本书由(俯拾荆棘)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破碎公主之心 作者:陈留王 文案: 公主你是知道的,但是一个出身冷宫的公主,她有学问,会作诗,有说话的才能,甚至可以领兵打仗。她满可以成为一个英雄,至少是英雄的妻子。 但是她嫁给了一个很坏的男人。 “像猴子那么丑。”男人这样评价她,然后跟漂亮的女人寻欢作乐去了。  公主倒是没有说什么,装作很忙碌的样子去看书,这样别人就不会觉得她很可怜了。 有一天男人想:她很有灵气,很有教养,我真是委屈她了。 内容标签: 女强 主角:灵犀,庭树,贝贝 =============   ☆、佳木公主   凌帝最小的女儿名叫灵犀,没有封号,也不得宠爱。因是凌帝醉酒后与浣衣女子所生,凌帝深以为耻,不但找由头杀了那浣衣女,还把女儿丢给一帮白头宫女抚养。   一晃十几年过去,凌朝国内局势动荡,西征将军权倾一时,又颇为桀骜。这天在朝堂上冲撞了陛下,当时陛下并没有说什么,下了朝之后匆匆赶回后宫,不小心在门槛上摔了一跤,当即大怒,下令把当值的小太监双腿打断。   安贵妃娇怯怯地给他端了一杯参茶,涂了蔻丹的手指轻抚凌帝心口,柔声劝道:“顾将军好勇斗狠,常年在军中行走,难免粗鲁,陛下为他生气不值当。”   凌帝嗨了一声,把一碗参汤往桌子上一顿,骂道:“老匹夫!朕迟早要取他性命!”   凌帝虽然深恨西征将军顾克天,然而放眼朝内,能为他扫平匪患、开疆拓土的人也只有这一个。这一段为了门槛打人的事情传出去,众人都知道凌帝与顾将军不和,一时间各类闲言碎语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边疆亦有蛮夷蠢蠢欲动。   凌帝没奈何,专门在皇宫里摆了家宴,邀请顾将军及其家眷,君臣一家在月桂树下热热闹闹地喝酒赏花。凌帝四十多岁,面相庄严,自有学习帝王之术,然而才德平庸,在位几十年无甚功过,身后的一众嫔妃亦姿容平平,乃是凌帝为了遵从古训——娶妻当娶贤。   顾克天乃是武夫长相,八字眉,络腮胡,高大健壮,很不好惹,身旁的顾太太举止端庄,称得上是贤内助。   顾克天越出众位,恭恭敬敬地行礼下跪,为那日在朝堂上失仪赔罪。这下凌帝有了台阶下,急令身边的太监搀扶起来,温言宽慰道:“今日是家宴,爱卿何须多礼?”执意不许跪拜。   顾克天低头口称惶恐,又叫了一声:“庭树,代为父行礼。”   这时从秦夫人身边走出一名蓝衣少年,落落大方地走在台阶前下跪,开口道:“庭树代家父向陛下赔罪。”   这少年一开始站在顾太太身边,旁人并未在意,忽然走出来才显出极清秀的相貌身段来。不但凌帝呆了一下,连旁边的贤妃贤后以及皇子们也都伸长了脖子看。   凌帝欢喜地招手令他近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见这孩子举止端方,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将来必是成大器的,不禁又喜又叹,喜的是顾将军教子有方,叹的是自己膝下儿子们虽然成年,却终也抵不上这一个。   身边的皇后也拉着顾庭树的手询问了一会儿,又笑道:“这孩子生的这样好,叫我都不舍得放他走了,顾将军,令郎可曾订了亲吗?”   顾克天听皇后这样说,只好与妻子一同走上来下跪,请凌帝赐婚。   凌帝沉吟片刻,淡淡地看了皇后一眼,然后才说:“朕倒是有几位待嫁的女儿,能与顾卿结亲,也是一桩美事。”   这便是应允了,顾氏夫妇大喜,磕头谢了恩。那顾庭树也红着脸跪下谢恩,站到了母亲身边。   宴会结束后,顾家人告退回家。凌帝与皇后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冷着脸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各自乘坐车辇离开了,嫔妃们也各自散去。   这桩亲事里,其实还有一段缘故。皇后嫉恨受宠的安妃,故意提出结亲的话,因为所有公主里只有安贵妃的女儿昭明适龄待嫁。凌帝虽知其意,却不好驳了她的面子,所以只使了个缓兵计,并没有当场把昭明公主赐给顾庭树。   凌帝回到寝宫,安贵妃果然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昭明是我的骨肉,皇上要把她嫁出去,不如先杀了我。”   这凌帝耳根子软,忙柔声哄道:“朕何曾说过要把昭明嫁过去。朕的女儿众多,难道还挑不出一个来。”沉思了一会儿,发觉的确只有昭明一人合适,不禁十分窘迫。又安慰道:“我瞧那顾家小子生的极好,并不辱没了昭明。”   安贵妃心思精明,一心想把女儿嫁给朝廷要员,那顾家虽然显赫,然而已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迟早是要被满门抄斩的。把昭明嫁过去,岂不是推入火坑?想到此,更加哭泣的不可开交。   凌帝劝慰了许久,终于不耐烦,甩开袖子走了,又在心里发愁如何凭空变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来。   顾家的马车出了皇宫,一众接应的人马立刻簇拥上来,浩浩荡荡地回将军府。马车帘幕低垂,里面铺了厚厚的毡垫,寂静无声。顾克天大刀金马地坐在一旁,沉着脸问:“今日的书背了吗?”   顾庭树乖乖地坐在母亲身边,恭敬地说:“背了。”又认真地背诵:“上兵伐谋……”   顾克天点头道:“会背孙子兵法也算不得本事,打仗要的是实战。”顿了顿又说:“这次皇帝赐婚于你,乃是天大的荣耀,你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往后不可再像小孩子那般胡闹。”   顾庭树连忙低头:“是,父亲。”   马车驶进将军府,一众丫鬟婆子们提着灯笼接应,又伺候主人宽衣洗漱。顾克天因有公事,换过衣服就去外书房歇息了。满屋子的人立刻松了一口气,丫鬟们笑着跟顾庭树玩闹:“驸马爷,快给我们发赏钱呀。”   顾庭树脸色一冷,咬着一口小白牙厉声道:“乱叫什么,拿你主子寻开心,出去!”   丫鬟们素日爱与他玩笑,但也知道他是阎王脾气,发起狠来六亲不认,因此静悄悄地退出去了。顾庭树哗啦掀开帘子,径直走到母亲跟前,张牙舞爪的样子:“妈,你干嘛胡乱应承别人,我不娶什么公主,天仙来了也不娶。”   顾太太已然卸了妆,随便说道:“那你娶谁?”   顾庭树脸颊一红,大声道:“我去山上当道士!”一转身就跑开了。   顾庭树在自家花园里乱跑,一口气跑到最偏僻的庭院里,门楼上写着东篱居,乃是赞颂这院子里的主人秉性高洁。他胡乱闯进屋子里,就见一白衣女子正跪在佛像面前喃喃低语,丫鬟们垂首侍立,不发一语。   顾庭树大声道:“姐姐!”噔噔几步跑到女子面前。   白衣女子放下佛珠,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竟是个极姣美动人的青年妇人,她笑了一下,嗔道:“怎么这样冒失?”抬起素手为他整理衣服,又问道:“这么晚跑来?必是又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来和我献宝的?”   顾庭树有些讪讪地:“没有。”在屋子里胡乱走了一遍,见东边墙壁上还挂着那副极旧的画像,画中乃是一个□□岁的男孩,形容瘦削,一副病容。这男孩是顾庭树的大哥,没活过十岁就死了。   “我今天要和姐姐一起睡。”顾庭树站在画像面前,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白衣女子呆了一下,摇头笑道:“你又胡闹,父亲前几日还说,庭树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不该再和女眷们厮混,我是你嫂嫂,更应当避嫌。”   顾庭树抿着嘴巴不说话,拉白衣女子坐在椅子上,忽然轻声说:“幽楠,我谁也不娶,往后咱们两个在一起,怎么样?”   幽楠沉吟着摇头:“不好。”用手指了指墙壁上丈夫的画像。   顾庭树气得跺脚道:“你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干嘛为他守一辈子?”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丫鬟们都吃了一惊,惊慌地看着少夫人,幽楠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说:“什么时辰了,送少爷回房睡觉。”   顾庭树平日里是极尊敬她的,偶然失了态,不禁十分懊恼,陪着小心问道:“姐姐今天不高兴吗?”   幽楠低垂着眼睑:“我没有什么高兴与不高兴的。”   顾庭树还要说什么,见她一副懒散的模样,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他回到自己屋子里,满心地不高兴,把丫鬟小厮们都痛斥了一顿,最后叫来一个年长的嬷嬷,叫她讲一讲大嫂何幽楠的故事。   那嬷嬷早已经讲过好几遍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何夫人是十年前腊月初八嫁过来的,当时大少爷已经病入膏肓,原指望娶个媳妇冲喜,谁知还没拜堂,少爷已经去了。何家是小户人家,可这位何夫人倒是极有气节,立誓为少爷守寡。咱们家老爷太太怜她年幼,本想退婚,但何夫人立意坚决,只得遂了她的意,给她收拾了极安静整洁的庭院叫她居住。   顾庭树听罢,叹了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她一个小姑娘家,被顾家退婚,往后还有活路吗?”   嬷嬷赞叹道:“夫人知书达理,容貌更是出挑,阖府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相较的,怪不得老爷太太都喜欢。”   顾庭树哼了一声,把这个嬷嬷撵走了。   皇宫里自然也是闹得鸡犬不宁,安贵妃哭了两日,在宫女的搀扶下到御花园闲逛,又暗自寻思着找一个大臣的女儿封为公主嫁过去,但是皇帝肯定不同意这么做,顾将军知道了大概也会有微词。   出了御花园,就来到皇宫最偏僻的西园,这里本事冷宫,常年无人打理,花木枯萎,石台上尽是灰尘,一个小太监拿来坐垫,陪安贵妃说话。正在这时,墙角里忽然闪过一个极小的身影。   小太监眼尖,立刻尖声道:“抓住打死。”   不多时两个太监押着一个瘦小黧黑的女孩过来。看她装束,像个宫女,却毫无规矩,既不懂下跪,也不会问安。小太监愣了一下,忙叫旁边的太监送开她,又低声对安贵妃道:“娘娘,没成想今日见到了这一位,咱们去别处逛吧。”他知道这女孩的身份,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安贵妃诧异且恼怒道:“一个黄毛丫头,难道还要本宫避着她?”   小太监附耳在贵妃面前说了几句。这女孩是十几年前皇帝与浣衣女所生,因身份卑微,刚出生就被丢到了冷宫,虽然是公主,却没有封号。   安贵妃盯着眼前这女孩,嘀咕道:“竟然还活着?”忽然一喜,走上去认真观察了一会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绷着一张黑脸,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安贵妃索性也不问了,嘱咐宫女给女孩多拿些食物和衣服,然后摆驾回宫。当天晚上就给皇帝说了这件事。凌帝记性虽然不好,倒也记得这桩丑事,不禁有些苦恼:“让她出嫁吗?”   安贵妃极力怂恿道:“这孩子如今长大了,出落得楚楚动人,难道还要她在宫中老死吗?”   凌帝略有些兴趣:“楚楚动人?她母亲却极平庸。”心里升起一点愧意,于是拟旨封这女孩为佳木公主,与顾将军之子顾庭树下个月十五完婚。   宫中的事情向来保守严密,旁人并不知道那些丑闻。忽然见皇帝封了一名公主,并且下嫁给了将军之子,不禁对这位新公主的身份十分好奇,有人说此公主的母妃来自异邦,虽然早逝,然而公主生的貌美如花,十分受宠,娇养在深宫里,直到十几岁才昭告天下。   顾将军虽然对这位新公主有些不满,但是想到那些传闻,觉得略微宽心,也由此可见皇帝对这桩婚事的重视。阖府上下也都很欢喜,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重建庭院,故此将庭树少爷的院子重装了一遍。丫鬟小厮们也天天被总管叫过去训话,叫他们奉公主为上宾,务必小心伺候。   婚期将近,顾庭树不必去学堂上课,每日在屋子里招猫斗狗,或者去何幽楠的院子里喝茶说话。何幽楠是标准的古典美人,又很有女人味。她会用凤仙花汁染指甲,又会叫丫鬟们收集玫瑰花瓣,调制胭脂水粉。   顾庭树盘腿坐在软榻上,睁着一双俊秀的凤眼看何幽楠的手指,柔声说:“老爷太太去庙里祈福了,你怎么不去,成日待在家里也没意思。”   何幽楠手里拿着小瓷瓶,淡淡地说:“我身子不好,不想出门。”略抬了抬眼皮:“驸马怎么也不出门?”   顾庭树不悦道:“不要这样叫我!”身子往后一仰,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何幽楠沉默了一会儿,笑道:“我听说这位佳木公主生的极美,天仙似的人品。”   顾庭树不服气道:“这世间还会有比姐姐更美的人?”   何幽楠摇头笑道:“拿我比什么?我是小户人家出来的丫头,人家是金枝玉叶。”   顾庭树正色道:“人的身份地位虽然有高低之分,但人格是没有贵贱的,她若真是个好公主,那就罢了,若是不好,我照样一纸休书把她撵出去。”   佳木公主的婚事虽然闹得排场很大,但其实管事的只有一个大太监。凌帝倒是去见过她一眼,大失所望,干脆也不管这件事情了,其他人与佳木公主非亲非故,自然也都乐得躲清闲。佳木公主如今住在宽敞的院子里,穿着干净的衣服,虽然知道自己将要离开皇宫去别人家住,但心里也不怎么惶恐,反而有些期待。   新婚前夕,宫里派了教引嬷嬷,给公主讲授洞房秘事。佳木公主一团混沌,躺在棉被里打瞌睡,爱听不听的样子。嬷嬷见她如此,也只好作罢。然后又领了一名年轻的宫女去见顾家长公子。   顾庭树稍解人事,虽然脸红,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然后嬷嬷推出旁边的宫女,叫她亲身伺候顾庭树,这也是大户人家的规矩。顾庭树本来心猿意马,见这宫女神情严肃麻木,不禁兴致全无,坚决辞谢了嬷嬷的美意。   第二日成婚之日,整个都城万人空巷,竞相围观。公主的车马仪仗队绵延几百米,宫人们运的嫁妆足有十几车,尽是珠宝翡翠古玩等物,惹得周围百姓又是赞叹又是咂舌。可惜公主在重重车辇之中,并不露出真容。   快到正午时分,车辇停在将军府前,顾庭树一身红衣,面容清俊,芝兰玉树一般,他走至轿前行了一礼,恭请佳木公主下轿。轿子内寂静无声,停了半晌,轿帘微动,迈出一只娇小的绣鞋。顾庭树抬头,轿子里走出一名身量不足的女孩儿,虽然喜帕遮脸,然而身姿干瘦,并无一点姿色可言。   顾庭树僵了一下,站在那里不动,旁边嬷嬷提醒了一下,他才无奈地牵住佳木公主的手进屋拜堂。   这位神秘的公主如今露出真身,旁人见了不免失望,没想到会这样矮小瘦弱,但因为遮着面,所以还算给人留了些遐想的空间,猜测这公主一定生的天仙一般。   忙乱地在正厅拜了堂之后,这一对新人被簇拥着进了新房。丫鬟们将珠帘放下,房间内红烛摇曳,寂静无声。佳木公主满身绫罗珠宝,矮矮地坐在床边,宛如一小堆金山。   顾庭树站在旁边怔了一会儿,忽然劈手将朱红色的喜帕扯下来。这才算见了妻子的真面目。   灵犀慢慢地仰起脸,也瞧见了自家丈夫,两个人一齐愣住了。   ☆、顾府生活   顾庭树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些,坐在灵犀身边,语气很轻松:“你怎么是个小孩子啊?”   灵犀没吱声,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房间,最后低下头,两只手紧紧地绞着手帕,蚊子似的哼哼:“公公,我想尿尿。”   顾庭树吸了一口冷气,训斥道:“粗鄙!”顿了顿又说:“我不是公公,你……你可以叫我庭树。”他起身站起来,在新房里走了一会儿,忽然脸色一变,一把将灵犀抓起来,在她手指上摸了一遍,疑惑道:“你不是公主?”   “我是。”灵犀老老实实地说。   顾庭树指着她那双布满薄茧的手指,摇头道:“我没见过哪个公主会做粗活的,你……”这时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顾庭树当即闭口了。假冒公主这件事非同小可,如今将军府里汇集了许多大臣,他并不想声张出去。   小厮在门口敲了门,然后道:“少爷,老爷让您到前厅敬酒。”   顾庭树说声知道了。然后又瞧了灵犀一眼,说道:“净室在隔壁,你悄悄地去,别让人瞧见。”灵犀答应了一声,顶着一身珠宝跑去了隔壁。顾庭树想了想,在床上翻检一遍,并没有发现利器,这女孩子也不像是刺客。他没想出头绪,只好先去前厅应付客人了。   这一场喜宴一直闹到夜晚才散,顾将军喝的酩酊大嘴,顾太太一面打发人照顾丈夫,又把儿子叫到跟前,给他喝了浓茶,吩咐他不要唐突了公主。顾庭树脸颊微红,目光迷离,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要去见姐姐。”   顾太太脸色一寒:“胡闹!”   顾庭树也不理她,忽然挣脱了众人,一口气往外跑去。他身体本就强壮,又习武多年,小厮丫鬟们竟追不上他。只是他喝了酒,不辨方向,不知怎么跑到了莲花池旁,池子对岸才是东篱居。眼看自己过不去,他只好直着嗓子喊:“姐姐,姐姐。”   丫鬟小厮们站在旁边发傻,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过了半晌,那边院子黑漆漆的不见动静,顾庭树酒醒了一半,心灰意冷起来,他背过身,趁无人看见悄悄擦了擦眼上的泪,然后才步履稳健地回了房。   他的新房门口站了一堆婆婆丫鬟,各自端着毛巾茶壶铜盆,随时准备伺候,顾庭树就着铜盆洗了一把脸,又见那些年长的丫鬟婆子们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笑,他不禁脸颊一红,斥道:“不用在这里傻站着,都回去吧。”   一个婆子回禀道:“是太太叫我们来的,说公主娇怯,初次来府上难免不习惯,叫我们随时伺候着。”   顾庭树随口道:“她挺习惯的。”扫了那些仆人一眼,索性直接推门进去了。   房间里照旧空旷而寂静,红烛依然燃烧了一少半,桌子上摆放的瓜果散发香甜的气息。顾庭树掀开帘子走进内室,见床下摆放着一双绣鞋,床尾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红色喜服,灵犀自己躺在床里侧,肩膀微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胡乱堆放在枕头上。   顾庭树俯身查看,见她睡得十分香甜,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脱了衣服也躺下了。他睡眠很深,半夜里只觉得有人伸手往他怀里摸,顾庭树十分烦躁,有心把她踹下床,又想起这人似乎身份尊贵,于是胡乱用手在她背上拍了几下,这人才安静下来。   灵犀睡得早,醒的也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一咕噜爬起来,从床尾抓起衣服穿上,又用手胡乱拢了拢头发,往常这个时候她就要出门汲水了,可如今不是在皇宫,她落入新环境不知道该怎么办,发了一会儿呆,把目光瞄向了身边的少年。这是她在将军府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顾庭树每日都要去校场操练,醒的也很早,他睁眼瞧见一双灰色的大眼睛,惊得一把抓住了床边的佩剑,然后才反应过来,慢慢舒了一口气,从枕头底下掏出核桃大的金表看了看,又想起来自己大婚,父亲准许自己休假半个月。   顾庭树披衣坐起来,靠着枕头发呆,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灵犀盘腿坐在他旁边,谨慎而友善地盯着他。   “你多大了?”顾庭树忽然问道。   “十三……”灵犀的声音低而古怪,似乎很少说话。   顾庭树见她呆头呆脑,有些气馁,不过并没有生气,他自己是极强势的人,所以喜欢身边的人都伏低做小。顾庭树始终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于是探她的口风:“佳木公主,能跟我讲讲皇宫的样子吗?”   灵犀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皇宫很小。”   “哦?”顾庭树冷笑。   灵犀举着柴禾似的手臂开始比划:“大概有这间房子一半大小,地板是黑色的,床帐上全是灰尘,院子里有一口井。每天会有公公来送剩饭剩菜过来,有时候没有,我就要自己煮野菜吃了。”顿了顿又说:“公公很凶,嬷嬷也经常打人。”又把目光转向顾庭树:“你不打人……”   顾庭树凝视着她,忽然问:“你叫什么?”   “灵犀。就是犀牛的角。”   “姓什么?”   “我,我是皇帝的女儿,……应该是姓凌。”   顾庭树点点头,这就对了,凌是皇族姓氏,也是国号。这女孩子是龙裔无疑,然而大概是某个婢女所生,所以一直养在冷宫中不受宠爱。顾庭树冷笑了一声:“好一招李代桃僵。”   他从床上起来,自顾自地换衣服,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灵犀仰着脸看他,也不知道害羞,只是一脸的茫然。   顾庭树虽然生气,但又觉得这女孩子可怜,即便冷宫出身,好歹也带着皇室血统。他想到这段时间里父亲和皇帝的关系才刚刚缓和,万不可为这种事情再生波折。顾庭树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严肃地对灵犀说:“宫里的事情,你不可再对第三人讲。不然会有杀身之祸。”手掌在灵犀脖子上一划。   灵犀只是应了一声,也不怎么害怕,晕头晕脑的说:“庭树,我饿了。”   顾庭树见她无知坦率,出身草莽似的,不禁有些头疼,坐在床边耐心地教导她如何在府内自处,又反复强调说:“你身份尊贵,阖府上下数你地位最高。你不必惧怕任何人。”   灵犀有点不太相信的样子,苦着一张脸道:“我饿了。”   顾庭树很头疼:“一会儿就开饭了。当着外人的面不准说饿。”   “哦。你是不是外人?”   “……我不是。”   两人夹七夹八地说了一大堆,最后顾庭树简直气得头疼,怒道:“笨蛋,闭嘴。”   灵犀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要少说话,少提问。”顾庭树说:“跟着我就是了。”   这时外面的丫鬟小厮们听见房内有动静,纷纷捧着洗漱物品进来。顾庭树咳嗽了一声,吩咐两个伶俐的丫鬟给灵犀更衣盘发,丫鬟们从她带来的嫁妆里找出一件藕荷色的长裙,虽然用料考究,然而针眼粗糙,可见是赶工制作的。灵犀冷着一张小脸不说话,换了新衣服后,又挽起发髻,插上玉簪,描眉画眼,涂上胭脂水粉。最后灵犀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众丫鬟见了,都不禁笑起来,对她说道:“这也不像个新夫人,倒像是观音菩萨座前的小仙童,乖巧可人。”   这玩笑的话里面自然包含着恭维的意思,灵犀先前得了嘱托,刻意保持严肃的模样,那些丫鬟们见主子容色严厉,遂收起了笑声,不发一言。倒是顾庭树听见她们说笑,掀开帘子瞧,又走到灵犀面前认真打量了一会儿,才笑道:“总算有点女孩家的模样了。”又放低了声音道:“我先前还以为娶了一只野猴子。”   灵犀也不答言,抬起手去打他的胸口,被顾庭树一把攥住手,然后牵着一直往外面走,嘴里说道:“不是说饿了吗?我带你去吃饭。”   光天化日之下,顾少爷牵着佳木公主的手走过游廊,穿过花园,一路上小厮丫鬟们纷纷跪下行礼,又惊讶得暗暗咂舌,没想到这桀骜不驯的少爷竟会与公主如此恩爱。   两人到了顾太太的居所,顾氏夫妇早已经起床,正与何氏说着闲话,见他夫妇二人过来,众人纷纷起身。先朝公主行了君臣大礼。然后公主又端茶给他夫妇二人行礼,又与何氏行了半礼。   何氏拉着灵犀的手,温言笑道:“我比庭树年长两岁,你随他一般,叫我姐姐就是了。”   灵犀征询地看向顾庭树。顾庭树默默地注视何氏片刻,然后才说:“不碍事,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灵犀这才小声叫了一句姐姐。   众人见这公主娇怯柔弱,并无一点仗势欺人的架子,于是都欢喜起来。顾将军坐在主位上先申斥了一遍家训,无非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的道理,然后才起身去外书房处理军机事务,顺便也把儿子带走了。接下来便是这些女人聊家常、用早饭的时间。   顾庭树起身随父亲一道出去,不料身边的灵犀宛如被绳子牵引似的,也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房间里的女眷们不不禁愣住了,顾庭树走到外面,才察觉身后多了一条尾巴,不禁有些尴尬,低声催促道:“你回去,陪妈妈和姐姐说话。”   灵犀低着头不肯动,顾庭树严厉道:“你不听我的话了?我把你送回皇宫里。”   灵犀犹豫了一下,望着身后陌生的人,还是觉得很害怕。   顾庭树想了想,柔声说:“你陪她们坐一会儿,就有饭吃了。”   灵犀松开了手,老老实实地回到屋子里。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顾太太身边一个伶俐的丫头打破僵局笑道:“少爷跟公主这样恩爱,真叫人羡慕。”   顾太太笑道:“少年夫妻,难舍难分也是有的。庭儿顽劣桀骜,公主柔顺腼腆,真是一对璧人。”说完这话看了一眼何氏,何氏忙笑着接话道:“佳木妹妹温柔羞怯,真是我见犹怜。”   婆媳两个一对一答之后,本该轮到灵犀说话的,但是灵犀又是紧张又是饥饿,实在说不出什么话,干脆就沉默了。不过她是公主,旁人也不敢太挑理。过了一会儿丫鬟们端着食盒过来摆饭。   灵犀面容严肃,眼珠却滴溜溜地瞧着旁人,别人动筷,她才拿起筷子,刚吃了没几口,顾太太停下筷,何氏也立刻放下筷子,为顾太太端水洗手。灵犀虽然不必伺候别人,却也不能再吃,眼睁睁地看着一桌子美食被端走。   在顾太太这边消耗了半日时光,两位媳妇才被允许出来,灵犀出了太太的院落,脚下生风,一口气跑回自己家里。她见顾庭树还没有回来,不禁有些失望,百无聊赖地进来屋子。旁边丫鬟小厮们行了礼后,又都忙着浇花刺绣,并不敢上来招惹公主。   灵犀呆呆地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备感无趣,又不敢随意去院子里走动,只得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胡乱翻着打发时光。   顾庭树在外书房里协助父亲处理了一些军机事务,傍晚时候才趁机跑了回来,他先去母亲那里问了安,然后急匆匆地跑出去。顾太太早料到他会如此,于是叫住他道:“你去哪里?”   “我去见何姐姐。”顾庭树风风火火地说。   “庭儿,”顾太太叫住他,沉吟片刻才说:“你跟何氏感情深厚,这我也知道,只是如今你年纪大了,还要一趟一趟地往那边跑,咱们自己人不说什么,别人怎么想,你何姐姐又如何自处?”   顾庭树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话,只是这一次母亲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他不好再装糊涂,只得答应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回自己院子里了。满院子寂静无声,丫鬟们在廊下做刺绣,小厮们在门口聊闲话。顾庭树诧异道:“今天怎么这样安静?”   丫鬟红云竖起手指,轻声道:“公主在房内看书呢,我们不敢打扰。”   顾庭树迈步走进屋,果然看见灵犀独自坐在书桌前,单手支颐,认真地翻阅手边的书。顾庭树凑过去一看,竟是一本《左传》,不禁笑道:“你爱看史书?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读诗词。”   灵犀见他回来,又惊又喜,起身站起来,搓了搓手,又笑笑,露出一排小白牙。   顾庭树叫丫鬟们进来伺候换衣用饭,又笑着跟灵犀说话:“你也太文静了,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吗?”丫鬟们把饭桌端上来,两个人相对而坐。顾庭树见她还有些拘谨,就叫丫鬟们去外面伺候,然后才说:“这里没外人,你不要拘束。”   灵犀果然不再拘束,她捧起饭桌上一碗火腿荷叶羹,直接送到嘴边,片刻功夫便把一个空碗放下,然后又端起一碗米饭,浇上半盘炒芦笋,哗啦哗啦往嘴巴里扒。   顾庭树惊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看见灵犀把空碗放下,鼻尖脸颊上都沾着菜汁和饭粒,她手里攥着筷子,有些意犹未尽似的。顾庭树只好把自己的米饭也端给她:“继续。”   灵犀却急忙摇头:“我不要。”很坚决的样子。   顾庭树醒悟过来她是怕自己饿着,于是笑着宽慰道:“你放心吃,我下午吃过点心,并不饿。”   灵犀这才放心地端起饭碗。拳头大的饭碗几乎盖住她整张脸,顾庭树只听见细碎的吞咽咀嚼声音,令他想起了廊檐下养的小哈巴狗。灵犀总算吃光了一桌子的饭,她脸颊微红,额头沁汗,一副很疲倦又很快乐的模样,直接跳下椅子,打算动手收拾桌子。   顾庭树忙叫住她:“这个不要动。”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从袖口里掏出一块绸缎手帕,低下头慢慢擦拭鼻尖脸颊的饭粒。灵犀惊得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顾庭树的气息萦绕在自己的脸上,那应该是一种带着青草和笔墨的味道。   顾庭树扫了她一眼,笑道:“害羞了吗?”   灵犀忙夺过手帕,刺溜一声跑到角落里,胡乱在脸上擦拭。顾庭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然后才叫丫鬟进来收拾饭桌。红云手里拎着一个鸟笼,笑着回禀道:“前院的张公子送来一对珍珠鸟,说是孝敬驸马和公主的。”   那笼子中央放着一大团青草,草堆里传出嘤嘤鸣叫。顾庭树逗弄了一会儿,发觉这鸟娇小怕人,倒也有趣,便开口道:“拿去给……”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望向灵犀:“公主,何姐姐爱养花鸟,我们把鸟送给她好吗?”   灵犀细声细语地问:“谁是何姐姐?”   顾庭树只好说:“今天早上我带你见的那位,穿白衣的。”   “很漂亮的那个?”   顾庭树笑,心想这只野猴子还能分辨妍媸,于是点头道:“是她,她是咱们的大嫂。”   灵犀发了一会儿呆,才说:“你要是想送就送好啦。”   顾庭树也懒得揣摩她的喜怒,当下从书桌上写了一封问候的信笺,连同鸟笼一起差人送了过去。红云诧异道:“今天怎么不亲自去?”   顾庭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显出怒色:“多嘴!”   何幽楠夜里总要在佛像前诵念一个时辰的经文,这天没有顾庭树的打扰,经文早早就念完了,屋子里的人只好面对着花草鹦鹉发呆。丫鬟梅香几次拎着灯笼到门外察看,眼看夜已经深了,只好无精打采地回来,一边服侍何氏卸妆,一边嘀咕道:“往常少爷早早就来了,今日只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将金珠银钗放进首饰盒里,拿出牛角梳为何氏梳头。   铜镜里何氏长发披散,肌肤雪白,眼波流动,是个极冷的美人。她也不说话,忽然眉头皱了一下,劈手夺过梳子,见上面断了三根黑发。梅香见主子脸色不善,当即跪在地上,自称:“该死。”   何氏一手撑着桌面站起来,幽魂似的在房间里来回游荡,丫鬟求饶和自己掌掴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荡过来。院子里的婆子们也吓得不敢吱声。忽然外面有人叫门,满院子的人顿时一喜。   何氏眉头微舒,使了个眼色叫梅香出去,自己瞧了一眼铜镜,然后才移向旁边的软椅。不多时红云举着笼子含笑走过来,又送上了顾庭树的信笺。   何氏叫人给她拿赏钱,拆开信笺,无非是致歉并问安的意思,何氏瞧了一会儿鸟,果然很有趣,便问:“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红云便老老实实地说了它的来处,又说:“少爷和公主知道您爱调理这个,专门派我送来,公主还夸您长得好看。”   何氏点点头,叫丫鬟掌灯送她出去。自己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儿,忽然走至廊檐,将炉子上的茶壶提下来,抓起信笺和鸟笼,一起扔进了火里。      ☆、归宁   红云揣着赏钱回来,掀开帘子回禀时,见顾少爷和公主各自坐在书桌两边,一个读书,一个写字,像是学堂里的小学生,红云心里笑了一下,然后跟少爷交差。   “她说什么了?”顾庭树问道。   “夫人也没说什么。”红云想了一会儿:“瞧她的样子,应该是挺高兴的,但又不太像。”   顾庭树训斥她了一句:“没说什么就不必回,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红云答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顾庭树收回目光,见灵犀怔怔地看着自己,便把书卷起来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怎么总是呆头呆脑的,幸亏你的公主,要是寻常人家的媳妇,肯定被公婆骂死了。”   灵犀只得把目光放到别处,自己揉了揉脑袋,跳下椅子自己去桌子上拿点心吃了。   顾庭树有些懊悔不该打她,后来见她脾气这样好,又暗暗宽心。眼见时间不早了,叫丫鬟进来服侍着更衣睡觉。灵犀两手抓着酥软的莲蓉饼,吃得津津有味。   顾庭树喊她睡觉,她嗯了一声,后来见顾庭树有些恼了,她才把最后一块饼用纸包起来,放在自己的书柜里。心不在焉地漱口洗脸,最后换了亵衣,一脚迈过顾庭树的腿,掀开棉被躺在床里侧。   顾庭树又跟丫鬟们说了几句玩笑话,这才吩咐把灯吹灭。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中,唯有外间一盏灯笼随风摇曳,丫鬟们各自在外间铺了褥子睡下,不多时就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顾庭树嗤笑道:“这帮丫头,总这么贪吃贪睡。”他伸手朝床里摸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不睡?”   灵犀期期艾艾地说:“我还有一张饼没有吃完。”探寻似的问道:“我把它吃了吧?”   顾庭树伸开巴掌按在她的胸口上,严厉道:“不准去。明天再吃,难道它会长腿跑了吗?”   灵犀宛如一只被按住壳的乌龟,手脚挣了几下,只好作罢。反而顾庭树忽然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下,状似无意地在她胸口上摸了一把,最后兴味索然地收回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与这位小妻子只能做精神上的伴侣,并不能做肉体上的夫妻。   灵犀因为吃不到那张饼,心情颇为毛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顾庭树把她抓起来揍了一顿,才算是老实了。   第二日顾庭树一早就去读书了,灵犀按照他的嘱托,先去顾太太房里问安,然后吃了早饭,快到正午时才回来。她照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正襟危坐地翻阅,一直等到顾庭树回来。   顾庭树已经习惯了这位小伙伴的存在,回家时还给她带了一束盛开的栀子花,叫她插在花瓶里。灵犀跪坐在床榻上,双手捧着下巴欣赏花朵,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欣喜。直到吃饭时,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顾庭树专门叫厨房给她多做了几样鱼汤鸭肉,灵犀很害羞又很感激地对他一笑,已经把他当成了天底下最好的男人。顾庭树只随便动了几下筷子,然后说:“按规矩女孩出嫁三天后要归宁,我明日带你回皇宫好吗?”   灵犀脸上的光华瞬间消散,仿佛蒙了一身尘土似的,她气若游丝地问:“我不回去。”   “不行。”顾庭树像一个□□的大人对待小孩撒娇似的:“这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   灵犀终于不再说什么,慢慢拿起筷子,吃着最后一顿好吃的饭。顾庭树给她盛了一碗鲫鱼汤,还用勺子把鱼籽挖出来送到她嘴里,问道:“好吃吗?”   灵犀咀嚼着肉食和糕点,只觉得比泥土白蜡还要乏味,她随便吃了一口,便意兴阑珊地离开了饭桌,含泪环顾了这间她住过的最华美舒适的房子,最后抱着装有栀子花的水瓶,趴在窗棂上发呆。   红云疑惑地瞧着这两个人,低声问顾庭树:“少爷,公主伤心了?”   顾庭树一脸莫名其妙:“是吗?”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剩饭,才点头道:“连饭都不想吃了,可见是真的伤心。”   然后丫鬟们各自去外间干活了,顾庭树自己写了一会儿字,眼看夜已经深了,他站起身,见灵犀趴在窗棂上,手臂撑着脑袋,似乎是睡着了。顾庭树走过去看了看,俯身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灵犀沾着枕头,小声哭泣道:“我不要回去。”   顾庭树笑了一下,解开衣服自己睡下了。过了一会儿灵犀抱着他的手臂凑过来,声音含含糊糊的:“庭树,我以后乖乖听话,不吃那么多的饭,我给您干活,您不要送我回去好吗?”   顾庭树听得很不是滋味,他身在侯门,也知道冷宫的辛酸恐怖,那些年长的妃嫔尚且受不了,何况是刚出世的孩子。这样想着,顾庭树不禁对皇宫里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十分不屑。   第二天一大早将军府就备好了马车,顾庭树亲自去外面指挥佣人调度,眼看时间不早了,才去房间里叫灵犀起床。灵犀弱柳扶风似的下床,慢慢坐在梳妆镜前,丫鬟们一瞧都吓住了,眼见公主脸颊蜡黄,双眼肿得跟桃子似的。丫鬟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忙忙碌碌地给她换了新衣,又画了鲜艳妩媚的妆容,可惜遮不住眼皮的浮肿。   顾庭树牵着她的手去父母那里拜别,本来是一件喜庆的事情,顾氏夫妇见公主一脸病容,泪光点点,不禁十分惊诧。毕竟公主才来家里两日,怎么就被折磨成了这种模样。顾克天浓眉倒竖,朝顾庭树呵斥道:“逆子,跪下!”   顾庭树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跪下了。顾太太亦嗔怪道:“我先前叫你收起顽劣的性子,你总不听,公主是何等尊贵身份,又是娇怯怯的性子,你怎么敢欺负她?”   何氏站起来,温声规劝道:“庭树并不是欺凌弱小的人。”   正在忙乱时,灵犀也跪在顾庭树身边,抽抽搭搭地哭泣。顾庭树只好站起来,慢慢拍着她的后背,无奈地解释:“我并没有欺负她,我们两个挺恩爱的。”旁边的红云也趁机插嘴道:“少爷跟公主相处得很好,昨天少爷回来给公主带了一枝花,公主喜欢的跟什么似的。今天哭成这样,想必是思念父母所致。”   顾庭树低头柔声哄着公主,两个人呢喃低语,果然亲密无间的样子,顾氏夫妇既尴尬又觉得好笑,最后顾太太笑道:“虽是年少夫妻,这也太不成体统了。”眼看时候不早了,才送他们离开。   车队摇摇晃晃地往皇宫西门而去,灵犀在得知自己并不会被丢进皇宫之后,才止住了泪水,楚楚可怜地拉着顾庭树的说:“你不要骗我啊。”   顾庭树觉得很头疼,他觉得有必要让灵犀明白自己的身份了:“你我是三媒六证、拜了堂的夫妻。往后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灵犀很茫然:“像你跟红云那样?”   顾庭树想了想,掀开轿帘,指着外面一对买橘子的老夫妻说:“像他们这样,从年轻一直到老死,穷的时候一起努力挣钱,富裕的时候一起一起享乐。也许他们还会有孩子,也许没有,但他们对对方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就是夫妻。”   灵犀睁圆了眼睛,仿佛接触到了什么高深的言论,她问道:“我们也是吗?我们俩是独一无二的?”   “也许吧?”顾庭树没好气地说。   “我是你的吗?”灵犀问。   “是。”   “你也是我的?”   “不一定。”顾庭树哼了一声。   顾庭树成亲之后,自认为是个大人,可以独当一面了,但是当他来见到皇宫的大门紧闭时,不禁有些发愣。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或者皇家不兴省亲的规矩。他愣了一会儿,终于亲自下车,向宫门口的侍卫询问。那些侍卫自然认得顾公子,忙脚不沾地向里头通传,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管事太监弯着腰跑出来,先朝顾庭树行了礼,又来到马车前向佳木公主行礼。他是主持佳木公主婚礼的人,因见驸马携公主而来,不禁十分踌躇,犹豫了片刻才回禀道:“今日是昭明公主的芳辰,皇上携妃嫔们到行宫为公主庆生了。”   顾庭树忍耐着不发火,下巴微微一扬:“这一位公主怎么办?”   大太监搓搓手,他权力不大,未得皇帝诏令,也敢私自把外人领进皇宫,犹豫了片刻,大太监赔笑道:“不如改日再来吧。这规矩本来就是人定的,多一日少一日无妨。”   顾庭树抓起轿帘,朝里面问道:“你说呢?”   灵犀颇为高兴:“咱们今日就算来过了,以后我可不来了。”   顾庭树赞同的点头,只留下了一份称颂圣恩的官样信笺,表示自己已经来过了。然后率领自己的队伍离开。行了几条街后,顾庭树察觉出不妥,现在还不到正午,如此回去,父母那边肯定盘问不休,若是得知灵犀在皇宫的冷遇,免不了又生波折。   他把管事的叫过来,吩咐带这些仆从们到附近的酒楼吃酒,又叫他们不准泄露此事,好在这些仆从并非家奴,而是从军队里调过来的,因此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   顾庭树从仆人手里接过马缰,另一只手牵着灵犀,一直朝人烟稀少的地方走。灵犀一身珠玉,叮当作响,精致的妆容已经被汗水晕染成了一张葱油饼。   “我们去哪里啊?”灵犀气喘吁吁地问。   顾庭树颇为头疼:“不知道,打发时间。”过了一会儿发现灵犀累的喘不过气,才把她抱起来放在马上,又见她一身小妇人的妆容十分不堪,只得拔掉几支簪子,使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又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腮红胭脂,瞬间就变身成为一名稚气未脱的女孩。   两个人走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兄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外。顾庭树这才翻身上马,握住缰绳,打马而行。   灵犀虽然是头一次骑马,却并不知道害怕。她好奇地仰起脸,正好看见顾庭树的下巴,注视了片刻,她才认真说:“你的嘴巴上有毛毛。”   顾庭树注视着前方,随便嗯了一声。   “你真的不是公公啊?”   顾庭树长长地舒了口气:“闭嘴!”   两人信马由缰地乱走,最后来到了顾将军的军营驻扎地。那些将士们都认得顾公子,于是簇拥着过来迎接。顾庭树笑着下马,把马鞭扔给旁边的人,又伸手把灵犀抱下来,介绍道:“这是我远房的妹妹。”   灵犀面容惊惶,一双粉红色的绣鞋刚刚落地,她望着黑黢黢的铠甲人和黑黢黢脸,嘴巴一扁,眼泪就要掉下来。顾庭树朝她瞪了一眼:“不准哭!”   灵犀“哇”地一声,彻底嚎啕了起来。几公里的军营里都飘荡着尖锐的哭泣声。   顾庭树又是尴尬又是恼火,最后把灵犀抱进中军帐,从粮草官那里接过一碗羊奶,递到她的嘴边,心不在焉地说:“好了,有我在呢。”   灵犀抹了一把眼泪,低头舔了舔碗边,然后自己捧住碗,一口气喝了底朝天。她扭扭捏捏地靠在顾庭树的怀里,好奇地打量帐篷内的摆设,小身板荡秋千似的来回摇晃。   顾庭树自己翻阅了一会儿粮草账目,又把几名将领叫过来吩咐几句,最后军营里开饭,士兵给了端来米汤和煮羊杂。这是军队里的日常伙食。顾庭树先伺候灵犀吃了小半碗,然后自己才端起饭碗扒拉了几口。   灵犀依旧不愿意离开他,便骑坐在他的腿上玩他的头发。顾庭树歪着脑袋注视他片刻,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灵犀有些惊讶地看他一样,关切地问:“唉——什么?”还模仿他的语气。   顾庭树无奈地指着自己:“我今年才十五岁。”沉吟了一会儿,叹道:“为什么有一种初为人父的感觉啊。”   在中军帐玩了一会儿,顾庭树起身摆弄兵器架上的东西,灵犀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摸。顾庭树提醒道:“刀剑锋利,别割着手。”随手取了一张弓递给她:“拿这个玩。”   这张弓只有半个手臂大,弓身涂油,年代久远,是顾庭树小时候练习骑射用的,弓弦拉满需要二十斤的力量,对于一般幼童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顾庭树正思索着,灵犀两手拽着那张弓,拉成一个饱满的圆,她憋红了一张脸,朝顾庭树炫耀道:“你看看我。”   顾庭树当即呆住,怔了一下才慌忙把弓夺过去,抓住她的手掌看了看,掌心果然勒出了红印,所幸没有出血。   “你……”顾庭树有些疑惑道:“你怎么拉开的?”   灵犀得意地说:“我就那样一使劲。”抓起那张弓又演示了一遍,然后说:“我以前在宫里,总是一个人提水做饭。”   顾庭树对她刮目相看,称赞她是天生神力。又摸了摸她的肩膀,虽然瘦,然而结实有力,可见这力量也不是白来的。他是将门之后,对于诗词歌赋不大有兴趣,却喜欢兵法谋略,也极赏识勇夫壮士。   顾庭树拍着她的肩膀说:“以后若是打仗了,你就是我帐下的樊哙。”   灵犀高兴了一阵,又问:“谁是樊哙啊?”   顾庭树有些疑惑:“你不是天天翻史记、读左传吗?怎么会不认识?”   灵犀讪讪地:“哦。”   顾庭树觉出异样,扳着她的肩膀:“嗯?怎么回事?”   然后顾庭树才知道,原来灵犀根本就不识字。这也很正常,一个冷宫里的女孩,谁会给她传道授业解惑呢。至于她为什么每天都做出勤恳读书的样子。   灵犀理直气壮地说:“我总要找点事情做啊。”   顾庭树又是惋惜又是叹气,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值得怜爱。当下就用极柔婉的声音说:“小灵犀,以后有我照顾你呢。”   灵犀哼哼哈哈地答应了,觉得顾庭树有点不太正常。   出了军营,在回去的路上,顾庭树果然对她千依百顺。   “我想吃烤红薯。”   “嗯,好。”   “冰糖葫芦好吃吗?”   “不太干净,可以少吃一点。”   “糖人……”   “买。”   ……   “那边有一只大狮子狗,我想要。”灵犀说完,没听见回答,只好仰起脸看他。   顾庭树忍无可忍,一字一句地说 :“不准买,不准要,也不准再吃,回家。”   灵犀手里握着一串小玩意儿,心想:嗯,他总算恢复正常了。   ☆、传道授业   回到家里天色已晚,两人胡乱吃了一点小米粥就解衣睡下了。灵犀没心没肺,刚躺下就睡得昏天黑地,倒是顾庭树依着床头随便翻阅了几页书。正在这时,太太那边差丫鬟叫他过去。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顾庭树以为那边出了大事,慌忙起身穿衣,头发胡乱束起来就匆匆往母亲那边走。他走进院子,见丫鬟婆子们都侍立在门外,忙掀开帘子进去。顾将军和顾太太坐在正堂,桌子上放着一个锦盒。两人脸色都不是很好。   “今天下午,宫里差人送来一盒珠串,说是给你们夫妻俩的回礼。”顾太太语气冷漠地说。   锦盒里果然有几颗闪闪发亮的珠子。   顾庭树情知事情败露,低头不语。   “我还在疑惑,公主回宫省亲,也不算小事,即便佳木公主不得宠,何至于连家门都不得入,事后送几串珠子敷衍了事?后来找了宫里的嬷嬷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公主的来历。”顾太太颇为恼恨道:“这婚事原是皇后提起的,就算反悔,不提也就罢了,怎能胡乱找个女孩塞到我们家里。我就说这个佳木公主形容古怪,一点官家女子的风度都没有!”开始数落灵犀的不是。   顾克天还算冷静,问道:“庭儿,你觉得呢?”   顾庭树见屋内没有外人,便很干脆地说:“这位佳木公主下嫁到咱们家,是再合适不过了。皇帝本来就忌惮顾家的权力,联姻既是拉拢,又是试探。如今这位佳木公主愚钝无知,不但难以探得咱们家虚实,更有可能成为我们与皇权对峙的一个筹码。”   顾太太听儿子如此说,就闭嘴了。而顾克天沉思道:“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多半伶俐机变,你瞧她是真傻,还是装的?”   顾庭树愣了一下,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支吾道:“她……她什么都不懂。”   顾克天不甚相信地摇头,而顾太太似乎还有话要和儿子说,因见丈夫在场,只得欲言又止地看了顾庭树一眼,叫他回去歇息了。   佳木公主的身份泄底后,顾氏夫妇并没有说什么,但对她的态度已经有了些许的变化。而余下的顾家大小主仆也见风使舵,不再把她当做高高在上的神明对待。而灵犀自己也不争气,既没作威作福的习惯,也没有讨好公婆的本事,在顾家的地位也江河日下,幸好她混沌无知,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顾庭树自那日与父母谈话过后,就一直在军营里忙碌,好容易这日得了清闲回家,推开大门一瞧,满院子寂静无声,走廊上放着烧茶水的小火炉,灵犀正颤巍巍地把一个热气腾腾的茶壶提下来。   “放下别动。”顾庭树快步走过去,从她手里把铁茶壶接过来,直接拎到屋子里,又问:“你……”说到这里瞧了她一眼,发觉她长高了一些,脸颊上有了肉,有些憨态可掬的模样,顾庭树笑了一下:“你在做什么?”   灵犀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自觉地挠了挠头,然后说:“ 我在想喝茶,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只好自己烧水了。”   顾庭树疑惑道:“人呢?”   “大概看戏了吧。”灵犀说道:“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听见丫鬟们说来了个戏班。”   顾庭树沉思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自己动手给她泡了一壶新茶,又问她白日在家做什么。两人多日未见,虽然不怎么想念,然而重逢后还是很喜悦。灵犀交代说自己在家里学着读书认字,但因无人教诲,因此很吃力。顾庭树把她拉到身前,用手丈量她的身高,又拉着她的手掌看,果然在府里静养了几日,身体变得丰盈柔嫩,不再是那个落魄的小瘦猴模样了。   灵犀也认真专注地打量他,最后说:“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是因为脖子上生病了吗?”伸手去摸他新长出的喉结,顾庭树不喜欢被人碰到脖子,于是避开她,不耐烦道:“这个是……就像小树发芽生叶子一样,是自然规律。”   灵犀踮起脚尖细细地看,最后叹道:“真有意思,以后会长出什么呢?”像打量新生物一样看着他。   顾庭树:“……”   他把放置了一会儿的茶杯递给灵犀:“喝水。”   外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喧闹声,红云领着三四个丫鬟小厮高高兴兴地跑进院子,一眼瞧见顾少爷坐在屋子中央,不禁欢喜地簇拥了上来。   顾庭树不言不语,往杯子里倒上滚烫的热水,端起来看了看,哗啦一下摔在了地板上,碎渣溅了半个屋子。那些人愣了一下,急忙跪在地上。   “这屋子里都是死人?”顾庭树慢慢说:“主子回来这么半日,喝口茶都要自己烧。顾府养你们这些奴才是做什么的?”   那些人见顾少爷真发了脾气,也不敢再辩解,只得磕头认罪。顾庭树冷淡地说:“我倒不讲究这些,若是得罪了公主,你们万死也难辞其咎。向公主赔罪。”   丫鬟小厮们果然挪了挪方向,乌压压地跪在灵犀的面前,小声赔不是。   灵犀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顾庭树:“算了吧。”   顾庭树点头:“公主既然说算了,都起来吧。”   那些人才站起来,悄没声息地收拾房间,端茶倒水,再不敢嬉皮笑脸。   顾庭树平时待下人很宽厚,这次发脾气是专门为了灵犀。灵犀年纪小,在府内无依无靠,将军府里的人又精明,若是见她失了势,定然欺负到她头上。   像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的贵公子一样,顾庭树有一颗体恤弱小的心,他很自然地把灵犀收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事后他又想起了那天父亲跟自己说过的话,心内颇为犹疑,不知道这位佳木公主是真的天真懵懂还是在装模作样。   灵犀却把他当做府内唯一的亲人,见他回来后,欢喜地绕在他身边,又毛手毛脚地翻弄他带回来的东西,最后从皮囊里拿出一把弩。这是新改造的弩,能一齐发出九支箭,力道威猛,射程极远。   “这是什么?”灵犀把箭头对准了顾庭树的脸,好奇地问。   “是弓箭。”顾庭树盯着她的眼睛,又缓缓地伸出手:“拿来,我给你示范。”   从她手里接过弩,顾庭树调转箭头,对准灵犀的大脑袋,唰唰唰射出九支短箭,箭头擦过灵犀的发丝,射进后面的墙壁,箭头没入墙壁数寸。   灵犀后知后觉地捂住耳朵,然后转过头跑过去,使劲把箭□□交还给顾庭树,很崇拜又很疑惑地看着他,最后问道:“你刚才是要杀我吗?”   “不是。”   “真的?”   顾庭树郑重地点头。灵犀这才高兴起来,伸开双臂跑出去玩了。   他去到母亲那里请安,顾太太见屋内没有别人,就问起了自家儿子极隐私的事情,乃是他和公主的房事。顾庭树略有些尴尬,但还是很含糊地说“佳木公主身子弱小,不解人事。”   顾太太听了,果然很不满:“我瞧她身子骨干瘦,不像是多福多寿的人。偏我们顾家子嗣单薄,传到你这里,竟是独子。”旁边她的心腹嬷嬷解劝道:“女娃娃年龄小,也许还没有长开。可是庭哥儿如今年纪渐长,又血气方刚,房内总不能无人。”   顾庭树满脸通红,想走又不能走地杵着,忍耐着听这两个长辈谈论自己的私事,后来丫鬟们进来回禀事务,他才趁机溜走。   顾庭树在花园里乱逛了半晌,又去瞧了何幽楠一回,何氏这几日伤风,正躺在床上静养,顾庭树掀开帘子进来,见她比往日更清瘦了许多,不禁十分心酸,慢慢地走到何氏面前,呆看了一会儿,也不说话。   何氏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轻声细语道:“坐。”又略提起一点力气道:“梅香,给少爷倒茶。”   顾庭树四处看了看,搭讪道:“前几日送给姐姐的珍珠鸟,怎么不见?”   何氏眼波微动,慢慢道:“我嫌它吵闹,送人了。”说完从枕畔拿出一本李清照的词本,百无聊赖地翻阅。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这几日可好?”   顾庭树乖得像一只猫,谨小慎微地说:“我在军营里帮父亲做事。”知道何氏不喜欢打打杀杀,又赔笑道:“好几天没去学堂了,又落下好几天的课程。”   顾庭树如今长大了,不好再像以前那样玩笑胡闹,何氏深闺幽居,寂寞中又增添了孤僻古怪的脾气。两个人本是极亲近的,相对无言地坐了许久,心里都颇为伤感。顾庭树最后站起来:“姐姐多保重身体,我过几日再看你。”   何幽楠略提起一点精神,掀开薄被坐起来,只穿着雪白色的罗衫长裙,柔声说:“我送送你。”顾庭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转过身,低声说:“有劳。”   何氏手里提着一把灯笼,递给顾庭树,两人指尖相接,顾庭树的手背被尖细的指甲轻轻划了一道,他心里一动,见何幽楠肤若凝脂,身如蒲柳,一股幽幽的香味从她身上传来。顾庭树一时间心潮澎湃,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半晌才道:“我过几日再来,保重。”   东篱居竹影摇曳,灯火黯淡,主人丫鬟俱沉默不语,宛如枯木古井一般。顾庭树离了这幢院落,才倍感何氏生活的寂寥和萧条。他想:她不能永远过那种生活,她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怜。总有一天……顾庭树想到这里,便止住了这漫无边际的思索。这种空想没有意义,毕竟,他只是这种深宅大院里的小少爷而已。   回到他自己的庭院,大老远就听见丫鬟们嘻嘻哈哈的声音,白天她们被申斥了一顿,然而不到半日又欢喜热闹起来。见少爷回来,大丫鬟红云走过来道:“热汤已经准备好了,少爷先去沐浴吗?”   顾庭树嗯了一声,跟红云一起进屋子里,屏风后面果然放着一个大木桶,桶内热气缭绕,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草药。红云伺候他脱衣服,顾庭树却忽然摆手说不用,叫她出去。红云脸颊一红,见顾庭树已经比自己的个头还要高了,便含笑离开。顾庭树却又忽然问:“怎么没见公主?”   “大概是出去看花了。”红云猜测道:“傍晚的时候我们说池子里的荷花盛开,她问了几句就出去了。”   顾庭树也没有在意,自己脱了衣服跳进浴桶里,在草药的气息里闭目养神。丫鬟们坐在台阶上做刺绣,唧唧咕咕地说着其他丫鬟的闲话,又谈论谁的首饰好,谁的衣服新潮,谁的丫鬟不检点跟主人私通。   灵犀手里握着一把荷叶,慢悠悠地从外面进来,她个头小,又是从墙根溜进来的,旁人都没瞅见。她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就好奇地凑了过去。   顾庭树正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冷不丁睁开眼睛,见一个大脑袋正撑在浴桶边缘,好奇地打量着他。顾庭树吸了一口冷气,慢慢调整姿势,愠怒地看着她。   灵犀两手扒着浴桶,踮着脚尖往里面看,一只手抓着草药,放在鼻端闻了闻,开口:“不好闻。”   顾庭树扶额,无奈地说:“治病的。”   他在军中训练,筋骨肌肉经常受伤,他的教练师傅恐他年纪小小落下病根,因此给他寻了极名贵的药方叫他经常浸泡此汤药。据说一些东洋武士自小用这种方式训练,成年后筋骨应如钢铁,刀枪不入。   灵犀下意识地塞进嘴巴里咬了一下,发觉并不是茴香、八角一类炖肉的香料,只好吐了出来。顾庭树未及发火,她又骤然出手,把水面上浮着的草药全拨到一边,隔着一层水,好奇地欣赏顾庭树的裸|体。   顾庭树脸颊微红,僵持在浴桶里,这会儿不知道是该叫人还是该沉默,他轻轻地抬手,赶虫子似的把灵犀推到一边:“灵犀,出去。”   灵犀宛如瞧见了西洋景,不依不饶地凑上去,张大嘴巴,瞠目结舌的样子:“哎呀,这个这个……”   顾庭树捂着她的嘴巴,恨声道:“闭嘴。”   灵犀慢慢动了动眉毛,好容易才冷静下来,又叽叽喳喳地问:“男人的身体都是这样的吗?”   顾庭树没好气地说:“也不一定,大同小异吧。”   “好好奇哦。”   顾庭树瞪了她一眼,慢慢说:“趁早收起你的好奇心吧,除了我,你这辈子都没机会、没可能、也绝不被允许看得别的男人。”   灵犀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稀罕。”腰肢一拧跑跳着走了。   灵犀自来到顾府,宛如从娘胎里出来的幼兽,对天地万物都充满了好奇心,又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夜里丫鬟们都熟睡了,她拿着一本诗经叫顾庭树给她讲解。顾庭树心情不好的时候有可能把她轻揍一顿,强迫她睡觉,心情好的时候则把她搂在肩膀里,柔声细语地讲解。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是说男子若是坠入私情,尚可以从中摆脱出来,若是女子有了私情,便很难解脱。”顾庭树说完,见灵犀一脸懵懂的样子,就指着她的脑袋说:“你是女人。”又指着自己:“我是男人,懂了吗?”   灵犀仰着脸看他,忽然小声问:“你坠入爱情中了吗?”   顾庭树一愣,然后板着脸:“关你屁事。小孩子家不要问那么多。”   灵犀一脸悻悻:“依我看,男女之情哪有大米饭重要呢?”摸了摸肚子,躺进棉被里睡了。      ☆、好同学坏同学   顾庭树并不是个好老师,胡乱教灵犀读了两本诗书,就忙着跟自己的伙伴玩了。灵犀如今开启了心智,越发地求知若渴,对着一大堆不认识的字唉声叹气。最后终于捱不住,大着胆子跟顾太太说自己想去学堂读书。   顾太太心里冷笑了一声,面子上恭恭敬敬地:“学堂里都是男人,公主千金之躯多有不便。若是公主想学识字,其实可以找你大嫂,她是书香门第,连将军都称赞过她的才学。”   灵犀心里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她出身卑微,颇能感知旁人的情绪,据她观察,顾府上下,最不待见她的人,就是大嫂了。   灵犀硬着头皮去了东篱居,何幽楠听了她的来意,态度同样很恭敬:“我虽然识得几个字,却难等登大雅之堂。庭树少爷学问渊博,你二人又是夫妻,何不师从于他?”最后几句话颇为冷硬。   “前几天他还肯教我,现在忙,就不管我了。”灵犀轻声抱怨道。   何幽楠坐在棋盘旁边,沉吟许久,才开口道:“公主的吩咐,我本不该推辞,只是我最近身子委实不舒服,精神又倦怠得很,劳神费事是小,耽误了公主求学就是大罪了。”   灵犀见她把话说得弯弯曲曲,总之是想办法拒绝自己,当下心里气恼,也没有再说什么,甩手就走了。她穿过花园一路回来,头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心中不禁非常懊丧。想她在深宫十数年,虽然吃住寒酸受人冷落,可也从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人。今日偶然为一件小事去求旁人,忙碌了一整天,却碰了一鼻子灰。   灵犀一肚子委屈愤怒没处讲,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丫鬟们正在院子里摘花说笑,见公主回来了,纷纷行礼问安,灵犀见满院子的花被摘得七零八落,便有些疑惑。丫鬟红云回禀道:“前几日蓝将军的爱妾来府里玩,见咱们院子里的玫瑰花生得好,便赞叹了几句。因此太太吩咐摘几朵好看的给她送过去。”   灵犀盯着乱糟糟的花园,感觉有些受辱,蓝将军是顾将军的属下,自己是凌国公主,难道还有拿公主的东西去取悦臣下的吗?但是她一向不惯与人争辩,看了一会儿便独自回屋了。   卧室里有一个小丫鬟在清扫桌子,灵犀把她赶出去,自己趴在一堆锦缎被褥里,长叹了一口气,伤心的想要落泪。其实只是一堆无聊的琐事,并没有太多沉重的哀伤,灵犀哭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抱着棉被发了一会儿呆,又睡着了。   丫鬟们听见屋内的动静,吓得不敢吱声,静悄悄地守在外面,一直到掌灯时分顾庭树回来,这才赶紧簇拥上去禀报。顾庭树先是训斥了几句:“公主不是那种小性儿的人,这件事不准传出去。“自己走进屋子里,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果然瞧见床上窝了一小团,顾庭树走上前去,慢慢把她推醒。   灵犀眼皮微肿,一张粉脸泪痕俨然,她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坐在床边发呆。顾庭树见她这个样子,语气更柔和了一些:“为了几根树枝子哭成这样?蓝正臣跟我母亲是表兄弟,因此母亲待他的妻妾格外厚待。你若喜欢玫瑰,我叫蓝家给你送一车过来赔罪,怎么样?”   灵犀有些不好意思,撅着嘴巴说:“谁为那种事情生气?!”不自觉地抽泣了一声,还是很委屈的样子。顾庭树这会儿肚子饿了,没精力断案,于是招呼她吃饭。吃过饭后,灵犀才细声细语地把白天的事情讲了一遍。这回顾庭树倒是没有评价母亲和何氏的做法,只简单地说:“你要读书,以后跟着我去学堂就是了。”把红云叫过来,吩咐道:“把公主的书包整理好,再找个伶俐的女孩子给她当书童。”   灵犀睁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直到红云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又领着一个叫秋儿的女孩过来,说是伺候公主读书的。灵犀跑到顾庭树身边,感激并欢喜,但是无以为报,只好连声道谢:“庭树,谢谢你。”双手抱拳,连连鞠躬。   顾庭树把她拉过来,叫她如何跟师长行礼,又说:“往后读了书,就不要直呼我的名字了,你我名分上虽然是夫妻,但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也是当得起的。”   灵犀乖巧得很,眉眼带笑,甜甜地喊:“哥哥,哥哥!”   爬上床之后,灵犀也不再缠着他讲史书,而是攀着他的肩膀道:“哥,你累不累,我给你锤锤腿。”顾庭树有点不好意思,情理上是不该劳烦公主伺候自己的,他迟疑片刻,才开口道:“嗯,你给我捏捏肩膀。”   灵犀果然动手给他揉肩膀,又很狗腿地巴结他:“哥,你待我真好,以后我长大了,一定孝敬您。”   庭树觉得好笑,问道:“那你要怎么孝敬我呢?”   灵犀认真想了想,颇为踌躇,呆呆地看着他。庭树哈哈大笑,温和地说:“灵犀,你以后乖乖听我的话,不惹我生气,就是对我的报答了。”   灵犀猛然点头,蓬蓬乱发随之摇晃。   从此以后顾庭树的身后就多了一条小尾巴。他读书,灵犀也跟着张嘴,他写字,灵犀也急急忙忙地研磨。顾太太见他二人单纯无邪,如同兄妹一般,也就不拿男女规矩去约束灵犀。而灵犀在学堂里,也迅速结交了一帮小朋友。   在她到来之前,顾庭树是学堂里的霸王,众星拱月地享受学生们的巴结攀附。而那些性子懦弱身世卑微的学生,只能远远地避在旁边。灵犀到来之后,迅速整合了学堂格局。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学生们头一次瞧见女学生,不禁十分眼馋,苍蝇似的环绕在她旁边。年龄较小的学生们见她说话斯文,又经常带好吃的来,也都很愿意跟她玩。   放学之后,他夫妻二人在书童的陪伴下,慢慢地回家,灵犀脸颊微红,双目明亮,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何受人喜爱,她搓着手里的竹蜻蜓往空中抛,又唧唧咕咕地跟顾庭树谈论学习内容:“哥,先生说明天背诵大学第二篇,我今天已经全背下来了。”   顾庭树,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身体在一节一节地拔高,渐渐露出成年男子的健壮轮廓,然而心灵还是个小少年,并且会忽然为某件事情生气,又忽然觉得很烦躁。他用那副变声期的公鸭嗓子,没好气地说:“穷酸秀才读的东西,我不耐烦背。”   灵犀很争强好胜,迅速流利地把文章背诵了一遍,然后说:“我若是个男的,也可以考取个秀才了。”自己惆怅了一会儿,又高兴的说:“蓝贝贝说明天带气球来给我玩。”   “蓝贝贝是蓝将军的小妾生的,长得细皮嫩肉,跟你倒是玩得好,你们俩干脆结拜姐妹吧。”顾庭树心情不好,拿同学耍嘴皮子。   灵犀果然被惹恼了,瞪着眼睛道:“小……小妾生的怎么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是天生的,不是他自己可以决定。又不是谁都能像您这样出身高贵……”   说话间到了花园的小门旁边,顾庭树和和气气地说:“行了,回到家就不要吵架了。免得叫人说你读了两天书就不贤良了。”   灵犀站在门槛外面,大声说:“你自己说话刻薄,你才不贤良,你是个坏男孩。”   顾庭树面无表情地:“哦。”   灵犀气鼓鼓地走进门里,在花园里走了几步,忽然小径尽头闪过一片锦绣,顾太太领着一群女眷含笑走过来,灵犀刹住脚步,立刻调转回头,挨挨蹭蹭地躲在了顾庭树的胳膊下面。   “我以为是谁在大呼小叫。”顾太太仪态悠闲地开口,目光在灵犀的脸上扫了一遍,又转身对客人道:“我们家庭树已经够淘气了,再加上公主,两个人整天闹闹腾腾的,知道的说是少年恩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顾家没教养呢。”   那群客人自然极力奉承说顾少爷天资聪慧,年少有为,公主美艳端方,天真伶俐。   夫妻两人垂首站定,又陪着说了几句话,目送这群人离去。顾庭树表情冷冷的,颇为不悦。灵犀无所谓地跟在他身边,又没话找话地说:“她们夸我美艳端方?什么意思?”其实心里知道这是好话,所以语气很得意。   顾庭树忽然瞪了她一眼,斥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向太太行礼?”   灵犀错愕,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支吾道 :“因为……你也没有行礼啊,而且我是公主,可以不必行礼的。”   顾庭树恨其不争地道:“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是她儿子,行不行礼也是。而你只是嫁过来的外人。你能跟我比吗?还有你公主的身份,大家心照不宣罢了,你就别拿出来惹人笑话了。”   见灵犀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无措的样子,顾庭树叹了一口气,又说:“大家庭里人多口杂,你刚才屈个膝,叫一声婆婆,既显得你有教养,又在外人面前跟太太添了脸面。你可倒好,往我身边一杵,连个囫囵话也不说,你以为她那句没教养是说给谁听的?”   灵犀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涨红了一张脸辩解道:“……我,我……谁知道你们家规矩这么多,早知道这样,我还回冷宫的小院子去!”   顾庭树看了她片刻,最后说:“算了,你记住就行了。”伸出手拉住灵犀。   灵犀抽了抽鼻子,委屈道:“我不记,我不记!”   顾庭树沉默地往前走,心里颇为郁闷:和那些王孙公子们的妻子相比,灵犀并不是个贤内助。而且身份特殊,不能随便休掉。这么一想真是头疼。   灵犀莫名其妙地受了顾庭树一顿教训,心中委屈伤心,一个人在梳妆台前哭泣了许久,晚饭也没吃就早早睡了。顾庭树没跟她睡在一起,反而是跟外间的丫鬟们挤在一起,一群少年人乐呵呵地扔骰子嗑瓜子,最后胡乱睡下。   灵犀寂寞地躺在大床上,目光越过半透明的帘子,听见顾庭树在跟丫鬟们讲边远民族抢婚的风俗,胡姬开放的做派,都是那些丫鬟们惊奇又害羞,咯咯笑成一团。   灵犀落寞地想:原来他不只是会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啊。   第二天两人分别起床,彼此并不说话,吃了早饭就一起到顾太太那里请安了。灵犀问安之后,却叫丫鬟捧过来一盆盛开的牡丹花,道:“前日院子里新开的几株牡丹,唯独这一株煞是好看,我想着母亲一向喜爱这些花花草草,因此一大早就带来给母亲瞧瞧。”   顾太太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命人把花端过来,看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不错不错。”命人把前几日新得的几盒胭脂赏给了灵犀。灵犀道了谢,恭敬地站在一旁。   顾庭树一直在旁边冷眼看,这会儿忽然开口:“我瞧瞧是什么胭脂。”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又递给灵犀,笑道:“小丫头才不懂妆容,每次丫鬟给她画眉,她都挠的满手灰。”   灵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主动跟自己和解。她绷着脸把胭脂盒收了,表示自己识大体,然而私下里还是不肯原谅他。   过了一会儿两人的书童都来了,于是灵犀告退,顾太太拉住自己的孩子道:“你今日先别去,我有件新鲜的物品给你。”又对灵犀道:“公主快去吧,别耽误了先生授课。”   灵犀带着秋儿匆匆往学堂里走,因为是顾家设立的学堂,所以并不怎么远。坐在课桌前翻书时,灵犀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顾太太刚才刻意避着自己。但是她并没有往深处想,因为蓝贝贝已经悄没声息地溜了进来。   所谓蓝贝贝,其实并不是蓝将军府里的宝贝,只是那位小妾自己的宝贝。小妾起初是歌姬,因为怀了蓝正臣的孩子才被纳入府中,后生下的是男胎。蓝将军大悦,才封了她为第几房的妾室。   蓝贝贝身量矮小,面容白皙,身上一股脂粉香味,实实在在的奶娃娃一个。   他把书包搁自己腿上,微微打开一条缝,撅着嘴巴小声说:“灵犀,你看……”   灵犀睁眼一瞧,欢喜道:“气球……”   “嘘……”蓝贝贝很谨慎地合上书包,四下里瞧了一眼,谨防被坏学生看见,他低声说:“这是我娘昨天给我买的,弄坏了我娘要打我的。”   灵犀猛点头,慢慢地把手伸进他的书包里,那是一个用牛皮缝制的气球,浑圆饱满,跟他们平时用荆条编制的球完全不一样。   “太好啦,”灵犀开心道:“咱们放学了去球场玩。”   “嗯……”蓝贝贝说话犹犹豫豫,总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你大哥今天不来吗?”   灵犀哼了一声:他?他被马车撞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唉……”蓝贝贝颇为遗憾:“庭树哥为人挺好的。”   正说着,三个高高胖胖的少年从学堂外面走进来,嘴里嚼着槟榔,大笑着谈论谁家的丫鬟漂亮。和蓝、灵二人发育滞后的身体相比,这几个人生长得过于超前了。在学堂里一站,比先生还要高几截,平时说话也极为粗野放肆。为首的冯虎不怀好意地走过两人身边,忽然伸手穿过蓝贝贝的腰,在他胸口摸了一把,大笑着走开了。剩下的几个也随便揉揉他的头发,轻薄地抚摸他的脸颊。   蓝贝贝怔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问:“今天先生要讲那一章?”   灵犀眉头紧皱,恶狠狠地瞪了那些人一眼,狠狠道:“他们……”   “他们在跟我玩,没事啦。”   既然蓝贝贝都这么说了,灵犀只好也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   因为今天顾庭树不在,学堂里比平时格外闹腾一些。冯虎等人平日里既巴结又忌惮顾公子,所以今天格外逞威风,连先生的话也不当回事。那先生本来是个穷儒生,根本教不动这些纨绔子弟,于是胡乱布置了一道作业,就匆匆走了。   剩下的学生有的回家吃饭,有的聚在课堂里闲聊。蓝贝贝和灵犀抱着书包跑出来,来到学堂后面的球场上,掏出气球,欢欢喜喜地开始玩了起来。   这里原先是小型的蹴鞠场,但是地面年久失修,晴天全是灰,雨天全是泥,平时并没人来这里玩。他们两个并不会像专业的队员那样用脚踢球,而是轮流举着气球,往木板上的洞里扔,投中了就绕到木板后面去捡,投不中便捡回来重新投。   如此无聊的游戏两个人也能玩得满头大汗,直到冯虎等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脚踩在气球上。   蓝贝贝弯腰艰难地想把球拽出来,一眼都不往上面瞅,一张脸憋得通红。   灵犀咬牙怒视着那些人,忽然走过来狠狠地推了冯虎一把,冯虎身体痴胖,下盘不稳,果然摇晃了几下,于是两个人夺了气球,远远地站在一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灵犀大声喊道:“冯虎,你又欺负人!”   “没有啊。”冯虎挠了挠耳朵,揽着旁边两个小兄弟的肩膀:“咱们一起玩好不好?”   灵犀和蓝贝贝极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转身就跑。   “抓住他俩!”冯虎一声怒吼 ,三个人宛如闪电似的扑过来,很快就把他们两个拎回来了。 冯虎把灵犀放在了一个三尺高的花盆架上,木架破败不堪,不怎么结实的样子。灵犀低头一瞧,当即吓哭了,粉红色的绣鞋怯怯的动了几下,大声喊庭树的名字。   他们几个不敢揍灵犀,所以只把她搁在高处吓唬一下,对待蓝贝贝,则是拳打脚踢毫不在乎。蓝将军和冯将军的军阶相同,但冯虎是嫡子,蓝贝贝是庶子,高低贵贱就不一般了。   蓝贝贝抱头滚在地上,沉默地一言不发,极有挨揍的经验。挨了几十下后,这几个男孩才住手,抱起地上的气球,开开心心地走了。      ☆、乱花   蓝贝贝伸出一双脏污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灵犀从木架上抱下来,两人几乎再次摔在地上。然后非常沮丧地,他们慢慢往回走,彼此都觉得颜面无光——为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朋友而羞耻。   最后灵犀担忧地问:“气球被抢走了,你妈会打你吗?”   蓝贝贝旧恨未消又添新愁,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没事。”   然后两人各自分开回家,蓝贝贝一身的污泥自然瞒不过人,他母亲听说他在学堂里打架,对方还是冯家的嫡长公子,不禁又气又恨,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裤子扒光,扔进院子里养莲花的水缸里,几乎不曾淹死。晚上蓝正臣回家,听说小妾凌虐幼子的事情,又拿出皮鞭把小妾揍成了一条菜花蛇。随后又出去寻欢作乐,只有这一对母子养了半个多月身体才痊愈。   话分两头,灵犀眼泪汪汪地跑回家里,却没有引起一点轰动效应,丫鬟们只顾低头请安,并不正眼看她。她一步踏进院子里,就听见西厢房里传来青年男女欢笑说话的声音。   灵犀脚步一顿,红云略有些刻意地跑到房门口,大声喊道:“公主回来了。”   不多时房间的帘子打开,一对身量高挑的青年走出来,男的是顾庭树,女的比他年长一些,略施淡妆,端庄素雅,不像是丫鬟,当然也不是主子。   灵犀见有外人在,只好收起了眼泪,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   “今天有别的事情,耽搁了。”顾庭树身体略微倾斜,似乎是打算介绍身后的女子。然而灵犀只是哦了一声,谁也不看,掀开帘子自顾自地进屋了。   院子里的都愣了一下,顾庭树微微别过头,对身后的女子说:“她平时就这样,并不是针对你。”   女子淡淡地笑了一下,显出很柔顺妩媚的样子。   这个女子叫做阿桃,是顾太太买来给儿子做妾室的。   阿桃芳龄二十五,身世很凄苦,被人贩子拐卖过许多次,好容易嫁了个丝绸商人,又得病死了,外面又欠了许多债,变卖房子地契仍不能偿还,只好将自己卖给大户人家做婢女。   顾太太偶然在府里见到这女子,见她模样好,性子柔顺,针织女工无一不精,是个做媳妇的好人选,可惜已经嫁过一次了,身份又寒微,但是做一个贴身的侍妾是绰绰有余的。   顾庭树第一眼见到阿桃,也觉得亲切可爱,于是红着脸听了听母亲的安排,就把她带回自己的院子里了。他这个年纪,同龄人中都已经有做父亲的了,他自己也知道家族里延续子嗣的规矩,何况他情窦初开,对女性颇为好奇,也不再吵嚷着“到山上做道士了。”   在西厢房里,两个人用过了晚饭,斯斯文文地坐在一起玩九连环,阿桃手指纤细柔嫩,并不是做粗活的人。   “我丈夫很爱护我,做饭洗衣这种事情从来不让我做。”阿桃小口微微动,顿了顿,忽然警觉地住了口,颇为尴尬惭愧的站起身:“少爷,我该死。”   “坐下。”顾庭树头也不抬地说:“你接着讲,我不介意这些。”   阿桃纤腰一扭,坐在床榻的边缘,笑了笑:“不讲了。过去的事情,讲了没意思。”   顾庭树也不说话,专心致志地拆手里的九连环,他不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阿桃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偷偷转过脸看墙上的影子。   顾庭树的侧影在雪白的墙壁上被拉长,是放大版的俊眼修眉、玉树临风。阿桃的前夫四十多岁,长相颇不敢恭维。她只在坊间的戏台上见过斯斯文文的张生、文文弱弱的柳梦梅,以为那便是人间的好男子了。不料真正的富家公子竟是这般。   一个烛花爆裂,阿桃猛地回过神,发现顾庭树也在打量她,她不禁低下头,颇为局促。顾庭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正要开口,红云悄没声地溜过来,伏在顾庭树的身边,用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少爷今天在哪边睡呢?”顿了顿又说:“公主晚饭没吃,也不跟别人说话,似乎很生气呢。”   阿桃颇有身为小妾的自觉,急忙站起来道:“少爷,您到公主那边就寝吧。我明儿再跟公主赔罪。”   顾庭树把手里的九连环扔到桌子上,随口说:“她生气有别的缘故,不关你的事。你先安歇吧。”说罢跟红云一起走出去。   灵犀晚饭没吃,这会儿饿的头晕,躲在卧室里偷偷吃饼干,然后鼓着腮帮子四处找水,不提防帘子一动,顾庭树和丫鬟走进来。三个人各自愣住。   灵犀脸颊一红,别转过脸,调动唇舌艰难地说:“出去!”   红云含笑给她倒了茶,悄悄出去了。顾庭树还是打算在自己的卧室里休息,叫丫鬟伺候着洗脸洗手,他在屏风后面换了衣服,又吹灭了外间的几盏灯,走向床前时,见灵犀仰着脑袋,向日葵似的跟随他的身影转动。   “有话快说。”顾庭树坐在床上,指着墙上的自鸣钟道:“我明天要早起,别耽误我睡觉。”   灵犀一抹嘴,嗖嗖几下跑过来,脱掉了绣鞋坐在他身边,张牙舞爪地把学堂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最后双目垂下泪了,委屈到了极致:“他欺负我和贝贝。”满怀希望地看着顾庭树——她的家长,希望他能伸张正义,把冯虎打得满地找牙。   顾庭树面无表情、或者说是耐着性子听她把话说完,最后说:“知道了,我明天跟先生说一下,叫他整治学堂的纪律。”   灵犀失望又生气地说:“先生是是个受气包,他哪里管事?”   “哦。”顾庭树靠在床边,注视着她说:“那么,我跟冯虎打一架?还是我跟父亲说,父亲把冯将军、蓝将军召过来三人打一架,为了……一个气球。”   灵犀愣愣地看着他,有些困惑的样子。顾庭树只好说:“男孩子家玩闹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是女孩子,躲远一点就行了。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灵犀低头沉思了很久,才明白了顾庭树这是甩手不管的意思,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在眼眶里滚了几滚,马上要掉落了,不料顾庭树又说:“不过男孩子欺负女孩子不对,这个冯虎是该受一些教训。”   灵犀嘴巴一扁,眉眼弯弯的,眼泪也随着掉了下来,她扭扭捏捏地说:“谢谢你。”顾庭树微微点头,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泪,客客气气地说:“不谢。”   灵犀当着他的面,将衣服脱得只剩下一张绿色荷花肚兜,她钻进薄被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手梳理着毛躁的头发,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西边房子里的女人是谁?”   顾庭树见她肌肤雪白,骨骼纤细,是个瘦伶伶女童模样,便不是太有兴趣地转过脸,随口说:“是个丫鬟。”   “丫鬟为什么可以睡偏房?”   “是陪主人睡觉的丫鬟,半个主子。”顾庭树背过身躺下,不耐烦地说。   过了一会儿,灵犀幽幽冷冷地说:“我知道了,维雀有巢,维鸠居之。她就是那只鸠。”   顾庭树失笑,轻声解释道:“不是,你是正房,她占不了你的位置。”心里又觉得疑惑,本来以为灵犀是不讲究这种女人间的私事的。何况纳妾也不是什么大事,父亲先前也纳过几房,因为没有子嗣的缘故,所以没有给她们正经身份。   “她明天还要给你敬茶,尊称你一声姐姐。这就是地位高下之分。”顾庭树说。   灵犀傲着一张脸:“她还敢给我敬茶?我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谁要跟她称姐妹。你、你上次不是说夫妻之间是独一无二的吗?你这个负心汉!陈世美!”   顾庭树心想:我是好好地跟她讲道理,还是把她打一顿呢?   “讨厌,我不许她住在西边房子,你让她搬走。”   顾庭树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深更半夜的还是不要打孩子了,起身撕了两个纸团塞进耳朵里,重新躺下睡了。   灵犀伸手去扯他的耳朵,顾庭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加重了语气道:“凌灵犀!”   他叫了全名,显然是生气了,灵犀果然不敢再讪脸,缩手缩脚地躺下,过了一会儿跳下床,从窗边的软榻上抱起素日爱玩的枕头折回来,她面对着墙壁,对着枕头上窃窃私语。这个青绿色的半旧枕头名叫小犀,是她最好的朋友。   顾庭树竖起耳朵,听见灵犀依依呀呀第跟小犀念了一段戏文,又小声说顾庭树的坏话,号召小犀不要搭理他。最后把耳朵凑到枕头边,听小犀给她讲故事。   顾庭树忍笑忍到内伤,差点在床上打滚。最后评价道:可爱。   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顾庭树率先起床,在朦胧的光线下,一个丫鬟猫着腰轻轻走进来,伺候他穿衣梳头,又半跪着把温热的水盆端到他手边。他略睁开眼睛,瞧见对方是阿桃,不禁有些意外,轻声说:“有劳。”   阿桃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洗过了手脸,她熟练而细致地打理他的衣服腰带,随手拈掉他身上掉落的头发,又说:“饭已经备好了,少爷是现在吃呢,还是等等公主。”   顾庭树见她诸事妥帖利落,心中颇为满意,随手从手指上摘下一枚戒指,按在她的手心,低声说:“你回房里歇着吧,不必做这些。”微微回头,灵犀在床帏内睡的昏天黑地。心中斟酌了一下,不知道灵犀和阿桃的性格心机孰高孰低,总之打起来是很不好看的。   “公主只有十三岁,”顾庭树轻声说:“她说话张狂无礼,其实心眼不坏。你先别跟她见面。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阿桃迟疑地应了一声,将手里的戒指握紧,轻移莲步,一步一步第把顾庭树送到门外,又问:“不吃早饭了吗?”   “军营里有伙房,不吃了。”顾庭树随便摆了摆手。   阿桃听了,忙折过身跑回屋里,不一会儿抱着一个布团跑到顾庭树的马前,两只手举起来递给他。顾庭树见是用细绸手帕抱着的几块米糕,不禁有些诧异,觉得这个举动很小家子气,便摆手说不用。   “不,少爷。”阿桃急的脸颊绯红,难得地固执了起来:“早上不吃饭,肚子要难受的。何况这里离军营还很远。”   顾庭树无奈,只好接了过来。阿桃便很欢喜又很柔顺地退到了墙边,高高兴兴地目送他。   过了一会儿庭院里的其他人才陆续起床,红云率领丫鬟们打水倒茶,见少爷早就走了,阿桃则坐在窗前绣花,红云不禁酸溜溜地对身边的丫鬟道:“这房里来了新主子,往后咱们可该靠边站了。”骂一个小丫头道:“谁让你去上房扫地的,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下流胚子。也不掂量自己的分量。”小丫头受了惊,一溜烟跑了,扫帚扔在地上也不管。   阿桃放下针线,欠身问道:“红云妹妹,怎么了?”   红云作为少爷房内的第一等丫鬟,鼻孔里哼了一声,颇为冷傲的模样。   阿桃便慢慢地移到少爷房间,把扫帚放回了原位,又去里间瞧了一回,灵犀依旧睡的无知无觉,于是悄悄把房门和上。拿起拂尘擦拭了床榻桌椅和烛台,又去外面花园里剪了最鲜艳的玫瑰花,插在水晶瓶里,轻声说:“我听说公主最喜欢玫瑰花。”   丫鬟们与红云结成一党,并不随便搭话。倒是红云见她手脚勤快,举止稳重,并不是轻狂浮浪之辈,脸色才略缓和了一些:“那是公主喜欢的。”   阿桃便轻轻地把房内的活儿都干完了,然后搬了小凳子坐在廊下做女红。她针下的花草蝴蝶颜色艳丽,栩栩如生,不一会儿旁边的女孩子都围拢过来了。   “姐姐,你绣的是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南方的花,叫做凤凰花。”阿桃和颜悦色地说:“我小时候在南方生活过。”   于是众人便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你在南方哪里?你见过大海吗?你绣的是什么针法?你的头发是怎么盘的,真好看。”   红云骨朵着嘴巴坐在旁边,心里依旧有些愤愤不平:嫁过一次的女人,还算贞洁吗?哪里配得上我家少爷。凭她怎么好看,连我都不如。   但是阿桃显然是很懂得跟人打交道的,也许是骨子里天然的诚恳和善良所致,一早上的时间,许多丫鬟小厮们就都开始叫她姐姐了。   公主灵犀起床之后,院子里又小小地忙碌了一阵。阿桃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走上去给灵犀梳头洗脸。少爷不让她们两个见面,是恐怕伤了和气,但她毕竟是奴才,不能坏了顾府的规矩。另一方面,她也好奇皇家的女儿到底是怎样的性格模样。   灵犀不爱跟丫鬟们说笑,她的交际圈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学堂里的朋友,另一种则是顾庭树。对于其他的人她无话可说,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阿桃给她梳了很好看的发髻,又给她涂了胭脂口红,一面小心地观察灵犀的神情,暗暗心惊:喜怒不形于色,小小年纪便这般有城府。   灵犀双目低垂,半晌淡淡地叹口气:“贝贝。”   阿桃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没有听清,问道:“公主,您要什么?”   灵犀这才看见了她,怒道:“谁让你进来的?”她站起来,目光直视着阿桃,颇有咄咄逼人的气势,阿桃本就心怯,这会儿几乎有一种龙颜大怒的错觉,膝盖一软,不禁跪下来了。   “谁叫你跪下的。”灵犀语气强硬道:“起来。”顿了顿又坐在凳子上,斟酌了一会儿才板着脸,用稚嫩的声音说了一番申斥的话:“你是太太赏给少爷的,从此就是这院子里的半个主子了,好好恪守本分,照顾好少爷,管好这个院子里的日常生计。若是能为少爷生下一男半女,这就是你的福报了。”   阿桃一连说了好几个是,然后站了起来。心中敬服道,果然是天子之女,说话的气度又不是寻常女子可以比较的。   灵犀心思不在家里,胡乱洗漱后,就带着书童秋儿去学堂了。学堂里依旧是乱哄哄吵闹的场面,蓝贝贝没有来,上课之前,冯虎率领素日的兄弟们,到灵犀的课桌前,老老实实的抱拳弯腰,为昨天的事情道歉。旁边的小学生们都看傻眼了,直勾勾地盯着灵犀。   灵犀一手按在书包上,正打算把里面的饼干掏出来吃,见此情景,便把书包推到了一边,板着脸道:“大声点,我没听清。”   冯虎面露不忿,依旧耐着性子道:“昨日我们兄弟几个唐突了姑娘,这边给姑娘赔罪了。”又弯了弯腰,小学生们欢呼打闹着,又有胆子大的就来踹冯虎的屁股。   灵犀面露得意之色,后来又想,他们是为了庭树的缘故才来给我道歉的,算不得我的本事。便郁郁寡欢地摆摆手:“这次就算了。”   最好的朋友没有来上课,灵犀便觉得无聊又乏味。课间的时候她听见男孩子们凑到一起,笑着说蓝贝贝被父母打得起不来床的事情,说完哈哈大笑。   灵犀听的直皱眉,转过脸大声问道:“冯虎,你说什么?”   冯虎大大咧咧地说:“大小姐,这不是我乱传的,蓝贝贝昨天夜里受惊发烧,还专门托我姨妈要了一瓶药呢。”   他们本来就有些宗亲关系,互相之间家长里短的也没有什么隐瞒。灵犀听他这样说,便相信了。心中又添烦恼:打人的逍遥法外,被打的反而闭门养伤,这算什么道理。他们跟我道歉,也不是真的为自己的行为悔过,不过是屈从于顾庭树的强权罢了。这样说来,世间原本是没有道理可见的,谁有权,有力量大,谁便是有道理。   一上午的时间,灵犀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思考这一番理论。她想去蓝府看望蓝贝贝,被秋儿死死劝住。   “公主,这可万万不行,您是顾家的少夫人,他是个单身男子,您只身去瞧他,还不得闹翻了天哪。”   灵犀觉得很荒谬:“我们是小朋友啊。”   秋儿别过脸:“这话,你跟少爷说去,或者跟老爷太太说。”   灵犀怒道:“说个屁,备马。”   秋儿背着双手,拦在她面前,一副死谏的架势:“你要是真想去,马槽里有马,您自己去牵,自己出府,自己去蓝府,要是你认路的话。”   灵犀呆了一呆,点点头:“算了,我不去了。”摆摆手道:“秋儿,你过来。”   秋儿很警惕地说:“您要打我了吗?”   “我是你主子,打你还要问你的同意?”灵犀怒道。   秋儿跟她读了几天书,颇沾染了些兰心蕙质,于是辩解道:“万事万物,都说不过一个理字,我做错了事情,你罚我是应当的,若是你自己心里郁闷就罚我,这就是你的凶狠残暴了,我不应当听从你的。”说罢,抱着书包一溜烟跑了。   蓝贝贝迟迟不来上课,灵犀在学堂里呆的无聊,便总是早早地下课回家。在家里呆的时间久了,渐渐就和丫鬟小厮们熟络了起来。   阿桃是一个优秀的小妇人,具备了传统观念里所有优秀女子的优良品德,虽然是夫死再嫁,低人一等,但是她既不忘记前夫的恩情,又专心地伺候现在的丈夫,是难得的有情义之人。   灵犀并没有真的把茶杯泼到她脸上,有时候见她在房内插花刺绣,也会好奇地凑上去瞧几眼。或者问一问她小时候的经历,因为阿桃见过大海,这是灵犀最羡慕的事情。   顾庭树在军营里待了几日,忽然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满院子里的人都欢喜起来,一起簇拥到他面前说笑。顾庭树走进屋子里,格外留心地瞧了一眼灵犀,又看了看在角落里默默站着的阿桃,两人神色欢喜,看来相处还算妥当。   灵犀在他面前又蹦又跳,拉着他的手道:“你可算回来了,我很想你。”这话说的非常肆无忌惮,旁人不知道该不该笑还是回避,顾庭树温和地回应道:“有劳挂念。”   灵犀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看来他不怎么想念我呢。   ☆、不是好朋友   当晚顾太太叫上一大家子的人吃饭,丫鬟婆子们花团锦簇地围了半个屋子,阿桃与灵犀俱打扮得鲜艳夺目,何幽楠如往常那样一身素装,眉眼弯弯,比往日多了一些生气。戏台上唱着《大闹天宫》,顾太太坐在首席,含笑跟身边的丫鬟说话,阿桃恭敬地站在旁边,不时地倒酒添茶。   灵犀是公主,不必伺候别人,何幽楠寡居,性子高洁冰冷,平日里顾太太也不要她伺候,因此两人各自坐在下首。   顾太太见这三个儿媳妇各有千秋,然而一个寡淡如冰,一个天真似雪,唯独桃氏语笑嫣然,温柔有趣,因此对她格外看重,握着她的手道:“你也太瘦了,该多保养身子。我听说庭树的鞋袜腰带都是你亲手缝制的。这很没有必要,他屋子里丫鬟婆子一大堆,难道都是摆设?”   阿桃腼腆地说了几句话,又静悄悄地跟众人布菜倒酒,并不因为顾太太的宠爱而露出一点张狂的模样。   灵犀只顾低头吃菜,并不说那些多余的客套话,反正她身份尊贵,也犯不着去巴结别人。顾庭树坐在何幽楠旁边,两人安安静静看着庭院里的戏台。   “姐姐最近在忙什么?”   何幽楠凤眼微动,缓缓开口道:“我吗?”顿了顿,然后说:“我前几日整理诗词戏文,倒是觉得很有趣。”   “姐姐博古通今,若是身为男子,可以做大学士了。”   何幽楠嘴角微微翘起,显出一抹笑意:“不过是瞧着解闷罢了。最近读的是一本王宝钏的戏文。你要看吗?”   顾庭树对戏曲不是很有兴趣,便笑着说:“是好玩的故事我就看。”   何幽楠淡淡地说:“不好玩,是讲一个女子,丈夫生死不明,她立志守节十八年的故事。”   阿桃身子一僵,脸颊发烧,站在旁边不敢动弹。顾太太极有兴趣地开口说:“所以说善人自有善报,后来薛平贵还是把她接到宫里做了娘娘。但凡身为女子,最要紧的是志气贞洁。”她这话说的是正经人家的女子,自然是不包括婢女丫鬟之流的。尽管如此,阿桃已经渐渐地有些站不住脚了。   灵犀冷不丁地放下筷子,慢慢:“这碗粥不好吃,酸溜溜的”。顾庭树横了她一眼,开口道:“小孩子家晚上不要吃太多,早点回去睡觉。”   灵犀也不跟他客套,从从容容地离席整衣,朝顾太太、何氏行礼,款款告辞离去了。   众人又随便说笑了一会儿,各自散去,何幽楠被丫鬟簇拥着,仙子一般从容离去,阿桃则低着头侍奉顾太太,又指挥众人收拾盘子杯碟,细心清点,唯恐遗失了东西。顾庭树一时无处可去,便一个人站在花池旁边看月亮。   过了一会儿,丫鬟们全都散去了,阿桃拖着单薄的身躯,提着一盏灯笼站在他身边,低声说:“少爷,您不回去吗?”   “我今天兴致好,不用管我。”顾庭树说完,无意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月光下阿桃双目微肿,神色悲伤,不禁愣了一下,低声说:“怎么好好的哭了?”   阿桃克制住委屈,平静地说:“只是有些难过。”   停了一会儿,顾庭树才说:“何姐姐口齿素来伶俐,灵犀也有些淘气。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阿桃苦笑了一下:“我哪敢。”又柔声说:“大嫂和公主都是明珠日月一般的人物,我不过是萤火虫罢了。”   顾庭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那么糟糕。”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亲密的接触,阿桃并不是青涩的少女,她乖巧地顺着他的臂膀,枕在他的胸口。   “您讨厌我吗?”   顾庭树闻着她头发里的兰花味道,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桃心里灰了一半,低声说:“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您,明天我就跟太太说,从您的房里搬出来。”   “好了,不要闹了。”顾庭树温和地说:“你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我并不讨厌你。”   阿桃仰起脸看了看他,满眼含泪又想笑的模样。   两个人一起回到自己院子里,公主的房门早早地锁的严严实实,红云回禀道:“公主一回来就嚷着困,命令秋儿在房里守夜,谁也不准进去。”又试探着看了顾庭树一眼:“少爷今天在外间的软榻上睡吗?”   顾庭树笑道:“这灵犀也太霸道了,她既然把我的屋子占了,我就暂且去西厢房睡觉吧。”便携着阿桃的手一起进了屋子。众丫鬟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丫鬟婆子才忙碌着准备沐浴的香汤和洁净的床褥,又不敢太大声,唯恐把正房里的公主吵醒。   与此同时,灵犀正身处几条大街之外的蓝将军府上。她和秋儿穿着小厮装扮的衣服,顺着小门挨挨蹭蹭地挤了进去。今日是蓝将军新纳妾的日子,院子里张灯结彩,客人来来往往,因此就疏于防范了。   两个人在花园里胡乱捡了两个食盒,低着头乱走,又小心翼翼地跟人打听,总算知道了蓝贝贝母子两个的住处。秋儿吓得浑身软如面条,嘤嘤沥沥地哀求:“公主,咱们快些回去吧,迟了要出人命的。”   灵犀无所畏惧地往前走,满不在乎地说:“我拜访自己的朋友嘛,就算被人抓到又怎么样?我行的端,走得正。”很快走到一处僻静的小院落里,门口连个把守的小厮都没有,两个婆子守在走廊的火炉旁边打盹。   灵犀叫秋儿在旁边把风,自己悄悄地走到窗前,听见屋子里两个中年女人说话的声音,无非是抱怨叹气的内容,她又移到偏房,舔破窗户纸往里面一瞧,正好看见蓝贝贝瘦伶伶地坐在床上,低头摆弄骨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灵犀心中一喜,直接打开了窗户,一翻身跳了进去。她身材玲珑,一骨碌滚在地板上,倒也没有摔疼,却把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灵犀直起身,见蓝贝贝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旁边的凳子上则坐着人高马大的冯虎,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灵犀一瞧见冯虎,双掌立刻握成了拳头,劈面朝他打过去。   “灵犀。”蓝贝贝低声喝止住她,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摇头说:“不要打架,他是来看望我的。”   正说着,外间的女人似乎听见了动静,便高声问道:“小虎,你好好陪贝贝玩,不要吵架。”   冯虎闷声闷气地回应:“知道了,我们不吵架。”   然后这三位同学聚在了一起,冯虎先指着灵犀问道:“大小姐,你怎么来的?”他不太清楚灵犀的身份,但是想到顾家对她的重视,想必来头是很不小的。   灵犀言简意赅地说:“我偷偷跑出来的。”   冯虎则是被自家母亲带着来的,女人家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冯虎只好暂时跟蓝贝贝待在一起,两个人也无话可说,于是在床上玩骨牌。   “我听说你受伤了?”灵犀凝视着蓝贝贝白生生的脸,颇为关切。   蓝贝贝有些羞赧,微微低下头:“其实也没什么。”又把手里的牌玩得哗啦哗啦响,对两个朋友说:“我教你们一种新的玩法。”   冯虎和灵犀开始一句一句的拌嘴。从课堂说到了课外,灵犀骂他仗势欺人,倚强凌弱。冯虎讽刺她举止粗野,行为不端,因为大半夜跑出来幽会别的男子的确不是良家女子所为。   两人眼看就要吵起来了,忽然外面又起了争执,一个陌生而尖锐的女声划破了整个屋子:“好你个赛美凤,便是生着病,也有法子勾引着老爷来你房里。”   然后一个女人款款回应道:“四姐姐,老爷今日纳妾,自然是住在新人屋子里,你纵然心里有气,也别光捡软柿子捏啊,有本事你去新人房里闹去。”   然后一阵撕扯拍打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尖叫。灵犀见惯了顾府和和气气的场面,从未经历过这般,不禁吓得睁圆了眼睛。蓝贝贝脸色更白,大眼睛里浮现出羞耻的神色,耳听见母亲哀嚎哭泣的声音,当着两位同学的面,他把脸转到别处,装作死人一般什么也听不见。   外面谩骂厮打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冯虎本来还耐着性子坐着,后来忽然抬脚走出去,沉着嗓子喊了一句:“够了,这成什么样子!”   外面的四姨娘猛然瞧见陌生男子,不禁又羞又窘,避之不及,又指着蓝贝贝的母亲赛美凤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在房里私藏男人。”   赛美凤面颊红肿,鼻涕眼泪留在衣服上,大声道:“这是我的侄儿,你去,你现在就去告状吧。”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还是冯虎的母亲急忙说清了情况,又咬牙道:“我带自己儿子来走亲戚,按理小虎应当叫她一声姑妈,四姨娘,你要是不嫌丢人,这就去老爷房里告状,看他不把你一鞭子打出来。”   蓝正臣性格暴躁,喜爱用鞭子抽打家眷的习惯是很出名的,家中老小都很怕他,四姨太见自己理亏,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屋子里经此一闹,都觉得很没有脸面。蓝贝贝羞耻懦弱地缩在床榻上,几乎抬不起头。灵犀也觉得讪讪的,胡乱跟他道了别,便跟着冯虎一道出去了。   冯虎为了掩护灵犀主仆二人离开,便跟母亲提前道别,他母亲知道他性格狂野,也不怎么约束他。于是冯虎牵了两匹马,自己骑一匹,另一匹给灵犀和秋儿。   一路上街道寂静无声,落叶随风起舞,秋儿冷得瑟瑟发抖,又嘀咕道:“糟了,府里的小门早就关闭了,咱们怎么回去啊。”   灵犀心不在焉地握着缰绳,安慰道:“我们翻墙进去。”   冯虎手里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又不时回头瞧她一眼,两人这会儿倒是不吵架了,因为心情很沉重,最后灵犀说:“贝贝好可怜。”   冯虎不愿意露出伤感的模样,大大咧咧地说:“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如果是正室还好一点,姬妾们多了,难免要吵架的。”   灵犀颇为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轻声斥道:“你这话说得便宜,你自己是嫡长子,哪里知道不受宠的小孩子有多可怜呢。”   冯虎愣了一下,只好说:“我不是在说风凉话。人的身份虽然有嫡有庶,但是只要有本事,有志向,他日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岂不比那些自诩嫡出、却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要好的多?”   灵犀点头哼了一声:“蓝贝贝未必有本事有志向,但你肯定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弟子。”   冯虎失笑,举起马鞭轻轻在她脸颊上晃了一下,轻声道:“刁钻。”   顾府果然府门紧缩。灵犀胸有成竹地跟秋儿一起找石头垫脚,打算翻墙进去。冯虎四处查看了一下地形,最后伸开五指,轻轻松松地抓起秋儿的衣领,抓小鸡似的扔到了墙里头。秋儿在地上摔了一个滚,站在院子内欢欢喜喜地说:“谢谢冯少爷。”   灵犀没想到他有这般神力,便高兴地举起手:“该我啦。”   映着府门口朦胧的灯光,冯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忽然问:“你生在顾府,也姓顾吗?”他没听说过顾将军还有一位千金。   灵犀便信口扯谎起来:“其实我……是一个孤儿,我是被他们收养的。”   冯虎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温和了一些:“那么你是他们的养女了,你今年多大了?”   灵犀歪着脑袋看他,出言不逊道:“关你屁事。”   冯虎叉着腰,恶声恶气地说:“臭丫头,没教养。”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把手伸到灵犀的腰上,轻轻松松地把她抱到了墙上,又亲眼见她跳进府内,才安心离去。   灵犀与秋儿躲躲闪闪地回到了自家院子里,丫鬟婆子们果然都睡了,灵犀心道不好,忙闪身进到屋里,慌慌张张地脱了衣服爬到床上。床褥松软整洁,却并没有旁人。她松了一口气,也没有想别的,倒头便睡了。   第二日她在枕边迷糊时,听见丫鬟们在她旁边摆弄桌椅,一个嬷嬷俯身在她耳边问道:“公主还不起来吗?那边房里的少爷和阿桃可都起来了。”   灵犀心中一顿,不觉睁开眼睛,呆了片刻,掀开棉被穿着绣鞋就走了出去,一旁的丫鬟们惊呼着给她拿衣服梳头发。灵犀一溜烟地走到了西厢房门口,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抬脚便迈了进去。   房内光线明媚,透着一股脂粉香味。阿桃端坐在铜镜前,粉面含春,鲜艳妩媚,见公主进来,阿桃慌地站起来整顿衣衫,又跪下道:“公主……”   灵犀横了她一眼,直挺挺地迈步走到床边,粉色床帘微微撩起,顾庭树只穿一件暗金色的亵衣,神情温和沉稳,似乎正打算下床。见灵犀扑过来,他很高兴地伸手接住她的胳膊。   “小丫头。”顾庭树心情很不错,把灵犀按在床上,还用手摆弄了她乱蓬蓬的头发和衣服,又朝地上看了看,摇头道:“怎么还把鞋子跑丢了。”   灵犀双手抱臂,很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叛徒。   顾庭树觉得这张幼稚的脸故作生气的样子很好笑,于是果然笑了起来。灵犀不懂男女之情,还不至于为这种事情吃醋。她的生气也许更多的是因为对顾庭树的占有权受到了侵犯。   阿桃悄无声息地进来,手里捧着热茶,跪在床前,小声小气地给公主敬茶。   “你快起来吧,”顾庭树朝她看了一眼,语调格外柔和:“公主不喝茶,你把这盏给我吧。”   阿桃果然移到床边,将藕荷色的茶碗盖掀开,朱唇轻启,吹了吹热气,然后才将茶杯递到顾庭树唇边。顾庭树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又叫她出去了。   灵犀冷眼旁观,发现顾庭树脾气格外柔和温情,语调也是正正经经的成年男子,好像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似的。   “以后他就不再是我的好朋友了。”灵犀郁闷地想:“我也不会跟他玩了。”   顾庭树知道她心里不高兴,便逗着她说了许多玩笑的话,然后看天色已经亮了,才说:“你到外面等我一会儿,我换了衣服,随你去太太那里请安。”   灵犀什么话也没说,就乖乖地出去了,路过阿桃时,还颇有礼貌地朝她点点头。   阿桃见了两人早晨的行为对话,心里既惊奇又疑惑。帮顾庭树穿衣服时,她便柔声说:“公主天真烂漫,倒像是我的小妹妹。”   顾庭树沉思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她乖的时候是很好,不乖的时候也能把我气死。”语气里显而易见的宠爱。   阿桃听见这话,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渐渐地有些不是滋味。   ☆、少年情怀   顾庭树在阿桃房里住了几夜之后,身心得到另一种启蒙,居然不再胡乱发脾气了,行为举止也渐渐成熟稳重起来,成为了一个男人。   阿桃是不带刺的美人,从不跟他吵架拌嘴,时时处处都在取悦他讨好他,这让顾庭树觉得很感激,因此也更加地怜爱她。   他的卧室很快从正房移到了西厢房,一开始只是把随身的衣服腰带拿过去,后来开始搬运书桌和衣柜,最后顾的东西彻底剥离出去,给灵犀留下一个宽敞空荡的闺房。   灵犀独自坐在饭桌前,点头道:“很好,正好落个清静。秋儿,添饭!”当天晚上吃了两大碗米饭,去院子里看了一会儿鱼,又返回屋子里看书了。   这天顾庭树回来得很晚,丫鬟们靠在椅子上打盹。阿桃坐在窗前做鞋样,见他回来,欢喜道:“害我白担心一场,总算回来了。”起身给他脱了外衣,又跪在地上给他换靴子,问道:“吃宵夜吗?”   顾庭树低头道:“怪麻烦的,算了。”   阿桃听他如此说,忙道:“那就煮一点汤圆,很快的。”说完踩着绣鞋出去了。外面果然传来轻微的摆弄炉火的声音。   顾庭树在屋里闲坐了一会儿,迈步去灵犀的房间里。灵犀是很刻苦又争强好胜的女孩子,她识字比别人晚,因此愿意花很多的时间读书写字。   这会儿房间里灯火透亮,秋儿伏在枕头上打盹,灵犀一身白衣,端坐在书桌前,长发被丝带束成一缕,眉目精致,是个老老实实的女学生。   顾庭树弯下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灵犀才仰起脸,秀眉一扬,很不客气的样子:“啧,你!吓到我了!”   顾庭树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好脾气地劝她:“早点睡,别把眼睛熬坏了。”又笑着说:“怎么一见我就发脾气,我惹着你了。”   灵犀跪坐在宽大的木椅上,一双脚从裙子里露出来,脚趾头摇摇晃晃没一刻安生。她本来是想跟顾庭树撒个娇的,不过见了他本人,又想起了别的事情,于是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问:“你不去学堂读书了吗?”   顾庭树盯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去了。”   灵犀觉得非常遗憾,她以为顾庭树这样聪明的男孩子,肯在学问上下功夫,以后可以去翰林院做博士的。   顾庭树听了哈哈大笑:“难道我的志向就是去翰林院吗?”   灵犀有些发愣地看着他。全天下的读书人,不都是以此为终极目标吗?   “学堂里的人,多是为了做官才读书的。”灵犀注视着他:“庭树哥哥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吗?”   顾庭树显然不愿意跟她讲那么多,他微微偏过头:“也没有什么,想吃东西吗?”   阿桃已经在门口站立一会儿了,忙走进来温声道:“刚煮的汤圆,不知道公主爱不爱吃。”把两个瓷碗放在桌子上,淡白色的汤水里盛放着黄豆大的汤圆,温度很合适。   “她没有不吃的东西。”顾庭树代她回答道。灵犀嗤地一笑,撒娇似的举起勺子敲他的手。   阿桃浅浅的一笑,坐在墙角的桃木椅子上,宛如一尊安安静静的瓷器。她不说话,也不会显得突兀。   灵犀吃了半碗,又叽叽喳喳地跟顾庭树聊军营里的事情。顾庭树喜欢她,并不以女子的身份去约束她,也很乐意给她讲自己的事情。   “到处都在打仗,”顾庭树颇高兴地说:“父亲说很快会带我去战场。”   灵犀颇有些怜悯的叹气:“打仗不算什么好事,百姓又要受苦了。”   自凌帝登基以来,国内一直不太平,先是各地的藩王拥兵自重,拒不进贡。然后大旱三年,朝廷又不开仓发粮,于是百姓造反,冲击县衙,或者占山为王,独霸一方。凌帝是才德平庸之人,虽然以武力镇压了叛乱,但是眼看国内的局势是越来越坏了。   “你会杀了他们吗?”灵犀指叛乱之人。她是受过苦的人,对于苦弱之人总是有同情心。   顾庭树觉得这话问的很幼稚,并且带一点妇人的善良,于是解释说:“战场本来就是生死场。”   灵犀仰起脸,认认真真地说:“朝廷年年收税,为的就是饥荒年开仓救济灾民。现在三年大旱,朝廷一粒粮食都不发放,因此农民才要造反。因此说来,这是国家、是皇帝的不对。”   顾庭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点头道:“嗯,你说的很对。”   “现在国家不忙着赈灾,却耗费钱粮去杀叛民,就好像喝毒酒解渴一样。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灵犀直勾勾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帮皇帝打仗呢?”   灵犀的问题单纯而直接,顾庭树想了想,抿起嘴唇笑了一下,是不好回答也不愿意回答的模样。   阿桃听得有了兴趣,便试探着开口:“我说两句,公主和少爷不要笑话我。”   灵犀与顾庭树很鼓励地看着她。   “我小时候听人家说。百姓是草,地主和乡绅们是羊,皇帝和大官们是狼。羊吃草,狼又吃羊,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造反的人就好像是草要吃羊一样,是很不对的。”   灵犀才思敏锐,马上开口道:“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历经三皇五帝,大禹建夏朝,后又有商周,周王无道,诸侯叛乱,秦皇统一六国,只经历二世便亡国,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历经四百余年又灭亡,王朝兴替,跟天道运数相关,乞丐能做皇帝,皇帝也会沦落到沿街要饭的。依我说呢,天子之位,唯有德者居之。”   阿桃张大了嘴巴,直勾勾地盯着灵犀,脸色都吓白了,又捂着胸口道:“公主说这话,是要杀头的。”   灵犀眨着一双大眼睛道:“说实话罢了。要是因为说实话杀头,可见这个国家是坏到一定程度了。”   阿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茫然地顾庭树。   顾庭树一句话也没说,微笑着注视灵犀片刻,然后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种亲密的举动把屋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阿桃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要不要回避。灵犀脸上还带着神采飞扬的笑,并且有一点茫然,因为不知道顾庭树为什么亲自己。   顾庭树什么也不解释,揉揉她的脑袋,叫她宽衣睡觉,然后起身带阿桃离开。   阿桃醒悟过来,很识趣地说:“少爷今晚留在公主房里睡吧,我这几日头疼得很,想一个人静静。”说了很得体的借口,不让三个人尴尬。   但是灵犀很不识趣,她扫了顾庭树一眼,不高兴地说:“我一个人睡惯了大床,不要他。”   顾庭树也很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想到灵犀半夜爱蹬腿,又爱把毛茸茸的头往他的怀里钻。   “我在你房里睡习惯了。”顾庭树说完了这话,揽着阿桃的腰就走了。   阿桃虽然感激顾庭树的专宠,又很惴惴不安,在枕畔悄声劝道:“公主毕竟是正房夫人,少爷为什么不多宠爱她一些。公主贤良,我也不是嫉妒小气的女人。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顾庭树微笑着说:“要我怎么宠爱她呢?灵犀她……”顿了顿把阿桃拉到怀里,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说:“我又不是变态。”   阿桃恍然,慢慢地说:“怪不得,我瞧她身量单薄的,比同年龄的女孩子矮小,原来还是个孩子。”停了停又说:“我听说,当归乌鸡汤最养人,往后我天天給她熬汤喝。”   顾庭树觉得很荒谬,他是很喜欢灵犀,但是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欲望。灵犀是他亲手栽种的小树苗,他希望她按照她自己喜欢的方式生长。   从此灵犀每天早上额外得到了一碗鸡肉汤。她并不知道这汤的深意,但是这饭如此的美味,导致灵犀对阿桃感激涕零,称呼直接从“阿桃”变成了“桃姐姐。”   灵犀的身材忽胖忽瘦,个子也在渐渐长高,精力很旺盛,咋咋忽忽地宛如一只炮仗。当然顾府家规庄严,是不允许她撒野的,只有学堂里比较自由。因此她更愿意在学堂里消磨时光。   蓝贝贝身体康复,弱不禁风地来到学堂里,陡然见灵犀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还高一截,不禁呆立在原地。   “贝贝你终于回来啦?”灵犀欢欢喜喜地说,伸出拳头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差点把蓝贝贝拍扁。   “你……”蓝贝贝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称赞道:“你长高啦。”   灵犀洋洋得意,这是最近她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然后两个人坐在一起打开书包,叮叮当当地从里面掏小玩意儿。   灵犀照例是拿出来一堆饼干糕点酥糖,蓝贝贝则拿出了玻璃人泥娃娃绒花等玩具。   旁边的学生艳羡地围过来,有的蹭零食,有的摆弄小玩具,并且一致地恭维灵犀,把她当做大姐大对待。灵犀机敏伶俐,嚣张跋扈,如今个子也高,确有女大王的风范了。   一群高高壮壮的坏同学走进来,冯虎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的。蓝贝贝和灵犀瞧见他,一起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们两个以为经过上一次探病的事后,三个人算是朋友了。   冯虎略抬眼皮,见灵犀神采飞扬,蓝贝贝眉目柔婉,宛如一对璧人,于是他彬彬有礼地点头:“早上好,顾少爷,蓝小姐。”   一句话把蓝灵二人气得半死,再也不跟他搭话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蓝贝贝跟灵犀又找到的新的娱乐方式,乃是掰手腕。灵犀身子不算很胖,一双手却圆润丰腴,手背上还有四个小坑。她跟蓝贝贝端端正正地坐在课桌前,手肘搭在桌子上,手掌交握。旁人数了一二三,蓝贝贝宛如纸人似,整只胳膊被撂倒在桌子上。   蓝贝贝不服输,又接连试了几次,最后心都快要碎了。他不能接受这种现实,明明两个人都是最弱小的,灵犀却忽然变得强壮起来,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   灵犀意气风发,非常地不可一世,甚至还要挑战班里其他学生,但是被秋儿死死按住。   “到底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啊。”秋儿快要崩溃了:“公主殿下的玉手怎么可以随便被人摸。”这件事情算是暂时作罢。   然而蓝贝贝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沉默了很久,才虚心请求灵犀:“你爹娘平时都给你吃什么?”   灵犀很乐于分享自己的经验,于是侃侃而谈:“当归、乌鸡、鹿茸、人参。”   蓝贝贝掏出纸笔,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放学之后也不跟她玩,带上书童就回家了。   放学之后,灵犀不愿意即刻回家,带着秋儿在学堂后面的花园里玩蜜蜂。一群穿着华丽衣衫的少年急匆匆过来,大声吆喝着同伴一起出去玩,肆意评价谁家的花楼里姑娘好看,唱的曲好听。   秋儿默默地伸出手,捂住灵犀的耳朵,又抱着她的脑袋往别处走,要避开那些轻浮的公子。   灵犀很不耐烦地直起腰,手里抓着一把狗尾巴草,随便扫了那群人一眼。恰好那群人中的领头人冯虎,也正往这边看。灵犀冷淡地收回目光,继续摘花。过了一会儿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起头,发现冯虎很威武地站在自己面前,并且在自己身边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灵犀慢慢直起腰,发现他的同伴都离开了,于是慢慢地攥紧了拳头,又抿紧了嘴唇,防备着冯虎的嘴贱或者手贱。   但是冯虎并不是来吵架的,只是板着脸说:“你快点回家,不要玩了。”   灵犀嗯了一声,踩着草丛走向别处,心不在焉地说:“我没有玩。”   冯虎有些疑惑,看向秋儿。秋儿对这位冯少爷的印象不错,于是解释说:“我家小姐弄死了一只蜜蜂,这会儿忙着给蜜蜂举办葬礼。”   冯虎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脑子有病啊?”   秋儿摊手,表示冯少爷说的很对。   灵犀非常地固执,最后冯虎找来一把小花锄,吭哧吭哧地刨了个平整的小坑,灵犀这才高兴地把蜜蜂从手绢里拿出来,郑重地放进坑里,又煞有介事地撒花瓣,念诵了一段经文,一张小脸显出极庄重的神情。   灵犀玩罢了这件事情,拍拍身上的土,问冯虎道:“你们男孩子平时都去哪里玩,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花楼,那是个什么地方?”   冯虎凝视着她的眼睛,半晌收回目光,很纯良的样子:“也许是养花的地方吧,我没有去过。”   灵犀心情好的时候,对谁都是笑容满面的,她提议道:“我们来掰手腕吧。”   秋儿跺脚:“喂!”   冯虎不置可否,于是灵犀强行把他拉到凉亭的石凳子上,她自己长袖挽起,露出一截春笋般的胳膊,细细白白的腕子上挂着金手镯,晃得叮叮当当响。   冯虎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摊开自己的手掌。   灵犀顿时就气馁了,冯虎的手腕比她两只手腕加起来还要粗壮结实,手掌结实坚硬,手背青筋微凸,是一双武夫的手。   冯虎先是笑了一下,很和气地说:“还比试吗?”   灵犀瞪了他一眼:“去你妈的!”哗啦起身,率领秋儿气冲冲地走了。   冯虎从未听见过大家闺秀骂人,不禁呆了半晌,最后恨恨道:“野丫头。”   野丫头灵犀跑回家里,彼时落日的余晖洒在整个院子里。长身玉立的顾庭树站在花丛里,正低头与阿桃说笑。阿桃面如满月,周身散发着柔和甜蜜的光。   灵犀见了这光景,不禁愣了一下,然后才粗着嗓子喊了一句:“我回来啦。”宛如炮弹似的冲到两个人面前。   顾庭树本来正在说情话,忽然瞧见灵犀灰头土脸地滚过来,不禁皱眉道:“你去哪里……”   灵犀语气很凶,然而并无恶意地吼:“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背着我?”   阿桃如今已经熟知了她的性情,便微笑着解释道:“也并没有什么,刚才我说院子里的花好看,少爷说……”脸颊一红,没有说下去,因为顾庭树说她比花还要好看。   顾庭树继续刚才的话,训斥道:“你跑哪里玩了,为什么身上全是土。”   灵犀见他刚才还是含情脉脉的样子,对着自己就直眉竖眼的,不禁十分生气,举起两个爪子,在他俩的衣服上各抓了一下,大声说:“本公主爱去哪里,管得着吗!”一溜烟似的跑回了屋子里。   两人雪白的衣服上顿时留下一团污渍。   阿桃很尴尬地看了顾庭树一眼,以为顾庭树会大发雷霆,但是顾庭树没事人似的揽着她的腰:“嗯,刚才说到哪儿了?”   阿桃莞尔一笑,幸福地倚在他的肩膀上。   ☆、伊人独憔悴      六月过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学堂里没有冰块降温,于是果断放假,说是九月份才复课。灵犀本来是爱学习的人,但也耐不住酷暑的折磨,听说放假之后,就欢天喜地的在家中蛰伏起来。   家里自然是凉快的,因为房间的角落里放了一大盆冰块。灵犀头一次知道富贵人家的生活是这样的惬意,还蹲在木盆旁边好奇地研究了那些冰块,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丫鬟们一进来,她立刻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桌旁看书,并不流露出一点没见识的模样。   这么热的天气,顾庭树居然去山东剿匪去了。这是他有一次带兵出战,家里的女人们颇为她悬心,顾太太隔几天就去山上烧香,为儿子祈福。烧香的时候,她只喜欢带阿桃,家里的两位正经媳妇,她是从来不带的。   何氏寡居,又正值青春年少,很不应当抛头露面。顾太太认为寺庙虽然清静,毕竟有和尚,和尚里也有野和尚花和尚,若是做出一些丑事来,顾家几辈人的脸面就丢尽了。而灵犀举止莽撞,又不会察言观色,顾太太对她真是烦透了。   有时候自家人坐在一起聊天,顾太太会拉着阿桃的手,亲昵的说:“这要是我的亲闺女就好了。”旁人就笑着说:“儿媳妇也算是半个闺女了。”顾太太便欣然点头:“这样的儿媳妇,真是再称意也没有了。”   灵犀和何幽楠听见这话,便眼观鼻子,很无动于衷的模样,也懒得在顾太太面前争宠献媚。   阿桃虽然受宠,却并没有失了分寸和礼数。顾太太不过是说玩笑话罢了。她在主子面前再有脸,也不过是个奴才,给两位顾少夫人提鞋都不配。何氏虽然贫寒,却是世代书香门第,正经人家的小姐,灵犀的身份又是全天下女人里面最尊贵的。   阿桃对公主很温柔慈爱,灵犀对于别人的善意总是很感激,她和阿桃看似相处融洽,其实并没有很亲密,她分辨得出来,阿桃的善意更像是一种社交方式,没有太多真实情感在里面的。跟顾庭树那种发乎自然的喜爱不一样。   阿桃也努力地跟顾家大夫人搞好关系,但何幽楠的性子却不是一般人可以揣摩的了。她不喜不怒,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美人。   何幽楠曾经说过:“阿桃是个七巧玲珑心,怪不得人人都喜欢呢。”这话似乎是在夸奖她。阿桃当时听了也很高兴,后来渐渐回过味来,又觉得何氏在暗讽自己心眼多。但这也是没凭没据的,倒显得自己疑神疑鬼。   天气炎热的时候,阿桃自己做了水晶藕粉糕,糕饼晶莹剔透,又甜又凉。顾太太那里得了一份,何幽楠那里一份,剩下的就都给灵犀了。   结果第二日何氏肚子疼,顾太太也嚷着不舒服,吃了几贴药才好。阿桃真是万死难辞其咎。灵犀倒是没事人似的,又经常跟人家说:“太太和大嫂身体弱,吃不得凉。其实糕粉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阿桃依旧惴惴不安,待两人病好以后,她便待在屋子里诵经念佛,要禁足百日。灵犀觉得很没必要,摇着她的肩膀说:“桃姐姐,这事儿也没人怪你,你何必这样罚自己呢。成日跪在佛龛里多没意思。”   阿桃只是温和地解释道:“旁人不说我,是他们厚道。我自己要是不知道反省,就是轻狂了。”   灵犀心想:所以还是给别人看的了。她不喜欢阿桃这样小心谨慎的做派,索性跑到院子里玩了。   她喜欢伺候花草,整个院子都成了她个人的艺术品,夏日里阳光充足,不仅玫瑰花生的好看,各种蔷薇藤萝也郁郁葱葱的,微风吹过,满园飘香。   灵犀踩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剪刀,专心致志地修理葡萄藤。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她正疑惑时,大门被推开,顾庭树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地走进来,身后簇拥着一群丫鬟奴仆,欢天喜地地喊少爷。   灵犀手里还握着剪刀,然而未语先笑:“庭树哥哥。”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看,顾庭树黑瘦了一些,身姿越发地挺拔,眉宇间带着些沧桑。   “小丫头。”顾庭树在她面前站定,声音略有些沙哑。因为灵犀是站在凳子上的,所以两人的身高刚好齐平。   “想我了?”顾庭树眉飞色舞的样子。   灵犀矜持了一下,想找一个合适的答案。但是顾庭树显然没什么耐性,胡乱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就大步走进屋子里,嘴里喊道:“小桃。”   屋子里响起一个女人的惊呼,然后是一连串的笑声。阿桃平日最老成持重,陡然见了顾庭树,却比任何人都要惊喜失态。   灵犀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便从凳子上跳下来,把剪刀扔给丫鬟,自己跑到屋子里,她也想凑热闹。但是她人还没迈进厢房的门槛,两个丫鬟倒是闪身出来了,而且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灵犀头一次吃闭门羹,不禁恼怒地瞪着那两个丫鬟。房间里静悄悄的,丫鬟们面面相觑,也是很尴尬。把公主关在外面,显然是不像话的,但是男主人含情脉脉地跟阿桃说话,也不宜对外公开。   好在顾庭树很快又开门出来了,并且行色匆匆:“我从军营回来就来见你们,皇上那边还急等着召见我,晚上再见吧。”大步走了出去。   灵犀张大了嘴巴站在门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眼睁睁地看见这人跑了个无影无踪。她心里真是气得要吐血了。   山东的匪患被平定,皇帝龙颜大悦,当天晚上在御花园赐宴,封了顾庭树爵位,又见他生的丰神俊朗,英武不凡,心中颇为赞叹,有意为他指婚。   顾庭树心中好笑,又不好当面说自己已经娶了一位公主,于是含糊遮掩了过去。当日酒宴过后,旁边的安贵妃提醒了一句,凌帝才醒悟过来:“是有一位佳木公主,”又不悦道:“这女孩子嫁出去两年了,为什么一点音信都不回来。可见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心中对灵犀更加不喜。   顾庭树出了皇宫,在家奴的护卫下回到府里,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他直接回到自己院子里,就见门口点着一盏红灯笼。一个穿粉红色绸缎长衫的少妇站在台阶上,发鬓高耸,身段窈窕,美成了一幅画。   他直接走到阿桃的身前,嘴角含着笑,眼神里还有些醉意,他弯下腰低声说:“夫人。”   阿桃是当不起这个称呼的,听见了这一句,她周身一惊,心里酸酸热热,眼泪差点流出来。有他这一句,这一辈子都值了。   “你也是傻。”顾庭树把她的手握在自己袖子里,笑道:“我一夜不回来,你守一夜吗?”   阿桃低头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怕自己一说话就显出哭腔。她想,自己真幸福啊。顾少爷这样的男人,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优秀的人,竟然爱着自己。   两人紧紧地握着手穿过庭院,阿桃提醒了一句:“你白日回来,还没跟公主说上话,这会儿要看看她吗?”   顾庭树不怎么想念灵犀,不过瞧一眼也无妨,于是拉着阿桃的纤纤玉手:“瞧瞧去。”   灵犀的房间灯火昏暗,空气凉爽,撒了玫瑰花瓣的冰块在角落里,散发出幽香。灵犀是带着怒气睡着的。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席子上,暗绿色的肚兜遮住了半个身子,两条结实的小腿松松垮垮地从床上垂下来。   顾庭树只瞧了一眼,就尴尬地停住了脚步。按理说他作为丈夫,是有资格看灵犀的身体的。不过他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不愿意白白地占灵犀的便宜。   还是阿桃很体贴地走过去,拉过薄被给灵犀盖上,低头瞧了一会儿,才轻声对顾庭树说:“已经睡了,明天再来看她吧。”   顾庭树弯下腰看了一会儿,用手揉了揉灵犀紧皱的眉头,很轻声地叹气:“今天在宫里,出了件小事。”   阿桃专注地看着他。   “皇帝问我成婚了没有。”顾庭树哼了一声:“他自己的女儿嫁给我两年了,他竟然不记得。”   阿桃嗯了一声,她隐约听说过佳木公主的事情,然而这属于皇室秘闻,并不是她一个下人可以置喙的。顿了顿,她才说:“佳木公主的性情模样,都招人疼。她嫁给少爷您,是她的福分,也是您的福分。”   顾庭树笑了一下,简单地说:“是不是福分,还不好说。”帮灵犀整理了一下被子,就跟阿桃一起走了。   两人脚步声渐渐走远,灵犀慢慢地翻了个身,鼻子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顾庭树的话她听不太懂,然而话语里的意思,使她伤心。   她大概伤心了一个月,这也是夏天最热的一段时间。她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发呆,或者坐在凉爽的屋子里吃东西,大部分时间看书,少部分时间玩,几乎不和别人说话。   八月过后,天气一天天凉爽起来,灵犀该置办新衣服了,成衣店的老板来量身材,她才惊觉自己胖了一大圈,为此她还发了一通脾气,把裁缝骂走了。   她一个人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发呆,膝盖上放了一盆豆苗。她经常做这样的事情,旁人见了,几乎以为她这是在坐禅,其实只是纯粹的发呆罢了。   顾庭树从外面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折扇,旁边的小厮笑嘻嘻的回报着事情,大约是军营里的事,看起来他的心情很不错。   心情不错的顾庭树从她面前经过,又折了回来,叫小厮退下,自己很温和地打招呼:“小丫头,入定啦?”   灵犀闷闷地看了他一眼,恶声恶气地说:“我不是小丫头了。”   顾庭树一算,灵犀嫁过来两年多,应该是快十六岁了。于是他郑重地弯腰作揖:“大姑娘,您这是修仙呢?”   灵犀把豆苗放在一边,毫无感情地说:“滚。”   顾庭树大大方方地坐在她的身边。他也是从十五六岁过来的,那个时候自己也叛逆乖张,可是灵犀的乖张又是另外一种脾气,她敏感易怒,不随意打骂别人,可是生闷气倒是十分在行。   “我说,”顾庭树决定给妻子疏导一下心理问题:“到底是谁惹着你了,你说个名字,我帮你揍他。”   灵犀板着一张小白脸子,懒散地说:“没人。”她自己都忘了为啥生气,只是隐约觉得要发脾气。   顾庭树很关切地看着她:“那又是为什么呢?来那个了?”   灵犀歪着脑袋:“哪个?”   顾庭树低头坏笑了一下,又忙说:“没人惹你生气,就不要板着脸了好不好?大家都对你很好,你为什么总是冷冰冰的。你笑起来很好看的呀。”   顾庭树哄女孩子是有经验的,尤其最后一句,正常女孩子都招架不住。灵犀显然不怎么正常:“放屁,这话你说给桃姐姐听吧。”   顾庭树无奈地嗨了一声,算是拿这个女孩子没辙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大咧咧地靠坐在椅背上,发了一会儿呆,又忽然说:“皇家秋猎的时候要到了,皇族和王公大臣家的孩子都会参加。你要去吗?”他知道灵犀是爱热闹的。   果然灵犀支起了耳朵:“打猎呀,我去我去!”   “就知道你喜欢。”顾庭树很温和地说:“不过你要装扮成我的贴身侍卫才能进去。你是妇人,不能抛头露面的。”   灵犀欢喜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双目亮晶晶的,似乎是想伸手抱他,但最终只是高兴地搓了搓自己的手。顾庭树有点失望,故意问道:“怎么不抱我了?以前不是很喜欢黏着我吗?”   灵犀很矜持冷静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个大姑娘了。”   顾庭树认真瞧她一回,没发现大在哪里,然而的确是个姑娘了。   两人和好以后,阿桃是最高兴的,当天晚上三个人凑在一起玩。顾庭树和灵犀兴致勃勃地下棋,阿桃坐在旁边,娴静地锈肚兜,旁边的盘子里放了一堆酸甜的蜜饯。   灵犀嘴里不闲着,很快把蜜饯吃光了,阿桃也一直在吃,就叫丫鬟再装一盘过来。灵犀记得阿桃是不贪吃的,便随口问了一句:“桃姐姐怎么也爱吃蜜饯,不会是怀小宝宝了吧?”   她说完这话,以为阿桃肯定要笑着拍她,但是阿桃却只是笑着穿针引线,一句话也不说。灵犀愣了一下,看向顾庭树。   顾庭树眉目里全是笑意,一个很幸福的男人。   “真的呀!”灵犀下意识地拍手笑起来,其实心里并没有高兴到那种程度,毕竟,这种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几个月了?男孩还是女孩。”灵犀伸手去摸阿桃的肚子,依旧很平坦的样子。   阿桃并不腼腆,但是很温柔地说:“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情,怎么知道是男孩女孩呢?”   灵犀看向顾庭树:“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顾庭树沉浸在幸福中,并没有认真的想过这个问题,这有什么可选的呢,阿桃生下的孩子,男孩好,女孩也好。阿桃便开口说:“我希望是一个男孩。”顾庭树是独子,一个长孙在顾家的地位非同一般。在阿桃的观念里,男孩子是金贵的,女孩子仅仅只是个孩子。   顾庭树想了一会儿,也说:“要是个男孩子,我可以带他骑马射箭,若是个女孩子,只希望她能文静一些。”他见识过灵犀这个女孩子的脾气,真是忍无可忍。   灵犀并没有把阿桃怀孕的消息乱传,但是没过几天,整个顾府都知道了,虽然私下里各有各的心思,表面上则是统一的欢喜起来。   顾太太最是高兴,给阿桃赏了很多东西,还给小宝宝准备金锁元宝等一系列物品,又把灵犀叫过去申斥了一顿,大概意思是叫她往后端庄一些,因为孩子出生以后,灵犀就算是母亲了。   灵犀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孩子怎么就成我的了呢。后来才知道大家族里,姬妾奴婢们不算主子,生的孩子却是主子。孩子认正房太太为母亲,叫亲生的母亲为姨娘。   更何况,阿桃现在也没有姨娘的名分,只是个伺候过顾庭树的上等丫鬟罢了。   阿桃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是急躁慌乱的。她不能顶着一个丫鬟的名头过一辈子。顾庭树很宠爱她,但是这宠爱并不值钱,何况据她观察,顾大少爷并非痴情的男人,他喜欢阿桃,也会喜欢满世界的漂亮女人。   阿桃的身子渐渐笨重起立,加上妊娠反应严重,性子不如以前那样沉稳,偶尔流露出一点真性情,哭泣吵闹了几次。若是一般人这样发作,旁人也只会说是孕期情绪不稳定。但阿桃是出了名的温顺柔贞,忽然吵闹起来。别人私下里就说这丫鬟如今得势,装腔作势起来了。   顾庭树倒是没有说什么,对她依旧和颜悦色。顾太太冷眼瞧了几次,忽然有一天把一个千娇百媚的小丫鬟赏给了顾庭树。她只说这个丫鬟手脚勤快,可以给顾庭树端茶倒水,铺床叠被。   小丫鬟叫小梅,非常地娇,非常地媚,十六七岁的年纪,腰肢软成了杨柳,眉眼弯弯,顾盼生姿,是一只天然的小狐狸。别说男的见了她走不动路,连女的见了也要发呆,心想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尤物。   顾庭树没有什么节操观念,见了这小妖精,便高高兴兴地接收了。事后对待阿桃依旧和气,对待灵犀依旧爱护。是个喜新不厌旧的渣男。   灵犀见怪不怪了。哪怕顾庭树开一个后宫呢,横竖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阿桃却觉得心都要碎了。顾太太的做法和顾庭树的行为都使她觉得心寒。   直到小梅笑嘻嘻地出现在自家庭院里,她才醒悟到自己不过是顾太太赏给顾庭树的,发泄性|欲的玩物而已,恰好自己具备了良好的女性品德,因此顾太太称赞了她几句,就跟称赞小猫小狗一样,可笑自己还真的沾沾自喜了。   至于顾庭树呢,按照她以前受到的教育,是应该鼓励丈夫寻欢作乐的,自己越是大度,品德越高尚,越受人称赞。但是她爱他,这和妇人的品德没有关系,爱是自私的,是独占的。她不愿意顾庭树触碰别的女人,想到他用亲吻过她的嘴唇去爱抚另一个女人,阿桃简直要发疯了。   然而大家庭就是这样的规则。顾庭树是这规则的受益者,他从来没有,也不可能体会到别人的痛苦,相反,他感觉很良好,觉得大家相处很融洽,家庭很圆满。      ☆、长见识   九月过后,天气渐渐凉爽,百草凋零,百兽则肥硕起来。皇家狩猎的日子将近。顾庭树如今很受朝廷重视,皇帝甚至把秋猎这项事务交给他负责,以锻炼他的才能。   他本来就是极聪明的人,又有父亲和诸位长辈的指导,秋猎一事办理得井井有条。当天早上从家里出发,他自己带了几百名仆从。父母和大嫂已经见过了,因此没有来送他,家门口只站着阿桃、小梅及红云等众随从。   阿桃心中不舍,懒怠梳洗,脸色黄黄的,双眼也微微发肿。小梅穿一件簇新的红衣,描眉画眼,鲜艳夺目,然而也不高兴,因为顾庭树没有带她同去。   顾庭树嘱咐阿桃修养身体,叫丫鬟们好好照顾她。小梅张嘴道:“阿桃身子娇贵,全府的人都围着她转,何用大爷吩咐呢?”   顾庭树扫了她一眼,淡淡说:“旁人都说你懒,我瞧你这张嘴倒是很勤快。”   小梅语塞,涨红了一张脸不说话。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满屋子的翠绿嫣红,转身便走了。丫鬟们跪着送他,铺了满满一地。   顾庭树骑着一匹蒙古马,安安静静的走在京城街道上,身后几百名扈从严严整整地跟着。一个穿青衣的小厮骑一匹小矮马,嘚嘚嘚地跑到他身侧,几乎越过了主人的马,这是很犯上的行为。   顾庭树也不回头,只微微挺直了身子,放轻声音道:“跟在我身后,别丢了。”   灵犀戴一个瓜皮小帽,头发束成大辫子盘在头顶,身上穿一件挺合身的青衣,脚踏厚底靴子,一条黑腰带把腰扎得结结实实。   灵犀心里很不舒服,刚才那些女人送他。她也瞧见了。满屋子的女人,爱他,敬他,依恋他。他是她们的世界,但是她们只是他世界里的一景。灵犀觉得这情景难以忍受。   我是有思想的女人,灵犀暗地里警醒自己,绝对不可以做深闺里的怨妇。   围猎的场所选在京城几百里外的荒野。荒野有密林,有平地。平地是扎营帐,接待皇亲国戚的。密林里则聚集了鹿、兔子、鹰、鸽子等猎物。为免意外,大型猛兽早就被杀光了。   顾氏夫妇两个是最早进围城的。灵犀见围城守卫森严,各处驻扎的营帐错落有致,是一个很规整严肃的场地,心里也不禁佩服顾庭树的才干。   顾庭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停地介绍,哪里是皇帝、皇子们的营帐,哪里是大臣们的休息地。最后两人到了自己的营帐内,守卫士兵动作利索地掀开帘子,顾庭树弯腰走进来,一面说话,一面抬手解开了披风的绳结。   他一转身,整个玄青色的披风唰地落在了地上。顾庭树郁闷地看着灵犀。   小厮打扮的灵犀也仰起脸看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门口的侍卫动作迅速地走过来,双手托起披风,挂在旁边的木架上,又快步退了出去。   顾庭树给她指了指床的位置,只是一个很矮的木榻,也不算很宽敞。“我晚上要是不回来,你就自己睡。不要乱问,也不要乱跑。”   “你不回来?”灵犀很惊奇地问:“你跟谁睡?围场上全是男人啊。”   顾庭树咬了咬牙,“我去巡逻!我负责整个皇室的安全。”   灵犀心想,小事上两人斗嘴,大事上还是不要胡闹了,就很乖地听话了。   白天果然热闹了起来。围城上全都是人,奴才、侍卫、贵公子、皇子甚至还有穿宫衣的婢女。灵犀活了十几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一时间觉得很开眼界。   正午的时候,皇帝的御驾姗姗来迟,于是牛角号嗡嗡地响了许久。灵犀紧紧地跟在顾庭树身边,只觉得眼花撩乱,没一刻安稳。好容易有了安静的时候,乃是皇帝站在高台上对众大臣和皇子训话。   顾庭树官职高,离皇帝很接近,其余大臣们则是黑压压地站了一地。虽然没有下跪,然而垂首低头,非常地恭敬。   灵犀也被强令低下头,她只听见一个略显苍老单薄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传来。围场上风很大,皇室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她努力辨认了许久,只听见“朕”“天恩浩荡”之类的官样话。   正在疑惑时忽然众人山呼“万岁。”于是浩浩荡荡地跪下谢恩。   狩猎开始之前,要有天子先发第一箭。围城被清理出一片空地,士兵牵了一只肥硕的小鹿放下。这只鹿大概是被吓傻了,或者用了药,呆呆地站着不知道逃跑。   凌帝站在御撵之上,身着黄袍,头戴紫金冠,须发微白,气度非常庄严。顾庭树越众而出,从侍卫手里接过宝雕弓、金批箭,亲自递到皇帝手里。皇帝试了试弓弦,举箭瞄准。   灵犀抬眼一看,那只小鹿在百米之外,要是没受过专业训练,还真不好射中。她心里嘀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是射不准,可怎么收场呢。   正想着,那支箭嗖地飞出去,贴着草地落在了小鹿身侧。灵犀眉头一紧,感觉一场血雨腥风要来。这时一个羽林军快步走过去,一番检查之后,举着金箭高声喊:“天子射中啦!”围着校场喊了一圈,又跪在皇帝面前,将箭呈上。   皇帝见那支箭头尚带着一寸的血迹,龙心大悦,然后宣布狩猎开始。众人这才策马欢腾起来。   灵犀慢慢地回到了营帐内,仔细思量了一回,心想这个皇帝是个糊涂蛋,顾庭树也太能来事了。   顾庭树一直忙着各处行走,皇帝赞赏办事得力,王公大臣们又乐于跟他结交,因此一刻也不得停歇,他抽空叫侍卫给灵犀带个话:老实呆着,不准乱跑,免得被马踩死。   灵犀听见外面喊声震天,地面也被弄得微微颤抖。她站在营帐门口,那些高头大马嘶鸣着,几乎要从她的头顶越过去。灵犀非常怕死,果然老老实实地呆在帐篷里不敢动。   当天夜里,顾庭树到子时才回来,他胡乱解了软甲,只穿一件中衣,抬脚往床上一躺,差点把灵犀压死。   “唔。”灵犀揉了揉眼睛,含糊道:“回来了?”   她迷迷糊糊的样子很可爱,顾庭树便笑了一下:“住的习惯吗”   营帐里只有一支蜡烛,光线黯淡,显得顾庭树那一个笑容温柔到了极致。灵犀不禁看呆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习惯。”而顾庭树早就睡着了。   在猎场又住了几日,灵犀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生活。外面那些马看着凶猛,其实非常顺从。毕竟这里大部分人都是王侯贵胄,随便受一点伤,就要有一堆人掉脑袋的。   她自己骑着枣红色的小马,慢慢地往人少的地方去,背上还挎着弓箭,以为自己可以拣点猎物。   她极力地避开众人,往树林里越走越远,忽然一条岔路出现在自己面前。一群年轻人骑着马,说说笑笑地出现在她面前。   为首的是穿白衣的年轻公子,黑发束起,双目似漆,身姿高挑,是一个浓墨重彩的美人。   灵犀看得呆住了,迟迟疑疑地站着不动。不过她这样拦着人家的去路是很不对的。   那位年轻公子淡淡扫了她一眼,抬手拍了两下,忽然从身后窜出两名羽林军,凶恶地扑了过来。   灵犀才惊觉不好,这时候从那群随从里,忽然跳出来一个冯虎,他抢在羽林军前面,一巴掌把灵犀打了下来。   “狗奴才。”冯虎恶声恶气地说:“叫你牵马,你还敢偷懒,明儿回到府里,叫管家打不死你。”一把将灵犀从地上拽起来,见她并未受伤,略觉宽心,拉到那位白衣公子面前请罪。   灵犀听见他称呼那位公子为“小王爷,”料想那人也许是皇室的人。那位白衣王爷见是冯虎的家奴,就说:“既然是你的人,就算了。”不再追究了,率领众人迤逦前行。   冯虎死死地拽着灵犀的手,跟在众人后面,后来王爷说散了,他俩才赶紧溜到别的地方。   营地里已经升起了篝火,炊烟从各处飘来,两人行走在荒野上,冯虎一眼一眼地打量她,半晌才说:“你啊,挺会玩。”   灵犀并不记恨他打了自己,她是讲道理的人,知道那是为了救自己。但是对于那位白衣人依然耿耿于怀。   “那个小白脸是谁啊?那么凶。”   “我也不知道。”冯虎老老实实地说:“他身边带着宫人,旁人叫他王爷,大概是某个皇子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粘在灵犀的身上,灵犀穿一件挺合身的长衫,藏青颜色,没有任何修饰,一条黑色腰带束成一缕,是一个挺干净利落的少年。   “谁带你来的。”   灵犀想了想说:“我哥。”   冯虎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顾少将军,年少有为啊。那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语气里很有些不忿,不过他想到两人只是兄妹,才觉得宽心。冯虎邀请她明天一块儿打猎,灵犀很犹豫,她不太想跟冯虎玩。   “你想见蓝贝贝吗?”冯虎笑着问。   灵犀马上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两个人扮作主仆,在营地里遮遮掩掩地走了一会儿,遇到正在梳洗打扮的蓝贝贝。灵犀愣在原地,一时间还没认出来。   蓝贝贝穿着浅蓝色的长袍,金色的腰带长长地垂下来,旁边的奴才伺候他洗脸。他略微不耐地别过脸,乌黑的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露出尖尖的下巴。   “今天我不能跟你玩了。”蓝贝贝轻快地说:“我要陪……”他住了口,因为瞧见了冯虎旁边的小厮。   灵犀跟他对视了足足一分钟,最后灵犀绷不住,笑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贝贝……”   蓝贝贝长成了大男孩,举止却不脱孩子气,他随便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上前走了几步:“嗯,你来啦。”握住了灵犀的手腕:“快进来。”   冯虎大声嚷嚷道:“喂,喂,怎么动手?”   灵犀见了美人就发呆,老老实实地跟随蓝贝贝进了营帐,里面陈设干净整洁,只有一个老仆煮茶。三个人像大人似的各自落座,又笑嘻嘻地瞧各自的形貌。   冯虎黑了,灵犀高了,蓝贝贝忽然成长为翩翩美男子,大概个子长太快的缘故,瘦成了衣服架子,行为举止有点风流楚楚的意思。   蓝贝贝拿出手帕把面前的细瓷杯子擦干净,然后给灵犀倒茶,他托着下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昨天夜里还梦见你,想不到今日见着了。”   灵犀很诚实地说:“我没梦见你,我昨天梦见自己在大街上吃饭,吃到天都黑了。”   两个人正在闲扯,忽然一个太监疾步跑过来,跪下请安道:“蓝公子,松王那边正催呢,您还没好吗?”   蓝贝贝忙放下杯子,连声说:“我现在就去。”莽莽撞撞地跑了出去,忽然折过来,哗啦一下打开箱子,抱出一大堆食物和小玩意儿,扔到灵犀面前,扔完就跑:“给你玩。”   冯虎比较敏锐,忽然追过去问:“什么松王?”   蓝贝贝轻声回了几句:“一个年轻的王爷,不知道什么来头,前几日见了一面,总是叫我陪他。”话没说完,人已经走远了。   冯虎自己嘀咕了几句,回到营帐里,见灵犀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拆了几包点心。   “蓝贝贝如今出息了,连王爷的大腿都能抱上。   “能抱上是人家的本事,”灵犀横了他一眼,很维护蓝贝贝。   冯虎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杏眼一动,翻了个大白眼,于是微笑道:“嗯,你说的对。”   两个人在猎场外围散步,偶然打一只麻雀或者鸽子。灵犀高兴坏了,把猎物装了一麻袋,血淋淋地挂在马背上,她也不觉得恶心。到晚上分别的时候,她却把猎物都送给了冯虎。   “我知道围猎结束的时候,你们要把猎物交上去检点的,多了受封赏,少了失颜面。”灵犀认认真真地说:“你今天只顾着陪我,到时候拿什么交差呢?”   冯虎低头看了一眼,说道:“别的少爷王子打的是猎鹰野鹿,我交上去麻雀,那更丢脸。”   灵犀怒道:“不要拉倒。”纵马前行。   冯虎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灵犀,你慢些走,我跟你说几句话。”   灵犀听他这句话说得异常郑重,便立住马,微微侧过脸:“请讲。”   冯虎慢慢地跟上去,两人并辔而行,停了一会儿他才开口:“灵犀姑娘的年纪,也该婚配了吧。”   灵犀点头,嘴角微微翘起:“怎么,跟我求亲?”   冯虎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疾言厉色道:“喂!这种话是一个姑娘家能说的!”   灵犀只把他当做酒肉朋友,遂漫不经心道:“说着玩的嘛。”   “我有一个兄长,”冯虎勉强整顿了情绪,结结巴巴的样子:“品貌不算很出众,但是为人很正派庄严。我想这种事情,原该和你的父母讲。但你是有主见的姑娘,故此先询问你的意思。”   灵犀觉得很奇怪,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人,怎么忽然想起做媒了呢,顿了顿,她才慢慢说:“我的意思吗?”她转过脸盯着冯虎,面容颇为严肃:“我小时候算命,人家说我是女菩萨,终身侍奉佛祖,不能出嫁的。”   冯虎惊讶且怒道:“什么混账算命的,我宰了他。”   灵犀半真半假地笑了半晌,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这世间的男子多薄幸,天仙似的人物嫁给他,他过了那个新鲜劲,照样丢在一边。倒不如一个人轻松自在。”   冯虎郑重地解释道:“你才见过几个人,就说这种心灰意冷的话。世上三心二意的男人虽多,好男子也是有的。我这位兄长就是最专情认真的人。他若是娶了心爱的女子,肯定一生一世待她好,不叫她受一点委屈……”   “我到了……”灵犀忽然打断他,眼前果然是她的营帐。   冯虎讪讪地下马,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几乎有些沮丧了:“灵犀,你再想想。”   灵犀站在她面前,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逗我呢,你是嫡长子,哪来的兄长。再跟我开玩笑,看我不打你。”说完这话,微微屈膝行了女子礼,礼貌地道别了。   冯虎茫然地站在原地,暮色四合,草地上起了凉风。他慢慢转过身,这才发现面前一匹漆黑色的高头大马。顾庭树一身暗褐色长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不显喜怒。   冯虎愣了一会儿,才半跪行礼:“少将军。”   顾庭树什么也没说,平平静静地走了。   ☆、情不知何所起   一晃半个月就过去了,秋猎进入尾声,顾庭树又忙了起来。这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忽然对灵犀说:“我交给你一件事情,你能做好吗?”   灵犀年轻气盛,很激不得,一听见他这样说,立刻挺直了胸脯:“你只管说是什么?”   这件事情也非得是灵犀才能做。因为明日皇太后和安贵妃要来围场。妃嫔们驾临,虽然有宫女伺候,但顾庭树这边还需要一个女婢内外传话。偏他这次一个丫鬟都没有带。   灵犀机灵,又在宫内生活过,做这件事再妥当不过了。但是顾庭树又很踌躇:“委屈你了。”   灵犀很愿意为他做事,并且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她听见顾庭树这样为她着想,心里很高兴。   第二天天没亮,就有太监送来了婢女的衣服和梳洗用具,又嘱咐她了几句话就走了。灵犀见顾庭树还在沉睡,忙轻轻地换了衣服,然后梳洗装扮。那衣服是翠绿的衫子和长裙,越发显得她的娇小。灵犀在镜子前照了一照,就赶紧出去了。   这差事其实也不难,里头有太监宫女指导,外面又有顾家的奴才伺候,她不过是依样传个话,腿脚利落点就不会出错。如此忙碌了一上午,至正午的时候,忽然有宫女走过来,叫她进去见太后。   灵犀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那宫女以为她是小户人家胆子小,就安抚道:“不碍事的,叫你给顾小将军带个东西。”   灵犀垂首进去,不敢随便乱看,旁人引导着她,不多时走进一顶明黄色宽敞明亮的营帐内,里面陈设华丽,宫女站了满满一地,却安静的连一根针掉落都听得见。   宫女往前回禀道:“顾家的丫鬟带来的。”   便有一个中年女人说:“拿给她吧,叫她跟顾家的小子说,没事多来宫里走动。”就有一个嬷嬷递给她一个锦盒。灵犀跪下磕头,然后站在一边。太后没让她走,她只好一直杵着。   房间里的女人开始轻声说话,灵犀站得无聊,偷偷往前看。就见营帐中央设了朱红色的桌椅,两个绫罗绸缎的妇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年轻一点的女人是安贵妃,虽然几年没见,依旧风韵不减,也不知是怎么保养的,老一点的大概是太后了。灵犀头一次见自己的祖母,发现她除了穿戴贵气一些,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老妇人罢了。   营帐内极安静,因此这两个女人说的话也就很清楚,无非是几位公主皇子的事情,安贵妃忽然说起了自己的女儿昭明公主,便连声叹气,说这个女孩子小时候看着很乖,如今越发地骄纵轻狂起来了。连围猎这种男人家的事情也来凑热闹。   旁边年长的嬷嬷就凑趣道:“昭明公主姿容无双,怪不得皇上疼她呢。譬如这次狩猎,旁的公主不带,偏偏带上她,可见不一般呢。”   这话虽然安贵妃听了舒服,太后却淡淡的没有说话。正在这时帘子哗啦被掀开,一个白影箭步走了过来,嘴里欢喜道:“母后,太后奶奶,你们来看我的?”   灵犀听见这声音,再抬眼一扫,就知道这人是谁了,果然是女扮男装的昭明公主。   昭明公主显然极受宠,在太后面前也不怎么拘礼,又炫耀自己得了多少猎物,语气里非常地嚣张得意。   太后便笑着说:“还不把你这身男不男女不女的衣服换掉,总这么疯疯癫癫的,可怎么嫁出去呢?”   昭明听见这话,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嫁不出去更好,我一辈子赖在皇宫里。”说的众人都笑了。她又说了几句话,才兴冲冲地出去。   这边太后和安贵妃继续刚才的话题,都觉得昭明这性子要改改。   “咱们虽然是皇室,还有的规矩不能丢,明儿叫个识字的嬷嬷教她《女则》的道理,多学些持家之道,免得叫人说,我们皇室的公主反而没教养。”   安贵妃一连答应了几个是,果然叫人去宫里安排。   灵犀字字句句听在心里,又慢慢思索道,虽然我在皇家不受宠,但是庭树宠我爱我,也不比他们差,何况庭树不教我学习女则,还鼓励我出来玩,比他们还要好呢。心里慢慢平衡了。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士兵们都在忙碌着收拾东西、清点猎物,显然皇帝今天晚上打算御驾回宫的。灵犀像一枚钉子似的站在原地,旁的丫鬟不动,她也不敢乱动,如此又过了几个时辰,皇帝带领皇子公主回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话。   凌帝的几个儿子都不怎么出众,太子秉性软弱,剩余的皇子形容畏缩,不成气候。昭明公主聪慧敏锐,美貌无双,非常受宠爱。众人围坐在凌帝面前,皆不敢大声说话,唯独昭明谈吐风趣,语笑嫣然,惹得凌帝哈哈大笑。   又聊了一会儿,御膳房的人传膳,然后众宫人托着桌椅杯盘,鱼贯而入,虽然忙碌,却井井有条。   灵犀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外面,这时外面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一阵秋风刮过来,火把噼噼啪啪作响。怎么还不结束呢,灵犀心想,又看了看里面,凌帝亲自把一个鱼眼睛夹给了昭明。“以眼补眼。”凌帝笑着说。   “父王是十全十美的人,吃了这仙桃,便可以做长寿的神仙了。”昭明把一碟桃片放在凌帝手边。众人又都欢笑起来,营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灵犀慢慢地转过脸,看向外面,心想,我一点也不稀罕。   晚膳过后,皇帝率领妃嫔皇子们回宫,御驾安全离开后,众大臣们也有条不紊地回家。偌大一个围城很快成了荒地。   灵犀帮着旁人清点财务,忙碌了一阵,很没用头绪,于是干脆躲在暗处休息了。眼看营地上的人越来越少,她唯恐被人落下,急匆匆地走出来。   营地四面有篝火,几个老兵三三两两地捡拾柴禾。顾庭树骑着一匹黑马,漫无目的地在草地上走,身后跟着黑压压地侍从。   他远远地就瞧见了一个穿裙子的娇小身影,这个再不会是别人,顾庭树略提高了音量:“你乱走什么,快过来。”   灵犀一听见这声音,宛如小鸡听见了母鸡的召唤似的,拍拍翅膀就往这边跑。越过了几座土丘,站在顾庭树面前。   顾庭树定睛一看,火光下的灵犀穿墨绿色短衫长裙,几缕发丝从鬓发间垂下来,衬得脸色白,眼睛黑,像个艳丽的女鬼。   女鬼满心欢喜地看着顾庭树,露出一行小白牙:“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她刚和自己的家人分别,然而家人不认识她,顾庭树才是她的家人,她的亲爱之人。想到此,灵犀一颗心脏砰砰直跳,眸子里更加地水光潋滟了。   顾庭树哪里会猜到她的小心思呢,他只是微微前倾,伸出一只手:“上马,回家。”   灵犀往四周看了看,没有轿子,也没有多余的马,她颇为踌躇地看了顾庭树一眼,并没有伸手。   顾庭树的马是西域良驹,承载两人的重量是没有问题的。然而灵犀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她早些时候还敢跟顾庭树打闹撕扯,如今年纪渐长,越发地庄重严肃起来,并不会随便跟他接触。   “你要么现在跟我走,要么一个人呆在草原上过夜。”顾庭树可懒得跟她消磨时间。   灵犀没奈何,十分局促地上马,刚在马鞍上坐定,就落入了顾庭树的怀里。   顾庭树只是随便动了动缰绳,然后问:“今天在御前伺候的怎么样?”这样说着的时候,这匹马嘚嘚地往前走,身后的扈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荒野寂静,唯有秋风呼呼吹过。   灵犀就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又转述了太后的话,然后说:“皇宫里的人都挺喜欢你的。”   顾庭树不以为然,只是说:“明年开春只怕又要去西边平定叛乱,满朝文武能调兵遣将的,除了父亲就是我。他们自然要笼络我们家。等哪天国家太平了,你看他们还瞧得上顾家?”顿了顿又说:“我说这话你别多心,真信任我们顾家,也不会把你许配给我了。”   灵犀也知道他没有挖苦自己的意思,只是随便嗯了一声,这个时候夜已经深了,她也有些倦怠。   队伍行走了半个时辰,早已经踏入京城的街道上。因为宵禁的缘故,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密集的马蹄踩踏声音。   顾庭树忽然开口:“狩猎的这段时间,交上新朋友了吗?”   灵犀不自觉地把身子靠在他的胸口,轻声细语地:“没有。”   顾庭树脸色一变,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但是灵犀随即又说:“倒是遇到了学堂里的旧友。”   顾庭树点点头,然后说:“你的好朋友,我记得有一个叫蓝贝贝的,是他吗?”   灵犀倒是很坦诚:“还有一个叫冯虎的,他以前老是欺负我和贝贝,现在好一点了,勉强算是我的朋友吧。”   顾庭树笑道:“冯家小子,如今长大了,也很有出息,前日比试射箭拨了头筹,皇帝还赐了他火铳。”   “他这样厉害?”灵犀觉得不可思议:“我当他只会欺负同学呢。可见人都是有许多面的,霸道的人必然孔武有力,孱弱的人不一定……”忽然腰上被紧紧勒住,灵犀只觉得呼吸一滞,整个心中砰砰乱跳起来。   “够了,”顾庭树环抱住她,气息在她细细的脖颈间流动:“我不想听见你谈论别的男人,一个字都不准说。”他忽然微微抬起右手。   身后的侍从齐齐勒住缰绳,静立在原地。直到主人走了约有一箭地远,才慢慢跟在后面。   这会儿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顾庭树轻轻吻着她白皙的脖子,低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灵犀整个人都吓傻了,她不明白顾庭树为什么忽然搞这么一出,明明之前睡在一起都是个正人君子呢。她打了个哆嗦,发现自己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整个身体宛如冻僵了似的。   顾庭树见她这样,就微微放松了一些,语气温和道:“我吓到你了?”   灵犀强势,自然不肯轻易认输的,便抿紧了嘴唇不说话。顾庭树也神态自若,目光闲闲地看着远方。这个时候夜风已经很凉了,地面上升腾起雾气。   这两个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灵犀脑子里乱嗡嗡的,想不出个结果,最后身子一软,重新靠在了顾庭树的身上。   顾庭树嗤地笑了起来,在她肩膀处低声问:“怎么?刚才玩的是欲擒故纵?”   灵犀马上说:“我没有。”挣扎着要直起腰板,被顾庭树按住了,他一本正经地把手伸进灵犀的衣服里,贴近胸口放置,轻声说:“心跳的这样快?”   灵犀继续陷入呆傻状,只回了一句是。   理智上她曾告诫自己,万万不可爱上顾庭树,否则她的命运就会和庭院里的那些女人一个样。但实际上,她喜欢他,这是客观事实,改都改不掉。   “前几日见你跟脱缰的骡子似的到处跑。今天换上丫鬟的衣服,真是文静可爱多了。”顾庭树在她耳边呢喃。   灵犀身子软了一半,头压得很低,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是轻声说:“庭树哥哥。”   这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只相互依偎着,心里统一地非常喜悦。   顾庭树在拉她上马之前,也没有想过要跟她示爱,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对灵犀的感情。然而这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他回过神来,只觉得很高兴,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爱这个女孩子啊。   从猎场到顾府,约有两个时辰的行程,这两个人同乘一匹马,只觉得时光无限甜蜜,似乎一辈子都可以一直走下去。   到了顾府门口,两个家奴簇拥过来牵马,顾庭树翻身下马,然后朝灵犀伸手。灵犀并不是行动不便的娇弱女人,她犹豫着握住顾庭树的指尖,利索地从马上跳下来,却没有踩到地,身体被他抱了一下,才又放下。   一群婆子提着灯笼为他们两个探路,顾庭树暗地里握住她的手,一边走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她们都睡了,我今晚去你房里吧。”他说这话倒也没有别的念头,因为此时确实是深夜,再去别人房间未免惊动许多人。   灵犀细声细语地说:“那原本就是你的房间,何必问我呢。”   顾庭树见她面颊绯红,羞羞怯怯的,姿容甚是有趣,不禁弯下腰,想要再逗她几句。   这时候婆子把庭院的大门打开,恭敬地站在一旁。两个人刚踏进门槛一步,忽然一个景泰蓝大花盆从窗子里扔出来,摔成了粉末,然后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跑到院子里,且哭且尖叫道:“你们索性把我弄死了,省的受着窝囊气。”   这人正是小梅,她一眼瞧见顾庭树,大约早就听说了他今夜回来,当下未语先嚎:“大爷,你再晚回来一刻,我就要被那娼妇治死了。”一行鼻涕一行泪地跪倒在顾庭树脚边。   灵犀见了家中这般情景,心中陡然一凉,那手也慢慢地从顾庭树的袖中抽了出来。   顾庭树面色沉郁,一言不发地越过众人,迈步进了阿桃的房间。阿桃这会儿也没有睡,脸色黄黄的,双目含泪,左手被轻纱缠了几圈,大概是受了什么伤。一见他回来,阿桃身边的丫鬟连珠炮似的告状:“原是小梅自己不小心,熨衣服的时候烫了桃姐姐,她反倒……”这话没说完,小梅隔着窗户骂起来:“弄不死的小娼妇,就你会调嘴弄舌,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顾庭树也不答言,只弯腰拉过阿桃的手,柔声问:“伤的严重吗?”   阿桃心中本来委屈,但是为免他心忧,便勉强笑道:“不碍事的,这几个丫鬟爱斗嘴罢了。外面冷不冷?你穿的太单薄了。”   顾庭树温言安抚她几句,又扫了一眼满院子狼藉的情景,只说了句:“今日晚了,都各自回房休息,再敢多说一句,拉出去打死。”   这话一出,众人全都噤声了,无声无息地收拾残局,又静悄悄地各自回房,整个庭院登时安安静静。   顾庭树抬眼一看,灵犀呆呆地站在墙角阴影里,身子伶仃瘦弱,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顾庭树把小厮叫过来,吩咐了一句:“今晚去外书房休息。”小厮应了一声,收拾了顾庭树的寻常物品,一主一仆走出了庭院。小梅还跪在门口,她眼见顾庭树既没瞧她一眼,也没说一句话,心中又羞又臊,却也不敢再吵嚷,扶着膝盖站起来,讪讪地回了自己房间。   几个丫鬟过来搀扶灵犀,灵犀不言不语地回到自己房间。她独自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庭院里花木沉沉,夜风凄寒。顾庭树留在她身上的热度,也一点一点地消散,最后成了一片冰凉。      ☆、强势做派   那天夜里闹的事情,第二天就传到了顾太太的耳朵里。顾太太治家多年,家庭成员简单,原本是没有大纷争的。忽然顾庭树成了家,便有了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自己筹谋许久,计划给这个家里添一位主事。   灵犀和何幽楠虽都是聪敏之人,然而灵犀不谙世事,对家长里短缺乏兴趣。何幽楠性格孤介,事不关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阿桃良善愚懦,身份又卑微,不值得被提拔。其余的就更别提了。顾太太深感家族凋零,起了给顾庭树娶妾的念头。   这是一件大事,跟赏赐通房丫鬟还不太一样。顾克天是不管家的,顾太太就挑拣了一个风和日丽日子,将媳妇儿和儿子叫到自己房里,借着闲聊的功夫,把这件事情说了。   “我年纪大了,往后家里面须有个女人操持,也不拘模样如何,只要能管管这一大家子的吃饭穿衣,不至于满屋子狼藉,叫人笑话,你们觉得怎么样呢?”顾太太语气温和,她讲得很郑重,好像不是给顾庭树纳妾,而是给他找正经夫人似的。   顾庭树陪着顾太太坐,他虽然没说话,但是对这个提议很赞成,家里几个女人吵吵闹闹,的确很不像话。   何幽楠坐在下首位置,微微一笑,闲闲的说:“我们做媳妇的才德不济,老太太疼惜我们才这样做,我们除了感激,还有什么话说呢?”   阿桃被特别赏赐坐在椅子上,这时也只得满面含笑:“正是,早该这样,不知道太太可有人选了。”   这两个人开口还不算数,最要紧的是正房夫人的首肯,顾太太看向灵犀,温声道:“公主觉得呢?”   凌朝开国四百余年,历经数百位皇帝,历来公主出嫁,从未有驸马公然纳妾的先例。虽然律法并未禁止,然而公主是金枝玉叶,在夫家稍微不如意,便回娘家撒个娇,那么夫家的整个政治命运便十分危险了。因此那些做了驸马的唯有敬她顺她,绝不敢有一点违逆。   顾太太敢公然提出这个想法,便是仗着灵犀没有皇室庇佑,是个孤独无依的女孩子。   屋子里的人都一齐望向灵犀,她今日穿了簇新的湖蓝色衫子,衣衫边缘压着金线,越发显得鲜艳贵重。她呆了一会儿,慢慢仰起脸,目光只是看着顾庭树,轻声开口:“问我吗?”   顾庭树略有些错愕,见灵犀脸颊粉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水银,好像下一刻就要落泪似的。他忙站起身道:“母亲,这件事情暂且缓一缓……”   “若是,”灵犀冷静地开口:“若是我的话在这个家里有分量,那么我是不准的。”说完这话,又缓缓地摇头:“我绝对不允许。”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大约谁也没想到灵犀会公然折了顾太太的脸面。半晌,顾太太把脸转向顾庭树:“你刚才说什么?”   顾庭树尴尬至极,勉强道:“我说,这件事情暂且缓一缓。眼看要入冬了,等开春再讲也不迟。”   顾太太脸色已经非常阴沉了,半晌才说:“我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才跪安离去。出了太太的院门。何幽楠往东,阿桃往北,各自迤逦而去,脸上的神情俱是非常复杂。   灵犀带着秋儿慢慢穿过花园的小路,满院子花木凋残,一片金黄。   顾庭树刻意放慢了脚步,见周围没有其他人了,才快步赶上去,喊道:“灵犀,你停一下。”   灵犀正迈步踏上一座白色的小桥,听见这话,也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桥边柳树高大茂盛,枯黄的叶子哗哗地落在她衣服上。   秋儿见他两个这般光景,忙行礼告退了。   顾庭树这才走上来,两人隔着十步的距离,一动也不动。   “今日这事,我也是刚知道,”顾庭树盯着她的背影,很努力地解释:“我妈的意思,其实是找一个可靠的女管事。一个家庭太大了,自然需要人管理的。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凉薄寡情的人。”   灵犀这才慢慢将身子转过来。她大概刚哭过,眼睛还是湿润红肿的,鲜艳的湖蓝色衣衫前襟上,晕染着斑斑水痕。   顾庭树从未见她如此伤心,不禁呆住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灵犀缓慢地说:“可我知道我是谁。”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要把那些话慢慢讲出来:“一直以来,我都是不被人喜爱重视的,在皇宫里是那样,在你家也是。你不把我当成是妻子,他们也不把我当夫人。我知道自己的地位。”   她闭上眼想了想,又不允许自己说出这样自轻自贱的话,虽然这是她内心所想。灵犀微微抬头,语气坚硬了一些:“可若是另娶个人代替我的位置,那是万万不能的。你要么现在出休书休了我。要么一辈子别动这个念头。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顾太太若敢执意给你娶新女人,我就敢一刀子宰了她。你们拿我这个公主给那个贱婢抵命吧。”   顾庭树听她把话说得刚硬凌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两人对峙了半晌,灵犀转身欲走,被顾庭树拉住了袖子。   “你别碰我!”灵犀摔开他的手,几乎是恶狠狠地警告。   顾庭树也皱紧了眉头,然而语气温柔了一些:“你怎么回事,那天夜里我跟你说的话……”   “你说的是那样的话,做的又是这样的事。”灵犀目光锐利的看着他:“早知道这样,你应该什么也不说。”说完这话,她甩了袖子,一步步地离开。   顾庭树一个人在桥上站了半晌,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他气得发晕,心里想着,难道我当真不敢休了你吗!停了一会儿又想,她这样伤心,身边又没人开解,不知道又要哭成什么样子。又埋怨灵犀性子太硬,为什么不能像阿桃那样,事事顺着他呢。   一时间千头万绪在胸中翻涌,顾庭树自诩是做大事的男子,并不屑于为情所困,然而今日的事情又着实叫他烦恼生气。他胡乱在院子里走,脸上恨恨的,似乎要找人出气。不知不觉停到一处院落,顾庭树抬头一看,见是东篱居,怒火稍微减了一些,转身就走。   偏巧梅香在院子里逗猫,一眼瞧见他,欢喜地迎过来:“少爷,怎么到门口又走了?今日大奶奶在家呢。”   顾庭树只得转过身走进来,勉强收拾了情绪,抬高声音道:“姐姐,我来了。”他在何幽楠这里是不敢撒野使性子的。   何幽楠一身半旧的衣服,款款迎出来,声音极温和:“我刚说要写字,你又来了。”   顾庭树勉强笑了一些:“我来烦姐姐。”   何幽楠见他神色凄惶,又想到之前灵犀的情状,心里只如被刺了一般,面上却不戳破,只是如寻常那样给他倒茶。   何幽楠的屋子靠近湖边,窗户又开阔,因此比别处房屋都寒冷一些。顾庭树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周身的浮躁也被沉淀下来,情绪渐渐恢复了平常,但是想到灵犀的话,还是觉得伤心。   “我在院子里走得累了,在你这里歪一会儿可好?”顾庭树神色倦怠地说。   何幽楠坐在书桌前写字,鬓发乌黑,脸颊雪白,她头也不抬地说:“要睡就睡,这里也没那么多规矩。”   梅香就过来领着顾庭树来到里间,何氏的房子里素雅洁净,并无许多装饰,墙上挂着吴道子的画,床边放着些陈旧的典籍。梅香给他脱了外衣,又把头发解散,待顾庭树躺下睡了,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并无一点声音。   顾庭树闭上眼睛,心思便恍惚起来,四周静悄悄的,虽然躺在何氏的闺房之中,却闻不到半点脂粉香味,唯有池塘里的残荷芬芳隐隐约约地传来。   顾庭树暗暗佩服何幽楠的沉静,心里想着,何姐姐是有道心佛性的人,可惜我不能像她那样。   他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来,梅香又轻手轻脚地给他穿衣服,梳头发。顾庭树坐在床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见上面写着几句话:“因爱而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顾庭树将书本放下,默默念诵道:“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心中似有所悟,亦觉得轻松了许多。   何幽楠写完了字,正在外间滴水廊下看花木,听见背后有声音,她就转过身,目光看向顾庭树,问道:“你好了?”   顾庭树一愣,竟觉得这个问题很难以回答,一时间站在原地不说话。旁边的丫鬟见他这样,却都笑了,以为他睡意朦胧。   何幽楠微微一笑,就不再问了。两个人一起站在廊下看风景。院子里的花木都凋零了,只有枯黄的叶子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两个人聊起了这些花草。何幽楠也种植花木,然而只为了消遣,并不深入探究。   顾庭树随口说:“灵犀是侍弄花草的高手,她……”说到这里,忽然闭口不谈了。   何幽楠盯着远方,慢慢说:“阿桃刚来的时候,你谈起她都是赞不绝口。到这一位,你却是这样。”   顾庭树想了想,轻声说:“阿桃温柔娴熟,很讨我欢喜。她只是让我生气烦恼。”   何幽楠半晌不说话,又轻轻叹道:“这就是俗语说的,一物降一物吧。”   两个人谈到这里,都觉得意兴阑珊。忽然丫鬟从外面走过来,说是婆子们在池塘里挖莲藕,挖出几只大河蚌,壳子里还有些珍珠。顾庭树闲得无聊,就跟何幽楠一起去看热闹。   池塘边果然簇拥了许多丫鬟婆子,地上摊放着十几扇河蚌,取出来的珍珠虽多,却都是下品,入不了顾家人的眼。唯独池面上晚开的几朵荷花十分有趣。顾庭树命人把荷花摘下来放到瓶子里,与何幽楠一起观赏。   他是有志向有抱负的男子,并不肯为男女之情所累。他想自己何苦自讨没趣呢,她既然避他嫌他,他也索性离她远远的,从此眼不见为净。想到这些,心情豁然开朗,与何幽楠侃侃说笑起来。   灵犀心中悲伤,一个人在花园偏僻处呆坐了许久。刚才对顾庭树说的,虽然是实情,却也是气话。那天夜里,他跟自己说的字字句句,还都在耳边。她怎么会当真不理他呢,只不过是气他的三心二意罢了。   灵犀脸上的泪痕渐渐干了,想起离开时顾庭树那一脸的凄惶,又有些不忍。他伤心成那样,可别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灵犀这样想着,不禁担忧起来,忙整理衣衫站起来,顺着一条小路返回去找他。   这个时候太阳落下去,整个花园铺上一层霞光。灵犀且走且想,心情颇复杂。我见了他,该怎么开口呢。唉,他好好地跟我说一句软话,我并不会不理他的。   正在想的时候,隔着一片竹林,她听见了顾庭树笑着说:“何姐姐,让我半个子吧。”   顾庭树和何幽楠坐在花园的石凳上下棋,旁边放着鲜艳夺目的荷花,丫鬟们烹茶倒水,不时地凑趣逗乐,主仆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灵犀独自坐在花丛后的青石上,只觉得周身冷冷的,过了许久,她才站起身,身子摇摇晃晃地回去。   当天晚上,灵犀叫丫鬟去顾太太那里请安,并且回话说:“早上太太说的那件事,我准了,一切就看太太的安排。”   这件事传出来,大家只觉得纳罕诧异,先前这位公主态度如此坚硬激烈,不知怎么忽然转了性子,私下里去打听呢,却又找不出半点踪迹。   顾庭树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旁人只道是公主识大体,唯有顾庭树觉得心惊,他了解灵犀的性子,如今说出这种话,只怕是要跟自己决裂。顾庭树心中又焦躁起来,只想冲过去找她问个明白。却又想起那日在何幽楠那里的感悟,便又生生忍住了。   顾庭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男人。一个小妮子而已,他想,我能栽在她手里?于是态度依旧淡淡的。   这几天是“秋老虎”的天气,十分炎热,丫鬟们只得将夏日的衣服重新翻找出来,又往屋子里放冰块降温。学堂里没有开课,灵犀每日只在家里种花看书。   这一天早上她醒过来,只觉得周身不适,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她喊了一声秋儿,吩咐她把屋子里的冰块移出去。秋儿穿着夏日的薄衫薄裙,她知道公主最近心情不好,当下也不敢多嘴,动作迅速地把木盘搬了出去,又见公主抱着臂膀,便问道:“公主,您冷吗?”   灵犀慢慢从床上下来,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开口说:“把秋天穿的夹衣找出来……”一语未了,她见秋儿呆呆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灵犀问。   秋儿指了指床褥,灵犀一抬眼,只见雪白的床铺上晕染着斑斑血迹,她不禁愣住了。   秋儿反应极快,马上抓起一件旧衣服给她披上,轻声说:“没事的。”叫她先坐在铺了厚毡垫的椅子上,自己匆匆去外面拿东西,不一会儿将女性所用物品都带来,又有一个嬷嬷进来,指导她如何处理。   秋儿跟她是一起读书的,关系比别人亲密。待无人的时候,她才对灵犀说:“公主体质弱,今日多睡一会儿吧。”   灵犀穿着比别人厚实些的衣服,神情懒懒的:“我不困,把椅子搬到廊下,我看会儿书。”   秋儿无奈,只得依了,又给她加了一件雪白的披风,椅子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宛如一个摇篮。灵犀躺坐在团团布料之中,只露出一张脸,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世说新语》。   秋儿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她脚边,没话找话地开口:“公主这几日,心情不太好啊。夏天的时候不是还说说笑笑的吗?现在是为了什么?”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堆。   灵犀的脸慢慢从书本里移开,扫了秋儿一眼,开口道:“你这张嘴,是从小梅那里借来的?”   秋儿当即不说话了。小梅因为搬弄是非,已经被调到菜园子里种菜了。秋儿可不想步她的后尘。   屋檐角的铃铛哗啦啦响了一阵,忽然院门移开,顾庭树穿着一身绿色薄衫,闲闲地迈步进来。   秋儿咳嗽一声,故意大声说:“少爷回来了呀,今天回来的早。”   顾庭树朝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进屋了。   阿桃如今显了身怀,已经是非常笨重了。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还没站定,又被顾庭树扶住了。   “今天陪老爷见客,没多大事,我就偷懒回来了。”顾庭树笑道:“你在家里做什么,我不在,你闷不闷。”   阿桃脸颊一红,嗔道:“你在或不在,我都有事情做,谁是围着你转的?”说完这话,又招呼他上前,从炕几上拿出几样花花绿绿的东西:“这是给小孩做的衣服,你瞧着怎么样?”顾庭树见这东西小的精致,就笑了起来:“好看。我也想要一件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时候,秋儿在外间烧水倒茶。顾庭树把她叫过来:“你是我们家养的奴才,怎么主子回来,你连一杯水都不会倒,只顾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   秋儿无端受了训斥,也不敢辩白,只好低头倒茶。阿桃心思细密,听顾庭树问的蹊跷,就说:“秋儿,外面怎么了?”   秋儿只得回禀说公主在外面看书,自己随身伺候。   阿桃笑道:“公主是爱读书的,今日天气又好,很适合在外面坐着。你去吧。”秋儿答应了一声,慢慢退出去。   顾庭树沉默着,终于还是叫住了秋儿:“她穿的那么厚,脸又是白的,生病了吗?”   众人听见这话,都是一愣,阿桃心下了然,又把秋儿叫过来问了一遍。   秋儿却不好当面说明,只好伏在阿桃的耳边说了。阿桃含笑点点头,说道:“你下去吧,好生伺候。外面风大,给公主遮挡些。”   阿桃转过脸,就见顾庭树直直地看着自己,双目如电,藏不住的紧张,他问:“她怎么了?”   阿桃拼凑出一个笑脸,低声给顾庭树说了缘故,又说:“你们俩这几日都不说话,我只当是翻了脸,原来你这样长情。”   顾庭树心中轻松,又恢复了淡淡的样子:“我不过是白问一句,就引出你这么多话。”   灵犀看了几十页书,只觉得周身困乏,便把书放在身上,伸手要茶杯,秋儿把茶水递给她,她刚握住,手掌就整个被另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握住。   “这水凉了,”顾庭树把水杯拿走,递给秋儿:“给你主子换热的来。”   秋儿很识趣地走开了。   顾庭树弯下腰凝视着她,椅子很矮,他个子又高,这是一个很考验腰力的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   “你觉得怎么样?”顾庭树轻声问她。   灵犀垂下眼皮,也不说话,伸手拉住披风的帽檐,唰地把整张脸都盖住了。   顾庭树眼角动了动,忍耐了许久,一言不发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顾庭树:很好,这位对我爱理不理的女人,你已经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纳妾      进入十月份后,家中诸人渐渐清闲下来,天气又很凉爽,灵犀就开始收拾东西进学堂了。她事先跟顾太太禀告过这事,顾太太因为纳妾一事,有些心虚,因此就应允了。   秋儿欢欢喜喜地帮她收拾书包,又说:“不知道先生又要教授什么内容。我不喜欢读孟子孔子,我愿意学习唐诗。”秋儿长得高高瘦瘦,眼睛亮闪闪的,有些灵气。   灵犀脸上含着笑意,坐在床上挑拣明天上学要穿的衣服。   秋儿又说:“六月份放假前,冯公子说要带咱们俩看戏,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事。”   灵犀就慢慢说:“你明儿见了问他,他即便是忘了,也能重新想起来。”   秋儿放下书本,嗔怒道:“我一个丫鬟,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灵犀开口道:“你跟他说,你从六月到十月,一直牵挂着他许的戏,他听见这话,保不准就不要你做丫鬟了。”秋儿听见,涨红着脸过来打她。灵犀忙笑着避开:“我惯的你,越发没大没小了。”   秋儿啐道:“公主跟冯公子是挚友,我们做下人的自然跟他亲近一些,你要拿这个取笑我,我明天不陪你读书了。”说完这话,腰身一拧,碎步跑了出去。刚迈出门槛,就看见顾庭树穿一身黑衣站在院子里,脸上冷冷的。   秋儿瞧他起色不善,弯腰行了万福,又赔笑道:“少爷回来啦,公主也在房间里。”她是灵犀的婢女,总希望少爷跟公主能亲近一些,而不是在外面找乱七八糟的女人。   顾庭树,如往常一样,看也不看灵犀的房间,径直往阿桃那里去了。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灵犀就赶紧起床穿衣,叫丫鬟们伺候她梳了头,她朝四下里看,见秋儿还蓬松着头发,穿着短衣短裤,不禁急躁道:“你这懒丫头,多早晚了还不准备。”   秋儿苦着脸,小心翼翼地说:“公主,昨晚上少爷吩咐我,说以后不许你去学堂了。”   灵犀手里拿着梳子,愣了一下,忽然冷下脸来,恨声道:“他管的了我吗!”说完这话,直接站起来往外面走。   西厢房还静悄悄的没有点灯,灵犀一把推开房门,丫鬟婆子们睡在地上,都很疑惑地看着她,又说:“少爷和阿桃还没起来,公主过会儿再来吧。”   灵犀冷笑一声,迈步就往里面走,慌得丫鬟们急忙爬起来,又不敢伸手去拦她,只得去里面通传。   灵犀进了里间,只见床帏低垂,气味香甜,丫鬟将灯点上,又急急忙忙地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顾庭树的声音:“你别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灵犀站在地板上,就看见顾庭树穿着暗金色的亵衣,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大约被打扰了睡眠,神情不太好看。   “你的事情,我从来不管,烦请您也不要插手我的事情。”灵犀一字一顿地说:“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顾庭树盯着她,目光冰冷锐利:“这是什么话,我是你丈夫。”   灵犀怒极反笑:“您倒是记性好。”抓起旁边炕几上的纸张,摔到顾庭树身上:“那么您行行好,写一封休书给我。从此大家两不相欠,你好好做你妻妾成群的大少爷。”   顾庭树听见这话,倒是笑了,声音却更冰冷:“那么你呢?”   灵犀也不答言,转身就走。却被顾庭树一把攥住了手腕。   顾庭树的力道很大,他低下头盯着灵犀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你的去处,你的那些朋友,冯虎冯狗,宝宝贝贝的一大堆,总是不缺下家的。凌灵犀,我还真是小瞧你了,身子还没发育全,倒学会出去勾引男人了。”   灵犀听了,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扬手打在了他脸上。   只听见“啪”地一声,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阿桃唬地再也坐不住,忙下床来拦在两人中间,劝解道:“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   顾庭树生平头一回挨巴掌,灵犀也是第一次打人。两人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对方。最后还是阿桃叫来众丫鬟,将公主扯回了屋里。   阿桃把顾庭树拉到床边坐下,扳过他的脸看了看,只是红了一片,她心疼的要死,赶紧取来了冰块给他敷上,又严令丫鬟不准走漏风声,最后坐在旁边柔声解劝:“你跟她小时候一起读书写字,一块吃饭睡觉,怎么如今大了,竟疏远到这个地步。”   顾庭树低垂着眼皮,听见阿桃这话,只觉得心中一疼,半晌才轻轻叹气,对阿桃道:“你去瞧瞧她。”   阿桃只是仔细查看他的脸,并没有动。   顾庭树不禁急躁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她,我刚才说了混账话,她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了。"   阿桃呆了一下,慢慢道:“早知如此,刚才何苦来。”   顾庭树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灵犀当众受了辱,却并没有大哭,只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阿桃站在门口瞧了一眼,见她身子挺拔,十指紧攥,脸颊脖颈微微发红,胸脯也一起一伏的,显然是怒到了极致。然而她这么个怒法,旁人见了就要心中悚然,更别提上前劝慰了。阿桃想起了第一次见灵犀时,她那个龙颜大怒的架势,心里也觉得畏惧,就悄悄走开了。   学堂的事情,眼见是无法挽回了。过了几日,灵犀带上秋儿,去跟学堂的伙伴们道别。那些人见她回来,俱欢喜无限,围着她说了许多亲热的话。灵犀只微微一笑,将自己放在书桌里的纸砚等物收拾起来,一并带走。   她离开学堂时,朝蓝贝贝望了一眼。蓝贝贝不消她吩咐,果然放下东西走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以前玩气球的那个蹴鞠场。   蓝贝贝伤心且惋惜:“往后真的不来了吗?”   灵犀神情沮丧:“我家人不许我读书了。”   蓝贝贝说了几声可惜,又见灵犀神色凄然,未免她再伤心,就努力做出乐观的样子:“反正咱们同在京城,往后有见面的日子。你也别难过了。”顿了顿又说:“你要走了,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灵犀仰起脸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那天在猎场上提到的松王,还跟你交好吗?”   蓝贝贝皱着秀眉:“可说呢,老是打发人请我去皇宫玩,我婉拒了几次,还被父亲责骂了。正心烦呢。”   灵犀忽然庄重了神色,注视着蓝贝贝:“贝贝,你我算不算朋友。”   “总角之交。”   灵犀认认真真地说:“那我接下来说的话,你须一个字一个字的记住。我绝对是为了你好。”   蓝贝贝虽然疑惑,却也答应了。   “你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前途命运。全落在了这位松王身上。我知道你出身不好,要是你想安于现状,或者凭自己本事打拼,那就当我没说,若是要平步青云,一跃龙门,就要花费所有的心思和精力,想好怎么取悦这位松王。”   蓝贝贝狐疑道:“一跃龙门?这也太夸张了,王爷喜欢交友也是常有的,为这个提拔我做官,那倒是稀奇。”   灵犀正色道:“你的造化可不止于此。你到底信不信我吧。”   蓝贝贝见她容色庄严,也只好点头。这时授课先生已经进学堂了,蓝贝贝忙摆摆手:“那我走啦。”微微一笑,露出倾国倾城的颜。   灵犀颇为不舍,顿足道:“你急什么!”又摸了摸袖口:“我送你件东西吧。”偏偏连手帕扇子都没有带。   蓝贝贝细细打量她一会儿,忽然上前一步举起手。灵犀只觉得面上一暖,是蓝贝贝的衣袖拂过,带来淡淡的果香味道,灵犀只觉得一阵恍惚。蓝贝贝已经后退了几步,手里拿着从她头上摘下来的蝴蝶头饰。那是用玳瑁和白银做成的,指甲盖大小,银光灿灿,十分好看。   “我就要这个啦。”蓝贝贝揣进袖子里又要走。   灵犀只得说:“你就没有回送我的东西?”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两块梅花饼干:“这是我早上拿的,送给你了。”拉起灵犀的手放在手心,又正色道:“灵犀姑娘,虽然以后你不能读书了,但是未来的路还很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要加油啊!”   “……”   灵犀把饼干揣起来:“哦,谢谢。”   蓝贝贝弯起一双灼灼桃花眼:“再见。”转身跑回教室里了。   灵犀无限伤感地看了一眼学堂,转过身率领秋儿走了。走了约十几步,秋儿一个劲儿地朝她使眼色,又说:“冯少爷一直跟着您呢。”   灵犀立住脚步,冯虎赶紧走了上来,语气非常地客气礼貌:“你有话跟我说吗?”   灵犀摇头:“没有。”   “那你送我件东西呗。”   “不送。”   冯虎很沮丧地跟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又说:“过几天,我那位兄长就去你家提亲了,成与不成,他总想要个结果。”   灵犀心里打了一个突,想起顾庭树那个疯狗脾气。顿了顿,认真看向他:“冯虎,其实我不姓顾,我姓凌。”   冯虎愣了一下,只得接口道:“嗯,是国姓。”   “我的闺名叫灵犀,但是外人叫了我,要称呼一声佳木。”灵犀神色严肃地说:“你提亲之前,先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冯虎见她容色严厉,只得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就立住了脚步,眼见灵犀带着婢女往前走,消失在花园深处。   灵犀从学堂里回来,换了衣服后,去顾太太那里请安。顾太太拉着她说了一会儿家常话。灵犀不干涉顾家内政,这是顾太太满意的。然而她跟顾少爷的关系,又着实让人头疼。   顾太太熟知儿子秉性豁达洒脱,极少与人争执吵闹,更别说是跟个女孩子怄气几个月了。若是两人恨极了对方,彼此撂开也就算了。可是瞧顾庭树的光景,又不是那样。   “他虽然是顾家的独子,但是老爷跟我从未溺爱过他。他性子又好,并不是暴躁施虐的人,你们两个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你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怯生,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读书时,又是他牵着你的手去的。”   灵犀听见这些话,只好连声说了几个是,勉强敷衍了过去。坐了半晌才告退,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了,丫鬟们在院子里逗一只哈巴狗,阿桃的房门开着,想必是顾庭树回来了。   灵犀走进屋子里换衣服,不经意瞧了一眼桌面,不禁沉下脸来,叫秋儿进来:“我放在桌子上的饼干呢?”   秋儿不知道她为这件小事发什么火,忙跑出去问了一遍,然后才苦着脸回禀道:“少爷拿去喂狗了。”指了指窗外:“就那只哈巴狗。”   灵犀恨得咬牙,半晌说:“滚吧。”秋儿果然跑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顾庭树的随身小厮进来,手里端着一个装针线的大箩筐,里面装着小山似的饼干,跪下磕了头,回禀道:“少爷说动了公主的东西,这是赔给您的。”   灵犀又气又恼,半晌才叫他滚蛋。   顾太太赶在过年之前,总算物色了一位不错的女子。家里是经商的,她是嫡出,有才有貌,心气很高,其实并不愿意给人家做小老婆。但是她父亲深感商人地位卑微,想借此攀上顾氏一家,尤其是他家跟顾太太有些远亲,女儿嫁过去大概不会吃亏,因此替她允诺了。   顾宅宽阔豪奢,房屋众多。顾太太单独拨了院子给新人住,又赏了一处庭院给阿桃养胎。顾庭树习惯在阿桃那里安歇。灵犀单独住在旧院子里,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平时除了给顾太太请安,只在家里读书写字,极少与外人见面。   十一月份,顾太太挑了个黄道吉日,就把这位新姨太接了过来。虽然并不摆宴,也不设堂,然而府中众人对这件事还是很开心的。丫鬟们全都换了鲜艳好看的衣服,又把整个顾宅扫了一遍,泼上清水,可惜天气太冷,水结成了冰。   新人被用一顶朱红色的花轿接来,顶着红盖头,穿着红衣服,被丫鬟搀扶着一步步来到顾太太的院子里。   房内装饰很喜庆,顾太太和顾老爷穿着万字花纹的衣服,坐在主位上,灵犀与何幽楠各坐在两旁。   顾庭树亦穿着喜服,衣服鲜红,以黑线镶边,越发衬得沉稳贵气,风度翩翩。他脸上并没有喜色,只是牵了新人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父亲、母亲。”   旁边有丫鬟递过来茶,新人接过来,跪下磕头,称呼:“父亲母亲。”然后又给大嫂敬茶,何幽楠神色淡淡的,也喝了。   顾庭树把她领到灵犀面前,顿了顿:“这是我夫人。”   新人款款跪下,口称:“姐姐。”   灵犀神色冷峻,如大理石雕刻一般,旁边的丫鬟秋儿斥了一句:“是公主。”   新人只得重新跪下称呼公主。灵犀也喝了一口,这就算是礼成了。   管家在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丫鬟小厮们一起欢呼起来,簇拥着这一对新人走出来。灵犀作为正夫人,闲闲地走在后面,算是送这一对新人。   小厮们围在门口,吵吵嚷嚷地要喜钱。这三人一时站在台阶上走不动,管家一边分派铜钱,一边训斥他们让路。   灵犀只觉得耳边吵吵嚷嚷,十分乏味,慢慢地移步到旁边。   顾太太的屋子是正堂,地势极高,从正门出去就是十几层台阶,旁边没有台阶的地方则是高台,看起来有点危险,但水磨石比较粗糙,一般是不容易滑下去的,偏偏今日洒了水又结成了冰。   秋儿一转眼瞧见灵犀在结了冰的台子上走,不禁喊了声:“公主,别往那边去。”   灵犀穿的是软底绣鞋,听见这一声喊,不禁吓得晃了一晃。   顾庭树本来是在一丈之外的,忽然听见秋儿的喊声,不知怎么拨开众人,瞬间来到了灵犀身边将她抓住,偏偏收势不及,两人一起跌下了台阶。   “咚”地一声巨响,那下面自然是坚硬的石板,顾庭树紧紧地抱着她的脑袋,落地之后盯着她的脸,说出了两个月来的第一句话:“你疼不疼?”   灵犀嘶嘶地吸气,挣扎着坐起来,蹙眉道:“你刚才推我。”   顾庭树没说话,丫鬟小厮们急忙簇拥过来,将两人扶起,又查看伤势。   灵犀的胳膊被磕出一片淤青,她疼的龇牙咧嘴,又看向顾庭树,怒道:“你刚才不来拽我,我也掉不下去。”   顾庭树不搭理她,丫鬟们给他整理衣服帽子,又忽然齐齐地惊呼起来。   他的肩膀处晕染了一大团血渍,血水顺着袖子滴滴答答流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那种台子很高的房屋,我在故宫见过,瞧着的确很危险,当时就脑补了怀孕的妃子被婢女推下去流产失宠的情节。   ☆、二难   当天晚上,顾庭树是在顾太太屋子里休息的,他的肩膀被地上的冰块划出很长一道口子,所幸没有伤到筋骨。太医院的人来了几次,又开了药,说是没有什么大碍。众人才放下心。   外面自鸣钟响了十下,想来已经很晚了。顾庭树光着上身趴在床上,肩膀上刚涂了药,不敢随便动。房间里暖气很足,他身体又强壮,并不畏惧寒冷。外面的丫鬟来来去去地走动,他闭上眼睛,只觉得神思恍惚,一时间又睡不着。忽然一阵幽香袭来,顾庭树心中一动,转过脸一瞧,果然是她。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凝望着对方,半晌,顾庭树将手伸给她:“来。”   灵犀低着头,慢慢地把手放在他手心,又依着床沿坐下,依旧是一言不发。   顾庭树揉着她柔软的手,摆弄了一会儿,改成十指紧扣,紧紧地握住。灵犀觉得很疼,只好轻声说:“别动了伤口。”   顾庭树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太敢跟你说话。就怕一张嘴,又吵起来。”停了一会儿又说:“那些伤人的话并不是我本来的意思。”   灵犀抬起袖子揉眼睛,轻声说:“我知道。”   “我不是个好丈夫。”   灵犀用袖子笼住他的嘴,低声说:“算了,今天别提那个。”   顾庭树就把她的手放在枕头边,一口一口地亲吻着指尖。灵犀羞得满脸通红,挣扎着要走。顾庭树正色道:“我是为了你受伤的,现在重伤未愈,你就忍心走吗?”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下。   灵犀只得老老实实地坐着,见他亲完了整只手,又饶有兴致地开始咬起来,灵犀只好说:“你不要咬了,手指不干不净的。”   顾庭树微微一笑,用健康的那只手托住下巴,歪着脑袋看她:“好吧,你身上别处干净,给我亲亲。”眼看灵犀羞窘地说不出话,又忙笑道:“抱歉,我乱说的。”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似乎有顾太太。灵犀起身就要走,被顾庭树死死攥住手腕。   “你不要走。”   灵犀挣脱不开,急得满脸通红,只得说:“我不走,你先放开我。”   顾庭树很固执:“我不放。”   顾太太领着一个红衣女子走进来,刚准备开口,一眼瞧见屋内情形,不禁愣了一下,以为他们两个又当场打起来了。   灵犀尴尬地叫了一声太太,顾庭树也开口说:“妈,我已经要睡了,你有事吗?”   顾太太明白过来,不禁笑着说了句:“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灵犀更加羞得抬不起头。   顾太太把身边的女子推过来,然后说:“这是海棠,她今晚上照顾你。”红衣女子款款走过来,朝他两个行了礼:“公主万福,少爷万福。”   灵犀才醒悟过来这是新娶的姨太太。打量了一回,见这女子眉目舒朗,身材高大,颧骨微高,略有几分姿色,瞧着是个有主见的女人。   顾庭树谁也没看,语气颇为不耐烦:“今天公主在这里,我谁也不要。”   顾太太耐着性子解释道:“你的伤夜里还要换药,公主千金之躯,哪里会做这些呢。”   最后顾太太叫海棠睡在外间塌上,随时等候吩咐。海棠听了这话,回答了一个是,目光淡淡地看了一眼顾庭树,转过身就出去了。顾太太转身要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对灵犀说:“庭儿身上有伤,你好好地陪他说话罢,别叫他累着了。”   灵犀一连答应了几个是,站起身目送顾太太出去了。   顾庭树直勾勾地看着她,笑道 :“我妈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就回答是。”   “她叫我别跟你吵架打架。”灵犀答:“不是吗?”   顾庭树点点头,笑道:“很对。”   两人关了灯,双双躺在床上睡觉,这张床虽然很大,但是灵犀唯恐碰着他的伤口,只是挨着床的边缘,顾庭树不满意道:“你离我那么远干嘛。”   灵犀慢慢往他这边挪了挪,又说:“咱俩斯斯文文地躺着说话不行吗?”握住了他那只乱摸的手。   顾庭树身上带伤,又很疲惫,只好过嘴瘾:“等我伤好了再收拾你。”   “你的伤要是好了,我就不来看你了。”   “你!”   灵犀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今天不吵架了,睡觉。”   夜里海棠果然来换了一次药,灵犀朦胧中听见两个人说话。   “少爷,我叫海棠。”   “姓什么?”   “我姓海。”   顾庭树笑了一下:“这倒是个少见的姓。”   海棠说了个是。   “外间有炉火吗?你穿的这么薄。”   “有的,我不冷。”   “你下去吧。”   海棠举着蜡烛慢慢地走了出去,又把房间门关好。顾庭树忍耐了一会儿疼痛,又伸手把灵犀往自己身边揽了一把,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灵犀说话算话,等顾庭树背上的伤口结痂,她果然是再也没有来过。顾庭树心中怅然,倒是几次来看她,灵犀脸上淡淡的,总对他爱理不理。他自己又要忙军中的事务,因此渐渐很少在家了。   冬日下了大雪,顾宅的女人们凑在一起在暖阁里打麻将。顾太太与三个媳妇坐在一张桌上,阿桃坐在旁边的软凳子上陪着。她的肚子比一般孕妇还要大。   “找太医瞧了,说是双胞胎,”阿桃笑着解释:“可这也说不准。”   顾太太非常地高兴:“太医都说了,那能有假吗?你也快临盆了,可仔细点,别太劳累了。”说着又叫丫鬟拿几盒人参给她。   牌桌上其他三个女人统一地沉默了一会儿,灵犀先说:“取名字了吗?”   阿桃笑道:“拟了几个,都不太好。公主学问高,一定能想个好名字。”   灵犀有些兴趣,却又谦虚道:“取名字的事情,还得庭树做主。”   “他知道是你取的,只会欢喜不及,还能挑出错来?”海棠开口道。   灵犀没搭理她,只是对阿桃说:“我想好了拿给你看。”   外面的雪下得极大,整个院子白茫茫地铺了一片。这四个人坐得乏了,就起身去外面赏雪,丫鬟慌忙过来披上羽绒斗篷。   顾太太携着三个人站在台阶上,见灵犀穿猩红色毛绒斗篷,何幽楠披雪白色玄狐斗篷,两个人宛如皓月明珠一般。她素来对她俩不满,此时见了,也不禁欢喜起来:“真是少有的人品相貌。”携了这两人的手慢慢走下台阶。   庭院里早就清扫出了一条小路,四人一行走着,说着闲话,又聊起了今年农庄的收成,顾太太才把海棠叫过来,问道:“今年农庄的年租收了吗?”   海棠忙回答说收了,当下将今年收的稻米、干菜、银两、兽皮、珍珠等物,一样一样地讲了出来。又说得了两样稀奇的宠物,打算放在花园里养。   顾太太听了很满意,赞叹道:“难为你记性好,竟记得这样清楚。”   海棠回禀道:“我在家做姑娘时,也这样帮母亲管账目。”   顾太太道:“可见我没有挑错人。”见她只穿一件半旧的披风,就叫丫鬟将一件新的鸭绒大氅赏给她,又问道:“我听说前几日,庭儿在你那里住的。”   海棠听了,脸颊微红,只得回禀道:“白日里来了一趟,略坐了坐就走了。”   顾太太听了,看了灵犀一眼,继续说:“你也太老实了,又不会撒娇撒痴,他如今总住在阿桃那里,算是怎么回事呢”。   海棠只是低头不语。   何幽楠见她们聊这些话题,就走到旁边的梅树旁边赏花。灵犀也不好插话,只好低头看自己新染的指甲。   正在这时,一个婆子赶过来禀告道:“少爷回来了。”众人抬头一看,就见顾庭树穿黑色斗篷,骑着枣红色的马踏雪而来,那雪纷纷扬扬地洒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微微一笑,跳下马,又把鞭子扔给了佣人,几步走上来给顾太太行礼。   顾太太见了他自然欢喜,又嗔道:“这样大的雪,你怎么回来了。你老子呢?”   “父亲还在外书房议事,”顾庭树起身站在顾太太旁边,恭敬地说:“我想起一封要紧的信,落在家里,因此回来了。”   顾太太见他冒雪回家,必是紧急的信,忙催促道:“落在哪处院子了。”   顾庭树看了灵犀一眼:“在公主房里。”   灵犀诧异道:“我房里没有你的东西。”   “前日我找你说话,落在暖阁的炕桌上了。”顾庭树解释道:“烦请公主回去帮我找找。”   顾太太也连声催促她。灵犀无奈,只好跟顾庭树一起走了,又暗暗嘀咕道:“我房里真的没有你的东西,你若是找不见,可别赖我。”   这时候庭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顾庭树靠在她身边,点头道:“找不到就算了。”又细细地瞧她了一回,笑道:“你今日穿着红色,倒是格外的娇艳俏皮。”   灵犀很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顾庭树微微一笑,又轻声说:“其实我在外书房呆的无聊,告了假跑回来的。我知道你跟她们在一起也乏味得很,特意赶来解救你。”说到这里,就轻轻地握住了灵犀的手:“你要谢谢我……”   灵犀立刻抽出手,秀眉扬起,朝地上一指:“五步以外。”   顾庭树无奈,果然退到了五步之外,慢慢地跟在她旁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了院子里。秋儿正在逗猫,看见他俩同时回来,欢喜无限,忙赶着掀开帘子。   顾庭树迈步进去,只觉得里面又暖又香,连声赞叹道:“还是你的地方好。”将斗篷脱了,在屋子里慢慢欣赏。灵犀爱种花木,如今虽然是冬天,但房内依然放置了十几盆盆栽,瞧着郁郁葱葱,十分好看。顾庭树凑过去看了一会儿,称赞道:“你种的这些蒜苗很好看,开的花也很香。”   灵犀看了他一眼:“是水仙。”   顾庭树自然认得水仙,只不过成心逗她高兴罢了。他又走到书桌前,见桌子上散放着一些诗词,字迹跟自己的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略秀气一些。因为灵犀一开始学习写字,临摹的就是他的字,后来学成了,这习惯也没有改掉。   顾庭树翻了一会儿,笑道:“你的字写的越发好了。”   “没有你写得好。”灵犀慢慢走过来,随便把纸张收拢起来,放在一边。又见顾庭树头发上还带着水珠,鼻尖也有些发红,便随口问道:“你是骑马回来的?”   “是。”   “外面雪那么深,往后别这样了。”   顾庭树连声答应:“好。”   两个人各自在椅子上坐着,秋儿忙着给搬火炉倒热茶。灵犀畏寒,喝了两口热茶后,鼻尖沁出汗珠,脸颊也微微地红了起来。顾庭树跟她讨论了一会儿学问,又聊起了外面的趣事。他们俩到底是一块儿长大的,虽然最近闹了冷战,但若是心平气和下来,是很能融洽相处的。   快到傍晚的时候,秋儿进来添水,看见少爷和公主凑在书桌前看书,顾少爷用几乎是呢喃的语调给她解释:“两晋时期的人多狂放,说是风流名士,其实他们流行食用五石散,使人精神错乱的。”   灵犀嗤地笑了起来,看着顾庭树的脸说道:“你乱讲。”   “我说这些自然是有根据的,不信我找来书给你对质。”顾庭树抬起头,见到秋儿,就问:“什么事?”   秋儿十分机灵地说:“少爷今晚是在这里睡吗,若是的话,我提前给您准备床褥。”   顾庭树不回答,只是看着灵犀。灵犀别转过脸,轻声说:“糊涂奴才,他自然是留在阿桃的房里。”   秋儿辩白道:“可是今日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地面又来不及清扫,外一少爷在路上摔跤或者受了风寒呢?”   灵犀沉默着不说话。倒是顾庭树先说:“我瞧你们这屋子里很暖和,就睡在外间的软榻上吧。”   秋儿无奈,只得悻悻地走了。   待房内无人时,顾庭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灵犀,那天从猎场回来,我已经跟你表白了心意,可是你有时亲近我,有时又远离我,到底是想怎样呢,或者你心里有了其他人?”说到最后一句,心里不禁痛了一下。   灵犀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粉颈,过了许久,才轻声说:“我的心,给你的心是一样的。”   顾庭树登时欢喜起来,握住她的手道:“我就知道是如此。”又柔声问:“那么你为什么总是跟我生气,是因为纳妾的事情吗?我一直都没有去她的房间里过夜,有时候为了敷衍母亲,只去她屋子里坐一会儿就走了。”   见灵犀低头不语,顾庭树急得晃她的肩膀:“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灵犀说:“我生气的,并非只是纳妾这件事情。”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以为,既然你我是夫妻,就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喜欢你身边的那些女人。”   顾庭树呆了一下,才说:“我不理她们就是了。”顿了顿又柔声说:“但是这世间的男子,娶妻纳妾是极正常的事情,我心里只爱你一个,不好吗?”   灵犀很果断地摇头:“不,不行,即便是名义上的女人,我也不愿意接受,我讨厌她们。”   顾庭树低头沉默着,一时间觉得灵犀非常地不可理喻。他是传统大家庭里出来的男子,认为一夫一妻多妾是正常的家庭结构,即便他爱妻子,多纳几房小妾传宗接代,也是件尽孝道的好事。   “好,我可以把海棠赶出去,但是阿桃怎么办呢?她还怀着我的孩子,我把她撵出去,岂不是叫她去死。何况她平日里待你那么好。”   顾庭树提到了阿桃,灵犀眼圈一红,叹气道:“我并不要求你什么,你也不要逼我。”微微提高了音量:“秋儿,掌灯,送少爷回去。”   秋儿正抱着一摞棉被出来,听见这话,只好放下棉被找灯笼,又赶紧找来婆子临时去外面扫雪。   顾庭树冒着大雪回到阿桃房间里,阿桃已经睡了,只好重新点灯,一大堆丫鬟忙着服侍他换衣服洗漱,阿桃嗔怪道:“这都半夜了,好歹留一张床位,怎么还给赶出来了?”   顾庭树绷着脸:“这话,你问她去啊。”   阿桃见他生气了,忙笑着陪他说话,又亲自给他端了热热的米酒团子,顾庭树喝了甜汤,脸色才略缓和了一些,心里依旧有气:“我事事让着她,她却这么傲慢。”   阿桃微微一笑:“又吵架了。”   顾庭树气道:“你看我在家里在外面,几时与人争吵怄气过?即便是跟她,也不过发狠说两句气话,大部分时间伏低做小的哄她,她却一次也不肯低头,今天又说出那种话。”   阿桃好奇道:“她说什么?”   顾庭树叹了口气,懒懒道:“没有什么。”   阿桃想了想,笑道:“我明儿去劝劝她。你为她这样劳神伤心,就是铁石心肠的也要被感化了。”   顾庭树摇头:“你能劝得动她?她那个性子,把文渊阁的大学士们全都请过来,只怕也劝不动。”   阿桃盯着他的脸,半晌试探着说:“她不肯从你,劝又劝不动。干脆算了。”   顾庭树冷着脸:“不能算。” 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少爷顾庭树:女人,你不要想用这种方式引起我的注意,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么我告诉你,你成功了,从来也没有敢这样对我,你,是第一个!   ☆、折磨   灵犀给小孩子取名字,自有一套原则。她认为越是书香门第富贵之家的孩子,名字越应该取的平常朴素,这便是大巧不工、大智若愚的道理。太过精巧的名字反而落了俗套。   她拟了一张名单,给阿桃挑选。阿桃不大识字,捧着名单颠倒看了看,笑道:“还是叫少爷回来选吧。”叫外面的丫鬟去请少爷。   灵犀忙说:“这么点小事,何必叫他呢?”起身想走。   阿桃按住她:“你干什么躲着他?”   灵犀骨朵着嘴:“我没有躲他。”仍然坐在了原位。   顾庭树原本在花园里闲逛,听见丫鬟的传话,就兴冲冲地赶回来了。一进门,他见灵犀和阿桃坐在靠窗的暖炕上,窗外梅花红艳艳地映着两人的脸颊。他不禁笑道:“今日好兴致。”坐在阿桃的身边,拿起炕桌上的名单瞧了瞧,说道:“都是很好的名字,公主费心了。”   灵犀朝他微微一笑。   “我不识字,你跟我讲讲是哪里好?”阿桃好奇地问。   顾庭树沉吟了一会儿,却对灵犀说:“公主你对她讲。”   灵犀笑道:“怎么好自卖自夸呢?”仍然把名单接过来,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字地跟阿桃讲解。   阿桃听得一知半解,又说:“无邪、无尘听起来很好,寓意又好。”   灵犀托着下巴,不甚满意地说:“好姐姐,里面好名多着呢,横涛、静澜,一动一静,刚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还有这个……”   阿桃看向顾庭树:“你觉得呢?”   顾庭树只是呆呆地看灵犀。   阿桃咳嗽了一声,顾庭树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阿桃笑道:“你到底是来看名字的,还是看人的?”   灵犀便涨红了脸,咕哝了一句:“我还有别的事情。”跳下暖炕跑走了。   顾庭树追之不及,只好隔着窗户喊道:“灵犀,路上慢点。”   阿桃掩着嘴笑,又见顾庭树怅然若失的模样,便柔声说:“少爷,你若真想让她从了你,这也不难。”   顾庭树睁圆了眼睛,喜得握住她的手臂:“当真吗?”   阿桃款款道:“我先前在小户人家里生活,听邻居的婆子们讲过许多奇事。那些才出嫁的姑娘,或者改嫁的女子,新婚夜不愿意顺从丈夫,就用一种法子叫她服服帖帖。”顿了顿,又迟疑道:“只是这件事叫公主知道了,她肯定要气我恼我。”   顾庭树已经高兴地要跳起来了,连声说:“你只管做成了这件事,我肯定不让她知道。”   第二日上午,灵犀来她的房间里送东西,两人坐在一块儿说着闲话,忽然丫鬟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呈给阿桃:“张道爷托人转交给您的。”   阿桃用手帕垫着,郑重其事地放在桌子上,将木盒揭开,只见里面放了几层丝线绒,最中间放着一个紫色莲花形状的药瓶。   灵犀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她早就看得目不转睛,这时候开口问道:“桃姐姐,这是什么稀罕东西?”   阿桃微微一笑,将瓶口的小木塞拿掉,给灵犀看了一眼,里面是寥寥几颗药丸。   “这可是一味奇药。”阿桃神神秘秘地说:“白云观里的张道爷花了几十年才练成的丹药,这里面有七七四十九种花,九九八十一种草。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功效。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吃了,更能耳聪目明,遍体生香。”   灵犀蠢蠢欲动,想要讨要一颗。阿桃却把药瓶收起来,很遗憾的说:“可这是少爷的东西,我也不敢做主给你。你回头跟他讨要。”   灵犀眼巴巴地看着:“他肯定愿意给我。”   阿桃笑着说:“虽如此,我一个下人,可不敢替他做主。”正说着,忽然外面有人叫她,阿桃答应了一声,就由丫鬟搀扶着出去了。   灵犀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又直勾勾地看着桌子上的药瓶,忽然伸手拿过来,偷偷倒了一粒吃到肚子里,吃的太快,也没品味出是什么滋味。灵犀有些失望,怀疑这东西乃是道士用来骗钱的。   不一会儿阿桃又款款地回到屋子里,含笑看着灵犀,又忽然说:“我记得前几日公主说要一件狐裘斗篷,库房里刚好有一件。”   灵犀喜道:“快拿来我看。”   阿桃四处看了看,身边一个丫鬟都没有,不禁气道:“偏这会儿偷懒去了。说不得我亲自去拿。” 勉强站起来,又哎呦一声重新坐下,捂着腰,很疲倦的样子。   灵犀见她这样,忙说:“不碍事,我自己去拿。”跟她取了钥匙,兴冲冲地去后面的库房。   库房里很宽敞,放着许多布料和家具,因为经常打扫,所以格外洁净。灵犀将一扇扇柜门都开了,半天都没找见,正在疑惑时,听见脚步声,顾庭树散步似的迈步进来。   “我听见库房里有动静,还以为进老鼠了。”顾庭树走过来,弯腰看着她:“你在找什么?还犯得着亲自动手。”   灵犀蹲在地上仰起脸看他,只觉得逆光里的顾庭树自带柔光,朦朦胧胧的,灵犀揉了揉眼睛,含糊地说:“一件衣服。”   顾庭树笑了一下:“急着穿吗?”   灵犀一手抓着柜门,试图站起来。正在这时外面有个丫鬟抱怨了一句:“这又是谁把库房打开了不锁上,赶明儿丢了东西又要赖我了。”说着走过来把两扇门合上,咔擦一声落锁,径直走了。   灵犀吃了一惊,急忙跑到门口,果然见房门锁得严实,不禁喊道:“开门,公主还在里面。”外面哪里还有人。   顾庭树也皱着眉走过来,试着拉了几次门,从门缝里瞧见了黄铜大锁,无奈地说:“这锁牢固的很,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   灵犀只觉得今日的事情有些奇怪,她身上又热热的不舒服,不禁气恼道:“我要出去!”身子一沉,直挺挺地往地板上倒。顾庭树很准确地接住她,又横着抱了起来,低声问:“你怎么了?”   灵犀面颊绯红,想了想才说:“我好像……中暑了。”   顾庭树看了一眼窗外的冰天雪地,强忍着笑意,安抚道:“歇一会儿。”   转过一道屏风,看见了一张很大的床,床褥床帏都是粉红色的,旁边的雕花朱红色小桌上,放着龙凤蜡烛,又有火刀火石。看来在此地过夜也是可以的。   顾庭树将她放在床上,解开她衣襟上的两颗扣子,又找来一把小扇子给她扇风,很关切地说:“好点了吗?”   灵犀靠在他怀里,双目水汪汪的,还在勉力支撑:“我想喝水。”   顾庭树也不知道这种春|药发作起来是什么表现,拉开抽屉瞧了瞧,并没有水,不禁有些焦躁,轻轻地把灵犀放在枕头上,开口说:“你等着,我给你找水。”打算让丫鬟偷偷递进来一壶茶。   还没直起腰,衣服前襟被灵犀轻轻抓住。   “庭树哥哥,抱——”   顾庭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住激动,慢慢把灵犀的手指拿开,柔声说:“你乖点,我给你倒水去。”他起身去外面看了看,丫鬟们早就走远了,顾庭树只好折回来。   房间四面有窗,光线不算很暗。灵犀正低头解衣服扣子,瞧见顾庭树进来,又慌忙笼住衣服,声音略沙哑地问:“水呢?”   顾庭树摇摇头,很无奈的样子。他掀开棉被瞧了瞧,很意外地找到了一只金桔,这个大概有什么喜庆的征兆。顾庭树感觉很庆幸,把橘子拿在手里剥皮,又摘除了白色的丝络,递到灵犀的嘴边。   灵犀张嘴咬住,嘴唇和舌头都很烫。顾庭树用脸颊蹭了蹭她:“这么热?”   “我中暑了。”   顾庭树嗤地一笑,慢慢给她剥橘子,又轻声说:“小丫头,我喜欢你。”   灵犀微微垂着眼皮,唔了一声。   “你呢?”   灵犀细声细语地说:“我也……我也挺喜欢我的。”   顾庭树郁闷地看着她,正要开口,忽然眼前一暗,嘴唇上有了带着水果香味的温暖触感。他脑子嗡地一下,竟傻的动也不敢动。半晌反应过来,他慢慢捧着灵犀的后脑,重重地按在了床上。   顾庭树吻技高超,很快灵犀在他怀里软成了一团,他正欲|火焚身呢,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在脸颊上擦了一把,伸手一看,上面有一大片血。   顾庭树把灵犀拉起来,见她鼻子正汩汩流血,头发上衣服上也全都是血迹。   “灵犀!”顾庭树抓着手,见她眼神还算清明,忙脱了外衣,给她擦拭了头和脸,拉着她往外面走。房门外依旧轻悄悄的。顾庭树把手伸到门外,在黄铜锁上狠狠一拉,那锁登时就报废了。   他把灵犀带到阿桃的房间里,吩咐丫鬟拿冰块毛巾。旁人见他俩身上都是血,唬得面面相觑。阿桃睁圆了眼睛,吃惊地说:“这是怎么了?”   顾庭树让灵犀靠床坐着,暗地里对阿桃做了噤声的手势,又对众人说:“傻站着干什么?冰,毛巾。”   众人才慌手慌脚地给他拿东西。   顾庭树用手绢包裹着冰块,慢慢给她擦拭脸颊,又给她理了理头发,低声说:“别紧张,把脸抬高。”   灵犀伸手拿了一小块冰放在嘴里,气息渐渐平稳下来,血也渐渐止住了。   阿桃胆怯地走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轻声问:“少爷,你们俩打架了?”   顾庭树摇摇头:“不是,她可能是上火……”   阿桃站了一会儿,轻声说:“是不是那药……”   “阿桃!”顾庭树打断她:“出去。”   灵犀睁开一只眼睛:“什么药?”   阿桃暗悔失言,忙说:“我出去了。”率领一帮丫鬟逃出去了。   灵犀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我知道了。”   “你听我解释。”   “你说。”   顾庭树很尴尬:“我……我……”最后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解释!这是我策划的,我承认手段很卑鄙,但是我的目的是合法正当的。”   “无聊。”   “那是你的想法!”   这件事情以后,灵犀果然很生气,从此极少去阿桃这里玩了。   阿桃自责了很久,但是她自己快临盆了,不好四处走动,因此只在家中静养。   将近年关时,海棠是最忙碌的,一大家子人的吃穿用度,过年所需、走亲访友的礼品,全都由她操持。她又是格外要强的人,事事亲力亲为,不肯落人针砭。顾家上下都觉得她很能干,也经常当面夸她。但也仅此而已。她很难融入顾家女人的生活圈,她的丈夫对她而言,更是铜墙铁壁一样的存在。   这一天上午,海棠新得了几盒极好的参片,于是分成几份,亲自给各处送去,收到的人也都表示了感谢,最后她来到了阿桃的居所。   阿桃挣扎着从炕上下来要行礼,被海棠生生拦住。   “姨太太亲自来看我,我怎么当得起呢。”阿桃请她坐了上座,自己只是挨着炕沿坐。海棠再三叫她坐上来,她只是不肯。   “我是个下人,不能坏了规矩。”阿桃谦卑地说。   海棠只是心里苦笑了一下。阖府都知道顾少爷常年住在她这里,她的地位快赶上正房了,偏偏肚子又争气,暗地里打量了阿桃的肚子,含笑问道:“生产的日子定了吗?”   “大约就在年下。”阿桃又歉意地说:“本来家里就忙,这小东西又来添乱。”   海棠握着她的手:“这是天大的喜事。全家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夸奖她脸上的胭脂好看,阿桃就把梳妆台上的胭脂拿来给她看,海棠叶也叫丫鬟取自己的眉笔给她。   两人正聊得亲热,忽然丫鬟喊了一声:“少爷回来了。”海棠一惊,心脏也噗噗狂跳起来。就见丫鬟掀起了帘子,一个穿灰色夹袄的男人走进来,因为个子高,迈过门槛的时候还下意识地弯了腰。   海棠只觉得脸上发热,手足却冰凉,她慢慢从炕上下来,微微屈膝行礼,干巴巴地开口:“少爷。”   顾庭树看了她一眼,脸上显出迷茫之色,一时想不起来她叫什么。阿桃赶紧救场:“海棠妹妹来了好一会儿了。”又含笑地对海棠说:“姨太太,我比你年长,叫你一声妹妹,也不算逾距。”   顾庭树点点头:“海棠,好久不见了。”   阿桃瞪了他一眼。   顾庭树脱了外衣,自己倒了半杯茶喝了,又说:“我去里间睡一会儿,午饭时叫我。”自己掀帘子进去了。   海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又勉强说了几句话,然后没滋没味地走了。   阿桃扶着墙壁来到里间,顾庭树已经在床上躺着了,但是并没有睡着。阿桃就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庭树被看得心里发毛,开口道:“干什么?”   阿桃想了一会儿,又笑了一下:“我在想你啊,明明年纪比我还小,却叫人捉摸不透。”见顾庭树爱理不理的,就俯下身,用很轻的声音说:“我自从有了身孕后,是不服侍你的,公主呢,又是个贞洁烈女。海棠是正正经经的姑娘,模样也好,你怎么就瞧不上眼。”   顾庭树辩解道:“我没有瞧不上眼。外面的事情多,我偶尔回来一趟,就住在你这里。我眼里没看见她,自然就忘了。”   “那你今天看见了。”   顾庭树翻了个身:“是啊是啊。”   阿桃抿嘴一笑,用手捏他的耳朵,又问:“你好歹去她那里几趟呀。你以为她在我这里待这么久是干嘛的,还不是为了见你。你刚才那个冷冰冰的态度多伤人,我瞧她出去的时候脸都白了。”   顾庭树忽然坐起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阿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你跟那一位不一样,她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你呢,又劝我跟其他女人亲近,你不吃醋吗?”   阿桃呆了一下,才慢慢地说:“女人以丈夫为自己的天地,都希望丈夫能多宠爱自己一些。但是一个家庭最要紧的是和睦融洽。若是因为争宠闹得鸡犬不宁,就有违妇德了。”顿了顿才说:“我愿意看见你每天高高兴兴的,不为家里的事情烦心。”   顾庭树听完了这话,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感慨道:“怪不得母亲把你给我,真是世间少有的贤淑女子。”   阿桃听了有些害羞,支支吾吾的说:“我没有那么好。”   顾庭树还是很把阿桃的话放在心上的。过了几日他得了清闲,就闲闲地转悠到了海棠的居所。当时海棠正站在院子里指挥下人搬运盆栽,见顾庭树驾临,她呆了一下,转身进了屋子。   顾庭树被晾在了原地,只好装作四处看风景。   海棠又出来了,这回她抿了头发,擦了胭脂口红,换了新裙子,款款行了礼:“少爷。”又站在一旁,并不肯流露出激动的样子,以免被轻视了。   顾庭树感觉到了淡淡的尴尬,于是咳嗽了一声:“我来瞧瞧你。”顿了顿又说:“你这院子不错。”   “院子后面有一片梅花。冬日里开得格外艳丽,可惜我这地方偏僻,来欣赏的也不多。”海棠说完这话,忽然觉得不妥当,担心顾庭树误解了她这番话的意思。   顾庭树倒是没多想,抬脚就走:“看看去。”   两个人沿着花园的小路慢慢行走,顾庭树随口问:“听说这院子里的花木游廊都是你负责建造的。”   海棠谦逊地回答:“家父认识这方面的朋友。”   “你一个女孩子,难得做这样周全。”   这是海棠最为得意的地方。她才貌性情都比顾家的女人逊色,唯独持家上面颇有成绩。趁此机会,将自己的经验和心得娓娓道来,又展示了自己经商方面的才华,介绍自己父亲在生意场上认识许多富商大贾。   顾庭树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很有建树,但是对生意的事情一窍不通,也不太感兴趣。海棠说话的时候,他频频点头:“是这样,很对……”转过脸偷偷打哈欠。   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梅花树间穿梭,提着水桶浇水,虽然衣服破烂,却难以掩饰姿色。顾庭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   海棠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瞬间脸色变得很难看。但是顾庭树很快开口了:“小梅,你过来。”   那浇水的女仆瞧见她,更是欢喜无限,扔了水桶就跑过来,未语泪先流:“少爷。”   顾庭树见周围不是说话的地方,就借了海棠的居所,又让其他人都退到外面,然后才问:“我听太太说你犯了错,调到别处当差了,原来是照顾园子。”   小梅跪在地上,只是哭泣。她经此磨难,性子没那么张扬了。   一般来讲,挑水浇园的事情都是由小厮或者婆子们做,年轻女孩子没力气,又娇气,是不应该做这种事情的。顾庭树见她手上尽是老茧和水泡,脸颊也黄黄的。两人到底有过肌肤之亲,顾庭树对她颇为怜悯,想了想就说:“你犯了错,在顾家是很难有出头之日的。与其在院子里受苦,不如趁早出去,找个老实可靠的男子嫁了。到时候我给你出嫁妆,保证不让你受委屈。”   小梅想了想,眼看是没希望攀上少爷了,出去嫁人也不错,还能白得一份嫁妆,顾少爷出手一向是阔绰的,于是千恩万谢地磕头。   顾庭树叫她起来,又说:“你今日暂且回去,我晚上回了太太,明儿就放你走。”   小梅重新磕头谢了,然后才恭恭敬敬地离开。   海棠并一群丫鬟就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小梅容光焕发地从院子里出来,过了一会儿顾少爷也走了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表看了看,对海棠说:“我今日还有别的事情,过几日再来看你。”   海棠说了一声是,带着一群丫鬟屈膝行礼。然后她直起身,眼睁睁地看着顾庭树离开,消失在花园里。      ☆、阿桃   第二天海棠来给顾太太请安的时候,禀告了一件事情:“刚才在来的路上,瞧见管家领着几个小厮往花园里跑,我训斥了几句,管家才说,花园水井里捞出一具女尸。”   顾太太听了很不悦:“眼看快过年了,怎会有这样晦气的事情。”顿了顿又说:“可知道是谁?”   海棠摇头:“我也只是问了一句,并不知道是谁?”   旁边的灵犀听了,便开口说:“我瞧瞧去。”   顾太太沉着脸:“死人有什么看的,你老实呆着房间里,我听说昨日你又跟庭儿置气了?”   灵犀绷着脸不说话,身后的阿桃暗暗捏她的手背,她才勉强回答道:“没有,我们俩玩呢。”   顾太太脸色略缓和了一些,又说:“眼看都成年了,还这么孩子气。”又对海棠说:“查清楚那死人是谁。若是咱们府上的,多给她家人些钱,打发走就行了。若是外面的人,即刻去报官。”   海棠答应了几个是,然后众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就散了。   那个死的人是小梅,顾太太下午接到消息,颇为感叹了一会儿:“昨晚上庭儿还跟我说,把她放出去,不料竟这样福薄?”   海棠劝道:“这也是意外的事。井台上结了冰,她去汲水,不小心掉进去了,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   顾太太十分嫌恶地说:“多给她父母一些钱,这件事就算了。”顿了顿又说:“庭儿是长情的人,若是问起来,就说小梅已经回家了,免得他伤心。”海棠连连说了几个是。   灵犀闲着没事,就一个人去花园里找那口坠人的井。尸体已经被搬运走了,井口封上一块大石头,周围的草地被踩得乱七八糟,也没有什么稀奇。   旁边一个婆子正在挑水,瞧见了公主,忙过来下跪行礼。灵犀微微一笑:“你认得我?”   “先前公主在院子里散步,我远远地见过。”   “你起来吧,”顿了顿见她不走,就问又说:“你有事跟我说?”   婆子眼圈一红,要哭似的回禀道:“我女儿死的冤啊!”咦咦呜呜地哭了起来.   灵犀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这婆子是小梅的妈,她说女儿是被人害死的。   “我女儿下午还欢欢喜喜地说要被放出去了,第二天姨太太就说她失足落进井里,天可怜见,她夜里没事做跑井边做什么,定是被人推进去的。”   灵犀本来是不管家事的,却见那婆子委实哭的可怜,沉吟片刻便说:“去把海棠叫过来。”婆子答应一声就去了。不一会儿海棠领着一群丫鬟走来。   灵犀还在井口边站着,地上尽是软泥和青草。海棠见了,也只得跪在地上请安。   灵犀在原地走了几步,然后问:“小梅的事情,你如何处理的。”   海棠就把如何打捞尸体,如何发丧,如何安抚家属的步骤讲了一遍。   灵犀又说:“报官了吗?”   “是她自己掉进去的。”海棠说完这话,觉得不妥,又补充说:“太太说……”   “我没问你太太说什么,她自己掉进去的,是你瞧见了,还是别人看见了?”   海棠只得说:“没人看见,当时是夜里。”   “既然没人瞧见,是自杀是他杀或者是意外,都要由官府看了才知道,这么急急地发丧,倒让人说闲话。咱们这样的人家,尤其要小心谨慎,不要被外人抓了把柄。你现在找个男仆去官府里报案。去吧”   海棠直挺挺地跪着,话语里软中带硬:“公主的吩咐,我不敢不听,但是太太先前说了,正值年下,此事不宜大肆宣扬出去。”   灵犀板着脸:“太太是叫你顾全顾家的颜面,可没有叫你草菅人命。”   海棠一张脸涨的通红,汗水涔涔落下来,说了个是,被丫鬟搀扶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了。   灵犀申斥了海棠一顿,回到家里已经是正午了,丫鬟秋儿高高兴兴地收拾衣服,说道:“大好事,咱们可以去外面玩了。”原来刚才管家到这里传话,说是皇帝带贵妃去皇陵祭祀,近臣及家眷可以随行,这一去大概要十天左右。   “说是在河北。”秋儿仰着脸说:“我自小在都城长大,可没有去过外面呢。”   灵犀听说是随御驾同去,心里很不情愿,就说:“你去回太太,说我感染了风寒,不宜出行。”顿了顿又说,“你要实在想去玩,可以跟太太同去。”   秋儿撅起了嘴唇,但还是说:“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怏怏不乐地去顾太太那里回话了。   当夜里,灵犀沐浴过后,坐在书桌旁写字,秋儿捧着茶杯在旁边伺候。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八下,秋儿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把大门关上吧,今儿天冷,早点睡。”   灵犀手握毛笔,漫不经心地说:“这会儿关了,一会儿还得去开。”   秋儿笑道:“今天这么冷,说不定他不来了呢。”   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大门开启的声音和脚步声。   原来顾庭树每晚戍时都会来她这里坐一会儿,有时候两人生气了,他也要站在窗外说几句关切的话才肯离开。   秋儿早就迎上去了,嘴里说道:“今天这样冷,我以为少爷不回来了,刚才公主还念叨你。”   灵犀蹙眉道:“你这蹄子……”   顾庭树披着一身风霜走进来,先把身上的大氅脱了给秋儿,又搓搓自己的手掌,笑着走过来,问道:“你念叨我什么?”   灵犀背转过脸,并不搭理他。   顾庭树早就习惯了,自己提了一把椅子,坐在书桌旁边,盯着灵犀的侧脸,温声说:“我今天找你是有正事,你别耍小性子。”   灵犀这才看了他一眼。   “去皇陵祭祀,你为什么不同去呢?”顾庭树显得很郁闷:“到时候只有父亲母亲和你我一起去。咱们两个同坐一辆马车,说说笑笑的多好。”显然是把这次出行当做两人度蜜月的好时机了。   灵犀并不买账:“我不爱看见皇帝一家子。”   她既然这么说了,顾庭树也不好勉强,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于是说:“我刚从妈那里过来,海棠哭得跟泪人似的,说你挟制她了,这是怎么回事?”   灵犀听了,想了一会儿才嫌恶道:“你的小老婆也太讨人嫌了,我不过是……”说到这里看着顾庭树,目光很锐利:“你到我这里兴师问罪的?”   顾庭树慌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急得满头大汗,又解释道:“我是担心你跟她起争执了,所以来问问你受委屈了没?”很关切地看着她,目光里是融融的爱意。   灵犀脸颊一红,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没有。”   房间里暖香袭人,丫鬟早就躲到别处去了。顾庭树把椅子拉近,近到两人的膝盖已经靠在了一起。他看见灵犀的耳根慢慢红起来,又传染到了脖颈,于是凑上去说:“我这一去,十多天不能来看你了。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灵犀看着自己亚麻色的裙子,结结巴巴地说:“注意安全。”   顾庭树看着她,笑道:“你真的不陪我吗?别人都带女眷的,你不去的话,我只好随便找个丫鬟充数了。”   灵犀呆呆地看着他,不确定这句话的真假。   “我书房里有个伺候笔墨的丫鬟叫茉莉……”顾庭树半真半假地说完,又笑起来:“开玩笑的。”伸手把灵犀抱在怀里:“骗你的。”   灵犀慢慢地揉眼睛,半晌才说:“随便你。”   “那你哭什么?”顾庭树低声问。   灵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止住眼泪:“我现在不哭了。”   顾庭树又陪她写了一会儿字,然后才道别,走的时候说:“我明天就走了,你在家里好好的。阿桃的预产期虽然是下个月,但保不齐要提前,你多照顾她。上次下药的事情,是我的主意,别为了我,离间你们俩的感情。”   灵犀忙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她的。”   顾庭树又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起身走。旁边的丫鬟过来取过大氅,准备给他披上。灵犀却接过来,手腕一抖,将大氅抖开,轻声说:“你过来。”   顾庭树又惊又喜,慌忙走上来弯下腰:“有劳公主。”   灵犀嗯了一声,踮起脚尖把衣服披在他身上,又专心地系衣服上的带子。顾庭树悄悄摆手叫丫鬟出去,低声说:“灵犀?”   灵气微微抬起眼皮:“说。”   顾庭树抿嘴一笑,显得很不好意思:“我……我今天可以留在你这里吗?”又放低了声音解释:“你要是不喜欢那个……我什么也不做,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灵犀迟疑了一下,外面忽然传来丫鬟说话的声音。她便开口问:“是谁?”   秋儿过来回禀道:“是阿桃那边的婆子,问少爷啥时候回去。”   灵犀忙说:“这就回,给他准备灯笼,天黑路滑,照看着点。”说完这话,推顾庭树出去。   顾庭树站在门外,阴沉着一张脸,怔了一会儿才气冲冲地回去。   他回到阿桃的住所,阿桃正坐在炕上做针线,虽然身材胖了,脸上依旧带着笑:“明儿要走了,我给你准备了……”   顾庭树站在门口,也不打算解披风,只是冷着一张脸说:“我晚上住在哪里,还轮不到你操心,叫你的人好好守规矩。”说完这话,掀开帘子就走了。   阿桃僵直了身子,脸上笑容一点一点冷下去。她跟顾庭树好了两年多,从未受过一句重话,更别提是当着丫鬟婆子的面挨训了。她呆了一会儿,耳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她哆哆嗦嗦地摆手叫众人出去,而后伏在枕头上大哭了起来。   第二日顾老夫妇带着儿子离开,门口车马排了一行。余下众人皆站在门口送别。灵犀站在首位,身后跟着海棠和阿桃。何幽楠生病,没有出来。海棠妆容鲜艳,衣服华丽,显然是打扮了许久。阿桃亦穿的很整齐,脸上涂了很厚的脂粉,眼皮微微肿着。灵犀只穿了一件鲜红色的披风,遮住头脸身体,免得被人看出来自己是强行被床上拉过来的。   顾庭树拉着灵犀的手说了一会儿话,见她只是揉眼睛打哈欠,于是说:“好啦,你回去睡吧,难为你一大早起来送我。”   灵犀捂着嘴巴,气若游丝的说:“应该的。”   他又看了一下其他人,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走了。   灵犀回到房里又睡了一上午。那三个人走了之后,家里再没有能约束她的人,于是她中午不吃午饭,只吃了两斤冻柿子,下午继续睡,晚上呕吐,半夜叫厨房给她做汤圆和炒饭。吃过饭又觉得不消化,自己去马槽挑了一匹马,在花园里乱走。阖府的人只好提着灯笼在她前面指路,不敢多说半句。一直闹到东方天空发白,她从马背上跳下来,见仆人们疲惫不堪,便举起马鞭一挥:“都回去睡觉吧。下午再出来做事。”   从此顾府的每一天,从下午开始,到第二日早晨结束。阿桃是孕妇,吃饭穿衣都有专门的丫鬟和厨娘,她倒也没说什么。海棠大早上起来,丫鬟们服侍她洗了脸,说厨房已经熄火了,要下午才能做饭,捧上了冷丝丝的糕点和鸡肉卷。   海棠将冷饭扔到地上,转身坐在梳妆台前,哼了一句:“窑姐儿似的,什么做派。”   任何一座深宅大院里都不缺搬弄是非的人,这话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灵犀的耳朵里,她笑了一下,问那传话的婆子:“窑姐儿是什么?”   那婆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旁边的秋儿训斥那婆子几句,又对公主说:“不是什么好话,公主只当没听见吧。”   “我既然听见了,哪能就这么算了。”灵犀冷下脸道:“我生平最厌恶你你们这种挑唆主子关系的老东西,好好的一个家就是被你们弄的乌烟瘴气。我瞧你在这府里待得也够久了,叫管家拖出去打几板子,撵出府吧。”   那婆子本来是憎恶姨太太管家苛刻,想借公主之手煞她的威风,不料竟砸到了自己的脚,只得含羞忍愧离去。之后公主待海棠依旧如前,并不刁难责难她,旁人才知道她是欺不得、骗不得的。   一连四五天,灵犀只顾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整天招猫斗狗,无所不为。这天早上她躺在床上,不知道怎么忽然想到了阿桃,又想起了她的小孩,心中有些挂念,就起身叫秋儿去瞧瞧她。秋儿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姨太太在那里,我说不上话。”顿了顿又说:“姨太太不搭理我,阿桃对我也不冷不热的。”   灵犀哦了一声,把脸埋在枕头里:“你只说去过就行了,谁问你了。”   秋儿见她要睡了,自己去外面做女红,现在正是早晨,仆人们大多在房间睡觉,有些睡不着的则去厨房胡乱找食物。她低头绣了一朵荷花,正在胡思乱想时,忽然瞧见两个健壮的仆人从花园的小路上匆匆跑过。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秋儿站起来看了一会儿,那些是往阿桃的院落去了。秋儿跟着走了过去,见院子门口聚集了十几个丫鬟婆子。   “张妈妈,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秋儿笑道:“难不成主子发赏钱了?”   婆子见是公主的婢女,只得诚实回答道:“阿桃姑娘怕是要生了。姨太太叫我们在这里守着,不准生人进去,以免冲撞了产妇。”   秋儿欢喜道:“这么快?我刚才来的时候,阿桃和姨太太正说话呢。”   “本来日子就到了,迟一天早一天也是有的。”婆子回禀道。   秋儿转过身就去跟公主说了。灵犀刚朦胧睡了一会儿,听见秋儿的传话,立刻掀开棉被跳起来:“我去看看。”   两个人风风火火地跑到阿桃的居所,还没踏进院子里,就被婆子们拦住了:“公主,这里你进不得。”   灵犀怒视着她:“我凭什么进不得?”   “产房腌臜,公主身份尊贵,不宜进去。”   灵犀听了,只好站在原地等待。院子里站了二十多个丫鬟婆子,又有人进进出出的送热水、倒秽物,阿桃叫喊声隐隐约约地传来。灵犀站在原地等了半个时辰,又叫人通报里面的消息,里面只是说:“正在生。”   灵犀见那些盆子里端出的血水越来越多,阿桃的声音也越发凄惨,她一时间心惊肉跳,又想起顾庭树嘱咐她照顾阿桃的话,一咬牙大步踏了进去,旁边人拦她,都被秋儿怒斥到一边了。   她踏进屋子里,喊了一声:“桃姐姐。”屋子里传来响亮的婴儿哭泣声,一声接一声的,众人都欢喜起来。灵犀叫秋儿守在门口,自己迈步进去。屋子里气味不太好,地上淋淋沥沥的全是水。屋子正中央放着一张木床,旁边站了四五个人,阿桃躺在血迹斑斑的棉褥上,身上宛如被水浸过似的,湿淋淋的。   灵犀赶紧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桃姐姐。”   阿桃面如白纸,也没抬眼,只是捏了捏她的手心。灵犀把耳朵放在她唇边,听见她说:“少爷呢?”   灵犀忙说:“我这就叫他回来。你安心歇着。”见她精神倦怠,要死掉似的,灵犀害怕极了,又强自镇定地问产婆:“男娃还是女娃?”   产婆还在床尾忙碌,听见这话就直起腰,看向海棠。   海棠大声说:“公主问你话,你只管回答,看我做什么?”   那产婆跪下说:“是龙凤胎。”   灵犀格外看了她一眼,是个生人,不禁训斥海棠道:“为什么不请太医,这个婆子是哪里来的?”   海棠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冷淡:“这是京城有名的产婆,给很多王公贵族接生过,公主不放心吗?”   灵犀懒得搭理她,起身去另外房间看了一眼婴儿。两个孩子还没擦洗,一身红皮,沾了许多秽物,张着红嘴巴只是哭。灵犀弯腰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有些意思,虽然丑,但是丑的好玩。   她再次返回来,发觉房子里静悄悄的,并且有些冷。灵犀走到床边,眼见阿桃脸上的光彩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她不禁慌了手脚,大声喊道:“桃姐姐,桃姐姐!”   阿桃哼了一声,嘴巴动了动,嘴型的意思是:“少爷呢?”   灵犀禁不住落下泪来,安慰道:“他快回来了。”又抬头看向产婆,厉声道:“她怎么会这样?”   产婆站在床尾,回禀道:“生完孩子就是这样,歇一会儿就好了。”   灵犀瞪着她,忽然掀开棉被,就见床褥上血糊糊的几乎被浸透了,阿桃下半截身子陷在血泊里,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灵犀惊的说不出话,忽然扬手打了那产婆一巴掌,厉声道:“她要是死了,我叫你碎尸万段。”说完这话跑出去,大声喊道:“秋儿,备马!”   灵犀骑快马去了太医院,本来请太医是有一堆规矩的,但是灵犀声色俱厉,说是牵涉了顾将军长孙的性命,那太医唯恐担责任,只好收拾了药箱,骑快马赶到顾府。两人走进院子里时,只觉得四周安静的不像话。太医抢先进去,一瞧见床上的情景,叹了口气,跪下回禀道:“公主,这可是神仙也难救了。”   阿桃的血似乎已经流干了,床上地上滴滴答答的尽是血泊。灵犀捂着嘴巴,坐在床边慢慢地握住阿桃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阿桃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神灰蒙蒙的,她开口问道:“天都黑了,少爷还没回来吗?”   灵犀不知道如何回答,含糊地说:“快了,你再等等。”   虽然已经叫人去通知顾庭树了,但是路途遥远,一两天是回不来的。   阿桃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上一次我叫人请他回来睡,他还恼了我。也不知道气消了没有。”   灵犀强笑道:“他哪会认真跟你生气呀。你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他爱你还来不及呢。”   阿桃点点头:“少爷喜欢孩子。往后我不在了,他看着孩子,就像看着我一样。”   灵犀听了,忙对丫鬟说:“去把孩子抱过来给阿桃看。”   那丫鬟迟疑地看了看四周,只是不动。   灵犀霍然起身,去了隔壁房间,之前放置孩子的地方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灵犀一颗心噗噗狂徒,大声道:“孩子呢?”丫鬟跪下来小声禀告道:“刚落地没一会儿就死了。姨太太说不吉利,叫人清理出去了。”   灵犀一阵头晕目眩,这时候外面丫鬟齐齐喊了声:“阿桃咽气了。”   ☆、她的仇恨   灵犀守在阿桃的床边,摸了摸她的手,又扒拉她的眼皮,眼见她雪白的肤色渐渐黯淡成灰,体温也一点一点的冰冷。太医在地上磕了头,悄悄地告退了。   秋儿没经过大世面,早就吓得魔怔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走到灵犀身边,喊了声公主。   灵犀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双眼的泪水止不住地淌。   “公主!公主!”秋儿狠命地推搡她,又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屋子里还放着死人,两个孩子生死未卜,公主您拿个主意啊。”   灵犀这才回过神来,她站起来木然地看了一眼四周,屋子里早已经没了其他人。她喊了一声:“来人。”也没有人应她。灵犀茫然地看向秋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顿了顿又说:“海棠呢?”   秋儿摇头:“刚才乱成一团,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对方,最后灵犀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说:“你给桃姐姐洗洗身子,换上新衣服,叫她干干净净地去。”闭上眼睛克制了一会儿,又说:“我去找找那两个孩子,好歹是庭树的骨肉,就是死了,也要让他见着尸首。”   灵犀走出院子里,冬日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她只觉得一阵一阵眩晕,迎面遇到两个婆子,灵犀叫住她们:“姨太太呢?”   “不知道。”婆子们态度不怎么恭敬:“姨太太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呢。”   灵犀却没力气发脾气,摆摆手叫她们走了。站在庞大的顾府宅院里,她才知道自己是非常渺小微茫的存在。海棠是家中的主事,家中大小婢女男仆皆以她马首是瞻。如今顾家长辈不在,灵犀其实是调不动这些人的。   她来到海棠的宅院,很意外地看见了何幽楠。   三个人见了面,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没有人行礼,也没有人寒暄。最后何幽楠先开口:“我刚听见了家中这桩祸事。”脸上并没有太多悲伤的表情,她是冷清的人,也懒得假装伤心。   海棠已经哭过一回了,双眼红肿着,神情却极清醒冷静,叫两个人都进了屋,然后问:“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有个主事的人。大嫂和公主都比我辈分高,两位说呢”?   何幽楠懒懒地说:“一向都是你当家的,这会儿问我们俩做什么?”   海棠点点头,看向灵犀:“公主以为呢?   灵犀不回答,反问道:“孩子在哪?   海棠犹豫了一下才说:“死孩子不吉利,我搁在后院的库房了。”   “我去看看。”灵犀站起来。   海棠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最后面向何幽楠,慢慢说:“有件事情,我自己不敢胡乱做主,想请大嫂拿主意。”说罢忽然拍拍手,就见外面闯进来两个健壮的男仆,身后又跟了四五个婆子。   海棠缓缓地说:“那两个孩子死的蹊跷,只怕跟公主还有些牵涉。”   灵犀愣了一下,她统共只看过婴儿一眼,然后就跑出去找太医了,回来时只知道阿桃死了,婴儿也不见了。   那婆子跪下,身形极为瑟缩:“两个孩子本来是很健康的。公主瞧了一会儿走了,我再进去,见孩子全身发紫,已经咽气了。”   灵犀大步走过去要打她,被男仆狠狠按住。   其余人也纷纷跪下,佐证那婆子的话:“是这样的,公主离开后,婴儿就咽气了。”   海棠看向何幽楠:“大嫂觉得该怎么办?”   何幽楠款款站起来,竭力地忍着心中的情绪,扫了灵犀一眼,她开口道:“毕竟是少爷的骨肉,竟忍心下此毒手。”叹了口气,对海棠道:“你办事最公道,你自己处理吧。”顿了顿又说:“阿桃母子的尸体也要尽快处理掉,省得给家里添晦气。”   海棠答应了一声,屈膝行礼,送何幽楠离开。   灵犀被两个仆人按住肩膀,压得抬不起头。这两个人是她未见过的生面孔。屋子里里外外的人,也多半是她没见过的。顾庭树还有四五日才能回来。灵犀心里打了个激灵,一瞬间感觉到了杀意。   “海棠。”灵犀竭力平静地看着她:“你知道我的身份。”   海棠慢慢坐回芙蓉软椅上,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我知道。浣衣宫女的女儿,代替昭明公主嫁过来的。”她看着灵犀的眼睛,神情平淡冰冷:“但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杀了顾将军的长孙和长孙女,难道谁还会给你说情吗?”   灵犀见她是不讲理的,只得说:“好,这么大的事情,好歹等庭树回来再说。”   海棠点点头:“他是最疼你的,我知道。”复又笑了笑:“我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还等什么?”   灵犀听她这样说,知道是必然置自己于死地了,不禁又气又莫名其妙:“你这狠毒的女人,我跟你有什么仇怨,你要这样陷害我!”   海棠叫其他人都出去,自己缓缓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一会儿,才转过脸,眼睛里全都是泪水,她轻声说:“你觉得咱们两个没有仇怨?”她睁圆了眼睛地看着灵犀,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恨你吗?从我嫁过来的那天起,我一直都在恨着你啊。”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我是谁?我是海家的大小姐,父母的掌上明珠。我长到一十八岁,一顶小轿嫁给了顾庭树。我是来给你们管账目的?是照顾你们全家吃喝拉撒的?是天天独守空房的?是被你训斥侮辱的?”   灵犀一直以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忽然听见她说这么多,心中颇为惊讶,最后只得说:“我没有侮辱你,我平时跟人说话都是那样的。往后我……”   “你没有以后了。”海棠直接打断她。   灵犀登时急了,挣扎道:“你真敢杀我?还编造那么拙劣的谎言。等少爷回来,你觉得他饶得了你?”   海棠点点头:“饶不了。”她摊开双臂,环顾四周:“你看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够了,我已经活够了。”她看着灵犀,认真地说:“我为了杀你,情愿拿自己陪葬,现在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了吧。”   海棠有条不紊地处理了整个顾府的事务,阿桃和两个婴儿的尸首当夜被装殓入棺,第二日运出城外草草埋葬。她叫人模仿灵犀的笔迹写了一份供词,叫人逼迫灵犀画押。   婆子站在她面前,为难道:“在马棚里关了一夜,她只是不认罪。”   海棠浓眉扬起:“这还用我教吗?府里养那么多打手是做什么用的?”   “虽然这样,她是龙裔,旁人不敢碰她。”婆子苦笑道:“要满门抄斩的。”   海棠点点头:“我去看看。”   马棚在后院,里面堆放着陈年的稻草饲料,房屋很陈旧,四面漏风。冬天的时候更是冷得恐怖。灵犀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早就散了,脸上也冻得发青,身上没有什么伤痕,果然是没人敢碰她。   海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慢慢地蹲下来,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拽。   “阿桃呢?”灵犀被迫与她对视,语气非常厌恶冷淡。   “埋了。”海棠凝视着她的眼睛,又笑道:“你还有心情关心别人哦。”又松开了她,有点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直接杀了呢,太便宜了,用零碎手段折磨呢,海棠到底是年轻女子,脑子里并没有那么多毒辣手段。   “海棠,阿桃是你杀的吗?”灵犀问。   “不是。”海棠笑道。   “那两个孩子呢?”   “他们是被你杀的。”海棠盯着她的眼睛。   灵犀冷笑了一声:“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女人。”   海棠无端恼火了起来,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厉声道:“什么叫我这样的女人。你觉得你很高高在上?”霍然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忽然指着外面四五个男仆,朝灵犀扬了扬下巴:“把她的衣服扒下来!”   灵犀大怒,摇摇晃晃地退到墙角:“你敢。”   海棠眯起眼睛笑笑,又对仆人说:“扒掉一件赏银一千两,你们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那几个人听了,果然慢慢地踏进屋子里,一步步朝灵犀走过来。   灵犀死死地抱着臂膀,冷淡的眼睛里头一次露出了惶恐,她哆嗦着指向那些人,声音有些发抖:“你们是顾府里养的奴才,顾少爷待你们一向不薄,你们就是这样待我的?”   “这你可错了,他们是我新买的仆人,只听命于我。”海棠站在门口,冷漠地解释。   灵犀眼看那几个人的手已经伸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不禁尖叫了一声:“不要碰我!滚开!”疯狂地推搡那些人,又崩溃似的捂着脸,嘶喊着带着哭腔:“不,走开……”   海棠起先只是低低地笑着,直到灵犀崩溃了,她才忍不住扶着门狂笑起来,又拍了拍手,叫那些人退到一边,好容易才止住了笑声:“我还真当你有三头六臂呢,原来也就这点胆量。”顿了顿又说:“我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这样吧,我给你三个选择,要么叫这四五个男人一件一件地剥光你。要么你自己脱。要么你给我下跪磕头,就像那天在花园里我给你下跪一样。你选吧。”   灵犀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浑身哆嗦得厉害。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把手掌划破,血水顺着手腕缓缓地流下来。   “哦,你不选?”海棠点点头,对那些仆人一挥手:“继续!”   灵犀猛地站起来,因为身体虚荣还摇晃了一下,她看了海棠一眼,目光里冷森森的,她轻声而缓慢地:“我自己来。”   她低头将腰间悬挂的粉色香囊、金黄色铃铛解下来放在地上,手伸到背后解开了腰带,将白色的襦裙脱下来,里面是白色的里衣和长裤。   简陋脏脏的房间里,隐约弥漫着淡淡的香味。时间仿佛静止了似的,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灵犀把手放在里衣领口,手指哆嗦得厉害,她强行关闭了自己的视听,假装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假装周围的那些目光,并不来自于人类。雪白的里衣掉落下来,只剩一件抹胸,上面还用银线绣了水仙花。   裸|露的肩膀被风呼呼刮着,灵犀满心的耻辱和愤怒,她沙哑地开口:“够了吗?”   海棠饶有兴致地笑着,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会这样狠毒下流。她举起手,一字一顿地解释:“继续脱呀,我的意思是,全部脱光。就像你跟顾庭树上床时的那样,这个你应该很熟练的。”   灵犀注视着她,慢慢说:“你会死得很惨。”   海棠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扬手对那几个男仆说:“她是你们的了。”顿了顿又说:“日落之前,把她的尸首处理干净。”说完这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款款离去。   灵犀像一只掉进狼群的兔子,她惊恐而愤怒地靠着墙壁,盯着那五个陌生而强壮的仆人。   “一万两。”灵犀大声说:“每人一万两。我可以付现银。”她往墙角里缩了缩:“凡是海棠给你们的,我可以十倍加付。”   其中几个人果然迟疑了,但是为首的那人沉声说:“我们犯了这么大的罪,不敢留公主的性命。”   “我可以饶恕你们!”灵犀尖叫道:“只要你们别碰我,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您饶过我们,少爷也绝饶不了。何况……”他盯着灵犀的身体,目光里露出淫邪的光:“您这样的女人,我们这辈子也不会见到第二次了……”   灵犀唰地从头上拔下簪子,抵在喉咙上,心里模模糊糊地想:我要死在这里了吗?真是莫名其妙,我什么也没做,怎么会这样。   “公主!”一个响亮得几乎是嘶喊的声音从窗户口传来。屋子里所有人都转过了脸看。   秋儿一手搭在窗棂上,一手执剑,笑道:“少爷回来了!正在前厅找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   灵犀瞪圆了眼睛看她,旁边那几个仆人面面相觑,唰地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他们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踏入京城这片土地,但是如果他们稍微动一点脑子,就知道这是个拙劣的谎话。   秋儿翻身进了窗子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面跑。灵犀慌忙中抓起自己的衣服,喊道:“让我把衣服穿上啊!”   整个将军府里,一半是海棠的耳目,另外一半则远离争斗中心,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即使这样,将军府也待不住了。   灵犀跟着秋儿跑到一处略低矮的围墙处,这还是上次两人翻墙的地方。他俩连滚带爬地跳出了将军府,一头钻到了路口的小巷子里,七拐八拐地,跑到一户低矮的四合院里。   大门关上,两人弯着腰呼呼呼喘气,灵犀这才有时间系腰带,整理衣服,头发也凌乱地披散下来。   秋儿呆呆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您……没事吧?”秋儿想起了之前在马棚看到的不堪的一幕。   灵犀慢慢地整理头发,眼睛黑沉沉的,忽然又看向秋儿:“你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我本来是为阿桃换衣服,忽然来了一群婆子,说您犯了事被抓起来了,她们也把我关起来。不过我半夜跑出来了。”顿了顿又说:“其实姨太太进马棚的时候,我就躲在暗处了。但是我怕救不了您,只好等她走了才出来。”咕咚一声跪下,流出了眼泪:“公主您受委屈了。”   灵犀倒是没哭,只是问:“这是哪里?”   “是我舅舅家。他们一家去南边做生意了,房子一直空着。”   两个人一起进了屋子,里面陈设简陋,地上床上落满了灰尘。秋儿把外衣脱下来,擦拭了一遍靠墙的土炕,荆条编制的席子显露出一点本来的面目。   “您先将就着坐一会儿。”秋儿觉得很尴尬:“这里太脏了,我去打水。”又悄悄看了灵犀一眼,很担心她会忽然哭出来,毕竟就算那几个下人没把她怎么样,这种羞辱也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灵犀嗯了一声,慢慢坐在席子上。她只觉得又困又冷,身子一歪,很快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剧情需要,但是这样虐女主我也是很不忍啊   ☆、雷霆万钧   灵犀反应有点滞后,她睡了一觉,夜里醒来时,骤然回忆起在马棚里的情形,不禁委屈又恶心,抱着膝盖一直坐到了天亮。   秋儿一早上爬起来,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跑出去买了两碗米粥。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灵犀正站在井口边,当即吓得变了脸色:“公主,不可!”跑过去把她拉了过来,哭着劝道:“公主不要这样啊,您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灵犀虚弱地解释:“我不是要自杀,我想汲水。”   井边的轱辘上果然吊着一只水桶。   “哦。”秋儿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把米粥端回来,呈给了灵犀,又好奇地问:“您还会汲水呀?”   灵犀捧着饭碗,并没有胃口,轻声说:“我是在冷宫里长大的,有什么不会的。”想了想又把自己的碗递给秋儿:“你自己吃吧,我没有胃口。”   秋儿担忧地望着她:“但是,您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多少吃一点,要是少爷没有回来,您先病倒了,岂不是让府里的那个贱人称心了。”   灵犀听了,只好胡乱吃了两口,又扶着墙壁回到屋子里了。   整个房屋已经被清扫了一遍,但依旧非常寒酸。炕上只有床板,窗户纸也破了几个洞。灵犀有些发烧,但是因为没钱看病,只好忍耐着。   秋儿在外面忙碌了一阵,端了一个木盆进来,用凉水绞了一把毛巾,轻轻放在灵犀的额头上。灵犀打了一个激灵,抱怨道:“凉。”   秋儿坐在床边,按住她的手,低声说:“这是退烧的土办法,咱们没有药。”   灵犀闭上眼睛,气息很弱,但是很乐观:“我死不了的。小时候在冷宫里发烧,也是躺了三天,后来自己爬起来了。”   “原来您以前真的是在冷宫啊。”秋儿很惊讶。   “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灵犀没好气地说。   “不是。”秋儿连连摇头:“虽然府里有谣传,但是大家都不太相信,毕竟您气质高贵,学识渊博,待人宽厚,天真可爱……”   灵犀睁开一只眼睛看她:“够了。”   灵犀身上没有任何金银饰品,秋儿把自己的两支银镯子当了,去外面买了药和一点米。两天之后,灵犀身上的烧退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大概是受了刺激的缘故,精神也总是萎靡不振。   皇帝的御驾总算是回来了。当天整个京城街道被羽林军把守着,明黄色的帷帐铺了十几里,车马浩浩荡荡地走了一上午才停歇。   秋儿在街上瞧见了,忙一溜烟跑回院子里,火烧火燎地跟灵犀禀告:“老爷和少爷都回来了。公主,咱们可以回去了。”   灵犀正坐在小板凳上淘米,听见这话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顾家要有一场暴风雨了,我们还是暂且避一避吧。”   “但是,”秋儿蹲在她面前,很虚心讨教的模样:“难道任凭那个贱妇在老爷面前胡说八道吗?她可是把所有的罪责都栽赃给你了。”   “她既然已经罗织好了罪名,难道我自投罗网吗?”灵犀慢慢地把米碗放在井台上,语气很轻松:“你瞧她在府里张狂地厉害。其实不过是见识浅薄的妇人,她那套拙劣的把戏,连我都瞒不过,何况顾庭树、顾克天呢?顾克天以前在大理寺断案,是出了名的酷吏。我们且瞧着吧。”   两个人照例在家里熬粥做饭,艰难度日。   顾家三口人回到家里,才骤然得知了阿桃难产而死、胎儿被杀、公主畏罪潜逃的消息。   屋子里跪了满满一地的佣人,垂首不语。海棠保持着一贯平淡谨慎的语气,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顾太太先是哭晕了过去,丫鬟们簇拥在她身边,拿药打扇子,又忙着传大夫。   顾克天和顾庭树站在厅堂上,一起沉默着,好像被钉死在了地上。   海棠汇报完毕,见没人发话,只好垂下头。   空荡荡的庭院里,冬天的风呼呼刮过,顾太太嘶哑绝望地哭泣,哭自己未见面的孙儿,又咒骂灵犀的阴狠恶毒,哭了一阵又晕过去。‘   过了很久,久到海棠的膝盖都跪麻了,而顾太太也早已经被搀扶到了内院。   顾克天,终于开口了:“你再讲一遍,从头到尾。”   海棠直起腰,无意间瞧了顾克天一眼,宛如被利刃割到似的,她自进门以来,似乎从来没有认真与这位长辈交流过,她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位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照着之前编造好的天衣无缝的谎言,她又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滴水不露。又指着身后众丫鬟:“这几个下人可以作证。”   顾克天点点头,一双鹰眼扫过地上的人,问道:“还有其他人吗?从阿桃生产那天开始,所有经过见过的人,全带上来。”顿了顿又说:“这屋子里地方小,我们去院子里。”   一群人潮水似的涌到外面,顾克天龙行虎步的出去,经过顾庭树时,忽然兜头一巴掌,铁掌似的力道几乎把他打翻在地。   “废物!”顾克天冷冰冰地扔下这句话。   顾庭树踉跄了一下,慢慢擦掉嘴角的血,跟着父亲一起出去。   院子里陆陆续续地进来佣人,跪在地上描述那日的情景:“公主掐死了两个婴儿,又带着秋儿逃走了。”   顾克天大概看了一下,院子里约有四五十个人,他看了一眼海棠,声音波澜不惊:“再讲一遍。”   海棠无端地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也不由得哆嗦起来,只得强打精神又讲述了一遍。   然□□院里又陷入了宁静。顾克天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侍卫,不一会儿,一大群手执兵刃的官差冲了进来,那些下人没见过这个阵仗,登时乱成一团。   顾克天吩咐道:“将这院子里所有的奴仆押到大理寺,一句话不准问,先从下半截开始打,到皮开肉绽为止,去吧。”   那些人哭喊着果然被拉走了。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海棠一个人。   “你是顾家的媳妇,治家不力,致使出现这种祸事,回去闭门思过。”顾克天对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海棠答应了一声是,要站起来时,竟觉得腿软,好容易才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   “我整天忙着外面军务,没想到家里竟有如此狠毒卑劣的事。”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时,顾克天才沉痛地说。   顾庭树神情僵硬,半晌才说:“公主是磊落的人,不会做这种事。”   “最好不是。”顾克天叹气:“否则真是一桩麻烦事。”顿了顿又说:“这件事交给你处理,你成年了,要懂得齐家治国才能平天下的道理。”   顾庭树回答了一声是,停顿了一下,大步走了出去。   阿桃的坟墓在都城西郊,日落时分,北风呼啸,荒野上到处是无名的孤坟。顾庭树站在一处泥土略新的地方,神色波澜不惊。   旁边的侍卫手里拿着铁锨,询问地看着他:“挖吗?”   顾庭树点头:“挖。”   女人和婴儿的尸体是被一领破席包裹着的,虽然是冬季,然而尸体已经出现了腐烂的尸斑,恶臭的气味弥漫在荒野上,久久不散。   顾庭树蹲在地上,伸手把阿桃脸上凌乱的头发拨开,那已经是一张暗灰色的死人脸了。但她原本是一个很温柔美丽的女人。她笑起来很美,说话细声细语,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   “少爷今晚留在公主房里睡吧,我这几日头疼得很,想一个人静静。”   “女人以丈夫为自己的天地,都希望丈夫能多宠爱自己一些。但是一个家庭最要紧的是和睦融洽。若是因为争宠闹得鸡犬不宁,就有违妇德了。”   “我愿意看见你每天高高兴兴的,不为家里的事情烦心。”   顾庭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天都快要黑了。他终于站起来,声音有些沙哑,然而也很冷静:“把尸体带走,去衙门里叫仵作过来验尸。”   最早的突破口,是逃出城外的五个男仆,官差在他们的衣服上发现了顾府的印记,怀疑是家贼,于是交交还给顾家。   五个人被十几斤的锁链束缚着,跪在马棚外面,已经吓得要精神崩溃了:“当日公主就是被姨太太关押在这里的。”   顾庭树坐在硬木椅子上,手上还拿着粉色的香囊和小铃铛,这就是唯一的证物了。他低头看了半晌,忽然抬起手挥了挥,其他的侍卫们立刻退下了。   “当天的事情,你原原本本地讲出来。”顾庭树语气没有什么起伏。   那几个人见他没有大发雷霆,心中略放松了一些,就把那天海棠与灵犀的对话,以及后来灵犀的哀求和秋儿的诓骗,全都讲了一遍。眼见顾庭树半晌不发话,那几个人又结结巴巴地补充说:“我们没有碰公主,公主那时也说了会饶过我们,一……一万两银子我们不要了。”这几个被海棠招来的仆人,显然智商也不怎么高。   顾庭树呆了半晌,才站起来,像是要按捺激烈的情绪似的,他抓住木椅的边缘,一瞬间捏成了粉末。   “去大理寺。”顾庭树吩咐道。   侍卫们忙簇拥过来,跟着他离开,其中一个副官又问:“这五个人怎么办?”   顾庭树简短地说了句:“打。”   副官站在原地,旁边几个行刑的过来,问道:“少将军只说打,打多少呢?”   副官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蠢货,打到死,死了再数。”   那些被海棠收买了的仆人,其实只是懦弱贪婪而已。在大理寺熬了半夜的刑,双腿都打成了肉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那两天发生的事情全讲了一遍。   太医院的太医也被请了过来。   “公主急匆匆地把我带到将军府上时,那产妇失血过多,已经回天乏术了。婴儿不知道被带到何处了,公主倒是询问了几句,旁边的丫鬟说是夭折了。”太医只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讲了出来。   那三具尸体的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是当日负责接生的产婆却畏罪潜逃了。顾庭树问道:“你说产妇是失血过多而死,是你检查过了,还是听人说的。”   太医诚实道:“我进产房时,见产妇面色灰白,又把了脉,知道是活不成了。因此没有进一步施治。”顿了顿又叹了气:“当时公主握着产妇的手,哭得很泪人似的,不知道如今好些了没。”   顾庭树听了,怔了一会儿,才叫太医离开。   顾庭树的权力很大,他能调动半个京城的兵力,也能协调京城里几乎所有的官员,何况这件事情牵涉到了顾家长孙的性命,两天后,这件案子的真相浮出了水面,同时还牵涉到了顾府另外一桩奴婢被杀案。   两个婴儿的喉咙里面找出了女人的珍珠耳环,他们两个就是被耳环堵住气管闷死的。阿桃并非死于难产,实际上她生产很顺利,使她丧命的来自于大腿上切断血管的一刀,一把剪刀。   产婆被从几百公里外的何家村抓了回来,她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是姨太太指使我的。她给了我五十两银子。”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包雪花银。   海棠的随身侍婢浑身是血,趴在地上看了一眼证物,有气无力地说:“是姨太太的耳环,姨太太说弄丢了。”   顾庭树审了半日,一句话也不说,旁边一个刑部的官吏眼见这案子了结了,便上来禀告了另一件事:“属下是负责将军府上婢女小梅投井一案的官员。”   顾庭树微微抬起眼皮:“小梅投井?她死了?”   官吏愣了一下,回答道:“是,死了好几日了,现如今已经查明,小梅系被人推入井中,那推人的是个男仆,说是受了贵府姨太太的指使……”   顾庭树摆摆手,不愿意再听下去。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身后跟了一群侍卫,副官请示他:“直接进去抓人,还是怎么着?”旁边人手里拿的有白绫有毒酒有匕首。   顾庭树沉思了一会儿,叫他们守在外面,他自己去了海棠的居所。   海棠身边的奴仆已经被彻底调换了一批,院门口也有重兵把守,不过她神态自若,非常悠闲。   看见顾庭树来到她的院子里,她愣了一下,因为她没有梳妆打扮,也没有穿鲜艳明媚的裙子。   “我今天在你这里休息。”顾庭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坐在正厅的椅子上:“过来服侍我。”   海棠歪着脑袋看他,最后微微一笑,走过来帮他脱了外衣,又跪在地上给他换靴子。   “吃过饭了吗?”海棠给他换上居家的软底鞋,仰起脸问。   “没胃口。”顾庭树看了她一眼:“给我沏茶。”   海棠答应了一声,要走时却又歉意地说:“少爷爱喝什么茶?”   顾庭树想了想,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道:“不必倒茶了,我和你说几句话。”   海棠轻移莲步,款款坐在他身边,微笑道:“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平日里我跟您说话,您都要暗自打哈欠呢。”   顾庭树注视着她:“是因为这个,才杀了小梅、阿桃母子,陷害公主的吗?”   海棠看着他,似乎有些意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认真说道:“不、不是您的原因。小梅轻薄浮荡,我是瞧不惯她在你面前的浪样,所以才找人杀了她。公主么?”她冷笑了一声:“比小梅可恶十倍百倍,我的本意不是陷害她,而是罗织一个罪名然后杀了她。可惜被她逃了。”   “阿桃呢?她的孩子呢?”顾庭树看着她。   “阿桃是顾府里唯一对我友善的人。”海棠看着他:“她是难产死的,孩子也是忽然夭折的。你不要以为是我请来了产婆,照顾她生产,就以为是我动了手脚。我没有。”海棠忽然大声说:“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可怜的、不被丈夫所爱的人。我是得不到,她是已经失去。”   “你也知道阿桃是友善的人。”顾庭树冷笑了一声:“你心肠狠毒,可惜脑子不太精明。你犯下的那些罪,人证物证俱在,无论是两件还是三件,都足以让你死得很痛苦。”   海棠低头想了想,苦笑了一声:“好,是我杀了她们。但是,你能来看我,能这样认真地跟我说话,我就觉得很高兴了。”着看向顾庭树,露出虚弱惨淡的笑容。   顾庭树只觉得一阵恶心,转过身就走了,又吩咐官差们:“把她带到刑部,不准她自杀,我要看到行刑的那一天。”   当天海棠被带走,第二天上午才有人禀告给顾太太。顾太太厉声道:“不可能,海棠那个孩子我知道,她绝不是凶狠恶毒的女人。去把少爷叫过来,我问问他。”   旁人回答说顾少爷忙着办理阿桃的丧事。顾太太恨声道:“这几个女子,都是福薄命贱之人。”眼见阖府挂满了挽幛,佣人也去了一大半,心中倍感凄凉,也就没说什么了。   ☆、疗伤   海棠行刑之后,顾府陷入萧条凄凉的气氛中。顾庭树专心办理阿桃的葬礼,要按正室夫人的规格风风光光地送她走。顾太太生了病,没心思管那么多。顾克天忙于朝廷政事,很少回家。管家又要去江南采买小丫鬟,以弥补顾府人口的骤减。   灵犀和秋儿无声无息地回来,到顾太太那里请安,仍然回原来的院子里居住。身边的奴仆换了一大半,总算都很温顺勤快。在家里住了四五日,唯有何幽楠过来瞧了她一回,略问候了几句。   自经过上次事件以后,灵犀便知道她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因此对她也只是敷衍几句,并没有别的话要说。   眼看阿桃出殡的日期要到了,虽然按照礼节,灵犀是没必要送行的,但是两人关系颇为亲厚,出殡当天,灵犀被秋儿扶着,来到了搭设灵棚的院子。   果然如其他丫鬟们所传言的,几百个下人们披麻戴孝,白茫茫地跪了一地,现场屏开玳瑁 宴设芙蓉,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豪奢气派。一些跟顾庭树交情深厚的显贵公子们携带家眷而来,奴仆丫鬟们密密匝匝地几乎在廊檐下站不住。   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顾少爷的正室夫人没了。   秋儿和灵犀呆呆地看了半晌,最后灵犀才说:“好热闹。”   秋儿张大嘴巴:“我在顾府这么久,也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   两个人不喜招摇,遮遮掩掩地来到阿桃的棺椁安置地,旁边的仆人们有认识的,只惊讶地看着,有些不认识的见她衣服华丽,也不敢上前。   灵犀一手扶着乌木棺盖,棺椁宽厚高大,比她的个头还高,灵犀只是低头沉思着,过了一会儿,把手收回去,对秋儿说:“回去吧。”   “少爷在那里。”秋儿很机灵地指了指旁边,隔着一道游廊,顾庭树一身鸦青色长衫,神色淡淡的,比往常瘦了许多,旁边的大小管事捧着账本跟他汇报,他只偶尔点点头 。   “咱们过去跟他说话吗?”秋儿看着灵犀,毕竟两个人自从回来还没有见过面。   “没什么可说的。”灵犀简短地说完这句话,转过身就走了。   阿桃的丧事一直到半个月后才结束,宾客们全都送完了,祭奠的庭院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丫鬟奴仆们重新回到院子里各司其职,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顾庭树做完了这一切,才回到家里,先是去顾太太那里请安,旁边的管家回报了丧事的一系列事宜。顾太太叹了一句:“阿桃是好的,只是这丧葬的规格太高,用度也太奢侈了。”顿了顿,见顾庭树站在旁边,宛如钢铁木板似的,不禁关切地问:“庭儿,你不要太悲痛了。”   顾庭树,自从得知家中祸事后,一直冷静持重地处理所有事务,没有露出一丝悲痛崩溃的迹象,更别说是流眼泪了,他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对母亲鞠躬:“是。”   顾太太见他这样,既觉得宽慰,又很伤感,就叫他回去了。   顾庭树一个人从院子里出来,此时暮色四合,百草凋零,远远地从京城里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音,似乎是要过年了。他这段时间一直很忙,忙得来不及反省自己的内心。如今忽然安静下来,潮水般的悲痛几乎将他淹没了。   他茫然地在院子里走,脚步虚浮而快,穿过了一道游廊,走过一道小桥,又踩过了一片泥泞的草地,旁边似乎有仆人跟他行礼问候,他胡乱应承了几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忽然看见一座朱红色的庭院,院子里晃着一只雪白的狗。顾庭树迈步走进院子里,推开暗金色的门,只觉得屋内光线昏暗,陈设洁净温暖,窗下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纤瘦的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头脑一阵清明,轻声喊了一声:“灵犀,过来扶我。”   灵犀正坐在窗前发呆,见他来了,急忙跑过去,还没碰到他的手,顾庭树仿佛再也坚持不住似的,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灵犀受不住他的力道,往后跌倒的时候还抱住他的脑袋,两个人纠纠缠缠地摔在了地上。灵犀挣扎着坐起来,把顾庭树的脑袋放在腿上,低声询问:“庭树?”   顾庭树双目紧闭,脸色发白,然而气息还算平稳,大概只是累极了,灵犀呆了一会儿,朝外面喊:“秋儿!”   秋儿探身进来:“怎么……”见屋内两人的情景,脸颊一红,转身又要走。   “秋儿!”灵犀提高了音量:“过来帮我。”   两个人试图把顾庭树抬到床上,灵犀抱着他的头,秋儿托着他的脚,还没走两步,秋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啊我不行,好重。”   灵犀跺脚道:“这么没用!”   她一个人把顾庭树拖到床上,给他理了理头发,又开始动手脱靴子,解衣服。秋儿站在一旁,探头问道:“要帮忙吗?”   灵犀扫了她一眼:“不必了,出去把门带上。”   顾庭树睡了两天,他甚至没有做梦。他的意识游离于世界之外,没有欢愉也没有痛苦。   在一个下雪的晴天,他毫无预兆的醒来,室内一片明亮温暖,窗纸雪白透亮,映出一名女子认真读书的剪影。女子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挽着,一身宽松的麻衣,睫毛又长又弯,是个娴静柔媚的形象。   一睁眼就看到这样的人,顾庭树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他从床上坐起来。忽然记忆苏醒,他心里又疼了一下,倒愿意永远地沉睡下去,这样就不必面对阿桃与幼子惨死的悲剧。   灵犀放下书本,温柔地坐在他的身边,低声说:“外面下雪了,你去不去看?”   顾庭树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声音含含糊糊地:“我不想去。”他这个时候像一个伤心极了的男孩子:“我哪也不想去。”   灵犀站了起来:“那我出去玩了。”   顾庭树这样年少,却骤然失去了极亲密的人。他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淡化这种悲痛。而在这个过程中,旁人并不能给予太多的帮助。   灵犀虽然不能体会这种悲痛,但是看见顾庭树那样颓废沮丧,她心里也很不好过,因此对他格外地细心温柔。   他平时就住在灵犀这里。秋儿和其他丫鬟们在外间守夜,灵犀在他床边的地板上铺设了床褥,夜里陪他说话解闷。   元宵节过后,顾克天就要率兵去南边打仗了。之前这个机会是留给顾庭树的。顾将军只有这一个儿子,对他非常看重,愿意把世界上所有的财富、机遇都给他。   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儿子是一个这么重情的人。   顾庭树还没有从悲痛的情绪中复原,他神情颓丧,目光游移,脸上的胡茬连接到耳朵。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比女人还要孱弱。   他在顾克天那里挨了一百鞭子,一声不吭地回来了。院子里春光正好,灵犀带领一群丫鬟在院子里种植花木。整个庭院里热热闹闹的。   灵犀见他脸色不太好,当时也没有说什么,趁着其他人都在忙碌,她一个人悄悄进屋子,才知道他被打了。   顾庭树趴在黄色的藤椅上,整个结实的后背袒露出来,血红的鞭痕交错在上面,瞧着十分狰狞。他别过脸,轻声说:“我大概真的是废物。”   灵犀手里拿着湿毛巾和药粉,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伤口,又说:“你是长情的人,不是废物。若是挚爱的人离世,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去做别的,那种冷血的人才叫人瞧不上。”   顾庭树把脸埋在手掌里,只是不说话。   “你要不要听听,阿桃临死时说了什么?”灵犀忽然说。   顾庭树沉默着。   “她拉着我的手,一直问你有没有回来,还说之前惹你生气,不知道你气消了没有。”   这句话刚说完,顾庭树的捂住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要是想哭的话就哭吧,”灵犀慢慢说:“我希望你哭过之后,能就此放下这件事。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啊,有时候脆弱得一句话就流泪,有时候又会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顾庭树腾出来一只手,手背上湿漉漉的全是泪水,他背对着灵犀,笑了一下:“小姑娘,还轮不到你来教我人生道理。”   灵犀见他这样,知道心结已经去了大半,遂专心地给他涂擦伤痕。   顾庭树咬牙忍耐了一会儿,忽然说:“灵犀,这种事情交给其他丫鬟来做吧,怪腌臜的。”   “没事,我不嫌。”手掌迅速地在他背上拍打。   顾庭树疼的头皮发麻,然而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到三月份柳树吐新芽的时候,顾庭树终于缓过神来,开始去院子里散步了,偶尔也跟旧日的朋友出去骑马射箭。并且为了表示与过去诀别,他去街上玩的时候把头发也剃掉了。   顾将军出去打仗,倒是不约束他,顾太太一看见他的光头,气得差点晕过去:“逆子!”   顾庭树解释道:“这是为了追念亡妻。”见母亲气的不行,急忙躲远了。   灵犀看见他这副模样,倒是很新奇喜悦,仰着脸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很好,看起来像一个和尚。”   顾庭树摸了摸头皮,显得有一点不好意思。他回到屋子里,闲的没事把自己的佩剑取下来,用丝绸手帕反反复复的擦拭。这个时候他有点后悔没有随父亲一起出征,南方的犬戎族凶残暴虐,又骁勇善战,与顾将军的军队僵持了一个多月,总是分不出输赢。凌帝那里已经很不满意了。虽然阿桃的死让他悲痛,然而时间久了,他发现这种痛苦并不是那么难以容忍。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并且未来的生活里也总会有更多的惊喜和意外,比如……   灵犀手里拿着一个红艳艳的信封跑进来,她从柜子上找来剪刀,又把其他佣人都支走了,这才郑重其事地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用金粉写成的请帖。   灵犀细细地看了,先是呆了一会儿,继而翘起嘴角微笑,笑完又把请帖放下,痴痴地望着窗外。   顾庭树走过来,好奇地问:“得了什么宝贝”不等灵犀回答,他把请帖抓过来瞧了,很意外:“呦,昭明公主大婚。”   灵犀伸着手蹦蹦跳跳地去抢:“还给我,还给我!”   顾庭树把手举高,只是问她:“公主为什么单单给你发请帖,你们两个有交情?”   “没有。”灵犀两手抱着他的胳膊,掰树枝似的往下拽:“她丈夫给我的。”   顾庭树沉下脸,又把请帖看了一遍,念道:“蓝家三公子蓝华年,这个蓝华年是什么鬼东西?”   灵犀一把将请帖夺下来,小心翼翼地藏到袖子里,理直气壮地:“我朋友。”   顾庭树慢慢地走近她,又见她退到床边,无路可走了,忽然扑过去把她抓住,伸手在她袖子里掏,语气很不信任:“你整天待在家里,什么时候认识的朋友?你们怎么联系的,发展到哪一步了?”   灵犀又笑又躲,活鱼似的在他怀里翻腾,只得说:“蓝华年是贝贝的大名,我们俩是小时候的朋友。”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了,又红着脸整理衣服。   顾庭树想了想,蓝贝贝的确在家里排行第三,这才相信了,又感慨道:“你这位朋友好运气。昭明公主生的极貌美,又是所有皇帝女儿里面最受宠的。这次嫁过去,只怕要把半个国库都当嫁妆呢。”   灵犀理好了衣服,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微微点头:“是的呢!某人要觉得惋惜了,这么好的事情,怎么没有落到他的头上呢?”   “谁呀?”顾庭树很惊奇地问。   “顾将军家的长公子啊。”灵犀道:“本来这位又美又富有的公主是指给他的,后来被一个野丫头给调换了,他心里指不定怎么懊悔呢?”灵犀正嘲笑着,忽然发现顾庭树就站在自己身后,忙站起来要跑,却被顾庭树一把抱住。   外面的丫鬟正嘻嘻哈哈地浇水扫地。屋子里静悄悄的,香炉里散发着淡淡的橘子气味。顾庭树温柔地亲吻着灵犀的唇舌,半晌才松开她,又抓住她的腰,低声笑道:“腿软了吗?”   灵犀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喘息。   “为什么总是躲我?嗯?”   “没……没有。”   “那你晚上不要跟秋儿睡了,到我的床上来。”   灵犀扫了他一眼,不傻装傻地说:“你那么大的人了,还要跟别人睡吗?”   顾庭树无奈地看着她,然后说:“你知不知道,像你这个年纪的少夫人,已经可以做母亲了。”   灵犀谨慎地回答:“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话没说完,只觉得腰上一紧,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了顾庭树。   “我要你,现在听懂了吧。”顾庭树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只说行还是不行,”顿了顿又微微一笑:“不行的话,我要亲到你说行为止……”   “少爷少爷!出事了”一个小丫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顿了一秒钟,转过身就跑:“我过会儿再来。”   顾庭树认出来这个丫鬟叫梅香,是何幽楠身边的人,于是叫住她,很坦然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又问:“出什么事了。”   梅香这才转过身,双目垂泪,沮丧道:“大奶奶要削发当尼姑呢,谁也劝不住。”   顾庭树愣了一下,看向灵犀。灵犀也觉得很诧异:“大嫂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顾庭树再也不说什么,抬脚就走了。这一去一直到半夜才回来,又长吁短叹了很久才睡下。   第二天灵犀问他缘故,他面容悲伤,半晌才说:“我去问她,她也不理我,只是在收拾东西。胭脂水粉之类的全扔在了水沟里,平日里爱写的诗词也都烧了,院子里的花没人整理,也枯萎了一大半。看她的意思,是真的不留恋红尘了。”低头想了想,很伤感:“幽楠一直是谪仙般的人物,世俗的环境本也容不下她,但是以后青灯古佛的日子,又如何打发呢?”   灵犀只好在心里冷笑了几声。何幽楠在顾少爷的心里是白月光、朱砂痣,神仙姐姐一般的人品相貌,自然是白璧无瑕的。不过据灵犀冷眼观察,这位何氏岂止是留恋红尘,简直是要在红尘里打滚了,表面上冷冷淡淡的,心里比谁都更想拥有,更想得到。   “也许她忽然勘破红尘了呢。”灵犀不怎么热心地安慰他。   顾庭树只是摇头叹气,又说:“她要是出家,最好是在咱们自家的寺庙里,这样还能时时见着。若是去了外面,不就成了永别了,唉,我心里好难受!”   灵犀在心里打翻了一缸陈醋,当下也没有说什么,甩手就走了。   过了几日灵犀去顾太太那里请安,问起了这件事情:“好好的,大嫂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顾太太手里捻着佛珠,最近也开始吃斋念佛了,她说:“做尼姑好啊,修阴德,除戾气。”   灵犀心里更觉诧异,心想瞧这话的意思,好像何氏做了什么损阴德的狠毒之事。但是接下来顾太太也就没提这个话,只是教她跟顾少爷和睦相处,为顾家繁衍子嗣。灵犀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到傍晚的时候才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好,十万字了,宅斗的副本基本可以结束了   ☆、爱   何幽楠随身只带了两件粗布衣裳,一串佛珠,一双布鞋。没有丫鬟愿意随她同去,她也没抱怨,自己背着一个小包袱就走了。她要去的地方很远,在京城外十几里远的兰若寺。   顾庭树牵着一匹马,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边,似乎仍然不愿意接受现实:“何姐姐,你干嘛要出家?又偏偏去那么远的地方。”   何幽楠只穿一身青布棉衣,头上一根木钗,不施粉黛,脸上带着很少见的笑意,她了一眼顾庭树,慢悠悠地说:“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你才到我的肩膀,现在已经这么高了。”   顾庭树绷着脸:“为什么要走?”   “你往后要懂事,多听你父亲的话。”   “到底为什么走?”   何幽楠转过脸,看着春光下的山色,淡淡地说:“以后可能永远也见不到面了,为什么不说点别的。”   “你,”顾庭树深吸一口气:“你可以永远留在顾家,没人会伤害你,我护你周全。”   何幽楠看着他,一双眼睛出奇地明亮:“除了护我周全,你还能给我什么?”   “我……”顾庭树一时间语塞:“你、你要什么?”   何幽楠转过脸,什么也不说了。她不说话,顾庭树也不再说了。   几公里的路程,平时骑马都嫌累,但是今天时间过得非常非常快。他们一步一步地沿着官道往前走,春风的热度和灰尘的气味萦绕在四周,这就是离别的味道了。   不远处的山上矗立着一座灰蒙蒙的寺庙。“这就是了。”何幽楠停下脚步。   两个人匆匆地看了对方一眼。   “路上小心。”何幽楠说。   顾庭树又看了她一会儿,眼眶里有些发热,他犹犹豫豫地转过身,牵着马返回来时的路。   “庭树。”何幽楠手里拎着小包袱,静立在漫天黄沙中:“我想要的,是你。”她平静地开口:“你的人和你的爱。”   顾庭树背影一僵,直直地站着。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我以为我们永远都可以那样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又把心给了别的人。”何幽楠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她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朝山上走了。高山巍峨,山道崎岖,她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前路没有光明,道路又是崎岖苦难的,就像是她的一生了。   过了很久,顾庭树才转过身,虽然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他一直看着那座山,郁郁葱葱连绵不绝,那是他少年时代的爱。   顾大少爷又经历了一次迟到的失恋,颇为颓丧了一段时间,因此对家事也不怎么在意。灵犀倒是有心打探。果然何幽楠不是自愿离开,而是被顾太太强行逼走的。   这是很机密的事情,当天两个人的谈话没有第三人知道。但是据顾太太身边的丫鬟提过几句:“太太病好以后,问过阿桃的事情。”   灵犀心中一动,又想到顾庭树说过,海棠临死都不肯承认害死了阿桃和孩子。当时大家都以为,海棠是为了逃避谋害顾家长孙的罪名。现在想来,倒是真有些可疑的地方。那两个婴儿喉咙里的耳环,看似铁证,其实非常愚蠢。海棠没傻到那个地步,巴巴地拿自己的贴身饰品当凶器。那位接生的产婆招认得也太松快了,并且凭海棠的心性,若真是她指使的,肯定会提前把产婆杀了灭口。   灵犀自己默默思索了很久,心里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不过顾太太什么都没说,她也就把这件事情埋在心里,反正现在顾府一派祥和,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唯独顾庭树郁郁寡欢,不过像他那样的性格,也愁不了太久。   昭明公主的婚礼算得上是凌国几十年来最大的盛事。皇帝首先拨了个占地百亩的王府花园给他们小两口做新房。赏赐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更是不计其数,又封了蓝贝贝爵位、御书房太子伴读,往后太子登基,他就是一品大员了。   果然如灵犀预言的,贝贝这回是一跃龙门了。   大婚当日,隔着几道院墙,灵犀就听见了外面喧哗吵闹的声音,百姓跪在地上,山呼:“昭明公主千岁。”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灵犀手里提着一串珍珠项链,指挥丫鬟们给她挑好看华丽的衣服,内心里要跟这位昭明公主比试一番。丫鬟们把十几个衣柜全打开了,来来去去的给她捧衣服。   顾庭树一身白衣,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他这几天都是住在东篱居,以此缅怀心中的白月光,一抬头看见屋子里欢腾活跃的气氛,他不禁有些错愕:“咦,这是干什么?”   灵犀身上穿着雪白色的里衣,左手托着一套大红色的百花争艳锦衣,右手提着靛蓝色的裙子,慌慌张张地说:“我穿哪一件好看?”   旁边的丫鬟笑着跟顾庭树说:“公主要去参加昭明公主的婚礼。”   顾庭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的灵犀一向喜爱素净,今日却爱打扮了。”把丫鬟们拿的衣服一件件瞧了,给她挑了一件明蓝色的襦裙。   灵犀不乐意:“我想穿红色。”   “今天新娘子才穿红色。”他说:“昭明穿红色比你好看。”眼看灵犀要变脸色了,他只好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短处跟别人的长处比呢?”   灵犀瞪了他一眼:“我不想听见你说话。”   最后两个人都收拾妥当,一起乘坐马车去了驸马府。府门宽阔巍峨,奴仆们簇拥在门口。车马在外面的街道上排了十几里。   两个人站在门口,一起惊呆了。   “这么好的地方啊。”灵犀叹为观止。   顾庭树笑道:“以前是王府,果然很气派。”   早有管家含笑走上来接他们进去。府里张灯结彩,花园里搭了十几个戏台,供女眷们喝茶取乐。公子老爷们又去别处喝酒玩笑去了。   两个丫鬟过来请灵犀去内室,灵犀颇为不安,私下里拉着顾庭树的手:“庭树,你不跟我一起吗?”   顾庭树跟身边的人说笑了几句,又低声说:“我跟几个朋友喝酒。”   “我能一起吗?”   “那是爷们去的地方。你跟屋里那些太太小姐们看戏嗑瓜子去。”   灵犀苦着脸:“我不认识她们。”   顾庭树微微一笑:“怎么又成小孩子了。”然后又说:“你是公主,她们都要奉承巴结你,你随便敷衍几句就行了。”   灵犀这才答应了,又叮嘱道:“少喝点酒,下午咱俩一起回去。”然后她才被奴婢们引导着进了内院。   婢女掀开了帘子,屋内说笑、唱戏、酒杯碰撞、镯子耳环撞击的声音才轰地一下传出来。灵犀定睛一看,满屋子姹紫嫣红、莺莺燕燕,全是不认识的女人。   然而那些人忽然全都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走上来,拉着灵犀的手说着问候的话,好像是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姐妹似的。   灵犀傻着一张脸,敷衍着微笑:“嗯,是,因为家里耽搁了一些事情,所以来晚了。”旁人又笑着说:“自罚三杯。”灵犀被人簇拥着坐到案桌旁,胡乱喝了三杯酒,这才算完事了。   戏台上叮叮当当地唱了好长时间的戏,灵犀跟旁边几位官太太熟悉了,百无聊赖地谈论京城里流行的妆容,哪个玉器店的珠宝好看。   忽然帘子一掀,两个身穿鲜红色龙凤喜服的高挑青年走进来。一瞬间整个厅堂仿佛被照亮了似的,众人只是转过脸,呆呆地看着他俩。   昭明和蓝贝贝,随便一个人都是倾国倾城、丰神俊朗般的人品,站在一起更是珠联璧合,旁人看了,只能说一句:神仙眷侣。   昭明是豪爽不羁的性格,一般新娘子拜过堂后要留在洞房里等一天,她却穿着漂亮的百鸟朝凤喜服,戴了凤冠出来跟人敬酒。蓝贝贝握着她的手,微笑着陪伴在她身边。   那些女眷们见了这新郎,也忘了回避,只是眼馋似的往他脸上看。   昭明跟在场的很多人都熟悉,笑吟吟地依次敬酒说笑,蓝贝贝也不复当年的怯懦害羞,很从容地跟人说话。一举一动都是世家子弟的风范。那些官太太们暗地里都要把新郎夸成一朵花了。   昭明走到灵犀面前,一双凤眼含着笑意,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妹妹。”   灵犀不知道自己在宫中的位份,听见她这样喊,忙回应道:“姐姐。”微微一笑,是个很坦诚善良的表情。   “我听华年提起过你,”昭明笑道:“咱们是亲姐妹,你又是华年的同窗,往后多来府里走动。”   灵犀看了蓝贝贝一眼,蓝贝贝面带微笑,目光却看向别处,于是灵犀点头道:“好。”   这一对新人和女眷们说了一会儿话,又去外面了。灵犀坐回位置上,耳朵里全是夸奖艳羡的声音。她心里也觉得很高兴,蓝贝贝是很可怜的人,小时候在学堂里受的委屈都不算什么,在家里被歧视和欺辱才是最痛苦的。幸而他有今天的造化。   蓝贝贝的母亲也坐在席位中,一身崭新华丽的衣服,满面笑容,旁边的姨太太们簇拥着她,把她夸奖的密不透风,又争着给她倒酒布菜,这跟往日辱骂唾弃的待遇截然不同。   灵犀很少喝酒,被旁边的人灌了几杯,她只觉得脸颊发热,唯恐在众人面前失态,她起身去外面洗了脸,又站在屋外面的曲廊下。   院子里淅淅沥沥的,下起了春雨。春寒料峭,粉色的桃花瓣被吹落在地上,一地粉红。灵犀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对面的曲廊下也站着一个人。   一身红衣,玉树临风,必然是蓝贝贝了。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往对面走。还没说话就先笑了,笑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灵犀指着自己的胸口,笑嘻嘻的:“你是不是要谢谢我呀。”   蓝贝贝点点头,眼皮微微下垂,蝴蝶似的睫毛微微颤动,他说:“是,当然。”又上下打量着灵犀:“原来你是公主,你早就知道松王就是昭明公主了?”   灵犀两手搭在栏杆上,望着院子里的桃树,她说:“我也是很偶然才知道的,驸马爷,你现在又有爵位,又是太子伴读了。我可要好好地巴结你了。”漫不经心地跟他调侃。   “你在顾将军家过的怎么样?”蓝贝贝盯着她的侧脸:“我听说他们父子两个都是武将,很不好相处。”   灵犀简单说了句:“还好。”扫了蓝贝贝一眼,又别过脸去,因为他太好看了,总盯着会露出痴汉的表情。   他们俩小时候很亲近,上课时都要手拉着手,现在碍于身份,倒是生疏了。两个人又谈论了一些时事政治一类无聊的东西。最后丫鬟过来禀报:“驸马爷,公主找您呢。”   蓝贝贝说知道了。临走时又忽然提议:“灵犀,我们来掰手腕吧。”   灵犀眼睛一亮:“好呀。”   两人把手肘支在栏杆上,手掌交握,灵犀才一用力,就被蓝贝贝轻松地压到另一边了。   灵犀睁圆了眼睛:“不,这不可能。”以前顾庭树夸过她力气大,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力士了。   “再来。”灵犀踌躇满志的抓住他的手。蓝贝贝很得意地笑,是一个大男孩的表情,他抽回了手,好像了却一桩大事似的:“不来了,我进去陪公主。”   灵犀在廊下吹了许久的风,觉得有些不舒服,回到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跟旁边的管事说自己先走一步。她本来想悄悄地走,不料昭明公主亲自来送她:“妹妹,过几日再来看我。”   她邀请了两次,可见并不是客套话,灵犀心想:这热情也是来的莫名其妙。嘴上答应了。又见她妆容精致,一身红衣,英气勃勃,果然是比自己好看。   她出了府,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眼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就叫小厮去催催顾庭树。小厮跑了一趟,回禀道:“少爷走不开,一群人缠着说话呢。”   灵犀忍气等了一会儿,最后跳下马车:“我瞧瞧去。”   小厮给她撑着伞,领到一处极宽广的院落,窗户微微开启着,屋子里觥筹交错,丝竹声不断。灵犀凑近一看,见屋子里坐着七八个穿华服的青年公子,怀里又各自抱着妖艳的小男孩或者小女孩,倒是顾庭树身边坐着个歌女,抱着琵琶正正经经地唱歌。   灵犀给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只好再次进去,不一会儿,顾庭树走了出来,神情如常,不像是喝酒了,他摸了摸灵犀的头,安抚道:“再等我一会儿。”   灵犀撅着嘴:“快一点啦。”   顾庭树又进去敷衍了几句,好容易才脱身,两个人刚坐进马车里,那雨哗啦地变得密集起来。车顶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灵犀喝了一点酒,眼珠子漫无目的的转悠,最后原地翻白眼。顾庭树不嗜酒,就算是应酬,也只在皇帝御赐的宴席上喝一点。所以他头脑很清醒,只是微笑着看灵犀自娱自乐。   因为是春雨,空气格外清爽宜人,一路上尽是花红柳绿的景色。灵犀趴在窗口,伸出手去接雨水,眨着眼睛说:“街上的柳树真好看。”顿了顿又说:“我想在雨里走路。”   顾庭树说了一个“不,”“准”字还没有说出来,灵犀直接掀开车帘子,嗖地一下就跳出去了。   那外面的雨下得跟瓢泼似的,灵犀站在水坑里,双手伸开,原地转了一个圈,美滋滋地往前面跑。   顾庭树沉着脸看了一会儿,旁边的小厮也张大了嘴巴,最后怯怯地递过来一把伞。   顾庭树跳下马车,把雨伞撑开,闲庭信步地往前面走。马车也慢悠悠跟在他旁边。   灵犀左跑右跑,把人家院墙内伸出来的杏花摘下来,又跑到桥边,踮着脚尖看翻腾的河水。她耍够了酒疯,蹦蹦跳跳地回到顾庭树身边,把杏花一朵朵地摘下来,插在伞柄上。这个时候她浑身已经湿透了,头发贴着脸颊脖子,明蓝色的襦裙变成了灰蓝色,湿哒哒地贴在她身上。   一阵东风吹过,灵犀抱着肩膀:“好冷啊。”   顾庭树撑着伞望向前方,很赞同地点点头:“是啊。”   灵犀低头看了看,绣鞋和裙子已经泥泞不堪了,衣服也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她捏了捏袖管,又抹了抹脸上粘着的头发,嘶嘶地吸气,嘟囔道:“啊,里面的衣服也湿了,怎么办?”   顾庭树这才看了她一眼:“灵犀?”   “唔。”   “你刚才跳下马车的时候,难道没有预想到这种后果吗?”他指了指她的衣服:“衣服被淋湿,鞋子弄脏,没有干净的衣服替换,受凉,发烧,生病,吃药……没有想过吗?”   灵犀仰着脸看他,最后很无辜地:“没……没有呀。”   顾庭树扫了她一眼:“那么你现在知道了。”   灵犀垂着头,挨挨蹭蹭地跟在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淅淅沥沥的春雨夹杂着东风。灵犀抱着肩膀,忽然打了三四个喷嚏,又从怀里掏出湿漉漉的手帕擦鼻涕。   顾庭树叹口气,弯腰把她横抱起来:“走,去车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嫂子先下线一段时间,往后要东山再起的……   ☆、生活常态   雨滴从车辕一直洒到车内,尽管铺设了很厚的羊绒毛毯,但是灵犀脚下还是晕染了很大一片水渍。她揪住自己的衣角,反手一拧,哗啦一下就是一滩水,然后又开始拧自己的头发。   顾庭树实在看不下去了:“灵犀,把衣服脱了。”   “不。”   顾庭树把自己的黑呢斗篷解下来,扔到她的头上:“把衣服脱了,然后披上这个。”   黑呢斗篷庄严大方,翻领处垂下两条沉重的金链子,如今连年征战,金价奇高。用金链子做衣服上的绦带成为贵公子们的时尚。   灵犀把衣服放在腿上,颇为局促地低下头,羽绒斗篷十分温暖,让她觉得很舒服。   顾庭树看着她,语气和神态都是慈爱温和的,看起来是一个最正经纯良的好人。在这样澄澈纯净的目光下,灵犀只好慢慢地脱了裙子,又褪掉短衫,遮遮掩掩地钻进斗篷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平时穿衣服还看不出来,你身上挺有肉的。”顾庭树闲闲地说。   灵犀把脸埋在衣服里,耳根都红透了。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庭树,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情。”   “嗯。”   “就是……之前……”灵犀的声音闷闷地从衣服里传出来:“海棠陷害我的时候,把我关在小房子里……”   顾庭树见她说得艰难,只好代她说:“找了几个人渣羞辱你,我知道。”   灵犀略抬头看了看他,情绪低落地说:“嗯,我想你什么都知道了。”   顾庭树伸手把她拉过来,柔声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灵犀低头想了半晌,细声细语地说:“我看古书上说,一个女子洗衣服的时候胳膊被男人看见了,她要么切掉胳膊,要么嫁给那个男的。”   顾庭树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嗤嗤地笑。   灵犀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书上写的不对,但是我自己觉得很丢脸,你现在又笑话我!早知道不说了。”气鼓鼓地看着他。   顾庭树从袖子里握住她的手:“你是柔弱坚贞的女人,我不是笑话你,是觉得你很可爱。你不必为那件事情羞耻,应该觉得耻辱的是我,因为我没有保护好你。”   顾庭树的情话技能已经登峰造极了。灵犀呆呆地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小鹿。   “你刚才说我是……”灵犀痴痴地说:“你是在夸我是吗?”   “是的。”   “还有呢还有呢?”灵犀抓着他的手。   顾庭树很艰难地沉思了一会儿:“嗯……对不起,换个话题吧。”   灵犀回去的时候,头发和衣服已经半干了。丫鬟给她准备了热水和姜汤驱寒。她洗澡一向拖拖拉拉,穿着亵衣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秋儿给她端了一大盆红糖姜水。灵犀坐在桌子旁边,喝了一碗又一碗,最后舌头发麻,连晚饭都省了。   红云捧着一叠腰带、玉佩、长剑等私人物品,开门走进来,放到了桌子上。   灵犀和秋儿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少爷说他不住在东篱居了,仍旧回来住。”红云笑吟吟地看着灵犀:“公主觉得可以吗?”   灵犀一手端着瓷碗,低头吸溜了一口汤,慢慢说:“他这隔三差五地换地方,也是够折腾的。我的屋子很宽敞,他爱来就来。”   说得两个丫鬟都笑了,秋儿重新铺了一套红色棉被,又在香炉里放了香料,把屋子里的蜡烛都换成了雕刻龙凤花纹的红烛。过了一会儿瞧见顾庭树走过来,她们两个很识趣地走了。   灵犀披散着头发,一个人坐在红烛下面,脸颊白净得宛如玉石。她听见轻微的房门关闭声音,抬起头一看,顾庭树微笑着,从灯光下朝她走过来。   顾庭树弯下腰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低声说:“刚洗过头?”   “洗澡。”灵犀纠正道。   顾庭树喉结动了动,指腹抚摸着她的脸颊:“好乖。”   灵犀捧起瓷碗,又抿了一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自己乖在什么地方。   顾庭树拿起剪刀,剪了红烛上的烛花,又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   灵犀婉拒,解释道:“我现在要吃药,”举着手里的姜汤:“这个酒啊,它跟姜汤药性相冲,一起吃的话……唔……”   顾庭树低下头吻着她,一面把她手里的瓷碗夺了放到桌子上。   然后是红烛摇曳,满室生春。   暮春时节,一场风雨过后,院子里的杏花落了一地。蔷薇花正是疯长的时候,枝枝蔓蔓地把院墙都盖住了。灵犀搬了一个凳子,认认真真地修剪花枝。丫鬟们站在地上,把残枝败叶收拢起来扔掉。   红云恐她累着了,劝道:“这种活儿让院子里的婆子做就行了,公主何必亲自劳神?”   “那些人只知道种瓜种菜,这花是名贵的,她们哪儿知道如何侍弄呢。”灵犀把剪刀递给丫鬟:“去找个青花瓷瓶,把地上那几支盛开的花装起来。再给我找几根布条,我把树枝缠一下。”   那几个丫鬟离开了,灵犀就攀着花枝,闻蔷薇花的香味。鹅黄色的花朵上上凝结着晨露,手一松,露珠登时落在了她的脸上。   “小公主,一大早爬这么高。” 顾庭树忍不住笑起来。   灵犀听见他的声音,脸颊先红了,然后才慢慢转过身,眼皮垂下来,轻声说:“这些花长得太快了。”   “你总喜欢做这种事,小心割着手。”顾庭树朝她伸出手:“下来。”   灵犀背着手,自己蹦了下来。   两个人站在墙根下面,装作四处看风景的样子。   “我刚才去军营了一趟。”顾庭树说:“早上起来看见你还睡着,我就没叫醒你。”   灵犀低头看着脚尖:“哦,丫鬟跟我说了。”   “你吃过饭了吗?”   灵犀扫了他一眼:“你是问早饭还是午饭。”   顾庭树抬头一看,果然太阳已经到头顶了。他也觉得自己问得太蠢了,于是努力做出一副成熟淡定的样子:“中午一起吃饭,下午去陪我去书房看书。”   灵犀脸上的红晕接连不断:“下午我想睡觉。”   “书房里有卧室。”顾庭树直接说,顿了顿又解释:“我的意思是……不会耽误你午睡。”   “我知道了。”灵犀低低地说了一句,率先进屋子里去了。   因为不出去打仗的缘故,顾庭树是一个非常清闲的人。所谓去书房里读书,其实是顾庭树坐在窗前看小说,灵犀趴在书桌前临摹字帖。   写着写着,灵犀把毛笔扔到旁边:“啊,写的好无聊。”吃了两块饼干,去院子里走了一圈,最后趴在顾庭树的肩膀上:“你看的是什么书?”   顾庭树把封面给她看,《灯草|和尚》   “是本好书吗?”   “嗯……不怎么好。”顾庭树递给她:“要看吗?”   灵犀把书丢到旁边,不感兴趣的样子 :“庭树啊。”   “嗯?”   灵犀微笑着说:“你把我从屋里带到书房,就是让我练字的?”   顾庭树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用查盖撩着茶叶,头也不抬地说:“是的。”把茶杯放下,低头在她脸上吧嗒亲了一口,然后说:“我就是想跟你单独待一会儿,家里人多口杂,想跟你说句话都不方便。”顿了顿又说:“当然如果你真想做点别的,我很乐意奉陪。”   灵犀脸色一白,慌忙后退了两步,老老实实地回到书桌旁边:“我还是写字吧。”   她的胸口、大腿被衣料摩擦,现在还有些疼,早上穿衣服的时候瞧了一眼,有好几个血淋淋的牙印子!灵犀虽然想发脾气,但是又不好意思把这种事情说出来,只好在心里嘀咕了很久。   晚上顾庭树爬到床上时,灵犀微微掀开衣领:“你看。”   顾庭树惊喜地凑上去看,然后点点头:“嗯,挺白的。”   “……”灵犀无语地看着他,最后说:“都青了。”   “那我……”顾庭树仰起脸想了想,很诚恳地说:“明天给你买点好吃的。”   灵犀背转过脸,很无情地:“不要,你去别地睡。”   顾庭树拉着她的袖子:“好公主,我斯斯文文地躺着,好不好。”   “谁信你。”灵犀整理了一下衣服,很冰冷高贵的样子:“红云,给少爷收拾东西。”   红云意意思思地站在门槛上,尴尬地笑了一下,知道是他们两个闹别扭。   顾庭树挥手叫红云出去,转过脸看了灵犀一会儿,忽然沉下了语气:“我真是把你惯得不像样子了。”起身吹灭了蜡烛,唰地放下床帏,命令道:“躺下。”   灵犀奋然起身要出去,脚下忽然被绊住,她莽撞地扑倒在床上,胳膊被反拧了过来,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脚被衣服捆绑起来,拱肩缩背地躺在顾庭树身边。   一刚一柔的,顾庭树轻声说:“你要造反啊,不听哥哥的话了?”   “不是。”灵犀嘟囔了一句,发现他捆的绳结纯粹是吓唬作用,随便一挣脱就开了,不过她没敢再闹了,因为第一次是吓唬,第二次可能就来真的了。   “你要是不愿意,今天就算了。”顾庭树通情达理了一次。   “真的?”灵犀惊喜的看着他。   “骗你的。”顾庭树冷笑了一下:“这种事情我从来不讨价还价。”趁她还没反应过来,抢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   除了在这件事情上不讲道理外,其他方面顾庭树是个挺斯文有礼的青年。因此灵犀虽然早上起来会恨他一会儿,白天他愿意带着自己出去玩,灵犀又要欢喜的喊:“庭树哥哥真好。”   顾克天那边隔一段时间都要传回来战报,基本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凌帝龙颜大怒,连着发了十几道督战诏令,叫他速战速决。但是这种事情显然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朝廷里弹劾顾克天的奏折雪片似的飞过去,甚至有人说顾克天已经跟犬戎族的首领勾结,意图谋反。   顾家人也一直为这件事情悬着心,顾庭树到处奔走,联络父亲的旧部,免得凌帝偏听偏信,降父亲的罪。他自己每天去军营里,积极调拨粮草和士兵去前线。虽然自己也想去打仗,但是家里母亲年迈,妻子年幼,实在走不开。   顾太太经过阿桃的事情后,精神一天天衰老下去,有时候在人前都会出现胡言乱语的征兆,又催命似的催促公主,要尽快给顾家生下子嗣,免得顾氏一族香火断绝。   灵犀见识过阿桃生产时的鲜血淋漓,顾庭树也对生孩子有心理阴影,两个人都不想要孩子。夜深人静的时候,顾庭树把床头的烛台点亮,灵犀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浑身起了一层细汗,小腹到胸口有一片粘液。她接过顾庭树递给她的水杯,抿了一口才说:“妈今天又催我生孩子。”   顾庭树刻意地不想让她怀孕,他漫不经心地把那滩东西涂抹在她身上,随便嗯了一声。   “她干嘛不催你啊!”灵犀很不高兴:“好像我想生就能生似的。”顿了顿又说:“哎你不要玩了,我去洗一下。”   过了一会儿两口子安安静静地躺下,顾庭树迟迟不能入睡,灵犀是他的枕边人,对着外人不能说的话,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她说。   “要是父亲这一次吃了败仗,皇帝可能要对我们家动手了。”顾庭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幸好我们家宗族不多,就算株连,也不会死太多人。”心里更加坚定了不能要孩子的决心,不然顾家的男人被砍头了,灵犀要带着孩子去边疆给披甲人为奴,真是可怜死了。   灵犀没经历过政治斗争,她只看到了顾家战功赫赫,显耀一时的气派,不知道再往前面走就是万丈深渊了。   “哪有那么严重。”灵犀眼巴巴地看着他:“前几天你不是还陪皇帝下棋吗。”其实心里已经认同了顾庭树的想法,君王的脾气总是变幻莫测的,尤其是才德平庸的君王。   灵犀低头想了一会儿:“要是你死了,我也陪你一起死。”想到两个人喋血街头的画面,伤心地要落泪了。   顾庭树性情沉稳,深谋远虑,他想的长远,计划得周全,但并不会为没发生的惨剧伤心难过。然而灵犀已经吚吚呜呜地哭个不停了,好像明天两个人就要上断头台。   顾庭树的枕头已经被哭湿了一片,他只好抬手抓了另一个干净的枕头挪到旁边,但是灵犀很快又趴到了他的肩膀。   “灵犀,明天我带你去看戏,如果你的眼睛红肿,就不能出门了。”   灵犀这才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万念俱灰地说:“都要被杀了,还看什么戏啊。”顿了顿又说:“什么戏?”   “岳飞传”。   灵犀这才点点头:“哦。”又轻轻地抽泣了几声。   顾庭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顾家一直被凌帝忌惮,从我出生时,那把剑就一直悬在顾家的头顶。这是我们家的生活常态,你是我家的人,以后要学着习惯,知道吗?”   灵犀很艰难地点头:“我尽量。”      ☆、戒指   顾庭树每日天不亮都去军营,到天黑以后才回来,有时候连战甲都来不及脱,倒头就睡。第二天依旧如此。   他是不去战场的。灵犀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忙成这样。顾庭树的世界里有铁有血,她的世界里只有满院子的花草和珠宝店里的首饰。她对他那个铁血世界并不感兴趣,只希望他保重身体,不要太累。   灵犀的生活和所有的富家太太一样,麻将场、马球场、戏园子、玉石店是她主要的娱乐和交际的场所。在她的那个圈子里,她是第一夫人,又年轻漂亮,很是惹眼。旁人恭维她,暗地里又嫉妒她,常常笑着说:“我家那位娶了四位姨太太,这还不够,偏要偷着摸着在外面养娼妓。还是公主驭夫有术,把顾少爷调|教得服服帖帖。”   灵犀心里冷笑,表面上敷衍几句。晚上娇声软语地跟顾庭树抱怨:“讨厌,她们那样说,好像我多么彪悍妒忌似的。”把手上的镯子砰砰扔到桌子上。   顾庭树对这些女人间的琐碎并没有兴趣,他站在灵犀身后,见她打开了首饰盒,颠来倒去地翻腾镯子和耳环,明灿灿的金银在灯光下更加耀眼。   “今天瞧见京兆尹家的三太太,相貌一般,穿戴却不俗,手上一块蓝宝石戒指,明晃晃的耀眼。哼,”灵犀撅起了红红的嘴唇:“她丈夫一年的俸银仅千两,谁知道那钱是哪来的呢?”   顾庭树微微一笑,她卸了妆,嘴唇还那么红,眼睛又那么亮,倒是比白天更加风情。   “如今世道坏了。”灵犀忽然皱起了眉头:“百姓想的是盗抢拐骗,当官的专心敛财,皇帝又昏庸愚懦,只想打仗。”说到打仗,想起了顾庭树所说的话,叹了口气:“那个什么犬戎族也是可恶得很,没有道德没有秩序,抢了咱们的土地和女人,还要杀人!”   顾庭树见她把家事国事天下事都点评了一个遍,不禁微笑起来:“我在军营里听副将们吵架已经够了,回来还要听你讲这些没用的。”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柔情款款地:“睡觉去。”   灵犀很快和昭明公主一家走得近了起来。   驸马府奢侈华丽,有京城第一院的盛名。昭明又是最爽朗好客的。未出嫁时就女扮男装出去玩,出嫁之后就更是没什么忌讳。她和蓝贝贝简直要效仿战国时的吕不韦,要养门客三千了。家里宾客几乎没有断绝过,门前的青石板路几乎被来来往往的马蹄踩碎。   灵犀喜欢去驸马府里打麻将、看马球比赛、看戏,这些都是妇人们的消遣方式,并且不会被顾太太唠叨,要是她去街上看戏,除非有顾庭树陪同,不然顾太太肯定要嘀咕她举止不端了。   在驸马府里认识的新朋友,又跟以前不一样了,这些人都是王妃郡主一类的,个个家世显赫,灵犀在她们中间,倒是成了很普通的人。   内室里装着水晶做的灯,大白天也灯火通明,将一张麻将桌照的雪亮。八只柔软的玉手把玳瑁雕刻的麻将搓的哗啦啦响。   灵犀坐在下首,鬓发高高挽起,穿一件寻常的葱绿色短衫长裙,与耳环上的滴水翡翠,手上的翡翠镯子相互映衬,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这身装束太寒酸了。   身边那三位牌友一个是王爷的姬妾,两个是王妃,王妃的年纪都可以认灵犀为义女了,然而三位满身的珠玉佩环,十分贵气,单是从袖管里露出来的手,内容就很丰富。   指端带着六寸长的纯金护甲,护甲上雕刻花鸟凤凰,内容不一。手上又带着各式宝石戒指,十根手指头全戴满了,犹嫌不够,恨不能多生出几根手指来。那宝石上反射出的光彩照的室内其他景物都黯然失色。   那位小妾谈起了自己手上的黑宝石戒指,笑道:“这是波斯来的商人卖的,说是火山里采的石头,又漂亮又珍贵,非得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才用得起。”把自己的戒指取下来给她们看。   灵犀也看了,这宝石虽然是黑色,却晶莹剔透,约有豌豆大小,四周以碎银为托。灵犀看完又还给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喜欢得不得了。   小妾又笑道:“那波斯人张口要五千两,王爷不乐意,说不就是块石头嘛,跟他讲了价,到底四千五百两给买下来了。”   那两个王妃心照不宣的看了一眼,心里笑这个小妾举止很小家子气。然而戒指的确是好戒指,   灵犀趁摸牌的空档,把自己手上的祖母绿戒指摘下来揣袖子里了。总共就这么一个戒指,戴来戴去的尽惹人笑话,一个宝石戒指都没有,难怪那些人正眼都不看自己。   忽然外面一阵女人的笑声:“今天天气凉爽,倒是可以去马场跑几圈。”   众人还没起身,昭明已经掀开帘子走进来了:“你们几个躲起来玩,也不叫我。”一手揽住灵犀的脖子,却对一个王妃笑道:“婶子上次说的药方拿来了吗?”   那王妃也笑了起来:“你早不提醒我,这会儿叫我怎么拿?”   众忙问是什么药方,昭明说是养心的药方,给母亲用的。旁人又说起了安贵妃在宫中如何受宠,明里暗里把昭明奉承巴结了一遍。然后昭明又被人叫出去,众人才坐下重新打牌。   隔着一道窗子,蓝贝贝和昭明说话的声音隐约传过来。   “你身子不好,今天不要骑马了。”   “我身子挺好。”   “小锦,你闹什么脾气。”小锦是昭明的闺名,蓝贝贝说话的语气已经不太温和了。   两个人显然不愿意在院子里吵架,又低声说了几句就各自散开了。   屋子里的人手里摸着牌,耳朵却支愣着听外面。昭明公主可谓天之骄女,皇帝对她的宠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文武百官们见了她都要毕恭毕敬的。因此这些高官的夫人们既要巴结她,暗地里又不免嫉妒一些。   “这位驸马爷的人品相貌算是一流的了,举国上下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其中一人终于忍耐不住似的开了口,要扒一扒这一对新婚夫妇的八卦。果然另一个人接口说:“可惜身份低了些。”   灵犀很明智地没有搭这个话茬,只是低头看牌,并且很庆幸众人的话题从戒指上移开了。   她傍晚回去的时候遇到了昭明。当时昭明正在花园里训马,一条鞭子挥舞得啪啪作响,几乎把那匹马抽出血肉来。   昭明是疾风烈火一样的性子,又刚毅顽强。她喜欢结交朋友,王公贵族、三教九流,男男女女都有,屋子里的那些阔太太们都把她当做知己。实际上昭明不大瞧得上那些官太太们的做派。看戏、玩牌、嗑瓜子这种妇人行径,她一向不大参与,她更喜欢金戈铁马的世界,喜欢杀伐决断的气势。整个驸马府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条,外面的产业也由她打理,几乎是日进斗金。   灵犀看她这个架势,心里有些发憷,勉强地笑了一下就告辞了,昭明把鞭子扔了,亲自送她到门口,这种待遇是很少见的,然而昭明对她总是异于常人的热情。灵犀有时候以为昭明是感念姐妹情深,但是她看自己的时候,眼神却又是冷冷的。   “每次都走得这么匆忙。”昭明一手搭在马车的边缘,很惋惜的样子:“晚饭都已经备下了,你又不赏脸。”   灵犀只好歉意地笑:“今日实在不凑巧,家里有客人来。” 又说了几句话才得以脱身。   灵犀回到家里,在镜子前卸妆时,又把自己的首饰盒翻腾了一遍,旁的不说,戒指实在有点拿不出手了。但是要买新首饰,这句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顾家在京城是名门望族,三朝元老,上溯一百年是富商大贾,家产多得没人去计算。顾家人口不多,也不至于出现坐吃山空的局面。如今是顾太太管家,家中吃穿用度不算节俭,可也并不豪奢。除了除了上次阿桃的丧礼办得很大,平时似乎没有用到钱的地方。这样算起来,家里应该有很多很多钱的。顾庭树治军,军费从国库里拨出来,成千上万的白银从他手里流过去,他是坦荡磊落的人,一文钱都不会出错。   这会儿天色还早,灵犀脑子里想着那块黑宝石戒指,去顾太太那里请了安,然后跟丫鬟们一块儿在院子里赏花,忽然管家从外面带过来一个小兵,小兵冒冒失失地跟灵犀行礼,说是让她送一份密函给顾少爷。   这种事情灵犀以前也做过,顾庭树的私人物品的放置地点只有她清楚,并且军营离都城不远,灵犀也去过军营,熟悉路程。她让小兵先回去。自己去屋子里打开抽屉,取了那封密信。   “公主是骑马呢,还是坐马车?”秋儿问道,顿了顿又说:“太太今日睡得早,公主这会儿骑马出去,想必她也不知道。”   灵犀听了,就找来一件藏青色的小厮衣服,把头发盘到脑后,盖上帽子,独自一人骑着马出城了。   快到军营的时候,两个等候在此的小兵迎上来,他们两个是认得灵犀的,先跪下行了礼,又欢天喜地的给她牵马,把她迎到了中军帐内。灵犀进去的时候,里面密密匝匝地站满了人。那个小兵没有通报,她只好贴着墙角蹭进来。   帐篷内点着蜡烛,灵犀才看清众人是围着一个圆形的沙盘,盘内沟壑纵横,很巧妙地勾画出山川河流的局面。顾庭树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指挥棒,正在讲解什么。灵犀进来时,他头也没有抬,只是很自然地从她手里取过了信。   身边那些将士们很警觉地看了一眼这个脸色过分雪白的少年。然而顾庭树没有说什么,他们也只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尽管现在讨论的是绝对的军事机密。   灵犀在顾庭树身边看了一会儿,有些明白了他们是在讲前线士兵运送粮草的路线图。她有点惊讶,因为粮草是军队的命脉,路线图相当于军队的咽喉。她自己不好意思继续听下去了,只好悄悄溜出去,一个人在草地上骑马。   一直等到那些人都出来了,灵犀才返回军帐,地上的沙盘已经被推平了。顾庭树站在火光下看那封信,一身黑色的衣服上沾染了些许风沙。他这段时间虽然辛苦,倒是壮实了一些。   灵犀轻声轻脚地站在他背后,“嘿”了一声。照例没有把他吓到。他只是把信折起来扔到火堆里,然后上下打量她:“你一个人来的?”   灵犀背着手转了一圈,表示自己身上确实没有藏第二个人。   顾庭树晚上还要见一个人,大概要夜里才能回去,因此他派了一支军队送灵犀回家。灵犀却非常地不情愿:“我跟你一起回去。”自己跑到案桌后面的垫子上坐下,表示出很坚决的态度。   顾庭树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懒得管她了。不一会儿军营里埋锅造饭,火头军把两人的晚饭端过来,是很平常的面饼和土豆。灵犀吃了两口就放下了,一个人站在兵器架前拿着弓箭玩。她也知道顾庭树嫌她烦,所以并不敢上前讪脸。   夜里有从前线赶回来的士兵,向顾庭树汇报战况。灵犀已经困得不行了,在顾庭树身边缩成一团,头慢慢地往他怀里沉。   “老将军甚是英勇,与犬戎族对峙半年有余,厮杀过几场,人员兵器并无太多损伤。”小兵回答道。   顾庭树端坐在帐内,身姿笔直,微微皱着眉头:“我父亲身体怎么样?”   “老将军身体康健。”士兵回答着,眼睛不由自主地看着顾庭树怀里的人。灵犀的头越来越低,直接栽倒他的两腿|间。顾庭树索性用胳膊肘压住她的肩膀,不许她乱动,又正色问:“父亲跟我说什么了?”   “他……他说让少爷安心做好家里的事情。”   顾庭树神色伤感,叫那个士兵先回营帐里休息,自己则开始提笔写信。灵犀挣扎着直起腰,朦胧着眼睛问:“可以回家了吗?”   顾庭树觉得很烦恼:“我说了今天要晚点回去,你非得守在这里。”顿了顿,见灵犀又趴在他身上睡了,他只好把信纸收起来:“算了,我陪你回去。”   “没事啊,你写你的,我等着你就是了。”灵犀的仰着脸,脸颊上还留着一个被顾庭树的腰带压出的红印。但是顾庭树已经叫副官准备马车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车夫坐在车辕上沉默地赶车。灵犀被冷风一吹,反而精神了许多,攀着顾庭树的胳膊唧唧咕咕的说话,顾庭树精力总是很旺盛,也就耐心地陪着她。   “你刚才说什么戒指?”顾庭树忽然问。   灵犀只是随口一提,听见他问了只好说:“静安王家的小妾手上戴的,黑颜色的东西,我瞧着很一般。”   顾庭树看着她的眼睛,最后笑了起来,掀开帘子对车夫说:“绕道玉石街,看看有没有营业的铺子。”   灵犀脸颊一红,支吾道:“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心里却不免欢喜起来。   玉石街上尽是卖珠宝翡翠的铺子,其实良莠不齐。有些专门给王公贵子供货,有些则是把几文钱的玉石装饰起来专门诓骗乡下人的。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街道上黑漆漆的,唯有他们家马车上的灯笼散发出一点柔和的光。   灵犀趴在窗口,心里失望极了。幸而车走到尽头时,终于瞧见了一间很小的店铺,门还敞开着,散发出一丁点光。   两个人都高兴起来,一起下了车走进店铺,却又有些失望。   店铺很小,乌黑的柜面上摆放着一些诞辰石,玉石上写着生辰八字,几两银子一块的玩意,哄骗地主家的小孩罢了。伙计是个矮小的年轻人,正站在柜台后面打哈欠,看见有客人来,才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顾庭树问道:“有没有好一点的戒指?”   伙计看了一眼这两人的衣着气派,忽然仰起脸朝上面呜呜啦啦地讲了一堆。说的不是汉语,倒是把他们两个吓了一跳。然后上面有人回应了一句,伙计才叫他们俩上楼。   所谓的楼,其实跟鸽子房差不多,楼梯是掉了漆的木头做成,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灵犀小心翼翼地握着扶手,而顾庭树个子高,进了这个地方简直像是进了小人国一般。   楼上的“鸽子房”里光线倒是很亮,木头墙壁上一面悬挂着波斯地毯,另外一面挂着中国画。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站在厚实的柜台后面,眼珠子碧绿,应该是波斯人人,一身黑色布衣,柜面上摆放着棉布、锉刀等一系列打磨玉石的工具,想来他就是老板了。   灵犀已经非常失望了,这家店瞧着就很不上档次,想来也拿不出什么好货,只是委屈顾庭树陪自己白跑一趟。   那波斯人会说简单的汉语,不过今天太晚了,他也困得懒得张嘴,直接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木头盒子,几十个碧绿赤红的宝石整齐摆放在丝绒布内,倒是挺夺目的。   灵犀单手支着下巴,没有说话。顾庭树也只是凑过来看了一眼。   老板见这两个人根本瞧不上这些宝石,就连推销的话也省了,直接把盒子收回去,又翻找出一串钥匙,从柜台最深处取出一个紫檀木做成的盒子,盒子精巧,单是打开锁头就用了四把钥匙。盒子打开后,就见里面的丝绒布面上,躺着一颗荧光水润的宝石。宝石约有指甲盖大小,透明到了精致,一直盯着看,精神都仿佛要被吸进去了。   波斯人简单地介绍了几句。这也是火山堆里采的石头,但是无论成色还是大小,比那位小妾手上的都高明太多了。   顾庭树看了一眼,笑道:“这个好像还可以。”于是就决定要这个了。   波斯人也懒得讲价,直接伸开了两个手掌:“十根金条。”   灵犀愣了一下,顾庭树点点头:“把单子开一下,明天我派人把金条送过来。”   波斯人见这两人买东西爽快得不像话,他做生意久了,也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找出票本把单子开了,递给灵犀。灵犀揣进荷包里,跟着顾庭树一起下楼了。   马车夫已经在打瞌睡了,见主人出来,才勉强抖擞起精神。这两人进了马车,灵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脸看着窗外。免得露出太兴奋快乐的样子,被顾庭树瞧见了,会以为她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   顾庭树一手支着脑袋,昏昏欲睡。车身摇晃,他也睡得很不安稳,正在无可奈何时,忽然眼前一暗,脸颊上被温热的东西触碰。顾庭树微微一笑,知道是灵犀偷偷亲了自己一下。      ☆、不睦   昭明公主怀孕了。   这个消息本来是封锁得密不透风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在富太太圈内传开了。灵犀在麻将桌上偶然听见别人谈起来。她的消息一向不灵通,既然她都知道了,那么整个都城的阔太太圈大概都知道了。   昭明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驸马府也不怎么待客了。后来有一日昭明请她观赏异邦进贡的花草,灵犀这才跟她见了一面。   昭明跟以前不太一样,似乎是胖了一些,脸颊也黄起来,整个人有些沧桑,然而双眼依旧锐利明亮,精神还算不错。她叫丫鬟把一盆雪莲捧过来,笑道:“华年说你喜欢花木,因此我得了这个第一个就想到你。”   灵犀郑重道谢了,见着雪莲通体雪白,花瓣依旧有些发黄枯萎了,盆子里堆满了冰块,勉强延续这花的寿命。灵犀爱花,她愿意看见所有的花草顺应自然地生长,而不是为了观赏需要强行搬离故土,但是这一套理论自然是不能讲出来的,灵犀再三道谢,又关切地问:“你如今身子怎么样?”   昭明早知道自己有身孕的事情传开了,因此也不加隐瞒,只是淡淡地说:“前段时间总是反胃,如今倒是好很多了。”拉着灵犀的手去花园里散步。   有些人怀孕后会变得更加温柔美丽,比如阿桃,有些人则会面目狼狈起来,灵犀偷偷看了昭明一眼,她虽然憔悴了一些,但底子依旧是美丽的。   两姐妹一边走一边闲谈,聊到了气候与收成,朝政与战争,甚至于异邦的音乐和服饰,灵犀见闻广博,自然也能侃侃而谈,东拉西扯地竟然也没有冷场。昭明半个字都不提蓝贝贝,然而灵犀倒是有意无意的提到了顾庭树,虽然只是只言片语,言语里总是带着笑意。   蓝贝贝牵着马从花园南边过来,看见她们俩,挺高兴地打了招呼:“我在猎场打了一只獐子,晚上在这里吃饭,新鲜的獐子肉可比你们府上做的好。”   灵犀略微点点头,并不表现得很亲密。   昭明苍白着一张脸,神色淡淡地:“一天到晚只知道玩,我叫你去三王爷家送贺礼,你大概早就忘记了。”   蓝贝贝过来扶着她的手臂,一起搀扶着走进内室,嘴里又说:“上午就去过了,下午陪王爷家的世子出来打猎的。什么叫我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我哪天不是忙的焦头烂额的,陪你那位堂兄在猎场玩了一下午,回来也没听见你半句好话。”   昭明听了,把凤眼一横:“我这里并没有什么好话,你要听,请去别处。”劈手把他摔开,一个人进了内室。蓝贝贝冷笑了一声,转过身朝反方向走了。   灵犀被扔在原地,整个人有点呆呆傻傻的,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就能三言两语吵起来。过了一会儿管家过来请她去吃饭,她进了屋子,见那两个人已经自动和好了,也许还不算和好,因为彼此都没有好脸色。   灵犀尴尬得要死,心里想告辞,因为她没有听夫妻俩吵架的癖好,但是饭菜都已经摆上桌了。昭明也很亲切地招呼她,灵犀只好走过去。   这是一张长方形的待客案桌,昭明端坐在主位上,旁边有丫鬟伺候布菜。蓝贝贝和灵犀倒是坐在一起了,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可讲。   昭明谈起了几户庄子上交的年租,蓝贝贝对自家产业也很熟悉,两个人一问一答,气氛倒也很和睦。灵犀心里暗暗赞叹:到底是家大业大。这位公主又是精明强干的,认真经营起来,资产足够几辈人的开销了。   自己家里有多少资产,她是不知道的,顾太太有心叫她学着管家,顾庭树不许,说她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过几年再说,其实是不让她劳心劳神。   “有一笔款子,”昭明沉吟着说:张家银庄送上来的,我没见,是你收了吗?”   蓝贝贝点头:“我见着了,我大哥最近周转不开,我先挪给他了。”   昭明身子笔直,手里拿着筷子,专注地夹鱼眼睛,鱼眼又滑又硬,几次掉落下去,旁边的丫鬟正要递上勺子,她忽然劈手把筷子扔到了桌面上。   两个象牙筷子反弹出来,掉在地板上,发出啪啪两声。   “这是第几次了?”昭明尖利地说:“上个月是一万两,拿走就拿走,我也没说什么,这次又是两万!我这里就是金山,也要被你那几个兄弟搬空了!”   蓝贝贝慢慢地站起来,冷静地说:“没人要搬你的金山,这钱是从我的产业里拿的。”他如今也是有爵位有封地的人,但是这话显然伤了昭明,或者说激怒了她。   “蓝华年,你现在要跟我分彼此吗!”昭明身子一踉跄,已经气得不行了,旁边的丫鬟忙搀扶着她,蓝贝贝也走过去,低声下气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昭明被人簇拥着进了卧室休息,过了好一会儿蓝贝贝才出来,脸上淡淡地看不出表情,他继续坐在饭桌旁吃饭,旁边一个年长的嬷嬷解劝道:“驸马爷多担待些,公主怀孕的这两个月,正是脾气最大的时候。”   蓝贝贝端起饭碗,夹了一筷子菠菜,菠菜是整棵用开水烫过,淋上麻油椒盐,十分清爽利口,他倒是吃的津津有味,又看了灵犀一眼:“不吃了?”   他倒是坦然,灵犀很觉得尴尬,勉强笑了一下:“我该回去了。”   蓝贝贝放下碗筷,叫丫鬟端来水盆,伺候他洗了手,然后取了外套,吩咐小厮准备马车,又道:“我送你回去。”   灵犀急忙推辞。   “没事,她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妇人。”蓝贝贝打消她的顾虑。   灵犀听了,只好跟他一起出去。两人身边没有丫鬟跟随,夜晚的花园小路悠长宁静,是一个很适合谈话的地方。而他们两个也的确有很多话要说。   “原来昭明已经怀孕两个月了。”灵犀开门见山地说:“是因为怀了身孕才成亲的吗?”毕竟两个人成亲也才一个月。   蓝贝贝这才省悟刚才那婆子说漏了嘴,于是神色有些尴尬,笑道:“这件事别说出去,不然她要大闹一场了。”   这就是承认了,灵犀心里咯噔一下,对蓝贝贝存了一些芥蒂。寻常人家的女子还要讲个贞洁,皇帝的女儿更加如此了,虽然昭明行为豪放了一些,但这种事情肯定是男方的责任更大一些。好在两人都已经成亲了,也能遮掩过去。   “我陪着太子读书,倒是听了许多你夫婿家的事。”蓝贝贝忽然说。   灵犀果然有兴趣:“说的什么?”   “不是好话,都是弹劾他们父子俩的。”   灵犀紧张了起来:“皇帝是什么看法?”   蓝贝贝看了她一眼,刹住了话头:“这就是政治机密了,我不能告诉你。”   灵犀急了,扳着他的肩膀,严厉道:“咱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蓝贝贝懒懒地转过脸:“泛泛之交吧。”   “你!”灵犀气得一跺脚,大步往前走。   蓝贝贝却又哈哈大笑起来,紧赶着追上去,赔笑道:“好灵犀,我逗你玩呢。本来就打算告诉你的。”   灵犀放慢了脚步,很专注地看着他。   “皇帝把那些奏折都压下了,说顾将军在前线打仗,不能让他腹背受敌。”   灵犀高兴起来:“皇帝也不糊涂嘛。”   蓝贝贝见她笑得可爱,不禁也笑了起来。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倒希望这条小路可以绵长得没有尽头。   “怀孕很辛苦的,”灵犀温和地说:“你多体谅她嘛,不要跟她吵架。”   蓝贝贝走在树木的阴影里,脸上蒙上一层灰,他说道:“我最近陪太子学习骑马打猎,见了很多好玩的东西。”   灵犀继续刚才的话:“没想到你要做爸爸了,”又笑嘻嘻地看着蓝贝贝:“你喜欢男孩女孩?”   蓝贝贝几乎是强行转移话题:“太子新得了一只鹰,你见过鹰吗?”   灵犀怔了一下,只好笑着说:“我没有见过。”   “那你可以来皇宫,我拿给你看,太子脾气很好,身边又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灵犀只好顺着他的话题:“好,不过我进不了皇宫呢,皇帝又不召见我,宫里也没人待见我。”   蓝贝贝看了她一眼,颇为怜爱的叹气:“你这样的人,谁见了不喜欢,不疼爱呢?”   灵犀心里咯噔一下,神色古怪地看了蓝贝贝一眼。两个人玩闹惯了,不过言行举止向来是纯洁无暇的,蓝贝贝这话说得似乎过分亲密了。她没有再说话,神情也冷淡了下来。蓝贝贝也就很乖觉地闭嘴了。   灵犀沉默地上了马车,朝他略点点头,算是道别了。蓝贝贝很潦草地吩咐车夫注意安全,转过身就走了。灵犀见他这样,又怀疑自己是多心了。她回到顾府时,还不算很晚,顾庭树刚从母亲那里回来,看见她,立刻寒暄道:“呦,外交家回来了。”   灵犀解开翠绿色斗篷的绳结,旁边的丫鬟立刻接了。她看了顾庭树一眼,还没开口,先笑了一下:“我在驸马府耽搁了一会儿。”叫丫鬟给她端水洗漱,自己坐在梳妆镜前摘掉钗子耳环。   “驸马府里有什么好吃的,连家都不回了。”顾庭树有点不太高兴。   灵犀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回答:“獐子肉,鲫鱼汤,鸭头,凉拌百合,芙蓉蛋,麻油菠菜。”其余的实在想不起来了,又补充说:“他们家厨子做的麻油菠菜好吃。”   顾庭树见她非常老实,自己倒是没借口发脾气了,只好讪讪地说:“我下午回来的早,还想着跟你一块儿看戏。”   灵犀已经把首饰全卸下来了,这会儿正就铜盆里的热水洗脸。丫鬟递给她一块玫瑰胰子,她放在手心揉搓了两遍,简单地回答:“明天吧。”   顾庭树看着她的背影,没好气地说:“明天我又要忙了。”   灵犀专心洗脸,不搭理他了。过了一会儿用毛巾擦拭了脸颊和手,坐在镜子前面,把头上的玉簪拔掉,那头发就如瀑布似的披散下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桃木做成的梳子,从上往下的梳理,又慢慢地说:“蓝贝贝现在是太子伴读,经常在御书房行走,能听到皇帝和大臣们议事的内容。你觉得他说得话可信吗?”   顾庭树看着镜子里的灵犀:“谁?蓝贝贝?他说什么了?”   灵犀就把蓝贝贝说的话讲了一遍,又走到顾庭树身边,很紧张地问:“皇帝的意思,是完全信任顾将军呢,还是暂时按兵不动。”   顾庭树不怎么在意:“君臣之间的闲话,听听就算了。”   灵犀甩手道:“人家好容易打听的消息,你半点都不当回事。”笼着头发走到了床前,又忽然把丫鬟叫进来:“去厨房看看还有吃的没有。”丫鬟虽然有些惊讶,还是出去了。顾庭树诧异道:“在驸马家没吃饱?”   灵犀不好意思说那一对夫妻吵架,害的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就出来了。她含糊地说:“我又饿了。”过了一会儿丫鬟端进来一盆糖水红果,厨娘都回家了,只有这盆东西是新鲜的。   灵犀手里拿着勺子,舀了一颗红果放在嘴里,酸的几乎掉眼泪,她胡乱尝了一点糖水就放下了,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她不好再麻烦别人,于是众丫鬟服侍她睡下,然后才退出去。   顾庭树暗地里摸了摸她的肚子,嗤地笑了起来,知道她还饿着,于是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灵犀把在驸马府里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又叹气说:“昭明是很聪慧英勇的女子,贝贝也极温柔有礼,两个人在一起,竟变得狰狞恐怖起来。”   顾庭树只是简单地说:“你也太以偏概全了,夫妻间哪有不红脸吵架的,何况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两个人的情趣呢?”   灵犀惊得睁圆了眼睛:“吵架的情趣?!”   “少见多怪。”   灵犀躺在枕头上想了一会儿,嘀咕道:“我以后要少去他们家。”顿了顿又说:“整天打麻将也没什么意思。”忽发奇想地说:“要不然生个孩子好啦。”   顾庭树枕着她的胸脯,呼吸均匀,已经睡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  ╮(╯▽╰)╭   ☆、长乐太子   凌国的太子封号是长乐,小名叫做蓬山。灵犀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皇家的赛马场上。   她来马场上找一位贵妇朋友,朋友刚巧离开了,她失望之余,就踮着脚尖往马场里多看了几眼。场内只有几位驯马师,远处蓝贝贝跟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缓缓走过来。   灵犀见那是个陌生男子,转过脸就要避开,谁知蓝贝贝已经瞧见她了。   “灵犀,好久不见。”蓝贝贝紧赶着上前了几步。   灵犀只好站在原地,略行了礼,又侧过脸,不愿意跟他正面想见。   蓝贝贝见了,就笑起来,引着那个男子往这边走,又解释说:“这是长乐太子,你们兄妹俩不必忌讳那么多。”   灵犀听了,颇有些好奇,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偷眼一看,那长乐太子生的极为高大,然而脸色雪白细腻,看着很是娇生惯养。   “佳木妹妹。”长乐很热情地跟她攀谈,又叫身边的侍从取来一柄二尺高的如意给她,灵犀叫身边的婢女接了,这如意是珊瑚雕刻而成,市面上颇为罕见。灵犀心想:这位太子倒是挺大方。   灵犀已经是出嫁之人,不好跟这两名男子多交谈,略站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回到家里后,又有宫人热热闹闹地捧来了礼盒,说是赏赐给佳木公主的。顾太太早知道灵犀在宫里不得宠,见了这阵仗就有些诧异,打开盒子一看,有拇指大的夜明珠、异国进贡的丝绸、胭脂水粉等,都是极珍贵的东西。   顾太太问宫人:“这是宫里哪一位主子赏赐的?”   那宫人满面含笑:“是东宫的长乐太子,太子还说,叫佳木公主常来宫里走动。”   灵犀老老实实地站在顾太太身边,柔声答了个是,又谢了太子的赏赐。   晚上灵犀陪顾太太吃饭,如今这家里就剩下她们娘俩,虽然顾太太不喜欢她,但也只好把素日的嫌恶都收起来,何况灵犀现在跟驸马府交好,又有太子的眷顾,似乎不再是过去那个脾气古怪的小丫头了。顾太太对她另眼相看,语气就和缓了一些。   “若是太子宣你进宫,你千万要守规矩,记得带两个年长的嬷嬷在身边,随时提点你。”顾太太耐心地教育她。   “是,我知道了。”灵犀柔顺地说,又叫丫鬟把一盘酥烂的鹅掌端给顾太太:“妈,你尝尝这个。”   顾太太果然动了动筷子,对鹅掌颇为满意,又在灯光下打量了灵犀一回,心想这样的媳妇儿,也算是万里挑一了,然而人无完人,顾太太对她还是有一点不满。   “前日我去姨太太家里,她家的孙少爷一岁多了,听说二房又怀上了。”顾太太开始絮叨:“咱们家呢,庭儿是不肯再纳妾了。我瞧你们两个好得蜜里调油似的,怎么总不见动静?”   灵犀嘴里含着一口米饭,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支吾了一声,端起茶杯喝茶。   “庭儿整天在外面忙,这种事情你要多上心。男人在外面忙事业,女人的本分呢,就是管好这个家庭,繁衍子嗣,延续香火。”顾太太絮絮叨叨地开始讲经。   灵犀受刑似的坐在饭桌前听她讲话,终于,顾太太打了个哈欠,又叹道:“才说了这么会儿就困了,果然是老了。”叫丫鬟给她端水洗漱,灵犀站在一旁递毛巾。然后等顾太太睡下后,灵犀才轻移莲步,款款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太太的庭院,她就如脱缰的野马似的乱跑,慌得后面的丫鬟又是追,又是小声喊:“公主慢点,仔细摔着了。”   灵犀去后院挑了一匹高头大马,要亲自接顾庭树回家,其实接人是假,逛街游玩才是真。结果马还没跨出府门,顾庭树已经领着小厮回来了。   夫妻两个在朦胧月色下见了面,顾庭树笑道:“又想偷跑出去。”把灵犀从马背上扶下来,又劝道:“最近京里不太平,流民劫匪很多。你要是想出门,等我闲了陪你一起出去。”   灵犀很无可奈何,见周围没有其他人,就撅着嘴巴说:“成天在家闷死了。”抢先一步进了屋子,一头趴在松绿色的棉被上。她是进过学堂的人,又没受过三从四德的教育,因此很难接受这种少奶奶的单调生活。   顾庭树心里也有些愧疚,要是国家太平,他满可以做一个富贵清闲的少爷,带灵犀四处游玩,或者仅仅待在书房里看书写字。两个人在一起,是怎么都不会无聊的。   “等这段时间过了,”顾庭树敷衍着安慰她,想了想又说:“你要是无聊的话,去驸马府多走走,昭明是有见识的女人,她府里好玩的东西又很多。”   灵犀直起腰,一支簪子在蓬乱的头发上摇摇欲坠,她没精打采地说:“昭明怀孕了,他们家现在不怎么好客,我去了反而打扰人家。”又忽然提议道:“不如我们也怀……”这句话没说完,因为红云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灵犀脸颊一红,把脸转向墙壁,不知道刚才那话被丫鬟听见了没。   两个人洗漱过后,又换了衣服,灵犀从桌子上捡了一本李易安的词本,略翻了两下就放下,故作随意地说:“今天你妈又说……”她高兴的时候说“咱妈。”不高兴的时候就要说“你妈”了。   顾庭树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果然两个丫鬟捧着茶壶一起走进来,叮叮当当地把茶水沏上,然后一个整理床褥,一个摆弄香炉,房间里静悄悄地,只有布料摩擦的沙沙声音。   灵犀继续低头翻书。顾庭树觉得这两个丫鬟实在很碍眼,咳嗽了一声,叫她们俩出去,并且说:“晚上不必守夜了。”两个丫鬟果然垂首出去,又把门关的严严实实。   “你刚才要说什么?”   灵犀把书撂下,蛮不高兴地坐在床边,用手慢慢地梳理头发,低声说:“妈总是催我要孩子。”把手一摊:“好像我想生就能生似的。”   顾庭树一下子就沉默了,低头看了灵犀一会儿,又问:“你是怎么想的?”   灵犀没有抬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可以有一个孩子呀。”顿了顿又笑道:“我们两个会成为很好的父母的。”   顾庭树坐在她身边,并不说话。   灵犀小心翼翼地说:“阿桃的事情只是意外,全世界有那么多产妇,哪能个个都出意外呢,何况我身体很强壮的。”把袖子撩起来,攥紧了拳头,露出胳膊上的几两肌肉给他看。   顾庭树也不是那种沉湎在过去伤痛里的人,见她这样说,就笑了起来:“好吧,你说了算。”   几天之后,灵犀应太子的邀请,去宫里玩。     到了东宫之后,太子妃在内室见了灵犀,很亲切地拉她坐下,指着木盒子里一堆珍珠,笑道:“蓬山帽子上的一颗东珠掉了,叫我现给他配一颗,那东珠是名贵的,又极难得。我挑了半日,竟找不到合适的。”太子妃是皇后的外戚侄女,生的面目柔和,一团和气,很有福相。灵犀帮她挑了半天珍珠,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男人的说话声音,灵犀略一错愕,就要起身回避。   “不妨事,是你哥哥和驸马。”太子妃安抚道,又说:“我听说你和驸马幼时一起读书,交情匪浅。”灵犀听了这话,竭力地要避嫌,只好说:“小时候的事情,不大记得了。”   正说着,长乐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我早说那匹马精气神不足,你怎么不拦着我!”一抬眼,先笑起来:“佳木妹妹来了。”   灵犀跪下行了君臣之礼,长乐挥了挥袖子:“咱们兄妹间不讲究那些。”几步走到太子妃面前,单腿跪在炕沿上,欠着身子:“我的帽子补好了?”   太子妃举着一颗珠子,笑道:“只有这一颗勉强可以凑数,你看呢?”长乐嗨了一声,跺脚道:“你别问我,晚上我陪父皇议事,你只管把衣服帽子给我备齐就好了。”原地转了一圈,朝蓝贝贝扬下巴 :“去万兽园。”   蓝贝贝一直陪侍在他身边,听见这话果然就走了,又看了灵犀一眼。   长乐得了这一眼的提醒,于是看向灵犀:“妹妹也一起去吧?”   灵犀有些局促,看了太子妃一眼。太子妃脸上依旧温和:“去吧,你们年轻人爱玩。”灵犀听了,说了声告退,慢慢退了出去。   所谓万兽园,乃是饲养奇珍异兽的园子。长乐太子喜欢狩猎,那些官员投其所好给他进贡狮子大象等猛兽,因此宫里建起了这园子。   灵犀本来还保持着妇人的矜持,小碎步跟在这两人后面。刚踏进园子,只觉眼前一片清凉,仰起头就见树木高大葱郁,藤蔓丛生,将庭院上方的天空都遮住了。灵犀当即欢喜起来:“这是个好地方。”   长乐转过脸,又朝蓝贝贝眨眼,笑道:“你们果然是知音,贝贝说你肯定喜欢这里。”   灵犀面不改色,淡淡地说:“这地方清静别致,寻常人见了都会说喜欢。”   长乐太子哈哈大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话不妥当,不过他向来说话不过大脑,并且不怎么当一回事,掀开挡路的芭蕉叶子,他率先走进去,对立面的驯兽师喊道:“听说新来了一只小豹子。”树丛里隐隐传来野兽低喘咆哮的声音。   灵犀怔了一下,心里有些害怕。   “这些猛兽都是装在笼子里的。”蓝贝贝站在郁郁葱葱的树叶下,耐心地等着她。   灵犀这才慢慢地移动步子,虽然对蓝贝贝心存芥蒂,但毕竟曾经关系友好,不好装作完全冷漠的样子。   “你最近怎么不来我家玩了?”蓝贝贝走在她身侧,微微弯着腰,腾出手拨开眼前的藤蔓树叶,声音亲切平缓:“是不是上次我跟昭明吵架吓着你了?我们俩虽然吵吵闹闹,但是好的时候也挺好的。”   灵犀听他这样说,只好回答说:“那就好,不要总是吵架。”   “太医看过了,说昭明怀的多半是女孩儿。”   灵犀听了,就笑起来:“女孩好,我喜欢女孩,你呢?“   蓝贝贝微微一笑,露出很坦荡可亲的笑容:“我也是。”   两个人很快就冰释前嫌了。他们瞧见了新抓来的豹子。这豹子不算小,毛色鲜亮,牙齿锐利,爪子上带着血迹,趴在笼子里,呼哧呼哧的喘气。   长乐手里端着一个饭碗,把一条条鸡肉扔给豹子。那豹子眼皮都不抬,只顾用舌头舔爪子上的血。灵犀好奇地问:“它不吃东西吗?”   长乐叹了口气,把饭碗放下,又对灵犀说:“刚来都这样,过几天饿的狠了,给什么吃什么。”   蓝贝贝站在她旁边,解释道:“这种野兽,一般是不吃死物的。”   满院子里都有乱飞的鸽子和乱跑的兔子,活物倒是有很多,灵犀疑惑道:“这些兔子不是给野兽吃的吗?”   蓝贝贝这回没有说话,倒是长乐慢慢开口了:“是,不过我让驯兽师把这些兔子鸽子杀死了再喂给猛兽。”   灵犀低头想了一会儿,对长乐笑起来:“您是心底善良的人。”   长乐有些惊讶,像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似的,他有些自嘲:“其实这做法很虚伪,反正都是要死的。”   灵犀固执地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您不忍亲眼见那些动物被杀,就是一种仁德。”   长乐哈哈大笑:“好吧,不管是不是恭维,这话我很喜欢听。”顿了顿又说:“你丈夫还在治军?”   “是。”灵犀回答了一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长乐很不赞同地摇头:“顾家父子都是将才,可惜在朝中树敌太多,想在朝中站稳,光会打仗可不行。”顿了顿又笑着说:“我听说顾庭树是个文武全才,闲了让他到宫里陪我下棋。”   灵犀知道他是下一任的君王,他若是垂青于谁,那么往后仕途上几乎可以平步青云了,当即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灵犀自以为帮顾庭树拉拢了未来的君王,当天晚上还喜滋滋地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了他,以显示自己是多么贤良聪慧,谁知顾庭树大大地发了一通脾气。   “你去驸马府也就算了,怎么还跑到皇宫里了。你一个女孩子,去什么万兽园,那是男人去的地方,万一撞见陌生人怎么办?”顾庭树怒视着她,感觉好长时间没有调|教她了。   灵犀被他一顿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才委屈地说:“我是公主,当然可以去皇宫啦。太子是我哥哥,又不是外人。”   顾庭树声音提高了八度:“谁?谁是你哥哥!?”   灵犀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巴,皱着眉头道:“你,你是。不要凶,别人会以为我们在吵架。”   顾庭树把她的手扒拉开,在地板上来回走了一会儿,又想到灵犀毕竟是一片好意,自己吵嚷她几句,反而寒了她的心,于是放缓了语气:“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你只管玩你的。旁人要是问我的事,你只推说不知道就算了。政治上的事情,很复杂,不是投靠了谁就能万事大吉的。”   “那我往后可以进皇宫吗?”灵犀眼巴巴地看着他,皇宫的确很好玩,太子妃对她也很温和。   顾庭树叹了口气,皇宫是灵犀的娘家,哪能不让去呢。以前的灵犀孤孤单单,只有自己的怀抱可以依偎,如今长大了,已经要四面八方地结交朋友了,想想还真是有些失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第一次写言情小说,瑕疵和谬误的地方大概有很多,谢谢大家指正,我会努力的,↖(^ω^)↗加油啊作者君。   ☆、训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被噩梦惊醒,昭明瞪着眼前的床帐和屋顶,要过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她身边躺着的男人是谁。   跟蓝贝贝的相识好像是一个迷魂阵,魂魄是自从见了他的的样子后失掉的,找回来时,两个人已经成婚几个月了。   蓝贝贝的美似乎带着魔咒,无论男女见了,统一地要迷失自我。昭明那样高傲的女子,也难免陷入这美色的陷阱中。尽心竭力地讨好他取悦他,虽然蓝贝贝态度冷冷淡淡的,但终于还是请求皇帝赐婚了。两个人成亲后,蓝贝贝的美丽褪去了光环,成为红尘世界里最普通的男子。   昭明甚至觉得上了当,本来看着是一碗鲜美的虾仁,尝了之后才知道是面粉伪装的素食。蓝贝贝并非才子,也非英雄,性格里甚至有些阴鸷,不怎么逢迎附和别人,喜欢搞小团体,嘁嘁喳喳地议论别人。昭明有时见他这样,真是恨得咬碎一口银牙,感觉自己嫁了一个草包。   昭明是要强的女子,尤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示弱。外面依旧言笑晏晏地装作恩爱和谐的模样,回到家里脸上几乎能刮下一层霜,心里又暴躁,一点琐事都能让她暴跳如雷。   每当她叮叮当当地摔东西发火时,蓝贝贝便装作没事人似的去外面找朋友玩,他跟长乐太子脾气相投,倒是能玩到一块儿。长乐太子跟昭明的生辰只差几天,私下里也直呼其名讳。   “昭明被父皇惯坏了,总是爱发脾气。”长乐对自家的姐姐似乎也很不满,放低了声音道:“她小时候想当女皇帝,父皇还常常抱着她坐在龙椅上议事。如今长大了,也总是不安分。”   蓝贝贝不大想提她,甚至于这段婚姻,对他来说都是很不堪的,虽然他是这桩婚姻的最大赢家。   长乐见他低头不语,还以为他在家里受气了,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她最不满意的,就是你地位低微,等我以后当了皇帝,先封你做个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时候你把她晾到一边,再娶十几二十房姨太太,她不得哭着喊着求你回心转意呀。”   蓝贝贝有些哭笑不得,没见过帮着外人排挤姐姐的弟弟,不过帝王家的亲情本来就寡淡,不反目成仇就算好的了。两个人去了一会御书房,帮皇帝处理国事。   长乐前段时间办了几件事情:惩治贪官、兴修水利、征收赋税。几件事情办得不好不坏,跟他的年岁和才能相匹配。但是凌帝对他很不满意,把奏折全扔到了地上。   “一塌糊涂!”凌帝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双靴子把奏折的封皮都踩烂了。长乐和蓝贝贝一齐跪在地上,头垂地很低,但心里并不怎么惧怕,因为这种训斥早就习惯了。   “你办的这几件事情,是遵循往年的惯例。你以为中规中矩的,就不会出错?”凌帝气喘吁吁地说:“一个年俸百两的县官,做得也不会比你差。蓬山,你将来可是要继承我的皇位的,现在你这个样子,实在让我很失望!”   长乐低头看着地面,然而神色已经有些僵硬了,凌帝的这几句话很伤他的自尊心。于是蓝贝贝及时解劝道:“太子年轻,还需要多学习,陛下未免操之过急了。”   凌帝对这位女婿,总算还不至于发火,他哼了一声,走到龙案前哗啦哗啦翻阅了一下,忽然抓起一本奏折,自己看了一眼,扔到地上,阴沉沉地说:“这是顾家那小子呈上来的治军现状,还真是虎父无犬子。”   长乐想到顾庭树是灵犀的丈夫,倒是打心眼里赞赏,于是说:“那位顾少爷确实不错。”   凌帝对顾家父子视若眼中钉,听见这话直接走过来,一脚揣在他的肩膀上:“你呢?你再看看你,你有人家一半的能力,我也不至于……”说到这里又打住了,并不愿意承认自家的儿子比别人差。   长乐被踹了一脚,心里真是委屈死了。我干嘛要跟别人比呢?我就是我!你觉得顾庭树好,干嘛不认人家当儿子。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他磕了三个头,诚惶诚恐地说:“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回去一定闭门思过,勤勉学习。”   凌帝见他态度还算老实,于是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又抬手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谈完了国事,这就可以谈家事了。凌帝先问长乐:“宝儿前几日咳嗽,现在可好了?”   宝儿是长乐的儿子,刚满月,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长乐拱手回答道:“已经不咳了。这几日天热,我叫乳娘带他睡在外间的凉席上了。”   凌帝点点头,道:“虽然是皇长孙,也不必太娇贵了,男孩子要磕磕碰碰才好。”又把目光移向了蓝贝贝。   他的这位贤婿还真是个耐人寻味的人。本来凌帝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不过等蓝将军领着自家儿子在金銮殿下一跪,凌帝只略微看了一眼,竟然同意了,心里只是一个想法:我这位至尊至贵的女儿,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匹配了。   “小锦身子怎么样?这么久都不来宫里,真是女生外向啊。”凌帝抚摸着胡须笑起来:“前几日暹罗国进贡的小红果,又酸又甜,她肯定是喜欢吃的。”说着吩咐了身边的公公,把果子装一大盒,交给驸马带回去。   蓝贝贝跪下谢了恩,心想,别人待她或许虚情假意,皇帝倒是对她真好。这样想着,蓝贝贝觉得自己有必要对妻子好一些,毕竟她娘家实在不好得罪。   从御书房出来之后,长乐把手伸进马褂里,摸出一手的汗,走得远了,才嘀嘀咕咕:“父皇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又说笑话,怪不得戏文里说伴君如伴虎呢。”颇为嫉妒地看了蓝贝贝一眼:“父皇疼爱昭明,连带对你也和声细语的。唉,当太子真麻烦,天天挨训,想吃的不能吃,想玩的不敢玩。我要是个公主就好啦。”   蓝贝贝瞅了他一眼,转过脸扶着一棵玉兰树,弯下腰嗤嗤地笑起来。   长乐也觉得刚才那话说得很不体面,不过他就是温和懒散的性子,那话也确是他的心里话。眼见四下无人,他顿足道:“哎!不要笑了,我说着玩的。你不要说出去!”   蓝贝贝捂着肚子,脸颊笑得发红,他抬手擦掉眼角的泪水,勉强点头道:“哈哈哈,我知道,我不会说出去的。”好容易收敛了情绪,他略有些困惑地看着长乐:“殿下,你发什么呆?”   长乐忙收回了目光,看向别处,神色有些尴尬,支吾道:“没什么,走吧。”   蓝贝贝脸颊还带着一点红霞,一双眼睛亮得宛如星辰。他从小到大,经常会遇到对着他发呆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因为太寻常了,所以他不怎么在乎,也懒得去深究。   出宫的时候,有执事太监给他一个红漆食盒,蓝贝贝道了谢,将食盒带了回去。驸马府里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在庭院里各自忙碌,四周寂静无声。蓝贝贝没有听见昭明呼来喝去的声音,一时间还不太习惯。他踏进内庭,一眼看见了一身粉色襦裙的灵犀。   灵犀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正跟一个丫鬟玩翻花绳,两人都笑嘻嘻的,是个很快乐的模样。看见他回来,灵犀站了起来,两人都朝对方行了半礼。灵犀现在是妇人,虽然不至于回避他,但是单独待在一起总是很不自在。   “我给昭明送一盒养胎的人参。”灵犀站在门槛上,双手捏着手帕,心里正在思考着离开的借口。   蓝贝贝手里托着食盒,平平静静地打量她一会儿,又从门槛上捡起那根绳子,笑道:“你还玩这个?我都忘记怎么玩的了。”他们两个以前在课堂上倒是能玩好几个时辰的翻花绳。   灵犀也想到了旧事,心中不禁暖了一下,她也不是故意要疏远蓝贝贝的,乃是人言可畏的缘故,其实两个人纯洁得跟白纸一样。她后退一步进了屋子,闲闲地说:“你们夫妇两个都不在家,我等得无聊,随便消遣罢了。”见昭明并没有跟他在一起,猜测两个人大概分别出门了。   蓝贝贝也觉得诧异:“昭明出门了?”把婆子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昭明一大早去寺庙里进香了。   “她从来不信这个,今日不知哪来的兴致。”蓝贝贝随口说了一句,也没有再问,把手里的礼盒放在炕桌上,微微打量了灵犀一眼,见她肌肤丰腴,脸颊上有了肉,笑起来也有两个酒窝。   炕桌上的食盒装饰精美华丽,吸引了灵犀的视线。   “那里面是什么?”灵犀好奇地问。   蓝贝贝立刻把盒子打开,里面上下三层,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小红果,果子约有婴儿拳头大小,异香扑鼻。灵犀尝了一个,连连称赞道:“这种果子很好吃,我从来没有见过。”   蓝贝贝见她喜欢,就吩咐佣人给她装一些带回去。灵犀毕竟是心思缜密之人,略一思索,就叫佣人退下了,含笑道歉:“这果子又酸又甜,想必是给孕妇吃的。我不过是偶尔尝个鲜,多吃几颗恐怕牙齿都要酸掉了。”整顿衣衫起来,要告辞时,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给昭明看病的是哪位太医?”   蓝贝贝说了名字,又很紧张地问:“你生病了?”   灵犀脸颊一红,低头笑了一下:“没有生病,请个平安脉。”   蓝贝贝愣了一下,脸色渐渐冷下来:“你怀了他的孩子?”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灵犀皱了皱眉,也不好跟他说这种事情,带领丫鬟自顾自地走了。   蓝贝贝一个人站在门槛上,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无声无息地浇水扫地,日头西斜,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的不多,我困了   ☆、相敬如冰   昭明从寺庙里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丫鬟金锁举着红灯笼给她探路,一直送到了卧室门口。屋内黑漆漆的,灯光透进去,隐约看见一个男人斜躺在花梨炕上,大概是睡着了。   昭明从夜风里走过,双颊还带着一点红。她吩咐丫鬟把灯点上,自己慢慢走到炕前,一手扶着蓝贝贝的腿,很关切地问:“唉,你怎么躺这里睡?不舒服吗?”   蓝贝贝并没有睡,刚被昭明的手触碰到,他就一咕噜坐起来了,一双眼睛凄凄惶惶的,很敷衍地说了句:“你回来了。”起身走下去,胡乱在镜子前面整理了一下头发。   昭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又说:“你这是病了吗?”   蓝贝贝心内茫然,语言举止都有些慌乱,他的心事是不能对人说的,只好以病做遮掩:“白天去皇宫一趟,大约受了寒。”   昭明嗤嗤一笑,像平常那样嘲笑道:“依我说,你的身子骨也太弱了些。今天的风究竟有多大,就把驸马爷您吹病了。”   蓝贝贝唰地起身,抬脚走了出去。出门时撞倒了跑进来的金锁,两人几乎撞在一起,蓝贝贝扬手打了她一巴掌,啐道:“不长眼的奴才。”   金锁是昭明随身的侍女,向来娇贵傲气,骤然受了训斥,不禁白了脸色,握着手帕吚吚呜呜地哭起来。昭明今天心情好,本来是跟他玩笑几句的,没想到蓝贝贝忽然变了脸色。她自己坐在炕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下不来台。   她今天去了寺庙,心情本来是很好的。庙里有一位故友叫做枯荣大师的,虽然年轻,但已经修行许多年了,两人少年时结识,是极要好的朋友。她少年时春风得意,长大了却有诸多不顺遂的烦恼,因此常去跟枯荣大师谈论佛法,纾解心中的郁结。   昭明既然决定嫁给蓝贝贝,是打算跟他做一生一世的夫妻,纵然如今关系不和,她也在极力弥补裂痕,心里想着他的好处,想着初见时的惊艳、后来相处时的种种甜蜜旖旎。   晚上休息时,昭明神色已经和缓下来了,然而蓝贝贝在房内转了一圈,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去书房睡了。”转身就要走。昭明被噎得说不出话,好容易才叫住他:“华年,你略站一站。”   蓝贝贝垂着脑袋,慢腾腾地折了回来,往炕沿上一坐,目光看向半敞着的窗户,外面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只有黑沉沉的夜。   昭明见他这样,并不像是跟自己赌气,于是蹙眉道:你这是给我脸色看呢?我哪里得罪你了。”语言里颇为挑衅,但是蓝贝贝懒得跟她吵架,只是没精打采地:“公主,我今日实在身体不适,并非刻意冷落你。”   昭明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两只手撑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直勾勾地看着他。蓝贝贝有一双水润润的黑眼睛,亮而冰冷,像是浸在水里的棋子,不带任何感情。   “要是生病了,就把胡太医叫过来吧。”昭明慢慢地收回了目光,语气难得柔和了起来,叫丫鬟进来,去太医院请大夫,她自己又伸出柔软的柔夷,搭在蓝贝贝的额头上。   冰凉芬芳的手心搭在自己脸上,蓝贝贝身子僵硬了一下。他努力劝说自己对昭明好一点,然而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他不喜欢她。以前大概是有一点喜欢的,因为难得遇到一个跟自己一样美貌的人。后来这一点喜欢在柴米油盐中被碾碎了。在他眼里,昭明不过是一个凶悍又自大的女人。   夫妻两个坐在屋子里,烛光在房内摇晃,一只飞蛾跳进炷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音,难闻的气味隐隐扩散开来,但很快又被香炉里的百合香冲散了。外面两个丫鬟坐在廊下看星星,嘀嘀咕咕地说着幼稚的话。无非是家里年景不好,大哥娶了个胖媳妇,虽然丑点,好在不要聘礼。   两个人孤独而冰冷的相对坐着,长夜漫漫,无情无绪。白日还能分出精力吵架斗嘴,这会儿却忽然失了力气,连句话都不愿意说了。两个人一起茫然地思索着,忽然丫鬟进来打破了这尴尬的光景。   “太医院已经关门了。”丫鬟回禀道:“ 幸亏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张太医。”旁边张太医一脸的慈眉善目,跪下行了礼,笑着解释道:“今日到顾将军府上为佳木公主诊脉,耽误了回家的时间,驸马爷也是赶巧了。”说着把背着的药箱放在桌子上,请蓝贝贝坐下,一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张太医捻着胡须思索了一会儿,又瞧了瞧蓝贝贝的舌苔和眼底,最后微微一笑:“不妨事,这几日天气干燥,驸马爷这是虚火旺盛,吃几帖败火的药即可。”提起笔唰唰唰写了药方。又给旁边的昭明行礼,问道:“公主这几日觉得怎么样?”   昭明本来是支着下巴,呆呆地看墙壁的,听见太医的话才回过神来,慢慢说:“前几日吐得厉害,这段时间虽然好了,腿脚又一直浮肿。”   张太医给她诊了脉,嘱咐她少动怒,凡事放宽心,动手写了一篇药方子。蓝贝贝坐在旁边,忽然开口了:“她已经吐了这么久了,总不见好转,孕妇都是这样的吗?”   “这个,因人而异。”张太医缓缓回答。   “佳木公主倒是没这么剧烈的反应。”蓝贝贝随口说。   太医诧异道:“佳木公主并未怀孕,这话是从而说起呢?”   蓝贝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道:“想来是我记错了。”拿起太医开的方子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果然高明。”高声吩咐丫鬟送张太医回去,又暗地里嘱咐丫鬟多拿些诊金给他。   “难为张太医深夜里跑一趟。”蓝贝贝将他送到了门口,又训斥小厮:“天黑路滑的,给你张爷爷看着点路。”送走了大夫,他返回屋子里,走到昭明面前,两手撑在椅背上,低头看着她。   她依旧是很美的,然而神色总是黯淡憔悴的,颧骨上也生了一些斑点,这都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蓝贝贝轻声说:“你腿脚既然浮肿了,何必跑出去进香。在家里设个佛堂也是一样的。晚上叫金锁给你煮一些药水泡脚,可以缓解浮肿的。”   昭明被他的视线所压迫着,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同时心里隐隐有些狐疑。蓝贝贝的态度前后反差太大了。一整天都冰冷沉默着,现在不知怎么忽然温和柔情起来了。昭明低头思索着,想从刚才的话语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蓝贝贝也觉得自己的态度转变太快了,于是收回手,叫丫鬟进来伺候洗漱,又问:“我今晚是去书房睡呢,还是留在这里。在书房睡能给你一个清静,留在这里呢,可以给你端茶倒水。”   说的一屋子的丫鬟都笑了。昭明脸颊也红了一红,然后不耐烦地说:“谁管你住哪里呢。”瞧了一眼墙上的自鸣钟,抱怨道:“竟然折腾到半夜了。”待丫鬟们都退出去了,两个人宽衣睡下。   昭明幽幽地说:“你如今脾气越来越大,连我也要被你辖制了。”   蓝贝贝背对着她,声音含含糊糊地:“没有的事,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不是故意对你无礼的。”   昭明哼了一声:“张太医给你仔仔细细瞧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大毛病。我瞧你不过是拿病做掩饰罢了。谁知道是见了哪家的小姐郡主,害了相思病呢?”这句话是玩笑着说出来的,但也的确有一点敲打之意。   蓝贝贝心里咯噔了一下。昭明是玲珑心思,霹雳手段,自己略露出一点马脚出来,凭她那个阎王脾气,势必要引起一场滔天的祸事。蓝贝贝身子不动,轻声笑了一下:“古人说夫妻连心,到你我这里竟成了谬论。”   昭明听见这话,脸色一寒,先冷笑了一声:“这话是怎么说的,咱们两个怎么就不是一条心了。”   蓝贝贝娓娓道:“我今日的心事,可跟风月无关。白天进了皇宫,皇帝问起你的身体,颇为关切挂念,又赏赐了异国的红果给你。我想着皇帝是日理万机的人,竟能记得给自己的女儿留一点好吃的东西。想来你未出嫁时,一定是受千般宠爱的。但你嫁给我后,不但没有享福,反而为我的古怪脾气所牵连,无端地受了气。我只觉得很对你不住。”   这句话说完,昭明长久地不说话,只是呼吸更急促了一些。蓝贝贝抬手抱了她一些,摸到她脸上许多泪水。   她并不愿意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匆忙抹了一把脸颊,她压低了声音,故作大气地说:“夫妻之间,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其实我脾气也不大好,我们彼此忍让,也就习惯了。”从棉被里伸出手,拉住了蓝贝贝的手指。   蓝贝贝身子僵硬着,机械地反握住她的手。彼此忍让……习惯,他模模糊糊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终于沉沉地睡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的也不多,大家凑合着看吧。 唉生命真脆弱,我们更要对自己好一点啊。   ☆、花和尚   枯荣和尚者,年约三十,身长八尺,膀阔腰圆,一双浓眉倒竖,是一个怒目金刚的架势。他在皇家寺庙里修行十年,已经混到了师叔的辈分上,其实德行并不怎么高尚,平时喜欢风花雪月的诗词,或者下山帮村里的小姑娘放羊。   他原先是某王爷的儿子,王爷跟凌帝少年时因争夺王位打的头破血流,凌帝继位后,立刻把王爷杀了,却不忍株连到他,于是封他做了枯荣大师,终生在寺庙里修行。   他跟昭明公主算是堂兄妹,少年时能玩到一起,如今长大了,照样能坐在一起喝茶下棋。春日的上午,枯荣和尚穿一身粗布短衫,提着齐眉棍,在院子里呼呼呼地耍招式。那些长得好好的桃树梨树,被打的支离破碎,簌簌地落在地上。送餐的小沙弥顺着墙角溜进来,把稀粥和素饼放到窗台上,脚不沾地地跑了。   枯荣自顾自地耍了一个时辰,全身热气腾腾地冒汗,他抓起饼和稀饭,西里呼噜地倒进肚子里,脱了外衣坐在门槛上,等穿堂风把自己的汗衫吹干。满院子铺着红红绿绿的枝叶花朵。花朵开得鲜艳可爱,可惜无人欣赏。   “寂寞空庭春欲晚,满地梨花不开门。”枯荣吟诵了一句,颇为自伤,想自己也是出身高贵的世子,可惜时运不济,流落寺庙,于青灯古佛前终了一生。   一个小沙弥在门外怯怯地探头。   这寺庙里的其他和尚,既因他的身份尊敬畏惧他,又因他浮荡乖戾的脾气疏远他。   枯荣粗着嗓子喝道:“小猴儿,再叫我瞧见你这鬼祟的模样,我把你的头敲下来。”   小沙弥只得走进门里,苦着脸说:“师叔,我来传个信,昭明公主在前院进香,过一会儿找师叔您说话。”   枯荣略抬起眉毛:“知道了。”顿了顿又说:“烧水泡茶。”   小沙弥乖乖地跑过来添水扇炉子,从书架上的木盒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进白瓷茶壶里,注入热水,反复三次,不一会儿整个房间弥漫着清香的茶叶。正在这时,院门被打开,一群盛装的宫女簇拥着一位黄衣服的妇人走进来。妇人身材很高,面容清冷,然而凤眼微挑,可见昔日的姿色是极出众的。   枯荣从内室走出来,半身白衣本身袈裟,手掌挎着佛珠,疾步走进庭院里,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是一个得道高僧的模样。昭明连礼也不回,随口嗯了一声,眼珠子随便一转,问道:“这院子里的花怎么都落了。”   枯荣手里捻着佛珠,很淡然地回答:“万事万物,既有极盛,自然有衰败的时候。”   昭明浓眉微蹙,独自往屋子里走,不悦地说:“我在前院听大和尚念经已经够烦了,这会儿你又啰嗦这些。”她进了屋子,见热茶已经备好,房间陈设简陋整洁,暗处散发着檀香的味道,书桌上摆放着几本心经。昭明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自己拿起倒放着的茶杯,雪白的瓷器洁净柔和,使人觉得安心。   宫女沙弥们老老实实地站在院子里,并不敢随意乱动。枯荣大步走进来,宽大的僧袍拂过门槛。隔着一张小圆桌,他坐在了昭明的对面。   “这茶是十年的普洱,灵隐寺的和尚给我的。你尝着怎么样?”枯荣举着茶壶,将茶水倒成了一根线。   昭明抿了一口,摇头道:“很不怎么样,碎茶叶沫子,比起我府里的差远了。”   枯荣听了,也不觉得沮丧,自得其乐地说:“你府里有好的?下次给我带一罐好不好。”他又叫沙弥送上来一碟饼干,饼干寡淡干冷,口感很不怎么样。这里显然没有好吃好喝的东西招待昭明,然而昭明只是很喜欢这里陈旧安静的气氛。   屋顶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房内阴凉静谧。陈旧的桌子、木床、五斗橱、窗棂,门板散发着微微腐烂的潮湿的味道,一只色彩斑斓的马陆从门槛爬进来,枯荣伸手把它托起来,放回院子里,又训斥小沙弥:“叫你早上往墙根洒硫磺,你又忘到脑后了。”小沙弥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一溜烟跑了。过了一会儿捧着簸箕过来,撅着屁股绕着墙根倒硫磺。   昭明坐在一张铺了软缎的木椅上,她如今身子笨重,略走几步路就觉得疲倦。窗外梧桐树叶的影子洒进来,落在她微微发黄的脸颊和额头上。她闭着眼睛,长长久久地不说话。枯荣想起自己早课还没有做,于是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合掌念经,手上当当当地瞧着一只小木鱼。   如此敲了一个时辰,枯荣放下手,做了几个吐纳,抬腿下床,这时候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炙热的阳光洒在昭明的脸上,眼角显出一道浅浅的水痕。枯荣愣了一下,开口道:“小锦,不要在门口坐着,仔细把脸晒坏了。”   昭明嗯了一声,身子却不动,半晌才开口:“二哥,我是不是老了?”   枯荣哈哈一笑:“你要是老,我岂不是成妖怪了。”见她神色忧郁,于是说:“我听人家说,怀了孕的女人情绪多变,果然是这个样子。”还没想出来解劝她的话,忽然听见寺院的钟声敲响,不禁欢喜起来:“该吃午饭了。”朝门外探身子,把沙弥叫过来:“我今天不去大殿吃饭了,把我和公主的斋饭送来。”小沙弥放下簸箕,搓搓手就跑了。   送上来的斋饭是两碗米饭,一盘炒青菜,一盘鸡蛋炒蒜苗——这是为贵客准备的。两人坐在小圆桌前挥舞着筷子埋头苦吃。昭明吃过了饭,情绪很快转过来,宫女端着水盆进来服侍她洗了手和脸,她重新坐下,赞叹道:“我在家里吃什么都反胃,却偏偏喜欢吃这寺院里的斋饭。想必贵寺的厨师是极高妙的人物。”   枯荣对这种只有丁点油水的饭菜厌烦至极,他用湿毛巾擦了擦手和脸,又顺带把亮闪闪的头皮也擦了一遍,抬手吩咐宫女收拾屋子里的残局。他从上午的高僧形象又堕落成了野和尚。   “你要是喜欢,天天来,横竖庙里也不缺你一碗饭。”枯荣道。   两个人坐下来安安静静地下棋,午后气温上升,枯荣转过脸张着大嘴打哈欠,眼皮子沉重地抬不起来,又不好说睡觉,因为昭明还在自己的禅房里。   “小锦啊。”枯荣张大了嘴巴,后槽牙连带嗓子眼都露了出来,这个悠长的哈欠过后,他睁着湿润的眼睛,委婉地劝:“你这身体越来越不方便了,一趟一趟地往山上跑,万一有个闪失,整个寺庙的和尚也不够赔罪的。你要是喜欢礼佛,在家里建个佛堂岂不更好。”   昭明手里捻着黑棋,眼睛盯着棋盘,半晌才说:“嫌我了?撵我走?”   枯荣一个哈欠夭折,急急地闭上嘴巴,又干笑了一声:“哪能啊,我这是担心你。”   昭明点点头:“行,那我以后不来了。”   然后整个房间就沉默了,半晌“啪”地一声,昭明将棋子放下,平静地:“该你了。”   枯荣捻着白棋,迟迟地不肯落下,却忽然用一种温柔的语气说:“你和驸马,还是那个样子吗?”他瞧得出来昭明的婚后生活并不快乐。   昭明却非常固执,甚至是负气地冷着一张脸:“我跟他挺好的。”   枯荣慢慢地用棋子敲击黑色的沉香木棋盘,半晌才开口:“小锦,我们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有些话,旁人不敢说,我为了你以后的安稳快乐,却是不得不说。你既然已经走错了一步,就要及早抽身,不要一步步错下去。”   昭明沉着脸,却并没有发脾气,只是说:“我没有走错,人是我选的,路也是我要走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棋盘,低声说:“我输了。”   枯荣把棋子哗啦哗啦地扫进小碗中,笑道:“游戏而已,输了再来一局就是。”把棋盘摆正,微微抬眼:“还来吗?”   昭明揉了揉腰,扶着桌子站起来,皱眉道:“金锁,过来扶我。”丫鬟走过来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地在房间里走路。一阵晚风从外面吹进来。案桌上几张简陋的草稿纸被吹在地上。枯荣正要去收拾,昭明已经让丫鬟捡了起来,她自己拿着纸张站在窗口看,才瞧了几眼,就已经笑起来了。   这些笔迹粗重稳健,自然是枯荣的了。他只是抄写了一些时下教坊里流行的曲子和词,无非是“梧桐更兼细雨”“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昭明笑得弯着腰揉肚子,又拍着桌子道:“二哥啊二哥,你这是做和尚呢,还是要当浪子?”   枯荣急得满脸通红,待要上前去抢,又不敢贸然动手,只好含糊道:“不是我写的。”   “这是你的笔迹,你还想抵赖?”   “那个……我代人誊抄的,那个不能看,还给我!”   昭明已经瞧见了一张很端正的信笺,上面字迹端正,想来是枯荣认真写成的,那上面的字却是这样: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昭明呆了一下,这诗词不是游戏,倒像是枯荣大师剖白的心迹。她有些尴尬地把信笺放下,心里很过意不去。枯荣不是自愿出家的,动了私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己要是因此而嘲笑,就未免太刻薄了。   她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笑道:“你抄写的这几首诗,都很好看。”   枯荣绷着一张脸,很不耐烦地样子:“我都说了是胡乱写的,你喜欢的话就拿走。”   昭明听了,果然捡了一张纸叠起来放在袖子里,作为临别时的纪念。要离开的时候,枯荣穿着一双草鞋,披着拖拖拉拉的僧袍,一直送到大门口,本来还想说很多话比如“把你家的茶叶给我带一罐。”“庙里的厨师也能做很好吃的凉拌菠菜,你下次记得来吃。”但是他想到昭明说以后不来了。于是他自己什么也没有说。   他站在朱红色的寺庙牌匾下面,身后香火缭绕,站立着一溜光头,而昭明坐在明黄色的轿子里,被宫女簇拥着慢慢走下了山路。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上周末有事外出,接下来会把落下的章节补齐,希望大家看的高兴。   ☆、回宫   那张写着情诗的信笺被昭明藏在袖子里,回到府里后随手夹在了书本中,她自己很快忘记了这件事,只是静养身体。而蓝贝贝除了每日伴随太子读书外,大部分时间也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两个人似乎也能平静相处。   这一日傍晚,蓝贝贝从外面进来,说自己一张借据找不见了。虽然只有几千两的数目,但那欠债的人正在外面等着还钱。昭明正坐在炕沿上摆弄针线,听了这话就叫金锁帮忙一起寻找,又说:“平时叫你不收拾东西,这会儿又着急忙慌的。”见蓝贝贝站在书桌旁,手里捧着一本书,一动不动地盯着书中的内容。昭明忙问:“找到了吗?”   连续问了几声,蓝贝贝才回过神来,他抓起书本里的纸片,揣进怀里,神色有些古怪,但还是说:“就是这个了,幸亏没有弄丢。”说完这话就抬脚出去了。   昭明低头绣着老虎头布鞋,回想刚才蓝贝贝的神情,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一时间想不出头绪,干脆也就撂到一边了。当天夫妻携手去某位丞相家祝寿,热热闹闹的一直到子夜时才散。蓝贝贝喝得醉了,在路上跑跑跳跳的,吵着玩气球。   昭明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瞧了一会儿,觉得很有趣。她这位丈夫性子冷清古怪,喜怒不形于色,难得醉酒之后有这样天真可爱的样子。   回到驸马府,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蓝贝贝,将他搀扶到厢房休息。蓝贝贝东一脚西一脚的,忽然转过脸,轻声喊:“小锦。”   这一声喊得温柔旖旎,昭明一愣,慢慢走到他身边,扶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子,旁边的佣人很识趣地退到一边了。   蓝贝贝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目光明亮清澈,细长的睫毛在灯光中投洒出淡淡的阴影,他凝视了半晌,轻声说:“小锦。”   昭明脸颊微微发红,含糊应了一声,又唯恐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不成体统的话来。   “咱们俩,也不知是谁辜负了谁。”蓝贝贝幽幽地说完这句话,自顾自地迈步进了厢房。然后丫鬟婆子们纷纷涌上去给他倒茶换衣服,又忙忙地叫厨房做醒酒汤,整个院子乱成一团。   金锁悄悄地走到昭明身边,轻声问:“公主,咱们回屋吧,外面凉。”   昭明点点头,半晌才挪动步子回到屋子里。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桌子上的书,心中陡然一惊,记起了那张信笺,以及信中所写的那句“不负如来不负卿。”   昭明呆了一下,心想:他在吃醋?不禁暗暗欢喜起来,他心里也是有我的。昭明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坐在梳妆镜前,因为刚从酒宴上回来,所以脸颊的妆容被蒸汽熏染,已经有点油汪汪的迹象了。她颇为厌恶地拿手帕把脸擦干净,就又显出鲜艳美丽的容颜。   昭明隐约知道,蓝贝贝少年时大概喜欢过什么人。但毕竟时过境迁了,昭明心想:我的容貌家世,全国上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位了。况且我待他一心一意,他岂会无动于衷?但是信笺的事情,明天还是要跟他说清楚,免得他疑心我是轻浮的女人。   当下计议已定,昭明了无牵挂地睡了一觉,第二日早早地吩咐厨房做几样清淡的小菜,自己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满脸含笑地进了厢房。   蓝贝贝已经起床了,一身蓝衣,金色发簪将头发高高束起,一副正打算出门的样子。他上上下下地看着昭明,最后歉意地说:“有劳公主,我今日约了朋友,时间来不及了。”   昭明微笑着拦住他的去路:“什么朋友呀,不会是哪个堂子里的小狐狸精吧。”她从来没有用这样撒娇的语气说话,自己也觉得很不自在,于是掩饰着转过脸把饭菜摆在桌子上,招呼他道:“来尝尝厨房的新菜,这是荷叶虾仁粥,这是清炒竹笋,这是芙蓉蛋……”朝蓝贝贝看了一眼:“你傻站着干什么?我吓到你了?”   蓝贝贝干笑了一声,他的确受了不小的惊吓。   两个人坐在桌子旁边吃饭,室内室外寂静无声,只有偶尔瓷器碰撞的声音,吃过饭后,丫鬟们进来收拾桌子,又端上来的今年的新茶,碧螺春的香味弥漫在房间中。昭明端着茶碗,用盖子撩了一下茶叶,正要解释那张信笺的事情,发现蓝贝贝也正要开口。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昭明道:“你先说。”   蓝贝贝开门见山地说:“你跟枯荣和尚的事情,我不介意。你别担心。”   昭明脸上的笑容被冻住,虽然还保持着笑的模样,但目光已经发直了,她开口:“我跟……我跟枯荣……我跟他什么事?”   蓝贝贝微微一笑:“我不介意。”   昭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心口堵了一团火,四肢却冰凉僵硬,她忽然抓起架子上的花瓶扫到地上,浑身瑟瑟发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蓝华年!”   蓝贝贝浑不在意,淡淡地问:“公主还有事吗?我朋友还在等我。”   昭明一口一口地吸气,慢慢直起腰来,她看着蓝贝贝的眼睛:“我跟枯荣是清白的。”   蓝贝贝摊手:“我不介意。”   昭明点点头,朝窗户外面喊:“金锁,把我的剑拿来。”   金锁朝门内看了一眼,脚不沾地地走了,过了一会儿才捧着一把三尺长的银白色长剑,她低着头挪进来,又解劝了一句:“公主喜怒……”   “当”地一声,是蓝贝贝抽出了剑刃,剑身雪白锋利,他倒转了剑柄,呈给昭明:“公主请。”   昭明没有接剑,而是蹙眉坐在了椅子上,她如今有了孩子,再不像从前那样果断刚烈了,昭明呆了一会儿,眼前是暗绿色的地板,花瓶的碎片和水在地上蔓延,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蓝贝贝把剑扔了,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她,两个人一站一坐,过了好一会儿,昭明才说:“你心里还是喜欢那个女人吧?”   蓝贝贝一阵错愕,但是没有说话。   “我在你的书房见过一枚蝴蝶发夹,我问过蓝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想必是你和那女子的定情信物。”   蓝贝贝呆了一会儿,才说:“那个……不是定情的。”   暴怒之后,他们两个倒是愿意心平气和的说话,将从前的事情翻尸倒骨地说出来。   “去年冬至夜里,是我故意叫人给你灌酒的。”现在说出这种话,昭明并不觉得耻辱,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你知道我的性子,想要得到一个人,无论什么手段都会用到。”   蓝贝贝淡淡一笑,很宽容的样子:“别说这种话,占便宜的是我。而且,那个时候我是有些喜欢你的。”   昭明听见这话,手掌不禁发痒,气得又要大闹一场了。但是蓝贝贝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朋友在外面要等急了。”蓝贝贝晃了晃手里的纯金怀表,抱歉地站起来:“公主要是觉得气闷,叫金锁陪你出去走走,去寺庙也无所谓。我信你和枯荣的清白,就这样了。”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走了。   昭明呆坐在原地,回想着蓝贝贝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全无一点情意。昭明毕竟是女子,又有身孕,一时间只觉得万箭穿心般疼痛,却又不肯放声大哭,免得被下人轻视了。   她在府里坐了一上午,整个府邸豪华阔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出自名匠之手,而她只觉得陌生和孤独。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昭明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首饰,只带上丫鬟金锁,乘坐一辆黑色马车回宫了。临出发前还用手绢裹着冰块敷眼睛,免得被人看出来哭泣的痕迹。   安贵妃骤然瞧见女儿回来,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母女团聚,惊的是出嫁的女儿无故回家,恐怕是跟夫家闹了矛盾,然而昭明言笑晏晏,又不像是吵架的样子。   “驸马爱玩,整天在府里招猫斗狗,我嫌聒噪,就回母后这里躲清静,母后可别嫌我呀。”昭明依偎着安妃的膝盖,强忍着心酸,笑嘻嘻的说。   安贵妃放下心,又摩挲着她的脑袋:“男人哪有不好玩的,你性子急躁,只怕又跟他斗嘴了吧。”   昭明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回来住几天也好。你的几位妹妹如今长大了,正愁没人带着她们玩呢。”   昭明又问:“父皇呢?”   安贵妃叹气:“还在为打仗的事情烦心,上午在御书房里摔了折子,吓得一干大臣在殿外跪到中午才散。”   昭明听了这话,也就不再问了。   傍晚的时候蓝贝贝到皇宫里请昭明回家,昭明自然是不回的,然而两人和和气气地在安贵妃那里吃了饭,安贵妃又向蓝贝贝申斥了一顿,然后才叫他出宫。旁人只以为是昭明耍小性子,也都不怎么在意。   太子长乐居住在东宫,虽然与皇帝的后宫隔得很远,然而那些公主皇子们却都喜欢去东宫玩,因为太子妃是位最和气友善的人。她年纪比长乐大一点,又生得白白胖胖,说话做事慢悠悠的,虽然不怎么机灵聪慧,然而旁人都很喜欢她这样。就连太子提起她,也会笑着说:“我这位胖夫人。”   太子妃的生活单调,除了照顾皇孙外,就是在房内做些针线,或者带着几位小公主们玩闹,昭明回来之后,她的房里更加热闹了。太子妃犹嫌不足,常常叫宫女太监去请另一位公主来。   “这位佳木公主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太子妃笑着跟其他人解释。那几个公主果然好奇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把灵犀的身世扒的七零八落。众人对她不是很有兴趣。“她的母亲只是个宫女,哪能跟我们的身份比呢!”“父皇也不喜欢她,听说从出生后就没有见过她呢。”“她有昭明姐姐好看吗?”   昭明这才接口道:“这可不太好比。”   昭明的身份非同寻常,连太子妃也忌惮她,于是忙说:“昭明公主自然美貌无双,举国上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位。”   昭明嗤地笑了起来,她从小听这种恭维的话,早已经麻木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哪能放到一处比较呢。”昭明笑道:“我跟佳木颇有些交情,你叫她进宫来吧,咱们几个姐妹坐在一块儿玩笑逗乐。”   灵犀前几日闹胃病,呕吐了好几场。顾太太以为她怀孕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赏了她许多名贵的药材衣服。谁知太医来瞧了,说不是喜脉,开了一道养胃的药方,灵犀吃了之后,果然不再呕吐了,饭量大增,吃的脸颊圆滚滚的,一笑显出两个酒窝。好在她骨架小,只是显得有些丰腴。   宫里派来的小太监几次传话,邀请灵犀去陪太子妃说话。灵犀款款地答应了,说自己得空就进宫,转过身翻箱倒柜地找华丽的衣服和贵重的首饰,免得自己穿着寒酸被人笑话了。她出身卑微,因此格外地要在人前做出高贵的样子。   顾庭树一身黑绸长衫走进来,外面天气热,他面孔被晒成了小麦色,端起茶杯里的凉水一口喝下去,他环顾四周,丫鬟们正坐在廊下逗狗,地板上散落着好几件鲜艳的裙子。   顾庭树觉得莫名其妙,指着地上的裙子说:“谁扔在这里的?你们怎么不收拾一下,灵犀呢?”   红云手里捧着饼干,慢慢地转过脸,伸出手指移向贴着墙壁的一排木柜,柜子上接屋顶,有一排墙那么长,平时丫鬟们找衣服,都要借助梯子。   “公主扔的,公主在衣柜里。”   顾庭树皱眉,果然瞧见一侧米黄色的樟木柜门开着,散发着淡淡的香樟味道。灵犀穿着青色短衫裙子,站立在黑暗中,努力地挑选悬挂着的一排排衣服裙子。柜子里憋闷,她脸颊微红,发丝黏在额头脸颊上。   顾庭树看了一会儿,朝她伸出手:“出来。”   灵犀从柜子里出来,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恐怕顾庭树说她,忙解释道:“我在找衣服。”   顾庭树嗯了一声,顺手拿起一把折扇打开给她扇风,又把柜门一扇一扇地全打开,然后说:“你要穿哪一件,叫丫鬟帮你拿就是了,若是都不喜欢,明儿叫裁缝上门,再给你做一百件新衣服。”   顾家人口少,在穿衣吃饭上面并不俭省,置办衣服往往是以百件为计量单位的。灵犀忙摇头:“不必啦,我想穿一件稳重贵气的衣服。再说我明天就要出门,重新做衣服也来不及了。”   顾庭树正抬手帮她挑选,听见这话就随口问:“你去哪儿。”   灵犀高高兴兴地说:“皇宫呀!”   顾庭树很不高兴,把柜门啪啪啪全关上了,蹙眉道:“去那里做什么。”   灵犀理直气壮地说:“那是我家。”最近她跟东宫走得很近,自作多情地认为和皇室的关系很融洽。   顾庭树不言语,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了几遍。灵犀是他一手带大的,他觉得她的过去、未来、灵魂和身体都是属于他的,他不愿意她跟凌家的人有一点点关系。   灵犀捧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他,察觉到他的不满,她只好说:“太子妃叫我去玩的嘛,我也答应人家了,怎么能不守信用呢,要是你不高兴,我就去一小会儿,好不好?”   顾庭树听她说得可怜,于是笑了一下:“你想去就去,我敢拦着你吗?佳木公主。”顿了顿又笑话她:“小时候带你回宫,你哭得跟泪人似的,死活不愿意回去,现在又这样。”   灵犀脸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跑出去:“哪有这种事情。”   ☆、很意外   这一日是重阳节,按凌国的习俗出嫁的女儿可以回娘家探亲。灵犀早上四更就起床了。十几个丫鬟捧着金银头饰、凤冠霞帔,直忙碌到天亮才收拾妥当,然后乘坐华丽的马车,一路朝皇宫而去。   从正阳门进去后,早有丫鬟太监簇拥着迎上来,将她引到了东宫,这个时候已经快正午了,灵犀伸出一只纤纤细手,被嬷嬷搀扶着从马车内走出来,身上的佩环叮叮当当地发出响声,她今天打扮得格外隆重,但是心情也很紧张,唯恐在皇族成员面前失态,心里反复回想着顾太太教她的宫中礼仪。   一个嬷嬷微笑着走过来,对她行了礼:“众位公主们陪着太子妃在后院荡秋千呢。公主是现在过去呢,还是在前厅休息一会儿。”   灵犀细声细语地说:“我现在就过去吧,免得皇嫂和众姐妹等了。”被丫鬟簇拥着来到了后院。只见满园金黄,花香阵阵,又有女人嘤嘤呖呖的笑声传来。转过一道花丛,果然瞧见十几个素装的女子,年龄最小的十来岁,最大的三十多岁,年纪小的在玩气球、毽子,大一点的坐在椅子上含笑聊天。这些女人只穿着寻常的布衣长裙,头发松松地挽起,一件首饰也没有。   灵犀呆在原地,有些发愣,然而太子妃已经起身相迎了,她拉着灵犀的手看了看,笑道:“你今日打扮得很整齐。”灵犀干笑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跟院子里的众女人相比,她像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   “妹妹们快来。”太子妃提高了音量:“这位就是佳木公主。”   那几个女孩子簇拥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太子妃笑着解释道:“咱们宫里九月九日有素妆的习惯,她在外面住,不知道的。”   灵犀脸颊通红,硬着头皮望向众人,干巴巴地开口:“夷夏公主、长洲公主、流丹公主、青雀公主、云霄公主、光照公主、临川公主……”她昨天晚上做过功课,把这几个女子的封号全都背下来了,背完之后又屈膝行了半礼。那几个公主也回了半礼,然后有个年纪小的噗嗤笑了,说道:“你背的那些,有几个今天没来。”   灵犀更加局促了,太子妃含含糊糊地圆场。正在尴尬的时候,昭明公主从前院走过来了。   “昭明姐姐。”女孩子们欢喜地簇拥了上去,拉着袖子问长问短。昭明神色倦怠,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今天好热闹,你们在玩什么?”目光扫到了灵犀,眉毛微微挑起:“佳木也来啦。”   灵犀心里老大不高兴,但还是勉强回答说:“我刚来。”   昭明笑着走过去,从袖子里挽住她的手,亲亲热热把她介绍给众人。那些人见昭明看重她,也就换了一种态度,笑着跟她搭讪。灵犀心想,这些皇室贵胄,也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面子上依旧客客气气地说话。   众人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忽然听见太监高声喊道:“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灵犀心里咯噔一下,倒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皇帝,她见别的公主都按照长幼顺序跪下了,自己也只好跪在最末尾。过了一会儿,一大群太监宫女簇拥着两个穿明黄色衣服的中年男女走过来。公主们齐声喊道:“父皇万安,母后万安。”   凌帝见自己的女儿个个清婉秀丽,颇为愉悦,叫她们起来,又亲自扶昭明起身,问道:“你回宫来,怎么不到父皇这里请安。”   昭明搀扶着他的胳膊,语气里颇有怨言:“原本想去的,听太监说你在上书房里发脾气,我就不敢去了。”   其他公主们喏喏地跟在他们身后,她们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皇帝说的。   凌帝哈哈大笑,皇后也笑道:“皇上对外臣发脾气,跟你不相干的。”她跟安贵妃虽然不睦,但也知道昭明的地位,所以言语里颇为温和。   众人穿过一道游廊,在花园的小路上欣赏盛开的各色菊花,凌帝虽然没有回头,但还是问了几位公主读书学习的进度,又训诫道:“身为女子,最要紧的是品德气度,才貌还在其次。”众公主一起答了个“是。”凌帝又问:“那位穿红衣服的女孩儿是刚进宫的?瞧着很眼生,是哪位王爷家的郡主吧。”这话虽然是自问自答,但明显是等着那红衣服的女孩儿过来回话。   灵犀走在最末尾,正歪着脑袋看走廊下的鹦鹉,旁边的小太监拼命朝她翻白眼,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转过头,礼貌地笑了一下,又低头玩弄手上的戒指。   昭明笑道:“佳木妹妹出嫁几年,如今长大,连父皇也认不出了。”微微转过头,提高了音量:“灵犀,快过来。”   灵犀吃了一惊,提着裙子飞快跑过来,被昭明一把攥住了手腕,然后昭明又笑着说:“虽然个子高了,还是小孩子脾气。”   凌帝和皇后睁圆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灵犀,半晌,凌帝才看向昭明:“小锦,这个玩笑可不好开。”   昭明忙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怎么敢欺骗父皇。”对灵犀道:“朝父皇母后行礼。”   灵犀只好跪在地上,干巴巴地说:“皇上万岁,皇后娘娘万岁。”声音依稀带着些稚嫩。   凌帝恍然大悟,还没说话,先笑了起来,端详了灵犀片刻,才叹道:“顾家待你倒是很好。”抬手把她扶了起来。皇后以前见过灵犀,只觉得黑丑瘦弱,如今见了这娇滴滴的女孩子,也觉得很欢喜,凑趣道:“我记得佳木公主出嫁时才十三岁,怎么到了顾庭树手里,就成了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了。”   凌帝没有说话,倒是扫了昭明一眼,见她凤眼低垂,峨眉紧蹙,颧骨上生了许多斑纹,似乎憔悴了许多。凌帝心里不是滋味,忽然想到几年前的婚约,早知道顾家小子是个有情义的人,把昭明嫁过去倒也很好。但那样一来,自己杀顾家父子必然要投鼠忌器。唉,两难,凌帝心里叹气。   皇后已经跟灵犀攀谈了起来:“你叫灵犀?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灵犀小碎步跟在皇后身边,低下头软声软语地说:“是照顾我的嬷嬷给取的。”   皇后知道她从小在冷宫长大,身边都是老迈昏庸之人,缺少上等嬷嬷的指导教引,于是颇为怜悯地问:“你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吗?”   灵犀抬眼望着满院子的秋色,慢慢回答:“是出自古诗《锦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诗人怀念自己的亡妻所做,意思是两个相爱的人无论相隔多远,心总是在一处的。”   皇后呆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你读过书啊。”凌帝也有些意外,又见她心思玲珑,心里颇为喜爱,于是说:“你虽然早早出嫁了,但父皇待你的心跟其他公主是一样的。往后多来宫里玩。”   灵犀答应了一声是,心里却并没有十分喜悦。小时候知道自己不受宠,生病的时候、受冻的时候,被宫女欺负的时候是很希望父亲能疼爱自己一些。现在自己过得很快乐,也就不稀罕了。   在院子里逛了半个时辰,有太监说大臣在上书房等候,他才叫众人散了,又指着昭明和佳木说:“你们两个丫头今天陪我去书房里站一站,长长见识。”   凌帝有一个习惯,经常带自己喜爱的儿子到上书房议事,女儿中则只带昭明。虽然只是站在他身后侍立,但是耳濡目染大臣们的奏报,也能开阔许多见闻。   上书房里早已经站了三位大臣,年长的是丞相和兵部尚书,年轻的是一位将军,穿一身庄重的黑色朝服,目光低垂,神情严肃。旁边坐着太子,太子身后站着一身白衣的蓝贝贝,目光淡漠,与世无争。   凌帝领着两个女儿走进来,端正地在明黄色龙椅上坐了,然后说:“什么紧急军情,非要这时候把朕叫过来。”把手伸了过去。   兵部尚书低着头呈上去奏折,重新退回了原地,声音颇为喜悦:“顾将军从前线传来捷报,将犬戎族赶出境外三十余里,犬戎王投降,不日进京交纳降书。”   凌帝大喜,说了一声好,然后翻开奏折细细地看起来。房间里一时静默着,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大声呼吸。灵犀站在龙椅后面,无声无息地冲那位年轻的将军露出一个笑脸。   顾庭树神情严肃,只当瞧不见,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又低下头掩饰。   大户人家的夫妻,若是在外面遇到了,只应当装作陌生人一般,不但不说话,连目光都不能接触。昭明公主端端正正地站着,眼睛目光虚空地盯着墙上的某个点。她本来对蓝贝贝已经死心了的,然而蓝贝贝就站在自己对面,目光痴痴地投向她。   昭明有些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看向他,蓝贝贝神色平静,漆黑的眼睛朦胧着,交织着恋慕和痛苦。他是极美貌的男子,用那样的眼神看别人,石头人都要心动了。昭明几乎要重新燃起对他的爱了,但是忽然一个念头掉进脑中,宛如冰水似的兜头浇了下去。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灵犀,前尘往事浮上来,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他爱的女人是她!   昭明在这一刻感觉到的不是愤怒,而是困惑:怎么是她?凭什么?   昭明从来不嫉妒任何人,这世界上的女人没有比她更好的,也没有比她拥有更多的。她对旁人总是怀着一种淡淡的轻视和敷衍。她虽然性格凌厉,却极少跟别的女人争吵拌嘴,旁人提起她就要夸一句教养好。其实她只是觉得她们不配罢了。   怎么会是她呢?昭明想不明白,又重新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女孩。灵犀正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手指轻轻捏着裙子上的褶皱。她确实好看,但尚不及自己;也许读过一些书,但也不比自己学识渊博;虽然是公主,但只是个虚衔,哪及自己所受的万千宠爱呢。   她回过神来时,书房的人已经各自散了。灵犀拉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散步,又用手帕去扑花朵上的蝴蝶。   “我以前特别喜欢蝴蝶形状的发卡,明晃晃地在头上乱飞,很好看。”灵犀随口说。   “是不是玳瑁和白银做成,翅膀上有红宝石。”昭明问。   灵犀点头,很欢喜地说:“你也有吗?庭树说那是订做的首饰,别处买不到,原来是骗我的。”   昭明盯着她的眼睛,双目锐利如电,似乎能刺进她的心里,灵犀怔了一下,不自在地别过脸,心中有些悚然。   半晌昭明才笑了起来,又伸手揽住灵犀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怀里,语笑嫣然地说:“灵犀,自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很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灵犀比她矮半个头,颇为局促地攥紧自己的手帕,过了一会儿才诚恳地说:“我……我也是,我觉得你很好看。”她说得是在猎场里见到的的男装昭明,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是白衣飘飘的风采。   “父皇的其他女儿皆是庸碌之辈,”昭明说话一向没有什么顾忌:“唯独你兰心慧质,不但父皇喜欢你,连我也对你一见如故,往后多来宫里玩。”把自己手腕上一对纯净翠绿的镯子摘下来,亲自给灵犀戴上。   灵犀欢喜的连声称谢,她不大喜欢凌帝,但是对昭明颇为艳羡敬佩,何况今日昭明处处为自己解围,她很愿意跟她成为好朋友。   灵犀出了皇宫,欢喜得几乎要蹦起来,才走到自家的马车前,就看见顾庭树骑着马在旁边等候,身上还穿着朝服。   顾庭树沉着脸,扬手举起马鞭指了指她,又指着西边的太阳,斥道:“我等你两个时辰,你做什么去了。”   灵犀提着裙子,款款上了马车,又微微转过脸,雍容华贵地一笑:“什么你呀你的,叫我殿下。”   ☆、大风起   从此以后灵犀进宫就勤快多了,她本来就生的甜美,凌帝自然喜欢她,更重要的是昭明格外地抬举她,常常拉着她的手出入后宫,跟那些妃嫔、公主、皇子们介绍:“这是我的灵犀妹妹。”宫里多的是趋炎附势的人,见到这种情景,巴不得跟灵犀套近乎,一时间灵犀竟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唯有安贵妃气得咬牙切齿,暗地里戳着昭明的脑袋,恨声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丫头,竟把你的风头都抢了。”   昭明悠闲地坐在窗下剪纸花,浑不在意地说:“本来就不是我稀罕的东西,她爱抢就抢呗。”   “我的傻姑娘,”安贵妃握着手帕,直直地戳自己的胸口:“我在宫里二十多年,什么没见过。君王是最寡情的,咱们娘俩之所以长年得宠,一半是因为我才德出众,一半也是因为你,你是长女,皇帝对你最是重情。”   昭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才德出众?你这么认为?”   安贵妃掩着嘴巴咳嗽了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皇上要真喜欢那个野丫头,咱们娘俩的地位可就不保了。”这话其实不太准确,安贵妃的地位可能受影响,但昭明已经嫁出去了,她是皇帝的女儿,亲情往往是最长久的。   安贵妃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立刻冷笑道:“你别以为自己嫁出去就没事了。你的封赏、田产、地产,你的那些幕僚门客,你以为都是白给的。你现在出门前呼后拥的,若是失了势,走在大街上也没人认识你。”   昭明玩弄着垂到耳边的发丝,随便哦了一声。   安贵妃知她素来是聪慧的,如今却忽然变成了个傻子,不禁气得捶胸顿足,唧唧咕咕地抱怨个没完。忽然外面走进来御前伺候的太监,安贵妃当即换了一副面容,含笑走出屋子:“公公来此何事?”   公公先跪下行礼,然后尖着嗓子笑:“皇上去城楼上阅兵,要带着两位公主呢。”   安贵妃欢喜得浑身发抖,又说:“皇上喜欢带着小锦出门,这习惯总也改不了。”转过脸朝昭明喊道:“快去更衣,别叫皇上等急了。”   昭明微微欠身,问道:“佳木公主也在吗?”   公公回禀道:“是呢,佳木公主上午在御书房给皇上研磨,中午陪着太后吃饭,又在皇后那里安歇了,这会儿正梳妆呢。”   昭明点头:“我这几日孕吐严重,不适宜出门。替我跟父皇道个歉,佳木妹妹温柔妥帖,有她陪伴就够了。”   公公见她不施粉黛,十分憔悴的样子,于是问了安,离开了。   安贵妃站在旁边,一开始听见佳木把后宫的主子都笼络了个遍,已经气得脸色发白,后来听见自家女儿主动回避,更是急得火冒三丈,那公公前脚刚走,她就抓住了昭明的手,恨不能把她绑到皇帝面前,施展八面玲珑的手法夺回宠爱。   “丫头啊,你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啊!”安贵妃瞪着她,左右摇晃着她的脑袋:“你是怎么了?中邪了?被那个丫头下蛊了?”   昭明烦躁地推开她,继续摆弄桌子上的剪纸:“我的事情你别管了。”   安贵妃无奈,只好一个人生闷气。   灵犀在皇后那里梳妆过后,由小太监陪同着,坐上明黄色的车辇,陪皇帝一块去城楼。她头一次坐这种露天的轿子,不禁十分紧张。凌帝与她并排而行,开口道:“平时检阅军队,我都是带皇子们去的,今天带你,是有个缘故。”   灵犀看了他一眼,回答了一声:“哦。”   凌帝沉默地看着她,只好说:“你知道是为什么?”   灵犀摇了摇头,很坦率地说:“我不知道。”   凌帝见她时而机灵时而发傻,很不会聊天,他只好强行卖关子:“你去了城楼就知道了。”   灵犀虽然知道凌帝是至高无上的人,但是心里并不尊敬他,甚至有一点轻蔑,她觉得连国家都治理不好的皇帝是不值得尊敬的,同时还有点怕他,因为他发脾气的时候会杀人。   城墙的台阶上每隔五步就站着羽林军,秋风猎猎,刮得人脸上生疼。灵犀披着灰色羽绒斗篷,先一步上了城楼,朝下面一看,不禁一惊,只见地上黑压压地站了五六块军队。整整齐齐宛如刀切一般。步兵在中间,骑兵在两旁,骑兵们又分为黑白两队。黑的穿黑袍,骑黑马,宛如一方砚台,白的骑白马,穿白袍,宛如一团雪。灵犀虽然不懂兵法,见了这个也暗暗称赞。   凌帝四下里瞧了,也喝了彩。然后几支军队依次从城下走过,只见威风凛凛,杀声震天,连|城墙上的人听了也不禁汗毛倒竖。凌帝定了定神,才欣慰道:“这是朕的军队。”忽然又想,若是这领军之人造反,整座江山岂不是瞬间被颠覆。想到此,竟浑身出了冷汗。   检阅已经结束了,副官弯着腰恭敬地说:“顾少将军在城下等着陛下训话呢。”   凌帝怔了一下,才做出微笑的神情:“雏凤清声,这位顾少将军真是个奇才。”与灵犀一起款款地走下城楼,又温和地说:“朕为你择的夫婿还不错吧。”   灵犀想了想,才老老实实地说:“这个也不在于选择的好坏,我和他投缘罢了。”   凌帝没有再说话,心里却很不高兴:长得虽然机灵,却连一句奉承讨喜的话都不会说,可见是在顾家待久了,脑子里也生了反骨。   顾庭树一身银色铠甲,后面系着披风,头上戴着闪闪发亮的头盔,一张脸添了些许风沙,倒显得稳重了很多。他快步迎上去,朝凌帝行了礼,又朝灵犀行了礼,身上的铠甲碰撞,发出砰砰砰的响声。   凌帝将他扶起来,夸赞道:“少将军治军有方,我心甚慰。”顾庭树很谦恭地站在一旁,表示这都是陛下的余威所致。   凌帝点点头,沉吟了片刻,迈步在军队前行走,身后的侍卫随从们乌压压地排成了一行,其中顾庭树与灵犀距离凌帝最近,两人一左一右地跟在凌帝后面。城墙下面砂石多,扬起的灰尘不时吹在众人脸上。灵犀见这些人神色郑重,自己也不好拿手绢遮挡,只好拉紧了斗篷帽子。   凌帝问起了军队日常的开支、训练教程,顾庭树侃侃而谈,对答如流,引得旁边的大臣们也不住地点头。灵犀低头看着地面,又用手捏着他的披风边缘,慢慢地扯线头。这样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皇帝满意地嘉奖了顾庭树,然后率领侍臣们离开。   顾庭树与将士们跪在地上恭送他,一直到皇帝才车辇消失了,他才抬起头,瞧了一眼灵犀。   “你又进宫了?”   灵犀站起来拍拍身边的土,满不在乎地说:“嗯,进宫啦。”   顾庭树深吸了一口气,当着众人的面他也没有说什么。然后他跟副官交待了一些杂事,才把家里的马车叫来,送灵犀回去。在马车上,顾庭树还没说她两句,她立刻梗着脖子大声道:“又不是我自己要去的,皇帝喜欢我,皇后和太后也都愿意见到我。”脸上表现出高高在上的样子。   顾庭树很怀疑地看着她:“皇帝喜欢你?宫里的人喜欢你?”   “是啊。”灵犀高傲把头扬起来:“我这么聪明可爱,人家见了都会喜欢我的。”   “……”顾庭树沉默着,眼神很复杂,最后他说:“为什么你会有这种错误的认知?”又语重心长地说:“灵犀啊,你要知道像我们这种地位很高的人,要分清楚旁人的话哪一句是恭维,哪一句是实话。”   灵犀怒视着他:“不是的!皇太后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一句客套话,就像你说太后吉祥一样。”   灵犀呆呆地看着他,最后沮丧地低下头:“唉,你真讨厌。”   顾庭树哈哈大笑,又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厚重的帘幕遮着马车,平平静静地行走在青石街道上。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灵犀很郁闷地问:“真的没人喜欢我吗?。”   顾庭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不是人?”   “除了你之外。”想了想又忽然问:“那你觉得我可爱吗?”车内光线极暗,丝丝缕缕的光线随着车轮的颠簸而摇晃,灵犀发丝微乱,双目低垂,鼻翼上沁出一层细汗。   顾庭树凝视着她片刻,忽然笑了,很老实地说:“你脾气差,又爱使小性子,长相也没有美到可以恃宠而骄的程度,却把恃宠而骄的事情都做了个遍。”话还没说完,灵犀已经去掐他的脖子了。   “你以为你就很好吗?”灵犀气得脸都红了:“你也有很多很多缺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一时想不起来,不禁急得支支吾吾:“你……你不爱吃胡萝卜,挑食!你……哼……”   顾庭树笑着说:“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咱们两个互不嫌弃,彼此包容也就是了。”   灵犀恶声恶气地说:“我嫌弃你。”   顾庭树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又说:“明天父亲回来,你不要出去了。”   灵犀绷着脸,冷冷地说:“知道了。”过了一会儿自己又忍不住说:“哎,我在宫里听说一件事,这次顾将军打了胜仗,皇帝要给他封侯呢。”   顾庭树吃了一惊,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在书房里给皇帝研磨,听见他跟丞相在谈论这个,说顾将军有功于国家,如今年纪大了,可以做个侯爷王爷颐养天年。反正他们就是随口商量着,还没成定论呢。”   顾庭树沉吟了片刻,才说:“我父亲位极人臣,若是再进一步,确实可以称王称候了。”脸色阴沉下来。   灵犀倒是很欢喜:“顾将军若是成了侯爷,你就是世子啦。”见顾庭树闷闷不乐的,就安慰他说:“现在父亲打了胜仗,皇帝哪还有理由杀他呢?就算皇帝忌惮顾家,但我是他的女儿,投鼠忌器,他也不会害你们的,难道他要我年纪轻轻地就守寡吗?”   顾庭树无奈地说:“这说的是什么话。”   灵犀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说着玩的嘛。”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没上榜,然后就懒惰了一下   ☆、碎   顾克天班师回朝成了整个京城的一件盛事。百姓们提前三日清水洒街,又用丝帛缠绕树干,大白天也制造出张灯结彩的气氛。凌帝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然后携着顾克天的手一起乘坐车辇回城。   百姓们在街上山呼万岁,又暗暗艳羡顾老将军所受的荣宠。已经是当朝一品了,这一回皇帝又要怎么赏赐他呢?   顾克天先是在皇宫里谢了天恩,一直忙碌到下午才回家。顾府的人自然是含着泪在门口迎接。顾太太已经年迈,站在风中颇有点风烛残年的意味。顾庭树沉稳儒雅,佳木公主灵秀柔婉,是一对贤伉俪。他看了一眼,心里叹息了一回,想自己年近古稀,半生戎马、半生富贵,也算是心满意足了。此刻正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好时机。他心里存了这个想法,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很威严地对众人说了几句训诫的话。   当天晚上顾府摆了家宴,顾克天这回没有端架子,而是温和地问了家里的事情,又对顾庭树说:“你年少有为,可惜锋芒毕露,难免被人毁谤,往后的路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又对顾太太说:“咱们海宁的老房子还在吗?”   顾太太回道:“房梁断了几处,已经叫管家去修了。”   顾克天点头笑道:“好,屋子不拘好坏,只要清静整洁就好。”   他这样一说,旁人都知道了他要回乡养老的意图。顾庭树心里很赞成,灵犀倒是犯了嘀咕,好像头顶的大树忽然宣布移走似的。她看见顾庭树神色如常,心里才安静下来。又想,往后家里就剩我们两个了,我要学着做一个女主人。   忽然外面来了一道圣旨,太监站在庭院里,尖着嗓子宣读皇帝的旨意,说是在御花园摆了宴席,邀顾将军前去,并特别允许佳木公主陪同。   顾克天看着一桌子没动的饭菜,笑道:“这饭可吃不成了。”他经常被皇帝设宴款待,所以并不意外。只是吩咐顾太太为他换上朝服,又把之前准备好的告老还乡的奏折拿上。   灵犀也带着丫鬟回到自己院子里,重新换上喜庆艳丽的衣服。她歪着脑袋戴珍珠耳环,从镜子里瞧见顾庭树正在发呆,不禁跺脚道:“你这人,快帮我把衣服穿上,误了时辰我可要怨你。”   顾庭树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件明蓝色镶嵌珍珠宝石的襦裙,顺手披在灵犀的肩膀上,灵犀把左右胳膊伸进去,旁边的丫鬟训练有素地整理盘扣。顾庭树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停了一会儿并没有移开,而是慢慢地往下滑,最后环住了她的腰。   灵犀脸颊一红,尴尬又郁闷地站在原地。旁边的丫鬟们有的挑选首饰,有的整理裙子,一时间都僵在原地,不知道是该装作看不见还是该躲出去。   顾庭树微微扬了扬下巴,丫鬟们立刻垂首走了出去。灵犀低头摆弄扣子,咬牙切齿地说:“顾庭树,你抽什么风……”   “灵犀,”顾庭树声音很低,然而语气是沉重的:“这次进宫,比跟犬戎族打仗还要千难万险,你一定要照拂着父亲,叫他全须全羽的回来。”   灵犀惊讶地张着嘴巴,又看顾庭树脸色阴沉,自己也慌了起来:“我……我什么也不懂。”   顾庭树苦笑了一下:“你不是说,皇帝和太后很喜欢你吗?就为了这一点,他们也许会给父亲一个善终。”   灵犀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其实我也不确定……”顿了顿,她忽然意识到,这是顾庭树唯一一次露出惶恐无助的样子,就为了他此刻的眼神,她忽然变得勇敢强大了。   “你放心。”灵犀抓住他的手,像是发誓似的:“我一定会做到。”   晚上戊时,太阳已经落山了,顾府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丫鬟们又提着羊角灯,一排排地站在院子里。灵犀与顾克天各自披着黑色大氅,一大一小先后坐上了马车。赶车的人挥着马鞭,车轮沉闷地碾在青石地板上。那送的人站在府门口,直到马车不见了,还呆呆地朝着他们去的方向看。   马车转过一条街,就进入了黄土铺成的路,虽然车轮的声音小了,然而颠簸的动静更大了。车内倒是安安静静的,灵犀百无聊赖,慢慢解开披风的带子,将整个大氅提起来然后叠放在膝盖上,大氅是用黑熊的皮毛做成,油光水亮,用手摸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本来是打算骑马的。”顾克天冷不丁地开口:“想想有几句话要嘱咐你,因此和你同坐了一辆车,你不要拘束。”   灵犀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口是心非地说:“我不拘束,您说。”   “公主与庭儿的这段姻缘,原本是阴差阳错的。不料你二人如此情深,倒也是一桩好事。”他顿了顿,又自嘲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只喜欢杀伐决断建功立业,年纪大了却思索这些琐碎的儿女情长。”   灵犀一点也不了解这位老年将军的心境,但还是很礼貌地装作小学生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听着。   “庭儿性格刚毅果断,只是太重情了。他身上没别的弱点,唯独是你。”   “父亲,”灵犀忽然打断他,很认真地说:“我虽然是凌家的女儿,但我在皇宫生活十几年,跟凌家人是一点情意都没有的。我到了顾家,与庭树结识,才算是有了家,有了家人。无论您和皇帝有怎样的恩怨,我永远和庭树站在一起,一起生,一起死。”   顾克天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坚决的话,不禁呆了一下,然后才笑着叹道:“不愧是我顾家儿媳。怪不得庭儿那样看重你,很好,很好。”   到了皇宫后,宫门口嘎吱嘎吱的打开,一群穿着青色衣服的太监提着灯笼,站成两排。灵犀从马车上向外一看,只看见两排血红色的灯,灯光的尽头,是一片冰冷的黑暗。   顾克天伸手扶她下来,又笑着说:“咱们老家海宁,门口就是钱塘江。七月份涨潮的时候,那声音大的整座城都要震动了。”   灵犀果然有些神往:“真的?我没有见过。”   “我跟太太先回去,把房子打扫一遍。等夏天了,你和庭儿也回家避暑。我叫佣人给你们摘新鲜的莲子。”   说话的时候两人跨过了高高的门槛,执事太监走过来行了礼,尖声道:“皇帝在御花园呢,将军这边请。”又对灵犀说:“昭明公主正在椒舒宫等公主呢。”   灵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靠在顾克天身边:“我不和将军一起吗?”   太监笑了一下:“原是陛下招顾将军赴宴,昭明公主请您下棋,所以圣旨就一起传了。再说,哪有公公和儿媳妇一起赴宴的道理呢。”   顾克天倒是不在意,当先一步走了:“请公公带路。”   灵犀在宫里一直是谦恭谨慎的,但这次她想起了临走时顾庭树的嘱托,忽然就强硬了起来,她对执事太监说:“我要给父皇请安。”   这执事太监虽然是御前伺候的人,毕竟只是奴才,又不敢强行阻拦公主,只好顺从地在前面带路。   御花园里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们举着灯笼屏风,又有歌姬奏乐起舞,满院子的丝竹之声。座位上却只有皇帝和一些外臣。   灵犀与顾克天一起走上前去行礼。凌帝微笑着叫他们俩起来,又对灵犀说:“你不去陪昭明下棋,来这里做什么?我这儿可没你的位置。”   座上之人都是男子,灵犀脸皮薄,又极少抛头露面,早已经非常尴尬了,全为着来时的使命才强撑着,她只好厚着脸皮说:“我来瞧热闹。”   顾克天在皇帝旁边的席位上坐了,灵犀又坐在下首一张更小的案几上。宫女们呈上来酒水和菜肴,然后一群波斯舞女赤着脚走出来跳舞。座中众人不禁高声喝彩起来,又放肆地谈论着哪个女人更好看。   灵犀深深地把头埋在桌子下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抱怨顾庭树小题大做,他以为皇帝摆的是鸿门宴,其实是叫他父亲来看这些淫|曲艳|舞的。   顾克天用手指捻着银酒杯,歪着头轻声说:“你还不走,好看吗?”   灵犀哭丧着脸:“庭树叫我保护你,我不能走。”   顾克天“啧”了一声:“他胆子小,没经过世面,就爱大惊小怪的。你去找昭明公主吧。他要是敢怪罪你,我罚他跪祠堂。”   灵犀眼见歌舞升平的景象,也就放心了,又说:“你别罚他跪祠堂。”   顾克天微微一笑,知道他们两个非常恩爱,这样他就放心了。   灵犀慢慢从席位上退出去,又慢慢地移到凌帝身边,低声说:“父皇。”   凌帝吃了一惊,微微偏过头,笑道:“嗯?”   “我去找昭明姐姐了。”灵犀说着,却没有动,而是动手执起白玉茶壶,给他斟了一杯茶,然后说:“爹爹,少喝点酒。这茶养胃。”   陌生的称呼让凌帝一阵错愕,又重新打量着灵犀。灵犀面容沉静,声音轻柔而坦诚:“我在宫里生长十几年,从未与爹爹亲近过,虽然偶尔也会怨恨您,但是现在我又很感激您。是您给了我生命,没有您,也不会有我。”   凌帝含笑端起茶杯:“怎么忽然说这个。”   灵犀低头笑了一下:“大概是喝了酒吧,今日有很多话要说。”尽管她今天滴酒未沾。   “我在顾家过得很好,那里有我珍爱的、值得一生守护的人。”灵犀低声说:“父亲也爱过的吧,也能理解我的感受的吧。”   凌帝敛起了笑容,眼神宛如刀剑似的看着她的眼睛。灵犀双目清澈,坦诚地应对。   半晌,凌帝别转过脸,声音平平淡淡地:“朕知道你的意思了。”   灵犀微微松了一口气,又略提高了音量:“顾老将军打算告老还乡,老家的房子都收拾妥当了。我跟庭树夏天也会回老家避暑。”微微侧过头:“是不是啊顾将军。”   顾克天正沉浸在歌姬的舞蹈中,灵犀叫了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又惶恐地拱手:“老臣失仪了。”然后又说:“公主说的对,臣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南方战乱未平,因此踌躇,现在四海平定,终于可以了却这桩心事了。”   灵犀又装作小孩子那样刁蛮的样子,催促道:“你把你的奏折拿出来给父皇看。”亲自把奏折取过来递给凌帝,然后又摇着凌帝的肩膀:“父皇,人家辛苦了大半辈子,你就别拴着人家不放了。他现在年纪大了,又能做什么呢。”最后一句话非常地不恭敬,但这正是一个成年人想说又不敢说的。   凌帝翻开奏折看了看,又放在案桌一角,拍了拍顾克天的肩膀,笑道:“今日是庆功宴,朕还没表彰你,你却要回老家。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朕多么容不下人似的。你的意思朕知道,你一生征战,朕都记得你的功德,你放心。”   灵犀听他说了最后那句话,心里先高兴了一下:到底是不辱使命。她朝凌帝屈膝行了礼,款款地离开。旁边的小太监提着灯笼给她引路。小太监是一个多话的人,才离了宴席就叽叽喳喳地说:“您到了昭明公主那里,她肯定要罚你喝酒。”   灵犀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随口说:“我耽搁了这么久,原本也该罚。”心里在回想刚才凌帝的神色和动作,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是一切都很平常,是一场最寻常不过的酒宴。她刚才对凌帝说的那番话,虽然有想起来有点反胃,但当时连她自己都要被感动了。凌帝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吧,顾将军不是也说了吗,一个人年纪大了总会回想那些琐碎的儿女情长。他哪怕对我有一点父女之情,都不会杀顾将军的吧。   椒舒殿里点了几盏灯笼,丫鬟们坐在廊檐下打瞌睡,这是凌帝专门给昭明盖的宫殿,十分宽敞华丽。灵犀进到屋子里,见里面很宽敞,贴墙放了一排桌子,桌上放着新鲜的酒水菜肴和鲜花。昭明坐在另一面墙下的梨花炕上。炕桌上摆放着棋盘、瓜子、酒杯、饼干等物。   昭明眼皮略动了动,声音倒是很响亮:“你再不来,我可就睡了。”   灵犀笑着解了外衣,一步踏过来,半跪在炕上。她最近跟昭明的关系非常亲热。   “姐,我去御花园来着,那里好热闹。”灵犀伸手比划着自己:“那些跳舞的女人只穿了肚兜就出来了,一双脚丫子全露在外面,一点也不害羞。”   昭明起身,用手戳她的脸:“那是给外面的爷们儿看的,你悄悄地看也就是了,还敢大张旗鼓地讲出来。明儿我给顾庭树说了,叫他治你个不守妇道的罪名。”   灵犀哈哈笑着避开了:“我看一眼就成了不守妇道,那些男的又看又评论,更是不守夫道了。”她一翻身坐在炕桌另一边,朝棋盘上一瞧,又说:“你怀了孕,就不要喝酒了。”   昭明嗯了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双目锐利,红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灵犀见她这个样子,不禁想起了雪地里那种吃人的野兽,漂亮又凶猛的样子。   昭明的外部表情和内心情绪完全是两回事,她笑的时候不一定高兴,发怒的时候说不定很快乐。跟这样的女人待在一起,一般人都会很惧怕,但灵犀不,因为昭明太漂亮了,漂亮宛如烛火,总是会诱人亲近的。   灵犀托着下巴看她。昭明端着酒杯左顾右盼,最后终于难以忍受她的目光,开口问:“你还没吃饭吧,那边有饭菜,专门给你做的。”   灵犀早就饿了,马上跳下床跑到桌子旁边,果然瞧见各种汤菜水果点心,雪白色的鲫鱼汤上面漂浮着枸杞和葱花,爆炒黄鳝上面撒着花椒,彩椒炖鸡块在灯光下散发着蜜色的光。灵犀见屋子里没有其他丫鬟,也就不再维持名媛的风度,自己动手盛了一碗鱼汤,又夹了一块鸡肉大吃起来。   昭明微笑着看她,又一杯一杯地喝酒,眼看酒壶快要空了,她放下酒杯,开口问:“蓝华年喜欢你,你知道吗?”   灵犀正用勺子挖鱼籽吃,听见这话就含着勺子看向她:“嗯?”   昭明神色不变,眼神专注地看着她:“你知道?”   灵犀把勺子放到托盘里,又放下碗,连头带脖子一起摇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里有些惊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然后她脑子缓过劲儿,想起了蓝贝贝和昭明公主的关系,惊得几乎跳起来:“我……我跟他没什么的。”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昭明直勾勾地看着她,忽然跳下来,抓着她的衣襟扯到铜镜面前。明亮的铜镜里,照出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子的身影。灵犀盛装打扮,容色鲜艳,宛如海棠初绽。昭明衣衫半褪,发丝凌乱,犹如月下牡丹。   “我们两个谁更好看?”昭明盯着镜子里的灵犀。   “您。”灵犀吓得结结巴巴。刚才昭明抓她的那一下,力道之大,并不输于男人。现在她的眼神黑黝黝的,更可怖了。   “我跟蓝贝贝只有同窗之谊,没有半点私情。若真有的话,我早该避嫌,怎么会与您亲近呢?”灵犀急急忙忙的解释。   昭明盯着镜子看了半日,忽然转身走向炕上,并且挥了挥衣袖:“天晚了,你回去吧。”   灵犀恐她不信,又要上前解释:“姐……”   “滚——”昭明伸手指向外面。   灵犀呆了一下,旁边的太监丫鬟们将房门打开,提着灯笼守在外面。灵犀只好讪讪地走了。   御花园里早已经变得冷冷清清,她找了执事太监,那太监回禀道:“公主您才来呀,顾将军喝得大醉,陛下已经叫人送他回去了。”   灵犀听了,有些茫然:“他不等我吗?”   “将军喝醉了,跟公主一道回去,难免会冲撞您,所以才提前走。”执事太监指着宫外:“您的马车和随从还在呢。陛下吩咐,叫我好生送您。”   灵犀听了,莞尔一笑:“有劳。”   执事太监招招手,旁边人递上来一个花盆大小的盒子,四周雕刻着精美的纹路。太监道:“陛下见公主手腕上的珍珠都旧了,特别赏赐您一斛珍珠。”   灵犀忙谢了,亲自接过来,在宫人的簇拥下款款坐上马车。   她一路上都在思索昭明的话,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蓝贝贝是不是喜欢自己尚未可知,但是得罪了昭明公主肯定没有好下场,看来以后还是尽量少去皇宫,也不要见蓝贝贝了。   回到顾府后,灵犀下马车,见院子里还点着灯笼,不禁很疑惑,迈步走进来,顾庭树和顾太太一起走上来,又看了看她的背后,然后问:“父亲呢?”“老爷呢?”   灵犀顿时有一脚踩空的惊悚:“他没回来吗?”   顾太太面露疑惑:“没有啊。”然而顾庭树的脸色已经阴沉了下来:“谁告诉你他回来了。”   “宫里的太监……”灵犀一句话没说完,也觉得浑身冰凉:“我……陪昭明下棋……然后就没见到他……”   院子里陷入死一样的寂静,顾庭树直勾勾地看着她,忽然问:“你手里的是什么?”   “是……一斛珍珠。”灵犀慢慢把箱子放下,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已经感觉到一张黑色的大网笼罩住了顾家。   顾庭树半跪在地上,强压住浑身的颤抖,他拽开了木箱上的锁,掀开了盖子,一阵血腥味弥漫开来。顾太太尖利的惨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顾庭树踉跄了几步,整个脊背宛如被抽打似的剧烈地疼痛,使他简直不能站立。灵犀远远地站着,并没有看清木盒里的东西,她只是关切地走向顾庭树,想去握他的手:“庭树,你怎么了?”   顾庭树没言语,陡然扬手给打了灵犀一耳光。这一下用了极大的力气,灵犀倒退了十几步,嘭地撞在石头廊柱上。她滑坐在地上,鲜血从她的嘴角、额头缓缓地流下来。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盒子里露出一团灰白色的头发,现在她知道了,凌帝给她的是一颗人头,顾克天的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开虐了,大家是不是久等了呀哈哈哈   ☆、天塌   后半夜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地从屋檐上落下来。顾府安静的宛如坟墓,但所有人都清醒着,佣人们跪在院子里,不敢哭泣,也不敢乱动,他们只是觉得很茫然,关于顾府的命运,自己的命运。   顾太太几乎晕死过去,全仗着两个健壮的婆子托到屋子里,狠狠地掐了人中,又灌进去一碗参汤,顾太太回过魂来,整个人都痴了,眼睛灰蒙蒙地仿佛盲了,掉不出一颗眼泪。   顾庭树将父亲的头收拾起来放在正堂的案桌上,叫管家去买白布帐幔。那管家在顾府四十年,此时也慌了手脚。何况这大半夜的往哪里买呢,他疑心顾少爷魔怔了,只好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叫丫鬟给少爷端上热茶。   管家举着一把厚重的雨伞,跌跌撞撞的出了门,然后想起来自己没有拿灯笼,好在京城是走惯了的,他摸黑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奔雷咆哮,一大团黑漆漆的怪物,飞一般地朝顾府冲过来。管家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骑着快马的羽林军,他还没来得及喊,迎面一刀砍下来,身体顿时成了两截。   顾克天的血还没凉透,凌帝已经派了两千名羽林军精锐,将顾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顾庭树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父亲,耳朵里听见围墙外羽林军吆喝下令的声音。他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红云和秋儿站在雨里哭泣着,一个给灵犀撑伞,另一个给她擦拭脸上头上的血。灵犀耳朵和脖子被撞破了皮,一侧脸颊高高肿起,嘴角也裂开了。这种伤对于成年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她一向被娇惯,随便流一点血已经足以让丫鬟们惊骇了。这两个人只顾关心灵犀的伤,连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都忽略了。   “公主,您别站在雨地里,咱们回房擦点药吧。”   “这伤口进水发炎,只怕要留疤的。”   灵犀在黑夜里站了一会儿,她踉跄着迈了一步,轻声说:“扶我去看看少爷。”   两个丫鬟死死地把她拦住,着急道:“您现在别去!”   顾庭树虽然刚才打了灵犀一巴掌,但怒气仍炽,丫鬟们担心公主此刻过去,说不定顾少爷挥刀把她砍了。   灵犀挣扎不过,只好在雨里站着,心里又是难过又是自责:我没有办好他交待的事,被他打也是应该的。若是他打骂几下能纾解心中悲痛,那我也心甘情愿。   她这样想,但顾庭树一点都不正眼看她。灵犀只好陪着他在正堂里坐着。   过了很久雨停了,黎明将至,整个庭院显出一种诡异惨淡的蓝紫色,佣人们哭泣悲伤了一整夜,这会儿都饥饿疲倦了,于是暂时忘记了恐惧,各自找地方吃东西休息。   灵犀一手支着椅子扶手,又冷又困,头发早就散乱了,衣服被雨水打湿,散发出不好的气味。她脑袋一沉,又直起腰揉揉脸颊,一抬眼看见天亮了,正要开口说话,冷不丁瞧见桌子上放着的暗紫色人头,心中一跳,浑身都疼痛起来。   外面忽然传来当当当地拍门声,说话的声音也是很有礼貌的:“佳木公主,顾少爷,皇上托我给您带个东西。”   整个顾府的人宛如受惊的猎狗,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一时间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顾庭树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庭院里铺着青石板路,虽然湿润,却并不泥泞。厚重的黑色大门被拉来,一群带刀的羽林军抬着一件被破布包裹着的东西,很随便的扔在了地上。领头的侍卫朝顾庭树拱手:“顾克天在圣上面前狂傲无礼,已经被斩了。少将军已经知道了吧。”这侍卫长平日里被顾庭树调遣,怨愤已久,正好借此耍威风。   顾庭树脸色有些发白,然而大脑清醒。他看了地上一眼,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顾庭树还有爵位和军衔,那侍卫长并不敢十分狂妄,又继续说道:“皇帝念顾克天有战功,特准许安葬,因此送来了他的腔子。不过……”他伸手在整个院子里一指:“这些下人不能留了。”脸色一寒:“带走。”   顾庭树迈步走到他面前,将整个顾府的人都挡住,他沉下脸,厉声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我顾家三朝元老,世代爵位。便是我父亲死了,我还在。轮不着你一个侍卫长撒野,滚出去。”   那侍卫长被他一呵斥,气焰顿时矮了一截,色厉内荏地叫道:“我是得了皇帝圣旨的,谁敢忤逆,格杀勿论。”身后几百名侍卫齐刷刷地亮出雪白的长剑。那侍卫长一手托着圣旨,一手持着长剑,笑道:“顾少爷,我知道您勇猛,我们这些弟兄未必拦得住您。可是你敢动一下,就是违抗圣旨,罪过可就大了。”   见顾庭树僵直地站着,他得意一笑,下令动手,那些羽林军宛如饿狼冲进羊圈似的,见人就抓,有不从者直接一刀砍死。整个顾府瞬间成了人间地狱。   灵犀正在房间里喝药,听见外面的喊杀声,就搀扶着丫鬟出来瞧,刚迈步出来,就看见两三个侍卫持刀而来,一脸狰狞地来抓她。   “别碰她。”顾庭树大声道。   侍卫长定睛一看,也吓破了胆,咬牙道:“不长眼睛的东西!”斥退了侍卫,又放出一张谄媚地笑脸:“佳木公主,这里脏,您先进屋歇着,过一会儿我还有皇帝的口谕给您。”   灵犀见满地鲜血,丫鬟婆子们奔跑哭叫,她正自惊疑不定,忽然手上一空,红云和秋儿被人拽着头发拖走了,灵犀登时急了,指着那几个侍卫:“你们!”又看着那个侍卫长,严厉道:“把她们放了,你是什么东西,敢来顾府抓人。”   侍卫长有圣旨傍身,简直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态度放恭敬了一些:“公主,我也是奉命行事。”   灵犀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随身的丫鬟被抓走了,不禁睁圆了眼睛,很惶恐地:“你要把她们带到哪里去?”   侍卫长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灵犀呆呆地走下台阶,站在顾庭树身边,她有些天真地说:“这些下人都是我们家买来的,跟顾家没什么关系,你把她们关一段时间就放了吧。”   侍卫长不好回答,于是转过脸问:“都齐了吗?”   手下人将顾府一百多名佣人抓起来,男男女女各自用绳子捆了,跪成几排,一个羽林军手里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的对校对了,回禀道:“加上地上躺着的,一个不少。”   顾府的佣人们被穿成几串,熙熙攘攘地带走了。整个顾府空下来,只有灵犀和顾庭树站在庭院里,地上还一片狼藉,处处洒着鲜血。   又有十几个带刀侍卫涌进来,哗啦哗啦地把顾府都占据了。   “这几个人负责伺候您几位主子。”侍卫长道:“顾少爷要什么呢,尽管吩咐一声就是了。”虽然嘴上这样说,却并不敢招惹他。这顾庭树就是被锁着的猛兽,真把他惹急了,自己就死在这里了。   顾庭树沉默着不说话,灵犀依偎在他胳膊上,惊恐而坚定地瞪着入侵他们家的敌人。   侍卫长露出谄媚的笑容:“公主殿下,皇上叫我单独给你传话。说您诛杀罪臣有功,因此赏了您王府花园、千顷良田,还叫您尽快回宫。说您是皇室子女,无论何时,皇宫才是您的家。”   灵犀听见他说完这话,不禁气得手足冰凉,一连声道:“你胡说!皇帝是骗子、反复无常的小人。我绝不会跟他同流合污!”   说完这话,她只觉得手上一空,顾庭树松开她的手,一个人转身离开。灵犀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对那个侍卫长呵斥道:“谁叫你来污蔑我的!”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   侍卫长知她是金枝玉叶,又生的娇花软玉一般,十分动人,于是回话的时候声音先软了几分:“公主别急,我是照搬皇上的原话,要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呢,您……”忽然耳朵吃痛,叮地一声,一支匕首贴着他的耳朵插到背后的门板上,刀尖没入数寸,刀身叮叮作响。   “滚。”顾庭树头也不抬地说。   侍卫长捂着耳朵,再也不敢多看灵犀一眼,转过身就跑,他站在门槛外几十步远,才喊道:“我奉命率兵守卫顾府,两位自便吧。”就有两个侍卫缓缓地把门关上了。   此时正是上午,早晨的风冷冷的刮进院子。顾庭树把父亲的尸身抱到屋子的地板上,略定了定神,从巨大的悲痛中分出一点精力处理家事,他抬起头,见灵犀正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把母亲搀过来。”顾庭树声音轻而沙哑:“再去库房里多拿银子,叫侍卫去买一副棺材、寿衣、白布、银器……”想了想又说:“你把纸笔拿过来。”   灵犀只恨自己无能,一点忙都帮不上,她跑出去拿了纸笔递给他,又一溜烟地跑到后院,顾太太睡熟了,灵犀把她搀扶起来,问了几句话,她含含糊糊的,脑子不清醒,也说不出话。灵犀也不敢再说什么,给她擦脸梳头,扶着她的胳膊到了前院。   顾太太蹒跚着坐在正厅的椅子上,嘴里呜呜地喊:“老爷回来了?庭儿在哪儿呢?”   顾庭树把一张白纸递给她,吩咐道:“照着这个单子买。”地上摊放着针线,顾庭树要把首级和腔子缝合道一起,他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灵犀呆看了他一会儿,心痛难忍,只好转身走了。她把单子和银子给侍卫,银子给的很多,是希望他们不要偷懒耍滑。灵犀茫然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去了厨房,灶台上还放着冰凉的饼干面饼,灶膛已经凉了,炉火却还热着。灵犀烧了一锅面汤,小心翼翼地盛了两碗,旁边又放着面饼,端到前院。   那些侍卫们冷漠地站在院子里,虽然名义上是伺候,实际上是监视。灵犀只当看不见他们,将热饭端到屋子里,顾庭树已经把顾将军收拾妥当,连寿衣都换上了。   灵犀先端了一碗饭给顾太太,顾太太神智昏聩,手里捏着勺子往嘴里送。然后灵犀又端着饭碗送到顾庭树身边。   “庭树,你吃点东西吧。”灵犀小心翼翼地说。   顾庭树没说话,起身走到外面,棺材是现买的,虽然是黄杨木,好在结实厚重,他取了几匹丝绸,折成几段铺在棺底,然后抱起顾克天的尸体,很小心地放在棺材内。如今家业凋零,倒也不讲究那些礼节。顾庭树一人托起棺盖,严丝合缝地盖上。这才舒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灵犀端着饭碗跟着他,一脸讨好的样子。   “吃饭吧。”灵犀说。   顾庭树唇色发白,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布置灵堂,又轻声说:“我不吃,你自己吃吧。”灵犀听了,果然翘着小手指把一勺汤送到嘴里,这是混合了虾仁、火腿、香菜的面汤,虽然做得匆忙,料还很足。灵犀尝了几勺,轻声说:“好吃。”   顾庭树把两只白蜡烛放在烛台上,动手雕刻父亲的牌位,他瞪了灵犀一眼。灵犀抿着嘴唇,不敢再说话了。她蹭到顾庭树身边,低声下气地样子:“你给我派个活儿吧。”她也知道自己是废物,当此艰难之时,格外地听话。   “桌子上有一把剪刀,有白布,你做三件孝服。”顾庭树说。   灵犀不敢再说出“我不会”这仨字,老老实实地说:好。”把白布针线拿过来,勉勉强强地缝制。夫妻两个安安静静地坐着。旁边顾太太吸溜吸溜地喝汤。   顾庭树把牌位刻好了,端放在桌子上,自己发了一会儿呆,又看向灵犀。灵犀正艰难地穿针引线,她几乎没有做过女红,针脚一路歪下去。灵犀有些羞愧,抬头看了顾庭树一眼,怕挨训,急忙辩解道:“我马上就做好了,你别急。”   顾庭树苦笑了一下,心想:她总这么孩子气,唉。   ☆、拆分凤凰   猎人把老狼杀了,把小狼扔在原地。   雨下得没完没了,顾府庭院里挂满了挽幛白布,灵堂上安放着棺椁,香炉里飘荡着缕缕青烟。虽然顾克天被杀的消息传遍了京城,但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来吊唁的。   乐器班子嘶嘶呀呀地弹奏了一会儿,领了赏钱就走了。顾庭树一身重孝,跪在灵堂里,他要在这里守三日。灵犀也穿了一身白衣,她跑上跑下地忙碌,闲下来时才过来一起跪着。   一夜过后,灵犀走过来把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灵堂上烟雾缭绕,地板又凉,灵犀依偎在他身边,低声说:“老太太不行了。”   顾庭树脸上白白的,眼睛泛红,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悲痛所致。   “我已经给她备下寿衣了。”灵犀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重新站了起来,地板太硬了,她一刻都坚持不下去。灵犀蹲在地上往铜盆里洒纸钱。一阵热气袭来,她仰天打了一个喷嚏。她掩着嘴巴,偷偷看了顾庭树一眼,唯恐被他骂,但是顾庭树显然没有心思搭理她。   顾太太在睡梦中断了气,灵犀给她擦了身体换上寿衣,然后打开棺椁,与顾克天放在了一起。顾庭树重新合上棺盖,用九寸长的钉子叮叮叮地订上。灵犀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心里想到了“生则同裘,死则同穴”这句话,于是小声问:“咱们俩死了,也能这样吗?”   顾庭树抬了抬眉毛,心平气和地训斥:“别乱说话。”   顿了顿,他又说:“我看皇帝的意思,大概不会杀你。”   “那你呢?”   顾庭树没有说话,动手将烛台上的蜡烛剔亮,又重新跪在了灵堂前。灵犀抓了个蒲团放在地上,跪在顾庭树身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袖口里翻出一截金闪闪的短刀,她温柔而坚定地说:“你放心,我跟你一起死!”黑漆漆的眼睛里露出青春少女的狂热和恋慕。   顾庭树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才说:“傻话,我们不会死的,只是……”   灵犀很紧张地问:“只是什么?”   顾庭树沉吟片刻,这句话就没有再说下去。两个人又跪了一整夜,早上灵犀迷迷瞪瞪地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院子里站了很多吹鼓手和帮工。原来今天是出殡的日子。顾庭树被允许出府,然而身后有重兵看守,整个京城也都戒严了,免得有人趁机营救这位小少爷。   灵犀不能出府,一个人在院子里等了很久,太阳落山的时候,顾庭树才推门走进来。他独自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像是了却了最后一桩大事似的,脊背弯下来,整个人都有坍塌的迹象。   灵犀迎着晚霞走过来,她瘦了一圈,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很脏,眼睛睁得很大,时而流露出惶恐依赖的神色。顾庭树看了她一眼,重新挺直了腰杆。   还有她。顾庭树对自己说:我要给她安置一个去处。   灵犀很害怕,但是并没有到绝望的地步。顾庭树还在她身边,她并不需要操心别的事情。   “爹娘的事情了结了。”顾庭树揽着她的肩膀,慢慢走向后院:“接下来,咱们两个要谋个生路。”   灵犀对政变一窍不通,对当前的局势也是一团雾水,但是顾庭树既然说有生路,灵犀就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后院是女眷居住的地方,花木繁盛,庭院深深,这里倒没有尸体和血迹。只是多日未打扫,地面上积了落叶,屋子的地板和桌上也有少许尘土。顾庭树见廊檐下的炉火尚未熄灭,就找来铜质水壶烧了许多水,倒进洗澡盆里,叫灵犀洗澡洗头。   灵犀早就觉得自己身上臭了,当下脱了衣服,一个人在房间洗了许久,直到水都凉了,她才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灵犀一手挽着湿淋淋的头发,走进自己卧室,瞧见顾庭树坐在书桌旁写字。她正要走过去,又看见桌上摆放了红红绿绿几道菜,她只觉眼前一亮,身不由己地走到了饭桌前,是很寻常的蒜蓉菠菜、尖椒腊肉、西红柿炒鸡蛋,看起来却很诱人。   虽然家中遭难,但灵犀还是默默地咽了口水,又很惊奇地问:“你做的?”   顾庭树低头写字,嗯了一声:“厨房里只有这些,随便做了几样。”   灵犀抄起筷子吃了一口菠菜,又尝了一块腊肉,她想:天哪!这还是随便做的?!灵犀端起一碗米饭,正要往嘴里扒拉时,又看向顾庭树:“你不要写了,过来一起吃。”   顾庭树坐在一排黑色的书架前,一身白衣,目光里露出柔情怜爱的光。他摇了摇头:“你先吃。”   顾庭树写完了一封信,郑重装在信封里。他站起身,走到灵犀身后,低声问:“好吃吗?”   灵犀扬起脸,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太好吃了。”她把顾庭树拉到身边,认真地说:“我想,以后我们可以开一个饭馆。你在后厨做菜,我在前面站柜台。”   顾庭树听了,果然也认真考虑起来:“是一个好主意。”两个人高高兴兴的,好像外面的官兵都不存在,他们俩随时可以去浪迹天涯。   灵犀枕着他的手臂,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上午天色放晴,照的窗户纸一片雪亮。灵犀从床上坐起来,随便梳笼了头发,一蹦一跳地出去,迎面撞见了顾庭树。顾庭树一身黑衣,袖口镶金线,长发束起,打算出门的模样。灵犀脑子正迷糊着,看见他这身装扮,当即欢喜起来:“我们走吧。”   顾庭树笑道:“去哪儿?”伸手把她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又拿出一封信在她眼前一晃,正色道:“灵犀,你去见皇帝一面。”   灵犀一愣,几乎跳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我恨死他了。”一张脸涨得通红。   “灵犀,”顾庭树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耐心地劝道:“咱们两个的命都被他攥着,”他把信交到灵犀的手里:“这是一封求情的信,你交给皇帝,好言好语地跟他说话,说不定他会饶了你我。”   灵犀唰地抽回手:“我好言好语地跟他说话?我恨不得杀了他!你真没骨气!”嘴巴撅起来,愤怒地瞪着他。   顾庭树低垂着眼皮,耐着性子说:“灵犀啊,这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柔声细语地给她讲道理。最后灵犀听得心服口服,但还是很伤感:“讨厌,为什么要讨好那种卑劣的小人!”   顾庭树很怜爱地看着她:“委屈你了。”   “不、不,”灵犀忙摇头:“我不觉得委屈。”很坚定地握住顾庭树的手:“我会办好这件事情的。”   外面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侍卫们在旁边把守着,恭候灵犀上车。灵犀将那封信揣在口袋里,委委屈屈地上了车,又转过脸看着顾庭树:“你要在家里等我呀。”   顾庭树站在院子里,一身半旧的衣服落满了灰尘,他神色平淡地点点头,在马车即将离开时,他忽然叫了一声灵犀的名字。   灵犀掀开帘子,探身朝外面:“啊?”   顾庭树一阵风似的过去,伸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星星只在今夜出现,想到未来日子里永久的黑夜,他一时间心痛得说不出话。   “你怎么了?”灵犀困惑地转过脸,她感觉脸颊有水渍,以为顾庭树哭了,但是仔细一看,他的神色平静克制,不像是伤心的样子。“我会努力说服皇帝的。”灵犀柔声安慰他:“你不要急,”她努力露出一个笑脸,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   于是顾庭树放开她,朝车夫挥手,那马车夫一扬鞭子,车轮咕噜噜地走了。   灵犀未见过大奸大恶之人,如今凌帝算是她心中头号敌人,尽管这样,灵犀并没有想过杀他,只是想远远地离开这人。进了皇宫见到凌帝时,灵犀露出一个虚假的笑:“皇上万岁。”跪下磕了头。   凌帝盘腿坐在靠窗的炕上,他是一个很矮很瘦的男人,鬓角发白,皮肤黧黑,脸上的皮紧绷绷地贴在骨头上,好像水分都被蒸发了,他有一双漆黑锐利的眼睛。这是凌家人独有的标志,但他的眼睛里藏着尖刀,随时都要杀人。   灵犀刻意把目光移到窗纸上,多看一眼这个人都会觉得厌恶。   “你回来了?很好。”凌帝微笑,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又用温和的声音说:“顾氏一族是朕早就想除掉的,他们军权太大,已经影响到了父皇的地位。”这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因此凌帝的话并没太多顾忌:“上次在酒宴上你问朕爱的是什么。朕是皇帝,当然爱江山社稷。你也不要难过,你虽然失去了你爱的,但是你还这么年轻,凌国青年才俊里,肯定有比顾家小子更优秀的。”   灵犀站在他旁边,耐着性子听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打断:“皇上,我今天来,是帮庭树传个信。”   凌帝拉下脸,身子往后靠着:“他还有什么可说的,求情?哼。”脸上露出轻蔑的笑。   灵犀心里很难受,但还是把信拿出来递给了皇帝,她想,要是皇帝不肯饶了他,她立刻回去跟他一起死,总好过受这种人的折辱。   凌帝撕开信封,将信纸抖开一看,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又着重看了灵犀一眼,笑道:“不错,还算是个有情义的,这倒省了我的麻烦。”   他把信纸随便一扔,对灵犀正色道:“既然顾庭树已经把你休了,你就老老实实呆在皇宫,我会待你很好的。”拍手叫了两个嬷嬷进来:“给公主换一套衣服,这一身破破烂烂的,真是丢皇族的脸。”   灵犀只听见头一句,脑子嗡地一下就炸开了,她抓起炕上的那张纸,果然瞧见信纸抬头写着休书这两个字,笔迹浑厚庄重,确系顾庭树所写。底下整整齐齐写了很多字,灵犀拼命地擦眼泪,就是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好容易看清末尾写了“……以后任其婚嫁。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夫君顾庭树手书。”她把信纸揣进袖子里,掉头就走。后面似乎有人在讲话,她也完全听不清楚。   凌帝见她好似失了魂魄,也就没人叫人阻拦她,反正她迟早是要回来的。   从皇宫到顾府隔了两条主街,平日里坐轿都要一个时辰。灵犀一个人出了皇宫,踩着绣花鞋软绵绵地往前走,一路上步伐竟飞快,转眼间就到了顾府。抬头看见府门口的牌匾,灵犀心里才略清楚了一些。手上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她抖开一看,是被汗水泪水晕染湿了的休书。她把手摸到腰间,硬邦邦的,那时一柄短剑,本来是打算用这把剑为顾庭树殉情的,但是现在,灵犀想:我要杀了他。   自从灵犀离开以后,那些羽林军再无顾忌,强盗似的开始洗劫整个顾府,顾庭树像是一个旁观者,安安静静地站在前院,他的手上和脚上都戴上了精钢打造的锁链,等这些羽林军搜刮够了,就会把他带入刑部,送进死牢。   他当然不会向凌帝低头乞命,那是杀害他父母的人,向那种人求情?他还不如一头撞死。   角门处好像失了火,火苗毕毕剥剥地燃烧,上百年的檀木被烧焦,发出奇妙的香味。大家都忙着抢财宝,没人在意,于是顾庭树饶有兴致的观赏。大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灵犀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她一路跑的太快,头发散了,鞋子也丢了一只,脸上汗水泪痕交错,冲出几道可笑的印子。   顾庭树看见她了,但是他只是微微动了动袖子,把手腕上的锁链藏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冷淡:“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信里写的不够清楚,哪有你这种女人,已经被退回娘家了,还要死皮赖脸的回来。”   灵犀把休书扔到他的怀里,站在他身边,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我不怕被你连累……”   “不,是你连累了我。”顾庭树毫不留情地说:“自从你嫁到我们家,就开始厄运不断。你被皇帝所厌弃,也带累得顾家被皇帝厌恶。你简直就是个扫把星。”顾庭树了解灵犀,他知道她是聪慧但自卑脆弱的人。皇帝传的圣旨并不会离间他们夫妻的感情,但是顾庭树几句厌恶嘲骂的话,则会使她乱了心智。   顾庭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灵犀呆呆地站在原地,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她的皮肉已经被利剑似的话语削掉,唯有骨头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茫然地看着他,轻声说:“不是那样的,你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顾庭树后退了一步,锁链擦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但又被四周的喧闹声音掩盖了。他很平淡地说:“那就是我要说的,滚吧。”   灵犀从袖口里抽出那把剑,还没露出剑刃,唰地就被顾庭树夺了去,他随手朝地上一掷,剑身被插|进了青石地板上:“你要死,离了顾家再死。”他说:“你不是顾家的人了。”   “庭树……”灵犀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很努力地跟他表白心迹:“我要跟你在一起……”   顾庭树很无奈,伸手把她推了出去。灵犀身子羸弱,咕咚一下坐在地上,她脸上露出乞求的神色,重新爬起来,不屈不挠地扑向他。   旁边那些羽林军渐渐也觉得好玩,这两个人好像是玩皮球似的,顾庭树一次比一次狠地把她推倒,她很乖觉地爬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扑向他。众人都笑了起来,侍卫长劝道:“公主既如此情深,驸马又何必推却呢,二位进了地府,也能做一对鬼鸳鸯。”   顾庭树神色微动,抓住灵犀的衣襟,低头凝视着她:“灵犀,够了。我们夫妻的缘分到此为止。“他说完这话,把灵犀朝旁边的廊柱上一推,这一次用了力气,足以伤得她短时间内站不起来。   只听咚地一声,众人心中一震,灵犀口中呜咽了一声,在地上缩成一团,像是疼得受不了了。不一会儿裙子底下蜿蜒流出一道血,把裙底和鞋子都染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虐文什么的真没意思啊   ☆、此地一为别   天牢里脏污闷热,潮湿的地面上蠕动着几条蚯蚓,从墙上巴掌大的天窗透出一片光晕,那光渐渐西移,终于黯淡下去。顾庭树是正午的时候被抓进来,他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石化了似的。傍晚蚊虫多了起来,嘤嘤嗡嗡地环绕在他的身上。   外面传来狱卒踏步走来的声音,在顾庭树的牢门口站了,那狱卒朝里面一看,声音颇为和气。军队、衙门乃至监狱中的兵卒们多仰慕顾克天的英名,也对于顾家的祸事颇为叹惋。   “顾少爷,佳木公主已得太医医治,但是腹中一个月大的胎儿已经流掉了。”   顾庭树心中一阵剧痛,顿了顿才勉力自持:“有劳。”   那狱卒目光停顿了片刻,一声不吭地走了。   隔着墙壁远远地传来呜咽哭泣之声,这里是关押死囚的地方,防卫措施很严格,但是环境肮脏污浊,毕竟将死之人是没必要享受生活的。顾庭树慢慢靠着墙坐下,一片月光从天窗外洒进来,顾庭树遮住脸,他的手上有浓重的血腥味,衣袖上也是血。这是他抱着灵犀跑的时候留下的。太医院的人把灵犀接走了,那时候她还昏迷着,所以并没有见顾庭树最后一面,也许她会一直以为,他是厌恶她的。   在无边的孤独和黑暗里,顾庭树的热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为他的妻子,他的父母,他深爱却无力保护的人。   凌帝没有想到灵犀失魂落魄的跑出去,血淋淋地被人抬回来。他料理了一回国事,傍晚空闲的时候去瞧灵犀,太医跟他讲了公主的病情。他听说灵犀怀了顾家的孩子,又惊又怒,后来听说孩子被顾庭树亲手打掉了,不禁哈哈大笑。   他笑的时候,太医正用诧异的眼神瞧着他,凌帝敛容,斥道:“乱臣贼子的孽种,留之何益!你年纪大了,以后不必来宫里做事了。”寻了个由头把这个碍事的太医赶走了。   小产在宫里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因此单独给灵犀收拾了偏殿居住,又临时调拨了几个嬷嬷。凌帝迈步进了院子,叫了一个婆子过来,问:“公主怎么样?”   那婆子回禀道:“公主身体没有大碍,但是醒来一直哭,喂的药也全吐了出来,才刚睡下,眼角还在淌眼泪呢。”   凌帝心中不喜:不是我凌家的女儿!转身就走了,那些宫里的人是最擅长见风使舵的,见皇帝态度冰冷,对这位被弃的公主更加冷漠,衣食汤药也一天一天地怠慢下来。   灵犀在床上躺了几天,汤药吃了吐出来,稀粥喂进去也要吐。她身在病中,心神憔悴,身边却尽是陌生的人。这一日下午,阳光照得窗格子明光闪闪,她身上出了一层汗,心思忽然清明起来,哆哆嗦嗦地要从床上坐起来,却哪里撑得住。灵犀抖了半日,伏在枕头上细细的喘气。她几日没有梳洗,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模样,只看见自己手腕细成了一捻,腕骨高高地鼓着,皮肤又灰又黄。想必脸色也不会好看。   她计算着日子,知道今天傍晚是顾庭树行刑的日子。像他这种犯了谋反之罪的,在监狱里最多关上七日。   “我要去送送他。”灵犀心里想着,怕自己样子太丑没法见人,急急忙忙地用手梳着头发,又气若游丝地喊:“来人哪,来人。”叫了半日没有动静,她挣扎着把床边一只药碗推到地上。不一会儿一个婆子就跳了进来。   “哎呦!”婆子尖叫道:“这碗怎么碎了?碗也是要钱的,皇宫是讲规矩的地方,一个筷子一个碗都要登记造册。”又冷笑道:“主子打碎了东西,还得我们奴才赔钱,叫我们往哪儿说理去。”   灵犀苍白着一张脸,听她骂完了,才轻声说:“鲍婆婆,劳烦您扶我起来,我要出门,好歹帮我梳个头。”   鲍婆婆掐腰道:“头油早没了,胭脂盒也干了。您要梳头,好歹拿点银子买这些东西回来。内务府是只伺候妃嫔太后的,可不招待外人。”   灵犀身上并没有首饰,她懒得听婆子再啰嗦,蓬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低声道:“行了,出去吧。我自己来。”脚步刚踩在地上,眼前一黑,咚地一僧栽倒在地上。过了半晌,灵犀才悠悠地醒转,地上凉且硬,灵犀手足贴地地爬在了床上,再没力气动了。   不见就不见吧。灵犀轻声叹气:反正快要随他去了。   傍晚的时候,忽然天空中的云彩都成了赤色,红艳艳地燃烧了半个天空,灵犀发了烧,身子软绵绵地不能动,四周的声音宛如隔了一层棉花似的,惟有那红色的云霞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中。真好看,她想,心里模模糊糊地很高兴。   婆子端进来一碗粥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出去忙了半日,回来收碗时,那粥照例没有动过,婆子也不在意,端了粥出去,又端了药放在她旁边。本来灵犀平常就是这样白死不活的样子,婆子今日却忽然多了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见她睁着眼睛,眼珠子却不动。   那婆子慌了手脚,在她脖子上一按,隐隐还有微弱的跳动,只是肌肤滚烫得厉害。那婆子年长,见这情景,猜想这位公主是活不过今晚了,她慌忙跑出去,又想这位公主的娘早就死了,宫中妃嫔多半不喜她,太后又去行宫了,只好去皇帝那里回报。她迈着步子慌慌忙忙地到了勤政殿,却见一群带甲的侍卫在殿内来来去去,像是出了大事。   婆子立在廊檐下等了半日,才抓住了一个皇帝身边的小太监,然后说公主病重。   “是哪一位公主呢?”小太监问。   “是佳木公主。”   小太监笑了一下:“若是别的倒还好,这位佳木公主不受宠,如今外面出了事,皇上正在发脾气,这会儿拿公主的事情烦他,岂不是讨打?”   婆子吓得吐了吐舌头,又笑道:“多谢公公指点。”点头哈腰地走了,她回去时,又去瞧了灵犀一回,见她浑身瘦成了一把柴,脸色在灯光下蒙上了一层金。婆子心中骇然,连蜡烛也不敢吹,脚不沾地地跑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睡了,半夜听见屋顶瓦片翻滚,心想又是哪位宫人遗落的猫,于是张嘴呵斥了几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灵犀昏睡了许久,两眼被泪水打湿,眼睫毛粘连着混在一起,房内烛火晃了晃,灵犀轻启秋波,只见烛光下坐着一身黑衣的顾庭树,长发挽起,额头饱满,脸上散发着柔和的黄色的光。   灵犀睁圆了眼睛,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张开嘴,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   顾庭树跪在床边,一手扶着她的后背,摸到了硬邦邦的肩胛骨,他心中一痛,像托着一根羽毛似的,他把灵犀抱在怀里,低声说:“我的灵犀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灵犀仰着细细的脖子,专注而迷茫地盯着他的下巴、他的脸,半晌才说:“你不是死了吗?”   “我没死。”顾庭树托着她的后脑勺,免得她不小心把脖子弄断了,他轻声说:“你也不要死,咱们两个好好地活着。”   灵犀趴在他怀里,眼泪宛如珍珠似的落下来,将他的黑衣都染湿了一大片,她哭得哆哆嗦嗦地:“本来……有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她捂着嘴巴:“没有了。”   顾庭树心中一涩,勉强说:“灵犀,我们以后还会有的,不要哭了。”伸手去拿枕头旁边的手帕给她擦泪,一摸才发觉凉冰冰的,原来早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外面的梆子当当地敲了三下,夜色一点一点地稀薄下来,一阵鸽子的声音从房顶传来。顾庭树定了定神,脸上做出微笑的模样,柔声细语地抚慰着灵犀,又端来了汤药。   药已经凉了,顾庭树往里面添了热水,自己尝了尝,然后才喂给灵犀,又郑重地嘱咐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多吃饭,养的白白胖胖的。过不了多久,我会来接你的。”   灵犀听了,也没有再问,张嘴咕咚咕咚地把一碗药全喝了,又舔了舔嘴唇:“我想吃东西。”顾庭树四处翻找,发现这地方颇为寒酸。好容易才从小厨房里找出一碗薏米粥。   灵犀靠在他胸口,自己捏着小勺子吃米粥,兰花指翘得很高,不一会儿就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顾庭树见她能吃东西,想必性命是没有大碍的了。   她很久没有吃饭,忽然吃了这么一碗,浑身都起了一层细汗,眼皮也变得沉重,于是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很快。”顾庭树只能这样说,前途渺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去是生是死。   “明天吗?”   “不是。”   “后天?”   顾庭树笑了一下:“灵犀……”   灵犀脑子渐渐清醒,知道顾庭树这一去是逃命,两个人也许要分开许久,自己格外应该做出一个温柔和婉的样子。她动手去理头发,发现已经乱成了鸡窝,只好作罢,又问:“你去很远的地方吗?”   “嗯,很远。”   “那你记得给我带点好吃好玩的。”   顾庭树哈哈大笑:“你就知道吃。”   两人说说笑笑的,好像明天顾庭树要出门郊游似的,天色渐渐发蓝,屋顶的鸽子一叠声地叫,嘴巴都要吐血了,灵犀才歪着脑袋睡着。顾庭树将她放下,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屋顶落下来十六名黑衣侍卫。俱身材高大,行动矫健,为首一人低声道:“少主,凌帝已经动手搜捕,再不走就迟了。”   顾庭树点点头,下巴微扬:“走。”   这十六名死士是顾克天亲手挑选训练出来的。他们大多来自亲信家臣的子弟,他们不忠于皇帝,只听令于顾克天,顾克天死了,他们的主子就是顾庭树。十六人既有调兵遣将之能,又有万夫不当之勇,是顾庭树最为倚重的队伍。   天色将亮时,整个都城城门紧闭,官差拿着顾庭树的画像挨家挨户地搜索。昨天牢里失火,走失了一大批囚犯,其中就有顾庭树。那天牢常年潮湿,是不轻易失火的,这次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凌帝最忌讳斩草不除根,心里恨得火冒三丈。他只以为顾克天是心头大患,如今细细想起来,顾克天已经老而无用,顾庭树才是如日中天,是觊觎他皇权的一只猛虎。   此时顾庭树已经在百里之外的北方了,凌帝自然是寻不到的。那些看守监牢的人被牵连,一起拉到刑场被斩了首。又过了几日,朝廷随便找了个和样貌身材跟顾庭树相似的人,拉到刑场被判了凌迟。轰轰烈烈的顾家这才算是被灭了门。京城的人谈论了十几天,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惺惺相惜   昭明身子笨重了许多,安贵妃和皇帝怜她年少,特令她在宫中静养。昭明本来就不想回驸马府,索性就在宫里长长久久地住着。   这一天她在书房里陪凌帝说话,忽然来了年轻美貌的夏贵妃。夏妃撅着红嘴唇,伸着红指甲,一头扎在凌帝的怀里,唧唧地哭:“您要为臣妾做主呀。”   凌帝沉着脸,叫太监把她拉开,训斥道:“你也太不庄重了,当着公主的面,像什么样子!”   夏贵妃平日里大概被宠得不像样子,这会儿勉强跪下行了礼,然后哭诉道:“沉香阁的主人欺负我!”   沉香亭是一处荒废的宅子,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在上面搭设戏台唱戏。凌帝与昭明面面相觑,一时想不起来那个阁子里住的人是谁。还是旁边的太监提醒了:“佳木公主在那里养病。”   “就是嘛。”夏妃继续撅嘴巴:“她刚小产,煞气重得很,自从她搬来后,我一连好几天都睡不着,今天路过那里,还失足摔了一跤。”抬起白玉般的手腕给凌帝看,凌帝见她羊脂似的肌肤上红了一小片,心疼得直皱眉,于是夏妃趁热打铁地撒娇:“她是出嫁的女儿,干什么还留在宫里,即便是夫家没了,赏她一个宅子就是。常年在宫里住,我们妃嫔没什么,外人岂不是说闲话。”   凌帝一时无言,昭明抚弄着自己的金指甲套,冷笑一声:“这话是说我吗?”   夏妃一惊,见昭明凤眼微横,不怒自威,忙赔笑道:“不,我、我不是说您,公主恕罪。”   凌帝打圆场道:“夏儿年轻莽撞,小锦……”   昭明把指甲套往桌子上一顿,厉声道:“你不过是侍卫军统领的女儿,凭着几分姿色进宫侍奉天子,奴才一样的人,也敢在这里挑拨是非。我问你,我们凌家的皇宫,自己人住不得,你这个外人反倒住得?”   夏妃唬得脸色煞白,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凌帝,凌帝转脸看着窗外。那昭明一旦发了脾气,凌帝都要让着她。夏妃只好收住了失宠撒娇的念头,一连磕了几个头,含羞带愧地走了。   “唉,你冲夏妃发什么火,朕夹在你们中间好为难。”凌帝无奈地说了一句,又把小太监叫过来:“给佳木公主换一个地方,离后宫远一些,免得那些妃子们闹脾气。”小太监回答了一声是,昭明又叫住他,问道:“如今伺候她的人是谁?”   小太监想了一会儿,回禀道:“是鲍婆婆及三四个丫鬟。”   昭明顿了顿,吩咐道:“她身子还弱,少不了补药,你叫那几个婢女用心伺候,一应开销从我和安贵妃的账目上扣就是了。”又看了一眼窗外:“她受不得寒,早些在她的屋子里生上炉子。”那太监一一记住,小碎步走开了。   凌帝笑道:“那天夜里杀顾克天、离间他们夫妻俩,都是你的计谋,朕以为你很讨厌她。现在看来又不是。”   昭明淡淡地说:“那都是为父皇分忧,和我自己没什么相干。”一手抛着手里的珠串,自得其乐地玩。   凌帝见她情绪很稳定,于是规劝道:“你和蓝华年还没和好吗?依朕看,你也别这么硬气了,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呢?只要他不往家里面带也就是了……”   昭明抬脚站起来,语气坚决地说:“不管别的男人是怎么样,反正我眼里是容不得一粒沙子。何况天下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心一意的人。”   凌帝吃了一惊,变色道:“你要干什么?你都怀了孩子还想怎么样。”喊了身边太监的名字:“把公主拉回来!”   昭明甩开太监的手,板着脸说:“我去找太子妃玩,你以为我去找蓝华年离婚吗?”   凌帝放下心来,笑道:“少年夫妻,别说这种丧气的话。去玩吧,多和你嫂嫂学些温柔贞顺的性情。”   东宫非常热闹,正是下午闲暇时光,太子、太子妃、蓝贝贝凑成一桌麻将,丫鬟们在后面打扇,旁边的小凳子上搁着碧螺春、冰镇的甜瓜,酥香的南瓜子。昭明刚掀开帘子露头,长乐太子欢喜地叫住她:“三缺一,来得正好。”强行把她拉到麻将桌前,又叫丫鬟:“给公主倒茶,拿西瓜。”   昭明只得坐下,把手帕掖在袖口里,朝桌面上一看。一副新麻将摊在桌子上,显然这牌桌是刚支起来。昭明笑道:“我刚从父皇那里过来,父亲还夸嫂子温柔贞顺,原来躲在屋子里男男女女的打麻将,我明儿倒要问问,这是哪门子的温柔贞顺?”   太子妃笑着嗑瓜子:“我这里每天接待的公主皇子可多啦,连王爷家的世子郡主也有,你看谁说过一句闲话。我知道了,必然是你瞧见自己丈夫在这里,所以要呷酸吃醋……”一句话没说完,昭明站起来捶她的肩膀:“你是做嫂子的,说话也没正形,看我不打你。”   太子妃身体胖而灵活,站起来躲在蓝贝贝的身后,求饶道:“好公主,我说着玩的。”蓝贝贝将她们两个隔开,笑道:“小孩子似的,这也值得斗嘴。”见昭明头上的金钗歪了,伸手去整理,昭明唰地转身,径直回到自己位置上。   长乐拿着玲珑骰子,急得“彭彭”敲桌面,又说:“快来,莫耽误我赢钱。”长乐太子爱好广泛,玩弓射箭、插花打牌,甚至针织刺绣也能露两手,唯独不爱的是军情国事。   牌桌上哗啦哗啦的,众人打着牌,聊着茶余饭后的闲话。   “我刚才听丫鬟说,要把西六所几间房子收拾起来,不知道是给谁住。”太子妃随口说。   “灵犀。”昭明简短地说。   众人沉默了片刻,只是低头看牌。昭明眼皮微抬,看到了蓝贝贝。   宫殿里白天也点着水晶灯,将牌桌照的雪亮。蓝贝贝脸若瓷器一般洁净剔透,鬓若刀裁,口若含朱,头发如鸦翎般被丝带束起,又披散在肩膀上。   “她现在怎么样了?”蓝贝贝冷不丁地问。   昭明吓了一跳,忽然有些厌恶地说:“死不了。”太子妃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才定了定神情,解释说:“太医说没有大碍,静养着就是了。”   太子妃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她也知道灵犀可怜,但是这句话不应该由她说出来。果然长乐嘱咐了一句:“梓潼,你平日里多照看着灵犀。”顿了顿又说:“别叫父皇知道了。”太子妃说了一声是。   然后又说起了灵犀的丈夫顾庭树。外面的百姓都以为他死了,但是皇宫里的人心知肚明。长乐对这件事情非常不满,抱怨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早知道应该将他们父子俩抓起来一起杀了,也不知道父皇听了谁的谗言,先杀了老的,又要小的去披麻戴孝,好像这样就显得自己很仁慈,可笑。”   昭明看着牌桌,目不斜视地说:“我进的谗言。”   长乐冷笑一声:“我知道。”   他们俩一个是安贵妃所生,一个是皇后所生,时辰不差先后,又在皇帝面前最受宠,从小吵吵闹闹地长大,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地胡乱称呼。   “妹妹是巾帼英雄,这么小就干预国事,往后岂不是要当女皇帝了。”长乐讽刺道。   昭明点点头,当仁不让地说:“这天子的位置,本来就是有德者居之。你才德不济,何必尸位素餐。”   长乐气得浑身发抖,哗啦一下把牌桌掀了,抓着昭明的袖子往外面走:“好,咱们现在就去父皇面前,我把太子的位置让给你如何?”   昭明笑着站起来,故意气他道:“好呀。”   两个人拉拉扯扯,太子妃只好跑过来解劝,昭明是极有涵养的人,并不会跟长乐一般见识,长乐却是小孩子心性,气得脸红脖子粗,谁劝也不行。   昭明站在一边冷笑,太子妃死死地拉住长乐,又对蓝贝贝喊道:“还不劝住殿下,真到了皇上那里,少不了一顿鞭子。”   蓝贝贝有些无奈地说:“蓬山,小锦给你说笑呢,你急什么,还不快坐下,小锦,给太子道歉。”   昭明根本不搭理他。倒是长乐收敛了怒气,转过身坐在太师椅上,气冲冲地抓起茶壶往嘴巴里灌。旁边的丫鬟静悄悄地走过来收拾桌子,又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拣牌。   昭明闲闲地吃着枣子,说道:“我是马上要做母亲的人了,会跟你争这个?父亲说你性格冲动,做事不用大脑,真是一点都不冤枉了你。如今国内匪祸不断,南有犬戎族侵犯,北有叛逃的顾庭树。当此危难之时,你不为父亲分忧,反而跟自己妹妹争气斗嘴,你的一肚子帝王之术,忧国忧民之心,全学到狗肚子里了?”   一席话说得长乐哑口无言,憋红了脸要反驳,却说不出半句话,最后狠狠地摔了茶杯,又推了太子妃一把:“别在我这里碍事。”抬脚气冲冲地走了。   太子妃握着手帕,讪讪地看了一眼蓝贝贝。   蓝贝贝这才起身,朝昭明点点头,随着长乐太子的脚步离开。此刻才是最用得着蓝贝贝的时候。   长乐太子一头撞进书房里,把书架哗啦哗啦地往地上推,低吼道:“死女人,凭你也敢来教训我。”把书本全扔了,愤怒之后又觉得和沮丧,因为昭明说的很对。他并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皇帝,他内心深处也不愿意成为那样,他是一个温和懒散的男人。   蓝贝贝进屋的时候,长乐太子正坐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手里一本书撕得稀烂。长乐朝他一指,恨恨道:“你娶的女人!”   蓝贝贝嗤地笑了,盘腿坐在他对面,正色道:“昭明是那样的性格,我娶不娶她,她都是那样。”   长乐把腿伸直,嘀咕了几句,怒气渐渐消了,又说:“你真可怜,怎么就被她看中了,她那么凶!还是梓潼温柔听话,可惜太胖了。”   蓝贝贝笑着摇头,很认真地说:“这世间的女子,就像是花一样,各有各的姿态性情,若是生的千篇一律,又有什么趣味呢。”   长乐不怎么赞同这段话,然而却把自己所认识的女子都想了一遍,最后提到了灵犀:“也不知道她的病怎么样了,咱们去瞧瞧她吧。”   蓝贝贝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平淡地说:“殿下自己去吧,我是外臣,不宜探视。”   长乐摆摆手:“不碍事,你们俩以前是同窗,何况有我在,谁敢说一句闲话。”   蓝贝贝紧抿着嘴唇,只是摇头拒绝,长乐也就不勉强他了,又嘀咕道:“我以为你们俩感情挺好的呢。”   蓝贝贝苦涩地说:“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蓝贝贝不傻,刚才昭明承认了诛杀顾家是她的计策,那么灵犀所受的折磨必然也是她授意的。她并不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害人。能恨灵犀恨到那种地步,必然是有天大的理由。   蓝贝贝的心思,从未对旁人说过,但是爱是最难掩藏的,也许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让昭明看出了端倪。蓝贝贝不愿意再把火引到灵犀身上。   秋风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下来,昭明这一日在椒舒殿里醒来,只觉得遍体生寒,因此叫丫鬟们把炭火点上。她下了床,忽然想起来灵犀,前几日叫小太监传话,提前给那边送炭,却迟迟不见回话。她扶着身边的婢女,亲自去西六所看望。   皇宫地面上落满了叶子,一群鸽子从院墙上四方的天空飞过,哨音悠悠地在宫墙内回荡。昭明穿过了两条巷子,几道院门,才来到西六所。这里是堆放杂物、安置年老宫女的地方。推开暗红色的木门,只见狭窄的院子里落满了树叶,角落里是一口井,一个穿灰色布衣的宫女坐在台阶上,窸窸窣窣地浆洗衣物,木盆里堆放了小山似的衣服,台阶上放着指甲盖大小的皂角。   昭明抬眼看了看,见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于是对那个宫女道:“你过来……”她细看了那女孩子的身形,不禁一愣,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灵犀瘦了很多,一张脸儿蜡黄,头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眼睛出奇的大,下巴又尖,看起来有点像金丝猴。她未曾见识过人心之恶,到现在还把所有的罪行都推给凌帝。因此她看见昭明后,就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昭明姐姐。”伸出小拇指把额头上的碎发勾到耳朵后,长长的睫毛上沾到了泡沫,她眯起眼睛用肩膀去蹭。   昭明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最后微微一笑,弯下腰慢慢用手绢给她擦拭,那是秋水一般明亮的眼睛。   “好点了吗?”昭明轻声问。   灵犀感觉很不好意思,自己胡乱用手背揉了揉,很高兴地说:“我没事。”伸手把她拉到屋子里,提起茶壶给她倒水。自己坐在一张木板凳上,两只手慢慢地抚摸膝盖,她那手背被水泡久了,生了青青紫紫的冻疮   “我在这里住着,都没人来看我。”灵犀微笑着,露出一排小白牙,又搓了搓手:“我这里没有好东西招待你,连茶叶都是碎的。”忽然跳起来跑到五斗橱前,拿出一个琉璃罐,从里面掏出一把蜡纸包着的蜜饯,放在昭明面前,笑道:“这是糖腌的杨梅,太子妃送给我的,我觉得特别好吃。”   旁边的丫鬟忍不住嘀咕道:“我们公主不吃这种东西。”语气里颇为轻蔑。   昭明慢慢的把蜜饯剥开放进嘴里,又说:“去院子里跪着。”   那丫鬟不则一言,低下头默默出去了。   灵犀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她,最后看向她的肚子,很好奇地说:“有五个月了吧,它在里面会动吗?”   昭明低下头,脸上显出一点女人的柔和:“会呢。”   灵犀慢慢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只觉得又暖又软。   “它现在怎么不动?”   “可能睡着了吧。”   灵犀俯下身贴在她的肚子上,专心致志地听了一会儿。最后她直起腰,勉强笑了一下:“好可爱。”眼睛里噗噗落下两颗泪来。   昭明不言语,慢慢地摸着她的头发。   她们两个,说不清谁更可怜一些。   ☆、一个王子   昭明把鲍婆婆为首的一众奴仆叫到院子里跪下,她自己坐在太师椅上,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杯红枣茶,尝了一口,道:“苦了。”   丫鬟忙回禀道:“柜子里没有冰糖。”   鲍婆婆急忙说:“奴婢这就去内务府取。”   丫鬟啐了一口,斥道:“老实跪着,轮的着你这老废物动手吗?”那婆子受了辱骂,低下头不敢吭声。   昭明将茶杯随手递给丫鬟,自己闲闲地靠在椅背上,开口问道:“上个月月末,我叫皇帝身边的小贵子来这里传话,你们没听到?”   这些老年宫女虽然昏庸,但记忆主子口谕的能力还算不错,鲍婆婆颤颤巍巍地回禀道:“小贵子传公主的话,叫我们用心伺候佳木公主,还说天气冷了,提早点上炭盆。”   昭明点点头,下巴微扬,指着残破冷清的屋子,慢慢说:“你们是耳朵聋了?还是手断了,脚残了?”   一席话说的那些人面如土色,捣蒜似地磕头,有些机灵的又转过脸冲旁边的灵犀磕头赔罪。   灵犀站在昭明旁边,脸上讪讪的,很不好意思:“姐姐,算了。”   昭明斜了她一眼,冷冷道:“我教训奴才,跟你不相干,回屋里去。”灵犀无端受了训斥,脸颊一红,低着头进屋了。   昭明把慎刑司的太监叫来,把这几个婆子婢女抓走了。又另外找了几个精明机灵的丫鬟过来,把西六所装饰一新。屋子里笼起了炭盆,炕上暖烘烘的。窗纸也被换成了琉璃。屋子里又添了书桌书柜,宣纸砚台。   “我知道你喜欢读书种花。”昭明说:“天气凉了,过几日我叫人送几盆水仙过来,这屋子里暖和,冬天水仙也能开花。”   灵犀站在台阶上,眼看整个屋子焕然一新,她很高兴,但并不流露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免得被人低看了。   “多谢你。”灵犀笑了一下,跳下台阶,自己找了一把剪刀,刷刷刷地从院子里剪了几朵墨菊,收拢在一起插}进白瓷大肚花瓶里。她进屋的时候,昭明身边的丫鬟小声说:“公主待她这么好,她好像根本不当一回事似的。”   “你是不是还没跪够?”昭明问她。丫鬟垂下头,不做声了。   灵犀站在桌子旁边摆弄花枝,丫鬟的话虽然轻,却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大家族里口角多,皇宫更是非之地。灵犀忽然觉得很寂寥——总是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揣度别人的喜怒,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那天夜里顾庭树在她床前的一番谈话,似乎飘渺地成了一个梦。灵犀只知道几天后,朝廷抓住了顾庭树,在午门外斩首,尸首悬挂了半个月才入土。   他说他很快就来接我,为什么当时不把我带走呢?灵犀心想:他大概是要报仇的吧。唉,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   虽然那时候灵犀也恨极了凌帝,但时间一久,她就淡忘了那种情绪。她从小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感情很淡薄,只能想到自己。   她是一个不懂得仇恨的女人。   傍晚昭明留在这里吃饭,御膳房的人不敢怠慢,忙忙地做了百合莲子汤,党参乌鸡汤,清炒西芹、凉拌莲藕、竹笋炒火腿,都是清淡利口的。两个人坐在饭桌前默不作声的吃饭,然后丫鬟们端来水盆伺候洗漱。昭明用毛巾擦了擦手,吩咐丫鬟道:“把我的妆龛拿过来,我在佳木这里休息。”丫鬟答应了一声是,后退着走了。   昭明歪着头把金钗摘下来,看见灵犀面容呆呆的,就问:“怎么,不欢迎我?”   灵犀有些局促:“嗯……我不喜欢和别人睡一起。”   昭明笑了笑,把耳朵上的滴翠耳环摘了,手腕上的宝石戒指、翡翠镯子放在梳妆台上,她说:“我刚好相反,我不习惯一个人睡。没出嫁的时候,一直都是奶娘陪着我的。”   灵犀心想:这个女人真讨厌啊,也不管我欢不欢迎她。   屋子里新搬来的梨花木大床,铺着牡丹花色的床褥,野鸭羽绒棉被,纯金的钩子收拢着粉红色的床帏。灵犀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坐在床头绣鞋面。她平时不会这么安静,但是今天昭明来了,她局促得无事可做,只好提前坐在床上。   昭明也卸了妆,正依坐在床头,旁边跪着一个婆子,低声回禀着朝堂里发生的一件事:都尉府的三公子在酒肆打伤了人,关在衙门里了。张都尉差人来找公主说情。   昭明蹙眉道:“这老三也太不成气候了,仗着老子那点功德,整日欺男霸女,迟早要把家底败光。”   婆子赔笑道:“虽如此说,还望公主看在张府昔日对公主的殷勤孝敬的份上,网开一面。”   昭明冷笑一声:“这话没得叫人打脸。那张子峰不过是在我府上走了几趟,好似有多大的交情似的。行了,他儿子犯得不是大事。提刑司的人不过打几板子,再罚些银两就是了。”   那婆子答应了一声,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昭明抱着一个蓬松的枕头,又叫丫鬟给她端一碟子蛋糕过来。灵犀眼睁睁地看着一盘黄澄澄地洒了糖霜的蛋糕被放在床前的凳子上。   “不是给你吃的。”昭明提前警告道:“你已经刷过牙了。”顿了顿又说:“我是孕妇。”   灵犀哦了一声,继续依在灯下绣东西。   昭明凑过来一瞧,开口道:“你绣的好难看。”   灵犀有些尴尬,双手捂住了布面:“这是一只兔子,还没完工呢。”   “难看死了。”昭明喝了一杯茶,继续说:“针脚大,配色土。你一点都不擅长刺绣,为什么要在这方面浪费时间。”   灵犀被批驳地体无完肤,挣扎着回嘴道:“你不会女红,凭什么批评人家。”   “我不会做饭,可也品得出饭菜的优劣呀。”昭明微笑道。   灵犀骨朵着嘴,转过脸挪到床尾继续绣了。   昭明是喜欢热闹的,平日里也总有一堆人围在她身边说笑凑趣。偏偏灵犀是一个闷葫芦,昭明无聊的要死,就一递一句地跟她说话。过了一会儿,灵犀果然放下针线,凑在她面前跟她聊天。   “皇帝不喜欢女人干涉政治,为什么你可以左右朝堂里的事情?”灵犀好奇地问她。   昭明微微一笑:“我面子大呗。”   昭明虽然没有官职,但是府内却有许多门客幕僚,又结交了许多朝廷要员,皇帝很宠爱她,军情国事有时也会跟她商议。那些官员们就更加巴结攀附于她了。因此她在朝廷中颇有一番势力。   “父皇虽然喜欢我,但那都是虚的,说不定哪天又喜欢别的公主皇子,所以我要在自己还受宠的时候,把它变为实实在在的土地、金银、权力、人脉。”昭明语重心长地跟她说:“即使父皇厌恶我,蓝华年背叛我。我照样可以活的自由快乐。因为我有钱,有土地。这世间没有比这两样东西更忠诚可贵的了。”她摸了摸灵犀的脑袋瓜,笑道:“要是你能明白这一点,就不至于像浮萍似的飘荡于乱世了。”   灵犀被她嘲笑了一通,顿时涨红了脸,半晌才说:“我也不是一无所有,我有我自己。”   昭明笑道:“哦。”   “倘若战乱来临,你所依仗的东西会离你而去,那时你会活不下去的。”灵犀指着自己:“而我可以,我是一个孤独的行者,随便在哪一片土地上都能生长,我要的不多,一点书籍和花草就够了。”   昭明呆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拍拍灵犀的脑袋瓜,问道:“你一直活在半空中吗?小仙女。”   灵犀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昭明敛容,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现在北方九省在闹饥荒,灾民高达百万,流寇作乱。南方犬戎族刚被收服,其他几族蠢蠢欲动。整个国家好像是暴风雨中的鸟巢,随时有倾覆的危险。你倒是挺有风花雪月的情致。”   灵犀甩手,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爱这个国家。”她还想说的是,像凌帝那样暴虐昏庸的帝王,早就应该有人取而代之了。不过当着昭明的面,这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昭明是在皇权中长大的人,也一直是皇权的受益者。对于凌朝未来的命运,她只觉得担忧和惊惧。面对灵犀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昭明觉得很难理解,只能评价她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蠢孩子。”   灵犀则觉得昭明有些过于少年老成了,年纪又不大,却要把家国天下的命运全攥在手里。她觉得昭明是“女丞相”,一个气势汹汹的家伙。   两个人虽然道不同,当晚却还能睡在一起。后来旁人见昭明公主跟她走得近了,也渐渐地对灵犀热络起来。   过了几日,犬戎族的王子来递交降书,并且按照惯例,犬戎王要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凌朝当质子。   这位倒霉的王子叫做高瑟,是一个白净清瘦,面容冰冷的家伙。一看就不讨人喜欢,怪不得被他父亲送来做人质。   凌帝在金銮殿上见了王子,微笑道:“我听说犬戎族的人披发纹身,形容粗犷,不想竟有王子这般儒雅之人。”   那小白脸王子从容回答:“我听说贵国人民胆小怯懦,形容畏缩,不想也有陛下这般器宇轩昂的人物。”   凌帝讨了个没趣,十分尴尬。随便敷衍了几句就散朝了,又给高瑟指了个住处,乃是在京城西郊的陵墓附近,地广人稀,又靠近监狱,守卫森严,不至于让他跑了。不过犬戎族离京城几千里,这位王子即便是想跑,单枪匹马地也走不出一百里。   “顾庭树”被斩首之后葬入顾家的陵墓,如今那里无人看守,已经和乱坟岗差不多了。这一日正是他下葬后的七七四十九日,按照惯例,灵犀要带上纸钱,以未亡人的身份去祭拜。她长久地闷在宫里,好容易可以出门,一大早就坐在镜子前面精心打扮了一番,又穿上粉红色的襦裙,裙子边缘压着金线,腰上系着明黄色的荷包,头上插着银光闪闪的金钗发卡。珠光宝气地上了马车,快出宫的时候才想起来忘带纸钱了,于是吐吐舌头,红着脸重新折了回去。   京城里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郊外树木金黄,满地落叶。又有两三个儿童欢呼着放风筝。灵犀掀开轿帘只顾往外面看,羡慕极了。马车行到墓地时,丫鬟扶着她下车,又问:“我们陪您一起去吗?”   灵犀摆手说不必,自己提着小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顾家的墓地原本是有围墙的,如今人走茶凉,砖头都让附近的村民搬走了,野草长了三尺多高,跟旁边的荒地连成了一片。灵犀站在蓬草中,手搭凉棚:“在哪儿呢?”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会儿,整个人都绕晕了,于是随便找了一个土丘,胡乱把纸钱点着了,嘀咕道:“反正你也没死。唉,你在北方到底怎么样呢?就算不成气候,也要快点来接我啊。”   此时北方烽烟连天,刚拿下了四个都城的顾庭树一身铠甲,披风在夕阳下猎猎作响,他站在营帐面前举目四望,忽然打了几个喷嚏,一个副官抱着一捆长箭匆匆走过来,笑道:“少主,襄阳城的粮食人口兵器都已经登记造册了,这个城富有得很,郡守的军队却连三天都守不住,可见是天要亡凌朝啊。”   顾庭树脸色黝黑阴沉,他现在是叛军的统帅,攻城的胜利并不能让他欣喜,他的目标是都城,这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灵犀把带的纸钱全烧了,为避免火星引发火灾,又亲自动脚把灰烬踩了一遍。然后她莽莽撞撞地走出去。她只记得自己的马车在三棵柳树的旁边,于是就一直朝有柳树的地方走,最后她走上了一条陌生的官道,彻底迷路了。   灵犀手里挎着小竹篮,左停停,又看看,心想:我这么大的人,难道还会迷路吗?她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只觉得前面越来越荒凉,半个小时后,她彻底慌了:我迷路了!   现在是黄昏,官道上来去的行人不多,那些路过的人都转着脸,饶有兴致地打量灵犀。灵犀只觉得很尴尬,只好背转过身。后来好容易瞧见一辆看起来很阔绰的马车,灵犀伸手拦住了,又客客气气地问:“这位好心的老爷,可以把我送到京城吗?”   “你去京城哪里啊?”马车里的人不耐烦地问。   灵犀犹豫了一下,说了一个离宫门很近的地方:“……正阳门。”   “不去。”车夫甩着鞭子就走了。   灵犀躲避着扬起的黄沙,有些郁闷地往回走。   “我路过正阳门,上来吧。”   灵犀一愣,转过身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的脸。   这男人掀着马车的帘子,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乘坐的是一辆黑色的马车,车夫端坐在车辕上,也是一言不发。   灵犀哦了一声,动作利索地爬上马车,掀开帘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车内整洁干净,暗处散发着青草的芬芳。车轮咕噜噜的,安安静静的行驶。   灵犀低垂着头,慢慢回过神来,只觉得心惊肉跳:我怎么就上车了!这要是个坏人怎么办!她目光胡乱移动,只看见对面男人穿着鹿皮靴子,带卍字图案的黑色褂子,地毯上放着一个崭新的风筝,上面是一个绿色蝴蝶的图案。灵犀觉得有些心安,一个傍晚在郊外放风筝的男人,应该不会很坏。   车帘在颠簸中微微晃动,灵犀眼珠子乱飞,隐约看见马车驶入了京城内,终于放下心来。她觉得总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礼貌,于是嘤嘤嗡嗡地开口:“这位老爷,您也是来京城呀。”   高瑟咳嗽了一声,谨慎地回答:“是。”他听说中原的闺秀高贵内敛,从来不与外姓男子交谈,如今看来,并不是那样,至少眼前这位不是。他倒是很愿意与异邦的女子交谈。   “这位夫人,您是去祭拜亡人吗?”他看见了灵犀手里的小竹篮。   灵犀点点头:“是呀,我丈夫。”   高瑟沉默了一会儿。他看见地毯上芙蓉颜色的绣鞋,水红色渐渐加深的百褶裙,腰间的小香囊,雪白色的领口,颈间挂着金灿灿的长命锁,细细的手指上带着翡翠指环、宝石戒指、纯金扳指。   “您丈夫去世多久了?”高瑟按捺不住好奇心。   灵犀仰着脸想了想,回答道:“今天是尾七,刚好四十九天。”   高瑟点点头,心想:这位千娇百媚的小妇人,跟她的丈夫感情很一般哪。他又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位女子并不是一个轻薄浮荡的人,于是想到了中原人有包办婚姻的习俗。   也许她的丈夫是一个又老又丑、凶恶残暴的男人,她的父母为了聘礼才把她推到火坑,如今她好容易脱离了苦海,怪不得打扮得如此明艳。心中对她多了一些同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其实我的妻子也早早地去了。”高瑟望着窗外,有些忧伤地说:“虽然和她感情尚浅。但她骤然病逝,也让我惆怅了很长一段时间。”   灵犀哦了一声,干巴巴地说:“呵呵,真巧啊。”   高瑟:“……” 作者有话要说:  ( ⊙ o ⊙ )   ☆、海阔凭鱼跃   天快黑的时候,马车行到正阳门前,灵犀低下头,蚊子似的说:“多谢这位老爷。”提着裙子下了马车,只见宫门还远远地开着,两三个太监抬着秽物从角门里出来。灵犀放缓了脚步,唯恐被那人看出来自己是皇宫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高瑟折返回来,冷着一张脸问道。   灵犀仰着脸,礼貌地回道:“我叫灵犀,就是身无彩凤双……”   “知道了。”高瑟放下车帘,那马车咕噜噜地走远了。   灵犀放眼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脸往宫门口走,心里想着,这个人好酷啊。一边想一边走,不提防撞到了昭明公主的车辇。昭明公主一身蓝衣,单手支颐,靠在扶手上,懒懒地问道:“去哪儿了?”   灵犀走在她身边,微笑道:“出去郊游……呃,不是,扫墓去了。”   昭明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气,说:“你这穿戴也太……”顿了顿又说:“刚才给你搭话的那名男子。下次注意点,咱们身为皇女,更要谨言慎行,洁身自好……”   灵犀涨红了脸,争辩道:“我只是乘人家的车回来。”   “你自己的车呢?”   “我找不着了。”灵犀老老实实地解释:“从墓地出来,我就迷路了,幸好有那位好心的老爷肯送我。”   昭明蹙着眉头看她:“迷路了……”顿了顿,又说:“你脑子里成天装的是什么?饭吗?”   灵犀握紧了拳头,恨恨地说:“你真讨厌!”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走着,慢慢往宫内去。两旁的树上挂着灯笼和彩带,远处有依依呀呀唱戏的声音,又有一群穿布袍的和尚尼姑,敲着木鱼从廊檐下走过。   昭明凑近她,说道:“今天是上元节,御花园要大摆筵席,邀请大臣们的家眷,还有一位异国的王子来。你回去换个素净点的衣服来,可不许花枝招展的了,好歹有个未亡人的样子。”   灵犀听见她说第一句,就开始摇头:“我不去我不去,那都是你们上等人去的地方。”   昭明有些恼怒:“这叫什么话!”   “皇上皇后并没有叫我去。我何必自讨没趣呢。”   今天这样欢乐的日子,凌帝的确是不打算让她去的。是昭明怕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孤单。   “其实这种宴会很无聊,你若是我的妹妹,好歹陪我坐一会儿。省的我一个人傻子似的呆坐。”   灵犀是很心软的人,听见她这样说,就很讲义气的答应了。眼看天色不早了,灵犀忙回自己的西六所梳洗换衣服。   昭明回到椒淑殿里,听见嘤嘤嗡嗡诵经声不绝,院子里香烟缭绕,她是喜欢安静的人,见了满院子的和尚尼姑,不禁要发火,一个丫鬟忙走过来禀告道:“是安娘娘叫来的,说是要为公主和未出生的孩子祈福。”   昭明听见是母亲请来的人,就没说什么,只是迈步进了屋子。屋内香气宜人,寂静无声。一道琉璃帘子隔着书架,帘子里站着一个高个子青年,宽肩细腰,是一个玉树临风的潇洒模样。   昭明站在门内,愣了一会儿,才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你回来了。”蓝贝贝转过身过来扶她。他个子很高,托着她的手臂时,微微弯着腰,柔和的声音在昭明的耳边一圈一圈的回荡。   “我今日赴宴来早了,只好来你这里坐着。”蓝贝贝从五斗橱里拿了一个绣花软垫放在太师椅上,然后才扶她坐下。两手搭在扶手上,蓝贝贝低头细看了她一会儿,才微笑道:“气色很好。”   昭明将身子微微后靠,心平气和地注视着蓝贝贝。她发现她因他而产生的,心碎、嫉妒、暴虐、绝望的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了。她是一个眼界很宽阔的女子,虽然有少女的痴情,但是并不钻牛角尖。   昭明回之以微笑:“最近交了新朋友,所以心情很好。你呢。”   蓝贝贝坐在书桌前,随便翻看了几本书,笑着摇头:“最近太子的功课紧了,皇上对他很严苛,连带我也要受罚。我的日子可不好过。”抬手把笔架上的狼毫取下来,细看了一会儿:“还是御制的东西好。”提笔随便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昭明凝视着他,然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她亲自将茶水倒进砚台里,碾碎了松烟,慢慢地给他研磨,然后说:“难得今日有空,劳烦你帮我写个东西。”   蓝贝贝有些意外,微微侧着脸:“不必客气,写什么?”   “休书。”   蓝贝贝表情僵硬着,把笔放下了。   昭明的表情很平静,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决定是不可更改的。   “公主,”蓝贝贝推开椅子站起来,他知道他说服不了这个聪明而有主见的女人,但他还是徒劳地挣扎着:“我们还没到那种地步,更何况,这件事情引起的后果你有想过吗?”   昭明早已经把整件事情想的清清楚楚,她说:“这封休书,是写给我,而不是给凌国的长公主。在外面,咱们还维持原先的样子。但是私下里,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她不想凑合,这种拖泥带水、貌合神离的婚姻关系,真是受够了!   昭明单手搭在椅背上,鲜红的指甲轻轻叩击桌面,目光威严锐利:“过来。”   蓝贝贝有些慌乱,他站在原地,忽然开口:“你还怀着我的孩子。你要让他一出生就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   昭明简直要笑了:“我们现在的家庭本来就是碎的。我要教给这个孩子的第一课就是,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真是愚蠢。”蓝贝贝打断她,很痛心地说:“皇帝把你宠坏了,让你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我现在告诉你,这张休书对我毫无影响,但对你,却是一把枷锁,你会顶着昭明公主的头衔,私下里过着孤独无依的生活,这就是你的一生。”   昭明微微张着嘴,像是在思索,又像是觉得很好笑,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她个子很高,踩着一双厚底的靴子,裙摆衣袖随着她的步伐晃动,虽然上身有些臃肿,但她还是一个仪态万方的女人。   昭明微笑着看他:“我会孤独一生吗?我可是全天下的女孩子中,最荣宠高贵的。”她随便推开窗户,瞧见一个罗汉似的大和尚,捧着木鱼匆匆而过。   昭明看清了那个人,遂开口道:“枯荣大师,劳驾您过来一下。”   枯荣奉旨来宫里念经,听见了昭明的话,虽然不情愿,还是犹犹豫豫地走进来,靠着门边站定,合掌道:“阿弥陀佛,请问……”   “枯荣哥哥,我跟驸马离婚了,你愿意娶我吗?”昭明冷不丁的问。   枯荣睁圆了眼睛,最后苦笑了一下:“公主,贫僧是出家人,不涉世俗红尘,两位施主还请慎重,正所谓百年修得……”   昭明低头拉开梳妆台,单手拎起一把乌黑的火铳,枪口指着枯荣的脑袋,她的声音轻而不耐烦:“愿不愿意?3、2……”   佛珠咚地落在了地上,枯荣和尚很没尊严地举起了双手:“我愿意。”   昭明微笑,很满意地点头,枪口往外一指:“行了。”   枯荣贴着墙壁蹲下,把佛珠捡了起来,却没有动,他干巴巴地张口:“出家人不打诳语,其实我……”   昭明把火铳往桌子上一摔:“滚。”   枯荣被斩断了话头,很忧郁而狼狈地走了。   昭明转过脸,发现蓝贝贝也双手举起,紧靠着墙壁,一脸惊恐地模样。   昭明手腕翻转,用火铳的枪口轻轻挠了挠鬓角,下巴微抬,指了指桌面:“可以过来了吗?”   蓝贝贝点头,心悦诚服地坐在太师椅上,铺开白纸,拿起狼毫毛笔,唰唰唰一挥而就,把这封休书给写完了。然后还嘟着嘴巴吹了几下,待墨迹干了,恭恭敬敬第呈给了昭明。   “其实你是一个很有趣的女子。”蓝贝贝见她把火铳收了,方才开口道:“我们的确很不般配,在一起只会彼此折磨。”   昭明将那封休书收起来,注视着蓝贝贝,半晌才开口道:“知道我怎么评价你吗?”   “你是一个很冷血的人。”昭明平淡地说:“你不值得被人爱,也不配去爱别人。”   昭明以为,在结束了这段婚姻后,她多少会有些失落,但实际上不是!她非常开心!她走在青石路上,皇宫的天空变得开阔了,花草更加芬芳鲜艳,晚风穿过她的衣袖,她好像下一刻就要飞起来了。   宴会将要开始的时候,灵犀赶来跟她会面。她看了灵犀一眼,未语先笑:“怎么穿成这样?”   灵犀梳洗了一趟,一点粉黛都不擦,又把周身的珠翠首饰全摘了,只穿一身半旧的藕荷色裙子,头发被丝带束起,挽在脑后。她本来就忐忑,又被昭明笑得莫名其妙,只好说:“是你叫我不要打扮的嘛。”   “我叫你不要过分打扮,你倒好,素面朝天就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田间送饭的村姑。”昭明摇摇头,她今天心情好,也就不计较了:“算了,你跟在我身后就是了,没人会注意你的。”从头上摘下一支金钗,簪在了她的发间。   御花园里张灯结彩,仙乐飘飘。那些皇亲国戚们各自在酒席前落座,待凌帝进来后,众人移席跪拜,凌帝与皇后一起在主位上落了座,然后众人才平身坐下。凌帝今日心情很好,抬眼一看,见满院子里珠玉满堂,皇族子女皆是锦绣人物。高瑟王子独居一隅,月光下更是丰神俊朗。凌帝微微一笑,心想这个王子虽然是外族,倒像是个有礼貌的世家子弟。往后他要在京久居,可以叫内务府给他置办一房家眷。   宴席开始后,一名江南女子抱着琵琶,独坐在秀凳上,调拨琴弦,轻启朱唇,声音婉转高亢,可裂金石。众人都喝了彩,然后才热络起来,凑在一起聊天。凌帝转过脸,笑道:“小锦,不要喝酒,你今日……”正说着,忽然沉下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灵犀:“你怎么回事?”   灵犀夹了一筷子鸡肉,有些迟疑着停在半空中:“我怎么了?”   “你这衣服!这头发!”凌帝恨恨地指着她:“今日是上元节,你穿成这样是要给谁嚎丧呢!”   灵犀讪讪地放下筷子,往昭明身边缩了缩。   “她丈夫今日尾七。她祭拜去了。”昭明随口说了一句,低头剥桔子。   凌帝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好转过脸跟皇后聊天。   “那位小王子在京城倒也住的习惯。”   皇后笑道:“他来过皇宫几次,虽然腼腆内秀,其实是个很乖的孩子。太后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听说他的发妻没了,还张罗着在王侯公卿间为他物色一位女子续弦。”   凌帝哈哈笑了笑,见几个年轻的公主皇子们争相传递纸张,于是问道:“几个孩子在玩什么?”   青雀公主走上前来,回禀道:“我们在比赛填曲呢。”把几张写成的曲子呈给皇帝。凌帝粗略浏览了一遍,称赞道:“皇儿们的学问又精进了。”因见高瑟的案桌上也有白纸,于是问道:“王子也有墨宝吗?呈上来给大家看看。”   高瑟的脸颊被灯光照得白白的,他随手一扯,揉成了一团:“我不通文墨,还是不要献拙了。”他旁边的三皇子是顽皮的,早就夺了那张纸,笑着呈给了凌帝,又说:“小王子以前在江南读书,也是有学问的呢。”   凌帝将那张纸展开,看了一遍,先笑了起来,又叫三皇子诵读一遍,那是一首婉约的曲子:“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不梳妆又怕人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曲子不见多少才华,然而意趣深远。旁人笑笑也就罢了。唯独皇帝离灵犀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灵犀涨红了一张脸,恨得咬牙切齿。只低着头把肉骨头咬的咯吱吱响。昭明也有些诧异,轻声问:“你怎么惹上犬戎王子的。”   灵犀咕哝道:“我不知道他是王子,他就是白天把我带回皇宫的人。”昭明听了,想了想,叮嘱道:“别搭理他就是了。”   偏偏青雀公主是爱凑趣的,当着众人的面笑着说:“我们几个姊妹学问浅,写出来的东西只能博人一笑,昭明姐姐学识渊博,不如写一首好的,让大家长长见识。”说着叫宫女把纸笔呈到了昭明的案桌前。   昭明心里骂了一声小蹄子,冷淡地说:“我不爱吟诗作词。”她觉得这是穷酸文人才做的事情。   皇帝也素知她的性情,于是摆手叫宫女把东西收了。谁知灵犀轻声说:“我帮你写几句吧。”不待旁人答话,她伸手握住了笔,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将纸张扔给婢女,轻声说:“拿去吧。”   众人皆是一愣,凌帝不知道她学问的深浅,于是叫婢女把那张纸拿来,自己先看了,又是忍不住要笑,然后才叫青雀公主念了:“雁北飞,人北望,抛闪下明妃也汉君王,小单于哑剌剌把盏唱。东边有多酪牛,黑河有单尾羊,她只是思故乡。”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又称赞佳木才思敏锐。高瑟王子虽然被灵犀比喻成和亲的王昭君,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拱手说:“中原果然人才济济,在下心服口服。”   凌帝听了十分喜悦,对灵犀也和善起来。他看了看丰神俊朗的王子,又看了看没精打采的灵犀,心里慢慢升起了一个想法,他笑着说:“小孩子家斗嘴,不过是小聪明而已。”将高瑟的诗往案桌上一放,对灵犀说:“把王子的诗还给他,算是赔礼了。”   这些公主们身份尊贵,是从不跟外臣接触,即使见了面,也只是远远地站着,连话都不会多说。皇帝忽然说出这番话,要么是老糊涂了,要么是别有深意。   灵犀本来就对他很恼恨,今日无端受了戏弄,就再也忍无可忍了。她猛地站起来,直眉竖眼地看着凌帝:“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旁边昭明狠狠地掐了她的手心,她也不理会,只继续说道:“我丈夫坟上的土还没干呢,你就打算把我打发出去,我告诉你,除非是我死了!”她说完这话,不管不顾地站起来,越过众人就走了。   满院子的人面面相觑,一起跪在了地上。皇帝从未被人如此冲撞过,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当着外臣的面,他又不好说出难听的话,在座位上呆了半晌,他才对皇后说:“这位佳木公主言语颠倒,行为无状,罚她禁足一个月。”又对众人说:“起来吧,小孩子闹脾气,跟你们不相干的。”虽然这样说,凌帝到底气不过,又坐了一会儿就气呼呼地走了。   众人见此,也不敢大声说话,冷冷清清地坐了一会儿就散了。高瑟王子孤独地在月下行走,一个人乘坐马车回到了他的宅邸。他想,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只是写个曲子玩啊,中原人好奇怪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两首曲子是元代人写的。我自己不会写,(⊙_⊙)   ☆、浅水湾的月色   灵犀脸颊通红,双眼含泪,横冲直撞地跑出了御花园,一口气往西直门走。门口的侍卫见了她,要拦不拦地说:“公主,过了子时宫门就要关了。”   灵犀不搭理他们,快步穿过了护城河,一阵夜风吹过,她站在桥边,直勾勾地看着桥下的黑水,肚子里的酒这会儿翻涌上来,她正自愣神,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灵犀警觉地转过身,对面站着一个衣服华丽的高个子男人。   灵犀有些沮丧地说:“是你呀。”又转过了脸,声音很飘渺:“你不要过来。”   “很糟糕的一天啊。”蓝贝贝与她并肩站在桥头,他并不看风景,而是转过脸看她的脸。   夜风微寒,蓝贝贝的衣服上带着男子的的热度和气息,他说:“我也写了个曲子,想给你听听。”不待灵犀回答,他自己诵道:“伏低伏弱,装痴装落,是非犹自来招惹,任凭他,待如何。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   灵犀斜了他一眼,懒懒地说:“哦,你这两年竟然读书了。”   蓝贝贝有点不高兴地说:“我虽然不如你,可也算是有学问的人。”他微笑着看灵犀的侧脸:“皇宫的日子不好过呀。”   灵犀抬眼四处看了看,脑袋微微一扬:“去外面走走。”   宫门口零零散散地走着一些太监宫女,蓝贝贝也知道她是担心被人瞧见了说闲话,当下两人趁着月色,骑一匹快马,一口气出了京城,沿着一条官道疾驰而过。道旁的萤火虫宛如星星似的飘荡,两个人一起看得呆住了。灵犀歪着头说话,那风呼呼地刮过来,将她的头发都吹散了。   “大部分时候,生活很残酷,但有时候也是很温情的。”灵犀说:“我把它当成是修行。”   蓝贝贝两手环抱着她的腰,兼握着缰绳,他左躲右闪地避开灵犀头发的骚扰,并且笑着问:“那么你的正果是什么呢?”   灵犀呆了一下,又故作轻松地说:“我不知道,我在等。”   “和顾庭树在一起,也是修行吗?”   灵犀认真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他就是那个残酷又温情的,有时候是修行,有时候是福报。”   蓝贝贝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那我呢?”   灵犀僵硬了一下,忽然像是醒悟过来似的,用懊丧地语气说:“我怎么跟你一起出来了?真是酒喝多了。”又取笑道:“驸马爷,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昭明姐姐还在宫里等着呢。”   蓝贝贝不接这个话茬,他继续说:“今天的月色很干净,我们也不要装模作样了吧。虽然我们一生都要做一个合乎道德伦理的人,但是偶尔,也需要把心里面的那个小人放出来自由一下。”   灵犀笑着摇头:“我心里面的小人说,今天的蓝贝贝同学很奇怪,一定要提防他做危险的事情。”今天的月色太美了,灵犀也很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信马由缰地,两人来到了城外的浅水湾。所谓浅水湾,乃是一个很大的湖泊,平时用来储水兼给雨季的长江泄洪。浅水湾的堤坝修得很高,宽阔干净,坝身通体以白色大理石砌成,又有平稳的台阶,最高处有宽阔的平台,可凭栏观水,是本地人最爱游玩的地方。   月光洒在白色的石头上,将浅水湾照得宛如蟾宫,他们两个是踏进天宫的两只小蚂蚁。灵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她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照进她的灵魂。   “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她说:“不过那跟你没太大的关系,因为学堂是平等自由的地方。先生和学生们都喜欢我、认可我。那让我觉得很有尊严。”   蓝贝贝放慢了步子,跟在她身边,他不喜欢学堂里的生活,那恰恰是他最厌恶的一部分,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在认真听灵犀讲。   “如果世界能像学堂那么简单就好了。”灵犀最后说。   蓝贝贝不喜欢平等,他喜欢登高踩低,喜欢欺凌弱小。他说:“学堂里唯一值得我怀念的地方,就是你了。”他看了一眼灵犀,继续说:“我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什么是爱。”顿了顿,疑惑地问:“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   灵犀有些尴尬地挠头,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额……”   “你早就知道了?”蓝贝贝惊讶道:“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不是,”灵犀低头道:“昭明和我说过。”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了堤坝上。往栏杆上一靠,只见下面的湖水黑黢黢一片,月光洒下来,条条波纹闪烁着磷光,宛如银鱼一般。石台被晒了一天,此时仍然温热。蓝贝贝腿长,轻轻松松地坐在了台子上,又见灵犀手足并用爬相艰难,就忍着笑把她拉上来。   灵犀的脚后跟踢着石壁,把丝绢手帕摊在腿上,搓成一个条,捏起两角系在一起,成了一个圆耳朵的老鼠。她拎着老鼠尾巴送到蓝贝贝的脸上,一本正经地说:“咬你咬你。”   蓝贝贝很无语:“你真幼稚啊。”   灵犀经常听到这种话,所以无动于衷:“很多人都这么说。”   蓝贝贝凝望着她,半晌意味深长地说:“但是人不能永远当小孩子啊。顾庭树的离开,对旁人而言或许是祸事,但对你而言,可是一件好事。小鸡离开了鸡妈妈,就会自己长大了。”   灵犀笑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我会学小鸡。”蜷着腿,把脸埋进胳膊里,大声说:“这是鸡蛋。”又猛地伸开双臂:“破壳!哇唔……”   蓝贝贝笑着揽着她的腰:“别乱动,小心掉进湖里。”顿了顿又正色:“你在听我说话吗?”   “你想说就说呗。听不听是我的事情。”灵犀漫不经心地说。   “好吧,”蓝贝贝无奈地说:“我们继续说这位顾少爷,抚养你、教导你的男人。灵犀,你是真的爱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爱他。如果你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还会选择嫁给他吗?”   灵犀仰起脸想了想,嬉皮笑脸地说:“普通人家的姑娘?顾家可瞧不上哪。他们家门槛可高啦。”   蓝贝贝想了想,把腰上的荷包解下来,从里面倒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托在手心里递给灵犀看,又问:“那次分别的时候,为什么送给我这个?”   灵犀眯着眼睛看了,又笑道:“你竟然还留着,这种发卡如今已经不时兴了。”   “为什么送我这个?”蓝贝贝问。   灵犀从石台上跳下来,整理了衣服,快步走下台阶,嘟囔道:“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   “灵犀!”蓝贝贝大声喊着,追上去想去抱她。   灵犀猛然转身,在冷浸浸的月光里,厉声说:“不要碰我。”   吓得蓝贝贝刹住脚步,举起了双手,停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说:“灵犀,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想问你……”他想了想,才轻柔地问:“发卡是姑娘家的私物,不能随便赠人的吧。我是不是可以假设,你曾经喜欢我。”   “没那回事。”灵犀头也不抬地往前走。   “我不信。”   灵犀忽然看了他一眼,认真地说:“好吧,也许小时候有,但是现在,我只想着他。”灵犀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潮湿:“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他,他才是我心里最不可替代的存在。也许像你说的,他在我的生命里扮演了很多角色。我对他也不是纯粹的男女之情,但这就是我的命。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蓝贝贝看着她,半晌轻轻地转过脸,声音淡淡地:“好,我知道了。”   两个人骑马回了城,满大街冷冷清清的,他们俩也一句话不说。过了护城河,前面的宫门口竟然还开着,几个侍卫提着羊角灯往外面走。灵犀虽然觉得疑惑,一时间也没有细想,两个人下了马车。蓝贝贝眼睑低垂,灯光洒下来,照的他的睫毛一根一根地分散开来。   灵犀见他这样,心里忽然觉得很抱歉,于是上前一步,歪着脑袋看他,逗他道:“贝贝。”   蓝贝贝转过脸,不想搭理她。灵犀又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男子的暴喝。   “蓝贝贝!我拿你当朋友,你竟然泡我妹妹!”长乐太子怒发冲冠,几乎咬碎一口钢牙。旁边还站着看热闹的昭明。他们两个披着大氅,孤身出门,大概是打算找这两个人的。   长乐箭步冲上去,一把攥住蓝贝贝的衣领,狠狠地推到一边,又劈手指着灵犀,气得浑身乱颤:“你你你!无耻!你竟然勾引你姐姐的丈夫。”说到姐姐这两个字,他转过身看向昭明,痛心又同情地问:“昭明,你说怎么办?”   昭明两手抓着斗篷边缘,摊了摊手,眼珠子转了转:“额……这个,”她点评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嘛,难免的,哈哈哈。”很豁达地笑了笑。把长乐太子看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他咬了咬牙,大声说:“你别怕,兄长今日为你做主!”   蓝贝贝擦着嘴角的血,慢慢走回来,吸着冷气,提醒道:“蓬山,你小点声,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情,要闹得满城尽知吗?”   长乐憋了一口气,气鼓鼓地站在原地。昭明也闲闲地说:“行了,人既然找回来了。大家也赶紧散了吧。”朝灵犀看了一眼:“你,过来。”   灵犀哦了一声,绕过长乐太子,低着头跟在昭明身旁,两个人一高一矮地往皇宫里走了。蓝贝贝目送她们两个走远,自己也跟没事人似的:“那我也回府睡觉了。”   长乐太子宛如一座山似的,惊天动地地扑过来,恨不能当场把蓝贝贝活撕了:“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人渣!禽兽!”   蓝贝贝满脸被喷了口水,耳朵里也嗡嗡作响。他勉强支撑着长乐的压迫,解释道:“蓬山,冷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都看见了,你们俩同乘一匹马,又拉拉扯扯的,脸还贴那么近!”   “我们现在也贴得很近啊。”蓝贝贝提醒了一下,蓬山才松开他。然后蓝贝贝继续说:“平时咱们俩也会同乘一匹马啊,这个是我们年轻人表达感情的方式。”   “你当我傻啊!”蓬山继续张着大嘴巴吼。   蓝贝贝心想:你本来就不是很聪明。他打了个哈欠,朦胧着眼睛:“你看,今天这么晚了,有话明天早上再问吧。睡饱了才有精力发脾气……额,才有力气审问我嘛。”   长乐这才放了他,嘴里依旧恨恨地:“你这个人渣!骗子!”甩着宽阔的袖子,大鹏似的飞走了。   昭明领着灵犀一路穿花度柳地行走,路过的宫女纷纷跪下行礼。昭明略微颔首,脸上也看不出喜怒。灵犀一路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到了西六所后,灵犀才小声喊了声:“昭明姐姐。”   “嗯?”   “我没有勾引蓝贝贝。”   昭明扫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没那个本事。”   灵犀听她说这话,不像是生气,心里才放松了一些,又细声细语地说:“谢谢你出宫找我。”   昭明鼻孔里嗯了一声,很高傲的样子。   两人回到居所里,宫女们簇拥上来伺候着梳洗换衣。此时已经到了四更,昭明反而不困了,她穿着宽松的亵衣,坐在书桌前看信。旁边放着高高的银色烛台,下面是一碟炒青豆。   灵犀在床上翻了几个滚,穿着拖鞋啪啪地跑到昭明身边,趴在她的肩膀上,嘀咕道:“你在看什么?”   昭明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禁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是山西统领写的军情奏报,那边局势不好,一直打仗,又因为三年没下雨的缘故,百姓们闹了饥荒……”   “姐姐,”灵犀在她耳边小声说:“你的咪眯好小啊。”撩开她宽松的衣襟,评价道:“像个核桃……”   昭明沉默着,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抓起一本书卷成筒,劈头盖脸地朝灵犀打过去:“小丫头片子,就你大!就你大!”   灵犀惨叫着抱头鼠窜,很委屈地说:“天生的嘛,这也要挨打?“   昭明又气又笑,大半夜的也不好闹出动静,强行把她拖到床上,命令她天亮之前不许睁眼。   “我能问最后一句吗?”灵犀在床上躺得整整齐齐,不甘寂寞地说:“在山西打仗的是谁呀。”   昭明敛起了笑容,意味深长地说:“你丈夫。”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节是为某位站昭灵CP的读者发糖,虽然本文不百合,但希望你看得开心。希望大家都能因为看本文而愉悦身心,开心快乐。   ☆、秦王   犬戎小王子回到自家居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认为自己囚居异国,已经很落魄丢脸了。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一切,更是奇耻大辱。在外人看来,像是自己婉转求爱,被凌国的公主当众拒绝似的。   “听说中原的皇帝喜欢指婚,把自己嫁不出去的女儿硬塞给别人。我一定要及早把误会澄清,以免铸成大错。”高瑟在心里警告自己。那个叫灵犀的公主有点神经,穿的花枝招展地给丈夫扫墓,说话又扭扭捏捏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女人。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高瑟火急火燎地跑进宫里,要跟皇帝解释清楚,但是皇帝忙着处理国事,并不见他,他又去找佳木公主,灵犀陪昭明出去玩,也没空理他。高瑟碰了一鼻子灰,没精打彩地回去了。   说宣和锦片繁华,辇路看元宵去。过长街直转州桥,相国寺灯楼几处。说的是汴京开封的热闹盛况。   冯虎领了两千精锐人马,虎狼般环伺着开封府城门。城墙是百年前建造,厚实得很,把西洋的红衣大炮搬来,也只够啃一层皮。何况冯虎麾下士兵用的还是弓箭长矛等冷兵器。他知道强攻是没用的,干脆围着。又着使者给府尹送信,拇指大的东珠,一送就是一斛。府尹李寿本不是个清廉的,见了金银财宝便腿软。加上外面的局势越来越倒向顾军,凌帝在南方,自以为有长江天险可御敌,从不派兵救援,而北方战场几乎是全面崩溃,州县郡府被顾庭树悉数收入囊中。这府尹想清楚后,就脱了官袍,带着家眷,手上捧着官印,开了城门,跪在地上,口称:“虎将军!”   冯虎跟着顾庭树打了半年的仗,磨砺出冷静坚毅的性格。因为这一仗太过容易,他觉得意犹未尽,所以脸上淡淡地,将府尹扶起来,收了官印,客客气气地说:“李大人不必如此,秦王殿下奉天命起兵,讨伐暴君,拯救万民于水火……”教科书似的把顾庭树起兵时说的那一套誓词复述了一遍。   当日顾庭树率领十八名护卫,一口气逃到陕西地界,有当地土人捧着熟鱼进献,顾庭树以刀抛开鱼腹,见一绢布,取而视之,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于是众人跪下,呼曰:“陛下”。顾庭树方举兵讨伐凌国。又因为此地在古代属秦国,故众将士们称呼他为秦王。秦王英勇擅站,又宽厚仁慈,军队所向披靡,百姓夹道欢迎。这是在百姓间广外流传的说法。真实的情况是,顾克天在北方经营十数年,留下了不计其数的粮草兵器和精兵良将。顾少爷甫一来到北方,便坐拥十几万兵马,顷刻间夺了几个城池。至于土人献鱼,其实是假托天命,使自己师出有名。   冯虎进城后就叫人清点粮草兵器,并派人给秦王送捷报。当天晚上,李寿在校场上大摆宴席,犒赏将士。四周都支起了篝火,众人席地而坐,击剑而歌,又有拎着酒壶找人拼酒的。热热闹闹不成样子。冯虎唯恐城内有变,并不敢多饮酒,正提着刀去各处岗哨巡逻。   忽然远处传来风雷滚滚之声,把校场上的喧闹声都遮住了。众人惊疑不定,扔了酒壶提起长刀,望着茫茫的夜色发呆。那雷霆之声越来越近,扬起几尺高的尘土,烟尘中飞出十几名铁骑,月光铠甲闪闪发亮,当先一人身着黑色斗篷,格外威严。   冯虎先收了刀,疾步迎上去,口中先喊了声:“秦王!”   那一团烟尘呼呼地刮到校场里,黑色蒙古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秦王大笑着下马,将马鞭扔了,先一步扶起冯虎,大声道:“到底是冯将军,这一仗干得漂亮。”   冯虎咳嗽了一声,站在秦王制造的尘土飞扬中,勉强道:“这也是李府尹弃暗投明的功劳。”正打算把李寿引荐过来,忽然秦王背后闪出一个白脸高挑的青年将领,嘴里喊了一声:“老虎,哥哥来啦!”纵身一跃,跳到冯虎的怀里。冯虎双手接着他,好像捧着一坨狗屎,很嫌弃地扔在了地上,继续对秦王说:“这边是开封府的府尹李寿。”李寿跪下道:“秦王殿下。”准备了一大套讨好的说辞。   那地上的青年爬起来,强行挤到秦王和冯虎之间,大声说:“老虎,我昨日就拿下了洛阳,我跟殿下在城内等了一昼夜,还商量着说,开封府易守难攻,把这种地方派给老虎,似乎太难为他了。”   冯虎说:“滚。”   秦王把他们俩拉开,笑着说:“蓝将军速战速决,冯将军虽然耽搁了两日,却难得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上上策,我敬将军一杯。”虽然说是一杯,但身旁副官递来的是一坛酒。冯、蓝两人亦接了酒坛,三人顷刻间喝光了酒,大笑着携手走进军帐。   冯虎、蓝影,是顾客天亲信的儿子,当日顾家遭难,他们自愿献出自己的孩子为少主尽忠。顾庭树很看重他们,也很重用他们。而蓝、冯二人骁勇善战,在广阔的北方天地里颇能施展抱负。   秦王带着众将领和军师商量了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北方战场初步平定,下一步是拿了荆州,渡过长江,直取京都。不过荆州是连接南北交通的要塞,防守严密,需要从长计议。于是秦王决定,大军原地休整。当下计议已定,秦王抬眼一看:“李寿呢?”   小兵跑出去通传,被人忽略多时的李寿小跑着进来,跪下道:“秦王殿下。”因惧怕秦王的威严,并不敢抬头看他。   秦王微笑道:“你献城有功,仍任本城府尹。”   “谢殿下。”   蓝影走上来,笑吟吟道:“李大人,我和殿下要在你的城里住几日,你可不要嫌麻烦呀。”   李寿笑道:“蓝将军说笑了,秦王和众将军驾幸本府,是本府的荣幸。”领着三位将军离开校场。冯虎一身戎装,有点木讷地说:“我还是留在军营吧,大军初入城中,恐有变故。”   秦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训斥道:“本王帐下除了你,难道没有别人了?你安心进城睡一觉,这一仗打下来,就是铁人也熬不住。”又把李寿叫到跟前:“你城里可有好的住处吗?”   李寿笑道:“汴京乃是七朝古都,繁华热闹的地方数不胜数。最有名的是城北的烟花巷,里面的花魁舞娘名冠全国,连京城的王公大臣也专门来此地买:春。”他的意思是,这群丘八血气方刚,且身边没有女人。打下城池的第一件事肯定是逛窑子。他这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发现秦王的脸色不太对劲,只得住了口。   “算了,我和冯将军就住贵府上了。”秦王说,又扫了一眼蓝影:“你呢?”   蓝影早已经听得心神荡漾,这时候便笑着说:“我当然是睡花魁啦,不然我连夜跑这么远图啥。”   李寿一时间摸不准秦王和冯虎的脾气,只好把两人送到了府上,又亲自陪蓝影出来嫖;娼,他见蓝将军诙谐可亲,就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秦王眼光高着呢,听说他的夫人是当朝的小公主。那一般人他哪儿看得上。至于冯将军嘛,”蓝影嘿嘿一笑:“他不好女色,只爱男子,军中但凡平头正脸的男子,都被他睡过。”   李寿呆了一呆:“多谢蓝将军指点。”   李寿宅邸早已经被腾空,整个院子宽敞豪奢,颇有气派。秦王迈步进了正屋,只见屋内陈设一新,两三个素净淡雅的女子忙着铺床叠被,准备洗澡水。见他进来,那些女子只低头行了万福,仍旧专心做事,并不露出狐媚模样。这倒合了秦王的心意,他洗了澡,又随意和这些女子说了几句笑话就沉沉睡下了。   冯虎是铜皮铁骨的人物,他常年在军营里睡地铺,几乎不适应温香软玉的大床。有些不太情愿地进了屋子,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直接走向大床,掀开丝绸棉被,他正要合身躺下,却见床上一名肌肉猛汉,绑得跟螃蟹似的躺在床上,嘴里还塞个透气的小木球。   冯虎:“……”   大汉:“呜呜呜”。很委屈伤心的样子。   冯虎猜到是蓝影搞的鬼,他也没说什么,转过身回军营里睡了。   蓝将军夜御十女,第二天起床操练的时候腰都要断了。冯虎一丝不苟地在训练场上,站如松行似风,蓝影心里暗暗赞叹,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果然是不近女色啊,佩服佩服。”又很八卦地问:“先前老弟在京城的时候,成亲了吗?我是娶了一房夫人,可惜太笨了,我不喜欢。我有个异母弟弟,娶的人可不得了,乃是凌朝的长公主。这位公主生的极美,听说脾气不好,可见人无完人啊。”他三句话不离女人,只顾絮叨个没完。冯虎忍无可忍,一刀劈下来,贴着他的头皮砍在地上。   蓝影收声,摇头:“无趣呀无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零碎,因为是在赶路的途中写出来的。另外,我们的顾少爷快要称帝了,大家觉得国号用哪个字比较高大上呢?   ☆、所谓战场   荆州是北方最后一个未被攻陷的城市,冯虎奉命攻城,他本来是有十分把握的,守城将军叫做刘凌,是一个残暴无能的家伙,守城将士与百姓对他很有怨言。   冯将军兵临荆州,只见城门紧闭,护城河上的吊桥被撤掉。城墙上只零散站了老弱士兵,并无防御的迹象,冯虎穿一身明晃晃的铠甲,兜鍪上的红缨在风中飘扬,手中一把明晃晃的龙泉剑。他纵马站在城门外,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刘凌,凌朝气数将尽,你若识时务,速速开门投降,秦王可饶你不死。”   “哈哈哈哈哈哈。”城墙上闪出一个枯瘦黧黑的男人,一身重甲,单手提剑,他朝墙外探了个头,又缩了回去,叫嚣道:“黄口小儿,老子杀敌时,你还在你娘的怀里吃|奶呢。哼,在我面前充什么大爷。”   冯虎冷笑一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调拨马头回到阵前,微微扬手,示意进攻。身后几千名士兵早已经按捺不住了,虎狼一般就要席卷而来。   “慢着!”刘凌尖叫了一声,忽然抓起一个枯瘦的老人按在墙头,他自己则躲在老人身后,桀桀地狞笑:“你看看这是谁。”   那老人遍体鳞伤,被强行抓起头发仰着脸。冯虎心中一紧,龙泉剑咣当落在地上,他失声痛叫:“爷爷!”   那刘凌见了他的反应,更加得意,手一扬,二十多个身穿布衣的男女被士兵粗鲁地按在城墙上,脑袋紧紧挨着墙头,是一个引颈待宰的姿势。那些人里最大的是八十多岁的冯老爷子,最小的是尚未满月的冯虎的侄子,白白胖胖的穿一个红肚兜,握着士兵的手指头乱啃,也不知道害怕。这些人有的已经昏过去了,有的还在啜泣,唯有冯虎的父亲一身傲骨,毫无惧色,在夏日的烈风里,他朝冯虎喊道:“我儿今日投奔明主,讨伐昏君,爹以你为荣!”刘凌当即气急败坏道:“老贼,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手起刀落,冯老将军的人头从几丈高的墙上掉下来,鲜血淋淋沥沥地洒在墙壁上。   “父亲!父亲!”冯虎大叫一声,跌落在地上,跪爬着扑过去。立刻有几道利剑射来,钉在他的手上,旁边的士兵举着盾牌过来,强行把他拖入阵营里。冯虎挣扎哭喊着,只听又一声噗通,是一个婴儿坠地,地上腾起了一层血雾。   城墙上的人大笑着,切菜似的,把冯家几十口人悉数砍头,城外的沙地上堆放着血淋淋的脑袋,城墙上也洒着淋漓的鲜血。   冯虎双目泣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全家被杀,他大叫一声,直挺挺地晕倒在地上。   刘凌见时机成熟,果断下令开门迎敌。荆州士兵哇哇叫着跑出来。冯虎副将们眼看主帅受伤,俱无心迎战,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三十里外安营扎寨。冯虎在昏迷中吐了很多血,旁人知他是刚毅沉默的人,都不敢上前解劝,唯有飞鸽传信给秦王。   当天下午,蓝影带了两三个副官快马赶到,那马直停在营帐门口,蓝影跳下马,大喊了一声:“老虎。”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在了冯虎的床前。   冯虎刚醒,铠甲上血迹斑斑,一张脸青青紫紫,嘴唇干裂,眼睛瞪得直直的,半句话也不说。蓝影一把攥住他的手,咬着牙说:“咱兄弟两个一条心,一条命。我这就杀了荆州城十万人给咱爹娘陪葬!”掷地有声地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出营帐,“咣”地一声抽出佩剑,大声道:“大军集合,攻城!”   刘凌白日击退了冯虎的军队,内心颇为得意,当晚正在家里喝酒,忽然小兵急报,城外又有军队。他放下酒杯,也不及穿上铠甲就走了,心里嘟囔道:“姓冯的现在已经去了半条命,其余副将不足为俱。”他登上城墙,只见无边的旷野里,整整齐齐的亮着火把,脚步声、战马声、长刀敲击盾牌的声音宛如风雷一般传来。   刘凌还没发声,腿就先软了,正在惶恐时,忽然军队里拍马越出一人,一身黑衣,手执三叉戟,这人双目如炬,大声喝道:“刘凌,你认得我吗?”   刘凌定睛一看,只见此人脸颊雪白,双目狭长,火光下鬼气森森的模样,刘凌倒吸一口冷气,拔腿就跑,忽然脑后一阵风声,蓝影掷出的三叉戟插入他的咽喉,前后扎了个对穿。他扑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鲜血顺着洞汩汩地流了出来,   守城将士大惊失色,乱成了一团。蓝影扬手杀了对方主帅,士气大振,纷纷涌上来,有的撞城门,有的搬梯子,片刻功夫就杀进了城内。蓝影双目血红,骑着快马穿梭于城内街道上,大声喊道:“杀——无论老幼,一律杀无赦!   百姓们只好凄苦地缩在房间内,守城士兵们垂死挣扎了片刻,被杀的干干净净,城内正疯狂着,忽然有人飞马传报:“秦王殿下来了!”众人慌得放下了兵器,立在道旁下跪。蓝影也略冷静了一下,披着一身的血迎上去,恭敬道:“殿下。”   秦王面沉如水,目光森严地往城内的尸山血海看了一遍,厉声问道:“谁下令屠城的?”   “我!”蓝影大声说着,迎着秦王威严的目光,他的气焰短了一截,仍然争辩道:“殿下您没看见!老虎一家子都被杀了,连不足月的婴儿都没放过!满地的尸首,您没看见那个场面,不然您也会发疯的。”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秦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我与冯家是世交,他们家遭此大难,我比你更悲痛,但……”他转身从地上抱起一个小孩子,沉声说:“这些百姓何辜?”   这时候冯虎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步履有些踉跄,宛如大病了一场,他看了一眼蓝影,低声对秦王说:“是我默许了屠城,秦王若要罚的话就罚我吧。”撩起战袍就要跪下。   秦王一把托住他的胳膊,硬生生把他扶起来,低声说:“今日这桩惨事,错不在你们。你先回营里休息,这边我来善后。”又一把拦住了蓝影的肩膀,在他耳边说:“多陪陪你兄弟。”蓝影只觉得虎目一酸,喉咙里嗯了一声,揽着冯虎的肩膀大步回了军营。   秦王一面叫人收拾了冯家人的尸首,一面安抚城中百姓。叫他们安心度日,又接管了荆州城的武器粮草,并且吩咐将士每家每户分一石白米。那些百姓吓得瑟瑟发抖,并不敢开门拿米,只是守在窗口观望着。   一直忙到天快亮了,秦王才回到营帐,蓝影已经睡了,冯虎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漫天的星辰银河发出淡淡的光,那是思念逝去亲人流下的泪水。   “冯虎,”顾庭树坐在他身边,声音很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要是追究罪魁祸首的话,我想我才是凶手。我没有亲人,无所畏惧。但你们都有爱的和想要保护的人。也许我不该拉着你们做这件事。”   冯虎的脸颊被月光照耀,平平静静地,他说:“您别这么说,我没有后悔。我只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捂住自己的眼睛,声音很低:“我只是在想,连自己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说什么拯救天下。”   顾庭树沉吟着,自嘲地说:“是啊。你一定在想,我只是打着起义的旗帜,为家族复仇,你们是复仇火焰里的一把柴。或者更卑劣一点,我想要自己当皇帝,你们是我垫脚的石头。”   “我不知道。”冯虎茫然地说:“太长久地坚持做一件事,就会忘记了初衷。”他看着顾庭树:“殿下,您当初决定做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顾庭树很想了很久,像是在自问自答:“我为了……灵犀。”说完这个答案,他自己都有点不可思议,灵犀好像是久远的人了。他的世界里是金戈铁马、白骨累累。而灵犀是南国的烟雨,枕畔的一个春\梦。   顾庭树说:“灵犀是我的夫人,她小的时候假称我妹妹到学堂里读书,和你是认识的。”他想起自己少时为了那些男同学吃醋,脸上还有些发热,然后问道:“你还记得她吗?”   “我不记得了。”冯虎说。   秦王也就不再跟他谈论自己的夫人了,他不大愿意谈论起她了,因为很多事情都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但是冯虎却说:“凌帝会拿我的家人威胁我。等大军过了江,他很可能会用尊夫人的命威胁您,到时殿下如何自处呢?”   荒野远处升起了熊熊火焰,那是冯家老小的尸首在进行火葬,烧成骨灰后,才好带回京城安葬。秦王目视远方,声音低而冷:“箭在弦上,我哪还顾得了她。”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占据了北方的疆土,手下几十万兵马,数百万的黎明百姓。尤其是,冯虎的家人刚死,秦王说不出爱美人不爱江山这种话。   冯虎却猛地站了起来,他看着秦王:“如果你真的这么选择,你会后悔死的。就像我现在这样,每时每刻都在后悔,我不应该执意攻城,就像当初也不该轻易放弃她。”   秦王听得有些愣神,最后却疑惑地问:“放弃谁?”   冯虎揉了揉脸,想要结束这场谈话:“一个故人,殿下,我要告退了。”他转身迈过荒草,走向了那处火光。   灵犀平常不大出门,偶尔有一次乘坐马车,看见大街上尽是背包袱、推小车的男女,车上摆着锅碗衣柜等不值钱的东西,叮叮当当地往城外走。也有一些富人驾着马车离开,箱子柜子装了好几辆马车。灵犀看着怪有意思的,回宫后就问昭明:“最近好多人在搬家啊。”   昭明托着肚子在屋子里散步,微微扬起下巴:“搬家?”   “就是推着小车出城呀。”灵犀指手画脚的,显得很兴奋:“可是他们要搬到哪里去呢?”   昭明对于她这种毫无生活常识的话语已经习以为常了,她跟她解释说:“他们是逃难。”指着北边的方向:“叛军要打过来了。”   灵犀心里一沉,她也隐约听说了北方的事情,遂低下头不说话。昭明反而对她这种沉默很诧异,指着她的额头说:“怎么?你知道叛军头目的身份?”   灵犀细声细语地说:“我是深闺里的女子,怎么知晓外界男子的事情呢。”   昭明双手抱臂,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放屁!满朝上下都知道他的谁,不敢说出来罢了。你不傻,一猜也能猜到。”   灵犀不好再装糊涂,只得说:“哦,也许是他吧。”   昭明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过身不搭理她。   灵犀现在的身份反而很尴尬。如果她的亲人对她狠心绝情倒也罢了。但是昭明对她很不坏,太子和太子妃对她也是和和气气,其他公主皇子虽然趋炎附势,待她面子上也还过得去。   灵犀想了想,走在昭明身后拉着她的袖子,认真说道:“他是为了我才起兵的,我跟他说两句好话,说不定就退兵了呢。”   “……”昭明睁圆了眼睛看着她,差点咬着舌头:“你……你这么认为?”   灵犀狠狠地点头,握住了拳头:“他其实是一个善良仁慈脾气好的人,要不是皇上对他赶尽杀绝,他会一直做乖乖的贵公子呢。”   昭明摊开手掌,轻轻地伸展开:“他可是杀遍了大半个凌国啊,这半年里北方疆域几乎是血洗了一遍,这就是你所谓的善良、仁慈、好脾气?”   灵犀有些语塞,但是耳听为虚,她认为顾庭树还是原先的那位大哥哥,那些残忍的战事只不过是别人夸大其词罢了,而且她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难以想象其残酷惨烈。   昭明虽然没有见过战场,但是她知道权势的滋味,那是会上瘾的,尤其是对于男人而言,对权力的欲望永远没有尽头。也许顾庭树一开始起兵,只是出于因亲人离喪的愤怒、对爱人的怜爱和庇护,但是随着他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最终,他会杀光凌家的人,会成为开国皇帝,也许一开始他不是这样想的,但他必然会走到这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在火车的卧铺上码的字,头底下是车轮碾压枕木的沉重声音,外面是灰蒙蒙的夜色、城市、灯光,一个普通的夜晚   ☆、覆巢之下   凌帝开始大开杀戒。   所有和顾氏沾亲的宗族,甚至顾克天以前的学生,统统都被拉到刑场枭兽,后来哪怕是名字里带了一个顾字,也要被抓起来严刑拷打。满城人心惶惶,只好收拾东西逃命——往北边逃,因为据说北边的皇帝是不杀百姓的。   皇宫里更是暗潮汹涌,众皇族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凭凌帝的脾气,所有人大概都要跟着他殉国。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灵犀。   这一天昭明被凌帝召去议事,书房里只有凌帝、长乐和昭明。凌帝须发皆白,面容苍老,神情却坚毅狂热。他拿出两个青铜兵符,刚好放在手心上,一个雕刻着玄武,一个雕刻着朱雀。他哆嗦着把兵符放在一双儿女的手里:“这东西能调动突厥、匈奴的兵力。城破时,你们两个趁乱跑出去,去边疆召集兵马。”   凌帝少年时西征边疆,战胜后与蛮族的首领约定,他们在凌国遇难时要带兵相救,如今虽然年代久远,但他们见了兵符,定然不敢背盟败约。   昭明沉默着不说话。长乐却焦急地说:“那父皇您呢?”   凌帝目光深邃,半晌才说:“这是朕的江山,朕的家。父皇哪也不去。”眼看太子露出哀伤的神色,凌帝严厉道:“蓬山!现在不是悲切的时候,父皇若以身殉国,你要记着为皇家、为凌国复仇。”   长乐抹了一把眼泪,喏喏地收起了兵符。   凌帝想了想,又从书房的抽屉里拿出瓶药,递给了昭明:“这是给你灵犀妹妹的,你们两个关系好,你送送她。”   长乐吃惊道:“是什么?”很快醒悟过来,大声道:“父皇,你不要这样对待灵犀!”   凌帝瞪了他一眼,厉声说:“你以为朕只针对她吗?”哗啦一下拉开抽屉,只见整整齐齐的□□瓶子,叮叮当当地晃着响,他说:“这里面有朕的,也有后妃和朕的皇子公主的。朕绝不容许他们落入叛贼的手里受侮辱。”他对长乐说:“皇孙跟着你走,太子妃就留在宫里吧。”拿了一瓶毒|药给他。   长乐接了药瓶,大声哭泣起来。   “叛贼手下有一个姓蓝的,是蓝正臣的儿子。蓝家人也不必活了。”凌帝说:“不过驸马可以留着。”他看了一眼昭明:“你跟驸马一起走。”   昭明答应了一声,见凌帝没有其他吩咐,就跟长乐太子一起出去了。出门时一个太监举着书信闯进来,跪下大声说:“前线传来的信,说是叛贼已经渡过长江,距离京城不足百里……”   昭明和太子都听见了,然而什么也没有说,这座失火的大楼已经救无可救,倒塌是必然的趋势。   昭明穿过走廊,独自去西六所,路过一处池塘,她见水面上荷花开得正鲜艳,默默地欣赏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那瓶毒|药,随手扔进了池塘里。   灵犀不了解外面的战事,但她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她站在门口,望着外面匆匆而过的羽林军,她想逃出去。   昭明一身黑衣,步履缓慢地走过来,她脸色蜡黄,手里捏着手帕,朝灵犀一挥:“过来扶我。”灵犀急忙走过去托住她的胳膊,昭明的肚子很大,已经到了生产的日子。她刚从凌帝的书房走来,灵犀不难想象他们父女俩会进行怎样的对话,因此对她有一些戒备。   昭明坐在内室的椅子上,擦了擦汗,吩咐婢女准备出宫的马车。现在唯有她可以在皇宫自由进出,婢女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昭明又叫灵犀打开一卷包袱,从里面拿出宫女的衣服叫她换上。   灵犀不明白她的意图,但是心中略微一喜:“姐,你要带我出去吗?”   昭明缓缓地点头,声音很轻:“我现在只救得了你了。”伸出手指催促她:“快换上衣服。”   灵犀又是欢喜又是感动,拉着昭明的手想要去抱她,反而被昭明拍了一巴掌:“你快点!”   灵犀只得讪讪地换衣服,这边腰带刚系上,那边马车已经备妥。昭明带她坐上了马车,一路出了宫门,竟毫无阻碍。街上十分混乱,又有当街抢劫偷盗者,灵犀耳听得车外的嘶喊叫骂声音,不禁十分惶恐:“我们要去哪里呢?”   昭明脸上冷冷的:“逃命。”   灵犀哦了一声,张张嘴,半晌才说:“姐姐,庭树不会杀我,也不会杀你的。”   昭明平淡地说:“若是他知道,杀顾克天的计划是我出的呢?”   灵犀怔了一怔,然后才问:“是……是你吗?”   “那个不重要了。”昭明挥了挥手,她掀开帘子一瞧,马车已经到了西郊,远处是一个干净宽阔的宅院,门口有羽林军把守。   “你别急着为我担心,先想想你自己。”昭明说:“在顾庭树打进京城之前,父皇会杀了你泄愤。”马车停下,她在太监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又对灵犀道:“你先躲在犬戎王子这里。”   灵犀弯腰跳下车,迟迟疑疑地:“这里安全吗?”   昭明摊手:“看运气吧。”   高瑟早已经知道了外界的战况,他被困在院子里东奔西突,十分焦躁,忽然来了两位公主,他忙起身相迎,心里又很困惑。   昭明牵着灵犀的手进了屋子,旁边的宫女又提着包袱妆龛等,四处安置。   “诶诶!两位公主何意啊?”高瑟阻拦不及,提高了声音问。   “暂住。”昭明简单地回答,她在廊下看了,发现西厢的房子宽阔整洁,于是对灵犀说:“你住那个屋子,去看看吧。”灵犀果然好奇地跑了过去。   高瑟很茫然地站在院子里,感觉家里来了两个强盗,他看着昭明,客客气气地说:“请问……”   昭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塞给他:“这里有迷药,吃了能让人昏睡一整天,你把它掺在茶水里给灵犀喝。”不待高瑟反对,她一把攥住他的袖子,一直走到门外,指着马车说:“这是蒙古马,日行百里。”指着旁边的羽林军说:“这些人能护送你到边境。”从口袋里拿出纯金的牌子递给他:“这是出关的印信。”   高瑟简直都要蒙了,虽然他做梦都想离开这里,但是眼前的一切又太诡异。   昭明看了一眼天边,夕阳快铺满了天际,远处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她说:“日落之前,不要让我看见你。”   高瑟干笑一声:“我不懂。”   昭明深吸了一口气,哗地从侍卫手中抽出长剑,剑刃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么走,要么死,懂了吗?”   高瑟点头:“我懂了。”待昭明收回了长剑,他立刻转身回屋收拾东西。昭明站在他身后,悠悠地说:“灵犀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以后你跟她相处久了就知道了,要多照顾她啊。”完全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殷切嘱托。   高瑟脸颊微红,想解释说:“你一定误会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不过昭明如此地凶恶,吓得他也不敢多辩解了。   半个时辰后,一辆简朴的马车驶出都城,身边跟着几个布衣家仆,主人是一位年轻儒雅的公子,那守城的士兵慌慌忙忙的,也不及检查就放他们走了。高瑟坐在车内,眼看京城越来越远,他心里说不出的畅快。他的犬戎,他的父王母后,他的子民,还有……一个拖油瓶,高瑟看了一眼灵犀。灵犀闭着眼睛蜷缩在厚实的毯子里,面色红润,几缕秀发掠过脸颊。高瑟俯身帮她撩了一下头发,又顺便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想:既然是你姐姐硬把你塞给我的,我就勉为其难的接受吧。他心里很高兴,觉得来京城一趟真是不虚此行。   蓝正臣的几房姨太太们哭泣着,跑到了驸马府,拉着蓝贝贝的袖子道:“驸马爷,您救救老爷和少爷们吧。”   蓝贝贝正打算找太子,见了她们,心生厌恶,然而还是问:“出什么事情了?”   原来守城的将士得了凌帝命令,要把蓝家男子抓起来在城门上枭首,以报复蓝影的背叛。   蓝贝贝早就猜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这几个女人,脸上脂粉混合着污泥,她们当初联手欺负他母子两人时,大概想不到会有今天吧。蓝贝贝笑道:“这是皇帝下的命令,我有什么办法,你们有时间求我。不如赶紧买几条席子,装殓你们的丈夫儿子要紧。”说着脚步一抬,骑上马就走了。   他踏入皇宫时,看见几个太监抬着盛装打扮的妃子,强行按进一口水井,那妃子哭着叫着,咕咚一声掉了进去。蓝贝贝催马直入东宫,转过一条长路时,他看见了孤身一人前行的昭明。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她身体很弱,脚步都在摇晃。她在人前很刚强,无人时才露出这样落魄的样子。   蓝贝贝勒紧缰绳,停在她身边,伸出一只手:“来,我带你走。”   昭明挺直腰板,一瞬间浑身长满了铠甲,她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心领。”   蓝贝贝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我是你丈夫,也是你腹中胎儿的父亲。我要保护你们。”   昭明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然而语气里依然讥诮:“你我相识这么久,这是你第一次表现得比较像丈夫。”   蓝贝贝苦笑,不愿意跟她计较这个。他说:“太子说要带兵突围,我跟他一起。你扮成难民趁乱出去。我们在城外的驿站汇合,好吗?”   昭明望着远方的天空,不置可否。蓝贝贝打马要走,想了想却又回头说:“昭明,我想要你知道,我们曾经相爱过,这是我的荣幸。直到现在,我依然敬重你,喜欢你。”   昭明有些意外,于是她说:“而我刚好相反,我瞧不起你,也厌恶你。”   蓝贝贝微笑:“好吧。”催马就走:“记得我们的约定。”   太子妃吃了毒|药,浑身抽搐成一张弓,死在了长乐的怀里。长乐哭得六神无主,凄惶地在院子里走。幸而蓝贝贝来了。他一把抓住长乐的手臂,问道:“你的军队呢?”   长乐胡乱指了指后院。蓝贝贝走过去,发现了一百多名短衣打扮的侍卫,个个身体健壮,有以一敌百的本事。蓝贝贝略微满意,走进宫殿里,看了一眼太子妃的尸体,问道:“宝儿呢?”   一个婆子把皇孙抱了过来,蓝贝贝接了,然后对东宫里所有的婢女太监们说:“你们也都逃命去吧。”   那些奴才巴不得这一声,立刻跑进屋子里收拾行李。蓝贝贝朝后院的侍卫递了个眼色,轻声说:“杀无赦。”   太子和皇孙是凌家最后的血脉,他们的踪迹决不能暴露。那些侍卫们一言不发地冲进殿内,手切刀落地将那些奴仆们杀了。满屋子都是惨叫呼救的声音,鲜血打湿了窗纸,流在地板上汇成一条小河。   长乐这几日已经见惯了杀戮,见此情景,也只是麻木地看着。   傍晚的时候,秦王和冯虎率领士兵攻城。京都是一座百年老城,城门上悬挂着的玄铁牌匾,上面写着“天子脚下”四字,还是凌朝的开国皇帝手书。秦王一身黑袍战甲,西风下威风凛凛。他独自立在城下,拈了一支箭,取弓拉满,也不怎么瞄准,嗖地一下射过去。那张牌匾轰然落地,在地上激起几丈高的尘土。身后的将士山呼海啸一般欢呼起来。   城墙上站着凌国最后几位将军,身穿战甲,须发灰白,他们无力阻拦秦王的进攻,只能以身殉国。秦王对他们倒是很敬重,见这几个人挥刀自刎,他脸色颇为凝重,吩咐手下不要践踏这几位将军的尸体。   蓝影已经提前率领士兵潜入城中,把自家老小全救了出来,又与秦王里应外合,不到一个时辰,秦王的士兵就如潮水一般,涌入了凌国的都城。这也就意味着,有着四百年统治历史的凌朝,到今天彻底灭亡了。      ☆、铅做的心   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沾染着污渍,头上的皇冠歪歪斜斜,凌帝提着一把长剑,喝醉似的四处乱走,见人就砍,实际上宫里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他听见外面杀声震天,最后一群羽林军守在宫门口,宛如剥洋葱似的,被刀剑一层层切掉。   到了此刻,他反而显得很镇定。他走到了一座八宝琉璃楼。这是由西洋传教士督造的房子,通身由玻璃和精铁做成,上下两层,平日用来做唱戏的台子。凌帝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此刻正是夏天,古木参天,他站在顶楼,什么也看不见。闭上眼,他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昭明把那枚青雀印章装进香囊,挂在脖子上。她本来是想依照约定逃出城外,但是一个人沿着宫墙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很累,她扶着墙壁慢慢蹲下去,一种巨大的孤独和绝望感笼罩着她。从来不会有这种感觉,但是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可怜。   逃难的人,总有一个可去的地方,总有一个可等的人,但是她没有。她是不被爱的孤独的人。   一滴泪水落在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她愣怔了半晌,忽然改了主意,要跟随父亲殉国。昭明打定主意,猛地站起来,又觉得一阵头晕。她晃了晃,跌倒在身边一个宽厚结实的怀抱里。   昭明定了定神,视线渐渐清晰,她立刻站直了身体,仰起脸看见夕阳下一个银光闪闪的光头。   “……”昭明揉了揉眼睛。   “锦妹妹。”枯荣满身大汗,一脸油光。他背着大包袱,提着齐眉棍,焦急地握着她的手臂:“我来救你。”   昭明笑了一下:“谢谢,不过我已经打算自杀了。”   枯荣一愣,有些疑惑:“为什么?”   昭明转身往回走,在临死前保持着少有的耐心:“殉国。”   枯荣只好跟在她身边,挥舞着大拳头,想要说服她:“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   “闭嘴。”昭明厉声说:“能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吗?”   枯荣也有点怕她,但是见她凤眼微红,睫毛上还沾着泪水,又觉得很不忍,他跟着昭明一起走,又小心翼翼地说:“我刚才看见凌帝穿着太监的衣服,往南门逃走了。”   昭明一愣,大声说:“不可能!”   枯荣面露无辜的神色:“我亲眼看见的。他是我伯父,我能认错吗?”他合掌说道:“我们出家人说谎话,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昭明没有想到父亲会逃走,但是抛却女儿的身份,用旁观者的角度来讲,凌帝并不是一个刚烈坚毅的人。昭明只思索了半分钟,就掉头转了方向。   枯荣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咦,这又是干啥呀。”   “逃命啊笨蛋。”昭明没好气地说。   凌帝用短刀割掉了胡子,以布蒙面,穿着太监的衣服往宫门外跑,杀人的时候很容易,但自杀却很难,他到底还是没有勇气。   宫门外堆积了许多羽林军的尸体。顾军已经基本接管了这片区域。那些穿着黑色衣服的士兵站在宫门外,对太监和宫女一一盘查,只问有没有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人。   凌帝站在人群后面,正在踟蹰,忽然远处一阵马蹄声。三个穿着战袍的男人骑着快马赶来,当先一人格外气宇轩昂。那些士兵见了,立刻跪下:“秦王殿下!冯将军,蓝将军。”   那些宫女太监见了叛军头目,也吓得跪下来,瑟瑟发抖地称呼:“大王。”   凌帝站在原地,显得格外碍眼,他迟疑片刻,咬着牙跪在了人群里,把头伏得很低。   秦王下马走过来,问一个小将领:“找到了吗?”   那小头目跪着回禀道:“还没有,宫内很乱,逃出来的这些都是太监和宫女。”   秦王没有再说话,抬眼朝地上黑压压的人群看了一眼,他单手拿着马鞭,慢慢地在人群中走。   面对这位颠覆了整个凌国的新帝王,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则声。空气凝滞着,偶尔传来房梁被烈火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声音。房梁是贵重的楠木,这种声音和气味很熟悉,像极了那日顾府被查抄,灵犀哭着跑回来,把休书扔在他脸上时的情景。那时他还不知道灵犀怀了孩子,若是那个孩子活下来,大概现在已经可以蹒跚着扑在他怀里叫爸爸了。   厚底的虎皮靴子踩在青石路面上,发出稳重的哒哒声音。秦王有条不紊地走着,手中的马鞭有节奏地敲着靴筒,这是在军队里学的毛病,有教养的顾少爷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但他现在是叛军,是贼王。   秦王一步一步地走过那些跪爬趴着的人,站在一个身形畏缩瘦小的老太监面前。   “久违了。”秦王说:“陛下。”   凌帝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嗖地从地上跳起来,拔腿就跑。   秦王也不追,只是闲闲地身边士兵手里取来弓箭。他的箭法在军中是数一数二的,只要是目力所及,就没有能逃得出的生物。秦王一箭射在了他的腿上,然后凌帝开始在地上爬,嘴里发出尖锐的叫喊声。   秦王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弯下腰说:“怎么刚见到我就走,我可是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他松开手里的马鞭,弯成一个套子,勒住凌帝的脖子,像拖一只牲畜那样,朝宫内走。   身后的那些士兵也不去追,冯虎扬手一挥:“那这些宫女太监都抓回营帐,挨个询问。”   旁边的蓝影只是觉得困惑,搞不明白秦王和冯虎到底在找什么。秦王下令不许进皇宫,也不准杀宫里的人。但是他好想去抓几个美丽的嫔妃和公主,一起玩游戏,顺便做点羞羞的事情。   御花园里依旧姹紫嫣红,只是添了满地的鲜血和尸体。秦王把凌帝拖到一处空地上,他说:“我父亲是在这里被你斩首的?”   秦王身材高大,满身散发着嗜血的戾气。凌帝早已经被吓瘫了,被拖过来的路上,他的裤子已经湿了一大片,现在他大声地尖叫着,像一个老年妇女那样哭泣:“饶了朕吧,朕把什么都给你。”   秦王有一点失望,因为他的对手比他想象的还要孱弱不堪,这让他的复仇也显得很无力。于是他问:“那我问你,佳木公主在哪里?”   凌帝有些意外,大概没有想到这位活阎王会如此关心一个女人。他好像一瞬间碰到了秦王的弱点。他鼓足了勇气抬头看他,果然看见了这个人不加掩饰的急切和担忧。   凌帝找回了阵地,他坐在地上,声音沉稳了一些:“是那个先前嫁给你的女人?”   秦王露出了冲动和焦急的神色:“她在哪里?”   他一急,凌帝反而慢了起来:“你还记得冯虎家人的下场吗?”秦王的脸色阴沉下来,于是凌帝笑了:“佳木是叛贼头目的妻子。你觉得我会饶了她?”   秦王呆在原地,显出一些迟钝和茫然:“她死了?”   凌帝点头,很痛快地说:“死也不是善终。她是受尽了侮辱而死的,在死刑犯的牢狱里,有时候是四个男人,有时候是五个。你带兵打仗,知道长年饥|渴的男人发泄兽|欲时有多可怕。”凌帝几乎是泄愤似的盯着秦王的脸:“她之所以没有自尽,是为了等你回来接她。不过很可惜,她死在了城破前的夜里。”   凌帝只享受了几秒钟的复仇的愉悦,就被一掌拍在地上,前额骨碎裂,整个脑碎成了一滩。秦王没有轻易地饶了这具尸体,他像是疯了似的,一拳一拳地打在凌帝的身上。   其实任何一个稍微有理智的父亲,都不会对自家儿女做出那种肮脏的事情。凌帝虽然是昏君,可并不是禽兽。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报复秦王。但秦王乍听见心爱的灵犀死了,内心激痛,哪还能思考呢。   凌帝已经被打成了一滩碎肉,秦王茫然地站了起来,他满手满身的血污,踉踉跄跄地下了台阶,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心碎得要流血,眼睛却直直的,一滴泪也流不出。他只是想着:灵犀,灵犀,我来找你。   昭明和枯荣已经逃不出皇宫了,两人正在花园里东躲西藏,忽然瞧见了行尸走肉的秦王。乍看见他的战袍,他们两个都吓得窝在草丛里不敢动。转过了一道花丛,秦王露出了侧脸。   昭明恨得挺身站了起来,他化成灰她也认得!她从地上捡了一把断刀,大步走在了秦王面前。   秦王目光游移,脸上淡淡的,看见了往日的故人,他轻声问道:“昭明公主,灵犀去了哪里,怎么我找了半日也没见。”原来他神智昏迷,一直绕着花园里的树丛打转。   昭明何等聪明,马上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她瞪着秦王的脸,大声说:“她已经死了!你害死了她!”   这两句话宛如尖刀,生生挖去秦王心上的肉。他吐了一口血,头脑慢慢清醒过来,然而身子却慢慢地委顿在地上。像一个抽调了关节的木偶,他脸色灰败,眼神也是死的。他看着昭明,声音很轻:“你快逃走吧。”   昭明见他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顿了一下,但是她很快问道:“我父皇呢?”   “被我杀了。”秦王语气轻轻的。   昭明大怒,握紧了刀柄,大声说:“我杀了你!”挥着刀朝他劈头盖脸地砍过来。然而秦王却一动不动的坐着,他很乐意死,如果世界上没有了灵犀,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枯荣悄无声息地靠近,拦腰把昭明抱住了。他力气很大,下手却很温柔,夺了她的刀,他牢牢地抓住她的手。昭明恨得乱踢乱咬,大声道:“他杀了我父皇!他杀了皇帝!”嗡嗡隆隆的声音在枯荣的耳朵边回答。他只好说:“我知道,我听见了。”   “那你还拦我!”昭明一双眼睛快要瞪出血了。   枯荣面色如佛像,语气也是平和的:“但是,皇帝杀了我全家人。我不能报仇,这位年轻的居士帮了我。我很感激他。”   昭明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枯荣出家的原因。她又是失望又是愤怒,挣开了他道:“滚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正在拉扯的时候,忽然外面一阵窸窸窣窣踩踏草地的声音,是蓝影听见了宫内的动静,带着士兵来探视。他瞧见了一个穿宫装的大肚子女人和一个光头和尚,两人手里拿着刀。而秦王坐在地上,似是受了重伤。   蓝影当机立断:“来呀,把这两个人拿下。”   “放他们走。”秦王声音很低,然而他的命令是有绝对效力的。   蓝影有些诧异,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这个男人跟秦王有一样的相貌身形,但又不是秦王,秦王永远有一股傲气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但这个男人脆弱消沉,连三岁的孩子都能轻易把他击倒。   枯荣和尚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昭明的脖颈上的动脉,把她掐晕了,然后横抱起来,他朝众士兵和秦王微微点头示意:“多谢多谢。”背着灰布包袱,潇洒豪迈地走出了皇宫。   蓝影蹲在秦王身边,有些关切,又有些害怕:“您怎么了?”他想象不出秦王会被什么样的人重创成这个样子。他调拨了几千名士兵搜寻皇宫,并且保护秦王。   当天夜里,顾军彻底控制了京城。士兵们接收了守城的关隘,以及京城各处的办事衙门。所有人严阵以待,等秦王的进一步命令。造反的事情不常有,像这种一口气打到皇宫的更是百年不遇,大家一时间都很茫然。   皇宫内,一群士兵举着火把,雕像似的站在原地。蓝影盘腿坐在秦王身边,嘴巴都要说破了,也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冯虎被一群士兵簇拥着,快步走了过来,急匆匆地说道:“有几个藩王临时拼凑了一支军队,打着诛杀反贼的旗号,快打过来了,殿下觉得……”他看见地上的情景,有些发愣:“怎么回事。”   蓝影一拍大腿:“咱们老大被人下蛊,魔怔了。”   “别胡说八道!”冯虎皱眉,凑到秦王身边,认真看了一会儿,确认他并没有受重伤,然而眼神却是散的,冯虎在他耳边,慢慢说:“尸体还没找到,人不一定死了。但是敌军就在城外,殿下要坐以待毙吗?”   秦王这才垂下眼皮,半晌才吸了一口冷气,他直直地站了起来,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众人,开口道:“集结三千人马,我带人迎敌。”他看向蓝影:“明天一早,把文武百官召到文华殿内,叫你父亲出面安抚。”然后又对冯虎说:“你办事细心。继续找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很艰难地说了后半句,带着副官大步离开了。   冯虎站在原地,脸色也是一片阴郁。他审问了那些宫女太监,几乎众口一词:佳木公主已经被赐死了。他却不信,这世上,他唯一想要关爱保护的人,就只有灵犀了。上天不应该对他如此残忍。   蓝影保持着一贯的茫然和愤怒,他上蹿下跳地说:“你们俩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混蛋,大家还是不是好兄弟呀。”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万字了。政治斗争这一篇章虽然不如前十万字轻松甜蜜,但是每个角色都在成长,有了大人的样子,挺好。接下来何大嫂子可以出来了。(*^__^*) 嘻嘻……   ☆、  人间仙境   高瑟没有想到,这位中原的小公主,是会咬人的。   从都城往西南方向走,前几天有迷药的作用,灵犀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倒也老实,后来迷药用完,灵犀清醒过来,看着外面奇异的树木和沙土,还有些好奇和兴奋。但是高瑟跟她说:“你姐姐把你送给我了。咱们回犬戎族过日子。”   灵犀说:“呸!”撩起裙子往车外蹦。   外面那些侍卫是昭明公主的家奴,对她的命令绝对遵从。眼看灵犀要跑,他们很利索地拿绳子把她捆了起来,丢进马车里。   高瑟讪讪的,感觉有点趁人之危,他好言好语地说:“此地距离京城几千里,你一个人是回不去的。”他把昭明说的那些话又复述了一遍,然后灵犀的眼睛里渐渐的升起了水雾。   高瑟慌了手脚,抬起袖子给她擦眼泪,又说:“以后呢,犬戎族就是你的家了。”   昭明的欺骗、顾庭树的远离,灵犀说不清楚哪一件更让她伤心,她背着手,两只脚并在一起,面颊通红,泪水和汗水涔涔落下来。她抽抽搭搭地说:“大骗子,我恨死她了。”   高瑟耐心地给她擦脸,气息慢慢吐在她脸上:“冷静一点。我听说,皇宫里的人多数都死了,你姐姐大概是为了救你吧。”   灵犀吸着鼻涕,很紧张地问:“她呢?”   高瑟支吾道:“听说是殉国了……哎呀,只是听说,你不要哭啊。”他的袖子都被沾得湿淋淋的,很温柔地劝了很长时间,灵犀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轻声说:“我要回去。”   高瑟很为难:“若是别的,一万个要求我也应了,唯独这个不行。”他指了指外面:“这些人说是护送,其实是监视。不到犬戎,他们是不肯罢休的。另外,你大概不知道中原的局势。你们国家有新皇帝了。你回去后就不再是公主,而是旧朝皇族的余孽,要被杀头的。”   灵犀有些意外:“他做皇帝了?”   高瑟以为她怕了,连连点头:“是啊,新皇帝是个狠角色呢。”说到这里,他也有些发愁。新皇帝的父亲就很霸道,做大将军的时候把犬戎族打得落花流水。新皇帝的厉害就更不必说了。高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跟他打交道。   灵犀低头想了想,忽然叹了口气:“我的手麻了。”   高瑟见她被绳子捆成得可怜,忙动手给她解开了,又说:“你乖乖的,不要乱跑。”把绳子揉成一团扔在角落里。灵犀嗖地一下就窜了出去。   侍卫这一次把她抓回来后,对高瑟说:“王子,劳烦你多看着公主,不然佳木公主跑了,我们只好依照昭明公主的命令,杀了您。”脸上冷冷的,不是开玩笑。   高瑟干笑了一下:“我明白。”唰地把车帘拉上,愤怒地对灵犀说:“我都说了你不能跑,你会连累我的!”   灵犀图穷匕首见,大声说:“你哪怕现在去死呢。”   虽然是气话,但高瑟听了,心里无端地凉了一下,他别转过脸,不打算理她。她是个没有情意的女人,高瑟想,我应该离她远远的。   晚上大家原地休息的时候,灵犀身上的绳索暂时解了,她张嘴就把身边的侍卫手掌咬了一道口子。那侍卫身经百战,倒也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给她盛了一碗杂粮粥。晚上在马车上睡觉。灵犀大声说:“滚出去,我不跟别人睡一起。”   高瑟见她如此蛮横,就一点也不客气地说:“我是王子!”   灵犀手脚都被捆着,只好把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大眼睛里露出怨毒的光,她说:“放我回去!放我回去!”额头上青筋突出,显然是急得狠了。   高瑟披着毡布,倚在角落里打瞌睡。他想,从树林里抓回来的野猫,一开始发疯,时间久了也就温顺了。他正睡得迷糊,忽然嘭地一声。灵犀趴在地上,额角伤口咕咕地冒血。   高瑟扑过去抱着她,一只手按住额头,大声对侍卫喊道:“快去拿药。”   旷野里条件艰苦,高瑟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条包住伤口,又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你要是真的想走,等这些士兵走了,我悄悄送你回去,好吗?”   灵犀脸色苍白,朦胧着一双眼睛:“真的吗?”   高瑟温柔地点点头。灵犀这才闭上眼睛,歪着脸趴在枕头上。   高瑟抱着膝盖坐在她旁边,车帘挑起,可以看见星空和月亮,他沉吟了片刻,才说:“中原有你牵挂的人,是不是?”   灵犀嗯了一声,头上很疼,她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是……一个男人?”高瑟问。   灵犀没搭理他,然而少女的脸颊上显出温柔的光。她和顾庭树很久没有见面了,也不知道她的庭树哥哥是高了还是胖了。   高瑟见她这样,也就不再问了。   然后灵犀又消停了一段时间,道旁的树木变得宽阔茂盛,路边也有了村庄,房子是用棕榈木建造的,村民也生的矮小黑瘦,所幸说的还是汉话。一行人早就疲惫不堪,寻了个庄子住下。那庄主是从北方逃难过来,靠几亩芭蕉园发了财,为人很热情好客。他把灵犀一人请到正堂里坐下,一面吩咐下人准备饭菜,一面又对高瑟说:“公子从北方来,可知北方局势吗?”   高瑟很谨慎地喝了一口茶:“不知。”他看了一眼灵犀,灵犀半闭着眼睛,很疲倦。高瑟只好继续说:“我和夫人一路逃难,无暇打听。”   庄主拂须,做了然的姿态,又说:“现在国家不打仗了,新皇帝又免了三年的税赋,普天同庆,老夫也打算带着妻女回北方老家。两位小夫妇还要往南走吗?”   高瑟嗯了一声,身后站了整整齐齐三排羽林军扮的家奴,他说:“我家就在南边。”   庄主哎呦了一声:“再往南走,可就出了国界了。”   高瑟满头大汗:“嗯,嗯。”又急忙转换了话题:“新皇帝是谁呀?”   庄主饮了一口茶,就把新皇帝的事迹如说书一般讲了出来:出身将门,聪慧英勇,十几岁从军,蒙凌帝赐婚,后父亲被诬陷而死,他独自北逃,率领旧部扫平江南江北,杀了凌氏一族,定都洛阳,定国号为秦,年号羲和,人称和帝。   高瑟和灵犀都听呆了。   高瑟看了看她,又看着庄主,问道:“老先生您是说,这位新皇帝娶过旧朝的公主,公主叫什么?”   “不知道。”庄主道:“据说那公主生得丑陋,很不受喜爱。新皇不准旁人提起。”   高瑟满心狐疑,没有说话,灵犀忽然问道:“他杀了凌帝一家吗?”   “难道还要等他们卷土重来吗?”庄主觉得这个女人的问题很愚蠢,挥舞着手臂说:“城破那天,皇宫里的人几乎死绝了,后来有人放了一把火,大火直烧了三天。整个皇宫都化作灰烬了。”   灵犀有些精神恍惚,她推说身体不舒服,早早地回房间休息,到晚上的时候,高瑟也推门进来了。为了防止灵犀尖叫或者乱咬,高瑟马上开口说:“我睡地板,我绝对不碰你。”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棉被,铺在房间的角落里,他脱了外衣躺下,歇了一会儿,才觉得房间里过分安静。   “公主?”高瑟疑惑地看着她:“你在哭吗?”   灵犀坐在窗前,手里握着手帕,轻轻地抽泣。   高瑟不能袖手旁观,只好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身边,轻声细语地说:“新皇帝是你的丈夫,对吗?”“你是在为亲人伤心吗?”“真是让人尴尬的处境呢。一面是灭族之仇,一面又是挚爱的男人。”   灵犀捂着眼睛,有些虚弱地说:“我父亲杀了他父亲,他要报仇,也是情理之中。”她以前觉得凌帝残忍,但现在觉得顾庭树也并不仁慈。凌家人的死活跟她没有太大关系,但她不能接受昭明的死,尤其还是死在顾庭树的手里。   “我前几日还想,回了中原要找姐姐报仇,”灵犀想着昭明训斥她的样子,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怎么会死呢?她是无所不能的女人啊。”   高瑟点点头,深有同感:“昭明公主刚毅果断,十个男人也比不上她。她把你托付给我,自己却死在战乱中,她待你是真好啊。”   灵犀听了他这番话更是悲从中来,哭得抽抽噎噎的,心里只觉得对昭明不住。虽然两人相处时,都是昭明欺负她,但在紧要关头,昭明是绝不让她吃亏的。灵犀伤心了许久,怔怔地说:“他杀了昭明,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他了。”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穷尽她的想象力,她也不知道现在的顾庭树是什么样子。带兵造反已经很不得了,现在居然居然还灭了皇族,烧了皇宫,当了新皇帝!   高瑟心里很高兴:“最好一辈子不要见。”他嘴上却很温和地说:“别说气话了。”扳着灵犀的肩膀:“你先到我家里住几天。等情绪和缓了,我再陪你北上找他,好吗?”   灵犀仰着湿漉漉的脸,她这段时间大脑不太清醒,一半是因为迷药吃太多,一半是因为在马车里拘束太久。她轻声说:“你家是什么样子的?”   高瑟得意地笑:“人间仙境。”   灵犀点点头:“那我去看看。”皇宫和顾府,都是让人伤心的地方。灵犀不愿意留在中原了。   他们告别了庄主,又往南走,几天后,越过边境线,走向茫茫的原始丛林。那几十名羽林军满身风尘,一脸沧桑,他们朝灵犀跪下磕了头,原路返回,尽管那里已经没有他们要效忠的人了。   灵犀站在一簇茂盛的扶桑花下,满眼都是树叶藤蔓,眼前根本看不见路,她好奇地摸着嫣红的花瓣,随手一翻,花底一条筷子长的青虫,身子一缩一缩地往她的手心里钻。   灵犀尖叫了一声,撒腿就跑,被高瑟硬生生拽了回来:“不咬人的,只是一条小虫子。”   灵犀定了定神,她以前在冷宫里,也是见识过各类虫蚁的。她皱着眉头说:“这虫子也忒大了。”   高瑟笑着拉她的袖子,一步一步地往树林里走,然后说:“这边雨水充足,植物生的比别处茂盛。十月份你们中原百草凋零,但这里仍然是夏天。”   灵犀推算了一下,果然中原已经是深秋了,她也觉得很稀奇。地上簌簌地爬过青蛇毒虫,灵犀虽然有些害怕,但也不会大喊大叫了。她对于高瑟的“人间仙境”一样的家园,还是充满期待的。   这林子生在丘陵上,非常宽广茂密,且林内毒蛇猛兽丛生,一般人是很难穿过去的。他们两个只在丛林外围走了一会儿,灵犀已经要崩溃了。因为一个拳头大的蜘蛛掉在她的头发上。   高瑟用小树枝把蜘蛛夹下来,送它到别处。然后摘了几片树叶放在地上,请灵犀坐下:“我的族人很快就来。到时候你可以坐轿子。”灵犀听了,心里稍觉安慰。在碧绿色的树叶映照下,她认真地看了高瑟一眼。发现高瑟肤色微黄,眉骨略高,眼睛乌黑,是个异族人,然而从汉人的角度来看,也是个美男子。灵犀说:“你的族人也像你这么好看吗?”   高瑟一怔,脸颊慢慢红了,他低下头支吾道:“我不好看。我的族人是威武强壮的男子和妩媚动人的女子。”   高瑟身形高瘦,形容有些腼腆,的确跟威武强壮不沾边,灵犀笑着安慰他几句。忽然树林里一阵呼哨声音,夹杂着哗啦啦的脚步声,高瑟一喜:“来了。”   灵犀忙站起来,用手沾露水整理了头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忽然一阵腥味传来,她抬起头,陡然看见一个黑紫色的人形怪物站在她面前。怪物腰间围着灰色兽皮,身形略矮,四肢健壮,胸前垂着两条茄子一样的肉团。   “妈妈。”高瑟欢呼起来,抱着那人的肩膀,唧唧咕咕地说了一堆话,然后他对灵犀说:“快来见见我的父母。”   这女人是高瑟的母亲涂山氏,过了一会儿,犬戎王也提着弓箭来了,他跟妻子形貌差不多,唯独胸前的肌肉没有下垂。夫妇两个一起用古怪的眼睛打量灵犀。   灵犀也有些发愣,困惑地看着这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政治斗争结束,接下来是灵犀的域外生活和顾庭树的宫廷生活   ☆、柳暗花明      在短短半个时辰里,灵犀所见到的奶,比她前半生所见加起来还要多。犬戎族的大姑娘小伙子 ,挺着油汪汪的胸脯,以兽皮做裙,举着白色长箭,呜呜哇哇地绕着灵犀起舞。灵犀脸颊涨得通红,眼睛简直没处搁,只好看向高瑟。   高瑟说:“他们很喜欢你呢。”   犬戎王头上戴着羽毛冠,显得比别人略高一等,他会说汉语,他拉着灵犀的手:“贵国的国王还好吗?”   灵犀盯着他黧黑的脸,支吾着说:“还好。”想把手抽出来,但犬戎王的力气很大,她正郁闷着,涂山氏也走过来,摸了摸灵犀的头发,又托着灵犀的下巴,仔细看她的牙齿。   灵犀又急又气,转过脸想去找高瑟。她发现高瑟也脱去了中原的衣服,浑身只穿了兽皮裙,盘腿坐在沼泽旁边。十几个年轻的姑娘围拢着他,在他身上涂抹黑泥。高瑟端坐在地上,十分严肃。   灵犀想: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我要回家!   高瑟好不容易才把她拐来,自然不会放她走。他柔声说:“我们族虽然穷苦了点,但住的地方特别美。”   灵犀已经不对他抱希望了,只敷衍地哦了一声,然后说:“轿子呢?”   高瑟拍拍手。有两个黑皮壮实的人走来,蹲在灵犀面前。灵犀怔怔地看高瑟,高瑟也笑嘻嘻地朝她点头。灵犀心想:这什么玩意儿。她很礼貌地说:“我初来贵宝地,不知道你们族里的习俗。”   这时候犬戎王和涂山氏已经率先走了,他们分别坐在两个矮壮男人的肩膀上,手臂下垂,竟然坐的很稳当。但灵犀是绝不肯坐在陌生男子身上的。她选择步行,高瑟陪在她身边,身后跟了一群大姑娘。   大姑娘们头发乌黑发亮,胸脯饱满结实,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青春可爱。灵犀窘迫地低头行走,又暗暗打量大姑娘们的胸脯,很想伸手摸一把,又怕挨巴掌。高瑟身处众女子中央,谈笑风生,十分从容。他叽叽呱呱地说了许多,大概在讲中原的见闻,引得众人哇哇乱叫,还有当场翻筋斗捶胸脯的。   灵犀心想: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走路吗?   这一支队伍约有一千人,除了犬戎王的家眷外,还有几百名士兵。士兵们形貌异常,皮肤宛如鳞甲,刀枪不入,遇水漂浮,百毒不侵。灵犀暗地里瞧了,心想怪不得他们武器如此落后,战场上却能与顾克天僵持半年有余,原来是自带种族天赋。休息的时候,高瑟跟她解释说,这些人并非天生如此,他们自幼年时就浸泡药水,每日承受鞭打,皮肤溃烂结疤,又溃烂,周而复始,就结成鳞甲,唤作藤甲兵。灵犀听了叹气:“真是造孽。”   高瑟听了她的话,并不生气,反而很伤感:“其实谁也不愿意打仗的,我们的土地被中原人霸占,经常吃不饱。你们打仗是为了宣扬国威,我们只是为了活命。”   灵犀听了,一时间无话可说。   那边沼泽旁边已经升起了篝火,不一会儿大姑娘捧了三个烤玉米过来,笑嘻嘻地递给灵犀和高瑟,又直勾勾地看着灵犀。   灵犀道了谢,察觉她的目光异样,于是微笑道:“有事吗?”   大姑娘伸手到她怀里,要扯开她淡黄色的纱裙缔带,灵犀一怔,捂着衣服跑开了,又十分地愤怒。高瑟哈哈大笑,跟大姑娘解释了几句,然后才招呼灵犀过来:“人家想让你入乡随俗呢。”   “我不要入乡随俗!”灵犀大声说。虽然她已经热得汗流浃背了。   他们在丛林里走了十天,天气炎热,树木茂盛,灵犀从一开始的好奇,到烦躁、厌倦到愤怒绝望,她想要洗澡,在平常这种事情不足以困扰到她,但是在潮湿的热带雨林里,这位小公主穿着上等的丝绸长裙,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浑身落满了动物的粪便。她快要崩溃了:“我要离开这里!”   但是她无法单独离开,丛林里多的是毒蛇猛兽。她亲眼看见有人误踏进沼泽,再抬脚出来时,膝盖以下已经是森森白骨。高瑟本来还耐心地劝她,后来见她暴躁易怒,有精神失常的征兆,也就不敢招惹她了。到第二十天的时候,灵犀渐渐地沉静下来,除了那双灵活温柔的眼睛,她浑身脏脏不堪,和犬戎人差不多。她也不再嚷着洗澡,不清理自己,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赶路,她不再视自己为人,而是丛林里的一部分,一片羽毛,一只松鼠。   大概一个月后,他们走出了丛林,当时是傍晚,灵犀正低头摆弄一只埙,旁边一个垂着麻花辫的男孩轻声唱歌,忽然眼前一白,高瑟提高了音量:“到家了。”   灵犀睁开朦胧的眼睛,只见夕阳下一片波光粼粼,白色的海浪翻着泡沫,发出温柔的哗啦哗啦的声音。沙滩干燥而温暖,残留着几只透明的螃蟹和柔软的水母。   男孩还在唱着轻快的歌,其他人已经欢呼着奔向了大海。灵犀张着嘴巴看了半晌,两只海鸟翩然落下,在她脚下啄食,她回过神来,听见高瑟正朝她喊:“傻子,快过来。”   灵犀胆怯地朝沙滩上走了几步,她的靴子早已经千疮百孔,沙子簌簌地漏进去,磨得脚踝刺痛。她把鞋子脱了,穿着罗袜摇摇晃晃地跑过去。她很矜持地掬起一把水,洗了洗手背,笑着说:“这个地方很美。”   高瑟很得意,正要说话时,发现他的族人已经开始脱衣服泡澡了,他忙扳过灵犀的肩膀:“我带你去别处。”   灵犀眼角余光扫到,虽然见惯了犬戎族的豪放作风,但脸颊还是红了。两人走远后,灵犀才说:“不爱穿衣服的习惯,可以改改了。”   “他们几百年来都是这样。”高瑟辩解道:“我们很穷的,没有衣服穿。”   “……好吧。”灵犀无奈。   距离海边几百米远处,是一大片木头搭建的小破房子,灵犀发现木头架子上搭了很多粗布做成的帆,地上摊放着晒干的果子。此地气候温暖,物产丰富,也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样穷困。高瑟把她领到一个乱石滩处,灵犀闻到一股硫磺的气味,把手伸到水里一探,惊喜道:“竟然有温泉,好地方,好地方。”   当天晚上,沙滩上跳起了草裙舞,灵犀沐浴过后,换上了一套粗布做的衣服。本地有麻,原是可以制作布料的,不过他们只用布做船帆。灵犀作为远方来的贵客,端坐在众人中间。她抬起手,像解放西伯来人的摩西似的,用清晰温柔的声音说:“你们要学会穿衣服,衣服会使你们懂得羞耻心,使你们同树林里的野兽区别。”   旁边的高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给她充当翻译。众人听完贵客的话,面面相觑,然后笑嘻嘻地跑去跳舞了。   “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吗?”灵犀百思不得其解。   “字面上的意思,我已经翻译过了。”高瑟微笑着,经过几日奔波,他的肌肤显出暴晒后的铜色,篝火在他眸子里跳跃,在呜呜啦啦的欢呼声下,他轻声说:“你是不是在想,这个部落愚昧落后,我一定要拯救他们。”他微笑了一下:“我刚从中原回来的时候,见自己家人的行为举止如同野兽,我的心情比你更急切。结果努力了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变过。”   高瑟跟她讲,他幼年时被带到中原游历学习,过了十年才回来。他努力教族人学习礼仪,织布耕种,几年后,学堂的房子被拆了做羊圈,粮食的种子喂了鱼苗。他们更愿意去水里抓鱼,山上打猎。而他心灰意冷之后,恰好犬戎被凌国打败,他自己去凌国做了人质。   “跟这里相比,我更崇尚中原文化。”高瑟说:“但我身为王子,又不能弃他们而去。因此常常觉得很为难。”   “跟你相反,我不喜欢中原。”灵犀说:“虽然这个地方很……奇怪,但我觉得挺可爱的。”   当天晚上高瑟把她送到新盖的小木屋里,屋内整洁干净,床褥是粗布包裹的芦苇絮,她睡了一觉后,只觉周身舒畅,第二天去海边看了日出,看着海面上碧波万顷,她想:“这样好的景色,若是他能看到就好了。”   当日秦王带兵占领了京城,他既没有屠杀皇族,也没有抢掠国库。几万名士兵只专心找一位公主。已经到了把京城挖地三尺的地步,却始终找不到灵犀。那些逃难的宫女太监们唯唯诺诺的,只是说:“凌帝已经把佳木公主赐死了。”偏又找不到尸体。   秦王整日沉着脸不说话,冯虎提着一口宝剑在街上来往穿梭,心情也是一样地沉痛。唯独蓝影,总是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他想,秦王着急找他媳妇儿,老虎跟着凑什么热闹呢。唉,两个人整天板着脸,好无聊。   他奉命看守皇宫,这一天正跟部下玩斗蛐蛐,忽然小兵来禀报:“将军,外面有个尼姑求见。”   蓝影头也不抬:“不见,随便给几两银子打发就是了,本将军的面是一般人能见的吗?”   小兵仰着脸:“是个年轻的尼姑。”   蓝影略抬头:“长得怎么样?”   小兵捂嘴一笑:“反正,我活了二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蓝影哎呦了一声,抢先跑了出去。   宫门口果然站在一位穿破旧衣服的女尼,头发被木钗挽起,眉眼低垂,脸上沾染着尘土,然而姿容清雅,宛如出水芙蓉。蓝影阅女无数,没见过这种款式的,当即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整理了衣服,然后才走上去:“女师父远来,有何见教哪?”   何幽楠合掌行礼,声音低低的:“贫尼来见一位故人。”   蓝影只顾看她的脸,色眯眯地着说:“我这军营里都是大老爷儿们,不知女师父找的是哪一位。”   何幽楠头更低了:“他叫顾庭树。”   这话一出,四周立刻静了下来,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她。   蓝影又认真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您是秦王殿下的夫人!哎呦!可算找着了。”蓝影几乎是跳着跑了出去:“备马,哦不,备车。到亲王殿下的住处。”他转过脸对着何幽楠,态度却恭敬了起来,又郑重地行了礼:“我不知是夫人大驾,冒犯了。”心里又想,秦王殿下的夫人果然美貌,怪不得殿下如此牵肠挂肚呢。   何幽楠微微一笑,低着头不说话。   秦王住在顾府旧宅,房子以前被烧毁,如今虽然修葺一新,却毕竟不是原先的房子。他正对着灵犀房间里的水仙花发呆,忽然一个小兵闯进来,大声喊道:“殿下!殿下!夫人找到了。”   秦王一惊,慌慌张张地奔了出去。他其实心里总有预感,觉得灵犀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但他还存着侥幸,以为她会忽然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   蓝影领着何幽楠进来,他朝秦王一拱手:“殿下。”他看秦王脸上并无半点喜色,不禁愣了一下:“她不是夫人吗?”转过身冷下脸:“把这个冒充公主的尼姑拉出去打死。”   秦王走下台阶,握住何幽楠的手,上下看了看,轻声说:“你来了。”   何幽楠本来清清静静地站着,听见他这句话,只觉心中一酸,这几年来所受的苦楚凄凉,都化成了泪水,她低着头,不一会儿地面上湿了一小滩,袖子衣襟上也沾了许多泪水。   蓝影挠头,搞不清楚这人的身份,他正要上前询问,秦王微微扬了扬下巴,蓝影会意,率领士兵一起出去了。   秦王拉着她的手腕进了屋子,递给她一方手帕,又给她端了一杯半温的普洱茶。何幽楠哗啦一下打翻了茶碗,抱住秦王的腰,哭得肩膀微微抖动。木钗松动,头发松松散散地披散下来。   秦王微笑道:“怎么跟个小孩似的,一见面就哭。”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这几年过得很苦吧。”   何幽楠一向高傲,她也觉得此时有些失态了,慢慢地收了泪,这才仰起脸看了顾庭树一眼,发现曾经的翩翩少年已经长成了温厚成熟的男人。她有些发愣,半晌才说:“你长大了。”   秦王弯腰注视着她的眼睛,温和地说:“姐姐却依旧青春美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岁月!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枯荣带着昭明公主离开皇宫后,她起初还拼命地挣扎撕扯,要杀了顾庭树,要寻找父母的遗体,然而渐渐地,她脸色发青,汗珠宛如蚕豆似的掉落下来。   枯荣攥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嘴里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公主……”他觉得触手一片湿滑,诧异地看了昭明一眼。   “诶,你怎么了?为什么出汗,很热吗?”枯荣抬起蒲扇大的手掌给她扇风。   昭明摇摇晃晃的,咬牙道:“我要生了。”   枯荣愣了一秒钟,声音陡然提高:“那怎么办!”搓了搓手,环顾四周,零散破败的街道上,唯有两三个乞丐在垃圾堆里觅食。“我……我……”枯荣摸了摸脑袋,最后把昭明横抱起来,大声说:“我带你找接生婆。”   昭明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她心想:傻子,兵荒马乱的哪来的接生婆。身体疼痛的像是要撕裂开了,然而心中的痛楚并未消减。国破山河在,亲人各离喪。父母被杀,妹妹又流落异乡。她一会儿想到了死,一会儿又想去收敛父母的尸骨,想把妹妹接回来。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她死也不能瞑目。   枯荣找到一处废弃的药店,把她放到后院的长椅上。他又去街上找了个婆婆接生。那婆婆本是不肯的,他伸开五指抓住老人的衣领,提起来一尺多高,于是这人乖乖地就来了。   地上准备了热水毛巾和烫过的剪刀,产婆脱昭明衣服的时候,她猛地睁开了眼睛,首先看见了一个枯瘦干瘪的女人,然后看见一个浑圆高大的和尚。两个人嘁嘁喳喳地跟她说话,大概是说要放轻松,深呼吸之类的。枯荣还拿了参片放在她的舌底,很担忧地握着她的手:“妹妹,不要怕。”   昭明慢慢地曲起双腿,下半截身子凉飕飕的。在这种时候,她也顾不得羞耻了。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等我好了,先杀这个大和尚,再杀那个老女人。   她身体强壮,怀孕时又经常奔走活动,因此生产竟然十分顺利。不到半个时辰,一个脏兮兮的小肉团就出生了。产婆剪了脐带,用湿毛巾擦了擦婴儿,笑着说:“恭喜夫人,是一位千金。”   枯荣高兴得好像这是自己的孩子似的,他搓着手一直往襁褓里面瞅,很想抱又怕弄伤了她。   “好可爱。”枯荣终于接过了襁褓,屏住呼吸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捧到昭明床边,轻声说:“你看一眼。”   昭明一点也不想看,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半晌才说:“我手上有戒指,你摘下来送给产婆。”   枯荣诶了一声,抬起她细细的手指,愣了片刻,才摘掉戒指出去,那产婆却已经逃走了。他有些讪讪地进来,咕哝道:“跑什么呀,我又不是坏人。”   他看着屋子里的产妇和婴儿,有点茫然。   昭明倒是比他更有主意,她从床上坐起来,随便披了一件衣裳,然后说:“到厨房看有饭没,我要吃一碗汤面。再给她找点羊奶。”眼睛随便瞄了旁边放孩子的小竹筐。   枯荣哦了一声,呆呆地跑到厨房,幸亏这家人逃得急,米面干菜都没有带,他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待锅里的水烧开,他往里加了一把挂面,又切了小葱、鸡肉条、菠菜,最后起锅时,又打进去两个鸡蛋,满满地盛了一碗,枯荣端到昭明的面前。   “有点烫。”枯荣说完,垂首站在她旁边,无意识地成为一个特大号的丫鬟。   昭明挥着筷子,尽管饿的狠了,依旧保持着皇家公主的风范。她把空碗递给枯荣,然后说:“茶。”   枯荣掉头去厨房烧热水沏茶。   小婴儿呼呼睡了半天,醒来后懵懵懂懂,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又拉了一泡屎在尿布上,整个房间的气味很别致。昭明掩着口鼻,不悦地说:“抱到隔壁。”   枯荣正哼着小调给婴儿擦屁股,他有些为难地说:“就这一间房子干净点,隔壁房间又脏又冷的,小宝宝哪能住呢。”把尿布清理干净,他把婴儿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那婴儿只是哼哼唧唧地哭。   昭明忍不住开口道:“她饿了,你别乱晃。”顿了顿,才说:“拿来我抱。”她把婴儿接到怀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女儿的面,粉红莹润的一张脸,像是一颗小水滴。昭明呆呆地看着,半晌才微微笑了一下。   她生的很美,但几乎从来不笑,冰山似的美人,忽然笑了这一下,大有春风十里般的美丽。她伸出纤细食指摸了摸婴儿的嘴唇,那孩子止住了哭声,吐出一截小舌尖。   昭明解开衣裳上的盘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她略抬起头,淡淡地说:“你打算一直看着?”   枯荣很迟钝地嗯了一声,然后才猛然醒悟,他跳了起来,一张脸连带耳根和头皮都涨得通红:“我……我出去。”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秦王的军队并没有扰民,在京城待了一个多月后,忽然放了一把火,把整个皇宫烧个干干净净,那几天京城上空烟雾缭绕,三天后大火才消,秦王留了军队守城,自己率兵一路北上。北方才是他的势力中心,秦王定都洛阳,设了封禅台称帝,年号羲和。   这期间昭明在屋子里坐月子,枯荣虽然是男子,然而心思温柔,手法细腻,把昭明伺候得宛如皇后,这天一大早炖了小母鸡,到中午的时候才揭开锅盖,连汤带肉地盛了一碗,送到昭明身边,然后把婴儿抱过来:“囡囡,来。”那女孩儿吃饱了奶,脑袋一歪一歪地想睡觉。   枯荣把囡囡横抱着,坐在床边,温声细语地说:“大军已经撤了,你我也不必再躲藏。我在西郊有一处宅子,虽然小了点,还可以容身。”   昭明用手指捏着调羹,指甲上的蔻丹已经淡了,露出残次不齐的迹象,她吃了一小块鸡腿肉,咽尽口中食物,然后才说:“为什么撤军?是不是太子的军队打过来了?”   枯荣心想,人家不稀罕这破地方呗。他嘴上却说:“嗯……也许是吧。”顿了顿又转移话题:“对啦你晚上要不要看戏,街上搭了戏台子庆祝新皇登基呢。”   昭明心下一冷:“你说什么?”   枯荣自觉失语,嘀咕道:“街上唱戏呢。”   昭明把饭碗放下,抬腿下了床,光着脚跑出去。她只穿了一身亵衣,秋风袭来,吹得她浑身一紧,她跑到门外,只见满大街张灯结彩,百姓奔走欢呼,口称:“咱们大秦国的皇帝。”   改朝换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凌国的长公主披散着头发站在冷风里,她现在一无所有了。   枯荣拿着半旧的棉袄走出来,披在昭明的肩膀上,轻声说:“怪冷的,咱回去吧。”摇了摇她的肩膀,半晌不见她动。枯荣恐她冻坏了,只好把她拦腰抱起来,放到暖暖的卧室里,又用粗糙温暖的手掌搓了搓她的脚,傻乎乎地说:“好冷呀。”   他把剩下的半碗饭端起来,呼噜呼噜地吃完,去厨房收拾了一下,又沏了一壶竹叶青,端到房间里。   昭明坐在床边,披着红色缎面棉袄,头发披散在手背上,面颊白里发青,眼睫毛长,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她的相貌有些中性,没有女人的娇媚柔情,俊眼修眉中带着点冷漠凉薄的味道。枯荣呆呆地看了半晌,他不是个好和尚,菩提明镜总也参不透,现在他对着这位冷美人,好像忽然顿悟了,顿悟之后又是更大的困惑和欢喜。   昭明伤心了一会儿,抬手摸着脖颈间的细线,那里挂着可以调动边疆兵力的青雀兵符,她想:事情还没完呢!想到城破那日皇宫里的惨状,不禁又气又恨,一拳头打在床沿,那床是用黄杨木做成,坚硬无比,她的指甲差点折断。   “啊呀呀呀。”枯荣蝎蝎螫螫地握住她的手,鼓着腮帮子吹气:“疼不疼?你没事捶床帮子干啥呀。”见她的指尖都裂了,于是找来一把剪刀,床上垫了手帕,咔嚓咔嚓地修指甲。   昭明被人伺候惯了,也不在意,只是冷眼看了枯荣,心想:这个大和尚好烦。但若不是这个大和尚,她和女儿恐怕要死在战乱里了。她当了母亲后,不似做女孩时那般狠毒冷厉,做人做事都多了一份仁慈。她从腕子上摘了玉手镯,扔到桌子上:“这几日辛苦你了,这个赏给你。”   枯荣腾出一只手把手镯拿了,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说:“这镯子成色很好,你真不要了啊。”揣到怀里,又说:“那我明天去当铺换点银子,天冷了,咱们该穿夹袄了。”   昭明皱着眉头看他。   “你喜欢穿什么花色的?”枯荣兴致勃勃地说:“粮油店的小媳妇穿水红色棉袄很好看,你喜欢红色吗?”   昭明懒得跟他说话。她的衣服一向是御制,面料材质是顶尖的,款式又绝不和其他女子相同。她想到这个,又忽然意识到,现在她和民间的女子没有区别了,也许还要更惨一点,父亲惨死,丈夫离去,幼女还在襁褓之中。   “葱绿色可以吗?烟灰色呢?”枯荣喋喋不休地问。   “闭嘴。”昭明冷着脸道。   枯荣见大公主生气了,忙低头不语,他把剪刀放下,用手帕擦了擦指尖的碎末,起身收拾东西。看外面天色已晚了,他说:“妹妹,你睡吧,我去隔壁睡可以吗?”他平常都在走廊打地铺,以备夜里囡囡换尿布吃奶时伺候,但是今天很冷,还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   “怎么不在廊下睡了。”昭明把头上的金钗摘下来,胡乱梳理着头发。   枯荣委屈道:“下雨了,走廊全是水。”   “那你……”昭明总算发了善心:“把褥子搬到屋里,你挨着门槛睡吧。”   枯荣苦着脸:“哦。”   地板冷冰冰的,褥子又薄,好在他体格好,火气壮,把外衣脱了叠成枕头,他直挺挺地躺下,烛火随着灭了,他耳边听着雨声,轻声说:“妹妹,我睡了。”   昭明照例是不搭理他。   囡囡平时除了吃就是睡,夜里必定要吃两次奶水,换一次尿布,枯荣倒是很乐意伺候,昭明是娇养惯了的,夜里被吵醒自然要发火,常常揉着朦胧的睡眼恨声道:“给她找奶娘!我要睡觉。”   囡囡哼哼唧唧的,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吃到奶水就安静了,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呜声。枯荣举着蜡烛,门神似的站在一边。他肤色黑,害羞了也瞧不见脸红,他想:她的胸好小好可爱呀。   眼看囡囡吃饱了,他抱过来放在摇篮里,聂诺道:“那我去睡啦。”   昭明揉着脑袋,半睡半醒的时候露出一点迷糊:“我要喝水。”   枯荣跑出去,从廊下火炉里提起茶壶,现沏了一杯热茶,嘟着嘴巴吹凉了,然后才递到昭明的手里。昭明抿了一口,目光低垂。枯荣高高大大地站在床边,上身短褂,下身的麻布短裤,裤子里鼓囊囊的。   昭明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家伙不是宫里的太监!她有些不自在地放下茶杯,别过脸,心想:我是杀了他,还是骟了他呢。   枯荣挺高兴地:“还喝吗?”见昭明不理他,他就说:“那我去睡啦。”把蜡烛吹灭,摸黑走到门口,躺下就睡着了。   他这样照顾着昭明一直到冬天来临。囡囡穿着大红色元宝图案的棉袄,脚上套老虎鞋,已经会在摇篮里翻滚了。她跟枯荣非常投缘,一见他的面就伸手要抱抱,相比之下,跟昭明倒没那么亲近。   昭明也穿了烟灰色的的棉袄长裙,她坐在床边,把鞋子踢到门口,暴躁地说:“我要穿孔雀羽毛做的大氅。”枯荣端了一碗豆腐汤进来,他把早饭放下,好脾气地说:“那我去成衣店给你买一件。”   孔雀羽毛做的衣服,别说是成衣店,皇宫的织造局也做不出来,除非是俄罗斯进贡。昭明先前有这么一件,后来遗失了。她有些沮丧,穿着拖鞋走到饭桌旁,拿起调羹吃饭。豆腐汤里加了虾干蛋黄党参,可见是费了心思,昭明尝了一口,又说:“给囡囡喂点米粥。”   枯荣答应了一声,站起来时,又绕到昭明身后,把她垂下来的发丝撩到耳后,然后才去厨房。昭明有些尴尬,本来囡囡满月的时候就想赶他走的,但身边又实在离不开人伺候,这样一拖就是好几个月。眼看外面彤云密布,大雪纷纷。昭明心想:等天气暖和了,我就去西边召集兵马,趁顾庭树皇位还没坐稳,一举杀了他为父亲报仇。   院子里枯荣团了一个小雪球,捧到囡囡面前,抛来抛去地逗她玩,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改文名,这个名字太俗气了   ☆、浮花浪蕊   顾庭树是这样的人,主动贴着他,他也不会拒绝,略疏远一些,他能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他这种性子使何幽楠颇为踌躇。她自诩高洁孤傲,偏偏在他面前完全施展不出手段。   他那样的男人,每天面对的诱惑太多,无数的女人使尽浑身解数地献媚争宠,恨不能提着两只乳|房在他面前晃。何幽楠恨得咬牙切齿,放下了架子去邀宠,事后又懊恼羞愤,赌咒说再也不见他。她不主动找他,他可半点都想不起来她。弄得何幽楠很伤心。   求着他,哄着他,勾引他,又要臣服他,一点尊严都没有。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羲和帝登基三个月后,后宫女人里她是头一个被封妃的——正二品的贵妃,仅次于皇后。皇后的位置是空着的,她也算是后宫之主了。其余妃、贵嫔、婕妤、荣华……乃至御女、采女、秀女若干,跟别的朝代相比,这些女人的数量还算少的。而真正在顾庭树面前晃悠的,也就只有封了端贵妃的何幽楠,旧朝丞相之女静妃,相貌极漂亮的娴妃,性子活泼的娇妃。   娶静妃是为了拉拢旧朝势力,娴妃、娇妃则是凭借出众的姿容上位,几个女人都是玲珑心思,后宫里虽然常有明争暗斗,但都是小打小闹。羲和帝并不特别恩宠谁,大部分时间在自己的太极殿里处理政事。偶尔有某位妃嫔主动问安,送个香囊玉佩什么的,他当晚大概就在这位妃嫔的宫里睡觉了。   何幽楠看不上那些小狐狸精投怀送抱的轻佻劲儿,但她又没法端架子,真把自己装成一尊菩萨,皇帝就真把她晾到一边了。她原本以为,她和那些后宫女人是不一样的。   对着雕花铜镜,她细致地描眉画眼,她年纪不大,平日里又很注重保养,花朵般的容颜,映衬得头上的牡丹花都黯淡了。画完妆,又穿上绸缎襦裙,华丽的裙裾拖曳在地上。旁边的宫女都看呆了,称赞道:“娘娘真好看。”   何幽楠手里握着团扇,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随口问:“比静、娴、娇三位呢?”   “她们都是萤火虫,哪能跟娘娘的日月之辉相比呢。”   何幽楠脸上并无喜色,拍马屁的话她并不会当真,然而论容貌,她自问并不输于宫里那几个妖姬。今日是上元节,她早早地写了一首《渔父歌》,中有“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一句,显出自己的恬淡娴静。她扶着宫女袅袅婷婷地来到太极殿,在院子里瞧见其他妃嫔的宫女,心中稍安。她恐怕自己来早了,好像自己多么急切见他似的,当然也不能太晚,他更不喜欢端架子的女人。   殿内欢声笑语的,年纪最小的娇妃正在讲笑话,声音娇娇软软,宛如乳燕雏莺,太监唱了一句:“端妃娘娘驾到。”   羲和帝斜坐在长塌上未动,其他女人则纷纷整顿起身,款款走到门口,行了万福,娇滴滴的道:“贵妃娘娘。”何幽楠回了半礼,又走到羲和帝面前,跪下行礼。   羲和帝伸手虚抬了一下:“起来吧,你今天来得晚。”   何幽楠脸上红了一下,被丫鬟扶着站起来,低头道:“陛下恕罪。”亲自把书写的卷轴递上去:“这是给陛下的贺礼,粗略不堪,叫陛下见笑了。”   羲和帝打开看了,随手搁到炕桌上,那里摆放着香囊、扇子、玉佩等物,想来是其他几位妃嫔送上的贺仪。他朝娇妃招招手:“刚才讲到哪儿了?”   娇妃面上得意,笑嘻嘻地坐在羲和帝身边,声音更加柔媚,脑袋一晃一晃地几乎歪到他的怀里,她在讲新看的小说《西游记》里的章节。她自己讲的津津有味,旁边女人们心里冒酸,并未认真听。而羲和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头上的珠翠金钗,忽然抬手取下一片褐色的小梳子,问道:“这是什么?”   他平日里很少和妃嫔们聊天,今日显然是兴致极好。娇妃忙回话说:“这是外邦进贡,说是犀牛角雕刻的梳子,有驱邪避凶的效果。”旁边妃嫔们忙凑趣说:“东西虽小,难得如此精致。”“果然有辟邪的功效?明儿我也要去内务府取一支。”“统共就这一支,娇妹妹得了,旁人可就没份了。”众人嘻嘻笑着说话,唯独何幽楠款款道:“传说犀牛是灵兽,这犀角点燃后照明,可以瞧见幽灵冤魂,元曲中有蛟龙虑恐下燃犀的句子。”她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沉,偷偷瞧了羲和帝的脸色。   羲和帝把玩着褐色的梳子,脸上淡淡地并没有其他表情。那娇妃又要继续说话,忽然嘭地一声,只见坚硬的牛角梳被折成了两截,扔在桌子上。众人吓得慌忙起身,跪在地板上不敢说话。   炉子里的升起袅袅的香烟,墙上的自鸣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屋子里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听得清楚。半晌才听见羲和帝说:“都跪安吧。”   众人不敢再说别的,小心翼翼地磕了头,小碎步退出了太极殿。几位妃嫔俱心中纳罕,羲和帝虽然性格冷漠,但并非喜怒无常之人,今日不知怎么无故发火了。娇妃嘴快,跟在何幽楠的身后,诚心讨教道:“贵妃姐姐,您和陛下感情最深,可知道今日这事的缘故吗?”   何幽楠心里又痛又恨,半晌才冷冷地说:“圣上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测的?”   众妃嫔也只好唯唯诺诺地散了。   院子里夏风阵阵,蔷薇花的香味透过帘子飘进来,仿佛是过去顾宅院子里的芬芳。羲和帝怔了好长一段时间,清醒过来时,见太监丫鬟们跪在门槛外,屏气凝神的等待吩咐。   他定了定神,起身道:“备马。”   他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到郊外骑马。他骑术很好,身后几百名御林军常常跟得呼哧呼哧喘气,他才勒马回转。洛阳城的城墙很高,独自站在城楼上俯瞰,云山雾罩,绵延的山岭江河。北国的烽烟,南国的烟雨,边塞的长河落日,这些都是他的。他的江山,他的天下。   但是他一点都不开心,他思念的人不在这里。   何幽楠十分生气,她一向不大瞧得上灵犀,以前在顾府里,因为灵犀是正牌夫人的缘故,她觉得自己只是输在了名分上。如今灵犀生死不明,自己可是贵妃娘娘,没道理又输给她。何幽楠颇动了一番心思,一个月后,她身边多了一位眉眼清秀的小丫鬟。   中秋时,御花园里举办了家宴,妃嫔们其乐融融,正在欢声笑语之时,忽然歌姬们都退下,走上来一位蒙着面纱的姑娘。这姑娘抱着琵琶,坐在秀凳上,拨弄琴弦,闲闲地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她弹奏的曲子并不高明,身形也并不十分婀娜,因为太过普通了,众人才略微诧异,不知道这姑娘什么来头。又有窃窃私语者,说这是端妃调|教出的歌姬,于是众妃嫔暗地里笑,以为端妃才貌不济,要凭借丫鬟争宠了。   一曲完毕,何幽楠坐在羲和帝身边,笑道:“这丫头是从江南来的,名字叫秋水。”又摆摆手:“过来,给陛下敬酒。”那姑娘似乎早就被嘱咐过了,落落大方地走到御案前,对着淡漠清冷的羲和帝,她摘掉了面纱,很机灵的一双眼睛,本来有三分相似,经过化妆后,眉眼更有七分像了。她握着手帕,端起翡翠酒杯,递到羲和帝的唇边。   羲和帝淡淡地扫了她一些,微微抬起下巴:“拖出去,杖毙。”身边的太监答了个是,立刻叫人把这丫鬟强拖了出去。何幽楠僵立在位子上,半晌不敢吱声。   “端贵妃,降为婕妤,待在屋子里闭门思过。”羲和帝不带感情地说。   何幽楠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答了一个是,垂首侍立在旁边。羲和帝看了她一眼,声音略和缓了一些:“你的那些聪明,别用在这种地方,朕很不喜欢。”   何幽楠站在他身边,眼泪只在眼眶里转,她觉得,她跟他离得很远,并且越来越远了。   何幽楠被降为婕妤之后,果然安分了下来,每日只在家里看书写字,抄写碑文。与此同时,一位采女怀了身孕,被封为荣华,同时娴妃也有了身孕,颇得皇帝宠爱。她耳听见外面这些事情,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   这年冬天的腊月初八,满京城都飘着鹅毛大雪,羲和帝从外臣的酒宴上回来,趁着酒兴,也不坐轿子,一路踩着碎雪往前走,旁边的太监举着伞,脚下不稳,不停地打滑,又急得大喊:“陛下,您慢点!”   羲和帝嫌他太笨,自己接了伞,沿着宫墙走了一会儿,忽然醒悟道,腊月初八是何幽楠的生辰。他这才意识到,已经三个多月没见过她了。于是他转了个弯,专门去何幽楠的寒梅轩。   跟宫里的其他女人相比,羲和帝对她的感情更深一些。也许是因为她是他过去岁月里的见证。   寒梅轩的院门半开着,大风呼呼地往里面刮,门口一个宫女都没。羲和帝心中诧异,叫太监在外面等着,自己迈步进了院子。大雪纷飞之中,院子里设了香案蜡烛,何幽楠一身白衣,跪在案桌前的蒲团上,雪片纷纷扬扬地在她身上落了一层,她轻声祈祷道:“妾身何氏,嫁与皇家,才德不济,冷落至此。妾身别无他求,惟愿夫君身体康健,子嗣繁衍。”说完又拜了三拜。   羲和帝听了,心中颇有些感慨:我平时对她也太冷落了,她虽然爱耍些聪明,终究也是为博我的欢心。想到这里,他迈步走上去,托着她的胳膊扶起来,温和道:“下这么大雪,不在屋子里坐着,拜什么劳什子神像。”   何幽楠见了他,心中又喜又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鼻尖也被冻得通红。羲和帝把大氅脱了披在她身上,拥着一起进了屋子,两个人在火炉边喝了奶酪茶,算是重归于好了。何幽楠恢复了贵妃的封号,重新管理后宫。   这件事情传出去,娴妃怀着孕,倒是没有说什么,娇妃和静妃只是冷笑:“还以为她有多烈的性子呢,有本事一辈子别见面呀,才过了几个月就巴巴地凑上去,叫我们也瞧不上眼。”背地里虽然这样说,当面却备了贺仪,高高兴兴地给端贵妃道贺。   端贵妃经此一事,倒是柔和亲切了许多,跟众妃嫔们说笑了一会儿,当晚又把皇宫的戏班子请出来,众人坐在一起吃酒点戏。恰好羲和帝处理完政事,听见了御花园的丝竹之声,就顺便走过来凑热闹。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的是《南石榴花,佳期重会》:佳期重会,约定在今宵,人静悄,月儿高,传情休把外门敲,轻轻地摆动花梢,见纱窗影摇,那时间方信才郎到……”才刚唱了几句,羲和帝问道:“这是谁点的?”   妃嫔们没说话,娴妃回禀道:“是娇妃妹妹点的。”   娇妃目视着前方,粉红色的嘴唇微微嘟着。羲和帝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又对身边的太监说:“换一个。”果然戏台上又换成了别的,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当天晚上无人的时候,娴妃吃着瓜子,问到了白天的事情:“为什么陛下听到那曲子,就要换掉呢?”   静妃抿嘴,见旁边无人,才低声说:“假期重会是说私下里约会,讽刺何氏大雪天里烧香,专门候着陛下似的。”   娴妃听了也握着嘴巴笑:“怪不得,宴会没散呢,端贵妃就推说身体不适,提前走了。我不懂戏曲,娇妃聪明轻狂,也唯有她敢点出来。”呆了半晌,才轻声说:“咱们这位陛下,可是半点都不糊涂啊。”      ☆、他要去很远的地方   灵犀决定,让犬戎族过上文明人的生活。   她举着一件灰不溜秋的麻布长裙,呼哧呼哧地在沙滩上跑。那群黑皮肤大辫子的姑娘,鸽子似的一哄而散,善意地躲开她。   灵犀用不熟练的土著语言说道:“好女孩子要穿上衣服,要……唉唉不要跑啊。”好容易抓住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灵犀攥住她的胳膊,强行给她套上衣服,严厉地说:“以后不准光着身子跑出来。不然我可要打你啦。”那女孩子龇牙一笑,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扭头就跑了。   她亲手缝制了一百套连体长裙,因为本地炎热,这些裙子是在中原襦裙的基础上改良过,袖子齐肘,裙摆及膝,腰间系丝带,从审美学来讲,还是挺好看的。可惜犬戎族人不识货,她忙碌了一个月,一件裙子都没推销出去,简直要气哭了。   犬戎族的人也被她折磨得很无奈。不过她是贵客,又是王子的未婚妻,他们对她都很忍让客气。   最后灵犀决定找女人们的头领,涂山氏。   涂山氏坐在沙子堆成的土坑里,正把一碗羊奶往身上涂。旁边的女人给她梳辫子,不时往头发里洒一些鱼油脂。灵犀盘腿坐在她对面,很努力地说服她:穿衣服可以减少蚊虫叮咬,继而减少疾病的传播,男女都穿上衣服,也可以减少族内性侵害事件的发生。衣服可以减少日晒对肌肤的伤害,族内女人可以更长久地保持青春。   她口干舌燥地讲了一堆,涂山氏嘴里哼哼唧唧,绵羊似的唱着小曲。   灵犀看着高瑟:“你翻译给她听了吗?”   高瑟坐在两人中间,认认真真地说:“我都翻译了呀。”他又看向涂山氏,说道:“妈,公主跟你说话呢。”涂山氏抬了抬黧黑的眼皮,唧唧咕咕地说:“你这个新媳妇,太闹腾了。”   高瑟脸颊一红,虽然知道灵犀听不懂,他还是放低了声音,辩解道:“她也是为族人着想嘛。”   涂山氏起身,光着脚走到灵犀面前,认真地打量着她。跟本地人相比,灵犀的个子更高,皮肤雪白,眼睛大,鼻梁高,说话娇声俏语,走路袅袅婷婷,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涂山氏对她不太满意。   “她看起来不太能生育,不会补渔网,也不会做饭。”涂山氏对高瑟说:“她不会照顾你,你反而要照顾她。”   高瑟低头笑了一下,嘀咕道:“那我就照顾她呗。”   涂山氏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又摸了摸灵犀的手,点头说:“也好,她是中原的公主,能下嫁犬戎,是我们的福气。”   灵犀看见涂山氏点头,欢喜地看着高瑟:“她说什么,她同意了吗?”   高瑟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你把那一百套衣服都拿来,交给我妈就行了。”   第二天灵犀从小木屋里出来,看见年轻的女子都穿上了长裙,走在沙滩上衣角翻飞,十分好看。灵犀欢喜得跑过去,拉着姑娘们的手看了又看,问道:“新衣服喜欢吗?有没有要改进的地方。”   那些姑娘们嘻嘻一笑,又点了点头。   其实她们一点都不喜欢穿衣服,她们是听了涂山氏的话,要哄灵犀高兴,所以才这样的。   光是年轻姑娘穿上衣服还不够,灵犀决定召集二十人,专门从事采麻纺织裁衣的工作,保证全族十几万人都有衣服穿。高瑟有点为难:找几百人哄她高兴也就算了,拉上全族的人就有点过分了。他对灵犀说:“现在是潮汛期,大家都忙着打鱼,不要做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灵犀有些失望,轻声说:“才不是无关紧要呢,我觉得很重要。”她一旦决定做一件事情,就非要做好不可,她举着手指说:“而且我才要二十个人,不会耽误你们干活的。”   高瑟见她这样,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是说:“好吧,我想办法。”   高瑟一直很努力地要做犬戎王,像这种为了讨女人欢心而劳民伤财的事情,他很不屑去做,但是如果这个女人是灵犀,他还真得硬着头皮去劝父亲。   犬戎王听了儿子的话,也有点郁闷:“这女孩子真不省心。”涂山氏坐在旁边,梳着乌黑的头发,慢悠悠地说:“咱们儿子喜欢,有什么办法。”想了想又说:“这种时候,从哪里调人都不合适,不如就叫咱们家的几个女儿去做工吧,既不耽误渔猎,也不至于族人生怨。”   高瑟欢喜地拉着涂山氏的手:“谢谢妈妈,也代我谢谢姐姐们。”   潮汛期很快结束,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挂满了鱼肉。同时所有的族人都得了一件粗布衣服,他们平时把衣服系在腰间,瞧见灵犀要来了,才赶紧解下来穿上。虽然这位小公主喜欢折腾人,不过她脾气很好,待人又和气,大家都很忍让她。   在致力于推广穿衣文明的同时,灵犀又教他们酿造果酒,制作烟熏肉,腊肉。这两项成果倒是很得民心,犬戎族的人显然对食物的改造创新更有兴趣。   灵犀已经能听懂简单的土著语言,她也有了两三个好朋友,农忙时跟大家一起狩猎捕鱼,闲时在海滩上捡漂亮的贝壳,把珍珠和贝壳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行动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椰子树上挂满了圆滚滚的椰子,成熟得随时都可以掉落下来,道旁的扶桑红彤彤地绽放。灵犀计算了日子,她在这里一年多,想做的事情都做成了,于是她简单收拾了衣服,带上几串贝壳,对高瑟说:“王子,我要回家了。”   高瑟一瞬间感觉自己踩空了,他有些张皇无措:“你、你去哪里呀,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灵犀幼年时四处流离,若是有一个地方让她觉得温暖亲切的话,就只有海边的犬戎族了,中原并没有她的家,但是中原有顾庭树。灵犀低头,摆弄着衣服带子,嘀咕道:“反正我要回去的,你不肯送我,我走也要走到中原。”她看起来文弱,其实是极有主意的。   这段时间里高瑟一直陪她玩,陪她说话,亲密得如夫如妻,高瑟一厢情愿地以为,两人已经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地步。现在灵犀忽然说要走,他在伤心之余,几乎感觉到了愤怒。   “全族的人都以为你是我妻子,你忽然说走,我怎么收场?”高瑟大声说。   灵犀却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她仰着脸,很无辜地说:“这是误会呀。”她摆弄着包袱里的项链,很漫不经心地说:“我明天早上就跟你父母辞行,然后再走,要一起吗?”雨林里百兽丛生,一个人肯定是过不去的。灵犀希望王子能送她,但如果他不送,她照样也要走。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高瑟呆呆地站在原地,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十分整齐。灵犀还想说几句轻松的话,忽然看到高瑟的眼睛很亮,好像要冒泪光了。灵犀怔了一下,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高瑟才轻声说:“那我明天送你走吧。”   “谢谢。”灵犀不知道怎么感谢他,只好说:“你对我真好。”   高瑟低着头,他一直都是个简单快乐的王子,生平头一次遇到这样伤心的事情,他竭力忍着委屈,低声说:“你姐姐把你交给我的时候,说跟你相处久了,就会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高瑟瞪了她一眼:“一点都不是,你是我见过的最坏的女人!”   灵犀挠头,有些无奈地说:“哦。”   第二天灵犀去辞行的时候,高瑟解释说她去拜望中原的父母。犬戎王还不知道那边已经改朝换代了,他很热情地准备了许多礼物,叫灵犀向中原的皇帝问好,涂山氏拉着灵犀的手,颇为不舍,又往他们的背囊里塞了很多肉干果干,叫灵犀多吃饭。   这次穿越雨林照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出来的时候,十几个人俱是灰头土脸,只好在边境线上的一家车马店里洗澡换衣服。高瑟用一口袋的珍珠换了一件湖绿色的汉族襦裙,算是送给灵犀最后的礼物。   “你穿上这件漂亮的衣服,好去见他。”高瑟落落寡欢地说。   灵犀见他如此沮丧,反而有些愧疚。想了想,她说:“我会想办法在雨林里开辟一条路,这样你们就可以随便到边境做生意,拿珍珠换中原的铁锅、丝绸和茶。”   雨林绵延几百公顷,在里面开辟道路是非常浩大艰难的工程,只有中原的人力物力财力可以做到。但即便灵犀这样许诺,高瑟还是高兴不起来,他没精打采地说:“谢谢你。”   此地虽然位于边境,但到底是秦国的国土,百姓们对于皇帝的事情多有耳闻。一行人临走时,高瑟去结账,灵犀站在柜台前跟老板娘闲聊。她很思念顾庭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老板娘抱着白胖儿子,笑道:“咱们这位羲和帝,是最仁慈宽厚不过的了。登基时就大赦天下,今年新添了一位皇子,两位公主,更免了南疆地区的税赋。我们的日子也都好过了。”拿着一个拨浪鼓逗小孩玩。   高瑟结了帐,走过来推灵犀:“走吧。”灵犀愣怔着,默默地跟在他旁边。   灵犀从京城逃亡南行,算起来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她没有想到的是,顾庭树这么快就有孩子了!虽然早知道顾庭树的为人,但亲耳听见,她还是觉得很心凉。   高瑟把她送到了官道上,递给她缰绳,往行囊里装了碎银子和干粮,他摆摆手,轻声说:“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我不能再送你了。”   灵犀翻身上马,低着头慢吞吞地朝前走。那马是枣红色的矮马,体格健壮,四蹄有力,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丛林深处。高瑟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心里又酸又涩,恨不能大哭一场。   他看了半晌,渐渐心灰意冷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嘚嘚的马蹄上,就见灵犀一身翠衫,催马折返回来,不一会儿停在他面前。高瑟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才惊喜地问:“你不走啦?”   灵犀跳下马,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   高瑟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然后他跟在灵犀身边,好奇地问:“可是,为什么呀,你不是很想他吗?”   灵犀心中一痛,半晌才轻声说:“我问了旁人,他们都说他娶了很多妻子,也有了小宝宝。”她觉得很失望,也觉得没必要回去了。顿了顿,灵犀又说:“我能先去你家住吗?我现在又没地方去了。”   她这番话说的很可怜,但高瑟听了,几乎要大笑起来,忙不迭地点头说:“可以呀,欢迎欢迎。”过了一会儿见灵犀脸色阴郁,高瑟温和地说:“我最讨厌始乱终弃的人了,我要是能娶到你,别的女人我一眼都不看。”   灵犀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暴躁地说:“滚啊你,我快伤心死了,你跟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高瑟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躲到旁边了。   然后一群人收拾了一番,高瑟喜气洋洋地率领众人回家了。那片茂密的树林,似乎也没有平日那样可憎了。一路上众人说说笑笑,烹饪美味的食物给灵犀品尝,还抓了很多野鸟,把羽毛收集起来做帽子。十几天后,他们走到雨林深处,渐渐地就不再说话了。   雨林其实是极危险的地方,尽管犬戎族世代生活在旁边,但他们对雨林的了解也只有万分之一。   正午下了一场大雨,他们几个人趁天气凉爽,就加紧往前赶路。高瑟用树皮做了一个哨子,送给灵犀,又在她身边轻声说:“晚上想吃什么?”   灵犀把哨子放在嘴边吹了几个音节,没精打采地说:“玉米。”   “还吃啊,我都要腻死啦。”高瑟撇着嘴巴:“我想吃烤扇贝,生蚝汁……”   灵犀被他说的也馋了,开口问道:“咱们再有几天能……”   忽然一阵尖锐的呼哨声,高瑟猛地回转身,顺手把灵犀护在身后。密林里射出几支长柄箭,他的两个族人中箭倒在地上,其余人则迅速靠拢到高瑟身边。   烈日下,一个身形高大怪异的生物从树林后面探头,显出青紫色的面目和血红色的嘴唇。旁边一个年长的族人低声道:“食人族!”   话音未落,树林里窜出十几条怪异的生物,低吼着朝这边扑过来。   高瑟拉着灵犀飞奔,身后是他的族人,且战且抵挡。   食人族是迁移民族,半人半兽,凶狠残暴,边疆民族里都有关于食人族的恐怖传说,只是他们沉寂了很多年,不知怎么忽然来到了南疆。   灵犀被高瑟拉着往前跑,耳边是呼呼的风神,夹杂着犬戎族人倒地、挣扎、惨叫的声音。她只觉得五脏里着火似的燃烧起来,两只脚也只是机械地往前跑。   食人族的人不识林中路径,在杀光了高瑟的随从之后,胡乱搜寻了一番,找不到他俩的踪迹,于是嗷嗷嗷的呼叫,惊得百兽都奔走哭号起来。   高瑟和灵犀只顾往前跑,一直跑到天都黑了,才渐渐放慢了速度。灵犀大口大口地喘息,满嘴都是血腥味。她在林中不识路,只好跟在高瑟身边。   高瑟的步子渐渐缓慢下来,在漆黑的树林里,他的喘息声格外剧烈。   “灵犀,你沿着白皮榕树往前走,再走十天,就到家了。”高瑟低声说。   月光下,灵犀努力地辨认了一番,然后说:“我知道了。”她握住高瑟的手:“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一会儿。”   “不能停,食人族占据了这个林子,不会放过任何人的。”高瑟脚步踉跄着:“你跟我父母说,叫他们尽快带领族人搬走,你也……你也跟他们一起走。”   灵犀只觉得他这番话有些不对劲,伸手去摸他,只觉得他后背一片湿滑。   “我中箭啦。”高瑟苦笑着,很温柔地说:“这下娶不到你啦。”   灵犀把手放到鼻端,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怎么这么笨啊!”灵犀大声说。   高瑟也觉得很歉意,他闭上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又被灵犀紧紧抱着,强行拖着往前走。高瑟挣扎了一下,他身上的血几乎流尽了,声音显得很轻:“你就是个死脑筋,我对你那么好,你只是看不见。”   灵犀背着他往前走,她个子矮,几乎是强行拖着前进,眼泪哗啦哗啦地流下来,身上脸上又被荆棘和树叶划破,她抽抽搭搭的说:“我看见啦,我看见啦。”   “傻子。”高瑟闭上眼睛,几乎是呢喃着:“还有我爹娘……”他还这么年轻,从来没有想到死亡会忽然降临到自己头上。恋恋不舍的,他趴在灵犀的肩膀上,眼皮垂下,身体也渐渐冰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就是一个人了呀,灵犀!   ☆、担当      灵犀背着高瑟,在雨林徒步行走了十天,毒蛇野兽簌簌地在她身边穿行,她似乎随时会死在原地。但最后她终于还是走出了雨林。   她一脚踩在潮湿的青苔上,海风呼呼刮在她脸上,初升的太阳洒下柔和的光,沙滩上远远走着两三个顽童。   她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背上用绳子绑缚着的高瑟的尸体也随之滑落,林中隐藏着大量的食腐动物,高瑟现在已经被啃成了一具骨架——零星的红肉紧贴着骨骼,眼窝空洞,连脑髓也是空的。   他倒在清晨的沙滩上,海风穿过他的颅骨、牙齿、下巴、胸骨、耻骨、胫骨,发出呜呜的温柔的声音。   有人扶起了灵犀,往她嘴巴里灌果汁,急切地呼唤她。更多的人簇拥过来,惊慌失措地看着雨林,看着新鲜的骨架,他们预感到一场大祸即将来临。   灵犀睁开眼睛,她看见了犬戎王夫妇,他们不说话,所有人都不说话,他们忧伤急切地看着灵犀。   灵犀指了指地上,声音沙哑干涩:“这是王子。”她动了动身子,跪趴在了地上,额头深深地陷进沙子里:“对不起。”她只有这一句话能说。   所有的人都开始哭泣,涂山氏抚摸着着高瑟的骨头,哭倒在犬戎王的怀里。白发人送黑发人,不会有比这更伤心的事情了。其余的人则纷纷跪下,男子、姑娘、老人、幼儿,他们捂着眼睛,安静悲伤地啜泣,把泪水擦在兽皮裙子上。   他们给小王子举行了海葬,大海把高瑟的尸体带到地平线那一端。犬戎王本来打算把王位传给小儿子的,现在他只能凄苦茫然地看着白茫茫的海面。   灵犀用简单的土著语跟他说话:“树林里有食人族,他们在杀人。”   犬戎王长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朝着自己的小木屋走,沙滩上的脚步歪歪扭扭,爱子的惨死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他似乎在一瞬间变得苍老。灵犀只好跟在他后面,继续说道:“大王打算御敌,还是退避?无论如何都应早作打算。”   停了一会儿,犬戎王才轻声说:“老狼已经没有力气保护家人了。”   灵犀听了,鼻子里又酸又涩,半晌说不出话。   “海边只有一艘小船,你驾着它往南走,会看到一座安全的海岛。”犬戎王说:“至于我们,就听从上天的安排吧。”   “我们一起走,不行吗?”灵犀急切地问。   犬戎王眼睛枯黄,缓缓的摇头。船只有一艘,而族人却有十几万。两人正走着,忽然一个妇女哭喊着跑过来,她跪在犬戎王面前,手里举着一个婴儿的断臂,伤口淋淋沥沥地滴着血。族内很多地方都发生了类似的事件,但这只是个别食人兽所为。他们正在林中集结,打算对这个繁盛的族群发动一次毁灭性的屠杀。   犬戎王见了这种情景,也只能说:“叫大家不要单独外出,夜里聚在一起睡。”那妇人哭哭啼啼地走了。灵犀跟在犬戎王的身后,虽然高瑟已经离开十几天了,但灵犀的肩膀时常沉重冰凉,她记得高瑟说的每一句话,也知道他临死时有多么不甘心。   灵犀轻声而坚决地说:“王子是为我而死的,我绝不在这种时候离开你们。大王身体衰弱,我愿意率领藤甲兵抵御敌军。”   她说出这样铁骨铮铮的话,犬戎王有些意外,苦笑了一下:“你有这番心,也不枉他对你深情一场。但食人族的残暴,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我的藤甲兵虽然厉害,在他们面前只是以卵击石。”   犬戎王说完这番话,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进自己的小木屋。   灵犀站在原地,眼看他要把门关上了,灵犀忽然大声说:“你儿子死了,但是他们的子女都在,你要所有人都为你儿子陪葬吗!”她上前一步,继续道:“我在中原时,就听说犬戎族人刚直勇猛,宁折不弯,您若是犬戎族的大王,就应该率领所有的男人与那群野兽对抗,而不是缩在自己屋子里等死!"   嘭地一下,犬戎王把木门关上了。   灵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向人群。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满脸惊惧。雨林里不时传来尖锐的呼哨声,此起彼伏,虽然听不懂他们的意思,但是所有人都意识到,食人族马上就要进攻了。   灵犀找到藤甲兵的首领,对他说:“集合所有士兵,大王要带领你们打仗。”   这些士兵虽然听说过食人族的恶名,但如果首领愿意带他们打仗,他们一点也不惧怕。很快,所有人都集合在了空地上,但是犬戎王没有出现。灵犀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身形清瘦,头发高高挽起。   “我是中原的公主,少年时在顾克天的府上读书,顾克天的名字你们大概不陌生,他就是把你们打的抱头鼠窜的凌国大将军。我虽是女子,却也学过统兵作战的技能。高瑟与我情意深厚,他虽然不幸夭亡,我愿意继承他的遗志,带领你们共同抵御敌军。你们愿意随我出战吗?”灵犀目光坚决,声嘶力竭地喊。   台子下的士兵嘤嘤嗡嗡,交头接耳地说话,有的在等待犬戎王主持的大局,有的还听不懂灵犀生疏的土著语言。   灵犀从来没有担过这么大的责任,但是她一点都不胆怯,当她独自一人背着高瑟的尸体前行时,她已经不惧怕很多东西了。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骨刀,高高举起:“诸位!食人族凶狠暴戾,我们要么杀出一条血路,要么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一起死。”她忽然将刀刺向左手,力道凶猛,手心被扎了个对穿,鲜血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灵犀浑身打了个激灵,差一点晕过去。在激痛之下,她的声音凶狠决绝:“我灵犀誓与你们共存亡!你们但凡有种的,现在就跟我来!”   她将刀收入鞘中,大步往前走,手掌胡乱用粗布缠了几下,紫红色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人群沉默着,渐渐有人跟在她身后。其余人犹犹豫豫的,把目光投向犬戎王的木屋。   那木门毫无征兆的打开了,犬戎王颓丧地站在门口,他挥了挥手,声音虚弱,但还是很威严:“你们跟着她,高瑟死了,她跟高瑟是一样的。”   灵犀师从顾庭树,顾庭树已经是军事天才了,她虽未经过实战,水平也不会差太远。至少在面对食人族的进攻时,她不至于一头雾水。   四周的地形她早就勘察过了,灵犀命令一千人准备清油、芦苇、甘草、硫磺、硝石,这几样东西都是本地常见的,不至于找不来。剩余的人手持石镰石刀,到一处峡谷里砍树除草。士兵们虽然很困惑,但是想到中原人都是机灵诡诈的,对她的能力也没有过多的怀疑。但凡是她的命令,士兵们无不照做。   就在众族人张皇忙碌、心惊胆战之时,某个深夜,忽然自雨林里爆出野兽般的嘶吼,这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然后这些畸形的怪兽飞了出来,张着一口锐利的钢牙,朝犬戎族席卷而来。   族中的妇孺大多在睡梦中,但灵犀和藤甲兵们一直没有睡,在听得这声嚎叫时,灵犀猛地跳起来,大声说:“他们来了!快去准备。”一万多名藤甲兵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只剩下一百多名骑兵。他们的资源很有限,全族只有一百多匹矮马。   灵犀翻身上了马,与其他人都举起了火把。火光照到所有人的脸颊,他们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当此之时,灵犀更加不敢胆怯,她大声道:“走。”   所有人都在哭喊着逃命。唯有这一支骑兵逆流而上,冲向了食人族。两支队伍相距不过百步,灵犀站在最前面,她见到了这些食人族的正脸。即便是很多年后,灵犀回忆起这一幕,也会惊得周身一寒。   这一群类似人类形体,然而比豺狼猛虎更凶残的野兽,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盯着灵犀,那是猛兽在发动袭击时才会有的神情。   灵犀身子晃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她颤巍巍地晃了晃火把,做出挑衅的动作,然后在食人兽飞身扑向她时,她迅速调转马头往前冲。   这是一场生死追逐,灵犀骑术极好,身子又轻,因此险险地避开了食人兽的利爪。她举着火把一口气往峡谷方向跑,身后马蹄翻飞,不时传来撕咬哭叫的声音。她不敢回头,骑马越过峡谷时,地面上已经铺满了甘草芦苇,上面浇了清油,峭壁两侧又洒了许多硫磺和硝石。   入口宽,出口狭窄,是个葫芦地形,也是行军打仗时最忌讳的地方。但是这些野蛮人是不懂这个的。灵犀率领军队很迅速地把食人族的大部分兵力带到峡谷,然后在她刚踏出出口时,整个峡谷两侧滚下大团的火焰火团,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整个峡谷成了爆炸的火药桶。漆黑的夜被照亮,谷口升腾起白色的蘑菇云。   灵犀被炸得扑倒在地上,她爬起来清点人数,发现一百多人只剩下不到十个,她派几名悍将守住出入口,自己爬到山顶上,众人簇拥着她,敬仰崇拜着她。而灵犀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山谷。往日是秀美葱郁的地方,现在成了燃烧的炉灶,连两边石壁都烤得赤红。   几千名食人族在火海里尖叫哭喊,肌肤毛发燃烧,内脏流出来,发出吱吱的烤肉味道,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有人拉了拉灵犀的袖子,掩着鼻子劝道:“这气味有毒,不要站在这里。”其他人已经撤离了谷口,并且伏道旁呕吐了起来。灵犀口鼻被浓烟熏蒸,大脑一阵一阵发晕。兽人的哭喊声在她耳朵里回荡,她心里很难受:我这样虐杀生灵,大概不能得善终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很累,实在不想写,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了~~~~(>_<)~~~~   ☆、红尘俗世   “公主!”枯荣用筷子点了点饭桌:“你发什么呆呢,饼都要凉了。”夹了片葱油薄饼到昭明的碗里,又用勺子搅了搅囡囡的小饭碗。   昭明回过神来,低头咬了一口酥脆的饼。晨光熹微,这是一座很平常青砖院子,桌子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早饭,白米粥、榨菜丝、切成三角形的葱油饼。葱油是昨天做拌面时候剩下的,枯荣在做饭方面很有造诣,简单的一根葱也能做出花样翻新的饭菜。   囡囡已经一岁多了,穿一件红布夹袄,长命锁、金手镯晃得叮叮当当响,她现在正学着一个人吃饭,坐在特制的高脚凳子上,前后左右的摇晃,嘴上的白粥淋淋沥沥地洒在胸前的围嘴上。   昭明把筷子啪地放下,独自一人走进院子里。枯荣嘴巴里含着饼,转过脸提高了声音:“不吃啦?”   昭明随便嗯了一声,一身蓝衣显得很落寞。   囡囡立刻撅着嘴巴喊:“爹爹我要下来。”   枯荣把她抱到角落里,扯掉围嘴随便抖了抖,落下一地饭粒。他叮嘱囡囡不要乱跑,自己则快手快脚地收拾了饭桌碗筷。   “囡囡,妈妈最近不太开心啊。”枯荣用丝瓜瓤清洗着瓷碗,自己嘀咕道。   囡囡现在正推着一把木凳,在青石地面上学走路,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又很胆小,平时只喜欢跟在枯荣身边玩。有时候枯荣外出忙生意,她在昭明怀里要哭很长时间才睡下。   枯荣把家务收拾完毕,抱起了囡囡去自家的药材店。店面是当初战乱时别人扔下的,后来太平了,那家人再没回来。枯荣就占了这家店,重新粉刷了内壁,用琉璃瓦装点了房檐,修葺了院墙和大门,竟把这药材生意做得欣欣向荣。   他生的慈眉善目,肩阔腰圆,往柜台后面一站,宛如一尊罗汉。旁人都愿意来这里买药,还盛传他是下凡的活佛,后来活佛的胳膊上坐着一位粉雕玉饰的女儿,那传言就渐渐没了,毕竟和尚是不会有子女的。   枯荣把囡囡放在柜台上任她爬着玩,自己翻开《本草纲目》,想给囡囡取个正经名字,昭明对这个孩子淡淡的,连名字都懒得取,枯荣学问不高,只能勉强求助书籍。   正午时分,街道上熙熙攘攘,枯荣对着门口,以手指书页,默念道:“芍药……半夏……王不留行……”一道蓝影从门外经过,他忽然抬起头,尽管只是一片衣角,但是他对昭明一丝一发都非常熟悉。   昭明是自由人,随她去城中哪里,枯荣从来不过问,但是想到这几日她的心事重重,枯荣想了想,把囡囡交给店中伙计照顾,他自己出了门,远远地跟在昭明身后。   自从生了孩子后,昭明越发地清瘦了,去年秋天做的宝蓝色绸缎长裙,今年春天再穿时,腰带已经宽松了许多。她的脚步有些急切,跟她素日沉稳冷静的性子截然不同。   她进了一家茶楼,楼内冷冷清清,她不理会跑堂的招呼,径直走上二楼,推开一间明黄色隔门的雅间。里面只陈设着一张桌子两排软榻,榻上坐着一名玄色衣服的青年男子。   “妹妹。”长乐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我叫人给你送信,你果然来了……啊呀!”他走得急,撞到桌子,茶水碗碟洒了一地。   昭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太子还是这么浮躁轻率。   兄妹两个上次在凌帝的御书房里分别,至今一年多未通音信,长乐此时两眼闪着泪光,昭明虽是冷情的人,见了他也十分感慨,两个人坐在一处,直瞅着对方看,又是伤心又是叹气。   “父皇死了,兄弟姐妹们也各自死走逃亡。”昭明轻声说:“今日见你还活着,我心里很觉宽慰。”   长乐擦了擦眼角,正色道:“你的兵符还在吗?”   昭明心里顿了一下,慢慢摸向脖颈间的亚麻细绳,从里面掏出一个小香囊,解开细绳,掏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朱雀兵符。   长乐欢喜地捧起来:“太好啦,咱们复国有望啦!”他站起来打开窗子往四面看了看,又关上窗子折返回来,竖起一根手指,嘁嘁喳喳地说:“我如今已经有一支队伍了,你丈夫也跟我在一起,对啦……”他看向昭明的肚子:“宝宝呢?”   昭明有些无言以对:“生……生了。”   长乐点头,又兴致勃勃地说:“我已经考虑清楚了,北方是叛贼的军事中心,咱们应该往南退,先占据一片地方站稳脚跟,养精蓄锐,招兵买马。古代有勾践卧薪尝胆,咱们难道还不如故人吗?”   昭明慢慢靠在软椅背上,她看着长乐容光焕发的样子,就像看见一个醉酒之人说梦话。她整天在城内来去,国家的局势略能看清一二。   顾庭树的确是一个英名的君主,至少他登基以来,再没有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农业、商业都在复苏。百姓们吃饱了肚子,因此对羲和帝感恩戴德,称赞他是尧舜在世。   顾庭树比起尧舜如何,昭明不清楚,她只知道,在治国治军方面,他比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高明多了。但是这些话她能对长乐说吗?她说不出口。她是凌朝的长公主,也是凌帝死前托付重任的人。她不能说出“认命”这种话,前面是火,她也要去投。   顿了顿,昭明平静地说:“好,我把这边的事情交待一下,明天正午城外十里亭汇合,咱们……共商复国大业。”   长乐听得热血沸腾,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豪情万丈地跟昭明碰杯。   一杯冷酒下肚,两人静默了片刻,激动过后有些淡淡的尴尬,对于未来,他们两个非常茫然,也非常凄惶。于是聊起了过去。   昭明虽然清瘦,然而精气神还不错,她淡淡地说:“我吗?马马虎虎,日子还算过得去。”随便拂了拂平整洁净的袖口。衣服被熨过,还熏了玉兰花香。她在家里家外诸事不做,枯荣把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从物质层面上来说,她过的确实不错。   长乐语气低沉了很多:“唉,我从京城逃出来后,一路被追杀,过得好凄惨。我和贝贝拿着兵符去跟匈奴借兵,谁知匈奴王已经跟羲和帝交好了。”   昭明心里一沉,这是她最担忧的事情:“他没把你抓起来吧?”   长乐垂头丧气地:“没,蛮族人多少还算讲点信义,他没借给我兵,给了我一箱珠宝。我和贝贝用这些珠宝招募了兵马,一直躲躲藏藏的。”他身上还穿着夹袄,衣服前襟油腻腻的一片,大约好多天没洗过了。   昭明失望地要死,一箱子珠宝,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忍了又忍,她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两三个花花公子上楼,笑嘻嘻地跟怀里的名妓说笑,几人坐在了隔壁房间,喝酒行令,说着粗蠢的笑话,其中一人抱怨自己老婆太凶,另一人说自家厨子做饭难吃,叽叽呱呱地说着琐碎的话。   凌氏兄妹枯坐着,有外人在,他们两个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一杯一杯地喝茶。桌子上放了一碟鸡油瓜子,长乐只点了这个,他现在要养活几千人,钱自然能省则省。   酒肆里热闹起来,男人吵架,女人娇嗔,小孩子哇哇啼哭,窗外又飘来桂花酒和酱烧猪蹄的香味。   好吧,就这样吧,去他妈的复国大业,做一个平常人,享受红尘俗世里的快乐和烦恼吧。   一瞬间这种想法跳进了脑海里,但是他们谁也没说出来,也不敢说。最后昭明起身:“我要回去了。”顿了顿又补充:“明天十里亭,我会准时。”   她推开雅间的门,走下楼梯,楼下人声鼎沸,店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招呼了一声:“凌太太走好啊。”   枯荣姓凌,旁人自然称呼她为凌太太。   “刚才看见凌老板在门口转了一圈,我还道是跟您一起来的,谁知他又走了。”店老板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以为枯荣是来抓奸的。   昭明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回家了。家里冷清安静,院子里歪倒着一只小推车,这是枯荣给囡囡做的。花木繁盛,走廊上晾晒着几本受潮的诗书。眼看夕阳西下,昭明把书收起来,呆坐了一会儿,走进厨房。   厨房里很整洁,昭明几乎从来没进过,也不知道做一道晚饭应该经过怎样的步骤。她左顾右盼,最后看见壁橱里放了一颗白菜心。于是她取来切碎,装进碗里,撒上食盐、香油、醋,拿筷子搅拌一通,做了一道凉拌菜花。   枯荣比平时回来得早一些,囡囡叽叽呱呱地说话,他低着头闷闷的不回应。推开屋子,看见桌上摆放了几样碗碟,饭菜很丰盛,大概是从隔壁酒楼叫来的,因为地上的食盒上还刻着酒楼的徽记。   昭明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过来吃饭。”又伸手把囡囡接过来,囡囡不耐烦地叫起来,挥舞着拳头打她,昭明面色一沉,囡囡当即老实了,并且很委屈地扁着嘴巴。   枯荣有些魂不守舍,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其实……张家酒楼的厨子水平很一般,还没我做得好吃。这钱花的可真冤枉。”拉过椅子坐下,叮叮当当地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又端起了汤碗,拿着调羹的手有些哆嗦。   昭明半抱着囡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碗碟,轻声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这话生疏得叫人心寒,枯荣一颗心簌簌地沉到谷底,他定了定神,说道:“我不是活菩萨,不会平白对人好,你当我图什么?一句谢谢?”他用筷子指着中间的凉拌菜花:“一盘你亲手做的菜,然后我就应该潇洒大度地说,不用客气,一路顺风?”   昭明慢慢地拍着囡囡的后背,囡囡已经翻着小白眼睡着了,身子一歪一歪地往她怀里钻。   “你知道我的性子,”昭明平平静静地说:“已经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你要是觉得亏本了,可以提报酬,物质上的,或者身体上的,反正我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今夜之后,咱们两不相欠。”   枯荣瞪圆了眼睛看着她,血液一点一点冷下去,最后成了灰。他轻声说:“婊|子。”他脚步踉跄了一下,走到昭明身边,把囡囡轻轻抱了起来。他走进屋子,把女儿放进小床上,自己趴床沿坐在地上,脑袋埋进手臂里,他无声无息地哭泣,像一只仓皇孤独的野兽。   昭明僵直地坐着,半晌她揉了揉眼睛,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忧伤的夜晚,第二天天色大亮的时候,一匹马停在院子外,昭明独自坐在床前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可带的,只有一双靴子,一件玄色的长裙,她拎着干瘪的包袱走进院子。囡囡一身粉色小棉袄,正拿着梳子胡乱梳头。看见她,囡囡难得好心情地张开双臂:“妈妈抱。”   昭明心里一软,差点就伸手了,她狠下心绕开囡囡,径直往外面走。囡囡却急了,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跟,噗通一下趴在了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昭明站在原地犹豫着,忽然枯荣从屋子里冲出来,大声道:“昭明,你不要走!”   昭明心下一恨,迈步走出了院子,翻身上马,抖开了缰绳往前走。枯荣面目潦草,双眼布满血丝,他几步窜出来,一手扯着马辔,仰着脸看向昭明,痛苦又绝望地说:“昭明,你不要走,我爱你。”   昭明冷着脸,淡淡地说:“你爱我,然后呢?”   “你是属于我的,我不要你离开我。”   “不,”昭明心平气和地说:“人是不属于别人的。我不属于你,你也不要想把我关在笼子里。”   “我没有想过关着你。”枯荣暴躁地说:“我只是想爱你,我一直都在很努力的爱你啊,昭明。”   昭明低着头,半晌才说:“我不是昭明公主,我谁也不是,国破之后,我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却知道我应该为什么而死。”   枯荣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松开了马辔,后退了一步:“好吧,无名氏小姐,你是个懦夫,你害怕承认“生活就是这样,是人就会陷入爱情,会属于对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你只是不想去承认。我从来没有把你关在笼子里。你的笼子是你自己造的。你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地方,就算到天涯海角,你还是在自己的笼子里。”   他抬起手,很礼貌地:“再见。”大步回到院子里,抱起了哇哇啼哭的囡囡,抬手合上厚重的大门。   昭明动了动缰绳,那马闲闲地往前走,马蹄声在地面踩出嘚嘚的声音,清晨的街道上很安静,只有卖碗粥的小贩挑着担子徐徐前行。   昭明捂着眼睛,眼泪亮晶晶地从指尖落下来,她擦了擦眼泪,又笑了起来,调转马头飞快地往回赶,她跳下马背,撞开院门,扑向了还在抽泣的囡囡。   囡囡缩在枯荣的怀里,一脸的茫然和委屈。   “对不起。”昭明又哭又笑,用脸颊蹭着囡囡的脸,顺带又搂着枯荣的脖子,低声说:“对不起,我也爱你。”   枯荣脸颊红到了耳根,又红到了头皮,他像个虾子似的弯着腰,支吾道:“哦。”   长乐在十里亭苦等了许久,快傍晚的时候,才见一名光头的男人骑马过来。长乐和蓝贝贝站起身,诧异地看着这人,此人像个和尚,又像个富家商人,并且面目有点眼熟。   枯荣下马,从怀里抱出一个粉雕玉饰的婴儿,他把朱雀兵符给了长乐,沉声道:“公主说她已经安于俗世生活,希望太子好自珍重。”然后转过脸看向蓝贝贝。   蓝贝贝一身黑衣,白玉腰带,长身玉立,美艳得连四周的青山绿水都失了颜色。枯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把囡囡递到蓝贝贝面前:“你看一眼吧。”   蓝贝贝和长乐都有些发蒙,长乐摆弄着手里的兵符,气势汹汹地说:“你是不是把公主绑架啦?这孩子从哪来的……”他看了一眼囡囡,发现她的相貌跟昭明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囡囡很怯生,羞答答地转过脸看向枯荣,她要哭似的说:“爹爹,我要尿尿。”   于是枯荣很熟练地坐在亭子里给她把尿,尿完之后给她整理了衣服,朝另外两个男人一挥手:“再会了。”他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找昭明。   蓝贝贝终于醒悟过来:“大师留步!”他追了上去,细细看了囡囡一会儿,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他无端地升起了作为父亲的自豪和忧伤,蓝贝贝从怀里解下来一枚玉佩塞到囡囡的怀里,又对枯荣笑道:“想不到大师与公主竟有如此缘分,可贺。”   长乐也追了上来,捏着囡囡的脸逗乐,把一串手镯取下来赠给了她。囡囡又惊又怕,扭身钻到了枯荣的脖颈里,又偷偷瞄了蓝贝贝一眼,她年纪虽小,却也瞧得出这人长得很好看。   枯荣有些郁闷地收下了两人的礼物,胡乱敷衍了几句,骑上马就走了。囡囡趴在他的肩膀上,朝蓝贝贝微微一笑,滴下来一滩口水。   ☆、借刀杀人   看在灵犀的份上,羲和帝才没有对凌家人赶尽杀绝,但是如果长乐执意造反的话,羲和帝也只能杀了他。   长乐率领几千名散兵游勇,一直在南方流窜打劫,偶尔占据一个小县城,即宣称凌朝太子要召集兵马诛杀反贼。然后这个口号还没传出去二里地,就被蓝影率领的骑兵打的屁滚尿流。   蓝影只带了一百多士兵,打猎似的悠悠转转。虽然人少,但杀长乐那群人跟玩似的。蓝影并不打算动手,一来羲和帝对凌家人很仁慈,二来他弟弟蓝贝贝也在长乐身边。   另一方面冯虎领着数万人马,宛如篦子似的在全国范围内搜寻灵犀的下落。一年多过去了,连跟毛都没找见,意外的是找到了灵犀的侍女秋儿。   那年顾家被抄,所有仆人被抓走后,男仆当街斩首,女仆被送到北方极寒之地给士兵做奴隶。冯虎在黑龙江河畔找到了秋儿。她已经被苦难折磨得衰老疲倦,瘦骨嶙峋。见到冯虎来接她,她也只是木然地撩起裙子下跪,沙哑地说:“冯少爷。”   冯虎把她带回京城。一路上侍卫们对她十分恭敬,又有两个温柔勤快的婢女伺候她穿衣洗头。秋儿慢慢地活泼起来,两颊上也有了苹果的光泽。   “没想到学堂一别,还能在此地见到少爷。”秋儿坐在马车内,用手梳笼着头发,对车外的冯虎道。   冯虎|骑着马闲闲地往前走,跟一个婢女其实没什么可说的。   “那次冯少爷说要带我和公主去看戏,到现在还没有兑现哪。”她用梳子敲了敲窗棂,又问道:“是公主叫您来接我的吗?我听说我家少爷当了皇帝,啊,公主真是好福气。”   “以后就不能叫少爷了,要叫皇上。” 冯虎提醒道。   秋儿哦了一声,又问道:“公主好吗?”   冯虎沉默了很久,忽然纵马前行,远远地把她甩到后面。   御书房里,羲和帝一身鸦青色常服,独坐在龙案后,镇远将军司马宜、平南将军蔡远端端正正地站在两边,张、秦、苏、王四位阁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地上跪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小兵,乃是从最南边的郡县赶过来的。   小兵呈上去一本奏折,乃是县丞周至远书写。小兵又哭诉道:“犬戎族屡次到边境线上扰民,上个月夏收时,他们的首领带人抢占了我县八十亩水稻田,收割了一半的稻子,扬长而去了。”   太监莱希把奏折递上去,羲和帝翻开看了一眼,无非是控诉犬戎的野蛮,要求圣上派兵剿灭。   羲和帝有些疑惑地问:“这怎么还抢一半,留一半呢?”   小兵回道:“蛮族首领说,他们族人饥饿贫苦,实在无奈才借了四十亩水稻,等来年丰收了,会用珍珠和海鱼偿还。”   羲和帝微笑起来:“这劫匪倒也实诚。”   司马宜和蔡远一起走上来,拱手道:“臣等愿意率兵讨伐犬戎族,以彰圣上威严。”   羲和帝没有回答,而是问:“四位阁老怎么看?”   张阁老最德高望重,他与三位阁老商议过后,起身回禀道:“臣以为不宜发兵,一来国内局势刚稳,百姓厌战,正应该休养生息,发展农商。二来犬戎族远在几千里外,且愚昧粗蠢,对我秦国构不成威胁,只需几千名地方兵威慑一番就够了。”   羲和帝点头道:“阁老所说,正和朕的心意。他们是边塞小国,日子本来就很穷苦。朕泱泱大国,物产丰饶,难道还要为了几斤水稻跟他们打架?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羲和帝又对那士兵说:“传朕的口谕给犬戎族首领:朕与你既是邻邦,见你族有了困难,必会施以援手。往后不必行盗抢之事了。”又叫掌管国库的苏阁老清点一批粮食,运往南疆赠给犬戎。   小兵一一答应了。羲和帝又忽然问道:“他们听得懂汉语吗?”   小兵磕头道:“他们的女首领会说汉语,打仗很厉害,我们边境的守军被她耍得团团转,听人家说,她是山里的妖女,会撒豆成兵,呼风唤雨……”   司马宜训斥道:“圣上面前,讲什么混话!”   羲和帝沉吟片刻,才说道:“选女人做首领,可见这犬戎族也有些过人之处。你们几千名男子空拿朝廷饷银,连一名女子都打不过,还当做一件异事宣讲出来,很有脸吗?”   这小兵脸颊通红,羞惭地说了声是,垂首站在一边。忽然从外面走进执事太监,低声回禀道:“皇上,冯虎将军回来了,在殿外求见。”   羲和帝猛地站了起来,茶碗翻在桌子上。四位阁老也都一起站了起来,众人疑惑地看着皇帝。   羲和帝定了定神,随手把沾了水渍的书籍拿起来递给莱希,问道:“他是一个人来的?”   “身边还跟了一个年轻的布衣女子。”   羲和帝点了点头,径直走出了书房,穿过一道长廊,走到了殿前台阶上,他往下面一看,心里登时凉下来,头脑一阵阵发晕。莱希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见皇帝的脸色阴沉,他担忧地说:“皇上歇一歇吧。”   羲和帝沉默了片刻,才一步步走下台阶。冯虎跪下行了礼,秋儿满脸泪痕,跑过去扑到羲和帝的怀里,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少爷。”   羲和帝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又看了一眼冯虎。两个人神色沉郁,都没有说话。如此大规模大范围地寻找却依旧找不到,那么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是她刻意避开不见,要么已经不在人世了。   冯虎虽然伤心,却也不好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来,略说了几句话后就要告辞,他看了一眼秋儿,礼貌地问:“秋儿姑娘是跟冯某回府,还是就留在宫里。”   秋儿垂首站在羲和帝身边,抽抽搭搭地说:“我跟着少爷。”   冯虎见如此,也就不再多管闲事,径自回去了。这秋儿年纪跟公主相当,相貌清秀,大概是自幼跟着公主的缘故,行动举止略有一分灵犀的风范。冯虎怀疑这姑娘要做贵人了。不过也不好说,羲和帝的后妃们个个赛天仙,秋儿未必入得了羲和帝的法眼。   秋儿倒是没有什么野心,她自小在顾府当奴婢,灵犀待她如姐妹,顾庭树也待她宽厚,她很愿意永远做一个婢女。她跟羲和帝说了自己的想法,羲和帝摇头道:“很没有出息,我本打算封你个郡主,再为你择个好夫婿。”   秋儿茫然地看着他,嘀咕道:“我不想当郡主。”顿了顿又好奇地问:“你想给我择一个什么样的好夫婿呢?”   羲和帝扫了她一眼:“你有人选啦?”   秋儿连忙摇头,连带整个身体也晃了起来:“才没有!”   羲和帝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又渐渐黯淡下来,露出很哀伤的神色。过了很久,他才低沉地说:“既然不想做郡主,就暂且到宫里做个御前侍女吧。”   秋儿欢喜起来:“好啊,少爷,啊,不是,皇上。”跪在地上谢了恩。   羲和帝从外面带回一个姑娘,弄得整个后宫都惊恐慌乱起来。她们都有身为女人的直觉,皇帝看起来薄情,其实是最痴情的,只是他痴的人不在后宫里。后来她们见这姑娘只做了端茶倒水的婢女,又都很疑惑,只留心观察,看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自从上次与冯虎见面之后,羲和帝整个人都消沉起来,平时只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在太极殿休息,偶尔把幼子幼女抱来逗弄一会儿,不踏入后宫半步。   他的长子念北才一岁,长女思远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平日都由奶娘带着,性情活泼可爱。某天羲和帝忽然下了一道旨,立念北为太子。众大臣都觉得很疑惑,劝谏道:“皇上正值青年,皇子又年幼,何必急于立储?”羲和帝也没有多解释,只封了冯虎为太傅。如此一来太子一旦登记,冯虎就是顾命大臣了。   冯虎是跟着羲和帝出生入死的,性情又刚正沉稳,旁人对他倒是没有异议。   下了朝之后,冯虎跟着羲和帝到御书房里议事,两个人的关系不亲不疏,但消沉的时候总能说几句交心的话。冯虎见他意志消沉,只得劝道:“皇上何必如此,为一人置天下于不顾,非明君所为。”他已经看出来羲和帝有避世的念头了。   羲和帝苦笑了一下,勉强道:“没那回事,朕是觉得人世无常,不如早些把将来的事情安排了,了无牵挂。”说到这里,神情更加冷漠了。   秋儿一身粉红色宫装,端着茶碗进来,她没学过宫中规矩,在御前比较自由。走到冯虎面前,她把参片茶放下,小声道:“冯将军来啦。”   冯虎只闻得一阵幽香,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宫里的女人,他不好去招惹。秋儿见他面容冷淡,心里好生委屈,撅着嘴巴走了。   冯虎略坐了一会儿,也告退了,然后秋儿才进来添茶水,嘴巴依旧嘟着。羲和帝看了她一眼,开口说:“冯虎惹了你,为什么给朕脸色看?”   秋儿一惊,茶水洒了满桌子,忙用袖子擦拭,又红着脸解释道:“我没有!”   羲和帝起身帮她整理书本,又淡淡地说:“本来朕给你选的夫婿就是他,你既然不喜欢,那就算了,王阁老的千金还待字闺中,与冯将军倒也匹配。把笔墨拿来,我要下旨赐婚。”   秋儿急得合身笼住砚台:“不许写。”   羲和帝随便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笔,正要摊开宣纸,秋儿又蹦又跳地抢他的笔,嗔道:“少爷,我说着玩呢,你不要写……”两人正闹着,忽然外面太监唱道:“端贵妃娘娘驾到、静妃娘娘驾到、娴妃娘娘驾到、娇妃娘娘驾到。”   羲和帝敛了笑容,对秋儿道:“你先下去吧。”   秋儿哦了一声,也知道宫里规矩多,不好在外人面前胡闹。她临走时,又忽然把笔架上的毛笔抓起来揣进袖子里,红着脸跑开了。她是从正门出去的,迎面就撞见了一群华服美艳的仙姬。秋儿知是后宫的女人,也不敢多看,垂首就要走。   忽然一个女人斥道:“哪来的野丫鬟,见了娘娘们招呼也不打?”   秋儿忙低头道:“娘娘金安。”偷偷抬头,正好瞧见一穿白衣的女人,略施薄妆,淡雅从容。秋儿只觉得眼熟,一时间也没多想,低着头就走了。   何幽楠见了旧宅里的奴婢,宛如被针刺了一般,她最怕旧事被人扒拉出来。一时间她惊疑不定,只好随众人进了书房。房间里略凌乱,太监莱希正整理桌面,婢女擦拭地面上的水渍。羲和帝站在一旁,负手而立,对众妃嫔道:“今日来的整齐。”   众妃嫔见屋内的情景,又联想刚才那小丫鬟满脸羞红的样子,不禁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都堆着笑容,颤巍巍地跪下磕头,娇滴滴地道:“皇上万福。”然后站起来侍立一边,娇妃最是活泼,走上去牵着羲和帝的袖子,仰着脸可怜巴巴地说:“皇上好久不来后宫了,明儿是娇娇的生日,只怕皇上也忘了吧。”   静妃慢了一步,牵不着羲和帝的袖子,于是言语上做贤良状:“皇上日理万机,咱们做妻子的只好尽心服侍,哪能拿那种琐碎事情烦皇上呢?”   娴妃是太子的生母,她如今是不急着争宠了,可到底还青春美貌,并不甘于被丈夫冷落,因此对羲和帝微微一笑,显出风情万种的样子。   何幽楠心事重重,一时间也没别的话可说,只是呆呆地站着。   羲和帝抬起袖子避开娇妃,随口说:“你要什么礼物,找内务府要便是了。”娇妃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地说:“谢皇上。”   这时候书案已经整理好,羲和帝重新坐下,旁边的莱希递上一杯新沏的茶。羲和帝尝了一口,有些不悦地撂到一边。莱希回禀道:“这是云南进贡的香片,皇上觉得味道还适口吗?”   羲和帝淡淡地说:“尝不出茶香,脂粉香倒是不少。”   四位嫔妃一起站起来,羞得满脸通红,尴尬地说:“皇上勤于政务,臣妾告退了。”四位香飘飘的美人一起出了书房,又各自腹诽别人施粉过多,惹皇帝厌恶。   娇妃与静妃各自去了,娴妃仪态悠闲,她是母凭子贵,时时处处都比别人高一等。何幽楠见她这种样子,心中刺痛,呆了一会儿,何幽楠忽然笑道:“娴妹妹慢走,我宫里新得了好茶,可愿意随我一起品尝。”   娴妃笑道:“多谢贵妃娘娘。”   两个女人袅袅婷婷地进了后宫,各自捧着新茶坐下,何幽楠把丫鬟们支开,拉着娴妃的手道:“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姐姐就行。我虽然是贵妃,却无子女,哪及妹妹身份尊贵呢。”   一席话把娴妃说得飘飘然,两人更加热络了起来。何幽楠见时机已到,便低声说:“自古立太子都是立嫡不立庶,妹妹可知皇上为何立念北为太子吗?”   娴妃笑道:“念北是长子,立为太子也并无不可。何况咱们后宫没有皇后。”   何幽楠摇头,竖起手指低声说:“你们嫁得晚,不知情,咱们皇上原是有一位正妻,战乱时候失散了。今日御前的丫鬟就是那位正妻的婢女,皇上爱屋及乌,把咱们三宫六院都抛脑后了。”   娴妃听得呆住了,心里滴溜溜冒酸水,半晌才说:“凭她怎么得宠,难道还能越过我们母子?”   何幽楠笑道:“说的也是。只是两人耳鬓厮磨久了,再添个一男半女,到时候念北的地位就危险了。”说到这里,又掩嘴一笑:“这都是妇人家胡乱猜测的,妹妹别往心里去。”   娴妃没吱声,魂不守舍地走了。   羲和帝这几天很忙碌,他设置了内阁,逐渐把权力分派下去,一来稳固政局,二来哪天自己撒手不管了,朝廷也不至于混乱起来。这天早上他吃茶的时候没有见到秋儿,当时并没有在意。到正午用膳的时候依然没见,于是问了一句。莱希回禀道:“秋儿姑娘被娴妃娘娘叫去问话了。”   羲和帝哼了一声:“御前的人,轮得着她问吗?”   屋子里的宫女太监全都跪下来,吓得不敢吱声。还是莱希大着胆子说:“奴才这就去把秋儿姑娘请回来。”倒退着出了宫殿,连滚带爬地往外面跑。   半盏茶的功夫,秋儿被人搀扶着走进来,鬓发散乱,脸颊上红肿,后背上鲜血湿透了衣服。她见了羲和帝,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簌簌地往地上落。   羲和帝看了看,沉着脸问:“谁打的?”   秋儿抽抽搭搭的不说话,莱希跪着回禀道:“娴妃娘娘说秋儿打碎了她屋子里的瓷瓶,因此才罚了他。”   羲和帝冷冷地说:“朕问你了?掌嘴!”莱希不敢多说,啪啪啪地打自己耳光。   羲和帝看了看秋儿,见她还能勉强站着,可见并没有伤及筋骨。他叹了口气,说道:“回去养伤,过几日朕送你出宫。”秋儿谢了恩,被人搀扶着走了。   羲和帝在书房里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知道朕为什么罚你吗?”   莱希这才住手,低着头道:“秋儿姑娘被妃嫔叫去训话,奴才没有及时回禀,皇上教训的是。”   羲和帝点点头,见外面夜色深了,顿了顿才说:“到娴妃那边传朕一道旨意:娴妃阴狠善妒,降为婢女,到浣衣局做工。”   莱希答应了一声,飞快地去后宫传旨意了。      ☆、知音   秋儿的伤痊愈后,羲和帝开始为她安排去处。他把冯虎单独叫到书房里,指着秋儿说:“她虽是公主旧时婢女,但朕待她如同妹妹一般。如今在宫里待着很不方便,在外面呢,又无依无靠,因此朕打算……”   冯虎不待她说完,直接说:“臣不能娶秋儿姑娘。”   羲和帝愣了一下,看向秋儿。秋儿一身素装,端坐在旁边椅子上,脸色有点难看。   羲和帝有点下不来台,只好改口说:“朕打算封她一个郡主,再赏她良田宅邸。冯卿以为如何呢?”   冯虎规规矩矩地说:“臣没资格评判皇帝的家事。”   两个男人你来我往地扯着闲话,旁边的秋儿简直要哭出来了。羲和帝只好继续说:“我记得你没有娶妻。”   冯虎老实地点头:“没。”   “有很宠爱的小妾吗?”   “也没有。”   羲和帝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站起来走到冯虎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会儿,忽然放低了声音:“有暗疾?”   冯虎很郁闷,正色道:“没有!”   羲和帝想了想,对秋儿招手:“你来。”把秋儿拉到冯虎面前,开口道:“这位大姑娘正值妙龄,面貌清秀,身份也算显赫,冯将军看不上?”   秋儿低着头呆呆地站着,冯虎十分尴尬,只好委婉地说:“皇上,我不是那种男人,不是见到漂亮女人就想占为己有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跟羲和帝大概说不通。   羲和帝果然沉下了脸,秋儿转过脸已经要哭了。   “我管你是什么样的男人,这个女人你要定了。她要是受一点委屈,你看我怎么收拾你。”羲和帝语气很暴躁地说:“你们俩现在就回去吧。”他拉着秋儿的手递到冯虎的手里,严厉地说:“现在,这就是你的姑奶奶了。”   冯虎有点想哭,一双大手虚虚地握住姑奶奶的小手,受刑似的说:“多谢陛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穿过了几条路,终于走出宫门。冯虎立刻松开她,在红色宫灯的映照下,他发现秋儿在微笑。   他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厌恶:“你现在满意了。”   秋儿眼皮子还肿着,然而确实很高兴,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挺满意的呀。”   冯虎哼了一声,甩开了步子往前走,迈过护城桥时,他忽然转过身指着她说:“你别跟着我,去坐轿子吧,姑奶奶。”   秋儿穿着一双软底绣鞋,小兔子似的跟在他身边,很温柔地说:“我陪您走走啊将军。”   冯虎瞪了她一眼,转过身气呼呼地往前走。于是秋儿只好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边,还要不停地说话:“我就是个小丫鬟的命,将军以后只管把我当做佣人驱使就够了。”   冯虎是贵族大少爷,虽然待人宽厚,但其实骨子里不大瞧得起奴才婢女之流,也不愿意跟秋儿多费口舌。秋儿只好继续说:“我知道将军还喜欢着公主呢。”   冯虎刹住脚步,冷冷地看着她。   秋儿如今有皇帝撑腰,倒是顽皮了很多,她看着冯虎的眼睛,认真道:“将军与公主只有数面之缘,何至情深如此呢。公主自然是高贵美丽的,可是丫鬟也有丫鬟的好处,最重要的是,公主不喜欢将军,小丫鬟喜欢呀。”她是蒙着脸说完这句话的,然后低着头看脚面,一颗心也噗噗狂跳起来,她想:完了,一个姑娘家说这种话,真是一点廉耻也没有了。等了半晌没有回应,秋儿叹了口气,支吾道:“唉,我说着玩的。”   冯虎沉默地往前走着,他只是觉得很头疼,这个小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羲和帝打发走了秋儿,眼看夜色深了,案头的奏折也批阅完毕,万籁俱寂,他只觉得茫然。太监莱希捧着一盘热汤和茶点进来,悄声道:“皇上用膳吗?”   羲和帝嗯了一声,拿起汤匙搅了搅碗里的酿酒团子,半晌又放下:“撤去吧。”执事太监把宵夜撤去,见皇上一时不急着更衣入睡,只好呆呆地在屋子里站着。   忽然一名小太监在门口探了探头又要跑,莱希立刻喊住:“哪个奴才躲躲闪闪,拉出去打四十板子。”那小太监立刻哭着跪在门外,回禀道:“是西南边境的县令派人觐见皇上,说是粮食和圣旨已经送到了,那犬戎族的首领也回了话,还给皇上回了许多珍宝。”   羲和帝本来正在闭目养神,听见这话就说:“传进来吧。”   几个士兵捧着一个大箱子进来,说是犬戎族的谢礼。羲和帝道:“他们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稀罕珠宝?”打开一看,竟是拇指大小的南海珍珠,装了整整一箱子,照的整个屋子光芒四射。羲和帝点头道:“倒也费心了。”   士兵递上来一个手心大小的楠木盒子,回禀说:“这是女首领专门给陛下的。她还说,陛下宽厚仁慈,犬戎族也是懂礼仪的。收了您的粮食,先说一个谢字,来年丰收了再备上厚礼,进京朝见皇上。”   羲和帝听了这番话,不禁露出一个赞赏的笑意:“还真是有礼有节。”   莱希数月未见皇上笑过,此时颇为惊讶,灵机一动,又问小兵:“这位女首领芳龄多大了,相貌如何?”   羲和帝扫了他一眼:“你要去和亲?”   莱希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跪下道:“奴才只是好奇,白问一句。”   羲和帝没理他,抬手拧开小盒子上的锁,见里面是两个树脂做的镂空骰子,骰子里放着一颗鲜艳的红豆,虽然是小玩意,倒也精致。他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颇为喜爱,随手放在了案桌上,小木盒子则放置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莱希瞧着那玲珑骰子安红豆,心里只觉得疑惑,但是皇帝既然没问,他也就不再多嘴了。   第二日在上书房议事的时候,羲和帝问起了蓝影的战况,吏部尚书递来一封信,奏道:“蓝将军一直在专心追捕前朝余孽,如今已行至潮汕地区。”   羲和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再走下去,是要出海啊。”   尚书没去过那么远地方,只好茫然地哦了一声。   “朕叫他去杀人,不是玩猫抓老鼠。给他回信,若是再无作为,就回来养老吧。”   羲和帝发脾气的时候很凶,满屋子大臣不敢再说话,唯唯诺诺地说了个是,然后才退下。   吏部尚书把皇上的原话写下来传给了蓝影。蓝影接到书信的时候,正穿着锦衣华服,蹲在潮汕街头剥榴莲吃,他举着信纸看了看,咂着嘴巴说:“哎呦,前段时间还留情呢,怎么忽然下狠心了?”剥了一大片榴莲肉捧在手上,边走边说:“列队列队!废太子的死期到了。”   副官光着半截身子跑过来,屏着呼吸把兜鍪和长剑递给他,又一溜烟跑远了。蓝影是战神,他的一百名士兵又都是好勇斗狠之士。未发令前,各自散乱在街头,有的跟卖鲍鱼的姑娘调情,有的蹲在街边看卖艺人玩蛇。一旦听到命令,疾风般翻身上马,集合在蓝影身后。阳光下铠甲闪闪发光,十分庄严肃穆。   蓝影开口道:“凌蓬山走到哪里啦?”   副官鼻孔里塞着布头,瓮声瓮气地说:“前面十里树林,埋锅做饭,吃的是炖野山猪肉,蘑菇汤。”   蓝影点点头:“断头饭还算不错,咱们压着步子走,让他们做个饱死鬼。凌蓬山身边有个男人,是我弟弟,你们要生擒他。”   副官问道:“小公子有什么特征,我们好辨认。”   蓝影挠着下巴想了想,郑重道:“他很漂亮。”   别人的美貌多是比较级,而蓝贝贝则是最高级,完全可以当做一个生理特征。   众士兵看蓝将军一副土匪做派,不敢想象他的兄弟会是怎么个漂亮法。   蓝贝贝和长乐在茂密的树林里安营扎寨,所谓营寨,也只是由树枝撑起来的破油毡布。他们招来的士兵只剩下几百名,且个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这些人多是街头乞丐、村中无赖,因没有出路才跟着长乐太子。如今长乐也落魄至此,他们颇有心杀了长乐,夺了物资逃走。长乐是懦弱无成见的,只有蓝贝贝成日对这些兵痞呵斥责骂,镇压他们的反心。   野山猪在火堆上烤了半日,取下来吃时才发现猪肠子没有掏干净。整只猪都弥漫着一股屎味,众人一边吃,一边恶心得直翻白眼。幸好蘑菇汤还能入口,树林里的蘑菇品种繁多又茂盛。他们大多是从北方来,只知道捡颜色黯淡的吃,吃了几次并没有中毒,才放下心。   长乐一身华丽的玄色长袍,已经脏污得看不出颜色,袖口衣摆脱线,丝丝缕缕地垂在地上,他挑了一块猪舌头肉,递给儿子宝儿。宝儿生了病,缩在树桩旁边,四岁多的孩子,身量瘦弱的宛如两岁,他闻了闻肉,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白水。   长乐身为父亲见此情景,眼圈登时红了。他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不是做戏,单纯只是觉得自己很愚蠢很混账,他低声说:“我死有余辜,孩子却白白跟着我受苦。”捂着脸叹气。   蓝贝贝面无表情,嚼着一把野山参,然后吐到手心,一点一点地哺给宝儿,淡淡地说:“蓬山,别说这种没用的话。”   长乐只是哭泣:“我是最没用的人,既辜负了父皇的厚望,做不成乱世英雄,也不及昭明,不能安心做一个樵夫渔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没有复兴凌朝的雄心壮志,只是不停地哭泣自怜。   蓝贝贝看清楚了他骨子里的懦弱和无能,也就不再鼓励安慰他了。反正,他永远不离开他就是了。起身走到铁锅面前,他训斥走了两个馋嘴的士兵,省了一碗蘑菇汤,递给长乐,轻声说:“别哭了,先吃饭。”   长乐哦了一声,试了试温度,先喂给宝儿几口,宝儿吃了汤,安安静静地枕在木桩上。然后他才自己吃了一口,赞叹道:“真鲜啊。”   蓝贝贝无奈地取笑他:“吃货。”   长乐也觉得不好意思,逃亡的路很苦,他又是脆弱的男人,若非蓝贝贝一直陪着他,他绝撑不到现在。长乐远远地望着密林里斑驳的天空,轻声说:“贝贝,我要跟你说一个秘密。”   蓝贝贝心不在焉地望着树林里成群飞过的小鸟:“哦。”   “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往南边走吗?”长乐端着空碗,压低了声音说:“再往前走五十里就到海边,乘船往南,大概一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岛屿。那里有父皇留给我复国的全部物资。”   蓝贝贝有些意外,但不是很有兴趣:“哦,怎么忽然说这个。”   长乐苦笑:“我复不了国,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了。”他把朱雀和玄武的兵符塞给蓝贝贝,低声说:“你去取了那些金银,做一个快乐自由的人。我知道你小时候过得很苦,我想保护你,却一直在拖累你。”   蓝贝贝怔了一怔,声音有些酸涩:“我们……我们一起做自由快乐的人。”   长乐摇摇头,温和地说:“谢谢你……”他说完这话,脸好像僵住了似的,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手上的空碗也落下来,摔成两半。   蓝贝贝正在诧异,忽然一阵嗤嗤啦啦刀剑砍伐树木的声音,一群装备精良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信步闲庭地走了过来。   蓝影见所有人地瘫坐在地上不动,不禁很意外,叫副官前去查探。副官是南方人,只看了一眼就大笑起来:“他们吃了毒蘑菇,正头脑发晕呢。”   蓝影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静静地看了一眼蓝贝贝。蓝贝贝独自站在长乐太子前面,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剑,眼神很决绝。蓝影避开他的目光,微微挥手:“杀吧,这仗打得便宜,跟白给似的。”   那些士兵很轻易地就认出了漂亮到极致的蓝贝贝,他们避开他,切菜似的砍了那些散兵游勇的脑袋,最后就只剩下了宝儿、长乐和蓝贝贝。   一个士兵把宝儿拉起来,摸了摸脖子,松了一口气:“已经咽气了。”这是个瘦弱可怜的孩子,他们也不愿意亲手杀了他。   蓝影高坐在马背上,马鞭轻轻指着蓝贝贝,语气颇为和善:“贝贝,让开。”   蓝贝贝咬紧牙关,苍白的脸上显出绝望和悲痛的神情,他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昏厥的长乐,他低声说:“大哥,你放了他吧。   蓝贝贝自小就是个沉默孤僻的孩子,他不爱搭理蓝家的人,更是从来没有见过蓝影一声大哥。蓝影则是备受宠爱的嫡长子,虽然不大瞧得上这位弟弟,但是心里又很可怜他,想让他过得好一点,而不是像个野人似的跪在树林里求饶。   蓝影从来没有见过弟弟露出这样哀伤的神情,心里也怔了一怔,叹气道:“糊涂孩子,被凌家人拐骗至此,你还替他求情呢。左右,把他拉开。”   蓝贝贝听见这话,心里也冷下来,手腕一转,那把剑直接朝蓝影刺去,蓝影猝不及防,直接翻到在地上,他爬起来,径直走到蓝贝贝面前,扬手打了一巴掌,骂道:“下流东西,为了一个男人,连你亲哥哥都杀!”将蓝贝贝踹翻在地,抽出腰间佩剑,一剑砍断了长乐的咽喉。   长乐身体晃了晃,安安静静地仰躺在地上,眼睛渐渐模糊,只照出一点灰色的树影。   蓝影洋洋得意地擦了擦佩剑,扫了一眼蓝贝贝。蓝贝贝神情也有点涣散,但是没有流眼泪,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木偶似的,灵魂都被抽走了。   蓝影心里有些鄙夷:没出息的东西。   他以为自家弟弟长得那样漂亮,跟太子之间必然有些说不得的关系。弟弟既然不走正道,做哥哥的只好强行纠正了。蓝影把长乐和宝儿的脑袋割了装进木箱,撒上生石灰密封,叫人先行一步呈给羲和帝。自己则带上蓝贝贝同行,行使兄长的义务。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我刚才发现评论区有攻击别人的评论,这样很不好呀。写文看文都是缘分,有缘分要珍惜,没缘分我也不强求。我就是这么写文的,人物性格也就是那个样子,就这样吧。   ☆、大王   蓝贝贝像一条软糖似的蹲在地上。于是做大哥的只好把他拎起来搭在马背,快马加鞭地往北走。   外出半年多,蓝颜有点想家了。蓝氏是望族,蓝老爷威严,蓝太太慈悲,二十多位姨娘们姿态万千。他自己只有一位老实的胖媳妇和瘦丁丁的小妾。蓝影想到一家子热热闹闹迎上来,叫他“大少爷”的情景,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端起饭桌上的饭碗,倒进去半盘红烧肉,推到蓝贝贝的面前。   “把这个也吃了。”   蓝贝贝端坐在他对面,目光低垂,筷子尖夹了一粒米,慢慢送到口中。   “我说。”蓝影挠了挠眉毛,龇牙咧嘴地说:“你这是数数呢!”   蓝贝贝双目低垂,神情冷得能刮下一层霜。   “呵!”蓝影张大嘴巴,鼻孔朝天:“很有志气啊!”哗啦啦把饭菜全扫到了地上,旁边的伙计跑过来哎哎叫着,一瞧见蓝影及其随从的架势,又脚不沾地地溜了。   “饿死你。”蓝影指着蓝贝贝的鼻尖,恶狠狠地说:“出发。   然后一群人继续赶路,因为蓝贝贝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蓝影只好找了一辆简陋的马车给他乘坐。兄弟两个各坐在两侧。车轮在崎岖的路上吱吱呀呀地行走。   蓝影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纵然瘦成了一把柴,依旧是冰肌玉骨的美人。蓝影既想讨好他,又很瞧不上他,两厢矛盾之下,蓝影骤然开口道:“哎,你妈死了。”   蓝贝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蓝影得了这一眼,颇为高兴,指手画脚地说:“她是被父亲赐死的。因为你跟着叛贼造反,父亲觉得很耻辱。”说完这话,他盯着蓝贝贝看。蓝贝贝鼻梁高挺细腻,唯有鼻尖有一点红。他低着头一动不动,眼睫毛眨了几下,几滴泪水扑扑地落在膝盖上。   蓝影沉默了一会儿,挪到蓝贝贝身边,抬手把他抱在怀里。   “好啦,以后有大哥呢。”蓝影像哄小孩那样拍着他的脑袋:“以后没人会欺负你啦。”   蓝贝贝靠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两个人的身体凑在一起,渐渐就变得温暖起来。蓝影第一次意识到弟弟是可怜又可爱的。他想起小时候很多次欺辱蓝贝贝,惹得蓝贝贝受伤哭泣的情景,不禁又是懊恼又是好笑。小孩子不懂事,现在做哥哥的要拿出点慈爱的样子了。   天快黑的时候走到一处破旧的车马店,店老板收了钱就叫客人们自便。士兵们走去大通铺里睡觉,两个勤务兵去厨房生火做饭,马匹在前院喝水吃草。   弟兄两个坐在唯一一间上房,蓝贝贝忽然说:“我饿了。”   蓝影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早上还闹脾气不吃饭,现在不犟了吧?”虽然这样说,还是去厨房找吃的了。去厨房搜罗一圈,只得了两块锅巴,他推门进来时,看见蓝贝贝正在倒茶。   “喏,先凑合吃点。”他把玉米锅巴递给蓝贝贝,自己端起桌子上的茶一饮而尽,又砸吧着嘴唇:“这水有点麻啊。”   蓝贝贝随口嗯了一声:“可能是花椒放多了。”   蓝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觉得整张脸都有点麻,他勉强站定,看见桌子底下有几块被挤压过的鲜艳蘑菇,在一阵头晕目眩中,他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蓝贝贝注视着他,一脚踢翻了他的佩刀,蓝影猝不及防,仰面摔在了地上。毒蘑菇的效力很猛,他只觉得满眼都是黄色的小花瓣打转。蓝贝贝的脸在小花正中央,还是很不高兴地样子。   蓝贝贝从地上捡起了佩刀,刀刃锋利,刀身沉重,大概是一把名刀。他蹲在蓝影的身边,开口道:“蓝影,你看清楚。”   两手横拿刀身,像他杀长乐太子那样,蓝贝贝割断了蓝影的脖子。蓝贝贝力气不算很大,那把刀切断了蓝影的气管和食管,他还在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蓝贝贝把刀当下,低声说:“这是你、你们蓝家应得的。”   虽然是第一次亲手杀人,但他的内心出奇地平静,轻松地掩上房门,他闲闲地迈步走到前庭,店老板在睡觉,士兵们也在睡觉,他解开了所有马的缰绳,随便挑选了一匹,翻身上马,径直往南走。   天高地远,他要快乐自由地活下去。   在雨林与海洋相接的地方,犬戎族男女齐刷刷地站在一片天然的温泉旁边,他们刚刚养成穿衣服的习惯,而现在大王又强令他们脱掉。   灵犀把一大桶杀虫粉倒进了温泉里。水面上升起一层白烟,气味非常呛人。她把木桶一扔,撩了一下头发,朝人群一指:“脱!进去!”   一个年龄略小的少年哀求道:“大王,进去要脱一层皮的。”   灵犀大声道:“虱子、吸血虫、伤寒、霍乱,这些会要了你们的命!”从亚麻腰带上抽出从不离身的鞭子,在少年脸上晃了晃,脸上的神色是她随时要打人。   众人无奈,这才解了外衣跳进池子里,灵犀又把企图往下跳的女人拽到另一边:“男女分开洗!”这几个女人才不情愿地跳进另外一个水池。   她折腾了一上午,才略有些疲倦地回去。犬戎族如今都学会盖木头房子,房顶以棕榈树遮盖。沙滩上也种了西瓜,雨林边缘有芭蕉。路过的族人见了她,皆微笑着低头合掌致意。   灵犀点头,连这个低头礼都是她创造的。   这位中原的闺秀,在南边待了两年,已经彻底成了彪悍野蛮的女土匪。   那次她用计杀死了食人族后,整个犬戎都对她刮目相看,但这还不算完,六月份海水上涨,冲垮了犬戎族的田舍。十几万人只好退居雨林边缘,以树根野兔果腹,很多人因为饥饿和营养不良生病去世。   灵犀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独自带领几百名青壮年,直扑秦国边境,抢了很多粮食回来,救活了犬戎族。那时候犬戎王威信还在,对灵犀的举动颇为愤怒。犬戎王见识过中原的兵力,非常惧怕跟他们交战。   而灵犀则很无所谓地说:“中原的皇帝没那么小心眼。”果然一个月后,中原人竟然给他们又送来粮食和蔬菜,并传达了羲和帝友善的问候,   安全感和食物,是这些蛮族之人最需要的。灵犀既然能满足犬戎族人的需要,她在族中的威信就越来越高了。在族人眼中,这个中原的女人是无所不能的。然而犬戎王对此很不满意,尽管有德高望重的长老提议:可以让灵犀管理本族事务。但犬戎王却说:“这个外族女人不能加入本族,除非她能生一个犬戎的孩子。”   灵犀听了他的提议,把手一拱:“回见吧,老爷子。”立刻打点行囊要回中原。   族中男女老少堵着她的小木屋,又用牙齿咬着灵犀的裙摆和包袱,跪在地上求她不要走。灵犀本来就没打算走,就顺理成章的留下了。   一开始她只被授权训练藤甲兵,后来犬戎王老迈,又没有合适的继承人,只好让灵犀代为管理事务。犬戎王去世后,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大王。   成为大王后,灵犀再推行她的那些改革措施就容易得多了。犬戎族的人厌恶改变,但是如果能吃得更好、穿得更好,生活更悠闲,他们很愿意听从灵犀的调遣。于是短短一年内,犬戎族渐渐有了文明的迹象。   灵犀整日与野蛮人为伍,那脾气水涨船高,几乎每天都要打人骂人。族人虽然惧怕她,但内心也很敬服她。这些心思单纯的野人能察觉到,灵犀是无私之人,无权利心,无得失心,无名利心,仅仅就是想让这些人过的好一点。这很重要,也很难得。   她的小木屋如今被修葺了一遍,已经成了全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门前开辟了一片广场,每逢重大节日,族人会聚在这里唱歌跳舞。她很疲倦地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揉着酸痛的膝盖。   两个小孩子见了她,立刻笑着跑来,讨好地递给她香蕉,又争先恐后地给她揉腿,叽叽喳喳地说:“大王姐姐,我今天抓了一桶小龙虾。”“他吹牛,他桶里只有两只,我抓的扇贝才多类!”   两个小朋友吵吵嚷嚷,灵犀剥开了香蕉,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美猴王。她想起了少年时,那人总取笑自己面黄肌瘦,是一个小猴子。   结果现在自己真成了野猴子,真是乌鸦嘴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短啊   ☆、故友重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白茫茫的南海上,出现了黑黢黢的大船,两头扁,中间平,船帆涨得很饱满。犬戎族的人都没见过啥世面,踮着脚尖往海面上看,啧啧称奇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船!”又很好奇船上的是哪国人,于是相约来问大王。   灵犀没出过海,但在族人面前并不露怯,拿着小木棍在地上划拉:“天是一个倒扣的锅盖。咱们都在锅底下,那些海外的人在锅边上。”   族人被大王渊博的学识所折服,又问道:“他们挨着锅边,岂不是能摸着天?”   灵犀语塞,小木棍一扔,严厉道:“天机不可泄露啊,都给我干活儿去!”   灵犀也是爱动脑筋的人,眼看着海面上不时驶过的大船,她想:本族后有丛林相隔,前有大海,常年闭塞落后。雨林既然是不通的,若是能开辟海上路线,与外族人通商,岂不是很好。   海上有一座很大的岛屿,唤作凤凰岛,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海边,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海岛的影子。灵犀决定海航的第一站就是凤凰岛。   但是海上风急浪高,本族制作的小船很难到达那么远的地方。灵犀一方面派人重新造船,另一方面在沙滩上点燃椰子壳,传递信号。   没几日果然有一艘半旧的大船慢慢驶近,犬戎人又惊又喜,举着大木板搭建临时的码头。船上走下来一群衣服破烂的中原人,热情地跟这些人打招呼,又举着花花绿绿的毛毯、珠花兜售。   犬戎族人十分害羞,推推搡搡地往后面钻,又对他们的东西很好奇。这些中原人正打算敲一笔竹杠,忽然人群骚乱,几个穿藤甲的威武士兵,簇拥着一名穿麻衣草鞋的少女走来。   少女一头灰色的齐耳短发,眉眼灵动,脸颊上用颜料涂了三道血痕,脖子上挂着鲨鱼牙齿的项链,手腕上挂着精巧的贝壳手镯,肌肤是健康的焦糖色,行动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些中原人见了她,都痴了,只顾呆呆地看着她。   灵犀微笑着走上来,落落大方地拱手,开口道:“各位老板哪里发财啊?”   半晌他们才回过神来,对着这么一位少女,他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嘀咕了一会儿,走上来说,他们是海边的渔民的儿子,想出海到异国发财。   灵犀瞧他们的的服饰举止,果然是落魄人家出身,所带物品也没什么好的,于是只胡乱买了一点便宜的首饰。灵犀自己带了四个侍从,打算乘坐他们的船到凤凰岛。   这些船员自然很乐意陪伴她,一路上争先恐后地跟她聊天。灵犀从甲板躲到船舱,从船舱躲到厨房,耳朵都快要爆炸了,幸好她带的的藤甲兵高大凶猛,船员们对她还算规矩。在交谈上,灵犀对凤凰岛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凤凰岛是一个面积超过十个郡县的海岛。岛上土著居民矮小丑陋,愚蠢而善良。外来居民都是精明的商人、逃亡的通缉犯、家破人亡的落魄剑客、怀揣发财梦的年轻水手。外来居民占据了这座岛,长年处于混乱争夺状态,去年忽然来了一个年轻的巨贾,财富多得恐怖,招募了大量的门客、剑客,用金钱一统整座海岛。   “大王若是想开辟航路,必得求助于这位岛主。”船员对灵犀道:“不过他脾气古怪得很,你们又没拿贺礼,未必见得了他。”   灵犀倒是无所谓,这一趟本来就是探个虚实。她是爱玩的人,能出来玩一趟就很开心了。   上了岸后,她和侍从们先找了客栈睡觉。凤凰岛果然是包罗万象的地方,街道上既有中原的酒肆,也有圆顶的清真塔寺,尖顶大窗户的哥特式房子。满街的灯笼烟花,一直到凌晨时依旧很热闹。   灵犀穿上中原男子的衣服,头上戴一顶帽子,虽然不太像男子,但是她举止坦荡,勉强能敷衍过去。她递了名帖,以犬戎王的名义拜访凤凰岛主,等了几天,岛主果然愿意见她了。   岛主的府邸坐落在海边,新落成的大宅子,红墙绿瓦,高低错落,宛如行宫。灵犀的四个侍卫被留在外间吃茶,她自己在侍女的引领下进了花厅。   这是一间雅致的屋子,米黄色地毯,红木桌椅,一道珊瑚帘子隔开了内外两间。一只小白猫趴在桌子底下,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灵犀等了一会儿,倍感无聊,蹲在地上与白猫对视。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她忙站起来,就见珊瑚帘子被掀开,一名穿蓝色布衣的青年男子快速走进来,手里还托着一串刚洗的葡萄。   灵犀愣了一下,惊道:“贝贝!”顿了顿,又迟疑道:“是你吗,贝贝?”   蓝贝贝呆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忽然飞跑过来,一把将灵犀抱了起来。   两个人又是惊喜又是意外,抱了一会儿又盯着对方看。蓝贝贝伸手摸她的头发,灵犀摸他的脸颊,又是哭又是笑。蓝贝贝略定了定神,拉着她的手坐下,把葡萄推给她:“你吃。”   灵犀刚坐下,又啊呀一声站起来:“我是来见岛主的。”   “岛主出去钓鱼了,你见不着的。”蓝贝贝微笑着看她:“我带你出去玩吧。”   灵犀欢喜地答应了,反正她也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两个人站在大门口,蓝贝贝叫人牵来两匹雪白的马,偏过头微笑道:“咱们在岛上四处走走。”   灵犀这才仔细地打量他,蓝贝贝举止优雅,穿戴华贵,说话从容不迫,是身居高位的人才有的气度,灵犀疑惑道:“你是不是当大官啦?”   蓝贝贝与她并辔而行,摇头道:“只是在岛主家的门客而已。”抬手摸了摸灵犀的头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怎么剪头发了?顾庭树做了皇帝,你怎么跑去当野人国的大王了?”   灵犀撅着嘴巴:“说来话长啊。”   他们白天在街头吃了沙茶面、牡蛎、章鱼,然后又去买胭脂盒和衣服。灵犀语笑嫣然,顾盼神飞,举着一盒桃色的腮红,笑道:“犬戎族的女人不用这个,天冷的时候,用腐烂的海泥涂抹在脸上,天暖的时候擦掉,肌肤就会像鸡蛋那样滑。”   她说话的时候乱走乱晃,不提防撞着店内搬运东西的伙计,只听哗啦一声,碎了一地的翡翠。灵犀啊了一声,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口袋里只有几串铜板和珍珠,不知道赔得起不。   伙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看向了店老板,店老板也没有说话。店内气氛一时间很尴尬。   “算了。”蓝贝贝说。   灵犀小声嘀咕道:“怎么能算了呢,弄坏了东西要赔钱的。”从腰间取出小荷包。店老板忙说:“算了,不用赔,这东西不值钱,本来就打算扔掉的。”   灵犀低头看了一眼:“这翡翠成色很好啊。”   店老板笑得脸都僵了:“我们店里卖的都是顶级货,这种东西上不了货架的。”说了半天,灵犀才相信。   午饭后开始下雨,这里是热带海洋,几乎每天都下雨,灵犀和蓝贝贝抱着买来的衣服和首饰跑回客栈。身上已经淋湿了。两人披着毛毯坐在窗前看雨,房内空气潮湿,桌上的茶冒着袅袅的香气。他们彼此讲了这两年的遭遇,灵犀听了昭明的境遇,颇为宽慰,又听说长乐太子死了,伤心地掉了眼泪。   蓝贝贝倒是很心安——灵犀没有受太大的苦难。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然很短   ☆、忽然出现   灵犀像是进了万国博览会。傍晚的大街上华灯初上,行人中有金发碧眼的女人,容貌丑怪的巨人,有东瀛浪人,西域喇嘛,有妓|女,有和尚。   “我觉得他们在偷偷看我。”灵犀低声说。   蓝贝贝走在前面走,随口说:“你别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他们就不会看你了。”   灵犀只好收回了目光,在异邦的街头,她觉得有些不安,又有些隐秘的快乐。她看见一个书生站在街角跟一个妓|女谈价钱,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躲在了蓝贝贝的身后。   蓝贝贝像小孩子似的,专喜欢买烟花棒、莲花灯、面具、波斯毛毯这种的小玩意儿。灵犀见了,也抢着要玩,两个人走走停停地来到了沙滩上。   月亮灿如银盆,月光洒在海面上。海浪发出温柔的拍打声。灵犀对着月亮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今天是仲秋节。”   蓝贝贝跪在沙滩上把毛毯摊开,专心点燃那一堆烟花棒和莲花灯,他随口说:“想家吗?”   灵犀想到了顾庭树,下意识地说:“想。”   在红色的烛影下,蓝贝贝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不想。”   两个人并排坐在粗呢毛毯上,夜风温暖,蓝贝贝轻声呢喃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原本是同一个人,只是用不同的身份,过着不同的生活,最后殊途同归,在陌生的国度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灵犀认真地想了想,笑道:“我不觉得,我是个小姑娘,你是个小男孩。”   蓝贝贝无奈地笑:“好吧,至少在不愿意长大这点,我们是一样的。”   灵犀一点都不留情面:“我挺愿意长大的,长不大的是你。”她看了蓝贝贝一眼,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对待昭明母子,他一点责任都没有承担过。   被一个女人轻视的滋味不大好,但是蓝贝贝很从容地说:“嗯,好像是这样,你一向都比我聪明,比我有主意,比我能担当。”   灵犀本来是跟他斗嘴的,听他这么说反倒不好意思了,撅着嘴巴嘟囔道:“说着玩的嘛,咱们两个争什么高下。”   蓝贝贝见她妩媚可爱,心中一动,微微低下头,柔声问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不必争?”   他是容长脸,眉毛浓而漆黑,领口袖子里传出淡淡的柠檬味道,灵犀脸颊一红,后退了一些,有点不太高兴:“没有什么。”整顿衣衫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蓝贝贝有点后悔,坐直了身体,婉言道:“现在就走?”   “嗯!”灵犀绷着脸:“没什么可看的。”   蓝贝贝微微一笑:“那我给你看点好的。”他拍了拍手,清脆的声音在海滩上显得很空旷。随后整个海面被照亮,几百支烟花升腾在夜空中,唧唧吱吱的爆裂声不绝于耳。   灵犀促不及的,吓得抖了一下,又仰着脸傻乎乎地看。蓝贝贝把她拉到身边,伸手捂着她的耳朵,又贴着手背大声问:“好看吗?”   灵犀看得呆住了,又点点头。   烟花渐渐淡了,海面上升起火光,几百艘大船同时升起了红灯笼,船上以彩色布幔遮盖,又有妖童媛女穿罗彩裙,抱着琵琶、捧着笙瑟,吹奏出极曼妙轻快的歌曲。整座大海被笼罩在红光花海之中。   几百艘花船呈扇形渐渐地靠近海岸,灵犀欢喜地看着,又问道:“今天好热闹啊,为什么?”   蓝贝贝站在她身后,回道:“今天,今天是你来看我的日子。”   灵犀嗤地笑了一下:“乱讲。”   然后那些歌姬们缓缓下船,一步一步地走到灵犀身边,含笑弯腰:“公主万福。”   船上的几千水手齐声道:“佳木公主万福。”   灵犀醒悟过来,转过脸看向蓝贝贝。   “喜欢吗?”蓝贝贝问。   “吵吵闹闹的,我不喜欢。”   蓝贝贝扬了扬下巴:“退下吧。”歌姬们走了,船上的灯也熄灭,黑暗中传来水花翻滚的声音,最后也都消散了,整个沙滩上就剩下他们两个。   “你看,我并不是那么没用。”蓝贝贝说:“要是你喜欢那种比你更强势的男人,我可以做出那种样子,只要你喜欢。”   灵犀扫了他一眼,语气有点冰冷:“我更喜欢你坦率一点,岛主。”   蓝贝贝微笑道:“抱歉,我只是想取悦你。”   灵犀做出要走的样子:“你这样说,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了。”   蓝贝贝不紧不慢地站在原地:“那你本来想跟我谈什么,犬戎王。”   灵犀本来准备了一整套谈判的说辞,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说出来:“我想……做海上生意,我这边有珍珠,贝壳、水果、兽皮……”   蓝贝贝打断她,淡淡地说:“你说的那些,沿海城镇都有,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呢?不要说你我有交情,我做生意从来不谈交情。”   灵犀没想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不禁愣住了。   蓝贝贝见她窘迫,反而笑了起来:“好啦,你先回去睡觉,明天下午到我府上细谈。”   “哦。”灵犀愣愣地转过身要走。蓝贝贝闲闲地走在她身边。   “你不用送我。”灵犀冷冷地说,现在她知道为什么整座城市的人都在偷偷看她了。   “既然找我谈判,好歹敷衍我一下啊。”   灵犀瞪了他一眼:“刚才你说做生意不谈交情的。”   蓝贝贝语塞:“我……看心情。”   灵犀在客栈睡了一觉,第二天见外面下雨,就坐在窗前发了一上午的呆。蓝贝贝既然是岛主,海上贸易的事情大概能谈成。不过也不太好说,蓝贝贝是那种相处越久,越觉得陌生的人。他好像是挺喜欢自己,但灵犀并不敢当真,因为他以前也挺喜欢昭明的。   中午灵犀胡乱吃了点东西,下午撑着伞独自出发了——既然岛主是朋友,那就没必要带侍从了。府里非常安静,两名红衣侍女引着她往前走,花园里芭蕉树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几只白鹤扑簌簌飞过树丛。   灵犀被领进一处极雅致安静的院子,台阶地板皆用汉白玉做成,屋内暖香阵阵,红帐低垂,桌子上放着蔷薇花瓶,墙上挂着珐琅漆金自鸣钟。灵犀坐在春凳上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个地方温暖可亲,使人昏昏欲睡,她身上发软,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子上,又强自打起了精神,心中疑惑道:难道我生病了,怎么这样倦怠。   一阵叮叮当当的珠帘声响,灵犀勉强抬起头,就见蓝贝贝一身雪白色宽松常服,微笑着走进来:“久等了。”   灵犀只觉得不对,起身就要往外走,小腿一软,直直地往后倒。蓝贝贝把她横抱起来,笑道:“刚来就要走?”   灵犀目不能视,挣扎着道:“蓝贝贝,你别把事情做绝。”话未说完,眼泪已经顺着眼角落下来。蓝贝贝亲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说:灵犀,你是块硬石头,我很想知道,你被打碎了会是什么样子。”   外面的雨忽然变大,哗啦哗啦地打在芭蕉树上,两个婢女坐在台阶上,做着女红,看两只水鸟打架。这场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到了傍晚,一个婢女提着食盒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因见门是虚掩的,就悄悄走进来,低着头说:“主子,用晚饭吗?”   停了一会儿,床帏里传来略低沉的声音:“倒茶。”   侍女倒了一杯热茶,犹豫了一下,走进床帏,微微掀开床帐,只觉浓香扑鼻,蓝贝贝衣衫半敞,俊眉低垂,怀里趴着瘦瘦的女人,发如云鬓,乌蓬蓬乱成一团,脖颈白皙,光裸着玉肩,肩上可见淡淡的齿痕。   侍女呆了一下,忙把茶递上去,脚不沾地地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从昏睡中醒来,忽然想起了有一次,顾庭树为阿桃的死伤心了很久,他在灵犀的房中醒来,一眼看见她 ,然后就笑了,觉得人生并没有那么糟糕。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陪着他,但是她要他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在。   “醒了?”蓝贝贝在她耳边说:“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灵犀脸色发白,一声不吭地从床上坐起来,抓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   “我爱你。”蓝贝贝注视着她:“我们少年结识,我一直都很爱你,比任何人——冯虎,顾庭树还有那个王子,比他们更爱你。”   “你真恶心。”灵犀低声说。   蓝贝贝顿了顿,笑着说:“你很可爱。”房门已经被锁上,灵犀固然愤怒,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蓝贝贝见她双目微红,似乎随时要杀人的样子。   “不如我们来谈生意?”蓝贝贝披上外衣,从外间书桌上找了纸笔,温和地说:“也不能算谈,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灵犀呆了呆,缓缓地走到书桌旁坐下,提起毛笔思索片刻,一言不发地列出了一长串的清单,随手一扔。蓝贝贝接在手里看了,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惊讶:“货船一百艘、船员千名、金银……狮子大开口啊。”   灵犀抱着手臂,冷冷地说:“你最好记着,我没那么好睡。”   蓝贝贝笑着说:“好吧。”把清单郑重地收起来:“我很快准备。”   “现在。”   蓝贝贝无奈,但是灵犀看起来实在很不好惹,他拍手叫人开了锁,叫侍从照清单上所列去准备。而灵犀趁他说话的时候,已经迈步走了出去。四名侍从见她一夜未归,只好在门口苦等。灵犀见了他们,只低声说:“回家。”   码头上细雨绵绵,侍从忙着买船票,灵犀站在码头上发呆。蓝贝贝披着白色披风,身后侍从举着伞静立,旁边船员渔夫们都远远避开,又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以后航路开通,你我见面就方便了。”蓝贝贝温言道:“咱们以后生意往来还很多。”见灵犀沉着脸不说话,蓝贝贝干笑了一下,弯下腰低声说:“别这样,我虽然用了迷药,但对你很温柔啊。”   “啪”地一声,蓝贝贝脸上挨了一耳光,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微微侧过脸:“这边要来一下吗?”   灵犀抬脚走向了甲板,四名侍卫一言不发地挡在她面前,怒视着蓝贝贝。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察觉大王在岛上受了欺辱。大船驶离了凤凰岛,往海的另一边而去。蓝贝贝伫立在码头上,目送着她,心里很高兴,他觉得他们两个来日方长。   货船上装着粮食、牲口和三教九流的人,灵犀呆呆地坐在船舱里,身边是哇哇大哭的婴儿,打呼噜的大汉,角落里一只生病的小羊,排泄物引得苍蝇臭虫乱飞,一只蜈蚣窸窸窣窣地爬来,钻进她的裙角,从另外一边钻出来,又被匆匆而过的船员一脚踩扁。侍从给她端来一碗清水,指手画脚地表达关切之情。灵犀紧咬着牙关,没有说话。   她在犬戎待了三年,杀人、抢劫、冲锋陷阵,做了那么多,只因为她觉得欠犬戎族一条人命。现在,她觉得她还得差不多了。   在臭气熏天的船舱里待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早上大船靠在犬戎族所在海滩上,侍从见她发丝凌乱,神情萎靡,只好搀着她的胳膊走出了船舱。甲板上汇聚了所有人,瞪着眼睛往岸上看,又是惊叹又是好奇。   灵犀低着头茫然地走下甲板,才发现脚下踩的是新搭建的结实木板,她抬眼一看,只觉眼前一亮。   码头四周站着几百名穿锦衣的羽林军,整整齐齐地站在原地。她前面十步远的地方,顾庭树临风而立,脸上似喜似悲,是强行压抑着的平静。她只觉眼前一黑,扑倒在了地上。   顾庭树几乎瞬间就把她接到了怀里,两人跪着抱在一起,灵犀在剧烈地发抖,顾庭树攥紧了拳头,哆嗦着开口:“你……”,深吸几口气,才压抑着喉咙里的哭腔,他低声说:“小丫头,真没出息,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答应一位读者朋友,最快一章内让顾灵夫妻见面,然而昨天断更了,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因为白天有点忙,也没什么灵感,就断更了。   ☆、快乐的顾庭树   顾庭树想象中的重逢,应该是浪漫的,或者是伤感的,但现在的情况却有点……惨烈。   灵犀在他怀里哭得几乎昏过去,当着许多人的面,他低声劝了几句,完全不奏效,于是只好把她抱了起来。灵犀哭得头晕目眩,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自己小木屋的屋顶,以及顾庭树的下巴。   “我以为你做了大王,好歹会稳重一些。”顾庭树用极低的耳语道:“哭成这样,好意思吗?”见灵犀依旧抽抽搭搭的,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酸楚:“很想我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灵犀很伤心:“你干嘛不早点来?我给你送过信物。”   顾庭树失笑:“送两颗红豆,我哪猜得到是你呀。”毕竟跟他献殷勤的女人太多了,他一般也不当回事。边境县吏周至远到京城述职,讲起了犬戎王的相貌,顾庭树才疑心犬戎王就是灵犀,当即轻车简从,几日几夜赶路来到南疆。   犬戎族人,全都呆呆傻傻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中原来的高个子男人把大王抱起来,看着中原士兵阵列森严地守在小木屋门口,他们预感到,大王要被带走了。   羽林军大多是从军队里提拔,野外露宿的经验很丰富,傍晚时候,旷野里搭起了十几座帐篷,帐篷外面升起篝火,火上架着铁锅,铁锅里煮着土豆和蛇肉。犬戎族没有铁锅,也没闻过如此美味的饭,于是好奇地凑上来看,两拨人马渐渐就谈到了一起。   灵犀长途跋涉归来,和顾庭树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醒来时见窗外天色已经暗了,她揉着脑袋坐起来,发现顾庭树趴在她身上睡得也很沉——他也是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你去哪儿?”顾庭树闭着眼睛,声音有些含糊。   借着窗户外仅存的光亮,灵犀细细地打量着他。顾庭树眉头微皱,神色沧桑了很多,眉骨处有一道刀痕,身上穿着黑色压金线的长衫,腰带是八爪苍龙图案,肩膀宽阔,看起来更沉稳庄重了。   顾庭树睁开一只眼睛,露出男孩子的笑容,大概也是五年来头一次这样微笑:“我问你话呢。”   灵犀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心中充满了喜悦,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你来啦?”   顾庭树哈哈笑起来,柔情地注视着她:“亲爱的,五年没见,你还是这么傻。”   灵犀只好努力在他面前表现得不那么迟钝,她抬脚下床——她的床是榕树木做的单人小床,两人躺在上面嘎嘎吱吱地乱响。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灵犀揉着眼睛,她闻到外面有烤玉米:“我给你拿点食物吧。”   顾庭树重新把眼睛闭上,往枕头里缩了缩,含糊道:“我还是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轻笑了一下然后说:“晚上疼你。”   灵犀脸上笑容僵住,慢慢地低下头。今天太高兴了,以至于她还以为凤凰岛是一场噩梦,现在清醒过来了,蓝贝贝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也许还没散,她没敢看,也耻于确认。   灵犀慢慢推开门,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走上来,弯腰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灵犀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太监。她才意识到,顾庭树好像做皇帝了。   “奴才叫莱希,是伺候圣上的。”莱希赔笑道:“这几年圣上一直挂念着娘娘,奴才还是第一次见圣上这样开心。”   灵犀微笑着点点头,这个奴才很聪明,也很会说话。宫里人大概都是这样,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娘娘是先用膳,还是沐浴?”莱希问完,旁边的两个侍从一个端上来食盒,一个端来一叠衣服、皂角。   “我……不饿。”   灵犀独自去附近的温泉池里洗澡,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工人模样的在搬运木头,灵犀以为顾庭树要建造房子,也没有在意。她回到木屋时,天已经黑了,点燃了一支蜡烛放在桌子上,她看见顾庭树还在睡觉,于是坐在窗前梳头发。寂静的房间里,响着簌簌的头发摩擦的声音。   梳完头发,她蹲在地上捡拾碎发,收拢在一起扔出窗外,不提防抬起头,顾庭树正坐在床上静静地注视着她,双眼在灯光下很亮。   “过来。”顾庭树声音有些沙哑。   灵犀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有点想逃走。她这些下意识的动作被顾庭树看见,他很困惑,放低了声音道:“你躲什么,我是你丈夫啊。”   灵犀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蹭到床边,低声说:“庭树,我身体不舒服。”   顾庭树愣了一下,微笑道:“这样啊,没事,早点睡。”把灵犀抱到床上,温和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你不愿意,我还强迫你吗?”他起身把蜡烛吹灭,星光从房屋的缝隙里漏进来,外面隐隐传来草虫鸣叫的声音。顾庭树白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没什么困意,怀里又抱着软软的灵犀,身心颇受折磨。   “凤凰岛是个什么地方?”他百无聊赖地开口,然后感觉到灵犀的身体抖了一下,半晌,顾庭树轻声说:“你睡了吗?”   在这一瞬间,灵犀的大脑里闪过一千种念头,最后她只是说:“一个普通的地方。”   顾庭树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也没有往深处想,因为灵犀很快就睡着了。   今夜的星星格外好看,顾庭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空,又跳下床,百无聊赖地翻腾灵犀的房间。屋内陈设朴素洁净,木头制作的大书桌上摆放了零散的书籍、树叶昆虫标本、手掌大的海螺等等,靠墙放置了许多小盆栽,花盆是用大贝壳做的,盆内的植物只是很廉价的野草豆苗,几支牵牛花沿着墙壁往上爬到了房顶,因为光照不足,花骨朵有些发黄。   灵犀是一个狂热的绿化爱好者,随便抓点黄豆、红豆都煞有介事地种到盆子里。顾庭树抓起铲子给盆栽松了松土,又拿起桌上的书籍看了一会儿,外面星光璀璨,能辨认得出书籍是从边境书店里随便买的,无非是黄历三字经百家姓一类。她自己用劣质的纸张制作了一沓手札,用炭做笔,记录了犬戎族的人口、土地面积、种植作物等事项,又详细记录了每年渔猎的数量、庄稼的收成、雨季来临的时间、潮汐的规律。她一个人总揽了整个犬戎族所有的管理事务。   顾庭树看了一会儿,转过脸去看灵犀,灵犀睡觉像个孩子,很不老实地在床上翻滚,整条棉被被蹬到了床脚,她挠了挠脸,趴在了床沿,一条手臂松松垮垮地垂在地面。顾庭树把她抱到腿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天亮。   热带的夜晚比较短暂,凌晨时候,几只蚊子嘤嘤嗡嗡地在房间乱飞,顾庭树驱赶了一阵,低头发现灵犀的脖子上有几处红点,他出去叫莱希拿来一盒清凉消毒的药膏,慢慢涂抹在她身上。   灵犀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趴在顾庭树的腿上,整个后背袒露,弥漫着金银花的气味。   “你这地方蚊子挺多啊,身上咬了好多红印。”顾庭树随口说。   灵犀嗯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又紧紧笼着胸前的衣服,一张脸涨得通红。顾庭树瞪着眼睛看她,半晌才说:“我都看过啦。”灵犀只好背转过身穿衣服,嘟囔道:“你醒的挺早啊。”   顾庭树恨声道:“一夜没睡,给公主驱蚊子呢。”   灵犀嗤地笑了起来:“有劳。”扳着顾庭树的肩膀亲了一下,顾庭树马上就不生气了,微笑道:“你啊,真是个小妖精。”他打了个哈欠,趴在床上要睡觉,灵犀给他盖了被子,自己独自去外面散步。   昨天只顾着哭了,没看清楚本地的状况,现在她发现族人减少了很多,并且大部分都背着竹筐,筐里装着海货、小孩等,像是要出远门似的。更多的伐木工人抬着木头匆匆而过。灵犀绕着寨子走了一圈,然后她骤然发现,茂密的原始丛林边,凭空劈出一条极开阔的青石路。   这是灵犀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她甚至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但是很快,那些走路去贩卖水货的族人笑着跟她说早安,而还在忙碌做善后工作的工人们则跪着道:“娘娘。”   灵犀沿着这条路走了几步,清晨的树林格外湿润,青石路上铺了沥青,落着几片树叶和小鸟的粪便。这条路很宽阔,足可以三辆马车并行,地基结实,道路一直绵延到丛林深处,这简直不是人力能办到的。灵犀到此时,才体会到帝王权势的威重。   莱希小碎步跟在她身边,微笑道:“这是圣上几天前吩咐修建的,南疆几万工人士兵都被招来,总算没耽误工期。”   “他为什么要修路?”灵犀问。   “皇上来这边巡查,听犬戎族的人说,娘娘一直想在树林中修路……”他话语里总是显示出羲和帝对灵犀的重视和宠爱。   灵犀只好岔开了话题:“你为什么叫我娘娘?”   莱希愣了一下,支吾道:“您是圣上的人。”   “凡是他的女人,都叫娘娘,那宫里总共有多少位娘娘?”   莱希低下头,不敢吱声。   灵犀在外面转悠了好长时间,快中午的时候才回来,顾庭树还在睡觉,但显然是被她惊醒了,他翻了个身,像只大型犬似的枕在灵犀的腿上,一只手在她腿上摸来揉去,像是久别重逢的缠绵,也像是想她的肉体想疯了。   “你修路了啊,谢谢你。”灵犀低下头,慢吞吞地说。   顾庭树狡黠地笑了一下:“你这语气,不像是高兴啊。”   灵犀的心情,比高兴更复杂,她叹气道:“人家想了三年的事情,你三天就办好了。”   顾庭树笑得更灿烂了,他翻身坐起来,两手撑着床单,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着她:“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是个平庸的管理者,整个犬戎族被你弄得乱七八糟,你根本就分不清楚主次,三年来的努力也只是皮毛功夫。你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为凭着脑子里的一点学识就能改变整个氏族。这很可笑,也很幼稚。”   灵犀呆了一会儿,脸上显出沮丧和愤怒的神情:“贬低我会显得你很高明吗?因为你是皇帝,你能调动全国的力量,而我只有一个人,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权力,我未必做得比你差。”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任何一个君王听了都要生气。但是顾庭树只是微笑着抬起手,做了个压制的手势:“亲爱的,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犬戎族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需要你。尤其现在他们与秦国相通,至少衣食不成问题,文化方面也会渐渐和中原融合。他们很快就不再需要你这位勤勉无私的大王,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十分温柔地看着她:“但是在中原,有一个很可怜男人,他每日每夜都在思念他的妻子,没有你,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灵犀别转过脸,固然顾庭树的话很动人,但是她嘟囔道:“煎熬?你的孩子都能念三字经了吧?”   顾庭树微微一笑,很坦诚地说:“我是皇帝,不会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伤心一段时间,也会照样活下去。只不过是在心里永永远远地思念你就是了。”   灵犀轻轻地扫了他一眼,伤感地说:“那样就很好,我若是死了,只愿你高高兴兴地在世上活着,但是又不能把我忘了,不然我会伤心的。”   顾庭树又是笑,又是揉眼睛,抵着她的脑袋:“现在你活着,我怎么样都要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这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很感激,你昨天哭成那样,我心里比你更难受。”   灵犀有些不好意思了,捂着脸说:“好丢脸。”   顾庭树哈哈大笑,知道灵犀必然要跟自己回宫了。他顿了顿,柔声说:“咱们在这里多住几天,再游山玩水地回去。咱们成亲十年了,小时候我不懂事,总叫你伤心,往后我只爱你一个人,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灵犀心里闪过一丝阴云,强笑道:“那我要是做错事,惹你生气呢?”   顾庭树倒是很公正理性:“人谁无过呢?改了就行,我不会生气的。”   ☆、一场雪   顾庭树戎马半生,称帝后以冷血和铁腕著称,年近三十,忽然堕落成了一个小男孩。秋日的早晨,他提着一个青藤鸟笼,笼子里装了两只蓝色的金刚鹦鹉,轻轻地推开木门,见床上薄被还鼓着,他蹲在床边,嘟着嘴巴吹气。   “灵犀,”顾庭树轻声说:“今天好点了吗?”   灵犀眯着眼睛,看见顾庭树穿着兽皮坎肩,背负弓箭,完全一副野人做派。灵犀叹了一口气,她辛苦三年教犬戎族的人穿衣服,一夜之间又全被顾庭树带坏了。   “头疼。”灵犀简短地说。   顾庭树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烧退了呀。”把鹦鹉举起来给她看:“炖了还是红烧?”   “放了。”   顾庭树无奈,但还是把两只鹦鹉放走了。他扶灵犀坐起来,一件一件地给她穿衣服,趁机摸脸摸胸地占便宜。灵犀自从海上回来,就受了风寒,先是发烧咳嗽,如今烧退了,神色却总不见好,一张脸蜡黄蜡黄的。顾庭树见她这样,也不好欺负她,只是每天尽心伺候,以礼相待。   灵犀挑选了新的大王,把族中事务交代清楚,就跟顾庭树一起回去了,她不敢耽搁太久,因为蓝贝贝随时可能来,灵犀恨极了蓝贝贝,更害怕那一夜的事情被顾庭树知道。   临走时,全族的人含泪出来送她,几万人乌压压地站在旷野里,跪在地上给她磕头。灵犀并不以王者自居,也跪下回了礼。这些人如今能吃饱饭,也能学会粗略的汉语,能与外界接触,灵犀觉得自己也算无愧于高瑟的亡灵了。   顾庭树冷眼旁观,送别时自始至终都没有特别出众越位的男性族人,这倒打消了他的疑虑。他觉得灵犀年轻美貌,天下男性没有不爱她的道理——但他又不愿意灵犀跟任何男子接触,她完完全全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顾庭树是世家大少爷出身,本来是爱玩爱闹的,这五年却过着严苛枯燥的生活,如今陡然得了解脱,宛如脱缰的野马,简直要一路从南到北地花天酒地了。美中不足的是灵犀病着,不能陪他一起玩。   走了十几天,御驾才行到江浙一带,此地十分富庶,本地织造商专门修建了行宫供皇上下榻。羲和帝不喜豪奢,训斥了他一顿,只在一处闲置院子住下了。他这次随行人员只有百人,倒也轻便。   灵犀安静在院子里养病,羲和帝则跟几位年轻的侍卫去郊外打猎赛马。   傍晚,羲和帝穿了一身骑马短装,大步从外面走进来,庭院里寂静无声,两个小丫鬟正在浇花,灵犀坐在窗前看东西,见他进来,随手拿书遮住了。   羲和帝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送你一样东西,把手伸出来。”   灵犀觉得莫名其妙,随便伸出了一只手。   “两只手并在一起,握成一个半球状。”羲和帝纠正她,然后叫她闭上眼睛。   灵犀只觉得手心一软,睁开眼睛,看见手心里一只很小的兔子,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兔子受了惊,从她手上跳下去,羲和帝伸手接住了,笑道:“我在路上捡的,可爱吧。”   灵犀把玩了一会儿,放在做针线的竹筐里,微笑道:“难为你想着我,多谢。”   羲和帝挨挨蹭蹭地跟她坐在一起,柔声道:“这几日钱塘江涨潮,多美的景致,可惜你病着,不能去。”   灵犀不好接话,随手拿着毛笔戳竹筐,随口嗯了一声。   “不是发烧就是咳嗽,要么是胃疼肚子疼,”羲和帝不高兴地说:“碰又碰不得,好没意思。”   灵犀揉了揉酸疼的脑袋,解释道:“真是胃疼得厉害,昨天吃的饭全吐了,你也瞧见的,又不是我装病。”   羲和帝也没有再说什么,随手从桌上抽出一张纸,见上面写着草药,就问:“大夫来过了?”   灵犀点了点头。   羲和帝细看药方,见上面有藏红花益母草一类,就问:“你月事不调?”   灵犀笑了一下,又红着脸说:“你还真是博学广识。”   羲和帝不理会她的取笑,随手把药方扔到一边,说道:“你那个一向不准,依我说,药不要多吃,明天我带你出去骑马,心情舒畅,病也就好了。”   正说着,忽然莱希禀报说:“浙江知府李光求见。”这种时候来见,想必不是公事,羲和帝就没有换衣服,直接出去了。   灵犀这才捡起药方,看了看,揉成一团扔了。大夫很肯定地告诉她,她没有怀孕,灵犀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不然的话,她真是没脸见顾庭树了。   李光身着常服,身后领了一群穿统一粉色藕荷裙的少女。李光跪下行了礼,恭敬道:“这是今年预备进贡的秀女,今日御驾降临,娘娘又病着,因此叫这些人来服侍圣上。”   羲和帝看了一眼莱希:“你的主意?”   莱希忙跪下:“这是李知府自己的主意,奴才不敢居功。”   羲和帝冷下脸道:“皇后生病,朕心急如焚,怎会有心情寻欢作乐。你把这逢迎谄媚的功夫,多用在治世理政上,就是为朕分忧了。”   李光汗流浃背,浑身发抖,一连说了好几个是。   羲和帝回来,见灵犀已经换了亵衣,正坐在灯光下看医书,见他回来,灵犀放下书,先笑了一下:“我当你今晚不回来了。”   羲和帝诧异道:“我不回来能去哪里?”   灵犀笑道:“白日散步时,我见内院有一群穿宫装的丫鬟,想必是江南采办的秀女,提前进贡给您的。”她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清楚顾庭树绝不会要那些秀女。   羲和帝倒也不隐瞒了,将刚才事情讲给她听,又笑道:“我可不是花言巧语的人,说了只爱你一个,绝不会有二心。”又起身整理书桌:“你不是说要临摹魏碑吗?我给你研磨。”   灵犀坐在那里不动,雪白的衣襟微微敞着,裙子只盖到脚踝,她伸手撩了一下头发,头发只长到肩膀处,做不出风情万种的样子,反而有点像是挠痒。   羲和帝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干嘛?”   灵犀从来没有撩拨过他,所以有点尴尬,于是只好挠了挠头发,茫然道:“我想睡觉。”   羲和帝没有在意,随口说:“那你先睡吧,我看会儿奏折。”他是事必躬亲的人,所有紧急事务的折子都是八百里加急运送来。   书案上有专用的朱砚,羲和帝随手翻开一本漕运的折子,略看了几眼,拿起朱笔写了几个字,只觉得一股幽香袭来,灵犀挨挨蹭蹭地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   羲和帝继续写字,轻声道:“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读书。”   灵犀也笑了:“你又不是赶考的秀才。”说完这话,忽然取了灯罩,噗地把蜡烛吹灭了,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   羲和帝无奈地说:“我有没有说过你很磨人?自己不睡觉,缠着我也不能做事。认真陪你,你又转过脸睡着……”羲和帝嗤地笑了一下,因为灵犀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们住的院子叫做茗园,曾经是南宋皇帝观海听潮的行宫,如今重新修葺了一遍,更加雅致清幽,靠窗临着钱塘江,那潮水的声音隔着楠木窗棂,远远近近地传来。   天亮的时候,江潮蛰伏下去,秋风更寒了,所幸屋子里半夜加了炭盆和香料,一早上整个屋子暖融融地,加着绵柔清甜的月桂香味。廊檐下的铃铛被风吹起,叮叮当当地响。   羲和帝披着鸦青色外衣,坐在床边翻阅地图册,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去院子里练剑打拳的,不过今天他觉得,他最好还是等灵犀醒来。   灵犀平日起床也挺早,今天则迟了,醒来后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捂着脑袋发呆。   “你要是醒了,就快点起来。”羲和帝放下图册,柔声说:“江浙的官员还等着见我,又不是刚成亲,这会儿还不起床,不免叫人笑话。”   灵犀听见他的声音,脸先红了一下,嘟囔道:“你自去做你的事情,我又没缠着你。”   羲和帝下床穿衣,叫婢女进来伺候他洗漱,又笑道:“我若是先走了,你醒来见不到我,又要怪我不体贴了。”   灵犀嗤地笑了一下,埋在枕头里,争辩道:“乱讲,我不是那种矫情的女人。”身边一凉,羲和帝站在床边,凝视着她,轻声道:“春宵苦短,是我不舍得你。”说完这话,带着侍从出去了,倒弄得灵犀满脸通红。   在江浙玩了几天,一行人走走停停,到东都洛阳时,竟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那雪起初如白盐,如碎屑,将房檐瓦砾都铺一层白,而后如棉絮鹅毛,纷纷扬扬地落在地面上。当日都城大门俱开,满城戒严,街道上每隔十步一名羽林军。文武百官出城百里,恭敬地跪在道路两侧。宫中凡是有品级的妃嫔们也都盛装打扮,袅袅婷婷地站在旁边,大风将明黄色的布幔伞幛吹得呼呼作响。   所有人都知道羲和帝要领着皇后进宫了,所以当皇帝的轿辇停下时,众人都好奇地仰着脸去看。   只见遮天蔽日的大雪中,羲和帝身材高大,一身玄黑色大氅直垂到地面,身后太监莱希高举了一把打伞,两人不紧不慢地踏着雪走来。   走得近了,才瞧见羲和帝的披风中露出一个穿粉红色罗裙的窈窕女人。众人不敢再看,磕头道:“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灵犀打了个哈欠,低声说:“我是皇后?”   羲和帝笑了一下:“我昨天夜里跟你讲了那么多规矩,你一个字都没记着。”他把披风解下来,给灵犀系上,他自己身体强壮,倒也不畏寒冷。他先是叫百官起来,又走向后妃,温声道:“今天天气寒冷,难为你们来得整齐。”   妃嫔们娇滴滴地说:“臣妾思念陛下,不觉辛苦。”这些人思念皇帝倒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来看看皇后是何等样人。见了之后心中稍安——原来也只是个普通女人,虽然好看,可也没到天仙级别。   何幽楠站在首位,一身雪白色大氅,中间略露出银色长裙,风姿优雅,身后除了静妃、娴妃、娇妃外,又添了三四位婕妤,都是千娇百媚的姿色,玲珑剔透的心思。   灵犀绷着脸,很不情愿地走过来。   “皇后娘娘千岁。”众妃嫔跪了一地,嘤嘤呖呖地请安,然后又站起来。灵犀扫了她们一眼,骤然看见何幽楠,不禁呆住了。   何幽楠倒是很坦然,主动上前一步,微笑道:“妹妹,好久不见了。”   灵犀瞪着她,又怒视着羲和帝。羲和帝很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对莱希道:“回宫。”莱希高声唱道:“起驾回宫。”   于是銮驾摇摇摆摆地回去,何幽楠微笑着拉着灵犀的手,温和道:“我在宫中日夜思念妹妹。”   灵犀唰地摔开她的手,后退了几步,忽然一阵反胃,弯腰呕出几口酸水。旁边莱希忙走上来递手帕,递茶水,灵犀漱了口,一张小白脸冷冰冰的。羲和帝过来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说:“别闹。”   旁边的妃嫔们默不作声地乘坐各自车辇,心中大多在幸灾乐祸,唯有何幽楠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羲和帝拉着灵犀坐上车辇,又对何幽楠道:“灵犀水土不服,不是针对你,别傻站着了,快来。”   何幽楠鼻子一酸,才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上了轿子,身上的披风敞开,露出微微凸起的小腹。羲和帝又随口问:“身体还好吗?”   何幽楠微微低头,轻声说:“上个月总是反胃,现在好多了,中午多吃了一碗饭,这会儿又饿了。”旁边的宫女笑着说:“娘娘腹中的孩儿已经能动了呢。今天上午闹了一阵子,想必是知道陛下回来,他也跟着高兴。”   羲和帝笑了一下。转过脸看见灵犀小脸冰冷,仿佛能刮下一层霜来。羲和帝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结尾是1V1,灵犀是作者君写的第一位女主,绝不会让她受委屈的。(⊙_⊙)   ☆、天阶月色凉如水   关于顾庭树纳妃,灵犀早就有心理准备,她难以理解的是何幽楠。回到皇宫后,只剩下他们俩时,灵犀劈头就问:“你为什么要娶何幽楠那个贱|货?”   羲和帝有点措手不及,不知道是先对“贱|货”这两个字提出异议,还是先就自己的滥|交做一番解释。沉吟片刻,他心平气和地说:“是这样,有人在我饿的时候主动端上来饭菜,我肯定会吃几口的。”   灵犀正在低头喝茶,听见这话哗啦把茶碗盖到他的脸上。   “喂,”羲和帝后退几步,擦掉脸上身上的茶水,他皮糙肉厚,但不至于被茶水烫了,他压着性子说:“好好说话,不许动手。”伸手摘掉额头上的茶叶,拿起衣架上的毛巾擦拭衣襟上的茶水,继续说:“你在外面几年,学得这般粗野,那两个字以后不许再说。”   灵犀哼了一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你为什么要娶她?”   羲和帝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最后他老实地说:“朕想娶谁就娶谁,还需要理由吗……哎,不许再动手了,把茶杯放下!”结果是一整壶热水当头砸了过来。   羲和帝伸手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还是一句话也不要说了。   未央宫位于皇宫中轴线上,是后宫中最华丽恢弘的宫殿,当初建造它的时候,羲和帝就打算留给生死不明的灵犀,如今灵犀回来,这座精雕细刻的宫殿才算是有了主人。羲和帝站在院子里,吩咐莱希:“把朕的随身用品从太极殿搬来。”   莱希一路上跟随圣驾,早见识了帝后二人的相处模式,此时也不惊讶,只是赔笑问:“皇上要不要先换件衣服,这冰天雪地的,别冻坏了。”   羲和帝随便挥了挥手:“不必。”   莱希带领小太监们去忙碌了。羲和帝坐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雪,估摸着灵犀大概气消了,这才慢慢走回宫殿里,掀开丝绒帘子,内室生了炭盆,十分暖和,灵犀坐在书桌旁,摆弄一个小香囊。   “你过来。”灵犀头也不抬地说。   羲和帝无奈地走过去,准备着挨一巴掌,或者再被泼一身水。他走到灵犀身边,高高大大地俯视着她。   “蹲下。”   羲和帝温顺地蹲在她身边,灵犀穿了一件粉色绸缎长裙,一双软底绣鞋,两腿并拢,是一个很娴静的姿势。羲和帝只觉得脸上一暖,灵犀伸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亏你还是打过仗的,连杯水都躲不开吗?”灵犀低声问。   羲和帝心中一暖,柔声道:“我给你出气呢。”   灵犀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不然就不跟你回来了。”拍拍他的脸颊:“去换件衣服吧。”   她温柔起来的时候,又格外地柔婉动人。尽管两人朝夕相处,羲和帝依旧心动不已,把脸埋在她的裙子上,他柔声说:“小丫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眼里心里再不会有其他女人。”   灵犀哼了一声,嘲讽道:“那你要是饿了呢?”   羲和帝一愣,想起了刚才说的那番话,不禁笑了起来,笑完站起来,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你可要把我喂饱一点。”   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灵犀忙站起来,脸上红晕未散,只见一群太监宫女已经捧着书籍茶杯扇子等物品进来了。莱希指挥众人整理屋子,又赔笑道:“皇上,娘娘,这屋子里乱得很,要不然先去偏殿坐会儿。”   灵犀见他们布置自己的屋子,就很有兴趣的参与进去,又叫他们把自己的贝壳盆栽一样一样摆在窗台上。她既然不走,羲和帝也只好留在这里陪她,左右无事,羲和帝开口道:“莱希,传一道旨。”   话音未落,屋子里丫鬟太监忙停下手里的活,纷纷跪在地上,羲和帝随口道:“不碍事,你们自去做事,莱希记下来。”   莱希忙捧着纸笔,垂首恭听。   “以后我大秦皇室,皇帝与皇后共居未央宫。宫中婢女,每三年选一次,到待嫁年龄则放出宫去,任其婚嫁。”他转过脸看着灵犀,轻声说:“那四位妃嫔,两位婕妤,都是服侍过朕的,又都生了龙裔,朕待她们,宛如家人。”   灵犀点了点头,也知道这是羲和帝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莱希跑出去传达了旨意,各宫苑妃嫔自然都大惊失色,也有哭泣着要见驾的,还未靠近未央宫百步,就被羽林军生生拖走了。   羲和帝得了灵犀,简直连皇帝都不想做了,回宫后即下令罢朝三日,举国欢庆。大臣们虽然不知道要庆祝什么,但是大雪天不用上早朝,还是挺开心的。   羲和帝与灵犀一起布置了他们的新居所,未央宫大而宽阔,房屋众多,卧室里光线明亮,窗棂上落满了雪,梨花炕上摆满了南边带来的小盆栽。盆子里的花木大多都凋零了。灵犀去厨房走了一趟,抓来一把花芸豆,一颗一颗地埋进花盆中。   羲和帝虽然不赞同妻子的品味,但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她起争执,当天晚上两人早早睡下了。第二天羲和帝先起床,见外面雪停了,他站在台阶上,随口说:“给朕拿一把扫帚。”   莱希穿着青色的厚棉袄,整个人有点发傻:“啊?”   “扫帚!”   莱希这才飞跑出去,然后领着一群太监走来,各自手里拿着扫帚,赔笑道:“皇上是不是嫌这地扫得不干净,奴才该死,这就叫他们重新清扫一遍。”   羲和帝随手拿了一把扫帚,走到宫殿两侧的花圃中,细细地把干净的雪扫成一堆,又说:“没你们的事。”花圃里的雪又多又厚,不多时已堆了半人高。羲和帝把扫帚放下,团了一个雪球,又见众太监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蹙眉道:“都干活儿去,看朕干什么,朕很好看?”   众人唯唯诺诺地跪下,各自散了。唯有莱希还站在原地:“皇上您这是堆雪人呢?”   羲和帝点点头,把一个大雪球放在雪堆上,端详了片刻,随口说:“哄皇后高兴。”   莱希听了暗暗咂舌,半晌才干笑道:“我给陛下拿点装饰的东西,光是雪人可不好看。”   灵犀睡到天色大亮,茫茫然地起床穿了衣服,她推开窗户,一眼看见穿红色斗篷的雪人,不禁笑了一下:“有趣,谁做的?”   羲和帝从外面走进来,微笑道:“我也不知道。”   灵犀见他袖口靴筒落满了雪,便有些心疼:“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爱玩,快把鞋子脱掉,若是专门为我堆的雪人,那也很不值当。”   羲和帝笑道:“不相干,是我自己想玩。”两个人唧唧咕咕地说了一会儿话,又吃了饭,羲和帝叫人准备了两匹高头大马,要带灵犀去郊外踏雪。   灵犀兴致也很高,穿上厚厚的棉服,系上斗篷,与羲和帝并辔而行。御林军则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以免打扰皇帝的兴致。   郊外冰天雪地,灵犀才走了几步,就耷拉着脑袋,沮丧道:“好困。”   羲和帝有点无奈:“这才不到半个时辰,你是猪吗?”   灵犀趴在马背上:“真的好困啊。”   羲和帝心想她大概真的很累,但是自己又实在不想折返回去,想了想,他领着灵犀到附近一处农舍。农舍没人,大概已经被御林军请走了。屋子里的炕倒还算干净,羲和帝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床上,灵犀温顺地缩成一团,枕在他的腿上。阳光透过窗纸,暖融融地洒在两人的身上,羲和帝见她睡得香甜,自己也歪到旁边睡下了。   结果两人在农舍了睡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才意兴阑珊地回宫,羲和帝觉得自己睡了一整天,晚上精神好,大概可以看一夜奏折。结果灵犀提议道:“我晚上想看戏。”   “你自己看。”   灵犀凝视着他:“不。”   羲和帝顿了顿,才说:“你不会认真看戏的,灵犀。戏台上刚开始唱,你就会说饿,说困,要去散步,吹风。结果就是你把我丢在戏园子里,你自己跑出去做一堆无聊的事情。”   “我不会那样的。”   “你会。”羲和帝肯定地说:“你一定会。”   灵犀仰头看天,翻了一个白眼,继续说:“你不要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   “我没有装!”羲和帝郁闷道:“我也不是很忙,但也没有那么清闲。”   灵犀并不是那么想看戏,既然羲和帝要去书房忙正事,灵犀百无聊赖,就陪他一起在书房里看书。莱希捧过来一竹筐的纸张,笑道:“这是刚从驿站取来,说是从犬戎族那边寄来的信笺,因为路途遥远,耽搁了许久,就凑做一起了。”   羲和帝没有在意,随口说:“犬戎族来的,必然是写给这位女大王的。”   灵犀把竹筐接了,放在书案上一封一封地拆看,果然是族中人所写,寥寥数语,都是讲述如今的生活状况,又祝愿灵犀在京城的生活幸福。他们不知道灵犀与皇帝的恩怨,都以为大王是以和亲的代价换取了中原皇帝对犬戎族的照拂。   随便拆了几封,灵犀忽然瞧见一个略精致的信封,她撕开封皮,抽出信纸,只觉一股柠檬香传来,信笺上寥寥一行字:“陟彼南山,言其采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灵犀心头突突狂跳,唰地把纸揉成一团,她悄无声息地出去,见廊檐下有火炉,忙把信纸放到炉火上,待其烧成了灰烬,这才转身回去,脸上身上都出了一层冷汗。   羲和帝只顾看奏折,倒是没有留意她。灵犀有些心神不宁地呆坐了一会儿,那一夜的事情并不是她的错。蓝贝贝才是罪大恶极的人。但是他非但不觉得羞愧,反而堂而皇之对对她说出无耻的话。   他要是敢来找我,我就杀了他。灵犀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羲和帝把笔放下,朝她微微一笑:“是不是挺无聊的?”   灵犀回过神来,脸上有些不自在:“还好。”   “今天月色很美,出去走走。”羲和帝说着,起身取了外套,把灵犀拉起来,给她披上。   “你不做事啦?”   “我没有那么忙,”羲和帝翻起帽檐,盖在她的头上,又理了理她的头发,笑道:“至少没有忙到冷落妻子的地步。我刚才瞧见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怕是在屋子里闷坏了。”他自己也系上黑色的大氅,又拍拍自己肩膀:“外面风大,靠在我身上。”   两个人依偎着走在院子里,此时已经是午夜,廊檐下的灯散出昏黄的光,太监朦胧着眼睛守在门槛处,没得到吩咐是不敢上前的。羲和帝与灵犀并排坐在台阶上,就见那月光宛如白银泄地,满院子散发着冷冷的青光。   这两个青年男女痴痴地看了一会儿,都觉得今晚的月色很美。   ☆、新人旧人   冯虎很想念灵犀,但是从来不说要见她,还是秋儿心生怜悯,自告奋勇地进宫,到皇帝面前说:“我很思念皇后,冯将军是皇后的旧友,对她也很挂念。”   羲和帝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然后微笑道:“快去吧,皇后正抱怨宫中烦闷,你们多陪她说会儿话。”   这两个人在太监的引领下进了后宫。羲和帝目送冯虎的背影,然后转过脸继续写字,写了两行又忽然把毛笔扔到一边去了。   堂堂一国之君,没必要跟臣子争风吃醋。羲和帝也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但是他又做不出宽宏大量的样子,虽然嘴上说“你们多陪她”,其实心里恨不能直接把冯虎撵出去。   灵犀见了秋儿颇为惊喜,看见冯虎就有些茫然了。三人分宾主坐下了,一时间都有些尴尬。秋儿现在是郡主,但在灵犀面前不自觉地露出伏低做小的神态,她是极乖觉的,略说了一会儿话,就借故出去了。   冯虎端坐在红木椅上,双目平视,神色端毅,但并非面无表情,看得出来他有些激动。   灵犀手里拿着一把钳子,嘎巴嘎巴地捏核桃,核桃是奶油炒制,整个房间里散发着香甜的气味。灵犀笑道:“我们有几年未见了?”   冯虎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哑:“七年。”他极快地扫了她一眼,轻声说:“公主一向安好?”   灵犀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一直不太好,只有这段时间快活一些。”她起身,抓了一把开口核桃放在冯虎面前的桌子上,又随口说:“秋儿很好,你不喜欢?”   冯虎苦笑起来:“陛下是一片好心,可惜天不遂人愿。”   灵犀语气冷冷淡淡地:“既然不喜欢,早点为她寻个好人家嫁了,白白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算是怎么回事?”   冯虎只好继续苦笑,又指着耳后一道抓痕:“我何尝不这样想,我本打算认她为妹妹,把她嫁给中书侍郎家的公子,她听了就跟我闹了一场,陛下知道了也很不高兴,把我申斥了一顿。”   灵犀有点疑惑:“这个顾庭树管得挺宽啊。”   她直接提了羲和帝的名讳,冯虎不好接话,只好沉默。又停了一会儿,灵犀才叹气道:“你们两个都是痴情人,虽然命苦,只是她比你幸运些。”   冯虎一怔,喃喃道:“臣……臣只愿公主一世平安幸福。”   灵犀笑道:“将军志向高远,又何必拘泥于一女子呢?我与你无缘无份,以后不必来见我了。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冯虎坐在那里不动,一双虎目呆呆的,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神情颓丧,连脚步都乱了。他跪在地上说:“是。”他最后看了灵犀一眼,好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骨头里似的。而灵犀只是背对着他,冷淡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画。   冯虎和秋儿出了宫,秋儿活蹦乱跳地往前走,又转过身认真看着他的脸,问道:“你是不是要哭了?”   冯虎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秋儿莞尔一笑:“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来了吧?这就叫做不到黄河不死心,你今天死心了吗?。”   冯虎扫了她一眼,冷淡道:“我今天不想吵架。”   秋儿大声道:“你别痴心妄想了,你这叫什么?你觉得你很伟大,你谁也感动不了,没人会承你的情!你就是个笑话!”   冯虎猛然上前一步,秋儿吓得捂住了脸,只觉得头发微动,一支玉簪被拔了下来。   冯虎把玉簪折成两截,扔在地上,沉声说:“闭嘴。”   秋儿气结,一张脸涨得通红。她跟着冯虎走了一会儿,忽然抬脚踹了他一下,拔腿就跑。   送走了冯秋二人,羲和帝特意来看灵犀,发现灵犀正津津有味地吃瓜子,他心中很觉安慰,还没开口说话,灵犀先抱怨他了:“你怎么改行当红娘了?”   羲和帝想了想,认真说:“因为……冯将军是我的爱将和挚友,我不忍见他孤独一人。”   灵犀大幅度地摇头:“不、不、不,你不是那种人,你关爱臣下,但绝不会琐碎到替人家娶老婆。你……”她谨慎地打量着羲和帝:“你有阴谋。”   羲和帝盯着她,意味深长地笑,顿了顿才说:“我的万人迷公主,需要我把话说那么明白吗?”   灵犀有点惊讶,半晌又批评道:“你这事做得不光彩,仗势欺人,争风吃醋,很没有风度。”   羲和帝也有些理亏,抱怨道:“送你去学堂读书,你给我招惹一堆风流债。”   灵犀心中一惊,脸唰地全白了。   羲和帝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忙搂着她的肩膀柔声说:“我的意思是,你生的貌美,惹人注目。我在外面和爷们儿说话粗俗惯了,一时没注意,你别多心。”   灵犀勉强道:“不碍事。”两个人说了点别的,就又高兴了起来。   临近年关,羲和帝打算回金陵祭拜先祖。这一行浩浩荡荡,随驾有千人,两岸百姓山呼万岁,夹道欢迎,这跟他几年前仓皇北逃的情形大不相同。   灵犀以前去过顾家陵墓,只记得是一片荒地。如今再见,那里早已经修建成宏伟浩大的皇陵。羲和帝对父母的惨死颇为介怀,一路上也不说话,情绪很低落。   那些妃嫔婕妤们终于有机会见到圣颜,恨不能把全部妖娆颜色都显露在脸上身上,但是皇帝显然没心情看她们的。   祭拜过了先祖,羲和帝带着家人及文武百官去祭天,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这是上古黄帝的习惯,被历朝皇帝沿袭下来。   负责看守祭台的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国师,熟读历法,通晓古今。羲和帝很尊重他,常和他讲经论道。   祭坛前面有一道极长的汉白玉台阶,仪式开始前,国师在前面引路,低声跟羲和帝谈论圣人之道,羲和帝举止从容,听得也很认真。他身后隔了一个台阶,是心不在焉的灵犀。灵犀身后是太子、皇子和公主们,然后是何幽楠和其他妃子。后面跟着御林军和文武百官。虽然人多,但是气氛庄严,几千人屏气凝神地走路,不时能听到国师讲话的声音。   国师正在谈论治国之道,忽然听得有人咳嗽了一下,他没有在意,继续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即不忍人之政……”   羲和帝微微偏过头,轻声道:“皇后,把帽子戴上。”   灵犀随口哦了一声,手里捏着一支长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自己的膝盖,   国师继续道:“此乃王道,仁道……”   羲和帝忽然转过身,走到灵犀面前,有些粗鲁地把她的帽子盖到头上,披风上的帽子很大,帽檐上垂下来的流苏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羲和帝看了看,只好把帽子往后面拉,努力摆弄了一番,又指着她的鼻子说:“不许摘下来。”他转过身继续走,又说:“刚才讲到哪里了?”   国师半晌回过神来,含笑道:“说的是以仁政治天下……”   因为给皇后戴帽子,导致整个队伍停顿了一会儿,所幸没有耽误祭祀的进度,结束后,大家都回到行宫休息。羲和帝却领着灵犀到了他们曾经的家。顾将军府门口有两个士兵守着,然而里面依旧很残破,甚至曾经被烧毁的房梁树木都摆放在原地。   羲和帝留着这个地方,本意要以昔日的灭门之恨,警醒自已不可耽于安乐,要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君王。但是灵犀进了院子,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未出世的小孩,不禁非常伤感,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羲和帝很懊悔,耐着性子劝慰了很长时间,又说:“没有出世的小宝宝都回到天上去了,他们在天上过的很开心呢。”   灵犀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还会回来吗?”   羲和帝温和道:“会呀,我们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孩子,我会像宠你一样宠爱他们,男孩子就让他做太子,女孩子就让她做最尊贵的公主。”   灵犀这才笑起来,又轻声抱怨道:“我不要生那么多。”   灵犀身为皇后,平日里从不和其他妃嫔见面。在金陵祭祖的时候,她却忽然把何幽楠叫到了身边。何幽楠不再像当初见面时那样对她言笑晏晏了,反正无论如何是笑不出来的。灵犀也不说话,带着她往皇陵走,一直走到一处不大起眼的陵墓前,板着脸说:“跪下。”   何幽楠一惊,心中有些嫌恶,脸上已经冷冷淡淡地:“我是皇帝的妻子,不会随随便便下跪。”   灵犀冷着脸看她,又慢慢走到她身后,忽然抬脚踩在她的腿弯处,何幽楠猝不及防,猛地跪在地上。她是有身孕的人,登时吓得脸色发白,惊叫道:“你要杀了我吗?”   灵犀诧异道:“我杀你做什么?”顿了顿又说:“不要用你狠毒的心胸揣测别人。这是阿桃的坟墓,你杀了人家母子三人,本该以命偿还,现在你怀了顾庭树的孩子,那件事情暂时搁下。往后再敢作恶。我把你的丑事揭露出去,看你在他面前如何做人!”   何幽楠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只是不说话,她磕了头,挣扎着站起来,脸上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灵犀奇道:“你有什么可哭的?”   这个时候,何幽楠也不再作伪,只咬牙说:“我哭我自己。”她瞪了灵犀一眼,大声道:“我和你一样年轻,一样貌美,可是你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本来就是我的,是你夺走了他,你夺走了我的地位,夺走了我的一切!”   灵犀心想:这个人简直狗屁不通。   她训斥完何幽楠就回去了。当天晚上,羲和帝比平时晚回来了一会儿,脸上神色不好。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灵犀,半晌才说:“不要和幽楠吵架。”   灵犀柳眉倒竖:“怎么?她跟你告状了?她还有脸告状!你们俩说什么了?”顿了顿又大怒:“不是说好了以后不见那些女人吗!”   羲和帝是来问她的,反倒被她问住了,只得讪讪地说:“我跟国师讲话,她忽然闯了进来,头发散着,衣服也破了,她倒也没说什么,大哭了一场就走了。是我猜测,这后宫里能把她弄哭的,也只有你了。”   灵犀冷笑:“推理能力不错啊。我是申斥了她几句,但是没碰她,鬼知道她头发衣服是怎么回事。”   羲和帝叹气:“既然是你,那就算了。往后不要这样了。”   灵犀正要挑眉,羲和帝又说:“你是巾帼女英雄,从来不恃强凌弱的,何必跟一个弱女子计较呢。”   这句话堵了灵犀的嘴,她哼了一声:“知道了。”   然后羲和帝又叹气:“幽楠命很苦,性子又高傲倔强,受了委屈也只好自己忍着,可怜。”   灵犀点点头:“是啊,何姐姐高贵冷艳,难得委身于你。你今天晚上去陪陪她。”   羲和帝听她口风不对,忙笑着道歉:“我只是说她可怜,没别的意思。我现在不爱她了。”   但是灵犀显然已经彻底生气了。当天晚上羲和帝在她床前打了地铺,又连着好几天哄她说话,后来两人才渐渐好了。   在金陵住了几日,御驾回到洛阳,时间已到了腊月,整个秦国都在热热闹闹地忙碌着过年的事情。又有各国王侯向朝廷进贡,送的都是很稀有的珍奇异宝。往年送给后宫嫔妃的东西都是先拿给端贵妃过目,然后把挑剩下的分给其他宫苑。今年不消吩咐,内务府直接呈给了皇后。   灵犀也是爱稀罕玩意儿的,那些精巧的钟表、脂粉、丝绸、鸟兽全部送到她面前,灵犀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笑道:“都很有意思,我全都想要呢。”   羲和帝正在旁边看书,就笑道:“那就全留下吧。”   灵犀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内务府的太监跪下回禀道:“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为了讨皇后的欢心,皇后喜欢,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恩典了。”   于是今年所有的贡品都留在了未央宫,林林总总的珍宝总共堆了四个屋子。灵犀是三分钟热度,稀罕了一两天就没兴趣了,全赏给了下人。她自己想的少,觉得没什么,旁人不免要给她一个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的名声。羲和帝一向不大在意后宫女人的恩怨,也没有当回事。何况在他的眼里,宫里的女人也只有灵犀一个。   灵犀不会知道,从这件事情起,以何幽楠为首的妃嫔们恨极了她。而那些妃嫔们娘家的势力都不小,她们联合起来要对付一个人,那这个人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预警,接下来要虐了。以及:顾渣一直要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大家为啥不能宽容点呢。灵犀是因为爱他才留在宫里,也没有自轻自贱的意思啊喂。   ☆、难以理解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这是抄写自《庄子》的一段话,字迹轻佻,纸质雪白,带着淡淡的柠檬味道。信笺摊放在书房的案桌上,虽然只有寥寥一行字,然而羲和帝却看了足足半个时辰。   馆驿的信使跪在地上,回禀道:“这些信都是给皇后娘娘的,奴才们不敢擅自处理。”   莱希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因为羲和帝长久地不说话,他微微俯身道:“皇上乏了,不如去里屋休息。”羲和帝这才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冰冷,神色黯淡,唬得莱希怔了一怔。   “都下去吧。”半晌,羲和帝才低沉地说,又举了举手中的信纸:“以后皇后的信直接送到宫里,不得拖延。”   那信使答了个是,退出去领赏钱了。   于是书房里又安静下来,桌面上除了这一封信,其余的都是犬戎族人所写,寥寥草草,不像样子。羲和帝依旧坐在那里不动,莱希恭顺道:“万岁爷的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盏。”跑出去换了一杯热茶,放在龙案的左手边。   羲和帝端起茶杯,还未送到唇边,又忽然抬手把杯子扔到了桌子前的地板上。只听当啷一声,茶碗碎裂,热茶在地毯上升腾起淡淡的轻烟。莱希与外面的太监都吓了一跳,纷纷跪在地上。   羲和帝随手把信纸扔到了焚香的炉子里,然后才说:“把羽林军统领叫来。”   羽林军统领也是从军队里提拔|出来,骁勇善战,又十分地机敏。羲和帝见了他,淡淡地说:“南疆以南的海域,有一个凤凰岛,你查一下这个岛。”   统领有点发蒙,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任务,不禁问道:“查什么?”   “所有。”羲和帝声音很轻,但是旁人都能意识到他现在心情糟糕得随时都会砍人。统领不敢再说什么,领了命令就离开了。   春天即将来临,灵犀早早地把未央宫庭院里的花圃整理一遍,撒上了生瓜子、豌豆,这样秋天的时候她就能看到一大片向日葵了。宫婢们都觉得稀奇,坐在廊檐下呆呆地看着,觉得这个皇后有点特立独行。她上午累的一身汗,中午忽然彤云密布,飘洒下雪花,灵犀猝不及防,打了几个喷嚏,下午只好老实待在火炉旁边,晚上觉得有些头疼,忙喝了一碗姜汤,靠在枕头上看书。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当敲了十一下,灵犀骤然惊醒,把盖在脸上的书拿开,问道:“皇上回来了吗?”   婢女走上来轻声说:“皇上大概不来了,娘娘早点睡吧。”   灵犀困意顿消,随手把书放在一边,低头穿了鞋子,又从衣架上取了大氅披上,随口说:“他不回未央宫,还能去哪里?”指挥外面的太监道:“备轿,我要去太极殿。”   太极殿是羲和帝平时办公的地方,距离未央宫有一段距离,外面又下着小雪珠。宫女太监们忙着打伞抬轿子,把她伺候得密不透风,半盏茶的功夫,一行人来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里灯火通明,传来低而柔媚的歌声:“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背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灵犀怔了怔,她站在庭院里,漆黑的天空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淋湿了披风的帽檐,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灵犀深吸了一口气,也不要丫鬟搀扶,自己迈步走上台阶,推开了乌黑的木门。   一阵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味道十分香甜。那歌声也就戛然而止了,灵犀迈步进去,掀开珠帘,见里间灯光柔和,羲和帝意态悠闲,斜靠在榻上,地上站着姿色最出众的娇妃。娇妃一身粉色襦裙,略施粉黛,发髻蓬松,有些西施的美态。她手里握着手帕,款款地屈膝行礼:“皇后娘娘。”   灵犀找了个远远的位置坐下,打了个哈欠,强笑道:“都这么晚了,两位好雅兴。”   娇妃笑道:“能伺候皇上,是臣妾的福分。”   灵犀看了一眼羲和帝,羲和帝神色懒懒的,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娇妃笑道:“皇上还想听哪首曲子?”   羲和帝冷淡地说:“这会儿没什么兴致了。”   娇妃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灵犀,意思是她打扰了两人的雅兴。本来后宫不允许争宠,皇上既然已经选人侍寝了,即便是皇后,也没有赶来抢人的道理。   灵犀整理衣衫站起来,点头道:“那么两位继续。”她转身慢慢走到门口,软底鞋浸了水,发出轻微的嚓嚓声音,外面风雪更急了,她忽然转身,大步走到羲和帝面前,抓起了桌上的茶杯,被羲和帝一把按住。   “够了,灵犀。”   灵犀强行把茶杯摔在地上,顿了顿,眼神有些茫然。   羲和帝别转过脸,半晌才说:“出去。”   娇妃微微一笑,得意地挺直了身板。   “你出去。”羲和帝不耐烦地看了娇妃一眼。   “……哦。”娇妃不情愿地出去了,莱希也领着其他太监婢女出去,又把门合上,远远地站在廊下等候。   房间里寂静无声,廊檐下传来滴滴答答的水落声。灵犀慢慢垂下眼皮,在地板上来回走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既然做不到,当初干嘛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她低下头:“别说是皇帝,平民百姓也有个三妻四妾的。你要跟其他女人好,我并不会拦着。”   羲和帝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灵犀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户外面纷纷扬扬地雪片,忽然说:“我不太喜欢皇宫,这个地方总是让人伤心。”她说完这些话,就起身往外面走了。   “灵犀。”羲和帝忽然开口:“你回来。”   灵犀置若罔闻,直直地走出了庭院。外面风雪正紧,她正在愣神,不提防腰肢被抱紧,整个人被横抱起来,又返回屋子,有些粗暴地被扔在了长椅上。   灵犀哎呦一声,捂着肚子坐起来,刚才那一下摔得她有点疼。   羲和帝绷着脸怒视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轻声问:“摔着哪儿了?”   灵犀甩开他的手,气咻咻地瞪着他。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半晌,羲和帝才说:“夜里心情不好,娇妃来我这里请安,略说了几句话,并没有别的事情。”   灵犀怀疑地看着他的眼睛:“她来这里,你们俩说说笑笑。我来这里,你就给我脸色看?”   羲和帝没说话,背转过身望着窗外。   灵犀抓起桌上的棋子,一下一下地往他身上扔,嚷嚷道:“我惹你了吗?我惹你了吗?”   “灵犀。”羲和帝忽然说:“你会不会恨我?”   灵犀手里捏着棋子,要扔不扔的样子:“为什么恨你?”   羲和帝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我身边有很多女人,虽然纳妾没什么不对,但是我觉得……你大概不会很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了。”灵犀立刻说:“我非常生气。”顿了顿又说:“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以后你只爱我一个人,我就不会生气了。”   羲和帝坐在她旁边,注视着她的眼睛,半晌才说:“是,过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以后我们两个在一起。”他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眉头舒展开来,笑道:“外面风雪交加,你是走来的还是坐轿?真难为你了。”   灵犀疑惑地看着他:“你今天说话怪怪的,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闲话了。肯定又是那群女人,说我目中无人、飞扬跋扈了吧?”她素来不与妃嫔打交道,但也知道她的风评不怎么好。   羲和帝笑道:“你管别人说什么呢。不过白天受了几封南边来的书信。”   灵犀身形一僵,又状似无意地问道:“在哪里呢,给我看看。”   羲和帝低头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都是那些族人写的无关紧要的话,我看了几封就扔到一边了。”   灵犀强笑道:“那就算了。”   眼看夜已经深了,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莱希轻声道:“皇上,已经二更了,皇上皇后是在这里就寝呢,还是回未央宫?”   羲和帝看了一眼灵犀,灵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就在太极殿休息,皇后体弱,端几盆炉火进来。”羲和帝说完,弯下腰把灵犀的双腿抬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见软底绣鞋被浸湿,就不顾她的挣扎脱掉了鞋袜,一双脚被冻得又白又细,羲和帝用温厚的手掌搓揉了一会儿,又用袖子笼着,温声道:“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回去的。娇妃吱吱呀呀地唱了半天,我听得几乎要睡着了。”   灵犀哼了一声:“唱的什么淫词艳曲,粗鄙。”   羲和帝点头:“是,淫词艳曲。”他摸了摸灵犀的头,又把她抱在怀里,心中忽然想:我太爱她了,每次遇到她的事情总是方寸大乱,这样很不好。一个英明的皇帝,应该是冷漠而克制的。   灵犀打了个哈欠,嘟着嘴巴说:“就算只是听她唱歌,我还是很生气。”   羲和帝不禁笑了起来,觉得没必要在她面前克制。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双手呈给她,又想把她的一切都据为己有。   太监宫女们在房间角落里放置了炭火,床褥也重新换了一遍。羲和帝横抱着她去卧室睡觉,又笑道:“最近好像重了。”   灵犀大惊失色,从他怀里挣扎着要起来:“我看看,我看看。”她摸了摸身上的肉,十分懊丧:“天啊。”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不说话。羲和帝自悔失语,忙安慰道:“我喜欢你胖胖的样子。”   灵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胖给你看的。”   灵犀闹了一会儿才睡下,又躺在羲和帝的怀里,踌躇满志道:“我明天要少吃两碗饭。”   羲和帝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不会是怀宝宝了吧。”   灵犀愣了一下,才说:“不会吧,我这段时间没什么不良反应。”   羲和帝更紧地抱着她,轻声说:“我想有一个咱们俩的孩子,他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说着,一只手已经滑到了她的腿间,又说:“按理说,这三个月我这么操劳,不至于毫无成果吧。”   灵犀并紧了双腿,轻声说:“我、我过几日……问问,啊……问太医。”   羲和帝笑道:“这个倒不必急,你还是小孩子脾气,大概也带不好宝宝。”   灵犀满脸通红,随口嗯了几声,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羽林军的办事效率很高,不到十天就把一叠关于凤凰岛的情报全送到了羲和帝的案头,羲和帝已经对这个情报失去了兴趣,随手下令焚毁,那侍卫统领却跪下回禀说,这次调查有重要发现。   “凤凰岛的岛主,是前朝废太子同党,蓝家小公子蓝华年,也是杀害蓝影将军的凶手。”   羲和帝有些意外,沉吟片刻才说:“既然是他,那就不能留情面了。”即刻从威海调来五万水军,向凤凰岛进发,意在剿灭废太子余孽。   灵犀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几日天气转暖,她脸上发痒,就叫从太医院叫来了大夫诊治。那太医姓叫霍启,四十多岁,算得上德高望重,他将手指搭在灵犀的手腕上,凝神思索片刻,重新整顿衣衫,跪下回禀道:“娘娘脸上是生了桃花廯,只需清淡饮食,过几日自然痊愈,只是娘娘如今有了身孕,不宜多用药物,就连平日香料,也都该免了。”   灵犀一惊,掀开床帐坐起来,大声问:“你说什么?”   霍启忙低下头,恭敬道:“娘娘已经有身孕了。”   灵犀又是笑又是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我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这样说着,她已经跳下床了,一连声地问:“皇上去哪里了。”   外面的婢女忙回话说:“皇上外出巡查,傍晚才回来。”   灵犀有些失望,心神不宁地返回了屋子里,只听霍启继续禀告说:“娘娘体质虚弱,之前又小产过,因此脉象轻浮,不宜被察觉。前几次太医误判,也是有的。”   灵犀喜得满脸通红,也没有细问,就叫太医退下了。婢女太监们都跪下道喜,又有机灵的太监跑出去告知了莱希,莱希一听,也不敢耽误,快马加鞭地派人禀告给皇帝。   羲和帝正在郊外的校场里观看士兵射箭,忽然宫女来禀报说,皇后娘娘有喜了。羲和帝一惊,手中鞭子落在了地上,小兵忙捡起来递给他,羲和帝稳了稳心神,对宫女说:“再说一遍。”   宫女只得重新禀告了一遍。羲和帝不待她说完,已经纵马离开了校场,又笑着对身旁的侍从说:“回宫,今日众将士英勇,朕心甚慰,去领赏吧。”那些御林军们忙整顿队伍,匆匆忙忙地跟在后面。   羲和帝轻骑快马地越过了皇宫,到未央宫院子里才翻身下马,丫鬟们都吓了一跳,忙忙地赶上来请安。羲和帝也不理她们,几步走进屋子里,将正在喝茶的灵犀拦腰抱起来,大声问道:“是真的吗?灵犀!”   灵犀一盏茶全洒在了袖子上,只得拼命地甩袖口,又嘟囔道:“是啦,是真的。”   羲和帝仰着脸看她,呆呆地笑了半晌,这才将她放下,又蹲在地上摸了摸她的肚子,笑道:“怪不得这段时间你的肚子总是圆圆的,太好了。”他挠了挠头:“我要当父亲了。”又问道:“几个月了?”   灵犀怔了一下,然后说:“这个太医倒是没说,我想大概就在这一两个月吧。”毕竟她的身形看起来还很正常。   羲和帝没有在意,随口叫丫鬟把太医传过来重新诊断,他把她抱在腿上,两个人笑嘻嘻地说了一会儿话。   半个时辰后,霍启领着太医院里十几位太医站在院子里等候吩咐,灵犀挣扎着要站起来。   “没事。”羲和帝轻声说:“叫他们进来吧。”   霍启低头进来,见皇后将手腕搭在了桌子上,上面覆盖了一层手帕,羲和帝将她抱在怀里,轻声说着笑话。霍启擦了擦冷汗,手指搭在手帕上,大约一刻钟的功夫,他才跪下回禀说:“据奴才推断,娘娘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这句话说完,房间里登时静默下来。灵犀浑身冰冷,苍白了一张脸,半晌才说:“不、不可能。”   羲和帝推开她,脸色阴沉不定,顿了顿才说:“拖出去斩了。”又咬牙道:“传下一个。”   当天夜里,太医院里最德高望重的三名太医,陆续被推出宫外斩首。他们的家人只好哭着来收敛尸体,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死的,只以为是得罪了宫中贵人。   灵犀跪坐在未央宫里,头发披散,衣服单薄,脸颊上还残留着掌印,她低着头,有些疯魔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丫鬟太监们全都茫然地站在院子里。房门紧闭,羲和帝脸色铁青,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他气咻咻地喘气,目光阴森森地看着灵犀,过了很久才说:“是蓝贝贝。”   灵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说:“不是!”她茫然地想了半晌,才轻声说:“绝对不是他的,之前在钱塘大夫诊断过,那时候还没有……”   羲和帝冷笑着看她,忽然说:“所以你们两个真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更加冰冷:“就是你从凤凰岛回来的前一夜吗?”他注视着她,半晌慢慢说:“你真恶心。”   灵犀浑身冰凉,脸颊却烧得厉害,她早就预想过有这样一天,却没有想到顾庭树的反应如此让人绝望。她挣扎着解释说:“我……我被下了迷药。我不是自愿的。”   “你被下了药?”羲和帝冷笑着反问,他暴躁地在地上乱走,桌椅杯碟被砸得粉碎,他点点头,冷冰冰地说:“好,你被人强|暴了,然后你又若无其事地回到我身边,跟我说凤凰岛是一个普通的小岛。灵犀,你既然能做出这种下流事,为什么不找个更好的借口?”   灵犀听完他说得这些话,忽然觉得自己的解释很多余。她只好沉默着坐在地上,烛台已经打翻,屋子里灰蒙蒙的,满地都是瓦砾碎片。她觉得小腿压在地面上,有些尖锐的疼痛,也许是被瓷片划伤了。灵犀顾不得理会,她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听见羲和帝在盛怒之下,对她说出更多侮辱的使人心碎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心情很不好啊。   ☆、毒蝎   初春的最后一场雪结束,但天气总是很寒冷。灵犀脸上的桃花廯没有消散,妊娠反应却忽然剧烈了起来。未央宫里的宫女太监撤走了一大半,连正经的饭菜都不能及时送来。那天夜里被羲和帝打碎的满室狼藉,清理过后,整个屋子变得空荡荡的。而他也再没有来看她。   傍晚夕阳漫天,灵犀站在廊檐下看了一会儿,宫墙内的柳树纷纷扬扬地洒下柳絮,撒的满院子都是,灵犀咳嗽了几声,叫丫鬟给她倒水。   婢女正在院子里浇花,听见她的话,只得放下水桶,去屋里给她拿了一杯冰凉的茶水,她递给灵犀时,近距离看见灵犀的脸,从耳根到脸颊,密布着红色的斑痕,往下一直延伸到脖颈,丫鬟下意识地偏过脸,又轻声说:“娘娘脸上的廯怎么越来越严重了,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卧室里的镜子早已经被摔碎,灵犀并不知道自己的样貌,但是的确会觉得脸上刺痒难忍,她低头喝了一口水,意兴阑珊地说:“不碍事,我现在怀了身孕,不能用药。”   丫鬟见她这样,也觉得很凄然,半晌才说:“娘娘刚来时,万岁爷对你千宠万宠的,如今您生了病,他连问候一声都没有。可见是戏文里说的,红颜未老恩先断。”   灵犀只觉得一阵心痛,忙说:“别多嘴了,仔细让别人听见。”   正在这时,隔着几道院子远远地传来琴瑟鸣奏的声音,像是宫苑里有什么喜事,丫鬟心想:这是皇上纳了新宠,还是跟别的妃嫔寻欢作乐?她看了一眼灵犀的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灵犀扶着腰回到屋子里,她如今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然而身体瘦削得厉害,头发乱蓬蓬的,眼珠子也十分暗淡。丫鬟扶她坐在床上,就去御膳房里取饭了,若是去的晚了,只怕又剩下残羹冷炙。   何幽楠居住的寒梅轩今日的确是热闹非凡,她生了个白胖的女儿,满院子张灯结彩的庆祝,其他妃嫔们也笑语盈盈地送来贺礼,恭喜贵妃娘娘母子平安。羲和帝抱了抱这个女孩,心中也觉得很高兴,又见何幽楠脸色雪白,弱不禁风,就握着她的手安抚了好一会儿。   何幽楠起初知道生了女儿,心中懊恼,只怕羲和帝不喜欢。但见羲和帝抱着女儿十分亲昵,她才放下心来。她这辈子别的不争,就争一个顾庭树的宠爱。   众妃嫔们在寒梅轩里说了一会儿话,又夸赞了小公主一番,然后争相在羲和帝面前凑趣说话。她们都知道皇后倒了,整个皇宫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格局,虽然免不了争宠算计,但也好过专宠皇后一人。   娇妃拉着羲和帝的手,娇滴滴地说:“那天我从太极殿淋雨回去,生了一场大病。”她今日打扮得妩媚鲜艳,满身珠翠,纤腰一扭,叮叮当当地乱响。   羲和帝语气平淡地说:“是朕的疏忽,现在好些了吗?”   娇妃双眼一红,忙掩着嘴咳嗽了一声:“谢万岁爷疼爱。”   静妃笑道:“娇妹妹身子弱,原该待在宫里休息的。”又对羲和帝说:“今日叫小皇子写字,他一直吵着要见父皇呢。”   羲和帝点头道:“宝儿年纪还小,正是玩闹的时候,在功课上不必催的太紧。”   其他妃嫔也都嘤嘤呖呖地开口,争相说着皇帝感兴趣的话,希望能多引起皇帝的注意。羲和帝在寒梅轩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周围七嘴八舌地十分聒噪。他是不对女人发脾气的,只好说了一句“国事繁忙。”就匆匆出去了。   莱希小碎步跟在他身后,羲和帝最近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太好,御花园里有些昏暗,两个太监在前面提灯笼。远远的一个路过的宫女跪在地上,头压得很低。   羲和帝从她面前经过,又折了回来,沉吟着开口:“你是皇后跟前的丫鬟?”   那丫鬟头也不敢抬,只说了个是。   “手里捧的是什么?”   “回皇上的话,是皇后娘娘的晚膳。”   羲和帝有些不悦:“这御膳房的人也太懒了,晚饭还要丫鬟亲自取。”想了想,微微扬起下巴:“打开朕看看。”   莱希忙走上去把食盒打开。那里面放了一碗清水汤,汤上漂浮了几片菜叶,旁边是一盘腌咸菜。   羲和帝一言不发地看着,半晌才说:“这是给你主子吃的?”他骤然抓起食盒,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厉声道:“再怎么样,她也是皇后!朕的人,还轮不到你们去作践!”   丫鬟低着头不发一言,莱希跪在地上请罪:“是奴才的疏忽。”   羲和帝气咻咻地站在原地,沉声道:“你是大内总管,先记下一百廷杖,其余御膳房、内务府的人,该打该杀,一个都不许留情面。”   莱希擦擦冷汗,说了个是。   羲和帝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又走了。莱希跟在他身旁,本来以为他要去未央宫,谁知还是回太极殿休息了。   丫鬟空着手回到未央宫里,把刚才的事情讲给了灵犀,灵犀听了,也没有说什么,眼看夜深了,她自己褪了衣服首饰去睡觉。过了一会儿丫鬟跑来禀告:“御膳房的总管跪在外面请罪,又送了宵夜过来。莱希公公也有话要跟娘娘说。”   灵犀转过脸,声音嗡嗡的:“他说什么?”   丫鬟又出去了一趟,然后说:“他说,娘娘千万保重凤体,皇上心里有您呢。”   灵犀冷笑了一声,又说:“叫他们都回去吧。”   丫鬟扁了扁嘴,心想我肚子还饿着呢,但是她既然这么说了,丫鬟只好把这些人都撵走了。   灵犀只觉得周身冰冷,胃里又火辣辣地疼,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直到黎明时,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灵犀低声说:“我今日不舒服,晚些再进来。”   她闭着眼睛,身子极力地往棉被里缩,忽然身上一沉,然后又是一暖。她睁开眼睛,看见棉被上搭了一件黑色绒毛大氅。灵犀转过脸,见床边坐着清瘦的羲和帝。   羲和帝双眼微红,脸颊上带着些许胡茬,大约也是一夜未睡,他扳过灵犀的脸颊,细细一看,倒是愣住了,半晌才说:“还冷吗?”   灵犀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抓起他的大氅随手扔在了地上。   羲和帝也没有在意,只是沉默地打量她——脸上红红紫紫的一片,嘴唇干裂,肩膀细瘦,肚子微微隆起……,羲和帝有些厌恶地移开视线,顿了顿,他才说:“幽楠为朕生了一位小公主。”   灵犀嗯了一声,低头穿衣服穿袜子。   “灵犀,我很喜欢小孩子。但绝不容许你有其他男人的孩子。”   灵犀抬起头,悲伤的目光透过蓬乱的头发看向他,她低声说:“这是你的孩子。”   羲和帝忽然暴躁起来:“别傻了,四个月前,你在哪里,我又在哪里?”他忍耐了一会儿,又说:“你和其他妃嫔不一样。我没资格要求你对我忠贞,所以……”他艰难地说:“我原谅你了。”   灵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羲和帝帮她穿上鞋子,又把她拉到梳妆台前,轻柔地给她梳头发,又用蔷薇硝慢慢地擦拭她的脸颊,低声说:“小花脸。”   灵犀有些抗拒地别转过脸:“不要,这东西对胎儿不好。”   羲和帝听了,居然就把蔷薇硝扔到了一边。   灵犀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虽然他说:我原谅你了。但是他的表情还是很愤怒厌恶,灵犀觉得他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两个人各自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地发呆。   外面传来嘁嘁喳喳的脚步声,莱希站在门外道:“皇上,已经备好了。”得了羲和帝的准许后,房门被推开,莱希捧着一个飘着热气的药罐进来,又悄无声息地出去。   灵犀仰着脖子看,好奇地问:“是什么?”   羲和帝将药倒进碗里,一手揽着她的后背,轻声说:“喝了它。”   灵犀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是药吗?”   羲和帝没有说话,将碗递到灵犀的唇边。灵犀舔了一口,只觉得满口苦涩,她忽然醒悟过来,一把打翻了碗,大声说:“我知道这是什么药了,我不喝!”   羲和帝冰冷地看着她,端起药罐,又重新倒了一碗。   灵犀瑟瑟发抖地站在墙角,她攥紧了拳头,尖叫道:“你这个疯子!”   “疯的人是你。”羲和帝不为所动,他平静地看着灵犀:“过来。”   灵犀呆了半晌,渐渐变得很哀伤,她伤心地说:“庭树,我不想这样,求你了。”她真的就跪在那里了:“我想要这个孩子。”   羲和帝转过脸,半晌才说:“我们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他走到灵犀身边,蹲下来,把药碗递到她的嘴边,低声说:“乖,把这碗药喝了,我们会像以前那样恩爱的。”   灵犀无助地挣扎了一下,漆黑的药水随之灌进了她的口中。她被迫仰起脸,眼泪簌簌地掉进汤药里,也全都喝掉了。   羲和帝亲了亲她的脸颊:“好孩子。”   灵犀低下头,滚烫的药水在肚子里晕染开,她冰冷地看了羲和帝一眼,轻声说:“这是第二个。”   羲和帝一愣:“什么?”   灵犀慢慢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我们的孩子。”   羲和帝怔怔地转身出去,院子里灰蒙蒙的,远处是高高低低的宫墙。他忽然醒悟过来,猛然转身抱着灵犀,大声说:“把药吐出来!”   灵犀推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抱着枕头躺下,给他一个心碎至极的背影。   灵犀在屋子里疼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下面开始大出血,随着鲜血流出的胎儿,只有手心那么大的小肉团,的确是两个月左右的胎儿。与此同时,太医院的人全都被抓进监狱里拷问,打到皮开肉绽,供出了礼部侍郎李贽——也就是娇妃的父亲。   莱希把拷问的结果禀告给羲和帝,羲和帝抱着昏迷不醒的灵犀,久久地不说话。就在莱希以为羲和帝要大开杀戒的时候,羲和帝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都下去吧。”   御医一大部分都被李贽收买了,只有一少部分年轻的御医幸免。这些人排队站在未央宫外面,随时等候皇帝的传唤。一昼夜后,羲和帝双目赤红地吼道:“她为什么还是不醒?”   御医仔细查看了灵犀,又小碎步出来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说:“娘娘身体羸弱,两次小产,悲伤过度……”   羲和帝怒道:“朕是问她为什么不醒!”   “娘娘这会儿大概是昏睡过去了。”御医战战兢兢地说。   羲和帝松了一口气,又问:“她何时能康复?”   御医一怔,不知道这个康复指的是什么程度,半晌才说:“安静调养的话,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了,但是……”御医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娘娘凤体受伤,怕是以后都怀不上龙裔了。”   咣当一声,屋内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羲和帝一愣,掀开帘子大步走进去。就见灵犀闭着眼睛依着床头,气息凌乱,泪水纷纷落下。羲和帝心中一痛,蹲下地上把碗碟的碎片捡起来,慢慢放在桌子上。   “你好好养病。”羲和帝声音干哑,勉强道:“我过几日再来看你。”说罢揉了揉眼睛,大步走出去了。   娇妃深夜跑到寒梅轩,跪在何幽楠的床前磕头,哭泣道:“姐姐救我。”   何幽楠手里抱着婴儿,含笑道:“妹妹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了。”   娇妃咚咚咚地磕头,又说:“当初是姐姐提点我,要我诬陷皇后的清白,如今事发,皇帝要杀我全家老小,求娘娘救我性命!”   何幽楠把婴儿交给奶娘,慢慢摆弄着指尖,半晌才冷笑:“我提点你什么了?我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妹妹就当真了,又动用娘家的势力去诬陷她,好大的胆子!依我说,皇上正在气头上,除非妹妹以死谢罪,才能保你们李氏一家。”说完见娇妃脸色都白了,她又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句,妹妹不要当真啊。”   娇妃嗯了一声,跪下道:“谢贵妃娘娘赐教。”起身失魂落魄的走了。   何幽楠微笑着目送她的背影,又随便翻阅了一本李易安的诗词集,读到“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联想到自己,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丫鬟悄悄走进来,俯身道:“蓝公子托人问您,何时能将那女人送出宫?”   何幽楠沉吟半晌,才哼了一声:“叫他等着吧。”   ☆、玉碎   娇妃自尽后,她的家人被贬为庶民逐出京城。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剩余的妃嫔婕妤全部降级,何幽楠算是幸运的,只成了婕妤,其余的全部成了侍衣,连主子都不算了。   灵犀被诬陷的事情,羲和帝并不想穷根究底地找出真相。他只是向所有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管妃嫔间如何争斗,决不能碰灵犀。   自此后宫果然安静了。但是羲和帝与灵犀之间,却越来越生疏。   羲和帝知道自己对不起她,亏欠得太多,反而无从弥补了。   灵犀的身体是一个月之后康复的,虽然可以下地走路,但是她看起来像是枯萎的花树。她站在那里,旁人似乎看到了四十年后她的样子。   羲和帝不经常来看她,只有丫鬟说皇后感染了风寒,他才赶紧跑来探视一回。他不来还好,来一趟灵犀的病反而更重了。   夏末秋初,满院子的向日葵开得茂盛热烈。灵犀坐在院子里睡觉,旁边丫鬟静静地撑伞打扇子,连呼吸声都压的很低。羲和帝冒冒失失地迈步进来,一看见院里的情景,忙后退一步,躲在外面了。   那些丫鬟太监们跪下行礼,其中一个飞跑出来请安,向皇帝禀告灵犀的近况:“娘娘已经连着两日日没睡,晌午吃了饭才打了个盹。”   羲和帝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灵犀的睡眠一向不好,现在已经到了很恶劣的地步。但是她外表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不哭不闹,就是反应有点迟钝。   羲和帝叫奴才们都退下,他坐在灵犀身边为她遮阳,又俯下身认真看了她的脸,脸色黄瘦,眉间下巴处起了一层干皮,头发大概没洗,卷曲着垂在脖颈处。羲和帝有些惘然,只好转过脸看院子里的花。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灵犀醒了,她挣扎着从躺椅上坐起来,呆了一会儿,慢慢地转动脖子。   羲和帝一身蓝衣,坐在旁边的小矮凳上,长长的腿曲起来,膝盖上放了一个鲜艳的向日葵花盘,花盘内瓜子细小干瘪,他百无聊赖地拔着玩。见灵犀醒了,他微微一笑,举着花盘朝她脸上晃。   “小懒虫。”羲和帝说。   灵犀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站起来晃了晃,慢慢往屋里面走。羲和帝有点无奈,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追上去逗她。   灵犀并不会因为他刻意的讨好和拙劣的玩笑而高兴,但也没有给他脸色看。羲和帝觉得庆幸,又有些不安。他宁愿灵犀冲他大闹一场。   晚饭两个人坐在一起,羲和帝不停地给她夹菜,灵犀跟他无话可说,只好不停地吃东西。晚饭结束后去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全吐了。   羲和帝很懊恼,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不会照顾人,只好亡羊补牢地说:“以后晚饭不要吃太多。”   灵犀被人服侍着擦嘴擦脸,吐得太激烈,眼圈都有些发红了,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庭树,我有事求你。”   羲和帝已经不记得她有多久没主动跟自己说话了,当即喜不自胜地拉住她的手,柔声说:“只要你开口,我万死不辞。”   灵犀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没有那么难,我只是想回南边。”   “……不行。”羲和帝温柔而坚决地说:“只有这个不行。”然后他才注意到她用了回字,心中有些着恼:她还在惦记着蓝贝贝!   忍了忍,羲和帝还是说:“凤凰岛已经被我烧成平地了。”   “我想去犬戎。”灵犀心平气和地纠正。   “犬戎已经和大秦子民融为一体了,他们不需要你。”羲和帝直接了当地说:“你是我的人,生生死死都是。”   灵犀就没有再说什么,低头看自己的指甲。   羲和帝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柔婉了一些:“要是在宫里闷了,我带你出去玩。”   灵犀摇摇头:“算了,不闷。”起身去床上睡了。   房间里点着梦甜香,丫鬟们只留了一盏灯,款款地出去了。罗帷低垂,灵犀发梢微微潮湿,肩膀露在棉被外面。羲和帝慢慢抚摸着她的耳朵和头发,俯身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温柔地打开她的身体。灵犀闭着眼睛忍耐,然后抗拒地转过脸:“不要了,好疼。”   羲和帝完全听不懂人话似的,只做他想做的事情。   灵犀心想:这个人,说话千依百顺,做事南辕北辙。   羲和帝心细温柔,然而不懂人心,尤其是女人的心。他见灵犀总为丧子一事闷闷不乐,有一天抱来一个粉雕玉饰的婴儿给她:“你以后做她的妈妈好不好?”   灵犀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只要三四个月大,一身绫罗绸缎,眉目精致,颇为美丽。灵犀低头想了想,才说:“这是其他妃嫔的孩子?”   羲和帝敷衍着点头,又说:“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个。以后我的孩子都归你抚养,认你做母后。”他以为这样就能弥补灵犀无法生育的遗憾。   灵犀苦笑了一下,心想你这是往我伤口上撒盐啊,她把婴儿递还给他,轻声说:“我已经失去了孩子,怎么忍心夺走人家的骨肉。”   羲和帝见她不愿意要,只好把孩子还回去了。他还没走进寒梅轩,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过来,身后一群丫鬟们喊着:“何婕妤!何婕妤!”   羲和帝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狼狈的何幽楠,不禁愣了一下。而何幽楠已经劈手把孩子夺了回来,她倒退了几步,紧紧地抱着婴儿,目光透过头发阴森森地看着羲和帝:“你要拿我的孩子,去讨好那个女人?!”   羲和帝见她言行疯癫,有些不喜,随口说:“皇后是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她抚养你的孩子也是理所应当。”   何幽楠咬牙道:“那我情愿掐死这个孩子!”   羲和帝大怒,训斥道:“把她拉开!”   宫女太监们纷纷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何幽楠带走了。   何幽楠骤然知道自己孩子被抱走,当时气的迷了心窍,生平第一次冲撞羲和帝。后来渐渐清醒过来,不禁十分懊恼。当天夜里打扮得如芙蓉泣露,抱着婴儿袅袅婷婷地来到未央宫。   灵犀在偏殿看书,羲和帝坐在书房写字,看见何幽楠来,他有些警惕。因为据他所见,灵犀一直厌恶这位姐姐,而何幽楠对灵犀倒是挺关爱。   “臣妾白天冲撞了陛下,特来赔罪。”何幽楠款款跪下,头上雪白的梨花头饰叮叮当当响,通身更露出一阵摄人魂魄的香味。   羲和帝看了一眼偏殿,决定在灵犀回来之前把她打发掉。   “皇后抚养宜儿,是她的福气,臣妾愿意将宜儿交给她。”何幽楠双目含情,示意丫鬟把婴儿递给羲和帝。   她今日穿得单薄,胸口一片抹胸,正在哺乳期的胸脯饱满得呼之欲出,羲和帝看了她一眼,想到了灵犀,于是笑道:“不必了,她自顾不暇,没精力照顾旁人。”说罢摊开另一张宣纸,已经有了逐客的意思。   他正写了两行字,闻到一股奶香味,何幽楠款款站在他身后,身体软软地压在他一侧肩膀,目光却看着宣纸,半晌道:“这是临摹的爨宝子碑?”   羲和帝点头微笑。   何幽楠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这种字帖朴茂古厚,气魄雄浑,也只有你写的好,像我们女子写的扭扭捏捏,反叫人笑话。”白净的脸颊上显出一抹红晕。   羲和帝沉吟道:“女子笔法纤丽,写伯远贴最好……”   何幽楠半抱着他的脖子,低头吻住了他的唇角。   羲和帝被她拥吻着,慢慢靠在椅背上,半晌微微偏过头笑了一笑:“好了,够了。”随手擦掉嘴上的胭脂,又说:“你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何幽楠翘起嘴角笑笑,又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低声说:“我爱你。”   羲和帝对她不甚在意,送走之后又继续写字了。到深夜时,灵犀才回到屋子里,丫鬟们服侍她睡下,羲和帝在枕边问她:“今天读了什么书?”   灵犀瞪着眼睛想了想,才说:“《秋水》”   羲和帝见她总看这些避世消极的书籍,不禁很伤感,柔声劝道:“总读这种东西做什么?你现在越来越呆呆傻傻的了。”又笑道:“波斯国进贡了几盒极好的胭脂,香甜鲜艳,你要不要试试?”   灵犀凝视着他,忽然伸手在他唇边抹了一下,举起手指上的一点嫣红问:“是这个吗?”   羲和帝唰地从床上坐起来,脸色有点阴晴不定,他大声叫丫鬟们端水进来,匆匆忙忙地漱口洗脸。灵犀背转过身,随口说:“我觉得挺一般的,你留给别人吧。”   羲和帝忙碌了一会儿,本来打算解释,但是灵犀平平静静的,一点嗔怒的神色都没有。他松了一口气,但更多的是不安和失望。   几天后,灵犀又提出想去犬戎。羲和帝直接恼了:“你总提哪里干什么?那儿有什么你放心不下的?你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灵犀耐心地说:“没有人是属于别人的。”顿了顿又说:“要是有人真的属于你,那人应该是何幽楠。”   羲和帝笑:“你在吃醋?”   灵犀想了想才说:“要是这么说能让你高兴的话,好,我在吃醋。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   羲和帝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半晌才弯下腰,轻声说:“不可以,想都别想。”他忽然觉得很难过,因为灵犀已经不怎么爱他了。   羲和帝自登基以来,头一次大兴土木,为皇后建造了宏伟的别苑,取名鹿园。鹿园坐落在洛水旁边,依山傍水,园中种植了许多热带植物,甚至还有专职野人,住在鹿园生火做饭,假装自己是原始人。   鹿园竣工后,皇帝率领后宫及文武大臣在鹿台上庆祝,鹿台极高,宛如断崖一般濒临洛水。水河澹澹,仙乐阵阵。宴会结束后,众人三五成群地去赏园。羲和帝拉着灵犀的手在鹿台看风景。   “这里是仿照犬戎族生活环境所建。”羲和帝盯着她的脸颊:“虽然不全一样,已经是工匠们的极限了。”   灵犀的面黄肌瘦,弱不胜衣,他们本来是挺好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羲和帝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她枯萎凋零,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愿意放手,他宁愿两个人纠缠至死,也不要她远走高飞。   灵犀低头看了一会儿,鹿台下的洛水清澈透亮,阳光下泛着粼粼白光。她轻声说:“那是贝壳吗?”   羲和帝怀疑她有点神志不清了,但还是微笑着说:“是啊,银光闪闪的贝壳。”   灵犀扬起脸微笑了一下:“我可以捡几个好看的。”   羲和帝心中一痛,正要回答,忽然眼前白影一晃,灵犀纵身跳下了鹿台,羲和帝怔了怔,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死,以及,我电脑屏幕被我压碎了,哼ヽ(≧Д≦)ノ   ☆、放手      灵犀的脑子被摔坏了。   洛水极深,灵犀和羲和帝先后跳水。旁人只听见砰砰两声巨响,正在惊慌失措,然后看见羲和帝从水里钻出来,拖着一个白衣女人游到岸堤。于是众人慌乱起来,有的拿衣服毛巾,有的去叫御医,还有些脑子不清的大声叫着抓刺客。   一片纷纷扰扰之中,灵犀蜷缩着躺在石头上,额角流出极淡的血,衣服被河水打湿,整个身体既瘦且小。羲和帝坐在她旁边,一动不动的看着,眼神里是满满的哀伤。   灵犀在床上躺了很久,她耳朵里流出很多粘液,额头的伤口很深,御医只会敷药治外伤,里面的东西就束手无策了,御医的意思是:“尽人事听天命。”   羲和帝听了,外表还算冷静。他坐在床边,心想:“那就听天命。”这样一坐就是七天,当年达摩抛弃红尘俗世在菩提树下悟道。羲和帝守着灵犀,感觉自己也要坐化了。   好在她终于还是醒了。灵犀从床上坐起来,看见满室明晃晃的烛光,炉子里咕嘟嘟熬着难闻的草药味道。她一低头,发现一个体型庞大,不修边幅的男人。   羲和帝睡得迷迷糊糊,一睁眼看见灵犀趴在自己脸前。他怔了怔,在眼泪没有掉下来之前伸手抱住了她。   “对不起,”羲和帝声音干哑苦涩:“对不起,灵犀,我认输了,我放你走。”   灵犀慢慢推开他,他脸颊上的胡茬扎得人很不舒服。她慢慢下床,身体晃了晃,慢慢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仰头喝下去。她又慎重地看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眼,然后她有点踟蹰,但还是礼貌地问:“请问,能给我一个馒头吗?”   御医被连夜带过来出诊,把了半天的脉,御医出来回禀道:“娘娘身体已无大恙。”   羲和帝愤怒地指了指里间正狼吞虎咽的灵犀,压低声音道:“这叫无恙?”   御医挠头:“大脑损伤,一时失忆也是有的。奴才开写疏血化淤的药,或者对娘娘的病情有帮助。”   羲和帝摆手叫他退下,自己来到里间,灵犀已经吃到第三盘炒豆芽了。她看一眼羲和帝,咽尽口中食物,礼貌地问:“你是这里的主人?”   羲和帝盯着她,想判断她的智力程度和大脑损伤程度。他点点头,然后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灵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仰着脸想了半晌,慢慢说:“我是……一个女孩子。”   羲和帝拍手笑:“是。”   灵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是她内心深处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男人,虽然胡子拉碴不太体面,不过个子倒是挺高的,她轻声问:“我是你的谁?”   羲和帝呆了半晌,伸手擦掉她嘴角的饭粒。灵犀抗拒地别转过脸,自己用袖子擦了,继续问:“我是你的谁?”   “你是我的……”羲和帝停顿了许久,最后含糊地说:“妹妹。”虽然刚说出来就后悔了,但他还是艰难地强调了一遍:“你是我妹妹。”   灵犀睁着一双大眼睛,下巴微微扬起,兼具了天真无邪和目中无人的两种气质,羲和帝被她盯着,有点想笑,他喜欢她这个样子——无论什么样子都喜欢。但他表现得却很淡漠,他拿出长辈的严厉:“这样看人不礼貌,吃饭!”   灵犀有点相信他是自己的大哥了。虽然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但是她觉得自己如果有大哥的话,应该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样子吧——可惜胡子拉碴地不太体面。   羲和帝决定制造一个弥天大谎。他是君王,他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陪他一起撒谎。于是灵犀居然真的相信了。   秋日的下午,阳光和煦,落叶唰唰唰地落在窗台上。灵犀站在书房里,负手而立,正在观赏墙上写的字,那是一曲《寄生草》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是羲和帝手书,他的字雄浑古朴、卓然不群,在坊间极受推崇。   灵犀坐在羲和帝平时读书的位置,自己抄写了一遍,对照他的字迹,越来越觉得迷惑。   羲和帝从外面进来的时候,灵犀正在大伤脑筋。她的身体很快复原,并且朝着珠圆玉润去发展,如今脸颊上有了肉,嘴角还多了一对梨涡。   灵犀招手把他叫过来,圆圆的手指对两人的字迹指指点点:“你看,我们俩的笔迹很像!”   羲和帝闻到她身上有奶油糖的味道,心想这个家伙,要么瘦成狗,要么胖成猪。不过胖一点总是好的。他温和地解释说:“因为是我手把手教你写字的。”说话的时候,两人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羲和帝现在刻意地疏远她。   灵犀不大清楚两人的过往,因为每次她打听的时候,旁人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听见羲和帝这样说,灵犀深思道:“我们的感情一定很深厚吧。”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颓丧潦倒,后来听别人说是他在自己床前守了七昼夜,亲兄妹之间能做到这个地步也很难得。   想到这里,灵犀颇为动情,自己脑补了一大堆东西,眼眶都有些热了,她轻声说:“哥哥一手把我带大,一定很不容易吧。”   羲和帝有点支吾,说谎什么的他真不在行,于是敷衍道:“还好,还好。”   “哥哥好厉害,又能打仗,又懂治国,又温柔好看,还能生好多小皇子小公主。”灵犀对他很崇拜。   羲和帝有点头晕,只好转身往外走:“我还有事,你自己玩吧。”   重阳节的时候,羲和帝带领家眷登高祭祖。灵犀听说可以出宫,高兴得盛装打扮,一大早就跑到太极殿外面等候,又脆生生地喊:“大哥,大哥快起床呀。”   莱希小跑着过来,又摆手道:“公主小点声,皇上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没起来呢。”   正说着,屋子里面传来低沉含糊的声音:“让灵犀进来吧。”   灵犀得意地扬起脸,咚地推开房门闯进去了。屋子里光线暗淡,宫婢轻手轻脚地开窗户打帘子,灵犀跑到里间,发现明黄色的床帏还低垂着,轻纱布幔有些透明,影影绰绰地看见羲和帝衣衫半解的模样。灵犀忙转过脸,嘲笑道:“你好懒啊。”   羲和帝笑了一下,掀开帘子走出来,立刻有宫女围拢上来,熟练地给他穿衣服洗漱。今天要外出,羲和帝穿了一件鸦青色的卍字花纹服饰,边缘镶着暗金色的蛟龙,他个子高,领口的盘扣又繁琐,宫女踮着脚尖摆弄了半天还是系不上,弄得羲和帝有点不耐烦:“算了,朕自己来。”毛毛躁躁地对着铜镜摆弄。   灵犀抿嘴一笑,走过去把他拉低,一丝不苟地整理,又对那宫女说:“这是新裁的衣服,领口有些紧,多练几次就好了。”宫女忙跪下谢恩。   她言语柔婉,低头给羲和帝整理衣服的时候又格外地专注。她平时不怎么梳妆,总是野丫头模样,今日梳了头发,戴着明晃晃的琉璃簪,眉目漆黑,肤若凝脂,一身鲜艳的红色凤尾图案束腰长裙,很有些妩媚相。   羲和帝有些发愣,灵犀已经笑着走开了,又说:“这么大的人,连衣服都不会穿。”羲和帝微微一笑,随她一起出来了。   虽然宫里的人陪羲和帝一起演戏,但是在外面别人仍旧尊灵犀为皇后,所以出行的时候羲和帝拉着灵犀的手,后面才是皇子公主和何幽楠。   一行人沿着铺了红毯的山路缓缓而行,因为都是皇族,所以大家说话都很轻松。何幽楠如今虽然品级不高,然而地位很重要。一串豆丁大的皇子们吱吱呀呀地围拢着她,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何幽楠心中烦躁,在羲和帝面前还是努力做出慈母模样:“三皇子要抱抱吗?大公主不要欺负弟弟,太子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呀。”   灵犀与羲和帝远远地走在前面,满山的茱萸花开放,飘荡着香味。灵犀第一次出宫,见了外面的景致,眼睛简直不够看。羲和帝耐心地在她旁边给她讲解。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回头一看,何幽楠把女儿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哄着。旁边一群小朋友有的打架,有的撒尿,十分热闹。   羲和帝有些不悦,略提高了声音道:“主子忙成这样,你们这些奴才都是死人?”然后那些宫婢奶娘们才围拢过来,把个自的皇子牵走。   羲和帝一直很欣赏何幽楠的温顺懂事,今日见此情景,对她更加赞赏,于是含笑道:“今天是游玩的日子,快过来吧。”   何幽楠把女儿交给旁人,手里攥着手帕,被丫鬟搀扶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灵犀坐在凉亭的栏杆上抓蝴蝶,见她来了,微微点头,爽利地说:“大嫂好!”   何幽楠略一怔,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羲和帝也蹙紧眉头:“你叫她什么?”   灵犀有些疑惑,见羲和帝皱眉,她有些胆怯,嘀咕道:“她是你妻子,我叫她大嫂怎么了?”宫里的人几乎不对灵犀说话,她也只好根据自己所见来猜测宫中人的关系。   何幽楠缓了缓,迈步走上来,丫鬟在石凳上铺了松软的坐垫,扶着她款款坐下,她朝灵犀微微点头,语气还算和善:“我不是陛下的正妻,公主叫我一声婕妤就好了。”   何幽楠生完孩子后,姿容不减,甚至更添了许多风韵,纵然凉亭里没有风,四周也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味。何幽楠用丝绢扇风,笑道:“才走了这几步,就出了这么多汗。”   灵犀嘴快道:“侍儿扶起娇无力,何婕妤真比得上杨贵妃呢。”   何幽楠心中厌恶,暗地里瞪了她一眼,又转过脸不说话。   羲和帝正恼灵犀的那句“大嫂”,又听见她说了这么一句,就有些恼火:“教你读书,不是让你逞口舌之快的。”   灵犀莫名地受了一顿训斥,又气又恼,顿足道:“反正你们夫妻俩是一条心的,我算什么呢!”转过脸大步走出亭子,走下台阶时,手臂被羲和帝扶了一把。   “你去哪里?”羲和帝板着脸问。   灵犀甩开他,张牙舞爪道:“我去死!”摔着袖子走了。   羲和帝欲上前追赶,又恐惯坏了她,正在踟蹰,何幽楠含笑道:“臣妾已经叫人跟着皇后娘娘了,陛下不必担忧。”   羲和帝这才转过身,叹气道:“虽然失了忆,脾气还是老样子,说两句就翻脸,不像话。”   何幽楠微微一笑,把手帕掖进袖子里,起身走到羲和帝身后,抬手揉着他的肩膀,温声道:“一个人的性子,哪能说变就变呢。”又陪他说了许多温柔体贴的话,羲和帝神色才渐渐和缓下来。   灵犀一鼓作气地往山林里狂奔。整座山都提前被羽林军清场了,倒也不会撞见什么野兽或者歹人。她走了一段路,自己也觉得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倒不为羲和帝的那句训斥,而是因为何幽楠。灵犀虽然没跟她见过几次面,但是骨子里对她很不喜。   她循着叮叮咚咚的水声,找到了一处山泉。泉水从山顶泻下,在半山中堆积出一个小石潭。潭水清澈,几尾红鱼摇头摆尾地游过。   灵犀坐在潭水边,把手帕打湿,擦洗手脸。后来又干脆把月白色的绣鞋脱了,两只脚伸进水潭里玩水。皇宫里的气氛让她觉得眩晕,她常常感觉一股厚重的忧伤压在心口。   灵犀正坐在水边发呆,不提防有人悄悄走近了,她猛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野兽,身子一趔趄就要往水里栽。   “别怕。”来人伸手勾住她的腰,稳住她的身子,然后才后退了几步,微微弯腰,含笑道:“是我。”   灵犀仰起脸,逆光中站着一名白衣长发的男子。她只觉得呼吸一滞,微风过处,满山的花树在这名男子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蓝贝贝伸开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疑惑道:“你真的变傻了?”   灵犀脸颊发红,又挣扎着从水里起来,蹲在地上穿袜子穿鞋。袜子是雪白的棉布,沾在湿淋淋的脚上很套上。灵犀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把脚上的水擦干净,然后套上鞋子,撒腿就跑。   蓝贝贝有点摸不着头脑:“你的袜子……”话没说完,灵犀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傍晚的时候,御驾返回皇宫,灵犀一言不发地跟在众人后面。羲和帝冷落她一天以示惩戒,坐上轿子的时候才把她叫到自己身边。这时他发现灵犀神色恍惚,脸颊微微发红,就有些紧张,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是不是病了?”   灵犀很乖地端坐在轿子里,双手搭在膝盖上,摇头说:“没有呀。”   羲和帝见她如此温顺,就很肯定地说:“嗯,是病了。”   灵犀神思恍惚了几天,她身边除了羲和帝,没有可亲近的人,于是终于耐不住悄声对他说:“大哥,我在山中看见一个仙人。”   羲和帝微笑道:“别胡闹。”   灵犀捶着他的肩膀道:“真的啦!”   羲和帝只好把公务暂时丢开,决定暂时陪妻子玩一会儿,他说:“那个仙人什么样子,是不是胡子一大把,手里拿着仙桃拐杖。”   “不是!”灵犀果断地否定,又想了半晌,才垂下眼皮低声说:“我没仔细看,反正是一个特别年轻的男人。如果他不是天上的神仙,就是山里的精灵。因为凡人是不会那么漂亮的。”把那天的情景含含糊糊地讲了一遍。   灵犀的话很简短,然而语调里的气息很暧昧,那是少女才有的害羞和迷惑。羲和帝只听了几句,只觉得脑子嗡嗡的,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   “大哥,大哥!”灵犀大声叫他,又揪他的耳朵。。   “什么?”羲和帝回过神来,只能用疲倦来掩饰崩溃的表情:“你说什么?”   “唉,人家正跟你说话呢,你根本就没听!”灵犀有些不高兴,转身就走。   羲和帝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胡乱在桌子上摸索到一块青狮镇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世间没有什么鬼神,我想他或许是山间的书生,我派人把他找来跟你见面好吗?”   灵犀背转过身,两手捏着手帕,嘀咕道:“我随便一说嘛,没什么可见的。”   羲和帝语调平静地:“那就不见。”   灵犀又气又笑,转过身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撒娇道:“大哥……”   羲和帝气息微乱,随手把镇纸扔在了桌子上,神色一瞬间很憔悴。灵犀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说着别的话,她略抬眼看了书案,不禁“呀”了一声——坚硬的玉石镇纸被捏成了碎片。   “怎么碎了?”灵犀惊奇地问。   羲和帝微微摆手,一言不发地把她赶出去了。   ☆、关系恶劣   清爽的早晨,羲和帝穿着短衫短褂在院子里打拳,拳法凌厉,虎虎生风,十几个御前侍卫被他撂翻在地上。他收了拳头,从婢女手里拿过手帕擦汗。一阵凉风吹来,他觉得很烦躁。   灵犀失忆后变得很快乐,这尤其让他很郁闷。他既想亲近她,又怕重蹈覆辙。感情和理智快把他撕成两半了。羲和帝在晨曦的雾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如此煎熬。   上次登山事件以后,羲和帝就极力地避开灵犀,他幻想灵犀只是小孩子脾气,过几天就把那个陌生男子忘记了。他想,如果他不能得到她的话,就把她当做妹妹来照顾也是好的。   灵犀当他一言九鼎呢,专心地等候了十几天,最后终于坐不住了,遮遮掩掩地来到羲和帝的书房。见书房里没有外臣,她才笑模笑样地进来:“大哥,下午好哇。”   羲和帝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随便嗯了一声,做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有事吗?”   灵犀挠头,吭吭哧哧地走到他身边,坐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搭着椅背。这是个轻佻亲密的姿势,她没失忆的时候经常这样做,现在也无师自通做得很熟练。   “来看看你。”灵犀搭讪着,手指头戳着他头上的赤金发簪。   羲和帝是一个极有魅力的年轻男子,即使灵犀当他是兄长,对这样一位哥哥也是满心的崇拜与仰慕。   羲和帝装作不耐烦地样子,继续低头写字,余光看到灵犀的腿从椅子上垂下来,一只精致的脚漫不经心地踢着他的膝盖。他只好在自己情动之前推了她一把:“没事别烦我。”   灵犀哦了一声,黏黏糊糊地说:“公事挺多啊大哥。”   羲和帝的公事倒是不多,但因为私生活太无聊了,所以宁愿一直在书房里呆着。然后灵犀看见他不是在批阅奏折,而是在练字,于是灵犀改口说:“你这么喜欢书法啊。”   羲和帝不看她,语气不耐烦地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唔……”灵犀还未张口,脸先红了,于是做了一个很小女孩的动作,她扑到了羲和帝的肩膀里,哼哼唧唧地说:“就是上次你说的事情嘛。”   羲和帝一惊,笔都掉在地上了。灵犀的气息软软地喷在他的脖颈处,要不是她说的话,他差点以为两人可以重归于好了。   “那天我在山里遇到的人,找到了吗?”灵犀很小声地问。   羲和帝垂下眼皮,重新取了一支笔,随口说:“我忘了。”   灵犀嗔怒地瞪着他,为了见到那位美男子,她还是忍气吞声地说:“那你现在记起来了吗?!”一双灰蒙蒙的大眼睛凝望着他。   羲和帝波澜不惊地写字,他对她毕竟是心软的,只要她开口,刀山火海他都肯做,更遑论还有这可怜巴巴地小眼神。   他忽然起了坏心眼,眼看四下无人,暖室生香,他笑道 :“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找。”说完这话有点后悔,灵犀是失忆,又不是傻子,兄妹间没有这样说话的。   但是灵犀半点磕巴都没有,啪地就亲在了他的脸颊上。她亲得很老实,羲和帝不说停,她就一直亲,水蛭似的黏着他的脸。   羲和帝有点意外,甚至是做贼心虚,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于是他温和地说:“已经帮你找了,那座山很大,搜罗起来需要一段时间。你耐心等着就是。”   灵犀连个谢字都不说,欢天喜地地走了。   秦朝以儒学治天下,讲究事兄如父,事嫂如母。灵犀待羲和帝如兄如父,对何幽楠就很勉强了,何不是羲和帝的正妻,并且为人深沉内敛,灵犀很不喜欢她。   尽管如此,作为皇宫里寥寥无几的主子,三个人难免会凑在一起。这天灵犀一大早路过寒梅轩,因见门口有御前的人,猜测羲和帝大概在里面,于是迈步进去了。   何幽楠已经梳妆完毕,正坐在一张黄杨木的雕花小圆桌前盛饭,桌上摆放了一个盛汤的雪白瓷瓮,一碟海米炒冬瓜,一盘酥脆的芝麻饼,一碟凉拌菠菜,一碟水灵灵的紫葡萄。她看见灵犀,有点大惊失色:“你……怎么来了?”   灵犀见她表情怪异,自己也有点踌躇,心想难不成这个女人偷情被我抓个正着。然后帘子微动,羲和帝一身半旧常服从里间走出来,看见灵犀,他的表情跟何幽楠差不多。   “……”灵犀有点发傻:他们为什么这样看我?灵犀挠了挠头,支吾道:“你们忙,我过会儿再来。”转过身就要走。幸好羲和帝一把将她拽了过来,然后三个人一起吃饭。   “小公主昨夜啼哭不止,朕来看看她,顺便就在婕妤这里休息了。”羲和帝状似无意地解释。灵犀坐在他身边,先尝了一口粥,然后抄起筷子在装芝麻饼的盘子里挑挑拣拣。   何幽楠心里正暗骂她没有教养,但是灵犀挑了一块最大的饼,先给了羲和帝,然后自己才开始吃。羲和帝很满意地笑了笑,两人挨得近,说话声也跟耳语似的。   “一大早跑出来做什么?平常不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吗。”羲和帝问。   灵犀争辩道:“没有的事,我很勤快!”顿了顿又说:“本来想去太极殿找你的,谁知你又不在。”   羲和帝奇道:“找我做什么?”   灵犀眼珠子转了转,微微一笑:“想你了呗。”   虽然知道灵犀只是随口一说,但羲和帝的心宛如被小爪子挠了一下似的,有些微妙地兴奋。然后这两人继续吃菜。何幽楠端坐在对面,只略动了动筷子,她有点吃不下去。   莱希来请示说早朝的时间到了,于是一大堆宫女捧着衣服水盆过来,何幽楠动作很迅速地抢在众人前面,亲自绞了毛巾服侍羲和帝洗漱,然后拿起衣服一件一件地给他穿上。黑色金边的龙袍繁琐华丽,何幽楠有条不紊的整理,最后踮着脚尖给他正了正皇冠。   羲和帝闻到她身上的芬芳,于是说:“到底是何婕妤,宫里再没有更温柔细心的了。”何幽楠脸颊一红,伸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下。   灵犀捧着一盏热茶,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她失忆之后经常这样发呆,目光平静淡漠,介乎天真与傲慢之间。除了羲和帝会觉得她这样极可爱,旁人被她盯着,心中不免有点发憷。   何婕妤扫了她一眼,有点想把她的眼珠子挖出来。   羲和帝穿戴完毕,就领着灵犀一起出去了。虽然上朝的时间快到了,但两人走得悠哉悠哉,灵犀高高兴兴地拉着他的袖子,又说:“我以为大哥天天住在太极殿,要做和尚了呢。”   羲和帝心情有点复杂,心想幸亏这是失忆了,不然肯定要跟我闹翻天。但是她这样无所谓,羲和帝又很难过。他解释说:“我平时是在太极殿住的,这次去寒梅轩是为了看望小公主,没有别的事情。”   灵犀就很困惑地看着他:“什么别的事情?”   “……没什么。”   眼看要出后宫了,灵犀才叫住他:“大哥,我找你有事的。”   羲和帝转过身:“说。”一群婢女太监也只好等着。   灵犀却又犹豫了。   “快点,我赶时间。”羲和帝不耐烦地催促。   灵犀想了想,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低,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说:“就是这个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她大概觉得找人这事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有点难以启齿。   羲和帝愣了愣,然后说:“下朝后再说。”顿了顿补充道:“以后不许……”又挥了挥手:“算了,我回来再教育你。”   羲和帝下朝回来,把灵犀叫到书房,教育她说:“亲亲这种事情不能当着外人做,也不能跟哥哥以外的人做。”   灵犀虽然很怀疑,但还是答应了,又不依不饶地问:“你找到他了吗?”   羲和帝真恨不能她再失忆一次,支吾道:“还没。”   灵犀瞬间就翻脸了,她转身把花架上的瓷瓶摔在了地上,又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地往地上扔。大哥再三再四地敷衍她,她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你根本就没有找!”灵犀大声说:“骗子!我恨死你了。”   羲和帝扫了她一眼,心想:她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冲我发火!但是最后他还是把侍卫叫进来了,然后说:“把你们查到的结果带过来。”   十几个形貌各异的年轻男子被依次带进来,跪在地上磕头。   羲和帝扬了扬下巴:“那座山附近方圆十里的年轻男子都在这里了,你去认认。”   灵犀只略扫了一眼,就知道那名男子绝不在这些人中间。她有点失望地看着羲和帝:“没有呀,是不是搜查得不够细致。”   羲和帝看了一眼侍卫统领,那人立刻拱手道:“回陛下,臣等反复搜查十遍,绝不会有疏漏。”羲和帝挥手叫这些人退出去,然后对灵犀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在这件事情上,他倒是没有作假。毕竟他也想知道让灵犀魂牵梦绕的混蛋长什么样子。   灵犀虽然只跟那人见了一面,然而十分倾心。她低着头,简直要哭出来了,虽然知道没办法,还是耍赖地牵着羲和帝的袖子:“你再帮我找找嘛。”   羲和帝十分心疼,声音柔软得像羽毛:“你的事情,我怎么敢推辞呢。但的确没有那个人,山中阴气重,或许是出现幻觉了。”   灵犀揉了揉眼睛,觉得那男子美得不似真人,于是她语气也很犹疑:“应该……不会吧。”   羲和帝心中微喜,三言两语就把她笼络住了,又柔声细语地安抚道:“你年纪也大了,哥哥为你择一门好夫婿,省的你整天胡思乱想。”   一般姑娘听见这话,一定会红着脸走开,但灵犀立刻就兴奋了:“好呀好呀。”   羲和帝有点自己打自己脸的感觉,他艰难地一笑:“想要什么样子的。”   灵犀倒是真的为难了,她接触的男子除了羲和帝,就是宫里的太监,并没有其他参照物,于是她说:“我不知道。”顿了顿又笑:“反正不能像大哥那样。”   “哦……为什么不能像我这样?”羲和帝咬牙道。   灵犀嗤地一笑:“你对你的女人一点都不好。”   羲和帝对灵犀的态度宠溺而暧昧,旁人只当他对皇后情深,也不觉得有什么。而灵犀作为他纯洁的小妹妹,就觉得很厌烦了。她能感觉到羲和帝对她密不透风地管束和独占,而她这个年纪又是最反叛暴躁的。   像对待一个古板又溺爱的家长那样,灵犀终于跟他大吵了起来,起因是她想出宫看花灯。而羲和帝说不准单独出门,除非有他陪着。   灵犀在他的书房里乱蹦乱跳:“什么都管!什么都不让我做!你干嘛不找个绳子把我捆起来!”   羲和帝说:“莱希,找根绳子过来。”莱希苦笑着走了,当然并不是去找绳子。   灵犀吵完之后,开始撕他桌子上的奏折,这下子羲和帝真有些生气了。他推了她一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灵犀整个人都懵了,然后委屈得大哭起来,又朝他身上吐口水,发誓说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自此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果然一天坏似一天,偶尔坐在一起说话,很快也要大吵起来。旁人都不敢说什么,唯独何幽楠看得透彻,夜深人静的时候,按着羲和帝的眉心,柔声劝道:“若是还念旧情,何不挑开了明讲。若是打算断绝关系,就早早地把她打发了,如今你越是宠她,她反倒恨你疑你。长此下去,陛下不怕重蹈过去的覆辙吗?”   最后一句话使羲和帝有些心惊,他呆了一会儿,才说:“朕是怕失去她,如今看来,是怎么都留不住了。”   羲和帝忧思憔悴,何幽楠趁机发挥柔情似水的魅力,将他伺候得密不透风,又柔声说:“公主是小女孩脾气,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懂呢。过几日我去寺庙里上香,顺便带她一起。我们妇人家在一起总是好交流的。”   何幽楠并不是八面玲珑的人,她只是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羲和帝身上。她不在乎在别人心中的印象如何,她只需要在羲和帝面前展示女性最美好的一面。   羲和帝握住她的手,颇为感慨:“真是朕的第二个阿桃。”   何幽楠想不起来阿桃是谁,但是对羲和帝的赞誉报以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文名文案和封面都被嫌弃了,哼,我也知道不太好,但是想不出来更好的了   ☆、暗度陈仓   灵犀不喜欢何幽楠,但是对她也没有太多恶意,纯粹就是觉得谈不拢。所以当何幽楠亲切地说:“妹妹,这几日风和日丽,你我一起去寺庙里上香吧。”   灵犀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拒绝了。   何幽楠沉静地一笑:“也罢,只是你下次出宫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灵犀在皇宫里待得要长蘑菇了。虽然不愿意跟何幽楠待在一起,但为了能出宫玩,她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何幽楠真要笼络一个人的话,一定会把他照顾得如沐春风。然而灵犀对她很排斥。在出宫的马车上,何幽楠装扮得素净淡雅,又拉着灵犀的手腕道:“妹妹的指甲真好看,水葱似的。”又伸开自己的纤纤玉指,惋惜道:“我生完孩子后,指甲折损了许多,现在还是参差不齐。”   灵犀含糊地嗯了一声。她跟何幽楠其实早有默契,都挺不喜欢对方的。既然如此,灵犀不明白她何苦要做出这种亲密样子。   何幽楠又摸着她的发梢,说她的头发不够油亮。灵犀只好敷衍着说:“何婕妤的头发好看。”何幽楠的确有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对此她也十分得意。她矜持地说:“是啊,连陛下也常称赞我的头发柔软。”顿了顿又放下笑容:“不过我哪及公主您天姿国色呢?”   灵犀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她这个意思好像我跟她争宠似的。   何幽楠也自觉失语,于是又谈起了服饰和妆容,挑拣灵犀喜欢的话讲。灵犀到底心善,以为她要跟自己重修旧好,于是也礼貌地回应了几句。两人貌合神离地来到了郊外的甘露寺。   甘露寺是皇家寺庙,外观雄伟壮丽。早在三天前已经被羽林军清理过了,如今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着,然后何幽楠和灵犀的轿子停在外面,年老的方丈出门相迎,其余和尚全部回避,唯有带发修行的婆子们侍立在门口。   何幽楠拉着灵犀的手款款走进大雄宝殿里进香。殿内香雾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灵犀好奇地看着两旁的十八罗汉塑像,觉得挺有意思。而何幽楠去上香,跪下磕头祈福。其实她最讨厌的就是寺庙了,她一直以做尼姑的事为耻,但是为了自己的计划,还是忍耐着来了。   上了香,又抽了签,方丈在后院备了禅房供两人休息。何幽楠拉着灵犀走进后院,又笑道:“累坏了吧,先去里面睡一觉。我去看看达摩院的壁画。”   灵犀立刻说:“我也去!”   何幽楠竖起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不可以。”然后轻声解释说:“那些壁画是西域传来的,狰狞恐怖。你一个姑娘家看什么。”   灵犀听她如此说,只好作罢,一个人进了禅房休息。房间倒是收拾得很雅致,丫鬟们都随何婕妤走了,她一个人趴在罗汉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何幽楠将身边侍从支开,独自一人走到达摩院里,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清瘦高挑的和尚,眉眼很美,头上戴着布帽,鬓角整齐,是个很漂亮的假和尚。   何幽楠只在羲和帝面前温柔,对别的男人并不假以辞色,即使眼前这男人很好看,她眼皮都不抬,语气冰冷枯燥:“只有一个时辰,抓紧时间把她办了。”   蓝贝贝点头,走了几步回想起她的话,不禁暗暗皱眉,心想这好歹是顾庭树的妃嫔,说话也太下流了些。   他推开禅房门进去,房内清爽安静,靠近窗边一张罗汉床,床上趴着穿粉红衣裙的女子,长发披散下来,雪白的领口露出一截粉颈,手腕上戴了一串珍珠。   蓝贝贝呆看了一会儿,还没想好怎么叫醒她,灵犀自己倒是先醒了。   她本来也没睡着,听见房门响动的声音,还以为是丫鬟进来,她嘟囔道:“给我倒杯茶。”   一杯水直接送到了她的唇边,还洒了几滴在她的衣服上。于是灵犀皱着眉头,一脸发脾气的模样看向来人。   蓝贝贝背着手,很谨慎地对她一笑:“你好。”   毫无悬念地,灵犀的脸又红成了苹果,她扭扭捏捏地低下头,又喜又羞地再一抬头,然后转身就走。   蓝贝贝见她一面就大费周章,岂容她再次逃走,伸开了双臂老鹰捉小鸡似的拦住她:“公主!”又收起了胳膊,重新弯腰作揖:“小生仰慕公主芳容已久,今日得幸相见,请公主稍坐片刻。”   灵犀嗤地笑了,转身坐在椅子上,扫了他一眼:“这话跟戏文里一样。”   两人隔着一张小茶几坐下,蓝贝贝起身给她倒茶,宽宽的袖口洒落一点柠檬味道,灵犀心想,他一定从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来。   何幽楠心不在焉地在外面遛达,眼看时间快到了她才走到禅房门口,不一会儿蓝贝贝含笑从里面走出来,灵犀倒也不避讳,直接送到了门口。   何幽楠见两人衣衫头发都挺整齐,于是翻了个白眼,大步走上去一把抓住两人的袖子,厉声说:“好哇,我带你出来上香,你竟然跟男人厮混。你随我见你大哥去。”   灵犀站在原地,看了看她,又看看蓝贝贝,最后她说:“何婕妤你别闹了,你跟他是一伙的。”   何幽楠一愣,看向了蓝贝贝。   蓝贝贝很欠揍地微笑:“我什么也没说啊。可是她又不傻。御林军把守的地方,岂会随便容外人进来。”   然后何幽楠有点不知所措了。她的本来计划是抓住这个把柄胁迫灵犀跟蓝贝贝保持私通的关系,顺便把自己摘干净。现在她只好瞪着两人了。   蓝贝贝并不搭理自己的盟友,而是转身对灵犀道:“外面风大,不必送了。”   灵犀痴痴的微笑着,整个人沉浸在与男神见面的欢喜中,连神情都是朦胧虚幻的。于是何幽楠继续翻白眼,心想这都不用胁迫,这轻贱的女人随便一勾搭就能上钩。   在回去的路上,作为给两人牵线搭桥的何婕妤,反复再三地叮嘱灵犀:“千万不要跟你大哥说啊,不然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灵犀微笑,又问道:“何婕妤为什么要冒险帮我呢?”   何幽楠只好临时编理由:“我也是女人,知道爱而不得的苦楚。”说完这话,她自己倒怔住了。   也许是她此时的表情打动了灵犀,灵犀对她生了一丁点的好感。   自此以后,灵贝二人每月初一十五的时候总能见面。因为何幽楠这个时候可以出宫上香。羲和帝许久没来后宫,忽然有一天到寒梅轩小憩,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坐在床上玩胭脂。羲和帝当真是又惊又喜,屏着呼吸直直地看着。   还是何幽楠发现了他,忙整顿衣裳走下来,含笑行了礼,又说:“来了怎么不通传,白站了这么久。”   灵犀手里拿着小刷子往指甲上涂颜色,顺便朝他微微一笑。羲和帝许久没见到她,本来就十分思念,又看她今天十分乖巧温顺,更是意外之喜。顾忌着双方的身份,他也不好太唐突,于是状似随意地坐在灵犀身边,笑着问:“调得什么好胭脂?”   何幽楠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含笑坐在另一边,指着盘子里剩下的花瓣说:“这是早晨院子里的凤仙花,颜色还算艳丽。我素来不爱浓妆,因此调制了胭脂送给公主。”捏着灵犀的小手指给羲和帝看:“陛下觉得好看吗?”   羲和帝点头道:“她配红色自然是很好看的。”灵犀把手抽回来,对他的赞许报以微笑。   “往常见了面就叽叽呱呱地说话,今日怎么这样贞静?”羲和帝奇道:“莫不是跟何婕妤久了,也变得温良恭俭起来。”   何幽楠握着嘴嗤嗤笑:“你们两个斗嘴,拿我取笑什么。”又亲自起身给羲和帝敬茶,羲和帝见她虽然是素净打扮,然而体态丰腴,妩媚天成,于是说:“姑娘家都爱涂脂抹粉的,偏你这样老实,连朵花都不肯戴。”叫丫鬟取了剪刀过来,亲自摘下一朵芍药花,簪在何幽楠的发髻上。   何幽楠含羞带愧地受了,又说:“半老徐娘的人了,戴这些做什么。”   羲和帝指着她们两个,笑道:”咱们三个年纪差不多少,你自己说老,可别带累我们俩。”   满屋子的奴才难得见皇帝如此高兴,都走上来凑趣。满屋子欢声笑语的,羲和帝抽空看了灵犀一眼,见她正嘟着嘴巴往指甲上吹气,完全一副状况外的样子。   “这个丫头一向爱作怪。”羲和帝心想:“旁人高兴的时候她偏要叹气,旁人不高兴时她又要哈哈大笑。”   在寒梅轩里吃了晚饭,羲和帝说要去太极殿处理公事,于是和灵犀一起出去。何幽楠笑吟吟地将两人送到门外,还亲自给灵犀披上大氅。她知道羲和帝不会当着灵犀的面在这里留宿,故而并没有太失望。   夜风微凉,两人并肩在御花园里行走,莱希很知趣地跟在百步远的距离。羲和帝手里提着琉璃灯,灯光只照出巴掌大的地方,遇到有苔藓的地方,他就伸手扶她一把。   灵犀的手心很热,脚步轻盈地快要飞起来了。羲和帝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心想她也许有事情瞒着我。这种想法让他很不高兴,于是旁敲侧击地打听。   灵犀很快就不耐烦了,她很不配合地说:“你为什么事事都想知道呢,好像我是你生的似的。”   为了避免吵架,羲和帝总算学会了克制,他很好脾气地说:“哦,我只是想找个话题。”   如果他一直这么谦恭退让,灵犀大概会很喜欢他的,她依在羲和帝的肩膀处,挺真诚地说:“大哥好久没来后宫了呢,人家好想念你。”   羲和帝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训斥道:“好好说话。”   灵犀开始在青石台阶上跳来跳去,她大概真的挺开心的。羲和帝见她如此,心里忽然想,把她当做妹妹也不错,他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想占有她了。   “别蹦了,小心磕着牙。”羲和帝远远地站着提醒她。   灵犀正要回答,不提防脚下一滑就往地上摔。羲和帝迅速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在把她扶正之前先训斥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灵犀果然不敢在青苔上玩了,她看了一眼羲和帝,惊奇地说:“大哥,你刚才离那么远,怎么过来的。”   羲和帝不接话茬,抬手排掉她身上的土,又说:“回去睡觉吧。”见她绣鞋上沾了青苔,于是蹲在地上用手帕给她擦。灵犀低头看着他的头发和肩膀,开口说:“大哥,你能给我点钱吗?”   “嗯。”羲和帝擦拭得很仔细,漫不经心地说:“去库房拿,或者找何婕妤。”宫中事务目前还是由何婕妤管理。   “我不想找她。”灵犀不太高兴。   “拿了人家的胭脂,连句好话都不说?”羲和帝把手帕叠起来,轻声说。   灵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的手:“手帕脏了,给我。”   羲和帝不甚在意地揣进袖子里,又说:“你想要什么东西直接去拿,不必请示别人,连何婕妤也不必。”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你才是离我最近的人。”   灵犀不搭理他,高高兴兴地去取银子了。   过了几日,灵犀揣着从羲和帝那里拿的几千两银子跟蓝贝贝约会,两个人包了整个河面上的花船,勒令他们不准出港,然后两人架着小舟在河面上游荡。   灵犀蹲在甲板的小火炉旁边,专心致志地做烤鱼。两名舟子在旁边打下手,一个负责刷调料,另一个负责烧茶水,三个人玩的兴致勃勃。   蓝贝贝谪仙似的坐在桥头钓鱼,烧烤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过来,让他觉得很郁闷,和想象中的风花雪月不一样啊。过了一会儿灵犀拎着一串油滋滋的烧烤过来了。   “你吃辣吗?”灵犀贴心地问。   “……不吃。”   灵犀递给他几串烤蔬菜,自己跑到船舱里拖了一个大口袋过来。她坐在蓝贝贝身边,颇为高兴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   “我从宫里带的。”   “……哦。”   还有酒壶,酒杯,茶壶,茶杯,甚至还有一个小方桌。   蓝贝贝目瞪口呆之余,只好赞赏:“筹备得很充分啊。”   蓝贝贝像神仙那样出尘,灵犀觉得这样的美人是不应该忙于人间的琐碎的,因此她丝毫不以为苦,反而为能亲近他觉得很荣幸。   灵犀的思想本来就够怪了,蓝贝贝的性子跟她半斤八两。他想了想,说:“我唱歌给你听吧。”   灵犀活了二十多年从来不知道男人也会唱歌,她惊喜地放下了烤串,做认真聆听状。蓝贝贝望着河面,唱了一曲将士出征的歌。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并无金戈铁马之气,而是婉转绵长,专门唱给她听的。   灵犀微笑着,很幸福地吃苹果。   两个舟子坐在船尾,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俩。      ☆、蓝贝贝探病   在外面泛舟游玩了一天,当天晚上灵犀开始打喷嚏,她没敢吱声,随便喝了姜汤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丫鬟进来掀床帐,惊得后退了几步,指着灵犀道:“公主您的脸……”   灵犀抓起菱花镜一看,脸颊额头全是一道道红色斑块,她吃了一惊,当地一下把镜子扔了,又朝外面喊:“快去叫御医来。”   灵犀不知道她有严重的妇科病,那是小产留下的后遗症,她的身体很衰弱,随便一场风寒都能把她摧垮。所以一次户外游玩的结果是,满身斑痕,发烧、落红不止。她躺在床上吭吭哧哧地咳嗽,吃完了药后就继续睡了。   羲和帝风一般地闯进来,掀开帘子见她睡了,这才舒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外面天色微亮,他还要去早朝。   灵犀本来是很坚强的忍着病痛,一听见羲和帝的声音,当即掀开棉被坐起来,未语先流泪,声音都是沙哑的:“大哥……”羲和帝忙走近床边,灵犀便如乳燕似的投到他怀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十分凄惨委屈。   羲和帝腾出一只手抱着她,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侍女,目光颇为严厉。侍女们很不知所措,因为灵犀刚才明明挺安静的,虽然难受,但也没到这种惊天动地的程度。   灵犀自己哭了一会儿,也觉得很没意思,于是擦了擦并不充沛的泪水,从嘴里吐出一枚话梅核。她抽了抽鼻子,哼唧道:“肚子疼,身上好痒。”   羲和帝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阵,脸上的斑痕经过泪水的冲刷,愈加醒目了。脖子上也有一道道的红印,一直延伸到衣服里面。于是羲和帝命人把药水拿来,重新给她涂抹,中药的气味并不好闻,涂在脸上很凉。灵犀蹲坐在床上,仰着脸看他,很沮丧地问:“我的脸什么时候能好啊?”   “很快的。”羲和帝说:“上次生桃花癣也才持续了十几天。”   灵犀想到这十几天里不能见到蓝贝贝,不禁忧伤地叹气,然后又问:“我以前也生过癣吗?”   羲和帝的神色很快沉下来,他沉默着不说话,灵犀只好去撕扯他的脸和耳朵,尖尖的指甲划到脖子,慢慢渗出一点血。灵犀急忙收手,做错了事似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以前有过。”羲和帝很艰难地说,灵犀忘记了过去,他不能忘记,活在愧疚与自责中并不那么好受。但羲和帝已经习惯了。他在她脸颊和脖子上涂满了药水,然后说:“身上要涂吗?”   灵犀摇摇头,她看见羲和帝脖子上的一线血迹已经自动凝固了,于是毫无愧疚之心地继续撒娇:“人家想喝糖水。”   羲和帝起身给她倒热水,加冰糖。顺便照了一下镜子,然后说:“爪子太利了,剪了吧。”   灵犀装作没听见,喝了一口水就推给他,嚷着要吃核桃,并且一定要是山核桃。婢女们小碎步递上来一筐小核桃和夹子。羲和帝伸手拿了一个核桃,拇指食指一搓就碎了,然后拍到灵犀的手里。他猜测灵犀不会吃到第三个。结果灵犀尝了一口就不满道:“我要吃奶油炒过的核桃。”于是婢女们来来去去地给她送食物。   羲和帝心想:我没来的时候不是挺乖的吗,一来看她就成了烦人精。   要是他再年轻一点,大概会甩袖子走人了。但是他有十几个孩子,也有过很多女人。他看得出来她这些小花招后面藏着的心思。   莱希在外面来回行走,最后终于忍不住进来回禀道:“万岁爷,早朝的时间到了,大臣们可都在殿外候着呢。”   羲和帝起身整理衣服,灵犀惊讶且愤怒地看着他:“你今天还要上早朝吗?”   羲和帝站着不动,身边的婢女用手帕擦拭他衣服上灵犀落下的泪痕和点心渣。   “我生病了,你不要走嘛。”灵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朕又不是太医。”羲和帝很耐心地讲道理,他并不习惯做因私废公的事情。并且他熟悉灵犀的为人,知道她并不缺人陪,她纯粹就是恃宠而骄兼无理取闹。羲和帝说:“只要你见不着我,就会安安静静地吃药睡觉看书。”   灵犀不说话,她抱着枕头,慢慢擦去腮边的泪水。   “……”羲和帝。   最后他转头对莱希说:“今日早朝免了,改在下午御书房议事。”   莱希毫不意外,小跑着出去了。   然后灵犀吃了药,倒在枕头上说了几句话,呼呼大睡起来。   羲和帝心想,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捏着灵犀的鼻子,略施惩戒,然后出门做事去了。   何幽楠照例去甘露寺上香,蓝贝贝没有见到灵犀,十分郁闷。两人走到僻静处,何幽楠才厉声询问道:“你何时能把她带走。”   蓝贝贝只图与灵犀见面时的欢乐,从未考虑过长远的问题,因此很茫然地说:“我不带走她,她现在过得挺好。”   何幽楠当即把眼皮吊得老高,好像要杀人似的:“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蓝贝贝哦了一声,只好临时抱佛脚地思索,然后很踌躇:“她不一定愿意跟我走啊。”   何幽楠对此胸有成竹:“女人嘛,一旦陷入爱情就什么都不顾了。我看你们两个不是挺火热的吗。”   蓝贝贝点头微笑,又纠正说:“我们只是一起游湖看花而已。”顿了顿又说:“每次跟她见面,一半的时间都是她在抱怨顾庭树。”   何幽楠一愣:“哦,那又怎么了?”她对两人的谈话内容并不感兴趣。   “她总是说自家大哥专横跋扈,对她管得很严厉。”蓝贝贝有些无奈地说:“我对顾庭树半点兴趣都没有,可她还是自得其乐地说。所以我觉得,她不一定会跟我走。”   何幽楠于是转身,沉默,最后她转过来时已经换了一副面孔,那是狰狞、暴躁并且穷凶极恶的,也许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你知道我冒了多大风险!我给你们两个牵线,皇上知道了能把我活撕了,我图什么!?”   蓝贝贝认真地思索,回答道:“嗯,因为你善良,是活菩萨……”   “我去你妈的活菩萨!”何幽楠怒道:“你记住,我们两个联手弄死了他们的孩子,还差一点把灵犀也害死。你的手上还沾着血,你有什么资格对她仁慈!”   蓝贝贝很擅长应对旁人的怒气冲天,他垂下眼皮:“哦。”   然后何幽楠要被他气炸了。   但是蓝贝贝认真考虑过后,还是决定听从何幽楠的意见。尽管他从来没有想过和灵犀天长地久地生活。他像一个行色匆匆的旅客,所有人都是他短暂的客栈。他没有把客栈当家的念头,然而灵犀的确是个好姑娘。蓝贝贝挺喜欢她的,并且觉得自己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离开她。   何幽楠作为一个称职的王婆,冒险给了他进宫的腰牌,并且在临走时终于忍不住亲自指点道:“不要玩花前月下的那一套,跟她发生点实质关系,这样她就离不开你了。”   蓝贝贝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何幽楠恼羞成怒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孩子都能下地走路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蓝贝贝慢悠悠地用欠揍的语气说:“也许顾庭树是那样,但灵犀不是。”   何幽楠控制住自己想要杀他的心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灵犀白天看了一会儿书,临摹了几幅字帖,傍晚的时候还写了两首词。身上的烧已经退了,她喝了一碗米粥,觉得浑身舒泰。羲和帝不来看望她真是明智之举。因为两个人在一起要么吵翻天,要么腻歪死。她只在他面前闹,或许是因为她也知道,只有他才会毫无底线地包容她。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灵犀白天睡得多了,这会儿只好靠窗发呆。廊檐下灯光昏暗,婢女站在外面禀告道:“何婕妤差人给公主送了两盒人参。”   灵犀支着下巴,不甚在意地说:“放下吧。”   然后一个穿青衣的太监弯腰走进来,将两盒人参放下,压低了声音说:“婕妤娘娘还有几句话带给公主。”   灵犀眼皮一跳,定了定神,才对婢女们说:“去门外守着。”   等众人出去后,她也不说话,咚咚咚地跑回床上,唰唰放下床帐,然后才说:“你过来吧。”   蓝贝贝这才抬起头,见床帏低垂,里面影影绰绰地一个影子,他就走上去说:“你生病了?我看看怎么样了。”   灵犀就把床帐拉得死死的,很伤心地说:“不要看,我现在丑死了。”   “没关系啊。”   灵犀沮丧地摸了摸脸,自暴自弃地说:“我满脸都是斑,像一只壁虎。”   蓝贝贝想了想壁虎的样子,于是不再坚持了。   灵犀又恐怕自己被嫌弃,解释说:“我大哥说过几天就会好了。”她着看着床幔外男人的身影,痴痴地笑起来:“谢谢你来看望我。”想起外面天气寒冷,又说:“桌子上有热水,你自己倒。”腾出一只手在床边划拉了一阵,找出羲和帝落下的披风扔给他:“你先披着这个,这是猞猁皮,很暖和。”   蓝贝贝讨厌顾庭树,所以并不碰他的衣服。他倒茶的时候顺手给灵犀倒了一杯,隔着床帐递过去,然后灵犀幸福地快要晕过去了,像捧着一杯蜂蜜似的,她小口小口地抿着。并且脸上带笑,显出很害羞的样子。   蓝贝贝竭力做出很沉痛的样子。他说:“灵犀,我要离开这里了。”   如他所料的,灵犀吃惊且慌张:“为什么要走!”然后就伤心起来:“不要离开这里,我不要你走。”   蓝贝贝语气很坚决:“一定要走的。”   然后灵犀就不说话了,床帐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泪水混合着药水的气味散落在被子上,她哭得很伤心。蓝贝贝不为所动地沉默着。   过了很久,她才抽泣着说:“我会想念你的。”   蓝贝贝垂下眼皮,这就是她的答案了。她不会跟自己走,她连这种想法都没有。虽然早就预料到这种结果,但他还是觉得,心口有点疼。一向寡情的他,多此一举地开口:“我可以带你一起走。我们……”他从来没有憧憬过未来,但是此刻他忽然想,如果余生需要有人参与的话,这个人最好是灵犀。   灵犀擦拭着眼泪,有点茫然:“我不走啊。”   蓝贝贝也就不再勉强了,他说:“下个月月初在甘露寺见最后一面吧。”   灵犀沉浸在悲伤之中,但是她很快又说:“不行啊,那时我脸上的伤还没好。”但是很快她又贴心地说:“我会可以戴面罩的。下个月月初,我记住了。”又继续抽泣起来。   蓝贝贝凝视着她的影子,心想:也许她那时会改变主意呢,也许她很爱我呢。   灵犀的确很喜欢他,所以当天夜里哭了很久。第二天呼呼睡到中午才醒。羲和帝来探病,顺便又把她数落了一顿:“你干脆睡到明天,也省的丫鬟给你铺床叠被了。”   灵犀红肿着眼皮,没精打采地下床找水喝。她浑身只穿了短褂短裤,单薄的亵衣松松散散垂下来,露出粉红的腰肢和小腿。羲和帝站在她身后,先是扒开领口看了看她的后背,然后撩起短褂看了看前胸,继而皱眉道:“好像更严重了。”   灵犀捧着水杯喝水,翻着白眼看他。   于是羲和帝注视着她的脸,惊讶道:“眼皮也肿了?!这是什么混蛋庸医开的方子!”大声叫太监再去传太医来。   灵犀只是叹气,坐在床上发呆。羲和帝以为这是她撒娇新模式,就逗她道:“你不理我,我可走啦。”   灵犀干脆一歪身倒在了床上,一双玉脚袒露在外面,头发乱蓬蓬地堆在枕头上。羲和帝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挠她的咯吱窝,又笑道:“小公主,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失忆后的灵犀生活无风无浪,并且一直被羲和帝宠爱着。他想象不出她会有什么哀愁。   灵犀颇为烦躁地瞪了他一眼,觉得大哥一点都不懂她。   羲和帝自以为是地把两人定义为兄妹,但他们并不是。而灵犀也不会永远在他的羽翼下做个小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亲读者朋友给我制作的封面,之前那个不要了,因为连编辑都建议我尽快换掉,大概真的太丑了吧。   ☆、流浪的人   蓝贝贝是浪子的性情,对待任何感情都秉持着放任的态度。杀蓝影是他唯一主动的一次,其后就一直随波逐流了。他给灵犀下药的时候没有考虑过后果,被羲和帝一把火烧了凤凰岛之后,他也没有想过要复仇。   现在他在甘露寺等待灵犀赴约,要是灵犀不跟他走,他也无可奈何。   但是何幽楠跟他不同,她就算把灵犀剁碎了也会塞给蓝贝贝。   蓝贝贝知道她的手段和心思,但是因为结果是对自己有利的,所以他不赞成也不反对,只是坐享其成。   两人呆坐在甘露寺的禅房里等待,何幽楠不时拿手帕擦拭鼻尖上的粉扑,她有点紧张,她在掂量自己和灵犀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以及这件事情导致的后果。   蓝贝贝手里拿着一把小刀,百无聊赖地削一支眉笔。他旁边放着个小包袱,包里面是他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开销——几千片金叶子。而这只是他巨额资产的很小一部分。   “你别伤害她。”蓝贝贝忽然警告她。   何幽楠冷淡地说:“那要看她的态度了。”她不喜欢跟这个妖精似的男人待在一个房间里,于是她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走动,不时看一眼窗外。   “来了!”她压低声音喊道。   一个穿土黄色斗篷的女人遮遮掩掩地走进禅房,她掀开帽子,头发凌乱,脸颊红肿,指印清晰,一双眼睛红肿得跟桃子似的。   灵犀看了一眼蓝贝贝,心灰意冷地说:“我跟你走。”   蓝贝贝把她拉到身边,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泪痕,又怒视着何幽楠:“你打的她?”   何幽楠见灵犀如此,心里正高兴,听了蓝贝贝的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你脑子有病吧,我敢打她?”眼珠子动了动,忽然笑了一下:“除了他,谁敢动她?”   蓝贝贝无暇多想,柔声细语地安慰灵犀。灵犀哭丧着脸,情绪还有点激动,她抓起蓝贝贝的包袱,赌气似的:“我们现在就走。”   蓝贝贝喜不自胜,一把握住她的手心:“好啊。”   何幽楠肚子里的一堆坏水还没使出来,见灵犀和蓝贝贝主动自发地私奔了,她很觉快意,又有点失落。待两个人离开后,她一个人跪在佛堂前念经,心脏渐渐砰砰乱跳起来,预感到皇宫里又是一场暴风雨。   这两个年轻人跳下乌篷船,在船舱里睡了一夜,第二天船已经驶出了洛阳,进入长江了。两人又换了一艘大船。蓝贝贝到岸上买了一点煎饼水果,用荷叶包着拎回来。甲板上冷飕飕的,灵犀蹲在一个小木盆旁边,对着水面梳头发。几缕褐色的发丝落在水里,飘散出些许幽香。   她已经换上了行走江湖的男人装束,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疤痕,眼皮子微微浮肿,可见昨夜又哭了。   蓝贝贝叫她回船舱吃东西,船舱里空间很小,支上小方桌,两人就只能坐在地面上了。陈旧的木板发出潮湿的气味,一只老鼠明目张胆地在地板上溜过。   灵犀渐渐回过神来,她看着眼前这位见面不超过十次的男子,不禁有些茫然了。   蓝贝贝把煎饼掰成两半分给她,又把自己碗里的鸡蛋饼夹到她面前。他从筐里拿出一个洗的干干净净的黄杏,咔嚓咬了一口,然后被酸的五官扭曲在一起。   灵犀被他弄得嗤嗤笑了一下,又继续绷着脸。   蓝贝贝把酸杏吐在桌面上,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灵犀无言以对,默默地点头。   “那我送你回去?”他不甚热心地说。   “我不回去了。”灵犀说这话的时候很坚决,像极了赌气离家的少年。   虽然蓝贝贝对她和顾庭树的事情毫无兴趣,但是为了有话题可聊,他还是礼节性地问了一句:“吵架了?”   灵犀怔怔的,脸颊微红,目光直直的,是沉浸在厌恶与羞耻当中的情绪。蓝贝贝兴趣大增,追问了几句,灵犀烦躁地转身就走了。   她心里到底是藏不住事,当天夜里两人在船舱里睡觉时,灵犀望着蓝色的月光,终于嘀咕起来:“他不是我大哥。”她想起了临走时的夜里,羲和帝喝醉后闯入她的房间发生的事情,不禁烦躁地坐起来,咚咚咚地在地板上走。   “哎呀,你踩到我的脸了。”黑暗中蓝贝贝叫了一声。   “你挡我的路了。”灵犀怒道:“去墙角睡。”   蓝贝贝只好用衣服把头包起来,不搭理她。   灵犀一个人思索到半夜,终于肯安安静静地躺下了,她想:他要是敢来找我,我要先打他几个耳光。她闭上眼睛,船舱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晃,大风刮着船帆发出呼呼的响声。灵犀梦里又见到顾庭树,两人照例是吵架,吵完之后心情都很快乐。   蓝贝贝性情懒散,然而对于灵犀还算很照顾。灵犀不爱吃船里的食物,每经过一个码头,他总会下船买很多好吃的东西带回来。灵犀一路上看了沿途景色,心情颇为愉悦,船舱虽然破旧,她也觉得很新奇,并不以为苦。   船员们倒是很凶悍,对他们两个温柔的书生很不屑,总是借故敲诈银两。蓝贝贝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尽量不跟他们争吵。反而灵犀常常被气得够呛。   这天上午灵犀捏着吃剩下的馅饼,喂一只老鼠。一个船员见了,骂了两句,把老鼠踢走了。灵犀忍着气,跑到甲板上玩,又继续拿食物喂老鼠,反正船上老鼠多的是。   船长瞧见了,也不吭声,直直地走过来一脚把老鼠踩死,转身就走了。灵犀吓得呆住,然后又指着船长的背影大骂起来。她是男子装扮,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很聒噪。   那些船员本就对这个富家公子看不惯,当即跳过来加入骂战,又推搡了她一下。灵犀更加生气,一个人对着十几个船员大吵起来。   蓝贝贝拎着一袋炒栗子回来,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拉开众人,又询问了事情的缘由,他把灵犀推回船舱中,又赔了二两银子了事。那些人才渐渐散去了。   灵犀涨红了一张脸,几乎要跳起来:“你凭什么给他钱,你给我要回来!”   蓝贝贝气定神闲地撕开纸袋,在她面前晃了晃:“吃吗?”   灵犀气得挥舞着拳头,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他推我!”   “男人吵架都这样的。”蓝贝贝平和地说:“老鼠传染疾病,你老是拿食物喂它们,那些船员肯定要生气了。”   灵犀气咻咻地看着他:“这倒是我的错了。”   蓝贝贝很宽容地说:“不知者无罪。”   “要是我大哥在,肯定先把他们暴打一顿,然后再跟我讲道理。”灵犀大声嚷嚷道:“可是你就知道道歉。”   蓝贝贝有点尴尬了:“不是谁都像他那么霸道的,做人要讲道理。”   蓝贝贝看她这个样子,以为不出十天灵犀肯定会闹着回家。但是他没想到的是,灵犀脑子受过伤,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情忘记得很快。一开始她还惦记着洛阳的牡丹和糕点,后来大船驶入湖南,她渐渐不提大哥了,偶尔想起来,也不过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现在的生活里只有一个蓝贝贝。   现在整个秦国都在通缉他们两个,城镇里十步一张榜文,连偏远乡下也知道这两个人的相貌。江湖上关于灵犀与蓝贝贝的赏金一时间也被炒到数十万两。   他们两个有时候装扮成两兄弟,有时候装扮成两姐妹,倒也能蒙混过关。但是蓝贝贝女装太漂亮了,偶尔会招惹是非。灵犀现在只知道跟着他逃难,日子过的辛苦,她也不再乱使性子了。   傍晚的旷野停着一辆马车,蓝贝贝把一包碎银子扔给车夫,灵犀病恹恹地从车上下来,两人相互搀扶着走了一会儿,灵犀忽然问:“你刚才给了他多少银子?”   “不知道,”蓝贝贝随口说:“反正从包袱里随便拿了一包。”   灵犀柳眉倒竖:“那是我们一个月的盘缠!五十两银子!你就随随便便地扔给人家,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蓝贝贝烦躁地说:“唉,我再去钱庄取点就是啦,小家子气。”   “我小家子气!我当初在皇宫的时候,几十万两银子从手里过,眼皮都不抬一下。”灵犀其实不大记得皇宫里的生活了,但是隐约觉得应该是挺富有的。她继续怒斥道:“咱们两个是女人打扮,又带这么多钱,旁人要是见财起意怎么办?”   蓝贝贝敛起宽宽的袖子,朝她扫了一眼,笑道:“我会保护你的。”   灵犀气得挥舞着拳头扑上去:“你保护个屁啊!你这二两力气,连我都瞧不上。”   蓝贝贝轻轻松松地握住她的拳头,心想:这个阎王脾气倒是跟她姐姐有点像了。蓝贝贝并不和她吵架,而灵犀心疼了一会儿银子,身体又开始难受,只好暂时闭嘴。   现在两个人站在郊外的旷野上,身无分文。蓝贝贝举目四望,朝灵犀看了一眼,问道:“怎么走?”   灵犀坐在一块石头上忍受病痛,听见这话又气得半死:“你问我?”   蓝贝贝看她好像又要爆发似的,忙举手道:“好好好,我不问你了,我自己想办法。”他站在几条岔路口思索了许久,最后脱掉鞋子,一跳一跳地后退几步,闭上眼朝天上一抛,最后指着鞋尖的方向说:“就决定是这条路了。”   灵犀沉默着不说话,蓝贝贝过来扶她,两人慢慢地走了一会儿,灵犀忽然问:“贝贝,我现在记性越来越差了,我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跟你私奔。”   蓝贝贝挺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因为我有魅力吧。”   灵犀眯着眼睛打量他一会儿,不客气地说:“你这种笨蛋有什么魅力可言。”蓝贝贝也有点生气了,反驳倒:“至少我比你好看,你又笨又丑,凭什么说我!”   灵犀正处在桃花癣的发病期,听见这话十分心虚,低下头不吭声了。   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眼看天都快黑了,四周还是一片荒野,蓝贝贝不死心地嘀咕:“好歹有个村庄也好啊。”灵犀已经在考虑实际的问题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了火刀火石,至少在野外露宿的时候不用担心被野兽袭击。   蓝贝贝把她扶到石头上休息,还脱了外套给她披上。他自己走远了一些,站在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后面,微微打了个响指,一个黑衣人如落叶般缓缓飞到他面前,跪下道:“主人。”   “我问你,沿着这条路走,还有多久能看见村落。”   黑衣人局据实禀告道:“大概二百里,就是说要走十天十夜。”   蓝贝贝沉默着,最后怒视着他:“那现在怎么办!”   黑衣人有点踌躇:“我可以给您搭帐篷,食物也可以解决。”   “我不住帐篷。”蓝贝贝坚决地说:“半个时辰内,我要看见村落,要有客栈,有大床,有热水,有药,快去。”   黑衣人早已经习惯了主人的无理要求,虽然艰难,他还是说了个是,默默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蓝贝贝和灵犀看见了一个异族部落聚集区,那是几百个白色的圆顶帐篷,几个穿彩色裙子的少女站在帐篷外面搅拌牛奶,几只黑色的山羊咩咩叫着在草地上觅食。   村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用半生不熟地汉语请他们住进帐篷内,又准备了各色美食,沐浴的热水,甚至还有给灵犀治病的药。   灵犀又是感激又是不安,对那个村长连连道谢,她吃了药就去沐浴了。蓝贝贝负手走到帐篷外面,那些正在搅拌牛奶的少女,正在抽烟的闲汉,正在吃晚饭的妇女,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走上来请安道:“主人。”   蓝贝贝点点头,对村长说:“乌鸦,这次做的还算不错。”   这位叫乌鸦的黑衣人只好苦笑,要伺候这么一个主人的确需要灵活的应变能力。幸好蓝贝贝除了有钱之外,并没有特别暴躁乖戾的嗜好,这些亡命天涯的江湖人被他收留之后,还是很愿意跟随他的。   ☆、暴怒   羲和帝极少酗酒,喝醉了之后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太极殿里睡觉。那一天夜里大概心情真的很不好,一直嚷着要见灵犀。莱希没办法,只好叫婢女簇拥着陪他去未央宫。   他烂醉如泥地站在宫殿外面,定了定神,神色忽然清醒了,一个婢女过来请安,羲和帝问道:“皇后睡了吗?”   婢女回禀道:“娘娘刚睡下。”   羲和帝点点头,迈步进了屋子里。那些婢女们还要进去服侍,被莱希一个眼神制止了,于是众人很知趣地关上门离开。   灵犀睡得朦朦胧胧,她被羲和帝的亲吻弄醒,张了张嘴,又疼的吸了一口气,朦胧的烛光下,羲和帝近距离地注视着她。   灵犀脑子里昏昏沉沉,呆望着他半晌,又闭上眼轻轻地呻|吟,她以为这是一场梦。羲和帝亲吻着她的耳朵,轻声问:“今天本来打算在太极殿看书,但是忽然特别想你。”   灵犀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害怕一开口这个梦就碎了。   第二天两人先后起床,对视了半晌,然后就大吵了起来。羲和帝虽然懊恼,但也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他下床穿衣服,顺便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脸上添了四五道抓痕,看来今天的早朝可以取消了。   “早上想不想吃煎饼?”羲和帝偏过头问她。   灵犀顶着一头乱发,脸颊红肿,不知道是自己打的还是羲和帝误伤,她的眼神里露出绝望的生无可恋的情绪。羲和帝跟她说话,她脑子里嗡嗡的只是听不见。   “别犯傻了,我不是你大哥,我姓顾,你姓凌,你是我老婆。”羲和帝干脆地说。   灵犀这才缓缓动了动眼珠子,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羲和帝穿戴整齐,弯下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轻声说:“我是你的哥哥,你的丈夫,你的老师,你的情人。”   灵犀别转过脸,抬手用袖子擦掉不存在的吻痕。   羲和帝凝视着她半晌,最后拍拍手,房门打开,一群婢女捧着水盆衣服走进来,跪下请安道:“皇后娘娘。”然后忙忙碌碌地打扫房间。莱希小碎步进来,躬身问道:“陛下,平南将军有军情禀报,是现在宣呢,还是叫他候着。”   羲和帝摆摆手:“叫他先等着吧。”然后他走到灵犀旁边坐下,慢慢抚摸她的脸颊,柔声问:“吓坏了吧。”   灵犀很不自在地挪远了一下,低着头说:“大哥……”   “你喜欢这个称呼,以后可以继续用。”   灵犀揉了揉脸,好像要从这个噩梦中惊醒似的,她说:“我想去宫外走走。”   羲和帝沉思了一下,灵犀如今失忆,除了皇宫没有其他归宿,他以为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因此很大方地同意了。他亲自给灵犀穿上内衣,套上袜子,给她披上外套,叫御林军随驾保护,目送她出了宫,然后才去忙自己的事情。   平南将军在南方驻守几年,今日赶回来述职,羲和帝跟他关系很好,当天晚上羲和帝去将军府里赴宴,因为喝得醉了,索性就在府里休息。莱希等人也只好跟在他身边伺候。   何幽楠独自一人回到宫内,先去看了自己刚满周岁的女儿,女儿刚吃了奶,正坐在摇篮里玩的开心,何幽楠逗弄了一会儿。又起身站在院子里,金色的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夜幕笼罩了整个皇宫。她兴味索然地回屋,不一会儿一个管事太监疾步跑来,跪下道:“娘娘,奴才有要事禀报。”   何幽楠心里个咯噔了一下,脸上不急不缓:“说吧。”   皇后意外失踪,御林军搜查了整个京城也不见踪迹,他们全都吓得失了魂魄,来到皇宫禀告,偏又见不着正主,管事太监只好跑来请示何婕妤,毕竟一直是她在主持六宫事务。   何幽楠听说皇上去将军府赴宴了,心中既觉庆幸又觉得失落,仿佛脖子上架的刀又拖延了一时三刻。她沉吟了片刻才说:“这件事情关系皇家颜面,不宜过分张扬。你们先派人悄悄的寻找。等明日皇上回来了再做定夺。   羲和帝第二天回来,管事太监跟他一汇报。整个皇宫顿时陷入硝烟弥漫之中。何幽楠知道自己撇不开关系,何况依羲和帝的精明,不难查到自己头上的。于是她主动来找羲和帝,含泪递上一封书信:“昨日在甘露寺,我的确与皇后妹妹见过。她托我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当时只道您和她赌气,所以也没有在意。”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道:“早知道妹妹有此念头,我就是拼却一死,也要把她拦下啊。”   羲和帝劈手撕开信封,上面字迹清秀端庄,确实是灵犀手书:“你对我做了这种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我要和我喜欢的人私奔,不要找我了。”纸上有几处晕染,似是风干了的泪痕。   羲和帝呆看了许久,一道冰水从头浇下来,心口却升腾起熊熊怒火,他喉咙里咯咯两声,吐出一口鲜血,莱希急忙走上去递手帕和茶水。何幽楠更是急得跪行上前,连忌讳都忘了,只是喊道:“庭树,庭树……”   羲和帝一把推开莱希,抓住何幽楠的头发,像拖一只死物似的扔到院子里,他气息有些发抖,双目血红,冷森森地说:“在朕面前做鬼,我看你是活腻了。"   羲和帝不需要审问什么人,联想之前何幽楠与灵犀忽然好得如同姐妹,又常去寺庙里上香,他就知道何幽楠必定与这件事情有牵扯。一方面他下令全国通缉这两人,另一方面把何幽楠丢进了审刑司拷问。那个地方是个正常人进去都要脱一层皮的。   何幽楠以为自己跟他相爱数十年,又为他生了个女儿,他多少会顾念旧情的。但是羲和帝待她跟别的女人是没有区别的。   在审刑司里待了一整夜,何幽楠下半截身子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液把行刑的地板都染红了。她熬不住刑,心中又悲苦,就把实情全说了。   羲和帝沉着脸坐在太极殿里看供词,旁边的手帕上沾了几团鲜血,御医胆战心惊地诊脉,又走到外间开药方。   莱希忙着给皇帝替换手帕,又悄声问道:“皇上一直吐血,不碍事吗?”   御医苦笑道:“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开几贴疏散的药就好了。”   莱希一听,就知道皇帝是伤心所致,因此不敢再问了。他正吩咐太监去药房拿药,只听得里屋咣当一声巨响,像是桌子被掀翻了,羲和帝一字一顿说了三个字:“蓝贝贝。”众人不敢再听,纷纷散去了。   何幽楠躺在刑室的地板上,她现在还没被夺去封号,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于是找了一个胆大的管事太监去问羲和帝。   羲和帝根本不想听见这个女人的任何消息,那个太监才说了几个字,他就就直接说:“滚出去。”执事太监果然滚出来了,又去请示莱希:“公公,婕妤娘娘只剩半条命了,现在还躺在审刑司里,要是真的断气了,这责任可都落在我们身上了。”   莱希苦笑道:“你放心,何婕妤就算是死了,皇帝也不会过问半句。”顿了顿,又想起何幽楠素日管理后宫时,对这些太监婢女还算宽厚。莱希也不是凶狠冷漠的人,想了想,就对那管事太监说:“先给她喂点水续命,到底能不能活,就要看万岁爷的意思了。”   一天过去后,整个京城几乎被挖地三尺,却连这两个人的毛都没找着,羽林军开始向外扩大搜索范围。而羲和帝经过了起初的暴怒之后,心渐渐冷下来,只剩下悲伤和痛苦。   太子顾念北领着一群弟弟妹妹走上来,这几个兄弟姐妹打小在一处生活,关系十分要好。太子虽然年幼,然而少年老成,举手投足很有其父的风范。皇子皇女们跪在地上磕头,太子开口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羲和帝略抬了抬眼皮,伸出了一只手,那些小孩就呼呼啦啦地扑上来围在他身边,唧唧喳喳地说些解劝的话:“父皇不要伤心了。”“女儿给父皇捶背。”“父皇,宝儿妹妹生病了,一直要娘呢。”“婕妤娘娘去哪里啦?”   这些小孩平时被何幽楠照管,因此对她颇为依赖,一时间都争吵起来:“我要婕妤娘娘。”   羲和帝从来不对小孩子发火,他抬手叫人把他们带出去,又问莱希:“你把他们叫来的?”   莱希跪下道:“皇子公主们要见您,奴才不敢阻拦。”顿了顿又说:“但是婕妤娘娘还躺在审刑司里,皇上到底怎么发落呢。”他这会儿倒是不怎么害怕了,羲和帝一向克制,发脾气也不会持续一天,更不会迁怒别人。   羲和帝沉默了一会儿,冷淡地说:“夺去婕妤封号,赶出皇宫,朕再也不想看见她。”   莱希听了,只好去传话,他知道这是羲和帝对她最后的一点仁慈了。   何幽楠被人剥去了外衣,由两名健壮的婆子往外面拖。她本来正在昏睡,忽然身子出了神武门,她猛地清醒过来,知道自己面临的惩罚是什么,她绝望地尖叫了起来:“庭树!庭树!我是你的何姐姐啊!”   她浑身是血,叫出来的声音又凄惨尖利,半个皇宫的人听见了,俱觉得心中悚然。那婆子恐她再惹出是非,干脆拿破布堵住她的嘴。把她扔到宫门外几百米远的臭水沟里就不管了。   大雨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何幽楠趴在泥水里,高烧中的她急切地喝了几口地面的脏水。一个满身脓疮的流浪汉惊喜地跑过来,先是夺去她身上的所有首饰,又拉起她的头发看脸,当即看得失魂落魄。   何幽楠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眼睛里喷出怒火:“滚!”   流浪汉吓了一跳,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何幽楠托着两条残腿,冒雨爬到了医馆。那大夫还算个慈善之人,又见她面目白净,像是个富家太太,就收留了她。几天之后,何幽楠两腿绑着厚厚的绷带,已经可以坐在床上吃粥了。   大夫的太太坐在她床边宽慰了几句,又叹道:“这位夫人已经怀了两个月身孕了,竟还有人下此毒手,真是禽兽不如。”   何幽楠一怔,惊讶道:“我怀孕了。”   太太笑道:“你还蒙在鼓里呢,放心,你身上的伤虽然严重,却没伤到胎儿,可见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何幽楠不语,转过脸看着窗外的大雨。洛阳城正是多雨的时候,浇得人心都凉飕飕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嫂子第二次隐退,过段时间还要东山再起……然后被虐成渣,嗯,也是个经历坎坷的女人。   ☆、南行记   记忆力的减退给灵犀带来不少麻烦。两人在逃亡的过程中,蓝贝贝固执而任性,闹出许多笑话,他又不肯认错,总是把错误推给灵犀。灵犀拖着病弱的身子,每每被他气得半死。   这天两人又错过投宿的时辰,只好在荒郊野外露宿。乌鸦提前搭建了一座茅草屋给他俩。然而蓝贝贝依旧嘟嘟囔囔的:“都怪你,前面那个镇子就能住,干嘛要多走几步路?”   灵犀坐在干净的稻草上,用袖子掩着嘴巴咳嗽,争辩道:“是你说要走的。”   “是你!”   “当时我说我累了,你说:这个镇子太破。 我们可以找个大城市的客栈住。”灵犀摊手:“然后我们住在茅草屋里了。”   她把两人的对话都复述得很清楚,因为虽然她大脑受损,但毕竟很聪慧,短时记忆能力很不错。蓝贝贝无言以对,最后只好蛮不讲理地说:“你记错了,你脑子有问题。”他指着灵犀的额头问:“大前天我们早上吃的什么?”   灵犀别转过脸。于是蓝贝贝哈哈大笑:“你看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要跟我争。”在这次争吵中他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于是得意洋洋地站起来,去外面散了一会儿步,就带回来了一包椒盐鸡。   鸡肉被剁成块,肉质鲜嫩还带着热气。两人尽释前嫌,一起吃了晚饭。然后蓝贝贝把干净的稻草归拢起来,脱掉外衣铺上去,然后两人才抱在一起入睡。   蓝贝贝的身上干净而清香,真难为他风尘仆仆中还能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灵犀闭上眼睛,拼命地要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回忆一遍。周围的环境陌生复杂,蓝贝贝待她冷近忽热。她想找个依靠,以证明自己长久地活在这个世上。   第二天两人又走了几里地,总算来到一座小城。灵犀直接走进一家书店,眼睛直勾勾地往柜台上瞄。蓝贝贝又困又累,脸上的妆容早就花掉了,像一个浪迹江湖的风尘女子,他在灵犀后面抱怨道:“你要买书?真有雅兴啊,也不看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找个客栈休息好不好,我身上都臭了。”   店里的的伙计眼馋似的盯着他瞧,又敷衍着对灵犀说:“姑娘想要点什么?”   灵犀伸开手指比划:“麻烦你,我要十张三尺见方的宣纸。”她举起柜台上的一本黄历书:“裁剪成这么大小的本子,用钉子装订一下,多谢。”   店里的伙计拿出剪刀锤子,叮叮当当的工作,不一会儿就递给她一本厚厚的本子。灵犀又挑选了便携式的笔墨,带着哈欠连天的蓝贝贝出门。   蓝贝贝在客栈里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看见灵犀坐在灯光下写字,他揉着眼睛走过去一看,灵犀写的是端庄的蝇头小楷,这种字写起来很需要功夫。蓝贝贝撅着屁股趴在本子上辨认,挠头道:“这写的是什么呀?”他只能努力辨认出“椰城、煎饼、客栈”几个字。   灵犀把本子一合,歪着脑袋,纤细的手指夹着毛笔,她微笑着说:“我把记忆里所有的东西都写下来,以后就算忘记了,翻开这个也能想起来。”顿了顿又扬起下巴:“这样你就不能拿我记忆差来欺负我了。”   蓝贝贝见她肌肤雪白,双目漆黑深邃,是少有的好气色好容貌,他呆了一下,才说:“我没有欺负你,我那是……喜欢你。”   灵犀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把东西收拾起来,回自己房间睡了。   他们一路往南走,又缺乏出行经验,常常遭遇迷路、劫匪、被调戏、被敲诈银两这种事情。因为有乌鸦等影卫的保护,他们倒也安然无恙。而顾庭树的军队依照正常人的逃亡思维去寻找,自然是找不到他们俩的。   这一天两人行走在荒野之中,烈日当空,蓝贝贝野狗似的弯腰吐舌头,他看了一眼灵犀,灵犀的身体处于健康期,于是他就毫无顾忌地抱怨了:“今天早上是不是你吵着要出门的!?”   灵犀扫了他一眼:“不是。”把记事本掏出来翻给他看:“是我们两个共同决定的。”她想了想,又翻开前几页,念到:“七月十四日,蓝贝贝把我的戒指弄丢了,他说要给我找回来。”   灵犀追上他,把手一摊:“戒指呢?”   蓝贝贝装聋作哑:“你在说什么呀,我完全听不懂。”又捂着脑袋:“哎呀,我也失忆了。”灵犀抓起一把石子他扔过去,蓝贝贝撒腿就跑,且跑且回击,两人追追赶赶,都出了一身热汗。于是坐在一棵榕树下休息。   灵犀也学着他的样子吐舌头,抱怨道:“好渴,要是有卖水的就好啦。”蓝贝贝点头道:“是啊,最好是酸梅汁,加冰块的那种。”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就见远远的地平线,有一个农汉挑着水桶,摇着蒲扇,一路吆喝着走来,走得近前,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哥,两个桶沉甸甸的,蓝贝贝上前询问,果然是卖酸梅汁的。   灵犀奇道:“你不去村里贩卖,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小哥拱手答道:“俺是河西村的,先做好的梅汁,打算进城换些钱。你们要买就买,不买别耽误俺行路。”   蓝贝贝掀开桶盖,里面乌紫透亮的汁水上还飘荡着冰块,他从担子上取了水瓢,先舀了一大瓢递给灵犀,笑道:“你管他做什么,横竖这汁水看起来不错。”   灵犀摸了一下,摆手说:“我不能吃凉的,你自己喝吧。”   蓝贝贝扫了一眼小哥,那小哥无奈,硬着头皮说:“我这另外一桶酸梅汁是加热的,姑娘尽可饮用。”一面说着,手掌运力,拍在桶壁上,冰块融化,水温升高,他解开桶盖时,水面上升腾起白白的热气。   “姑娘请。”小哥把水瓢递给她。   灵犀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小哥坦然地回视。   蓝贝贝不乐意了:“喂喂喂你们两个……”   灵犀不搭理他们,转身翻开记事本唰唰唰地看,念道:“六月初四,在山路遇劫匪,得一侠士相救,此人七尺有余,体格偏瘦,似曾相识。六月二十日蓝蠢货把钱袋丢了,被一少年捡到并归还……幸好这一段我还记得,一个人能改变自己的容貌和声音,但体型和身高是变不了了。”   蓝贝贝抗议道:“等等,你怎么称呼我的?”   灵犀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她后退几步与少年对峙,神色凶狠地说:“你一直在跟踪我们,你有什么目的!”把钱袋扔给他:“只有这个了,拿去。”   少年接住钱袋,有些茫然地看着蓝贝贝。灵犀主意到他的视线,立刻警告道:“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他虽然漂亮,可他……他是男人。”抬手一拳头打在蓝贝贝的胸上:“你看,他是男的。你要是不信,他还可以脱衣服给你看。”她转过脸看蓝贝贝:“把衣服脱……你这是什么表情?”   蓝贝贝眉毛扭得快要飞起来了,他叹了口气,勾了勾手指头:“乌鸦,过来见过灵犀。”   乌鸦两手抱拳,是个江湖人的架势:“灵犀姑娘。”他从担子上拿起雪白的汗衫穿上。虽然他要装扮成一个农汉,但是在年轻姑娘面前光着上半身还是很不自在。   当着这么一个能干的仆人面,蓝贝贝深情地对她说:“我其实是一个城主,一个非常跟非常有钱的男人。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没用。”他拉着灵犀的手:“我要让你知道,你选择跟我私奔是明智的。”   灵犀翻开记事本的第一页,很不给面子地说:“我是跟大哥吵架才离家出走的。”她把记事本收起来,看了一眼两人,抬起手说:“既然是主仆,以后也不必遮遮掩掩的,大家结伴同行。”她在皇宫里被顾庭树惯出了脾气,当下就拿出主子的派头,指着乌鸦说:“去前面探路,若是有城镇,雇一顶轿子来接我。”她看了一眼蓝贝贝:“两顶。”   乌鸦答应了一声,抬手擦擦汗,施展轻功,宛如燕子似的掠过草丛,很快消失在远处。   灵犀继续喝水,抽空问道:“你叫他乌鸦,是真名吗?他看起来很年轻,身上功夫倒是很俊。”蓝贝贝不答应她,她就转过脸,发现他神色很古怪。   “他是刚入世的少侠,因为欠了我的人情才暂时受我差遣。人家跟山庄里的大小姐订过亲,前途无量。你不必打听了。”   灵犀呆了一下,掩着嘴嗤嗤笑起来:“这叫什么话,也亏你说得出口。”   蓝贝贝急赤白脸地争辩道:“你闲的没事打听人家小伙子的身世做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哼。”   灵犀敛起了笑容,正色道:“我爱打听谁是我的事情,咱们俩是朋友,可也得分个亲疏。”   蓝贝贝当即急了,心想我千里迢迢去洛阳找你,又九死一生地把你带出来,你就给我“朋友”二字,他也知道灵犀记忆差,两人的感情无法往深处培养。他只是很奇怪顾庭树是怎么把她降服得服服帖帖。   乌鸦没有找来轿子,只领来了两匹马,马还是黄瘦的劣马,因为前面的村子实在很穷。而他自己只好坐一匹没有鞍的骡子。   灵犀蹙起秀美的眉毛:“你这折扣打得也太过了吧。”蓝贝贝好脾气地解劝:“算啦算啦,这已经很为难他了。”   跟灵犀比起来,蓝贝贝这个主子还算是好伺候的。   乌鸦扶着灵犀的手腕上马,三人慢吞吞地在荒野里行走。乌鸦是一个很沉默的人,这种沉默更多是因为他涉世未深的腼腆。他略慢于两个主人的马,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   蓝贝贝手里拿着马鞭,在跛脚的瘦马背上,他正努力地用狗尾巴草编一只小狗,然后举着这个毛茸茸的玩具往灵犀的脸上凑:“汪汪汪。”   灵犀有时候嫌弃蓝贝贝没正形,但更多的时候很愿意跟他凑在一起玩儿。前面的村镇果然落魄的不像样子。矮趴趴的几间土房子是地主的财产,三人花费十两银子,才得以住进一间柴房。   乌鸦是百宝箱,总是能变出各种生活用品,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如此荒僻的村落,他只端来了粗糙的饼子。三人胡乱吃了饭,乌鸦出去一趟,端进来一盆散发草药气味的热水。   蓝贝贝坐在稻草上拍手:“太好了,我正需要喝点汤润润嗓子。”   乌鸦很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洗脚水。”   蓝贝贝有点失望,但还是很乐观地:“好吧,端来给我烫烫脚……”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盆热水送到了灵犀的脚边。   灵犀正低头梳头发,见此情景也有点不好意思:“不,不用了,你伺候他,我不是你的主人。”   乌鸦低着头,很艰难地克服害羞情绪:“您用这些草药泡脚,身上的疼痛就减轻了。”   灵犀愣了一下,沉着脸不说话,蓝贝贝大怒道:“你乱说什么,出去。”   乌鸦并无意窥探别人隐私,但是刚巧他谙熟医理,白天随便搭了灵犀的手腕,就知道她患有隐疾。他支支吾吾的解释了一遍,又亡羊补牢地说:“您身上的病很多,但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他看见灵犀神色冷淡,就没有再说下去。   灵犀洗脚的时候,这两个男人都出去了。因为女子的脚是非常隐秘的部位,除了她的丈夫别人都不能看见。灵犀虽然行走江湖,对这个还是很避讳。   然后三人躺在破旧的柴房里睡觉,星星的光透过房顶的破洞漏下来。灵犀匆匆在记事本上写了几笔,然后朝蓝贝贝身边拱了拱:“贝贝姐,你睡了吗?”   蓝贝贝哼了一声:“别往我身边凑,热死了。”   灵犀扯过他的一只袖子盖在脸上,在洁净芳香的气味中入睡了。      ☆、蛟龙图案   乌鸦的师父是用毒高手,既然懂用毒,自然懂得用药,灵犀身上的病在乌鸦手里也不算很难医治。他私底下抓了几味温补的药给灵犀吃,吃完之后身体果然好转了。灵犀喜不自胜,又追问他能不能医治失忆之症。   乌鸦很腼腆地说:“那个其实也不难,只要疏散大脑里的淤血,记忆自然就恢复了。”   灵犀欢喜起来,还要说什么,蓝贝贝咚咚咚地站在外面敲门,不耐烦地说:“饭都凉啦,你们两个有什么可聊的,说来我听听。”   灵犀高高兴兴地下楼吃饭。乌鸦也朝他笑了一下,跟在灵犀的身后。   客栈大堂里准备了几样清淡的小菜,白米粥里切进去几片红萝卜片,炒青菜炒豆芽装了两盘子,中间还放了一碟白切牛肉,肉片上淋了辣椒汁。   乌鸦先给灵犀盛粥,然后端起茶壶洗了两人的碗碟,这才坐下来吃饭。两人吃得很文雅,只有轻微的碗碟碰撞声音。   蓝贝贝宛如公主似的,单手搭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目光沉沉地扫过大堂里的众人,最后朝乌鸦递了一个眼色。   乌鸦一愣,筷子里夹着肉片放进嘴里,他茫然地端起碗喝粥,想了想,又继续吃起来。   蓝贝贝的暗示完全不起作用,只好用明示了:“乌鸦,陪我出去走走。”   乌鸦还没吃饱,很委屈地哦了一声,把手里的馒头塞进嘴里,跟随他的脚步出去了。   南方小镇的阳光很刺眼,两个人走走停停,蓝贝贝举目四望,像要找个隐秘的地方做点见不得人的事情,最后他俩停在一个卖米粉的小巷子里,两个长腿的男人坐在低矮的凳子上,蓝贝贝沉下脸,声音很严肃:“你最近越来越没规矩了。”   乌鸦本来就不是下人,他的地位类似于被雇佣的保镖。听了主人的训斥,他一点愧色都没有,反而很茫然地睁圆了眼睛,希望他能把话说得明白一点。   蓝贝贝板起脸:“你早上跟灵犀说什么了?”   乌鸦很老实地说:“我是不介意复述一遍的,但您当时已经听见了,所以,您到底要说什么。”   蓝贝贝瞪着他,最好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你的主子,她不是。你没必要讨好她。”   乌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您不想让我为她治病吗?”   这就是蓝贝贝的本意,但是经乌鸦讲出来,他还是有些羞恼,最后涨红了脸,大声说:“是的!不要给她治病,她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   乌鸦没有说话,但是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古怪。   蓝贝贝没必要解释,但是面对这个少年质疑的神色,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她是从楼上跳下来自杀,脑子才摔坏的,要是恢复了记忆,说不定她会再跳一次。她丈夫杀了她的父亲,她自己又流产,被丈夫背叛,又被强|暴……”蓝贝贝说到这些,一点都不脸红,最后总结道:“她真的是一个非常悲惨的女人。”   乌鸦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不敢想象一个女人经历了这些是不是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而蓝贝贝盯着他有些发白的脸,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他倒是没有反省灵犀的一部分灾难都是由他带来的。   两个人沉默着,灵犀穿着雪白色半旧襦裙微笑着走过来,她跟摊主要了三碗米粉,坐在两人旁边的凳子上,又笑道:“你们俩说体己话呢,还要跑这么远躲我。”   她抄起筷子搅了搅米粉,卷起一团塞进嘴里,然后她看见乌鸦注视着自己,眼神忧郁的好像滴下泪来。   “额……”灵犀把嘴巴闭上,推给他一碗:“你也有啊,别看我。”   蓝贝贝用胳膊肘戳了戳他,三个人埋头吃米粉。这是南方边陲之地才有的小吃,不是本地人很难吃惯,蓝贝贝用筷子挑起了几根,兴致缺缺地说:“这东西粘得像鼻涕。”乌鸦也不是很有胃口的样子。灵犀红光满面地说:“我觉得很好吃呀。”把他们俩的饭碗都挪到自己这边了。   乌鸦起身去结账,蓝贝贝注视着她说:“连这么难吃的东西都吃得惯,以后可以在南边生活了。”   灵犀放下筷子仰起脸,海风慢慢吹过她的脸颊,她往米粉里放了一点辣椒酱,继续吃的兴致勃勃。   再过一天,他们就可以出海了。凤凰岛已经成了白地。但是蓝贝贝那么有钱,随便在南海找个小岛就能发展成一大片产业。他展开地图给灵犀看,指着一个小黑点说:“这是我的新家。”   灵犀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发现只有两指长,就笑道:“很近嘛。”   说的蓝贝贝和乌鸦都笑了,乌鸦道:“其实很远的,坐大船要走三天。”灵犀就又想起另外一事,问道:“你最近怎么不给我药了?”   乌鸦有些尴尬,讪讪地走开了。   蓝贝贝买了一艘三层楼高的大船,在临出海前,他们三个每天积极地出门买东西。灵犀买胭脂水粉和首饰衣服。蓝贝贝买香料珠宝和衣服,只有乌鸦比较务实,买了很多吃的喝的。   这天下午三人在客栈里午睡醒来,相约去树林里摘菠萝蜜。乌鸦背着一个大竹筐走在前面,灵犀和蓝贝贝朦胧着眼睛跟在身后。蓝贝贝用手帕托着一小块石头给她看:“你猜这是啥。”   灵犀远远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定睛看了看,猜测道:“屎……”   蓝贝贝唰地把手帕收起来,绷着脸不理她。乌鸦哈哈大笑,又说:“猜得也差不多啦,这是龙涎香。”   灵犀一听,兴奋了起来:“再给我闻闻。”   蓝贝贝闪身就跑,灵犀正打算追,被乌鸦一把按住。他仰起脸看天,遮天蔽日的树林里,只有几只野鸟吱吱飞过。   “有人。”乌鸦低声说。   蓝贝贝浑不在意:“也许是本地人来摘榴莲的。”   灵犀倒是有点害怕了,她紧贴在乌鸦身边,嘀咕道:“昨天夜里我窗口好像有人,推开门却不见了。”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乌鸦怀疑地看着蓝贝贝,蓝贝贝急忙说:“不是我!我没那么变态啦。”乌鸦想了想,安慰道:“没事的,就算有坏人,我也能保护你们。”乌鸦武艺高超,的确是一名出色的保镖。   于是三人又继续往密林深处走,手里拿着小镰刀砍掉碍事的荆条藤蔓。三个人走远了,树丛里才慢慢走出来十几名黑衣人,俱是锦衣华服,腰佩长剑。众人整齐地站在羲和帝身后,一言不发。   羲和帝沉着脸,身体僵硬得宛如一支标枪。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灵犀笑得这么开心了。   乌鸦挥舞着镰刀,把树枝上的榴莲砍下来,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无可奈何地说:“你们两个帮帮我啊。”   蓝贝贝和灵犀装作听不见,两个人正忙着摘红艳艳的凤凰花。蓝贝贝很艰难地把她抱到树上,又伸长了手叫到:“拉我上去,拉我上去。”   灵犀捏起树干上的毛毛虫,一只一只地往蓝贝贝身上扔,蓝贝贝吓得又叫又跳,很生气地找树枝想把她戳下来。他正低着头在地上寻找,不提防看见了一双鹿皮靴子。然后他抬起头,与羲和帝打了个照面。   乌鸦反应很快,他扔了镰刀竹筐,很迅速地抽出长剑,移步到灵犀身边,又低声说:“主人,到我这里。”他不认识这一群陌生人,但也瞧得出来为首那人来者不善。   蓝贝贝注视着羲和帝,脸上没有了一贯的轻薄浮荡,他眼神很坚决,像是准备决斗似的。   “你再晚来一步,我们就走了。”蓝贝贝很挑衅地开口:“可是你来了,也带不走她……”他一句话没说完,小腹被狠踹了一脚,整个身子平平地飞了出去,撞到几丈外的大树上滑落下来。   乌鸦挥舞着长剑飞过来,羲和帝一手握住剑刃,硬生生地夺了过来,咣当一声扔在地上。立刻有十几把钢刀齐刷刷地压在乌鸦的脖子上。   “这是我跟他的事情。”羲和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蓝贝贝擦擦嘴角的血站起来,大声说:“乌鸦你不要插手。”他踉跄了几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攥紧了拳头。或早或晚,他们两个都该打一架的。   蓝贝贝一拳头挥过去,没碰到羲和帝的脸,然而被他攥住了手腕,微微一扭,咔擦一声腕骨被掰断了,旁边响起女人的尖叫声。羲和帝略一愣神,脸上就被蓝贝贝打了一巴掌。   这一场决斗很快发展成了单方面的殴打,干燥的树林里,不时响起拳头撞击肉体的声音,骨骼拗断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蓝贝贝倒也有种,被打成这样也没哭叫过一声。   “朕瞧不上你这种畏缩愚懦的人,”羲和帝声音微微喘息着,冷冰冰地说:“可灵犀偏偏要跟你走,”他收了拳脚,因为蓝贝贝已经被打成一堆碎肉了。他似是叹息地说:“好好待她。”   然后他转了身走向了灵犀。灵犀还站在树上,眼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一步一步走近,灵犀后退了几步,逃无可逃地紧紧握住树枝。   羲和帝伸出手,手指刚好碰到她的裙角,他的声音很温柔:“灵犀,快下来吧。”   灵犀不认识他,然而下意识地喊:“大哥?”   羲和帝很高兴地点点头,然后双手一沉,温香软玉抱满怀。羲和帝怔了怔,很爱怜地蹭了蹭她的鬓发,半晌才把她放下。灵犀狠狠地推开他,飞似的冲向蓝贝贝,摸了摸他的鼻息,这才松了口气,又大声哭泣道:“贝贝!你快醒过来啊。”   羲和帝只好苦笑,低头看了看胸口那支短短的匕首,几缕鲜血顺着刀刃流下来,她力气不大,不然这一刀可以扎破心脏了。   羲和帝想把这把刀拔|掉,想了想又算了,灵犀就是他心口的一把刀,拔不拔都是疼的。   他慢慢走到灵犀面前,弯下腰尽量做出很温和的样子:“灵犀,大哥要走啦。你把手伸开,大哥最后送你个小玩意儿。”   灵犀很害怕地坐在地上,她的脸色苍白,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羲和帝声音很轻柔,教她把手掌拢成一个球状。然后他从袖子里捧出一个很小的兔子放在她手心。   “我刚才在树林里走路,看到这个就在想,你大概会喜欢的。”说完,想摸一摸她的头发,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碰。他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注视着灵犀。   灵犀脸颊丰润,双目漆黑灵动。她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耳朵,微微笑了一下,她的手背上有几个小酒窝,指甲干净整洁。她离开他之后,日子过得很好。   羲和帝温柔地凝视着她的微笑,他现在想,他不一定要得到她的人,有她的一个微笑就够了。然后他很果断地转身离开。而他的那些御前侍卫们也齐刷刷地收了刀剑,默默跟在羲和帝的身后。   树林里枝叶繁盛,羲和帝的黑色长袍在风中飘扬,衣袖边缘是金线绣成的蛟龙图案,那蛟龙在阳光下闪着很好看的光芒,然而这光芒也很快消失在密林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蓝贝贝:救我……   ☆、暗算   羲和帝轻车简从地出来寻找灵犀,见她过的安好,就也只好心灰意冷地回洛阳当他的皇帝了。 他现在也不是一个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少年了。离京月余,龙案上的奏折只怕都堆积成山了,太子年幼,诸多事务只好由冯虎代|办。长公主得了麻疹,也不知道好转了没有。   羲和帝一边记挂着京城,一边又思念着灵犀。众侍卫簇拥着他走过一条峡谷时,忽然听见轰隆隆的巨响,山上滚下大石头,顷刻间把他们的来路和去路都封死了。   这些侍卫都是身经百战的,迅速调整队形护着羲和帝,他们以为是拦路抢劫的劫匪。谁知巨石滚下后,又嗖嗖嗖地射来长箭,宛如下雨似的密密匝匝地朝他们飞来。羲和帝穿的有金丝甲,加上侍卫们的遮挡,他才没有伤到要害,而那几十名侍卫们抵挡了许久,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从山上飞奔下来几十名形貌各异的汉子,看打扮似是江湖人士。羲和帝翻身下马,以长剑护身,后退几步,沉声道:“诸位是劫财?还是寻仇?”   为首的老者也不跟他废话,挥手洒出一把毒蒺藜,羲和帝左右抵挡,还是被划出一道伤口,他只觉胳膊一阵酸麻,身不由己地倒下了。众人这才簇拥上来,定睛看了一会儿,掏出一串纯钢打造的铁链子,将他从头到脚地锁了起来。   蓝贝贝的伤看着可怕,其实并没有生命危险。他浑身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双委屈的大眼睛。乌鸦给他诊脉,然后温和地说:“那个男人下手很有分寸,你只需安心静养就是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倒真是个气度不凡的男子。”   蓝贝贝抓起药水瓶扔到他身上:“你眼睛瞎了吧!”   乌鸦轻松地接住瓶子,一滴不洒地放回原位,拍拍手说:“就这么一瓶好药,弄洒了你用硫磺擦身子吧。”他比划了一下:“留一身疤瘌,美女蛇。”   蓝贝贝动弹不得,只好直着鼻孔出气。灵犀坐在旁边的小圆桌上,拿一块萝卜喂兔子,玩得不亦乐乎。蓝贝贝喂喂喂叫了一声:“你,给我倒水。”   灵犀把兔子揣进怀里站起来,对乌鸦道:“这个人真是讨厌,早知道让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子把他打死算了。”   乌鸦深以为然地点头,两个人一起出去了。迎面遇到一群形貌各异的中年男人。灵犀微微转过脸不和他们打照面,蓝贝贝结交了很多江湖人,他们经常会有来往,灵犀倒是没有在意,而乌鸦在跟他们错身而过时,微微蹙眉,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蓝贝贝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位老者走上来,低声说:“蓝公子,那人已经被我们擒住了。”   蓝贝贝嗯了一声:“把他的手脚打断,明天押运到船上。”心里恶狠狠地想:“到了瑞龙岛再零碎折磨你。”顿了顿又说:“有劳诸位啦,明天管家会把银两奉上。”   那几个人都笑起来,又拱手道:“好说好说,蓝公子旦有驱使,我等再所不辞。”   月色如水,照在客栈的后院里。被玩弄了一整天的小兔子奄奄一息地趴在竹篮里,灵犀还拿了一把小梳子给它梳毛。乌鸦不想跟她单独待在一起,但是他也很想跟小兔子玩。小时候学艺辛苦,师父又很严厉,导致他想养小动物的心愿一直得不到满足。   “你不要一直摆弄它。”乌鸦急得挥舞着手臂:“它是生命,不是你的玩具,你让它安安静静睡一会儿是会怎样。”   灵犀听了,就放下梳子,掏出小手帕叠成方块,盖在小兔子身上。乌鸦看了她一眼,耐着性子劝谏道:“兔兔是耐寒不耐热的。南方天气本来就热,没必要给它盖东西。”   灵犀哈哈大笑,指着他的鼻子:“兔兔……”   乌鸦登时脸红了,但还是把手帕撩起来,他自己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提议道:“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灵犀最喜欢起名字,略一思索,开口道:“就叫茕茕吧。”   乌鸦愣了一下:“穷……这个名字有点凄惨啊。”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灵犀随口念了这几句。   而乌鸦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了,灵犀忽然觉得很伤感,低下头不说话。而当她在抬起头时,乌鸦披着一身的月光,深沉而忧郁地凝视着自己,眼睛似乎要落下泪来。   灵犀揉了揉发麻的脖子,心想他是不是欠我钱,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回去要好好查一下记事本。而乌鸦只是觉得很难过,他想,这个女人好可怜,她还在思念欺负过她的人渣呢。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几人一起出海。蓝贝贝坐拥金山,分分钟就召唤了一大堆仆从,男仆们抬着轿子,女婢们挥舞着团扇,密密匝匝地围拢着他。而灵犀和乌鸦则袖手跟在后面。   这艘船果然很大,众人上了甲板之后,船工们又开始往上面抬箱子。灵犀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眼看东西搬运完毕,她正要回船舱时,忽然发现甲板上有一串新鲜的血珠子,灵犀惊叫了一声,叫乌鸦过来看。   乌鸦倒是不怎么意外,他沉默了一会儿,含糊地说:“也许是主人打的猎物。”随便敷衍了过去。当天下午他给蓝贝贝换药的时候,恭敬而认真地提到了这件事。   “你这样做有失道义,他没有重伤你,你又何必暗算他呢。”乌鸦很严肃地劝谏。   蓝贝贝抓起一团绷带朝他扔过去:“滚。”   乌鸦只好站起来走了,而蓝贝贝又沉声说:“滚回来。”乌鸦就转过身站在原地。   蓝贝贝想了想,目光冷森森地盯着他:“这件事情,不能告诉给灵犀。”   乌鸦没有回答,但是既然主人开口了,他自然会照办,他们之间是有约定的。   蓝贝贝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干脆一次把话说清楚:“灵犀是我老婆……反正她迟早是我的。你虽然不是下人,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少跟她拉拉扯扯的。”   乌鸦到底脸皮薄,当即就急了:“我没有,我是清白的。”   蓝贝贝可不想听他解释,哼了一声又说:“再过一年你就自由了,到时候环肥燕瘦,你会遇到很多女人,灵犀在你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对我而言,她是唯一的。”   “我对她没有任何私情!”乌鸦咬着牙道:“您且看着吧。”大步走了出去,迎面撞见了灵犀。灵犀笑吟吟地捧着兔子:“小兔子可以喝水吗?”   乌鸦瞪了她一眼,一把将她推开,自顾自地走了。从此以后他见到她就绕着走,也再没跟她说过话。   蓝贝贝三言两语就除掉一个潜在情敌,心中颇为得意。而灵犀刚觉得乌鸦可成为朋友,就被浇了一盆冷水,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倒是很困惑。   瑞龙岛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整座岛都是蓝贝贝的产业,岛上居民多是汉族,也有少部分异邦人。岛上建有码头,港湾中停靠着许多船只。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这些商船。   蓝贝贝的大船停靠到港口之后,仆人和臣子恭恭敬敬地站在码头上迎接他。海风猎猎,附近的渔民船工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好奇地往这边看。   这是一个很富饶平和的小岛。   蓝贝贝躺在担架上,微微抬起手朝众人致意。进入人群后,他又说了些安抚的话。灵犀百无聊赖地跟在他身后,蓝贝贝谈吐风雅,意态从容,倒是很有岛主的派头。   几个耳朵上挂了金铃铛的少男少女排队走进船舱,脸上俱是凄苦哀伤的表情。前后又有凶神恶煞的船工催促。灵犀见那些铃铛好看,就问了一句,旁边的侍从解释说:“这些人是准备被贩卖到双秋国做富人家的玩物。”   灵犀奇道:“青天白日的,竟敢公然拐卖人口吗?”   “那倒不是,这些孩子是被他们贫苦的父母卖出去的,其实在富人家里是享福,运气好了还能成为小妾,比跟着父母强多了。夫人可以买几个顺眼的做丫鬟。”   灵犀摇摇头说不必,她很疑惑为什么侍从称呼她为夫人,后来猜想也许是这里的风俗,也就没当回事。   蓝贝贝的府邸依山傍海,十分壮丽。他老老实实的在屋子里养伤,家中大小事务竟都交给了灵犀去处理。灵犀也不愿意在他家里白吃白喝,也就欣然应允了。从此阖府上下俱称呼她为夫人。   蓝贝贝好不容易把灵顾夫妻俩拐到自家地盘,本来打算施展起各样手段去笼络灵犀、虐杀顾庭树。可惜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全身几处骨折,竟然在床上躺了半年有余。他只能隔三差五地遥控仆人去地牢里揍一顿顾庭树,或者饿他十天半月,每次管家跑来说:“那人快咽气啦,不行啦。”   蓝贝贝扬起秀眉:“嗯?他要是死了,我叫你们都陪葬。”   管家苦着脸答应了一声,出去请大夫了。   蓝贝贝继续翻看手边的小说《封神榜》,看见纣王发明的炮烙之刑,不禁很感兴趣,把身边侍从叫来,说道:“去给我制定一套。”   灵犀白天在书房里算账,她记性差,管理这么大一个官邸颇为费神。一个小厮举着一本开销单子给她,灵犀看了看,疑惑道:“这大热天的,为什么要买竹炭和烙铁?”   小厮也不知道,只是回禀:“这是公子让预备的。”   灵犀听了,也就不再问了,心想也许是他忽然想吃烧烤。又说:“买回来先让我看一眼,缺了斤两我可拿你是问。”   快傍晚的时候,果然有一群小厮挑着几担上好的木炭放在院子里,又抬进来一块很大的铁板。灵犀走上去看了看,炭是好炭,一点即燃,铁也是好铁,乌黑锃亮,只是未免太大了。一个成年男子躺上去都没有问题。   灵犀摸了摸铁板,笑道:“这哪里是烤肉,这是要烤人呢。”毕竟这是蓝贝贝的家,他要东西,灵犀也不好细问,挥挥手就叫小厮抬进去了。   当天夜里,这块被灵犀触摸过的烙铁,被炉火烧的赤红透亮,大老远就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那些擅长酷刑逼供的狱卒们笑嘻嘻的,把奄奄一息地顾庭树按到了烙铁上。   灵犀夜里正睡着,忽然一阵剧痛传到胸口,地底深处传来一阵凄惨的喊叫,一时间宛如刀剑似的穿进她的心口。   我是你的哥哥,你的丈夫,你的老师,你的情人。   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她猛地睁开眼睛,只看见了昏蒙蒙的房顶。她抹了一把脸,发觉眼角有泪痕,遂起身下床,推开窗户。   夜风凄寒,乌鸦匆匆从庭院中走过,他默默地看了一眼灵犀,眼神怜悯而忧伤。      ☆、两大男主的交锋   蓝府门口有一排椰子树,灵犀刚来的时候树杈上刚好结满了椰子。等到椰子第二次成熟的时候,蓝贝贝可以扶着拐杖一跳一跳地去院子里散步了。   他病的时候很安生,康复后就开始闹得阖家鸡飞狗跳了。仆人已经习惯了他的脾气,对他是能躲就躲。所幸他做的都是小恶,还不到伤天害理的地步。这天他正在院子里玩跳房子。青石地板上用煤屑画成一道道方格,他自己拄着拐杖跳,旁边男女仆人也只好跟着单腿蹦。   灵犀被婢女簇拥着走进来,看见院子里跟闹僵尸似的,她先愣住了。而蓝贝贝一看见她,未语先笑,拖着拐杖蹦过来:“灵……”   灵犀就忽然拍一下脑袋,懊恼道:“有个账本落在外面了,快去找。”转过身就跑了。   蓝贝贝僵立在风中,脸上的笑容未散,干巴巴地说:“那个……下次再来啊。”   灵犀早已经忘记了蓝贝贝在旅途中多么诙谐有趣,她能记住的只有卧病在床时暴躁矫情的蓝贝贝。虽然她翻看记事本,知道两人是好朋友,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挽回他如今的形象。   灵犀私下里想,一个品德不高的人,最好是不要拥有超越他能力范围的财富和地位,不然他肯定要做出些荒唐残暴的事情。   当然她也忘记了乌鸦的淳朴老实,也不再跟他讨药了。乌鸦现在根本不靠近她,每次不得已见面时,他还是那副哀婉凄楚的苦瓜脸。不过他生的面嫩又冷酷,做个鬼脸也很招人喜欢。   蓝贝贝身处在自己的王国里,却觉得十分孤独。乌鸦跟他疏远到看家护院的地步,灵犀也总不来找他。   “她一定是太忙了,没有时间看我。”蓝贝贝这样安慰自己。管家走上来问他:“公子,中午想吃什么?”   蓝贝贝看外面天气炎热,就说:“吃烤肉吧。”提起烤肉,忽然就联想到了顾庭树,蓝贝贝登时来了精神:“地牢里的人还活着吗?”   管家有点踟蹰:“上次受了炮烙之刑,半边身子都焦了,也亏他命大,到现在还有一口气。”那个人在地牢里待了大半年,早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也不知道蓝贝贝跟有多大仇,管家暗暗唏嘘着。   蓝贝贝听了一阵反胃,翻了个白眼,说:“中午吃青菜。”   吃过饭后躺在外间的竹床上睡觉,不知为何梦到了少年时候,先是被家里的大太太欺负,到学堂里上学时,高高壮壮的冯虎又率领一群男生走过来,叫他小丫头,还把他推在地上,拿脚踩着胸口不许他动。   蓝贝贝又急又气,哭着从梦里醒来,才发现胸口窝着一只狸猫,他抬手把猫扔了,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坐在椅子上发愣。   院子里的龙血树长得茂盛,一群小丫鬟拿着簸箕扫花,小厮们挑着水桶灌溉院子。蓝贝贝按了按胸口,渐渐稳下了心神,同时又渐渐升起一股得意的情绪。   管家垂手走过来,恭敬道:“公子醒了,这会儿就梳洗吗?”   蓝贝贝随便挽了一下头发,用一把金钗簪住,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要去地牢。”管家苦笑了一声,心想这一趟过去,地牢里的那位只怕就没命了。   顾庭树一向是很骄傲的男人,他的前半生简直可以谱写成一段传奇。然而正当他处在事业顶峰时,忽然被一个瘪三似的小人抓到异国,囚禁在肮脏的地牢里,吃着畜生似的食物,还要忍受上古时期发明的酷刑。   在这里待的每一天,都像有一年那么长,然而他已经在这里快一年了。他现在徒有人类的形状,心力和体力都已经耗尽,死亡只是迟早的事情。   蓝贝贝用洒了丁香沫的手帕掩住鼻子,掂着脚尖迈进潮湿的地牢,地板上残留着许多积水,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污水,但气味比这两样东西都难闻。   他好容易才适应了地牢里的光线,然后举目四望,疑惑道:“人呢?”   狱卒指了指角落里一大片黑乎乎的东西,宛如一张兽皮似的挂在墙上。蓝贝贝一看,倒是先被唬了一下,虎死不倒骨架,顾庭树被吊在那里,身形也够魁梧高大的了。   蓝贝贝定了定神,见他四肢都被精钢做成的链子捆缚住,他转过脸问狱卒:“这铁链结实吗?”   狱卒一愣,回答道:“这是百炼钢,捆大象都没问题。”顿了顿又说:“何况这人已经半死了,就算松开他,他也走不了十步。”   蓝贝贝放下心,又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既愚蠢又露怯,于是羞恼之下,他抓起了鞭子噼噼啪啪地朝顾庭树身上打去,又得意洋洋地说:“顾庭树,久违了。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仰着脸像一个坏人那样桀桀桀地怪笑起来。   笑完之后又觉得干巴巴地没意思,顾庭树挨了那几鞭子,也只微微动了几下,就像睡觉的人偶尔挠痒似的。相比过去的刑罚,几鞭子根本就不算什么。何况蓝贝贝的力气比女人大不了多少。   蓝贝贝绷着脸,感觉自己受了屈辱,把鞭子一扔,他左右瞧了瞧,大声说:“把火炉里的烙铁给我烧热。”刚好炉子里有个现成的,他几步走过去抓在手里,又烫的连连吸气,举起手指一看,已经起了几个小泡。   狱卒只好为他解围似的,递上来一个带倒刺的鞭子,刺是铁刺,一鞭子下去能刮掉一层肉,狱卒道:“这个打人比烙铁还狠,公子请。”   蓝贝贝抓起鞭子朝他腰上打,顾庭树已经是衣不蔽体,一鞭子下来鲜血四溅,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浑身打了个冷战。   蓝贝贝见他这般反应,兴奋得宛如吃药似的,更加凶狠地打过去。顾庭树只是僵直了身子忍痛,哼都没哼一声。蓝贝贝就有些不高兴了,他气咻咻地说:“你怎么不叫,不是很疼吗!你女人被我强|暴的时候还知道叫呢……”   蓝贝贝说得得意,不提防鞭子被大力抓过去,他滑了几步,再回过神,喉咙已经被顾庭树紧紧扼住。   乱发遮盖下的顾庭树瘦成了皮包骨,然而眼神已依旧凶狠凌厉,他声音沙哑低沉:“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要好好待她!”   蓝贝贝早就吓得浑身发抖,像个女人那样尖叫起来:“侍卫!管家!狱卒!快拉开他!”   众人七手八脚地簇拥上来,顾庭树很轻易地送开他,于是蓝贝贝连滚带爬地跑出地牢,呼哧呼哧地站在原地发呆,狱卒们跑来问候,他扬起手臂挨个地扇他们的耳光,厉声道:“你们是怎么看守他的,打的还不够!还不够!不够!把他的手敲断,把他的脚砍掉!”   他说完这些,踉踉跄跄地回自己院子了。奴仆们见他披头散发地走来,都吓得不敢吱声。而蓝贝贝在屋子里砸了一通东西,傍晚的时候灵犀过来跟他说了会儿话,他的脸色才慢慢缓和,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厮给他整理衣服,随口说:“少了一支赤金簪子,是不是公子落在哪里了?”   蓝贝贝睡得迷迷糊糊,哼哼道:“丢了就丢了,值什么,再买就是。”   地牢里的狱卒们全都挨了耳光,他们早就对蓝贝贝凌虐犯人一事不满,今日之事更是激起了民愤,大家坐在一起恨恨地喝酒吃肉。对蓝贝贝的恨转变成了对犯人的同情。他们给顾庭树喂了米粥,又随便找了点药水洒在他的肚子上。   一个年纪小的狱卒问:“还要不要砍掉他的手脚?”   老年狱卒道:“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天了,叫他全须全羽地去吧。咱们家公子忘性大,今儿说过的话明儿又忘了,不必理会。”   顾庭树垂着头靠在墙上,他闭着眼睛,似乎是昏过去了,破旧的袖子紧贴着手臂,袖口金光一闪,随后又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吃错了东西所以生病了,今天略微好转,只能更新这么点,将就着看吧哼。   ☆、瑞龙岛一年   瑞龙岛碧海蓝天,热带的海风中都带着水果的香甜味道。灵犀在此地待了这么久,除了皮肤黑了些,倒也没有其他变化。她的记忆短暂,因此对谁都淡淡的,来来去去总是孑然一身。这一日她从外面回来,手里抓着半个红艳艳的石榴。   石榴是大陆客商带来的,她买了一整车,打算找个干净寒冷的地窖藏起来。蓝府的大致格局她是知道的,她隐约记得后院有个闲置的地下室,因此急急忙忙地过来寻找。   乌鸦蹲在台阶上,漫不经心地拿着树枝挖蚂蚁洞。一阵香风飘过,石榴色的裙裾拂过他的手背,灵犀掰了一块石榴丢给他,随口道:“挺闲啊。”   乌鸦伸手接住,端正了身子站起来,刚打算开口,灵犀已经消失在花园深处了。   地牢的门口有两个年老的狱卒把守,这两人正坐在椅子上摇着蒲扇聊天,忽然瞧见灵犀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这两人一起愣住了。   灵犀见地下室里有人,也有些惊讶:“我当这里是闲置着的,原来还有用处。”既然有仆人把守,可见这个地下室还有大用处。于是灵犀问:“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额……”两人面面相觑,拿不准主意应该怎么回答,公子每次来这里都遮遮掩掩,大约不愿意被别人知道吧。两人正犹豫的时候,灵犀已经迈步进去了。   地下室的台阶很长,一直延伸到地底,灵犀走了几步,见里面黑洞洞的,就有些害怕扶着潮湿的墙壁勉强走下台阶,看见里面略微亮着灯,这才觉得心安。   里面空间很大,阴森的灯光下,一个矮小结实的铁门赫然出现在眼前,门两边是砖头,看得出是为了囚禁某个庞然大物而临时搭建的小牢房。旁边的狱卒慢慢放下筷子和酒杯,推推搡搡地站起来齐声道:“夫人好。”   灵犀指着铁门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那几个人觉得很难回答,只好闪烁其词地哼了几声。   她只好自己去推门,自然是推不动的,然后她看见门上有个小洞,大约是送饭或者通风的,她凑到洞眼,里面黑黝黝的看不真切,然而气味很腥,像是血水和脓疮。   她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直起腰,刚要转身就撞到了蓝贝贝的身上。   “我正要找你。”蓝贝贝笑道:“躲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做什么?”   灵犀指了指铁门,不知为什么心里很不舒服。她随口说:“我胡乱走来的。”   “这是我从大陆抓来的,跟咱们一起上的船。”蓝贝贝坦然解释道。   灵犀想起登船时的确见到装了猎物的箱子,她以为墙内是猛兽一类,就没有太在意,又说起了找地下室储存水果的事情。   蓝贝贝笑道:“还是夫人心思细腻,我一个男人哪里能想到这些。”   当着仆人的面,灵犀只是微微蹙眉,淡淡地说:“还没喝醉,怎么就说起疯话了。”   蓝贝贝哈哈大笑,然后两人并肩走出了地牢,又聊起了最近时兴的戏曲,蓝贝贝模仿小旦甩了个水袖,引得灵犀嗤嗤笑起来。   这两人的笑声和说话声渐渐地远了,地牢里快乐的气氛消失,又恢复到冰冷阴郁的状态。   眼看蓝贝贝的身体恢复健康,灵犀就很委婉地跟他辞行,实际上她在这里真是待够了。她想回去,尽管大陆已经没有她牵挂的人,就算有,她也不记得了。   蓝贝贝很受打击,恨不能当场拦腰把她拖住。然而灵犀客客气气地坐在那里跟他说话,是个很端庄文明的模样,蓝贝贝也不好耍赖撒泼,只得含糊嗯嗯了几声,又多谢她这段时间帮忙管家。   灵犀颇为惭愧:“一家子被我弄得乱七八糟,你别骂我就好了。”   蓝贝贝心思恍惚,呆呆地笑:“怎么会。”   灵犀离开之后,他就开始咚咚咚地在屋子里暴走,又楼上楼下地跳脚骂人。丫鬟们一窝蜂地逃出去了。乌鸦穿着短衫短裤,提着一串榴莲从院子里经过。蓝贝贝在楼上看见他,当即发出一声暴喝:“上来!”   乌鸦慢条斯理地把榴莲放在石桌上,迈步进屋,踩着木质楼梯走到楼上,站在蓝贝贝面前,心平气和地说:“公子有何吩咐?”   蓝贝贝现在无计可施,只好跟他求救:“想个法子把她留下来,或者你求她也行。”   “我跟灵犀姑娘不讲话了。”乌鸦垂首道。   蓝贝贝气的吹胡子瞪眼:“我知道你怨恨我,可灵犀只有一个,我能拱手把她让给别人?我跟她从小就认识,论情分,没有人比我更深厚的了……”   乌鸦努力克制着自己想打他的欲望,简洁明了地陈述:“我没有办法留住她。”   蓝贝贝挥挥手叫他滚蛋,又冲着外面的管家大吼:“去给我找个郎中来。”   管家好脾气地说:“公子要瞧病啊,把家里的王大夫请来就行。”   “我瞧个鬼啊!不是治病的郎中,是害人的郎中,配迷药毒|药的坏郎中。”蓝贝贝急赤白脸地吼。   管家沉默了了一会儿,把声音压低:“知道了,小的这就去。”   乌鸦已经走到楼梯口了,然后他停顿了很久,忽然说:“公子,我有办法留下灵犀姑娘。”   蓝贝贝兴趣缺缺:“哦。”   乌鸦一步步地往下走:“其实很简单,只要……”声音几不可闻。   蓝贝贝伸长了脖子:“只要什么?”眼看乌鸦要走出屋子了,他只好跟着下楼,噔噔噔地踩着楼梯,嘴里道:“你站……啊!”然后他整个人咕噜咕噜咕噜地从几十层台阶上滚下来,又在地板上翻了个滚才停住。蓝贝贝被摔懵了,半晌才嘶吼道:“死乌鸦,我杀了你,啊啊好疼来人啊!”   乌鸦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那块被拆下来的的木质阶梯。他把木板放在地上,平静地说:“这就是我的主意。”转身走进院子,提着榴莲轻快地走了。   蓝贝贝的腿骨刚愈合,又再次被摔成两截。他躺在床上吚吚哑哑地喊疼,灵犀见他这样,只好暂时又留下了。   乌鸦一点悔过的心态都没有,他没事人似的在院子里挑水。宽宽的扁担压在有些发红的肩膀上,他脚步生风,两个水桶颤巍巍地晃荡。   一群丫鬟簇拥着灵犀从院子里经过,乌鸦提着两个空桶,出声提醒道:“灵犀姑娘,小心。”   灵犀这才转过身,发现这个小厮生的面如冠玉,不像是下人。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旁边丫鬟提醒道:“这是乌鸦,公子的随身侍卫。”   灵犀对他不大感兴趣,点点头就又走了。   留下乌鸦一个人好生失落。他发现失忆这种疾病对当事人并不会造成多大的困扰,反而身边那些想对她好的人很受伤害。   蓝贝贝在灵犀面前扮演多愁多病的身,待人一走,他当即冷下脸来:“把乌鸦给我带上来。”   几个肌肉结实的大汉把乌鸦拎进来,呵斥他跪下,还用脚踢他的腿弯,做出很凶狠残暴的样子。乌鸦背着手站在那里,既不特别卑微,也不非常傲慢,就是很平等地注视着蓝贝贝。   蓝贝贝知道他不好对付,也知道全府的武人加起来也不及他一根手指头,所以蓝贝贝叫那几个大汉退下了,又沉下脸,很有威慑力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师父领你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乌鸦的师父是个世外高人,也是个手气很差的赌鬼,有一次输了一笔非常惊人的数额,几乎要被赌坊的人抓起来剁手了。蓝老板此时驾到,看见此人相貌不俗,遂免了他的赌债。他对蓝贝贝感激涕零,隔了几日就领了小徒弟乌鸦前来,要给蓝贝贝做三年的侍从。   乌鸦继续背着手,很理直气壮的样子。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薄脆的纸,放到蓝贝贝的床前。   蓝贝贝扫了一眼,那是一张劣质的黄历,日期显示是昨天,劣质的油墨散发出不好的气味,他挥挥袖子甩到一边了:“什么玩意儿。”   “就是说三年的日期到了。”乌鸦彬彬有礼说:“谢谢您三年来的照顾。”弯下腰鞠了个躬。又解释说:“推您下楼也是依照您的吩咐去做的,至少这样留住了灵犀姑娘。我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虽然你我相处的不愉快,但是我绝不会因此报复您,希望您不要误会。”   蓝贝贝气得说不出话了。   乌鸦见他不说话,觉得两人已经达成了和解,于是微笑着离开了。   他现在是游侠,可以去中原闯荡江湖,扬名立万,也可以去见一见远在北方山庄里的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或者驾一叶扁舟,去海外淘金。但是他哪里也没有去,他只是百无聊赖地在蓝府的花园里瞎转悠了一会儿,然后看见了在凉亭里赏花的灵犀。   说是赏花,其实是架了个铁炉子做烧烤,旁边丫鬟们忙着加炭,灵犀手里拿着竹签子,认认真真地在龙虾身上刷酱,旁边的扇贝在炉子上徐徐绽开,吱吱地冒着水汽。   乌鸦还没走过去,先咽了口水,然后他迈步走上台阶,灵犀也看见了他,再次流露出那种平静但是又若有所思的神情。乌鸦只好提前自我介绍:“我叫乌鸦,是蓝公子的侍从——昨天是,以后不是了。”   灵犀转过脸,继续做她的烧烤,丫鬟们嗤嗤地笑,一眼一眼地往乌鸦身上瞅。就整个蓝府男仆们的整体素质而言,乌鸦简直称得上出水芙蓉。   出水芙蓉很尴尬地站在那里,蓝紫色的烟张牙舞爪地往他身上扑,在辣椒粉、孜然粉、甜面酱的气味中,乌鸦期期艾艾地开口:“灵犀姑娘,我不认识失忆前的您。但是那个从小和您认识的人说,您有一个非常悲惨的过去,一个您绝对不愿意想起来的过去。即便如此,我还是想问,您愿意恢复记忆吗?”   灵犀咬着竹签,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他的话,于是她更震惊了:“我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不是因为记性差吗?”   乌鸦有点无奈了:“没有人的记忆会差到您这种地步。”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您这里有点疾病,需要治疗。”   灵犀看向旁边的丫鬟,她们忙收回目光,装作各自忙碌的样子。灵犀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她的情绪很平稳,因为没有长期记忆,所以对任何奇怪的事情或者信息都能坦然接受。   “这样啊。”灵犀说:“要是能恢复记忆的话,自然是好的。”她递给乌鸦一个椒盐烤的海星:“听你的语气,应该能帮我治疗,先多谢了。”伸出手腕:“要不要先诊脉。”   听她的语气,好像只是治疗发烧咳嗽似的,乌鸦沉默且惊讶着,最后他坐在旁边,也做出很平静地样子:“不急,您先吃东西。”   烧烤完毕,丫鬟们赶来收拾炉子,灵犀又去换了一身衣服,打扮得明艳洁净,一个婆子跑过来说:“港口渔民打捞了一只几百斤重的章鱼,要献给蓝公子和夫人。”   灵犀颇感兴趣,正要去看,见乌鸦还立在旁边,就笑着说:“先放着吧,我过会儿去看。”招手叫乌鸦过来。两人坐在屋内的绿纱窗下,灵犀把手伸出来,腕子上盖了一块手帕。   乌鸦很犹豫,他同情并怜悯灵犀,他想拯救她,但是不知道这种方式是不是对的。乌鸦走到她身后,伸出手慢慢地在她后脑的枕骨处一寸寸摸。   灵犀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热流从后脑勺蔓延,她嗤地笑了一下,道:“没见过诊脉诊到头上的……”一语未完,忽然炸雷似的声音在脑袋里轰鸣,她僵了僵,木偶似的栽倒在地上,血液从耳朵和鼻孔里缓缓地流出来。   蓝贝贝摔断腿的消息很快就传的满府皆知,地牢里的狱卒们吃吃喝喝地聊天,很高兴可以连续几十天见不着主人了。   “依我看呢,咱们这位主子不言不动的时候还是挺可亲的,说起话来呢,又着实惹人厌恶。”   其他人喝的红光满脸,一起赞同道:“那是挺可亲的。”脸上的表情绝称不上正经。   然后又不干不净地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顾庭树依旧被挂在墙上,好几天没有受刑了,他的身体趁此时机修整伤口,虽然依旧残破得不像话,但至少勉强有个人形,不会走两步就肠穿肚烂的程度。他手中的金钗已经被磨成了很短的一截。虽然早已经能打开身上的铁锁,但是他一直在等待机会。他在牢狱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夜风呼啸,今夜大概是个没有星星月亮的晚上。   在大风呼啸的夜晚,蓝贝贝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翻也翻得不彻底——右腿被夹板固定,他只能以屁股为支点左右翻滚,他做事总是丢三落四,反应也总是慢几拍,后半夜的时候,他猛然坐起来,大声道:“把乌鸦找回来。”   守夜的婆子丫鬟们举着蜡烛簇拥上来,问他是不是做恶梦了。   蓝贝贝捶着床,简直有点发疯,于是那些仆人以为他真的疯魔了,哄小孩似的安慰道:“就去找,就去找。”于是走出去了一批人,剩下来的人点了安魂的香料,很耐心地陪他说话。   蓝贝贝有点害怕,他担心乌鸦真的把灵犀的失忆症治好,要是那样的话,他跟灵犀立刻能反目成仇,至少灵犀要单方面的恨死他了。但是蓝贝贝隐隐还是有些委屈,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爱。   她伤的那么重,又失忆这么久,不一定能治好。蓝贝贝渐渐定下心神,又想他们两个一年多没说过话,关系早就冷了。乌鸦未必会多管闲事。   正在想着,忽然外面传来平稳的脚步声,灵犀一身白衣,手里提着昏暗的灯笼,在呼呼大风中缓缓走进庭院,迈上台阶,掀开帘子走进来。   丫鬟们全都站起来:“夫人还没睡呢?公子刚才做恶梦,正在闹,幸好您来了。”簇拥着走上来接了她的灯笼,又帮她取下披风,然后众人很有眼色的退下了。   房间里只有两个烛台,光线不是很亮。蓝贝贝僵硬地坐在床上,他眼睛不眨地看着灵犀,他现在有点害怕,他不确定灵犀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灵犀的神情很木,是她惯有的那种面无表情。除了顾庭树,大概没有人会从这张脸上读出情绪。蓝贝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巴巴地说:“灵犀,过来坐。”   灵犀点点头,慢慢地走到他床沿坐下。她甚至还笑了一下,说道:“夜里睡不着,就胡乱走到你这里了。”   蓝贝贝觉得警报已经解除,因为恢复记忆的灵犀是不可能跟自己和平共处的。他做出很温柔的样子:“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不必等到睡不着的时候。”两手撑着床板艰难地往里面挪了挪:“地上凉,来被窝里暖暖。”脸上的表情非常纯良,一如那个跟灵犀玩气球抓蚂蚱的小少年。   灵犀坐在那里不动,眼睛黑黝黝的宛如闪着星光的夜。她忽然说:“你带我出宫前,是和何幽楠预谋过的吧。”   蓝贝贝沉默着不说话,这段记忆灵犀也许记在本子上了,但是他最好不要开口。   “你跟她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在确定我怀孕之前,或是之后?”灵犀的声音很冷:“御医捏造我怀孕的日期,如果没有你背后指点,她绝不敢做这种事情。”   蓝贝贝脸色苍白,他有些茫然无助,因为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所以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最后他委屈而无辜地辩解道:“我爱你嘛,要是你真的怀了我的孩子。我绝不会那样害你的。”想到这里,他很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很温柔地说:“要是你有我的孩子就好啦。”   灵犀盯着他的笑容,然后她自己也笑了,又冷冷地说:“拜你们所赐,我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      ☆、忙碌的一夜   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真心反省自己的错误,即便是他对着受害者说着忏悔的话时,心里也多半觉得自己很委屈——一大堆客观的因素促使他犯了错,而他自己是无辜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现在蓝贝贝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的。他抱着残腿蜷缩在床角,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因为惊恐瞪得很大,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和你在一起。”   灵犀沉着脸把墙角里的五斗橱推倒,一大堆小零碎摊在地上,她用脚随便翻了翻,又拉开抽屉,哗啦哗啦地往外扔东西。她现在有点暴怒的倾向,蓝贝贝不太敢惹她。   “都是姓何那女人的主意,”蓝贝贝小声说:“我什么也没有做……”   “在哪?”灵犀开口问。   蓝贝贝茫然:“什么?你在找什么?”   “药。”灵犀单手支着桌子,盯着他的眼睛:“你给我准备的,迷药或者……各种药。”   蓝贝贝直起身子叫起来:“没有!灵犀,我绝不会对你做那种事情!”   灵犀凝视着他,慢慢说:“你主动说出来,或者我搜出来,结果可不大一样。”   蓝贝贝目光动了动,梗着脖子说:“我可以发誓,我对你绝对没有歹心。”   灵犀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墙壁上挂着的手织篮子,她踩着凳子上去,从篮子里掏出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纸包,纸是新的,上面的药名也不尽相同,想来是从许多江湖郎中那里搜罗的。灵犀把纸包扔到桌子上,揭开桌子上的白玉茶壶,里面还有多半壶水。灵犀坐在椅子上,有条不紊地把纸包里的药粉依次倒进茶壶里,又开口说:“贝贝,你欠了很多债。”   蓝贝贝嘴唇发干,他张了张嘴,忽然大声喊:“来人啊!”   “你的侍卫都被我支走了,剩余的都是我的心腹。”灵犀把最后一包药粉倒进去,然后捧着茶壶摇晃了一会儿。揭开盖子时,里面已经有些粘稠了,气味也不大好闻。   “没有人可以欠债不还。”灵犀端着茶壶走向他,神色很平静:“来,张嘴。”   蓝贝贝呆住了,暗黄色的灯光,灵犀神色阴冷如鬼魅,苍白的茶壶里飘荡着刺鼻的气味,一切宛如噩梦一般,他猛地跳下床,刚迈出一步就跌倒,然后他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外面爬。   呼呼的风声穿过树杈,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乌鸦站在门槛上,看着爬到他脚下的蓝贝贝,蓝贝贝腿上的夹板裂开,白色的绷带在地上拖得很长。   蓝贝贝看见乌鸦,登时就绝望了。他趴在地上,两只手捂着眼睛。像是小时候无数次被人欺负时那样,他催眠似的说:“我在做梦,快醒来,快醒来。”然后他的肩膀被扳过来,他少年时唯一的朋友,也是他青年时挚爱的女人,把一壶浓稠的药水灌进他的嘴里。   蓝贝贝狠命地推搡了她,两个人终于不顾情面地厮打了起来。蓝贝贝体格大概略壮一些,然而灵犀发起狠来力气更大,他们俩打得头破血流,最后那壶茶蓝贝贝被灌了几口,其余的都泼在两人身上了。   乌鸦背着手站在门口,他不参与,也不赞同。正如他看不惯蓝贝贝对灵犀的欺骗和隐瞒一样,现在他也看不惯灵犀对蓝贝贝的作践和羞辱。   几十种迷药掺杂起来的药性大概是很猛烈的。正揪着灵犀的头发厮打的蓝贝贝,神色恍惚了几下,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眼皮上翻,四肢抽搐了几下,彻底昏死过去。   灵犀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整理头发和衣服。眼看外面天色发蓝,她不敢耽搁,胡乱抓了一个斗篷披上,又瞪了乌鸦一眼:“把他装到马车上。走!”   乌鸦伸手把蓝贝贝拖抱起来,灵犀心思细腻,又俯身把他身上的戒指发簪之类能辨认身份的东西都摘了,然后才把蓝贝贝装进一口大木箱子里。   箱子放在马车上。乌鸦坐在车前举着马鞭赶车,灵犀戴上帽子坐在车里,两人沉默着往海港的方向走。所幸一路上并没有遇到熟人。   港口很冷清,大部分商船还停靠在码头。一艘从外国来的商船刚刚靠岸,船主是无良商人,打算低价购买贫穷的少男少女,回国高价卖到富人圈。这是未经登记的黑船,行踪诡秘,难以追溯起根源。灵犀管理码头生意,对这些黑船的活动规律很清楚。   她跟船主三言两语讲了些话,大意是家道败落,只能卖掉家养的奴才抵债。她一口瑞龙岛方言讲的很流利。船主对她没什么疑心,但是很不情愿地嘀咕:“我做生意都是几十人地买,你只有一个算什么,收不回本的啦。”眼看其他伙计已经带回来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他才勉为其难地说:“算了,看你一个妇人也不容易,我先去看货,若是太丑太老我是不要的。”   乌鸦跳下马车,船主以为货物是他,刚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只听吱呀一声箱盖被掀开了。乌鸦背转过脸,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灵犀解释道:“这奴才性子烈,又有妄言妄语的毛病,故此给他喂了些迷药,腿是逃跑时候打伤的,已经包扎过了,过几日就会痊愈。”   船主听了她的描述,眉头早就凝成了疙瘩,连声说:“这不成,这人我可不要……”嘴里说着,朝箱子里一瞄,大略看清了身形,他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箱子前。   蓝贝贝蜷缩着躺在箱底,身上只穿雪白色小衣,双手交叠放在脑袋下面,丝发宛如瀑布似的盖住了脸和大半个身子。船主屏住了呼吸,颤巍巍的伸手撩开他的头发,只略露出了半张脸。那船主顿时双眼发直,连魂魄都没了。   半晌,船主才转过脸,脸上交织着狂喜和贪婪,然而他又要极力压抑这种情绪,虽然箱子里的宝贝奇货可居,不过他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免得卖主坐地起价。   “倒也有些姿色,”船主捻着胡须:“可是年纪不小了,不好转手。还带着伤,少不得要我赔进去些许医药费。妄言妄语,脑子不清,长得再好看也没用啊。”船主转动着眼珠子,见灵犀有些急了,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只能出五百两,再多我可就赔本了。”   灵犀呆住了,连乌鸦也忍不住转过脸。   “多……多少?”灵犀问。   船主咬咬牙,斩钉截铁地说:“八百两,再不能多了。你问问整个码头,除了我没人给这么高的价。”   灵犀和乌鸦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惊呆了。他们俩还打算倒贴钱把蓝贝贝卖出去,不料蓝贝贝竟然值钱,并且值很多钱。   船主找了几个壮汉把箱子抬走了,又一路上呵斥道:“小心点,磕坏一点,我揭了你的皮。”他今日得了宝贝,也不多做停留,带着船员急急忙忙地走了。   这时候天还没亮。灵犀捧着沉甸甸的一袋银子,和乌鸦一起坐在马车上。大街上万籁俱寂,一个乞丐抱着婴儿从路旁蹒跚而过。灵犀翻检出一块银子丢给了乞丐,车轮在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灵犀摆弄着银锭,心想,我跟他两清了。但是她现在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这个人除了美貌一无是处,又总爱用阴损的招数害人。最合适的地方就是风月场所了,以出卖色相为生,以勾心斗角为乐。说不定过几年就是一代名伶。”灵犀以凉薄的语气评价,顿了顿又看了乌鸦一眼,问道:“不好笑吗?”   乌鸦的表情很阴沉,一点想笑的意思都没有。   灵犀开始随意往街道两边的居民门口抛洒银锭,她觉得这算是蓝贝贝这辈子唯一的善行了。在清冷的晨风里,她评价乌鸦道:“做不成好人,也做不成坏人,作茧自缚,可笑。”   乌鸦抿了抿嘴,不太想跟她说话。恢复记忆后的灵犀真是讨厌,像一个四处喷洒毒液的怪物。   回到蓝府后,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佣人们的性子随主人,懒惰拖沓。如果主子不叫,他们大概能在屋子里窝一天。灵犀现在已经全面接手了蓝贝贝的事业,要是她说一句:你们家主子云游四海了。这些仆人只会庆幸少伺候一个人,一点都想不到别的。   瑞龙岛的人好应付,然而蓝贝贝的关系网不止这个。两人下了马车走进院子里,乌鸦还是忍不住提醒她道:“很多白道黑道上的人都欠蓝贝贝人情,他们见不着蓝贝贝,迟早会怀疑你的。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灵犀穿过晨曦中的花园,不怎么吭声。沉甸甸的花枝花瓣上积满了露水,微风吹过簌簌地落下来。乌鸦又急急忙忙地走在前面给她遮挡露水,继续劝道:“这里绝非久居之地。”   灵犀嫌他碍眼,一巴掌推开他,自己大步往前走。忽然身体被抱住,然后蛮横地拖到矮墙旁边。灵犀脚步不稳,踉跄着靠在那人身上,略动了动,只觉脖子上微微发凉,似是刀刃贴在上面。   乌鸦唰地抽出长剑,呵斥道:“你是何人!”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挟持灵犀的那人。然后他就有些发愣。要是这个人还能称之为人的话,那一定是被拆成碎片又重新组装而成。   灵犀仰起脸,看见了一张被血污和泥土重重包裹着的脸。他身上的气味潮湿而陈腐,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他一定从非常残酷绝望的地方走来。   顾庭树被幽闭太久,五感都不太敏锐了,尤其是在昏暗的凌晨一路逃出来,迎面遇到人,他下意识地挑选了体弱的那个做掩护。但是在触碰到灵犀之后,他很快就认出她了。   顾庭树慢慢地收回了刀,轻轻把灵犀推开了。刀是从狱卒手里抢的,一来可以防身,二来可以做拐杖。他的膝关节受损很严重,即便是站立着也像是踩在刀尖上。   夜的颜色渐渐消失,天地交接的地方微微发红。院子里的景物慢慢清晰。灵犀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被顾庭树从怀里推出来的地方。因为两人相隔的很近,所以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顾庭树的眼神很冰冷。   没有任何情绪,冰冷平静,或许还有些许厌恶。顾庭树是这样看她的。而她也曾这样看着顾庭树。   在这种静默而冰冷的气氛里,乌鸦飞快地进行了人物关系推理,最后他解开了披风,一把盖在顾庭树的肩膀上,做出很热络的样子:“一直想营救兄台,可惜有心无力。在下自从上次与兄台交手之后,十分仰慕。”其实并不能算交手,因为顾庭树劈手夺了他的剑之后就没理他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顾庭树的崇敬。   灵犀垂下眼皮,沉默地转身走了。花间的小路潮湿而漫长,她低着头,青色大氅垂到脚踝,软底绣鞋踩在石板上无声无息。她的步子很慢,但是没有停顿,他们俩之间,彼此都心凉了,这才真是无可奈何、回天乏术。   顾庭树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膝关节已经到了扭曲碎裂的地步,每走一步浑身骨头都吱吱作响。乌鸦陪伴他走了几步,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客套的话。   乌鸦是敏于行讷于言的人,就是说他半句好听的话都不讲,就会把你照顾得很周到。   乌鸦拦腰把顾庭树横抱了起来,踢踢踏踏地往外面走。他憋红了脸不说话,因为他自己觉得很尴尬。他心想,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傲慢自负,一定很厌恶别人的帮助。我最好一句话不说,免得伤了他的自尊心。   顾庭树倒是很坦然镇定,随手把刀放在身上,他微微偏过头靠在乌鸦的手臂上。因为声带被损坏,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蓝贝贝被你们杀死了?”   “没有。”乌鸦下意识地说:“我们把他送到国外了。”   然后他才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对他下手了?”   这件事情只有他和灵犀参与。而顾庭树才刚从地牢里逃出来,三人只是短短地见了一面。乌鸦心想难道他们俩有心灵感应。他晃了晃手臂,好奇地说:“你挺厉害啊,怎么猜出来的?”   顾庭树望着晨曦中的天空发呆。他开口询问,是必定要得到答案的。他闭上嘴巴不说话,那谁也别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字。   乌鸦发现跟他这种人没办法做平等的朋友。他把顾庭树搁医馆里,随便放了几两银子就走了。   瑞龙岛大街上熙熙攘攘,空气里弥漫着海鲜的腥味。岛主的离开并不会对百姓的生活有丝毫影响。乌鸦买了一串切好的菠萝,撒上胡椒和细盐,一边吃一边打哈欠,真是忙碌的一夜啊。      ☆、除了仇恨一无所有   乌鸦回来的时候,看见灵犀一个人在地牢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狱卒们身上都带着伤,挨挨蹭蹭地挤成一堆,小声道:“他吊在那里一整天没动,我们以为他死了,就把牢门打开,然后就被他打晕了……”露出脖颈上的伤痕,极力地减轻自己的罪责。但是灵犀显然一句话都没有听。   乌鸦叫他们都下去了,他自己陪着灵犀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口说话了:“他误会你了。如果你知道地牢里关着的是他,你会头一个冲进去救他,是不是?”   他用很乐观的语气说:“这件事情很简单。只有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跑过去跟他说,你很在乎他,很爱他。然后你们俩就……”乌鸦摊手:“和好啦,大团圆,恭喜恭喜。”   他用手指戳灵犀的胳膊:“走的时候记得给我发糖哦。”   灵犀长长久久的发愣,她转过脸看着乌鸦,疑惑道:“什么糖?”   “喜糖呀。”   灵犀低头从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几枚铜币,拍到乌鸦的手上:“自己买。”她扶着乌鸦的肩膀站起来,有些眩晕地捂着眼睛,顿了顿,没事人似的房间睡觉了。   灵犀不问顾庭树的伤,连这三个字都不提,她很快又病倒了,幸好瑞龙岛气候适宜,多少能缓解她的病情。乌鸦本来就不想走,借着给她治病的名义又理直气壮地留下来了。   灵犀不怎么活泼,脸上出现斑痕之后就更加阴郁了。她现在一点都不可爱,脾气也很坏,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外面,旁人都远远地避开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争相在她面前献媚讨好。他们都觉得岛主夫人被恶魔附身了。   乌鸦从来都不是一个随大流的人。以前灵犀众星捧月时,他躲得远远的,现在她成了孤家寡人,乌鸦倒是很愿意跟她做朴素的朋友。他给灵犀治病煎药,并且以极大的热情鼓励她对抗病魔,乐观对待人生。   灵犀饱受病痛之苦,除了一天三顿的苦药,还要额外被灌输乌鸦的心灵鸡汤,要不是看在他的药颇有效果,灵犀早就命人打他了。其实她很清楚谁对她好,但是她一向不会处理别人的善意,所以干脆视而不见。   这天天气晴好,灵犀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比别的女人穿得厚一些,脸颊依旧浮着些红印,唇色黯淡,是个气血两虚的症状。   乌鸦咚咚咚从外面跑进来,他穿着雪白的纺绸衣服,像只小白鸽似的飞到灵犀旁边,捏着她的下巴看了看,皱眉道:“不行。”叉着腰在院子里来回走了走,正色道:“灵犀姑娘,恕我直言,你的病根呢,其实在心上。若是总这样愁绪满怀,再多名贵的药材也无济于事呀。”   灵犀动了动眼皮,懒懒地说:“我也没发愁啊,就是不太高兴罢了。”   “这就是啦,一个人若是整天不高兴,这就很有问题了。何况你如此年轻,如此富有,如此……”他看了一眼灵犀的脸,本来想说美貌的,但还是很机智地把这两个字咽下去了:“其实相貌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我有一个朋友……”   他几乎每天都会跟灵犀讲“我有一个朋友……”这样的励志故事,情节很拙劣,然而乌鸦自以为这些故事很有魔力,能把灵犀从痛苦绝望的深渊里挽回。   灵犀暂时屏蔽掉他的声音,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年轻而快乐的乌鸦,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看到了几个人,就以为看清了全世界。外表美丽内心丑陋的蓝贝贝,刚直傲慢的顾庭树,被爱情和婚姻摧残的可怜无助的少妇灵犀。   蓝贝贝和顾庭树就算了,灵犀这样的女人是很容易激发男人的保护欲望的。所以乌鸦责无旁贷地要拯救她。   “最后这位相貌丑陋的女人以自己的德行赢得了周围人的敬重,也获得了书生的爱慕。”乌鸦娓娓道:“所以说,无论男人女人,最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纯净高洁。”他认真地看着灵犀,希望这个故事能对灵犀有所启发。   灵犀虽然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但还是装作颇有感悟的样子:“是这样啊。”   乌鸦立刻就高兴起来了,并且继续鼓励道:“整天待在屋子里多没意思啊,今天出去走走吧。”   灵犀现在不喜欢见外人,但是乌鸦连推带搡地请求她,最后她带了头纱面罩出来,两人坐马车去街上转一圈,顺便去拿药。   今天大街上非常热闹,大概是本地人在举办什么祭祀一类的。乌鸦趴在车窗口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后悔,他是不太愿意带灵犀去人多的地方。   灵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开口问道:“我听说你有一位未婚妻?”她温和了语气:“你好容易自由了,怎么不去找她?”   乌鸦挠了挠脸,有点不太想回答,含糊地说:“我想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后再迎娶她,免得被人小瞧了。”   灵犀点头:“不错,功成名就,洞房花烛,有志气。”她顿了顿:“但是你跟着我,可建不了功,扬不了名。”   乌鸦直接转过脸不去看她了。他有点生气,因为灵犀的意思是要赶他走。乌鸦忽然起了恶毒的心思,指着外面一家医馆说:“那天我就是把他放在这里的。”   灵犀点头,随便扫了一眼:“哦。”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那天伤的挺严重的。”乌鸦看着她的脸色,故作平淡地说。   灵犀倒是挺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应该死不了,他命硬得很。也许这会儿已经回大陆了,毕竟他老婆孩子都在那边。”   乌鸦很震惊:“你不是他老婆吗?”   灵犀翻了个白眼:“之一。”   乌鸦沉默着低下了头,过了会儿又说:“对不起。”   灵犀摆摆手,很大度的样子:“他都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跟我道歉,你道什么歉呢。”乌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是怕灵犀伤心,但是灵犀现在一点伤感的情绪也没有,乌鸦心里暗暗赞叹: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   他们去瑞龙岛最好的药店抓药,药店空间开阔,以屏风分隔,外间是摆放了几张会客的小茶桌,里面才是药材。   灵犀蒙着面纱,坐在一张单独的茶座上翻看桌上的一本医术。乌鸦去里面拿药了,整个店铺很安静,茶座的其他位置上也坐了几个等待的客人。一个豆丁大的女童在地上蹒跚学步,手里抱着一个线团玩。   灵犀正翻阅得入神,忽然裙子被晃了几下,她低头看见那个女童正拽着自己的裙子走路,这是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儿,身上衣服虽然打着补丁,然而整洁素雅,看得出来家教很好。灵犀其实挺喜欢小孩子,她朝女童眨了眨眼睛,温和地微笑。   那女童也对她发生了兴趣,两人正玩得高兴。忽然远处一个男人沙哑温和的声音传来:“幽幽,到我这边来。”   灵犀一怔,抬起头去看,顾庭树远远地坐在窗下,逆光下的身形很瘦削,看得出来是大病未愈的迹象。然而周身打理得很干净整洁,肤色也隐隐有了光泽。   幽幽不足一岁,听见父亲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往回走,却噗通摔到地上,哇地哭了起来。顾庭树坐着没动,斜刺里忽然冲过来一个灰衣妇人,一把将幽幽扶起来,轻柔地抚慰了几句,女孩立刻不哭了。两人一起走向顾庭树。   妇人衣服朴素得几乎有些寒酸,身体也很瘦,她曾经很美丽,但如今容色憔悴,十分沧桑。她大概生过什么疾病,走路的时候腿有些歪,虽然她竭力隐藏着一点。她把手里提着的药捆成一扎,递给顾庭树。然后她弯下腰,很熟练地抱起了顾庭树,将他的胳膊缠在自己脖子上,稳健地背着他往前走。女童牵着顾庭树的衣袖,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看得出来这一家三口很平静安乐。   乌鸦拎着药材走出来,他歪着脑袋看灵犀,疑惑道:“你在看什么呢?”他顺着她的目光,只看到了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旁边茶座一个闲人随口道:“一个瘸子,一个瘫子,倒真是患难夫妻。”   乌鸦更好奇了,左右晃着脑袋:“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没人搭理他,他自己一头雾水地出去牵马车,扶着灵犀坐上车,两人打道回府。   “今天太热了,若是天气凉爽些,咱们可以去海边抓鱼。”乌鸦有点意兴阑珊。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终于发觉有点不对劲,他凑到灵犀的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   灵犀仰起脸,用大拇指挑着眼角,小手指勾着嘴唇:“我挺开心的。”她放下手指,重新笑了一下,平平静静地说:“开心。”   乌鸦有些怀疑地打量她,最后点点头:“嗯,开心就好。可见多出来散心也是有好处嘛。”   灵犀神思有些恍惚,她从角落里取出那几包中药,仔细翻看了一会儿,问道:“这些药是治我脸上的疤的?”   乌鸦摇头,谨慎耐心地说:“这是调理气血的。你的病很复杂,脸上的是一回事,身上的是一回事,不孕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都是因为小产引起的,但是治疗起来要辩证施治。”   灵犀有些怪异地笑了一下:“到底能治好吗?”   “我说过啦,首先是心理上要放轻松……”乌鸦说着繁琐细碎的话,虽然这些话他已经说了几十遍了。   灵犀脑子里嗡嗡的,她只觉得气血翻涌,脸颊烧的滚烫。她扬手把这几包药撕开,纷纷扬扬地扔出去,她暴躁地冲乌鸦喊:“根本就没用的,治不好,我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乌鸦没想到她情绪变化这么大,一时间有些发愣,又心疼扔出去的药材,他尽量温和地说:“不吃药的话当然治不好啦,不要发脾气……”   灵犀只是觉得愤怒,恨不能吐出一口鲜血。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很健康,现在被他们弄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倒又成了贤伉俪。”灵犀气得有些发抖:“世界上竟有这样的道理!忍气吞声的人被践踏遗忘,心狠手辣负心薄幸的人反而恩爱白头。乌鸦,你见过这样滑稽的事情没有?”   乌鸦见她已经有点发疯了,于是顺从地说:“灵犀,你坐下说,不要激动。”   灵犀现在有点魔怔了,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张脸涨得通红,显出青青紫紫的带状血痕,瞧着十分狰狞恐怖。她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我难道做不成坏人吗?”   乌鸦想起了蓝贝贝的下场,诚心地回答:“你可以。”   他慢慢拉住灵犀的手腕,轻声唤她的名字,发现她完全听不到,于是抬手在她后背狠拍了一巴掌。灵犀咯地吐出一口血,这才觉得大脑凉下来,神智也渐渐清醒了。   灵犀用袖子擦了擦嘴,一声不吭地坐回原位。她的脸很快恢复成苍白色,在略有些昏暗的车厢里,她靠在角落里,双目低垂,神色冷漠,长长久久地不说话。   何幽楠的力气不大,把顾庭树从药店抱出来放在特制的轮椅上,她弯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女儿幽幽就学着她的样子弯腰吐气,把两人都逗笑了。   轮椅是拜托木匠铺的人打造,花去不少的费用。不过这东西对顾庭树很有用,他身上多处骨折,根本无法行走。   何幽楠推着轮椅往家走,幽幽坐在顾庭树的怀里打瞌睡,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何幽楠笑道:“你今日神色恍惚,不会是被药店里那蒙面姑娘勾了魂魄吧。”   顾庭树不承认也不否认,干脆不回答。   何幽楠就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脑袋上。他上个月又剃了个光头,如今头皮上冒出了密密的头发茬,摸在手里有些酥麻。何幽楠几乎是有些爱怜地抚摸着,满心欢喜,满心感激。她才不会为他看了别的姑娘发脾气呢,因为现在他完完全全是属于她的。   那天羲和帝和侍卫们在山谷中遇刺,那些刺客抓走羲和帝后,把侍卫们的尸体烧成一堆,丢弃在原地。羲和帝失踪两个月后,冯虎一边主持朝政,一边人沿路搜寻,很快就找到了那一堆尸体。   尸体被运回京城,几十名仵作们反复勘验许久,终不能辨认身份,也不敢肯定羲和帝是不是就在其中。冯虎只好继续在南方各处寻找。那时候羲和帝早已经被人押运到海外了,他自然是找不到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半年后,太子登基,冯虎为宰相代理朝政。新皇年号静和,仿照其父亲,大赦天下。然后静和帝宣告先皇驾崩,将他的衣物代替尸身葬入了皇陵。静和帝率领弟妹们守陵,伤心得几次晕过去,所幸冯虎一直勤于政务,且威望甚高,因此并没有闹出大乱子。   先皇时候的宫女已经被放出宫了,他宠幸过的女人也都各自有了去处,有的在宫内继续做太妃,静和帝对先皇的旧人很是尊敬,并不会亏待她们,有的去尼姑庵里念佛,或者偷偷跑下山里另谋出路也是有的。   羲和帝在位时间不长,然而在秦朝的一系列帝王册中,他的经历是非常传奇的,甚至还被编成了戏文传唱。他的显赫出身,高雅风姿,荣耀战功,浪漫情史,尤其是最后他为了皇后而死的痴心,人们谈起来都唏嘘不已。   所有人都认定羲和帝已经死了的时候。何幽楠什么也没有说,她收拾行装,抱着仅出生七天的女儿,一个人踏上了去南方寻找爱人的道路。她知道他没有死,她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她心里就是抱定了这个念头。   有时候一个人的意志力顽强得超乎想象。几万名锦衣卫在南方挖地三尺地寻找却毫无踪迹。然而何幽楠这样一位弱女子却真的问出了一点线索。   她从洛阳出发的时候还是一名体态丰腴的少妇,在湛江码头打算出海时,已经成了瘦弱枯黄的乞丐。这一路上的磨难几乎难以想象。物质上的穷苦不算什么,身体上的侮辱和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痛苦的。她不会再以高洁自诩了,贞洁不会比一块馒头更有用,而馒头能填饱她和女儿的肚子。连何幽楠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爱顾庭树到这个地步。   她隐约猜到顾庭树在海上的小岛上,然而那些大大小小的岛屿成千上万,她只好胡乱搜寻,又流落到瑞龙岛,她很轻易地打听到岛主的名字是蓝贝贝。蓝贝贝是故人,想来顾庭树也在此地。何幽楠就在瑞龙岛住下了。   顾庭树那日被乌鸦丢在了医馆里,休养了几日,几两银子全用完了。店中伙计几次催讨无果,胡乱把他扔在了闹市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随便给他一口水一碗粥就能活命了。   顾庭树并不想当乞丐,然而全身瘫痪,无法动弹,也只好听天由命地躺在地上了。当日拼着一口气逃出来,几乎是用断裂的脚踝骨茬踩在地面。现在是提不起那口气了,身体也容不得他再折腾。   瑞龙岛气候湿润,往往上午艳阳高照,下午大雨倾盆。顾庭树上午被晒得肌肤干裂,苍蝇蚊子嗡嗡飞,下午又被泡得浮肿,街道污水穿过他的头发和肌肤流到别处。   他是什么时候对灵犀死心的呢。不是在地牢里听见灵犀与蓝贝贝说笑,也不是那日在花园里匆匆一瞥。是在此时像野狗家畜一样烂死在街头。   他虽然高傲,但并不是那种受不起侮辱的人。他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侮辱方式。当然了,这不怪灵犀,这是他自找的,他自己犯贱。但是再贱也要有个底线,他对灵犀的爱,够了,到头了。   何幽楠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令顾庭树有点猝不及防。他被抱到温暖狭窄的小木床上时还在想,我在做梦?不过做梦也不该梦到她啊。顾庭树不太想见到她。   何幽楠亲吻着他肮脏的肌肤和头发,又是喜悦又是心疼,泪水簌簌地落在他的伤口上。顾庭树身上伤已经多到无法下手的地步。医馆的人给他接了骨之后,对于其他伤口都是胡乱撒药粉,拿布随便一遮就了事。但是何幽楠肯定不会这样。她爱怜地对待他的每一寸肌肤,即使是蚊子叮咬这样微不足道的伤,她也要小心地吹气,轻柔地擦拭药水,专注地观察他的神色以确定他的疼痛程度。   顾庭树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好多天,吃喝拉撒全都是何幽楠照料。后来他终于清醒过来,他看见自己身处一间狭窄的房间,一个穿布衣的小女孩坐在床尾玩手指头。一个头发挽起的妇人正弯着腰站在灶台上切菜。   这是一个卧室与厨房一体的房子,也真是够寒酸的。顾庭树躺在床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旁边有轻微的脚步声。他警觉地转过脸,看见了一张瘦瘦黄黄的脸。   何幽楠吃了一惊,又微笑着走上来坐在床边,抬手帮他把棉被角掖到下巴处:“醒了?”   顾庭树沉默着,最后张嘴狠狠地咬了舌头。很疼!竟然不是做梦,他简直觉得困惑,他用沙哑得宛如拉锯式的声音问:“你?你怎么到这里的。”   何幽楠微笑着,轻声说:“走来的呀。”   铁锅发出嗤嗤啦啦的声音,她呀了一声跑过去,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几下,在氤氲的雾气中,她轻声说:“今晚上吃酒酿团子,喜欢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灵犀就要涂眼影,抹口红,画烟熏妆,然后做坏女人了。   ☆、付出   顾庭树身上的伤口结痂之后,身上的绷带全拆了。他这才有机会看见自己的全貌,然后尴尬地意识到浑身的毛发都被剃光了。   何幽楠笑着跟他解释,因为救他回来的时候他身上很脏,又有虱子,为了便于清理,就把他剃光了。   顾庭树哦了一声,把目光移到别处,脸上有些发红。何幽楠宽慰道:“没事,过几天就长回来了。”顾庭树抬手遮住脸:“唔。”   院子里一群小朋友在玩闹,房东太太在自己房间里跟丈夫吵架,又叮叮当当地摔东西。一群小鸡唧唧地路过,好奇地朝屋子里探头。   他们租住的小房间很局促,然而收拾的得很洁净。门口火炉上架着砂锅,砂锅里是中药,氤氲的蒸汽把整个房间都染上了药香。何幽楠侧身坐在床前,低着头慢慢按揉自己的手指,手指头红肿溃烂,乃是因为给富家太太洗衣服所致。   顾庭树用两只手撑着身子在床头,虽然长期卧床,然而他身体干净整洁,几乎有些养尊处优的样子。顾庭树抱着手臂看向窗外,寥寥几棵芭蕉树也没什么值得观赏的。然后他干咳了一声:“你去忙吧。”   何幽楠就利落地起身,拿起火钳给炉子添了炭,又摇着扇子扇了几下。她拢了拢头发,又重新坐回床边。   顾庭树想装睡,但是他都睡了几天了,他想去外面走走,然而双腿的骨头还没有愈合。他只好左右晃着脑袋,很烦躁地摇着扇子。   “这屋子就这么大,你不想见我,我也没地去。”何幽楠心平气和地说。   好吧,顾庭树差点忘了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于是他只好说:“我想晒太阳。”何幽楠点点头,伸开双臂穿过他的腋下,打算把他抱起来。   “我还没有穿裤子。”顾庭树有些郁闷地提醒她。   何幽楠歉意地笑笑,拉开衣柜,从寥寥几件素净的衣服里取出一件墨色的纺绸长裤。她半跪在床前,把他的脚依次套进裤腿里,轻声说:“这是在成衣店买的,料子自然不能跟宫里比,不过穿起来也很柔软舒适。”穿好了裤子后,将他双腿挪到床沿,俯身抱住他的腰,颤巍巍地站起来。   顾庭树才猛然醒悟道:“不行,你抱不动的。”   但是何幽楠真的抱起来了,她像蚂蚁搬家似的缓缓走到窗口,把他放在一张木椅上。然后她呼哧呼哧地喘气,又找来两个枕头垫在他的后背,给他搭建了舒服的小窝。   “要是觉得刺眼就把帘子拉上。”何幽楠把帘子的一角放在他手边,又说:“我去忙了,有事叫我。”   她把药罐从炉火上端下来,又提着水桶去院子里汲水。她的力气确实不大,每次只能提小半桶,即使这样水桶还摇摇晃晃的洒下许多。她反复提了几次水,接着烧水洗菜,又叮嘱院子里的女儿不要乱跑。   顾庭树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才意识到她的腿有点跛。在屋子里时她竭力走得端正优雅,然而一旦干活时,那腿就歪得厉害了。   “你的腿怎么了?”顾庭树好奇地问。   何幽楠正把一碗米倒进锅里,她轻描淡写地说:“前年的伤,现在已经好了。”   顾庭树算了算时间,好容易才想起来:“是在审刑司打的?”   何幽楠拿着勺子缓缓在锅内搅拌,又盖上锅盖,若无其事地点头。她把药碗端起来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才问:“现在吃药吗?”   虽然现在是何幽楠在养活他,但她的态度却如丫鬟那样谦卑恭敬。顾庭树伸手接过汤药喝下去,又连连吐舌头:“好苦。”何幽楠笑着塞给他一枚蜜枣,又转身去灶间忙碌了。   他们的饭菜很简单,但是何幽楠很努力地做出酸甜香辣许多样式。倒不是为了讨好他,只是不想让他受委屈。无论顾庭树是皇帝还是乞丐,何幽楠都一如既往地爱他,疼惜他,保护他。她和女儿的衣服补丁垒补丁,顾庭树的衣服却是市面上最好的丝织品。一两银子的人参和五十两银子的人参,尽管大夫说药效不差多少,但是她就要买最好地给他,而她也因此要饿好几天肚子。   晚上三个人坐在小矮桌前吃饭,何幽楠忙着给顾庭树夹菜,给幽幽擦嘴,等伺候两人吃完,她自己把剩饭剩菜一股脑扒进嘴里,转身又忙碌着洗衣服烧水。   幽幽跟顾庭树不熟,但得益于何幽楠的良好教导,她一口一个爹爹倒是叫的很响亮。顾庭树陪他玩了一会儿就哄她睡下了。然后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院子里洗衣服的何幽楠。这种情景倒让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时光,自己在屋子里睡觉,奶娘和丫鬟们在院子里干活儿。那种窸窸窣窣的洗衣服声音,别有一种安谧舒心。   但是这种安静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胖胖的房东太太迈步走到何幽楠面前,用本地方言唧唧呱呱地训话。何幽楠低着头站在那里,显出伏低做小的样子。   高傲的顾庭树当即大声说:“你们在说什么?幽楠,进来!”   房东撇着嘴巴朝屋内看了一眼,扭着水桶腰走了。何幽楠擦了擦手,小跑着进来:“怎么了?要去厕所还是要喝水。”   顾庭树绷着脸,沉声道:“那个女人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对她低头?你做出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何幽楠松了口气,转身继续洗衣服,随口说:“没事啦,她要房租。”   顾庭树从来没有为钱发愁过,此刻有些发愣,好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咱们没钱吗?”   何幽楠吭哧吭哧的洗衣服,安慰他道:“有,明天东家发月钱。”何幽楠现在是洗衣工,每日都要去某个大户人家洗衣服。   顾庭树不再说话了,等何幽楠料理完家务事,打算上床睡觉时,他把刚写好的一封信放在桌上,嘱咐她道:“明日你出门时,记得把这封信拿到驿馆寄出去。”何幽楠看了一眼,封皮上写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名字。那位将军就驻守在沿海,且是顾庭树的旧友。一旦知道他在此地,将军必定会即刻前来接驾。   何幽楠收回目光,说知道了。她吹灭了油灯,窸窸窣窣地脱掉衣服上床睡觉。她先把幽幽抱在怀里,又伸出手给顾庭树掖被角。她的手擦过他的肩膀,感觉自己粗糙的指尖划疼了他的肌肤。   顾庭树亦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摸着她的膝盖,他倒是没别的意思,只是要确认她的受伤程度。最后他收回了手,心里已经清楚那次刑罚对她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   “膝盖有几块骨头错位,一开始就没有接好,所以留下了病根。”顾庭树瞧见轻声说:“不过没关系,宫内御医技术很高,他们会治好的。”   何幽楠想起了皇宫里锦衣玉食的生活,心里忽然很厌烦。尽管她也曾荣宠六宫,但那些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喜欢现在的生活,这才是她少女时代最向往的婚姻,也是她这一辈子对幸福生活最顶级的构想。   “我只是被废黜的人,我不想回皇宫了。”何幽楠轻声说。   顾庭树以为她在恼恨自己,顿了顿才沉声说:“你要我给你道歉吗?”   何幽楠吓了一跳:“不是!”几乎要下床跪下。   顾庭树摆摆手,又拍了拍被吵醒的幽幽,他放轻了声音:“我现在不是皇帝,也不会跟你摆皇帝的架子,快躺下。”   何幽楠这才重新躺在枕头上,两人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将要睡着的时候,顾庭树才轻声说:“你勾结蓝贝贝拐走了灵犀,罚你是应该的,现在远涉千里救我,这是你的功劳,我会赏你的。”   何幽楠就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和幽幽一路走来,受过许多苦楚,好几次差点死在路边。难道我做这些是为了您的赏赐。您真是不懂人心啊。”她虽然觉得伤心,却也不敢表现得太过,轻轻地用被角擦掉眼泪,转过身不声不响地啜泣。她独自哭了一会儿,听见顾庭树呼吸沉重均匀,显然是没心没肺地睡着了。何幽楠又是气又是无奈,只好擦干眼泪自己睡了。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做了两人的饭,又拿着信去码头。却见码头上所有船都停靠在港口,似乎一桩生意都没有。她问了几个船老板才知道,最近海盗猖獗,连续抢劫了好几艘商船,还杀了船员。因此大家都不敢出海了。   何幽楠皱眉,替顾庭树发愁。那船主见这女人虽然寒酸瘦弱,然而眉眼尚存几分姿色,不禁涎笑着问:“小娘子是要出海吗?孤身前来也不怕丈夫担心?”   何幽楠对这些男人的搭讪并不陌生,但是她也没有生气,只是瞪了他一眼就走了。信既然送不出去,那么他们大概要在瑞龙岛滞留一段时间,她想到这里,忽然又高兴起来了,她希望这样的幸福的日子可以长久一些。   但是这种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去领月钱的时候,管家跟她说下个月不用来了,并且指责她干活偷懒,弄坏了女主人的衣服。何幽楠知道他是找借口克扣工钱,但是她也不好像个泼妇那样跟人辩白争执,于是她不耐烦地说:“您直接说给多少钱吧,我懒得听你念经。”   管家被说破了心思,有些气恼,从怀里取出一串铜钱,数了一遍才丢给她,又说:“这还是看你可怜……”一句话没说完,何幽楠已经甩袖子走人了。   何幽楠在街上胡乱走了一会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了。这会儿不到正午,她还不能回家。若是回去了顾庭树必然要问她为什么没有做工,她若是说被辞退了,又要惹得他担忧了。她怎么能让顾庭树这样的男人为了钱发愁呢。   其实瑞龙岛很富庶,在这里找个洗衣做饭的差事并不难,然而那些工钱又不够养活三个人的,单是顾庭树的药费这一项就是极大的一笔开支。何幽楠坐在街边的石头上想啊想,想得头都大了。她也过过苦日子,也知道很多谋生技能。但是对于一个需要许多钱的女人来说,可选择的路是极少的。   一个喝醉了的男子晕乎乎地走上来,梗着脖子朝何幽楠脸上瞅,一句一句地喊着:“燕儿,怎么许久没见你了,你妈说你病了,不会是故意躲我吧。”大咧咧去拉她的袖子。   何幽楠早就躲开了,又是嫌恶又是厌烦地瞪了他一眼。谁知那男人伸开了双臂,老鹰捉小鸡似的拦着她不许她走。何幽楠气得满脸通红,正在僵持着,一个涂脂抹粉地中年妇人跑过来,抱着男人的胳膊道:“张公子,你认错了,燕儿在屋子里呢。”   那男人转脸看见了老鸨,不由得笑了起来,又迈着步子摇摇晃晃地去了远处的花楼。这老鸨却立在原地,摇着一把牡丹团扇,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何幽楠,她是阅人无数的,只这几眼就把这妇人的家境猜得七七八八。她满脸堆下笑容,走上来给何幽楠作揖:“我店里的客人鲁莽,吓着夫人了。”   何幽楠不愿意跟这种人打交道。虽然她也做过那种事情,但那是为了活命,跟那些娼|妓是不一样的。她敷衍着点点头,转过脸就走。那老鸨也不追,只是温和地说:“这位夫人在路边坐了两个时辰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何幽楠脚步顿了顿,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但是她却犹豫了一下。老鸨走上来跟她攀谈,两人坐在僻静巷子里的一块石头上,这老鸨话多,但是并不惹人厌烦,讲了自己年轻时如何打拼,又如何接下了这个店。别的东西倒是一个字都不提,临走时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包手帕包着的碎银子,强行塞到何幽楠的怀里:“先拿去用。”   何幽楠又不傻,这老鸨的钱岂是能接的。但是那老鸨又说:“别多心,就当是老妇暂借给你的,唉,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难处啊。”见快中午了,反而催促何幽楠快点回家,免得家人着急了。   何幽楠左袖子里揣着这包银子,右袖子里是几枚铜钱。那些铜钱连交房租都不够,更别提吃饭买药了。何幽楠只觉得周身宛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这样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房东一家正在屋子里吃饭,倒是没跟她要房租,幽幽一头扑到她怀里要抱抱,嘴里嚷着肚子饿饿,顾庭树见她回来,就跟她说:“我今日训斥了房东一家,他们不敢再为难你了。”   何幽楠觉得很头疼,心想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但是她嘴上也只能说:“你何必跟那些人计较呢,倒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她把港口停运的事情跟顾庭树说了,顾庭树有些失望,然后随遇而安地说:“只好先在这里养伤了。”他又问:“你的月钱发了吗?发了多少?”   何幽楠捏着袖子里的几枚铜钱,含糊道:“够咱们用的了。”她忙去淘米做饭,因为回来的时候没有买菜,而她也不愿意动老鸨给的银子,所以他们一家中午只能吃米饭配咸菜丝了。   饭菜太简陋了,大家都吃得垂头丧气,幽幽吃了一小勺米饭就不吃了,她嘴上不说,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院子里瞅,房东家的胖儿子正举着一个鸡腿乱啃。何幽楠拍拍幽幽的脑袋,她扭着身子趴在何幽楠的腿上,撅着嘴巴很不高兴的样子。   顾庭树倒是没有抱怨什么,安之若素地吃了午饭,跟何幽楠说:“我今日扶着床沿走了几步。”   何幽楠听了也很高兴:“到底是底子好,竟然恢复得这样快。”   顾庭树温和地笑道:“总不好一直拖累你,你一个弱女子这样忙进忙出,外人见了尚且心疼,更何况是我。”   何幽楠正在洗碗,听见这话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竟要落泪了。顾庭树说的不是情话,是朴素的实话,正因为这话说得老实,她才觉得珍贵。   下午何幽楠没有出去找差事,她把家里的衣服浆洗了一遍,又翻了翻抽屉柜子,真是一贫如洗,连可以典当的东西也没有了。她坐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顾庭树叫她:“我该吃药了。”   何幽楠这才哦了一声,起身取了药罐,然后才发现药材已经用光了。顾庭树见她神思恍惚,以为她累着了,就说:“算了,我的伤已经快好了,这药不吃也罢。”   “不行!”何幽楠立刻说:“这才刚有点起色,怎么能半途而废。”顿了顿又轻松地说:“这些药很便宜的,我买得起。”她露出自信满满的样子,起身出门买药去了。   快傍晚的时候何幽楠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除了顾庭树的药,还有新鲜的蔬菜,时令水果,一斤排骨,一只烤鸭。幽幽欢喜地绕着她的腿转悠。何幽楠脸上带着笑容,眼圈却有些发红,她把蔬菜和排骨放到灶间碗柜里。水果清洗切盘,烤鸭也剁成块,先把一只鸭腿塞到幽幽的手里,然后对顾庭树说:“我找了份新差事,给一个大户人家清扫佛堂,只是白天人家要礼佛,非得夜里去。他们家老太太心善,许诺了许多工钱。”这些话她已经在心里演练了许久,说出来也是天衣无缝。   顾庭树倒是不在乎工钱的多少,他只是叹气说:“唉,真委屈你了,等我的腿好了……”可是何幽楠并不在意金钱名分,所以顾庭树这后半句话不知道怎么说了。   何幽楠也不要他的任何许诺,她只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有分量了。   ☆、终其一生的爱   何幽楠每天夜里出门,到凌晨时候才回来。每次回来身上总是带着很重的檀香味道。她先烧水洗澡,然后把挣来的钱分作几份,大部分买药,小部分做生活开销,另有一小部分放进针线筐里存起来,这是他们回去的路费。她已经想好了,等顾庭树双脚能走路时,钱也存够了,她立刻离开那种地方,跟顾庭树回家。   天色大亮的时候,房间里传来香喷喷的饭菜香味,有时是葱炒鸡蛋,有时是海米炒冬瓜。顾庭树和幽幽先后醒来,一齐高兴地从棉被里探出头,一个喊:“妈妈回来啦。”一个说:“幽楠回来啦。”   饭菜还在炉子里热着,何幽楠端来热水给他们俩穿衣洗脸。她把穿戴整齐的幽幽放到地上,把顾庭树的双腿搬到床沿,让他扶着墙壁活动几步。然后她支开小方桌,搬来小板凳,扶顾庭树坐下,三人愉快地吃早饭。   上午时间她是倒在床上睡觉,顾庭树和幽幽也不打扰她,一个坐轮椅,一个迈着小腿,一齐在院子里玩。有时候顾庭树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街边买一把豆角,或者拿把扫帚清扫院子,幽幽也很懂事,颠颠地跟在父亲身后打下手。   下午何幽楠才有短暂的时间整理家务,逗幽幽高兴,陪顾庭树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的关系从不冷不热变成了细水长流,坐在一起有时候闲闲地说话,有时候一言不发,彼此都很习惯并依赖对方的存在。   她在妓院里工作也很努力,那老鸨起初是见她有些姿色,如今见她如此勤恳,更是意外之喜,待她也更加优厚。她虽然不是头牌,也颇有些名气。许多人喜爱她的素净端庄,加上她屋子里总是焚着檀香,人家都叫她女观音。   她的身体其实不太好,又要这样昼夜颠倒地做事情,常常会生病,当然病了也只好强捱着。有一次她陪客人喝酒的时候咳嗽了几下,那客人是读书人,反倒怜悯她了:“生着病还要出来接客,可怜。”多给她了一些赏钱。   但大部分客人都没这么好。有一次陪客人睡觉,她不小心睡着了,被那客人揪着头发一顿踢打。那老鸨闻声前来,当着客人的面,也只好拔了簪子往她脸上身上扎,叫她跪下给客人赔罪,还免了这客人今晚的所有开销。那钱自然是从何幽楠这里扣,她这一晚算是白做了。   凌晨的时候别的妓|女在花楼里睡觉,她要悄悄地换上来时的衣服,一个人回家。早上的大街空无一人,偶尔一两个卖早饭的招揽生意。她在风里走着走着,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其实也怨不得别人,她自己愿意做的。但是累到极致、苦到极致的时候就会觉得很委屈很难过。只是想过上普通人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为什么要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   她回去的时候悄悄用热毛巾擦眼睛,这样眼皮就不会红肿了。上午睡了一觉,下午做家务时,顾庭树还是发现了她脸上的青紫印,问她怎么回事。   何幽楠站在床边叠被子,随口说:“擦烛台的时候摔了一跤。”   顾庭树长吁了一口气:“下次小心点。”幽幽张着嘴巴说:“妈妈是笨蛋。”   何幽楠只好笑了笑。因为有他们俩,她才能鼓足勇气去那种地方,不然真想死掉算了。   存钱的针线筐渐渐沉重了,顾庭树现在也能扶着拐杖在地上慢慢走路。有一天顾庭树听见外面的人说,海盗被抓住,航运又恢复了。当天他很高兴,跟何幽楠说:“不要再去那户人家做事。咱们的钱也够买船票了,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何幽楠听了也很高兴,两个人坐在床边,把针线筐倒过来,数里面的碎银子和铜板。何幽楠又是高兴又是想哭,她把钱收拢起来,说道:“再多赚点。”她怕顾庭树和幽幽受委屈。   顾庭树见她说得固执,也不再勉强了。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把何幽楠拉在怀里,在她惊讶喜悦的时候,亲了亲她的额头。虽然仅止于此,但这大概是他对她最深情的一次亲吻。   幽幽在旁边看见,伸开了手臂也要亲亲,顾庭树只好也把她抱在怀里,倒弄得旁边的何幽楠满脸通红了。   她这次去妓院接客的时候,脸上就带了许多笑意,举止也活泼了很多。那客人难得见女观音如此,一时高兴赏了许多钱,又将她整晚都包了。   这客人虽然出了许多钱,其实在床上闹腾了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何幽楠从来不在这里睡觉,她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这个地方让她觉得恶心,但是想到针线筐里的钱,想到顾庭树和幽幽,她心里又高兴起来了。   其实钱也赚得够多了,何幽楠心想,应该早点离开这里。她想到这里,打算穿上衣服跟老鸨打声招呼就走。她伸手在床上摸了一会儿,没碰到衣服。   卧室的烛光黯淡,何幽楠光着身子坐在床帏里,胡乱翻开被子找了一会儿,心中有些诧异,旁边客人睡得宛如死猪。她心想也许衣服落在地上了,从床帏里伸出一只胳膊,慢慢在床下摸索。   光裸的胳膊忽然感到一阵细微的风,她一愣,隔着一层床帏,只觉外面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她吓了一跳,缩在床上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那些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双方这样对峙了一会儿。就在何幽楠忍不住出声喊叫时,床帏外面传来一个女人柔和恬静的声音:“大嫂,好久不见。”   何幽楠只觉得一阵焦雷打下来,整个身子宛如坠进了冰窖里。   那老鸨听说有人砸场子,当即率领一批打手气冲冲地来到二楼。她在二楼楼梯口看见一个穿黑衣的青年,那是岛主的贴身侍卫。老鸨当即萎了,弯腰行了礼,小跑步地上了二楼。   何幽楠的房间站了十几个年轻侍从,整整齐齐地拥在一名红衣女子身后。老鸨心里发毛,哆哆嗦嗦地走上来,她知道现在瑞龙岛的实际主人就是这位青年女子。   “老奴不知姑娘驾到,恕罪恕罪。”   灵犀转过身,脸颊雪白,唇色鲜红,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宛如刀剑般锋利,她翘起嘴角冷笑,负手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你好大的胆子!”   一句话说的老鸨噗通跪在地上,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罪在何处。   灵犀停下脚步,立刻有两名侍从将一张绣花软椅放在她身后。灵犀坐下,指着那紧闭的床帏道:“你知道床上的女人是什么人?”她顿了顿,才冷笑着说:“那是我大嫂!”   这句话说得简短锋利,宛如一把刀似的插|进何幽楠的胸口。   灵犀继续道:“你胁迫良家女子做娼|妓,这女子又是我的大嫂,是天底下第一贞洁刚烈的好女人,如此说来,你真是罪无可恕了,来人,先把这婆子打死,再把这花楼封了,其余人带回去拷打。”   那婆子被这些话吓得面如土色,抖抖索索地哭道:“老奴冤枉啊,是她主动来我这里接客的,我没有强迫她!”她又跪着朝床帏里喊:“夫人,您出来说句话啊!当初是我帮您度过了难关,您不能坑害老奴啊!”   她又是哭又是吵,将之前何幽楠如何主动来这里做事的经过都讲了一遍。这时满楼的人都被惊动了,熙熙攘攘地站在一楼往上看,因为有乌鸦守着楼梯,才没人冲上来。   那床上的客人终于被吵醒,他哼唧了几句:“出什么事情了……”还没睁眼,就被两个青年从床上拽走,从楼上扔下去了。   楼下的客人哎哎惨叫,老鸨继续哭,又咚咚咚地磕头,求何幽楠出来说澄清的话。   灵犀靠在椅背上,单手支颐,冷笑着看热闹。她看够了才终于开口说话:“大嫂,这个婆子说你主动来这里,我绝不信。是谁胁迫你的,你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白色的床帏静静地垂下来,里面很暗,只隐约看见看见一团影子。   灵犀想了想,恍然道:“我知道了,你是为了给他赚治病的钱才这样做的,好一份痴情。他若是知道了,只怕要愧疚感激得痛哭流涕了,我这就帮你把他请过来。”   “灵犀。”何幽楠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崩溃后的绝望:“你是要我死吗?”   灵犀平静地微笑,又说:“我不喜欢隔着一层帘子说话,去把这位……你们叫她什么,女观音,把这位女观音请下来。”   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老鸨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孔冷得宛如结了霜,遂低下头不敢求情了。于是两个侍卫掀开床帏,把何幽楠从床上推了下来。   她光着身子滚落到地上,只觉屋子里灯光格外刺眼。满屋子都站满了人,走廊上是人,楼下也全都是看热闹的。闹哄哄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跪趴在地上,光着的脊背有些发凉,头发乱蓬蓬地铺散在地上,她绝望地想:就这样死掉吧。   巨大的羞辱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灵犀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灵犀似乎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关于死掉的阿桃,关于那对夭折的双胞胎,关于灵犀,还有灵犀的孩子。   何幽楠或者听见了,或者没听见。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人,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良心:伤害无辜的人会不会很惭愧?她从来不想这些,她心里只有一个顾庭树,现在又有了幽幽,她只知道,她会为了顾庭树做任何事情,好的坏的,卑贱的高贵的,所有的事情她都肯为他做,刀山火海,一往无前。   灵犀陈述了何幽楠这么多年所做的罪孽,她并不指望何幽楠会忏悔,因为如果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没有悔悟,那就别以为她会在一夕之间幡然醒悟。她看着何幽楠跪在地上,宛如死物了似的一动不动。   灵犀并不是来审判或者惩罚她的,对于她这种人,死亡都不会令她恐惧。但是灵犀知道对付她最有效的方式是什么。   “你以前做过的事情,和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给顾庭树,以及你的女儿。让他来评判,你是一个好女人,还是一个刽子手。”灵犀微笑着说。   何幽楠终于抖了一下,她的脸紧贴在地面,声音低沉呜咽:“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你。”泪水混合着血水簌簌落在地板上,她真的崩溃了。她不怕死,但顾庭树的憎恨和嫌恶会让她在地狱里都不得安宁。她朝灵犀磕头,咚咚咚的声音震得地板都在响,鲜血流下来涂满了她的脸。   灵犀就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毫无触动,也没有生出一丝怜悯。然后灵犀说:“晚了,你恨我,我也恨你。你对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总该回报你的。”她从侍从手里抓过一团衣服,笑道:“我明天一大早就带着这些衣服去拜访你们家,免得你说我凭空诬赖你。好啦,我累了,都散了吧。”   她说散了,但是她不动,旁人也不敢乱动。而灵犀只是盯着何幽楠:“你还不走,或者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回家?”   何幽楠终于动了动,她弯着腰捂着胸口站起来,她的眼睛早已经浑浊,满脸都是血污。她动了动,终于迈步走向门口。老鸨呆呆地看着,还是于心不忍,扯了一块布帘想给她遮住。   灵犀站起来,慢悠悠地说:“传我的话,我要让她光着身子,谁敢帮她,就是跟我作对。”   这话整栋楼都听见了,于是大家都不再吱声,默默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慢慢地穿过人群。   乌鸦垂首站在门口,当何幽楠经过他时,他忽然解开了披风裹住她,随即又后退几步,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   何幽楠一个人在黑夜里走了很久,夜风凄寒,但是她一点不觉得冷。她终于回到她的小院子,那是她自己的家,院子里晾衣绳上还挂着衣服,她把衣服收了。房东的门口放着一个药瓶,那是刚买回来用来杀耗子的砒|霜。瓶子很新,沉甸甸的,显然还没来得及勾兑水。   何幽楠把乌鸦的披风扔了,换上她自己的衣服,又把脏污的脚洗了洗,穿上舒适的白袜子。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顾庭树和幽幽躺在大床上,呼吸均匀平稳。她再次把针线筐打开看了看,嗯,里面的钱够顾庭树和幽幽回去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觉得高兴,还想给他们俩做一顿早饭,但又怕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他俩。最后她坐在门口淘米洗菜,把切好的菜装进盘子里,生米下锅,火势很小,大概天亮的时候就熟了,顾庭树现在能走路了,动手炒菜也不成问题。   何幽楠想到这里,终于放下心,她去外面把那瓶药喝了,喝光之后还在旁边留下几枚钱,免得房东太太抱怨。她回到屋子里躺在顾庭树身边。   他们的床褥虽然很旧,但是温暖洁净,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顾庭树察觉到她回来,含糊地说:“今天回来得早。”   何幽楠嗯了一声,把女儿和顾庭树抱在一起,她轻声说:“我累了,咱们回家吧。”   “好。”   在濒死的疼痛中,她轻声说:“庭树,我爱你。”   “我也爱你。”顾庭树的声音有些含糊。   “真的吗?”   于是顾庭树温柔而耐心地说:“真的,我也爱你,何姐姐。”他在朦胧中闻到了一股怪味,但是没有在意。他以为何幽楠在主顾家受委屈了,就摸了摸她的头发:“睡吧。”   于是何幽楠就安心地睡了。      ☆、有情无情   灵犀几乎是有些得意洋洋地来找这一家三口。她可不是吓唬何幽楠,她真要在顾庭树面前揭发何的罪状,然后看着他们夫妻两个反目成仇,看着顾庭树妻离子散。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既然她自己不好过,那么别人都应该陪她下地狱。   她站在那个破旧的小院子门口,里面很热闹,几乎是人头攒动,许多闲汉村妇站在院子里,一个肥胖的女人立在廊下,挥舞着双手,像是发表演讲似的:“好好的一个人哪,说没就没了,可怜撇下这瘸腿的汉子,还有个刚学会走路的女娃。”众人也都啧啧叹息,伸着脖子往屋子里看,房门紧闭,自然是看不见的。不过那个刚走路的女娃倒是很乖地坐在外面凳子上。   她还不知道何幽楠的死意味着什么,只因为今天喂饭的是一个陌生的大婶,她有些不太满意地用踢着椅子。她的头发辫子上带着白布条,这是唯一显得哀伤的迹象。   灵犀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心想,她竟然死了,还真是个要脸面的女人。何幽楠已死,灵犀只好来折磨顾庭树了。但是他房门紧紧闭着,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外面的房东太太继续传递信息:“人还躺在床上没动呢,那汉子大概是魔怔了,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说话,我叫他了几声也不回应,后来干脆把房门反锁了。”于是众人又猜测:“不会是要随这个女人去了吧,倒真是个痴情的人。可留下这小姑娘怎么办呢?”众人把哀怜的目光投向幽幽,幽幽吃完了饭,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玩沙土。   灵犀就插嘴说:“他不会死,虽然这会儿伤心,过几日见了更好的就把这个丢到脑后了。”众人见她说话尖酸刺耳,就很嫌恶地看着她,又指责她小小年纪薄情寡义。   灵犀无所谓地冷笑。“一个毒妇,心狠手辣,罪大恶极。”她很高兴别人对她的评价。她要把自己撕碎了扔进火里,然后拉着全世界陪葬。   灵犀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去外面街上吃了一碗米粉,她在人家摊位上坐了许久,久到摊主以为她付不起饭钱要赖账。而灵犀在老板的催促下终于回过神来。她露齿一笑,吓得摊主几乎坐在地上,灵犀把钱丢给他,又兴冲冲地去看热闹了。   顾庭树终于把门打开,而那些热心或者好奇的街坊邻里们冲进去,半真半假地安慰他。房东太太倒是很好心,把闲杂的人都轰出去了,然后找了几个大婶给何幽楠洗身子换衣服,还允许用自家的院子做灵堂。   何幽楠身上有伤,众人虽然觉得诧异,却都不敢多言,擦了身子之后找入殓的衣服。顾庭树打开衣柜,自己的衣服整齐簇新地占了大半个柜子,何幽楠只有几件旧的褪色的裙子,内衣和袜子上也打着整齐的补丁,针脚细密,显然她在贫穷中也竭力维持着体面。   顾庭树看见那些针脚,一时间心痛地说不出话。旁人翻检了一阵,也觉得很心酸,只好凑合着找了件衣服。顾庭树忍痛道:“各位大婶略等一等,我这就给内子买些衣服。”他从针线筐里抓了一大把钱,拖着拐杖,很艰难地出去了。   他瘸着腿出去,又瘸着腿回来,把一叠雪白的裙子放在何幽楠身边。何幽楠素性高洁,这衣服大概也是她喜欢的。然后顾庭树就坐在旁边发呆。   很痛苦,很难受,坐下的时候想着她,走路的时候也在想她,以为她会忽然醒过来,以为她会坐在院子的井台上洗衣服,以为她会对着镜子梳头发,以为她会从门外进来,又笑又疲倦地说:“又把家里弄得这么乱啊。”顾庭树捂着脸,不愿意再想了,越想越难受,哭都哭不出来,总希望这是一场梦。   他就这样茫然地坐了一整天,而何幽楠也入棺了,停放在院子里,设了灵堂。可惜此地没有她的亲人,因此无人来吊唁,只有顾庭树呆呆地守在那里。幽幽依旧扎着头发辫子满院子玩,有时过来问顾庭树:“妈妈去哪里了?”然后房东太太就把她领到别处了。   众人看够了热闹,渐渐就散开了。第二天下了小雨,更没有人来了。于是顾庭树一个人守在那里,慢慢地把纸钱一片片放进火盆中。燃烧的灰烬被吹起来,飘飘扬扬地穿梭在雨雾中。在淡淡的烟熏火燎的气息中,一股木樨香味幽幽地传来。   灵犀穿着厚底鹿皮靴,一身暗金色襦裙,披着黑色的大氅,她一步步走到香案前,仰起脸看了一会儿,上了一炷香,然后她走到顾庭树身边,慢慢蹲下去。   顾庭树一直在看着她,甚至在两人离得这样近的距离,他的目光依旧直率冰冷。   灵犀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嗯?不认识我了?”她的笑容很漫不经心,也很恶毒。   顾庭树曾经以为,无论她做什么样的表情都是可爱的,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灵犀跟他靠的很近,她慢慢往火盆里放纸钱,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那天晚上,我跟她说,我要把她做妓|女的事情告诉你。然后她就被吓坏了。”   灵犀满意地盯着顾庭树被惊痛击倒的破碎表情,她继续说:“她以为自杀就没事了?不是的,我还是会告诉给你。然后看着你在悲痛的情绪里还要忍受更多的内疚、悔恨和自责。”   这样半蹲着的姿势很累腰,于是她站起来了,她的声音依旧很轻柔:“这就是她愚蠢的地方。爱一个人首先要了解他,如果她足够了解你就会知道,你不会因此嫌恶她,反而会更加地疼惜、怜爱和保护她。她也会成为你生命中最难忘的女人……之一。”   “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哭,或者殉情了。”灵犀把早就准备好的手帕递给他,还在他身边放了一把长剑。   但是顾庭树既没碰手帕,也没碰长剑。他沉默地重复着烧纸钱的动作。灵犀说出了一个让他震惊且无地自容的消息,但是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除了更深重的痛苦。   他的沉默和隐忍让灵犀很失望,于是她咬着牙,像一只疯狗那样瞪着他,她在想更多恶毒的话,她要让这个男人心碎而死。最后灵犀忽然一脚把火盆踢开了,她蹲在顾庭树面前,距离很近,几乎蹭到了他的鼻尖。然后她吻住他冰冷的嘴唇。   顾庭树冷硬地沉默着。   灵犀笑嘻嘻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和颈间,她亲热且轻佻地说:“我们和好吧,反正她已经死了,没有人会阻碍我们了。我知道你还爱着我。别的女人只是我的替代品,是你慰藉心灵和身体的工具。而我才是你的挚爱。”   “滚。”顾庭树神情冰冷,简短地说。   灵犀笑得冷森森的,她松开了他,用一种探询的语气问道:“所以,你不爱我了吗?”她笑着说:“那么你抛弃皇位来找我,又被囚禁凌虐,瘫痪在床,要你的女人靠卖肉来养活你又是为了什么。牺牲了这么多,最后居然不爱我了。真是好笑啊。你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灵犀说到这里,果然哈哈大笑起来。尽管那声音一点笑意都没有,听起来只觉得干燥刺耳。   灵犀在院子里发疯,她一直在用恶毒的语言折磨顾庭树,而顾庭树显然不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看她,也不会对她再说一个字。   好吧,他们俩现在终于成为仇人了。   顾庭树的不理不睬,是因为他的涵养和低落情绪。而灵犀的挑衅和讽刺则成了自娱自乐,在外人眼里显得无聊可笑。   房东太太搂着幽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虽然院子里的女人很可恶,不过她权力很大,还是不要招惹她。乌鸦领着一群侍从站在门外,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走过来,拉着灵犀的袖子叫她回家。   灵犀甩开他,声音又高又刺耳:“你干什么?”   乌鸦无奈地看着她,轻声说:“这没意思,灵犀,你伤了他,也会伤到自己。”   灵犀轻快地在地上蹦,笑得像个小孩子:“越疼我才越高兴呢。”   乌鸦只好看向顾庭树:“给句痛快话好吗?让她消停,你自己也消停。”   顾庭树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她现在就挺痛快的。”   乌鸦气结,真是劝都劝不住了。最后他甩手不管了,又感慨道:“做夫妻做到你们这种地步,真是绝了。”   不管怎么样,三天后,何幽楠还是入土为安了,丧葬队伍很小,除了抬棺和吹奏的人,就只有顾庭树、灵犀和幽幽。   顾庭树和幽幽一身白衣,沉默地走在前面。灵犀闲闲地跟着他们,她以为她是来看热闹的,但其实不是。整个送葬过程中,她很沉默,连恶毒的玩笑都不开了。   何幽楠很坏,也很可怜。她的可怜并不能成为她恶毒的借口,但谁也不是天生就是坏人。灵犀不能原谅她,只是在她入土时,保持了一点对死者的尊重。   这三天顾庭树和灵犀都很累,也很受折磨。唯有幽幽还是处于茫然混沌的状态,她现在跟着房东太太吃睡,饭菜很可口,床铺也很舒服,所以她还没有感觉到更深层次的悲痛。她跟着父亲从葬礼上回来。顾庭树沉默得有些失神,以至于连幽幽松开他的手指都没有发觉。   灵犀看见幽幽朝一个卖风车的摊主走去,五彩斑斓的东西总是对小孩子有吸引力。于是灵犀漠然地转过脸。她跟何幽楠不一样,她不会对小孩子下手,但是也不会好心地去管她。   她跟着顾庭树回到了那个小院子,她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一只鬣狗跟上了一只受伤的羚羊,她杀不了他,又不肯放手,只好幽灵似的跟着。   整个院子都被清理过了,房东太太想跟顾庭树要下个月的房租,不过她看见顾庭树身后那一脸索命鬼样的灵犀,只好闭嘴了。   顾庭树的情绪从悲痛渐渐转为消沉,他坐在大床边沿,慢慢地叠衣服。他从未做过家务,一件简单的长衫也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于是他只好盯着衣服发呆,又起身找了一把扫帚,一瘸一拐地扫地。   灵犀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嗑瓜子,瓜子皮飞得到处都是,她吃得很专注,仿佛天底下只有这一件事情值得她做。   快傍晚的时候,房东太太又出来了,她怯怯地看了一眼灵犀,朝屋里喊道:“幽幽,到婶子这里吃饭。”   过了一会儿,顾庭树才站在窗前,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幽幽在院子里玩。”他说完这话,目光在院子里一扫,然后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拖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房东太太喊着:“别急,兴许跑到街上玩了。”她这样说着,也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瑞龙岛鱼龙混杂,治安并没有那么好。   灵犀的瓜子吃完了,然后她抖了抖衣服,天已经快黑了,蚊虫嘤嘤嗡嗡地绕着她乱飞,她就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手臂里,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她大概睡了很久,因为被人推醒的时候,四周已经全黑了,繁星闪烁,万籁俱寂,看来此时是深夜。   推她的人是顾庭树,他现在满脸都是汗,看起来很急切。他终于肯正视灵犀,并且跟她说话了:“帮我找到幽幽,求求你,灵犀,帮我找到她。”   一岁大的女童走失,毫无疑问是被拐走了。顾庭树只是个无钱无势的瘸子,连走路都颇为艰难。而灵犀是这里的岛主,只要她一句话,把瑞龙岛翻过来都有可能。顾庭树只能来求她了。   灵犀看起来很冷漠,跟顾庭树的焦急比起来,她几乎云淡风轻了:“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跪下成吗?”   顾庭树并不怎么犹豫地就跪下了。灵犀是坐在台阶上的,而他跪下的时候,两人视线刚好齐平,顾庭树很了解她,也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他轻声说:“你知道一个女孩子没有父母的庇佑会受多少苦,你知道那种感受,你不会忍心让别的女孩子也受那种苦楚,就算你努力做出凶恶的样子,我知道你的心很柔软……”   “不,”灵犀很冷漠地说:“我忍心,因为她是何幽楠的孩子,这叫做报应。”   顾庭树的脸渐渐冷下来,他挣扎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灵犀,慢慢说:“好,你让我彻底感到恶心了。”   灵犀像是被刺激到了似的,她跳起来,争锋相对地说:“那是我的荣幸。”   他们两个忍耐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打起来了。   灵犀只跟蓝贝贝动过手,所以她以为成年男性的力气跟她差不多,但是对方是十六岁就上阵杀敌的顾庭树,那么她几乎是没有招架之力地就被迅速按在了地上。   灵犀踢打他的瘸腿,顾庭树很利索地用另一只腿压住她的反抗,他单手扼住她细细的喉咙,他现在很愤怒,语气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力度:“我早就应该杀了你!灵犀,你知道你有多可恨!”他的手掌渐渐握紧,眼睁睁地看着灵犀剧烈地挣扎抽搐。   灵犀满脸红紫,额头青筋一根根凸出来,她挣扎不动了,眼前渐渐出现一片血红,她想:他要杀了我吗?灵犀的喉咙咯咯作响,发出轻微而破碎的声音:“大哥……大哥……”   顾庭树立刻就松开她了,他仿佛刚刚回过神似的,并且为刚才的行为感有些后怕。而灵犀已经从他的身下逃开了。她弯着腰咳嗽,吐出许多白沫,她的气息终于均匀了,然后她看向顾庭树。顾庭树还在发愣,灵犀不知道他在愣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她被一群中原人带走了。”灵犀说。   “什么?”顾庭树疑惑道。   “你的女儿,何幽楠的女儿,你刚才几乎掐死我就是为了找到她。现在我告诉你了,这是我手下打听出的结果。”灵犀大声说:“你说得对,我不会忍心看一个小女孩受苦,这是我跟何幽楠的不同,可你是个瞎子,你只能看见你想看到的。”   顾庭树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样的中原人?经商的,还是本地居民。”   灵犀低下头,半晌才懒懒地说:“商人,有人在码头看见了,祝你好运。”她就摆了摆手,垂头丧气地回去了,一边走一边咳嗽,还要吐唾沫,因为喉咙确实很疼。   灵犀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报了仇,但是她跟顾庭树的恩怨算是画上了句号。与此同时,她也打算回中原,因为蓝贝贝的江湖朋友们已经察觉到了不对,纷纷找上门来了。   乌鸦勉强抵挡着,要么客客气气地把人打发走,要么舞刀弄枪地把人赶走。但总这样也不是事,于是他几次催促灵犀,灵犀自然也怕死,把府里的事情交待给管家,自己则买了船票,准备离开。   乌鸦要应付那些人,一时间还不能离开。灵犀临走前的晚上,他很礼貌地过来送行,顺便帮她收拾东西。   他是严谨细心的人,做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看见灵犀的卧室一片狼藉,他先皱了皱眉,然后看见桌子上堆放了很多书籍和衣服,而灵犀忙忙碌碌,恨不能多长出几双手。   灵犀看着塞得满满的箱子,不禁抱怨道:“怎么又满了,我没装多少东西啊。”   乌鸦只好说:“我来吧。”   乌鸦蹲在地上,将她的衣服全抱出来,又一件一件地叠好,平放在箱子里。习武之人举止沉稳,做任何事情都很有韵律。灵犀就甩甩手去旁边歇着了,她甚至还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着杯子慢慢啜饮,又说:“你给我开的药方我都带上了,不过我最近心情很好,应该不会犯病。”   她最近的心情看起来的确很好,对人都有说有笑的,还出去逛街买东西。不过因为她情绪转变太快了,旁人反而觉得怪怪的。   乌鸦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仰着脸想了想,笑着说:“我大概去找我的姐姐吧,她在金陵,听说还开了个药材铺。我可以帮她带小孩,不过她脾气不大好,我肯定会经常挨骂的。”   乌鸦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用柔和地语气说:“那就好,每个人都有过的开心快乐的权利,你也一样。”   灵犀很赞同地点头,笑了一下:“是啊。”她喝了一口热水,茶水里放了柠檬,刺激得鼻子发酸,她闭上眼睛,慢慢放下了茶杯。   乌鸦收拾着书籍,感觉对方不怎么说话了,他疑惑地转身,发现灵犀正捂着眼睛,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乌鸦直起腰,轻声说:“灵犀?”   灵犀摆摆手,声音很低,是强行压抑的平静:“我没事,出去。”   乌鸦动了动,走过来把灵犀抱在了怀里,揉着她的肩膀和头发,轻声说:“都过去了,灵犀。”然后他感觉到灵犀在发抖,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哭得压抑而破碎。乌鸦看她平时的气焰很张狂,总以为她是很结实健壮的人,现在抱着她才发觉她很瘦弱,轻得像一只小鸟。   灵犀哭泣的时候,乌鸦觉得很难过,好像心都被她揉碎了。他轻声呢喃着:“没事了,灵犀,我在。”他亲吻着她的头发和脸颊,粗糙的手指拂过她的腰肢,慢慢解开她的腰带。      ☆、天意的成全   宝石做的玉佩当啷一声落在地板上,鹅黄色的纱裙和长衫宛如花瓣似的从灵犀身上褪去,淡淡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她抵在乌鸦的肩膀上轻轻地抽泣,并且喘息着。   乌鸦环住她的腰,将她放在一堆未及整理的衣服中间。他毫无经验,莽撞而急切地亲吻着她的身体,他的喘息声很大,但灵犀显然比他更敏感一些。   走廊上传来婢女轻声说话的声音,两人立刻惊醒了。乌鸦直起腰后退了几步,他脸颊通红,喘着气整理衣服。房门被咚咚敲了两下:“姑娘,您要的茶。”   灵犀不着寸缕地坐在一堆衣物中间,她捂着脸,过了一会儿才用刻意平静地声音说:“下去吧,这会儿不要了。”于是婢女的脚步声又远了。   房间里的灯被谁弄灭了,走廊上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投射进来。屋子里很乱,之前被整理过的箱子和书籍现在都随意扔在地上,也不知道是被谁弄翻的。   乌鸦光着上半身,很狼狈地找衣服,又低声说:“对不起。”   灵犀不知道是站起来好,还是继续这样坐着。   “您还是坐着吧。”乌鸦低着头不敢看她,怕自己又要失控,偏偏衣服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他只好一边道歉,一边找衣服。   灵犀从脚边捡起一根腰带扔给他,而他也终于凑齐了一身的行头,然后他穿戴整齐,转身就跑了,甚至连门都没有带上,夜风呼呼地刮进来,满屋子衣服书籍乱飞。   灵犀:“……”   她只好自己起身关门,点燃蜡烛,然后重新整理那一大堆东西,要带的行李很多,她一直忙到半夜才睡下,刚睡了两个时辰,外面的佣人就叫她起床了。   她这次离开没有惊动别人,只有两个矮壮的婆子挑着行李箱子,一前一后地跟着她。灵犀自己空着一双手,来去匆匆,倒也洒脱。   码头上熙熙攘攘,一艘很阔绰的大船停在港口,三两个乘客提着行李,漫不经心的地往甲板上走。灵犀让那两个佣人先上船,她自己在附近买早点。在等待摊主给她做糕点时,乌鸦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边。   灵犀接过牛皮纸抱着的桂花糕,朝乌鸦点点头,转身就走了。乌鸦闷闷地跟在她后面,在她即将上船时终于叫住她了。   “灵犀,我有话跟你说。”乌鸦绷着脸,看起来非常严肃。   灵犀站住,很耐心地看着他。   “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就去找我的未婚妻。”乌鸦说。   灵犀一愣,点头说:“好啊,恭喜。”   “我会跟她说对不起,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乌鸦凝视着她,他的眼睛干净澄澈,很认真,但也带着一点可怜巴巴的委屈相。   灵犀有些难过,乌鸦很好,要是她像乌鸦那样年轻而纯洁就好了,然后她很果断地说:“乌鸦,不可能。”她说完这话就走了,很快消失在乱糟糟的人群里。   乌鸦一个人站在原地,很徒劳地大声说:“可能的啊,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路过的人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他对着大船看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回去,在即将离开码头时,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又问身边的人:“这船是去秦国吗?”   乌鸦有气无力地说:“是。”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然后他转身,但是那艘大船已经驶离了港口,沉甸甸地驶向海的另一面。   灵犀的船舱大而干净,两个婆子收拾了床铺之后就坐在门口守着,她夜里没睡好,这会儿立刻躺在床上睡了。这艘船是以巨大的船帆为驱动,只有无风的时候才用人力划桨,不过海上的风一直都很大,那船也随着海浪缓缓地起伏。她一直睡到黄昏,被一阵争吵声惊醒。   灵犀披上外衣出来,看见一群异族的船员和本地的船长在激烈地争吵,他们叽叽呱呱地说着不同的语言,最后差点动起手来。那些乘客们也都百无聊赖地看热闹,把这场争斗看做旅途寂寞的消遣。   灵犀见那些吵架的人面露凶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只好祈祷这艘船能顺利到达港口。好在那些人又不吵了,分成两派各自离开。   乘客们也都散开,大部分在甲板上吹风,或者掏出自己带的干粮当晚餐。灵犀这么有钱,肯定不会像那些平民一样凑合。船长专门给她支上小圆桌和长椅,还在上面撑了一把很大的油纸伞,然后呈上来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和米饭。灵犀像小公主那样略动了动筷子,就叫人家撤了,然后佣人又端上来花茶。   灵犀靠在椅背上,尽管海风刮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她还是努力装出一副很端庄优雅的样子,目光傲慢地扫过整个甲板上的人,盯着远处一名默默望着大海的男人,然后灵犀看戏似的笑了起来。   顾庭树大概是为了追寻幽幽的踪迹才坐上这条船。他看起来各方面都很优秀,唯独在生活方面十分缺乏经验,就像他学不会叠衣服一样,他也不知道出远门是要带干粮的。所以现在满船的人都在吃晚饭,而他只能面向大海饿肚子。   灵犀笑完了之后,也不打算搭理他,反正现在两人没有关系了。   当天夜里风平浪静,灵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快到午夜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去厕所,两个佣人躺在门口的地毯上呼呼大睡,灵犀小心翼翼地避开她们。因为卫生间很近,她连鞋子外衣都没有穿,去外面转了一圈又摸黑回来。只觉四周更安静了。灵犀摸着船舱壁寻找自己的房间,忽然脚趾踩到湿湿黏黏的东西,似乎还带着温度。   她以为是茶水洒了,但又觉得不对劲儿,伸手摸了一下脚底,放在鼻端一闻,是浓重的血腥味。灵犀愣了一下,慢慢蹲在地上。她听见很轻的刀尖划在地板的声音,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虽然光线很暗,但是她看见一团黑影迟疑地从她的房间走出来,四处看了看,又走到另一个方向了。   灵犀等那人走远了,才手足并用地往底下的船舱爬。她膝盖发软,有点站不起来,并且趴着的姿势可以更好的隐蔽自己。   这艘船的客舱总共三层,灵犀独居最高的那一层,普通客人住第二层,最贫穷的劳力则睡在第三层的大通铺里。灵犀就是要去那个地方。   显然灵犀是第一个被杀的目标,当她爬到第二层的楼梯时,整座大船宛如苏醒了似的,刻意压低但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刀刃砍断骨头的咔嚓声,短促的尖叫声,仓皇逃跑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过来。这个地方仿佛一瞬间成为了地狱。   灵犀什么也不敢想,只是往最底层的船舱爬去,有个妇人抱着孩子从她面前跑过,迎面被一名船员砍翻了,连孩子都扔出了船外。灵犀趴在地上不敢动,那船员踢开妇人,手里举着一支很小的火折子,这个时候他还没有看见灵犀,但是他踏上台阶时,踩到了灵犀的手指。   灵犀捂着嘴巴没有吭声,然而他却蹲下了身子,看清了地上还活着的女人,他麻木地举起了砍刀。   灵犀捂住了眼睛,然后她听见咣当一声,砍刀落在了地板上,灵犀抬起头,看见那船员也倒下了,脖子上有一道血口,正在咕咕喷血。   顾庭树换了另一只手拿剑,抓住灵犀的手往底下的船舱走。   灵犀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顾庭树腿还没有完全康复,走路有些颠簸,不过这并不耽误他避开或者砍翻那些疯魔了的船员。后来灵犀也捡了一把短刀,帮他抵挡一些小喽啰的袭击。   那些暴动了的船员好像冲入羊圈里的恶狼,无所谓地屠杀整艘船里的人。因为人员太多,目标也不集中,所以顾庭树和灵犀很轻易地逃到第三层客舱,这里已经血透地板了。灵犀很茫然,她几乎看不清道路,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而顾庭树沉默地在地板上摸索了一会儿,掀开一扇几乎是镶嵌在地板上的小木板,下面是空的,他对灵犀说:“下去。”   灵犀睁着一双眼睛,看看他,又看看那个黑洞。她犹豫地把手往里探了探:“下面好黑啊……”顾庭树干脆把她推了进去,自己也随后跳下,并把木板推回了原位。   然后四周立刻就安静下来了,只有两人低低的喘息声。这是一个很狭窄密闭的空间,像一口竖放着的棺材,但是比棺材更小,因为顾庭树跳下来的时候差点踩到灵犀的脑袋。   大船上一般都有很多这样的空仓,以浮力支撑大船,但都是密闭的。这次他们俩比较幸运,鬼使神差地就找到了一个封得不那么严实的空间。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从头顶经过,扬起的浮灰甚至落在了他们脸上,两人彼此沉默着不说话,过了很久,喧闹声渐渐远了,大概又转移到了甲板上。   海浪声透过木质墙壁远远近近的传来,灵犀靠在潮湿的木板上,过了很久才问:“这是怎么回事?船员为什么要杀乘客?”   顾庭树说:“我跟你一样刚从船舱逃命出来,你问我?”   灵犀沉着脸,心想这个小棺材还不够两人施展拳脚,还是暂时不要吵架了。   但是顾庭树思索了一会儿又说:“从白天他们吵架的迹象来看……”   “我现在没问你了,闭嘴。”   顾庭树不为所动地继续说:“大概是那些异族船员跟船长意见不合,所以要暴动夺船。”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他们像是被剪断了线的风筝,随着命运的大风被吹往任何地方。   半晌灵犀才伤心地说:“我想回家。”   顾庭树比她更惆怅:“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毫无悬念了。HE……甜……之类的,反正全是糖全是糖全是糖!   ☆、破冰   天快亮的时候,光线透过地板缝隙照射进来,勉强能辨认出对方的样子。虽然空间很狭窄,但他们俩各自靠着木板,倒是保持着很君子的距离。   光是这样站着就已经很累了,顾庭树抱着手臂闭目养神,不时交换着双腿的位置。灵犀哭丧着脸,她是没办法休息的,夜里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丝绸短衫和裤子,脚上还光着。而潮湿的木板经过海水的浸泡就像像是冰块。   她就像踩在刀尖上似的,掂着脚尖在地板上蹦。又冷又饿肚子又疼,不知道还要忍到什么时候,灵犀内心凄苦得要死。最后她忍无可忍,慢慢把一直脚踩在顾庭树的靴子上。   顾庭树立刻把她推开了,连眼睛都没有睁,但是警告的意味很足,完全就是不想接触的样子。   灵犀想蹲下暖暖脚,但是这个空间显然是蹲不下去的,她又不愿意当着他的面露出软弱可怜的样子,于是她抬手去推头顶的木板,闷闷地说:“我要出去。”   顾庭树打掉她的手:“你找死。”   灵犀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不要失控:“我要找一双袜子穿,我要穿外套,我想吃东西,我一整夜都没有睡了,我头疼,肚子疼,腿疼……”她说到最后就有些想哭的迹象了。   顾庭树平平静静地等她把话说完,然后低头看了看她,这会儿他才注意到她穿的那几块布料的确不足以御寒。而船舱底部的温度几乎是和海水一样的。   顾庭树微微俯身,两手搂着她的腰把她抱离了地面,然后他看到灵犀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只好说:“抱着我的脖子,把腿放在我的腰上,这还用我教吗?”   然后他托着灵犀的屁股和腰,尽量保持一个平衡稳定的状态。虽然这个姿势非常地情|色,但是他的表情语气完全就是公事公办的样子:“睡觉。”   灵犀在经过了非常短暂的耻辱和尴尬情绪后,鉴于实在太累,果然就趴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顾庭树沉默而坚韧地站在原地,有规律地交换着双腿以免血流不畅。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地板的缝隙照射进来。光晕落在他的鼻子上,落在灵犀的后背上。海水的声音、细碎的人声远远近近地传来。这样安静的时光很容易让人发呆,想起过去的快乐或者悲伤的事情。   正午的时候温度升高,灵犀也在暖融融的怀抱里醒来,她觉得脸上很痒,像是趴在了猫背上,于是挠痒似的蹭了蹭,然后她意识到那是顾庭树的下巴,只得心虚地下来。   灵犀倒是懂礼貌,低着头说:“谢谢。”   比起早上冷冰冰的顾庭树,这会儿他的脸色随着温度有些缓和:“别客气,以前又不是没抱过。”   这话不太好回答,灵犀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继续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他们很久,或者说从来没有这样安静地相处过。这些年总是相爱、离别、吵架、误会,一会儿爱得要死,一会儿恨得要死。   灵犀终于看够了自己的脚,于是把目光移向顾庭树的,她这才想起来他还瘸着,光着直挺挺地站着大概就很费劲了。她犹豫看一会儿,蚊子似的轻声说:“你的腿还好吗?”   顾庭树点点头,客气地说:“没有大碍。”顿了顿又补充:“她把我照顾得很好。”   灵犀以为自己不爱他了,但是这句话还是刺到了她。她沉默了一会儿,很多埋藏在心里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话,毫无预兆地就讲出来了。   “那天你从蓝府走以后,我一个人去地牢里,看到很多的刑具、铁链、血迹,想到你在那里待了一年,我难过得快要死了……我知道她把你照顾得很好,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也可以像她那样照顾你。但是……我没有办法走到你面前,你也不会接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在吵架,总是要刺伤对方的心……”   灵犀越说越乱,急得几乎要抓头发。然后她看向了顾庭树,而顾庭树正仰着脸对地板发呆。   “……你在听我说话吗?”灵犀气得咬牙。   顾庭树正在专注地听船舱里的动静,他竖起手指放在灵犀的唇边。过了一会儿从腿边摸出一把锋利的短剑,剑尖轻轻地顶开了木板。   灵犀也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人很多,正是那群暴动的外族船员。灵犀吓得心脏缩成了一团,她见识过这些人杀人如麻的恐怖场面。而顾庭树还是面无表情,轻轻地放下了木板,于是沉重的脚步声纷纷从他们头顶经过。   灵犀睁着眼睛看顾庭树,而顾庭树在专注地听声音。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离开,灵犀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只觉眼前一亮,顾庭树把木板掀开,轻轻松松地跳了出来。   动作很快,并且一点声音都没有,而灵犀整个人都傻住了。她倒不是害怕,只是不明白顾庭树何以有如此作死的举动。而顾庭树毫不解释,重新把木板给她盖上,轻轻松松地离开了。   灵犀陷入了黑暗中,她只好盯着那些光线的缝隙发呆,她想顾庭树大概是脑子不清醒,或者自不量力,也可能是不能忍受跟自己呆在一起了,或者肚子饿了,或者想去厕所……   她胡思乱想了一堆,而四周依旧寂静得要死。这样的死寂一直持续着,很容易让人产生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错觉。   最后灵犀想:他一定是死了。   于是她孤零零地站在狭窄的地方,现在她不觉得狭窄了,反而非常宽敞,宽敞得让她觉得沮丧。黑夜再次降临的时候,地板和墙壁更加冰冷,但她觉得这次可以忍受了,她知道没有人来温暖她,所以这种寒冷成了躲不过的劫数。   所以人最好还是不要有抱希望,有了希望,就会觉得这苦难会到头,结果却更加失望……   一片淡黄色的光晕出现在头顶,顾庭树举着一只蜡烛,低头看着她:“喂,上来。”   灵犀爬上去之后就死死地抱住他的脖子,然后两人栽倒在地上,蜡烛熄灭,烛油落在了顾庭树的脸上,他被烫的直吸气,然后又被灵犀勒得直翻白眼。   幸好灵犀很快就松开他了,她很克制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没死啊。”   顾庭树搓着脸上的蜡烛油,没好气地说:“很失望?”   灵犀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而顾庭树看了看她,没有再说什么。其实他没别的意思,纯粹就是对自己无辜被烫的事情很郁闷。   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整个船舱的的光线都很黯淡,于是顾庭树干脆不点蜡烛了,他领着灵犀往甲板上走,一边走一边问:“你在犬戎打过仗?”   灵犀见他走得坦荡,也不怕惊动了那些船员,她也略放下心,胡乱嗯了一声。   “杀过人吗?”   灵犀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应该在一名男性面前展现自己残暴凶狠的一面,不过顾庭树现在是跟她谈论事情而不是调情,所以她只好折中着回答:“跟着别人一块儿杀过。”   顾庭树对她要求也不高:“行,见过死人就行,那些暴动船员的尸体在一二层客舱里,咱们把他们抬到甲板上。”   灵犀立刻答应了:“好。”顿了顿惊讶道:“他们死了?”   顾庭树就是一副懒得说废话的样子。而灵犀显然震惊且疑惑:“谁杀的?你?”顾庭树很随意地点了点头。于是灵犀用那种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他。   顾庭树从来不缺别人的崇拜,所以他直接轻踢了灵犀一脚:“干活!”   若是面对面地厮杀,顾庭树也许赢不了那十几个残暴的船员,不过他胜在取巧。当时船上除了暴动船员以外的人全都被杀死抛尸,他们并没有任何防备。而顾庭树从背后偷袭,很利索地把他们逐个解决了。   忙碌了很久,所有的尸体都被搬运到甲板上。在月光的映照下,灵犀数了一遍,跟顾庭树报告说:“一共十七具。”   顾庭树正在擦拭短剑,顿了顿,对灵犀说:“你再数一遍。”   灵犀嘟囔道:“这么简单的数我会数错吗?”尽管这样,她还是又数了一遍,然后跟顾庭树说:“没错啦,就是十七具。”   顾庭树就没再说什么,两人合力把这些尸体都抛到了大海,以免尸体腐烂传播疾病。然后顾庭树又用水桶汲水冲洗甲板,再洗掉两人身上的血污。   这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海风冷飕飕地吹在两人的身上。整座大船静悄悄的,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灵犀望着顾庭树,而顾庭树也回望着她,命运真是爱开玩笑啊。他们相爱的时候全世界都要阻止他们,现在他们对彼此心冷,却又强行被拴在了一起。   顾庭树挑了个视野开阔又宽敞的房间,说道:“先睡觉,明天再想别的。”   这个正是灵犀的客舱,于是她很迅速地躺回自己温暖的小床,然后顾庭树转身就要走,灵犀跳起来惊道:“你去哪里?”   顾庭树摆弄着房门的暗锁,咔哒一下反锁上了,又疑惑地看了灵犀一眼:“乱叫什么?”   灵犀脸上讪讪的,重新躺下,拉上棉被盖在身上:“没……没什么。”她朝床里侧挪了挪,给顾庭树腾出很大一片地方。   顾庭树脸色坚毅得像是雕刻的石像,他眉头紧蹙,严肃阴沉的样子好像一万支箭正射向他的心口。   而灵犀睁着眼睛看他,猜想他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睡,就百无聊赖地把手臂伸到了外面。然后顾庭树毫无预兆地坐在床边,灵犀又嗖地把手臂收回去了。过了一会儿顾庭树起身站在窗口,很专注地看着外面的乌云和大海。   灵犀心想:浪费我一片好心。蹭蹭挪回去,把整张床全霸占了。   ☆、放与不放   顾庭树一身黑色布衣,瘦削笔直得宛如一支插在地上的标枪。他站在船舱里侧,视野里是很开阔的窗外的风景和躺在床上的灵犀。   灵犀坐在床上揉眼睛,危险的处境并不影响她睡一个好觉,她甚至做了个挺有趣的梦,所以醒来的时候神色很温和,揉完眼睛之后她看向顾庭树,好奇地问:“你在看我还是在看大海?”   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直接当做没听见。然后他换了个姿势,略有些放松地坐在椅子上。   灵犀开始穿袜子,梳头发,挑选今天想穿的衣服和鞋子。今天海上的风很小,然而阳光很刺眼,所以她还翻找出了一把纱绢做成的团扇。   她把团扇拿在手里的时候,顾庭树起身出去了,灵犀也不再磨蹭,紧走几步跟在他身边。现在的情况很明显顾庭树占优势,灵犀不可能一个人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生存,因此即便是为了保命,灵犀也应该跟他和平相处。   顾庭树大致浏览这艘船的关键部位,操作室、厨房和仓库之类的地方,灵犀跟在他身边也有模有样地看了,瞧不出个所以然。她百无聊赖地开口:“你一晚上都站在那里吗?”   顾庭树正在摆弄一个罗盘,然后打开一张很旧的航海图。   灵犀觉得很疑惑:“为什么不睡在床上,讨厌我?”   顾庭树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很认真地纠正:“别那么想。”   灵犀是有口无心地那么一说,被顾庭树如此认真地对待,她反而讪讪的:“呵呵,开玩笑的嘛。”她找了个地方坐下,好整以暇地摆弄桌上的眼罩。然后顾庭树忽然凑上来近距离地看着她,把灵犀吓了一跳。   “不知道你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顾庭树凝视着她片刻,然后又直起身,很平淡地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命,你我的恩怨可以暂且放下。”   灵犀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会丢下自己不管,这才放下心。她摇着扇子打算出去:“你先忙,我再睡会儿。”   “回来。”顾庭树皱着眉头看她:“公主,您是来度假的?”   灵犀摊手做无奈状:“我是个很没用的人,什么忙也帮不了。待在这里只会给你添乱。”   但是顾庭树一定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反正他不能容忍自己忙的时候旁人去睡大觉。他现在正站在操作台前,对着地图和罗盘调整航向。灵犀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不嫌烦。   “你以前做过这个?”   “水手?没有。我只在陆地上打过仗,没出过海。”   “那你为什么会操作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因为我是顾庭树啊。”他说完这个,又笑了笑,看来他的心情现在变好了:“这东西又不难,动手能力强的人略看几眼就会了。”他固定了航向,就带着灵犀去甲板上。   两人并排走路的时候,顾庭树随意地把手搭在灵犀的肩膀上,灵犀抗议地瞪着他,发现他一直在敏锐的看着别处,神色有些不安。这样弄得灵犀也有些紧张了,于是她略微朝顾庭树身上凑了凑。   整座船都静悄悄的,即便是昨天夜里顾庭树守了一夜,也没有发现其他动静。他想自己大概是估算错误了。他略松了口气,又把绊手绊脚的灵犀推到一边。两人站在甲板上仰视那巨大的船帆。   船帆最顶端的三角旗已经小成了一个点,灵犀把整个身子往后仰才能看清楚全貌。主帆已经打开了,左边的侧帆还被束成一团。一般来说船上负责收帆放帆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体重轻盈,动作灵活,胆子又大。而年纪略大一点的因为身体太重,是干不了这种活儿的。   顾庭树抓起从高高的桅杆上垂下来的绳子,略试了试手劲,然后他后退几步,看了看桅杆的高度,又看了看灵犀。迟疑了好久,他才把灵犀叫到身边,指着左侧船帆上的一堆绳结,很通俗易懂地跟她讲:“爬到桅杆上,把绳子解开,然后抓着绳子滑下来,办得到吗?”   灵犀一愣,看了看极高的细圆木搭建的桅杆,迟疑道:“我试试。”   “办得到就说办得到,办不到也不要勉强。”顾庭树严肃地说。   灵犀到底争强好胜,立刻说:“没问题没问题,我爬树爬的可好了。”她把扇子一丢,脱掉鞋子,挽起袖口,摆出精明强干的架势。   顾庭树把绳子在她腰上缠了几圈,打了个活扣,又不停地叮嘱她:“要小心,不要害怕,慢慢来,不要急。”   灵犀嫌弃地说:“唉,你真婆婆妈妈的。”她嘲笑顾庭树是胆小鬼,因为他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紧张。   顾庭树手心全是汗,好容易才松开她。灵犀刚抓住桅杆,顾庭树又叫住她,很用力地把她抱住,轻声说:“等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灵犀很别扭的挣开他,负气道:“我不想听。”她很利索地抓住桅杆,像一只猴子那样蹭蹭蹭地往上爬。不一会儿就爬了三丈多高,这时太阳升到了天空中,风也渐渐起来,刮得船帆啪啪啪作响。   灵犀擦了擦汗,忙里偷闲地朝下面挥挥手。顾庭树正仰着脸看她,他的神情看起来非常地紧张。灵犀不禁想:他待会儿要跟我说什么呢?   顾庭树仰着脸,眼看她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最后成了桅杆上移动的小圆点。他忽然想起灵犀嫁给他时,也不过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那时候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不知人世艰难,向往的生活只是春夏读书,秋冬射猎,夜来有一知己相伴就够了。   后来就当了皇帝,在位将近十年,回想起来只有太极殿里厚厚的奏折,御书房里一群大臣们争辩的声音,大体没什么意思。灵犀是贯穿他少年与青年时期记忆的女孩子。真奇怪,他应该好好地去爱她,但是他却总是让她伤心,最后两人简直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轰然一声,巨大的灰蓝色的船帆倾泻下来,带来铺面的海腥味。顾庭树抬头,耀眼的日光下,灵犀跪在横着的桅杆上,慢慢地往回爬,瘦小的身影在逆光中成了小黑点。   一直沉默矗立着的主帆忽然晃了晃,一道黑瘦的影子宛如幽灵似的从船帆背面出现,他动作很老练,嘴里叼着一把锋利的厚背砍刀,踩着横杆如履平地似的接近灵犀。   顾庭树心下一沉,大声喊道:“别碰她!”他抓起主帆上垂下的绳子,闪电似的往上攀爬。那黑皮船员本来要杀灵犀,被顾庭树的喊声吓住,砍刀略偏了偏,砍断了灵犀腰上系着的绳索和桅杆。灵犀短促地啊了一声,直挺挺地往下栽,   顾庭树听见咔嚓咔嚓桅杆断裂的声音,他伸手去抓灵犀,结果只来得及抓住那一段绳子。他迅速翻转手腕把绳子死死缠在手臂上。而另一端则系着悬在半空中的灵犀。   灵犀只觉得腰上一紧,差点被勒成两截,她很艰难地仰躺着,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顾庭树离她很近,而地面离她很远,这么掉下去肯定连脑花都摔出来了。   “不要动,我拉你上来。”顾庭树朝她大声喊。   灵犀抱怨道:“你自己能爬上来干嘛要麻烦我?”   顾庭树以自己的胳膊为轴,正在慢慢把灵犀拉上去,还要抽空解释说:“这些桅杆很轻,我会把它们压垮的。”   他正说着,那黑皮船员开始疯狂地砍断所有的桅杆,在咔嚓咔嚓地断裂声中,他的身子也在起起伏伏。看得出来他现在有些疯魔的迹象。他的同伴全都死光了,而他走投无路,也只能带着这条船陪葬。不过在自杀之前,他要杀了这两个异族的仇敌。   黑皮动作快如闪电,几乎是沿着船帆的边缘滑到顾庭树面前,然后挥舞着大刀劈面朝他砍去。顾庭树单手受制,只能侧着身子避开。但是刀刃还是狠狠地砍在了左肩上,大概砍进了肩胛骨,因为黑皮拔出刀时颇有些费劲。   灵犀的身体随着绳子摇摇晃晃,就见那血从上面缓缓流下来,汇聚在腰间的绳结上。黑皮又刺中了顾庭树的胸口,兴奋地哇哇大叫起来。所有的桅杆都折断了,横七竖八地支在半空中,风一吹就有坍塌的危险。   一片湿热的东西洒在灵犀的脸上身上,她抹了一把,发现是血。顾庭树还在跟黑皮缠斗,他是徒手,并且还要支撑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早已经体力不支了。   灵犀大声问:“你之前打算跟我说什么?”   “等你下去了再说。”顾庭树抵挡着黑皮的袭击,勉强道。   灵犀低头去解腰上的绳结,好脾气地说:“我现在要下去了,告诉我吧。”   顾庭树看了她一眼,登时急得眼睛都红了,他几乎是疯狂地吼:“你敢松开!我杀了你!灵犀,我会杀了你的!”   灵犀觉得他这话很矛盾,但同时她也看见顾庭树的眼泪,晶莹的水滴垂直地落下来,像是五光十色的太阳雨,然后她也软软地坠了下去。   顾庭树只觉身上骤然一轻,他怔了怔,黑皮的刀再次砍过来,他也没躲,以身体迎上了刀刃。而那黑皮收势不及,脚下踩空,直接从几丈高的地方摔在甲板上,挣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顾庭树把胸口的刀拔|出来,顺着桅杆滑落到地面。他看了一眼平静澄澈的海水,找来一截很长的绳子系在腰上,然后纵身跳入海中。   今天的海水很平静,因此顾庭树没有费太多时间就把灵犀捞出来了。两人湿淋淋地爬到甲板上,灵犀哇哇地吐水,眼泪鼻涕流了一地。   顾庭树微微喘息着,开口道:“你也不傻嘛,还知道往水里跳。”   灵犀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捂着胸口吐水。 作者有话要说:  甜度要循序渐进,一天一个新台阶   ☆、船中日月   顾庭树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脆弱得像一团泡过水的草纸。而灵犀吐完了海水之后很快恢复过来,然后她兴致勃勃地晃着他的胳膊和脑袋:“你要跟我说什么?快说嘛。”   顾庭树直直地看着天空,目光有些涣散,他本来想跟她说:要是一个男人不远万里地去见一个女人,那么他一定非常爱她,我就是这样爱你。   但是现在他只是疲倦地舒了一口气,用一种耳语似的柔和语调说:“安静,我要歇一会儿。”他说完这句话,直接就睡着了,确切地说是晕过去了。   然后灵犀才想起来,他有多久没有睡过了?从暴动发生时的那一夜,他从三等舱里跑出来找她,一直到今天上午,他总共经历了三次激战,并且总是把她护在身后。鬼知道这个家伙是凭借什么才撑到现在。   灵犀摸了摸他的皮肤,发现他体温正在迅速下降。他身上的伤口被海水冲刷得很干净,血都不怎么流了,伤口外翻,露出惨白的颜色。   顾庭树并没有昏厥太久,因为剧烈的疼痛强行把他唤醒,已经麻木的伤口现在好像填进了一枚炸弹,轰然一声炸得全身的战栗起来。他勉强睁开眼睛,发现给他造成二次伤害的凶手是灵犀。   灵犀的眼睛发红,一串泪珠挂在苍白的腮边。但这并不耽误她手里的动作,她正捧着一大碗烈酒,浇花似的往他深可见骨的伤口里灌。   顾庭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求饶,半碗烈酒倒在了大腿的血洞里。他痛得直接坐了起来,浑身激出一身冷汗。   灵犀见他醒了,欢喜地把碗放下,伸手抱住他:“我以为你死了。”眼泪都蹭到了他的耳朵和脸颊上。顾庭树见她这样,反倒不好骂她了,他轻声说:“扶我起来。”   两个人歪歪扭扭地回到了温暖的屋子里,顾庭树坐在地板上,腾出健康的那只手开始脱衣服。而灵犀跑出去拿药水酒精,她捧着一堆东西跑回来的时候,看见顾庭树浑身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身上的皮肤也是新痕压旧痕,简直像是披了盔甲一样。   灵犀脸颊一红,低着头进来,把东西推到他脚边。然后她自己跪坐在旁边,两只手撑地,完全就是一副观赏的姿态。   顾庭树抓起一团干净的棉絮,沾了沾烈酒,从胸口的刀伤开始,沿着皮肤破损的边缘从上往下的擦拭。除了胸口和和大腿上的伤口比较深,其他都是擦伤。也幸亏他的皮比较结实,因此并没有伤及内脏。清理完伤口之后,他很艰难地洒药粉,又扫了一眼灵犀。灵犀张着嘴巴很好奇地看,但是完全没有要帮忙的自觉。   “劳驾,”顾庭树说:“帮忙找几条干净的帕子。”   灵犀这才省悟,慌慌张张地打开自己的箱子,抓出一叠雪白手帕,一股脑塞给顾庭树。顾庭树随手拣起一块,只觉一股暗香袭来,雪白的手绢角落里绣了一片金色的树叶。他知道这是她私人物品,一时间倒不忍弄脏了。灵犀以为他单手不方便,尽管很害羞,但还是硬着头皮给他包扎伤口。   顾庭树觉得很有意思,她有时候像个女人,有时候又像个女孩。这让顾庭树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灵犀笨手笨脚地包扎完毕,然后她搀着顾庭树的胳膊,像对待一朵脆弱的小花那样:“要不要去床上躺着,身上还疼吗?”   但是顾庭树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孱弱的时候,因为他站定之后,随手抓起地上的衣服披上,没事人似的快步出去了,他腿伤的旧伤不知道何时已经好了,拐杖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灵犀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地跟了上去。   现在他们两个继续面对着碎了一地的桅杆和船帆,顾庭树脸色很不好看,他走上去仔细地查看断裂的地方,似乎在思考修复的可能性,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碎成这个地步根本无法复原。现在这艘船彻底报废了,它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片叶子。如果这海足够大的话,恐怕它永远都不会有靠岸的时候。   然后他们两个的命运,也许是被饿死渴死,也许会被暴风雨吞噬,或者遇到其他的未知的危险。   顾庭树沉着脸坐在甲板上发呆。灵犀默默地离开,过了一会儿又端着两杯白瓷茶杯过来。   “茶还是蜂蜜?”灵犀很体贴地说。   但是顾庭树并不打算理她,并且他看起来情绪很糟糕。   灵犀很坦然地坐在他身边,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她噔噔跑回去,把棉被抱出来晾晒,又翻找出素日爱看的书籍,一本本摊开放在甲板上。现在灵犀庆幸地是:她带了足够多的衣服,因此不必担心濒死的日子里衣着不体面。   她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最后弄得顾庭树很烦躁,他还没准备好去死。还有很多事情没做,秦国,太子,幽幽,还有埋葬在异国的幽楠的尸骸,很多很多的事情……   “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顾庭树问。   灵犀就安静地坐下来了,然后她说:“你喜欢吃鱼肉还是牛肉?”因为她看到仓库里有一部分腌肉,现在她开始计划晚饭的内容了。尽管顾庭树没有回答,但她还是问:“咸鱼可以做鱼汤吗?我想喝鱼汤。”   顾庭树不太有兴趣,但还是回答说:“不可以。”   “那你可不可以给我弄点新鲜的鱼,最好是这么长。”灵犀用手比划出一尺的距离:“太大了装不进锅里。你知道鱼汤怎么煮成白白的颜色吗?”   “双面煎熟,加水熬得久一些。”顾庭树简直沮丧到了极点。   “现在你能帮我弄一条新鲜的鱼吗?”灵犀歪着脑袋问他。   于是顾庭树揉揉脸,自己去仓库拖出一串渔网,略整理了一下,扔到海里。因为灵犀要的不多,那么大的渔网扔下去,总能抓到三两只小鱼。灵犀欢欢喜喜地挑了一只略丰满的鱼,剩下的又扔回海里了。她指着地上左右扭动的鱼说:“你能帮我把它处理成可以下锅的样子吗?”   好吧,有她在,顾庭树很难专心地思索生死大事,他蹲在甲板上刮鱼鳞,冲洗内脏。然后把处理干净的鱼装进盆子里递给灵犀,又说:“不要煎得太老,少放盐,不要放香菜。”灵犀连连答应着就去厨房了。   现在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他可以对着大海和乌云继续惆怅了,但是他发觉心里并不是那么难过,因为现在的处境似乎很不错,甚至他可以单方面地认为很甜蜜。于是他挺高兴地回船舱里,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找到了灵犀。   厨房非常简陋,想必那些船员们平常不怎么讲究生活质量。灵犀换了旧衣服,手里拿着锅铲翻动那条鱼。她的动作非常不熟练,做饭对她而言只是一时兴起的娱乐。顾庭树从后面抱住她,衣服很大,然而腰很细,是个不盈一握的纤弱模样。   灵犀左躲右闪地避开他,最后在他脖子上咔嚓咬了一口,他才悻悻地走了。   吃过晚饭后,他们的小房间里点上了油灯,顾庭树本来想说省点用油,但是他看见灵犀一身单衣,丝发垂肩地坐在灯下,也就什么也不说了。春宵苦短,他何必煞风景。   灵犀安静坐下的样子很乖巧,像一个听话的女学生,现在她用细细的指甲把手帕拆成丝线,再把丝线捻成绳子,旁边放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贝壳海螺,她挑选同等规格的打孔穿线,做成一串手镯,然后跑到顾庭树身边给他试试大小。   顾庭树半躺在床上,灵犀的床很香很软,让他十分心猿意马,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把手伸给灵犀摆弄了一会儿,珠串的绳子显然不够长,灵犀很遗憾地抱怨:“你的手太大了。”   她只好把珠串重新拆开,又找不到多余的贝壳,于是无奈地发了一会儿呆,吹灭了油灯,窸窸窣窣地脱衣服,然后爬到了床上。棉被里除了她的体香外,还有一点药粉味,灵犀这才想起来他还受着伤。   她用手指细细地摸索他胸口那片被手帕包裹着的伤,然后又摸到了腿根,和她细细软软的皮肤不同,他的皮肤是硬邦邦的,手感并不怎么好,即便是大腿那里,因为常年骑马的缘故,生了薄薄的一层茧。   顾庭树嗤地笑了一下,腾出一只手臂抱住她,声音里带着灼热的气息:“别闹,我身上有伤。”   灵犀脸颊一红,想跟他说自己不是要求欢的意思,不过这话也不太好讲出口。   大船在海面上无知无觉地飘荡,洁净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仿佛铺了一层水银。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灵犀轻声说:“我们好像在摇篮里。”   顾庭树也笑了:“是,很舒服。”   “你想家了吗?”灵犀忽然问。   顾庭树沉默了一下,他的确是很想念他的“家”,很大一家子的人,年幼的太子、生病的小公主,无人照看的皇子皇女们,丢失的幽幽,还有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他不用回答,灵犀就猜到了。尽管心里有些难受,她还是很善良地安慰他:“别难过啦,我们总有一天会靠岸的。”   顾庭树没有那么乐观,他不太想提这个,于是他问灵犀:“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灵犀没有吭声。之前在瑞龙岛的时候,她总是想回大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里有什么值得她牵挂的。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唯一她想去的地方,就是顾庭树的身边。   “我没有家,”灵犀低声说:“没有疼爱我的爹娘,也没有我想疼爱的孩子,说起来真是丢脸,我觉得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顾庭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瞬间竟是说不出的心酸:“别那样想,灵犀。你还有我。”   灵犀点点头,轻声说:“我只有你。”   顾庭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像在这一刻才意识到灵犀的处境是多么尴尬。从她嫁过来,或者说从她出生后就一直孤零零地活在天地之间,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家,也从未接触过人世间的温暖和爱。她或许曾把顾庭树当做自己的家,但是顾庭树的家却永远没有她的位置。   顾庭树怔怔的,想到这几年两人聚少离多的时光,想到她一个人在冷宫里艰难度日的样子,一时间竟恨不能早早地认识她,将她从冷宫里救走,让她做一个快乐阳光的好女孩。   灵犀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这会儿又想到了别的事情上:“你能帮我在甲板上做一个吊床吗?”   顾庭树咳嗽了一声,声音有些潮湿:“好啊。”   “还要一个可以洗澡的木盆。”   “好。”   第二天一大早顾庭树果然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吊床是用船帆裁剪而成,两端系在桅杆上,中间很宽敞。但是木盆不太好做,顾庭树从仓库里找来许多木头,先劈成拇指厚的木板,然后一片片地切割。木头是黄杨木,木质颇为结实,顾庭树忙了一上午,只做出一个盆底,吃饭的时候,灵犀见他衣服都湿透了,伤口里的血水渗出来,染红了一片。   她放下碗筷,把顾庭树拉到一边,又是心疼又是自责,重新找来药水和手帕给他换药。灵犀见他的伤口已经有些愈合的迹象了,这才略觉宽心,又轻声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哪用得着这样着急。”   顾庭树笑笑,没有说话。下午趁灵犀午睡的时候,又抓紧时间干活儿,总算在傍晚的时候把木盆做好了。他洗洗手回船舱的时候,看见灵犀正在做饭。虽然船上物资有限,但他们并没有过分地节省。晚上做的是青菜粥,因为没有盐了,所以粥里加了几片腌肉。   但是粥也做的不好吃,顾庭树勉强尝了几口,心想,以后还是我做饭吧。   ☆、洪荒   在船上的每一天他们都过得非常快乐——精神上很快乐,物质上却很清苦。第十天的时候没有油了,晚上只好并排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第十五天的时候没有肉,第二十天的时候没有水,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好在又下了一场雨,于是两人撑着船帆收集雨水。这些珍贵的雨水只能用来做饭,并且每次只用一小碗。   即使这样,顾庭树还是会汲海水倒进木盆里,把木盆放在阳光下晒一整天,傍晚的时候灵犀就可以坐在盆子里洗澡,有时候还会洒一点干花瓣在木桶中。而这个时候顾庭树就会很君子地去甲板的另一边钓鱼,偶尔偷看几眼。   后来终于彻底断炊了。他们俩倒也没有太慌张,饿着肚子坐在一起细声细语地说话。外面起风了,风浪摇撼得整艘船嘎吱嘎吱作响。顾庭树把她放在床上,出去看了一会儿,天气那样阴沉,偏偏一滴雨也没有。他只好回来,俯身亲亲灵犀的嘴唇。他的嘴唇也很干,渗出的血迹涂满了灵犀的嘴角。   两个人在床上就那样一直躺着,顾庭树拉着她的手腕,想确定她什么时候会断气。他肯定不能比灵犀先死,要不然这个小姑娘在船上肯定孤单死了。虽然灵犀早已经陷入了昏迷的状态。   这样又过了一天,在半睡半醒之际,他忽然听见密密匝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雨水顺着房檐咕嘟嘟地流在甲板上。顾庭树翻身起来,扶着墙挪出去,雨在甲板上拍打出水花,冰冷的雨水沾在唇边,甘甜得像是蔗糖。他用手掬了一捧雨水,跌跌撞撞地跑回屋子里,顺着指缝流进灵犀的嘴唇,又原封不动地滴落在床板上。   “灵犀,灵犀。”顾庭树低声喊她的名字,他单手把她托起来,这时灵犀的脸上已经显出灰败的迹象,顾庭树把手心里残存的水喂到她嘴里,灵犀终于勉强抿了一口,又无力地垂下脑袋。   顾庭树只觉心痛,眼看死亡已成定局,他把灵犀放在床上,摆成一个很舒服的位置。他自己也翻身上床,与她并排躺着。   窗外的雨丝不断地飘进来,远处海天交际的地方,是灰蒙蒙的一道阴影。顾庭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似乎太过短暂了,也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但是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死,那些遗憾也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远处的那道阴影忽远忽近,像是犬牙交错的山峰,又像是水墨画里的树丛,过了很久他猛然意识到,那是陆地!   顾庭树再次起身,他冲到甲板上,这回看清楚了,长得没有边际,树影交错,沙滩灰白,正是一片新大陆。他心中大喜,几乎要纵身跃下,但是又回望了一眼船舱,灵犀是不会水的。他可以把灵犀丢下,自己游过去,反正过了不多久她也会死的。顾庭树望着那片陆地,现在船正随着大风改变方向,与陆地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他想:算了。   然后他就又回船舱了,他躺在灵犀的身边,一只手与她的手交错握着。   “还好吗?”顾庭树问。   灵犀嗯了一声。   “别怕。”顾庭树说:“要是有来生的话,我们还在一起吧,我一定待你好。”   灵犀迷迷糊糊地笑了一下:“不信。”   这时一阵狂风袭来,整艘船几乎被吹翻,两人直接从床上滚到了地上。船底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开始轰隆轰隆地灌水,一个巨大的木盆在甲板上滑来滑去。   顾庭树看了一眼,又猛地拍打自己的脑袋。好像忽然活过来了似的,他搀扶着灵犀站起来,连拖带抱地往外面走。   灵犀只觉得很茫然,外面风大雨大,她打了一个哆嗦,正在发愣,就被顾庭树推到了水里。   她只觉嗡地一声,整个人往水里沉,当然没有下沉太久,因为顾庭树又把她捞上来了,并且把她推进了那个挺大的木盆里。灵犀哆哆嗦嗦地趴在盆边,看见顾庭树双手推着木盆,像海豚那样一边推一边游。   他整个人瘦得厉害,身上的伤始终是没怎么好,脸色也很差,在食物最紧缺的时候,他都把饭留给了她,自己靠吃腐烂的碎木屑充饥。   灵犀把手伸给他:“你也上来啊。”   顾庭树在海水里起起伏伏,虽然他现在疲倦得很,但还是勉强开口说:“正前方是陆地,要是我不行了,你自己可以划水过去,可能速度有点慢,划水你总会吧。”   灵犀捂着眼睛,雨水簌簌地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说:“我不会!你一定要把我送到岸边,不然我跳下去陪你死。”   “喂。”顾庭树只觉得很头疼,虽然累得骨头都要散了,但是因为灵犀的话,他也只好从骨头缝里榨出点力气来。   到了近海时,顾庭树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沉就再也没有浮起来。灵犀自然也是二话不说,纵身就跳到了海里。这个时候风已经渐渐小了,海浪一波一波地冲击洁净的沙滩,带来许多漂亮的贝壳、青壳的螃蟹、长长的海带以及这两个年轻人的身体。   第二天天气晴好,灵犀先从沙滩上爬起来,浑身冰冷,胃里疼的难受,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她拍拍脸颊和耳朵里的沙子,又坐在地上梳理头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顾庭树。举目四望,大概五百米左右的地方,顾庭树被卡在两块礁石之间。   灵犀起身走过去,看起来很近的距离却走了很久,她也真是累坏了。顾庭树也没死,然而双目紧闭、身体冷得厉害,灵犀想把他从礁石之间抱出来,努力了半天还是抱不动。她想,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新大陆气候温暖,郁郁葱葱,靠近海岸线的地方生长了许多的椰子树。这个地方大概从未有过人。因为地上沉积了许多的落叶和椰子壳。灵犀在树下转悠了一一会儿,捡了一个青皮的还算新鲜的椰子,她现在要想办法吧椰壳破开。   顾庭树头疼欲裂地醒过来,其实是被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吵醒的。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灵犀坐在他脑袋旁边,举着一块尖利的石头往下砸。因为太过使劲,太阳穴都微微鼓起来了。   顾庭树差点以为她打算砸自己的脑袋。好在那一下落在旁边,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灵犀“啊”地欢喜道:“总算破了一个小洞。”她捧着椰子倒进嘴里一口,却没有咽下去,而是半抱着顾庭树,喂到他的嘴里。   她大概以为他还没醒。   椰汁清凉,带着草木的清香味道,顾庭树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怎么待我这样好?”   灵犀猛地直起身,捂着嘴巴,脸上红了一下,转过脸咕哝道:“装神弄鬼,醒了还不爬起来。”   两个人从沙滩走出去,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吃的。这里的确是荒无人烟,不过各类飞禽走兽倒是有不少,顾庭树没带灵犀去更深的林子,担心里面会有毒蛇猛兽。他从树洞里掏了两只大兔子,剥皮去内脏,灵犀就在旁边抱着一只灰色的小兔崽,眼巴巴地等着吃兔肉。然后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怎么生火啊?我们没有火刀火石。”   顾庭树用水清洗兔子,随口说:“总有办法的。”   灵犀很郁闷:“你是打算打雷的时候引天火,还是钻木取火?”   顾庭树扬起脸,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钻木取火?好主意,你真是我的智囊团。”   “……”灵犀。   灵犀以为他是随口说说,谁知顾庭树还真的弄来一堆柴禾,柴是从树洞里掏出来的,异常干燥。他又从一个土丘里找了一团枯草搭建的鸟窝,顺手递给灵犀几只鸟蛋。   现在他果然要像原始人那样钻木取火。灵犀就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两根不断摩擦着的木头四周环绕着枯草,顾庭树很耐心地搓动木头,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灵犀快要打哈欠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木头烧焦的气味,一缕白烟从枯草中间升腾起来,并且越来越多,顾庭树松开木棍,两手笼着草团,像对待情人的那样轻轻地吹气。   灵犀瞪大眼睛瞧,就见乱蓬蓬的枯草中间显出一点亮光,随后轰得跳出一团烈焰,整团草都燃烧了起来。   这一片崭新而潮湿的陆地上忽然升起这样一团漂亮的火焰,连灵犀都看呆了,她现在几乎想给顾庭树磕个头,因为他实在是太伟大了。不过灵犀还是强忍住了敬佩的表情,以免他太过得意。   对于顾庭树来说,这个不过是行军时学会的小技巧,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他很迅速地收拢柴禾,架起火堆,把两只兔子放在上面炙烤。   火苗带来丝丝的暖意,顾庭树脱掉衣服烘烤,灵犀并不肯在野外脱衣服,只好穿着湿哒哒的衣服坐在火边。因为气候温暖,不至于吹风感冒,顾庭树也没有强迫她。   吃了两只肥硕的兔子,两人才感觉体力有所恢复。然后他们俩开始打量四周,很明显这里并不是一个岛,因为之前在海上看到的海岸线非常非常长。但也肯定不会是秦国的陆地。他们在海上飘了一个多月,这艘船大概也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   趁着白天,两个人沿海岸线开始走,顾庭树很严肃谨慎地打量周围的一草一木,灵犀则完全是外出旅游的心态,一边走一边捡贝壳,还跟顾庭树感叹道:“啊,兔兔真好吃,要是晚上能喝到汤就好啦,你有没有吃过西北的羊肉汤?”   顾庭树盯着远处的山峰,随口说:“吃过,洛阳也有。”   “金陵也有,不过味道不正宗,你知道怎么样把羊肉熬成白色吗?”   “不知道。”顾庭树说。   “我也不知道。”灵犀舔舔嘴唇,不过海边是不会有羊的,于是灵犀只好就近取材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吃烤扇贝,你喜欢吃蒜蓉扇贝吗?”   “不喜欢。”顾庭树拉着灵犀迈过一片凌乱的礁石。礁石生的很大很怪,突兀地矗立在海边,石头表面密密麻麻地镶嵌着黑色的贝壳,说明这些东西是亿万年前就形成的。   灵犀站在石头上远眺大海,感叹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原来这首诗的出处是这里。”她低头去捡了一只黑色的小贝壳,打开却见里面一只蠕动的红色虫子。灵犀唰地扔掉,转身抱住顾庭树:“啊,小虫子。”   顾庭树心想:神经病啊。   两人沿着海岸线走了一天,没瞧见人烟,也没找到道路。也许这里真的是一片没人来过的新大陆。他们两个此时的心情说不上是喜是忧。但顾庭树心里想的是:若是只有我一个人就罢了,现在有了她,无论如何也要活出个样子。   虽然这样说,当天夜里又下雨了。他们俩找不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倒是有山洞,但是里面有蝙蝠和蟒蛇的粪便,他们俩只能远远避开。最后顾庭树在巨石阵里找到一片凹陷的空地。两个人像小鸟似的躲进去避雨。   顾庭树把衣服铺开给灵犀躺下,灵犀还很嘟囔:“有虫子,我害怕。”   顾庭树心想:你连人都杀过还怕虫子?当然他嘴上自然是温言宽慰:“有我呢,别怕。”   当天夜里两人就这样度过了。灵犀躺在他的衣服上,顾庭树一手垫在她的头底下当枕头,整个身子伏在她身上,既当了她的屋顶,又当了她的棉被。   ☆、田园生活   这场雨一直下了七八天才歇止,他们俩无处可去,流浪狗似的四处躲雨,有时睡在石头缝里,有时躲在大树下,或者钻进树洞里休息。顾庭树倒还罢了,灵犀体弱,这样折腾了几天,更加娇怯怯地走不动了。顾庭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好容易天气晴了,他当天就徒手折了许多粗壮的树枝,剥去树皮,搓成绳子,然后细致地编制成网。   灵犀披着他的衣服坐在旁边,看他光着上身干活,肩膀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样子,心里想:啊他看起来好帅啊。   灵犀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傍晚的时候,顾庭树做了一个很宽大结实的吊床,绑在两棵棕榈树上。   吊床是棕色的树皮编织成,纹路细密,带着植物的清香。他跳上去试了试,看起来很结实。然后他摘了很多的芭蕉叶,做成一张伞,撑在吊床上。   “仓促之间只能做成这样。”顾庭树很歉意地说:“好在本地气温高,夜里大概不会太冷。”   灵犀对他满心崇拜,脸上倒是很克制:“麻烦你了。”   顾庭树抬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什么话!”   他们的晚上只吃了两三个芭蕉,眼看夕阳西沉,就早早地睡下了。顾庭树先躺下,然后把灵犀抱在自己身上。两个笔直的棕榈树慢慢地弯成了“八”字。   灵犀趴在他的胸口不敢乱动,很担忧这张床的质量,顾庭树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自信的:“放心,这床很结实。”但是他们俩略动一动手指,吊床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顾庭树在想别的事情,这里的日出日落时间跟秦国倒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树林里也没有见到太奇特的植物和动物,只有海岸线是以前未曾见到的。   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没有间断过,灵犀从他的左手边慢慢挪到右手边,又挨挨蹭蹭地往他脖子上蹭。她如今瘦的厉害,大腿上都能摸到骨头,胯骨更是坚硬,腋下肋骨清晰可辨,连胸脯都缩成了又冷又硬的小馒头。   “你不要乱动。”顾庭树警告她。   “我想找一个……”灵犀很认真地解释:“舒服的位置。”她渐渐发现这床晃来晃去的乐趣了:“像个小摇篮。”她发现顾庭树的胸口还算温暖结实,就把脑袋枕在上面,一条腿搭在他的大腿上,漫不经心地蹭来蹭去。   顾庭树:“……”   灵犀蹭着蹭着发现不对劲了,很心虚地道歉:“对不起。”   “……没事。”顾庭树咬牙说。   过了一会儿灵犀很担忧地问:“这样一直硬着没问题吗?”   顾庭树悻悻地说:“习惯了。”   灵犀心想,反正时间还早,做件好事吧。一只小手莽撞地伸进他的衣服里,倒把顾庭树吓了一跳,怔了怔才抱着她,低头吻着她的头发。   半夜的时候忽然起了风,露水纷纷扬扬地洒在芭蕉叶上,两人都醒了,顾庭树先摸了摸她的手臂,只觉得又细又凉,不禁自责又心疼,轻声道:“真苦了你。”   灵犀这段时间里正感念顾庭树的好,听见这话忙说:“我不觉得苦,就怕拖累你。”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我什么也不会,身体又弱,在船上就多承你照顾,若没有你,我是活不到现在的。”   顾庭树这回严肃了语气:“灵犀,我说认真的,没有你,我也绝撑不到现在。在地牢里、在船上、渡海的时候,一想到你,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灵犀听得心里温暖,一只手搂住他的腰。大风呼啸而过,两人都觉出了相依为命的深情和辛酸。顾庭树的责任心更重,此时也更愧疚:“我空活了三十余年,连给妻子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不能。”   “这都是暂时的,我相信你能给我建一座大房子。”灵犀柔声说:“昨天咱们还在草丛里睡觉,今天不是就有大床了嘛。以后咱们会有房子,有小院子,有篱笆墙,有菜园,还会有一只看家的小狗。”她没有提孩子,她说:“我知道你会照顾好我的,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   顾庭树也注意到她没有提孩子,他心中又是疼痛又是酸涩:“灵犀,你别这样。”   两个人伤感了好一会儿,眼看天色微微发蓝,就开始筹划明天早上吃什么了,灵犀想吃煎蛋,他们做煎蛋的方法是把鸟蛋破开倒在炙热的石头上,然后洒一点柠檬和小葱。但是顾庭树打算给她炖鸡汤。鸡是野鸡,锅是用石头打磨的砂锅。他总是这样,一旦情绪上来了,就拼命给灵犀做好吃的东西。   两人唧唧咕咕地说话,天亮了也依旧不肯起来,灵犀歪着脑袋看向海边,就见雾蒙蒙的沙滩上,仿佛矗立了极高大的物体。她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地说:“海边有一只怪兽。”   顾庭树嗤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摸她的鼻尖。灵犀推他的脑袋:“真的,你快看啊。”顾庭树也看了一会儿,有些诧异。然后雾气渐渐散了,显出这怪兽的轮廓,竟是一艘残破到极致的大船。   灵犀说:“会不会是咱们乘坐的那艘船。”   “有可能。”   然后两人一起跑过去,一个喊着:“我的衣服,我的胭脂。”一个喊:“工具箱,刀,斧头。”他们俩洗劫了这艘船,好在这船内部损坏不算很严重,物件保存也很完好。   在这片洪荒年代的土地上,他们俩很快成了土豪。灵犀打开自己的行李箱翻检衣服,都浸水发霉了,不过晒晒太阳应该还能穿。胭脂盒也漏水了,成了湿乎乎的一团,眉笔倒是还能用,其余耳环发簪什么的都还在。   灵犀只顾着高兴,顾庭树已经把所需的工具搬运了出来,然后他对灵犀说:“这船现在搁浅了,你别忙着搬运东西,横竖它也走不掉了。”   灵犀一想也是,就安安心心地坐在了甲板上,她对顾庭树喊道:“我们晚上有房子住了!”   顾庭树微笑着点点头,他们的运气好像还不错。   从此顾庭树只专心于建造大房子,他白天几乎总是在砍树,切割木头。灵犀只好在旁边做一些边边角角的辅助工作。她印象里一个木制房子大概就跟田野里的瓜棚差不多。竖起来四根柱子,然后搭上棕榈叶之类的不就可以了吗。   顾庭树心里面自有一张图纸,他切割了许多的木片,木头,甚至连廊檐下的凤头犄角都雕刻好了。而灵犀看见的就只是一大堆的木头和木屑。   然后就开始选地址,挖地基,所有的体力活都是顾庭树一个人在做,灵犀只能跑前跑后地端茶倒水,在他休息的时候给他擦汗,或者提着小竹篮给他送午饭。   她做饭的手艺略有改进,但跟一名贤惠的妇女相比还是有一定距离。这天灵犀来给他送饭,眼看四面的墙已经做好,就剩下屋顶和屋檐了。顾庭树做事稳重细致,灵犀也看得满心欢喜,两人坐在旁边的木头桩上吃饭。   掀开竹篮上的布,只见里面放了一碟青椒炒肉,一碟蒜苗炒鸡蛋,两个杂粮馒头。顾庭树笑:“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呀。”他抄起筷子尝了几口,照例是啧啧称赞:“厨艺大有几步。”   灵犀掐了他一下:“赶紧吃吧。”   顾庭树一手筷子一手馒头,腾不出手喝汤,灵犀把竹筒打开,里面是自酿的米酒,她把温热的米酒喂到顾庭树的唇边,然后用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角。   顾庭树心想:真是个小可人。   只要灵犀高兴,她是可以让人如沐春风的。   过了几日,一桩漂亮又结实的木质大房子就建造成了,一个正厅一间卧室一间偏房,另外还有个小厨房。剩余下好几块结实又漂亮的木板,灵犀本来还说浪费了,谁知顾庭树说:“这是有大用处的。”   所谓的大用处就是,他手工制作了一个非常大又非常漂亮的床。整个床都是原木制作,床板光洁又带着纹理,床头是雕刻的上古神兽的图像,古朴又大气,这倒是符合了顾庭树的脾气。   大床制作完成之后,又要拆解下来才能搬到屋里面。然后两个人坐在散发着清香气味的地板上,高高兴兴地组装大床。   顾庭树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忽然把灵犀叫到身边,很郑重地说:“灵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可能永远要待在这里了。”   灵犀满脸含笑,嘴角还带着一个酒窝,她如今的身体又渐渐恢复了丰腴,她说:“没有想过啊。”顿了顿又说:“我觉得待在你身边就很温暖,很安心。”   顾庭树微微笑了一下,又说:“我们现在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情了。一辈子很漫长的,灵犀,要是我们决定在一起生活,那么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有任何猜忌和疑虑,你说是吗?”   灵犀心里咯噔了一下,声音低了一些:“是。”   “所以,我觉得在开始新生活之前,最好把所有的疑问都解决掉。我们俩都不要欺骗隐瞒对方,所有的疑问和猜忌都讲出来。以后的日子里,一个字都不要再提,你觉得好吗?”   顾庭树做任何事情都自有他的章法,灵犀也承认他想得比自己深远,于是点头说是。   气氛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之前他们刻意回避的,从前的种种龃龉一下子就跳了出来,灵犀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对顾庭树说出那么多恶毒的话。而顾庭树的神色也很严肃,他先开始发问了:“你和蓝贝贝的关系?”   灵犀倒也老实,就把从前的种种很细致地讲述了一遍,她不大想提起这个人,总觉得很侮辱自己的智商和审美。   顾庭树对于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微微伸出手,很君子风范地说:“该你了。”   灵犀立刻问道:“那个女人死了之后,你真的恨我,厌恶我?”提起这个依旧气得不行。   顾庭树坦然:“当时确实觉得你很可恶……等等,是因为爱你所以才恨你的啊。”他接住灵犀扔过来的木头,正色道:“不准发脾气,坐下。”   灵犀勉强坐下,眼泪汪汪地说:“你还想掐死我呢。”   “我当时就已经后悔死了!”顾庭树再三地解释说:“我宁愿杀了自己也不会伤害你的。”   灵犀一想他说这个倒是实话,于是怒气稍歇:“该你了。”   顾庭树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为什么要逼死何幽楠?我知道你绝不会为了争宠而害人,你跟她还有别的恩怨是不是?”   灵犀怔了怔,反问道:“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庭树想起何幽楠少年时清幽高雅的姿态,临终前的日子里瘸着腿给自己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他不禁叹了口气:“她是个命苦的女人。”   灵犀听了,倒沉默不语了。   顾庭树催促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灵犀斟酌着,慢慢说:“你看到的她,只是她想呈现给你的一面,她的确是命苦的人,但这并不表示她具有别的美好的品行。我知道关于她的很多事情,这些事情足以成为我逼死她的理由。你听了之后也许会憎恨她,但无论怎样,她对你的爱是矢志不渝的,而且她现在已经死了,你确定还要听吗?”   灵犀静静地等着,她把决定权交给了顾庭树。   顾庭树低头不语,过了很久,他才说:“我不会再问关于她的任何事情了。”   然后灵犀没有别的问题问他了,反正他做任何事情都不瞒着她。顾庭树倒是有一连串的问题,连多年前都账都翻出来了,问起了冯虎,然后是高瑟,把她这几年的经历全问了一遍,最后又提起了她身边的那个黑衣人。   灵犀很惊讶:“关乌鸦什么事情啊,人家只是个保镖。”   顾庭树哼哼冷笑:“这种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自己是笨蛋,他看你的眼神可是想吃了你。”   灵犀捂脸:“唉,你说话真下流,他是正经人。”   顾庭树略放下心,前面问的那两个都是正经人,这个大概也没什么问题。但灵犀到底老实,把那天夜里的事情也讲了:“跟你吵架之后,我觉得特别特别伤心,然后他来安慰我,就抱了一下。”   顾庭树差点跳起来:“抱了一下!?然后呢?”   灵犀指了指自己的脸:“亲……”   顾庭树咬牙:“然后呢!”   灵犀想了想:“正脱衣服呢,外面婢女进来,然后就各自走开了。”   顾庭树气得呼哧呼哧喘气,他从地上跳起来,大步地来回走,指着灵犀道:“好啊,我只当你是吃了蓝贝贝的亏,谁知道还有个主动送上门的。”   灵犀很镇定:“我当时太伤心了,什么也没想。”   顾庭树狒狒似的乱跳,恨不能越过重洋把乌鸦抓过来打死。   然后灵犀又说:“你先别忙着指责我,我只问你一句,除了我之外,你又抱过亲过多少女人,数的过来吗?”   顾庭树语塞,气焰登时消了:“谁没事数那个啊。”   灵犀点点头:“这就是啦,你不要觉得自己是男子,就可以左拥右抱,而我就该为你守身如玉似的……”   顾庭树忙说:“我没那样想过。”   “两个相爱的人,应该是彼此忠贞的,我那样爱你,你却跟别的女人搂搂抱抱,我心里该多伤心。”   顾庭树长叹一声,坐在灵犀身边,柔声说:“我知道。”   灵犀想了想又笑起来:“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你要是还想寻花问柳,只好去山里找母猴子了。可见是上天要罚你。”   顾庭树认真道:“我看是上天要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要是你不在,纵然天仙下凡,在我眼里也跟母猴子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母猴:“你妹!”   ☆、扶桑花   像许多大型的肉食动物一样,顾庭树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最迫切的想法是确定自己的领土范围。当他们的房子落成之后,顾庭树每天一大早就会出门,有时候沿着海岸线,有时候是深入密林,傍晚的时候回来绘制地图,总之他一定要搞清楚这片陆地到底有多大,并且位于大海中的什么位置。   而灵犀则是白天去树林里走一会儿,或者牵着一只小兔子在沙滩上散步。距离他们的小木屋大约三公里的地方有一座火山,灵犀常常站在自家院子里眺望,并且想去山上走走,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顾庭树不陪她,而凭她辨识方向的能力是绝走不到那个地方的。   他们的厨房不大,然而食材丰富。顾庭树爱吃面食,虽然此地没有小麦,然而却有野生的水稻和谷子之类,把这些东西碾磨成粉,再加上捣碎的马铃薯粉,做成杂面馒头或者煎饼口感倒也不错。野生的蔬菜也很多。他们家院子里晒着风干的鳕鱼片、番薯叶子,还有一大串野山椒。   顾庭树早上出门的时候会把饭给她做好,这样灵犀中午只需要把馒头和菜热一下就能吃了。傍晚他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先去海边把灵犀接回来,两人笑嘻嘻地回到家里一起做饭。夜里就听着海浪声和树木被风吹动的声音入睡。   灵犀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脸上也有了圆润的光泽,她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病,按理讲春天是最容易发病的时候,不过此地的气候跟洛阳完全不一样。这里几乎四季如夏,她也没有任何发病的征兆。这天中午她想起这件事情,翻箱倒柜地寻找乌鸦给她的药方,始终没有找见,大概是遗落在大海里了。何况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凑齐那么多味中药。   她干脆也不找了,临近中午,她准备去厨房把饭菜热一下,今天顾庭树给她留的饭是蜜汁猪排和米饭,蜜是山里收割的野蜂蜜,猪排是野猪的里脊肉,米饭是野生水稻。灵犀流着口水在院子里捡柴禾,无意间抬头,看见顾庭树早早就回来了。   他穿的是灰色的粗布麻衣,宽袖长袍,针脚来源于灵犀之手,虽然十分粗陋,穿在他身上却潇洒如谪仙。他推开院子里的柴门,两三只兔子围着他的腿转悠,他朝灵犀笑了一下。   灵犀觉得他笑的有点奇怪,像是隐瞒了什么,不过她一时也没有细想,只是随口问:“今天回来这么早呀。”   顾庭树就把手里一个小包裹递给她。   灵犀摸到里面圆圆的东西,立刻醒悟到这是吃的,打开布包上的绳结,果然瞧见了一堆褐色的大板栗。灵犀欢喜地抓起一个就咬。   “这个不能……”顾庭树还没来得及阻止,灵犀已经吐出来了:“生的啊。”   “我在林子里捡的,当然是生的了。”顾庭树哭笑不得,又说:“炒炒就能吃了。”他去厨房看了一眼,说道:“先吃饭,下午炒板栗。”   灵犀依依不舍地把包裹放到厨房的操作台上,很担忧地说:“我不会炒。”   顾庭树从外面拿了柴禾塞到灶膛里,一面生火一面说:“知道你不会。”顿了顿又朝她看了一眼,温柔地叹气:“怎么什么都不会啊。”   两个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午饭,木质台阶被清扫得很洁净,顾庭树爱吃辣,除了菜碗之外,旁边还放了一碟辣酱。灵犀不能吃辣,偶尔舔舔他的筷子头。她问起了他今天在林中的见闻。   顾庭树没什么兴趣地说:“林子很大,大概是走不到尽头的,以后我不出门了。”   灵犀以为他情绪沮丧,忙安慰道 :“一天的时间肯定走不远,你可以带上干粮,花个三五天的时间走路。”   顾庭树摇头道:“怎么好把你一个人落在家里。”   灵犀脸颊一红:“我又不是小孩子,离了你难道还不活了。”   顾庭树却是再也不提出门这件事情了,吃过饭后他在院子里洗碗,打算明天用竹子做管道,把山泉水引到院子里,这样就不必每天挑水了。而灵犀则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板栗。他们家院子里有一个锅台,灵犀把铁锅端上去,又抱了一大堆柴禾放到旁边。   顾庭树怕她被木柴割伤手,忙把她推到一边,自己坐在板凳上生火,然后说:“你去牵着兔子散步吧。”   灵犀:“……”   灵犀郁闷地说:“我还是做点事情吧,免得你又发牢骚说,怎么什么事情也不会啊。”   顾庭树失笑:“那不是牢骚,唉,算了。”递给她一个小竹篮:“去海边挖点沙子。”   “为什么要挖沙子?”灵犀惊讶道,以为他在逗她玩。   “你在大街上有没有见过人家炒板栗?”顾庭树问。   灵犀恍然大悟,提着篮子就走了。她在海边又捡了一会儿贝壳,耽误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锅台下面的火已经燃烧得很旺了,她把沙子倒进去,顾庭树拿着一把铁锅铲翻炒。灵犀趴在他肩膀上看了一会儿,忽然注视到旁边一片被烧焦的纸片,正是顾庭树耗费一个多月绘制的地图。   她惊叫了一声,捡起纸片仔细看,替顾庭树感到心疼:“全被烧了,太不小心了。”她担忧地看着顾庭树,但是顾庭树一点惋惜的神色都没有:“没事,不要了。”   他们屋子里的书籍和纸张并不多,顾庭树也不是那种粗心之人,灵犀问道:“你故意把地图烧了吗?为什么?”她歪着脑袋看他,察觉他神色有些不对。   顾庭树专心翻动锅铲,随口说:“没兴趣了。”他把生板栗倒进铁锅里,又说:“我觉得没必要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反正这里现在是咱们的家了。”   灵犀心中一暖,在他背后蹭来蹭去:“那你明天陪我爬山玩吧。”   顾庭树很痛快地答应了,又被她缠得有些心猿意马,心想:她的胸好大。他反手推了推她的肩膀:“找个凳子坐,这么黏着我还怎么干活啊。”   灵犀并不打算看他干活,她去院子里浇了一会儿花木,然后拿了一根稻草去戳笼子里的野鸡。   褐色的板栗在高温下啪啪啪爆裂,露出金黄色的栗子肉,弥漫出香甜的气味,顾庭树把铁锅端下,过滤,热气腾腾的栗子装满了小木盆,他自己收拾了一下厨房,就有些疲倦地去屋子里换衣服睡觉了。   灵犀尝了两个,随手抓了一把进屋。木屋内四面有窗,窗外树木摇曳,木质地板光洁平滑,为了避免木刺伤到灵犀的脚,顾庭树还特意刷了一层树漆。灵犀光着脚走到床边,见顾庭树随便穿了居家服,侧躺在床上,眉头微微皱着。   灵犀坐在地板上,剥了一颗板栗送到他嘴边,顾庭树只好笑了一下,张口含住,声音低沉地说:“好磨人,片刻清静都不给人留。”   灵犀气恼,把手里的板栗一颗一颗砸在他的脸上:“我来关心你,你反倒嫌我烦。”转身要走,又想起不能浪费食物,遂跪在床上把丢掉的板栗捡回来。   顾庭树只觉她的衣袖在自己手臂和脸颊上撩拨,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眼前一暗,一片温软饱满的东西压在了脸上。   顾庭树:“!!!!!”   灵犀艰难地捡回了落在床头的最后一颗板栗,她直起腰,发现顾庭树脸颊微红,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灵犀一愣,捂着胸口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有压坏你吧。”   “……”顾庭树慢慢坐起来:“还好。”   灵犀把板栗攥在手里,很温和地说:“那你接着睡吧,我帮你把窗户关上。”她去关窗户,却发现外面的扶桑花正在盛开,艳红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洒落在窗台上,于是她捡了一朵完整的花走来给顾庭树看。   顾庭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灵犀倒是自顾自地开口了:“这花是有典故的,山海经里记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灵犀话没说完,被顾庭树吻住了嘴唇,她挣扎了一下,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嗯……不要……”   顾庭树就停顿了一下,很克制地看着她。   灵犀:“……”   “继续啊。”灵犀很郁闷地说。   下午起了风,大片大片的榕树叶子被吹得飒飒作响,扶桑花和凤凰花的的枝蔓缠绕在木屋的廊檐上,花瓣随着风一片一片地垂落进屋子里。地板上带着树木的年轮和纹理,因为涂漆的缘故,颜色有些亮,汗水落在上面,慢慢地渗透,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天色渐渐暗下来,木屋被阳光照射了一天,地板温度很高,灵犀半昏迷地侧躺在地上,肌肤如冰似雪,头发漆黑如墨,睫毛紧闭,还带着些许泪水,恰如雨后海棠,美得不似人间女子。   顾庭树静悄悄地起身,先是关上了窗户,又无声无息地出去,过了一会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绞了湿毛巾,把她的头发撩起,从后脖颈开始擦拭。   灵犀别转过脸,摇摇头,意思是我自己来,你别碰我。   顾庭树微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并不理会她的意见,又轻声说:“出了好多汗。”毛巾擦拭到腿|间,又说:“这里也是。”顿了顿凑到她耳边道:“真是个水做的女子。”   当天夜里顾庭树很高兴,陪她说了很多话,灵犀只是觉得疲倦,并不怎么搭理他。第二天晴空万里,两人早早起床,收拾了东西打算去爬山。顾庭树见她脸色发白,不禁有些心疼,又说:“也没怎么过分,就累成这样?”   灵犀把用收拾好的包袱打他,没好气地说:“我刚吃完午饭,再一睁眼天都黑了。”   所谓的火山其实并不很高,一路上两人看到了很多凝固的岩浆岩,顾庭树一边走一边跟她解说这座山的历史,几百年前喷发过,然后就彻底死寂了。灵犀反应慢,过了一会儿才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这座山的历史?”   顾庭树神色不变,踩着黑色的岩浆:“根据它们的凝固程度推测,这个很简单啊。”   灵犀只好点头。   他们俩到达山顶,又下到火山口里观赏,火山口早已经长满了各类树木藤蔓,像一个大肚细口的瓷碗。山道崎岖,灵犀累的有些气喘,顾庭树背着她在山顶走了一会儿,竟见到了几个天然形成的温泉。火山上有温泉也并不稀奇,顾庭树试了试水温,挑了一个温度不怎么高的,叫灵犀下去。   灵犀脸颊一红:“我没带嬉水的衣服。”   顾庭树笑道:“泡澡还穿什么衣服,反正这里没有外人。”他脱了外衣放在石头上,只穿了短裤跳进水里,然后伸手去接灵犀。灵犀犹豫了一会儿,也慢慢脱掉衣服走进水池。   温泉是活水,温度略高,带着淡淡的硫磺味道。灵犀本来就体弱,被热气一熏,越发地娇弱无骨了。顾庭树帮她把头发挽起来,用簪子固定,又老老实实地给她按揉肩膀。灵犀坐在他腿上,只觉头脑一阵一阵发晕,又说:“我先前在犬戎的时候,他们那里也有很多温泉。”她略抬起眼皮看了看,说:“这里的泉水跟那里似乎一样。”   顾庭树笑道:“天下的泉水都是同根同源的,自然一样了。”   灵犀听了,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傍晚的时候两人下山,灵犀像是没缓过劲儿,顾庭树背着她下山,又很温柔地说:“你的身体也太弱了,明天早上给你炖人参鸡汤。”   灵犀闭上眼睛,头脑还是清醒的,可惜没力气说话,身子软如海绵,几乎动弹不得。顾庭树以为她累坏了,回去之后就把她放在床上,用热水给她擦了擦手脚,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才睡下。   ☆、自行其是的人   灵犀一早上醒来,只觉周身绵软温暖,雪白的棉被齐肩盖着,枕头蓬松芬芳,身体深深地陷进棉褥之中。外面厨房里传来咕嘟咕嘟煮沸的声音,空气里似有鸡汤和中药一起熬制的味道。灵犀心想:他今天起得早。   她想要睁眼,奈何眼皮沉重干涩,腰也有些酸,外面的声音忽远忽近,似是蒙着一层牛皮纸。她心里只觉得不好,偏又喊不出声,正在忐忑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顾庭树走近床边,温声道:“尝尝这鸡汤的味道如何。”   灵犀只有喘息的份,半点都不能回应。   顾庭树细看她脸色,只见面白如纸,唇色发青,他愣了一下,忙放下碗筷,正要俯身抱她,目光却转向了床褥,只见大片大片的血液顺着棉被渗透出来,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顾庭树抓起棉被裹住她,横抱着冲出去。只见外面群山环绕,碧波万顷。他大声道:“来人!”   一瞬间从丛林里窜出几百名青衣军士,训练有素地跑过来跪下:“皇爷。”   顾庭树抱着她大步往前走,又厉声道:“备马,传太医!”   灵犀迷迷糊糊地躺在他怀里,先是听见许多人声马声,然后身子轻飘飘的,像是坐进了马车里,车轮在土路上发出唧唧咕咕的声音,但是距离她最近的还是顾庭树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昨天泡温泉的时候,灵犀就怀疑此地是秦国的疆界,但是她没有说出来,顾庭树大概也早就知道了,不过他也没有说。好像两人装作不知道,就能天长地久地活下去似的。   这一路大概很漫长,灵犀微微抬起眼皮,看见顾庭树脸上的汗珠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他现在喘得像风箱,好像重病快死的人是他似的。灵犀倒是很镇定,她甚至一点也不觉得身上疼,一路上似乎有铠甲的声音,有拓拓的脚步声,有人在道旁给顾庭树行礼,有叫太上皇的,也有叫皇爷的,顾庭树语气又急又狠,全把他们训斥走了。   后来有人给她灌了一大碗药,灵犀只觉得药水辛辣苦涩,喝进去半晌,周身渐渐恢复知觉,小腹以下就疼得厉害了。她攥紧了手指,哆哆嗦嗦地发抖。顾庭树坐在床边,握了握她的手指,又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他心里难受,恨不能替她受苦。   旁边的大夫跪着说:“这药止血收敛,能解一时之急,若要根治此疾,就要另择高明了。”见没人搭理他,就悄悄地退出去了。   灵犀低声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顾庭树声音发涩,强笑道:“没有的事,只是寻常的月事,那庸医信口胡诌的。”   灵犀叹口气:“真想不到我竟福薄至此。”   “我说了你没事,”顾庭树硬声硬气地说:“你不会死,没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他说完这话,给灵犀掖了掖被角,而灵犀失血过多,很快昏睡过去。   顾庭树推门出去,只见宽阔雅致的院落里,站了满满一院子的人。为首的驻南将军公孙释是顾庭树昔日的部下,他越众上前,低声道:“皇爷,陛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太医今夜子时可以赶到。”招招手,下人捧上来一盒山参。   顾庭树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到屋子里。下人炖好了参汤送进来,顾庭树伸手接住,把灵犀抱起来,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里。   山参纯粹是吊命的作用,灵犀勉强吃了几口,又昏昏沉沉地睡下去。顾庭树在她耳边嘤嘤嗡嗡地说话,她也听不懂,但应该是很悲伤的话,因为半夜她醒来的时候,看见他眼睛都红了。   御医到底比民间的大夫强点,何况他们以前也诊治过皇后,当下重新开了药方,有内服也有外敷的。当着灵犀的面,御医们也没有说什么。到了偏房,他们才重新跪下回禀道:“娘娘这病,拖延太久,已经病入膏肓了。”   顾庭树猛地站起来,只觉一阵阵头晕,他又忽然想起灵犀说的福薄这样的话,心中悲痛,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她这段时间跟着我,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忽然这样?”   御医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娘娘的病根在小产,产后又失于调养,这才累及成病,不发病则已,一旦发病,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卑职们也只能尽量延续几天的寿命。”   顾庭树听了,脸色沉沉地不说话。众人见他神色非怒非悲,几乎有些魔怔的意思,正在惊惶时,他摆摆手说:“下去吧。”   顾庭树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很久,快天亮的时候,他走去灵犀的房间,满屋子都是药味,丫鬟们刚给她做了熏蒸,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无聊,见他回来,先笑了一下:“现在感觉好多了。”她的目光追随着他,待他坐下时,又伸手摸他的下巴,笑道:“怎么一晚上没见,就憔悴成这样。”   顾庭树凝视着她的眼睛,顿了顿又把脸埋在她的肩膀处,灵犀嗤地笑了一下:“你干嘛啊,丫鬟进来要笑话你的。”她感觉到顾庭树在发抖,肩膀处也有些湿意,灵犀摸摸他的头发,问道:“你在哭吗?”   顾庭树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说:“你一定恨死我了。   灵犀一愣:“哪件事?”   “很多,”顾庭树看着模糊了的绸缎被面,他说:“关于我们的孩子……”   灵犀沉默了,半晌说:“是。”她抬手试图把他推开,有点郁闷地说:“受害的人是我和孩子,你哭什么啊。”她看到顾的鬓角一夜之间有些发白了,倒愣了一下,又叹气道:“以后我死了,你可别再沾花惹草了。”   顾庭树转过身收拾桌子上的草药罐子,轻声说:“别说了。”   “你可能会伤心一段时间,差不多就行了。找个正经点的女人过日子,别像何幽楠那样,也别像我,我也不好。”   “灵犀,闭嘴。”   “但是不准带你的女人去祭拜我,你知道我其实心眼很小……”   哗啦一堆药材药罐摔在地上,惊得外面的侍卫冲进来,看了一眼又悄无声息地出去。   灵犀仰靠在枕头上,抱怨道:“唉,我都快死了,你还凶我。”   顾庭树蹲在地上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走到床边,轻轻躺下,隔着棉被抱住她,低声说:“在木屋里的那段时间过得高兴吗?”   灵犀想了想,说道:“很高兴,不过太冷清了。我又不是避世的隐士,要是每天逛逛街,听听戏就更好了。”   “好,明天逛街,你喜欢听什么戏,岳飞传?西厢记?大闹天宫?”   灵犀微微一笑:“我喜欢才子佳人的。”   顾庭树点头:“好,你先睡觉。”他抬起粗糙厚实的手掌,在灵犀眼皮上盖了一下。   灵犀:“……这个手势不吉利吧,我觉得明天大概醒不过来了。”   “闭嘴好吗。”   这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两人又小睡了一会儿,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才陆续起床,虽然外面气温高,但是灵犀穿得很厚实,外面还披了大氅,一张小脸藏在雪白的狐裘衣领里。顾庭树牵着她的手,也不要别人伺候,径直出了院门。   灵犀这才发现这个宅子很大,像是皇家的行宫,院子里种着芭蕉树棕榈树之类的,两人还没走几步,就见前面一大群锦衣华服的人小跑着过来,为首的是一个少年,身穿明黄色龙袍,旁边太监们举着伞盖,身后则是皇子皇女和大臣们。   静和帝率先跪下,身后乌压压跪了一大片。顾庭树沉下脸,冷声道:“站起来。”   众人迟疑了一下,又缓缓地站起来。   “退后。”顾庭树说。   于是静和帝与众臣一声不响地后退。   顾庭树拉着她出了行宫的大门,两人依偎着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行走。灵犀终究有些不安:“这样太绝情了吧。”   顾庭树说:“牡丹亭喜欢听吗?”   “是因为我快死了,所以才这样对我吗?”   顾庭树攥了攥拳头,压抑着说:“不要提那个了。”   灵犀转过脸看他,见他的鬓角在阳光下仿佛铺了一层霜,灵犀慢慢说:“我觉得你应该去卜一卦,你的命格太硬了,你身边的人都活不长久。”   顾庭树没有吭声,他整个人有点心不在焉。于是灵犀去旁边的古玩店里买簪子。顾庭树站在外面等她。   一脸疾驰而过的马车过来,路人纷纷闪避,灵犀转过脸,不禁吓得大叫:“庭树!”   好在路人拽了顾庭树一下,马车从他身边跑过去,车夫骂了一句:“找死啊!”   灵犀也赶紧跑出去,拽着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顾庭树揉揉眉心,低声说:“没事啊。”又问她:“买的什么?”灵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这会儿没心情看戏,两人沿着大街走,一径走到了附近的山上,今日游客很多,灵犀走几步就要歇一会儿,顾庭树也很耐心地等着她。   最后两人在山顶的茶棚里休息,茶棚简陋,隔着一层木栅栏就是悬崖,灵犀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又买了几枚槟榔,随便嚼着玩。过了一会儿她看到顾庭树坐在悬崖边上,他还是那种沉默冷静的神情,半个身体几乎悬空,下面是云雾缭绕的山谷。   灵犀放下茶碗,轻声说:“庭树。”   顾庭树很快转身走过来,温和地笑了一下:“还累吗?”   灵犀给他倒了一杯茶,叫他也坐下。然后灵犀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眼泪忽然就盈满了眼眶,她捂着眼睛小声说:“你别这样啊,谁稀罕你这样,你还这么年轻。”   顾庭树不说话,慢慢地把凳子移到她身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灵犀越想越觉得伤心:“我自己命不好嘛,我也没怨过谁。你别犯傻了,你一向都不是痴情的人,忽然做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会感动的。”   顾庭树也不说话,只是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你好好活着不行吗?活着多好啊。”灵犀握着手帕擦眼泪鼻涕:“我做梦都想活得久一点。”她伸手去摇晃顾庭树的肩膀:“你清醒一点啊。”“   顾庭树的眼神是哀伤又平静的,他温和地说:“要不要去庙里上香?”   灵犀忽然想,他从来都是自行其是的人,既不是痴情也不是滥情,他只做他要做的事情。   灵犀垂头丧气地下山,顾庭树扶着她的手臂,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山脚下有许多卖凉茶和小吃的,也有落魄的乞丐和支着小摊算命的瞎子。   两人路过一个寒酸的算命摊,那瞎子咳嗽一声,尖着嗓子说:“两位满面愁容,怕是遇到了烦心事吧。”   顾庭树和灵犀都没搭理他。他就很做作地嗯哼了一声:“唉,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可怜,可怜。”   顾庭树蹙眉,倒是灵犀动了心思,拉着顾庭树到算命摊前:“老先生,算命。”   那瞎子仰起脸,一双圆形黑晶眼镜里倒映出灵犀的影子,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夫人身有重疾啊。”   灵犀诧异道:“你不是瞎子吗?”   瞎子咳嗽一声:“老夫有天眼。”   灵犀推顾庭树坐下:“不是给我看,给他看,你看看他命相如何。”   瞎子就坐直了身体,冥想片刻,食指和中指搭在顾庭树的手腕脉搏上。   顾庭树:“……”   灵犀:“?”   “老先生以前是大夫吧。”灵犀说。   瞎子脸上微红,收回了手,做大惊状:“这位相公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啊,有此命者,最高可坐江山,其次位极人臣,最不济也是一方贤士。”   顾庭树眉头微皱,冷冷地盯着他。   “然则寡亲缘、情缘,父母早年离喪,妻子也终难相守,享尽荣华,孤独一生,可怜。”   顾庭树唰地把他的眼镜摘了。灵犀正在难过,陡然看见这瞎子的容貌,不禁欢喜起来:“乌鸦,是你!”   乌鸦瞪了顾庭树一眼,朝灵犀微笑,又把下巴上的胡须扯了,有些负气地说:“你啊,我找你好久……”一语未了,被顾庭树抓着肩膀扔了出去。   灵犀忙说:“庭树你别打他,他来给我治病的。”   顾庭树听了,就收住拳头,看向乌鸦:“是吗?”   乌鸦哼了一声:“不是!”他坐在地上,指着灵犀和顾庭树,恨其不争地说:“你怎么又跟他好了?你脑子被摔坏了?”   顾庭树一听他不是来治病的,收住的拳头就继续招呼上去,乌鸦刚才被他打得猝不及防,这会儿反应过来,一咕噜爬起来,也挥舞着拳头虎虎生风地迎上去。两个人拳来脚往地搏斗起来,所幸双方都是为了泄愤,并不致人死地。   这会儿上山下山的人还很多,就看热闹似的围拢上来,还有往地上扔钱的。灵犀捂着脸,装作不认识他们的样子,去旁边看小摊上摆卖的热带鱼了。   ☆、一点私心   顾庭树和乌鸦终于打完,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的。而灵犀依旧不合时宜地沉浸在故友重逢的喜悦当中,她对正在擦鼻血的乌鸦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知道有一家酒店的鱼汤做得很鲜美。”   乌鸦还没说话,一旁的顾庭树很少见地表现出没风度的一面:“我不想请他。”   灵犀有点尴尬,又强自镇定地说:“没事,我请客。”   乌鸦用手绢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请吧。”   灵犀微笑着,伸出手指在他的袖子上拉了一下,力道很轻,然后乌鸦也就很顺从地跟着她走,一边走还一边打量,最后说:“你为什么没有按时吃药啊?”   “药方弄丢了。”   乌鸦很责备地看她一眼:“什么都能弄丢,你怎么不把自己弄丢了啊。”   顾庭树不悦道:“你怎么跟我媳妇说话的!”   乌鸦不搭理他,转过脸对着灵犀又是一派温和:“我知道,必定是你见了那人,就高兴得失魂落魄了。早知道这样,当初恨成那样又是为了什么。一点长性都没有,连我都瞧你不起了。”   灵犀听了,脸颊涨得通红,一时间又不好辩白,低着头聂诺了几句。   顾庭树抓着他的胳膊拽到一边,预备再打一顿。倒是灵犀有些烦躁地说:“有完没完啊。”   顾庭树才丢开他,走到灵犀身边,柔声说:“别听这小子混说,我这会儿就把他打死了给你出气。”灵犀身子摇摇晃晃的,掩着嘴咳嗽,又轻声说:“等我死了,随你们怎么打,现在又发什么疯。”   顾庭树听了,心中一灰,默默无言地握住她的手。   乌鸦眼看灵犀病弱如此,心中更是疼痛爱惜,只是她身边已经有良人陪伴,反倒显得自己多余了,他暗自伤神了片刻,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轻轻地放到灵犀的手里,故作冷淡地说:“这药暂时续命的,你先吃了吧。”   灵犀打开药瓶,直接倒进口中,只觉舌上一点苦涩的粉末,勉强咽下去,并无异样。顾庭树阻拦不及,只好取过药瓶仔细看了,很谨慎地说:“可有药方?给我看一下。”   乌鸦哼了一声,甩着宽宽的袖子往前走。顾庭树极少遇到对自己如此无礼的人,当下又要发作,灵犀轻轻拦了一下,又说:“他真能治病的,我失忆的病就是被他医好。”   顾庭树沉吟了片刻,才说:“虽如此,只怕他不肯轻易施治。”   “为什么?”灵犀睁圆了眼睛:“他一直对我很好。”   顾庭树单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手指轻轻敲击了几下,苦笑道:“他为什么对你好,你都不想的吗?”   乌鸦远远地站在前方,双手抱臂,很无聊地等着他们。   三人在本地一家酒楼订了雅间,店老板见其中两人脸上挂彩,还很贴心地端上来脸盆和清水,然后才开始上菜。灵犀抱着热茶杯坐在软椅上,看见菜肴端上来,她也不动筷子。顾庭树吩咐店老板做一碗白米粥,过了一会儿白米粥端上来,灵犀才懒洋洋地伸出手指,漫不经心的地用勺子拨弄白粥。   顾庭树见她略微尝了几口,精神比上午要好多了,这才相信乌鸦的药确实有效果。他面前放了一碗鱼汤,汤汁雪白,顾庭树先尝了一口,然后问灵犀:“要不要吃一点。”   灵犀点点头。   顾庭树抄起筷子蘸了一点汤水,放在灵犀的口中让她舔了舔,又问:“好吃吗?”   灵犀摇摇头,继续低头吃粥。   乌鸦看得心里泛酸,绷着脸不说话。顾庭树朝他解释说:“她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乌鸦就梗着脖子说:“她在瑞龙岛的时候还能吃能睡的,跟着你就成这样了。”   顾庭树没有说话,灵犀慢吞吞地解释说:“我们乘坐的那艘船出事故了,就剩下我和他。”   乌鸦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很意外:“哦,你们逃出来的?”   灵犀嗯了一声,想了一会儿,言简意赅地说:“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一言难尽。”   乌鸦沉默了一会儿,心想:不就是旧情复燃嘛。可是他跟她连旧情都没有,想到这里他更加难过了,但是在饭桌上又不好表现出来,于是垂头丧气地转移话题:“这家做的菜果然很好吃。”   顾庭树看了他一眼:“要不要喝酒?”   乌鸦夹了一筷子虾肉,低头扒拉米饭,含糊道:“不会喝酒,不要”   顾庭树看了灵犀一眼,她正往自己的米粥里加糖,加完细细地搅拌,自得其乐地吃了一勺。顾庭树随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心想:“尽给我四处惹麻烦。”不过这话他也没资格跟灵犀说。   一顿饭吃完,乌鸦肚子都鼓起来了。灵犀有些惊讶地笑:“你很饿吗,要不要打包?”   乌鸦本来心里不好受,现在胃里也开始难过了。他说不用,垂头丧气地去结账,店里的伙计说已经付过了。他走出店外,看见一辆黑色马车停在那里,灵犀身上穿着顾庭树的外套,整个人小鸟似的依偎在他的怀里,无边的夜幕中,一盏灯笼的光透射在两人身上,他们看起来像神话里的情侣那样般配。   乌鸦有点想走,远远地离开这里。他并不是邪恶的人,但是现在他心里生出了一百种邪恶的念头。   顾庭树给灵犀戴上帽子,又转身招呼乌鸦:“快过来,不必结账了。”   乌鸦慢吞吞地走过去,他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他们俩,乌鸦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灵犀已经坐上车了,就掀起了帘子,说:“那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里吗?我们住在南苑。”   乌鸦悻悻地点头:“嗯,皇帝的行宫。”   顾庭树却说:“正好,刚吃了晚饭是要多走走。”把手伸给了灵犀:“下车。”灵犀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从车上下来了。然后顾庭树说:“我还有别的事情处理,先走一步。两位记得早点回来。”他自己坐上马车,把帘子放下,车夫扬起鞭子,很快就走了。   灵犀呆呆地看着马车的影子,感觉有点莫名其妙。顾庭树做事情总有他的深意,而旁人往往过后才能反应过来。她看着乌鸦,乌鸦眉头紧紧蹙着,他说:“你还能走吧?”   灵犀点头。   于是乌鸦慢吞吞地在前面引路,街上行人很少,路边的店铺里散发出幽暗的光。灵犀揣着袖子跟在他身边,她和气地问:“你跟那位大小姐退婚了吗?”   乌鸦显然不想提这个话题,他直接问:“下午的时候他几乎想把我打死,现在又主动回避,你知道为什么吗?”   灵犀觉得很茫然:“我不知道,好奇怪。”   “他现在相信我能治好你的病,所以要跟我示好,他以为我很心善,随随便便就会被你打动。”乌鸦现在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灵犀只好茫然地笑了一下:“你的确很善良。”   乌鸦冷笑,他从未做过这样的表情,因此显得很怪异:“所以你们夫妇俩合伙算计我?”   灵犀摇头:“没有。”她看了一眼乌鸦,轻声说:“你肯给我医治,是你的情分,不肯治,那是我自己的命。我谁也不怨。”   乌鸦心里一疼,又冷下心肠说:“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打动我。”   灵犀很老实地摇头:“我心里怎么想的,嘴里就怎么说。”顿了顿又换了个话题:“你在中原游历得如何,有没有遇到有趣的事情?”   乌鸦黑着脸,他想说我一直在想你,没有什么事情比遇到你更能引起我的兴趣。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灵犀得不到他的回答,于是讪讪地笑了笑,又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她穿着过于宽大的男式大氅,帽檐低垂下来,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她用手轻轻抓着披风的边缘以免拖到地面,她的步伐又轻又虚,像是一个纸做的人,随着风移动。   乌鸦很难过地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地踩着她的影子。   快到南园的时候,乌鸦忽然开口说:“我能治你的病,但是你要做我的妻子。”   灵犀有一秒钟的错愕,然后继续往前走。乌鸦上前几步,大声说:“除非你肯嫁给我,不然我宁愿看着你死。我没有那么善良,我也是个很自私的人。”   灵犀很轻地摇头:“没可能的,我认命了。”   乌鸦呆了一下,瞬间觉得很难过,既可怜自己,又嫌弃自己。   顾庭树提着灯笼站在南苑门口,见两人回来了,遂含笑上前,他看了一眼灵犀的脸色,揽着她的肩膀回去,又吩咐从人好好招待乌鸦。   两人回到房间里后,灵犀脱了外衣,软软地抱住顾庭树的腰,低声说:“你别白费心思了,我的病不会好了,你还是多陪陪我吧。”   顾庭树心里刚升出一点希望,一瞬间又落回了谷底,他顿了顿,才说:“怎么?他也治不好吗?之前你不是说他医术很高明?”   灵犀没有回答,只是将身子依在他身上。顾庭树见她气若游丝,只得强忍住难过,笑道:“好,我陪着你。”他伺候灵犀脱衣洗漱,又眼看她睡着了,这才悄无声息地出门。   乌鸦自小在山上学艺,从未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在行宫里被婢女和太监们簇拥着伺候,他只觉浑身不舒服,好容易独自躺下睡了。忽然门口有脚步声,他立刻警觉地坐起来:“谁?”   顾庭树推门而去,窗外的星光洒进来,照得他脸上面沉如水,他说:“起来。”   乌鸦瞧得出他是来者不善,于是悄悄摸着枕头下的短刀。   “整个南苑都是我的人,想杀你用不着我动手。我不习惯跟一个坐着的人说话,过来,我有话问你。”顾庭树站在窗前,简短地说。   乌鸦觉得有点懊丧,胡乱披了一件外套起身,很努力地摆着架子:“讲吧。”   “灵犀的病,你是能治,还是不能?”   乌鸦傲着脸:“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小朋友,我现在心情很差,没工夫跟你打机锋,灵犀是我的妻子,我的命跟她是系在一起的。她的病若是不能治,我现在就走,若是能治,你只要开口,我什么都能给你。”   乌鸦没有想到他如此直接,愣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其实是可以治的,但是方法有点复杂,你那些御医碍于她是女子,又是皇后的缘故,不敢轻易开口。我是无所谓的,只要能治好她的病……”   他说他能治好,顾庭树在这一瞬间仿佛觉得无尽黑夜里终于撕开了一条裂缝,他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又强自镇定了,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说:“你的条件呢?”   乌鸦有点脸红,他也知道自己是趁火打劫,刚才跟灵犀说的时候他都有点后悔了,当着顾庭树的面,他显然更有勇气一点:“我想让灵犀做我的妻子。”顿了顿又解释说:“因为治疗的时候会有些肌肤接触的尴尬,我这样做也是顾全灵犀的声名。”强行给自己做掩饰。   顾庭树根本不听他说完,就回答说:“好,什么时候施治?”   “额……”乌鸦有点愣怔:“您没听清楚我说的话吧?”   “你想娶她,我听清楚了。”顾庭树说:“可以,明天我就让她跟你走,但是请尽快医治,她的病不能拖延。”   乌鸦呆呆地看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但是,您为什么不问问灵犀的意见?”   顾庭树想也不想地回答:“她听我的。”然后他出去吩咐准备马车了。   第二天乌鸦还有点发愣,他简直以为昨天顾庭树跟他说的话是一场梦,但是婢女们已经催着他出门了。乌鸦走到南苑门口,果然瞧见了一辆马车。灵犀站在院子里,旁边两个婢女举着伞盖给她挡风,另一个端着奶酪碗伺候她吃饭。   乌鸦傻傻地站在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做坏事,却没想到如此顺当。   顾庭树坐在书房的桌子旁,下面站了静和帝和皇子皇女们,众少年们低声啜泣,留恋地看着他们的父皇。顾庭树把静和帝叫到身边,叮嘱他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又叫其他子女们尊敬大哥。他张开手臂,把子女都抱在怀里,教导了一会儿,然后单独把静和帝叫到面前,递给他一张纸,温和道:“这是你最小的妹妹,一直在宫外长大,三个月前在瑞龙岛走失,据说是被中原的客商拐走了。父皇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她,你务必要把她找回来。”   静和帝低声说了个是,然后众人跪送羲和帝离开。   顾庭树走进院子里,灵犀已经吃完奶酪,正用手帕擦嘴。他握住灵犀的手腕,一起走到大门外面,然后朝乌鸦微微点头。   乌鸦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回以微笑。   顾庭树把灵犀抱到马车上,然后他自己也抬脚上去了。   乌鸦:“……”   乌鸦抓住车帘,怒气冲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昨天晚上不是说好的吗?”   顾庭树坐在灵犀身边,摊手道:“你也没说我不让我跟着啊。”   乌鸦咬牙道:“我要娶的是她,你凑什么热闹。”   顾庭树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是她的陪嫁。”   灵犀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所以你还走吗?”顾庭树问乌鸦。   乌鸦气呼呼地站在原地,想了想又恨恨地跳上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糖果的碎片这一篇章不会有大的情节波折,基本就是治病逛街游玩这种琐碎的东西。然后我现在在构思新文,大家想看什么样性格的人呢,冷酷少妇?残疾少女?蛇蝎人|妻等等等等   ☆、行路见闻   灵犀很茫然,顾庭树很镇定,乌鸦则很头疼。三人坐在狭窄的马车里,面面相觑之后,灵犀先开口问道:“我们去哪里啊。”   乌鸦开始按揉眉心,大拇指快要把脑袋戳出两个洞了,他才默不作声地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半旧的地图,默默地搜索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朝西北方向去,到一个叫明珠的城镇,那里有我们需要的药材。”   灵犀虽然看不懂,也煞有介事地凑到地图上看,又笑着说:“我们好像是在探险。”   顾庭树宠溺地抱着她的肩膀。然后两个人玩一个非常无聊的游戏,两只手上下贴着,依次打对方的手背。顾庭树打她的时候都是轻轻的,灵犀打得很用力,不过力气并不怎么大,打着打着就笑成了一团。   乌鸦抱着脑袋趴在膝盖上,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当天晚上在一座陌生的城镇投宿,乌鸦像以前那样把马车赶到一家看起来很破旧的客栈门口,然后说:“我和顾庭树住通铺,灵犀你住客房。”   灵犀很听他的安排。顾庭树面无表情地摇头:“不。”他说:“我没有和陌生人睡在一起的习惯。”   乌鸦黑着脸:“出门在外哪儿那么多规矩!?”   顾庭树看起来很心平气和,只是阐述自己的决定:“不行。”   乌鸦不理他,自顾自地走进客栈,到柜台那里订房间。他很穷,而且他也不打算纵容顾庭树的贵公子脾气。订了房间之后。他又要了三人份的晚饭。饭菜是最廉价的炒萝卜条和稀饭,唯一一份像样的炖鸡蛋是专门给灵犀的。   看起来顾庭树对吃住都非常地不满意,灵犀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小声说:“不要让他为难。”顾庭树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再计较了。三个人很乏味地吃了晚饭,各自回房间休息。所谓通铺,其实就是贴墙放置的一排木板。光秃秃的席子上放着脏污的薄被,角落里一个人在低头解裤腰带,门口蹲着的一个在刮胡子,床上一个人在收拾行李。   乌鸦很疲倦也很熟练地坐在其中一张看起来略干净点的床铺上,他歪着脑袋,有些戏谑地看着顾庭树。对方的眉头自从进来之后就没有舒展过。   “顾少爷是头一次住这种房间吧?”   顾庭树点点头,他的衣服华丽,举止优雅,看起来像是误入贫民窟的王子。不过他是那种处变不惊的人,并且正努力让自己适应现在的处境,他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很随意地脱掉外衣,叠放成一个枕头的形状,然后他说:“还好,以前打仗的时候还睡过草窝,这里好歹有个屋顶。”   乌鸦对他总是抱着一种沮丧的敌意。顾庭树看起来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但是又没有居上位者常有的傲慢和愚蠢的缺点,他很聪明又很豁达,像磁石那样具有吸引力。乌鸦不是那种轻易会感到自卑或者自傲的人,但是他在顾庭树面前,总会觉得自己很黯淡。   黯淡的乌鸦发了一会儿愣,决定做自己的事情。他跳下床,去外面找了一个木盆,打来凉水放在床头洗脚。作为一个年轻又很勤快的单身男人,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卫生习惯。   顾庭树的神色有一点疑惑,他看了一会儿乌鸦,又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乌鸦说:“这里没人伺候你。”   顾庭树把已经叠成枕头的外衣重新披上,然后对乌鸦说:“你最好先把鞋子穿上。”   “为什么?”乌鸦疑惑。   顾庭树看向四周,正在没完没了解裤腰带的人、永远刮不完胡子的人和反复收拾行李的人,他说:“三位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话音未落,三人暴起,手里各自拿着家伙事冲了过来,有木棍,有长绳,也有明晃晃地剃刀,看来这三人并不打算闹出人命。顾庭树随意摆出一个准备打架的姿势。但是那三个人看都不看,直接扑向了乌鸦。   顾庭树被闪了一下,他戎马倥偬,十几年来想刺杀他的人至少有几十家,却没想到今天这出戏自己只是个龙套。他站在一边,看着没穿鞋子的乌鸦上下翻飞地与三人缠斗,屋子里刀光剑影,水盆里的水洒了一地。   乌鸦的功夫不弱,但是那三人显然也是高手,几回合下来乌鸦有点招架不住,冲顾庭树嚷道:“帮帮忙啊。”   顾庭树抱臂站着,很镇定地说:“我还没搞清楚情况。”   锋利的剃刀划过乌鸦的后脖颈,几缕丝发落下来,乌鸦叫道:“至少要帮自己朋友吧。”   顾庭树摇头:“我没有那种会抢别人老婆的朋友。”   乌鸦快要郁闷死了,他知道被这三个人抓到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于是他说:“好吧,如果我被抓走,你老婆的病也治不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顾庭树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出手,战势逆转,那三人眼看敌不过,飞身出去,跳墙走了。屋子里烛火摇晃,又剩下他们两个。乌鸦光脚踩在地上,低头检查自己,除了衣服破损,倒也没受什么伤。他什么也没说,出去找了扫帚把地上的积水扫出去,然后他坐在床板上,撕下袖子上的布条擦了擦脚底上的泥。最后他躺倒在床板上,抓起破絮似的棉被盖在身上。   顾庭树也躺下睡了。两人挨得很远。因为躺在一张床板上已经是很尴尬的事情了,所以距离上最好远得可以忽略对方。桌子上的灯草摇晃了几下就灭了。门闩坏了,木门随着夜风嘎吱嘎吱地拍打。顾庭树开口问道:“你还有多少这样的仇家?”   “不要问,我也不想回答。”乌鸦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但顾庭树显然不是那种会考虑别人情绪的人,他冷静地说:“至少我要确定,除了保护灵犀之外,是不是再加上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乌鸦愤怒地说。他想起来刚才那场打斗,年轻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过了一会儿他才沮丧地说:“我只有这一个仇人,但是这个仇人有点难缠。我会自己解决的。”   顾庭树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问了。   第二天三人吃了早饭出门,乌鸦到柜台结账,店老板先是痛骂了那三位欠了房费却溜走的客人,然后又板着脸数落道:“金丝绒的棉被唉,被你们俩撕成了碎棉絮,还有床板,上好的楠木床,被水泡了一夜,床脚都烂了,这都是钱啊。”   乌鸦面无表情:“你要多少钱?”   老板竖起食指:“十两。”   乌鸦没办法扮酷了,他现在简直要炸了:“十两!你为什么不去抢劫!”老板抄着手,显然这种事情做多了,门帘后面钻出两三个大汉,杀气腾腾地瞪着他。   灵犀站在门口,脚都有些酸了,她推了顾庭树一下,叫他上前解围。她的本意是让顾庭树花钱消灾,反正顾的钱多得花不完,但顾庭树高高大大地走过去之后,抬手在柜台上一拍,冷森森地说:“怎么,耍横耍到爷这里了?”   乌鸦看起来既像个男人又像个孩子。顾庭树看起来则完全是个成熟阴沉的男人,并且举止言行都透露出身居高位者的威严和淡漠。店老板一看见他,就有些畏缩了,旁边的壮汉走过来示威,被乌鸦一个擒拿手扔到了地上。   最后乌鸦只付了住宿和吃饭的费用,三人很顺利地离开。   现在为了省工钱,乌鸦连车夫都辞退了,他自己坐在车辕上赶车。车走得很慢,车帘掀开,灵犀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他缝补破损的袖子。   灵犀的手法非常笨拙,针头简直是在他的袖子上胡乱戳。乌鸦很紧张,一边赶车一边还要提防灵犀的袭击。裂开的布条被缝在了一起,针脚有点像蜘蛛网。灵犀用手挽了一个绳结,低头咬断。   乌鸦看着她柔软的头发,细细的小白牙,然后他举起自己皱巴巴的袖子,真心实意地夸赞:“好厉害,比我妈缝得都好。”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夸女人。   灵犀自己也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行,这都没法穿了。我们再给你买一件新的吧。”   乌鸦这个年纪,正是自尊心最强盛的,他立刻说:“不要!”简直像是受到了羞辱。   灵犀有点讪讪的,只好退回了车里,找回自己的行李,拿出针线包,把针和剩余的线收拢起来。顾庭树微笑着看她,又低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以前跟灵犀在一起的时候,她是从来不做女红的。   灵犀没心思跟他调笑,反而正色道:“你不要欺负他。”   “我没有。”顾庭树觉得莫名其妙。   “他衣服都破成那样了。”灵犀嘟囔道:“不是你撕的?”   “我有病才去撕他的衣服。”顾庭树说。   乌鸦也只好回头解释:“不是他。”他深深地看了顾庭树一眼,意思是别乱说话。顾庭树就很了然地闭嘴了。   灵犀看着两人的目光互动,有点茫然:“不是为了我打架的吗?”   “不是。”   “绝对不是。”   灵犀点点头:“那就好。”脸上很高兴但内心其实有点小失落,虚荣心这种东西是人多少会有一点的。   因为有了这个共同的秘密,顾庭树和乌鸦的关系算是稍微有一点缓和,到了一个大一点的城镇,三人看天色还早,于是去街上散步,顾庭树在前面引路,不知道怎么就领到了成衣店里,然后他说:“快过中秋节了,咱们仨置办些新衣服。”然后乌鸦和灵犀很高兴地去挑选。顾庭树提前付了银子,反正他总有办法让别人接受他的好意。   三人各买了几十套衣服,店老板从未见过这样的豪客,乐呵呵地派人把衣服打包送到三人下榻的地方。这次他们住的客栈稍微好一点,照例是灵犀单独睡一间,乌鸦和顾庭树在一起。   虽然之前说过要娶灵犀为妻,但是凭乌鸦的为人,绝做不出欺男霸女的坏事。可他也不乐意看见他们俩卿卿我我的样子,因此他执意化身王母手中的银钗,把他们两个分隔开。   灵犀和顾庭树现在都有求于他,对他的安排也没提出异议。只是晚上吃饭的时候,顾庭树见灵犀脸色蜡黄,就有些焦躁地问乌鸦什么时候可以施治。   乌鸦把灵犀的手腕拉过来,手指搭在脉搏上,停了一会儿才说:“后天到明珠镇,就可以做针灸了。”又笑道:“这几天心情很好。”   灵犀就笑了一下:“出来走走心情就舒畅了。”把手收回来,又问:“今天晚上可以让他到我房里坐一会儿吗?我有事情要跟他说。”   乌鸦一愣,这种话要是顾庭树说出来,他大可以毫不留情地驳斥回去,但是灵犀的话,他是从来不会反驳的,顿了顿,乌鸦温和地说:“可以啊,只是别太晚了,你现在身体虚弱,很忌讳劳神。”   顾庭树默默地喝着很烫的热粥,脸上有些红。他尽量不去想灵犀的话和乌鸦的话是不是还有第二层深意。   当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客栈里人很少,灵犀独自坐在窗前一张很软的单人椅子上看书喝茶,外面传来和缓的敲门声,她略直起身子,说道:“进来吧,门没锁。”   顾庭树推门而入,顺手把门反锁了。他掀开帘子走进来,见灵犀独自坐在红帐软椅之中,不禁微笑了一下:“才说不让劳神,又在看什么书?”   灵犀把书随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白净的脸上浮起笑意:“闲的无聊,随手翻一下。”身子略动了一下,顾庭树已经走了进来。这样独处的机会其实很难得。他蹲在灵犀身边,微笑道:“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灵犀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到别处:“忘了。”   “别胡闹。”顾庭树直起身,见灵犀坐的椅子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于是他直接把灵犀抱在怀里,自己坐在了椅子上。瘦弱的藤椅立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很想见你,就胡乱编了个理由,其实没什么话要说。”灵犀趴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   顾庭树心里又怜又爱,可惜她病着,不敢再有更亲密的举动,只好用手轻轻拍她的后背。灵犀亲亲他的耳朵,又亲亲他的脸颊,又见他鬓发微白,就轻声说:“以后头发会一直这样吗?”   顾庭树倒是不太在意这个,但是现在有乌鸦这个年轻又英俊的情敌,他不得不生出一点危机感,他看着灵犀:“你不会嫌我老吧。”   灵犀捧着他的脸认真看了一会儿,才回答:“你不老啊,其实蛮好看的。”   顾庭树心想,白头发有什么好看的。灵犀这么说,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真是又傻又可爱。   ☆、明珠镇   明珠镇处于南方,空气潮湿,植物茂盛,镇上居民多以采药为生。街道上处处都能见到摊放着的药材。当天下午三人进入城镇,乌鸦仿佛在这里居住很久似的,轻车熟路地走进一个略微破旧的院落。大门上的锁已经生锈,他随手拽开,推门进去,只见满院子杂草丛生,五间青砖大瓦房矗立着。窗纸破旧,几只燕子在廊檐下搭窝。   乌鸦迈步走进院子里,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伤感,然后他转身,伸开双臂对门口的两人说:“欢迎来我家。”   顾庭树和灵犀都有点发愣,一路上再破的客栈也能忍下,但是这个地方实在破得没法住了。灵犀迟疑着开口:“乌鸦,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地方?”   乌鸦踩着院子里的杂草,赶走青石砖上的小青蛙,随口说:“你是不是嫌我家太破了呀。”   “啊,不是。”灵犀一时间语塞,不知道怎么说了。   乌鸦慢慢在草丛里走,解释道:“其实这个房子以前很漂亮,院子里种着丝瓜和豌豆,中央一棵石榴树,树下还有古井。西边的屋子是书房,东边是我的卧室。”乌鸦笑了一下:“我十岁的时候父母去世,然后我被师父带去山上学艺,这个宅子也没人管了。”   灵犀认真看了看,也笑道:“其实这里很雅致。”跟顾庭树一起进了正屋,只见里面家具古朴,大多被灰布遮盖,布上落了一层灰。   顾庭树随便看了一会儿,搬来一张木质软椅,脱掉干净的外套擦拭椅子,然后叫灵犀坐下休息。他自己出去找来拖布,开始整理房间。灵犀呆坐着,见两人里里外外的忙碌,她有些过意不去,起身去厨房烧水。   傍晚的时候,屋里屋外焕然一新。院子里的杂草被收拾干净,青石地板两侧的院子里光秃秃的,露着毛躁的草根和草叶。一棵很大的葡萄树蜿蜒着爬在架子上,叶子几乎遮盖住半个院子,水井上的石台被擦拭得很干净。屋子里被水清洗了一遍,家具和地板上都湿漉漉的,散发着洁净的气味。   趁着夕阳的余晖,两人忙着把床褥抱出来晾在院子里,灵犀从外面买了汤圆和鸡蛋,做了一大锅香甜的酿酒团子。她自己爱吃甜的,大概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喜欢吃甜的。   三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吃饭,一人一副碗筷,中间一大盆白白的汤圆,汤圆中间还夹杂着几个荷包蛋。   灵犀极少下厨,顾庭树也很给她面子,尝了一口就啧啧称赞:“真甜啊。”   乌鸦望着碗底沉淀的一滩白糖,老实地说:“甜。”两人只吃了两个汤圆就饱了,然后一起看向灵犀,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吃完这么难吃的东西。   灵犀翘起兰花指,捏着雪白的勺子,慢悠悠地吃了两个汤圆,半个鸡蛋,然后她把勺子一放,轻声说:“天哪好难吃。”   最后三人去街上吃了馄炖,才算把晚饭敷衍过去。然后回来收拾床褥睡下,乌鸦还是睡在自己以前的卧室,灵犀和顾庭树睡在偏房里一张比较大的床上。南方空气湿润,屋子里难免带着些陈腐的气味。古铜色的桌椅有些斑驳,方方正正的大床上,雕刻着一些古旧的纹路。灵犀有些胆怯,直到顾庭树收拾停当,躺在床上时,她才慢吞吞地脱了袜子坐在床边。   她闻了闻棉被的气味,又闻了闻顾庭树身上的气味,觉得还是他的味道好一些。顾庭树也怕她受委屈,只低声抚慰道:“既然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明天再置办些家具,今晚上只好将就了。”   灵犀枕在他胳膊上,闭着眼睛说:“棉被好沉。”   “这是棉花被,跟咱们以前盖的羽绒被不一样。”顾庭树想了想,又笑道:“往常他看见你我在一起,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今天倒是老实,一句话都没说。”   灵犀呆了一下,轻声说:“他就是小孩子脾气,嘴上说得狠,心里却很善良。”想到他待自己的一番深情厚谊,心里觉得很对不起他。   她沉吟了一会儿,嘀咕道:“他待咱们两个真好,我想回报他,又不知道他要什么。”顿了顿又嗔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顾庭树的手和嘴巴完全不在一个思路上,他随口说:“在听。”   灵犀抓住他乱摸的手,薄怒道:“讨厌,你根本没听。”   顾庭树觉得很委屈,他对乌鸦这个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想念灵犀的身体都快想疯了。然后他沉默着不说话,目光亮晶晶地看着她,那种眼神会让人想起被夺走了食物的小鹿的眼睛。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灵犀忽然嗤地笑了一下,在他耳边说;“好可爱,最喜欢你了。”   天气晴好的日子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乌鸦是那种生活很规律的人,他一大早就开始熬药,药罐子里的气味弥漫开来,也并不是太难闻。然后他敲了敲灵犀的房门,礼貌地说:“我要进来啦。”停顿了一会儿,才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   顾庭树坐在床边穿衣服,随手把床帏拉下,又问道:“你在熬药吗?”   乌鸦匆匆扫了一眼, 把药箱放在桌子上,平淡地说:“你先伺候她穿衣服吃饭,马上就要扎针。”然后他自己就去外面照看炉子里的火,把汤汁过滤出来,端着药碗进屋。灵犀随便穿了一件半旧的鹅黄色短衫,松绿色长裙,光着脚踩着绣鞋,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   乌鸦把药碗递给她,他自己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卷曲的布条,伸展开布条后显出密密麻麻的银针。银针细若发丝,尖端闪烁着银光。他倒出一碗酒精,依次给银针消毒。   灵犀捧着药碗,有点看傻了。   乌鸦做事的时候总是一副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样子,他把盛放药箱的桌子推到床边,冰凉细长的手指托着灵犀的下巴,熟练地在她头顶下了三针。然后弯下腰整理了一下床铺,把枕头垫高,托着灵犀的后枕骨:“躺下。”   灵犀很拘谨地躺下,乌鸦蹲在旁边专注地调整枕头。顾庭树轻声问:“这是百会穴和风池穴,在这里下针有什么说法吗?”他少时习武,对穴位有一点了解。   乌鸦毫无谈话的兴致:“讲了你也不懂。”他把桌子推远了一些,然后抱着手臂说:“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顾庭树看了一眼灵犀,灵犀脸颊涨得通红。乌鸦只好说:“只露出天突、华盖、天枢、鸠尾、膻中几个主要穴位就够了。”然后等她衣服脱了,乌鸦继续下针。顾庭树见她白白净净的身体上遍布银针,十分心疼,又轻声问:“疼不疼?”   灵犀闭着眼睛,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顿了一会儿才说:“不疼,有点麻。”   顾庭树听了,才相信乌鸦的确有点本事。   乌鸦头也不抬地说:“顾庭树,劳驾你出门买些东西。”想了想开出一个单子:“炒过的山核桃,葵花籽,糖炒的红果,晒干的葡萄,还有一副围棋。”   顾庭树虽然觉得这个单子有点莫名其妙,但是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也不敢怠慢,抬脚就走了。他离开之后,乌鸦才轻声说:“他站在这里,你好像很尴尬,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灵犀略睁开眼睛,感激地笑了一下,其实让她觉得尴尬的是乌鸦的存在。   很快十几根针已经用完了,乌鸦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找了一个很轻薄的棉被,抖开,盖住灵犀的身体。那些细针很软,虽然弯了一下,却也不会因此而移位。灵犀这才觉得好了一点,为了缓解气氛,胡乱找个话题问道:“你跟你的未婚妻怎么样了?”   乌鸦收拾药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跟她退婚了,之前我就跟你说过我的打算。”   灵犀到底有些意外:“你那位未婚妻倒是很通融。”   乌鸦苦笑:“她吐了我一脸的口水,还要派人追杀我。”他把东西收拾停当,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随手捻了捻银针,淡淡的香味从薄被里散发出来。两个人无话可说,气氛尴尬地要死,灵犀只好一眼一眼地望着门外,祈祷顾庭树早点回来。   顾庭树以己度人,认为乌鸦很可能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对灵犀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情,因此买了东西之后就一阵风似的跑回来。他把牛皮纸包裹着的干果和棋盘扔到桌子上,就过来看灵犀。   乌鸦给他腾出地方,自己去翻腾食物,瓜子是奶油炒制,山核桃是椒盐味道的,此外还买了糕点和肉干。乌鸦出去洗手,端了个大盘子进来,把干果倒进去。然后把桌子挪到窗下,布置了棋盘,一边下棋一边吃东西。过了一会儿,顾庭树也走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取针?”   乌鸦看了一眼太阳:“中午。”   顾庭树这才知道为什么要买零食和棋盘。两个人坐在一起下棋,瓜子皮吐了一桌子。山核桃坚硬,两人只好用手指硬捏。半晌乌鸦甩甩手指,有些抱怨道:“你为什么不买个小铁钳?”   顾庭树啪地捏碎一个核桃,把核桃仁放到一个干净的小碗里,随口说:“忘了。”   乌鸦看见碗里的核桃仁已经快堆满了,椒盐味的核桃散发出诱人的味道。乌鸦说:“这是给我吃的吗?”   顾庭树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乌鸦只好讪讪地笑:“开玩笑的。”   “给灵犀的。”   灵犀百无聊赖地躺着,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两人的对话,开口道:“谢谢庭树哥哥。”   乌鸦慢慢抿了一口茶,心想:“怪不得她那样爱他,这样心细又体贴的人,哪个女人不爱呢。”这样郁郁寡欢了一会儿,连输了几局棋,心情更低落了。   好容易捱到了中午,乌鸦去取针,顾庭树收拾桌子,正商量着外出吃火锅,忽然外面一阵响动,像是有人敲门。三人都有些疑惑,他们初来此地,并没有其他朋友。最后顾庭树说:“也许是邻居,我去打发。”他穿过院子,打开大门,只见台阶下的日光里,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身红衣,肌肤雪白,双目玲珑,丝发被金色丝带束起,是一个娇俏妩媚的模样。她身后跟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人,脸上杀气腾腾。   顾庭树上下打量她,然后微微一笑:“你好。”   小姑娘是来寻仇的,一双俏目瞪着,娇斥道:“我找乌鸦。”   顾庭树客客气气地说:“我不是。”   “我有眼睛。”小姑娘横了他一眼,提着纱裙走上台阶,大声说:“让开!”   顾庭树没让,他立在门口,礼貌地说:“小丫头,这是私人住宅,不能随便乱闯的。”   “我就闯,你敢拦我!?”   顾庭树不大想跟女人动手,不过这种又娇又蛮的女孩子,不打一顿大概很难老实。两个人正僵持着,忽然院子里传来声音。   “雪黛。”乌鸦缓缓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点愁苦和无奈的表情,他走到顾庭树身边,还没站稳,就被叫雪黛的女孩子打了一巴掌。   “你还打算躲到什么地方?”雪黛怒斥道:“你不是要跟你的情人私奔吗?我倒要看看她长得什么模样。”一双眼睛里射出怒火,恶狠狠地看着这个院子。   乌鸦被她说的话刺中,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窘迫,脸上的五指痕更是肿了起来。   顾庭树咳嗽了一声:“雪黛姑娘,强扭的瓜不甜啊。”   雪黛冷笑一声:“我管它甜不甜,我就喜欢扭。”顿了顿又狐疑地盯着顾庭树:“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我和内子借宿在这里。”顾庭树说。   雪黛瞪着双眼:“什么子?”   “就是他老婆。”乌鸦不耐烦地说:“他们俩来我家治病的。”   “那你的情人呢?”雪黛扬起下巴问。   乌鸦轻轻叹气:“我没有什么情人。”   雪黛怒色稍退,从两人身旁钻过,直接闯进了屋子里,只见古色古香的床上,坐着一位穿半旧衣裙的女人,长发披肩,眉目漆黑,是个柔婉娴静的模样。   雪黛自恃貌美,见这女人也并非倾国倾城,心里略高兴了一些,就把手里的刀放下了,又说:“你真是来治病的?”   灵犀有点疑惑地盯着她,又点了点头。   雪黛笑道:“那就好,病好了就跟着丈夫回家吧,总住在别人家里算什么样子?”   灵犀点头:“那是自然。”   于是雪黛提着刀出去,刀尖在青石地板上划出斑斑点点的火光,她经过乌鸦时,陡然站定,伸出食指,尖尖的指甲逼近乌鸦的眼珠,冷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退婚?”   乌鸦迟疑,顾庭树暗暗捏了他的肩膀,他才含糊着说:“我是一个穷小子,配不上大小姐您。”   雪黛收了手指,这才笑了起来,笑完又绷着脸,傲慢地说:“你自然是配不上我的,可是要退亲也轮不着你。”后退一步抱着手臂,想了想又说:“这样吧,等你把那个女人的病医好,你再到我府上三跪九叩地求亲,我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回绝你,如此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乌鸦有点不太懂这个女人的脑回路。倒是顾庭树微笑着道谢:“雪黛姑娘真宽厚仁慈。”   雪黛眉眼朝他一扫,冷哼了一声,心想这个男人风度品貌自然是一流,可惜鬓角都白了,年纪这么大,自然也是配不上我的。她威胁似的用手指点了点乌鸦的眉心,又朝顾庭树矜持一笑,领着众仆人呼啸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好冷,应该顿顿吃火锅。早上涮年糕中午涮鱼丸晚上涮米粉   ☆、得其所哉   南方的深秋,天气稍微有些凉意。灵犀一大早就起床,窗外的天空深蓝,她轻轻地穿上衣服,到院子里打水,生火,把切好的南瓜块和米一起倒进锅里。她往炉灶里添了足够多的柴,就一个人出门散步去了。   明珠镇不算大,步行的话一个时辰就能走一圈。街道上的早点铺子已经开张,蒸笼里冒出白烟,夹杂着店里伙计陌生的方言。灵犀在街边一家茶点铺子买早饭。她语言不通,也叫不出蒸笼里那些点心的名字,只好微笑着指点,挑颜色好看的食物。   最后她拎着几袋看起来像是虾饺、凤爪、扇贝的食物回来。门口的柴垛里多了几只土狗,大概刚满月,浑身都是泥土,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灵犀就蹲在地上,喂它们吃东西,又玩了一会儿才走进院子。   炉灶里的火刚刚熄灭,南瓜粥也熬得酥软可口。灵犀把粥端到正屋,又把买来的早点随手放在桌子上。她把新汲的井水倒进盆子里,两只手浸入,只觉刺骨的寒冷,她忍了一会儿,才拎出来,也不拿毛巾擦拭,随便甩了甩就进自己卧室了。   天色大亮,宽大的床上盖着一层锦被,顾庭树躺在床外侧,双目紧闭,睡相倒也老实。灵犀屏住呼吸,慢慢掀开棉被一角,然后把两只手拍在了他的肚子上。   他是光着身体睡的,这一下直接把他炸出来了。   顾庭树吸气,睁开眼睛看她。灵犀刚从晨雾里走过,头发略湿,鼻尖通红。顾庭树本来是要发火的,一看见是她,马上又回嗔作喜,甚至是有点喜不自胜。   “坏小孩。”顾庭树笑着,一阵风似的把她卷到了怀里。   灵犀已经穿戴整齐了,又被他拽到床上,忙正色道:“我来叫你吃饭的,不要闹。”   顾庭树很惊讶:“真是我的贤妻!”又握了握她的手,有些心疼:“以后别做这些粗活了,挑水做饭这种事情我来做。”把她的手搁到自己怀里:“小爪子真凉,哥哥给你暖暖。”   灵犀挣扎得像一只章鱼:“放开我!”双手被攥住,只要张嘴去咬他。顾庭树爱死了被她咬,当下双眼发亮,挺着硬邦邦的胸膛,踊跃地催促:“宝贝,这边来一口,还有这边。”   灵犀:“……”   乌鸦起床之后先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法,只觉周身血脉都流动了起来,才随便擦了擦汗,正屋的桌子上摆放着温热的早饭,必定是灵犀准备的。   他盛了一小碗米粥,把糕点倒进盘子里,喝一口汤,吃一个虾饺。习武之人讲究吐纳,他虽然年轻,性子难得很沉稳。   等了一会儿不见两人出来,乌鸦放下饭碗,去他们的房门口催促。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的声音不太正常,乌鸦怔了怔,面无表情地回去了。   他把三人份的早点全部吃完,剩下的米粥倒给门口的小狗崽子。小狗吃得很香,又舔了舔他的鞋尖。乌鸦摸摸狗头:“乖。”   他把厨房收拾干净,又路过两人门口,现在他有点讨厌自己耳力过人这项能力了。灵犀和顾庭树在低声说话,说一会儿笑一会儿,真是没完没了!   于是乌鸦只好去外面散步,吃了饭的小狗很认主,撅着满是饭粒的嘴巴跟在他脚后跟。乌鸦就原地蹲下跟小狗玩。这些狗才刚满月,浑身泥土,毛色灰暗,他们的妈大概是被狗贩打死了。乌鸦触景生情,有些伤感,食指点着小狗的鼻尖,小声说:“你这个小可怜。”   一双红绒绣鞋停在他面前,鞋面精致,鞋底很厚。鞋的主人一定很娇贵又喜欢东奔西走。乌鸦并不抬头看她,于是鞋的主人一脚踢飞了他手下的小狗,又一脚踩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狗咕噜噜滚出去很远,乌鸦身如磐石,动也不动,他这才抬起头看人,雪黛站在逆光之中,娇俏俏的脸上满是挑衅。   她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并且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大概生在一个很强势的家庭里,所以她脸上惯有那种盛气凌人的表情,她很容易就能表达出自己的厌憎,却很难表述自己的爱。   “臭小子,你干嘛呢?”   乌鸦看了看肩膀上的鞋子,心想:她活了十几年,难道没人跟她说过,她很欠揍吗?   雪黛见他不理自己,于是再接再厉地说:“臭小子只配跟臭小狗玩,没人要,吃垃圾,呸呸呸。”   乌鸦起身,雪黛踉跄了几下站定,有些气急败坏地瞪着他:“哎,你干什么不理我!”   “我理你又怎么样呢。”乌鸦说:“你想做什么?”   雪黛一时间语塞,连她自己也没弄清楚要对乌鸦做什么,但她一向是不肯落下风的,又大着嗓门说:“我要把你抓回我家,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你。”   乌鸦沉默了一会儿,他爱灵犀,从懵懂青涩到心灰意冷,他知道求而不得的滋味,所以他对雪黛格外地仁慈,他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当初上山学武,是为了给父母报仇,但是在山上的第二年,仇人就暴毙去世了。尽管那样,我还是潜心学了十年。”   雪黛有点茫然:“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是个木头疙瘩,从来不懂得变通,决定了的事情会一条道走到底,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乌鸦说:“感情上也是这样,我喜欢另外一个人,就算不能跟她在一起,我还是喜欢她。”   雪黛的脸一下子全白了,她捂着眼睛转过身,又捡起地上的土块,劈头盖脸地扔到乌鸦的脸上,大声说:“死木头,穷小子,谁管你那些!”朝他脸上吐了口水,转过身就跑了。   乌鸦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转过身回到院子里,正看见顾庭树若无其事地坐在石桌前吃板栗。顾庭树很歉意地说:“不是有意要听的,但是两位的嗓门太大了。借问一句,早饭呢?”   “喂狗了。”   于是他只好继续吃板栗。乌鸦坐在旁边整理药箱。他把银针擦拭干净,装进药囊,然后开始擦拭自己的长剑。他是惯于流浪的人,行走江湖时带的东西并不多。过了好一会儿顾庭树才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要走了?”   乌鸦郑重地点头,他很讨厌顾庭树,就算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也不会有跟他说话的欲望。   寡情的顾庭树第一反应是高兴——终于去除了心头大患,然后又指着屋里:“灵犀的病……”   “已经好了,”乌鸦声音很低:“我舍不得她,所以才耽搁了这几日。”   顾庭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哦了一声。看起来他是赢家,但是他绝没有嘲笑乌鸦的想法,这样痴情的人不应该被嘲笑的。   乌鸦把药箱背在肩上,右手握着剑身,他的衣服破旧而洁净,睫毛长的像个孩子,然而眉头微蹙,带着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忧伤,他轻声而随意地说:“那,我走了,你们走的时候帮忙把门带上。”   顾庭树更加意外,剥到嘴里的板栗肉都掉在了地上,他站了起来,忽然发现乌鸦很瘦,面孔还带着半大孩子的稚气。顾庭树下意识地挽留:“这么突然,一块儿吃个饭吧。”顿了顿又忽然说:“你等一下,我去叫灵犀。”   他知道乌鸦对灵犀的感情,并且也意识到这次很可能是永别。既然他们两个不能在一起,至少也应该好好道个别。顾庭树跑回屋子里,把刚刚睡下的灵犀推醒,又抓起衣服往她身上套。   灵犀声音怯怯的:“让人家再睡一会儿嘛。”   顾庭树转过脸看窗外,院子里已经空荡荡的了。他手一松,顿了顿才说:“没事,你接着睡吧。”   乌鸦在山上学艺的时候读过许多游记,他生在南方,还没有见过沙漠,因此他这次一路往西北方向走,想看看阿尔泰山和塔里木盆地的沙漠。他刚走出明珠镇,就有一队人马风驰电掣地跑来,手里挥舞着大刀,刀刀砍向要害。   乌鸦早就对这伙人烦透了,之前几次交手都手下留情,这次决定把他们打老实。这伙人是雪黛的家仆,武功虽然不弱,比起乌鸦却差远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全被撂翻在地上。乌鸦的剑并未出鞘,长剑指着随后而来的雪黛,冷冰冰地说:“下来。”   雪黛有些发愣,踉跄着下了马,手里握着缰绳才勉强站稳。这个时候的乌鸦有些陌生,甚至带着一点阴沉狠戾的神色。雪黛攥紧了指尖,胸膛剧烈地起伏,她有些恐惧,有些愤怒,也有一点兴奋。   乌鸦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从力道上来说,一点情面都没留,雪黛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那些复杂的情绪瞬间被寒冰浇灭了,即便是很多年后,想起这一巴掌,她也会觉得彻骨的寒冷。   “这是还给你的。”乌鸦低头看着她:“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   然后乌鸦转身就走了,雪黛僵立在原地,再也没有勇气去追他。   当天夜里乌鸦错过了投宿的城镇,只好在野地里露宿,好在有一个废弃的草棚,他抱了许多稻草铺在木板床上,舒服地躺下,身下的稻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月光洒下白银似的光芒,空旷的郊野里升起蓝色的鬼火和明黄色的萤火虫,他望着皎洁的月亮和深蓝色的天空。心想,真是温柔的夜晚。   灵犀仰着脸看那月光,呆了半晌,又一言不发地往前走,顾庭树提着一盏灯笼陪在她身边,青石地板上回荡着两个人的脚步声。   “他中午时走的,这会儿只怕已经在十里之外了。”顾庭树声音放得很轻,是那种伏低做小的姿态。他再次去拉灵犀的手,又被她摔开。明知道这样的寻找没有结果,顾庭树还是耐着性子陪她走。   两人出了城镇,旷野里寂静无声,四条土路通向四个方向,但是鬼知道乌鸦打算去哪里。灵犀朝着月亮的方向走,她走得很沉默,不时轻轻地吸鼻子。顾庭树不知道她是感冒了还是在抽泣。   土路上有许多被车辙碾压的土坑,灵犀踉跄了几下,咕咚一声往地上宰。顾庭树一把拉住她,很用力地抓住她的胳膊:“灵犀,他已经走了。”   灵犀挣扎着推开他。顾庭树不放,大声说:“他迟早要走的,你自己也知道。”他喘了一口气,拿出手帕给她擦鼻涕,温和地说:“我带你回去。”   灵犀趴在他的背上,吭吭哧哧地擦鼻涕,夜风微寒,她说话的声音很沙哑:“他为什么不跟我道别?即便是普通朋友,离开的时候也要握着手说一句再见啊。”想到这里心都要碎了。   顾庭树心想,他是故意的,他要把这个遗憾留给你,就像是一把插在心口的刀,你每次想到他,都会因为这个而难过。但是他嘴上却故作轻松地说:“也许他有急事,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不是正缠着他的嘛。”   灵犀把脸埋在臂弯里,一时间没有再说什么。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露水更重,打湿了衣袖和鞋底。灵犀已经睡了,顾庭树在愉快地计划两人的未来。乌鸦睡得很沉,一只田鼠灰溜溜地从他脚边经过。他翻了个身,睡梦里带着一点苦涩的回忆,但他已经在憧憬沙漠的奇异风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小说后半部分有点飘,所幸再有一章就完结了。于我而言真是解脱!   ☆、故事的结局   一场大雪覆盖了金陵。   在顾宅旧址上建造的皇家宫苑里,一群穿粉衣的婢女匆匆忙忙地穿过游廊,将装着热水的铜盆送到主人寝殿内。   院子里滴水成冰,屋内却温香扑鼻。几支水仙花刚刚盛开,一只肥硕的猫懒洋洋地从书柜上跳下去,喵呜喵呜地跟主人要食物。   灵犀穿着单薄的白色小衣,歪着脑袋对着镜子梳头,侍女捧过来一杯热茶,她漱了口,扔下梳子去衣柜里找衣服。大猫在她脚边叫了半天,灵犀光着脚丫子轻轻踢了一下,手里抓了三四件衣服扔到床上,又从婢女手里接过一碗牛奶放到角落里,那大猫才安生。   顾庭树睁开眼睛,先拨开盖在脸上的东西,然后看见了满床红红绿绿的衣服。耳边叮叮当当的,是灵犀在弯着腰挑拣首饰。满桌子的金银宝石,对她而言似乎还是太寒酸了。旁边的婢女们手足无措的站着,样子有些尴尬。   灵犀不太喜欢被人伺候穿衣梳妆,这跟她现在的身份有点不相符。   虽然顾庭树是被吵醒的,但是他没有赖在床上的习惯,遂起身下床,一群婢女簇拥着上来给他穿衣服,整理鞋袜。他今天不打算出门,只穿了半旧的鸦青色长衫,配以金色腰带,门口衣架上挂着一袭猩红色的大氅。   灵犀磨磨蹭蹭地梳妆,又叉着腰挑衣服。顾庭树问她今天出门见谁。灵犀说:“打麻将。”   顾庭树只好笑了:“打牌还要穿这样郑重?我以为你要去选美。”   灵犀认真地说:“牌场如战场,一块儿坐的是将军家的夫人,侯爷家的小妾,盐商的太太,最爱比排场的,要是在穿戴上输了阵,肯定要被她们笑话的。我穿蓝色好看吗?”   顾庭树推开窗子看外面的雪,随口说:“好看。”   灵犀眉毛一扬,哼了一声。顾庭树将窗子合上,拉着灵犀的手认真看了一遍,点头道:“端庄娴静,好看。”   灵犀这才满意地去梳头。顾庭树见她忙得没完没了,就叫丫鬟传早饭。不一会儿几个丫鬟提着食盒进来,又忙着在靠窗的梨花炕上铺设饭桌。早饭很清淡,只有两碗小米粥,一碟炒豆芽,两盘葱油饼。然后丫鬟又从另一个食盒里端出来一盘小炒肉,一盘刚烤好的芝麻烧饼。顾庭树见新添了几样菜,问了丫鬟一句。那丫鬟回答说:“夫人让添的。”   灵犀吃饭的时候又换上家常的衣服,与顾庭树坐在饭桌两端。她的吃相还算斯文,调羹勺挖了一大块炒肉,就着烧饼咽下去。顾庭树只略尝了几口汤,因见她胃口好,就微笑着放下了筷子。不一会儿几盘菜见光,顾庭树这才有些担忧,欠身摸了摸她的肚子,疑惑道:“吃这么多?”   灵犀端着清香的碧螺春,听见他这样问,倒有些窘迫了,低着头说:“其实也不多啊。”又委屈地说:“我饿嘛。”   顾庭树哈哈笑:“我不是嫌你吃的多,瞧你这可怜相,好像我亏待你似的。”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存了心眼,打算叫大夫来给她诊脉。灵犀的身体现在其实好多了,这么冷的天总是跑出去玩,人家的太太都受寒得病,她倒是一点事都没有。   两人从明珠镇离开,一路游山玩水,最后决定回金陵。他们曾经居住的顾宅荒废许久,在旧宅的基础上新建了一座不算太大的皇家园林。两人的身份并不对外公开,但因为与皇室亲近的缘故,城中的达官显贵对他们都极力拉拢。   顾庭树如今安心做寓公,倒是很逍遥自在。春夏时骑马打猎,与朋友结伴郊游,秋冬时在赋闲在家,读书写字,最近迷上了甲骨文,忙着做甲骨文的翻译校对,也算是一件乐事。   灵犀也喜欢翻腾屋子里那些骨片,不过她没有顾庭树那样沉静。在家里坐一会儿就跑到外面玩了。   两人吃过早饭,灵犀穿着斗篷出门了。顾庭树送她到马车上,又反复叮嘱:“天黑之前必须回来,不然我去牌场揪你。”灵犀满口答应着放下轿帘。车子才走了几步,顾庭树又在外面叫住她:“拿手炉了吗?”   灵犀嫌他琐碎,隔着车窗晃了晃手炉,瞪了他一眼。   顾庭树也不恼,伸手摸了摸她的手指,又摸到手腕,捏了捏她的袖口,知道她穿了棉袄,这才放下心:“去吧。”   他对她一向关怀备至,细致到了琐碎的地步。灵犀平时不大留意,偶尔意识到,便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放下了帘子。   灵犀走后,顾庭树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拳,然后又去花园里散步。中午随便吃了茶泡饭之后,下午才开始工作,他收集的骨片都在书房里,灰白色的骨头上隐约刻着文字,顾庭树有条不紊地誊抄校对,有时候还要借助西洋的放大镜。他倒是挺喜欢做这种细致琐碎的工作。   傍晚时候天空又下起了密集的小雪珠。顾庭树起身出门,只觉一股凉风出来,丫鬟走过来问要不要传晚饭。顾庭树伸手接着雪,知道灵犀肯定有没回来。   前几次她玩到夜里才回来,顾庭树虽然生气,因她可怜巴巴地道了歉,他也就不追究了。这一回顾庭树打算亲自取抓她回来。   威武将军冯硕的后宅里,灯火通明,戏台上两个小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曲,台下支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雪白的布,一副玳瑁做的麻将垒成了四道长城。   冯太太坐上位,两边坐着灵犀和某盐商的夫人,下首坐着的是冯将军新纳的姨太太,年龄最小,又生的极其娇媚。冯太太瞧不上这个姨太太,只与灵犀和盐商夫人说笑。   灵犀是座中地位最高的,她不怎么说话,不过对人都挺和气。眼看窗纸外面黑了,她甩着手说:“不来了,我得回去,不然我家老爷要骂我。”   冯太太不许她走,按着她的肩膀说:“三缺一伤阴鸷的,不准走。哪有赢了钱就急着走的。”另外两个太太也帮腔。   灵犀笑道:“坐了半日,好歹让我出去方便一下。”   冯太太执意要等这一局结束才放她。四人又说起了哪家馆子的菜好吃,正说得热闹,只听外面丫鬟喊道:“顾家大爷来了。”   灵犀一愣,盐商太太和姨太太慌得站起来回避,冯太太款款站起来,笑道:“不碍事的,他跟我家老爷是好友,常来府里走动,不是外人。”正说着一身黑色大氅的顾庭树迈步走进来。外面还在下雪,他头上衣服上的雪片化成了水珠,灯光下熠熠夺目。   冯太太一面笑,一面叫丫鬟给他擦雪,又说:“常听旁人说你疼爱灵犀妹妹,我还不信,今日算是见着了。统共才半日没见,就想成这样。”   冯太太年纪大,倒是有资格说这样的玩笑。灵犀坐着看牌,并不搭理他。旁边两个夫人掩嘴笑,又微微侧着身子,不与顾庭树打照面。顾庭树脱了大氅,露出一身白色长衫,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他笑道:“只是偶然路过贵府,凑巧夫人也在这里。”   众人嘲笑了一会儿,重新落座。顾庭树围着炉子烤火,待身子暖起来后,走到灵犀身边。只见她十指纤细雪白,无名指上戴着莹润的翡翠戒指。脖颈洁净,耳根微微粉红,脸颊上还带着淡淡的绒毛。   一张牌骨碌掉在地上,灵犀低头去捡,顺手在他小腿上打了一下。顾庭树微微一笑,这才收回目光。   过了一会儿灵犀起身,叫顾庭树接手。旁边三位夫人倒是没有异议。顾庭树坐下,他不擅长玩牌,这一局小输了一把,惹得其他三人哈哈大笑,洗牌的时候屋子里哗啦啦响,顾庭树只觉小手指被划了一下,一时也没有太在意,过了一会儿身边有暗香袭来,原来是右手侧的小姨太太把手帕放在了桌子上。   顾庭树扫了她一眼,才发现这是个挺娇艳的女人,嘴唇红,指甲红,一身红衣,头发上的红珊瑚坠子叮当摇晃。他知道这是冯将军新娶的小妾,果然是个极伶俐的人,只是胆子也忒大了些。   当下他也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灵犀回来,又玩了一局就各自散了。当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两人吃了一碗汤圆就早早睡下。第二天雪倒是晴了,只是天气更冷。灵犀也懒得动,只好待在屋子里陪顾庭树写字。   书房里温度很高,灵犀坐了一上午,吃了一盘子的核桃和瓜子,下午又想去冯府听戏,顾庭树不让她去。灵犀只好再三保证:“今天不打牌,听一出戏回来。”   “不行。”顾庭树板着脸:“那府里的人乱七八糟,你还是少接触为好。”   灵犀解释说:“我只和几位太太说话,并不跟生人见面。”   顾庭树不听她讲这些,把准备套马车的小厮赶走了,又说:“在家里陪我。”   灵犀跺脚,甩手,最后去院子里团了雪球朝顾庭树的衣服里塞。顾庭树镇定地把雪球掏出来,放在书桌前的小盆栽里,又郑重地说:“我不是要管束你,再过几日你就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冯府隐约传来消息,说是新纳的小妾犯了事,被撵出去了。又有风言风语说这小妾是青楼出身,被娶进来后也暗地里勾搭冯老爷的朋友。这次被逐后,又被某个更有钱的金主接走了。   灵犀只是听家里的下人议论,她自己倒是有些疑惑,猜想顾庭树之前的话应该是暗指这个小妾,只是不知道他何以预见。傍晚顾庭树回家,手里提着一只肥胖的野兔,本来是打算给灵犀做汤,灵犀见那兔子还活着,生了怜悯之心,把兔子养在庭院里,又拿破木箱给它做了窝。   顾庭树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觉得很好笑:“有了新玩具啦?”   灵犀忙说:“不是玩具,它是一条生命。”   顾庭树指着她的鼻尖:“小兔兔……”   灵犀顿了顿,笑着说:“幼稚。”   当天晚上临睡的时候,灵犀坐在床上梳头发,顾庭树依在床头看书。忽然她哎呀了一声,捂着肚子趴在棉被上。   顾庭树一惊,书都扔了,赶上来问她。   灵犀直起腰,脸色有些异样,隔着一层单衣,她摸了摸软软的肚子,嘀咕道:“刚才里面动了一下。”   顾庭树看着她的脸色,很担心她旧病复发了,又问:“不疼吧。”   灵犀摇头,见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就拉着顾庭树的手伸进自己衣服里,很担忧地说:“你摸摸我的肚子。”   顾庭树温柔地笑:“挺软的呀。”   灵犀皱着眉头:“好像有一团肉。”她仰着脸看顾庭树:“我最近是不是胖了?”   “每顿饭比我吃得多,不胖你胖谁。”顾庭树笑,想了想又说:“明天早上就把大夫请来。若是没病就罢了,有病早点治,免得耽搁了。”   灵犀听了,就缩手缩脚地躺在棉被里。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只有轻轻的书页翻动声音。外面天寒地冻,越发衬得屋内温暖洁净。顾庭树随意看她,发现她正温柔而专注地看着自己。   “吵着你了?”顾庭树轻声问。他调整了烛台的位置,用身体遮住光,直到灵犀闭上眼睛,他又继续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吹灭蜡烛,将手在怀里捂热了,把灵犀抱在怀里。   ——全文完—— 本书由(俯拾荆棘)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