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祸水生存法则》 作者:指间风月 现实版文案: 商遥这辈子最悔恨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相信了谢绎 第二件是相信了裴楷之 最最不能让她接受的是这两位还是同一个人! 歌词版文案: 以下是商遥的内心独白: 明明早上人还在现代,还在九龙茶馆喝煲汤 怎么场景一下跳古代,我在帝王的陵墓里 躺在神秘奢华的棺椁里,火光摇又晃。 我 变模样 是个绝色妖姬 我 还在想 英雄从天而降 我 回宫中 好戏将要上场 我 开始想 如何逃出囚笼。 1 本文日更,每晚八点准时更新,不更或晚更会在文案上请假。 2 架空,背景部分参照魏晋南北朝时期,风俗可能略有差异,不是灵异文,1v1,HE。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 穿越时空 女强 主角:商遥,裴楷之 ┃ 配角:湛秀,王徽容,肖铮,徐靖之,赵王 =================== ☆、古墓   荒山野岭。   高大的封土堆矗立在漫山的苍翠之中。   封土堆下是一座地下宫殿。   迫人的窒息感使商遥猛然醒过来,眼前漆黑一片,她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相当狭小的空间里,好几层被褥蒙头覆盖住全身,连呼吸都很艰难,她喘气摸索着,无暇思考覆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如此柔软细腻丝滑如丝绸般,她只注意到被褥之外似乎还压了一些别的东西,硬硬的,有些硌手,似乎像是瓷器……而死亡的窒息感越来越逼近自己。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本能就是用双手撑起被褥竭力地想让自己脱离这种窒息,直到身体上方传来窃窃的交谈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近乎癫狂的兴奋。   “头回干这个就要如此大的收获……”一顿,又是止不住的狂笑,“哈哈,大哥呀,我们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哈哈哈……”   另一个声音相对沉稳许多:“哥,我们还是先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么多东西带走吧。”一边说一边翻找,许是过于焦躁,不知是何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喲,你慢点,放在棺椁里的随葬品比棺外的随葬品可要贵重得多,你着什么急……死人的东西还怕它跑了不成?我们慢慢来。”   死人。   棺椁。   随葬品。   狭小密闭的空间。   柔软冰凉的丝绸物。   一股冷意浸透四肢百骸,商遥听明白了,自己应该就是对方口中的死人,可自己昨日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会死,随葬品又是怎么回事……来不及想太多,压在自己身上的随葬品迅速被移开,只剩下几层轻软的被褥。   被褥被一层层曾揭开,晕黄的光线一点一点透进来,正在这时,一声兴奋的尖叫划破长空,“老哥,你快看,这副帛画多么精美,妈的,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这么多的宝贝,真是值了!”说到后来,竟忍不住哽咽了。   商遥屏住呼吸,隔着轻软的丝绸,依稀看到悬挂在石壁上的火源,将黑暗的墓室劈作两半,光影交替中,盗墓者的面孔狰狞如鬼厉。   商遥一向胆子大,有时候和男生一起去电影院看鬼片,碰到过于惊悚的,男生也会吓得失声叫出来,而她呢,凉凉地瞟对方一眼,淡定地继续观看。   可此刻她也紧张得手心冒汗,模模糊糊想到对方不怕死人,那么鬼呢?吓不死也能吓跑吧?   她只能赌一把,否则对方看她年轻貌美来个奸尸呢?   那厢兄弟俩激动完,又开始扯商遥身上最后一层遮蔽物,寂静的墓室之中,只闻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软的丝绸离开躯体,露出女子鲜活如生的面庞,华丽的宫装,乌黑的发髻,精致的妆容,即使是死,也要死的美丽优雅,看起来宛如睡着的美人,只除了脸色苍白如纸。   兄弟俩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高贵雍容的女子,俱是一呆,洞口有狂风涌进来,烛火哗哗晃动,兄弟俩担心火被吹灭,回身去取火把,刚转回身,发现原来安静地躺在棺椁里的女子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目光流转,正冲着他们轻飘飘地笑,露出了白色的牙齿,森然的笑,近在咫尺的火把将她的脸庞映的宛如鬼魅。   时间在刹那间静止。   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火把被摔在地上,五秒钟之后,兄弟俩以飞一般的速度冲出墓室。   一切又归于寂静。   商遥从棺椁中爬出来,惊奇地发现这棺椁竟然有里外三层,一个套着一个,这墓室很大,有四五间,石头砌成的墙壁上都刻有精美的壁画。看着规模,想来墓主人的身份来头并不小。   她捡起火把,担心那两个盗墓者财迷心窍去而复返,也来不及仔细观察,迅速地扯了块丝绸,随手抓了几样东西胡乱包好往背上一甩,她依旧没搞明白现在的状况,但拿点东西总是有保障的。   她顺着盗墓者挖的盗洞艰难地往外爬,爬到出口时担心盗墓者还在附近徘徊,侧耳听了下,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才悄悄往密林身处走去。   此时正是半夜,月朗星稀,山顶有破碎的星光,山间吹来凉风,商遥瑟缩了下身子,山间林木众多,恐怕有野兽出没,留在这里不是办法。唯有下山。夜间山路十分难行,一路跌跌撞撞地,只想着尽快走出这片危险地带。   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微弱的曦光自地平线缓缓升起,瞬间染红了山间枫林,眼前蜿蜒着平坦的羊肠小路。   总算是见到曙光。   商遥重重松了口气,一时又是哭又是笑,久久平复心绪后,后知后觉地感到疼起来,山间多荆棘,身上被划破了几处,连鞋子也磨破了底,她龇牙咧嘴地抬起脚看了看,这么秀气精致的丝履只适合古时候的大家闺秀穿。   紧接着目光又转向包裹里的东西,她腾出一只手来解开包裹,里面是两件颜色鲜亮的衣裙,还有一串玉组佩,其中尤为出彩的是一只金步摇,通身雕成凤凰的形状,凤头含珠,双翼振起,点睛之笔,栩栩如生。   看来这个墓主人是个身份贵重的人物,皇妃?公主?抑或是王妃?这些物事看起来崭新无比,仔细回忆刚才的墓室,更是毫无岁月痕迹,似乎也是刚建不久。   商遥径自打量了会儿,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她刚才下山狂奔了一路,热得满头大汗,此刻静下心来,四下空旷,夜深露重,身体不可抑止地泛起一丝冷意,双手也是冰凉。   她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   本来鲜活的身体没有了,却寄宿在已经死去的古墓主人的身体里。   这诡异的一切!   商遥只郁闷了一会儿便释然,既来之则安之,无论身处哪里都是一样的。她躲到树林里换下衣服,整理好包裹,慢慢站起来,顺着眼前唯一的路走下去。   清晨的阳光很温柔,昨晚冰冷的回忆仿佛不曾发生过。   这个时令,似乎是春末,道路两旁开满不知名的野花。   商遥走了好久,也没看到半个人影,若是放在现代,这样的青山绿水,明媚风光,游客早已爆满。   前面有一个岔口,左边是羊肠小道,右边是宽敞笔直的大路。秉持着单身女子不要走偏僻小路的原则,她毫不犹豫地往右拐去,路旁的树高大茂密,细碎的日光洒下来,整洁平坦的道路一眼望不到底。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感到地面一阵轻微的颤动,前方似有数十人踏马而来。   这荒山野岭,最适合土匪出没。商遥这时候再躲藏为时已晚,遮遮掩掩的反而惹人疑窦,不如大大方方地站在路边等他们过去。马蹄声越来越近,果然有数十人,戎装铠甲,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士兵,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嗖地从眼前掠过。   商遥本想让对方捎自己一程,可是从这支队伍的行动力以及规整程度来看,显然不是一般的军队,而带领这支队伍的将军更是不一般的人,大抵是不会理会路人的。   她继续前行,谁料身后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为首的白袍将军突然勒马回身,只见他手一扬,身后数十铁骑齐刷刷冲上来,商遥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铁骑团团围住。   这是什么情况?商遥被围在中间,绕是平日再胆大,此刻也有些无措。   白袍将军骑马围着她转了两圈,他的眉毛粗而浓密,刀刻一般的面庞,刚毅的嘴唇线条,棱角分明,大刺刺地坐在马上的姿态看起来英气又潇洒。看着商遥的眼神带着探究以及一股莫名的憎恶。   商遥回望着他,怎样?   半晌,白袍将军直起身子,脸色凝重地对旁边的下属道:“我在燕王宫中无意看到过她的画像,确实是同一人,若不是钱校尉提醒,我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一顿,“……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莫非是燕王用了李代桃僵之计,没有把她赐死?”   商遥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肯定跟自己现在占用的这具身体有关系,而且这满满的恶意扑面而来。   “就是她,化成灰我也认识她。”钱校尉又道,“程将军打算怎么处置?”一顿,“您还记得当时攻破梅陇城,主公说的那句话么?”   “当然记得。所以不能留……”程将军大手一挥,立即有两个士兵朝商遥逼近,他一字一字道:“把她拉下去就地正法。”铿锵的语调带着除恶之后的痛快。   “……”   这一切转变得太快,毫无逻辑,商遥很佩服自己在如此形势下还能冷静下来,身后的骑兵围成铁墙一座,退无可退,她闪身避开前来抓她的士兵,高声对那白袍将军道:“抓人也需要理由吧,敢问这位大人,我犯了什……”   她忽地掩住嘴,被自己过于柔媚的声音吓到,明明是气冲冲地质问,出口却是半点气势也无。   程将军嗤地笑了一声,目光直接越过她,望向商遥身后的士兵挑眉道:“怎么还不行动?难道你们也被她迷惑了?”   那两个士兵忙道不敢,几乎是蛮横地猛地将商遥推到路旁,商遥踉跄了下,还未醒过神,迎面劈来一把大刀,携着开山劈石的力道,明晃晃地闪得她睁不开眼,商遥丝毫不怀疑这一刀下去自己会被劈成两半。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根本来不及思考,商遥只听砰的一声,周围瞬间没有任何声音,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只听程将军着恼的声音道:“主公派你来,是故意跟我做对么?”   商遥睁开眼,前方三步开外,斜插着一把长剑,剑身一半没入土中,红色的剑穗在风中微微摇曳,而那位行凶的士兵捂着虎口一副痛苦的表情,连刀都要拿不住。   很明显,有人英雄救美。   商遥惊魂未定,捂着胸口望向对面。 ☆、王宫   出手救商遥的男子从头到脚,胡帽,胡服,胡靴,因为刚才用力过度,帽子微偏,他抬手正了正,胡帽下一双眉目修长,漆黑的眼,挺直的鼻,嘴角隐隐有笑意盘踞,与程将军极为硬朗的长相不同,他的相貌非常清俊。这样好看的男子,与周围的士兵截然不同的画风。   程青越皱眉道:“主公派你来,是故意跟我做对么?”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越过商遥,拔出自己的剑来,不紧不慢地入了鞘,身体随意往马背上一靠,方微微一笑道:“程将军严重了。只是我多嘴说一句,程将军难道不知道主公的心思?此女还是交给主公处置为好。”   程青越颇有些意外,更多的是警惕:“你怎么会认识她?”   那人笑道:“程将军不也认识她?”   程青越没理会他,嘴里轻哼一声,越下马背,目光灼灼道:“你应当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这女子留着是个祸害,主公一时被美色所惑,难道你也要跟着糊涂么?”   “将军说得有道理,不过作为人臣,主公之命也不能违抗,这女子还是留着吧,主公是谋大业之人,怎会轻易被女子所惑,倒是将军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她,怕有心人会到主公面前告密。”   程青越生平最恨背后插刀的小人,正要高声反驳,那人突地打断他,跨前两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头交谈。   商遥就站在不远处,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怕一个闪神,冰凉的刀刃又劈下来。低低的声线断断续续地传来,她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不过由神情可以判断那位程将军一直对她心生抵触,而他在安抚劝说,从头到尾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仿佛就是为了救她而来。   大约过了一会儿,程青越脸色终有所缓和道:“那就依你的意思先留下她。我们此行是要去剿匪,带着她不方便。”转身点了两个士兵命令道,“你们将她带回王宫,主公若问起,如实回禀即可。”   两个士兵出列,又是一左一右牢牢困住商遥。商遥却松了口气,比起一支队伍来,显然,两个士兵更容易对付。   她正暗自庆幸,程青越冷不丁回头,瞟她一眼,撇唇道:“将她绑起来。若是让她逃了,你们提头来见!”   那两个士兵不敢违抗,正准备将商遥绑了,商遥眼神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好歹帮人帮到底啊。   他目光落在她的脚上,她的鞋早已被磨破,微微露出圆润可爱的脚趾,脚趾上涂着艳丽的丹蔻,在太阳底下分外妖娆。   她尴尬地往回缩了缩,他收回目光,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议道:“王宫离这儿尚远,她一个柔弱女子也走不了多远,长则生变,我看这样吧,把她绑在马上,让士兵牵着马走。”   程青越意味深长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他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   程青越眯了眯眼,“得,就听你的。”手里马鞭一扬,高声喊道:“出发!”   一行人策马远去。   商遥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难过,这样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了。不过他出言相帮,她还是很感激的。   ***   习惯了现代轿车的安逸和轻便,骑马这种原始的出行工具对商遥来说简直是灾难。   度日如年般抵达目的地,手上的绳索亦被解开,商遥揉了揉青肿的手腕,自己现在占用的这副躯体肤白如凝脂,稍微有点淤青便赫然分明,刚才被人绑在马上,几乎是一路疾行过来,每走一步,两股之间磨得生疼。   身后传来不耐的催促声,她猛然回身,一抬头看见眼前高高的双阙,恢宏气派的重重殿宇,翘角飞檐,好似海市蜃楼般凭空拔地而起,她目光惊奇地左右逡巡,直到身后的士兵出声催促,她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走进去。   那两位士兵早已退下,转而带路的是四位宫女,领头的宫女名唤鸳和,穿短襦长裙,身材高挑,头梳双髻,长眉细目,无论是神态举止还是说话语气都是一副娴熟的姿态,想来在宫中有一段时间了,这位鸳和呢对她还算客气,只是神色略显冷淡。另三位……怎么说呢,看向商遥的眼神似乎有些畏惧。   暮春三月,宫柳鹅黄,宫内景色方好。商遥被带到位于最里端的一处寝宫。朱红宫门上方悬着红底黑字的牌匾,用篆体刻着“黛春宫”三字。采用重檐庑殿顶,规格比周围其他寝宫都要来得高。听这名字应该是某个妃子的住处。视线下移,发现宫门落着锁,宫门前的白玉阶上遍布苔藓,想必应该是长时间无人居住。   商遥根据自己平日所看的宫廷剧瞬间脑补出一种可能,自己这副身体的主人应该就是黛春宫的主人,是君王最宠爱的妃子,无奈她英年早逝,君王肝肠寸断,不仅为她修建了豪华的地宫,还将她生前的寝宫封锁起来不准他人出入。至于刚才那位将军为什么要杀她,应该是君王宠她太甚,导致臣子们认为她是红颜祸水,所以要杀人灭口。   这个解释合情又合理。   商遥想到这里不由松了口气,自己既然是宠妃,想来暂时安全无虞。她推门进去,桃色的帷帐拂来幽幽芳香,一副巨大的丝帛画像悬挂在寝殿中央,画上是一位绝代美人,肤白如玉,凝睇含笑,轻罗软带,大袖飘飘,似要乘风而去。   商遥赞叹道:“好美!”又试探地问,“这是谁啊?”   四名宫女奇怪地瞟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稳健的步履声,伴随着一声大笑:“你当真不知道么?”   商遥眼风扫见那四名宫女俯身行礼,她身体一僵,紧接着只听来人拍手大笑,笑声肆意道:“来来来,转过头来让寡人看看。”   寡人,古代帝王的自称。商遥停顿了三秒,僵硬地转过身,整个身体处于极度紧绷状态。   那人咦了一声,猛地上前一大步,语中难掩惊喜,连连赞叹道:“果然,比画上美多了。”   商遥微微一愣,听他的意思,先前他并未见过自己,所以她不是他的宠妃?那她是谁?难道是看上她的美貌,强行将她掳掠过来……头顶上的目光如刺一样扎在心头。   鸳和在她耳边小声道:“这是凉王,还不快行礼。”   商遥紧绷着身子没有说话。凉王浑然不在意,眼神直勾勾盯着商遥道:“美人想是初来乍到,有些生份,不打紧,过些时日就好了。”   商遥微微抬起头,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惊异,她觉得中国古代的帝王绝大多数应该是宽衣大袖,不怒自威。可凉王头戴冠帽,身穿圆领长袍,腰束蹀躞带,脚蹬黑色长靴,一身胡服打扮给人一种草莽气息。一双粗眉微挑,很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就是缺少一些皇家该有的雍容仪态。   凉王瞧着商遥,目光锐利又极富侵略性,就好像猛兽看到猎物般,“寡人听说你早已香消玉殒,怎么又活过来?这些日子又躲在了哪里?”   商遥面露疑惑地看着他,凉王趁机逼近她,又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怨恨寡人?”   商遥道:“我不认识你。”   “你自然是不认识寡人的,不过燕王你总认识吧?”   “不认识。”   凉王愣了一下,继而抚掌大笑,非常肆意的笑声,“美人还是挺识时务的。既然这样,那你就做寡人的妃子吧。”   不是询问,而是斩钉截铁的口吻。商遥心头咚的一声,身体猝不及防地被人抱起,腰间孔武有力的臂膀几乎要把她的腰勒断。   商遥下意识一掌扫过去,擦着对方脸颊而过,打偏了他的帽子。   气氛陡然凝滞,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喘。商遥盯着冒汗手心,这下麻烦大了,即便对历史再无知,她也知道这些称孤道寡的人是连根毫毛都不能轻易动的。   正暗暗苦笑,身体陡然一轻,整个人忽然被抛了出去,身体在空中一个翻转,狠狠落在床上。   立即有内侍小跑着上前来替他整好衣冠。凉王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起来:“真是像羽毛一样轻盈。寡人只是抱一下试试手感,瞧把你吓的。”   说完,正了正帽子,拂袖出去了。   殿门被合上,商遥长长地吁了口气,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猛地窜到妆台前,四位宫女里除了鸳和纷纷吓了一跳。   商遥捧起一面铜镜来。她对古物没有研究,可也由铜镜背部栩栩如生的龙凤图案以及雕刻手法看出这面铜镜当得起宫廷御用四个字,她视线缓缓下移,打磨光滑的铜镜里映出自己的脸,她怔了怔,目光又移向还悬在空中的那幅美人图……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她现在需要静一静。   半晌,她放下镜子,又爬到床上,兜起被褥罩住全身,长这么好看有什么用,她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太美只会招来无穷无尽的祸患。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更令人心塞的是她连现在的局势和自己的身份都没有搞清楚。该向谁打探?她露出头,目光在殿中搜寻了一圈,最后定在鸳和身上,显而易见,她是凉王的眼线,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什么,至于另三个宫女,似乎有些惧怕她。   她清了清嗓子,冲那三名宫女道:“我渴了,给我倒杯水过来。”   那三名宫女推搡着,谁都不肯过来。鸳和掖着两手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三人都不吱声,商遥想了一会儿,问看起来最年幼的一位,“你很怕我?”   那宫女看起来也就十二三的样子,咬着嘴唇不说话,那模样似乎快要哭出来,商遥别过头,她也很想哭好么。   这时,鸳和清冷的声音传过来:“夫人,您还是先沐浴吧。”   沐浴做什么?洗干净了等着被吃么?   商遥困顿地闭上眼,也不理她,径自合衣躺了下来。   背后的鸳和沉默了一会儿,笑道:“那您好生安歇,奴婢就在外候着,您有需要随时传唤。”说完,便带着宫女们退出殿外。   商遥缓缓睁开眼,室内一片静谧,方才一片慌乱,她都没来得及打量这黛春宫,这寝宫内无一不透着精致与奢华,雕梁画栋,香粉涂壁,寝室里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檀木柜,里面满是华服羽裳。再往里还有一个隔间,隔间里是一座豪华的浴池,银钩挑帘,麝香靡靡,可以想象黛春宫的主人生前是多么的奢靡。   再联想到宫女对她畏惧的神色,可以想见黛春宫的主人生前一定是个恃宠而骄蛮不讲理的女子,不仅是红颜还是祸水。   事实证明商遥的推测还是十分靠谱的。傍晚时分,那三名宫女在黛春宫门前拦住了凉王的大驾,齐齐跪在地上,其中一个代表发言说:“黛妃娘娘身娇肉贵,奴婢三人笨手笨脚,怕伺候不周。先前主公未攻破梅陇时,奴婢就曾服侍过黛妃娘娘,那时曾不小心洒了西域进贡的胭脂……”又指了指旁边的宫女说,“她为黛妃娘娘梳头时曾抓疼娘娘……所以奴婢恳请主公将我们调往别的宫院……”   凉王倏地打断她们,轻描淡写道:“宫女也分三六九等,既然你们不愿意做最上等的,那就做最下等的!我大军攻破梅陇城时,血战了七天七夜,城墙,街道上以及禁宫內苑里到处有残存的血迹,现着你三人去清洗,什么时候洗干净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三个宫女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凉王直接越过她们,跨过门槛时霍然回头,脸上隐隐浮现不耐,“还等什么,还不拉下去!”   “遵命!”立即有人上前将三人拖走。   凉王回过脸,又换成一副柔情四溢的深情模样:“美人站在门口迎接寡人?”   商遥没有答话。   她垂着头,身体柔如春月柳,偏偏看起来是如此桀骜不驯,凉王心想他坐拥这千里河山,世间女子合该为他臣服。他朝她伸出手来:“过来。”   商遥注意到他的掌心有茧,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帝王,她犹豫了片刻缓缓将手放在凉王的手掌里,一边思索着,毫无疑问,凉王是看上了“她”的美色,她身居劣势,身上又毫无筹码,该怎么保护自己?   “那句诗夸赞美人的诗怎么说来着,手如……什么,肤如凝脂,哈哈……”凉王狠狠揉了一把。商遥强忍着不适,道:“我有话要……”猛然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拉离地面,身体一个回旋,已被人拦腰抱在怀里。男人的胸膛坚硬如铁臂,凉王就近在咫尺,身上粗犷的男性气息以及冒出黑头的胡渣都令她一阵反胃。   再次犹如小猫一样被人轻而易举地扔到床上,不同的是这次力道温柔了许多。一眨眼,凉王已在宽衣解带。商遥翻到最里侧,大叫道:“你先住手,我有话说。”   他不耐地皱眉,一把扯下腰带:“一会儿再说。”   商遥已然吓到失声,自己身上除了美貌可图之外,还有其他可图的么?对,还有财富,那座地下宫殿里有数不尽的财富,不知道凉王会不会放在眼里?不管了,先拖住一时是一时。   眼看凉王已欺压上来,一把攫住她的手腕,不费吹灰地将她拖到床边,另一只手腾出来袭往她的胸口。   商遥吓得魂飞魄散,用力踹出一脚,也不知踹到了哪里,趁凉王愣神时,翻身滚下床,退到一张长案后,那头凉王紧接着朝她逼近。   “你、你先别过来,我有话要说。”商遥捂着胸口直喘气,眼看凉王脚步未停,她迅速说道:“我知道离这几百里外有一处地下宫殿,里面有数不尽的财富,难道你不想要么?” ☆、地图   凉王不屑道:“一座地下宫殿能有多少宝物?难道还能比得上我这里的宫殿?”   商遥高声道:“秦始皇的陵墓据说跟秦王宫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不是么?而且谁又会嫌金子硌手呢?”   凉王刚才沉浸在女色里,被她这么一提醒,冷不丁想起前一阵子上朝议事,他的丞相提起的军费短缺问题,动作终于缓下来:“谁的陵墓,你是说燕王的?”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燕王,他口中的燕王难道跟她有什么关系?商遥怕他是诈她,出于谨慎她不敢随便开口,一时沉默下来。   凉王却当她默认了,道:“也是,你是燕王的宠妃,自然说的是燕王的陵墓。”   商遥从他话中得到两个主要的信息,一,她是燕王的宠妃,二,凉王似乎对这份地下财富开始感兴趣。   商遥很快理出头绪,顺着他的话道:“燕王刚即位时,便已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修建过程中他曾带我参观过,还说这陵墓要完全建好最起码得十多年,里面的机关暗器及出入口在哪里我都清楚,陵墓的布局图我也看过,唾手可得的财富,你真的不想要么?”   凉王思索道:“燕王在位有十五年,你是说他修陵俢了十多年?”   商遥面不改色地点头。   凉王沉思半晌,扯了扯唇道:“你想以此为筹码来和我谈条件?”   商遥反问道:“这个筹码难道不够么?”   “够,当然够。”他说着往前跨了一步,商遥吓得脸一白,大叫:“你别过来!”   凉王没理她,径自在席上坐下,一掌按住桌案,“寡人且听听你的条件。”   商遥并不了解凉王的为人,怕他言而无信,所以还是先别暴露自己的目的,她想了想道:“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那你要是想个一年半载,寡人也要等下去么?”   商遥道:“你急什么?燕王陵墓里的布局设计十分复杂,即使知道墓道出入口和机关暗器所在,要破除也不是简单的事。我得好好想想,然后绘出一张地图来,到时按图索骥,不就事半功倍?”   凉王摸了摸胡子,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好,那寡人就给你几天时间。不过你要知道,寡人的耐性是有限的。”   一场危机暂时化解,商遥浑身虚软地瘫倒在地,那座墓恐怕早已被盗墓贼洗劫一空了吧?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趁着出宫时想办法逃出去。   可是,好难啊,该怎么办?   商遥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直到天将破晓才撑不住勉强睡了一会儿,但因一颗心始终是悬着的,没睡多大会儿又醒过来。许是侍候在帐外的鸳和听到动静,一手撩开帷帐,细声道:“娘娘可是要起身?”   商遥嗯了一声,鸳和将帷帐随意挂在银钩上,   她不经意转头,发现帐外立着四名宫女,正要发问,鸳和笑着解释道:“这是主公派来服侍娘娘的宫女。”   说好听点是服侍,说难听了就是监视。商遥没说话,趿着鞋走到妆台前,将垂至膝弯的长发拢到背后,坐下来道,“先给我梳头吧。”   由于商遥没有指名道姓,那四名宫女站在原处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眼里似乎有些惊惧。   商遥不由沉思,这副身体的主人生前到底是做了多少人神共愤的事才会令人如此惊惧?   大约停顿了三秒,当中的一名宫女缓缓走出来,“奴婢名唤铃铛,娘娘若是不嫌弃,奴婢愿意为娘娘梳头。”   唤铃铛的宫女穿着一身红色襦裙,白皙圆润的脸上挂着一丝讨好的笑容,轻轻交叠在腹下的一双手并没有其他宫女那般细腻柔滑,反而有些粗糙,细看之下还有轻微的裂痕。   难得眼前这位看起来温和而无害,商遥本就不挑拣,轻点了下头。   铃铛取了玉篦绕到商遥身后,从上往下一点一点梳通。商遥随手摆弄着手边的香檀木盒,淡淡道:“你难道没听说先前服侍我的那三个宫女被凉王打发去做苦役了?别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且我脾气不好,稍有不顺心可能动辄打骂,难道你不怕我?”   铃铛的回答很官方:“能服侍娘娘是奴婢的荣幸。”   商遥扯了扯唇,“头发简单扎一下就好了,用不着盘那些复杂的髻。”这头乌黑浓密而且长至膝弯的头发只适合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对她来说顶着一头沉甸甸的头发是累赘。   她心头正沉重呢,头皮陡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这疼痛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都不容易,商遥也就没吭声。可当头皮上的刺痛不间断地传来时,商遥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会梳头吗?”   身后人的声音极为细小委屈:“是奴婢手笨。”   “既然不会为什么又自告奋勇?”   铃铛说:“她们害怕娘娘。”   “那你不怕吗?”   铃铛垂下眼说:“一开始怕,可是奴婢弄疼了娘娘,您一点也没有责怪奴婢的意思,所以不怕了。”   商遥忍不住半开玩笑:“所以为了我的头皮着想,我该责怪你的是吗?”   铃铛也忍不住笑:“下次不会了。”   最后商遥随意扯了条红丝带绑上,洗漱去了。洗漱完后早膳已呈上来,她什么也没说,吃饱喝足了便起身往外走。   鸳和紧跟上来:“夫人要去哪里?”   商遥提裙迈过门槛:“出去转转。”   鸳和道:“一会儿杨大人会过来。”   商遥莫名其妙:“什么?”   鸳和解释道:“主公早有吩咐,由娘娘口述燕王陵的布局,杨大人亲手绘图。”   说曹操曹操就到。商遥就站在殿门口,依稀瞟见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青年朝这边走过来。真是半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给留。她面无表情地折回身,往榻上一坐。听鸳和说这名杨大人是负责宫室陵墓等土木营建的官员,尤擅机关暗器,搁现在可以说是建筑界的奇才。对了,他还有个很绕口的官职,叫将作少匠。   商遥骑虎难下,就算她现在可以瞎编,可凉王带人去挖陵一切就暴露了。现在该怎么办?   不一会儿,那名青年官员走进来,微微拱手一礼:“夫人可准备好?”话虽是问着,手里却径自取来一张方方正正的白绢铺在案上,一边慢条斯理地磨着墨,嘴中道:“燕王陵就在几十里外的松华山上,我也曾带着人去勘探过,可是封土堆就有三十丈高,如果找不到地宫入口,还真是无从下手。有了娘娘相助,那真是有如神助。”   商遥心知是躲不过,沉思了一会儿,道:“不止有三十丈高的封土堆,围绕地宫的还有三层内外城垣。”   那位杨大人一边听一边绘出地图。商遥瞟了一眼,续道,”这些城垣一层比一层坚固……地宫呈正方形,入口好像是在……是在……”   杨大人迫不及待地追问:“是在哪里?”   商遥低头佯装思考:“在……西南。”   杨大人在地图的西南方向做上标注,又问:“可以再详细一些么?”   商遥忽然摇头:“不对,是在东南。”   “到底是哪个方向?”   “……东南。”不太确定的口吻。   大人无奈地瞧了商遥一眼,只好重新修改。   “从地宫入口进去之后是长长的墓道,穿过墓道就是那三层城垣,每层城垣后都有机关和暗器……第一层似乎是箭矢,我也不太确定,第二层是毒气……咦,不对,入口似乎是在正北方向……”   杨大人面色一黑,似有发怒的迹象,大约是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不是他能发火的对象,于是硬生生忍下来,严肃道:“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夫人已经改了三次了,要知道这地宫入口是关键所在,找不到等于白搭。”   商遥道:“燕王陵我只去过一次,而且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方向感也不太好。真的不是很确定,我得好好想想。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   杨大人沉默片刻,暗中与鸳和对视了一眼,随即无奈地退下。   当夜,凉王又驾临了黛春宫,开门见山道:“美人不肯配合,莫非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寡人这就昭告群臣封你为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好?”他招来内侍,“寡人连诏书都写好了,你看看。”   商遥本能转头望了眼鸳和,想来是她在凉王面前说了什么。一看她就是凉王放在自己身边的棋子,商遥暗暗记下,转而与凉王道:“我不需要,这个位置还是留给想要的人吧。”   她怕接了,晚上这个男人想对她做什么可就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了。   欲擒故纵的戏码凉王见多了,他呵呵笑道:“你就接下吧,除了你谁也没这个资格当寡人的贵妃,也不用跪下谢恩,寡人准许你坐着接旨,这等殊荣,连寡人的王后都不曾享受过。”   说着,一把递过来黄绫圣旨。他满心以为商遥这次会接过,谁知手一松,啪地一声圣旨滚落地上。   凉王本就不是好脾性的主,眼底渐渐凝聚怒火,铃铛眼见气氛不对,忙跪下捧起那道圣旨,磕头道:“夫人初来宫中,身子有些不适,难免闹点小脾气,主公莫怪。”   凉王振袖怒道:“哪轮得到你一个奴婢来插嘴!来人啊,给我拉下去!”   商遥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接过那道圣旨,“您贵为帝王,和一个丫头计较什么,我接下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寡人封你为贵妃,是天大的恩宠!”   商遥从善如流:“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恩、宠。”   凉王一时竟无言以对,她旨也接了,恩也谢了,可看起来还是那样桀骜难驯,女人呢就像带刺的花,想让她折服在怀中,难免会被扎几下,更何况还是这样国色天香,天下只此一朵的花,凉王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至于燕王陵的布局图,他另有打算。   鸳和送凉王出殿门,商遥弯腰一把搀起铃铛:“你为什么要帮我?要知道我现在也是阶下囚,不能回报你什么。”   铃铛低头帮她整理染尘的衣裙:“我帮夫人是为了帮自己。”   什么意思?商遥刚想问下去,鸳和又折返回来。她住了嘴,面无表情地进了内室。 ☆、太后   第二日,商遥一觉睡到自然醒。她想明白了,担惊受怕地睡也是睡,心安理得地睡也是睡,干嘛要这么折磨自己。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她以前在家时,也经常睡到这个点。一扭头隔着轻软纱帐外站着一排宫女。   封了贵妃,连伺候的人也多了。商遥自己动手穿好衣服,一撩帐子,便看到立在帐前的鸳和,她笑着道:“娘娘醒了?谢将军在外等了可有半个时辰了。”眼神一瞟,“娘娘怎么还穿着昨晚的衣服?”   商遥不想理她,转头问铃铛:“谢将军是谁?来干什么?”   鸳和偷偷瞪了铃铛一眼,铃铛垂头答道:“谢将军是主公派来的,说是由他接手杨大人昨日未完成的事。”   这种事不找个建筑师过来,换个将军过来是什么意思?商遥没想明白,洗漱完直接去见那位谢将军。   穿过两道门,来到黛春宫的正殿,谢将军就侯在那里。这正殿是平日会客的地方,商遥初来乍到,没人拜访她,正殿自然也用不着,又因过于宽阔,所以显得十分冷清。   商遥站在殿门口,就见到空荡荡的殿中央站了个人,由于逆着光,看不清楚模样。从身形站姿判断应该是位年轻帅气的将军。商遥站在门口正犹豫着,那位谢将军已迎过来,两手一揖:“问贵妃娘娘安。”   离得近了,方看清对方的模样,清隽的眉目,挺拔的身姿,一身胡服罩在他身上,少了一分粗犷,多了一分倜傥。商遥微微吃了一惊:“你不是……”是那天把她从程青越手里救下的男子。   他颔首微笑:“是我。”   商遥弯了弯唇角,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再次见到他,她竟然觉得有些亲切。这是唯一一个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啊。   “过来坐吧。”她在榻上坐下,小几上有备好的茶,伸手一摸,已经凉了,她招呼宫女道:“麻烦帮我再换两杯热茶。谢谢。”   此话一出,四周宫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那位谢将军倒是神色如常,商遥不禁想笑,这大概就是上位者与下位者的区别。   这时,鸳和招呼众人退下,众人鱼贯退出去,她站在殿门处屈身行了个礼,拢上殿门也退了出去。   商遥一扬眉,真是怪了,她怎么没留下来监视自己?偌大的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寂然无声,还是商遥微笑着开口:“那天多亏你出手相助,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娘娘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而且我救娘娘也是想主公之所想。”他一顿,笑容满面道,“主公倾慕娘娘已久。娘娘应该看出来了吧?”   商遥看着他,他面相看起来是俊秀温润,一举一动间却又爽朗非常,她微微一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言简意赅道:“谢姓,单名一个绎字。”   商遥沉默了会儿,冷不丁开口道:“凉王知道你对我有恩,所以才故意派你过来是么?想着我对你心怀感激,防心没那么重?”   谢绎也没遮掩,坦然应道:“娘娘说得不错。”他自袖中取出一方白绢,徐徐展开,正是昨日按商遥所说绘制的燕王陵布局图。   商遥心里唏嘘,现在这处境真是四面楚歌呢。她觉得自己逃不掉了,她一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人哪斗得过他们这些在官场里浸淫多年的人?这时,只听他又温声道:“我知道娘娘有自己的顾虑,可是仔细想想,燕王陵若挖掘出来,对娘娘并没有害处。”   “怎么说?”   “主公脾气不大好,耐性也十分有限,就我所知,他容忍娘娘的程度已是到达极限了。娘娘若是想用缓兵之计,恐怕会适得其反。而且眼下燕王已薨,失去了他的庇佑,娘娘一个弱女子该如何在这乱世生存?更何况由奢入俭难,娘娘锦衣玉食惯了,恐怕无法适应粗茶淡饭的生活,而凉王就是你唯一的依靠,难道不该紧紧抓住么?”   他侃侃而谈,为她陈明利害,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为了谁,他说的都有道理。她能拖一天两天,可是再过几天,凉王恐怕也没耐性陪她耗着了。   当头棒喝啊,商遥沉默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道:“好吧,你救过我,我也不让你为难。”   谢绎正执笔蘸了墨,闻言笔尖一顿,墨水滴下,在白绢上晕开一团,他低头看着,突然笑了:“娘娘能为在下着想,在下感激不尽。”   “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商遥又低头想了一会儿道,“燕王陵内部结构相当复杂,具体的布局我一时半会真想不起来,不过在燕王陵的西侧有一个陪葬墓,那里是燕王宠妃的墓葬,里面也有不少宝藏,先从那里挖起,指不定会得到线索。”   他提笔在西侧标注上,随口问道:“那个陪葬墓难道是为娘娘修建的?”   商遥斩钉截铁道:“我跟燕王没有任何关系。”   “好吧。”他从善如流,“娘娘请继续。”   “你不用拿笔记了,那座陪葬墓的位置我还有印象,到时我亲自带路便可。”商遥说完,往白绢上瞟了一眼,上面有他新作的标注,他的字……不怎么漂亮,真是字不如其人啊。   那头谢绎已经站起身来,微微笑道:“娘娘如果无事,我就先退下了。”   商遥刚点头应下,突听殿门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连带着榻上的小几也微微颤动。两人同时寻声望去,只见两扇殿门怒拍到墙上,又被弹回来,一只华丽的手杖将门板轻轻地推开,只见殿门口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浑身迸发着惊人的怒气。她身后整齐地列着十来个宫人内侍。   殿门处虽然挤了这么多人,但仍可一眼看到铃铛,她实在太高挑了。只见铃铛朝商遥使了个眼色,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商遥尚有些糊涂,那位老太太已踏进殿来,她持的手杖通身用玉雕成,手杖顶端饰有凤头,单从这手杖猜测就知道对方来头不小,更何况敢踹皇帝家门的除了他老娘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人了。   果然,只见谢绎迎了上去,一把搀扶住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宽慰道:“太后凤体违和,不宜动怒。若是为了贵妃娘娘的事而来,臣倒可以解释给太后您听。”   老太后显然正在气头上,不停地以手杖击地:“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刚从广泰寺回来就听说我儿将黛妃安置在后宫里,这个女人就是个祸水,照老身的意思是一日也不能留她性命,谁知我儿如此糊涂。这倒好,不过几天的时间就已经封她为贵妃,也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怪不得燕国被她搅没了!这样的女人留着让天下人怎么看?让大凉的百姓怎么看?”说着,转身用手杖指了指在殿外的两个侍卫,“你们两个,把她给我拉出来乱棍打死!”   老太太虽然满头白发,但中气十足。说了这么多话连喘都不带喘一下的。   商遥倒是处之泰然,很明显铃铛是去向凉王通风报信了,而除了老太后,恐怕没人敢对她动手。老太后若亲自动手,她不敢还手难道还不能躲么?   果然,那两个侍卫却踌躇着不敢动手,老太后勃然大怒:“怎么?老身的话不顶用么?”说着,一杖扫过去,那两个侍卫自然是不敢躲的。正等着承受,中途那玉杖却被站在旁边的谢绎一把握住。   老太后正在盛怒之中,见状怒道:“谢绎,你让开。否则老身连你一起打。”   谢绎手一松,退后两步,恭敬道:“好,那等太后打完,臣再说话。”   老太后也明显地怔了一下:“连你也……”玉杖重重地敲在地上,“别以为老身器重你,你就有恃无恐。”   谢绎弯腰道:“不敢。只是臣有些话要说,太后听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商遥吃了一惊,他这是在替她解围么?这位老太后大约也是个火爆脾气,他冒然为她出头不是往枪口上撞么?心念及此,高声道:“老太后如果……”话到中途,却被谢绎倏地打断,他轻声提醒道:“贵妃娘娘,这是太后,你恐怕还未见过,莫要失了礼数。”   商遥默默闭上了嘴。那厢老太后横眉冷目道:“见什么礼!她还不够格!”顿了顿,“既然你有话说,那就过来说吧。若是不能说服老身,我不会心软,连你一起打。”   谢绎低声应了声是。老太后慢慢走出黛春宫,宫人内侍呼啦全部跟了出去。殿内瞬间变得空荡起来。谢绎尾随而出,走到门口时还细心地为她拢上殿门。   仅是拢上殿门而已,回身的瞬间连一个眼神也未投到她身上。不过商遥还是有些莫名的感动。   凉王接到铃铛的通风报信,火速赶往黛春宫。   对于这个母亲,凉王向来敬畏,正寻思着该怎么说服老人家,在回廊上迎面撞上老太后。   老太后神色看来颇为平静,凉王正纳罕,眼风一扫看到侍立在太后身侧的谢绎,立刻明白了几分。笑意爬上脸颊,他迎上去道:“母后自广泰寺回来怎么也不通知儿子?”   老太后横眉冷目:“你的打算谢绎都跟我说了,你打算利用她找出燕王陵入口所在?”   凉王点头赔笑道:“不错,儿子封她为贵妃也不过是为了诱她入套而已。”目光转向谢绎,“吩咐你的事可办妥了?”   谢绎双手奉上自己所绘地图:“幸不辱命。”   凉王忍不住大喜过望:“爱卿救过她,由你出面果然事半功倍。”   老太后横了凉王一眼道:“纵然你另有目的,可封她为贵妃也太荒唐了些!”她长叹一声,肃然道,“挖人陵墓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形势所迫也不得不如此了。但是找出燕王陵所在之后就把黛妃杀了以谢天下,明白么?”   “儿子晓得。” ☆、局势   老太后走后,凉王不多时便驾临了黛春宫。商遥也没诉苦,淡定如山地坐着。凉王了解母亲的脾气,心知商遥必定受了委屈,不仅不计较她的无礼,还走上前软语安慰了一番,光说还不够,还动起手来。   商遥抽身避开:“我累了,凉王可否让我休息一下?”   凉王呵呵笑了一下:“那好。你好好休息。寡人已经说服太后,她老人家以后不会再为难你了。”   商遥点了点头。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瞧老太太方才那架势,好像她是十恶不赦之人,怎么可能轻易被说服?恐怕是另有打算。凉王不知何时离开,她翻身躺在榻上,抖开薄被搭在身上,闭着眼淡淡道:“你们都出去吧,铃铛留下即可。”   宫人们悄悄退下。铃铛走过来为商遥掖了掖被子,商遥没动,轻声问道:“刚才是你去通知凉王的?”   铃铛小声地嗯了下。   商遥撑起脑袋望着她:“这黛春宫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对我怀着戒心,只除了你,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铃铛眨眼道:“奴婢对娘娘好,娘娘就会对奴婢好啊。”   “你这话是真心的?”   “嗯。”   商遥看着她半晌,忽然坐起身来,笑道:“我知道我名声不好,却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看我的?你不妨说给我听。”   铃铛啊了一声:“娘娘听了会生气的,不如不听。”   商遥道:“你说罢,我不生气,就当是听你讲故事。。”   这是个乱世,而“大凉”是割据于西北方向的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割据政权。凉王的一生可谓是顺风顺水,他本是前朝的武官,因缘际会得以总览凉州的行政军事大权,三年前,前朝统治不力,弄得民怨沸腾,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凉王审时度势,也打出“除昏君,抚百姓”的旗号,以凉州为根基招揽了不少人才和士兵,趁机扩大自己的地盘,自此割据一方。   而割据在梅陇一带的燕王因宠信黛妃,不问正事,终日沉迷于酒色,而且任用姻亲,导致上下离心,众将不满。凉王抓住机会一举攻破梅陇,一时风头无二。群雄莫敢与之争锋。   至于这位黛妃据说是红颜祸国。怎么祸国呢?   譬如黛妃撒娇说:“主公,今日我军凯旋归来,我在城门上观看,真是威风凛凛,不如也封妾的兄长做将军?”   燕王说:“好。”直接封个大将军,丝毫不顾及那个位置是他手下的将军用生命也换不来的。   又譬如内侍提醒燕王该上早朝,黛妃搂着燕王不依道:“再睡一会儿么,让他们等着,您是君,他们是臣,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再比如燕王正和黛妃在华屋内听着靡靡之音,吟诗作赋,内恰巧侍送来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黛妃会娇滴滴地说:“主公,先做完这首诗再看吧。”   还有因连年征战,军费紧张,又导致国库紧张,黛妃的奢华生活便不大如意,便道:“主公是一国之君,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子民,您有困难,他们不该分忧解老么?加赋税一切迎刃而解。”   传说燕王还修建了豪华的地宫,地宫中藏有无数的珍宝,只等着百年之后和黛妃继续在地下享乐。   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在黛妃面前,什么酒池肉林,炮烙之刑,撕扯丝绸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什么的简直弱爆了。   而燕王也不知是年老昏花色令智昏了还是被恭维得忘记东南西北了,黛妃的话他十之八九会听。最后的亡国与黛妃绝对有很大的干系。   据说早在燕都城破之前,黛妃的所作所为早已犯了众怒,民间起义不断,燕国大臣联名上奏要求处死黛妃,燕王起初不肯答应,燕朝三位元老级老臣以死相谏,大将军称病在家,不肯出面平叛。燕王被逼无奈,一杯鸩酒赐死了黛妃。又因为大臣的反对,黛妃死后燕王并没有让她葬入自己的陵墓里,而是将黛妃埋到了皇陵旁边的墓室里。   据说燕都城破之时,凉王带兵闯入,燕王自焚于宫中。凉王巡视云台宫时,发现燕王的寝宫四处皆悬挂着黛妃的画像,或托腮凝望,或醉态朦胧,或含笑带嗔,一颦一蹙,千娇百媚。这是多么深的执念,被宠妃连累得亡了国也依然不改初衷。   凉王自认阅女无数,也不由被黛妃的美丽所倾倒。当时程青越就站在旁边,看黛妃或站或倚的风情万种模样,心里是有些瞧不上的,不由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黛妃?果然是红颜祸水!”   凉王摆手摇头道:“这话不对,真正的君王不仅守得了江山,还护得了怀里的女人,燕王做不到还被女人牵着鼻子走,只能说明他无能。若黛妃还在人间,寡人必定将她纳入后宫。驯服得服服帖帖。”   也正因为凉王曾说过这番话,商遥才能活到现在。   商遥震惊不已,虽然先前已晓得黛妃是个祸水般的人物,但也万万没料到她竟然祸水成这样。她缓了口气,又问:“那位谢将军又是什么人,我看他和老太后的关系有些不寻常。”   铃铛点头:“是啊,老太后非常欣赏谢将军。”   云台宫原是燕王在世时修建的宫殿,梅陇城破后,凉王听风水先生说梅陇城是帝都之所,于是动了心思,便迁都于此。凉王不仅霸占了燕王的宫殿,连宫里的美人也一并笑纳了。   凉王是个孝子,既决定迁都梅陇,自然要将老母接过来。途中老太后行踪泄露,引来政敌的追杀。老太后在两个侍卫的掩护下仓促逃走,不料又遭遇土匪,这些土匪只是见老太太衣着不俗,临时起意,可老太后仓促逃走之下根本身无分文,土匪们不相信,争执间动起手来。土匪人多势众,两个侍卫哪里是对手,三两下便挂了彩。恰逢谢绎打此经过,用五十金换回了老太后的一条命。   谢绎救了人拍拍屁股就准备走人。老太后拉着不让走,坚持要答谢恩公,谢绎表示自己那五十金是在旅店中与人赌博赢来的,散财救人权当是积善了。   老太后一听了不得,谢绎长得眉清目俊,不但仗义,视钱财如粪土,还是个赌博高手,与土匪对峙时也不见半分畏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老太后心中自是赞赏,极力挽留谢绎,还让凉王封了他一官半职,谢绎拗不过老太后的热情,暂且留了下来。   那日商遥之所以会在山里碰到程青越和谢绎,是因为他们奉凉王命去剿匪的。   据铃铛说,程青越性子直爽,又嫉恶如仇,若不是那天有谢绎出言相助,恐怕她早就香消玉殒了。   商遥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己的处境不可谓不危险。一个献媚邀宠,为祸朝廷,甚至为祸百姓的女子,就算凉王见色起意,能容得下这种女子,满朝文武又岂会答应,更何况还有老太后在。   凉王现在不杀她,早晚也会迫于压力杀了她。逃走是她唯一的出路。而想逃出去,必须得先离开这铜墙铁壁一般的王宫。 ☆、王陵(上)   翌日,凉王便迫不及待地调配好人手,由谢绎全权负责,前往松华山挖陵。这凉王大约还有些羞耻之心,知道挖人陵墓是极不道德的,说不定百年之后还会被史官记载在史册上,想想都极不光彩,于是便打出了清剿余匪,造福百姓的旗号。   明明做得是一等一的缺德事,还要扯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临行前,凉王还特地举办了一场夜宴,宴上觥筹交错,大殿中央一群穿着奇形怪状服饰的健朗男子带着狰狞的面具跳着奇怪的舞蹈。   商遥规规矩矩第坐在凉王下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她是金子,坐到哪里都发光,凉王微醺着推开俯在膝上的美人,眼风一扫,朝商遥招了招手:“爱妃,来,给朕捶捶背。”   商遥一愣:“我不会。”话出口才发觉这样在群臣面前驳凉王的面子有些不妥。   凉王脸色铁青,可还要仰赖商遥,一时发作不得。诸位大臣举着酒杯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气氛就这么尴尬着。   程青越惊奇地看着商遥,冷嗤一声,竟然被燕王宠成了这个德行。   谢绎端着酒杯站起来道:“不会就是不会,贵妃娘娘这才是真性情,朝堂上有勇于直谏的大臣,后宫之中有直言不讳的贵妃娘娘,主公才不至于被一些曲意逢迎的小人蒙蔽双眼。这是社稷之福,臣敬主公一杯。”   凉王顺着台阶往下爬,大笑道:“哈哈哈,寡人就喜欢爱妃的直爽,总好过某些女子曲意迎合,不会的装会,不懂得装懂,反而惹人不快。”   商遥简直给跪了,人才啊,太能掰了。   席间凉王又对商遥道:“此去松华山归期未定,而且路上颠簸,山间多蚊虫瘴气,要辛苦爱妃了。”依黛妃养在深宫的娇贵体质,确实是趟苦差事。   商遥当然愿意出去的,趁机提要求道:“凉王既然知道辛苦,何不答应我几个要求?”   凉王笑吟吟的:“好,你说。”   商遥微微一笑:“我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八抬大轿抬着,再派几个贴心的侍女就行。还有我不喜欢鸳和,以后不希望她再跟在我身边。”   凉王欣然应允,这黛妃虽刁蛮了些,偶尔还会顶撞他,但很懂得把握分寸,没有触到他的底线,倔强起来的模样另有一番风情。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松华山“剿匪”。此番挖陵由谢绎全权调度,先前要杀商遥的程青越也在队伍之列,众人都是骑马,只有商遥坐着马车,还是由两匹骏马拉着的豪华马车,她还要求车夫不能驾得太快,这就严重拖了大家的后腿。偏偏她还没有拖大家后腿的自觉。   程青越看不下去,对谢绎道:“这么慢腾腾地走下去,天都要黑了!”   谢绎悠闲道:“主公吩咐了,要顺着贵妃娘娘的意。”   “贵妃娘娘?”程青越眉毛挑得老高,“你倒是叫得顺口。”打马往谢绎靠近一些,一字一字道,“你当初坚持要留黛妃一命是怀有私心吧?”   谢绎笑了:“我有什么私心?”   “逢迎主上,好步步高升啊。”程青越心里十分不耻他这逢迎上意的作态。一个祸国殃民的女人,照他的意思,对她严刑拷打,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偏偏主上一时被美色所迷,将黛妃护着,眼前这个半途冒出来的谢绎不仅不劝着,还要顺着。   谢绎不以为意道:“程将军要这么以为,我也没有办法。”   程青越冷笑了一声,打马往前头去了。   队伍徐缓前行。四月的天,马车里有些闷热。商遥挑开帘子透气就看到程青越和谢绎似乎发生了口角,前者怒气腾腾地离开。再看看马车后面乌压压一片骑兵,想逃真是异想天开了些。她沉思了一会儿,对跟在马车右侧的铃铛道:“你帮我把谢将军叫过来吧。”   铃铛点了点头,提着裙子去了。商遥放下帘子,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帘外有马匹逼近,而且马蹄声越来越慢。   商遥一把拂开帘子,只见谢绎端坐在马上,一身黑色的官服,衬得人修长挺拔,他俯下身来,颔下组缨亦随之垂下,面上带着微笑,“贵妃娘娘有何事?”他的眼神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车帘下方。   天子不可直视,天子的女人也不能直视,他是这个意思么?也未免太过守礼了。   商遥觉得有些好笑,转而道:“我看到刚才你和程青剿坪跄植挥淇欤换嵊窒胩岬渡蔽野桑俊   谢绎轻描淡写道:“有我在,娘娘放心。”   商遥趴在窗边望着他,特诚恳道:“谢将军救了我三次,我却不知该拿什么来报答。”   谢绎揉了揉马身上的白色鬃毛,笑道:“娘娘只要尽心侍奉主上就可以了。”   商遥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开口闭口都是主公主上,一言一行都很官方。也不知他是出自真心还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不便说话?   商遥十分郁闷,放下帘子开始小憩。   抵达松华山脚下时,已经晌午了,这会再往山上爬显然晚了。由于以前的燕王常常来松华山上避暑,因此松华山附近建有行宫,一行人在行宫里住下来。   经过一夜休整之后,准备爬山。   翌日,商遥一大清早就醒了,刚吃了早饭,谢绎便派人来叫了,还照凉王的意思为她准备了肩舆,商遥瞧着那架轻巧灵便的肩舆,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周围不善的目光以及深深的恶意。她差不多习惯了,十分淡定地坐上去,“出发吧。”   山间的路尚算平稳,商遥坐在肩舆上,也没觉得有多颠簸。倒是阳光很烈,晒得人昏昏欲睡。虽然头顶上有华盖遮挡,但还是掩不住这春末夏初的燥热。   商遥懒懒地打着扇子纳凉,身下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似是轿夫被石头绊住了脚,肩舆随之右翻,商遥手中的团扇脱手而出,幸亏她及时抓住扶手,人才没有被甩出去。   她惊魂未定地往下望去,只见前面那个青衣轿夫回过头来,冲她一笑道:“贵妃娘娘可要坐稳了。”   这张欠揍的脸,可不就是程青越么?   原来是故意的。商遥本能地寻找谢绎的背影,刚才他还在她前方不远处呢,怎么转眼就成了一个小黑点呢?商遥看不到他,心里有些发慌,身下又是一阵颠簸,忽而向上忽而向下,忽而左忽而右,晃得她头晕脑胀,早饭差点吐出来。她握紧扶手,斥道:“你一个大将军抬轿子不觉得屈才么?”   程青越扯了扯唇:“能为娘娘效劳,是卑职的荣幸。”   “你的荣幸就是我的不幸,快放我下来!”   程青越挑眉:“放下来?贵妃娘娘难道要自己走?”自顾自摇摇头,“那可不行,您的身体那么娇贵呢。”说着,又是用力一颠。   商遥一时不妨,整个后背撞上肩舆后背,一股透心疼,心知他是打定主意要折腾自己了,这么大人了,怎么心性如此幼稚!她破罐破摔地松了手,高声道:“你再这样,我就松手了啊,摔死得了,摔死了我也不用陪着你们吃苦去挖什么墓啦!”   程青越压根没当回事,以为她是故意吓唬自己,继续若无其事地前行。倒是后头的轿夫忍不住惊叫:“程将军,黛妃娘娘松手了!”   程青越稳住肩舆停了下来,回头一望,果然见商遥松了扶手,他可不信她真不怕死,眉毛一扬:“娘娘……”   娘字刚出口,只见商遥猛地抓住扶手,翻身跳了下去,由于肩舆抬得很高,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加上路上山石众多,路面并不平稳。商遥穿得又是那种轻软的丝绸鞋,猛然跳下去时,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铃铛啊了一声,飞速地冲过来:“娘娘没事吧?”   商遥没说话,咬咬牙站起身来。   程青越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双手抱胸,眼下在半山上,他就不信她能自己爬上去。   商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跑到前头去追谢绎。   山间绿意盎然,林木葳蕤,为了爬山方便,谢绎早已换下官服,一身蓝衣便装,正和几个同行的官员谈笑风生。   商遥冷不丁喊道:“谢将军!”   众人闻声齐齐回过头来,谢绎排开众人走过来,见她模样十分狼狈,不由讶然:“发生什么事了?”   商遥轻哼了一声:“那个轿夫是程青越伪装的。”   谢绎瞬间就明白了,脸上浮现十分微妙的表情,“程将军……”程将军怎么,他没往下说,转而关切道,“娘娘是自己爬上来的?没受什么伤吧?臣请太医为你看看?”   “我不要太医,程青越是故意的,你不管管?”   谢绎摇了摇头:“虽说挖陵一事由臣全权调度,但程大人官居右卫将军,官阶比我高了不是一点半点,臣就算有心也无力为娘娘出头。”他以事论事,说得再明白不过。   商遥张了张嘴,满腔心绪突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掩在衣袖下的手臂泛着一丝疼痛,她突然醒悟过来,谢绎救了她两次,她下意识地依赖他亲近他,可是对他而言,她似乎只是凉王的女人而已。自己刚才那种又埋怨又委屈兼诉苦的口气,只在亲近的人身上展露的情绪实在不应该有。   右卫将军头衔不低,这乱世里,随时都可能开战,凉王把自己倚重的右卫将军调到此处是何意?难道是谢绎刚来不久,凉王想用他却又不放心,所以派程青越一起过来,名为帮忙,实为监督?如果这样的话,谢绎的处境也不是很好。   长长的沉默之后,商遥哦了一声,扭过头淡淡道:“那好,回头我要在凉王面前告他一状,这笔账先记着。”   谢绎提醒道:“娘娘就算去凉王面前告状,也是无用的。”   商遥停下来:“为什么?”   “程将军鞍前马后跟随主公整整七年,攻城略地,杀敌斩将,所向披靡,也曾与乱军之中替主公挡下流矢,这么一个人,主公或许会恼他,但却绝不会拿他怎样。娘娘认为呢?”   商遥:“那就算了。”反正她也没真的打算告他。   望了眼高高的山巅,商遥本打算自己往山上爬,可顾虑到自己若表现得太强悍,这些人对她的防心会加重,若是表现得柔弱一些,这些人失了防备,她逃跑起来菀仔K技按耍欢赝白吡思覆剑急秆鹱疤辶Σ恢У瓜隆   谢绎就在商遥身后不远,他身高臂长,肯定能扶住她。因着这层盘算,她的身体先是晃了晃,再顺势往后一倒——预料中的臂膀却并没有出现,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好疼。商遥摸着后脑勺坐起来,谢绎才姗姗来迟,“娘娘没事吧?”   商遥愣了半晌,抬手示意谢绎扶他起来。谢绎正色道:“男女有别,臣不敢亵渎娘娘。”侧身一避,只见被她甩在后头的铃铛已经追了上来,商遥一叹,这人是真君子啊。   商遥佯装虚弱地靠在铃铛身上,“我走不动了。”   话音刚落,正好见两个士兵抬着肩舆赶上来,程青越也在其中,谢绎迎上去,状似随意道:“贵妃娘娘走不动了,要坐肩舆。程将军可否高抬贵手?”   程青越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该不会也被这女人迷住了吧,怎么这么尽心地维护她?”   谢绎一笑:“程将军言重了,我只是听从主公的嘱托而已。”   那肩舆空着也是空着,程青越也觉得戏弄够了,便大方地让出来。   大概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终于抵达目的地。   巨大的封土堆拔地而起,不难想象黄土堆下的陵墓该是如何的奢华。众人停下来休整,谢绎淡定地围着土堆转了一圈,又折回来,指着手里的地图对商遥道:“娘娘只说陵墓入口在南面,但但范围未免有些大,具体在哪个方位,娘娘可还有印象?”   现在日头正盛,商遥一手搭在眉骨上,白皙的手被日光映得几近透明:“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一刻。”   “哦。”她用手指了指被阳光覆盖住的那片封土,比划了下说,“大约是这里吧。”   谢绎蹲下来摸了摸附近的泥土,笑了:“大约?”   商遥郑重地点头。   “如此,谢谢娘娘的指点。”他拿着地图兀自走开,和凉王派来的五位负责工程建筑的官员商量如何开挖。   商遥不打算那么快就告诉他们这里有个盗洞,他们发现得越早她死得越快,还是缓缓再说吧。商遥单手拎着一张胡床走到树下凉快,所谓的胡床其实就是小马扎的前身,简单轻便。   她这边打着扇子,铃铛踮着脚尖频频朝那边望去。商遥拽了拽她的手:“你在看什么?”   铃铛焦急道:“凉王派娘娘过来不就是为了帮谢将军一起挖陵么?娘娘怎么坐一边看起热闹来了?”   商遥揉了揉腰道:“我累了,坐了半天的肩舆,腰又酸又痛。你要是感兴趣,自己去看吧。”誓将虚弱装到底。   铃铛哦了一声,还真的跑去看了。   商遥被惊到了,这个铃铛平日从不离她半步的,今日怎么这么反常?她扬了扬眉,远远瞧着谢绎站在高大的封土堆前,蓝衫翩翩指挥若定的模样,确实很招姑娘家喜欢。铃铛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么急着往前凑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商遥低头按摩酸痛的小腿时,程青越带着一队士兵身先士卒开挖起来,商遥不免吃了一惊,他堂堂一个大将军却干起挖泥撩土的粗活,如此接地气的将军,着实让人意外。其他官员见程青越动手,自己也不好意思干站着,偏偏他们都是文弱书生没几分力气,正踌躇着,眼瞟见谢绎光明正大袖着两手走到不远处的树荫下纳凉,于是纷纷心安理得地躲到树底下去了。   商遥忍不住噗嗤笑了。又让人搭了帐篷,跑到里面睡觉去了。   将军带头,士兵们越干越带劲,一直挖到了晌午。铃铛热心得很,又是送水又是递食物的。程青越调笑了两句:“小丫头倒是热心善良,偏偏跟了一个毒妇。”   商遥离得远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只是见铃铛神色微恼,提着食篮折了回来。她也懒得多问,眼见日头越来越烈,她命人搭了帐篷准备午休。   程青越冷笑一声:“还真以为自己是来享福的!”   商遥耸了耸肩,“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日头正逐渐向西移,半挂在山脚,只露出半圆的轮廓来,霞光染红了天际。她绕着陵墓走了一圈,不由啧啧赞叹,倒是人多力量大,只半天的时间,便挖出深七八米的大坑来。随着挖陵工程的深入,天色渐渐暗下来,由于上山下山太过浪费时间,于是大部队便在山上安营扎寨了。   谢绎很体贴地欲派人送商遥先回行宫,商遥沉思了一会儿说:“不了,我还是留下来吧。再说你们凉王不是让我帮你们么。”   光着膀子正靠在树下闭目养神的程青越闻言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哼。   商遥权当没听见。   谢绎道:“那好,娘娘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商遥本以为他们一时半会挖不出什么的,谁料挖到第三天时,几个士兵在挖土的过程中遇到十分坚硬的石头,众人都以为只是寻常的石头,谁都没在意,谁知怎么挖也挖不动。谢绎察觉到不寻常,匆匆赶过去,蹲下了视察了几番,又吩咐士兵们沿着石头的边缘开挖。大概又挖了一炷香的时间,石头的轮廓逐渐□□出来。那是一块非常巨大的石头,边缘砌得非常平整,一望便知是人为加工过的石头,石块的侧面还雕着精致的祥云花纹。   谢绎反复看了看,脸上慢慢浮现笑容:“这应该是陵墓最外边的一道门。”   彼时的商遥正坐在胡床上喝茶,闻言从胡床上摔了下来。异样的声响引来众人的侧目,商遥呆呆地坐在地上,铃铛忙伸手搀她。   商遥抬头望了眼湛蓝的天,顿时哭笑不得,嘴上却道:“我是不是又该午休了?”这几天呆在山上,她一到午时必定按时睡觉,睡整整两个时辰才会醒,醒来吃饭散步吹风纳凉,过得简直像在山隙燃伲筒蠲挥斜鹗恕   当然这两个时辰里商遥不是真的在睡,只是给外人制造一种假象,一种她很安于现状的假象,如果运气好偷偷溜出去,别人指不定以为她还在帐篷里睡觉呢。   她钻进帐篷里,胸口焦躁,简直坐立难安。   陵墓被发现,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离死不远了? ☆、王陵(下)   第五天,谢绎在封土堆的北面发现一个盗洞,这个盗洞已经回填,又被山间的藤蔓植物覆盖住,加之洞口十分狭窄,极为隐秘,很难被人发现。   商遥十分确定这个盗洞就是自己当初见的那个洞。思及此,她不由瞟了眼谢绎,疑惑道:“你以前该不会是以盗墓为生的吧?”   谢绎指挥着士兵们顺着盗洞开挖,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一本正经道:“娘娘养尊处优,自然不懂人间疾苦,乱世之中生存不易,我以前确实曾跟着几位精通盗墓的鬼才混过饭吃。所以主公才会派我负责此事。”   这……盗墓贼并不是多么光彩的身份,可是谢绎坦诚的语气,以及满身尘土犹自从容的气质令人产生一种身为盗墓贼很有优越感的错觉。更荒谬的是,商遥竟然觉得他很有本事,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佩服……不就是一个盗墓的嘛!   商遥将信将疑:“可是你看着不像啊。”   谢绎挽起衣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娘娘见过盗墓贼?”   商遥忙摇头:“没、没有。”正在这时,前面突然传来士兵们难以抑制的呼声:“谢将军快来看啊,墓室已经打通了。”   谢绎扬了扬眉梢:“我过去看看。”   原来那个盗洞并没有完全回填,只是堵住了入口的一部分而已。没三两下,墓道便已被打开,自是群情激愤,只是谁都不敢率先下去,纷纷徘徊在洞口摩拳擦掌。   程青越率先跳了下去。谢绎提了一盏宫灯,紧随其后,并嘱咐道:“我先进去探探,你们先别下来。”   商遥一颗心十分惴惴,这陵毫无疑问是黛妃的,只要燕王陵没找出来,她的安全就无虞。   谢绎和程青越这一去就是半晌。众人守在洞口,翘首期盼。半晌,微弱的烛光自幽深的洞口照射,伴随着愉快的交谈声。没隔多大会儿,便见两人双双走出来。   程青越一手按住佩剑,一副倨傲模样:“祸水就是祸水,一个妃子墓里竟然有这么多豪华的陪葬品,陵寝建制堪比亲王,也不知道这燕王生前搜了多少民脂民膏,也难怪要亡国了。”   商遥不痛不痒,反正不是在说她。   这时,铃铛忽然问道:“我听说燕国还保留着人殉的祖制,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尸骨?”   程青越斜睨了商遥一眼,“你这话问得奇怪,墓主人还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有尸骨?”   铃铛有些赧然:“是我问得无知了。”她垂下眼睑,静静地站在商遥身后。   谢绎就跟在程青越后头,手里还拿了一方玉玺,那通透的玉质,红色的绶带,一望便知不是凡物。有几位官员好奇地凑上前研究,谢绎转手给了他们,解释道:“这是大燕皇后的印玺,黛妃虽没有皇后之名,但却有皇后之实。”他转向商遥,“所以这是燕王为娘娘修建的陵墓,对么?”   商遥已经懒得去撇清自己和黛妃的关系了,反正怎么说也没人信她。“你说得不错。”心里涌上一丝紧张,“那燕王陵?”   如果燕王陵的入口也找到了,她就真的死定了。   谢绎没立即回答,反而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商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盯着他。   谢绎缓缓道:“臣也正纳闷呢。燕王和娘娘本是夫妻,就算同陵不同穴,也应该是相通的,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突破口。”   这正是商遥所盼望的。她忍住笑意,嘴上却道:“那该怎么办呢?”   “先顺着这座陵挖,说不定挖着挖着就挖出来了。”谢绎沉吟片刻,转而与程青越商量,“山路崎岖,马车是不可能上来的,只能靠人力搬运。可是山间陡峭,一个疏忽就可能导致宝物损坏。而且这里离王宫尚有一段路程,长途运送也很麻烦。”   程青越皱了皱眉:“确实有些棘手……”他虽跟谢绎合不来,但在公事上绝不会带有私人偏见,拉着谢绎走向别处,“走,过来这边商量。”   商遥目送两人离开,四下一环顾,士兵们正以那个盗洞为中心向四周外扩挖掘,她略微想了想,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帐篷前,帐篷四角各有一位士兵在站岗。她越过他们,叮嘱铃铛道:“我要睡会,谁也不准进来打扰。”   铃铛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慢半拍地应道:“嗯。”   商遥弯腰钻进帐篷里,床头小几上摆着食物和水。她挑了一大块肉脯狠狠咬下一口,这肉是腌制的,加上古代调味品的缺乏,味道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不过还是得逼自己咽下去,不吃饱哪有力气逃跑。   吃饱喝足开始睡觉。当然也不敢睡得太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外面一阵震天的欢呼声浪给惊醒。商遥弹坐起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宝物出土了,这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士兵们激动得难以自制。商遥挑起帐篷一角,发现帐外只留了一个士兵把守,极目四望,大部分士兵们都聚集在黛妃陵前忙活,甚至连铃铛也不见了踪影。   千载难逢的机会,绝不能错过。商遥没有丝毫犹豫将茶杯打碎,如愿引来了守在帐外士兵的询问。   商遥挑开帘子:“里边有老鼠,我不敢睡,你进来给我抓住它。”   虽说黛妃祸水的名声在外,很难引起别人的好感,不过毕竟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一般的男人还真是不舍得拒绝她。那士兵不疑有它,弯腰进去开始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商遥举起一块石头悄悄摸到他身后,出其不意地狠砸下去,那士兵哼哼了一声,连头都没有扭过来,直接扑倒在地毯上。   商遥迅速地剥掉他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又将自己的衣服盖到他身上,将他的头发打散遮住脸,最后再盖上一床被褥。伪装好一切,她悄悄地摸了出去。   黛妃陵已挖得差不多,各种珍宝琳琅满目,源源不断地被挖出来。由于马车难以上山,唯有靠人力搬运,只见一个个士兵宛如一条蛟龙,盘旋在曲折的山路上,手里各自捧着用丝绸包裹好的珍宝。   人多且杂,商遥抹得灰头土脸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他们之中。她手里也抱着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些干粮和两件衣物还有一些首饰细软。不过用丝缎裹着,谁又知道她抱的是什么?   商遥低着头迅速赶超一个又一个士兵,飞快地往前走。她体力还算不错,以前就经常陪着老爸晨跑,出去旅游也常常去爬山,什么五岳黄山都爬过,虽不敢说毫不费力,但也游刃有余。   山脚越来越近,她隐约看见七八辆马车停在山下,朱红色的旗帜在空中飘扬。马车前后左右都有骑兵列队,将马车团团围住,如铜墙铁壁一般,显然这些骑兵是准备押送这些宝物的。   走在前头的几个士兵将宝物们放进马车里,被搜了身确定没有藏私之后,又纷纷折返回山上。   商遥随大流地将包裹放到马车里,未等旁边的人搜身,她主动抖了抖全身,又用力蹦了好几下,“大哥,您看,什么都没有,我怕痒您就别搜了!”   对方看了她一眼:“谅你也不敢藏私,谢将军那里都有登记,少了一样东西,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快回去吧!”   商遥委屈道:“不是我不愿意回去,而是程将军骂了我一顿,说我这小身板别把宝物摔了就不错了,他说让我直接随大伙回王宫。”   “我瞧也是,别在这碍事,哪凉快哪呆着去!”   “好,那我先去……”顿了一秒钟,“我先去撒泡尿。”   对方笑骂:“真是懒人屎尿多,快滚!”   商遥借了尿遁往树林里走去,边走边琢磨着,这深山野岭的,她光凭一双腿,一时半会难以走出去的。而那头谢绎要是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会派士兵大张旗鼓地搜寻,到时她插翅也难飞。   倒不如跟着护送珍宝回王宫的骑兵们一道回去,接近皇宫时再想办法离开,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发现她。   而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他们一定想不到她就躲在车上。   商遥这么一想,又折了回去。此时天快黑了,考虑到夜路难行,押送珍宝极为不便。负责押送的主将决定先运送一部分回去,剩下的明天再押送。   商遥赶回去时,马车正准备出发。她仓促之下跳上一辆马车,负责驾车的士兵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商遥挑眉道:“程将军怕人手不够,所以加派了一些,你若是有意见,就给我们程将军说去。”   对方嘀咕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商遥暗笑,这个程将军的名号还是挺管用的。   车轮碾压着泥土,徐徐前行。商遥长长地舒了口气,紧张的心跳还未平复下来,忽听身后山道上传来一道冰冷且铿锵有力的男声:“慢着。”   整个队伍瞬间停下,商遥的心跳也瞬间又回到刚才剧烈跳动的状态,随即又镇定下来,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发现的。她抱住膝盖,眼瞅着一人从她面前跑过去,恭恭敬敬地道:“程将军还有何指示?”   商遥眼一闭,妈蛋,这下是真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到文下,感觉很冷清,我很难过。我说一句,这文日更,更新质量数量都有保证,很快就会肥起来的。大家不要再潜水了,冒个泡呗。 ☆、博士   商遥再次有幸见识到程青越的简单粗暴。   他一句话也没说,犀利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然后锁定目标,大步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剑挑开她的头盔,满头青丝顿时倾泻如瀑,浓黑茂密的发丝覆盖住了整个后背。   他撤回宝剑,眉毛挑得老高:“想逃?”   商遥没有说话,最后程青越几乎是强行将商遥绑上马车,派了十几个骑兵再次将她押送到王宫。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她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一步步盘算,伪装自己,好不容易换来一次逃跑的机会,却分分钟钟被程青越灭掉。   商遥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酸,不过有一个问题她没搞明白,就是程青越是如何那么及时发现她逃跑的?   拒铃铛的说法是,那日她逃跑以后,谢绎在挖掘黛妃陵的过程中遇到几点疑问,但考虑到这个时辰商遥正在休息,他也没打算打扰。程青越可管不了那么多,直接走到商遥休息的帐篷前,连唤了三声也没人理。   程青越以为商遥是故意不理自己,于是派铃铛进去请商遥出来。这才发现商遥不见,程青越几乎暴走,待冷静下来立即领了士兵沿山路搜索。于是有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程青越绑了商遥,同谢绎打了声招呼先走一步。一行人抵达王宫时,天气骤然阴下来,密布的乌云聚拢在天际,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   程青越马不停蹄地觐见凉王,先是将挖陵情况详细禀告给凉王,末了将商遥逃跑的事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就差没添油加醋了。   正沉浸在兴奋之中的凉王倏然变脸,盛怒之下给了商遥一巴掌,商遥被那凶狠的力道打得趴在地上。   虽说商遥心里早就有准备,但这还是超出预期,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凉王愤怒的咆哮声犹在耳边回响,满殿的人或幸灾乐祸或冷漠旁观。这个黛妃做人到底是有多失败?   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似乎下雨了,一声又一声,雨势骤然转急,呵,这天气还真是应景。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小跑进来,低声在凉王面前不知说了什么。   凉王神色一缓:“快传!”   没一会儿,只听殿门吱呀一响,狂风灌进来,也不知道是谁,携着湿凉的雨水走进来。   商遥疼得说不出话来,察觉到眼泪快要流出来,忙低头掩饰,朦胧中看到一双被雨水浸透的黑靴从眼前迈过去,衣角还滴着水,是谢绎,他先是行了礼,有条不紊道:“黛妃陵已挖掘完毕,臣本打算留在松华山继续挖掘燕王陵的,可是天气骤转,风高雨急,山间泥泞难行,未来几天怕是很难再动工。”   面对这个头号功臣,凉王瞬间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就依你所言。爱卿车马劳顿辛苦了,来,先把湿衣换下免得受寒。”招手换来内侍,“带谢卿去更衣。”   谢绎没动:“臣还有话说。”他往商遥这边扫了一眼,缓缓开了口,清清朗朗的嗓音不啻天籁,“黛妃陵能挖掘出来功在娘娘,她若不是对主公有心,就不会吐露实情了。臣以为,娘娘逃跑是有苦衷的。”   商遥忽然觉得一阵难堪,因为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她捂着脸站起来,顿了好半晌才发出声音来:“你那忠心耿耿的程将军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么?当初若不是谢将军救我,恐怕早就死在他的剑下了。此次前往松华山,他故意扮作轿夫,差点没把我颠死,我不跑,难道等死么?”   凉王看了程青越一眼,面色缓了缓,问道:“可有此事?”   程青越没答,反而问:“主公信她还是信我?”   凉王打断他:“我只问你有没有!”   程青越默然片刻,坦然承认:“有。”   “你……”凉王怒道,“简直莽撞!”似是想起什么,转身冲侍卫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御医去!”一边吩咐一边走到商遥面前:“来,让寡人看看打疼了没有。”   商遥:呵呵。翻脸比翻书还快,她真是三生有幸,见识到了川剧变脸绝活的始祖。   诚如谢绎所说,凉王再恼怒,也不会拿程青越怎样,只训斥了几句,禁了三天的足,凉王凭白得到了那么多稀世珍宝,尝到了甜头,也觉得当初打商遥那一巴掌过重了,为了安抚商遥,对商遥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   商遥深知经过此事之后自己很难再逃出去,好在天助她,阴雨连绵几天未曾有停下来的趋势,燕王陵的挖掘也只能先搁一边了。照理说这个季节还不是雨季,如此频繁的雨实在有点反常,不过那不重要,一直不要停才好。   那就既来之则安之,来到古代社会那就要掌握古代的生存技能,未雨绸缪嘛。   商遥觉得自己首先要学会认字,她将自己的想法同凉王提了提,凉王爽快应道:“好好好,寡人派个博士来教你,本朝最有学问的博士如何?”   商遥随便应道:“都行。”   本以为是顺顺当当的事,却没料到中途出了个意外。   凉王指派的这位博士姓裴,是一位非常耿直倔强的博士,耿直的人自然是看不惯黛妃这种献媚邀宠的女人,他连丝犹豫都没有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凉王。   凉王被气得够呛,当初封商遥为贵妃时,这个裴博士便在朝堂上公然顶撞他,若不是被群臣劝住,他早就身首异处,凉王此次故意指派他也不过是为了压一压他的气焰而已,这一个个酸儒文人,他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他沉下脸道:“这是寡人的命令,你敢不从?”   裴博士义正言辞:“臣做学问是为了授业解惑,黛妃此等女子就如褒姒妲己之流,祸国殃民,臣若教她岂不背负骂名?”   凉王怒极反笑:“好,你不教是么?你这博士是不想当了么?”   裴博士从容道:“凉王若想拿去尽管拿。你若一意孤行宠信黛妃,这江山恐怕也坐不了多久了。臣告退。”他自行退开。   皇家的权威屡屡受到挑战,凉王的怒火已上升到最高点,他是挽弓射箭的好手,寝宫里就有备用的弓箭。他不顾侍从的阻拦,一箭朝裴博士射过去:“老家伙,寡人看你是活腻了!”   箭矢正中裴博士头上的冠,啪一声,黑纱冠掉了下来,裴博士双肩动了动,半晌,弯腰捡起冠,头也不回地走了。   凉王那一箭射出去,怒火也发泄地差不多了,事情到此本以为完了,谁料裴博士不甘受辱,当晚便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裴博士出身书香世家,博古通今,门生弟子号称三千,廉洁耿直之名闻名遐迩,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他的死引起满朝哗然,平静了一段时日的朝堂再起涟漪,商遥再次成了众矢之的。老太后听说带着侍卫气势汹汹地闯进黛妃宫,欲将祸首乱棍打死,幸亏凉王及时赶来,母子俩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才将老太后劝回去。   所以人都认定商遥有罪,可她才是无辜的,她只是单纯地想认字而已,却逼死了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如果没有她,他本该颐养天年,寿终正寝的,一个黛妃到底引起了多少公愤?   至于凉王那边,虽然闹得满朝风雨,但燕王陵还未挖出来,凉王自然不会拿商遥怎样,这样倾城的美人他也不舍得杀啊,但又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他正左右为难,身边的谋士提了个办法:“此事虽因贵妃娘娘而起,但错不完全在她。不如让娘娘前去裴家登门道歉,为裴博士披麻戴孝,再去佛堂里为裴博士祈福,以平众怒。”   凉王深以为然。群臣虽然对这个处置都不大满意,但凉王已做出让步,做臣子的也不好逼的太紧。   商遥被迫穿上白色的粗麻去裴家致歉,凉王担心个别裴家人情绪激动做出伤害她的事,还专门派了谢绎保护她。前来吊唁的宾客几乎快要踩平裴家的门槛,这些宾客有当朝官员,儒雅的读书人,也不乏平头百姓。裴博士清明远扬,死后引无数人追慕。   商遥的到来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不过瞬间又平静下来。商遥感受得到落在自己身上一道道愤怒的目光,是的,隐忍的愤怒,敢怒不敢言。   那句形容昏君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国人不敢言,道路以目”。真实场景再现啊,她对黛妃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佩服了。   商遥刚行至灵堂,便听见此起彼伏的沉痛哭声,像一记闷雷重重敲在心头。她不由放缓了脚步,裴博士的棺椁被放在灵堂正中央,围绕着棺椁跪了十几个人,见到商遥走进来未予理睬,各个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   商遥正准备祭拜,感受到一股凌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是站在灵堂前的青年男子,是前来吊唁的宾客吗?只听他沉声道:“裴博士不需要你的道歉,更不需要你来守陵,你的出现只会脏了灵堂。回吧,裴博士以及他的家人不需要。”   商遥身子一顿,“我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不管你们接不接受,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问心无愧就好。”身子一低,对着灵堂拜了下去。   那青年男子继续道:“你过来祭拜,是怕夜里睡不着觉吗?也对,裴博士的英灵在天上看着你呢。”   商遥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人?裴家人吗?”   “只有裴家人才有资格指责你吗?天下不平事就该由天下人来管。在下贺光,你若是想告,尽管去告。”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多说无益,商遥专心地祭拜着。谢绎就站在商遥身后,不经意低头时发现跪在自己左手边的一名男子正偷偷打量商遥,以他身上的孝衣来判断,此人应该是裴博士的孙子。他又看了看商遥,褪去华服,白衣黑发反到更显几分清丽脱俗。   对方察觉到谢绎的注视,眼里闪过一丝恼意,随即垂下头去。谢绎勾了勾唇角,显然,裴博士没有把孙子教好,这当口,还能被美色所迷惑。他正沉思,商遥已祭拜完毕,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我们走吧。”   商遥前脚回到宫中,凉王后脚就跟过来探望说:“让爱妃受委屈了,来来来。”双臂一展就要搂她入怀。   商遥这次没有避开,一扬眉,冷冷道:“裴博士尸骨未寒,凉王便来亲近我,不怕你的臣子们又在朝堂上闹起来?我知道您不放在眼里,可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有寡人在,谁敢动你?”可口的美食就在眼前,凉王早就心痒难耐,什么叫美人,即使穿最劣等的粗布衣服,不施粉黛也难掩倾城容色,这香肌玉骨,温软娇躯,简直令人血脉喷张。   商遥当然感觉到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欲望,她已经不只一次在凉王眼睛里看到那种□□,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可是她不愿意,不愿意被这个粗鲁的男人压在身下。   她岔开话题道:“我还要去佛堂。”   凉王道:“宫里就设有佛堂,找个替身替你跪上三天三夜就行了。”   商遥道:“不行,我是真心想为裴博士祈福的。”   凉王好似没听到。眼风扫到一双黝黑的大手朝腰间袭来,商遥故作镇定:“啊,我突然想起来燕王陵里一道机关的秘密,快,快传谢将军过来,我跟他商量一下。”   巨大的财富诱惑成功地转移了凉王的注意力,他脸色一整,哈哈笑道:“难得爱妃如此主动。”他虽然想占有商遥,但顾虑到一番肢体纠缠后商遥再给忘了那可不妙了。而且刚安抚了激动的群臣,再与她过分亲近确实不太妥当。他无比自然的收回手,踱着步子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见~~~ ☆、狸奴   “娘娘可是想到了什么?”一句话成功拉回商遥的思绪,糟糕,刚才想得太投入,都没注意到谢绎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商遥注意到他的公服变了,由原来的青色变成绯色,他面色本就白皙,被这通身的绯色一映,愈加衬得面色皎洁,清雅贵气。公服颜色不同即代表品阶不同,绯色比青色高,他这是高升了?   “恭喜谢将军了。”她没注意到此刻的自己神采有多么飞扬,甚至连眉梢眼角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谢绎笑道:“托娘娘的福。”   商遥道:“经过难得今日天气放晴,我在屋里闷了好几天,想出去走走。我们边走边说?”   黛春宫后方有一处紫林苑,简而言之就是皇家御花园。因连着五六天经受了狂风暴雨的洗礼,残花细蕊枯枝落叶铺满了整条道路,掩映的丛林里时不时可见宫人一边忙碌一边说笑的身影。   商遥的到来使满园变得寂静起来,宫人们都小心翼翼地打扫,小心翼翼地行礼,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扰了贵妃娘娘。   黛妃这个人简直就是破坏和谐的存在。   “娘娘,这里遍地都是残败的树枝,而且刚下了雨地上湿滑,娘娘不如移驾前方的海棠林,待奴婢们打扫干净了再过来?”不知是哪个宫的宫人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商遥笑眯眯道:“不妨事,我独爱看这里的牡丹争奇斗艳。”侧头瞟了眼谢绎,“谢将军不介意吧?”   谢绎平静道:“娘娘高兴便好。”   商遥深呼吸了口气,正值牡丹花期,园中牡丹开得极盛,红色、紫色、黄色、绿色、黑色,缤纷绚丽的色彩,即使经受了风雨的摧残,依然怒然绽放。   商遥假意欣赏风景,绝口不提燕王陵。谢绎站在离她不远处,神色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她不提,他也没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前方有一条小溪,商遥快步走过去,在溪边蹲下来,清澈见底的溪水映出她的脸庞,她脸庞上方三寸处就是谢绎的脸。   不能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商遥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见到他就有种异样的满足感。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给她温暖的人。她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连句话也不敢多说,因身边处处有眼线,她只能闷在心里。   她慢慢将手探进水里,这时水中的人突然不见了,谢绎走开了。她随即拍拍手站起来,铃铛在她身后提醒道:“娘娘,您的裙子溅上泥污了。”   商遥瞟了一眼:“没事,一会回去换就好。”湿淋淋的手往裙子上一抹,耳尖地听到花丛中传来一声猫叫,商遥心中一动,嘘了一声,循着猫叫声来到花丛旁,她蹲下身来,看得清清楚楚,很小很瘦的一只,通身雪白,眼睛是蓝色的,瑟缩在花丛里喵喵地叫着。   商遥试着把手伸进去,它立马浑身汗毛直竖,小脑袋胡乱拱着想要逃出去。够了几次够不这,商遥干脆趴下来,伸长了胳膊一把抓住抱了它出来,雪白可爱,粉粉的小鼻子,只比她巴掌大一些,小猫对陌生的环境充满了不安,浑身发抖。趁她不注意,挠了她一下,跳了下去,小猫还小,不过刚满月的样子,这一跳,摔得四脚朝天,露出肚皮来。   商遥忍俊不禁,趁机把它拎了起来,忽然挺有感触,这小猫就像自己,孤零零的,浑身是刺,对这陌生的世界和环境充满了防备,她把它抱进怀里,嗯,正好跟她做伴。   身后的铃铛叫道:“好可爱的猫,娘娘喜欢猫?”   商遥点点头:“你去打听一下这是谁的猫?如果没人认领,我就要了,如果有主,那就给他钱,我买下了。”   铃铛哎了一声,一溜烟去了。   商遥摸了摸小猫软软的爪子,还有粉粉嫩嫩的肉垫,越发爱不释手。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她正低头寻思,谢绎突然道:“娘娘且赏景吧,臣还有事未处理,先行告退。”   商遥笑了:“谢将军是等得不耐烦了?”   谢绎也笑了:“是真的有事还要处理。”   商遥咕哝:“明明就有。”这话自然是没有人听见的。她神色一整,“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啊……”   话刚起了个头突然刹住,最后的音调明显拔高不少。谢绎起初不明白这位贵妃娘娘突如其来的花容失色是为何,顺着她的视线一看,瞬间就明白了,只见老太后正被人簇拥着朝这边走过来。   “我先走一步。”商遥急匆匆撂下话,提着裙子朝隐秘的花丛处跑去。   恰巧那头老太后沉着脸走了过来,矫健的步伐丝毫不见龙钟之态,身后那些娇滴滴的宫女们紧跟着都有些吃不消。   谢绎避之不及,上前见了礼,满面微笑道:“几日不见,太后身体倒是愈发硬朗了,气色也好。臣的祖父比太后还要年轻几岁,身体却远不如太后,不知太后是如何保养的,可否传授一二?”   老太后一听,顿时变得和颜悦色:“那好,改日你到我宫里,我给你讲讲。”用手杖轻点了下地,脸色一凝,“我听宫人们说那个狐狸精同你在紫林苑,便匆匆赶了过来,她人呢?”   “贵妃娘娘已经走了。”谢绎一顿,“ 不知娘娘哪里又惹到太后了?”   “什么娘娘,不许这样称呼她!”老太后板着脸,也是越活越回去,脾气大得很,还有些小孩心性。   谢绎轻咳了一声:“太后说得是。”   老太后不快道:“她什么也不用做,单是留在我大凉的后宫里,就已经惹到我了,更别说还逼死了裴博士。若不是我儿求情,她哪能活到今天,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赏景!”   谢绎一扬眉,所以是贵妃娘娘在逼死裴博士后不仅毫无愧疚,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欣赏牡丹的举动,惹了老太后的不快?他顿时明白了,当下也没再说什么。   老太后扭头吩咐道:“去,把那个狐狸精给我带过来。”话刚说完,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听到一个略带惊惶的声音:“血啊,快,快去叫太医!”   老太后问左右:“那是谁的声音?”   宫人迟疑道:“听声音像贵妃娘娘贴身侍女铃铛的声音。”   老太后一沉思:“过去看看。”她也是好奇心重,领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事宫人们朝声源处走去,谢绎略微思索片刻,也跟着过去了。   拐过一条小道,远远便看见一群宫人围成一圈正窃窃私语,内侍高高的一声“太后驾到”吓得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软了膝盖,匍匐跪倒一片。   路面基本已被打扫干净,路的正中间堆有一小撮残败的树枝。谢绎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手指挑起一截树枝,上面还残留着几片绿叶,绿叶上有一小片暗渍,像是血。   老太后和谢绎对视了一眼,慢慢踱着步子,手杖随意指了指跪在正中间的宫女:“你来说,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宫女垂着眼低声道:“是贵妃娘娘不知何故很慌张地从西边跑过来,然后不小心滑倒了,一下子扑在树枝堆上,刚才人太多,奴婢也没看清楚,可能是娘娘的脸划伤了,已经被人扶回黛春宫了。”   “划伤了?”老太后叹息,“行不正,自有天来收。最好毁了她那张脸,看她还拿什么去迷惑男人!”一摆手,“把这里打扫干净,都散了吧。”   商遥脸上的划伤并不算严重,但伤口的布局比较松散,左脸、右脸、眉头、鼻子或多或少都有轻微的划痕,有深有浅,包括胳膊上也有,还差一点戳到眼睛。乍一看,还是挺壮观的。   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不会真毁了容,又能在一定时间内杜绝凉王的侵犯。碰上太后是意外,摔倒完全是有意为之。   瞧,凉王一听说她受了伤就急巴巴地赶了过来,商遥故意将一张鲜血纵横的脸呈现给他看,与之相对的是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厌烦,太医保证说基本不会留下疤痕,凉王的脸色才转温柔一些,只是看惯了各色佳丽的他,实在没心情对着这样一张好像七窍流血要死的脸,只叮嘱太医好好给她治伤,便匆匆离开。   就是这么以貌取人。   要想等脸上这些伤完全好了,并且淡掉疤痕,短则一个月,长则两三月,关键看商遥皮肤的恢复能力了。养伤的这段时日最起码她可以安安稳稳的。   她也不用担心凉王起疑心。因为任谁也不会认为一个艳名远播,以色侍人的君王宠妃妃会舍得让自己的脸受一丁点的伤,这类人即使死也要死得美丽优雅,可惜她不是黛妃。   目的达到,商遥心情好得不得了,将小猫按在怀里亲了又亲,喃喃自语着:“该给它起什么名字呢?”忽然想起一句诗来,“鸳鸯瓦上狸奴睡”,狸奴就是猫的别称,嗯,就叫狸奴好了。    ☆、秘密   自从脸被划伤以后,凉王接连几天再也没有踏足黛春宫。而这几天也是商遥到达这个世界后过得最平静安稳的一段时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商遥又兴起要识字的念头,可是有了裴博士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再随意提要求。没办法,只好自力更生了,她自发地找了几本书翻看,慢慢琢磨吧。虽说这里的字形跟现在很不一样,但还是有些相似的,她连蒙带猜再联系上下文总可以认出一些字,只是颇为吃力罢了。   商遥习惯泡上一盏香茶,将窗子打开,吹着徐徐凉风,坐在窗边看书,窗边不仅可以欣赏满园□□还可以欣赏某人。   这个某人指的是谢绎。   商遥也是不经意发现谢绎从此处经过,她托人打听才知道谢绎是去探望老太后,老太后的寝宫安乐宫就坐落在黛春宫的西北方向。安乐宫有些偏僻,不过胜在清幽安静,环境雅致。老太后信佛,就喜欢这种地方。   打那以后,她总喜欢坐在窗边,隔三差五地就能隔着窗子看到谢绎的身影。绯色的公服,袖口挽起翻出黑色的边缘,露出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站在涌动的晨曦里,迷人得简直没边。因长时间看书而引起的晕眩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过商遥不敢多看,更不敢轻易搭讪,毕竟这里到处都是凉王的耳目。后来有一次碰上雨天,他为了避雨从黛春宫的廊下经过,商遥就站在窗边,眼瞧着他就要走过去,她不知怎么头脑一热,叫了一声:“等等。”   谢绎停顿了片刻,似是有所迟疑,声音回荡在雨幕里有些飘渺:“娘娘叫我?”   商遥抚额,她是一时冲动叫住他,这下该怎么收场?总不能说‘没事,就想同你说说话’,这样光明正大地给凉王戴绿帽子,凉王非剥了她的皮不可。覆水难收,她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轻轻地嗯了一声,“嗯,有些事想向谢将军请教一下。”   这时谢绎已过来,目光先是落在她手里的书上,然后又转到她的脸上。她脸上的划伤已经结痂,露出淡粉色的疤痕。谢绎盯着她看了大约两秒钟,商遥不觉拿书挡脸:“很丑是吧。”   谢绎摇头笑道:“不是,娘娘脸上的伤恢复得很快。过不了多久就淡得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谢将军在安慰我吧?凉王已经七八天没有来过了。”商遥贪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几秒钟之后迅速移开,她是想到哪说到哪,能同他多处一会是一会。   “娘娘想多了。”仅仅五个字,再也没有多余的话,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商遥:“……”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呢知道老太后一直不待见我,就怕老太后又来找我的麻烦,凉王夹在中间更是左右为难,谢将军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可否帮我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我没别的奢求,就想图个安稳。”瞧她多识大体,凉王听到了肯定要赞赏一番。   谢绎低低笑了:“主公在意娘娘,臣自当会竭尽所能地帮助娘娘。”   这话真是令人如沐春风。商遥隔窗与他对视几秒,眸子里氤氲着笑意:“那就有劳谢将军了。”   “若没其他的事,臣便告退了。”   商遥不好拦阻,他一步一步走远,她想多看一会也没胆子,吧嗒一声关上窗子,杜绝外边耳目的窥探,靠着窗子发了会儿怔,连书掉到地上都不自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铃铛的声音。   商遥回过身来,有点被惊到。   铃铛弯腰捡起书来,突然道:“娘娘,奴婢识得一些字,不如我教你?”   商遥不可思议道:“你识字?”这里的宫女们大都出身贫寒,识字的寥寥无几。铃铛简直让人意外。   铃铛轻点了下头,有些赧然:“若是教得不好,娘娘不要笑话我。”   商遥忙点头:“徒弟哪敢笑话师父。”她往外挪了挪给她腾出来一席之地,“来,你坐这儿,你念,我听。”   铃铛早习惯了商遥的“不分尊卑”,顺从地坐下来,双手捧起书来,很认真地一字一字念给商遥听。   中华五千年文化,虽然字体及字义有很大的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商遥当初也算学霸一枚,粗略听了一遍差不多就懂了。   她又问铃铛:“那你应该也会写字喽?”   铃铛点了点头。   “那你写给我看看?”商遥迫不及待地将白纸推到她面前。   铃铛写了八个字:“见日之光,长毋相忘。”先不论这文绉绉的八个字是什么意思,铃铛的字体娟秀清逸,笔法纯熟,绝不是一年半载可以练成的。商遥看着她:“铃铛,你能读书习字,家境应该不错吧?怎么会进宫呢?”   铃铛犹豫着解释道:“我夫君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匠师,他不仅是建筑方面的奇才,而且还才华横溢,我的字都是他教的呢。”   商遥啊一声,笔掉在地上:“什么?”   “对啊。”铃铛抿唇笑笑,却笑出了泪水。为了掩饰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娘娘还记得负责督造燕王陵的那个匠师么?”见商遥皱眉,她补充道,“他叫徐明,娘娘还记得么?”   商遥摇头:“我不知道。你不要告诉我他就是你的夫君。”   铃铛认真道:“是啊。我进宫就是来找他的。”   这个叫徐明的男子是个一流的建筑设计师,而且还擅长机关暗道的设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就是建筑这一行的状元,无人能出其右,他二十三岁时便奉命监造前朝宫殿,官拜将作大匠,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后来战争频发,他们辗转到了梅陇城。   本想过一段安稳的日子,谁知燕王听说后将徐明召进宫来命他监造皇陵。徐明年少成名,多多少少有些恃才傲物,而且他打心眼里是瞧不上燕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行事,很干脆地拒绝了。   燕王于是放徐明回家了。暗地里却派人将铃铛掳进宫中。徐明迫于无奈,只得做出让步。建皇陵的过程他并没有参与,只是提供意见,仅供参考而已。他不是凉人,若是知晓了皇陵的秘密,自己性命恐怕堪忧。   皇陵设计完毕后,徐明本打算带铃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整理好一切家当后,铃铛出门去向热心的邻居道别,因为心里不舍,话难免多了些。等她脱身回到家中时,说好在家里等她的徐明却不见了踪影。   一消失就是七天七夜。   铃铛最后一次见自家夫君是在腊月初七的夜里,他匆匆赶回来,双手冰冷得不行,铃铛心头涌现不祥的预感,很多话想问,可是他什么都不让她问,只说:“在家里等着我,等着我来接你。”   然后一去不复返,再也没见踪影。   铃铛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和燕王有关系,可是他失踪没多久燕国就覆灭了,那时候凉王刚刚夺下梅陇,占据了燕王宫,原来燕王宫的宫人死的死,逃的逃,所剩寥寥无几,凉王一个诏令下去,开始大举选用宫人。   铃铛趁着这个机会进了宫,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抱着微末的希望来燕宫寻找。她从小到大都被徐明保护得很好,单纯不说,而且从没吃过苦。那会正是寒冰腊月,她被分配到浣衣处,每日卯时起,直到戌时毕,一双原本娇嫩的手被冷水折磨得长满冻疮,她不管,执着地要寻找出徐明的下落,一边没日没夜地做着最下等的活,一边向别人打听,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一路磕磕绊绊撑到现在,直到来到商遥身边才终于解脱。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幸福,也各人有各人的心酸。铃铛既然说出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帮她。   商遥打算找谢绎帮忙,隔日守在窗口等着谢绎的身影经过,可是等了大半天也没见到人影,强烈的日头晒得人昏昏欲睡。谢绎每次去安乐宫都准时得很,这次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   因着如此,商遥整个下午一直心神不宁,托铃铛去打听第二日才打听出来,原来是谢绎压根没过来。又等了几日,依旧没见谢绎过来,看来以后他不会频繁地出入安乐宫了。   商遥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这是刻意还是巧合呢?难道是自己的爱慕表现得太明显,他怕惹祸上身,所以能离她多远就多远? ☆、封侯   那就只能找凉王了。   商遥琢磨了下,不能对凉王说大实话,得拐着弯说。恰逢凉王正准备大兴土木,在王宫的西北方向俢建三座高台,站在高台上可以俯瞰整座梅陇城,高台上还要广建宫室,表面上么对外展示皇家的威严与气派,实际么是供凉王和群臣寻欢作乐的场所。   商遥觉着吧,这乱世里,百姓流离颠沛,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战争频繁,大片农田荒芜,经济基础还不牢固,凉王就广扩宫室,劳民伤财的举动实在不算明智。   可叹凉国的百姓们倒霉遇到了这么一个只顾自己享乐不管百姓疾苦的君王。商遥有些话想同同凉王说,奈何这几天她的脸太吓人,凉王已连续五天未来黛春宫。   商遥站在宫门口守了两天才等到乘着御辇打此经过的凉王。她拦住御辇,微微笑道:“我听说您打算修建宫室,我给你推荐个人如何?这个人呢,年少便誉满天下,叫徐明,东海徐家的人,凉王见多识广,应该去过前朝的皇宫吧?那就是他负责设计的。我觉得凉王可以派人把他找来全权负责,定不会让您失望。”   凉王居高临下看着商遥,笑得颇有深意道:“看来这个徐明能力不错,才让爱妃如此青睐,好好好,孤这就把他召进宫来。先看看他能力如何。”   商遥没想到凉王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忍不住笑起来。殊不知凉王以为商遥这几天备受冷落,于是借着推荐匠师的名义来博得自己的注意,方才那一笑就是计谋得逞的笑。哼,再孤高清傲的美人被他冷落几天,不照样寻着法子来讨好自己么?   因着这个原因,凉王心情大好,于是爽快同意。   商遥以为事情就如此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谁知仅仅过了三天,凉王突然另有了人选,商遥试探地问:“怎么改变主意了?”   凉王不耐烦道:“徐明失踪了好久,要找到他得猴年马月?名满天下的匠师又不只他一个,干脆换人!”   凉王态度转变如此之快,难道发生了什么?商遥皱了皱眉又道:“宫室的修建哪能马虎,徐明的能力绝对在所有人之上……”   凉王重重打断她:“就这样罢,孤已经决定了。”   商遥没再说话,既然这条道行不通,那就只能换另一条了。   商遥不知道的是凉王打算修建宫室的这一决定,使朝野分成壁垒分明的两派,一派坚决支持,一派坚决反对,吵得不可开交。支持者呢占绝大多数,这从侧面证明凉王的朝臣大多数是为了逢迎上意毫无原则的人。就在僵持不下之际,凉王将两个反对最强烈的儒生下了大牢,就这么简单粗暴,臣子们迫于淫威,暂时闭了嘴,剩下几个性格耿直的也是孤掌难鸣。   这中间又发生一件小插曲,商遥向凉王推荐徐明。凉王同意了,扭头便对臣子说:“寡人听贵妃娘娘说这个徐明能力不错,你把他给我找出来。”   “孤听贵妃娘娘说”,这几个字是重点,一传十,十传百,加上黛妃名声本就不好,于是有人臆测凉王铁了心要建宫室是因为黛妃在背后怂恿。   显然那些大臣们更愿意相信一切都是黛妃在撺掇,而不是他们的君王追求享乐,除掉黛妃才是解决之道。   如果说凉王还在为臣子们的反对而有片刻犹豫的话,那么燕王陵的挖掘使他最后一丝顾虑彻底消除。   五月初,凉王便派谢绎对燕王陵进行第二次挖掘,商遥对这个毫不知情,直到燕王陵被彻底洗劫一空,满载而归的车马驶入皇宫,那些绝世珍宝被秘密被送入王宫,进了凉王的私库而不是国库时,商遥才知道实情。是凉王亲口告诉她的,他说这话时,眉宇间飞扬的神采令整座黛春宫都熠熠生辉。   谢绎真是有本事,看来他说自己曾是盗墓贼一点也不假,否则怎么会用这么短的时间撬开巍峨如山的燕王陵?   她恍惚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失去了最后的王牌,她该怎么办?   商遥吓得脸色发白,凉王宽厚的手掌搭在她额头上,关切道:“爱妃是不舒服么?”   商遥这才注意到凉王的神色温柔得不像话,她皱起眉,对着她这张满是伤痕的脸,他确定自己没有表错情么?   那头凉王已吩咐传太医,又转头对商遥道:“这一切都是爱妃的功劳,孤定不负你。”   商遥有些傻眼,不过难得凉王这么和颜悦色,尤其还对着她这样的脸。不管他在说什么,先领功为妙。她谦虚道:“不敢居功。”   凉王道:“爱妃可别谦虚,若不是你将燕王陵布局给他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谢绎能这么快找到突破口?”   “谢将军是怎么说的?”   “他能怎么说?孤要给他封侯,他说功劳全在你,他充其量有苦劳罢了。”凉王说着笑起来,“你们俩谁也别谦虚,谁的赏赐也少不了。”   商遥心跳得好快。谢绎为什么要这样说,是在维护她么?她脸热得厉害,冷静下来后又问:“那老太后那边呢?”   “孤送她老人家去广泰寺了,暂时不会回来,美人别担心。”   就是说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商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凉王丢下一大堆赏赐后便离去。商遥慢慢合上殿门,转过身时嘴角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铃铛正弯腰整理凉王赏赐的珠宝,听到笑声不觉回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商遥笑得如此娘娘笑得这么开怀,眼角微弯,一张脸都变得明艳动人起来。她愣了下,笑道:“看来娘娘很喜欢这些珠宝。”   商遥捂着嘴没有说话,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令她高兴的不是这些赏赐,而是谢绎将功劳推到她身上的作为,如果说他三番两次救她只是食君之禄,听君之令,那么这次又为了什么,如果一心为君主,不该将实情告诉凉王么?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认为谢绎对她也是有意的?最起码是有好感的吧?与她保持距离只是为了安全?   “娘娘,您没事吧?”她现在的模样,双眸明亮,眼波如水,满面绯红,极为美丽,却也有些反常,铃铛不由有些担忧。   商遥摇头:“没事,我就是高兴。”她纵身扑倒床上,将褥子一层层缠起来兴奋地翻滚了几圈,下巴抵着丝绸软枕,又低低地笑出声来。   第二日,凉王托内侍传话过来:“看来爱妃对孤的赏赐很满意。”   商遥愣了一下,内侍解释道:“隔着厚重的殿门都能听到娘娘愉悦的笑声,难道不是很满意么?”   商遥微囧。看来凉王心情很好,还有心情跟她隔空谈笑。   五月中旬,凉王从各地征来数千名工匠开始动工修建宫室,依旧由谢绎全权负责。不得不说这份差事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凉王也考虑到一下子搞这么大动静也不妥,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先从翻修残破宫室开始。黛春宫附近就有好几处残破的宫室,凉王怕打扰到商遥,特准她移到别宫。   商遥说:“黛春宫自建成之日起就是我在住,我习惯了,不想住在别的女人住过的地方。”   这十分符合黛妃的傲娇性格。凉王也就由着她了。   商遥再次见到谢绎是在途经议事殿的夹道上,他原本的绯色公服换成了紫色,紫色是极为尊贵的颜色,显然他又高升了。凉王封他为寻侯,坦白说这封侯的速度放眼天下也无人能及。也从侧面证明了凉王是个多么不靠谱的君王,侯爵岂是随便可以封的?《滕王阁序》里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谢绎虽有功,但远远及不上封侯的程度,凉王将爵位看成大白菜一样便宜,有没有考虑过他手下诸如冯唐李广一样臣子们的感受?而且谢绎爬得太快了,又没有强大的家族依靠,偏又这样锋芒毕露,肯定容易招人恨啊。   谢绎是来察看修缮情况的。商遥假装不经意走过去,宫室尚未修缮完毕,遍地是泥土沙砾。谢绎站在土堆沙砾中,日头正烈,尽管有树荫遮挡,他仍出了一身的汗。凉王虽然封他为侯,但他毕竟入凉国没多久,尽管功劳不小,凉王却不敢完全信任,虽给了爵位,实际离真正的军事政治权利中心还有一定的距离。   商遥一脚踩在碎瓦上。谢绎闻声回过头,皱眉道:“这里脏乱,娘娘还是回避为好。”   商遥走过去,一手拿着团扇纳凉,抬眼看到他额头上的汗,不觉往他跟前挪了一小步,手里扇子打得又疾又快,扇起呼呼的凉风,“无妨,我就是来看看修得怎么样了。这座宫殿地势好,夏天避暑正好。等修好了,我就挪过来。”   凉风扇过来,还伴着一丝女子身上特有的香气。谢绎微微闪避了一下,“这里太热,娘娘还是回去吧。”   商遥笑笑说:“还好。”   谢绎见她坚持,也就由着她了。   天气燥热,半空中浮动着细小的灰尘颗粒,卷动着丝丝暧昧。大约是知晓了谢绎对自己也不是完全无心,商遥见到他,仅仅对视几秒心中便涌现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甚至连空气中都浮动着一丝暧昧。   商遥咳了咳,没话找话道:“这座宫殿是谁负责设计的?”她抿唇一笑,“一开始凉王打算修建宫室,我特地跟他推荐了大名鼎鼎的匠师徐明,凉王当初也是满口答应,谁知没过两天忽然改变主意了。令我困惑了好久。”   “娘娘说的是东海徐家吗?我以前也略有耳闻。”谢绎沉吟半晌,“娘娘似乎特别钟意徐明。”   商遥呛了呛,她只是想与他多相处一会儿才说这么多,并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在听。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问,忙补充说:“这个徐明呢不是我夸他,能力无人能及。燕国未覆灭前,燕国的宫室以及园林的修建都是由他经手的。”   “那么燕王陵也是他设计的?”   “他只提供了设计,并没有亲身参与。”   谢绎看了她一眼,声音极轻:“尽管没有亲身参与,那他对燕王陵的构造也比一般人要熟悉得很,如果主公在挖掘燕王陵之前找到了他,娘娘现在还能如此安全么?”   商遥愣了一下,徐明失踪了那么久,一时半会哪可能找到,所以她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倒是谢绎的话提醒了她,难道是他劝凉王改变主意的?他处处在为她打算?   所以她真的不是一厢情愿?   商遥回过神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前边去了。她抿了抿唇,隐忍着笑意而不敢发。 ☆、华安寺   风和日丽的一天,凉王突然对商遥说:“寡人送你去华安寺呆一阵子吧。”   商遥愣了一下,继而压下窃喜,问:“为什么?”   凉王只道:“避避风头吧。”   商遥处在深宫,自然不知道因为她的存在,前朝一直不甚太平。但凡凉王做出什么荒唐或者不靠谱的决定,群臣自发地归咎到商遥头上。凉王又想得美人又想得天下,无奈只好先把商遥送走远离这是非之地安抚群臣,等风平浪静了再将她接回来。   这个世道佛寺十分兴盛,仅是梅陇城及其周边,大大小小的佛寺就有几十余座。不只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以佛为精神寄托,连达官贵人们也十分信奉佛祖。贵族官宦家的夫人千金们没事就喜欢结伴地到佛寺或游玩或祈福,在一定程度上,佛寺成了她们消遣娱乐的地方。也不乏在寺庙里偷偷幽会的男女。   凉王的提议正中商遥的下怀,可商遥有商遥的打算,凉王有凉王的盘算,商遥不在身边,那些直臣们便不会在他耳边念叨了,而且她在寺庙小住一阵子,等回来时脸上的伤也基本好了,洗干净就可以直接吃了。   两人在各自的盘算下达成共识,商遥此行没带铃铛,身边只有凉王派给她的四个宫女,这四个宫女身材高大,膀阔腰圆,各个能当汉子使,就连名字也很喜感,分别叫桂枝,桂芹,桂芳,桂香。想来凉王之所以没派侍卫跟随,一是怕不方便,二是怕商遥勾搭上侍卫给他戴绿帽子。   有鉴于黛妃身份比较敏感,商遥此次轻装简行,轻纱遮面,并没有暴露身份,连华安寺的住持也不知,因为给寺庙添了不少香油钱,住持十分客气有礼,将她安置在后院的厢房里。   这是一座独立的庭院,共五间厢房,庭院植了三四株植物,正值六月花期,红花灼灼,簇拥着绽放在翠嫩的枝条顶端,好似一把撑开的伞,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捎带来微微的香气。   这是夹竹桃啊。   引路的小沙弥法号悟文,他见商遥直盯着那花看,解释道:“这种花只有我们华安寺有。”他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得意,“我寺的第一代住持是从天竺而来的高僧,法号净玄,净玄住持喜欢种植花草,这夹竹桃便是他从天竺带过来的,夹竹桃性喜温,折腾了好一番才栽培成功。这花不仅开得好,香气也十分怡人。”   听悟文的意思,夹竹桃在这里还没有普及,可是在现代,它是很常见的观赏性植物,商遥还曾经种过一盆呢,只是没好好呵护,还没来得及开花就蔫掉了。她抬头眄了悟文一眼,不禁笑道:“确实好看。”   悟文初遁空门,道行还浅,商遥那不经意地一回眸,眼波流转,使他心头微微荡漾起来。脸孔微微涨红,怕自己失态,忙找了借口离开。   悟文前脚刚走,商遥扭头吩咐桂枝道:“给我找把剪刀过来。”   桂枝虽然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还是给找了一把过来。   商遥握着剪刀毫不犹豫咔咔几下,很快剪出一簇夹竹桃花枝来,红色的花朵簇拥在一起,艳丽无边。她凑近闻了闻,笑着对桂枝道:“再给我找个大瓷瓶过来,要青釉的,瓷瓶里蓄点水,把花插/进去,摆放到我的寝室去。”顿了顿,“而且还要每天一换。”   桂枝笑着应道:“看来娘娘是很喜欢这花啊,不如我们回去的时候移植几株回去?”   商遥点头道:“好啊好啊。”   一切安排妥当后,天已擦黑,商遥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发现寺院的墙并不高,很好爬,高的是她眼前的这座山,四个宫女并排站在一起,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很不好爬啊。商遥想了想,她出门时带了少许凉王赏赐给她的首饰,这下借花献佛地赏给她们四个,四人刚才还客气疏离的脸瞬间笑成了花,说话也温和许多。   这就叫有钱好办事。   商遥准备上床就寝时,体贴地对四个宫女道:“你们也洗洗睡吧,不过不要睡的太沉免得我半夜叫你们都听不到。”   桂枝特守本分道:“我们四人两人一组轮流守夜,娘娘不必担心。”   商遥说:“不用守夜。”   桂枝四人坚持。   早就料到是这个结局。商遥认命地爬到床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勘察地形,华安寺并不算大,但胜在清幽古朴,过往香客也不少。商遥绕了大半个寺院,那四个宫女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也是醉了,领着四个女汉子一路走来惹来不少异样的眼光。   商遥走累了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斟酌了半天特委婉道:“你们四个目标太大,很容易引起别人异样的眼光,若是再不小心暴露我的身份,那就麻烦了。你们分散开来,在暗中守着我就行。”   桂枝道:“主公有令,命我们寸步不离娘娘。”   “……”看来想支开她们逃跑是不现实的。商遥歇了会儿,觉得无趣得紧,便起身往回走,接近清雅居时人烟渐少,树木遮起烈日,顿时凉快不少,正碰上悟文送饭过来。   寺院的膳食十分清淡,菜式也简单,只有两三个素菜,配上白馒头,粟米粥,基本上是没有油水的,可苦了桂枝她们四个,要知道她们这副高壮的身材光吃青菜馒头稀粥恐怕很难养出来的。商遥的膳食自然比她们的丰盛一些,她在饭桌上坐下来,四人像座山一样杵在她面前,桂枝弯腰道:“娘娘想吃什么,奴婢给您夹。”   商遥拿筷子敲了下桌沿,淡声道:“你们退下吧,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想惹怒这传闻中喜怒无常的贵妃娘娘,颔首应下:“奴婢等就在外边候着,随时供娘娘差遣。”   商遥心里藏着事,只简单扒拉了两口,又把她们四个叫进来,指着一桌子菜道:“天太热吃不下,剩这么多也别浪费了,赏你们了。”顿了一下,“对了,夹竹桃花明天记得给我换。”吩咐完后,走到榻上随手拿了本书看起来。   接下来几天商遥发现自己想要逃脱并没有那么容易。桂枝她们四个恪守指责,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没有丝毫逃跑的机会。而且离华安寺不远就是府衙所在,只要一有变故,随时可召大批人马过来支援。   商遥知道现在不跑以后就更难有机会了。凉王对她的新鲜和喜欢能维持多久,也许占有了她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腻了吧等到腻了,再找个名目赐死她,给群臣和天下人一个交待。   想想就遍体发寒。   所以,她一定要逃出去,这是最后的机会。   凉王以为切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她偏要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   商遥假装若无其事地住下来,白天看经书,抄写佛经。反正是要认字写字,经书也是书啊,虽然更加深奥难懂了些。傍晚用完饭后会在院子里散一会步,一天一晃便过去了,晚上早早便上床安歇了。生活规律得简直让人生不出半点疑心。   凉王派来的四个宫女也暗暗松了口气,贵妃娘娘很好伺候,根本就没有传说中的盛气凌人,甚至可以说待她们很好。即使如此,她们依然不敢松懈,日夜不离地守着。   直到第七天,商遥午休醒来,肚子饿得直叫。桂香善解人意道:“娘娘这一觉睡得好长,娘娘饿了吧,我给娘娘张罗去。”   商遥皱着眉道:“天天吃一些素菜,我看着都够了。这样吧,你去外边买些肉食回来给我解解馋。”   桂香吞了吞口水:“娘娘,这样不好吧?”   桂枝忍不住笑骂道:“瞧你口水都出来了还说不要!娘娘既然吩咐了,你就赶紧去吧。”   桂香本能地拿袖子擦嘴面上讪讪的。商遥笑眄她一眼:“快去快回。偷偷的,别让人发现就好。”   桂香颔首:“好,奴婢这就去。”   桂香拉了桂芹一块去,半个时辰后两人手里各自拎了一个红色的食盒回来,食盒封的十分严密以掩盖腥味。   商遥看了她们一眼:“你们该不会是在外边偷吃了才这么晚回来的吧?”   桂香忙摇头道:“不敢不敢,这寺院附近的店家手艺都不太好,我俩跑了老远才给娘娘找来的。瞧,清蒸鲤鱼,红烧牛肉,还有烤鸡,这色香味俱全,整个梅陇城都难找到手艺这么好的……”她们边说边打开,桂枝还拿银针试了试,并没有异样,便放下心来。   商遥弯腰嗅了嗅,香味扑鼻,顿时口齿生津,“你们退下吧,我自己来。”   这几天接触下来,四人早就知道了贵妃娘娘吃饭不喜欢旁人在场的怪癖,纷纷退到外边去。只是那香味时不时飘出来,闻着就已令人饥肠辘辘,桂枝四人以往又都是顿顿不离荤腥的,现在已经连着十几天没碰到了,自是想念得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人在外边饱受煎熬,里边的人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过了半晌,忽见商遥掀帘而出,一方雪帕按压在嘴角:“买得太多了,剩下的我也吃不完,赏你们了。”   四人呆了呆,还是桂枝首先回过神来:“谢娘娘赏赐!”   这喜形于色的模样,是有多喜欢吃肉?   四人迫不及待地进去收拾了。商遥双手合十,暗道:“佛祖千万不要怪罪,我是被逼的。” ☆、意外   商遥推开房门,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又细心地将房门掩好。她住的清雅居偏僻幽静,平日里除了悟文小师父过来按时送饭以外,几乎没什么人过来。所以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厢房里的秘密。   商遥定了定神,往常这个时间点,悟文小师父都会过来清扫院子。她等了一会儿,果然见悟文拿着扫帚穿过拱形石门走进来,见商遥站在厢房门口,平日贴身不离的四个侍女纷纷不见了踪影,不由纳罕,但也不敢唐突发问,只点头致意,然后专心致志地打扫起来。   耳听环佩叮当,一阵清香袭来,是商遥走过来。悟文心神一荡,忙低下头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却听商遥在他耳边轻声笑道:“我有事想去趟医馆,不知离寺院最近的医馆在哪里,劳烦小师父给指下路。”   悟文忍不住道:“夫人要自己去么?您的侍女呢?”   商遥装作为难道:“其实有些话不该跟小师父说的,但是我也不好欺瞒。我那四个侍女平常大鱼大肉惯了,在寺里住得久了,难免嘴里就受不住,竟然将荤食带进寺里偷吃,我已重重地责罚了她们,还请小师父不要告诉住持才好。”   悟文了然道:“夫人真心向佛,以后定有福报。”   “承小师父吉言。”商遥颔首道,“为了以示惩戒,我禁了她们一天食,所以明日小师父就不要送饭菜过来了。”   “那夫人呢?”   “我可能后天才会回来,小师父不必挂念。”   辞别了悟文,商遥心情愉悦地往外走去,因着在这里住了一小段时日,又因为装扮神秘,出手阔绰,寺僧绝大多数认识她,平日里碰见了还会招呼一声。所以商遥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   从华安寺后门出去是一条幽深狭长的夹道,阳光都很难照进来。商遥走到死角处,考虑到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孤身走在外头肯定会惹人注目,她毫不犹豫地将衣服扯裂好几处,打散头发,接着又躺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原是华服傍身的贵夫人瞬间变成衣衫落魄似是家道中落的妇姑娘,这样应该不会引人注意吧?   华安寺位处郊区,离西城门很近。商遥走到夹道尽头,四周的建筑民居都很低矮,巍峨的西城门似拔地而起,在众多建筑群里脱颖而出,远远望去只是一个小点,康庄大道就在眼前,商遥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担惊受怕了两个多月,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忍不住欢呼一声,朝城门方向跑去。   商遥走到离城门口不远处时发现了一丝异样,不少百姓站在城门口列成两队,队伍大约有五十多米长,远远瞧见城门口有不少士兵,对过往百姓车马货物挨个盘查,行进十分缓慢。商遥心里觉得异样,不敢冒然向前,跟旁边的妇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大凉东边的魏国虎视眈眈,几次派兵在两国边境上挑衅,保不准哪天会打起来,凉王担心有敌国细作趁机混进来,因此下了一道诏令,严格限制出入城门,但凡是出城进城的货物车马百姓,均需要官府开具的证明。也就是路引。   犹如从天堂瞬间跌入地狱,商遥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蹲下来将脸埋入臂弯里,心酸得想哭,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已是够艰辛,好不容易逃出来又碰上这么个情况,这一路磕磕绊绊,她已经很累了。暗自神伤了一会儿,商遥重整旗鼓站起身来,眼看天都要黑了,城门也即将关闭,虽说夜长梦多,可她也别无他法,只能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华灯初上,朦胧月色照得一地霜白,城门附近并无客栈之类的东西,只能往城中心走,越接近城中,灯光越亮,人越多,街市越繁华热闹。商遥循着光亮处走,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隐约看到飘扬在风中的白色酒旗,上书“如意酒家”,不由大喜过望,拎着裙子飞快地过去。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店家还未打烊,商遥定了定神走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倚在柜台旁,一身碧色衣衫,发髻松松挽起来,脖颈修长,一副慵懒的模样,她听到脚步声,一双丹凤眼扫过来,见商遥衣衫落魄风尘仆仆的模样,动作娴熟地迎上去:“要住店么?”   商遥点点头,犹豫了下,又指了指身上,“我身上就这一身衣裳,我看老板娘和我体型差不多,可否卖给我一套?”   “卖?”老板娘打量她一眼,“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的锦缎织成,你买得起么?”   这好说。既然穿着落魄,那表现更要落魄。商遥假装万分不舍地从袖口摸出一支银簪:“我身上也就剩这一支银簪了,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多亏她未雨绸缪,特别挑了一些相对来说不太华丽的首饰。   那老板娘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地接过,在手里把玩着颇有些爱不释手,嘴里道:“这簪子成色一般,胜在雕琢精致,成,我给你拿衣服去。”边笑边招呼伙计,“先给这位姑娘安排客房。”   商遥前脚在客房安置下来,后脚老板娘杨氏就跟了过来,递给商遥一套碧色衣衫,跟杨氏身上的颜色差不多,商遥也没在意,随手将衣服搁在床上,似是不经意寒暄道:“这两天城门管理严格,好多外来的人都进不了城,耽误了不少生意吧?”   “可不是。”杨氏道,“唉,不过我这里还算稍微好些的了。”   商遥心中一动,笑道:“老板娘人脉广,出入城门对您来说想必是举手之劳。”   杨氏掩帕笑道:“我一个弱女子,哪有什么人脉,乱世里混口饭吃罢了。”她嘴上谦虚,面上表现出来的却不是那么回事。这时听到楼下伙计在喊,杨氏一摆手,“姑娘先歇着吧,我忙去。”   商遥送她到门口,又折回来关上房门,从刚才短暂的交谈来看,杨氏在梅陇应该有一定的人脉,想想乱世里一个貌美女子撑起一家店,若没有强大的依靠,早就被人吞吃入腹连渣渣都不剩了。而且看她刚才拿着簪子爱不释手的模样,想必是极喜欢首饰之类的东西。她心里盘算着一会夜深人静了去找杨氏,拿些首饰贿赂贿赂她,让她帮自己出城。   商遥主意既定,心头稍微松懈下来。吃了晚饭又换下衣服,忙完这些又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只见窗外夜色深沉。商遥推门出去,只见大堂里仍散坐着一些客人,她拦住打面前经过的伙计,低声问道:“你们老板娘呢?”   伙计回道:“在房里呢。”   睡这么早?商遥哦一声:“我有事想找她,小哥可否给指个路?”   ***   听店里的伙计说,前院大都是客房,这后院是杨氏的住所,朱门轻掩,倾泻出一道昏黄的亮光。   商遥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走过去,刚要推开门,肩上突然一沉,伴随着轻佻的男声:“阿碧……”   商遥大骇,浑身汗毛都直竖起来。反手拨开压在自己肩上的大手,低声叫道:“你认错人了!”   “你……”那男子一听声音不对,立即松了手,“我认错人了,对不住,冒犯姑娘了。”   商遥连头也没抬,退后几步与他保持安全的距离,杨氏说自己衣衫大都是碧色的,卖给自己的衣服也是碧色,难道她的闺名唤阿碧?她抬起头来,满院清辉月色,加上墙壁上的一盏纱灯,映得男子的脸格外清晰明朗。   商遥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拜她的好记忆所赐,这人是裴博士的儿子裴勇。冤家如此路窄,商遥垂下眼睑:“你是要找老板娘么?她好心借给我衣服穿,也难怪你会认错。”   “借你衣服穿?她那么世故会借你衣服穿?”那男子呵呵笑了几声,突又顿住,“我听姑娘的声音有些耳熟呢。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商遥也呵呵笑了几声,掩饰心里的惊慌:“公子该不会故意装作认错人,其实是想跟我搭讪吧?”   男子一听笑了:“得,不跟你说这么多了,你是要找阿碧?”   看来阿碧果然是杨氏的闺名。商遥贴着墙边摇头边往后退,撇清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路过。这就走。”她掉过头,紧接着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回头只见那男子闪身进去了,里面传来门栓插上的声音。显见得两人关系不一般。   商遥摸着黑准备回房,途经厨房时烟囱里冒出阵阵白烟,她寻思着杨氏看起来精明又世故,她若是重金贿赂请她帮忙,难保杨氏不会起疑心,为了换取更大的利益去官府举报她,风险太大,而且裴博士的儿子就在里面,不小心被识破可就完蛋了,想想还是算了。只能另想办法了。   ***   商遥睡到半夜忽然被惊醒,她心里藏着事,自然浅眠,稍微有点声响便睡不着,更别说是用力踹门的声音了,而这踹门声是从后院传出来的,商遥眼皮动了动,翻个身准备继续睡,谁知隔了一会儿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她翻身坐起来,好奇地走到窗口,将窗子推开一道缝,只见外面明晃晃的,十几个火把连成一线,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商遥看得分明,这些举着火把的人都是身穿铁甲的士兵。通天的火光里,最醒目的是站在正中间的男子,他背对着商遥,身材高大,杵在那里好像一座小山。   杨氏倚在门边,鬓发散乱,衣衫略有些不整,许是起得仓促,来不及仔细梳理,她脸上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程大将军带这么多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商遥听到程这个姓不觉心头一凛,随即暗笑自己想太多,哪有那么巧?;凉王手下有好几个姓程的将军呢。下一秒,与杨氏对峙的男子抱剑而立,声音冷硬道:“本官奉命办事,要对你这店挨个搜查一番。   这个声音……真是久不闻,听起来却分外耳熟啊。 ☆、对峙   果然是程青越。   商遥暗叫倒霉。只听杨氏又道:“小女子本本分分做生意,程将军要查,小民不敢阻拦,但总要给个说法。”   商遥微讶,看不出来这杨氏还十分有胆色。   “说法?”程青越懒洋洋道,“最近风声紧,本将军例行公事而已。没什么说法。”说着就要硬闯进去。杨氏用身体一挡,见程青越挑高了眉头,忙赔笑道:“程将军要查我不敢拦,但我男人在屋里睡觉,总要让他穿好衣服啊。”   “你男人?”程青越皱眉,“你不是寡妇吗?”这时,杨氏寝室的门突然被人由里打开,走出来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他快步来到正门口,程青越一看他的脸,顿时怔住。   对方目光在他身上掠过,似笑非笑道:“让程将军见笑了。”   商遥掩住溜到嘴边的惊呼,激动地将整个窗子推开,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个人影。四周亮如白昼,谢绎站在橙色的光晕里,他衣冠楚楚,眉梢眼角唇畔无一不透露着笑意。   这是什么情况?商遥仔细推敲了一下,按她方才所见,裴博士之子进了杨氏的香闺,想必是杨氏的入幕之宾,怎么眨眼的功夫换成了谢绎?难道他是在帮裴博士的儿子掩饰什么?商遥满腹疑惑,目光定在谢绎身上怎么也移不开,一股不可名状的窃喜在心底弥漫开来。   她反身靠在窗户后头,心里砰砰直跳,谢绎就在楼下,她如果想找他帮忙,这是绝佳的机会。   那头显然程青越比商遥还意外,目光在谢绎和杨氏身上逡巡了好几圈,这两人从头到脚尖都写着暧昧,从头到脚尖都写满了不般配。半晌,他扯了扯嘴角:“我说的话寻侯想必刚才也听见了,我是奉命办事。”   谢绎闪身腾出道来,“程将军进去看看吧。”   程青越一点也不客气地走了进去,搜搜寻寻了一番,最后连杨氏的闺房也不放过,杨氏本打算阻止却被谢绎拦住了:“安全第一,随程将军的意吧。”   程青越进去溜达了一圈,两手空空走出来,半晌不说话。谢绎笑问道:“程将军可有什么发现?”   程青越的火气蹭地就冒了上来,沉着脸道:“我就不信邪了。”指挥属下道,“给我挨个搜,不信搜不出来!”   杨氏面色微变,有些不安地看了眼谢绎。谢绎倒是老身在在,袖着手不说话。   程青越懒得再啰嗦,直接派人挨个房间开始搜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而且还殃及得这么快,商遥迅速找到面纱重新蒙上脸,连害怕的功夫都没有,外面已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快开门。”   不开不行。商遥拉开房门,安静地站在门侧。那士兵站在门口,盯着商遥直看。商遥垂下眼,不甚自在地轻掩了下面纱。   那士兵突然发问道:“这大热天的蒙着面纱干什么?该不会是男扮女装吧?”   商遥呛了呛,“您听我这声音也不像是个男人啊。”   “这倒也是。”他进去搜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样。商遥送他到门口,刚暗自松了口气,只听对方又道,“别关门了,我请我们将军过来看一下。”   商遥呼吸一窒,不由问:“谁?”   谁?自然是程青越。他很快在属下的引领下来到商遥所在的客房。商遥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耳听着那士兵对程青越道:“我们北地民风开放,女子出行鲜少有覆盖面者,只有南人才有此等风俗,因此属下怀疑她是南边来的奸细。”   商遥呛了呛,她要真是奸细,还带着面纱做什么?掩耳盗铃吗?当然她也只是想想,不敢轻易开口,就怕程青越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她逼着自己眼里流露出恐惧,因为恐惧所以不敢张口说话。   “能做奸细的想必都不笨。能这样被你察觉出来?”程青轻斥了一声,撩袍跨了进来,看了看四周,这间客房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架绘有骏马奔驰图的屏风,一张高足案,案头上摆放着一盏三足灯台,一张蔑席,并无异样。倒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虽然穿着朴素,但是身段姣好,衣服还有些宽松,美丽的锁骨微微□□出来,衬着修长的脖颈,尽管覆着面纱,那眉眼间与生俱来的丽色将整个房间都烘托得明亮起来。   程青越一直不说话,四周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   商遥微微挺直了背脊,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果然,程青越目光如刀一样在她脸上刮过,冷道:“而且贵妃娘娘怎么会是奸细呢?”   电视剧中的女主角蒙上一层几乎透明的白纱就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到了她这里完全行不通,即使她裹着双层密不透风的面纱,依然让人家一眼识破。   既被识破,掩藏已经没有意义。商遥转了个身,在席子上盘腿倨傲地坐下来,“既然知道是我,还冒然闯入,你就这么不将凉王放在眼里吗?”   “哇,好大一顶帽子。”他眼里没有丝毫惧怕,“贵妃娘娘还是先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吧。”   商遥探手去摸茶杯,强装镇定道:“怎么会是一个人?莫非你刚才没看见谢绎?”   程青越不可思议道:“你们是一起的?”   “当然。”商遥就是有种直觉,如果她和程青越起冲突,谢绎会站在她这边。   程青越将信将疑地走到窗边,开窗一看,院子里竟没了谢绎的身影。他不由问属下:“谢绎人呢?”   那士兵支吾道:“寻侯说乏了便回屋睡了,还说将军若有消息再叫他即可。”   程青越双手抱胸道:“那就去把他请过来。”请字说得尤其重。   商遥继续假装淡定地喝茶,心里其实早已翻江倒海。微风穿窗而入,燃烧的蜡烛在风中发出劈啪一声响,程青越坐得离她远远的,剑尖抵地,双手撑在剑鞘上,不得不夸一句很英气,一副等待狩猎的姿态。   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之所以漫长是因为内心正饱受着煎熬。   谢绎姗姗来迟出现在门口,进得屋里不卑不亢地见了礼,商遥冲他一笑,大大方方地招呼:“谢大人别见外,快坐下吧。”她递了杯茶过去,谢绎不肯接,“怎好劳烦贵妃娘娘为我倒茶。”   商遥坚定地将茶杯放到他手上,恳切道:“谢将军救我多次,应当的。”   她话中有话,谢绎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接过这“沉甸甸”的茶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倒是程青越看不下去了,这二人你来我往颇有闲情逸致地喝起茶来了。程青越冷淡开口道:“我奉命例行公事,不巧遇到贵妃娘娘。主公早前说已将贵妃娘娘送入寺庙里带发修行,却不知为何独自出现在这里,娘娘不给个解释,我恐怕回去无法向主公交待。”   商遥觑了眼谢绎,忐忑地等待着,像是临刑的犯人,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谢绎早就由士兵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转着茶杯略微沉思了会儿,轻描淡写道:“程将军如实说即可。主公若问起,我可以解释。至于内情,娘娘不愿说,我也不便相告。”   覆在面纱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连眉眼也是弯弯。   “若你真的知道贵妃娘娘在这里,我刚才搜查房间时你为什么不阻拦?分明就是不知道。”   谢绎反问道:“我如果说了,程将军会越过娘娘的房间搜查吗?”   程青越一时无言以对,商遥趁机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程将军还赖在这不走是为何?我同凉王的事也轮不到你来过问。”   “自然我是管不着的。等明日面见主公后再做定夺吧。”程青越抽身而起,往门口走去的同时道,“谢将军也别留在这里了,孤男寡女的,若是传到主公耳里恐怕对你不好。”   “这就走。”谢绎慢悠悠起身。商遥望着他欲言又止,谢绎温声道:“娘娘只管好好休息吧。”他的眼神坚定而又温暖。   商遥:“可是……”   谢绎轻笑道:“娘娘又不理亏,不必怕他。”   看他轻松自若的姿态,似乎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商遥突然领悟过来,亦笑道:“那你慢走。我也该歇息了。”   送走两座尊神,商遥刚锁好房门,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门板上映出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把守在门口。看来程青越是铁了心打算明日将她押送到凉王那里了。就是不知道谢绎有什么法子,她推开窗子,四周灯火俱灭,万籁俱寂,只看到谢绎提着灯笼进了杨氏的院子。他处处帮她,这搁在古代恐怕是以身相许都无以为报的恩情。其实要是他不嫌弃,她一点都不介意以身相许。   大树底下好乘凉,谢绎就是她的大树。商遥对他是无条件地信任,遂心安理得地去睡觉。 ☆、回宫   第二日一早,杨氏就送饭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五层饭盒,局促地站在门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娘娘。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夜里起了好几次走到娘娘房间楼下看了好几次,就是想给娘娘赔罪,可是又怕打扰娘娘。这不,亥时就起来动手做了好菜好饭,全当是赔罪了,娘娘千万不要见怪。”   商遥道:“我没怪你。快进来吧。”   杨氏走进来将饭菜摆好,末了道:“小女子一乡野村妇,没见过什么世面,娘娘平日在宫里肯定是锦衣玉食,小女子做的这些菜还怕娘娘看不上眼,要不是谢大人鼓励我,小女子都没有勇气踏进来。”   商遥听她提起谢绎,心中一动道:“怎么会嫌弃,饿了吃什么都好吃。”一顿,装作随口问道,“谢大人呢?”   “他也刚起,正洗漱呢。那娘娘慢用,我先告退了。”   “嗯,去吧。”   送走杨氏后,商遥将每道菜仔细看了一遍,馒头也挨个掰开,也没发现什么端倪,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还是先吃完饭再说吧。   商遥吃完饭,程青越便派人过来几乎是半胁迫地将她押上马车往凉宫的方向驶去,谢绎骑着马跟在后头,被远远隔开,一副无奈的样子。   商遥真想仰天长叹三声,命运如此捉弄,计划又要泡汤,一会还要面对犹如豺狼虎豹的凉王,想想都头疼。   不过在华安寺呆了小半个月,凉王宫却变化不小,一些陈旧的宫室显然是刚翻新过的,一派新气象。睽违半月,商遥路过紫极殿前的广场,差点认不出来。   紫极殿位于王宫的正中间,也是王宫里最辉煌气派的大殿,重檐庑殿,画栋雕梁,殿前白栏环绕,台基高耸,长长的汉白玉石阶犹如飘渺的云梯一般直登云霄,象征着权利的巅峰。   而此刻,紫极殿的屋顶,屋檐以及四面的柱子,墙壁都被贴上一层金箔,就连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也被刷上薄薄一层金漆,名副其实的金碧辉煌,和阳光交相辉映,简直要闪瞎人的眼。   且不评论这暴发户一样的审美,这得多么劳民伤财啊。短短半个月,这修建速度,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久居上位的凉王野心和欲望膨胀得厉害。   这个时辰点,按理说凉王应该在早朝,可是凉王并不是多么勤政的君王,他此刻正在清凉殿避暑,凉王体胖,十分怕热。   清凉殿四周十分寂静,殿门大敞,笔直的通道尽头只见两边帷帐被银钩挑起来,凉王披了件宽松的袍子,坐在榻上像山一样巍峨,榻旁立了两个侍女举着芭蕉叶一样大的宫扇徐徐扇着。由于离得太远,并不能看清凉王的神色。   内侍进去通报后,凉王只让程青越一个人进去,商遥和谢绎被晾在殿外接受着日光的荼毒。想也知道程青越不会说什么好话。   商遥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痒,抬手想抓又怕把面纱蹭下来,只好忍着。大概是阳光暴晒所致,她也没在意。又等了一小会儿,凉王才放话让他们进去。一进去就能感受到凝重的低气压。   凉王目光如刀在两人身上刮过,最后定在谢绎身上,“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商遥看了看谢绎,他们没有机会对口供,不知道谢绎是怎么打算的,她也不敢随便张口,就怕说错话。正沉思着,脸上又开始痒起来,她缩了下肩。这时凉王发现异样,凛然道:“怎么了?”   商遥忍不住痒反手蹭了蹭,面纱掉落下来,身畔传来倒吸口凉气的声音,站在凉王左边的侍女惊得失手掉落了扇子,满脸的惊骇。   凉王斥道:“滚下去。”   那侍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商遥忍不住摸了下脸,触手有些粗糙,虽然没有镜子,她也由周边人的反应猜出自己的脸上长了奇怪的东西。反观谢绎,脸上没有太大惊讶,他早就知道?   那头凉王先回过神来,皱着眉颇有些嫌弃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她脸上不知何时长出了斑,虽然并不多,但她皮肤原本姣好白皙,红斑分散在脸上,如米粒般大小,特别扎眼。   商遥摸不清情况,干脆捂着脸不吭声,凉王转向谢绎:“你来说。”   谢绎上前一步,眼风瞧见商遥捂着脸一副悲痛欲绝状,不由道:“主公也看到了,娘娘在华安寺修行时,脸上就长了红斑,这红斑来得突然,主公派去的侍女恐怕怕早就存有异心,见娘娘的脸毁了,生怕治不好主公怪罪于她们,便趁夜潜逃了,还卷走了娘娘随身携带的财物。娘娘自觉形秽,不敢见主公,独自离开了华安寺,在如意酒家无意中和微臣巧遇。不瞒主公,如意酒家的老板娘和臣私交神笃,臣隔三差五就会去一趟,也许是臣曾救过娘娘一命,娘娘对臣颇多信任,求助于微臣,那时夜已深,微臣安抚了娘娘之后,本打算一早就带她回宫面圣的,又不巧遇到了程将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微臣和娘娘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商遥从手指缝里瞧着谢绎,内心十分震撼,这满篇谎话,他从容镇定娓娓道来连个磕巴都不打,更重要的是说话的语气无一透露出站在凉王这边的坚定立场,他得在心中演练了多少回才能到达如此境界?   他既然这么说,商遥自然要按照他的剧本演下去,努力想着自己毁容的样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边哭还边偷瞧凉王,他脸色有所缓和,看来是信了呢。   一个拥有举世无双美貌的女人拿自己的容颜作赌注,恐怕没有人会怀疑。一如上次商遥故意用树枝划伤自己的脸。这个方法真是屡试不爽。   程青越却冷笑道:“主公派去的侍女都逃了,谢大人就算说谎也没人会拆穿。”   谢绎笑了,依旧从容尔雅的模样:“程将军未免想太多,就算你把那潜逃的宫女抓回来,我也不惧怕对质。”   程青越昂首道:“你是笃定我抓不到吧?说不定已经被灭口了呢。”   谢绎轻笑:“程将军未免太高估我,我可没那本事杀人灭口后还把骗过华安寺的寺僧把她们偷渡出去。”   “也许你有帮手也未可知啊。”   程青越句句逼人,谢绎面上不见丝毫恼意,似是懒得再与他辩驳,只道:“是非曲折,自有主公评判。”   程青越欲再言,突被凉王打断:“别再说了。孤心中自有分寸。”   其实早在商遥掉下面纱的那刻,凉王心中的疑虑已消了大半,他也明白自己脾气不好,对宫人们动辄打骂,左右对他是畏惧,桂枝四个逃走一点也不奇怪。程青越竟然对他说两人之间有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对着那样一张脸,哪个男人能生出兴趣?谢绎的说辞也挑不出毛病来,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他脸色慢慢回归正常,呵呵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起身虚扶了一下谢绎,“爱卿快起。”一顿,“传太医来给贵妃娘娘好好看看。”   商遥眼巴巴地看着凉王:“那要是治不好呢?”   凉王眼神移向别处,“怎么可能治不好?快回你的黛春宫好好歇着吧。”   商遥走后,凉王无奈地唤来内侍,低声吩咐道:“你跟着去看看,看看是个什么情况。美美的一张脸,毁了可惜。” ☆、骄奢   太医说,商遥脸上的斑并无大碍,可能是误食某种食物过敏所致,抹点药膏,过几天红斑就会慢慢消失,算是虚惊一场。   这一切怕是谢绎暗中动的手脚,她想起早晨吃的那顿饭,那是杨氏送过来的,她和谢绎关系匪浅,谢绎托她帮忙完全有可能。就是不知道谢绎是怎么解决掉桂枝四人的。大概是受电视剧的荼毒,她一直脑补谢绎将桂枝四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画面,怎么也停不下来。如果用四条生命换来暂时的安稳,这安稳不要也罢,一股浓浓的罪恶感在心底盘绕挥之不去。但愿谢绎没有如此做。   凉王过来看了一眼,神色冷淡地问了几句便走了。恐怕是她的脸一直不好,凉王已经失去了耐性,大事不妙啊。   商遥发了会怔,已有侍女拿着药膏过来。侍立在一旁的铃铛见状连动也没有动。商遥屏退了闲杂人等,觑了铃铛一眼,笑道:“傻站那干嘛?过来给我上药。”   铃铛迟疑着走上前,道:“奴婢还以为娘娘不喜欢铃铛了呢。”   因为她去华安寺没有带她同行吗?她答应要帮他找夫君的,可是她怕自己还没帮她找到夫君呢就先被凉王咔嚓了,自己小命要紧。可是心里到底有些愧疚,不由歉然道:“你在怪我吗?我只是不方便带着你,你别往心里去。”   铃铛低低道:“奴婢没有怪您,只是恨自己,恨自己如此无能。这么没用的我,凭什么得到夫君的专一对待。”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有些自暴自弃。   商遥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心底负能量的滋生,没有人安慰也就算了,还要来给她灌输负能量。她忍不住道:“你要这么妄自菲薄才不值得他的专一对待。你看我,指不定哪天凉王抵不住群臣给的压力,三尺白绫就送到黛春宫了,我要像你这么自暴自弃那就没法活了。你脑中勾勒一下寻找到徐明的那一幕,是不是很开心,如果没有饼,画饼充饥也行啊。别放弃自己,总有一天会看到曙光的。”   铃铛还真在脑海里勾勒出了见到徐明淡的画面,不禁笑出声来,脸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听娘娘这么一说,还真是豁然开朗。”她语气轻快,“来,奴婢给您上药。”   商遥看她一眼,这才对吗,不要给她传播负能量了。   商遥回到宫中第二日的下午,一连十几日如火烧的梅陇城突降大雨,还伴随着冰雹。商遥起初站在廊下,雨水打来,她忙躲到屋里,隔着珠帘看到外面暴雨如瀑,耳听听得噼里啪啦冰雹一顿乱砸。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摆在檐下的盆栽抱进屋里,免不了被冰雹砸中疼得哇哇直叫。这雨来得突然,商遥想当然地认为雨去得也突然。可直到夜幕降临,雨势没有减缓分毫,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天黑下来,宫人掌起灯火,巍峨的宫城在黑夜里十分静谧。   商遥无聊的很,拿了本书正准备翻看。内侍突然传话过来,凉王命她去清凉殿。   书啪一声掉在地上,商遥一脸惊诧,这大雨瓢泼的,凉王让她过去干什么?为了以防万一,商遥揣着把匕首去了清凉殿,事实证明她想多了,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有几个男人下得去嘴?她在殿门口脱下蓑衣,一脚还未踏进去,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   她得了令走进去,浓浓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果不其然,一屋子女人,足足有十来个。睡榻上坐着一位穿红衣的宫妃,凉王就躺在榻上,脑袋枕这位妃子的玉腿上,身上的袍子松松垮垮□□出半个胸膛,其他妃子皆是华服傍身,或坐或倚或站地以凉王为圆心画圆。殿内异香弥漫,软帐轻拂,简直是一副赏心悦目的“酒池肉林”图。   凉王姬妾众多,商遥深居简出,和她们鲜少有交集,仅是偶尔打过照面。难得的是这些姬妾们从来没找过她的麻烦,不知道是凉王御妾有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凉王的正宫皇后据说前些年因病薨了,这后位便一直空着。   凉王正与妃子们调笑,听到声响转过头来,脸上笑意丝毫未减:“来得正好,坐这里来。”   他指了指身边的空位,伴随而来的是无数眼刀。商遥从容穿过花丛中在凉王身畔坐下来。   凉王慵懒地问了一句:“脸可好多了?”   商遥:“还好。”   凉王瞟了外面一眼,闲闲道:“这雨一直下,在屋里呆着怪闷的。正好把你们都叫来玩个游戏热闹热闹。没彩头也没意思,这样吧,谁赢了谁今夜就留下来侍寝。”   话音一落,凉王的姬妾们纷纷含羞带怯地掩着帕子笑了。商遥偷着乐,古代的游戏她哪玩得转,就算参与也是给人家垫底的,想赢都难。正这么想着,凉王突然转头与她道:“今天你先在旁边看着。”   商遥:“……好。”   虽然不会玩,但商遥见过不少,古代的游戏诸如投壶啊,藏钩,覆射,樗蒲,握槊等等诸如此类。本以为要玩这些,谁知凉王敲了敲扶手,漫不经心道:“来个简单的吧,玩拔河。一个一个比。开始吧。”   内侍们行动迅速地找好了道具,商遥本以为她们都是养尊处优,娇滴滴的姑娘家,不愿玩这种既费体力又有损形象的游戏,谁知为了博君王一夜恩宠,她们竟然踊跃参加,十分的卖力,全然没了平日的优雅仪态,咬着牙,青筋暴突,面红耳赤,凉王从榻上坐起来,笑得十分开心,显然很享受这众多姬妾为争他一个而斗得脸红脖子粗的画面,看到精彩处,还忍不住拍手大笑道:“好,谁赢了寡人重重地赏。”   他不断加码,宫妃们更加卖力。商遥撇嘴,玩游戏只是为了争一个男人,真为她们感到悲哀。   凉王朝商遥这边看过来,嘴角戏谑:“看看她们,再看看你,回去好好检讨一下。”   商遥扯了扯嘴角:“我要跟她们一样,大王还会对我另眼相看吗?”   凉王愣了一下,继而抚掌笑道:“说得有理。可是新鲜感是有时限的。”   商遥不想与他虚与委蛇,但实话实说又会激怒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我以前几乎不怎么出黛春宫,今日才知道大王后宫竟然藏着这么多美人,各个千娇百媚,倒让我自惭形秽了。”   凉王瞟她一眼,毫不客气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确实该自惭形秽。”   商遥咳了咳没有说话。   这一场游戏一直玩到亥时末才分出胜负,灯火阑珊,各宫妃们悻悻而去,独留下一位枕在凉王臂弯里身体软如一池春水,笑得眉眼弯弯。   到了后半夜,雨势稍缓,不过仍断断续续的。到了第二日,大雨如盆,比之前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凉王实在无聊得紧,依旧把各个妃子们召进清凉殿里,干什么呢,寻欢作乐呗。谁玩游戏赢了今晚就可以留下来把凉王给睡了。   商遥站在一旁,把凉王想象成一只鸭子,头牌鸭子。这么多女人争得头破血流就是为了嫖一下凉王这个头牌鸭子。越想越觉得可笑。她抿着嘴角将脸扭向了一边。   这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这三天里凉王在清凉殿里日日笙歌,夜夜当新郎。到了第四天夜里,雨仍在下,凉王玩腻了这些游戏,干脆叫了几个年轻的臣子过来一块玩。这几个臣子呢一看就是长袖善舞,久经风月的公子哥,又很会拍凉王的马屁,也难怪凉王要叫上他们几个了。   玩什么呢?依旧是握槊,樗蒲之类的博戏,这倒没什么寻常,不寻常的是凉王这回拿自己的嫔妃当做彩头,谁赢了就可以抱回家睡。凉王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半裸着身子躺在榻上,放浪形骸到极点。当然可以抱回家睡的妃嫔都是不受凉王待见的。可是凉王呢,一边告诫臣子们自己的女人别人不能沾染,一边又拿自己的妃子当做无聊时玩游戏的彩头用,如此矛盾的心里她等凡夫俗子实在理解不能。不过人家有权任性,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玩得正起劲时,平日侍奉凉王左右的内侍突然急匆匆走进来,高声道:“禀大王,太傅,太尉,京兆尹在殿外求见。”   犹如平地一声雷,打破了这满室荒唐。   这三位重量级的大臣深夜入宫面圣自是有急事。以往凉王在寻欢作乐时是不见朝臣的,可他再荒淫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皱眉拨开偎过来的妖娆妃子,袍子随意一拢,站起身道:“传。”   商遥觉得凉王拢袍子的这个小动作从侧面证明了他还是有羞耻之心的。   只见凉王一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鱼贯退出。商遥跟随在队伍最末端,走到门口时恰见三位重量级的大臣走进来,步履紊乱而急切。能做到一人之下这个位置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不会因小事而慌张,而他们此刻行为举止透露着惊惶,肯定有大事发生。   商遥与三位老臣擦肩而过,那三位的眼神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仅看了一眼,随即转头大步往里面走去。   看她做什么?发生的事还能跟她有关吗? ☆、风起   严格来说,这件事跟商遥没有关系,但是有人硬要跟她扯上关系。   事件的起因就是因为这场持续不断的暴雨。   在京都的东面有一座城,南郡城,不仅是京都最重要的门户,还是凉国粮食储备基地,城内有三个大粮仓,此城地貌属于山地,三面环山,易守难攻,作为天然屏障牢牢拱卫着京都。但有利必然有弊,南郡城内有大大小小的山十几座,这几日暴雨突降,来势凶猛,从山上倾泻下来的洪水像瀑布一样,好几个村庄被淹,数千人被洪水冲走下落不明。还有被冲走的牲畜。这些还不是最严重的,严重的是郊外的千亩良田或多或少都被波及。眼看就要秋收,这天灾来得突然,打了个人措手不及。   京兆尹越说越严重,凉王自占据梅陇后,一直顺风顺水,此番灾情来得突然,他脸色慢慢沉下来:“不过是场大雨,怎么灾情如此严重?”   以前也发生过一次这样的天灾,不过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南郡城气候干旱,即使在雨季也不会频繁的下雨,更别说是这样的暴雨了。今年气候特别反常,雨水明显比以前都要频繁,又时值雨季,暴雨突然来袭,才会造成如此惨重的后果。   那么问题来了。气候为什么反常呢?它为什么前几年不反常,燕王在位的时候不反常。偏偏凉王在位的时候反常起来了?饱读诗书的重臣们们总结出了一条结论:“天生异像,必有妖孽。”   妖孽在哪里?就在凉王的后宫里。   燕国覆灭黛妃是罪魁祸首。这样一个女子搅得苍生不宁,连天都看不过眼,所以下雨以示惩戒。   商遥认为一个国家出了问题,臣子们不想根本的解决办法,反而去女人身上找问题,这国离亡也不远了。   所有矛头都指向商遥。群臣对她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她的存在还没有影响到国运,眼下有人非要扣这顶大帽子到她头上,加上凉王对她的新鲜感已渐失,所以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堪忧。   商遥思来想去,决定去见凉王。   到了清凉殿,内侍进去片刻之后出来道:“娘娘请进吧。”   商遥愣了一下说:“好。”   内侍并没有跟随,直接放商遥进去。空旷的殿堂里并不见时常侍奉在左右的宫女,只有凉王坐在玉座上,早已不见当初躺在温柔乡里的放浪形骸的模样,外面仍阴着天,殿内也没有掌灯,只有微弱的光线洒进来。凉王的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要阴沉许多:“你来得很是时候。寡人正欲传你过来呢。”   从称呼里便可看出凉王心情不佳,凉王平日里见了她常常语气轻佻地称呼她“美人”,这次直接用的“你”。   商遥心中一动,道:“好巧,我也有事找您呢。”   “什么事?”   商遥直言道:“我听说这次灾情严重,百姓生活无所依,大王刚到梅陇不久,百姓对您肯定不了解,也没有信心,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被有心人煽动。东边的魏国不是一直虎视眈眈吗?所以我自告奋勇想前去灾区,一来代表大王慰问灾民,二来鼓舞百姓士气。齐心协力,这样才不会被有心人有机可乘。”   凉王惊讶地挑起眉来,“这话是谁教爱妃说的?”   商遥答道:“没有人教我,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大王不好过,我也不会好过。帮大王也就是帮我自己。”   凉王嗤地一笑:“话说得漂亮,可是你一个女人能做什么?”   商遥昂首道:“怎么不能?百姓吃粗糠野菜,我也跟着吃粗糠野菜,百姓住荒郊野外,我也跟着住荒郊野外,百姓风餐露宿,我也可以跟着风餐露宿,百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我也可以褪去一身华服,和他们患难与共。名义上我是您的妃子,我与百姓共患难,就是大王与百姓共患难,好让百姓都知道您时刻惦记着他们。大王派出大臣前去赈灾,谁能保证他们不会趁机捞一笔?就算大臣们尽心赈灾,百姓也只会记得他的好,其次才是大王。派我去您不会有丝毫损失,您好好考虑考虑吧。”   凉王被她的话打动,沉默了半晌,突然站起来,抚掌笑道,“美人真是令寡人意外啊。好,就这么办。你以皇后之名代寡人慰问百姓,此事若办得好,寡人重重有赏。”   商遥不稀罕什么赏,留一条命就成了。她犹豫片刻又道:“如果以皇后的名义前去安抚百姓那就更加事半功倍……”见凉王脸一沉,她忙补充道,“我这样说不是想当什么皇后,大王不封我为后也没关系,只要让百姓以为我是皇后就行了。”   凉王沉思半晌道:“那就依你。”   为了防止洪水之后疫情扩散,商遥此行带了十来个太医,七名四品以上的官员其余一切配置全按照皇后的出行标准来。倒不是刻意摆什么排场,而是轻装简行,显得不够隆重,不够隆重那就是不够重视。   谢绎也在此行之列。临行前,凉王说要派个得力的助手给她,问她可有人选。商遥想了想说:“那就谢绎吧。”   凉王脸色微变。商遥补充道:“我只是使顺手了,不想换人。而且别的人我也不熟悉啊。”   凉王拈着胡子笑了:“倒也是。那就准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南郡城。商遥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谢绎戎装黑靴,淡定地骑着马从她面前飘过,她呵呵笑了两声。   队伍在绵绵的雨中前行,隔着老远商遥依稀看到翻滚的水波,一眼望去茫茫一片,水上漂浮着各种杂物。前些日子还是一马平川,转眼变成了汪洋泽国。   又行了一段路,抵达南郡城,据说城内积水成河,城内的百姓都跑了出来聚集在附近的半山坡上。   商遥从头到脚都是皇后的行头,可谓是雍容华贵。高高的凤冠,曳地的裙摆,轻软如丝的凤头履,穿着这衣服走山路,实在是太为难人。有小黄门主动要背她上去,商遥跳下马车,坚持道:“没事。我自己可以走的。”   谢绎闻言转过头来,淡淡道:“娘娘身子娇贵,怕是承受不住。”   商遥忙将伞往上抬了抬,同行了一路,这才看到正脸,他气色颇佳,这次灾情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她偏头瞧着他,心情格外的轻松:“没事的。”   “那好,我在前头带路,娘娘可要小心点。”他脚步轻松地在前头带路,时不时回头温声问一句:“娘娘还可以吗?”   商遥重重点了点头。   不是她非要装/逼,假如同样是有人在雨中为你撑伞,一个衣冠楚楚的成功人士和一个普通人做出来效果绝对不一样。显然前者更令人受宠若惊。   黛妃娇贵,商遥却一点也不娇贵。她早忘了当初在松华山上刻意装出的娇弱模样,两条腿走得飞快,脚下泥水飞溅。走了好长时间也只是微微喘一些,这爷们的行为引得众人侧目。连走在前头谢绎也停了下来,神色带着些微的惊讶:“娘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商遥甩掉手上的泥巴,说:“非常时刻就要行非常之事。”   半山坡上聚满了百姓,青壮年都被叫去城里清理积水了,这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茫然和无助。   商遥拖着尾部溅满泥巴的华服走过来,随行的小黄门用尖细的嗓音高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高昂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振聋发聩。早前就有士兵过来说皇后娘娘要来。百姓们将信将疑,享尽天下尊荣的皇后,怎么会冒着洪水泛滥的危险跑到这里来?可眼前的事实胜于雄辩,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就站在他们眼前。   可来归来,他们早被这天灾折腾得神情麻木,受宠若惊的感觉转瞬即逝,按部就班地行了礼,继续麻木地看着脚下汹涌的洪水冲起一座座房屋。   商遥早就心里准备,她还没那么大的脸,走个过场就能掳获人心。当然凉王也没那么大的脸,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她先命太医们去给伤员治伤,又环顾四周,前方架起了十几个大锅,热气腾腾地冒,锅里煮的是发给灾民的食物。商遥询问了下煮饭的妇人,马上就要开锅,灾民如洪水一样涌过来,从头望不到尾。商遥走过去,亲自操手一碗一碗盛,百姓起初以为商遥是闹稀罕呢,盛几碗便会罢工。谁知她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一碗接着一碗盛。   也许是她名义上的身份太过尊贵,百姓们除了受宠若惊之外,还有一丝怀疑和畏惧,并不能做到完全敞开心扉。   看来凉王占据梅陇后并没有做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才会导致百姓们有这种态度。   商遥连着舀了数十碗,几个妇人围在四周,几次试图接手,都被商遥婉言谢绝了。妇人们为难道:“这……娘娘千金之躯……”不由看向谢绎。谢绎适时出来解围道:“娘娘不去城里看看吗?”   商遥一想也是,这才罢手,手上粘糊糊的,她拿湿帕擦了擦手,随口问道:“谢大人会做饭吗?”   谢绎愣了一下,虽奇怪商遥有此一问,但还是答了:“臣不会。”   谢绎的答案完全在意料之中。商遥便没再问下去,领着众人往城里走去。 ☆、赈灾   城里的积水颇深,水下是堆积的泥沙,车轮陷入泥沙中寸步难行,只能徒步而行,商遥纳闷难道城里没有下水道吗,谢绎解释说原先是有下水道的,只不过当初修建的时候为了节省成本精简不少,遇上暴雨就等同于摆设。   所以是被贪官吃了回扣?商遥无奈换了一身窄袖短衣,淌着水领着队伍抵达城中,放眼望去,滚滚河水,一片污浊,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纷纷拿着瓢往桶里舀水,再一桶一桶往城外搬运,远远看见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站在积水中指挥,正是南郡城的长官。   商遥一路提着裤腿淌着水前行,伴随着小黄门一路的唱喏:“皇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都是一副被雷劈的模样,低头窃窃私语着。最沉着淡定的是南郡城的长官——周太守,他站在积水中,官服泡在水里,沉着冷静的模样,连礼也没有行:“娘娘还是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看来对方对自己意见很大呀,商遥不在意地笑笑:“既然来了就留下来,麻烦大人给找些盛水的器皿来。”并扭头吩咐道:“你们也都别干站着了,都给我往外舀水,什么时候城里的积水清光了,我们再回去。”   周太守眼神里掠过一丝嘲讽,依旧道:“娘娘还是回去吧。”   商遥有些着恼,也不指望他会帮忙了,转而向一旁的百姓借了一只瓢,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挽起袖子往桶里舀水。   她都如此了,带来的那些小黄门宫女侍卫们也不好干站着,纷纷行动起来开始帮忙。   谢绎望着商遥紧绷的侧颜,温声道:“娘娘莫气……”   商遥手顿了一下,“我没有生气。”可她分明绷着脸,半晌,突然又笑了,“我知道自己在百姓眼里是祸国殃民的奸妃,看不惯我的人那就是直臣,他是好人,百姓有难,身先士卒站出来,我干嘛要生气?你说对不对?”   谢绎神情微怔,随即笑道:“娘娘后半句说得有理,前半句就是妄自菲薄了。”   商遥眉眼微弯:“真的吗,你不这样认为?”   谢绎眼睛眨了一下:“别人怎么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是真心为大凉百姓着想的。”   被他这么一夸,商遥瞬间觉得信心满满。   凉王在此处建有行宫,而且行宫因为地势较高,并没有受到暴雨太大的影响。   商遥也是临时知道的,行宫占地颇大,空房不少,那么多百姓露天席地的,这行宫空着也是空着,她二话不说让百姓们搬进来住。   左右都觉得不妥,纵使再体恤百姓的君王,也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自己的房子不能容忍外人亵渎。   商遥说:“凉王要是怪罪我担着。”   就当所有人反对时,只有周太守站了出来举双手赞成,动作迅速地派人去传达了。商遥稀奇得不行。   谢绎在一旁提点道:“太守大人心系百姓,娘娘的提议一来可以让百姓有地方可住,二来就是主公怪罪,也跟他无关,一举两得。”   商遥道:“我无所谓。”   天空阴沉着,连个星光都没有。夜已深,百姓们大都已经睡下。   商遥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天,累得不行。偏又来了例假,可能是白天跑了凉水所致,身体极为不适。   铃铛体贴地跪坐在一旁给她按摩手腕,商遥说不用,但铃铛坚持。商遥也就任由她了,平躺下来,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为了活着,做到这地步容易吗我。”   她躺在烛光下,眼睛半阖半闭,虽是叹着气,嘴角却是上扬的。铃铛笑道:“我看娘娘不仅是为了活着,您安抚百姓时眼里的真诚和怜悯是无法骗人的。”   商遥嘴角微扬:“确实,累得还挺有成就感的,明天继续。”按摩了一会儿,酸痛减轻不少。她抽出手来,“好了。再揉下去你的手腕也酸了,又该换我给你揉了。”   铃铛抿嘴一笑:“我一点也不累的。”   商遥含糊应了一声,闭了眼,倦然入睡。   商遥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多天,每日忙得脚不停旋,先是身先士卒清理积水,再是安抚慰问百姓,喉咙说到发干。即使不停地喝水,嗓子最后还是哑了。晚上又亲自指挥搭建临时帐篷供百姓居住,凡是她能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商遥之所以如此卖命,一是要达到凉王的满意,二是扶贫济弱真是太令人有成就感了,即使累也累得开心。好在欣慰的是有谢绎在身边,好多事她都会同他商量,生怕自己做得不妥。他起先是微怔,继而露出微妙的笑容:“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再后来干脆说:“娘娘只管说,我照做。”   商遥笑起来,仅是一个无意的眼神交汇都能令她振奋。   连续十多天,城里的积水已清理得差不多。百姓们纷纷往城里搬。   这几天,百姓们对商遥的态度有明显的转变,一开始是抵触畏惧进而转变为尊敬和感激。这要归功于古代的老百姓对朝廷要求很低,对国君的要求更是低到不可思议,她不过做了这么一点小事,他们都感动得不行。说她心系百姓,忧百姓之所忧,连带着凉王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都高大起来。凉王得讯,还嘱咐她多留几天。商遥巴不得多留几天呢,只是功成圆满,是否可以功成身退呢?   这天夜里,商遥难得清闲些,天气有些凉,她随手扯了件披风裹上,月色悠悠,远山含黛,四周如笼上一层薄雾。她在殿前的台阶上坐下来,道:“你去把谢将军给我叫过来。我有要事要与他谈。”   铃铛点头:“好。”   铃铛出去没多久商遥就听到左前方传来脚步声,她精神一振,瞧着他从逆光处走过来,他在十步开外停下来,衣襟在风中拂动,昏黄的灯光只映出修长的轮廓,连脸都看不清。他拱手一礼:“娘娘有事?”   因着这几天商遥但凡有事就会找谢绎商量,此刻也不怕别人怀疑什么,更何况还有铃铛站在外面把风。   长袖一拂身旁的空位:“坐下说话。”谢绎没有动,商遥悠悠反问道:“谢将军要让我仰着头跟你说话?”   谢绎上前几步,一撩袍子坐下来,离她足足有两米远。不过能看到已经很不错了,商遥还是挺知足的。她定了定心神,说:“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眼下这个时机并不适合问。但不问我心难安,谢将军一定要如实相告。”   “娘娘请问。”   商遥顿了顿,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谢绎感觉到她的犹豫,不禁道:“娘娘,有些事并不一定要知道结果,说不定知道了反而会更难受呢。”   商遥愣了一下,受教地点点头:“也对。比如我要是对你说我喜欢你,你给的答案却是拒绝,我肯定会很难受。那还不如不问,至少还抱有一丝幻想,对不对?”   商遥的本意并不是说这些,只是被他的话提醒了心血来潮想试探一下而已。显然她这个比方打得并不合适,空气中有一丝微妙的尴尬。谢绎怔在那里,商遥很遗憾自己手里没有拿着灯笼,连他脸上的表情都难以窥测。   大约停过了几秒钟,谢绎道:“娘娘想问什么?”   他的声音四平八稳,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商遥那些话的影响。这话题算是就此揭过。商遥回过神,开始回归正题:“我只是想知道谢将军是怎么处理桂枝她们的?”   谢绎轻笑了下,了然道:“娘娘是怕她们再回来?放心,她们不会再回来的。”他意在安抚,谁知商遥突然弹跳起来,“你、你把她们杀了?” ☆、烽火   谢绎讶然地看着她:“娘娘不想让她们死吗?”   铃铛听到动静朝这边张望过来,商遥意识到不妥,又蹲下身来,手指紧紧攥在一起,额头上都冒出冷汗来,浓浓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为什么想让她们死?下毒只是迫不得及,而且我下的分量根本不会置人于死。“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将脸埋入臂弯,“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他们死,也不想看到你因为我双手染血,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谢绎察觉到她话里的颤音,他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在传闻中为了修建一座豪华宫室使多少百姓累死在高台之下,就连陵寝之下也陈列着累累白骨的女子会为了微不足道的四个宫女而难过。   他想起那天夜里他潜入华安寺里,贵妃娘娘入华安寺是机密之事,但凉王对他颇为信任,言谈间曾与他提过。华安寺他也来过几次,轻车熟路摸到凉王所说的院落,推开房门,只见桂枝她们四个被绑在柱子上,嘴上也塞着布巾,扭动着身体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见到他来脸上露出喜色,挣扎着求助。   他沉声责问道:“娘娘人呢?”   四人脸色灰败,连连摇头,泪水都流了出来。   他上前解掉绳子,四人齐齐跪倒在地,丝毫没怀疑谢绎为何会半夜出现在这里,只当是凉王派过来有要事,她们吓得魂都没了,痛哭流涕道:“娘娘逃了,凉王知道了一定不会饶了我们的,大人宽厚慈悲,饶我们一命吧。”   那夜也如今夜这般暗得没有星光,谢绎看着眼前黯然神伤的女子,依旧觉得匪夷所思。他静默片刻道:“我放她们走了。她们把贵妃娘娘弄丢了,连逃都来不及,又怎会去主公面前自投罗网?就算娘娘找回来了,她们看管不力,依旧是个死。所以她们是不会回来的。娘娘大可放心。”   商遥呆了一下,猛然靠近他,“真的?没有骗我?”   “真的。”谢绎笑言,“她们一个个比男人还壮实,我如果杀了她们该如何瞒着寺僧把她们运出去呢?”   商遥一想也是,凭他一己之力很难办到,她释然一笑:“是我想太多了。”中电视剧的毒太深。   “不过臣倒是好奇娘娘是如何摆平她们四个的。”   “就是……”他帮了这么大一忙,商遥不想瞒他,想了想道,“我住的院子里种着几株夹竹桃。你可能不认识,那是华安寺的高僧从天竺带来的,它的茎叶有毒。我每天都让桂枝剪几支夹竹桃的花插在大瓷瓶里,表面上是供观赏用,其实到了晚上再趁悄悄剪下一截夹竹桃的茎叶,再挑准时机给她们下毒……”这要搁在现代就是故意杀人罪,不过不下狠手,死的就是她,幸好她们没死。阿弥陀佛,佛门之地,实在太罪过了。   “原来如此。”谢绎隐约记得曾见过她口中的夹竹桃,只是叫不上名字罢了,她也是极为聪慧的,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来。“那娘娘又是怎么知道夹竹桃有毒的?”   商遥含糊道:“我家里以前也种过,我不小心误食,当时疼得死去活来。唉,说多了都是泪。”她偷觑他一眼,反手摸了摸脸,“那日我脸上突然起斑,也是你暗中做的吗?”   “哦。臣有一位故友颇懂医理,我潜移默化受他影响也略微知道一些。不过是在娘娘的早膳里加了一些药材而已,这药材于身体无碍,娘娘不必担心。”   “我一点也不担心。”她微顿了一下,心跳有些失序,“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谢绎刚要答,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他谨慎地抬眸看了眼,起身道:“娘娘早早安歇吧,臣过去看看。”   “哦,好。”商遥拍了拍发热的脸颊,该怎么办,现在偷瞧他一眼都觉得幸福到不行,她也太容易知足了。待脸上的热度被风冷却他早就走远了,她起身慢慢往回走。铃铛提着灯笼迎了上来,见商遥抿着嘴角想笑却又不敢放肆笑的模样,心中有几分了然,她犹豫片刻,还是出言提醒道:“凉王视娘娘为禁脔,您对谢大人……”   商遥不禁敛了笑容:“我有分寸的。”   商遥回到房间,对着镜子又揉又捏又搓,她皮肤白皙,而且很敏感,搓揉了一会,脸上便出现红痕,唉,老天爷赐给了她这样一张脸,她却只能选择□□它。   第二天,商遥顶着一张“过敏”的脸前去施粥,前来领粥的百姓们见到商遥这样都有些吃惊。   铃铛在一旁劝道:“娘娘,您脸上的红斑本来就没痊愈,又因水土不服过敏得更加严重,您要是再不好好休息,脸上落下瑕疵可怎么办?”   商遥摇摇头:“没事,又不疼不痒的。”   铃铛:“可是奴婢看了会心疼啊。”   商遥道:“跟受灾的百姓比起来,我这哪算得了什么,我看到他们才心疼。”   围在一边的百姓顿时被感动得不要不要的,有些泪点较低的大妈还悄悄抹起泪来。商遥有些不好意思,她心疼灾民是真的,只是手段不太光彩,这样骗他们的眼泪。一抬眼,发现谢绎坐在树荫下,一副懒散的姿态,她冲他笑了笑。   夜深人静,商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脑海里不断回放着谢绎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心情激动得有些睡不着觉。一手捂着胸口,这种砰然心动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她断定他对她是有意的,否则不会三番两次帮她,甚至不惜背上欺君之名,想想都觉得分外甜蜜。   躺在小榻上的铃铛听到动静,暗笑着摇了摇头,想说话,终是没有出声。迷迷糊糊刚睡着,眼前陡然一片亮堂。她睁开眼,外面不知哪里来的火光将室内映得十分亮堂。   这、这是哪里起火了?   她起身欲看个究竟,倒是商遥先她一步起身,显然是根本没有入睡。   商遥一把拉开房门,只见行宫的东北方向通天的火光将暗沉的夜劈做两半,一面静夜无声,星河璀璨,一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大半个行宫被火光映得亮如白昼。   这火……尾随在她身后的铃铛惊呼道:“好大的火!是有人纵火吗?”她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惊惶,“娘娘,我们该怎么办?”   商遥一把拉住铃铛的手:“我们先去找谢绎大人。”两人拉着手疾步往外走,刚转出院门,迎面撞上一人,他身后是滔滔火光,脸被映得通红,正是谢绎。   商遥这才舒了口气:“我正要去找你呢,发生了什么事?”   谢绎神情凝重:“这火是周太守命人点的。”   商遥愕然:“发生什么事了?”   谢绎道:“娘娘请随我来。”   一路随谢绎登上城楼,这个城楼是南郡城的最高处,此处可俯瞰全城景色。夜风在城楼里穿梭,城墙上聚集了不少官员。   这些官员除了周太守出淤泥而不染,其他人大都是在官场浸淫已久的,说话那叫一个滴水不漏,拍马屁也拍得不着痕迹。商遥遂没再往前走,在某一处垛口停了下来。   谢绎指着东边某一处说:“娘娘看那里。”   商遥顺着他所指望过去,只见遥远的东方天际冒出滚滚浓烟,与此处的烽火遥相呼应。她冷不丁想到了古代用于传递军情的烽火台,这是……她难掩震惊:“是有战事要发生吗?”   这时,众官员纷纷围了上来,还未见礼,商遥道:“非常时期,那套繁文缛节就省了吧。”那些官员尴尬地站在那里。倒是周太守不拘小节,道:“这里不安全,臣立即派人送娘娘回梅陇。”   想当初初来乍到,这位周太守对她很有意见,不过经过这几天的努力,周太守态度有明显的转变,虽然也不甚热络,但不会横眉冷对了。商遥觑他一眼,说:“回去做什么?梅陇就一定安全吗?”在她眼里,苛政猛于虎,凉王猛于战事。   “那也比这里安全。”身后传来谢绎斩钉截铁的声音,他走到垛口处,他指着远处的烽火,“娘娘可能不知举烽火的次数不同意味着敌人多寡和军情缓急的不同,刚才烽火四举四灭,火势极大,臣判断此次战事非同小可。娘娘留在此处太过危险,还是随臣回去吧。”   商遥眨眼,不管他怎么说,她绝不能回去,但想着他是为自己安危着想,语气到底柔软下来:“可是……部分百姓还未安置好。我不放心回去。”   周太守道:“百姓的安置问题,娘娘不用担心,臣自会安排,你放心回宫吧。”   “不行。我不放心。”开玩笑,打死她也不回去。   她态度十分坚决。谢绎说了一句:“娘娘,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由于两人离得相对近一些,这话只有商遥能听见。她垂下双眼:“你们别跟过来,我同谢将军再商量商量。”   她沿着城墙往回走,谢绎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人越来越少,走到台阶处,已经没有了把守的士兵,只有几盏晦暗的灯在风中摇摆。她轻声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绎说:“如果娘娘要的是自由的话,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意思是她逃不了?商遥缩了缩身子,刚才出来得急,连披风也没带,四下地带宽阔,风吹来有些冷。她哆嗦了下:“有你在也一样吗?”她言外之意是在问,你如果你在的话,你会帮我吗?   他有些困惑地说:“为什么不一样?”   商遥搓了搓双臂,心情格外低落,她莫名笑起来:“那就回去吧。” ☆、尴尬   商遥带着人连夜往梅陇赶,大概是周围过去平静,商遥并没有感觉到战事的紧张,每过一道关卡,都要再三解释一下,对方也会仔细地确认才会放行。星夜奔驰抵达梅陇城下,商遥亮明身份,城门却迟迟不开。派人上前问了一下,才知城门校尉派人去宫里核实了。   这可有的等了,皇帝住的地方,白日里宫禁就已经十分严格了,更别说是深夜,各个宫门已经落钥了,想要见到皇帝,而且还要把皇帝从睡梦中叫醒,胆不肥的人恐怕做不到。   秋意渐浓,城墙上每隔几分钟就有士兵巡逻而过,冰冷的铠甲映着月光,透露着浓浓的肃杀之气。商遥耐心地等了半个时辰,城墙上的将领冒出头来,说:“大王已经就寝,没人敢打扰,娘娘再耐心等一下吧。”   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商遥已经打算好在马车上过一夜了。刚放下帘子,耳听马蹄声踏踏响起,她挑起一道缝,只见谢绎走上前高声道:“娘娘奉主公命前去南郡安抚百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现下星夜赶回,已劳累不堪,贺校尉可否通融一下。”   城墙上的贺校尉道:“在下也是秉公办事。”   看来是不打算放行了。商遥撩开帘子对谢绎道:“贺校尉是秉公办事,咱也不好为难他。大家都累了,先找个地方歇会,明天再进城。”   谢绎转过头怔了一下,商遥挑眉笑道:“怎么了?是不是这么深明大义的话不像是我说出来的?”正说着,冷不丁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问:“是哪个贺校尉?”   谢绎说:“贺光。”   商遥愣了一下,问:“有几个贺光啊?”城墙上有灯光照下来,她所处的这个角度正好迎着光,清楚地看到谢绎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用清朗的嗓音说:“只有一个,就是裴博士葬礼上针对娘娘的那位。”   商遥沉默下来,刚才还觉着校尉大人铁面无私,闹了半天是假公济私,扬眉道:“他是跟我有仇,惦记着呢。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就不用费这半天唇舌了。算了,先找个地方将就着过一夜吧。”   “只能如此了。”   一行人在附近的农户家过了一夜,第二日整装入城。   商遥入宫见凉王时,凉王一句爱妃辛苦了,再一句爱妃此行功不可没,又一句爱妃真是处处为寡人着想,丝毫不提商遥被关在城门外一夜的事,商遥也懒得多说。嘘寒问暖罢,又给了不少赏赐,命人直接送入黛春宫。   商遥全程含糊以对。凉王最近正为战事忙得焦头烂额,也无心女色,所以即使商遥脸已恢复如初,他也没时间多看几眼,该说的说完,该赏的赏完便离开了。   商遥虽处在深宫之中,但前朝之事偶尔也会飘进耳朵里,据说贺校尉的把她拒在城门外一夜的事受到了群臣的交口称赞。   原因一,贺校尉秉公办事,挑不出半点错来。原因二,贺校尉连贵妃娘娘的账都不买,正是忠义的典范,原因三,商遥此次南郡之行虽然收获不小,但群臣先入为主,对她的举动尚抱有怀疑,凡是与她敌对的人都是为了大凉江山好。   这逻辑真是狗屁不通。   后来证明让凉国举国不安的一触即发战事不过是虚惊一场。起因是凉国的斥候兵在边境上探到魏军大列旗帜,帐幕被野,似有大举来犯之势,周太守一边紧急备战,一边点燃烽火,以告京师。可是后来魏军并没有攻来,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凉国复又平静下来。   商遥前去赈灾的效果并不是很理想,毕竟还未彻底展开就被战事给逼回梅陇。商遥怕凉王责怪,又主动将黛春宫里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财物都打包起来准备捐往灾区,还在后宫进行募捐。大多数妃子是出钱的,可是商遥挑了头,凉王肯定会夸赞她近而宠幸她,她们若不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凉王又会怎么想她们,于是纷纷咬咬牙拿出一半的积蓄来。凉王知道后对商遥赞不绝口:“爱妃真是有心了。”   商遥趁机提出请求:“大王,我可不可以学骑马?”   “嗯?出行有车舆,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学骑马?”   商遥解释道:“就是上次去赈灾时,大家都是骑马,只有我是乘马车,有些积水深的地方马车根本就过不去,十分耽误行程。我是想学会骑马有备无患啊。”   凉王点头,大笑道:“好吧,我大凉不仅男子弓马娴熟,擅骑射,女子亦是不遑多让,寡人给你找个女老师教你。”   商遥一听是女老师就释然了,裴博士的悲剧想来不会再发生。   商遥想学骑马只有一个原因——将来如果有机会逃跑,马绝对是绝佳的逃跑工具。   凉王给她找来的师傅是将门之女,名叫贺兰姬,身材高挑,英姿飒爽,骑术精湛,性格直爽,简直太对商遥的胃口了。商遥学骑马的同时,又开始学跳舞,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女人除了嫁人外,独立生存的技能真实少之又少,舞蹈可以当做一项生存技能,多学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而且她现在身为贵妃,有充裕的时间,丰富的资源条件,不多掌握一些生存技能将来靠谁养?   凉宫里最流行的就是《大面舞》,这个舞其实是男子的独舞,女子跳的话略显阴柔,但商遥觉得自己这模样出门在外不安全,将来如果有机会逃出凉宫,一定得女扮男装才安全。   商遥将日常生活排得满满的,也曾试着学习乐器,学了几天发现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遂没有继续下去。也曾拿着自己写的字让凉王过目,一副求指导求批评的模样。   凉王咳了咳,他出身于行伍之间,起初认识不了几个字,后来随着地位越高才觉得不认字真心不像话,特意学了一阵子,字是认识了,写字却是其丑无比,真心给不出什么建议。但又不能再女人面前失了威风,容颜一肃道:“寡人还有公务要处理。让别人帮你看。”   商遥内心狂笑。   商遥一边学习着各种逃跑生存技能,一边想着逃生之策。这里戒备森严,凭她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逃出去的,只能借助外力,这个外力还得要强。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谢绎。   谢绎三番两次的救她,而且不惜欺瞒凉王也要护着她,她想不出除了爱还有什么原因会使他如此。而且谢绎跟随凉王的时间非常短暂,忠诚度就不是很高,自然而然容易被外物所诱惑,但是为了谨慎起见,商遥思来想去决定试探一下。   可是该怎么见到谢绎,这是个问题。   ——   灾区的百姓像个无底洞一样,巨大的赈灾粮款投进去连个水花都没冒出来。凉王为此夜不能寐,商遥在后宫进行募捐的行为突然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主意,那些朝臣们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凉王决定将此事交给谢绎处理,又让商遥给谢绎传授经验。   谢绎正想回绝。商遥已经满口答应下来。   商遥回到黛春宫,谢绎也跟了过来。   狸奴露出白绒绒的肚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书案上,小爪子还捂着眼睛,睡姿那叫一个撩人惬意,小小的身体下压着几张雪白的纸,那是商遥今天上午刚练习的字。谢绎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商遥禁不住小小炫耀的心,直接拿到他面前让他看:“你看我写得字怎么样?”商遥还挺有自信的,因为谢绎的字也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谢绎又仔细看了半晌,缓缓道:“臣觉得挺不错的。”   商遥粲然一笑:“真的吗?”   谢绎微微颔首。   这时,睡饱了的狸奴不知何时醒过来,跳到商遥脚边蹭了蹭:“嗷噢。”我饿了。   商遥把它抱到膝上,一边喂它鱼干边道:“谢将军知道什么是从众效应吗?”   谢绎:“嗯?”   狸奴吃完舔着爪子眯着眼睛看着谢绎,商遥捏了捏它薄薄的小耳朵,解释道:“就是当个体个体受到群体的影响而怀疑、改变自己的观点、判断和行为等,以和他人保持一致。根据从众效应。一旦有一个人挑头捐了,那么其他人多半也会捐。他们如果不捐就会在君王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谢将军只要抓住他们这个心理就可以了。”说完,手指敲了敲书案,沉思着该怎么试探谢绎。   谢绎静静听着,正等待着下文呢,商遥突然没了声音,他疑惑地唤了声:“娘娘?”   商遥回过神,想来想去还是借个历史典故做为切入点吧,不好问得太直白,“嗯……呃……你知道妲己和伯邑考的故事吗?”   谢绎问:“伯邑考是谁?”   商遥吃惊道:“这你都不知道?”   谢绎一笑:“臣书读得少。”   “那你怎么知道妲己?”   “烽火戏诸侯的妲己,我当然知道。”   商遥惊得下巴快掉下来了,简直不敢相信谢绎竟然是半个文盲。不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呢还是实话。她酝酿半天开始给他讲:“我最近看史书看到的,伯邑考是周文王的儿子,不但长得一表人才,还抚得一手好琴,他为救自己的父亲入商为质。纣王的妃子妲己对伯邑考一见倾心,欲加亲近,却被伯邑考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有些紧张,感觉到谢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目光闪了下,“你对这种行为怎么看?”   谢绎沉吟片刻道:“依我看的话,伯邑考拒绝得很对,妲己没有做好自己的本分。   商遥顿了顿,谢绎三观如此正直的回答让她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那他又为什么毫无原则地帮她?她想不明白,有些沮丧地垂下头,继续道:“妲己反遭伯邑考正言羞辱,一时气不过,反污蔑伯邑考调戏自己,纣王大怒,不仅杀了伯邑考还讲他剁成肉酱。还逼着周文王吃下自己儿子的肉。这故事是不是很悲惨?”   谢绎看着她不说话。   商遥忽然醒悟过来,谢绎这么聪明,她的暗示他不可能听不出来,可是这件故事的前半段,商遥确实是在暗示,故事的后半段,她只是出于把这个故事讲完的心情,谢绎会不会误会她在威胁他?   她清了清嗓子,亡羊补牢地补上一句:“我觉得这个妲己挺狠的,纣王也很残忍。”   这样的解释好像也没什么用,商遥微顿了下,艰涩道:“我只是说故事,你不用对号入座。而且你也没伯邑考长的俊。”   这解释简直惨不忍睹,商遥用手遮住了眼。   谢绎点头:“臣明白了。”   商遥欲哭无泪,他的明白与她的解释到底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作者写文不易,如果有看文的童鞋还没收藏这文的话,劳烦动动你们的小手点一下收藏吧,么么哒。 ☆、表白   谢绎奉了凉王之命到朝臣家进行募捐,谢绎自己先捐了一千金,这些都是凉王平日赏赐的,然后又去找程青越,程青越二话不说捐了一千金,其他大臣像是拿刀子割他们肉一样,捐了钱财后一个个满腹牢骚。说起来这也不怪大臣们发牢骚,乱世年代,当官的哪有那么多油水可捞,他们又不像程青越和谢绎一样收到过很多赏赐,绝大多数的日子并不算富裕。而且凉王前一阵子刚挖了燕王陵,陵中珍宝全入了凉王的私库。凉王倒好,前阵子还大修宫室,这回又让谢绎出面来他们手里抠钱来,说句不中听额,就是当了□□还想立牌坊,众人敢怒不敢言。   只有某位五品官员的妾室不太懂事,捐了钱后撅着嘴道:“我听说前阵子贵妃娘娘也在后宫里募捐来着,这提议该不会是贵妃娘娘的意思吧?”   谢绎只道:“不管是主公还是贵妃娘娘,都不是你一介妇人可以置喙的。   小妾乖乖地闭上了嘴。   朝中平稳了一阵后,凉王又开始故态复萌。   原先因灾害和战事被叫停的工程又恢复了建造。这一行为被朝臣们指责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边境的鲜卑部族履有骚扰,凉王命程青越率了两万骑兵前去收拾。这一行为又被朝臣们指责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凉王觉得是因为先前募捐的事惹来大臣们的不满,看来得犒劳犒劳他的臣子们。   于是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在梅陇城搞了一场骑马射箭的比赛。既然是比赛,当然有彩头,凉王爱美人更爱金山银山,不舍得放一点血,思来想去拿出官位做彩头,赢得前三名者可连晋三级。   这一行为又遭受到了朝臣们激烈地抨击。这种做法跟卖官鬻爵又有什么差别呢?   大臣们一边抨击一边开始揣测,凉王以前不这样啊,肯定是被黛妃这个祸水教唆的。   凉王觉得扫兴之极,最后比赛游戏也没能成功举办。   商遥呢,自打她在后宫进行募捐以后那些嫔妃们就视她为眼中钉,所以除非必要,她很少踏出黛春宫,以免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贺兰姬和商遥混熟了,时常出入黛春宫。商遥学了一阵子的《大面》舞,动作总是不够阳刚,   某日,凉王罕见地驾临了黛春宫,他制止了內侍的通报,慢慢走了走进去,只见两人在院子里对舞,跳的是《大面》,两人均是紫衣金带,头戴面具,手执金桴,唯一的区别是左边的身材高挑,舞姿阳刚,难辨雌雄,右边的那位则略显阴柔。   凉王最爱看此类舞蹈,静静看了会呢儿,周围的宫人才发现他的存在,惶恐着跪了一地。   商遥和贺兰姬停了下来,忙俯身行礼   凉王走过来,哈哈大笑:“爱妃看着娇柔,跳起舞来还真是英姿飒爽啊。”边说边走了过来,一把揽过商遥的肩头。   商遥摘下面具,冲凉王粲然一笑:“多谢大王夸奖。”   凉王看了看她那张脸,皱了下眉,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而道:“你最近不是在学骑马吗?学得怎样了?”   商遥朝贺兰姬努了努嘴:“有大王给我找的好老师,我的骑术日益精湛啊。”   “甚好。”凉王赞许地点点头,目光落到贺兰姬身上,他是第一次见到贺兰姬,标准的北地女子的身段和样貌,出乎意料的美丽动人,灼热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久久无法收回。   商遥心头觉得异样,不着痕迹地往前一步挡住凉王的视线,嘻嘻笑道:“大王,您还的给我找位女师傅教我骑马。”   凉王:“嗯?贺兰教不好吗?”   商遥摇头:“不是教不好,贺兰下月初要成婚,成婚前这一阵子肯定忙得不可开交,自然就不能腾出时间教我马术了。”   凉王寻思:“那倒是,回头寡人再给你寻摸寻摸。”   “好的。”商遥悄悄松了口气,她提点的够明白了,贺兰姬已经名花有主了,别再往人家身上瞟了。   凉王在黛春宫用了午膳,离开前悄悄对贺兰姬道:“你刚才的舞跳得不错,一会儿来寡人宫中再给寡人跳上一段。”   这赤/裸/裸的暗示傻子都听得出来。贺兰姬俏丽的脸沉了下来。   商遥完全不知情,但也瞧出贺兰姬脸色不对,便让铃铛送她出宫。谁知过了会儿,铃铛匆匆跑回来,喘着粗气道:“娘娘,贺兰姑娘没回家,被大王宫中的人带走了。”   商遥跳起来:“那我去看看。”   青天白日的,凉王寝宫朱门紧闭。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禽兽大白天的在里边宣淫,不过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守在门口的小黄门(泛指宦官):“大王和谁在里边?”   小黄门面露难色:“奴婢不便相告。”   商遥急得直跺脚,干脆趴在门扇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小黄门见状忙拉开她:“娘娘这可使不得。况且您也听不到什么。”   商遥趴在门板上听了会儿果然什么都听不到,她忽然有些难过,冲动道:“你说我要是踹门闯进去,会有什么后果?”   小黄门惊恐地瞪大眼,扑通一声跪在商遥脚边,死死地抱住她的脚:“贵妃娘娘,我的祖宗呦,您可不能这么干!而且您身娇肉贵的,踹疼了脚不是得不偿失吗?吃醋也不是这么个吃法啊。”   商遥怒道:“你放手!”   “奴婢不敢放啊。”   正争执着,身后突然传来一记清朗男声:“发生什么事了?”   小黄门如遇救星,“寻侯啊,您快帮忙劝劝娘娘,大王正在宠幸妃子,娘娘非要闯进去!”   商遥忽然停止了挣扎:“贺兰根本就不是后宫的妃子。”   “早晚会是的。”   商遥怒道:“你再不放手我就踹人了。”   谢绎听了个大概,突然道:“娘娘就算进去又能改变什么?”   商遥一怔,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确实,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心情格外的沉重。   谢绎本是奉诏入宫,恰巧凉王做某件事正在兴头上,小黄门也不好进去通报,唯有等。他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屋内云雨稍歇,小黄门进去一会又出来,面色赧然,拱手作揖道:“寻侯还是回去吧,大王说明日再议。”又递给他一把伞,“可能要下雨了,您路上当心些。”   天边乌云笼罩而来,该变天了。谢绎不知是该笑还是叹,他微微颔首:“如此,那我明日再来。”   谢绎出了内廷,途经紫极殿时,隐隐瞟到蓊郁的树下站立着一道人影,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那人影忽然叫住了他。   谢绎回过头:“娘娘在这里做什么?”   商遥脸埋在阴影里:“心里难过,有些话想跟你说。”   谢绎没有动:“臣不敢上前。”   商遥:“为什么?”   “臣怕被当成伯邑考。”   商遥从他话里听出了一丝调侃,忍不住笑起来。   谢绎上前道:“娘娘替贺兰姬难过?”   商遥抿唇:“她已经许了人家了。”   谢绎安慰道:“也许有选择的话她更愿意入宫。”   商遥摇头:“不是,他们很相爱。守着一个不爱的人老死宫中,真是莫大的悲哀。”   谢绎默然半晌:“相爱抵不过皇权。除了看开点没有别的办法。”   商遥目光灼灼:“你是这样想的,所以才避开我?”   谢绎似是没听到:“什么?”   商遥笑起来:“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奸妃和佞臣在私会啊?”   一道闪电在空中闪过,照出他震惊万分的脸。   商遥突然抱住他:“我喜欢你。”   谢绎缓慢而又坚定地推开她:“娘娘是真把我当伯邑考了?”   他推开了她。商遥黯然:“我是认真的。你带我出宫好不好?”   天上有零星雨点打下来,谢绎把伞递到她手中:“马上就要下雨了,娘娘还是回去吧。”   商遥看着他的眼睛:“你宁愿欺君也要救我,我不相信你对我没感情,你是害怕凉王还是舍不得现在的荣华富贵?如果是前者,完全没必要啊,天下这么大,我们离开这里可以去魏国,可以去齐国,凉王鞭长莫及。如果是后者的话,而且我虽然不太了解当下诸侯割据形势如何,但我也看得出来凉王不是明君,君臣离心,百姓涂炭,势必会被大国吞并,眼前的富贵只是浮云而已。而且你这么有本事,到哪里都可以一展长才的。”   谢绎面沉如水:“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娘娘回去吧。”   他还是拒绝她。   商遥弯下腰来,心里只觉得好难受。再问下去也只会自取其辱。冷雨打在脸上,她为什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她捂住脑袋,低声道:“我明白了,你走吧。我自己在这呆一会儿。”垂眸看着手里的伞,“对了,这伞不是你的吧?那就不要借给我了,免得到时候说不清。”   谢绎将伞收回去:“那好,娘娘早早回去。我先走一步。”   第二日 ,贺兰姬便被擢升为贵人。因为是将门出身,位份不好给得太低,况且凉王十分钟爱。   皇帝跟儿子抢女人,皇帝跟臣子们抢女人,这是最忌讳的事情,而且一般发生这种事,受诟病的绝对是皇帝。谁让天下的事都是他说了算呢,而且皇帝有那么多女人,却偏偏要和臣子们抢,简直没有皇帝的气度。   当然,大臣们只是心里发发牢骚而已,不过,也有胆大的质问凉王,凉王也觉得这件事做得不大光彩,推得一干二净:“贵妃担心贺兰贵人出嫁后没人教她骑马。”   商遥真是躺着也中枪,天灾扣到她头上,人祸怪到她头上,凉王抢了臣子的未婚妻也要推到她头上,反正大臣们潜意识的反应就是她是罪魁祸首。她继续呆在这里不是被处死就是被逼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高考,预祝参加高考的童鞋们都能考个好成绩。 ps一定要把该带的东西提前准备好,出门前最好再检查一下。我去年参加考试时到了考场才发现没带身份证,当时就懵了,关键考场离家巨远,早上又是堵车高峰期,好在家人给我送过来了身份证。不过相信你妹子们都比我细心,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再ps明天请假一天,么么哒。 ☆、落发   狸奴不见了。   商遥发动了黛春宫上下前去寻找。   商遥走到御花园,恰巧碰到了甄贵人姐妹两,因为是姐妹,而且同为贵人,又有大甄贵人,小甄贵人之称,小甄贵人怀里抱着的可不就是狸奴吗?   小甄贵人见到商遥,捏着嗓子怪声怪气道:“呦,贵妃姐姐起这么早?”   商遥简短地回了句:“嗯。”甄氏姐妹在宫中颇受宠,尤其是小甄贵人,但小甄贵人为人刻薄且吝啬,平日属她的赏赐最多,捐钱却捐得最少,凉王觉得她忒不懂事,这几日便有些冷落。   小甄贵人不自我反省,还反记恨上了商遥,所以商遥不想与她多做纠缠,笑道:“谢谢妹妹帮我照看狸奴。”伸手正要去抱,小甄贵人忽然闪开,笑里藏刀的模样:“贵妃姐姐先是代大王前去灾区安抚百姓,后又在宫中为灾民募捐,俨然一副忧心天下的国母架势,么大的功德搁别的妃子身上就算不封后,也得连生三级,贵妃之位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你可知道大王为什么不封你为皇后吗?”   大甄贵人推搡了妹妹一下:“你别说了。”   小甄贵人昂首道:“阿姐,我这还没说什么呢。”   商遥平静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当不了皇后,但我明白想当皇后首先得为君王分忧,还要有容纳百川的胸怀,小甄贵人你捐个钱像割你的肉一样疼,这份心胸,恐怕也只能呆在贵人的位置上老死宫中了。”   小甄贵人嗤笑:“你跟我讲胸怀?哈。“她抓着狸奴的脖子把它拎了起来,狸奴整个身子悬在空中,艰难地挣扎着,她仿佛没瞧见,对着狸奴说:我听说姐姐经常喂鱼给你吃,而且你还不吃死鱼,还要新鲜的活鱼。你知不知道,灾区的老百姓都填不饱肚子,你这只蠢猫却天天大鱼大肉,可是你的主人呢,却硬要在大王面前做出勤俭节约的假象来,这矫揉造作的模样真是令人生恶。”   “你快把它掐死了。”商遥劈手把狸奴夺过来。   小甄贵人不小心还被狸奴挠了一下,她咝了一声,阴阳怪气道:“真是野蛮。也难怪当不上皇后了。”   商遥没理她,转身就走。   小甄贵人气不过,大声道:即使是寻常百姓家,娶妻也要挑个身家清白又贤惠的。你这个破鞋无论如何也坐不上皇后位置的!”   商遥忽然回过头,把狸奴扔给铃铛,一步一步走回来:“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这只破——”   啪一声,商遥一个巴掌重重甩在她脸上,双颊因恼怒而通红:“你才是——”她说不出那么难听的字眼。   小甄贵人尖叫一声:“你敢打我?”   商遥扬起手:“打你又怎么了?”说着又是一巴掌。   小甄贵人疼得泪眼纷飞,尖叫着扑上来将商遥按倒在地,商遥喘着粗气一个翻身将小甄贵人压在身下,大甄贵人站在原地无措了会儿,也加入战局。三个女人瞬间撕打在一起。   一旁围观的宫女都惊呆了。   大小甄贵人纯粹是不怀好意,尖锐的指甲似有意地总朝商遥脸上攻击。身上也被拧了好几下。商遥快气炸了,再怎么作弄这张脸也是她自己愿意,哪容得别人来□□。可她以一敌二,完全不占优势,一把甩开大甄贵人,发了狠拔下头上的簪子抵小甄贵人在脖子上:“你想死是吗?”   小甄贵人艰难地喘息着:“你敢?”   商遥舔舔唇角的血丝:“我有什么不敢的?”   小甄贵人吓得尖叫:“我错了!”   商遥凶道:“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小甄贵人泪眼汪汪地点头:“你不是,我是,我才是。”   商遥故意道:“你是什么?”   小甄贵人抿了抿唇,哭叫道:“我是破鞋。”   商遥这才放开她,左边脸颊被她刮了三道,生疼,她将簪子插回发间。铃铛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小甄贵人飞扑至闻讯赶来的凉王怀里,嘤嘤泣道:“大王,你刚才可都看到了,是贵妃姐姐先动的手,你看臣妾的脸被打成什么样了,你要为臣妾做主啊。。”   大甄贵人也在一旁垂泪帮腔。   商遥抿抿唇,偷偷瞟了眼站在凉王身后的谢绎,他俨然已成了凉王的近臣,时常出入禁中,伴在凉王左右。商遥想到那天的昨日被拒,窘迫之余又觉得分外尴尬。   “爱妃,你怎么说?”凉王看向商遥。   商遥道:“哭就占理吗?”   “那你打人就有理了?”   商遥说:“她先骂我的。”   凉王又问小甄贵人:“你骂她什么了?”   小甄贵人有些心虚:“我就骂了她一句……破鞋。”   商遥气得咬牙,恨不得打死她。   更让她气愤的是凉王接下来的话,凉王说:“话虽然难听了些,但小甄贵人说的是实话。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蓬首垢面,衣衫不整,刚才就像个山野村妇一样撒泼。”凉王非常震怒,因为商遥脸上接二连三的伤情令他怀疑她是故意的,费尽心思地在自己脸上折腾令他产生了一种厌烦。   商遥震惊地看着凉王。坦白说,他不是她在意的人,他的话顶多让她愤怒,一点也虐不到她。她伤心的是他在她在意的人面前诋毁她,她难过的是没有人为她出头。   商遥呵呵笑了一声:“如果大王这么说的话,那我真是无话可说。”   凉王冷冷道:“回去面壁思过吧。”   小甄贵人得意地冲商遥扬了扬眉,凉王突然扭过脸来一个大力将她推到地上,“你以为寡人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吗?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在这胡闹!你也回去面壁思过去!”   小甄贵人都懵了,隐约也察觉到了凉王今日的一样,翦水秋瞳里蓄满了泪水,半晌怯怯道:“大王若是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或许妾能为您分忧呢。”   凉王脸色不豫:“朝廷之事你懂什么?”   小甄贵人说:“妾是不懂,不过天大的事到了大王您这里恐怕也就不是什么事了,妾瞧大王是累了,不如去妾宫中,妾可以给您捏捏肩,揉揉腿,再泡上一杯清爽润口的菊花茶,缓解一下身心。”   凉王脸色这才稍有缓和,“行了,寡人知道你的心意,都退下吧。”   众人退去后,凉王闻着满园花香,心头又升起烦躁来,对谢绎道:“贵妃没有小甄贵人伶俐乖巧,又没有大甄贵人温柔解语,还不解风情,也就那张脸还赏心悦目点,寡人起初还觉得新鲜,偏偏她自己老是作弄那张脸,大臣们对她意见颇多,你说寡人留着她占着妃位做什么?徒增麻烦罢了。”   谢绎道:“臣认为世上没有女子不爱护自己的脸蛋的。贵妃娘娘只是意外罢了。”   凉王默然。   商遥也察觉到凉王今天似乎心情很糟糕,回到黛春宫托人去前朝打听了下才知道这回出大事了。   魏国早前就对大凉虎视眈眈,与驻扎在边防的凉兵履有摩擦。先前周太守点燃烽火,举朝以为是魏军来袭,结果证明人家不过是在换防,每隔一阵子就要这么来一下,凉军守备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渐渐地也不放在心上。谁知事隔多日,事情又发生了惊天反转,所谓的换防不过是魏军的瞒天过海之计,就是要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不仅如此,魏国还勾结了鲜卑部族。   凉军除了占尽地利外几乎优势。一来,凉国灾情刚得到缓解,正处于休养生息的阶段;二来魏强凉弱,又有鲜卑的夹击。三来凉军士气涣散,群臣离心。四来魏是蓄谋已久,凉军毫无准备。等等等等。   凉王接到边关传来的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此次战事比预期还要令人震骇。   商遥虽然从未踏出过大凉一步,但对大魏也略有耳闻,凉王是谈魏色变,能让一国之君忌惮的,要么与凉旗鼓相当,要么比凉强盛,眼下大凉内有忧患,强魏举全国之力攻之,那么结果……   凉王为此事急得焦头烂额,商遥隐隐觉得不安,猛地想起当初燕王也是在兵临城下的情况下被逼赐死黛妃以平众怒,凉王会不会也这么干?   商遥越想越觉毛骨悚然,绝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先发制人。   ——   商遥素衣黑发跪坐在妆台前,坐姿端端正正,柔顺黑发如瀑垂下来,逶迤在地。殿门被推开,随即有脚步传来来。伴随着铃铛嗫嚅的声音:“娘娘,大王过来了。”   凉王撩袍在她身边坐下来:“什么事?说吧。”   商遥欠了欠身,然后握着木梳将头发一点一点往下梳通,缓缓道:“我知道满朝文武都说我是祸水,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说魏军兵临城下完全是我之故,就像前一阵的天降暴雨,大王待我不薄,可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脑袋也不灵光,我却不能为您做些什么,心中有愧,我是不详之人,想来想去唯有斩断这三千青丝,自此长伴青灯古佛,向佛祖告罪,向佛祖保佑保佑我大凉昌平盛世。国祚永存。”   凉王看着她,忽而扯出一记嘲讽的笑来。   商遥幽幽道:“大王以为我只是说着玩的吗?”   凉王:“你说呢?”   “那大王,你看好了。”商遥拿起剪刀来挑起厚厚的一撮长发毫不犹豫地齐耳剪断。   凉王无动于衷地看着。   商遥垂下眼睑,想想白日小甄贵人和凉王的羞辱,狠心咔嚓一声,又是一剪刀下去。想想谢绎毫不犹豫的拒绝,其实他是在嫌弃她吧,嫌弃她……就如小甄贵人所说……,好难过,泪水蓄满眼眶,又是一剪刀下去;想想自己在朝臣眼里做什么都是错的,动辄得咎,除了自己没人会帮她。第四刀落下去——凉王劈手夺了过去:“够了!”   商遥眼泪甩了出来,“我是认真的。”长发凌乱挡着视线,她摸索着拿出备用的剪刀咔嚓又是一剪刀落下去,她爱的人不爱她或是不敢爱?每多看他一眼就觉得格外甜蜜,他拒绝之后,这些积累的甜蜜又化成了无限的悲伤,头一次这么、这么喜欢一个人,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局。泪水早就模糊了视线,一刀接着刀剪下去,又快又狠又准,毫不拖泥带水。   凉王起初还是看戏的心态,这会才觉出商遥是来真的,再次夺过她手里的剪刀:“你一个妇人又能改变什么?”   商遥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最起码可以让朝臣们闭上嘴,一切的祸事不是我的错,更不是大王的错,是天意。他们无能,却偏要推到一个女人身上。”这头发好长好多,像是没有穷尽,怎么也剪不完。   凉王没再阻拦,意味深长地叹了声:“爱妃是聪明人呀,那便随你吧。”他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商遥深吸了口气,从妆台上拿起剃刀递给铃铛:“来,帮我把头发剃干净。”   铃铛迟迟不接:“娘娘,你怎么舍得?”   商遥自我安慰道:“养头发也是十分费精力的,而且马上天就热了,快点,动手吧。做戏要做全套。”   铃铛哭着接过剃刀。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章好心疼女主,有读者说我喜欢虐女主,其实不是我喜欢虐女主,而是人物身份性格的设定决定了情节的走向,真的不受我控制,嗯,后面不会虐啦。 ☆、木鱼   谢绎奉了凉王的旨意来到黛春宫,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黄门,两人各自手捧漆盘,一位捧着一套缁衣,一位捧着一只木鱼。   商遥的头发在铃铛的哭声中剃光,顶着光头穿着一身华服着实不伦不类,她换了身素净的衣物才去接见谢绎。   谢绎看着光着头朝自己缓缓走来的商遥,没有了头发,五官以及脸型更加清晰直观,虽然已经得知她把头发全剃了,但头一次见还是感到有些震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贵妃娘娘着实勇气可嘉啊。   商遥走上前来:“你这样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谢绎回过神:“没有,只是觉得娘娘是聪明人。”   商遥眨眼:“我这样是不是更好看了?”   谢绎:“……”   商遥摸了摸头:“人美没办法,即使是光头,我也是天下最漂亮的光头。”一顿,“大王派你过来的?”   谢绎点头,身子一错,:“这是大王赐给你的。”   两位小黄门立即上前一步,商遥看清楚他们手里的东西后微微变了脸色,这是凉王要赏给她的吗?身为一个尼姑从头到脚的行头还有配备的木鱼,凉王真是有心了。不过令她不高兴的不是凉王如此“贴心”的举动,而是他派了谢绎过来,就好像你要上吊,心上人不但不拦还帮忙给你找绳子一样,她说出家,谢绎不拦,还帮着凉王送她木鱼。商遥拿起那只木鱼摩挲了下,很常见的木材,还有些咯手,看起来像是新的。谢绎突然道:“娘娘知道木鱼的由来吗?”   商遥一愣:“不就是出家人用来敲打诵经念佛的吗?”   谢绎道:“相传鱼日夜不合目,所以刻木像形击之,用以警惕众人不可昏沉懒惰,应该昼夜精勤修行佛法,大王赐娘娘木鱼就是这个用意。世人多昏聩,娘娘脱离凡尘,没事应该多敲敲木鱼,或许能敲出一条明路呢。”   商遥听他说得玄之又玄,难道是想告诉她什么吗?她沉思片刻问:“什么才是明路呢?”   谢绎笑得颇含深意:“成佛之路啊。”   商遥:“……”好想打人,沉默了会儿道,“我倒没看出寻侯还崇信怪力乱神这一类的。”   谢绎道:“佛法有精妙之处,木鱼亦有精妙之处。娘娘应该多参悟参悟。”   商遥忍不住轻声问他:“我出家寻侯是不是挺高兴的。”   谢绎哑然:“怎么会,出家是娘娘自己的意愿,我只是替娘娘开心。”   商遥沉默,看来他对自己真的是一点想法也没有,否则怎么会用这么轻松坦然的态度面对她的出家。   ——   魏军和鲜卑联合夹击的消息传播开来,弄得整个大凉人心惶惶。凉廷站出来信誓旦旦说魏国绝不肯能打进来,想以此安抚民心,不过效果似乎不怎么管用。百姓对政府充满了不信任,那这个政府离灭亡也不远了。   更何况还有鲜明的对比,魏国每攻下一座城池,就开仓放粮给灾民,军纪严整,不乱杀无辜,不扰民,据说魏国的皇后还曾亲自布衣施粥。   他们攻城还是其次,最主要攻的是人心,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来得可贵,不少百姓,残兵,流匪纷纷前去投诚,民心所向则无敌,魏军以摧枯拉朽之势长驱直入,凉军溃败如山倒。就连凉国的军事重镇南郡城也只撑了半个月,最后周太守——周重抵抗不住,率领残兵弃城而逃。   这只用了短短两个月。   魏军趾高气昂地兵临梅陇城下,魏太子亲自出征,士气不可谓不高。   凉王早前就将所有兵队主力全部调到梅陇城中,并牢牢封锁了四座城门,坚壁清野,做好了全面防御,气势汹汹的魏军几次大规模进攻都无功而返,折服在固若金汤的梅陇城下。   凉王是打算采用拖延战术,魏军劳师远征,虽一路凯歌,士气高涨,但日久疲乏,此刻深入敌方腹地,粮食的供应也是颇为棘手的问题。   凉王就是料到这点,打算拖垮魏军。梅陇城内有巨大的粮仓,可支撑城中人吃三个月还有余呢,而魏军呢,没准再过几天就断粮了。   魏军一连攻打了几次也有些疲了,整军休整,在城外安营扎寨起来,显然是打算打持久战了。   两军就这样耗着,城内风雨飘摇,人心惶惶,平日繁华热闹的集市连行人都很少看到。别说宫外了,就连后宫也是乱做一团,据说有两个不懂事的宫女怕被战事所累,商量着怎么逃跑。恰被巡逻的侍卫听到,一通报上去,凉王亲自斩杀了那两个宫女,并召来后宫所有人,厉声道:“真以为寡人穷途末路了?你们懂什么,都给我安分呆着,谁要跑寡人就杀了谁!什么魏太子,老子让他有去无回!”   众人吓得禁若寒蝉。   商遥剃度出家后,不再适合住在奢华富丽的黛春宫,于是迁往明顺斋,整日敲打木鱼,装出与世隔绝的样子来。朝中局势正处于变化莫测之际,商遥不便出门,便让铃铛每日抱着狸奴出去溜达,实则去探听消息。天下人皆爱八卦,幽禁在深宫的宫人尤爱八卦,时常在后花园里溜达,总能听到一些消息的。   商遥度日如年,此番若是魏军胜了,依黛妃恶名在外,魏太子指不定会拿她的脑袋祭旗,若是凉军胜了,她在这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就是了。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不得。她问铃铛:“寻侯最近在忙什么?”她想他了。   铃铛噘着嘴道:“娘娘,你怎么还有闲情关心别人!”   商遥碰了她一下:“怎么了?”   铃铛急得眼都红了:“娘娘,我是在为你担心啊。”   商遥说:“担心我什么?”   “外界传说魏国皇帝十分仁义,善待百姓。奴婢想就算魏军攻进来,魏太子应该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奴婢担心的是您,您在外人眼里是魅惑君主的狐狸精,魏太子会不会杀了您呀?”   商遥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说得这点我也想到了。但是我们未必会输。我瞧凉王似乎胸有成竹,而且你没发现程青越没在吗?凉王那么倚重他,这个关键时刻怎么没了踪影?”   铃铛略微吃惊道:“难道大王派程将军去搬救兵了?”   商遥嘘了一声:“这只是猜测。我们静观其变吧。”   商遥猜得没错,凉王确实派程青越搬救兵去了。起先魏军趁人之危,又很能收买人心,一路势如破竹,打得他措手不及。有不少臣子建议凉王带兵回棠下——他的大本营,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梅陇本来就是从燕王手里夺过来的。   凉王在沙场几乎是无往不利,哪甘心轻易离开。周重弃城逃跑也是他的授意,一来保存主力,好出其不意。二来助长魏军的傲气,兵法说:骄兵必败。魏军越傲才好,越称他的意。   以一座要塞来麻痹迷惑敌人,这等大胆的事也就只有凉王能干得出来。   他早安排好,兵分三路,主力负责守卫梅陇,周重带兵前去断魏军后路,程青越则前去棠下带兵支援,不日即可到达,到时前后夹击,必让敌军有来无回。   凉王满打满算,做梦都要笑醒。甚至摆了宴席在紫极殿里召集群臣,群臣各自不安,凉王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每隔上半个时辰就有士兵来报前方战况,无一不是魏军伤亡如何惨重的消息。凉王面露得意:“看到了没?想攻下梅陇,无异自取灭亡。程将军还未回来,待他回来……定让魏军全军覆没。”用这个办法来安抚群臣短时间内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   当天深夜,魏军重整旗鼓,又来攻城,护城河上船只一字排开,随着如雷鼓声,数船齐头并进,军旗在风中列列招展,伴随着震天的呐喊声。   这场滔天大战一直持续到第三天深夜。魏军声东击西,明明想攻南门,却佯攻北门,凉军主帅未能察觉对方的意图,将主要兵力调往北门应战,留下贺光把守南门,谁知贺光早就有异心,率先带兵叛变,和敌军里应外合,轻而易举地在南城门打开了缺口,魏军如潮般涌进来,踏着满地的尸骨红着眼冲进来。   战报传到宫中,阖宫骇然。满头是血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走过来禀告说四面城门已被魏军封锁,无处可逃,犹可听见震天的厮杀声。   阖宫的宫人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急于逃离这里,却一个个慌乱地不知该逃往何处,甚至无措地站在原地。   铃铛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时,商遥正在研究谢绎送的那只木鱼。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铃铛咽了咽口水:“魏军打进来了。”   咚一声,木鱼滚在地上。商遥呆若木鸡。   铃铛哭道:“娘娘,该怎么办呀?”   商遥懵了,性命攸关之下,难保不会有几个大胆的宫人想着出卖黛妃而讨好新主子,她深吸了口气:“你先给我找身宫女的衣服来。”   商遥换了身宫女装束,又把头包起来,回身瞥见狸奴正在呼呼大睡,她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把狸奴抱了起来,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不能丢下它。两人收拾好,正要从后门溜出去时,商遥冷不丁想起谢绎送那只木鱼时说的话——相传鱼日夜不合目,所以刻木像形击之,用以警惕众人不可昏沉懒惰,应该昼夜精勤修行佛法,大王赐娘娘木鱼就是这个用意。世人多昏聩,娘娘脱离凡尘,没事应该多敲敲木鱼,或许能敲出一条明路呢。   铃铛道:“娘娘……”   “铃铛你让开。”商遥用小几将木鱼砸开,果然见里面有一张纸条,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曾经很认真地习字,激动着打开一看又迅速地合上。   “娘娘,上面写的什么?”   “走,我们去紫极殿。”   黑夜里到处是嘈杂的人声。商遥带着铃铛慢慢靠近紫极殿。殿前的广场上寥寥只有几人徘徊着不肯离去。夜下的紫极殿静得渗人,商遥猫着腰摸进去,将殿门推开一道缝,往里觑了几眼,殿内的九龙烛台齐齐点燃,明亮的灯火刺到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她大着胆子踏了进去,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竟然空无一人,跃到丹陛上,在玉座上一阵摸索,也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只听咔嚓一声,玉座瞬间移位至旁边,露出一个方形的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口来,幽深不见底端。   铃铛微微吃了一惊:“娘娘,这怎么会有秘道。”   商遥想了想刚才纸条上的内容,解释道:“这秘道通向松华山,凉王占据梅陇时日尚短,不可能完成这么大的工程,所以这应当是燕王在位时修建的。说不定还是你夫君主持建造的呢。”   铃铛目光陡亮:“那我们下去看看。”   商遥道:“嗯,你帮我抱一下狸奴,我先下去。”   商遥本以为秘道都是狭窄阴暗的,谁知却完全相反。秘道的墙壁上每隔十步就设有灯台,两两对应,将秘道照得亮如白昼。她注意到这灯台都是崭新的,想必凉王早就想好了如果有这一天,提前命人把灯台布置好,这样即使逃,也不必在黑暗中度过。   前面是未知的生死。铃铛紧紧地抓着商遥的手,呼吸微微加重了些。商遥突然有些后悔,“我不该带你趟这个混水的。你只是默默无闻的小宫女,魏军攻进来也不会为难你 。”   铃铛紧张的浑身都在抖,却还是坚定地摇头摇头:“不,我要找我夫君。”   商遥安慰道:“有我在呢,不怕。”悄悄捏了捏铃铛的掌心,泰然自若地往秘道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感叹:“区区小国之君,不仅修建豪华地宫,还修建这么精密的秘道,燕王脑袋是被驴踢了吗?也难怪燕国要亡国了。”   这秘道颇长,也不知道出口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感觉到四面封闭的秘道内有风拂动,似乎离出口越来越近了。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墙壁两侧的灯台突然没有了,摸着黑前行了数百米远,风越来越大。商遥微眯了眯眼,隐约看到前方有月光照进来,在洞口洒下一片朦胧的霜色,外面的世界却截然不同,星光璀璨,狂风吹遍旷野,脚下是浓郁的苍林,被风吹得在月色下翻滚起伏,不知哪里来的明火点缀在其中,串联成一串串,就好像火树银花,还伴随着阵阵的马蹄声。   商遥不知道前面的情况,自是不敢冒然上前,带着铃铛折回去时,发现洞口靠近墙壁处有一处凸起。她好奇心重,特意往那里瞄了一眼,顿时失声——那是一具森然白骨,白骨静静地靠坐在墙角,头部微垂,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而他手上举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青铜镜,空洞洞的眼眶就望着这面青铜镜,仿佛望了数千年。   人都死了还能紧紧握着一面铜镜不掉落,这该是有多么的不甘心。商遥正要凑过去,花容失色的铃铛一把拽住她,双眼紧闭,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哆嗦道:“娘娘,你要干嘛?”   商遥说:“我就是有点好奇。”她凑过去,借着月光发现那镜子上面竟然还有铭文,这铭文莫非暗藏着什么玄机?指不定跟这里的秘道有关,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面铜镜。   “娘娘,前面刀光剑影的,似乎打起来了,我们……”铃铛回过头,忽然噤了声,寂静片刻后慢慢道,“娘娘,你把铜镜给我。”   商遥挑眉道:“你不怕吗?”话虽这么说,还是扔给了她。   铃铛接过来,两手紧紧握着铜镜,沿着铭文的纹路仔细摸索了一番,周身忽然剧烈地一震,嘴里轻喃:“见日之光,长毋相忘,见日之光……”声音忽然就哽住了。   商遥疑惑地唤了一声:“铃铛……”   月光下只见她纤弱的身子慢慢蹲下来,低低的嗓音:“夫君……”两手紧紧捂住嘴,泪水滔滔而下。   商遥瞪着骷髅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铃铛慢慢走上前,起先忐忑地试探,继而温柔地抚摸着那个刚刚把她吓得脸色惨白,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的——骷髅。   前面的丛林里火光越来越盛,这个时机实在不宜为情所困。可是看她这个模样,商遥连一句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现在的铃铛恐怕是恨不得死去吧。这种生死不渝的感情她无法感同身受。她只知道自己还想活着,想和铃铛一起逃出这里。   她蹲到她跟前,声音是少见的冷静:“铃铛,我知道你想大声哭出来,可是怕哭声引来敌人连累我对不对,你一点也不怕死,只是担心连累我对不对?”   铃铛含泪看着她。   商遥又轻声道:“我们先躲起来好吗,等所有人都走了,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有我陪着你,好吗?”   铃铛沉默了几秒钟,木然地点了点头。商遥望了眼火光的方向,轻声:“我们往这边走。”   因秘道建在旷野处,四周并没有路,又是深夜,铃铛又是在神思恍惚的情况下,还没走几步便崴了脚,她痛不能言,却也只是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商遥没有办法,寻了一处长满长草的低洼处先藏起来。灼灼的火光在丛林里开辟出战场,打斗声格外的激烈,惊得林中鸟兽作飞散状,长空中伴随着寒鸦的叫声,厮杀声,喊杀声,刀剑相撞声,交替变换不间断地震动着耳膜,商遥甚至恍惚听到刀剑刺入身体又猛地□□连带着鲜血迸溅的声音,在这深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商遥心尖一颤,难受地将脸贴在手背上,想起谢绎被凉王派在最前线迎敌,也不知现在境况如何?凉王不是明君,她只盼他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打不过就归顺魏国皇帝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的一章~么么哒。 ☆、原来   这场战争如疾风骤雨,来得快而猛。短暂而激烈的交战后丛林又归于平静。   商遥依旧不敢动,时间在煎熬中缓慢地流逝。迟迟听不到魏军离去的声音。她心头有种不妙的预感,果然,隔了半晌,听得一人指挥道:“再搜一下,看看附近有没有漏网之鱼。”   一声令下,那些士兵便兵分几路在四周密林里搜索起来。商遥吓得忙往脸上抹泥巴。丛林里的火光向商遥这边靠拢过来,越来越近,极盛的火光里,她看到两个男子被人簇拥着朝这边走过来,打头的那位峨冠博带,广袖飘飘,不同于凉国上下风行的窄袖短衣,举手投足间都是儒雅,风吹过,腰间坠玉发出清脆的声响,火光下一双眉眼看起来分外温和,他缓步而行,身边侍从温声提醒道:“太子,小心脚下。”   原来是魏太子。   魏太子看了看秘道入口,奇怪道:“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秘道的,凉王多疑,想必不会告诉你这些机密。”   魏太子身后的男子笑答道:“凉王是没说。是黛妃让我帮她寻找一个叫徐明的人,听说此人曾主持修建燕王陵墓和云台宫,我是在寻找徐明时无意中得知的。”他说着,上前一步来,与魏太子并肩站在一处,没有翩翩大袖,一身胡服蹀躞,言谈自如,完全没有平常人面对上位者时所有的拘谨和唯诺。   商遥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这个人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又仿佛无处不在的——谢绎。   他是投降魏军了?可是看他与魏太子熟稔的交谈,又似乎早就相识。魏太子甚至在他面前自称“我”!那是——间谍?商遥顿时有些凌乱,便不敢冒然出声,静观其变吧。   魏太子讶然地挑了挑眉:“黛妃为何让你帮忙?你又为何要帮她?”   谢绎笑着反问道:“我不帮她的话,今天你还能擒住凉王吗?”   魏太子失笑:“那倒也是。”一顿,“说起黛妃,我似乎没有看到她,她人呢,凉王逃走没有带她一起吗?那倒是稀奇了。”   谢绎声音淡漠:“他自身都难保了,哪还顾得上带一个女人。”   魏太子道:“凉王为了保她不惜和群臣对抗,我还以为他有多喜爱呢,原来也不过如此。”不由有些嘲讽,“吩咐下去,找到黛妃就地处决了便可。”   商遥听得心头巨颤,目光不由转向谢绎。火光下只见他转头看了魏太子一眼,眼睛里一片沉静,只听魏太子继续道:“我倒是好奇黛妃长得什么模样,你可知,我这一路行军过来,只要提到黛妃总能轻易撩起百姓的怒火和对凉王的不满,再让幕僚写个檄文,巨细靡遗地列下凉王和黛妃的罪状,城还未攻下,百姓的心就先拉拢过来了,不得不说事半功倍。想不到区区一介柔弱之身,竟能颠覆半个凉国。”   谢绎轻笑了一声,说:“所以一开始才想着留下她。若不是我拦着,早被程青越一剑斩杀了。”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下,“忘了同你说,凉王的右卫将军程青越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一片赤胆忠心,嫉恶如仇,先前因着我处处帮着黛妃,他便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声调里还隐隐含着一丝忍俊不禁,“其实我对他很是欣赏,杀了可惜,不如留为己用,不过此人极为难驯,就看太子能不能收服他了。”   魏太子点了点头:“那贺光呢?”   “说起来也是偶然。早先裴博士因黛妃而死,引起朝堂哗然,是凉王态度坚决地力保黛妃才将此事压下,可凉王担心裴家因此事生出异心,打算对裴家赶尽杀绝,裴博士的幼子裴勇好色,还未出孝期就与酒家的老板娘杨氏暗通款曲,虽是小事一桩,可若被凉王知道准会以不孝之名夺他的职,而恰他与杨氏幽会时差点被程青越撞见,是我帮他瞒过去的。裴勇本就对凉王心怀怨恨,叛变只是早晚的事,我只是在边上轻轻推了一把而已。而贺光自幼和他交好,又极为敬仰裴博士,两人自是站在一条船上。”   话说到这份上,商遥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谢绎与魏太子早就相识,委身凉国只是为了伺机而动。她的出现或许恰好是一个契机,他利用她敏感的身份挑起凉王和群臣以及百姓之间的矛盾,好让魏国趁虚而入,她不清楚他在魏国与凉国的博弈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只是感叹:好深的城府,好精湛的演技,好精密的谋划。跟她印象中风格秀整的翩翩君子判若两人。   假如以上推论千真万确,那她简直就是一个笑话,沉浸在他织就的天罗地网里,傻傻地捧出一颗情动的心。   商遥看了眼怀里的狸奴,果然,她拥有的也仅仅是一个狸奴而已。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有察觉有两个士兵走过来,直到头顶上突然响起一道凌厉的喝声,伴随着刀锋摩擦着刀鞘□□的声音:“是谁在这里,快给我出来!”   商遥没办法,只得和铃铛一起站起来,刚走出茂密的草丛,冰冷的刀锋就欺了上来,斜架在她脖子上。她低头瞥了一眼,神情木然,铃铛却连看都没看一眼,月色下脸上尽是斑驳的泪痕。   而那边听到动静的魏太子和谢绎也走了过来。另一位士兵上前禀道:“太子,发现两个可疑的女子,看装束是宫女的装束,可焉知她们不是乔装打扮成如此。”   魏太子微微颔首,转而打量起商遥两人。士兵们生怕太子看不清,特意举了火把靠近两人,商遥的脸便无可避免地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她裹着头巾,脸上满是泥污,就好像是仓促逃窜之下不顾仪容的狼狈模样,可那秀丽的轮廓,清丽的眉眼是怎么样也藏不住的。   魏太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你们是何人?”   火光这么亮,商遥却丝毫看不清谢绎的脸,是了,她从未看清过,以前与他单独在一处时,纵然气氛融洽到极点,两人之间也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以前她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是他刻意划在两人之间的深深的沟渠。她低下头,以往数次被逼到绝境她也从未哭过,眼下却再也忍不住,所有的委屈和迷茫在此刻完全爆发,泪水如泉涌,一滴一滴地拍打在刀身上。   魏太子忍不住轻声道:“孤什么都没说呢,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莫怕莫怕,只要你们是无辜的,孤定不会枉杀一人。”   谢绎沉默了一瞬,大步朝商遥走过来,她下意识地微微阖了眼,冰凉的月色下,半睁开的缝隙里看见他伸出手来,两指夹住刀柄轻轻移到一旁,她含泪瞪着他,他脸上浮现极为复杂的神情,半晌轻声道:“别怕,不会拿你怎样的。”   依如过往一样,他站在她这边维护她。谢绎退开一步回头对魏太子解释道:“寻常的宫女而已,在乱世里生存不易,委身凉王宫里也是不得已,太子不如放她们离去。”   这算什么?魏太子不是说找到她要就地处决了她?他为什么要装作没识破?不怕哪天东窗事发魏太子为难他?商遥满是困惑地看向谢绎。如果说他一开始救她是为了利用她,那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为什么还要帮她?告诉她秘道所在,又在魏太子面前替她说情?是觉得她像个傻子一样帮了他的大忙所以顺手再帮她一回?现在想想她的告白尤为可笑。刚才还下定决心要和他撇清关系,他三言两语又令自己心软,担心起他的处境来。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眼下是先逃离这里为要。   太子对谢绎的话丝毫没有怀疑,说:“既然有功,就该嘉奖。你们想要什么?”   商遥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还真不稀罕什么赏,她抹了抹泪,哑着嗓子道:“奖赏我不要了,只求太子放我二人离去。”   魏太子一怔,眼角余光扫见谢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随即一笑:“既如此,那就走吧。”他一个眼神,手下的士兵立刻会意过来,纷纷闪开腾出一条道来。   谢绎站在魏太子身侧没有吱声。商遥低着头拉着铃铛往外走,没了人墙的阻挡,旷野的寒风扑面而来,商遥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深吸口气,踏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人潮。 ☆、长乐侯   同士人云集,诗书礼乐兴盛的永安城比起来,梅陇简直就是未开化之地。   那日,离开梅陇之后,商遥顿时觉得世界之大,茫茫无可依托。她不知道该去哪。后来想了想,乱世动荡,几乎没有一处安全的,譬如身后短短数月毁于战火的梅陇。考虑到长久的居住计划,商遥选择了永安城,永安城作为魏国的都城之一,不仅繁华兴盛而且固若金汤,再者魏国作为当今九州之上最强大的国家,想来只有他灭别人的份。住在这里,未来很长时间内安全无虞。   商遥当初从黛春宫里带了少量首饰,因当初凉宫内十分混乱,商遥有心想多拿一些,但怕目标太大,被人抢去,只和铃铛各自贴身藏了一些,虽然少,但都是贵重之物。   从梅陇到永安,商遥终于深刻体会到了“跋山涉水”“不远千里”的艰辛,更别说她们两个柔弱女子,又拥有不俗的容貌,就如同深夜里怀揣着无价珍宝走在盗匪时常出没的丛林里一样危险。未免别人觊觎,只有乔装成男子,保持蓬首垢面,虽邋遢,但胜在安全。   真真是个中滋味,一言难尽。以前的铃铛也是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比商遥多的是韧性,两人一路扶携着边走边打听,用了半个多月才抵达永安城。一路艰辛的同时,商遥又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来,幸亏把头发剪掉了,没有公主命就不要留公主的发。她打理不好也没时间打理,光头多好。   商遥激动得想哭。   这半个多月来风餐露宿,路上所见尽是断壁残垣,风沙荒地,再看看眼前像山一样巍峨的永安城,简直云泥之别。凉国的梅陇城固然大气恢宏,但同永安城一比,呃,略显得简陋了。   铃铛打算回到家乡,一来让徐明的尸骨落叶归根,二来她叔叔在南方的齐国为官,可以投靠。商遥并不想随铃铛一起去,一来她身份敏感,不想连累别人。二来,寄人篱下也不方便。铃铛也觉得有道理,遂不再坚持。两人不得不分道扬镳。   商遥格外的失落,天下果然没有不散的宴席,许多人在她生命里来来去去,幸好,狸奴还在身边。   送走铃铛后,商遥决定在永安买套民宅,但寸土寸金的永安城……想想略肉疼。为了节省开支,她在位于永安城西南角的白衣巷购置了一套普通的民宅,白衣代指平民,住在这里的自然都是平民,当然也有个别例外的。而白衣巷的隔壁是胭脂巷,顾名思义就是寻花问柳的地方,因着这个原因,一般人家都不愿意住在这里,但是房子便宜啊。   商遥买的这间宅子一进院落,三间屋子。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之后又到集市上买齐全生活用品,这便在永安城安顿下来。   接下来就该想办法谋生了。虽然她现在还有余财,不奢侈的话撑上个三年五载应该不是问题,但总不能坐吃山空。但是她能做什么呢?她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除了文言文能读懂一些,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技能了?抓破了头皮也想不出来自己能做些什么,便暂且将此事搁置一边,又重新拾起书本来,首先她得把字练好。   虽说这时代风气尚算开放,但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并不合适,所以商遥仍是扮作男子。纶巾束发,青衫罩身,再戴上假发,用帽子一压,俨然一个翩翩少年郎。拜这个时代所赐,男子也喜好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娇气堪比女子。商遥看上去就像是十三四岁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当然,商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更像漫画书里所画的小受。   即使商遥的男装扮相看着十分文弱俊秀,但也比恢复女儿身来得安全,不过,商遥有些踟蹰,她担心自己过分漂亮的脸引起别人的怀疑,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她努力让自己适应这里,一步一步试探着走出家门,旁人见到她除了惊艳之外,还会来上这么一句:“俊是俊,就是比长乐侯还逊色一些。”   商遥:“……”黛妃的姿容已是难觅的绝色了,那个传说中的长乐侯竟然还艳压黛妃一分?商遥本能反应这位长乐侯同她一样女扮男装。   商遥被勾起好奇心,将长乐侯的事迹当成奇闻异事来听。   说来话长,坊间是这样形容这位长乐侯的:“风神秀异,朗朗如朝霞映日,颓唐如玉山将崩。”   长乐侯湛秀的父亲原是割据永安城的一方霸主,自立汉王,汉王膝下多年无子,五十五虽那年才生了长乐侯,据闻长乐侯的娘怀着他时,他老爹就满心期盼这次是个儿子,长乐侯呱呱坠地那日,汉王就在殿外等着,听得寝殿里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不顾阻拦地冲了进去,稳婆正细心地将婴儿裹了,汉王大步上前,只见初生的长乐侯被锦红缎子裹着,露出小小的雪白的脸,眉眼鼻子嘴唇竟无一不秀致,顿时笑意一凝,无力地叹息:“又是个女娃……”虽叹息,但娃娃生得玉雪可爱,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稳婆行了礼,满心欢喜道:“娘娘不负众望,给王上生下龙子。”   汉王犹不信,稳婆一时激动,僭越上前将襁褓掀开:“大王不信,您瞧瞧啊。”   刚出生的婴儿都有一个共同点——丑,区别是有的丑得一般,有的丑得惨绝人寰。长乐侯生下来时不仅不丑,还比女子漂亮。   通过这件小事足见长乐侯生得有多好看了。汉王自是如获至宝,取名为秀,乃是秀于天下人之意。汉王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宠爱到极致。出生三天便立他为太子。后来汉王兵败,魏军十万兵马陈列在永安城下,虽是一座孤城,但要攻破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魏帝为了减少伤亡,将一封劝降书递到了汉王的御案上,可亡国的君王又有哪个能得善终呢?汉王思虑了三天三夜,翌日便宣布投降,不过唯一的条件是要魏帝保他的儿子一世安康如意。   以一座城换一个人,有诗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长乐侯美貌倾城,只不过倾的不是好色的君王,而是他老爹。   能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城,魏帝自是满口答应。   受降的第二日,汉王便在寝宫里引鸩自杀了。魏帝为履行诺言,便封湛秀为长乐侯,无需上朝,也无需劳心劳力,只要安心地享乐就行。   还听说,魏帝初初占据永安,永安的新贵们见到长乐侯后,都对他的身份深表怀疑,毕竟汉王天命之年仍无子嗣,朝臣们都建议汉王从宗室里挑选一个既贤且能的人立为太子,汉王为了安抚朝臣,硬是将女儿当成男孩养也是有可能的。   抱着这份怀疑,夜间便有登徒子爬上长乐侯府的墙头偷窥“佳人”沐浴,奈何隔着悠悠月色以及朦胧的窗纱都能看到“佳人”的胸膛,平坦得一马平川,确实是男子无疑,这消息第二日便传播了大街小巷,再无人怀疑湛秀的性别。   因为有了珠玉在前,商遥顿时放心多了。 ☆、二姑娘   如此悠闲度日,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隔壁吴氏的儿子是孝廉出身,在宫中担任郎官,家中也颇有些藏书,商遥便时不时地前去吴家借书看,因她将书爱护得好,还书又很及时,吴氏见她好学,也乐意借给她看。   这日商遥又去还书,吴氏同她道:“最近我听说永安城有位女博士在自家设立学堂,隔着纱帐开课授业,少年郎你如此好学,可以去那里啊。自学怎么也比不上名师教导啊。”   商遥颇为惊讶:“还有女博士?女子还可以教书?”   吴氏说:“虽然惊世骇俗了些,但人家确实有这本事。”   商遥摸下巴,也许她可以多学习学习,然后跑到乡下开个私塾女扮男装当教书先生。这个主意倒不错。   吴氏嘴中的女博士出身于簪缨世家,太原王家的二姑娘,自幼便博览群书,辨才无碍,通晓儒学,曾在宫中任女官教授宫人,很得当今皇后欣赏,被魏帝任命为博士。一言以蔽之——古代的女学霸。后来不知何故,王二姑娘返回家中,在自家设堂讲课。乱世里,正是因为官学时兴时废,导致了私学的兴盛。王二姑娘出身名门,家底颇厚,钱财名利对她来说如浮云,她开课授业的宗旨在于授业解惑,传播儒家经典。   真是奇女子。   商遥一时间也无事可做,出于好奇便去看了看。   王家在见贤坊,位于永安的东北方向,而商遥住在西北角,总之离得很远。不过再远也要去。   商遥觉着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文化,就无法融入这个时代。她一路打听来到了传说中的王家,得到的答案是“对不起,学员已满”。   来都来了,总不能白白离去。得先听听那位女博士讲得如何,如果名副其实,她就再想办法,如果只是徒具虚名,她也就不留遗憾了。而且古代的女博士,她实在好奇得很,遂诚诚恳恳地对门房道:“我不会打扰到别人,就站在门口听一小会儿,行吗?”   行吗?   轻柔一句的恳求令人不忍心拒绝。商遥不是刻意,而是黛妃这天生的嗓音自有其动人之处,语气只要稍微放柔杀伤力便是惊人,否则也不会迷倒燕王祸倒燕国了。   门房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面对眼前玉貌翩翩,谦逊有礼的少年郎,面上露出和煦的笑:“那你随老夫来吧。”一顿,又警告道,“随我进去之后切记不可乱跑。”   商遥诚恳地点了点头。   王家是正经八百的名门望族,宅邸占地颇大,白石铺就的小路整洁平坦,路旁碧柳垂丝,掩映着红楼碧瓦,往绿柳深处走去,渐渐听得朗朗读书声,那读书声正是从前方讲堂里传出来。这个时令天气炎热,讲堂四扇门全敞开着,入目尽是一片片的宽衣大袖。讲堂上早已坐满了学生,巨大的纱帐降下,纱帐后端坐着王二姑娘。   怕惊扰了大家,商遥绕到回廊里放轻脚步走过去,读书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不疾不徐的女声,想来是王二姑娘无疑,她叙述清晰,娓娓道来,虽透着几分清冷,但听着令人十分舒坦。商遥坐在窗下听了一会儿,颇有感触,想来中华文化虽博大精深,但万变不离其宗,她竟然能听懂不少。不过她曲解的地方也不少就是了,追究起来,还有一丝好笑。   看门的老者本打算让商遥听一会就带她出去的,可瞧她专注沉思的模样,不忍心打扰她,便默默等待着。这时,讲堂里忽然有个青衣侍婢走出来,望向商遥的目光呆了一呆,旋即问老者:“这是怎么回事?”   商遥忙站了起来。只听老者呵呵笑道:“这不,这个少年郎慕咱家二姑娘的大名,非要进来听一听,我不忍拒绝,就带他进来了。”   那青衣婢女低声轻笑:“原来是这样。二姑娘耳朵灵着呢,听到外面有动静就派我出来查看,我这就回禀去。”临走前,又忍不住觑了商遥一眼。   商遥一时只是笑。都被人发现了,她也不好再呆下去,辞别了老者便往外走。刚走到拱门处,突听身后有人叫她:“少年郎!先别走!”   商遥回头一看,却还是那位青衣婢女,她趋步走过来,眼里满是笑意:“你进来吧。我给你加张席位。”   商遥一头雾水地望着她,她噗嗤笑了:“王博士说像公子长得这么俊又好学的实在少见,以后你就直接过来听吧。”   商遥一愣,这张脸虽然给她带来麻烦,但也带来不少方便呢,忍不住笑了下,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既然这样,那就麻烦这位漂亮姐姐给我加张席位了。”   青衣侍女虚扶了下,夸赞道:“人也懂事。”一顿,又道,“在你面前,我哪敢自认漂亮。快进去吧。”   商遥便这样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王二姑娘讲堂。   商遥根基差,学起来自然慢一些。遇到不懂的地方百思也不得其解,她又是好面子的,怕当众问显得自己笨,常常忍着不问,待到下学大家都离开后,再私下请教王二姑娘。   好在商遥算得上聪明学习也快,还能举一反三,唯一的弱点就是字写得太丑,偏偏想练出一手好字非一朝一夕可成。遂向王二姑娘请教速成之法,王二姑娘只有两个字:“多练。”还专门拿了一副字帖供她临摹。   不仅如此,王家还有专门的藏书阁,陈书数万册,兴许是投缘吧,王二姑娘对商遥格外的照顾,还特许她可以去王家的藏书阁借书——这正中商遥的下怀,古代的娱乐单调得很,她唯一排忧解闷的方式就是读书,吴家的藏书大多数都是儒学相关的,看多了枯燥得很。王家的藏书阁分门别类,除了经史子集那些,还有杂闻奇谈鬼怪之类的,她权当小说和鬼故事看了。   因为是将书当做消遣,商遥看得也快,一目十行的,所以往王家藏书阁跑得分外勤快。   这日下了课,商遥本打算早些回家的。不料王二姑娘却派人传唤,请她去藏书阁。   商遥狐疑地去了。   王家藏书阁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白墙黑瓦,非常古朴简约的楼房,矗立在幽静处,三面临湖,颇有遗世而独立的味道。一座白玉桥横贯湖面,过了桥就是藏书阁的正门。商遥穿梭在书架间,忽听附近有轻巧的足音,她一扭头,便见一位姑娘从巨大的书架后面转出来,姑娘玉钗素衣,眉目只是清秀,唯一的亮点在那头三千青丝,乌黑浓密柔软,垂至臀部,发尾处用一根朱红锦带松松绑着,仪态端庄,容貌并不出挑,但优雅的仪态以及从容的气质是旁人所没有的。   商遥脱口道:“你是二姑娘?”   姑娘轻抚了下鬓发,清冷的面容泛起一丝浅笑:“是我。”   一个多月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二姑娘,原来是这个模样,漆黑的瞳仁,灿若寒星。年纪是极轻的,却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稳重和淡然。商遥来到这里已有一个多月,每日都能听到王二姑娘的声音,见到她的身影,却从未见过她的样貌,甚至揣测这样的才情与涵养该是何等的样貌才配得上。   揣测了一个多月,突然毫无征兆地见到真容,一时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盯着她直看。   王徽容见商遥直盯着自己看,也不恼,神情淡然道:“我的容貌还及不上你的十分之一。”言外之意,有什么好看的?   商遥失笑道:“二姑娘比我想象中年轻多了。”一顿,又道,“容颜终会老去,学问却像醇酒,经久弥香。”   两人虽是第一次碰面,但毕竟先前有过不少的接触,闲聊起来也不觉得生份。   王徽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商遥嘿嘿直笑。她看书容易上瘾,最近练字倒真是少了。   王徽容了然道:“学习书法贵在坚持,可不能懈怠。”她直言,“你的字太丑了。”   说丑都是客气,其实是不忍直视。商遥倒不感到羞愤,毕竟她不是古人,字难看也可以难看得理直气壮。   王徽容顿了下,转回正题:“我找你来是有事要说。我精力有限,打算下个月停止授课,不过身边缺个能识文断句的助手,你愿意留下来吗?不会有太繁重的工作,就是我有需要的时候帮我找些书籍。在我身边,你学到的会更多。而且我会给你薪资,怎么样?”   商遥被她这一连串的消息砸得晕了晕,“为什么要停止授课?”   王徽容轻描淡写:“开馆授课只是一时兴起,现在我有更喜欢的事要做。”   商遥自然愿意,只是——“为什么是我?”   王徽容回了她七个字:“贫而无谄,思无邪。”   这七个字出自论语,简单翻译下就是,虽贫穷却不谄媚,心思纯净,没有杂念。   商遥就当王徽容夸她了。每天下了课,商遥就会去藏书阁,藏书阁后面有一间书斋,是供人读书和休息的场所。斋堂内陈设非常简单,一张绿漆案,一张锦席,一张供人倚靠的凭几,一个五层书架,一张七弦琴,一架屏风,屏风后是一张软榻。   王徽容白天大都呆在这个房间里,干什么呢?著书立说,甚至……写史。就在这间与前院华丽屋宇相比可以说是简陋的书斋里,手握一笔,怡然自得得很。商遥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志向远大想名流千古,纯粹是兴趣。真是不服不行。   而商遥的工作就是要在浩瀚的书海里准确地找出王徽容想要的书籍供她翻阅,甚至精确到书里的某一句某一段落。   这差事听着枯燥得很,不过王徽容很懂得劳逸结合,眼睛累了就带商遥去外面转转,有山有水有园林,环境清幽。饿了就命人呈上丰富的佳肴,她半点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   和王徽容朝夕相处久了,商遥才发现她身边竟然没有侍女,供她传唤吩咐的都男仆,莫非对女子有什么偏见?那他可要小心了,不能让她识破自己的女儿身。   日子还算惬意。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男女有别,商遥觉得这样成日和王徽容出双入对的,有时甚至呆在屋子里半天不出来,实在有失体统,加之现在风气开放,女子蓄养面首的事不是没有先例。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要说闲话。   商遥曾委婉地同王徽容提过,她轻描淡写地:“那有什么?让他们说去。况且我有资财,亦有宅院,怎么就不能养面首了?”   商遥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砸得昏昏然,到底王徽容是古人还是她是古人啊?人姑娘都不在意,她也就无所谓了。   王徽容又瞟了商遥一眼:“而且面首指美男子,你是美男子吗?”   商遥一怔,就知道瞒不过王徽容的眼睛,她忍住笑,坦然道:“我不是美男子,我是美女。”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冤家路窄   日薄西山,商遥出了王家,这个时辰,走到家天也差不多黑了,古代没有灯泡,富贵人家用蜡烛照明,穷人则点油灯,那点微弱的亮光对商遥来说可有可无,除了早早睡觉还真不知道干点什么,所以她并不急着回家,反而很享受永安城的夜景。   王家是簪缨世家,住在见贤坊的九成以上都是权贵,放眼望去高楼重宇,琉璃碧瓦,灯火连缀,映着晚霞,一派辉煌之色。   其实走小路更近些的,但小路偏僻,商遥担心被劫财劫色,是以每次都走大路,众目睽睽之下总不会有人来抢劫吧?可天子脚下从来不乏胆大包天的豪族,她正低头想着,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车马声,她往旁边挪了挪给对方让路,可那叮叮当当声仍紧随其后。   商遥转过头,就见一辆轻便的牛车停在自己身后,四周微风,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挑开帘子,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散漫的笑意里隐隐含着一丝熟稔的轻佻:“小公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啊,你这是要去哪?我送你一程吧。”   商遥傻了。   搜刮了脑海中所有可以用来形容男子相貌出色的词语都无法无法描述他的俊美——甚至俊美这个词用在他身上都有些亵渎,更甚至他言语间颇为轻佻,商遥也不觉得被冒犯了——因为人家长得确实好看。   但他说看着她面熟。   商遥第一反应是这人极可能同黛妃相识,但碍于黛妃敏感的身份又不便宣之于口,所以才假借搭讪的名义邀她上车。   她心里起了警戒之心,不动声色道:“我们认识吗?”   长腿轻松一跃,男子跳下马车,他身量颀长,足足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容颜胜雪,紫衣玉带,清贵得仿佛一尊临风玉树。近看五官线条极为柔和,桃花眼,翘鼻子,微笑唇。   商遥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两步,他挑眉,惊讶极了:“你不认识我?”身子一倾,微微靠近她,“你确定?”   商遥心神颇有些不稳,一来不知男子的底细,二来被这样出色的男子靠近,任她心如止水也不由得微微荡漾了一下,他同黛妃有什么渊源吗?商遥脑子有些乱,仓皇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便急匆匆走开,耳朵仍是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她方走了十几步远,对方随即驾车跟了过来,无论她走快走慢,对方始终不紧不慢地,好像以逸待劳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更令人懊恼的是见贤坊里的建筑皆是高宅深院,单是绕着外墙走完一圈也得二十分钟,两面都是清一色的白墙黑瓦,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商遥急得出了一身冷汗,生怕黛妃的身份被拆穿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便决定返回王家先躲一下,东拐西拐了好几圈,十分曲折地绕到了王家后门的那条小街,整洁平坦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赫然可见前方开着一扇小门,刚巧那车还未跟上来,她没有多犹豫地便走了进去。   权贵世族们的宅邸占地都很大,正门侧门后门少则五六个,多则十几个,商遥并不确定这扇门是不是王家的后门,但后面有狼,不管是不是,先进去再说。   甫踏进去,商遥就意识到自己走错了,王家的后园以奢华绮丽见长,匠气十足。而此处园林碧水,嘉木被庭,廊庑连绵,雕梁粉壁,十分的幽静宜人,处在其中,顿觉心旷神怡。   这样的人家,后门怎么会没有人把守呢?商遥摸摸鼻子,嘿嘿,莫不是她运气好,刚巧钻了空子?她刚想着找棵高大茂密的树藏起来,后来一想这么做一旦被主人家发现了偷偷摸摸的反而落了下乘。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往里走,被人撞见了就说要找王家二姑娘,糊里糊涂走错了门。   于是信步沿着曲折小径往里走,陆陆续续碰到了几个侍女仆人,商遥虽没有华服在身,但胜在容貌出色,举止从容——表面上的从容。仆人也就只当她是客人,并未多加怀疑,商遥向婢女问了路,打算从另一个门出去,可到底心虚,她专找僻静的小路走,途经一片梧桐林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质问:“什么人?”   四周瞬间静下来,商遥甚至恍惚听到对方衣襟被风拂动的声音,想来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商遥镇定道:“是二姑娘邀我来的。”   “哪位二姑娘?”略带疑惑的声音。   “就是王家二姑娘啊。”   对方缓了片刻,道:“你走错了,隔壁才是王家。”语气也温和了不少,“走吧,我送你出去。”   这人还挺热心,商遥便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她轻盈地转过身,盘踞在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便凝滞起来——为了躲一个可能与黛妃相识的人反而撞上一个肯定认识黛妃的人,她是有多衰?不由仰头看天,世界好小。   他显然早就发现她了,眉目里不见半分惊讶之色,好整以暇地问:“你跟二姑娘是什么关系?”   他和魏太子关系匪浅,商遥怕自己的身份连累了二姑娘,便轻描淡写道:“只是她众多学生中的一个罢了。”   她说完并不见他有回应,便抬头看他。两人之间隔着好几丈的距离,他目光定在梧桐林上方,不同于以往的蹀躞胡服,他今日穿着一件宽松轻薄的袍衫,褒衣博带风流名士一样的穿着看起来分外陌生,是了,她从来不曾认识过他,甚至连名字也可能是假的。   生存已这般艰难,没有空去伤春惜月。   她特坦然地看着他,说:“公子方才说要送我出去,不知道这话还算不算数?”   他皱眉,似乎是有些困惑:“为何不算数?”   商遥猛然抬头:“你不认识我吗?”   他反问:“我该认识吗?”望着她的目光里是全然的陌生。他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像是对待一个冒然闯入的陌生人。   商遥心尖颤了下,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高兴,难道她认错人了?还是他在假装?如果假装,好像又没什么必要,他只要高声一喊,她只有乖乖束手就擒的份,她神色迷茫,只听他道:“走吧,跟我来。”   他轻车熟路,仆人见了他纷纷行礼,约莫是这宅院的主人。他和太子关系匪浅,又拥有这么华丽的宅邸,必是朝中权贵,可这么年轻的权贵,不是袭爵便是同皇帝有亲戚关系,当然也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他说到做到,将她送到了门口。商遥悄悄舒了口气,她还真怕他把她送到魏太子面前邀功呢,面上不由就微笑起来:“谢谢你。”   他点点头,问她:“你来永安有多长时间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见商遥抿唇不答,他果断道,“总之时间不会太长。”   商遥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权贵众多,而这贵族豪强哪个不是强取豪夺。以你的容貌没有强大的依靠,要么委曲求全,要么宁为玉碎。”   商遥一挺胸脯说:“我是男子。”说完紧盯着他的脸,竟然没有一丝神色变化。   他笑起来:“容貌俊秀的少年比漂亮的女子还要难觅,我想你大概不知道永安城男色甚于女色吧?”   他说得有理,从梅陇到永安的千里路上商遥深有感慨容貌给自己带来的不便,隔壁的胭脂巷鱼龙混杂,偶然一次回家晚了还曾被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出言调戏过,可是——她一顿,道:“多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客客气气的一句话,既尽到了礼数,不至于令人着恼,可又因太过客气,生硬地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界限。   商遥不再多说,下了台阶,可不知怎地,走到一半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白墙黑瓦,朱门丹楹,谢绎站在台阶上仍没有离去,容仪俊爽,依旧是翩翩伪君子的模样。他看到她回头张望便忍不住笑了,她目光往上,看到红底黑字的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大篆——裴宅。   原来他姓裴。   呵呵。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着这一耽搁,商遥回到白衣巷有些晚了,她还真怕遇上流氓,所幸今天倒无事,顺顺利利地回了家。刚倒了杯茶喝就听见有人敲门,商遥还以为是吴大娘,前去开门,结果不是,四十上下的年纪,打扮得像花一样,这不是隔壁霁月楼的老鸨吗?   商遥堵着门:“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老鸨手里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东西,直叫道:“哎呀,公子,我是给你送礼来了,你先让让,让我把东西放下成不?”   商遥狐疑:“你确定你是找我?”   老鸨不再废话,硬是挤了进去,登堂入室,大包小包的一放,将屋里唯一一张陈旧的桌案压得摇摇欲坠。   商遥跟上去:“你可别把我家桌子压坏。”   那老鸨啐了一声,整整衣服,又围着商遥转了几圈,边打量边啧啧有声,先是穷尽了夸赞人的极致将商遥夸了一遍才点入正题,说是一位混迹于胭脂巷里花花公子某日站在高楼处赏风弄月,正巧商遥从楼下经过,花花公子惊为天人,忙托老鸨帮他打听,打听出来后又托老鸨前来替他做媒。是的,你没有听错,商遥女扮男装的身份没有被人识破,而是有人看上了此刻身为“男人”的她。   这么公然宣示自己不同寻常的性取向,想想也是醉了。   商遥全当耳旁风,从那堆聘礼中挑拣出自家水壶,径自倒了杯水喝。   老鸨见商遥无动于衷,便道:“我这也是为你好,钱公子财大气粗,一旦看上什么人可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你若从了他以后衣食无忧,若是不从,他手段多得是。你个外地人,又没有依靠,哪对抗得了他?”   呵呵。   商遥心潮翻涌,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的:“大婶,您刚才也说了,我生得这么好,钱公子慧眼识珠,难道别人都是瞎子吗?”   老鸨看她神色,不由道:“难道你早就许人了?”   商遥不置可否:“你说呢?大婶。”   那老鸨打听到商遥每日出入王家,但和王家并没有什么关系,商遥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她虽不尽信,但一时也不敢妄动,找了个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赶走老鸨后,商遥不由就迁怒起谢绎来,真是乌鸦嘴。她气得想哭,明明饥肠辘辘也没胃口吃饭,在床上辗转了半夜也睡不着,铃铛在里边躺着,也没睡意,生存啊,怎能如此轻易被它打败?   第二日照常去王家报到。商遥谈笑如常,王徽容虽是玲珑心思,竟也没察觉出来。   这间书斋四面开窗,视野开阔,书斋后面就是院墙,一墙之隔外就是裴家,一树桂花开满墙头,清逸绝尘。站在假山上可看见院墙之内芝兰玉树扶疏,屋宇连绵起伏,壮阔瑰丽。   商遥收回心神,趁王徽容停下来休息的空档道:“二姑娘,白衣巷离这里路途遥远,所以我想和您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我住在这里,薪资我只要一半,能栖身就行。”   王徽容道:“王家的屋子可不是能用价钱衡量的。有的人就算拿出千金要求住一晚我也不见得答应。”   这是变相的拒绝?商遥微囧,便笑道:“是我冒昧了。”   王徽容闲闲抚着琴,素衣墨发,临水而坐,谪仙似的,面上依然淡淡的:“有的人一文钱也不用花我也愿意让他住下来。今天我就命人给你收拾出房间。”   转变令人如此措手不及,商遥笑逐颜开:“那就谢谢了。”主要是黛妃的容貌太出挑了,尤其永安城的登徒子众多,出入胭脂巷的更是登徒子中的登徒子,前几日她被钱公子看上了,说不定明天又被赵公子看上了,一个两个还能糊弄过去,三个四个可怎么办?她住在王家一来不用抛头露面,二来就算被人看上了,对方也会碍于王家势大而作罢。   事情就这么敲定,王家的藏书阁是一栋独立的院落,正屋东西两侧均有廊庑,西侧是用来堆放杂物的,王徽容命男仆收拾了一间出来供商遥居住。   商遥便暂时在王家住下来。   王徽容的兄长极喜欢附庸风雅,又爱显摆。家中常是客人不断,又因出身高贵,瞧不上那些寒门庶族,自然王家的客人都是世族权贵,或设席宴饮或泛舟湖上饮酒作赋,或是结伴去西郊踏青,或出入宫闱游览御园,极尽附庸风雅之能事,有时甚至宴饮至半夜。   商遥安安分分地呆在藏书阁,基本上不会踏进前院一步,就怕那些豪门贵胄里有认识黛妃的。   当今皇后极为欣赏王徽容,时不时会传话过来邀她去宫中坐坐,王徽容还曾笑着问她:“想不想去宫中看看?”   想是想的,但是商遥不敢,万一进去了又招来泼天大祸呢?有时想想这么活着真憋屈,不敢随便出门,永安城好山好水也没机会去看看,活着好累。   本以为可以暂时安稳一阵子,谁料想在王家更不得安宁。   令她不安宁的源头正是前几天在街头向她搭讪的无聊男子。 ☆、蒹葭?玉树?   那日阳光明媚,王徽容写得乏了便抱了琴到庭院里,坦白说,她琴技一般,这么有文采的姑娘,人生中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都用在了书本上,哪还有闲情去雕琢琴技,她弹琴不过是自娱罢了。   商遥不通乐理,见到会弹琴的已经很佩服了,更何况王徽容弹琴还算中流,是以商遥每次都听得很享受。   正享受着呢,冷不丁听得一个叹息的声音:“啧啧,蒹葭倚玉树。真是可惜啊。”   蒹葭倚玉树。商遥听过这个典故,说是三国时期,有个叫夏侯玄的,俊朗不凡,像个玉人一样,。驸马都尉毛曾相貌丑陋,但他凭着自己的姐姐是皇后经常找机会接近夏侯玄,时人取笑称为蒹葭倚玉树。   王徽容长得不丑,但同商遥比起来,她就是蒹葭。偏偏王徽容好似没听到,继续悠闲抚琴。   商遥随着声音望去,只见那日同她搭讪的男子坐在墙头,两腿并拢垂贴在墙壁上,微风拂衣带,桂花沾满襟。爬墙头这么光明磊落的举动,偏偏他给人的感觉又是那么的清风雅月。   那是裴家的墙头。   他同情又怜惜地看着商遥。   王徽容问商遥:“你认识他?”   商遥拧眉:“他是谁?”   王徽容按住琴弦,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商遥还从未见她如此笑过,衬得眉眼都生动起来,半晌王徽容偏头与商遥道:“你虽不认识他,但长乐侯的大名你想必听过,便是此人。拥有世人盛赞的容貌,可惜就同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不建功业,反而斗鸡走马,拈花惹草,风流成性,永安城半数以上的漂亮少年少女多或少都被他言语上调戏过。”   她声线偏冷,言语间有淡淡的轻视。商遥听着听着便笑了,如果风流是他的本性,也不难理解他那日的搭讪了,所以,他其实不认得黛妃?商遥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两人几乎是贴面相谈,长乐侯打断她们,眉眼一挑,眼里似含着秋水桃花:“遥遥,你年纪轻轻,未免太没有志气,怎么能委身于区区一个女子呢?”一顿,“不如到我身边来,我给你请最好的先生,引你入仕如何?”   遥遥两个字他叫得连磕巴都不打,商遥因为自己的身份没有被识破心情大好,再者,对着这样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也很难生气,抿唇笑道:“谢了,我觉得呆在二姑娘身边挺好。”   长乐侯问道:“怎么好了?”   却听王徽容回道:“长乐侯为了一窥男色不惜借裴家的墙头来爬,屈尊如此,也算世间少有。”   长乐侯似听不出来讽刺,双手撑着墙头,颇为遗憾道:“可惜美人不赏脸。二姑娘肯否割爱?”   王徽容目不斜视地抱着琴往屋里走。长乐侯笑笑说:“二姑娘不肯看我一眼是怕被我打击到自惭形秽吗?那你将遥遥留在身边是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简简单单两句话,夸了自己赞美了商遥贬低了王徽容。长乐侯真是个人才!   幸好王徽容并未放在心上,从头到尾连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他。   长乐侯所有的劲像打在了棉花上,他扯了扯嘴角,伸伸懒腰,又对商遥道:“遥遥,本侯最擅长的事便是偷香窃玉,可因着太喜欢你,不想对你使手段,看在我难得怜香惜玉的份上,你过来如何?”   商遥顺口问了一句:“我倒是想听听长乐侯平日是怎么偷香窃玉的?”   长乐侯笑如春风:“你上来,我告诉你。”   商遥看他一眼,说:“长乐侯这么……”瞟到王徽容身影隐没在门板后,她冲他摆了摆手,忙跟了上去。   王徽容正倚在书架上翻书,懒散的姿态,眉目清冷。商遥上前道:“二姑娘要找什么,我来。”   王徽容低头想了下,“我要找一些专写女子的传记,比如《列女传》,这类书籍越多越好,时间跨度么,在二百年以内。”   商遥点头应是,专写人物传记尤其是女子传记的书很少,平时也很少翻阅,都堆在书架最上层。商遥搬了梯子爬上去,取迅速地浏览了下书名,哟还挺多,一下子还拿不了。她爬了三次梯才将所有书取下来,额头都出汗了。   王徽容似笑非笑:“长乐侯说得对,你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些,只凭一张脸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你为什么不想着走捷径呢?”   商遥虽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以色事人,能长久吗?况且我也做不来这些。说到长乐侯……”顿了下,“姑娘不觉得他可怜吗?”   王徽容:“哦?怎么可怜?”   商遥想一个亡国的太子如果表现得浪荡荒唐虽然未必能得善终,但一个表现得聪颖的亡国太子肯定不会得以善终。谁知道长乐侯风流倜傥的面具之后又是什么呢。不过这样的话并不适合说出来,她只道:“亡了国的太子怎么会不可怜呢。”   王徽容没再说话,随手从案头上抽了本书低头翻阅起来。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王徽容去了魏宫。商遥百无聊赖,独自窝在书斋里练习书法,因昨晚陪王徽容熬夜来着,精神有些不大好,此刻和煦的日光穿过长窗铺在案上,照得人昏昏欲睡,商遥用手托着下巴打起盹来。迷迷糊糊听到外面传来“喵”的一声,她眼皮动了动,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喵喵声,商遥忽然就醒了,是狸奴,她寻着声音走到墙角,墙角处长满了菟丝,这个时节,枝叶枯了一半,狸奴被菟丝缠住了身子,委屈地直叫。   商遥自言自语了声:“小可怜。”由奢入俭难,人如此,猫也如此,狸奴自小吃惯了大鱼大肉,最近商遥过得比较拮据,狸奴也跟着吃清粥小菜,委屈得不行。   她把狸奴抱进屋中,刚给它找了口水喝,就听外面传来长乐侯的声音。   “遥遥,快出来。”   商遥很惊讶。她认为长乐侯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谁知第二日长乐侯又准时地候在裴家的墙头上,闲散浪荡的贵公子有大把时间消磨。   商遥移步到墙下,仰头看他:“长乐侯真是悠闲呢。”   “哪里悠闲,不过是为了看遥遥你特地抽空出来。”他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手掌一翻,翻出个玲珑剔透的玉簪来,“送你的。瞧你束发的骨头簪子,多寒碜!”   商遥仰头看他:“送我玉簪的多了去了,又不只长乐侯一个,我却还戴着骨头簪子,您知道为什么吗?”   长乐侯讶然地挑高眉头,“我竟然不知永安城男色已经风靡到这种地步。“拿玉簪骚了骚头,”你跟我说说,有多少人送你玉簪。”   商遥说:“大概从永安城东门可以排到西门。”   长乐侯掐着手指:“这么多人加起来颜色也及不上本侯三分。”他笑得灿烂,“该如何取舍你不知道吗?说实话我天天在镜子中看自己的脸,再看其他人,简直是丑得无法形容,也就只有你勉强能入得了我的眼。”   商遥轻笑:“这么说还是我的荣幸了?”   长乐侯轻哼一声算是应答。   商遥低头沉思,长乐侯本就是永安城万众瞩目的风流人物,他若是天天来裴家的墙头报到,用不了多久,肯定会闹得人尽皆知,对自己十分不利。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劝长乐侯别白费心思了,我是王家的人,一辈子也只能是王家的人,我是有主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长乐侯猜测道:“是王徽容?”   商遥不置可否:“总之你惹不起,还是快快回去,安安分分地做你的长乐侯吧。”   长乐侯也不气,慢吞吞地说:“你不说我就不走。”   商遥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不走那我走。”这条道既然行不通,那就另想办法,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她刚转过身,就见平日负责藏书阁门禁的刘叔走过来,面色有些沉重道:“阿遥,大公子让你过去呢。”   商遥一愣,转着弯问道:“大公子又在宴客?”王家大公子她见过几次,他性取向正常得很,不过初次见到商遥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如同所有第一次见到商遥的人反应一样,仅此而已。   “嗯,大公子正和几个世家公子在前厅宴饮。”   那叫她过去做什么?商遥还没理出头绪来,只听身后嗤的一声,是长乐侯,他一针见血:“这权贵世族养几个娈童是家常便饭的事,指不定是哪个世家子看上你了,向王大公子要人呢。”   商遥一惊,瞧刘叔神色,恐怕也是心中有数,他平日对自己也是颇多照顾的,只是屈居人下,不便多说什么。她能理解,只是不免心酸,眼眶涩涩的,她压下情绪道:“刘叔,您就跟大公子说我跟二姑娘进宫去了,行吗?”   “唉,可我刚刚还跟他说你在啊。”   “那你等一下。”商遥说完,迅速地跑到阁楼内,扛了一架木梯出来往墙上一靠动作敏捷地爬了上去,也就只是几分钟的功夫,安稳地落在长乐侯身边。   长乐侯缓缓转头看她:“瞧你这小身板,动作倒是敏捷。”   商遥抹了把汗,对下边的刘叔道:“刘叔,你就照我说得办。大公子就算派人亲自来找,也是找不到的。”   刘叔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摇头叹气地去了。”   墙头并不算高,而且墙下是柔软的草地,她身轻,跳下去应该不成问题。商遥权衡了下,在墙头坐下来:“长乐侯能带我出去吗?”   长乐侯依旧懒洋洋的:“我来的时候带了两个人,出去的时候带三个人恐怕是不行。”   商遥腹诽:不熟你天天借人家的墙头来爬?   “那就不麻烦你了。”她突然笑了,“其实我跟裴家的公子也是有交情的。”谢绎肯定知道她在王家,却没有丝毫动作,不管他怀揣着什么心思,至少现下谢绎比王大公子安全。   “你说什么?”长乐侯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耳边带起一阵风,眼风里扫见商遥两手一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他心里扑腾了两下,隔了两秒钟撩起眼皮往下瞅,只见商遥安然无恙地站在地上,他神色有些变了:“没看出来你胆子还挺大。”   商遥拍了拍身上的泥屑:“我先走了。”   “慢着。”长乐侯叫住她,嘴角慢慢浮起笑容,“我刚才不过是气话,哪能真不管你?等一下,我带你出去。”   既然他主动提出,商遥乐得接受,便乖乖站在一边等他。   长乐侯在墙头坐了良久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屑,紧紧地抓住桂花树枝干,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侍从搬来木梯,他在侍从的指引下摸索着踩到木梯,木梯因为陡然的重量狠狠一颤,他的心亦狠狠一颤,战战兢兢地顺着梯子爬下来,后背早被汗水浸透。   商遥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原来长乐侯怕高啊。”   长乐侯整了整衣衫,依然那副风流秀整的模样,点点头:“我确实怕高,怕高还要爬墙,由此可见,本侯对你爱得深沉。”   “真的?”   长乐侯嘴角翘起来:“自然。”   商遥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男色,他们边说边往外走。长乐侯嘴里还不忘打听:“你方才说你同长安侯怎么?”   商遥一愣:“长安侯是谁?跟你有什么渊源么?”   长安侯,长乐侯。嗯,肯定有渊源。   长乐侯似笑非笑道:“你方才不是说跟裴家的公子有交情?裴家就一个公子,封爵长安侯。难道在骗我?””   商遥一顿:“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谢绎,百般滋味掠过心头,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笑,“竟然被你看出来了。”   湛秀径自道:“想诳本侯,你还嫩着呢。”勾了勾唇角,“我若带你出去,你该怎么谢我呢?”   商遥低头思考了下:“我除了一张脸,身上并没有什么可图的,可我并不打算出卖色相。您若是不愿意帮忙,那就算了。”转身欲走,只听湛秀无奈道:“明明是求我帮忙还这么硬气,走吧。我带你出去。”   商遥立马回头,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有机会一定报答长乐侯的恩情。”   长乐侯戏谑:“你这人微言轻的,能怎么报恩?以身相许还差不多。以后别叫什么长乐侯了,我叫湛秀,秀哥哥,秀郎,湛郎,随你叫。”话毕,瞧商遥微微变了脸色,便止了逗弄之意,“走吧。”又转头吩咐侍从,“跟长安侯知会一声。”   走到裴家门口,不期然碰见一个身着青色官服,头戴高冠的官吏。那小吏垂着肩,面上有些悻悻然,见到湛秀,一扫方才颓然之色,见风使舵地上前行礼问好。虽不认识长乐侯,但从裴家走出来的都是贵人,   谁知湛秀满面笑容地回礼:“你用不着巴结我,我是长乐侯。”   如愿见到那小吏脸上浮现尴尬之色,他轻轻地笑起来。那小吏却很会说话:“侯爷这话说的,您身份高贵,见礼是应该的。”一抬头,眼角余光瞟到低眉顺目站在湛秀身后的商遥,目光掠过一丝骇然,脱口道:“你——”许是意识到不妥,忙闭上嘴巴,一双眼炯炯发亮。   湛秀捕捉到他眼里的骇然,寻常人见到漂亮的人物不应该惊艳之欣赏之喜悦之吗?这小吏的反应真是耐人寻味啊。湛秀不由就来了兴趣,笑道:“怎么?你认识遥遥?”   那小吏忙摇头:“小人不识。”   “是吗?”湛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而商遥全程低着头,自然没察觉到小吏的异样,只觉得这两人谈起话来没没了的,便同湛秀告辞,先走一步。   湛秀目送商遥走远,小吏旁敲侧击地问:“他怎么撇下侯爷自己走了。”   湛秀想也不想答:“恃宠而骄呗。”回过头来又看向小吏,“走吧,一起出去。”   那小吏赔笑道:“我忽然想起落了东西,侯爷走好,我还得回去一趟。”   湛秀笑意更深:“好吧,那本侯先行一步。” ☆、贵圈真乱   此刻王徽容尚未回来,商遥也不敢独自回去,与湛秀分开后,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才姗姗折返。   抵达王家时天已擦黑,商遥从侧门进去,刚走进平时居住的院落,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当庭而立,月色在她脸上罩下一层清辉,王徽容问:“你这半天躲哪去了?”   商遥答:“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   “听说是长乐侯带你翻墙出去的?”   “二姑娘都知道了?”她闷闷地笑起来,“我以为王家至少安全些,可是这想法太天真,我只能说,四个字,贵圈真乱。”   “你看到的才只是冰山一角。富贵人家养娈童就跟寻常男子纳妾一样稀松平常。”王徽容偏头,“我会同兄长说清楚,让他别再找你的麻烦。”   商遥道:“那就谢谢二姑娘了。”王徽容在王家的地位超然得很,早些年,王徽容的父亲大司空在世时尚有人能管教她,大司空薨后,便再没人能管教她。   打那天以后,王大公子果然没再派人传唤她。长乐侯这两天也没出现在裴家的墙头上,果然只是一时兴起。商遥一笑置之,耳根子瞬间清净不少。商遥伺候王二姑娘的同时还得抽出空来练书法,还要喂狸奴。商遥不怎么爱吃荤,每次吃饭时都会把肉挑出来让它吃,这从侧面反应王家的伙食确实不错。   日子过得紧张充实,其实心里并没有放松警惕,王家也不是绝对的安全,她得给自己谋求后路,有时候她自暴自弃地想干脆毁容得了,可又觉得太过暴殄天物,呀,会遭天谴的。   可王徽容虽然在家地位超然,但遇到地位比她更加超然的,她的话也就不那么管用了。   起因是二皇子李怀略来王家做客,做什么呢,和一帮子纨绔子弟聚在一起作词填赋,这些在蜜罐了浸养大的权贵能做出什么反映深刻社会的诗来?无非就是写些诸如“可怜周小童。微笑摘兰丛。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之类的淫词艳曲。偏偏这些人还自以为这是十分风雅的事情。   可十月的天,处处透着一股萧索之意,连修建的巧夺天工的王家园林也是一片枯败,繁花落尽,只余光秃秃的假山矗立在那里。二皇子顿觉索然无味,拢了拢大氅,懒懒地对王大公子说:“我听人说二姑娘身边有个侍从,面目比长乐侯还要清秀三分,不如叫过来,让大家都看看,就当寻个乐子。”   二皇子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猥琐。   王大公子一听立即明白过来,先前郑家的公子用当代名家的法帖和他交换商遥,面目俊秀却又身份卑微的男童不过是贵胄眼里的玩物罢了,他一边觉得郑公子败家一边又心头暗爽地答应下来,可他连人都没找着,小妹从宫中回来就直奔他院里义正言辞地给予警告,他谁都敢惹,就是不敢惹这个妹妹,便打消了念头,将法帖退了回去,委婉地拒绝了郑公子。   后来郑公子频频向他探听过,都被他三言两语地带过去了。他这番举动在外人看来就是存了私心藏着掖着不给外人看了。难道是郑公子捅到了二皇子那里拿二皇子压他?   王大公子在小妹和二皇子之间来回权衡了下,这两人他都惹不起,可自家妹子怎么都好说,于是他略微挣扎了几下:“我看着也就是那样,殿下若是好奇,我便传他过来。”他叫过来家仆,悄声吩咐道:“你去把人给我带过来,记住,别让二姑娘瞧见。”   这个时候,王徽容正在午睡。商遥难得抽出空来打算把衣服洗洗,她拎着木桶去取水,回来的道上就碰到了王大公子派来的人。   “大公子让你过去呢。”   商遥不动声色:“好,我同王姑娘说一声。”   仆人动也不动,将她的路堵得死死的:“二姑娘这时候在午睡,别打搅她了。”   商遥心知是别指望王徽容了,她弯腰放下水桶,神色异常的平静:“那就走吧。”   商遥过去的时候,二皇子正坐在堂上和众人看斗鸡,堂屋的两扇门看着,身穿绿襦裙的侍女分立在两侧,白纱在空中飞舞,四四方方的独院里两只公鸡正在激烈地厮杀。   可怜的古人,娱乐生活单调得很以至于看两只鸡都能看得这么兴味盎然。   商遥被带到堂下等候,用来斗鸡的公鸡都是专门饲养和训练的,不仅体格强壮,攻击力也十足,这场激烈的搏斗最终在一只公鸡倒地不起,鸡冠流血的情况下终止,堂屋里传来抚掌大笑声。   像是过了许久,商遥站得腿麻,低声问旁边的侍女:“这是谁的笑声啊?”   侍女低声回道:“是二皇子。”   话音刚落,就见白纱被撩起来,一个白皙瘦削的年轻人走出来,他身量本就高,又因为瘦,显得更加高,面相偏阴柔,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阴郁,他目光扫过两只鸡,又落到了商遥身上,愣了一会儿道:“这就是那个商遥?”笑了一声,“果然比长乐侯还要清秀几分。”   几个世家子也跟着走出来,目光纷纷落在商遥身上——从这就可以看出蛮荒之地与中原正统之地的差别,商遥在凉囯,男人看着她的目光里是赤裸裸的侵略,而在永安,这些世家子的目光虽然也隐含侵略,但是要含蓄多了,只是圣贤书读多了,善于掩饰罢了。   人群中也不知谁说了句:“长乐侯年纪大了,哪里比得上十几岁芳华正茂的少年。”   二皇子闻言笑了,众人也纷纷笑起来。   这句话就可以看出长乐侯现在的处境,没有丝毫地位可言,可以被人肆意轻言侮辱。   更别说人微言轻的自己了。   果然,二皇子紧接着又打趣道:“大公子藏得好深,我们都被骗了。竟然还藏了这么个宝。”   王大公子忙摇头:“他真的只是一个下人罢了。”   “真的?”二皇子拿扇子敲了敲嘴角,“这么俊的人儿干粗活岂不是暴殄天物?”目光望向众人,语气轻飘飘的,“你们谁有兴趣?我作主了,一会儿行酒令,谁赢了谁就可以带走他。”   二皇子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睥睨天下的模样,从头到尾都没人问过她的意愿。商遥憋了许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在这府上没有任何依靠,不指望任何人会去给王徽容通风报信。能靠的只有自己,赌就赌吧,禁卫森严的凉宫她都逃出来了,还有什么可以难倒她。不管谁带她走,总要出王家的大门吧,到时撒丫子跑就是。这么一想,商遥便不气了,像局外人一样观看起来——这样随遇而安、乐观的强大心态纯粹是被逼出来的。   堂中又热闹起来,二皇子心情大好,以“美人”为题让众人作诗,谁作的好不仅不用罚酒,还可以带走商遥,作的不好就要罚酒。倒不是在座的都有断袖之癖,只是人人都有求胜之心,而且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儿,摆在家里看看也是赏心悦目的,若是自己不喜欢还可以转手送给别人,做个顺水人情也不错。   最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太无聊了。   侍女们将酒呈上来。商遥立在堂下,忽然扬声道:“行酒令未免太乏味,我有一个新的玩法,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兴趣?”   她的声音清脆又响亮,震得堂上几人纷纷看过来。翻飞的白纱间二皇子一双湛黑的眸落在商遥身上。他倨坐在塌上,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笑问左右:“他方才说什么?”   侍从弯下腰来在二皇子耳边嘀咕了一翻。二皇子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宾客满席,商遥缓缓走进去,迫不得已地对着二皇子拜了一拜,二皇子不耐地问:“你有什么新玩法?”   商遥道:“我一对一的提问题,对方只能回答是,三个问题之内对方若是稍有犹豫或答不上来就算输,输了就罚酒。谁赢了我我就跟谁走。不过……”商遥故意道,“我玩这个还没有输过呢。”   她使的激将法,这招还真是管用,世家子们听了很是不以为然。二皇子也被勾出兴趣来,可是坐在这个位置,禁忌颇多,这小子若是不怕死,什么问题都敢问,他们只有哑巴吃黄连的份,传出去了也是不妥。   商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然明白他们身在朝堂的顾忌,便补充道:“我们只谈风月,话题仅涉及美人,殿下以为呢?”   二皇子笑起来:“好啊。但是说话要顾忌着点,万一说了不该说的,你的小命就到头了。”   商遥点点头,环视一圈,王大公子不算,再刨除二皇子,只剩五个世家子,她仔细思量了下,在场的恐怕都是人精,她挑了个从面相来看相对比较憨厚的世家子,慢慢走过去见了礼,席地而坐,世家子甲自傲得很,言谈之间丝毫没有把商遥放在眼里,礼貌性地寒暄了几句,商遥一手执壶,一手持杯,冲他一笑,道:“如果硬要在我和长乐侯中间做个选择,公子是选我呢还是选长乐侯?”   世家子甲还沉溺在商遥的那一笑里,答:“我选……”   商遥斟了杯酒放到他面前:“公子输了,请喝酒。”   他有些懵:“这就开始了?”   二皇子在一旁拍手道:“兵不厌诈,出其不意,别一副输不起的样子。来来来,下一个。”   商遥拎着青瓷酒壶继续下一个,见了礼便单刀直入地问:“公子娶妻了吗?”   因为世家子甲的惨败,他收了散漫的态度,答道:“是。”   “公子会泅水吗?”   “是。”   商遥顿了下问:“那如果尊夫人和令堂同时掉入河中,公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救尊夫人是吗?”   “这……”世家子乙迟疑了。   古人忌讳多,而且最重孝道,汉朝时甚至还专门设置了孝廉这一科目用来选拔官吏,可见孝的重要性。商遥就是拿捏住了这一点。   世家子乙这才知中了商遥的圈套,心里恼火,但自小受到的熏陶不允许他表现出来,他只是道,“不是说只谈风月吗?”   商遥道:“令堂不是美人吗?”见他一怔,她紧接着又道,“还是尊夫人不是美人?”   世家子乙彻底说不出话来,商遥给他斟了三杯酒,“公子请吧。”   接着下一位,商遥紧张到唇齿发干,忍不住抿了口酒,二皇子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久,倒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其他人也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这边看,既被引出了兴趣又被引出了斗志。   商遥偏头想了下:“公子喜欢美女吗?”   世家子丙:“是。”   商遥哦一声:“那如果燕国的黛妃死而复生向公子投怀送抱,公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是吗?”商遥其实在打擦边球,黛妃固然是美人,但她的身份极为敏感。想正经做皇帝的都不敢轻易纳她入宫,更何况是屈居人下的臣子。有了顾忌自然就会错过第一时间的回答机会。   自然,这一局,商遥又赢了。   越往后越不好弄,世家们一开始不熟悉规则,更没有玩过,还存着轻敌的意思,输给她也是情理之中,可剩下的两位差不多已经摸清了,想要拿下他们并不容易。   商遥在第四位世家子面前坐下来,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看不出来你还挺机灵的。”   商遥谦虚道:“公子谬赞了。”   他笑眯眯道:“是。”   商遥一愣,她还没想好问什么,他倒逼着她开始了。她低头沉思了会儿,道:“公子其实不喜欢我,就算赢了我也不会带我走,是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是。”   商遥笑了笑站起来:“既然公子不会带我走,那我们没必要玩了。”她直接跳到下一位,满面春风。   世家子丁瞟她一眼,命令式的口吻:“给我回来,这只是游戏,定了输赢之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商遥从善如流地回去,倒满三杯酒,“我的第三个问题,公子可没回答是。”   世家子丁一愣,回想了一下,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由就笑起来,“好,算我输。”言罢,将三杯酒一饮而尽。这人还算有风度。   接下来就剩最后一位了。   商遥走过去,世家子五号将手掌往案上一撑,半个身子都靠在案上,啧啧叹道:“这下毫无悬念了,我只要回答三个是便可以把人领回去了。”下巴一扬,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你问吧。”   这一位看起来不好对付。商遥微微一笑:“有些口渴,容我喝杯酒。”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小口啜着一边想招。   等了一会儿,世家子五号敲了敲案沿,“你要再不问,我就当你自动认输了。”   商遥深吸了口气,一口气还没有呼出来,忽然听到院子里仆人的禀告声:“大公子,长安侯来了。” ☆、长安侯   商遥听到长安侯三字,心情没什么波动起伏,   侯爵哪比得上王爵,别说长安侯不会帮她,就算想帮,恐怕也惹不起二皇子。他八成是来凑热闹的。她抬头往堂中看去,她眼力极好,二皇子坐在塌上,手里还捉了只稳囊,本来是懒洋洋的惬意姿态,听到长安侯三字不由就直起了腰,连眉头也皱了起来。   商遥惊讶极了。须臾,只见长安侯一手撩开白纱,从从容容地走进来,相较于满座的锦衣华服,他穿得就比较随意了,可眉清目朗,仪容整洁,自有一股雍容自若的神采。朝堂上众人团团一礼,诸位世家子意思意思地避了席。商遥本来就跪坐在席上,感觉到有人进来,默默垂下了脑袋。   堂中气氛有些僵硬。还是二皇子先开口:“景言怎么过来了?真是稀客。”   长安侯撩袍坐下来,扫了眼案上的青瓷执壶和耳杯,王大公子一拍脑袋:“差点忘了,长安侯前阵子受了伤,摔到了脑袋,不能饮酒。”转头忙吩咐侍女上茶。长安侯便笑了:“王兄太客气了。一点小伤而已。”   话虽如此说,王大公子还是命侍女端茶去了。等到茶上来,长安侯才徐徐笑道:“裴家和王家是邻居,平日互相走动来往不是很正常吗?我想过来便过来了。不想这里这么热闹。”一顿,“殿下在玩什么?”   “以前没玩过,不过看着倒有趣。”二皇子将玩法简单说了一遍,又指了指商遥,“彩头便是他。景言有兴趣吗?”   商遥浑身一僵,长安侯目光在堂上环视一圈,最后落在与商遥对弈的世家子的身上:“到敬林你这里是最后一局了吧?若是敬林输了我倒不妨一试,可敬林大约是不会输。”朝他举了下杯,“我就当看个热闹了。”   二皇子也就是意思意思地那么一问,本以为长安侯会委婉地拒绝,话里竟然还有几分想玩的意思?长安侯今天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令人意外,同世家子们玩荒唐的游戏更是令人意外。二皇子身子往后一靠,呵呵笑了起来。   那头唤作敬林的世家子却犹如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本是势在必得的,可长安侯的话含着深意啊。都是在官场上混的,哪一个不是长袖善舞,在场的除了二皇子就属长安侯爵位最高,长安侯说要玩八成是看上了商遥,他若是赢了会不会得罪长安侯?可若是输又不甘心,磨了磨牙,暗骂长安侯无耻的同时也顺了他的意——人家不仅仅是爵位比他高啊。   于是这位在官场上毫无建树却在风月之事上所向披靡心性狡诈的世家子不动声色地输给了商遥。   商遥此时心情无比复杂,本以为是柳暗花明,谁知是曲径幽深看不到光明,她和长安侯隔案对坐,真是好久不见了,久到上一次离他这么近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他面上仍是不露半分声色,看不出喜怒哀乐,摇摇头,她始终看不透他,沉默半晌咬牙道:“长安侯知道我是谁吗?”   他微微一笑:“是。”   商遥有些迷茫,他到底是真的不认识她还是是装作不认识她?如果他是装的,他没道理帮她隐瞒身份,这么一推敲下来,他是真不认识她。难道他失忆了?今天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商遥弄不懂他的意图,她定了定神,几乎是带着试探的口气道:“那长安侯可知道我是凉囯——”   长安侯打断了她:“是。”   商遥一愣,正要质问她为何打断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游戏既已开始,她说的所有话都算是问题,第二个问题已被他打断,第三个问题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执壶的手悄悄收紧,商遥假意要暴露身份来诱他失态,没想到被他反将了一军。一时间瞪着他说不出话来,长安侯似乎胸有成竹,她很难胜他,若是跟着他走,命运将会如何?商遥想到这里不由就一恼,他骗了她,她才不愿跟他走。胸中的怨气像火山一样喷发,她几乎是咬牙道:“在座诸位都对殿下恭敬顺从,我瞧长安侯却不是那么回事,莫非对殿下有什么不满?”   说好的只谈风月呢,说好的美人呢?商遥还是那样,怒气上来,完全没有为自己考虑到后路。   本来坐在主位上悠哉的二皇子闻言目光瞬间扫过来,隐约带着一股杀气。   商遥这问题问得十分刁钻,如果长安侯回答是,二皇子肯定会觉得他为了赢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给,心中必定会十分恼怒,尽管这只是游戏。如果长安侯自动认输,那肯定就是借机示好二皇子了,二皇子自然高兴,可是旁人肯定要骂他谄媚了。   二皇子明明可以用犯规来中止这个游戏,可是他并不想,而是作壁上观。   僵持了片刻,长安侯自商遥手中取过来她早就斟好的酒,仰首饮尽,很有风度地微微一笑:“我认输。”   商遥暗暗松了口气。却在这时,二皇子趋步上前,薄唇勾起一丝得意的笑:“明明是商遥这庶子犯规,景言怎么会输呢?人是你的了。”低头睥睨商遥,“看在景言的面子上就留你一条小命。”又环视堂上一圈,“今天就到这儿吧,散了吧。”   二皇子起了个头,其他诸位陆陆续续也跟着走了,身为主家的王大公子自然要送客,于是乎,堂上只剩下长安侯和商遥。   商遥仍处在惨败的混沌之中,愿赌服输,她皱着眉头喝完三杯酒,因为喝得猛,脑袋便有些发晕,可意识还是清醒的。   她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谢绎还是长安侯,这两人有很大的不同。   谢绎的光芒是形于外的,有时甚至略带了点匪气,不以道德为意,凭一己好恶处事,而长安侯……怎么说呢,温润如玉,所有光华锋芒敛于内,所说的每句话滴水不漏。   她看着他:“长安侯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他想了一下道:“商遥不是吗?我刚才隐约听到二皇子提了一下。”   商遥深吸了口气:“那可能要让长安侯稍等片刻,我收拾完东西再跟你走。”   他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走?”   商遥正欲起身闻言又跌坐回去,脸上的表情想哭又想笑,“那你为什么要参与这个游戏?”   他略思索了下:“人都有胜负心,有一颗想赢的心有什么不对吗?”一顿,轻描淡写的口吻,“况且你也不愿意跟他们走,举手之劳而已。”   商遥掩饰不住笑容,低低笑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顺便而已。”   这时,王大公子去而复返,长安侯看他一眼,问:“都走了?”   王大公子点点头,心里却腹诽,世家大族传承了数百年,走到今天这步其实已在渐渐没落,朝中要职十之七八都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庶族担任,他们这些正儿八经的士族却都只挂着闲散的文职,士族子弟大都不务正业,要么崇尚清谈,要么风花雪月,出则车舆,入则扶侍,连马都不会骑,弱不禁风堪比女子。   长安侯却是个例外,明明符合所有具备纨绔子弟的条件,可人家不仅没长成纨绔,还胆识过人总在人意想不到时候建意想不到的功业,连皇帝都对他赞赏有嘉。   同样的土壤滋养,别人长成了笔直通天的大树,他们却长成了歪脖树,尽管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歪脖树,在他们眼里,荒唐不是荒唐,而叫放达,入仕就象征着要沾染俗尘凡务,他们是不屑的,因为他们的家族是如此的高贵,他们又是如此的清高,但每次面对长安侯不由得就有些自惭形秽,这种人生来就是打击别人的。   想当初王大公子也踌躇满志,想着建一番功业的,但最终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算了,还是投入到纨绔之中吧,时不我待,及时行乐要紧。他眼瞅着长安侯站了起来,不由问:“长安侯也要走?”   他点点头,目光掠过跪在席上的商遥,什么也没说,径自走了出去,王大公子跟着长安侯来到庭院里,回头觑了商遥一眼,打趣道:“长安侯不打算把人带走?”   长安侯笑笑不说话。   王大公子还当他不好意思呢,特体贴道:“那回头我给你悄悄送到府上,免得让令尊知道。”   长安侯停下步子,淡淡道:“这事回头再说吧。”   王大公子一愣,瞬间不明白了,但长安侯如此做想必有他的用意,他也就笑笑不说话了。 ☆、往事   商遥身心疲惫地走回去,院子里没有人,她推门进去,只见王徽容靠在小榻上,腿上盖了层薄被,发髻妆容十分整洁,显然早就醒了,手里还握了本书。狸奴就卧在她脚边蜷缩着身子睡得呼噜呼噜的。猫黏人,商遥若是不在,它会自动跑到有人的屋子里,尽管王徽容身上自带一股冷淡的气质,旁人会觉得很难亲近,但是狸奴不懂人类的世界,只要安全,它想怎么便怎么。   王徽容看着商遥,眼里有淡淡的笑意:“你还好吗?”   商遥不明白她笑从何来,弯腰抱起狸奴,她才刚受到惊吓,急需狸奴柔软可爱的身体的安慰,抱了好一会才道:“二姑娘似乎很高兴?”   “嗯。”她目光赞赏地看着商遥,“前院的事我都听仆人说了,你倒是有胆识。”话锋一转,“可你这样太锋芒毕露了,这些世家子天生处在优渥的环境里,什么没见识过?他们就是喜欢猎奇,你玩的游戏他们觉得新鲜,你的勇气令他们意外,你的容貌么——恰恰又是独一无二的,你能全身而退也只是暂时的。”   商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我也没打算长久地留在这里。”   王徽容一笑:“不是有长安侯吗?”随即露出些许疑惑,“我虽然猜不透他的用意,但你只要说你是他的人,想必没人敢招惹你。”   商遥呛了呛:“他很厉害吗?”   王徽容道:“没有人愿意与他为敌的。”   商遥沉吟,二姑娘看着不动声色的,其实心里主意比谁都多,她老爹和老哥都怕她,她又怎会是好惹的主。连她都这样评价长安侯,那他是真厉害了。他的手段她早见识过,潜伏在凉国一年颠覆了整个凉囯,又怎会不厉害?   不过单单如此就令人畏惧了吗?商遥好奇死了,“怎么个厉害法?”   王徽容说:“长安侯的母亲是皇帝疼爱的妹妹,当今皇后又是他的姑姑……”   “等等……”商遥被她说得有些晕,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也就是说皇帝娶了长安侯的姑姑,而皇帝的妹妹又嫁给了长安侯的爹,所以他既是皇帝的亲外甥,又是皇后的亲侄子?”   王徽容点头:“不错。”   “这样就叫厉害了?”商遥拖长了语调,故意表示出浓浓的不屑,“不过是承袭了家族的庇荫而已。”   “我跟你说两件事你就知道了,第一,魏国拿下永安不久,陛下又率军南下,当时割据一方的徐州州牧周谦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永安城防守空虚的消息,趁机集结兵马来犯,那时的永安城就像篮子里的鸡蛋,一震就全碎了。当时年仅十八岁的长安侯仅带了两个随从孤身前去敌军营中与之谈判,周谦被说动,才撤兵而去。第二,长安侯为得到可以医治父亲恶疾一味药材,深入凉囯境内,误打误撞救了凉囯的太后,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凉囯,在凉囯平步青云。此次魏攻打凉囯之顺利,长安侯功不可没。你说他厉不厉害?”   商遥呵呵了一声:“确实厉害。”   王徽容看着她的眼睛:“你似乎对长安侯很有意见,你认识他?”   商遥本欲否认,但转念一想,又承认了:“见过几面,可他似乎不认识我了,我一度怀疑他失忆了呢。”   王徽容闻言一怔,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长安侯曾从自家后院的假山上摔下来过,醒来时确实有短暂的失忆。”   商遥一愣:“好端端地怎么会摔下来?”又忍不住揣测,难道他真忘了?可他在凉囯立了那么大一功,就算他自己忘了,身边又怎会缺少阿谀谄媚的小人时刻提醒呢?而且他对她的态度着实令人怀疑,到底是记得她呢还是不记得她呢?   而且王徽容的神情倒是耐人寻味——   商遥问道:“这事不会跟二姑娘有关系吧?”王徽容迎上商遥困惑的目光:“没错,是我推他下去的。”   商遥着实吃了一惊,继而笑得眉眼弯弯:“为什么?二姑娘刚才还说没有人愿意与他为敌呢。”想到他也有挫败的时候,她心里莫名觉得解气。   王徽容却不说,反而意味深长,“这事说出来伤人自尊,我把人家推下去已经很对他不起了,不好再掲人家的短。”   商遥听到这里更加疑惑了,谢绎身手不错,王徽容一个外表柔弱的女子焉能把他推下假山?就算王徽容是猝然发难,以谢绎的功夫应该是能避开的,除非——长安侯不是谢绎,他不会武功。   她越想越糊涂,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不过拿长安侯当挡箭牌倒是个可行的法子,只是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隔了几天,整个王家突然变得无比安静起来,商遥一问才得知王大公子被派去赣州某个犄角旮旯兴修水利去了,坦白说,商遥很意外,不明白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什么。却见王徽容弯起嘴角:“是我向皇后娘娘请求的。”   商遥失笑:“二姑娘就是这样坑自己兄长的?怪不得他对你有些畏惧呢。”   王徽容托着腮,语气极轻:“我是为他好,老是这样声色犬马,迟早亏空了身子。他是我嫡亲的兄长,王家的香火还指望他传承呢。”   一时间无人骚扰的日子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   这日,商遥回白衣巷取衣服,她已经有一阵子没回来,收拾衣柜时收拾出埋在衣服里的鬼面具来,这是跳《大面》所带的,是从凉宫里带出来的,那时心想着或许能用上,便带上了,时间一长就被她扔到犄角旮旯里了。   商遥戴上面具,循着记忆抖跳了一段,过往的一切如潮水般涌过来,她倏然停下来,有些日子没跳,都有些生疏了。被褥积压在衣柜里有些异味,幸好今天阳光灿烂,她皱着眉把被褥抱到外面晾晒,忽然听得咚一声,院门被推开,   商遥吓了一跳,把被褥随手搭在衣杆上,定睛瞧去——是湛秀。   湛秀往门板上一靠,就这么随便一靠,商遥竟然觉得自家绿漆斑驳的小破门亵渎了他。   “你怎么来了?”   湛秀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我说你怎么拒绝我,原来是有了长安侯。”   商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回道:“瞎说什么?你比长安侯好看多了,我才不会为了他拒绝你。”   湛秀一愣,随即大步走进来:“你这话是真心的?”   “不是真心的,你比长安侯好看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湛秀上前一步:“你的意思是在你眼里,长安侯比我好看?”   商遥一想还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嘴上再怎么否认,内心的第一想法还是很诚实的。她咳了一声:“怎么会?我眼又不瞎。”一顿,皱眉道,“怎么这么香?”目光往下一移,只见他玉带上坠着金色绣线钩织的香包,顿时露出轻微的鄙视,“你还带香囊?”   “带香囊怎么了?永安城佩戴香囊的风气还是由我带起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商遥将被褥铺开,“为什么?因为你带着好看,别人东施效颦?”   湛秀笑道:“哟,你还挺聪明嘛。”一把扯下来扔给她。   商遥本能地接住,湛秀噗嗤笑道:“你接住了就是我的人了。”   商遥立马如接住烫手山芋一样一股脑塞到他怀里,“你以为你在抛绣球吗?”   湛秀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拒绝:鼻子快要气歪:“你是有多嫌弃我?还是因为长安侯比我厉害,你就愿意跟他?”   商遥就不明白了,他老是跟长安侯比较什么?不禁道:“长安侯怎么比你厉害了?你俩都是侯,而且只有一字之差。”   湛秀一怔,随即扯扯嘴角:“这一字之差可是天壤之别。长安侯,安是安天下之意,长乐侯,乐是乐不思蜀之意。”   商遥安慰他:“人这一生追求的不就是长乐无忧吗?他是劳碌命,你是享乐命啊。”   湛秀道:“你若是想追求长乐无忧,又何必留在王家呢?”   商遥一边掸灰一边说:“谁说在王家就不能长乐无忧了?”   湛秀说不过她,“走吧,这里离见贤坊挺远的,我带你回去。”   “这么好?”   湛秀哼了一声:“就是这么好。”   商遥考虑到一个人走夜路并不是那么安全,便答应了。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加上面具一块包裹起来,刚坐上马车,湛秀指着前面灯火通明的高楼绮户道:“前面就是胭脂巷,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商遥侧目:“我住胭脂巷附近怎么了?你还经常去胭脂巷呢。”   湛秀道:“你哪只眼看到我经常去了?”   “永安城百姓都看到了——”行进的马车倏然停下。商遥一顿,“怎么停了?”   湛秀没理她,率先跳下去,双手往车檐上一撑:“你不是说我经常去胭脂巷?我既然都路过了不拐过去看一下怎么对得起你对我的认知呢?”   商遥快要被他的毫无里头搞得精神错乱,她跳下马车,拍了拍手:“那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商遥刚踏出一步,随即被湛秀拽了回去。他说:“走吧,我带你见识见识去。”边说边勾住商遥的肩,又讶然,“你这肩膀够细的呀。”   商遥一把甩开他:“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去?”   湛秀却不放人,又勾住她的肩,“上回还说要报答我,原来是骗我呢?”   商遥道:“我可是守身如玉,从来不去那种地方。”   “谁跟你说去那种地方就不能守身如玉了?看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只是带你过去开开眼,转一圈咱们就出来。”   商遥指着自己:“我没见过世面?哦,在你眼里,只有去过青楼才算得上见过世面?”   湛秀理直气壮地点点头。   商遥把面具翻找出来带上,冲他龇牙咧嘴一笑:“去就去。青楼的姑娘们被吓坏了我可不负责。”   湛秀弹了下她脸上的面具:“你带着这个干嘛?”   商遥:“要你管。”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一章放到存稿箱忘了设定时间,睡前一刷才发现没有发表。两章哦,千万别漏看了。 ☆、纨绔   霁月楼。   商遥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声色场所。湛秀果然是此地常客,一进门就问老鸨:“薛姑娘呢?”   老鸨掩唇笑道:“芍药刚才被崔家的公子叫了去。估计今夜是不回来了。”   湛秀看着老鸨:“我昨天可是和薛姑娘约好的,老鸨你做人不厚道哦。”   老鸨忙叫冤:“我的侯爷呀,我人微言轻,谁都惹不起,您要在还好,您不在我怎么敢拦啊。”   湛秀呵呵笑了一声,兴趣缺缺地叫了几个姑娘来,对商遥道:“看看吧,有没有中意的?”   商遥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他:“你不老是说你喜欢我吗?怎么还帮我找女人?”   湛秀翻了个白眼:“想得美,我是让你给我挑。”   商遥别过脸,真是翻个白眼都那么好看。她拿出一面镜子来:“你看你自己就得了。”   湛秀一巴掌打掉铜镜。   喧闹的大堂里忽然响起一记清脆的笑声:“长乐侯今天是不高兴吗?”   商遥循声望去,未及看清对方面貌,眼前突然一花,还伴随着怡人的清香。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大美人臂肘搁在湛秀肩头,穿着比其他莺莺燕燕保守许多,可眉眼间勾魂摄魄,一副撩人的姿势。   湛秀抬眼:“我听老鸨说你今夜不回来了。怎么又回来了?”   薛芍药扫了商遥一眼,娇笑道:“长乐侯今日要来,我排除万难也要回来的。”   湛秀轻轻一搂美人的腰:“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呢。”   商遥在边上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调笑着,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瞅这势头湛秀八成会留宿。她腾地站起来:“我先回去了。”   湛秀叫住她:“你在马车上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过来。”   商遥坐在马上里没等多久湛秀便从里边出来了。他跳上马车,吩咐车夫道:“走吧。”   马车刚驶出胭脂巷突然又停了下来。商遥看向湛秀:“又怎么了?”   湛秀不动如山:“大概是前边有东西挡住路了吧。”他探身一撩车幔,果然是前路被挡住,只不过不是东西,而是人。   挡住路的是四个人,商遥一个也不认识,只是从身形判断是三位身材壮硕的猛男。正中间一位就看着瘦小许多,通身的纨绔公子哥派头,一看就是来寻衅生事的。   商遥悄悄扯了扯湛秀的衣袖:“你的仇家吗?”   湛秀看她一眼:“是崔公子。”   商遥:“什么崔公子?”   湛秀轻扯嘴角:“就是薛芍药口中的崔公子。”   商遥恍然:“他争不过你就来找你的麻烦?”   湛秀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大概是吧。不想被牵连,你可以先走。”说完这句他就下了车。   崔公子确实是来找碴的。   “薛芍药呢?她在你车上?”低声啐了一口,“我说她急急忙忙走什么,原来是想迫不及待地上你的床,真是个婊/子,只爱俏郎君。”   湛秀摊手道:“她可没在我车上。”   “骗谁呢?我刚才明明听到你在里面和人说话。”崔公子一看长乐侯那张脸就生气,鸨儿爱钱,姐儿爱俏,真是半点不假,那些烟花女子宁愿倒贴前跟长乐侯一夜风流,也不愿收他的钱和他上床。人与人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越想越气,一扬手:“给我打。”   没错,他今天就是专门来揍人的。   湛秀没有丝毫防备,被人一拳打在地上。   车厢里的商遥只听得咚一声巨响,哪还能心安理得地呆在车里,犹豫了几秒钟,这崔公子也是花丛老手,她还是不露脸为好,咬咬牙迅速地戴上面具跳下马车,大叫道:“住手!”   崔公子及三个仆人皆是一愣。   湛秀撑着身子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丝。   崔公子怔怔地看着商遥:“你不是薛芍药?你是谁?”   商遥横身挡在湛秀面前,思考了一秒钟:“我只是个跳舞的。”一顿,“是长乐侯花钱买来的。他是我主子。”   “我连你主子都敢打,你又算得了什么?”   三个壮硕的猛男闻言又要扑上来。商遥吓得脱口道:“我给公子跳舞,你放过他好不好?”   崔公子来了兴趣:“你会跳什么?”   商遥:“我会跳《大面》……”咽了咽口水,“不过这里没有跳舞用的金桴,用木棍代替一下也行。”   崔公子以眼神示意:“给他找根木棍来,让他跳。”   湛秀低声在商遥耳边道:“跳了也没用,他只是戏弄你羞辱你罢了。”   商遥慌了:“那怎么办?”   湛秀满不在乎道:“能怎么办?挨顿打就行了。我已经习惯了。”   商遥惊讶地看着他,人呢怎么都这么不容易呢?   这时,猛男找来木棍扔给商遥。崔公子操着手一副看好戏的心态:“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跳得怎么样,跳得好就放你主子一马,跳不好我连你一块揍。”   商遥捏了捏冒汗的手心,举着木棍模拟战场,做出各种戳刺攻击的动作。崔公子起初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后来发现商遥跳得不错,于是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商遥趁他失神,一个大力将木棍朝他扔过去,然后大喊一声:“跑啊!”拉着湛秀疯狂地往相反方向跑去。   被戳中的崔公子捂着脸惨叫一声,三位猛男随从踌躇着,不知该先去看自家公子还是去追人。   崔公子一脚踹过去:“快去追人呀!”   商遥放开湛秀的手,靠着墙壁直喘:“累死我了。”   湛秀也是累到不行,身体往后一靠忍不住大笑起来。商遥不解:“你笑什么呀?”   湛秀直起腰:“就是……”抬头望了眼商遥,再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商遥瞪他:“你到底笑什么?”   湛秀止了笑,猛地伸手拽下商遥的帽子,只见她那头假发似要掉下来,露出黑绒的短发来。湛秀讶然:“你这头发?”   “把帽子还我!”商遥去夺,湛秀忙将手举高,还顺手将她的假发给扯了下来,再次忍俊不禁:“我说你这头发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出家人还俗了吧?”   商遥气哼哼地夺回来:“这是我的私事。”   湛秀见她生气,安抚地勾住她的肩膀:“想不到你这小身板跑得还挺快。话说你到底多大了?”   商遥将假发戴好,又压了压帽檐:“你猜我多大?”   “十三?总之不会超过十五。”   商遥:“我二十了。”   “怎么可能?”湛秀和她面对面站着,比划了下,发现商遥只到他肩膀处,“你比我还大一岁,身高却比我矮了这么大一截?还有你这骨骼纤细得也不像成年男子的骨骼。”   商遥炯炯有神地望着他,她还以为他是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才纠缠她的。原来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真的喜欢男人?可刚才明明还与薛芍药调笑来着。不禁感慨万千道:“看来你是真瞎啊。”   湛秀莫名其妙:“什么?”   商遥忙道:“没什么。”   “绝对有什么。”湛秀眯了眯眼,突然语出惊人,“你该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商遥惊讶地张了张嘴。   湛秀吃惊:“我猜对了?”一双眼十分具有男儿本色地往她胸口瞟,“为什么这么平?”   商遥:“……”   湛秀喃喃道:“怪不得呢。”   没能识破商遥的女儿身不能怪湛秀没见识,他就是太有见识了才没有怀疑,那些世家公子养的娈童多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身材比同龄人瘦弱,年少俊美,肤色白皙,还要抹粉,衣服也要用香熏,往往是人未到就扑面一阵香气,比女人还女人。商遥除了比他们好看点,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湛秀复打量商遥几眼,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我是真的眼瞎,竟然没看出来。”他笑得直不起腰。   商遥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怀。   湛秀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半晌才止了笑声:“你说你二十了,那为什么这么大了还没嫁人?”   商遥道:“二姑娘也二十了,不也没嫁人吗?”   “她是丑得嫁不出去。”湛秀的嘴真是毒。   商遥切了一声:“如果以你的脸为标准的话,恐怕没几个漂亮的,而且二姑娘的美又哪是你这么肤浅的人能体会出来的?”   “我肤浅?”湛秀莫名觉得好笑,“好吧,就算我肤浅,就算王徽容长得美丽动人,她还是嫁不出去。”摇摇头,“她太彪悍了,本来和长安侯订了婚,结果她把长安侯从假山上推了下来,因此,两人退了婚。我估计没人敢娶她。”   商遥道:“你个大男人背后嚼别人舌根很光彩吗?”   湛秀噗嗤笑道:“好吧,那我同情她。姐姐!”姐姐二字咬得尤其重。   “你叫我什么?”   “姐姐啊,你训斥我的模样跟我阿姐一模一样。而且你比我大,叫你姐姐有什么问题吗?”   商遥点头:“成,那我以后就是你姐姐了。以后要听姐姐的话。”一顿,“你应该有姐姐吧?”   湛秀敛了笑意道:“有啊。我有三个姐姐。”   “那还半途认姐姐?”   “她们都死了。”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   商遥沉默了一瞬,岔开话题,“那啥,节哀顺变。天都黑了,我先回去了。”   湛秀拍拍屁股起身,笑嘻嘻道:“我送你回去。”   商遥凉凉的:“怎么送?你的车夫都不知道躲哪去了。”   “最起码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商遥眨眼:“刚才是谁保护谁来着?”   湛秀哈哈笑了两声:“快走吧。” ☆、喵喵   狸奴再次不见了。   商遥找遍了屋里屋外,恨不得把房顶也掀起来也没找着,今天难得太阳露出脸来,狸奴刚才还在院子里欢快地打滚,蹭得满身是泥,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王徽容说:“或许它看到老鼠抓老鼠去了。”   狸奴那么笨,老鼠能把它给吃了。商遥担心得没心情吃饭,直到晌午才听到刘叔说隔壁裴家的仆人抱了只猫过来,就在门外侯着呢。   商遥闻言如箭离弦般窜了出去,裴家的仆人就站在门外,小狸奴十分惬意地躺在人家的臂弯里,正眯着眼吐着粉嫩的小舌头舔爪子呢。见到商遥,懒洋洋地瞟了一眼,低头继续舔爪子。   商遥上前一步:“谢谢小哥了。”不动声色地把狸奴从对方手里接过来,狠狠揉了一把,狸奴嗷呜了两声以示抗议,结果换来更惨烈的蹂躏。   那小哥看在眼里,抱怨道:“这猫忒大胆,膳房刚呈上膳食,我们公子还没来得及用呢,就被这猫践踏了……”   商遥啊一声,“真是抱歉。”一顿,“你们没打它吧?”连忙查看狸奴的身体,这货懒洋洋地瘫在她怀里任凭摆布,并没受伤,倒是肚子鼓鼓的,显然长安侯的午膳都祭了它的五脏庙了。商遥想到这里更觉得愧疚了。   “打它?我倒是想,可是……”可是什么,小哥咬了半天牙愣是没说出来,只丢下一句“看好你家的猫吧”便灰溜溜地走了。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谁知小狸奴食髓知味,隔三差五地跑到裴家偷腥,若是被人发现打它个半死它下次就没胆子去了,偏偏它纵使被人发现也没挨过打,顶多是被人训斥几句。   于是狸奴的胆子越养越肥。   商遥觉得老是这么着不妥,便尝试着把狸奴关起来,可是没几天,它的精神立即变得萎靡,蔫蔫的,毛色也变得没有光泽。无奈只好放它自由,其实商遥平时喂给狸奴的都是好东西,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用在人身上的话用在猫身上也合适,它依旧三天两头光顾裴家。不过有一点,它每天都会夜里回来带着一身凉气钻进商遥的被窝里。小家伙还是很依赖她的。   王徽容对此发表高论:“食色,性也,人是如此,猫亦是如此。”   商遥强调道:“二姑娘,它只是只猫。”   王徽容道:“我知道,色猫一只。”   商遥无言以对。   直到有一天,裴家的仆人传话说狸奴躲在裴家的床底下不肯出来。   商遥皱眉,狸奴不会无端躲起来,除非受到惊吓或者生命受到威胁时才会找个角落躲起来,瑟瑟发抖,抗拒所有陌生的人和食物。   商遥抿紧了唇,“那劳烦小哥带我进去吧。”   商遥是第二次进裴家,第一次因为心虚加紧张,自是没有欣赏的心情,当时所见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此次进去发现天下园林皆是如此,没什么大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园林的主人。   商遥只觉越往里走,屋宇越来越精致恢宏,庭院也越来越大,最后停在一处独门独院的院落,庭院前植了两棵青松,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姿态秀美,亭亭如盖,当中主屋开了扇门,站在商遥这个角度,可窥见屋里立了面八扇屏风,似乎是用来挡风用。   商遥以为小哥口中的床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张床,毕竟裴家宅邸甚大,屋宇连绵,廊屋众多,奴仆数以百计,床少说也有上百张,不是张三的床就是李四的床,万万没想到裴家这么多床,狸奴怎么就偏偏躲到了长安侯的床底下呢?倒不是她和长安侯多么有缘分,而是狸奴太会享受了,知道众多床当中属长安侯的床最大最舒服。   商遥恨不得掉头就走,可是来都来了,这会走倒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站在门口道了谢,硬起头皮走了进去。   寝室分为三间,雕琢细致的镂空木门和花窗将寝房独自隔开,另外两间用十二扇山水屏风隔断,银钩挑起轻罗软帐,衬得整间屋宇宽阔大气,脚下的茵褥自门口铺陈至每个角落,正当中摆放着坐榻插屏,北面墙上悬挂着一副字画,看起来崭新,像是新装裱的,泼墨似的写意手法,远看像是青山白雪,近看又像是俯在青松下睡着的美人,落款处盖着红色印章,草书写就“裴楷之书”,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装饰。   商遥在大凉宫呆过半年有余,凉宫虽然奢华,但匠气十足,用的最多的建筑材料便是金箔,像是不要钱似的,不仅劳民伤财,还给自己贴上了暴发户的标签。   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凉王毕竟是草莽出身,一朝践祚也难改草莽习气,裴家虽远不及凉宫奢华,但也看得出来房内每一件家具以及陈设都极为考究。可笑谢绎还说自己是盗墓贼,她竟然忽略了,那种在世家门庭里积年累月熏陶出来的从容优雅仪态是难以模仿的。   打开帘子进去,屋里并没有人。商遥一愣,只听裴家的仆人解释道:“你这猫胆子不小,见到狗也不怕,不仅不躲还跑上前招惹,差点被狗咬死。幸亏我们公子出现得及时,一个石子将狗击晕了过去才把它救下来,不过尾巴还是被狗咬伤了,公子本想带它到房中上药,谁知它却趁机钻到床底下了,谁叫也不肯出来。在床底下躲了半个时辰了。就是不肯出来……”   商遥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道:“它的伤不要紧吧?”   仆人看她一眼,被人打断的不悦瞬间被美丽的男色冲淡了不少:“这个就不知道了,”   “那真是麻烦了,我这就把它抱走。”商遥感到十分抱歉,穿过两重帷帐,走到床前蹲下身子,轻声道:“狸奴,狸奴……”   “噢——”微弱沙哑的叫声。   “狸奴,出来。”   “噢——”   商遥叫了半天它也不出来,狸奴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心里焦急,干脆趴下来,本想钻到床底下把它抱出来,结果发现这床的床脚太矮,床底空间十分狭小,狸奴那么小一只,恐怕都难以站直身子,更别说她这么一大脑袋了,朝床底下看去,漆黑一片,只看到一双幽蓝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她把手伸进去,轻哄:“乖,出来……”   “噢——”就是不出来。   商遥扭得脖子疼,听到身后有足音,忙道:“可以帮我拿块肉脯吗?谢谢。”   “我试过这方法了,没用。”   商遥猛然抬起头来,因抬得太猛,磕着了额头,她捂着脑门跪坐起来,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足衣,目光再往上——是长安侯。他一副晏起的模样,神色有几分慵懒。他半蹲在她面前,面上似笑非笑的:“你养的猫?”   商遥依旧保持着捂脑门的手势,一并遮掩住冷淡的眸子,低低应了一声。   长安侯看着她雪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浓密长睫垂下,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顺势坐在地上,谈天般的口吻:“它在床底下叫了一夜。”   商遥放下手来,不明白他这话是责怪,还是别的什么,微抿了抿唇:“真是对不起。连累你不能睡觉。”   他散漫道:“这声对不起是真心的?”   商遥不由道:“我怎么就不真心了?”   “看不出真心。”他说着就笑了。“上次我帮你你连声谢也没有。”低头佯装思考了一下,抬头看她,“你似乎对我有敌意?”   “没有。”两人离得太近。商遥不动声色地又趴了回去,床下有死角,如果狸奴不愿意出来,谁也拿它没办法,除非把整张床拆了,她想了下道:“狸奴怕生,要不再拿块肉脯过来,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引出来。”   没一会儿,仆人捧了一小碟肉脯过来,商遥放在掌心里把手伸进床底下,狸奴平日被好吃好喝地伺候惯了,最经不起美食的诱惑,尤其美食还在商遥手里,平日它都会屁颠颠地蹭过来,冲你喵喵叫。可今日,商遥看着黑暗中那双幽蓝的眼转动了下,之后又是一派死气沉沉。   商遥维持着这个姿势十几分钟,狸奴也没有动上一动,她手脚都快要麻了,缓了口气站起来将整个床的构造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发现这床无法抬起来,唯有拆,可这样豪华宽敞的一张床拆了之后还能不能组装起来是个问题。   商遥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开口:”若是放任狸奴在里面自生自灭,它肯定会死在里面,到时尸体会腐烂发臭,这是您的寝房,长安侯一定不想如此吧?”   他曲膝闲坐着,应道:“是不想,所以?”   商遥正色道:“所以只有把床拆了。”    ☆、费解   长安侯答应了。   他答应速度之快令几乎令商遥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可是他再度一本正经的,风轻云淡地说:“那就拆吧。”   商遥认为他一定极度忌讳有活物死在自己房中。   说拆就拆,长安侯很快命人叫了好几个匠师过来,浩浩荡荡地开始拆床任务。   将床拆了需要一定时间,可商遥也不敢离去,生怕狸奴出来后又窜得不见踪影,唯有坐在外间枯等。   当然她是不敢坐榻的,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虽然她不认为自己矮他一等,但世人皆认为她矮他一等,只好屈从于现实,反正地上铺着地衣,她随意坐在地上,偏头看见帷帐后露出书案一角,案上的青白玉笔筒里插的各色毛笔如林一般,不由又打量了一下这里,不由就感叹,长安侯确实是个有品味的人,可是想到他连她都看不上,又将以上的结论统统推翻。   等着倒也不难熬,难熬的是长安侯也坐在一旁,仆人端上茶水和糕点来,他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杯茶来。商遥不好意思拒绝就接了,默默喝了一口,她记得王家的床脚都挺高的,在凉宫时也是,两个人钻进去还可以在里边打滚呢,为何他的床设计得这么独特,可怜连只猫钻进去都得弯着身子。   她这么想着不由就问了出来。   他笑意一敛:“这个问题问得好。假如床底下空间很大,夜半有刺客盗贼什么的潜入,床下就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恶人自有天收,商遥撑着腮问:“长安侯曾被人行刺过吗?所以专门把床设计成如此?”   长安侯饮茶的动作一顿,目光隔着缭绕的水雾定在商遥身上,商遥将脸偏向一侧,只听他道:“我怎么听着你的语气似乎在幸灾乐祸?”   商遥忙道:“没有。我只是好奇。”她垂头,不经意看见他手背上有两道细微的抓痕,一时又心软,不禁问,“这是狸奴抓的?”   他不在意道:“给它上药时不小心被抓到的,它的爪子实在是锋利。”   她忽然就有些难过,他对一只猫这样仁慈,为何对她就那样残忍,一时怔怔地盯着他:“长安侯为何对一只猫这样好?”   “哦,那不是你养的猫吗?”   因为是她的猫,所以他对它好?商遥一怔,抿起了嘴角。   他见她如此,便道:“那是你的猫,我对它好你还有意见?那干脆别拆了,任它在里面自生自灭好了。”   商遥紧张地跳起来:“别,我没意见。”幸好这时拆床任务已接近尾声,商遥借机溜到内室伺机而动。   眼看着床板被一点一点抬高,她终于看见狸奴瑟缩的身影,不知是周身环境突然变换狸奴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是因疼痛无法反应,总之它有几秒钟的时间就定在远处,一动也不动,地上一摊暗渍,想来是血。   商遥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发现它尾巴上果然有伤,身上好几处都有血,因毛色是白色,看起来更加明显。最明显的是尾巴处,将近一半的毛像是被生生捋下来,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双眼无神,奄奄一息的模样,像是快要死掉。   泪水当场滑落下来,这个时代虽有专门的兽医,但远不及现在普及,只有宫里和军中才有兽医,而且大多数都是马医。她抹了抹泪,心慌意乱地抱着狸奴冲到外室,长安侯仍坐在那里,她忍住哽咽道:“长安侯可知道哪里有兽医?”哽咽声是忍住了,泪水却没能忍住掉下来。   长安侯一怔,踱到她跟前,“竟然伤得这样重?”拨了下狸奴的毛,换来它剧烈的颤抖。在商遥略显幽怨委屈的目光下停了手,道,“宫中有专门的兽医,不如进宫给它看看。”   商遥心一跳,摇头:“宫中规矩多,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万一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岂不是给长安侯惹麻烦?”魏国攻下凉囯时,几乎三分之二的凉囯臣子都投降了大魏,妃嫔被当做奖赏赐给臣下,那些宫人宦官大多数留在凉宫,一剩下一部分被带到魏宫,她这几日炙ド窀缴恚挡欢鞘抟骄褪窃戳箛氲氖抟剑坏┍蝗巳铣隼矗屠昱褪鞘沤ズ嶙懦隼戳恕   她为了掩饰心慌故意将目光放在窗外,一枝白梅盛开在窗下,白梅的冷香扑鼻而来,她却只感受到幽幽的冷意。   却听长安侯轻描淡写的:“放心,没人敢找你的麻烦。”   商遥不敢冒险:“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另想办法吧。谢谢长安侯一翻好意。”就是不知道王徽容帮不帮得上忙。她一边寻思一边要走,长安侯忽然叫住她:“你如果实在不想进宫的话,那我们就换个地方。”   商遥猛地回头:“哪里?”   因为怕耽误救治,两人是乘车去的,抵达目的地后长安侯便吩咐仆人:“你先回去吧。”   长安侯带着她去见的是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兽医,他曾经是军中专门给马看病的兽医,最擅长刀伤剑伤的治疗。兽医也有兽医的原则,在老人家眼里,战马是行军打仗必备,该医。一只猫,尤其是被当做宠物养整日躺在女人臂弯里的懒猫,救与不救,看心情。   老人家还是看在长安侯的面子上,才愿意给狸奴看看。   前来应门的是老仆人,他认识长安侯,侧身请两人今去玩。长安侯站着没动,压低了声问长安侯压低了声问:“里面可有其他客人?”   老仆人摇了摇头。   长安侯笑了笑,这才进去。   老兽医的家就一进院落,看着就是两袖清风的军医。老兽医在地上铺了块白色的粗麻布,   长安侯朝商遥伸出手:“把猫给我。”   商遥说:“它身上都是血,这样会把你衣服弄脏的。我抱着就好。”   长安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没动,“不肯配合?”   商遥只好将狸奴给他,他将狸奴放到铺好的麻布上,由他按着好方便老兽医察看伤口,清洗伤口,上药,绑纱带……老兽医从头到尾沉着脸,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   商遥曲膝跪坐在一旁,从头到尾微微屏息:“它没事吧?”   老兽医抬头看她一眼,骂道:“男子汉大丈夫,瞧你哭得两眼通红,这点出息。猫有九条命,死不了。”   商遥现在是男子的装扮,这般作态确实有些令人不耻。想反驳也无可反驳,总不能告诉人家说她是女人吧?只好忍着。   包扎好后,商遥很有眼色地出去打水好方便两人净手。刚走出房门,听到老兽医问长安侯:“外面那位俊秀少年,你瞧那模样与权贵家中养的面首一个模样。”语气里满是不认同。   长安侯低笑着不知说了什么,老兽医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临走前,老兽医甩了瓶伤药给商遥,并叮嘱道:“每天按三餐给它上药。”   出了老兽医家,长安侯说走着回去,正好散步看风景,商遥刚受了人家的恩情,也不好拒绝,两人沿着原路铜驼街往回走,铜驼街是一条横贯永安城的南北大街,道路平坦宽阔,三丈而树,青松参天,绿荫蔽日。北接皇城,南连集市,两侧分布衙署与寺院,冠盖云集,人烟稠密,是永安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   商遥抱着狸奴默默跟在他身后,心情有点复杂。   “若是狸奴再有什么不适,来找我。”长安侯说完,并没得到回应。回头一看,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头面具猛然撞入眼帘,他神色未变偏头避了一下,“做什么?”   露在面具外的双眼眨了眨,“看着好玩就买了。”   长安侯看着她没说话,气氛有一瞬间的静默,商遥耸耸肩,她好像没说错什么吧?长安侯屈指弹了下面具,“是吗?可是没有吓到我。”   “才不是为了吓你。”这条街上出入的达官贵人比较多,相对被人认出来的风险也比较大。所以商遥几乎不踏入这里一步,虽然有时远远看着街头繁华如水有也很想参与其中,但想想还是作罢。她扶正面具,问出困惑自己很久的问题:“长安侯也喜欢猫吗?不然为什么对一只猫这样好?”   他沉思片刻说:“你这只猫,好像认识我。”   狸奴当然认识他。商遥低头闭嘴,真不该问的。   “通常猫见到陌生人会躲闪,可你的猫见到我不但不躲反而跑过来,会蹭着我的腿撒娇,会咬我的手指,却不会下嘴。我喂它吃的它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似乎没养过猫。”   商遥仰头望天:“狸奴贪吃,你喂它些好吃的它就会对你摇尾乞怜。”怕他又追问下去,忙岔开话题道,“多谢长安侯,否则狸奴小命就没了。大恩大德,真是无以为报。”这声谢绝对是发自肺腑的。   他顺着她的话点头道:“可以报的。把猫留下就行。”   他很认真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商遥很意外:“长安侯也喜欢猫?”   小声道:“其实它天天往贵府报道,留下与不留下也没什么分别……”   “是没分别,所以你可以把它放下了。”他轻笑着。   商遥不懂他要一只猫做什么,被噎得不行:“总要让它养好伤才是。”   隔空对视半秒,长安侯笑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我要真要猫的话,每日拿美食诱着,你以为它还会回去?”扫了眼缩在她臂弯间的狸奴,幽蓝的双眼犹如镶在皑皑白雪之颠的湛蓝宝石。“玉雪可爱,也难怪你那么喜爱了。”   商遥脸上露出当妈的听到孩子被夸赞一样的笑容,“嗯,长安侯也喜欢猫吗?”   秋阳难得艳丽,他闲闲负了手:“以前,不喜欢,现在么,不讨厌。”他没说令他情感转变的理由,反而话锋一转,“不过你这只猫太安逸了,见到狗不但不躲还勇往直前,没有丝毫的危机意识,同你一样。”   商遥对他这话是很不以为然的,她要是安逸,东西横贯永安城的紫江水都嵬V沽鞫鲇腊渤前傩盏纳疃嫉寐桓鼋谂摹   “你还不服气?”他挑破她心中所想,侃侃道,“前几日你翻墙进我家,后来湛秀带你出去时在门口碰到了一个青衣小吏对不对?”   商遥微囧:“对。”当时那小吏神色略有些怪异,不过她急着出去,也就没放在心上。   “他原来只是梅陇看守南城门的一个小吏——”商遥听到梅陇,心尖微颤了下,以为自己的身份被人识破,随即又想到以青衣小吏那个级别能见到黛妃的后脑勺就已经是上天开眼了,便镇定起来。   果然,只听长安侯继续道,“凉囯覆亡后,他择木而栖降了我大魏,后来渐渐往上爬,从荒凉的梅陇爬到了永安,虽然仍是看城门,不过永安的城门和梅陇的城门毕竟不同。你也晓得一个微末小吏能爬上来无非靠的就是阿谀谄媚,曲意逢迎这些。”他微抬起头,手扶在额头上,回忆起那日,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语声却仍是淡然,“他那天见到你,觉得你姿色不俗,又想着这永安城男风正盛,把你随便献给哪个权贵就可以得到不少好处,自然,用不着他动手,他只需传个话,自然有权贵的爪牙来动手。”   “可我那时假扮的是长乐侯身边的人——”说到这里又顿悟,谁会把一个亡国的太子放在眼里呢。这小吏胆子也是真大,不过没有胆量就没有产量,不得不服啊。   “所以长安侯已经悄无声息地帮我摆平了?”   长安侯放下手来,慢慢道:“否则你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商遥心头百味杂陈他一直在帮她,不是他,她早死过千万遍了。她该感激涕零的。可是就好比有一位从相貌到家世再到能力无一不优秀的男子突然对你展开热烈的追求,你沦陷的速度堪比光速,两人在一起后,他对你各种好,无微不至,嘘寒问暖,你以为你找到了绝世好男人,结果发现这个男人原来是有心上人的,只不过小两口闹矛盾,男人对你好只不过是为了气自己的心上人罢了,你就是个跳梁小丑,在别人的爱情里就是个丑角,呃,他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他以前对她的好不过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梅陇城破的那一日,是他告诉她秘道所在,也是他在魏太子面前替她周全,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心怀愧疚,好歹利用了她一场,帮她也是举手之劳的事而已。    ☆、风声鹤唳   商遥抱着狸奴回到王家,王徽容见狸奴包得跟粽子似的便问起缘由,商遥答得言简意赅,不过她还是从她避重就轻的话语里嗅到了一丝蛛丝马迹。   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想不到长安侯对一只猫都这样好。”   商遥将肉嚼烂送到狸奴嘴边,狸奴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没有动。商遥将它抱到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口中揶揄道:“怎么,二姑娘后悔当初把他推下假山了?”   “不后悔。”王徽容悠悠道,“不推他下去我现在哪能独善其身。”   商遥惊讶道:“难道你是故意推他下去的?”   “是他配合我从假山上摔下的。”   商遥一惊:“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件事要追溯到王徽容小时候,小时候的王徽容十分聪敏,三岁习字,五岁时便已经能把通篇《诗》背得滚瓜烂熟,十岁时便会作赋了,小小年纪便已才名在外,连深宫中的皇后都对她好奇不已,特地将她召到宫中来,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小才女。   彼时王徽容不过十二岁,见到皇后一点也不畏惧,从容沉稳,应对得宜,反应机敏。更难得的是身上没有傲气。皇后留她在身边待了几年,喜欢得不行。   虽说当时的王氏一族人才凋零,已有颓废之势,可毕竟是传承百年的书香世家。嫁入皇家也是完全够格的。可惜当时的太子已娶妻,皇后又不想便宜了外人,便做主许给了自己的侄儿——长安侯。   起初两人对这桩婚事并没有什么意见,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去年春,裴家早已下了聘礼,三月初八便是两人的吉日。可是长安侯突然消失了大半年——也就是他在凉囯的那段时日。他回到永安城后,两家又提起这桩婚事,可王徽容忽然不愿意了。   王徽容主动去了裴家。说起来好笑,王徽容一开始对婚事毫无意见是因为裴家藏书颇为丰富,嫁给长安侯意味着她就有许多书可以看,况且长安侯长得秀色可餐,养眼得很。   两人订婚虽有一段时日了,但算不上熟稔,王徽容主动约见长安侯更是破天荒头一回。长安侯依她的意思摒退了下人,天清气爽,枫林遍染,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假山上。   一到了无人处,王徽容劈头就说:“我不想嫁给你了,我想优秀如长安侯,也不愿意勉强女人嫁给你吧?”干脆爽利,毫不拖泥带水。   长安侯正伸手拂去落在肩头上的落叶,闻言偏过头来:“你说什么?”   王徽容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拒绝面前的男人,但她一丝犹豫都没有,斩钉截铁道:“我不想嫁给你了。”   长安侯沉默了很久很久,王徽容倒不认为他在难过,只是被相貌并不怎么出色的她拒绝有些伤自尊吧?她坏坏地腹诽,提出补救之法道:“长安侯若是觉得伤自尊,这婚可以由裴家来退,我没意见。”   “不是这个意思。”长安侯终于开口,身后枫林如火,清眉俊目里荡漾着笑意,“我昨日还想着该怎么在不伤二姑娘自尊的前提下拒绝二姑娘呢。你倒自己提出来了。”他浑身上下仿佛连骨头都松懈下来,“我就猜你的端庄贤淑温婉都是装出来的,贤淑温婉的女子不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   王徽容一愣,随即也笑起来:“父亲想我这样,我便按着他所期望的去做,他高兴,我也没什么损失。”   “那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   “那长安侯又是为何想退婚呢?”   长安侯大笑起来,半晌,敛了笑意道:“好,我不问。你也别问我。倒是这婚事,除了我俩之外,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二姑娘有什么法子?”   王徽容看着脚下:“那还不简单,我们一言不合,我一时冲动把你从假山上推了下去,注意是真推,不是假推,这就是理由。”   长安侯不同意:“方法有很多种,苦肉计是下下策。”   王徽容道:“但对我来说是上上策。”   “这样啊……”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一顿。   两人达成协议,最终结果就如坊间传闻那样,王徽容把长安侯自假山上推下并且如愿毁掉了自己的婚事。   关于此事,永安城百姓只有一个评价:二姑娘书读多读傻了。才女的想法果然非比寻常,不能以常理度之。   拒绝掉长安侯这样长相家世人品性格能力无一不优的男子可不就是傻了吗。至少永安城有一半以上的姑娘都想嫁给他。   而外人口中读书读多读傻了的二姑娘对这个结果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她说:“我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世人的认定不是我的认定。”   在商遥眼里,拒绝掉一个这么优秀的男子,只有一个可能——另有所爱。可商遥跟她共同生活了几个月,她绝大多数时间花在了万卷书籍上,难道她打算独身一辈子?想想又不可能,在这样传统的古代社会里,朝廷为了保证人口的繁衍,甚至还有一条这样规定:女子超过二十五岁不婚,由当地官府强行婚配。才女的想法虽然独具一格,但才女也是人,在这封建社会里总要有个归宿的。   商遥大胆猜测道:“莫非长安侯人品有问题?”   王徽容不置可否道:“你认为他人品有什么问题?”   “心机深沉!笑里藏刀!”   王徽容面露古怪道:“你倒是对他挺了解。不过不是这个原因。”   “或者是身体有隐疾?”   王徽容似笑非笑:“或许你下一次去裴家寻狸奴时可以问问长安侯。”   商遥呛了呛:“二姑娘不愿说就算了,何必寻我开心。”   “我看你是巴不得长安侯有什么问题。其实我想退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退。”   好吧。是她挟带私心了。商遥鄙视了下自己。   王徽容对商遥道:“裴家藏书也颇丰,你去裴家寻狸奴时顺便给我借几本名人法帖。”   第一次,商遥只当她说着玩的,没有理会。又一回,王徽容说:“你去裴家给我借几本小说孤本吧。”   商遥噎了噎:“人家为什么要借给我?”   王徽容说:“你就说是我要的。”   商遥:“……二姑娘,敢问您有那么大的脸吗?”   王徽容面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没有,但说不定你有呢。”   “我没有。”商遥有些无力,“二姑娘风月之类的书看多了,看到俊男美女就忍不住联想到风月之事,可我跟他之间半点也扯不到风月之事上,就算有也只是我单方面的爱慕,而且这份爱慕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王徽容笑笑:“哦,原来是单相思,那是挺可怜的。”   商遥强调:“我的重点在最后一句。”   王徽容悠悠反问:“最后一句难道不是你在自欺欺人?”   商遥:“……”还能一起愉快地玩耍吗?眼角余光扫到刘叔慢腾腾地走进来。   王徽容问:“什么事?”   刘叔:“二姑娘,长乐侯来了,说是要找阿遥。”   王徽容托起腮:“哦?阿遥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吗?”   刘叔一时词穷:“这……”说得好像商遥是什么大人物似的,长乐侯虽然身份敏感,但好歹是个侯啊。   商遥正要出言解围,大门口突然飘来一道高亢的男音:“我为什么不能见商遥?她卖给你了?”   是湛秀,他一身锦绣华服,站在庭院中央,抱着胸,潇洒懒散的模样,几个仆人围在他身边一副想拦又不敢拦的模样。   王徽容便笑了,实在懒得与湛秀动嘴皮子,“阿遥,他要见的是你,你自己看着解决吧。”说完,悠然起身,掀帘进里屋了。   不学无术的长乐侯找商遥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吃喝玩乐。他一见商遥跑出来便道:“走吧,带你去集市上转一圈。”   商遥道:“你这么冒冒失失地闯入后院不太好吧?”   湛秀丝毫不在意:“那怎么了,墙我都爬过。你去不去?”   商遥摇头:“我又不是你,无事一身轻。”   湛秀轻扯了下嘴角:“不去就算了。我找别人。”   商遥听他这话竟然还有一丝赌气的成分在,要不要这么幼稚啊?   ——   好吃好喝地伺候了狸奴几天,它仍是蔫蔫的。商遥反正无事,就抱着狸奴去了老兽医家。老兽医这回有点和颜悦色了:“真是大惊小怪,它受了那么重的伤,几天就想让它活蹦乱跳?”嘴上这样说,不过双手还是自有意识地翻了翻狸奴的身子察看了下,“没事,回去吧。”   商遥弯腰鞠躬,“是我草木皆兵了,谢谢您老人家。”寒暄了几句便要走,她站在门口正穿鞋,突听外面有敲门声。那厢老仆人开了门,想来是常客,仆人也没有通报,直接开门让他进来了。商遥隔着窗纱看到那人牵着匹马走进来,径自将马拴在院子的老槐树上,操着手站在水井旁,冲屋里喊道:“老家伙,快出来看看。”   老兽医闻言连鞋也没穿就跑了出去……这大冷的天,真是老当益壮啊。商遥赶紧退到门板后片刻后,老兽医在那人的呵斥下灰溜溜回来穿鞋,见到商遥仍站在门口,不由奇怪道:“不是说要走?”   商遥艰难地顿了顿,“外面有些冷,我烤一会儿火再走。”老兽医也没说什么,便出去了。   院子里那一老一少也不嫌冷,径自讨论着院中那匹马是如何如何的少见,又是如何的日行千里……商遥走到炉火旁,慢慢坐下,内心其实是崩溃的。   程青越……   他不是对凉王一片赤胆忠心吗?怎么也投降魏国了?这年头的忠诚也太廉价了吧?   商遥摸出面具带上,宽袍大袖就是这点好,什么东西都能塞下。还有,狸奴他也见过,世间的猫千千万万,虽然长得都差不多,但未免程青越的联想力太过丰富,还是把狸奴揣怀里吧。做好准备,她推开门走了出去。院中的老兽医和程青越双双被吓了一跳,老兽医奇怪道:“咦,怎么带上面具了?”   “呃,冷风刮脸,带上这个挡风。”讲真,比口罩管用多了。”   “哈哈……”程青越笑了三声,偏头问老兽医,“他是……”   “长安侯的朋友。”   程青越露出古怪的神色,上前一步道:“长安侯的朋友?我也是他朋友,怎么没见过你,把面具摘下来我瞧瞧。”   他的话商遥一个字也不信,在凉囯,程青越处处和长安侯针锋相对,怎么可能是朋友?她没理他,朝老兽医点了点头:“我先走了。”   程青越横臂拦住她,上上下下打量商遥几眼,双臂环胸道叫住她:“你走那么急做什么?一副很怕我的样子,而且还带着个面具神秘兮兮的,该不会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之类的吧?”   商遥心头巨震,却还算镇定:“你见有几个朝廷要犯像我这么悠闲自在地跑到兽医家里给猫看病的?”   程青越说:“这倒也是。”   商遥悄悄、悄悄地舒了口气:“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她大步往门口走去,因为走得急,脚步声里难免泄露出一丝慌乱。刚走到门口,程青越又是一声大叫:“你等等!”   商遥心跳骤然加快,胡乱回应了句:“我真的有急事。”说完,她加快脚步,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急匆匆跨过门槛。然后一路狂奔。   商遥跑出巷子,躲在拐角处,又回头瞟了一眼,发现程青越从老兽医家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同老兽医说了几句话,然后迈步朝商遥所在的方向走来。   商遥抚了抚受到惊吓的心脏,紧张到汗水都流出来了。她不知道程青越只是和她顺路,还是只是为了追她。怎么这么倒霉?趴在墙上暗自呻/吟了一声,慌不择路地继续跑,拐过一条街,走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到处是攒动的人头。冷不丁又听到程青越的大嗓门:“喂,你到底着急着慌地跑什么?你等等!”   商遥心中一惊,他怎么这么快?欲哭无泪的同时加速往前走。好在集市上人多,商遥身体灵活,程青越发达的运动细胞在这种环境下完全不占任何优势利。没多大会儿,商遥就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商遥回到王家,一头栽到床上,紧张得背后冒出冷汗来。心情过了好久才平复,她又疑神疑鬼地走到门口,悄悄打开一条缝,院子里只有洒扫的仆人。她重新倒回床上,心头又升起不安,程青越会不会看到她进了王家?只是因为不敢冒然闯入才没有追上来?他身手那么好,现在会不会趴在屋顶偷窥着她的一举一动?正这么想着突听得外面“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似乎是有重物从高空衰落。商遥迅速地拉开门跑出去,只见院子里有一块碎裂的瓦当。她抬头望了望房顶,又搬了张梯子站到墙头朝屋顶望了望,房上没人,是已经走了?还是只是意外?   商遥觉得自己快被这念头折磨疯了,啊一声,不行,她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 ☆、走为上策   “你要离开这里?”   “对,我是来跟二姑娘辞别的。收拾收拾东西就走。”商遥决定离开永安城,她觉得未来再恶劣的处境也不会比现在如履薄冰的那种滋味难熬。   “为什么?”   “这里人心险恶,我觉得我不适合留在这里。民风淳朴的山村更适合我。”   王徽容不敢苟同:“眼下到处都是战火,你孤身一人能去哪里?偏远山村未必就民风淳朴,那里大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之地,想要什么便会毫不掩饰地掠夺,而永安城的众人好歹还披着礼义廉耻的外衣,即使暗地里手段卑鄙龌龊,外表上也要装得道貌岸然。”   商遥知道这世道乱,生存艰难,可关键是她的身份比这见鬼的世道还要令她忌惮。她更怕的是牵连王家。她深吸了口气:“我已经决定了,谢谢二姑娘这段时日的照顾。”   王徽容深深看她一眼:“你若是有什么困难……”   商遥摇头:“没什么困难,二姑娘多虑了。”微叹了口气,“其实我舍不得二姑娘的,二姑娘对我很好。”   “我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王徽容笑得倨傲,“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一程。”   商遥胸口一窒,心里难受得不行,“我收拾收拾,明天就走。”   商遥的行李很少,简单收拾一下就上路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没什么好悲伤的,王徽容派车送她到了城门口。她跳下车,想起长安侯说的那位青衣小吏就是看城门的,不由摸出揣在袖口的面具带上,顺着汹涌的人潮往外走。   永安城最近涌入大批流民,朝廷下令安置,但安置归安置,该查得还得查。   商遥的面具很扎眼,别人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她,城门的士兵拦住她,却并不是长安侯说的那位看门小吏,他挑眉打量她:“带着面具做什么?该不会是什么越狱的逃犯吧?把面具摘下来。”   商遥把面具往下一拉,露出三分之一的脸,信口胡诌:“这位大哥有没有听说过兰陵王?传闻中音容兼美的兰陵王都要带面具,我长得比他还要俊美,当然也要带面具。”   士兵笑骂:“鬼扯什么,快给我摘下来。”   “你还不信?”商遥正要摘下来,迎面看见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商遥凭着绝佳的记忆力一眼认出这两个男子是凉囯人,曾跟着程青越一起去松华山上挖陵,官职不大,隐约记得只是个小头头,因跟程青越是同乡,所以她倒对两人有点印象。凉王是在凉州起家的,灭掉燕国后便迁都梅陇,留太子守在凉州,凉王死后,凉太子继承王位,割据凉州,继续与魏国抗衡。   按理说这不关商遥的事,她不该管,也没本事管,也不打算管,她不动声色地将身子调转到两人看不见的角度,正打算摘下面具,冷不丁手腕被人擒住,她心里一惊,目光所及是白色的裘衣,偏头只见惨淡的日光下长安侯正冲她悠悠地笑。商遥又惊又喜,尚来不及反应,狸奴已先她一步跳到他怀里,蹭了蹭,钻到他的裘衣里取暖。   商遥心里本来的那么一点窃喜完全被狸奴没有节操的举动给冲掉了,她扯了扯嘴角问:“长安侯怎么在这里?”   士兵们都认识长安侯,哪还敢继续检查,直接放行了。长安侯拉着商遥走出城门,随从牵着马车远远跟在后头。   万里苍穹,眼前视野变得宽阔,没有了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遮挡,幽深旷野里冷风如刀子直面扑来。   商遥摘下面具,脸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她冻得瑟缩了下,长安侯一手抱着狸奴,不动声色道:“冷的话上车。”   这样难熬的冷冽冬日,商遥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只露出清丽的一张脸,眨眼看他:“长安侯又怎么在这里?”   他漫不经心答:“恰巧经过。”一顿,在她充满怀疑的目光下笑起来,“不信我?”   商遥当然不信:“我有那么好骗?”   “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还问我做什么?”他毫不避讳地说,“没错,我是为你而来。”   商遥一愣,他温柔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走吧,上车。”商遥半是强迫半是好奇地被他带上了车,车厢相对比较宽敞,容两人绰绰有余,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地坐着,他将一只精巧的铜制手炉塞到她手里,“先暖暖手。”狸奴仍卧在他怀里,他想了下微微笑道:“你养的猫比你聪明多了。”   商遥缓了片刻道:“你要带我去哪?”   他反问:“你孤身一人又要去哪里?”   商遥打量着手炉上工艺繁复的花纹,半开玩笑道:“这只手炉很漂亮,送给我吧?”   他眼里浮现笑意,点点头,静了片刻道:“既然不知道去哪,那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吧。”   商遥对长安侯基本上已经没什么防备心了——因为纵然有也没什么用,他若真有什么想法,她只有被碾压的份。她劝自己还是省省心吧。至于他口中所指是位于永安城郊十里开外一个名叫寿亭的小地方,魏国沿袭郡县制,县下设乡亭里,所谓的亭只是地理意义上的行政区划。   这是小地方,一路走过来并不是坦途,寿亭的亭长想给儿子找一位先生,一位博学多才的教书先生,一般的教书先生他还瞧不上眼。可这世道不识字的远远要比识字的多,坦白说,他的要求有点高。太原王氏是书香世家,而王徽容又是鼎鼎有名的才女,商遥曾和王徽容共事过,虽然没什么真才实学,但出去唬唬人还是可以的。   长安侯的意思是让商遥去给亭长儿子当老师。   商遥一听便打了退堂鼓,“我书读得少,也教不好。”   “没关系,我对你有信心。”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想误人子弟。”   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长安侯也没说什么,只是淡道:“亭长的儿子才四岁,连字也不认识,你真的胜任不了?”   商遥狠狠一怔,随即笑逐颜开:“……那谢谢了。”一顿,又有些谨慎道,“唉,这个靠谱吗?”   他面沉如水:“信不过我?”沉默一瞬不知为何又笑了,将狸奴从怀里拎出来扔给她,狸奴冻得缩成一团,他干脆将裘衣解下来罩在商遥身上,连猫带人一块裹住。商遥挣扎着想解开,却被他按住了,还十分细致地拢好,领口一圈白色的绒毛,她本就是倾城颜色,被这华服一衬,更显雅致雍容。   “亭长挑剔得很,你这一副酸儒书生的模样,还没进门指不定就会被拿鼻孔看人的亭长给轰出来。”   商遥没吭声,垂下的眼角里却忍不住含了笑。   “往前直走到头,最气派的屋子就是亭长家,我先走一步,你自己看着办吧。”他临走前还顺手拿走了她的面具,“带着面具遮遮掩掩的欲盖弥彰,不如不带。”   商遥呆了一瞬,闷闷地笑起来,心尖颤得厉害,目送他走远,回头一看前面的路,日光融融,地上的冰凌被融化,弄得整条巷子泥泞不堪,他这是怕弄脏了锦衣华服才及时抽身而退吧?   商遥按着长安侯所说的来到亭长家,一报上名字,立即被人热络地迎了进去。如长安侯所说,亭长是个眼高于顶拿鼻孔看人的,但因自身所处是个小地方,眼光和见识都有局限,乍一见见商遥步态轻盈地从照壁后走出来,白衣素发,清丽的眉眼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就是个子有些矮,不过没关系,浓缩的都是精华,就像他一样。忙趋步上前,连说话都客气了三分,:“我听长安侯说先生厌倦了浮世繁华,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才会来我们这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啊,先生暂且住下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商遥重重咳了一声,有些不适应身份上的转变。   一切像是早已安排好,亭长家就两进院落,前边是客厅,后院是寝房,两侧有廊屋,专门收拾出一间让商遥居住。亭长待她如上宾,商遥觉得格外心虚,心虚之余她教起书来格外卖力用心。可亭长的儿子却不如他爹那样有礼数,才四岁,古人习俗,取贱名好养活,亭长的儿子小名阿犬,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霸道起来简直无法无天,皮得让人想揍他一顿,商遥说一句他能反驳十句,最令人发指的是他总是趁她不注意偷偷逮住狸奴单手拎着它的尾巴倒掉着,狸奴痛得惨叫,可因为身体倒掉着,毫无反抗之力。商遥看着心惊肉跳,不止一次从阿犬手里救下狸奴,她觉得自己身为他的老师教育几句并不为过,于是温柔地呵斥了几句,小家伙扭头就去告状了,他娘听了一笑置之,大有随便训没关系的样子。   商遥也就安心了。   古代娱乐贫乏,这么偏远的地方更是没什么娱乐,倒是盛行饮酒赌博。亭长也颇好风雅,闲暇时会邀商遥博弈,商遥说自己不擅长,亭长却以为她是谦虚,可到底也不勉强她。   日子突然变得无比闲适,以前在王家,商遥还能看书,可这里的藏书贫乏得可以,而且大都是她没有兴趣的。好吧,这些她都能忍,不能忍的是这里的伙食,味道寡淡到如同嚼蜡,这简直是变相地逼她减肥。   逼不得已只好自食其力。作为一枚资深的吃货,她的厨艺还算可以,一般的家常菜都难不倒她,古代除了生火麻烦些,炒菜熬粥什么的小菜一碟。小试了下身手,意料之中的不错。亭长和亭长夫人十分讶异她竟然有这癖好。   适夜,大家都已入睡,古人晚上睡得早,商遥却不习惯早睡,就着微弱的油灯看了会儿书看得头昏眼花,她揉着眼睛下了结论——做出囊萤映雪,凿壁偷光这些事的主人绝逼是高度近视。   商遥索性扔了书跑到厨房去钻研厨艺,捣腾半天才出来。院中树影婆娑,她踩着破碎的月光慢悠悠地打算回房,余光里瞟见低矮的墙头上一团黑色的身影,她吓得跳起来,那团黑影轻松一跃跳下来,她在月色下仔细分辨那道修长的身影,看着他走到她面前,熟稔的口吻:“你手里拿的什么?”   他穿了一身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眉眼却被月光映得格外清晰。商遥惊讶到不行,“你怎么来了?”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笑容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炫目,将盘子往他跟前一递,“我刚做的粉面蒸糕,要不要尝尝?”   “你做的?”长安侯似笑非笑,“能吃吗?”   商遥想到他出身富贵之家,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渐渐敛了笑容,语气轻快道:“那就别吃了。”   不理会她忽然变得难看的脸色,他径自拿起一块,“你亲手做的,再难吃也要尝尝的。”这一句让商遥很受用,不过下一秒又听他中肯地评价,“本身不是多美味的糕点,不过你做出来的似乎要好吃那么一点。”顿了顿,又问,“这里没有厨子吗?还要你亲手做?”   商遥说:“可能我比较挑嘴。”推开房门,摸着黑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她没打算点灯,跟他同处一个空间她都觉得局促,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到谁,正好可以免去尴尬。屋内简陋得很,没什么家具。他姿态闲散地倚,细碎的月光洒进来,柔软地铺开。四周沉默得只能听到两人得呼吸声。   静静的月光中她看到他将一个黑色的包裹搁到她身旁,她心中一动:“什么?”   他轻描淡写说:“几本闲书,拿来让你打发时间的。”   商遥怀疑自己听错了,脑袋放空了很久脱口道:“那谢谢你了。你还有别的事吗?”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其实她是想问:“你是办别的事顺便给我送书呢,还是专门给我送书呢?”   可这话听在长安侯耳里就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长眸扫过来,一派寂然,随即又淡道:“没事了,你睡吧。”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商遥摸着黑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茶壶里的水冰凉冰凉的,浇去了心里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她神思格外的清明,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长安侯是为什么呢?如果说前些日子她还懵懵懂懂,毫无所觉,那么她现在明白了。他这些时日来处处帮她,当然,在凉囯,他也处处帮助她,但始终隔了距离,完全没有眼下这种不动声色的、小心翼翼、令人暖到骨子里的呵护。更不会做出半夜爬墙只为送书给她解闷的这种外人看起来荒唐其实当事人觉得浪漫得没边的举动。   她孤苦伶仃的,以他的身份没有必要与她虚与委蛇。她感觉得出来,他喜欢她。   撇开黛妃敏感的身份不谈,以她的容貌,想要让男人喜欢上简直轻而易举。   他也是那种容易被表相迷惑的男人吗?   哼哼,想到这里,心里又有些不耻。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真的喜欢他,两人的身份横亘在那里,有作为的皇帝不会纳一个祸国殃民的女人为妃,当然更不可能让自己的臣下娶一个祸国殃民的女人为妻。况且他若恢复记忆,躲她都来不及。   注定没法在一起。 ☆、拓跋嚣   可失忆的长安侯不这样想。打那夜以后,他光荣地继承了湛秀爬墙头的风范,商遥说自己嘴刁,他专门给她送来各式各样的小吃零嘴,甜食居多,而且每次都不一样,当然也没忘了狸奴,每次还会捎带一包鱼干。   商遥坚决抵制诱惑,表示无功不受禄。   “是吗?”他目光落在床边的踏板上,狸奴正衔了块鱼干卧在踏板上啃,意思很明显,你的猫已经接受了我的贿赂。   商遥:“……”好吧,换个问题,“女人才喜欢吃甜食。”   他慢悠悠道:“没人说男人不能吃吧?”看着商遥一副被噎到的表情,他又问:“上回我带来的书你看完了吗?”   商遥特认真道:“我读书少,长安侯的书太过博大精深,我看不懂。”读书少三个字咬得尤其重。   他说:“哦,你想看什么书?”   商遥表示不用了。   长安侯没说什么,不过下次来的时候特意带了几本浅显易懂,生动有趣……适合女子看的书。   商遥内心是崩溃的,他难道知道了?只是不说?她靠坐在床上,看着他黑色的斗篷上覆了厚厚一层雪,进了室内,温度乍然回升,雪又全融化成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她瞟他一眼:“外面下着雪,你还来做什么?早早回去吧。”   他解下斗篷,道:“我来的时候雪还没下,谁知一会的功夫就变成这样了。”   是的,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清晨才有终止的迹象,不过傍晚时又下大了,比昨夜的雪还大,还伴随着狂风。身板瘦一点,往门口泼一盆水,立马就能结成冰,火炉也阻挡不了风雪的侵袭,亭长一家子比以往睡得都要早,没办法,只有躺到被窝里才能感受到那么一丝温暖。   商遥缩在被窝里还是有些冷,不过还是拿出手炉递给他:“你拿去暖暖手吧。”   黑暗中传来他低沉的笑声:“心疼了?”   他说话越来越直白,言语间总要调戏她。商遥讨厌这样暧昧不清的关系,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沉默地靠坐在床上,拿手指敲了敲狸奴的小脑袋,苦思冥想半晌还是说了出来:“我知道永安城男风盛行,权贵富豪之家大都养男宠,不养个男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权贵富豪,长安侯是怕被人比下去,所以也想赶流行养个男宠吗?”语气里七分调侃,三分试探。   她依旧没有点灯的习惯。两人从来都是在黑暗中对话。他坐在屋内唯一的胡床上,与她相隔半尺的距离,被敲脑袋的狸奴好委屈,奥奥叫着蹭到他腿边,他没理,看着她,似要将她看穿:“我还没见过哪个权贵像我这样讨好男宠的。”   商遥:“哦?那是为什么?因为我长得比较俊?”   “男风盛行只是一时的,古往今来,哪个权贵富豪身边没有个艳压群芳的娇妻美妾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权贵富豪,我样样都把别人比下去,不该在这上面被人比下去,不但要找最美的,还要找最喜爱的,你说是吗?”商遥心怦怦直跳,虽然看不清,可也知道此刻他面上必定含着笑,还是那种戏谑的笑,半晌他才敛了笑意,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你是男是女,我一直很清楚。”   最喜爱的,最喜爱的……   商遥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句话,夜里寂静得可怕,她清晰地听到心口怦怦乱跳的声音,脸红得发烫,她心情愉悦到甚至忽略了被他识破身份的恼怒,她喜欢他喜欢得这样,她曲膝坐在床头,两手盖住脸,心潮久久不能平复,她喜欢的男人,第一眼就喜欢的男人,她欢喜地想笑,可又失落地想哭。可说出来的话却比外面的雪还要冷上三分,清凌凌的声音:“你喜欢我,我便要喜欢你吗?”   说完自己都觉得冷,又缩回被窝。他微微偏过头,沉默很久才说:“从明天起我就不过来了。”   商遥猛地拉下被子,这一举动换来他的低笑:“如果不喜欢反应这么大做什么?”顿了顿,解释道,“马上就是元日了,我大概会忙得抽不开身。”   商遥身体一僵,早该想到的,还有八天就要过年,小小的寿亭年味却是十足,她没心没肺已久,近日却觉得分外凄凉。权贵之家繁文缛节多,元日还要祭祀还要朝会等等。她心里很失落,可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失落,如果从来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大概就不会感到失落了吧。月亮隐藏在厚重的乌云后,想看看同家乡一样的圆月亮都成了奢望。   她用鼻音发出一声哼哼,闭着眼假寐。过了许久,狸奴跳上床来,由于长安侯的精心喂养,它的吨位越来越重,踩在她胸前绵软上意外有些疼。商遥翻了个身,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空位来,咳了一声道:“你现在也走不了,将就着睡一晚上吧。”   长安侯愣了一下,继而愉快地得寸进尺道:“只有一床被子怎么办?”   商遥将他上回送的裘衣甩到他身上,“盖这个。”   他接过来,轻轻笑了一声。下一秒,商遥感觉到床铺凹陷下来,伴着一丝凉意,她缩了缩脖子,干脆连头也蒙上。   太早躺下,商遥根本毫无睡意,在被窝里憋得脸红,刚露出头来喘口气,不期然撞上他漆黑的瞳仁。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他突然嘘了一声:“外面有人。”   商遥心头一凛,她没他耳力好,外面风雪又大,隔了会儿才隐约听到粗暴的敲门声,然后门开了,寂静的庭院里突然涌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两人摸着黑来到窗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亭长急惊风一般窜到前院,双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商遥也不敢冒然出去,等了很久很久,才见到亭长带头领着十几人来到了后院。一溜火把将不大的院子映得亮如白昼,灯火下只见那十几人身材高大,清一色的短衣黑靴胡帽,腰间均配着长刀,最尊贵的那位显然是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身罩黑色貂裘,连腰间大刀都比其他人的来得精致的男子。   商遥走到门口想看清楚一些,谁知长安侯猛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拽回。他沉声道:“不要出去!”   两人离得这样近,商遥轻声回他:“我只是想看清楚些,没打算出去。”清俊的脸面沉如水,她轻轻地又补上一句,“况且我长得这么俊,我还怕被那伙土匪似的人看上了把我抢走呢。”   长安侯笑了起来,外头一阵丁玲咣当,隔了会儿又沉寂下来。商遥问:“你认识他?”   “鲜卑的二王子拓跋嚣,此次进京参加元旦朝会,大概是因天气原因,车马无法前行才会借宿这里。”长安侯所料不错,拓跋嚣一行预计是今晚抵达永安城,谁料突然遭遇狂风暴雪,车马寸步难行,但寿亭离永安城不远,所以朝廷并未在附近设立驿站,他们只能宿在亭长家里了。   顿了顿,他倾身靠近商遥,吓唬她,“你说得不错,二王子十分好色,见到你肯定会把你抢走,为了安全着想,你不要踏出房门半步。明天他们大概就会离开。”   两人无声地交换着彼此的气息。商遥这才察觉到两人过分的亲昵,忙拉开距离。   事实上拓跋嚣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不仅没有温软的美人,舒适的床涨,甚至连酒菜也没滋没味。但这已经是方圆十里最好的屋宇了。他暴躁到不行,没有丝毫睡意,便问亭长:“会玩双陆吗?”   亭长为了安抚拓跋嚣暴躁的心,忙点头说会,可一圈玩下来却输得凄惨无比。亭长抹汗道:“事实上我比较擅长玩握槊。”   于是便改玩握槊,结果还是输得无比凄惨。接下来两人几乎把所有的博戏玩了个遍,结果从头到尾被人碾杀。拓跋嚣推开棋盘,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对着左右道:“李亭长你这叫会玩吗?我身边随便一个低贱的侍女都比你会玩!”   侍女就侍女,为什么还要强调是低贱的侍女?他比低贱的侍女还不如吗?亭长胸无大志,也不是多有原则的人,可是在他的地盘上被一个外族人鄙视便有些愤愤不平,而且他输了,丢的可是泱泱大魏的脸,一番拳拳爱国之心突然被激发出来,顿时豪气万丈道:“二王子您稍等,我这里还有一位高人。我去把他请过来与您对弈如何?”   拓跋嚣嗤笑:“你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什么高人。我看是井底之蛙,不自量力。”   亭长道:“高不高明二王子试试不就知道了?”   拓跋嚣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会会你口中的高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有点瘦啊。看在前几章很肥的份上乃们就不要嫌少了。接下来几章会很甜哦。么么哒。ps明天休息一天。 ☆、雪夜浪漫   亭长大人一路疾步如飞来到商遥房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义愤填膺地说明来意。商遥和长安侯对视一眼,希望他能出面帮她。他长眸一敛,不动声色摸到窗边开了一道小缝,良久又将窗子关上,眸光深沉如海。   商遥看着他,他不是和二王子认识吗?为什么不肯出面帮她解围?是怕得罪了二王子破坏了大魏和鲜卑的关系进而惹得皇帝震怒吗?她愤愤地想着,只好自力更生,对外头的亭长道:“我睡下了,而且我不会玩什么双陆握槊!”   亭长激动道:“我知道先生谦虚,可这不是谦虚的时候,这是为国争光的时候。而且我已经允诺了二王子,您不过来他肯定会生气的!您若是不起来,我亲自进去为您穿衣。”说着就要强行破门而入。   商遥吓了一跳忙答应下来:“我去我去。”出门前,长安侯拉住了她,她想甩开却挣脱不开,他低声叮嘱她道:“鲜卑的二王子不认识我,我出面也没用,而且听说此人嚣张跋扈,连鲜卑未来的储君,也就是他大哥,他也不放在眼里,我就算亮明身份也不见得有用,弄不好反而适得其反。若是相安无事最好,可他若对你动了什么邪念,你将他引到你房间来。”   商遥不信:“那你怎么认识他?”   “马上就是元旦朝会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副仪仗装扮只可能是鲜卑二王子。”   商遥这才信了,心头一松:“你既然不认识他又怎么了解他的为人?传言不可尽信知道吗?”   他说:“你不懂。谨慎点没错。”   商遥不认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倒霉,“没事的。”甩开他径自出去了。   ***   啪一声酒杯掉落在地的声音。二王子拓跋嚣双眼直直地看着商遥,转头问:“你说的高人是个女人?”   亭长纠正道:“二王子,他是个男人,确切地说是少年。”   拓跋嚣不悦了:“你当我眼瞎吗?”再转头看商遥时,脸上又浮现莫名的笑意。偏偏亭长还在他耳边谆谆强调:“二王子怕是没去过永安,可我们永安城的男子十有一二都长这个模样,拓跋嚣可听说过长乐侯?小人有幸见过一面,真是面貌秀丽,容颜胜雪堪比女子,比起商先生来分毫不差。”   “长乐侯?”拓跋嚣挑高浓眉,“我早有耳闻,此次来永安还要看看真人呢。”   二王子身边的护卫接道:“卑职听说永安男子大都好像女人一样傅粉施朱,想来竟是真的。”   他二王子嗤笑一声,神情倨傲,把玩着白色的棋子,问商遥:“商先生是吗?擅长玩什么?”   商遥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这位鲜卑的二王子给她的感觉就如凉王给她的感觉一样,黝黑的皮肤,高壮的身材,胳膊比她的大腿还粗,只不过二王子浓眉利目,要比凉王年轻英俊许多。凉王对她有所求,所以她不怕他,可是这位二王子就难说了。   怎么总是这么倒霉?   商遥本想说她不会玩,可是二王子肯定不信,赶鸭子上架一样坐在他对面,二王子盯着她白嫩的手说:“我让商先生三步。”   商遥说:“那就谢谢了。”她拈起棋子,假装认真地研究半天,正准备落子,余光里瞟见二王子一个眼神示意,护卫们纷纷退下了,不仅强制性地拉走了亭长大人,还关上了门。   商遥手顿在半空中,感到一丝不安,僵硬地笑道:“二王子这是……”话未说完,手腕猛地被人攫住,商遥被强大的劲道带着整个人扑向小几,在额头即将撞上去时,拓跋嚣轻轻松松地将她拎起来,就像她拎狸奴一样,她脚尖着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一双冰凉的手袭向她修长的脖颈,反复摸了摸,商遥是十分怕痒的,可此刻她丝毫不觉得痒,反而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别告诉我大魏的男人连喉结都没有。”手一顿,又顺着往下。   商遥丝毫不怀疑他下一个目标是她的胸口,她胸中犯呕,可他力气大得惊人,她像只蚂蚁一样毫无反抗之力,商遥被他眼里满满的□□吓到,生怕他当场扒掉自己的衣服,心知不能和他硬碰硬,她十分厌恶与人虚与委蛇,却又不得不如此,想起长安侯的叮嘱,便道:“去我房间可好?”   这简直是变相的邀约,她这么顺从,拓跋嚣哪有不答应之理。商遥在众人暧昧的目光下领着二王子去了自己房间,她站在门口,看着跟过来的两个护卫,咬唇道:“能让他们离远点吗?”   她前脚踏进去,二王子后脚跟过来,顺手带上门的同时反身就将她压在了门板上。   商遥只觉得胸腔里最后得空气都被他挤出来,她看到长安侯面沉如水地从床帷后走出来,悄无声息地来到拓跋嚣身后,雪夜下那双眼清凌凌地扫过来,一记手刀重重落在拓跋嚣颈部,高大的身躯软软地倒了下来。   商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怎么我遇到的都是人渣……”她怎么一直这么倒霉呢?他食指按在她唇上,“嘘,别说话。”   商遥心绪还未平复,紧紧揪着他的衣襟,“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柔声安抚:“别怕,我一会儿带你出去。”   “那他怎么办……”商遥暼了眼昏倒在地上的二王子,“就这样放过他?”   长安侯蹲下身将拓跋嚣绑了起来,封了口,又顺手从他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你想怎样?”   商遥:“杀了他!”   长安侯沉默了一瞬,匕首抵在拓跋嚣的脖子上。商遥见他还真的照自己说的做,吓了一跳,脱口道:“你还真杀啊?”   长安侯:“嗯?你不是想让他死吗?”   商遥:“……我只是说说。”她哪有那么不知利害。拓跋嚣死在魏国,鲜卑又岂会善罢甘休,他死了可不仅仅是个人恩怨的事,还涉及到国家利益。死个王子没事,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长安侯从善如流地收回匕首,商遥借着月光打量他,豁然明白了,低声咬牙道:“你对大魏那么尽心,怎么可能会因为我杀了拓跋嚣?冲冠一怒为红颜怎么都不像你会做的事。刚才那番举动不过是为了哄骗我。”   “你故意激我啊。”长安侯轻笑,这回不再犹豫,迅速地拔出匕首森然寒芒在眼前划过。黑暗中商遥只听到刷的一声,是衣襟被割裂的声音还伴随着似乎皮肉被割开的声音。   商遥一呆,慌忙握住他的手:“别!”   长安侯目光灼灼:“不杀自然是好,但是杀了也有善后的办法。你说了算。”   商遥:“你心知我很识大体,不会把个人恩怨置于无辜的民众身上,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对不对?”   长安侯:“……”他静了一瞬,含笑道,“我还真没看出你识大体来,倒是看出你胡搅蛮缠来着。”   商遥恼怒地捶了他一下:“别做样子了,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   长安侯苦笑,总之怎么做都不对了。   外面依旧狂风暴雪,守在院子里的两个护卫身体都快要冻僵,可屋子里断断续续传来床板吱吱呀呀的声响以及若有似无的喘息声,浑身又变得燥热难耐。过了许久,屋内忽然亮起灯,房门被打开,里面的女人走出来,身上穿着白色的裘衣,一手捂着领口,一手拎着铜盆,乌黑散乱的鬓发掖在裘衣里,雪地将天地映得煞白,一双乌黑动人的双目似乎还藏着一丝水雾,朱唇上还残存着一丝浅淡的血迹……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心头如火烧般燥热。正愣神的当口,商遥颐指气使地对守在院子里的两个护卫道:“二王子睡下了,你们去打盆热水来。”   上了二王子的床,刚才还柔柔弱弱的立马变得颐指气使。再次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接过铜盆打水去了。   商遥再次回到屋里,使劲揉了揉脸,她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刚被人□□的模样?长安侯挑起床帷看她半晌,深吸口气平息躁动:“先过来睡一会儿,等夜里他们都睡下了,放松了警惕我们再走。”   商遥脱了鞋躺在里侧。她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他躺在身侧竟让她感到分外安稳,渐渐地进入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被长安侯叫醒,四下里静寂无声,前半夜呼啸不止的狂风也销声匿迹,雪也停了,满院霜白,他们从后窗翻出去,他带着她轻松跃上墙头,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接下来便是一路狂奔,漫天的银白,商遥觉得好像在坐过山车,害怕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惊险和刺激,她跑不动了,拽着他的手喘着气一屁股坐下来,“……停,我歇一会儿。”   长安侯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他衣襟上,头发上沾满了细雪,衣服上带着刺骨的凉意,握着她的手却热得发烫,商遥噗嗤笑出来:“好狼狈……”他亦跟着笑起来,寂寞难耐的狸奴从他怀里钻出来,喵了一声,他毫不手软地按回去,单手轻松将她捞起来,只说了一句:“地上凉。”   商遥跺着脚抖落一身细雪,放眼望去,尽是青山白雪,眨着眼睛看他,卸掉了最后一丝防备,眼底是全心的依赖:“那我们接下来去哪?”揉了揉冻得僵硬的脸,“如果我们在雪地里呆一夜,会不会被冻死?”   “我家在城郊有一栋别业,我们去那里暂住。”他拉着她就要走。商遥却没有动,他转过头,眸光闪动:“怎么?怕我吃了你?”   商遥摇摇头:“我走不动了。”积雪太深,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么难得光明正大亲近你的机会浪费简直太可惜。”商遥还一头雾水呢,他已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来,我背你。”   商遥嘴角翘起来:“你背着我还走得动吗?”话虽这样说,还是爬上他宽厚的背,双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笑道:“要是走不动了就跟我说一声,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两手勾住她腿弯,往上一踮:“困了就睡,等你醒来我们就到了。”   他耳朵露在外面,冻得又红又冰凉,商遥伸出两手压在他耳朵上慢条斯理地摩了摩,嘴里轻哼,“你以前对我从来没有这样温柔体贴。”   长安侯一顿:“以前?”学着她的语调轻哼一声,“我什么时候对你不温柔体贴了?”   看他现在表现这么好,商遥也就不跟他翻旧账了,嘿嘿笑道:“没有,我错怪你了。”岁月这样静好,他背着她漫步在漫天风雪里,简直浪漫得没边。商遥下巴搁在他肩头,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一时鬼迷心窍地亲了上去——长安侯脚步一顿。商遥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   长安侯沉默半瞬:“我倒希望你是故意的。”   商遥:“……”   裴家的别业离寿亭并不远,徒步而行的话不到半个时辰,车马的话当然更快。那些爬墙头的夜里他都宿在自家别业内。   别业坐落在青翠山麓上,裴家别业门口青松攒簇,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得低了头,刷得粉白的墙,乌黑的瓦片上薄薄一层细雪,墙头探出一枝寒梅,中间一条小道直通朱门深处。   长安侯带着商遥从小门进去,一路上并未惊动留守在别业内的仆人,轻车熟路地带她进了自己的寝室,扑面而来的暖意,屋内铺着柔软的地衣,跟亭长家比起来,天堂和地狱的差距,她在门口脱掉早被雪浸透的裘衣和鞋,赤着脚踩上去,裤腿和衣襟下摆也被雪打湿了一片,低头撩衣服,面前厚重的帷帐蓦地被放下来,她不明所以地掀起开,探出头来:“怎么了?”   他把她的脑袋按回去,拉紧了帷帐,“别说话。”   商遥:“……”   隔了会儿外面传来声响,片刻后又沉寂下来。商遥悄悄撩起帷帐一角,这才发现自己处在两重帷帐中间,中间空地上一张浴桶,里面热气腾腾。旁边小几上还放着干净的换洗衣物,她走过去,用手撩了一下,听得长安侯的声音隔着帷帐传来:“我的衣服你穿着会都大,但非常时期,只能委屈你将就一下了。”顿了顿,补充道,“看来以后这里得备着女人的衣物了。”   这人……不调戏她会死吗?商遥脸一热,一顿:“那你……”   他轻轻一笑:“怎么?想跟我一起洗?”   又被调戏了。商遥闭嘴不说话了,迅速地脱掉衣服洗了个香喷喷的澡,浑身有种说不透的舒爽。将头发擦了半干,忽然闻到浓郁的肉香,她循着味走过去,果然见食物案上摆着一碗牛肉羹,一碟糕点,两盘热菜。   长安侯以手支颐,笑吟吟地看着她:“奔波了一路,饿了吧?”   商遥怔怔地看着,忽然感到一层水雾漫上眼眶,从来……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每当她以为已被他感动到极致,可下一秒他又能做出让她更加感动的事来,一举一动体贴到无微不至。   他目光定在她脸上:“怎么了?眼眶红红的?”   “热气腾的。”商遥有些不好意思,咳了咳:“你要不要洗?”   他站起来:“我先去沐浴,你慢慢吃。”   商遥站在原处怔了半晌,盘腿坐下来,端起羊肉羹吹了吹,无声地笑了。   吃完饭,商遥又拿起湿衣服坐在熏笼上烤,差不多烤干了,外间的水声也停止了,长安侯罩了件宽宽松松的锦蓝夹袍,墨发半干,俊朗得一塌糊涂。商遥回头问他:“我今晚睡哪里啊?”   非常时刻,她不介意和他躺一张床,可是他家这栋别墅这么大,肯定有许多空房,既然有空房,她为什么要和他睡一起?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可他却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这间屋子最暖和。你今晚就睡这里。我睡卧榻。”   商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瞟他一眼,同意了。 ☆、崔公子之死   两人相安无事地睡了一夜。早饭是仆人送到门口,长安侯亲自端上来的。商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不太想让家仆知道她的存在,人家的私事她也没打算过问。早饭是羊肉羹,商遥受不了羊膻怪味,从小就不吃羊肉,不动声色地推到一边,拿起筷子来专攻热菜。边吃边问:“长安侯今天就要回永安吗?”   长安侯嗯了一声,然后又说:“还叫我长安侯?”   商遥反问:“不然叫什么?”   长安侯敲了敲桌案:“你该不会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吗?”   商遥说:“我当然知道,你叫……景言不是吗?”她听二皇子这么叫过。   长安侯:“还有呢?”   商遥不解:“还有什么?”   长安侯默然一瞬,笑道:“我叫裴楷之,景言是字。”   商遥语气平平地一声:“哦。”   气氛有些尴尬,商遥考虑到刚下了一场大雪,这里大部分都是土路,一旦露出太阳积雪融化,路面绝对是惨不忍睹,上面是水,水下藏着冰,寸步难行。于是便道:“那我可不可以在这里住几天?”怕他为难,又补充道,“不会麻烦你太久的。”   长安侯静默片刻:“不麻烦,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商遥粲然一笑:“那就麻烦你了。”   “不过我这里经常有客人,你若是碰上了,平常心对待即可,不用拘束。”   商遥啊一声:“都是些什么客人?”   他说:“你所说的权贵富豪。”   商遥默默放下筷子,感觉膝盖中了一箭。“……那我还是不麻烦了。”   他心中一动,握住了她的手,“若是无处可去,那不如跟我回家吧。”   商遥坚定地抽回手:“谁说我无处可去了?这天下之大,哪都有我的去处。”   长安侯看着空落落的手掌,微微失了神,片刻后又笑道:“我知道,但是眼下路况恶劣,你既然不愿去我家,我再给你安排别的住处,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可以吗?”   商遥舒了口气:“怎好一直麻烦你。”   长安侯放下筷子,沉默地看着她。   “怎么了?”商遥问。   “我在想……”他慢悠悠地,一字一字的,“如果你再说麻烦两个字的话,该用什么办法堵住你的嘴。”他目光落在她唇上。   商遥丝毫没被吓住,不甘示弱道:“为什么不能说,以后可能还要麻烦……”   话还没说完,果然被人堵上了嘴,他本意是浅尝辄止吓唬她一下,可她的滋味就如想象中美好,一旦沾染就不想停下来,手指穿入她的发间按着她的脑袋重重吻了两下,随即克制地退开,在商遥又羞又恼的瞪视下泰然自若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商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原来你是这样的长安侯。   ——   到底是京城,清晨进城的时候,道路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商遥看着眼前熟悉的草木砖瓦,有种被欺骗的感觉,眄了长安侯一眼:“如果早知道你安排我住在王家,我就不麻烦你了。”   这还用他安排吗?她之所以没考虑回王家,   是因为先前已同王徽容辞别,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谁知兜了个圈子还是回到这里。   长安侯挑眉:“我好像又听到了麻烦两个字。”   商遥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收起逗弄的心思,情真意切道:“我总担心别人觊觎你的容貌,只有住在这里我才放心。”   他总是这样不经意地剖白心迹,商遥有些烦躁,脱口道:“你还能担心我一辈子吗?”看到他目光沉下来,她继续说,“我过几天就会走。不管怎样,谢谢你这段时日来的照顾。”   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商遥低头往里走,他没再跟上来。   她想,就这样吧。   商遥直奔藏书阁后的书斋,意外的是王徽容不在,问了刘叔才知道她在后院。商遥有些纳罕,平素这个时间王徽容都是安安静静呆在书斋的,今日如此反常必有妖。   一路小跑到后院,发现王徽容一动不动地坐在池塘边,头发上,衣服上落满了雪花,估摸着她坐在这里有好一会儿了。这个时令,池塘的水结了厚厚一层冰,她双足抵在冰面上,头微微垂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丝毫没有察觉商遥的到来。   崩——双脚踩过被雪覆盖的枯树枝发出的声响惊动了王徽容。她霍然直起身来,转过头,脸被冻得发白,却还是一副八风不动人淡如菊的模样。   “怎么又舍得回来了?”毫无音调起伏的一句话,可商遥就是从里面听出了戏谑的意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二姑娘,我是真的想你了。”   二姑娘平静如水的眸子扫过来,脸却绷不住笑出来,她是鲜少笑的,可笑起来是极美的,像是一弯清莲破水而出:“既然回来了那是不是不走了?”   商遥:“呃……”   王徽容瞬间就明白过来了,“你还要走?”说完又戏谑,“长安侯也留不住你的心?”   商遥眼一眯:“我当初要走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我没说,他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你一有个风吹草动,他比谁都先知道。我就猜你走不了。唔,果然,你这不又回来了。”   商遥好笑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一颗心都系在我身上?”   王徽容说了三个字:“自己猜。”   商遥一噎:“猜出来也没什么意义。还是不猜了。”她走上前,问:“天这么凉,二姑娘坐在这里干什么?”   王徽容端眉沉思片刻:“前一阵子宫中举行大傩驱鬼逐疫,皇帝在太极殿西殿设宴款待群臣,散宴后,当朝司空崔大人的公子喝醉了,骂走了服侍的宫人,落了单,不慎失足掉到太液池里,这样的天气,太液池早就结冰了,自然是淹不死人的,可是崔公子不知是摔晕了还是醉酒后睡着了,在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时已经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商遥听完觉得挺惋惜的:“是挺让人唏嘘的,不过崔公子是自己摔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说完,举目望天,好吧,是她阴谋论了。不知道这个崔公子是不是她上回碰到的那个崔公子。   “不仅你这样想,司空夫人也这样想,她觉得自己儿子风华正茂,前程无量,肯定是遭人暗算,还责怪负责宫禁的羽林郎怠忽职守,那么大一活人躺在太液池上都看不见,司空大人几次上书请求陛下彻查此事。”王徽容十分平静地叙述着,“不过侍女是崔公子自己撵走的,他摔落的地方也没有第二个人的脚印,他身上既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着实没办法赖上别人,司空夫人再喊再闹也没用,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这位崔公子仇家多吗?”   “他的仇人多着呢。”王徽容看她一眼,“比如你。上次二皇子指名要见你,就是他撺掇的。”   商遥摇头:“我可没那么睚眦必报。”   王徽容继续说:“再比如负责宫禁的卫尉卿程青越,人家出身寒门,可挡不住有本事,官位节节高升,崔公子心比天高,可瞧不上人家了;还有,他见长乐侯俊美,还曾调戏过人家。再有,司空大人望子成龙心切,经常拿他和长安侯作比刺激他,导致他一见到长安侯就没好脸色。再比如……”她轻轻扯了下嘴角,“我。”   商遥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你?”   “你也知道,自从我把长安侯从假山上推下去之后,就悍名在外。崔公子呢是个纨绔子弟,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们瞧不上他,寒门庶族家的姑娘们他瞧不上,便一直不上不下的,那会儿家父还在世,有意将我许配给他,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却先跳起来,说我其貌不扬泼辣又彪悍,娶了我得倒八辈子的霉运。我是由衷的感谢他,感谢他让我现在还没嫁出去。”   商遥感慨:“照你这么说,崔公子这么劣迹斑斑,他死了一定很多人觉得大快人心吧?”   王徽容说:“那倒不至于。被狗咬一口你还会反咬回去吗?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虽然令人讨厌,但没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不至于想让他死。所以我们都觉得他的死是个意外,而不是有心人为之。”   商遥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二姑娘,你今天很反常哟。”她读起书来总恨时间不够用,今天怎么净扯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而且还坐在冰天雪地里发呆,太不像她了。   王徽容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起自己喜欢一个人关在屋里一整天,这个习惯似乎不大好。万一突然有一天像崔公子一样死在屋里都没人发现。”   商遥被王徽容吓到了。她不知道她平静淡漠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这么悲观的一面。她大声道:“你觉得崔公子死的悲哀,但我不这样想,你说他是纨绔,可人家未必想做一个纨绔,可能是他父母对他期望太高,他本身的能力又达不到那个高度,既然达不到父母的期望,那干脆堕落到底当个纨绔,但他或许当纨绔当得很痛苦,树敌又那么多,大概没人真心喜欢他,死反而是一种解脱。”一下子说这么多有些喘,她缓了片刻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凡事要看到美好的一面,这样我们就不会钻牛角尖了。再比如,长安侯说喜欢我,我狠心拒绝了他,伤了他的心我也不愿意,可我拒绝他是为了他好,他好我也会为他高兴。我要像你这样悲观,早就自杀好几回了。”   口干舌燥地说完这番话见王徽容依旧不为所动,商遥脱口道:“你要是怕独自呆在房间里不安全,那我陪你好了。呆到你烦为止。”   王徽容淡淡应道:“哦,那行啊。”说完看见商遥悔恨不已的表情,赞赏地点点头,“还不算太笨。”   商遥快哭了,王徽容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为了诱她入套,一步一步徐徐图之,自己真是蠢啊,她明明打算只呆几天的,硬是被她不动声色的给拐了回来,眼下也不好拒绝,过完这个年再说吧。    ☆、花前月下   打那天以后,裴楷之没再来找过商遥,更没捎过来只字片语。商遥一颗心放下来的同时又提紧,矛盾又纠结的心情。   王家和裴家所处的见贤坊本就是京都的黄金地段,权贵云集,临近年关那几天,依例奉旨来参加元元旦朝会的各州郡官员以及外国使节纷纷入住见贤坊,搞得此处几乎是车水马龙,昼夜不息。要命的是听说鲜卑的二王子也住在见贤坊,吓得商遥连门也不敢出。   元旦盛会是从半夜开始的,但因为人数庞大,礼仪繁琐,肯定要提前准备。   戌时刚到,商遥就听得门外车声辚辚,络绎不绝,朝皇宫的方向出发,不由就有些想笑,难道还要彩排不成?古代的皇帝就是奢侈,她想象着那画面,燎天的火光中,皇帝玄冠冕服坐在巍峨的宝座上,丹陛之下,笔直通天的汉白玉台阶,群臣俯首,山呼万岁,依次拜贺。   这个只在史书中描绘的画面她真想去亲自看看,当然也就只能想想。王大公子也去宫里了。王徽容也是孤零零一人,当然,王氏族人很多,但没有同她太过亲近的。   两人闲着无事,便站在廊下欣赏雪景,仆人们有的忙着在门上挂桃符,有的在堂前燃烧竹节,耳听得噼里啪啦爆竹节节声响,像过年放鞭炮一样,冲减了眼下清冷的气氛。这时,刘叔过来禀告说:“二姑娘,长乐侯来访。”   商遥咦了一声。王徽容目光闪动:“让他进来吧。”   其实,商遥已许久未见湛秀,他穿着崭新的白色衣袍步伐翩翩地走进来,身后的仆人举着一把油纸伞紧跟在他身后,伞被撑得极高,昏黄的灯光下的湛秀微微抬起头来,一张脸愈发显得如玉般白皙皎洁,面上却仍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别人都裹得跟粽子似的,他却要风度不要温度的连个裘衣也没穿,不过确实帅出了新高度。   天地间落雪无声,王家的仆人早就看呆了。他才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商遥看着也有些发怔,只有王徽容仿佛从未沉浸在男色中,面容是一贯的浅淡:“真是稀客,长乐侯怎么来了?”   湛秀眼风里扫了王徽容一眼,径直走到商遥面前,板着脸道:“你这没良心的女人,不吭不响地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   “对不住,人生在世,身不由己,这一点相信长乐侯比我更深有体会。”商遥身子往前一倾,鼻尖嗅了嗅,没有闻到他身上惯有的脂粉香,咦了一声,好不讶异:“你今天是素颜哦。”   湛秀怔了一下,轻轻扯了下嘴角:“素颜也比你美。”   商遥:“……”好吧,你赢了。   商遥将湛秀拽到一边低声问道:“我听二姑娘说朝中死了个崔公子,这个崔公子是不是上回找你麻烦的崔公子?”   湛秀点头:“是他,怎么了?”   商遥沉默不语地盯着他。   湛秀觉得好气又好笑:“你认为是我把他推下太液池的?”   商遥说:“我只是觉得你有动机。”   湛秀哼了一声:“欺负我的世家子可不止一个,我要是都跟他们计较会把自己气死。”   商遥一怔,他虽是笑着说的,她却听到了他背后隐含的辛酸,鼻头微酸,“好吧,当我没问。”   湛秀低笑一声:“你那是什么表情?我都不难过,你替我难过?逗你玩的,你还真信啊。你以为所有人都像崔公子那么无聊?”   商遥叹道:“我是替自己难过。”   “你还顾影自怜起来了。”湛秀转眸看向王徽容,“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没劲。二姑娘,不介意我带走遥遥吧?”   “我介意。”商遥抢在王徽容之前拒绝,拒绝的理由是,“我跟你走了,二姑娘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湛秀一愣,面上神色反复变了几遍,最后露出极不情愿的表情,“那我就勉为其难留下来,我们三个一起过元旦。”   赖在别人家里不走就算了,还一副施恩的嘴脸?商遥觉得自己得正一下他的三观,严辞纠正道:“你是客,二姑娘是主,你想勉为其难留下来?也得先看看二姑娘答不答应。”   “好吧。”湛秀从善如流,对王徽容道,“二姑娘是选择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元日呢还是我们三个一起过?”   王徽容从头到尾冷眼旁观,语气轻飘飘的:“我选择让长乐侯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元日。”此话一出,毫不意外地看到长乐侯难看的脸色,她轻轻扯了下嘴角,“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么不禁逗。”   湛秀脸色更加难看了,拂袖就要走人。王徽容懒洋洋地进了屋。还是商遥跳出来打圆场,推了湛秀一把,“本来是欢喜的日子,你在这儿闹什么别扭,还穿得这么单薄,脸都冻紫了。”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快跟我进来。”   屋里备了一桌酒菜。湛秀率先坐下来,一副喧宾夺主的姿态倒了三杯酒,商遥挨着王徽容坐下,忙说:“我不喝酒。”   湛秀道:“平时可以不喝,这酒一定要喝。”   “有什么说法吗?”   王徽容代答:“这是椒柏酒,喝了能驱鬼辟邪,就算做了亏心事,半夜也不怕鬼来敲门。”   商遥噗嗤笑出来,入乡随俗地喝了一杯,顿时皱起眉头来,坦白说,滋味并不美妙,眼风里扫见王徽容一饮而尽,湛秀更是一口气喝了三杯,她啧啧叹道:“你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啊,一下子喝这么多。”   “咳咳……”湛秀被酒呛着嗓子,连咳了十几声才稍止,俊美面容浮上一丝绯红。   商遥狐疑地看着他:“该不会是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湛秀眨眨眼,似是玩笑:“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一桩?”   商遥面色郑重地把整壶酒放到他面前,“那这壶酒就交给你了,喝完你今晚就可以睡个安心觉了。”   “哈哈……”湛秀揩着眼角,竟笑出泪水来,“姐姐让我喝我就喝。”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袖间摸出两件小东西来,看着像香囊,其实一点也不香,反而有股淡淡的药味。他往商遥手里塞了一个,另一个放在王徽容手边,用漫不经心地口吻说:“买一送一的,给你吧。”   王徽容淡笑着拿起来看了一眼,随即又放下,往自己碗里夹了几只虾,开始专心地剥起虾来,她做什么都细致,剥起虾来也分外仔细,一点点剔掉虾皮,虾子,只剩下白嫩嫩翠生生的虾皮,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商遥来回看看两人,从湛秀这送礼的扭捏模样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以前没往这方面深想,但一旦起了疑心,再联想到湛秀先前的一举一动,突然觉得豁然开朗。他明明恐高,还要爬墙头,表面上是为了调戏逗弄她,其实是为了看王徽容。还有湛秀每次提到王徽容时嘴格外的毒,毒得有些刻意,怎么看都像幼稚的小男生为了吸引意中人所做的把戏。商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拿到鼻前嗅了嗅:“这是什么?”   湛秀狐疑地看着她:“椒柏酒你不知道,却鬼丸你也不知道,我们汉人每逢元日一直有这个传统的,你该不会是蛮夷吧?”   商遥:“……你才是蛮夷!”   “蛮夷也没关系,你还是我姐姐。”   商遥:“……”手痒,好想打人怎么办?   整个除夕夜就在打打闹闹中度过,湛秀还真的把整壶酒喝光了,喝得酩酊大醉,他不只酒量不好,酒品也不太好,喝醉了就躺在地上掀起地毯一角卷啊卷,滚啊滚的,想像一个成年男子卷起地毯将自己包成一团,像蛹似的,睡着了,他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商遥意外地发现,他竟然还有美人尖,皎洁如玉的面容,微微上翘的眼角,挺直的鼻梁,尤其睡梦中眉尖似蹙非蹙的,这么着一看,还真是雌雄难辨。   商遥感叹道:“我想,当长乐侯的枕边人一定很幸福。”   王徽容问:“怎么?”   商遥答:“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如此赏心悦目的画面难道不幸福吗?”   王徽容沉默很久说:“那照你的逻辑,以后长安侯肯定会很幸福的,说实话,我挺羡慕他。能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你。”   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商遥神色黯然,片刻后又恢复如初,调笑道:“那照我的逻辑,二姑娘你现在就可以很幸福,我去抱被子,今晚就跟你睡。”佯装要出门,突然听湛秀大吼一声,她吓了一跳,以为湛秀醒了,回头才发现他依旧闭着眼躺在地上,貌似睡得不□□稳,双拳紧握,睡梦中眉头皱得死紧,一直呓语不断。一会儿说:“我为什么要姓湛?他们都欺负我!”一会儿又是,“我也不想这样!”一会又说,“我累了……”还说,“没有人真心对我好,没有人……”说到最后竟然哭了,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这话里满满的负能量,商遥不断催眠自己建设起来的强大心理瞬间被击溃,而且是溃不成军,她心酸地感慨:“他也是个可怜人。”   王徽容看了他一眼,拿起帕子净了净手,衷心地建议:“既然活得这么痛苦,还不如死了呢。”当然,湛秀是听不到了。   商遥低声道:“二姑娘,你怎么能这样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王徽容:“哦?”   商遥低下头来,其实她在自己欺骗自己,长乐侯这样的身份,逃不开躲不掉,除非是没心没肺,否则大概会一辈子痛苦,直至……死亡。   考虑到酒醉的湛秀一直胡言乱语的,万一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他小命就没了。商遥和王徽容商量了下决定让他留下,叫了几个家仆将他安置在了一间厢房。待到一切收拾妥当,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到了后半夜,王徽容精神依旧很好。商遥却撑不住了,半闭着眼含糊说道:“二姑娘你不困吗?”   王徽容道:“你先去睡吧。”   商遥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第二天早晨打水洗脸,路过堂前时发现王徽容竟然还在,难道一夜未睡?她匆匆洗了把脸走进去,堂内弥漫着一股蜡烛燃烧的味道,王徽容撑着腮坐在食案旁,面前摊着一本书,书已经翻到最后一夜,仿佛还是她睡梦前的姿势,动也没动。面前堆了不少虾皮虾子。呃,她从来不知道王徽容这么爱吃虾。   商遥揭开灯罩看了看,蜡烛早已燃尽。不可思议地看了王徽容一眼,“看什么书呢?除夕夜都不忘用功。”   “《神农本草经》。”王徽容一夜未睡,神色疲惫,“我发现我看不太懂。”   “你太谦虚了。”古代的女学霸竟然也有看不懂的书?商遥看到自己昨夜放在食案上的却鬼丸,顺手拿起来研究了半天系在腰间,“这个也是用来辟邪的吧?”   王徽容嗯一声问:“你真的不是蛮夷?”其实她也察觉到她的生活习惯以及对外物的认知和他们有很大不同,她看过很多专门写各地风土人情的书,搜遍大脑中的记忆,也找不到和商遥的生活习惯相契合的地方,答案是无解。   商遥咬牙道:“我不是。”   “好吧,我相信你。”   “湛秀呢?”   王徽容说:“不知道,大概走了吧。”   “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商遥动手将食案上的一堆狼藉清理掉,又问,“二姑娘,早膳还吃吗?”她昨天吃了那么多虾,恐怕还没消化完吧。   王徽容按了下胃部:“胃里有些难受,喝点清淡的粥吧。”   她应了声,转身去膳房了。用罢早膳,王徽容便回自己房间补觉去了。商遥呆了片刻,困意又涌上来,打着哈欠走回房间,一推门,发现床上躺着个人,狸奴蜷成一团躺在他腰侧,一双长腿交叠着伸在床沿外,并没有脱鞋,衣服也是整整齐齐的,松松垂下来的床帷恰好挡住脸。所有瞌睡虫瞬间跑光,她迅速地退出门外,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没走错房间,走错的是躺在她床上的男人。 ☆、千峰翠苑   商遥绷着脸进了屋,看清了躺在床上的男人,脸色稍微缓了缓,说不清是高兴多有些还是失落多一些,他眼下有疲惫的阴影,想着他大概是参加元旦朝会而一夜未睡,她很体谅他辛苦,但为什么要跑到她房间里睡?而且她走路那么大声他会没听到?装睡吧就。   她心念一动,探身捞起狸奴,抓着它的小爪子轻轻刮了下他的脸。   裴楷之仍闭着眼,却极其精准地握住她的手,声音里有一种刚醒来的沙哑:“别闹。”   商遥放下狸奴:“就知道你在装睡,你来干什么?”   他眼皮沉重得很,嘴角却翘起来:“几天不见,想你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你回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老是这样,商遥心软得说不出一句重话,只得结结巴巴道:“你来这里不大好吧,要是被令尊令堂知道了,他们八成会以为你对二姑娘旧情复燃,然后继续撮合你俩怎么办?”   他霍然睁开眼:“吃醋了?”   商遥呛了呛:“我的意思是你和二姑娘既然对彼此无意,那就别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了。”   他又失望地闭上眼:“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是翻墙进来的,除了你没人知道。除非你想让我娶王二姑娘。”   她硬邦邦地说:“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好,跟你没关系,是我硬要跟你扯上关系。”   商遥还真不习惯他这样,不由道:“你没必要这样低声下气。”   “哦?这叫低声下气?”困得要死还不忘调戏她,“我只对你低声下气。”   商遥恼怒地瞪着他:“你不调戏人会死呀!”   “不。”他微微一笑,“我只调戏你。”   商遥被调戏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推了他肩头一下,“你赶紧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说不过就开始撵人?”裴楷之双手枕在脑后,纹丝不动,“没有你这样耍无赖的。”   商遥气得要死:“到底是谁在耍无赖?”重重捶了他肩头一下,“你到底走不走?”   他闷哼一声:“看我困成这样,你忍心吗?”   “我不忍心,所以才让你回家睡,我的床太小了。”   说完半天也不见他回答,她凑上前,听他呼吸平稳,貌似睡着了?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平静的睡容,奇怪,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当无赖的潜质?   长安侯这一睡睡到了日上三竿。商遥吃午饭的时候还给他留了一份。他还是不忘调戏:“怕我饿着?”   “不,这是我一个人的量。”   裴楷之笑道:“那我不跟你抢。你慢慢吃,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商遥顿了顿,然后低下头继续吃。再抬头时已不见他的人影,心里空落落的。   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即使她不是黛妃,她的身份在世俗眼里也无法与他相匹配。这个时代的士族牛气哄哄的,婚配嫁娶的对象若不是同样的士族出身,就算是皇帝下令赐婚他们也照样拒绝。   既然没有可能,干嘛又来招惹她。   商遥草草用了午膳,估摸着王徽容睡到这个时辰应该饿了,进她房间一看,她不但醒了,还仪容整洁,神清气爽。   商遥巴着门框道:“二姑娘醒了?我去给你盛饭去。”   王徽容点了点头:“你放到偏厅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商遥从膳房出来时经过一排廊屋,当中一间门开得展展的,她尚在想谁住在这里,冷不丁见湛秀从里面走出来,一副似醒非醒的模样,转头看到她,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姐姐。”   商遥抬了抬下巴:“你不是走了?”   湛秀揉揉脸:“谁说我走了?我刚睡醒。”   “好吧,是我误会了。饿了吗?”   湛秀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昨天光喝酒了,基本上什么都没吃,要不是饿得实在受不了,我还不想起呢。”   商遥将托盘放到他收手上,交待道:“把这个放到偏厅去。我再去给你盛一份。”   湛秀却不接:“这是谁的?王徽容的?我不伺候人。”   商遥掉头就走,“我也不伺候人,长乐侯请回吧。”   “别呀。我去还不行。”湛秀追上来,硬是从她手里夺过去,根本不给商遥反悔的机会,一眨眼不见了人影。   商遥咋舌:他是会传说中的轻功吗?   一个人的午餐变成了两个人的午餐,到底是王公贵胄,湛秀嘴上说饿得狠了,吃起饭来却是斯文得很。王徽容吃饭也是秀秀气气,彼此默默无言地吃着。商遥坐在一旁,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像个相亲饭局,不禁轻笑出声。   一顿饭还没吃完呢,长乐侯的随从被刘叔带了进来,那随从见自家主子吃得正香,支吾了一声闭上了嘴巴。   王徽容放下筷子,转身起去里屋了。   湛秀斜眼看他:“有话直说。”   随从说:“就是赵王和几个权贵子弟还有鲜卑的二王子要去千峰翠苑玩狩猎,呃,说是要主子您也过去一块热闹热闹。”   “这样的鬼天气去狩猎?”湛秀挑了只虾,养尊处优的二世祖剥了半天也没剥成功,随从很顺手地接过来,一边剥虾一边说:“听说是鲜卑的二王子提议的。”哼了一声,又鄙视道,“那帮蛮夷估计是过惯了风吹雪侵的日子,让他们享福都不会。”   湛秀断然拒绝:“他们这些蛮夷,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逐水草而居,弓马娴熟。我去了基本上只有碾压的份,干嘛要和他比。去那挨冻吗?”   随从迟疑了下:“小的听说是鲜卑二王子想见您。”   湛秀打趣:“见我干什么?二王子难道是个女人?”   “也不是。小的也是听宫里人说的,拓跋氏专产美男,这个二王子呢,有鲜卑第一美男的称号,他听说您是永安城第一美男子,便想见见您。顺便和您比划比划。”   商遥在一旁听得笑出来:“我知道了,鲜卑的二王子是想和你比美呢。”   女人有攀比之心,男人也不遑多让,那个《邹忌讽齐王纳谏》里的邹忌照了下镜子就觉得自己俊得没边了,和城北的徐公比起美来,还逢人便问:我美还是徐公美……真是堂堂七尺男儿身里住着一个小女人。   好笑归好笑,可若是鲜卑的二王子……那不是个好惹的主,也说不准有什么奇怪的癖好,比如男女通吃什么的,商遥不便多说,只是委婉地提醒道:“我听说鲜卑人长得都是人高马大的,脾气也不好,既然不想去那就别去了。”   湛秀一扬眉:“我脾气还不好呢。”话这样说,却还是对随从道,“姐姐的话都听到了吧?你回句话,我就不去跟他们凑热闹了。”   随从支支吾吾了片刻,附在湛秀耳边一番耳语。   湛秀双目陡亮:“还能这样玩?”   随从也不知兴奋什么,猛点头。   商遥看得一头雾水,忙不迭问:“你真要去?”   湛秀笑着打哈哈:“姐姐你就别管了。”他竟似连一秒钟也不肯多呆,连饭也没吃完就要走。商遥心里也是无比纳闷,眼见拦不住,只得道:“好吧,我送你出去。”   目送湛秀登车离开,商遥正打算进去,突然恰巧看到裴家的车马从此经过,她不确定坐在里面的是不是长安侯,正想避开,那头车幔被撩起来,裴楷之轻松跳下马车,几步来到她面前,“站在这里干什么?”   商遥支吾片刻说:“送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似要将她看穿:“想说什么就直说。”   商遥一顿:“你也会去……”仔细想了下说,“千峰翠苑吗?”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裴楷之挑眉:“也?还有谁要去吗?”   商遥嗯了声:“就是长乐侯啊,他性子冲动,若是无意冲撞了什么人,你能不能帮忙从中斡旋一下?”   他沉默很久才说:“哦?你是以什么身份请我帮忙?”   商遥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眨了眨眼,装傻道:“长乐侯的姐姐,这个身份,你看行吗?”   虽然答案不是裴楷之想要的,不过长乐侯的姐姐这个身份取悦了他,他眉眼含笑,“好,不过,你以后要离长乐侯远点。”   “为什么?”   “他的身份敏感,你跟他相交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商遥一怔,忍不住讽刺道:“原来长安侯与人相交都是看有没有利益可图。那你跟我相交也没有好处,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长安侯了,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区区如我,太自不量力了。”她转身就走,却被他拦住去路,她低头看到他翻飞的衣角似是扑腾着怒气,他看着她:“姐姐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身子一侧,转瞬已是十分平静的语气:“你进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下章有糖吃哦。 ☆、风雨欲来   翌日,王徽容要商遥陪她出趟门。   商遥好奇道:“去哪里?”   王徽容面容平静答道:“徐家。”   徐家也是士族,以医学传世,不问政事。自那本《神农本草经》开始,王徽容突然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王家有关的医学著作只有寥寥几本,已被她翻完,因为没看过瘾,所以决定去徐家看看。   到达徐家后,王徽容向徐老先生借了几本医书之后并没急着走,反而与徐老先生探讨起医学来,又从医学谈到儒学,然后又从儒学谈到庄子,老子。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两人相谈甚欢,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要知道这两人可是头一次见面啊。   商遥端端正正跪坐在一旁,两手放在膝盖上,心里叫苦不迭,她已经维持这样的坐姿一个时辰了,腿又酸又麻,却不知道王徽容打算说到什么时候。思索片刻,趁两人沉默的空档找了个借口出来。   天空飘着小雪,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商遥从徐家走出来,她们来时乘坐的马车还停在门口,车夫却不见人影,大概是上厕所去了。她站在门口等了会儿,王徽容迟迟没有出来,正准备到车上等她,不经意抬头看到一个武将打扮的高大男人带着五位士兵朝这边走过来,街上行人寥寥,一行六人踏着沉重的脚步声慢慢走过来。   不知怎的,商遥莫名感受到一丝压抑的气氛。再次抬头望去,顿时骂了声娘,小心脏怦怦的似要跳出来,因为眼前的武将不是别人,正是被她害死的那位裴博士的小儿子裴勇。   冤家如此路窄,她的冤家路更是窄得只剩下独木桥。迅速地低下头,正想不动声色地退回徐家——   “把那个带面具的男人给我抓住!”铿锵有力的一声吼。紧接着那几个士兵迅速地朝她这边跑过来。   眼见那士兵离自己尚有些距离,商遥当机立断地朝反方向跑去,现在退回徐家无异于进了瓮,只等对方来捉鳖。况且她若是身份暴露,徐老先生和二姑娘都会被她连累,好在这附近巷子弯弯绕绕的像迷宫一样,她仗着好体力打算与士兵们绕几圈,再悄悄潜入徐家,摘了面具,再乔装打扮一番,想必他们也认不出。   可是计划很完美,实施起来有难度,商遥对这一带的地形也不熟悉,绕了几圈发现自己被绕晕了,她根本不知道徐家在哪个方向!只能不停不停地跑,她陷入了死胡同中,早晚会筋疲力竭被对方抓住。可求生的欲念告诉她不能放弃,万一半路碰到了贵人呢?   想到这里,不由呵呵笑起来,冷风打在脸上,有些疼还有些痒,士兵们不知道被她甩在哪里了,她飞奔着拐入一条巷子,没想到那面有人,收势不及,一头扎入对方怀里……商遥手忙脚乱地退开,连声对不起都顾不上说,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却猛地被人拉住了手。   “遥遥?”   商遥浑身一颤,裴楷之轻轻扳过来她的身体,执行起她的手送到唇边,轻问:“手怎么这样冰?你慌慌张张地要去哪?”   商遥快要哭出来,大脑持续空白着,刚才一路狂奔,此刻骤然停下来,双腿有些发软。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腾出一只手来解下白狐裘披在她身上,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帮我……”   他不明所以:“嗯?”   商遥来不及跟他解释那么多,一手猛地扯下面具藏到衣袖里,然后迅速地拢好狐裘,带上风帽,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可裴勇是认识她的,不带面具不行,带上面具也不行,她几乎是被逼到了绝路。幸好还有他。她扑进他怀里,将脸埋入他胸口,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裴楷之动了一下,她抱得更紧,呼吸因刚才的奋力奔跑而急促:“有人在后边追我,我不能让他们认出来。你抱着我好吗?”   抱她?裴楷之求之不得,可是,他低头在她耳边道:“你身子在抖,还喘得么厉害,追你的人会看不出端倪?”   商遥急得掉下泪来:“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千军万马之前都从容镇定的裴楷之被这样的她搞得有些无措,胸腔泛起一丝柔软的疼痛,“遥遥,你到底害怕什么?有我在,谁敢动你?”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商遥泪水掉得更凶,   “你根本不懂。你到底要不要帮我?”   “帮,不帮你帮谁?”他不再追问,抱着她的腰带着她一个轻松的旋身,风帽滑落下来,她已被他抵在墙上。商遥脑子里早是一片浆糊,他腾出一只手来拔下她束发的簪子,一手将她轻轻提起来,然后慢慢低下了头,温热的唇贴上她的额头,然后一路徐徐向下,温柔地舔去她所有的泪水,两人的呼吸彼此热烈地交缠着,唇齿相接间似乎听到他低沉的笑声。   这是一个十分浓烈的绵长的深吻。   商遥脚尖着地,像是在半空中漂浮着,上不去,下不来。他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插/入她的发间死死按住她的后脑勺,不容她有丝毫退缩,她舌尖被他吮得发麻,整个口腔里弥漫着的都是他的味道。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呜呜了两声,呼吸有些不顺,他放松了力道,唇仍是片刻不离,缓缓地厮磨着,时不时轻轻啃咬一下。   “长安侯?”直到一道疑惑的声音传来,是裴勇。   裴楷之一顿,意犹未尽地在她唇间留恋片刻才稍微移开,抬起头的同时占有欲十足地将商遥的脑袋压入怀里。   “原来是裴大人。好巧。”   商遥埋在他怀里,仍是喘息得厉害,只不过这喘息声听在裴勇耳里就是另一种含义了。裴勇目不斜视道:“长安侯可看见一个带面具的男子从此处经过?”   裴楷之道:“没有。”一顿,又问,“是什么人?”   裴勇答道:“卑职见他带着面具,看起来十分可疑,故意出声试探了一下,谁知他自己做贼心虚露了馅,看到我转身就跑,那小子体力还不错,转眼跑得不见人影。”他有些遗憾,追到这里就见长安侯跟一个女子在亲热,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他倒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简单聊了几句,便带着属下先行离开。   目送裴勇离去,裴楷之低头看她,左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她面颊上满是红晕,一双眼也似含了水雾。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彼此,他重新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不含一丝情/欲。她微微偏头,语声仍是微喘:“别……”   声音软绵的不像话,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停下来,转而轻吻着她的发丝,“还在害怕?”   商遥被这旖旎的情思冲击得头昏脑胀,缓了好久才道:“没有……”满脑子都被他的吻和互相依偎的甜蜜占据,哪还顾得上害怕?再想到自己昨日对他说话重了些,他却不生她的气,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愧疚,忍不住小声道:“昨天,对不起。”   她趴在他怀里,难得柔顺的模样。裴楷之哪还气得起来,不禁低笑:“我要是跟你计较,早就被你气死了。”他把玩着她的手指,含笑问:“刚才的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商遥身体一僵,吞吞吐吐的:“他说要抓我,我不跑还乖乖呆在原地等着他抓吗?”   “他刚才说了,他只是看你带着面具有些可疑才故意试探你,其实你要是站在原地不动,道明身份,配合他调查一番,他也不会为难你。”   关键是他见了她的真面目后肯定会刁难她呀。商遥没法跟他解释,正支吾着,听得他又问:“你摘了面具他们还能认出你来?为什么怕他们看见你的脸?难道他们认识你?”   他的话话针针见血,句句要命。商遥顿了好一会儿,艰难地开口:“我怕他们看上我的美色然后假公济私地把我抓走。”   裴楷之笑起来:“不是有我在吗?谁敢抓你?”   商遥:“……我又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万一你也怕他呢。”这当然是她瞎说,以他的身份和能力,世上能让他怕的人恐怕没几个。   果然,他沉默了半晌,稍微拉开些距离,表情有些凝重:“我就这么让你信不过?”   商遥垂下头:“我……”   他抬起她的下巴,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记住,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从我手里带走你。遥遥,留在我身边,你就可以摘掉面具,再也不用担心其他男人觊觎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每一句都是承诺,商遥也笑了,偏着脑袋靠在他胸口,心里又甜蜜又纠结,沉默片刻轻问:“假如,我是说假如,你跟我在一起不但没有好处,我还会连累你,你该怎么办?”   他揉揉她的脑袋,不答反问:“哦?你为什么会连累我?”   商遥顿了片刻,有些头疼,实话不能说,可是不说怎么得到他的回答?她想了半天才道:“就是……假如太子看上我了,要我当他的小妾,你又不愿意放手,那不就是得罪了太子吗?”   裴楷之说:“太子不会跟他的臣下抢女人。”   商遥说:“凡事都有万一啊,人心是会变的。假如你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这样啊……”他似在思索答案,摩挲着她的发,缓缓贴近她耳畔,“如果你没有很想当太子妃的话,我就不会放手。”说着又是一声轻笑,“当然,你很想当太子妃的话我也不会放手。”   她沉默地趴在他怀里,半晌没有说话。他疑惑地唤了一声,“遥遥?”还是没有回应,他想退开身,她却死死抱着他不松手,头深深埋进他衣襟里,好半晌伸手推开他,脸憋得通红,神色却是异常的坚定。有些事一旦想通了,心跟明镜似的,世上那么多求而不得的事,她是这么幸运,他们彼此两情相悦,他也不嫌她累赘,她又为什么要一再地拒绝他?就算两人最终没有个圆满的结果又如何?世间有千千万万的情侣,又有几个最后能走到一起的?她想自己不会后悔。   “这可是你说的不怕被我连累。要是哪一天被我连累了也不许怨我。”   他屏住呼吸,说:“什么?”   商遥深吸口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说不喜欢你,那是骗你的。我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只喜欢你。”   她一口气说完,总共说了六句话,四句都是在向他表白,她不敢爱时嘴巴咬得比蚌还紧,一旦放下所有包袱,又坦荡直白得令人耳红心跳。她不知道的是,她每次面对他,眼角眉梢都藏不住对他的情意,偏偏还要嘴硬说不喜欢,他一直在想,她还能嘴硬多久。肖想了那么久,这一天猝不及防的到来倒令他有些手足无措,第一次不知道该把手放那里,只得狠狠拥她入怀,轻轻地笑出声来,眉眼唇角俱是春风化雨般的笑。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幽深的巷子里又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揽着她腰的手一紧,商遥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安抚道,“没事,不用怕。我先送你回去。”   商遥点点头:“二姑娘还在徐家等着我呢。”   他说:“我先送你回王家。二姑娘那边我会派人起说。还有这几天永安城不太平,你最好不要出门。”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裴楷之缓缓道:“拓跋嚣死了!” ☆、疑团   商遥一直觉得吧,关于宫廷刺杀这件事成功率是极低极低的,先秦以前的成功率还稍微高那么一点点,比如专诸刺吴王僚,聂政之刺韩傀也,要离之刺庆忌,这都是成功的案例。但随着宫室越建越大,禁卫军不仅越来越多,素质还越来越强,皇城守备森严得如同铜墙铁壁,刺客们即使身手好到能躲过巡逻的禁卫军,又怎么能在那三千宫室里精准地找出其刺杀目标呢?就算你知道刺杀目标的寝室在哪里,但人家有很多小老婆,万一那天晚上不住那里呢?   这又是个问题。   所以在这样极其艰难环境下还能刺杀成功的刺客都是人才。   商遥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鲜卑的二王子拓跋嚣是怎么被人刺死的,尤其千峰翠苑本就皇家苑囿,不仅守备森严,皇帝还特地加派了一直羽林军护卫,刺客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逃出去的?听说还是个女刺客。最后不得不感慨这位女刺客是个人才。   正月初一那天,大魏的“纨绔”和鲜卑的“纨绔”相约在千峰翠苑狩猎,拓跋嚣有鲜卑第一勇士之称,骑术精湛,箭术更是精湛,十三岁时就已经能只身猎下一只成年的豹子。传统意义上的狩猎于他而言已经没了新鲜感,要玩就玩点别出心裁的——不猎野兽,猎人。   至于怎么玩,当然是挑选六个美人出来分散在树林里,为什么是六个呢?太少没意思,太多就失去了竞争的乐趣,每个美人头上都要带着标志性的头饰,狩猎者既要用箭射掉美人的头饰,还要保证美人毫发无伤——这得要多么精湛的箭术才能做到这一点?简直是拿人命儿戏。   当然,射中了美人就归自己了。   这些纨绔们听到拓跋嚣的这个提议,心里纷纷蠢蠢欲动,美人他们见过很多,关键是没有这样玩过!   湛秀抵达千峰翠苑时,拓跋嚣骑着马刚跑到树林里热了身出来,迎面撞见湛秀,眼睛一亮,见他衣着华贵,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女扮男装过来玩的,一时有些心动,俯下马问宫人是哪家姑娘。   宫人一脸菜色地说:“不是姑娘,那是长乐侯。”   拓跋嚣低声问左右:“你家主子俊还是长乐侯俊?”   左右齐齐失声,片刻后昧着良心说:“当然是二王子俊。”   拓跋嚣哪能看不出来属下的言不由衷,心头略有些不快,他有些瞧不上湛秀这种偏阴柔的美,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哪还有爷们的气概。他想见湛秀一来确实存了攀比之心,二来是想借机报复——因为拓跋嚣的母亲是汉人,而他外公曾跟随汉王,后来被汉王所杀,母亲一直耿耿于怀。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眼下还不能把他怎么样,不过出口恶气还是可以的。手中马鞭一振,凌空朝湛秀甩了过去。本意是试试湛秀的身手,谁知湛秀眼风里一瞟,把随从推上前去挡着。   赵王李怀略饶有兴味地看着,其余诸人也是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拓跋嚣嗤地笑出来,绣花枕头一样的长乐侯,着实没劲:“我听说汉王也曾是当世的英雄,文治武功都是佼佼者,没想到他的儿子竟如此不成器,连个鞭子也躲不过,也难怪要亡国了。”顿了顿,“也或许是汉王徒具虚名?”   湛秀懒懒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拓跋嚣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想了想,大概是自己长得太俊深深刺激到了拓跋嚣?   拓跋嚣见他不予回应,微微俯身,嘲弄道:“怎么?难道不是吗?”   这时,听得马蹄声声,伴随着清脆的鸾铃响动,“长乐侯斯文儒雅,琴棋书画填诗作赋那是一绝,挽弓射箭却不在行,二王子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长乐侯自是比不过。而且我们汉人历来注重孝悌之义,二王子在长乐侯面前诋毁已故的汉王,似乎不太合适呢。”   是姗姗来迟的长安侯,他一手闲闲挽着缰绳,姿态笔挺地坐在马背上,朝众人颔了颔首。   其实就算商遥没请求他,眼下这种状况他也不会坐视不理,不管长乐侯的身份是如何的敏感,他受的是大魏的爵位,食的是大魏的俸禄,他受辱那就是大魏受辱,断然不能让一个外族人如此欺凌。这是他的原则,自家人再怎么打闹也没关系,外人来插一杠子就有关系了。   裴楷之轻描淡写的语气令拓跋嚣很不舒服,两人先前在元旦朝会上已经打过照面,彼此都有印象。这位就是传说中守着兵力空虚的永安城却镇定自若骗过敌人的十万大军,又只身潜入凉囯做细,和魏军里应外合地颠覆了整个凉囯的长安侯,甚至令魏帝自豪地说出“有景言在,可抵七万雄兵”的话来。   可当时隔着宫灯万里人影重重,传说中的长安侯看起来与大多数世家子弟并无什么不同,传闻都有夸大的成分在。他觉着时下战火不断,百姓们都渴望英雄,长安侯像英雄一样跳出来,偏又如此年轻俊朗,舆论把他塑造成了神一样的英雄。是以拓跋嚣淡淡一哂,并没怎么把长安侯放在眼里。迟早有一天他的铁骑要踏平这里。   拓跋嚣适可而止,假意地笑了一下,“哦,我不太懂你们汉人的规矩,失礼了。”   裴楷之有些意兴阑珊地坐在马上,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轻笑:“二王子客气了。”   那厢其余诸位早已准备好,蓄势待发,湛秀也跟着翻身上马,本想好好扬眉吐气一番的,谁知刚进了林子没多久,骑在他前头的鲜卑士兵突然停了下来,湛秀赶紧勒马,马蹄高高抬起,他一个没抓牢,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几个翻滚,腰部狠狠撞到树根上才停下来,身后的随从忙不迭翻身下马去瞧。   这时,拓跋嚣追了上来,见状大笑,技巧娴熟地从他狭窄的空间跨过去,又回头说道:“这伤得好好找御医瞧瞧,否则以后恐怕行房事都力不从心呢。”   那几个鲜卑士兵也跟着笑起来。   湛秀疼得龇牙咧嘴,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缓过劲,这时,突然见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赶来,湛秀挑眉,身边所有人都十分怠慢他,这次太医倒是来得快。一问才得知是长安侯把太医叫过来的。湛秀更加奇怪了,照理说两人并无深交,尤其湛秀对长安侯还有种说不出来的讨厌,可他今日两次帮他解围是中了什么邪?想到他尚未娶妻,听说就连皇帝赐的美人他也不要,湛秀不由就想到了一种可能——长安侯该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吧?身体禁不住一阵恶寒。甩开太医的手:“本侯没事!”说完这句话,重新翻身上马,手中马鞭狠狠一抽,□□骏马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拓跋嚣志得意满,在丛林里寻觅了一圈,终于逮到了一位美人。美人背对着拓跋嚣,体态修长纤细,乌黑的发髻上别了一只醒目的白玉梳蓖——六位美人头上都带着这个东西,射下来便可得到美人。   美人听到身后动静猛地回过头,见来人各个人高马大,立即变得惊慌失措,呀一声,提起裙摆迅速地跑开。   虽然只有那惊鸿一瞥,但拓跋嚣还是看得分明,脖颈边一圈白色的绒边衬得美人的脸巴掌那么大,额头上佩戴着美丽的华胜,华胜是由白玉镶嵌着紫色宝石制成,更衬着肌肤皎洁如玉,脸上覆着白色的面纱,一双眉眼秀丽极了。   拓跋嚣挽弓搭箭,噌地一声,一击得手,那白玉梳蓖应声断成两半,紫衣女子呆了一呆,大概是被吓坏了,慌不择路地逃跑。   拓跋嚣一扬手:“你们别过来,我过去瞧瞧。”紫衣女子已是他囊中之物。   他的属下们很听话,这段树林不像别处那样一片枯败之色,特意栽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放眼望去一片蓊郁苍翠。他们远远望着拓跋嚣的身影渐渐与那位美人重叠,然后两人双双倒在密林里……他们相视一眼,纷纷大笑起来。   那几个鲜卑士兵已经见怪不怪了,自家王子口味不仅杂而且重,野/合什么的心血来潮便要来一次,而且这冰天雪地的也别有一翻滋味。   这几人也是心大,拓跋嚣消失了半个时辰他们才察觉出不对劲,慌里慌张地前去寻找。可找到二王子时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拓跋嚣身上有三处刀伤,一处在背部,一处在腹部,另一处自然是致命的一处——胸口。   皇帝第一时间下令封锁城门。   至于谁是凶手,首当其冲的便是那六位美人,这六位美人其中的两位是拓跋嚣带过来的鲜卑美女,还有两位是从宫人里临时挑选出来的佼佼者,最后两位是从胭脂巷里带过来的青楼花魁。鲜卑美人虽是拓跋嚣带过来的,但他和鲜卑大王子一直不和,万一是大王子指示美人趁机将拓跋嚣杀了,既能栽赃给魏国,还能稳坐储君之位。因此两位鲜卑美人也不能排除嫌疑。   可要命的是六位美人死了一个,死掉的这位是个青楼花魁,名唤薛芍药,其他五人为了自保纷纷咬定薛芍药是凶手,受人指使杀了二王子,最后又被杀人灭口。   经过一翻调查,五位美人撇清了嫌疑,因为拓跋嚣不是一刀毙命,现场也有轻微的打斗痕迹,要知道拓跋嚣号称鲜卑第一勇士,不是武功高强的人根本杀不了他。   而这五位美人被证明确实不会武功,根本没有能力杀死拓跋嚣。最后怀疑对象又落在了死去的薛芍药身上,她出身青楼,但身份不明,而且她右手掌心有茧,说不定是长年习武所致。   可是人已经死了,再往下查就查到了太原温家的公子温砚身上。因为薛芍药是被他一箭射杀的。   温砚觉得自己快冤死了。他当时正把箭对准薛芍药头上的白玉梳蓖,就在箭要离弦的刹那,丛林中不知是谁一声惊吼:“二王子死了!”他心一惊,手一抖,失了准头,射杀了薛芍药。   他妈的也不知是谁大惊小怪的那么一吼,不就死了个拓跋嚣,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温砚没有杀人动机,正僵持之际,跟随拓跋嚣一块来的西部大人建议说:“二王子素有我们鲜卑第一勇士之称,那凶手既然与二王子打斗过,身上肯定会有伤。我们不妨从这点下手。”   于是当时所有在千峰翠苑的人都被检查了一遍,只除了长乐侯从马上摔下来,腰部和背部有些轻微的淤青外,其他人并没有问题。就连死去的薛芍药身上除了箭伤外,也没有别的伤口。   于是负责此案的廷尉大人认为拓跋嚣所谓的第一勇士名不符实,当然,他也不方便直说,只委婉地同西部大人提了提。   西部大人坚定道:“二王子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几乎没有遇到过对手。”   廷尉大人腹诽,也许拓跋嚣真的是鲜卑第一勇士,但扔到他们大魏羽林军里说不定是倒数第一的勇士,所以才被人轻易杀死,他认为从伤口入手是行不通的。他在想,会不会是外来的刺客呢?千峰翠苑依山而建,后方是悬崖峭壁,因为是天然屏障,所以防守空虚,刺客会不会从那里爬过来?那悬崖虽然陡峭,但是藤蔓缠绕,若是艺高人胆大,爬上来也不是不可能。还有一点,他突然想起来驱傩大会那天崔公子的惨死,似乎都跟美女有关,而拓跋嚣和崔公子都是有名的色中饿鬼,难道是因为这样才被杀?   廷尉大人决定全城搜捕,但考虑到大过年的,弄得人心惶惶也不太妥当,只让巡逻的禁卫军多留点心,遇到可疑人物宁可错抓也不能放过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目前的成绩恐怕到完结也到达不了v线,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暂时改为隔日更,放缓更新速度。这样兴许能靠着榜单入v,给你们的请假条都写好了,后来犹犹豫豫删删删改改,想了想还是坚持日更吧,不能入v只能证明自己写得不够好。保持一颗平常心最重要,祝亲们看文愉快,么么哒。明天见。 ☆、约会?   这几天城门被封锁,商遥就算想离开永安也出不去了。在她看来,拓跋嚣死得活该,玩弄女人连把女人当做猎物这样的损招也想得出来,视人名如蝼蚁,这种人渣早死了干净。   想到那天湛秀本来推辞后来却改变了主意,肯定是因为被拓跋嚣提议的新鲜刺激玩法打动了,心里不由有些鄙视:男人啊,真是色中饿鬼。   偏偏湛秀还正气凛然地狡辩道:“姐姐,收起你那猥琐的思想,我只是看她们可怜,想抢在其他人前头把那六个美人头上的白玉梳蓖都射下来,免得被人误杀。”   商遥坐在堂前的台阶上捂着耳朵,皱眉道:“你不用那么大声,我听得见。还有二姑娘在午睡,你小心把她吵醒。”   湛秀说:“谁让你误会我。”   商遥还是不信:“既然你去英雄救美了,那救下来几个美人啊?”   “赵王射下两个,侍中大人的公子射下一个,剩下的两个没被射下来。”湛秀面上有些讪讪,“我是怕自己误伤了美人,所以才不敢射的。”   商遥又问:“长安侯也没射下来?”   “他?”湛秀想到那天长安侯有些反常的举动,有些烦躁,“他中途就回去了。说起来也奇怪,赵王邀他过去,他一开始推辞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过去了。不仅如此,还对我十分照顾呢。我还奇怪呢,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   商遥沉默下来。所以他是听了她的话才决定去的?她都没听他提起过。初二那日,他把她送回王家后,当天夜里又悄悄来到她的房间。倒不是刻意想做什么,只是情之所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两人白日在徐家附近的后巷里彼此表白心迹后心情都有些激荡,可这激荡的心被巡逻的禁卫军打破,心里不是没有惆怅的,总觉得还应该再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才算圆满。   譬如说些情意绵绵的情话,坐在屋檐上看星星月亮啊,彼此交换一个深吻啊,这几天夜里,他们尽干这档子事了,以前觉得幼稚到极点,现在觉得就算陪他吹冷风也甘之如饴。偶尔也会呆在房里教她书法啊。她也是才知道,他的书法是永安一绝,楷书隶书大篆小篆都难不倒他,她日积月累练出来的字跟他得比起来简直是惨不忍睹。   他一边教她还一边打击她:“太学里随随便便一个刚入学的学生都可以当你的老师,我亲自教你太屈才了。”   他就站在她身后,她拿手肘拐他一记,顺便甩开他的手,没好气道:“那你可以走了。”   “不过,我甘之如饴。”他下巴抵在她肩头,重新握住她的手,手把手教起来。男女在一起做什么事都可以自然地转化为□□。比方说,她的字大都是王徽容教的,王徽容是个严师,教起来一板一眼,训斥起来也是毫不心软。若对象换成裴楷之,就多了那么一点调情的意味在里面。   偶然一次夜色正好,情到浓处时,她忍不住道:“其实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叫我商商,你可以叫我商商。”   “商商……”满天繁星中,她看到他双眸陡亮,“这个小名还蛮别致的。”他又试着叫了几声,声调拖得老长,她却听出那么一丝缠绵的意味,笑着捶了他一记,“不许再叫了!”   他握住她的拳头:“哦?不是你让我叫的吗?商商……”最后两个字叫得抑扬顿挫。   商遥:“……”   两人的感情突飞猛进。关于拓跋嚣的死一直悬而未决,廷尉那方一直查不出头绪来,皇帝便让裴楷之从旁协助,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商遥冷不丁想起一个月前她离开永安时在城门口遇到的两个凉囯男子,脑洞甚大地觉着这两个凉囯人跟拓跋嚣之死有关。于是便同裴楷之提了提。   她是这么说的:“前一段时日有大批灾民涌入永安城,我在城门口看到两个凉囯人装扮成灾民的样子混入其中,你要不要从他们入手查查?也许能查出点眉目来呢。”   裴楷之:“哦,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凉囯人?”   商遥咳了咳:“因为他们虽然是一副灾民的打扮,但精神好到一点也不像灾民。我就留了心,听他们私下交谈时的口音像是凉囯人。”她是信口胡诌,事实上那两个凉囯男子把灾民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在这里要夸一句,不愧是当间谍的。但不这么说又不行,含糊几句带过,话锋又是一转,“我还记得他们的模样,不如我们找个画师画下来,你按图索骥就行。”   裴楷之径自走到案前,铺好白纸,随手挑了根笔,“好吧,你说,我来画。”   商遥一呆:“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他甚谦虚:“大概什么都会一些,只是精通与浅显的区别。”   当晚,裴楷之按着商遥的描述画下两人的画像,画完拿起来盯着看了半晌,兀自笑起来,“我怎么看着有点面熟呢?”   商遥心一跳:“你不是在凉囯呆过一阵子吗,你看他们面熟就越证明他们是凉囯派来的奸细。”   “那倒是。”他将画卷起来,又想起什么似地挑眉看她,悠悠道:“如果拓跋嚣的死真跟这两个凉囯人有关系,你可是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奖赏?”   商遥双眼一亮:“有赏金吗?”   他愣了一下答:“有。”   “多少?”   “嫁给我,裴家的财产都是你的。”   商遥:“……”   她这几天做梦都是他,抚了抚发热的脸。拿手指捅了湛秀一下,“既然人家帮你,你不该送个礼道个谢吗?”   湛秀想也不想拒绝:“我不稀罕他帮忙。无事献殷勤,哼哼,非奸即盗。”   商遥噌地站起来,怒道:“人家好心帮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非奸即盗?你倒是说说,你身上有什么可图的?”   “图我的男色呗……”湛秀随口一说,不明白她无缘无故发什么火。   商遥闻言一怔,继而嘲笑:“你想太多了。”要图也是图她的美色,他想得美。   湛秀还要再说,就在这刘叔走过来善意地提醒道:“别吵了,二姑娘都被你们吵醒了。”   商遥忙噤了声,湛秀呆着无趣,便提议道:“要不,我带你出去玩?”   商遥指了指脸上的面具,自嘲道:“眼下风声正紧,我带着个面具出门万一被巡逻的士兵当成可疑人物抓起来怎么办?你能救我吗?”   湛秀想想也是,不禁笑出声:“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是夜,星沉月朗,商遥插上门正准备入睡,,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她心中一动,料想是他,却明知故问:“谁啊?”尾调忍不住上扬。   “商商,是我。”   刻意压低的声音,不过商遥还是听出来了。狸奴喵一声窜到门口。她赤足跟过去开门,只见裴楷之站在门口,她心情愉悦地扑过去,有些事一旦想通了,她在感情上大胆直白得令人惊喜。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受宠若惊?”   “嗯。”裴楷之笑着应了一声,夜色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的声音格外的低沉。他拉下她的手来,低头看她一双白嫩嫩的脚丫踩在他鞋面上,双手往上轻轻一提抱起她来,“怎么连足衣也不穿?”   商遥说:“不冷。”从他怀里跳出来,“进来呀。”目光往下,发现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包裹,她嘴角一翘,“给我带的好吃的?”   “打开看看。”他递到她手上,单手抱起她朝里走,顺手把房门带上。   商遥坐在床上把包裹放到腿上,触感软绵绵的,肯定不是吃的,应该是布料之类的,她双手解开包袱,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衣物,雪一样的白色,她好奇地抖开一看,是一套襦裙,一条宽且长的锦织束带,底下还压着一双青丝履以及少量的头饰。   很明显,这是一套女子的衣物。   他特意拿过来是想让她穿给他看吗?商遥看着他,等着他有所表示。   裴楷之微微一笑:“还没见过你穿这样的衣服,穿给我看看如何?”   商遥道:“这衣服过于素净了些,你就送我这样的衣服?”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不解。   他说:“我觉得你穿白色好看。而且,本身已经很美了,不需要太过华丽的衣服点缀。”   这个答案商遥很满意,她放下帐子,开始换衣服。   裴楷之背对着她,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耳根微微发热。半晌,她撩起帐子,跳下床趿上青丝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   裴楷之打量她一眼,说:“不看发型的话很飘逸。”   商遥把头发放下来,说:“我不会盘发。”盘腿坐在他面前,问道,“你会吗?”   裴楷之啼笑皆非:“你觉得我应该会吗?”   商遥只是随口问问,哪敢指望他。她跪坐在镜子前,“我看过二姑娘盘发,太复杂的我不会,简单一点的,试试应该可以。你要给我打下手。”   “随时待命。”   商遥捣鼓了半天才盘出一个简单的发型,剩余的长发披散下来,在头发腰部绑了根水蓝色的缎带。而裴楷之所谓的打下手不过是在她盘好时顺手往她乌黑的发间插了一根玉簪。   她又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美滋滋的:“美吗?”   他把她拉进怀里,低头吻她,撬开她的唇齿,舌头滑进去勾缠着她的深深地吸吮,商遥不甘示弱地用力吻回去,他顺势一倒仰躺在席上,她跟着倒下来,唇齿错开,她愣了一愣,他悠悠然地笑谑:“这么迫不及待?”   商遥眄他一眼。他静了片刻,说:“商商,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么晚?”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很晚了,但也不是很想拒绝,“去哪?约会吗?”   他突地把她按在怀里,低笑着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正好可以卖了。” ☆、进宫   商遥眨眨眼:“那你觉得我能卖多少钱?”   裴楷之煞有介事地盘算:“嗯,以你的姿色,最少一百金以上,若是被权贵看上,那就是一千金以上,若是被君王看上,那就是价值连城了。”一语换来她的怒视,他停了逗弄之意,正色道,“不过,在我心里,无价。”   商遥心头一甜,轻哼:“就会逗我。”   他大笑,“那要不要去?”   “到底去哪?”   他笑得意味不明:“到了你就知道了。”   “去,我去。”他越是神秘,商遥越是期待。   为了不惊动王家人,他们是爬墙出去的。裴家门口停了马车,有车夫在等候。两人坐进去。商遥靠坐在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天,渐渐地有些犯困。   “商商……”   他突然唤她,她耷拉着眼应了一声,“嗯?”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将她的手送到唇边缓缓亲吻:“困了就睡会儿,到了我会叫你。”   “嗯,一定要记得叫我,我还想看你给的惊喜呢。”   裴楷之一顿,“好。”   一路摇摇晃晃,商遥觉得自己没睡多久就被叫醒。她迷迷糊糊地翻身坐起,“到哪了?”撩开车幔就要往下挑。他好笑地拉住她:“还没到呢,你着什么急?”   商遥揉揉眼,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看,他们所处的是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比铜驼街看起来还要来得平整宽阔,雕花宫灯沿路铺开,道路两侧松柏森然,绿意幽幽。远处的汉白玉的台阶在月光下反着白光,似是漂浮在半空中的通天台阶,台阶尽头是辉煌壮丽的宫室。看起来比凉囯的宫室还要气派许多。   商遥心口直跳,忙放下帘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哪?”   车厢里一片黑暗。他目光落在她脸上,缓缓道:“你猜。”   商遥默默地看着他。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出来除了皇宫大概也没人有胆子把宅邸建的如此奢华壮丽吧?所以,他带她来皇宫干什么?她第一次深深感受到不能言明身份的痛,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但因为有他在身旁,到底还是平静下来,猜测道:“是皇宫要举行什么宴会吗?你带我过来凑热闹?”   他说:“没有什么宴会,是陛下想见见你。”   商遥一呆:“见我干什么?”她又猜测道,“难道是你爹娘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想让你的皇帝舅舅出面赐婚?”说完自己都觉得太扯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而且她现在这身份也没法见公婆啊,她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我不懂宫里的礼仪和规矩,闹了笑话怎么办?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摸摸她的头,神情严肃:“陛下已经等着了,现在走就是欺君。”   商遥气得站起来,一时忘了是在车厢里,一头撞到车顶上,他手忙脚乱地来拉她,她气得甩开他的手,捂着脑袋蹲下来:“你让我见皇帝干什么?”   他只说:“是很重要的事。”   她压抑着愤怒低声叫道:“我不见!欺君也是你欺君,我又没答应,不管,我要回家。你不送我回去我自己回去!”她挣扎要跳车,他把她抓进怀里,“商商,你信我吗?”   “不信!你快放开我。”她用力掰他的手,可哪里掰得动,她发了狠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他闷哼一声却还是不松手。她气得大吼,“你现在要是不送我回家,我就不要你了!”   裴楷之身体一僵,静了片刻轻笑着说:“不要就不要,不用吼那么大声,我要你就行了。”她正欲再说,他的唇便狠狠压过来,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商遥捶打了他两下,根本不痛不痒。良久,他放开她,车厢里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他头埋在她肩胛处,喃喃道:“真是自作自受啊……”单手拂开她散乱的发,嘴唇在黑暗中一路寻觅,然后贴在她耳畔,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商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为你好。一会见到陛下,你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乖乖站在那里就好,嗯?”   “不好。”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为什么要见皇帝?”   他沉沉不语,似在思索。这时马车忽然停下来,听得车夫从车上跳下来,隔着帘子道:“公子,到了。”   商遥闭上眼装死。裴楷之哪能猜不出她的心思,叹了一声,率先跳下马车,又探身过来抱她。商遥幽幽道:“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是吗?”他沉默,她瞬间明白过来,恨恨地掐他,“起开,我自己有腿有脚。”   “好。”见她妥协,他悄悄舒了口气,眉头却皱得更紧。   商遥整了整仪容,跳下马车,冷风一吹有些头疼,她不知道他在故弄什么玄虚,可心里隐约也知道前面有巨大的□□等着她,否则他今天不会如此的反常。脑中模模糊糊闪过几种猜测,但这猜测着实的不靠谱,又被她一一否定掉。也许内心深处是相信他的,所以才会陪着他走到这里,刚才的打闹也只是气不过他的欺瞒罢了。   刚才车厢里一片黑暗,商遥没法分辨他的表情,此处宫灯十里将四周照得极亮,灯火下,他给了她一记安抚的笑容,却不似以往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笑意,沉沉的眉目间似乎蕴藏着无数的情绪。   前面有宫人提灯引路,有些话不便多说。引路的宫人对裴楷之十分恭敬,又是寒暄又是问暖,他漫不经心地答着,心神却全落在她身上,留心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低着头,全程无话。   他们被带到一处宫殿,商遥默默跟着他进去,迎面一阵热气扑面,殿宇很大,却不觉得空旷,两个九层盘龙烛台将偌大的殿宇烘托得亮如白昼,殿内只有三个人,很显然,站在灯台前拨弄灯芯的中年男子显然就是魏国的皇帝,他穿着紫色常服,头上束冠,看起来很有闲情逸致的样子,他听到脚步声头也未抬,只低声说了一句:“来了。”眼风里一扫,又说,“不必拘礼。”   商遥本来准备行礼的,听皇帝这么一说顿时一愣,魏帝和凉王毕竟不同,她不明白他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正踌躇着该不该行礼,眼见裴楷之特坦然地站在那里没有行礼,她微微弯下去的腿弯瞬间直起来。他么凉王像个土匪头子一样,宫中所有礼节一律从简,不像这里繁文缛节一大堆,她着实不知道见到皇帝该行什么礼。   皇帝:“……”   裴楷之:“……”   旁观者:“……”   于是四个男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商遥身上。商遥特坦然地回望过去。   众人再次沉默了。   皇帝的“不必拘礼”是对裴楷之说的。商遥第一次面见圣驾于情于理都该拜一拜的。可她心眼实,眼见裴楷之不动,她便也跟着没动。   还是裴楷之先回过神来,嘴角勾起浅浅笑意:“她不懂规矩,让陛下见笑了。怪臣没有事先跟她说清楚……”   皇帝亦跟着笑了,摆摆手:“罢了罢了。”目光又落在商遥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商遥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不过还是乖顺地答道:“回陛下,民女叫商遥,商贾的商,遥远的遥。”   “可曾读书习字?”   “嗯,会一些。”   “多大了?”   “二十一。”   “可有夫家?”   商遥一顿:“没有。”   皇帝笑道:“双十年华还待字闺中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可有意中人?”   商遥再次一顿:“没有。”   皇帝的近身内侍在一旁笑道:“奴婢看这位姑娘容貌出挑,一般的男子怕是瞧不上。”   皇帝点头,那倒也是。美人难免心比天高。思量片刻,又偏头问侍立在他身后的廷尉大人:“你看她像不像?”   廷尉大人点头:“容貌很像,但是气质和说话的语气都不像。”他是断案高手,善于观察人物的表情及动作,断案时遇到段数低的嫌疑人,他们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动作就足以令他做出正确的判断。他曾出使凉囯,有幸目睹过黛妃的风采,怎么说呢,黛妃是浸淫宫廷多年的女人,长袖善舞,手段狠辣。一个眼波流转都很妩媚,绝不是眼前眉目清丽衣着淡雅而且看起来分外质朴的姑娘能比的。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那你觉得她能做好这件事吗?”   廷尉大人答:“寻常百姓第一次见到陛下要么诚惶诚恐,要么受宠若惊,她却很平静,不管是伪装的平静还是真的平静,总之她心态很好。陛下所问她都对答如流,不见丝毫怯弱,胆子应该也蛮大的。臣觉得是可以的。”   皇帝微微颔首,随即又笑:“爱卿啊,你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   廷尉大人低下头:“臣汗颜。”   皇帝面上露出极寡淡的笑:楷之的提议朕没有疑义,既然见到人了,那就照他说的办。”   “臣遵旨。”   皇帝又点头:“没事你可以退下了。”   他们说了很多,而且丝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交谈,商遥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很像,她跟谁很像?除了大名鼎鼎的黛妃还能有谁?不过人家没有戳破,她自然不会主动站出来承认。偷偷觑了裴楷之一眼,想从他得神情上探究一二,结果只看到了他的后闹恼勺,刚才在脑海中闪过的种种猜测又被她拿出来,顿时觉得脑仁疼。   廷尉大人退下后,皇帝坐下来,抚了抚膝头,淡笑道:“太后刚才还念叨你呢。忙完这阵你过去看看她老人家。”言语神态间全然没有面对廷尉时那种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态度,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   裴楷之点点头。   甥舅俩在那唠起了家常。商遥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局外人一样,看着重重帷帐下,灯火渐弱,他的脸也渐渐模糊。直到皇帝说乏了,裴楷之才拉着她慢慢退出大殿。 ☆、心迹   依旧是星沉月朗。商遥上车时因为心情复杂差点磕到自己,跟在身后的裴楷之眼疾手快地过来扶却被她气呼呼地甩开。坐上马车一路沉默,刚才在皇宫,她一直持续让大脑处于放空状态,有些事不愿意深想。怕想得太明白而导致当场失态做出歇斯底里的事来。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她开始静下心来反复推敲着皇帝与廷尉的对话。   廷尉说她很像一个人,应该是指黛妃。   皇帝又说让她做一件事,而推荐者是裴楷之。   那么换言之,裴楷之知道她像黛妃,也或者认定她就是黛妃。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不是失忆了吗?难道他恢复记忆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失忆过?   马车一路疾驶出宫城。商遥在等待他的解释。可他身体靠在车壁上,双腿微曲,沉静的好似不存在一样。而且好像没有解释的打算。车厢空间狭窄,她抱住膝头,脸埋进臂弯里,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他骗得团团转,他却连解释的意思都没有,陷入情爱里心思变得分外脆弱和敏感,越想越忍不住难受,流了几滴泪,到底还是抑制住了。她就是个纸老虎,狐假虎威地甩开他,他没事人一样,她却在这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还是她沉不住气,捂着脸想了半天决定先挑一个比较温和的话题来打破现在的沉默。她怕问得太直接反而让自己落入万分狼狈的境地。   “皇帝打算让我做什么?”   她刻意让语调变得平缓。不过裴楷之还是听出了异样,沉静的面色一僵,顿了片刻:“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回去再说。”   再次悄悄回到王家。阖府寂静,月色清冷通透,在床前投下大片的光影。不掌灯也不妨碍前进的步伐。   商遥靠在床边坐下来,与他隔了很远的距离,心情已经平复得差不多:“现在可以说了吧。”   裴楷之也不敢离她太近,低声道:“是关于拓跋嚣的案子,我按照你说的派人在全程搜捕那两个奸细,不出半天的时间就被羽林军在一家旅店里将他们抓获,顺带还搜出了不知是谁写给他们又没来得及焚毁的书信。信上只有寥寥几字‘事已成,可退’……”   月影徘徊,噼啪一声灯台上爆出一个灯花来,这件事说来话长,那封信上没有落款没有印章,不过这好个办。将两个奸细押入廷尉大狱严刑拷打一翻,任是再铁骨铮铮的两条汉子也将该招的,不该招的全招了。   他们招认说现任凉王以程青越老母的性命相要挟,逼迫程青越暗中杀死拓跋嚣,目的当然是要破坏魏国和鲜卑的关系,凉囯夹在中间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程青越顾及年迈的老母便答应下来,凉王表示不信,又逼迫程青越暗中杀死崔公子来表决心,一旦他首鼠两端,不仅老母小命不保,连他杀死崔公子的事也会被揭发,彻底断了他的退路。   至于为什么挑中崔公子,大概是崔司空权势较大,儿子又太过不成器,杀起来容易一些。   更何况他和程青越有私人恩怨。   这逻辑如此强大。让人很难怀疑。而且程青越是卫尉卿,执掌宫禁,十分清楚宫中兵力的部署与分布,有十分便利的杀人条件。   而由那封信上的字迹来判断,确实是程青越的笔迹。而程青越的老母亲也确实被凉王所抓。   人证物证都有,表面上看来罪证确凿。皇帝也信了,既痛心又震怒,程青越既忠且孝又是破阵杀敌的良将,简直是当世良臣之楷模,当皇帝的很欣慰有这么一位臣下。可保孝弃忠就很不对了。当即下令就要抓程青越入狱,怎么着也要给鲜卑人一个交待。可被裴楷之阻止了,他相信程青越是个孝顺的儿子,更相信他是忠诚的臣子,为保程青越一命,他在皇帝面前立下军令状,信誓旦旦地说要在三日之内抓出凶手。   商遥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程青越的清白?他值得你这样吗?”   裴楷之嘴角勾起笑意,即使生气,本能上还是关心他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证据我没有,不过倒是有一个方法,就是让你配合假扮黛妃去试探程青越,我已有万全之策,既可以证明程青越的清白,还可以引出真正的凶手。”   果然,她猜得丝毫不假。他这话等于是间接承认了。商遥假装十分讶异地挑眉:“我假扮黛妃?我跟她很像吗?”   裴楷之说:“像。”商遥听得双眼圆睁,他顿了顿,又说,“但我知道你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   这句话杀伤力十足。商遥狠狠一怔,自己占用了黛妃的身体,可容貌再像,不同的灵魂,做事的方式和说话的语气以及一个眼神一个神态不可能一样,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我知道你不是”。她一点也不想背负着黛妃的身份过一辈子。   商遥轻轻一哼:“你怎么知道我像?又怎么知道我不是?”   裴楷之揉揉额角,有些头疼。事情来得突然,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准备,可又不能浪费这次绝佳的机会。他想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他坐直身子,酝酿许久才开口:“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廷尉大人长年断案,早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更何况他曾见过黛妃,所以能一眼判断出你和她的不同。可是我没有见过黛妃,初次和“黛妃”接触,尽管她表现的坦率,直爽,真诚,善良,但谁会认为传闻中心毒手狠,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的黛妃会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你有没有见过外表温文无害,其实心思比深的女子,比如王徽容;你有没有见过外表刁蛮任性,其实心里比谁都善良柔软的女子?人有很多种面具,有的人表里如一,有的人只是伪装。我那时认为黛妃表现出来的坦率和真诚只是她的伪装而已。”他眉眼浮上温柔神色,“当我渐渐被你吸引,甚至不能接受自己被你吸引,想,我怎么会爱上这样的女子。”   那段时日里心中的挣扎快要把他逼疯,幸好,再好的伪装也有破绽,他在她身上却看不到破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他断定黛妃不是世人眼中妖媚惑主掩袖工谗的女子。传闻往往会被人刻意地夸大,燕国和魏国隔着迢迢千里,谁也不知道谣言传过来已被扭曲成什么模样。就像那些正儿八经的史书,史官们在修史时总免不了使用春秋笔法,语焉不详的,文足以饰非,呈现给后人的历史人物面貌其实并不是他本来的面貌。他又为何要以世俗的认定来否定他喜爱的女子呢?   “加诸在你身上的毁谤言论我一个字也不信,如果早知道,我就不会这样做。”   他在解释,而且一口气说了多,商遥捋出一条清晰的思绪,核心意思就是他只是一开始把黛妃当做蛇蝎美人才会毫不顾忌地利用,后来接触多了才发现黛妃是只小白兔,渐渐被吸引得无法自拔,这得多么深沉的爱意才会认为世人皆醉唯他独醒呢?一时心里百味杂陈,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借尸还魂这种事已经超出了正常人所认知的范围,瞪着眼半天说了一句:“你解释就解释,干嘛还要损二姑娘?”   “哦?”他又笑起来,“那是损她吗?我只是陈述事实。”压抑的气氛忽然变得轻松,他沉默了好一会,“商商,我承认我没有失忆,可是我不装失忆你根本不会让我近身。这个秘密我可以隐藏一辈子不让你知道?但这样的话你恐怕要带着面具过一辈子,而且还要提心吊胆地担心被人识破。我设的局,可自己却跳了进去走不出来,我在你面前装失忆,却又亲手在你面前戳破,因为我想让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旁。而不是你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死,却因为身份的问题一再推开我。商商,那样的你,我看着都心疼。你喜欢的男人有本事护你周全,你完全没必要委屈自己。”   商遥听得脸红心跳,心尖直颤,他简直太能说情话了,让她想气都气不起来。从头到尾都被他吃得死死的,她着实不甘心,不甘心啊。   “可是我来永安之前你就失忆了呀,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永安?”   “未雨绸缪啊,你来永安固然省了我很多力气,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好吧,看在他这么有心的份上,商遥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那进宫之前你可以提前跟我说啊。”   察觉到她态度的软化,他一步步走近她:“我若是提前跟你说,你敢随我进宫吗?”   商遥迟疑了下,老实道:“我也不知道。”   “所以我只能瞒着你。走出这一步前面才是坦途。”只有这一刻,裴楷之才是真正的放松,她不知道永安城有多少凉囯的旧臣和宫人,也不知道永安城有多少燕国的旧臣和宫人。更不知道永安城有多少认识黛妃的权贵和豪门。多的不说,就说赵王妃,她是燕王之女,燕国覆亡跟黛妃有很大的关系,黛妃让她做了亡国奴,她能不恨吗?还有裴博士的死,裴勇能不介怀吗?   商遥嘴硬道:“我完全可以去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那里可没人认识黛妃。”   裴楷之喃喃:“可是那里没有我。”她昂首说:“我不稀罕。”他心知她嘴硬,她其实很好哄,任性也只是嘴上说说,不由轻笑:以后你就不用怕了,梅陇城破时,黛春宫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所有人都以为黛妃死了,事实上她也确实死了。以后你就是商遥,帮助朝廷破案的商遥。”   “可你这样是欺君。”   “世人憎恨的只是传闻中的黛妃,而真正的你却不是如此,你是一个全新的你,我不认为自己欺君。”   商遥瞪着他,却笑起来:“你读得圣贤书都让狗吃了吗?”   裴楷之微微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她回避似地往后仰了仰脖子,瞪他:“干什么?”他笑说:“圣贤书还教我要举一反三呢。不知变通岂不是太死板?”   也是,若他像程青越那样正直到不知变通,大概也就不会爱上她了。   商遥已经彻底气不出来了,这男人为了她连世俗的成见都可以置之不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心底终究是柔软下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那以后不准再骗我。”   裴楷之一顿说:“好。”一顿,“但是有几个地方我感到困惑。”   商遥:“什么?”   裴楷之说:“我不明白一个呆在深宫中数年的你,为何连最基本的讨好君王的手段都没有?就像你被小甄贵人语言羞辱,你受了委屈只知道理直气壮地反驳,反观小甄贵人,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她却懂得该怎样讨好取悦凉王,因此没有受罚。你若是碌碌无为与世无争罢了,偏偏性子如此直,有时候还冲动,我好奇你是怎么在尔虞我诈的燕宫中存活下来的。”稍顿了下,“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你根本不是黛妃?或许你只是她的孪生姐妹?”   商遥被他骗得犹有余怒,而且借尸还魂这种玄之又玄的事她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于是故意道:“……燕王宠我呀,我指鹿为马,说黑是白,他也会点着头说是。”   裴楷之静了一瞬,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他没有她那么好骗,她的容貌足以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但是她的脾气秉性,身处宫闱之中,几乎每个嫔妃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的宫闱之中,因为她不会讨好取怜,不屑玩弄手段,单靠君王的宠爱也是难以持久的。不过这个节骨眼实在不宜拆穿她。   商遥顿了一下,主动坦白道:“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黛妃,也不是她的孪生姐妹。”   裴楷之笑了:“那你是谁?”   商遥沉默半晌说:“借尸还魂,你听过吗?”   裴楷之看着她不说话。   商遥继续说:“……我也不知道,好端端的,我醒来时就在黛妃的身体里。”觑他一眼,“你不会害怕吧?”   半晌,裴楷之摸摸她的头,挑眉:“所以我真的没有欺君。”   商遥愣了一下:“你不害怕吗?”   “怕?”裴楷之笑,“我主持挖燕王陵时,那里除了有大量的珍宝外,还有燕王的棺椁,燕王是自焚于宫中,只剩下一副残骸,,照理说棺椁应该是空的,可是我们挖掘时,却看到棺椁里有一具男性的白骨。你猜猜这是怎么回事?”   商遥不解:“怎么回事?”   裴楷之一顿:“或许是燕王死了以后自己爬进来的。”   商遥吓了一跳,追问道:“那你去挖燕王的坟,他会不会半夜趁你入梦时去吓唬你?”   裴楷之:“你还真信了?”   商遥:“……你以为我说的借尸还魂是逗你玩的?”   裴楷之正色:“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是你。倒是我随便编了个故事却把你吓住了。”   商遥顿时好气又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把存稿箱时间设定错了,老是犯这种低级错误。实在对不起你们,晚上补更。么么哒。 ☆、诱敌   陈兆琼再次从昏迷中醒来,依旧是浑身钝痛。狭□□仄的小窗里露出微弱的天光,可照不到身下这片阴暗的牢房,他不知道这是在牢中度过的第几日,他还在苟延残喘,同伴早在严刑逼问中被打死,草席一裹被拖了出去,也不知道被埋在哪个乱葬岗。   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感觉到头越来越昏,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应该是现在浑身无力的模样,心中闪过一道模糊的猜测:难道是被下了药?他想不通为何要给他下药。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牢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一个人走过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说:“没气了。”   陈兆琼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地衣上,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近乎贪婪地享受着久违的阳光的温暖,看到那团明亮的日光里端端坐着一位年轻女子,这女子衣着华丽,最扎眼的是她乌黑浓密的发髻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檀木梳蓖、金步摇、玉钗。一般人往头上堆这么多东西只会让人觉得俗不可耐,可这女子竟完全能驾驭得了,露在外的脖颈修长白皙,坐姿端庄,身段窈窕,仪态也好,她正垂头逗弄着怀里的白绒绒的小猫,一会捏捏猫的耳朵,一会拨弄它的毛发,弄乱了再拿梳子去顺,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张漂亮的侧脸,如此熟悉。一个答案在脑中呼之欲出,可是怎么可能!直到那女子突然抬起头来冲他嫣然一笑,陈兆琼脑中轰然一响,心跳瞬间停了半拍,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你是……娘娘……你不是死了吗?”   她笑得自负:“我勾一勾手指就有成千上百的男人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怎么可能会死。”   说完这话,自己都抖了一抖。商遥虽然不怎么待见程青越,但是商遥认为程青越这种人是不适合做奸细的。那么大的人了,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一点也不会掩饰。而且十分的善恶分明,直白得令人心存忌惮。在凉囯,凡是恶与奸都是他反对的,譬如反对她和谢绎。凡是忠与善都是他支持的,譬如同情裴博士。他就如史书上的魏征一样,跟随太子李建成时老是想弄死李世民,跟随李世民后又一心一意辅佐他。他们这样的人做不到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当然,商遥窃以为程青越的智商跟魏征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就算他想做内奸智商也不够。   凉囯的奸细已经被打死一个,剩下的陈兆琼是唯一一个知道杀死拓跋嚣的凶手是谁,只有从他身上着手。   陈兆琼从地上爬起来,想走近瞧瞧却又不敢妄动:“我还以为是跟娘娘长得很像的女子。”   商遥努力揣摩着黛妃的心态,真正的美人连撞衫都不能忍,再挑剔点的连衣服的颜色撞了都不能忍,更何况是撞脸,她将脸一板:“世上怎么会有跟我长得一样的人?”皮笑肉不笑,“你见过?”   陈兆琼自觉失言,忙附和道:“是卑职失言,娘娘姿容绝世,没有人能比得上您。”   商遥脸色稍霁,不过仍是端着:“我救你出来可不是来听你拍马屁的。”   陈兆琼心中一动,他在宫闱里什么尔虞我诈没见过,譬如找替死鬼,借刀杀人什么的。而权贵们最擅长的就是这些,用他的污浊来洗去他沾满血腥的手,可是心里的污浊又怎么洗得干净?   陈兆琼面上不动声色:“娘娘救了卑职的命,卑职的命就是您的。您想让卑职做什么尽管吩咐。”   “只是让你杀一个人而已,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让猫站立在腿上,依旧很有闲情地逗弄着,嘴里云淡风轻地说着,“而且有我给你铺路,要杀赵王很容易。”   陈兆琼心里吃惊,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的行事风格是主子说什么照做即可,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他也隐约猜出来一些。   魏帝的成年皇子里面除了太子和赵王外,其他几人资质平庸,这两位皇子多年来一直明争暗斗的,彼此视彼此为眼中钉,肉中刺。赵王若时死了,最开心的莫过于太子。   所以黛妃其实是在为太子铺路。   梅陇城破时,凉王根本就没有带上黛妃,她除了依附权势极大的男人,恐怕也不会活到现在。太子当时是魏军首领,瞒着众人将黛妃收纳怀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想到这,又不得不佩服起黛妃的手段来,不知是怎么勾搭上太子的。再看看他所处的这间屋子,是被太子金屋藏娇了?移花接木地把他从死牢里救出来,让他去行刺太子,就算刺杀不成被抓,因为他是凉囯奸细,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太子完全可以高枕无忧。这真是一着好棋啊。   他脑补出这些,自认为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但面上还是装出懵懂的模样,“娘娘尽管安排,卑职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要说得好像不求回报似的。”商遥放下猫,一手扯下铺在小几上的红绸缎,金灿灿黄澄澄的金子铺满了整个小几,衬得满室熠熠生辉,素手随意拿起一个抛到半空中又稳稳接住:“事成之后如果你还能活下来你就带着这些黄金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出现在永安城里,如果……”她一顿,声音冷冰冰的,“如果你死了,那么这些黄金会交到你父母妻儿的手上,他们会一辈子衣食无忧。你先在这里好好歇着,养精蓄锐吧。”   商遥说完就出去了。用金子砸人的感觉就一个字:爽!也难怪有那么多人汲汲营取一辈子要为富贵折腰了。站在权利的巅峰,只要你想,没有救不出来的死刑犯,也没有杀不了的人。而他们只是蝼蚁罢了。想想莫名觉得心酸呢。   翌日,陈兆琼正在房里睡觉,忽然听得外面门响声。他霍然睁开眼,猫着腰趴到窗边用食指捅破窗纸只看到一个身罩黑色斗篷的高大男子从外面走进来,风帽拉至头顶,风帽下是一双修长的眉眼,鼻梁挺拔,薄唇微微勾起,不巧的是,陈兆琼曾见过赵王殿下,而眼前的男子跟赵王有五分神似,不是魏太子还能是谁?只不过,跟魏太子端正雅致的面容比起来,赵王显得略带阴柔邪性。而那只高傲到连在凉王面前都不肯屈身讨好的黛妃不仅亲自出门迎接,说话也是温柔细语,就像她怀里的猫一样温驯。太子眉眼含笑,看得出来十分高兴。   也许凉王就喜欢浑身带刺的女人,而太子偏爱小鸟依人的那种。黛妃展现出来的模样不是由她自己决定的,而是由掌握她生死的男人决定的。正因为能将不同的面貌切换自如,所以才能安然地周旋与众多的男人中,即使被世人认定是祸国殃民的女人,可依旧能令许多男人着迷飞蛾扑火般地那种。   他扯了扯唇角,返回床上继续躺着。那厢太子拉着黛妃进了屋。他耳力一向比旁人敏锐,即使隔了厚厚的墙壁,也多多少少能听到一些。尽管屋内的那对男女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赵王,皇位,身子抱恙,另立储君等等的关键词。看来是魏帝有另立储君的打算,才逼得太子走到这一步。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他勾勾唇角,他作为死间被凉王派到魏国做奸细,压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反正也是一死,多杀一个是一个。   屋内那对男女还在交谈,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起了争执,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断断续续的,良久又归于平静。   又过了许久,门再次被打开,是太子离开了。   陈兆琼将双手放在脑后枕着,打算继续睡觉,养精蓄锐才好办事,不是吗?谁知刚闭上眼,就有人来敲门,是黛妃让他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更新已经补上了,这是7月4号的更新。大家不要漏看。还有谢谢大家的鼓励,我看了很感动。看文愉快。 ☆、刺杀   黛妃交给陈兆琼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以及一瓶见血封喉的□□,他听得她用冷冽至极的嗓音说:“听说过专诸刺僚吗?吴囯的公子光欲杀吴王僚自立,便与专诸密谋,以宴请吴王僚为名,藏匕首于鱼腹之中进献当场杀了吴王僚。正巧,顾家的小公子猎了一头豹子,打算烤熟了吃,不仅邀请了赵王还有许多豪门权贵。我们就如法炮制,将匕首藏豹子身体里,到时候你就混进去把赵王杀了。赵王身边侍卫众多,而且各个武功高强,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这一次的机会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一旦出手就要保证匕首不会落空,一招致命。”   “娘娘的计划很周密,令人叹服。”陈兆琼说,“可是赵王见过我。”   商遥一愣:“什么?”   陈兆琼说:“不过没关系,我有办法。”   商遥真怕他削到手指,看得心惊肉跳:“什么办法?”   “娘娘大概也听过聂政刺韩吧?”陈兆琼慢慢去掉刀鞘,看着手中锋利的匕首赞道:“娘娘给的这把匕首十分不错。”   商遥有些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但又不是十分笃定,扭头对身后的两个侍卫道:“你们去……”话没说完,就见自己的两个侍卫面孔扭曲起来。随之咣当一声匕首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僵硬地转过身,只见陈兆琼满脸鲜血,大大小小的划痕有七八道分布在脸上。陈兆琼却仿佛没有痛神经一样,麻木地看着她,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来了。”   只是扭头一瞬间的事而已。   商遥万分震惊地看着他,吓得脸色惨白,明明是划在他脸上,她浑身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疼,早就忘了伪装,箭步冲到他面前,面上露出疼痛不忍的神色:“我没让你这样,你不疼吗?”   陈兆琼语调平缓:“不怎么疼,敷点药就好了。”在廷尉大狱里受的刑跟这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又打趣,“我瞧娘娘一副比我还疼的样子。”   商遥捂住脸,疼得面容抽搐,“我是怕你把自己疼死。以后做这种事背着我做,我没意见。”他简直不是人!眄了那两个侍卫一眼,“还不快去请大夫去!”   陈兆琼道:“还真是把娘娘吓着了,连说话声音都有些颤。”   商遥怒道:“滚!”   把陈兆琼赶回房间后,商遥坐立难安。他为什么要自毁容貌?他现在这副模样,若是连杀死拓跋嚣的凶手都认不出来,他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她烦躁到不行,真是的,都这么聪明干什么,害她死掉好多脑细胞。   当天夜里,陈兆琼敷了药在房间休息。可是睡得并不安稳,因为隔壁的黛妃在床上一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搞得他心里十分烦躁,这个外强中干的女人看来是真的被他吓着了。   隔了会儿,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他听到清浅的足音在走廊上响起,听到黛妃悄声跟侍卫吩咐:“看好他,我出去走走。”   那侍卫点头:“娘娘尽管放心,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能折腾出什么。娘娘是要去见殿下吗?恐怕不妥。”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们来插嘴。”商遥放了心,这才出去。   商遥打算去找裴楷之。   因为她帮朝廷查案的事是绝密,为了不惊动任何人,当然包括王徽容以及王家人,裴楷之将商遥从王家带走的理由是:“城郊的梅林开了,我带商商去赏梅,若是天气不好,可能就在城郊的别业住下了,二姑娘不用拿那种眼神看我,别业里房间很多,二姑娘不用担心。”   商遥:“……”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吗?   王徽容道:“三书六礼都没有,长安侯就想把人带走?还是想金屋藏娇?”   商遥正要否认,谁知裴楷之道:“这一样都不会少的,就不劳二姑娘费心了。”   商遥不太赞同他的做法:“为什么要瞒着二姑娘?”   裴楷之解释道:“这是朝廷机密,她一个局外人自然不能知道。”   商遥气得用手肘拐他一记:“那你说得这么暧昧,以后我还有脸回去吗?”   裴楷之笑:“傻丫头,你不用再回去了。”   商遥一愣,随即笑得荡漾:“你跟二姑娘是说真的?”   “嗯?什么?”   商遥气得磨牙,算了,不问了。他却又凑上来,环住她的腰,低低地笑道:“是真的。”   当然,说什么别业赏梅都是骗人的。他们还留在永安城里。裴楷之就暂住在她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她敲了敲门,前来应门的是一位老仆人,商遥走进去,只见院子里种了一株白梅,已凋谢了一半,裴楷之就站在凋谢的白梅旁边看着她,月光晦暗不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骗二姑娘说要带她去别业赏梅,也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看成。抱着一丝遗憾走过去抱住他。   他笑:“想我了?”   商遥低低地嗯了一声:“我一点也不想跟太子在一起。”跟个完全陌生的人且这人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太子,硬要跟他装熟尤其还要共处一室,她拘束死了。反观太子爷一副闲适淡定的模样,嗯,后宫佳丽三千,太子爷跟陌生女子相处的经验一定很丰富。   裴楷之没有说话,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手永远这么的冰。”   商遥踮起脚故意把手伸进他脖子里,“你给我暖暖不就得了?”   裴楷之拉下她的手说:“进屋再暖。”他带着她进了屋,又递过来暖炉给她暖手,把她抱在腿上亲吻了好一阵才松开,两人都有些喘,他克制着情动,低声问:“这个时辰怎么会过来?”   商遥手捧着暖炉,叹道:“就是有点被吓到了。”将白天陈兆琼毁容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我想想都疼,躺在床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他鲜血直流的脸,一个人对自己都这样狠,我是真有些怕了。你说我们的计谋会不会被他识破了?”   裴楷之说:“对自己的演技没信心?”   商遥诚恳地望着他说:“事实上我对你的演技比较有信心。”骗她那么多次,她不知道是她傻还是他城府太深。   好吧,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商遥顿了顿又道:“你说凶手一定就在那日来千峰翠苑的那帮人里头,所以明日全把他们邀请到顾家,而凶手见到陈兆琼一定会坐立难安,到时一定会露出马脚,我们就来个瓮中捉鳖。可我现在瞧着这方法行不通。陈兆琼连容都毁了,凶手还会认得他吗?”   “你带着面具我都能从你言语举止里认出你来,更何况只是毁容?凶手和陈兆琼一定过从甚密才能精心安排出杀死拓跋嚣的计划,所以他绝对能认出来。而且凶手见到陈兆琼毁了容只会更加惊疑不定。”   商遥还是有些担心:“我有些看不透陈兆琼,真怕他是抱着杀赵王的心去的,万一宴会上赵王真出了什么意外,你可就难辞其咎了。我们干嘛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裴楷之笃定道:“杀了赵王对他有什么好处?赵王若是死了,太子的地位也只会更加稳固。可若是两个旗鼓相当的皇子同时存在,谁也不甘心相让,政局只会越来越不稳。袁绍不就是这样吗?两个儿子斗来斗去,最后便宜的是曹操。陈兆琼是凉囯人,当然乐意看到的是后者,我笃定他不会真的杀赵王。我若是他,我就会把太子不仅想杀赵王,还把黛妃私自留在身边这件事告诉赵王,让他们兄弟俩去斗,最好斗得你死我活。”   商遥仔细一想:“这招还真够损的,你觉得凶手会是谁呢?”   裴楷之道:“凶手是谁我心里有谱,只是缺少一项证据,等一切水落石出,你就知道了。”   商遥切一声:“你就卖关子吧。”   裴楷之静了一瞬,笑了笑:“只是不知道怎么同你说。”贪恋地抱着她,迟迟舍不得松手,半晌还是道,“夜已深,你快回去吧。”   可换成商遥抱着他不松手了,她声音闷闷的:“不想回去。”   裴楷之被取悦了:“那就别回去了,留下来给我暖被窝。”   商遥思忖,他说的暖被窝是单纯的暖被窝呢还是更深层的暖被窝?即使一开始的初衷是单纯的暖被窝到最后都会演变成更深层的暖被窝,这么一想,她还是走吧。且不说她想不想给他暖被窝,就算想这也不是暖被窝的好时机。   商遥道:“我还是回去吧。说不定太子今晚会过来。”   月色晦暗,陈兆琼把揭掉的那层屋瓦悄悄盖上,足尖一点,几个起落之间,迅速没了踪影。   屋里的裴楷之紧握着商遥的手不松:“什么叫太子一会还要过来?搞得我像你的情夫似的。”   商遥噗嗤笑出来:“那对不住啊,我口误,委屈你了。” ☆、螳螂捕蝉   陈兆琼轻车熟路地摸到皇城内,一连洗劫了好几家,最后进入一幢私人宅院里。这栋宅院并不像四周其他宅子一样豪华壮丽,墙壁略有些斑驳,庭院里松柏林立,枝繁叶茂,晦暗的夜色里绿意森然,虽然略有些陈旧,但自有其古朴韵味。整个宅院都沉寂在清冷的夜色里,半个仆人也不曾看到。   寝室内的男子早已入睡,陈兆琼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   这时,床上的男子被惊醒,暗暗握了宝剑:“谁?”   陈兆琼道:“是我。”   “我身无长物,阁下想要来我这里盗窃恐怕会空手而归。最最值钱的便是我的男色,阁下恐怕也没兴趣。”屋内的男子隔着门板说道,语声里还带了一声自嘲。   陈兆琼道:“薛芍药死了,我信不过其他人,只好冒险前来。”   男子掌了灯,一声轻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既然不是为财也不是为色那就请走吧。我跟你说,东边的顾家宅子既大又华丽,而且还蓄养了不少家伎,各个多才多艺,貌美如花,阁下不如去那儿看看。”很努力地将祸水东引。   陈兆琼心里着急,可也明白他防心重自有他的道理,他压低声音道:“长乐侯是不是怀疑我叛变了?”他悲怆地笑,“我的妻儿都惨死在魏军的铁蹄之下,我恨他们还来不及又怎会投降?实不相瞒,我是被魏太子救出来的,太子不仅想利用我杀死赵王,还想利用我诱你出来。杀赵王我求之不得,可是又怕在明日顾家的宴会上撞见公子引得公子猜疑,我便自毁了容貌……”   “你毁了容?”湛秀还有闲心跟他玩笑,“怎么可能?我宁愿死也不愿意毁容,你毁了容还活得好好的恐怕是本来就长得丑吧?那就没什么好伤心的了。”   陈兆琼沉默了一阵拉下黑色面巾来,白纱布已被他拆下,屋内柔软的灯光映在窗纸上,他脸上交错纵横的划痕,比古朴的院墙看起来还要斑驳。   湛秀彻底沉默下来。   陈兆琼继续道:“我毁容的举动导致对方阵脚大乱,我也从中探听到一些机密。时间紧迫,我只说一遍,公子听好了。黛妃没死,被太子金屋藏娇养在外头,那间宅子就在……”他说了个地址,继续道,“长安侯当初不是利用了她导致大凉朝的动荡不安吗?公子也可以如法炮制,她不仅勾引了太子还把长安侯迷惑地团团转,一旦挑破,他们表兄弟顷刻之间就能反目。还有赵王那边,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能不有所动作么?”   他一口气说完:“公子以为如何?”话问出口迟迟得不到回应。   湛秀沉默了很久很久,陈兆琼又喊了一声,这时,屋内的灯突然灭了,厚重的窗帷将月光遮得严实,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他刚往前迈了一步,一道锋芒在眼前闪过,电光火石间,不知哪个方向过来的利器朝胸口袭来,夜寂静得渗人,甚至能听到匕首割开皮肉的撕拉声。陈兆琼闷哼一声连往后退了几步,本能地欲反击,湛秀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难逃一死,难道不想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吗?只有你死了,我才更加安全。”他不是信不过陈兆琼的人,而是信不过他的智商。   陈兆琼浑身一震,慢慢松开了手。湛秀直把他逼到门板上,匕首毫不留情地重重没入胸口。他呕出血来,听到长乐侯朝门外大喊:“有刺客!快来人啊!”   陈兆琼捂着胸口顺着门板滑下来,缓缓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过。   闻声而来的侍卫睁着惺忪的睡眼惶然问:“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湛秀扔了匕首,走到廊下,目光凝向远处,淡声道:“明日一早,把他交到廷尉处。”月亮从乌云后慢慢露出头来,碧塘幽幽,月光照亮这一方庭院,站在廊下的男子只着了白色的单衣,领口微微有些松动,头发披散下来,年轻的面容俊美得过火,这个有着永安城第一美男称号的男子站在撩人的月光中,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翌日清晨,陈兆琼的尸体便被抬到了廷尉,他面容已毁,廷尉大人自然没认出他来,只问长乐侯:“这是何人?”   湛秀解释道:“这人昨日深夜跑到我家中要谋财,而且还要杀我,幸亏我机灵才免于损失。廷尉大人给查查吧,要不然本侯寝食难安。”   廷尉大人愁眉苦脸,一大早他就接到了三户人家的报案,京中李大人和赵大人府上昨夜都遭了窃贼,想来跟长乐侯的报案是一回事。他皱眉叹气:“连脸都毁了,姓什名谁都不知道,难啊。”一边叹气一边请仵作来验尸,仵作刚解开陈兆琼的衣襟,廷尉看到陈兆琼身上眼熟的鞭痕,忽然就想起来了,暗暗倒抽了口凉气,陈兆琼明明已被太子的人带走,怎么又去行刺长乐侯呢?   先有崔公子死得不明不白,然后是鲜卑二王子,再有行刺长乐侯未遂。凶手的目标难道是一表人才有权有势的年轻男子?可那两个凉囯细作又是怎么回事?破案过程中如果连杀人凶手的动机和目的都搞不清的话,那么这个案子多半是难解。   廷尉大人快要头疼死,尽管满腹疑惑,也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言明陈兆琼的身份,否则该怎么向长乐侯解释堂堂重犯是怎么从天牢里逃出去的?这是严重的失职。他假装低头看死者,然后对湛秀道:“长乐侯先回去吧。老夫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湛秀操着手说:“廷尉大人真不认得死者?我看他满身鞭伤,很像是廷尉大狱惯用的刑讯手法,说不定就是从你们这里逃出来的呢。”   廷尉大人说:“除了我这里,各郡县都有牢狱,犯人挨几个鞭子很正常,老夫没办法确定他是从哪里来的。长乐侯稍安勿躁,老夫得逐一核实。”   湛秀这回没吭声,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遂起身告辞。一坐上车,大脑便陷入沉思,他想起陈兆琼的那番话,太子呀太子,真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他闷闷地笑起来,陈兆琼的建议是不错,可现在风声正紧,他不会急功近利到在这个节骨眼去做什么。还是安心地做一阵子逍遥自在的闲散侯爷吧。   ***   裴楷之收到廷尉的来信,淡淡道:“这个陈兆琼真是够谨慎,为了怕我们暗中跟着他进而找到他的同谋,还故意洗劫了好几家权贵府邸,他最后去的是长乐侯府邸,我猜长乐侯府才是他的终极目的地。”   商遥道:“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裴楷之说:“就算你不愿意相信,拓跋嚣的死绝对和湛秀脱不了关系。”   “那他为什么要杀拓跋嚣?”   裴楷之反问:“你觉得他是一个毫不作为的亡国太子吗?”   商遥:“我……我不知道,最起码从平时的表现来看他是。”   商遥说得不错,湛秀还是汉太子时就骄奢放纵,不问政事。汉国破灭那一天,汉王自杀于宫中,当时年仅十六的湛秀带领汉国的百官和和后妃投降,跪拜在魏帝面前,膝盖弯得那样容易,脸上除了麻木之外看不出一丝抵抗的痕迹。湛秀被封为长乐侯后,整日无非就是斗鸡走马,流连于花街柳巷。别人当着他的面提起汉王的名讳,他也不放在心上。一开始,魏帝也曾派人监视过湛秀一阵子,监者只说:“长乐侯没有心肝。”魏帝渐渐便不把长乐侯放在心上,对他的监视也松懈了。   如果湛秀真的是主谋,那么他未免隐藏得太深了,骗过了所有人。   裴楷之仔细推敲着:“如果主谋是湛秀,那么一切也就说通了,他杀拓跋嚣是为了破坏大魏和鲜卑的关系,还有崔公子的死,他们两个一直不对付,湛秀会杀他也在意料之中。”   商遥沉思:“我觉得湛秀就算杀了崔公子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二姑娘?”   裴楷之一怔:“这跟王徽容有什么关系?”   商遥:“湛秀喜欢二姑娘。”   裴楷之:“你怎么知道?”   商遥:“湛秀喜欢针对二姑娘。我觉得这种针对恰恰是喜欢。还有,我刚到王家那阵子,湛秀爬墙头来调戏我,我起初以为他是花心,可是他恐高,如果单是为了调戏我,他应该不会冒这样的风险,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他是为了看二姑娘。”说到这里,商遥一顿,二皇子带着十几个纨绔子弟一块来调戏她那次,商遥当时极觉得有点奇怪,她来王家没多久,平日也几乎不会到处走动,怎么就无缘无故招惹了一大帮男人呢,或许这件事也跟湛秀有关系,湛秀一开始以为她是男人,出于嫉妒想把她从王徽容身边拐走,,后来眼见拐不走,就撺掇别人把她拐走。后来发现她是女人又改变主意,用笼络她的方法接近王徽容。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只是细思极恐。   裴楷之目光一闪:“原来是这样。那么说,王徽容是湛秀的弱点?”   商遥若有所思:“你想做什么?” ☆、真相   湛秀想起有好几日没见到商遥了,便顺道拐了趟王家。   商遥正蹲在堂前的台阶上,托着腮,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湛秀走上前,“姐姐,你这几天去哪了?”   商遥讶然:“二姑娘没跟你说吗?”   湛秀学起王徽容平素的表情来:“阿遥不在。”然后取笑,“她跟我说话能用五个字说清楚从来不说七个字。木头人一样。话说,你到底去哪了?”   商遥淡淡道:“没去哪。”   湛秀见她这样便没再追问下去。每个人都有秘密,他自己也有,所以十分能理解对方的隐瞒。只是心里有些小难过罢了。   商遥垂下眼睑,她心里其实是挣扎的,湛秀的弱点是王徽容,裴楷之想以此诱湛秀上钩,可是若凶手真的是湛秀,那么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她于心不忍,可若抓不出凶手,两国百姓就和可能受战乱之苦,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湛秀转而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王徽容没在?”   商遥盯着他慢悠悠地问:“你是来看我呢还是来看二姑娘呢?”   湛秀面不改色:“我看王徽容干什么?我看她一眼都觉得亏待自己的眼睛。”   明明喜欢却偏要说这样恶毒的话语。这种深沉的心思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商遥嗤地笑了一声:“是吗?”   湛秀缓缓吐出一句:“不是。”   商遥:“嗯?”   湛秀一笑,这个俊秀的少年面上还带着一丝羞涩,是商遥从未见过的模样,他说:“我喜欢二姑娘,喜欢很久了,久到深入骨髓。”   “我还以为你脸皮厚到不知害羞为何物呢。”商遥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湛秀沉默片刻,又道:“姐姐,我听说皇后娘娘有意替太子纳二姑娘为侧妃……”顿了顿,“她是什么意思?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王徽容。湛秀今天这么坦诚原来是来探她的口风来了。商遥突然觉得好笑,接近她的人似乎都怀着某种目的,心里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她淡淡道:“二姑娘已经二十一了,大概是皇后觉得二姑娘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多多少少跟自己有些关系,心里可能过意不去吧。恰巧太子侧妃年前患病死了,誊出一个空缺来,皇后便做主要让二姑娘嫁入东宫。”说完又感慨,“国母的想法果然不是常人能理解,皇后觉得二姑娘嫁不出去很可怜,可关键是二姑娘现在与书为伴,怡然自得得很,一点都不可怜好吗?子非鱼,不知鱼之乐,何必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呢?   湛秀点头:“她那样心高气傲的性子怎么会甘愿给别人做小?”   商遥:“这一点倒不是问题,二姑娘聪慧过人,完全可以干掉太子妃自己当啊。可是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二姑娘推脱不掉,最近心情不好,出去散心去了。”   湛秀暗暗握紧了拳,沉默地转过身:“我有事,先走一步。”   商遥:“嗯。”   湛秀走到门口,突又折回身来,一脸凝重地看着商遥。   商遥有些心虚,垂下眼:“怎么了?”   ”没什么。”湛秀说,“姐姐,因为二姑娘,我以前做了一些对不起你的事,你不要见怪。”   商遥一愣,他怎么突然说这些?她佯装不知:“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湛秀摸摸鼻子:“就是二皇子去王家召见你那一次,其实是我做的手脚。”   果然是这样,商遥怒火中烧,真是太可笑了。   湛秀诚恳道:“我是真的把你当姐姐看待的。那时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我以为你跟她关系暧昧。怕你坏了她的名声。”见商遥还是不说话,他把俊脸凑上前去,嘻嘻笑道:“我让你打还不行吗?”   商遥没好气:“打你我还嫌弄疼我的手呢。”若在平时,她准会被湛秀感动到,可现在这个节骨眼,她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充满了目的性。   “那我自己来。”湛秀死皮赖脸地求原谅。   商遥赶紧拦住他:“你可别。”   湛秀停了动作:“除非你原谅我。”   商遥道:“我的原谅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   湛秀用力点了点头:“你是第一个毫无目的不求回报帮我的人。”   商遥没吭声。   湛秀落寞地说:“我有三个姐姐,可惜都死了,你当我的姐姐可好?”   商遥心软:“好吧,我原谅你。”她原谅又怎样,朝廷不会原谅他。   湛秀嘿嘿一笑,早就摸清楚她的脾气,容易心软,他一屁股坐下来,狸奴从他眼前晃悠悠走过,他一把抱起来颠了颠:“真是越来越肥。”   狸奴嗷噢挠了他一下趁机跳开。   湛秀又拔了两根草在地上刷刷地移动着,狸奴眼一眯,动作迅猛地扑过来。狸奴再次被他抓住,狸奴被捉弄得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爬到墙头,嗯,估计是找长安侯去了。   湛秀大笑着,忽而问道:“姐姐,二姑娘是真的不愿意吗?”   商遥一愣,继而心里冷笑,原来还是在探的口风。她神色淡淡道:“当然不愿意。”这话是真的。   湛秀再度沉默下来。   ***   湛秀坐上马车,一路沉着脸回去。心里不免冷笑,李氏一族未免欺人太甚,凭什么他深藏不露地爱着,珍之重之的女人要委屈自己给他人做小?更何况她可能连正位都瞧不上。太子想娶她是吗?他就让他不得安宁。   横竖已经万劫不复,他不想委屈她。他往车壁上一靠,或许该考虑考虑陈兆琼的建议。给赵王递个信,再简单不过的事。连亲自出马都不用。   湛秀写好给赵王的信,唤来心腹:“把这封信找个人交给赵王,事后……你懂的。”   为了防止秘密被泄露,当然是杀人灭口。   吩咐完这一切,湛秀放松地往地上一躺。   他承认自己有时挺意气用事的,就像杀死崔公子一样。崔公子在他眼里充其量只是个小丑罢了,他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要怪就怪他去招惹王徽容。那日宫中设宴,崔公子喝醉斥退了左右,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偏远处走去。他不动声色地跟上去,其实杀了崔公子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益处,他只是一时意气动了杀念,一个手掌劈过去打晕了他扔在太液池里,移动到死角,若非刻意,根本看不着。   还有,长安侯的父亲重病,需要一位药引,而那药引只生长在凉囯境内,他只身前去寻找,这本是秘密事,可太子喝醉时无意说漏了嘴被服侍的宫女听到。他在人前刻意塑造的就是花心浪荡的形象,若是碰上俏丽的宫人,嘴上难免会攀谈几句,他虽然身份尴尬,但年轻俊俏,没有宫女不喜欢的。偶然一次碰到了太子宫里的那位小宫女,她被他逗得心花怒放,他要走了她还拽着他说个不停,长安侯只身前往凉囯的事就被她泄露了出来。   坦白说,湛秀很嫉妒长安侯,嫉妒长安侯在永安城生死存亡之际能站出来力挽狂澜,他若是有他的本事,汉国是不是就不会亡?其实他也明白,汉国大势已去,魏是新兴之秀,不可同日而语。最让湛秀嫉妒的是他竟然要娶王徽容。所以他想让他死!但是他没那本事,充其量只能做个间谍罢了。让薛芍药传话回齐国,正好齐国对长安侯恨之入骨,很乐意帮忙。   结果长安侯不仅没死,还立了大功回来。   多么有城府的一人,竟然被黛妃迷倒,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也难怪好端端地要解除与王徽容的婚事,是彻底被那女人迷住了吧?说起来他还要感谢黛妃呢。就连太子也被她迷住了。   他霍然睁开眼,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太子和长安侯同时被黛妃迷住?一个不理智,两个都不理智吗?这黛妃到底有多大的魔力?长安侯若是真被黛妃迷住,又是怎么精心安排一切利用她把凉囯搅得天翻地覆的?   湛秀猛地坐起来,仆人突然来报说:“公子,我瞧商姑娘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老奴请她进来,她却怎么也不肯进来。只托我转告公子一句话。”   湛秀一惊:“什么?”   “她希望公子可以离开永安。”   湛秀脸沉了下来,匆匆取了剑从后窗翻了出去轻身一跃攀至屋顶,找了个隐蔽处藏身。果然没等多久,就听见大门被踹开,以程青越为首带着十几个士兵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仆人吓得不知所措跪在地上。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一个局。   若不是扯到王徽容,他绝不会走进这个局。陈兆琼告诉他的那些恐怕也是对手设的局。对手很明白他的弱点,聪明,但有时候意气用事。   暮色茫茫,冷风刺骨,他茫然得不知道该逃向何方。筹谋已久,却败露得这样快。   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批的士兵开始全城搜捕他,他根本无处可逃。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也不知道她回来了没有。   悄悄摸到王家,到了门口却又踟蹰起来,满面苦笑,见到她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还会连累她。   而且又怎么会那么巧她刚好回来?   摇摇头正准备离开,突听身后车声辚辚,一眼望过去,正是王徽容平素乘坐的马车。   他想上天总算善待他一回。可以再见她最后一面,因为太过惊喜,一时忘了闪避。   王徽容下了车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低声不知和仆人说了什么,仆人纷纷退下。她款款走来:“你怎么躲在这里?”   湛秀十分惊讶,平日王徽容根本不会主动与他攀谈,这次……他眼里带了笑,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   湛秀哦了一声,彼此都沉默下来。他想他有那么多哄姑娘的办法,面对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究其原因,他觉得那些话用在她身上是亵渎。   “你怎么在这里?”   湛秀说:“我来找遥遥……”   王徽容看着他,似要将他看穿:“我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阿遥,她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   湛秀皱眉:“遥遥告诉你什么?”   “还能是什么?杀死拓跋嚣的凶手……是你。”   “所以你是在拖延时间,等着人来抓我吗?”   “不。”王徽容摇头,“我是来救你的。” ☆、喜欢   长乐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铁马金戈,魏军二十万大军在护城河对岸安营扎寨,永安城是六朝古都,每一朝都曾大规模地修缮过,无论是从外观上还是防御能力上已臻至完善。魏军若是强攻不仅会对永安城破坏极大而且也会损失惨重。   魏国皇帝派了一波又一波的谋臣说客前来说服他父王投降。那时他不过才十五岁,他听说魏国的太子像他这样的年纪时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代父执政了。但他是独子,又天生容貌昳丽。父王几乎将他宠上了天,十五岁的他对囯事政务一窍不通,整天只知道斗鸡走马,心血来潮时还会偷偷溜出宫跑到胭脂巷里坐在青楼的雅间里像个浪荡公子一样竞拍花魁,坦白说,他并不觉得那花魁漂亮,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臣子们上疏指责他无德,但父王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那些臣子们想换太子也没法换,真是让他们失望了。他父王会笑着对大臣们解释说:“太子很聪明,只是年纪小,玩心重了些。”   是的,他确实聪明。凡是看过的书几乎是过目不忘,那些经义太傅只讲一遍他就能懂,而且还会举一反三。   那时他不无得意地想,他生就这样的容貌,又聪明机敏,恐怕上天都要嫉妒呢。   可谁知道那一天来得那样快。囯破得那样快,逃无可逃,他亲眼见到父王杀死三个姐姐,只因他不想汉国的公主沦落为魏国权贵的玩物,但是父王怎么又忍心,忍心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所有的恶意呢?   囯破之势已不可挽回,父王留下他只是因为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希望,残存着他的儿子这样聪明过人,这样天赋异禀,说不定将来有一日可以重建汉国呢?所以他用一座濒临死亡的危城换取了他的平安。   魏国皇帝封他为长乐侯,呵,长乐侯,意思很明显,你只要负责一辈子吃喝玩乐就行了,别打什么歪念。   可是他怎么能忘记那些屈辱和父王姐姐们血淋淋的尸首呢?   一开始他想过要逃,逃到齐国去,像伍子胥那样举一囯之兵力为父报仇,可是逃不出去,反而被囚禁在永安城里看着魏国一点一点变强大。他想,魏国怎么会有这么多能人呢,一个长安侯就已经令人如此忌惮。不由又想到父王底下的那帮臣子,耿直直谏的少,阿谀谄媚的多,也难怪天要亡他了。   既然逃不了,那就想着法子折腾吧,永安城防守空虚是他传的讯,太子和赵王明争暗斗了很多年,他就想着法子挑拨。崔公子的死是他所为,拓跋嚣的死也不过是他和凉囯联手下的一手好棋。他自认为天衣无缝,谁知还是被识破了。韬光养晦了这么久,他也只是才刚刚开始啊。   呵,长安侯,长乐侯,只有一字之差,他却被他处处压制。真是好不甘心,布局这么久,到头来终是一场空。只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商遥,他认的姐姐,他是真心把她当姐姐的,她是诱饵,诱了他出洞。他不是没有怨言的。   最后闪入脑海的是……   湛秀忽然醒过来,空气中流动着异样的芳香,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又一排的红木书柜,这是……王家的藏书阁。王徽容将他偷偷藏在这里,他靠在书柜上闭目养神,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是这香气的作用吗?   他撑着昏沉的脑袋靠着书柜坐起来,只见一双秀气的脚从书柜后慢慢走出来,白色的裙裾微微曵地,步子移动间露出白色的丝履,那样款款的姿态,一举一动间就可看出与生俱来的优雅。腰间白玉压着裙幅,连从衣袖间露出来的手指也是微微泛白,目光再往上移,是王徽容,仍是素衣墨发,清冷的眉眼。   素手端着髹漆托盘,托盘上是膳食。   今天的阳光分外的好,大片大片的光束射进来,一室宁静。湛秀眯了眯眼,明知道此刻不该笑,但他就是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目光近乎贪恋地锁定在她身上。   他想怎么会有人认为她不漂亮,她明明是世上最好的璞玉,以诗书为匠师,被雕琢成如和氏璧那样光华内敛价值连城的璧玉。神思又飘到那个宁静的夜晚,那是皇帝寿宴,他喝得酩酊大醉从殿里退出来,司空大人的公子追出来命随从把他按在游廊的栏杆上肆意羞辱,只因为他看上的顾家千金。他没有反抗,低头看着脚下的太液池,大朵大朵的荷叶亭亭玉立,天上星子倒映在水面上,初夏的柔风吹皱一池春水,送来浅浅芙蕖香。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极冷淡的呵斥:“住手!”   他看到她步伐徐缓地朝这边走过来,白衣墨发,犹如一阵清爽河风,直吹得人舒爽惬意,他忽然就觉得以往围绕在身边的女人都是庸脂俗粉。   她用极平淡的声调说:“崔公子,陛下寿诞之日,不宜如此吧?”   崔公子这才住了手,“怎么,二姑娘也看上长乐侯了?”   王徽容笑:“你尽管继续。我去找顾七姑娘去。”说完翩翩离去。   崔公子喜欢顾家七姑娘,七姑娘最看不惯他仗势欺人,他闻言恨恨住了手。   他喜欢她。第一眼就喜欢。   喜欢她冷淡优雅的模样,偶尔一笑的模样,手持书册的模样,从来都没有这样深刻地喜欢过一个女子。却从来不敢说出口。十六岁以前他活得肆意潇洒,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六岁以后百般狼狈,任人践踏。那是心底不能言说的痛。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他的,但从她平静如水甚至有些冷淡的目光里判断,她恐怕是不在意他的。那是心底不能言说的痛。   所有秘密被解开的那一刻,他竟然有种解脱的快感,忽然就想扔了剑彻底倒在地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可是想到王徽容,心底又隐隐冒出不甘,他爱的女子,他甚至连她一根手指都没碰过,甚至不能对她说喜欢。心念及此,浑身忽然充满了力量,她想他得见她最后一面,将心底不能宣之于口的爱一股脑倒给她。可到了王家门口,他又止步不前,他去干什么?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跪下来……   “你真的要救我?会连累你的。”她把他带到这里来是想要救他吧,其实她对他也是在意的吧?   王徽容没有说话,慢慢走到书案后坐下来。湛秀这才注意到书案上还摆放着一把白瓷执壶以及两只酒樽,酒樽里盛满了琥珀色的液体。   湛秀疑惑道:“这是……”   王徽容平静道:“你应该饿了吧,快来用膳吧。”见他目光落在酒樽上,便道,“我听说你爱饮酒,特意给你准备了一壶。”   她若无其事的模样,好像他不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湛秀不禁笑起来:“那为什么准备两只酒樽呢?你也喜欢喝?”   王徽容摇头,“我不喝。只是觉得如果放一只酒樽孤孤单单的,所以放了一双。”   孤孤单单?湛秀被她触动心事,眼眶一热,不由微微仰起头,手背搭在额上,缓了好一会儿将眼底的酸涩逼回去。   “二姑娘为什么要救我?”   王徽容将饭碗一一摆好,“你说呢?”   “我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   “想救便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王徽容含糊带过去,“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杀死拓跋嚣的,他不是号称什么鲜卑第一勇士吗?”   反正都已经被人揭发出来了。湛秀也不避讳,坦言:“是薛芍药帮的我,我从他背后偷袭。”说到这里,他嘲讽一笑,“真应了那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薛芍药为什么要帮你?”语声有片刻迟疑,“她的死也是你安排的?”   “不是!”湛秀急忙否认,纵然他做过很多卑鄙肮脏的事,但也不愿意让她误会,迟疑了下解释道,“她是齐国的细作,我们是合作关系。”   王徽容:“哦?那你如何知道的?难道是因为经常上胭脂巷,一来二往的,就探出来了?进而开始合作?”   “我没有经常去!”湛秀涨红了脸,想解释又无从解释,都这样了,解释又有什么用。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纯白如纸。他自暴自弃地猛灌起酒来。其实他说了谎,薛芍药确实是齐国细作,可惜早已变节,因为爱上了他,飞蛾扑火一样不顾一切地为他做着一切。她被一箭射死是意外,他替她惋惜的同时又觉得这个结果令他不能再满意,死了最好,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一颗心柔软起来令人心折,坚硬起来又残忍至斯。   湛秀在王家的藏书阁里躲了两天,王徽容这两天的时间也呆在这里,她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在安安静静地看书,他也不会去烦她,就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偷偷打量她,纵容着自己沉沦。每天的三餐她会亲自端进来,并且每次都会备上一壶美酒。   这两天是偷来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这里,第二天夜里本欲告辞,话还未说出口,她突然端起酒樽,冲他盈盈笑道:“要不要陪我喝杯交杯酒?”   湛秀第一次见她对着自己笑,被阴霾笼罩的心情霍然开朗,再听到交杯酒三个字,整个人都变得神采飞扬:“为什么?”   她撑着腮,那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孩子气,偏又用冷淡至极的嗓音:“想试试与永安城第一美男子喝交杯酒的感觉而已。”   湛秀嘴角沉下来,他知道她总是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但喝交杯酒……他嘴角又翘起来,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想法,他想自己是乐意的。便来到案前,端起剩下的另一樽酒,她神色依旧冷淡,双颊却不可抑制地漫上一层红晕。   湛秀喃喃:“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你的。”王徽容慢慢伸长了胳膊,湛秀将手臂绕过去,两人视线相接,他眼里满是笑意,她的眼神却平静得犹如一滩死水。   两人各怀心事地低头饮尽。湛秀刚放下酒樽,只听到王徽容轻问:“酒怎么样?”   他仔细回味了下,“味道有些怪怪的。”他擅长品酒,永安城各种叫得出名字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酒他绝大多数都喝过,只尝一口便能分辨出酒的产地以及名字。但王徽容的酒他却尝不出来,听她一问,便道:“这是什么酒?”   她摇晃了下酒樽中的残液,目光飘远,唇角还携着一丝不寻常的笑意,声音重重地落下来:“是鸩酒。”   拍一声,湛秀失手打翻了酒樽执壶,液体洒得到处都是。王徽容神色未变:“你觉得你还能逃得出去?”   湛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双目赤红地盯着她,声色俱厉:“可是你说要救我的!”   “哦?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连累整个王氏家族吗?”看到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王徽容又慢慢补上一刀,“你逃不了的。我说要帮你也只不过是骗得你的信任而已。长乐侯未免太天真。”   他轻轻地笑了:“……骗我进来,骗我饮下这杯毒酒?”   “你被程青越抓住下场只会更惨,凌迟或是五马分尸都有可能,难道你想那样?你喝了我的毒酒,我即能立功,你又能保留全尸,我们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湛秀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摇摇欲晃似要倒下,王徽容别开眼,“不要拿那种被背叛的眼神看我,你被抓只是早晚的事,我怎么会冒着举族被牵连的危险救你呢?而且我说要救你你为何要跟过来?还不是因为你冷漠又自私,但凡为我族人着想一分,你就不会跟过来!”   “不是这样的!”湛秀大吼出声,气到拿剑指着她,她竟然这样想,竟然这样想……他闭了闭眼,他跟过来只不过是想见她一面,最后一面而已,就算程青越追过来,他完全可以假装挟持她,她以及王氏一族根本不会受到丝毫连累。呵,原来这只是一场骗局,胸口骤然一缩,伴随而来的是阵阵剧烈收缩的痛,他咳了一声,鲜血溢出来,他瞳孔放大,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王徽容,你根本就没有心!”他想到自己那样喜欢她,听说她身边多了一位比他还要俊秀的少年,强烈的妒意几乎将他逼疯,他将商遥的存在告诉崔公子,想要借刀杀人。后来发现商遥是女扮男装她他才释然,他是真心把商遥当姐姐,每次去找姐姐之前总忍不住细心整理仪容一番,就是想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在她面前,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男子又何尝不是呢。每年元日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他去找姐姐,却意外地和她一起过,揣在袖中的却鬼丸几乎要被他捏扁也没想到可以光明正大送给她的理由。   最后不得已甩开她面前:“买一送一,送你的。”他说谎,明明是他精挑细选的,相比起来,商遥得那个是买一送一的还差不多。   ……   他爱得如此隐忍,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可是,他看着她在自己剑下毫不畏惧,反而抬头迎视他,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不忍心杀我。心口微微一拧,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以她的聪慧,他那些略显笨拙的爱怎么可能瞒过她的眼睛。所以仗着他的喜欢才有恃无恐。   他想上天确实嫉妒他,夺走了他的父亲和姐姐,还要他死在最爱的女人手里。   剑尖只离她脖颈约莫一寸,她看着他,极为笃定的姿态。湛秀目眦欲裂,手抖得厉害,忽然意识到她是对的,他确实下不了手,下不了手,忍不住大吼一声,刷刷刷一个剑花,将面前的书案砍得七零八落。这一动气,毒酒的效用发挥得更快,他毫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鲜血,大笑一声:“好,我就成全你。早晚要死,我的死还能让你立功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你说是吗,二姑娘?”   王徽容站在满地狼藉中,轻扯了下嘴角,“我没有别的选择。”   咣当一声长剑被扔在地上,湛秀扔了长剑,整个人仰面倒在地上,刀绞般的痛逼得他蜷缩起身子在地上打滚,果然是□□啊,还是剧毒,她怎么这么狠呢,双手盖住脸,泪水瞬间如雨下。有清浅的足音响起,缓缓的,是王徽容走了过来,她蹲在他面前,白裙像花一样盛开。   湛秀霍然放下手来,双目猩红,那样好看到极致的一张脸已疼痛到扭曲,尽管这样,她还是看着好看,面上慢慢露出一丝浅笑。湛秀愤怒地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笑什么!”他暴躁地想要跳起来,“你以为我真舍不得杀你吗?”   王徽容继续微笑,摇了摇头,手指点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他早已是强弩之末,连丝挣扎都没有咚一声倒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下,便再没声响。   王徽容静默了半瞬,依旧保持着微笑的模样,眼角微微上挑,语声轻柔到几不可闻:“舍不得,我知道你舍不得。” ☆、解脱   廷尉大人接到通知带着兵来到王家,王徽容站在藏书阁门口,轩窗大敞,空气中似乎漂浮着血腥的味道。   裴楷之和商遥也随后跟过来,当然,后续抓人的事不需要裴楷之管,但因为事关湛秀,商遥一听到消息忍不住央求裴楷之带她过来,她进去时,只见王徽容正在门口同程青越交待湛秀杀死拓跋嚣的始末,她走到王徽容面前,忍不住拉了她的手问:“湛秀怎么会在你这里?”   王徽容抽开手,平静道:“长乐侯已经伏法。”   商遥一呆:“什么?”   裴楷之朝王徽容这边看过来,廷尉大人已是一马当先进了藏书阁。   王徽容也明白自己这样是僭越了,便笑着解释道:“那天夜里我从徐家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长乐侯,我跟他说我可以救他,成功将他诱骗至家中,本想暗中派人通知程大人前来缉拿,可惜我的计谋似乎被他识破了,没办法,只好趁他不注意下毒,毒可能有些过量,他现在躺在藏书阁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呢,她轻描淡写,说得好不轻松。   商遥脑中嗡地一响,整栋藏书阁仿佛在眼前坍塌,荡起漫天尘埃,她什么都看不见,内心只余一片荒芜,怎么会这样……她挣扎许久才决定冒着风险给湛秀通风报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他是聪明人,想来应该是能听明白的。却还是晚了。裴楷之一个箭步走过来将她拥入怀中,安抚地轻拍她得肩头:“商商……”她猛地甩开他,冲上前双手用力抓住王徽容的肩膀,劈头道:“二姑娘你刚才说什么?”   王徽容秀眉轻蹙:“阿遥,你没听错。”   “不可能!你骗我!”她不相信!不相信王徽容是这样的人。她和湛秀之间虽然有些龃龉,但她不是这么狠心的人。一定有隐情,一定有隐情,可是隐情是什么?人都死了再有隐情有什么用?   “不信你就进来看看吧。”王徽容率先踏了进去。   商遥以前最常呆的地方就是王家的藏书阁,这里采光充足,温馨宁静,有浩如烟海的藏书,是她在娱乐和通讯都不发达的古代度过漫漫长日的精神支柱。她对这里已经有了感情。   可事隔多日再次踏入这里时,她却觉得分外陌生,湛秀就躺在中间的空地上,身体蜷缩成虾米状,头发微微散乱着,嘴角以及脸上残存着已经干掉的血迹,甚至黏住了几根发丝。阳光在他脸上投下光影,他双眼紧闭,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庞,双手从宽袍大袖里微微露出,攥得死紧。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声息。   廷尉大人拾起来他的剑仔细看了看然后交给属下,又蹲下身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说:“死了。”   死了。   这样一个倾城男子,一生却这样短暂。大半生活得唯我独尊,后半生活得窝窝囊囊,连死都这样窝窝囊囊。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商遥想到他曾说:“你是第一个毫无目的不求回报帮我的人。”   他落寞地说:“我有三个姐姐,可惜都死了,你当我的姐姐可好?”   商遥想要扑上前却被裴楷之拉了回来,他说:“别过去了,看了你只会更难受。”商遥身体一震,目光如刀转向王徽容:“二姑娘,这真的是你做的?”说到最后,嗓音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王徽容答:“是的。他死只是早晚的事。”   商遥气得浑身发颤,哭道:“就算他终归是一死,也不该由你来动手。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二姑娘!”   王徽容勾唇微笑:“我不动手他会死得更惨,你知道大魏的刑法吗?谋反罪,处以车裂之刑,到时候连个全尸都留不住,我是在帮他呢。”   她竟然还笑。商遥闭了闭眼,眼泪落下来,她胡乱用衣袖抹去,冲她大吼:“谁都可以,就是你不行!”   王徽容不解:“为什么我不行?”   “他戒备心那么强,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被你骗,还不是因为喜欢你,就算被骗也骗得心甘情愿,你却这样对他!他都已经要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在他心里捅上一刀,让他连死都不安心。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商遥吼到最后,嗓子都哑了,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只觉得心口好疼好疼。转身埋入裴楷之怀里,说了一句话,声音沙哑到难以辨认,不过他还是听到了。她说:“心里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裴楷之抚着她的背轻叹了口气。倘若湛秀被活捉,她肯定会求着自己想办法救他一命,可王徽容说得没错,湛秀早晚得死,欺君罔上,挑拨两国关系,罪不可赦……也许还不只这两条罪名。就算她开口相求,他也没办法帮她。眼下死了倒也干净,他就不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只能说,人各有命而已。   廷尉一回头就看到这一幕,顿时露出受不了的表情。裴楷之用眼神示意他先把尸体带走。可哭声中的商遥听到动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只见几个士兵正打算把湛秀抬起来。人都死了还要抬去宫里向皇帝述职。可她根本无力阻止,只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事完之后,能好好安葬他吗?”   裴楷之一顿,也不排除鲜卑首领索要湛秀的尸体泄恨,但他想这一点他还是可以阻止的,叹息一声,替她揩去泪水,点了点头:“好。”   她又看向王徽容。裴楷之轻声道:“不要怪二姑娘,一杯鸩酒对他已是最仁慈的惩罚。”   商遥掩面道:“我有什么立场怪二姑娘?我们所有人都救不了他,是吗?”她很清楚这一点,只是一直不愿意罢承认罢了。他还那样年轻,那样风华正茂的年纪,却要这样不堪地死去,干涸的泪水又滚下来。   裴楷之有些吃味:“我要是死了……”话没说完,就被她凶巴巴地打断:“连你也要惹我难受吗?”   他忙柔声安抚:“好好好,是我失言了。”   那日湛秀的尸体被带到皇帝面前。廷尉大人一五一十地向皇帝说明了情况。皇帝听完赞赏道:“王家的二姑娘?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又说,“人既然已经死了,废为庶人,就好生安葬吧。凉囯胃口倒是不小,竟然想玩一石二鸟,其心可诛啊,鲜卑那边朕再派使臣去处理。安抚还是其次,重要的还是挑明凉国的心思。”   皇帝处理政事一向简明扼要,直中要害。说完政事,叫来侍卫把尸体抬出去。又吩咐宫侍拟诏颁赏。王徽容要赏,程青越要安抚,廷尉要赏,裴楷之更要赏,皇帝一一吩咐下去,末了在软榻上坐下来,抚着膝头,“朕想起来还有一位呢。就是你带过来的那位像极了黛妃的小姑娘,至于奖赏……”   这厢皇帝还在沉思,裴楷之笑道:“臣问过她,她说最大的愿望是能嫁给臣。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个当做奖赏。”商遥若是在场一定会跳起来,说话太不要脸了,她明明就没有说过。是他自己强加在她身上的。   皇帝颇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很意外,那样的绝色,男子见之爱之倒也正常,只是没想到自家外甥也不能免俗,不禁笑了下,沉吟说:“嗯,这个奖赏是不是有点大。”   “臣不觉得。”   皇帝哈哈大笑:“也是早到了成家的年纪。只是她的身世……”皇后那边不好说,只怕他父亲都不见得答应。   裴楷之接道:“正是因为她是孤儿出身,才不会有那么多姻亲来攀关系。臣乐得清净。”   皇帝一怔,这个外甥真是体贴人意得紧呀,   裴家权势已是盛极,皇帝不是没有忌惮的,十八岁以前的裴楷之真的只跟一般的世家子弟并无什么两样,其实是在敛藏锋芒,若不是永安城危在旦夕逼得他不得不站出来,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外甥胸中竟然有如此韬略。恰好正是用人之际,举贤不避亲,可他偏偏无意角逐高位,立了大小功无数,十几次封赏都被他婉拒,一副宁愿闲云野鹤,富贵于我如浮云的模样,就连长安侯这个爵位也是封了两次他才不得不从命。   眼下连自己的亲事也要从政治角度考虑,担心找个门当户对的惹得皇帝更加忌惮?虽然未必有那么忌惮裴家,但裴楷之如此举动实在是令皇帝欣慰得很,心中怜爱更甚,笑了笑:“楷之不必委屈自己。”   裴楷之道:“臣不觉得委屈,也是真心喜欢她。”   皇帝又道:“既然喜欢,那纳她做妾,娶妻可以再从豪门世家里挑拣挑拣。只要你看中的,恐怕也没人拒绝。”   裴楷之道:“谢陛下美意了,臣只喜欢她。”   皇帝付之一笑。甥舅两个这厢说着话,忽然见侍卫急急忙忙地闯进来,面无人色地跪下来:“启禀陛下,长、长乐侯醒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及时更新,我已经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快被自己蠢哭了~~~~~ ☆、回生   商遥抱着狸奴蜷缩在榻上,顶着一双红肿的眼,这是昨夜放肆哭过后的后遗症。看到裴楷之过来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随即又垂下来,意兴阑珊的模样。   裴楷之不吭不响地挨着她坐下,她动了动,将狸奴放下来,曲着膝背靠在他肩上,神情分外落寞。他轻轻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心里还在难受?”   沉默了长长的一瞬,她嗯了声,双手插/进发里捂着脑袋:“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裴楷之拉下她的手:“你不是说过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凡事要看到美好的一面。一个亡国的太子,且还是有抱负的太子,并且他的抱负永远也无法实现,死亡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解脱。他死的很安详。”   商遥一怔:“我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你怎么知道?”   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你还说过狠心拒绝了我,伤了我的心你也不愿意,可你拒绝我是为了我好,我好你也会为我高兴,是不是?”   商遥慢慢红了脸:“我知道了,一定是二姑娘告诉你的。”   他看着她,继续说:“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我。”   商遥瞪他一眼:“没有!”   “害羞了?”   商遥终于恼羞成怒:“闭嘴!”   他继续挑逗:“让我闭嘴的方式只有一种……”语声停顿在引人无限遐想的地方,目光也落在引人无限遐想的红唇上。   商遥快要被他气死了,打了他一下,裴楷之挨了她不痛不痒的一拳,顺势握住她的拳头吻了一下,“不想让我亲嘴,吻一下手也是可以的。”   商遥已经彻底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瞪他。裴楷之轻垂的眼眸里含了深意,轻轻松松将她的注意力从湛秀身上移到别处去。   这不,商遥又追问:“二姑娘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这简直太不像她的风格了。   裴楷之悠悠道:“她不想嫁人,我牺牲自己从假山上摔下来成全了她彪悍的名声,难道她不应该感谢吗?”   “就这样?”   “不然还是怎样?”   其实裴楷之一开始也不太明白王徽容为什么会帮自己,王徽容的性格……怎么说呢,对跟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一向冷漠,即使是最亲近的人,她会放在心上但面上不会很热络。商遥跟她天天腻在一起,他想要接近商遥不可能瞒过聪慧的王徽容,所以一开始他没打算隐瞒。   按照他对王徽容的了解,她应该不会理会,可她不仅理会了,还非常热心地帮助他。这就让裴楷之大感意外了。他想来想去,王徽容大概是有求于他,所以先施恩。而且以他的直觉来说,王徽容这样没什么欲求的女子一旦有了欲求,那绝对是难上加难的事。其实他完全不需要,更不想欠人人情,便婉拒了。   结果却是……   他记得王徽容当时是这样说的:“我知道长安侯无所不能,想必无所不能的长安侯是不介意我帮倒忙的对吗?”   他:“……”既然推辞不了,那就大大方方接受。   接受归接受,心里有些心疼商遥,目光里添了一丝冷意:“你就这样利用她?”   她说:“虽然我不知道阿遥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她应该有一个强大的依靠,我帮你是真心为她好,怎么能是利用呢?”   “那你又说要帮倒忙。”   “我只有这样说你才会同意,我笃定你会同意,所以帮倒忙什么的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说:“那如果我反悔呢?”   她笑:“那我也可以反悔呀。”   鉴于这个问题如果没有一方先妥协的话,两人会无止境地争执下去。他也就答应下来,同时又有些想笑,这大概是世上最无赖的施恩者和世上最被迫的受恩者了。   当时裴楷之不明白王徽容想做什么,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早就觉出长乐侯死得蹊跷,如今看来跟王徽容有很大关系。太医断定说长乐侯是服了两种剧毒而死,可长乐侯无缘无故地又醒来,对此,太医给的解释是这两种毒是相克的,以毒攻毒就是如此。   毒是王徽容下的,她是想救人还是杀人裴楷之也不敢妄下判断,他沉思片刻问商遥:“我知道王徽容喜欢看书,而且看得很杂。就是不知道她却对药理这方面有没有涉猎?”   商遥虽奇怪他有此一问,不过还是答了:“她以前不太看医书,前一阵子突然对医学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不仅看相关的书籍,还三番两次去徐家拜访,向徐老先生讨教。”   裴楷之笑了:“那我知道了。”他推测王徽容下毒是想让长乐侯假死好瞒过众人耳目,等长乐侯下了葬以后再去救人,可惜她自己对药理也不是很熟悉,下毒过程中出现了偏差导致湛秀提前醒过来。如果不出他所料的话,王徽容这几日应该会来找他。   果然,裴楷之料得不错。翌日,王徽容便登门拜访。   裴楷之在前堂招待了王徽容。王徽容握着茶杯,指尖泛白,隔了许久才轻声开口:“我听说湛秀失忆了,嗓子也坏了,人还有些疯疯癫癫的,这是真的吗?”他已经被废为庶人,世上再没有长乐侯。   “他失忆了又怎样?鲜卑那边总要有个交待的,他还是难逃一死。更何况他犯的罪不只这一条。”   王徽容道:“看来长安侯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   裴楷之道:“你想救他?”   王徽容笑笑,对于湛秀的未来她比他还要迷茫无力,或许他一辈子庸庸碌碌,她一辈子与书为伴,彼此隔着权贵门庭里的深宅高墙相守到老。一辈子应该也就这样了。直到他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她想她得救他,她不记得在哪本奇人异志上看到过死去的人又活过来的奇迹,当时只以为是无稽之谈。不过人被逼到绝境总是盲目的,她就想世上会不会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假死呢?于是开始翻找所有的医书,甚至频频向徐老先生讨教。但是医学发展到今天,还真没有她想要的那种药。   她发了疯一样翻遍所有的医书,直到翻出一本不知何人所著从何而来的医书,这本不靠谱的书上写着湛秀服下的那两种□□不论哪一个都是见血封喉的□□,可若是一起服用,便会造成短暂的假死的现象,她是病急乱投医,抱着侥幸的心态姑且尝试罢了。她那天看着湛秀倒下去,胸口没有一丝起伏地躺在那里,她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泪水瞬间飙落,她自己都不知道他是真死还是假死,守着他度过了漫长的半天,直到刘叔敲门提醒她该用膳了。她整了整仪容,面上又是一副冷淡优雅的模样,慢慢走出了藏书阁。   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发展,眼看就要成功,可终是功亏一篑。王徽容抬起头,笑容清浅:“若是全须全尾的长乐侯,皇帝一定不会放过他。可他人都这样了,他活着不会对大魏造成任何威胁。我觉得留他一命还是有可能的。”   裴楷之觉得她太过异想天开:“除非你能说服鲜卑首领不追究,但是可能吗?”   王徽容缓缓摇头:“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可是我想长安侯还是有这个本事的。我拿一个秘密换他一命如何?”   “什么?”   “湛秀曾向我透露过一个秘密,薛芍药是齐国的奸细。她虽然死了,但是齐国派在这里的奸细还在。”   裴楷之哑然失笑,竟然连齐国也扯上了,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他挑眉:“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王徽容说:“要我告诉遥遥吗?”   裴楷之手一顿:“又威胁我?”生平就这么个软肋,还被同一人连着威胁了两次。   “这个威胁很管用不是吗?你们不也利用了我吗?否则湛秀哪有这么容易上钩?”她垂下眼睫,声音低低的带了丝恳求,“他都已经这样了。”   是啊,人都已经这样了。   裴楷之思索良久,道:“我试试吧,可王姑娘要知道,我不是因为被你威胁。”   王徽容道:“我知道了,大恩不言谢。”   送走王徽容后,裴楷之又花了半天的时间去调查薛芍药,她既然是齐国的奸细,一介弱质女流想要往外传递信息,必然得有帮手。他推测这帮手的住处应该就在胭脂巷附近,而且还常常出入胭脂巷并且指名要薛芍药伺候,还有一点,他们因为要时不时地出城传递信息,扮作往来商旅最方便行事。   和薛芍药关系密切,住在胭脂巷附近,商贾,按着这三点去找,很快筛选出可疑人选。三言两语威逼利诱,对方很快便招了。裴楷之扭头吩咐侍卫把他们送到廷尉大狱里,便直接进了宫。   宫里的皇帝早就听说了消息,见了裴楷之便是一阵夸赞,“你是怎么发现的?”   裴楷之答:“是王家的二姑娘告诉我的。”他来之前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是从长乐侯口里探知的,因为薛芍药已死,她没将刻意记在心里,后来臣也是无意中听她说起来的,按图索骥一查,便查出来两个齐国探子。”   皇帝道:“这个王家姑娘不简单啊,不仅将湛秀骗至家中,还能从他嘴里套出秘密来。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秘密?”   裴楷之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王姑娘仰慕湛秀已久,她大概是怕湛秀被我们抓住后死无全尸,所以才自作主张地将他骗至家中,先是代替廷尉问出了他杀人的始末以及动机,然后给他下毒,希望他死得不要那么难看。”   皇帝道:“她这是僭越。”随即又说,“不过她也是奇女子,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像她这样看清时势,并且能下得了狠手毒死心上人?   念在她一片痴心,朕就既往不咎了。”   裴楷之又道:“臣有个建议。”   “说。”   “凉囯和鲜卑本就不和,我们将湛秀送到鲜卑顶多就是让鲜卑人出口恶气,仅此而已。反观齐国,一直在玩远交近攻的策略,屡次派使者前往鲜卑意欲拉拢。薛芍药既然是齐国奸细,我们完全可以把拓跋嚣的死推到薛芍药和湛秀身上,让鲜卑人误以为是齐国的借刀杀人计,他们交恶,我们正好可以从中得利。”   皇帝摆手:“湛秀再怎么说也曾是我大魏的长乐侯,若是鲜卑首领知道拓跋嚣的死他也有参与,心里难免会有芥蒂。与其如此,不如把拓跋嚣的死全推到薛芍药身上。具体如何行事,朕全权交与你办理。”一顿,“只是如此行事的话,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出的真正凶手湛秀反而不能将罪名安在他头上了。”   裴楷之道:“那该怎么处置湛秀?”   胜利者都是极为宽容的,皇帝思索了一阵:“人都已经这样了,杀与不杀都没什么分别。朕答应汉王保他一世长乐无忧其实并没有做到,现在他失忆了,才是真正的长乐无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无知才是福,废了他的爵位,让他做个普通人吧。” ☆、殊途   湛秀自那日醒来以后脑袋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犯了何罪才会被关在监狱里,他抓破了脑袋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狱卒按时送饭来,他看了一眼没有动,招呼狱卒给他换饭菜,对方却连睬都不睬他一眼,嘲讽道:“你还以为是在长乐侯府吗?”   湛秀头又开始痛,他想自己以前应该是个好命的,这像锼水一样的食物,他宁愿饿死,也不肯吃上一口。他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心里隐约觉得这样死了也好,他一点求生的欲望都没有。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两日,就在湛秀以为自己要饿死时,狱卒走过来恶声恶气地说:“你可以出去了。”   湛秀说:“我不出去。”   狱卒嘿一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想出去的,可是这是上头的意思,你不走也得走。”   湛秀走出阴霾的牢房,牢房外又是一番广阔天地,天空被阴霾笼罩,下起鹅毛大雪。他看着整洁平坦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头脑一片空白,这一切都好陌生,门口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再没有旁人,可见没人来接他。   他穿着单薄的衣袍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轻扯了下嘴角,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出狱了,这世上没有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孤零零的确实还不如死了呢。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便直愣愣地站在这里。也不知站了多久,身体已被冻到麻木,他看到自东边疾驶来一辆马车,本来没在意,但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讶然地看着素色的车幔被一双细长的手撩起来,看着她从车上跳下来,撑着油纸伞,白裙拂落台阶上的细雪,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最后站定在他面前。   湛秀终于看清伞下的那张容颜,像是写意的山水画,每一笔都极淡,微翘的眼角,端丽的面容,看起来十分舒服。他听到自己心口剧烈跳动的声音,沉寂如一滩死水的心竟仿佛活了过来,跳得如此热烈又激动。她是谁?是来接他的吗?   王徽容握紧了伞柄,心情从未像现在这样忐忑,他失忆了,这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只是连她也忘了,面对全然陌生的她,他会如何?她试探地将伞微微移过去,见他傻站着不动,疑惑道:“你……”   湛秀忽然张臂抱住她,努力汲取她身上的温暖,嗓音发颤:“你是来接我的吗?”   王徽容:“……是。”她还不习惯这样的亲昵,身子动了动,脖颈处却一阵滚烫湿热,她浑身一颤,那是他的泪水。   王徽容刚要伸手推他,他却更加用力地抱住她,喜极而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她,直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王徽容微喘:“你先放开我……”   湛秀像个无赖一样不撒手:“不放。丈夫抱妻子,天经地义!”   王徽容一滞:“丈夫?妻子?”   湛秀身体一僵,放开她,小心翼翼地:“难道不是吗?”   王徽容没否认,只是问:“你不是失忆了吗?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湛秀面露茫然,“我不知道。只是心里认定你该是我的。你该是我的。自小到大,我喜欢的人和东西只能是我的。”他旁若无人地拉开衣襟,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你摸摸,我心跳得厉害,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是你的出现让它活了过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再次露出有些怯怯的表情来,“你是我的妻子对不对?”   王徽容静了一瞬,嗓音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嗯。”   湛秀狂喜:“你叫什么名字?我又是谁?”   “我叫王徽容,你是湛秀。”他还以为他把她忘了,可他心里还记得她,记得他是爱她的。   “容容?容容!”他叫得熟稔而又热烈,拉起她的手,“我们回家。”刚踏出一步,又疑惑地回头看她,“家在哪里?”   王徽容脸上还是一贯矜持的神色,说的话却直暖到人心窝里:“我带你回家。”   商遥站在廊下,看着湛秀和王徽容在院子里堆雪人。   这诡异的画风看着就令人想笑。   湛秀一开始是很认真地在堆,堆到一半不知怎么忽然站起来一脚将雪人踢散。   王徽容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不是说要照着我的模样堆一个?”   湛秀还踩上去碾了几脚,道:“太丑了。根本不像你。”   王徽容微微歪着头,模样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少女的娇俏,“那有什么可生气的。”   湛秀眼角微翘:“我要把雪人堆得比商遥还要漂亮。”   王徽容问他,“堆出来还是丑怎么办?”   “那就堆到满意为止。”   “这样你的手恐怕会冻僵。”   “你给我暖暖不就行了。”   完全没有营养和任何意义的对话。商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王徽容嘴里说出来的。她以前觉得高智商的人一旦谈起恋爱,智商还能维持以的前水平,可事实证明她错了。再怎么高智商,一旦碰到恋爱就会变成傻子。   商遥看着这两个傻子,摇摇头,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湛秀像是回到了汉国未亡前的状态,骄横霸道我行我素到令人发指,指挥王家的仆人像指挥自家仆人一样,这几日不是斗蛐蛐,就是出去与人赌博,再来就是斗鸡走马,哦,以前他还经常出入胭脂巷,现在却十分自觉地不去了。   可奇怪的是王徽容斥责了几句后,他竟然一改常态,乖乖地将所有毛病改过来。他确实失忆了,谁都不认识,就连王徽容也不认识,可看得出他内心是极愿意亲近王徽容的。是不是人内心极度渴望某种东西即使失忆了也不能忘记?   甚至为了王徽容拒绝商遥的靠近,理由是:容容会吃醋。   商遥:“……”她也不愿意离他那么近好吗,她家的长安侯醋劲也很大好吗?商遥又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终究扛不住冻进屋去了,身后那一对有情人还在卿卿我我。   商遥回到屋里坐到炉火边暖了暖身体,身子一暖又开始打起瞌睡来,她这几天因为湛秀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昨夜还拉着裴楷之说了大半夜的话,五更天才睡去。现在困意涌上来便直接走到里屋睡觉去了。   商遥睡了大约有一个时辰,醒来时雪还在下,满地银白。她趿着鞋刚走到门口,听到院子里传来王徽容的声音:“等你伤养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吗?”   湛秀和王徽容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肩靠着肩。脑袋挨在一起,商遥也是服了——冻死他们才好!   湛秀问:“去哪里?”   王徽容答:“游山玩水。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我们。”   湛秀缓了片刻道:“好。”他也感觉到王家的人对他不善的态度,只是……“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王徽容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早就想出去走走了。”正好,永安城也容不下湛秀,她的族人也容不下湛秀,那就一起出去走走吧。看看书中说到的温暖如春的江南,风景秀丽的巴蜀……她照样可以著书修史。   她生平有两愿,一是将近代散乱的史料收集归纳,著成一本独立的,尽可能正确的,客观的史书。   二是和湛秀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如今这两个愿望都有机会达成,余生也别无所求。   湛秀又说:“好。”湛秀停了片刻问,“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可以睡同一间屋子,躺同一张床?”   王徽容愣了一下,答:“好。”脸上并没有一般女儿家的娇羞。   商遥听得泪流满面,以后是不是再见到的机会也少了?想冲出去,终究还是忍住了。   王徽容又说:“既然要做夫妻,总归还是要拜一下天地的。”   湛秀眨眼:“我们不是夫妻吗?”   “是,只是旁人不认同。但是天地会认同我们。”王徽容拉着他的手跪在院子里朝着天地拜了一拜,又朝东北方向拜了一拜。   湛秀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朝东北方向拜?”王徽容只说:“让你拜你就拜。”那个方向是汉王陵墓所在。   湛秀还有些不情愿:“好吧。”   然后夫妻又对拜了一下。四四方方的庭院里寂静到只听得到扑簌簌的雪声,他们互相凝视着,眼里只看得到彼此。   长乐侯府已被皇帝下旨收回,湛秀已无处可去。今后她的家就是他的家,世上再没有长乐侯这个人。只有她王徽容的夫君——湛秀。 ☆、日常   拓跋嚣一案了结后。商遥瞬间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不光是因为黛妃是个传奇人物,更因为黛妃是个绝世美人。   男人喜欢看美人,女人喜欢和美人暗自比较。   一时间朝野上下的男人女人们都表示想见商遥一面。   这些人裴楷之可以轻轻松松地一一拒绝掉,唯独有一个人拒绝起来并不是那么轻松。   这个人就是程青越。   程青越追着他直问:“真的跟黛妃很像?我倒是想见见。”   裴楷之拒绝了一次。隔了几天,程青越又来问,裴楷之故意沉声说:“难道你也喜欢她?一边是兄弟,一边是喜爱的女子,我……”   程青越忙打消了念头。他只不过是想谢谢救命恩人,顺便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怎么这么难?   正月十八这天。皇后为了奖赏王徽容和商遥,特意赐汤沐。   汤沐就是洗澡。在千峰翠苑里有一处温泉,平日也就帝后和受宠的宫妃在这里洗洗澡,当然,若是有臣子立了功,皇帝也会特许他们在这里洗一次澡。古代用水不方便,取暖设施也不如现代完善,所以洗澡是大事。官员例行的假期称作“休沐日”,顾名思义,就是休息和沐浴。洗个澡还要专门请个假,若放在现代是挺醉人的,放在古代就是合情合理。   王徽容以感染风寒为由推掉了。   商遥:“……”她也不想去呀,跑到完全陌生的一个地方被一群陌生的宫女服侍很别扭好吗?   但一个感染风寒正常,两个都感染风寒那就是拂皇后的面子了。况且王徽容是真的感染风寒了——在和湛秀坐在冰天雪地里谈了一天的情说了一天的爱后。   商遥只好自己去了。有宫中的车马管接管送,这点挺好。   温泉池位于千峰翠苑的云霄殿。正殿是帝后用来洗澡的。像商遥这种级别的只能在偏殿的小池子里洗。说是小池子只是与正殿的相比而言。其实这小池子比普通民宅的厅堂还要大上两倍。商遥见到热气腾腾的超豪华版浴池,来时的不情愿瞬间扭转成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想跳进去。将换洗的衣服搭在琉璃屏风上,一手放在腰间的帛带上,转头对两个穿着鹅黄宫装的宫人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洗。”   其中一个宫人说:“怎好让姑娘自己洗?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一定要让我们服侍好姑娘的。”   商遥说:“服侍好?嗯,你们出去就是对我最好的服侍。”   “可是……”   商遥睨她:“可是什么?”   那宫人正要说什么被另一位扯了扯袖子,她顿时住了嘴,商遥心头略有些异样,笑谑道:“难道你们以为我是女扮男装,想验明正身?”   那两个宫人一愣,噗嗤笑出来:“姑娘误会了,这浴池深而且大,我们是担心你一个人不方便。既然姑娘不愿让旁人服侍,我们就退下,有吩咐尽管传唤。我们就站在屏风外。”   “好。”   商遥脱了衣服滑进浴池,小心翼翼地靠在池壁上,轻鞠一把含着花香的温泉水拍在脸上,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声。待到慢慢适应了水下的环境,伸出脚摩挲了下池底,并不滑。她便大胆地在浴池里游走起来,一个猛子扎进去又浮出水面来,她咯咯轻笑,玩得不亦乐乎。玩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靠在池壁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水面。心想这么大的浴池不适合一个人洗,皇帝设计的初衷说不定是为了和妃子们在这里嬉戏,鸳鸯戏水,也别有一番情调。想到这里就想到了裴楷之……   她捂住发烫的脸,原来自己也有这么不纯洁的一面,深吸了口气,忽然咣当一声巨响,她吓得忙缩到水里,只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和美丽的锁骨。一双湿亮的眼循声望过去,是屏风倒了,两个宫女慌乱地将屏风扶起来,眼巴巴地瞅着她,嘴里直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地面是湿的,她衣服也湿了好吗?这两个宫女笨手笨脚的是如何安稳活到现在的?商遥十分怀疑她们是故意的,压抑住脾气道:“这里有换洗的衣物吗?”   那宫女迟疑了下道:“这里有皇后娘娘和宫妃们留下的衣物,但姑娘要穿的话恐怕不太好。这样吧,姑娘的衣服只湿了一点,我去给你烤干。”   商遥道:“既然只湿了一点,那就不用麻烦了。我回家再换吧。”她心中起了疑,谁知道她们要拿她的衣服做什么手脚。迅速地从浴池里走出来,随手扯下搁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身体,道:“把衣服给我吧。”得不到回应,她停止擦拭的动作,抬头看向她们。   那两个宫女直愣愣地看着她,本来么,大家都是女人,被看一下也没关系。但她们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就不对了。商遥被看到不好意思,只好自立更生上前取过衣服,身上还湿答答的,衣服并不好穿。她穿到一半那两个宫女才如梦初醒跑过来帮忙。   商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还说:“我知道了,你们两个一定是男扮女装过来偷看我的。”   她是玩笑话。那两个宫女红了脸道:“是姑娘生得太好。不由自主就看呆了,让姑娘见笑了。”   这两个宫女这么会灌迷魂汤,根本就不笨。刚才不小心推倒屏风一定是故意的。商遥心里越发起疑,一刻也不肯多呆,穿好衣服就往外走去。   被宫中的车马送回王家。商遥下了车就在门口看到裴楷之,他走上来把她扶下马车,又笑着与送她回来的侍卫寒暄了几句。目送那侍卫离开,商遥转头笑问:“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裴楷之嗯了一声,牵起她的手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商遥问:“去哪呀?”   裴楷之说:“去市集。”   商遥问:“做什么?”   裴楷之摸摸她的头,笑得温柔:“这么好骗的姑娘,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不卖了对不起自己。”   又嘲笑她。商遥正要拨开他的手,忽然顿悟过来,“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裴楷之没有回答,反而真带着她来到市集,挑了一家临街的酒楼,要了个雅间,点了一桌好菜。   商遥还真是饿了,正准备动筷子却被裴楷之按住了:“先别急着吃。”他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清浅花香,问:“泡温泉泡得舒服吗?”   商遥答:“舒服。”但不是很愉快。   他摸了摸她的脸,手掌往下移了几分,抚了抚她的领口:“去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商遥理直气壮:“告诉你你也不能跟着去啊。”觑他一眼,“我以为只是单纯地泡温泉,难道这其中还暗藏着什么玄机?你肯定知道了对不对?到底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赵王妃原是燕国公主。”   商遥点头:“记得。这事跟她有关系?”   “对。”   今日皇后召裴楷之入宫,他过去时燕妃也在。皇后见他过来招呼他坐下,开门见山道:“燕妃今日给我问安,谈话间提起了商姑娘。她说世上除了双手子不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商姑娘极有可能就是黛妃。她还说黛妃左胸上方约三寸处有一处刀伤,那是燕妃亲手刺的,姑姑也是怕你被她迷惑,才想出赐她汤沐探一探虚实,若是真有,姑姑定不会让你继续和她在一起,若是没有那就当没这回事。姑姑的心意你可明白?”   燕妃还在一旁道:“我也是为了长安侯好,希望长安侯不要怪罪。”   裴楷之心里翻起滔天巨浪,不动声色地看了燕妃一眼,他明白,在她眼里,黛妃害她亡了囯,即使商遥不是黛妃,她对着同样的一张脸,恐怕也很难喜欢得起来。但他并没有太把燕妃放在心上,毕竟她一个人的怀疑没有用。可谁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他面上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姑姑,我在凉囯呆过半年多,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商遥和黛妃的区别?侄儿又哪是那么容易被美色所迷惑的。不过燕妃既然怀疑,那就不妨试探一下。”   说完,悄悄舒了口气。眼下木已成舟,皇后是他姑姑,他再了解不过。即使皇后得知黛妃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告诉外人,当然也不会告诉燕妃,只会私下提点他让他自己处置。毕竟事关他和裴家的声誉。   他心急如焚地等了半天终于等来结果,千峰翠苑的宫人回来禀报说:“商姑娘身上并没有伤疤。”   皇后这才宽了心,燕妃一脸的不敢置信,问:“你确定?真的没有?”甚至冲动地抓住宫人的衣襟,“你确定你看清楚了?”   宫人被她揪得有点疼,不过还是一板一眼地答:“奴婢看得清清楚楚。商姑娘一身肌肤如玉般洁白细腻,别说伤疤了,连个细小的斑都没有。”   燕妃还是不死心:“不可能。你一定看错了。”   裴楷之没理会燕妃,站起来对皇后道:“既然如此,侄儿就先告退了。”   裴楷之将这一切说完,商遥恍然:“怪不得那两个宫女一直盯着我看。原来是这样。”   裴楷之皱眉:“那你身上到底有没有伤疤?”   商遥:“没有。”十分肯定的语气。   “真没有?”   “真的没有!”   裴楷之还是怀疑:“我不信。”   商遥为了让他安心,将领口松了松,把衣襟往下稍微一扯,露出一小片如玉肌肤来,“你看看真没有。”燕妃所说的伤口在左胸上方约三寸处,商遥根本不需要露出胸来便能让他看得明白,只是光露出这一片白瓷般细致的肌肤来就已经惹得人遐想无限了。裴楷之放下心的同时心里又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再想到宫人说的“商姑娘全身肌肤如玉一般洁白细腻,别说伤疤了,连块细小的斑都没有”,胸口不由微微发热,面上泛起潮红,难以克制地将唇贴在她漂亮的锁骨上,声音   低哑:“再让我看看?”   商遥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绞尽脑汁半天吐出一句:“我……胸小。”咳咳咳,这算是什么拒绝。其实也不是很想拒绝,只是难为情,更怕他不满意。   裴楷之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修长的手随之滑了进去,一手掌握住,满足地喟叹:“不小,真的。我很满意。”   商遥:“……”羞愤地将脸埋入他怀中,感到他的手慢慢揉弄起来,她轻吟了声,有些想不明白,她占用的明明是黛妃的身体,身上为什么会没有疤痕?   她想到好几个版本。   一悲剧版,燕妃受到亡国的打击后,神志错乱,记错了。   二玄幻版。她占用了黛妃的身体,死而复生的同时,身体也得到了净化,恢复到初始状态。   三惊悚悬疑版躺在黛妃墓中的其实并不是黛妃,真正的黛妃其实仍逍遥法外。   四心机版其实黛妃身上根本没有伤口,燕妃为了诈她故意如此说。   第三第四很令她不安,她和黛妃的关系一时又没办法和裴楷之说清楚,而且此刻被她勾得情动的男人眼里除了软玉温香其他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还惩罚性地咬了咬她的嘴唇:“专心点。”   商遥反咬回去,男人啊! ☆、善意的谎言   今天是休沐日。   程青越照常来到老兽医家。   程青越是个粗人,加上性子过于耿直了些,所以尽管他身居上流的官位,但依旧不太能融入永安城的上流圈子。永安城的富二代或官二代闲暇时一般就是踏春郊游,赏花弄月,填词做赋,荒唐点的就是天天上胭脂巷醉卧温柔乡去了。这些东西,程青越一样也做不来,每逢休沐浴日就会跑到这里来和一个糟老头做伴。   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隐约听到屋里传来说话声,程青越猜测有客人。他摸摸鼻子,特知趣地踱步到院子里,闲来无事拿着草料跑到马棚里喂起马来,喂了好一会儿,屋门才被打开,老兽医先走出来,其次是位年轻女子。   程青越继续淡定地喂马,隔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声嘶哑的猫叫,他本能地回过头,这才注意到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猫,瞬间明白对方是来给猫看病的,果然,出身富贵人家的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养只猫比待亲儿子还亲。莫名就想到了黛妃养的那只猫,不由撇了撇嘴角。   程青越不厚道地笑了一声,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女子的脸,顿时像见了鬼一样双目圆睁。   商遥似乎才发现站在马棚里的程青越,呀一声本能地想遮住脸,手抬到一半大概是想起来已经晚了,遂放下来。抚了抚衣袖,   神情特别坦然。   程青越从马棚里走出来,头上衣服上还沾着杂草,虽然狼狈浑身却充满了凛然的气势,犀利的目光定在商遥身上:“你是谁?”   商遥弯腰放下狸奴:“除了你的救命恩人还能是谁?”   程青越结结巴巴:“你是商……遥?”   商遥特坦然地点头:“嗯。”   程青越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还真是像啊。”又打量起狸奴来,“那这只猫怎么回事?”   商遥说:“黛妃不是养了一只猫吗,我为了装成黛妃特意买来的猫。”   程青越不明白商遥跟他说话的口气这么……熟稔。应该是因为裴楷之的缘故。于是他特友善的,语气无比温和道:“你自己来的吗?那我送你回去吧。”   商遥忙拒绝:“不用了。谢谢。”瞧程青越这样是信了吧?因为有了裴楷之先前的铺垫,他确实没怎么怀疑。她悄悄舒了口气,以后再见到程青越不必绕道走了,她刚才还真怕她抽刀砍上来呢。   程青越却说:“别客气。景言是我的朋友,你一个人出来他肯定不放心。”   “真不用了。”商遥第一次发现程青越原来是如此热心的人,对待她的态度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但她一时半会还真不敢和他独处。找了个借口迅速离开。   再过几日王徽容和湛秀就要离开永安,商遥自己住在王家也不太方便。裴楷之便决定让商遥住到自己家来。考虑到名分问题,他觉得得先跟父母谈清楚。   先前虽然皇帝已经答应裴楷之和商遥的婚事,但也只是口头上说说,裴楷之的爹裴侍中裴大人和他娘淮阳公主,虽然知道儿子喜欢商遥,却并不知道儿子打算娶她当正妻。   所以谈到名分问题,三方起了严重的争执。   裴楷之的方法是逐个击破。他先去找他爹,裴侍中说:“王氏已在没落,我们不予考虑,顾崔两家的姑娘让你挑,你怎么偏挑了个孤女。”   裴楷之说:“爹,陛下已经同意了。”   裴侍中讶然:“怎么又扯到陛下身上了?”   裴楷之沉默不语。   裴侍中看儿子沉默的姿态,讶然过后忽然有些明白了,“陛下是忌惮……”叹了一声,“也罢。再找个书香世家的姑娘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意义不大。”重要的是让陛下安心,以及将他们裴家的心意摆在圣上面前。   至于淮阳公主那边,皇后就能帮他摆平。   因为凡是皇后支持的她都反对,凡是皇后反对的她都支持。为什么?因为淮阳公主是和皇帝同母所生的亲妹妹,还是众多公主里最小的一个,一路被宠着长大,自然就被宠成了一个刁蛮任性的公主。   皇帝为公主选婿时着实头疼不已,文武百官凡是家里有适婚青年的无一不表示:“公主我们不敢高攀!”   皇帝也十分无奈,嫁个妹妹比打仗还让他头疼,太后那边又催得急。皇帝干脆对淮阳公主撩下话说:“你看中谁就直说。朕给你赐婚!”   最后被挑中的倒霉鬼自然就是裴楷之他老爹。   彼时皇后不大情愿,私心里觉得弟弟值得更好的,便委婉地对太后道:“我家三郎(裴大人排行第三)恐怕配不上公主。”   当时的淮阳公主正年轻气盛,闻言指着皇后的鼻子道:“你都配得上我的皇帝哥哥,我怎么就配不上三郎了?”   梁子自此结下。当然最后淮阳公主还是如愿嫁给了裴楷之的爹。只是姑嫂一直不和。皇后这些年一直看在眼里,公主嫁过去之前裴季卿房里有两个妾室,公主一嫁过去,就把妾室打发了。后来竟一个妾也没再纳。   裴皇后觉得弟弟心里苦,对公主也不是十分满意,只是作为一个端庄识大体的皇后,她也不会太过计较就是了。   淮阳公主进宫给太后问安,皇后也在,闲谈间对公主说了一句:“娶妻娶贤,我瞧顾家的长女不错。”婉言暗示商遥不是个宜室宜家的姑娘。   淮阳公主暗暗腹诽:你长得端庄秀丽,天下男人就都该按你的标准找吗?当初干预她的婚事,现在连她儿子的婚事也要来干预吗?公主面上应着,心里却早已有了主意。   而太后那边呢。太后的一贯行事风格是:护犊子。所以也不反对。剩下的皇后反对也没多大意义。   商遥得知这一切后问道:“那我要是顾崔王三家任意一家的女儿,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娶我了?”   裴楷之说:“你是皇帝的女儿我也敢娶。”   商遥说:“你要是娶皇帝的女儿那是乱伦!”   她觉得是乱伦。但古人不觉得。裴楷之睨她一眼:“什么话!因为你是你,所以我才娶。”   “所以你是骗你爹喽?”   裴楷之说:“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我读得圣贤书都被狗吃了?”   商遥说:“这样骗长辈不好。”   裴楷之觉得她真难伺候,想了想解释道:“这是善意的谎言吧。不让我娶你我们裴家岂不是要绝后?”   商遥不禁笑了,圈住他的腰:“那你以后会不会骗我?”   “善意的谎言也不能说?”   商遥顿了一下,点点头。然后裴楷之仰头看了看天,半晌没有说话。   商遥趴在他腿上,手指在他肩上画圈:“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别想糊弄我。”   裴楷之沉默片刻答:“只是在想如果连善意的谎言都不能说。我以后是不是夸你胸大都不能说了?”接住意料之中的一拳,他哈哈大笑起来:“别生气,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两人的婚事紧张地筹备起来。婚期就定在三月初。淮阳公主爱张罗。裴楷之乐得清闲,交给亲娘,什么都不用管。他在朝中挂着闲散的职务,基本不用管事。   二月初,王徽容和湛秀离开了永安。商遥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裴楷之。她分外伤感。裴楷之怕她孤单,平日没事就带商遥去外面游手好闲,以前不能光明正大地带着她出去,现在是恨不得将以前的份全补回来。偶尔淮阳公主出门参加宴会什么的也会带上商遥。   日子在指间溜得飞快。天气渐暖,两人坐在后院的亭子里煮茶吃点心聊天。狸奴自远处跑过来,爪子踩过干枯的树枝发出轻微的声响。裴楷之闻声微微偏过头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脯,商遥还未看清,那块肉脯已如离弦之箭被抛向前方耸立的枯林里。   电光火石间,狸奴像豹子一样敏捷蹭蹭地爬上树,爪子抱住探出的树枝翻了个身,转眼已将那块肉脯牢牢咬在嘴里,略停顿了下,寻了个安全的地方大快朵颐起来。   这样矫健的身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商遥吃惊道:“你怎么把狸奴训练成这样了?”这就能解释它的爪子为什么越来越锋利了。令商遥不解的是,一只猫而已,他怎么像训练杀手一样,而且重点是,那是她的猫。   那头狸奴已经啃完肉脯,食髓知味地跳到裴楷之身上,一边喵喵地叫,一边垂涎地盯着桌子上的食物。他一身宽松白衣被它的爪子弄脏,裴楷之一皱眉,抬起手来——商遥蹬蹬跑上前忙弯腰把它抱入怀里,劈头就给了狸奴一巴掌,狸奴啊呜了两声,默默垂下头,悄悄伸出爪子轻轻挠了她一下。   以前商遥逗它时,它也会挠的,但现在的爪子比以前锋利许多,虽只是轻轻一抓,但还是在她手背上抓出了红痕,长长的一道,印在白皙的手背上特别醒目。   裴楷之目光扫向狸奴,狸奴委屈地低下头,嗷呜一声。他拉过她的手揉了揉,还好没被抓破,“它再不运动运动,都胖到走不动了。”   商遥抱怨:“难道不是你把它喂成这样的?”蹲在那里跟个球似的,一点都没有小时候可爱。不过倒是撒娇卖萌的好手。   裴楷之笑:“是它太贪吃了。”   狸奴嗷喔一声,双眼滴溜溜地转。   商遥一掌拍过去:“别卖萌了。”然后将它滴溜起来,死沉死沉的,她的猫确实该减肥了。   使劲揉了下狸奴的脑袋,自发地坐到裴楷之腿上,往后一靠,仰头看着他,“不知道湛秀和二姑娘现在过得好不好?”   裴楷之看着她晶亮亮的眼,她这个坐姿,仰头的这个角度真是要人命。他叹气:“他们很好。不好的是我。”   “啊?你哪里不好了?”她坐直身子。   裴楷之抱着她收紧手:“你不懂?”   商遥含糊应了一声:“懂了……”   裴楷之等着她的然后,然后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说:“如果我们像二姑娘一样去浪迹天涯,你愿意吗?”   裴楷之想了下说:“他们可以,可是我们不行。”   “为什么?你放不下眼前的这一切吗?”   他说不是,“因为王徽容长得比你安全多了。”   商遥无言了一阵,说:“那湛秀长得也不安全啊。”   “他毕竟是男人。”   那好吧。商遥想了想又问:“世界上最嬗变的就是人心,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   他抱紧她:“我会。”   商遥稍微满意了些,又说:“那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裴楷之默然,她问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今晚的阳光格外的灿烂,今晚的商遥格外的伤感。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你会无缘无故离开我吗?”见她摇头,他道:“所以哪一天你离开了我,一定是迫不得已的,我会去找你。”   商遥摇头说:“不要。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不要去找我。”如果她突然消失了,一定是像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样,突然就回到现代了。他一定找不到她。   裴楷之一顿,他觉得这个问题得好好跟她谈谈。将她抱到身上来,目光与她平视,惩罚死似地咬了下她的鼻尖:“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商商,你在想些什么?”   商遥也觉得自己是癔症了,这几日闲得她快生出病来:“我胡说八道的,你别放在心上。”   裴楷之却不肯轻易放过她,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商遥被他逼得无奈,胡乱地亲了下他的脸:“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真是胡说八道的。我爱你!我爱你!”   裴楷之这才满意地放开她。 ☆、大胡子   春水初生,春林初胜,天有微风,白云像撕扯的棉絮般浮在头顶上,沿街的柳树冒出翠嫩的新芽,垂柳拂过湖面荡起水波,临湖的民宅清一色的白墙黑瓦,曲折的小巷一眼望不到尽头。   “吃吧。”一个白乎乎热腾腾的馒头抛过来,商遥眼明手快地接住,低头一看,白面馒头上清晰地印着两个手指印,觑了眼男人粗糙的手掌。认真地剥起馒头皮来。   男人嘴里嚼着馒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一双修长纤细的手慢条斯理地剥着,嗤笑一声:“真是娇生惯养的,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挑三拣四?”   “这跟娇生惯养没关系。这跟讲不讲卫生有关系。”商遥咬了口馒头,“你要带我去哪?”   男人说:“带你去一个吃馒头不用剥皮的地方。”说完扔给商遥一个包裹,热气腾腾的,打开一看,全是大白馒头,足足有十几个。   商遥看着就噎得慌,说:“你把我当猪喂吗?   男人说:“这是我们接下来两天的伙食。”   商遥茫然地看了眼湛蓝的天空,思绪又飘到前几日。   那天就如今天一样阳光明媚,永安城的千金小姐们相约郊游踏青。她闲着无聊,也跟着去了。沿着河堤垂柳信步而行,因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娇滴滴的,她步伐略快,等她意识到时已将她们远远甩到身后,索性便停了下来,蹲在河边就着清澈的河水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河面上倒映出一个不属于她的身影,她猛地回过头——一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扎青巾,腰佩长剑,满脸络腮胡的青年男子就站在她身后。   商遥吓得跌坐在地上,仰头看他:“你是谁?”   他只说了一句:“你有两个选择,一,跟我走。二、死。”他身材高大,握剑的手黝黑粗糙,半张脸都被胡子挡住,浓眉下的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她,太有当坏人的资本了。   商遥定了定心神,跟他讨价还价:“你是劫财还是劫色?若是劫财我身上没带多少钱……”   他打断她:“算是劫色吧。”   商遥忙说:“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你想要多少绝色……”   他刷地拔出剑来,冷冰冰的口吻:“看来你的选择是第二个。”   商遥欲哭无泪:“我选第一。”   遥想前几日她还问裴楷之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他会怎么办?今日就一语成戳了。   商遥看着眼前湛蓝的天空,苦中作乐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完全可以摆地摊给人家算命维持生计。   她想过尿遁,可这男人坚持守在女厕门口,别说她不好意思了,连过路的大娘都不好意思。   她还想过暗中托人捎信,可是无法弄来纸笔,她就咬破手指写血书,可信还没找个适当的时机送出去便被他发现了她受伤的手指。甚至担心她太过醒目的容貌容易引来追踪,刻意把她打扮得很邋遢。   她逃了十几次,次次被抓回来,最后这大胡子估计也是嫌她烦,找来一匹马让她骑上去,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说:“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逃跑,如果还被我抓住,你以后就安安分分地别再想什么孬点子!”   商遥忙不迭点头:“你说话算话吗?”   大胡子伸手扯她:“那你就下来吧。”   商遥忙摆手:“就当我没问。”这是最后的逃跑机会,她发了疯一样抽打着马屁股,马也跟着发了疯一样奔跑,她好几次差点被甩下来,中途又弃了马改头换面一番跳上了一辆满载稻草的驴车。   商遥本以为这次铁定能逃跑,肩膀往车上一靠,翘起腿,一边享受着自由的快感,一边和驾车的老大爷聊着天。   老大爷说:“姑娘,你怎么会自己一个人跑到这荒山野岭里?”   商遥吃了一惊:“大爷,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啊?”   老大爷笑呵呵地说:“你刚才抬手的时候露出一小截胳膊来,那胳膊白嫩得跟白面一样,当然是姑娘家。”   商遥更加吃惊了,这大爷看着满头花白头发,垂垂老矣,目光却是毒得很。   正聊得不亦乐乎呢,突然感觉车尾一沉,整个车板失去平衡,车头高高翘起来,商遥和老大爷同时被甩了出去,只是命运不同。老大爷被大胡子接住稳稳地放在地上,商遥则是被重重摔在地上,还滚了好几圈。头晕眼花地看到老大爷靠在那男人的肩上,这画风虽然诡异,但商遥莫名就放了心,会主动关心陌生人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一切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大胡子一手仍抓着老大爷,对商遥道:“忘了告诉你,我最擅长的就是千里追踪。”   商遥:“……”大哥你早说啊,早说她就不这样折腾了。   他似是看穿她的心思,补了一句:“我说你就会信吗?”说完,从腰间拔下匕首来,反手插/进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大爷的胸口,又在商遥惊恐的目光中镇定地□□,鲜血在眼前迸溅,染红了脚下初生的小草,老大爷的身体如破碎的棉絮般软软倒在地上。   从头到尾他脸上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杀人对他来说仿佛呼吸一样自然。他把染血的匕首在老大爷身上擦拭了下收起来,然后说:“我不会杀你,但谁帮你我就杀谁。”   商遥红着眼扑过去,老大爷已经没了气息。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为什么要杀他?恃强凌弱就是你的本事吗?”   “那你告诉我,谁不是恃强凌弱?这个世道就是恃强凌弱的世道。”   商遥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事实证明逃跑是没有用的。她决定跟大胡子谈判。这几天接触下来,商遥判断这个男人的职业应该是杀手,间谍之类的。那么他应该是受人雇佣才会把她抓来。她思索了一番,开出条件说:“雇你来抓我的人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如何?”   大胡子说:“我不受任何人雇佣。”   “那你抓我来干什么?”   “我先前不是说过吗?”   什么时候说过?商遥仔细回想了下想到他那句“算是劫色吧”。可既然是劫色,她看不出来他对自己有丝毫兴趣……那就是帮别人劫她的色?   商遥想明白了:“你是……人贩子,要把我卖了?”   大胡子也不多做解释:“差不多吧。”   商遥又说:“既然是想赚钱,赚谁的不是赚啊,我可以给你很多钱,比任何人给的都多。”   他嗤笑:“我不信一个长安侯会比一个割据一方的霸主财富还多。”   一句话里信息量很大,第一,他知道她的身份,还知道她和长安侯的关系,第二,他打算把她卖给割据一方的霸主。就像凉王那样的?   细思级恐,商遥不敢往下想,继续说服他:“这样说吧。假如你说的那位霸主有黄金千万,他可能只愿意拿出一万金来买我,而长安侯假如有黄金十万,他会全部拿出来赎我,这个不能以拥有资财的多少来评判,而要以我在谁心目中的地位更重要来评判。”   他动了动嘴角:“没见过你这么自以为是的女人。”   “我是说真的。”   大胡子抬腿就走。   商遥在他身后大喊:“你别走,我是说真的。找不到我他会很伤心的。”她想起那天晚上她让他不要找她,他会不会以为是她故意抛下他离家出走的?商遥根本不敢深想,被他掳来的这段时日也逼自己不要去想,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忍了多日还是没能忍住,所有的情绪瞬间爆发,她掩面蹲下来,“我不怕死,只是怕他找不到我,怕我可能某一年某一日死在不知名的荒野,而他还在找我。你知道吗?无望的等待比死亡还可怕。”   他又折回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她扔到马背上骂道:“我是带你享福去,别哭哭啼啼地像个贞洁烈妇似的!”把匕首□□强硬地塞到她手中,扬起下巴道,“来,有本事自杀,我给你这个机会!”   他那模样好像笃定她不会寻短见一样。商遥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匕首,还染着老大爷鲜血的匕首,她抹掉眼泪,“你以为我不敢?”高高举起匕首往自己胸口刺去。他脸色一变,忙伸手去挡。谁知刀锋一转,反往他手上削去。因离得太近,一切又发生得突然,他闪避不及,匕首在手背上划开。趁他吃痛的当口,商遥握紧匕首纵身朝他扑过去,两人双双跌倒,他被压在下面,敏捷地一偏头,商遥计划刺入他胸口的匕首却落了空,穿透他衣服死死钉在泥土里。她连拔的力气都没有了,从他身上翻下来,心跳得厉害,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了她?刚才做那一切完全想赌一把,眼下已经这样了,她剧烈地喘息着:“我才不会自杀,你要杀就杀吧。”   他反手拔出匕首,又简单包扎了下手,再次粗暴地将她扔到马上。商遥也懒得抗争了,他是她见过的武力值最高的人贩子。当个杀手想必也是顶尖的。或许他本来就是杀手,兼职当人贩子。   翌日清晨,商遥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楼下大堂里两个男子手里拿着一副画挨个问堂中的客人:“打扰一下,请问有没有见过画上的这位姑娘?”   被问到的客人睁大了眼说:“这不是画出来的吗?现实中还有这么美的人儿?”   那就是没有见过了。手持画像的男子悻悻地转向下一桌。   商遥站在楼上将那副画看得清清楚楚。他擅长书法,于画上并不是很精通,那天她嚷着让他给她作画。他画废了好几张,还说:“把你画丑了,重来。”   连看都不给她看一眼。她很生气,他说:“你看了会更生气,说不定还会打我。”   商遥问:“到底是画得有多丑?”   画到最后她腿都麻了,不肯再让她画了。他说:“最后一次。”   最后的成品勉勉强强可以入眼。   商遥忽地掉下泪来,甚至来不及喊一声已被大胡子——他叫周帷,商遥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他捂着她的嘴把她拖进房中,从后窗里翻出去离开了那家旅店。   然后他带着她一路南下,离永安城越来越远,她离开永安时,柳树才刚刚冒出新芽,这会儿已经是垂柳依依,拂风弄影了。时间过得好快。   不知道裴楷之是否还在找她?   商遥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怎样,她一定要回去。 ☆、陈国   周帷的目的地是蜀地,这里是陈帝的地界。偏安于西南一隅,过着暖风熏得游人醉的享乐生活。   陈帝好色,天下皆知,他会不定时地举办一次全国性的选美大赛,其中拔尖者就被他带走充盈后宫。不仅如此,他还专门设了两个官职,叫什么左右寻芳使,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给他搜寻美人的。后来觉得寻芳使太露骨直白,便去掉芳字,改为左右寻史,瞬间从猥琐变成了高大上。   百姓们都骂陈帝荒唐,百官也骂,可是没用,陈帝照旧我行我素。然后又开始骂左右寻使。不犯颜直谏就罢了,还整天出些馊主意让陈帝不务正业。   周帷带着商遥来到陈囯的囯都——蓉城。蓉城织造业发达,尤以蜀锦闻名天下。就连永安城的王公贵族也以蜀锦为贵。周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商遥去逛市集。   干什么?当然是给商遥置办行头,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送入宫中。   选购制作衣裳的织锦时,老板娘问商遥:“姑娘想要什么样的?”   商遥觉着自己现在蓬首垢面的,老板娘不仅没把她赶出来,还认出来她是姑娘——这得归功于她强大的美貌。商遥走到一旁坐下,指了指周帷,“让他挑。”   老板娘来回看着两人,周帷蓄着胡须,又人高马大的,看起来就像是落魄的强盗。老板娘看着他有些害怕。周帷还是一贯的冰冷嗓音:“我要最贵的最好看的丝锦。”   商遥嘲弄道:“你有那么多钱吗?”   老板娘看着两人,忽然间不想做这门生意了,可是看周帷凶神恶煞的模样,实在是没胆子说出口。   周帷似乎也瞧出来老板娘的忐忑,抛出一枚金豆子,“给她量下尺寸,用最好的丝绸裁一套衣服。”   老板娘这才喜笑颜开。   接下来还有首饰和鞋,在目睹周帷第三次毫不吝啬地砸下重金为她置办行头时,商遥终于忍不住怒了:“你竟然有这么多钱,从永安到这里一路走来,一天三餐不是馒头就腌菜就是腌菜就馒头,你忍心苛待我,怎么连自己也忍心苛待呢?”她没见他换过衣服,从头到尾都是原来的那身青巾青袍,她甚至没见过他洗澡!还以为他捉襟见肘,生活拮据,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商遥就想不明白了,周帷看着就一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模样,吃不讲究,穿也不讲究,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是守财奴,吝啬鬼吗?   可看着也不像。掳她来既不为财也不为色,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两人找了家旅店住下来,因为商遥的强烈抗议,两人一直是各自一间。周帷是无所谓,反正她跑不了。   用过晚膳后,周帷脱了鞋靠在床上,正拿着白色的丝帕擦拭宝剑,忽然听见门响声,除了商遥也不会有别人,他没吱声。果然,下一秒,她就径自推门进来。他眼皮抬了下:“什么事?”   商遥离他远远坐着,灯光下他凛冽的线条看起来柔和了不少,她说:“我在想陈帝能给你多少赏金。像我这样姿色的陈帝后宫里说不定一大堆,蜀地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多。你以为你送了个西施过去,结果陈帝一看就比东施强那么一点点,说不定恼怒之下还要罚你呢。”   周帷说:“我不瞎。”   “就算这样。陈帝给的赏金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可能够一辈子吃穿不尽了。对于你这种有本事的人来说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你值当吗?你放了我,以后我还可以给你介绍生意。”   周帷挑眉:“生意?”   “就是贪官污吏,强盗土匪什么的,你都可以杀啊,杀了人,他们的钱就都是你的。”   周帷冷冷的:“没兴趣。”   商遥看着他:“其实你不是为了赏金,对吗?”   拭剑的手一顿,周帷的目光扫过来,如利剑一般。商遥继续说:“以你的身手天天去抢劫怎么着也比陈帝给的赏金多,可是你不,偏要费尽心思地把我从千里之外的永安城带到这里来,这怎么看都不是划算的买卖。其实你是另有目的的对吗?你放了我,我可以帮你。”   周帷道:“我可没那么清高,我就是为了钱。”   商遥:“你不是!”   “我就是!”周帷有些不耐,“你在矫情什么,服侍君王不是你的长项吗?一个长安侯,你不觉得委屈吗?”   商遥脸色一变:“因为我是黛妃,你才把我掳到这里来的?”她恼怒道,“我不是她。”   “跟你是谁无关,只因为你美貌。”   “那美貌的人很多,为什么偏偏要抓我?”   “因为你最美貌。”   商遥被夸得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从前她因为黛妃的身份很苦恼,好不容易摆脱了黛妃的身份又因为美貌惹来一堆麻烦,她说:“那我如果变成丑八怪,你是不是就会放了我?”   周帷目光在她脸上刮过,有些恶意道:“你舍得毁了自己的脸?不过毁了没关系。陈帝有个怪癖,喜欢蒙着女人的脸做,身材好就行。”   简直就是变态!商遥听得一阵反胃:“我没有反抗的余地是吗?”   周帷言简意赅:“你明白就好。”   商遥深深吸了口气,似是妥协道:“那好。我答应你。可是我有两个条件,不答应你就别想我好好配合你。”   “说说看。”   “我若是顶着自己的真名进宫,那所有人就都知道陈帝有个妃子叫商遥,我以后还怎么嫁给长安侯。所以我要改名字,就叫……这里是陈囯,就叫陈非非吧。”   周帷睨她:“既然都打算跟着陈帝了,还朝三暮四?”   “你懂什么。陈帝治国无能,早晚要被魏吞并的。真到了那一天,我可以再嫁给长安侯。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周帷:“呵呵,希望长安侯到时候还要你。”   商遥道:“为什么不要?我以前跟过燕王凉王,他都知道,也没在意不是吗?而且可以睡两个王的女人,你们男人大概都会觉得自己有本事,很有面子吧。”话说得这么难听她也是拼了,只是为了让他相信她时真的妥协了。其实男人哪可能不在意,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就连她自己也很在意。   周帷:“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商遥没理他,继续道:“第二个条件,我要给长安侯写封信,你帮我转交给他。”   周帷扯唇:“写什么?”   商遥叹气:“就写我过得很好,让他勿念勿寻。我们有缘再相见。”   周帷沉默了一下,说:“好。”   商遥:“啊?”她已经准备软磨硬泡拿出所有能用的办法逼他答应了,谁料他竟然答应得这么快,她狐疑地看他:“你不会打算阳奉阴违吧?”   周帷站起来:“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出了房门,商遥恨恨地想,既然你无情休怪我狠心,她已经给过他机会了。   也不知道周帷怎么勾搭上左寻使的,左寻使姓孙名臻,还特意专门过来看了眼商遥,顿时惊为天人。可见陈帝宫里顶尖的美人也并不是那么多。   商遥对孙臻拜了一拜,“我不太懂陈宫中的规矩,以后还望孙大人多多照顾。”   孙臻笑眯眯的:“好说好说。”   商遥略显局促地绞着衣角:“大人您看我这身衣服还算得体吗?”商遥朝他挤了挤眼。   孙臻是什么人,没有一双慧眼哪能当上寻芳使,立即明白商遥有话想说。便顺着她道:“漂亮是漂亮,就是过于妖艳了些。头上的发钗也有些俗气。”   商遥看了周帷一眼:“那该怎么办?”   “不妨事。拙荆最擅长女人的服饰和妆容,我让她过来给你参谋参谋。”   “那就谢谢孙大人了。”   孙大人走后没多久。孙夫人就过来了。满头的金玉珠翠,堕马髻,啼妆,绿眉,妆容十分的别出心裁,果然是在这方面有过分的独到见解。她先是将商遥从头到脚赞了一遍,又从脚到头赞了一遍,然后拉着商遥进了屋,亲自替商遥量起尺寸来,边量边夸:“姑娘真是天生丽质,连画上的仙女都及不上你啊。”   商遥被夸到不好意思,说:“夫人过奖了。”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量完尺寸又吩咐婢女拿出一套贵重的首饰来,“来,你戴上让我瞧瞧。”   商遥忙道:“这首饰看起来很贵重,我怕是负担不起。”   “不妨事。我看见你就跟看见自己女儿似的,别客气,这衣服和首饰就都是送你的。把你打扮好了,皇帝见到高兴,我们也跟着沾光不是?”   商遥暗想,这孙夫人真会来事。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对我这样好,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   孙夫人忙说:“谈什么报答啊。只是姑娘若是有一日得了圣宠,还盼姑娘替我们在圣上美言几句呢。”   商遥说:“那是一定的。”又蹙眉道,“只是……”   “只是什么?”   商遥说:“不瞒夫人。我是被周帷掳来的。”   孙夫人大吃一惊:“你们不是表兄妹吗?”   商遥摇头:“他见我貌美便将我掳到这里来,想在皇帝面前讨赏然后走人。只是凭什么好处都要让他得了去。夫人诚心待我,我宁愿得好处的是孙大人和夫人您。”   孙夫人结结巴巴说:“怪不得我瞧着他不像好人。只是这不太合适吧?”   商遥握住她的手:“合适的。只要夫人肯帮我,以后我进了宫什么都听您的。”   孙夫人含糊应道:“那我回去商量商量。”   那就是有回旋的余地了,商遥忍不住又提点道:“只是周帷武功高强,他并不好对付。”   孙夫人道:“我来想办法。”   商遥点头:“好。”   她笃定孙大人会答应。肯做寻芳使这个官的人节操能有多高尚?干掉周帷他就可以将功劳独揽一身,有利无害。这个方法用现代营销学来说就是干掉中介。周帷就是中介。   接下来就是等着孙大人的好消息了。 ☆、□□   商遥等来的是噩耗。   夜里她刚刚躺下,周帷从后窗里翻了进来,将她双手双脚绑在床柱上又离开。商遥猜测他可能要出门,怕她溜走才会如此。虽然难受,但也适应了。迷迷糊糊刚睡去,周帷回来后,身上带着丝丝凉气,黑暗中扯断绑她手脚的绳索,然后掌了灯,手里沉甸甸的包裹往地上一扔,包袱在地上滚了一圈,他带了一丝不怀好意:“看看这是什么。”   商遥茫然地坐起来,顺着他的话低头看去,灰白色的包裹散开一角,隐约露出来似是毛发之类的东西,还有几丝血迹,答案呼之欲出——商遥不敢往下想,浑身一抖缩在床角,抖开被子兜头罩住自己,牙齿都在打颤:“你快拿走!”她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但是那和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又不一样,而且这个人的死很可能跟她有关。   周帷说:“左寻使的人头,你不看看吗?”   商遥觉得自己快被他折磨疯了,“你怎么这么残忍!”   “不残忍怎么吓到你?”   商遥怒道:“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我乐意。”   成功地吓到她后,周帷拎着人头,像拎着一袋垃圾一样,又出去了。商遥躲在床角抱着被子一夜未眠。   第二日左寻使的人头就被挂在了城墙上,百姓拍手叫好。周帷又勾搭上了右寻使。这回商遥再也不敢动歪脑筋了。谈定一切后,定在十六那日把商遥献给陈帝。   天有微风,陈宫比不上魏宫威严肃穆,反倒更偏向于皇家园林的风格,一条长河蜿蜒贯穿整个宫城,一路走来随处可见横穿河面的白玉桥,修建在水面上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河里栽种着荷花,此刻还未到花期,只是无数硕大的绿叶娉婷绽放在河面上,放眼望去一片浓绿苍翠。   而在这片浓绿苍翠之上,被华盖宫扇簇拥着还有妃嫔宫人宦官环绕在中间的男子除了陈囯的少年帝王陈皓想必也不会有别人。   商遥被夹在中间,走在前面的是右寻使大人陆中和,后面的自然是周帷了。周帷未免防心太重,她根本跑不了好吗,也不打算跑了。事情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她只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灵不灵光就看她得造化了。   离陈帝大概有二三丈的距离时,陆中和勒令商遥和周帷停在原处别动,然后自己一路小跑着见陈帝去了。   商遥看向身后的周帷,依旧是青巾青袍,不看脸的话往那一站还真有点玉树临风的味道,和这河光翠色倒是十分相衬,不同的是他随身的宝剑在进宫时已被侍卫收缴。他迎上她的目光,嘴角一牵,扯出个极冷淡的笑来。   商遥撇撇嘴,将专注的目光投在陈帝身上。今日阳光格外刺眼,她抬手挡了一下,只见陈帝高高扬起右手,手里不知抓了件什么东西,被阳光照得金光璀璨的,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流光扑向了河面。   春风送来陈帝大笑的声音:“谁去把它捡回来寡人有赏。”   商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这春寒料峭的,河水冰凉,而且还深,人跳进去不被淹死也得被冻死啊。自然不会有人那么傻跳下去的。而事实果然如她所料,围绕在陈帝周边的宫人没有人动。   陈皓觉得十分败兴。随意点了一个宫妃的名字:“你敢不敢下去?”   被点到的赵修容颤颤巍巍地跪下,抖如筛糠:“妾大病初愈,怕感染了风寒无法侍候陛下。”   陈皓挑眉转向下一位:“张婕妤?”   张婕妤扑通跪下:“妾不会凫水。”   “阮昭华?”   阮昭华惶然道:“妾也不会凫水。”   陈皓长长地哦一声:“跟张婕妤一样不会凫水啊。”声音冷了下来,“一样的理由,你是在敷衍寡人吗?就算是敷衍也该敷衍得真诚一些!来人,把她拉下去!”这位阮昭华入宫没多久,还不了解陈帝的脾气,也不知哪里犯了陈帝的大忌,顿时哭爹喊娘,扯着陈帝的衣角痛哭:“妾是真的不会凫水啊!”   陈皓神色一冷,毫不犹豫一脚踹向阮昭华的肚子,大概是踹得狠了,阮昭华的身子立即就软了下去,两个宦官忙将人抬了出去。   陈皓目光一一扫过去,嫔妃们各个吓得脸色发白,绞尽脑汁编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来逃过这一劫,最后被陈帝点中的倒霉鬼是林贵人,陈皓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下去?”   林贵人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所有的理由已被用尽,她慌乱之下实在想不出拒绝的说辞来,   她也不会凫水啊,可是又不能说,急得挤出泪水来:“妾怕……”   陈皓拍着她的肩安抚:“不用怕。你先下去,不行的话,寡人会派侍卫救你的。”一个眼色,两个宦官走上来将林贵人抛到河中。   林贵人惨叫一声,在河面上扑腾了几下,渐渐沉了下去。陈皓见她果然不会凫水,便对侍卫道:“真没用!把她捞上来。”   侍卫领了命,将奄奄一息的林贵人捞了上来。惊吓过度的林贵人紧紧拽着侍卫的衣袖,抖如风中落叶。   陈皓见状大怒:“把她给我扔下去!”又一脚踹向身旁服侍的宫人,“都是败兴的玩意!”   侍卫宫人被踹倒,却连声痛也不敢叫。   林贵人惊魂未定再次被扔到河里去,这回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陈帝对自己的女人都这样狠,自然也不会放过被林贵人拽着不撒手的侍卫,可那侍卫会凫水,陈帝下令把人杀了抛到河中,河水顷刻间被染红。   陈皓平息怒气,看向陆中和:“什么事?”   陆中和见机赶紧凑了过去,在陈皓面前一番耳语。陈皓背靠在栏杆上意兴阑珊地听着,听完意兴阑珊地抬起头目光朝商遥扫过来,陈皓眼力不太好,又加上隔了些距离,他并不大看得清商遥的面容,只是真正的美人,一个曼妙的轮廓便足以让人心动。陈皓心中一动,脸上总算露出笑意:“把她带过来看看吧。”   商遥抚着咚咚直跳的心口,这陈帝哪是喜欢女人啊,分明是喜欢玩弄女人。她走到陈帝面前,按着孙夫人的教导行了礼。还未抬头就听到陈帝满意的赞叹声,她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坦白说,陈帝比凉王年轻多了,春秋正盛的年纪,这些王公贵胄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皮肤养得白嫩,再加上有华服傍身,一般都不会丑到哪里去。听说陈帝的母后是陈囯第一美人,陈帝却长得差强人意,想必是孩子比较随爹。   “你叫什么名字?”   “陈非非。”   “多大了?”   “二十一。”   陈皓赞了一声:“好。”又望了眼站在商遥身后的周帷,陆中和赶紧凑过去解释说:“这是陈姑娘的表兄,是他介绍陈姑娘过来的。”   陈皓点头:“好,赏黄金一万。”   站在一旁的陆中和眉开眼笑,现在宫中最得圣宠的潘贵嫔进宫时,陈皓也不过才赏了黄金一千,这次史无前例地赏了一万可见是满意得不得了。陈帝高兴了,他自然也跟着高兴,面上愈发殷勤起来。   周帷闻言垂下眼角,似乎对赏金不太满意,但也不敢表现出来,语声平平地说了三个字:“谢陛下。”   商遥:“……”她当初怎么说来着,她真的可以摆摊当算命的了,陈帝的赏金果然是一万,觑了眼周帷,他这是图啥呢?正幸灾乐祸着,下巴陡然被抬起,对上一张纵欲过度的脸,陈皓仔细端详她半晌,说:“你敢不敢把那支步摇给寡人捡回来?捡回来寡人就封你为美人。”   商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大片荷叶浮在水面上,一支金光闪闪的步摇静静地躺在翠绿的叶子上。商遥根本不会凫水,可血淋淋的例子在前,这话根本不能说,想了半天挤出一句:“我来葵水了。”   陈皓捏着她下巴的手一松,沉默不语地盯着她。   商遥被盯得心里发毛,正想说点什么来补救。陈皓突然放开了她,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睛里,特温柔地对商遥说:“那就别下水了。”说完还拉着商遥坐在他的大腿上。   商遥不知道这话哪里触到了陈皓的笑点。他的笑只令她觉得毛骨悚然,强压下心里的厌恶,勉强跟着他笑了笑:“我虽然不能下水。但……”指了指周帷,“他可以帮陛下把步摇取回来,而且不会弄湿衣服。”   陈皓握着商遥的手吻了吻,看向周帷:“既然美人这么说,你就照办吧。”   周帷看了下河面说:“周围没有着力点,草民没那本事,不过凫水还是会的。”他说着,双手在栏杆上一撑,跳了下去,然后奋力朝步摇所在游了过去。   陈皓从头到尾握着商遥的手就没松开过。商遥心里十分难受,趁着这短暂的空档,对陈帝说:“陛下,我有件事想对您说。”   “美人尽管说。”   “就是……”商遥心一狠,反握住陈帝的手,靠近他耳畔道,“陛下先命人把周帷抓起来……我怀疑他是刺客!”   陈皓轻笑说:“怎么可能?”   忽然哗啦一声,周帷从水里冒出来,带起巨大的水花,宫人嫔妃们本能地往一旁闪避,而因水廊较为狭窄,侍卫都站在挺远的距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周帷从水中一跃而起,宛如一只巨大的鹰隼扑面罩来。步摇从衣袖里露出来,深冷的寒芒刺痛了眼睛。   四周的侍卫们见状赶紧过来护驾,可陈帝的嫔妃们实在众多,左右将水廊围得水泄不通,偏偏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一样慌不择路地逃跑……商遥就坐在陈帝腿上,他还握着她的手,见状更是把商遥紧紧揽在怀里——目的当然是把她当挡箭牌,商遥面色惶然,想挣扎,手刚抬起又顿住,她用力抱住陈帝,嘴里还大叫:“陛下别怕,我来保护你!”她感到陈帝身体一颤,然后紧紧闭上眼——等死。   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金步摇擦着她的发重重钉入陈帝的肩胛骨,血迸溅出来,泛着黑色。陈帝双目一睁,手一松,然后昏死了过去。那支步摇被抹了毒。周帷拔出步摇,浑身湿淋淋地滴着水,杀气腾腾的目光看向爬起来的商遥,商遥知道他想杀她。   可在宫禁之下,哪还会有让他第二次杀人的机会,这时侍卫们终于在娇柔的宫妃中劈开一条路蜂拥而上。周帷纵身跳入河里,转瞬间被大朵大朵的绿叶挡去了身影。   商遥抱着陈帝坐起来,按照周帷的计划,无论他刺杀成功与否,商遥都会被判定为他的同伙,好一点的结果是被陈帝大怒之下扔进河里喂鱼,再糟糕一点就是被押入大牢,严刑拷打逼她交待周帷的藏身之处,可她哪里能知道,最后不是熬不过酷刑而死,就是被斩首。   所以为陈帝挡箭是她唯一的活路。   她赌赢了。她还活着。可是陈帝就没那么幸运了……   颤抖着去摸陈帝的鼻息,十分微弱,她惶惶然地看着他,他不能死,一定不能死,撕拉一声扯开他的衣襟,用力地把毒血往外挤,一开始还是黑血,挤到最后才慢慢变成血红的颜色,她挤到手又酸又麻,却不敢停下来,不知道这样管不管用,只是机械地往外挤,面色如纸一样苍白,嘴里喃喃着,“你可千万不能死,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张婕妤等嫔妃们见状纷纷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时,陆中和如梦初醒,大叫:“快传太医,弓箭手,准备!”河面上顿时万箭齐发,乱射一通,也不知射中了没有。陆中和站在河边气得跳脚:“给我下水去搜,搜不到人就别上来!”    ☆、“受宠若惊”   百官对陆中和早就心声不满,给他安了个引狼入室的罪名把他下了大狱。而商遥,那日她抱着陈帝因为前所未有的恐惧哭得泪流满面,众位太医围上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施针,陈帝被折腾着醒过来,眼见商遥哭得梨花带雨,呕出一口黑血来:“谁都不能动陈美人!”说完又昏了过去。   可百官一致认为商遥是周帷的同伙,坚持要把她押进大牢严刑拷打。可这时候陈帝的嫔妃们还有当时在场的宫人宦官们以赵婕妤为首纷纷站出来为商遥作证,说:“陈美人护驾有功,若不是她死死抱住陛下,陛下被刺中的可就不是肩胛了,而是胸口。太医也说了,若不是陈姑娘及时把毒血挤出来,陛下早就剧毒攻心了。”   百官反驳说:“这是刺客的自保方式。”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退让。最后还是太后站出来说:“好了,不要吵了。先把她关到佛堂里,让她日夜为陛下祈福。一切等陛下醒了再说。”   于是商遥被暂时关在离陈帝寝殿不远的佛堂里,被逼着日夜为陈帝祈福。商遥当然明白张婕妤为什么帮他。照白天在水池边陈帝和众位妃嫔相处的场景来看,陈帝对女人忠诚度的要求格外高,比如阮容华只是说了句自己不会凫水,陈帝就觉得她在敷衍,林贵人不过是抓了侍卫的衣袖,陈帝就大怒。而他此次遭人刺杀,嫔妃们不但没有以肉身相挡,还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陈帝醒过来必定要挨个找她们算账。帮她大概是想让她在陈帝面前为她们求情。   商遥心知肚明,可她们怎么就笃定陈帝会听她的?若陈帝这么听她的话,她是不是可以要求他放自己出宫?   侍卫们在水下搜寻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找到周帷的尸首,河水通往宫外,看来是逃了。太后下令封锁了全城,大张旗鼓地在城内搜捕。   而陈帝始终陷在昏迷之中,太医也查不出陈帝中的是什么毒,没有因自然得不出来果。纷纷愁眉不展束手无策。太后气得直骂:“一个个都是废物!”   冷月无声,商遥坐在窗下,想起周帷临走前那泛着杀意的目光就后怕,他不仅想杀陈帝,还想要她死。万幸她及时洞悉他的计划,保下一条小命来。如此周密的算计,她托他捎给裴楷之的信想必也没捎吧?她想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她得做些什么。   苦等了两天终于等来机会。这天晚上,商遥正巧站在窗边,远远看见一抹疑似太后的身影被人簇拥着朝佛堂这边走来。   商遥赶紧跪到蒲团上假装为陈帝祈福。须臾,太后被内侍搀扶着走进来,商遥忙起身迎接。   太后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对着宝相庄严的佛祖拜了三拜,心中默念了一番。   佛堂里一时静极。商遥犹豫了下,在太后身后道:“太后,我有个法子兴许能治好陛下。”   太后闻言回过头来,她很年轻很美,四十左右的年纪,华服冶艳,眼角眉梢里俱是风情。她就着八角玲珑宫灯打量她:“你有什么法子?”   商遥说:“不见得有用。但是不妨一试。刺客周帷如此费尽心思就是想杀陛下,他下的毒又哪有那么容易解?我听说永安徐氏世代医学传家,徐老先生一双妙手听说能起死回生,于毒上更是有深刻的研究。太后不如把徐老先生请过来为陛下就诊。”顿了顿,“同时最好把这一消息传出去,周帷听到风声一定会恐慌,说不定会在路上劫杀徐老先生。到时太后可以布下天罗地网,等着瓮中捉鳖。”   太后对永安徐氏也略有耳闻,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若是陛下能安然无恙,刺客也能伏诛,我就放了你。”   “好。”   商遥有她的盘算,太后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徐老先生虽然医术超然,但毕竟是魏国人,陈帝命悬一线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必然引起朝野动荡。魏国又是狼子野心,若是趁乱袭陈,她就是千古罪人了。自然是不能听商遥的,不过她的主意却是不错,先把刺客引出来,陈帝的毒自然就迎刃而解。   太后先是以公主病危的名义在民间广求名医,一时间蓉城十分热闹。众多医者无一不是跃跃欲试地进去,又一脸颓唐地出来。   周帷根本就没把这群寻常的庸医看在眼里,从头到尾都是在看热闹。就等着朝廷宣布陈帝驾崩,将另立新君的消息。   太后一开始就没把这些寻常的庸医放在心上,她听说在蓉城外的普华山上真有那么一位避世的高人,自称普华居士,医术超然,救人无数。太后亲自出面请他老人家出山,为了防止普华居士有所闪失还故设疑阵,一边派车驾秘密地接普华居士进城,一边又让侍卫伪装成他老人家坐在车中大张旗鼓地进城。   也不知是太后的意图太明显还是周帷太精明,就在真正的普华居士被化成平民的侍卫保护着,路经纵贯蓉城全境的河流时,青巾青袍的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手中长剑直逼坐在车中的普华居士。太后自以为万无一失,只派了两个侍卫,可这两人哪里是周帷的对手,十招之内被周帷解决掉。   车幔被剑撕得粉碎,周帷站在一丈开外,普华居士坐在车中纹丝不动,只是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白须一动:“小子,你想杀老夫?”   他没有回答,显而易见的事实好吗?   普华居士闭上眼,长叹一声:“老夫一生救人无数,到头来却不能善终?是谁说积德就会有福报的?”   他扯出一个冷笑:“你去救陈帝可不是积德,而是造孽!”手腕一翻,宝剑脱手而出——他冷笑着转身,身后突然传来咣当一声,他步伐一顿,就看见自己的剑被打偏,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斜斜插/入泥土之中,明黄的剑穗在微风中轻拂。   ——   商遥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远远看着似在为陈帝祈福,近看其实是在打瞌睡。   看守她的宫女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商遥不动声色地睁开眼,挺直背脊。宫女走过来说:“陈姑娘,该用膳了。”   商遥道了声谢,抬头看了一眼,膳食依旧是白米饭配青菜。寡淡到没滋没味。唉,先前跟着周帷天天吃馒头腌菜,到了陈宫又是天天米饭青菜,就算是珍馐美味也架不住天天吃,更何况只是味道寡淡的清粥小菜?   商遥感觉自己最近严重缺水,便道:“我不饿,喝点水就行了。”   宫女:“……”   商遥沉默了会儿又问:“陛下的毒解了吗?”陈帝遇刺时,这小宫女也在场,还盼着陈帝醒来时商遥替她求情呢,所以言辞间格外的恭顺。只听小宫女答道:“陛下的毒……唉,普华居士暂时稳住了陛下毒发,具体怎么解还在商议之中。”   商遥一顿:“普华居士?”所以太后没去请徐老先生?不禁苦笑起来。   小宫女答道:“是太后请来的高人。”   商遥默然片刻问:“那刺客周帷抓住了吗?”   “没有!就连普华居士都差点被周帷所杀,幸好老天有眼,半途冒出来一位侠士救了老人家。”   “侠士?”   小宫女眼里浮现崇拜之色:“很厉害哦,不过还是被刺客所伤,太后重赏了他,让他在宫里养伤。”   不会是裴楷之知道她被掳来这里,特意扮成侠客混进陈宫吧?商遥也知道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但仍忍不住希望这是真的,心情又雀跃起来,她往前挪了两步问:“那他长什么模样?”   小宫女说:“一表人才。”   商遥说:“能具体点吗?”   小宫女挠了挠头:“我形容不上来。”   商遥:“……”   商遥为陈帝祈福到第七天时,陈帝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意识尚未回笼,只是隐约听到有人在他身边交谈。   先是太后的声音:“陛下的毒……”   “老夫只能暂时不让陛下的毒发作,但想要根治就很难了。”   太后忧心忡忡道:“先生说的暂时是多久?”   “长则一月,短则半月。老夫已经尽力了。”   太后叹气:“那可怎么办?”   “只能另请高明了。”   太后又问:“比先生高明的又有谁呢?”   普华居士说:“永安徐氏吧。”   “就没有别人了吗?”   “可能有,但老夫没遇到过。”   太后默然。   陈皓霍然睁开眼来,第一句话就是:“陈美人呢?”   坐在榻边的太后心里不是滋味,便当没听到,扭头吩咐侍女:“去把熬好的汤药呈上来。”   陈皓还以为太后把陈美人怎么了,挣扎着要坐起来,可他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哪有力气,顿时又跌了回去,牵扯到肩上,痛得龇牙咧嘴。   太后吓得赶紧按压住儿子,道:“她在佛堂里为你祈福呢。”   陈皓惨白的脸上焕发出一丝光彩,眉眼弯弯:“那你把她叫过来,我想看看她。”   太后不放心,柔声劝儿子说:“她毕竟是来历不明之人,你现在这样,她若是有什么不轨之心……”   “母后!”陈皓不悦地打断她,“她若是有不轨之心,寡人还能活到现在吗?寡人遇刺时,除了她有谁站出来了?”   太后说:“那是她想自保。”   “既然想自保,那就更不会对寡人做什么了!你若是不肯,我自去找她。”   太后默了一声,只好命人把商遥带过来。   商遥远远看见陈帝寝殿宣和殿的门口,两侧廊庑之下,甚至连台阶下,密密麻麻站满了腰佩大刀,神情肃穆的侍卫,一群宫妃被夹在中间,衣着单薄地跪在丹陛之下,各个神情凄楚。商遥走过去,赵修容、张婕妤……都是熟面孔。她们见到商遥过来,纷纷投以求救的目光。商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心头惴惴地走到内室,除了太后和两名宫人外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想必就是普华居士了。   躺在床上的陈皓一眼就看到了商遥,朝她招手:“过来。”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商遥一点也不想过去,再看太后在一旁端沉着脸,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立马有了拒绝的底气:“我身份低微,不敢近御前。陛下还是先喝药,养好身体才是。”   太后很满意,舀了一勺药递到陈帝嘴边:“来,先把药吃了。”   陈皓抿着嘴别过脸,依旧盯着商遥:“寡人已经封你为美人了,谁说你身份低微了?你来喂我。”   商遥心头颤抖,她怎么平白无故地就让陈帝这么钟情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太后拿陈帝没有办法,肃着脸放下汤药,命令商遥:“你来喂!”   商遥苦着脸走过去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学着太后那样舀了一勺送到陈帝嘴边,他皱着眉喝下,嘴里道:“苦。”见商遥无动于衷的模样,又加了一句:“好苦啊。”他其实是期待商遥软言安慰他几句。   商遥看出来了,可她真不会哄人,就算哄也不是哄他呀。只好假装没看到默默地又送过去一勺,陈皓不干了,板着脸:“太苦,我不喝了。”   普华居士在一旁语重心长道:“良药苦口啊陛下,而且陛下毒伤未愈,不适宜有较大的情绪波动。”   太后没说什么,只是冷眼看着商遥。   商遥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脸,揉出一个笑来:“陛下连治理天下的苦都吃得了,这点苦又算什么!”   陈皓既被安慰到,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才肯乖乖吃药。陈帝病得这些日子都是太后执政,并不能时时刻刻守在陈帝身边,她嘱咐宫人好生伺候着便先行离去。普华居士也十分知趣地去隔壁休息了。   陈皓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商遥十分艰难地喂完药,本以为解脱了,陈皓又要了碗蜂蜜水,并且命令她:“你喂朕。”   商遥机械地喂着,陈皓一边享受着一边问:“你为什么喜欢朕?”   商遥心里啊一声,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喜欢他了?坦白地说不是吧怕惹陈帝不高兴,违心地说是吧又怕陈帝说她欺骗他。这皇帝怎么这么难伺候?   商遥谨慎地说:“实不相瞒,我是被周帷掳过来的,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目的,说他是刺客也只是怀疑罢了,没想到他真是刺客。那样的情况下,我不救陛下恐怕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同谋,我没那么伟大,只是为了自保才救陛下的。”   陈皓拉着她的手,脸上焕出别样的光彩:“你这么坦诚,朕很高兴。”   商遥:“……”她不会又在不经意间说了什么很对陈帝胃口的话吧?忙转移话题:“我来时见十几个宫妃跪在殿外,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陈皓脸色一冷:“若不是朕伤还未好,母后说不宜大开杀戒,她们早就死了。”   意思就是说等他伤好了就是她们的死期。   商遥看着眼前满面狠戾之色的少年,突然明白为什么周帷那么想让他死了。她觉得自己求情未必有用,想了下道:“死并不见得就是最重的惩罚,这些妃嫔们大都出身官宦之家,养在闺中时锦衣玉食,入宫后更是富贵荣华,陛下把她们贬为庶民,她们一定接受不了这么大的落差,死就是一刀的事,活着反而是煎熬。”其实她私心里觉得,只要能离开陈帝就是解脱啊。   陈皓一听,竟然觉得有道理:“你比朕还狠。”捏捏她的脸,“那就照你说的办。”   商遥喂完蜂蜜水正要退出去,陈皓又拉住她:“你留下。以后就住这里。”   商遥心想反正他现在伤成这样,也不能对她做什么。而且佛堂后面只有一张小榻,这七八天她连个舒服的觉都没睡过。这么一想,便特坦然地应下来。   事实证明她高兴得太早,陈皓一会吃药一会喝粥一会擦伤口一会又要换药,她被折腾得够呛。入了夜,打算让侍卫给她搬一张睡榻过来时,陈皓拍了拍里侧的空位:“你睡这儿。” ☆、徐靖之   最后在商遥强调自己睡相极差,肯定会踢到陈皓的伤口为由下,陈皓才勉为其难地打消了念头。   好不容易安抚好陈皓。商遥放下纱帐,请侍卫大哥帮忙搬了张睡榻过来,第二天脑袋昏昏沉沉地不想起来,摸了摸额头,有些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就发烧了呢?   太后来探望陈皓,一看她这病蔫蔫的样,生怕她影响到陈皓,便给她派了个小宫女把她打发到宣和殿旁的一间廊屋里,本来蔫蔫的商遥一听到不用伺候皇帝立马变得振奋。   太后连太医也没给她请。商遥只好自力更生,恰好普华居士就住在她隔壁。商遥敲了敲门,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他一身白衣,天庭饱满,鬓若刀裁,本是斯文儒雅的书生相,但右边眉角的疤痕使脸部轮廓略显凌厉,他看到她,好看的眉目挑起来:“你是?”连声音也是平和清亮。   商遥抚着额头,顿时想到小宫女口中的侠客来,异想天开,果然是异想天开。她说:“你是救普华居士的大侠?”   他微微一笑:“在下肖铮。”   商遥脑子里一片昏沉,含糊应了一句:“我是来看病的,普华居士在吗?”   肖铮一侧身,“在,请进吧。”   发烧这种小病对普华居士来说太小儿科了,   连诊脉都不用,直接开了药方让商遥照服。   商遥拿了药,她是第一次喝中药,真不是一般的苦,一入口便吐了出来,还洒到了衣服上,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喝完嘴里还是苦,可她没陈皓好命,没有蜂蜜水喝。头疼得跟什么似的,却也没人来问候一声,认命地抱了被子迷迷瞪瞪睡去。后来隐约听到小宫女含她,她含糊应了一声,又睡了。再次醒来已经是天大亮,她睡了一天一夜,摸了摸额头,还是有些烫。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披衣下床觅食去。   服侍她的小宫女端来白米饭和几样素菜。整个宣和殿就陈皓一个主子,陈皓若是好端端的,那自然是大鱼大肉,可陈皓现在连喝碗粥都十分艰难,是以宣和殿上下的膳食就是吃素吃素吃素。   不管是荤还是素,商遥都没有食欲,她现在只想喝小米粥,可这个时候要求这要求那又不太恰当,她勉强扒拉了两口,有宫女过来站在门口说:“娘娘终于醒了,陛下让你过去。”   商遥说:“我还发着烧呢。太后命令我不准去宣和殿。”   宫女说:“可是陛下派我过来时太后也在,太后也没说什么。”   商遥想拿太后当挡箭牌的愿望破灭,只好问:“那太后现在还在吗?”   “太后去前殿招待外国使节了。”   商遥没办法只好去了。   陈皓比商遥还蔫,见到商遥过来,眼睛里焕发出光彩,“爱妃,你过来。”   她迟疑地走过去,陈皓抬起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放下:“你头低一下,让我摸摸。”   商遥忙摇头:“我已经好多了。”   “不行,我要摸摸才知道。”   “真的已经好了。”话锋一转,“陛下你吃药了吗?我喂你?”说完咳了咳,似乎转的也太是地方。   陈皓微微阖上眼:“吃了。”   商遥刚松了口气,他又说:“你可以喂我吃粥。”   这时,宫人盛上来热气腾腾的粥,商遥抿了抿唇,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眸光转向陈皓,小声道:“陛下,我也想吃粥。”   陈皓说:“喂完朕你再吃。”   算了,当她没说。商遥认命地喂陈帝吃粥。喂完之后他就握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商遥无奈,可实在饿得不行,便吩咐宫人盛了一碗放在小几上,小米粥还有些烫手,她侧身坐在床上,拿勺子搅动了几下,单手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冷不丁头顶上传来一声呵斥:“陈美人。”   商遥吓得手一抖,好在还算镇定,没有把粥弄洒。抬眼觑向来人,是太后,因为陈皓在养伤,殿内伺候的人又多,太后一天进出五六次,若每次都跪倒一片给她行礼,未免打扰陈皓休息,所以太后便暂时把虚礼免了。连太后自己进来时也会刻意放轻脚步。   商遥饿得头昏,一心扑在小米粥上,所以即使太后今次带了两个人进来并且脚步声也不算轻,她依旧没察觉到。   商遥忙将小米粥放下,因坐得太久,站起来时身体晃了一下,她眨眨眼:“嗯,我……”   太后一手搭在宫人的手臂上,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目光落在她和陈帝交握的手上。   商遥顺势挣脱陈帝的手,陈帝想要抓回来却没有力气:“母后,你把她吓着了。”他神色困倦,刚才已经是在强撑,说完这句话就渐渐陷入了昏睡中。   商遥见状乖乖地退到一边给太后老人家腾出地方来,太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下来,而是侧了侧身:“徐郎,请吧。”   徐这个敏感的姓氏激得商遥猛然抬起头来,眼前面容清俊不苟言笑的青年男子想必就是徐郎,倒是和徐老先生有几分神似。剩下的一位,刚才的视线被太后挡住,这会太后错开身,她便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深沉的一双眼定在她身上,似含着无限悲喜——幸好她刚才把那碗小米粥放下了,否则失手打碎了该是多么失态引人怀疑的一幕。   泪水泛出眼眶,她听到太后说:“长安侯若是疲乏,可到外间坐会儿。”   商遥激动得更想哭了。他终于来找她了。   他慢慢道:“不妨事。”来到徐靖之身后,趁太后一心扑在陈皓身上,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商遥。   徐靖之仔细察看了下陈皓的伤情,太后在一旁看他面色越来越沉重,心里一咯噔:“徐郎可有把握?”   徐靖之沉默了一会道:“毒是能解,只是过程有些麻烦。”顿了顿,“而且恢复期也挺长的。”   太后一听,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喜色,一顿,忍不住靠近了问:“那恢复期要多久?”   徐靖之轻皱了下眉头,看了心不在焉的长安侯一眼,说:“少则一年吧。”   太后长长舒了口气,宛如心头巨石落下,眼角泛泪:“能治好就行。”顿了顿,“至于,长安侯的未婚妻老身掘地三尺也要帮你找出来,徐郎要的黄金百万,蜀锦千匹,美人十位,老身也会兑现。”   徐靖之再次看了眼目光不知飘向何处的长安侯,说:“好。”   太后又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疗?”   徐靖之道:“毒素滞留陈帝体内已久,只能循序渐进慢慢来。今日先给陈帝扎上几针。只是……”   太后心又提起来:“只是什么?”   “只是我以后要连续给陈帝施针,而且施针的过程中最忌旁人打扰。这就等于把陈帝的命交到了我手中,太后若是信得过在下,自然是好。可是陈帝刚刚遇刺,在下担心的是有小人从中挑拨,怕太后误会在下另有所图。”   太后看了长安侯一眼:“怎么会呢?有长安侯在,我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魏帝连长安侯都派了过来,他不信魏国会做出谋刺的事来,否则是连长安侯的命也不打算要了。长安侯可是魏帝的亲外甥,皇后内侄,更是股肱之臣。   徐靖之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咳……”有人暗中踢了他一脚,他抬头望去,就见站在床角处的商遥身形有些摇晃。便道:“我看陈美人似乎有些不舒服,虽说男女有别,但医者仁心……”   商遥忙道:“谢谢徐公子一番好意,我没事。”她是饿的,医生也治不好啊。   太后瞟了她一眼:“既然不舒服,那就退下吧。”   商遥这会又不想走了,因为裴楷之还没走,多看一眼是一眼啊。但是……“好吧。”   商遥恋恋不舍地离开。   商遥回到自己房间时,恰巧在门口碰到了肖铮,他坐在廊下的白玉阶上,衣袍沾了泥土也不在意,左手握着一只半成品的木雕,因长年练剑而略显粗糙的右手握着刻刀,也不知道在刻什么,脸上挂着平和自然的笑。待商遥走近了,他扬声笑问:“娘娘似乎心情不错。”   商遥已经饿过头了,倒也不着急吃饭。闻言摸了摸翘起的嘴角,笑眯眯的:“嗯,陛下有救了,心情自然好。”   他转着手里的刻刀:“那真是可喜可贺呀。”   商遥靠近一些:“你竟然还会雕刻?在刻什么?”   “雕虫小技,熟能生巧罢了。”   商遥觉得,若不是以雕刻为生的话,男人雕刻这些小玩意多半是含着风月情怀,雕刻的不是心上人也会是心上人喜欢的东西,仔细一看,果然是个姑娘的轮廓,流畅的线条,娴熟的刀工,曼妙的身姿,齐胸襦裙,腰间帛带几乎垂至脚踝处,裙裾轻扬,连细节也处理得很好,修长匀称的手指,微微露出来的鞋尖,栩栩如生,可惜没的是没有脸。   商遥打趣道:“你刻的是谁?心上人吗?”   肖铮神思飘远,含蓄地笑了笑。   商遥说:“为什么没有脸呢?”   肖铮举起来木雕说:“已经很久没见她了,我都快要忘记她的模样了。”   商遥:“……”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她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在救普华居士时被刺客所伤,我看你没事人似的,没有关系吗?”   肖铮微微笑道:“小伤而已,劳娘娘挂记了。”   商遥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关心你。”   肖铮:“哦?怎么说?”   “你救了普华居士,普华居士稳住了陛下毒发,陛下救了我。所以你是间接救了我,我不该谢你吗?”   “原来是这样。那以后承蒙娘娘多多关照了。”   “好说好说。”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切好商量。   商遥一边说话一边分神留意着宣和殿那边的动静。没错她就是故意站在门口的,这样裴楷之一出来就能看到她,知道她住在哪间屋子。万一他有什么计划,也不至于找不到她。   没等多大会,就见裴楷之和徐靖之双双从殿内走出来,徐靖之面沉,不喜笑。反观裴楷之眼角眉梢都写着春风化雨般的笑,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商遥眼见目的达成,便溜回了房间。   裴楷之目光淡淡扫过她的房间,自然而然地扫到了坐在廊下的肖铮,他倒是没在意。反而是徐靖之打人家身旁经过时步伐略微一顿。   两人相携走远,回到太后给安排的住所里,裴楷之才问道:“你刚才经过商……”顿了顿,不自然地改口,“你经过陈美人房间时停下来干什么?”   徐靖之答:“职业使然,我在坐在廊下的男子身上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药味。”   裴楷之问:“你闻到了什么?”   “白及和煅石膏。”他天生嗅觉比旁人灵敏,加上后天刻意的培养,又是医者,对药草十分敏感,旁人闻不到的他都能闻到。   裴楷之也在军中呆过一段时间,白及和煅石膏是用来治疗刀伤剑伤之类的,这点常识他还是知道的。可徐靖之连这都能闻出来不免让他讶异,失笑片刻:“那你还闻出什么来了?”   徐靖之道:“陈美人是发烧,她衣服上有黄芩的味道还有一丝汗味,想来是没有洗澡。”   裴楷之轻讶一声,笑了起来,其实两人以前并无深交,严格来说,徐靖之和谁都没有太深的交情,整日窝在家中研究医术药理,做起事来一丝不苟甚至让人觉得无趣。裴楷之知道他医术厉害,却没想到连嗅觉也如此敏锐。不由便有些佩服起来,笑着问他:“那你从我身上闻到了什么?”   “猪胰子味以及衣服上沾染的麝香味。”   裴楷之抚了抚衣袖,“这味我也能闻到。”   徐靖之看了他一眼,补了一句:“还有发情的味道。”   裴楷之:“……”是谁说徐靖之无趣来着?倒寻起他的开心来了。   “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太后靠近我说话时,我闻到了榆白皮和当归的味道,尽管她衣服上熏了麝香,我还是闻出来了。”   “榆白皮和当归是做什么用的?”   “治堕胎后,下血不止。”   一个守寡的太后竟然要堕胎?这意味着什么?   裴楷之静了片刻,不可思议地打量起徐靖之来:“真是奇了,旁人难以轻易探到的秘辛,你一个鼻子就能闻出来。佩服佩服。”   徐靖之颔首道:“能让长安侯佩服,我也很荣幸。” ☆、医德问题   翌日,徐靖之要给陈皓施针,摒退了所有闲杂人等,陈皓已经清醒过来,坚持要让商遥在一边陪着他,否则他就不配合治疗。太后身体本就有些不适,被任性至极的儿子气得更加不适,她对商遥最不满的地方就是她过多地吸取了儿子的关注,陈皓后宫佳丽不少,但大都是抱着玩弄的心态,这回显然是动了真心。但终究拗不过儿子,便答应下来。   商遥赶过去时,宣和殿内重重帷帐放下来,两名宫女分立在帷帐两侧,长安侯独自坐在靠窗的榻上,以手支颐,似在沉思。   商遥心头一甜,还没来得及仔细回味——这时,宫女撩开帷帐:“娘娘进去吧。”   商遥便进去了。太后、徐靖之、普华居士都在,陈皓一见到她就命令说:“以后你就呆在宣和殿,不准离开。”   声音透过厚重的帷帐传到坐在窗边的长安侯耳朵里,他抬了下眼皮,片刻后又归于平静。可惜这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陈皓又说了一句话:“你来给朕宽衣。”   裴楷之顿住,因自幼承的家训便是“见喜不喜,处变不惊,遇事不改常态”,纵然心里不痛快到了极点,表现在脸上也不过是微微勾了唇角意味不明的一笑。   商遥倒没什么,只是脱个上衣而已,又不是没见过大夏天光着膀子的男人。她探身过去,陈皓一直卧病在床,只穿了白色的单衣,十分好脱,只是她手刚摸到他胸脯上便被陈皓按住了,话里不免带了一丝调情的意味:“慢一点,小心扯到伤口。”   慢你个头!重要的是体内的毒,不是伤好吗?商遥快烦死他了,残忍至极又幼稚至极的年轻帝王。她麻利地剥下陈皓的上衣,借着放衣服的动作退到帐外。   陈皓还不依不饶的:“怎么出去了,过来……啊……”话还未说完就被徐靖之出其不意的一针扎得说不出话来,骄横的少年天子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   徐靖之面无表情:“陈往不要乱动,更不要乱说话。”说完,又迅速地扎了两针。   这几针扎得陈皓又痛苦又舒服,看在他还有那么两下子的份上,哼了一哼,倒也没再说什么。   商遥将陈皓的衣服随手搭到屏风上。很想坐在裴楷之对面的空榻上,可一个妃子和一个外国的使臣坐在一处似乎不太合适,便暗暗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他,心里既甜蜜又心酸。   商遥暗暗琢磨着,陈皓现在对她正是情浓,恐怕不会放她出宫,就算徐靖之治好了陈皓,他们也不好挟恩图报地要求陈皓把妃子赏人吧?就算他们挟恩图报,陈皓那样邪性,也不见得会答应,万一弄巧成拙连后悔药都没得吃!   不过徐靖之医术高明,说不定让她吃点什么药造成她得瘟疫的假象,然后再把她赶出宫什么的也不失为妙计。   而另一头,裴楷之也是一筹莫展,未婚妻就在眼前,他大可以向太后要求带走她,可陈帝似乎对商遥有近乎偏执的特殊情意,是因为商遥救了他吗?这下倒也不好贸然开口,只能从长计议了。   他抬头看商遥,她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一副想走过来却又不敢过来的样子,不由就失笑。他从榻上起身,大步朝她走过来,商遥惊恐地看着他,他这是要干什么?宫人也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裴楷之泰然自若地来到商遥面前:“……陈美人若是方便的话,不妨出来一下,在下有些话要跟你谈。”   商遥都懵了:“谈什么?”忙跟他撇清关系,“孤男寡女的不适合。”   “我想陈美人有所误会。在下答应了太后要帮忙缉拿凶手,而陈美人是跟刺客接触最多的人,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而已。而且外间有侍候的宫人,着实算不上孤男寡女。”商遥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   为了不打扰到徐靖之为陈皓诊治,两人来到   外间,落坐在榻上。眼神在半空中一个交汇,各自会心一笑。这是分离两个月来,两人首次离得这样近,裴楷之想到商遥无缘无故消失他遍寻不到的那段日子……他悄悄舒了口气,有些不愿意回想那段颠倒凌乱的日子,毕竟她现在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微倾:“刺客是如何把你掳走的?”   事实上他先前已听太后说了个大概,知道了她以柔弱之身保护陈皓,又向太后献计以普华居士为诱饵诱刺客出来……他就是喜欢她这种大智若愚的勇气,隐隐生出一丝自豪来,这是他心爱的女人。有他在,她懒得动脑筋,全心依赖他,没有他在,她也能保护好自己,虽然跌跌撞撞,但好在他来了。   商遥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心里不可思议地柔软下来,轻声道:“我在郊外踏青,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就把我掳走了。他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刻意针对我而来。”   “为什么这么说?”裴楷之说话间身体又往前倾了一分,这次倒不是有意,而是情之所至,关心则乱。   商遥整理了下思绪道:“第一,因为他舍近求远,放着蓉城的美人不抓偏要抓我。第二,他刺杀陛下后又想来杀我,只是没能得手罢了。”   “你认识他吗?”   商遥摇头:“我不认识。就算曾经见过面恐怕也认不出来,因为他故意蓄了胡子挡住了半张脸。”   裴楷之沉吟,刺客或许是和黛妃有仇,把黛妃献给好色的陈皓,既能借机杀了陈皓还能借刀杀人杀死黛妃。可惜都落了空。而从计划开始之初他就故意蓄了胡子,不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这也是陈囯派出三千士兵全城搜索也没把刺客找出来的原因。如此步步为营,精密算计,这么聪明狡猾又武功高强的刺客,若是不除,就如芒刺在背。   他顿了顿,“陈美人和刺客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商遥对周帷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就连吃饭也不洗手,递给她的馒头上永远刻着清晰的五指印,他以为是在刻商标吗?至于脸有没有洗她不清楚,不过想必是不经常洗。这么多糟糕的生活习惯总结起来就四个字,“不修边幅。”顿了顿,又补充,“他武功很高,而且杀人不眨眼,就连无辜的路人也不放过。我一开始以为他很穷,才顿顿吃馒头腌菜,后来因为要把我献给陈皓,自然要给我好好打扮,我才知道他挺有钱的,却不讲究吃穿,也不近女色,我不知道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或者就是为了刺杀陈皓?”   商遥目前想到的就是这些,末了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对你有没有帮助。”   裴楷之沉默。   商遥以为他在想问题,怕打断他的思绪,便没有再说话。可等了半天,他也没吭声,忍不住轻唤了一声:“长安侯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吗?”   裴楷之抬了下眼,依旧没有说话。他眉目沉沉,眼帘半垂,手指按在额角,看起来就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春光日暖,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商遥低头看着他投在小几上的影子,伸出手悄悄地按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内室传来动静。徐靖之大汗淋漓地从里边走出来,净了净手,又喝了杯茶。   过大的动静惊动了裴楷之,只见他放下手来,眉心微蹙。商遥又问他:“长安侯想到办法了吗?”   他看了她一眼,摇头:“没有头绪。”   商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那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裴楷之微微一笑,嘴唇动了动:看你。   沉思什么的全是伪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多一点时间和她相处。他刚才的大脑完全是放空状态,就只是单纯地盯着她看,至于刺客什么的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商遥看懂了他的意思,为了掩饰羞涩忙找话题:“你不如去问问肖铮,他和刺客交过手,说不定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裴楷之顿了下:“好。”   ——   可肖铮并没有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只有一句话:“刺客蒙着面,身手跟我在伯仲之间。”   “刺客有没有被你刺伤?”   肖铮答:“有,不过他伤得比我重,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上风。”   裴楷之想了想,从侍卫手里借了把剑过来,“那我们切磋切磋。”   肖铮笑了笑道:“说句不谦虚的话,长安侯养尊处优,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裴楷之好久没摸剑,有些生疏,手握着剑轻轻掂了掂,笑道:“我又不是和你争高下,只是想试一下刺客的身手而已。请出招吧。”自从商遥莫名失踪后,长安侯就变得有点杞人忧天。刺客聪明又狡猾,不知身份不知容貌不知底细,他着实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抓住他,可刺客在世上一天,终究是个隐患,先摸清他的身手,这样才好防御。   两人要比剑,招来不少围观者。商遥还真没见过裴楷之和人过招,听说后忙不迭跑出去凑热闹。太后也赫然在列,占据了宣和殿的最佳位置居高临下地俯瞰。   商遥放缓了脚步,一眼望过去,只见一黑一白的人影时而分开时而又交缠在一起,双剑激烈地交锋擦出呲呲的火花来,伴随着铿锵之声。与他干净清秀的长相不同的是,肖铮剑法凌厉诡异,每一招都不是无的放矢,而裴楷之的剑法跟他比起来就温和许多,但不骄不躁,以逸待劳,起初还算游刃有余,但过了十几招后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裴楷之从来就不是崇尚武力的人,练剑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强身健体,在这方面也没那么强的胜负心,眼见打不过便适时喊停,退开一步,揉了下被震得发麻的手腕,不失风度地笑道:“怪不得刺客能轻易逃脱了。不比了,我输了。”   肖铮收了剑微微颔首:“长安侯承让了。”   裴楷之转身将剑还给侍卫,先前他一直在后悔那日没陪着商遥去郊外踏青,可同肖铮一番比试后悔恨之心便减少了那么一些——因为跟着去了也没用,武力值悬殊太大。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可避免。 ☆、筹谋   第二日,徐靖之照例给陈帝扎针时,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大堆关于阴阳调和的理论,说得玄之又玄,最后得出一条结论——陈帝身上阴气过盛,宣和殿近期内不宜有女子居住。   如果说当骗子也需要天分的话,徐靖之无疑就是有天分的人,端沉严肃的神情再加上冷静徐缓的嗓音,很难不令人信服。   至于这理论和结果的来源自然是长安侯那见不得人的、不露声色的醋意。   太后信了,普华居士也信了。其实只要能治好陈帝,太后对徐靖之几乎是言听计从。立马撤了宣和殿所有的女子,改派成宦官和侍卫照应。陈皓虽无奈,但徐靖之是权威,他只好暂时忍痛和商遥保持距离。   普华居士对于徐靖之说得那套理论闻所未闻,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他还有许多地方未参透,一边暗叹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竟然比不上一个年轻人的同时,一边又本着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同徐靖之探讨起来。   可怜他一个本本分分的医者都快要成了江湖骗子了。而罪魁祸首心安理得,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徐靖之:“这个么……”他有些窘迫。   裴楷之站出来解围:“虽然我不懂医理,但万变不离其宗,世间万物都脱离不了阴阳二字,居士若是感兴趣,不如我们来探讨探讨。”毕竟阴阳五行这些玄之又玄东西至今也没人参透,谁嘴皮子厉害谁就占上风。他有一肚子的墨水可以扯上三天三夜。   普华居士点头:“好啊。”   裴楷之这么做固然隔开了陈帝与商遥的距离,可他自己想见商遥一面也变得更加艰难,不过,来日方长么。   两人隔着高高的宫墙,明知道彼此在哪里,却不能见上一面。商遥有些苦恼,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对前路依旧迷茫,可因为有他在,就如吃了定心丸一样。   太后依旧对商遥很有偏见。为了打消太后的偏见,也为了让自己在宫中的日子不那么难熬,更为了让裴楷之放心,商遥做了两件事,第一,每天上午去佛堂为陈帝祈祷,并且顿顿吃素,以示对佛祖的诚心。第二,每天下午去普华居士那里同他学习简单的医理好为了日子照顾陈帝,毕竟太医再怎么忠心,也没有枕边人来得贴心。以此向太后表示她对陈帝的忠心。其实商遥更想向徐靖之学习医理,但怕太后多想,不得已退而求其次。   陈帝听说之后很欣慰,还命内侍传话过来:“朕定不负爱妃的拳拳之心。”   商遥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更想看到的是太后的表态。   商遥这份坚韧的决心,风雨无阻。普华居士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认认真真地写下来,还随普华居士去御药房一样一样地仔细辨认。诚心可见一斑。   太后起先听说了还以为商遥又想弄什么幺蛾子,抱着抓她小辫子的心态派了一个心腹暗中监视商遥,可过了几天,心腹给的答案是:“陈美人十分用心地在学医理。想必是想用来讨好陛下。”甚至还把商遥做的笔记偷了过来。   太后翻看了眼,字迹虽然拙劣,但依旧看得出来她的用心,这么枯燥又乏味艰深的医学有几个人愿意去学?她阖了阖眼:“那就随她吧。”   商遥的执着连肖铮都有些佩服起来:“娘娘如此坚韧,也难怪……”   商遥说:“难怪什么?”   肖铮一顿:“没什么,只是有些佩服罢了。”   普华居士对她的勤奋好学简直赞不绝口:“娘娘虽然在医理上没有慧根,但胜在好学,假以时日,虽不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但普通的头疼脑热还是可以解决的。”   商遥无言以对,老先生是个实在人。   其实她想学习医理还有一个目的,有了王徽容救湛秀的例子在前,她也想效仿一下,说不定在学习的过程中猛然窜出和王徽容一样的奇思妙想来,她就可以借机逃出去了。   可普华居士说她没有慧根,大约也冒不出什么奇思妙想来。   商遥便有些泄气,肖铮温言安慰她:“娘娘不必泄气,有天赋慧根的人毕竟是少数。我原本在习武方面也没什么天赋。只是不甘心庸碌一生,才不分昼夜寒暑地勤加苦练,才会有今天的身手。天道酬勤,古人诚不欺我。”   商遥精神一振,问他:“那你在什么方面有天赋?把这份毅力用在自己有天赋的东西上岂不是更加事半功倍?”   肖铮一愣,一时间还真回答不上来。   商遥半开玩笑道:“该不会是雕刻吧?是不是觉得雕刻太没有男子气概了?我看你雕刻的木雕栩栩如生,等老了就算拿不动剑,还可以以雕刻为生。”   肖铮又是一愣,这回他沉默了很久,脸上露出恬淡的笑来:“那些木雕是我练剑练累了休息时随手刻的小玩意,一开始也不熟练,熟能生巧罢了,真的谈不上精通。”   “哦?那你为什么想要练剑呢?”   肖铮说:“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   “可有的人连剑都握不住,不但不用受人欺负,还可以肆意地欺负摆布所有人。”商遥是因近日在陈宫中的身不由己有感而发。   肖铮叹道:“娘娘说得极是,武功高强又有什么用呢。”   商遥立马回过神来,为什么要将消极负面情绪传给别人呢?这世上还是美好的事多过不美好的。她咳了声道:“不过这样的还是少数。你练剑还是有用的,不但救了普华居士,说不定以后还可以留在陈宫封个一官半职,从此平步青云呢。”   肖铮道:“那是太遥远的事。”   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想想陈帝刚遇刺那几日,太后如丧考妣的脸,凡是听到宫人笑立马当场将人杖杀,就连树上的鸟叫一声太后也会命侍卫射杀下来,搞得人心惶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着这阵子陈帝身体明显好转不少,整个宣和殿也一改往日的沉闷,一圈绕下来,鸟语花香,欢声笑语的。   瞧,现在晴空朗朗的午后,肖铮沐浴在阳光里,被七八个宦官和宫女围着,十分有闲情地刻着他的木雕。   不得不说,人生在世,有一门手艺或者特长真的是十分吃香的事,总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小过完。比如擅雕刻的肖铮,他就地取材,用石头,木头,金属,泥土等材料随手就能雕出来各种栩栩如生的小玩意,再把这些小玩意转赠他人,有道是礼轻情意重,他这一举动自然笼络了一大片人心。   商遥心想,有机会让他给自己雕一个。   他们一群人讨论得正热闹,商遥也没上去打扰,普华居士的房门虚掩着,她敲了两下便径直走进去,门口立着一座屏风,屏风后坐着一个人,瞧那挺拔的坐姿不像是垂垂老矣的普华居士。难道刚才坐在廊下的不是肖铮?商遥狐疑地往前走了两步,手刚搭上屏风,手腕蓦地一紧,她下意识惊叫,却被对方堵住了嘴——用唇。   他将她抵在屏风上,唇舌肆无忌惮地压上来,焚烧般的热烈在她唇齿间扫荡,勾住她的舌尖含在嘴里反复□□,缠绕在鼻间的尽是他清爽的气息。惊喜、不敢置信、激动瞬间盈满胸口,商遥被他的吻逼得不断往后仰,好怕再这样下去把屏风压倒,呜呜捶打了他两下,他似是知道她的顾忌,带着她一个翻转,两人倒在地上,他手掌垫在她脑后,稍微分开唇齿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俯身压了上来。   商遥又担心又害怕,可胸腔里燃烧的热烈怎么也停不下来,她呼吸急促,脑袋一阵阵昏眩,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回吻过去。他浑身剧烈地一颤,难耐地想扯她的衣服,可终究是克制住了,吻得更深的同时不断挤压着她的身体。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暴雨般的吻沉寂下来,转为绵密婉转的纠缠,他含着她的下唇轻轻摩挲着,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复,商遥头脑昏眩,茫然地看着他:“我们这是在哪啊?”   裴楷之从抱着她坐起来,替她理了理凌乱的衣服和头发,她脸上还挂着的泪痕,幸亏她没有化妆的习惯,否则妆花了可没法补救。明明她是他的,搞得现在像偷情似的。双手捧住她的脸,又重重地吻了一下。   商遥从晕眩中回神,迅速地退到离他三尺远的距离,手忙脚乱地开始消除刚才所有的激情痕迹,抚着滚烫的脸颊,想到门甚至没有锁,万一有人突然推门进来,他们就完了。   她埋怨地剜了他一眼。   他低笑说:“我有分寸。”悄悄塞到她手里一张纸条。   商遥咬唇:“这是什么?”   “回去再看。”   突然,外边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裴楷之面色一整,又是道貌岸然的模样。   商遥立刻进入角色状态:“长安侯怎么在这里?”   “我和普华居士这几日在探讨玄学。他刚刚出去,可能还要一会回来。”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来,门被推开,是肖铮走进来,他看到长安侯立在屏风旁,陈美人站在离门口不远处,两人就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晚上,商遥回到房间后放下床帐,钻进被窝里打开裴楷之塞给她的纸条,巴掌大的纸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纸团里包裹着一个黄豆大小的药丸。她看完后只有一个感慨,她那么努力地读书识字,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否则连他写的什么意思大概也读不懂。   信上大概意思是说让她抽个时机把这药丸服下,服了这枚药丸后会出现高烧不退、脸上长红斑的症状。这是徐靖之的独家秘诀,旁人是检查不出来的。徐靖之会给她诊断为绝症,然后她再以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份跟陈帝动之以情,说想在短暂的生命里回趟家乡云云,皇帝没理由不答应。   果然跟她想的一样一样的。   啊啊啊,出宫之日不远,好兴奋。 ☆、生变   又到了例行扎针的时辰。徐靖之如常来到宣和殿,裴楷之如常跟在一边,陈帝如常地不配合。唯一不如常的是太后此次没在。   太后极为宠溺儿子,每次都会在一旁看着。   这次没有来,两个原因,要么朝中有要事,要么就是太后因为某种原因身体不适。   徐靖之和裴楷之交换了一个眼神,来到床前慢条斯理地取出针来。   裴楷之道了句:“太后还没过来,再等等吧。”   这时,一宦官上前道:“陛下身体抱恙,朝中政事暂由太后执掌,太后抽不开身,今次   就不过来了。徐公子施针吧。”   裴楷之刚才过来时就看到太后的凤撵往外朝去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脸面能让太后撇下陈帝亲自去接见。   裴楷之此行并不单单是为了寻找商遥,他肩上还担负着皇帝的期望。   瞟了一眼陈帝,其实以徐靖之的能力,完全可以令陈帝身体恢复得更快一些,可那样的话,太后又怎会被他们掣肘?   没有无缘无故的朋友,当太后以公主病危的名义遍寻名医的消息传到魏国时,魏囯早已从间谍那里得知了事实的真相。   可魏帝正筹划着和鲜卑联手南下攻打齐国,无暇西顾。   那时的裴楷之正发了疯一样四处寻找失踪的商遥,他翻遍了几乎整个魏国,甚至连云游在外的王徽容和湛秀都被他找到了,可唯独没有商遥的消息。当他听说陈帝被刺客以献美人的名义被刺时,沉寂如一滩死水的心悄悄地兴起了涟漪,他荒谬地想,会不会那位美人就是商遥呢?   试想天下那么多美人,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完完全全的侥幸心里,可这是他唯一的渺茫的希望。   或许她就是呢。他这样想。   如果只是单纯的去救商遥,没有人会答应让他去。可一旦牵扯到国家的利益,皇帝自然会为他扫平所有的阻力。裴楷之想了三天三夜,给皇帝上了一份奏疏,上面详细地分析了下当今天下大势,以及魏一统天下的策略。当然,这些都比较空泛。重点是魏国要南下攻齐,与齐国唇齿相依的陈囯必定不安,他愿意出使陈囯说服陈帝保持中立。最后的重点详细地列明了救陈帝而带来的方便。   皇帝被他打动,所以才有了此次陈囯之行。   裴楷之心想,太后此番要去接见的该不会是齐国的使者吧?   ——   深夜,裴楷之带着徐靖之专门去拜访了太后。   为什么是深夜呢。裴楷之是这样说的:“在下听说太后今天特意接见了齐国的使者。本来两国来往正常邦交,这也没什么。可我大魏最近和齐国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刻,我大魏筹谋已久,与齐交战不过是早晚的事。齐使的到来令在下很不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才深夜来拜访太后,冒昧之处还请太后多担待一些。靖之替陈帝医治的这段时日来,战战兢兢,劳心劳力,太后此举是否不太恰当?”   太后深夜被人打扰,脸色着实谈不上好看,长安侯语调平平的这一番质问得她有些恼火,她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长安侯是听谁说的?”   裴楷之不答反问:“太后不否认,是等于承认了吗?”   太后冷道:“齐国确实遣使过来。长安侯也说了,两国来往建立邦交很正常,齐使的到来跟长安侯以及魏国都没有关系。长安侯不必忧虑。”   裴楷之说:“我忧虑不忧虑的倒无所谓。忧虑的是靖之。”   太后眼眸一冷,他轻描淡写的话里隐含的威胁不言而喻。当今天下形势,魏国最强,别说陈帝的小命还拿捏在徐靖之手里,就算没有这一层,太后也会顾忌魏国不敢动他们两个,齐使的来意确实是想联陈抗魏。朝臣一半支持一半反对。太后虽然没有当面拒绝齐国使臣,但心里已经有了计量,一来陈帝还要靠徐靖之医治,二来魏国锋芒正盛,又有鲜卑相助,她觉得还是暂避锋芒为好,三来陈囯地势易守难攻,乃是天然的屏障,她自以为可以安稳一世。面对长安侯如此咄咄逼人,顿时恼怒起来:“那长安侯想怎样?”   裴楷之笑容清浅:“我的建议是驱逐齐使!”   太后不怒反笑:“长安侯深夜来此就是来命令老身的?”   裴楷之忙道不敢,“我和靖之为了医治陈帝,孤身来陈,太后不该拿出一点诚意来吗?”   “老身许诺给你们的金银绸缎美人不就是诚意吗?”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觉得自己和靖之的安全受到了威胁。这才是重点。”   太后沉声道:“长安侯这是逼迫老身了?”   裴楷之眉眼轻抬:“太后如此维护齐使,难道真的是有意和齐国结盟?”   “自然不是。”   “那为什么不肯答应在下这小小的要求?”   太后一时词穷。宫女宦官们大气都不敢喘,倒是始终侍立在太后身边未发一语的男子忽然轻笑一声。   这笑声落在死一般的沉寂来真是尖锐又刺耳。   太后瞟了他一眼,眼中仍有怒气,“何少府在笑什么。”   他径直走到动怒的太后身旁,温声相劝:“依臣看来,太后您完全没必要生气,您的本意就是要拒绝齐国的,何必为了所谓的面子与长安侯争执呢?面子再重要也及不上陛下的安危。况且长安侯年轻气盛,说话难免冲了些,您就当是长辈让着晚辈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他这话立竿见影,太后脸色略有缓和,似乎是被他说动了。   裴楷之不由多看了这个男人一眼,白皙清秀,丰神俊朗,俊美有余,气势不足。   “我在太后身上闻到了榆白皮和当归的味道。”   他不由就想到了这句话,脸上露出极淡的笑来。   少府,太后三卿之一,这样的位置,偷情什么的确实方便。   太后按了按眉心,何少府说得极是,可她这口气怎么也咽比下来,自从先皇驾崩后,还没人胆敢这么跟她说话,她若照他的意思驱逐齐使,那就和齐国彻底交恶了。不由冷声道:“长安侯先退下吧,老身再想想。”   裴楷之坐着没动:“那陛下体内的毒靖之大概也得再想想。……”   “长安侯无礼!”太后已是怒极,生硬地打断他,冲外面叫了一声,“来人!把长安侯给我抓起来!”   立即有十几个侍卫冲进来,手执长剑将长安侯和徐靖之团团围住。   裴楷之面不改色:“所以太后是已经和齐使达成了什么协议,而我的话正好给了太后翻脸不认人的借口,太后不过是顺势为之?”   太后恨恨拂袖道:“你当真以为老身不敢拿你怎样?”   何少府忙又出来打圆场,可双方都不肯让步,太后也是在气头上,还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只是嘴硬罢了。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何少府亲自相送两人。玄月幽凉,夜色深深,从殿内走到台阶下的这一会功夫,何少府说了寥寥几句话,言辞间不动声色的谄媚功夫真是令裴楷之大为惊奇,也难怪能讨太后的欢心了。裴楷之笑着道谢:“刚才多谢何少府在太后面前美言。日后何少府若是来永安,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好好款待阁下。”   何少府直道:“哪里哪里。陛下的病还要仰赖二位呢。长安侯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开口。”   裴楷之笑着点头。   徐靖之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回到房间,徐靖之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在何少府身上闻到了精液的味道。”   裴楷之默默无言了半晌:“所以是春宵苦短……太后脸色才那么难看吗?”   徐靖之客观地说:“我觉得是你说话不中听。”   裴楷之身体往后一靠,疏懒的模样:“嗯,我就是故意的。”   “你真不怕激怒了太后,她将我们扣押在这里?”   “扣押我们对她有什么好处?最多挽回一下颜面,泄泄心头之恨,没有别的益处。而面子这东西,你觉得它重要时价值千金,你觉得它不重要它就一文不值。太后出身并不好,也是一路从一个小小的良人爬到今天着地位的,没有超过常人的隐忍,是爬不到这个位置的。所以等她气消了就好了。”   第二日又到了例行针灸的时辰,太后早早在宣和殿等候,长安侯和徐靖之并没有如期而至,摆明是跟她杠上了,太后一夜未睡,天大的怒气焚烧了一夜到现在也气不起来了,只余隐隐的不甘,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管从主管情感上还是客观局势上她都不能让陈帝有任何闪失,她输不起,重重地拂袖离开了宣和殿,私下里召见了齐国使者,委婉拒绝齐使的同时还强调不是陈囯不肯帮忙,而是心有余力不足。齐国使者只好悻悻离开。   太后做完这一切才去把长安侯和徐靖之两位大佛请过来,脸上还要带着笑,笑里藏着刀那种:“齐使已被驱逐陈囯,两位可以安心了。”   裴楷之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靖之这两天劳心劳力,睡过了头,耽误了陛下的治疗时间,还请太后多担待。”   太后挤出一丝笑说:“哦?真是辛苦徐郎了,老身吩咐膳房好好给你补补。”   两人谈笑如常,好像昨晚的争执与怒火毫不存在一样。   ——   “肖大哥,你很闲吗?”商遥从枯燥的医书里抬起头,对进屋喝水得肖铮这样问。   肖铮放下瓷杯,说:“还好,怎么了?”   自从普华居士说商遥在医学上没有慧根,且裴楷之给了她药丸以后,商遥对学医便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只是戏既然已经开场,自然还要在太后面前演下去,她依旧每天来普华居士这里报到,只不过大部分时间用来发呆冥想,此刻,她正无聊着,见到肖铮进来,便讨好地凑上前:“你雕刻的手艺这么好,按着我的模样雕一个送给我如何?”   肖铮犹豫说:“这不好吧?”   商遥眨眼:“怎么不好了?”   “娘娘是宫妃,我是外人,我怕别人说闲话。”   商遥豪气地将五颗金豆子往案上一拍:“这点我早就想到了,我给你钱,我们银货两讫,这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有普华居士作证,还怕别人说闲话吗?”这金豆子还是她从陈帝送给她的步摇上硬生生抠下来的,食指的指甲都折了。   肖铮勉强道:“好吧。”   肖铮闲暇时大部分用来雕刻这些小玩意,他房间里有现成的木材,商遥挑了两块圆木头。   肖铮讶异地说:“怎么拿了两个?”   商遥其实她想让他刻一个裴楷之,刻一个她,正好是一对。不过这愿望目前是达成不了了,只好悻悻放下,说:“哪块木材好你就用哪块。”   肖铮接过来在席上坐下,左腿伸直,右腿曲起,他就保持着这样舒服的姿势,转着手里的刻刀开始刻起来,粗壮的树皮被一点一点刮下来,他的雕刻习惯是从下往上,如果是刻人的话,那就是从脚先开始。   商遥也没心思看书了,双手撑腮在书案上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   刮下来的木屑在空中漂浮,他流畅的刀法像变戏法似地,先是脚,然后是下裳,再然后是腰带,上衣,循序渐渐,最后才是脸……渐渐勾出人物的轮廓。   肖铮扬起成形的木雕:“好了。”   商遥激动地跑过去一看,顿时愣住了,木雕身着黑色冕服,宽袍大袖垂至脚踝,头上垂下象征天子的十二串玉旒,细致到每颗珠子都能数清,因为脸被冕旒挡去一些,商遥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只依稀觉得那充满邪性的眼神有些眼熟。她这是刻的谁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商遥又是困惑又是不解说:“这是谁啊?”   肖铮笑着塞到她手里,说:“陛下。”   商遥心直口快:“你刻他干什么?”   肖铮说:“我在帮娘娘讨陛下欢心。娘娘都好久没有见到陛下了,不怕他忘了你?陛下生就富贵,什么都不缺,木雕这种质朴的东西说不定反而能打动他。”   商遥嘿嘿直笑:“你想得还挺周到,那就谢谢了。”又说,“那我呢?你再给我刻一个。”   “好。娘娘稍等一下。”肖铮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来,握着刻刀就要开始刻。商遥定睛一瞧,齐胸襦裙,飘逸的长发,没有脸,正是她上次看到的那个半成品。   商遥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肖大哥,你是故意的吗?”因为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摆娘娘的架子,又把他当做救命恩人来看待,所以他才这样戏弄她吗?   肖铮诚恳地解释道:“我刻出来的女子都是这个打扮,只是脸不同而已。就算重新刻也是这样的。”   商遥有些恼怒:“我不喜欢穿齐胸襦裙。”   肖铮摊手,笑得有些无奈:“我就刻这个顺手,其他的服饰刻出来会显得很生硬。”   “那算了,我不要了。谢谢你。”每个女生都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商遥正在气头上,忽略了一点,就是肖铮能把皇帝的服饰和仪态雕刻得栩栩如生,为什么雕不好一个女人的服饰?   肖铮见她不高兴,若有所思道:“那我重新刻好了。”他弯腰去取地上的木头,商遥按住他的手,说:“唉,我说真的不用了。”   咣当一声巨响,房门突然被踹开。   商遥迅速地收回手,两人双双回过头,只见陈皓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变态   陈帝生□□玩,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已是忍到极限,近来感觉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他试探着下床走了几步,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透过窗棂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突然很想出去走走,于是不顾侍卫和宦官们的阻拦硬是踏出了宣和殿,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陈美人。   他听内侍说陈美人最近不是在佛堂为他祈祷,就是在普华居士那里学习医理,心情变好的同时,恨不得立即把陈美人抱在怀里,他先是去了佛堂没找到她,于是理所当然地去普华居士那里找人。   因为要给陈美人惊喜,陈皓将宫人摒退在一丈开外,自己轻手轻脚摸了过去,才走到窗边就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温润的男声绝对不是年老的普华居士所能发出的声音。他脸色一变,大步走到门口踹开房门,就看到陈美人迅速地抽回手,手是抽回去了,可两人离得那样近,她美丽的裙裾交叠在年轻男子的衣袍上,脸色绯红,也不知是恼还是羞。   陈皓觉得双眼刺痛,往事窜过脑海,他只觉一阵彻骨的疼,大叫一声:“来人,把这个男人给朕抓起来!”   十几个侍卫涌进来将肖铮按压在地上。   商遥都快傻眼了。。   她和裴楷之在这里幽会时没被人发现,反倒是和不相干的肖铮碰了下手就好死不死地被陈帝撞见。   最最让她觉得冤枉的是,每次她来普华居士这里,肖铮都会刻意避嫌地在门外侯着,今天,他难得一见地进屋喝了口水,而她难得一见地叫住了他,就只是想要个木雕而已,于是被难得出一次门的陈帝给撞见。   这么多难得一见能凑到一起,可见今天不是个黄道吉日,她不适合出门。   商遥立即做出反应,箭步冲到陈帝面前:“陛下……”一个巴掌猝不及防地扇过来,商遥脑中嗡地一声响,一股血腥味直冲喉咙,真他么的狠,好想拿手里的东西砸他……不对,这个东西,她脑中灵光一闪,理直气壮地拿木雕狠狠砸到陈帝肩上,唔,心里很爽。   四周得侍卫纷纷倒抽了口凉气。   陈帝被砸得吃痛,怒不可遏道:“你还敢砸朕!这是什么鬼东西?”拿起手里的木雕一看,顿时愣在原地。   商遥冲他吼道:“你打死我吧!肖大哥雕刻手艺好,人家不过是为了讨你欢心才专门让肖大哥照着你的模样刻了一个,你却这样误会人家!你打死我吧,我不要活了!”说完,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陈帝,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商遥跑了十来步,等着陈帝追上来,可对方没有追上来,她一个激灵,该不会这招不管用吧?那肖铮岂不是很危险?她此刻一千个一万个后悔,早知道陈帝对女人忠诚度的要求达到了变态的地步,为什么还要去靠近他?   她迅速地又跑了回去,在门口碰到了裴楷之,一见到他,眼泪稀里哗啦地往外流,他看着她红肿的半张脸,眼神蓦地一沉,刚往前踏了一步,商遥立即被吓得赶紧倒退数步,泪水连连地冲他摇头。   他只能硬生生停下脚步。   太后随后赶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拥堵在门口的侍卫忙腾出道来。太后一脚踏进去,眼神扫过滚落在地的木雕,再扫过被按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肖铮,最后目光落在陈帝身上。他手里握着一只木雕,笑容几近痴傻。   太后走上前:“你身体还未痊愈,怎么能随意走动?”   陈皓回过神,说:“没事。”又瞟了肖铮一眼,“把他放了吧。”转身就要往外走。   太后拦住他,沉声道:“陛下!”   陈皓不耐烦地说:“朕已经没事了。”绕过太后踱出门去,见到商遥杵在门口,狂喜地拥上去,“爱妃,朕错怪你了。   商遥闪躲了一下。陈皓以为她还在生气,忙又凑上搂她的腰轻哄:“是朕错了还不行吗?乖,别生气了。”献宝似地把木雕举到她面前,脸上如沐春风,“这是你让那个姓肖的刻的?还真是不错,挺像朕的。朕很喜欢。”   “那你还让人抓他?”商遥顿了下,肖铮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若是没有这个木雕,他们俩真的就完了,陈帝还真就喜欢这些小东西。   陈皓轻笑:“朕已经让人放了他了。”执起她的手低头就要吻下来。   商遥吓得使劲抽回手,捂住脸说:“我现在好丑,没脸见陛下。等我好了,再去给陛下谢罪。”   “朕一点也不嫌弃。来,让朕看看,疼吗?朕给你吹吹。”陈皓说着又来拉她的手。   商遥捂着眼透过指缝偷偷看裴楷之,他就像肖铮手里的木雕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双手掩在袖中,想必已是攥得死紧。   眼看着陈帝在那里动手动脚,裴楷之深吸了口气,朝徐靖之使了个眼色。   徐靖之会意,无奈地走上前隔开两人,“我瞧陈美人脸肿得厉害,再不及时处理的话第二天可能会肿得更加厉害。”   “好啊,你现在就给她处理。”陈皓揽着商遥的腰就要进屋,脚下突然一软,若不是商遥扶着,差点摔倒。   徐靖之神情严肃道:“我建议陈帝还是先回宣和殿,你的身体不适合吹风。否则先前挨的那么多针就白挨了。”这么多天诊治下来,早就摸准了陈帝怕疼而且吃不了一丝苦的德行。这威胁再管用不过。   陈皓倒很懂得变通,说:“那好,我带爱妃去宣和殿。”   徐靖之说:我先前说过陈帝最好不要接近女子。”   陈皓有些怀疑:“都这么多天了,还是不能接近女人?”   徐靖之伸手探上陈帝的脉搏,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陈皓将信将疑:“好,那朕先回去。你好好给陈美人看看。”想起什么似地步伐一顿,“你不准动手,上药什么的让宫女来。”   徐靖之点头:“好。”他相信再有下一次,这个理由就唬弄不了陈帝了。一边要给病人治疗,一边又要防着病人好得太快,他身上的医德已经荡然无存,他觉得等这桩事一了,就可以去江湖上行骗了。   陈帝领着一众侍卫离开,太后亦随后离去。商遥拾起滚落在地上的半成品木雕,不经意看到木雕美人的脚底刻着字——肖铮。竟然还有落款?可这又不是字画什么的,落款刻在脚底怪怪的,她有些想笑她也没在意,将木雕轻轻放到案上,又回神看着跌坐在地上神情狼狈的肖铮,她站得远远的,歉然道:“对不起啊肖大哥,害你跟着遭罪了。”   肖铮揉了揉被拧痛的胳膊,疼得咧了下嘴:“娘娘言重了,我没事。”   商遥哭着笑出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商遥郁闷地走出房门,裴楷之和徐靖之还在门口等着,她离他们远远的,闷闷地说:“长安侯和徐公子回去吧,陛下身体本就不健壮,打得也不狠,我回去用冷毛巾敷一下就好了。”   徐靖之代裴楷之说了:“那怎么行呢?”   商遥迎上裴楷之关切的眼神,眼里又一阵热浪涌上,她垂了头道:“那要用什么药徐公子给宫女交待一下好了。”   徐靖之点头说:“那好,凡是我开的药,陈美人都要按时服,用过晚膳就服。可别怕苦不按剂量服。”   商遥顿了下,抹了抹泪:“……我知道了。”她明白了,他是在说上次裴楷之塞给她的药丸吧?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她觑了裴楷之一眼,他几不可察地朝她点了下头。   商遥咧着嘴笑起来,结果牵动到肿起来的脸,瞬间又乐极生悲。   ——   商遥用了晚膳,照徐靖之的吩咐偷偷服下那颗药丸。等了半天身体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干脆爬上床睡觉,这一睡睡到了天大亮,起来摸了摸额头,有些烫,不过并不是很难受她照常洗漱吃早饭。到了晌午,整个人开始发起高烧来,身上冒出一颗颗红斑来。   照料商遥的宫女吓坏了,忙不迭去禀告陈帝。   没等多大会儿,徐靖之就过来了。   这里要赞扬一下徐靖之的演技。   他踏进商遥的屋里时神色如常,看到商遥面色潮红时,神色依旧如常,可当他的手触上商遥的脉搏时本就偏严肃的脸一沉,沉着脸又查看了一下商遥身上的症状,然后脸色愈发地沉了下去。反复沉思了十几分钟,然后对陈帝说:“徐某于毒上比较擅长,暂时还查不出陈美人的病因来,术业有专攻,陈帝不如让其他太医前来看看。”   接下来,十几个太医几乎将商遥住的房间给塞满。都是陈帝派过来的。   听说太后还为此斥责陈帝兴师动众。   第一位太医给商遥诊治了一下,半晌摇头退了出去。   第二位太医还暗暗嘲笑他,可这嘲笑没能维持多久,得意的脸就沉了下来。   第三位太医觉得自己的出头之日终于到了,暗暗压抑住兴奋,手搭上陈美人的脉搏,咦?这是什么脉象?又反复摸了摸。还是没查出来。   第四位太医等得不耐烦了,悄声说:“你摸够了吗?查不出来就让老夫来,别耽误了陈美人的病情。”这群同僚啊真是愚蠢至极,他瞧陈美人的症状,心里已经有底了,偏偏他们查不出来,还一个个在那里耽误时间。   ……   结果十五位太医轮完了也没能查出商遥的病情来。也难怪徐靖之能解陈帝的毒他们解不了了,徐靖之技高一筹是真的。   最后还是把她交给了徐靖之。   商遥高烧反复不退,众太医和徐靖之都查不出病情来,宫里开始有流言说她得的是瘟疫。虽说照料她的小宫女不仅没有丝毫被传染病态,反倒是因为她莫名其妙的病,陈帝让御膳房天天给她做一些人身燕窝进补,她身体不适,几乎没怎么吃,最后都进了小宫女的肚子里,嗯,几天下来,真是胖了不少。又白又胖。   可还是在宫里引起了一阵恐慌。别说她了,连负责照料她的小宫女别人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肖铮倒是来看过她两次,不过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甚至还隔着屏风,用一贯平和的嗓音安稳她说:“娘娘会好起来的。”   商遥苦涩地笑:“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肖铮低着头,脸埋在深深的阴影里:“上次答应给娘娘的木雕还没完成,我这就回去刻。”   “不用了,人都快没了,要个木雕做什么呢。万一再让陛下误会怎么办?我不想连累你。”   “娘娘嘴上说不要,其实我知道你还是很喜欢的。”   商遥说:“真的不用了。”顿了顿,虽然知道有些话不该说,可想到自己就要走了,还是忍不住委婉地提醒他,“我觉得你不适合呆在这里,有机会还是跟普华居士离开吧。”   陈帝不是明主,陈囯怕是早晚要亡。   肖铮没说什么,静悄悄地离开。   这时候商遥又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来,读书习字是多么重要的事。   高烧不退的第五天,商遥躺在病床上给陈帝写了一封信,信中先是说此生多么多么希望能长伴陈帝左右,可自己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表示十分遗憾痛心地不能服侍陈帝了,希望陈帝能可怜可怜她遣她出宫,让她死了之后可以葬在家乡的泥土里。毕竟她还算不上陈帝的女人,封她为美人也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正式的官方文件。名义上还有实际上都不是。   这封声情并茂的信托小宫女交给了陈帝。   商遥满以为过几天就可以出宫了。是以虽然难受,但难受得很高兴。   徐靖之坐在床边说:“陈美人该吃药了。”   所谓的药不过是补药,她身体不舒服,基本上是什么都吃不下去,这些补药可以维持生命,她疲乏地闭上眼:“我不想吃,难受。”   徐靖之放下药碗,没有说话。   商遥不知道徐靖之什么时候走的,脑袋大部分都处于昏沉的状态。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床前响起脚步声,她闭着眼含糊问了一句:“谁啊?”   然后身体一轻,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天旋地转般,她被抱坐在对方的大腿上。商遥费力地睁开眼,对上陈帝的脸,他说:“你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朕的怀里,葬身在我大陈的皇陵里!”   商遥一个激灵,她是修了几辈子的霉运才遇到这么个神经病皇帝啊! ☆、暗涌   商遥气得哭出来:“陛下连我临终前这微不足道的愿望都不能帮我实现吗?”实在不愿意被他抱着,竭力地挣扎着,“陛下你别这样,我的病连太医都查不出来,万一度给你怎么办?”   陈皓把她抱得越发紧了:“徐靖之说这病不传染的。爱妃都这样了还处处为朕着想,朕怎么能负你?朕特地请来瑶光寺数十位高僧做了一场法会为爱妃祈福消灾,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商遥说:“我也这样希望,可是就怕事与愿违……”   陈皓无奈,一边替她揩泪一边说,“你若坚持要回家乡看看,那朕亲自送你回去。你这病来得突然,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好了,到时我再带你回来。”   徐靖之说她的病不传染自然是有理由的,否则真被人当成了瘟疫还不一把火把她烧了呀。看来陈帝是铁了心了。商遥试图打消他的念头:“我老家在梅陇,那是魏国的地盘,陛下万金之躯,怎么能跟着过去呢?”   “可外头兵荒马乱的,朕又不放心。你跟朕说说,那里有什么好,让你这样惦念?”见商遥愣愣地,他又接着道,“除了父母亲人还能有什么?朕派人把他们接过来不就行了。”   商遥怔了怔说:“可终归是自小长大得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风土人情都是难以割舍的。”   陈皓嗤地一声笑:“那些蛮荒之地能有什么?戈壁沙漠,草原牛羊?虽然朕不喜欢,但爱妃若是喜欢,朕命人按着那里的风景给你造出来一模一样的如何?”   商遥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哭得更加厉害了。   陈皓笑出声:“爱妃别哭了,朕知道你感动,但哭肿了眼朕会心疼的。”   商遥:“……”陈帝考虑得这么周到,叫她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唯一的退路被都得死死的,她能不哭吗?   陈皓见她越哭越来劲,干脆低头堵住她的嘴,出乎意料的柔软,一个多月未沾女色的陈皓吻得有些急色。商遥吓得彻底哭不出来了,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让他进来,费力地偏过头。喘了口气。她想起来跟裴楷之在一起时,她说的话若是别他的耳或是哭泣的话,他总会拿亲吻来恐吓她,她便闭嘴不言,其实心里隐隐有些期待他吻过来的。   可同样的事换了人,恶心得她想吐。而且这人也太禽兽了,她都这样了,他竟然还下得去嘴?   陈皓将她捞起来,好笑道:“爱妃躲什么?”   商遥气息奄奄的:“徐靖之连我的病因都查不出来,又怎么知道这病不传染?也许只是传播的方式比较另类呢?也许是唾液什么的。陛下还是离我远点吧,万一传给陛下,我就成千古罪人了。”   “爱妃还真是杞人忧天。朕天天盼着早点好,就是想跟爱妃早一日行鱼水之欢,好不容易熬了一个多月,爱妃却又病了。你知不知道朕忍得有多辛苦,夜里做梦都是……”   陈皓抓着商遥的手引导着她按在身上某处,商遥的脸腾地烧起来,又是羞愤又是恼怒,浑身轻颤,奋力抽开手。陈皓只当她在害羞,愣了愣,“我看爱妃还是很有活力的,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商遥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心好累。委婉地表示道:“陛下,我头晕,想躺下歇一歇。”陈皓把她放下来,拉高被子掖了掖,“爱妃为了朕要早早好起来。”言语间没有要走的意思。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陛下,肖铮在门口求见。”   陈皓挑眉:“肖铮?就是会雕刻的那个?”   “是。”   陈皓不悦:“他来干什么?”   “说是要送娘娘木雕。”   陈皓想起陈美人给他的那只木雕,心里就乐了:“让他进来吧。”   门口的侍卫收缴了肖铮的剑,又搜了搜他的身才放行。老实说了,平日的肖铮看起来就是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平和恬淡,基本上不会主动跟人搭话,情绪上也鲜少有太大的波动。今天的肖铮却略有些不同,他一脚踏进来,身材格外的挺拔,脸色格外的清爽,浑身都仿佛散发着勃勃的朝气,他进了屋向陈帝行了礼,“上次娘娘让草民刻一对木雕,希望能和陛下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可草民只刻好了陛下却没来得及刻娘娘,今天刻好了特意送过来。”他微微躬着腰,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漂亮的木雕。   陈皓其实是不大瞧得上肖铮的手艺的,宫里那么多御用的工匠,能比不上他一个业余的?只因为这是爱妃的心意,他便格外重视起来,随身都揣着自己的那只木雕,他拿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肖铮手里的那只,虽然小,但瞧着十分精致,不由大笑:“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用眼神示意内侍呈上来,   内侍迈着小碎步去取,商遥窝在床上,头晕目眩的,知道肖铮专门给她送木雕来,心里升起一阵暖意。便对陈帝道:“陛下,肖大哥一片忠心,你可要好好提拔提拔他。”若是肖铮想留在宫里,那么这个无疑是对他最好的帮助,他若是想走,陈帝想必也不会强留。   肖铮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眼里焕发着别样的神采,不露声色地扫过陈帝身后的两个侍卫,“谢娘娘美言。”   就在内侍走到肖铮身边,正要弯腰取木雕时,门口忽然又传来侍卫的禀告声:“陛下,徐公子和长安侯过来了。”   陈皓漫不经心道:“让他进来吧。”   肖铮手一紧,不过是一念之间,内侍已将木雕取了过来。与此同时,徐靖之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裴楷之,这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众人已经习以为常了。   陈皓没理会两人,将木雕举至商遥面前,笑嘻嘻的:“爱妃喜欢吗?”   商遥看到裴楷之也在,精神莫名好了不少,她撩起眼皮瞅了一眼,总算不是上回那个半成品了,顿时有些满意,忍不住握在手里仔细打量,发现木雕的左手小指为什么断了半截?又是个瑕疵品?余光里扫了肖铮一眼,只见他头埋得低低的,难道他也发现了这个瑕疵,正低头忏悔?心里默默吐槽了几句,但怕陈帝怪罪,商遥便装作不知道,握着木雕放在被窝里。她不想面对陈帝,便背朝里躺着。   这时,徐靖之走过来说:“陈美人请把手伸出来。”   商遥依旧面朝里躺着,乖乖伸出胳膊来,衣袖太宽大,一个不慎露出大半截粉□□白的胳膊来,她还没来得及遮挡,头顶上就传来陈帝的怒吼声:“都把眼睛给朕闭上!”   徐靖之特配合地转过身,他怕裴楷之不配合,不动声色地挪动步伐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裴楷之苦笑一声,错开了视线,这才发现肖铮竟然也没闭上眼睛,还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呵,胆子不小啊。后者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立即闭上了眼睛。   而那头,陈帝阴着脸帮商遥拉好了衣袖。   暗起的波涛又沉寂下来。   陈帝身体还未痊愈,不能久站或久坐,呆了一会便有些乏力,便回去了。   陈帝前脚刚走,徐靖之打发小宫女去煎药。门被阖上,商遥开口轻声说:“陈帝不肯放人,他说我就算死也不能踏出这里半步,这该怎么办?”   徐靖之手一顿。   商遥苦笑说:“这罪是白受了。”想到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裴楷之,心里怪难受的,想问但还是忍了下来。   徐靖之点点头:“我知道了。”   徐靖之走后,商遥怅然若失地拿出木雕来,惆怅了会又想到什么似地把木雕倒过来,看向脚底,果然还是刻有肖铮两个字,莫名就让她想到了周帷每次给她的馒头上都带着五指印,这算是……商标吗?就像自己脚底刻着肖铮的名字一样觉得怪怪的。   商遥笑了。看到小宫女端着药走进来,她状似不经意问:“你有没有请肖大哥给你雕刻过小玩意?”   小宫女莫名其妙地点头:“有啊。”   “那你拿过来我看看。”   是只小老虎,商遥看了看,上面并没有肖铮两个字。后来陈帝来看她,商遥看了看陈帝的木雕,又不动声色地还给他,还是没有刻字。商遥想不明白,这其中莫非有什么深意?还是只是她想太多?   商遥正狐疑着,肖铮找上门来了,伸手朝她要木雕:“那只木雕有些小瑕疵,娘娘把那只木雕给我,我给娘娘修补一下。”   商遥心里越发怀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我不知道把那只木雕放哪了,肖大哥你既然来了,再帮我雕刻一个吧。”   肖铮脸上一僵:“丢了?”   商遥点头:“嗯,不知道放哪了。”   肖铮怔了一下,脸上恢复笑容:“那我知道了。”   肖铮走后,商遥忍不住拿指甲刮了刮木雕的脚底板,刮掉肖铮两个字后,一个约摸一寸的刻痕呈现出现,这道刻痕非常的笔直,本身就不是很明显,若不是刮掉了肖铮两个字根本就看不出来这道痕迹。   她越想越古怪,忍不住继续往下刮最后刮得手疼,也没看出什么异样,只有那道刻痕始终如一地留在她的脚底板。   商遥觉得这种技术活还是交给裴楷之好。于是悄悄托徐靖之转交给裴楷之。   裴楷之接到木雕后先是打量了几眼,修长的脖颈,纤细的腰肢,飘逸的裙裾,点睛之笔却在那双眼,鲜活如生,忍不住扬起嘴角:“刻得差强人意,但挡不住人漂亮。”   徐靖之毫不留情地打击他:“再漂亮现在也不是你的。”   裴楷之抬眼:“早晚是我的。”顿了顿,又补充,“本来也是我的。”   徐靖之道:“陈帝不肯放人,你打算怎么办?”   裴楷之沉默了下,艰涩地开口:“只能再想办法了,你先把商遥治好,她那样,我看着难受。”   他仔细看了下商遥所说的那道刻痕,这道刻痕非常的直,绝不是木质本身的原因,像是人为地用一种非常轻薄的刀片从木头底下插/进去然后再□□造成的效果一样,可若是没有□□呢?又将木雕通体研究了下,这才注意道木雕的腰肢过于纤细了些,纤细到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想到这里,他心中微微一动,两手分别握住木雕的头和尾,用了巧劲一掰,木雕断成两截,断裂的缝隙里露出明晃晃的薄如蝉翼的刀片。   徐靖之着实吃了一惊:“怎么会?”   裴楷之将一边的木头轻轻□□,刀片露出一半,就像一把匕首。很显然这个刀片是提前塞进去的,而且没有一定功力的人做不到。这刀片又轻又薄,所以只是在木头的横截面留下一道笔直且不明显的刻痕,为了怕人发现,还故意刻了自己的名字混淆视线。   “这个木雕是肖铮刻的,刀片也只有可能是他塞进去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裴楷之试图站在肖铮的角度想问题,“刀是用来杀人的。如此处心积虑地把刀片藏起来是为了杀谁?这只木雕是送给商商的,如果他想杀商商有的是机会,当时还有陈帝在场,莫非他的目标是陈帝?”   徐靖之道:“若真如你所说,先前的那个刺客还未解决,竟然又来了一个?偏偏两个还都是这么深藏不露的。”   裴楷之大胆地推测:“或许他就是原先那个刺客呢?”   徐靖之反驳道:“怎么可能?他若是想杀陈帝又何必救普华居士呢?没有普华居士的回春妙手,陈帝恐怕也等不到我们过来。”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陈帝荒唐残暴,想杀他的人固然很多。但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能力、勇气和智慧兼备,不仅不怕牵累别人,而且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刺杀陈帝?同时具备这些条件的我觉得能有一位就已经很罕见了,一下子来两个,可能吗?所以我猜测是同一个人。”   “也许刚好是巧合呢?”   “不要把事情归到巧合,动动脑子深想一下,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徐靖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上头钻牛角尖:“就算不是巧合又怎么了?他既然要刺杀陈帝,而且证据确凿。把他抓起来审问不就知道了,你何必浪费时间在这里想呢?”   裴楷之凉凉看他一眼:“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就代表肖铮极有可能知道我和商遥之间的关系,我去陈帝面前揭穿他的身份,他恼羞成怒再揭穿我和商遥的关系,那不就是两败俱伤?依陈帝那种妃子被人多看两眼就恨不得挖人眼珠的德行,你觉得他会放过我吗?我出了事你还能安然无恙吗?”   徐靖之想不到还有这一层,无奈道:“现在跟你撇清关系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裴楷之笑:“自然是来不及了。”顿了顿,又道,“我猜肖铮也是抓住了这点才不怕被我们发现。”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陈帝死了你我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自然不能放任不管,偏偏又没法揭发他,我只好走一遭,去探探他的口风。”    ☆、揭穿   “你们要离开?可是陛下……”太后迟疑地看着居坐在下首的长安侯和徐靖之,语声和蔼,哪还有半点当初和他起争执时的疾言厉色。   裴楷之微微颔首:“我和靖之滞留贵国已有月余,未免家中父母担心,所以决定离开。至于陈帝体内的毒……”他看向徐靖之。   徐靖之接道:“陛下体内虽然还残存着余毒,不过没关系,我将针灸之法教给普华居士,由老先生施针即可。太后尽管放心。”   太后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徐靖之顿了片刻,又在某人的眼神下加了一句:“但是陈帝半年之内不能食荤腥,不能近女色,太后还是监督着点好。”   太后一愣,随即失笑:“一定一定。”略顿了下,“两位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徐靖之道:“再过几天吧,总要安排妥当才是。”   阳光静好,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雕花长窗疯狂地涌进来,裴楷之抬手挡了下,神情有些落寞:“至于在下的未婚妻还要劳烦太后多费点心思,人若是找着了给我捎封信。”   太后笑叹:“真看不出来长安侯如此痴情。”   裴楷之揉揉额角,没有说话。   太后又说:“说起来惭愧,老身一直有派人去找,还特意让画师们按着长安侯所给的画像重画了数十份,派了士兵挨家挨户地找,可是至今杳无音讯。不过长安侯放心,老身一定帮你找出来。”   裴楷之当然不会真的把商遥的画像给他们,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画的是谁。他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来:“那就有劳太后费心了。”话锋一转,“关于刺客的事,因为线索实在太少,我也无能为力,恐怕要让太后失望了。刺客既然能混进宫来,又能在众多侍卫里逃脱,本事可见一斑。他若是听说陈帝安然无恙,难保不会再起杀心,宛如芒刺在背!太后不可不妨!”   太后斩钉截铁道:“我已加强了守备,出入陛下身边贴身服侍的都是亲信可靠之人。刺客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   裴楷之眼神一沉,那日若不是他和靖之突然闯了进去,恐怕肖铮已经动手了吧?太盲目的自信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悠然反问道:“那什么才算是亲信可靠的人呢?我和靖之初次来陈,虽然我们是一片好意,但实在算不上算陈帝的亲信,不也近了陈帝的身吗?倘若我和靖之被刺客胁迫,陈帝会如何?倘若宣和殿的宫人被刺客胁迫,陈帝又会如何?要知道刺客是个聪明狡猾的人,他可能有千百种方法来接近陈帝,说不定刺客现在就混在宫里只等着机会下手呢。”   太后勃然变色:“刺客不会再有接近陛下的机会!”   裴楷之说:“那刺客要是从陛下在意的人或事上面下手呢?”   太后神色一凛:“什么意思?”   “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刺客已经混在宫里,他第一步就是想办法接近陈帝,可陈帝被保护得滴水不漏,正常情况下,刺客就算能见到陈帝恐怕也近不了陈帝的身。但是陈帝年轻气盛,刺客若是拿陈帝在意的人挑拨,比如谎称发现某位宫妃与某个侍卫有染,陈帝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侍卫甩开呢?再比如……”   “够了!”太后生硬地打断他。   裴楷之先前所说的话太后虽然在意但也没那么在意,可现在这番话真真切切地令太后感到不寒而栗,陈帝冲动易怒,很多事都是随心所欲。一旦牵扯到男女偷/情一事更是毫无理智可言,太后也深知是自己的原因在儿子心里留下了阴影,所以大多时候都十分溺爱儿子。她叹了一声:“长安侯的意思我明白了。”又站起来,目光在殿内环视一圈,对何少府道,“长安侯的意思想必你也懂了,你去宣和殿传我的懿旨,以后除亲信的朝官和宫妃还有内臣外谁若是要见陛下先来禀告我。否则陛下出了什么差池,我唯你是问!”   何少府点头称是:“臣这就去。”   裴楷之身子往凭几上一靠,端起茶杯喝了口润润嗓子,嗯,兜了一个大圈子终于达成此行目的。坦白说,每一个刺杀帝王的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他还真怕肖铮抱着鱼死网破的心和他来个两败俱伤,所以不能让他见陈帝。这大概就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翌日,裴楷之拿着太后赏的一套白玉棋具,踱着悠闲的步伐去找普华居士下棋,两人杀得正酣时,宣和殿的宦官过来说:“徐公子此刻正在宣和殿为陛下看诊,请老先生过去帮忙一块参谋。”   普华居士离开后,裴楷之百无聊赖地把玩了下棋子,肖铮盘腿坐在席上不发一语地地刻着木雕。   裴楷之状似不经意问:“肖兄在刻什么?”   肖铮听他称自己肖兄,低垂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自嘲,嘴角却是平和地笑着:“长安侯真是抬举在下了,我不过就是一个舞刀弄剑的莽夫,至于手里的木雕,我允诺了陈美人要给她刻一个,刻出来有些小瑕疵,所以重新刻一个。”   “什么瑕疵?”   事实上肖铮昨日看到宿卫宣和殿的侍卫又增加了一半时,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他不动声色道:“长安侯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裴楷之单刀直入:“我猜那个瑕疵是你故意弄出来的。”见肖铮脸色一变,他又补充道,“这样你想做的事即便不成功,你就可以以瑕疵为借口从陈美人手里要回木雕,好隐藏木雕里的秘密。可惜陈美人没有给你,肖兄心里是否很不安?”   肖铮冷笑了一声,有些恶意道:“那些瑕疵确实是我故意弄出来的。”见顿了顿,突兀地笑了一声,“不过为的是多见陈美人一面,她那么美,是个男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的。”   这话是在挑衅了。裴楷之轻笑:“是吗?我不觉得。”   “长安侯何必口是心非呢。那日你独自呆在这里,陈美人误打误撞地走了进来,我虽然没看到你们做什么,但想必你们是在这里做了什么的。毕竟分开了这么久,情难自禁也是情有可原……”   话未说完,伴随着细微的破空之声,只见两枚棋子直朝他门面扑来,他偏头避过,下一秒,长安侯的剑就压了过来。肖铮一个翻滚,顺手捞起被搁置在一旁的剑,只来得及拔出一截,对方的剑已逼至脖颈,他堪堪用剑挡住,手腕被震得发麻,偏头笑了笑,那种挑衅十足的笑:“长安侯偷袭不觉得胜之不武吗?”他就猜那天比试他是故意示弱。   “先发制人,我不觉得有什么,倒是肖兄习得一身好武艺就是为了欺负女人,还真是令人佩服。”   肖铮看了眼脸前的剑,面上毫无惧色:“所以长安侯是打算杀我,不仅能灭口,还能泄心头之恨?”   裴楷之手腕一翻,剑尖又朝他逼近了一分:“确实想杀了你。”如果不是他掳走了商遥,他和商遥又怎至于落到今天这步境地,连看一眼都是奢侈,更别说中间还夹着个虎视眈眈的陈帝。杀他一百次都不能解恨,可是……他慢慢将剑收了回来:“我不杀你。我们来谈个交易。”   肖铮并不领情,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手道:“长安侯是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本事杀我,所以才聪明地做出让步是吗?”   确实,两人真较量起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而且真打起来肯定会把外面的侍卫引过来。那是两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长安侯想跟我谈什么交易?”   “我帮你杀陈帝,你帮我带商遥出去。”   肖铮冷笑道:“我不需要你帮忙,自己杀才能解心头之恨。而且长安侯哪来的自信认为我能把她给带出去,我若有那本事,陈帝早就死了千八百遍了。”   “那好,我帮你制造机会刺杀陈帝,至于带商遥出宫,我来想办法,你只需要配合就行了。”   肖铮笑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陈帝是你们跟太后交易的筹码,陈帝死了,太后会放过你和徐靖之?”   “我没说是现在,要杀陈帝等半年之后吧。”   肖铮扯了扯唇:“长安侯拿什么让我相信你?”   裴楷之气定神闲:“你没有选择,要么离开这里,不知道再等几个半年才能接近陈帝,要么选择相信我。”   “威胁我?”肖铮不甘示弱一字一字道,“我若是去陈帝面前揭发你和陈美人之间的关系,你和她就只有死路一条,包括被你牵连的徐靖之。我可是亡命之徒,生死早已看开。倒是长安侯拥有大好的前程,又有如花美眷,舍得跟我一起赴死吗?”   “我知道肖兄不怕死。”裴楷之一针见血道,“可陈帝还没死,你又舍得跟我同归于尽吗?”   肖铮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笑起来:“所以我没别的选择?”   裴楷之道:“聪明人都知道该选哪个。”   肖铮沉默了片刻:“好,我答应你。”   这在意料之中。裴楷之笑笑:“我还有几点疑惑希望肖兄能解释一下。”   肖铮点头:“你说。”   裴楷之:“你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普华居士?”   肖铮答:“老先生救死扶伤,天下敬仰,我为什么要杀他?”   所以宁愿再次冒着生命危险混到陈宫来也不愿动普华居士一根汗毛?这人最起码还是心存善念的。裴楷之不由对他刮目相看,顿了片刻:“那你为什么要杀陈美人?她跟你有什么仇怨?”   肖铮答:“黛妃狐媚惑主,心如蛇蝎,人人得而诛之,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所以肖兄不远千里把她掳到这里来?倒没看出来肖兄如此嫉恶如仇。”他语气极轻,反讽意味十足,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一字一字道,“黛妃早就死了,她是我的未婚妻商遥,跟黛妃没有丝毫关系!”   肖铮不以为然:“除了孪生姐妹,我不相信世上有一模一样的人,长安侯该不会是被她迷惑了吧?”   裴楷之正色道:“我年纪轻轻,既不老眼昏花,也不贪恋美色,恰巧也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她是不是黛妃,我和她朝夕相处难道还察觉不出来吗?还有真正的黛妃曾被赵王妃用匕首刺中过,照理说该留下疤痕,可商遥身上一点疤痕都没有,我十分笃定她不是。倒是肖兄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人掳过来真的是大丈夫所为?”   肖铮默然,半晌迟疑出声:“这么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肖兄有这方面的认知就好。”    ☆、暴露   商遥的病莫名其妙地好了。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陈帝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真是喜事连连。   陈皓龙心大悦,在霄云轩里设宴宴请长安侯和徐靖之。   霄云轩搭在长廊上临河而建,四面均是落地长窗,采光充足。北侧开了两扇长窗,清风徐徐,远处有几个宫人在放纸鸢,隐约还能听到咯咯的笑声。   “爱妃在看什么?”一只结实的手臂搭上商遥的肩,暧昧的语调就在耳畔浮动。   商遥身体一僵,迅速地坐直身子,做出关切状,“我刚才看陛下都没怎么吃,您身子还虚,得多吃点补一补。”不动声色地拉下陈皓的手,夹了一筷子鱼肉递到他嘴边:“陛下,来,吃鱼。”   “徐靖之叮嘱朕半年之内不能食荤腥,不能近女色。”陈皓说到女色两字时还故意停顿了一下,又附到商遥耳畔低低地笑,“否则朕早就把你吃了。”   啪一声,鱼肉掉在地上。商遥听得耳根泛红,   恨恨地骂了声流氓。陈皓只当她是在害羞,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太后眄了商遥一眼,眸中透出浓浓的不悦。   裴楷之和徐靖之虽然没听到陈帝后面说了句什么,但从商遥满面通红的反应也能猜出来绝不是什么正经话。   裴楷之索性将目光移到窗外,河风吹来,一株株莲茎似被折了腰肢在河面上起伏,入目满眼的浓荫翠绿,有些扎眼,默默地又把头扭了过去。   徐靖之不由有些同情起裴楷之来,咳了一声打破尴尬:“无妨,鱼肉还是可以吃一点的。”   陈皓撇嘴:“鱼有刺,朕不喜欢吃。”   这么大的人了还用这种口吻撒娇,陈囯到现在还没灭亡一定是老天爷打瞌睡去了。商遥只好说:“那我把鱼刺给陛下剔出来。”三下五除二地剔干净鱼刺,送到陈帝嘴边。陈皓张口含住,目光盯着商遥吃吃地笑起来,嘴里还夸赞着:“嗯,剔得很干净。”笑容那叫一个春风荡漾。   裴楷之眼风里扫了一眼,气极反笑,夹了块牛肉放到徐靖之碗里:“我觉得你也该好好补补。”   徐靖之:“……”嘴上没说什么,却嫌弃地将那块牛肉拨到一角。   陈皓嘴里嚼着鲜嫩的鱼肉,旁若无人地问着:“爱妃,你爱朕吗?”   “咳咳……”这是一个正常人在公共场合该说的话吗?商遥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清了清嗓子,“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哪个不爱陛下。”   “那你属于后宫佳丽三千里的吗?”   商遥故意说:“难道陛下封我为美人是闹着玩的吗?”只是她不承认而已。   陈皓这才满意。商遥舒了口气,总算混了过去,又专心致志地挑起鱼刺来。   陈皓却还不放过他,又问:“那爱妃欣赏什么类型的男子?”   问这干嘛?她若是欣赏哪类男人的话,他就想办法把人赶走吗?商遥不由自主地看了裴楷之一眼,然后又迅速地收回目光,想了下答:“年轻多金,有权有势,聪明过人……”围绕在她身边的基本上都是宫女宦官,目前没人能达到这个要求。   陈皓自动套入了一下,发现自己都挺符合的,十分满意地笑了,偏头避开嘴边鲜嫩的鱼肉:“朕吃饱了,爱妃你吃吧。”   商遥咽了咽口水说:“我不能吃。”   陈皓怪道:“为什么?”   商遥放下筷子,神色郑重道:“陛下身体能好得这么快,这都是佛祖保佑,我打算斋戒沐浴七天,去瑶光寺还愿。”   陈皓不以为然,“那是徐靖之的功劳。”   商遥说:“是佛祖看到了我的诚心才把徐公子送过来的。若是不去还愿,佛祖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陈皓扬眉道:“朕是天子,朕一句话就能把所有的寺院都烧了,佛祖哪敢怪罪!”   太后信佛,闻言忙斥了一句:“不准对佛祖不敬!”   陈皓挑眉说:“我哪里对佛祖不敬了?倒是母后……”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一顿。   裴楷之和徐靖之对这对母子时不时的争执已经见怪不怪了,太后是一味忍让溺爱,而陈帝则是一味挑衅讽刺,母子关系闹到这地步,想必跟太后的私人感情脱不了关系。   只见太后僵了片刻,随即淡笑道:“母后还不是为了你,朝中事务繁琐,母后心有余力不足,拜佛祖确实拜得少了,不过向佛的心却始终如一,陈美人既然有心,就让她去吧。以后陛下想给她晋位也师出有名。”   陈皓态度松动:“万一再遇到刺客呢?”   太后说:“多派几个侍卫,还有肖铮,身手是一等一的好,把他也派过去。我就不信了,刺客还能上天不成!”   品阶不同,出行时的仪仗自然也不同。商遥的身份只是个美人,陈皓硬要按着贵妃的仪仗给她安排出行,这么随性所欲藐视祖宗礼法的帝王也算是世间少见了。   商遥坐在鸾车里,隔着垂下来的软纱帐数了数人头,包括宫女宦官侍卫在内共有二十来人,她撑着腮有些犯愁,人越多越不好解决。   又瞟了眼肖铮,她和徐靖之单独说话的机会很少,更别说裴楷之了。所以有些事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唯一知道的是肖铮就是周帷,此次出行名义上是去瑶光寺还愿,实际上是让肖铮带她离开。她只知道结果,具体过程一概不知。她不知道裴楷之是怎么和肖铮谈的,化敌为友?利益交换?显然是后者。可是这二十号人,肖铮打算怎么摆平。摆平之后他们又该怎么逃出陈囯?   再次觑了眼肖铮,肖铮还留着大胡子时,商遥对他的印象是邋遢、寡言、心思深沉,最让人难忘的就是那双眼,一双仿佛看透世间人情冷暖的历经沧桑的眼。转眼将胡子一刮,衣容整洁,眉清目朗地站出来,再加上温和恬淡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儒将。   他是怎么将这两个角色切换自如的?   商遥觉得自己没能认出肖铮就是周帷来也是情有可原的。首先,除了裴楷之她不会死盯着一个男人看,更何况还是一个胡子邋遢,不修边幅的男人。   其次,商遥有轻微的脸盲症,更何况肖铮故意在眉角刻了道疤来混淆她的判断。因为周帷的眉角处是没有疤的。   还有,商遥偶尔目光落到周帷身上时,周帷就会慢慢地抬起眼,就像现在这样,肖铮察觉到她在打量他,慢慢抬起脸,嘴角扬起笑,可笑意丝毫没有进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子冷冷的味道。商遥哪还敢与他对视,甚至他的眼睛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她都不知道。   一行人抵达瑶光寺时已是日暮时分,因为有七天的斋戒沐浴时间,而这七天时间就是他们的准备时间。所以商遥也不是很着急,蹭蹭蹭爬到床上,先养精蓄锐才有力气逃跑。   而肖铮自然要先把地形摸清楚才好带她出去。   第三天夜里,商遥刚躺下便听到院子里有异样的声响。今天是肖铮和胡侍卫负责守夜,只听肖铮对胡侍卫说:“我去看看。”转眼不见了踪影。   胡侍卫久久等不到肖铮回来,心急地在廊下踱着步子,月光下商遥看到肖铮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胡侍卫身后,离越他来越近,直到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她心咚咚跳得厉害——这就要动手了吗?   这个念头刚划过脑海,听门外极低的一声闷哼,那侍卫软倒下去,然后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被肖铮拖进了茂盛的草丛里。   商遥抱着包袱悄悄下了床,心情激动地打开门,肖铮一脚跨进来,神色冰冷,扔给她一身黑色夜行衣,“赶紧换上。”   他这是什么态度?一旦身份被戳穿,连那些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吗?商遥顿了顿,坦白说,她还是有些怕他的,不单单是因为他把她掳到陈囯来,而是他刺杀陈帝时回身看她的那一瞬间,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即使已经事隔月余,她现在闭上眼,他的眼神清清晰晰浮现在脑海中,绝望、愤怒、憎恨、空洞,这是她在他眼中读到的信息。不过肖铮最想杀的是陈帝,所以她暂时还是安全的。   但是与肖铮合作怎么令她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   商遥犹豫了下还是问:“你不会杀我吧?”   肖铮抱胸道:“如果我想杀你,你早就是一具尸体了,而且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商遥不说话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谁让人家是大侠呢。她又问:“我能相信你吗?”   肖铮不置可否:“那你相信长安侯吗?”   商遥不问了,默默地套好衣服:“地形你都勘察好了吗?”   肖铮点头:“东侧有个小巷,夜里无人值守,我们就沿着那条小巷出去,明天再和长安侯汇合……”   眼前骤然升起一道亮光,两人俱是一震,亮光越来越近,伴随而来的是嘈杂紊乱的脚步声,盖过了草丛里的虫鸣声,正是朝她这个方向而来。隐约还能听到瑶光寺住持沉稳的声音:“陈美人就住在前面那间厢房。”   商遥和肖铮对视一眼,肖铮迅速地闪到柱子后面藏起来,而商遥扒掉还没捂热的夜行衣胡乱塞到床底下,又迅速地滚到床上。刚闭上眼,门就响了。敲门声又急又重。   商遥心里咚的一声,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克制着没吭声,直到对方连续敲了几下,她才佯装慵懒地应声:“谁呀?”   “是朕!”沉默的嗓音里隐隐还夹杂着一丝暴怒。   宛如朗朗晴空突然响起霹雳声。   商遥瞪大了眼坐起身来,肖铮就藏在她对面,剑上的蓝色宝石发出幽幽的光,他手指按在宝石上缓缓摩挲着。   这对肖铮来说是个绝佳的刺杀机会。   商遥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只是这个时辰陈帝跑到这里来干嘛?难道他们的秘密被人揭发了?心口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掌心微微冒汗,商遥想不出除了身份被揭发这个理由外还有什么能使陈皓深更半夜跑到瑶光寺来。   平复了下紊乱的心跳,商遥下床开门,煌煌烛光照进来,她抬手挡了下。一溜茜纱宫灯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以皇帝的御辇为中心,前后左右列满了侍卫宫女宦官。   陈皓就站在房门口,玄色披风曵地,手肘撑在门框上,面沉如水。   商遥有些懵,如果陈皓是来抓人,那么应该带一支羽林军过来,可面前的仪仗分明就是皇帝出行时的阵仗,所以陈皓只是心血来潮才会跑到这里来?   商遥也不确定,握了握汗湿的掌心,好在还记得行礼,“陛下,你怎么来了?”   陈皓不由分说地将商遥往里推,商遥踉跄了下,差点被门槛绊倒,陈皓长臂一伸将她捞回来,笑道:“朕突然想你了,过来看看。”一脚跨进来,反手就要把门关上,商遥吓了一跳,忙抓住他的手:“陛下,别!”肖铮还藏在里面呢,真把门关上了,她和陈帝就成了他的活靶子了!   “别什么?”陈皓眸子沉了下来。   商遥心里咯噔一下,陈皓执意要进去,她若是阻拦太过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放下手来,以退为进,道:“这满院子人都看着,人家会不好意思,而且这是佛门圣地,说好要斋戒七天的,这才第三天,有些事……”她低下头,涨红了脸,仍不忘把门拉上。   陈皓的主要目的还真不是为了这档子事,不过听商遥这样一说,顿时觉得心痒难耐,笑容总算有了丝温度,“你是以为朕想……”   商遥没有接话,转而说:“对了,陛下怎么会来这里?”   陈皓说:“不是说了,朕突然想爱妃了,就过来看看。”   所以不是他们的秘密被揭穿了?商遥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头疼,这皇帝当得也太随性了吧?计划全被打乱了,还有被肖铮打晕的胡侍卫万一醒过来可怎么办?   身体蓦地腾空,陈皓将商遥抱起来,鼻子凑过来嗅了嗅大笑:“爱妃真香。”   眼看就要踹开房门,商遥突然道:“陛下,不对呀。”   陈皓脚步一顿:“什么不对?”   商遥趁机从他身上跳下来:“今天明明是肖大哥和胡侍卫负责守夜的,怎么不见他们俩?”那侍卫早晚会醒过来,语气被动地接受询问,还不如自己主动交待。   陈皓刚才情绪不佳,没注意到门口没有守卫,经过商遥的提点才突地想起来,扭头吩咐道:“人呢?还不快去给朕找!”   众人如梦初醒,正要分头去找,却见肖铮穿过月亮门走过来,头上和衣服上还挂着落叶,一脸的颓唐和挫败。一副去追踪可疑人却什么也没发现的模样。   商遥心想众人都聚集在这院子里,屋后面反而没人在意,他应该是从后窗悄悄翻出去的。这才放了心。   最后胡侍卫也被人从草丛里拉了出来,一盆冷水泼过去悠悠醒了,一脸茫然地表示自己被人偷袭了,其余的一概不知。   陈皓骂了一句:“都是废物!”满院子人都跪了下去。   陈皓发完火,一脚踹开门,拉着商遥进屋,立即有机灵的小宫女过来掌灯。室内一下子亮起来,整洁的厢房,简单的家具,半合的床帷,散乱的床铺,陈皓走过去一把掀开被褥,空空如也,脸色这才稍微好转。   商遥本来还担心陈皓要对他做什么,可瞧他现在怎么一副要捉奸的模样?她心头一沉,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吗?裴楷之还留在陈宫,所以不是怀疑她和裴楷之,那是怀疑她和谁啊?蹙眉沉思,除了和裴楷之相见时克制不了地偷偷瞟他几眼外,她没跟别的男人暧昧不清呀。   不过万一有嫉妒她的人造谣呢?   所以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   “这后窗为什么开着?”   商遥:“嗯?陛下刚才说什么?”   陈皓不悦地又重复了一遍。   商遥走过去瞧了瞧:“嗯,白天我开窗通风来着,忘了关上。”肖铮确实是从后窗钻出去的,她白天也确实开窗通风来着。   陈皓看她一眼,右手探上窗沿摸了摸,并没有泥土灰尘之类的东西,他又提着宫灯绕到屋后去看了看,十几个侍卫立马围了过去。   后面是泥土地,并没有发现脚印等可疑的东西。   商遥暗叹一声,肖铮真是干得漂亮。真不愧是江湖老手。   陈皓拍了拍手站起来,若无其事的模样:“瑶光寺不安全,爱妃随朕回宫吧。”   商遥说:“好。”事情走到这一步还有她拒绝的余地吗?   到底陈皓是为什么会深夜里跑到瑶光寺来呢?肖铮有这个动机,但是他没机会单独接触陈皓。那会是谁呢?商遥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不把这个弄明白的话她今后还会遭遇类似的情况。 ☆、梦境与现实   商遥去瑶光寺的第三天夜里,陈皓做了个梦。   整洁幽静的厢房里,粗重的喘息声,婉转的低吟声,热汗淋漓的两副年轻躯体,一白一黑热烈地交缠着……他突然惊醒,后背被冷汗浸透。   内侍听到动静,隔着帷帐询问:“陛下……”   “滚!”陈皓翻身坐起来,梦中人的面目没能看清,梦中的厢房也并无特色,他不知道自己梦到的是谁,抱着头努力地回想了下,梦中有七层浮屠,巍峨的大殿,宝相庄严的佛像,佛堂前的一株桑树随风婆娑起舞……那是瑶光寺。   而陈美人此刻就在瑶光寺。   他又开始回忆从前种种。记忆中的父皇懦弱,母后强势。而女人太强势是不行的,尤其是对待有很多选择的皇帝更加不能强势。他母后意识不到这点,一如既往地强势,最后逼得父皇开始宠幸别的女子。他七岁那年撞见母后与侍卫的□□,那时他什么都不懂,但看着母后在男人身下哭泣颤抖,年幼的心灵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母后惊慌失措地披上衣服过来抱他,颤着声告诉他这件事不准对任何人说起。他虽然不懂,却也知道是母后做错了事才会这样惶然。   可是做错了不应该改吗?为什么又一次让他撞见?只是这次撞见他不再觉得尴尬,莫名觉得心头燥热。他还是选择帮母后隐瞒,因为母后说他是她唯一的儿子,而他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母后与侍卫的□□,父皇的冷眼相待,得势的陆妃嚣张的气焰,他夹在父皇和母后之间不能言说的痛……他越来越沉默阴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父王最后还是知道了,甚至怀疑起他的身份来,那一阵他天天垂泪,惶恐度日,还是母后心狠,毒死了父王。在母后的帮助下他夺得了帝位。   母后恨极了父皇的宠妃们,想让她们陪父皇殉葬,生死面前,人的本性就露出来了,他眼睁睁看着父皇的某位宠妃匍匐在他脚下求自己饶她一命,拉扯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领口的衣襟敞开,露出大片凝白肌肤,有意无意地勾引,宠妃也不过才二十出头,正是年轻貌美,丰韵成熟的阶段。还是少年的陈皓看得心头燥热,一把扯开散乱的衣衫,狠狠地撞了进去。   他见过太多太多漂亮的女人,虚荣,放/荡,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后宫那帮女人争得你死我活,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笑里藏着刀,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偶尔看到兴起时再推波助澜一把,或者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其乐无穷。   初次见到陈美人,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来葵水了。”   陈皓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是上天对女人的惩罚,所以他笑了。   但是他后来发现她很不一样,明明替他挡了刺客,她完全可以撒谎,却偏要那么诚实,要知道诚实二字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显得多么珍贵。他知道她是为了自保才被动地对他好,对此心里一直是有不满的。直到有一天她拿着木雕砸在他身上,他才觉得,她是喜欢他的,否则就不会用木雕来讨他的欢心。这种质朴无华的小东西确实将他感动得半死。可每当他靠近她,她身上那种不动声色的、隐约的疏离感又是怎么回事?   直到做了这个梦。母后信佛,时常出入瑶光寺,甚至和瑶光寺的年轻和尚纠缠不清。而好巧不巧地被他撞见。真的是巧合吗?怎么每次都能让他撞见?只能说母后偷情过于频繁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发现。瑶光寺的一幕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他不信佛,不信天,不信地,只信他自己。   陈皓多疑且暴躁,再也坐不住,不管这是深更半夜,不管宫门早已落了钥,当即令内侍摆驾瑶光寺。   没错,商遥逃跑计划的失败就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心里已经有些变态扭曲的皇帝的一场带了点颜色的梦。   ——   裴楷之本来的计划是让肖铮带着商遥逃出瑶光寺,陈帝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们,然后他和徐靖之再去与他们汇合。靖之是陈帝的恩人,又有太后的懿旨加持,就算陈帝关闭城门搜索,他们出城也不会遇到阻拦,捎带着两人也没人会怀疑。就算有人起疑也没关系,太后赏了这么多黄金,正好借花献佛,可着劲往对方身上砸就是。   可凡事都有意外。商遥的病已经好了,他们甚至没有再接触的机会,就算有了新的计划想传给她也很难。   商遥觉得自瑶光寺回来后陈皓就怪怪的。   比如某一天突然问她:“朕长得好还是徐靖之长得好?”   商遥觉得脑仁疼,这皇帝是走火入魔了吧?怎么扯到徐靖之身上了,莫非是因为她生病那阵和徐靖之接触得太过频繁?她回了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至于意思,自己去体会吧。   陈皓哦了一声,似乎是达到了满意。   陈皓目光留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三餐都要她陪着,甚至还要求商遥陪他睡在一张床上。   商遥内心惊恐,面上担忧:“徐公子说过不能让陛下近女色。”   陈皓说:“朕只是抱着你睡。”   最后还是太后出面摆平,心想儿子自制力极差,跟陈美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不发生点什么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坚决遏制。   陈皓擢升商遥为婕妤,赐住丹阳宫。   商遥眼看陈皓的病也差不多好了,裴楷之和徐靖之本可以离开,却因为她的缘故滞留在这里。如果她始终无法离开陈宫,他俩陪她在这里耗着真的好吗?万一魏陈两国起了冲突,他们的安危岂不是会受到威胁?虽然裴楷之什么也没跟她说,但她隐约也猜出他们此行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找她,否则徐靖之怎么会跟过来?两人以前并没有什么交情。她觉得自己目前是离不开了。或许等陈囯灭亡的那一天她才可以离开。   于是商遥寻了个机会对肖铮说:“你帮我转告长安侯一声,让他和徐公子尽早离开吧,有些事我自己能应付。将来……会有再相见的一天。”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全无底气。   肖铮毫不客气地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商遥:“……”他也有把柄落在自己手里,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肖铮似是看穿她所想,冷道:“你可以去揭发我。我不怕!”   商遥:“……”碰到这么个亡命之徒,除了被气得半死还是被气得半死。   商遥只好自力更生。   这天,徐靖之来给陈皓扎针,商遥客气道:“有劳徐公子了。”顿了下,假装奇怪道,“我听陛下说两位昨日本来打算离开的,我还以为陛下已经痊愈了,怎么又……”   太后轻斥了一声:“你闭嘴。”   商遥特委屈地闭上嘴。   徐靖之看了商遥一眼,一板一眼地解释道:“徐某是打算把针法教给普华居士的,后来想想还是不放心,还是等陈帝身体情况再稳定一些离开也不迟。免得又出现反复的情况,徐某再跑一趟倒没什么,就怕耽误了陈帝。”   裴楷之却听出了商遥话里的意思,她是在赶他走?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他怎么舍得丢下她?   他是低估了陈帝对商遥的执念以及他反复无常的态度。试问有谁会没有缘由地兴师动众地选择深更半夜去敲人家的门?只要陈帝在,很难带商遥逃出去,除非瞒着陈帝,而谁又有那个本事隐瞒陈帝?自然是太后。   所以从太后下手?   太后似乎对商遥有些意见,可再有意见也不至于因为一个女子和儿子闹得太僵。   收回百转千回的思绪,裴楷之说:“靖之说得对,帮人哪有帮一半的道理。”语气里透着无人撼动的坚定。   商遥快要被气死了。佯装去喝水背过身时狠狠地抹了抹快要流出来的泪。   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两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却连句话也说不上,偶尔视线在半空中交汇,还要避嫌地躲开。可商遥已经很知足了,有些人一生都遇不到能令自己心动的人,就算遇上了也很有可能是单相思,就算是两情相悦也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注定无法结合,世上有那么多求而不得的人,求而不得的事,她能够和他共处一室,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能够每天看见他,已经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就算目前无法相守,只要两颗心坚定不移地在一起,前方就是坦途。   这段时日商遥为了避免过多的时间与陈皓呆在一处,避免被他过多的骚扰,总是想着法子往外跑。可又担心陈皓心生不满。她便想了个法子——下厨。   陈皓不能沾荤腥,每天都是吃素,商遥就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坦白说,她的厨艺未见得比御厨高明多少,只是中华美食发展了几千年,她懂得理论远比御厨多,加上有一定的基础,做出来的食物自然比他们高上一筹,她一天中将近二分之一的时间用来钻研厨艺。陈皓起初还略有些不满,可尝到从没吃过的新鲜美食以及美食里夹杂的满满心意也就乖乖闭嘴不言了。可是素菜就那么几样,不能搭配荤腥简直是煎熬,坚持做了七八天,商遥就觉得自己已经黔驴技穷了。   商遥从御厨那里借了一本宫廷食谱,看了半天,大都是荤食,素食很少,而且陈皓貌似都吃过,她走出膳房,不停地思索着该做哪道菜,迎面碰上御膳房的一位大厨,大厨年纪轻,厨艺好,还曾经指点过她。商遥笑着跟人寒暄了几句,便继续前行,想着想着忽然觉得不对,忙停住了步伐。   就在这时,隐约看见巷子的尽头走过来七八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这巷子两边建筑高耸,采光严重不足,即使白天也略显阴暗。直到那人走近了,商遥才看清楚——是陈皓。   他走过来,白酒后微醺的样子:“爱妃站在这里干什么?”   商遥面无表情:“没什么。”   陈皓瞟了眼她身后:“我见你似乎在跟人说话。”   商遥哦一声,轻描淡写:“是膳房的大厨,刚好碰上了。”   陈皓便没再追问,而是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宫女呢?”   商遥沉思,该如实说是因为她走得太快,服侍她的宫女把她跟丢了?想了想还是道:“嗯,我缺几样食材,让她们去准备了。”   陈皓说:“人手不够就说啊,朕再给你派几个人。”   商遥看着他,真想仰天长叹三声,她这么费心讨好一个男人是为了哪般?她觉得女人追求所爱的男人都没她来得这样热忱。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抓住她的胃,她不想抓住陈皓的胃,更不想抓住他的心。   顿觉再这样下去很不妙,这样的想法直接呈现在她做的菜上面。她的厨艺急转直下,负责给皇帝试毒的宦官尝了一口顿时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真不是一般的难吃。   商遥表示自己只擅长家常菜,不擅长做宫廷菜,是真的不擅长,她回头再好好研究研究。 ☆、吃醋   商遥蹙眉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沉思,脚下是一片起伏的牡丹花海。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挺矫情的,陈皓又不像凉王那样老,反而年轻多金,她直接从了他,日子会比现在舒服得多,可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的亲近只会令她很不舒服。   甚至坏心地腹诽:莫非只是因为陈皓长得不够俊美?但也算得上五官端正啊,她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己竟然是这么肤浅的人?想到这里自己便乐了,笑了一会儿,得出结论:感情的事真是不能有半点勉强,而她在这上面有不屈不挠的意志。   身旁传来叽叽喳喳的声响,是陈皓派过来服侍她的宫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总共八个人,一定是派过来监视她的吧?   因为她没什么架子,这八个宫女跟她相处起来倒也自然。女人嘛,聚在一起无非就是聊些八卦,嗯,宫廷八卦。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徐靖之。   “徐公子救陛下有功,听说太后要从宫女里挑选出十位美貌者赐给徐公子。”   十位美人?徐靖之消受得了吗?   “那能被挑中的人挺幸福的。”顿了下,似乎觉得自己说话不太妥当,又补充道,“当然我们留下来的更幸福。”   如果说话不要那么酸,会更令人信服。   “你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太后已经选好了,泰瑞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语气更酸。深宫中的美人们,你们到底是有多哀怨?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叫泰瑞带的宫女身上:“你有没有见过徐公子?”   名唤泰瑞的宫女摇了摇头:“我没见过。”   接下来,几乎是同时   “我也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然后又就着徐靖之的相貌讨论了几句,最后泰瑞被推出来代表发言:“娘娘,徐公子您见过吧?奴婢听说您的病还是他治好的。”   商遥双手合十:“是佛祖保佑。不过,徐靖之长得一表人才,脾气看着也不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泰瑞羞涩地笑了笑:“那长安侯呢?”   商遥:“……跟长安侯有什么关系?”   泰瑞:“长安侯虽然不懂医术,但好歹也出力了呀,若不是他,徐公子恐怕也不会来陈囯。太后没帮他找着未婚妻,心里大概是过意不去,决定也给长安侯挑两个美人。”   商遥默默无言了好一会儿,说:“他跟徐公子差远了。所以,嗯,你们懂的。”   泰瑞受教地点点头:“奴婢懂了。”   话说她们问这些有什么用?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选择权还不是在太后。   商遥只当这是一个小插曲,晌午回到宣和殿,陈皓竟然在喝酒,商遥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不由道:“陛下,徐公子不是嘱咐过不让你喝酒吗?”   陈皓似乎是嗤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喝。   商遥本想制止,但想到他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态度,还是算了,身体是他自己的,他不爱惜,旁人也不好多管。   宫人呈上膳食来,商遥小心翼翼地坐下来。陈皓突然问她:“原来在爱妃眼里,长安侯比不上徐靖之?”   商遥一愣,又是一惊,随即道:“因为徐靖之救了陛下啊。”   所以是真的派人监视她?她说的每句话都会一字不漏地传到他耳朵里?她抿了抿唇,以后真的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觑他面色,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某一日,商遥正在膳房里研究食谱,陈皓忽然命人传她过去。   他人在霄云轩,商遥净了净手,就赶了过去。   陈皓倚在霄云轩前的栏杆上,目光定在河面上,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商遥走过去行了礼,“陛下……”   陈皓默不作声地拉过她的手,指了指河面上。   商遥望过去,河面上还是整片整片的芙蕖,唯一不同的是有一株竟然开了花,白色的莲花,纯洁高雅,亭亭立在水面上,虽然还未到莲花的花期,但这一株顽强地开了花,所以脱颖而出。   商遥说:“很漂亮啊。”   陈皓指着河面说:“整条河里种的都是白莲。到了盛花期,所有的白莲绽放在河面上铺开,宛如白练,更加漂亮。”   商遥点头:“嗯,是。”   “知道朕为什么喜欢白莲吗?”他沉声问。   商遥:“呃,难道有什么意义吗?”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白莲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商遥:“嗯。”所以,因为白莲象征着品性高洁?她腹诽,那你身上怎么一点也看不出这点特质来?   “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吗?”   “不好,朕跟母后吵架了。”   商遥实在不知道接什么。陈皓忽然话锋一转:“爱妃,朕跟你讲个故事。”   商遥有些想笑,他竟然还会讲故事?她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朕从前读史书,读到一个故事,史书上是这么说的:‘所幸薛嫔,甚被宠爱。忽意其经与高岳私通,无故斩首,藏之于怀。于东山宴,劝酬始合,忽探出头,投于柈上。支解其尸,弄其为琵琶。一座惊怖,莫不丧胆。帝方收取,对之流泪云:“佳人难再得,甚可惜也。”’,爱妃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他语速过快,商遥听得糊里糊涂的,有些明白,但好像又不太明白,总之不是太好的话,她抿抿唇,不发一语。   “爱妃不明白?”陈皓笑起来,“那朕给你解释解释。是这样的,一位皇帝曾有一位宠妃,某一日,皇帝忽然想起宠妃和别的男人有过暧昧关系,无缘无故地就把宠妃给杀了,又斩下她的头颅揣在怀里,然后醉醺醺地去找人喝酒。酒过三巡,忽然从怀里把尸体掏出,然后将尸体一一支解,把妃子的髀骨做成一个瑟琶,自弹自唱起来,在座者个个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商遥浑身一颤,他用文言文叙述她还不觉得恐怖,一翻译成白话文顿觉毛骨悚然,偏偏陈皓还是笑着叙述的,她心里更加毛毛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陛下是什么意思?”   陈皓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别害怕,朕不会那样对你的。”   商遥小声地嗯了一声,身体蓦地腾空,她吓得惊叫一声,脑子里一懵,天旋地转被抛进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四周宫人也被吓呆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模样。   温凉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商遥不会凫水,身子渐渐往下沉,幸好河边的水较浅,扑腾了几下,脚踩到水底的一块石头,手死死巴住与水面持平的栏杆,虽然能借力爬上去,但是她不敢上去,摇晃了下站住了,仰着脸才勉强不被呛到。她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不仅仅是冷,还有未知的恐惧。她想起初次进宫时那位被推下水的林贵人,眼里流露出恐惧来,她紧紧抱住双臂,仰头看着手扶栏杆,居高临下的陈皓,声音破碎:“陛下,为什么?”   “你说呢?”陈皓勾唇反问。   因为角度问题,商遥看不清到他的表情,可也听出来他的声线极冷,比四月的河水还要冻人。河水拍打在脸上,商遥好想哭,他是打算把她活活冻死吗?她快要被他逼疯了,越想越委屈,拍打着河水道:“我没做错什么!”   陈皓蹲下身来,隔着栏杆的缝隙看她:“你还嘴硬?”   他是恶魔!商遥费力地仰着头,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掐断,嘶声吼道:“我替你挡刺客,我给你拜佛祖,我为你天天吃素,我为你下厨,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就这样对我?”虽然她做这些都是为了自保,可他理所当然地坐享其成,她已经够仁至义尽了,没有丝毫对不起他。现在摆出一副她有错她有罪的模样,她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他了?   商遥狠狠抹了抹泪:“既然陛下认定了我有罪,我也无话可说!”   “你还不承认?”陈皓暴躁地跳起来。   到底让她承认什么?商遥慢慢冷静下来,猛然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个故事,含沙射影地在说她和别的男人暧昧不清?她仔细回忆了下,这半个月来,她连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也没有同裴楷之说过,陈皓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到他们有暧昧关系的?就算有,他们也是堂堂正正的,眼前的陈皓才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好不好?所以,她没有错!更何况她认定自己是没有把柄落在陈皓手上的,一切只是他的猜忌,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更何况她本来就没有错!   商遥坚持道:“我堂堂正正,我没有错!”   “来人,把她给我推下去!”   商遥吓得魂飞魄散,眼见两个宦官走过来,忙死死巴住栏杆,大叫道:“我没有错,陛下让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吧?”   陈皓怒极反笑,“你还真是嘴硬!”他环视周围一圈,宫人立即退到一丈开外。再次蹲下来看着商遥,面上闪过一丝狠戾之色:“每次徐靖之来给朕施针,你有意无意地往他那里瞟,你以为朕是瞎子?还有你无缘无故生病,别的太医治不好,徐靖之出面就治好了?徐靖之本来说要离开,见你回来突然又改变主意不走了!他还三番四次地嘱咐朕不能近女色。朕身体早就好了,他就是在胡说八道!你说,这些你怎么解释?”   商遥震惊万分地看着他。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陈皓又道,“朕曾问你朕和徐靖之比起来谁比较俊,你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你又私下对宫女说长安侯跟徐靖之的相貌比起来差远了,明明相貌更出色的是长安侯,你这样说,所以你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是指徐靖之,而不是朕!是不是?”   这是天大的误会!商遥闭了闭眼:“不是,我说的是长安侯的医术比徐靖之差远了。我跟徐靖之没有任何关系!你真的误会了!”她真是受够了他的多疑猜忌,仅仅凭他得猜忌就定了她的罪!   陈皓显然不信她的说辞:“要不要跟朕赌一把?”   商遥满面泪痕:“赌什么?”   “爱妃被朕推下水的消息很快会传到他耳里,看他会不会来救你。如果他来救你,朕就杀了他,如果他不来救你,正好让爱妃看清他的真面目,然后……”   商遥面无血色,死死巴着栏杆的手一松,木然道:“然后怎么?杀了我?”   陈皓看着她无意识的动作,眸光中透出几分狠戾:“朕先前还只是猜疑,现在却十分笃定了。你还说跟徐靖之没什么,瞧瞧朕不过替你试探一下他的真心,你怕他来救你,下意识地就松了手,是想用自杀的方式来换取他的安危吗?”   他不说商遥还没有察觉,她被冻得瑟瑟发抖艰难地在水里仰着脖子,跟陈皓对话时意识已经在涣散,只是凭着顽强的求生意志勉强抓住栏杆,击溃她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是他刚才的一番话,浑身仿佛没了劲,渐渐抓不住栏杆,原来她潜意识里已经把裴楷之看得这样重了。河水打到脸上,她呛了呛,忽然双手紧扣住栏杆,眼睛湿亮,艰难地出声:“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只是没力气了。你拉我上去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她一点也不想死,她还想跟他结婚还想跟他生孩子,一点也不想他娶别的女人,更不想连累他和徐靖之。   陈皓几乎要为她刚才温柔的恳求打动,神思恍惚了下,忽然又变得冷硬起来:“不可能!”   “你不能杀徐靖之,你体内的余毒还未清,你杀了他,谁来帮你?”   “说来说去还是为徐靖之求情,他的话多半是在糊弄朕,朕的身体早就好了!”   就在仰头要倒的那一刹那,河水灌进耳朵里,陈皓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往前狠狠一拉,她额头撞到栏杆上,下巴被他紧紧捏住,他轻笑:“朕怎么舍得杀你?让爱妃你看清他的真面目,然后你就彻底死了这条心,朕会好好对你的。朕是这么的……爱你。”   商遥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乱响,浑身冷得像冰。 ☆、患难见真情   手好酸,脖子也酸,浑身酸痛,商遥意识逐渐涣散,陈皓在她耳边又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恍恍惚惚看到拥堵在长廊上的宫女和宦官们闪出一条道来,一条修长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袍袖被风吹得翻飞,似是扑腾着怒火。   看不清容貌,大抵也能猜得出来是谁。她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就在这时,陈皓猛然松了手,商遥毫无防备地仰面倒在深水里,冷冽的河水挤压着身体,她没法呼吸。奋力扑腾了几下,身子却越发往下沉,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全身。又听得扑通一声巨大的声响,河面被砸出巨大的漩涡,站在游廊上的人被溅了一身,擦拭的同时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侍卫们几乎是同时拔出剑来拨开碍事的宫女迅速地跑到陈皓身边护驾。   哗啦一声,裴楷之抱着商遥浮出水面,商遥仰着脸倒在他臂弯里,双眼紧闭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裴楷之的脸色比她还要白上一分,撑着她的身体四周环顾一番,只见陈王站在长廊上,脸色铁青,手指紧扣在白玉栏杆上隐约有青筋浮现,灿阳下肩膀微微抖着,身后是手持长剑蓄势待发的侍卫。   裴楷之只犹豫了一秒,然后抱着商遥朝对岸游过去,浑身湿漉漉地踩在平地上,眼风里扫见陈帝领着侍卫正大步朝这边走过来。他无暇顾及那么多,想起来之前徐靖之交割日他的急救之法,一手抵在她背部,一手抵在她胸口缓慢地挤压。   “咳咳……”商遥咳出一口水来,缓缓睁开眼,神思迷茫地看着裴楷之,双手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这是哪?”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楷之依旧没有理会,抱着她站了起来,她抖得这样厉害,他杀人的心都有了,声音低哑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商遥捂着胸口,艰涩道:“胸口好痛……”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她抱得更紧:“一会让靖之给你看看。”   徐靖之?商遥撑着脑袋,瞬间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而那迫人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一步一步像是击在心头,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刚才沉在水里她也没有颤抖得这样厉害,她猛然推了他一把:“你走开!为什么要救我?”他就算不出现,陈皓也不会杀她的,该死的他为什么要出现?恨恨地又推了他一把,偏偏他静如磐石,纹丝不动,面色发白地看着她。   商遥靠在他肩上,咬着唇呜咽出声:“你走,走啊!”   裴楷之身体一僵:“已经来不及了。”话音刚落,数把明晃晃的长剑齐刷刷地亮出来,将两人包抄。   陈皓脸色阴郁地走过来,目光落在商遥紧紧抱住裴楷之的双手上,“朕果然没有猜错,就是换了人而已。”   商遥张开双臂挡住裴楷之:“你不能杀他,他死了徐靖之就不会替你解毒,你也活不了多久!”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而她以身挡剑的动作更是深深地刺激了陈皓脆弱敏感的心,原来是这样,她根本就没有一丝真心!陈皓暴怒地从侍卫手里夺过宝剑,“你看朕敢不敢!让开,不让开,朕连你一块杀!”刷一声朝裴楷之刺去。   裴楷之迅速地推开商遥,至于躲,四周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侍卫,有的长剑甚至离他面门只有几寸,躲开这个避不了那个,就算能避开,这些侍卫见状恐怕会蜂拥而上。这样捉襟见肘的形势还真是无可奈何,就是在这一瞬间,长剑深深地钉入胸口。他被逼着倒退了几步,后背狠狠撞上栏杆,这样反而使得剑刺得更深。他徒手握住剑,剑锋割破手心,鲜血不断地往外涌。   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商遥被推开转过身的一瞬间而已。四周鸦雀无声,众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商遥站在原地懵了一秒钟,发足了力朝陈皓扑过去,陈皓一时没有防备,被她凶猛的撞击带得踉跄了两步,不留神松了手,裴楷之扶着剑慢慢滑坐下去,面上血色尽失,双眼闭得死紧。   侍卫们愣了愣,正要上前擒住商遥反被陈皓挥手制止了,他扣住商遥的手腕,反手就是一巴掌:“贱人!”   商遥早就失去了理智,呼吸急促,红着眼骂道:“你才是贱人!”   陈皓气得双手掐住她的脖子:“你以为朕真舍不得杀你?”   “随你!”她也不想活了。   “够了!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太后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众人如梦初醒,闪出一条道来,纷纷下跪行礼。   徐靖之飞快地蹲到裴楷之面前,低头检查了下伤口,商遥悄悄观察徐靖之虽然眉目沉沉,但未见惊慌失态,想必是还有救的,一颗死寂的心顿时又活了过来,吞回哽咽声,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徐靖之简单处理了下伤口,神情严肃地对太后道:“太后还是先命人找副担架来先把长安侯抬进屋里,真有什么万一,可不单单是私人恩怨了。”   太后脸色也不太好,点头称是:“何少府,你负责安排,徐郎有什么要求,你就一一比照办理。”   何少府道:“是!”他正要上前,陈皓拿剑指着他,咬牙切齿道:“鼠辈!你敢!”   何少府面色难堪,一时犹豫着进退不得。   太后一步跨过来挡在何少府面前,一把推开面前的剑,冷冷道:“陛下,长安侯是魏国的长安侯,平日你再怎么肆意行事,母后不管,可涉及到两国邦交,断容不得你轻率行事!”   陈皓目眦欲裂,大喝一声:“你们都来忤逆朕!你们……”他眼前一黑,突然跪倒在地,身体晃动了下,眼看就要栽到地上,太后大惊失色,忙扶住儿子:“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徐郎徐郎,你快过来看看!”   陈皓睁开眼,甩开太后:“不用你管!”说完就晕了过去。   徐靖之正要走,听到动静步伐略顿:“陈帝体内余毒未清,刚才又怒火攻心,所以才会晕过去,倒是不急,先送到宣和殿吧,徐某去去就来。”   太后有些不悦,可毕竟是自家儿子理亏在先,而且瞧长安侯伤得很重,便忍了下来:“那你快去快回。”   商遥目送裴楷之被抬走,纵是忧心如焚,却也不敢上前,这当口,她不好再火上浇油。   太后临走前看了商遥一眼,语气深沉:“先把她关起来。”   太后倚在榻上小憩,何少府悄悄走进来拿了薄被给太后盖上。   太后睡得浅,听到动静便醒了:“长安侯的伤怎么样?”   何少府摇摇头:“不太乐观。”   太后呼吸一屏,“这个孽障!”   何少府迟疑片刻道:“有些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卿有话直说,你我之间还用藏着掖着吗。”   “春秋时的伍子胥,他本是楚国人,因为父兄被楚王所杀,他便逃到了吴国,后来辅佐吴王成了一代霸主,又借吴国之力带兵攻入楚都,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   太后心头一颤:“你是想说?”   何少府道:“臣想说就算长安侯安然无恙,这个仇也是结下了。长安侯虽年轻,但在魏国屡立奇功,魏帝对他亦是十分看重,他若是回去后在魏帝面前说了什么不利于陈囯的话,可该如何是好?太后不得不防啊!”   太后神色一敛:“那依你之见呢?”   “杀是不能杀的,更别说陛下的毒还要仰赖徐靖之。只能笼络讨好。太后应该也瞧出来了,长安侯是个重感情的人,臣听说长安侯父亲得了重病,缺少一味药引,他只身跑到凉囯境内寻找药引,未婚妻没了,他就到处寻找,魏国找不着又跑到陈囯来找,刚才又宁死也要护着陈婕妤,爱情亲情他都看得很重,恩情自然也看得很重,他恋上陈婕妤本是他理亏,太后若是把陈婕妤送给他,他还会记仇吗?恐怕只会记得太后的好。”   太后迟疑:“一个女人倒没什么,只是皇帝爱得掏心掏肺的……”   “正是因为陛下爱得掏心掏肺的,太后才正要把陈婕妤送走,君王若是只专注于一个女人多半不是好事,远有纣王宠爱妲己惹得众叛亲离,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使诸侯生怨,近有燕王宠爱黛妃导致国灭。更更何况陛下为了陈婕妤多次与太后争执,太后难道想因为她与陛下闹得不睦?”   事实上太后早就有心想处置陈婕妤,一来她身份不明,二来儿子对她过于关注,只是顾及儿子才犹豫不决。何少府说得也很有道理,把她送走既能消除心头之患,又能安抚长安侯,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太后沉吟了下:“那陛下若是问起来呢?”   “就说已把陈婕妤处死,让陛下断了念想。顶多消沉几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太后点头:“那你速速去安排,免得陛下醒了又吵着要见她。”    ☆、置之死地   裴楷之是在第二天醒来,天光从密遮的帷帐里透过来,连呼吸都是痛的。他试着张了张嘴:“靖之。”   “醒了?”徐靖之走过来,蹙眉道:“你应该庆幸陈帝是个外强中干的主儿,加上身体还没好利索,没有多大力气,否则那剑再刺得深一些再偏上两寸,你命就没了。”   裴楷之说:“嗯,还要庆幸你有一双妙手,能起死回生。”   他是在夸他呢,徐靖之并不领情:“你的伤还没有到濒临死亡的地步,我也没那个本事把死人救回来。当然,别人更没有。还有,我建议你少开口讲话。免得牵动伤口。”   裴楷之像是没听到,又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徐靖之是第二次碰到这么不合作的病人,看他一眼,答:“对,一切都照你的计划行事,除了你受的伤比计划中要重一些,其他都没什么纰漏。”   裴楷之笑起来,这一笑牵动了伤口。   徐靖之冷眼看着:“你就继续笑吧,万一伤口裂开了,本来计划三天之后就可以上路,恐怕还要拖上几天。”   裴楷之敛了笑容:“她呢?”   徐靖之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答道:“太后一杯鸩酒赐下,“尸体”已经被送到宫外去了。”   想到昨日商遥奋不顾身泪水涟涟的模样,他胸口泛起甜蜜的疼痛来,   想出这么一个下下策完全是临时起意。商遥被陈皓抛进水里折磨的消息传到裴楷之的耳朵里时,他几乎是立即察觉到陈皓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故意折磨商遥只怕是想引他出来。他识破了对方的圈套,套里有他心爱的人,他不得不走进去,他让徐靖之去请太后,自己则独自去了霄云轩。   太后出现得迟在他计划之中。否则陈皓怎么有机会刺中他?至于何少府,一个靠男色上位的男子你能指望他的气节有多高尚?而且他同太后的暧昧关系陈皓是知道的,陈皓视他为眼中钉,他留在陈囯犹如被悬在高空,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   裴楷之许给何少府金钱以及魏国的官位,对方就立马站在了他这边。   在何少府眼里,只要牺牲一个女人就能换取巨大的利益,他何乐而不为?他没什么大才能,唯一的才能就是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能把太后哄得心花怒放。   一切都在计划中。   陈皓醒来听说陈婕妤已被赐死,持剑闯入太后宫中将剑指向自己的亲娘。本来就紧张的母子关系变得更加剑拔弩张起来,太后被吓得面无人色,反应过来后又被气得怒不可遏,本来她心里对这件事的安排还是有些犹豫的,见儿子如此,顿时坚定了信念。不打发了这个女人,留在宫里指不定怎么做妖呢。   裴楷之也担心夜长梦多,修养了几天就请求离去。此举正中太后的下怀,一来她被最近一连串的事闹得头昏脑胀,二来长安侯留在这里也不安全,陈皓还沉浸在失去陈婕妤的打击里没醒过来,等他回过味来指不定哪就提着剑找上长安侯了。还是赶紧走吧,走了她就心静了。   离开陈宫的第二天,裴楷之在沿路的驿馆里歇脚,彼时天已经黑下来,这两天日夜奔波,他的伤口有些恶化,在徐靖之严厉的要求下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驿馆特别简陋,被褥床铺洗得泛白,床帐上甚至能看见细小的洞,他甚至能闻到一丝发霉的味道。这对自小养尊处优的长安侯来说不是休息而是折磨,他正闭着眼假寐呢,突然听到敲门声。徐靖之向来不敲门的,所以不是他。那还会是谁呢?他突然想到临走前何少府说一切已经安排好,让他放心离开,不日就可以和商遥见面。会是她吗?心念及此,一颗心竟然怦怦地跳动起来,胸口泛着一丝难言的痛楚。   “谁?”   “……我。”   四周骤然静下来。胸口泛起一丝细微疼痛,不是生理上的痛,而是一种被喜悦所包围的疼痛。半晌,他笑起来:“徐靖之进我房间都不敲门,你和我之间难道比我和他之间还要生疏?”   她手指在窗纸上划着圈圈:“只是不敢相信这一切而已。”   “还不快进来,杵在门口干什么?”听着像是在责备,却用着最轻柔的语气。   半晌,门被推开,商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灯火如豆,裴楷之用余光扫过去只见到一个窈窕的轮廓在灯影下摇曳,渐渐走得近了才看得真切,她本就是倾城的容颜,此刻被朦胧灯光一照,更加清丽婉约,清澈如水的眼睛里似含着千般关切万种柔情。   裴楷之觉得胸口更加痛了。   商遥搬了张胡床在床边坐下,也不说话,双手撑在床边就看着他傻笑。他唇色泛白,眼睛却很亮,俊朗如昔的脸。   商遥慢慢地笑了。   “你笑什么?”裴楷之轻问。   “我高兴啊。”坦白又直接。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骂:“出息。”   “难道你不高兴吗?”   他欣欣然笑起来,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商遥倾身过来,手慢慢抚上他胸口,“疼吗?”   “疼。”   “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说不疼吗?”   裴楷之慢慢挑眉:“你不是说善意的谎言也不能说?”   商遥:“……”脸真疼,郁闷了一会儿,又笑起来,开始耍赖,“我什么时候说过?”   他从善如流地改口:“不疼。”一顿,“这下满意了吧?”   商遥闷闷地笑起来,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满意了。”   两人絮絮叨叨了很久,都是没什么营养的废话,可彼此又乐在其中。她撑着腮看他,他拉过来她的一只手,手指缠绕着她的,商遥玩心忽起,拉过他的手摆弄着做出各种形状,影子投在墙上,一会摆出小兔子,一会又摆出小狗……裴楷之默默地看着,在一旁取笑她幼稚。   商遥瞪他一眼,没说话。不过取笑归取笑,裴楷之还是挺享受的。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朦胧,彼此凝视着,无声胜有声,上次两人这样相处好像是已经很久远的事了,其实也不过才三个多月而已,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融化入骨的甜蜜。   “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明天起来还要上路呢。”   他拍拍身边的空位:“你上来,陪我一起睡。”   商遥正想说自己睡相不好,转念一想,她现在心情激动,恐怕也睡不着,于是熄了灯,顺从他小心翼翼爬到里侧,慢慢躺下。黑暗中他慢慢伸过手来,搂着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商遥不想欺负病号,略微挣扎了下,他咝一声抽了口气,商遥身体一僵,便不敢再动,乖乖地把脑袋靠在他肩上。   他头略微一低,唇就落在她发旋上,黑暗中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交错着,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商商。”   商遥眼睛睁得大大的:“嗯?”   他下巴蹭了蹭她的发旋:“没事,睡觉。”只是觉得悬了数月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归位。   一夜好眠。   商遥觉得自己心情激动的会一整夜睡不着,事实证明她心忒大,走不了多愁善感的婉约路线。天光透亮,她一睁眼就看到自己枕在裴楷之胳膊上,双手搁在他胸前,右腿大刺刺地压在他腿上。   她腾地坐起来,动静太大,裴楷之几乎是立即睁开眼:“怎么了?”   商遥凑近他打量着:“伤口还痛吗?我有没有压到你?”   他不置可否:“你是要善意的谎言还是?”   商遥脸色一变:“我真的压到你了?”手忙脚乱就要起来察看他的伤口。裴楷之握住她的手:“逗你的,我没事。”事实上还好得很,抱着她睡了一夜,从来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嗯,虽然她的睡相确实不太好,不过他并没有感到困扰就是了。反而很乐于享受。   吃过早饭后,三人便开始上路。裴楷之有伤在身,身体不能受太大的颠簸,星夜奔驰快马加鞭之类的想都不要想,他们的交通工具是马车,马车轻便舒适,就算裴楷之和徐靖之坐在里面,雇佣了车夫驾车。多了商遥以后,三人一同坐在车厢里,虽然绰绰有余,但徐靖之也是知趣的人,便改骑马。   骑马自然没有坐马车舒服,商遥感到挺过意不去的。但徐靖之离开以后她真的感到自在多了,那么一点过意不去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就这么一路慢悠悠地,仿佛出来游山玩水一样。陈囯多奇山秀水,风景怡人,旅途倒也不觉得寂寞。   第七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出了陈境,抵达魏国领土。至于陈太后允诺赏赐的黄金美人蜀锦,他们嫌带着太招摇也太累赘,便让陈太后派人随后送过来。徐靖之将如何治疗陈皓的针灸之法的要诀写了下来,再托人转交到太后手里,这是他们留的后路,就怕陈太后翻脸不认人,这下已离开陈囯,太后想怎么着恐怕也是不能了。   车马行驶过一望无际的田野,万里无云的天空,浅草没马蹄,暗香浮动间,商遥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第一次发现魏国的天竟然这么蓝,景色这么美,她的心情从未像现在这样舒坦过,呼~终于彻底地摆脱了陈皓。   “看到什么了那么高兴?”身后传来裴楷之不甘受冷落的声音。   商遥回过头,俯下身朝他脸上吧唧了一口:“就是高兴呀。”刚要直起腰,车下猛地一颠簸,她毫无防备地扑倒在席上,脑袋恰好枕在他胳膊上。   商遥正要起身,他突然道:“别动。”   商遥立马就乖乖不动了,下一瞬,裴楷之伸出手抵在她后脑勺上慢慢往下压,唇贴着唇,轻轻的吮吻,缓慢的厮磨。   商遥怕压到他胸口,双手撑在地上,上半身处于半悬空的状态,闭眼享受着他轻柔中带着一丝克制的吻,嘴角勾起浅笑。   裴楷之察觉到了,早在重逢的第一天他就想这么做了,连日来压抑的思念如潮水一般汹涌,当然还有一丝丝不能宣之于口的妒火。   空气中令人微醺的花香仿佛缠绕在相贴的唇齿间,不够不够!远远不够!裴楷之一时没忍住将她按在怀里亲吻,吻得热烈又缠绵,两人分开时,他呼吸过于急促微微扯动伤口,徐靖之多敏感的人呀,听到动静还以为怎么了,立即驱马上前撩开车幔询问情况。   商遥惊满面通红地坐起来,,裴楷之面不改色道:“没事。”   徐靖之看了眼神色极不自然的商遥,顿时明白了,衷心地建议道:“长安侯现在不宜有较大的情绪波动,如果想接吻的话浅尝辄止可以,太激烈的不行。”一顿,大概觉得“激烈”得定个标准才行,于是又补充说,“比如刚才那样就算得上激烈。”   商遥的脸更加红了,嗔怪地眄了他一眼。   裴楷之但笑不语。   即使疼,某人也疼得心甘情愿。   到了魏国的地盘,裴楷之已经不着急赶路了,他们在一个叫桃花坞的地方找了家旅店养伤,裴楷之的意思是等伤养得差不多了再回去,免得让父母担心。    ☆、卿卿我我   五月初,魏国任卫尉卿程青越为征西将军,率精兵二万伐陈,浩浩荡荡的舰队先沿着长江逆流西上,所向披靡,几乎没有遇到太过顽强的抵抗,神速般就这样一路挺近了陈囯腹地。   魏军之所以这样顺利,一来是统帅领导有方士兵训练有素,二来陈帝登基十余年,不仅不作为,还骄奢淫逸,滥杀朝臣,整个陈囯犹如一盘散沙。魏军攻来时,陈囯这边根本不做守备。   为什么不做守备呢?这就要归功于我们的长安侯了。   早先,陈囯驻扎边境的将士就发现魏军有异动,八百里加急上书到朝廷,陈太后阅览后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她十分笃定魏国的目标是齐国,绝对不会攻打陈囯。原因有三。   第一,齐使来陈声泪俱下地请求陈囯出兵帮忙,这还能有假?齐国难道还能和魏国串通一气不成?   第二,若是魏国真的有意攻陈,为何还要允许长安侯和徐靖之前来医治陈帝?陈帝驾崩了,魏国正好可以趁乱攻打,可他们没有这样做。   第三,太后依旧清清楚楚记得长安侯因为齐使的缘故与她起了剧烈的冲突,甚至差点刀剑相向。   第四,蜀地险阻,魏军哪能那么轻易地打过来?   是以,陈太后非常的淡定,并且谆谆教导诸位大臣们也要淡定。   当局者的不作为直接导致了陈囯各城守将的不作为,军心涣散,士气低落。所以魏军才这样一路凯哥地深入陈囯腹地。   此时的陈太后才如梦初醒,一边紧急召集群臣商议,派大军前去支援。一边又派使者前去齐国请求增援。至于齐国会不会出兵,陈囯朝野上下普遍很悲观。   桃花坞风景不错,在这动荡的战争年代,这里因为地处偏远,几乎没有受到过战争的蹂躏,古朴、宁静、幽远、祥和。   魏陈两国的烽火还远远烧不到桃花坞来。   商遥每天绞尽脑汁地给裴楷之做饭,无一例外都是养气补血的,但桃花坞算不上富裕,好多食材都没有,即使商遥知道很多种补血的食材,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花样,炒猪肝,熬红枣核桃粥,炖鱼汤,泡枸杞茶等,基本上来回就这几样。   她不仅亲手做,还亲自喂。   裴楷之还是第一次享受这待遇,简直不要太幸福。转念想到前阵子她天天张罗着给陈囯皇帝做着吃,虽说是权宜之计,但到底醋意难平,这回终于觉得胸口不是那么堵了。   这日,徐靖之照例来给裴楷之换药,换完,说了一句:“嗯,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过于剧烈的运动外日常生活基本上不会有太大影响。”   裴楷之不耻下问:“剧烈运动的标准是什么?”   徐靖之慢条斯理地净了下手:“以房事为标准,当然房事也包含在内。”   裴楷之:“……”瞧徐靖之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知他是存心还是无意。   商遥端着午饭进来时徐靖之已经离开,裴楷之坐在床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商遥把托盘放下,脚步轻快地走过去,眨眼:“今天给你做了枸杞鲫鱼汤。”还特意强调,“鱼刺被我剔干净了,你放心喝。”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商遥知道他在吃醋,吃她和陈皓的醋,只因他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便硬生生压抑住心头那冲天的醋意。商遥想到这里顿觉好笑,又补充道:“今天做的时候没掌握好火候,要是不好喝,不准嫌弃哦。”   “哪敢!”他把她圈进怀里,一本正经道,“夫人辛苦了。”   “当然辛苦。”商遥伸出一双白嫩的手,“刚才在厨房还烫到手了。”   裴楷之:“我看看。”手背上确实有一处发红,他吹了吹,捉到唇边吻了吻,“早就说不要让你做了。现在又做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故是想让我心疼吗?”   商遥笑着搂住他的脖子,“那你心疼吗?”   裴楷之笑道:“以后不用做了。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商遥眼睛亮起:“有徐大神医给你用药,还有我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恢复得快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想狸奴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随时。”   “你跟徐靖之商量好了吗?”   “嗯。”   商遥满意地点头:“不说这个了,先把汤喝了,要不然一会儿凉了。”   裴楷之点头:“好。”   商遥转身端过来鱼汤,拿勺子搅动了下:“还用我喂吗?”   裴楷之想都不想答:“要。”   商遥:“……”他不是习惯依赖别人的性子,坚持要她喂恐怕是因为她曾喂过陈皓,长安侯吃起醋来还是蛮可爱的。   用过午膳,商遥拉着裴楷之直奔布庄,因为当时逃得仓促,她只带了两套衣衫,离开陈宫后又一心记挂着裴楷之,自然也没心情给自己购置衣物。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两套衣衫有点换不过来,便寻思着再做几套夏衫。   商遥到了布庄,满目琳琅的丝绸锦缎,她挑得眼花缭乱,不过无妨,她有大把的时间消磨,这看看那看看,问问这个又问问那个,问着问着就想起了当初在蓉城,肖铮给她定做衣服,挑选布料时那叫一个简单粗暴:要最贵的。   最贵的不见得穿上就好看,最合适的才是最好的。想到这里又腹诽:一定是肖铮给她选的布料不好看,没有迷倒陈皓,进而导致刺杀的失败。   打住打住,怎么想起肖铮来了?   商遥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挑出五种布料抱到裴楷之面前征求他的意见:“你看哪个好看些?”   裴楷之一眼看过去,他这种自小在贵族门庭里长大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是上等,寻常的锦缎哪入得了眼?将就只能将就了,于是含笑道:“你若喜欢就每样来一套,反正穿什么都好看。”   商遥乐了:“那就每样做一套。”   从布庄里走出来,幽静的街头两侧笔直的杨树蔚然成阴,商遥怔怔出着神。   裴楷之踱着步子慢慢走过来:“在想什么?”   商遥顿了片刻说:“突然想起肖铮来了。他还留在陈宫中,也不知道他跟陈皓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么处心积虑地要杀他。你觉得他会成功吗?”   裴楷之笃定道:“他会成功。”   “为什么这么笃定?”   裴楷之说:“因为有我帮他。”   商遥抱住他的胳膊:“怎么帮?”   “大魏灭陈的那一天,就是肖铮刺杀的好机会。”   囯与囯时间互相攻伐并不稀奇,以魏国现在的势头,只要发挥稳定,统一天下只是早晚的事。更何况陈皓那样不作为,真的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商遥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肖铮刺杀陈皓成功后会不会又要来杀我?”   裴楷之弹了下她的脑门,“我是有多蠢?怎么会给他第二次机会伤害你?”   商遥轻哼:“肖铮聪明狡猾,身手还好,你又不能天天陪着我,百密终有一疏啊。”   裴楷之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他一笑:“依我看,肖铮是个极有意思的人,他大可以杀了普华居士的,但他宁愿自己冒险进宫也不愿意对普华居士动手,就因为老先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他会掳走你也只是因为认定你是黛妃而已。所以才会舍近求远掳走你,这跟他不杀普华居士的心态如出一辙。一个冒死也要刺杀成陈帝的人,足可见他对陈帝的恨,这么深的恨却因为一个普华居士而轻易放弃了让陈帝毒发身亡的机会,一个人心里的善念战胜了恨意,我的商商这么好,他为什么要揪着你不放?”   商遥吃了一惊:“他有那么好?那他还杀了左寻使,右寻使也因为他被斩首,还有那些因为护驾不利的侍卫以及宫人也被他连累,虽然没死,但也受到了牵连。这怎么解释?”   “陈囯的左右寻使死了百姓拍手称快,肖铮是间接为民除害呢,至于你所说的宫妃和侍卫……你也在陈宫里呆过一段时日,明明表面上没做错什么,还不是无端招来横祸吗?也许他认为杀了陈帝可以帮助更多的人解脱。”   商遥不满:“你怎么帮着他说话?”   “我只是就事论事。别的事我不确定,单从对待普华居士的态度来看,肖铮绝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那我半路逃走的时候有一位老大爷出手帮我,他还把人给杀了!”   “肖铮完全没必要杀他,会杀他也许另有隐情呢?”   “什么隐情?”商遥一顿,仔细想了想当时的情景,她记得那里十分荒凉,老大爷驾着出现时她还感到了一丝意外,但因为急着躲开肖铮也并未深想。难道那位老大爷真的有什么不良企图吗?糟糕,她竟然没有半点察觉。肖铮是个老江湖,难道他发现了?   好吧,他说得有理有据,商遥不服不行。可是他胳膊肘这么往外拐地洗白肖铮令她颇为不快,咬牙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袒护他了,你跟他根本就是一类人!”   裴楷之一愣:“哪类人?”   “演技派啊。”商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肖铮明明很憎恶陈皓,偏偏在陈皓面前表现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他还讨厌我,可每次面对我都是一副温文儒雅谦虚有礼的模样,左一句娘娘右一句娘娘。从某种方面来说,你和他立场是一致的。”说到这里,话锋又是一转,“还有你不也曾把我当做黛妃吗?在凉囯时不仅把凉王骗得团团转,还把我当傻子一样利用,臣书读得少,臣曾做过盗墓贼……这些话都是你说的!”   商遥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甩开他的手走到树下。   这旧帐翻起来真是要命,她气势汹汹的。这个节骨眼任你再能说会道也没用,唯有乖乖认错。裴楷之沉默了一下,诚恳道:“是我的错。我要知道我会这么爱你,不仅不会利用你,还要像从陈宫把你带出来一样把你从凉囯带出来,和你双宿双飞。”   商遥猝不及防被表了白,汹汹的气势顿时萎靡不振,他多有城府的人呀,简简单单几句话不仅表了白,还顺带提醒了她发生在陈囯的种种。商遥态度彻底软化,却仍故作矜持地说了句:“知错就好。”这丝矜持在她察觉脖子有些痒抬手要抓时发现手背上好多黑色的小虫子时彻底破功。   裴楷之及时发现了异常,拉着她离开树下。商遥一边甩着手一边指着脖颈:“你别用手,要用嘴吹。”她倒不是怕,而是这些小黑虫太脆弱,她一巴掌就能拍死一片,可关键是虫子的尸体和分泌物会留在身上,那就恶心了。   “你确定”   后来她发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裴楷之从善如流地用嘴把虫子吹掉,但她发现她更痒了,不安地动了动身体,裴楷之忽然道:“别动,头发上还有。”   商遥十分听话,裴楷之从身后转到她前面来,挑起她一撮头发,专心地寻找虫子,“这么多虫子,谁让你站到树下的。”   商遥说:“你就别占了便宜还卖乖了。”   裴楷之笑道:“我占什么便宜了?”   商遥说:“这么光明正大亲近我的机会,难道不是占便宜吗?”   裴楷之一顿:“这就是占便宜了?”   商遥:“嗯哼。”   他放下手来:“走,我们回去。”   “这么早回去干什么?”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占便宜。”   商遥:“……” ☆、亲密无间   翌日,三人启程回永安。   近乡情更怯这句话的意思商遥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   临进家门前,商遥对裴楷之说:“我失踪了好几个月,你父母会怎么想?说实话的话,他们会不会认为我不清不白的,不允许我嫁给你?可不说实话的话,又该怎么解释我失踪的事?我们的婚礼没有如期举行,他们一定感到很没面子吧。”   裴楷之有些不明白她眼里隐隐透出的期待是什么情况,略微思索了下反问:“我为国事出使陈囯,主动推迟婚期,皇帝还赞我一句深明大义呢,为我裴家长了不少脸,我爹娘怎么会觉得没面子?”   商遥哦了一声:“也是。那我失踪的事呢?”   “失踪又非你所愿。而且你有不清不白吗?”   “没有啊。”   “那不就是了。”   商遥挺佩服:“你还挺乐观的哦。”   “我的乐观是建立在能把这件事摆平的基础上,你的乐观又是源自哪里?”他说着莫名就笑了,“盲目的乐观吗?”   商遥瞪他一眼,忍俊不禁:“我的乐观源自于你的乐观啊。”又道,“那一会拜见你父母的时候我就负责貌美如花扮弱装可怜,不用装,我本来就是弱势的一方,剩下的全交给你了。”   裴楷之点头:“没问题。”   商遥脚步轻快地走进去。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裴楷之的丞相老爹和公主老娘几乎没怎么责问两人,反倒是淮阳公主全程拉着商遥嘘寒问暖。   商遥觉得很惊奇,一度怀疑自己记忆混乱,她被掳之前,淮阳公主对她的态度虽然不错,但也没到这么热络的地步。她不在的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余光里扫了裴楷之一眼,嗯,有他在,她觉得婆媳问题以后都不存在了。她像捡到宝一样偷偷乐了。   裴楷之以眼神询问:笑什么?   事实上从商遥莫名失踪的第一天起,裴楷之第一反应不是商遥出了意外,就因为她失踪前曾问他:“如果我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裴楷之思忖:会不会是她这阵子患得患失的,为了考验他故意闷不吭声地走掉?   一开始他确实是这样以为的,当天晚上,母亲问起商遥:“我听仆人说遥遥不见了?”   裴楷之沉吟了下说:“嗯,大概是我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故意躲起来让我去找。这种夫妻间的情趣娘你大概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   为什么这么说呢?   裴父是由正儿八经的儒家文化里熏陶出来的,儒雅、中庸、守礼,君子六艺:礼乐射驭书数每一样都拿得出手,就是于男女□□上缺少了那么一点情趣。可淮阳公主不是啊,她视礼法如粪土,性格不羁,有时候故意使个小性就是想让自家夫君哄哄她,可裴大人的反应有且只有一句:“不可任性!”   一个以娇任性闻名永安城的公主硬被裴大人磨得没了脾气。   淮阳公主拍了拍儿子的肩:“幸亏娘教得好,否则你要像你爹那样……一言难尽啊。赶紧把她找回来,让她三叩九拜来感谢我。没有我,你哪会给她使这小性子的机会。”   婚期在即,商遥莫名其妙不见了人影。裴皇后也是有诸多不满的,裴楷之是这样解释的:“燕妃认为遥遥是黛妃,姑姑一开始不也是怀疑她吗?说不定她是担心自己影响到我,所以就离家出走了。”   几句话弄得裴皇后又是心疼又是愧疚,长叹了一声,也就不计较了。   再后来裴楷之去商遥的房间看了看,没有少任何东西,重要的是狸奴还在。她若真是故意消失,怎么可能不带上狸奴。所以就是被迫的喽?然后就开始地毯式的搜索寻找。   找了一个多月,终于找着了,又花了两个月才将人带回来。   其中心酸,真是一言难尽。不过看到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与裴父和淮阳公主絮叨完,商遥直奔自己的房间——当然是去看狸奴。   “呀,狸奴轻了好多。”商遥把它抱在怀里香了一口,有些心疼,“猫也会害相思吗?瞧它瘦成这样。”   “噢——”狸奴叫了一声,挣扎着,似乎有些抗拒商遥的怀抱。商遥就是不松手,狸奴耷拉着脑袋好委屈。   裴楷之:“我瞧它多半是不认识你了,至于变瘦,大概是天气太热,它食欲不佳。”   商遥不敢置信:“不会吧。”   裴楷之继续说:“它平常见到我都会扑过来的,这次却没有,连我都忘了,还能记得你?”   商遥将狸奴拎到胸前来,看着它蓝色的眼睛:“狸奴。”   “噢。”   “狸奴。”   “噢。”   商遥得意洋洋:“瞧,它还认得我。”   裴楷之沉默了一下:“我觉得它只是记得自己的名字。”   商遥有些郁闷,屈指朝狸奴脑门弹去:“白眼狼!”   忘归忘,狸奴还是认床的。商遥不在的这段时日,狸奴一如既往地睡在她床上。   深夜,商遥睡到半夜感觉身边床铺陷下一小块,是狸奴。现在天气回暖,窗户开着一道小缝,狸奴钻进来,然后踏上她的床。商遥打了个呵欠,迷瞪着眼撩起薄被一角,狸奴钻进来带来一阵凉气。   商遥打了个呵欠继续睡,可狸奴在被窝里动来动去的,还发出奇怪的声音。她伸手想把它按住,手却碰到一团软绵绵的没有毛发的东西,手顿时缩了回来,这绝对不是狸奴,那会是什么?商遥寒毛直竖,瞌睡虫瞬间全跑光了,赶紧爬下床,点了灯,往床上一照,他大爷的,狸奴竟然衔了只老鼠爬上床,而且还是半死不活的老鼠。   狸奴以前根本不抓老鼠的,就算老鼠大摇大摆地从它眼前过它也不会看上一眼,因为它活得□□逸了,不需要出一点力气就有无数的美食送到嘴边,老鼠是什么?它真不知道。   所以她才敢让狸奴睡到自己床上。   可是……吃老鼠还是其次,狸奴很享受捉弄老鼠的过程,会故意放开老鼠,吓得屁滚尿流的老鼠慌慌张张往床下跑,狸奴慢悠悠追上去一爪子按回去,伸出舌头舔舔老鼠的耳朵,不轻不重地咬一下,再伸出爪子来回轻轻拨弄……他么它以为在调情吗?   商遥想到老鼠刚才在她的被窝里,顿时觉得恶心,再也无法直视自己的床和被子,还有衣服,大半夜的又折腾人洗了个酣畅淋漓的澡。回到房间狸奴还在逗弄老鼠,商遥无奈,悄悄摸到裴楷之屋里去了。裴楷之还以为她是来投怀送抱的,再大的睡意也被汹涌的情潮给逼退了。结果她语无伦次地说完一通。裴楷之皱眉:“老鼠?”   商遥用力点头。   裴楷之忍住笑:“那就在我房间睡吧。”   洗得香喷喷爬上床,商遥忐忑地说:“我睡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好?”   裴楷之看着她继续往里侧爬的动作,嘴角翘起:“没关系。”   床上铺着用来避暑的凉簟,凉丝丝的。商遥打算把头发晾干再睡觉,坐在床上盘着腿问:“我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他只穿着白色单衣,两手随意撑在床侧,商遥扒拉了两下,胸口还缠着少量的绷带,她手指轻按了下,“疼吗?”   裴楷之低笑:“你那点力道跟挠痒痒似的,怎么会疼?”   “那这样呢?”又用力按了一下。   裴楷之捉住她的手,她刚洗完澡,身上自然散发一股凉意,兼一股幽香,脑袋几乎贴在他胸口,长发挡住了半张脸。他深吸了口气,将她圈在怀里,手指抚上她圆润的肩头:“商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商遥瞪他:“我很单纯地想看看你的伤情,你能不能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这样,我怎么可能不想?”   “那也得等我看完了再想啊。”   裴楷之一愣,商遥若无其事地又按了一下,“疼吗?”   裴楷之迅速地摇头:“不疼,早就不疼了。”   商遥下床吹了灯,又爬上床,一副慷慨就义的口气:“你轻点哦……”   话没说完,他的唇便狠狠压了上来,他把她放倒在床上,身体覆盖上来。商遥无措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身体僵硬得像根木头。   他就悬在她身体上方,微微的喘息声。商遥羞涩地闭上眼睛,可她发现闭上眼睛后感知更加灵敏了。   她感觉到轻薄的纱衣自肩头慢慢滑落,滚烫的手掌随之覆上来,她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腰部这样敏感,他的吻像游走的火所过之处燎起热源。他的喘息声在她耳边逐渐放大。她胸口泛起一丝微妙的疼痛。   月光照进一床幽光,她忽然睁开眼,双手慢慢爬上他的胸口,衣襟早在摩挲中被蹭开,她顺势替他褪下。他勾起她的腿弯,愉悦地低笑:“商商……”吻又落下来。   衣服在窸窸窣窣声中彻底褪下。肌肤贴着肌肤,月色这样撩人,商遥攀着他肩头,当他进入的时候,疼痛那样真实。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手指死死掐进他皮肉里。   关于初次疼不疼的问题,这个真是因人而异的。有人觉得疼有人觉得不疼,至于真假她也不知道,又没亲身证实过。   但这副身体不可能是第一次吧,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会疼,而且还特么疼得这样厉害。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双手紧握成拳,她愤怒地捶了悬在身体上方的裴楷之一记,说话都不利索:“你、太粗暴了,弄痛我了。你、你快出去。”   无所不能的长安侯第一次说话都不利索:“商商……我停……不下来。”轻柔地嗓音里含着诱惑,他已经很温柔克制了,是她太过娇弱,白瓷娃娃一般,冰肌玉骨,诱人极了,却又不堪一丝粗暴对待。他急促地喘息着,汗水自额头滴落,伴随着密如细雨的吻,“商商……”双手抚上她敏感的腰部,艰涩地前行。商遥紧闭着眼低低哼了一声,重新攀上他汗湿的背。   痛痛痛,除了攀登到极致的那一刻她从疼痛中隐约感到一丝快感外,整个过程中基本只感到疼痛。后半夜两人几乎没怎么睡,她侧身躺在他怀里,两人都是汗涔涔的,粘腻的肌肤贴在一处,谁都不想动。她的头发依旧是潮湿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本来就没干,还是干了之后又被汗水打湿了。   他抱她圈在怀里,五指像木梳一样一点一点给她顺着头发,末了挑起一小撮放在手里把玩,玩够了再放到鼻前深深一嗅,时不时啄下她的唇,撩撩头发,摸摸耳朵,吮吻手指,连空气中仿佛都沾染了一丝暧昧。商遥全身酸痛之余又感到一股别样的甜蜜。   他吻了吻她的肩,“还难受吗?”   商遥皱着脸道:“难受。”   对比商遥的浑身酸痛来说,裴楷之简直是浑身舒爽,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星星摘下来送给她,怎么怜惜都不够,“我抱你去洗澡?”   真那样,全世界都知道她今晚睡在他房间了,而且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动,商遥抱着他的脖子摇摇头:“就这样呆一会儿。”    ☆、女诫?   商遥只迷瞪了一会儿,天已微微透亮,浑身像被卡车碾过一样,她打了个呵欠,拥着薄被缩在床角,不想起床怎么办?裴楷之倒是穿戴整齐了,坐在床边满面春风地看着她。   商遥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我口渴了。”   他端了杯水过来喂她喝下。   商遥被他看得不自在,拥着薄被坐起来,“你把衣服给我拿过来。”   裴楷之依言给她拿过来,看她精神萎靡的模样,不由笑道:“我给你穿?”   商遥靠在他身上揶揄:“长安侯也会服侍人吗?”抬起胳膊配合着他穿上衣服,昨晚她把他伺候舒坦了,今天他就要伺候她。穿好衣服,商遥又在他怀里赖着,他似乎也很享受,从她身后抱住她,鼻尖轻轻蹭着她的侧脸,若有似无地亲昵着。   商遥心想,热恋中的男女果然不可理喻,这么热的天抱在一起都热出汗了也甘之如饴。   又静静呆了一会儿,商遥才下床,清理床铺的时候暼到簟席上一小滩暗渍——似乎是血,裴楷之也看到了,心头涌现怜惜:“我保证第二次就不疼了。”   商遥心里甜得跟蜜似的,面色微囧立即用帕子蘸了水擦拭。   商遥一大早起来,脑子里充斥的都是昨夜的旖旎画面,全身心都扑在她男人身上。擦着擦着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不对呀,怎么会有血?”   商遥有一种脑细胞不够用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血呢?黛妃这副身体怎么可能会是第一次?除非……她像是发现了惊天动地的深宫密事一样,血液里的八卦因子叫嚣着,她脱口道:“难道燕王不能人道?”   裴楷之咳了咳,对她脱僵野马的思维感到深深的无力,不过一大早起来身心愉悦的长安侯还是好心地提醒道:“燕王有十一子六女。”   商遥一愣。   裴楷之点了下她的脑袋:“只有一个解释,你占据的这副身体根本就不是黛妃的。你想想,燕妃说黛妃胸口附近有一道疤痕,可是你身上没有,我当时就有些怀疑。可那毕竟只是燕妃的一面之词。直到现在,我才确定你不是黛妃。   商遥想不明白:如果我不是黛妃,为什么会躺在黛妃的陵墓中?如果我不是黛妃,那真正的黛妃又在哪里?”真是细思级恐。   事实上,裴楷之并不乐意在这春宵苦短的翌日和商遥在这个话题上打转,抽走她手中的帕子三下五除二地将床上的痕迹擦拭干净,再将帕子毁尸灭迹,回过身来见商遥怔仲的模样,道:“回头我派人去黛妃的老家查查,也许她有个孪生姐妹呢。”   商遥说:“孪生的概率也是很低的。”尤其古人的生育率也是极低。   裴楷之:“查查就知道了。”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商遥打了个哈欠:“好困。我要回房间补眠。”   裴楷之笑着拉回她:“不怕老鼠了?”   “老鼠现在在狸奴的肚子里呢。我回去把床铺被褥簟席通通换了就行了。”瞪他一眼,“我昨晚就不该过来的。”便宜了他,她却疼得要死。   裴楷之松开她:“那一会儿用早膳的时候我叫你。”   商遥嗯了一声,拉开房门,天才蒙蒙亮,院子里并不见人踪。她回到自己房间,吩咐婢女将床上的东西通通换下来,才重新睡去。   关于裴楷之和商遥婚礼的一切事宜早在她失踪前就筹备得差不多了,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新郎和新妇。现在商遥既然回来了,婚礼自然不能再耽搁,淮阳公主在儿子的暗示下择人挑了个良辰吉日把婚期定了下来,就在下个月初八。   不过商遥失踪这事还没完。淮阳公主这边是过了,皇后那关却没过。裴皇后是个优雅端庄识大体的皇后,天下女子的典范。她对商遥这样闹小性的行为略有不满。第二天就把商遥召进宫里,命宫中女官仔细地给她讲解《女诫》这本书,商遥听了一下午的课,她听得心不在焉,大概意思却明白了,这本书可能符合时下社会的价值观,却不符合她的价值观,总结了下这本书就是想把她教成圣母,她意思意思地那么一听,听完课打算告辞。   裴皇后却没准许,为什么呢?她要验收成果。   商遥:“……”   恰好燕妃也在,她笑了笑说:“母后,不如让我来吧。我看您也乏了,不如先去休息。”   裴皇后点点头:“也好。”   殿内便只余商遥和燕妃。燕妃身量高挑修长,   明眸善睐,明艳动人,五官最出彩的地方便是那对修长浓丽的眉毛,使得过于秀雅的面容平添了一丝英气。商遥和她仅有的几次碰面里她大多时候安安静静的,看起来端庄优雅,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桀骜,嘴角微抿的时候看起来有几分倔强。   巧的是,两人今天穿得都是雪青色衣服。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这撞色了气氛里难免有些尴尬。燕妃坐下来问:“商姑娘也喜欢雪青色?”   商遥笑吟吟道:“是啊。”   燕妃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那我开始问了,《女诫》里夫妇篇主要讲了什么内容?”   商遥:“……我没记住。”   燕妃又道:“我先挑个简单点的问好了,《女戒》分几部分?”   商遥摇头:“我脑子不好使,听过就忘了。”   燕妃嘴角一抿。   商遥低头沉思片刻,走到燕妃面前道:“王妃,你能跟我过来一下吗?”说着,拉起燕妃的手朝屏风后头走。   “做什么?”几乎是本能反应,燕妃反手扣住了商遥的手腕。   “你过来就知道了。”商遥没料到她力气还挺大,抽回手,径自绕到屏风后头。   燕妃狐疑地跟上前。商遥躲在里面正在宽衣解带,她解开腰间系带,衣服一松,她把领口往下顺势一拉:“王妃看好了,我这里一丝疤痕都没有,我真的不是黛妃。”   尽管皇后先前已经对燕妃说过商遥胸口处没有一丝疤痕,但谁又能保证皇后不是为了维护裴家的名誉故意欺骗?除非燕妃自己亲眼证实,否则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还不如摊开来说,解了对方的疑惑,她也图个清净。   燕妃虽然被商遥一连串的动作惊到,但第一反应还是朝她胸口处看过去,那大片凝白肌肤毫无瑕疵,虽然是亲眼所见,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目光再往上移,突然看见商遥脖颈下方接近锁骨处有一处浅浅的红痕,已为人妻的燕妃怎会瞧不出来那是吻痕,一时怔在那里。   身后很久没有声音。商遥神色自若地拉好衣服,转过身来:“王妃这回信了吧?黛妃身上若是还有什么胎记纹身之类的,王妃尽管说,我大大方方地让你看。”   燕妃一副惊诧万分的表情,喃喃说着:“怎么可能?你和她明明……”   “长得很像是吗?”商遥强调道,“真的只是长得像而已。我看王妃也是明事理的人。不会因为我跟她长得像就迁怒于我吧?”   燕妃放下手,心神仍处在巨大的震撼之中,良久,缓缓说了一句令人捶胸顿足恨不得吐血三升的话来:“我为什么不能迁怒于你?”   商遥十分吃惊,不得不对燕妃刮目相看,这样一句蛮不讲理足以颠覆三观的话偏偏燕妃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也是个人才。   只听燕妃又说:“别装了,你能三番两次死里逃生,一个小小的疤痕又怎么难得到你?也许我根本没刺中你,一切只是你在父王面前演的一场戏罢了,目的就是让父王驱逐我。”   商遥:“……”燕妃已经钻进仇恨的泥沼里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了。她忽然觉着燕妃也是个可怜人,以前身为公主时被黛妃欺压,后来亡了囯,如浮萍一般依附于赵王,可赵王这人似乎挺爱沾花惹草的,燕妃又没有依恃,就算心里有怨恐怕也不敢指责丈夫。想到这里,她又气不起来了,看着燕妃道:“王妃是不是很不快乐?”   燕妃愣了一下,忽而冷笑:“我好得很。”   商遥语气郑重地说:“王妃,人要向前看,走不出过去的阴影,你只会让自己不快乐,不快乐的心情是会传染的,你不快乐,你身边的人也会不快乐,何必呢?”   燕妃一怔。商遥整了整衣服道:“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我先走一步,免得王妃看见我心里堵得慌。”   正要撤,燕妃忽然回过神来:“站住,这《女诫》……”   商遥无可奈何,一问三不知。当然也不指望燕妃会放水,燕妃如实向裴皇后禀明后,裴皇后看商遥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块朽木。   于是商遥就把《女诫》这本书带了回去,轩窗大敞,凉风习习,碧塘玉树,长安侯呢,很有闲情逸致地对窗临摹书帖,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子愉悦。狸奴懒洋洋地卧在案上,硕大的身子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微眯着眼,认真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商遥慢悠悠走过去,把薄薄的一本书往案上一压,顺手拿起他写的手稿,仔细端详了下,嗯还不错,拿起他的印章在落款处盖了个戳,吹干了说:“把这个装裱起来是不是还可以卖钱啊,话说你的字值钱吗?”   裴楷之很不谦虚:“价值千金。”   商遥切一声,撑着腮又开始郁闷。   她一进来,裴楷之就察觉到她心情似乎不佳,拿瞟了一眼那本《女诫》,大概有点明白她为什么心情郁闷了,不禁笑道:“皇后召你进宫就是为这个?”   商遥破觉委屈地望着他:“皇后不仅命我把这本《女诫》背下来,还要抄写五遍。”   裴楷之昨日抱了一夜的软玉温香,身心愉悦,爽快道:“这《女诫》用词精炼,短小精悍,很好抄,一会儿我给你抄。”   商遥激动道:“那我们俩的字迹不一样啊。”   裴楷之轻描淡写:“没关系,我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虽然做不到十分像,八分还是有的。不过,你的字模仿起来比较麻烦。”   商遥很天真地问:“为什么?”   裴楷之:“因为它丑出了新境界。”   商遥磨牙:“好想咬人。”   裴楷之把脸送过去:“咬这里。”   商遥:“……”耍流氓真是耍不过他。   商遥在他身边坐下来,打开那本《女诫》,指着某处说:“这个地方我不太明白,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就是这句:‘《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裴楷之本来以为她是虚心请教的,不过听到这句话后笑容变深,“《礼》一书说,男子有再娶的道理,女子没有适二夫的道理。所以说,丈夫是妻子的天,天是无法逃离的,所以丈夫也是不能离开的……”   商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觉得这话有道理吗?”   裴楷之谨慎地说:“嗯,这是古人的道理,不是我的道理。”   商遥这才满意,又忐忑地问:“那你会纳妾吗?”   裴楷之往后一躺,悠闲惬意:“这就很难说了,如果遇到比你漂亮的……”   商遥恶狠狠扑上去,扯着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裴楷之好整以暇地掰开她的手,挑眉看她:“我还没说完呢,你就让我再说一遍?”捏捏她的脸,“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商遥快要被气死了,背对着他坐起来,一口气提升至丹田,撂下狠话——“如果你纳妾,我就去……”   爬墙两个字还没吐出来,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来环住她的腰,他叹道:“你不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里心里没人能比得过你。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才把你抢过来,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商遥捂着脸没吭声,他又取笑她:“你刚才让我解释的那一句话那么浅显你会看不明白?你的试探可以再直白一点!”   商遥扭过头一拳捶在他肩头,“老是戏弄我,你再这样我就不嫁你了。”   他吻了吻她的眼睛,笑:“那怎么行,逗你是我最大的乐趣之一。”   还是之一?商遥咬牙:“敢问长安侯,您还有什么高尚的乐趣?”   他没答,低问:“身子还痛吗?”   商遥忽然就明白了,甩开他的手:“疼着呢,三天不准碰我。”   他继续笑:“原来……嗯,我知道了。”   原来什么?笑容为什么那样暧昧?商遥郁闷,耍流氓真是比不过他,落下风的滋味真是不太爽。   永和三年的七月份还真是一个炎热而又忙碌的季节呢。    ☆、谁是杀手   魏军一路凯歌挺进蓉城,大军攻破蓉城前夕,得知大势已去的潘太后和陈皓携着少数宗室在一干将士的掩护下仓皇出逃。肖铮本没有在随侍之列,但他怎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不动声色地尾随在队伍末。这个当口,众人逃命还来不及,自然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行人行至桃溪时,安逸惯了且弱不禁风的陈皓从马上摔了下来,磕着了脑袋还出了血。他捂着后脑勺疼得龇牙咧嘴,他们逃得匆忙,连太医也没有带。   好在肖铮曾跟随过普华居士一段时间,懂一些简单的医理,他毛遂自荐地走上前给陈皓简单的包扎。   陈皓眯着眼,借着昏暗的烛火看到面前的将士一个个神色惶恐,面露颓唐。   这时,一位将士上前委婉地表示咱们跑不了了,还是投降吧。   四面楚歌的陈皓情绪已几近崩溃的边缘,他暴怒地站起来:劝降者死!霍地拔出剑来朝那位将士刺去,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时间,陈皓忽觉手肘一麻,眼前一花,长剑已被人劈手夺过去,面前都是将士面如土色,早已软倒了膝盖。众将士蜂拥过来,却都不敢妄动。   潘太后抖着嗓子斥道:肖铮,你大胆!   陈皓不敢置信地盯着架在脖子上的剑,神色阴鸷。   肖铮笑得极冷:“我有什么不敢的?还有,我不叫肖铮。”他一字一字,“我姓陆,陆礼。”环视周围一圈,扬声道,陈皓现在就是一个丧家之犬,你们豁了命保他做什么?更何况还是这样的昏君!忠言不肯纳,贤人不能用,护着他是想继续让他祸害苍生,祸害你们的族人吗?   肖铮挑在这个时候策反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陈囯大势已去,陈皓异想天开想跑,可是能跑到哪里去呢?跟着这样一位只知寻欢作乐的皇帝毫无前途,只是这些将士由来服从且孝忠于陈皓,就算心中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强出头。肖铮的当头棒喝敲醒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是谁也不敢先出头,就怕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孝忠陈皓的,万一被打成逆臣贼子当场格杀去哪哭去?   潘太后被肖铮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气得七窍生烟,她必须得说些什么挽回军心,迅速地回道:“众位休得听肖贼子胡言乱语……”可惜,话还没说完,只见肖铮微微一压,鲜血从陈皓的脖颈处渗出来。潘太后目眦欲裂地扑上去,肖铮出手极快,反手一抹,咚一声,陈皓倒下去,睁着眼咽下最后一口气,潘太后也没能逃得了,被肖铮毫不犹豫地一剑解决掉。   这一切不过是瞬间的事而已,围观众人呆若木鸡,大多人人是默认的。却仍有少数几人上前讨伐肖铮这个乱臣贼子。肖铮轻松解决掉,还剑归鞘:“良禽择木而栖,砍下他们的头颅还可以向魏国邀功。”   肖铮成功将一众将士策反,又带着陈皓的人头返回宫城,辉煌的灯火将静静伏在深夜里的宫城点亮,城墙上依旧喊杀震天。肖铮骑在马上,手里高高举着长矛,长矛顶端是陈皓的人头,在这亮如白昼的夜里赫然可见。   肖铮长啸一声,一手举着长矛,一手勒着马缰在殿前的广场上飞奔起来。   宫人侍卫们惊慌失措地奔走相告,陈帝被斩首的消息顷刻之间传遍整个宫闱,皇帝都死了,仍在城墙上坚守的将领哪还有斗志,这苍白的而无力的抵抗护得不过是一名残忍嗜杀大难临头只顾自己逃跑的昏君,他们的负隅顽抗显得尤为可笑。   大多数人宁愿苟且地活着也不愿意英烈地死去。于是纷纷缴械投降,主动打开了城门。   魏军攻陷陈囯的消息传至永安,举国沸腾,陈囯文武群臣几乎是毫不反抗地配合一切善后事宜。   程青越凯旋归来时,时值八月初。彼时裴楷之和商遥已成婚月余。程青越已许久不见裴楷之,特意拎了从陈囯觅来的好酒登门拜访,一边喝酒一边谈天,期间同裴楷之谈起了杀死陈帝的肖铮。   商遥听完沉默了片刻道:“早就知道肖铮是个假名字,原来他叫陆礼。”   裴楷之说:“陆氏是陈囯的大族,陈皓即位后灭了陆氏三族,连最小的婴儿也没放过。看来肖铮跟陆家有渊源。而且是很深的渊源。”   程青越听他俩讨论得挺热烈,不由问道:“你们两个也认识他?”   商遥忙撇清:“我不认识,我是听景言说起过。”   裴楷之附和:“我在陈宫中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程青越灌了一大口烈酒,大笑道:“真是巧了,我和陆礼还是旧识呢。”   裴楷之好不惊讶:“怎么认识的?”   程青越道:“大概有四五年了吧,当时我投在凉王帐下,那时还未做到将军的位置,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而已,凉囯和燕国历来就是死敌,大小战争不断,陆礼当时是燕国将军手下的主薄,有一次战役,燕军败退,我乘胜追击,本来可以将燕军统帅斩首的,谁知被他给拖住了,他那时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嫩的可以,看着还有点书生意气,一开始我没把他放在眼里,谁成想他力气大得惊人,身手也不错。我当时十分纳闷,他领着文官的却有着武将的身手。所以对他印象十分深刻。虽然多年没见,他变化也挺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他似乎不愿意别人叫他陆礼。”   商遥心中一动,和裴楷之对视了一眼,问道:“那肖铮是燕国人?”   程青越摇头:“他本是陈囯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独自北上去了燕国,兴许真的跟陆氏有关系。”   商遥心想,肖铮曾在燕国为官,会不会跟黛妃有什么深仇大恨?   如果是家仇的话好像不太可能,因为肖铮是陈囯人。黛妃再有权势,胳膊也够不到陈囯去。   难道黛妃曾羞辱过他?可是他级别很低,貌似接触不到黛妃。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国仇?商遥觉得这个更扯,因为她在肖铮身上看不到高尚的爱国情操。他这个人很自我,对周围人也很淡漠,更别说去忧心天下了。真正的爱国志士应该是像程青越这样的,君王虐我千百遍,我待君王如初恋。   只听程青越又道:“我本来要带陆礼回永安受赏,可他坚决推辞,真是个怪人。如果不是想求功名,为何要进宫当侍卫?既然想当侍卫,在陈囯当和在我们大魏当又有什么不同呢?”   裴楷之:“世上不只有名利二字,他追求的是刺杀昏君的快意。”   程青越道:“弑君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裴楷之笑笑:“他不会在意的。更何况他进宫的目的就是为了刺杀陈皓。如今得偿所愿,岂能不快意?”   商遥接口道:“未必就是得偿所愿吧。”她觉得肖铮杀了她才是真正的得偿所愿。   程青越奇怪道:“咦,弟妹,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商遥打哈哈:“我瞎猜的。”   程青越道:“他也曾提过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做官太牵绊他了。”   商遥笑笑没再说话。   程青越笑了一声:“真是奇怪。同样的一张脸,我面对黛妃时,只觉得天下间没有比她毒辣的女人,面对弟妹时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相由心生,果然不假。”说完这句话还十分得意地认为自己说得很有道理。   对此,商遥只想说:那真的只是你的错觉啊程将军。   裴楷之若无其事地拍开第二坛酒的封泥放到程青越面前,笑吟吟的:“说吧,你面对商商时是什么感觉?”   商遥一愣,忍不住窃笑。   程青越呛了呛,裴楷之明明打开的是一个酒坛子,他却觉得他打开的是醋坛子,皱着脸解释道:“我的侧重点在于弟妹跟黛妃完全不一样。而不是对商遥有什么感觉。”   裴楷挑眉:“嗯?哪里不一样?”   程青越被逼急了道:“黛妃妖冶 ,弟妹他沉吟半天,用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词语,弟妹比较温顺。”   裴楷之默然片刻说:“徐靖之医术不错,改天我请他过来给你看看眼睛。”   程青越:“什么意思?”   裴楷之将他的酒杯斟满,脸上露出谜之微笑:喝酒。温顺?她哪里温顺了?恼怒起来小爪子跟狸奴的一样锋利,就算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跟温顺毫不沾边好吗?还有,同样的一张脸程青越也能认错。他十分怀疑他是怎么打赢仗的。   九月九重阳,京中仕女纷纷结伴出游赏景登高远眺。古代的娱乐休闲活动其实还蛮丰富的,但博弈之类的游戏占据了一大半,而商遥基本不会玩。难得碰到自己可以的,她基本上不会放过。清晨起床后在衣柜里挑挑拣拣了半天,她偏爱雪青色,常服里至少有一半是这种颜色的衣服,不同的是花纹和样式。因为多,被挑中的机率自然较大。最后果然还是挑了件雪青色的襦裙,用了早膳,拉着裴楷之一块去了千峰翠苑。   千峰翠苑有山有水,环境怡人,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皇家园林内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千朵万簇的菊花盛开如林,满园余香绕之不绝。年轻一辈中太子喜静,并不热衷太过热闹的活动,所以这当中身份最尊贵的当属赵王,只是赵王身侧并不见燕妃,而是另一个女子,小鸟依人般伴在赵王身旁,模样纯真而温驯,那是赵王的爱妾廖氏。   裴楷之和程青越在谈天。商遥被夹杂在□□中的淡紫色菊花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裴楷之分神叮嘱她:别走远了。   商遥摆摆手表示知道了,猫着腰看紫菊,紫菊虽不如□□明艳,不过端庄典雅,倒别有一番清新韵味。低头欣赏间,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身旁停驻下来。   商遥一抬眼,是燕妃。她身后尾随了六个侍女。这六个侍女各个眉清目秀,姿态端庄,被簇拥在中间的燕妃未见一丝逊色。   燕妃身上的某些特质是商遥望尘莫及的,比如浑然自若的公主派头,颐指气使的姿态。这两种特质是自小在宫廷里熏陶出来的,一般人还真学不来。   商遥本来以为燕妃也是来赏花的,不过在看清她身后六位侍女均是清一色的雪青色襦裙后瞬间明白燕妃是来给自己添堵的。   商遥今天穿的也是雪青襦裙,不同的是侍女们的衣服毫无纹绣,她的衣襟,领口和袖口处都有精致的暗纹,自然不可同日耳语。可远看的话其实差别不大,而且她头饰又很素净。如果不看脸的话,真的泯然于侍女群里了。打旁边经过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是燕妃在赏花,七个侍女前呼后拥地围着她。   商遥低头瞟了眼自己的衣服,不由失笑,燕妃的小心思真是幼稚到极点。   不过话说回来,连撞色这样的小事燕妃都耿耿于怀,非要找个机会羞辱回去。可见是睚眦必报啊。   商遥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到凉亭里,凉亭里赵王正折了朵菊花低头插入廖氏发鬓里。   燕妃也看见了,无动于衷地走开。   众人赏了会儿菊花,又相携去登山,山有些高,这些贵族们又十分的养尊处优,一路走走停停待爬到山顶时已经是晌午时分。虽然已入秋,但今日并不秋高气爽,反而有些炎热。   裴楷之和商遥是最先爬到山顶的,两人偎在凉亭里俯瞰了会儿脚下景色,才看见蜿蜒的山道上姗姗而来的众人   山顶除了怡人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可玩的,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亭子里玩吟诗作对。商遥完全不会,有些意兴阑珊。眼风在场上溜了一圈,欣慰地发现她不是一个人。比她更加无聊的还有燕妃。   燕妃是鲜卑人,虽说鲜卑正在逐渐被汉人同化,学习汉人的礼仪,穿汉人的服饰,叫汉人的名字,这些外在容易改变,吟诗作对需要文化熏陶的内在可不是一朝一夕可改。商遥好歹还能听懂这些诗背后的典故与含义,燕妃就完全是在听天书了。   一圈诗文下来,众人便觉索然无趣。商遥提议道:不如我们来玩个新鲜的游戏。游戏名就叫谁是杀手。   裴楷之在家中和商遥玩过几次,可人少的话玩起来没什么意思,若是叫上仆人一起玩,他们多又拘束得很,不管他和商遥是布衣还是杀手,他们到最后总能赢,玩起来自然不能尽兴。   这个游戏让他既惊奇又充满了兴趣,看起来如此简单的游戏却蕴含着丰富的哲理,不仅可以体现人的潜意识,还可以考验一个人的心理素质和口才,悬念与逻辑并存,在他看来,这个游戏可简单可复杂,关键是看同什么人玩。   今时今地再适合不过。   商遥条理清晰地将玩法说了一遍,在场都是聪明人,一听便懂。不过这里没有纸笔,更没有牌,缺乏道具。   商遥让众人把佩在身上的茱萸袋取下来,其中两个袋子里放了菊花,剩下的八个袋子里还是茱萸。抽到菊花的就是杀手,抽到茱萸的就是布衣。   第一局时,商遥做廷尉(也就是法官)主持,一轮玩下来,大家已经基本弄懂了游戏规则。   第二局换成燕妃的侍女做廷尉。商遥在裴楷之旁边坐下来,打开香袋一看是布衣,不开心,她想做杀手。幽怨地暼了裴楷之一眼,又环视场上一圈,参与者一共十位,按座次依次是赵王、廖氏、燕妃、温砚、温砚的弟弟温原、程青越、崔敬林、顾七姑娘顾妙容、商遥、裴楷之。   七姑娘攥着香袋深吸了口气:“我好紧张。”   崔敬林眉头挑得高高的:“紧张什么?难道你是杀手?”   七姑娘嗔道:“你才是杀手。”眼珠一转,“我觉得杀手会故作镇定来掩饰自己的身份,但往往容易镇定过头,我瞧瞧谁最镇定目光在场上溜了一圈,嗯,王妃,我看你气色不太好呦。”   崔敬林:“我看话最多的人才可疑。”   七姑娘气不过:“我又没指你,这么慌张干什么?”   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然后游戏开始了。   第一个被杀死的人是赵王的宠妾廖氏。廖氏怯怯地看了燕妃一眼,留下遗言:“我怀疑凶手是王妃。   众人几乎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向燕妃。虽说是游戏,但游戏某方面也可以折射人的真实内心。就像商遥喜欢裴楷之,她就算是杀手也不会杀他。当然也不排除是杀手故意祸水东引。   接下来是挨个陈述。   赵王嘴角噙着笑:“我就算是凶手也不会杀自己的爱妾。不过王妃会不会杀我就不知道了。”   商遥闷笑,这么黑自家王妃真的好吗?   燕妃眄了赵王一眼,抬手抚了抚鬓发,轻描淡写:“男子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有什么可醋的?大家都知道我恨极了黛妃,一直想亲手杀了她,可惜她已经死了。”说到这里似笑非笑地看了商遥一眼,“而长安侯夫人跟黛妃十分的像,如果我是凶手我一定会先杀长安侯夫人,最起码能在游戏中满足一下自己。”   商遥半开玩笑:“哦,那我但凡出了意外肯定和燕妃脱不了关系了?”   燕妃笑道:“说不定想杀你的不只我一个呢,我可不替人背黑锅。”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韩明姬   燕妃侃侃而谈,几句话成功打消了他人的疑虑,不过她的解释令人不太舒服就是了。但毕竟是游戏,太较真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商遥习惯性地视若无睹,裴楷之淡笑了一下,握了握商遥的手。      接下来是温砚发言,他笑眯眯的:“我刚从廷尉大狱里出来没多久,你们不会又冤枉我吧?”先前拓跋嚣一案,他因为射杀了薛芍药而被怀疑。在场女子本来就少,死了一个,再投出去一个,玩起来就没意思了,程青越就坐在他旁边,他顺手一指,“我投他。”   这真是世界上最重色轻友的毫无逻辑的推理。   程青越的反击十分有力:“那我觉得杀手是温砚。”   崔敬林:“我这么怜香惜玉的人,要杀也是先杀男人啊。我看七姑娘话最多,八成是用来掩饰紧张。”   七姑娘表示不服:“你不是说你是怜香惜玉吗,为什么要指认我?”   崔敬林:“我是怜香惜玉啊,但你是吗?”   七姑娘快被气哭了。   商遥忙搂过她的肩一边安慰一边说:“照我的分析,男子或多或少都有怜香惜玉之心,不太可能上来就对女人动手,那么凶手应该是女子,我知道自己不是杀手,七姑娘看起来不太像凶手。剩下的就只有王妃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把自己陷入所有人怀疑的境地也不失为一种排除自己嫌疑的办法啊。所以,我投王妃。”   商遥自认分析得还是有理有据的,然后转向裴楷之,明显是寻求认同。   裴楷之沉吟了下说:“我赞同敬林的话,七姑娘话太多了。   七姑娘心灵脆弱,彻底被气哭了:“你们都欺负我!我不是杀手。”   最后毫无意外七姑娘被投了出去,冤死。      第二轮被杀死的是温砚。温砚死死地指着程青越,对弟弟温原说:“你要给我报仇。”   温原点点头,却没有把票投给程青越,他心中自有算计。   商遥依旧坚持投燕妃一票。不为什么,就是直觉。   燕妃笑笑:“又指我?长安侯夫人是故意针对我吗?”   商遥:“当然是故意针对你,因为你是杀手。”   燕妃:“我认为真正的杀手才会咬住别人不放,进而达到转移目标嫁祸他人的目的。”遥手一指商遥,“就是你了。”      她们两个互相攻伐,另一头崔敬林把票投给了燕妃,还撺掇着程青越也把票投给燕妃。   赵王看在眼里,护着自家王妃说:“敬林,本来我很相信你,不过你这行为明显是跟风投票啊,还拉着程兄陪你一起投,你是想把别人投出去保全自己吧?”   崔敬林忙辩解道:“我真的不是凶手啊。”   赵王看着他:“哦?是吗?显然是不相信。”   崔敬林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跟风,指着商遥:“我觉得王妃说得有道理,真正的杀手才会咬住别人不放,你看我如此善变,怎么可能是杀手?我投给长安侯夫人。”   商遥被气乐了:“我看你是墙头草,随风倒。”   裴楷之说:“第一轮时敬林说自己怜香惜玉,不会杀女人,可他第一轮就把七姑娘投了出去,我们姑且七姑娘不是他怜惜的对象,可第二轮他先是投给王妃,又改变主意投给长安侯夫人,如此反复不定,前言不搭后语,我看十有八九是凶手。我投给敬林。”   最后程青越也投给了崔敬林。   商遥和崔敬林都得了两票,剩下赵王还未投票,崔敬林十分聪明地举手投降:“为了表示我真的是怜香惜玉之人,我决定把活着的机会留给长安侯夫人。我弃权。”说完一巴掌按在裴楷之肩头,“景言,我这可是给你面子。”   裴楷之嫌弃地拨开他的手:“那你指认遥遥的时候就没想着给我面子?如此反复不定,我看你就是凶手,别给自己找借口了,最后一点,我的夫人用得着你怜惜吗?”   崔敬林被噎得够呛,摸摸鼻子讪讪地笑了。      第三轮开始,当大家睁开眼睛,赵王被告知自己被杀手杀死时,着实愣了一下,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也对,当中就属他身份最尊贵,虽然大家玩得都很开,但对赵王还是有几分忌讳的。他抱臂往后一靠,觑了燕妃一眼,那眼神似乎有些嘲弄。   裴楷之看在眼里,看来赵王知道燕妃是杀手。      赵王打量了下存活下来的五人道:“你们五人当中就只有温原和景言没有被怀疑过,景言你能把杀拓跋嚣的凶手给揪出来,为什么揪不出来一个小游戏中的杀手?而且还是两个杀手。这显然不正常,除非你是杀手或者杀手是你想保护的人,也可能你和你想保护的人都是杀手。而温原从头到尾话都很少,也可能是怕露出马脚。”      裴楷之淡笑,赵王明知道燕妃是凶手,偏要把矛头指向他,是谁说人家夫妻不合的?明明袒护起自家王妃来毫无原则。赵王想袒护他却偏要与他作对。裴楷之笑道:“死了还要挖坑给我跳啊。我又不是神,你们一个个掩饰得天衣无缝,我哪看得出来谁是凶手。不过刚才赵王留遗言前曾看了王妃一眼,因为我离得近,我看得清楚,王妃的眼神明显有躲闪,第一轮她杀死廖氏,让所有人来怀疑她进而排除自己的嫌疑,第二轮她杀死敬林是为了掩人耳目,打乱我们的思维,但因为遥遥一直怀疑她,她觉得不安,第三轮又杀了赵王,因为没有人会认为妻子会杀死丈夫,她用大家潜意识的想法来为自己排除嫌疑。我投给王妃。”      商遥陷入沉思,场上只剩三个布衣,两个杀手,如果这一轮再找不出杀手的话那么就输定了。商遥想了想,还是把票投给了燕妃。   程青越是裴楷之最坚定的拥护者,自然跟着裴楷之把票投给了燕妃。   已经死掉的赵王依在美人靠上喝茶看热闹:叹了一声:“自作自受啊。”   本来准备投票的温原犹豫起来。   勇敢无谓的廷尉提醒道:“殿下,您不能干扰其他人。”   赵王:“我的王妃已经三票了,温原投给谁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有犹豫的必要吗?”   温原抹了把汗:“那我投给程青越好了。”   程青越怪叫道:“你投我干什么?我哪里像凶手了。”   温原心里苦啊,他约莫猜出长安侯和燕妃是杀手,把票投给燕妃改变不了既定事实,投给长安侯的话不但没有意义反而可能遭到灭口。商遥是杀手的夫人,也不能得罪。那就只能得罪程青越了,抱着这个想法,长安侯接下来可能会杀掉程青越。他就可以保全性命说动商遥投给长安侯。   最后自然是燕妃出局,他们成功地投死一个杀手。   赵王扫了燕妃一眼,若有所指道:“这下高兴了?”   燕妃抿着唇没说话。      温原第四轮被杀,只剩下裴楷之、商遥和程青越。   程青越盯着裴楷之和商遥看了半天,苦笑: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这两口子肯定都投他啊,怎么着也是输。无奈地站起来:“我自动出局吧。”   商遥傻眼:“你怎么这样,我还准备大义灭亲呢。”   程青越目瞪口呆,忙又坐了回来,“那我投给景言。”   裴楷之皮笑肉不笑:“晚了,你已经出局了,反悔无效。”   商遥从这一局游戏中得出一条规律,凡是攻击她的人都被裴楷之灭掉了,凡是攻击燕妃的人也被赵王灭掉了。      下山时,商遥趴在裴楷之背上耍赖道:我已经被你杀死了,不能走了,你要背我下山。   裴楷之哭笑不得,偏首瞧她:“我什么时候杀你了?”   商遥:“最后不就剩我们俩个了吗?你是杀手,我肯定难逃被杀的命运。”   “我自动出局不就得了,你就是人生大赢家。”   商遥:“一个游戏而已,我怎么就成了人生大赢家了?”   裴楷之勾住她的腿弯往上一踮:“只有你好命,别人都是自己下山的,我却要背着你。”   商遥从他背上滑下来:“我开玩笑的嘛,哪舍得累着你。挽着他的胳膊道,我们下山吧。”   回到家中,商遥已经快累瘫了,简单洗了个澡,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醒来时夜色如浓墨,裴楷之就睡在她身侧,烛火摇曳,狸奴趴在灯台旁摆出撩人的卧姿,目视前方,不知道在沉思什么。商遥神色清明得很,因为睡得太早,半夜醒来也睡不着了。她翻了个身,抱住裴楷之,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下巴处冒出胡渣,有点扎。商遥掩住唇吃吃笑了。他睡眠向来浅,一听动静便醒了,撑起脑袋看她:“睡不着了?”   “嗯。”   “那我跟你讲个故事。”   商遥懒懒地趴在他怀里:“什么?”   裴楷之沉默了下道:“关于黛妃的身份已经查出来了。她本名叫韩元姬,老家在清苑,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底下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叫韩明姬。”   商遥听到这里激动地坐起来:“还真有啊。”   “可不是。黛妃十三岁那年燕王扩充后宫,在民间广选良家子,黛妃姐妹俩自小美名在外,清苑的郡守本来是想将姐妹俩一同送入宫中的,可是韩明姬有个青梅竹马,听说姓陆,两人早已订下婚约,郡守这才打消念头。”商遥吃了一惊:“也姓陆?巧合吗?”   裴楷之接着道:“黛妃入宫没几年就搞得民间怨声载道,韩明姬受她姐姐之累为邻里所不容,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而韩父早在黛妃入宫没多久就因病而逝。这么多年过去了,战乱频繁,黛妃那些街坊邻居死的死逃的逃,好多线索都中断了,查无可查。”   商遥:“韩明姬会不会投奔她姐姐去了?”   “黛妃入宫后就和家里断了往来,连父亲去世也没回来看一眼。说来也奇怪,大多数女子一旦攀得高位,都想着法子为娘家人谋取利益,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非议的。黛妃却反其道而行之,或许她是担心燕王见到韩明姬后会像喜爱她一样喜爱自己的妹妹,依我看,黛妃此举不是在保护妹妹,因为一个会重视姐妹之情的人又怎会连父亲病逝也不回来看一眼?她恐怕是担心妹妹跟自己分宠。”      商遥仔细想了想道:“当年燕国朝野上下逼迫燕王赐死黛妃,燕王肯定是不愿意的,而黛妃也不想死,于是想出了李代桃僵的计策,让韩明姬替她死。这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换言之,躺在陵墓里的是韩明姬,真正的黛妃没有死。”   “应该是这样没错。”   商遥唏嘘道:“如果真是这样,那黛妃心也够狠的,自己亲妹妹也不放过。”她又重新躺下,趴在他怀里絮絮叨叨了好久,他堵住她的嘴,吻了好久才放开。反正睡不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烛火突然暗了一下。商遥抬头望去,只见狸奴一屁股蹲在烛台上,用深沉而又严肃的表情研究了火苗半天,然后伸出肥厚的爪子轻轻拨动了下火苗。火苗闪了一下,又坚强地亮起。   商遥反正睡不着,盘腿坐起来,就着灯光看起热闹来。   那厢狸奴被火苗烫到,委屈地噢了一声,但它似乎发现了火苗是可以扑灭的,一爪子朝蜡烛上按了上去,寝室内瞬间暗了下来,被逼退的白月光洒进来,狸奴纵身一跃,从窗口跳了出去。   与此同时,商遥被裴楷之压在了身下。商遥咕哝了声流氓,她只穿了白色的单衣,他轻轻一扯,手便覆了上来。商遥咬唇轻吟了一声,他像是最好的乐师,以她身体为乐器,轻拢慢捻,弹奏出最动听的欢爱曲。而一个姿势往往还不够,总要变着花样再来一次才能尽兴。   事后他细细地吻着她汗湿的背,商遥闭上眼,能感受到他吻中那深深的怜惜与呵护。温存的时间总是特别长,两人都是微喘,空气中满是粘腻和亲昵。 ☆、试探   翌日,裴楷之天未亮就参加朝会去了。商遥用了早膳在室内练习白纻舞舞,这种舞蹈是从前朝开始就风行于宫廷的舞蹈,舞衣质地柔软轻薄,而且袖子很长,对舞者的柔韧度要求奇高。对于商遥这种完全没有舞蹈功底的人来说相当难学,不过她占用的这副身体应该是学过舞蹈的,身段特别柔软,一些在她看来挺难的动作做起来却很轻松。   商遥学习舞蹈有三个目的:一保持身材,二修练仪态,三消磨时间。当然偶尔还可以诱惑一下自家夫君。一曲舞跳下来大汗淋漓。商遥跳完做了下简单的拉伸。通常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来打扰她的。可凡事有例外,侍女站在门口提醒说赵王妃登门拜访。   商遥愣了一下,“她来做什么?你确定是来找我的”?   侍女点头道:“确定。”   商遥顿了下:“让她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就来。”   燕妃并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了礼物。商遥跨进厅堂,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大堂中央足有一人高的东西,一块大红绸从头罩下,逶迤在地,遮得严严实实。   商遥打量了两眼,从轮廓来看像是人,活人死人都不可能,那就只能是人的雕像之类的东西:“这是什么?   送你的。燕妃奇怪地暼了商遥一眼,笑道:“你不会是刚起床吧?”   商遥刚跳完舞,双颊微红,两鬓微乱,也难怪燕妃会如此猜测。商遥若无其事地在她对面坐下来:“我是怕王妃久等,步伐匆忙了些而已。”   燕妃不再置喙,转而道:“我来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商遥盯着那被红绸裹住的东西,“就是这个吗?”   燕妃点头,一边以眼神示意侍女把红绸揭开,一边道:“我想长安侯夫人一定会感到格外惊喜的。”   商遥压根不信,惊吓还差不多。然而纵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红绸被揭开的那一刻,那疯狂涌上心头的惊喜是怎么回事?她一个箭步上前,有些激动又有些不敢置信,双手慢慢抚上去:“这个玉雕怎么这么像我?”   她没猜错,掩盖在红绸底下的确实人的雕像,碧玉通透的一座雕像,每一笔匠心独运,每一刀精致细腻,上挑的眼角,带笑的唇,修长的手,飘逸的绿色襦裙。玉雕的面容和商遥有七分神似,玉雕的身高和商遥几乎持平。   好美的玉雕,真的好美。玉雕的容貌是其次。美在工匠那刁钻流畅的刀法以及玉雕浑身上下流露的一种任凡世如何沧海桑田,我自恬淡自若静静微笑的神韵。   商遥回神看了燕妃一眼,对她真是又爱又恨啊,不过燕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商遥恋恋不舍地将手收回,用红绸重新盖上。   王妃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燕妃道:“你知道这玉雕从哪里来的吗?”   “哪里?”   “陈灵帝的寝殿宣和殿。”灵是陈皓的谥号。   商遥忽然就明白了,嗓子变得干涩。   燕妃又道:“陈囯灭亡后,陈宫中的绝大多数珍宝都被运送到了永安,父皇将一部分赐给了功臣,想必长安侯也有收到。剩下的绝大部分都留在了宫中。前日进宫母后让我挑选几件称意的,我无意中就看到了这座玉雕。”   商遥不置可否道:“王妃想说什么?”   燕妃接着道:“我听原陈宫中的内侍说灵帝有个十分宠爱的陈婕妤,陈婕妤死后他便命人雕刻了这座玉雕,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完工。玉雕完成后就摆在灵帝的床头,灵帝日夜凝望抚摸,有时候还会抱着玉雕一块入眠,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想来灵帝已几近癫狂,陈太后曾想着偷偷将玉雕毁了,被灵帝发现后大闹了一场。母子闹得很不愉快,想必灵帝爱陈婕妤已经爱到了痴狂的境界,即使人死了,依旧念念不忘。”燕妃说这话时,目光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商遥,似是要将她看穿。   商遥脑补了下陈皓抱着玉雕睡的画面,这简直就是天然的空调啊,蓉城夏季闷热,十分难熬,而玉质温凉,身体贴着这硕大的玉雕睡想必十分凉快,倒也不失为度夏的良策。   她脑补到停不下来,燕妃深深地看着她:“这位陈婕妤跟你长得这么像,你认识她吗?”   商遥回过神,笑得灿烂:“黛妃也同我长得像呢。”   燕妃想做什么?试探她是不是陈婕妤?   别说她跟陈皓清清白白,就算她是陈皓的后妃也照样可以嫁给裴楷之。陈皓后宫中的嫔妃不是被魏帝纳进宫中就是被魏帝赏赐给了功臣。如果当初她没被救出来,陈灭亡的那一天她还是会回到永安,裴楷之再向皇帝索要,皇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殊途同归而已。   只是身份的敏感难免会被人诟病,这才选择隐瞒不说。   燕妃这样上赶着跑到她家里来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真是煞费苦心。   商遥顿了顿说:“王妃既然说要将这玉雕赠予我,那我就笑纳了。”又挽留道,“要不要用过午膳再走?”   燕妃笑意渐渐冻结:“你开心就好。希望长安侯回来的时候你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商遥扬眉:“什么意思?”   燕妃站起来冷冰冰道:“陈婕妤是三月初入宫,初封为贵人,累进为婕妤,四月末薨。她入宫的时间和你失踪的刚好吻合,虽然你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跑到陈囯还成了灵帝的后妃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但我不相信陈婕妤只是刚好跟你长得像,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我会将这件玉雕的来龙去脉告诉长安侯,至于他会怎么想就看你的造化了。”   “所以你一门心思认准了我是黛妃,就算再怎么匪夷所思也改变不了你的看法对吗?”商遥冷下脸,“那你恐怕要失望了,王妃请走吧,我就不留你了。”   “我也没打算留在这里。”燕妃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是扫兴。商遥命人将玉雕抬到寝室里,眼看时日尚早,又换上白纻舞衣练起舞来。舞蹈也是一种运动,不失为一种发泄情绪的方法。跳到一半裴楷之推门进来,也没出声打扰,就站在一旁欣赏,进步还挺快。   商遥眄了他一眼,长袖一甩,本想做个漂亮的收尾动作,小腿突然一阵痉挛,踉跄着坐在地上。   裴楷之扑过来,急切道:“怎么了?”   商遥指着左腿:“腿抽筋,你给我揉揉。”   裴楷之既无奈又心疼,架起她的腿开始按摩起来。   隔了一会儿,商遥道:“不疼了。”   裴楷之扶她起来。商遥忽然蹙眉,小声说:“我肚子好像也不太舒服。”   裴楷之拦腰一抱:“那请靖之看看好了。”   商遥捏他的脸:“你把他当你的专用医生了?轻微的头疼脑热也叫人家过来,这不是大材小用吗?而且还免费用。”   裴楷之还觉得亏呢:“当初陈太后赏赐的那么多东西,我分文未取,全给了他。足以支付终生的医药费了。”   商遥枕在他肩上:“他为人不是淡泊名利吗?”   裴楷之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谁跟你说的?”   商遥:“看着像啊。”一看就是高冷的禁欲系。   裴楷之沉默了会儿:“一会让他顺便给你看看眼睛。”   商遥:“哼。”   徐靖之反复摸了摸脉象,喃喃道:“这脉象不对啊。”   裴楷之哪能看不出来他面上故作深沉严肃,其实嘴角在绷着笑,但谁让人家是神医呢,他很配合地问:“哪里不对?”   徐靖之:“这孩子明显是婚前有的。”   裴楷之一愣。   商遥也是一愣。   告知好消息时还不忘损一句。做医生的都像他这么损,病人可得有强大的心理以及厚脸皮。   裴楷之仍处在心神俱震中,半晌才回过味来,然后又绷不住笑:“她眼睛也有点不舒服,你给看看吧。”   徐靖之信以为真,扒开商遥的眼睛看了看,并没发现什么问题,倒是商遥忍笑忍得辛苦,他瞬间意会过来:“你骗我呢?”   裴楷之神色认真:“没有,遥遥说你淡泊名利,我就觉得她眼睛有点问题。   徐靖之:“哦,那是该看看。”   商遥笑得肚子都痛了。 ☆、后怕   后来关于玉雕那件事,商遥曾问过裴楷之:“燕妃有没有有跟你说过什么?”   “说过。”   “说什么?”   “当然是说你。”   “然后呢?”   没有然后。这件事就这么被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无非就是才起了个头就被他打断。他说:如果王妃想讨论的对象是内人的话,那还是闭嘴吧。免得大家都难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燕妃就彻底闭口不言,只是她眼神里那浓浓的失望是怎么回事?   最后那座玉雕的下场也很凄惨,因为商遥一想到陈皓是如何亵玩玉雕的,浑身就抑制不住地起鸡皮疙瘩,而裴楷之就更加不能接受一个凝聚了别的男人对妻子深沉扭曲的爱的东西,玉雕被打碎了送到玉匠手里,商遥唯一的要求是尽量不要浪费。   一个月后,一人高的玉雕被雕琢成数十件小东西,最大的一件是枕屏,有玉镯、玉钏、玉簪、玉冠、还有各种精雕细镂的小玩意,可把玩可观赏可赠人,商遥抱着投桃报李的心差人给燕妃送了五六件,结果被她退了回来,那些玉器被手帕包着,打开一看,已经碎裂成数十块。   暴殄天物啊。   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吗?   没想到燕妃性子还挺烈啊。   这日,商遥照例又要进宫学习规矩礼仪。自学习《女诫》开始,裴皇后让商遥每隔三天进宫学习一次,宫中礼仪繁琐,商遥内心是非常抵触的。好在她怀孕了,可以以这个为借口推掉。只是人家毕竟是皇后,不能随便找个阿猫阿狗代为转达,必须地亲自去一趟方显诚意。   商遥从宫里出来,寻思回家也没什么事,便绕到了东市转悠。她怀孕以来,身体上并没有什么大的转变,例如呕吐恶心这些基本上是没有的,唯一变的就是嘴就馋得厉害。挑嘴也挑得厉害。   集市上人太多,熙熙攘攘的。商遥让车夫牵着马车停在角落静候,自己则带着婢女小青和护卫蒋云魏方往热闹处走,两圈逛下来搜刮了不少美食,一并打包好正准备回家时,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马惊了!”   伴随着这一声,人们慌不择路地闪避,但人多路堵,一时疏散不开,似乎有人被碾压在马蹄之下,大家更加慌乱,路边的摊位连续被撞到,你一声惨叫,我一声惨叫,密密麻麻的人头如蝗虫一般。   商遥三人瞬间被人流冲散。她捂着肚子小心翼翼地甚艰难地退到一个小摊位后,有个遮挡总不至于被人冲撞,舒了口气,抬头试图在人群中寻找护卫们,攒动的人群中有一位青衣男子比旁人高上一头,那么的鹤立鸡群,目光冷冷地盯在她脸上。近在咫尺的距离,只要两个跨步就能接近她。   他拨开人群大步朝她走来,那样厚如铁墙的人群他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给拨开了呢,那样高大的身躯怎么就能敏捷地跨过来呢?他的目标很坚定——就是她。   商遥瞳孔一缩,手腕被人狠狠攫住,只见他右手高高抬起,她急中生智地脱口道:“陆大哥,我是明姬。”冥冥之中她就是觉得肖铮和黛妃的妹妹明姬有某种关系。   而肖铮的反应也证实了她的推测。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唇角牵动着胡子抖动着,睫毛抖动着,整个人都是抖的,眼泪瞬间在眼底凝聚。从来都是无坚不摧的模样,流泪的那一刻却是不堪一击。他右手握得死紧,那样宽大的衣袖,商遥看到了紧贴在他胳膊上的锋利匕首,匕首挤压着皮肉沁出了血而不自知。这么冷的天气,他竟只穿了一层单衣。   商遥忽然觉得难过,总算明白了肖铮明明恨她恨得要死,但她偶尔也能抓住他看自己的眼神里一闪而逝的柔光,是把她当成韩明姬了吧?还有那被他仔细地收妥在怀中没有脸的木雕,为什么不刻脸呢?因为刻她已经成了习惯,不刻无法释放心里积压的思念,刻了又怕被人发现端倪。所以那木雕永远没有脸。   她很奇怪自己竟然懂他,是因为这副身体是韩明姬的吗?   “你骗我!”肖铮骤然醒悟过来,不过他醒得晚了,商遥看到蒋云朝肖铮扑过来,人群中拥挤得连拔剑的余地都没有,蒋云只能靠蛮力勒住肖铮的脖子往后拉。与此同时,魏方也赶了过来,观察了下形势,决定先护着商遥离开。   商遥走到马车旁时,还听到肖铮震耳欲聋的一声吼:“放手!”   商遥惊魂未定地回到家中,裴楷之去朝中议事了。她回到房间,腿一软,幸好婢女及时扶住了。   现在想想有些后怕。刚得知怀孕时她是忧心大于喜悦的,也许是自己还年轻,体会不到深刻而伟大的母爱,反而忧心古代医术这么落后,产妇死亡率也高,她万一胎位不顺生不出来怎么办?   经过刚才惊魂动魄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孩子对于她的意义。这个小小的胚胎在她心里很重很重。幸好,她是何其庆幸。   手臂的痛清晰地传来,她将袖子捋上去,有手臂乌青一片,看着甚是触目惊心。   小青在一旁吓得不轻,抹了抹泪问:“少夫人,您再忍忍,徐公子马上就来。”   商遥:“你去取块冰来。”手比划了下,“这么大就行。”   依言取过来。   商遥用毛巾裹了冰块敷在淤青处,呼~好冰,正敷着呢,蒋云回来了,一脸惭愧地说:“属下无能,被刺客跑了。”   商遥:“他很厉害。你要是能抓住我才意外呢。”   可以预见,她未来的日子恐怕会被禁足,不过家中也未必是绝对安全的,毕竟肖铮连皇宫都能混进去。叹了口气,将冰块放下,“我们刚才在集市上买的东西呢?”   魏方一愕:“丢了。”   商遥觉得得吃点什么来压压惊,转而对小青道:“我想喝鲫鱼汤。”   小青哎了一声:“奴婢这就去。”   裴楷之回到家时,商遥正大快朵颐地喝着香喷喷的鲫鱼汤,半点也看不出受到惊吓的模样。   裴楷之站在外间听蒋云陈述事情的来龙去脉,间歇往内室投去一眼,心里异常难过。朝廷最近在筹划伐齐的事宜,皇帝看重他,打算让他也随军出征好出谋划策,可眼下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又怎放得了心。如果商遥没有怀孕,他还可以带着她一同去,等到大军凯旋而归他有大把的时间和肖铮博弈。可是商遥有了身子,肯定不能来回奔波的。   他想了很多,听罢才慢慢走进去,在商遥旁边坐了下来,身上还带了一股凉风。   商遥道:“闪开点,你身上好冰。”   “好。”他往边上挪了挪,又道,“小心鱼刺。”   商遥把碗还有小碟一并推到他面前:“那你给我剔干净。”   裴楷之说:“好。”他一出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抖的,本是轻微的颤抖,别说旁人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这轻微的颤抖。只是剔鱼刺是个细致活,一不小心还被鱼刺扎了手。   商遥难得有嘲笑他笨的机会,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三下五除二地将鱼刺剔干净送到他嘴边,“来,张嘴。”   裴楷之含在嘴里:“你剔鱼刺还挺娴熟。”   商遥点头,故意说:“对啊。陈皓爱吃鱼,经常让我给他剔鱼刺,练出来了。”   裴楷之怔了一下,笑了:“我现在哪有闲情吃你的醋。”   商遥也笑,笑完很难过地低下头:“孩子生下来之前我就不出门了。”   裴楷之搂过她:“为什么不?”   咦咦咦?商遥:“我怕你担心啊。”   裴楷之一哼:“我怕什么,该怕的是他。”   “我们在明,他在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他摸摸她的头:“这个事不用你操心,安心在家养胎即可。”   商遥叹气:“我已经确定了,肖铮就是陆礼,陆礼就是韩明姬的未婚夫,他想杀我应该就是为韩明姬报仇。所以我们的推测是真的。”   裴楷之一怔:“你是怎么确定的?”   商遥:“我喊了他一声陆大哥,还说自己就是明姬,他呆呆的怔在那里,而且还哭了。若不是他有片刻的失神,我早就死了。”   裴楷之双臂一紧,无比庆幸:“幸好你机灵。”   商遥想起在集市上的一幕,莫名就想叹气道:“我突然不怪他了。都是可怜人。景言,如果可以,放他一马吧。我们跟他解释清楚。”   裴楷之默然片刻:“不管多聪明的人都有执拗的一面,你不也跟燕妃解释了,她有相信吗?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肖铮恐怕也是如此。跟他解释有什么用?”   “那,好歹给他一次机会啊。”商遥占据着明姬的身体,着实没有那份理直气壮去杀人家的情郎。   裴楷之沉默良久:“好。”   商遥被人行刺,京兆府派了人四处搜捕,还张贴了榜文悬赏通缉,可不知是他们办事不力还是肖铮隐藏得太好,始终没找着人。   裴楷之沉思,虽然说肖铮善于千里追踪和隐藏,但永安毕竟不是蓉城,永安城的治安防守等方面是蓉城比不了的,没道理连一点消息都探不到。或许有人在暗中帮助肖铮?   如果有人帮肖铮的话,那就只可能是燕妃了。燕妃对商遥得仇恨和厌恶毫不掩饰,她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胆量更有赵王的庇护。说不定上次商遥被掳走就是燕妃和肖铮做的一笔交易。   若这一切真是燕妃所为,以赵王的精明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该去一趟赵王府探探口风去了。   这事刻不容缓。当天晚上,裴楷之就去了赵王府。   裴楷之赶到赵王府时,赵王正在作画。他工于诗画,尤其擅长绘画,既然人家有这雅兴,他也不便打扰,反正也不着急。   裴楷之静静等了一会儿,赵王搁了笔,将画作摊开在他面前,原来是一处独院的布局图,独院平面呈四方形,主殿两侧均有廊屋,精巧别致的月亮门还有漏窗,庭院中的一花一树,每一间房屋都刻画得清清楚楚。   “这是王妃居住的院落。”赵王缓缓开口,又指着左边廊屋的第三间说,“你要找的人就藏在这里。”   裴楷之愕然。   赵王说:“瞧,本王多配合你。” ☆、赵王的小算盘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裴楷之挑挑眉,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赵王偏偏要图文并茂地说给他听,非常人就是行非常之事,一边感慨赵王画技超凡,一边腹诽赵王想必是十分的清闲。不禁道:“殿下想让我怎么做?”赵王才不会无缘无故地帮他。   赵王似乎有些烦躁,揉了刚才那副画:“我只帮你到这里。至于接下来怎么抓人,要靠你自己想办法了,我不会干涉但也不会帮忙。今天没什么不寻常,景言来找我就如同往常一样来赏画呢。”   裴楷之陷入沉思,赵王明明可以直接抓住肖铮的,他不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不想和燕妃起冲突,他隐约还记得重阳节那天玩杀人游戏时,赵王虽然频频和宠妃廖氏调笑,但不动声色间总在游戏里护着燕妃。也许他们夫妻的感情并不像传闻的那么糟?最起码还是有情分在的。赵王不想和燕妃起冲突,又不想肖铮留在这里,更加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便将这件棘手事丢给自己。一来卖他个人情,二来断了燕妃报仇的念头,三来肖铮留在这里也是个隐患,早点除掉为好。   他抬头和赵王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彼此达成了默契。   裴楷之想了想,要找人当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搜,可他一个男人冒然闯进去也不太合适,沉吟片刻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就请殿下把王妃请过来吧。”   赵王笑得极淡,眼里浮现一丝嘲讽:“不用请,一会儿她自己会过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燕妃妆容明丽,服饰精致,美丽是美丽,可却仿佛不是在自家一样,少了一份从容与闲适。   赵王淡然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燕妃回道:“有客人拜访,我身为女主人不该过来看一下吗?”   两人的语气似乎都不太好。   赵王只问了一句便没再理她。裴楷之不显山不露水地坐在那里,就如往常一样和赵王讨论着他的画作。   燕妃不懂画,更不明白一幅画而已竟然还可以延伸出那么多奇闻异事,还有典故。她听着完全是鸡同鸭讲。默默听了一会儿还是插不上嘴,又默默地退回到座位上,不懂心里又酸又涩的情绪从何而来。   她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下灯芯,忽听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明晃晃的灯火映在窗纸上,投下一个个交错的影子。   仆从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殿下,王妃,不好了,王妃的院子好像着火了!”   燕妃腾地起身:“怎么会着火?”   仆人吓得一个瑟缩:“小的也不知……”   “好了。”赵王打断两人,皱眉道,“事有轻重缓急,先把火扑灭了再追究不迟。”眼风扫过去,“还不快去小区火。”   仆人哎一声:“小的这就去。”   接下来又是手忙脚乱地展开救火事宜,裴楷之转头道:“蒋云,你也去帮忙。”   燕妃脸色一变:“不用你们帮忙。”撂下这句话她便急匆匆赶往自己的院落。   裴楷之看向赵王:“一起过去吧。”   燕妃的院落火势并不大,只是浓烟大得吓人,虚张声势罢了。   蒋云比燕妃先到一步,不干别的,逐个踹开房间假装叫人。燕妃站在院子中央,手帕捂着鼻子被呛得泪眼纷飞:“那几间屋子没有住人。你快住手!”   赵王见状忙把她拉到一边,“这里危险,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要你管?”燕妃抽开手,捂着鼻子想要冲上前制止蒋云。可是晚了,蒋云已经踹开了据说是肖铮住的房间,迅速地冲了进去。   燕妃紧跟上去,往屋里瞟去,发现根本没人,顿时松了口气,一个巴掌狠狠打过去:“这间屋子长年闲置,根本就没人住,这门还锁着你看不见吗?里面怎么会有人!我看你根本是别有居心。咳、咳!”   蒋云呐呐道:“浓烟太大,小的根本没有看清楚门上落了锁,还请王妃宽恕。”   燕妃劈头就骂:“我看你根本就是存心的。”她脚下一软,头脑有些晕眩。   赵王一把抱起她:“先出去再说。”   燕妃意识模糊地挣扎了一下。   赵王还是坚持把她抱到了安全地带。燕妃从他身上下来,撑着晕眩的脑袋缓缓朝裴楷之走过去:“长安侯是什么意思?”   裴楷之:“什么?”抬头看到跟在燕妃身后的蒋云冲他摇了摇头,一双眸子沉了下来。   火渐渐被扑灭,燕妃双眼被熏得通红,似要流出泪来,死死地咬着唇道:“敢情长安侯是来我这里抓刺客来了?”   裴楷之道:“什么刺客?”   燕妃打断他:“你别装了!那火是不是你让人放的?”   裴楷之淡淡道:“这是赵王的地盘,夜里巡逻的侍卫一波一波的,我可没本事在这里放火。”   燕妃往后退了一步:“别人可能没那个本事,但是你有。”   裴楷之心头一凛,燕妃这句话字面上是夸赞人,结合一下语境明显又是在指责自己,可他怎么从指责当中隐隐感受到了一丝对他的肯定和仰慕,他没有听错,这异常的感情……他没再深想下去,只道:“王妃太看得起我。”   “长安侯太谦虚了。”燕妃眼里透出浓浓的失望,声音低不可闻,“你是想烧死我吗?为了黛妃?”   真要烧死她怎么可能放那么一点火?失去理智的女人毫无逻辑可言。裴楷之有些好笑,“这个季节天干物燥,本就容易起火。前几日宫中的鸣銮殿还起火了,难道王妃觉得有人敢在宫里放火吗?”   燕妃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幻灭掉,通红的眼流出泪来:“蠢啊,我是真蠢。”她蹲下来捂着脑袋,完全没有了白日的大方仪态,她自暴自弃地揪扯自己的头发,“你怎么这么蠢!男人都是好色的,没有一个能例外,我怎么就看不透呢。”   赵王把她扶起来,燕妃难得温驯地没有推开他,头搁在他肩上,动了动唇:“你就不管管吗?任凭长安侯骑到你头上。”   赵王低声回道:“你的怀疑毫无根据,景言有什么动机纵火?”   燕妃脱口道:“他想……”   “想什么?”   燕妃一时答不上来,半晌道:“他怕我针对黛妃,想烧死我。”   赵王道:“……景言的智商还没低到这种程度。”抬眼望过去,裴楷之负手站在几步开外,眼神里含着一丝质问。赵王无声地摇了摇头,表示我也不知道。裴楷之叹了口气。   赵王又开始下逐客令:“府中还有一些善后事宜要处理,我就不送你了。”   裴楷之会意,反正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带着蒋云和魏方沿路往家走。火是魏方放的,找了一大堆湿柴在燕妃居住的院落外点燃,又处在风口,看着声势大,其实火苗一点也不旺。而赵王府内的巡逻侍卫都被赵王派人支开了。没人发现。   裴楷之心情不大爽快,帮了赵王的大忙,自己却没能找到肖铮的下落。他问蒋云:“你进屋有没有发现异常?”   蒋云答:“那房间确实是锁着的,燕妃说长年空置想必是真的,因为屋子里有蜘蛛网 ,家具上还有灰尘。唯独床是干净的,可能是近期有人住在那间屋子里。”   裴楷之想了想道:“既然门锁着,如果肖铮住在那里的话就只能从后窗出入,魏方,你刚才守在后边,有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去?”   魏方摇头:“没有。”   裴楷之道:“那就奇怪了。”从燕妃慌乱的神情来看,肖铮又怎么可能会知情提前跑掉呢?   这个问题目前无解。   裴楷之等了几天,从赵王那里得来消息:肖铮是得知燕妃的身份后主动离开的。   裴楷之:什么身份?   赵王:燕国公主的身份。   裴楷之瞬间明白了。肖铮恨黛妃这个始作俑者,也恨燕王这个幕后帮凶。所以在得知燕妃的身份后不愿意接受她的帮忙。   这就解释得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下周应该就可以完结了。下一个文打算写一篇带有悬疑破案色彩的现代言情,当然不惊悚了,不知道乃们会不会喜欢? ☆、干涉   京兆府出动了不少人马,还有赵王府的帮忙,没日没地夜地搜捕,连着找了好几天没能找到肖铮。肖铮还能插翅飞上天了不成?裴楷之寻思着按照肖铮以往的行事风格,他不太可能出城了,一定是呆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伺机而动。   裴楷之心事越来越重,不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他始终寝食难安,也没法安心离开永安随军出征。   而前一阵子因公务而出了趟远门的程青越回到京都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往裴家,向裴楷之表达自己的疑惑:“肖铮为什么要刺杀弟妹?”   裴楷之默然片刻道:“他把遥遥当成了黛妃。”   程青越双掌一击:“我就说嘛,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付一介弱质女流。可是这件事也不能怪他啊,我也曾把弟妹当成过黛妃。怪只怪黛妃太过恶名昭著,人人恨不得得而诛之。不过我瞧你这全城搜捕的架势似乎要将人生吞入腹一样。多大点事啊,一切都是误会,弟妹也没受什么损伤,找到肖兄把事情说开不就得了。”   裴楷之早知道程青越会这样说,有一个耿直到完全不会拐弯的朋友确实是一件痛并快乐的事。他气极而笑:“前提是先把人找出来。”   程青越道:“不用找,人就在我那里。你先让京兆府把榜文撤了,停止搜捕。”   裴楷之讶然:“你不是刚回来?”   “刚回来就碰上了,我看到满大街的榜文就将他擒住了,我听他说明了原委,才知道这件事纯粹是误会,特地赶过来跟你解释。”   裴楷之深深看他一眼:“是吗?”   程青越点头道:“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   裴楷之微微一笑:“好啊。”   程青越警戒心起:“你笑什么?”   裴楷之依旧保持笑容:“怎么,我不能笑吗?”   程青越说不过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我跟你提前说好啊,肖兄信任我,才肯答应我带你过去,你可别背地里派人抓他。”   裴楷之笑了一声,直言道:“是你硬拉着人家刨根问底,又自作主张硬要充当和事佬吧?”   程青越咳了一声:“我还不是为了你?”   裴楷之道:“那好吧,我不抓他。不过陛下想要见他。你直接带他进宫得了。”   程青越:“陛下为什么要见他?”   裴楷之语气平静:“这不是拜你所赐吗?”   程青越咳了一声。   ——   肖铮背脊笔直地立在大殿中,青衫落拓,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   裴楷之踏进殿中,刚要行礼,头顶传来皇帝温和含笑的嗓音:“楷之不必拘礼。”皇帝顿了顿,又对京兆尹大人道:“长安侯是朕最疼爱的外甥,又是股肱之臣,朕常跟他说私下见朕就不必行大礼,他却该怎样还怎样,一点也不骄矜,也从不自恃功高,不像有些老臣啊,自恃功高,态度虽说不上轻慢,但也算不得端正。”   京兆尹连连点头附和:“陛下说得极是。”   皇命命人给裴楷之看座,然后又对肖铮道:“肖铮,看在你曾为大魏破陈立过功的份上,,朕给你一次申辩的机会,你说你为什么要刺杀商遥?”   肖铮不卑不亢道:“草民杀陈皓一是为民除害,二是为报私仇。刺杀黛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皇帝哦一声:“你跟她有什么私仇?”   肖铮嗓音嘶哑:“草民的未婚妻是黛妃的孪生妹妹,当年,燕王迫于群臣的压力要赐死黛妃,黛妃不想死,便让草民的未婚妻代她死。”   皇帝瞟了裴楷之一眼,笑了:“原来是这样。这也就能解释当年燕王赐死了黛妃而黛妃又死而复生地出现在凉宫里的原因了。不过,黛妃早就死在凉宫中,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你难道不知道吗?”   肖铮道:“臣只相信眼见为实。”   裴楷之笑了,转向肖铮,“那你可有见到你未婚妻的尸首?”   肖铮沉默。   裴楷之继续道:“你不是相信眼见为实吗?你连尸首都没见到,怎么能确定你未婚妻一定死了呢?当年燕王赐死黛妃时用的是毒酒,你未婚妻饮了毒酒以后并没有死,只是旁人以为她死了而已。一如当初的长乐侯,饮了两种□□掺杂在一起的毒酒,也没死,不过却失忆了。”   肖铮再次沉默。   皇帝道:“朕是亲眼见过长乐侯死了以后又活过来的,长安侯的话也不无道理。你刺杀长安侯夫人在先,纵然是情有可原,但也不能不罚。”暼了京兆尹一眼,“卿觉得该定什么罪呢?”   裴楷之说:“黛妃之恶,人人得而诛之。肖铮是认错了人,况且内子也没什么损伤,与其判肖铮入狱,不如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陛下不是计划攻齐吗?正好让肖铮随军一起出征。”肖铮有功,就算罚也不会罚得过重的,他过几天就要随军出征,着实不放心把肖铮留在永安,眼下杀又杀不得,只好带在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安全。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肖铮,你可有意见?”   肖铮道:“草民没有疑义。”   ——   商遥最近很乖,为了怕裴楷之担心,很自觉地没有出门。她现在小腹已经微隆,白纻舞动作幅度太大,肯定是不能跳了,天气又冷,她也不愿意出门。就躲在屋子里看看书,练练字,下下棋,孩子在这种文化氛围熏陶下将来一定是个才华横溢的人才。   商遥一见裴楷之回来就拉着他过来,摆好棋盘,怀里还抱着手炉:“老规矩,你要让我三步。”   裴楷之点头:“好啊。”   商遥撑腮看他:“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赢一次呢?”   裴楷之道:“让是基于对弈双方水平差不太多的情况下,让对方察觉不到你在让他,他赢了才会有成就感,你这水平,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让。”   商遥眄他一眼:“讨厌。”   裴楷之笑道:“总是让你,等孩子大了,会不会像你一样动不动要别人让?”   商遥摇头:“不,孩子会像你,太厉害了,老是让着别人。”   裴楷之道:“那好吧,我让你十步。让得越多,孩子将来越聪明。”   商遥哭笑不得,拈起棋子落在棋盘上,问他:“肖铮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裴楷之轻描淡写:“本来水平就不怎么样,还要一心二意?这事不用你操心。”   “好吧。那我就不问了。”商遥开始集中精力研究怎么下棋。   两人玩了将近半个时辰。商遥毫无悬念地满盘皆输,她输得有些不高兴,又改玩弹棋,围棋得动脑,弹棋更注重技巧,玩后者她不至于输得太惨,偶尔还能赢两局。   裴楷之看她一眼:“还玩?你不累吗?”   商遥摇头:“不累。”   裴楷之拿她没有办法,又杀了两局,商遥才爬上床准备歇息,腿又开始抽筋。   裴楷之已经见怪不怪了,有时候半夜也会抽筋,他熟练地抬起她的腿轻轻揉捏。   商遥闭着眼哼哼了两声,又躺下来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有你真好。”   裴楷之将她搂在怀里,酝酿了半晌道:“商商,过一阵子,我要随军出征。”   商遥倏地爬起来,瞌睡虫全跑光了:“那会不会有危险?”   “打仗有伤亡是难免的,不过我又不是将军,不用上战场。”   商遥舒了口气:“那你什么时候走?你要去多久啊?”   “这两天就走,归期不定,顺利的话小半年。”   商遥啊一声:“要那么久啊。那我生孩子,你也不会在身边就是了。”   裴楷之沉默了一会儿:“你生第二个的时候,我保证一定陪在你身边。”   商遥本身就对生孩子充满了恐惧,他如果不在,她身边连个亲近知心的人都没有。一时忍不住心酸:“那我陪你一起去。”   “胡闹,你怀着孕不能去。”   商遥强硬道:“那你也别去。”   裴楷之无奈道:“朝廷之事不可儿戏。”   商遥没办法了:“那我要是难产怎么办,连你最后一面……”嘴突然被堵住。裴楷之打断她:“不准胡说!”   商遥眼睛一眨:“你还凶我?”   “你要是准备去打仗怎么不早告诉我,那我就不生这胎了,等你回来再生。”   裴楷之哭笑不得:“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吗?”   “谁让你不在身边。”   裴楷之简直拿她没有办法,这漫漫长夜是别想睡了,将她搂在怀里耐心十足地哄了半天才将她稳住。    ☆、出征   大军出征的那天寒风朔朔,离别之日总是格外的伤感。天还未亮,裴楷之就醒了,冬日的黑夜格外的长,他怕吵醒她,动作放得很轻。商遥在他怀里蹭了蹭,半睁着眼道:“要走了?”裴楷之嗯了一声。   商遥闭着眼搂住他的脖子,脸色绯红,怀孕以来他就没再碰过她,她想着马上就要分别了,怎么着也得让他舒解一回,昨夜使出浑身解数伺候他,她一辈子都没这么豪放过。含糊问了一句:“昨夜舒服吗?”   单是她慵懒的嗓音就惹得他情动,裴楷之平复了下内心的燥热,轻轻吻了她一记:“嗯。”拉下她的胳膊,“还早着呢,你再睡会。”   商遥不肯松手:“我不在你身边,不能碰别的女人。”   裴楷之想到要和她分别数月甚至更久,暗自苦笑,若不是她怀着孕,他会带着她一起去。握着她的手印下一吻道:“光战事就已经令我穷于应付了,哪还有精力去应付其他女子。”   商遥哼了一声,摸索着穿上衣服。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了早膳,然后给裴楷之送行,商遥心情不爽,一路从花厅送到门口始终绷着脸,外面风大,她脸蛋冻得通红。   裴楷之见状心中一怜,握住她的手轻吻了下,只这一吻,商遥绷不住了,如冰雪笑容般露出笑容,两人撩撩头发,摸摸耳朵,旁若无人地亲昵着。   淮阳公主和裴父就在边上站着,身后还簇拥着一大堆奴仆。丰姿绰约的淮阳公主眄了自家夫君一眼,面上似笑非笑:“人常说,虎父无犬子,咱儿子却是一点也不像你。”   裴父拈须不语。   裴楷之放下披风,轻声道:“快回去吧,外面冷。”   商遥踮起脚费力地抱了下他的脖颈:“知道了。”   裴楷之又转向淮阳公主,“爹,娘,我不在家的这段时日由你们替我护着遥遥,谁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淮阳公主还真有些看不惯儿子这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模样,嫌弃地挥了挥手:“娘知道了。儿女情长完了,你可以走了。”   裴楷之翻身上马,刚走了几步,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只见商遥裹着狐裘,戴着风帽,露出粉白的一张脸,身形俏丽,完全看不出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裴楷之又翻身下马:“外面冷,不是说不让你出来送了?”   商遥声音低低的:“我出来散步。多运动运动,将来有助于生产。”   裴楷之似笑非笑:“这样的天气出来散步?”   他这似笑非笑的神情同淮阳公主如出一辙,一副调侃的模样。商遥道:“这天气很好啊,一天之计在于晨,绝不能虚度。”   裴楷之笑了:“瞧你这依依不舍的,想我了就给我写信。”   商遥反问:“不是应该你给我写信报平安吗?”   裴楷之:“有差吗?”   “有啊。”   “什么?”   商遥道:“我字丑。”   裴楷之又笑了:“其实没那么丑,真的。你学得很快。”   裴楷之牵着马,两人边走边聊,出了见贤坊,天空飘着零星小雪,街上行人寥寥,   商遥忽然停下来,她裹得像头北极熊一样,踮起脚尖费力地抱住他的脖子,眼眶红红的:“你要早点回来。”   裴楷之柔声:“好。”   商遥猛地推开他:“我们干嘛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不送你了,我要回家了。”   裴楷之笑道:“不散步了?”   “散够了。”商遥掉过头往回走,还不忘叮嘱,“记得给我写信。”   裴楷之跨上马背,朗声道:“好。”   队伍行进的路上,裴楷之骑马来到肖铮身边,主动开口道:“肖兄,蓉城一别,真是好久不见。”   肖铮缓缓摇头:“不是好久。我来到永安已有月余,不只一次见到过你。”   裴楷之倏然明白了,肖铮的刺杀并不是冒然行事,而是已经准备了一段时日。   裴楷之目光灼灼:“我早跟你说过,商遥不是黛妃,你为什么不信呢?”   肖铮:“哦?那她是谁?”   裴楷之一顿,目光炯炯:“那天在集市上,她不是跟你说了?”   肖铮猛地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失,片刻后又回过神来,有些自嘲又有些伤感,“怎么可能?明姬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她分明就是韩元姬!”   “我曾说过,长乐侯曾服下过两种剧毒,可是他命大,没死,不过却失忆了。商遥也是这这种情况,我遇到她时她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人,仿佛生来自己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裴楷之说话半真半假,因为从他的表现来看,他爱明姬爱得极深,想象一个孤身少年远赴他乡,是美丽而善良的少女给了他家一般的温暖。肖铮就算不会尽信,也会因为这十分之一的可能而畏缩不敢再对商遥下手。那么他的目的就已达成一半了。   肖铮默然良久:“既然你说她是,那她身上有没有胎记之类的东西?”   裴楷之基本上已经笃定了商遥就是韩明姬,于是特坦然道:“她右肩有一块粉色的胎记,小指甲盖那么大。”   肖铮沉默不语地盯着他。   裴楷之坦然大方地任他看。   良久,肖铮勾唇:“你确定吗?”   裴楷之淡然道:“肖兄在诈我,我猜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吧。”   肖铮怔了一下,继而冷笑:“我自然清楚。”可他脸上偏偏写着自己是正人君子,和明姬谈的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情。   “肖兄既然清楚,那想必也明白我说的是事实。”   肖铮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裴楷之得了便宜也不再咄咄逼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   肖铮这几日一直对裴楷之的话耿耿于怀。其实早在陈囯时,他就察觉到了“元姬”的不同,元姬和明姬是孪生姐妹,旁人不大能分得清她们俩,他却一眼就能看出来。性格那样截然不同的姐妹俩,一个热烈单纯,一个自私乖张。   元姬十三岁便入了宫,此后肖铮没有再见过她,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初识的阶段,对,就是自私乖张。事隔多年,再次见到她,他难免要感叹一句:天道有轮回,善恶终有报。可是长时间接触下来,他发现   了“元姬”跟以前的不同,当时心下虽讶异,但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数年未见,性格会变很正常,他不也变得令她完全认不出来了吗?   纵然裴楷之说商遥就是明姬,他依旧不肯相信。他的明姬怎么会把他忘了呢?   裴楷之的那一句“她右肩上有一块粉红色的胎记”刺痛了他的心,他和明姬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两人间的亲密仅仅是几个吻而已,他根本不知道明姬身上有没有胎记。   可瞧裴楷之自信坦荡的态度,又不像是假的。如果商遥真的是明姬的话……每当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胸口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悦,喜悦到极致近乎疼痛。   会不会,她真的还活在这世上?   ————   这场战争远比计划的要持久许多。   好在商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除了裴楷之刚离开那会儿情绪有些低落外,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很乐观的。不乐观也不行啊,不然会影响到孩子。   正月初,永安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商遥想到一句歌词,灵机一动,写信给裴楷之:永安下雪了,如果我们不撑伞,手牵着手走在铜驼街上,一直、一直走下去,会不会走到白头?   半个月后,商遥收到裴楷之的裴楷之的回信:我这里没有下雪。她看到这么不解风情的一句,几乎快要吐血,好在下一句及时挽回了,他写的是:不过我们依然可以白头到老。   商遥看得开心,提笔又回道:“孕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这封家书随着朝廷公文一块送到军营,再到收到回信,往返快则十天,慢则半月。   这回,裴楷之的回复是一张白纸及一颗红豆。   商遥盯着那颗红豆傻笑了半天。   商遥肚子越来越大,为了有助于生产,她每天坚持散步半个时辰。只是裴楷之不在身边,她心头总是略微感觉不安。每次写信问裴楷之什么时候回来,他总是回答不上来,看来伐齐的战争并不算顺利。她生孩子的时候也别指望裴楷之能在跟前了。   永和四年的六月,商遥成功诞下一个男婴。她是头胎生产,骨架又偏小,生产的过程简直一言难尽。淮阳公主抱着初生的小长安侯,笑得那叫一个灿烂:“跟我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长安侯又黄又黑,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五官很漂亮,浓密的眉,漆黑的眼,挺直的鼻,上扬的小嘴。商遥真想拍一张照片给裴楷之送过去,可惜没有相机,她便请来画师给孩子画了一张画像。   画师仔细看了看躺在摇床里的小长安侯,有些为难,他一向是画美人图或者山水风景图,一提笔竟然不知该从何画起,这么不美丽的新生儿实在提不起他画的欲望。由此可见,他是个非常有原则的画师,不为钱动摇。遂讪讪道:“小的不太擅长画这个。”   商遥躺在床上还很虚弱,瞟了画师一眼:“你该不会是嫌我的孩子丑吧?”   画师忙道不敢,“没有。”   商遥说:“那为什么迟迟不动笔?”   画师道:“这就画。”   商遥给裴楷之写了封信,说:“你打仗有多曲折,我生孩子就有多曲折。”附上小长安侯的画像,“看看我给你生的儿子,好看不?我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鲤,鲤字,鲤鱼跃龙门之意。好听吗?另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回,商遥隔了很久才收到回信,一句“夫人辛苦了”,又一句“名字很好。我们的儿子像你”,再一句“吾爱”惹得商遥泪崩,她接着往下读,他说:“儿子还是不要像你的好,否则长大了不仅被女人追着跑,还会被男人骚扰,看看长乐侯就知道了,太辛苦了。”   商遥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他写的每封信都不是太长,但都可以看得出极具用心。 ☆、归来   裴楷之指着摊在书案上的地图,对此次统领十万兵马的大将军道:“将军你看这里,这里地势低洼,两侧却是悬崖峭壁,只要将敌军诱到此处,就可一举之。”   大将军:“如何诱?”   裴楷之言简意赅:“佯败,诱敌深入。不过必须得牺牲一部分将士,敌军才会上当。”   大将军沉吟片刻:“那长安侯觉得该派谁去呢?”   裴楷之:“肖校尉。”   战场上有牺牲避免不了,用少数的牺牲来换取战事的顺利进行,这也是一种策略。裴楷之在这件事上唯一的私心就是让肖铮带领奇兵去诱敌,而这一去,多半是有去无回。   大将军笑着点头:“好,就派肖校尉去。”   军令下达以后,肖铮沉默地领命而去。他是聪明人,哪能看不透其中深意。不过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肖铮私下找到裴楷之,勾唇嘲弄道:“长安侯还真是一点也不避讳啊。”   裴楷之笑道:“这是牺牲最少的战略,于公于私,你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为什么要为了避嫌而故意不让你去?”   肖铮故意道:“你不怕我投降?”   裴楷之一笑:“你可以试试。”   一言不合,裴楷之正欲离开,忽然想起商遥的叮嘱,她不愿意肖铮死。他叹了口气,拿出来一枚护心镜,往空中一抛:“这个是送你的,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的运气了。”   计划如期进行,肖铮率领五千骑兵与敌军正面交锋,敌军有三万人马,全是主力。五千将士几乎折损了四分之三,肖铮佯败,带领剩下的骑兵溃散而逃。敌军乘胜追击,肖铮头也没回地策马狂奔,身后箭矢如雨,他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他胸口也中了一箭,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要死了,他赤红着眼不管不顾地继续狂奔,将敌人诱至悬崖处时,他所带领的士兵只剩下几百人。   敌人被围在峡谷内,悬崖两侧万箭齐发,敌军主力瞬间被穿成筛子。   这场决定性的战役八百里传至永安时,呈现在皇帝面前的不过是数十字,其中的艰辛和腥风血雨以及漫长的煎熬过程又岂是一笔能写出来的?   肖铮昏迷了数天,若不是有背部的护心镜挡着,也许他早已见阎王。   裴楷之过来看他,从容微笑:“你还真是命大,这样都死不了?”   肖铮霍地睁开眼:“我和明姬朝夕相处了八年,她的性格以及习惯我比谁都清楚。你说商遥就是明姬,可她就算失忆忘了所有,但一个人的习惯怎么可能随着记忆的失去而改变?你说的字我一个也不信。”   裴楷之道:“你不信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是有心放你一条生路。你若是再执迷不悟,我就不客气了。”   肖铮呵呵笑了一声。   这场战事比预期还要持久,从永和三年十二月持续到第三年春,一年多的时间,大军班师回朝怎么说也要二月初。   裴阿鲤都已经会爬了。商遥拿着拨浪鼓逗弄儿子,小家伙咬着手指吐了会儿泡泡,咿呀咿呀地要抱抱。   商遥抱起儿子连亲了好几口:“我儿子怎么这么俊呢。”   阿鲤好像是听懂一样,咬着指头呵呵直笑。   商遥把他的手拿出来,“怎么老是咬手指?”把唇凑上去,轻声,“来儿子,咬这里。”   阿鲤哼唧哼唧地不肯咬。   商遥又把脸凑上去。阿鲤吧唧了一口,留下一片口水。   这时,奶妈走上前:“少夫人,您抱累了吧?老奴来抱小公子吧。”   商遥摇摇头,抱着儿子来到窗边,外面天气很好,可是风大,她也不敢开窗,轻拍着阿鲤哄他入睡,小家伙没一会就睡着了,商遥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摇床上,对奶妈道:“你小心照看着小公子,我出去一趟。”   奶妈应了一声:“夫人放心。”   第八十三章   裴楷之风尘仆仆地赶到家中,迎面只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裴楷之拉住他:“慌里慌张做什么?”   仆人揉揉眼,像是白日见到鬼一样惊叫:“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裴楷之睨他一眼:“少夫人呢?”   仆人如梦初醒:“公子,刚才京兆府派人过来,说是有急事请主母过去一趟,可主母抱着小公子出去了,家主去朝中议事了。少夫人也不在家中。小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裴楷之头疼,甩下大军,急急忙忙赶回来,竟然都没有在家!他揉揉额角:“京兆府能有什么急事?”顿了下,笑问,“少夫人去哪了?”   “小的不知。”   “那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仆人哭丧着脸摇头:“不过京兆府派人请主母过去就是跟少夫人有关。。”   裴楷之神色一凛:“你怎么不早说?”   仆人小心翼翼道:“具体的情况小的也不清楚,倒是京兆府的人一脸凝重。”   裴楷之心头一沉:“备马,我这就过去。”   来传话的既然是京兆府的人,那就意味着商遥牵涉了某桩案子,如果只是简单的纠纷或者涉及财物的案件拿钱摆平就可,没必要闹到京兆府,商遥不会这么不知轻重,所以他想不会是简单的案子。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难不成还是杀人放火?想到这里他便笑了,就算她有这个胆子也没那份狠心。   一路上,裴楷之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眼前的一幕不在他的预期之内。   堂庄严肃穆,京兆尹的一张脸比公堂还要肃穆庄严。堂正中间陈放着一具尸体,从头到尾被白色的麻布覆盖,从身形来判断应该是女子,外头阳光明媚,堂上却是阴凉潮湿,有几只苍蝇盘旋在尸体上方不肯离去。   只消一眼,裴楷之便明白了,商遥卷进了杀人案,可她怎么会杀人?好一点的情况是她被冤枉,坏一点的情况是失手错杀。这两种情况都可以解决。   裴楷之平了下心绪,环视了四周一眼,除了京兆府的官员以及衙役外,并没有旁人。他本能地排斥心头升起的异样感,转首问京兆尹:“本侯的夫人在哪?”   京兆尹僵了一下,抬手指了指地上被白布覆盖的女尸,艰难地说了一句:“长安侯节哀。”   裴楷之像是没听懂,轻笑:“节什么哀,我在问你,她人呢?”   京兆尹用怜悯地目光看着他。   裴楷之揉了揉眉心,大喝一声:“我再问一遍,她人呢?”   京兆尹叹了一声跨步走到女尸身旁,俯身掀开白布:“人在这里,长安侯请看吧。”   就这么在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揭开白布,将惨淋淋的现实剖开。裴楷之根本毫无防备,女子披头散发的容颜赫然映入眼帘,眼睛睁得大大的,漆黑的瞳仁,红唇微张,脸颊两侧还涂着淡粉色的胭脂,黛青色的眉毛,仿佛还是鲜活如生的面貌,这样独一无二的容貌,做出这样的表情还能令人惊艳的容貌……   四周陷入一种极其压抑沉闷的气氛之中。   裴楷之双眼赤红,抬手捂了下眼,半晌又放下来,心头一片荒芜,他慢慢走过去,注视她良久,他想抬手,却发现四肢麻木,手臂也不听大脑的指挥,顽抗地与他对着干,许久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掌落在她额头上,她身体还是温热的,往下慢慢抚过,她闭上了眼睛,面容平和而安详。   这一切像一场梦一样。他许久都没有动,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裴楷之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脑持续空白了很久。他将她抱起来,覆身的白布滑落下来,就这样抱着她,她胸口有一大片鲜血,血液已经变成深黑色。他一阵气血上涌,直冲脑门,头痛欲裂。所幸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她身上的衣服不对,这不是她的衣服,像是黑暗中陡然升起一丝亮光,他硬生生逼回眼底的热浪,“她的衣服怎么回事?”声音沙哑难辨。   京兆尹完全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不过从口型以及正常人的反应来判断,八成是问事情的经过。他清了清嗓子说:“尸体是在城郊发现的,报案人是山下的一个樵夫,案发现场只有少夫人一人,还有一辆马车,仵作已经验了尸,少夫人是胸口被利器所伤致死,除此外身上还有不少淤青,而且死前曾遭受过侵犯……”   裴楷之猛然抬头的一瞬间京兆尹忽然发觉自己说不下去了,身为京兆尹,没有几分不畏权贵的胆量是无法做上这个位置的,京兆尹自认胆子够大,可长安侯那样的眼神,冰寒彻骨,使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泛起一丝冷意。   可该说的还是得说。京兆尹顿了顿:“少夫人身上的衣物还是拙荆找来给她穿上的,还有少夫人随身携带的首饰通通不见踪影,下官猜测应该是路上遭遇了贼子,临时起意,劫财又劫色。具体情况还待进一步查证。这其中需要长安侯的配合。”   怎么可能是单纯的劫财劫色,商遥出门都有护卫和婢女跟随,一般人哪是护卫的对手,而且现场为什么不见护卫和婢女的身影?所以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唯一的可能就是早有预谋,可就算凶手早有预谋使用调虎离山支开护卫,商遥身旁也不该一个人也没有。   裴楷之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落在一吻,眼底一阵热浪涌出来,她竟然受了如此欺凌,他心如刀绞,低喃:“不管凶手是谁,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许多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靠在他怀里安然入睡,此情跟往日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嗅了嗅她的发,发香似乎跟以往有些不同,他没在意,又抓住她的手,修长还有些锋利的指甲,他心中蓦地一动,她曾经有一段时间留长指甲,这本来没什么,只是两人欢爱时她偶尔情难自抑会在他背上留下血淋淋的抓痕,于是便将长指甲剪掉。自那以后再也没有留过长指甲,怎么可能一昔之间长这么长?   脑海里骤然闪过一道白光,至于是什么,他抓不住,苦思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呼吸变得急促,用身体挡住旁人的目光,手伸到她衣领的边缘,慢慢地往下褪,肌肤上有少量的淤青,赫然醒目的确实离胸口约有三寸的伤疤。这道伤疤是平的,与周围肤色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看起来有些时日了。   混沌中抓住一丝清明。这个伤疤的形状和位置与燕妃说的基本吻合,所以她不是商遥?   死寂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商遥右肩有一块淡粉色的胎记,他又将衣服往下扯,果然没有。   裴楷之突地笑起来,像获得重生一般。   京兆尹还以为长安侯受了刺激导致精神失常,关切地上前询问:“长安侯没事吧?”   裴楷之笑容一敛,将无名女尸放到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我好得很。尸体就由你先保管着,我先回家一趟。”   他这样说,京兆尹更加以为他不正常了,迟疑片刻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长安侯还是想开一些。下官派人送您回去。”   裴楷之心情好,也没同他计较,“这个女人不是拙荆,我想赵王妃是认识她的,刘大人可以请赵王妃过来协助调查。还有,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静好   裴楷之匆匆赶往家中,一问商遥果然已经回来了。她爬在树上摘桑椹,裴楷之站在树下朗声道:“商遥,你给我下来。”   商遥道:“等会儿就下来。”   裴楷之强势道:“现在、立刻、马上就给我下来!”   他的强势在商遥面前压根没用。她含了一颗桑椹在嘴里,问他:“我听说你刚才去京兆府了,而且貌似还跟我有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先下来我告诉你。”   商遥犹豫了下说:“一年多没回家,一回来就命令我,我告诉你,我不下去!”   裴楷之气乐了:“真不下来?”   商遥语气坚决:“不下!”   “好,那我上去。”   商遥一惊,还真怕他爬上来跟她挤,忙顺着树干爬下来,脚还未着地,就被身后的裴楷之抱了个满怀,桑椹掉了一地,商遥有些着恼,他双臂一收,将她紧紧扣在怀里,急如骤雨的吻落在她额头、眼角、鼻子、嘴唇上。商遥被他炽热的感情吓了一跳,不过还是温温顺顺地承受了,他愈发地得寸进尺。   商遥被吻得浑身战栗,偏首嗫嚅道:“我们回房里,被人看见了多难为情。”   裴楷之这会儿倒不急切了,握起她的手看了看,笑道:“果然是短指甲。”一顿,又说,“以后不准再留长指甲。”   商遥奇怪地看他:“为什么不能留?”   “我说不能留就不能留。”   商遥切一声:“不可理喻。”   裴楷之笑着吻住她,吻着吻着又停下来,商遥问:“怎么了?”   他抱起她:“去洗澡。”   商遥:“你洗澡抱我干什么?”   裴楷之抱着她大步走向寝室,意味很明显:“一起洗。”   商遥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低眉看他,温柔似水:“不是说还要过几天才回来?”   “我自己先回来的,大军还在后边。”他迫不及待地吻住她的唇,一双手也没闲着,剥开她的衣服慢慢往下褪,稍嫌粗糙的手掌缓慢抚上肌肤带来不一样的战栗。商遥也忙着剥他的衣服:“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裴楷之咬着她的唇轻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不用上战场。”   商遥知道,可还是不放心,继续剥他的衣服,下身突然一紧,是他进去了。就在浴池边上,他们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褪掉,他没像以往一样在前戏上花费太多功夫,找准了目标,一举攻下。   “商商……”他叹息,“舒服吗?”   商遥嗯了声,双手攀上他的肩膀,被填满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心。   裴楷之叹息:“我也舒服。”   两人一年多未见,这场性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激烈,商遥被他弄哭了,可是心里却觉得格外充实。事后她趴在浴池边,骨头架子像散了一样懒懒得不想动。   裴楷之吻了吻她右肩的粉红色胎记,声音低哑:“我刚才抱尸体来着。”   商遥微微吃惊地回过头,“为什么?”   他又道:“还不小心吻了那具尸体一下。”   商遥掩住嘴,说不出来是什么体会:“那你刚才还亲我?”   “我刚才忘了。”失而复得的心情占据了一切。   商遥气不过往他身上撩水,   商遥一副见鬼的表情:“你亲一具尸体干什么?难道长得像我?”   她本是玩笑想缓解一下心里冒出来的恐怖想法,谁知他竟然点了点头:“还真像,一模一样。”   商遥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裴楷之解释道:“她胸口的伤疤跟燕妃所说基本吻合。所以我猜她是黛妃。”   商遥瞠目结舌:“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甚清楚。一会儿我们过去看看。”池水已经变温,他抱着她出来,各自换了套干净的衣服,神清气爽地前往京兆府。   燕妃和肖铮也在京兆府。   商遥还没进去,就听到燕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确实认识她,化成灰也认识她,她是黛妃。”   京兆府的声音:“下官起初还以为是长安侯夫人,遂把长安侯请来,一开始连长安侯也没能认出来。原来世间真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一语未毕,京兆尹就看到徐徐走来的裴楷之和商遥。虽说心里早就有底,但见到一模一样的两人她还是有些吃惊。   原本跪在地上查看尸首的肖铮腾地站起神来,目光落在商遥身上,目光深沉难懂。   裴楷之上前一步挡住商遥,道:“王妃确定这女子是黛妃?”   燕妃沉默良久,指了指女尸胸口处的伤疤,“这个疤痕是我亲手所刺,一模一样的容貌,一模一样的伤疤位置,这次不会是巧合。”她说着咯咯笑起来,笑容有些快意又有些解恨,“因果轮回,这是她的报应,她活着时玩弄迷惑男人,死的时候活该被男人糟蹋。”   京兆尹对于自己认错人这件事着实有些汗颜,讪讪道:“下官惭愧,竟然认错了人。长安侯莫怪。”   裴楷之不以为意:“连我都差点认错,怎么能怪刘大人你?”   燕妃站起来道:“杀死黛妃的凶手,刘大人查出来了吗?”   京兆尹道:“还在查。不过世人以为黛妃早已死去,下官猜测黛妃一直隐藏着真实身份和姓名,一个大活人莫名其妙地没了,想必肯定会有人来找。等着便是。到时候就会水落石出。”   燕妃点头说是,临走前暼了商遥一眼:“错了就是错了,但我不会道歉。”   商遥点点头:“犯错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也就只有王妃你了。”   燕妃没再说什么。而肖铮从头到尾缄默不语,有意无意地瞟了商遥一眼,径自离去。   夕阳罩下,肖铮倚墙而立,黄昏的余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的剪影。他等了许久才看到一双俪影从京兆府走出来,街边杨柳冒出新芽,充满了勃勃朝气。商遥迈着轻快的步伐,一会背着双手倒着走,一会儿又绕到裴楷之右边,一会儿又绕到他左边,挽着裴楷之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一副分外甜蜜的模样。   肖铮依稀觉得回到了多年前,那一年那一天街边柳树冒出绿芽,他在院中练武,明姬硬是拉他出去,她在风中欢舞,快乐单纯得像个孩子。和眼前此景不同的是永安的街道远比他们所处的小城要来得平坦宽阔,不同的是伴在“明姬”身边的是裴楷之。   肖铮觉得双眼刺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就像他手下的木雕。   裴楷之首先发现了他,偏首在商遥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商遥抿抿唇,“我们走吧。”   稍晚,淮阳公主抱着阿鲤回到家中,直接把阿鲤扔到裴楷之怀里,凉凉地说:“你一天为父的责任都没有尽到,今晚你负责哄阿鲤睡觉。”说完就出去了,将一方天地留给这一家三口。   七个月大的婴儿身体还有些软,裴楷之从未抱过小孩子,这一抱显得有些手生,僵直着身体不敢动,生怕弄疼了儿子。   裴阿鲤继续噗噗吐泡泡,吐了他老爹满脸。   裴楷之抹了抹脸,定睛看了儿子一会儿道:“儿子像你。像就像吧,等再大一些,把长乐侯从永安第一美男子的宝座上打下去。”   商遥乐了:“原来你在容貌上输给了湛秀,心里一直不服气啊。”   裴楷之眄她:“我没那么无聊。”   商遥闷笑:“明明就有。”   京兆尹后来查出了与商遥面貌相同的死者的身份。   她是齐国某位朱姓富商的妾室,叫韩姬。据朱富商的另一个小妾所说,韩姬原是燕国人,父母在战乱中死去,她孤身一人辗转来到齐国,举目无亲,因缘际会下结识了朱富商,朱富商惊为天人,两人春风一度之后,朱富商便纳她为妾。   自此以后朱家鸡犬不宁,朱富商妻子于氏善妒,眼里容不下韩姬,处处刁难。而朱富商被韩姬迷得晕头转向,处处维护。   第二年时韩姬有了身孕,于氏更加不能容,朱富商勒令于氏不准接近韩姬半步。可朱家就那么大,花园就那么一个,于氏想赏景,韩姬也想赏景,就这么碰上了,一言不合动气手来,推搡间韩姬被于氏推到在地,瞬间鲜血染地,韩姬因此小产。   朱富商盛怒之下要休掉于氏,扶韩姬为正室。后来因为朱母的反对,朱富商打消了念头,但于氏心生怨恨,动了杀机。   后来齐国战乱,朱富商携同一家老小迁至永安。韩姬虽然不是正室,但平日的做派俨然已是以正妻自居。于氏心中愈加愤懑,趁韩姬去佛寺时,买通了几个土匪半路拦截,将韩姬奸杀。   这才是案件的始末。   商遥听说后不免唏嘘:“黛妃生前那么风光,半生都在算计,死得却是这么悲惨。”   裴楷之说:“她这死法很多人还觉得不解恨呢。”   商遥说:“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三月的某天,肖铮来找商遥。   “明姬。”   商遥说:“我不是她。”   “你是。”肖铮一字一字,“从前长安侯跟我说过,他遇到你时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猜你可能是喝了毒酒失忆了。那时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他盯着自己的双手,苦笑,“我的自以为是差点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商遥叹了一声:“肖大哥,我没有失忆,景言那是为了保护我故意骗你的。我不是元姬,也不是明姬。”   肖铮喃喃:“原来你真的什么都忘了。”他捂着胸口,“明姬,我很难过。”   商遥强调道:“我说了我不是明姬。你为什么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   肖铮自顾自道:“其实只要你活着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商遥张了张嘴,算了,如果他把她当成明姬是他活下去的动力的话,那就让他这样以为吧。   “明姬,我希望你永远都能像现在这么快乐。你不快乐,我会难过的。”   肖铮丢下这句话后,就匆匆离开。   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生活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有所改变。   燕妃依旧和商遥针锋相对,只是不再像以往一样充满了仇恨的意味。杀人游戏在永安上流圈里流行开来,商遥每次和燕妃一起玩时,但凡商遥被杀,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燕妃一票,但凡燕妃被杀,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商遥一票。而长安侯和赵王总是毫无原则地站在妻子这边。旁边一群看客心想,这游戏真不适合夫妻来玩,纯粹是来秀恩爱的。   商遥曾经很不解地问燕妃:“既然你知道了我不是黛妃,为什么还老跟我对着干?”   燕妃说:“谁让你跟她长得那么像,恨乌及屋,懂吗?”   不讲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说出来的除了燕妃也是没谁了。   商遥呵呵一笑:“好牵强的理由,我看你是仰慕我家夫君,嫉妒我吧?”   燕妃恼羞成怒:“谁仰慕他了?”   商遥:“没有吗?”   燕妃别过脸:“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从指缝间溜走。   天气逐渐炎热,长窗大敞,狸奴躺在紫藤花架下睡觉,姿态慵懒。   裴楷之用罢午膳后盘腿坐在席上逗弄着儿子,裴阿鲤即将满周岁,会喊爹娘爷爷奶奶,会迈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走路,尿尿时知道下蹲……父子俩玩了一会儿,阿鲤又跑到食案上拿了个大苹果,咬了两口又吐出来,嫌弃地递给他爹:“爹,吃。”   裴楷之瞟了儿子一眼接了过来。小家伙讨好地亲了亲他爹的侧脸,又得寸进尺又拿了块糕点,咬了一口太干,又吐了出来,再次递给他爹:“爹,吃。”   商遥洗了澡进来就看到这一幕,眄了儿子一眼,这小家伙是把他老爹当垃圾桶了。不由叹气,总是这样,裴阿鲤看到什么吃的都想吃,放到嘴里咬两口再吐出来。   奶妈走过来说:“奴婢抱小公子去洗澡。”   商遥嗯了一声,在席上坐下来,看着席上摆放的满是吃食和玩具,突然想到抓周风俗,就是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这个习俗。商遥试探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抓周吗?”   裴楷之:“抓周?”   “就是在孩子满周岁的时候,在他面前摆各种各样的物品……”   裴楷之挑眉:“你说的是试儿?江南比较流行,北地并不多见。”   商遥哦一声道:“那我们准备好,一会儿子洗完澡出来让他抓。”   裴楷之笑道:“好。”   好多东西都是现成的。商遥把儿子平常玩的弹弓拨浪鼓之类的玩具,还有案上的水果糕点,妆台上的胭脂首饰,还有文房四宝以及几本经书,最后又拿来裴楷之的印章和绶带、琳琅满目的,通通摆放到席上。狸奴也跑过来凑热闹,席上摆放着吃食,它低头挨个嗅了嗅,喵一声,不开心,没有它喜欢吃的。   商遥点它的脑袋:“刚喂饱你,还吃?”   狸奴嗷一声委屈地趴在一旁。   没一会儿,阿鲤洗完澡被奶妈抱过来。商遥接过儿子放到席上,让他自己抓。   阿鲤蹭蹭爬过去,目光溜了一圈,抓住一枚印章就往嘴里送,商遥忙夺过来,把儿子抱到膝上教育道:“儿子,等你长大了长安侯的爵位就是你的,你连努力都不用,来,换一个有挑战性的。”   裴楷之笑说:“怎么没有挑战性了?这位子他想坐稳也得靠本事。”   商遥说:“就是没有挑战性。”   阿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亲了他娘一口,又重新爬到席上,抓了一盒胭脂。他打不开,又递给他爹:“开。”   裴楷之忍着笑:“这个倒有挑战性。”打开胭脂盒,用手指挑了一点,抹到阿鲤额头上。   阿鲤摸着额头,咯咯笑起来。   商遥也忍不住笑起来:“阿鲤长大了要是成了调弄脂粉的纨绔子弟,你脸上是沾光还是怎的?”   “谁说调弄脂粉就是纨绔子弟了?”裴楷之用手蘸了点口脂,拉过来商遥,小指沿着她唇瓣抹开,本就绝丽的脸瞬间添上一抹艳色,他低头吻了好一会儿:“我也调弄脂粉,你说我是不是纨绔子弟?”   商遥拿来丝帕替他擦拭了下唇边的痕迹:“阿鲤看着呢。”   裴楷之又亲过来:“阿鲤不懂。”   商遥偏头:“他是不懂,但他会模仿。”   裴楷之说:“你经常亲他,他当然会。可不是我教的。”   商遥:“就是你教的。”   “你再说一次。”   “就是你教的。”商遥啊一声,又被亲了一口,“说不过我就用这着。”   裴楷之笑着摇头:“不是说不过你。而是既然你认定是我教的,那我再巩固一下,让儿子学得更快。”   商遥:“……”   夫妻俩如同日常一样甜蜜地逗嘴。阿鲤圆滚滚的身体在席上爬呀爬呀爬,绶带、纸笔、吃食,所有的东西挨个抓了个遍,抓一个扔一个。   狸奴将爪子垫在下巴上,瞪着幽蓝的双眼看着小主人在那自得其乐地玩耍,后来被一个苹果砸中脑袋,它喵了一声,跳了起来。阿鲤坚持不懈继续扔。狸奴上窜下跳地躲。而那对夫妻还在拌嘴。   这样一个闷热得吵吵闹闹的午后,弥漫着淡淡的温馨。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长舒一口气,撒花,谢谢姑娘们将近三个月的陪伴。接下来近期计划—— 1肖铮的番外,后天更新。 2新文是现言悬疑文,有爱情有推理,男主是法医,9月10日起每天晚八点更新,文案已开通,不过文名是临时起的,到时候可能还要改,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提前收藏一下。 网页版链接 手机版链接 接下来放文案 文案一 拥有一个法医男友是怎样的体验? 陆微微腿不小心磕到了桌子上,半是撒娇半是卖萌地告诉他时, 他说:“轻微的皮下出血,没事。” 陆微微想穿耳洞时, 他说:“打耳洞属于无刃利器贯穿伤。” 买结婚的钻戒时不小心被钻戒划破了手,他说:“这是典型的钝器擦伤。” 陆微微:“职业病要不要这么严重?” 文案二 《法医师的爱情报告》 委托人:指间风月 委托时间:2016年9月10日 鉴定人:宋原 检验对象:陆微微 简要案情:陆微微因与人发生纠纷进而引起厮打,双方各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宋原在给陆微微做伤情鉴定时,此女衣衫微褪,脖颈修长,皮肤白皙。宋原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病理诊断: 1宋原心跳加快,肾上腺素分泌增多。 2宋原呼吸变深、瞳孔微微扩大。 3宋原外表一切正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鉴定结果:爱情再次开花了,或者说从未凋谢过,一直在心头常开不败。 如果文案有戳到你们的萌点,就收藏一下呗。再放一次链接。 网页版链接 手机版链接 我会说这些东西是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弄好的吗?光链接就弄了半天。同样的代码放在手机上能看,放到电脑上就是乱码,我都想放弃了。如果链接点不开的话可以点开我的专栏收藏。我们后天见~~(●—●) ps谢谢所有投雷的同学。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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