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笑春风 作者:一枚铜钱 文案: 古董铺子、十年白骨、杀人童谣、山庄鬼影、洞穴骷髅…… 每一个藏在离奇案件背后的凶手,都落入了疏而不漏的天网 这张网,由苏云开和明月一起撒下,不漏一人 【入坑提示】 北宋背景,言情探案参半 内容标签:悬疑推理 主角:苏云开、明月 ┃ 配角:秦放、白水 ┃ 其它:一枚铜钱、1V1、HE、探案 ==================   ☆、第1章 古董铺子(一) 《笑春风》by一枚铜钱 类型,探案言情文 【楔子】 宋,庆历三年。 初春时节,南乐县的天气乍暖还凉,街道行人稀零,冷冷清清。 包子铺前的石阶上坐了两个孩童,女童不过四五岁,眉眼清灵,扎着两根小辫子,虽然现在看起来歪歪扭扭狼狈极了,但本身辫子也没编好,像是出自哪个大老粗之手。 包子的香味已经完全被隔壁家葱油饼的味道遮掩了,但明月还是专心吃着她最爱的豆包。刚从笼屉里拿出来的包子很烫嘴,她咬了一口就仰头呵出两口气,暖暖气流飘入冷冷空气中,立刻散成一缕淡薄白雾。 旁边的男童也不过七八岁,正努力把脸上的脏东西擦走。见她吃的急,脸也脏兮兮的,苏云开就换了只袖子给她擦拭,“吃慢点,没人跟你抢。”等她吃了两口,他才问道,“豆包妹妹,你真的不知道你住哪儿?那这附近有没有认识的人?” 明月摇摇头,把嘴里的包子团成团咽下去,“我跟爷爷刚搬到这,谁也不认识。” “那你爷爷呢?” “看死人去了。” “……”苏云开听不懂这小姑娘说的话,他在考虑要不要把她带去衙门,不过她刚搬到这,衙门的人也未必知道。 明月一天没吃饭,刚才又被狗追了半天,饿得头昏眼花,这会半个包子下肚,才觉得不晕乎了,“小哥哥,你不怕狗吗?” “当然怕。” “那为什么还来帮我呀?” “总不能看着你被狗咬。”他摸了摸手背上扎了个小方帕的地方,嘀咕道,“又要留疤了吧。” 明月瞧着小方帕上面的血已经凝结,说明伤口不流血了,“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苏云开大方道,“没事,我五岁的时候也被狗追过,摔了个大跟头,现在大腿上还有一道疤痕,不也活蹦乱跳的。别说了,快把包子吃完吧。” “嗯……小哥哥你怎么会来南乐县呀?” “我们家是江州的,今年我爹去开封赴任,从这路过。” “哦……” 两人一个看路人,一个啃包子,说了半晌的话,天色渐黑,春风晚渡。苏云开也得回去了,不然爹娘久等他不归,就得换他们去衙门找自己了。他又看看旁边的小姑娘,等不来人,他打算把她送到衙门去。刚站起身,就见前头有人挡了夕阳余晖,抬头一看,是个五十开外的老者,还是寒凉初春,可衣衫都半湿了,满目的焦急。 “爷爷!” 明月起身扑到老者怀中,抱了他的腿嘤嘤哭道,“我以为爷爷跟爹娘一样,也不要我了。” “不是让你不许乱走吗?”老者语气严厉,抱起他这四岁的小孙女,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狠不下心再责备,“以后爷爷不留你一人待家里了。” “既然你爷爷来接你了,那我也得回去了。”苏云开站起身理了理衣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否则等会母亲又要问长问短。他说出来逛逛南乐县,结果跑去赶狗了,这可怎么解释才好。 明盛瞧着这少年,衣着光鲜,腰间配的一块红玉色泽鲜润,目有英气,看着就非普通人家的少爷。明月说道,“刚才小哥哥救了我,还给我买豆包吃。” 明盛赶紧跟他道谢,苏云开作揖回礼,就跟他们告辞了。没走几步,就听见那小姑娘朗声—— “喂,小哥哥,你叫什么呀?” 他转身看着那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答道,“苏云开,苏杭的苏,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云开。” 第一章古董铺子(一) 宋,至和三年。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 当朝盛行过元宵,早在冬至百姓就开始准备。搭棚楼、挂彩旗,各路杂技说唱的人早早就往开封去了。到了十五那晚,将汴京挤得熙熙攘攘。歌舞百戏,奇术异能,热闹非凡。 大名府路辖下的南乐县离汴京稍远,又因前一晚下了大雨,让元宵花灯的气氛冷清不少。 只是一大清早,一条非县城主道的偏僻小街上,一家古董铺子前倒是围了不少人。 昨夜雨水未干,拥挤的人多,踩得街道青石板路上沾满泥泞,稍不留意,鞋面就要被溅上泥水。 被围观的铺子前正好有一个烂泥水坑,来看热闹的人不想弄脏鞋子,那儿便空了个口子。不多久一个身姿英挺的年轻人立身缺口处,脚踩水坑也定身不动,像是浑然未觉。 旁人好心提醒,他偏头笑笑,面容更加文雅俊秀,“无妨。”他又问,“老兄是当地人?” “对,就住街头那。” “请问里头死的是什么人?” “这儿的女掌柜。”汉子性子爽朗,又喜好闲侃,不等他问,就又说道,“这女掌柜叫柳佩珍,娘家富贵。头婚被丈夫休了,二婚嫁了个穷酸的读书人,那秀才平时是不管事的,这古董铺子的生意都归女掌柜管。早上那秀才跑到衙门说出命案了,原来是那女掌柜死了,啧,还不到三十呢。这不,县太爷正带人在里头查案,也不知是谁做的,实在是可怕……” “哦……”年轻人恍然一声,他又往里面看了两眼,衙役已经走开了一些,又因位置好视线佳,铺子里的情形大半都瞧得见,也能看见那尸体的鲜艳裙摆,“看来等会她的丈夫就要被抓起来了。” 汉子诧异,“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年轻人说道,“猜的。” 汉子见他不说,便当他真是猜的。可不过片刻,就见官差扭押了个年轻俊气的书生出来,正是铺子的男掌柜吴筹。见抓了人,这会看热闹的人已经要散了,汉子突然觉得刚才那年轻人可能不是胡猜,没跟着散开,追问道,“公子是怎么猜的?” 随着那高呼冤枉的男掌柜远去,年轻人眸光微敛,说道,“将近三十的人年纪已不小,但她穿的衣裙却十分明艳,就连那双绣花鞋,都是姑娘家常穿的大花绣鞋。她头婚被休,二婚嫁个没钱却长得不错的秀才,家中有男人,却要自己来抛头露面。加之方才围观的人中,但凡是女子,都对女掌柜十分唾弃厌恶,说她半老徐娘惹出了事。但换做男子,却是满脸可惜。可见她在妇人中,名声不太好。” 汉子也是个男子,听了这话就说道,“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隐晦,名声不太好……说白些,不就是不守妇道,水性杨花。” 年轻人没有接话,只是说道,“连你们都知道这些事,那她的丈夫肯定也知道。女掌柜无故死了,衙门第一个怀疑的,当然就是丈夫。所以将他抓了去问话,是必然的。” 汉子了然,又道,“县太爷难道是怀疑那穷秀才是因为记恨他的妻子水性杨花,给他戴绿帽子,就痛下杀手了?” 年轻人又是一笑,“得看县太爷怎么想了。” 汉子得了解释,心满意足,见他要走,又问道,“那秀才到底是不是凶手?” 年轻人提步走在湿腻的石板上,鞋面已湿,鞋底微凉,他也没有停下,边走边道,“不是。” 汉子还想再问清楚些,可散去的人群从中间走过,一转眼,那青衫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云开离开百宝珍铺子,才走几步,见左边有条小巷,就拐进巷中。 巷子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不能容二人并行。墙壁两边还摆了些零碎东西,将巷子堵得更窄。 “嗒嗒。” 鞋子从湿润的地面脱离踏步,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云开一直缓步往前走,等快走到尽头,他才停下,蓦地转身回头,一个人影迅速闪进旁边堆叠的杂物后。他快步跑过去,一把抓住这鬼鬼祟祟的人。 “呀——” 这人似乎也被他吓着了,惊叫一声,却是个姑娘的叫声。他一瞬生疑,但也没有放手,紧紧抓住她的右肩,像拔萝卜那样将她拔起,堵在墙上。 这会他才看见她的脸,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月还很寒凉,眼前人穿着杏色千褶襦裙,外罩一件旋袄,装扮清秀又显苗条,明眸皓齿,是个漂亮姑娘。 苏云开眼里却没半点怜香惜玉,蹙眉问道,“你跟踪我做什么?” 明月这会已经少了惊惧,拍拍他紧抓的手却没拍开,鼓了腮子比他更凶两分,“我哪里有跟踪你,跟你同路而已呀。” 苏云开说道,“在百宝珍铺子的时候,你就一直在盯看我。” 明月轻哼,“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纨绔公子在轻薄你。还有……”她面颊绯红,咬了咬唇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再贴这么近我要喊非礼了。” 苏云开低头一瞧,现在的姿势实在是暧昧,忙松了手退开一步。 明月揉了揉被抓得酸疼的肩膀,见他还没完全退开,仍堵着路,便问道,“顺路回家也要抓我吗?我这是犯了什么王法啦?” 苏云开捉了她的袖子把她扯出来,让她往前看,“巷子是由两家墙壁围筑而成,所以这条巷子没有后门。” 明月眨眨眼,垫脚从他肩头往巷子深处看,果然没瞧见后门。她转了转眼,“可这巷子通向另一头呀。” 苏云开瞧她,“这是条死巷,没有出口。” 明月又被堵死了个借口,不服气道,“这条巷子这么长,一眼看不到底,你怎么知道没出口?” “没有风。” “风?” “今天风那么大,又是这样一条窄巷,如果互通,风就该是对流的,那你的衣服你的头发也不会纹丝不动。” “说不定今天那一头被人堵住了呢?” “巷子里的气味这么难闻,气流阻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明月骗不了他,什么谎话都被揭穿,借口都用完了。见他视线落在自己脖间,偏身,“流氓。” 苏云开只顾着举证,没在意自己看的是什么,她一喊流氓,这才反应过来,也稍稍偏转了身,岔了话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跟踪我?” “听你分析柳佩珍的事那么头头是道,还说秀才不是凶手,好奇了。” 苏云开察觉到她的视线时正好是在跟旁人说话的时候,所以一时无法判断她说的是真话假话,不过一个姑娘家起了好奇心就跟踪人,也是胆大和让他不解,“所以你是想知道什么?” 明月眉眼弯弯,俊俏的脸被明媚日光映照得更加俏美,“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说秀才不是凶手。”   ☆、第2章 古董铺子(二) 第二章古董铺子(二) 苏云开是个怕麻烦的人,一点也不想答话。可看着她的炯炯双目,他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她肯定会成为更大的麻烦。这事说了也无妨,她听过之后就如愿以偿离开,也是好事。想罢,这才解释道,“他并不是个胆大的人,被衙役抓走时,他甚至害怕得脚不能立,要人拖走。” 明月眼笑如弯月,“可是很多人都会冲动杀人呀,脑子一糊涂,胆子也跟着肥了,事后害怕成老鼠,也不奇怪。” 苏云开微微摇头,继续说道,“男掌柜年纪尚轻,样貌颇佳,能被称为秀才的,想必脑子也不错,可他却早早娶了个大他许多被夫家休了有钱妇人,可见比起名声来,他更在意钱财。所以哪怕知道妻子和别的男子有暧昧,他也是忍气吞声没有出面。” “等等,你怎么知道他忍气吞声了?” “旁人都说女掌柜在铺子里抛头露面做生意和男子*,如果秀才不是忍气吞声,那管铺子的就是他,而不是让妻子来做打交道的事。” “唔,但就算他胆小如鼠,想过安逸日子,也不能证明他没有杀人。如果女掌柜死了,铺子里的东西可都是他的了,一样可以过好日子。” 苏云开问道,“你刚才看见铺子里的情况没有?” 明月仔细想了想,“看见了,一片凌乱,听说还少了好多宝贝。” “好多是多少?” “十之八丨九都没了。”她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秀才就算是想让这件事变成劫杀案,也没必要拿走那么多东西?所以根本不是秀才做的,而是真的有人杀了女掌柜,把东西劫走了?” 苏云开点头,“对,如果是秀才做的,他就算要造成劫杀的假象,拿走一些贵重的东西就好,拿那么多,还要考虑怎么藏。再者,再怎么藏,也比不上就放在铺子里好,毕竟女掌柜一死,东西就都是他的了。” 明月仔细想了想,又道,“可万一秀才的确是个糊涂人呢?” 苏云开问道,“刚才店铺地板上是不是有很多黄泥脚印?” “对呀。” “但秀才和女掌柜就住在一个地方,从后堂走到铺子鞋底不该这么脏。如果是他杀的,地上就该很干净。但从那些脏乱的脚印来看,凶手明显是从外面进来的。如果觉得还有疑点,对比一下脚印大小,或许就一目了然了。” 明月疑惑顿解,不吝夸赞道,“你真聪明。” 见她没疑问了,苏云开也欣慰极了,片刻她又捉了自己的衣袖晃了晃,“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知道。”苏云开看看天色,乌云满布,好似又要下雨。没有带蓑衣雨伞的他准备回客栈。 刚从巷子出来,后头又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他禁不住回头看她一眼,看模样竟还是想跟着他。他开口要问,就见有两三人疾步往前走过,碎语声传入耳中。 “快走快走,县太爷破案了。” “什么案?” “废话,当然就是那百宝珍女掌柜被人害死的案子啊。” “这么快?凶手是谁啊?” “还能是谁,就是她丈夫呗,那个小白脸穷秀才!” 苏云开猛地收住步子,明月没瞧见,一脑袋撞在他宽实的后背上,不由嘟囔一声,揉着脑袋要质问,却见他也如行人那样疾步如风,她忙问道,“你去哪?” 回答的声音颇沉,“衙门。” &&&&& 明月没苏云开跑得快,但知道他要去哪,就直奔衙门去了。本来想喊他一起往小路走,可眨眼就不见了人。等她抄小路到了衙门,苏云开也才刚到。 此时衙门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吵闹声连大堂里头的人都惊扰了。 苏云开个头高,明月一眼就看见了他,过五关斩六将挤到他身边。衙门里面刚好出来个捕头装束的人,喝声,“大人正在里面断案,不许喧哗!” 那捕头生得红润白净,年纪看着也不大,站在台阶上气势汹汹,一时镇住场面。来围看的人安静下来,前头有人悄声问道,“白捕头,那秀才真是凶手?” 白水瞥他一眼,右手放在腰间刀柄上,冷声,“大人还在断案,是不是凶手,等会就知道了。” 明月见苏云开皱眉往里看,扯扯他袖子,“喂,你是不是想进去听秦大人审案子?” 苏云开听出话里的意思,“你有办法?” “能呀。你等等。” 说完,她又奋力往里挤。苏云开想了想,跟了上去。 明月走到那白净秀气的捕快跟前,仰头冲他“嘘嘘”了两声。 白水动了动耳尖,低眉看去,就见一个好看的脑袋正往他这瞧,挤眉弄眼的朝他嘘嘘嘘。他本想当做没看见,可她嘘得越来越大声,连她周遭的人都往她瞧,终于是又将视线落在她脸上,瞪了一眼,“休得喧哗。” 明月笑盈盈道,“白哥哥,我想进去听案子。” 白水不理会她,“小姑娘家的听杀人案做什么,快回家去。” “白哥哥你就让我进去吧,二门那不是挺多人在听的,多我一个不多嘛。” 白水还是不理会她,倒是旁边的衙役听见往这看,一见她就笑开了,“哟,原来是阿月啊,怎么,又心痒痒了?” 明月朝白水做了个鬼脸,道了句“不要你了”,就跑到那衙役面前。那衙役二话不说就给她开了道,明月立刻拉了苏云开进去。 大门离大堂还有十余步距离,苏云开见里头的人也不拦她还跟她打招呼,分明是熟人,“你是什么人?” 明月答道,“我爷爷是南乐县最有名的仵作,衙门上下的人都认识他,我成天跟在爷爷身边,他们当然也认得我,不过我爷爷前两年离开衙门了。” 原来是仵作之后,难怪跟衙门的人这么熟。苏云开趁着这余暇努力细想,总觉得她不单单是因为自己说秀才不是凶手而产生了好奇之心。 走过一片衙署,过了二门,才看见大堂。 此时堂上两边衙役手持杀威棒,神色肃穆,满堂唯有秀才吴筹的痛吟声。 他薄衫染血,面有红痕,脸都红肿了大半,咿咿呀呀地痛叫,一看就是刚才受了刑。苏云开拧眉,抬眼看堂上知县,微微屏气。 大堂上只允许一些百姓旁听,二门离大门颇远,因此这里的氛围比起外面来要安静得多,吴筹痛叫的声音听来就更加清晰可辨了。 一会白水也进来了,打量了两眼刚才和明月一起进来的男子,目光淡淡。苏云开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往他看去,两人目光一对,就各自收了视线。 “啪。”一声惊堂木敲响,桌子上的笔墨也跟着震动。秦大人年过半百,但中气十足,声音很是响亮,“堂下犯人吴筹,你杀害柳氏,证据确凿,是认罪还是不认罪?” 吴筹平日好吃懒做,也不怎么强健体魄,现在受了刑罚,又惊又怕又痛,伏在地上起不来。但他深知要是认罪就死罪难逃了,柳家人定会将他往死里整,吴家也没人能帮得了他,因此咬紧了牙不松口,“草民没有杀害自己的妻子。” “胡说!”秦大人大声道,“仵作,你再将方才的话说一遍。” 仵作上前两步,说道,“方才小的检验柳氏伤口,发现死者头部有伤痕,是遭钝器重击所致。而伤口呈紫黑色,证明非旧伤,伤势足以当场毙命。死者身旁有沾血的砚台,可做凶器,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没有其他致命的伤口。从案发时间来看,吴筹应是凶手。” 吴筹急声,“那也不能证明是草民所为,也有可能是贼人进屋盗窃,劫财夺命!” 秦大人冷笑一声,“吴筹,亏你还念过几天书,竟然说出这样不合理的话来。我刚才问你,昨晚寅时,也就是你妻子死去的那个时辰,你在哪里,你说你在房里睡觉。” “对。” “房间离店铺才多远的距离?如果是有贼人进店,还和你的妻子发生争执,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却不知道?休要蒙骗本官。” 吴筹一时气急,欲言又止,秦大人顿时得意,“果然如我所料。” “不!草民没有!草民没有杀人!”吴筹憋得满脸通红,却仍是欲言又止。他这一迟疑举动,更是落入秦大人眼里,顿生得意,看得吴筹差点呕血,可却死活不愿再辩解。 “奇怪。” 苏云开突然听见明月念了一声奇怪,问道,“怎么奇怪了?” 明月抬头看他,“女掌柜的死因至少有二,不单单是钝器重击,可仵作却只说了一个。” “仵作没看出来?” “不可能,那么明显的事。而且黎叔他也是老仵作了……” 明月苦想细想,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仵作要瞒着可能造成女掌柜死亡的另一个原因? 苏云开问道,“有可能致死的其它原因是什么?”   ☆、第3章 古董铺子(三) 第三章古董铺子(三) 白水听见他们两人说话,因声音不大没有阻止。但这话传入耳中,还是禁不住加问道,“对,还有什么死因?” 明月说道,“刚才我也在百宝珍那,那柳佩珍眼球突出,口鼻内都有清血水流出,面上还有血荫,也有可能是被闷死的,怎么黎叔就只说了钝器。” 苏云开低头问道,“真的?” 白水想了想,“嗯,说的不假,与我方才看见的一样。” “但我还不能肯定,得验尸后才能确定,不过黎叔说的太武断了,实在不像他平时的作风。”明月见苏云开仍是皱眉,便道,“我四岁开始就跟着我爷爷到处去凶杀现场,衙门的验尸房是我第二个家,不会有错的。” 听个姑娘这么说,苏云开总觉得有点凉飕飕的。不过……这么小就跟着爷爷去那些地方,难道她是跟她爷爷相依为命,家里没其他人了? 明月忽然明白过来,语速轻快,“是不是秦大人很快就要去别处赴任的缘故,所以懒得管事,要不现在审案怎么都急功好利起来了。” 听见她以下犯上,生怕她口无遮拦的得罪县太爷,白水低喝,“阿月不准胡说。” 明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凶自己,应了一声“哦”就不再非议了。 苏云开看了看两人,说是青梅竹马可又不像,说是普通朋友可都能拉上小手了,倒是奇怪。 大堂之上,气氛依旧凝重。秦大人背后头顶上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牌匾将他衬得官威难侵,肃穆正气。满堂无人说话,连围看的人都屏气等待。 秦大人见吴筹还不招,气急败坏,“你这混账书生,竟还不招,来人,再动刑。” “大人且慢。”白水朗声上前制止衙役,说道,“吴筹乃是文弱书生,若用刑过度,只怕会被人说成是屈打成招,大人三思。” 秦大人思量后觉得有理,摆手让衙役退下,“可这顽劣书生不肯认罪。” “大人。”白水说道,“从柳氏死状来看,只怕不仅仅是因钝器重击而死,还有可能是窒息而死。若死因是口鼻被掩而死,那也可以解释为何吴筹没有听见打斗声。而且昨晚寅时在下暴雨,雨声遮掩住了些许动静,也是有可能的。” 仵作忍不住说道,“白捕头凭什么说她死因有二?” 白水稍稍偏身,留了个空位,“是她说的,不是我。” 仵作怒气冲冲回头,可一瞧见那俏美的姑娘,就没气撒了。秦大人也瞧见了那在听案的人,当即板着脸道,“又是你,好好的姑娘家老往衙门跑做什么。” 明月不惊不怕,笑道,“看大人审案呀。黎叔,我在百宝珍那瞧了一眼就瞧出柳氏死因有二,您也是二十年的老仵作了,怎么这都看不出来?” 仵作面色难看起来,喝声,“不要胡说,哪里有错。” “那要不要让我爷爷来看看?” 仵作登时没话,憋得脸色通红。秦大人可不想在离任前闹出什么事来,便道,“小阿月,你去将你爷爷请来吧。” 明月叹气,“可我爷爷又不知道跑哪里去游山玩水了,找不着他。要是大人信我,那就让我来吧。” 说罢她就挽袖子准备去揭那已盖白布的尸体,还没走到旁边,惊堂木又重重敲响。秦大人斥声,“公堂之上岂容你一介女流放肆!你爷爷不在,那整个南乐县就没其他仵作了吗?你给本官退下,不许藐视公堂,哪里有女子在衙门当差的规矩。” “大人这话就不对了。” 声音朗朗,如清风拂开堂上滞留之气。明月寻声转身,就见苏云开缓步上前,走到公堂之上。 他面色从容镇定,虽说是书生模样,面相也俊气非凡,可气质却非吴筹那等小白脸可比的,吐字字字清楚,“我朝仵作非官无品,只是衙门以钱财聘请的有能者。若女子为此有能者,那也能做仵作。” 秦大人气道,“本官不聘,衙门不聘。” “方才仵作可是初检?” “是。” “那还有复检,复检若和初检相同,方可保明具申。初检有异议,理应是不能让同一个仵作再验的。而且仵作检验不细,唱报不实,那是仵作担责。但如果是仵作检验不实,大人判定,就是大人担责了。” 秦大人语塞,还有一个月他就离任了,一点也不想在这紧要关头闹出什么事来。他瞧瞧这仵作,平日也没给什么好处,犯不着为了他犯众怒。要是传出什么闲言碎语,传到吏部耳朵里,可就难办了。他转了转眼,面色迟疑,明月在当地颇有名气,如果让她复检,那无论结果怎么样,都牵连不到自己身上。 初检复检一样,他就定秀才的罪。两者不同,再查就是。 秦大人仔细衡量一番,才道,“明月,复检一事就交给你了,若有差错,本官拿你是问。” “好呀。” 明月答的轻松,胸有成竹的模样反倒让刻板的老儒生秦大人不悦。一个姑娘家,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下次她再敢出现在衙门上,他就让衙役把她叉出去,眼不见为净,哼。 吴筹嫌疑未除,被押去收监看管了。因复检仍需要官员在场,所以一退堂,秦大人和白水几名官差就随她去验尸房验尸。 苏云开自知去不了,便没动。谁想那叫明月的姑娘没走几步就转身瞧他,“喂,你还不快跟来。” 秦大人顿时皱眉,“闲杂人等不能同行。” “他是我的帮手,哪里是什么闲杂人等。哦……要不等会谁给我拿刀递水,总不能是秦大人或者是师爷吧。” 秦大人厌恶那种脏东西,立即答应了。苏云开与她并肩时又低头看她,怪异,怪异得很。 &&&&& 衙门大堂左右两侧是钱库和武备库,还有户工礼吏兵刑六房。衙门后面是内衙,官员亲眷所住的地方。而验尸房在离衙门颇远的大牢附近,一来离了晦气,二来大牢里也偶尔有尸体要放,所以验尸房就在大牢后面。 大牢为避让行人,建在偏僻之地,平时少有人行。因此这本就荒凉的地方更显荒凉,拂面的春风中都弥漫着一股湿润气息。 秦大人还要乘轿过来,同行的人就跟着慢了。等到了验尸房,柳佩珍的尸体已经放在“床”上有一刻之久了。 那所谓的床不过是前后放置两张长凳,铺上几块扁平的木板——反正是给死人睡的,无所谓舒服不舒服。 明月将袖子挽起走上前去,正要揭开白布,只觉旁边有些空,回头一瞧,秦大人掩住口鼻远远站在身后,旁边的师爷正殷勤地在地上烧苍术皂角,烧得屋里烟气四散。 她抿抿唇角,“秦大人,这尸身还没腐烂呢,不用烧那些避臭。而且你离得这么远,哪里看得清楚我是怎么验的。” 秦大人死活不肯上前,正色道,“本官在这看得见,看得一清二楚。” 明月才不信他的话,明明是怕沾了什么死人晦气影响官运吧。不过不在一旁也好,免得指手画脚的。 秦大人不过来,师爷也不上前,就只有苏云开和白水在两旁。 白水又瞧了一眼苏云开,生得俊朗白净,一双手也是白白嫩嫩的,分明是个少爷,可站在这尸身前,却面无异样,神情自若,像是……习以为常? 苏云开可没有在心里衡量那捕快,只是和明月一样,目光已经落在揭开白布的柳佩珍脸上。 那原本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明月也见过她两三回,每次都是风情万种,眼有水波笑意。鹅蛋脸总是打着胭脂印着唇红,如今也在,但妆容已花,面有血荫,双眼惊骇凸出,在阴暗的验尸房里,就十分诡异可怕了。 验尸从头先验,在百会穴那,的确是有个斜长条状的伤口。伤口紫黑色,血已凝固,肉眼可见伤口很深。 这个伤口的确可能造成死亡。 只是明月视线落在柳佩珍的脸上,皱眉,“她脸上的这些是什么?” 她刮下一些放在纸上,苏云开也去瞧,认了认,成点成团的白色凝固物在冥纸上看得颇为清楚,但本体难辨,“像不像油脂?” “有点像。”她两指微搓,指肚油滑,“的确是油脂。” 如今一月的天气还很寒凉,油还会凝结不奇怪,但怪就怪在会出现在一个注重仪容的女人脸上。 那油脂只在柳佩珍脸上,眼睛及额头并没有,而妆容损毁的地方也不是整张脸。明月忽然想起来,双手在她脸上比划一番,不由冷笑,“我刚才说她有可能是被闷死的,如今看来果然有这个可能,只怕这些东西,就是凶手留下的。” 白水说道,“可是谁的手会沾满油?”他恍然,“屠夫?” 明月摇摇头,“要掩住一个人的口鼻,也得压制住她的身体。可现在她身上其它地方并没有看见油脂,唯有脸上有。如果真是屠夫,柳佩珍身上的衣服就不该这么干净。而且要捂死一个人,必须用非常大的力气,如果是用手掌来捂,那她的脸上也会留下痕迹,但现在看来,只怕是凶手用什么东西将她捂死的。” 苏云开说道,“但装油的器皿是硬物,要拿来捂死一人必定不可能。唯有软物,但什么软物上会有油?” 三人都没有想明白,唯有先记下。明月见她口鼻有水渍,才刚低头,就闻到了异味,“有酒气。” 白水皱眉,细翻初检唱报的格目,竟没有看见这一记录,“唱报没有提这些。” 明月顿了顿,接过仵作初检时的唱报格目来瞧。 仵作验尸,必须唱报。即验尸时,将死者特征从头到尾高声念一遍,完好的部位、损害的部位一一细唱,让旁人记录,再呈上公堂做旁证。也是为了防止日后尸体腐烂,不见了刚死时的细节。 她迅速看完一遍,眉头拧得更深,继续细查。 “口鼻都有酒,可能是捂死她的东西上不但有油还有酒水,以至于柳氏在挣扎呼吸时吸入了一些。” 明月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衣服上,柳佩珍的衣服很讲究,是以上好的云丝绸缎所做,袖口更是绣了金边,但现在那些金线却有些断开了,明月瞧看袖子边缘,料子崭新,那就是说金线不是因为穿着得久了才断的,而是外力因素所致。 她拿起她的手看,手指修长,不带半点茧子,平日也是养尊处优,但现在她的指甲却断了三个。而其它指甲里,还残留了些许皮血,可见对方也受了些伤。 “白哥哥,去煮些甘草水来。” 白水二话不说就往外冲去,速度极快,在秦大人面前刮起一阵阴风,他抖了一下差点大叫晦气。 苏云开问道,“煮甘草水做什么?” 明月头未抬,还在细瞧,“有一种叫做茜草的东西,又叫血见愁,根可入药,凉血止血,还能去淤血肿胀。把它泡在醋里,然后涂抹在伤处会变成一片红色,伤痕也就看不太出来了。不过往抹过茜草的地方再抹甘草汁,就能化解,伤痕也会重新出现。” 苏云开低眉一想,低声,“你是说,那初检的仵作在掩饰伤口?” “嗯。黎叔是个厉害的仵作,他不可能没看见柳佩珍手上的断甲,可是那份唱报上,却没有提到这一点。还有酒气、面上油脂、已损的妆容,各种一眼可见的细节,他都没记下。加上他刚才的证词分明指向吴筹就是凶手,我总觉得不对劲,不细查一下不安心。” 苏云开听她提及,便去翻格目,果真没有看见。顿时也拧起眉头,“那仵作在掩饰些什么。” 掩饰伤口,那定是在掩饰他们不知的目的。那个目的会是什么?   ☆、第4章 古董铺子(四) 第四章古董铺子(四) 甘草水擦拭过后的手,像洗去了遮掩的迷雾,露出被刻意掩饰的伤口。 不但是手掌手背,甚至连手臂都显现出象征着曾被撞击的痕迹来。 “柳佩珍生前和人搏斗过。”明月放下她的手,又看断甲,左手断了一个,右手断了两个,而且其余完好的指甲缝中,还有隐隐可见的血皮,可见当时她拼死争斗过,“她是先被人用钝器砸伤,然后才被闷死的。” 白水问道,“你怎么能肯定?” 苏云开解释道,“如果当时已经被闷死,也没有必要再往脑袋上补一个致命伤,这样闹出来的动静大,多此一举,还容易暴露。” 白水恍然,转念一想又觉不解,“可从她的伤势来看,她应当和人有过激烈搏击的,可为什么吴筹同在一个院子里,却说没听见?” 问题着实抓到了重点,她这一句,就能将吴筹推到凶手的位置上了。耳尖的秦大人哪怕是神游外头,厌恶里头,也听见了,捂嘴掩鼻朗声道,“所以他定是凶手,还验什么,赶紧走吧。” 苏云开听他催促,脸色当即一沉,偏头冷声道,“知县大人就是这么判案的?单凭他说没听见前堂动静就能断言他是凶手?这样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你、你竟敢骂本官!”秦大人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这刁民就站在尸体旁,衙役又远在验尸房外,他早赶他走了,刁民,真是刁民! 明月飞快地抬眼看了看他,低声,“你真厉害,竟然敢骂秦大人。” 白水重重“嘘”了她一声,满是责备。明月轻咳两声,收回心思继续验尸。这被秦大人一打岔,她才想起来,转身道,“秦大人,那吴筹不是凶手。” 一个两个刁民跑出来以下犯上,犯他官威,秦大人气急败坏,“你凭什么说他不是凶手?” “铺子里有许多黄泥脚印,说明凶手是从外面来的,如果是吴筹所为,那地上不该有这么多脏脚印。再有,古董铺子里的东西大半都不见了,如果吴筹是凶手,他只要拿走一些造成劫杀的迹象就好,拿了那么多,还得找地方藏。” 这些话是方才苏云开跟她说的,他没想到她记得倒是很清楚,看来的确是心系这案子,而不是为了暂时的一饱耳福。 秦大人狐疑问道,“那你说,为什么吴筹说他没听到柳佩珍跟人打斗的动静?明明铺子里这么乱,就算雨大,也该听见了,难道他是猪不成?” 苏云开淡声插话,“他当然不是猪,只是心底还是个男人罢了。” 这话连师爷都觉好笑,“难道他表面不是男人?” “或许不算。他不是没听见那些动静,只是以为那些动静是他不想听见的那种动静,所以他没有出来。” 白水和明月齐齐问道,“什么意思?” 秦大人和师爷此时突然顿悟了,“原来是这样!” 苏云开隐晦一笑,“秦大人和师爷可算是想明白了。” 明月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苏云开解释道,“柳佩珍生性风流,依据左邻右舍的话来看,她常将男子带回家*。但是屋子里有吴筹,她不可能将人带到他面前去,所以就和男子在铺子里苟合。所以吴筹定是以为,昨晚铺子里传来的动静,又是柳佩珍和男子苟合所造成的。加上雨声太大,根本听不清楚,因此他没有过去瞧看,也合情合理。” 师爷补充道,“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吴筹伸冤伸得含糊不清,男人有时候,面子比命还要大。呵,虽然他妻子给他戴绿帽子是众所周知的事,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却又完全不同了。” 在场男子已是各自明白,倒是明月还不太懂,还想问个仔细,苏云开就道,“只是如果大人认定他是凶手要定罪时,他也会说出最后的顾虑,来换自己一条命。” 这些只是推测,但有理有据,秦大人也动摇了,如果他等会再去审问秀才,假装要给他定罪,他若说出方才如这书生所推论的那番话,那就说明这书生说的是对的。 这书生到底是什么人,说是明月的帮手,可他没在明月身边见过这人。 明月已经验完柳佩珍肉眼可见的地方,便为她脱衣细验。 衣服渐褪,苏云开面色也更是凝重,心无旁骛,查出她真正的死因,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但这种尊重的前提,是不带半点亵渎的。 …… 从停尸房出来,已经是晌午之后。秦大人和师爷早就跑到外头去了,衙役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把的柳条来,又在外头烧出一堆的烟雾,看得明月嫌弃极了。她要走近呈报尸检,还在三丈外就被秦大人急声拦下,“你就站那,不许靠近!回去洗了澡再来。” 明月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自打这秦大人上任后爷爷就整日不痛快最后还辞了仵作一职,她如今真想把纸笔丢他脸上,有什么东西比人命更重要的!多浪费半刻都可能让凶手逃逸,他怎么能如此悠闲。 她心底正怒着,旁边已经有人走过,还顺带将她手上的尸检格目拿走了。她愣了愣,神旁掠过的人影高大,背影俊逸如松,直接往秦大人走去。 秦大人也瞧见了那走来的书生,喝了一声也不见他停,气得要跳起来,推了师爷出去挡着。 苏云开瞥了他一眼,满是不屑淡漠,“大人还是尽早看看这份尸检,升堂审问吴筹和仵作。” 秦大人回过神来,“仵作?为何要审问仵作?” “柳氏的尸体上有和人争斗的痕迹,但那伤痕被人抹去了,据白捕头说,吴筹报案后,接触了尸体的就只有仵作。所以这件事不是吴筹所为,就是仵作。只是,柳氏身有多处疑点,但仵作却完全没有唱报,咬定她是死于钝器重击,仵作的嫌疑更大。” 秦大人想说明日再审,可这年轻人目光灼灼,气势逼人,隔了一丈距离都感压迫,唯有说道,“那就审吧。” 公堂气氛刚歇,又再升堂,有好事者立即嗅出不同寻常的气味,于是来围看的人比方才更多了。衙门外挤满了人,衙役放了十余人进二门旁听,其余人都堵在门外。 吴筹受了刑又在牢里受了惊吓,这会面貌更是狼狈憔悴,一被带上公堂就哭得涕泗横流,“大人,冤枉啊,冤枉,草民真的没杀人。” “不许喧哗。”秦大人不先审吴筹,转而问那也同样跪在堂下,神色不安的仵作,“黎知章,你是我县仵作,做事素来严谨,可这尸体复检,却与你初检时颇有出入,你怎么解释?” 白水接过尸体复检的格目,拿给仵作瞧。仵作颤巍巍看了一遍,便伏地说道,“小的昨晚没睡好,眼睛疼,今天看走眼了。” 秦大人冷笑道,“我瞧你眼睛亮如烈日,怎么就好端端生了眼疾?” 仵作又拜倒在地,“可小的的确是眼睛疼。”说罢还揉了揉眼,模样实在可怜。 秦大人一时忘了要问什么,瞅了瞅明月,明月指了指手。他才想起来,“那本官问你,你为何要用茜草涂抹死者尸体,消她身上伤口?” 仵作张了张嘴,突然明白过来,狠狠瞪了瞪明月。秦大人见状,更觉苏云开刚才所推论的不错,敲惊堂木时底气就足了,“混账东西,本官在问你话!” 仵作这才收回怨恨眼神,“大人明鉴,不是小人做的。” “吴筹报案后,唯有你接触了尸体。” “那也可能是吴筹所为。” 吴筹又被人扣了一大盆脏水,气急败坏道,“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爬出来报官的,怎么可能还有力气做那种事,你不要信口开河。你、你……” 仵作冷声,“我什么?” 吴筹被他不屑的眼神一激,挤着嗓子恨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柳佩珍有一腿!” 堂上顿时哗然,连秦大人也跟着震了震,察觉出苗头来,“黎知章!” 仵作脸色大变,完全没想到吴筹竟然捅出这件事来,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竟然知道这件事。一时慌了神,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又被突如其来的秦大人一震,吓得跪地发抖。 “案子复杂起来了。”明月嘀咕一声,“你说仵作有可能是凶手吗?” 苏云开摇头,“或许不是。” “或许?” “仵作个子矮小,还不及柳氏高,争执的时候不可能用砚台砸她的脑袋,除非是柳氏在争斗中倒地,才有可能。” 伤口在百会穴,正好是头顶正中间,要想往那砸成一个坑,那必然是比柳佩珍高才行。但一个倒地的人总不可能坐得笔直让人砸,身体总该是倾斜的。打斗后的人要想保持理智寻好死穴砸也不太可能,所以仵作不是凶手的可能性比较大。 吴筹不是凶手,仵作也不是凶手,那就说明凶手另有其人。 两人皆想——案子复杂起来了呀。   ☆、第5章 古董铺子(五) 第五章古董铺子(五) 仵作身形瘦小,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抖如风中酒旗,已丢了魂魄。 秦大人心中认定他是凶手,逼问得更加紧迫,不给他丝毫余地。仵作架不住这狂轰滥炸,终于说道,“小的没有杀柳氏。” “你既然没有杀害柳氏,为何要用障眼法,掩盖她身上伤痕。” 仵作略有迟疑,这才说道,“柳氏死的那晚,小的和她见过面。还、还行了好事。” 秦大人骨子里刻板,听见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怒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吴筹的脸已经快绿得像青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堂上众人心思各异,堂下围看的百姓已在谈论这水性杨花的柳氏和这窝囊的吴筹,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茶棚酒肆都不缺话题了。 仵作只想快点洗清嫌疑,不像吴筹那样吞吞吐吐,招供道,“草民是子时去的百宝珍,留了小个时辰。大人也知道,男女欢爱免不了动手动脚,小的不小心在柳氏身上留了些红痕。第二天听见她死了,生怕查到小人头上,所以就将那些红痕涂了药水遮掩,可是草民真的没有杀人!” 明月咬了咬牙,这昏聩之举,简直枉为仵作!他不但抹去了交欢的痕迹,还将可能追查到杀害柳氏凶手的线索给抹去了。为了一己之私,罔顾真相。 苏云开面色不展,继续听审,心中自有思量。 “小人真的不是凶手,只是不想线索查到自己头上。对,我有证人,我夫人可以证明柳佩珍死的时候我就在家里。还请大人开恩。” 秦大人立即让人去找仵作妻子,传来一问,那个时辰果真在家,不但有家中老母幼子作证,还有邻人也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 确定他非凶手,那苏云开和明月都没吱声,只怕真不是凶手,顿感失望——眼见能破的案子又断了线索,那真凶在哪?要是找不到,政绩上又要被抹黑一笔了,着实是让人不痛快,“黎知章,你身为仵作,却不思仵作操守,甚至掩盖真相,扰乱章法。来人,将他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要蹲大牢的结果仵作不是不知,可心底还留有盼想,被衙役左右一押,下意识大声喊冤。可为时已晚,唯有留在牢里后悔了。 明月见他被押走,却高兴不起来。 爷爷说过,身为仵作,哪怕是被朝廷定义为贱民,也不能因此而贬低自己,更不能因为被扣上了贱民的帽子,就真去做低贱的事。身在其位谋其职,做好本分的事,去哪都不怕被人看轻。 想来黎知章也是个经验丰富的仵作,之前协同知县破过不少案子,连爷爷都夸赞他。谁想一朝邪念,淫人妻子,还玩忽职守。 想罢,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息声传到苏云开耳边,视线落及她脸上,是说不出的感慨,连清亮的眉眼都添了两分黯淡。 审完仵作,秦大人这才开始审吴筹。见他一脸大仇得报的模样,就觉嫌恶。明知妻子不检点,也忍着不语,整日游手好闲,这种人,枉为读书人。心有偏见,语气就更不客气了,“吴筹。” 吴筹回神,心气一顺,还不忘先恭敬地拜了拜,“大人。” “本官再问你,昨晚你人在何处?” “房间里。” “不曾出去过?” “不曾。” “当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吴筹微顿,秦大人又道,“事到如今你若还不说出实情,难道你想被当做凶手不成?” 身后议论声愈发的大,吴筹也全都听在耳朵里。说他窝囊,说他废物,说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留男人他也不管。什么难听伤自尊的话都在说,他们越说,他反倒不像开始时那样在意了。 反正一出这衙门,这些话也要传遍整个南乐县了。 那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略有恍惚,抬头看向前面,说道,“草民听见了……大人说,柳佩珍是寅时死的,实际上我从子时开始,就听见前堂有动静。中间有停过,但不多久又吵闹了起来。后来声音又停,不过片刻,又再次吵闹,然后就一直没声音了。直到早上我要外出,才看见柳佩珍已经惨死。” “你具体说说是何时停,又是何时有动静。” 吴筹想也未想就道,“子时过半有动静,不到丑时便没了声音。” 这时辰与仵作去百宝珍和离开的时辰吻合,秦大人没有疑问。 “后来快到丑时,又有声响。也是过了一个时辰,动静才消停。将近寅时,前堂又传声响,那时草民也快睡着,迷迷糊糊的,加之雨声拍瓦,实在吵闹,就没去瞧,还以为她同人苟合得那样不知廉耻。谁想早上她却死了……” 已没脸面可说的吴筹说得轻描淡写,倒让堂外的人唏嘘不已。无怪乎开始他不肯说,这话一说,就算他没罪,以后也别想在南乐县抬头了。 秦大人问道,“为何你记得这么多相应的时辰?” 吴筹目光突然变得狠厉,厉声道,“这种伤及男子尊严的事就算想不记得也难,那柳佩珍身为妇道人家却不守廉耻,我愿娶她这二婚头,她却自己不要脸,竟去勾三搭四。仗着娘家有钱有势,开个铺子明着是卖货,其实卖的是自己,贱丨人!” 他嘶声力竭,像是把这几年的不满全都喊了出来。堂上堂下悄然无声,连非议的人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忽然寂静中有人轻笑一声,满带嘲讽,惹得气上头来的吴筹循声而盯,“你笑什么!” 苏云开回以冷冷目光,语调沉冷,“大庭广众之下你将过错全都推给你已故的妻子,还屡出脏话,你是觉得自己有理?当初你娶柳佩珍,也知道她是再嫁女子,娘家有权势。成亲之后你也知道她跟别的男子有染,那时你就该说你来管铺子的生意,而不是继续让她抛头露面,可你没有,只是忍气吞声在家好吃懒做,你有什么脸面指责她?” 吴筹立刻没了话,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是心虚,可被人当面戳破,却觉得遭了奇耻大辱,“这与你何干!难道她水性杨花还有理了。” 明月见他反咬一口,恨不得给他一个巴掌,“既然你这么讨厌她,当初就不该娶她,娶了她就该尽到身为丈夫的责任,可你根本没有。她有错,你也有,谁都别想推个干净。如今她已经死了,曾经和你拜堂成亲,同床共枕的人死了,你非但没有一点怜悯,反而侮辱你死去的妻子,你难称大丈夫。” 公堂上几人口如枪,唇如剑,却吵得秦大人都忘了制止。他简直想给那两个年轻人喝彩了,虽然从尸检开始就觉得他们这一对年轻人讨厌极了,可这话却说进心坎里。 直到师爷先反应过来,示意他接着审案,秦大人才道,“公堂之上闲杂人等不许哗然,再吵闹就拖出去杖责二十大板。” 吴筹的自尊已几乎贴地,气势骤减,也没心思再为仵作被送进大牢而得意。 秦大人说道,“吴筹,你可知平日与柳氏交好的人中,还有何人?” 吴筹冷冷清清笑了笑,“多得去了……只是草民知道有一个人是常半夜来的。” “何人?” “那人在城南有间酒铺,忙的时候都在酒铺里吃住。他的妻子剽悍如虎,他向来惧怕,所以跟柳佩珍幽会时,为了掩人耳目,都是在半夜。昨日是元宵,他定是寻了借口留在酒铺过夜没有回去,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半夜来的那个人。” “他叫什么,家住何处?” 吴筹想了想,说道,“葛送,就住葛家村燕子巷第八户,铺子在城南,叫酒仙铺子。” &&&&& 白水领着捕头衙役前去城南抓人,但铺子没开,邻里说葛送已经回村了。而燕子巷离衙门来回也要一个时辰,因此明月决定回去洗个澡,吃个午饭,再去衙门。 她和苏云开一起出来,天色仍旧昏沉,满天乌云还未拨开,映得人面色也显阴沉。 苏云开见她抱了一把柳条跟来,忍不住说道,“秦大人第二?” 明月噗嗤一笑,听出他是在打趣秦大人,朗朗道,“才不是,是秦大人硬塞给我的,说让我好好消消晦气,不然等会不让我站旁边听审。哦,还有一半是你的。” 苏云开笑笑,也是无奈,“这秦大人……也是个老顽固。” “其实说起来也不能太怪他迷信,他如今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半辈子都在小地方做小官,现在终于有升迁的机会,也难怪他害怕乱了官运。他要是真的昏庸到无可救药,其实早就将我俩乱棍打出去了。” 仔细一想好像也对,苏云开认同了大半。说着,明月已经给他匀了一半怀中物。 正是初春,柳条刚刚抽出嫩枝,翠绿如碧玉。折口处还有未干汁液,被她一股脑塞进怀里,汁液染裳,更脏了。他抿唇看着这大大咧咧的姑娘,她竟是浑然未觉。不知者无罪,他反倒不好意思说她了。 “对了,你住哪个客栈,等会我去找你,再给你带好吃的。” “蓬莱客栈。”苏云开答完,脚步蓦地一顿,眉头又拧,“你怎么知道我住的是客栈?难道我就不能是当地人?” “南乐县就这么点地方,我可没见过你。” “那我不能是恰好路过的?” “可你没带包袱。” 苏云开还要问,就见她嫣然一笑,笑如春花灿烂,俏媚无双,瞬时忘了反问。 “好了,等会见,我走了。” 姑娘说完,就抱着柳条离开了。柳条外垂,跟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地上下摆动,连她的背影都显得像一株刚从春风中苏醒的柳树,拂过心头。   ☆、第6章 古董铺子(六) 第六章古董铺子(六) 明月比苏云开预想的时间晚了,按照她风风火火如疾风的性子,他猜只要半个时辰就该到了,谁想至少晚了一半。 明月进了客栈就瞧见苏云开了,坐在大门正面,想看不见都难。 苏云开正在喝茶,门口的人进进出出,也一直没抬头。隐约察觉到有视线看来,便抬头看去。眼前姑娘的衣服已经成印彩对襟的半袖襦裙,披风拿在手上未披,看着觉得有些冷,但面颊红润,额有细汗,可见方才她是跑过来的,无怪乎不怕冷。苏云开想着,就拿了杯子斟茶。等她坐下,茶刚斟好,递给她问道,“怎么跑得气喘吁吁的。” 她一饮而尽,才道,“我去了一趟城南。” 苏云开稍想片刻,又问,“去葛送的酒仙铺子?” 明月莞尔道,“我就说你是个聪明人。” 小二见那桌可算是来了人,便过去问道,“公子等的人齐了么?那小的去上菜。” 明月意外道,“你还没吃呀?” “等你。”向来以君子之礼待人的苏云开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却没留意明月微顿随即一笑的模样,“上菜吧。”他又问,“时间来得及么?” 明月指了指后头宽敞的街道,“那葛家村在城外,而这条路是进城的必经之路。白哥哥押人去衙门,肯定要从这过去的。” 苏云开恍然,果然有个当地人在,事儿会省下很多,“你跟那白捕头很熟络?” “对呀,我总是跟着爷爷往衙门跑,白哥哥三年前从邻州来这做捕快,一来二去就熟了。”提及白水,明月便眉眼有笑,“别看他总是板着脸的样子,但他做事可认真拼命了,衙门上下爷爷最喜欢的就是他。” 苏云开笑道,“我看他对你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明月连喝三杯茶,可算是缓过神来了,“对了,我去查探了下葛送的事。” 苏云开又给她倒满茶,“说说。” “吴筹说葛送有个剽悍妻子,我问过人了,这话不假。葛送上有老下有小,酒铺是租的,住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只有葛送一个人住那,葛送的妻子吕氏留在村里照顾老人孩子。不过吕氏爱吃醋,脾气也大,所以隔三差五就偷偷去酒铺瞧他,一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大吵大闹,葛送很怕她。” “所以吴筹说葛送总是半夜才跟柳氏幽会,这话也应当不假。” “对呀,这事刚刚都传遍了,我去城南打听的时候,邻居也很惊讶。说想不到葛送竟然会做偷香人,但又说不难理解,家里有个那么凶的妻子,偷香就不奇怪了。呸,都是下流人。”明月愤愤道,“吕氏在老家照顾老人孩子,他倒好,竟然做这种事。” 苏云开说道,“让一个惧怕妻子的人做出杀害相好的事,到底是要多大的动机?” 明月看他,“你是觉得葛送有可能不是凶手?” “在没有证据证明谁是凶手之前,都不是凶手。” “嗯,这话在理。”明月想了想说道,“可是我们验尸时,柳氏口鼻里有一些酒水,而葛送开的是酒铺,邻居也都说他擅长酿酒,不是在铺子里就是跑酒窖,这一点倒是增大了他是凶手的嫌疑。” 这话不假,苏云开也明白。 街上突然喧闹起来,还没看见是什么情况,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过来——衙役抓到葛送了。 两人立即起身往外走,小二正好端了菜上来,急得他忙喊了一声,生怕他们两人跑了。苏云开听见,转身回去付钱。明月见他回去,也偏头看去,没留意前头。步子没收住,只觉撞上了什么东西,“咚”的一声又“啊”了两声,砰砰倒地。 明月揉着肩头往前看,只见是个锦帽貂裘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她就叫了一声疼,他倒是咿咿呀呀地叫疼。站起身又咿咿呀呀叫着他的狐裘脏了,实在是个吵闹人。 “对不起啊,刚才撞了你。” 声音悦耳,是个姑娘。秦放这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顿时客气起来,也不叫嚷了,“噢,没事,姑娘也受了惊吓吧,你伤着没?” “没……”明月想他要么是天生就是个客气人要么就是脑子撞坏了,可千万别是后者,否则她的罪过就大了。 片刻苏云开从里面出来,刚和秦放照面,就不由嘴角一抽,转身要走。谁想秦放眼尖,也瞧见他了,立即扑了过去,“姐夫!” 抱了手肘揉搓的明月身子不由猛地一晃,姐夫?她抬头盯看那已被那小舅子缠着的人,十分诧异——她没听说他已经成亲了呀…… 可这人喊他姐夫,他也没半点要反驳的意思。 明月有些失神。 苏云开甩了甩手将秦放甩开,“小侯……” “嘘!”秦放重重嘘了他一声,“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要是被我爹的耳目抓到,我就惨了,姐夫你不会把我往死里逼吧?” 苏云开淡淡瞥他一眼,“你怎么从开封跑到大名府这边来了?” 秦放答道,“我本来是追着一个有名的影子班去的,谁想到了那才知道他们又往开封去了,气死我了。” 苏云开想也是这个原因了,他最爱看影子戏,年纪不大,但因为追着影子班跑,整个大宋都快跑遍了。秦放是燕国公的独子,日后承爵,所以在京都别人都喊他小侯爷。 “不过姐夫你怎么会在这?” “我住这。” “巧,我也住这。”秦放乐呵了一会,又回过神来,“不对,我是路过这,暂住。你呢?噢……也是暂住,对吧!我住这都两天了,怎么都没瞧见你,真是奇怪。难怪那些戏文里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呀,姐夫你说是不是?” 秦放是个话唠,动若脱兔,悬河泻水,苏云开目光四游,见明月还站在那等自己,便走了过去,“走吧,衙役们都走远了。” 明月“哦”了一声,又瞧了瞧那跟上来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苏云开见她脸色颇差,心想约莫是她还没用饭的缘故。想着到衙门那还有一段路,买点什么可以直接吃的垫垫肚子也好。念头刚起,就闻到一阵浓郁饼味,混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飘来,只觉舒服暖和。 明月见他步子忽然快了,视线随他的背影追去,见他走的那个方向,不由一愣。 左边是个包子铺,右边是个饼铺,在南乐县都开了将近二十年。每日都是卯时开铺,无论刮风下雨,年关春节,都不歇一日。 然后明月就见他去了饼铺。 “喂,姑娘。”秦放弯身顺着她的视线瞧去,就见她正盯着自家姐夫发怔,顿时笑开了,“你喜欢我姐夫啊?” 明月立即收回目光,“没有。” “噢。”秦放说道,“也对,像我姐夫那种不解风情又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 明月怎么听这话都不对,狐疑看他,“他真是你姐夫?” “货真价实。” “可是我怎么听说……他还没成亲?” “是没成亲呀。” 明月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恍惚了片刻。远处正有杂耍班子开锣,锣鼓一敲,就见秦放像只花蝴蝶跑开了。她抓着手里的披风,末了才想明白——定是苏云开定亲了,所以没成亲却有小舅子。 苏云开买了饼回来给她,不见秦放踪影,问道,“他呢?” “去看杂耍了。” “不等了,走吧。” “不怕弄丢他吗?” “他知道我们去衙门,看完了自己会跟过来。就算去晚了,我们住一个客栈,他也会找掌柜问我是住在哪个房。而且我想……他去了肯定会很唠叨,到时候秦大人会将我们一起叉出去。” 明月笑了笑,但笑颜没苏云开意料中的明艳,他顿了顿问道,“是不是秦放惹你了?” “没呀。”明月眨眨眼,“你怎么不称呼他为小舅子?” 苏云开摇摇头,“我们苏秦两家是世交,当年我娘怀了我,正好秦婶婶,也就是秦放的娘也大了肚子。长辈聊在一块,就顺手给我们指了婚。谁想指婚不久才知道,秦婶婶只是肚子胀气,并非有孕,这件事也就一笑了之了。可秦放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这事,或许是年幼好玩,就追着我喊姐夫,喊了十几年,也习惯了。” 明月这才恍然大悟,顿时也笑开了,“这件事也真是稀奇。” “为了这称呼,我已经不知道跟多少人解释过这由来了。”苏云开想他都不在开封了,竟然还能碰见秦放,也是头疼,“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 “嗯。”明月咬了一口,的确是有些凉了,但还是挺香的。 原来苏云开真的没有成亲,也没有定亲,真好。 想着,她又满足地咬了一口,“其实我最喜欢吃的是包子。” 突然蹦来一句话,苏云开应了应,没有放在心上。 明月执拗道,“豆馅的。” 苏云开唯有认真答道,“记住了。” 明月再次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饼。   ☆、第7章 古董铺子(七) 第七章古董铺子(七) 衙门外已是人山人海,南乐县少有大案发生,加之柳佩珍本就常是别人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如今她死了,又接连抓了三个嫌犯,案件扑朔迷离,便有许多人来瞧看。 衙役在门口摆上了拒马枪阻拦往前拥挤的人,没有进二门的,只有在外面站着,试图听到点什么事儿。 明月赶到衙门时已经把饼吃完了,进了二门站在公堂外,刚露脸就被秦大人召到前头来。在那能将葛送瞧得一清二楚,也没人挤,位置颇好。 葛送被押上来时连声喊冤,已带哭腔,声音尖细,这冤枉二字听着就尖锐了。秦大人敲敲醒木,才将人镇住。葛送哆嗦着收声,末了极快地吐出二字“冤枉”,这才不做声。 “堂下何人?” “草民南乐县葛家村人氏,葛送。” “你昨夜寅时人在何处?” “草民昨晚天一黑就打烊了,约了三五好友一起喝酒吃菜,醉至凌晨才醒,我那些朋友可以作证。” 秦大人只想他是独居那也没证人,没想到昨晚有约好友,心下一沉,只怕这人又非凶手。案件审问的人越多,那就越有可能让凶手溜走,还有可能说他不擅办案,传到上头人耳朵里,政绩又要添了脏。 他心底有些后悔,当初就该定吴筹的罪,一了百了,何苦受这折腾。 葛送所指的朋友都在城内,衙役很快就将人带来了。 秦大人扫了一眼那跪着的五人,问道,“你们昨夜和葛送一起喝酒了?” 几人面面相觑,眼神示意一个人,那人才代为答话,“回大人,昨晚我们是和葛送一块喝酒了。” “仔细说来。” “昨天元宵,我去葛送铺子里打酒,他说今晚不回去,不如约在一块喝酒吃菜,让我去找人。我就去找了阿五他们三个人,在戌时到了酒仙铺子。葛送就打烊关门,一直吃酒闲侃到午夜,都喝醉了。我们就在他那打地铺睡。” 葛送这会安了心,有人证在,秦大人还能定自己的罪么? 秦大人一听,也觉葛送的嫌疑没了,正要结词,就听苏云开开口,“你们在酒仙铺子里打地铺睡的时候,葛送在何处?” 秦大人瞬间意识到这个线索,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那人说道,“葛送说他头疼,就自己回房睡了。他房间小我们是知道的,只能睡一人。我们本来也打算再喝一会回去,谁想聊到兴头上,喝高了,就在铺子里打地铺睡了。” “他何时回房睡的?” “都到子时了吧。” 苏云开唇角微微一抿,“也就是说,在子时之后,葛送就是一个人在房里,直到早上,你们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不知。” 葛送突然知道他是指什么了,原本悠闲的神情顿时不见,“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秦大人,草民醉酒之后就一直在房里待着,早上我还起来送他们走。” 秦大人冷笑一声,“那为什么今日一大早你就回了葛家村?据本官所知,你三四个月才回一次家,这次年关刚过,你怎么又回去了?” 葛送顿了片刻,才道,“元宵赏灯的人多,热闹,所以就留下来做生意了。第二天想回家就回了……” 底气不足,说的话声音也小了。苏云开见堂下有个妇人眼神凶煞,死死盯着葛送,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细瞧她的神情,心下揣测她兴许就是葛送的妻子吕氏了。 念头刚起,就见那妇人厉声道,“葛送!你昨晚到底去哪里了!” 葛送浑身一抖,颤巍巍回头看了她一眼,正眼对上,又猛地打了个哆嗦,“娘子……” 吕氏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你倒是说!你到底是不是跟柳佩珍有一腿?!” 葛送苦不堪言,喉有黄连,苦了满心,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秦大人轻咳一声,“公堂之上不许吵闹。葛送,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昨夜到底有没有去过百宝珍铺子?” “没有!”葛送斩钉截铁,直接了当。 “大人……”那五人中有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微不可闻,等众人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稍许迟疑,才说道,“昨晚我和李四犯了酒渴,又因外面雨声太大,更夫敲锣经过,就醒来了,大概就是丑时。铺子里没水,我们就去厨房找。因铺子地方小,去厨房还得经过葛送睡的房间,谁想我们从那里经过,却发现门开着,里面根本没人。” 葛送面如死灰,“你们、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我平日哪里对不起你们了?啊?为什么要陷害我,这是杀人的事,我会被砍头的!” 两人也不敢瞧他,“可要是说了谎,我们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葛送差点晕过去,吕氏也差点晕了。她是气丈夫勾三搭四,但没想过要他死。但杀人的罪名一定,他必死无疑。立即没了怒气,瘫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这一哭葛送更加着急,“娘子你哭什么,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他急于辩解,又面向秦大人,“草民是撒了谎,昨晚回房后的确是去了百宝珍,也见了柳佩珍,快丑时才走,可草民没有杀她。早上起来听见她死了,生怕查到自己身上,所以就回了村里避风头。” “那本官刚才问你,你为何说你在屋里?” “草民笃定有人证,何必说出来惹祸上身。” 证词一颠倒,就更加惹众人怀疑了。葛送见他们面露狐疑,哭号起来,“大人信我,我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会杀柳佩珍。我们行了好事后我留了一会就走了,她还打伞出来送我,那个时候她还好好的。” 哭声太大,连大门外的人都听见了。秦放看完杂耍过来,才挤进人堆,挤得狐裘歪斜,“哎哟,男人竟然也能哭得这么大声,也不羞。” 他往人群来回看了几眼,不见苏云开和那姑娘,心想是在里面,奋力挤出人堆绕过拒马枪要进去,还没踏上台阶,就被一把长刀拦住,抬头一瞧,是个白面捕头,虽然凶神恶煞,可因面容颇为清秀俊俏,少了几分气势,“这位捕头,我姐夫也在里头,让我进去听听案子吧。” 白水人在石阶上,高他两个脑袋,眉眼一低,就显得十分不友善了,“这个借口倒是新鲜。” “这是真的。” 秦放要绕过他,那柄刀出鞘三寸,寒光映眼,逼得他又收回步子。他往他脸上转了一圈,顿生了然之意,从袖中摸了一锭银子捉了他的手要塞。谁想还没塞进去,就见他脸色一变,一巴掌拍了过来。 可怜小侯爷防不胜防,这巴掌一拍,人就被拍到地上,晕了过去。 白水皱眉抬脚推了推他,“喂?” 地上的人没反应。 白水顿时肃色,蹲身探他鼻息,人还活着,但掐了两下不见醒。他摆摆手,唤了两名衙役来,“抬他进去,找个平地歇着。” 衙役得令,一左一右架着他进去。 过了二门,秦放睁开半只眼左右一打量,没瞧见那刻板的白面捕头,立即站定脱手。那两个衙役愣了一会,手上已经被塞了银子。 “孝敬两位大哥的,我就是想进去听听,没恶意。” 两人相觑一眼,就将银子收入囊中,又道,“那可千万别被白捕头看见,你躲里头一点,别乱出声。” “明白。”秦放步子飞快,跑到公堂外,刚找着苏云开的身影,就听见一声“退堂”,随后众人如烟散去,周围已空出一大片地方。 他刚才费尽心思进来,还被个白面捕头拍了一巴掌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葛送拿不出新证据证明自己没有杀人,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不是凶手,暂时收押,再审查。 明月是半个仵作,更在意柳佩珍死前曾剧烈挣扎过的事。等围观的人散了,秦大人也走了,她还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柳佩珍的手指甲断了三个,其余手指甲夹缝里也残留了些皮血。可那葛送方才脱衣,却没有一处伤痕。” 明月见苏云开也半晌不动,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云开看她,“想证明葛送的确是杀人凶手,但还有疑点。你说的是其中一个,还有,按照吴筹的说法,昨晚时间上对应的人应是这样——子时仵作在,丑时葛送在,将近寅时才走,而柳佩珍死去的时间是寅时。这样看来时间都是吻合的,但丑时到寅时吴筹说还平静了一刻。假设杀柳佩珍的人是葛送,那为什么在安静了那么久之后,才突然爆发,甚至让葛送冲动到杀了柳佩珍?” “对呀……如果是有争吵,那吴筹也该听见了。”明月心里有些凉,“你是怀疑,在葛送走了之后,又有人来?”她吐了吐舌头,面颊绯红,“柳氏真是厉害。” 一晚上见那么多情夫,她想想都觉得累。 苏云开也只是怀疑,要对一个人起杀机,有时候就算没有十足的动机,也会做出这种事。唯有有证据证明葛送是无辜的,第三个人的存在才能彻底被证明。 “姐夫。” 秦放跑到两人跟前,正想投诉刚才那木头捕快,不料外面的白水见人群散了,想起那公子哥,就进来瞧看。哪知进来没看见个病秧子,反倒是看见个精神抖擞如猴的人,他顿感被骗,气势汹汹过来,一把揪了他的领子,“混账东西!”   ☆、第8章 古董铺子(八) 第八章古董铺子(八) 白水个小,可秦放被他从后头一吓,瘫软半截,立即矮了半身,便被他拎了衣领,怒声,“好你个登徒子,竟然敢戏弄我。” 秦放喊冤道,“我说实话你不让进,我就只能说假话了,不信你问问他,我是不是他的小舅子。” 苏云开真想说不是,可要是说不是,估计他就要被怒气冲冲的白水给手撕了,“他是我的小舅子,还请白捕头网开一面,不要跟他计较。” 明月也来求情,白水这才松手,“下次再敢胡来,我非拧断你脖子不可。” “……”秦放咋舌,就算是京师的捕快也没这么凶的。 “白捕头,百宝珍现在可有人在看守?”苏云开想亲自去一趟古董铺子,说不定还能发现其他线索。 “自然是有的。”白水知道他想去,当即领了他们过去,见那骗子也跟来,大刀一拦,“闲杂人等不许去。” 秦放气道,“你才是‘闲杂’。” 明月插话道,“他叫小猴,小猴,他叫白水,是我们县最厉害的捕头。” 秦放瞪大了眼,莫名道,“我不叫小猴。” “对对,你大名叫秦放,不过叫小名亲切一些,就不要跟白哥哥大眼瞪小眼了,和解吧。” “……我小名也不叫小猴!” 明月狐疑道,“可苏公子是这么喊你的。” “我……”秦放这才想起来,刚才在客栈碰面,听见要喊他“小侯爷”当即被他打断了,只剩“小侯”二字。他顿时苦笑不得又解释不清,解释了就得暴丨露身份了,“好吧,我叫小侯。” 白水颇为不耐烦,“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拖泥带水的。” 为了不被押回开封,秦放忍了。 &&&&& 百宝珍是柳氏娘家在她头婚时的嫁妆之一,除了这个铺子还另有四间铺子,不过其余的都赁给了别人,唯有这间是她自己亲力亲为。里面卖的都是古董,如今被人偷了大半,显得店里空荡。 因案子未结,门口还有衙役看守,无人能进。所以除了案发当天秦大人带人来查看后,就没人进来过。 地上的黄泥脚印已经干了,打开的门门风一扫,就轻轻飞扬,化作尘土。 苏云开蹲在地上瞧看脚印,比那日在外面看得更加清楚。虽然凌乱,可依稀可见的确是从正门进去,而后似乎是因为打斗,所以有一小片地方乱成一团。只是有些脚印明明印得清楚,但前面边缘处,还是有缺损。他比划一下,那晚下了大雨,地上泥泞,来的时候鞋子沾了泥很正常,但为什么每个鞋头边缘都不是完整的半椭圆? 辨别不清,他暂且放下,目光四处游移,一方洮河砚台入眼中。那砚台镂空透雕,图案层次分明,石纹如丝,有着独有的翻云滚浪姿态。 白水见他伸手要拿,急忙说道,“那砚台就是造成柳氏头顶伤口的凶器。” 苏云开了然,旁边的明月已递来一条素白帕子。他接过拿起帕子,拿起砚台反置来瞧,墨池里干了的墨汁便如黑炭抖落。他右手拿着砚台,左手平抹地板,又转而看其他地方。 明月见他像在找什么东西,蹲身问道,“你在找什么?” 苏云开答道,“看看地上有没有被砸凹的地方。砚台一角缺损了半寸,应该是落在地上所致。” “那也有可能是砸柳氏的脑袋造成的,柳氏百会穴那有墨汁。” “不是。”苏云开拿了那砚台给她瞧,“砸脑袋的那一角,有血迹,但没破损。破损的是另一角,而且这破损的地方还是石头原色,如果也用这里砸过,那原色也会被血染红。” 明月恍然大悟,也细心找地上痕迹。寻至门口处,见光线被阻,抬头看去,只见秦放正掩鼻嫌恶站在那,一点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这里头不臭,你不用捂嘴也行的。” “哼。”秦放不轻不重哼声,掩鼻皱眉,“里面酒气冲天,难闻得很。” 明月嗅了嗅,“是有一点酒味,可也没到难闻的地步吧。” 苏云开笑道,“他是京都里出了名的狗鼻子,还是个酒鬼。” “姐夫你这话就不对了。”秦放反驳道,“我是神仙鼻子,还是个酒仙。” 白水瞥了他一眼,“纨绔子弟,那你说说这里头的是什么酒。” 秦放稍有犹豫,不愿进去。余光一瞧,那恶捕头眉眼微扬,似有轻蔑,心下一横,踏步进去,四处嗅了嗅,“不太好辨认,大概猜了七八种,但不知道到底是哪种。” “不是说是狗鼻子吗?” “……”秦放差点扑上去和他厮打一番,算了,打不过。 明月边听他们拌嘴边去找那凹痕,又转了半圈,终于看见了,“找到了!” 苏云开立即顺着她指去的方向看去,果真看见地上有个凹陷的地方。用那砚台一比,凹痕相差无几。凹坑处,还有点点石屑。用指肚沾起,与砚台缺口颜色对比,完全吻合。 可等他抬头看见凹痕所在,便有些迷惑了。 明月见他眉头不松反拧,轻声,“怎么了?” “位置不对。”苏云开站起身,环视一圈店铺,“我本以为那凹痕会在桌子附近,便于拿砚台的地方,但没想到,却是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明月顺着他所说的一看一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如果凶手没事拿起砚台,柳佩珍定会有所警觉。哪怕是柳佩珍没有怀疑他为什么拿了砚台走到门口,凶手也没必要非得拿离门甚远的砚台。门旁边有个盆栽,盆栽里头就放置了两块扁平石头,那完全可以替代砚台,为何非得去拿砚台? 她缓缓站起身,转身去看正门是否有什么异常。刚刚站定,就听苏云开唤了一声“别动”。惹得白水好奇看去,看见苏云开手拿砚台走到明月背后,忽然明白,“柳佩珍是在关门的时候被人用砚台偷袭了。” 明月顿觉背后寒意冷然,不是惧怕苏云开,而是联想到柳佩珍当日的处境——背后有人要杀你,可你却完全不知道。 秦放还在为挽救他的酒仙之名,四处细嗅,闻至地上,立即重归得意,洒脱道,“我知道这是什么酒了,是口子酒。” 苏云开看他,“仔细说说。” “口子酒产自宿州,酒液无色,香气浓郁。最适合的喝法,就是大口大口的喝,要是配上烧鸡,卤水鸭,耗油鹅掌,就更好了。”说着他已经忘了这里发生过凶案,十分想喝酒了。 “口子酒……”苏云开蓦地想起来,“白捕头,葛送的供词上,可有他昨夜请客时喝酒的事?喝的又是什么酒?” 白水当即出去寻了衙役,让人取供词来。不多久衙役寻了来,一瞧,葛送和四个朋友供词一样,喝的只有一种酒,桑落酒。 这回不等人问,秦放就解释道,“桑落酒可是御酒,民间称之蒲州酒,酿酒方子与御酒略有不同。这种酒也是酒液无色,但味道醇厚芬芳。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露仍春。” 苏云开追问道,“配菜呢?” “当然是配清淡口味的,比如清炒虾仁,鱼头豆腐,白斩鸡什么的。” 苏云开默然稍许,便道,“凶手不是葛送。”他将砚台放回地上,又腾起点点墨尘,“按照吴筹的说法,柳佩珍和葛送相见后,曾有交欢的动静。后来停了很久,才再有动静,那个时候葛送应该已经走了。” 白水皱眉,质疑道,“可也有可能是交欢之后,两人起了什么冲突。” 苏云开说道,“如果是这样,那这里留下的酒气就不该是口子酒,而是桑落酒。葛送是个酿酒好手,也深谙酿酒之道,他们当日喝了桑落酒,配菜也都与秦放说的一样。但留在这里的气味,却是口子酒。” “若凶手另有其人,那为何两个都喝过酒的人来此,却唯有凶手留下了酒气?” “事发当天,我也在百宝珍铺子外面,发现地上隐约有水迹。而白捕头还记不记得验尸时,柳氏面有油渍,口鼻有酒有水?我想,当夜下暴雨时,凶手并没有打伞,所以淋湿了衣服。用来捂死柳氏的,大概就是身上的衣服。才导致柳氏吸入酒水,但面上又没有重压的痕迹,那是因为衣服是柔软之物,等你们赶到案发现场时,那痕迹已经消失。” 明月忽然打了个冷噤,“葛送不是说,他离开的时候柳佩珍还出来送他吗?那会不会就是在那个空隙,有人溜进百宝珍,但柳佩珍回到铺子里却没有发现?” 苏云开觉得这不是没有可能。 柳佩珍头顶的伤口是正中的死穴,如果有人要拿砚台往她头顶砸,那在背后袭击是最好的。 可她的死因并非是头顶伤口,那有可能是她没有被砸晕,反而跟对方搏斗。也是因为搏斗过,所以导致砚台被无意中踢开没有留在原地。 如今要证明葛送不是凶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苏云开面向秦放,郑重道,“你去看看留在柳佩珍口鼻里的酒到底是什么酒,如果不是桑落酒,葛送的嫌疑也能洗清了。” 秦放一听要去看死人,差点再次瘫软在地。白水又拎了他的衣领,“走吧,酒仙大人。” “……姐夫救我!” 苏云开笑得温和,摆摆手,“快去吧。” “……”通通都是混蛋!   ☆、第9章 古董铺子(九) 第九章古董铺子(九) 秦放从停尸房出来后,吐了一个下午,躺在客栈里半天没回过神。白水特地去砍了一把杨柳枝和买了艾草给他泡澡熏香,折腾到夜里才睡下。等他睡了,白水这才离开。 毕竟……是他押着秦放的脑袋凑到尸体的脸上才嗅出了酒味…… 留在女掌柜口鼻里的酒的确是口子酒而非桑落酒,知道是什么酒的苏云开也放秦放好好休息去了,转而去找秦大人,说明这件事。 秦大人着急破案,也不顾是夜里,一听这事就要升堂再审,却被苏云开拦下了。 “大人稍安勿躁。” 苏云开将他拦回书房,明月便了然于心地将门关好,站在门后为他们把风,看得秦大人不痛快,“你们这是做什么,既然葛送不是凶手,那就该去抓真凶,再拖,让他跑了怎么办?这个罪名难道你们来担?” “衙门已经升堂审了几次案子,结果抓了三次人,却都不是凶手,百姓的说法只怕会更大。”苏云开坐在一旁,自己斟了茶喝,不紧不慢道,“从种种线索来看,我大致能猜出凶手面貌。身高不低于六尺,这样才能将柳氏头上砸成重伤。他爱喝酒,而且酒量也很好,否则不会做出潜入杀人后还卷走大批财物,安静离开。” 秦大人忙摆手,“就算醉酒了我也能拿走东西。” 苏云开笑笑,“连哪些比较贵重哪些比较低廉的东西都分得出来?还有大件的都不拿只挑小的拿?” 秦大人这下不说话了。 “我拜托白捕头明察暗访,发现与柳氏有接触的人中,没有这样一个人。” “那可问了吴筹?” “吴筹也说没有。”苏云开接着道,“那人未必要冠以情夫身份,或许真的只是入室抢劫罢了。” 这下让秦大人往外走他都没力气站起来了,脸色都有些灰白,“那可怎么办,有迹可循还好,这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难道要我把整个南乐县的人都喊来问一遍?” “问不了活人,就问死物吧。”苏云开低声,“既然凶手掳走了一堆的古董,那总要拿去卖的。” 秦大人皱眉,“他能这么冷静的将东西拿走,可见不是个蠢人,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把东西拿去卖了?” “所以要引蛇出洞。” 秦大人忙问道,“愿闻其详。” “既然葛送已经被关进牢里,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那我们就让衙役散播谣言说秦大人确定他是真凶,准备不日定罪。随后将百宝珍丢失的东西列出清单,贴在衙门口和当铺前,让百姓留意这些珍宝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让凶手以为葛送做了替罪羔羊,从而放松警惕?可后面是什么意思?” 苏云开声音更低,秦大人只好凑了脑袋过去。 “要少列几种东西,让凶手以为那些东西不在追查的范围内,放心的拿去卖钱。” 秦大人恍然大悟,细想着实是个好办法,喜得一拍桌子,动静颇大。明月忙嘘他一声,秦大人也捂了嘴,决不能让人听见,若能破案,只怕又要升官,再不用回到这小地方当小官了。 苏云开说完这些也要走了,秦大人并不愚笨,只是或许是上了年纪,有些急功近利,审案就不怎么走心。如今审到这个地步,他也该收了心,会好好办剩下的事了。 “等等。”秦大人站起身,上下打量他一眼,“你不是小阿月的帮手,听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难道你是……”他轻咳一声,“微服私访的……” 苏云开蓦地笑开了,像看个顽童那样看着已过半百的秦大人,“只是个有点聪明又有点好管闲事的人而已,大人不用多猜。还有,平日多读律法,少看些戏文吧。” 秦大人被堵得没话,虽是后生,但却可畏。知道他不会多说,也就不提了。不过他直觉这人不简单,日后还是得多礼让,总不会错的。 从内衙后门出来,玉盘高挂。隐约有雾,月色不名,低矮的房屋如铺银灰,微觉鼻息湿润。街道无人,寂静清幽。等穿过一条小巷,步入大街,才看见了行人还有摊贩。 明月想到他好似一天都没吃东西,见前头有摊主刚将馄饨下锅,便道,“肚子饿了,不如我们去吃馄饨吧。” 说起来苏云开也腹中空荡,就和她一起过去,要了两碗。一会又觉不够,又让小二往汤里下了个面。 夜越深,街上的人就越少。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一桌还在吃。落腹一碗,仍觉欠缺,苏云开问道,“还饿么?” “饿。” 苏云开让摊主再上两碗,又笑了笑,明月问道,“你是觉得我吃得多了么?” “一般姑娘的确吃得不太多,只是不在意旁人,填饱肚子要紧的做法,却也比一般的姑娘更大方直爽,也挺好的。” 眼前姑娘又嫣然笑开,恰似一轮明月藏在薄雾后。肤若白雪,唇似一点红梅,娇俏玲珑,好看极了。 明月发觉他在看自己,微微偏头,挪开了视线。苏云开也随之偏头,一时无话。等馄饨端来,他才寻了机会说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个谨慎的姑娘,也算是自小在衙门长大,应当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跟个陌生男子搭话,还带着陌生男子到处走,如今夜里还坐在一起吃东西。” 明月笑看他,“我要是说因为你长得像好人,你信不信?” 苏云开也笑开了,“看来你是不打算说了,也罢,到了你想说的那天,自然会说了。” “嗯。”明月心底不愿说,她总觉得,他应该没忘了她的——毕竟两人当时被狗追得那么惨。他就算忘了自己也不该忘记被狗追吧,等他想起以前路过南乐县时遭遇恶狗的事,估摸就能想起自己来了。等等,那这样她不就是连狗狗都不如了? 苏云开见她不知深想什么,越想越乐的模样。 又吃完一碗,终于是饱了。苏云开将钱结了,要送明月回家。明月摆手说道,“我家就在附近,你住的客栈还远些,回去吧。” 苏云开叹道,“我真把你丢在这自己回去,明天白捕头一定会痛骂我,秦放也会说我非君子的。所以为了不挨骂,就请让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明月抿唇一笑,就没听过说得这么委婉委屈的,欣然道,“那走吧,赶紧回去,然后你也赶紧回客栈。” 因明月的爷爷是仵作,随时要被衙门召唤,所以住的地方离衙门并不太远。穿过两条大街,就到了进家的小巷。巷子里的第五户人家,就是明家了。 明月拿钥匙开了门,进了里头说道,“我爷爷不在家,男女有别,我就不请你进来喝茶了,明早见,我去客栈找你。你可以晚一点起来,我给你带早食。” “好。” 苏云开准备等她关门了再走,忽然巷尾那传来敲竹梆子的声音。打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咚、咚;咚、咚! 明月探了探头,说道,“二更天了。” 一晚五更,每一更的敲打声都不同,打落更是一慢一快,连打三次,如今打得一下一下,正好是二更。她想让苏云开快些回去,却见他神色有异,似在沉思什么,一时没有打搅。等觉他眉头微展,才道,“怎么了?” 苏云开缓声,“我们一直认为没有证人,因为没有人会在半夜的时候在街上走。可如果是更夫,却有可能曾看见过可疑的人。葛送说他是不到寅时就走了,如果恰好被更夫看见,那他就能完全洗去嫌疑。” 听见这个极有可能成立的证据,明月又想到另一点,已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而且从尸检来看,女掌柜死于寅时之后,也就是说,更夫很有可能连凶手都看见了。” 苏云开立即说道,“我去找秦大人,让他去将负责百宝珍附近打更的更夫都找来。” 明月想跟着一块去,但被苏云开拦下了。想到衙门那边他已经是畅通无阻,也不用她开路,这才收住步子,等着天明再见。   ☆、第10章 古董铺子(十) 第十章古董铺子(十) 天渐破晓,大地朦胧,青黛色的远山缕缕晨曦迅速升起,驱散浓雾,云霞似血。 明月找到苏云开的时候,只觉他眼里的血丝如霞,显露疲惫。 苏云开刚出衙门就看见明月,还看见她手上提的糕点,伸手道,“正好饿了。” 明月递了给他,见衙门后面没跟来人,说道,“你找到更夫了?” “找到了,寻了六人,找到一个。带他从后门去见了秦大人,刚从后门走了,待日后再让他出来为葛送作证。” 明月眼一亮,“更夫真的看见葛送寅时前回去了?” “嗯。” 见他拿了糕点吃,明月又将抱着的水囊给他。苏云开一喝,竟是鸡汤。鸡汤味浓润口,齿留余香,现在时辰还这么早,也不知道她是几点起来熬的。 他总觉得,明月对他异常的好,但又察觉不到半点恶意和心机,就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明月明月……两人以前见过么? 喝完鸡汤,一夜奔走的疲倦也从骨子里剔除干净了。他将水囊食盒和锦囊交还给她,才道,“在衙门门前说秘密正好,少人耳目,我来告诉你更夫的事。” 明月还警惕地往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道,“说吧。” “那更夫叫程达,那晚他来打更的时候,的确是看见葛送寅时之前出现在了街上,跟百宝珍是反方向,而程达的路线,就是百宝珍那。也就是说,程达可以证明葛送是无辜的。毕竟依据尸检来看,柳氏是寅时后才遭了毒手。” “葛送不是凶手的证据可算是找到了,这下秦大人该彻底相信了。” “只是,”苏云开继续说道,“程达那晚还看见了一个人。” 明月双眼一亮,“有可能是凶手?” 苏云开点头,“更夫打更完要回去守滴漏,在回去的时候,发现有人怀里抱着一堆东西急匆匆从街尾跑过,而他离开的方向,正是百宝珍。” 不等他往下说,明月就面露可惜,“那程达肯定是没看见那个人的脸,要是看见了,现在白哥哥他们早就到处去抓人贴告示了,葛送也从牢里出来了,对吧?” 苏云开见她一点就通,笑道,“聪明。” “可还是不知道凶手长什么样,那人也未必就真是凶手,世上事无奇不有,万一只是个巧合呢。” “这倒不急,等再过两天。” “你也先回客栈休息吧,有消息了我立刻去喊你。” 许是年轻,奔走了一晚的苏云开并没有感觉到太过疲累,刚吃得饱腹,更觉如初升朝阳有朝气,不过现今没事,去养足精神也好。就和她道别,回客栈了。 明月等他走了,也准备回家,走了几步又觉她倒可以去做一件事。转身进了衙门去找白水。 明月生得漂亮,衙门里的又都是男子,每日见她进进出出的说不起别的心思也不可能。只是衙役捕快都知道,这明家姑娘,有白捕头护着,看模样就是一对。且不说白水是他们南乐县数一数二的捕头,单是这清俊的脸,就胜过他们这些粗糙汉子一大截了,跟明月站一块,那就是一对璧人。 所以如今明月来,也只能将她当做妹妹看着护着。大清早的提着个食盒进来,便有衙役打趣道,“又是给你白哥哥送吃的来了?” “这是空盒子,刚在门口送人吃了。” 衙役意外道,“谁呀?”谁能比白捕头还重要? “就是那个苏公子。” 几个衙役了然,等她走了又笑笑,“白捕头地位不保哟。不过整日埋头案子,放着这么个娇俏人儿不陪,也是该。” “可不是。不过那苏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断案的时候可真是厉害,连秦大人都好像对他敬畏三分了。” “谁晓得呢,他们断他们的案子,我们只管负责抓人。” “也是。” …… 衙门宽大敞亮,衙役们的低声窃语传不到明月耳朵里。 白水正打算外出巡视,刚过二门就见那一身杏色的姑娘跑来,紧绷的脸也微露笑颜,等她跑近,伸手就要拿那食盒,“正好饿了。” 明月立刻笑道,“给苏公子吃完了。” “……”白水颇为不忿,“看了好几年的水仙花就要被人摘走了。那陪我去吃个早饭吧。” “行,你等会要去巡视吧?” “嗯。” “那也陪我去百宝珍附近走走吧。” 白水偏头瞧她,“你倒真是对案子上心起来了,怎么,又是因为那个苏公子?” 明月点头,“对呀。” 白水摇摇头,“小心栽跟头,他毕竟来路不明,虽然聪明,可还是得防着。” “白哥哥。”明月垫脚往他耳边凑,低低念道,“他就是苏云开。” 耳廓被她的气息呼得微暖,等她离开,白水摸摸耳朵,暗暗念了两遍这名字,忽然想起来,“你的豆包哥哥?” 明月双颊红晕,极快极轻地点头承认。双眼顿时更加明亮,又染了姑娘家的点点娇羞,整个人更是明艳三分。看得白水都忍不住说道,“难怪你这么信他,可这都十三年过去了,当初会为你拦住恶狗的人,如今却可能将你推到恶狗面前。” “你再仔细想想这个名字。” 白水蹙眉,不就是她一直心念念的三个字么,苏云开苏云开,苏……他蓦地一顿,诧异,“大名府路的那位苏云开?” 明月眉眼一弯,颇有些得意,“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信他了吧?” 意料之中的惊诧转瞬变成了沉思,似乎一下就掉入了坑中,不知在想什么。明月唤了他两声他也没答话,等晃晃他胳膊,白水才抬眼,若有所思,“听说他的父亲在开封任职大理寺卿,是京都的大官。” 明月有些不安,“你还是想去开封找你兄长的对不对?” “想,如何能不想!”提及兄长,白水便紧握刀柄,目有火炬,隐忍得连声音都沉落了,“五年前兄长在开封莫名失踪,当时明明是在查案,却突然失去踪迹。” 白水想过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可哪怕真的如此,他也想知道为何会发生那样的事。而且明明是朝廷命官,为什么会在失踪之后草草结案。他总觉得,兄长失踪与他所查的案子有关,但一切都是猜测。唯有去了开封,才有可能查出真相。 奈何自己没有门路,别说开封,就连去州里,都无人搭理。 所以在县里他才这样拼命,只想着有生之年能提拔到京都,才能更好的查兄长的事。 明月又轻轻晃了晃他的手,温声,“别想太多,我带你去吃家新开的面摊子。” 白水应了一声,情绪没转回来,语气还有些僵硬,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明月要带他去吃面的心情。这几年来他是怎么过来的,明月不敢说自己最了解,可也能排上前三了。 “对了,不是说等会去百宝珍么?还去那做什么?” “是去附近。”明月瞅瞅四下,见无人旁听,才道,“他刚跟我说更夫瞧见半夜有人抱着一堆东西鬼鬼祟祟的从百宝珍那个方向离开。所以我想去重新走一遍,看看离开的那条路是通往哪儿。” “嗯?这些他刚在秦大人面前提了。”白水总算是露了笑,“秦大人简直要被他烦死了,可又出奇的忍耐。” “现在秦大人也无路可退了,这案子办好了功劳是他的,办不好还能拿苏公子问责,多好的事。”明月撇撇嘴,对这种做法予以轻蔑,“还有,凶手喝的是口子酒,配的菜都是重口油腻的,但是那时候已经是申时,在开的店肯定不会太多,我们四处去问问当夜在开的店有哪些,说不定店家能有点印象。” 白水惊奇道,“这点苏公子也跟我提了,还让我去查访来着。”他笑笑,“不错嘛,现在就心有灵犀了。” 明月眨眨眼,“他竟没跟我说。” “不跟你说也是为了你好,你终究是个姑娘家,这种事跟我这捕头说才对。告诉了你,万一被凶手发现了怎么办,多危险。他这是为了你好,你还埋怨他。” 明月想想也是这个理,心里也舒服了起来,欣然道,“好吧,可这事我还是想到了,横竖你也要去,我跟你一块去吧。我也算是半个仵作,柳氏的尸体我也验过了,真碰见凶手,能看见的东西也比会你更多吧。” 白水清楚她的脾气,没发现还能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可她自个发现了,就拦不住了,就算他不带,她也会自己跑出来,到时候更危险,便道,“那走吧,先从附近的酒楼查起。” “先将你的公服换了,还有大刀也不要带了。” “行行。”   ☆、第11章 古董铺子(十一) 第十一章古董铺子(十一) 快至正午,日头高照,快悬挂顶上的日光穿透碧绿初春,化了漂浮空中的湿润水汽,直照头顶,晒得明月两颊红润,像是石榴酒红。 她捂着滚烫的脸说道,“我们都走遍百宝珍附近的客栈酒楼,连茶馆酒肆都去过了,怎么全都是不过子时就打烊的。难道那凶手是从再远一点的地方来的?” 白水取了腰间水囊给她润喉,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当时我是快辰时到的百宝珍,地上虽然有水,但不多。如果凶手是从远处来,那全身就该湿透了,进了铺子绝不可能只有那么一点水。而且他身上有酒,要是淋了个透,酒也不至于留下这么浓郁的气味。所以苏公子结合种种原因分析,说那人绝不会是从一里外的酒馆过来。” “可这附近都找不到。”明月问道,“会不会是在自家喝酒吃肉的人?” “如果是这样就难了。” “去更夫看见的那条路走走吧。” 更夫瞧见的那条路因宽六丈,因此被称为六丈街。正当白昼,街上人来人往,明月贴墙而走。六丈街迂回蜿蜒,其中还有很多条小巷,通往各家及贯通别处,地形比较复杂,顺着这条路走去,也没有任何收获。 倒是明月走着走着才想起来,回头对白水说道,“如果是在自己家喝酒,这条路也是顺着凶手的家而回,那凶手是为了什么事而反方向去百宝珍呢?哪怕是路过,也总得有个理由吧,大半夜的又下着暴雨,为什么要出门?” “撒酒疯?” “苏公子他不是说过么,那人的酒量肯定很好,否则不会在离开时还分辨得清楚古董铺子里哪些是好东西哪些是次品。”明月自己说完,更是疑惑,“半夜喝酒吃肉、还懂东西好坏,又敢杀人……” 线索看似很多,但实在凌乱,明月一时还无法将它们串起来连成一条线。她又折回原路,如果凶手是从百宝珍那个方向来的,那必然会从街头走来,百宝珍所在的街道岔路少,反向逆行,说不定能有其它线索。 晌午将过,明月的脸被晒得更红,春日并不刺眼,但走日头底下走了半天,都觉头顶要冒白烟了。白水身为捕快常骑马远出,四处办案擒贼倒没什么。但前头那娇俏姑娘步子不停,左右细瞧,犹如捕头查案。 他取了水囊要递给她,却见她猛地停步,差点就将她撞开了。他下意识捉了她的手要托住她,“让你别急去歇歇,这会可别中暑了。” 明月怔怔瞧着对面,抬了抬下巴,“没……你瞧那。” 白水放眼看去,对面一家大门紧闭,在店铺全开的街道上十分惹眼,门前飘了一面旗子,赫然印了个“赌”字。那是南乐县最有名的大赌坊,他说道,“不过是赌坊,怎么让你这么吃惊,它平日不都是白日关门晚上才开的么?” 明月咽了咽,“我是让你看它门前。” 白水又再次将视线投到那,这回他知道为什么明月失魂了。那赌坊门前,有一大片的黄泥地,而似乎是曾有路人不小心从那走过沾了鞋底,离赌坊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得见黄泥脚印。 黄泥脚印……百宝珍铺子里所留下的脚印,沾满了黄泥。 &&&&& 夜深,街上的铺子陆续关门,唯有白日大门紧闭的赌坊青楼在日落西山后打开了门,开始迎接八方来客。 南乐赌坊是县里最大的赌坊,骰子、牌九、奕棋、六博、四门方宝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每日进出这里的人也有百人以上。要是碰上雨天无农活可做,无摊子可摆,铺子生意冷清,来这打发时间的人就更多了。 在这里的人多是一些中年人,年轻的也有,不过形容不佳,导致苏云开一行人进了赌坊,就颇引人注意。尤其是秦放一身狐裘,毛茸茸的领子将他的脖子完全遮掩,脸也被遮成了瓜子模样。 明月身形娇小,虽换上男子装束,又有女子不可掩饰的绿鬓红颜,要不是觉得这种地方不会有姑娘来,早就被认出来了。 所以三人中,苏云开反倒是最正常最不惹人注意的。他见秦放四处瞧看,颇为惹眼,低声,“别东张西望。” 秦放说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赌坊,好奇。” “早知道该让白捕头来,比起他来,你倒是更惹人注目。” “谁让他不懂酒还是个捕头,他一来早把人吓跑了。”秦放手痒心痒,反正说好了进来也是各走各的,就随便找了一处去赌着玩了。 明月继续跟着苏云开往里走,没有往那些簇拥成一团一团的赌徒瞧,而是看这整个赌坊。 鼻尖微有卤味飘香,充斥着浓郁的酒味。苏云开也察觉了,偏头看了看她,见她还紧跟着,这才循着气味往前走去。 酒香菜香来自赌坊尽头,穿过赌徒,就见那墙上架子上摆满了酒,而柜面上放有大块的酱猪蹄酱鸭脖,还有各种卤肉,就连为数不多的素菜,也都淋满酱油蒜蓉,全都是吃进肚子里还能唇齿留香的菜品。 赌坊黄昏才开,黎明才散,半夜其它店铺不开,赌坊便自己请了厨子做菜,方便赌徒吃喝,也赚个酒钱菜钱。 “口子酒。”苏云开不识酒,但却认得酒坛上面的字。架子上陈列的酒,全都是口子酒。 明月也扫视一眼,低声,“之前你还怀疑那会不会是去青楼的嫖丨客,但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如果是青楼,绝不会只有一种酒。而且除了酒气,衣物上必然还会沾有胭脂水粉的气味。柳佩珍的尸体上的确有胭脂香味,但与在她房中找出来的平日所用的香粉气味一样,并无其它掺杂的香气。所以比起青楼来,赌坊才更可能成为凶手当夜离开的地方。 更何况,离百宝珍最近的一个青楼,也隔了遥遥三条街,可赌坊却不过半刻的路程。 要想在这每日进出数百人的地方找到凶手不容易,真询问起来反倒容易打草惊蛇。两人在赌坊逗留了一会,随便寻了几个赌摊下注。没想到两人手气不错,赢了不少钱。估摸着再赢就真要惹人注意了,便退身出来,寻了秦放离开。 秦放输了一大笔钱,但他向来挥金如土,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因人生第一次进了赌坊觉得稀奇得紧,出了赌坊还十分兴奋。 赌坊门前及左右,都是黄泥。几日不下雨,泥已经干了。苏云开取下早就带好的水囊,倒在泥地上,等糊烂了,连踩几步,只觉脚底都重了一些。他抬头往前看去,说道,“我尽量往屋檐底下跑,等会我们在百宝珍前见。” 这件案子上秦放是半路出家,他对案子也并不关心,所以他在做什么一点都不知道。但奈何他打小就在苏云开后面转悠惯了,见他开跑他也拔腿跟了上去,转眼就丢下了“腿短”的明月。 如今已经是夜里,街道无人,连卖宵夜的摊子都收了,冷冷清清,查的又是这种案子,明月不由抖了抖,觉得可怕。 苏云开跑得极快,到了百宝珍,便瞧脚底,黄泥未净。那日下大雨,地面湿润,也不知会沾去多少,但一路屋檐多,见水的地方不多,算上凶手进赌坊鞋底所沾,再出来时所沾,这段路完全有可能就是凶手曾走过的路线,也的确是出自赌坊。 一会秦放气喘吁吁跑来,素来娇生惯养出门便是轿子马车的他跑得苦不堪言,“姐、姐夫,你就不能跑慢点,大半夜的这么跑,累死了。” “让你平日多走走不要总是坐轿子,非不……”他顿住声,见他旁边空荡无人,顿拧眉头,“明月姑娘呢?” 秦放这才想起来,往后看去,哪里有人。回过头来,就见苏云开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想骂他,可又急着找人,一言未发就沿着原路跑去。他心里暗暗叫苦,这姐夫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了,一个大活人的等会就过来了,又不会弄丢了。 街道寂静,脚步声踏在青石路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夜里尤为清晰。苏云开来回急跑,额头在微凉春夜里也渗出细汗来。要是明月真出了什么意外,那第一个要责怪的就是自己而不是秦放。 他明知道秦放吊儿郎当的性子,也没嘱咐他照顾好她就走了。 折回的路程不远,差不多跑到一半,他就看见她了。像只兔子跑跑停停,时而看下左右,满目警戒。 苏云开缓下脚步,心头沉静,这才缓步往她走去。 听见脚步声的明月一瞬紧张,抬头看去,见了来人便立刻面露嫣然,像久别重逢般欣喜朝他招手。这模样看得苏云开都觉两人是分开了三年五载的好友,着实奇妙。 “你怎么又回来了,你家小舅子呢?” 苏云开答道,“他已经到了百宝珍。我……我折回来再看看有没有捷径。” 明月点头,又蹲身看他的鞋,鞋面黑色,鞋底边缘圈了一层白色,许是踩踏过深,所以上面还沾有黄泥,“看来沾了不少,当时下雨,雨从上面冲刷,只怕更湿。” 苏云开见她要伸手碰,忙俯身捉了她的手,说道,“脏。” 明月轻松答道,“尸体都常碰,这点脏不算什么。” 这话是不错,但这个比方……他怎么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第12章 古董铺子(十二) 第十二章古董铺子(十二) 翌日白昼县里和县外附近都没有百宝珍古董被当的消息,衙役几乎都派去在各处蹲守了,唯有白水和两个衙役在衙门,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往客栈去问苏云开去赌坊探到了什么线索。 一到黄昏,明月就去找苏云开,两人一起用过饭菜就去赌坊,一连几天,黑白颠倒,但所探到的线索却不多。而赌坊里八个赌摊两人已经玩遍,八种赌法已然熟记于心。两人下赌注时谨慎心细,线索没得到,钱倒是赢了不少。 常来的赌徒见了两人,便道,“不喝酒不吃菜的那两个小白脸又来赢钱了。” 赌坊里愿赌服输是必须的,但架不住嫌恶总来赢自己钱的人,也架不住嫌恶总是财神附体的人。苏云开只当做没听见,径直去了摇骰子那猜大小。开了几局,几回下来,输了约莫有十余两,顿时让庄家眉开眼笑,还打趣他道,“李公子林公子,看来你们今天运气不好啊。” 苏云开笑道,“有输有赢才好玩,今晚高兴,不如我请大家喝酒吃菜。” 众人齐齐喝彩,有人怕他反悔,立刻跑去柜台那拿酒拿菜。明月就拿着钱袋去付钱,也不知苏云开要做什么。这样看来,前几天也不是白来的,而是早就打定了什么主意吧。 赌徒们喝酒吃肉照玩不误,又开了几局,苏云开仍旧是输。一输就又请酒,庄家高兴,赌徒也高兴,话便多了。苏云开闲聊几句,有意无意问道,“我在这玩了三天,各位的脸都看熟了,进了赌坊就都是直奔这吧?” “常玩一种的肯定都是当地人,只有那些过路的才每个赌摊前都走一遍。凡事都要专注才行,这赌也一样。你刚在这混熟了,别管输了赢了,你一走,这里的财神也不喜欢你了。除非啊,是输得太惨的,才会考虑换个赌法转运。” 苏云开笑道,“可输得太惨的难道不是直接不玩了么?” 一人嗤笑道,“赌这种东西,在这里的谁不知道是个坏玩意,但一旦沾上了,就跟吃金丹似的,会上瘾的。就算你把手剁了,也迟早会再回来。” 明月是局外人,有些莫名,那些赌徒却没一个反驳的,只因大家心里都懂。 话题已往苏云开想知道的方向走去,趁势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输惨了能离开这?就算是三四天也算是彻底脱手了吧?” “没,别说三天,就算一天也要人命的。” 赌徒纷纷附和,庄家摇着骰子突然想起来,说道,“倒也不是。你们忘了于有石了?” 他这一说,其他人才恍然大悟,“对,怎么就忘了他了。” 苏云开边下注边问道,“于有石是谁?” “不就是个总输钱的倒霉蛋,这几年几乎天天都来。” 苏云开笑问,“既然是整天输钱,那是哪里来的钱?” “他家是做生意的,有钱人,后来他爹没了,生意一落千丈。他就卖房子卖地换了钱赌,上回说把自家婆娘都卖了,真是狼心狗肺。”他轻笑一声,也觉荒唐,这才接着说道,“结果也不知道怎么的,开始还真让他赢钱了。” 一人附和道,“对对,当时还请我们喝酒来着。” “是啊,可是他倒霉啊,还没高兴多久,就输钱了,快到半夜,钱全输没了。”庄家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只因见得多了,也就不奇怪不惋惜了,还冷笑一声,“我看他是输急了,还想从我手里抢钱。” 明月紧张问道,“结果呢?” “结果自然是被我们的人痛揍了一顿。他躲藏的时候还打碎了酒坛瓷碗,跑了后就再没见到人,该不会是掉哪个阴沟死了吧。” 话说得冷漠无情,明月只觉赌坊真是个吃人的地方,要知道,不是他们开赌坊,那于有石也不至于落到那种田地,虽说于有石也有大半责任,但赌坊也撇不清关系。 苏云开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人面面相觑,好一会才有人想起来,“就是十六那天。” 明月心头咯噔,柳佩珍死的那晚?她这才明白一开始苏云开就在套话。 苏云开也不再问了,赌了几把见坐庄的男子要去解手,也借口去解手,循着那人过去。 赌坊的茅厕在后面院子里,出了赌坊,苏云开就快步追上去,拍了拍那人肩头。 半夜被人拍肩头着实不是什么好事,庄家皱眉回头,见是他,才稍微客气起来,“李公子也要方便?就在前头,不远。” “不是。”苏云开笑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庄家还没细细打量他,手上就多了一袋银子,嘴未开,先掂了掂重量,分量不轻,顿露笑脸,“有什么事能帮得上李公子的?” 苏云开附耳低声,“实不相瞒,你方才说的那个于有石,我怀疑他就是曾诓骗我老父亲七十两白银的人,就是在前两日骗的。钱是小事,但老父心气不顺,所以想请你带人去喊他还赌坊的钱,再吓唬他一番,让我父亲出出气也好。” “可于有石并没有欠我们的钱。” 苏云开轻笑,“我没有证据,出面去揍他到底不好。可你们的话,掐个他欠钱的理由来,却不难的。比如……他将你们的酒坛碗筷打碎了,让他还个一百两。” 庄家转了转精明小眼,已将钱袋收下,笑道,“我明白,等会就去将事情给公子办了。” “多谢。” 苏云开回到赌摊前不久,又输了几局,就拉着明月走了。 今晚从进去开始明月就觉得他有所行动,如今又早早离开,便知道跟前几天不同。等远离了赌坊,她才轻声道,“你刚才是跟着庄家说话去了?” 苏云开点头,“对。拜托他做一件事,去吓唬吓唬于有石。” 明月睁大了眼,“为什么?” “我怀疑于有石就是凶手。” “理由。” 苏云开并不急着解答,只是说道,“凶手杀人那晚,应该是在玩骰子,猜大小。” 明月无奈地重复那三个字,“为什么?” “赌坊里一共有八个赌摊,每个赌摊前经营的赌法都不一样。但无论是牌九还是马吊,手都要碰牌,没空也脏。唯有猜大小时两只手才能完全松开,只需要在每轮结束后放钱押大小,手一直都会得空。而且为钱而杀人的人,多半都是输到走投无路的人了。” 明月若有所思,“他卖田卖房,连自己的妻子都卖了,的确像是会为了钱铤而走险杀人夺财。只是仇杀的话,也不会在走的时候把古董分出个贵贱来偷走,为了钱更合理。” “对,而且他的家境以前不错,能分得出古董好坏也在理。如果是一般的赌徒,却未必能分得出来。” “那你找庄家是为了问清楚他的事?” 无论是从他消失赌坊的时间还是杀人夺财的动机,都很吻合。苏云开还没有十足的证据,唯有推理,“不是,我请庄家去让他还当晚打碎酒坛碗筷的钱。” 明月突然大悟,双眸睁大,“你是想,如果于有石是凶手,在他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东西可以卖的情况下,被赌坊的人一吓唬,可能就会拿着从百宝珍偷来的东西去典当把钱还了?” “对,凶手一直不出现在当铺黑市里,那或许是因为他想等到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卖钱,可他能等,我们不能,死者和死者家属都不能……于有石连妻子都卖了,也并不是什么好人,就算他不是凶手,拜托赌坊的人去一趟,让他受受惊吓,也好。” 明月也深以为然,运气好的话,明天他们就不用再去赌坊了,一连待了几天,都觉身上都是酒味,洗都洗不干净。她又想,十六那晚于有石因为钱和庄家起了争执,打架的途中还打翻了酒水碗筷,衣服要是沾上那些,那完全有可能就是留在柳佩珍脸上的东西。她打了个冷噤,又因好像离凶手近了一些而兴奋。 这一想她才想起来,“你这几天都是故意赢钱的吧,等他们放松警惕,今晚就故意输钱?” “对。”不等她问,苏云开就笑看她,“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在输钱赢钱上能控制自如?” 明月笑了笑,她的确是想知道。 “很简单,在赌摊上,总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背到家。找个总是运气不好输钱的,我要想赢就跟他反着买,我要想输就跟着他买。” “……”明月水灵双眼又睁大了些,“真的?” 苏云开见她两眼有光,只觉她还想继续往赌坊跑,去找个倒霉蛋对着赌赚钱,满眼的财迷,失声笑笑,“假的。” 明月也自嘲一笑,才发现自己一瞬间就财迷心窍了,“我还以为找到发家致富的法子了呢。” 苏云开笑道,“毕竟这么倒霉的人很难找。” “那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开始或许真是手气好,赢了点小钱。后来到了摇骰子那,看出点窍门来。在那里没有人赢大钱,但凡是赌注大的,都是庄家吃。所以我怀疑庄家能控制点数,但是因为他总让那些赌徒赢小钱,偶尔输一些,可一晚下来总能赚不少,赌徒却因为有输有赢所以浑然不觉,因此我确定庄家能操控点数。你还记不记得我今晚进去后说了什么?” 明月细想半晌,说道,“你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南乐县了。” 苏云开淡笑,“在我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我们就已经是砧板上的肥鱼,该宰了。庄家自然会好好赚我们的钱,所以无论我押什么,都是输的多。毕竟明天我就走了,他不会放过我这头肥羊。” 明月这才明白过来,觉得可气又可悲。气的是庄家无良,悲的是赌徒不醒。 苏云开见她气恼,安慰道,“等这件事结束之后,请白捕头来一回,肃清下这赌坊风气吧。” “嗯。”明月见他提起白水,趁机道,“白哥哥他是个好捕头,对吧。” “的确是难得的好捕头。” 得到他的肯定,明月也安了心,这样的话在他离开南乐县的时候,白水又多了几分机会跟他一起走,虽然去的不是开封,但也离开封更近了一些。 她这才意识到,白水可以以捕头的身份随他走,那她呢? 月色不明,连她眼中光泽都黯了两分。   ☆、第13章 古董铺子(十三) 第十三章古董铺子(十三) 葛送是凶手的传言不过几天就传遍了南乐县,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听说风声是衙门传出来的,但现在衙门还没开审定案,还是有几人存疑。不过葛送的妻子要进去探监,牢头非但不阻止还许她带好酒好菜去,颇有时日不多特地放行的意味,又更验证了百姓猜想。 但这种放长线钓大鱼的做法还是没有引出凶手出现在当铺,白水等得已经急了,总不能明知道葛送是清白的还一直将他关在牢里,而且柳氏娘家人闹得厉害,要将她入土为安,来衙门闹了好几回。 这日又将他们拦住一次,白水终于坐不住了,办完差事也顾不得已是大晚上,就跑去客栈找苏云开。这才刚上楼梯,一个左拐就瞧见个举着笼子逗鸟的公子哥。 秦放听声偏头,一瞧是他,当日被他掌着脑袋就将他往尸体脸上凑的噩梦又塞满脑袋,叫了一声就跑进屋子砰砰关上门,连连鸟笼也不要了。 白水紧绷着脸走过,瞧了一眼鸟笼,走了两步还是折回来拾起,去敲隔壁的门:“苏公子,苏公子?” 里头不闻人应答,倒是隔壁答道:“我姐夫不在,跟明月姑娘去外头了。” “去哪了?” “赌坊。天天跑赌坊,我怀疑他俩已经成赌鬼了。” 话落,楼道那已经传来答声:“赌鬼?你倒好意思说。” 苏云开和明月刚从赌坊回来,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上,这几日日夜颠倒,两人气色都不太好,但眼底的精神气却不减半分。 门“嚯”地打开,秦放探头瞧去:“姐夫,你也知道我每日待在这有多无趣,却不肯带我去。” 苏云开似笑非笑:“只能怪你太惹眼了。” 秦放不满道:“我哪里惹眼了?” 明月插话道:“生得太过耀眼,哪里都惹眼呀。” 秦放一听,立即不追问不纠结了,高兴不已地将门全打开,迎他们进来还亲自下楼去找小二上菜。看得苏云开叹服,竟是一句话就将人哄服帖了,他以前还觉得秦放这心性无人能挡,现在看来,是自己没有对症下药。 没了秦放在耳边聒噪,这会就安静多了。 外头已是半月高挂,眼见又快到亥时。再过一个时辰,距离百宝珍命案就过了八天。白水见两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没听出来,说道:“这几日你们都在忙什么?” 明月说道:“帮你找犯人。” “那你找到了没?” “白哥哥再等等吧。” 白水瞪眼:“还等,你们知不知道柳氏的娘家人都快要将衙门的门槛踩碎了,还扬言再不将尸体交还他们,他们就去拦钦差的轿子。” 苏云开浅饮一口茶,才道:“这个时候不会有钦差出巡,他们拦不到。” 本是无意说的一句话,白水还是好奇道:“为什么?钦差不都是神出鬼没的么?” 苏云开笑道:“钦差是奉圣旨出巡的,但是依据我朝惯例,过年休沐,得到元宵才上朝办公。半个月的公文压了满桌,别说圣上没空派人出巡,就连官员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所以最快,也要等二月才会有钦差去民间走动。” “有道理。”白水又道,“那就是说没有大官会路过这了吧,秦大人都要急死了,生怕他们真拦下个大官。” 苏云开笑道:“不,有是有,但秦大人也不会认得。” “比如?” “年底多官员调任,但一般都是过完年才会陆续上任。所以这个时候很有可能碰上从老家启程去外地赴任的官员,然后……恰好路过这里。” 他说这话时不动声色,明月和白水也把话塞进左耳又快速从右耳推出,倒是秦放回来听见,啧啧了两声,被苏云开瞥了一眼就蔫得不敢说话了,呼呼喝喝着“吃饭吃饭”,四人就拿了筷子吃饭,也不继续刚才的话题。 翌日,薄光穿透云层,洒了满地光辉,又是一日好天气。 白水从家里出来,又看看隔壁,想着明月这几天奔波劳累,昼夜混乱,这会也没过去喊她,让她再睡会,自己往衙门去了。人还没走到衙门,就看见门口挤满了人,只瞧见他们穿的孝衣就知道又是柳家人。他顿觉脑袋大了一圈,想了想干脆绕了条小路,从衙门后墙翻了进去。 进了衙门,果然听见外头有人喊声“还我女儿”“入土为安”。他还没进公堂,就见秦大人急匆匆跑了过来,急道:“白捕头你怎么这么晚来,你看看外面那些刁民,我不是说了我在办案,他们嚷什么嚷。凶手还没抓到,那柳氏的尸体还不能交还,他们还想不想破案抓到真凶了!” “我明白,但也明白他们。”白水神情寡淡,声调更淡,“他们急着要把柳氏带回去,不是为了让柳氏入土为安,只是不想再让事情扩大,影响柳家声誉罢了。” ——否则他们就不会在凶手还没落网的情况下,就急着将人拉走。在衙门外面喊的,也不会是“入土为安”,真的要让死者入土为安,那喊的就该是“抓到凶手”。 在衙门看得多了,好像心也跟着通透冷漠起来。 白水摇摇头,这个习惯一点也不好,可偏偏总会碰上这种事。 “只是那苏云开现在还没个准信?我怎么听说他天天带着小阿月跑赌坊?要是明盛回来听见这事,也会怪你没替他看好他那宝贝孙女吧?” 白水答道:“昨晚见过了,他托我转达一些话给大人,这会正要说,凶手可能……”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有衙役跑进来,说道:“外头有个妇人击鼓,说昨晚她的邻居被一群人揍了,还把他住的地方给砸塌了,连累得那妇人的家都塌了半边,让我们过去瞧瞧。” 秦大人本就心急,这会差点气得跳起来:“是谁胆大妄为敢在南乐县闹事,还让不让我好好走了。” 白水问道:“那被打的人伤势很重?” “按那妇人说不重,能走能跳的,就是房子遭了秧。” “这就奇怪了,那为何被打的人不亲自来报案?” “我也觉得奇怪,听那妇人说隔壁被打的是个烂赌之人,打人的是赌坊的,可能是欠债不还所以被催债了,理亏,不敢来吧。” 白水突然想起来,立即问道:“那被打的人叫什么?” 衙役想了想:“于有石。” 于有石……白水蓦地冷笑一声,又觉诧异,那苏云开真是料事如神,神仙么…… 他抬了抬白净的下巴,说道:“你去告诉那妇人,衙门近日忙,暂时不得空,先让她和于有石协商,我们过几日会派人去。” “是。” 等他走了,秦大人才发作:“连你也敢自作主张替我决断了,放肆。” 白水冷冷瞥他一眼,秦大人轻咳:“其实白捕头办案本官一向是放心的,也知道白捕头一心为民,绝不会……” “大人该去办公了。” “……哦。” 爱唠叨的秦大人走了,门外柳家人还在喊着交还尸体,白水屏蔽耳外,进里头去领差事办公。 快到申时,夕阳斜照,那早上来击鼓的妇人又来了,说那赌坊又来寻人,闹得邻里不安。白水恰好外出,被再三叮嘱不许派人前去的秦大人只好一直听那老妇念叨。说得耳朵都要生茧,一见县丞进来,急忙将人丢给她,自己跑了。 老妇见自己成了绣花球,愤而离去。到了家中,赌坊的人已经走了,隔壁那于有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心想许是藏起来了,这才没再去衙门。快到夜里,三丈外都黑得瞧不清了,她外出倒潲水,却见隔壁家好像有人躬身外出,看模样像于有石,暗暗骂了一声灾星。正要进去,却见又有一条黑影跟了上去,速度之快,恍如鬼影。她打了个冷噤,急忙回屋关紧大门。 外出的的确是于有石。 他不过三十,身形魁梧,但背却有些佝偻,怀中不知揣了什么,微微弯身护着,远远看去像是古稀老头。 他从家中小巷出来,左拐右拐,游走小路,时而往后面看去。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才从各种捷径中走出,又进了一条并不算宽敞,比之大街显得很是冷清的街道。又往里走了三十余步,这才停下,抬头看向那挂在墙上的招牌,唯有一个大大的“当”字。 于有石又往身后瞧看,手捂肚子,迟疑一会才迈上台阶进了里面,将怀中一只巴掌心大小的白玉碗取出,递到柜面上,压低了声音道:“当东西。” 一会里面有手伸来拿走,掌柜在里头细瞧片刻,说道:“活当还是死当?” “死当。” 掌柜还来不及答话,于有石就听见后面大门“砰”地紧关,他愣了愣,猛地回头看去,却见一个白面捕头伸手一把揪住自己的领子,面色冷冷:“于有石,跟我走一趟衙门吧。” 于有石瞬间面露骇然,末了怒道:“我犯了什么法,凭什么抓我?” 白水冷笑,他从早上就开始蹲守在于家附近,好不容易熬到于有石出门,一路尾随跟来当铺,拿出的那东西,赫然就是百宝珍所丢失的古董之一。 “我怀疑,你就是杀害百宝珍女掌柜的凶手!”   ☆、第14章 古董铺子(十四) 第十四章古董铺子(十四) 百宝珍女掌柜被杀一案又半夜升堂,听说葛送不是凶手,新抓的这个才是。此时正好是用晚饭的时辰,百姓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跑去瞧看,就是不如前两次挤得积极,没进到里面的也不在外面待,一哄而散了——反正呀,八成又是抓错人了。 秦大人晚饭未吃,这会坐在公堂上有些憋气,瞧着堂下跪着的六尺大汉,又看看在一旁站得笔直的白水,问道,“白捕头,堂下何人?” 白水抱了抱拳,“禀大人,此人叫于有石,将百宝珍古董拿到当铺换钱,卑职心中有疑,于是将他抓了回来,交给大人审问。” 一听是百宝珍的案子,他这才往堂下旁边瞧,果然看见了苏云开和明月,连那柳家人也在。一时全部视线集中看来,顿感压力,收了收心思一敲惊堂木,“于有石,你为何会有柳佩珍古董铺子里的东西?” 于有石高声答道,“草民不知什么古董,只知道这东西是前两日草民外出回家,在水沟里捡来的。要是大人不信,草民可以带您和这位白捕头前去看看。” 秦大人冷笑,“既然你不懂什么古董,那为什么还捡,还拿去当铺,而不是直接扔了?” 于有石说道,“草民家里以前是做生意的,东西贵贱还是分得清楚的,这一个白玉碗看起来通透,草民猜想应该值点钱,就拿去当铺试一试。没想到竟然是死人的东西,要是草民知道,一定不碰。” “不知道于公子是什么时候路过那水沟的?” 苏云开在师爷身边忽然开口,于有石迅速往他看去,见是个俊俏书生,细细打量他两眼,才道,“前天晚上,我去赌坊赌了两把,回家的时候看见的。” “你去的是哪个赌坊?” “当然是南乐县最大的来来赌坊。” 话落,却见眼前人嘴角勾起嘲讽笑意,看得于有石睁大了眼,紧盯这人。 “可来来赌坊的人却说你已经很久没出现在那里了,大概就是……十六日那晚之后,也就是百宝珍掌柜柳氏被杀那晚。” 于有石面上紧绷,声音低沉,“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说我是凶手?” “当然还不能说。只是你捡到白玉碗的那晚,肯定不是前天。” 于有石低眉想了想,“那就是我记错了,但我的确是在水沟里捡到的。” “夜里何时?” “亥时。” 说完于有石又瞧见那人笑得很让人讨厌,笑得让人心浮气躁。 苏云开已经从一旁走到他面前,说道,“可是我怎么记得,从赌坊到你家,有四个水沟,但是水沟用于排水,多在偏僻阴暗处,沟渠所流淌的东西也很脏。再有,它们所在的地方,都没有灯火,试问你是怎么在晚上捡到这么小的一只碗?” 明月知道他将百宝珍附近的路走了很多遍,在赌场知道于有石的身份后也在赌坊与于家之间来回了几次,可没想到他竟是将路上每一个细节都记住了。 于有石也没有想到这突然冒出来的人竟不去验证就能将地形说出,蓦地想到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说有个俊朗聪慧的书生在公堂上屡出奇言的事,这才警惕认真起来,不再随意答话,“你是不是忘了,没有灯火,但头顶上还有月光。” 苏云开微顿,这人其貌不扬,可却聪明无比,胆子还很大,竟然这么快就沉着冷静,应答如流了。他问道,“你被赌坊威胁,为何不报案?” “我欠他们钱,理亏,要是报了案,只会更让他们记恨。” “可你并没有欠他们的钱。” 于有石眉头已拢在眉心,盯看这人,不知他是知道得太多,还是早就查清了他的一切。如果是后者,只怕就麻烦了……他双眼微转,说道,“我砸了他们几个酒坛和碗筷。” 苏云开笑道,“可他们要你赔一百两,这种摆明了是被欺压的事,你不是更应该来报案?” 于有石张了张嘴,才发现落入他的陷阱里了,说多错多,他干脆不再跟他说话,面向秦大人叩了叩头,“大人,这人分明就是想诬陷草民杀人。公堂之上大人怎么能容忍一介草民来代您审案,这将大人的威严置于何地。” 懂得找人压他,苏云开倒觉他不笨,甚至很聪明。 早想甩锅的秦大人说道,“既然你知道他代本官办案,那你还不赶快回答他。” 于有石脸色一变,眉心几乎要拧出两个川字。 苏云开接着问道,“据赌坊的人说,你十六日将近寅时就离开了赌坊,离开那里之后,你去了哪里?” “那晚雨大,便直接回了家。” “那你回家之后,可有清洗过鞋子?” 于有石深觉有诈,犹豫片刻,觉得回答无碍,才道,“没有。” 苏云开淡笑,示意衙役过来,拿来他手上所捧之物,放在于有石前面,“这些是不是你的鞋子?” 于有石家贫,有一点钱就拿去赌了,这鞋子也不过三对,还破旧不堪,一眼就认出来了,“是。” “元宵那天下了大雨,到十六日下半夜才停,赌坊外面的黄泥被浇灌一天,早已糊烂。你进去和离开必然会沾上黄泥,而你说你回家后并没有清洗鞋子,可为什么你现在这些鞋子,却没有一双沾有黄泥?鞋底的黄泥易冲洗,但沾到鞋面上,却多少会留下痕迹。这只能说明,这些鞋根本不是你那晚所穿。” 于有石面色淡然,说道,“就算是那晚所穿,又如何?” “因为你发现那双鞋有可能暴丨露你自己,所以你将行凶那晚的鞋子扔了。” 于有石终于抬眼看他,迎上他灼灼视线,说道,“什么意思?我扔自己的鞋子有什么不对?” 等了许久的明月将两张白纸铺展在他面前,指了指说道,“这是临摹那黄泥脚印的纸,左脚是正常的鞋印,但右脚鞋印中间那,却有东西外露,我们想了很久才想通,那是第二个脚趾的模样。唯有破掉的鞋子,才可能出现那种脚印。而凶手正是察觉到了这点,所以索性将鞋给扔了。” 于有石怔了怔,盯看那临摹的脚印,再看看自己那三对干干净净的鞋,竟又是自掘坟墓,被他牵进里面,眼见就要入死穴,再无转身逃出的可能。 “还有,柳氏被杀那晚,有人看见你曾抱了许多东西离开。” 于有石紧闭嘴唇,不作答复。 苏云开缓声道,“你那晚离开赌坊回家时,途经百宝珍,发现门没关,于是进去偷东西。谁知道送葛送外出的柳氏回来,你便躲了起来。在她进门后,你用砚台从她身后砸去。但柳氏没有死,还跟你打斗。最后被你捂死,于有石……你认不认罪?” 于有石紧握拳手,手背上青筋外露。 苏云开见他戾气顿现,上前一步将明月拉到身边,免得他狂躁起来误伤了她。 明月随他往后,被他侧身挡住,牢牢拉开了她与于有石的距离,颇为安心。 “你说的的确没错。”于有石一句话就震惊了看戏的人,柳氏家人更是激动大骂起来,直到秦大人敲敲惊堂木,堂下才安静。他又说道,“我离开赌坊后,的确是在路过百宝珍时,进去偷东西。可是……”他认真道,“我进去的时候,柳佩珍不在。我偷了东西之后,第二天才知道原来她死了。你不是说,有人看见我抱了很多东西走吗?没错,那些就是我偷的东西,可是……草民真的没有杀人呀。” 苏云开眸光尽敛,这于有石远比他想象中狡猾。 他自知无法瞒天过海,一切证据都证明他去过百宝珍,连丢失的珍宝也在他手里,无可辩驳,所以他干脆承认自己去过百宝珍,但是不承认自己杀了人。 ——如今的证据能充分于有石去过百宝珍,但于有石也确信,官府的人,无法证明他杀了人。 偷窃罪比起杀人的罪名来,轻得简直不值一提。 想到这,于有石只等着秦大人审判——判他盗窃罪,也只能是盗窃罪。 他抬起头,有些得意地看着那白面书生,看他如何敢说他杀了人!   ☆、第15章 古董铺子(十五) 第十五章古董铺子(十五) 衙门公堂气氛肃然,春风凝滞,没有人说话,更无人喧哗。于有石饶有兴致地等着苏云开开口,看他怎么继续质问。 秦大人见寂静无声,只觉又要功亏一篑,这都升了几次堂了,竟然还没抓到凶手,按捺不住,轻叫了苏云开一声。 可苏云开没有转身,也没答话,目光落在于有石前面的那只白玉碗上。 碗质细坚硬,有光泽,以指滑过碗面,微沾湿润尘土。两指指肚揉搓,置在鼻下轻嗅,又拿碗来瞧。 于有石见他久不说话,一直在细瞧着那白玉碗,说道,“偷窃是我的不对,但……” 没等他说完,也根本就没听见他说话的苏云开抬头问道,“其他赃物在哪?” 于有石迟疑半会,才道,“在我家后院桃树底下埋着。” 苏云开了然起身,跟白水互相耳语几句。白水便道,“大人,请让卑职前往于有石家中找寻赃物。” 秦大人自然应允,没抓着凶手,好歹把失窃的东西带回来了,也是好事,“去吧。” 白水走了一步,想到苏云开让他去将秦放叫来,深知要是自己去那人肯定抱着柱子不肯来,便示意明月跟他走。明月虽然还想听审,但他突然离开那肯定是苏云开交代的,便随他出去。到了外头,白水就说道,“两条腿比不过马,等等,我让他们去牵马。” 明月打小就害怕马,总觉得野性难控,随时要被摔下去。苦了脸问道,“你叫我出来做什么?” “去拉秦放过来。” “那我走路就可以了。” “哪里有马快,反正顺路,我捎你过去,等会你和他一起回来。” 一会衙役牵了两匹马来,白水一跃而上。明月踩着马磴子爬了上去,坐在他后头立即死死抓住他的腰,掐得白水皱眉,“腰要断了。” 明月脸色发白,闭着眼不放。 等马鞭一扬,白水只觉背后的人又掐得更用力,腰真要断了般。 公堂之上,苏云开并没有继续,只是安静的等赃物。他将碗放下,转身说道,“大人,可否传召更夫程达?” 程达还是头一回来公堂,虽然之前白水来暗中寻过他,但也无人知道,现在众目睽睽,跪安后都不敢抬头。直到苏云开问话,他听了两回才听清。 “程达,你夜里打更巡游的是哪片地方?” 程达答道,“文安、六丈、兴隆三条街道。” 南乐县更夫有六个,负责不同地方,以便及时打更。而百宝珍就在程达负责的那一片。 “十六那晚寅时,你在哪里?” “我们打更的一夜五更,每到一更,就要巡夜打梆子。寅时恰好是五更天,最后一更,自然是出来巡夜了。” 苏云开又问,“那你当时有没有看见奇怪的人?” “一般是先巡六丈街,寅时到那正好看见有人抱着东西从远处跑过,因为那时正下着大雨,十丈开外都看不清楚,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人身形十分高大。” 于有石自招道,“那看见的应当是我,我跑开时,也的确听见打梆子的声音了。我抱的就是赃物,但我可没杀人。” 苏云开偏身问道,“那你用来包裹东西的是什么?” “衣服。” 苏云开让程达退到一旁,让衙役再去喊个人。于有石一听名字,心里倒还安定。 苏云开喊的人,是赌坊里打点骰子摊的庄家宋右。 赌坊里的人昼夜颠倒,宋右气色不太好,身形瘦小,脑袋却大,看着分外滑稽。他见的人多,做的又是龙蛇混杂的生意,饶是上了公堂也没丁点惧色。旁人低语他头大身小,也没半点恼怒。 苏云开问道,“宋右,在正月十六那晚,于有石可曾去过赌坊?” 宋右看了看他,认出是那自称李公子的人,想到他出现在公堂上审问这个案子,瞬间就明白了这“李公子”来赌坊的用意,也不恼不狐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答道,“于有石在元宵当晚,约莫是亥时就来了,直到十六日半夜将近寅时才走。” “在赌坊时他可有什么异常?” “输了钱,又输不起,起了争执,还打碎了我们几坛酒水,撂翻了其他客人几碗菜。” “打翻的是什么酒?撂翻的又是什么菜?” 宋右也没想,直接答道,“我们赌坊开了近十年,卖的只有一种酒,五种菜。酒是口子酒,菜有酱猪蹄、酱鸭脖、卤水鸭、烧鸡,和当季素菜,打翻的菜是酱猪蹄和酱鸭脖。” 秦大人没吃晚饭,听得胃都揪了揪,叹道,“都是入口留香的菜肴。” 苏云开接话道,“那于有石的衣服可沾上了那些?” “自然沾上了。” 于有石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转眼他又面向自己,顿生警觉。 苏云开说道,“柳氏死于窒息,如果是用硬物定然不行,只有软绵之物方可。但又非双掌紧捂,否则死者面颊也会留下痕迹。而明月姑娘在柳氏口鼻中发现了酒水,那酒便是口子酒。” 听审的人顿时哗然。 于有石神情不定,没有开腔。 “而最适合口子酒的菜,就是赌坊所配的那些。” 秦大人蓦地明白过来,“你是说,于有石那日同赌坊的人打斗,衣服上沾了酒水。离开后进了百宝珍,用衣服捂死了柳氏,才偷走了东西?” “对。” “大人,此人只是推论,并没有真凭实据。”于有石仍是不怒,但语调已经不似刚才平静,“他污蔑小人是凶手,可却根本一点证据都拿不出来。” 苏云开不答,只是负手看着外面,等着证据。 白水擅骑马,很快就赶了个来回。明月回程是用跑的,还要等非得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肯出门的秦放,这一迟,三人就在衙门门口碰见了。秦放进门就嘀嘀咕咕抗议。直到看见满堂人,又见苏云开在,这才不说话。扫了一眼地上,没死尸,一瞬高悬的心才放下。 白水将赃物呈给秦大人,朗声,“大人,这些乃是于有石埋在自家桃花树下的东西,都能和百宝珍丢失的珍宝对上,的确是百宝珍所丢失的物件。” 秦大人翻看一遍,见苏云开上前,正要问他,却见他拿了两个瓷盒子出来,不过巴掌心大小,一个装了胭脂,一个装了唇脂,色泽鲜艳,是妇人所用之物。 “这两件东西都是柳氏平日用来装饰脸面的,是其夫吴筹所给。案发当日,由明月对比证明,柳氏死时也用了这些。” 秦大人立刻翻阅尸检唱报,的确有提,便让人召吴筹前来辨认。吴筹瞧看后,说确是他妻子所用,东西也是他曾交给白捕头的。他疑惑道,“你拿出这些来做什么?” 苏云开轻看一眼于有石,说道,“那晚更夫瞧见有人怀抱东西离去,我想你用来包裹东西的,就是那件沾了酒水的外衣。而你将东西埋入地底时,也没有取走衣服。所以这白玉碗从桃树下挖出来还很干净,只落了一点泥。” 秦大人问道,“那要是挖出来洗过,没洗干净,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挖出来曾清洗过,那碗里的酒味就不会这么重,甚至连上面的点点湿泥,都掺杂酒味。” 虽然解释得简单,但却易懂,秦大人也觉得有理,没有再问。 苏云开又道,“柳氏是窒息而死,从脸上的妆容来看,她生前有过剧烈挣扎。而凶手肯定没有发现,他用来包裹东西的衣服上,不但有酒,有油脂,还有胭脂唇红。” 秦大人不再关心那些宝贝,只是去翻看衣服。他每翻找一点,于有石的脸色就惨白一分。直到见秦大人不再翻动,心中才大骇。 那件灰白布衣衣角、背上,皆有些许红色口脂,置在鼻下一闻,当真有酒味。秦大人又喜又怒,“于有石,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跪在地上的膝头又疼又麻,于有石下意识想站起来跑,但腿上没力,愣是没站起来。他张了张嘴,再没有方才的镇定,他焦急地转着眼睛,想寻说辞堵住对方的嘴,可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 柳氏家人已经往他冲去,白水喝声,衙役敲响杀威棒,他们这才退了回去,却骂声不绝。 于有石听在耳里,原本死寂的心又燃起不甘怒火,高声道,“衣服上沾的是口子酒没错,但柳氏已经死去,而那验尸的黎仵作据我所知他根本就不会饮酒,那怎么能肯定那就是口子酒?” 明月见秦放神魂游离,根本没听,扯了扯他袖子,低声,“喂,那人在侮辱你鉴酒的水平呢,说柳氏身上的不是口子酒。” 果然,秦放立即回神,几乎是跳了出去,围在脖子上的白色狐裘也随之抖动,比他更怒三分,“你竟然敢怀疑我的判断,就算我闭着眼,堵住半个鼻子我也问得出那就是口子酒。” 于有石冷笑,“你说是就是,你是什么人,秦大人,你是一介知县,竟然也会信这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到底你是知县,还是他们是知县?” 秦放气得咬牙,“不错嘛,看来是念过几天书的,有胆识,还知道怎么压人。” “闲杂人等就不要说话了!” “你才是闲杂。”秦放怒道,“我可是当今燕国公之子,日后承爵的小侯爷!” 白水瞥了他一眼,国公之子?如此吊儿郎当的小侯爷? 明月吃了一惊,秦放竟然是这么大的来头。 秦大人也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南乐县是个小地方,没想到竟冒出个侯爷来。等等,上回白水好像抓他去看尸体,还将他吓晕了过去,吐了半天?想罢,他又瘫坐回去,完了。 秦放见众人惊诧,不由得意,等看见自家姐夫一脸没救的模样,才惊觉他泄露身份了。他忙摆手道,“不、不,我说的都是假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他拔腿就要跑,被白水一把抓住,苦得他直叫。 于有石刚才惊讶,现在见形势又乱,再次高呼“冤枉”。可那一声刚起,就见明月盯来,虽然身子娇小,但一双眼睛却颇有神采,坚定异常。 “柳氏死的时候,曾用力反抗过,导致三个手指甲断裂。而且指甲缝隙有些许皮血,那就是说,凶手的身上,肯定也留下了相应的抓痕。” 于有石愣了愣,下意识往腰间摸去。白水一瞧,当即松开秦放,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衣服,于有石立刻往后逃去。前者不放手,后者撕拉,那原本就薄的衣裳瞬间被撕裂。只见于有石的胸膛腰间,皆是已开始结痂的伤痕,清晰可见! 他猛然怔住,再看众人神情,自知再没有反抗的机会,顿时瘫坐在地,万念俱灰。   ☆、第16章 豆包姑娘(一) 第十六章豆包姑娘(一) 百宝珍女掌柜遇害一案顺利抓到了凶手,受益最大的莫过于秦大人,在离任前办了大案,从速度来说也并不慢。见结案后那姓苏的公子也没再来衙门,忐忑之余又更是安心,这功劳便可全归自己了。 苏云开此时已经在客栈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就离开南乐县。去敲秦放的门时,却发现已经不知去向,问掌柜说没有退房,进他房里去看,衣物都还在,但惟独找不到一枚铜板。他稍想片刻便往窗户外面瞧,从二楼往下看去,只见几个身形健壮的男子在下面走来走去。 他顿时了然,看来是英国公的人察觉到了秦放的行踪,所以他才急匆匆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开封也是个好玩的地方,怎么就不乐意回去,也是怪事。 秦放虽然性子张扬任性,但对于一个向来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主,苏云开也不担心他。他关好窗户,准备去将他的店钱一并结了。刚出房门,就见有人站在他的房前,正欲敲门。似乎是闻声偏头,一见自己,就将手放下,十分客气道,“苏公子。” “白捕头?”苏云开边关门边问道,“你怎么来了,是秦大人那边还有事没了结么?” 白水摇头,“已经了结了,大人……他将功劳全揽给了自己,也没我们什么事了。” 苏云开不由笑笑,“白捕头不介意?” “自然介意。” 这个回答实在是很不客气,苏云开说道,“但也无可奈何,在官场上,总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 白水默了片刻,说道,“我这么拼命做事,为的也是积攒这些功劳,但现在功劳被人夺走,我心有不甘。” 苏云开和白水相识是明月的缘故,两人之间并不熟络,甚至说的话也只是关于百宝珍案子的事。如今他来找自己说这些,又……他看看前后,并没人上来,这才道,“白捕头今日找我有什么事?” 话提到点子上,白水也不遮掩了,轻吐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是何人,所以来恳求你,带我一起去大名府路衙门,哪怕只是做个低贱的门子也行,到了大名府路,我也会一点一点积攒功劳,不给苏大人丢脸。” 苏云开有所准备,但还是觉得意外,“你知道我是谁?” 白水点头,缓声,“大名府路新任提刑官。” 大名府路下辖数十个州、县,每路分四司。提刑司就是其中之一,管辖州县刑狱案件。 苏云开自入仕一来,任职过大理寺、刑部,因政绩颇佳,断案神速,破格提拔为提刑官,三月赴任。在去年公文就发往大名府路辖下各地衙门,但无头像,唯有一个名字。他眉头微展,看着他说道,“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白水稍许迟疑,说道,“公文上有你的名字。” “单凭一个名字就如此信我,白捕头不是这么草率的人。”苏云开见他抿紧嘴不说话,为他接话道,“是因为话出自明月之口,所以你才这么笃信吧,可明月她在衙门里知道的甚至还比不上你,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白水忙说道,“她对你没有恶意。” 苏云开也知道,所以他刚才也想好了,离开前去一趟明家。自从于有石被押送大牢后,两人就在衙门口分开,知道他要走,她也没说太多的话,同他道别,就回去了。 淡然的道别中,却生出一丝太过平静的离别思绪来。苏云开总觉得明月不是单纯在接近自己,这种单纯,当然不是恶意的。所以就更让他好奇疑惑,如今看来该敞开心怀好好问问了。 白水深觉自己将明月暴丨露了,心中不安,也不愿继续说下去,也跟他辞别,离开了客栈。等从客栈出来,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才停了步子,又错失了一次“高升”的机会,他是还年轻,但谁知道十年后是不是仍止步不前。他叹了一口气,脚下沉重。 黄昏夜落,家家户户点了灯火,街道行人也开始稀零。风夹细雨,还没打湿地上石板路。 苏云开以为雨水不会再大,出了客栈后发现下雨也没折回,没想到快走到明家巷子,雨势突然做大,跑到明家门口,衣裳半湿。他掸了掸衣裳雨珠,这才敲门。 里面有人应声,不一会门就开了,先露出一把二十四骨青烟描面的伞,与背后点点油灯馨黄同出,在春雨冷夜中晕出一抹暖意。伞面轻抬,露出红唇俏脸,明眸对来,俏艳明朗,散了暗夜昏黑。 明月见了来人,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她将手抬高,用伞为他挡了风雨。苏云开见她手举得辛苦,伸手接过,本想问她家里还有人没,方不方便让他进去,明月已经捉了他的袖子往里带。 “进来烤烤,春风刺人,等会要生病了,你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吗,可不能耽搁了。” 她说着就往他往厨房带,那儿有灶头,炭火还没熄,正好烤暖和。 苏云开随她进了厨房,灶头上还放着饭菜,饭上缺一个口,看来她刚才正在吃饭,“你先吃饭吧,我自己去烤火。” “那你吃了没?” 他想说吃了,可因这是撒谎下意识一顿,立即被明月察觉,笑了笑道,“我就煮了一个人的饭菜,那我给你下个面敲两个鸡蛋吧。” 她垫脚就去掏悬在半空的菜篮子,摸出两个鸡蛋开始忙活起来。苏云开想帮忙,但片刻他就回过神来——他几乎没进过厨房,就连怎么拿菜刀切菜都不知道。想了想便安静坐在炉火前,烤着半湿的衣裳,看明月在厨房里忙。 “刚才白捕头来找我了。” 明月搅拌着鸡蛋想了想,说道,“他是不是拜托你让他跟你一块去府衙?” “嗯。” “那你拒绝了?” “是。” 明月说道,“白哥哥是好人……他想跟你去府衙,是因为他有个哥哥在开封当差,可是后来突然就失踪了。但他寻人无果,后来觉得必须入了官场才能够找到线索,所以他这么拼命地做事。” 苏云开静静听着她说,等她说完,默了默才看着她说道,“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不愿他跟我去。” 明月轻叹,“我知道以白哥哥的资历来说还不够……” “不对。”苏云开拧眉,语调已变,“因为白捕头身为女子却为衙役,日后若被人发现,那就是死罪一条。” 明月顿时愣住,讶异看他,“他、他明明掩饰得这么好。” 苏云开摇头,“她跟你很亲近,但你们两人并非情人。你到了衙门与其他男子说笑都下意识保持距离,但与白水却不会。你会拉扯我和秦放的袖子,可对白水却直接拉手,白水那样刻板的人却也不会甩开。再有,那日你我她三人去为柳氏尸检,你脱下柳氏衣物时,她没有别开脸。反倒是那日她捉住于有石,不小心撕裂了衣服,她会侧目躲避。她装得像男子,力气武力也像,但毕竟只是像,终究不是男子,许多潜意识里的动作仍能看出她的身份。” 明月憋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连鸡蛋也忘记挑了。好一会才重新挑开,“那一个年华正好的姑娘家不好好穿裙子抹胭脂,却拼死拼活做个捕快,你能理解么?我能……所以哪怕知道她去大名府路,甚至日后去开封会有危险,可我还是愿意支持她,不会觉得她傻。” “只是如果日后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你也会很自责,为何当初不拦她。” 明月点点头,“当年水水从临州过来衙门做衙役,衙门上下就爷爷一个人发现水水是姑娘,可爷爷没有揭穿她。”正如今日的苏云开一样,同样没有揭穿。或许是因为他也想到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做冒险的事,所以为她隐瞒下来,“谢谢你,没有揭穿她的身份。” “不必谢我,该谢的,应该是她自己。”两人一时默然,许久,苏云开才又抬眼看她,目光被炭火映得明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谁?” 筷子时而敲在碗上,撞击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的话落下,明月又没有立刻作答,那响声就传遍了小小的厨房,和外面雨声交响。鸡蛋在碗里如黄色云团被筷子卷起,明月手势渐缓,说道,“在大宋,想不知道你是谁都难。从小就聪颖好学,处事机敏。十七封探花,当年入仕,不愿入翰林,便授大理寺评事、知县事,因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后多次擢升,经吏部、刑部,又因善谋大事、决事果断,破格提升至提点刑狱司,今年赴任。” 这下说她不是仔细打听过自己苏云开都不信了,这些事情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淡忘了,过年回老家江州,赴族人喜宴,细谈之间,连族人也漏了他曾任仕途。可明月竟然全都清楚,这让他意外。 明月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她想,要是他还没想起当年那个豆包姑娘,那她就告诉他吧。以后也见不着了,那总不能让他记挂这件事。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声响惊破了安静的厨房,明月竖起耳朵听了听就将筷子放下,“肯定是我爷爷回来了。” 苏云开也赶忙起身,随她往外面走,准备去和老者打个招呼。   ☆、第17章 豆包姑娘(二) 第十七章豆包姑娘(二) 雨势越发的大,像仙人撒珠,湿了大地,润泽万物。浇得老者身上是蓑衣都有雨帘,刚进屋檐,就见明月跑了过来,摆手说道,“屋檐下也被雨打湿了,别跑,小心摔着。” 听见这话的明月还是跑了过去,嫣然道,“您还当我是总摔跤的小姑娘呢。” 明盛脱下蓑衣,又道,“衙门里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没?” 明月抿唇笑笑,“我就说爷爷心里放不下衙门,每次远游回来,第一个问的就是衙门。秦大人再过一个月就走了,接任的官员也快来了,白哥哥都让我劝您回去呢。” 明盛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对衙门的不满,没有答话。脱下蓑衣后,倒是瞧见她身后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脸色立刻严肃起来,看了明月一眼,严苛得让明月心尖一抖。爷爷要吃人啦! 苏云开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因明月在中间,屋檐下狭小不能容二人并立,便站在明月后面作揖,“晚辈见过老丈。” 见他举止有礼,谈吐气沉不躁,面貌俊朗,眉宇无戾气,识人无数的明盛面色这才好了起来。明月也趁机说道,“爷爷,你不知道你走后县里发生了命案,多亏了苏公子,这案子才顺利破了。他明天就要走了,来跟我道别,正好下雨,他又没带伞,我总不能让他在外面淋雨吧,所以就请他进来了。” 明盛问道,“那为何是从厨房出来,有你这么请客人的么?” 苏云开忙道,“是明月姑娘见我淋湿了衣服,所以带我去厨房烤火。” 明月赶紧用力点头,明盛还是对她板着脸,对着苏云开时脸色倒好些,“是我孙女招待不周,请苏公子移步去前厅喝口暖茶吧。” 苏云开不好太过打搅,见雨势渐停,便道,“我明日还得启程,包袱还未收拾,既然已经道别,那就不打搅了。” 明盛没有多做挽留,只是说道,“带上伞吧。” 苏云开道了谢,从明月手中接过伞。许是灯光晦暗,只觉她脸色也不太好,递伞的时候飞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本想多问两句,但人家姑娘的爷爷就在一旁紧盯,指不定她有难言之隐,就没再问,只是对她笑笑,“我走了,明日你若有空,可以来送送白捕头。” 明月微愣,“你愿意让水水跟你去?” 明盛听见她在这男子面前唤那名字,就知道这人也知道白水的身份了。是明月已经信任到将这秘密告诉他了,还是他自己发现的?看着孙女长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苏云开说道,“嗯,来的时候也在迟疑,但仔细一想,哪怕这次我阻断了她的机会,也阻断不了她的念头。日后万一她看走眼信了个坏人,那不是我的过错?所以倒不如让我来为她铺这条路,也算是这八天的缘分。” “可是这样的话,以后要是被发现了,你也会被牵连的,毕竟你是提拔她的人。” 苏云开蓦地笑开,“那就以后再说吧。”他又向明盛作揖道别,随即撑开伞往外走。 明月看着他撑伞离去,默然无语。爷爷已经进屋,她还没动,只是一直看着,想目送他出门。他说白水跟他有八天的缘分,她可是跟他有十三年的缘分呢。 但他最后还是没想起来。 院子未铺石板,被雨水一冲,满院烂泥。苏云开走在以平整石头铺就的简单石路上,快到木门,旁边风过树动,有隐隐细雨飘来。他抬伞左挡,余光便瞧见右边有一颗桃树倚在墙壁上,未修未剪,树枝外探。快至二月,已萌生花苞。不闻花香,不见花瓣,在暗夜下,没有过多树叶的桃树像嵌在宣纸上的一幅画,那红色花苞点在纸上,别有一番生意。 一株诗意桃树入眼,迎着清风细雨,春意撩人,未见晴空,却觉明朗。 苏云开心境舒展,靴踏门下,余光不再见桃树,心头却突然咯噔一跳。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没有来过这里,但他肯定来过南乐县。 父亲为官清廉刚正,每逢奸臣当道,他必定是被贬谪的第一人。每逢忠臣辅佐,他也定是第一个被起用。所以他儿时总会跟着父亲一起搬家,从北到南,从南到北。甚至有一次父亲被贬谪回了江州老家,后被起用。他随父亲入开封,途经南乐县。 南乐县,南乐县…… 那老者,那明朗的一日。 他想起他被狗追了。 为什么会被狗追? 因为他跟母亲说去客栈外面走走,结果就看见个小姑娘被狗追赶。他过去帮忙,还给她买包子吃。 “我不爱吃饼,我喜欢吃豆包。” “小哥哥你叫什么呀?” 往事如莲花,一层一层盛开,将遗忘了十三年的记忆全都拨到心头来。 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却不知道她长大后的样子。 苏云开怔怔转身,看着那还在屋檐下瞧来没有回去的人,缓声开口,“豆包姑娘?” 明月猛地一怔,已然忘了作答。可她这个反应,却是最好的回答。 确定了她是记忆中的人,苏云开只觉溢满了奇妙感。他又觉得诧异,十三年了,她是怎么一眼就认出他的。 明月抓着衣角,眨了眨眼,终于是笑了笑,“原来你还记得我。” 两人久别相认,反倒是没了之前的自在,拘谨起来了。一时两人都不上前,隔着大半个院子说话,加之有雨,声音不大,听得就十分认真,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苏云开轻轻点头,“记得,只是刚刚才记起,不如你记得清楚。” 明月觉得他还记得这件事,记得她就是那捧着豆包吃的小姑娘就心满意足了,“那时我还小,跟现在的模样肯定不一样了。” 苏云开温声,“那你为什么能认得我?” 明月说道,“年底的时候,水水告诉我有个叫苏云开的人成了我们大名府路的提刑官,我也不肯定你会不会路过,又是不是你,只是会多留心面生的人。那天百宝珍聚拢了很多人,我路过时就多看了几眼,然后就看见你腰间挂着的那块玉佩,跟你那时的一模一样。” 苏云开低头看了看,这块红玉是家传的,他一直随身不离。 “后来我走近了看,看见你的手背上,也有疤痕。” 他抬手看着,这伤痕,还是当初为了救她,被狗抓伤的。没想到时隔多年后,竟然也成了辨认的标识。或许她不知道那个在朝廷的苏云开是不是他,但她却还是仔细听着“苏云开”的去向。说着话,也渐渐少了隔阂般,他笑了笑,“还好,最后认出你了。” 明月也欣慰一笑,“可不是,见你要走,我都快难过死了。” 一个姑娘对一个男子这么说,苏云开听得心头起伏,明月也察觉到了不对,脸又腾起红云。 屋里有人轻咳,引得两人注意,才道,“该进屋了,外头冷。” 明月应了声,苏云开又道,“明早我来还伞。” “不用,反正我要去送水水,顺道拿回来。” “嗯。”苏云开怕她不知道,补充道,“辰时。” 明月莞尔一笑,“记住了。” 两人又站了一会,苏云开这才走。等走得不见踪影了,明月才终于回屋。 明盛已经喝完了三杯茶,见她进来,也倒了一杯给她,问道,“他就是苏云开?爷爷还记得他,没想到长得一表人才了。也是难得,这么多年还是一身正气,没有变歪。” “不是说三岁看到老么,八十年后他也会是那样正直正气的人吧。” 明盛瞥她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说的是她的八十岁。 明月拿了茶壶过来给他斟茶,笑道,“爷爷,他就是衙门公文上的苏云开,我们大名府路新任的提刑司。” 明盛握杯的手一震,“他就是新任的提刑司?” “嗯。爷爷总说上头不正,您不想变歪,如今看来,可以正回去了。”明月知道爷爷并不想离开衙门,还想继续做仵作,只是官场黑暗,不想继续待下去。 明盛沉默许久,没有说话。爷孙默然无话,良久他才问道,“你想去南乐县外面的地方看看么?” 明月笑道,“当然想呀,爷爷不是说,要做一个好仵作,眼界不能太小么。” “那就跟你白哥哥去外头走走吧。” “这倒是好,她……”明月一顿,“爷爷你是让我跟苏大人去大名府路么?” 明盛板着脸道,“我是让你跟你白哥哥走。” 明月眨眨眼,这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呀。爷爷刚才贴门后偷听他们说话啦?她脸又一红,可一会就说道,“我要是走了,就留下爷爷一个人在这了。” “我回去做仵作,也没空陪你了。”明盛心中不舍,可姑娘大了,他不想她留在这,“苏大人是个好官,他明知白水是女子,可仍维护她,愿领她去府衙。你不是一直想做仵作么?仵作非官,不需要入仕,有能者为之。他是提刑官,每日就是跟各种案件打交道。你在他身边,为的是磨砺,也是为了能成为一个好仵作。爷爷不需要你陪,只想明家能再出一个好仵作,也算是完成你父亲的遗愿。” 明月双眼酸涩,不敢轻易应声。 谁知道南乐县下一个县官会不会又跟秦大人一样,瞧不起女子,也不愿与女子为伍。 她绞着手指,只觉长夜漫漫,心绪难宁。   ☆、第18章 豆包姑娘(三) 第十八章豆包姑娘(三) 山雨朦朦,笼了一层灰色薄纱在山头,黎明方去,鸦青色的山峦露出并不明媚的晨曦,倾洒大地万物垂挂的雨珠上,霞光灿灿。 白水一大清早就准备去城门口跟苏云开汇合,她身无牵挂,昨天去衙门递了辞呈,晚上回去后跟明家爷孙告辞,收拾一些细软,就可以远走千里。 从大门出来,她锁好门,对这个地方并没有多少留恋,反而因为很快就能去大名府而高兴,这样一来,离开封又更近了。况且苏云开绝对是个靠谱的人,只要她尽心尽力,日后肯定能一起去开封。苏云开本就掌管刑狱,到时候升职,进的肯定也是大理刑部之流。 想着,她平日有些太过苍白的脸因兴奋而显得红润,一身男衣,更似个玉面郎君。她往巷子里头走去,停在明家门前,敲了敲门。 一会明盛应声出来,见了她,瞧见肩上包袱,也没多问,只是说道,“孤身在外,要多小心,到了府衙,得空了就来封信报个平安。” 白水心尖一暖,说道,“爷爷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时常来信的……这是我家钥匙,爷爷来了朋友远亲,可以让他们住那,里头您和明月用得着的东西,不嫌弃也都拿来用吧。我想……我得很久之后才会回这了。” 明盛接过钥匙,念了声“嗯”,又道,“你远赴他乡,明月留在家里,我反倒是更担心明月。” 白水问道,“爷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盛往里头看了看,慈祥脸庞已有忧患,“明月爹娘去得早,她小小年纪就跟着我来了南乐县,无人照顾,我要去衙门的时候,就将她锁在家里。有一天我忘了给她做饭就出门了,她饿得受不住,就自己跑了出来,还差点遇险。” 白水恍然道,“就是她四岁时碰见苏大人的那事?” “对。过了这么久她还记得苏大人,我想了很多次,大概是因为总是无依无靠,又太寂寞了,所以一直没忘。也是那次之后,我去衙门也都带着她,谁想她耳濡目染,习得了仵作技艺。这并非是我希望的,毕竟她是姑娘家,仵作又是‘贱民’,可她喜欢,也有天赋。久了,我也想通了,不想埋没她的天赋。” 白水平时办案脾气不好,也急躁,所以常忽略细节。但如今静心听人说话,里面所传达的意思,却能听出大半来,她稍作思量,就试探问道,“爷爷是想让她也跟苏大人走,一起去大名府路?” 明盛点头,“昨晚我去了一趟衙门,详细问了百宝珍一案,那苏大人从一开始就不拒绝与明月共事,甚至有其他官员所没有的耐心尊重。以案子为先,不以身份轻视共事的人。我劝说过她,但她放心不下我。昨晚听她翻来覆去,在前堂房间走来走去,心中分明是有所动摇的。” 白水心中明了,“我去劝劝她。” 明盛摆手,“她脾气犟,劝不动的。” “那爷爷是想……” 他反交了钥匙到她手中,说道,“她放心不下的是我,但我更想她过得好。于公于私,苏大人是个好官,愿为你隐瞒你的身份,那又如何不会接受明月,只要她能做个好仵作,我想,必定会比待在南乐县好。刚才天亮她才睡下,这会应该已经睡熟了,我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这,去别的地方转转。在南乐县待了一辈子,想去其他地方看看了。” 白水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他考虑的只有明月,她过得好,他也无谓自己孤寡留在这。这爷孙俩,其实都是一个脾气。她握紧钥匙,说道,“爷爷放心,去了府衙,我也会好好照顾明月。” 如果不是明家人,她当年从临州冒认族人的身份过来,早被县官发现。明家人不嫌弃她,将她视为亲人。所以哪怕日后她会失去去开封的机会,她也会保护好明月。 明盛喜她果敢行事,不优柔寡断,对明月来说,有这样一个好友在身边,他也更放心。 他转身回到屋内,收拾好包袱,带上蓑衣斗笠,就出门了。 等明月醒来,已经是巳时。一晚没睡,白天怎么补都补不够精神的。她坐在床上懵了半晌才下床,穿好鞋袜拿了杨柳枝准备去漱口,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堂上坐了个人。她意外道,“水水?你怎么还在这,你不是跟苏大人走了吗?” 白水抬眼看她,“快去刷牙洗脸,等会就去城门口跟苏大人碰头,一起去大名府。” 明月拍了拍脑袋,还以为听错了,一拍她就清醒了些,“你说错了,我不去。” “你爷爷又出门远游了,让我看着你,可我得去府衙,怎么看你?所以只能让你跟我一块去了。” 明月张了张嘴,突然明白过来,她坐在长凳上,有些失神,“爷爷他是故意外出的吧,他不想让我留在南乐县。” 白水难得露出温柔模样,“爷爷他用心良苦,谁知道南乐县的新县官是什么脾气的,你和苏大人共事过,他是个爱才通理之人,你开口的话,他不会拒绝你同行的。” 苏云开是怎么样的人,明月不敢说她了解了十分,但从百宝珍那件事来说,他的确是个好官。对于女子做仵作的活,他也从没有流露半点鄙夷。 正当她想到这,木门被敲响,因没关上,敲了两下就半开了。两人往那看去,看见的人却是苏云开。 农家小院窄小,门一开那大堂上的人就入了眼,苏云开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白水仍是一身便衣,倒是明月,嗯……辫子歪斜睡眼惺忪的,想必才刚睡醒,看着迷糊。这会倒是像小时候的模样了,被狗追了三条街的样子。 明月见他看自己,这才想起她还没梳洗,起身就跑进里头去了。 白水出来招呼他进来,尴尬道,“是不是久等我不去,所以亲自来了,抱歉,有事耽搁了。” “无妨,我也才刚去一会,想起你要去衙门又要和街坊邻居道别,应该耗费一些时辰,所以就过来坐坐。” 白水轻眨了眼,“那为何是来了明家?” 苏云开一顿。他其实是来找明月的,昨日说她来送白水,辰时见,可久等不来,白水也没来,就自己过来了,才能放心。他路过白家时见大门锁了,也没想到白水会在这,只是想再和明月道个别,就直接来了,谁想白水也在这。他轻抿了一口白水斟的茶,借着那喝茶的缝隙想了答话,说道,“你家门锁上了,我心想你大概会来这。” 白水这才明了,她看看里面,低声道,“大人觉得明月如何?” 苏云开又抿了一口茶,“什么如何?” “身为仵作如何呀。”白水奇怪道,“大人以为我问的是什么?” ——他以为她问的是明月这人如何。苏云开又喝了口茶,“很细心,也很用心。不单单履行仵作的职责,还关心案件,而不是做完自己的事就撒手不管。” “那大人觉得她能不能做府衙的仵作,跟着大人一起去办案?” 这话问出口,贴在门背后的明月心已乱撞,她长这么大除了怕狗就没怕过什么,这会竟然害怕听见他说话。 苏云开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了,抬头看她,“白捕头的意思,是想让明月姑娘也一起去大名府?可她……” 明月的心咯噔咯噔直跳,要不还是不要继续说好了,她怎么心里瘆得慌呢! “可她愿意去么?” 白水两眼顿时明亮,“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她愿意,你也不会嫌弃她是么?” 苏云开摇头,“她是个好仵作,比起以前我在大理刑部见过的仵作来说,她的能力虽然不是最好的,但她却最合适。如果明月姑娘肯去,是衙门之幸。” 白水大喜,跑到明月房门口,用力敲了敲,差点没把明月的耳朵震个半聋。 “你听见了没,还不赶紧出来,一起去大名府!” 里头应了一声,白水就进去帮她一块收拾了。等苏云开还想再喝茶时,却发现已经喝完了。诶……他怎么口干舌燥的,慌什么。 他将杯子放下,走到门口透气。站在小小的厅堂前,便将院子里那株桃树尽收眼底。 连日风吹雨打,桃树花苞已所剩无几,叶子稀零地挂在树枝上,红绿点缀褐色如枯枝的枝干,背靠斑驳墙壁,真如画般。不久身后传来开门声,一个身着杏色的姑娘走了出来,没了刚才的蓬乱,眼如明珠,笑比桃花。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想,如今可以改改了,人还在,桃花也在。 “走吧,去大名府。”   ☆、第19章 豆包姑娘(四) 第十九章豆包姑娘(四) 苏云开去大名府赴任,从江州离开得早,本想徒步过去,慢慢欣赏沿途景致。但在南乐县留了十余天,这会时间就稍显紧迫了。于是买了辆马车,准备驾车前去。等买好马车已经是正午,干脆用过饭后再出发。 等他们吃完饭,小二也从马厩那将喂饱的马牵了出来。 苏云开拿过马鞭,让两个姑娘上车。白水先跳上车,正要接明月上来,忽然察觉车厢里头有人,眉头一皱,蓦地掀开帘子,抡了拳头就要揍那人,拳头还没下去,就看清了脸,急忙收手。还没喊出声,就被对方死死地捂住了嘴,偏自己大声地“嘘”了一口,连苏云开和明月都听见了,探头往里看去。 秦放一脸土灰地连续朝两个探入的脑袋“嘘、嘘”了两声。 白水被他压了半身,面红耳赤抓住他的手腕一拧,疼得他脸都红了,又不敢喊,半趴在车厢里揉手,冲他瞪眼,“信不信我让我爹革你职啊!” 白水冷笑一声,抬手作势要揍他,秦放赶紧往边上躲,向苏云开求救,“姐夫,救我,我爹的人还在这里转来转去,我银子丢了,没盘缠。” 苏云开想了想说道,“带你走可以,但你再玩半个月,就得回开封去。等会就写封家书报平安。” “是是,都听您的。”他这才大大方方坐着,看着白水问道,“我姐夫是要离开这吧,你爬上来做什么?快下去,本公子要睡觉了,横着睡。” 白水用刀柄往中间划了一刀,冷冷道,“敢越界,我就让你分成两半。” 秦放倒吸了一口冷气,缩回了腿不吭声了。 马车对明月来说有些高,又没配马凳,提脚要上去才发现自己腿真短,手失了力,差点跌回去,谁想腰上有人往上一扶,她就借力而上。等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苏云开。见他看来,急忙收回视线,弯身进去坐好,末了又摸了摸腰,恰好被送包袱进来的苏云开看见。他只当做没看见,免得她尴尬。 过了一小会,外头又递来个小板凳,让秦放在车厢放好。明月看得眼熟,这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刚才客栈掌柜搬到外头晒太阳时的小凳子么?她从车窗往外看,这会掌柜已经站着,靠在柱子那了! 她伸了个懒腰,昨夜的疲倦烟消云散。今日放晴了,暖阳倾城,日照浓浓。 一会秦放也趴了过去,往外面打量,没看见可疑的人,这才放心。然后他就看见白水朝自己扬刀,吓得他赶紧回到对面去。 从南乐县到大名府府衙,路途顺畅的话,不过八天就到了。 一路上几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腻在一起,想不熟稔都不行。苏云开和明月之间也少了拘谨,但也没了初见初识那种疏离,谈天论地时常有笑声。倒是秦放和白水,越处越闹腾。用明月的话来说,就是耗子和猫。 苏云开有官印,将他们三人当亲随,录入簙册,也一起住驿站,少了许多麻烦。 这日四人早起,苏云开算了下路程,离府衙还有二十里,赶得快的话还能赶上午饭的时间。这次他去赴任没有知会那边的人,只知道有新官上任。 秦放睡了近十天的硬板床,腰都要断了。这处驿馆的更硬,疼得他从驿站出来都要双手扶腰,走路一拐一拐。白水瞧见,伸出手指就往他腰上戳,戳得秦放跳了起来,怒道,“白捕头!” 白水皱眉,“别动,我给你拧拧穴位,会好受些。” 秦放半信半疑,但如果就这么跑了,估计以白魔王的性子也会抓他回来,还不是白遭罪。他“嗯”了一声站在那,白水左掐右掐,疼得他呱呱叫。等白水松开了手,他小走两步,意外发现竟然真的好了很多。他可算是对白水有那么一丝丝敬意了,“手艺不错嘛,跟谁学的,改天我也去学学。” 白水抬了抬下巴,“喏。” 秦放顺势看去,瞧见那从驿馆大门走出来的一双男女,在暖阳的映照下,郎才女貌,有说有笑的,真是一对璧人,看着都觉舒服。他忽然觉得不对,觉得胃有些翻滚,惊愕看他,“明、明月姑娘?那她又是怎么学的?” 白水想了片刻说道,“她刚开始跟着她爷爷检查尸体时,被逼着记穴位,自然而然就知道每个穴位是干嘛用的。” 秦放顿觉双腿无力,腰更疼了,胃还有点翻腾。 苏云开见他脸色苍白趴在车壁上,问道,“他怎么了?” 白水看了他一眼,答道,“哦,大概是腰疼吧。” 明月上前道,“小猴要不要我给你掐一掐呀?” “不要!” 苏云开皱眉,“不就不,吼这么大声做什么。” 秦放字字道,“就、不!” 苏云开弯弯唇角,抬手往他腰间一戳。 “嗷——” 秦放气急败坏,苏云开已经拿了小板凳出来,置在地上。明月踩凳上去,弯身将他递来的板凳放了进去。每日重复几遍,早就默契无双了。 “姐夫我上不去。” 苏云开坐在车板子上,扬起马鞭,余光轻瞄,“那就留在驿站吧。” 秦放一听,一跃而上,动作迅速得能比得过豹子。等他爬进车厢又开始哀嚎,惹得白水烦不胜烦。 明月听他俩拌嘴也实在是吵闹,俯身出去,坐在苏云开一旁,打开油纸包,撕了一块烧饼往他嘴边放。苏云开咬入嘴里,慢慢嚼咽。吞下一块,她又递来一块。不一会饼就被两人分吃完了,明月问道,“喝水还是再吃一个?” “水。” 等他喝过水,明月将水囊拿回继续抱着。马蹄声响,风渐平息,已经上了山道。山道很短,坡下可见村庄。她看看地图,指了指村庄左侧小道,“得从那儿过去,右边的路是通往别处的。”她说完又歪头问道,“这条路你走过吧?” “走过。从江州到开封,从开封到大名府,又从大名府去别的地方,小时候跟着父亲基本将整个大宋都走遍了。” 驾车的人非常平缓地说着这些话,但官宦之家又怎么会老是跑来跑去。明月听过他父亲的事,因太过刚正,所以仕途并不太顺利。而苏云开之所以被赏识,是因为他的探花之名是皇帝钦点的,又因曾是太子陪读,深得信任,又着实有能力,因此仕途要比他父亲要顺利些。 如今擢升为提刑官,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平静的俊朗面庞下,还隔着一堵高墙,是明月还没跨过去的。记忆中的小哥哥,分明很开朗健谈。 苏云开见她久没说话,朝她看去,“怎么了?风大的话就进里面去吧。” “没事,你一个人赶车会很无聊的,我陪着你。” 无聊?这倒不会。不过有人在旁边说说话,好像也不错。苏云开没再让她进去,但车厢里两人吵个不停,已是聒噪。苏云开和明月相觑一眼,无奈一笑,真是两个活宝。 下了山坡,从村庄左侧的路过去。到了近处,明月才看见地上隔一段路就有冥纸香烛。 一根香烛穿插一片土黄冥纸,上面点了两三滴红蜡,散在草丛中,铺在泥路上。有些已经湿润,有些已经被过路的马车行人碾压成泥,残留在地上的大多已经不完整,想必散了有一段时间了。 在宋朝,一些地方在有人过世后,亲人会用冥纸夹香火,散在地上,据说能为鬼魂铺路,顺利找到鬼门关,也为了逝者上路时,能用上这些钱。 明月四下看去,却没看见哪家门前飘白,也不闻哪里有喇叭声,而且冥纸通往的路还在延长。 苏云开也多看了几眼,直到马车将要离开小路,就见路口不远处一个小山坡上,有一群人正簇拥在一起。但没人哭嚎,也不见奠礼,看着奇怪,“那边在做什么?” 明月也心痒了,“去看看吧。” 马车突然停下,秦放顿了片刻,撩开帘子往外看,一看地上全是元宝蜡烛,又缩了回去。白水瞧了瞧,立刻跳下车,跟上已经往一处小山坡走去的人。 本以为是走远了才没声,但走近了一听,还是没人哭。明月好奇心起,走快几步,只见那十余人都低头往同一个地方看着,神情轻松,也有在说笑的。等她往那坑看去,这才明白。恰好苏云开上前,她低声道,“是在拾骨呢。” 苏云开恍然,拾骨谓收拾遗骨改葬,在南朝时江淹就曾提过“辍鑊敛火,吹魂拾骨”,一般是逝者葬下后,亲属找吉日重新再葬,一般是十三年为限。 这也就难怪来这里的人大多神色轻松,毕竟是离去了十三年的人,又能有多少伤痛。 明月想通后心里也没了疑虑,便打算走了。可刚转身,手腕就被苏云开握住。偏头看去,那墨眉微拢,示意她看那被捡起拼凑起来的骨头。她往那一瞧,不由顿住。 那草席上,竟然有两具尸骨。 她咽了咽,苏云开已问旁人,“请问为何棺木里会有两副尸骨?” 旁人笑笑,说道,“夫妻嘛,同墓同穴。” 明月皱眉,“可看骨头大小,两人当年不过十二三岁吧?” 旁人仍是笑着,答道—— “冥婚。”   ☆、第20章 十年白骨(一) 第二十章十年白骨(一) “冥婚?”明月重复了一遍,见他确认点头,就不再问了,偏身看向苏云开。 苏云开也听过这种事,并不意外。 冥婚又叫配阴婚,是未成婚的人过世后,由父母为他们挑选适龄适合的人结为阴亲的习俗。结阴亲的一种说法是怕死去的人心有怨气,鬼魂不肯离开家宅,使得在世亲人不安。所以让他们成为夫妻,并骨合葬。又有一种缘故是未婚的女子死后不能立碑,恐成无主冤魂,做爹娘的不忍,于是许配人家,让家中茔地不出孤坟。 苏云开抬头往山坡看去,大大小小的墓碑伫立坡上,分明就是个坟山。仔细看去,那已被挖掘出来的墓碑和旁边的墓碑略有不同,稍做对比,就能看出远近有不少相同的,单是墓地,都比其它普通坟墓大。他问道:“这里很盛行结阴亲么?” “以前我们这总闹灾荒,没长大没成亲的孩子多,做爹娘的怕他们在地下寂寞,就两两做配了。但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没有天灾*,洪水也不淹农田了,孩子能养活,这种事就基本没了。”说着,那边吆喝喊人帮忙,汉子就过去了。 秦放一人在车上久等他们不来,远远喊了一声让他们快点回来。三人才往回走,走时白水还觉得心里瘆得慌,“夜里从这里过去,都能看见鬼火了吧。” 说着鞋底就觉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石板。再仔细看,是块石碑,前面泥土松软,许是刚被人挖开,又是一个拾骨的地方。她只觉脚底发麻,急忙加快脚步,将苏云开和明月甩在身后。 苏云开看得稀奇,“也是奇怪,白捕头连死人都不怕,却怕鬼。” 明月笑道,“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能看得见的东西,可以预知凶险安全,就不怕了。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下一刻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苏云开略有感悟,“所以有人才觉得宁可得罪真小人,不肯结交伪君子。” 比起正面迎敌来,突然被人在背后捅一刀,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苏云开见她面色如常,微微低头问道,“你不怕么?” “比起鬼来,我还是更怕真小人的。爷爷说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苏云开慢了半步,俯身往她脖后轻轻吹了一口气。明月猛地一僵,尖叫一声捂住耳朵往前狂跑。等跑了一会才停住,回头看他,却见他一脸忍笑,这才明白,又折回去揍了他两拳。 软绵绵的拳头打在胳膊上不痛不痒,苏云开眉头都没拧一下,顺势摸摸她的脑袋。笑了笑说道,“以后去了提刑司,会碰见许多案件,我有时会专心办案而忽略旁人,你要是说不怕,我可能就真当做不怕了。所以怕就怕吧,免得我没回过神,丢你一个人在那。” 明月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这才点头。 到了大名府,已经是二月了。未到暮春,可雨水又至,轧了一路的车轱辘也沾上了厚厚黄泥,马车湿漉漉得看起来有些狼狈简陋。 进了大名府后,苏云开发现这里民风安宁,衙门大开,但无人进去,门口大鼓陈旧但却不脏乱,大门牌匾也未染一尘。要想知道上一任官员做得好不好,看细节就能看出来了。 白水接了他递来的文书,进里头通报。不一会里头就来了人,先领他们入内衙。 府衙比起南乐县的衙门来,不仅外面看起来更气派,里面也更宽敞。进了衙内,便是院落,一株长青不败的古松犹如巨大羽扇,卧坐院子。附近凉亭四壁皆空,檐角飞翘。长廊半壁每行十步就有一副字画,字迹遒劲潇洒,画略逊于字,不过看印章,非大家之手。 衙役看苏云开留意字画,说道,“这是上一位大人留下的笔墨,还交代了我们,如果大人觉得不喜欢,尽管撤下。如果觉得不碍眼,没事就多看几眼。” 明月心觉好奇,也去瞧那字画,上面大多是八字,诸如“清正廉明,爱民如子”“明镜高悬,秉公执法”一类,她低声道,“走都走了,为什么还留下这么多字画?” 苏云开笑笑,偏头轻声,“那位大人托人带的话,一语双关。字画里写的都是箴言,我如果不屑,将那些东西丢了,就是不愿做个好官。我要是表面愿意留下它们,但心里却不想做好官,那每日从这里进出,怎么都会被膈应。” 明月抿了抿笑,“这位大人还真是用心良苦。” 秦放插话道,“酸,一股子文人的酸臭味,真不打算为民办事的官,就凭几幅字画能有用?傻不傻。” 明月说道,“调任离开这里,还心系于民,你怎么能说他傻。” “就是傻。”秦放出生在一个在街上一抓就是个官是个贵族的地方,什么没见过,所以他才不乐意在开封待着。眼不见为净,还是皮影戏好,会演他喜欢看的话本,唱他喜欢听的故事。 苏云开将长廊字画看完,嘱咐衙役按照以前那样打扫,不必撤下。 &&&&& 一路设有多司,除了提刑司,还有转运司,经营一路财赋;提举常平司,负责一路的仓储、赈荒救济事宜。苏云开刚赴任,不但要忙着处理公务,还要抽空去拜访其他几位大人,见地方豪绅,免得生乱。忙了半个月,连明月都极少见他。 白水身为捕快已经随苏云开四处走动,秦放也是个爱玩的人,带着姑娘又觉不方便,所以也不约明月去玩。这样一来,就只剩她一个大闲人了。 不过闲着也好,至少说明这里治安好,不出命案。她便用这空闲时间去修理下院子花草,给它们松松土,又让人来将池塘清理好,除了大半淤泥,种了莲花。有些绿叶点缀池塘,她仍觉生气不够,干脆去买了十几条鱼苗放里面。 苏云开每日早出晚归无心留意,这日早早结束外勤公务,在黄昏时回来,从长廊而过时,发现头顶房梁上隔了三四丈就挂了个灯笼,一直到尽头。他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衙役答道,“昨晚明月姑娘挂的,大概是因为在她面前提过大人回来时夜深,要在前头点灯才能看得见路。” 衙役不知道他们两人什么关系,但一定关系不浅,否则怎么会住在内衙,内衙可是大人和大人的家眷住的。 苏云开又看了看那灯笼,这么高,已经能想到她撑着长杆垫脚往上头挂的情形了。末了又见池塘有了生意,绿叶铺在荷塘上,也不知今年夏天是不是能开出花来。衙役又道,“这也是明月姑娘栽种的。” 一路走一路问,无外乎都是明月所为。衙役最后也笑道,“难怪说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才像个家,多窝心。” 这话也没说错,可不知为何原本面容轻松的人却停了步子,眉头紧拧,“明月姑娘是我们府衙的仵作,因在大名府没有亲人,一个姑娘家在外危险,所以才住衙门。以后这种话不可以乱说,毁人清白。” 衙役完全忽略了后面的话,诧异道,“仵作?她一个年轻小姑娘做仵作?” “是,仵作。” 衙役已经没心思听后面的话了,他们衙役捕快混在一块吃酒时不是没想过明月的身份,但绝没有想到竟然是提刑司的仵作。 苏云开经他一说,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他和明月处得自在,来到提刑司又忙碌,一天见不了一次面,就忘了明月终究是个姑娘,跟自己住一起始终有损名声。可让她一个人去外面住,又实在不放心。他拧眉走着,忽然见秦放从拐角处出现,想着他点子多,就唤了他来问。 秦放一听,朗声道,“这还不简单,姐夫你娶了明月不就好了,多名正言顺。” 苏云开一顿,“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我觉得姐夫你对明月挺好的,比对我耐心多了。还有,认识你十几年了你对我笑的次数还没对明月笑的一天多,啧,除非你见色忘义。” 话落,那边有人在拐弯处问道,“谁见色忘义呀?” 声音清脆悦耳,在内衙里只有一个人会有这种腔调。 明月刚一心一意想着怎么把那株占据了院子半壁江山的古松修修,突然听见有人高声,等她竖耳细听,就只有最后四个字入耳。 她脑袋一探,只看见两个木头人,僵在那好像犯了大错。她了然地“哦哦”了两声,对秦放说道,“你又去勾搭哪家姑娘了是不是。” 秦放扯了扯嘴角,只能认下了,真委屈~ 他走的时候又回头瞧了他俩一眼,不知在说什么,神色轻松时而有笑,他还是觉得他姐夫和明月挺般配的。走着走着,忽见前面有人疾跑过来,一柄大刀晃来晃去,一眼就觉得佩刀的人身形在刀的衬托下显得太娇小了。可看清楚脸后,他又觉得刀哪里比得过佩刀的人霸气。 见白水快跑到他面前,他伸手要问好,谁想白水刚到旁边就一掌将他推开,差点没把他扇到低矮的栏杆外。他跳起来大怒,“白水!” 白水毫不理会他,跑到苏云开面前,喘气道,“衙门十里外松树林里,发现了一具白骨。”   ☆、第21章 十年白骨(二) 第二十一章十年白骨(二) “昨天我去采药,平时走的桥因为被水冲坏了,我就从这里过去。谁想走了一半路,我带的狗跑了。等我找到它的时候,它正在这里刨地,然后我看见它挖出来的东西后,发现不对劲,就报了官。” 说话的是个药铺掌柜,春天有些药正好抽新枝,于是像以前那样去采药。哪里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白水已经去过一趟药铺,也视察过了,说道,“大人,我问过他的邻里家人,他每年都会外出采药,桥也的确是断了,确实是路过这里。” 苏云开点头,安抚了几句掌柜,让衙役送他回去。 树林里的树郁郁葱葱,都是松树,生得枝繁叶茂。只是平日这里少有人走,又因春天阴雨天气多,显得树林里弥漫一股湿润的霉味,天色都比外面要黯淡些。而这林子闭塞,越往里面就有越多荆棘拦路,刚才进来还砍了不少。 明月已经领着衙役将地挖开,包裹着尸骨的草席已经烂了,但许是因为松树茂盛高大,地上落叶又堆有一尺厚,雨水也没有渗透进地里,尸骨旁边的泥土还很干燥。 明月扫开尸骨周围的泥土,那骨头一寸一寸露白,直至露出完整的模样。 尸骨的姿势有些蜷缩,但躺得很自然。明月不由皱眉,苏云开问道,“怎么样?” 明月蹲在尸骨旁,抬头道,“骨骼已经干燥脆化,死了大概十到十五年。这人是死后被埋在这的。” 白水问道,“不是被活埋?” “如果是活埋,那姿势就不会这么自然。而且还有草席包裹,虽然草席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可从残留的边角来看,当时裹得很好。” “死因是什么?” “得验骨才知道。”明月说完又抬头看天,为难道,“我看最近一直阴雨天,想要天晴得等吧。” 苏云开问道,“必须得天晴么?” 明月答道,“倒也不是,只是天晴验骨好些。不过阴天也行,晴天就‘蒸骨’,阴天就用‘煮’的吧。” 白水咽了咽,“你当做菜呢。” “也跟做菜差不多了。” 一众衙役捕快的胃不由一缩。 苏云开笑笑,伸手将她拽了上来,见她发上沾泥,轻轻拍了去,“那要怎么‘煮’?” 明月也胡乱拍了拍脸上,可手沾了泥,这一拍更脏了。她全然不知,解释道,“蒸骨得用酒和醋,等两个时辰撑把红色油纸伞往骨头上一照就能看见红色纹路和血荫了。而煮骨的话,就是找个坛子,先煮醋,再放骨头,接着加盐和白梅,煮沸了将骨头取出,对着灯火瞧看,也能看出生前骨骼哪里受了伤。”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个叫做煮骨了,的确就是烹饪的方法。他听了倒没什么,倒是旁人面色难看,只求今天家里不要做排骨之类的菜,否则如何下咽。 明月不放心衙役来整理尸骨,交代完这些就又跳回坑里去了,无惧无畏的模样看得旁人目瞪口呆。刚才听说她是仵作众人还议论纷纷不乐意和女子共事,这会面面相觑,没人提了。 苏云开也没拦她,她是仵作,唯有做好自己的事,才能服众。此时天色已黑,山雨欲来。他提着灯笼为她照明,她往前他就跟着往前,她往后他也跟着动。明月人在坑里行动自在,苏云开站在高处打灯笼,还得伸长了手,甚至比明月还要累。正在坑里清扫骨头的人似乎并没有发现照明的人是他,只是专注地在寻骨拼骨。 衙役已经各自去附近询问百姓,明月又不让外行碰,这里就只剩下两人。苏云开见她脸上沾泥却不知,一双明眸被灯笼照得犹如月下黑珍珠,亮如日光,能驱散阴云。 过了许久,苏云开见她柳眉紧拧不松,在前后看来看去,问道,“怎么了?” “还差个指骨。”明月答完后才听出声音,抬头一看,果真是他。她讶然,“你一直在给我打灯?” 苏云开笑道,“是不是打的不好?” “当然不是,要是打的不好,我早骂人了。”明月轻咳一声,“我脾气一点都不好,尤其是着急的时候。” “我看挺好的。”苏云开说道,“就只剩下一块骨头了,那我下去应当可以吧,也不用担心踩碎骨头。” “嗯。” 坑挖得并不大,都弯身找东西,地方就显得小了。 然而明月完全没这心思胡思乱想,这会不那样专注了,反而察觉出这附近的阴森气氛来。晚风寒凉,更觉得冷。她扯了扯苏云开的衣裳,往他旁边靠了靠,“我有点怕。” 苏云开将灯笼递到她面前,将她前头一片照亮,“我在这,你害怕的话就跟我说话吧。” 明月转而抓了他的衣袖,低声,“那根指骨该不会是被掌柜家的狗吃了吧。” “应该不会,掌柜说狗当时在刨地,挖出了些东西,并没有吃。” “可怎么一直找不着,应该是在手的附近的,但找不到。” 她说完正事没什么可说了,就自己嘀嘀咕咕起来,挨着他一块挪步子,脑袋都几乎要凑到他的臂弯去。苏云开这才觉得她是真怕鬼,但验尸时却一点都不怕,刚才也不怕,只能说是太专注了,忘了惊恐。一旦脱离那种状态,就迅速没了金刚心。 她叽叽咕咕着壮胆,后来还唱起歌来。苏云开听着听着,不由低头看她,“你唱的是什么?” “我们那的地方小调。” 对音律略懂一二的苏云开问道,“怎么听着不成调了。” 明月憋红了脸,头埋得更深,“……我嗓子不好,唱走调了。” 苏云开蓦地一笑,“唱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明月一听,这才继续哼歌儿。苏云开依旧觉得不像歌,调子跑得厉害,不过也不觉难听。像在吟唱什么,只是有点发抖。 歌声忽然停下,苏云开微顿,衣袖随即被她扯了扯,偏头看去就见她满目兴奋,举着一块泥裹着的白骨说道,“找到了!” 煮骨不能用锡罐,否则煮出来的骨头会发黑。明月忘了交代这事,偏衙役准备的就是锡罐,于是又得去重新找过。 秦放傍晚回衙门以为会有饭吃,谁想都去小树林了,他便去睡了一觉,谁想醒来后衙门一个人都没。只好自己去找饭吃,这会摸到厨房就看见明月在,当即跳了进去,“明月姑娘你太过分了啊,吃饭竟然不喊我。” 明月见他要凑过脑袋来瞧那堆白骨,怕吓着他,捂住布包不给他瞧。秦放偏是要看,左晃右晃闪得明月眼花,一个不留神就被他闪过去了。 “别……” 明月上前阻拦,秦放已打开包袱,只见一个头骨卧在一堆零碎的白骨上面,眼窟窿像长了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吓得明月赶紧扶住他,差点没被他压倒。 正好拿了坛子进来的苏云开一见,急忙上前扶住他。明月伸手掐秦放人中,竟然也没将他掐醒,这到底是晕得多厉害! 苏云开见他不醒,只好将坛子交给明月,“我把他扛回去,你等等。” 明月应声,等他走了,就将醋倒进坛子里,上锅先煮。 醋一遇热便散得快,气味浓郁,不多久厨房就熏满了醋。明月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一放入,等着得水沸就能搬走取骨。 才刚将东西放好,苏云开就回来了。明月算了算时间,从这回秦放的房间也得好一会了,他这是来回都用跑的么? 她笑道,“你跑这么快干嘛,难道怕我被吃了。” 苏云开笑笑,气还没喘顺。厨房里没其他人,难道让她一个人对着这些白骨,在这煮骨头么?他不是说了如果她说了怕,他就会陪着她么?他说道,“急着看怎么煮骨。” “嗯,很快就能瞧了,等水煮沸就好。”明月拿了干柴加火,烧得炉子旺盛。她略有忧愁说道,“万一你家大舅子知道这灶台烧过尸骨,他……还能吃得下从这儿煮出来的饭菜吗?” 苏云开弯弯嘴角,“让他去外面吃也好,免得总跟白捕头拌嘴。” 想到那两个一见面就大眼瞪小眼恨不得随时来个过肩摔的冤家,明月也笑了笑,“也对。” 柴火烧得旺,不多久水就千翻百转沸腾了。明月没有除火,只是将坛子搬离,将骨头夹出,放入干净水中洗净,再用干布擦去水分,放在火还旺盛的灶台前对光而看。 明月慢慢翻转手中骨头,声音缓慢,“他的骨头并没有发黑,说明不是中毒而死。但从死去的姿势来看,也非活埋。如果生前曾遭钝器重击,一般都会伤及骨骼。骨骼受损出现伤痕,血会渗入骨里,经过白梅煮骨,曾经骨头的碎裂处会呈现红色、青黑色。” 人骨有两百零六块,但不是每一块都要检查,明月拿了几个最可能致命的骨头查看。脑颅骨没有发现,脊梁骨也没,等拿到胸前骨,那被煮过的骨头被火光一照,连离得稍远一些的苏云开也看出来了。 那骨头上,赫然有一抹青黑色的痕迹!   ☆、第22章 十年白骨(三) 第二十二章十年白骨(三) 胸骨出现了生前曾受创的迹象,但从骨头上的裂缝来看,明月觉得并不能致命。寻了脑颅骨来看,也没有受伤。她思量片刻,说道,“把肋骨都找出来。”末了又道,“肋骨左右各十二根。” 人骨一般有两百零六根,但肋骨状弯长扁,十分容易找到。不多久苏云开就寻了出来,递给她。两人眼尖,递过去时都已经看见上面有痕迹。 明月急忙接过来在摊开的白布上摆放整齐,如今仔细一看,不由觉得心底发寒,“凶手真残忍。” 苏云开见她字字咬紧,问道,“怎么了?” “胸前骨受的伤很重,我以为是这里遭重击而死。可是你看这些肋骨,足足十二根,没有一根是完好的。” 苏云开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说,凶手几乎是用钝器将死者全身乱砸一通,下手毫无善念。 “左边肋骨保护脾胃,右边肋骨保护了肝和肾,但两边肋骨几乎都受损了。也不知是什么仇恨,竟然让凶手下这种毒手。”明月握紧拳头,“我跟在爷爷身边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下手这么残忍的人。” 苏云开历经大理寺和刑部,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狠辣手段。 明月默然,又继续查看其它骨头,陆续找出痕迹颇重的骸骨,找的越来越多,几乎要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上身来。 白水去衙门查了一晚案卷,想去找苏云开禀报,去了书房没看见人,找了一圈看见厨房又灯火就过来了。进门就见两人脸色不好,目有怒意,那桌上还摆了一堆的白骨。她快步走了过去,两人闻声看去,她已经先开了口,“查出死因了么?” 明月指了指肋骨,“被人用钝器砸伤了五脏六腑,这些应该就是致命伤。” 白水这几年也跟着明盛破了不少案子,明月一指也看出点门道了,说道,“可为什么凶手不往他头上砸?” 苏云开说道,“死者背部没有发现伤痕,那就是说凶手从一开始就是正面杀人,死者当然会有所防范。”他将手部指给她瞧,“桡骨和尺骨有伤,我想应该是凶手行凶时,死者曾赤手去挡。所以正面都是伤,尤其是整条手臂,但头却没事。” 明月补充道,“正常情况下,人受到攻击会双手护住头部,身体蜷缩。而从伤痕来看,在肋骨处的确是腰间一带伤得更重。但前面也有伤,那就是说……在死者死后,身体展开,凶手还继续行凶,所以导致前面也受了伤。” 白水心觉冷意,“这到底是什么仇……” 苏云开问道,“你和常捕头他们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白水这才想起来,“在附近询问了一圈,但没有找到线索。一来是已经过了十年,二来树林方圆十里以前常闹灾荒,每年失踪的人也不少。那尸骸身上没有可辨认身份的东西,更难确定他的身份。” 苏云开微微点头,思量半会,又问明月,“死者年纪可能看出来?” 明月说道,“从骨骼上来看,年纪应当是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身形高瘦的男子。” 苏云开又道,“去失踪卷宗那找找这样的人,还有,他家境应该很不好,很有可能是一个人住,如果没有双亲来认,就问问附近的人可有这样一个亲戚。” 白水好奇道,“大人怎么知道他家境可能不好又是独居?” “头发。”苏云开看着那如枯草纠缠在一起的长发,“如果是和凶手争斗才导致头发凌乱也不是没可能,但这堆头发明显是平日少梳理的缘故,所以全都纠缠在了一起,而且非常长,比姑娘家的还要长,和家人一起住应当不可能任由它疯长。” 明月也问道,“那穷呢?” “草鞋。找到尸骸的时候,有一对残破的草鞋,左边鞋子和右边鞋子系的绳子都不是出自同一根。我查看鞋底时,发现连鞋子的大小都不一样。所以要么是别人给他的,要么是他捡来的。” 两人恍然,白水已经准备去对比线索找人了,还没出门,就又被苏云开喊住。回头看去,便见他拧眉细思。 “你再多加一个线索,那人有可能是个痴儿。” 明月忽然明白过来,头发乱如纠缠的麻绳不多梳理,又是独居,还穷得叮当响,未必不可能是个傻子,“如果真是个痴儿,那凶手就更不是人了。” 苏云开入仕多年,见过许多凶神恶煞的人,只是像这样久远又凶残的案子,却还是第一次经手。他见明月手里还拿着块人骨,好似都忘了拿着什么,只是柳眉紧锁,眉有愤怒。他上前取下那根骨头,说道,“去梳洗梳洗睡吧。” 明月摇头,“我想把骸骨用麻线串好,这样说不定能看见更多细节,看出别的线索来。” “那我也一起。” “你明天开始肯定要更忙,去睡吧,我检查完这些就成闲人了。” 苏云开没有走,帮她将骨头擦拭干净放在摊开的白布上。明月也不再劝,拿了麻线细串。两百多块骨头,想必要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她时而看看苏云开,两人不说话,厨房里静悄悄的。她忽然想起十三年前的他,一心顾着啃豆包的她几乎没说话,都是他在耳边说。 当年那样开朗的少年,如今却沉默了许多,让人觉得疏离了。 触犯并不算大,偶尔落入余光的视线苏云开也察觉到了,本想当做没看见,可后来总觉得不自在,便抬眼往她看去,正好对上视线。皆是一愣避开,默了半会后他问道,“你总瞧我做什么?” 明月轻咳一声,“觉得奇怪罢了。” “怎么奇怪了?” “我在想……当年的你明明是个小话唠,如今却不爱说话了。” 苏云开顿了顿,淡笑,“话唠……原来我还曾有过话多的时候。” “对啊,可唠叨了。怕我害怕,一直跟我说话,虽然说什么我不太记得了,但从天到地都说了一遍。如今却……”依然是怕她害怕,但只是默默陪在一旁。以前是用满是朝气的声音安抚她,如今却完全相反。如果她不抬头看,真会以为他走了。她轻声问道,“这十三年来,你是不是发生了很不开心的事?” 苏云开拾骨的手微顿,眉下睫毛轻动,缓声道,“倒也没有,或许是受我父亲影响。这十几年来朝堂多变,我父亲又直言不讳,所以常遭奸臣排挤,贬谪流放。所以我入仕后,总是少言多做,久而久之就不似从前了。” “官场少言是好,但在家多说些平常事或许心情会好些。” 苏云开笑道,“我入仕后也是各地辗转,又未成亲,仆人不敢多话,难不成要我对着房梁柱子谈天说地么?” 明月只差没拍拍心口,朗声道,“以后有我呀,我陪你说话,做你的房梁柱子。而且我这人嘴巴严,不会到处胡说的。” 她答的爽朗无心,可听者有意,以后?这是多久的以后?苏云开总觉得意味深长,面上笑笑,发现心底也有暖流淌过。难怪说家里要有个女子才……他蓦地一顿,想起衙役之间的谣传来,思量许久,说道,“今天我在衙役那听来一件事。” 明月拧着麻线串得仔细,埋头问道,“什么事?” “衙役提及了你,问你是我什么人,我才意识到,你住在衙内,会坏你清誉。” 他一提,明月才想起来这的确是个问题,“好像的确不妥当……可水水的身份没人知道,要是我一个人跑去外头住,他不会放心的。可哪怕我俩都去外头做邻居,旁人也会说闲话。” 苏云开也觉不好,比起她住在衙门来,是宁可让她继续住。现在夜深,这种事也不好细说,便道,“等这个案子结束了,再好好想。” “嗯。” 夜深人静,内衙少人,仆人都已经去睡了,秦放也正呼呼大睡,白水未归,好似整个内衙都只有两人。 ——还有一具无名骸骨,正由麻线穿引,慢慢恢复原来模样。白骨无肉,死者当年的哀嚎声,却好似在深夜凄凉回响。   ☆、第23章 十年白骨(四) 第二十三章十年白骨(四) 秦放睡了一晚,早上起来已经将昨晚的事忘在脑后,只知道饿得很。没人送饭没人惦记倒让他这自小就养尊处优前呼后拥的小侯爷有些寂寞,他洗漱后摸着肚子打着哈欠准备去厨房找点吃的。 前脚进去,哈欠未停,就见那长桌上放了一具白骨尸骸,脑颅骨面目狰狞,空荡荡的眼窟窿再次盯来。他突然想起昨天他是怎么晕倒的了!他甚至还想起坛子里浸泡在水里的一堆白骨,也是这么大的眼窟窿,也是在这厨房。 顿时眼冒金星,身体一晃,瘫在门槛不能动。 白水跟三人人高的卷宗战了一夜,这会可算是查出点线索来了,马不停蹄直奔厨房。谁想没见到人,倒是看见只软脚虾。抓着门柱试图站起来,才站起半截又瘫软下去。她抿抿唇角,走上前去用脚尖压了压他的大腿,“喂,软脚虾别挡道。” 秦放听见声音,也顾不得这家伙有多可恶,顿生力气,转身抱住他的腰,差点又软了回去,“白捕头背我回房吧,我腿软。” 白水挣扎地动了动,愣是没甩开他,那大脑袋就枕在她胸丨脯下面,蹭着她的肚皮,她顿起鸡皮疙瘩。要不是他抱着的双手压住了她的大刀,她现在已经拔刀指着他的鼻尖了!她立刻抓了一把他的头发往后扯,疼得他嗷嗷叫。 “自己爬回去!” “没良心!”秦放嚷着,已经被她掀开,又趴了回去。这会怒气直灌四肢,“噌噌”站了起来,扑上前去就和她厮打。 奈何白水是一等一的高手,他连碰都碰不着,反倒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白哥哥。” 白水听见喊声,见苏云开也在明月一旁,一个轻巧转身,就掠过了秦放,撇下他小跑到苏云开面前。 明月见秦放追来,笑道,“我们就是去外面吃了碗面,你们就又打起来了。” “他闲得慌。”白水轻描淡写一句,说道,“大人,属下找到了两个与骸骨身份相符的人,但两人大同小异,所以可能需要亲自去两户人家问问,还请大人下令。” 苏云开说道,“哪两个?” “在十里外的两个村子里,离得不远,过条河就到了。” “既然顺路,那不必分头行动了。”苏云开又道,“你和明月都一晚没睡,都去休息吧。” 秦放嗤笑一声,“他不睡都能一人扛起一头牛。” 明月弯弯眉眼,提醒道,“你再说等会白哥哥扛的就是你了。” 秦放一听,再看白水,正横眉冷对,急忙夹紧尾巴跑了。明月笑了笑,这小侯爷还是挺好玩的,一点架子也没。 苏云开也是笑笑,明明每日在衙门也没什么正事可做,却还是赖在这不肯回京都。明明每日被白水“欺负”,可仍百折不挠,这种精神气要是能放在别处,肯定能成才的。他又对明月说道,“你们去歇着吧。” “我现在一点也不困,没事。”明月只差没拍心口给他瞧瞧自己有多精神。 苏云开伸手要刮她眼底下的黑圈圈提醒她太过疲劳,手伸到一半便顿住了,心底尴尬,收手温声,“马车的车轱辘坏了,要下午才送回来。那儿离了有十里远,得骑马去,你会骑马吗?” “不会……”明月这才觉得是个问题,“那你去吧,要是有什么需要问我的,立刻来敲门也没问题,可千万别像上回等我醒了才吭声。” 苏云开想了想,“上回?什么时候?” 明月笑答,“十三年前。” 苏云开再细细一想,这才想起来,“你吃完豆包就抱着我的胳膊睡觉,睡了一个中午。” “是啊,枕得你胳膊都麻了,我见你胳膊抬不起来,还以为你被谁揍了一顿。” “你还气冲冲要去找那人报仇。” 两人忆着往事,模样情景愈发明朗起来,犹如昨日,一点一点敲碎横隔两心的高墙。 &&&&& 苏云开本想立刻前往两个村庄,可人还没走,就有人报案,便去处理。哪想案子接二连三,等他审完,已是未时过半,日头半斜。回去用个饭,明月已经起来了。 明月以为他已经办案回来,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还没去,不由笑道,“看来我是注定要陪你一块审案的。” 苏云开递了筷子给她,“睡好了?” “嗯。” 苏云开以为只有自己用饭,为了省时间,只让厨子炒了盘素菜。见明月醒来,又让厨子再去加个菜,可大下午的哪里还有新鲜的肉,就炒了鸡蛋,顶做荤菜。这会见她吃得香,苏云开心里才舒服些。 那送去修的马车中午已经送回来了,苏云开便和明月乘车去。 要去的两个地方都是同族同居,因此以大姓取名。一个是贺家村,一个是杨家村。 通往两个村落的路并不太平坦,加之春季多雨,将路打得坑坑洼洼,泥泞飞溅,路难走,马车也跟着颠簸。 明月抓着车壁横木,见对坐的人精神不济,开始还只是合眼小憩,没过一会就合了双眼,半晌都没睁开。她顿时连呼吸都轻了许多,生怕吵醒他。 苏云开端坐后仰,有意识地随着颠簸的马车控制身体,但已然进入梦境。 明月目不转睛看着他,怕他睡太熟,一脑袋磕在车厢木头上。 等外头衙役说快到了,明月已经盯了许久,揉了揉眼,就见苏云开醒来。她取了帕子沾了水囊里的水递给他,“擦一下,不然睡意太明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偷懒呢。” 苏云开接过问道,“我睡了很久?” 明月笑道,“从出发到现在。” “我竟然不知道,只是想着案子,就睡了过去。” 那具拼接好的尸骸已经放到衙门验尸房里,苏云开想的就是这件事,但许是自己并非仵作,所以有个问题怎么也想不通。越想就越困,然后就不知道怎么睡着了。这会回过神来,问道,“我方才在想那具骸骨的事,你能不能看出当时重击他的东西是什么?” 明月摇头,“只能看出是钝器所伤,并不锋利,否则屡遭重击的手骨和肋骨就该有锋利刮痕,而不是骨头碎裂。” 苏云开点点头,马车渐停。他掀开帘子往外看,水声先入耳,随后便是一条宽敞河流。他下车后将明月接了下来,再往前后看去,遥遥长河,看不到尽头。 衙役说道,“往左边走就是贺家村,过了这条河就是杨家村。” “先去贺家村。” “是。” 往贺家村的路也是乡间小路,马车不能过去,又因是以田坎为路,十分难走。苏云开看看明月脚上的鞋和裙摆,说道,“你先留在这,我带一个人去看看。” 明月应声,和其他三个衙役留在原地。 衙役知道她是苏云开带来的人,没有和她调侃,站得还稍远,十分疏离。 明月也没闲下,往远处看去,还能看见当时挖出白骨的小树林。她站在这空旷之地,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转身问道,“为什么河流两边的树这么低矮,稍远一些的树明明长这么大了。” 衙役答道,“以前这条河一到汛期就发大水,把下流的树都冲走了,寸草不生。后来闹了快二十年,上游修筑了河堤,又分了道,才好起来。” 明月吃惊道,“二十年?那之前为什么不修?” 衙役轻轻一声,带着些许嘲讽,“那二十年里就没出过好官,贪赃枉法,不理农桑,堤坝损毁也不修,欺瞒朝廷。任由每年洪灾旱涝,瞧,离得最近的这两个村子可死了不少人,所以出现个白骨人也没人来认,谁知道当年家里丢了的人是不是被水冲走了。” 明月不喜贪官,更憎恶那样草菅人命的贪官,听得心中愤怒,呸了一声说道,“简直混蛋,那种官就该拉去拿虎头铡给铡了!” 三个衙役相觑几眼,这小姑娘胆子可真大,可她不是官员的亲眷么,说这种话……倒是可敬的。这会心下间隙去了不少,离得也近了些,和她说道,“后来朝廷惩处了贪官,派来个好官,那位大人体察明清,为当地修筑堤坝,你瞧,这才过了十年,贺家村杨家村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所以有时候哪里是天在救人,朝廷才是真能救人的。” 另一个胆大的说道,“朝廷也能杀人。” 那年长的衙役重重嘘他一声,那人才不吱声。 明月也深以为然,“我爷爷最讨厌的就是不为民办事的官,我也是。” 一人好奇道,“明姑娘的爷爷是什么人?” “我爷爷是南乐县的仵作。” “原来明姑娘的爷爷是仵作,难怪明姑娘协助大人查案,对着死尸眼都不眨一下。” 三人越问就越觉稀奇,长得这样标致,竟然有这种本事。还一身正气,问她话也不拐弯抹角勾心斗角,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等苏云开领人从贺家村出来,只看见原本还对他们生疏的衙役,这会竟开怀地和明月说话,更对他少了身为下属的一板一眼。 他不在的时候明月做什么了? 他着实好奇,但现在不是问这话的时候,明月见了他也快步走了过来,丝毫不在意脚下泥泞,“是贺家村的人么?” 苏云开摇头,“不是。”他往对岸另一个村落看去,房屋被绿树掩映,青瓦白墙,背靠青山。可通的都是羊肠小径,不见一条大道,“我们去杨家村。”   ☆、第24章 十年白骨(五) 第二十四章十年白骨(五) 杨家村并不是所有人都姓杨,男子基本都是同宗同源,女子都是外面嫁进来的,约莫有六百余人。 村长杨富贵早已闻风来接,苏云开六人刚出现在村口,就领了十余人上前跪拜。有些汉子手里还拿了凳子茶酒,因不知官差来这有什么事,全都脸色惶惶,大气不敢出。 苏云开知百姓不喜与官打交道,对朝廷的人一向敬畏,这会紧张也在所难免,“我来这里是为了办案,打听一个人,不是要为难你们,只要说实话就好。” 杨富贵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河对岸小树林的事了没有,昨日在那里发现了一副白骨尸骸。” “听说了。” “那人约莫二十过半,独居,查阅案宗后发现,可能是来自贺家村和杨家村。但前者我已经去过,已查实没有这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等他继续说。 “我让人查这十几年里来衙门报案失踪的人,也没有发现同样的人。可是有一点很奇怪,十年前你们村子里有个叫杨百家的人,与描述十分相像,可先前我让衙役来查,却根本找不到这人的踪迹,但也没有人为他到衙门报案失踪。” 杨富贵面色为难,看看左右,才道,“大人,那杨百家的确是失踪未报,只因他幼年没了双亲,也没伯伯叔叔,还是个小疯子,那时日子过得苦,也没人敢收,就由我出面,让整个村一起养他,吃百家饭长大,所以才叫杨百家。” 明月微微蹙眉,“村长都愿意为他出面让全村人养大他了,为什么他失踪的时候却连来官府报个案都不肯呢?” 杨富贵还没说话,旁边就有妇人气急败坏道,“那个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白眼狼,别说失踪,就算是死了,也没人替他收尸!” 苏云开和明月相视一眼,已觉蹊跷,“为什么?” 这会又有人插话,激动得简直要跳起来,“他是个疯子,还杀人。” 明月吃了一惊,“杀人?” “对,当年我们这老丢人,半年一载就丢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直到杨疯子失踪,村子里才没有再少人。大人姑娘你们说,这多凑巧。后来我们想,就是那杨疯子干的,他把人都吃了,都杀了!” 那老妇一旁的年轻人皱眉急声,“娘,都跟您说了几遍了,杨叔不是那种人。他要是做了那种事,那为什么连他也一块消失了?” 老妇厉声道,“那为什么偏偏是在他失踪后,村子里就再没少过人了?” 年轻人明显口拙,被堵了两句就语塞了,憋红了脸不开腔。 老妇仍在痛骂,旁边也有人附和。苏云开心头起疑,直到杨富贵咳嗽一声,提醒他们注意还有朝廷命官在,他们这才醒悟,吓得齐齐停声。 苏云开在众人面上扫视一圈,问道,“如今还不能肯定那具尸骸就是杨百家,你们可知道他有什么易于辨认身份的地方?” 众人想了许久,才有一人说道,“我记得他以前帮我们摘桃子,从树上摔下来,额头那磕了个坑,流了很多血,留了个大疤痕,但不是说挖出来的是白骨吗……那也没法看出来吧?” 明月抬头看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具体磕到的是什么位置?” 他拧了拧眉,在自己额头上摸了摸,手停左边眉骨,“这,对,就是这,当时眉毛被大夫剃完了敷药,他还嚎啕大哭死活不肯治来着。” 许是想起那时杨百家滑稽委屈的模样,连带着他都笑了笑。笑着笑着又想起那人可能就是那具白骨,顿时笑不出来,还叹了一口气。 明月捡骨洗骨煮骨,又摆骨串骨,早就将各个细节牢记在心了,更何况是头颅那样大的骨头。她闭目细想,脑海中整个白骨架子就活了起来,一直转个不停,由上至下,想了个清楚。她睁眼说道,“那尸骸的头颅骨,左眼眉骨有凹痕。比起其他用钝器重击的伤口来,明显是利器戳伤的,所以骨留刮痕,但并不严重。” 那人惊叹道,“对,那桃树下刚好有块大岩石,他就是碰到了岩石边角。” 死者身份明了,线索已经成线,出现在两人面前。苏云开说道,“他住的地方如今可还留着?” 杨富贵忙说道,“还在,村里人不多,但地不少,都在自家地里盖房,他住的地方又偏僻,就荒废在那了,没人住,附近也没人。” 他立刻在前面带路,虽然右脚有点跛,但熟门熟路,脚步并不满。村里人也想看个热闹,就往那边过去。他们平日都走惯了这种路,走得快,不多久就拉开长长距离,早就忘了他们在带路了。 苏云开也正想和明月说话,这会没了杨家村的人在,反倒方便一些。只是毕竟在人家地盘上,被听见了不好,偏头低语,“方才你有没有觉得有蹊跷的地方?” 明月说道,“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骂杨百家的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那些年轻人反倒都为他说话。” 她要不是仵作,苏云开真想将她拐到衙门做捕快,一定也不差,虽然偶尔会迷糊,“嗯,按照年纪来说,十年前的话,那些年轻人才十岁左右,当时杨百家二十八岁,怎么能让那些孩童拥护他?” 明月说道,“这么说来我倒是想起我们南乐县的一个痴儿。他从小脑子就不太灵光,同龄人老是欺负他。后来长大了,还是有很多人欺负他,但唯有孩子不会,所以他就总爱和他们在一起玩。因为身体比他们壮实,孩童做不了的事他都会自告奋勇冲在前头,因此很受孩子的喜欢。你说杨百家会不会也是这样?” 苏云开稍想片刻,说道,“寻个为他说话的人问问就知道了。” 两人才刚说完,那随人群跑开了一个年轻人就折了回来,满脸愧色,“一时忘了大人走不顺这路,就跑快了些。” 苏云开见他正是方才一直维护杨百家的人,问道,“你叫什么?” “杨千里。” 苏云开又道,“你和杨百家是什么关系?” 杨千里说道,“在这个村的,基本上都是亲戚,只有亲疏的说法。他算是远亲,辈分上我得喊他一声叔。” 苏云开淡笑,“我要问的不是你们是否是亲戚,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一直为他说话。如同你所说,在这个村的都是亲戚,那为何你母亲还有其他几位长辈对他的风评却十分不好。” 提及这个杨千里就皱眉,“这也不能怪我娘他们,当年杨叔失踪得的确是太巧合了。我们这村向来过得很祥和,后来总有人无缘无故失踪,大家也没觉得是杨叔做的。因为他对我们这些孩子很好,总玩在一块。直到杨叔失踪,就再也没有人失踪,大家就自然而然联想到是杨叔做的。可我还是觉得杨叔不会做那种事,他不是那种人!” 明月听出他是真的在维护杨百家,说得面红耳赤,却有些嘴拙,所以说起来就显得很激动。好一会他才平静下来,“杨叔虽然傻,但他不疯,他对我们这些孩子很好。” 杨千里语气沉落,这会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田埂漫长,望不到头,两边绿草冒头,唯有中间常有人走的露出褐黄泥土。路不成路,越走越窄。直到快走到山脚下,苏云开和明月才看到那几乎已经被青藤野草覆盖遮掩的茅草屋。 那简单的房屋已经坍塌了一半,黄泥砖塌了半截,许是有生机勃勃的青藤缠绕托扶,所以不至于全部塌毁。木门半倚,门栓已经被腐蚀得厉害,轻轻一碰,就有铁锈飞扬。衙役一用力,铁栓就碎了。 苏云开见明月要进去,拉住了她,“屋子可能会坍塌,你在外面等。” 衙役也劝她别进去,万一真塌了,她细胳膊细腿的也逃不掉。明月只好在外面等,看着他们穿过快包围整个小屋的青藤俯身进去,不由紧张。 杨千里安慰她道,“没事的,这么多年都没垮,而且杨叔没事的时候也会托了树来,在里头撑几根木头,我还帮过他呢。” 明月偏头看他,那其貌不扬年轻的脸上,提及那人就觉声调明显不一样,“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跟他玩。” 杨千里默了默,“虽然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看得出苏大人应该很紧要你,能否请你转告大人,让他一定要抓到凶手。” “嗯。”明月补充道,“我是衙门的仵作。” 他吃了一惊,立刻无意识地打量了她三遍,“仵作?” 明月双眼明亮,认真点头,“对,仵作。” 杨千里惊愕了片刻,又想起一个比起惊讶来更想知道也更重要的事,他迟疑一会,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杨叔他是怎么死的?” 明月忽然有些不忍心告诉他,那样残忍的手段,让这样一个在乎儿时玩伴的人,如何接受得了? 可眼前的年轻人目光灼灼,像是猜出她的犹豫里隐含的意思,也有些退怯,可还是问道,“告诉我……杨叔他是怎么死的?” 明月暗叹,说道,“被人用钝器活活打死的……” 杨千里蓦地握紧拳头,“他是被人杀死的,不是自己失足跌死,也不是意外死的?” “不是。” 杨千里忽然展开拳头,神情有些累,更多的是释怀,“这下可以证明,杨叔跟村子里失踪的人没有关系了,因为杨叔也被杀了啊……” 明月不能单凭这点断言,毕竟就算是被杀的人,在之前也可能杀了人。但以前失踪的人不见尸首,唯有杨百家的尸首出现了,这也实在是很蹊跷。那些人是真的失踪了,还是和杨百家一样被人杀了,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尸体? 她真希望,埋在地底十年的白骨,能开口说话,告诉活着的人当年的真相。   ☆、第25章 十年白骨(六) 第二十五章十年白骨(六) 在杨百家的屋里并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东西并不多,房子也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撑了七八根大小不一的树干,还有一个大瓷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只有被老鼠啃食的痕迹。 苏云开和两个衙役从里面出来,发上脸上都有灰尘,他掸去尘土,对杨富贵说道,“劳烦村长将杨百家的生辰八字,还有双亲去世的年份、他失踪时的天气这些写下来,然后交给衙门。如果时隔太长不记得了,可以问问村里其他人。” 杨富贵连连答应,又道,“刚才听这位姑娘说,杨百家当年是被人杀了丢弃在河对岸那小树林里的?并不是自个猝死在那的?” “嗯。”苏云开没有多言,吩咐一个衙役留在这,等村长写好了就将信拿回衙门来。 离开杨家村,明月又跟他说了方才杨千里说的那番话。苏云开听后说道,“看来也得查一下杨家村之前失踪的那些人,或许真的跟杨百家的事有关,即使没有关联,也该查查了。只是杨百家是孤儿,村里人对他又有怨言,他失踪没人管不奇怪。但为何当年陆续有人失踪,村里人也只是来衙门报个案就作罢了?卷宗也没看见拜托衙门去寻人的记录。” 明月说道,“这个你可就问对人了。” 苏云开笑道,“怎么?你竟然知道?” “恰好知道,你去贺家村的时候,我和赵叔他们就在说这事。”明月笑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 苏云开笑笑,“嗯。” 明月接着说道,“二十多年前,接掌这里的官个个都坏透了,压榨百姓不说,连上游河堤崩塌也不修筑,任由百姓受苦。每年良田被淹,百姓苦不堪言,外出逃难的也不少。所以那时候人们自顾不暇,也不知道突然不见的人到底是饿死在哪里了,还是逃到别处去了。况且衙门只顾敛财也不管这事,因此突然丢了人的家里,都是去衙门报个案,两边就都没下文了。” 苏云开叹道,“竟是因为这样。” “赵叔他们说了,他们小时候也见过那种官,后来朝廷派来的官虽然不那么可恶了,但也并不太好。直到上一任大人赴任,才改观。可是没想到,还没任满,就换了你。还这么年轻,他们就以为你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将人挤走,自己做了这官。” 苏云开苦笑,“难怪他们总是对我疏离,不苟言笑。” 明月笑笑安抚他,“别怕,都说日久见人心,你好好做这个官,他们以后也会像敬重前任大人那样敬重你的。” 这个安慰像极了他哄自家小侄子别哭的语气,应声笑道,“我会的。” 明月心满意足,欣慰道,“孺子可教。” 苏云开顿时又笑开了。 马车依旧晃晃悠悠,明月被颠得也有些犯困,见他精神尚好,便问道,“你以前也常这么三天两头不睡么?”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不是经常这样,那就算年轻气盛,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精神气也不会回来,唯有平时都是这么过来的,才可能。”明月又道,“在南乐县办百宝珍那案子的时候也是如此。” 苏云开说道,“我入仕以后就进了大理寺,后来又去过刑部,都是一发生案子就需要马不停蹄办的地方,所以久而久之,就养成这习惯了。虽然知道不好,但案子不能拖。” 明月当然也明白这点,有些案子你要是去晚了,没一会线索就会消失。再有,犯人也有可能在你睡觉的时候逃走,“要是他们都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苏云开听她神思恍惚,低声,“困了么,那在这睡一会吧,我将位置挪给你。” “不困。”明月抬眼看他,还是禁不住湿了眼,再开口嗓子已有些哽咽,“要是当年在别人报官后,当地的县官能跟你一样去抓凶手,那就不会让凶手还快活了五年才抓到。” 虽然没头没尾,可苏云开还是很快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明白过来——她说的,应该是她的双亲。 “爷爷从小就跟我说爹娘去别的地方玩了,可我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可我不想让爷爷担心……”明月越说声音就越低,“后来等我长大了,爷爷也不骗我了,我们谁也不提这件事,但心里都明白。” 苏云开没有经历过家破人亡,可他突然意识到,哪怕明月经历过这种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有变得自卑怯懦,反倒是比以前更加开朗乐观。他只是因为随家人四处颠沛,就变得消沉。如果不是圣上赏识提拔,他或许已经在翰林里做个安逸的翰林官了。 父亲在他入仕时曾提过,你适合待在大理寺,而不是翰林院。 所以他才去了大理寺。 他默然片刻,那早上未伸出去的手如今又提起,抚在她的头上,“我会让人留意南乐县那边,等你爷爷外游回来,就接他到大名府。到时候你从府衙搬出去,我也放心。在这之前,你就住在内衙吧,否则……我也不放心。” 宽大的手轻抚在头上,微微力道似压进心底,将明月不安的心平稳压着,捂得暖和。她轻轻点头,想摸帕子把那眼泪拭去,才想起帕子在下马车的时候给他润水洗脸了。 诶?那她的帕子还在他那? 苏云开看不见埋头的她的神色,只感觉到她的气息平稳了许多,再抬头,又露了嫣然笑脸,“我没事,爹娘是不会希望看见我哭哭啼啼的。我不能垮,我以后还要做最好的仵作,让爹娘开心。” 苏云开缓缓收回手,说道,“我也会立志做最好的官。” “嗯。那我们一起。” 说罢,就伸了尾指到他面前。忽然见他一笑,明月才觉实在是幼稚,人家好歹是探花郎正四品的大官。想着就将手收回,可还没缩手,已有指扣来,轻轻晃了晃,字字道,“拉钩。” 扣来的手指很修长,尾指出奇的长,指骨匀称,比一般男子的手还要白净许多。明月看着看着,“呀”了一声,捉了他的手就左右翻看。 整个巴掌都被她死死扣住,正反摩挲,苏云开顿觉要不是认识她这简直就跟被非礼般,他沉气定心道,“怎么了?” 明月没答话,正一根一根地挑他的手指摸,苏云开沉不下气了,定不了心了,砰砰砰跳个不停。他当然知道明月不是在非礼他,所以没有再问。等她将无根手指都翻完,还捂着他的手不放,沉思起来。许久才抬头看他,“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挖到杨百家的尸骸,我们找的最后一根骨头是哪里?” 那晚印象深刻,苏云开当然记得,“左手尾指。” “虽然杨百家的尸体有些蜷缩,但因为不是被人分尸裹起,所以在肉腐烂消失之后,骨骼的位置是不变的。我也是按照骨架子开始拾骨,可为什么那根尾指却不是在它该在的位置上,而是坑里别的地方?” 苏云开细想后说道,“那日药铺掌柜只说他看见狗掘地,没有说看见狗吃了骨头。” 明月冥神回想那日情景,缓声道,“就算狗吃了骨头,可那根指骨还在土里,如果真吃了,骨头就不会还在土里,而是被咬到外头。哪怕真的扔回去了,也不会埋得那么深。” “所以说,杨百家在跟那人争执时,曾被对方用利器砍断了手?” “不对,如果是能将手指砍下来的利器,那为什么凶手还要大费周章用钝器来杀死杨百家?而且那晚我们用麻线穿白骨,那尾指的伤口要是被戾气所伤,肯定会很整齐,我也会注意到。可现在没有,可见当时尾指的伤口并不明显。” 苏云开皱眉,“整个尾指断开,伤口竟然还不明显?” 明月还抓着他的手,想到深处觉得凶手越发的可怕,指甲都快嵌入他的肉里,抓得苏云开脸都白了一圈。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凶手咬住了他的手指,然后在撕扯的时候,从关节那,直接连皮带肉扯断了……而因为十年过去,肉和筋早已不见,所以看起来就跟正常的手指腐化了一样。” 这么一说,苏云开觉得自己的手指也疼了起来。等他低头一看,明月已经快把他的手指给抓出红痕来了!   ☆、第26章 十年白骨(七) 第二十六章十年白骨(七) 从衙门到杨家村来回连半日都没有,衙门前又有人报案,苏云开忙着办案,就让已经起来的白水陪着明月去停尸房。 她们前脚刚走,秦放就拎着个笼子进来,溜达一圈没瞧见白水,抓了个衙役问道,“那个能一拳打晕大虫的白捕快呢?” 衙役答道,“好像是和明姑娘去停尸房了。” 秦放抖了抖,立刻放开他,一天到晚不是跟骨头打交道就是去停尸房,胆子怎么这么肥。 衙役好奇问道,“秦小爷手里拎着的是什么宝贝?” 秦放得意道,“好东西。” 衙役见他装神弄鬼的,却又不说,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秦放转了转眼,诡异一笑,拎着笼子走了。 &&&& 明月这次比上回检查得更是仔细,尤其是那根左手尾指指骨。 那儿的断开处的确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拿起放在灯笼下看,隐约还能看见骨头上有细小的凹痕,肉眼对着灯火辨认得久了,十分疼痛。她闭眼缓了缓,来回看了五六遍,才将骨头穿回麻线上。 白水和她出来时将门锁上,走到井边打水给她洗手,说道,“这案子都过了这么久,衙门上下都说苏大人在白费功夫。” “可万一呢?” 白水一顿,笑道,“以前我觉得我身边只有一头牛,现在我觉得呀,有两头了。” 明月往前后看看,“牛在哪里?” 白水立刻朗声笑了起来,明月这才反应过来,伸着湿漉漉的手就往她脸上抹。白水急忙避开,“脏死了。” “谁让你说我是牛。” 说着又往前摸,白水往旁边躲闪,不料一脚踩在水桶上,顿时失了倚靠,往地上摔去。明月吓了一跳,忙去捞她,可哪里能拉住在急速跌倒的人,这一抓是抓住了,可连带着她也往下摔。 砰砰~ 水桶翻倒,洒了两人全身是水。 白水躺在水泊中,被明月压得差点晕过去,绷着脸道,“从小到大都这么迷糊,我看你不是牛,你是牛妖。” 明月哭笑不得,揉着手腕坐起身,去拨她的手,“你伤着没?” 白水蓦地坐起身,笑着说道,“我可不是你这种娇弱的小姑娘,快去换身衣服吧,被人看见不好。” 明月不放心地翻看她的手肘后脑勺,确定她没皱眉头,才不摸了,“一起回内衙吧。” “你先回,我等会,不然一‘男’一女湿身一起走,别人得说你闲话。” 明月笑笑,“那我走了。” 白水应了一声,等她走远了,这才扶着腰起身。一动弹,才觉脖子脊背手肘到处都在疼。她咬着牙往内衙走去,还得避免明月走得慢撞见。 回到自己房里,她脱了外衣,取下缠在身上的白布条,拿了药抹在撞伤的地方。前面还好,背上疼得最厉害的地方却抹不到。她抹了一把药在手上,反手涂抹,奈何就差一点,用力挺起了腰背借力,终于抹上,差点没折了腰。 她扭了扭腰,忽然发现屋里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总觉得有东西藏在衣柜后面。 她拧眉起身,抓了件外衣披上,轻步往那走去。人站在衣柜那,后头的声音听得更清楚。她冷冷一笑,准备空手劈老鼠。步子猛地往后一转,抬手就往前劈。 老鼠的确是老鼠,可却是被关在笼子里,被一个目瞪口呆的人拎着,已然吓傻了。 白水见他眼神不定,突然明白他不是刚刚出现在这的,这一脸惊讶的模样足以说明他看见了什么。 她瞬间回过神,抓住他的衣领就硬扯了出来,掀翻在地,疼得秦放嚎了一声,手里的笼子摔在地上,老鼠吱吱呀呀乱叫起来。 “咚咚。” 敲门声起,白水立刻扑上去死死捂住他的嘴,差点没把秦放给捂死。 “白捕快屋里闹耗子了吗?老仆进去打扫打扫吧。” 内衙仆人声音不大,可却将白水惊得额有冷汗,“不用,我自己能抓。” 仆人又唠叨一声,便听见里面几乎是吼道,“不用!” 被压在身下的秦放耳朵已经完全听不见她在吼了,只是瞪大了眼睛。 他好像第一次发现原来白水的眼睛这么亮这么圆,声音那么细,分明是个姑娘家。 可力气怎么那么大?!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好像是前面的雪山为什么能绑得那么扁平?! 不对不对,这依旧不是重点啊。 对,重点是她竟然女扮男装做衙役,还欺骗他姐夫,她就不怕被关进大牢吗? 这有可能会是死罪啊。 白水仍然死死捂住他的嘴,见他一双眼睛直往她脸上胸前打转,又气又羞又恼,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了。压了好一会,门外下人打扫的声音才远去。她咬了咬牙,沉声,“不许喊。” 秦放眨眨眼。 “不许看,闭上眼!” 秦放立刻闭上眼,总觉得不闭眼就要被她戳瞎。 白水见他闭眼,还不放心,可又没衣物可挡,干脆扯他衣袖要遮他眼睛。这一扯秦放下意识就睁眼看去,又瞧见衣服上隐约映出两朵红梅。 白水正专心穿衣没发现,秦放深吸一口气赶紧捂好眼睛,默念一百遍这绝对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能扛起一头牛的白水,这只是他的错觉,错觉而已。衣物声窸窸窣窣传入耳中,听得他面红耳赤,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好了。” 秦放没有立刻睁眼,转了个身趴在地上,这才抬头往前看,“那个……” “闭嘴,现在不许说话,出去后也不许说,你要是跟别人说了,我就把你的舌头拔下来。” 秦放捂紧了嘴,还用舌头在嘴里画了个圈确认它的安全,“我不说。” 背后良久无声,他也不知道白水在想什么。 白水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秦放这人的性子她知道,纨绔子弟,爱玩,话唠,总是洋洋得意的模样。她很难保证他出去之后不会对别人说她的女子身份。 如果他说了,那她之前所做的隐瞒,就前功尽弃了。 她瘫坐在地上,最后还是没再说什么恶言,气力全无,语气低缓,“你走吧。” 秦放一听,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关门时才得空看她一眼,只是屋里昏黑,看不太清,只见她长发凌乱摊在胸前,一手紧抓衣领,头埋得看不见她的脸。 他微微愣神,将门关上。恰好那打扫的下人折回倒水,见他像壁虎那样贴在门上,看了两眼打招呼,秦放点点头,又朝他摆手,“快走,没见过我被白捕头揍啊。” 下人当即忍笑,见过见过,哪里没见过,这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等他走了,秦放也赶紧跑了,跑回自己房间里还惊魂未定。又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扁的。刚才的确被、被两座山峦给压住了,真是女的。 他蹲在地上抱头,自诩花丛过的他竟然完全没发现。 白水不会在背后笑他没眼光吧? 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这事他要不要告诉他姐夫? 要是白水的身份被别的人发现,足以顺带将他姐夫告一状了,毕竟人是他从南乐县提拔过来的。 他长叹一口气,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想通。 明月见他长吁短叹,一刻过去了饭还没吃两口,忍不住问道,“小侯爷你怎么啦?白哥哥说他身体不舒服不出来吃饭了,你也不舒服吗?” 一听她提白水秦放就抖了抖,振作了下精神,对苏云开说道,“那个……不是,我……姐夫,你知不知道她……就是那个……” 苏云开停住筷子,皱眉看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秦放结巴了三四次,终究是没说出口,他要是说了,白水肯定就要以欺骗朝廷命官的罪名被抓起来,挨板子还是轻的,还有可能被关进大牢呀。虽然她有时候是剽悍得不像个姑娘,可她到底还是个姑娘对吧? “哎呀!没什么!” “真没什么?” 他使劲摇了摇头,再次坚定道,“没什么!” 明月关心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不要我给你扎两针。” 秦放心不在焉,没有答话。苏云开板着脸道,“快吃饭。” 这一顿饭秦放吃得不太舒服,满脑子都是白水的脸,白水坐在门前埋头不语的模样。 他想来想去,才想到问题关键,他得问问白水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来做捕快呀。一个这么标致的姑娘为什么偏偏来做干苦活的捕快,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想到这个,他终于不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姐夫了,至少等他弄清楚真相再说。 而且他姐夫不是挺通情达理的么,说不定那些理由能说服他呢? 想罢,他当即往白水的房间走去。 过来时他还大摇大摆,等走到门口,抬起的手就察觉到了下午的尴尬。他迟疑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谁?” 嗓音低哑,像哭过般。比起这柔弱无力的白水来,秦放宁可面对的是那能扛起牛的白水,他吐纳了一口气,答道,“我。”   ☆、第27章 十年白骨(八) 第二十七章十年白骨(八) 他话音落了很久,才有人过来开门。 屋里没有点灯,门一打开,廊道上的灯笼光火就照入里头,打在白水苍白脸上。 她微微抬头看他,见他也看着自己,不由握紧拳头,满是不甘,“你要说什么?” 秦放往前一步,将门关上,这下就只剩隐隐穿透窗纸的亮光了,黑得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只能看见眼睛,“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做捕快,明明这不是个好差事,而且听明月说,你很多年前就在衙门了?” 白水意外他竟然没直接跑去大肆宣扬还来问自己缘故,明明一路上她没少欺负他,不喜欢他放着大好的家世不上进,还让家人担心到处乱跑,吃喝玩乐他样样精通,偏偏不肯做事。原以为是个纯粹的纨绔子弟,现在好像要改观了。她心底隐约有了一点希望,“我哥哥失踪了,我想找到他,可没有人会听一个无权无势的姑娘家说话。所以我只能去衙门干点活,得了赏识,升了捕快。” 秦放没想到是这个缘故,找失踪的兄长?她一个姑娘家为了找亲人竟然冒这么大的险。 他稍稍比划了一下她的个头,那时候她才多大点人。 她不怕么? “我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继续留在这。我想找到我哥哥……去开封找他。” 白水的语气低落,简直要哭了般。这让秦放非常、非常不舒服,可向来只有被人安慰的他完全没安慰过人。想了想捏捏她的脸,“不用求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开封那边我认识的人很多,我会帮你打听的。” 白水愣神,这完全不是她这一个月来认识的秦放,不是那个小侯爷。 秦放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被泪眼浸得心都酥软酥软的,想趁机欺负回去都下不去手。他又捏捏她的脸,“我走了。”走了两步又道,“哦,记得等会出来吃饭,看你细胳膊细腿的,不吃饭更细。” 说完他就出去了,将门关好,又像壁虎那样贴在门上吐纳了几口气。 白水是女的,是女的! 她掉眼泪了,掉眼泪了! 还说他做什么都可以,都可以! 不对,他也没想做什么,怎么脑子里总回荡这句话。呸,龌蹉。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准备去泡个冷水澡冷静下。 不对,他要冷静什么? 苦恼不已的他边抱着脑袋边走,龌蹉! &&&&& 一大清早明月起来用早点,发现平时都一块用早饭的秦放和白水都没出现。苏云开见她找人,递过筷子说道,“白捕头说不舒服不吃了,我让人送了早点过去。” “那秦放呢?” “他说吃腻了厨子做的饭菜,这个月都要去外头吃,也不打算回来了,准备去四处逛逛。” 明月夹了一块枣泥糕,狐疑道,“蹊跷。” 苏云开也重复道,“蹊跷。” 平时就算没有秦放的聒噪,也有冷冰冰的白水在,一桌三人吃饭也没什么。这会只有两人面对面,苏云开总觉得坐错位置了。一抬头就能看见明月,一低头也能在余光里看见,心神不宁的,总不会是中暑了。 等用过早饭,苏云开才道,“刚才杨家村的村长杨富贵托衙役带了话,说村里人凑了钱买了点香火冥纸,想来祭拜杨百家。” 明月说道,“可昨天不是还有很多人骂他么?” “听说是得知杨百家也是被人害死的,所以觉得错怪了好人,就让村长来上香烧点纸钱,让他在黄泉下安心。” “真正能安心的,应该是找到凶手吧。”明月问道,“现在还是没有头绪么?” “嗯,凶案已过去十年,要找当年的目击证人也难,那么激烈的打斗,或许会有人听见过什么,但时间太久,也未必记得。”苏云开对人证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别说十年前,就算是半年前要想清楚记得某一晚的事,也不容易。 衙门停尸房的钥匙在明月手上,便由她领人过去。出了内衙,到了前头衙门就看见了杨富贵和杨千里。 杨千里一手扶着腿脚不太方便的杨富贵,一手拿着竹篮,里头放了满满当当的冥纸香烛。明月快步走了过去,“久等了。” “是我们来早了。”杨富贵从竹篮那拿出个小本子递给她,“这是昨天大人要的东西。” 明月接过翻看了一眼,意外道,“这么多?大人只是让村长你写写时间天气吧?” 杨富贵面上略带歉意,“大家七嘴八舌的我也不知道哪个对,就通通记下来了。时间太长,那天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事,就记不清了。” 明月心觉有理,就收下了,想着等会拿给苏云开瞧,“有劳了,那跟我去停尸房吧。” 停尸房依然是离衙门有些远,又因杨富贵腿脚不好,没走惯这路,比起在村里的“健步如飞”,在这儿简直如蜗牛慢爬,拖慢了路程,走了约莫一刻才到那。今日放晴,只开了一个小铁窗的停尸房也显得明亮许多。 草席下的白骨已无半点肉,被日光照得惨白,同时骨头上的青黑血痕更加明显。杨富贵和杨千里两人不懂这些,看着还没什么,可明月深知那是被凶手重击所留,隐约有些感同身受,看得自己的骨头也疼了起来。 两人见了那已经变成白骨架子的人,虽未落泪,可面带痛色,重重叹气,这才上前在“床”前烧纸钱,念他在阴间安好。 停尸房只有一个小窗,冥纸一烧,香烛一点,烟火充斥满屋。站在门口的明月也被呛了几口,将脑袋探到外面换气。 里头的人也是呛得不行,无泪都被熏出泪来,不多久也出来了。 明月等屋里散了气,才重新将门锁好。唤了他们到旁边,点了艾草熏一熏,一来辟邪,二来是怕衣服留了什么气味。 杨富贵又被熏了一眼,咳嗽了几声说道,“仵作姑娘,昨晚我们村里人聚在一起说起个事,百家那孩子在阴间游荡了那么久,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不安,能否请姑娘跟大人禀报一声,让我们将他带回去安葬?百家那孩子胆子小,怕他被别的鬼欺负。” 杨千里也急忙说道,“如果人才刚没了,我们不敢领回去,可现在也只是一具白骨,带回村里也没问题了吧。” 明月说道,“我明白你们想让他入土为安的心情,只是案子一天没破,没有结案,他就必须留在这里。” “可杨叔他都这样了……” 明月想告诉他们哪怕是一根骨头,或许也藏着线索。可凶手没有找到,那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不能透露太多的事情。同样的,她对他们也要保持距离,“如今只是立个坟墓,又怎么能让他安心,唯有结案,让凶手绳之以法,他才能真的安心。” 杨千里还要说什么,杨富贵叹气,将他拦下,“仵作姑娘说得没错,唯有找到凶手,百家才会安心转生。” 长辈阻拦,他也只好收住了话。想来官府说不可以那就是不可以,求情也不行。 送走杨家叔侄俩,明月就去找苏云开。为避免外人说闲话,她极少单独和苏云开在一起。这会敲门进去,才发现屋里只有苏云开一人。想着将小本子交给他就走,顿了顿还是进去了。 苏云开正伏案看当地历年卷宗,没留意到有人进来,等发现有东西放在面前,他才抬头。见了明月微顿,拿镇尺压好卷宗,“杨富贵他们走了?” “嗯,他们将一篮子纸钱都烧了,呛得满屋烟,熏得自己都受不了,很快就出来了。他们还说,杨百家胆子很小,不忍心让他一个人继续游荡,想接他回去安葬。”明月指了指那小本子,“那个是村长刚送来的,说是你昨天让他写的,让我交给你。” 苏云开忙拿来瞧看,明月又说道,“因为村里人说得都不太一样,所以村长就干脆全都记下了。” “嗯。”他应了一声,专心翻看。 明月无事可做,又想他可能等会还有事要问,就坐了下来。见桌上砚台墨汁渐凝,伸手拿过添水研磨。等磨得差不多了,才听他说道,“虽然他们这里记的事多,但取多数的来看,杨百家是十年前的六月十六日不见的,中午还有人见过他,后来出了村外那座小桥,就再也没回来。” “天气呢?” “酷暑。” 村里维系村外的桥,对那天的杨百家来说,却成了绝命桥。明月轻叹,问道,“村子里也没有一个人在那天碰见什么异常的事么?” 苏云开说道,“之前我也让人问过,小树林虽然不宽广,但左右都有路可走,所以贺家村和杨家村的人,以及途经附近的路人都不会去走小树林。杨百家的尸骨是在树林腹地发现的,那从外面就更难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没有人证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明月有些气馁,“也对,否则也不会过了十年才被人在无意中发现吧。” “案子才刚开始调查,也不必气馁。”苏云开合上本子,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凶手要杀一个痴儿?”   ☆、第28章 十年白骨(九) 第二十八章十年白骨(九) 要置人于死地的理由实在是太多,除了一时冲动,大多是有积怨,不管怨恨是深是浅,但极少会是毫无缘由。 但这次的死者是个傻子。 明月被问住了,她想了一会才道,“按照杨千里的话来说,杨百家在村里口碑并不差。他是由村里人养大的,对孩子们也好,那到底是什么缘故会让别人痛下毒手?” “找到他被杀的真相,或许就能找到凶手。”每次查案都是这么说,这也是破解远久谜案的入口点,但却非一朝一夕的事。苏云开重新拿过县志,已经看了有半臂高,还是没有什么苗头,“你今日有什么事要忙么?” 明月抿唇一笑,“我的事还不都是大人委派的,赶快看看有没有差事要让我做。” 苏云开笑笑,“有,你也一起看看县志和这三十年来的卷宗吧,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明月咋舌,“竟然要看那么多,你每次查案子都这样么?” “看案子难易来定。” “以前秦大人就从不这么看,就算真要找往年的线索,也都是丢给县丞师爷他们。连我都被抓去看过两次,你也知道秦大人有多讨厌姑娘家进衙门,可为了方便,还是指使我干活,你说他有多懒。” 苏云开问道,“那你不是很讨厌被抓来看卷宗?” 明月忙摆手,“当然不讨厌,我只是讨厌不办正事的秦大人,不讨厌为了案子出力。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要不我也不说了,而是闷在心里打你小人。” 打小人……苏云开蓦地笑笑,真是心直口快的人。 两人各自捧了县志卷宗细看,没有继续倾谈。只有偶尔需要摘记时才会在拿笔时看看对方,比书籍还要枯燥的卷宗县志,好像也不那样让人不耐烦了。 等衙役来敲门,已经是午时过半,两人这才觉得腹中空荡,一个上午竟然连茶水都没喝。 “有线索么?” “没有,你呢?” 明月揉揉眼道,“也没有。” 要想从浩瀚书海里找到线索并不是容易的事,两人也不气馁,用过饭再回来战就是。从衙门出来,就晒了满脸明媚日光,明月仰头看去,念道,“真暖。” 苏云开见她只是晒个日光就这样满足,笑道,“雨季少见日月,太阳一冒头街上人就多了。” 衙门建在宽敞街道上,这会行人也的确很多,正午时分也还是熙熙攘攘,暖意洋溢。 两人放缓了脚步回内衙,在屋里滋养了一早的霉气,晒晒也好,恨不得将那股暖意塞进骨头里暖暖。 等进了内衙,身体已经暖洋洋,头顶还有些发热。苏云开抬头往日光看去,被刺了满眼,刺得眼前瞬间冒了青光,低头缓了缓才恢复过来,看来这两天果真没睡好。他揉揉眉心,行了几步又顿住步子,“明月。” 明月偏头,见他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 苏云开又抬头往那烈日看去,以手挡住,从指缝穿过的光落在脸上,仍有余温,“杨百家失踪的那天是六月十六日,正值酷暑,一般人都躲在家里纳凉避暑,为什么他要跑到外面去?而且杨千里提过,杨百家胆子很小,他又怎么会一个人进平时根本没人走的树林里?” 明月猛然想到一个可能,吃了一惊,“难道他是被凶手诱骗进去的?那就是说,他认识凶手?”她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他平日都跟杨家村的人在一起,生在那长在那,那凶手最有可能是杨家村的人?” 虽然没有证据,但理论上的确是最有可能,苏云开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更让明月觉得寒意突袭,在朗朗日头下站着也觉恶寒不止。那天见过的杨家村人的脸一直在脑子里闪过,却辨不出真伪。 “你还记不记得我问过你,杨百家是死于什么凶器?” “记得,是一种钝器。” “结合刚才所说,如果凶手是有预谋地诱骗杨百家进小树林,那为什么要用钝器杀他,而不是用更省事省力的利器?” 明月转了转眼,没有想通。苏云开解释道,“有两个解释,一个是利器会暴丨露凶手,一个是凶手很急。” “为什么急?”明月转了转眼自己说道,“或许是杨百家……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凶手急于灭口?” 苏云开总算又点了头,“所以我们现在要找的,应该是杨百家在死的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六月十五日。” 那还得再去一次杨家村! 案子柳暗花明,两人又说了许久,将线索理顺一遍,等到了桌前,饭菜都快凉了。饭吃一半,外面脚步声咚咚咚响,走到门口就停了下来,门后探出个脑袋,眼睛往里转了一圈,这才将身子挪了出来,笑颜展开得灿烂,“姐夫、明月姑娘,怎么这个时辰才吃午饭,一直这样胃要坏的。” 苏云开问道,“用了饭没?” “吃了。”秦放坐下身,又看看后头,“白水不在?” “不在。”明月答完才觉得不对,“你可从来没有问起过白哥哥,怎么现在头一个就找他?” 白哥哥……秦放心底一笑,世上只有他知道白水是姑娘呀,多奇妙的事,他竟还有点小欢喜,“没什么,一天没吵架心里十分挂念。” “白哥哥这两天也忙,累得很,你不要老跟他吵架。” “哦。”秦放想夹菜吃,立刻被苏云开看了一眼,他马上收手回来。 “对了。”苏云开这才想起来,放下筷子从怀里拿了两封信给他,“早上忙着查案,差点忘了这个。一封是你父亲的,一封是白捕头的。” 两封信都像烫手的芋头,烫得秦放丢开,“不看。” 苏云开提筷怡然道,“那不要看了,也不要回信了,这样燕国公就以为你不在衙门,又跑去了哪里玩,然后又派人来抓你回开封。” 秦放一听,立刻乖乖拿回了信,末了又道,“可白水的给我干嘛?” “午后我和明月要外出,估计见不到他,你回房不是要路过他那么,从门缝塞进去就行了。” 秦放想拒绝,不过想想好像也是顺手的事,就答应了,将这两个烫手芋头收下。他瞧见信上写的不是白水的名字,好奇道,“为什么开封的人写给姐夫你的信,你却要给白水?” 那信里写的是苏云开托开封的朋友打听白水哥哥白影的事,自然要交给她,只是不能让秦放知道,便道,“你父亲写给你的信,也是交给我,可要我告知你父亲,让他以后写你的名字?” 秦放当即拒绝,他父亲可是当朝名人,难保别人不会知道他儿子的名字,万一又让豪绅地方官众星捧月的,那就不能好好玩了。 吃过午饭,苏云开就和明月乘车前往杨家村,准备找当年的人问问。只是如今有一个情况不同了——他们问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虽然不愿如此假设,但却是最有可能的假设。 秦放准备回房睡个午觉然后再去外头玩,拿着信站在白水房前,又想起昨天的事,切实明白了那粗俗二字“香丨艳”的具体解释是什么,眼见为实……他晃了晃脑袋,圣贤书简直白读了,让他爹知道又得挨鞭子。 他连连叹气,连有人站在廊道那都不知道。 白水是回来用午饭的,早上为了避开秦放,连饭也没吃就走了。东奔西跑了一上午,饿得不行,谁料回房途中就看见个人在她房前杵着,见是秦放,她有些迟疑。 秦放蹲身扒着门缝,比划了下觉得信应该能塞进去,正要从怀里掏信,余光便瞧见有人往这过来。他抬头一看,就看见白水那冷得成冰渣的脸,一双眼冷得要杀人,戾气外现的同时还在传达另一个意思—— 无耻小人,竟扒门偷窥,呸! 他站起身,正经八百地问道,“我要是解释我不是在偷看你会信我吗?” “哼!” 秦放只觉一个大写的冤字重重砸在了脑袋上! 白水绷着脸拿钥匙打开锁头,几乎是用脚将门踹开,门摔墙上,撞出巨大声响,“要看就看个够吧。” 秦放顿觉受了侮辱,气道,“我不是无耻小人。” 白水又哼了一声。 秦放怒而将信塞到她手上,这一碰白水差点将他手折了,反应过来他是在给自己东西,这才收手缓了脸色。微微一顿,正要道谢,就见他弯身往她脸上凑,直勾勾盯来,“就算我是在偷看,那想看的也不是你的房间,是你这个人!嗯,还得是正面的。” “……” 白水的脸瞬间由白转黑转红,抬手就要劈他,戏弄成功的秦放心满意足地朗声笑着飞快跑了,跑回自己房间立刻关紧门,又怕她破门而入,急忙把桌子挪了过来,将椅子全堆在上头,这才觉得放心,可仍心有余悸,要不然心怎么跳得这么厉害,简直要蹦出来了!   ☆、第29章 十年白骨(十) 第二十九章十年白骨(十) 到杨家村前,苏云开和明月特地去了一趟小树林。 林中少人走,荆棘灌木杂生,青藤缠在树上借力而生。苔藓般的青藤让本就阴暗湿润的树林变得更湿润,多了几分林外没有的霉味,犹如里面常年都在下雨。 上回在松树林中挖白骨时,衙役顺手开了一条路,两人沿着已除荆棘的路走,阻碍并不大。事发后苏云开派衙役看守林子四周,如今人在外面,偶尔有人声传来,但走到林子腹地,就像与世隔绝了,外面太细微的动静也听不见。 “林子不大,要是在这里叫喊,外面的人多少能听见一些的。”明月时而去拨拨小树,要想折下能做凶器的木棍也不容易,而且有很多枝杈,清理起来也麻烦。高一些的树干根本折不到。 “你觉得是晚上行凶么?” “嗯,如果是白天,谁知道外头会不会有人路过。”明月又道,“我们不是假设杨百家和凶手认识么?那凶手会不会先迷晕了他再下手?” 苏云开说道,“你忘了,杨百家的致命伤口不是在头部,如果已经被迷晕,那凶手就更能肆无忌惮地朝他脑袋上砸。” “所以晚上行凶更有道理吧。” “嗯。” 两人穿过林中,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出了松树林走了半刻才到木桥,过了木桥再行半刻,就到了杨家村。 村外有田地,这会已过正午,村民刚出来劳作,远远见到有两人往这边走来,可因身着便装,一时没认出来。等走到近处,才发现原来是那苏大人。急忙从田里拔腿出来,要去叩拜。 苏云开伸手拦住,说道,“不必行礼,你们忙你们的……杨千里可在?” “草民给您带路。” 汉子拔腿上了田埂,脚上都是泥,也不穿鞋,直接就在前头带路。 明月见他赤脚走,地上还有凹凸石头,看得都觉得疼,“不急的,你先穿上鞋吧。” 汉子回头笑道,“粗人一个,不疼。脚脏,穿了鞋鞋难洗。” 明月见他的确是不疼的样子,才不劝。 杨千里的家离村口近,很快就到了那。茅草屋前一个年轻人正扛了锄头锁门出来,刚要走就被喊了一声,回头看去,颇觉意外,“苏大人?” 汉子带了人到这就走了,杨千里怎么也不愿苏云开就站在门口跟自己说话,又将门打开请他们进去。 茅草屋并不算简陋,一进院子就有鸡鸭跑来,叫得欢腾,扑得灰尘四散。左边是个葡萄架子,这会冒了青芽,挡不住烈日,但也能挡住几分热意。 杨千里倒了茶水过来,站在一旁不敢坐下,拘谨道,“大人和姑娘怎么来这了,这、这满院子都脏得不行,我也没事先打扫。” 苏云开笑道,“我们只是来问一件事,你不用紧张,坐吧。” 杨千里不肯,明月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坐下,手脚也放得端正,“大人要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杨百家失踪的前几天,有什么异常的事?比如他那几天告诉过一些你们什么奇怪的事,或者说了一些什么奇怪的话?” 杨千里挠挠头,为难道,“那么久的事,说真的小人真的不记得了。” 明月耐心道,“村长不是刚召集了一次大家么,你们也说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很多,那你有没有听见一些?” 杨千里又苦思半晌,才道,“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大伙不是说杨叔是十六日失踪的么,在他失踪的前一天,也就是月半的时候,他不知道去哪里摘了一堆果子给我们吃。结果吃完后大家上吐下泻,第二天他失踪后,大伙还说他肯定是跑哪里躲着去了。这事儿我已经忘了,那天在祖祠别人说起,我才记起一些。” 苏云开想了想,又道,“那果子是从哪里摘来的?” “应该是后山吧,杨叔胆子小,以前外出被狗咬过,所以基本都是在村子里走动。我们这背靠大山,山后头是悬崖峭壁,出不去,但野果满山都是。” “杨家村只有前面木桥一个出口么?” “可不是,有时候那桥要是坏了,我们就得被困在村里,如今还好,府衙每年都会派人来修,以前总是被水冲垮,老一辈的偶尔也会说起。” “那果子你还记不记得是什么样子?” 杨千里又苦思许久,还是摇摇头,满脸歉意,“只记得有点像橘子,但只有指甲盖那样大,可能是青色的,又可能是紫红色的。” 大宋地大物博,离得一州之远所产之物也有不同。苏云开是江州人,明月是南乐县的,离这里颇远,又是刚来,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 杨千里说道,“当年吃过这些的也有五六人,不过我们还小不记得了也不认得,但长辈应该知道,我这就去打听打听。我就记得一点,杨叔那天装了满兜的果子,还说他抓到了好多兔子,可根本就是野果。” 兔子?野果?苏云开心想杨百家到底是个痴儿,说错认错也是有可能的,便没放在心上。他看看天色,也不知他要去问多久,说道,“劳烦你去打听,我们去后山看看。” “行。” 明月问道,“山上没猛兽吧?” “没,以前桥冲毁了出不去,家家户户都会去山上打猎,村长是最厉害的,每次上山都不会空手回来。后来去的人一多,就把山吃空了。”说到这杨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活下去,没办法。” 苏云开道,“如果人没了,守着这么多的山,也没用。” 也念过一些书的杨千里这才露了笑颜,觉得这人跟其他读书人不同,不迂腐,不拘泥,不会妄语何不食肉糜。 杨家村背后就靠着山,有小路可走,不过到了山脚下就没路了。如今日子好过,又没猛禽下山扰民,也没人再上山。 好在明月也常会去山上找药,知道没人走的山路难行,所以提前跟杨千里借了刀出来。苏云开拿刀开路,没走多久就被探头拦路的荆棘刮伤了手,看得明月着急,将刀拿了回来,走在前头给他开路。 苏云开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明月回头笑道,“你出身在官宦人家,从小到大都没握过刀吧。查案你在行,这种保护人的事让我来做。” 两人正走在山坡上,明月在前头,苏云开要抬头跟她说话,听见这话又多看她几眼。明明个子这么娇俏,却还要她来开路。他看了看双手,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双手也该拿一拿书之外的东西了,往昔觉得不习武也没什么,如今好像不行了。难不成以后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真要让她站前头? 从山脚往上看山并不高,可现在爬得气喘吁吁,还是没爬到山顶。 好不容易看到个空地,两人就地坐下,也不管地上青汁染裳。 山上树林茂密,坐下身连前面的灌木丛都比人高。明月要找帕子抹汗,摸了摸才想起不见了,就改用袖子,“我们是不是爬得太高了,杨百家胆子小,当年又有猛禽,他应该不会一个人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的。” “先上山顶看看地势,俯瞰和仰望,会发现很多不同的地方。” 两人稍作休息,准备继续往上爬,山下却传来喊声,仔细一听,却因山上空旷,微有回音,听得更加模糊。两人探头往下面看去,才看见有七八个人影往上面走。 “应该是杨家村的人。” 毕竟这里是杨家村,也只有杨家村的人知道他们来这。 村里人脚步很快,又有他们刚才开的路,很快就和往下走的他们会合了。 为首的汉子不姓杨,是随母亲改嫁到这的,叫黎答,生得五大三粗,嗓门也大得很,“大人,村长听说您来了,还上了山,就让我们几个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的。” 他话落,又有一人上前,正是杨千里,“刚问了长辈,说当年杨叔采的果子叫商陆。那果子现在还是花期,约莫七月才成熟,熟了就是紫红色。” 黎答立刻道,“找商陆是吧?那东西这山上不多,我知道一处,走,带你们去。” 有人带路自然方便很多,苏云开和明月又随他们往那边去。 山里人家在山上个个都如战场将军,开起路来一点都不费劲。有他们在前面带路,路立刻就顺畅起来了。 只是姑娘家体力到底比不过男子,行了一半的路,明月走得慢了许多。苏云开这会作为男子的体力优势便出来了,见她体弱,想了想伸手道,“借你些力气,别摔着了。” 明月看看他的手,又见村人都在前头没看来,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可抓袖子哪里抓得稳,苏云开翻手反握,一瞬让明月愣神。前面村人不闻后头脚步声,一人停步,其他人也齐齐回头来看。明月一见,急忙收手。苏云开背对村人,不明所以,以为她手滑,急忙上前一步要拽住。明月步子一退,灌木丛下竟是空的!脚下顿时踩空,往后摔去。几乎是摔倒的刹那,苏云开也俯身来捞她,抱着她一起陷入那空荡草丛中。 “苏大人!” “明月姑娘!”   ☆、第30章 十年白骨(十一) 第三十章十年白骨(十一) 青草撩鼻,刮得明月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喷嚏,被自己惊醒过来。她第一感觉是腿真疼,像在石头地上翻来覆去滚了好几圈。醒来后迷糊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的确是被石子硌了好几圈。不过有只宽大手掌一直掌在她的后脑勺上,将她护得稳当,这会除了腿也没其他地方疼了。 她蓦地想起来,“大人?” “咳。”旁人重咳一声,像是被她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吵着了。 明月坐起身掐他人中,掐出深深的月牙来,苏云开这才完全醒来。刚醒就察觉到有人在对他上下其手,摸来摸去。他忍了好一会,才道,“没伤到什么地方,不用看了。” “我都摔着腿了,你怎么可能没事。” 再摸他就真的有事了。苏云开抓住她的手腕,缓缓坐了起来,背好像被人打了十几拳,好像的确是挺疼的,他又看她,“腿伤着了?重么?” “不重。”明月还要捏他筋骨,但手被抓着,没法动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收回了手,“你等会。” 苏云开见她站起身像要走,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这里荒郊野外的,不要乱走。” 宽大的手掌温暖,这话更暖,可他手臂上的伤却很让明月惊心,“我不走远,你手在流血,要立刻敷药,你先捂着,我很快就回来。现在是春天,应该能找到艾草的。”她又侧耳听了听,上面传来村民寻人的声音,估摸不多久就会到这了。 苏云开想站起来,可刚才受了伤,再动血会流得更多,便看着她往前面走,进了草丛中还能看见那抹杏色。 明月的确不想走远,可药草在前,往深处走多了两步,这下苏云开就看不见她人了。 “明月?” “我在这。” 看不到人,声音竟隐约像是回音,茂密山林满是未知危险。苏云开着实不放心,勉力站了起来,捂着胳膊往那边走去。 他还没走到那高大茂盛的草丛里面,就见明月钻了出来,迎面碰上,还将她吓了一跳。她捂住心口紧张道,“吓死我了,一堆蝙蝠倒挂,黑不溜丢的,我还以为碰见妖怪了。” “蝙蝠?”苏云开皱眉,把她拉到身边,抬头往前面看去,“蝙蝠不是在山洞的么?” “前头好像就是个山洞,不过洞口都是枝杈,把那挡住了。我是瞧见那里有艾草,就摸了进去,谁想就瞧见蝙蝠了。” 苏云开心生疑惑,顾不得疼痛,步子也快了些。不多久就到了明月刚才跑出来的地方,地上的确有很多树枝,看样子是明月进去时拨弄到一边的。他蹲身查看树枝断痕,神色已不对,“这些树枝是刚被人斩断放在这的。刚才我们从上面过,往附近看的时候,全都是绿色,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但如果把树枝都挪开,这褐色岩石就会显眼一些。” 明月后退两步,往前看去。那洞口有一人高,宽有一丈,但因有草丛阻碍视线,还有岩石上攀爬了苔藓,也辨别不太清楚,“其实还是看不太清的,就算没树枝挡着,我也会当做是普通的石头。” 苏云开偏头看她,“但做贼心虚的人,或许就觉得这里会很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刚刚跑来挡住洞口。” “你怎么知道那人刚刚来?” “树枝断口处,还有汁液流出。” 明月这才注意到,俯身一瞧,那枝杈断口的地方,的确有汁液往外冒,分明是才刚斩断不久,“为什么要隐藏这个洞穴?” 苏云开在怀中找了找,找到火折子,撕了自己的衣服绑在树枝上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看得明月觉得稀奇,“你随身都带着火折子么?” “嗯,以备不时之需。” 明月恍然,“你入仕后就一直是在查案的大理寺刑部,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吧。” “不是。”苏云开想了想,“很小的时候就会带在身上了。” “……”明月眨眨眼,边随他往里走边道,“你的童年到底是过得有多阴暗?” 苏云开笑了笑,“长辈影响。” 明月笑道,“其实这习惯也挺好的,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 两人说着话进山洞,明月也少了因不知前路引起的不安。只是洞内蝙蝠见了火光,被热气一熏,嘶鸣着往外逃窜。 “这是个死穴么?难道有人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这个洞穴是通的。” 明月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你看得见前面?” 苏云开说道,“火把上的火会往后倾倒,说明迎面有风吹来,唯有活洞,才有对流的风。” “原来如此。” 苏云开用火把四照,这洞穴不知道成型多久,但应当很少人来,否则地上不会堆积那么多蝙蝠粪。虽然有风,但洞内气味并不好闻。 走了许久,火把的光芒越来越弱,已经能快支撑不住。洞内也并没有什么可以燃烧的东西,等会靠着火折子那一点点火光只怕连脚下的路都看不见。 “滴滴、答答。” 似乎是走到了泉水流淌的地方,途经一处竟有水珠滴落。正好打在火把上,烧得火把哧哧作响。苏云开扬起火把照看,头顶上方正有水珠滴下。许是春季雨水集中,所以才让平日不流水的地方也有水滴,只因他看见水珠凝结的地方苔藓未除,滴的水有些脏。如果那里常年有水,那水也会干净。 这一顿步,两人都感觉到风更大了,这说明离出口不远。 两人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去。 果然,行了不过五丈的路,就见到了一丝光亮。只是仍有东西堵住出口,而这次的竟然是岩石。 苏云开用身推石,以为会很费劲,谁想用了三四回的力气,只觉身体往前一带,差点随石头一起滚了出去。 如今仍是白日,日光大片打入,让两个在山洞里走了有一刻钟的人瞬间无法适应,眼觉刺疼。伸手挡住的同时,耳边就觉有大石滚落。从指缝往那看去,竟看见前面是陡峭险地,又是一片山林景色。 但放眼远眺,苏云开却顿住了。 身处高山之上,视野开阔,那远有三里的地方,全是村庄。距离太远,看不清村庄模样,但却能看得出村庄很大,甚至对面的山道,都隐约能分辨。 明月伸腿试了试那陡峭地方,觉得小心点还是能下去的。见苏云开凝神细看,轻声,“怎么了?” “那条山道,是我们来府衙的时候途经的地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当时我们从那山道下来,到府衙用了三天时间,但是实际上离得并不远,只是因为这里山连山,我们要绕过一座一座的山,就耗费了那么长的时间。” 明月想了片刻说道,“对哦,要是杨家村出了个土匪,每天从这条捷径去对面山道上打个劫再回来,完全有不在场的时间证明嘛。” 苏云开闻言,低头看她,微微一笑,“这个比方好。我想……那天杨百家看见的,也是这个山洞。” “你又神算了么?” “不是,你看看两旁。” 明月探头先往左边看,不由一愣。立刻看向右边,已露惊诧。 ——这洞穴出口的左右两边,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商陆! 商陆现在还未结果,但明月也认得它的枝条。那杨百家在十年前的六月十五日摘给大家的野果,就是商陆。 她心神顿时不宁,“你是猜……凶手通过这条捷径做了不可告人的事,然后被摘果子的杨百家发现,才杀他灭口的?可杨百家胆子小,这么黑的洞穴连我都害怕,他怎么可能敢进来?” “你还记不记得,刚才杨千里跟我们说,杨百家说他抓了很多兔子回来?我想,他可能是在山上发现了兔子,然后为了抓兔子才进了洞穴,可到了洞底,没抓到兔子,却看见满山的商陆果实。” 明月默默一想,好像这个解释能成立。 苏云开想得越深,就越想不通。一路以来眼底的轻松神色也渐渐不见,凶手这么着急隐藏这个洞穴,到底是为了掩饰什么?难道真的是去做山贼回来? “我们先回去,免得杨千里他们找不到人。下山后,直接回府衙。” 前几日官府的人围住了小树林,如今更多的官兵来到了杨家村,将山上一处洞穴守住。那洞穴一出现,连接的地方还是以前认为遥遥三天路程的莫家村,让村人觉得稀奇的同时又不可思议,这么多年竟都没发现。要不是那明月姑娘无意中掉进去,只怕那地方就要被隐藏一辈子了。 不过……派这么多官兵守着做什么? 明月的伤刚包扎好,就去书房找苏云开。她知道这个时候他肯定不在房间里好好躺着,不在衙门就是在内衙书房。 果然,她人才到廊道就看见有衙役从屋里出来,脚步匆匆,打招呼也没停步。 白水正好也出来,见了她就往她腿上看了一眼,皱眉,“快回去休息。” 明月没答话,问道,“案件是有进展了吧?” “嗯,大人已经派了人去杨家村,现在让我去莫家村找人来问话。” 莫家村?明月想了想,那不就是他们在洞外看见的那个小村庄么?她说道,“那你快去吧。” 白水中午看了苏云开给自己那封开封的信,有些疑问要问,但如今查案重要,就将话压下了,忙着去莫家村。刚拐过廊道,就差点撞了人,抬头一瞧,便顿了顿,当即板着脸道,“别挡道。” 秦放本来想闪开的,可她一凶他就不乐意了,挺直了腰板低眉看她,字字道,“偏、不。” 话刚落,就见一只熊掌轰然拍来,瞬间将他扇到一旁,力道之大,差点没将他嵌进墙壁里!   ☆、第31章 十年白骨(十二) 第三十一章十年白骨(十二) 秦放哀嚎一声,怒而转身,那头熊已经不见了。他重重哼了一声,揉着手臂去书房。进门就道,“姐夫你们衙门什么时候养了一头熊,又凶又熊。” 忙着和明月说话的苏云开连头也没抬,秦放说了两句没人搭理,干脆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翘腿拿了书乱摆弄。竖起耳朵一听,又是在说那件白骨案。 “查查今天村里有谁上了山应该就知道谁是凶手了吧?” 苏云开答道,“今天是赶集日,外出的人不少。村子有几百多户人家,通往山上的路也有七八条,一上山谁也看不见,更何况也没人留意,要从这里着手很难。” “可是你让白哥哥去莫家村做什么?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就是我们下山道时路过的小村庄吧。” 苏云开默了默,才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山道下来,路过村庄时,看见了什么?” 百无聊赖的秦放插话道,“看见一地的冥纸,吓死人了。你们还跑去看人家挖坟,心真大。” 明月也想起来了,纠正道,“不是看人家挖坟,是人家正在拾骨,我们是好奇。对,我还记得当时你躲在车上没下来。” “……我是懒得下来!” 明月抿唇一笑,“哦。” 秦放已经不想说话了,他要回开封,这里每个人都欺负他,尤其是那头熊!现在连跟班的小熊也欺负他,哼。 饶是两人互相逗乐,苏云开始终未展眉头。明月这才觉得事情不对,“你突然提到那个做什么?” “等白捕头从莫家村回来,或许我就能确定一件事了。” 秦放无事可做,便也跟明月一起等在这。苏云开又翻起了地方县志,这一次并没有仔细看,而是直接翻至目录中他所想看的地方。明月看了几眼,当地水利? 看这个做什么,跟案件有关系么? 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秦放早就趴桌睡着了,梦境悠扬,舒服极了。睡着睡着忽然觉得惊天动地,桌子震了起来,睁眼一看,一头巨大的熊往他扑来,他惊得往后一倒。这一激灵,再次睁眼,才发现原来刚才“醒”的时候还在梦里。他揉了揉心口,吓死了。 “大人。” 门外有人急步跳入,正是白水,看得秦放咋舌,他什么时候有预知的本事了。 白水跑得气喘,人还没站定,便道,“莫家村的事问清楚了,一切如大人所想,他们现在就在衙门里,可要带进来问话?” “让他们等等。”苏云开脸色急沉,沉如阴天笼罩的海面,黑沉冰冷。明月站起身,只觉他生气了,不对……应该说是愤怒了。 苏云开脑子里混乱的线一缕一缕被拨顺,但还差一点,就差一点才能将它们揉成一条线。 松树林中的十年白骨…… 被熟人诱骗的杨百家…… 隐藏起来的洞穴通道…… 还有……一定还有。 二十多年前,十多年前,杨家村接二连三失踪的人…… 贪官污吏,毁坏的桥梁,无法存活的村民,狩猎…… 线越想越多,却越来越往同一个方向聚拢。苏云开已经闭眼沉思,各种看似不相关的线迅速串联在一起,白骨、松树林、桥梁、洞穴、失踪的人、贪官、好官、村民、狩猎、脚印…… 嘶~ 乱如麻的线索在脑中快速闪过,一缕光线像散发耀眼光芒,从杂乱线索中探出头来,被苏云开伸手捉住。顿时线串联成圈,再不见一个缺口。 十年白骨的背后,有更多的冤魂。 他缓缓睁眼,脸色沉冷,启齿道,“去松树林。” &&&&& 松树林中,那个埋葬着白骨十年的土坑还没有掩埋上。起初白骨被挖出,连同破烂的衣服和鞋子都一起被送去了停尸房,明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又去了一趟停尸房,接着现在还来这里,而且还在土里翻找。 她在上面打着灯笼问道,“你在找什么?” “尾指。” 明月转了转眼,“你忘了吗,那天我们已经找到了。” “没有。” 苏云开专注找着,明月将灯笼塞给秦放,自己也跳下坑和他一起找——他说没有,不是他忘了这件事,而是他在说,或许这里,还有另一根尾指。 两人并没有找太长的时间,苏云开便在并不深的土里摸到了不似石头的东西。他拿起一根,赫然就是一根尾指白骨。明月知道他的判断不会错,可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这里还另有一根,“你怎么会知道这里还有一截尾指?” 苏云开面色沉郁,缓声,“因为我知道凶手的手指,也几乎是在杨百家死的时候没有的。” 明月一顿,“当年杨百家咬断了凶手的手指,凶手也咬断了他的手指?” “对。”苏云开抬头看向小树林外,似乎能看见林子外,河流那头的村庄,“我们去杨家村。” &&&&& 酉时已过,戌时刚至,杨家村的人基本都在准备晚饭。 当村子狗吠声此起彼落时,村人警惕起来,纷纷跑到外头瞧看,刚到门口站了一会,就见有捕快衙役过来,只丢下一句话“大人有令,速到杨家祖祠”。问及何故,官差只答自己也不知。 村人料想应当是有什么紧要事,朝廷命官召见也不敢怠慢,急忙过去。 杨家祖祠并不算大,许多村人都在外面站着,能进里面的,只有族中长辈,德高望重的人。村人探头看着,不知那提刑司的人来这里做什么,还挨家挨户喊他们来。 祖祠坐了约莫有三十余人,加上官差,已有四十多人,将祖祠挤得满满当当,连杨家祖宗牌位架子旁边也有人站着,不得不掐了香火,免得一不小心烫着人,更怕久了大家被香烟熏着。 外面的人不知里头发生何事,里头的人同样也在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正议论纷纷,外面忽然起了喧闹声,听见有人喊“苏大人”“苏大人”,立刻站起身来去迎。 苏云开来得急,并未着官服,自有一身正气,不怒自威,看得众人急步退到两旁,让他进去。 明月和秦放跟在他背后,见他不苟言笑,又将村民都叫来,料想是理清头绪,要捉凶手了。 进了里面,苏云开没有坐,让村中长辈坐下。众人面色为难,不敢照做。直到白水冷冷巡视一圈,念了声“坐下”,众人才齐齐跌坐椅子上,大气不敢出。看得秦放心中啧啧两声,难怪没人发现她是姑娘家,有哪个姑娘家会如此剽悍的。 连他姐夫、连她的好友明月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杨富贵见大堂寂静,问道,“大人夜里召见我们杨家村的人,所为何事?” 苏云开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村外松树林里发现了一具白骨尸体,相信你们都知道了。” 众人应声:“知道的,知道的。” “死者叫杨百家,是杨家村人。衙门仵作核查后,发现他生前曾遭钝器重击,导致内脏破裂而死。” 死因只有几人知道,还未传播散开,如今听见,满堂哗然。纷纷怒声凶手手段残忍,丧尽天良。 苏云开待众人平静,才继续说道,“想必各位也看见官兵封锁了后山,只因山上有一个洞穴,而凶手为了掩藏那个洞穴,画蛇添足地去将洞口封住,但机缘巧合之下,还是被我和明月姑娘发现了。” 一人忙问道,“凶手为什么要隐藏一个洞穴?” 苏云开目光冷冷,答道,“因为从那里可以抵达莫家村。原本需要三日才能到的地方,如今不过三刻。” 胆大的人猜道,“难道是因为那凶手从那里过去做坏事了?” 旁人不由说道,“那这跟百家被杀有什么关系?” “有。”苏云开沉声,“十年前的六月十五日,杨百家去后山,或许是无意中发现了兔子,便追赶兔子,却不想进了一个山洞中。他发现山洞的出口处长满了商陆野果,那时野果正开,他便摘了许多回去,并分给平日总在一起玩的孩子们。许是因为他是个痴儿,所以词不达意,说成了他摘了许多兔子。而一向是以那个洞口为连接点的凶手得知后,生怕他暴丨露自己,于是将他引诱至村外松树林,残忍杀害。” 众人连连倒抽冷气,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忽然又回过神来,能上后山的,还来去自如的,那不就是本村人? 那到底是谁? 杀人犯就在身边,也不知潜伏了多久,众人顿生冷意,心中骇然。 “大、大人,到底谁是凶手?” “大人,杨百家到底看见什么了?” “凶手到底从那山洞里做了什么事,非要杀人灭口不可?” 一个一个到底到底,疑问重重,苏云开会解释清楚,虽然沉重,可真相总要浮出水面,还死去的人一个公道,和一个安心,“我开始也很奇怪,那个山洞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要让凶手痛下杀手。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并不是山洞里藏了秘密,而是山洞外面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明月听他提起外面,提起莫家村,提起那个……他们当日下了山道路过的村庄……她突然打了个冷噤,诧异地看着他,难道…… 苏云开继续说道,“之前我一直在查这里的县志、地方志,还有过往的失踪案,有一个细节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知道那个洞穴,知道这里可以连接莫家村,我才明白过来,失踪的人,与莫家村有关。” “这跟莫家村有什么关系?” “难道人都去了莫家村?可虽然那儿离得远,可我们偶尔要去外头,还是要经过那,见过的也有千百个,可就是没有一个眼熟的呀。” “你们当然看不见,因为……他们已经深埋地底,死了。”   ☆、第32章 十年白骨(十三) 第三十二章十年白骨(十三) 祖祠中还有些曾是失去亲人的杨家村人,听见这话从一个大官嘴里说出,受不住的人已经惊呼一声,晕死过去。 等了那么多年,心里总盼想或许失踪的人还活着,谁想却早就阴阳相隔,赴了黄泉。 苏云开背手而立,此时手已紧握成拳。 大堂上慌乱了一阵,将那昏厥的人抬了出去,便有人大声质问,“大人为何这么说?您见到尸体了吗?” “没有。”苏云开摇头说道,“杨家村以前失踪的人并不多,但在二十年前、十几年前却大量出现,而且失踪的,几乎都是未婚配的少年少女。后来报案失踪的有再来衙门销案子,说找到了的人,却无一例外,都是已成家立室的人,而那些为婚配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后续。” 有人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苏云开语气越发沉重,“莫家村一带盛行拾骨,还有一个,你们或许也知道。” 一人顺嘴答道,“阴婚。” 话落,众人又是惊呼,恐惧的惊呼。连早就心有准备的明月也觉骨有寒气,冷得她又打了个冷噤。原本心不在焉的秦放不知何时也认真听了起来,这会听见这些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想离开这,可外面夜色幽深,又无人陪同,要他一人穿过这诡异的村落离开,他实在没这个胆量。暗暗便往白水身边挪了挪,哪怕她是头熊,也觉得可靠至极。 白水察觉他贴近,皱眉低声,语气不善,“做什么?” 秦放呜咽一声,“我怕。” “……怂包。”白水到底还是没拍开他,就当做是给他拿信时冤枉了他的补偿吧。 苏云开再开口,已经先叹了一口气,“对,阴婚,同墓同穴的……冥婚。” 此时已经有个长者惊愕得站立,颤声道,“大人是说,凶手当年在做的事,是、是杀了村里的童男童女,去给外面有需要的人家配阴婚?”他惊愕得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道,“杀了活人去配阴婚?!” 满堂惧惊,是恐惧,是震惊,祖祠大堂里的气氛陡然直落,惊得堂上无一人说话。许久才有人抖声道,“那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如此凶狠。” 苏云开仍是没有答,只是转向门口,“杨千里可在?” 几乎是话音刚落杨千里就应声出来,虽然问心无愧,可满脸的不安,生怕下一步就是被衙役扑上来抓走——他听过不少官员为了破案就拿人顶包的事。 苏云开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今日上山和下山的时候,我曾问过你狩猎的事?” 杨千里想了想答道,“记得。” “村中最厉害的猎户是谁?” “村长。” “怎样个厉害法?” “听我爹说,村长百步穿杨,只要箭发,就没有不落空的,所以总能带着满满猎物回来,还会分给村里打不到猎的人吃。” 苏云开追问道,“百步穿杨那些,是你爹亲眼所见?” 杨千里觉得他问得奇怪,也不知为何扯到这上面,可还是老实答道,“不是,村长总往险地走,怕村民受伤,就不愿他们跟来,总是自己一个人去最危险的地方。” “那他曾带回来过什么猎物?” 杨千里不知这个,转而看向一位老者。那老者正是杨父,见儿子看来,接话道,“一般是野鸡,野兔,偶尔也有野猪什么的。”杨父年长,又见过世面,大胆问道,“大人提这个做什么?” 苏云开放眼往一侧那一直默然不语的人看去,只觉这短短半个时辰里,他容颜苍老了二十年,“杨富贵,你就是凶手。” 众人诧异,齐齐往他看去。 “你就是杀死杨百家,杀死村中孩童,将他们卖到外面配阴婚,换取猎物银两的人。” 握着拄拐的杨富贵微微睁大了眼,缓缓抬头,眉头却渐渐聚拢,“大人这是什么话?杨家村的人,几乎都是同出一姓,是我族人,我又是一村之长,勤勤恳恳任期近三十载,大人怎能扣这么大的一顶帽子给草民,让人误会?” 苏云开冷笑,“你要狡辩,我也料到了。既然料到了,那我也绝非毫无证据。” 他示意衙役,那衙役上前将一把弓箭放在大堂中间。弓还完好,箭端已经生锈,看样子已经放置了很久。 “这把弓箭,是从杨富贵你家中取出,取之前我也让人问过你的妻子,可是你以前用的,她说是。可是我让衙门十个有资历的捕头看过,他们都说用这种弓箭根本射不穿野猪皮。也就是说,你当年说是自己打猎回来的猎物,根本不是你狩猎得来。我想,那是你谎称去打猎,实际上却是将藏在洞里的孩子送去外面,卖了换钱,再跟猎户买肉,以此来掩饰你的罪行。” 杨富贵冷笑,“大人这话越说越离谱了,这么多年的事了,我换过弓箭又有什么奇怪,单凭这个就要定我罪?大人新官上任,这破获悬案的功劳未免抢得太急,太难以说服人了。” 他到底是德高望重又待村人不错的村长,一时也有人为他说话。 苏云开目有冷光,说道,“二十年前直到十年前,任职的官员都被朝廷以贪污的罪名打入大牢,他们在任期间,村子上游堤坝未修,每年汛期都会淹没下游良田,百姓苦不堪言,当年饿死的人数不胜数。但你们家除了有猎物充饥,还时而有米粮可吃,得病也有钱可治,全家六口人,你爹娘务农,你妻子织布,跟其他村人并没有两样。可你们的吃住,却跟别人全然不同。” 杨富贵盯着他说道,“大人大概是忘了,草民身为乡正,每月能从衙门那领一些米粮碎钱的,虽然不多,但也偶尔能吃得起饭的。” 苏云开从身后衙役手中拿了一本卷宗,几乎是扔到他脚下,“这是当年几任官员被抓后所交代的供词,上面所记,任职的官员贪污到连辖下三十九个村的村长月俸都吞了,你根本没有银子可领。杨富贵,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撒谎,也无法掩饰你杀害杨百家、杀害村中少年姑娘的事实!” 杨富贵终于禁不住站起,拄拐急声,“大人并没有证据,不要再血口喷人了!” “我记得杨千里说过,杨百家十分喜爱孩童,也乐于和他们玩耍,甚至在他们出现危险时,也会不顾危险护他们周全。而同时那几年,村里一直有人失踪。直到杨百家也失踪后,村里也没有人再失踪了。所以你们认定杨百家是故意亲近孩子们,是凶手,而据我所查,当年先指认杨百家是凶手,并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不得翻身的,就是你!” “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如果不是他做的,为什么他一失踪,村里就没人失踪了,这未免太巧了。” “那是因为你要嫁祸于他。”苏云开已开始收网,要将他囚死在荒地上,不能再逃回水中,让他逍遥,“从二十年前陆续有人失踪,七男九女共计十六人,失踪的都是杨姓之人,而像黎答这样的外来人,却一个都没有失踪。不是因为你不想,而是因为外姓人在村里失踪,万一闹起来,身为村长的你根本无法镇压隐瞒,所以只对本族人下手。” 杨富贵笃定他没有证据,连村里人也不相信他是那样残忍的凶手,看苏云开的眼神满是狐疑。 苏云开并不急,继续说道,“当年天灾*多,但莫家村一带七八个村庄因有大山庇护,因此没有遭受水灾,又临近山道,可外出做活,日子过得比杨家村富裕,但他们有一个风俗,那便是盛行冥婚。但想要找到合适的阴婚者并不容易,于是就出现了以介绍尸体为生,从中赚取钱财的‘鬼媒’,专门为两家未婚配已死的孩子做媒,而事成之后,他们也能从中得到丰厚的赏钱。 不光是明月,就连白水也觉得毛骨悚然,秦放更是害怕,这里是祖祠,牌位满放,三人只觉阴风阵阵。 “失踪的那些孩子,只要拿他们失踪的日子和官府接到报案、镇上配阴婚的人下葬时间对比,就不难发现,他们三者相隔的时间,只有五六天……没有一例,是例外。” 一例是巧合,但没有一例例外,说是巧合……已经很难让人相信。 苏云开厉声道,“杨富贵,真正的鬼媒做的事是正常的配阴婚,你做的,却是在得知哪家需要孩子后,杀害同村的孩子,利用后山山洞通道,卖给他们,从而获取暴利,以此为生。直到无意中被杨百家撞见,你为了封口,便杀了他,还将罪名全部都嫁祸到他身上。” 大堂上已经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矛盾——到底是信他的,还是信村长? 杨富贵站得只觉疲乏,便坐下身,只说了一句,“你根本没有证据,这些只是你的猜想。” 苏云开心中愤怒,这种愤怒没有让他急躁,反而更让他清醒,这样抵死不认的凶手,唯有将证据清楚揭露,才能让他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你要证据?好,那我就给你看证据!”   ☆、第33章 十年白骨(十四) 第三十三章十年白骨(十四) 苏云开说有证据,可自从案发后,明月就一直和他一起,仔细一想好像衙门根本没有收集任何能证明杨富贵就是凶手的证据。他话落,明月眼也没眨,继续听着看着。 她相信他,绝不会信口雌黄。 “今日我和明月上山前,曾拜托杨千里去打听当年杨百家找到的野果叫什么,后来不多久,黎答众位乡民就上山来指路,说村长知道哪里有商陆。实际上你清楚杨百家当年是在哪里采摘的,那个地方,就是山洞出口。但你害怕我们发现洞穴,所以让人带我们往反方向走,而你立刻去将洞口挡住。可是你没有想到,我们还未离开洞穴附近,就意外滚落山坡,发现了洞口。” 杨富贵冷声,“这就是大人所谓的证据?我让他们带你去的地方,的确是有商陆,难道只要是说别的地方有商陆的人,就都是在引诱大人远离洞穴,是真凶?” 苏云开盯看着他,说道,“所以你今天根本没有上山,也没有去过那个洞穴?” “没有。” 苏云开冷冷一笑,“我们发现山洞时,洞穴入口被许多树枝挡住,树枝刚刚折断,断口处还有白色树汁溢出。我发现树汁滴落得不均匀,连离得较远的树干都有点点滴落,所以我想,凶手那么着急折断,或许手上、衣服上多多少少会沾有一些。” 白水闻声,立即上前一把抓住杨富贵的手,用力翻开。那宽大粗糙的手掌上,赫然印上已成褐色的树汁。 众人顿时哗然。 杨富贵面色淡淡,“这只是我今日劈柴的时候沾上的,柴火还没晒干,沾上了一些。不信可以看看我院子里堆的柴火,我的老母亲、妻儿也能作证我今日劈了柴。” “那你衣服上的痕迹又怎么解释?” 话落,杨富贵立刻偏头去瞧衣服,可并没有什么异样。苏云开指了指他的肩膀,“我和明月进山洞找出口时,发现洞顶一处顶上有浊水滴落,因穿过绿色苔藓,所以导致水滴污浊。出来后我发现肩头上被溅了两三滴,如今水已干,但水渍却还残留。方才我对比过,和你右边肩膀上的水渍,一模一样。” 杨富贵脸色一变,往肩膀看去,那里果真滴有点点浅绿水渍。 本来坐在他旁边的村民又再次震惊,几乎是跳起来齐齐退开。 杨富贵周围顿时空荡,他一人坐在椅子上,犹如身在孤岛,显得可怕又孤寂。 “这也……只是巧合。” 苏云开冷笑一声,又道,“黎答、杨千里,我问你们,你们进洞穴寻我们的时候,地上有什么?” 黎答和杨千里相觑一眼,答道,“蝙蝠粪。” “对,洞里有很多蝙蝠,粪已成堆,但因洞穴潮湿,所以没有完全干化。我进洞穴的时候就一直拿火把四照,发现地上有脚印……” 不等他说话,杨富贵已经大声道,“那脚印也不能证明是我的!” 犯人一急,苏云开就知道他快支撑不住,“可是那个可以,因为你天生腿瘸,左右脚走路力道大小不同,而洞穴脚印,也是左深右浅。”他看着无话可说的人,接着说道,“还有一点,之前在树林里挖出杨百家时,我一直以为洞穴内的鞋子是他的,因为一大一小,正常人不可能这么穿鞋,但因为他是个痴儿,日子也过得贫瘠,所以我没有怀疑。直到那日我到他家中,发现屋里还留有他当年的衣服,但看不见一只鞋,才回过神来,杨百家或许从来就没有穿过鞋。” 杨千里接话道,“对,杨叔从不穿鞋。” “那鞋子就只能是一个人的,那就是凶手。” 明月往杨富贵脚上看去,那天生残疾的腿,的确是一大一小,如今穿的鞋子,也明显看得出大小不一。 “我想你当时也很慌乱,所以没有留意到打斗时脱落的鞋子,于是在黑夜中胡乱埋了杨百家,连鞋子也埋了进去。那日我来村里,看见一位乡民赤脚走路,却不知疼痛,只说庄稼人常年如此,脚底板子厚实,也不怕扎着。你或许是因为慌张,或许是因为浑然不觉,所以鞋子丢了也不知。” 杨富贵哑口无言,他本可以再辩解,可是看见祖祠中那平日拥护他的人都退避三舍,眼有敌意恨意,却忽然没了力气辩解。 “发现杨百家尸骨的时候,你曾带杨千里来祭拜,名义上是祭拜,可你已非莽撞的年轻人,却在狭小屋里点燃许多香烛冥纸,将屋子熏得满是烟雾。你当然不是在祭拜杨百家,而是想偷走一件东西,有可能会暴丨露你,但又不会被衙门的人注意到的东西。” 明月忽然想起他来这之前去停尸房曾仔细辨认过的东西,恍然,“鞋子。” 苏云开点头,“对,鞋子,就是那双和杨百家尸骨一起挖出,一大一小的鞋子。还有……”他拿出用最后一个东西,一截惨白的尾指白骨,放在那供奉牌位的神位前,“找到杨百家后,虽然他生前曾被重创,可是尸骨完好,但我们却找了很久他的尾指,后来明月判定,他的手指在生前被人咬断了,随意丢弃在坑内,才导致尾指不在原位上。” 有人惊呼残忍,神情骇然,杨千里更是连连叹气。 “可直到我怀疑你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你的尾指,也没了。所以我又回到了埋葬杨百家的地方,果然又找到一根尾指。我想,你的手指,也是那个时候断的吧,和他撕咬的时候,也被扯了下来。” 杨富贵的确是缺了一根尾指,有人细想片刻,更是愕然,“我记得你也是差不多那个时候断的,还说是上山狩猎被夹子夹断了,当年我就奇怪为何偏偏夹到那个地方,如今才明白,原来那根本不是夹断的,而是被百家咬断的!” 网已经全部收起,杨富贵再无话可说。苏云开说道,“莫家村的人就在外面,或许当年你有所乔装,但你的脚,却不能乔装成正常模样,可要我喊他们进来跟你对质?” 杨富贵默然许久,忽然笑了起来,神情可怕又绝望,更让人退后三步,“不是我要这么做,我也不想杀了同族的孩子,去换血馒头,是你们逼我的。要不是你们这些狗官不给我们活路,我怎么会去做这种事?人不是我的杀的,我没杀人!杀人的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 苏云开不由勃然,“杨富贵,河堤下游成千上万的人都遭受了同样的事,为何只有你做出杀人卖尸的勾当?鬼媒所得赏钱颇多,你却连续残害十余条人命,分明是自己心术不正,狠辣心肠,罪不可恕,还敢强词狡辩!” 杨富贵没有亲口承认之前,仍有许多人不愿相信,当年那样苦难时都愿分自己肉吃的人,竟然是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他们当年所吃的肉,根本就等同于是自己孩子的肉! 有人在叫骂,有人在哭喊,有人沉默,有人愤怒。 唯有杨富贵,还在笑。 他笑着笑着就往旁边桌子猛地磕去,白水眼疾手快,伸手拦住,可力道冲击之下,人是挡住了,但自己的手背却被撞到尖锐桌角上,差点没将骨头撞碎。 明月惊呼一声,快步上前,谁想旁边有人更快,竟是秦放。 秦放一个箭步上前,抓了他的手就将他用力往后拧,其他衙役也反应过来,此时已经聚拢上前,将他制服。杨富贵大声叫喊,似疯似怒,喊着他没有错,错的是当年狗官。 可正如苏云开所说,千千万万的人当年都遭天灾,为何只有他如此血腥残忍? 村人见他被捆住动弹不得,已经有愤怒的人上前厮打他,让他将自己的孩子还给他们。 祖祠乱作一团,势薄的衙役几乎拦不住。大堂传来求饶哭腔,苏云开还以为是杨富贵求情的声音,可仔细一听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他急忙过去,果真有个孩子挡在杨富贵面前,被村人挤得几乎身体扭曲,可他仍没有离开。 “不要骂我爹爹,他不是坏人,不要打他。” 苏云开看着那不过十岁左右的男童,哭得难过绝望,杨富贵也哭了起来,一直在笑在骂的人,竟也哭了。他上前喝了一声,将村人喝退,拦在孩子面前,说道,“杨富贵犯下的滔天罪行,衙门自会惩办,我知你们痛恨他,可如果真将他打死在这里,那你们跟暴丨民有什么区别?” 一人愤恨质问道,“大人真会处决他么?” “如果我不是要严惩凶手,何必在这里揭穿凶手真面目,让你们旁听?” 众人觉得有理,这才稍稍压了愤怒后退。 苏云开跟衙役耳语几声,衙役便立刻出去了。不多久回来,又同他耳语。苏云开轻点了头,让他们带孩子和押送杨富贵一起出村子。 明月和衙役们出来,发现同行的还有杨富贵的家人,这才猜到方才他是嘱咐衙役将杨富贵的亲人也一起带出村子吧。从刚才村民的反应来看,只怕不带走他们,就要恨屋及乌,指不定今晚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云开怕村民尾随跟来,便在后面断后查看。村民是想跟,但对方到底是衙门中人,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官兵又那样多,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过桥,隐没在夜色下。 过了村子唯一联系外面的桥梁,再往前就是小树林了。苏云开从旁经过时,特地多看了几眼,心中百感交集。 明月心中尚有一疑,见村民未跟来,才道,“我记得翻县志的时候,杨百家被杀的时候,贪官还没有被惩治,上游堤坝未修,村外的桥也没有修,为什么杨富贵从此以后都没有再杀人了?” 苏云开默了默说道,“他的独子,今年十岁。” 明月愣了愣,“你是说……” “或许……儿子的出生,让他心生了善念。” 明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许久才叹了口气,“可是这种善念,却是自私的。” 苏云开也难解释这种善念,杨富贵在最困苦的时候还身强力壮,哪怕在杨家村活不下去,也可以像其他同村同龄的人那样背井离乡或抛弃妻子,可他却没有丢下老父亲老母亲,还有当年还在世的祖父,甚至连妻子的两老,都一并照顾了。 或许这就是自私的善念,可怕……又可悲。 “你将他的母亲妻儿接出来,是怕留在那被村民伤害么?” “他再可恶,可亲人无辜,方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留不得,我想将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安顿。” 途经松树林,里面依旧阴暗,看不见底。偶有林风吹来,也是冷入骨里。苏云开只愿日后,再不会有贪官,再不会有血馒头,再不会有第二个杨百家。 愿昔日冤魂,下一世能得安宁。   ☆、第34章 州县巡视(一) 第三十四章州县巡视(一) 回到府衙,苏云开连夜审了杨富贵的案子,到了子时才散。明月去停尸房将杨百家尸骨上的麻线拆下,放入坛中,准备明日交给杨家村的人,让他们为他起坟立碑,每年清明有人除草上香,不再做无主之魂。 忙完这些,已经快半夜。拾骨归来,意外的是她心里并不惊怕,只是因这事心头沉甸。无怪乎爷爷说一个案子结束,那就要赶紧忘记在脑后,否则想得越多,人就越不开心。 她长叹一口气,几乎将夜色叹穿。回到内衙往自己房间走,却见廊道那边有人伫立,负手看着夜色,一眼就认出是苏云开。他仍是穿着刚才升堂时的官服,没有换下,那就是还没洗漱,甚至连房间都没回。她快步上前,脚步声将苏云开从沉思中唤回,偏头看去,见是明月,面色才缓和下来,“回房么?” “嗯。”明月到了跟前,打量他一眼,“你怎么还不回去沐浴就寝,等一会都要天亮了。” 苏云开说道,“睡不着。” 奔波了这么多天,偶尔会犯困,现在案子尘埃落定,却没了睡意。明月明白他的心思,一如自己,沉重得一时难以放下。 “虽然杨富贵可恶,可导火线,却还是当年不作为将百姓逼入绝境的官员。大名府出了这样一件事,那其他地方,是不是同样也有。”他恨不得斩尽天下贪官污吏,恨不得用清泉净水好好冲洗一遍这浑浊世间。 “有没有我不知道,可只要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好官,就一定不会再有。” 苏云开默了默说道,“有没有我也不知,只是在我在任的期间,绝不会再让这种事出现。我不能整肃大宋,但在我管辖的地方,此生不负。” 明月笑道,“我知道你会办到的。”她总觉得他如今心胸放宽了很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拧紧眉头。哪怕在朝廷里显得力量微薄,也不会自怨自艾,而是更有动力往上、朝前。 这样的苏云开,越发像她儿时认识的那个苏云开了。对什么事都觉得守得云开见月明,不会满眼阴云。 两人站在廊下说了一会话,更觉睡意全无。这几天忙里忙外,两人也没好好说过话,这会旁边也没人,便说了许久。 直至围墙外面更夫报时,才发现已经过了丑时。苏云开说道,“回去睡吧。” 明月应了声,因房间和他反方向,到了拐角处,就往那边去了。苏云开在那站着,直到看见她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这才回自己屋里。 &&&&& 三月的晚风还有些寒凉,公鸡打鸣时,领着衙役忙完杨家村的事的白水才回来,这件事能这么快了结,她心里是满满的自豪和满足。为跟了这样断案如神的上司,也为自己没有偷懒而高兴。回到内衙,心想梳洗好后睡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虽然累不过无妨,毕竟破了桩大案子。 她步行回房,几乎是门声刚响,就听见隔壁的隔壁隔了四堵墙壁的房门蓦地打开,探出个脑袋来。她皱眉看着,问道,“难怪你每天都睡到日晒三竿,原来这么晚睡。现在还不睡,你是在房里做什么?” 秦放大步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俯身凑近了脸盯她,“一个男的晚上不睡觉,又不看书,也不办案,你说能做什么?” 白水瞪了他一眼,“龌蹉。” 秦放得意笑道,“当然是睡不着呀,哦,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白水恼了,“龌蹉!” 她伸手就要拍他,手刚起就被他抓住,手掌冰凉,不知被塞了什么瓶子。秦放说道,“不要老动手动脚的,斯文点,要抓犯人你也别老冲在前头,就算真要冲在前头,也要小心点。” 秦放说完就跑回自己房里了,留白水在那一脸莫名。她翻看几遍这白玉瓶子,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刚拔掉软木塞,一股浓郁又熟悉的药味冲鼻。她顿了顿,铁打酒?她什么时候跟人打架了,他瞎么。 等将软木塞塞回瓶子,她才看见自己手背上因阻止杨富贵寻死而受的伤。伤口已经淤青,摁一下还挺疼的,只是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连她都忘了,那吊儿郎当的人却记得。 白水站了好一会,直到一阵晚风吹来,冷得她瞬间回神。 她刚才愣什么,稀奇了,竟在那一瞬觉得他人还不错。 她摇摇头,费解地关上门,将杂乱的心思全都关在外面,不许它们再进来,最好隐没在寒凉晚风中,再不要来找她。 &&&&& 十年白骨的案子之后,大名府没有大案发生,到了四月,苏云开也快将手头上堆积的案子审完了。见民生安宁,天气明媚,雨季已过,是出门的好日子。这日一早起来用饭,便道,“每年提刑司都会巡视州县,我想趁四月有闲暇,外出巡视,你们谁要去?” “我。”秦放答得最积极,府衙他待腻了,有外出的机会他当然不能错过。 “我。”白水想外出巡视各大州县多长点见识,总比在府衙办小案子好。 “我。”明月刚咬了一口团子,差点没噎着。他去哪她就去哪。 苏云开了然,“等会收拾收拾东西,我交代一下,明早出门。” 秦放一听连饭也不吃了,赶紧跑回去收拾东西。白水性子急,也不吃了,赶紧去交接手上的活给其它捕头。两人一走,就只剩下明月和苏云开,两人在那两个急性子的人衬托下简直显得淡定极了。 等用过早饭,两人还喝了一杯热茶,这会苏云开才道,“我请人去了南乐县接你爷爷,你爷爷回了县衙,不愿过来,说有案子在身,走不开,有空会亲自过来见你。” ——还请传话的人让他好好照顾明月,定要比他将她带走时圆润一些才行。 明月问道,“那……巡视州县的话,会去南乐县么?” “前任大人前两任都去了那里,所以大概是不会到那,得去其它州县。” “哦……那我有空了再回去看爷爷吧,本来这次也是公务在身,不能徇私情的。”明月又道,“上回你帮白哥哥打听的事,那边没有再来信么?” 苏云开摇头,“我托刑部大理寺的同僚打听,那边回了两封信,我只给了一封白水。只因另一封提到,白影身为开封府捕快,官职虽不高,但开封的捕快也算是朝廷命官了,应当会有人追查的,可他失踪后,刑部很快就立案结案了。看起来,像是被人特意掐断了追查的进程。” 明月低吟,“看来白影哥哥失踪的事不简单。” “先不要跟白水说,她性子急躁,尤其是在她兄长的事上。” “嗯,希望白影哥哥还活着,只是失踪而已。” 说是这样说,可总让人觉得不安。 &&&&& 每年提刑官出巡,大概会路过五六个州,二十余县。这一走,就得是一个多月。提刑司本就有这种监督辖下官员、抽选当地案件重审的职责,月份由在任的提刑官定,随机选定州县。 苏云开傍晚放衙,拟定好路线,估算了下时日,也差不多是四十天。 第二日依旧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四人同乘一车,未着官服,出行时还有种踏青郊游感。出了城门,郊外满坪绿景,看得秦放叹道,“早知道应该起早一点去酒楼装满食盒,边吃肉脯饮酒边看春景,美哉。” 白水冷哼,“不管多美的景色,只要你敢耽误行程,我就都毁了。” 明月弯眼笑道,“那要是小猴看自己呢?” “也毁了。” 秦放惊得捂住脸,以后不能好好照镜子了。 明月哑然失笑,“白哥哥吓唬你的。” 听见她喊白哥哥,秦放心中又得意起来。看得白水一脸莫名,他笑得如此荡漾作甚? 倒是苏云开看见他笑成这样,又见他眼神总往白水脸上飘去,心中微顿,总觉得……他这“小舅子”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又看不太出来。 等他收回视线,看见明月正和白水说笑,俏美的脸上笑如盛开繁花,如初夏明媚。一时多看几眼,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来,难怪觉得秦放看白水的眼神似曾相识,不就如同自己看明月那样么。 那是种什么眼神? 博学的探花郎顿时沉思起来。 可一直到驿站他也没想通。 驿站都是给官员住的,老百姓住不得。苏云开亮明身份后,驿丞就将马从马车卸下,牵马到马厩那吃草喂食。 正是没有节日的月份,官员少休沐,这里空房多,便一人一房。 驿站的饭菜并不太好吃,秦放晚饭没吃饱,还没睡下就饿了,摸着肚子出来找吃的。刚到门口,就看见个黑影快速跑过,吓得他打了个冷噤,惊叫一声。 正好要回房的白水闻声过来,秦放一见她就扑了过来,抱了胳膊大喊,“有贼!” 白水瞥他一眼,“采花贼吗?” 秦放瞪眼,“我才不会采你这朵吃人花。” 白水哼声,突然马厩那传来一声马啼哀鸣。她直觉不好,奈何秦放还抱着她胳膊,干脆抓了他手就往那边拖,想去看个明白,吓得秦放又大叫。 她忍无可忍道,“闭嘴。” “那你要好好保护我哦。” “……”怂、包!   ☆、第35章 州县巡视(二) 第三十五章州县巡视(二) 苏云开和明月也听见了动静,两人几乎是同时出门。驿站不大,房子都在一条线上,两人刚出房门就看见隔壁一间房门打开,出来个四十出头的汉子,是驿站的驿丞于大。他边走边说道,“估摸是马出了事。” 三人当即往那边过去。 马厩也说不上是马厩,仗着是官家的东西无人敢偷,所以附近连围栏也没有,一个马槽一根铁柱,绳子拴在那,也不怕马跑了。 此时那里已经站了三个人。白水秦放,还有驿卒梁枋。 明月放眼看去,他们马车的马竟然躺倒在地,身下是大片血泊。她立刻过去看马,马两眼无神,但还有浅光,身体也热。她拨了马脖子的伤口来看,血流地上,连它脖子下的土都变得松软湿腻了,“刚死不久,死因是脖子被刀重划,失血过多。” 于大大声质问道,“梁枋,刚才你不是在喂马吗?为什么马被人杀了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梁枋面有刀疤,看着凶恶,听见这咄咄逼人的话却没动气,反而小心解释道,“我刚去解手了,就去了一小会就发生了这事,听见马声的时候,我才刚提上裤子。” 于大冷冷一笑,“我看你又犯老毛病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梁枋这才着急起来,“于大哥又提这事,我以前是个偷马贼,被官府抓了送到这来劳役,可这半年我兢兢业业改过自新了,您也是看得见的。” 官府驿站并不是个肥缺,偶尔加急送个信件公文,还要披星戴月,又辛苦又轻贱,基本无良民肯来。于是官府就想出了个办法,让犯了小事的犯人去驿站做活。虽然辛苦,但总比在牢里好,而且还能得点小钱,当然有很多囚犯愿意来。梁枋就是其中一个,于大是驿丞,算是驿站的老大了。 苏云开听两人争辩,已明白二人平日关系并不好,梁枋更是因为囚犯而被良民于大看轻,这会于*问,大有“你就是凶手”的语气。他听了一会,又问明月,“马大概死了多久?” 秦放听见,插话道,“小片刻,我和白捕头刚才就站在大门口,听见喊声就过来了。对了,于大应该不是凶手,马惨叫之前,有个人从我身边跑过,按理说房间离这这么远,于大也没法从这跑开又回到房里再过来。那时我和白捕头到了马厩后,就看见梁枋蹲在马旁边,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凶手还是那跑开的人是凶手。” 于大一听,说道,“许是什么闲人路过。”末了更加气恼,“梁枋,犯人就是你吧。” 梁枋顿时急了起来,满脸通红,“你这是冤枉我,我没有碰马。” “其他驿卒都去送信了,就你我在这,难不成还是大人他们杀的?” 梁枋被逼得没办法,大声道,“你也有嫌疑!我知道我不愿拿钱孝敬你你嫌恶我,想赶我走,平日给我什么苦头吃就算了,可现在是杀马的大事,休想嫁祸到我头上。我梁枋以前偷马换钱是我糊涂,我认错,可你又何苦将我逼死,非得说马是我杀的。” “你一派胡言,竟然说我也有嫌疑,我刚才从马厩出来的时候马还好好的,回房后在房里待了半个时辰,听见马叫我才出房门,这事大人和这位姑娘可以作证。” 明月说道,“刚才我们的确是和于大一起过来的。” 梁枋见证人越来越多,他几乎要被逼入绝境,说道,“你说你从马厩出来了,但我根本没看见。你支使我去粮仓拿稻草,可等我出来你就不见了。我有理由怀疑你就躲在马厩,趁我去解手的时候出来把马杀了,然后再从前门逃走。那位秦公子看见的黑影就是你。” 白水皱眉说道,“可黑影从前门跑,怎么也不可能又出现在房间里吧?” “我知道后头有条捷径,可以从窗户跳进去,距离比你们从房间走到马厩这还要短,不信我跑给你看。” 苏云开说道,“白水,你跟他走一趟。” “是,大人。” 梁枋立刻去带路,秦放又想看这里的戏又想看白水那边的戏,想了想还是跟着白水跑了。 明月这会仔细看看马厩地面,又看看那匹已死的马,想了片刻说道,“要划破马脖子,必然先靠近它。从整齐的伤口来看,那人下手快很准,想必根本连血也没溅上。但能证明一点,他的臂力定然不错。” 于大低头看看自己,胳膊的确壮实,他担忧道,“姑娘也不能凭这一点来判断吧。” “判案交给大人,我也得将我看见的说出来。”明月又道,“就算全部证据都指向你,但问心无愧,也不用慌。” 于大笑了笑,“我当然不慌。” 不多久秦放就跑了回来,喘气道,“真的有捷径,说两句话的功夫就从门口那回到了房间。” 梁枋也回来了,见了于大便道,“你也有嫌疑。” 于大哼声,“自己监守自盗,还要赖到我的头上,就得让大人惩治惩治你,送回大牢里关着。” 两人剑拔弩张,几乎要打起来。苏云开低眉稍想,问道,“于大,你方才一直在放里头?在里面做什么?” “今个儿不是中旬么,得算账,就在房里拿着算盘算账了。” “待了多久?” “小半个时辰,大人和明姑娘回房早,要是能晚点过去,就该看得见我在房里,真是可惜。被这歹人钻了空子来冤枉我。” 梁枋瞪眼看他,“到底谁冤枉谁还不知道,大人,我曾是罪人,但我已经改过自新,请大人秉公处理。” 苏云开点了点头,转身就往房间那边走去,众人不明所以,也跟在一旁。 他径直去了于大的房间,似乎是因为出来得急,所以刚才连房门都没关。屋里漆黑,狭窄的地方进去后什么也看不见,白水要寻灯点,却被苏云开拦住。 “去我房里拿盏灯过来。” 白水腿脚快,很快就点了灯拿来。 驿站里用的都是煤油灯,这会她一跑,满满的油还溢了出来。苏云开接过,照着灯火去找那屋里的煤油灯。那灯就放在桌上,旁边还有翻开的账本和拨了几颗的珠算。 秦放说道,“看来他刚才真的是在房里算账。” 于大连忙说道,“秦公子可要为小人做主。” “做主?”屋子小,苏云开这一声出来,倒让于大愣神。他盯着于大说道,“你刚才根本不在屋里,你说谎。” 于大猛地一顿,随后喊冤,“大人为何这么说,这账本和珠算都在这里,就算您要问我刚才算的是什么,小人现在能背出来。” “要背一个账目提前几天也行,这不能证明什么。” 他是官,于大不敢跟他横,说道,“大人不能冤枉小人。” 苏云开说道,“你说你在房里小半个时辰,一直在算账。外面的天黑得早,我回到房中都已点灯,你比我们晚进房,要算账的话,定然要点灯。可我方才却探得你这灯油是冷的,哪怕是白捕头从我房里拿来的灯油,已过了一刻,如今还温热。可你的却冷冷冰冰,根本没有用过的痕迹。” 众人恍然,唯有于大面如死灰。 “梁枋说你喂马时突然不见了,我想你当时并没有离开马厩,而是躲了起来,躲的地方应当有泥,因躲的时间长,长时间不动,导致鞋子深陷,将鞋子的白色边缘也沾上了土。你趁着梁枋解手,出来将马杀害,然后逃走。可是你没想到门口有人,但距离较远,他们并没有看清。你逃回房间,假装和我们一起听见动静,还让我和明月做你的证人。” 于大还要开口狡辩,苏云开已经走到屋里唯一的窗户前,用灯火一照,窗户上沾有点点泥土痕迹。他抬眼冷盯,“可要对比一下你鞋底的土,跟这里的土是不是一样的?” 于大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再无狡辩的可能,跪下求饶。梁枋心中好不解气,又想还好遇到了好官,否则真要被冤枉了。 苏云开默了默道,“你自诩良民,可是却做着收受驿卒贿丨赂的事。你自认为自己比曾犯过错事的驿卒高一等,可在我眼里,你比不上勤恳做事的他们。”他偏身说道,“白水,拿我的官印去请最近的县官过来。” 于大面如死灰,瘫坐地上,也没力气再瞪梁枋。千不该万不该,选了这样一个官。他本以为官越大就越不在乎这种小案子,简单查一下就给梁枋定罪了,谁想…… 等到了第二日,当地县官领了衙役过来,将于大捉走。苏云开向县官要了一匹马,虽然县衙的马比不过府衙的,但总比徒步走要强得多。 等县里的人离开,他们一行也继续上路了。   ☆、第36章 州县巡视(三) 第三十六章州县巡视(三) 四月已至,四人一路停留十余州县衙门,抽取案件重审。小案审得快,大案要慢一些。所到之处开始总是大摆筵席,都被苏云开拒绝,直接去了衙门,让有些地方官惊吓不已。似乎名声传开,后头几个地方官都不敢再来宴请。 大宋衙门很多,但并不是哪里都有陈年杀人案悬而未决,明月倒是觉得不累。重审的大小案件约莫有两百余件,但需要她出马的不过二十多件。白水跟着苏云开里外走动,她就跟着秦放去当地吃喝游玩。以至于今日坐在车中仔细对看几眼,明月只觉她和秦放要圆润成球。 苏云开正闭目养神,听对面人叹了一口气,睁眼看去,还没问,那嘴快的秦放就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没吃痛快,没事,听说傍晚前我们就能到下一个小镇了。” 明月掐了掐自己的肚子,神伤,“胖了。” 秦放也打量她,用力点头,“的确是胖了。” “你也胖了。” “我是男的,这叫壮实。” 白水闻言,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胳膊,疼得秦放差点跳起来。白水哼道,“肉软如棉,这叫肥肉。” 秦放怒而要反掐她,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又忍住了。苏云开见明月还在掐小肚子,像个忧伤的杏色团子,笑道,“长点肉好,太瘦弱风吹就倒。” 明月抬眸,“真的?” “嗯。” 明月这才不掐了,心里欢喜得像有只麻雀飞起。 车又行三里,还未进镇,便听见有人争吵。马车停下,车夫在外面说道,“官爷,前面路上有人争执,把路给堵住了。” 苏云开撩了车帘往外看,前头聚了十余人,看热闹的基本都是卷起裤管手拿锄头,再看周围都是农田,想必是附近耕种的人。那争执的几人骂得很凶,又不似在吵同一件事。 “下车看看。” 四人陆续下车,走到他们近处,才发现地上堆满了甘蔗叶子。 此时甘蔗已经快过季,再晚就不甜了。听他们吵闹的话听来,这些甘蔗是例外,甜得发腻。那种植的人家准备明早就伐去卖钱,谁想到了地里甘蔗却不见了,便怀疑是那人偷的,就吵起来了。 “路三,我这甘蔗就是你砍的,昨天你还跟人说你要砍我家甘蔗去倒卖个好价钱。” “赵四,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是不是明天有人跟你说我要偷你婆娘,你也信啊?” “王八羔子我跟你拼了!” “来啊,往我脑袋砸啊。” 眼见那赵四真要拿锄头伤人,苏云开喝声,将喧闹的人群震得俱静,纷纷朝那边看去。来者四人男俊女美,说话的那人虽然衣着并不华贵,但面貌俊朗,五官正气,一时也没人对他呼呼喝喝。 白水亮出腰牌,只在众人面前闪了片刻就收回了,免得看清她的是提刑司的捕头,“捕快办案。” 众人这才面露敬畏,下意识就纷纷推开三丈远,怕惹是非。 那赵四一听,立刻上前,愤然道,“捕快大人,我要告状,我要告那路三砍了我家甘蔗。” 路三跪在地上大呼冤枉,又道,“我今天一早就上山砍柴了,你看,刀还在这,什么时候砍过你的甘蔗了,你倒是找证人啊,别血口喷人。” 赵四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烂赌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穷得什么都没了,就连这把刀,都是前天从阿狗家偷的。别人地里少点菜少点果子也不追究了,可你这才太过分了,竟然把我地里的甘蔗全砍了,你明知道我娘生病要钱治病,这钱你偷得心安吗?” 路三嗤笑一声,“你倒是拿出证据来,要不你问问今天收甘蔗的人,谁见过我。” “你既然这么说了那肯定是乔装了。” “那就是没证据了嘛。”路三又得意起来,笃定他拿自己没办法。 赵四无话,只能请苏云开做主。苏云开看看那锋利砍刀,蹲身拿起看着,问道,“这把刀是你早上砍柴用的?” 路三朗声答道,“是的。” “那你的柴呢?” “卖了。” 明月转了转眼,垫脚在苏云开耳边低语两句话。苏云开“嗯”了一声,笑道,“我刚才那么问他,就是想这么做了。” 秦放皱眉,“你俩在心有灵犀什么?” 明月眉眼有笑,“破案呀。” 苏云开手指滑过刀面,几乎是从锋利刀锋过去,看得旁人惊心。下一刻却觉奇怪,只见他轻尝了下指肚。随即面露笑意,对路三说道,“不如你告诉我,你砍的柴叫什么,竟然甜如蔗汁?” 众人微微一愣,突然明白过来——如果砍的是柴,那汁液哪里会有甘蔗甜味。唯有砍的是甘蔗,才会有这种甜味呀。 赵四一听,立刻也去刮来尝,这一舔大怒,揪住路三大声道,“走,跟我去衙门。” 路三想逃,可根本不是粗壮汉子赵四的对手。边叫嚷边被他往衙门拖去,最后怒骂苏云开多管闲事,骂声渐远,苏云开不以为意,此时又有一人上前,“官爷,也求您给小人做主啊。” 方才他一直默不作声,旁人哗然说话他也不吱声,但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自己身上,苏云开便知道他也有话要说。 “小人名叫五木,因为姓林名森,五个木,就得了这个诨名。小人也的确擅长种树,最特殊的应当是种在离家较远的一株柏树。” 秦放好奇道,“柏树?那不是很常见的树么?” 五木继续说道,“对,但一般的柏树幼苗时树干直,叶子张开成椭圆状,但长个一年半载就歪歪扭扭不成形了。但我这棵长了一年,如今只是高了些,样子依旧讨喜。前几日有个员外想高价买我这棵柏树,我不得空,今日才过来。谁想刚到地里,就发现柏树不见了,却在他的地里看见了,还硬说是他的。” 说着他指了旁边一个鼻宽口阔的汉子,汉子一见他指自己,也跪了下来,磕头说道,“大人,我没有,那棵树本来就是草民家的,是他诬陷我。” 苏云开问道,“原先种树的地方在哪里?” 五木立刻领他去看,又将那汉子的地指给他瞧。 苏云开见那地里的确被挖开了个大口子,而那汉子的地里也种了一些树,其中有一棵椭圆柏树长得十分喜人,一眼就看见了。他蹲身握了一把那坑里的土瞧,又徒手挖开几寸,便起身去那汉子的地里看柏树。 柏树绿叶青翠,地下有干草覆盖,晃了晃,似乎牢牢扎在了地底。他伸手将干草拿开,又握了一把泥土,随后起身说道,“挖到树根。” 汉子为难道,“这样树会死的。” 五木说道,“只是见一点根茎,哪里会死。”说着他就拿了锄头去挖,很快就挖到了根。 苏云开看看那沾在树根上的泥土,又让他将另一株大树挖至根部。来回约莫用了一刻,他才起身对汉子说道,“虽然偷别人的树不是什么大罪,但偷窃便是罪,看来,你得跟我们一起去衙门了。” 汉子惊诧道,“官爷明鉴,我可没有偷他家的树,我这里栽种了那么多树,有柏树并不稀奇。” 苏云开笑道,“你很聪明,知道树刚移植过来泥土肯定会很松软,所以费了那么大的劲每铺一层土就用力压紧,以至于刚才我用力推都推不动树。可是你疏忽了一点,你和他的地虽然离得近,但还是隔了有十丈远,他田里的泥土是黄壤,而你地里的,却更偏红壤。你虽然挖了树,但或许是因为你是半夜挖掘,灯火不明根本没有留意到这点,所以柏树根部缝隙还残留了些许黄壤。” 五木听见这话,长长松了一口气,“官爷明鉴。” 汉子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认栽。 围观的人已在拍手称快,但明月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苏大人破案的佐料呀,小案子中的小案子。 解决完这途中小事,四人继续上路,前往下一个地方。 眨眼四月过了大半,原定的路线要去的州县都已经去了,五月之前苏云开也得回府衙,想必回到府衙定有很多要忙的,于是结束行程,回大名府路。 这一路最高兴的莫过于白水,她知道苏云开厉害,但没想到竟然这样厉害,没事便将苏大人挂在嘴边夸,夸得明月都觉得稀奇了。连秦放听见都忍不住说道,“我看你要变成我姐夫的小跟班了。” “本来也是小跟班。” “其实我也挺好的,你怎么不夸夸我?” “夸你一有危险就躲我身后要我保护你?夸你能吃能喝还挺能睡的?” 秦放气得差点就上去跟她打一架,明月急忙闪开,这对冤家越来越闹腾了。 她回房的时候从苏云开房前经过,屋里还点着等。驿站普遍不大,桌子离窗户近,窗纸上便映出个手拿书卷的长影子。 “大人,你还不睡么?” 屋里一瞬悄然,随后人影大片映来,木门被打开,苏云开说道,“就睡了,白水和秦放还在前厅?” 明月笑道,“可不是,又吵起来了。” 苏云开笑笑,“真是冤家。白水吵不过秦放,秦放打不过白水,扯平了。” 明月也笑得欢喜,“怎么想都是小侯爷吃亏的。” “他要是真的怕白捕头,也不敢总招惹她。白捕头要是觉得他烦人,也早就在他一开口就拿刀堵他了。” 明月这才明白,“原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呀。” 说话间,外面雷声轰隆,还有闪电袭空,划破阴暗苍穹。明月说道,“那我回房了。” “嗯。”苏云开见她小跑回房,进了房间就猛地把门关上,看来她是怕打雷的。他想了想,回房将灯拿过去给她,屋里亮堂点,胆子也会大些。 夜里果真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吵闹了一宿,直到黎明到来,才渐渐消停。到了辰时,已经有日照初拂。 从驿站出来,又行五十里,却闻前路塌方已有大半个月之久,几乎就是在他们路过之后就塌了。本来山路快要被挖开,但没想到昨夜雷电乱劈,将山上一颗巨石劈碎,加之大雨,山坡泥石滑坡,将前路再次堵住,也不知山道何时才能冲开。 四人本想折回小镇,但听见前面不远处就有个大村庄,便想在那里暂住一晚,看看明日情况如何,再做打算。   ☆、第37章 杀人童谣(一) 第三十七章杀人童谣(一) 四人加车夫共五人,他们要借住的村庄叫榕树村,因村口有一株四百岁的大榕树而得名。榕树枝繁叶茂如巨伞盖地,腰身需六人环手相抱才能抱住的,村人用篱笆将它围起,逢年过节也会来这里烧香许愿。 四月已至,榕树叶子比起其它时节来,更加翠绿,没有平时那样墨绿。 树下篱笆外的香火几乎围成了一个圈,篱笆里面也有残留香火,但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在里面点香了。 许是村子少外人来,五人刚到这,就有村人瞧看。明月瞧中那最年长的男子,上前问道,“爷爷,请问村长可在,我们有事相求。” 那人打量她一眼,又瞧那四人,个个都生得面善,答道,“我就是。” 几人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头一个问的人就是村长。苏云开说道,“老丈打搅了,因前面山路被堵,我们一时半会过不去,想在这借宿一晚,到了明天再去前面探探路。” 村长看看他们一行有五人,说道,“我们村子不算大,乡民基本都是在本地做活的,空房不多,你们男男女女五个人,最少也得三间房,我家可以住四个,隔壁家也能住两个,但还得回去问问。” “那有劳老丈了。” 乡民性情淳朴,见村长和他们说上了话,便也过来说话。问他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又邀他们去自己家吃饭喝茶,热情得很。 几人怕乡民感到不便,因此没有表明身份。等村长回来的余暇,便和村民说话。 明月自小和爷爷到处走,见的人多,也是个开朗性子,几人加起来也没她说的多。苏云开偶尔说几句,见那榕树下空荡荡一片,别人宁可站在乱石上跟他们说话,也不在那平坦地方站,问道,“那榕树下为什么围个这么大的篱笆,要是往里挪一些,村口也至少会大一半吧。” 村人一听急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差点忘了跟你们说,千万别越过那篱笆去里头,邪乎得很。” “哦?”苏云开好奇道,“怎么个邪乎法?” 村人相觑几眼,迟疑半晌才低语,“半年前村里有个姑娘想不开,在这树下上吊死了。开始也没什么,但就在不久前,那姑娘冤魂作祟,只要是从这树下经过的人,都会被怨气附体,然后病的病,死的死……你看,这树就在我们村口,进出都得从这过去,多危险。要不是村长拦着不让我们砍了这树,我们早就砍了。” 苏云开不信怪力乱神的事,更不信这种无稽之谈,笑道,“只是巧合吧。” 这话落下,更多村民摆手辩驳,“这可真不是巧合。起先只是有人得病,我们也就没在意。直到后来死了人,淹死的,莫名掉到山崖底下的,这都出了三条人命了,能是巧合吗?” 苏云开愣了愣,三条人命?他抬眼看着头顶上那郁郁葱葱的榕树,正是阴天,茂盛的榕树遮蔽了原本就不多的光线,树底下更加阴暗幽深。 他抬步往前走,看得村民大惊拦他。白水一步上前,将村民轻轻拨开,说道,“我们大……我们公子并不信那些。” 村民苦拦不住,跺脚叹道,“要是出了什么事可不要怪我们,你可要作证,要是闹出人命官府来人,可千万不要说是我们没拦,是他不听,他不听。” 明月安慰道,“不会的,放心吧,我们是讲道理的人。” 说罢,她也随后跟去,看得村民连连跺脚。 篱笆有些高,苏云开个高腿长,很轻易地就跨了过去。见明月跟来,压住篱笆,使得它倾斜几分,一手借给明月抓扶,拉她过来。 榕树叶子层层交叠,犹如大伞,哪怕昨夜暴雨,树下的泥也没有太湿腻。榕树根深扎地下,有些已经粗壮如树苗,小心往里钻,还能抵达树干处。树干周围垒了很多大石块,树在旁,撑住庞大树干,使它不易倾斜。四周残留了很多香烛梗,从褪色程度上来看,是以前烧的。 苏云开听过一些地方的习惯,当一个地方有老树长存,亦或灵石伫立,都会被当地百姓供奉起来,像是敬奉土地公那般,上个香火,求个心安。 两人已经在树周围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村民比他们两人更加着急,念了许多遍让他们快出来。 榕树下也的确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两人便打算出去。刚到篱笆那,就看见几个孩童往这边蹦着小步子过来,边走边唱着朗朗乐曲。 可等几人认真一听,却觉小曲蹊跷。 “树根,树根,姐姐的头发。 树枝,树枝,姐姐的手。 叶子,叶子,姐姐的脸。 倒挂树上下不来,风一吹,摇啊摇,风一停,她也停。 可是路过的人啊不要停,因为姐姐她在笑,还看着你。” 细想词儿,加之此情此景,更添三分诡异。明月咽了咽,抓了苏云开的手瞧他。苏云开皱眉又听了一会,对几岁的孩童来说,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里头的含义。一般童谣都是如此,能传开的都是调子好听容易上口的,意义反倒不重要。 秦放从听见榕树下吊死过个姑娘就心头颤颤,这会听见那童谣,更是惊怕,哆嗦道,“要不我们回县衙吧。” 白水就算再剽悍可心还是个姑娘,秦放一抖她也觉心里发毛。 苏云开轻拍了明月的肩头,又压下篱笆让她先出去。等自己也离开了那,那唱歌儿的一群孩子也早就走了,远远还能听见一些调子,却因距离颇远,更显得怪异。他皱眉问道,“请问这童谣是什么时候传开的?” 村民叹道,“我们也不记得了,大概就是这半个月吧。这调子编得好,但词儿吓人,我们不许他们唱,可孩子嘛,忘性大,贪玩。”他心有余悸地补话道,“我们都叫这童谣‘鬼姐姐’。” “鬼姐姐?” “因为可能就是阿菀的冤魂潜移默化教他们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巧。这词儿刚传开,经过榕树的人就撞邪了。” 他们说得越邪乎,苏云开就越觉得这不是巧合,“阿菀就是那位在这里上吊的姑娘么?” “对,阿菀生前有一副好嗓子,唱歌可好听了。后来她爹要把她嫁给个大老爷做妾,她不肯,闹过哭过,就在聘礼送来的当晚,她就吊死在这了。” 苏云开了然点头,正说着话,村长祝长荣也回来了,说道,“房间都安排好了,随我来吧。”他见众人神色怪异,顿时猜到了什么,板着脸道,“是不是你们又将阿菀的事说给别人听了?我说过,这只是巧合,世上哪有什么鬼魂作祟,等会我就来把这篱笆给拆了,瞎胡闹。” 村民赶紧拦他,“村长这可使不得,我们大人还好,知道避让,但那些孩子一不小心就跑这来玩了,要真出了事,您也没法赔啊。” 祝长荣骂了他们一声,就领苏云开他们进村去了。路上他又道,“你们别听他们瞎说,都是凑巧的。他们是不是说了溺水坠崖的那些人了?溺水那个头一天发高烧,自己从河边路过昏昏沉沉掉下去的。坠崖那个是去采药,走的地方险要,不小心脚滑。当地官府都带人来瞧过了,岸上山崖上的滑痕十分明显,我也瞧过,附近都没脚印,只有他们自己的。可回来一说,就被传成是被鬼推下去的,迂腐。” 苏云开见他言辞与别人不同,虽看样子已年到六十,但腰板却挺得十分直,双目有神,手背隐有旧伤,指节粗大,便问,“村长以前可是上过战场的?” 祝长荣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苏云开笑道,“言谈举止,有军中人的豪迈之气。你手指并非十指粗大,拇指食指还有硬茧,手有旧伤,颇似刀剑所留。如果只是做过猎户,留下的应该是被兽类所伤的痕迹。还有,你说话颇有气势,我想,你在军营中应当有官职。” 祝长荣听完,朗声大笑,年过一个甲子笑声却不输旁人,中气十足,“你说的没错,我曾在军中做过弓箭手,是个把总,行伍出身。要不是老了人家不要了,我还想就死在沙场呢。” 明月笑道,“不是爷爷您老了人家不要,是将军爱才,想让您也享享沙场外的安静日子。” 这俩人说的话祝长荣着实爱听,这会才道,“其实你们也不是什么过路商人吧。” 苏云开见他看出点什么苗头来,却也镇定不逼问,说道,“是官家人,怕惊扰村民,就没说明身份了,请老丈见谅。” 祝长荣叹道,“我们这里是去开封大名府那边的主道,偶尔也有寻到村里来借宿的官家人,可哪一个来这不吆喝的,恨不得让我们将他们像土皇帝那样供起来。像你们这样的,我却没见过。” 他心下对这一行人的身份好奇,但尊重更多,也就不打听他们的身份。 快到祝家农院,里面又有歌声传出,悠悠传来,幽幽入耳—— “树根,树根,姐姐的头发。 树枝,树枝,姐姐的手。 叶子,叶子,姐姐的脸。 倒挂树上下不来,风一吹,摇啊摇,风一停,她也停。 可是路过的人啊不要停,因为姐姐她在笑,还看着你。”   ☆、第38章 杀人童谣(二) 第三十八章杀人童谣(二) 这词儿听一遍还好,等再听第二遍,细想之下,更让人觉得恐怖。 试想你在看榕树,榕树上却有人倒挂着微笑看你…… 秦放又抖了抖,却抑制不住多想了几遍,以后看房子看美人,都觉得有只鬼在瞧着你,盯着你,那还让不让人好好赏玩了!他僵在原地胡思乱想片刻,却见苏云开他们毫无顾忌地继续走,相反自己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刚显得阴恻恻。他喊了一声,忙追了上去。 祝家农院中,正有四个孩子在抛石头玩,那歌谣正是他们在唱。听见推门声齐齐抬头看去,歌声骤停,见了人,欢喜跑了过去,“爷爷。” 祝长荣方才只去了邻居家,没回来,这会算来也不过半日没见,这簇拥来的模样他也没少见,但想到明月方才说的,将军是爱才才让他回来享天伦之乐,心下更是宽慰高兴,“明日给你们买蜜枣吃,今日有客人来,不许胡闹。”他又回头道,“这些是我的孙子孙女,我那长孙跟你们一样大。”他又道,“哥哥呢?” “大哥去外面了还没回来。” 祝长荣说道,“我们家还有两间空房,又跟邻居问了一间。我瞧明姑娘住一间,你们四人就自己分吧。” 话落,苏云开和明月不由对视,皆是用余光看白水,彼此明白。他们知道白水是姑娘,现在无论是跟苏云开跟车夫还是跟秦放都不行,可总不能直接说出来,那就只能选一人同住一宿了。 秦放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有他知道白水是姑娘,跟谁住都不行。而且不是说房间很小嘛,她不能暴丨露身份,就只有跟人同床共枕,这、怎、么、可、以!他大声道,“我跟白水睡一间。” 白水顿了顿,神情莫测地看了看他。看得明月立刻拦住,着急道,“还是跟苏大……苏哥哥一起睡吧。” 苏云开微顿,看了明月一眼。虽然能理解她相信自己不会对白水怎么样,会有君子之风,但她明知道白水是姑娘,她就真不担心么…… 车夫见气氛奇怪,便道,“尊卑有别,白公子跟我一块睡最合适。” 白水心中稍稍掂量了下,她知道明月喜欢苏云开,虽然她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怎么样,但到底是孤男寡女同一房间里,以后要是明月真和苏云开有好事,那她成什么了,早点避嫌是没错的。她抬眼看秦放,那刚才还直哆嗦的人,现在异常坚定的看着自己,像是她不点头他就要把她扛走。 “我跟秦放一块吧。” 这个回答出乎苏云开和明月的意料,等白水拽着秦放随村长去隔壁家时,明月还没回过神来。她跟了出去还想劝阻,胳膊却被人拉住了。她回头看去,有些着急,“白哥哥他……” “嘘。”苏云开俯身低声,“你不觉得奇怪么?” “白哥哥么?” “两个人都是。”苏云开看看前后,那四个孩子还在睁大了眼往他们这瞧,便拉着明月往旁边小路走。 村里开的路并不宽敞,两边土墙也筑得不高,说话的时候还能留意两边可有人听。明月耐心跟在他一旁,也不追问,直到再没看见人,苏云开才道,“我想,我那小舅子是发现白水的身份了。” 明月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苏云开方才不语,留心观察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查白骨案时,有一天他们两人都没有来用早饭,而且秦放那几日也紧张兮兮的,白水更是不回内衙?” “……我以为他们凑巧很忙。” “之前秦放总跟白水作对时,总说白水剽悍讨不到老婆。也似乎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喊了,非但不喊,也不和她动手了,只是耍耍嘴皮子。只是之前我一直没有太留意,直到刚才我才确定。” 明月心里颇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云开笑笑,“白水不能选你,但比起秦放来,我明显更适合,毕竟我知道她的身份,她也知道我的为人。可她还是选了秦放,而且秦放向来喜欢和她斗气,为什么那个时候白水却选了他,他也非要跟白水一起住?或许他也是害怕我发现白水的身份吧。” 明月瞬间恍然,仔细回忆之前的点点滴滴,果真察觉到了丝丝不同。只是她又想起一点,“水水宁可选他都不选你,这是不是说,她真的不讨厌小猴?甚至……还有点喜欢他?小猴也不计较以前斗气的事也要袒护她,难道他们两人彼此都有意思么?” “这也唯有他们两人知道了。”苏云开负责的是解疑,但这种私事还是顺其自然知道地好,猜就不好了。说到这,他反倒有了担忧,“白水如今隐瞒身份,他日也可能会随我去开封,那她的身份就要一直隐瞒下去了。哪怕真的找到了她的兄长,也要离开开封,隐姓埋名后,才能重回女儿身。” 明月忽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你是说,秦放他日是要承爵做侯爷的,他肯定要在开封待着。就算两人真的两情相悦,也不能在一起?” 苏云开点了点头,“所以如果白水坚持要去开封找她兄长,那她就必然不能跟秦放一起。除非秦放愿意放弃爵位,做回平民,和她一起离开开封。” “爵位背后,是父辈用汗马功劳在皇帝那换来的,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有万人敬仰的荣耀在那。一辈子在京都安稳无忧,要放弃承爵,不容易吧。尤其是像小侯爷那样爱玩的人,真放弃一切,要怎么养活水水?他也未必受得住。” 苏云开知道她为好友担心,但他还有更多的细节没说,说出来,只怕就将两人互相喜欢的心思给坐实了,那样她只会想更多,“我会找个机会和他说清楚利弊,如果他无力承担日后变故,那我会让他回开封,不再和白水见面。如果他有那个决心放下一切,我也会尽力帮忙。” “嗯。”明月将白水的事放在心头,压得沉甸甸的,白家长辈去得早,就剩白水和白影相依为命。后来白影为了能多赚点钱养家,就去了开封。谁想没过多久,就了无音讯。要是再加秦放一件事……那对她实在是太残忍了,但愿事情顺利,不要再折腾她。 两人说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听见村长在那边喊人,才回过神来折回,免得村长着急。 隐隐的明月又听见哪里在唱那童谣,靡靡之音听着更是诡异,她往他身边挪近一些,低声,“这鬼姐姐的歌谣到底是谁编的词,不会真的是阿菀吧?” 苏云开也留意到了歌声,再仔细听一遍,结合榕树下吊死的姑娘,的确会让人心生不好的想法,“歌不是阿菀姑娘编的,村民说她已经去世半年,可榕树下发生离奇的事、童谣出现的时间,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如果阿菀姑娘真的心有怨气的话,她就不会死了这么久才再出现。” 明月听他嗓音沉沉,问道,“你怀疑是有人故意传出来的?” “对。” “等等……”明月见他答得这么快,在一起这么久倒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你该不会是想再去榕树下探个究竟吧?” 苏云开这回真的意外了,“猜的越发准确了,你想去么?” 明月苦笑,“你让我验个尸还行,但要我去抓‘鬼’,我可能还会给你拖后腿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她实在是个很自知的人。白天人多,去瞧瞧还没什么,但晚上她万一吓软瘫了,真碰上什么事,还得苏云开背她一起跑,那样她就罪过了,“让白哥哥陪你去吧。” 又将白水推给他……苏云开今日是第二次这样看她,是说不出的不舒服。共用一房是无奈,现在……好像也是对的做法。但总将别的姑娘推来,丝毫不怕他做出什么事来,这是信任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他只觉心口闷了一口气,应当是信任。但那口气还是没下去,所以就是不在乎吧…… 这样一想,心里立刻再添一口气,堵得慌。 全然不知的明月还在想着让武功高强的白水陪他去,两人在衙门共事,彼此有默契,比自己跟着去做拖油瓶好多了,这样她也更放心,有白水在,肯定不会出什么事的。 正想着,前面有个年轻人往他们的方向跑来,本以为是路过,但到了跟前就停下了。仔细看了他们几眼,笑问,“就是刚进村的那几位客人吧?” “正是,你是……” 男子答道,“我爷爷就是村长,我是他的长孙祝安康,我爷爷让我来找你们,村子岔路多,怕你们走丢了。”他边说边领他们回去,走了几步又道,“你们有什么需要买的么,我熟路,可以帮你们买。” 明月道了谢,说道,“不用了,真要买什么我们自己去就行了。” 祝安康说道,“我们村一到晚上就不见灯火,狗也多,我怕他们认生,咬你们。” 一听到狗咬人明月就想起儿时被狗追的事,从刚才就抓着苏云开的手到现在也没松开,却浑然不觉。 手抓得用力,苏云开低头看了看,忽然想起她从没这么抓过秦放,也没这么倚过白水。他突然明白过来——不是她不在乎自己,而是太信任自己。 疑云解开,那堵住心口的气,此时已经烟消云散,心境瞬间开明。   ☆、第39章 杀人童谣(三) 第三十九章杀人童谣(三) 回到祝家还早,苏云开想祝安康说得的确没错,如果晚上去可能还得被狗追赶,既然如此,那就等会去吧。 好好的一株百年榕树却突然被人传唱那样的童谣,实在让他奇怪。这会他坐在院子里揣摩这事,那几个孩童又在哼那调子—— “树根,树根,姐姐的头发……倒挂树上下不来……风一停,她也停。可是路过的人啊不要停,因为姐姐她在笑,还看着你。” 苏云开又听完一遍,等他们停下,便过去问道,“这歌谣是谁教你们的?” 几人性子开朗,争相答道,“是隔壁小胖哥。” “那你们知不知道隔壁小胖哥又是谁教的?” “可能是最东边的狗蛋哥吧。” 几人叽叽喳喳说了一番,也没说出最开始是谁传唱的。苏云开蹲在他们一旁细想,最近的小镇离这也有二十里路,他们又在那里待了几天,要是有这首童谣,那肯定有所耳闻。所以童谣只在榕树村传唱,也起源于这么? 那那个最先教童谣的人,目的又是什么? 为什么要教人唱让村人不安的童谣,那鬼姐姐阿菀又是怎么回事。 身在榕树村,苏云开倒觉得像是踏进了一个巨大疑云。 “苏兄?苏兄?” 苏云开回神,那祝安康正端了碗茶水递来,说道,“我爷爷说你在外面待了很久,让你进去喝口茶。明月姑娘说你在想事,别惊扰你,所以我就把茶端来了。” 苏云开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又道,“你知道那叫阿菀的姑娘住在哪里么?” 祝安康说道,“说了你也不知道,我带你去吧……苏兄去阿菀家做什么?” “对那童谣起了好奇,想去看看。” “也没什么好看的了,阿菀过世后,阿菀的父亲不久也病逝了,她母亲去得早,现在就一个空房子在那。”祝安康垫脚往矮墙外看去,像是能看见那屋子,“你跟我爷爷一样,不怕邪气。那儿已经很久没人去了,也不知道进老鼠没。” 苏云开喝了茶水,将碗放下,就让祝安康领路过去。 阿菀的家离得也并不太远,但因地势高,在祝家是看不到那的。祝安康刚领他出门,就见另一条村道上上来两个人,他喊了一声,招手笑道,“四哥五哥。” 来人是隔壁安家的安德兴和村口孙家的孙贺,三一起长大,年纪都差不多,玩得好,喊着玩的。反正村里人都明白,所以长大后也没改了。 两人听见喊声也往那边招手,快步跑了过来。一眼就瞧见了苏云开,见他穿着不似官商,一时不知道怎么打招呼。祝安康说道,“这位是过路借宿的苏公子,随同的还有三个男子一位姑娘。对了,我爷爷向你家借了间屋子住俩人,等会回去可千万别以为遭贼了。” 安德兴朗声大笑,“你总进出我家我都没当你是贼,别人就更不会了。” 祝安康扯了扯嘴角,“改日真要去偷走一些东西才好,让你坐实了我贼人的身份。”他这才想起来,为苏云开介绍道,“这是隔壁家的安德兴,这是孙贺,我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 苏云开见方才他们说话的模样就知道他们感情不浅,那安德兴看着是个爽朗直率的人,那孙贺稍微沉默一些,两人说话时也是笑笑,看衣着像是念过不少书的读书人,“今日打搅了。” “打搅什么,多一些人,村里热闹。”安德兴说道,“你是不知道,因为最近那大榕树的事,村里人心惶惶的,冷清了不少……对了,你还不知道榕树的事吧。” 祝安康插话道,“知道,童谣传遍整个村子,去哪都听得见。嗯,这会我正要带苏公子去阿菀家,你们要不要一块去?” 听见是去阿菀家,两人都有些意外,“阿菀家?当真?难道苏兄不知道阿菀就是童谣里的……那个姐姐?” 苏云开说道,“知道,觉得好奇,想去看看。”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三人也不好说什么。正要往那边过去,祝家木门打开,只见一个俊俏水灵的姑娘出来,长发如墨云披肩,一双明眸轻转。 安德兴笑道,“哪里来的好看姑娘。” 孙贺瞧他一眼,眼里略带指责,“不是说了随同的还有位姑娘吗?将你的轻佻模样收起来,别吓着人。” “是是,孙书生在下错了,这就收起来。” 明月闻声出来,想看看白水跟了去没,但出来没瞧见她。苏云开快步过去,步子一定,像是不经意地将安德兴的视线挡住般,“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在屋里和村长喝茶么?” “我听见你要去阿菀姑娘家,想看看白哥哥跟你去没。” 苏云开面色温温,“有祝兄三人陪同,没事的,你先进去吧,我一会就回来。” 明月见那三人一直瞧看自己,又见他眼神坚定,念了一声“小心”,这才回去。等苏云开回到那三人中间,安德兴就笑道,“看来是名花有主了。” 苏云开微顿,知道他在打趣他和明月,说道,“我和明月姑娘并没有什么。” “那为何出远门还带着呀?” 苏云开不好说他们两人如今的关系,倒是孙贺又投以指责神色,“就你话多,将你的歪心思放在读书上,那状元之位早就是你的了。” 安德兴立刻指道,“哦哦哦,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是好好念书还考不到状元,你就完了。” 孙贺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的胡搅蛮缠。落在后面的祝安康见两人实在吵闹,对苏云开满是歉意地笑笑,“抱歉,他们脾气其实都挺不错,就是唠叨。” 苏云开笑道,“热闹些好。”他看看村道,狭小得只能两人并肩同行,那安德兴和孙贺虽然一冷一热,但彼此斗嘴说话却能看得出彼此默契,想必平时是一起并肩走的。这点从他们走路就能看得出来,如果是两个并不熟悉的人一起走这种小道,手摆动时必然会有碰撞,比如现在的他和祝安康。 那是从以前开始,就是两人走在前头,孙贺自己一人走在后面? 但前面两人说了那么久的话也不会回头看祝安康,不怕冷落也不怕他闷么? 难道……苏云开低头看了看脚下狭窄的路,还有几乎是贴着小路边缘走却丝毫不用看路,走得十分熟悉的祝安康。以前在他旁边,还有一人的存在? 那那个人是谁? 亦或是他多想了? 苏云开心有疑惑,但这种事又不好多问,毕竟他于他们还是陌生人,探听这种事情未免太不礼貌。 阿菀的家离这里并不远,很快就到了。那是一间不算太简陋的瓦片房,比起村里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还好。农院也很大,前院没有养鸡鸭的痕迹,留下的的葡萄架子如今还生机勃勃。 “阿菀她母亲是富户的长女,嫁来榕树村的时候带了很多嫁妆,所以阿菀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好。只是没想到……”安德兴说到这里才没了那轻佻模样,满是遗憾和叹息。 孙贺和祝安康也没说话,突然的沉默忽然让苏云开有所想,“阿菀姑娘也是和你们一起长大的?” 安德兴点头,“对。” 苏云开现在可以确定他们是四人同行,和祝安康并肩走的是阿菀了。那村道虽然不大,但是完全不必一直在边沿走,唯有隔壁同行的是个姑娘,哪怕是自小的玩伴,也要避嫌,不能像安德兴和孙贺那样肩贴肩。 院子外面收拾得很干净,但许是很久没人来,所以外面堆放的一些杂物上已经落满灰尘。而推门进去,里面蜘蛛网如渔网罩落。祝安康抬手把网拦下,“让蜘蛛网进了眼睛可不好受。” 安德兴已经稍稍恢复了些精神气,笑道,“你说你来这里做什么,又脏又乱。” “想知道为什么村里人都在传是阿菀姑娘教人唱的童谣。” 孙贺说道,“无稽之谈,阿菀就算真的还没走,她也不会害任何人。那童谣也不知道是谁先传出来的。” 祝安康淡声道,“那段日子接二连三发生不好的事,歌谣又一起传出,难免村人多想。本来很多事情都是人云亦云,少自己的判断,随大流罢了。” “倒也是,不过我是不信那是阿菀的冤魂作祟。” “我也不信。” 三人都不信,苏云开也不信,这屋子也的确没什么好看的,苏云开又多看几眼,就出去了。 出来后四人衣服上都沾了灰,苏云开轻拍灰尘,也不知是不是鼻子飘了灰,打了个喷嚏。看得三人一顿,神情略微不对地往后面看了看,说道,“走吧,真有点冷了。” 苏云开并不放在心上,只当做是鼻子沾了灰。回到祝家,进门时他又打了个喷嚏,冷意冒了全身。 等到了晚上,他竟莫名发起高烧来,脑袋昏沉沉地坐不起来,噩梦连连。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这一传,更加邪乎了。 大伙都在传,白日那非要去榕树下的苏公子,想必是和倒挂在榕树上的人,四目对上了!   ☆、第40章 杀人童谣(四) 第四十章杀人童谣(四) 外面传得神乎其神,村民怕得连连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得病的公子又如何了。末了又纷纷说道,“就将那榕树砍了吧,我瞧,留着也是个祸害。 祝长荣气得大声道,“没了榕树还叫榕树村吗,改名叫*好了。” 这话实在不吉利,他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忙插话堵他。祝长荣听得不耐烦,“走吧走吧,别说了,没病也要被你们气出病来。谁一年到头都康康健健不得病的,这是凑巧,凑巧。” 众人七嘴八舌,还是战不过嗓门大又固执的祝长荣,没了法子,只好离开。 祝长荣气哄哄把门锁上,祝安康过来说道,“爷爷,村里人疑神疑鬼也不奇怪,毕竟事情接二连三发生。我等会就找四哥五哥去给榕树周围再加一圈篱笆,加高些,也好让他们心安。” “胡闹。”祝长荣嘴里骂着,可他一心要保住榕树,加就加吧,也不阻拦了,总比村民一闹起来真把树砍了好。他叹道,“你速去速回,别耽搁了。” 屋里的明月早就听见外面的吵吵闹闹了,白水和秦放上山采药去了,她在苏云开一旁照顾。方才吵闹的时候见他紧闭的眉眼时而抽动,但却拧眉不醒,就知道他睡得很不好。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很烫手。 明明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她换了一条湿润微凉的帕子敷在他额头上,暗想难道真的是榕树邪门么…… 沉思而想,又不知道哪里传来歌声。 “……姐姐的头发……姐姐的手……姐姐的脸……倒挂树看着你……” 唱的人似乎离得很远,以至于明月听得并不太清楚。可磕磕绊绊的几个词几个词蹦来,她更觉鸡皮疙瘩飞起。 屋里狭小,不过一床一桌一茶壶,更显得屋子清冷,声音似乎近在身边,像有人伏肩耳语,低声唱着鬼姐姐。她坐在小板凳上紧紧抓着被褥,埋头压在被子上,被子下面是苏云开的手,这样贴着总算觉得不那样害怕了。 苏云开也听见了那低声浅唱,孩童稚嫩清脆的声音比那喧哗更加让人在意。眼皮如有重物紧拉,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恍惚了一会才察觉到有人压在胳膊旁,低眉一看,就瞧见个杏色团子。 “明月?” 明月闻声抬头,见他醒来,一瞬面露欢喜,“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 “不久,才一个时辰。” 苏云开头脑昏胀,还不太清醒,明月扶他坐起,喂他喝了半杯茶,他又昏沉睡下,便安静坐在一旁,给他提被拭汗。 去采药的秦放和白水已经采到需要的药往村里折回,白水意外秦放竟然一句怨言都不说了,也不磨蹭,跟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全然不同,“你要是办什么事都能像办正事这样认真,那肯定能帮苏大人的大忙。” “哎呀,如果是那样的话得多烦,还能不能好好玩了,像我姐夫那样恨不得一天有一百零八个时辰的人,我可不要跟着他办事。”秦放背着药篓往山坡下走,背篓是竹子编织,草药湿润,透过竹篓沾湿后背,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他微微蹙眉,没有吱声,“不过你也适当偷懒下吧,一个姑娘家,整天这么奔波,不累吗?” 白水瞪他一眼,“不许提这事。” “我先瞧过前后了,没人。” “那也不许提。” 秦放抿抿唇角,认真道,“白水,我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白水一点也不信他有什么严肃的问题要问,瞥他一眼,“问吧。” “……你会来癸水吗?” “……” 白水脸一红,抬手就要揍他,被秦放喊冤挡下,“我真的是很严肃的在问你这事,来月事的姑娘哪个不是需要好好调养的,我在府衙住了那么久,就没见你休息过。不是说来月事的时候不能太过奔波劳累吗,你不想别人看出来,那也稍微休息下,不然以后身体垮了怎么办,还要不要找你哥哥了。” 这话从男子口中说出来让白水羞得面红耳赤,可话是好话,关心人的,她又揍不下去了。但她又没法说“谢谢”,干脆红了耳根子偏头不理。 秦放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家里妹妹多,总会知道一点,我可不是采花贼。” 白水顿觉好笑,“跟我解释做什么。” “怕你误会。” 白水一顿,随即明白过来,“误会你是采花贼?” 秦放想了想,好像是,点头道,“对。” 白水说道,“你要是好好睡觉,我不会踹你打你。你要是敢动一根手指,我就给你拧断。” 秦放咽了咽,动了动十指,一如那天确认自己的舌头还安好。想到那天,他又忆起一些“不好”的事。那日抱着老鼠笼子要去吓唬白水的他刚进房间就听见有人要进来,便躲在衣柜后面,谁想竟然看见白水脱衣服,一件一件,露出雪白身体,惊得他目瞪口呆。直到被白水拽出来,还被她打趴,还被压倒…… 白水见他突然不吱声,不由提灯多看两眼,微风习习的这么凉快,他怎么烫得满脸通红。她拍了他肩头一巴掌,“你也病了?” “没有。”秦放晃了晃脑袋,忽然想起来,“话说要是真的榕树下有古怪,那为什么一起进去的明月没事?就算是用道士和尚的说法,女子阴气重,要先得病的也该是明月而不是我姐夫吧?” “凑巧么?” 秦放摇头,白水也不擅长揣测,话题骤然停住,只能加快脚步回去。 因是去村外附近山上采的药,回来时从那株大榕树下路过,瞧见有人在围篱笆,将村口的位置又占了一半,更加狭窄了。 旁边有村民说道,“这点地方牛车过不去,大孙子,你就不能劝你爷爷把树砍了吗?” 正在和安德兴和孙贺一起围篱笆的祝安康抬头,笑道,“铁叔,真的不能,您也知道我爷爷最听我爹的话,可我爹前几天从镇上铺子回来劝过,没用。您想,他都劝不动,那就更别说我们了。爷爷他肯让我将篱笆筑高已经很不容易,他脾气倔您也知道,要是老说砍砍砍,我怕呀,他不砍树,反倒是过来把篱笆砍了。” 一众村民听了深觉有道理,也不敢再提,站了一会又觉得凉飕飕的,就都散开了。 白水抬头往那榕树看去,整棵树都被阴暗天空笼罩,却还是能从挂着的灯笼下看出郁郁葱葱的生机来,实在很难将它和那首恐怖童谣联系起来。 安德兴见他瞧看,放下手中的活看他,“小公子生得真是眉清目秀,可是腰佩大刀,难道你会点拳脚?” 白水客气道,“会一点花拳绣腿,刀只是拿来吓唬人的。” 安德兴笑笑,“你这么说了,那武功肯定很好。” 白水怕说多了他猜出自己的捕快身份来,便道,“我还要回去熬药,告辞。” 安德兴笑了笑应声,瞧着两人离开,转身差点撞上扎在地下的树根,吓了一跳,“我还以为真有人挂在树上瞧我。” 祝安康一听,抬头看他,满眼的不悦,“不要再开阿菀的玩笑了。” 语气沉落,很不友善,安德兴却是一点都没生气,反倒是拍拍他的肩头,“很快就会有个了结了。” 在一旁编织篱笆的孙贺没有做声,但他听得懂。闻声也没抬头,仍在专注裹篱笆。 安德兴说完这句,榕树下的人都悄然无声。周围无人,唯有榕树叶子随风拂动乱响,像蚕食树叶,一点一点的吞噬。 &&&&& 苏云开喝过药之后并没有好转,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还将药吐了出来,让祝长荣好不奇怪。 他蹲在药篓前翻着这些药,确认了一遍又一遍,“明明是去风邪的药,别说喝一碗,就算半碗也该有用。苏公子年轻底子好,更该是立刻见效。” 白水皱眉说道,“要不还是去请个郎中来吧。” “就算真的是郎中来了,他用的应该也是这些药。”祝长荣拧眉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忙跑去苏云开房里。坐下身就翻他眼皮舌头瞧,眼球浑浊,面色铁青,舌苔微见黑点,看得他跳起来,“这分明是中毒啊。” 旁边的明月吓了一跳,“中毒?” “对,之前没认真看还以为就是普通的风邪,可现在毒已入体,迹象就更明显了。”祝长荣瞧瞧外头天色,说道,“我去采点解毒的草药,不过我只会一点简单的。你俩也去把郎中找来吧,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一个诸葛亮呢。” “嗯!”明月立刻就起身往外跑,白天她问过村长了,知道最近的郎中在哪里。 白水后一脚跟去,刚跨出一步,就又闻床上那人重咳。她顿下步子,见秦放正好拿了茶来,说道,“你进去照顾,我和明月去找郎中。” 可等她出了门,明月已经跑远了。 此时夜幕已落,村落不见几盏灯火,黑得只能借着星辰隐约看见地上的黄泥路。 她刚出村口,跑过那榕树底下,便有一条黑影尾随跟上,寂静无声,让人无所察觉。 那条黑影刚过去不久,又有一条黑影跟上。 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41章 杀人童谣(五) 第四十一章杀人童谣(五) 服用过村长采的药后,似乎是对症下药,苏云开的面色也好转了,看得祝长荣长长松了一口气。 苏云开不知自己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秦放还心有余悸道,“姐夫,原来你不是生病了,你是中毒了。你今天吃了什么东西吗?” “中毒?”苏云开顿觉意外,他寻思了一遍,答道,“没有……” 祝长荣问道,“食物、水、奇怪的地方,都没有?” “水……”苏云开微顿,“只喝了长荣递来的茶水,一起去过阿菀姑娘的家。” 祝长荣说道,“那茶水是我让长荣是拿去给你的,我和明月姑娘当时在里面喝了如今也没事,难道是阿菀家……” 他素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但现在一个外来人也如此,他有些动摇了。 苏云开不见明月,问道,“明月呢?” “她去村外给你请郎中了。” “一个人?” “和白水一起。” 听见和白水一块,他才放心。心还没放好,门外就跑进来个人,赫然就是白水。白水喘气道,“明月、明月不见了。” 苏云开一惊,竟然有力气坐起来,“你没有跟着她?” “有,当时……当时就要出去的时候听见大人不舒服就耽搁了一下,等我出去,她已经跑远了。按理说出村子就那一条路,可我一直追到村口,都没瞧见她。再往前追,竟是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苏云开气血冲心,下床就要去找人,被祝长荣拦住,“以你这个样子,还没找到人就先趴下了。你别动,我去喊人一起找。” “有劳村长,只是我能下地,多一个人去找也好。”他执意下地,旁人拦不住他。 祝长荣唯有先去喊村民一起找人。 苏云开穿上鞋子便道,“白水,你带我走一遍刚才你追明月的路,还有追到了哪里,又是在哪里彻底失去她的踪迹,能想的起来的,都告诉我。” 见他执拗,白水深知自己劝不动,唯有听从。秦放也不多话,出来拿了挂在门口的灯,见白水他们出来了,便走在前面带路。 苏云开刚刚解毒,这会腿还有僵硬,他出了房门见旁边有柴垛,便取了根长棍做拐,跟白水往外走,将明月刚才走过的路都走一遍。路上见有村民路过,便问了他郎中在何处,问了结果,才继续走。 三人是直接去找郎中的,倒比村长去敲大钟、召集村民还要说缘由走得快,这会他们已经快出村口,村人还没出来。 出了村口约莫十丈远,左边就是去往大名府的路,右边就是去小镇的路,如果要找郎中,那是去小镇的那条路。这里离郎中家里约莫有五里路,独居山下,要跑过去,也得费时三刻。 按照明月出门的时间,顺利的话,她应该已经到了郎中家。 刚才白水不知道郎中家在何处,跑了一段路发现有岔路,又走岔了,这会指路给苏云开,才知道原来是自己走错了路,懊恼不已,“要是明月出了什么事,我……” “不会的。”苏云开声调沉沉,又定声说了一遍,“不会的。” 白水不敢再说不吉利的话,可是一想到这处处透着诡异的村落,就觉得毛骨悚然。她这种毛骨悚然,苏云开一样有,甚至不比她少。 如果当时不是自己出现了状况,那白水根本不会没跟上明月。 自责、焦虑、慌张一涌而上,压得苏云开心头沉甸甸。 他快步跑在那条路上,天色太黑,根本看不见地上有什么踪迹。而且这条路行人颇多,要想辨别是不是明月走过的也无法得知。但他希望不要发现任何异样,一个都不要有,这样才能说明明月或许是安全的。 行了两刻,荒郊野外不见一座民宅,周围有怪声出没,是夜间的野兽出来觅食,远在山林中,听得苏云开却心跳更快。 远处有两盏灯火漂浮,像鬼火晃动在路上,越来越近。白水心觉惊异,跳上前去拦住苏云开,腰间大刀已经拔出,警惕看向前面。秦放也瞧见了异样,也一步上前,抓着灯笼咽口水。 苏云开放眼看去,看不见来者是谁。他忽然觉得有可能是明月带着郎中回来了,他心底也最期盼是这种结果,提步就往前跑去,吓得白水喊了一声“大人”。对面那灯火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试探地喊声,“白哥哥?” 明月高举手中灯笼,照亮了自己的面庞,也将前路照得明媚。可那跑来的人却不是白水,而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人。 那灯火映在脸上,苏云开已经看清了那就是明月,急跳的心几乎是在瞬间安静下来,“噔”地一声停落。他的速度没有慢下来,反而是跑得更快,几乎是冲到她面前,拂得明月肩前青丝飘起。她睁大了眼睛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好了吗?” 苏云开气息急喘,说道,“为什么不等白捕头就一个人跑了?” 话有责备,明月也理亏,抓着灯笼低眉答道,“跑得急,又以为以白哥哥的脚力肯定追的上我,可等我回头一看,白哥哥竟然没跟上,那时候我都已经找到大夫的家了。” 足足跑了三刻半步都没停?那时她出去天应该已经黑了,她不是也挺害怕那些妖魔鬼怪的么?苏云开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被圣上称赞能言善辩的他,被同窗夸赞妙语连珠的他,却在明月面前失语了。 明月见他默然,抬眸看他,又道,“苏哥哥你毒解了么?” 苏云开紧揪一路的心,又气又恼的心绪被她温声一问,也再不能板着脸了,“好了……快回去吧。”等他将紧张的心完全放下,才发现木拐不见了,现在走路又觉得头昏眼花,刚才是怎么精神抖擞的,已不记得了。 明月见他神色不佳,身形恍惚,伸手扶他,突然明白过来。他刚才这么担心这么急,难道是因为以为她失踪了,要不然怎么会跟白水在一起。她抬头看他侧脸,俊白的脸上已是苍白,不见半点血色。她拿了帕子出来探手给他擦脸上的汗,苏云开微顿,要接过来,明月也没给,仔细给他擦拭完,又收回帕子,默然不语。 背后的郎中看得好不郁闷,看样子他要治的应该是这位公子,可这会两人好像完全将他忘了,那这到底要不要跟着去,去了那他还能不能回家吃晚饭了? “我说……” 他刚开口,同行的白水就低声嘘他,不许他插话。见他绷着脸,白水便拿了碎银给他,他这才喜逐颜开,不再吭声。等白水再瞧前面两人,她才回过神来,她怎么就开窍觉得两人如今的气氛不能破坏了?这可真不像她。旁边灯笼照亮着她脚下的路,余光可见那伸来的手,白得像个文弱书生,可刚才还是跳到了她的前头。 秦放……她看了看旁人,意识到自己要陷入一个怪圈了。 走到半路,明月才想起来,“呀,郎中,我给你请了郎中的。” 郎中心底暗道一声可算是想起老朽了,正要上前,又听那俊朗公子道,“我已经没事了。” 明月执拗道,“请都请了,让他看看吧。” 苏云开还想着回榕树村办案,对自己的身体反倒不在意,只是旁人执着,他才停了下来,让郎中瞧看。 那赤脚郎中虽然是自学杏林,但身在山林,对山上的药草反而比普通的大夫更了解,他只是瞧了几眼把了把脉便道,“你这是中毒了,不过这毒要不了人的命,发作也慢,毒发时像是染了风寒,久了才看得出来。不过没解毒也没事,等过个一两天就会自行痊愈。” 苏云开顿觉奇怪,他原本以为毒会要人命,可没想到只是症状看着严重,实际并没什么。那也就是说,不是别人投丨毒,真的是自己不小心碰了那毒物?否则有心投毒为何不置人于死地?他问道,“那是什么毒?” “一种树皮上流落的汁液,深山才有。” “那要怎么做成毒丨药?” “将树皮剥下来熬煮半个时辰,然后取里头的水便可,像你这样的,估摸是服用了三四滴毒汤。”郎中迟疑道,“你要是今日没去过深山老林,那有可能是误食了。但……你怎么会吃那种东西?” 这也是苏云开想问想知道的,他今日并没有去过深山老林,所服用的东西,唯有在村长家时的那碗茶水。 但村长和明月当时喝了并没有事,难道是祝长荣在茶里下了毒? 如果是他,那原因是什么? 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要对他下丨毒手? 他蹙眉沉思,那搀扶的手忽然力道做大,将他胳膊紧抓,偏头看去,却见明月面色惨白,额上渗出细汗了。明月张了张嘴,心几乎堵到嗓子眼,“刚才白哥哥跟到哪里就把我跟丢了?” “村口不远处。” 明月颤声,“可是我快跑到大夫家的时候,后面分明……一直有脚步声。”   ☆、第42章 杀人童谣(六) 第四十二章杀人童谣(六) 说完这话,连明月自己都打了个冷噤。细想一路都以为是白水跟在后面,可没想到竟然不是。无论那背后跟的是人还是鬼,都让人脊梁骨发冷。 苏云开更觉心惊,他当然知道不会是鬼,那必定会是人,可又会是谁,跟在她背后,目的又是什么?他问道,“那人一直不近不远的跟着?” 明月定下心来,只觉手心都是汗,“嗯,脚步声很轻,听起来跟白哥哥差不多,我就没怀疑。” 白水说道,“我脚步声不是身子轻,而是因为我是习武之人……这么说,跟着你的人也会武功?” “我不知道。”明月仍旧心惊,抓着苏云开的手没放,“现在想想,好像是到了大夫家,进去说了事和大夫一起出来,后头也没声音了。当时我还好奇白哥哥去了哪里,可是急着回来,就没多想。没走多远,就碰见你们了,我还以为她刚才是折回去接你们。” “没有……”白水拧眉,“在村长家时我晚你一步出来,你跑得又快,等我追到村口,以为郎中在别的地方,于是往另外一条路去了。” 秦放越想越觉得可怕,倒抽一口冷气说道,“所以说那人鬼鬼祟祟地跟了明月一路?要是他有歹心,那真的是……” 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几人也觉心底发凉,但苏云开心有庆幸,明月安然无事。但那人跟了那么远的路,是为了什么?没有对她下手绝对不是因为不方便,毕竟这条路这么偏僻无人。那就只能说是在保护她了。 可那人又是为什么而保护? “明月,你确定当时背后只有一个脚步声?” 明月微顿,这个问题她还真的没有细想。这会努力一想,就觉心又急跳起来,“刚出村子的时候我跑得太急了,声音和村子里的狗叫鸡鸣混在一起,我不太确定。不过后来到了更安静的地方,好像不是……” 她揉了揉脑袋,还是不能肯定。苏云开见她痛苦,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他又道,“等会天亮了,白水你骑马去一趟县衙,让那许大人带衙役来,还有,把这两年来榕树村的所有报案卷宗,一并拿来。” 白水顿了顿,“大人是怀疑这榕树村有蹊跷?” 苏云开轻点了头,眸光敛起,透出一股沉冷之气,“是有必要查一下了。” 那阿菀姑娘的死,村里死去的三人,榕树村的诅咒,还有自己中毒的事……或许并非没有关联。 村人兵分两路打着灯笼来找,在半路和他们碰见了,领头的祝长荣见苏云开也没事,那明月姑娘也安好,一路担忧的心可算是安定下来了,“赶紧回去吧,这是野外,夜里不安全。” 明月仍是挽着苏云开的手半搀着他,怕他体力不支摔着。苏云开体内毒素已经完全消退,恢复如常了,以为她还在怕,便也没抽开手。两人各有心思,各为对方着想,却彼此不知。 倒是秦放瞧见前头两人亲昵,又瞧瞧他和白水都隔得有如天涯海角了,往左边跨了一大步,借故道,“给你照明。” 意外的旁人没躲,可是也没抬头,只是看着脚下的路专心走着,像是全然不知道他的存在。被冷落无视的秦放又大声道,“小心路,石头多。” 白水都听进了耳朵里,可还是没理会,看得秦放好不莫名,明明刚才还能回答他姐夫的话,怎么转眼就不理他了。他又往左一步,几乎将白水挤出小路,要踏进旁边的野草地里去了。 “喂,白水。” 秦放低头往她脖子那呼了一口气,白水这才猛地抬头,瞪眼,“做什么?”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喊你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就是不想理。”自从白水察觉到自己心绪躁动后,就决定要离秦放远一点。冷落他、不理他、远离他,这样他觉得自己没趣就会离她远一些了,她也省得想那么多。她的心不能乱,她还要顺利地去开封,去找她的哥哥。 可秦放是什么人,国公之子,日后是要承爵的。他跟苏云开一样,都是能为自己去开封增加一分希望的人,可在她心里,秦放跟苏云开不一样。 她和苏云开同进同出衙门,一天最少五个时辰待在一起她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现在跟秦放多待片刻都觉得煎熬。煎熬的是她整个人,整颗心。理智告诉她,早一点离秦放远一些,是正确的判断。 秦放见她答了一句后又爱理不理,真想掐她的脸。可是想想还是算了,他怕被她来个过肩摔。 身后两人的对话没有淹没在村人的脚步声中,苏云开和明月都听在耳朵里。前者观察入微,已能猜到白水为何异样。后者了解白水,也想到了最大的可能性——白水可能发现自己喜欢上秦放了。 回到村里,往另一条路去找的人还没有回来,祝长荣便让人去喊他们,说人找到了不用找了。苏云开从榕树下路过,见地上影子斑驳,又往那看去。树上没有灯火照耀,宽大的树根丛中很是阴暗,望不到里面。 村人见他又往那瞧,心底拔凉,过去说道,“苏公子,你身体虚,别瞧了,小心又瞧出毛病来。” “嗯。”苏云开又看了一眼,这才离开。 到了祝家不一会,白水和秦放去了隔壁安家,苏云开明月留在村长家中。院子里没有灯火,几个孩子已经睡了,并不吵闹,因在村庄腹地,四面八方都能听见些许窸窣动静。 明月打了盆水来给他擦拭,见他擦脸时还若有所思,便问道,“你是在想榕树村的事,还是在想白哥哥和小侯爷的事?” “都想。” 明月笑道,“不是刚解毒嘛,别想了,别把脑袋想疼了。” 苏云开看她,“还在想你的事。” 明月眨了眨眼,坐在一旁说道,“想我刚才被跟踪的事?” “嗯。等明天衙役来了,我跟县官说一声,让你去内衙住,等这里的事情查明白了,我再接你回来,一起回大名府。” 明月咬咬唇,“我也是府衙的人,不是个娇弱姑娘。我说过,要和你一块并肩的,你怎么又把我拉到身后去?” 苏云开见她不乐意,说道,“你是仵作,是个好仵作,只是现在没有你要做的事,村子里也实在不安全,连我都着了道,不是么?杨家村那案子的时候,我什么时候赶过你走?” 明月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她留下来也的确不太方便,还要让他分心,万一她中了毒什么的,那也要乱套。虽然不想,不过还是去衙门里待着吧,“嗯,那等明天县官回去,我就跟他们一起吧。” 苏云开应了声,此时屋里灯火已点,不像外面那样黑得不见任何事物,他眉眼一低,就看见她的鞋子了。许是跑得急,被旁边荆棘挂了线,这会像是在刀山火海走过一样,有些脏破了。 明月问道,“你饿不饿?你躺了一下午,刚才又出来找我,跑了那么久,该饿了吧,我去给你煮面。” “不饿,你也去洗漱一下,睡觉吧。” 明月还是执拗起身,跟村长借了个厨房和食材,给他下面吃。丢了一卷面条进去又觉得自己好像也饿了,干脆丢了两个。等两人吃完了,她才回房。殊不知在她房间灯火熄灭后,苏云开就站在她门口,似在赏天穹弯月,似守护皇宫的侍卫,将未知的危险通通阻拦在了这门外。 隔壁安家,白水还在想秦放的事,她现在困得很,可还是没有去床上睡。 秦放进来见她端坐在那,突然就生起气来,“白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 白水莫名,“我怎么了?” “你不去床上睡,硬在这里坐着,是不是怕我也去那睡?男女授受不亲,我懂。” “嘘!”白水瞪他一眼,“嚷什么。” 秦放坐到她对面斟了杯茶,说道,“安家爹娘住院子那边呢,听不见。” “可那安德兴不是住隔壁吗?” “他不在屋里,我刚沐浴回来,没听见里头有声音。” 白水长眉紧拧,“不对吧,村里分了两批人去找我们,往另一头去的人也回来了呀。” 秦放笑问,“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出去看。” “村子里的狗不叫了,他们陆续回来的时候,狗一直在喊,现在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 秦放竖起耳朵听了听,好像的确是这样,“年轻人嘛,说不定三五成群的去喝酒了呢。刚才我们去祝家,祝安康不也不在。” 白水想了想也是,就没多想了。等她和他说了几句话,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不由自主地理会他了,又慢慢板起脸来,决定不理他,“你睡吧,我去洗漱。” “去吧,早点回来。”秦放见她心事重重,看得自己的心也沉甸甸的,这样的白水……真是陌生又疏离,一点也不好。 翌日天刚亮,秦放就被一阵马声吵醒了,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晚的他走到窗户边一看,那骑马离去的人,正是白水,这是去请县衙里的人来吧,真早。 他伸着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却发现昨晚没栓的门还维持着原样,他回头一瞧,床上被褥也齐齐整整的。他顿了顿,白水昨晚没进屋? 哈欠突然打不顺畅了,只有满腹不被人信任的憋屈感。 早知道……他一开始就应该睡床的!还他的老腰!   ☆、第43章 杀人童谣(七) 第四十三章杀人童谣(七) 白水一人快马加鞭赶去县衙,那边的县官许大人刚送走来巡视的提刑官,如今又见他身边的捕头折回,高悬的心还没放下,就又吊了起来。 白水也不废话,亮了腰牌直接说道,“大人有令,命你立即带衙役随我去一个地方,还有,将那个地方这两年报案的卷宗带上。” 许大人问道,“不知道白捕头说的是哪个地方?” “你们辖下的榕树村。” 许大人顿时像吃了个苍蝇,“那、那儿?那里可是个凶险之地呀。” 白水不似苏云开那样有耐性,冷冷瞥他一眼,“那我这就回去原话禀告大人,说许大人怕邪祟,不愿执行公务。” 许大人还没见过这么不会说场面话的人,急得忙赔笑,“白捕头稍等,下官这就去准备卷宗。” 临走了白水又道,“那里真的很凶险么?” 许大人忙顿住,说道,“可不是,自从半年前那叫阿菀的姑娘死在榕树下后,那里就接二连三死人,虽然每回都查明是非他杀,但……还是很可怕的。白捕头在那儿有听见那鬼姐姐的童谣吧,也不知道是谁编的词,好好的一个曲子就变成那样了。” 白水转了转眼,“许大人的意思是那曲子本来就有,只是被人改了词?” “可不是。那曲子是袁州那一带的。” “大人怎么知道?袁州离这可不近。” 许大人笑道,“我老家就是袁州的,那曲子是我们袁州的小曲,我从小听着大的,不过以后怕是听不得了,会乱想的。” 白水垂了垂眼帘,心觉疑惑,为什么袁州的小曲会变成鬼姐姐的童谣在榕树村传唱? 难道编造这首歌谣的人,也是袁州人?或者去过袁州?那谁会是袁州人,或者谁去过袁州? 她突然意识到,那童谣的词儿真的大有文章,否则何必套了个朗朗上口的曲子壳,来编造那样诡异的词? 此时县丞已经召集好三十余衙役,白水立刻上马,领他们往榕树村赶去。 &&&&& 今日日头晴朗,一大清早日光就倾照村庄,照得暖意融融。 明月在井边打水洗了脸,还没擦干净,就见门被推开,秦放像被冰雹打蔫的茄子般走进来。明月喊他一声,问道,“小猴你怎么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秦放正想答,瞧见另一扇门打开,见了出来的人,指了指道,“他比我还精神不济呢。” 明月偏身一瞧,果然看见眼睛肿起来的苏云开,俊颜憔悴,“苏哥哥你昨晚没睡好么?” 苏云开凌晨才回自己屋里,动作悄然,她当然不会知道,笑笑说道,“嗯,没睡好。对了,秦放,早上听见马叫,是不是白水去县衙了?” “大概吧,我就看见个背影,没瞧见正面,不过应该不会认错的。” 明月好奇道,“你连白哥哥走都不知道,那应该睡得很好,可为什么你一脸没睡好的模样呢?” “她昨晚根本没回房睡。” 秦放蹲在井边,直接就要把她刚提上来的水拿来洗。还没伸手进去就被人拿走了,起床气顿时发作,可一瞧是自家姐夫,立刻萎了。苏云开说道,“自己打水。” 说完就将水桶放回明月面前,倒让明月不好意思,“没事,我洗完了。” 秦放哼声,“看看,明月洗完了。” 还没重新把手伸进去,却又被苏云开提走了,还笑得温和,“哦,那就我洗吧,你自己打水。” “……”秦放愤然起身,“姐夫!”他扶着腰瞧着这两人,弯弯唇角说道,“怎么有股夫唱妇随的味道。” 明月抬了抬眼,当做没听见,苏云开也当做没听见,秦放又讨了个没趣,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等井水。他瞧瞧里面只有那四个小孩在玩闹,便道,“安德兴果然是跟祝安康去外面玩了呀。” 苏云开问道,“什么意思?” “昨晚安德兴没有回来,祝安康也没吧?” 苏云开想了想最后一次看见两人,也就是昨天下午在榕树下围篱笆时,村民去找明月的时候,也没看见他们,对,连孙贺也没看见。不过听说他们三人向来都是在一起的,也不奇怪。 用过早饭,白水也带着县衙的人回来了。苏云开简单问他几句,便拿了卷宗来看。 村民瞧见村里来了官差也不意外,这半年隔三差五出个事,连衙役都对这熟门熟路了。但看见许大人跟在那苏姓公子后面转悠,还是颇为诧异,听他口口声声喊着大人大人,竟还是上峰身份。 午时祝安康安德兴和孙贺刚进村口就瞧见衙役在那站着,见过好几回,这次一如既往打招呼,可奇怪的是衙役目不斜视,像没瞧见他们。见了一个正要出村子的乡民,便问为何,那人答道,“来了个官大的,怕被那位大人瞧见他们插科打诨呗。欸,又一身酒味的,你们又外出喝酒了?昨晚不见人,现在才回来吧。” 安德兴笑道,“喝花酒当然是要喝一晚的……咦?对了,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最大的官不就是知县许大人吗?” 乡民笑笑,“那官啊,就在祝家。” 孙贺忽然反应过来,“那位苏公子?” 见他笑得隐晦,三人就更加肯定了,相觑几眼,又往祝家方向看去。远在村庄腹地的房屋只能看见屋顶的灰色瓦片,看不见全貌。几乎是片刻,安德兴就展颜道,“四哥,念多点书还是挺有用的。” 孙贺看他一眼,又看看那远处的衙役,最后看向那榕树下密不透风高过七尺大汉的篱笆,没有说什么,“走吧。” 三人一路无话,到了祝家附近,就见那许大人都在门外候着,再看看院子,人还不少,但站的不是衙役,而是一些普通乡民。安德兴好奇道,“许大人,那苏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现在又是在查什么?” 许大人说道,“来头大着呢,大名府路的提刑官。” 祝安康问道,“那在查什么?” “不清楚,听说是有人不知天高地厚给大人下毒了,又有人说是有人要对他身边的姑娘下毒手,我就带了个案宗过来,什么都不知道就等在这了。” 安德兴笑道,“什么案宗,就是我们村里鬼姐姐的事么?” “不晓得。”许大人说着又看见孙贺,果真是个闷葫芦,不瞧见他他就当做没看见自己,品学是好,但这种性子也不适合做官。对……他忽然想起来,苏云开来县衙巡查的时候,孙贺不也恰好和同窗来衙门么,按理说该见过苏云开的,怎么也像不认识似的…… 他心头稍微掠过一丝狐疑,也没多想,便继续坐在椅子上等里面消息。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情,早点将这大官送走才是。 院子里苏云开仍在跟村民文化,白水在旁协助,明月和秦放站在一旁听了半晌,也总结出了点东西——这问的,都是鬼姐姐的童谣出来之后的事,也就是那据说是意外死去、接二连三病倒的人。 “你说你丈夫病倒,是因为在榕树下走了两圈?” “对,那树实在邪门,当时他们说他也不信,还嬉皮笑脸开玩笑说它要是敢害他,他就把树给砍了,结果没两天就病倒了。” “……” “……” “你当时生病是找哪个大夫瞧的?” “我就一个人住,儿女都在城里做活,当时病得昏天暗地,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睡了一晚,病就好了。当时我还想,定是我对榕树不敬,得罪了它,才让我遭了祸。那晚我心里念着榕树,同它道歉,说病好了就给它烧香。结果竟然真的好了,大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苏云开陆续问了五六个人,无一例外都会将事情解释得神乎其神,如果不是他不信鬼神,真要去拜下榕树了。他问完乡民,并不让他们离开这院子,转身将一叠唱报递给明月,“这些是这半年来意外过世的三人尸检唱报,你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如果觉得有,就让许大人和村长领你去看。” 明月接过唱报,就坐在一旁看了起来。但凡完整的唱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放过,而这份唱报明显写得很好,看来当地的仵作也是个极其负责的人。她仔细看了三遍,都没有看见有什么异样,与官衙当初审问的案宗都对得上。这会见他已经停歇,便问,“你看过这三人的案宗了么?” 苏云开点头,“看过了,案子办得很好,卷宗也记得详细,没有疑点。” “嗯,这三份唱报也是,没有疑点。”明月说道,“那就是说,这三人的确是死于意外,而跟榕树村的鬼姐姐无关?” 苏云开眉眼微低,“不但是这意外死的三人跟童谣无关,就连那接二连三病倒的人,也无关。但病倒的人,跟我一样,和榕树有关。” 明月听不懂了,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鬼姐姐的童谣跟榕树不是一样的吗?为什么跟童谣无关,却跟榕树有关?” 苏云开笑了笑,终于是从坐了半日的凳子上起身,说道,“走,去榕树下挖宝。” 明月眨眨眼,又想不明白了,可见他过去,心觉这几个案子将有下文,也忙随他出去,前往那株数百年的榕树。   ☆、第44章 杀人童谣(八) 第四十四章杀人童谣(八) 苏云开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村人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许大人迎了上去,只听见一声“挖宝”,也有靠近的乡民听见了,两个字迅速在人群中传开,后头的人不敢问苏云开,便问走在后头那面善的小公子。 秦放哪里知道这个,被乡民缠得寸步难行,衣服都被扯得歪斜了,他叫了两声也无人散开。忽然有人拨开重重人墙,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外拉,随同喝声响起,“大人办案,休要蛮缠。” 白水声音高亮威严,村民再不敢纠缠,还齐齐退后。秦放双耳也被一震,倒是开心,被她拉着往外走,笑看着她的后脖子。忽然见她回头,瞪眼道,“这么大个人连人都推不开,被挤得惨叫,你是软泥做的吗?” 秦放弯眼笑着,也不恼她,就是察觉到抓在手腕上的手掌有点粗糙,一点都不像姑娘家的手,又不痛快起来。想来也是,这几年她都是男子装扮,不施粉黛,也不抹玉膏,到处办案风吹日晒,手还嫩滑就奇怪了。 白水见他总盯自己的手,忙抽了回来,一言不发追上前头人的脚步。 挖宝二字在人群中炸开,也让明月困惑,细想之下,隐约猜出了些,问道,“你是想,榕树下面藏了宝贝么?” 苏云开摇头,“不是下面,是榕树里面。” “可榕树那么大一棵树在那,是实心长的吧。” “你还记不记得树干周围垒起有半人高的石砖?” 明月顿时咋舌,“里面是空的?”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村口那株大榕树下。苏云开和明月站在郁郁葱葱的树底下,旁边除了祝长荣,其他人都离了三丈远,看得祝长荣恨声,“哪里有什么邪祟,分明是你们的心在作祟。” 苏云开敬重祝长荣在历经了这半年的事后还能一身正气,不信那些妖魔鬼怪的事。他只是过路人,但身为村长的祝长荣却一直身处这种境地,却仍不畏惧,反斥愚民。 “把篱笆拆了。” 一声令下,许大人先愣了愣,心里慌得很,“大人,这树可碰不得。” 苏云开知道身为父母官的许大人办事勤恳认真,这从巡检的案卷可以看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这人着实迷信胆小,“拆。” 许大人无法,只好让衙役去拆篱笆。衙役每近一步,都让乡民倒抽冷气,连喊不可以。但苏云开已下令,衙役根本不会停。围得已看不见里面的篱笆被一点一点拆卸,终令整株榕树再现众人眼前。 那需六人环手才能保住的树干周围,还有许多直扎地下的根须,像是一座严密城墙护卫着城中腹地。树干下面垒砌的石头有些散落在地,但依旧将树底围得密实。 苏云开墨眉微拢,开口道,“卸了石砖。” 村民连连叹气,不敢阻拦,也不敢上前,簇拥在一起默默看着。 祝安康三人也站在前面,没有靠近,安德兴笑道,“真的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啊,可苏大人不怕再病一次吗?” 苏云开闻声,转身往他的方向看去,“我不是得病,是中毒了,被人故意下了毒。” 众人哗然,又有人道,“中毒跟病了可是完全不同的,村长也算半个郎中,怎么没瞧出来?” “那毒我请大夫看过,是出自一种长在深山里的树,叫鬼遮眼。它的毒汁可以让人陷入昏迷,出现的症状就如染了风邪般。但这种毒不会要人命,发作起来让人痛苦,但不过两三天,毒会自己消失。”苏云开说道,“我所中的、还有这半个月来陆续染上怪病的人,症状无一例外,都是鬼遮眼的毒汁。” 这话刚落不久,人群中已有人恍然,连声说是。一时众人半信半疑,议论纷纷。 苏云开又道,“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下的毒,但可以肯定的是,下毒之人的目的,是不想有人靠近榕树。” “可是大人,病是一回事,那死的人呢?” “我查看过,这半年来死去的三人,的确是因为意外,而与下毒之人无关。只是那人利用了意外离世的人,编造了这首童谣。鬼姐姐的童谣加上死去的人,再加上接二连三生病的人,终于让你们在榕树下筑起了篱笆,远离榕树,而那人的目的也就此达到。” 众人还是不能全信,苏云开又道,“阿菀姑娘是半年前在这里自尽的,但童谣出现的时间和生怪病的人,却是这半个月的事。如果真的是阿菀姑娘冤魂不散,那为什么要时隔五个多月后才出来扰民?” “就算大人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那人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不让我们靠近榕树?” 说完这话,又联想到方才他所说的“挖宝”,忽然有人明白过来,连声调都高扬了——“定是这榕树里藏了什么宝贝!” 一石激起千层浪,胆大的已经急忙上前,往那渐渐拆除石壁的榕树盯去,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宝贝。 明月见他们眼里又畏惧又期待,突然明白什么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恐惧了那么久的心,为了那未知的宝藏,却无所顾忌了。 “这榕树好像确实是空了个大缺口的吧,所以当年老村长为了不让它坍塌,就用石头垒好。” “可不是,难道有人在里头藏了好东西?” “对啊,要不然编个童谣把我们吓唬走做什么?” 村民七嘴八舌说着,目光一直没从那树干上离开,专注盯看,那没窟窿的树,都要被他们盯出个窟窿来了。 轰轰~衙役用锄头重击拆卸石壁,本该结实的石壁,竟被一锤击得轰隆作响。苏云开听见这轻而易举敲开的声响,心下一沉,已预感迟来一步。 那一击即碎的石壁里面,赫然出现个空荡荡的树窟窿,大得能钻进一个成年人,可是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乡民再次哗然。 苏云开拧眉上前,明月也上前去看,见了那空树桩,什么也没有。她弯身要伸手去敲地上的泥,看看是不是底下埋了什么东西,却被苏云开拦住,偏头看去,便见他说道,“下面没有东西,里面放的是个箱子,但已经被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明月好奇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箱子?” “痕迹。” 明月再次回头,认真看空荡的树桩,这才看见地上有拖动的痕迹。痕迹呈现四角形,可见是从里面直接拖到外面,东西似乎很重,所以压过泥土,拖出一条很长很深的踪迹,直到拖出树洞,踪迹突然消失。她抬头问道,“被人抬走了?” “嗯,如果没有猜错,抬走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就是昨晚。” “为什么?” 苏云开蹲身在旁,抓了一抔泥来看,泥土还很干燥,痕迹还很清楚,“刚才卸石壁时动静不小,而且要想把这笨重的箱子抬去别处,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但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哪怕是半夜,这么大的动静也要惹人注意。” 明月明眸已亮如圆月,“昨晚除了小孩,村子里的大人都出去找我了,所以昨晚是下手的最好机会。如果是在这之前做的,那嫌犯就没必要继续唱童谣、害你生病,因为根本就没顾虑。但因为箱子还在,所以想把我们吓跑,也一直没机会。直到昨晚……” “对。而且嫌犯看来最少有三个。” 明月不得不再次问那三个字,“为什么?” “箱子很重,一个人是抬不起来的,那就必须得两个。但是两个人抬了那么一大口箱子在村子里出现都没人发现,那肯定还有一个放哨的。所以我猜,至少是三个。至少在把箱子运进来是三个,但昨晚行动的,或许只要两个就够了,毕竟也不用人放哨了,那么多的村民一起回来,动静大,还在远处就能听见。” 两人在树桩前轻声说着这些话,旁人听不见,被衙役挡在外面的村民更听不见,只看见他们蹲在那叽叽咕咕说话。 明月绞着手指想了片刻,似是灵光一闪,不由咽了咽,探头跟他耳语一句。 热气轻轻扑在耳边,听得苏云开耳朵微痒,心也微痒,只是片刻她就离了肩头,睁着一双大眼看来,等他答复。苏云开收回心思,说道,“虽然不能肯定,但我想,那些人本质不坏。” “嗯。”明月没有否认,“如果坏的话,就不会只编造童谣将人吓唬走,而是真正的下杀手了,这样远比用女鬼吓人更有效。”她托腮道,“那这样是不是没有头绪了呢?你又没足够的证据证明那些人是谁。” 苏云开倒不急,笑道,“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没关系,但如果确定了这里的东西是什么,再找到那些人,或许就不困难了。” 从反思维查案,便是另一个突破口。 “可没头没脑的,这里面的东西你又怎么知道是什么,又得从哪里开始查?” 苏云开声调微沉,答道,“从半个月前开始查。”   ☆、第45章 杀人童谣(九) 第四十五章杀人童谣(九) 早上已经将这两年卷宗看过的苏云开几乎是在脑中将这半个月的案子过了一遍,尤其是精准至童谣出现的前几天,想来想去,却没有吻合的,颇觉意外,便起身问早已候在一旁的许大人,“半个月前,县里、或者这附近,可有什么盗窃案发生?” 日子离得不太远,许大人还能记得,答道,“没有大的盗窃案,有几桩小案,不过都已经找到盗贼和失主,已经结案了。” “那劫案呢?” “没有。”他说完自己倒是犹豫了一下,旁边县丞低声提醒,他才想起来,“有一桩,不过失主没报案,就没记在卷宗上。” 苏云开立刻问道,“失主没报案?为什么?” 许大人答道,“半个月前,有一队镖师护送东西路过白玉山,被山贼打劫了,恰好我们在附近办案,闻讯赶到,发现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镖师们。我们要将他们带回衙门,可他们却不想报案的模样,急匆匆走了。当时我们也奇怪,不过可能是他们护送的东西不宝贵,就没追查了,毕竟也没出人命,人也没伤着,就是丢了东西。” 但凡托镖师运送的东西,都不会不值钱,苏云开心中有疑,追问道,“他们没有说自己丢的是什么东西?” “只说是五个普通花瓶,不值钱。” 别说苏云开,连明月都觉奇怪,“他们一行多少人?” “十个。” “护送五个花瓶要派十个人?哪家镖局这么大排场,护一趟的镖钱都不够了吧?” 许大人讪笑,这才觉得自己好像的确太大意了,当时忙着在附近办案,他们不报案他也就没深查,“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不过按理说,的确是不够镖钱的。” 苏云开问道,“那是什么镖局?” “云霞镇的八方镖局。” “把总镖头和当时护镖的那十人一并叫来,要快,不要让他们有所商量。” 事情接二连三,没有鬼姐姐,没有宝藏,还牵扯出个镖局,村民大感疑惑无趣。到底是民以食为天,已过晌午,饥肠辘辘,干脆都回家吃饭去了。 榕树周围空空落落,没了篱笆围裹,没了石砖堆砌,榕树更显得生机盎然。 祝长荣说得没错,世上没有邪祟,有的,是人心作祟。 苏云开和明月从交错的树根弯身钻出,留下四个衙役看守,往村长家中走去。这里离县衙颇远,仍住在村里,更有利于办案,稍有风吹草动,也更容易出来瞧看。 有衙役在村子里住下,村庄显得比平日更加神秘安静,少人大声说话,多了许多窃窃私语。 直到八方镖局的十一人赶到,才打破村庄宁静,家家户户闻声而出,又往村长家中簇拥而去看热闹。 总镖头是个年将四十的男子,虎背熊腰,一双抱拳问礼的胳膊隔着衣裳也能隐约窥见其中力道,他面宽口阔,声音洪亮,“草民杨敬见过大人。” 许大人摆摆手让他转个方向,先拜苏云开。杨敬也是个老江湖,自然懂他的意思,圆滑地转向苏云开,再拜许大人。 动作行云流水,苏云开全看在眼里,镖头是个聪明人。只是这样聪明的人,当时镖车被劫,竟不报案,可见不是领头的人糊涂,而是事出有因,“杨敬,本官问你,半个月前你们镖局丢了一趟镖,为何不报案?” 杨敬答道,“当时草民没有随车同行,大人稍等,让我儿答话。”他稍稍偏身,看向身旁一个年轻人,“安儿。”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生得俊秀,但身材挺拔,也是练过功夫的,他上前一步说道,“草民杨安,也是八方镖局镖师,那日是车队镖头。之所以没有报案,是因为东西并不名贵,就不了了之了。” 苏云开问道,“劫持你们的是什么人?” “蒙面持刀,看着就是普通山贼。” 苏云开还要追问,却见他抱拳答话时右手垂落,高举时还微微颤抖,似有伤在身,皱眉问道,“你的手受伤了?” 杨安笑道,“是,那日见山贼要抢东西,我提刀阻拦,被贼人砍了一刀。幸好有同伴相助,才将他们打退。” “既然受伤了,为何坚持不报官?” 杨安稍有迟疑,还看看其父,见父亲点头,他才如实说道,“当时雇主嘱咐过,东西是给老太太祝寿用的,老太太九十高寿,经不起吓。要是东西不幸丢了,千万不要声张,免得消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所以东西丢了就丢了,也不要我们赔,因此在被劫匪打劫后,我们就回去了。” “托镖的人也一直没出现?” “没有。” “没有人找你们麻烦?” “没有。” 苏云开以为顺藤摸瓜找到丢失的东西就能找到童谣嫌犯,可是没想到竟好似又陷入了另一个僵局。托镖的人明明很担心这批货物,否则也不用请十个人护送。但是东西丢了也无妨,又不像是很看重这批货物。他稍作思量,追问道,“那花瓶长什么模样?” 但凡托镖,需要镖局和托镖人一起亲眼看货物封箱,免得途中被人调包,这一点苏云开相信他一定知道。 杨安答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苏云开蹙眉,“可当初许大人问你们时,你们说是五个花瓶。” “对,是花瓶。草民所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花瓶里头装了什么。当初封箱时明明是宽口宽底的白陶瓷瓶,箱子也完全检查过,什么都没有。但第二天护镖的时候,却发现箱子很重,可是已经封口,规矩在那,就没打开来瞧。当时我们也奇怪过,为什么护送花瓶要雇佣十个镖师,但做我们这行的,给了钱,就得护镖。” “那东西是送到哪里?” “说是五月一日前送到庄家口的槐树下,自然有人来取。” 五月一日?那离时限还有十二天。从这里过去,快马加鞭也要八天的时间。可半个月前就出发了,那就是只要在五月一日抵达便可,那庄家口槐树附近,只怕是有人随时盯着。 ——没有定下准确的日子,为什么? ——在乎花瓶,丢了却又无妨,为什么? ——托镖人和收货人又是谁? 苏云开刚从榕树迷雾中迈出半条腿,这会又因镖车的事,再次置身迷雾中,一时半会不得脱离。 童谣跟托镖是两回事,还是根本就是有联系? 镖局的事情未查明,也需要留下。许大人也不回县衙,明月自然没有跟着去。她留在这也更心安,总觉得和苏云开分开会不安。村里一下住了三路人马,小小村落更是多人议论,到夜幕降临时,白日的喧嚣渐去,反倒生出丝丝死寂来。 明月还住在村长家中,晚饭不见苏云开来吃,祝家小孙儿要去喊他,被她拦住了。等用过晚饭他还是没出来,明月就盛了饭菜端去他房前,从半开的窗户看去,他的桌上堆了满满案卷,仍在沉思细想。 她才站了一会,苏云开察觉到窗外有人,偏头看去,见了那映在窗纸的人影,试探道,“明月?” 外头一声应答,人影从窗前走过,转眼门就被推开了。明月两手端着饭菜,进来转身用脚尖勾住门,轻轻一推,门就关上,只剩未关紧的缝隙。 “你身体刚好,我怕你饿着。可是又怕你想得正认真,断了你的思路。” “也的确是饿了。”苏云开一边答着,一边还没有掐断方才的思路,他笑问,“你觉得藏在榕树下的东西跟镖局丢失的东西有没有联系?” 明月将饭菜放在他面前,顺手收拾着桌上卷宗,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有。你想,藏东西在榕树那,但却不拿去卖,而是要编造童谣、给人下毒,费那么大的劲,那肯定是因为不方便出手,是赃物。但赃物出现的时间和镖局丢失东西的时间相差不远,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同一件东西。” “赃物……我倒觉得,那五个花瓶,本身就是赃物。”苏云开先喝了口汤水,当茶润口,“如果是便宜货物,托镖人根本无需请十个镖师护镖。” “可是万一那花瓶虽然价廉,但对收货的人来说很珍贵呢?” “那就不会随意指定日子,那说的可是五月一日之前。你想想,即使镖车没有被劫,前面山路也没堵,那镖车到庄家口的日子,也比五月初一要早上约莫二十来天。如果是珍贵的东西,为什么不指定日子?而是要定下那样笼统的日期?只能说明,这批货物并不珍贵,可是或许价值很高。” 明月轻轻点头,若有所思道,“按你说的的确没错,如果对私人来说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那必然会是珍品。可是既然是珍品却又不让镖师声张报案,这样见不得光,那就是赃物呀。” 苏云开和她一说,思路倒开阔起来,不至于一人苦想,思维被固定在墙上都不知,“按照镖师的话来说,托镖的时候确实只有花瓶,而且还是宽口宽底的瓶子。” “那是瓶子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嗯,如果只是首饰的话,不会太重。又重又值钱,还不会叮当作响的……” “那就只有黄金白银了。” “嗯。”苏云开腹中已不觉饥饿,“那弄明白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就尤为重要了。” 明月叹道,“连环扣呀,童谣到榕树,榕树到镖局,镖局到赃物,也不知道有几环。” “哪怕是九连环,一环一环彻查,一环一环解开,也终有完全解开的一日。”   ☆、第46章 杀人童谣(十) 第四十六章杀人童谣(十) 快到戌时,苏云开用过晚饭,继续和明月说着案子。屋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黄豆粒般大小的灯火在屋内扑闪,光线昏黄,彼此对面反而少了拘谨。 白水在村子走了一圈没发现异样,想去跟苏云开禀报,听见屋里的人声是明月,想来村庄也没事,就退下准备回安家趁空梳洗,免得万一有事忙起来,又不得空。虽是男子装扮,可心还是姑娘家的心,爱干净。 她到了门口直接推门想拿衣服,正好瞧见秦放换衣,背对门口的背意外地很结实,没有赘肉也不消瘦。许是因为从小就养尊处优,不曾受过日晒,身为男子有点白得过分了,比白面书生还要白净。 她微微一顿,没有闪避也没有遮掩,进门反手将门关上。秦放听见动静回头,见她进来,忙擒紧衣服掩盖身体。末了见她一脸若无其事,心中好不郁闷,边合衣边坐在她对面看她斟茶。 白水抬眼瞥了瞥,“你也渴?”说罢,就斟了两杯茶。 “我不渴。”秦放问道,“我刚在换衣服,你怎么不尖叫,不逃跑,好歹捂一下眼。” 白水弯弯唇角,“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平日在班房,酷暑时外出巡逻回来的衙役,哪个不是敞开衣服光膀子的。”她又轻轻瞥他一眼,“比你结实有力的我看得多了。” 从这眼神中秦放顿感受到了侵犯,他把衣服合得更紧,“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跟他们不一样,你好歹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男的,还能比他们多出二两肉来。” 秦放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道,“我以为……我以为会有点不一样。”他竟有些不自信,不自在。好一会才回身拿了另一张长桌上的东西给她,“给你擦手。” 白水低眉一瞧,是个小药盒子,木质的,打开一瞧,里头是凝固成脂的一块东西,“这是什么?” “我跟给我姐夫看病的那个郎中买的,白玉膏呀,给你涂手的,每晚擦一点,手会润滑很多的。虽然不怎么好,不过现在讲究一下吧,等回了府衙,我去给你买更好的。” 白水紧盯盒子,字字都在耳边交织成乐曲,可深思之后,却成了嗡嗡烦人的聒噪,敲在心头上,“我不要。” 秦放见她随手就将盒子甩来,丝毫不在乎的模样,气道,“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非要对我冷冰冰的。” 白水不是个木头人,秦放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做的这些又意味着什么。可她明白,她也清楚。 秦放见她拧眉不语,有点想通了,“你是不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太累,这样对身体不好……” “秦放。”白水打断他的话,终于是正眼看他,缓声,“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为什么不?” “因为我喜欢你。” 思量了百遍的话从嘴里说出来,白水才发现一点都不简单。六个字像柴火一样在心头烧开,烧得全身发烫,烫得口干舌燥。秦放也是一愣,愣着愣着也烫红了脸,微微扬起脖子咳了一声,“哦……哦……” “可是我不能再喜欢你了。” 被狠狠浇了一盆冷水的秦放几乎跳起来,“为什么!” 白水喝了一口摊得半温的茶水,努力平复心绪,声调更缓,“我要去开封,要去找我哥哥。” “我能帮你,我是开封的小侯爷,我爹是国公。” “那你要以什么身份帮我?” “侯……”秦放也不傻,他忽然明白过来。以小侯爷的身份?那白水是什么身份?欺瞒朝廷的白水,还是女儿之身的白水水? 要以白水的身份,那无论能不能找到她的哥哥,以后都不能留在开封了,否则男变女进了国公府,就是欺君之罪。 要以白水水的身份,那她就不能再继续找她的哥哥,在官府卷宗上,她就是白水,除非她不去开封,她才能恢复女儿身。可他在开封,日后也不能离开开封。 他忽然觉得无力,也明白她近来不同自己斗嘴,总是冷冰冰的模样是为了什么。 她是知道她喜欢他,也察觉到他喜欢她了。 所以想趁着感情刚萌芽,尽早切断,这样就不会有日后可能会发生的纠葛。 她是何其的冷静,又何其的决绝。 秦放相信他的确还没有对这种喜欢到难舍的地步,其实如果真的在乎她,这个问题一早也该想到,而不是比她还晚察觉到。他甚至在此时才觉得,其实他对她的感情,也只是因为新鲜呀,跟对别的姑娘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否则又怎么会没有考虑到她的难处,而是一直任性不计后果,不计日后对她产生的伤害对她好。 他真是个渣滓。 “我明白了。”秦放手里握着木盒子,有些恍惚。 两人静默半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有些事摊开了说,却教人更加忧思。 院子外面一声牛叫,秦放借机起来,到离开屋子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在安家他站得里外都不舒服,今晚也不能回这屋子了,干脆去祝家找苏云开说话。 谁想到了屋外,里头竟然有人,本想趴门缝细听,脑袋一靠,没关的门徐徐打开,整个脑袋都露了出来。 苏云开和明月齐齐看去,看得秦放讪笑,这才进来,“姐夫,明月。” “你不是早就回安家了吗,竟然还没睡。”在明月印象中秦放可是个嗜睡的公子哥,这会竟还过来。 秦放自己挪了张凳子坐,心里郁闷至极。苏云开微微恍然,“被白捕头乱棍打出来了?” “不是。”秦放叹气。 明月见他不语,手里一直把玩着个盒子,灵敏的鼻子一嗅,问道,“白玉膏?” “是啊。” “你拿一个给姑娘家润手的白玉膏做什么?”明月了然,“给白……” “等等。”秦放拦住她,“这东西是我自己用的,给白捕头用什么,你别胡说。” 早就了然于心的苏云开和明月相视一眼,眼神交流中已经在彼此问话——直说了吧,直说了吧。 秦放见两人神色不对,狐疑道,“你们要说什么?” 苏云开稍想片刻,又往外面看看,确定没人,才说道,“你是给白水用的。” “……不是,他一个男的……” “我知道她是姑娘。” “她才不是……”秦放哑然,“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南乐县的时候。” 秦放差点没骂人,他竟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他竟然比他姐夫还晚知道,亏他还洋洋得意就他一个人知晓。他的心顿时高悬,“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云开见他神色紧张,忽然想到了什么,也对,以秦放的性子,要想他从蛛丝马迹中知道白水是姑娘本身就不可能的。如此支支吾吾放不开,想必他是看见了白水的身子,才反应过来,这会紧张追问,只怕是也以为自己是那样看见的,毁了她的清白,“从各种细节里猜的。” “真的?” “真的。嗯?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法子?” 秦放使劲摇头,末了觉得不够,又使劲晃了晃。他瞧见明月也不惊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原来你们都知道了……我是最晚一个知道的。” 亏他还那么得意,亏他还以为世间就他一人知道这个秘密。 属于他和白水的秘密突然不见了,心里顿时空落,像是他和她之间的最后一点牵绊,也彻底消失了般。 想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苏云开说道,“不要跟白水太过接近,如果你还没有承担后果的想法。” “我明白……刚才我们说起了这件事。” 明月诧异道,“说?既然说到这种事的话,那你们……” 已经彼此明说了? 秦放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说道,“她说她喜欢我。” 明月又是一愣,她没想到白水竟然这样大胆。 “她之所以挑明,是因为她想跟我说,她不能再喜欢我,让我别对她好,免得以后没法好好离开。” 苏云开早已料到这个,只是没有想到会由白水先说出来。白水并没有聪慧到可以协助他破案,只能勤恳做事,不顾身体到处奔波,但却想到了喜欢秦放的后果。所以她先提了出来,这种事在世人眼中,只怕要被说成不守妇道的,可她还是说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没有因为羞涩不言。 他以前还不理解身为女子的白水如何能做捕头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明白了。那白姑娘,绝非普通男子可比,“那你的做法就是在她挑明之后,离开了房间,来了这里?” 秦放一时不解,“不然能怎么样,留在那里死缠烂打么?那样她会难堪吧。” 苏云开不语,一会才道,“难道你没有想过,要留下来,和她面对这件事?难道除了离开,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就算日后白水要去开封,但离开开封她还是能恢复女儿身。秦放如果能放下全部权贵,完全可以追随白水离去。可他却只想着逃避,没有想着解决和面对。苏云开想告诉他的是这点,可这种事告诉他的话,就太被动了。 唯有秦放自己想明白,才能应对日后可能出现的阻碍。 只是现在秦放一脸茫然,还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或许也是因为……用情不深吧。 苏云开心中轻叹。   ☆、第47章 杀人童谣(十一) 第四十七章杀人童谣(十一) 夜深人静,秦放还没有回去,也不打算去安家,趁着苏云开不注意,往他床上一倒,像粉团黏在床板上不下来了。 等苏云开发现,他早已熟睡。明月过去将蚊帐放下,这里蚊子多,不放蚊帐半夜都能将人搬走。她见车夫久未进来,问道,“常叔呢?” “说怕吵了我办公,傍晚就说他去跟衙役挤一晚,反正也搭了不少帐篷。”苏云开又道,“他晚饭不是跟你们一起吃的么?” “没有呀,我还以为他是去跟许大人他们一块吃了。”明月看看外头,都亥时了,外面已无人声。初夏的晚风渐晚渐凉,到了半夜还需盖上薄被吧,“我去问问许大人他们有没看见常叔。” 苏云开起身道,“晚了,我去吧。” 明月笑道,“不争了,一起吧。” 苏云开也笑笑,去拿了灯笼来,和她一起去寻人。 常德是大名府衙的车夫,这次巡视一路同行。许是伺候惯了官家老爷,所以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总是对苏云开他们毕恭毕敬,十分疏离。路上也只是赶车,没有多做交谈,因此感情也很浅淡。但毕竟这是陌生的村落,不确认他是否跟其他人一起,两人也不安心。 以祝家来分方向的话,县衙人的帐篷在左手边,镖局的人在右手边,两人出门就往左边走去。这还是两人第一回走这路,路倒是平坦,不过岔路多,拐错了几条小路,又得折回来。好在是两人同行,一路低声说话调侃,走错了路也不急躁。 村路狭窄,明月走在前面,那灯笼由苏云开在后头打着,灯火恰好就在她脚下,照得地面明亮。见快到帐篷那,明月也走快了几步,想着快点回去,好让他能多睡一会。 谁想脚下突然踩空,整个人往前扑去。苏云开眼疾手快,一手捞住她,那灯笼滚落在旁,灯油溢出,火势迅速将灯笼烧成火球。火光四照,映得明月瞬间惨白的脸色都显得红润了。等她发现自己几乎全身窝在苏云开怀中,面颊就真的绯红起来,“我没事,踩了个空。” 苏云开扶稳她,借着越来越弱的火光将她打量一番,“真的没事?” “嗯。” 苏云开见她离身,忽然想起方才捞得太急好像捞的不是腰,软得很……他蓦地把手别到身后,尴尬得没话,寻了话题说道,“晚上走路小心些。” 一瞬间的“袭胸”在明月刹那的惊慌掩盖了,完全没察觉到,这会比他淡定多了。听他说起这事,便用脚后跟擦了擦地上那一丛草,“不是我不小心,是这堆草长得太好了,完全将那水坑给隐藏了起来。” 苏云开也往那看去,果然,就算现在灯笼火光还在,但那绿草青葱翠绿,长势喜人,唯有拨开绿草,才能看见那水坑。路只能容一人过去,就算是白天,没有走过这条路的人,也要被“坑”一次吧。 明月拍拍衣裙站起身,转了转脚腕,“还好没事。” 苏云开见她的确是不疼的模样,说道,“现在灯笼没了,只能借着月色走,我走前面,你跟着。”说罢他想了想,伸了手给她,“抓着吧。” 明月瞧瞧那在月下伸来的手,只抓了他一角衣袖提着。 前面的人走得很慢,明月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印走,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安稳。 时而抬眼,便能看见他的颀长背影。 真像他小时候打跑了恶狗,抓住她的手带她跑时留下的背影。 那时候泪眼朦胧,看不清那小小少年。如今无灯无火,只借着点点浅淡月光,还是看不清,但踏实的感觉却一如既往。 营帐那边还有点在外面的小灯,在风中扑闪,几乎没在煤油里。苏云开俯身拾起地上石子往远处丢去,石子抨击出声响,在静夜中敲出并不算小的动静,但无人起来。他又重复了一遍,仍是无人出来。他还要做第三遍,见明月看自己,问道,“怎么了?” 明月摇头叹道,“斯文人呀……”她清了清嗓子,用力咳了一声。 账内立刻有人惊坐而起的声音,片刻就有人撩开帘子来看,手中还不忘拿刀,出来一瞧是苏云开和明月,便要请安,被苏云开低声拦住,问道,“和我那一起的车夫你可看见了?” 衙役睡眼惺忪,脑子也糊涂着,想了一会才道,“没有。” “他没有和你们一起用晚饭,也没有一起在这里睡?” “有没一起吃小人不知道,但肯定没一块睡,除了大人您喊走的三个人,我们四个帐篷每个帐篷睡五个人,都是一个衙门里的,有外人在肯定知道。” 苏云开忽觉不安,明月也不安起来。一个人从傍晚开始就失踪了,到半夜都还没回来,那实在是让人觉得蹊跷。 衙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是人不见了?我们许大人当初也说了……这地方邪乎得很,大人您偏不信……” 苏云开轻斥,“衙门中人,怎么也说这种话。你去叫他们起来,一起去找。” 衙役忙转身回账内将人喊醒,一时怨声四起,但听说是苏大人喊话,便没人敢再说,慌忙起身。 苏云开拿了帐外的灯笼先和明月出去找,快到半路,却见远处有人影走来,那人没有提灯,只是模模糊糊一个影子。两人顿时停住脚步,等到了跟前,才看清原来是杨安。 许是一路跑来,杨安气还没喘顺,说道,“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苏云开皱眉,“你怎么来了这里?” “我刚要睡,就见这边亮起了灯火。我爹说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让我过来瞧瞧,其他人还在穿衣,慢了一步,等会就来了。” “杨公子这个时辰还没就寝?” 杨安笑道,“我妻子上个月刚生了个娃儿,大人没成家,不知道那孩子十二个时辰里都是睡了醒醒了睡的,我都是在夜里等他睡下了才能去偏房睡,他不睡我也别想睡,久了作息也乱了,刚才才起了困意,正要躺下就见这边亮了灯。” 苏云开恍然,“杨公子倒是个顾家的人。” 杨安笑笑,没有多话。在他来的路上果然也有镖局的人陆续到来的声音,苏云开没有再多问,只是说道,“我的车夫不见了,几位既然来了,那就有劳一起找寻。” “举手之劳,我们走镖的常年奔波,这点事不算什么,我这就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找人去。” 说完他便回头去喊那些镖局的人,让他们不要来了,一块去找人。 明月说道,“他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山贼抢花瓶的时候,才只有他一个人受伤吧,护得太紧要了,他要是跟其他镖师一样不理会不抵抗,那也不会受伤了。” 苏云开轻点了头,表示认同。两人又小行一段路,明月心有警惕,见了那一丛绿草水坑,轻步跨了过去,再不着它的道。苏云开跨步而过时,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回头往那看去,又看看明月的鞋子,因一脚踩了个结实,鞋已经湿了。 本就因为他请郎中疾跑而变得有些残破的鞋,现在更是破旧了。 “啊——” 一声惊叫阻断他的思绪,苏云开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尾随而来的衙役也齐齐停下脚步,听出声响来自村口。 那是男子的声音,但却异常凄厉,传遍整个半个村落。苏云开疾步往那边跑去,还能听见咿咿呀呀的惊叫声。离村口比较近的地方已经有村民过去瞧看,等苏云开到了那里,只见一个汉子脸色惨白地在地上发抖,一身的酒气,许是半夜从外面喝酒回来的人。他一瞧见那带刀衙役,几乎是扑了过去,两腿还在哆嗦,“大、大人,死人了,死人了!” 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茂盛阴暗的榕树上,赫然倒挂着一个人。 苏云开愣了愣,许是因为伤口在脖子上,导致血流满了整张脸,在众人稀零的晦暗灯火下看着着实恐怖。 这时已经有人拿了高灯笼来,照得四方明朗,胆子小的瞧了急忙遮眼,不敢多看。 明月没有退开半步,可是看清那人,却惊得往后一退,“常叔。” 那长绳环首,散发垂落,将半张脸都遮掩住了。等她一说,才有人再次细看,纷纷认出这人正是苏云开的随从。一时村民中炸开了锅,说的,却是官家人得罪了邪祟,遭报应了—— “大人说鬼姐姐不曾杀人,现在大人还不收手吗?” 苏云开要上前看尸体,已有人站出来拦住,激动道,“查案查案,就没有像大人这样冒犯老榕树的,你将它的衣服扒了,还掏空了这窟窿,又说有宝贝藏着,可是什么都没有。领了那么多人进村,闹得鸡犬不宁,大人收手吧,您不怕死,我们怕!” 苏云开顿觉诧异,“这里发生了命案,你们不想着追查凶手,反而造谣迷信。” “大人就是过客,当然不怕榕树村遭什么报应,但我们怕,我们怕啊。” 村民心中恐惧,已经胜过对官府的惧怕,有人领头,自然有人跟从,加之童谣一事的确影响太大,这一鼓动,就有人过来阻拦,不许他靠前。许大人见势不妙,喊了衙役上前护他,这才将刁民挡住。 苏云开心觉愤怒,一条鲜活的人命竟然比不过一个鬼姐姐,让人觉得恐惧的,分明是愚昧蛮横的村民! 明月深知这夏日时节每过一个时辰尸体就会有一分变化,现在得赶快把常德的尸体从树上“解救”下来,才能更精准地找到他死去的时辰,或许也能更快地找到凶手,可那些村民根本不让他们过去,为榕树围出人墙。 “住手!”一声大喝,祝长荣拨开衙役,走到那堵人墙面前,喝声,“阻碍官差办事,你们胆子肥了啊!” 村长出面,辈分又高,一时众人气弱,祝长荣再往前一步,怒目圆瞪,这才有人让步,人墙顿时散开,苏云开得以从那缺口进去。 恰好一阵晚风吹起,吹得树上那人发动身动,血眼直盯,更令人骇然。一如童谣所唱—— “……倒挂树上下不来,风一吹,摇啊摇,风一停,她也停。可是路过的人啊不要停,因为姐姐她在笑,还看着你。”   ☆、第48章 杀人童谣(十二) 第四十八章杀人童谣(十二) 似有幽幽鬼音在村庄中回响,可谁都知道这是幻觉,但却阻止不住幻觉在脑海中低声吟唱。 苏云开轻叹,转身对祝长荣说道,“麻烦村长安排一间小屋,当做验尸房。” 祝长荣一口答应,村民却又闹了起来,“不能进村,又不是本村的,这外姓的死人进了村如何了得。” 苏云开也不想再让村民愤怒,否则衙门办事也会有诸多不利,“在村外安排也可。”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祝长荣也不吼了,想了想便带他们往村外走。 &&&&& 冰凉的尸体被放置在村外一个原本当做牛圈的小屋里,村人让步妥协,允许他们去榕树那把人带走,但不能进村,怕沾了晦气。 常德的致命伤在脖子那,许是刚死不久就被人倒挂在树上,所以鲜血淌落,像无数血条交织在这汉子脸上。此时血已凝固,更像血网满铺,连沾了血的头发都凝结成团。 明月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惨的死状,这种死法她见过,被人硬生生割断喉咙,但被倒挂起来的,她却还是头一回见。 身边的人死去远比看见一个陌生人的离世更震撼更难受,明月用清水擦去他脸上的血迹,水盆都被染成了红色,在小屋里散发着血腥味。 她一一唱报着常德的伤口,查遍全身,才道,“常叔大拇指的指甲几乎脱落,依照脱落的方向来看,当时应该是用力抓住了什么东西,导致指甲有外翻迹象。” 苏云开往那看去,常德的拇指指甲已撕裂一半,往后翻倒,“人拼命挣扎的时候,会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那他抓住的肯定是凶手。” “不可能是地面?” “不可能。”明月将他的手掌提起,让他可以更仔细的看清那指甲,“他左手从衣服到手掌都是泥,但右手却很干净。而根据他口鼻周围的淤青来看,我想,当时凶手正面将他压制在地,一手捂住他的口鼻阻止他呼救,另一只手将他的左胳膊压在地上,所以左手无法抬起反抗,只能就地抓住能抓住的东西,导致左手脏乱有泥。可右手的情况完全不同,没有被压制的情况下,他肯定用力反抗过。” 那指甲缝隙的确很干净,不敢是手掌,连整条右胳膊的衣服都很干净,没有摩擦的痕迹。 如果是这样的话……苏云开想,凶手大概只是一个人。 明月细看完,才道,“致命伤是在脖子,他的两手有伤,身上也有淤青,想必生前跟凶手搏斗过。”她将常德身上的东西和衣物又细查一遍,不解道,“常叔的伤很多,但都是小伤,能出血的地方,应该只有脖子。脖子周围的衣服也的确是沾血了,可是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的膝盖上有一抹血。” 苏云开也随之去看,在膝盖那处的裤子上,确实沾了血。但它的周围,甚至整条裤子,都没有任何血迹。他用手指揉搓那血迹,已经干了,显得紫黑,“常叔是什么时候死的?” “死去的时辰大概是在戌时过半,从逆流凝结在脸上的血来看,在常叔死后不久,凶手就将他倒挂在了树上。” “可是外出喝酒的醉汉回到村子发现常叔的时候已过亥时,那就是说,那个时候凶手已经离开榕树下一个时辰了。” “对。” 苏云开问道,“是被什么所杀?” “伤口非常不均匀,深浅不一,不是利器,也不像是不锋利的小刀所致。”明月拨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细看,□□中,夹了一些细碎东西。她用指肚取了来瞧,两指微磨,有些硌人,“是碎石,有可能是比较锋利的石片所刮。但一般人都不会带块石头在身上,所以我想,他应该是死在石头比较多的地方。” 苏云开说道,“榕树下的石壁被敲开那天已经全被清理走了,周围也没有乱石,所以常德不是在那里死的,而是在别的地方,是凶手故意将他搬到了那里。他手上的伤很像是被什么东西绑过,满是淤青,他不是傍晚就不见了踪影么……我想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凶手绑起来了,而在一个时辰前,才遇害。” “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搬到榕树下,还要倒挂……”明月突然明白过来,已觉骇然,“凶手是想让鬼姐姐的童谣变得更加真实么?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苏云开轻叹,“他的目的不是已经显露一半了么?” 明月不解。 “榕树村的人对鬼姐姐很敬畏,但官府屡次都说那意外死去的三人与童谣无关,村民也就半信半疑。但如今成真,村民心中恐惧,就会阻拦我们查案。刚才你也看见了,村民们可不就是阻拦我们,甚至还要将我们赶走?” 他这样一说明月才想清楚,不由握了拳头,咬牙道,“凶手为了赶走我们,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给杀了?” 苏云开默然,知道她愤怒,说道,“找到凶手这么做的真正目的,让常叔泉下安息。” 事已至此唯有这么做才是最好的方式,明月慢慢松开拳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道,“那树洞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么重要。” 苏云开摇头,“我想,藏箱子的人是制造童谣的人,但却未必是杀常叔的人。” “嗯?” “童谣出现了半个月,可他们也不过是下毒,下的还是吓唬人的毒,如果真要下毒手,早就这么做了,况且箱子已经被转移走,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所以我暂时猜想,他们是两伙人。一伙是盗贼,一伙是杀人犯。”苏云开又道,“常叔个子并不矮小,力气也不小,但他的身上没有太多伤痕,说明凶手很快就将他制服捆绑,甚至让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可见凶手力气很大,否则无法将常叔搬到这里还吊到树上。” “可如果是像你所说,是那三人盗贼所为,那三个人要压制一个人也很简单的。” 苏云开看看外面,俯身低声道,“我在下午的时候就派了三个衙役去分别跟踪祝安康安德兴和孙贺他们,但方才我问过,常叔出事的时候,他们三人都在家里,没有外出。” “会不会是障眼法,其实人已经离开了?” 苏云开听她这么猜,颇觉意外,倒是不错,会想案子了,“这么猜很对,但我特地嘱咐过衙役们要看见他们的人,所以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当时的确是在。” 明月将白布为常德盖上,说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难怪榕树村的人人心惶惶的。有人要利用童谣的意思来杀人,那只怕常叔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我们还不离开,却又无法立刻找到凶手的话。” 苏云开也觉得这件事进退两难,如果再死伤一人,村民只怕要暴丨动了,唯有尽快找到凶手,才能阻止这未知的凶险。他往外面唤了声“白捕头”,守在外面的白水就推门进来了,一见那白布下的人,神情微悚,走上前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告诉许大人和村长,让他们出面嘱咐衙役、村民出行一定要结伴。还有,那童谣如果还有人传唱,也尽早制止,免得被凶手利用,扰乱人心。” “是。”白水就要离开去外面告知,又想起一事来,转身说道,“大人,之前我去让许大人来村里时,曾听他提起过一件事,一直想要说,但因故忘了。” 那“故”就是跟秦放的事,扰得她的心都乱成一团麻线。 苏云开看她,“你说。” “之前许大人来榕树村的时候也听见了童谣,他说那童谣的调子是来自他的老家袁州,但被人重新填了词变成鬼姐姐。” 苏云开眉头微拧,“袁州……那里离榕树村少说也有七八百里。” “对,而且许大人说了,在城里没听过这调子,倒是在榕树村听见了。”白水补了话说道,“属下想,会不会是有谁在袁州听了这曲子,然后再编了词,这样的话找到谁去过袁州不就可以知道填词的人是谁了?” 苏云开细想片刻,虽然难度很大,但未尝不可,“你偷偷调查,不要让人知道。另外,你叫许大人来找我,我要问清楚曲子的事。” “是。” 白水领命出去,停尸房也冷清下来。两人随后出去,明月想了想说道,“不知道衙役们找到了凶杀地没,我想过去看看。” “一起吧。” 明月猜想常德被杀的地方离榕树不会太远,榕树外面就是郊外了,杂草树木荆棘都多,要想藏一个人不是难事。走着走着她倒想起个问题来,“你说常叔可能是傍晚就被人绑住了,可他是一个多时辰前遇害的,那为什么凶手要隐藏这么久才下毒手?天一黑不就可以这么做了么?” “或许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虽然天黑了,但村口还有人进出,凶手怕暴丨露。一个是凶手不方便那个时候杀他。” “不方便?” “凶手既然知道榕树村哪里能藏人,哪里能杀人不被人所知,那他对村子肯定很熟悉,那就很有可能就是村子里的人。既然是这样,如果一个人突然消失半个一个时辰,那会不会被人怀疑?” 明月了然,“所以必须得等到睡觉的时候,大家都躺下了,就算偷偷溜出去也不会被人发现怀疑。而且村里不少人都是一个人一间房,就算一一排查,别人说没有人证,那你也没有办法肯定对方就是凶手,毕竟大家都在睡觉。” 苏云开轻轻点头,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没有去询问村人的缘故。凶手既然能将一个人藏一两个时辰不被人发现,必定是个心细之人,单凭排查谁不在屋里睡觉,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你心里有没有怀疑的人?”   ☆、第49章 杀人童谣(十三) 第四十九章杀人童谣(十三) “有。”苏云开缓声,“或许是因为太过巧合,所以心里总有一抹疑云散不去。嫌犯之前一直没有杀人,但是在开始调查树洞赃物的时候就出现了凶杀案,而且很明显是为了要驱赶我们。但宝藏已经被转移,藏东西的人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所以我们是踩到了凶手的底线了。” “那是赃物的主人所为?那个神秘的托镖人?” “这倒未必,我之前说过,赃物对托镖人很重要,但是也见不得光,赃物出现没什么,倒是摊上一条命案,事情才会更复杂严重,官府也势必要追查到底,赃物既然不能见光,托镖人为什么要做这种砸脚的事?” 明月深觉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说了这番话她才理顺了思路,“也就是说,托镖人不是凶手,藏宝箱的也不是凶手,凶手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保护宝箱,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顿觉头疼,“完了,一分析竟然又多出个案子。” 案中案中还有案,明月觉得这种费脑子的事还是交给苏云开想吧,她越想越乱。 苏云开也想不通凶手目的何在,那人到底在掩饰什么? 他已经吩咐了衙役在榕树附近找寻常德被杀的地方,既然是被害不久就被人吊在树上,血也为凝固,那必然就是在那附近,想必很快就会有衙役来禀报。 果然,两人还未走到村口,就有衙役来报,说找到那个地方了。 &&&&& 常德遇害的地方与明月所说的不差,那儿是一片无人耕种的荒地,之前被人当做烧制瓷器的地方,如今乱石散落,还有不能忽视的血痕。 衙役是从榕树附近沿着血迹一路找到这里的,伤口在喉咙,血流了很多,洒成一条血路,在夜里看得并不太明显,但可见凶手的残忍。 明月顺着血迹往前走,找到一处血水滩,再往前看去,已经没有血的痕迹,看来这里就是常德被擒住杀害的地方。许是挣扎过,地上石头都被拱开一个坑,大致的摩擦痕迹跟常德背上的伤吻合。 “常叔是在这里遇害的。” 苏云开往四下环视,周围杂草奇高,刚才进来如果不是事先拨开了灌木丛,还以为无路可来。他走到那烧制瓷器半坍的石洞外,见那石壁有些许磨损,上面还挂有细丝,跟常德所穿衣物的细思相同,“这里应该就是捆绑常叔的地方。” 明月也过去瞧看,捻了丝线来瞧,见有一处挂了指甲片大小的衣物碎片,轻轻嗅了嗅,说道,“常叔没事喜欢喝两口,身上常带有酒味,这碎片也有,气味差不多。只是奇怪,为什么常叔被人拖进这种地方来,却没人看见,当时天还没有黑吧?” 苏云开细看周围,半晌才道,“常叔不是被人拖进来的,而是自己进来的。”他指了指远处一个半碎瓷器里的小水坑,“这几天没有下过雨,这里也是一片荒地,无人行走,不如方才我们碰见的小水坑,恰好两边都是田,里面盛了水也不奇怪,但这里不是。” 明月等着他说下去,谁想没有,还见他停顿,倒是旁边的许大人补充道,“大人是在说,那车夫是想寻个地方方便,而恰好就在那。” “啊……”这一圈全是成年男子,她又没出阁,明月略觉尴尬,“原来是这样。” 苏云开岔开话题说道,“凶手应该不是早就埋伏在这里,毕竟常叔的行动是不能预测的,所以可能是被人跟踪了。” 亏得他一说,在场的人都往他看去,无人注意明月了。 许大人不解道,“可为什么非得是大人的车夫?” “因为他的目的是要制止我继续追查这件事,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要隐瞒什么。我和明月一直都在一起,秦放一直在安家院子,白水也和其他衙役一起,唯有常德落单,凶手要劫持他,是最容易的,同时也最不引人注意。” 许大人大致了解了,可仍有一事没有解惑,“那大人派人跟踪孙贺做什么?其他两人下官不熟,也没说过两句话,但孙贺学识颇好,悟性也好,还是我县廪生,什么事惹大人怀疑了?” 廪生并非每个读书人都能做的,考中的都是学识上佳的人,每月能去县衙领取一定的钱粮。是朝廷为了让儒生安心念书的举措,但凡学识好的,日后乡试会试也极有可能会考上,那便是有功名在身。所以不是太糊涂的县官,都会和廪生打好关系,套牢交情,日后做了官也算是自己的门生,脸上添光不说,还可能在官场上帮扶自己一把。 苏云开说道,“我怀疑他跟童谣……等等,廪生?孙贺是廪生?” 声调突然不同,面色肃穆,看得许大人也心生紧张,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对,廪生。” 苏云开皱眉问道,“我记得我们去县衙循例查案时,恰好有一群廪生来衙门领钱粮?” 许大人点头,“对,那孙贺也在,只是大人当时正好要出门,没有留步,他们都退到一旁恭送您。不过孙贺肯定是认得大人您的,您走后他还问我您是何人来着。他脑子好,认人也是一绝。” 话落,却见这俊白书生面上微露轻轻冷笑,看得许大人不敢吱声。 明月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孙贺明明认得他们一行人,那日却装作不认识。 而且……而且孙贺和祝安康安德兴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友,那很有可能,祝安康安德兴也早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大人。”远远有人寻声过来,正是白水。她踏过草丛,直奔苏云开,垫脚在他耳边私语一句。只是一句,就让苏云开心中那乱成一团的思绪找到了出口,开始抽丝剥茧。 再开口,已更沉着冷静,“许大人,找两个办事牢靠的衙役来。” 他还有一件事没想通,只要查明他最后需要知道的,就能解开他的全部疑惑。 他决定回去再好好想想,定是有哪里没想通,就差那么一个关口了。没走两步,明月的步子就慢了,苏云开回头看她,见她弯腰摸鞋,过去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是什么扎脚。”她在那硌人的地方摸了摸却没摸到石子,皱了皱眉才想到,一手抓了他的胳膊借力,单脚站立,翻看自己的左脚,那鞋底上,竟扎了一些碎陶瓷片,“难怪这么疼,原来是扎进里头去了。” 那第三次出现在苏云开眼里的鞋子被碎渣一扎,更加残破了。他站如松柏让她借力抖干净鞋子,一会就见她狐疑抬头,“你刚才也跟我一样在那走来走去,为什么你没事?” 苏云开这才想起来,去看鞋底,一看便明白了,“我的鞋底纳得厚,一般的碎屑是感觉不出来的,而且这里的地都不平整,更感觉不出来。” 明月想了想倒是有理,好不容易弄干净了,这才觉得舒服,“等下回我也要去换个厚点的。” 苏云开又看了看她的鞋子,的确是该换了。 回到村子,那杨敬早已等候多时,远远看见就跑了过来。苏云开看来看他,问道,“有什么事?” 杨敬说道,“大人,我们镖局被卷进这件事里实在是冤枉,我们镖局走了一半的人,再留几天,估计这个月工钱都要付不起了,可否允许我们先行离开?” “希望总镖头明白,现在是出了命案,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在案子没破之前,谁都不能离开。” 杨敬迟疑片刻,才道,“其实是因为我儿子的伤口发作,村里也没大夫,怕伤口扩散,伤了筋骨。” 苏云开这才明白他急着离开的原因,说道,“恰好之前我中毒的时候在外面请了个郎中,还住在村子里,不妨请他看看。” 不能离开这里杨敬也无法,能给这大人看病的,应该不是什么草包,他唯有应允,“那我这就带那郎中过去。” 苏云开让衙役进去请郎中,等两人走了进了院子里,去井边打水洗手时,见明月站在那满目疑惑,也不知在想什么。明月想了好一会才皱眉说道,“按理说杨安的手受伤这么久,就算很重,也该愈合了的,可是为什么突然裂开了?难道是因为昨晚跑太急了。” 她嘟囔的两句话却犹如清冽的井水倾洒,苏云开手中的绳子悄然脱落,那打了满桶的水“砰”地一声掉回井里,溅起半井水花。 “明月,他伤的是不是胳膊?” 素来对伤口血这些都敏感的明月想也没想就答道,“对呀。” 苏云开若有所思,说道,“让衙役去悄悄喊几个八方镖局的镖师来……除了杨安。” 明月皱了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喊人问话。衙役也不知,但领命后就立刻过去了,并没有如明月这样多想。   ☆、第50章 杀人童谣(十四) 第五十章杀人童谣(十四) 榕树村的村民被一阵锣声吵醒时,天已经大亮。响亮的喧嚣在寂静村庄中惊得鸡鸣狗吠,牛羊不安,家家户户几乎同时惊醒,纷纷穿衣起床,出门瞧看。外面身着官服的衙役手执一面铜锣,边走边喊着众人去榕树下听案子。 一听是跟榕树有关,村民洗漱的速度便快了,有些人干脆睡眼惺忪地直奔过去,占个好位置等着。 晚来的人只能远远站在后头,胆大的还往前挤,坐的地方就在榕树附近。他们看见那苏大人又再次站在榕树底下,一点也不惧怕,心中叹服,又想着他会遭何种报应,让他不再这样狂妄。 衙役这次倒轻松了,连人都不用拦,有这榕树做“墙”,他们是不会到跟前来的,不怕挤了苏云开。 秦放这会就坐在村民中一块凑热闹,也不敢去那树下。太过白净俊气的面庞在村民中十分显眼,白水也看见了。一不小心目光对上,两人便迅速挪开,当做没看见。 明月站在白水一旁,等着苏云开审案。她还看见了祝安康三兄弟,站在很前头,三人面色平静,连安德兴都没了平时的吵闹。 镖局一众人也在一侧,全部人都屏息看着苏云开,不知道事情会如何进展。 许大人大致清点了下人数,上前禀报,“苏大人,该到的人都到齐了。” 苏云开轻点了下巴,往四周看了一遍确认,才道,“今日让大家来,是为了审两个案子。一个是榕树藏宝案,一个是杀人童谣案。” 村人几乎都没听明白,有人高声问道,“那鬼姐姐和榕树要分成两个案子?” “对,并没有什么鬼姐姐杀人,这是人为的。” “……我们村子里有杀人凶手?” “榕树村里没有杀人凶手,但是凶手,就在村子里。” 众人讶然,纷纷偏头四瞧,看来看去,也唯有衙门和镖局是村外人了。衙门和镖局的人也不知所措,被看得莫名,忙问道,“大人,凶手到底是谁?” 他们此时都仔细听着,忽然见苏云开偏头看向一处,十分引人注目。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看见了那总镖头之子杨安。 杨安见视线全在自己身上,愣了愣,好不容易才挤出尴尬笑意来,“看我做什么?我不是杀人凶手。” “你就是杀人凶手,杀害常德的人。” 苏云开的语气坚定,连镖局的众人都忘了为他辩解,还是身为父亲的杨敬先反应过来,愕然中还有不能压抑的怒气,“大人这是什么话,我儿怎么可能是凶手,他跟你的车夫无冤无仇。大人不要为了破案,就随便拉个人顶罪!我儿根本没有任何动机要这么做。” “他有,因为他想借鬼姐姐的传言利用村民的恐惧将我们赶走。” 杨安无话,倒是杨敬已经忍不住,连声调都带有呵斥,“大人就凭一张嘴,可是却毫无证据,若要草民来编个大人杀人的故事,草民也能说个通顺。” 许大人只觉头上官帽一震,喝道,“大胆刁民不许胡说。”他怒目圆瞪,将他喝住,这才偏身作揖,客气道,“大人方才说的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只是……下官还是觉得,若没证据,这样说只怕不妥。” 这个苏云开当然明白,案子交叠在一起,总要一个一个来的,“的确,如果没有证据,确实不妥。” 许大人这才精神起来,“大人的意思是您有证据?可那凶手能将常德藏起,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村里那么多耳目顺利离开,甚至连时辰都算得精准,怎么看也不像是头一次来村子的人吧?” “因为杨安并不是第一次来村里,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没有点灯的情况下,你还是能从众多岔路中快速地找到衙役搭帐篷的地方,还安然无恙地踏过非常容易陷落的水坑。” 祝长荣皱眉,“可我们并没有见过杨公子。” “他并不是白日来,而是入夜。” 杨敬心觉莫名,“我儿为何要来这毫无交集的榕树村?” “因为他想知道,那鬼姐姐的传出,到底会不会将他牵扯出来。” 众人心中疑云满布,不明白杨安为何跟鬼姐姐的联系在那。连自诩有点办案能力的许大人也是疑惑不已,“且不说杨安为何会来榕树村,当务之急,理应先证明杨安是凶手。” 苏云开见他问及,便道,“常德个子不矮小,因常年赶车,手臂非常有力。可是那人却能迅速将他制服,并且让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但是从凶案发生的脚印来看,凶手只有一个,那个人,会武功。” 杨安说道,“镖师个个都会武功,大人为何非要盯着我不放?” 苏云开冷盯着他,“因为只有你有时间去杀常德。常德死在戌时左右,那时镖师们都已经三两成双睡下,但唯有你没有在房内。只是因为你近来照顾你刚出生的孩子,作息已乱,你半夜不在房里,也无人怀疑。” “当时我一直在院子里走动,没有外出。”杨安无奈道,“当然大人是不会信的,因为您一早就没打算信草民。” 苏云开不意外他的狡辩,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要想一个杀人犯承认杀过人,并不容易,“那你有没有留意到,你杀死常德的地方,那里是个以前别人烧瓷器的地方,地上还有许多碎瓷片?” 杨安微顿,“草民没去过那里,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苏云开轻轻冷笑,“破碎的瓷片边缘锋利,但多为碎屑,所以鞋底厚实的人并不会察觉到,可是鞋底薄的人却很容易扎脚。常德是个车夫,一天到晚基本都在车上,不用下地,所以鞋底并不需要太厚,他的脚底也因陶瓷碎渣而扎出细小的血洞。可是像你这样长年累月都要出远门的人,鞋底却必然会很厚实,扎进一些碎屑,或许连你都不知道。” 杨安下意识挪了挪脚,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个举动,可旁边盯看的人却看得很清楚。杨敬见儿子如此,心中顿时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为了清白,更为了真相,他沉声,“脱鞋。” 杨安诧异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爹。” “我让你脱鞋!” 杨安没有动,杨敬一步上前,要去脱他的鞋子,看看上面有没有碎渣。其他镖师见状,也上前帮忙,任杨安如何挣扎,鞋子还是被脱了下来。杨敬颤抖着将鞋底一翻,那厚有一寸的白色鞋底上,赫然扎进些许碎屑。他差点昏厥过去,也不顾那碎屑扎人,捏在手里拼命揉,揉得指肚被硌出血,看清那是陶瓷碎渣,喉咙顿时哽咽。 杨安大惊,跪地说道,“爹,我没有杀人,这是什么时候沾上的儿子不知道,我……” “杨安。”苏云开冷声打断,“除了这个,你身上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证据,那个证据,是常德死前所留。” 杨安怒道,“还有什么!” “我说过,常德是车夫,常年要挥动辫子,所以手臂力气很大。你制服他时不能让他呼救,那势必需要捂住他的嘴,那你就剩下一只手,常德完全有机会反抗。他的右手大拇指指甲外翻,但却并没有泥土,所以他肯定是将最后的力气用在了凶手身上。一个人连指甲盖都快挣脱了,可见当时用的力气有多大。杨安,你的身上,定有类似伤痕。” “那也有可能是我在其他地方受的伤。” 见他还不承认,苏云开语气更冷,“常德的身上虽然有因为挣扎而留下的伤,但明月验尸后,发现唯有他脖子上的伤口能够渗出大量的血。但是凶手将他倒挂在了树上,那他的裤子本不该有血,可是在他膝盖那一处衣裳,明月却发现了血迹。就算脖子上的血喷溅到了别的地方,那也不该只有膝盖那一点有。唯有一种可能,凶手也受了伤,而在他搬运尸体的时候,为了不沾到死者的血,于是抱住他的腿移动,就在移动的时候,凶手的血被沾到了死者的裤子上。我想……你之前受伤的胳膊,只怕在打斗时,伤口又破开了吧。” 明月插话道,“你的伤是半个月前造成的,虽然当时伤得深,但半个月的时间伤口也已经在愈合了,没有强大外力的话,是不会再撕裂的。你爹曾说你伤口裂口又溢出了血,还要给你请郎中看看,常叔膝盖上的血,就是你的血!杨安……你就是杀害常叔的凶手。” 杨安面如死灰,捂着胳膊不给杨敬看,抓着衣服不给别人掀,看得杨敬也心如死灰,他的儿子,真的是凶手。 他颤声问道,“为何你要杀一个素未谋面的车夫?你到底要借鬼姐姐的歌谣掩饰什么?” 苏云开叹道,“为了掩饰他辜负阿菀的事实,为了他的妻子孩子不离开他,更是试图以这样残忍的手段掩饰他所犯下的过错。” 杨敬似在那一刻里白了发,不想去关心那什么阿菀,可又不得不问,“阿菀是谁?” “阿菀就是童谣里的鬼姐姐,她喜欢杨安,杨安却隐瞒了自己有家室的事实并和她往来,最后导致阿菀怀恨自尽在这棵榕树下。” 屡屡听见阿菀的名字,杨安才稍稍回神,怔然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阿菀和我一起,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的。” 苏云开说道,“因为鬼姐姐的调子,就是《忘云天》的调子,而那歌谣,来自袁州,来自你的老家。” 杨安愣神。 “阿菀有一副好嗓子,你投其所好,教她唱这首歌谣。而为这歌谣重新填词的人,很清楚这是你教会阿菀的,所以只改了童谣,并没有改调子。因为他们想告诉别人,那个负心汉就是你,所指向的,也是你。” 杨安抬头看他,“他们?” 苏云开转向那沉默许久的祝安康三人,“就是他们。” 村人齐齐往祝安康三人看去,此时见他们异常镇定安静,便意识到这苏大人说的不假。村人诧异,祝长荣也难以置信,“童谣是你们编造的?”   ☆、第51章 杀人童谣(十五) 第五十一章杀人童谣(十五) 祝安康并没有否认,轻点了头,神情十分木然。 一直沉默的孙贺说道,“是我填的词。” 安德兴笑笑,“鬼姐姐是我的主意。”自诩聪明的他抬头笑看苏云开,“你怎么知道是我们在为阿菀报仇?” “阿菀姑娘家栽有葡萄,但阿菀半年前去世,阿菀父亲三个月前去世,按照时间算来,葡萄成熟过一次,但地上却不见一粒落子,可见有人来过这里。” “那也有可能是贪玩的孩童。” “地上不见葡萄,可是却有核,如果是小偷,定不会这样镇定的在这里吃葡萄。那肯定是熟知这里,哪怕被人发现也不会让人意外的人。而那日你们进阿菀家中时,是祝安康拿了钥匙开门。当时我以为钥匙是保管在了村长手中,可后来得知并不是。” 祝安康一顿,终于开口说话,“钥匙不是阿菀给我的,是阿菀父亲临死前所托。” 他急于解释,只是不想别人误会他和阿菀有什么不清楚的关系,否则阿菀的清白也毁了。 苏云开听出来了,对已故的人都这样维护,那更何况是在她生前。 祝安康又默了默,才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我们就是劫镖的人,还有编造童谣的人。” 村民已经忘了议论,忘了惯有的哗然,只有满满的不可思议和震惊。 苏云开说道,“我问过你的弟弟妹妹,童谣是从哪里先传出。他们所说的各不相同,可是他们说的,都指向两个地方‘隔壁’‘村口’,隔壁便是安家,村口就是孙家所在,你们大概觉得孩童之间传唱童谣之后,就不会有人查得到源头。” 安德兴点头,“是我的失误。” “之前我以为童谣的出现,只是为了掩盖嫌犯劫镖藏宝的事。直到劫镖一事出现,我就一直很奇怪,镖局押送的只有一车东西,山贼为什么偏偏挑最少货物的时候劫镖?而且当时镖师足足有十人,山贼既然是有备而来,为什么不在天时地利的时候出现?更何况,我问过其他镖师,当日山贼只追杀杨安,而没有伤害其他人。” 安德兴笑道,“还有呢?” “这半个月以来,村民陆续中毒,但是看起来不过像是一种恐吓。所以我想,那人能这么方便却不被人察觉,甚至很准确的给在榕树下停留的人下毒的,肯定不是外面的人,而且不止一个,否则太过集中,很容易被人怀疑。而且树洞里的宝藏不轻,从拖动的痕迹来看,起码是两个人以上。” 祝安康仍是面无表情,孙贺也是如此,但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唯有安德兴兴趣盎然地看着他。 苏云开继续说道,“村民要砍了这不吉利的树,村长不许,后来提出给榕树修筑篱笆的,是你们,而去修篱笆的,也是你们。只是单凭这点不足以证明你们就是编造童谣的人,但也是一个线索。” 安德兴笑道,“大人没猜错,我们的目的也是为了要留住榕树,还有留住树洞里的宝藏。” “再有,阿菀毕竟不是戏子,所以不会在大家面前唱曲,最有机会听见她唱歌的,除了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或许就只剩下她的好友,也就是你们,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完全信任的人。” 不但感情好,而且阿菀很得三人尊重,不然祝安康和她一起走小道时,不会那样顾及她是姑娘家而离得那么远。苏云开时而看向祝安康,与其他两人的神情全然不同。 三人都是为了阿菀,但是感情上,或许唯有祝安康于她不是兄妹之情。 孙贺突然问道,“可是为什么你会知道阿菀是为了杨安自尽?” 苏云开答道,“阿菀和她父亲相依为命,孝顺善良。但是父亲命她嫁给别人,她却突然反抗,在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约定成俗的世间,向来孝顺的她却这样反抗,那定是心中有了欢喜的人。可阿菀父亲并没有逼得太紧,她还是自尽了,唯有一种解释,她喜欢的人负了她。你们和阿菀姑娘关系甚好,加之我已经怀疑你们就是藏匿宝藏的人,但你们平日奉公守法,为何会突然做出这种事,目标也仅仅只有杨安?后来我去查杨安身世,得知他也是袁州人时,才终于将这两件事完全联系起来。直到我知道杨安已有家室,山贼又只盯砍杨安一人时,我才肯定,阿菀是因杨安而自缢。” 冷冷的真相冷进了人心底,连村人都默然无语。 安德兴蓦地冷笑一声,“没有杀死杨安,是我失误了,要不是银子不够,我就不会只找到那几个山贼,否则就能成事了。我也没想到他命这么大,竟然就只伤了一只胳膊。喂,杨安,你不是在阿菀面前说身为一个镖师为了镖车可以赔上命么,怎么那时却自己跑了?跑得可真快呀,追都追不上。” 他满腔的戏谑,听得杨安哑口无言,又无法回骂。 苏云开又道,“你们的本意不是劫镖,但如果不将镖车劫走,官府很容易怀疑你们另有目的,所以干脆将东西带走。可是你们也没有想到,那箱子里装的五只花瓶里,竟然还另藏宝物,你们唯有找个地方将它藏起,而那个地方,就是榕树洞内。” 众人下意识就往那已拆了半面篱笆的榕树下看去,一眼就看见了那已空的洞内。 “可是那株榕树下人来人往,所以你们编造了童谣,以此驱赶来树下逗留的人。可是其中反对最厉害的,是村长,祝安康你的爷爷。所以不管他如何在树下走动、久坐,都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发生异样。” 祝长荣将这话听到耳朵里,已不知要说什么,是欣慰还是恼怒,他一瞬竟不知哪种感情占了上风。 许大人看着这三个有情有义的年轻人,也是说不出的叹息,说道,“你们本性不坏,为的也是给阿菀姑娘报仇,可是方法太偏激。如果当时你们真的杀了杨安,那你们以后该怎么办?” “怎么办……”祝安康神情冷漠,声音更冷,“阿菀连命都没了,她已经没有‘以后’了,我们不为她报仇的话,那她的这笔账又该怎么办!杨安辜负了她,害她自尽,这种事官府根本不会管,那就只能任他逍遥法外吗!” 许大人叹道,“你们将阿菀姑娘当做挚友,她又何尝不是。你们如果真的为了她出事,她在九泉之下,才不会瞑目。” “哪有什么九泉之下……”祝安康忍着喉咙突然出现的哽咽,“如果真的有,阿菀早就回来跟他索命了。如果我们早一点知道她是为杨安而死,杨安也不会活到现在。” 他瞪着杨安,目有火蛇,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苏云开默然稍许,才道,“你们并没有想杀杨安,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否则……在村里这么多下手的机会,你们不会不动手。” “不是!”吼出这话的是杨安,杨安自知官府将会严惩,性命不存,此时也无谓再多加一个罪名,“那日我听闻村里住进了一行不明身份的人,我便来夜探,结果发现是苏大人你们,我害怕事情暴丨露,于是打算对你们其中一人下手。” 明月不知为何觉得一股冷意袭来,“那晚跟踪我的人是你?” 杨安点头,“是我,可是当我跟踪你时,我发现还有人跟来,于是中途隐藏起来,结果却发现那人就是祝安康,他在跟踪你!大半夜的跟踪一个姑娘,能安什么好心。” 这意外得知的真相让提心吊胆了两天的明月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心中尚有疑惑,但却不会每每想起就脊背寒凉了。 苏云开说道,“你的目的是要害人,但祝安康想的,是绑架明月,让她失踪一时半刻。” 心中疲倦,已不打算解释的祝安康听见这话,抬头看他,眼有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那天你们三人提及去加修篱笆,后来就一直没人看见你们,其实当时你们根本没有走,就在篱笆里面。只是那篱笆高密,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头。你们察觉到榕树下的赃物已经不安全,所以想将它转移走,可是村子的人来来往往十分棘手。恰好明月外出,于是你们其中一人跟上,想绑架明月,等村子的人都外出找她时,再趁机将箱子转移走。谁想,却发现了同样在跟踪的杨安。” 杨安愤然道,“大人,你凭什么说他只是想绑架,而不是想杀人?” 苏云开冷冷瞥他一眼,“因为你也说了,你是中途就藏匿起来的,可是他却一直跟明月到了大夫家,甚至折回时也跟在后面,直到遇见了去找她的我们。中途有那么多次下手的机会,为什么他不动手?荒郊野外要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十分容易。” 杨安还想再说,可是发现好似无话可说,根本无法指证祝安康有杀人的心思。 明月在旁却听得奇怪,“可既然是打算绑架我,那为什么最后没有做?” 这点苏云开猜出一些,但并没有完全的把握,便往祝安康看去。祝安康抬眼看了看明月,才道,“她去找郎中的时候,村里人已经都被喊去找了,我没有必要画蛇添足。” 明月可不笨,想了想蹙眉低声,“可是当时你一直跟着我,不会知道村里人出来找我了。” 祝安康顿了顿,不说话了。倒是安德兴笑笑,笑里没有戏谑,倒有一种兄长之情,“阿菀跟你一样大,个头也跟你差不多。” 苏云开和明月顿时明白,许是祝安康想起了阿菀,一时心软,不忍绑了她。 可是犯法便是犯法,劫镖的事,到底还是要受到律法制裁的。 不过不是死罪,明月还是觉得这是好事,不管有没有九泉,阿菀会不会知道,至少这样不会让知道真相的人心中太过难受。 孙贺此时已经起身,掸了掸他的衣服,淡然道,“那宝物被我们藏在了村口往西一里外的玉米地里。走吧,去挖赃物,还是去官府?” 他太过镇定,反倒更让身为官员的苏云开和许大人觉得可惜,明知道这么做在真相大白后会毁了自己,可还是这么做了。 杨安与三人一起被押走时,祝安康行至苏云开身旁,以极轻的声音道了声“谢谢”,便被衙役押送走了。 直到他们离开村子,村人互相瞧看,便沉默散开,无一人多话。不多久,那繁盛的榕树下,只站了苏云开一行人,显得很是荒凉。 此时无人了,明月才道,“方才祝安康跟你道谢什么?” 苏云开见已无外人在,才道,“因为他在谢我没有将另一件事在大家面前说出来。” “什么事?” “阿菀姑娘当时应该是有了身孕。” 明月吃惊道,“什么?” “祝安康说过,阿菀姑娘很孝顺也很开朗,她的母亲早逝,自小跟父亲一起长大。我想这样一个姑娘不会为了一个有家室欺骗她感情的男子而丢下自己的父亲自尽,或许是她发现自己有身孕了,为了名声,为了不让父亲被人非议,所以她选择了自尽,将全部秘密带进土里。” 明月愣神,“可你怎么能猜到这点?” “那日我去阿菀姑娘的家里,她的闺房,有对小小的银镯子,那是给婴儿用的。她或许以为杨安会娶她,所以满怀欣喜地买了那镯子,可是没想到,她遇到了那样的负心人。” 明月咬了咬唇,同为姑娘,她心觉可恨,“她当时该有多难过……难怪祝安康这么恨杨安。” 苏云开叹道,“如果当时祝安康知道,肯定不会让阿菀做傻事。” 明月微顿,“当时祝安康不知道?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概是在阿菀父亲过世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阿菀父亲就是祝安康为他安排的后事。阿菀父亲都能将家中钥匙交给他,那足以证明他有多么信任他,告诉他这种事,也不奇怪了。” 一旁的白水恨声道,“那杨安真不是个东西!不喜欢人家姑娘,何必碰她。如果喜欢,何必这么糟蹋她。如果我是祝安康,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话的确是气话,也并不是要说给谁听,可秦放却听进了心里,简直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觉得,回到大名府前,有必要正面解决一下他和白水的事,如今,他总觉得他们之间还很尴尬,那种尴尬,大概是来自并没有好好解决两人的事。 县衙的衙役分了两路人,一路押解犯人,一路去挖赃物。 四人等在树下,不好再去祝家。方才明月看见祝长荣离开时,上过战场的人,一直□□的背,那时却好像佝偻了,十分无力疲惫。 她正想着,却有个祝家小孙子抱了茶壶过来,递给他们,字字道,“爷爷说,你们肯定渴了,但现在家里不方便,所以不喊你们过去坐了。” 四人心中诧异,那祝长荣……果真是个真正上过战场,待过军营的人。 公私分明,爱憎分明,他的孙儿错了便是错了,没有将他的过错怪罪到揭发的人身上。只是他是祝安康的爷爷,所以感情上又无法接受苏云开一行人。这一个茶壶,此时便重有千斤,拿在手中,像压在了心头。 “告诉你爷爷,你的大哥不会去太久,几年之后,他就会回来了。” 那小孙儿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便回去了。 几人喝不下这茶水,哪怕的确口干。他们也没忘记,刚把祝家大孙儿送进了监牢,虽然是合情合理,但这案子到底是出自那样的缘由。许久苏云开才道,“都喝一口吧。” 秦放轻声,“他会不会在里面下毒,我们才把他孙子抓到牢里来着。” 白水禁不住瞪他一眼,“就你想得多。我信村长。” 说完就倒了一碗喝,一口气喝完,看得秦放真担心她下一刻就是吐出黑血来。他还没反应过来,苏云开和明月也拿了碗倒茶喝,十分泰然。 他总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白水总喊他怂包了。他自己都觉得,他不但怂,想得还太阴暗了。 喝完茶水,四人便坐在榕树下等许大人挖宝归来。 拆去半面篱笆的榕树树根交错审扎地底,哪怕狂风吹来,也难以撼动。百年之后,或许榕树还在,可榕树村,却不知道还在不在了。人有时候,还比不过天地万物。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那许大人才终于回来,似跑得很急,又慌又气喘,“大人,那赃物挖到了。大概是来回颠簸,里头的花瓶都碎了,跟、跟装在花瓶里头的东西都混在了一起。” 苏云开问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许大人喘气,“黄金!好多的黄金!少说也有两百斤。” 这数额连生在开封,长在国公府的秦放也诧异了,“两百斤黄金?托镖人到底是谁?丢了这么多钱也不找?” 苏云开眉头已紧紧拧起,案中案后——还有一个案子。   ☆、第52章 黄金劫案(一) 第五十一章黄金劫案(一) 许大人来回一跑,已是汗流浃背,提袖抹去额头汗珠,问道,“大人,现在可怎么办?” 那箱子沉重,衙役还没抬回来,苏云开略想片刻,说道,“回大名府的那条路通了没?” “快通了。” 苏云开拧眉细思,也就是说从劫镖事件发生后,还没有人过去。那就是镖车丢失的事也没人知道,目的地是庄家口,离这里有八天的车程,“许大人,劳烦你一件事。道路重开后,我会和镖师一起押送箱子前往目的地,在我们走了四天后,你再正式放行大路。” 他们先行四天,这样就算那报信的人快马加鞭也赶不上他们。 许大人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低声,“大人是想继续利用这箱钱做诱饵,抓出收货的人是谁么?” “嗯。” 许大人收缴了这箱赃物,正不知如何是好,见这大名府路的大官愿意带走,亲自去解决这件黄金劫案,他倒是乐意。 只是杨敬刚没了儿子,自然也没心思理会这些事。他便寻了八方镖局二当家,那二当家也不愿惹上这种麻烦事,自然是早点解决为好,一口答应,除去杨安的名额,其余九个镖师一起护送同行,而替代杨安的,便是白水。 那道路尚未开通,苏云开为了能在第一时刻出去,没有去县衙,而是直接去附近搭帐篷等候,镖师也一同住在近处。 这日将近巳时,秦放才醒,还是被外头的鸟叫声吵醒的。临近山林,着实吵闹。他打了个哈欠想下床,却听见帐篷外有白水的声音,立即停住了。 自从那天互道心意后,两人就再没说过话,不是他不想,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说。 要想白水放弃调查她兄长的事是不可能的,像她脾气那么拧的姑娘,哪怕是知道苏云开可靠,但也不会将全部事情都交给他姐夫去办。这样的话她就必然要通过攀升的机会进入开封,再进行调查。 那就势必不能表明身份了。 他只要想想自家那脾气暴躁如虎的父亲,就知道他和白水不会有未来。 可难道要他放弃爵位? 他倒真的还没有那个决心。 他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吃吃喝喝他在行,自小就没赚过一个铜板、拎不起百斤重东西的他实在没有信心能养活两人,日后还得有孩子不是。他爹要是再狠一点,估摸连小本生意都不给他做,一辈子派人盯着他。 想着这这几天已经想过无数遍的事,秦放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几天真是把之前十几年的气都给叹回来了。 习武之人听力总要敏感些,更何况离帐篷还那么近。正和白水说话的明月没听见,可白水却听得清楚。她微微一顿,目光微斜,瞧了瞧帐篷。 她那日决意和秦放说清楚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其中当然包括两人从此划清界限的准备。所以这两日她比秦放更加坦然,也没有他的畏畏缩缩,不能正面直视。她想,等回到大名府,他定会借口离开吧,然后便是天涯海角不相见。 这样一想,姑娘的心思也怅然起来,多了两分愁绪。 明月以为她累了,便道,“你也快去休息吧,等会苏大人从县衙回来了,肯定还有事要让你做的。” 白水笑了笑,“我不累,去了府衙后,我就一直很少好好跟你说话,难得现在有空闲,你还赶我走。” 明月抿抿唇笑她,“说得好像在县衙的时候你不忙,常陪我聊天似的。” 白水哑然失笑,“那现在补偿你。” 明月见她身后帐篷有动静,瞧看一眼轻语,“你和小侯爷闹翻了?” “是摊牌了,不是闹翻了。” “那……” “明月。”白水轻轻摇头,不想继续说这事。这件事在她看来,已经落幕,没有必要再提。提的多了,她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来的心,只怕又要掀起巨浪,让人日夜不眠了。 明月也知趣,便不提了,也对,这种事她也插手不了,两人都是大人,会好好解决这件事的,她静待结果就好。她又和她说了一会话,这才进帐篷。 不过两刻,她听见苏云开回来的声音,探头一瞧,背对着这个方向不知道和白水说什么。果然,一回来就有事要做,这两人简直是日夜不休也不会倒下的不倒翁。 她安静地缩回脑袋,将帐篷帘子放下,不打搅他们。 等外头没声了她才想出去看看,却见白水弯身进来,手里还拿着个纸包。明月瞧瞧那圆滚滚的形状,弯眼笑问,“烧鸡吗?” 白水笑道,“就知道吃。” 说着将东西递给她,让她亲自拆。明月解开纸包,里三层外三层的,纸张都解下一堆来。等剥开最后一层,竟是一双月季绣面的绣花鞋。她欣喜道,“还是水水你最好了,知道我这鞋不能穿,给我买了一双。” 白水看着她,像瞧木头人,“你傻呢,我什么时候离开过这了,我给你变出鞋来啊?” 这么一说也对,正翻看鞋子的明月明白过来,“苏大人?” “嘘。”白水说道,“苏大人不让我说,我以为你能猜着,可没想到还要我提醒……” “为什么不让说?” 白水哭笑不得,这两人一个是闷葫芦就算了,还两个都是。她叹气摇摇头,“自己想。” 见她一脸看笨蛋的模样,明月才反应过来,俏脸一红。苏云开知道她鞋子已经不能穿了,于是趁着去县衙买了对新的。可是男子送女子鞋子……这让人知道了总归不好,又怕她尴尬,所以托白水悄悄给她。 白水知晓自己难遇良人,见她如此,像是安慰自己般拍拍她的肩头,“苏大人是个好人,坦诚一些,会少很多误会的。” 明月对自己的事不开窍,可对旁人的事却异常敏锐,轻声道,“你跟小猴到底是怎么了?这两天他都变了个人似的,活像你欺负他了。” 白水瞪眼,“我哪里是欺负他了,我只是让他想明白,要是没做好日后如何面对那些压力,就别再靠近我。” “可是小猴也有自己要考虑的事,他从小就长在京都,吃喝用度都是好的贵的,这就好比要你放弃追踪白影哥哥的事,水水你能一下就给答案么?先不要对小猴心灰意冷,让他多想几天。” “我明白。”当局者迷,白水可算是明白了,她还笑她笨,其实两个人都是笨蛋。 明月见她出去,便将鞋子换上,竟然刚刚好。颜色也好看,花绣得也精巧,看样子更像是专门卖鞋的铺子买的。也不知道他去买鞋的时候,是怎么开口问掌柜的。想着想着就像含了一口蜜饯,甜得很。 中午外头生火做饭,明月闻到柴火味便出去帮忙,出去就见苏云开站在那。她迟疑半步,还是走了过去,“大人。” 苏云开闻声偏身,下意识就往她脚上看去,见她已经穿上鞋子,想要问合不合脚,又想起他得隐瞒是自己送的,就没吭声。倒是明月大方道,“鞋子很合适。” 苏云开立即明白他已经被白水“出卖”了,只是见她不尴尬,自己意外之余又更是坦然,“合适就好。” 许大人怕他住得不习惯,派了两个厨子过来,这会正在生火做饭。两人都饥肠辘辘,一时没往别处去的想法,就站在那等饭。 一会炉火冒了白烟,正往这边吹来。苏云开见明月还杵着没动,眼见烟火飘来,他抓了明月的手腕往旁边牵引,避开白烟。 明月念道,“好饿。” 奔波了一个上午的苏云开无比同意道,“嗯,饿了。” 明月笑笑,又道,“你说五月一日到了庄家口,要是没人来取怎么办?恐怕到时候后头丢了镖车的报信人已经找到机会告诉雇主,然后就此不来了。” “两百斤黄金多不多?” “当然多,我一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钱。” 苏云开笑道,“于我而言那钱也很多,甚至对总领皇恩的秦放来说也多。但是那么多钱却这样随意托运,不是因为雇主不着急,而是因为那是赃物,路途小心为妙。可是一旦抵达目的地,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安全了,到那个时候,雇主只会迫不及待地出现,恨不得立刻运回家里去好好藏起来。只有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是最让人安心的。” 明月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个道理,欣然道,“我明白了,现在只等塌方的路重开,抵达庄家口后,就能知道那批赃物到底是谁的。” 苏云开见她斗志盎然,笑了笑道。等这黄金劫案解决了,那便能回大名府,让她好好休息。   ☆、第53章 黄金劫案(二) 第五十三章黄金劫案(二) 镖局接镖时,雇主指名在五月初一前到达便可。只是苏云开料想时间宽松代表的是雇主谨慎,而非不在乎这批货物,反倒是在约定的最后一天抵达,更容易引诱出焦急等待了那么久的雇主。 山路刚刚重开,许大人就让人来告知,并亲自护送他们一行出去。等送走他们,便将路拦住,立了告示说此路不通,尚在开路,将要过路的人暂时拦上四天。 因只有他们一行十三人出来,所以整条路都没有其他人,一路的客栈酒馆空房余裕,秦放就更没机会和白水接触了,这路上不可谓不闷,却还是没能想好怎么和她开口。 十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眼见明天一早就要抵达庄家口,苏云开明月和秦放三人便和镖局分成前后两路人。一早,三人先行,去庄家口附近一个茶肆用早点。 明月时而抬头往那棵槐树下看去,并没有可疑的人出现,附近不是早出做生意的小贩,就是路过的行人。她再多看一眼,就听苏云开拿起茶杯低语,“小心打草惊蛇,吃早点吧,别张望。” “嗯。”明月起筷夹了个馒头,见秦放仍旧心不在焉,说道,“小侯爷,你还没跟水水和好啊?” 秦放动了动耳朵尖,“跟她和好?我们没吵架。不对,我可不是因为她才不高兴的。” “那是因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秦放把筷子一放,“这馒头和水煮肉太难吃了。”他干脆起身离开,嚷着东西难吃,便走了。 明月喊他回来,可秦放打定主意不让她多问,她越喊他就跑得越快,转眼就不见了人。她无奈问道,“现在怎么办?” “正好。” “正好?” 苏云开将他抢去放在前头的那碟肉拿起放在她面前,欣然道,“正好。” 明月顿时笑开,秦放爱吃肉,平时桌上的肉他能扫去一半,如今可算是没人跟他们抢了,果然是正好。 远处槐树底下走来一个老妇,在那石凳上坐下,立刻入了明月眼里。她见苏云开只往那看了一眼就不看了,泰然自若,睁大了眼“嘘”他一声,“那儿来人了。” “只是过路休息的行人罢了。” “你怎么知道?她可是一直在打量四周。” 苏云开笑道,“那槐树周围是不是有一个孩童在自己嬉闹?” 明月小心翼翼看去,真的有,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自己在槐树下转圈,蹦蹦跳跳的。 “那老婆婆坐下后一直在揉腰,但是眼睛却始终在那孩童身上。我想只是她犯了腰病,所以借地休息。真是接头人的话,不会带这么小的孩子来,就算真带来掩人耳目,也不会带这么吵闹的。” 明月恍然大悟,“还是你聪明。” 苏云开又往她面前推了推碟子,“别鹤唳风声,好好吃饭,我会看着的。” 果不其然,一会那老婆婆揉腰的动作缓和下来,就领着那孩童走了。不一会又来了个汉子,凶神恶煞的,可苏云开也没动,明月便忍着不吭声。片刻就见个妇人手提菜篮子抱了一匹布过来,汉子一瞧立刻接过,恩爱非常地一块走了,让明月又提心吊胆了一回。 那槐树下因有石凳,来往小歇的人不少,明月看了半晌眼睛都疼了。捂了眼揉揉缓缓,刚放下手,就见他神情已变,多了几分肃色,目光落在那槐树附近。 她动作极其轻微地偏头往那边看去,瞧见个身着旧长衫,像书生模样的男子站在一间首饰铺子前,没有张望,只是偶尔抬头往街道看去。那人无论是穿着还是样貌都太平平无奇了,明月心有好奇,“是那个人?” 苏云开轻轻抿了一口茶,若无其事应声,“嗯。” “可是不像呀。” 苏云开笑问,“那你觉得他像是什么人?” 明月努力用余光再瞧了半会,说道,“像是个出身寒门的书生。” “为什么这么判定?” “他的衣服很破旧,如果是他来接镖,那肯定会惹人怀疑吧。” “可是他接的是什么镖?” “黄金……不对。”明月眨眼,“在镖师眼里,他接的只是五个花瓶。” “对。”苏云开点头,“如果穿得太光鲜地接镖,这反而会让人奇怪。不过想必出了这计策的人也是个草包,既然想把戏做到底,一开始就不该找十个人运镖。” “到底是二百两黄金,丢了该多心疼呀……” “所以胆子不够肥,就不要学别人做贪官。” “是啊。”明月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这是贪官的银子?” 苏云开说道,“这些东西半个月前就被人打劫走了,如果是普通商人,丢失了钱财肯定会慌张报案,可并没有。这些黄金已经可以定义为赃银,而来的途径,必然见不得光。既非商人,那能吞得下这笔钱,还能掩人耳目的,唯有朝廷中人。” “二百两黄金……亏他吞得下。”明月又道,“可是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他就是收镖车的人?” “怪异。”苏云开轻轻用下巴一指,“他的衣服非常不合身,袖子也短了半个巴掌,可见是跟人借来的,平时他并不是那样穿。” “可是寒门子弟穿别人的旧衣服并不奇怪。” “那你见过衣服穿得寒酸,但却头戴玉冠的穷书生么?” 明月一愣,这才再次仔细瞧,那书生非但是头戴玉冠,头发还梳理得十分齐整。 “他应该是在出门前才穿上这身衣裳,而在此之前,他还是个衣着光鲜的人。或许是那贪官的心腹,或许是为贪官办事的人二次差遣过来接镖车的。总之不是个穷书生。”苏云开见明月欲言又止,笑问,“怎么,还有疑问?” 明月弱声,“有呀……可是我怕问多了,你说我笨。” “我不说你笨,说吧。” “好吧……我想问,万一那是人家的传家宝呢?我爹就给我留了一块材质很好的玉佩,那开当铺的邻居都说价值不菲。现在我还带在身上,它价值连城,但我是个穷姑娘。” 苏云开蓦地笑了,“那我问你,你要是在首饰铺子外面看见有人掉了件值钱的首饰,你会怎么做?” “捡起来还给她。” “那会不会藏起来?” “我想只有坏人才会这么做。” “那你会不会不捡起来又不藏起来?” 明月皱眉,“不会吧……” “可是那个书生却这么做了,方才有个姑娘进去,掉了个珠钗,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可那姑娘穿着富贵,珠钗应该也很值钱。但书生只看了一眼,没捡,没喊,十分淡漠。” 明月点点头,好像的确是挺有道理的。不过到底是不是,等会镖局的人来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多久,白水和镖局的九个人总算是来了。槐树正在街道入口处,刚进庄家口便是大街,片刻就到了那树底下。 他们站在那解了水囊喝水解渴,像平日那样等接镖的人出现。 明月更是多加注意那书生的动向,动作虽轻,却还是落入了那书生敏锐双眼中。他先是看了明月一眼,再看坐在他前面的人,苏云开与他的眼神正好对上。书生微微一惊,转身便走。 他走得很快,似乎有些惊慌。苏云开心中疑惑,按理说刚才明月动作不大,自己也没有露出破绽,为什么那人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急匆匆走了? 白水那边等了半天都不见人来,她瞧见了苏云开和明月,再一看,秦放却不在那。视线不由多找,可仍不见他。 那家伙跑哪里去了,难道还没有改掉去了一个新地方就到处跑的习惯么。手无一分劲,身无二两肉,他也敢在陌生地方跑来跑去。 白水心中半是嫌弃半是忧虑,直到一个黄口小儿跑过来,她才回神。本以为孩子是路过,可那孩子到了一旁却道,“那喝茶的哥哥让我告诉你,黄昏后自寻住处,再议。” 她心觉奇怪,他就笃定收货的人不出现了?那他们不是白忙活了? 但苏云开的话她向来都听,就没多想——其实想也想不到真相,就懒得想了。 果然,一直等到日落黄昏,那接货的人也没有出现。   ☆、第54章 黄金劫案(三) 第五十四章黄金劫案(三) 苏云开和明月回到客栈时,秦放还不知道在哪里闲逛。明月将买给他的烧鸡放在桌上,这才问道,“今天不是接镖的最后一天么,那拿货的人不出现,我们是不是抓不到那贪官了?” “也未必。”苏云开站在窗前一直没走,只开了一条窗户缝隙,往外看着,“那书生肯定认识我,否则不会一看见我就立刻跑开。” 明月轻拧柳眉,“你刚才说是贪官我还不太信,可这会信了。” 苏云开笑问,“为什么?” “你来大名府路不过一两个月,第一次外出巡视,普通百姓要想认出你来应该不可能。比起百姓来,官员的可能性更大” “我入仕后一直在开封,见过我的人,应当是从开封外派到这里。”经她一提醒,苏云开才想起来,“所以如果要查的话,可以从外派的官员查起。” 明月探了个脑袋趴在窗户前,苏云开微微低头就能看见她的脑袋,还有发上的那根小珠钗。 “可你是不是觉得那人肯定派了人在查我们。” 他回过神,说道,“有这个可能,但查的不是我们是不是跟黄金有关。” “那是查什么?” “查我在做什么。”苏云开解释道,“我外出巡视四十余天,各州县早就走漏了风声。现在我暗访到这里,他们或许以为我仍在巡视州县。毕竟那山路阻塞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传到这里,我又让许大人晚几日放行,因此他们还不知道黄金曾被人劫走过的事,更不知道这些黄金已经成了赃银。只是碰巧看见我出现在那,不敢轻举妄动。” “可镖车最后一日才到,他们真的没有半点怀疑?” “如果有怀疑,就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站在附近等镖车,而是恨不得跟这件事没有半点瓜葛,免得被人查到头上。” 明月了然,眼睛顿时一亮,“那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去衙门,假装巡视,实则是为了抓到那书生。” “外派的官员那样多,他有心躲我,要想查他的事也可以特意隐瞒下来,毕竟如今他们才算是‘地头蛇’。我如果突兀地去查他,反倒更容易打草惊蛇。” 明月抬眼瞧他,“那该怎么办?” 苏云开低头瞧她,答道,“那就将计就计吧,我们去衙门巡视,让秦放去……”他顿了顿,还是说道,“让秦放去暗中知会白捕头,让她看好镖车,但凡要接近镖车拿走东西的人,都要抓住。” “……让小侯爷去?”明月不解道,“他现在恨不得见了水水就往地缝钻,我去吧,免得水水也不自在。” “今日那书生看见了我,我不敢保证他有没有看见你,如果看到了,你再去跟镖局的人说话,那蛇没出来,就已经躲起来了。” 虽然明知道秦放和白水之间氛围难堪,可相比找别人或者让明月过去,他是最合适的人选。苏云开又想,两人始终这么躲也不是办法,总要找个契机解决——哪怕是说清楚了要断开日后一切瓜葛,早一些于两人也都好。 &&&&& 秦放夜里才回客栈,回来时不经意地经过白水住的客栈,他还多往里面瞧了一眼,本来没准备能瞧见她,可谁想她正和镖师们在吃饭。镖师们常年风吹日晒,肤色黝黑不说,还粗糙。白水坐在他们中间,倒被衬得净如白莲。 镖师们说说笑笑,唯有她静默吃饭。 白水的头发全都挽起在头顶上,只用一根灰色发带绑住,简简单单的装扮跟她冷冷清清的性子实在是相符。秦放都要以为她那日她被自己发现是姑娘后,那欲哭失落的模样是他做梦了。 秦放站在街对面看了她好一会,直到她吃完饭上楼,他才走。回去的路上才想起他还没吃晚饭,饿得很。 白水啊…… 他一路想着,一路念着,刚进客栈就被什么东西砸在脸上。他顿时回神,气恼地往四下看去,可竟然没看见是谁暗算他。他正要提步进去,又被一颗石子扔中,若非有多年的好休养,他真要骂起来。 “嘘、嘘。” 他循声往墙角那边看去,只见一个脑门露出,一双眼睛直转,示意他看脚下。多日相伴,只露了半张脸他也认得那是明月。他无奈低头找了一圈,才发现原来扔脑袋上的是个纸团。 “……就住隔壁屋至于嘛……”他嘀咕着拾起,展开来瞧,看见上面几个大字,差点就蹦了起来,要追过去骂明月一顿。 她明知道他现在见白水如猫见老虎,还让他去传话,他俩还是不是朋友了。 明月见他脸色急变,抱了抱拳求体谅。秦放知道她不是那种不顾人感受的姑娘,向来又是他姐夫的主意。既然是他姐夫的主意,那必定是关乎黄金镖车有所变动的事,否则不会在纸条上写着告知白水按兵不动,还让他别回这个客栈,另寻他处住下。 他无奈将字条收好,揉着脑门去白水住的客栈。 方才从那里回来路还挺远的,这会再去,好像远在天边了。走了许久才到了那。他走到柜台前跟掌柜要房,末了抬了抬头瞧上面,“楼上好像住了不少人呀,走来走去的。” 掌柜笑道,“今日来了一队运镖的,那些镖师个个身强力壮,下脚的力气大,公子见谅见谅。” 秦放笑笑说道,“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人,我怎么会介意。不过镖师也不见得都是身强力壮的吧,我认识的一个镖师个子就挺小的,不过他可是总镖头,镖师都得听他的。”说着,他便扔了锭白银给他,“先住三天,吃喝送到我房里来,少了找我补上,多了也不用找了。” 掌柜见他穿着光鲜,出手又阔绰,笑道,“公子真是阔气……公子还真别说,那队镖师里,还真的是听一个小个子的话,那人模样俊俏,斯斯文文的。” “这敢情好,我也怕吵,但懒得走了,要不掌柜就将我的房间安排在他隔壁,这样省得夜里吵。” 掌柜想了想道,“那隔壁的确是有空房,就是不大通风,公子您看……” 秦放摆手,“不碍事,就那吧,安静点好,不会闷死人就成。” 掌柜边笑边领路,“公子言重了,哪里会闷死人。” 秦放笑着跟在他背后上楼,不动声色就知道白水住哪间屋子,省得自己找错地方暴露了他来寻她的事。他就是奇怪为什么好好的要他偷偷来告知白水,难道出事了? 对了……既然镖车还在,那就是说今天没有人来接镖,也就是说案子还没结束。 难怪要他偷偷摸摸来找白水。 他进了房间掌柜就走了,一会小二送了热茶来,他喝了一口没咽下去,难喝得舌头都觉得粗糙苦涩了。他走到窗前往下瞧,背临小河,正好吐掉。 他鼓了腮子要将水吐了,隔壁窗户“吱呀”一声,一张清冷面色的脸出现在三尺旁。 “噗……” 茶水如鲸鱼喷泉,水珠飞散,随风刮到白水侧脸。她愣了愣,迅速偏头,只看见一个人影急速钻进里面去,就此消失不见了! 她顿时气炸,当捕头的脾气上来,“噌噌噌”地跑到隔壁用力敲门,怒不可遏,“出来!” 门突然打开一条缝,不待她看清是谁,就见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往里拽。始料不及的她愣神片刻,就被那人拉进里屋,几乎是瞬间将门也带上。 白水伸手拔刀,前面那低头的人微微抬头,一张俊气的面庞映入眼底,拔到一半的刀硬生生停住了。 这是两人第二次离得这么近,可两人却比第一次还更尴尬。四目转来转去,好一会白水才想起推开他。 秦放被推得退了一步,见她要走,又伸手抓住,“是我姐夫让我来找你的。” 白水一顿,上头有任务来她本该认真听,可心思却被他这句话乱了心智。原来不是他要来找她,而是因为苏大人。她迅速整理了下心绪,淡声,“什么事?” “姐夫说计划有变,让你守着镖车别走,尤其要注意有谁会暗中来取镖车,那人你一定要抓住。” “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我不能走。”秦放说道,“我估计是姐夫和明月现在行动不便,所以才让我来,我要是回去,那就没办法再传话了。我会住在这里,等事情结束。” 白水点头,又要转身走。秦放没有放手,“你老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白水偏头看他,“是你一直在躲我,不是我,我是怕你尴尬。”她干脆转过身,环抱着刀鞘佯装气定神闲地看他,“好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秦放看着她,面对面地看着镇定得无所谓的她,心里累积了那么久的不悦忽然被放大了。她太镇定了,镇定得好像之前所说的喜欢根本是假的。 可他知道不是假的。 但她现在装作不在乎的模样却像一根刺往他心里扎,想到现在、以后她都要这么面对自己,秦放就觉得他没办法接受。 完全没办法接受她视自己如陌路人! 白水见他一瞬一个眼神,一刹一个神情,终于是被他盯得不自在,下决心要走。谁想他又一把抓住自己,抓得死死的,她竟然没抽出来。她怔了片刻,板着脸道,“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我跟你走!” 白水一顿,“你说什么?” 秦放大声道,“我跟你走!等你找到了你哥哥,我跟你一起走,带上我的大舅子,一起走。” “……”   ☆、第55章 黄金劫案(四) 第五十五章黄金劫案(四) 白水刹那回神,死死捂住他的嘴瞪眼低声,“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全客栈的人都听见了。” 秦放抓了她的手放下,“我怕你听不清。” “我听清了。”她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那话吓着了,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轻轻一笑,有些自嘲,“你要想清楚,如果你真的放弃了爵位,什么荣华富贵都会没了。” “我知道……所以才想了那么久。”秦放下意识听着她的话,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原先是没有下定决心的,想着我从小就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没办法改了,否则真答应了你,以后我熬不住跑了怎么办,倒不如一开始就断了。你说的没错,早点说清楚,才是最好的。” 白水默了默,“那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我原以为我没……没那么喜欢你,可是没想到,你不跟我说话,我难受得浑身都不自在,我想跟你像以前一样。后来我又想,我只是过了二十年那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假设我能活到七十,那我还有五十年来适应和你一起的日子。五十年那么长,我不想只是记挂你,那样挺窝囊的。” 秦放说着说着就觉得她真的挺无情的,早早把话摊开了说,对着他还能冷冰冰一脸我不认识你的模样。如果不是刚才见她那副佯装镇定的模样,他真要以为她其实并不太喜欢自己。 白水有些站不太稳当,她想过秦放会选择她,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她倚在门上,抬眼看他,“找我哥哥的事,我本可以拜托苏大人,我也信他。在去京都之前,我便可以以女儿身进去,只是进京都容易,进你的家门却难。你们秦家,肯定会去查我的身份。” 秦放点头,“我明白。父亲他不会允许我娶寒门姑娘,如果我坚持要娶,他查明你的身份后,定会将你女扮男装欺瞒朝廷的事立刻送交衙门。” 所以只能是他跟白水走,哪怕是走了,也要面对整个家族的逼问,甚至是追踪。 白水一开始就让他做出这种选择,他明白她的苦心,只是不想在日后不能分开的时候,被迫分开,那时候的痛苦,或许会被放大一百倍。 外面街道的喧闹一直未散,屋内的两颗心,却从喧哗中寻到一片安宁之地轻轻放下了,虽然不□□心,可既然有决心一起去面对往后,无论是秦放还是白水,所想的都比之前更加坚定,也更无缝隙。 秦放以为他比白水更高兴,可悄悄一瞧,却见她眼睛微红,这才察觉到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倚在门上,像是没力气站着。他轻轻一愣,捏了捏她的脸颊,才发现比之前瘦多了。所以这些天她都是逞强装的,分明很在乎他,可还这样冷冰冰,实在是太不实诚了,“现在开始我们能好好说话了,对吗?” 白水抿抿唇角,说道,“那得先把你偷看我的毛病改了。” “我什么时候又偷看你了?” “刚才。”白水偏身不瞧他,“我吃饭的时候。” “……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要不然我怎么连饭也没吃饱就走了。” 秦放低头看她,“没吃饱?那我陪你去吃吧。” 白水本意是要寻话骂他怂包,敢看不敢过来,可他也是真傻,竟然没听出来。就光顾着她饿不饿的事了,又怂又傻。 “水水?” 白水的鸡皮疙瘩几乎是在一瞬间蹿遍全身,瞪了他一眼,“不许这么叫我。” 秦放不悦,“明月就是这么喊你的。” “你不许。” “为什么!” “因为你是男的。” 秦放要气炸了,“在你眼里我竟然跟别的男人一样。” 白水顿了顿,唇角微抿。秦放俯身瞧她,才发现她眼睛又大又亮,他以前是瞎了才没认出她是姑娘。看着看着差点往她脸上亲一口,“等以后事情解决了,离开了京都,你要好好照顾我,给我一点时间适应,等适应好了,以后都由我来好好照顾你。” 这话说出来本该让白水觉得没出息,可他到底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小侯爷,说这样的话,却不知道有多实诚。没有花言巧语,没有欺瞒隐藏。她轻轻点了点头,转眼就见他大喜,捧了她的脑袋就往她额上重重亲了一口,没等她回过神来,害怕被揍的秦放就飞般逃走了。 “我去给你买馄饨,你等我。” 白水杵在原地好一会,才摸了摸额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能烫手了。 她往打开的门看去,秦放将地板踩得砰砰作响,真是个闹腾的人。她只盼着,早点找到哥哥,像秦放说的那样,三个人一起平安离开,去过太平日子。 这样好的事,却无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 禹州的衙门前放置的大鼓已经还能老旧,但却整洁干净,看上去像是用了很久,衙门也没有舍得换。正门牌匾也不染一尘,似每日有人清扫。许是苏云开和明月去得早,那衙门两侧的石狮子还有擦拭未干的水渍。 两人不紧不慢地从衙门前走过,没有进去,等走了过去,苏云开才道,“我想现在可以肯定那书生的确是衙门里的人,而且还误以为我是来巡视的。” 已经养成习惯的明月立刻问道,“你怎么知道?” “衙门很干净,是今天特地打扫过的。”这次不等她再问,苏云开就解释道,“如果是每天都像现在这样擦拭,那石狮子和大鼓一侧根本不会有青苔残留的痕迹。今年禹州的知州并没有调遣,已经任职两年,天天清扫的话,就是另一幅光景了。” 明月恍然,“那我们现在可以安心了。” “对,不过也不能拖太久,毕竟我只让许大人将路再堵四天,只怕再过两天,后面报信的人就来了。” 明月奇怪道,“可是为什么你不让许大人堵多几天?” 苏云开笑道,“那条路堵了那么久,无论是商人还是百姓,都着急了。再堵四天,也是下下策。” 原来是这个缘故,明月心中更觉他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只是这样一来时间就紧迫了。” “无妨,虽然是下下策,但也是想好了对策的下下策。” 明月素来信他,也不怀疑,“那现在我们做什么?” “等。” “现在还要等什么?” “等白捕头把人抓住,我们再出现。” &&&&& 秦放和白水和好后,偏因她任务在身,不能太过亲近。只能等她回房的时候趴在窗户那探头和她说话,底下是条河流,倒不怕人看见。 白水见他身子越探越出,忍不住说道,“别摔下去。” 秦放笑吟吟道,“你在关心我?” 白水瞥他一眼,“怕你摔伤了我背不动你去找大夫。”说着就见他忽然往前倾去,几乎要冲出窗户的模样,吓得她花颜失色,“秦放!” 可旁边那人根本没掉下去,还笑开了。白水深知被戏耍,拿了刀鞘就往他身上戳。奈何距离太远,秦放又躲得好,根本揍不了他。秦放抓了刀鞘尖端,求饶道,“我错了,不过你关心就是关心,为什么总不承认。” 白水猛地收回刀,个头比她高这么多,怎么心智却跟个爱玩爱闹的少年似的,总爱逗弄她。 “咚咚。” 门外忽然有敲门声,三长两短,不是客栈小二惯有的敲门声。 白水当即探头往秦放嘘了一声,神色肃穆非常。秦放也懂分寸,立刻不出声,可是看不见她,只好贴耳墙壁,细听隔壁动静。 白水理了理衣裳,将刀别好,走到那门前,“咿呀”一声打开了门。 门前站了一个白面书生,一身破旧长衫,发束玉冠,十分简洁的穿着。他上下打量白水一眼,往里屋看去,看见她身后那大箱子,眼神才微微有变,淡漠说道,“八方镖局走八方。” 白水顿了顿,镖师告诉过她,这七个看似平常的字,便是此次接镖的暗号。 ——苏大人吩咐一定要抓住的人,终于出现了。 “请进。” 莫耿提步进了屋里,背后门已关上,他心中正称赞这八方镖局做事果然谨慎时,一柄大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身后那小个子声音冷得刺骨—— “你叫什么名字?”   ☆、第56章 黄金劫案(五) 第五十六章黄金劫案(五) 日落黄昏,再过三个时辰,就是五月初三了。 明月合计了下时日,那报信的人要是快马加鞭,最晚明日凌晨便能到。可现在白水那边还没有半点风声,此时见日头沉落山尖,房里也添了灯火,她托腮坐在灯前,无趣地拨弄灯芯。 灯芯一动,火光跟着晃动,屋内两人的影子也在墙上乱晃碰撞。 苏云开手里的书看了一半,影子一照扰了心神,抬头见她似乎十分无聊,放下书说道,“你从来都是坐不住的人,要你一直待在屋里,也实在是太难为你了。” 明月说道,“不是说外头有人盯着吗,我没事,偶尔一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不行了。大概是小时候被我爷爷关多了,就不爱待在一个小地方。” “那我陪你说话吧。”恰好她提及儿时的事,苏云开便顺口问道,“一直忘了问,那日你是怎么跑出家的,还惹得狗追你。” 提及这个明月尴尬一笑,“我搬了小凳子爬窗出来,刚好就踩到蹲在我家窗户下打盹的黄狗尾巴……” 苏云开认真听着,却听到这个缘由,不由失声一笑,“难怪它一直追着你不放,不过也亏得你跑得快。” “对,更庆幸的是碰见了你,不然非得被它咬伤。”明月想起以前的事还哆嗦了下,只是对狗的阴影不大,如今也不会见了狗就心里发紧。大概是因为比起可怕的狗来,还有更值得烙在心里的事和人。 苏云开说道,“如今的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好仵作,也顺你爷爷的意思跟我来了府衙,只是……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明月想了想,“你肯要我做仵作,那我做到八十岁也要做,跟我爷爷一样。” 苏云开略一顿,末了笑笑,她会错意了。 按照她的年龄,已经可以嫁人了。只是嫁谁?苏云开觉得心里有根刺般,拔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跟明月在一起时是说不出的舒服,没有半点拘束,也不用寻了话题缓解气氛,这么待在屋里,知道她在,也是莫名安心。她时而去外面拿壶茶水,瞧不见人了,目光也会往门口盯上许久。 他是喜欢明月的。 明月喜欢他他也知道,但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喜欢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突然有点羡慕秦放和白水之间轰轰烈烈的坦诚,只是四人情况不同。他如果贸然开口,把明月吓跑了怎么办? 可他又怕回到府衙,再没有这样独处的机会,就更难知晓她的心意了。 他的家人在江州,她的家人在南乐县,让家人探个口风是不行的,请媒婆更不行。这一问万一她顾忌他的身份才答应的怎么办? 他想,这大概就是当局者迷。等秦放回来,捉了他问经验吧。 秦放没来,白水倒是来了。她从窗户跳进里面,无声无息,喊了一声“大人”,才猛然将两人唤醒,着实吓了明月一跳。苏云开正深思明月的事,也略有受惊,像是刚才所想的事都被人看穿了。 他瞬间镇定心绪,将神思全都拽了回来,便明白是她那边有动静了,“抓到了?” 白水点头,“抓到了,名叫莫耿,细问之下才知道,他和大人您是同科进士出身,后因得罪京官,外派到这禹州做了一名主簿。依照大人的吩咐,除此之外属下没有追问其它事情。” “难怪他会认得你。”明月说道,“原来他和你是同科,不过你是探花郎,那点的进士那么多,你不认得他也不奇怪。” 苏云开也解了心中疑云,知道他的名字官职,接下来便好办多了,“白水,你继续回去看住他,不到我出现不要再问一件事,也不要答复他半句。快回去吧,小心他解绳跑了。” 白水笑道,“不会的,秦放在那看着,他平时是吊儿郎当的,但办起正事来,却可靠极了。” 简单两句,苏云开已经听出这话背后的事来,欣慰笑道,“你和他终于说开了,可见结果也是好的。” 白水面颊绯红,轻轻应声,便道,“那卑职先回客栈了,大人万事小心。” 苏云开看着白水轻快地从窗户跳出离去,心中更是感慨,真是轰轰烈烈的两人,直脾气比闷脾气好的一点就是,什么话都摊开了说,不会憋着。 他能决断那么多事,为什么就感情上的事不能直白些? “明月。”苏云开偏身看她,对上那明眸大眼,话就有些堵了,“等回了府衙,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明月心里顿时痒了,“有什么话现在不能说?” 苏云开笑道,“能说,只是怕说了等会你我都不能去好好演一场戏了。” “演什么戏?” “去衙门,解决黄金这件事。” 明月一听,立刻将方才那事抛在脑后,想到能解决这件案子她就浑身痛快,不再追问他,一心随他前去抓贼。 衙门离客栈近,苏云开和明月步行前去也不过两刻的事。只是下楼往衙门方向去时,苏云开分明察觉到有人在盯看,似乎是觉察到他们去的是衙门,人影很快闪过,看样子是往那边通风报信去了。 到了衙门,大门未关,里面仍旧灯火通亮。苏云开站在门口一会,便有衙役来问,“是报案还是喊冤?” 苏云开看他一眼,直接亮了腰牌。那衙役接来一瞧,大惊,“大人稍等。” 片刻里面便有官员往外走,见了苏云开直接作揖,“下官乃禹州知州楼得,见过苏大人。” 苏云开四下看了一眼,说道,“这么晚了竟然还在办公,倒是爱民如子。” 他说着往里走去,明月跟在身后,那楼得也紧随在后,“下官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只是按例巡视州县,调取刑狱案件来看,不必多礼,也不必惊慌。”苏云开又道,“对了,我们舟车劳顿,十分疲乏,还没有用晚饭,不知道楼大人赏不赏脸?” 明月不解,按照他所说的,这楼得早早就派人跟踪他们,那肯定知道他们在客栈住了一天了,为什么还要提晚饭的事。等过了小半个时辰,楼得再来请他们,去了那酒楼,看见满屋穿着各种地方官服的人,她才稍微明白苏云开的用意。 他一早并不说他们已经来了一天,也不直接查案,而是让楼得安排晚饭。那早就收到消息的楼得更会放松警惕,并有个错觉——这苏大人并非好官,不过是想趁机讹钱罢了。既然如此,那正是吹捧的好时机。 所以粗略一数,估计能上得了台面的官都来了。 不过她还是不懂,唱这一出戏做什么? 平日看惯了苏云开没有官架子的模样,如今被满屋的人招呼套近乎,再看他端着架子坐在那,并不是人人的敬酒都喝,喝也不过是轻抿一口,才让她想起来,苏云开原来是个官。 酒过三巡,一人起身执杯,却不是向着苏云开,而是向明月举杯,“酒席之上,就得有佳人相陪才好。可是姑娘却一直不喝酒,实在是太不给面子了。” 这人想必酒量浅,满桌的人都瞧得出这姑娘和苏云开关系匪浅,刚才也避免同她多说话,这会他估摸是喝醉了,竟然去向她敬酒。楼得脸色一变,奈何坐得远扯不到他,旁边两个也是糊涂的,竟不拉住。 苏云开端坐不动,只是眼神轻瞥,十分的冷然。他伸手拿了放在明月面前的酒杯,对那醉汉开口,声调淡漠,“我跟你喝。” 楼得忙起身打圆场,“喝喝喝,大人好酒量。” 苏云开一饮而尽,再将酒杯放下,已经没人敢再来跟明月敬酒了。明月一心都扑在他身上,怕他醉了,挑了几味清淡的菜放他碗里,也没瞧见席上众人意味深长的眼神。 “对了。”苏云开突然再开口,“听说禹州主簿和我是同一年参加科举的,他也中了进士,被外派至这里当差,可是怎么没瞧见他?” 楼得愣了愣,完全没想到他竟会记得莫耿。只因进士来自大宋各地,只是会试可能会看见,中进士的那样多人,他还记得莫耿,倒是稀奇,明明莫耿说不曾打过照面的。他不疑有他,说道,“今日他外出当差去了,还没回来。” 他话刚落,又有两人帮腔,将话圆了一遍。苏云开漫不经心扫视一眼,那两人一个是安抚使,一个是禹州判官。直到他不再追问莫耿的事,三人立刻将话题打住,不再圆场,顺着他的话说其他的事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云开才以身体疲累的理由结束宴席。楼得要让车夫送,苏云开也欣然接受。 上了马车苏云开便低低朝明月轻嘘,认真之余神态还有些微酣。明月扯扯他的袖子,“你喝醉了?” 车里昏黑,外面又没月色,苏云开看不太清她的脸,只能听见声音。他便伸手去摸她的脸,答道,“没有。” ……这分明就是醉了,否则怎么会轻佻起来了,还捏。明月抓了他的手拿下,一会那手又往前探,差点探到不该探的地方。明月只好一直抓着他的手,也不知道要醉到什么时候。 车夫将他们送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和掌柜一起将他是搬到房里,这才离开。 明月去外头打了水来,还没放下,就见他突然坐下,弯身去找鞋子穿上,看得她一愣一愣,“你酒醒了?” 但凡醉酒的人不外乎有两种,一种是烂醉如泥一睡到天亮,一种就是苏云开这种,边喝边醉边解,这会过了小半个时辰,酒喝得并不太多的他脑袋还有一点点昏沉,但已经解酒。 “醒了。”苏云开见她离得远,这会眼里还有所警戒,才想起来,试探道,“我刚才……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明月赶紧摇头,她一个人知道就好,两个人都知道了,那得多尴尬。 苏云开松了一口气,说道,“去白水住的客栈。” “等等。”明月忙拦住他,“这一去的话不就被盯梢的人看见了?” 苏云开笑道,“不会的,他的目的就是要看我何时去衙门,如今没必要了。而且我今晚看起来像不像是一个贪财又好吃酒,不务正业的坏官?” 明月笑了笑,“像,除了……除了给我挡酒的时候不像。” 苏云开也笑了笑,“我本不该带你去的,只是局势不明,怕你独留客栈更危险。” 明月微微低头,“不用解释,我明白的。” 一笑嫣然,垂首更含少女的娇羞。如果不是时辰紧迫,苏云开真想和她好好继续说。只是看看时辰,来不及了,“去找白水吧。” “嗯。” 明月随他离开客栈,果然没发现再有人盯看了,她暗叹他料事如神,又道,“我不明白一件事,你既然知道接镖人是官,为什么不拿着名簿直接指认,还非得让水水那边先抓到人?” “来接镖的人未必就是幕后主使人,哪怕抓到了主簿莫耿,也没有办法知道他是受谁指使。但是如果早就知道他是被人抓走了,却为他编造缘由说他办正事亦或其他听起来合理的理由的官员,定是指使人。” 明月这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换做是她的话,哪里能想得这么周密。那日在槐树下看见了嫌犯,她定会去直接抓人。可是这样一来就打草惊蛇了,毕竟这是禹州,这么多的黄金,牵扯入其中的人肯定不少,万一官官相护,就怕要瞒天过海了。 如此一想,明月顿时恍然,“当时为他拼命圆场的人有三个!” 苏云开笑道,“对。” “可是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 “现在不是正在去拿证据的路上么?” 明月笑道,“还被水水绑住的那个人?” “对,莫耿,禹州主簿。” 莫耿此时仍被五花大绑着,他不知道绑他的人是谁,但这人待他还好,给水给饭,就是不放行。他起先以为是什么贼匪,但后来又觉不像。这会正苦求着这人让他解手,忽然就见门那映了两个人影。 白水警惕抬头,贴身门后,听见外头一声“是我”,立刻开门。 他的模样太过恭敬,在官场打滚的莫耿一眼就瞧出外头那人才是真正的贼首,睁大了眼认真一看,几乎是惊呼,“苏云开。” 苏云开漠然看他,笑道,“你果然认识我。” 莫耿闭嘴不言。 苏云开坐在他面前,盯着他说道,“那日为什么在庄家口槐树下见了我调头就走?” 莫耿笑道,“什么槐树下,下官不知。” 苏云开轻轻一笑,满是嘲讽,“哦?你不知道黄金,你不知道五月初一?那你来接镖做什么?” 莫耿张了张嘴,再看白水那淡漠模样,忽然明白过来,“你们是一伙的。” 白水冷声,“我是府衙捕头。” 莫耿这才明白自己掉进了陷阱里,可陷阱就在镖局里,那就是说,这个陷阱在禹州外就已经埋好了,就等着他们这些诱饵上钩。 苏云开怡然道,“我知道你并非主使人,只是充当小角色,但是我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让你指证他们,为你减轻罪责。” 莫耿双眼转了转,稍有思量,便道,“黄金是我利用职务方便,勾结盐商所得,与其他人无关。” 苏云开一顿,“盐商?” 莫耿见他如此反应,忽然知道了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批金银是从何处而来,心中顿时懊悔。 “难怪一出手就是两百斤黄金,原来是盐商孝敬你们的钱。”苏云开冷笑,“莫耿,贪污受贿一事,真的与禹州的知州、安抚使、判官三位大人无关么?” 莫耿蓦地一惊,他本以为他只是用刑狱中惯用的审问伎俩,谁想他一一说出的这三位大人,却全都是这次贪污案的同谋,说他是猜的,连他自己也不信。 苏云开见他惊愕,更是肯定这四人是一丘之貉。面色顿时沉冷,语气重有千斤,直压莫耿头上,“你是进士出身,我是那科探花,同期为官,也是缘分。我念在这份情谊上有心放你一条生路,可是没想到,你并不领情。也罢,反正罪证也收集了八丨九分,不在乎少一个人证。” 说着他就起身要离开这小屋,惊得莫耿惊呼一声,“大人留步!” 苏云开不转身看他,声调冷漠,“说。” 莫耿咬了咬牙,颤声,“下官手里有三份账本,可以指证他们。恳请大人给下官一个机会,亲自指证他们。” 苏云开淡淡应了一声,莫耿便说起那账本在何处。白水听完,不用苏云开授意,便立刻前往那窝藏的地点,找寻账本。 天还没亮,白水已归,而那报信的人终于在凌晨赶到禹州,谁想刚下马,就被埋伏在楼得门口的白水给抓住,为楼得贪污受贿的罪名,再添一个罪证。   ☆、第57章 京都迷梦(一) 第五十七章京都迷梦(一) 贩卖私盐历来为朝廷所不容,更何况还涉及一州大小官员,自苏云开抓捕了楼得众人之后便奏请上峰。直到判处罪名,已经过了二十余天,转眼就要到六月。 六月的大名府蝉鸣不止,只闻其声却看不见蝉在何处。 府衙花园栽种有许多可乘凉的树,一个杏色影子从树下穿过,肩头搭着一支长杆,长杆尖端套了个铁圈,那铁圈里圈着层层白如丝线的蜘蛛网,交叠了约莫有二十三层,远远看去似蒙了一层白布。 行至树下,头顶的蝉叫声更加尖锐刺耳。明月抬头细寻,从那茂密树叶中找到一抹褐色,小心探长杆子,用那蜘蛛网面轻轻一罩,就将蝉捉了下来。 她将蝉取下放进竹篓里,盖好布,继续寻蝉。 屋外蝉声渐小,正在禀报公务的白水余光瞧见个人影晃过,往那看去,就见有人在捕蝉,她看了看说道,“那是明月么?” 苏云开一早就知道明月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知道是她,但还是抬头往那看去,“嗯,在抓蝉玩。” 白水意外道,“不会吧?明月胆子是大,可她怕鬼和虫子。” 苏云开微顿,怕虫子?可方才见她出现在那,问及缘由,明明说想抓来玩的。他再看手中公文,此时耳边已经算得上是清静,心觉更能专注时,才明白过来。 ——明月这是怕蝉吵着自己,才跑去捕蝉的。 许是因为刚才她进来说事,见自己不如往日专注,才留了心,这会就跑去捕蝉了。 白水禀报完公务,见他神思不在这,便道,“大人?” 苏云开应了一声,将手中公文看了一遍,才道,“傍晚的时候再来一趟。” 白水正要走,就见门被打开,秦放探头往里面看,见了她两眼立刻有了笑。白水板着脸没看他,没人的时候还好,有外人在,总觉得不自在。万一这眉来眼去什么的养成习惯了,在其他不知道她身份的人面前这么做了,该招来多大的非议,得说他们有断袖之癖。 秦放见她不理会自己,也没在意,跨步进去说道,“姐夫。” 白水见他进来,自己就往外走。秦放也要跟去,却被苏云开叫住。他在苏云开面前向来自由自在,难得听他喊住自己,心知有事要说,就留步不追了,往白水的背影长长看了一眼,才回到桌前,“姐夫叫我有什么事?” 这会屋外蝉声又起,似来自院外远处。杂乱声不绝,显得屋里气氛更是不同。秦放不由坐直了腰杆,肃色,“姐夫你说吧。” 苏云开迟疑片刻,才道,“如果想要探得一个姑娘于自己的心意,要怎么样才能知道?” “简单呀。” 苏云开竖耳细听,秦放接着道,“直接问。” “……” “我跟水水就是这么确认的,你看现在多好。”秦放说着说着就见他一脸不满意,这才转了转眼,笑笑问道,“姐夫问的是明月啊?” 苏云开立刻往外面看了一眼,明月还在远处转悠,除非这里敲锣打鼓,否则她那里应该是听不见的,“嗯。” 看惯了一板一眼的他不由让秦放心觉诧异,又忍笑道,“叔父叔母都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还以为你是高僧转世,终身不娶了。要是知道你如今在问我这个,那得多高兴。” 苏云开不喜别人打趣自己,可这会也没计较,“说正事。” “简单嘛,方法因人而异。明月不像水水那样直率,是个开朗的姑娘,可是对感情这种事上,我看和姐夫你差不多。” “什么意思?” “呆头鹅呀。”秦放说完就退了退,见他竟然不揍自己,心中连连惊叹,他的姐夫果然是很喜欢明月,竟能容忍他打趣他了,这才本着师父的心思耐心道,“姐夫,你不擅谈情,明月看起来也不像是擅长说爱的姑娘,可是这种事你总不能让她先开口。听我的,明月喜欢你。” 苏云开知道他有小聪明,这种事比他看得透,听见这话安心了许多,又问道,“那……你看出来的是有多喜欢?” 秦放微微眯眼审度他,“多喜欢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不会在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后,会让她退避三舍的地步。还有……姐夫,你想想,明月只是几岁的时候见过你一面,结果这十几年来一直都记着你,还千里迢迢和你来了这里,姐夫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吧?” 苏云开意外道,“难道不是我这里收女仵作?” 秦放捶了捶心口,堵死他了,“我虽然不太知道朝廷的事,可是我知道那安州的蔺大人、明州的莫大人,衙门里可都是有女仵作的,那时候传得沸沸扬扬,都传到我们开封公子哥的耳朵里了,可安州明州就在南乐县隔壁,明月不是一直有留意你仕途的事么,难道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苏云开有些愣神,“可她说是想跟随在我身边做仵作。” 秦放苦笑,“她这句话里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做仵作,一个是——在你身边。”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像自家姐夫这样呆的人了,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自豪感来,谁说他处处比不过他的,感情这种事上,他分明就是师父。对,等会跟白水炫耀去。 直到听他说完这些,苏云开才想起那日去明家和明月见面的场景。 还有在南乐县重逢时,在府衙,在杨家村,在……仔细回想,似乎每一个细节都在说明她的心意。虽然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这些举动是在对他“说”什么,可他竟然现在才察觉到。 苏云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一直在猜明月的心思,可答案已经这么明显。 秦放见他失神,笑吟吟道,“姐夫,再过不久就是乞巧节了。那天未婚的男女最爱到街上赏花灯观星辰,还是互相表明心意的好日子。”他笑着起身,探身大大方方地第一次没有带着对“兄长”的敬意,揣着“好兄弟”的心思拍拍他的肩头,“准备好孔明灯和河灯吧,还有红线,问她去不去月老庙走走,她就会明白了。她如果答应,你回来就可以找媒婆了。” 苏云开微抿唇线,说道,“到那日我不会给白水安排公务。” 秦放顿了顿才反应过来,顿时心花怒放,朗声笑着跑出去找白水了,“谢谢姐夫。” 总是热热闹闹的秦放一走,这会屋子就更安静了。忽然一声长促蝉鸣,他抬头往窗外看去,还在捕蝉的明月已经快走到窗前。他倒了杯茶水,走到窗户那唤她一声,明月闻声看去,便道,“是不是那蝉太吵人了?你再等等,我很快就把它们抓完了。” 苏云开可不敢说抓完这里的外面还有,不抓也没事,估摸她听了又会跑那去蹲守,笑道,“不吵,就是坐得累了来窗边看风景,恰好就看见你了,别抓了,来喝茶。” 明月伸手接过,又道,“真的不吵了?” “嗯。“苏云开算了下日子,离乞巧节还有十余天,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不能突兀,也不能无趣,真比他当年考科举的时候更要认真,想得也更多,“明月……听说这里也过七月初七。” 明月点头,“是啊。” “那日你可有什么安排?” 明月笑道,“太久远了,现在没法确定,不过应该没有吧,如果那天不出什么案子的话……怎么?大人你想去看看民风民俗么?” “是。”苏云开的唇齿有点僵,看着她说道,“想去,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可以呀。”明月来到这还没怎么好好玩,难得整日埋头衙门的他提出要出去玩,她当然乐意。忽然她又听见有蝉鸣,立刻气昂昂往那走去,肃色,“我去抓它,真吵。” 苏云开还有话没说完,可明月已经小跑开了,看得他蓦地一笑。难怪秦放要笑他们两人是呆头鹅,他呆,明月也呆极了。呆,都呆,都呆呀。 明月寻了那蝉的位置,将它捉下放进竹篓里。蜘蛛网用了太多次,这会已经破得黏不回去了。她打算再去个老房子卷几圈,想罢,便出院子。走着走着她才想起来,什么时候? 七月初七? 七夕? 乞巧节? 明月猛地停住步子,摸了摸耳朵,刚才的确没听错。她忽然转身往那已经空落落的窗户瞧,乞巧节呀…… 男子约女子乞巧节出门,哪里是体察什么民风民俗,分明是…… 想到这点的明月突然庆幸自己刚才没听明白,否则非得红着脸杵在窗前不可。她抓着竹竿,心跟腰间竹篓里那蝉鸣一样,吱吱吱的闹个不停。 刚刚出去的白水又复返,见她站在池边发愣,头顶上的日头晒得她脸都红了,这得多热,偏不知道找个树荫。她快步上前,“明月。” 明月抬脸看去,“水水。”见她步伐匆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白水答道,“没有,是吏部来了公文,差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明月念了念“吏部”,追问,“吏部是管什么的?” “官员的任职调动呗。” 白水说完,步子一顿,明月也一顿。 调动? 调去哪里?可他在宪司才几个月,政绩也不错,为何突然调职? 白水拧了拧眉,步伐更快地往苏云开的书房走去。   ☆、第58章 京都迷梦(二) 第五十八章京都迷梦(二) “开封?” 秦放也闻讯赶来了,进来就听见苏云开被调任回京的消息。虽然他不爱掺和朝廷的事,可到底是国公家长大的孩子,而且又是个玲珑八面的公子哥,一听就觉得奇怪。 白水问道,“调回开封不好么?那里到底比府衙好。” 明月也追问,“对呀,不好么?” 秦放摇头,又将上面的公函看了一遍,“你们瞧,我姐夫是去任职礼部侍郎。” “那是几品?” “三品。” “那现在大人是几品?” “四品。” 白水莫名,“这不是足足升了一品么,好事呀。大人年纪才多大,就成三品官了。” 秦放摇头,“你想,原本我姐夫在提刑司是老大,而且掌管大名府路的刑狱之事,对所辖的州、县官员都有监察的权力,可现在……现在上头有个尚书,管的还是科举和藩属往来之事,怎么想,都觉得像是被贬职了呀。” 他这一解释,白水和明月才懂,分析起来的确是被降职了,还剥夺了在朝廷的实权。而且明月想不通一点,“你不是入仕之后就一直在与刑狱相关的地方任职么,如果是让你回开封衙门什么的,好歹也是做回本职了。可如今那礼部侍郎,怎么看都搭不上边的。” 他们三人察觉到和困惑的事,苏云开也都想到了,只是和他们一样,没有办法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突然调任,还是这样的调法,那恐怕不是圣上的意思,而是有人在旁边提出这件事,才使得才上任几个月的他换了别的地方。 四品升三品,看着是升职了,年纪轻轻就成了三品大臣,听着好听,可实际上却如秦放所说,实权被剥夺了,甚至是完全将他剥离了刑狱方面的事。 而且这份调令来得匆忙,催促他赴任的日期也很紧迫,唯有明日就启程,才能如约抵达开封了。 秦放本就家住京都,自然可以立刻收拾行囊。白水的夙愿就是去开封找哥哥,苏云开说要为她安排进府衙亦或刑部,她也没有半点犹豫。倒是离开书房的时候想起明月来,听说开封那边没有衙门收女子做事的,苏云开进了礼部后,彻底脱离刑狱相关,就无法再留她在身边了。 开封没有官衙收她,那该如何是好? 明月见秦放和白水都出去收拾细软了,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一时沉默在桌前,“明天就得走是吗?” 苏云开点了点头,“你也去收拾东西吧,姑娘的东西向来比男子多,快去吧。” 明月瞧了他好一会,瞧得苏云开都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怎么了?” “我在想……我好像去不了开封了。” 苏云开一顿,“为什么?” 明月又瞧了他半晌,“开封有府衙会收我么?小猴刚才也说了,水水去不成问题,可是我的话……除了你,又有谁会收我当仵作?不能做仵作,那去开封能做什么?” 苏云开这才明白她在迟疑什么,细想之后,好似开封各处官衙真的没有能收她的地方,“其实去开封玩也未尝不可,毕竟是我们大宋腹地,天子脚下,有许多连大名府都没有的稀奇事物。”见她还在想,他继续说道,“白水要去开封,你可以跟她做邻居,这样白水放心,我也放心。” 如今两人关系不明,明日就要启程,苏云开想回开封或许也是好事,他的家人如今都在开封,到时候过了七夕,他就去把明月的爷爷请来。如果现在明月回了南乐县,他又不能违抗朝廷调令,等他有空去南乐县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现在挑明的话明月就没办法跟着他去开封了,毕竟事情没说开两人还是上峰下属的关系,说开了没有名分还跟着他去开封,让别人知道非得说她的不是。 让明月一个人回南乐县苏云开也不放心,想来想去,先借着去开封玩的名义,再继续做打算于她才是最好的。 明月心底明白他刚才七夕相邀的心意,也不愿就此分开,他回到开封肯定要忙上一段时日,等他再来南乐县,指不定又是个大半年。而且回去也不得知县待见,定不会要她做仵作,还不是留在家中绣花。 倒不如去开封玩玩,至少还有白水一块去。 “嗯,我也没去过开封,去见识见识也好。” 苏云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温声,“去收拾包袱吧,明日一早就得启程了。” 明月点头,又抱怨道,“那吏部也是奇怪,你这急匆匆的一走,得留下多少事没法仔细交代清楚,也不怕出了什么岔子。” 她简单一句,倒让苏云开更多想。已在官场多年的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如今无暇多想,等明月走了,便叫了人来,彻夜不休,将手上重要的事细说一遍,让下属先代为掌管。 &&&&& 从大名府去开封并不远,七八天的路程就到了。 苏云开到了京都就立刻去礼部任职,虽然比起在提刑司来要轻松得多,但毕竟是新官上任,几乎是从头学起,一时也没空去找明月,便叮嘱秦放照顾好她。 秦放久没回家,在家里留了两天,就马不停蹄带还未赴任的白水和明月去玩。过了两天白水去了府衙做捕快,秦放就带着明月到处跑。 两人的性格都简单开朗,又爱玩不扭捏,秦放去哪都带着她,不知道的人便问他何时多了个妹妹。秦放当然答不是妹妹,只是好友。 可世上但凡男女走得太近,这句话就变得荒唐了。一来二去,就传入了燕国公耳朵里。 燕国公知道儿子好玩,没将那姑娘放在心上,倒是秦夫人心思多了些,说道,“以前他提及身边红颜,都是说朋友,可没说过好朋友的。” 燕国公连头也没抬,盯着手里的书应了一声。 秦夫人又道,“儿子该成家了。” 燕国公又淡淡应了一声。 秦夫人急道,“成家了就不会再到处乱跑。” 燕国公这才抬头,想了一下说道,“去查下那姑娘是谁。” 秦夫人展颜,也不怪他刚才对儿子爱理不理的了,两父子的脾气完全不像,她在里头夹得辛苦,能留儿子在京都,她也高兴,“这才是做爹的模样。” 明日就是七夕,秦放早早就送了明月回家,走的时候还在隔壁白水家门口晃了好一阵,明知道白水在衙门忙着,可还是守了好一会。直到日落黄昏才回家,今晚回去睡个好觉,明早一早就来堵她,让她晚上留个空给自己。 回到家中,刚进大门,下人便道,“老爷夫人寻少爷有事要问。” 秦放自觉又是过去挨训的,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他在他父亲眼里就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只会吃喝玩乐。明明做个小侯爷也的确就是吃喝玩乐的角色,上进一些,反倒要被朝廷警惕的,他以退为进,这样装一辈子的糊涂,至少能一世安稳。 到了门前,白日里爽朗的面庞不自觉地严肃起来,更呆滞了三分。下人在旁替他敲了敲门,禀告后门才开。 秦放进屋给双亲请了安,秦夫人唤他起来,秦放便起身坐在一旁,等着挨训。 燕国公开口就道,“你近来跟一个叫明月的姑娘走得很近,我查过了,她的出身很不好,但也是良家女子。如果你只是想玩玩,就不要毁了她的明声。如果你想娶她,也不要指望她能进秦家大门。” 秦放眨眨眼,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我跟明月真的只是好朋友,而且……” ——而且他喊苏云开姐夫,那明月就是他姐了,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把后半句话强行咽下,不想“出卖”了他们两人,明天就是七夕了,可不能让他们把话传到苏家耳朵里,又像今天这样阻拦他那样阻拦了他们。 不过……他想到苏家虽然开明,但苏家伯父也是挺顽固的一个人,以明月的出身来说,要进苏家门,也是天大的难事。可苏云开不像他这样要靠父辈庇荫才能得来荣华,他如果坚持,苏家也未必会刁难明月。 想来想去,还是他自己的本事不够。 不过今日一提,他已经隐约感觉出来,日后白水要进秦家大门,会非常困难。 秦夫人见他“而且”了半天都不说后半段,瞧出端倪来,“你难道真的喜欢上那姑娘,只是怕爹娘责备才说是朋友?” 秦放忙摆手,“真的不是,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秦夫人笑盈盈道,“是哪家的千金,娘替你求去。” 秦放当然不会说,在没找到白影之前,没解决白家的事之前,他都不能说,“反正不是明月姑娘,我是受人之托照顾她。而且儿子是那种调戏良家妇人的混账吗?” 燕国公瞥他一眼,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他一看就知道,他跟那姑娘的确没瓜葛,可是他还有事隐瞒,还是件大事,亏他能瞒住,不过迟早有一天会说出来,他不急。 秦放躲过一劫,回到房里肃穆的神情还没有展开。他靠在门上,想着白水,还有今后那还未到来却如泰山压来的重担,心里闷得很。 过了今日,便是七夕。 七夕的月亮并不圆,像个牙尖挂在天穹。 明月在院子里看着月亮,想起在府衙的时候苏云开说七夕寻她一起去看花灯的事,现在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每日跟秦放去玩是开心,可总会想要是陪在一旁的是苏云开就好了。 七夕啊…… 明月趴在石桌上,念着这两个字,就如魔咒般萦绕心头,今晚注定要睡不好了。 她想着想着,外面巷子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越走越近,越近却越轻。她蓦地坐直了身,怎么听……都像是小偷。 她咽了咽,弯身轻步去柴火堆里挑了根好揍人的木棍,贴身门背,就等着那贼进来,一棍子把他敲晕! “咚咚。” 咦?贼会敲门? 明月的戒心放下大半,门外男声低沉而熟悉,如莺啼飘进心头。 “明月,你睡了么?”   ☆、第59章 京都迷梦(三) 第五十九章京都迷梦(三) 明月立刻打开门,果然看见苏云开站在门口。 苏云开一眼就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木棍,不由笑道,“吓到你了?以为是小偷么?” 明月讪笑,“咣当”一声扔掉木棍,“你怎么这么晚还来着,这里离你家远着吧?”她瞧瞧他身上的官服,隐约还有酒气入鼻,轻声,“他们又拉你去喝酒了?” “官场之上,往来寒暄是难免的,比我大醉的人很多,我没喝多少,酒气也是被他们熏的。” “怎么熏能熏成这样。”明月偏身说道,“进来吧,我去给你煮个解酒汤。” 苏云开提步要进去,左脚已出,却又硬生生收回,夜半三更,孤男寡女的……转而笑道,“不用了,我来这是想问问你最近玩得好不好。” “好极了,小猴到处带我玩,还带我去骑马了,那马场真大,一眼望不到头。还有桃山,只是桃子没熟,他说等熟了就带我去摘桃子。还有还有……” 明月一口气说了许多,苏云开才放心下来,看来她果然玩得很好。只是一口一个小猴小猴,他心里还有点揪得慌,陪她做这些事的人,本应是他的,而不是拜托秦放。 “你玩得高兴就好,等得空了,我陪你去。” “嗯。” 苏云开又道,“明日我有空,你呢?” “有啊,我现在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 苏云开笑道,“那明日傍晚我来接你吧,说好了要一起去看花灯放孔明灯的,虽然当初约的是大名府,但开封的七夕也很不错。” 明月没想到他还记得,而且还特地过来说这件事,他是怕她忘了,还是为显郑重?可不管是什么,她都觉得苏云开十分尊重自己的意愿,这几日的挂念在此刻翻江倒海,真想多留他一会。 此时巷子里有人出来倒水,水声哗啦一响,苏云开便道,“那我先走了。” 明月心中不舍,还是点了头,他顾及自己的名声,她更应自爱,“你回去小心些,太晚了。” 苏云开笑笑,明日相邀的意思传达,见她答应,像是一桩心事了结,从巷子出来,都觉脚步轻快许多。 步行回家,苏老爷和苏夫人还没有就寝,听见他回来,苏夫人便命下人将厨房里炖的汤送去。等下人回来,问他少爷喝得可好,下人答道,“少爷说不喝了,等会洗漱后就睡,怕喝了睡不着。” 苏夫人说道,“奇怪了,少爷不是向来不早睡的么,总要忙到大半夜,恨不得将一年的公务全都做完了。” 苏老爷和妻子感情颇好,抬头时瞧见窗外的隐约月色,想起一事来,“明日七夕啊,难道是约了人。” 苏夫人笑道,“不可能。” 苏老爷笑道,“怎么不可能?我每年都同你过七夕,你儿子怎么就不能陪个姑娘过了?按年纪来算,也该到了。” “可开儿他哪里有空去认识姑娘,每日就知道埋头在衙门里。” 苏老爷想了想也是,儿子十分听话,不爱跑去花天酒地,也不爱去赴宴,不是陪上峰喝酒,就是守着衙门,怎么可能认识姑娘家。他一会才道,“可是你还记不记得他在大名府的时候身边那个女仵作?近水楼台的话,那姑娘最有可能了。” “她也来了开封?” “许是吧,那开儿推举去府衙的白捕头不就是和那姑娘一起的么,他来了,那姑娘或许也来了。” 苏夫人面色略为沉重,缓缓坐下身,试探问道,“女仵作……那姑娘老家是哪里,多大了?” 苏老爷苦笑,“我哪里知道,你要是好奇,现在就喊了儿子来问。说不定是我们多想了,其实两人并没瓜葛,那姑娘也没来京城。” “不是。”苏夫人打断他的话,“我是在想,那姑娘有没可能是来自青禾县。” 苏老爷一顿,“不能吧……” “怎么不能呀,有谁会收姑娘当仵作的,除非是家里就是做这个的。”苏夫人心里有些翻滚,“不行,我得让人去打听打听她的身世。” 苏老爷见她坚定,也没反驳,念了一声好,吩咐管家去查个清楚,末了他又道,“如果是你多想了,但两人又的确是走得近,你当娘的,好好管管吧。” 苏夫人拧眉瞧他,“仵作……你我的命就是仵作救回来的,老爷是忘了?” 苏老爷心头咯噔,一时无话反驳。 &&&&& 七夕当天,秦放一早就跑去府衙等白水。衙门里进出的人多了,总有几个认识他的,府衙里的人一说,白水立刻听见,知道他铁定是来找自己的,寻了个机会出去。 被日头焦灼了半天的秦放几乎要被晒晕了,这会见她出来,还是立刻跑了过去,却被她盯了一眼。他放慢脚步,远远跟在她后面。拐了许多路才见她进了一个巷子里。 “水水。” 白水转身,瞪了瞪他,“别在外面喊我名字,你跑这来做什么?” 秦放没答话,摸了摸滚烫的头顶,“我头上有没有冒白烟?都快着火了。” 白水推开他凑近的脑袋,拧眉,“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我还要回去办差。” 秦放放下手,认真道,“今天是七夕,我在京师最大的花船上找了两个最好的位置,一起去看河灯吧。” “……两个‘男’的怎么一起去?” 秦放这才想起来,“是我疏忽了,那不去了,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坐。” 白水想了片刻,“如果衙门没什么事,我就早点走,到时候去西南边那小溪流见吧,那儿河小,估计没人。” 得了她这话秦放就心满意足了,“那我等你。”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别让人看见。” 秦放只觉到了这里他们反而更束手束脚了,还不如在大名府的时候。而且当时还是同在屋檐下,每天都能看见,现在不在同一处,见得少,她又拼了命般的当差,一心要扎根,就更没空见面了。 瞧着她又消瘦的脸颊,秦放探手摸了摸,“水水,你不要太难为自己,好好吃饭睡觉,别弄垮了身子。” 白水捉了他的手放下,迅速看了一眼巷子外头,还好没人,“你不走那我先走了,回见。” 说完她就跑了,秦放连回答的时间都没。瞧着她火急火燎的跑开,秦放站在原地许久,他跟白水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来了开封后简直疯魔了,他明白她想找到她兄长的迫切,但是她好像完全把他给忘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 他用过午饭,早早就去京都最好的酒楼点了两食盒的菜和一瓶温和的小米酒,路上又捎了一兜的小河灯,浩浩荡荡去了小溪边,等白水过来。 日落黄昏,明月也准备好出门了,她跑去门外看了好几回,明知道苏云开放衙没那么早,还是去瞧了几遍,生怕他来了一直等。 酉时刚到,门外就有轻轻敲门声,伴着苏云开的声音传进里面。 明月小跑过去开门,瞧他还穿着礼部的官服,上下打量一眼,睁大了眼道,“你穿着官服出去,不怕别人打量你呀?” 苏云开笑道,“放衙就过来了,不过在京师无妨,天子脚下,随手一指不是官就是权贵,百姓也见怪不怪了。而且我想,今晚的人肯定很多,我穿着官服,别人也不敢挤得太凶。” 明月笑笑,“原来官服是铠甲。” 两人说笑着一起出去,许是近黄昏,街上已经有许多年轻的男女成双走动,要么就是姑娘家结伴同行,手上无一不是拿着小小花灯,看样子都是要寻个河流放灯。 苏云开的钱袋里还放着一根早上就放好的红绳,听秦放说等放完花灯,就能去月老庙了,这样成功的几率大些。他笑笑,什么时候自己也信起这些来了。 明月见他忽然笑了起来,不知在高兴什么,见他笑,自己也笑了笑。苏云开瞧见她笑,问道,“怎么了?” “见你笑,我也想笑。” 两人相视一笑,没有试探,没有拘束,没有生疏,并肩同行,偶尔说上一两句,也觉心有暖流,溢满心头。 黄昏沉落,夜幕刚起,满街的灯就陆续被点亮,银树满铺,像是星辰倒置。 途经的小河已经见了盏盏花灯漂流,各式各样,都十分轻巧别致,久漂不沉。 苏云开和明月去摊前挑了两盏,也寻了个地方点亮漂流。 这边其乐融融,秦放已经在小溪流那喂了半天的蚊子。 白天晒了半日,现在等了半天,被蚊子咬了五六个红口子。他等不来白水,肚子又饿,默默啃起了糕点,时而拍拍蚊子,想着白水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苏云开和明月放完河灯出来,又去吃了些果点小吃,随后去高塔放行孔明灯,这七夕就算是过了一大半了。 从塔上下来,苏云开握了握钱袋里的那根红绳,看着明月说道,“时辰还早,不如去……” “苏云开?” 声音爽朗有劲,还带着朗朗笑声,明月听着就是个豪爽之人的嗓音,偏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左右的华服男子快步往这走来,硬朗的面庞却并不太白皙,倒像是出身军旅。 苏云开低头迅速轻声说道,“平西侯虞奉临,身兼将军一职,久驻塞外,近月才返朝,有军功在身,是朝廷有名的‘武丞相’。”   ☆、第60章 京都迷梦(四) 第六十章京都迷梦(四) 虞奉临脸上若是再白点,说是白面书生也不为过,奈何是个黑脸,身躯又健硕,雄赳赳走来,步子一定,迎面扑了明月一脸的风,肩上青丝乱飞。他朗声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回开封的,不是去了大名府路宪司吗,七夕又没休沐,理应不在开封的。” 苏云开笑笑,还没解释,虞奉临就先看了明月一眼,笑道,“定是赶回来陪佳人赏灯看月。” “侯爷猜错了,我是调职回京,早半个月前就来了。” 虞奉临问道,“难道又回大理寺或者刑部了?” 苏云开说道,“是礼部,升任侍郎。” 虞奉临蓦地一顿,“礼部?你一个擅断案的刑狱官怎么去了礼部?”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轻笑一声,“升任……我瞧你是被贬官了,你还这样有闲情姑娘过七夕。走,如今圣上肯定还没就寝,我带你进宫去。” 苏云开一家为官多年,和丞相也有往来,这件事刚刚出来就有人为他问过了,圣上只字不提,现在去问同样也问不来结果。更何况这事可以缓一缓,但七夕一过,就得等到明年了。他还要和明月去月老庙,系上红绳。可这平西侯妻妾成群,高兴了还曾将妾侍送给部下,这样的人怎么会觉得今天是个大日子。 他心中对虞奉临颇有距离,如今更不愿同往。 明月见他拧眉,知道他心中不悦,伸手握住他被平西侯紧抓的手腕,盯着这比自己高上一个脑袋的人,字字道,“谢侯爷美意,只是今晚我跟姐妹们约好了,要带着苏大人一起过去看花灯,转眼就快到时辰了,再不去可就晚了。侯爷念的书多,肯定知道什么叫君子一诺价千金。” 虞奉临上下打量她好几眼,见她神情坚定,想了片刻才松手,笑道,“姑娘说的对,那就快去吧,别耽搁了。” 明月暗暗松了一口气,和他道了声谢,就拽着苏云开钻进人群,生怕他反悔追来。 苏云开可没想到明月这么胆大,那平西侯素来气势逼人,亏得她不怕。他的右手被明月的纤纤细手紧紧握住,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群,经过一个又一个繁华,等她终于停下脚步,那平西侯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刚才差点就以为他是要把你给吃了。” 明月嘀咕一声,额上有袖抹来,把她光洁额头上的汗拭去。她僵在原地没动,好不容易才敢抬眼看他。苏云开低头一看,明月的面颊红似胭脂,眼如黑珠,没有躲避。 “明月……”苏云开缓缓收回袖子,“再往前一点,拐个弯就到月老庙了。” 明月垂头交缠着手指,“哦……” “苏大人。” 苏云开欲言又被人硬生生打断,脾气颇好的他也禁不住苦笑,抬头一瞧,便见个身形圆润似陀螺还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往他这疾步走来,满脸的欢喜神采。 “你回京后就算是去了礼部,也不该忘了你曾是刑部的人啊。” 明月看他面相温和,比起平西侯来少几分粗犷,再看旁人,并没有方才的不悦,便知道和这人的交情还算不错。 事实上她猜的并没有错,苏云开又快速道,“刑部侍郎李康,曾经的同僚。”末了又添了一句,“是个好人。” 最后一句让明月立刻判明该站的立场,不由抿唇一笑。那李康颠着步子走到跟前,作揖寒暄两句,苏云开便问,“身边不见佳人,又非放衙的时辰,李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李康半身衣裳都湿了,叹道,“哪里有这闲工夫做这些事,我是东奔西跑,忙的,刚刚才得空喘口气,回家吃个饭,还得赶回刑部去。” 在刑部任职过的苏云开问道,“是出了什么大案子了?” 李康说道,“案子也不大,前日有个富商买了个宅子,请人掏挖园中枯荷时,却从那淤泥里捞出具女尸来。那女尸约莫死了十二年,肉身都被池子里的鱼吃了,只剩个骨架子……”他话锋一顿,看向明月,“瞧我在说什么,没看见苏兄身边还站着个姑娘。” 明月摇头,“我不怕,你们说你们的,不用顾忌我。” 李康以为她说客套话,可见苏云开也点头,环视一眼四下,伸手请到,“去那边的面摊说话吧。” 到了小摊前坐下,李康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对身在刑部的我来说,一起陈年凶杀案也算不上是大案,事实的确如此,只是这案子之所以‘大’,是因为那女尸从骨骼来看,当年约莫十六七岁。可仵作查看后,发现她全身骨头都有撕裂的迹象,尤其是大腿骨盆两处。” 苏云开一愣,“难道……” 明月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 李康点头,“她生前被人侵犯过,而且从骨缝淤血来看,那些伤都是生前所留,看起来像是被活活折磨致死。也正因手段太过残忍,那买宅子的又是韩尚书的妹夫,所以上峰震惊大怒,命我们尽快捉拿凶手。” 苏云开沉思片刻,说道,“难怪事发两天,京师却还没有半点风声走漏,这种残忍的案子是被上面禁止外传了吧。” “可不是。” “所以……”苏云开看他,“你告诉我,是要我帮你找找头绪?” 醉翁之意不在酒,李康也没想过要瞒他,就是当面被戳破,还是在这良辰美景时,他多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苏兄是断案的好手,我也是没办法。那宅子几经转手,好不容易查到原来的主人,但谁知道那人用的竟然是假名,根本就找不出来了。” 苏云开蹙眉思索这案子,想着从哪里着手。李康看在眼里,怕他不肯,便低声说道,“其实说真的,我不知为何你会被派到礼部做个文弱侍郎,你是不是得罪过平西侯?” 苏云开的思绪从那宅子荷花池中迅速抽回,抬头看他,“你说什么?难道跟圣上提要为我调职的是平西侯?” 李康笑笑,“我也不能确定,只是他回来得急,进宫进得隐蔽,也没几个人看见。但他出来后不久,我那在吏部做主簿的弟弟就接到旨意,说要让你调回京师。平西侯常年驻守边塞,为何突然回来,为何突然进宫,你又为何突然被调职,却连丞相都打听不出来到底是谁在圣上耳边为你‘美言’,我想,也没几个人能做得到了。” 明月越听就越觉得如果真是平西侯做的,那刚才他做那样的举动,就太可怕了。她跟着苏云开久了,多少会将事情考虑得深一些,那平西侯是想苏云开对他没有戒备,怀疑不到他头上么?可纸包不住火,转眼就被人捅穿了。 苏云开听完,倒没有太多的意外,从平西侯刚才异常亲近的举动来看,现在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似乎再合理不过。他也明白为什么李康要告诉自己这个,压在他上头的是尚书,他必须快点破案,可人一急就容易没了法子,更何况李康本身对案件也并不敏感。 他告诉自己这个只是为了给他增加筹码,好给这个池塘藏尸案提有用的建议。 苏云开说道,“查不到买宅子的人的真名,但也可以查一查过往买这宅子的人。买那么大的宅子要花不少钱,必然会谨慎一些,肯定不是瞎买。哪怕有十个人买过那宅子,你也能从最后一个问道第九个,第九个问到第八个。” 李康大喜,“我怎么没想到。” “还有,查一查衙门里十二年前有什么妙龄姑娘失踪的案件,这么大的姑娘不见了,肯定会有人报案,但不排除是外来的姑娘,那样就难查了。” “无妨无妨,一句话交代下去,查到了,就多一个线索。” “还有,再查一下那几年有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 李康忽然觉得骇然,“苏兄是觉得这并非是偶然事件?” 苏云开也不敢肯定,沉吟,“能以那种残忍方式杀死一个妙龄姑娘的,不排除没有第二起,如果查到了她们的共同性,凶手留下的线索就会更多一些。” 李康不由叹了一口气,明月也觉骇人听闻。 苏云开又道,“对了……如果你觉得现在刑部的仵作不好的话,我倒是可以举荐一个。” 李康回神,“你在宪司聘请的那个姑娘?” 明月眨眨眼,原来她这么有名气了,连刑部的人都知道,脱口问道,“大人您知道?” 李康说道,“哪里会不知道,京城早就传开了。朝廷里我一共就听过三位大人留姑娘在身边做事的,哪个不是被传得沸沸扬扬,我要是不知道苏兄的为人,真要以为你光明正大的藏娇了。” 苏云开猛地咳嗽一声,明月也赶紧喝茶解这尴尬。苏云开肃色,“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李康为官欠点资质,可对人情世故看得很是通透,这两人只是稍有动作,他就明白过来,敢情这姑娘就是传说中的“娇”呀。他当即转了话锋,“知道知道,不会再乱说了,别人要是乱说我也不许他们说。不过话说回来,你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我怕,怕我妻子听见了找我闹,她就是个醋坛子,我可招惹不起。” 李家有个醋娘子的事苏云开也听过,没有再趁机举荐明月。他想问李康何时走,可李康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当然知道今天是七夕,可比起这对小情人的感情来,他还是更看重自己破案的进展。只好当做不知道,继续从苏云开这里“挖宝贝”。 苏云开满是无奈,明月用眼神安慰着他,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只是明月在想一件事——刚才他那样喊自己的名字,还说前头有个月老庙,这是…… 话说一半就没了,等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那种气氛了。 月牙高悬,不见风云,气流有些阻滞,似有层层气压从天压来,热得让人汗流浃背。 秦放已经吃掉了一个食盒里的食物,他自己也快把周围的蚊子喂饱了。等到月上柳梢头,白水还没来,闲来无事,他干脆自己点了盏灯放在小溪流里,念道,“灯神啊灯神,你就显显灵,把我家媳妇送来吧。” 小灯晃晃悠悠顺流而下,可灯神并没有把白水送来。   ☆、第61章 京都迷梦(五) 第六十一章京都迷梦(五) 白水此时还在衙门里忙得不可开交,本来只是两个小案子,奈何今日是七夕,衙门里的人早早告假。就在放衙一刻,却出了两桩案子。她跑去抓了犯人,现在又在旁听审,等忙完这些,月亮已经快斜到另一边去了。 她往外头多看几眼,就有人问道,“白捕头今晚怎么一直瞧外面?” 她笑笑,“有吗?” “有,瞧了好多回。咦?难道白捕头也想过七夕?”那人笑着拍拍她的肩头,“那就赶紧找一个。” 巴掌轻轻拍来,手指还蹭到她的脖子,白水微微皱眉,往前走了一步轻闪,动作自然而快速连对方也没察觉。她问道,“林捕头,这两个案子也快审完了,我想……” 林捕头说道,“这里有我看着,你有事就去忙吧。” 白水道了谢,转身就要走,那白净的侧脸因五官俊丽,加之灯火昏黑,倒让林捕头一阵恍惚,叹了口气。 白水闻声回头,“林捕头怎么了?” 林捕头笑道,“想起位故人了。” 白水心头咯噔,她知道苏云开安排自己来开封府衙的用意——当年她的哥哥,就是府衙的捕头。这林捕头,以前和哥哥共事过?她停住步子问道,“哪位故人?” “和你一样,也姓白,做事也跟你一样拼命,是个好捕头,可惜突然就不见了踪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白水紧紧握住拳头,极力掩盖心底的悲痛,“怎么会突然不见的,按理说,能进府衙做事的,都不会是笨人。难道他犯了什么事?” 林捕头盯着她轻责,“阿影不是那种人,这衙门上下他最年轻,可做事最勤恳的便是他,又仗义又心善。” 听见兄长的同僚这样提起他,白水眼底瞬间犯了红,“那怎么会不见了……” “谁知道,当时上头草草结案,也没细查。后来我们一帮兄弟暗中去查,也没查出个什么头绪,只是隐约觉得,这事儿不简单。”林捕头说着说着,忽然想起白水还算是个外人,竟不知不觉跟他说了,这大概是因为……他的性子与白影着实是有些像吧。 这些事秦放和苏云开都简单提过,但具体的还在调查,林捕头说的白水也都知道了,因此并没有太意外,只是内心的不安又添了四五分。 林捕头叹道,“每回我们让他别这样拼命时,他总会说,他要努力攒钱,然后把他的妹妹接到开封来,再去把心上人娶回来,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白水一愣,“我……白捕头有喜欢的人?” 林捕头说道,“有,但神神秘秘的,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不过白影失踪后的一年,衙门门前总有个姑娘在外头走来走去,又不报案。只是当年有大案在办,谁也没多理会。后来过了一年多,那姑娘也没再出现,今晚也是提起白捕头,我才想起来。” 白水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哥哥有心仪的姑娘了,她却不知道。那在衙门前走动的姑娘,会不会就是哥哥喜欢的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林捕头,当年白捕头失踪后,你们可有给他家里人送过钱?” 林捕头摇头,“没有。” 白水愣了愣,当年兄长失踪后,她曾收到五十两银子,信是从开封寄来的,她一直以为是兄长的同僚所寄,没想到今日才知道不是。 可从兄长的家书来看,他平日除了在衙门就是在家,认识的只有同僚。 难道是那个姑娘? 恋人之间总会说上许多不会说给旁人听的事,白水忽然想,那姑娘会不会知道一些哥哥的事?比如兄长失踪前是不是在查什么案子,又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 她迫切想找出那姑娘,可是现在已经过了四五年,茫茫人海中,没有线索的她哪里能找到。 她失魂般走出衙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兄长挚爱的地方,夜幕下的衙门显得清冷诡异,站在门口被冷风一吹,身后的大门就如血盆大口,稍不留神,就会将人吞进去。 白水叹了一口气,走了一半的路,才想起好像有事忘记做了。直到瞧见地上那残留的灯盏,才猛然想起来,秦放! 她急忙往那边跑去,恰好更夫经过,才知道已经快过丑时。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那里,小溪流淌的水声在夜晚十分清晰,她喊了两声秦放的名字,可没有人应答。她忽然有点安心,他没有在等。夏夜蚊子这么多,他细皮嫩肉的,非得被咬哭不可。 虽然是这么想,她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完整条小溪,她才能够完全放下心来。 她没有提灯,月色又不明,走着走着忽然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她忙退后两步,“什么东西?” 似有人在梦里嘀咕一声,又轻又浅。白水愣了愣,“秦放?” 睡得昏昏沉沉的秦放迅速坐起身,往左右看了看,眼里朦胧,一时没瞧见人,“水水?” 他伸手要去找人,却有个温软的人往他怀中一扑,紧紧抱住他。 被蚊子咬了一晚,还差点被蚊子抬走的秦放张了张嘴,好像今晚受的虫咬之苦被这一抱一瞬消失了。他抱住白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们来放河灯吧。” 白水鼻子已酸,好在天黑,他看不见她红了一圈的眼。她没有松手,“你吃了晚饭没?” “吃了,我知道你吃得多,所以提了两个食盒来,不过我肚子饿了,就先吃了一盒。都是冷食,现在吃也可以的。我没事做的时候还放了河灯,不过我给你留了一盏……” 啪嗒—— 一滴水珠落在秦放脖子上,他僵了僵身,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她这么要强的人,真想让别人知道她为什么哭,就不会还抱着他不放,非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哭。 “……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母亲将我和哥哥抚养长大,后来母亲过世,哥哥去了开封,那时他的家书里提的最多的,就是等他有钱了,就去买个小宅子,接我进京。所以他很拼命,很上进,我也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能和兄长相聚了。可是没想到……” 她假设过兄长是犯了什么大事,甚至盗了钱财才消失的,这样就不用去假设兄长是否已经不在世上。可是在兄长任职的地方待得越久,她就越明白这个假设不会成立了。 一个对同僚说要接家人、娶心仪姑娘的人,怎么会突然失踪? 她越是明白这个道理,心就越疼。本来无力支撑的心,忽然被秦放接住安放,就再也支撑不住。 “水水,我们会找到你哥哥的。”秦放抚着她的背,只觉她瘦得厉害,“我一直在查,姐夫也在查,只是暂时没有消息,你不要慌。” 白水泪流不止,起初是忍着,后来忍不住了,低低哭出声来。重压多年的心,终于决堤。 秦放抱着她,忽然觉得如果他再离开白水,那她就真的要垮了。他不敢,也不能。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个适当的时机,跟爹娘说出实情。 他喜欢上一个姑娘了,那个姑娘是个捕快,最好的捕快! &&&&& 昨夜被李康拉住说了半天的话,苏云开和明月最后还是没去成月老庙。第二日又有藩国来访,苏云开就不得空了。这一耽搁,就到了三伏天。 三伏天的天气炎热,连知了都不叫唤了。朝廷也体恤百官,有三日休沐。 正好秦放一直想带白水去散散心,同朋友一打听,知道最近新开的一个避暑山庄十分不错,便想去那。可独独他带白水去,名不正言不顺,恐怕家里要多问,转念一想,就去叫上爹娘最信任的苏云开一同前去。 苏云开想趁着未来三日找个时间去寻明月郑重说上回没说完的事,这会听见秦放的提议,便道,“那避暑山庄在鼓山之上,离得远,地势险,来回都要两天,不行。” “明月应该没去过避暑山庄,她不是很喜欢玩吗,说不定她会喜欢呢?姐夫你这么武断太不应该了,得先问问明月。” 苏云开心觉明月是个怕麻烦的人,应当不会同意,不过还是说道,“我放衙后去问问她。” 秦放当即点头,从礼部退出来,拔腿就跑去明月家中。 “我想带水水去散散心,可是她单独跟我出去不合适,不如明月你也去吧,还有我姐夫。” 明月一听是为了白水,说道,“可以呀,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秦放展颜,笑盈盈道,“好。” 一个时辰后苏云开放衙,就去找明月,见她东西都收拾好了,好不意外。不过她乐意去,苏云开便也去收拾东西。 谁想秦放千算万算,却算漏了白水临时有事,等他和苏云开明月坐上马车去接她时,白水竟不得空。 这下秦放傻眼了,想再下车,却被白水推了回去,说道,“等忙完了我就骑快马去找你。” 秦放还是想下去,白水却进了里头,念了声“你等我”。秦放唯有回车厢里,再看对面那两个谈笑风生的人,立刻被堵得气闷——作孽呀。   ☆、第62章 山庄鬼影(一) 第六十二章山庄鬼影(一) 鼓山已不在开封境内,出了汴京马车又行二十余里,才终于到山脚下。 马车暂时停下歇息,吃饱喝足了再爬山路。明月弯身从马车里下来,前不见路,抬头看去,山峦巍巍,几乎半山以上都被云雾遮蔽,高得吓人。 她嘀咕道,“把避暑山庄建在这,爬上去都要中暑了吧。” 正看着,头顶有阴影遮来,往旁边一瞧,苏云开手撑着伞站在一旁,也没想到那避暑山庄竟然这样高,“如果马车不能直接抵达山庄,我看真有人要热晕过去了。” 说罢,两人齐齐往正在一旁喝水脸色煞白的秦放。秦放微微打了个饱嗝,摇头道,“我堂弟跟我提那山庄是新近重开的,地方非常好,夜里山上的气温要比山脚低上一半。我一听就跑来了,结果……这么高,难怪要冷这么多。” 苏云开这才听出门道来,“这避暑山庄不是你们家的?” “不是,是我堂弟认识的一个富商刚买下的,以前就有了,不过最近才修葺好。” 苏云开还想细问,却听见远处有马蹄声响,他顿觉奇怪,转身看去,果真看见有车马往这边赶来,一副要上山的架势,“秦放……难怪那避暑山庄不是只有我们一行人住?” 秦放失声笑道,“当然不是,那得多冷清啊。那富商好客又好热闹,所以去远处请了好些能人来热闹热闹,比如皮影戏傀儡戏,还有杂耍的,跳舞唱歌的,就连说书的都请来了。” 本想找个清静地方和明月好好说话的苏云开此时才意识到他竟然忘了以秦放的性格怎么可能居于清冷,他脑子里的避暑山庄只是一个清凉地方,但苏云开理解的却是清静地方。 说不出是被他坑了还是被自己坑了的苏云开顿时苦笑,“所以献艺的人这么多,那看客肯定不止富商和我们两拨人,对吧?” 秦放抚手说道,“可不是,听说还有好几拨呢。” 苏云开揉了揉眉心,苦恼不已。此时离京已远,要想回去又得颠簸。他看看明月,却见她满目期待,神情十分明朗。他忽然明白过来,他不喜欢这些,可明月喜欢,否则七夕那天就不会拉着他站在人潮外看戏班。 如今只是和几拨人一起近距离的看,她当然开心。 想罢,苏云开的眉心这才松开,不再纠结。而那远远行来的马车也到了山脚下,马车只有一辆,但身边的仆人却有十人。 车子停落,仆人虽多却不说话,井然有序,看着家规甚严。 车帘轻撩,一个身材浑圆的中年男子俯身下车,他的面庞圆润,两眼弯弯,天生的一对笑眼显得面相异常和善。 天虽热,但他仍戴着一顶幞头帽子,服服帖帖的。身着圆领袍衫,看得出是蜀锦,上面纹着青绿瑞草云鹤,腰束金玉带,旁系佩绶,白绫袜黑皮履。 苏云开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克己。非常讲究的一个人,衣着色泽搭配和衣物搭配都非常妥帖。 金富贵抬头往山顶看去,又看向苏云开一行人,作揖笑道,“在下金富贵,想必几位也是沈老哥请来的贵客吧?” 秦放说道,“正是,在下秦放。”他又一一介绍了苏云开和明月,但没有道明身份。 金富贵知道来这里的非富即贵,他是商人,但在商界里却没听说过他们三人的名字,那定是“贵”了,便也不追问,“相聚便是有缘,在这里先遇见也更是缘,既然如此,就一块上去吧,山下可真够热的,希望山上能凉快些。” 山脚下也的确是太热,没遮没挡的,他一提议,秦放三人也一起上车继续往山上驶去。 山道颠簸,马车宽敞却让人更加没地方放稳手脚。 明月紧抓车壁,抓得手疼,趁着暂时的平稳放下手一看,整个巴掌都红了。她皱了皱眉头,想继续抓住车壁,就闻苏云开说道,“不如抓着我的胳膊吧,也更稳当一些。” 明月想了想还是捉了他的胳膊,挨得近些,手也不疼了。 两人太过亲昵,更让秦放觉得自己简直碍眼,没有成人之美,早知道他应该去金富贵的车里。想到金富贵,他说道,“他的名字我听过,是京都有名的商人。” 苏云开好奇道,“权贵向来不喜商人,你怎么连他的名字都知道?” “因为他做的是首饰玉器的活。” 苏云开了然,这些东西都是卖给达官贵人家的姑娘小姐的,秦放家里有好几个妹妹,多少会听来一些。 “我还听说那金富贵有两个挚友,一个叫梁房栋,一个是山庄的主人沈卫。” 苏云开问道,“沈卫可是那个做茶叶生意,这几年敬奉贡茶的那位?” “对,就是他。那日我堂弟和他闲谈,恰好得知他要去避暑山庄,还请了影子班。我堂弟知道我喜欢,就问能否多加一个人。姐夫知道这些商人最喜欢结交我们这些京城公子哥,就立刻答应了。” 当初他一听见哪里有影子戏看,就会追着去,那时也是在南乐县碰见的苏云开,还有……白水。 所以他想带白水来看皮影戏,一来是让她高兴,二来是想带她散心,三来更像是一种无言的约定。 可是他没有想到,白水竟然来不了…… 想到这他就痛心,看得明月挽着苏云开的胳膊低声,“小猴他怎么一脸要哭的模样?” 深知秦放为人的苏云开笑笑,说道,“佳人不在身旁,甚为挂念吧。” 车轱辘咕噜咕噜作响,在空荡的山道上敲出打碎平静山林的动静。 明月被颠着颠着几乎睡了过去,忽然马车停下,车子已然平稳,她问道,“到了?” 山风吹起车帘,外面的景象可见一二,入眼的却是空落落的悬崖。她惊了惊,“马走到玄烨边上了?” “已经有人下去了,应该不是。”苏云开想先去看看,见她双目紧盯外头,便握了她的手牵引而下。 下了车,苏云开才知道为什么马车要停。 这前路的确是悬崖,不过山崖对岸以一座吊桥相连,长约有四十余丈。吊桥两侧有绳子拧结而成的护栏,可只有半人高,如果个子高的稍不注意,只怕要摔下去了。 明月从不怀疑小时候爱爬树爱爬墙的自己畏高,可现在一看,两腿竟然有点发软。她抱着苏云开的胳膊没放,咽了咽道,“我们要从这里过去?” 几人都是第一次来这,也不知道。金富贵听好友说过两回,想起一些,“对,这是唯一通往山庄的路,除了这没别的路了。” “那马车不能过去了吧?” “看样子是不能了。” 明月垫脚看了看悬崖,崖深百丈,看不到崖底,树木青藤交错,攀岩而上。她看得更晕,可是苏云开面色平常,完全不怕的模样,她问道,“你不怕么?” “不怕。”苏云开问道,“要不要……我背你过去?” “这吊桥走两步估计就得晃,你背着我晃得更厉害,我会更害怕的。”明月想了想,说道,“要不我闭着眼睛,你抓着我的手过去。” 事实上两人在半山的时候就一直抓着手,到现在还没松开。秦放本来想过去凑个热闹,可两人根本不等人,完全忘了他这个大恩人,就这么走了。他唯有跟金富贵一起,兢兢战战地拽着胆大的仆人的肩头,顺利过桥。 过了吊桥,又往上走了约莫十余丈,累得金富贵差点倒地时,终于是看见了那避暑山庄。 门口早有仆人在等候,金富贵认得这是沈家家丁,见人就骂道,“你家主子呢,他说这里风景颇好,让人心旷神怡,可如今我都快发疯了,他竟不亲自来迎。” 话落,里面就有人朗朗一笑,从朱门走出,边笑边道,“我就晚了两步,就挨骂了,看来金老弟受了不少苦啊。” 来者已年过四十,但样貌俊朗,比起年纪小一些的金富贵来,沈卫倒显得更年轻。他见还有其他人,先对秦放跪拜问安,“见过小侯爷。” 秦放问道,“你认得我?” “跟秦三爷颇有几分相像,想来就是秦小侯爷了。” 秦放累了一路,也没空寒暄,便道,“路远又难爬,累得慌,先安排我们住下吧。” 沈卫侧身相迎,见了苏云开和明月,微微一笑,也一起迎了进去。   ☆、第63章 山庄鬼影(二) 第六十三章山庄鬼影(二) 避暑山庄一共有三百零五间房子,几乎盘踞了整个山头。沈卫不喜嘈杂,也自觉身份高于民间艺人,因此将他们的房间安排在中段,而将秦放一众贵客安排在上段。虽说只分了上中下,但房子多,加上院落,每段相隔二十丈,那后面就算敲锣打鼓,这里也不过是听见一点零碎声响。 明月随沈卫进去时,还以为院子会很多,可所见的都是房子,大大小小很不整齐,房梁柱子也不见半点花纹,像是建造的时候工匠随心所欲而成。 苏云开也注意到了这些,刚才一问这里竟有三百间房子,可之前在开封却没有怎么耳闻,“请问这山庄是沈老爷买的,还是自己建的?” 沈卫答道,“这山庄本是我一个表叔的,就是那工部尚书陈李朗。” 苏云开点头,“原来是陈老尚书。” 只是这一句,沈卫就判断出了他的身份,看来不是和秦放一样是有爵位的,而是在朝为官。无论是权还是贵,都是商人十分乐意交往的。 “陈老尚书五年前身体抱恙,请辞回了老家休养。原来是陈老爷的表叔,那看来是陈老尚书将宅子留给了沈老爷?” 沈卫禁不住笑笑,“我那表叔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别说你们,就连陈家都不知道这儿是他老人家的宅子。我要买处山庄的时候,兜兜转转的别人要卖这儿给我,许是为了提价,便说这是块风水宝地,那陈老住这以后,便一路升官发财。我问是哪个陈老,结果一问问出是自家人来,也是巧。” “那沈老爷可知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这就不知道了,我开始也觉得奇怪,这里房子这么多,又这么高,除了避暑还真的没什么可做的。可是避暑也不需要盖这么多房子吧,我那表叔三代加起来,也不过四十来人。”沈卫又道,“我本来想拆了重建,但风水先生瞧了后,说这样的格局风水倒是好,拆了要散财气,我就忍了,反正也是粗人一个,小住的地方,如今呼朋唤友来,也是图个新鲜,谁想让苏大人见笑了。” 一声苏大人喊来,苏云开也知道沈卫绝对是个聪明人,倒是秦放有些奇怪,刚才明明没说他是个官,怎么就知道了。 到了各自的房间,又有仆人来道那皮影班子来了。秦放一听来了兴致,周身的劳累也不见了踪影,便又跟着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苏云开才想起明月的房间就在隔壁,一般来说男女应该避嫌的,但他也听过商人不重视这些,或许是想着她和自己亲近,就这么安排了。不过深山高顶,离得近也好,有个照应。 “明月,要是夜里有什么动静,就敲墙壁,我会立刻去你门口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明月就多想了,“你说的动静该不会是山鬼什么的吧?” 苏云开哑然失笑,“不是,只是以防万一,免得你害怕了瞎跑。” 明月这才安心,又道,“累了一天了,你回屋吧,我也收拾一下。” 屋里并不需要怎么收拾,沈家下人都已经收拾妥当,桌椅都是崭新的,而且看样子应该每间房都配有同样的,沈卫果真是个富贾。 苏云开习惯性的将整个房间走了一遍,推推门窗,确定牢固,这才回了床上将包袱打开,把衣物拿出,随后躺床上小歇。 约莫睡了半个时辰,门外响起敲门声,他才醒来。开门一瞧,见是秦放,见他全身没什么变化,问道,“你刚回来,还没回房?” 秦放边说边进来,“对,那皮影班子说书的杂耍的,还有舞乐的人都来了,我瞧热闹去了,今晚肯定精彩,不过那傀儡班子还没来,说得晚点。” 苏云开见房里打了清水,便过去洗脸,“单单是为了看他们,也不至于耗时这么久。” 秦放啧啧声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夫你,你猜我在访客里看见了谁?” “谁?” “平西侯。” 苏云开蓦地一顿,沾湿的毛巾滴滴答答落着水珠,溅在水盆上。自七夕那日无意中得知自己调职的事是平西侯所为,他就一直在想自己与平西侯有什么过节,但始终没有想通。如今已过大半个月,再次听见这个名字,还是在这么凑巧的情况下,不得不让他多想几分。 秦放继续说道,“平西侯和沈卫的好友梁房栋是朋友,听说他要来避暑,就一块来了,没想到竟然在这碰见了我,还问我你有没有来。” “平西侯向来心高气傲,竟然会跟商人结交。” “姐夫这话没说错,我看他跟梁房栋也不像是朋友。”秦放还想着晚上能好好看戏,也没多想,就回房梳洗短休了。 苏云开低眉微想,拧着手里的毛巾,不知为何有一个念头抑制不住地蹿起——难道平西侯是因他而来? 可是为何? &&&&& 夕阳沉落,沈卫就让人来请他们前去用饭。 饭菜也是分成了两份,两个大堂,旁边大堂是民间艺人,这边更富丽堂皇的,是苏云开一行人。他们这边人不多,一张大圆桌就够了。 一眼看去,也唯有明月一个姑娘。左边秦放右边苏云开,她也没觉得太尴尬,而且席上的人十分礼貌,并不拿她来打趣。说了要喝茶,也给她斟茶喝,男人们都喝清酒。 苏云开自七夕后再次看见虞奉临,对方谈笑风生,因身份关系,俨然已经成了主角。秦放虽日后承爵,和他身份相等,但无军功,又还未继承,相比之下,沈卫三人更加乐意巴结平西侯。 只是虞奉临每说两句,就要捎带上苏云开,导致不明他身份的沈卫三人也对他重视起来,随着虞奉临抛来的话一起奉承说着好话,听得苏云开心生丝丝反感。 避暑避暑,反倒聚了一身的暑气。 用过晚饭,稍作歇息,那边戏班子也准备好了,众人再次前往大院中就座。桌上只放了一些果点还有下酒用的小菜,没有大鱼大肉,看着搭配倒是好。 明月坐在苏云开一旁,抓了一把花生来剥。剥了七八个,去了红衣,捉了他的手放在掌上。趁着台上皮影班子咿咿呀呀唱得热闹,低声,“我知道你刚才没吃饱。” 苏云开笑道,“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说实话……我也没吃饱。”明月又抓了一把花生,“不过不着急,我们慢慢吃些零嘴,一会也饱了。” 苏云开笑笑,和她一起吃着花生仁,刚才在酒席上的不悦也消散了。 搭好的戏台上各路艺人陆续登场,杂耍的说书的,皮影戏歌舞,伴着锣鼓弦乐,飘荡在高山之上,驱散夏夜酷热。过了酉时,晚风渐凉,下人抱了薄毛毯来,每人添上,抵挡寒凉山风,又看了约莫半个时辰,已将近散场。 明月早就填饱了肚子,这会听见快要散了,倒觉奇怪,“不是说有傀儡戏看么?” “听说是途中有事耽搁了,可能要晚点,如果今晚赶不上,就明晚。” 两人正说着,外面有下人跑来,在沈卫耳边低语一句,苏云开看在眼里,笑道,“我看是赶上了。” 明月笑看他,“神仙,你怎么知道?” “从两刻前沈卫就不笑了,脸上绷得厉害。这会下人附耳一句,他就展颜。” “可这也不能证明来的就是傀儡戏班。” “他一直在看秦放。” 只是提点这句,明月就明白了,“小猴最爱看这些了,沈卫想投其所好,说好了有皮影戏傀儡戏的,结果就只上了个皮影戏,怕小猴怪罪。” 苏云开笑笑点头,果然,戏台后面微有人影攒动,看样子是准备开戏了。 明月也认真盯看,一会那说书先生下去,上来的竟真是傀儡戏。 傀儡戏和皮影戏都由人在幕后操纵,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傀儡戏可见“偶”,皮影戏只见“偶影”,各有各的精彩,同样叫人目不转睛。 许是因为是最后一个,到了后半段稍显沉默的看众也将精力奉献给了最后一场好戏,喝彩声都多了许多。 戌时已过,这场热闹终于沉寂下来,看客都大为满意,回房途中还议论不停。 苏云开回到房中梳洗后,也睡下了,这避暑山庄这么大,明日带明月去走走,说不定还能摘些野果捉些野味,晚上寻个地方自己烤,又清静又怡然。 秦放那个戏迷肯定还会再去看戏,到时候就只有他和明月了。 如此甚好。 苏云开想着就入眠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惊慌敲门,急促得似要将门敲碎,外头仆人急声—— “苏大人,不好了,那傀儡戏的班头死在自己屋里了!”   ☆、第64章 山庄鬼影(三) 第六十四章山庄鬼影(三) 傀儡戏班的班主叫于向洪,是个年过半百还老当益壮的男子,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被人杀死在了屋里,还没人察觉。 苏云开和明月赶到的时候,屋外已经聚满了人,都是住在中段的人。不一会沈卫和虞奉临一行也闻讯赶来,一见这满屋血腥,差点恶心地吐起来。虞奉临是上过战场的人,这点场面倒没什么感觉,只是不喜干净的地方沾上血,眉头便紧锁起来。 “苏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云开说道,“我也是听见下人敲门,才赶了过来。” 那报信的下人说道,“我们是伺候这边的人,刚巡夜的时候看见于班主房里还有灯火,就敲门问了两句,里面一直没人作答。可屋子推不开,那肯定不是外出没回来,我们心觉不对劲,就撞开了门,结果就发现于班主死在里头了。” 于向洪倒在屋子一个角落,身上穿着寝衣,白色寝衣已经快被染成红衣,大片的血迹如繁花大朵大朵绽放,淌得地上都是血。可见之处都是打斗过后的伤痕,可屋里的桌椅却摆放得很整齐,一张倒下的都没有。 这很不正常。 苏云开进屋走了一遍,只觉得这点最奇怪。 明明打斗得很厉害,可为什么桌椅没有倒下的痕迹?他蹲身细看桌脚周围,如果是倒下了又被人扶起来摆正,那会留下移动的痕迹。可是因为这些桌椅都是新放的,房子也修葺好没多久,所以没有落尘,就难以看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依照以往经验,凶手肯定是在杀人后将东西摆回了原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费时,又如此费事。 “明月。” 众人听他喊了个姑娘的名字,随后就见一个俊俏姑娘走了出去,径直走向那可怖的尸体前,惊得沈卫伸手拦她,“你一个姑娘家走这么近做什么?” 明月已经在挽袖子,云淡风轻道,“因为我是仵作啊。” 众人咋舌。 于向洪的死状有些恐怖,不是神情狰狞得可怕,而是因为他的身上中了太多刀,刀刀见肉,刀刀入骨,像是每一刀都怀了极大的仇恨。她微微蹙眉查看他的伤口,从头到脚,看得众人色变,撑不住的已经离开了,留下来的脸色也不太好。 此时他们才相信,这姑娘真的是仵作。 苏云开一直在明月一旁,见她查看完于向洪的脚,蹲身沉思,便知道她已经对于向洪的伤势了然于心。 “足足二十三刀。凶手下手很快,抽刀的动作更快,如果慢,血的凝结状态会有所不同。所以我想这人绝对不是用了二十三刀才把人杀死,更像是在泄恨。” “哪怕是二十三刀都没有刺中要害,会下手这么多次的,也绝不是意外。” “嗯,而且于班主的手指没有留下东西,一般打斗的话多少会抓住对方一些什么,可如今却没有。我想凶手会一点武功,处处制衡了于班主。” 门外一人说道,“可师父他也会点功夫的。” 苏云开稍想片刻,问道,“左右客房住的是谁?” 话落,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走了出来,一身灰色长衫,看着斯文,正是今晚的说书人,他说道,“住左边的是我。” 苏云开轻点了头,等右边的房客,可等了一会也没人出来。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都没人知道。他皱眉道,“人没来?” 秦放说道,“那个人肯定就是凶手,畏罪潜逃了。” 苏云开说道,“劳烦沈老爷查查客房名帖,看看右边住的是谁。” 沈卫为难道,“来这里的我就只记了个名字,但具体住哪里我也不知道。都是谁看着喜欢就住哪,我也没让人安排。” 苏云开知道沈卫瞧不起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否则也不会让长途跋涉的他们住在山庄中段,走到大堂都要走上一刻。也不会在吃饭时分两个地方吃饭,如今更没想到连住处都懒得安排。从他巴结平西侯的态度来看,他实在是个势利的商人。 “那沈老爷手里可有入庄名册?” “这倒是有。” 沈卫忙让人去房里拿来,因离上段远,仆人来回快跑也要一刻多,一时半会回不来。 下人刚走不久,有一人姗姗来迟,正是那金富贵。 金富贵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死人了,死的是谁他也没听清楚。这会慢吞吞走到门前,张口就要问,却看见里屋那血腥场面,恶心得转身就吐。 在满屋寂静的时候他的动作着实太大,连苏云开都多看了他几眼。初见的时候他就知道金富贵是个十分讲究穿着的人,如今在众人几乎都是寝衣的情况下,他仍是穿戴齐整,腰束金腰带,发系金玉冠,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 他想,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穿戴齐整了才会出门。 去取名册的下人回来后,苏云开让人清点人数。清点至一半时,喊了“何小方”的名字,却无人应答。他再喊一遍,才有人朗声,“大人,他在这。” 众人往那看去,答话的却不是何小方,而是个姑娘,说着便推了推旁人。那人疑惑地看看左右,这才反应过来,扬了扬拳头。 旁人见状,要继续清点人数,苏云开抬手示意他停下,问那姑娘,“他是聋哑的么?” 姑娘点点头,“我们都是师父收养的孤儿,因为多少有点毛病,被家人丢了不要了,不过傀儡戏只需要眼神好手脚好,聋的哑的都没事。” 苏云开又道,“他今晚是睡在哪里?” 姑娘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今晚我们是最后一波来的,来了就表演,演完累得不行,谁也没精力理谁,随便找了个空房间就睡下了。不过大人等等……” 她冲那何小方比划一番,两人咿咿呀呀交流着别人看不懂的手语,一会她才道,“我替大人问过了,他说他刚才就住在我们师父右边的房间里。” 苏云开明了,不用再清点名册了,隔壁是听力受损的何小方,所以刚才问话没人做声,大家也各睡各的,根本不知道隔壁住的是谁。 不知道住的是谁…… 苏云开拧眉,明明于向洪看起来像是被人寻仇了,可既然无人知道他住在哪里,那凶手怎么能在中段的一百间屋子找到他? 难道凶手一早就知道了他住哪里?可那个人会是谁? 他缓缓抬头看向那说书先生崔修,问道,“今晚你没有听见于班主房里有任何动静?” 崔修皱了皱眉头,“没有,如果有,肯定会出来看一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恐道,“大人该不会是怀疑小人吧?” 苏云开淡声,“在没有抓到凶手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我也有,你也有。只是你住在隔壁,问你的事,势必要比别人多,身正不怕影子斜,问心无愧,就不惧别人多问。” 崔修这才放下心来,“大人说得是,您要问什么,只管问,小人知道的,一定如实回答。” “好,我问你,于向洪是什么时辰进屋的?” 崔修说道,“……小人早早就睡下了,真的不知道。大人也知道他们傀儡班子最晚来,可我们是傍晚前就入住了,东西都放好了的,在前面演完了就回来睡,睡得死,什么都没听见。” 说了这话等于没说任何有用的事,只是苏云开觉得嫌疑最大的,还是崔修。 如他所说,于向洪最晚到,那放东西的时候会有动静吧?半夜跟人打斗,也会有动静吧? 可崔修却说什么都没听见。 沈卫忽然抖了抖,“大人,这该不会是闹鬼了吧?” 深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鬼怪之说,他这样突然一提,众人便觉阴深深的,尤其是在这半夜,屋里还死了个人的情况下。 “要不然怎么可能死得这么蹊跷,又这么安静?” 他每多说一句,就惹得在场的人心里又寒凉三分。沈卫看重性命,不想再多留,转而面向平西侯,“侯爷,要不然我们先下山去衙门报案,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虞奉临点头,“众人下山,可是名册上的人全都要随同,否则就依凶手来论!” 苏云开倒觉众人此时留下才有利于破案,可是他已经是礼部的人,不能插手刑狱的事,而且带头的是侯爷,他一句话下来,已经没人会听自己的命令。 众人也没有收拾衣物,只拿了件外裳,就一起往山下走,希望能尽快抵达衙门。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快到吊桥处了。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数十人齐齐停下脚步,心已高悬,“怎么了?” 那前头一人颤颤指向桥墩,“那、那……” 数个灯笼往前一照,只见有个小小傀儡被人卸了四肢,精巧的衣物上沾满了血,瘫在粗壮的桥墩上,犹如死去的婴儿,阴森恐怖。 一时无人敢向前,一片死寂。 崔修离得最近,那傀儡娃娃几乎触手可及。他颤颤伸手,推了推那傀儡,几乎是在拿下来的一刻,便不知道哪里传来“嗞、嗞、嗞、嗞”的声响。 沉寂夜色下,像是有谁在割断什么,可是只闻声音不见人影。 轰~ 那原本还挺立的吊桥,忽然两条绳子齐断,从万丈高空往对面摔去,卷得山石滚落,撞击出巨大声音。 众人骇然,这下山的唯一出路,竟然就在眼前断开了!   ☆、第65章 山庄鬼影(四) 第六十五章山庄鬼影(四) 吊桥轰然坍塌,近在咫尺地坠落山崖,再眼疾手快的人,也无法将断桥拉回。 崔修离得最近,惊愕得都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个血淋淋的傀儡。等他察觉过来,惊叫一声将傀儡抛起,往人群里钻,生怕被鬼怪给拖到崖底去。 虞奉临到底是历经过战场的人,只是这点小事还吓不了他,见那傀儡被抛起,下意识心觉有异,跳起抓住,便染了一手的血。他转身寻了苏云开,将傀儡递给他。 他如今理智得很,下山的唯一通道已经被阻断,他们一行人要和凶手一起被困在山庄里,那唯有尽快找到凶手,才能让自己有机会安全下山。那放下架子协助苏云开破案,就是最好的选择。 苏云开接过那傀儡,手里已经沾了血。明月伸指刮了一点来瞧,放在鼻下轻嗅,说道,“血已经干了很多,娃娃放在这里约莫有半个时辰了,只是分不出是人血还是什么。” “不是人血,是飞禽的血。”苏云开从那傀儡的衣服上取下一片绒毛,似鸟类的,但绒毛都是米白色,也看不出是什么,“那于向洪是何时死的?” “大概也是半个时辰前。” 沈卫插话道,“可这傀儡的血都干了,那于向洪的血可没干成这样。” “于向洪人在屋里,没有风吹,血干得慢。这傀儡就在桥墩上,夜风刮得厉害,而且娃娃本身并不会流血,是死物,于向洪却不同,全身那么多的血,自然比傀儡的血干得慢。” 苏云开边听边看这半臂高的傀儡,它四肢身体上都缠着操纵用的线,此时线已经全都断开,在风中轻飘。 到底是什么人要煞费苦心地在这里放个血娃娃?难道只是为了恐吓要逃跑的人? 五六条线的长短几乎都差不多,从切断的痕迹来看,是被利刃所断。刚才崔修拿起来的时候非常自然,并没有看见有什么切割的东西,这样看来是放置在这里之前就被斩断了。 那为什么崔修拿起之后,会传来“嗞嗞嗞”的声响? 他往桥墩走去,再往前三步就是空荡荡的悬崖了,看得明月紧张,在众人退后的时候往前一步,捉住他的衣服。苏云开回头看去,温声,“你回去,我不会摔下去的。” 明月摇摇头,“你快看吧,我继续给你打灯笼。” 无论是杨家村外小树林的土坑,还是鼓山的万丈深渊,灯笼照的都不是东西,而是人心。 可是她大概忘了,就算他真的摔下去,以她的力气,也是会跟他一起掉入悬崖的。苏云开更加小心地蹲身细看桥墩绳索,四条绳索都是由六根粗绳绳子交缠而成,粗如臂膀,刚才那“嗞”声不过四五下,除非用斧头砍,否则这吊桥根本不会断。 “凶手是提前将绳索砍断的,并不是鬼魅所为。” “你怎么知道?” 苏云开说道,“因为世上没有鬼,如果有鬼,那一切的案子都会成为谜案,成为有答案却让人无法理解的谜案。这些绳子是新的,按理说不会这么容易断,至少不会只闹出四五次动静就断裂了。而且从绳子的断口来看,并不是一气呵成,说明凶手用的不是利斧,而是匕首之类的小型利刃。” 沈卫并不关心凶手是谁,也不关心于向洪的死,他只知道自己刚买的宅子变成了凶宅,白白费了一大笔钱。而且如今还被困在山上,下不去,官兵也上不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苏云开扫视一眼身后的人,千人千面,各怀心思,有慌张,有惊恐,却看不出谁是凶手,“回山庄,我们离不开这里,凶手也离不开。” “可万一凶手再行凶怎么办?” 苏云开想了想,对虞奉临说道,“侯爷在军营里是怎么防止逃兵逃走的?” 虞奉临说道,“五人一组,一人逃走,其余四人连坐。” 苏云开轻点了头,“从现在起,五人一组,吃喝住都要在一起,如果有一人离开而其他四人都不知道,那我便视为帮凶,罪名等同。” 虽然最后一句让清白的人实在是觉得冤枉,可细想之下这个法子却是暂时来说最好的。他们只盼着不要和杀人犯在一起,不然那样就太可怕了。 虞奉临立刻说道,“苏大人,我和你一组。” 沈卫一见那边文武皆有,相对那些不明身份的戏子,和朝廷命官在一起更安全,“侯爷我也你们一起。” 那金富贵梁房栋和沈卫是好友,便纷纷说也算上自己。 苏云开一心要给明月留个位置,说道,“不如你们四人结伴,我们另寻他人。” 沈卫可不想在身边添个隐患,“我们五个大男人一起,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干什么,苏大人不要想不开。” 明月抬头看了他一眼,生死攸关的时候果然能看出一个人的真伪,明知道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他还推开得这么理所当然。 苏云开摇摇头,拉了明月往上走,看得沈卫着急。见他绝无可能放下明月,便往身旁看去,推了推金富贵,“金老弟,你身边不是有很多个厉害的护院吗,跟他们一组去,总比跟我们在一起安全啊。” 这话分明就是推人离开,金富贵也不傻,一听这话气道,“我们都是八拜之交了,如今你竟然为了自己把我推出去。你、你……你瞧瞧苏大人,为了个姑娘宁可另行组队,你却……” 他气得甩袖,“也罢,山庄一行,看清楚你的嘴脸,死我也认了。”他又瞧梁房栋,“你呢?” 梁房栋轻咳一声,视线四移,金富贵不由冷笑,甩脸离去。 苏云开心中轻叹,那沈卫见他走了,急忙上前说道,“苏大人瞧,如今加上明月姑娘,不是正好五个人了么,不用去找别人了。” “还有小侯爷也要跟我们一起。”苏云开说道,“你去将金富贵找回来吧,我们三人再找两个就够了。” 沈卫哪里肯,几次暗示梁房栋,可他只当做没看见。无法,他只好去拉了别人来,也没去找金富贵。 等分好了人,苏云开才道,“劳烦侯爷指挥,免得生乱。” 虞奉临常年驻守在塞外,战绩颇佳,绝非浪得虚名,在他的带领下,六七十人有条不紊的回到了山庄,全都在上段住下,五人一个房间,轮番守夜。 沈卫只是将山庄当做短暂住的地方,又是避暑所用,因此被子备得并不多。半夜山风寒冷,一间屋里只有两条被子。 和苏云开三人同队的,正是傀儡班子的那聋哑人何小方,还有为他解释的师姐韩乐。苏云开和秦放找出两条被子,一条给了明月,一条给了韩乐。韩乐没有盖,而是给了何小方。 明月说道,“你俩感情真好。” 韩乐笑道,“是啊,他刚进班子的时候才一点大,师父就让我照顾他,这么多年已经情同姐弟了。” 见她笑得真切,倒让秦放觉得奇怪,小心问道,“你师父过世了,你一点也不难过么?” 韩乐顿了顿,笑道,“不难过,说实话……师父对我们并不好。你们也知道,富商向来以蓄置精工箱子、私养戏班为荣,我们这班子就是沈家私养的,所以师父不愁吃喝,只要专心教徒弟就好,徒弟做不好,师父就会打骂,毕竟这关系到师父一生富贵。但有时候打得狠,毫无缘由打的时候也有……说实话,我们傀儡班子十一个人,并没有爱戴师父到那种痛苦的地步的。”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得是恨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人死在面前却不落一滴泪。 “大人。”韩乐忐忑道,“我们能安然下山吗?” 苏云开也不知道,如今凶手是谁他也没有线索,安置好他们后,他便想着再去一趟于向洪的屋里,他将傀儡娃娃放在了桌上,如今看去,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血娃娃,有些恐怖。 韩乐见他不答话,也没有再多问。 “我再去于班主的房间看看。” 明月起身,“我也去。” “等等,我们也去。”韩乐拉着何小方的手说道,“大人不是说,五人一组么?这样也安全些。” 规矩是他定的,苏云开也没有阻拦,等会让他们别进屋就好。 五人放好被子,打算过去,忽然门纸投来一个影子,几乎贴在门上,犹如鬼影探听。 苏云开喝声,“谁在那里?” “是我,我听见大人说话的声音,就寻到了这。” 秦放最先愣神也最快反应过来,“水水?” 苏云开和明月也愣住了,吊桥不是断了吗?那她是怎么到的避暑山庄?   ☆、第66章 山庄鬼影(五) 第六十六章山庄鬼影(五) 此时离断桥毁去才过了约莫一时辰,不过一个时辰,外面就来了人,着实让他们惊讶。 秦放跑去将门打开,果然是白水,只是她衣衫有刮痕,发也有些乱,看着狼狈。他的心顿时高悬,“水水你怎么了?” 白水见他直盯,伸手拨了拨头发,“没事啊,我从下面爬上来的时候被青藤树杈勾着了。” 秦放诧异,“你空手从悬崖峭壁那爬上来的?” 白水顿时失笑,“你当我是蜘蛛呢,能竖着攀岩。” 明月也走了过来撩她衣袖衣领瞧,见真的没伤口,这才说道,“可是这鼓山山顶只有吊桥那一个入口出口,依照你出现的时辰,桥应该已经断了,那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到了吊桥那却发现桥断了,我就下山,到了半山的时候碰见个老樵夫,他说还有一个狭小的通道,非常险峻。我想以我的身手肯定没事,就顺着他指的路去了,没想到那儿是个捷径,估计比吊桥那条路还要快。” 秦放皱眉,责怪道,“这么危险你还上来做什么?” 白水看他一眼,“我答应过你要来的。” 秦放眨眨眼,要不是人多,他真想抱起她转一圈,再亲两口。他摸摸她的脑袋,“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你要是出事了,我可怎么活。” 韩乐和何小方看着他们两人,两个大男人,这是在做什么…… 白水也瞧见有外人在,捉了他的手放下。明月说道,“那我们可以从那里离开了。” “不行。”白水瞧瞧眼前五人,说道,“那个通道是个小洞穴,非常狭小,我看这里,只有我和明月能过去。而且下山比上山更险峻,连我都很难保证能安然下山,明月手无寸铁,更不行。。” 苏云开问道,“有没有让人来修桥?” 白水点头,“有,我拜托那老樵夫去衙门了。” 幸好是知会了山下的人,否则的话困在这里久了,弹尽粮绝,凶手不出来行凶,也要有正常人被逼疯。苏云开说道,“辛苦你了,先去厨房拿点东西吃吧,再洗洗脸。” 白水见到了秦放就安心了,这会爬山的疲惫一涌而上,钻进每根骨头里。她随秦放去厨房,才走两步就发现后面四人唰唰地跟上来。她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明月无奈道,“自己立的规矩,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水水,这儿发生命案了。我们要下山的时候,却发现桥断了,而且是被人砍断的,所以苏大人下令五人一组,去哪都要跟着。” “我说怎么都早上了你们还没睡,五人坐在屋里聊天。”白水这才问道,“大人有头绪了么?” 苏云开答道,“还没有,正打算再去查探一遍。” 白水立刻道,“我不饿,也不累,别耽误了时间,这就去吧。” 秦放拉住她,“不累?山上山下这样跑一遍,我那天上来都快累断腿了。” 白水不听,挣脱他的手,又道,“大人,走吧。” 秦放拗不过她,只好让她跟着先去看于向洪的房间。 这边在这说话这么久,隔壁房的人也听见了动静,出来一瞧,发现那五人中竟多了一人。沈卫大惊,“鬼、鬼。” 白水偏头瞧去,正要开口,虞奉临已说道,“不是鬼,这是开封府衙的捕头。咦?你怎么会在这里,今晚你应当是不在宾客中的。” 苏云开微顿,虞奉临认识白水?可是他进京之后就去礼部报到,举荐白水去府衙,就算是府衙里的人也不知道举荐她的是自己,为什么虞奉临会知道? 他调查过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么? 白水抱拳说道,“在下京都捕头白水,得苏大人相邀前来山庄,谁料上山后却发现吊桥已断,下山途中遇见个常来附近的老樵夫,得他指了一条明路,这才到了这里。” 他话刚落,沈卫就大喜,“路在哪里,快带我去。” “路在山庄大门东南方,下行半里有个一人高的荆棘丛,但是那条路……” “好啊,有路。”另一间房的人也闻声出来了,金富贵大声道,“我也要走,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这里的人我瞧了都觉得恶心!” 沈卫明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只当做不知道。 被打断了话的白水说道,“这恐怕不行了,因为那条路非常凶险,而且中途有一块巨石挡住,与悬崖相接,硬碰不得,其洞之小,我看唯有个子娇小的姑娘可以过去。” 沈卫一听顿时泄气,金富贵也拂袖气道,“晦气。” 他转身便走,沈卫见他不是回房,急声,“你去哪里?” “去解手!” 同金富贵一组的都是他的下人,他一走就齐齐跟了上去。本就心烦的金富贵怒道,“别跟着我。” 下人立刻顿步,还是苏云开微微示意,他们才有胆子跟上。 金富贵边走边骂的声音渐渐远去,沈卫这才说道,“不能走的话,那你们现在去哪里?” 话里微有警惕,像是白水欺骗了他们一样,不带他们走,只带自己人走。苏云开知道他戒心重,也自私,否则不会对金富贵那样薄情,“去于班主房里,沈老爷可要一起随同?” 沈卫仔细看了他们几眼,又看看虞奉临,心想他们应该没有那个胆子自己走而不带上他们,“不去了,苏大人去吧。” 再次来到于向洪的房间,他仍如发现时那样躺在地上,不同的唯有血迹更干了,红得如黑色。 该看见的在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再来这里,也并没有什么发现。 明月见他眉头始终紧拧,似乎非常迫切,这种模样实在少见,她温声,“慢慢找,总能找到线索的。” 苏云开轻叹,“我着急。” “着急?于班主已经过世了,凶手也被困在了山庄里,逃不掉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凶手明明已经杀了于班主,却还要斩断吊桥,将他和其他人都困在这里?” 明月想了想,已然吃了一惊,“于班主不是凶手唯一的目标。” 秦放吓了一跳,“还有人会死?” 苏云开缓缓点头,“如果不拦住凶手,的确会有这个可能。” “可是姐夫你怎么知道?” 苏云开反问道,“如果凶手要杀的只有于班主,那何必斩断吊桥?断了吊桥,那我们都会留在山庄里,无法离开,凶手要杀谁,轻而易举。” 秦放恍然,“所以你才提议五人一组。” “如果凶手要杀人,肯定要离开,找到那个离开的人,最有嫌疑。”苏云开摇头,“只是不能再等,必须在下一个受害人出现之前,抓到凶手。” “凶手做事干净利落,现场一点痕迹都没留,山庄人数多达七十余人,要想抓到,只怕不容易。” 苏云开也知道,所以他才又来了于向洪的房间,想再找出多一点蛛丝马迹。可如秦放所说,凶手做事非常利落,肉眼所见、推理所得,也微乎其微,“凶手是有计划行事的,无论是来避暑山庄,还是杀死于班主,斩断吊桥,都是凶手事先计划好的,这个人……平日里做事肯定也很有条理。” “可是除了我们几个,那些人对我们来说都是陌生人。”秦放失声,“金富贵?” 苏云开也想到了他,但很快又觉得不可能。如果是他,那听见于班主死了,也不会慢吞吞最后一个来,那样未免太惹人怀疑。他忽然想起来,走出房间问等在院子里的韩乐和何小方,“你说,你们师父很早就和沈卫认识,是他私养的戏班?” 韩乐点点头,“是,我刚进班子的时候……十二年前了,那时就已经是沈老爷养的戏班了。” 苏云开觉得应该去问问沈卫,那于向洪可有得罪什么人。毕竟是一直住在沈家,说不定沈卫能想起他曾得罪过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仇家。 已快天明,沈卫五人也睡下了,在房里睡得东倒西歪,听见敲门声全都惊起,睡意全无,惊声,“谁。” “我,苏云开。” 沈卫忙去开门,迎他们进屋,“找到什么线索了没?” 苏云开不语,一行五人先进去,他才道,“我想问问沈老爷有关于班主的事。” “苏大人问吧。” 苏云开正要问,门外又有人敲门,哆哆嗦嗦簇拥着四个人影。他顿觉不好,问也没问就过去开门,一看四人就是金富贵的随从,惟独不见金富贵,愣了愣,“金老爷呢?” 四人面带苦涩,颤声,“我们老爷不见了。”   ☆、第67章 山庄鬼影(六) 第六十七章山庄鬼影(六) 金富贵不见了? 十人从屋内涌出,诧异,“金富贵去了哪里?” 下人慌忙答道,“老爷进屋就寝后,我们就守在外面。因为老爷平时有早起出恭的习惯,我们就看着时辰敲门,谁想一直没人答话。我们推门进去,发现老爷竟然不在房里,被窝都是冷的。” 虞奉临喝声,“不是让你们五人一组,为何不同在屋内?” 下人怯生生道,“我们都是金家的下人,哪里有跟主子同住的道理,我们想,老爷也不许啊。” 这事是苏云开疏忽了,他没有想到金富贵介怀主仆关系到这种地步,连命也不顾了,简直愚昧。 一人似想起了什么,说道,“老爷今晚嚷着要下山,还说想去那出口看看,嚷了几回就睡下了。大人您说,我们老爷会不会是自个下山了呀?” 苏云开也没有办法断定金富贵的去向,今晚他那样气恼沈卫,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要走的话何必连自己的仆人都躲开?这个时辰不见了人,只怕凶多吉少,“我去他房间看看,你们快召集其他人去找。还有……”他转身对虞奉临说道,“劳烦侯爷召集人的时候,再核实下有谁人曾离开过。” 事到如今虞奉临也不介意他命令自己,他几乎在管刑狱案件的地方转了个遍,现在发生命案,也唯有他靠得住了,否则能否活命下山都不知道,谁知道自己有没有得罪过那神出鬼没的凶手。 “苏大人去吧,这里交给我。” 苏云开想了想说道,“明月,秦放,白水,跟我一起过去。” 三人也正有此意,他一开口就随他前往金富贵的房间,虞奉临领着其余人去知会其他人,一同去找金富贵。 金富贵的房间还是之前住的那个,屋里并没有什么异样,打开的窗户也搭着窗钩,牢牢固定在窗前。他的床褥从掀开的痕迹来看,是顺其自然自己所掀。 秦放在屋里转了两三圈,才道,“姐夫,他不会是真的下山了?” “应该不是……他的包袱还在。” “他那样的富人,丢个包袱也不值多少钱。” 苏云开还是觉得金富贵不是下山了,他并不笨,明知道白水说那里过道狭小,只能容身段娇小的人过去,何必要摸黑前去。 明月对现场勘察的能力甚弱,瞧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倒是床柱那有处刮痕有点奇怪,“这里的家具都是新置办的吧?” 秦放点头,“对,沈卫是这么说的,他那样大手笔的人,说是新买的倒也可信。” “那按理说这里不该会刮花的,我记得买这些东西的时候,掌柜都会裹上很厚的布或者纸,免得搬运的途中刮坏。既然是要爬这么高的山,肯定会更加小心吧。” 苏云开闻声也过去看,那刮痕并不明显,不过明月说得也不无道理。那凹痕处还残留些许银光,抹来瞧看,像是银子。可好好的床柱怎么会留有碎银的痕迹? “大人……”门外一人喘气跑来,面色青白,“找到我们老爷了,就在下山的通道那。” 苏云开一愣,难道他猜错了? &&&&& 金富贵死了。 寒凉的山风呼啸在白水所指的那条小小通道上,呼啸着金富贵已经冰凉的尸体。 他身上还穿着寝衣,寝衣已经脏乱不堪。没有束起的发凌乱地散在他的脸上,沾满了泥土和青色苔藓,看起来狼狈不堪,和他平日总是光鲜的模样完全相反。 他趴在地上,头朝出口,像是一个垂死的人在生前极力想爬向生的出口,可惜没有爬过去,就已经死了。这更让人觉得不忍多看,希望中全都是绝望的痛苦。 明月撩开他面上的头发,双眼紧闭,面部线条并没有紧绷,像是死的时候非常安和。她拧了拧眉头,这实在是不正常。她依旧是从对方的头部开始检查,查至鼻子,微觉湿润,有淡淡青色液体。心觉有异,拨开他的嘴来看,果然也看见了同样的。 苏云开在旁问道,“这是什么?” “不清楚,鼻子嘴巴都有,其他地方却没有,加之他明明是重摔而死,但是脸上却毫无痛苦神色,甚至很安和,我想……这大概是*药。” 苏云开闻声,立刻去查看金富贵的鞋子,鞋子已经掉落了一个,另一只穿在脚上,很轻易就取了下来。他翻开鞋底一看,更是肯定了明月的想法,“这里地势陡峭,因有流水,所以滋生了青苔。如果他真的走过这段路,那鞋底应当沾有青苔,可鞋底却很干净。” 明月沉思片刻,说道,“而且他的手掌很干净。如果一个人摔下来,情急之下必定会抓旁边的东西,这一路都是草木,在冲劲之下,手肯定会有青渍污痕,但他的手却非常干净。也就是说,他不是要下山,而是被人扛到这里,再推下去的。而且他被推下去时,人处于昏迷状态。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衣着不整、鞋底和手都很洁净。” 她说的这点苏云开很是认同,又补充道,“金富贵平时穿衣服很在乎是否齐整,也很擅于搭配,就算是第一天听见发生了命案,他也是不急不躁,慢吞吞的穿好衣服才过来。如果他真的要下山,绝不会这样匆匆忙忙。” 所以金富贵是被人杀死的,还是被人迷晕在屋里,再带到了这里。 “可是为什么凶手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呢?”明月眉头也不得舒展了,“凶手镇定又聪明,他不会不知道把金富贵搬到这里,会更费时,也更费事,破绽这么多,他也不会想着误导我们把金富贵当做是意外死去的吧?” 苏云开也不知道,这个凶手狡猾又聪明,哪怕是接连死了两个人,他竟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地方这么小,破绽应该更多的。凶手到底是策划了多久,才能将线索全都抹灭掉。 虞奉临那边已经清点好了人,让苏云开过去一趟。 明月还在验尸,苏云开便让人回报让那边再等等。等明月将金富贵那庞大的身体扳过来,一个傀儡也随之翻转,猛然掉落的人形玩偶让明月吓了一跳。 苏云开忙扶住她,一见竟又是个沾满血迹的傀儡。有了上次崔修拿傀儡却出现异样的前例,这次他先查看一遍傀儡四周,没有看见什么东西,这才拿起来看。 傀儡依旧是满身血迹,呆滞的五官在深夜看来也像是个没了命的活人。一如既往的……四肢破碎,像是被人活生生拧断了。 明月低声,“是上次那个傀儡?” “不是,那个还在我房里,而且拧身上的衣服不同。” 说到衣服,苏云开这才细想起上次傀儡的衣服,那是一件很粗糙的鹅黄色衣裳,看样子不像是手艺人所做,而是外行人随意做的。这次的是一件青色碎花裙摆,无论怎么看,都是正值芳龄的姑娘所喜欢穿的。 苏云开拿着不会说话,也没有心脉跳动的傀儡,视线又落回金富贵的姿势上。他猛地站起来,“明月,于班主死时的姿势是怎么样的?” 明月低眉想了想,脸色忽然变了,因为她发现,于向洪死去时的姿势,跟金富贵几乎是一模一样!都是头向出口,以爬行的姿势要往生的路口逃去,可却同样死在那个充满希望的地方。 她讶然,“凶手是同一个人?可凶手对于班主下手这么狠,到了金富贵这,相比之下却太轻了。” “凶手大概是没有时间,如今五人一组,多少会有所限制。” “可是既然没有时间,那为什么他还要将他摆成这个姿势,放娃娃?” “凶手有恨意,也有执念,通常这么做的,绝不是一时冲动杀人。”以他的经验来推论,凶手果然不是为一个人而来。甚至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凶手要杀的人,可能远远不止两个! 小小的山顶上,潜伏着一个心思细腻,镇定非常的凶手,苏云开觉得,再不阻止他,很可能会出现第三个受害者。 “明月,走,回山庄,去看看今晚有谁曾离开过。”   ☆、第68章 山庄鬼影(七) 第六十八章山庄鬼影(七) 短短几个时辰后,又发生了一起命案,被困在山庄里本就不安的七十余人,更是心惊胆战。 数十人坐在大堂地上,想到身边的人可能就是凶手,便觉可怕。已经有人想去试试那下山的通道,可虞奉临不许。众人敢怒不敢言,神色有异,使得大堂气氛诡异非常。 苏云开刚进大堂就感觉到了这种气氛,如果不快点找到凶手,只怕就连平西侯的身份都震不住这些求生的人了。一旦控制不住,集体涌向那狭小出口,只会让凶手趁机逃走,谁知道凶手是否能穿过通道。 他已经让白水和秦放守在通道,将那里封锁起来,免得凶手逃离。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当务之急,是找到凶手。 七十余人黑压压的坐在大堂,一个一个审问的话,着实太耗时辰。好在此时已经是五人一组,可以省下不少时间。 他和虞奉临商议一番,虞奉临便去命他们排队,去院子那回话。 先行出去的是杂耍的艺人,出了门就瞧见远处凉亭石桌上点了许多蜡烛,头顶上地上都放置了灯笼,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灯塔,亮得刺眼。 苏云开坐于桌前,见五人前来,因不够座位,也没让他们坐下,直接问道,“凌晨卯时,你们在哪里?” “回大人,当时我们都在屋里。” “中途可有人离开过?” “没有,就连去茅厕,我们都是一块去的。” “……” 苏云开约莫问了七八个问题,觉得无异,就让他们走了,往后的人也是这样问,问了六七组人,也没有一组有异。 等又一组人走了,明月忍不住说道,“那人不是会下药么?要是他把屋里的人给迷晕了,那那四个人也没有办法知道吧?” “现在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如果被下了*药,多多少少会知道的,如果你突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难道不会怀疑么?” 明月了然,“会,而且出了这样的事,要是真发生了,肯定会立刻揭发,而不是藏掖。” 苏云开点头,他心中最疑惑的一点,就是金富贵跟于班主被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支离破碎的傀儡娃娃……又意味着什么。 他现在锁能想到两者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他们都是沈卫的朋友,而这次众人聚集山庄,也是沈卫牵头。 所以问完这些人之后,他得去问问沈卫两者可曾做过什么惹上杀身之祸的事。 此时又来一组人,皮影戏班主陈达和杂耍的兄弟两人俞凡、俞庆,另两个也是皮影班子的人。 苏云开一如刚才问话,这五人却不像刚才那些人那样答得快而顺利,神色甚至略微为难。旁边的虞奉临察觉到不对,喝声,“你们谁中途离开过?!” 他的面貌威严,声音更是洪亮,厉声重压,那杂耍的两兄弟就撑不住哆嗦道,“陈达,陈班主离开过。” 陈达闻声,扑通跪下,“草民只是去茅厕,没有杀人。” 指认他的是杂耍班子的人,他自己带的两个徒弟面面相觑,没敢吱声。虞奉临看出端倪来,再次怒声,“你们为何当时不跟着去,本侯说过,五人为伍,你们是不是帮凶?” 帮凶二字实在吓人,惊得连同俞凡两兄弟都一起跪地,生怕牵连自己,慌忙说道,“陈班主半夜起身,说吃坏了东西,怕臭气熏天,所以坚持不让我们跟着去,都快翻脸了,我们想陈班主看起来也不像杀人凶手,就没跟着了。但他两个徒弟都跟过去了!” 那两个徒弟颤声道,“我们不是帮凶,我们师父也没杀人。” 有虞奉临在,苏云开便用怀柔政策,缓声,“陈达,你们卯时的时候到底去了哪里?” 陈达迟疑片刻,见事态已经不可隐瞒,这才道,“我们想下山……去了通道那。” 苏云开一顿,“你是说,你卯时的时候去过通道那?” “对……”陈达也是个老江湖了,听见他这么问,也猜到他要问什么。他也清楚要想洗刷自己的冤屈,唯有实话实说,“事实上我们偷偷到了那里后,看见、看见了凶手。” 虞奉临几乎是脱口接话,“是谁!” 陈达警惕地往四下一看,已冒了一身的冷汗,“没看清楚,天太黑了,但看见是个男的。当时金富贵已经被他推了下去,但不知道有没有死。离得实在太远了,我没敢过去,隐约听见那男的念了一声‘秀秀’还是什么,就走了。” “凶手还说了其他话没?” “没有,或许有,但太害怕了,也太远了,没听见。”陈达脸色已经惨白,用膝头往前挪了两步,抖声,“我今晚说了这些,凶手可能会杀人灭口的,请侯爷收留我,否则我可能会死的。” 虞奉临哪里有心情管他的小命,在房里不得不跟四个大男人待在一起他都觉得嫌恶了,更何况再这样低贱的人同住,便没有搭理。 陈达自知自己的身份不可同求,一时面如死灰,有些后悔说出方才的话。苏云开说道,“下山之前,你便跟我待在一起吧。” 陈达大喜,忙磕头拜谢。 苏云开又转向俞凡两兄弟,说道,“陈达三人没有不在场的证据,同理,你们也没有,没人知道他们离开后,你们去了哪里。” 俞家兄弟一愣,说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怀疑我们是凶手?” 苏云开蹙眉,“我说过,没有找到凶手之前,谁都有嫌疑,包括我。你们和陈班主一样,在找到凶手之前,也和我同进同出吧。” 俞家兄弟还想反驳,可事实的确如此,只能接受,便起身退到一边。 过了一会,崔修所在的那一组来了。苏云开闻声,特地抬头多看他几眼,对于这在断桥拿起傀儡娃娃的人,他不得不多留心。 和崔修同组的四人一个是歌舞乐的乐师赵康,一个是歌姬秦琴,舞姬段霖、岳安。 苏云开问道,“卯时的时候你们在哪?” 崔修答道,“都在屋里。” “睡觉?” 秦琴答道,“本来是想睡的,但实在是怕得睡不着,所以就在屋里躺着聊天了。”末了她发现这话不太对,忙补充道,“男女授受不亲,没躺一块。男的在帘子外头,我们女的在床上,隔得老远了。” 赵康忍不住笑道,“我都做你们乐师四五年了,还怕我吃了你们不成。” 段霖面子薄,瞅了他一眼,岳安性子爽朗,直接道,“就是怕,两个大男人嘀嘀咕咕了一晚闲话,吵得想睡的人都没法睡。” 崔修说道,“那要不要让大人重新再分人给你们?” 岳安还想说,秦琴瞧着她,摇摇头,他们虽聒噪,可是好歹没有逾越,换了新的人来,指不定会更糟糕。而且身边有男的在,比五个姑娘待在一起安全多了。 苏云开又问了寻常的几个问题,没有发现异样,就让他们也退下了。 等问完山庄里的人,发现了三组人有嫌疑,他便留下他们,继续问个详细。可问到最后,除了陈达五人,其余两组,也并没有问题。 这一晃,天已经亮了。 沈卫已经疲累不堪,见他问完,就想回去歇着。人还没出亭子,就被苏云开喊住。他回头问道,“大人还有什么事?” 苏云开问道,“听说于班主很早之前就是沈老爷蓄养的艺人?” 沈卫答道,“对,我还养了好几个这样的班子,不过这次就带了一个傀儡班子。” 苏云开意外道,“其他的人不是沈老爷蓄养的?” “不是,有些是别人推荐的,有些是我慕名请来的。” 苏云开忽然觉得问得仔细些,说不定真的能从沈卫这里追查到蛛丝马迹,“沈老爷可曾听过一个叫‘秀秀’的姑娘的名字?” 沈卫想也没想就无奈笑道,“这样普通的名字,说真的,就算听过也不记得了。而且我们是生意人,吃饭请酒是常有的事,那喊些姑娘来助兴也是必然的,每次一桌七八个姑娘,喊秀秀的也不少。” 明月一听,不由念了声“龌蹉”。苏云开离得近,听到了耳朵里。他轻咳一声,又道,“于班主和金老爷,都是沈老爷的旧友?那是何时所交?他们可曾得罪过什么人,严重到会惹来杀身之祸?” 沈卫拧眉细思,想着想着忽然察觉到话里的深意,猛地退了一步,惊愕,“大人的意思难道是……我也是凶手的目标之一?!”   ☆、第69章 山庄鬼影(八) 第六十九章山庄鬼影(八) 沈卫自己说完这话,惊骇得两腿发软,“我可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苏云开说道,“这只是猜测,只因这两人都与你相交多年,而且又是因你来避暑山庄才一同前来。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沈老爷暂时不要独自行动。” “好好。” 沈卫忐忑不安,细想之下,面色渐渐难看。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打住了。苏云开正和虞奉临部署今日的事,没有留意,等他回过头来,沈卫已经恢复如常。他问道,“于班主和金富贵和你相识多久了?” 沈卫答道,“也有十六七年了。” “平日都一起吃酒外游?” 沈卫摇头,“那于向洪只是个低贱戏子,除了要看戏的时候带上他,平时都是让他在专门的院子里教孩子们,我也不过问他的事。” 苏云开问了他一些于向洪和金富贵的事,但没有听见可能与案子有关的线索。而且他觉得,就算沈卫想起了什么,或许也不会说。能让凶手做出这样残忍事情的起因,或许也并不光鲜,不能让外人知道。 他忽然想起和金富贵几人相识已久的人里还有一个就近在眼前,那就是梁房栋。他假意和虞奉临说话,余光果真看见他们两人有眼神交流,等他转过身去,两人便不说话了。 他想了想说道,“劳烦侯爷先带他们回房,对了,梁老爷等会再过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沈卫一顿,梁房栋也略微慌神。可虞奉临带人走,不得不跟,便只剩下梁房栋和苏云开明月在这小亭子里。 等他们走了,苏云开的淡然神色蓦地消失,眼神转而冰冷,字字道,“我知道你和金富贵、沈卫交好,你们有生意上的往来,私交也甚好,那肯定也一起做过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 梁房栋张了张嘴,说道,“有些事我们自己都忘了,不知道大人指的是什么。” 苏云开冷笑,“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事。” 梁房栋说道,“草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过分的事,而且如果真的是有什么事我们三人做过,可为什么毫不相干的于班主也死了?甚至比起我的好友来死得更凄惨,怎么看,都是于班主对不起人,我们也是被牵连的吧?”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可是言辞之间,却似有隐瞒。他越是不说,遮遮掩掩的,苏云开就越是肯定那件事不简单。到底是什么事,连性命受到威胁了也不说,凶手找上门来了也不语? 梁房栋嘴巴严实,苏云开问不出什么,就让他回去了。 他走了之后明月才道,“凶手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山庄宾客?而是早就隐藏在了山庄里?否则怎么会连你都问不出来,竟没一个人是中途曾离开过的,连单独上茅房的都没。” 苏云开也想不通,凶手简直是神出鬼没了,“难道凶手不是只有一个人……”他忽然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当初于班主死的时辰和被放置在吊桥那的傀儡娃娃,依照血迹来看,相差多久?” “可能不过一两刻吧,娃娃被放在风大的地方,很难判定出准确的时间。” “哪个先?” “于班主先。” 苏云开似乎理顺了一条线,也更肯定了一个想法,“凶手不是一个人。” 明月问道,“你怎么知道?” “按照你的说法来看,凶手必须先杀了于班主,然后跑到吊桥那,放置娃娃,可是时间上绝对不会只差一两刻。” 明月恍然,“对,因为到吊桥那最少也要三刻,如果是在山庄那染红了娃娃,那相隔的时间对不上;如果是到了吊桥那才染红娃娃,那时间也对不上。所以这两件事很有可能是同时进行的,一个人在杀于班主,另一个人在放娃娃。” “而且放娃娃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在入夜后就一直在吊桥那没有再回来,在约定好的时辰把桥损坏,而在我们逃离时,在暗中让我们亲眼目睹桥梁在无人动手的情况下将它毁了,加剧我们心中的恐惧,人人自危,自乱阵脚。” “那时候人那么多,又那么乱,你说五人一伍的时候,他再混入其中,一点也不困难。” 苏云开收回思绪,说道,“再去吊桥那查一遍,一定还有我当时没有发现的线索。” 朝阳初升,因山林有雾,似蜘蛛绕日,将日光遮得模糊。不多久烈日灼灼,雾气尽散,染亮整个山头。 白水和秦放远远守着金富贵的尸体,坐在巨石之上,视野开阔,正好能看见桥梁那边。 秦放抱着她的胳膊睡了半晌,如今还打起了轻微的呼噜,一副酣睡模样。白水倒是羡慕他,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还能睡得这么好。她给他提了提盖在身上的披风,吸了吸鼻子,吹了一晚上的风,好像有点感染风寒了。 悬崖对面,似有蚂蚁爬行。白水眯眼细看,见那“蚂蚁”在断桥处走来走去,后面还陆续来人,她想应该是衙门带人来修桥了。只是这悬崖颇宽,没有个三四天也修不好吧。 好在这山庄本来就是让人避暑的,备了短住的粮食,因此也能撑到桥修好的时候。 不过还会不会发生命案? 白水略觉忧愁,她又往那通道看去,离得远,出口也变成了黄豆般大小。 视线再收回来,她就看见有人往吊桥那走去,那两个人影十分眼熟,仔细一看,不由站了起来。耷拉在她肩上的秦放猛地醒来,差点没从石头上摔下去。白水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目光继续往那边看。 等秦放坐定了,她便往那跑,跑了几步又不放心,折回将刚醒的秦放也拽了过去。 秦放刚睁眼就跟她狂跑,气差点没喘上来,“水水你跑慢点。” “是苏大人和明月。” 苏云开听见脚步声往那看去,见是白水,待她走近了问道,“除了我们,有没有人来过这里?” “没有。对了,大人,对面来人了。” 明月先往那看去,果然看见对面有人。对面的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们,远远招手,互相打了声招呼。 苏云开的面色此时更差了,因为一旦有人修桥的消息传到山庄,只怕凶手会加快脚步。 如今比的就是快,他无暇多想,将特地在山庄取来的绳子寻了附近一颗粗树系上,另一头缠在腰间,移动着步子往吊桥走去。明月看着心慌,“小心些。” “无妨。”苏云开见她不自觉地往前移步,想了片刻说道,“你去和秦放他们一起拽那边的绳子吧。” 明月一听立刻跑去拽绳子,生怕等会白水他们没拉住。 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苏云开才放心地继续往断桥处移动。 晚上吊桥的裂痕处看得不是太清楚,而且当时情急,为了安抚人心,分组后便直接回庄了,如今在白天再看,苏云开一眼就看出断口有异物。 那吊桥的绳子断口还如他刚发现时一样,不过现在再一看,却看见了点点银白。 那种银白,在他和金富贵的床柱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 苏云开将那点银白拨入手中,似银,似铝,数量太少,无法辨认准确。 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发现,线索依旧少之又少。他收步小心回去,边解绳子边道,“已经有人来修桥的消息不要告诉山庄里的人,我怕凶手知道后,会加快速度完成他想做的事。” 白水讶然,“他到底要杀多少人?” “不知道,只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凶手有他自己的目标。” “实在是可恨,毫无人性!” 苏云开摇头,“凶手很理智,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如果他真的打算把全部人都杀了,依照他能擅长用*药的手段,他未必不会用毒。他在一开始只需要在山庄里唯一的水源处下毒,就可以了。可他并没有那样做,而是冒着会被发现的危险来杀人。” 秦放说道,“这么说凶手还有点良知,可是杀人的话,还是太过分了。难道于向洪和金富贵真的对凶手做过很残忍的事么,要招致这样的报复。” “我问过沈卫和梁房栋,只是他们诸多隐瞒,问不出实情。对了……”苏云开面向白水,说道,“你在刑部的时候,有没有接触过什么案子,里面有个姑娘叫‘秀秀’的?” 白水顿住,“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有人听见凶手在杀金富贵的时候,曾念过这两个字。而且于班主和金富贵死的时候,都出现了支离破碎的傀儡娃娃,模样十分可怕,还穿着妙龄姑娘的衣服。” 白水愣了愣,看着他说道,“之前刑部曾找我们大人商议过一个案子,那案子骇人听闻,至今也没有破。” 似有一串炮仗在苏云开耳边轰然炸开,大宅、隐匿的屋主、秀秀、妙龄姑娘、支离破碎、娃娃、沈卫三人的隐瞒、凶案…… 他猛然回神,“那个案子,是不是就是七夕前在古宅里挖出一具被残虐而死女尸的案子?” 白水讶然,不知道这么保密的事身在礼部的他怎么会知道,点头答道,“对。”   ☆、第70章 山庄鬼影(九) 第七十章山庄鬼影(九) 苏云开想到那不曾亲眼看过,但从李康描述中却能得知那生前经历过了怎样折磨的姑娘,抑制不住心中怒意,问道,“那姑娘,是不是叫秀秀?” 白水仍在诧异中,应声,“应当是,她的全名叫苏秀。” 话落,苏云开已然冷笑,心惊、心寒、心怒。 他后来也曾仔细去想过那个案子,是什么人会匿名买那么大的宅子,最后低价转手。在京都腹地买大宅子肯定是实力雄厚的人,而沈卫的话完全能做到。 凶手已经杀到他的身边,可他仍旧不说出可能的实情。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个实情同样会让他遭受灭顶之灾,所以他宁可选择隐瞒,可能还有逃生的可能,说了,那就必死无疑。 “如果说凶手是为苏秀报仇而来,那肯定不会是沈卫蓄养已久的人,而是在七月之后才入的沈家,只要查一下名册,就能极大的缩小范围。”苏云开想着已经打算回去细查,忽然一旁的草丛发出一阵窸窣声响。 白水喝声,“谁?” 她提刀就往那边追去,秦放忙跟了上去。白水速度极快,可竟然有点跟不上。只见半人高的草堆如波浪翻滚,往前面拼命奔走。 转眼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中,直到苏云开看不见他们,才道,“你我都不会武功,先回山庄,这里太危险了。” 明月提裙跟上,还在想那苏秀的事,那样残忍的手段,不知生前遭受这些苦难时,心里有多绝望。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能理解为什么凶手要这么报复人。” 苏云开又何尝不理解,只是不能认同,“如果人人都可以快意恩仇,不用律法来维护,那大宋就乱了。” “可是律法也未必能将全部凶手绳之于法。” 这点苏云开也同样明白,“的确是不能,律法会被人钻空子,被权贵阻扰,甚至被有智者利用,也有不能顾全千万百姓的缺点,可是如果世间连律法都没有了,谁都可以自己来进行裁决,那世道只会更乱,会比有律法时乱上千倍。它固然不好,可并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出现。” 明月默了片刻,说道,“那会有比它更好的、可以约束全部人的东西出现么?” 这样说来,其实是天方夜谭。世间的人那么多,千差万别,苏云开心中有这样的一方净土,可真的说起来,连他自己都不信会有那样的东西,“或许吧……” 明月吐纳一气,说道,“心里总要带点盼想的,不然人活着就太痛苦了。只是……抓到了凶手之后,也一定要把伤害苏秀的人抓到,绳之于法。” 苏云开定声道,“一定会,哪怕我现在在礼部,可是刑部那边我也有很多认识的人,李康也想破这个案子,只要有心,就不会让苏秀枉死。” 两人边走边说,脚下踩着山道石阶,本无杂草,可却似乎有人踩着草丛慢行,总有低低声响夹在他们的话里。 明月此时回神,察觉到这个诡异声响,两只胳膊微凉,不由搓了搓,往他身旁挨了挨,“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如今还是白天,要是晚上,她定会吓得心惊胆战。 苏云开往那传出动静的方向看去,并没有看见什么。白水明明已经追赶了一个人,现在不会是人,而是什么兽类吧? “谁在那里?” 一句问出,那边的动静陡然消失。苏云开俯身拾起地上石头,往那边抛去。石头砸落,一只被绑住半翅的麻雀扑腾飞起,在荆棘丛中起起落落。他拧眉直起腰身,背后一声惊叫出来,转身看去,明月迅速往后退步,都快没进丛中。 而她的腰上,正揽着一只手,背后那人身上挂了青藤,又极力藏在明月背后,一时无法辨别出他的体型。他又惊又怒,“放了她。” 明月也惊愕不已,反手拍打,那人捂住她的嘴,将她往丛中拖。等苏云开一步踏入,那人却不见了踪影,扔下明月在地上。 他顾不得危险,上前将她抱住,一把抓起地上的石头警惕观望四周。等他发现一棵树上缠绕着的青藤时,才察觉到不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绷如琴弦的青藤猛地断开,另一边青藤急滑。两人身下被隐藏起来的大网往上提起,将他们卷成了面团,空荡荡地悬挂在半空中。 苏云开立刻去寻那人踪迹,只见一个高个子迅速隐没在树林中,瞬间不见踪迹。他稍稍放开明月,低头看她,“有哪里受伤了没?” “不知道……”明月受了惊吓,就只是觉得心跳得厉害,也不知道哪里疼不疼。她想挪挪腿,可这网不大,根本没办法挪动半分。稍微一动,就觉晃得厉害,抬头看看,再低头一瞧,两人起码被吊了有三丈高,万一摔下去,死倒不至于,但两人先落地的骨头肯定都得摔碎。 她顿时不敢动了,只是网太小,两人几乎就抱在一块,贴得对方的呼吸心跳都能感应得一清二楚。她干脆垂首不看,免得四目对上尴尬。 苏云开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他怀里藏有匕首,也不能随便乱用。明月的脑袋就顶在他的下巴上,被拉起成凹字型的网把两人紧紧箍在一起,动则触碰。 他沉了沉气,寻了话说道,“我想白水去追的,也是那人用兽类做的障眼法,为的是将白水引诱开。而同样的,白水他们可能也会遇到同样的陷阱。不然等白水发现上当了,很快就会从这里路过,将我们救下,那人的心思也就白费了。” 明月接了他的话问道,“为什么他要费那么大的力气阻止我们回山庄?” “大概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什么,对方以为只要我们回去,就能够指认出来。为了不让他的计划被破坏,所以将我们困住。” “可事实上你并没有找到有力的证据,而且哪怕是方才我们说起苏秀的事,前后不过两刻,可是这陷阱看起来绝不是那么短的时间可以做成的。”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苏云开,对,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凶手要困住他们?目的又是什么? 他的思绪刚沉入案子中,姑娘家身上的隐隐香气入鼻,轻而易举的就将他的思路打断了。偏明月还时而动动,碰得他都要心猿意马了,“明月……” 明月抬眼,“嗯?” “别乱动。” “我好像腿受伤了,刚被那人拖行的时候勾着了刺头。” 苏云开探身去看,果然裙摆被勾破了,白色的裤子还沾了血。等他要撕开裤子给她绑起来,才发现没东西可绑。便将自己的衣服撕成条,给她绑上,“还有哪里受伤没?” 明月摸了摸背,明显受伤了,只是这个地方……她摇头,“没了。” 苏云开给她绑好伤口后,才看清她的小腿肚,很白净,半只腿搭在他的膝头上,就这么拿捏着。他轻咳一声,用袖子覆在上面,说道,“山庄里的人受了惊吓,一时半会不会下来的。先养精蓄锐,等听见附近有动静了,再呼救。” 明月想把腿收回来,苏云开说道,“你收回去又得弯曲,会挤到伤口。” 她乖乖不动弹了,“你要是哪里坐得麻木了,也动动吧,保持一个压迫的姿势太久不动,会废掉的。” “嗯。”这里地方狭小,想要动也动不了多少。两人沉默了一会,苏云开见她时不时摸背后,问道,“有蚊虫叮咬你么?” 明月应了声是,可收回手来,才发现手指上沾了血,她想藏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苏云开伸手就握住,脸色一变,顾不了规矩,往她背上一探,收手回来,自己的手掌也有了血。 “伤得这么重,为什么不告诉我?”苏云开忍不住轻责,可很快他就发现明月为什么隐瞒了。只因那个地方,实在是不能让男子看见。那地方刚好在肩胛下方,要想疗伤,女子最*的地方之一都要被看。 可血流得实在是太多了,这么久了甚至没有要凝固的迹象,那就是说,受的伤很重。 明月低头不语,已经不看他了。苏云开默然片刻,开口道,“我给你疗伤。” 明月蓦地抬头看他,“那里不能看。” 苏云开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看着她说道,“七夕的时候,我是有话要跟你说的。只是接二连三被打断,后来又实在太忙,我也不愿草率,总想着合适的时机。可我发现等得越久,就越是寝食难安,就怕在我等好时机的时候,有别人对你做了同样的事。” 早有直觉的明月安静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哪怕早有预料,可心还是如风吹树叶,闹腾得不能停下来。 “我想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开封。”   ☆、第71章 山庄鬼影(十) 第七十一章山庄鬼影(十) 明月一愣,苏云开也缓了缓气,想思量着将话说好,说顺,说得让她不会难为情,可情到心头,根本没有套路可言,唯有情不自禁,话涌胸腔。 “等下山之后,我去寻个媒人,去问你要生辰八字。” 并不是情情爱爱的甜言蜜语,也并不是生生死死的海誓山盟,看似简单轻描,可却如蜜洒满明月的心。她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来,背上的疼痛已然忘记。 苏云开缓缓探过身,两人的脸离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彼此扑来,“明月……你愿意留在开封,留在我们苏家么?” 明月的脸顿时红如胭脂,心跳得更快,简直如同中暑般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微微抬眉看他,俊朗的面庞也满是紧张,目光直直看来,坚定又稳重。 留在开封……留在苏家。 她在十三年前就想过和他重逢再见的事,只是没有机会。直到他再次路过南乐县,她无意中看见了他,觉得这是一种不能言语的宿命。她离开南乐县跟在他身边,不单单是为了想做个好仵作,还因为她跟的那个人是他。 是小时候救过她,还给她买热腾腾的豆包吃的人。 “明月……” 又一声轻语,在耳边微微萦绕,绕进心里,成了琴弦。轻轻撩拨,就能奏出乐曲来。 她点了点头,眨眼就被他拥进怀中,安静得只有周围的林鸟鸣叫,还有两人扑腾扑腾的心跳声。 两人将话说开,一时还因羞赧而没之前那样自在,只是互相瞧看,末了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苏云开一直记挂她背上的伤,这会试探说道,“我给你疗伤?” 明月也知道自己的伤得处理了,否则只会让眼前人更着急,她小心转向那面,费了好一会功夫才转过来,抱膝问道,“是不是我这儿不受伤,你就不会跟我说那些话了?” 苏云开小心撕开她的衣服,“会,但不是在这种时候。现在并不是最适合的时机。” 明月仗着背对他他瞧不见自己,微微一笑,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最适合的时机?” 瞧不见脸,少了许多刚捅破窗户纸而产生的尴尬,苏云开也笑笑,“七夕那天。如果不是平西侯和李康陆续出现,或许我已经带你去了一趟月老庙。” 提及平西侯,明月稍稍偏身,苏云开正撕她伤口处的衣裳,这一扯动,疼得她冷汗涔涔,忙忍下痛楚,凝神说道,“这次平西侯也跟着来山庄,不是很奇怪么?” 原来她也察觉了,苏云开还以为只有自己觉得奇怪,“嗯,从他让我调职回京开始,就一直很奇怪。我甚至感觉,他这次来鼓山,也是因我而来。” 明月疼得闭上两眼,低声应答,“只是他之前驻守塞外,你又没去过那,怎么会得罪他的。” “我也想不通……伤口不脏,也没水清洗,我先给你包扎起来,会有点疼。” 明月已经痛得没力气说话,可又不想让他担心,他边绑她就边说两句话,让他觉得自己并不疼。忍到最后,差点没晕过去。 苏云开手上已沾满了血,他在衣服上抹了抹就道,“转过来吧,靠着我的身休息休息。” 明月勉力转过身,动作稍微一大,整张网就跟着晃动,摇得树叶碰撞,更让人不敢多动。她有些力竭,瘫痪似的靠在他的身上,“水水他们这么久都没来,肯定也被人困住了,不过……凶手到底要做什么……” 如果苏云开能解答这个问题,他也会安心很多。但深思过后,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只怕凶手又要开始行动了。 与此同时,留在山庄里的人用过午饭后,谁也不愿在外面多待,就回房去了。 因苏云开留下了陈达三人,此时他们不在,就跟着虞奉临一行人。这样一来这组就有八人了,宽大的屋子都显得拥挤。 虞奉临一人躺在床上午歇,其余人要么是在窗口小榻上,要么是在桌前坐着。忽然外面有人说道,“梁房栋梁老爷麻烦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众人往那边看去,只见明媚门外,有个人影微投。梁房栋听见是苏云开的声音,起身往外走,他刚动身那人影就不见了,等他开了门,门口竟没人。往左边廊道拐弯处看去,就见个人手招来,苏云开的声音十分清晰。 “梁老爷,往这边来。” 梁房栋心下微有迟疑,转念一想苏云开腔调要五人一起行动,单独找自己,说不定是因为上回问话,看出他有所隐瞒,所以才只找自己。看来等会问完自己,也会找沈卫问问。他轻笑一声,打定主意不说话,看他有什么办法,最后还不是得放了自己。 想罢,提步出去,回头关门时说道,“苏大人单独找我,我去去就回。” 因那人是苏云开,谁也没有多想,午后慵懒,谁也懒得跟着去。 大门缓缓关上,屋里光线又黯淡了三分。 &&&&& 苏云开和明月已经被困了快一个时辰,日头高照,仍不见人来。因地处高位置,倒是能将对面修桥人收入眼底,太过遥远,着实像是蝼蚁搬家。 明月刚才忍痛忍得疲累,这会倚在他身上,已然酣睡。苏云开就这么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也不觉得累。反倒是有佳人在旁,又互通了心意,心情愉悦非常,这样倚一天他也无妨。 他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明月,一察觉她可能要醒来,就抬头看对面。 似乎是吊在这里太显眼了,对岸的人往这探投瞧看,试着招手。苏云开摆了摆手,对岸便有人大声叫。 只是隔得太远,听不清楚,但回声颇响,明月猛地抖了抖身,惊醒过来。她揉揉眼,迷糊道,“我怎么听见我爷爷喊我了。” 苏云开笑笑,“的确是个老人在喊,不过应该不是你爷爷,只是离得远,又都是老人家的声音,你又在梦里,就听错了。” 明月也笑了笑,“我真以为是我爷爷。我梦见他发现了我们俩的事,却瞒着他,被他拿着鞭子追。你就带着我跑啊跑,突然就都变成了孩童模样,你拉着我的手往前跑……啊……”明月摸了摸脑袋,“爷爷就变成那条大黄狗了,在追我们。” 苏云开忍了忍笑,“嘘,这个梦千万不要告诉你爷爷。” “才不说,不然就真的要被他追着打了。”明月伸了个懒腰,扯动了伤口,又倒在他身上,“疼。” “别乱动。”苏云开想了想,伸手揽住她,给她固定姿势。 明月感觉到了腰上的手,没有吱声,安静倚着他,说道,“他们还在喊么,听得见,但听不清。诶……你听,现在的声音像不像小侯爷的?” 苏云开侧耳听了听,笑道,“像,像极了,如果闭上眼,我真要以为是他……”他蓦地顿住,闭眼细听,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月,假设现在我们是在两间房,你听见我和白水说话,但白水此刻却在其他地方,你觉得有可能么?” 突然打比方,却听得明月糊涂,“这是什么意思?水水跟你说话,人却不在你面前?” 苏云开点头,“你没有看见我和白水,但是听见了我们的声音,所以你做了我的证人,说我和白水当时在屋里。可实际上却是,我模仿了白水的声音,而白水并不在屋里,在做别的事情。” 明月不解,细想他的话,再联想到山庄的案子,猛然想通,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你怀疑崔修和赵康就是凶手?” “崔修是什么身份?” “说书人。” “说书人靠什么吃饭?” “故事……和……”明月恍然,“口技。” 厉害的说书人能模仿世间万物的声音,当然也包括人。简单如东西落地、刀剑声、洒水声,复杂如兽类吼叫、人声,又有百鸟鸣叫、嘈杂声响,五花八门,都能从一个嗓子里出来,让人真假难辨。 常有说书人站在屏风后,待听客听完,表演结束,撤去屏风,却发现原来那后面,竟只是一个人,却演绎出了数十种声响,叫人惊叹。 若说这个,苏云开和明月也才刚刚听过。 那就是沈卫请来的名家,崔修。 在山庄第一晚,崔修的口技可谓满座惊艳,只是在全都是娴熟大家的艺人之中,留下的印象不是最深刻的。如今两人回想起来,再联想凶案,倒有点明白为什么凶手费那么大的力气将他们困起来了。 ——此时提心吊胆的山庄众人,最信任的人,就是苏云开! 崔修如果冒充苏云开去引诱下一个要杀的人,只怕是不费吹灰之力。 想到这,苏云开急切想要下去,可这里实在太高,明月又受了伤,一旦割断大网,那两人都要重伤。重伤之下能不能爬回山庄,还是个未知数。 明月叹气,“也不知道水水他们怎么样了。” 白水武功那么好,她要是也同样是这样被困住,那要下来绝非难事。只是过了这么久都没看见她,只怕是遇到了别的埋伏。 事实上白水和秦放也一样是被人网住了,只是白水之所以没立刻下来,是因为被网罩住提拉的时候,被惊慌失措的秦放击中,恰好敲在穴道上,晕过去了。 秦放后悔不已,抱着她喊了半晌都没把她喊醒,掐人中都没醒,可见自己那一拳有多重。 “水水,你再不醒,我们就要被晒成人干了。” 两人位置不佳,虽在高树下,但却正面迎着烈日。 秦放好不容易挪了方向,背对日头,把白水藏到自己前面。可摸摸她的脸,还是被烈日熏得发烫。他反手摸自己的背,都能煎蛋了。 “也不知道姐夫他们怎么样了,这么久都没找我们,肯定也是被当成鱼抓起来了吧。”秦放嘀嘀咕咕说着话,看来盼着他们来救是不可能的了,毕竟苏云开和明月都手无缚鸡之力。 可再这么晒下去,他们一定会出事。 他瞧着昏迷不醒的白水,眯了眯眼,瞧着她白净的脖子又胡思乱想起来。他弯腰低头,张嘴凑近她的脖子,准备——咬醒她。 白齿合上,咬住了她的脖子。可她没有醒来,秦放只能用点力气,还是不见。他心里有点发抖,要是咬破了她的脖子,等会她真醒了,说不定会把他举起来,然后丢到悬崖下面去。 昏沉沉的白水抬手去护脖子,却被青藤缠住,将她的手缠住。她皱了皱眉,蹬腿想踹走那东西。她一动,晃得大网摇摆,吓得秦放牙齿用力,狠狠咬住。 白水吃痛醒来,坐起身就要揍人。早有预料的秦放一把抓住,把她抱住,往她脖子上的红痕亲了一口,“水水你终于醒了,你都晕了一个时辰了。” 白水又气又觉得好笑,“你就不会咬我的胳膊,偏偏咬脖子,你是要吃我还是要叫醒我?” 秦放笑吟吟看她,“想吃你。” 白水回过神来,抬手又要揍他,“呸。” 秦放可不怕她,“要不是太热了,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叫醒你……你来了开封后我们不住在一块了,你总忙你的事,半个月见一回,如今好不容易被困在这,我真想多咬你几口。”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白水还是听出了怨言。是啊,自从她来了开封,就一直忙衙门的事,把秦放晾在一边。甚至那晚七夕,她也没有空去,本该好好陪他的,“对不起……” 秦放慌了,捧了她的脸认真道,“我不是怪你。” 白水笑道,“我明白。”她往前倾去,抱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个爱热闹的人,可我总是没办法陪着你,你再等等我……很快……” 秦放又往她脖子上亲了一口,“好像咬重了。” 白水失笑,“才发现,回去好好揍你。现在我们下去吧,我估计明月他们也被困住了,否则怎么会不来找我们。” 秦放歪了歪脑袋瞧她,“我们要怎么下去?” 说话的间隙,秦放只见寒光亮起,折射的日光刺痛了眼。随后就见大刀往上如风一划,他愣了愣,底下猛地一空,整个人往下坠落。 “啊——”   ☆、第72章 山庄鬼影(十一) 第七十二章山庄鬼影(十一) 白水有信心砍断渔网,就有信心让两人毫发无伤的回到地面。秦放的凄厉叫声传到明月那边,她惊了惊,“小猴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苏云开说道,“不像,而且如果真的出事了,也不是一个时辰多了才有动静。” 明月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此时此刻还是不由紧张。 白水拽住秦放稳稳落地,不费吹灰之力。倒是秦放吓了一跳,腿有点软,扒着她的肩头说道,“下次知会我一声。” “我不是提醒了吗?” “没有!” “哦。”白水拍拍他使劲搭来的手,说道,“好点了没,我们得快点回去,我担心苏大人出事。” 秦放轻哼,“你也不担心担心我。” 白水抬脚往他小腿上踹,速度不快,秦放迅速跳起,躲过了这一脚。白水轻轻一笑,“看来你恢复了,好了,走吧。” 秦放抿抿唇角,抓了她的手在前头带路。白水想让这弱少爷躲自己身后,免得等会出现个小猫小狗又把他吓着,可秦放的手握得很紧,背影莫名的高大。白水默了默,便跟在他身后走。 两人从那小树丛出来,往山道上走,才走了一半的路,就听见苏云开和明月的呼声。白水立刻松手,“唰”地化成风跑进那遮掩得严实的树林中,顺着似曾拖拉的痕迹过去,抬头一瞧,就见个白色“蝉蛹”挂在大树那,正是他们两人。 “苏大人,明月。” 明月见了白水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水水,水水救我们下去。” 白水二话不说,拔刀跃步,在垂直树干上如履平地,疾奔五六步,飞身一跃,刀划大网,破开一道口子。左右各拽一人,平稳落地。 重回地面实实在在的触感着实让人欢喜,明月踩了踩坚实的地,长长松了一口气,“水水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白水瞥了一眼秦放,“那时候我以为有人窥看,于是跑过去追,谁料只是只身上系了条彩带的野兔。当时我还奇怪怎么有人的轻功这么好,后来追了一路,见它停在草丛里不知道吃什么,我就跳过去,谁想下面是张网。本来以我的功夫这点不算什么,可是没想到秦放也来了,还不小心打了我一拳,把我打晕了。这不,刚刚才醒来。” 秦放尴尬望天,明月忍笑,这个时候白水没揍他一顿也算是仁慈了。 苏云开还想着山庄的事,见已过正午,多耽误一刻随时会出现许多状况,便道,“我们先回山庄。” 三人想起正事来,也不玩闹了,从树林里出来,准备回山庄。 山庄依旧很安静,唯有飞鸟路过,风吹林动的声音。但苏云开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院子里有很多人,粗略一数,留在山庄的人几乎都聚集到了这个院子里。 可数十人却无一人说话,静得像是他们都已成了枯木,背影看着萧瑟,满堂失魂。 苏云开沉声,“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刚起,那静默的数十人全都齐齐转身,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苏云开心头一沉,往他们身后看去,隐约看见地上有人躺在那。他急忙往人群中走去,拨开他们,一看那地上的人,正是梁房栋。 梁房栋身上没有盖什么东西,所以导致他身上的血洞十分明显。一眼看去,又是二十余刀,他的脸上全都是恐惧,双眼瞪得几乎要跳出来。 不过他身下的地面并没有被血水染红的大面积迹象,苏云开判定这里不是他死的地方,而且从姿势看来,是被人搬到这里的,“他死在了什么地方?” 人群沉默片刻,许久虞奉临声调沉沉,“难道苏大人不知道?” 苏云开一顿,“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躲在虞奉临身后的沈卫颤颤指着他,“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你把他杀了的!” 明月三人一惊,苏云开也一惊,“为何这么说?” “一个多时辰前,你将梁房栋单独叫了出去,结果没过多久,去解手的一组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变成这副模样的尸体!是你,苏云开,是你把他叫走的。可事后你却不见了踪影,如今出现,却问我们为什么。” 沈卫语气激动,又怕又慌,导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般。他的吼声传遍了院子,更惹得众人非议。 “苏大人一直审问我们什么时辰做了什么,可苏大人却从来没交代过自己去了哪里。” “你的下属能从悬崖峭壁上爬上来,那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人。” “说起来于班主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苏大人在做什么,金富贵死的时候也是,谁知道和你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你的同伙。” “对,都说苏大人断案如神,一件埋了十年的白骨案子都不用几天就能破。可现在凶手就在眼皮子底下杀人,您却破不了,这一点也说不通。” 苏云开忽然明白凶手为什么要费力地把他关起来了,因为凶手的目的就是冒充他,冒充此时山庄上下最信任的人。分了组之后,要想杀人并不容易,要想杀和平西侯在一起的梁房栋就更加困难。 金富贵是因为自大,将仆人都赶到了外面。但梁房栋胆小怕事,绝不可能让自己身处危险境地,所以这个时候能不让众人怀疑,而将他带走的,唯有“苏云开”。 他问道,“喊走梁房栋的人,是不是没有露面,只有声音?” 沈卫打量他几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答道,“对,当时我们在房里午歇,你在门外敲门,没有出现……苏云开,你想以此脱罪?那你未免太过分了,那声音就是你,我还能不认得吗?” 苏云开轻声一笑,有些嘲讽,有些无奈,“平西侯素日做事那么谨慎,也没有怀疑?” 虞奉临说道,“当时我正在床上午睡,你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只是屋里那么多人听着,总不会听错。” “你们没有听错,那声音的确是我的,可是,说那些话的人并不是我。” 沈卫怒道,“你这话根本说不通,难道还有人冒充你不成?好吧,就算是有人冒充,那当时你又是在哪里?” “被凶手困住了。” “你们四个人被一个凶手困住?”沈卫心中恐惧加深,再不想听一个有最大嫌疑的人说话,“来人,把他抓起来,等修好了桥,由衙门裁断吧。苏云开,你别忘了,你现在就是个礼部侍郎,不是刑部的,也不是大理寺的!” 苏云开明白他的想法,但凡一个人心里的恐惧达到顶点时,都恨不得将一切有威胁的人和东西都消灭才能安心。好比一条毒蛇出现在面前,将它推开十丈远都不能安心,唯有打死,才能睡个好觉。 如今沈卫对他的态度就是如此,身边的人陆续死去,凶手可能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取他性命。而自己一直无法找到凶手,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甚至可能危及到他的安全,所以将他推开,就是沈卫如今的选择。 他下令将苏云开捉拿,虞奉临并没有吭声。苏云开心觉讶异,像虞奉临这样理智的人,怎么可能会觉得他是凶手。可他却一声不吭,像是也乐于看见自己被当成凶手。 “侯爷,我知道凶手是谁。” 虞奉临轻叹一口气,“先前本侯一直是信苏大人的,可接连死了三个人,如今你又突然说知道是谁,让我如何能信?” 苏云开忽然意识到就算他说凶手是崔修赵康,在场的人也不会信,因为他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件事已经先被凶手抢占了先机,如果此时指认凶手,反而会被人说成是胡乱认凶,更有可能让凶手再加快速度杀人。 沈卫见这话一出,苏云开便陷入沉默,心中更是笃定,也更坚定了要将他关起来的决心,喝声,“快把他关起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苏云开看着一涌而上的人,快速计算着应该如何找到凶手。忽然有人冲到他的面前,张手护来,娇俏的背影却如松柏站定不动,“他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他一心要为你们找到凶手,可你们却冤枉他。” “明月……”脱离大网的时候苏云开将自己的外裳给了她,可此时衣服上又渗出血来,那个伤口就在肩胛附近,她将手张开,一定扯裂了伤口,可她却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将手放下来的意思。 他握住她的手臂往回收,“他们不会听的,他们已经急红了眼。” 明月回头看他,颤声,“可是他们冤枉你,你为了案子去断桥那走悬崖边,两晚都没睡,可现在他们竟然冤枉你。” 本来苏云开对马上要被抓起来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可看着她急得红眼,字字都是为了他,苏云开顿觉不忍,“我有解决的办法,你不要急,你先走,我会想办法证明自己清白的。” 明月不肯,苏云开还想再劝,那沈卫想了想大声道,“这女人是苏云开的姘头,她可能也是帮凶,把她也……” “住嘴!”苏云开冷眼盯他,字字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不是什么姘头。” 沈卫被盯得不自在,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反正她和你的关系匪浅,不能就这么放她走,她也要一块关起来,等下山了再放你们出来。” 苏云开见事已至此,转向虞奉临说道,“侯爷,看在认识多年的份上,苏某拜托您一件事。” 虞奉临说道,“你说。” “我未婚妻受伤了,请给我一些药和纱布。” 虞奉临见明月气色的确不好,依据战场经验判断她确实受伤了,便示意沈卫得饶人处且饶人,给她拿药。 沈卫见苏云开愿意配合被关,也不计较了,边让人押送他们,边让人去拿药。 白水早就一肚子的气,刚要喝声就被秦放捂住嘴,拖进人群里,差点没气得揍他,拨下他的手说道,“你做什么,大人就要被关起来了,你还做缩头乌龟。” “嘘——” 秦放着急轻嘘,可还是被旁人听见,瞧了他们两人几眼,诧异地闪开,高声道,“沈老爷,他们怎么处置?” 沈卫往那边一看,认出他们和苏云开也是一伙的,刚要开口,虞奉临就瞪了他一眼,“那是燕国公的独子,你敢关他,还要不要命了?” 沈卫急急收声,转而说道,“你这姓白的我记得是苏云开的下属,你也要关起来。” 秦放冷笑,“她是开封府衙的人,什么时候成了礼部侍郎的下属了。沈老爷要不要去洗洗眼睛,看清楚了再说话?你一个商人关了朝廷命官就算了,我就当是平西侯下的令,可平西侯,你是侯爷我也是,你好像没有权力关押我。” 这话说到虞奉临忌讳的地方了,按功绩来说虞奉临也没将秦放这日后承爵的公子哥放在眼里,可他的父亲是国公,功绩也并不比他的差,在朝廷圣上眼中颇有地位,他犯不着得罪他。 沈卫瞧着虞奉临也不说话,就知道他压不了这公子哥,没有再刁难。 秦放抓着白水的手硬拽着她离开,等出了庄子,白水就瞪他,“要不是因为你,我已经杀过去救出大人和明月了。” “傻水水,对面的要是战场敌人,你怎么冲都没问题,因为你可以毫无顾忌。可是他们都是普通人,你能下得去刀吗?况且平西侯是什么人,人家是曾镇守边塞、塞外的大将军,你再能打也打不过他。” 白水一想好像是这个理,这才不怪他,“那现在怎么办?大人被人冤枉关起来了,这案子还怎么破?” 秦放说道,“姐夫他没怎么反抗就愿意被关起来,肯定有他的办法。而在外面自由行动的我们,就是他的办法啊。” 白水狐疑看他,“你怎么知道?” 秦放不由笑得得意,“因为沈卫开始咬人的时候,姐夫就对我抛眼神了。”   ☆、第73章 山庄鬼影(十二) 第七十三章山庄鬼影(十二) 山庄里房间多,要想找到一间小的也难,下人将苏云开和明月关在一间屋内,宽敞明亮,要不是听见锁门声,真以为是在款待他们。 苏云开推了推窗户,竟也被他们用棍子横拦了,推不开。 明月坐在桌前休息,见他走了一圈推了一路都没哪个出口是打开的,有些哭笑不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们把你关了起来,正合凶手的意。” “我刚才看见崔修和赵康,站在人群后面。” “他们应该很开心吧,见你被关注。” “不。”苏云开坐下身,摇了摇水壶,没有茶,这才放下,“他们并不开心,可也不难过,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平静。像一切都与他们无关,而他们的视线,都在沈卫身上。” 明月忙问道,“难道他们下一个目标是沈卫?” “或许是,只是我奇怪的是,看样子沈卫才是最难解决的人,也是梁房栋、金富贵三人中最难应付的一个人,可为什么不在最开始无人察觉的时候对他下手,哪怕是第二次、第三次,都没有动手,如今沈卫鹤唳风声,又总在平西侯身边,他们要下手应该是非常不容易的。” 明月低声,“苏哥哥,你太仁慈了,所以想不到凶手这么做的目的。爷爷说过,对一个人的恨意越大,就越想看他受到折磨,慢慢死去,才能缓解凶手心中的恨。这几天我们也能看得出,梁房栋和金富贵都是以沈卫为首,那于班主更是沈卫所养的戏班班主,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沈卫不也是比第一天的时候更担惊受怕,有些癫狂了么?” 她一说,苏云开才有些明白。 沈卫比起之前来,的确是狼狈不堪,毫无富贾的悠闲和气度,甚至像条疯狗,胡乱咬人了。 “所以沈卫是他们最后的目标。” 明月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在听他说崔修两人面色平静时,她更是有这个预感。 “咯、咯、咯。” 头顶忽传声响,两人齐齐抬头看去,只见上面已经被揭开三片瓦,周围的瓦片正被人小心翼翼揭走。 午后日光直照屋内,照得漂浮在空中的灰尘现形,白如细小飞絮,悠悠荡荡。 明月抬手挡住光束,瞧见那半张脸便欣喜道,“水水。” 正蹲在那小心揭瓦的白水以指抵唇,示意她不要出声。苏云开拉了明月退到一边,免得飘了她满头的灰土。 白水动作很慢,以至于半晌才终于“挖”开个能容身的口子。她瞧瞧前后院子,没人往这走,便俯身钻进里面,轻落地面,“人都在院子里守着,大概是觉得门和窗户都锁上了,不怕你们逃。” 苏云开问道,“沈卫现在在哪里?” “在屋里,他不许我和秦放靠近,所以只能从窗户看见他坐在地上,周围摆满了桌子,外头也都是人,我看他已经被吓掉半条命了。” 明月置气道,“这种人,吓吓也好。” 苏云开说道,“我想问问你关于秀秀的事,你知道多少,都跟我说。” 白水知道这是衙门密案,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只是她不解,“大人不想着怎么出去,反而关心这件案子?” “正因为要出去,所以才要问这个案子。” 白水还是不明白,不过他做事她一向也不明白,只是结果往往都是好的,能解决事情,这就足够了,“那秀秀叫苏秀,本是……” &&&&& 晌午已过,山庄里的人仍旧人心惶惶,山对面修桥的人也停了下来,声音刚停落,一直数着声音的沈卫就惊慌道,“为什么停了,怎么不修了?” 坐在床上看书的虞奉临不屑地瞧他一眼,微有嘲讽,“你是人,他们也是人,总要吃饭休息的。” 沈卫不满道,“真是榆木脑袋,难道不会请多一些人,轮流修?” “修桥是个手艺活,而且这里地势凶险,有钱也难请。能请到这些人已经不错了。” 沈卫见他气定神闲,着急道,“难道侯爷不急?万一凶手要杀侯爷呢?” 虞奉临冷笑道,“他敢来,我就能拿下他。更何况……本侯问心无愧,除非是敌国细作要杀我,否则还真没有做过什么要人命的事。可如今看来,凶手的目标,明显不是本侯。” 他又轻轻瞧他一眼,没有吱声,只是笑意颇为讥讽。 这眼神看得沈卫心神不安,又心虚至极,退了一步没敢再搭话。只盼着桥快点修好,离开这鬼地方。 他正诚心祈求着,突然门外有人急敲大门,“老爷不好了,隔壁房间走水了!” 沈卫吓得又跳起来,跑去要开门,触及木门又急急收回,哀求似的看向虞奉临,“侯爷……” 虞奉临慢条斯理地放下书,不以为然地走到门前,门前猛然闪出一条影子,他立即退后。几乎是在他退开的同时,一把利剑刺穿木门,从沈卫的侧脸穿过,差点就直接插在他的脑袋上。 沈卫惊叫一声,双腿瘫软在地。 虞奉临一脚踹开木门,门碎成三五段,直接朝前面甩去。 一个脸戴面具的人持剑急退,恰好避开这往身上摔来的碎木。不等他落地,就见虞奉临扑上前,赤手空拳往他脸上砸来。他惊了惊,轻巧地侧身闪开,避开一击。 可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见虞奉临又到了面前,这次避不开了,一拳打在他的肩头上,差点没将他的骨头敲碎。 见势不妙,他挑出一朵剑花,以虚招刺向虞奉临。 虞奉临才不愿跟对方拼命,见他剑势逼人,立刻后退,不前去化招捉人。 刺客见他稍有迟疑,将剑往他掷去,随后往上跃去,从屋顶逃窜。 从屋里爬出来的沈卫见状,大声道,“追上去,捉住他!我有重赏。” 有钱能使鬼推磨,又是在那人受伤,自己这边又人多的情况下,他一声吼出,就有十余人朝那边追去。 刺客虽然受了伤,但他的动作很快,从一个屋顶跨过一个屋顶,追得众人苦不堪言。但抓到了凶手就意味着他们也安全了,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况且沈卫要是死了,那他们的工钱也没人给。 所以无论如何,抓到凶手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山庄着实太大,那人又是飞檐走壁,等追过一个宽敞院子,那人已不见了踪影。又往前追了一会,瞧见个人正在廊道下走动,喝声往前追去,吓得那人手里拿的一枝花都掉落在地。 秦放俯身拾起,皱眉看他们,“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把我吓出毛病来了非得抓你们进大牢关起来。” 为首一人认出是秦放,可想到他和苏云开是一伙的,狐疑道,“小侯爷跑到这来是为了什么事?” 秦放瞧着他说道,“散步,你们把能和我说话的人都关起来了,我闲得发慌,难道不能到处走走?哦,不放心?那就喊你们老爷来,把我也关进房里,我这人很随和的,绝不会出来后给你们背后捅一刀。” 这话说得威胁的意味满满,众人这才缓和了面色,客气道,“我们怎么敢这么做……那小侯爷有没有看见有人从这边跑过去?” “没有啊,怎么了?” “那人要刺杀平西侯。” 秦放吃了一惊,手里的花又掉在地上,花瓣都掉了几瓣,“刺杀平西侯?为什么?” 众人见他不似做戏,的确是非常吃惊,心中疑虑更少三分,“小的也不知道,既然小侯爷没看见,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找了。” 秦放仍有些失神,摆手道,“去吧。” 那人领众人要走,末了又道,“小侯爷肩头上怎么也有落花,小的为您掸干净。”说着就伸手拍拍他的肩,见他面色无恙,这才死心离去。 秦放还不知道他在试探什么,只是刚才的话着实让他吃惊。等那些人走了,他便气冲冲跑到廊道后的芭蕉树后,几乎是跳到那正倚着芭蕉树的人,质问道,“我的好水水,你怎么胆敢去刺杀平西侯啊!他一个人可以手撕一头牛的!” 白水扯了扯嘴角,把面具取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秦放顿了顿,忽然想起方才那人的试探,便去摸她的肩膀,“你受伤了是不是?” 手刚触及,白水本就苍白的脸色“唰”地更加惨白,秦放急忙收手扶住她,“你真的不要命了!你是傻子吗?” “我没事,你不要骂人。”白水又道,“我明明是去刺杀沈卫。” 秦放眨眨眼,“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这是苏大人的吩咐。”   ☆、第74章 山庄鬼影(十三) 第七十四章山庄鬼影(十三) 秦放差点没跳起来,“姐夫他疯了吗!” 白水听他骂人,骂的还是在她心里如神敬重的人,不满道,“你又骂人。苏大人提醒过我不要太靠近平西侯,可是我没料到他出手这么快。要是躲得慢一点,估计胳膊都要被他卸掉了。” 她说着说着就见秦放脸上没了表情,只是盯着自己,盯得她心虚,用掌推开他的脸,“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 “还说没事……”秦放抱住她,叹气,“嗯,你没事……还有其他事要办吗?没的话我先带你去疗伤吧,现在他们都忙着去追刺客,没空留意我们。” “没了,接下来要看苏大人了。” 秦放禁不住哼声,“你提起我姐夫人都不同了,提起我的时候怎么不这样。” 醋味浓得白水都闻到了,酸得不行。她垫脚往他脸上亲了一记,亲得秦放的魂都快欢喜地飞走了。他低头,“再亲我一口。” “德行,快走,等会那些人就该往回追了。” 秦放弯身背对她,“我背你。” 白水顿了顿,胳膊也实在是太疼,念了一声“等会”,脱去外面的衣裳,露出另一身外衣,全然没了刚才的刺客模样。她将脱下的衣服丢到屋顶上,这才爬到他背上,安心地松了一口气,“走慢点,我疼。” 秦放轻声,“嗯,我刚已经把地形摸清了,我等会走小路,没大路平整,可能会有点颠,你忍着些。” 秦放背着她,慢慢走向小路,想回房去拿药,给她疗伤。虽然她凶的时候很凶,甚至能一只手把他提起来,可比起如今虚弱的她,他反而想念她单手提人的精神气了。 “秦放,你送我回屋后,得快点去做下一件事。” “嗯,你不要说话了,快睡觉。” 白水低低应声,趴在温暖的背上,伴着痛楚安睡过去。 &&&&& 接近申时,山上日光已经有些薄弱,不似正午毒辣。沈卫却满头大汗,里衣都湿透了。他惶恐不安地想了许多事,越想越觉得他做错了。他颤颤偏身,问虞奉临,“这样看来,苏云开并不是凶手。” 虞奉临轻笑,“他本来也不是,他根本没有理由对你下手,只是你自己心里有鬼,见人就要咬一口。反而错将最能帮助你的人关了起来,你不如仔细想想,你们到底一起得罪过什么人?” 沈卫脸色惨白,摇头,“我没有……我问心无愧。” 虞奉临并不笨,能洞悉人心的他才不会信沈卫的话,“你要真想活,就去找苏云开吧。这次的人死得实在是蹊跷,不知道原委的苏云开根本不能猜测到凶手下一步会怎么做,只是本侯今日是看出来了,凶手要杀的人是你。” 沈卫猛地一顿,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看着门外怔了好一会,不知所措。 直到外面“砰”地一声,他才跳了起来,惊叫着往后退。 门口立刻有下人说道,“隔壁屋的人在搬他们的皮影箱子出来晾晒,没想到有人手滑,把箱子摔地上了。” 沈卫当即骂了外面一通,可还是没敢出去。他越骂越没力气,越骂越害怕,看得虞奉临都觉得他要变成疯子了。 “苏云开不是凶手……但他能找到凶手,抓到凶手,我就不会死了。”沈卫重复念着这几句话,忽然转身对虞奉临说道,“侯爷,我沈某人在整个大宋都有产业,富可敌国,您知道的吧?” 虞奉临吹去茶杯里浮着的茶叶,抬眼看了看他,“当然知道,虽然不是我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但那钱能筑成五座金山吧,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沈卫双眼直勾勾盯着他,“我愿给侯爷三座金山。” 虞奉临笑了笑,“你的命,本侯看值五座金山。” 沈卫愣了愣,“侯爷知道我要说什么?” “本侯不傻,你都快死了还不肯跟苏云开坦白曾发生过什么事,那肯定是因为那件事如果说出来也会要了你的命。你突然跟我提钱的事,很显然,你是要我保你性命。只是在本侯眼里,你的命值五座金山,你肯给,本侯就一定能救你。” 虞奉临当然知道沈卫的家底绝不是只有他说的那些,但是同时他也知道,要的太多,就真的是要了他的命。他还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沈卫想了许久,虚弱地点头,“好,听侯爷的。” 虞奉临展颜道,“走吧,本侯送你去见苏云开。” 沈卫心里将虞奉临骂了千万遍,可事到如今,能用重金贿丨赂,换得自己日后安平,还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么? 有虞奉临护送这一路都非常安全,抵达苏云开房门口时,沈卫特地换了个婢女来敲门,免得里头的人一听是他的声音就闭门不见。 “苏大人,苏大人?” 苏云开闻声往那看去,见外面站了约莫七八人,便笑了笑。明月朝门外努努嘴,示意他不要回答。 “苏大人,您在里头吗?” 明月反问道,“不在里面难道我们会上天遁地吗?” 沈卫顿时尴尬,“大人不是一直很想知道草民和金富贵他们做过什么混账事吗,草民来自首了。” 苏云开终于站起身,往那边看去,说道,“你是要和我一个人说?” “对。” “可是我现在也有嫌疑,你告诉我,日后你要是死了,我就更像是凶手了。所以这些话,不能我一个人听。” “那我请侯爷做个证,苏大人总可以放心了吧。” 面前的门缓缓打开,沈卫只觉像是给自己打开了一条生路。看见苏云开的一刻,几乎见了救命稻草,连七上八下的心都安稳了些,“大人……救我,那凶手已经胆大包天跑到门口来刺杀我了。” 苏云开神情淡漠,“能让一个人不顾自身安危都要杀了你,你到底做过什么荒唐事?” 沈卫不语,进屋后让人关上门,屋里便只剩下他们四人。 明月有伤在身,可习惯性地站在苏云开左边,这会微微晃了晃身,被苏云开看见,拉她也一起坐下。 沈卫见他毫无兴趣要听,知道他对自己颇有芥蒂,可如今能救自己的人是他,都说苏云开最擅长从蛛丝马迹追踪真相,他也期盼是如此,否则就白招了,“我们沈家和金家、梁家是世交,所以我和金富贵、梁房栋刚出生就认识,后来长大了志趣相投,就玩在了一块。除了一块经商,还经常一起吃喝玩乐。二十年前我们年轻气盛,烟花之地去得多了,家里妻妾又多,觉得没意思,于是就寻了一些刺激的玩。” 苏云开已经能从“刺激”二字想到更深一点的含义,面色渐渐沉落。 “那刺激便是交欢时让姑娘们受点伤,青楼里的姑娘喜欢钱,我们又有钱,所以也乐意陪我们玩。久了,又觉得无趣。” 苏云开冷冷问道,“所以你们就开始找良家女子?” 沈卫吃了一惊,他还没说他竟已经知道了。他被盯得心虚,迟疑着要不要往下说,终究还是继续说道,“是……开始是找自家的婢女,但婢女是自己家的,被长辈瞧见怕败坏名声,我们就只能找外面的。但我们在当地名气大,怕碰见熟人,所以也是玩乐一阵就要消停一阵。直到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苏云开默然,苏秀死的那年。 “我喜欢听曲看戏,最爱看的是傀儡戏,所以自己也养了个傀儡班子,那时候的班主,就是于向洪。操纵傀儡戏只见傀儡不见偶,我们也不乐意同那些低贱的人碰面,所以戏班里一直有什么人我都不知道。直到那日见于班主教训个姑娘,打得太惨,在我听来,声音却妙如黄莺……” 别说苏云开,就连虞奉临都猜到这话的意思了。明月听得又羞又怒,渣滓! 沈卫叹气,“然后夜里我就找了于班主,他起先不肯,说那姑娘不是孤儿,有家人的,自己偷偷跑来这学技艺,被家人知道怕惹麻烦。后来我给了他一笔钱,他这才点头,于是我们就把她带走了,可是她反抗得太过厉害,还抓伤了梁房栋,他一下没忍住,就失手把她扼杀了。” 虞奉临暗暗冷笑,把杀人的罪名推到死了的人身上,他果真留了后手,主犯和从犯的罪名,可是完全不同的。 “后来我们怕出事,就找了于班主,于班主说她没有爹娘,家里有两个哥哥在外头做苦活,每月还寄钱回来,很疼爱这妹妹。可出了这事,只怕那两人不会善罢甘休。然后我们就去找了官府,提前收买了地方官。果然,那两人听说之后,就去报官。因我们提前打点好了,所以反倒抓他们进了大牢,和一些重犯发配边疆,从此再也没见过。” 沈卫心魂不定,继续说道,“所以我想,如今很有可能是他们回来了,回来找我们报仇了!大人,我没有杀过人,是梁房栋做的,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了他们的话。” 苏云开缓声问道,“那死去的姑娘叫什么?” 沈卫神情一黯,“苏秀……” 苏云开冷冷一笑,“你说她是被梁房栋扼杀的?可是事实上,她生前曾遭非人的折磨,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就连头骨,都有被敲碎的痕迹。最严重的,便是她的下身,沈卫,你以为把一切罪名推到梁房栋身上,就可以瞒天过海了?” 沈卫猛地愣神,心头猛沉,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第75章 山庄鬼影(十四) 第七十五章山庄鬼影(十四) 沈卫的确诸多隐瞒,可是他没有想到苏云开竟然知道。那人已经死了十二年,事情也被掩埋了十几年,苏云开人在礼部,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可这又怎么从他的话里猜到的。 他吓得不敢再多说,生怕多说一个字,就被他猜出一千字来。 沈卫哪里知道苏云开有刑部好友,为求他参与破案所以透露了那案子给他,加之白水身在府衙,刑部跟衙门合作,她是捕头,又共同查案,苏云开问的细节,她通通都能告诉。 所以能轻而易举说中沈卫想要隐瞒的事。 只是沈卫不知道,心中恐惧更深。 “苏秀当时不过十六,正值芳龄,可你们却为了自己的癖好,残害了一个姑娘。” 苏云开越说就越是气愤,最后恼怒得几乎是喝声。 “苏秀已无爹娘,和兄长相依为命,你们却将她杀害,又和官府勾结,送她的兄长进了大牢,流放边疆。沈卫,如果我还身在府衙,身在刑部,一定亲自送你上断头台!” 沈卫惊得面无血色,可一会才反应过来,惊恐到极点,反而吃吃笑了起来,“对,你无权决定我的生死,你只是个管科举藩国的侍郎,说得再义愤填膺,你也拿我没办法。苏云开,你再生气又如何?” 明月看着他,只觉他已经有些疯了。可能做出那种残忍之事的人,其实早就是个疯子了! “是,你既然不必求我做什么,那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沈卫脸色一变,这才想起他是来求苏云开救命的,告知他往事,也是为了找到凶手。他不能像于班主金富贵他们那样死了,只是杀了一个贱民,凭什么要他赔上自己的命! “苏大人……你是官,我是平民百姓,按理说,你有责任为我做主,保护山庄众人的安全。找到凶手,找到苏秀的两个哥哥,把他们送到官府里。” 明月忍不住说道,“他们杀人你觉得要扭送官府,可你呢!你也杀人了!” 沈卫摇头,神情无比认真诚恳,“草民并没有杀人,杀人的是金富贵,是梁房栋,跟小人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宅子是我的,可却是我借给他们的,我比不上他们二人力大,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残害了那叫秀秀的姑娘。真是可惜,多年轻的姑娘。” 明月见他矢口否认,把罪名通通推得干净,恶心得差点吐出来,恨不得给他两巴掌。她气得身体发抖,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竟然有这种肮脏的人。 他的狡辩早在苏云开的意料之中,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所以把全部罪名都推给金富贵等人,以沈卫的性格来说,并不奇怪。只是他没有想到,沈卫敢当面说这些。他不由看了看一直不开口的虞奉临,只怕沈卫这样气定神闲,是贿赂了平西侯…… 如果真是如此,那事情就棘手了。 哪怕他不在刑部,也绝不会对这件事坐视不理,欠下无数人情,他也要送沈卫进大牢,得到应有的惩治。可若在京都能一手遮天的平西侯插手的话,只怕他耗尽人脉,拼尽全力,都难以如愿。 屋里没有茶水,虞奉临把玩着手中杯子,一言未发。余光见苏云开时而看看自己,心中明白他已经知道自己和沈卫暗中有交易了。心头微微一顿,苏家虽然父子为官,不过权势人脉都不如自己,他倒是不怕苏云开。只是再怎么样,被咬一口,也是会疼的。他怕的,也是苏云开一根筋,不计后果的闹。 “这件事,侯爷怎么看?” 话突然甩到自己头上,虞奉临不由看他一眼,想了想才道,“苏秀姑娘的遭遇的确让人同情,只是沈卫说自己并未参与这件事,苏大人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反驳。” “那如果能拿出证据,侯爷是否会为下官做个公证,他日下山,去衙门指认他的罪证?” 虞奉临微顿,沈卫也狐疑看他,这件事他知道得不少,可怎么可能拿得出证据。那可是十二年前的事,而且如果真有证据,那发现女尸的时候,他就该被抓了,怎么轮得到苏云开? 沈卫略有试探,“你能有什么证据,你不是刑部的人,也不是府衙的人,不过是个礼部侍郎。” 苏云开冷眼盯看,“总有一日我会找到证据。” 这话一出,沈卫顿时松了一口气,连虞奉临都听出来了——苏云开没有证据,就算有,也是日后的事。可如果他出手阻拦,对这案子他又能有什么进展?他当即卖了个面子给他,声调也缓和了些,“本侯素来敬重苏大人,本侯答应你,只要你找到了沈卫就是主犯,杀害了苏秀的证据,本侯就给你作证。就算你不惩治他,本侯也绝不会姑息这种凶恶之徒。” 苏云开说道,“下官听见了。” 明月也立刻接话道,“我也听见了,侯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虞奉临笑道,“自然。” “如此便好。”苏云开说道,“我突然想起来,好像手上的确是有证据,刚才太过紧张,忘记了。” 沈卫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苏云开笑意深冷,“你们残杀苏秀姑娘后,便抛尸院中鱼塘。你以为几经转手变卖宅子,就可以掩人耳目,将真相埋葬在十二年前?” 短短几句话,听得沈卫心惊,宅子的事他也知道?他当初为了玩乐,便没有用真姓名来买宅子,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你为了编织名目送苏家兄弟入狱,于是说苏秀偷了你家祖传的玉扳指逃走了,你的父母才没有追究扳指的下落。可是你应该没有想到,苏秀死时,拽下了你的扳指,握在手中,扳指的确是在苏秀手里。我若将你关押在山庄,拿扳指给你父母确认,那他们就是指证你是凶手的人。” 沈卫愣神,“你……你到底是谁?你是苏秀的哥哥?” 虞奉临见他这么发问,就知道事情不假,神色急变。那苏云开给自己下套,他大意了,一脚踩进里头,如今才反应过来他早就有了证据,只是意识到自己和沈卫有见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在一瞬间改了思路,反拿自己做证人。 这苏云开,着实可恨,也着实不能小瞧。 沈卫见他不帮腔,几番示意,都不见他开口,情急之下怒道,“平西侯!” 虞奉临冷声,“原来你真的杀了人。” 沈卫诧异,“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可是收了我的钱的。” 虞奉临呵斥道,“本侯什么时候收了你的钱?我身上可有你给的银票?可有你给的字据?你杀了人,还想拉本侯下水。污蔑侯爷,罪加一等!” 沈卫忽然意识到他要抛弃他这颗棋子了,这就意味着,他的救命稻草没有了,苏云开如果跟自己较真,他必死无疑。他摇头,“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苏云开看着他,说道,“你说你没有杀人,可是你知不知道,苏家兄弟在他们的妹妹过世后,已经收集了你和金富贵梁房栋三人的罪证,只是在你的诸多阻扰下,不但证据被官府收去,连人也被发配边疆?虽然证据在当年就被销毁了,但那过目的官员,却还活在世上,只要我找到他们,我一定能撬开他们的嘴,让他们指证你。沈卫,你害了一条人命,休想逍遥法外!” 沈卫登时瘫坐在地上,他盯着苏云开,又可恶又可怕,像极了地狱来的判官,什么都知道,可为什么他会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杀人,你污蔑我……”他喃喃自语挣扎着,说着说着两眼突然有了求生的渴望,瘫软的两腿拔地而起,猛地往外冲去。 他打开木门往外冲,可还没跨出一步,就被人一掌拍了回来。 白水目光极冷,紧盯着他,盯得沈卫痛哭,“大人饶命,我不想死,我当时是一念之差,是金富贵他们的主意,我真的动手。” 苏云开默然片刻,才道,“你杀苏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也害怕?她才十六岁,十六岁,正是一个姑娘大好的年华,可是你们为了一己私欲,将她折磨致死。她哭求你们放过她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放了她?没有,你们满足了自己的□□,还剥夺了她的性命。她才活了十六年,她的兄长也痛苦了十六年……” 他不知道苏家兄弟是怎么从流放地回来的,可是十六年都不忘那痛苦,还要回京报仇,那种恨意,哪怕是过了六十年,也无法放下。 沈卫越是哭求,他就越是觉得恶心。他经手过那么多案子,这桩案子最是让人沉重,只因苏家兄弟的目的,太过让人悲悯。 虞奉临生怕他再牵连自己,趁着沈卫叩头求饶,一个闪身,从门前离开。白水避之不及,侧身闪时被他撞了胳膊,脸色瞬间惨白,眉头紧拧。虞奉临稍稍停步,看了他一眼,那俏脸苍白,神情如故,似乎刚才的疼痛只是个错觉。他低眉微想,那沈卫的声音紧跟在后,没有多想就急忙离去了。 站在白水身后的秦放也在方才一惊,立即上前用绳子捆住沈卫,只待桥梁修好,押送府衙,“我会喊几个人一起看住他的,姐夫你们去休息吧。” 苏云开点头,想着明月的药也要重新换了,就带着明月去找药。 两人离开房间,穿过院子,因快近黄昏,山顶气温下降得很快,傍晚微风轻拂,两人都觉得微冷。其实从知道这个案子以来,两人的心就沉甸甸的,冰凉得很。如今眼见沈卫罪名将定,心才回暖。 沉思中,站在院子里的两人,入了他们二人眼中。 不过三十四五岁的人,可从面相看来,却苍老得近四十了。 不同的是,先前在人群中平静而淡漠的两个男子,现今却多了几分和善笑意。 “苏大人,谢谢你为秀秀平反,还她一个公道。” 苏云开眉宇未展,看着那口技了得的说书人崔修,看着那琴艺超群的乐师赵康,心情更加沉重,“如果没有你们给我的证据,我也没有办法那么快让沈卫认罪。”   ☆、第76章 山庄鬼影(十五) 第七十六章山庄鬼影(十五) 即使已经把凶手抓住,说了这个“好消息”,眼前的两人脸上仍没有露出喜悦,只是还是那样笑着,淡得让人看着不忍。 他们是要让凶手伏法,可是即便抓到了凶手,他们的妹妹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可以,他们只要相依为命的妹妹回家,而不是只剩为她报仇的机会。 他们苦练技艺,从来都不是为了报仇…… 苏云开的心情也并不轻松,起初只是隐约猜到凶手要害的只有他们真正要杀的人,而不会连累别人。只是最终确定他们所要做的事时,他才改变了策略——他们不想就这么让沈卫轻易的死去,要让他活得痛苦,至少在处决前,不让他心安的过。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沈卫就这么被杀了,他们苏家的冤屈,也要被埋葬在十二年前。 他们的妹妹没有偷东家的东西,他们也并非是犯事了才被流放的。 “逝者已逝,你们也痛苦了十二年,从这件事走出来吧,往后日子还长。” 不但是崔修赵康,就连明月都十分意外,看着苏云开不解,和她说律法不能被破坏的人,如今的意思是要放他们走?她有些不确定,“苏哥哥……” 苏云开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明月了然,他真的有意放他们走,哪怕他们不出面,沈卫也必死无疑。 提律法的是他,触犯律法的也是他,苏云开觉得自己枉为朝廷命官,可是他又实在不能去送苏家兄弟进大牢。 “苏大人果然是个好官,可是……我们不能这么做。”崔修淡然答道,“手上有三条人命的我们,如果逍遥法外了,那跟他们,有什么区别?我们从决定报仇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逃。被流放的时候,身边每天都有人死去,当时我们想的,便是活下来,给秀秀报仇,报完了仇,我们就去陪她,免得她在下面害怕。秀秀她……胆子小。” 听到最后,明月顿时落泪,心中对沈卫几人的恨意原本就深,而今真是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只因他们的贪欲,毁了苏家三兄妹,他到最后却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妄想用钱来掩埋这件事。 肮脏! 赵康也说道,“其实如果当时你对我们的阻碍太大,我们是想除掉你的,因为你是个官,我们对官员没有好感,觉得你们都是一路货色。可是后来你去看金富贵的尸体,你说的那番话,让我们改变了主意。” 崔修继续说道,“沈卫该死,可是我们不想让他轻而易举的死去,那样太便宜他了。我想让他遭受秀秀生前遭受的碎骨之痛,但后来我们觉得,这样的话,他根本得不到应有的报应。这种事应该让更多人知道,否则或许还会再出现第二个秀秀,十几年后,再出现我们这样的人。” “所以你回到山庄,被关进那间屋子后,我们把证据给了你。你没有让我们失望,多谢……苏大人。” 苏云开收到从屋顶丢来的东西时,也吃惊不小,他更没有想到,苏家兄弟愿意将证据交托给他,“如果你们觉得是因为你们相信了我,我才不送你们去官府,那你们猜错了,在你们自首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谁是凶手。” 崔修一顿,“那你为什么不指认我们?” 苏云开承认自己有私心,只是考虑得更多的,也是想让沈卫由律法处置,真正还苏秀一个公道,慰藉她在天之灵,“真正的凶手还在人间自在,我怎么能先抓你们?” “可我们明明很小心,没有留下破绽。” “崔修你是个厉害的说书人,你的口技从第一天就显露了,而当晚我们一起准备下山,你走在最前面,还拦在了断桥前。因时间问题,桥没有断开,你便用口技制造出有鬼婴伐木的声音,使得我们退后,不敢靠近。那断桥的‘嗞嗞’声,便是你所发出的吧?” 崔修没有否认,“的确是。” “当血淋淋的傀儡娃娃和死者每次都以相同奇异的姿势出现时,我就知道凶手不是在单纯的杀人,而是要向我们传达什么。直到陈班主告诉我,凶手在杀死金富贵时,曾提及了‘秀秀’这个名字,恰好白捕头是府衙里的人,所以问了她,这才知道十二年前池塘沉尸案里的姑娘,就叫苏秀。”苏云开叹道,“我让白捕头假扮凶手去刺杀沈卫,也是因为知道他已经因你们的步步紧逼而紧张到了极点,再有人刺杀到家门口的话,他很可能会崩溃,继而来找我抓凶手,为他除去后患。” 崔修和赵康默然。 “金富贵的床柱上有银色刮痕,那断桥上也有,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么,后来看见你,我才想起来,那应该是你指上所戴的拨片。” 赵康微微抬手,身为乐师,长拨琴弦,硬而锋利,容易割手,所以常以拨片轻撩奏乐。拨片以铜、铝为主,苏云开起先以为那是银,其实并不是,而是赵康以铝制成的银片,套在指上,用时取下,如此不易丢,又易保管。 “金富贵死时,我们已经五人一屋,只因金富贵心高,不愿和下人同住,因此一人进屋。那晚你和崔修同三位姑娘住一起,但她们曾言,中间有垂帘,屋里又没灯火,看不见你们。只是你们低语了半宿,所以知道你们在屋里。实则当时只有崔修在,模仿你的声音以口技欺骗了她们。而与此同时,你潜入金富贵的房间,将他迷晕拖走,杀死在下山的通道附近。” 赵康没有否认,“他死有余辜……” 苏云开坦诚道,“在我们被渔网困住的时候,我的确是想回山庄揭穿你们。可后来沈卫发疯,将我关了起来。再后来,你们找来,将证据给我。” 无论是他们先选择相信他,还是他先选择相信他们,最后想做的,都是将十二年前那个凶手送入大牢,定他罪名,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而他们两人的结果如何,如今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只因不想和沈卫一样,杀人遁形,所以在为苏秀复仇之后,他们选择了自首。 崔修和赵康离开院子后,苏云开又是长久的沉默,心头沉重,直到明月轻轻晃了晃他的手,他才回神,看着身旁人,忽然觉得人活一世,更该珍惜眼前人,平平淡淡,未尝不好,至少喜欢的人就在身边,能听见她的声音,握住她的手。难以想象哪日会阴阳相隔。 他将明月拥入怀中,心底带着九分的相守,一分的相互倚靠,“明月,下山后,我们成亲。” 嗓音微微沙哑,听着有道不尽的感慨。明月愣了愣,伸手抱住他,低声念了一声“好”。 互相喜欢的人,不需要甜言蜜语来维持,说得再多,不如多做一件能让对方感到心安的事。 这是信任,也是喜欢。 &&&&& 对岸的人轮番赶工,三日后,终于将两边山崖再次用一条吊桥相连。 被困数日的众人在惶恐不安中陆续下山,崔修赵康和苏云开一行人走在最后面。等前面的人匆匆离去都快看不见影子时,崔修才道,“我们跟白捕头一起去府衙,沈卫的罪证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进了那大门,我们会递交给衙门,同时,也会自首。” 苏云开没有再阻拦他们,他们已经将自己看得很透,如果让他们离开,日后的他们反而会活在阴影中。只是他认为,崔修和杀人沉尸的沈卫是不同的,完全不同! 明月的伤好了一半,但还是走不快,苏云开要背她,被她压下了手,“路太险了,再走一会就有马车了,你陪我慢慢走吧。” 苏云开便握了她的手,领她慢慢的下山。秦放看见,也跑去喊住白水,不许她走那么快,“我知道你心急,要把沈卫那混蛋押回衙门,可是你别忘了,你也受伤了。” 白水嘘了嘘他,眼神示意他虞奉临还在前头,不能让他听见。 秦放笑笑不理,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闪开,还拍了自己一巴掌。他哼声,正要讨伐她,却见前面那队人一片混乱。白水警惕地往那边看去,从吵闹声中分辨出一句话来——沈卫逃走了! 她当即往下跑,山路陡峭,石梯上还有些许碎石,跑了一段路脚底也有些疼了。她冲到人群中,急声,“沈卫呢?” 有人往侧面树林指去,“那儿,他手还绑着,应该跑不远。” 白水跑得快,等崔修和赵康到了那,已经不见她的踪影。两人没有多话,也往那茂密的树林钻去。 沈卫犹如被猎人追赶的惊慌野兽,但正因为性命攸关,所以跑得很快,近乎发疯的跑。以至于不顾脚下的石头身侧的荆棘利刺。衣服已经被刮破,渗出血迹来。可到底是富贵身,跑得再快,也禁不住体力的耗损。他开始感到绝望,绝望到哭了出来。他大喊大叫着往前跑,此时在后面追赶他的,不是人,是冤魂! 是那被他杀害的姑娘。 是那些被他折磨过的人。 他有钱,可是现在再有钱,也没有办法从阎王那里把自己就快丢的命买回来。 沈卫凄厉的哭声在幽深的鼓山里飘荡着,是满满的绝望,却依旧……没有悔恨。 白水找到他的时候,沈卫已经累得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哭得满脸的泪。要是别人,白水定会同情,可这是沈卫,她连可看也不想看,拧眉道,“死了没?没死就起来。” 她捂着肩膀,疼得她的脊背都冒冷汗了。沈卫没有动,也不打算自己起来回去。他时而笑笑,时而又痛哭,看得白水烦不胜烦。 “白捕头。” 白水听见声音,立刻放下手,往那边看去。崔修和赵康也追得喘气,衣服也被刮破不少,看来刚才同样追得很急。他们看了一眼地上的沈卫,眼里是说不出的憎恨和嫌恶。 白水抹去额头上的汗,说道,“他不走,赖在这了。” 崔修说道,“我们把他扛回去,就算是拖,也要拖到衙门,让他伏法认罪!” 有他们拖人,白水当然相信和乐意,她受伤的胳膊实在是抬不起来了,“嗯。” 崔修和赵康上前,先撕了他的衣服塞住他的嘴,免得他畏罪自杀。这才一左一右将他往树林外面拖,拖得他鞋子都被凸起的树根夹走了。 白水蹲身去拾鞋,她不想沈卫有任何为自己辩解的机会,说衙门的人残害他,屈打成招什么的。抓到了逃犯,她长长松了一口气。拍拍鞋子,打算起身,余光却见旁边有两粒亮光在晃动。偏头一看,旁边的树根如蜘蛛结网,青藤缠绕,像蹴鞠时踢的球。 那“球”里头的那对小亮光还在往这看来,白水猜测是蝙蝠之类的,便没有去戳。只是起身时一动,胳膊疼得紧,嘴里“嘶溜”地抽了口气,里面的东西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飞了进去。 白水微顿,难道里头是个洞?要不然蝙蝠怎么会往里飞。 她提刀砍断那树根,忽然发现树根一旁,也有一些大树根被砍断过的迹象,难道以前也有人砍过?她取了火折子俯身进里面,不过走了四五步,就停了下来。 山洞很高,足够一人站立,只是外面树木太过茂盛,导致看起来像是个小洞穴。 白水之所以停步,是看见洞里有一具尸体,那尸体已经化成骨架,他身上所穿的衣服,跟白水此时穿的一模一样。 她愣了愣,伸手往前照明,一眼就看见那腰间挂着的有点难看的钱袋。 “你就要去开封了,我给你绣了个大钱袋,绣的不好不要笑我。你要赚多点银子,把它装满。” “装满了给你做嫁妆好不好?” “装满了给我带个嫂子回家!” “好好好,又娶媳妇,又给你办嫁妆,可以了吧?” “嗯。” 火折子轻落在地,将地上一撮黄土灼烧成黑色,火光渐渐沉落,隐没在这阴冷山洞中。 白水跪倒在地,只觉天地晦暗无光,痛得撕心裂肺,“哥哥——”   ☆、第77章 山洞骷髅(一) 第七十七章山洞骷髅(一) 尸骨很完整,也没有受伤的痕迹,只是白影失踪五年而已,却已无肉身,洞内爬虫并不多,也根本不像是被兽类虫子所噬。明月看着放在木板上的尸骨,忽然开口问道,“水水她怎么样了?” 沈卫逃走后,崔修和赵康将他押回,可等了许久都不见白水,众人便进去找她,谁想却看见昏厥的白水,还有她紧抱的一具尸骨。 众人把白水带出,连同这具尸骨。此时苏云开和明月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只因他的腰牌还没有被腐蚀,绳子已经腐化,腰牌上清清楚楚写着,开封府衙捕头……白影。 苏云开轻叹,“秦放不放心别人照顾她,将她带回国公府了……怎么,你看出死因了么?” 明月眸光黯淡,缓声,“一个正常死去成年男子,要尽化白骨,绝不是五年就可以的。除非是涂抹了特殊药物,亦或是吞服了药物。而你看白影哥哥,他全身的骨头都发黑,可见是生前吞服了剧毒,这才导致他的肉身以更快的速度腐化。” 苏云开看着眼前尸骨,皱眉,“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从山洞的痕迹看来,他并不像是被人搬到那里?” 明月意外道,“白哥哥他是自己走到那里的?” “对。” “这就奇怪了。”明月说道,“你和我都刚从鼓山下来,发现白哥哥的洞穴离山脚颇远,可从他喉骨上的颜色深浅来看,这真的是剧毒,武功好底子好的人最多也就撑一刻,这一刻哪里有时间从山脚上来……”她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自己把答案说出来了,“白哥哥是从山庄下来的?”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苏云开说道,“白影本身武功好,又是捕头,他应该很快察觉到自己中了毒,逃离下山不可能,所以就往树林里逃,但毒发作得很快,或许是想躲避追兵,又或许是想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所以他躲进了洞穴里。” 明月咬了咬牙,心中不忍去想白影逃走时的绝望,问道,“当年白哥哥在山庄到底碰见了什么……” “我会去查的。”苏云开想到白水,想到她年纪小小为了来开封找兄长,不惜女扮男装进衙门,比别人拼命十倍,就为了找自己的哥哥。五年过去了,找到的,却是一具尸骨,生死分离。因苏秀一事就压得心头沉闷的他又经此事,更觉沉重。唯有找到凶手,查明白影的死因,才是对死者、对白水最好的交代。 似乎每次凶案发生,他都是这样想的,只是这一次,尤其的沉重。 “苏哥哥。”明月终于是忍不住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堂堂开封捕头,当年突然失踪,却无人深查,甚至草率结案。五年之后,却被人无意中在一个孤山洞穴里发现,这其中,真的……” 苏云开听见外面有声音,急忙捂住她的嘴,轻轻摇头。 门外很快传来敲门声,“苏大人在里头?” “在。” 木门打开,停尸房里也瞬间光亮了许多。李康在门口见了苏云开已经作揖问好,末了瞧见明月,顿感意外。毕竟那日他们第一次见面,是苏云开带着她在赏玩七夕,可这里是停尸房,这姑娘……他忽然想起来,“这位就是明月明姑娘吧?” 明月并不意外自己被人所知,毕竟苏云开说过,大宋只有三个女仵作,每一个都曾被人闲谈过。夸的辱骂的,都有。 李康见苏云开既和她过七夕,又带她来这里验尸,那两人关系也能猜出了,便多了几分客气,“苏大人,虽然你我曾是同僚,又是好友,更是发现尸体的第一人,但你毕竟是礼部的人,不能多逗留,还是请吧,免得被别人参你一本,说你插手刑部的事。” 这话是好意提醒,苏云开也明白,在等人的半个时辰里,他已经将白影的尸骨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怕明月还少看了什么。低头看向明月,见她轻轻点头,明白她也看清楚了,便和李康说道,“是我僭越了,我们这就走。” 末了他又停步说道,“这个案子我也很是在意,如果李大人有什么需要解惑,苏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李康要的不也是这句话,“当然,如果不是苏大人,那池塘沉尸案也没那么快破。” “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能误打误撞到凶手,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啊。” 苏云开同他笑笑,就带着明月走了。两人出了刑部,明月才道,“可以去秦家看看水水么?” “嗯,我正有此意。”苏家和秦家是世交,过去看个人不难。苏云开看看她,方才去找白水时,跌跌撞撞的,衣服都被勾破了些。他想了想,说道,“先去换身衣裳,洗洗脸。不要让白水看见,又让她难过。” 明月鼻子一酸,抬眼看他,“苏哥哥,水水和她的哥哥相依为命,兄妹感情很好,我想……水水可能会走不出来。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坚持了那么久,为的,就是和兄长团聚。” 苏云开也轻叹,摸摸她的头,“我送你回家,先换身衣服,去看她。” 明月用手背抹了泪,又道,“对了,这是从白哥哥手上拿下来的,我觉得很奇怪,就藏起来了。” 摊开的手上是一锭十两白银,苏云开问道,“怎么奇怪了?” “白哥哥的钱袋在左边腰间,可是这锭银子却在他手里握着。你们从洞穴里搬走他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钱是从他手里掉出来的。” 如果是如此,那当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了。一个垂死之人将银子拽在手里是为了什么?这本身就很奇怪而且诡异。 苏云开接过银子,看到明月家中,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他将银子收好,站在明月家门口,等她换衣服出来。 过往的人瞧见,许是见他样貌俊朗,便多瞧几眼。苏云开深觉要避嫌,就站偏了些,这个位置正好看见隔壁白水的家。 因白水疏于打理家门,因此门口也没有贴上新对联什么的,联想到白家的事,此时更显得悲凉。 明月换好衣服洗好脸出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不然白水看见她的憔悴模样,可能会更难过。她出门就见苏云开在看白家,自己的心倒难受起来,“苏哥哥。” 苏云开闻声回头,见她已经穿戴好了,说道,“走吧,秦家离得有些远,我们到了巷口找辆马车去。” “嗯。” &&&&& 此时秦家,倒是风平浪静,下人之间偶尔说的,就是小公子带了好友回来。 之所以肯定是好友,那是因为小公子从不让人进的房间,愿意挪给他睡;从不照顾人的小公子,这会守在床边都成木头了;从不关心柴米油盐的小公子,竟会抓了个大夫来问病人到底吃什么好,还叮嘱厨房要撇去汤面上的油水。 诸如此类,让当娘的秦夫人都觉好奇,让管家去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少爷。 管家这会探听回来,说道,“不是什么名贵家的公子,就是个小捕头,今年才进的府衙。不过那捕头原本是在大名府路任职,是苏家少爷的下属。少爷不是同苏家少爷在大名府路玩过一阵么?所以小的想,约莫是早就认识了。” 秦夫人点了点头,“来者是客,好好照顾。” 管家苦笑,“哪里轮得到我们照顾那位捕头,衣服是少爷给他换的,伤也是少爷给他清理的,哪里轮得到我们。” “糊涂。”秦夫人蹙眉道,“哪里有国公家的孩子伺候别人的道理,他是仗义,你们是糊涂,是放肆!” 管家浑身一个哆嗦,跪在地上认错。秦夫人摆手,“罢了,既是他的朋友,又受了伤,我去看看吧,也算是尽地主之谊。” 管家忙起身请她过去,秦夫人心中也十分好奇,怎么之前从没听过他有了这样一个至交。她这儿子她知道,向来不懂事,又爱玩,成天没个正经。要给他说门媳妇也不要,她还指望着娶了媳妇就将他绑在家里,长点性子。 她边想边走,走到儿子房门前,正要敲门,突然听见里面的人喊了一声“水水”。她心头咯噔,这名字怎么这么像姑娘家的名字。   ☆、第78章 山洞骷髅(二) 第七十八章山洞骷髅(二) 白水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甚至醒来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自己晕了过去,眼睛微睁就听见秦放有些焦急的喊自己的名字,她才猛地想起她为何会躺在这。双眼还未完全睁开,泪就齐齐滚落,喑哑着嗓子哭出声,“哥——” 秦放愣了愣,看着她的憔悴模样,也不由心酸,将她抱住,“水水你不要哭。” “我哥呢?” “一起回来了,送到了刑部那。明月他们也在那里。” 白水怔了半晌,才道,“苏大人也在?” “在……只是他现在是礼部的人,这些事估计无法插手。不过水水你放心,姐夫他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也不会!” 白水心无起伏,哀莫大于心死,她满脑子都是那个洞穴,在看见兄长一瞬间的崩塌感。像在漫无边际的地方走了很久很久,知道前面有出路,可走了十年二十年,突然有人告诉她根本没有出路! 没有出路,没有目的,没有了依托。 她努力了那么多年,最后却换来兄长的一具白骨。 她以为自己能扛得起天地,可现在天塌了,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渺小如蚁,弱小如虫。秦放知道她难受,想叹气,又不敢,只能紧紧抱着她。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背后声音惊讶甚至是愕然,连嗓音都在发抖。秦放猛地一顿,回头看去,诧异,“母亲。” 秦夫人看着两人还未松开的手,恼得快步上前,用力拍开白水的水,喝声,“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你……”她的目光紧盯白水,忽然发现只着里衣的床上人胸前有起伏,再看那张脸,眉清目秀,病态娇弱,分明就是女子模样。她更是惊讶,退后一步。 还没回过神的她察觉到背后的下人要进屋,转身怒喝,“出去!将门关好。” 下人惊了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收步,将房门紧关。 等秦夫人转过身,却见儿子已经跪在面前,“娘,水水她是个好姑娘,您不要为难她。” 秦夫人蓦地冷笑一声,“为难?你这分明是在为难我。她不是捕头吗?不是开封府的人吗?那为什么她是个女的?这是欺瞒朝廷啊,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杀头的重罪!” “我知道,但水水是有苦衷的,她是为了找她哥哥,才女扮男装来了开封。” “那她找到了她的哥哥没有?” 秦放微顿,“找到了。” 秦夫人冷脸,“那就快点离开秦家,离开京都,你再不许和她有任何瓜葛。身负这样罪名的人,难道你还有本事把她娶进家门不成?” 秦放默了默,又看看脸色煞白的白水,这才道,“她的哥哥……过世了。” 秦夫人已到嘴边的嘲讽话不由收回,没有再恶语相向,可是发生这样的事,也是荒唐。冒用身份是大罪,这样的姑娘他也敢去碰,还带回家来,要是让下人知道…… 此时她又狠不下心将白水赶走,但放在家里就是个隐患。她看着白水,好一会才道,“恕我不能留你。” 秦放急声,“娘!” “闭嘴!”秦夫人低叱,“如果你爹回来知道你做了这种糊涂事,你觉得他会只剥了你的皮吗?就连她,也得被拆了骨头,扭送到府衙去!” 这话不假,秦放也知道自己父亲的手段。可他不忍白水就这么离开,他是她的依靠,他也答应过她要照顾她的,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却还要送走她。 白水挣扎下床,朝秦夫人弯身道了一身谢,便找了自己的那身官服穿。 秦夫人见那官服已破烂,破旧的地方还有血迹,再从那薄薄的里衣看去,姑娘家本该完好无损的身体,却能看见缠了很多纱布。她暗暗叹气,能留的话,她也不想做得太绝情,可真的不能留。 她见儿子上前给她穿衣,忽然想起儿子连自己的衣服也没穿过,又想他都这样不避嫌了,只怕已经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这么一想,就更是愧疚,没有催促。 白水穿戴好后,又向秦夫人道谢,便提步走了。秦夫人见秦放要跟去,上前捉了他的胳膊,低喝,“为娘说的话你倒是听进心里去了没有?你越是缠得紧,你爹就越会起疑,到时候她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秦放怔了怔,他一直回避的问题,以为想得很清楚,意志也很坚定的问题,如今真的要面对了,却发现原来他根本没有做好任何的准备。 他就只是给了白水嘴上的承诺,其实他什么都做不到。 在父亲面前,在皇权面前,他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 巨大的挫败感袭来,秦放有些恍惚。他看着白水离去的方向,一如上次。 秦夫人见他还不进去,急道,“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母亲。”秦放恍惚回神,“我没有胡闹,我喜欢她,当初她让我想明白我们日后要面对的事。我那时候就想通了,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都要护着她的。现在真的来了,我怎么能够出尔反尔。” 秦夫人愣神,“你就不怕你爹将她送进大牢里去?” “怕,只是今天的事不可能瞒得了父亲的,家里的下人,娘以为真的全都会听您的吗?告诉就告诉吧,无论她日后如何,进大牢也好,被驱逐出京都也罢,我都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 说罢,秦放提步往外走,秦夫人伸手去抓他,可却被儿子轻轻推开伸去的手,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 她那每日都以玩乐为主的儿子,何时变得这样顶天立地了…… 秦放追了好一会才追上白水,看见她侧脸的一瞬间,方才的迟疑都烟消云散了。他看着看着便笑了出来,恨不得现在就抱住她,告诉她他这次没躲。 白水脸色铁青,并不抬头看他,走了许久她才偏头冷盯,“你跟来做什么?回去,回你的家去,我不想还没查清我哥哥的案子,就被燕国公盯上。” 秦放笑颜慢敛,直至完全收起,字字道,“就不走。” 白水瞧着他的无赖模样,瞬间轰不动了。秦放弯身取了她的大刀,拿在手里真重,“走吧,我带你去苏家。” 白水默了默,轻轻点头。进了衙门后,她一直都是别人的倚靠,如今,终于有人可以让她靠靠了。 &&&&& 苏云开和明月到了秦家后,管家却告诉他们秦放刚出门,还有那位白捕头。问及他们在哪里,管家摇头说不知道。 两人在路上猜他们要么就是去了苏家,要么就是去明月那了,毕竟秦放知道他们是去了刑部,按照这个时辰也该回去了。 明月说道,“要不你回家,我也回家,就不怕扑空了。” 这个法子最是省事,苏云开点头,又道,“如果回家后发现他们没来,也或许是还没到,先不要走。等哪边等到了他们,再一起过去。” “嗯。” 苏云开又道,“等见过了白水,我会再去一趟鼓山,那里太多蹊跷,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明月也觉那里不对劲,但连白影那样的人都被害了,她有些不安,“带多几个人吧。” “会的。” 这里离明月的家已经很近,两人分开后明月小跑回家,怕白水先回来了,想着快点去陪她。白水的家就在她隔壁,从门前过去时,见上面锁头未开,就没停步。可突然听见院子里一声树枝被踩断似的清脆声响,她蓦地顿步。 恰好对门邻居开门倒潲水,她急忙过去低声,“何婶,能让我进去吗,我白哥哥家好像遭贼了。” 何婶退身让她进来,关上门才道,“回来的不是白捕头?我刚才提鱼进家门的时候,就听见对面有动静了。” “要真是他,怎么会不走正门,门上锁头还没开呢。” “许是忘了。” “他的钥匙是和腰牌挂一起的,丢不了。”明月回头瞧瞧她家的二楼,“何婶,我上去看看,在那能看见我白哥哥家的院子。” “去吧。” 明月提着裙摆往阁楼走去,那里是放杂物的,少有人去,进去时还撩了一身的蜘蛛网。她俯身而行,慢慢走到窗户边,探头往对面看去。白家院子里并没有人,她皱了皱眉,难道她听错了? 她正欲离开,那里屋忽然走出两个男子,她惊了惊,那两人互相低语几句,便走到临巷的高墙那,几乎不费一点气力,轻松跃起,就从墙上翻了出去。 那两人明月从未见过,京城里的人她也认识得不多,根本认不出是谁。正要下去回白家看看,却见对面房子扑腾起一阵浓烟,火势从屋里蹿了出来,瞬间席卷了半边木房。   ☆、第79章 山洞骷髅(三) 第七十九章山洞骷髅(三) 火势太大,又是年久的木屋,火一起来,等一众邻里提了水去扑救,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小半个时辰,火势已经救不了,明月只能看着它被烧成灰烬。 此时白水和秦放已经到了苏家,只是听见苏云开还没回来,又从这出来。刚出巷子,就见赶来的苏云开。 “姐夫。”秦放见明月不在他身旁,问道,“明月呢?” “我们去了秦家没找到你们,就兵分两路各自回家。正好,一同去明月家吧。”苏云开见白水身上还穿着那被刮破的官服,说道,“去的路上有裁缝铺子,先去那买身便衣吧。” 白水随他走着,又问,“大人,我哥呢?” “他还在刑部,因为我和明月都不是刑部的人,所以无权将他带走。我答应你,等案子结束了,就将他带出来。” 白水轻轻点头,没有多话,她又道,“大人……你能帮帮我么……” 声音虚弱得不似苏云开认识的那个白水,白水虽然是个姑娘,可她所做的、能做的,却远比衙门里的大多数人都要好。哪怕是再苦再累,她也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人到极度疲倦时,连心都会脆弱起来。苏云开说道,“我会帮你,哪怕是丢了我头上的乌纱帽,也会帮你。” 白水眼眶微湿,“谢谢……” 有苏云开的承诺,白水安心了一半。她不想秦放插手这件事,只因他的身份和苏云开的不同,可推不开了,他也根本不会听。 再穿过一条街道,就到白家了,可这人还在远处,苏云开就看见白家方向有浓烟飘起,还有百姓往那边跑。他心觉不对,忙拉住一人问道,“请问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答道,“听说是走水了,邻里挨得紧,都烧了好几家了。” 苏云开一听,急忙往那边跑。跑到巷子,从远处看去,可以看出最先起火的是白水家,只因白家已经快烧成灰烬,而左右两边的房子才刚烧一半。 “明月。” 他提步要往里跑,忽然被人拽住,“苏哥哥。” 他一顿,回头看去,竟是明月。 明月脸上发上都是白灰,衣服也像是刚去救火出来,脏得有些狼狈。他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好好瞧了一遍,“受伤了没?” “没有,见火太大,我就跑出来了,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明月说着,见秦放和白水也在,便拉了苏云开的手从人群中出来,又示意他们两人出来。 此时外面都是围看的百姓,他们走到稍远的街道上,反倒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苏云开提袖给她擦了擦脸,但脸上的灰一擦反倒更脏了。他又用手抹了抹,几乎把她抹成了个黑脸,这下他不敢动了。明月浑然不觉,说道,“刚才我正要回家,忽然听见水水的院子里传来动静,可门却是关着的,我就跑到对面邻居的阁楼看,结果看见有两个身手非常好的人从水水的屋里出来,他们从院墙那离开后不久,屋里的火就蹿了出来。” 秦放惊了惊,“难道是我爹做的?” 苏云开立刻猜出他话里的意思来,“秦伯伯知道白捕头是女儿身了?” 秦放想了想又摇头,“应该不可能,今日我爹有事进宫,我走的时候他还没回来。我娘就更不可能了,她是信佛的,蚂蚁都不杀一只,更不可能做这种有损阴德的事。” 明月狐疑道,“那两人身手很好,而且肯定是在屋里找什么东西了,否则不会磨蹭那么久。你们说,他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白水说道,“我刚来开封不久,也没单独负责过什么案子,照理说没得罪人的机会。而且我只是一个穷捕头,有什么可找的。” 平白无故得罪了人,四人都想不明白。倒是苏云开越想,心里就越是有一抹疑云在扩大,大得让他都不能抹去,“难道……有人知道你是白影的亲人了?” 白水愣了愣,不由紧握拳头,“所以这就更加说明,我哥哥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苏云开脸色微变,“白水,你赶紧离开开封,白影是开封捕头,朝廷会有卷宗记录。只要在吏部那一查户籍,就能知道他有个妹妹,顺藤摸瓜,可能很快就会查到你的头上。” 白水说道,“当初我进衙门的时候,是花钱跟人买了户籍,冒名顶替进去的,查不到我头上,大人放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能花钱买户籍,别人就能花钱查出来。而且除了这件事,我想不出为何你会先被人盯上的理由。”苏云开惊觉这件事不简单,也是,能草率了解一个捕头案件的事,哪里能简单,“你先回南乐县避一避,这里的事交给我。” 白水摇头,“大人,如果真的如您所猜,那我就是这个案子里最好的诱饵……只要有诱饵,鱼就会上钩。我要是走了,线索就又断了。” 明月急道,“这个时候你还想这个,保命要紧,否则以后谁给白哥哥翻案?” 白水仍是摇头,她深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那就更不能走。甚至凶手很可能还会再出现,找她这个诱饵,“我不能走,而且大人……那些人既然已经跑去翻我的家了,那是不是说,他们认为我哥临死前,曾交给我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以依照那个找到凶手?”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云开,“你兄长有给过么?” “没有……我只知道五年前我兄长失踪不久之后,有人送了包银子来。当时还以为是他衙门里的兄弟凑的,可是没想到上回和衙门里的人闲聊,才知道他们没有送过。” “银子里面可有什么东西?” “没有,只有钱。后来我想了想,或许是我哥哥心仪的那位姑娘送的,因为包裹银子里层的手绢,还有淡淡花香,像是姑娘所用。” 苏云开想,白影或许真的没有留什么证据给白水,只因白影中毒后没多久就死了,在此之前,他还在衙门里早出晚归,一如往常,没有异样。只是凶手不知,有了误会也不定。但也可以说明,白影当时的确是找到了让凶手惶恐不安的证据。 那到底会是什么? 死去的白影手上,为何握着一锭白银? 那白银还在他的钱袋里,一直随身携带,可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来。 白水忽然肃色,从秦放手里拿过刀,警惕地往街尾方向看去。三人抬头,那儿正有七八人往这边走来,步子从容,不遮不掩,直面而行。 秦放微微一退,“李护院。” 李护院领着八人走到四人面前,先同苏云开问安,这才面向秦放,“老爷有令,让小的押少爷回去。” 秦放怒声,“滚!通通滚回去!” 李护院不退不怯,“国公大人还说了,如果少爷抵抗,绑也要将您绑回去。” 苏云开说道,“劳烦告诉秦伯伯,秦放和我在一起,我会看着他,不会让他惹事闯祸。” 李护院说道,“少爷和苏少爷在一起,我们老爷肯定是放心的。只是苏少爷……我们老爷有句话让小的捎给您。如果您还想保住您的这位白姓下属,就不要插手秦家的事,否则闹起来,不但我们少爷要被关起来,这位白姓捕头,也要被关,关的,还是府衙大牢。”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满是威胁的意味。苏云开意识到燕国公已经知道白水的身份,甚至以此为要挟。只是他看在苏家的面子上,有心放白水一马。可如果他要和秦家对着干,非留秦放不可,那白水的身份也就别想再隐瞒了。 苏云开知道那位秦伯伯向来有手段,做事也是雷厉风行,如今能暂时隐瞒这件事,也实在是给足了他这小辈面子。他拎了拎轻重,便对秦放说道,“你先回家,我会继续着手这件事。” 秦放不甘心,可父亲的话已经摆在那,如今只是他被关起来,白水的身份他不揭穿,也不阻拦苏家继续查案,他执拗不回的话,也会给案子的进展添麻烦。思前想后,虽然不舍离开白水,可大局为重,还是说道,“我回去,姐夫,你帮我照顾好她。” 他又对白水说道,“等我回去说服我爹娘,我就来找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伤也要上药,一日三餐吃多点肉,伤才能恢复得更快。” 白水应了声,见他被护院带走,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如今出了哥哥这样的事,她有种预感,自己很难安然离开开封了。那就不能再拖累秦放,他回到秦家后,最好是不要再见,这反而是更好的,她也能更安心、更拼命的去追查案子。 只是她心里终究是难过的,如果可以,她也想好好的和他离开这,去找个地方风平浪静的过日子。 明月挽着她的手,心疼这好友,也心疼两人满是波折的姻缘。 白家那边的滚滚浓烟还未停歇,巷子里的浓烟冲天凝聚,将附近半里的天穹都染得黑如暴雨将来的云团,遮天蔽日,淡了八月天的暑气。 明月抬头看了看那晦暗天空,缓缓收回视线,问道,“我们现在从哪里开始查?” 苏云开轻轻拧眉,说道,“去避暑山庄。”   ☆、第80章 山洞骷髅(四) 第八十章山洞骷髅(四) 去鼓山要大半日,苏云开去马场借了两匹马来,一匹给白水,一匹自己骑。明月见他没准备自己的,问道,“我的呢?” 苏云开说道,“去鼓山路途遥远,我想尽快到那,但你的伤还没好,颠簸半日伤口怕又要撕裂。我将你交托给了李康李大人,他家女眷多,李夫人也很和善,你暂时在他那里住下,我很快回来。” 明月反手摸至背后伤口附近,轻轻一压,的确疼得很,便没逞强,“可水水你的伤也没好。” 白水默了默说道,“再疼,我也要去,你明白的。” 明月默然,是啊,身体的疼,是怎么都比不过心疼的。强拦着她,她反而会想得更多,伤更难好,“水水,你要小心。苏哥哥,你照顾好水水。” 苏云开点头,不一会那李康就匆匆赶来了,如今还未放衙,这会还穿着常服,一见苏云开就忍不住说道,“老兄,让上头发现我早早溜出来,可是要罚俸禄的。” “罚了那我赔你,再加一顿酒。” 李康笑道,“后面这话中听。”上回的池塘少女沉尸案,好在苏云开帮忙,才解了刑部的难题,虽然是歪打正着,可没有他,换做别人,指不定什么都没意识到。 苏云开说道,“我有事要去外面一趟,你帮我照顾好她,最快一日,最慢两天。” 李康见他竟将身边的佳人丢下,却和那白捕头外出,直觉有案子发生,笑道,“是不是去办什么案子?难道……跟那具山洞骷髅有关?” 苏云开说道,“你帮我照顾好人就是了。” 他越是这样掩饰,就越说明真有案子发生,联想上回在停尸房碰见的事,十有八丨九是了。他还想问个仔细,苏云开已经翻身上马,也没瞧自己一眼,弯身对明月说道,“我走了,很快就回来。” 明月应声,两人才骑马绝尘而去。李康想了想问道,“明姑娘,他们到底是去办什么案子?” 明月转了转眼,说道,“李大人猜得没错,的确跟山洞的那具骷髅有关。” “那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因为那天在停尸房李大人板着脸将我们赶走呀,我们当然不敢说。不过现在我也不敢说,不然苏大人要骂人的。” 李康听出话里的不满来,笑笑说道,“想必你们也看得出来,那尸骨穿的是府衙捕头的衣服,虽非朝廷命官,但也是在吏部有记名的,算是半个官了。其他案子好说,可涉及到官员的事,是不方便让外人停留的,苏兄他应该能谅解。” “苏大人当然谅解,所以这不,才自己亲自去走一趟。只怪线索太少,苏大人又向来与刑狱打交道,作为第一个发现这个案子的人,李大人也不能怪他心痒,对吧?” 李康笑笑,“我知道,你是想从我嘴里套出点什么话来。只是这次的案件非比寻常,你是他心仪的姑娘,你说的话他应该会听。作为旧同僚,替我劝劝他吧,这个案子碰不得,不然,可能会死人的。” 明月微微一顿,“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李康默了片刻,才道,“今日城南被烧毁的五间民居里,有你的房子吧?” 明月意外道,“你知道?” 李康轻笑,“京师虽大,但也是天子脚下,刑部本就在调查这件案子,你们又是发现这个案子的第一人,稍有风吹草动,也会传到我们耳朵里。什么时候不烧,偏偏是这个时候,难道明姑娘想不通?” 明月想得通,否则苏云开也不会急着去避暑山庄,更不会将她交托给李康,而非让她随便找个客栈住下,“既然李大人也知道这是天子脚下,那难道也要任由别人胡作非为吗?” “唉,真是不懂事的小姑娘,跟苏云开一样不领情,直肠子,硬脾气。”李康说道,“我既然能想到这些,为什么我如今却还是跑来接你?对,有些案子查起来是越查阻力越大,但有句话叫‘意欲取之,必先与之’,要对方放下戒心,就得先让对方觉得你没威胁。” 明月可算是听明白了,“说白了,就是官场的圆滑之术么?” 李康叹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苏家的人世代为官,忠心耿耿,却没人做过一品大臣?在官场上不懂迂回,只会树敌太多。” 明月抬眼瞧他,“可是我还是更喜欢苏哥哥那样的脾气。” 李康失声一笑,“是,我也佩服,也喜欢,可我不敢。” 这话说得矛盾,可意思却一点都不矛盾。 明月倒觉得他这人不坏,只是有时候圆滑得太厉害,让人看不清,就自然不敢深交了。可如今想想,苏云开将她交托给李康,其实也是看清了他的为人吧。 李康领着明月回家,路上又跟她叮嘱,进门后一定要先自报家门,尤其是“苏云开朋友”这几个字要说明白说响亮。明月好奇问道,“为什么?” 李康答道,“怕被我家那母老虎撕了你。” 明月笑道,“是撕了我还是撕了你?” 李康朗声笑笑,一会走至热闹地段,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才说道,“死去的捕头叫白影,他生前是府衙的人,本来吏部决定开春就擢升他进刑部的。” 他说的声音很低,又毫无征兆,混在人群嘈杂的声音中明月差点没听见。她抬头问道,“那他生前在查什么案子,您知道么?” “他是府衙捕头,查什么案子是那边的上宪授意的。查明他的身份后,我曾让人去问过,但那边也说不知道。所以我想,可能是他得罪了什么人吧。” 明月忍不住说道,“就连我这样不懂案子的人都觉得不可能,大人竟能说服自己相信?” 李康轻咳一声,面子有些挂不住,“不信……” 明月说道,“我所知道的,是当初白哥哥的案子移交刑部时,刑部草草结案。” “当时我并不在任上,不清楚此事。”李康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盯着她说道,“你认识白影。” 这话是陈述而不是疑问,明月才反应过来是刚才的称呼暴丨露了自己和白影相识的事情,便没有否认,“嗯。” “不要让别人知道。” 明月从这话里隐约猜出李康并不知道白水的身份,他甚至可能认为先起火的房子是她的,然后才波及了隔壁白家。 这虽是个误会,但明月思索片刻还是没有说明。白水的身份被太多人知道,终归不好,希望他们能快点从避暑山庄回来,最好是连同真相,一起带回来。 &&&&& 两匹快马扬尘撩土,马蹄声均匀响亮地在山道穿行。翻过一座山,已能看见鼓山。 白水突然喊了一声“大人”,随即拽住缰绳,往那鼓山山顶紧盯,目有愤怒。 苏云开急停快马,还未完全停住视线已先随她的视线看去,一看那鼓山,那边竟然是浓烟滚滚,大团大团的黑云直冲云霄,染得山峦如乌云压顶,暴雨将至。 接连两处起火,饶是一根肠子的白水也知道不是巧合。依照火势来看,凶手可能就在下山的路上。哪怕不是凶手,只是个点火的人,抓住了也有可能问出真凶下落。 想罢,不等苏云开说话,就扬鞭怒抽。马嘶鸣一声,抬步往前奔去。苏云开正要和她说话,却见骏马飞驰,从身边飞闪前去。他喊道,“白水!” “凶手在上面!”白水已经被愤怒填满了心,根本不等他。喝声怒离,瞬间只留背影。 苏云开唯有扬鞭跟上,他心里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着火的地方是山庄的位置,那就是凶手可能料到他们会来这里,所以通过吊桥后,未必会从大路走。那白水去堵截凶手也毫无意义,既然凶手这么在意山庄,那当务之急是去山庄看看有没有残留的线索。 甚至……此时吊桥可能又被毁了。 苏云开驾马急追时,时而看看鼓山之上,思路却越发的清晰。 凶手每次都快他们一步,那就是说,凶手还在京都,甚至离他们很近。能同时分派人手去烧白家、山庄,那就是说非富即贵,否则养不起高手办这种犯法的事。 一路急驰,苏云开终于追上了白水,但却是在吊桥那看见站在那握紧拳头,一动不动的她。 吊桥果然被毁了,而且是从白水站的位置所断,很明显是被人用利刃所割。 苏云开眸光微顿,上前将她从悬崖边上拽了回来,“鼓山这么大,凶手既然料到我们会来,就不会走正道。凶手怕的是我们去山庄里,所以我们应该去山庄。” 白水怔了半晌,才道,“可是……恐怕等山庄的火势停下来,都烧成灰烬了吧,还能有什么留下来。” “但凡有一点线索,就不能错过。” 白水猛然回神,“还有一个地方可以上山的,大人。” 苏云开也想起来了,就是当初老樵夫指的路,唯有娇小身材的人才能过去的险路,也是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的通道。   ☆、第81章 山洞骷髅(五) 第八十一章山洞骷髅(五) 避暑山庄的通道目前已知的有两个,一个是吊桥,一个是狭小密道。 苏云开随白水攀岩而上时,就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那密道都鲜为人知,只因这里根本连路都没有,甚至踩踏的痕迹都仅有白水上次所留下的,连山上禽类都鲜走这条“路”。 白水胳膊有伤,但意志坚定,因此在陡峭狭小的山上仍走得很快。苏云开跟在她后面,为她这样的拼命惊讶、佩服,只是她越是如此,就越让他担忧,案件一旦多拖延一日,白水心中压力就会越大,一直无法破案,白水就一日不能卸下肩上重担,最后可能还会将自己逼疯。 “白捕头。” 白水紧抓山道两旁树枝,回头道,“大人什么事?” “这里离密道还有多远?” “快了,再往上爬一刻就好。”白水说着,眉间有懊恼之色,“如果不是我受伤了,就能爬得更快。” 苏云开说道,“慢一些吧,你胳膊的伤不轻。” “我没事,只要能抓到凶手……”白水不想多说没用的话,继续往上攀爬。 苏云开尾随在后,又道,“这里这么堵塞危险,当初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七夕的时候我答应和秦放去放花灯,可是我在衙门有事,失约了。后来他说想带我去避暑山庄看皮影戏,我又临时有事不能一起同行,就答应他会上山和他汇合的。” “所以哪怕千难万险,你也要去见他?” “嗯。” “那如今他也同样这样在等着你回去见他,哪怕千难万险。” 正专注往上爬的白水忽然明白他提起这件事的用意了,她徒手攀爬,心弦已被触动。 她为了兄长的事已经到了不顾自己安危的地步,她清楚,只是她觉得唯一的亲人不在了,她有责任查出真相。可在找寻真相的途中,她却忘了还有一个人在等她,像当初她等她兄长回家时那样迫切,那样关心。 秦放…… 白水微微偏头,“我明白了,大人,我会好好活下去,去找秦放,和他一起面对燕国公。” 苏云开见她释怀,也心觉宽慰,“到那日,我也会尽一份力。” 白水道了声谢,又行十丈,终于停了下来。此时白水两手因抓藤蔓青草而上,满沾绿汁,她并不在意。俯身往前走去,拨开那如水帘的重重青藤,走了约莫半丈,就顿了步子。 苏云开在后面问道,“到了?” “到了……”白水有些怔神,侧身让他往前看,“被人堵住了。” 苏云开一愣,往那看去,那狭小峭壁上,有一块巨大岩石深嵌山中,底下原本能容一人穿过的密道,此时却被一颗大石塞住。地上没有石头拖动的痕迹,要想从这陡峭岩壁塞入这么大一颗石头,也不可能。所以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石头是被人从对面塞进来的。 白水试图推开,可完全推不开。她恼得拿刀对着石头就砍,砍得火星乱窜,刀子都缺了口,石头还是纹丝不动。 苏云开见她几次都差点踩空,将她拉住,“石头是从对面堵住的,既然凶手料到了这个入口,那肯定已经堵死了,无论你怎么砍都没有用。” 每个入口都如同一条为兄长伸冤的生途,可如今两条生途同时堵死,白水握着刀有些不知所措,“大人……凶手怎么会知道这个入口呢?明明知道的人没几个啊。” 从看见密道被堵开始,苏云开的眸光就已冰冷,联系种种,他已经将所有的疑点堆积在一个人身上,甚至每一个疑点都能成立。 白水砍了半日,手已无力,她抬头看着几近垂直的峭壁,伸手探了探,“如果有绳子,挂在上面那株树上,我可以过去。” 苏云开闻声抬头,一看那树干不过手腕粗从夹缝里长出来的树,风一吹摇摇晃晃,落叶满飘,轻斥,“不要做那样危险的事,方才你才答应过我什么?回去吧,我已经有眉目了。” “那山庄肯定有蹊跷,难道大人就不想进去看看?”白水试图说服他,“凶手这么急着烧掉山庄,又将所有出路堵死,上面必然有问题,说不定现在去,还有可能找到一点线索。” 苏云开摇头,肃色,“你听不听我的指令?现在立刻下山。” 白水满带期盼的神采迅速沉落,满眼的抗拒,“我能过去,毫发无伤。” “白水!” 苏云开见她往后退,上前要捉住她,可白水身手极好。他往前一步,没有将她抓住,反倒是见她往前冲来,心中不明缘故,片刻停顿,等衣服一松,腰带被她解去,他才明白白水想要以腰带做绳。他顿时惊得喝声,脚下一急,踩得山石滚落。 白水趁他稳住底盘之际,已将他的腰带和自己的系好,准确无误地将绳子抛到那半壁树干上,借着树干的力,往上跃去。 “白水!!” 苏云开眼睁睁看她纵身一跃,那树枝几乎是同时崩裂出声响,听得他差点心跳骤停。 好在白水身子轻巧,轻功又好,只借了几分气力,脚踩峭壁,从上面跃了过去。她松手之际,身影瞬间坠落,消失在岩石之后,苏云开脸色全无。 “大人,我过来了。” 被惊得屏气的苏云开喘了口气,想骂她,可骂不出来,“你要小心,我下山后就去找人修桥,不要再用这种办法出来了。” “我明白,大人快下山吧,您要小心。” 苏云开对着那长满苔藓的岩石说道,“你也是,万事小心。” 两人互道了小心,苏云开这才下山,去找那日修桥的人,毕竟修过一次,熟门熟路,速度也会更快一些。快到山脚,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仍就浓烟滚滚的山庄,早知白水这样冲动,他就该一个人来,是他低估了白水的决心。 &&&&& 开封城内,明月已经在李家待了半日。 李夫人听说她是苏云开的朋友,对她十分客气,邀了她到凉亭闲谈,话语温柔,全然不似会撕人的模样。明月说道,“进门之前,李大人让我务必明说我是苏大人的朋友,否则他带个姑娘回家就没办法辩解了。” 李夫人闻言不由笑笑,“他倒是把我说得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李大人是个好人,夫人也是。” “再好的人,也比不过苏家人。”李夫人说道,“世代忠臣,哪一代不是起起落落的,就没在京都久待过的,不畏强权,皇权也不惊。连刽子手都说,苏家人的脖子真砍起来,肯定比刀子硬。” 明月伸手摸了摸脖子,话是夸张了点,但也说明苏家人无愧天地。 她心中愈发挂念情郎,挂念好友,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自己能做的,是不是只有验尸? 验尸……她凝神细想起白影的尸骨来,从洞穴开始,直到停尸房。 剧毒、拼死逃跑、躲身洞穴、线索? 对,线索,既然他已经料到自己会死,那肯定会留下什么线索的,为什么不留封书信,告知别人? 是不能留,还是留不得? 想来想去,明月的思绪最终落在那块白银身上,白影临死前,都还握在手里的银子。 开封捕头一年的俸禄不过几十两,他的钱袋只有一些碎银,但手上却紧握十两银子。她想好好看看那锭银子,可现在却在苏云开手上,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她想得入神,连李府下人来了也不知道,直到他念了苏云开的名字,她才回头,“什么?” 下人说道,“苏云开苏大人在门外,非常着急地要见我们老爷。”   ☆、第82章 山洞骷髅(六) 第八十二章山洞骷髅(六) 李夫人蹙眉,“要见老爷,不是来接明月姑娘?” “不是。” 明月起身道,“那肯定是急事。” 李夫人笑道,“你倒是也不吃醋,还替他着急。走吧,我家老爷还没回来,先去请他进来坐,别瞎等。” 李夫人怀有身孕,走得慢,明月身为客人也不好走在她前面,只能慢步跟随。等到了大堂,苏云开没有入座,茶水也没动,一见有人出来,也是奇怪,明明明月在后头,可还是先看见了她,微微示意,才和李夫人说道,“嫂子。” “先坐吧,我家老爷还没回来。”李夫人请他坐下,又问,“急匆匆的找他有什么事,他送明月姑娘回家后,就又去了衙门,不过估摸下时辰,不忙的话,也该放衙回来了。” 苏云开说道,“是衙门里的事。” 官员家眷不过问朝廷里的事是默认的规矩,李夫人便没有再追问。 明月见他一人归来,不见白水,问道,“白捕头呢?” 苏云开一顿,眸色略有愧疚,碍于李夫人在,只说,“她很快就回来了。” 明月见他神色如此,心觉不妙,但他不寻机会另外和她说,可见白水还安然,就是不知为何没一起回城。 夜色渐黑,屋外喧嚣渐渐平息,马车声在幽静夜里嗒嗒响起,苏云开听力敏锐,起身往那边看。 大门打开,进来的正是李康。他见大堂灯火明亮,自己的夫人迎上前来就道,“苏大人来了。” “来接明姑娘了?” “来见您了。” 李康微觉意外,脚下步子更快。苏云开也已经往外面走,“李兄。” “书房请。”两人做事少寒暄,他料定苏云开有事,或许是查到了什么,还愿意同自己说了,当然是急着请他进屋详谈。 苏云开尾随在后,又唤了明月一同前去,倒让李夫人觉得好奇,男子议事,这样一个小姑娘进去做什么。她微微摇头,没有随同,唤了下人端茶倒水去,就自己回房了。 书房里书香满飘,点了六支大圆蜡烛,不明亮得刺眼,也非昏黄之色,置身其中看书应当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苏云开无瑕享受,等下人出去,便直接说道,“帮我查一个人。” 李康笑道,“谁,竟然还要我帮你查。” “唯有事外人的你帮我查,才能查到我想知道的。” 李康低眉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你被那人盯上了?” 苏云开点头,“我要你帮我查的人,是平西侯。” 李康皱眉,“为什么要查他?因为他将你从大名府暗中调回,明升暗贬?” “不单单是如此,之前忙碌,没有去细查这件事。如今回想起来,不得解释。”苏云开有心将这件事押后再说,没有细讲,“你帮我查查平西侯的家产,还有他和陈李朗的关系。” “陈李朗?”李康想了半会问道,“前任工部尚书陈老?” “对。” “你查这个做什么?” “鼓山那上面的避暑山庄,是前阵子沉尸案的主谋沈卫所有,我从他嘴里得知,最开始这宅子,是陈李朗的,可是就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我去避暑山庄,平西侯也莫名跟去。而方才我刚从鼓山回来,那山庄,已经被人放火烧了。” 李康勉强笑笑,“所以你怀疑山庄是虞奉临授意陈老建的,而里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将它烧了?可你未免太牵强地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或许平西侯真的只是凑巧跟去?” 苏云开摇头,缓声道,“山庄命案发生后,凶手将唯一的出路吊桥斩断,后来白捕头从一个老樵夫嘴里得知,原来还有一个通道。那件事,只有当时在山庄的人知道,可是刚才我们去找那条密道时,却发现,密道竟也被人封死了。” 如果说一件事是巧合,那两件事就不是了,李康在刑部任职,虽不及苏云开敏感,但也不至于笨到还会觉得这是巧合,“那你查他的家产做什么?” 苏云开没有多解释这个,“你帮我查便可。” 李康笑笑,“苏兄,虽然你我是多年朋友,但那毕竟是平西侯,如果被他知道我在查他,那我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苏云开看着他说道,“不侍一主,即为敌。” 李康脸色微变,笑不出来了。苏云开继续说道,“当朝能和平西侯平起平坐的人,唯有安国公。但一山不容二虎,他们都想压住对方。如果我要查的东西你能查出来,我可以同你保证,我会倾尽我的力气,扳倒平西侯。而这份功劳,我一分不领,都给你。” “你竟然知道……我侍奉的人是安国公。”李康的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甚至很难看。他是安国公的人,可这件事本该谁都不知道,甚至他都不曾告诉过自己的妻子。可苏云开竟然就这么平静的说出来了,仿佛知道了很久,丝毫不意外。 只是最后一句话让人心动。 被平西侯发现他调查他,最多不过受点冷眼,安国公自有办法暗中保他。但如果他查出的东西真能助苏云开扳倒平西侯,他也相信苏云开会说到做到,那这等功劳,远大于弊端。 他拧眉想了许久,才蓦地笑笑,有些不甘,“你真是将我的命门都抓住了。” 苏云开起身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李康急着去调查平西侯,末了还想他们两人定还有话要说,干脆留了偌大的书房给他们,自己换了身便服就出门去了。 明月将门关上,才道,“苏哥哥,水水呢?” “密道被封,她仍想去山庄找找线索,所以强行从峭壁翻了过去。不过她没事,你不要担心。断桥我也让人去修了。”跑了一天的苏云开此时才觉得口干舌燥,喝了茶水说道,“你先在李家住几天,等忙完了,我来接你。” 明月倒不在意自己住哪里,见他衣裳上沾有绿草青汁,上前给他拨弄,可那痕迹已经干了,弄不走。她仍是一心一意地揉搓着,“刚才你说李大人是安国公的人时,我总觉得……他惊讶之余,还对你有了敌意。” 苏云开低头看着她,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她俊俏的鼻子,眨眨眼,连睫毛也看得清楚。看着心仪的人在眼前,总会有种莫名的安心感,连同来回奔波的疲惫,也消失不见了。他抚着明月的发,说道,“这种事本来也是官场禁忌,只是情非得已,不得不说。只是李康也知道,苏家人是纯臣,只效忠皇帝,不投靠任何阵营,所以从我这里说出来,对他的威胁并不大,利益权衡之下,他会选择帮我。” 明月一直觉得苏家是刻板的忠臣世家,而今她才觉得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其实不是苏家人“刻板”,而是他们选择效忠皇帝,忠于朝廷,有许多事就要刻意佯装不知。嘴上不说,心里却非常清楚朝廷局势,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在朝廷得罪权贵,却仍屹立着,继续做着忠于朝廷的事。 能做到这一点的,又哪里是件容易的事。 本来她还担心苏云开哪怕真的揪出平西侯也斗不过他,但如今这份担心消失了大半。明月抬眼看他,“你将我留在李家,是为了我的安全,可你也要小心。看看你的衣服,都被勾得成什么样了……你走路多看看周围不行么?万一钩着了肉……” 苏云开听她似有哭音,笑了笑,“不是没受伤么?难过什么?为衣服么?” “我难过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水水那样难受,你这样操劳,我却要被你们保护起来,留在李家保命。” 苏云开默默将她揉搓衣服的手握在手里,弯身看她的脸,泪正在眼眶里打着转,鼻子都红了。他温温一笑,“我都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了。” 明月蓦地一愣,眼泪直滚滚地坠落,窝在他怀中哽咽,“案子要查清楚,可你们也要平安。” 苏云开弯身抱着她,脸压在她的发上。明月不笨,她知道他此时查虞奉临的用意——凶手可能是虞奉临。 是他亲口告诉她虞奉临权势滔天,连圣上也要给三分薄面。也是他亲口告诉她,虞奉临心高气傲,不要得罪。 可现在他却要去碰那根利刺,要想把一个有军权又有名望的侯爷从京师拔出,拔之不当,自己可能就会丢了性命。 只是他不说,明月也不提,只是念一声小心,念一声平安。 苏云开半晌无言,许久才道,“我肯定要平平安安的,因为我还要娶你。你等了我十三年,就再等我十三天吧,十三天内,我一定会了结这个案子!” 从不爱许诺的人,如今为了喜欢的姑娘,也许了个诺言。 明月听在心里,抬头看他。 苏云开正看着她,忽然见她直起腰身,猝不及防的,竟被她亲了上来。 刚才的凝重气氛,瞬间被这一吻冲得烟消云散。   ☆、第83章 山洞骷髅(七) 第八十三章山洞骷髅(七) 苏云开有点懵,回到家了还有点懵。 他回去的路上摸了好几遍唇,又默念了十几遍三字经。导致他到家后才想起来刚才明月还跟他说了一件事,什么事来着? 正想着,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他顿住步子,偏身看去,作揖问安,“母亲。” 苏夫人打量一眼他,面色不佳,“你爹等你很久了……等会进去,好好认错,不要顶撞。” 苏云开一听就知道父亲要责骂自己,至于责骂什么,他大致也猜得到。应声后就过去见他,苏夫人不放心,也一起跟了去。 到了屋内,苏顾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并不抬头。 苏云开等在一旁,等了许久,蜡烛都已烧了过半,苏夫人先忍不住了,“您有什么事,就说罢,云开累了一天,转眼就要天明了。” 沉默了半宿的苏顾这才抬头,冷声,“天明又如何,他又不用应卯。身在礼部,却屡屡告假,我知道你对这份差事不满,可也不能这样怠慢。我看你是顺风顺水被惯坏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苏夫人一愣,“云开,你没有去衙门?那你每天早出晚归是去了哪里?” 苏云开答道,“朋友出了事,在帮她的忙。” 苏顾冷冷盯他,满是严父威仪,“你在帮什么忙,要这样遮遮掩掩的,连家里人都不告诉。”他末了气道,“你说你在忙,可我却知道你将一个姑娘放在李康家里养着,待了半日,现在才回来。” 苏云开此时还不能言明,但他深知父亲不会轻易放弃追问,跪地说道,“父亲如果相信孩儿的为人,就请您不要问了。只是那位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是孩儿的命里良人。孩儿追查的事凶险,所以将她暂时交托给李大人。我本打算事情结束后,再将她的事告知二老。”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姑娘是你从大名府带回来的!千里迢迢带个姑娘回京,你怎么不将你衙门好手带几个回来。” “她就是衙门里一等一的好仵作,儿子是有私心,可不全然是私心。” 苏夫人见父子两像是要吵起来,插嘴说道,“不提这个了,云开,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苏云开说道,“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着想,只是错不在明月,她是个好姑娘。” 苏夫人无奈摇头笑笑,“果真是喜欢得紧,自己挨骂了不辩解,却为她着急起来了。” 苏顾瞧她一眼,“他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你还想着你的儿媳。” 苏夫人一顿,“怎么回事?” 苏云开暗觉不好,从白家到山庄被烧,他就知道凶手肯定不会对他坐视不理,任由他查案,就是不知道到底会怎么出手阻碍他。 “你自己看吧。” 一封手谕递来,苏云开微顿,苏顾说道,“吏部找不到你的人,所以将手谕送到了家里。三天后,你就启程回大名府路。” 手谕上写得很清楚,将苏云开调任大名府路,任漕司。也就是管理水路运粮,这差事虽然看似辛苦,但如果从中做点手脚,便能一辈子吃喝不愁。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去,可苏父看得明白,儿子从提刑司进礼部,是得罪了人。在礼部没几天,又让圣上下旨将他调离京师,这看似肥差,却非好事。 苏云开只是看了一遍,就缓缓合上,“父亲知道是什么人请的手谕吧。” 苏顾见他似乎也知道,这才道,“你何时得罪了平西侯?” “以前,现在。” 苏顾拧眉,“你如今在做的事,跟平西侯有关?” “不能肯定,但也十之八丨九。”苏云开将手谕放回桌上,这一次,他不打算再顺从离开。在大名府路的时候他不知是何人所为,朝廷有令,不得不去。但如今他深知自己离开那定会让白影的案子石沉大海,他会对不起白水,也对不起明月,“我不能接旨。” “你不能不去,否则就是抗旨。” 苏云开想了片刻,说道,“这次的事,哪怕赔上孩儿性命,也不能违背对别人的承诺。他要调我离京,我更不能顺他的意。” 苏顾气道,“那平西侯是你能开罪的人吗?” “他不怕鱼死网破,那就拼个两败俱伤。” 苏顾心中惊奇,平时那样文质彬彬的儿子,竟然如此硬气。他以为儿子入仕后一直顺意,没有历经过多波折,遇事会有退怯,可没想到完全没有。这绝对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反倒让他看见了儿子的骨气,苏家人的骨气。 苏云开没有拿手谕,回到房里,也没点灯就睡下了。下人上好了水来请他时,敲了门没声响,就退下了。到了翌日清晨,又来敲门,却还是没答应,这才警惕起来,寻了苏夫人来瞧。 这一瞧,苏云开竟是病了。大夫来瞧便说素日操劳过度,伤了内里,需要好好调理,否则日后怕会留下隐疾。 消息传到宫中,连皇帝也过问此事,问了苏顾苏云开的安好。 快至傍晚,已是放衙的时辰,苏云开还躺在床上。刚喝了一贴药,颇有安眠的意思。他拿捏着手里的银子,想着昨夜明月和他说的话。 “白哥哥死时手里还拽着这锭银子,可是白哥哥身为捕头,一年的俸禄才多少?他是个懂分寸的人,不会临死还守着金银。” “那建在偏僻荒山上的山庄,房子奇多,陈李朗的本意应该不是拿来避暑的,那到底是有什么用途?” “白哥哥死于剧毒,什么人会随时带着剧毒在身上,又为什么会带着剧毒,凶手在掩藏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苏云开已经快把那锭银子看穿了,可依然没什么线索。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他立刻将银子放进被窝里,没有答话。门又敲了四五下,他才佯装弱声,“谁?” “我。” 听见李康的声音,他差点就答得爽朗了,轻咳几声,才气弱道,“请进。” 李康进了房间,就对下人说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他关上门,快步走向里边,刚露脸就见苏云开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从容瞧看自己。他顿时一笑,不忘压低声音,“果真是装病。” 苏云开略有自嘲,“不装病,我现在已经被押往大名府了。” 李康挪了凳子过来坐下,说道,“你父亲也知道你是装病吧,通了气?” 苏云开摇头,“没有。” “那看来是父子连心了。今日圣上问及你的病情,你父亲只差没老泪纵横,念着他就你一个独子,请圣上宽限几日,让你病好了再赴任。圣上自然是同意了,我瞧平西侯脸都青了,所以这次也是他动的手脚?” 苏云开心有感触,他本不想劳烦父亲,可没想到父亲还是帮了他一把。这也说明,父亲信他不是在办糊涂事。他没有答李康的话,问道,“明月好不好?” 话题转变之快,由汹涌澎湃的朝廷眨眼到了儿女情长,李康还愣了一下,苦笑,“以前我们总说你是个石头人,如今石头人有了喜欢的姑娘,都要化成一股暖流了。” 苏云开笑笑,想到明月就觉心有蜜糖,“你还笑得出,那就是她很好了。” “好着呢,早上还吃了两碗饭,我哪里敢不好好替你养着,不然等你找我麻烦么?”李康被他一拐,倒差点把正事忘了,凑近了声音更低,“你让我查的事,我查了,虽然不能肯定是全部,但也起底了九分。你不让我细查我还不知道,那平西侯表面廉洁,不拿朝廷分毫赏赐,可背地里,却足足有四个存放钱财的宅子。” 苏云开略微吃惊,“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行贿。”李康冷笑,“每年都有官员从外地运输大批黄金进京,有装扮成客商的,有装扮成镖师的,五花八门,惟独一点,做得极其隐蔽。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十分奇怪,既然有那么多黄金,那必定是底下官员搜刮了许多民脂民膏,可我细查之下,却并非如此。” 苏云开也意外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没有收受贿赂的官员么?” “倒是有,可贪污的钱财数量和送给平西侯的数量完全不成正比,甚至只是冰山一角。所以我说奇怪,难道我漏查了什么?” 李康对自己的手段有自信,可是这样重要的线索竟然没查出来,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到苏云开身上,可抬眼一看,苏云开的双眉已快拧出两个川字来。   ☆、第84章 山洞骷髅(八) 第八十四章山洞骷髅(八) 有四个存放钱财的宅子,却并非是属下收取贿赂而来。 难道平西侯在哪里挖了金矿?可他的下属遍布宋朝,难道到处都发现了金矿,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又难道是在哪里私造了制银厂?可同理,不可能这样分散。 不是挖金山也不是造银,苏云开着实想不通那平西侯是用什么法子不受贿,却能让下属送来那么多的钱。 虽然不能完全解开他心中疑惑,可李康查到的这些事,却十分有用。 说话间,门外有下人敲门,“少爷,刑部有位赵主事来找李大人。” 李康顿觉意外,还是让下人将他领过来。末了又和苏云开说道,“我来这里是正大光明的来,所以刑部的人都知道我是来探望旧同僚了。” “嗯,遮遮掩掩的反而惹人怀疑。那赵主事是谁的人?”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李康笑道,“朝堂纷争,也不是只有安国公和平西侯两个阵营,至于他是谁的人,我就不说了,对我们无碍就是了。他寻到这里来找,那肯定是急事。” 果不其然,那赵主事出现时,神色匆忙,见了面连官场寒暄都忘了,直接说道,“府衙又出事了。” 李康不由肃色,“出什么事了?” 赵主事看了看苏云开,说道,“那叫白水的捕头,可是苏大人从大名府那边举荐来的?” 苏云开心已微沉,“是。” “今天早上……有人在鼓山崖下发现一具烧毁的尸体,虽然烧得面目全非,但那人身材瘦小,身着衙门官服,腰牌正是白捕头的!” 苏云开一惊,鼓山崖底?他瞬间屏气,一会才极力镇定下来,白水武功那样好,即使去山庄的时候冲动了些,可是她想报仇,所以绝对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甚至在危急关头反而会更加小心谨慎,“除了腰牌,还有什么可以确认她身份的?” “倒也没了,只是从身形来看,的确像是他。” 他这样一说,苏云开反倒是有些安心了,“衣物烧毁了多少?” 这一问着实让赵主事觉得奇怪,这人都烧死了,还问衣服的事,这不是主次颠倒了么?苏云开果然病得不轻,“也烧得七七八八了。” 苏云开叹了一口气,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气色不好,这一沉默,神情更是疲倦。李康和赵主事正欲告辞,门外下人又再次来报,“少爷,平西侯来探望您了,您是到前堂迎接,还是请侯爷到屋里来?” 苏云开和李康相觑一眼,几乎是片刻交流,苏云开就道,“我身体不便,不能下地,请平西侯到屋里来吧。” “是。” 以苏云开和平西侯的交情还不至于到这里来看望,刚出了白水的事,不得不让苏云开多想。 虞奉临很快就到了门口,刚进屋就看见李康和赵主事。两人跟他问了安,李康又道,“下官听说苏大人病了,所以和赵主事一起过来看看。刑部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赵主事看了他一眼,两人一起来的?只是他也是个有眼力的人,没有拆穿,默认了。 虞奉临也不留他们,摆了摆手,许他们走了。 等两人走了,他才在苏云开脸上打量几眼,气色的确不好,不过看起来也不像是得了重病,“鼓山一别,苏大人还气色明朗,不过几日,怎么就这样憔悴了。” 苏云开咳了几声,声音低弱,“大概是劳累过度,明月说的没错,我不该总顾着公务,还应好好休息。” 虞奉临笑道,“说起明月姑娘,听说她住进了李康李大人家里?” “对,她在开封的房子被烧了,我又不得空给她找住处,更不能带回家里,就交托给了好友。” 这话解释得合情合理,虞奉临也没多问。 苏云开神色不动,知道他没有对这件事多疑。 如果刚才他不主动提及明月,虞奉临反而会觉得他遮遮掩掩,定是有诈。 平西侯的脾气,他大致摸清楚了。越是将事情赤丨裸丨裸地摆在他面前,他越不会怀疑。但如果越是遮掩,他就越会刨根问底,查个清楚。 虞奉临问了他的病情,又嘱他好好休息,这才离开苏家。 苏云开等他走了,便琢磨起怎么往秦家送个信,免得消息传得太快,秦放又一根筋没回过神来,以为……白水死了。 那官服和腰牌是白水的,可死的人不会是白水。 苏云开不用看过尸体也知道那人不是她,若真的是,那让赵主事最震惊的,就不是府衙捕头被烧死了,而是——竟然有个姑娘混进了官衙,这可是欺君的罪名。 可赵主事却完全不震惊、不意外,不提这事,所以苏云开相信,死的那个人不是白水。 那白水去了哪里? 他估摸着,可能纵火和堵住密道的人并没有走,还留在鼓山那防止有人前来。而白水正好与那人碰见,交手之后,白水杀了对方,并且把自己的衣服给了他,烧毁尸体丢下山崖,以此来掩饰自己的行动。 他果然没有看错白水,越是危及的时候,她越是理智。 无论这件事的幕后指使人有没有那么快发现,白水这么做都是百利无一害的——她或许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样一来,男扮女装欺君的白水就彻底除去了罪名,白水的身份本就是假冒的,她日后可以恢复自己的本名了,用自己的身份,重新来京,来见秦放。 连日来不幸的事终于出现了一些可预见的好事,苏云开轻轻松了一口气。 对,得赶紧给秦放捎封信去,不然他得发疯。 他装病不出门,消息由刑部带来。带来的途中,这又一起府衙捕头被杀案,就传遍了京都。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秦放耳朵里。 他被家丁带回来后一直被锁在书房里,他虽然着急,可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闲暇就看看书,在思念白水的日子里度过。 “小人没有听错,少爷您要小人留意的人,真、真的死了。” 秦放死死盯着那垂首不敢抬起的下人,抓在手里的书几乎被抓破,“你胡说,白水怎么可能会莫名其妙死了!” 那人简直要哭了,可又不得不说,“是真的,白捕头跟着苏大人去了鼓山,就是前阵子少爷去的避暑山庄,那地方不是挺邪门的吗,死了好几个人,还出了命案……” 秦放差点没把书丢出去,“谁让你说神神鬼鬼的了!” 下人一个哆嗦,将神怪的话打住,继续说道,“两个人一起去的,可就只有苏大人回来。回来后苏大人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传来白捕头被烧死的消息了,还有少爷,避暑山庄也被烧了,您说邪不邪门?”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又说了怪力乱神的事,正要自己掌嘴,可却发现自家少爷不吭声了。他颤颤抬头,这一瞧吓得魂飞魄散,秦放整张脸像宣纸惨白,连唇色都完全褪去了。 就这么像被人抽了骨头似的瘫痪在椅子上,怔怔看着前头。 “不可能……她武功那么好,力气大,胆子大,身手好……”秦放念着,又问,“有尸体?” “就放在刑部,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了。” 秦放蓦地站起身,“我要去看看,我不信是她,不可能!” 下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将他的腿抱住,哭求,“少爷您不能去,您不能离开这,要是您走了,小人可就要被老爷吊起来打了啊。” “我就是去刑部看看那是不是她,我就看一眼!看完了我就回来。” “那就是白捕头,连腰牌都找到了,听说个子小小的,捕头里有几个小个子?” “闭嘴!”秦放急红了眼,一掌将他抱住的手打开,开门就要出去,前面却似有山堵来,站在门口的人岿然不动。 燕国公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双目充血般,哪怕是与自己直视,也没半点退怯,心头微惊。或许是他为父过严,所以哪怕素来疼爱这儿子,他也跟自己不亲近,眼神总有敬畏。可如今为了个姑娘的生死,竟这般有担当了。他一时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回去。” 秦放摇头,“父亲……” 燕国公知道他要说什么,示意下人通通退下,尔后才道,“你一个未来侯爷去刑部看个小小捕快,成何体统!” “我不承爵了,不做侯爷了。”秦放忽然觉得自己太自私,可为什么如今才悔悟,“如果我能放弃这个身份,从她兄长出事后就一直陪着她,和她一起去鼓山,或许她就不会死了。可是我总想着我这个身份能帮到她,不能丢了。但如今我才明白,我的权贵来自于父亲您,如果您要阻拦,我就一无所有了,也根本什么都办不到。” 燕国公眉头紧拢,“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放泰然道,“我不会承爵了,哪怕只是去做个小贩,也是自力更生的小贩,而不是一个处处被人说是一无是处的公子哥。” 燕国公冷笑,“她真的死了你也要放弃爵位?” “是。”秦放想通了,权贵都是假的,要是他能早点想通…… 一切都太迟了,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秦放晃了晃身,差点倒下,却被人伸手捉住,轻轻一定,将他稳住了。 燕国公冷厉的双眸隐露叹息和宽慰,说道,“那人不是白水。” 不是女儿身,就不会是白水。 秦放愣了愣,“真的?” 燕国公轻轻一笑,“你怎会如此愚钝,若那人真是白水,那就该是个姑娘,刑部府衙都要闹翻天了,全都会涌到苏家去质问举荐她的苏云开,好早点将欺君的嫌疑撇个干净。可如今刑部府衙都很安静,也没人去闹苏云开,他仍在好好养病,你说,死的人可是白水?” 经父亲这一分析,秦放总算是安心了,他忽然想到,父亲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也在留意白水的事? 他心中隐约升腾起一种希望,像是深埋地底的萌芽,要破土而出了。 他也同时明白了一件事,父亲要阻拦的,从来都不是他和白水,而是不能自立的他。 连自立都做不到,那有什么资格去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此时秦放才觉得,这个人是他的父亲,而不是雷厉风行的燕国公。 只是……白水到底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 他想着,高悬的心仍不能安然放下。   ☆、第85章 山洞骷髅(九) 第八十五章山洞骷髅(九) 燕国公一松口,秦放也顺利从家里离开。他想着白水最后是和苏云开在一起,所以出了家门就往苏家赶去。 此时苏云开从李康那里得知了平西侯窝藏金银的消息,已经不能再装病下去,事情总要解决。他估摸着依照圣上对苏家的信任,哪怕猜到他是装病,也不会立刻下旨让他赴任。毕竟平西侯这两年势力膨胀得厉害,这次又是他要调离自己,圣上总会多几分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外面天色已渐晚,苏云开等黄昏日落,就熄了灯,准备去去外面。 他由廊道走至前门,思量着他是该去府衙还是刑部,也不知现在那具尸身是在哪里,刚才在刑部,现在说不定已经被送到府衙了。他想看看那具尸体上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白水武力是高,但对这些并不太擅长,不亲眼看一看,他不放心。 但他对验尸这种事同样不擅长,要是明月在就好了。 “苏哥哥。” 人果然不能多想,一想就容易出现幻觉,还幻听。 “苏哥哥。” 苏云开蓦地一顿,已经从前厅走过的他又折了回来,狐疑地往里面一看,那站在厅上往他走来的姑娘不就是明月。他顿时惊讶,“明月?” 明月上前几步又顿住了,中间足足隔了半丈。苏云开确定是她,更是惊诧,几步上前,捉了她的手先上下看下,不见伤口,才不至于揪心,“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来了?” “我没事。”明月迅速将手抽回,“不要让你爹娘看见,这样不好。” 苏云开见她真的没事,也不抓她的手了,“那你怎么来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咳了一声,低声,“想我了么?” 明月两颊顿时绯红,“不要胡说。” “哦哦,原来不想我。” 明月抿唇一笑,“想,想极了。” 苏云开也展颜笑笑,看着她的双眼说道,“我也想见你,怕你在那住得不好,吃得不香。” 明月垂首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都好,就是见不到你。”她又抬头道,“可是就算很想,也不会突然来这里找你的,我明白,这样不好。” 苏云开好奇道,“那你怎么来了?” “你爹娘。” 苏云开意外道,“我爹娘?” “对。我开始以为是骗人的,但你和你爹长得太像了,我就信了。等上了车,他们带我去了一间茶楼,问了我的家世和名字,就把我带到这来了。还给我果点吃,茶挺好喝的。” 听到最后一句苏云开终于是苦笑,“心真大。” 明月眸光黯了黯,“总不能大喊大叫的,有些话……可能也是时候要说开了。” 苏云开这才知道她还是介怀她的身份,不是介怀她仵作的身份,而是在自己面前,才会介怀。他出身官宦世家,祖上书香满飘,原来明月一直都放在心上。可平时根本看不出她这些顾虑,“我爹娘是讲道理的人,别怕。” 明月笑笑,“不怕,我又不会被吃掉。” 苏云开微微一笑,轻轻摸她的头。古人常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时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在家,在厅上。他真想好好抱着她,安慰她,让她不要多想,也不必多想。从他察觉到自己喜欢她开始,就没有想过多余的事,比如阻力,任何阻力都不在他的设想里。 他还想多问,就见入口似有人站在那,人影映照在墙,微微晃动。他将话收回,没有吭声。不一会管家从那边走出来,恭敬说道,“少爷,开饭了。” 苏云开说道,“我先送明月姑娘回家。” 管家笑道,“老爷和夫人说,请明姑娘一起过去。” 明月略有不安地抬头看他,苏云开以眼神安抚,“无论等会我爹娘说什么,你都不要走,我会好好说,然后送你回去。”见她还是拧眉,苏云开抬指在她眉心一刮,笑道,“丑媳妇总是要见人的,你又不丑,不是么?” 明月可算是绷不住了,笑了笑抬眼看他,余光看见管家还等在那,就将话咽了下去。 苏家有专门招待客人用饭的大厅,可管家带的路却不是往那。苏云开心中疑惑,直到从前院穿过,走向左边的廊道,他才明白过来。苏家人丁稀少,菜也不过两三碟,所以平时一家三口吃饭是不上大厅的,空荡荡的显得冷清。因此苏夫人特地挪了个小屋子,里面摆了张四方桌子,一家人就在这里吃。 现在管家领的路,分明就是去那。 苏云开想到方才双亲带明月去酒楼吃茶问话,再看现在的趋势,总觉得爹娘是在应允两人的事。 他按捺着这腾起的火焰,有点不敢相信竟会这么顺利。哪怕是真的是乐意明月做苏家的媳妇,如今就一起用饭,也是奇怪。领回家来,更是奇怪。 自诩聪明的他也想不通这件事了。 管家停步的地方果然是那间小屋,苏云开在门口都闻到饭香了。再瞧里面,桌上竟摆了□□道菜,菜肴连为他父亲贺寿时都不曾这样丰盛过。 明月也吓了一跳,散、散伙饭? 苏夫人见两人来了,却杵在门口,笑道,“还不快进来。” 苏云开先反应过来,偏身让明月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娘。” “先坐下吧,你爹拿酒去了。” “酒?爹他从来不喝酒。” “今日高兴,也有事必须要有酒才行。”苏夫人唤了明月坐下,自己这才坐下,“你饿不饿?饿就先吃吧。” 明月有些受宠若惊,“不饿,方才在酒楼吃得很饱。” “你也没吃多少,被你苏伯伯吓着了吧。”苏夫人这才偏头跟儿子说道,“你爹也真是的,整天板着个脸,难怪你小时候常被他吓哭。” 苏云开一顿,不由看看明月,“吓……哭?” “对,一两岁的时候就将你丢进书房里,一天不背一本书就不许你吃饭。我那时候天天去偷偷给你送饭,你爹还说我慈母败儿,真是老顽固。” 往事遥远,苏云开想不起来了,明月笑道,“可既然每次都能偷偷送饭去,那其实苏伯伯也没打算拦您,否则在第一次发现时就将门和窗户封住了。” 苏夫人也笑了笑,“刀子嘴豆腐心,但就是爱板着脸,没一个孩子见了他不哭的。” 门外有人轻咳提醒,不一会苏顾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壶酒。三人刚起身,苏顾就说道,“坐吧。”他将酒放在一旁,并不开,起筷又道,“吃吧。” 还等着“宣判”的明月微顿,晚了一步拿筷子,正要去拿,苏云开和苏夫人同时伸手。苏夫人笑笑收回手,苏云开便将筷子拿起递给她。 食不言寝不语,席上无人说话,明月吃得有些……慌。脑门上一直转着几个大字:散伙饭散伙饭散伙饭这是让你和苏云开散伙的散伙饭呀!你还吃吃吃,等会就得哭了。 她吃得分心,没留意到嚼漏了碎骨,一口咽下,喉咙便被刮得有些疼。她停下筷子努力咽了咽,脸色有点难看。 苏云开一顿,忙问道,“怎么了?” 明月捏了捏喉咙,苏顾一看抬头唤门口的下人,“快拿茶水来。” 苏云开起身去门外接茶水,递了给她喝。明月缓缓咽下,终于把碎骨冲了下去,这才舒服了些。苏夫人说道,“吃得这么急做什么?” 明月点头,再拿起筷子,发现刚才根本就是味同嚼蜡。她默了默,才低声答道,“害怕。” 苏夫人忙问道,“怕什么?” 明月将筷子轻放,再次答道,“害怕这是……让我跟苏哥哥分开的晚饭。” 苏夫人微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丈夫。苏顾默然片刻,才道,“其实方才夫人你说错了一点,不是全部孩子都惊怕我,有个孩子见了我非但不哭,还对着我笑。” 苏夫人的眼睛忽然有些湿,声调已变,“对……那孩子见了你,就站在门口看着。你拿了蜜饯给她,她并不收,跟你道谢,还对着你笑笑。那时我就在想,这么好的姑娘,却早早没了爹娘,日后该如何是好……”她提帕抹去眼泪,泪又涌上眼眶,抬眼看着明月,有愧疚,有怜爱,“一晃这么多年,见到你出落得亭亭玉立,我们记挂了十四年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苏云开不解,明月也不明白。苏顾将一直放置在桌上的酒取了瓶塞,倾倒地上,“这酒,是祭祀你爹娘的,明姑娘。”   ☆、第86章 山洞骷髅(十) 第八十六章山洞骷髅(十) 清酒洒落在地,在地上淋出一条湿漉漉的痕迹来。明月怔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她稍稍退了一步,撞到身后的凳子,差点没摔着。好在苏云开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她才定下心神。 苏夫人也伸手将她的手握住,几近落泪,“是我们错了,不该将你留在那,哪怕你爷爷不愿随我们苏家走,我们也该将你留下,好好照顾你。你苏伯伯那年被贬谪去了锦官城,被人监视,又因路途遥远,不便去探望你。等我们第二年回到江州,去找你们时,却发现你们已经搬走了。想必是你爷爷不想再留在那伤心之地,怕触景生情,所以带你去了别处。” 苏云开仍托着明月的腰身,他觉得明月是想起什么了,否则不会这么久都不问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小时候爹娘常跟我提的恩人,就是明月的双亲么?” 苏夫人泪落面颊,颤声,“对,当年你父亲被贬谪去锦官城任小吏,赴任途中遭土匪拦截,那些土匪为财索命,我们伺机逃走,却遭他们追杀。逃到路上,恰好有对年轻夫妇路过,拼死相救,赶跑了劫匪。身受重伤的我们被过路的人送到镇上,等我们醒来,大夫却告诉我,那两位恩人伤势过重,已经离世了。” 苏顾说道,“我们的伤好了一些好,打听到那对夫妻的住处,带了钱财东西去,见到了你爷爷和你。可你爷爷什么也不要,我们想将你们爷孙接走,日后待如亲人,可你爷爷也不愿。后来因我要去赴任,不能违抗圣旨,因此打算在锦官城安定后,再去找你们。可是第二年过去,你们却搬走了。我寻人打听,却是大海捞针。” 这件事明月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只是她不知道双亲是因救人而离世,以为就是被土匪所杀。后来爷爷带她去了南乐县,在那里定居,一住就是十三年,除了每年清明扫墓,平日都不会回去。 爷爷不想,她也不想,只因那里是她的爹娘曾住过的地方,回去了,人却不在那,又有什么可回的。 她一直没有出声,泪落满脸,有些站不住。苏云开已经完全站在她身后,给她借力站稳。他没有想到父母记挂了十四年的恩人,就是明月的爹娘。更没有想到,第二年就随爷爷搬家到南乐县的明月,在他随爹娘从江州去找明家时,就已经碰见了。这个擦肩而过,足足错过了十余年。 原来十三年前不是他救了明月,而是明月的爹娘救了他的爹娘,才有当年他们的相遇。 明月泪落不止,面庞有袖拭泪,她微微抬头,用泪眼看着旁边男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苏顾说完那些话,手中酒瓶已不留一滴清酒。他撩了衣摆便朝她跪下要叩首,惊得明月回神,伸手把他托住,“苏伯伯,我爹娘要是知道我受了这一跪,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那劫匪被擒后,我曾托我舅舅去打听过,那人无恶不作,手上已经有多条人命,只是地方官不作为,所以导致劫匪逍遥法外多年。舅舅说如果不是后来有位姓苏的大人几次督促,那劫匪也不会落网,地方官也不会大力整治,那几年舅舅都说了,少了许多恶人,百姓的日子太平了。爹娘在天有灵,知道这些肯定会很高兴的。我爹是仵作,虽然只是个仵作,可是他喜欢太平盛世。他曾说,哪怕有一日吃不了这碗饭,他也乐意。” 往事重说,本就伤感的多,苏顾和那对年轻夫妇并没有深交,甚至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听见最后几句,却觉如果当初他们也活了下来,定能成为知己好友,而非在这里忆故人,惋惜、叹息。 苏夫人也将丈夫扶住,说道,“你这一跪,日后让她如何是好?” 苏顾不解,苏夫人轻叹,将话挑明,“你倒忘了,她和云开有缘,是彼此良人,跟儿媳下跪,于理不合,感激记挂心中,不差这一膝头的感恩。” 苏顾这才想起来,也就不坚持了。倒是明月被这么直白的默认为苏家媳妇,有些不自在。只是苏夫人说得没错,她和苏云开是有缘的,苏家跟明家也是有缘的,兜兜转转那么多年,宿命早就将两家人联系在一起了。 爹娘或许也没有想到,十多年后,他们当年救下的夫妇,会有一天,也成为他们的家人。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苏顾和苏夫人对明月说了许多话,因早前打听的时候已经知道她独自进京,在外面居住,言语之间已经在催促两人婚事。他们想将明月早点接到苏家,不单是做苏家的媳妇,还想更好的补偿她。只是着急婚事,他们也不想委屈了明月,最后说道,“先将你爷爷接到开封来,与他说明,再一起择个黄道吉日,然后好好置办,要嫁得风风光光的,不能让你受一点委屈。” 等明月从苏家出来,坐在马车上和苏云开说道,“其实……也不用太过风光的,苏家世代清廉,不要招摇。” 苏云开温温笑道,“苏家历年来得的赏赐不少,要热热闹闹的成亲还不至于招人多舌。”他知道今晚明月心中滋味定是各涌心头,可却不能将她留在家中,日夜对着。他心中有愧,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明月……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明月看着眼前人,轻轻点头,又道,“苏哥哥,我不知道水水的事能不能跟你爹娘说,所以刚才没有吭声。只是我想等水水的事解决之后,再谈婚论嫁。” “我明白,我也是这个想法。”苏云开将她的身体轻揽,揽入自己的胸前,“我跟你说一些这两天发生的事,免得到时候你听见了什么风声自己慌了神。” 明月顿了顿,示意车夫。苏云开说道,“无妨。” 明月明白过来,估摸那车夫是他的心腹,难怪刚才在苏家特地唤了他来赶车,苏夫人还念叨了一声好好的车夫不用,非要个护院。不过又念护院武功好,这么晚了,身边有个会赶车的护院倒也好,就没阻拦了。 苏云开将平西侯私藏钱财、白水诈死的事和她一一说了,听得明月的心七上八下,犹如听了一场戏文般。他说的时候声音低沉,明月都能听出话里的压抑和沉重来——毕竟,对方是权势滔天的平西侯。 “吁——”车夫拉住缰绳,将马停下。 苏云开警惕地撩了帘子往外看,车夫手中紧握马鞭,偏头低声,“有人在跟踪我们。” “什么人?” “看不太清,武功很好,跟了很久。”车夫想了想一路上偶尔能看见的影子,说道,“个子应该很娇小。” 苏云开微顿,似想到了什么,说道,“你先走,走远一些,能听见一点动静就好。” 车夫没有多言,就领命走了。苏云开转而朝车厢伸手,将明月接了下来,将她拉至阴暗巷中,这才往车夫刚才所指的方向看去。 明月见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巷子,不知他在看什么,“苏哥哥?” “应该是故人。” 两人等了一会,才见那巷子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的身材果然小巧,头戴纱笠,看不见脸。可明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刚听完一场以死换生戏码的她忙捂住嘴,没喊出那喊过千万回的名字。 那人很是警惕,短短几步路左右看了许多遍,才终于走到他们面前,“大人,明月。” 明月上前将她抱住,真有种对方劫后余生的感慨,“水水。” 她刚将她抱住,白水就忍不住拧眉,疼得轻轻吸了几口冷气。明月忙松开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地方不平整,像是缠裹了很多纱布。她心一凉,“水水你受伤了?” 白水朝她笑笑,少了血色的脸笑意苍白,“对方那样厉害,我只是受点伤,已经很有福气了。” 苏云开问道,“你到了山庄后,那里果真埋伏了人?” “是,我差点死在他手里,可是我不能死。”白水说这话时连明月都察觉到了里面的决绝和血腥味,“山庄火势很大,我等了一天,烧得差不多了,才进去,但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是找到了这个,或许是线索,又或许不是。” 声音里是自认无用的落寞和自责,苏云开听在耳边,拍拍她的肩头,“你做得很好了,白水。” 他将东西接过,发现竟然是一块木板。 这块木头是块梨花木,因结实美观,多用来做桌椅。从形状来看,倒不像。 许是因为山庄和平西侯有关,一瞬想起许多与他相连的事,这一想,倒是想起一件他不太肯定的事,“明月,当初黄金贪污案的时候,那运输花瓶的箱子,是什么木头做的?” 明月想了许久,说道,“好像是梨花木。” 苏云开眉头又锁,白水已将那块木板翻了个面,指着上面的点点凹处,说道,“大人,我奇怪的是这些东西,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第87章 山洞骷髅(十一) 第八十七章山洞骷髅(十一) 那块坚实的榆木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嵌入,像是被温度极高的熔浆烧进了深处,所以才留下点点凹痕。而每个凹痕里,都残留一些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 苏云开捻了一些在手指上摩挲,有些硌人。细看之下,手指微黑,这才猛然回神,“铁锈。” “可这些也是铁锈吗?”明月指指旁边的银白色,也捻了一些,“好像是白银。” 铁和白银?苏云开将这梨花木翻看了几回,问道,“白水,这块木板是从哪里找到的?” 白水答道,“那山庄后面。当时火势还没有完全停,山庄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我就过去,可是我发现山庄后面还在不断着火,就爬高了些看,然后就看见有人在那烧山。他见了我并不立刻过来,而是继续放火,等我冲过去的时候,发现那像是峭壁的地方,下面竟然还有一条通道。” 去过一回鼓山,但因第一天去就发生了命案而一直在破案无瑕去观赏山景的苏云开一顿,“还有一条通道?” 白水点头,“对,我上前和他交手,将他生擒,谁料他竟然药毒自尽了。我当时好奇通道通往何处,就顺着那里走去,结果竟然发现了山腰一带,搭建了许多木架子,那些架子已毁,不知道原来是什么。大概的样子,或许是在淬炼什么东西。我寻了一遍,找到这块木板,也不知有没有用,就拿了回来。” 苏云开沉思片刻,说道,“先前断桥被毁,密道被堵,山庄被烧的时候我就奇怪,难道凶手一人能做那么多事,后来我猜想有同党,可为何同党下山却没任何人看见,原来是另有通道。” “还有,大人。”白水从钱袋里倒出一些黑色东西,“这是不是生铁?我在那后山转的时候,发现鼓山腹地,竟然被人凿了个大洞,洞高十丈,宽有十二三丈,四面乌黑,我在最里面找到了这些东西,还有一些散落的锄头用具。” 苏云开忽然明白那是什么地方了,他看着手中那块被铁锈白银烫出点点凹痕的木板,脑中凌乱的思绪开始渐渐明了,一个一个死结如花绽放,击破了他心中疑虑,理顺了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甚至是更遥远的事,遥远至他突然被调任回京,遥远至白影因何被杀。 他紧握这那块梨花木,问道,“那后山搭建的架子,是不是都是梨花木?那后山生长最多的树木,是不是也是黄花梨?” “对,那里几乎漫山都是。” 苏云开轻轻点头,“我先送明月去李家,你等会随我回苏家休养吧。” 白水一顿,“大人,我的伤没事,你如果有事要吩咐,只管……” “不,你要好好休息。”苏云开正色看她,“你以前办事从来都不会被人发现,可今天我的车夫却发现了你,你受的伤并不轻。” 白水苍白的脸上满是不甘,“我还没有抓到凶手。” “不,你已经抓到了。”苏云开说道,“如果不是你,这个案子我如今还想不通,有了这些线索,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缺的,是证据,这些证据,以你的人脉是找不到的,只能我出面。所以你现在要做的,是养好身体。” 白水听见他知道凶手是谁,干涸的眼里终于有了泪,颤声,“大人,凶手是谁?” 苏云开看着她说道,“你答应我,不能私下寻仇。” 白水摇头,“绝不会,我要亲眼看着那人绳之于法,还我兄长清白,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谢罪!” 苏云开轻叹一气,缓声,“虞奉临。” 白水怔了怔,“我哥哥和他无冤无仇……” 她紧握手中黑铁,手都被快割出血来,也毫无察觉。直到明月将她的手松开,拿了帕子给她绑住,她才不再发抖,“大人……我听您的,我信您,终会为我哥哥报仇。” 尾音落下,是恨,是怨,是忍,明月听得心酸,握着好友的手不愿松开。白水早已如她的姐姐,她习惯依赖她,可是现在的白水,需要她这个好友在旁。她想陪着她,可李康到底是外人,白水在那里容颜暴丨露,身份也会暴丨露,说来还是苏家安全些。 苏云开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再过一会街上已没行人,那样三人更加显眼,就送明月去了李家。他将要离开时,李家下人又唤住他,“苏大人,我家老爷有急事要跟您说。” 李康听见苏云开半夜前来,连外裳都没披就跑了过来,正好碰见往里走的苏云开,忙拉住他去后院说话,还将下人支走了,“我本想明天一早就去找你,正好你来了,也省得我再跑一趟。” “什么事,这么急?” “之前你让我查平西侯,还有陈李朗跟平西侯的关系,前面我给你查到了钱库的事,后面那个,我今晚才查出来,也着实是太隐蔽了,几乎错漏。那陈李朗表面和平西侯没任何联系,但实际上,平西侯所得的钱财,几乎都是陈李朗经手的。” “嗯,我知道。” 李康还想继续说,被他平平淡淡的一堵,差点没将他的话全堵上,讶异,“你知道?什么时候?” “刚刚确定的。”那避暑山庄是陈李朗的,实际却并不是,真正的主人,是平西侯。他又说道,“我还要劳烦你一件事,这件事事关重大,如果做好了,你的地位,至少要比现在晋升三级。” 李康笑笑,“我如今已经是四品官了,难道还能封我个一品大臣。” “能。”苏云开定声道,“功勋,荣耀,恩宠,都会有。” 李康听得喉咙微干,如果是别人说的,他就当笑话了,可偏偏是苏云开说的,还是这样严肃的模样,“你、你当真?” 苏云开并不答,只是问道,“你帮不帮我查?” 李康挤出笑意,“若真能平步青云,就算是要掉脑袋的事,也可一搏,你只管说,我定会替你做。对了,你说那话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告诉你。” 苏云开明白他的性格,是怕自己说完后,就火急火燎的跑去办事,连正事也忘了说。 “这几日总有个姑娘在刑部门口转悠,鬼鬼祟祟的,却不进来,衙役一出去她就躲。” “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找到白影的尸骨之后。”李康想了片刻说道,“但白影的尸骨找到后,消息并没有外传,应该没外人知道的。” 他说的没错,老百姓是不可能知道,但既然是个姑娘,那就不会是衙门里的人。可消息不曾外传,便有可能是官家女眷。女眷……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我知道了。” 见他轻易就听入了耳,也无其他分析,李康这才道,“那就说说你要我做什么吧。” &&&&& 刑部门前如其他衙门一样,都放置了两尊狴犴。一大清早,衙役便出来清扫门口尘土,打扫得干干净净。 苏云开靠在刑部墙壁一侧,等着那徘徊刑部门前的姑娘。等了半晌,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来的时候,忽然那隐蔽巷子中,露出一截裙摆。等衙门有人出来,那人又退回巷子。衙门门前无人,她又出来,影子斜照一旁壁上,恰好能看见她的发饰。 从投影来看,那姑娘未挽发髻,更证实了苏云开心中猜想。他不再藏身,大步往那边走去。 似乎是听见了声响,那影子快速退后,等苏云开到了巷口,只看见一抹俏丽背影,他喊道,“姑娘留步。” 那姑娘停了停步,又继续往前走。直到听见背后追来的脚步声靠近,才回过头去看,眼有惊恐,片刻又厉声道,“登徒子,休要惹我。” 苏云开没想到她这样胆大,哪怕有些害怕,却仍是颇有气势,他站得稍远,直接将腰牌递上,说道,“在下苏云开,在礼部为官。” 那姑娘打量他几眼,看清那腰牌,才试探问道,“可是江州苏家?” “老家的确是在江州。” “我知道苏家。”那姑娘这才卸下警惕,“我听说你身体抱恙,连圣旨都不接,在家静养,可我看你……分明好得很,你这是欺君。” 苏云开将腰牌收起,平静说道,“这些事寻常百姓不会知晓太多,但姑娘却说得头头是道,我猜的没错,你果然是官宦人家的千金。” 那姑娘脸色微微一变,却也没慌张,“是,家父府衙任职。” “府衙……所以姑娘是在府衙认识白影白捕头的么?” 那姑娘猛地怔愣,方才的镇定全然不见,面色唰地惨白,“你说什么?” 苏云开心中轻叹,“我想姑娘就是白捕头生前心仪的姑娘,并且在他失踪后,你还托人送了一包银子给他的妹妹吧?”   ☆、第88章 山洞骷髅(十二) 第八十八章山洞骷髅(十二) 看着对方的一瞬讶然,苏云开心中已无揣测,唯有肯定,“果真是你。” 那姑娘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有否认,“你怎么知道?他和我的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送银子的事,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白影生前曾在家书里提过你,虽然没有说出姓名,但我想,送钱的不是他的同僚,他又非开封人,那能拿得出那么多银子的人,身份肯定不低。而且那包裹银子的帕子上,白影的妹妹曾说有香气。比起男子来,更像是个姑娘所送。” “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刑部的人发现有人近日在衙门前徘徊,却不进去。我猜想可能会是那位姑娘,所以就来了。” 她咬了咬唇,“你找我做什么?” “我想找到杀白影的凶手。” 闻言,姑娘的双眼已然被泪淹没,微微一动,便从面颊滚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个月里,他一直很忙,我们没有见几次面。最后一次见,他说他很快就忙完了,可是没想到……一别到如今。” 苏云开轻叹,一别几年,却还是不曾相忘,如果当年白影没有……他阻断了思绪,有些事想得越多,就越觉得遗憾。看她的年纪,已经二十出头了吧,可发髻未挽,那就还未成亲。等了那么久,却等来一具尸骸,“你总徘徊在这里,是想进去见他么?” 她摇头,末了又道,“想……但我不敢进去。” “为什么?” 她默然许久,才抬头笑笑,眼里的泪似随时要掉落,“我下个月就要嫁人了。年纪大了……爹娘总被人说闲话,熬不住了。” 苏云开微微一顿,心中更觉遗憾惋惜,“白影他会为你高兴的。”他看着这姑娘,说道,“他喜欢你,当然愿意看着你过得好。你过得不好,他又怎会开心。” 姑娘一怔,眼里的泪轰然崩塌,大颗大颗滚落,几乎无法站立。她紧紧咬着唇,害怕自己哭出来。她忍得双肩颤动,不能说出一句话来,许久才道,“苏大人可以……帮我进去和他道别吗?” 苏云开轻轻点头,“我会的,以后你别来了,让人看见,终归不好。” 姑娘泪流不止,不愿点头,最后还是答应了。 苏云开又暗暗叹气。 等她平复了些,苏云开便送她离开,自己折回进了刑部,完成那姑娘的交托。 李康听见他来了刑部,直奔过来,在停尸房便说道,“你装病抗旨,这事圣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做得太过明显,连圣上也不好护你。” “李兄,我交付你的事,现在如何了?” “已经向圣上请求清查,只是……我上奏过一次,被圣上驳回,只怕要联合其他大臣,亦或我再去请安国公进宫觐见。” 苏云开看着静躺在木板上的尸骸,不过五年,尸骸已全无血肉,当年的剧毒到底有多毒,可见一斑。他越看,心中怒火就越是冲天而起,“我走了。” 李康急得跺脚,“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平西侯不会不知道,你要是再这么招摇,你会死的!” 如果做诱饵能够引蛇出洞,苏云开倒觉得是好事。 他从刑部回到家,却见大门敞开,下人往巷子张望,一见自己就急跑过来,“少爷,宫里又来人了,刚刚走,老爷让您赶快去书房。” 苏云开没有留步,往家中书房过去。刚敲响一记门声,就听见里面人让他进去。 苏顾见儿子进来,示意关门,又将一道手谕递给他,苏云开一顿,“圣上又要我走?” 苏顾眉头微拢,声调轻缓,“圣上让你走,是为了保你,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利害干系,如果你继续留在开封,反倒是不利于大理寺刑部查案。” 苏云开微顿,“圣上知道什么了?” 苏顾看看外面,确定无人,才道,“那李康密奏圣上,要求彻查各地官员,矛头全都指向平西侯,你频繁出入刑部,又屡次被平西侯参本,圣上自然能猜到些什么。圣上寻我进宫问话,问得为父冷汗涔涔,不知你近日竟是在做这些事。你查白影的案子,却又和平西侯扯上关系,我……”已猜到一些联系的他叹道,“开封是天子脚下,别以为能瞒过皇上什么。你是礼部的人,插手这件案子本就不是合情合理,而且也根本无法插手,留在这里何用?” 见话已说开,苏云开料想自己再不收手,平西侯就会对他痛下杀手了,可他还差一步就能揭露真凶,怎么能走,“我若离开,无人推动,那反倒更是让平西侯肆无忌惮的掩埋这件事。依照父亲所见,如今大理寺刑部那些人,承受不住重压之时,仍会坚持么?” 苏顾愣了愣,“你到底为何非要执着此事?” “父亲难道不明白?因为我是苏家人。苏家为官,不问为什么,只问对不对得起所任的官职。” 得罪权贵,危及性命,哪怕如此,也不愿离开。其实苏家世代都是如此为官的,只是苏顾是官,也是父亲,他丢了性命不惊怕,可独子已站在悬崖边上,他却不能再秉持决心,看着他继续往凶险之地前行。 为父之心胜于为官之心时,就忘了自己是苏家人了。 等他幡然醒悟时,独子已经跪在地上,郑重朝他磕了三个头。每次头点地上,他就知道,儿子的决心已定,没有回头的可能。他长叹一声,既是安慰,也是慈父的担忧,“那李康人微言轻,手上又无实证,单凭他要想查一个侯爷,绝无可能……为父帮你,也是为了朝廷。” 苏云开愣神,他本想以己明志,进宫谏言,谁想父亲竟愿意插手了,“父亲。” 苏顾打算等会就进宫,起身轻拍儿子的肩头,“为父也不想你辜负了明家姑娘,总让她住在李家,你娘也不放心,还是要早点接回家来,方能对得起明家。” 苏云开闻言,朝父亲深深叩首,起身时因钱袋沉甸甸,连带着心也沉重起来,“我也进宫,面圣!” &&&&& 又是一晚夜深,明月在李家花园里转了两圈,还没困意。许是山雨欲来,导致庭院都很是闷热,无风无雨,手中扇子一停,就觉热意滚滚。 李家下人见她在花园里,快步小跑过去,“明姑娘。” 明月以为是李夫人又唤自己回去歇着,便道,“我这就回房。” 下人说道,“明姑娘误会了,是外头有人找您。” “谁?” “燕国公家的公子。” 秦放?明月多日没见他,一听是他,便让下人带路。 想来也不过几天没见,在大堂上两人照了面,都觉对方少了点精神气。 秦放抬手挥退下人,上前问道,“水水有没有来这里?” “没有,她不是在苏家吗?” 秦放拧眉,“我刚去过,她不在,我就想她是不是来这里了。” 明月低眉细想,忽然有些紧张,“水水可能又去刑部了,她那个脾气,要想让她安安静静等结果,恐怕不容易。但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不分轻重乱走,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去了刑部。” 虽然不知道人是不是在那,但至少有了目标,秦放说道,“那我去找找,我不放心她。” “那你也要小心。” “嗯。”秦放从李家跑出来时,汗已湿襟,热,热得人都急躁了起来。 刑部门前,两尊狴犴在夜色下神情狰狞,正气刚正,似可退鬼神。 白水站在对面巷子那,时而探头看看。兄长被带到刑部后,她还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不敢,也不忍。如今近在咫尺,更不敢靠近一步。没有抓到凶手,如何慰藉兄长的在天之灵。 她伤势太重,这会久站,两腿都在发抖。她择了块干净的地坐下,再过一会她就回去,她还想再陪兄长一回,阴暗的刑部,得多阴冷。 刑部门前长长的街道似有火光映来,不是一个,而是数十盏灯笼同时映亮晦暗天穹,将刑部门前狴犴照得五官清楚,更加威仪。 白水扶墙站起,探头看去,那马上下来一人,径直进了刑部。她愣了愣,虞奉临? 她往前移步,眸里映着盏盏灯笼光火,那后面跟着的人,分明都是侯府侍卫。 不过半刻,里面就传来吵声,平西侯依旧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四五人,似抬了什么东西出来,白水一看,差点没吐出血来,那虞奉临竟将她兄长的尸骨抬出来了! 李康急得满头大汗,跟在一旁急声阻拦,“侯爷,这尸骸乃是衙门中人,案子尚在查……” “衙门中人,哪个衙门中人?” “白影,是开封府衙的捕头。” 虞奉临冷笑,“你如何能证明他的身份?” 李康冷汗涔涔,“白影的腰牌,身上所穿官服。” “本侯是问你,你如何能证明他的身份?” 虞奉临冷冷发问,问得李康愣神,忽然明白过来,正要辩解,虞奉临再次逼问,“就这么一具白骨,别人杀了他,再套件衣服,扔块腰牌去,也能证明是他。本侯如今怀疑,当初白影偷了我府邸的钱财,再杀了我派去追踪的侍卫,将侍卫伪装成他。所以现在我要带这具尸骸回去让我侍卫的家人看看,到底是不是我的侍卫。” 这明抢之意,李康不会不明白,可就算明白又如何,按理说单凭腰牌的确不能证明白影的身份。日后就算圣上问起来,虞奉临大可以说是心急,做了错事,圣上能拿他如何? 这总比白影“说”出他曾做的不可见人的事好,至少李康已经知道此时非同小可,对比之下,来刑部抢具尸骸又算得了什么。 躲在巷子中的白水见虞奉临要将她兄长带走,闪身就要出去,刚迈出一步,就被人抓住,压回墙壁后头。她抬手要劈斩那人,却被对方抓住手腕,“水水。” 她愣了片刻,见是秦放,坚硬的心就软了半分,“你出来了?” “嗯。”秦放才刚来,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听见虞奉临要带走白影尸骸,白水又要冲过去,就知道必须要将她拦住,“你想过去?可你能做什么?” 白水咬牙,“我哥哥的尸骨不能被他带走,他这个时候带走,肯定是要毁尸灭迹。” “单凭现在的你能打得过那么多人吗?单是一个虞奉临,你已经打不过了。” “那能怎么办!”白水颤声,腔调里满是愤怒,“眼睁睁看着他把我哥哥带走,连同证据一起毁了?” “我去拦。”秦放见她要挣脱自己的手,定声,“我去拦,拦不住,我就用血肉之躯拦。” 他说完才松开白水的手,毫不迟疑地往外面走去。 巷子中突然出现个人,众人纷纷往那边看去,虞奉临也一瞬顿住,可看见是秦放,便展颜道,“小侯爷这么晚出现,是又去哪里吃喝玩乐了么?” 话里极具讽刺,秦放也不在意,对,谁让他以前就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总想着自己日后承爵,对权力又无*,便和京都其他公子哥一起混日子,毫无建树。让一个身有军功的侯爷嘲讽,难道他还能说是对方错了不成? 错的是自己! 错的是毫无进取心的自己! 秦放抬眼盯看他,说道,“从这里路过,听见有动静,就过来看看。谁想竟然看见平西侯在这里抢东西。诶?这不对吧,来刑部抢人,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尸骸我怀疑是我府中侍卫,本侯要带回去让他的亲人辨认。” “就算尸骸真是侯府侍卫,那也得刑部帮你查,侯爷就这么抢人走,也算是犯法吧?而且与其在这里耗费时间跟我们纠缠,倒不如去将侍卫的亲眷喊过来,还更快一些。” 虞奉临铁了心要将人带走,就算秦放能搬出整部法典来压他,他也不惧,“这件事我自会跟圣上请罪,只是我侍卫家眷苦等数年,如今卧床不起,根本来不了。秦放,你还未承爵,说起来无官职,要拦,也不是你拦。” 秦放见那侍卫们又要将人抬走,他上前捉住一人的手,冷声,“这人你不能带走。” 虞奉临厉声,“你是他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阻拦?!” “他不能,我总该能。” 秦放听见这决绝声音,心头便猛地一沉。他抬头看去,白水一步一步走出,整张苍白面庞露在众人眼前,认得她的,皆是一愣。 “你还活着?” 白水没有吭声,快走到面前,才道,“是,我还活着。” 突然出现的人连李康都没反应过来,“你、你还活着,那死的人是谁?” 白水瞧了平西侯一眼,“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去鼓山查案,结果被人打晕了,醒来后发现衣服被人抢了,连腰牌也不见了。刚刚回到城里,却听见我已经死了的消息,就想着来问问,结果府衙关了门,就来刑部,结果却看见平西侯大半夜来抢人。” 担架上的白布没有将尸骸完全遮挡住,白水余光看见裸丨露的白骨,一瞬差点没站住。 平西侯冷冷打量他一眼,这个说辞,已将他杀人的事完全遮掩,而且是死无对证,“白捕头请便,本侯还有事。” 白水见他仍执意要带走尸骸,怒而一掌压在担架上,瞪眼厉声,“人不能带走。” “为何不能带走?” “他是我朋友。” 虞奉临不听,伸手去推,却被他灵巧闪过,再反手一击,仍被他躲过。他顿了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忽然觉得躲避的动作似曾相识。 他肯定在哪里和他交过手。 猛地,他忽然想起来,他们的确是交过手,就在避暑山庄的时候! 可那一掌,分明证实那是个女子,那日一直到下山他都还在想,那刺客到底是谁。 虞奉临伸手就去撕扯她的衣服,秦放一见,快步上前,狠狠捉住他的手腕。虞奉临一见,反手擒拿,又被白水拦下,逼得他退后一步。虞奉临顿生怒意,权衡之下,深觉运走尸骸更为重要,喝声,“来人,将他们拦下,带尸骨走。” “你们不能走!” “是白影的朋友又如何,骨肉不亲,能看出他的身份吗?” “他是我的哥哥!”   ☆、第89章 山洞骷髅(十三) 凄厉喊声荡进秦放耳中,惊得他几乎也站不住。他扶着白水,喉咙干涩得难受。 只因这话一出,就意味着她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啊! 虞奉临和李康也皆是一顿,李康回神想了想,“不对,我查白影时,他分明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弟弟。” 虞奉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白水就是白影的妹妹!可她难道不知道,如今站出来,便是死路一条? 哪怕是死,也要救下这具尸骸,找到凶手? 他喝声,“胡说什么!” 白水死死盯着他,双眼赤红,“我没有胡说,白影是我的亲哥哥,我叫白瑶,白水是我买来的身份。大人,您只要查一查就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我认得这具尸骸,就是我的兄长!既然平西侯认定侍卫的家眷能认出尸骸,那同理,我也能!他是我的亲哥哥,我认得出来!” 白水终究是熬不住,泪落满脸,她几乎是趴在担架上,不让他们带走他。可触及白布下无半点血肉的尸骨,她却泣不成声。如果不是秦放还在用力托住她,她已经快要痛得晕过去。 虞奉临见她横插一脚,怒声,“还不快走!” 李康上前一步,出手拦道,“白姑娘此话有理,侯爷觉得侍卫亲眷能认出自己的亲人,同理,她也可以。” 平西侯冷声,“她说她是白瑶,你就信?身为刑部侍郎,判定一个人的身份就如此草率?” 李康被堵得无话。 “她是白瑶。”秦放看着他,每一个字,都如锥子戳心。 他知道自己的证词就像是在帮她进地狱,可他如今更明白,她的决心。如果没有救下她的兄长,没有指证凶手,那她一世都不会安心。 他心如刀割,连声音都有些颤抖,“我能证明她是白瑶,就是白影的亲妹妹。” 白水抬头看着他,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为自己作证。这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明白,她一直觉得秦放不懂自己,如今才 觉得终于没了隔阂。 虞奉临没想到她竟要鱼死网破,正要开口,李康也不再惧怕,义正辞严道,“侯爷!如果您再僭越刑部的事,那现在下官就进宫奏请圣上,由他裁决这具尸骸到底是何人的。侯爷如果执意要带走他,那就请再等等,下官这就进宫。如果侯爷强行要抢,那下官只好去请附近巡夜的禁军了。” “李康!”虞奉临喝声,身后侍卫要动,他抬手拦下。思量片刻,说道,“白瑶欺上瞒下,冒用身份入京,她既是府衙的人,就该送到大牢里关着,听候发落。” 此事李康无力插手,就连秦放要拦,也拦不住。他能做的,也只有陪着白水去府衙,只因他明白一件事,虞奉临这么执意要送白水去府衙大牢,那必定是那里有他的人,“我跟你一起去。” 白水对他摇头,秦放却示意她安心,今日开始,他一步都不会离开,生死共赴。 李康眼睁睁看着秦放和白水被带走,只留一具白骨在门前,他命人抬入里面,心知不能再拖,他要尽快告诉苏云开,虞奉临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了! 夜色已深,万物无声。 明月不知秦放找到白水没,也不知苏云开此时在做什么,多想无用,去外面也不安全,她准备回房睡一觉,明天一早,让李康派遣两个护院跟着,再去找找他们。 “明姑娘。” 明月偏身看去,见是李府下人的穿着,问道,“什么事?” 下人答道,“老爷让小的来知会您一声,说后门那有人等您。” “什么人?” “老爷没说,那人坐在马车上,小的也没看见。” 既是李康提的,又不让别人看见脸,去的还是小门,明月心有欢喜,不是苏云开,就是白水吧,“我这就出去。” 那人在前头带路,从花园小径一直走到后门,开了小门侧身请她出去。那后巷里果然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放下,看不见里面。她提着裙摆从马凳上踏步而上,俯身撩开一点帘子,见了车里人,顿时讶然。 虞奉临笑道,“明姑娘请。” 明月转身要下去,谁想却被方才那下人一推,将她狠狠推进里面,如果不是虞奉临“好心”扶住她,她的脑门便要直接磕在马车上了。 那下人一跃上马,驾着马车离开李家。 虞奉临见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呼救,反倒是站起身坐下,安静得半句话不说,笑笑道,“为什么不呼救,这里就在李家的后门,你呼救的话,他们肯定会冲出来救你。” 明月抬眼看他,“侯爷既然敢单枪匹马来,想必已经做好了绑走我的准备。而且现在夜深,我就算扯开了嗓子喊,等他们跑出来,也快不过你这辆马车。” “你不怕我杀了你?” 明月忍不住轻笑,“侯爷能让自己的人扮成李家下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那自然能让他直接在那里要我的命,何须费工夫把我骗到车上。如果我真的反抗了,说不定才会真的被杀,所以我想侯爷是想利用我做些什么。但我会的就只是验尸,侯爷肯定不需要,所以你真正想要见的人,就是苏哥哥吧。” 虞奉临此时才正眼看她,娇弱得一手可掐死,却不惊不怕,这更让人觉得厌恶,就如他对危险当头也要彻查真相的苏云开的厌恶那样,“是苏云开逼我的,他为何要对本侯紧咬不放。” “你如果是个好人,没有做亏心事,苏哥哥就是你的朋友。”明月抬眉看了看他,“可惜你不是,所以无论你怎么阻拦,都没用。” “本侯知道,这也就是为何本侯要请你走的原因。” 明月不由绞起手指,“你要拿我做诱饵,杀了他?” 虞奉临不答,忽然见她抬手拔了发髻上的簪子,他一手打落,将明月的手腕打得几乎脱臼,脸色瞬间煞白。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白水为了一具尸骨宁可证明自己是女子,你为了一个男子也宁可自尽,你们只有一条命,何苦为了别人将父母授予的血肉给别人?” 明月握住手腕颤声,“你不会明白的。” “你最好不要咬舌自尽,也不要想自尽的事,因为你现在死了,我也会当做你是活人,让苏云开前来。他不知你的生死,来了,或许能救你,可要是你死了,哪怕他来了,也救不了你,不是么?” 明月狠狠呸他一口,“事到如今你该做的,是去宫门前自首,而不是还想着翻身。” 虞奉临冷声道,“自首?你说得倒轻巧,只要苏云开放手,本侯便能继续在京师做这个侯爷!哪怕他坚持要查,那就算本侯死,也要拖上你们。” 明月倚在木板上,听着他暴怒,倒是开心,至少这样证明,她的苏哥哥查案的方向没有错,甚至已经探入了虞奉临腹地,触及了他的底线,让他有了危机感。否则不会冒险将她抓走,要利用她来抓苏云开。 只是依据他刚才所说,水水的身份暴丨露了? 她眼光黯淡,心中担心好友,也担心情郎。 果真是秋已至,事情也多了起来,扰乱人心。 &&&&&& 快至凌晨,苏云开才从宫里出来,和父亲一起乘车而回,刚入巷子,就见有人在那边张望。似乎是看见自己的马车,便疾跑过来,马车未停,伴着车轱辘的声音不轻不重的说道,“苏大人,我家老爷来让我告诉您,昨夜明姑娘不见了,后门开着,还有马车的痕迹,估摸是从后门走的。可方才小的问过您家的下人,说她并没有来这里。” 苏云开一愣,忙下车问道,“那有没有去其他地方找?” “找了,可就是不见人。” 苏云开心头一沉,苏顾随之下来,说道,“明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孩子,而且从后门离开,门又未关,只怕……” 苏云开想了想,忽然就察觉到了苗头,提步就往家门走去。 守门的下人听见外头有动静,已经开了门,苏云开进去便问道,“从昨晚到现在,有没有人送口信或者书信来,要交给我的?” 下人一瞬讶异,答道,“没有。” 苏云开微顿,转身对父亲说道,“父亲,你先带李家的下人进去问明白,我在附近看看。” “好。”苏顾叹气,希望明月不会有事,否则苏家有何颜面再见明家人。 等他进去,苏云开并没有走,对那开门的下人说道,“说吧。” 下人心中几近将他当神,竟是什么都知道,“将近寅时,小的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瞧,就有人递了信来,还说,只能让您一人知道,否则信里的人就会死。小的不敢胡来,刚才就撒了谎。” 苏云开急声,“信在哪里?” 下人忙拿信给他,苏云开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字,约他卯时东方郊外相见。信封里似还有东西,往手上一倒,竟是根楠木簪子。现在再看信封,那封口的分明不是红蜡,而是凝固的血。他的双手微微一抖,面色铁青。 下人见了这些东西,慌神道,“少爷,这事要禀报老爷才行啊。” “不能说!”苏云开已经猜到这是谁寄的,目的又是什么,可哪怕知道这是鸿门宴,他也不能告诉别人,也必须要赴宴。他将东西收好,又叮嘱了一遍下人,“不许告诉我父亲。” 下人点头应声,等他一走,还是立刻进去禀报了。 苏云开走出巷子,此时天色已快明朗,到了卯时,朝阳就该升起了。他出了巷子,走的不是东面,而是南面。 寅时过半,天色不明,街道上连卖早点的铺子都没开门。 几乎走到街道尽头,一间四层高的酒楼大门却已打开,里面灯火明亮,门前站着一人,正往他看去,微微弯身,似邀请行人进去。 苏云开往里走去,又抬头看了看招牌——朝阳客栈。 开封东面地域宽广,明明是要见他,却未道明具体地点。苏云开便想要去的地方必然不是东边方向,而且这样明说,被别人看见,举兵围困,也是愚蠢。平西侯当然不是个笨人,加之这根楠木簪子,并非是明月的,那为何要放置? 那就唯有暗示了。 开封南面,有一间糕点很出名的客栈,那客栈的名字,就叫朝阳客栈。 日出东方,朝阳初升。 且去看看,却果真是这。 小二一言不发领他上楼,他刚进门,背后就有人将门关上。整间客栈安静得诡异,可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有轻微声响,这里埋伏了不少人,鸿门宴,风雨欲来。 小二领他登上三楼,到了一间厢房前,轻轻叩门,待里面的人应声,他才推开门。 木门缓慢打开,苏云开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正门口对面的明月。她气色并不好,发也有些凌乱,唇色惨白,却还是安安静静看着自己。他心中一痛,缓步走了过去。这才看见那四方桌子右边,虞奉临就坐在那。 虞奉临笑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看来你没有走弯路,直接就过来了。我还怕你看不懂提示,真跑去东面了。” 苏云开淡声,“如果真的是去了那,那侯爷也不会这样怕我,毕竟只是个蠢人。” “本侯怕你?何以怕你?” “不怕,又为什么要用明月来要挟我?” 虞奉临冷声,“是,本侯是怕你,可也知道你怕什么。我请明月姑娘来这里,不是为了杀你们,相反,本侯要送你们个好东西,只要你效忠我,我此生所得的半数金银,都是你的。在开封,也绝不会有人能为难你们半分。荣华富贵,权力地位……” “侯爷是不是忘了,我是苏家人?”苏云开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今晚进宫了。” “是。” “可是侯爷却不着急,可见侯爷已经决定鱼死网破了。你要的不是我去圣上为你翻案,而是要我苏家效忠于你……毕竟我们苏家在朝廷说话颇有分量,在百姓中也有美名。试想,如果我们苏家先开口效忠你,那你要的帝位,就能坐得更稳了。” 虞奉临闻言,不再同他笑,眸光冷厉得诡异,“哦?你的意思是,本侯要造反?” 苏云开冷冷瞥他一眼,伸手将桌上的空碗拿到面前,又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放置其中。再倒以茶水,茶水从茶壶慢慢流出,铺满空碗,几近溢出时,他才停下。末了又从钱袋中拿出另一锭同等值的银子,放入碗中。 本是同价值的银子,前者不溢,后者沉落,碗里的水却立刻溢出了些。 明月看着,已觉奇怪,“这两块都是官银,重量应该无差别,怎么后面这块重这么多?” “因为这是假银。”苏云开盯着虞奉临,说道,“假银里掺杂了铁,所以比纯银更重。外表看不出来,可是一入水,就能立刻辨别出来。而这块假银……就是白影临死前在山庄所得,至死都没有松手放开的证物。” 明月猛地一愣。 苏云开声音沉沉,压抑着极大的怒意,“虞奉临,你私挖矿山,采集铁矿,就地制造假银。可白银珍贵,每锭银子只加一点,也不需要将那么大的鼓山凿空,我想,大部分的铁矿,都被你制成了兵器吧?山上榆木可制箭、长丨枪手柄,就地取材,兵器、钱财,都有了,便可以招兵买马,弑君夺位了!” 虞奉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你说得倒轻巧,制造假银?如果是需要招兵买马,钱可需要不少,也必然是要真银子,否则我真起兵造反了,手下的人一旦发现是假银,我便要被他们杀了,谈何造反?” “因为你将假银分散给各地下属,让他们利用官职,为你换成真金,再运送回京。” 虞奉临一愣,轻视的眼里,终于有了警惕。 苏云开说道,“之前我在大名府府衙任职,去了不过几个月,就突然收到调令,回京做了个礼部侍郎。明升暗贬,你心知肚明。只因我在大名府查获的黄金贪污案,根本不是贪污案,而是那禹州知州也是你的人,他在为你以假银换真金。只是那人是你,所以他不敢说,也不能说。黄金一案结束后,你怕我继续追查,所以从边塞赶回,进宫面圣,让他将我调回汴京,与刑狱诉讼的案子绝缘。” 虞奉临没有说话,他在听,在诧异。只是他久经沙场,见多了风浪,如今尚能维持平和,没有阻拦,也没有动怒。 “可是你没有想到,机缘巧合之下,我受邀前去鼓山,去那曾经作为制兵器,制假银的山庄中。你大概也没有想到,陈李朗办事会那样马虎,挖空矿山后,没有将工匠帮工住的地方毁掉。你或许更没想到,那里竟会被他的侄子买下,更邀我前去。所以你也出现在了那里,说是避暑,实则是在监视我的行动。” 明月的右手手腕还很疼,一直用左手捂着右手的她不由握紧,却是身心剧痛,“是你将白哥哥毒杀的,是吗?” “那个捕头么?”虞奉临忽然笑道,“他追查假银追到山庄,我给他灌了杯茶而已。对了,他的武功倒是很好,竟然能将我打伤,还逃出了山庄。早知道他还有力气逃走,我就该多给他喝一杯茶……两杯茶……” “闭嘴!”明月气得哆嗦,从未如此生气的站起身大声道,“那是一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虞奉临呵斥道,“他如果老实待在衙门,做他的小捕快,我怎会杀他?” “捕快的职责就是要抓你这种禽兽!” 明月抬手就往他脸上扇去,可根本碰不到人。如果不是苏云开一把将她拉回,虞奉临回击的手便要将她的胳膊直接卸了。 “苏云开。”虞奉临也不追究,只是冷眼盯看,“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需要苏家辅佐我。可即使没有苏家,我也是万事俱备了。你们的效忠,能让我更快的掌控朝政,若没有,那我便多费一些时日,只是那样,怕是会血流成河,连你们苏家,也不例外。你不是想跟她在一起么,那又何必跟本侯作对。钱,本侯有,兵器,本侯也有。此次回京,为的,也是这件事。” “你看上苏家的时候,就该想得到,它为什么会被你看上。” 虞奉临忽然觉得再说,也不过是多费口舌。苏云开说得没错,他看中苏家,也是因为苏家世代忠臣。他以为能用钱财地位打动苏家,也是他低估了苏家的忠义之心。只是这样一来,苏云开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侯爷,我刚从宫里出来,你必然知道,那你可知,圣上给了我一份密旨,上面说了什么?” “哦?上面说了什么?” “若平西侯负隅顽抗,杀之;若平西侯愿入宫认罪,留他一命。”苏云开说道,“我们进宫面圣,已经得到密令,让大理寺去抓各地为你兑换假银的官员,等他们押到,一个不招,总不会全都不招。全都不招,曾替你挖矿山的,曾替你运输银子的,总有人会招。到那个时候,你就算入宫请罪,也没有用了。” 虞奉临长叹,“我说了,我敢约你来,就已经是万事俱备,如今你们这样逼我,是在自寻死路。” “那为何侯爷还没有动手,动手之后,再逼迫我臣服于你,不是更简单?”苏云开已经将明月慢慢护到身后,说道,“因为你根本没有准备好,你需要我们苏家这个筹码,为你夺丨权!” 一直平静的虞奉临脸色已变。 “你根本还没有部署好,否则从一开始,就该在我回开封的时候将我斩杀,再起兵夺丨权。你一再忍让我,只是害怕我的死会暴丨露你所做的事。可你或许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你的阻拦,才让我追查到了真相。如果不是你做贼心虚,我或许现在还在做我的提刑官,平西侯,你是被自己绊倒了。” 虞奉临再忍不住,怒道,“苏云开!若非你破坏我的计划,我何苦匆匆忙忙赶回来!你断我财路,毁我心血,如今更要致我于死地,为了那样昏聩的皇帝,值得吗?他们赵家人给过你们苏家什么好处,可出过一品大臣?可封过侯?没有,通通没有。可这些本侯能给你。” 苏云开摇头,“你如果耿耿于怀这个问题,那你注定失败。平西侯,我敬重你擅于兵法,在边塞也颇有名望,深得圣上信赖,为何非要执着皇权。” 虞奉临冷冷一笑,“同理,你问出这个问题,你也一辈子爬不到高位。” 两人默然,小小包厢内,沉寂无声。客栈外面已经有公鸡打鸣,快要天亮了。 苏云开说道,“你逃不掉了,去认罪吧。” 虞奉临笑道,“本侯不会认罪的,只是你们也出不去这屋子了。” 明月察觉到他冷得入骨的语气,紧抓住苏云开,她被押到这里的时候就知道客栈内埋伏了很多人,没有逃生的机会了。她紧抓住对方的手忽然被他反握住,轻轻一拽,就将她完全护在了身后。 “苏哥哥……” 苏云开在她手背上点了点手指,安抚着不安的她。他看着平西侯,说道,“圣上念你战功赫赫,守卫大宋疆土十余年,有心要放过你,可你却不知悔改。” 虞奉临忽然意识到不对,他急忙到窗户那边往外看,街道仍旧空空如也,可他猛地探头,就见对面柱子暗处有人躲闪的身影。他回头瞪眼,“那么多人连我都没有察觉,外面的人是皇宫侍卫?” 苏云开点了点头,虞奉临突然笑了起来,抬手往右边猛拍,窗户犹如轻薄纸张,碎成渣滓。 楼下已经有兵器相交的声响,虞奉临听得出来自己的人已经完全被压制。他一步上前,哪怕是死,也要先杀了苏云开!如果不是他,自己根本不会如此狼狈! 苏云开早料到他会上前,勾住一旁的凳子往他飞甩。虞奉临抬脚劈开,一掌往前抓去。苏云开本以为他会先杀自己,可谁想他竟然抓住明月的肩膀,用力拖了出去。 这一抓用了十分的力气,明月清楚的听见脱臼的声音,她脸色顿时惨白。苏云开面色已然变了,上前捉住虞奉临的手。 可虞奉临是沙场将军,要制服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不难。苏云开砸开他紧抓明月的手臂时,自己也被他一拳打在心口上,胸腔急缩,生生吐出一口血来。可哪怕如此,晕死过去的他也没松手。 虞奉临却不想先杀他,他要先杀了明月,让苏云开亲眼看着她死在他面前! 什么铁骨铮铮的苏家人,骨头是铁做的,那他就看看他的心,是不是也是铁做的! “砰——”窗户突然跳进一条人影,伴着刀光,直接劈向虞奉临。 虞奉临避之不及,肩胛被砍入半寸,急忙退后。一看那人,愣神,“你为什么会在这?” 白水拿着府衙配的大刀,眼神和刀光一样,怨恨而冰冷,“你可以关我,燕国公自然也可以来放我出去。我哥哥的仇,我一定要亲手报。” 刀锋锋利,虞奉临肩胛血流不止。他听见楼下打斗声已经逼近,知道再不逃走就来不及,打开门要出去。谁想右边刀又刺来,白水闪身而过,以身躯将门挡住。 虞奉临手中没有兵器,几乎近身不得。他俯身捞起长凳,朝她砸去。 白水一刀斩断,在长凳碎开同时,虞奉临已经近在眼前,劈手将她的刀打落。在白水分神之际,一拳击在她曾受伤的肩膀上。 上次在山庄交手,虞奉临打伤的就是这只胳膊。 白水疼得全身发抖,力气敌不过男子,双手接招到最后已经没了知觉。可她不能打开这门让他逃了,她在兄长过世后熬过来了,在避暑山庄熬过来了,如今不看着虞奉临死,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就算是死,也要杀了虞奉临再死! 虞奉临一拳拳重击,拳拳到肉,力气几乎可以碎骨,可白水竟然没有让开。他惊诧这女子的决绝,苏云开说得没错,他不懂他们这些人,现在也不懂。忽然背后有异样,只是背后那人动作不轻,他看也未看,转身一掌,重落明月心口。 明月疼得站不起来,苏云开被明月压来,忍着快要撕裂的胸腔,缓缓站起身,捡起地上的刀,紧握刀柄往虞奉临腰间砍去。这个位置极难躲避,加之虞奉临此时已经轻视背后,刀起刀落,在他腰划开一大道口子。 虞奉临吃痛躲闪,白水扑上前,也同样以重拳砸在他还在流血的肩胛上,再对腰间补一拳。她发了狠的拳拳重击,带着满满怨恨,带着五年来的怨恨。 楼下的人已经陆续上楼,虞奉临却无力站起。 苏云开上前将她拉住,“白水!够了,你不能杀他,否则你会变成杀人犯的。” 他拽住白水时,发现很轻易就将她拉走了,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早就没力气了,可是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每拳都用上十成的气力。 白水被他拖离时,脚还在踢打虞奉临。明月爬上前将她抱住,哭道,“够了,水水,你给白哥哥报仇了,他不会怪你的。” 白水也终于哭了出来,不再捶打那个杀害她兄长的人,“我不杀他,我要亲眼看着他,身败名裂,斩首示众!” 她嘶声对着虞奉临喊着,充满了绝望和永世不能抹去的恨意。就算虞奉临被斩首,她的哥哥也回不来的了。 她抱住明月,用尽最后的力气哭着。 尾随而来的秦放站在门口,听见她绝望的哭声,眼也已干涩。他跪在白水身旁,从明月怀中接过她,低声,“没事了,我们可以接你哥哥回家了。” 心口受了重创的苏云开又觉一闷,吐出一口血来。看得明月慌神,“苏哥哥。” 苏云开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再顾不得陆续涌入的皇宫侍卫,明月将他抱住,“既然都已经部署好了,为什么不等到侍卫再一起来,偏要自己先来,你明知道自己敌不过虞奉临。弄不好,你也会死的。” “想见你了。” 是谎话,也是真心话,明月眼又一湿,“苏哥哥……” 苏云开轻抚她的青丝,再看满地狼藉,心有感慨。 心中有欲望的人,哪怕日后登上皇位,也会是空荡荡的吧。 ——谁知道呢。 &&&&&& 至和三年九月,宋仁宗赵祯将年号换为“嘉佑”,同年,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衙门大牢前,秦放早已等在那,按照时辰人应该是午时才出来,可他还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来了。下人劝他回车里等,他也不去。 “万一提前出来了怎么办?” “那就立刻出来呀。” “可那样一来,她先看见的,不就是你?” 下人语塞,还闻到了浓浓醋意,不敢再开口了。 秦放便等了又等,快到正午,还差半刻,那刑狱大门吱呀声响,他立刻站直了身,往那边看去。 白水缓步走出大牢,看着明媚日光,伸掌接住,握了握手,似梦非梦。忽然手上伸来一只巴掌,反手将她的手裹住,更暖了。 秦放笑道,“我就说你会提早,这不,果真早了很多。” 下人在旁边嘀咕一声,秦放只当做没听见。白水抬眼看他,问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思念佳人呀。”秦放打量着她,又低头瞧她肩膀,“伤好了没?” 白水点头,“好了,你爹送来的药,很好用……你爹跟府衙的人打过招呼,吃喝用度都很好,我在里面,并不难熬。” 秦放摸摸她的头,像抱她,又怕她哭,“水水……虞奉临午时三刻斩首示众。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白水愣了愣,最终还是摇头,“我想去看看我哥哥。” 秦放没有劝她,拉了她往马车走去,“走吧,我姐夫和我姐早就在等我们了。” 白水狐疑道,“你姐?” 秦放笑道,“我姐夫要成亲了,我爹娘就不许我再这么喊他。可是我习惯了呀,所以我干脆认明月做了姐姐。” 白水终于是笑了笑,“你分明比明月大。” “我可不管,反正我爹娘也不管。”秦放先将她送上马车,又低声道,“那些名门望族的人势力,知道明月的出身会冷嘲热讽的,我怎么也得给明月撑腰。” 白水又笑了笑,末了说道,“真好。” 秦放见她若有所思,便道,“你的话我就不给你找什么好义父了,毕竟用不上。” “什么意思?” “我都要跟你回老家了,也不再是侯爷了,认了那些做什么。” 白水愣了愣,“秦放……” 秦放握着她的手如释重负说道,“那些本就不是我的,这事我跟我爹说了,他也同意。他还说,他可以借我银子,借我书,借我兵器,我要怎么折腾都随便,但只有一点,不能碌碌无为。” 一番话已经说明他真的放下一切了,白水没想到他竟下了那么大的决心。 秦放知道她不喜欢开封,甚至留在这里,也不会开心,所以他要带她走,不是跟她走,而是带她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他也要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一直活在父辈的荣光之下。 白水倚在他肩上,思绪悠远。似已经到了法场附近,有行人脚步匆匆往同一个方向小跑过去,还说要看人斩首,斩的还是个侯爷。 她心中平静,只是扬起的车帘让她看得更清楚,有囚车驶过。似看见了虞奉临,又好似没看见。她恍惚片刻,缓缓闭上眼,眼泪滑落面颊。 “哥哥——” &&&&& 文人多喜春景,不喜秋景,只因秋景多悲凉,容易触景生情。 明月蹲在一座刚立起的墓碑前烧着纸钱,苏云开在旁边点香火。 两人上完香,朝白影的坟前拜了三拜。等不来白水,两人便去附近散步,领略秋季特有的颜色。 浅得可见底盘的河流静淌,河水流淌过大小不一的石头,在上面布满滑手的青苔。明月俯身洗手,捞起凉凉河水,又浇回河流中。 水重归河流,终归会回归大海,永远充满生机。 “秦放说等水水出来,就带她离开这。”明月偏头看着旁边男子,朝阳客栈的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但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便没有多走动,免得伤又疼。 御医说那一拳恰好打在心上,力道那样大,他还活着,已经是奇迹了。 苏云开笑道,“你也想离开,对么?” 明月笑笑,没有答话。苏云开又道,“那我们跟他们一起走吧,当然,得完婚之后,毕竟你爷爷都接来了,总不能又让他老人家跟我们折腾。” 明月羞赧一笑,末了摇头,“朝廷需要你这样的好官,就这么将你拐走,就太可惜了,我愿意,我爷爷都不愿意。” “我不在开封做官,还可以去别的地方。圣上答应我了,等我养好了伤,要做什么官,都可以。” “难道丞相也可以?” 苏云开笑笑,“话是这么许诺的,怎么,你想做丞相夫人么?那我去求求吧。” 明月笑道,“我相信你总会当上丞相的,只是不是靠圣上许诺。他哪怕许诺你做国公,你也不会要的,因为你姓苏,是苏家人,有苏家人的骨气。” 苏云开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你懂我。” 明月晃了晃他的手,眉眼有笑,“我还想你为官,我为仵作,再与水水为邻。” 苏云开也正有此意,明月这样好的仵作,他也不愿只让她困在宅中,浪费了才能。而且官场之上,夫妻联手,共同进退,也是他所求所想的。 谈笑间,远处有马蹄声响,两人抬头往那边看去,秦放和白水正往这边招手。 四人相看,皆是一笑。 这一笑,化了悲凉秋景,可暖秋风,可融冰水,来年,定是春回大地,绿景盎然。 --------------------------------------------------------------------------------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完结啦!感谢一路相伴的你们,谢谢!应该没有番外,嗷,下篇文有缘见!】 【铜钱新坑已开《吾爹非土着》】,感兴趣的可以去围观收藏下~ 文案: 大央第一富商沈来宝在人生中陆续愁过三件大事—— 一、怎样才能从这没wifi没魔兽的鬼地方回去 二、隔壁小花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三、觉得谁都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怎么办 ——男主穿越,女主本土,偏轻松。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