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给前任他叔冲喜》 作者:绿药   文案:   她是名动京城第一美人,家族一朝落势,罢爵抄家。未来婆家得宫中指点,以冲喜美名,将她扔给未婚夫将死的五叔——那个大姬王朝名声最臭的半死男人。   只待五爷咽了气,令她陪葬,一了百了。   后来,快死的男人不但没死,那些想弄死她的人反倒死光了……   顾见骊有个心愿:他可千万别死,也别醒过来,最好一直半死不活QAQ   姬无镜也有个心愿:把全天下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抢来送给她,让她尊荣无双风光无限,让所有人都怕她敬她,连看都不敢看她。   ①神经病男主·美炸天女主,1v1,he   ②男女主都没重生,重生的是配角   内容标签: 重生 甜文 爽文 市井生活   主角:顾见骊,姬无镜 ┃ 配角:顾在骊,姬玄恪, ┃ 其它:   作者简评:   顾见骊家中落势,未来婆家得宫中指点,将她扔给未婚夫将死的五叔——那个大姬王朝名声最臭的半死男人。只待五爷咽了气,逼她陪葬。后来,经历了种种波折,将死的五爷不仅没死还成为万人之上的国父,而顾见骊也重新拿回自己的尊荣。   主角形象别致。男主狠毒乖戾,行事不按照常理出牌,常给人意外惊喜。女主外柔内刚,温柔似水遇寒成刃。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穿插着细腻动人的情感。人物互动甜蜜欢脱,让人忍俊不禁。 ============= 第1章   一大早,顾见骊在当铺门外等了好久。她手里捏着一支双蝶流苏步摇,也不知道因为过分用力还是因为天寒,纤细娇嫩的手指白森森的。   寒冬腊月折胶堕指,枯寒街巷里,她玉软花柔。一阵寒风虐过,吹动她单薄的襦装紧贴细腰,柳亸花娇、娉婷袅娜。勾得街头巷尾里一双双眼睛望过来。   “吱呀——”   当铺沉重的木门从里面拉开。顾见骊捏着母亲留给她的最后遗物,细步迈进门槛。纵使万般不舍,父亲还等着救命的药。   街头巷尾中有了议论。   “武贤王可是咱们大姬唯一的异姓王,昔日多风光呐。如今……啧啧。罢爵抄家打入天牢,要不是正好赶上太后喜寿大赦天下,他早就……”男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另一个人笑嘻嘻接话:“如今他也是吊着口气,早死晚死的有什个区别。”   几人幸灾乐祸,似乎忘了当年武贤王得胜归来时,他们也曾喜气洋洋跪地叩拜,高呼战神。   “可惜了安京双骊……”男人叹了口气。   武贤王的一双女儿名中皆有“骊”字,因其美貌,并称安京双骊,名动天下,是整个永安城的男人们不可企及的苍穹皓月。   “听说已经出嫁的姐姐顾在骊三年无所出,如今赶上这事儿,不知道会不会被休弃。妹妹顾见骊和广平伯府的三郎早先有婚约。这门亲事,原先是破落宗亲高攀武贤王,可如今看这情形,这婚事恐怕也是要吹了。”   另一人质疑:“不能吧?这桩婚事可是圣上赐婚啊!”   ……   顾见骊没有听见那些人的议论,她也不在意。这三个月她已经听够了。她在当铺换了钱,又去药铺抓了药,忍着不怀好意的各种打量,匆匆赶回家。   顾家四口如今住在一处忠仆让出来的简陋农家小院。那院落是真的小,整个院落没有顾见骊曾经的闺房大。一共两间屋,父亲、继母母子三人挤在一屋,顾见骊自己住一间。她住的那一间还是曾经的厨房改的。院子逼仄狭小,几无落脚之处。   顾见骊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嘈杂的争执声从家中传来,继母陶氏的粗嗓子格外刺耳。顾见骊一手抓紧了手里的药,一手提着裙子,疾步往家赶。   “你们广平伯府一窝子又怂又坏的势利眼!怪不得落魄到这步田地。当初眼巴巴求着咱家姑娘嫁过去,现在跑来落井下石!欺负我男人躺在床上,你们会遭报应的!”陶氏又哭又嚎。   赶到家门口的顾见骊听见陶氏的话,心里顿时一惊。难道是广平伯府来退亲了?   顾见骊眸光微凝,然后暗下去。她咬唇,淡粉的唇瓣上显出月牙的白印子。   小院门口堵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院门关着,看不见里面的情景,看热闹的人一个个竖着耳朵听热闹,见顾见骊回来,都让开了些。   顾见骊刚一打开院门,看热闹的人群伸长脖子往里面望。   坐在地上的陶氏一骨碌爬起来,端起身旁的一盆污水朝门外泼去:“看什么热闹!再看挖了你们的眼!”   她又骂了两句,抓着门口的扫把赶人,一直赶到巷口。   广平伯府来的人是宋管家,后面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两个用红绸缠绕的箱子。   顾见骊望着那两个箱子上的红绸,有些不解。   宋管家对着顾见骊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礼:“见过顾二姑娘。”   顾见骊还记得宋管家上次见她时谄媚的脸。   “顾二姑娘,老奴是来送聘礼的。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到时花轿来接您。老奴提前祝您和五爷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顾见骊猛地抬头,潋滟秋眸中满是震惊。   她垂首低眉时已是美如画,她抬眼望着你时,又是另一种惊艳。   宋管家愣住了。他自是知道安京双骊的美名,可顾见骊不过十五岁,是还没完全长开的年纪。宋管家一直认为顾见骊逊于其姐,今日方知大错特错。倘若再过两年,顾见骊骨子里属于女人的媚意流出,不知要何等倾城色。   如今顾家沦落至此,顾见骊早就做好了被退亲的准备。她原以为广平伯府的人是来退婚的,可怎么也没想到是给姬五爷送聘礼的。   姬五爷……   顾见骊垂在身侧的手忽然颤了颤指尖儿。   她没见过姬五爷,可是她知道这个人。整个大姬王朝无人不知姬五爷。那是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恶鬼。   顾见骊不敢置信地惶惶向后退了一步,问:“这是什么意思?”   宋管家的声音软上几分,压低声音:“顾二姑娘,老奴给您交个实话。如今你家这个情景,说不定哪日陛下再究,可是连累九族的罪。我们三郎怎么还敢娶您。”   顾见骊脸色微白,她忍下心里的难受,问:“何不退婚一了百了?”   “那可是圣上赐婚。”   顾见骊不解,不能退婚却能换嫁?这不同样是抗旨?   宋管家笑了:“五爷名昭,三郎名绍。这……圣旨上不知怎么滴了一滴墨。”   “私改圣旨同样是死罪……”顾见骊声音微微发颤。   顾见骊望着宋管家脸上的笑容,她忽然就懂了。   ——可恐怕是宫里的意思。   陶氏回来了,她两步冲进小院,把顾见骊拉到身后护着,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宋管家,愤愤道:“谁不知道姬五爷熬不过这个冬,连棺材都做好了!这是等着拉我们二娘陪葬呢!我们二娘死了日后牵连不到你们,又保了颜面,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你广平伯府不敢抗旨,我顾家敢!回去给那一窝势利眼送个话,今日是我们二娘休了姬玄恪那个混蛋!”   陶氏嚎着嚎着又哭又笑。   “都是怂蛋!全都是!”   顾见骊从最初的震惊逐渐平复下来,她蹲下来,掀开箱子。   两块布,一袋米一袋面,还有五十两银子。   若顾家还是昔日光景,不管是给姬五爷还是给姬三郎提亲,断然不会只有这些东西。还真是故意羞辱人。   不过顾见骊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她摩挲着银子,心想:这人早两天过来就好了,那她就不用当了母亲的遗物。   这门等于赔命一样的亲事——顾见骊点了头。   “麻烦宋管家回话,这亲事我答应了。”   “不行!你个糊涂的!”陶氏气得把顾见骊拉起来,她往前迈出一大步,挡住继女,撸起袖子打算骂个痛快。   “母亲。”顾见骊轻轻喊了一声。   陶氏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她嫁来顾家七年,知道两个继女都不喜欢她,这是她头一遭听到这个称呼。这三个多月里她所有的体面都没了,她像疯了一样硬撑着,此时心里却窝了一汪水,又酸又涩。   宋管家脸色变了又变,对顾见骊这么爽快答应十分意外。犹豫片刻,想起老夫人交代的话,他堆起笑脸,说:“这就对了。如今这境况,有了今日未必有明日,能捞一个是一个。”   顾见骊眉目不动,疏离淡然,没有接话的意思。   宋管家讪讪。   趁着陶氏愣神的功夫,宋管家忙带着两个小厮匆忙离开。   狭小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陶氏忍了泪,说:“你这是何必?广平伯府这么做就是故意羞辱人,等着咱们主动抗旨拒了这婚事。咱们家如今背着死罪,也不在意多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了!我知道你这孩子是急着用钱救你父亲,可是生钱的法子多的是,何必让你这孩子用命来换?你绣绣帕子,我拿去铺子卖也能赚来钱……”   顾见骊垂着眼睛,她声音又低又小,却带着执拗:“都说人证物证具在,可是我不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逼我们抗旨的不是广平伯府,而是宫里。若我们抗旨悔婚,才是中了计,那样我们就活不到父亲洗刷冤屈的时候了。五十年是活,十五年也是活。宁肯我一个人死了,也不愿整个顾家担着污名地活。”   顾见骊抽噎一声,拼命忍下泪来。   “再说父亲的伤不是这些廉价药能医好的,更何况我们连买劣药的银子也没了。父亲的身子等不到我们靠绣帕子赚钱。这五十两银子倒是能暂时应急。”   陶氏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来。她知道自己愚笨,竟是没看透这里面的弯弯道道。   墙头忽然一阵骚动,似有砖块掉落。顾见骊和陶氏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脑壳从墙头一点点冒出来。原来是街头赵家的赵二旺爬上了墙头。   “听说你们家现在缺救命的钱?”赵二旺垂涎的目光扫过顾见骊,“陪哥哥一晚,300文钱,干不干?”   “我砸死你个脏癞子!”   陶氏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直接朝赵二旺砸过去,追过去骂。   石头正好砸到赵二旺的脑袋,赵二旺尖叫了一声,直接从墙头跌下去。他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后悔了随时来找我!”   顾见骊淡粉的樱唇微阖,极浅极浅的一声叹息声散尽,一抹浅笑掬在她的唇畔,她轻声说:“即使留下也没什么好结果。”   陶氏心里“咯噔”一声,不再想着追赵二旺,回头望向顾见骊。就算穿着农家破旧的粗布衣裙,也未曾失了她半分丽色。她的母亲当年便是祸水,如今她和她的姐姐皆是娇妍而绽,竟出于蓝而胜于蓝。   ——花容国色。   她的这张脸,就是祸害。   陶氏从脚底开始发寒,寒意迅速蔓延全身。她隐约明白自己再怎么用泼辣撑着,如今恐怕也没能力护住这个孩子。 第2章   陶氏心里憋得慌。为如今的境况憋得慌,也为人情丑陋憋得慌。想起顾敬元犯的罪,心里更憋得慌。顾敬元犯的罪是奸淫骊贵妃。   晚上,陶氏给顾敬元掖被角,听见顾敬元的呓语。她凑过去,隐约听见一个“骊”字。陶氏知道他在念他的发妻。   顾敬元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崇拜的英雄。是她不管不顾贴上来做人继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顾敬元对发妻的深情。她也一万个信任顾敬元的人品,笃信他做不出欺凌女子的恶行。   可是……骊贵妃是顾敬元发妻的妹妹,五官轮廓极为相似。   陶氏心里一颤,忽又不确定了。   不能多想,也不敢再多想。她抹了眼角的湿意,敲开里间顾见骊的房门。   顾见骊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搭在膝盖上。在昏暗的小屋子里,瞧上去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偏着头,抬眼望向陶氏,然后拍了拍身侧的床,请她过来坐。   陶氏忍下心酸,挨着她坐下,努力扯出笑脸来,一边瞧着顾见骊的脸色,一边用试探且讨好的口气,说:“我就是想过来跟你说说话,不吵你吧?”   面对外人的时候,陶氏没在嘴上吃过亏,可一对顾家父女三个,她就变得有些口拙。大概是自认身份低,自卑作祟。   顾见骊将手搭在陶氏的手背上,陶氏望着交叠的两只手有些不自在。   “谢谢您。”顾见骊开口。   陶氏慌慌张张地:“这、这说的什么话……”   顾见骊含笑摇头,温声细语:“见骊小时候不太懂事,对您不够敬重……”   “没有的事!胡说!”陶氏忙打断顾见骊的话。陶氏很理解两个继女,谁又能发自内心喜欢继母呢?更何况这两个继女往年只是对她冷淡疏离些罢了,谈不上不敬重。   母女两个相视一笑,有些话也不必再说了。   陶氏宽慰顾见骊:“有的半死人叫喜事一冲,这病就好了。我们见骊从小到大运气都不错,你这婚事几经波折,最后阴错阳差嫁给姬五爷,也未必不是一种缘分。说不定你真的能冲去姬五爷身上的病气,嫁过去第二日啊,姬五爷就生龙活虎了!”   顾见骊是不太信“冲喜”这说法的,只是陶氏安慰她,她也不想陶氏过分担心,所以她笑起来,顺着陶氏的话,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承您吉言了,不过我只盼着姬五爷一直吊着口气半死不活就好,他可千万别生龙活虎。”   她眉心微蹙,难得带出几分十五岁小姑娘的娇憨来。   陶氏一怔,问:“你这是怕他?”   顾见骊反问:“有人不怕他?”   “这……”   想起广平伯府里这位半死的五爷曾经干的行当,陶氏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劝慰顾见骊。别说才十五岁的继女,就算是她面对面见着姬五爷也是要两腿打颤的。   顾见骊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打了个寒颤,声音里也带着一丝颤音:“我听说杀人太多,死后是要被恶鬼缠着的。他杀了那么多人,若死了,我被拉去陪葬,岂不是一并也要被无数恶鬼缠着?”   顾见骊脸色越来越白,忐忑发颤。全然没了先前的冷静自若。   陶氏知道顾见骊是个行事无畏的,可偏偏怕鬼。她正想着怎么安慰她,忽见顾见骊又舒了口气。   “我怎么忘了,他杀过那么多人,死后也会变成最厉的厉鬼!其他的恶鬼定然不敢缠上来……”   顾见骊声音低下去,语气里带着犹疑和恐慌。   “见骊,别乱说了。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顾见骊没吭声,还陷在自己的假想中。陶氏急忙开口,阻止她胡思乱想再半夜做噩梦吓哭。   “见骊,咱们还没到绝境。只要还活着一日就有希望。别说姬五爷未必会立刻病逝,就算他病逝了,你也未必要跟着陪葬。路是人走出来的,法子也是人想出来的。咱们顾家人永远都不会垂头丧气,失了斗志。”   顾见骊点点头,不想让继母再为她挂心。   可是她心里却在胡乱猜想着,不管怎么说,她也算嫁给了姬五爷,嫁过去之后说不定在他死前还要照顾他两日。到了阴曹地府,他看在她曾照顾他又为她陪葬的份上,兴许会罩着她,不让那些恶鬼纠缠?   可是像姬五爷那样冷血阴翳的人,又哪里知道感谢别人?说不定第一个吃了她的,不是别的小鬼,正是姬五爷这只厉鬼!   顾见骊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她身陷阴曹地府,周围全是恐怖丑陋的恶鬼。她跑啊跑,不小心摔倒了,一抬头看见九头六臂的姬五爷,姬五爷把她拎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咔嚓”一声把她给吃了!   顾见骊惊醒,冷汗淋漓,湿了衣衫。   “阴曹地府实在太可怕了……”   她双手合十,诚心祈求,求姬五爷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可也别醒过来,最好一直这样半死不活,吊着口气。   顾见骊轻轻咬唇,自责盼着姬五爷不要恢复健康实在有些不善良。可一想到姬五爷的凶名,她咬咬牙,自私地原谅了自己。   三日一晃而过。   顾在骊坐起来,潋滟凤眸里一片清朗澄澈,毫无半分刚睡醒的憨倦。这一夜,她几乎没睡。   她一动不动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从枕下拿出一份信笺,慢慢展开。   天还没亮,又舍不得点蜡烛,屋子里漆黑一片。顾见骊看不清信笺上的字,却早已烂熟于心。她纤细的指尖儿抚过纸面,双唇阖动无声念着信笺上的诗句。   这是她与姬玄恪订婚第二日,姬玄恪悄悄送过来的。   顾见骊一动不动,长久地出神。   这三个月,她见多了人情冷暖。就连亲戚也在患难时落井下石,而她与姬玄恪并未做成夫妻,他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记恨和介怀的呢?   顾见骊释然地微笑着点燃烛台。暗黄的火苗逐渐吞噬信笺,吞噬了信笺上的字字句句。也烧掉了关于姬玄恪的一切。   桌子上放着大红的喜服。顾见骊摸了摸粗糙的料子,换上后走进外间。继母和弟弟都在院子里,外间只有父亲躺在床上。   顾见骊安静地坐在父亲床边,目光带着不舍和难过,长久地凝望父亲,舍不得移开一瞬。   听见外面的声音,顾见骊握住父亲的手,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父亲,见骊要出嫁了。您曾给女儿准备的嫁衣被人抢了去,您快醒过来给女儿抢回来。”   顾见骊并没有注意到父亲放在身侧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   陶氏进来,将一碗面塞到顾见骊手里,热气腾腾的面条里卧着一枚已经剥好的煮鸡蛋。   顾见骊捧着烫手的面条,不解地望着陶氏。她是有些心疼钱的,恨不得把钱都攒下来给父亲治病。   “赶紧吃,长寿面!”   顾见骊一怔,然后迅速低下头,眼泪落进面里。她努力睁着眼睛,不再落泪,一口一口吃着面。   大姬王朝女子普遍在十六七岁时出嫁,最小十五岁。低于十五岁是不被准许的。广平伯府担心姬五爷死得太快,不敢拖延,忍了三日,正是因为今日是顾见骊的十五岁生辰。   陶氏又往顾见骊怀里塞了两锭银子。   “应该是用不到的,您都留着吧。”顾见骊把银子推回去。   陶氏在顾见骊的手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个没出息的!还没到心灰意冷的时候!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顾见骊抿唇笑了笑,知陶氏好意安慰,也不再坚持。她回头深望了一眼床上昏迷的父亲,又拍了拍幼弟的肩,放下头上红绸,迈出门槛。   “阿姊!”顾川忽然抱住她的腿。   弟弟从小顽皮,不太听话。自从家里出事,他变得异常沉默,整日不说一句话。他眼睛红通通的,小声又坚定地说:“你等我!”   顾见骊从红绸下方看他,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川是男子汉了,要保护好父母。”   顾川使劲儿点头。   顾见骊转身往外走。她忍住不回头,毅然上了花轿。花轿摇摇晃晃,逐渐走远。跟在后面的呼喊声也慢慢听不见了。   坐在花轿中的顾见骊簌簌落下泪来,眼泪越来越多,湿了花容面。   从云端跌进泥里,这三个月她总是忍着泪,今日却忍不住了。   红绸遮面、花轿隔离,倒也能无声哭个痛快。   昔日往往浮现眼前。泪水盈目,韶光里的画面已然看不清。   哭得心里舒服了,她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仔细擦了脸。被泪洗过的脸,更显莹白如玉。她慢慢勾起嘴角,端庄优雅地微笑着。   花轿是从侧门抬进广平伯府的,冷冷清清,没有鞭炮也没有什么热闹。   “五夫人,该下轿了。”   从花轿中探出一只手来,宋嬷嬷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扶。宋嬷嬷扶着顾见骊迈进小院,忍不住解释:“五爷身体不好不能吵闹,喜宴摆在前院。至于其他礼节,也一并从简。”   顾见骊轻轻点头,从红绸下方望着脚下甬路。   宋嬷嬷还说了些什么,顾见骊没怎么仔细听。随着距离姬五爷越来越近,顾见骊心里越来越忐忑。   进了屋,房中药味儿扑鼻。   等到宋嬷嬷扶着她在床边坐下,顾见骊腰背挺直,整个人绷着。一丝丝冷汗从额角沁出。   他……就在她旁边?   红色的视线里浮现那个梦里的姬五爷——九头六臂壮如牛。   藏在宽袖里的手攥紧帕子,忽得用力,指甲断了,疼得顾见骊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3章   五爷的屋子不仅充满药味儿,而且阴森森的。整个府里的人没谁愿意往这儿钻。宋嬷嬷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姬无镜,畏惧地匆匆收回视线。她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顾见骊,心里觉得有些惋惜。如果没出变故,眼前这位及笄就会被封郡主。那样的家世,那样的容貌、名声,竟很快要香消玉损殉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不过这些事儿没她一个奴仆能置喙的。她笑着说:“五夫人,您稍后。五爷院子里的林嬷嬷一会儿来伺候您。老奴要先去回禀老夫人。”   顾见骊这才知道她不是五爷院子里的人,她微微颔首:“有劳嬷嬷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顾见骊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从红绸下方看自己的手指,断了指甲的地方沁出血丝来。她一动不动坐了近一个时辰,也没等来伺候的人。她将断了指甲的拇指送进红绸下轻轻吮了一口,然后自己掀开红绸。   入目,便是一对喜烛。   房间里很暗,窗户挂着避风又遮光的厚帘。   “噼啪”一声清脆炸响,顾见骊寻声望向离床头不远的火盆。顾见骊的目光顿了顿,做了好些心理准备,才目光寸移,小心翼翼地望向躺在床上的姬无镜。   顾见骊的眸中闪过一抹讶然。   她心里是有些怕的,第一眼没敢莽撞,轻轻瞟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只是这么飞快的一眼,姬无镜给她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白。   并不是梦里的九头六臂,也不是想象中的身壮如牛。相反,他有些消瘦。不过身量却长。   顾见骊垂着眼睛,回忆那匆匆一瞥里姬无镜的五官轮廓。没看太清,只记得他肤白如雪。   也是,姬五爷卧床四年,自然是消瘦与苍白的。   顾见骊轻轻抿了下唇,再次抬眼,眼睫轻颤,怯生生望向姬无镜。   姬无镜阖着眼,双目轮廓狭长,左眼眼尾下一滴泪痣。紧抿的薄唇勾勒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顾见骊一怔,显然姬五爷的容貌与她所想大相径庭。她身子前倾更凑近一些,细细打量姬五爷的眉目。   半晌,顾见骊缓缓摇头。   这容貌长在男子身上,着实太漂亮了些。   男子容貌还是如父亲那般器宇轩昂更好些。   一绺儿挽起的乌发忽然松脱垂下来,轻轻抚过姬无镜的鼻梁,搭在他的眼窝。   顾见骊一惊,檀口轻启,讶然出声。她惊觉自己距离姬无镜的脸这么近,着实失礼了些,双颊不自觉染上一抹极浅的红。她慌忙坐直身子,将那绺儿闯了祸的乌发掖到盘发里。然后她眸光流转,偷偷望了姬无镜一眼,他一无所察仍安静地睡着。顾见骊将手搭在胸口,轻轻松了口气。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见骊犹豫了一下,也没有重新用红绸遮面,大大方方坐在这里等着。   进来一个满脸堆笑的妇人,先是对顾见骊说了两句贺喜的吉祥话,才介绍自己是六郎和四姐儿的乳娘,刚刚哄四姐儿睡觉才来迟了。   顾见骊微眯起眼,有些茫然。   林嬷嬷忙解释:“忘了给夫人解释了,六郎和四姐儿是五爷的养子、养女。”   顾见骊一下子想了起来,五爷是有那么一双龙凤胎养子养女。说起来,姬五爷也曾订过一门亲事。那门亲事是幼时由父母定下的,女方姓叶。后来姬五爷做起杀人的行当,在京中名声也日益不好,叶姑娘一心想退婚。四年前姬无镜出任务时中了慢性毒,后来又抱回来一对龙凤胎。叶姑娘一口咬定冷血残暴如姬无镜是不会好心收养孤儿的,这对龙凤胎定然是他外室的孩子,兴许还是奸生子。要死要活,把这门亲事给退了。后来姬无镜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卧床四年至今,自然不会再议亲。   顾见骊之所以知道这事儿,实在是那位叶姑娘当年闹出来的动静着实不小。她偎在姐姐腿上,从丫鬟口中听来的。   “五爷喜静,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平时都是长生在跟前侍候五爷。但是如今您嫁了过来,他不方便再进内宅。等明儿让他来给夫人请安。”   这位林嬷嬷长了一张圆圆的笑脸,瞧得十分喜庆。这三个月,顾见骊没怎么笑过,也没见过几张笑脸,猛地瞧着林嬷嬷这张讨喜的脸,她心情莫名好了许多。她眉眼唇畔也染上几分笑意,温声低语:“日后有劳林嬷嬷了。”   林嬷嬷笑着客套几句,又说:“咱们院子里人少,夫人多担待。”   顾见骊偏过头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姬无镜,担心谈话声吵到他。   林嬷嬷看在眼中,引顾见骊在十二扇落地屏风下的罗汉床上坐下,又简单介绍了一下院子的情况。林嬷嬷说五爷院子里人口少,是真的少到让顾见骊惊讶。三个主人,一共才三个下人。除了两个小主子的奶娘林嬷嬷和伺候姬五爷的小厮长生外,只剩下一个丫鬟。丫鬟名栗子,脑子有些不太好使,因为是长生的妹妹才被准许留下伺候。   “夫人,要不要用膳?”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辰,顾见骊也没了刚进屋时的紧张,如今林嬷嬷一说,顿觉得有些饿了。林嬷嬷急匆匆去外间吩咐,等膳食端上来,她进来扶着顾见骊绕过十二扇屏风到了外间。   膳食虽然简单,却是顾见骊自家中出事后不曾尝过的。   顾见骊小口小口吃了一些。   香软的水晶菱香饺入口,顾见骊忽想起家里境况。鼻子一酸,她低下头藏起眼睛里的黯然。等她再抬头时,又是从容温和的眉眼。   撤下膳食,林嬷嬷伺候顾见骊梳洗沐浴,就要赶过去照顾六郎和四姐儿。屋子里又只剩下顾见骊一个人面对姬无镜。这个……她不曾见过、有些畏惧,又并非心甘情愿嫁给的人。   刚刚沐浴过的顾见骊身上带着一层柔和的湿意,大红的裙摆曳地,她款步姗姗,行至床榻前,蹙眉瞧着姬无镜。   犹豫片刻,顾见骊弯下腰抱起一床鸳鸯喜被,盖在姬无镜身上的被子被她不小心扯开了一些,她吓白了脸,疾步将怀里的鸳鸯喜被放在罗汉床上,又折回去,杵在床榻前。   梳洗过,顾见骊的长发已经放了下来,她将鬓发掖到耳后。才压下心里的抵触,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给姬无镜掖被子。   不小心碰到姬无镜的手背,顾见骊惊得缩回了手。自七岁起,父亲都不会碰触她一下,忽得与陌生男子相处,心里总有些别扭。   她垂眼去看姬无镜的手,他的手并不宽,却很长,骨节格外分明。顾见骊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悄声走向罗汉床。   让她与姬无镜同床而眠自是不能的,幸好对着大床的屏风下摆着一张罗汉床。虽不如床榻舒服,倒比这三个月睡的木板好多了。   若是正常婚娶,她自是不会任性到新婚与夫君分床。她不愿与姬无镜同床而眠的理由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她……担心姬无镜半夜病逝,她一觉醒来发现和一具尸体同床一夜!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纵使屋子里燃着炭火,可离罗汉床有些远。顾见骊慢慢蜷缩起来,望着桌上的一对喜烛,有些失神。   今天是她及笄的日子,她还记得父亲大笑着许诺为她大办及笄宴,宴上她将会被封为郡主。   今天亦是她出嫁的日子。长辈祝福姐妹欢言三拜九叩交杯结发……没有,什么都没有。   想这些做什么呢?   还不如想想怎么治好父亲的伤,怎么给父亲洗刷冤屈,怎么应对眼下在广平伯府的境况。   她在被子里挪了挪,将下巴埋进被子里取暖。临睡前她遥遥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姬无镜,和一个只剩半口气的人同处一室实在有些让她发怵。   她索性把脸也埋进了被子里。   顾见骊睡得不太踏实。她没有做关于鬼怪的噩梦,却觉得有一双狐狸眼一直盯着她,她不敢睁开眼,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   夜深了,二房的灯还没熄。   二夫人皱着眉,又烦又愁。二夫人是姬玄恪的母亲,若顾家没有出事,顾见骊将会在来年夏时过门,成为她的儿媳。如今做不成儿媳,竟成了她的妯娌。   “夫人……”心腹大丫鬟红杏瞧着她的脸色端上来一碗养胃粥,“这几天真冷,夫人您吃几口暖暖胃。”   “怎么就真娶进府了?”二夫人越想越气,“不是说这么做是为了逼她主动抗旨退婚?这人怎么就真进府了?”   二夫人愁的不是儿媳变弟媳的转变会尴尬,而是不知如何对姬玄恪交代。当时姬玄恪跪地相求,求家里帮扶武贤王。家里骗他去南安城接表亲,许诺等他回来就为武贤王的事情走动。   支开姬玄恪,逼顾见骊抗旨,又能依宫里的意思除掉顾敬元,又能让顾见骊主动退婚。等姬玄恪回来,一切尘埃落定。   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顾见骊宁肯陪葬送命也没有抗旨。如今这种情况,等姬玄恪回家发现未婚妻成了他的婶娘,这孩子若是闹起来?作为母亲,二夫人自然知道这个儿子的执拗,也知道他对顾见骊的深情。   想起顾见骊那张过分艳丽的脸,二夫人拂袖摔了小几上的热粥:“天生会勾人的狐媚东西!”   “夫人您别急,五爷这次昏迷了小半年,比往常都久。奴婢还听说五爷前天又咳血了。三郎归家还要至少十日……”   二夫人眸光微动。十日,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第4章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顾见骊便醒了。她是被冻醒的,身上的鸳鸯喜被不知何时落了地。顾见骊睡姿很规矩,经常睡时什么姿势醒来还是什么姿势,更没有踢被子的习惯。她没多想,抱起被子拍了拍灰尘,把它放回床榻。   ——让别人知道她昨晚睡在罗汉床上总是不好的。   桌子上的那对喜烛居然还没有燃尽。   顾见骊忽然想起姐姐出嫁的时候,继母曾说过新婚之夜的喜烛一定要燃到天明才能百年好合事事顺遂。她走过去在桌旁坐下,托腮望着晃动的火苗,好半天,她的眼睫才会随着火苗扇动一下。   ——她不敢再睡了。   顾见骊安安静静坐在昏暗的房中等待天明,不由想起广平伯府的情况。她原本是要嫁给姬玄恪的,对广平伯府的事情也算有些了解。   广平伯府的老伯爷年岁不小了,共有五子一女,前五子为原配所出,小女儿为继室所出,也就是如今府里的老夫人。五位爷里,长子有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二爷、三爷都不大有出息,四爷少年时夭折,五爷如今吊着口气。孙辈里倒是有几个有出息的,尤属姬玄恪。   怎么又想起了姬玄恪?顾见骊微微蹙眉,侧首望向床榻上的姬无镜。   说起来,广平伯府里老老小小中权利最大的人,竟是曾经的姬无镜。他没有品阶官职,权利却极大,更是让满朝文武畏惧。   如今圣上经历夺嫡之役才终登九鼎,圣上坐上龙椅时朝堂并不稳固,于是设立玄镜门。一些该杀却不能在明面上杀的人便交给玄镜门。   姬无镜是玄镜门的第二任门主。他弱冠之年,“镜”字是圣上钦赐的字。如果说玄镜门是陛下的刀,那么姬无镜就是这刀上最利的刃。   他杀过反贼,也杀过忠臣,屠过刺客,亦宰过亲王。   若姬无镜只是为陛下当差倒也不会风评差到如此。只是有人说姬无镜是享受杀人的。有人说亲眼见过他食人肉饮人血。还有人说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他若看向你对你轻笑一声,你恐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有一年圣上出行,百姓夹道跪拜,忽有胆大刺客行刺,姬无镜便当众剥了刺客的人皮。他一身红衣立在马上,用长剑挑起人皮笑着说回去做一个人皮灯笼玩玩。那一幕让围观百姓毛骨悚然。   还有一年番邦使者挑衅,他仍是一袭红衣,懒散抱胸斜倚廊柱嗤笑了一声。使者叫嚣,可话还没有说完便七窍流血而死。   姬无镜摊了摊手,似笑非笑:“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昔日那样的人物如今躺在床上等着归期,顾见骊有些感慨。许是想起同样卧床昏迷的父亲,顾见骊再望向姬无镜的目光里,便少了许多先前的畏惧胆寒。   也是,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可怕的。至少没到阴曹地府前是不用怕的。   待到天亮,林嬷嬷赶来伺候她梳洗。她这婚事虽然特殊,可是今日的请安还是要去的。   走在檐下,顾见骊有些不放心,问:“你跟我过来,六郎和四姐儿那里可安排妥帖了?”   “夫人放心。奴婢出来的时候两位小主子还睡着,栗子在一旁守着。”林嬷嬷又解释了一句,“栗子这丫头虽然拙了些,吩咐她些简单的事情她也都能做好。”   顾见骊点点头:“等回院子了我去瞧瞧他们。”   落后半步的林嬷嬷瞧着顾见骊端庄挺立的背影,觉得十分惊奇。她原以为会抬进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主子,没想顾见骊竟如此沉稳淡然。这哪里像明知道时日不多等着陪葬的?不仅一滴眼泪没落,还该吃吃该喝喝。只是这样就罢了,竟然还会关心两个小主子,礼节方面也没什么错处。倒像是真打算好好过日子的。   再一想到她不过刚十五岁,林嬷嬷更是觉得惊奇。   宋嬷嬷挑起帘子通禀五夫人到了,顾见骊迈进主屋,打断了屋子里原本的谈笑声。无数目光落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顾见骊,恨不得把她看透。   广平伯府的女眷们,顾见骊几乎都认识。   顾见骊熟视无睹各种看热闹的目光,款款玉步走至老夫人面前,规矩行礼。从容得体,无一丝错处。   “起来吧。”老夫人点头,让宋嬷嬷递上了压红。   顾见骊又与三位妯娌相见,依次喊了“大嫂、二嫂和三嫂。”   二夫人的脸上明显有些尴尬。   一切礼数都没错,可偏偏屋子里的气氛古怪得很。   大姑娘姬月明忽然开口:“见骊,三个多月没见。如今再见,世事变化。没想到你没成为我堂嫂,反而给我五叔冲喜来了。”   姬月文和姬月真诧异地看向姬月明。   本来就有些冷场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顾见骊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玄恪这孩子是不错,他日必有一番作为。可你嫁给他,必要和他的家人相处。广平伯府徒有皇室宗亲的名头,里头实在烂透了,那家人的做派恐我的见骊不喜。”   顾见骊看向姬月明。   姬月明忽然有些心虚。曾经整个京城都捧着顾见骊,想要接近顾见骊都没什么机会。如今顾见骊家中生事,自己更是沦落到给别人冲喜的地步,姬月明那压抑许久的自尊心一下子膨出来,没忍住挖苦了两句。   顾见骊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说:“明姐儿,称呼错了。”   姬月明一怔,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却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大夫人,温声款款:“若是我没有记错,明姐儿两三个月前已经及笄了。如今也该懂些规矩,免得在外面出错。”   顾见骊的声音本来就有些甜软,她温声细语的时候,声音更是给人特别舒服的感觉。明明说的是指责的话,也却是十分受听的。   大夫人这几日正在愁姬月明的婚事,顾见骊的话忽然戳到了她。她并非为顾见骊打抱不平,而是不喜女儿当众表现得不够得体。尤其是自己的女儿和同龄的顾见骊站在一起,这差距……   她立刻拉长脸斥责女儿:“没大没小的成什么样子,身为嫡姐,还不快带着几个妹妹喊五婶!”   大夫人一个眼色把姬月明叫屈的话吓了回去。姬月明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顾见骊屈膝:“月明给五婶问好。”   姬月文和姬月真一并起身问好。   府里的大郎姬玄慎也带着几个弟弟给顾见骊问好。府里一共五位少爷,除了姬玄恪其他人都在。   顾见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想姬玄恪是因为觉得尴尬故意避开今日的场景?   厅中还有老夫人表亲家的几个孩子在场。不过老夫人并没有让顾见骊与这些亲眷打交道的意思。她揉了揉眉心,让晚辈都退下。她说最近天寒,不必日日过来请安,又格外嘱咐顾见骊好好照顾姬无镜即可。   顾见骊了然。日后其他人是否来请安未必,老夫人是直接拒了她的登门。   顾见骊脸上端庄的浅笑未曾变过一丝一毫,内心毫无波动。   只是在顾见骊离开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道过分直白的目光。她回头,便对上赵家表少爷不怀好意的目光。   顾见骊蹙眉收回目光,心里父亲当初的话的确没说错。   回到五爷的院子,顾见骊没回房,先去看望了四岁的六郎和四姐儿。两个孩子居然还在睡着,顾见骊也没吵醒他们,轻轻走过去望了一眼。   两个小孩子都是雪团子一样可爱的年纪,酣睡时的模样更是讨人喜欢。尤其是睡在外侧的女娃,像只软软的小奶猫似的,瞧着就让人心里跟着软软的。   “夫人,您先回去休息。等小主子醒了,奴婢抱过去见您。”   顾见骊又望了一眼酣睡的两个孩子,硬着头皮转身回房。她想得很好,陪两个孩子一整天就不用回去单独面对姬无镜了,可惜这两个奶娃娃睡得正香……   回了屋,顾见骊倚靠在窗前,随意拿了本书来读。若读书能分散注意力,倒是能让她忘记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当她将这一本书读到三分之二,微微侧首,发现窗外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听见有人走进屋中,顾见骊目光仍落在书页上,随意问:“有什么事吗?嬷嬷。”   “五表婶。”男人的声音带着讨好。   顾见骊一惊,猛地抬头。   赵奉贤往前迈出一步,顾见骊用力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肃声质问:“这里岂是你能随意进入的地方!”   赵奉贤显然被顾见骊忽然的气势唬住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他继续朝顾见骊迈步,笑嘻嘻地说:“五表婶,早上没能给您问好。奉贤心里过意不去,亲自过来给您请安喽。”   曾经的顾见骊绝接触不到这样的人,或者说即使是再卑劣的人在她面前都要摆出儒雅的模样来。而在过去的三个月,她见过太过的地痞流氓。赵奉贤的言语和表情,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顾见骊抓起一旁的茶碗,朝赵奉贤脚旁摔去,冷脸道:“出去!再不出去我就要喊人了!”   赵奉贤仍旧是一脸的嬉皮笑脸,说:“五表叔好模好样的时候最喜欢死人最讨厌活人,他的院子最偏僻。没人,你喊不来人。”   他眯起小斗眼将顾见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话锋一转:“再说了,您这是误会奉贤了。奉贤仰慕五表婶多年,只是想和五表婶说说话。别的混蛋事儿……不做。” 第5章   虽然姬无镜的院子偏僻,可眼下乃白日,又快到晌午,顾见骊稳了稳心神,沉着嗓音:“贤侄想与我说什么?”   她不动声色拿起桌子上另外一只白釉茶碗,抿了一口凉茶,放下茶碗后手指搭在碗沿,轻轻转动。   “奉贤是想告诉五表婶,如今您不是孤单一人,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奉贤。不管是什么事情,不管是白日还是夜里……”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下去,语气里亦带了些莫测的卑劣调调。   赵奉贤这张色眯眯的脸让顾见骊作呕,可顾见骊只能忍着怒意,冷静地开口:“你五表叔的院子的确偏僻,只是眼看着要到午膳的时辰,贤侄是想留下用膳吗?若如此,得支会厨房一声。”   甜甜软软的声音入耳,赵奉贤大半个身子都酥了。他笑眯眯地说:“五表婶,您怎就不信奉贤的善意?奉贤今日过来只是瞧瞧您过得如何,表表衷心罢了。”   他不由自主又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瞥了一眼床榻,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就在您嫁过来的前一天夜里,五表叔咳了血,府上来了宫里头的太医,言五表叔活不到过年。如今距离过年可只有十日了。到时候府里会怎么对您,您心里清楚。只要您点个头,咱们合伙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可是顾见骊已经听懂了,这是要以救命之恩囚着她在外室。   “五表婶,您好好考虑考虑,是到用膳的时辰了。奉贤先走了。”他一步三回头,目光流油,鬼鬼祟祟地离开。他从院子的偏门出去,看看左右没人,大摇大摆地往正路去,脑子里仍旧是顾见骊那张脸,心里痒痒难耐,决定去花柳巷快活快活。   房中的顾见骊挺直的脊背软下去,有些疲惫的靠着玫瑰椅,望着摔在地上的瓷片微微出神。   倘若她毁了这张脸,是不是就会少去很多麻烦?   将赵奉贤来过的事情说出来寻求庇护?这广平伯府分明盼着她早些死,免得受牵连。她本就孤立无援。   小孩子的说话声打断了顾见骊的思路。   林嬷嬷抱着姬星澜,姬星河跟在她身旁。进了屋,她把怀里的姬星澜放下,笑脸对着顾见骊,说:“夫人,奴婢把六郎和四姐儿带过来了。”   哥哥姬星河自打进屋就低着头,妹妹姬星澜一直往林嬷嬷身后躲,有些畏惧。林嬷嬷把藏在她身后的小姑娘推到身前,柔声说:“这位以后就是你们的母亲了,快叫人。”   姬星澜抬起头,好奇地望着顾见骊,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小嘴儿微微张着,想要叫人,又犹豫。   顾见骊起身,脚步轻盈走过来,蹲在两个孩子面前。她揉了揉姬星澜的头,温柔地说:“没关系的,不想叫暂时不用叫的。”   姬星澜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瞧着顾见骊,觉得她好漂亮,声音也好听。她不由自主冲着顾见骊咧着嘴笑起来。   林嬷嬷又说了一遍:“澜姐儿,喊人了。”   “母……”   一直低着头的姬星河忽然推了姬星澜一把,顾见骊眼疾手快抱住姬星澜。姬星澜在顾见骊的怀里转过身看向哥哥,委屈地瘪了嘴,可是姬星河一个眼神瞪过来,她立刻不敢哭了。   姬星河嗤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我要吃饭!”   “这……”林嬷嬷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点点头:“你去吧。”   林嬷嬷应了一声,提着裙子疾步往外间去准备。   顾见骊没理姬星河,她直接将姬星澜抱起来,抱着她在窗前坐下,用指腹轻轻拨了拨小姑娘的鼻尖儿,温柔地说:“你叫星澜是不是?”   “哇,你怎么知道?”小姑娘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我不仅知道你叫星澜,还知道星澜今年四岁啦。”   姬星澜摇摇头,糯糯地说:“不对不对,要再过两个月才四岁!”   说着,她伸出三根手指头。她偏过小脑瓜儿望着自己的手指头,想了半天,又缩回去一根手指。   顾见骊忍俊不禁,凑过去在小姑娘的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   “我们星澜真漂亮!”   姬星澜懵懵懂懂地望着顾见骊。她忽然踢了鞋子,抓着顾见骊肩膀上的衣料,栽栽歪歪站起来,凑到顾见骊面前,在顾见骊的脸颊“吧唧”一口。   “你好看,也好看!”   小孩子一旦开了口,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偏偏还是张讨人喜欢的脸蛋儿,软糯的声音,让人喜欢得很。   站在原地的姬星河看着她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完全当他不存在,他走到一旁的衣橱踢了两脚,制造吵闹。   姬星澜果然扭过头来,顾见骊轻易重新吸引了姬星澜的注意力,继续当姬星河不存在。   姬星河生气了。   他走到地上摔碎的瓷碗前,蹲下来玩。他记得林嬷嬷每次都会大惊小怪地跑来抱起他,惊呼:“我的小祖宗呦,可别伤了!”   然而他玩了好一会儿碎片,坐在窗前的两个人还是不理他。   午膳的时候,姬星河沉默地一口一口吃着饭。而妹妹呢?还是被那个女人抱在腿上,那个女人甚至亲自喂妹妹吃东西。   “我吃饱了!”姬星河重重放下碗,跳下椅子,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林嬷嬷“哎呦喂”一声,扯着裙子追出去。看来这样的戏码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了。   姬星澜呲溜吸进去一根面条,用小小的手摸了摸嘴角,仰着脸望向顾见骊,吐字不清地问:“哥哥怎么了?”   “哥哥吃饱了,咱们星澜继续吃这个。”   “我下午能来找您玩吗?平时没人陪我玩,哥哥嫌弃我笨……”姬星澜嘟起肉呼呼的小嘴儿。   “当然可以呀,星澜才不笨呢。”   顾见骊的确有私心。有照顾小孩子的名义,她可以不用一直单独和姬无镜共处一室。当然了,姬星澜这么讨人喜欢,着实是意外惊喜。   至于姬星河,顾见骊看得出来这孩子的教育出了问题,可这种因为环境慢慢养成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的。   顾见骊亲自抱着姬星澜去睡午觉,她恨不得留在姬星澜屋子同她一起睡。可是她得硬着头皮做一件事情……   先前给姬无镜喂食这事儿是长生做的,如今他不宜进屋,这事儿就落到了顾见骊身上。早上顾见骊因为一早去主屋请安,躲过一劫,如今是躲不过了。   顾见骊端着一碗粥挪进里屋,她踌躇立在屏风旁,望向床榻。直到瓷碗有些烫手,她才挪步走去,坐在床沿。   她将粥碗放在床头小几,又准备了帕子放在姬无镜耳侧枕上。在家里的时候,她曾给昏迷的父亲喂过东西,也算有经验。   “别怕别慌,流出来擦去就好,多试试总能喂进去,他现在昏迷,不能打你,全当、当全是给父亲喂粥了……”顾见骊碎碎念一通,终于端起碗来,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喂给姬无镜。   比顾见骊预想得要顺利多了。   顾见骊忽又想起,今日只是喂食,那么擦身这事儿日后是不是也是她的?   顾见骊手一抖,汤匙里的粥滴落,落在姬无镜的脸颊。顾见骊一惊,急忙用指腹抹了去,才慌慌张张想起用帕子重新给他擦一遍。   等将一小碗鱼粥喂尽,顾见骊长长舒了口气。   这只是午膳,还有晚膳。   嫁过来的第二夜,顾见骊如昨夜一般,抱了一床被子宿在罗汉床上。   夜里,顾见骊留了一盏灯才歇下。她屈膝侧躺在罗汉床上,虽一动不动阖着眼,却许久未能睡着。   于是,当有人从窗户跳进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醒了。   “什么人!”顾见骊坐起,顺手握住藏在枕下的匕首。   “五表婶,你居然睡、睡在罗汉床、床上,嘿嘿,新婚燕尔,五、五表叔不能陪你,奉贤陪你怎、怎么样……”   赵奉贤一步三晃,全身带着酒气。   顾见骊暗道一声“坏了”。白日的时候,他尚且能守些礼,可如今醉了酒,骨子里的劣性恐要暴露出来。   顾见骊一遍朝门口跑,一边大声喊:“林嬷嬷!长生!”   可惜她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跑不过赵奉贤,赵奉贤几步追过去,比她先到门口,用后背抵在门上。   那一瞬间,顾见骊特别想父亲。   如果父亲好好的,定然不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别、别跑了,嗝……”赵奉贤朝顾见骊追过来,“五表婶,奉贤、奉贤陪你……”   顾见骊握紧手里的匕首,一边后退,一边冷着脸训斥:“我是你的长辈!你不能这样胡来!”   小腿撞上了什么东西,顾见骊就势朝后跌坐。她偏过头看着床榻上的姬无镜,才知道自己退到了屋最里面的拔步床。   她慌声道:“你五表叔还在屋子里!他今日曾醒了一次,当着他的面动他的妻子,你就不怕他醒来找你算账?”   赵奉贤嘿嘿笑了两声,跌跌撞撞往前走,竟是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他也不急着爬起来,抬头望向顾见骊,咧嘴笑道:“五、五表叔快死啦,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脱了裤子往他脸上呲一泡尿,他也……嗝!”   赵奉贤脸上的笑僵在那里,那双醉酒的眼一点点恢复清明。一阵寒意袭来,赵奉贤一瞬间醒了酒,整个人开始发抖。   顾见骊懵了,她后知后觉地慢慢转过脖子,看向身侧,便望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狭长的眼,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几许风姿。那眼下的一滴泪痣,再添三分妖。    第6章   “吵死了……”   姬无镜的嗓音本就偏冷,如今太久没说话,猛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阴森森的。他的声音入耳,顾见骊感觉有一条阴冷的蛇爬过脊背。   “吧嗒”一声,是赵奉贤额头上的一滴冷汗掉落在地面的声音。赵奉贤瞪圆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趴在地上,脖子倒是僵僵伸得很长。   “五、五表叔……”   “嘘……”姬无镜缓缓抬起手,食指搭在唇前。房中只燃着一盏灯,不甚光明,姬无镜的脸色越发显得白。   赵奉贤便连喘气声都不敢再发出。   一旁的顾见骊望着姬无镜,不由自主一并秉了声。   姬无镜放下手,手掌撑在床上,动作极为缓慢地撑起上半身,慢慢盘腿坐在床上,双手随意放在腿间。他手长腿更长,身上雪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侧襟尚未系紧,露出些胸膛来。   昏迷太久,手脚有些僵,姬无镜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很慢。看在顾见骊眼中,更像耗尽一整个夜那么漫长。她不由自主向后挪,直到后背抵在床柱,退无可退。她望着姬无镜的目光是惊愕庆幸的,也是胆寒畏惧的。   姬无镜凉凉瞥向赵奉贤,他挑起眼尾,带出一抹笑,那一滴泪痣跟着微微上挑。   他明明是在笑的,赵奉贤却觉得毛骨悚然。   “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赵奉贤一骨碌爬起来,跪爬到床前,双手死死抓着床沿,颤声说:“五表叔我错了!我错了错了!奉贤刚刚喝醉了胡说八道!”   姬无镜只是看着他若有似无地笑着,不气不恼。   越是这样,赵奉贤越是胆寒。他仰头望着姬无镜,整个人僵在那里,好半天咕咚咽了口口水。腊月底夜晚的寒风从开着的窗户灌进来,打在赵奉贤已经被冷汗浇湿的后背,如坠冰窟。   姬无镜懒得将话说二遍。   “五、五表叔快死啦,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就……”赵奉贤硬着头皮把先前的话重复,说到一半颤颤巍巍地不敢说下去。   “继续说。”姬无镜懒懒瞥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五、五表叔快死啦,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脱了裤子往他脸上呲一泡尿,他也……”赵奉贤用全部的勇气喊完先前的话,大哭着跪地磕头,脑门往地上撞得咚咚咚。   “五表叔您饶了奉贤吧,奉贤再也不敢了!”   姬无镜放在腿间的手撑着身下的床榻,上半身动作极为缓慢地微微前倾了些,开口:“还少了一个字。”   “什、什么?”   赵奉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着姬无镜。什么叫还少了一个字?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大脑异常清醒,倒成了这辈子脑子最灵光的时候。   “五、五表叔快死啦,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脱了裤子往他脸上呲一泡尿,他也……”   “嗝!”   赵奉贤在最后接了个酒嗝。   姬无镜嘴角轻勾,挑起的眼尾堆出三分笑意,满意地轻笑了一声,说:“这下对了。”   姬无镜笑了,赵奉贤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唔噜个嗓子,反反复复地喊着:“五表叔、五表叔、五表叔……”   “贤侄有句话说的不太对。”   赵奉贤哭着说:“是是是,五表叔说什么都对……”   姬无镜慢悠悠地开口:“比起活人,我更喜欢死人。但是最喜欢的,是被我弄死的死人。”   赵奉贤粗粗的哭声一歇,打了个机灵。   “五表叔好模好样的时候最喜欢死人最讨厌活人,他的院子最偏僻。没人,你喊不来人……”   ——这是他上午偷偷过来时威胁顾见骊说过的话。   赵奉贤的鼻涕流得很长,他抽了一口:“五……”   姬无镜皱眉,再看向赵奉贤的目光染上了几分嫌恶。   “罢了,滚罢。”他说。   “是是是……奉贤这就滚!”赵奉贤像是得了大赦一样,又哭又笑地爬起来,慌慌张张往外跑,迈出门槛的时候,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他立马爬起来,动作麻利。   “关门。”   姬无镜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赵奉贤又低着头跑回去,用颤抖的手把门关上。然后转身就跑,慌不择路又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   他是真的脑子有问题才会在姬无镜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放肆。他怎么就不能等着姬无镜死透透了再来……   房间中,顾见骊后背紧贴在床柱,双手紧紧握着匕首,因为过分用力,断了指甲的地方隐隐又渗出血丝来。可是顾见骊浑然不觉得疼。   逃过一劫,她本该喜悦的。可是她怔怔望着姬无镜,陷入另一种惊惧里。她整个身子紧绷着,双肩微微发颤。   姬无镜这才撩起眼皮看向她,冰凉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低沉开口:“还拿着匕首要做什么?没捅到烂狗,打算拿我补一刀玩玩?”   明明刚开口的时候面无表情,说到最后竟是带出了几分莫测的笑意。   “不、不是……”顾见骊慌张松手,匕首从她手中掉落,重重落在地上。   顾见骊整个人是慌的。   她的确想过或许姬无镜真的会醒过来,可是纵使怎么想,也绝对想不到他醒来时会是这样的场景。   冷静,冷静。   她该说什么?告诉他,她是他昏迷时广平伯府给他娶进来的妻子?可这也并非是实情。其中弯弯道道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清的。   “我、我……你……”向来沉着冷静的顾见骊第一次变成了结巴。   她恍惚意识到自己坐在床角,她局促地站起来,惴着声音:“我去给你请大夫……”   想逃。   可是顾见骊刚刚迈出一步,手腕忽然被姬无镜握住。他的手很凉。明明是刚苏醒的膏肓病人,力气却不小。姬无镜用力一拉,顾见骊身形一晃,整个人栽进他怀里。她一条腿笔直立着抵着床,另一条腿弯曲着,膝盖搭在床沿,纤细柔软的身子弓着栽进姬无镜的怀里,下巴重重磕在他的肩上,一只手腕被姬无镜擒住,另一只手悬在姬无镜身侧的半空处,不上不下僵在那里,不知道往哪放。   姬无镜还是先前盘腿而坐的姿势,纹丝不动,除了握住顾见骊的手。他抬起另一只手搭在顾见骊的腰侧,摸了摸。   女人的腰真细真软,即使僵着身子。   顾见骊觉得姬无镜的声音是阴冷的蛇,他的手也是,这条阴冷的蛇正爬在她腰侧。她拼命的忍耐,可是身子还是忍不住开始发颤。紧绷的时候,神经异常敏锐,她感觉到姬无镜修长的手指滑进她的衣襟。   那一瞬间,顾见骊想到的绝对不是轻薄之举,而是人皮灯笼。   姬无镜忽然松了手。   顾见骊脚步略一踉跄,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姬无镜身侧。她双手撑在床上,身子略微向后仰,无声喘了两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姬无镜。   姬无镜捏着一方雪色的帕子抵在唇前,一阵轻咳。那方干净的雪帕,逐渐染上了猩红。鲜血渐次晕染,湿了大半的帕子。   那是顾见骊的帕子。   顾见骊一怔,这才明白姬无镜刚刚拉她过去,只是为了摸去她腰侧的帕子。   顾见骊终于慢慢冷静了些,小声问:“你、你怎么样了?”   姬无镜止了咳,用指腹抹去嘴角的血迹,他低下头,盯着那方染血的帕子看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将沾满鲜血的帕子工整叠好放在一侧,哑着嗓子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过了年没有。”   “腊月二十一。”顾见骊小声说。   姬无镜放下帕子的手动作微顿,几不可见地皱眉,说:“早了。”   顾见骊听不懂他说什么,她小心地坐直了身子:“你要水吗?或者饿了没有?我这就去给你喊大夫过来。”   姬无镜稍微活动了下,懒懒抬眼,盯着顾见骊的脸,觉得眼熟,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长手捏住顾见骊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   姬无镜眯着眼睛盯着顾见骊的这张脸,问:“骊贵妃是你什么人?”   顾见骊一愣,才说:“娘娘是我姨母。”   姬无镜指腹轻轻摩挲着顾见骊的下巴,思索了一下,问:“顾敬元的小女儿?”   “是。”   顾见骊模样像极了其生母,和骊贵妃也有些相似。   姬无镜的指腹有薄薄的茧,轻微的动作让顾见骊的下巴留下了红印子。顾见骊的心悬着,随着他手指摩挲的动作而颤动。   姬无镜轻声“唔”了一声,恍然而笑,问:“你父亲还活着没有?”   “父亲好好的!”提及父亲,顾见骊声音稍微大了些。可又一想到父亲如今的境况,顾见骊眸中一黯。   顾见骊又是一愣,惊愕地抬眼看向姬无镜。姬无镜昏迷小半年,如何知道父亲出了事?   顾见骊想再问,外面响起沙沙脚步声。林嬷嬷的声音也跟着传进来:“夫人,出了什么事儿啊?”   姬无镜松了手,支着下巴说:“鱼。”   “什么?”顾见骊没听懂。   “我说我要吃鱼。”姬无镜懒懒斜靠至一侧,就势想要躺下。   “好,我去吩咐。”顾见骊急急起身,疾步往外走,刚好迎上将要敲门的林嬷嬷。   “五爷醒了,去喊大夫来。”   林嬷嬷一惊,一拍大腿:“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前院请太医过来!”   林嬷嬷喜滋滋地走了,顾见骊立在檐下却没太多喜意。她抬起头,望着檐下悬挂的灯笼,有些怔怔的。一阵凉风吹来,后劲有些发寒。她蹙眉,摸了一下。那股子凉意便从指尖儿传遍了全身。    第7章   下半夜的广平伯府一下子醒过来,一盏又一盏灯渐次亮起。   顾见骊站在门口,看着广平伯府的人进进出出,一张张脸上或喜色或暗藏惧意。一时间,这府中最偏僻的院子变得最热闹起来。   望着这些人群,顾见骊忽然想起陶氏的话:“有的半死人叫喜事一冲,这病就好了。我们见骊从小到大运气都不错,你这婚事几经波折,最后阴错阳差嫁给姬五爷,也未必不是一种缘分。说不定你真的能冲去姬五爷身上的病气,嫁过去第二日啊,姬五爷就生龙活虎了……”   顾见骊苦笑,居然真的被陶氏说准了。想起陶氏难免不由又想起父亲,明明离家才两日,已然漫长如过了两辈子。   府里应该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赵奉贤跳窗进来的事情。这样也好,如今广平伯府是盼着她死的,讲出来也讨不来什么公正,反而容易被人揪住把柄,惹上不清白的罪名。   更何况……   顾见骊偏过头望了一眼里屋的方向。   她嫁来是嫁给了姬无镜的,关于赵奉贤的事情原委,姬无镜是都知道的。   顾见骊微微出神,直到老夫人扶着宋嬷嬷的手腕走近,她才反应过来。   “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无镜真的醒过来了?”老夫人问。   顾见骊垂着眼睛,温顺回话:“是的,五爷醒过来了。父亲和几位兄长已经到了,您也进去瞧瞧吧。”   老夫人点点头,深看了顾见骊一眼,迈进门槛。   府里的几位爷都在屋中,顾见骊也不往里面进,只站在外间招待陆续过来的女眷。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在外间,是陪着他们夫君一并过来的,几位爷进去看望姬无镜,她们便暂时在外间候着。   下人通禀大姑娘和二姑娘结伴过来了。   姬月明裹着一件毛绒斗篷,冷得搓了下手。进了屋,她从丫鬟手中接过暖手炉,略抬起下巴看向顾见骊,问:“我五叔怎么样了?”   姬月文跟在她后面,姬月真倒是没见人影,可能是睡得沉没起来。   “醒过来了。”顾见骊只答了这一句。   姬月明目光扫过顾见骊,忽然轻笑了一声,她将暖手炉随手递给丫鬟,朝前走了两步,拉住顾见骊的手腕,笑着说:“我以前是不信冲喜这说法的,没想到五婶真的这么好运气。我们家真是没白娶你这媳妇儿。”   这话可就有点不太给脸了。   大夫人望了一眼里屋,皱眉阻止女儿胡闹:“月明,休要吵闹,小心扰了你五叔。”   姬月明本想顶嘴,顺着母亲的视线看了眼里屋的方向,便把挖苦顾见骊的心思暂时熄了熄。   “女儿知道了。”姬月明松开顾见骊,转身走到一侧,在并排摆着的玫瑰椅里坐下。饶有趣味地盯着顾见骊的脸,希望看见这位昔日苍穹皎月露出愤怒、委屈的表情来。可惜,她没能如愿。顾见骊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没听懂姬月明的嘲弄似的。   姬月明不高兴地皱眉,刚想再开口,宋嬷嬷急匆匆从里屋出来,走到顾见骊身侧,她抖了抖臂弯里搭着的斗篷,亲自给顾见骊披上。   这一幕,让外厅里的几位女眷和丫鬟都有些惊讶。宋嬷嬷是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何时亲手照顾过别人。   顾见骊不知道宋嬷嬷轻易不伺候人,可是她瞧着厅里人的眼色,便猜了个大概。   像是知道一屋子人肚子里的疑惑似的,宋嬷嬷笑意盈盈地开口解释:“五爷说五夫人穿的单薄,外间冷,让奴婢给您拿了斗篷。”   顾见骊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一抹讶然。感激?可是一想到姬无镜那双狐狸眼里危险古怪的笑,想起他全身上下给人的冷意……顾见骊便只记得那种毒蛇趴在脊背上的阴森恐惧感。什么感激都忘得烟消云散了。   厅中其他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是一脸惊愕。   这……   五爷何时知道体谅人了?是,姬无镜有时候行事古怪,忽然一时兴起逗人玩儿也是有的。可是他不是才刚醒过来?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个塞过来的媳妇儿?   二夫人盯着顾见骊身上的斗篷,心里不安起来——老五该不会真的不死了吧?那怎么在九天内除掉顾见骊这个会连累广平伯府的大麻烦?   大夫人和三夫人对视一眼,也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相同的神色。   管家在外头行了礼,禀告宫里来了太医,宋嬷嬷立刻迎上去挑起帘子,请太医进里屋。   顾见骊扯了扯肩上的斗篷,柔软的料子擦着她的手心。今夜的场景让顾见骊对广平伯府的情景弄得更明白了些。她原以为姬无镜病重,府里随意将他扔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连伺候的下人都不给。可瞧瞧深更半夜杵在这里的人们,顾见骊才明白恐怕真的只是因为姬无镜喜静,自己择了这处院子。   顾见骊还猜不透姬无镜和府里人的关系,猜不透这些人是盼着姬无镜好还是盼着他死。可是顾见骊看明白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敢惹怒姬无镜。   也是,那样危险可怕的一个人。   老伯爷和老太太从里屋走出来,几位爷跟在后面。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遍顾见骊,说:“老五让你进去。”   让她进去做什么?——顾见骊在心里皱了下眉。表面上却规矩地略屈膝应了一声,走进里屋。   姬无镜还是盘腿坐在床上,似乎一直保持着他刚醒来时的姿势没动过。太医弯着腰开药方。   顾见骊朝床榻走去,经过太医时,无意间瞟见桌上那个沾满鲜血的帕子。想来,是太医从姬无镜咳出的血中分析病情。   此时帕子上的血迹颜色极深,含着大块大块的黑色。可顾见骊分明记得姬无镜咳血的时候,染脏帕子的血是鲜红的……   顾见骊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开口:“五爷,什么事情?”   姬无镜偏着头看向顾见骊,问:“我的鱼呢?”   顾见骊轻轻“呀”了一声,向后退了一小步,漆色的眸子躲闪似地犹疑转动。   她给忘了……   “我、我这就去吩咐……”顾见骊轻轻咬了下唇,又结结巴巴辩解了一句,“你刚醒,外面很多人,我、我在招呼……”   声音越来越低,有点心虚。   “算了。”姬无镜一副懒懒的样子,“把长生叫进来。”   折腾了大半夜,过来看望的人也一个个离开了。顾见骊坐在罗汉床上,偷偷望了几眼正在吃鱼的姬无镜。   刚苏醒的人难道不应该在饮食上十分讲究?怎能如此大口大口吃着鱼?   这么喜欢吃鱼的吗?   顾见骊坐得腰背挺直,可是她开始犯困了。如今天都快亮了,她还一点没有睡过。不过眼下显然不是睡觉的时候。她只能这样安静地、端庄地坐在这里。   “爷,您怎么这时候醒过来了?”长生说了这一句,忽想起顾见骊坐在不远处,立刻把接下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吵。”姬无镜把一整条鱼刺扔到盘子里,又拿起另外一条鱼。   顾见骊低眉顺眼,却竖着耳朵仔细去听不远处主仆的对话。   “有人跳窗都不知道,你皮痒了,嗯?”姬无镜语速很慢,一副漫不经心的德行。   “什么?怎么会……”长生瞪圆了眼睛。他又慌忙解释:“爷,您现在成家了,长生不方便进内宅守着,栗子又是个笨的……”   姬无镜啃鱼肉的动作一停,撩起眼皮看向规规矩矩坐在远处的顾见骊。   他差点忘了,睡醒一觉,多了个媳妇儿。   姬无镜随手将手里的鱼一丢,用帕子擦了手,支着下巴盯着顾见骊。   顾见骊知道姬无镜在看她,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索性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低着头。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顾见骊快坚持不下去了,久到长生也觉得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了,长生挠了挠头,说:“爷,您要不要沐浴?”   姬无镜落在顾见骊身上的目光没挪开,懒散点了头。   长生收拾了碗碟出去,里屋便只剩下了顾见骊和姬无镜。顾见骊最怕的,就是和姬无镜单独相处,如坐针毡也不过如此。   里屋西边还有一个小侧间,是平时沐浴的地方。没多久,长生将圆木桶里盛满热水,氤氲的水汽缭绕。   长生将热水和干净衣物都准备好,有些茫然地看了顾见骊一眼,犹疑地向姬无镜开口:“爷,那我先下去了?”   “嗯——”姬无镜拖长腔调,懒散应着。   一直像木雕一样坐着的顾见骊猛地抬起头来。长生下去了,那谁伺候姬无镜沐浴?别说姬无镜如今体虚,就算他好好的,也当有下人在左右服侍。   顾见骊慢慢转动脖子,看向姬无镜。父亲沉冤未雪,自己生途渺茫。所有摆在面前的机会都值得珍惜。姬无镜昏迷许久,自是不知换嫁这事的。广平伯府推姬无镜出来的时候,定然想不到他还有苏醒的那一日。或许,顾见骊可以利用这一点抓住生机?   姬无镜似乎在想事情,目光有些空。   顾见骊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起身,朝姬无镜走过去。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姬无镜便看向了她,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顾见骊行至床榻前,缓缓蹲下来。她身上浅红色的高襦裙层层叠叠,像绽出的一支红色芍药。   她眼睫轻颤,抬眼望向姬无镜,说:“五爷,我是你的妻子,顾见骊。”   姬无镜盯着顾见骊的脸看了一会儿,眼尾轻挑,带出几分莫测的笑意来。 第8章   姬无镜弯腰,凑近顾见骊的脸,盯着她盈着一汪秋水的明眸,不紧不慢地说道:“嗯,顾见骊,稽昭记下了。”   他凑得那么近,几乎贴着顾见骊的脸。   顾见骊闻到了鱼的味道。   顾见骊轻轻抿了下唇,忍下后退的冲动,那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发白。她说:“你这段日子一直昏睡着,府里擅自做主了这门亲事,你事先一无所知,所以你是不乐意的……”   “我乐意啊。”姬无镜打断顾见骊的话,他慢慢勾起一侧嘴角,“睡醒一觉身侧有美人相伴,有何不愿?”   顾见骊一阵错愕,原本准备的说辞顿时忘记了,慌乱开口:“因、因为府里没问过你的意见……”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他吐出的气息拂在顾见骊的脸颊,有些痒痒的。   “我稽昭声名狼藉,京中无人敢嫁。偏偏嗜美如狂,只想要天下最美的女人。”他弓起的食指缓缓滑过顾见骊香软雪腮,含笑问:“你可美?”   脸颊上,他食指划过的地方麻酥酥的。顾见骊终于在姬无镜的眼睛里发现了戏谑。   他是故意的!   顾见骊胸口轻轻起伏,压下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我与姐姐并称安京双骊,皆言我们姊妹二人容貌优于京中女儿,所以应当是美的。”   “呵……”姬无镜低沉笑开,他略低下头,额头抵在顾见骊的眉心。随着他的轻笑,顾见骊感觉得到额头处轻轻的颤动。   顾见骊忽红了脸。   姬无镜退开了些,他拍了拍顾见骊的头,笑言:“小孩子家家的,可到十四了?或者十三?”   “我及笄了的!”   “哦?”姬无镜的目光扫过顾见骊不盈一握的细腰。   “就昨天!”顾见骊漆色的眸子轻轻转到一侧,用眼角的余光望了一眼窗户,天光大亮,发白的晨曦从垂帘一侧露光而下。   她改了口:“……前天。”   姬无镜但笑不语。他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两条大长腿一条屈起,长手随意搭在上面。   顾见骊瞧着他垂下来的长手,心想这只大长手轻轻一扭,就能把她的脖子拧下来……   她偷偷瞧了一眼姬无镜的脸色,鼓起勇气来,说:“五爷可有什么打算?若是不满这婚事不若及时休书一封。又或者……嗯,就这样凑合过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越发紧了些。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明明胆战心惊偏偏装出冷静自若的样子来,就像小孩子学大人一般,有趣得很。   他觉得有趣想笑,便就真的笑了出来。   顾见骊的眉头一点点揪起来。传言姬五爷不仅残暴心狠,更是脾性古怪,这话果真不假。   可是顾见骊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不过府里或许不准我留下来的……”   顾见骊不能将挑拨离间这事儿做得太明显,她觉得只是这样一句,姬无镜当会明白广平伯府已经把他当死人看待了。   不是都说姬五爷小心眼吗?兴许会记仇。   顾见骊曾经想过倘若姬无镜醒来,她便努力气他,让她将她休弃回家。可是当昨夜看见整个广平伯府里老老小小都赶过来看望姬无镜的架势,又看见宫里的太医也深更半夜赶来为他诊治。顾见骊便改了主意。她想,或许可以借助姬无镜这条路给父亲洗刷冤屈。   姬无镜当然明白了顾见骊的言下之意,事实上不用顾见骊说这么一句,他亦早已猜到。不过他还是觉得有趣,觉得顾见骊一本正经耍小聪明的样子有趣。   姬无镜忽然问:“你知道你父亲平时怎么称呼我的吗?”   顾见骊心尖尖儿跳了跳。她的确听父亲谈起过姬无镜。那一日父亲大发雷霆,一口一个“疯子”地骂姬无镜。   这……她还是装不知道吧?   “贤弟。”姬无镜吐出答案。   顾见骊轻轻松了口气,在心里盼着姬无镜和父亲没有过节才好。   “所以啊。”姬无镜灿烂笑起,“你这孩子该喊我叔叔。来,喊一声听听。”   顾见骊眸光撞进姬无镜狡猾的狐狸眼中,又一次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戏谑。   他又是在故意的!   姬无镜“咦”了一声,说:“你父亲居然允许你嫁给我这个疯子?他是被抓了,还是傻了?”   “父亲他在牢里落了伤,现在还没醒过来……”顾见骊的眼睛一瞬间暗下去。   姬无镜随意“哦”了一声,随口问:“这个冥顽不灵的老东西犯了个什么罪?”   “犯、犯……父亲是被冤枉的!”   姬无镜无所谓地笑笑,狐狸眼里浮现了几许兴奋之色,慢悠悠地说:“等这老家伙醒来知道自己的女儿嫁了我,还不活活气死。”   最近这三个月,顾见骊学会了很多东西,尤其是隐忍。可是关于父亲的事情不行,忍不了。   她隐忍了一半,带着丝恼气瞪着姬无镜,小声说:“你该称父亲岳丈大人。”   姬无镜恍然而笑,随意道:“这么麻烦啊,那我还是把他女儿退货好了。”   顾见骊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懵懵的。她檀口微开,眸中潋滟里蒙着一层错愕和惊慌。   姬无镜便想起来林中迷路的小鹿,他握着弓箭逗着小鹿玩,逼得小鹿惊慌失措。一下子逼死可不好玩。   姬无镜将手递给顾见骊。   顾见骊有些茫然。   “水要凉了。”姬无镜说。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眸中很快从一种惊慌跳到了另一种惊慌里。她快速低下头,别开眼。脸颊不由染上了一抹红。她站了起来,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脚尖儿,几不可见地皱眉,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才扶住姬无镜的小臂,将他扶下床。   姬无镜从床榻上下来,身体的重量几乎都靠在顾见骊的身上。他刚想迈步,忽听低着头的顾见骊糯糯小声说:“等一下……”   姬无镜侧眼瞧她。   “我、我腿麻了……”   她刚刚蹲了太久,现在两条腿发着麻,挪不动步子。   顾见骊低着头,等着腿上的麻劲儿缓过去。姬无镜支起眼皮,饶有趣味地近距离瞧着她的侧脸。   顾见骊垂着眼睛,瞧上去温顺乖巧,可她藏起的眼睛里,一双漆黑的眸子不停转动,恨时间过得太慢,急双腿上的麻劲儿怎么还没褪去,怨姬无镜就这样盯着她瞧,瞧得她浑身不自在。   真是的,这人的眼睛真是讨厌!   顾见骊一直等着双腿的麻劲儿褪去,才一本正经地说了声“好了”,然后用一脸没有表情的脸扶着姬无镜走进西间。   西间地方不大,整间屋子都漫着氤氲水汽。顾见骊刚一迈进去,雪腮双颊上不由自由又红上了些许。   姬无镜松开了顾见骊,将手搭在浴桶沿,支撑着身体站立。   顾见骊小步挪到姬无镜面前,低着头,去解他身上雪色寝衣的系带。顾见骊的手指又细又白,在姬无镜腰侧的系带上挣扎着。   第一次没解开,她的手指便有些发抖。于是,便更解不开了。   顾见骊一时之间觉得有些窘迫。偏偏姬无镜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像是看好戏似的,更是没有解围的打算。即使顾见骊没有看姬无镜,也知道姬无镜在看她。因为他的目光就像一条阴冷的蛇。   顾见骊小声抱怨:“五爷院子里居然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有啊,可是因为你来了长生进不了内宅。所以这事儿只能麻烦你了。”   顾见骊轻轻咬唇,手下的动作停了下来。因为她刚刚紧张之下反而将姬无镜的系带打上了死结。   她忽然转身,走到一侧的柜子前蹲下,在里面翻了又翻,终于翻出一把剪子来。“咔嚓”一声,将姬无镜的系带剪开。   搭在一侧的前襟滑落下来,露出姬无镜的胸膛。顾见骊飞快垂下眼,不敢乱看。她索性闭上眼睛,双手搭在姬无镜的腰侧摸索着腰带。她很快摸到了两条带子,摸索着去解。   姬无镜悄悄探手,修长食指穿进系带中,轻轻挑开,免得再被顾见骊系死结。   听见姬无镜裤子落地的声音,顾见骊也没睁开眼睛,迅速转过身去,避免看见些不太好看的画面。   姬无镜想说什么,瞧着顾见骊因为紧张僵着的双肩,无趣地闭了嘴,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撑着身子迈进浴桶。   姬无镜的手搭在顾见骊的肩膀时,顾见骊觉得肩上彷如有千斤重。而等姬无镜松了手,顾见骊顿时觉得松了口气。听着身后的水声,顾见骊的脸颊上不由自主又添了几分红晕。她小步朝前挪去,坐进一把背对着姬无镜的椅子里。   时间真难熬。   顾见骊低着头,去瞧自己拇指断了指甲的地方,伤口处一片青乌。她微微张开嘴,将指腹含在嘴里轻轻吮了一口。   身后的水声搅得她心绪不宁,她拼命去想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也不知道父亲如今怎么样了,可好了些?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也不知道可有再欺负继母和弟弟……   想着想着,顾见骊的眼睫颤了颤,而后缓缓合上。一夜未休,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在小浴室里的大片氤氲水汽里,她的瞌睡悄悄爬了回来。她不知不觉,靠着椅背睡着了。   姬无镜穿上干净的雪色寝衣走到顾见骊面前时,也没有将她吵醒。   顾见骊睡着的时候,淡粉的樱唇微张,浓密的眼睫更显纤长,在她脸颊投下两道弯弯的月牙影儿。她本就雪肤瓷肌,氤氲水汽在她的脸上轻轻笼蒙了一层湿意,让她恬静的面容更加出尘。 第9章   顾见骊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的懵怔。眼前雾蒙蒙的一大片,什么都看不太清。她甚至觉得自己并没有醒来,而是在梦里去了仙境。   知觉一点点归来,记忆也跟着一并一点点归来。   顾见骊一下子站起来,望向圆浴桶的方向,轻轻喊了一声:“五爷?”   无人应答。   整个室内充满了水汽,什么都看不清。   顾见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摸索着朝着浴桶的方向走去,离得近了,确定姬无镜不在里面。她走到窗前将小窗户推开,屋内的水汽一下子卷出去。凉风一吹,顾见骊缩了下脖子。   屋子里的视线倒是大亮。   顾见骊环顾狭小的浴间,确定姬无镜没有昏倒在某个角落,才提着裙子往外走。她刚走出去,迎面对上栗子。栗子傻乎乎地对着她笑,说:“吃早饭!”   顾见骊往空着的床榻望了一眼,径直朝外间走去。姬无镜正在吃东西,脸上没什么表情。顾见骊悄悄望了一眼姬无镜的脸色,才在他对面坐下。   顾见骊接过栗子递过来的饭,低着头小口吃着。姬无镜没有开口说话,顾见骊更不会主动说话。虽然沉默用膳的气氛有些古怪,但总比和姬无镜说话好多了。   桌子上又是许多鱼。   顾见骊隐隐发现姬无镜在吃鱼的时候似乎特别专注。他吃鱼吃得很仔细与文雅,用筷子挑去一根根鱼刺的动作流畅好看。   吃着吃着,顾见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她的动作慢下来,又胡乱吃了两口,便将筷子放下,安静地坐在那儿,等着姬无镜吃完。   姬无镜知道顾见骊有话要跟他说,不过他也不急,仍旧慢悠悠地吃着鱼。吃鱼的时候,谁都不能吵着他。   姬无镜终于放下筷子,将沾了鱼香的食指放在唇前舔了舔,才撩起眼皮看向顾见骊,问:“有什么话要跟叔叔说?”   顾见骊蹙眉,不去纠他“叔叔”的说法,说起正事来:“今天是三朝回门,我想回家去看看……”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下去。   归宁这事儿实在太普通寻常,只是顾见骊嫁过来的情况也实在是特殊得很。若姬无镜没有醒过来,她断然是不能回去的。   当然,即使姬无镜如今醒了过来,顾见骊也没想过拉他一起回去。   她继续小声地说:“昨儿太医说了你不能行走太久,更受不得路上颠簸。所以我自己回去就好。天黑前会赶回来的……”   姬无镜支着下巴瞧她,不咸不淡地说:“替我问候顾敬元这老东西。”   顾见骊还没来得及生气他这样说父亲,眸色忽然一亮,他这是同意了!她又说:“林嬷嬷要照顾四姐儿和六郎,我让栗子跟我回去一趟行不行?”   姬无镜看向蹲在门口玩石子儿的栗子,忽嫌弃地瞥了顾见骊一眼:“你顾家已经落魄到连个陪嫁丫鬟都没带?”   顾见骊想要解释,话还没开口,眸光微闪,她压下心里的激动,努力用平缓的口气说:“我的陪嫁丫鬟家里出了些事情,没能及时过来。我这就给她修书一封,让她办完家里的事情快些赶来。”   顾见骊小心翼翼地盯着姬无镜的表情。   姬无镜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起筷子,将吃过的鱼刺摆来玩。顾见骊说完,他随意“嗯”了一声,再没别的反应。   “那我这就走了。”顾见骊支会了一声,站起来,转身款步往外走。她腰背笔直,步子仿若用尺子量过,规规矩矩,偏又婉约曼妙。   姬无镜抬眼,瞧着顾见骊的姗姗背影,扯起嘴角古怪地笑了一声。   顾见骊努力压下心里的狂喜,嘴角却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今日能够回家看望父亲已是大喜之事,没想到她还能将季夏重新叫回来。季夏是她的贴身丫鬟,与她同岁,和她一同长大。   顾家出事,家仆遣散。季夏倒是想跟着顾见骊,可偏偏当时顾见骊一家住在那样狭小的地方,连个角落都不能给季夏。顾见骊便狠了心,让季夏回自己的家中。昔日落泪分别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她可以喊季夏回来了……   顾见骊眯起眼睛,望着暖融融的朝阳,身子也跟着暖起来。   当初顾见骊嫁过来的时候可以一切从简,可如今姬无镜醒了过来,府里听说顾见骊要回家,立刻准备了轿子,又备了礼。   虽仍旧草草,倒也勉强像个样子。   顾见骊急着见父亲,倒也根本不计较这些。   农家小院十分偏僻,前巷狭窄,连轿子都进不来。轿子在街角停下,顾见骊下了轿子脚步匆匆地往家赶去。什么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忌讳早就在先前的三个月里抛了个干干净净。   “你们陈家这样的做派是要天打雷劈的!”   还没有走近,顾见骊便听见了陶氏的声音,心里顿时一惊。陈家是姐姐的夫家。这三个多月,落井下石的亲朋实在太多,难道姐夫家也……   明明姐姐姐夫琴瑟和鸣为整个永安城羡慕啊!   顾见骊咬唇,提着裙子疾步往家赶。家门口仍旧围绕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这场景何其似曾相似。   栗子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傻乎乎地朝顾见骊乐。   顾见骊顾不得其他,急忙推开家门,并抛下一句:“栗子,把外面的人都赶走。”   “好——”栗子拉长了音应下,朝看热闹的人群亮起拳头来。围观的人看她一个小姑娘,又似乎脑子不太好使,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可栗子一拳头砸过去,顿时把人吓得四散逃离。   “见骊,你回来了?”陶氏一愣一喜,急忙迎上来。   顾见骊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秦嬷嬷,秦嬷嬷是陈家的管事嬷嬷,顾见骊认识。   “先不说我的事情,姐姐怎么了?”   陶氏气得发抖,指着秦嬷嬷怒道:“他们陈家欺负你姐姐!”   秦嬷嬷上下打量了一遍顾见骊,笑着开口:“顾二姑娘,不对,现在该称呼姬五夫人了。您母亲脾气不大好,我还是与您说说。您应当劝劝您姐姐,这夫妻之间可不能一方太跋扈。成婚三载无子已不像话,我们陈家再娶也是理所应当。如今你顾家如此情景,等过了年恐要重新降罪。我们夫人给您姐姐在府外置办了舒服宽敞的院子,不过是先避避祸……”   顾见骊狭长的眼睛满是惊怒,她不能不震惊。   “你们陈家这是要把正妻当外室养着,府里再抬新妇?”顾见骊迈出一步,逼近秦嬷嬷。   秦嬷嬷目光闪烁了一下,略心虚地解释:“所谓休妻不过是权宜之计,要不然也不会在府外安排了院子。一切都是暂时的,暂时的……”   “你们陈家休想!”陶氏怒不可遏,“是谁提携你们陈家?是谁给你们陈家还债?当初又是谁跪天跪地发誓会对我们在骊好?如今一出事,来这么一出恶心人!又要撇清关系,又舍不得这口天鹅肉,要拘着我们在骊当外室?就没有你们陈家这么恶心人的!等我们爷醒了,沉冤昭雪,绝饶不了你们陈家!”   秦嬷嬷“哎呦”一声,阴阳怪气:“沉冤昭雪?顾夫人,这天下也就只有你们自家人才相信这是冤案了……”   涉及到顾敬元的清白,陶氏更是大怒,指着秦嬷嬷的鼻子:“你这刁奴再给我说一遍!”   顾在骊猛地推开房门,一脸平静地出现在门口。她缓步走来,纤细的身子清清冷冷的。   “麻烦秦嬷嬷将这封和离书带回去。”顾在骊把一封信塞进秦嬷嬷手中,“从此我顾家与你陈家再无关系。”   “这……”秦嬷嬷看了看手里的和离书。   顾见骊看见姐姐转身时飞快落下的眼泪。   秦嬷嬷想要去追顾在骊,顾见骊侧身拦住她。不似陶氏的愤怒,顾见骊语气疏离冷淡:“请回。”   秦嬷嬷看看走远的顾在骊,看看怒气腾腾的陶氏,再看看面前的顾见骊,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屋子里的顾川忽然尖叫了一声,顾见骊和陶氏一惊,急忙提步小跑着追进去。   秦嬷嬷目光闪了闪,刚想追进去看看,栗子拎着她的后衣领直接把她从小院门口丢了出去。   顾见骊在屋子里喊:“栗子,去请个大夫过来!”   “好咧!”栗子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去请大夫。   “快一些!”顾见骊的第二句话传来,栗子蹦跳的步子一转,像一只兔子一样冲了出去。没过多久,她就拎着一个大夫的后衣领,把人“请”回来。   顾在骊斜靠在床头,望着顾见骊和陶氏焦急担心的脸色,她扯起嘴角笑了笑,说:“不碍事的。”   “不碍事怎么会忽然昏倒?”陶氏不赞同。   顾见骊询问大夫:“我姐姐怎么样了?”   大夫诊了许久的脉,终于松了手,拱手道:“恭喜,这位夫人是有孕了。”   屋子里的几个人却在同时愣住了。   顾在骊双唇阖动,不敢置信。她试过很多方子,在过去的三年里一直没能怀上。这个时候怀上了?   顾见骊望了一眼姐姐的脸色,再次询问大夫:“可确定了?”   “确定确定!”   一片寂静里,顾在骊轻叹了一声,平静地开口:“大夫,麻烦您开一副堕胎的药。”   “啊?这……”大夫看了看这个人的脸色,又看了看另一个的脸色,了然。   顾见骊蹙眉,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更不知道该不该劝。她瞧着姐姐平静的脸色,拉起她的手,温声问道:“姐姐,你可想好了?” 第10章   顾在骊轻轻颔首:“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陶氏张了张嘴,想劝,生生憋了回去。陶氏了解这两个继女,或者说了解顾敬元养育孩子的态度。顾敬元会指点子女不同的路不同的结果,却将最终选择权交给子女,就算他不赞同也不会阻止。于是,这两个自幼失去生母的姑娘从小便能自己拿主意,自立得很。而且两个姑娘都有些执拗,自己认定的选择,别人也是不能制止的。顾家人也都习惯了——为自己负责,不干涉别人的抉择。   顾在骊是自己煎的药,她举起碗来,平静喝下。   苦涩汤药入口,她想起这三年喝下的无数助子药,忽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这三年,她一心求子为的是什么?   并不是单纯对子女的欢喜期待。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几乎囊括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女人必须驯服。母凭子贵,女子这一生的意义仿佛被定在了传宗接代之上。生出儿子来,衣食无忧,生不出孩子或者生了女儿就要忍受流言蜚语,若夫君说一声无妨便要感激涕零。   多可悲。   这三年苦心求子所为不过少一些夫家苛责,少一些闲言碎语,少一些地位不稳的担忧,少一些本不应该有的愧疚。三年蹉跎,已经磨掉了最初只是想要一个可爱孩子的初衷。   最后一滴苦涩汤药饮尽,顾在骊唇角轻翘。   还好,这一切都结束了。   顾见骊拉起姐姐的手,笑着说:“姐姐等我,等我也和离,从广平伯府逃出来,天天和姐姐在一起。”   “好啊。”顾在骊望着妹妹笑起,“这世间男儿都是那么回事,不敌我妹妹半分好。”   “嗯嗯!”顾见骊诚心应着。   陶氏看着手拉手说话的姐妹俩,无言以对。   顾见骊和姐姐面对面躺在床上,手拉着手说话,就像小时候一样。她们说起曾经的趣事,说起许多未来的祈盼和打算。顾见骊与姐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可惜白日太短,她不得不回广平伯府。   回广平伯府的路上,顾见骊微微偏着头,侧额抵在一侧的轿子,随着轿子轻微的颠簸,轻轻晃动着。可她浑然不觉,想着家里的事情。想着父亲的冤屈,想着继母的不易,想着姐姐的日后,想着幼弟暂停读书的惋惜。   “见骊!见骊——”   陶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顾见骊急忙喊停了轿子,诧异地下了轿迎上去:“怎么追过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见骊已经走了很久,陶氏一路跑过来,喘得胸口起起伏伏,脸上也是一片涨红。   陶氏拉住顾见骊的小臂,气喘吁吁地说:“今天只顾着你姐姐的事儿,都忘了仔细问你在广平伯府可受委屈了?”   顾见骊鼻子一酸。   “您刚刚问过了,我也和您说了我一切都好,都好。”顾见骊努力压下喉间酸涩。   陶氏摇头,喘息着说:“我怕你这孩子报喜不报忧!”   “没有呢。”顾见骊微笑着摇头,“一切都好呢。若真是过得不好,今日也不能回来不是?”   陶氏这才点了头,她把怀里的一双鞋子塞给顾见骊,絮絮说着:“今天早上才刚做好,你这孩子怕冷,里面垫着绒垫,缓和。”   顾见骊点头,攥紧陶氏给她做的鞋子。又在陶氏的催促下上了轿子。轿子重新抬起,顾见骊垂眼望着手中的鞋子,簌簌落下的眼泪滴落在藕色的鞋面上。   顾见骊舍不得离开父亲,也担心如今的姐姐,可如今境况她任性不得,踩着落日的余晖回了广平伯府。   她还没走进小院,远远看见小院子里有很多人,小丫鬟的脚步都是匆匆的。   “这是怎么了……”顾见骊心里一沉,提着裙角,快步往回赶去。   “呦?五婶终于肯回来了。”姬月明站在门口,身上披着件红通通的毛绒斗篷,手里捧着个热乎的暖手炉。她看着顾见骊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顾见骊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并不想理姬月明,疾步迈进门口。   广平伯府的女眷们都坐在厅中候着。   这场景多么眼熟?和昨天夜里姬无镜醒来时,这些人赶过来看望姬无镜的情景太像了。   顾见骊问:“出了什么事儿这是?”   大夫人开口:“五弟忽然昏倒,宫里的太医赶过来医治,暂时还没醒过来。”   顾见骊慢慢转动脖子望向里屋的方向。姬无镜那双狐狸眼猛地浮现眼前。那个讨厌的人,就这么又病倒了?明明今早离家的时候,他面色虽苍白却好好的啊。   二夫人看了顾见骊一眼,开口说道:“你刚嫁过来,不清楚五弟的病情。”   言下之意似乎是在告诉顾见骊别以为昨天姬无镜醒过来就万事大吉。   拉顾见骊过来给姬无镜陪葬是整个广平伯府的意思,眼下,其中二夫人更是希望如此,因为她顾虑着如何跟自己的儿子交代。   顾见骊最初的惊讶过后,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只是静静望着里屋的方向。   姬月明跟着顾见骊走进来,她笑笑,走到顾见骊身边,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我昨儿就说了,你真的能冲喜。你一来,我五叔就醒了过来。可如今你离开府里一日,我五叔又昏过去了。你说说,是不是怪你?”   她嘲讽轻笑了一声:“也不对,也许昨天只是五叔回光返照呢?”   顾见骊抬手,一巴掌狠狠打下去。   姬无镜生死未卜,这里的人一个个肃着张脸,厅里聚满了主子奴仆,可一点嘈杂之音都没有。衬得这“啪”的一声耳光脆响异常响亮。   姬月明被打懵了,脚步踉跄了两下,向一侧跌倒。她跌倒了,也撞倒了三角高桌,桌上的青瓷花瓶碎了一地。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就算是经历过不少事儿的几位夫人也一时没反应过来。顾见骊那一巴掌打在姬月明的脸上,却好像把一屋子的人都打懵了。   姬月明捂着生疼的脸,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立在原地未动,高高在上俯视着姬月明:“明姐儿,你平时不懂礼数目无尊长便罢了。你年纪小,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今日拿你五叔胡言乱语成何体统?你五叔再如何,也不能任由你这个晚辈拿他性命胡言诅咒!这一巴掌是我替你五叔打的,倘若你再咒他半句,一封御状告到圣前,扬你不孝不敬不慈不善之名!”   顾见骊不过刚及笄,她声音也是偏甜软,可是怒视训斥时气势惊人,骇得众人一时呆怔。   情势所迫,顾见骊隐忍了很久。可也不必什么事儿都忍耐。尤其像姬月明这种蠢的,自己把脸送上来,她要是再忍岂不是跟姬月明一样蠢了。   “你……”姬月明伸手指着顾见骊,气得身子发颤,“你这是拿我五叔当借口羞辱我!”   “月明!”大夫人一下子站起来,“休要再胡言!”   女子的名声太过重要,姬月明的婚事本就不顺利,不能再背着这样的恶名。   “外面在吵什么?你们是不是不知道老五不能受吵闹!”老夫人扶着宋嬷嬷的手走出来,目光扫过外厅的场景,皱起眉。   厅里的一个嬷嬷赶紧迎上老夫人,絮絮将刚刚的事情叙述给老夫人。   顾见骊垂着眼,藏在袖子里的右手轻轻握拳再松开,再握起。这是她第一次打人巴掌,不懂技巧,手好疼……她不由想起季夏来,季夏若是回来,就不用她亲自动手了。   感受到姬月明仇恨的目光,顾见骊大大方方地回视。其实顾见骊想不明白姬月明为什么要处处针对她。这样的针对已经不是单纯的看不顺眼了。难道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缘由?   听着嬷嬷的叙述,老夫人的目光从顾见骊转到姬月明,又从姬月明转回顾见骊。她不由想起丫鬟的碎嘴来。顾见骊嫁过来,昏迷小半年的姬无镜便醒了过来,顾见骊今日回家离开了一日,姬无镜又不大好了。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些?虽说邪门,可却是事实。   府里的几位爷都不是老夫人亲生的,她和哪个关系都不远不近的。她只想要自己日子好过。顾家的事情不敢沾染,而姬无镜能不死还是不死比较好……毕竟老夫人还记得前些年姬无镜未病时的风光。   “见骊,你要好好照顾无镜,多费些心。”老夫人开口。   “是。儿媳定当尽心尽力。”顾见骊温顺回话。   老夫人又不悦地瞪向姬月明:“日后都不要再过来吵你五叔了!回你自己院子去罢!”   “母亲……”大夫人想给女儿说好话,老夫人一个眼神把她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姬月明不甘心地瞪了顾见骊一眼,愤愤转身。   若不是顾见骊,她的婚事不会这样不顺畅。偏偏顾见骊还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是可气得很!   姬月明双手搅着帕子,在心里把顾见骊骂上一千遍一万遍。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姬月明独自一人愤愤胡乱走着,走到一处假山时,瞧见两道人影鬼鬼祟祟的。看着身形,有些像赵奉贤和宋管家的儿子宋宝运。   姬月明好奇地悄声走过去。   “就这些钱,不能再多了!”是赵奉贤的声音。   宋宝运笑嘻嘻地说:“表少爷,您那天晚上醉酒干的事儿可不是什么小事儿。要是传出去可不咋好听……”   姬月明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脆响声暴露了她。 第11章   府里的人都走了,小院再次安静下来。   栗子捧着刚煎好的药递给顾见骊,乐呵呵地:“煎好了!”   顾见骊犹豫片刻,问:“栗子,你能做好喂药的事儿吗?”   栗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她缩着脖子,有些畏惧地指了指里屋的门槛,然后连连摆手:“不让进!”   姬无镜不让栗子进里屋?   “那你把林嬷嬷喊来。”   栗子还是摇头:“也不让进!”   顾见骊蹙眉,栗子笨了些不让进里屋伺候可以理解,怎么连林嬷嬷也不让进?无法,顾见骊只好自己硬着头皮端药进屋。   姬无镜还如初见时那般脸色苍白,似乎忽然醒来的一日是假的一般。   “你该不会真的只是回光返照吧?”顾见骊喃喃自语,“早知道不如趁着你清醒讨一张休书……”   顾见骊侧过脸,忍不住一阵轻咳。   她放下空了的碗,将手背贴在额头,果然有些热。   今天早上她在水汽弥漫的西间睡着,醒来推开窗户,猛地被冷风吹了一头,有些着凉了。   夜里顾见骊又抱着鸳鸯喜被睡在罗汉床上。着凉的缘故,她脑袋沉沉的,而且身上发冷。取暖的火盆架在床头,离得有些远。顾见骊总不能和一个病人抢火盆,只好将整个身子缩进被子里取暖。   若是平时发生些什么响动,顾见骊一下子就会醒来。可今晚大概是因为着凉头脑发沉,赵奉贤走到跟前拉开她的被子,凉意袭来,她才醒过来。   “赵……”   赵奉贤捂住顾见骊的嘴,让她不要叫出来。   一片黑暗里,顾见骊睁大了眼睛瞪着赵奉贤。她清楚得看见赵奉贤眼神里的坚定——他没有喝醉,他是清醒有预谋的!   胡乱挣扎中,顾见骊踹在赵奉贤的身上,又狠狠咬上他的手。   赵奉贤吃痛低呼了一声,同时松开手。   顾见骊飞快向后退去,可还没等她呼救,一柄冒着寒光的匕首抵在她的玉颈。   “叫啊,你要是叫,我立刻捅了你的脖子!”赵奉贤低声威胁。   顾见骊胸口起伏,愤然质问:“赵奉贤,你怎么还敢来!忘记昨天夜里的下场了?”   赵奉贤嗤笑了一声,口气带着嘲讽:“昨天是我一时糊涂被姬昭这个狗东西虚张声势骗了!太医几次三番说过他活不到过年,昨儿不过回光返照。哼,昨天我就不该走!他醒过来又怎么样?不过一个废人!就算我当着他的面吃了你,他又能奈我何!”   赵奉贤忽又了脸色,由阴翳狠辣变得色眯眯。他垂涎的目光扫过顾见骊鼓鼓囊囊的胸口和纤细的腰身,手中的匕首又逼近几分,紧紧贴着顾见骊的脖子,威胁:“我的小娘子,你好好想想,整个府里根本没人在意你的死活,就算有人听见你呼救也不会来多管闲事。说不定还有人再啃你一口。乖乖听话,自己把衣服脱了。我会好好疼你的……”   顾见骊慢慢抬手,搭在腰侧的系带上。   赵奉贤咽了口口水。   黑暗中银光一闪,不是赵奉贤手中的匕首,而是顾见骊从被子里拔_出的匕首。她身子后仰,堪堪躲开抵在喉间的匕首,又用尽全力踹向赵奉贤。   赵奉贤“哎呦”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顾见骊身娇体软,力气小得很。应该是不能踹倒赵奉贤的。偏偏赵奉贤精虫上脑,满脑子都在想入非非,根本没有料到娇弱如顾见骊会反抗,这才吃了亏。   顾见骊跳下罗汉床,大声喊:“栗子——”   没错,整个广平伯府没人在意她的死活,甚至是盼着她死的。她连林嬷嬷和长生都不会信任。可是栗子不一样,她单纯如白纸,不懂算计和阴谋,兴许是希望。   “不知好歹的东西!”赵奉贤爬起来,轻易抓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拉回来,摔在罗汉床上,而后扑过来。   顾见骊握紧手中的匕首,再不犹豫,朝赵奉贤的脖子砍去。   赵奉贤叫了一声推开,他摸了摸脖子,摸了一把血。只是可惜顾见骊力气实在太小,赵奉贤脖子上的伤口并不深。   顾见骊又趁机大声喊了几遍栗子。   赵奉贤呲着牙指着顾见骊:“我心疼你才让着你,你再不听话。别怪我粗鲁了!”   看见那伤口这样浅没有真的伤到赵奉贤,顾见骊眼中浮现一抹失望。脖子不行,那是哪里?   眼睛!   父亲曾说过:“倘若知道前方无路已是必死的局,束手就擒远不如玉石俱焚。”   不等赵奉贤再扑过来,顾见骊握着手中的匕首朝他奋力刺去。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你发什么疯!”赵奉贤连连后退。   他手里也有匕首,可是他不舍得划破顾见骊香嫩的身子,那样就不完美了,享受程度也要大打折扣啊……   赵奉贤只想逼迫顾见骊并不想伤她,顾见骊握着匕首乱挥,他只好退了又退。直到他手臂和脸上落下两道划痕,他这才终于反扑,在手被顾见骊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后,拉住了顾见骊的手腕,夺了她手里的匕首。   匕首落了地。   “我真是小瞧了你!啧,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没想到骨子里到底是战神的女儿!”赵奉贤擒着顾见骊的手,将她逼到墙角。   屋子里很暗。   顾见骊后退的时候脚步趔趄了一下,赵奉贤下意识地垂眼去看。顾见骊忽然拔出发间的簪子,鸦色长发落下。   赵奉贤惊讶抬眼的瞬间,顾见骊手中的簪子恨恨刺进赵奉贤的眼眶。鲜血喷出来,溅在顾见骊脸颊上两滴。   “啊——”赵奉贤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视线受阻,他吃痛后退,被脚下的小杌子绊倒,跌坐在地,捂着鲜血不止的眼睛叫得凄惨。   顾见骊飞快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冲上去朝赵奉贤的身上刺去。   动作快得像是发生在一瞬。   顾见骊不知心脏在哪里,她只是一刀又一刀地刺。赵奉贤伸手去挡,她就砍他的手。能刺哪儿就刺哪儿。   她发疯般刺下去,一刀又一刀。   最穷困潦倒时,她即使当了母亲的遗物,也没有卖掉父亲给她的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顾见骊也不知道自己刺下多少刀,她浑浑噩噩地重复着刺、砍的动作,直到赵奉贤再也不能动了。   手中的匕首落了地,顾见骊跌坐在地,望着血泊里的赵奉贤开始全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求生时的勇气烟消云散,只剩下巨大的恐惧。   她杀了人……   漆黑的夜里,她颤着身子,无助啜涕。   身后的咳嗽声,骇得顾见骊魂飞魄散。她僵僵转过身子,眼泪湿了脸。   姬无镜小臂支撑着,勉强坐起来,尚未开口,一大口血吐出,染红他雪色的寝衣。本就苍白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有什么东西从他指尖射出,屋子里的几盏灯忽然点燃,照亮整间屋子。姬无镜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内,最后望向泪水涟涟的顾见骊,这个让他两次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   “给我倒杯水来。”姬无镜沙哑开口。   顾见骊身子僵了僵,木讷地爬起来,浑浑噩噩地倒了水,将杯子递给姬无镜。她全身都在发抖,递到姬无镜面前的杯子里已经洒了大半的水。   姬无镜喝了口水,撩起眼皮看顾见骊,问:“害怕?”   顾见骊六神无主,眼神有些空。   姬无镜把杯子递到顾见骊面前,说:“喝下去。”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伸手接过杯子,小口小口把杯子里剩下的水都喝了。凉水入腹,顾见骊打了个寒颤,空洞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神采。   “冷静了?”姬无镜问。   顾见骊僵硬地点了下头。   姬无镜又是一阵咳嗽,才握住顾见骊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像顾见骊喝下的凉水那样凉。   姬无镜用力一拉,将顾见骊拉到床榻坐下,他双臂环过顾见骊的身子,在她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他一边饶有趣味地把玩着顾见骊发僵的手,一边贴着顾见骊的耳朵,低声说:“咽喉、心脏、眼睛,都不是最好的下手部位。”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姬无镜阴冷低沉的声音擦过她的耳尖,也在她的心上擦过。   “男人身体上的弱点在这里。”姬无镜将顾见骊僵硬的手揉捏至柔软,然后拉着她的手放在他裆间,摆弄着她的手让她握住。   当意识到自己掌中握的是什么东西,顾见骊整个人都懵了。刚刚缓和下来的身子又僵了脊背。   姬无镜握着顾见骊的小手教着她:“只要轻轻一捏,男人就会浑身无力,丢盔弃甲再无还手之力。如果像这样转动一圈,男人的性命就在你的掌中。嘶——”   姬无镜倒吸了一口凉气,牙齿咬着顾见骊的耳尖儿磨了磨:“我在教你,不是真让你捏碎。”   顾见骊缩手,想松开烫手山芋。姬无镜握住她的手没放,在她耳边问:“可学会了?蠢孩子。”   顾见骊慌忙点头,姬无镜这才松手。顾见骊死死低着头,整张脸红得发紫。姬无镜弓着腰低头去看她的脸,狐狸眼似笑非笑:“我在教你怎么防身,不许乱想。”   他抚在她脸颊的气息让她心尖轻颤。   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姬月明气势汹汹:“没想到五婶竟然趁着五叔病重与表哥私通!”   浩浩汤汤的人涌进来,看见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一时呆住。   “这、这是……”   姬无镜扯起嘴角笑得阴翳:“很久没杀人,手痒。” 第12章   顾见骊猛地偏过头,目光怔怔地望着姬无镜。就连那股子从来都没有过的巨大羞窘也被暂且压了下去。   姬无镜这话让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话。这话……实在是太过分了!怎么能随意杀人可这话偏偏是姬无镜说出来的……   满屋子的血腥味儿熏得人脑子发昏。   姬月明望着赵奉贤的尸体,有些吓傻了。明明今天还见过、说过话,如今就这么死了?   恐惧的感觉袭来,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她动作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床榻上的两个人。   姬无镜盘腿坐在床上,顾见骊长发松散披在身上,坐在姬无镜怀里,姬无镜在她身后拥着她,样子十分亲密。一群人冲进来“捉奸”,顾见骊下意识想要起身,姬无镜压住了她的手,没让她动。   两个人身上都沾了很多血迹,明显顾见骊身上的血迹多一些,尤其是那双手,几乎被鲜血染红。姬无镜手上的血迹倒像是握着顾见骊的手而染上的。   再看一眼地上惨不忍睹的赵奉贤,姬月明瞳仁猛地一缩。赵奉贤真的是姬无镜杀的?难道是……   怎么可能!   姬月明再抬眼看向顾见骊,发现姬无镜正瞧着她。姬月明心中一凛。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老夫人最先开口:“无镜,你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闯过这一关,咱们好好调理身子,越来越好!”   死人横在身前,老夫人仍旧能够笑盈盈地关切继子。   可惜,姬无镜并不买账。   他嗤笑了一声,语气莫名:“哦?我还以为你们都盼着我早死。”   老夫人心头一跳,硬着头皮扯笑脸:“这说得什么话,咱们家谁不关切着你康复!”   姬无镜阴冷的目光扫过堵在门口的人群每一张脸上,被他目光看过的人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所以大半夜闯进来关切我?”   姬无镜喜静,不准闲杂人等进他的屋子是老早前立下的规矩。此时,冲进来的人不管是主还是仆恨不得原地消失。他们也没有想到姬无镜会醒过来啊!   老夫人有些发怵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硬着头皮说:“无镜,母亲是听说……”   “奉贤!”二夫人这个时候匆匆赶过来,看着躺在血泊中的赵奉贤吓白了脸。赵奉贤是她妹妹的儿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夫人声音尖利,带着哽咽哭腔。她妹妹前些年就去了,所以她对这个侄子很是照拂,几乎当成了半个儿子来养。   顾见骊垂着眼睛,指尖儿轻颤。人是她杀的,她是要赔命的。可如果时间倒流,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听见姬无镜不咸不淡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他夜里潜进来意图对见骊不轨,顺手被我杀了。”   顾见骊眼睫轻颤,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膝上的裙子。   二夫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你也不能杀了他啊!”   “二嫂是打算将我送去大理寺”姬无镜轻笑出声,他这一笑,便带出一阵咳嗽。   整个室内便只有他的咳嗽声。那一声声低哑的咳嗽牵着所有人的心跳。   气氛跟着越来越压抑。   顾见骊侧转过身来,担忧地望着他。她檀口微张,想说些什么,可是像有什么堵在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唯有攥着裙子的手越发用力。   老夫人回过神,急忙吩咐奴仆去请大夫来,又吩咐奴仆将赵奉贤的尸体抬出去、清理血迹。   “夜深了,都回去歇着。无镜也不能再受吵闹了。有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老夫人下命令。   得了老夫人这句话,早就想要离开的人顿时齐齐松了口气。   “慢着。”姬无镜开口。   那一颗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姬无镜止了咳,他握住顾见骊的手腕,抓起她的手,用她的袖子擦去他唇角的血迹。顾见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唇角的血迹,望着他不急不缓的动作。姬无镜低着头,没看任何一个人,低哑的声音拖长了腔调:“不要再把我这里当成随意进出的地方。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慢慢抬眼,狐狸眼眼底一片猩红。   这样的人,似乎即使他死了,也能变成恶鬼来索命。   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儿,老夫人只好勉强扯着笑脸出面:“是是是,你身子不能吵闹。母亲会吩咐下去的。你先好好歇着,我们这就走,不吵你。”   她又看向顾见骊,嘱咐一句:“见骊,好好照顾无镜。”   “是。”顾见骊垂着眼睛,温顺答应。   气势汹汹的一群人离开的时候却个个面色难看、六神无主。   二夫人哭嚎着她的侄子,差点哭昏过去,两个嬷嬷驾着她,搀扶着她回去。   姬月明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她也不过才十五岁,此时有点发怔,显然是吓着了。   “月明,下次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来说!”老夫人在姬无镜那里弄了个灰头土脸,这是把火气撒在姬月明身上,“我看你最近也不安分,回去把佛经抄个十遍!”   姬月明委屈地低下头,小声应下:“月明知道了……”   老夫人带着愠意地狠狠睥了姬月明一眼,扶着宋嬷嬷的手大步往回走。   姬月明站在原地,又害怕又委屈。   她今日听见赵奉贤和宋宝运的对话,无意间得知赵奉贤属意顾见骊,竟然趁着酒劲儿想要轻薄顾见骊,而且被宋宝运撞见,宋宝运跟赵奉贤要封口费。姬月明动了歪心思,巧舌如簧暗示赵奉贤姬无镜没几日可活,又明说了整个广平伯府都盼着顾见骊死,他根本不必要顾虑。   姬月明一方面鼓动赵奉贤强占顾见骊,另一方面又到老夫人面前冤枉顾见骊和赵奉贤私通。等他们赶到,看见顾见骊和赵奉贤两个人衣衫不整的样子,老夫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将顾见骊除掉。至于赵奉贤,他是府里的表少爷,大不了只是一顿板子。   姬月明把一切计划得多好啊。可是……   一阵腊月夜里的寒风吹来,姬月明后脖子一阵寒意,她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可是赵奉贤死了,死状凄惨!   是她……是她害死了赵奉贤……   姬月明脸色惨白,脚步一歪,差点跌倒,幸好身后跟着的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老伯爷并没有来“捉奸”,可姬无镜院子里的发生的事儿很快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急忙起身,披着件衣服等老夫人回来。见老夫人回屋,他忙问:“如何了?是不是惹到无镜了?”   老夫人点点头,挨着他坐下,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老伯爷听。   听老夫人说完,老伯爷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不如我们实话告诉老五罢!他以前也是替陛下做事的,能明白咱们的苦心。”   老伯爷摇头:“如果换一个人必然理解咱们的做法,可是无镜锱铢必较,讳厌之事众多。他才不会理解别人,只会觉得咱们利用他的病,利用他的死!他为什么护着顾见骊?还不就是因为厌恶被利用,故意跟咱们作对。”   老夫人抱怨了一声:“怎地远近不知,不识分寸呢!”   老伯爷苦笑:“这个逆子才不知什么远近。谁远谁近全凭喜好。老头子我和他院子里那个傻子同时出事儿,他这个畜生一定会救那个傻子!我就怕……他把那个女人圈在了领地之内,决意护到底!”   老夫人忽然眼睛一亮:“那个女人可曾经是准备说给三郎的,郎情妾意的……”   “她和咱们玄恪……”   老夫人点头:“您忘了玄恪为了她在大雪里跪了三日,咱们是把玄恪支开了,才能顺利将她扔到老五的屋!这……没有哪个男人不介意妻子和别的男子沾沾染染的。”   老伯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问:“玄恪什么时候回家?”   “当是腊月二十九。”   老伯爷沉吟片刻:“在玄恪回家之前,先将事情暗示给无镜。当心了,咱们只是让无镜别管那女人死活,可千万别让无镜迁怒了玄恪。玄恪是咱们家的希望。”   “我都知道!牵连不到玄恪。”老夫人答应下来。她思索着谁将事情透漏给姬无镜最合适。她想来想去,最终觉得还是二夫人最合适。二夫人可是差点做成顾见骊的婆婆。   顾见骊反反复复地洗手,水换了一盆又盆。她总觉得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没有洗净,红得骇人。晃动的水面上映出她的脸,她的脸上也沾了些血。她将一捧水泼在脸上,已经凉了的水让她觉得彻骨得寒。   赵奉贤死时的画面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   如果不是里屋姬无镜一直咳嗽,顾见骊真的想一直洗一直洗。   顾见骊胡乱擦了手,连脸上的水渍都没擦,就急匆匆转身走进里屋,从衣橱里翻出姬无镜的干净寝衣,走到床榻前。   姬无镜垂着头,压抑地咳。   顾见骊攥紧手里的寝衣,鼓起勇气刚想开口,忽然一阵眩晕,头重脚轻朝一侧栽去,姬无镜伸手拉了一把,顾见骊稀里糊涂跌坐在床榻上。   姬无镜撩起眼皮看顾见骊的脸,她的脸很红,眼底也是一片不自然的红。掌中她的手腕似有些烫。   姬无镜抬手想要摸她额头,忽见自己的手上沾满血迹,动作一顿,大手压在顾见骊的后腰,将她的身子推到自己面前。他凑过去,在顾见骊的额头舔了一口。   顾见骊一怔,愣愣望着他。   姬无镜舔唇,说:“是烫,发烧了。” 第13章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捻过唇的舌,目光懵懵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收回视线。她撑着床榻起身,慌言:“我去给你打水洗手。”   也不等姬无镜的回应,顾见骊慌慌张张地转身往外走。她头重脚轻,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顾见骊很快端进来一盆温水,姬无镜将双手放进水中,鲜血从他的手掌晕开。望着盆中的鲜血,顾见骊握着铜盆的手颤了一下。姬无镜看了一眼她搭在盆沿上细白的手指,收回视线,抓起香胰反反复复仔细洗手。   姬无镜刚洗完手,长生站在门外禀告大夫过来了。   姬无镜瞥了顾见骊一眼,才点头准大夫进来。   府里本来是打算去请太医,是姬无镜令长生将人拦下来,只请了时常来府里诊治的苏大夫。   “先给夫人开一道风寒方子。”姬无镜懒散开口。   顾见骊颇为惊讶地抬眼望了他一眼。   苏大夫给顾见骊开了风寒方子后,像往常那样给姬无镜诊了脉,他皱眉许久,才开口:“五爷体内的毒已入五脏六腑,但是……”   但是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三天醒过来两回啊!   苏大夫咬咬牙,硬着头皮胡说八道:“但是只要每日按时服药,总是有效果的。”   姬无镜似乎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有劳苏大夫费心了。”   “哪里哪里……”苏大夫连药方都没给姬无镜开,只说还是用先前的那道方子,便匆匆离开了。这深更半夜的,他往这儿跑一趟居然只是给顾见骊开了一副风寒的方子。   四姐儿被吵闹声吓醒,林嬷嬷照看着孩子过不来。长生送苏大夫出府,栗子蹲在小厨房给顾见骊煎药。屋子里又只剩下顾见骊和姬无镜。姬无镜昏迷时,顾见骊已觉紧张局促,更何况他清醒坐在那里。   顾见骊咬了下唇,拿了一套寝衣走进西间换上。她身上的衣裳沾满血迹,血迹干涸处,硬邦邦的。血迹难洗,这身寝衣是要不得了。瞧着换下的寝衣,顾见骊蹙了蹙眉。她嫁过来极为匆忙,家中又是那样的光景。她带过来的衣物极少,寝衣更是只有两套。   顾见骊转身回了寝屋,见姬无镜还是先前那样懒散的坐姿,似乎没动过。而顾见骊为他找来的干净衣物放在原处,也没被他动过。顾见骊压下心里的抵触,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姬无镜面前弯下腰,去解他寝衣的系带。乌鸦鸦的云鬓滑落,落在姬无镜的膝上。   “能解开?”姬无镜问。   顾见骊手上的动作一顿,今晨西间里的情景浮现眼前,她咬下了下唇,一本正经地说:“能的。”   姬无镜轻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顾见骊垂落在他膝上的乌发,他饶有趣味地挑起一绺儿,漫不经心地缠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   顾见骊努力让自己忽略掉姬无镜的动作,给他脱下衣裳,只剩右臂还在袖子里时,她瞥了一眼自己被姬无镜缠在指上玩的头发,小声说:“五爷,松手了……”   姬无镜“哦”了一声,有些眷恋地松手,被他缠在指上的发卷松散开,慢慢滑落。   顾见骊将姬无镜的衣裳脱下来,顺手将两侧垂落的长发掖到耳后,才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寝衣给姬无镜穿上。   顾见骊的目光下移,落在姬无镜的裤子上。裆间的血迹,是她抓的。顾见骊忽又红了脸,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胡乱去解姬无镜的裤带。强逼着自己心无旁骛地给姬无镜换下了裤子。   “五爷,您先起来一会儿可好?床褥脏了,得换一套。”顾见骊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努力维持着平缓的声调,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姬无镜看了一眼床褥上蹭上的血迹,朝顾见骊伸出手。顾见骊扶他起身。她低垂眉眼,视线里是姬无镜细瘦发白的脚踝。他压在她肩上的重量也是极轻。顾见骊收回视线,将姬无镜扶到一侧,转身去拿干净的床褥,重新铺床。   她跪在床上整理着床褥,身上宽松的寝衣向下垂着,随着她的动作,衣襟轻晃。薄薄的衣料贴着她的脊背腰臀,勾勒出袅娜美好的线条来。   姬无镜懒散斜立在床头,打量着顾见骊。   顾见骊不需要回头,那种毒蛇在背的感觉让她知道姬无镜在打量着她。她整理被褥的手指一哆嗦,被子从她手中滑落。   悄悄舒出一口气,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重新向床里挪了挪,整理被褥。随着她的动作,宽松的裤腿下露出一小节白藕般的小腿,小腿下的脚踝细若皓腕,隐在藕色的鞋袜间。姬无镜身上的白是一种久病的苍白,而她身上的白却是泛着光的莹白,像从窗棂洒落进来的月光。   姬无镜看着看着,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顾见骊吓了一跳,慌忙转身,望着姬无镜的惊慌眸子浸在一汪清潭里。   姬无镜动作缓慢地将顾见骊滑上去的裤腿向下拉,盖住她的小腿,而后抬眼瞧着顾见骊受了惊的眸子,问:“你真的会铺床?”   顾见骊撑着床榻的手悄声攥紧身下的被子。万千宠爱娇养着长大,这些事情她之前是从未做过,就算过去的三个月做了些日常活儿,到底也是不精于此,显得笨拙了些。她克制着惊慌,点点头:“会的,很快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脚踝从姬无镜的掌中逃开,快速地整理好床榻,从床上下来,扶着姬无镜上床。待姬无镜刚坐到床沿,她便匆匆松了手,抱着换下来的被褥和姬无镜的寝衣送到外间去。等着明日下人拿去扔掉。   重新回房前,她立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迈步进去。她眼角的余光瞟见罗汉床上的大红色鸳鸯喜被,不由蹙了眉。今天晚上她要睡哪儿?   她检查了窗户有没有关严实,又添了新碳,磨蹭着时间,总是不愿走近床榻。她希望磨蹭到姬无镜先睡着,她便可以睡在罗汉床上。他醒着,她总不好独自走开。   睡了没有?   顾见骊悄悄抬眼去看姬无镜,惊见姬无镜歪着头打量着她,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他的笑总是让她觉得阴冷。   顾见骊一惊,迅速低下头。这么躲着总不是事儿,她硬着头皮看向姬无镜,开口说:“五爷,已经很晚了。您再不歇着,天都要亮了。”   说着,她朝床榻走去,蹲在姬无镜面前,为他脱了鞋。   栗子在外面敲门:“风寒药煮好了!”   “进来。”姬无镜发话。   栗子缩着脖子进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带着畏惧地偷偷去看姬无镜神色。她害怕姬无镜。她将汤药递给顾见骊,撒腿往外跑。   顾见骊贴着床沿坐了个边,望一眼栗子跑开的方向,垂下眼睛望着手里粘稠的褐色汤药好一会儿,才捏着汤匙搅了搅汤药——有些烫。她一直很厌恶汤药的苦味儿,小时候生病每次喝药都要父亲哄着。今时不同往日,没有使小性儿的资格。她也清楚知道自己真的生病了,此时眼睛发涩脑子发沉。她可病不起。   她端起汤碗喝药,眉头拧巴起来,眼睛合着,眼睫轻颤。一股脑将一整碗汤药喝了。苦涩的味道彻底将她淹没。   “你不该喊栗子。”姬无镜忽然说。   顾见骊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姬无镜是说今夜赵奉贤过来时,她喊着栗子求救。顾见骊握着汤碗的手发紧,关节捏得发白。   “栗子夜里睡得沉,天塌了也听不见。”姬无镜又解释了一句。   顾见骊微怔。用力捏着汤碗的手力度稍微松了松。原来栗子没有听到吗?   姬无镜抬手戳了戳顾见骊的额头,问:“听见了没?”   顾见骊“唔”了一声,捂着额头小声说:“听见了……”   缓了缓,她又用好似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不喊栗子还能喊谁……”   姬无镜忽凑到顾见骊脸前,哑着嗓子说:“我啊。”   顾见骊抬眼,对上姬无镜的眼,在他的眸子里看见窘迫无措的自己。   “叫声好叔叔,我就算死了变成厉鬼,魂魄也要闯过阴阳门,回来护你。”姬无镜狐狸眼眼尾轻轻挑起,那眼尾下的泪痣近妖。   好半晌,顾见骊才识出姬无镜眼底的戏谑。   这般近的距离,让顾见骊几乎难以喘息,她慌忙抬手将姬无镜推开。姬无镜身形微晃,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地咳。他侧转过身,拿起床头小几上的一方帕子抵在唇前,星星点点的血迹便落在了帕子上。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心里莫名平静了下来。待姬无镜止了咳,她问:“等天亮睡醒,你可还是好好的?”   姬无镜撩起眼皮懒懒瞧她,问:“唔,那你是希望我醒着还是昏着?”   “醒着的。”顾见骊认真地说。   姬无镜扯起嘴角随意笑笑,没接话。   顾见骊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鼓起勇气来,说:“明天我下厨给你煎鱼,可好?”   姬无镜“哈”地轻笑了一声,舌尖舔过薄唇,懒散打了个哈欠,躺了下来,合眼入睡,没回顾见骊的话。   屋内烛光摇曳,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发红。   顾见骊起身吹熄了蜡烛,借着炭火的微光,走回床榻,坐在床侧。她不打算睡了,只想守在姬无镜床榻旁,若他夜里出了什么事,她好及时照看。她以为自己可以撑到天明,可药中加了助眠的成分,不多时,软软的身子伏在床侧,睡着了。 第14章   顾见骊梦见了赵奉贤。梦里的赵奉贤七窍流血,身上一个又一个血窟窿。他朝顾见骊扑过来,把顾见骊压在罗汉床上,双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他血肉模糊的脸凑得那么近,腐烂的臭味儿熏得顾见骊恶心。她惊恐地大叫,在身下摸出匕首,闭着眼睛朝着赵奉贤胡乱刺过去。一刀又一刀。   掐着她脖子的力道不见了。等她睁开眼睛,发现换了个环境。已从灰暗的房间,变成了阎罗地狱。无数的鬼魂围着她,朝她伸出手来。这些鬼一个比一个可怕,嚷嚷着要将她生吞活剥。   顾见骊拼命地跑,可怎么也跑不过这些鬼怪,最后被漂浮的鬼怪围住,她无助地蹲下来,啜涕不止。   姬无镜是被小小的哭泣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侧转过头看向顾见骊。顾见骊下半身坐在床边,上半身歪倒在床沿,背对着姬无镜,双肩微颤。   “顾见骊。”   回应姬无镜的仍旧是顾见骊细小的啜涕声。   做噩梦了?   姬无镜小臂支撑着抬起上半身看向顾见骊。他夜间视力极佳,眯起眼睛时更是视线无阻。在一片黑暗里,顾见骊的雪腮和玉颈泛着白,如缎般的云鬓泼墨似地散落榻上。她揪着眉头,眼角湿湿的。姬无镜眼睁睁看着一滴泪珠儿从她轻颤的睫下掉落,泪珠儿颤颤滑过鼻梁,滑进另一只眼,并着另一只眼眸中的湿意,最后染湿了床褥。   她在发抖。   姬无镜修长干瘦的手指在顾见骊后颈摸索了一下,找到穴位后,用力一点。疼痛让顾见骊眼睫颤了颤。不过下一瞬,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面容平静,酣酣入眠。   姬无镜支撑着起身,弯腰脱下顾见骊的鞋子,目光在顾见骊不敌他手掌大的玉足上瞥了一眼,手臂穿过顾见骊的腿弯,将她抱上床榻。   顾见骊睡得很沉,一无所觉。   姬无镜支着下巴在顾见骊身侧瞧着她的睡颜,半晌,忽伸手拍了拍她的脸。掌下肌肤嫩得过分了。   啧,是挺好看的。   姬无镜捻着抚过顾见骊雪腮的手指,修长的手指弓起,动作缓慢地又在顾见骊的雪腮上勾过。   动作一顿,姬无镜狐狸眼眼尾耷拉下来,瞧着顾见骊的脸,略觉失望。   她在很小的时候,姬无镜曾救过她。那个时候她奶声奶气地谢谢叔叔。如今她长大了,他再救她,她不仅不谢他,竟然连声叔叔也不肯叫了。   姬无镜怏怏,觉得无趣,躺下准备睡了。   酣眠中的顾见骊翻了个身,面朝着姬无镜。她被子里的手探出来,无意识地搭在姬无镜的小臂上。   姬无镜瞥了一眼,将顾见骊的手扒拉开,转过身背对着她,睡觉。   顾见骊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甜了。她隐约记得自己做了噩梦,梦里有很多可怕又恶心的鬼缠着她。她拼命地跑,跑啊跑,一不小心跌倒了,抬头看见了阴曹地府中最厉的厉鬼。厉鬼九头六臂,似乎是姬五爷。姬五爷没有把她拎起来“咔嚓”一口吃掉,反而是六臂舞动,抓起纷飞的小鬼,一手一个扔出去。接下来,她便不记得了,只知道很久没睡得这般踏实安心。   顾见骊眼睫轻颤,终于睁开眼睛。刚睁开眼睛,她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懵怔。竟然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还在王府的闺房中。她揉着眼睛转过身来,直到终于看清了躺在她身侧的姬无镜,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缓慢地眨了下眼。   哦对,王府被封、闺房被砸,他们一家人被赶了出来。父亲昏迷不醒,她和继母、幼弟相依为命,广平伯府落井下石,将她扔给了姬五爷房中……   顾见骊猛地坐起来,心口砰砰砰。   她怎么睡着了?而且与姬无镜同榻而眠?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衣裳,见寝衣服帖规整地贴在身上,她这才松了口气。下一瞬,她又不好意思地咬了下唇,怪自己多想。习惯性地整理了下鬓发,凑到姬无镜面前,弯下腰,去瞧姬无镜的脸。姬无镜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他还活着吧?   姬无镜无声又无息。   顾见骊心里一紧,顿时有些惊慌来。   “五爷?”她轻唤。   没有回应。   顾见骊心里更是紧张。她小心翼翼地抬手,想要摸摸姬无镜可凉否?她的手将要碰到姬无镜的脸颊,又畏惧地缩回来。她咬唇,视线下移,落在姬无镜身侧的手上。那只细长的大手。   他的手搭在身侧,本是放在被子里。可是随着顾见骊起身,也一并扯开了姬无镜身上的被子,这才露出他的手。顾见骊忽然意识到昨夜她与姬无镜用了一床被子,顿时又觉得尴尬不已。她实在是记不得昨天夜里是怎么钻进姬无镜被子里的。   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朝着姬无镜的手挪过去,指尖儿碰到姬无镜的手背,顿时缩回去。她回忆着刚刚的触觉,五爷的手好像……是凉的!   顾见骊泛红的脸颊一瞬间发白。   她重新颤颤朝姬无镜伸手,柔荑素手一点一点覆在姬无镜的手背上。   姬无镜忽然转腕,将顾见骊的手握在掌中。顾见骊一个不察,身形一晃,身子伏在姬无镜胸口。姬无镜很瘦,身上很硬,硌得顾见骊胸口很疼。她“唔”了一声,眉头不由自主蹙了起来。   姬无镜哑着嗓子懒懒出声:“像个小猫似的挠什么。”   顾见骊抿唇,小心翼翼地起身,忍着揉胸口的冲动,悄悄去看姬无镜的脸。姬无镜仍旧阖着眼。她只是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小声说:“五爷醒了啊。”   “没醒。”   顾见骊无声摆口型:“说谎话。”   她手腕轻轻动了一下,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不过她失败了。   “五……咕噜……”顾见骊低下头,怔怔望着自己的肚子。刚刚是她肚子叫了?她懵了一下,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窗前遮着厚厚的垂帘,仍旧有阳光洒进来,露进来的光线似乎证实着时辰不早了。   她檀口微张,想问什么时辰,忽意识到无人可问,抿着唇把话咽回去。   “刚午时。”   “午时?”顾见骊惊了。她居然睡了一上午?   “我、我去煎鱼!”顾见骊挣脱开姬无镜的手,坐在床沿弯腰穿鞋,她起身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发现姬无镜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她不多看,收回视线匆匆去外间梳洗。   顾见骊走出外间,站在门口,冬日午后干净的风吹拂在脸上。   栗子蹲在院子里玩石子儿,见顾见骊出来,她丢了手里的石子儿,跑到顾见骊面前傻乎乎地笑:“醒了!”   顾见骊顺手将栗子脸颊上蹭到的一点泥抹去,点点头,笑着说:“嗯,醒了。”   栗子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儿,瞧着顾见骊手指上的泥,嘴角咧得更大,开开心心跑着去给顾见骊打热水。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昨儿个顾见骊答应了姬无镜给他煎鱼,她又想想,不若多做几道菜。虽然她厨艺着实不怎么样。   姬无镜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厨房,不过平时不常用。只是林嬷嬷偶尔给两个小主子做零嘴儿会用用。   时辰实在是不早了,顾见骊匆匆梳洗过,便急匆匆走出屋子,打算往小厨房去。小厨房在后院。   她刚走进院子,迎面遇见长生。   长生给她见了礼,禀告二夫人过来了要见姬无镜。   顾见骊抬眼,便看见二夫人带着个丫鬟候在影壁处。顾见骊垂下眼,淡着眉目,转身继续往后院去,也没打算迎上二夫人见个礼。她刚走到通往后院的宝葫芦门,长生已从房中出来,大步走到二夫人面前,弯腰说着些什么。   顾见骊跨过了门,回头望了一眼。二夫人竟带着丫鬟走了。顾见骊眼中不由浮现一抹讶然。姬无镜不见二夫人吗?   顾见骊猜得不错。长生进屋禀告姬无镜二夫人有事要与他说,姬无镜的回应只有两个字:“不见。”二夫人让长生带的几句废话,也一个字没听。   后院隐隐传来些响动,像是剁着什么东西。顾见骊拢了拢衣襟,免得寒冬的风灌进来,提步往前走。远远看见姬星漏背对着她,弯着腰,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动作有些古怪。   顾见骊诧异地朝他走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顾见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再瞧着姬星漏的动作,顾见骊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立在姬星漏背后,犹疑地开口:“六郎?”   姬星漏直起腰,转过身来。他脸上沾了些血,头上沾了一根鸡毛。两只小小的手,一只小手拎着一把斧子,另一只小手拎着一只断了脖子的鸡。鲜血汩汩从被砍断的鸡脖子往外涌。   顾见骊顿觉天旋地转,踉跄向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慌声问:“星漏,你这是在做什么?”   姬星漏不肖地白了顾见骊一眼,不耐烦开口:“杀鸡。”   “你……你为什么要杀鸡?”顾见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姬星漏抬着小下巴,古怪地看了顾见骊一眼,说:“吃啊。”   吃啊。   毫无问题的回答。   但是还是不对劲啊!这孩子不是才四岁吗!   顾见骊陷在震惊中,姬星漏已经转了身,拖着刚杀的小母鸡往小厨房去。他身子小小的,那只母鸡的鸡屁股曳地,随着他的走动,鸡血洒了一路,挨着小脚印。   顾见骊盯着姬星漏小小的背影,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第15章   顾见骊偏过头去看栗子,栗子傻乎乎地笑着,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顾见骊倒是一时分不清是栗子愚钝,还是她对姬星漏的举动习以为常。   “夫人,您怎么过来了?”林嬷嬷站在小厨房门口。小小的姬星澜扯着她的衣角,探头探脑。   下人真的太少了,不够用。   顾见骊款款走去,边走边说:“我打算下厨做几道菜。”   林嬷嬷将人迎进来,笑脸盈盈:“今儿个是小年,夫人刚过门,五爷又醒了。我正想着单独烧几道菜。这已经做好了两道呢!”   顾见骊走进小厨房,顺手摸了摸姬星澜的头。目光在小厨房里搜寻,看见姬星漏站在一个小杌子上,伸手在锅台上的木盘里洗手。那只断了脖子的小母鸡被他放在一侧。   “要炖鸡吗?”顾见骊问。   “对,打算炖个鸡汤。”林嬷嬷说着走过去,拎起那只小母鸡。   姬星漏从小杌子上蹦下来,虎头虎脑地往外跑,跑到门口的时候还撞了姬星澜一下,顾见骊忙拉了一把,否则姬星澜定要被他撞倒。   姬星漏头也不回,跑起来的样子像只小牛犊子。   顾见骊望着姬星漏跑远的背影,问:“星漏这孩子常做这些事吗?”   林嬷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见骊说的是姬星漏杀鸡的事儿,她笑着说:“六郎从小就胆子大哩,像五爷。”   胆子大吗?可是顾见骊刚刚隐约看见姬星漏洗手的时候,细细的手指头在发抖。就像……就像她昨日杀了赵奉贤之后。   林嬷嬷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悄悄望了一眼顾见骊的脸色,忙说:“也不是说那种像五爷,哎,毕竟生活在一起。”   林嬷嬷说完就转身继续忙活。   顾见骊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林嬷嬷的言下之意。毕竟这两个孩子身份不清不楚,林嬷嬷不敢乱说。虽然姬无镜当初自己说这俩孩子是路边捡的,可所有人都说他才不会那么好心,定是他的外生子,甚至奸生子。   不过顾见骊根本不会在意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姬无镜亲生的孩子。她又没打算在广平伯府过一辈子。她早晚是要离开的,回家去与姐姐作伴。   顾见骊垂着眼,看见姬星澜一直仰着笑脸眨巴着眼睛望着她。顾见骊微笑着将她抱起来,温声细语:“星澜,厨房里烟大,去和栗子玩儿好不好?”   “好!”姬星澜点头,口水从粉粉嫩嫩的小嘴儿边淌下来。姬星澜忙用自己的小手丫蹭去口水,小手上便黏糊糊的。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顾见骊的脸,生怕在顾见骊的眼中看见厌恶。   顾见骊笑了笑,用帕子仔细将她的小手擦干净,柔着声音:“下次不要自己乱蹭了哦,要用帕子擦的。”   擦干净了她的小手,顾见骊抬眼望着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眸子。将怀里的小姑娘递给栗子,嘱咐栗子好好照看着。   顾见骊刚转身,听见姬星澜发出一声小小的“嗯”音。想叫她,又胆怯没叫出口的样子。顾见骊转回身,姬星澜咧着嘴角朝她伸出小胳膊,搂住顾见骊的脖子,在顾见骊的脸上吧唧了一口。   小姑娘哪儿哪儿都软,顾见骊心里忽也变得一片柔软。   在厨房里煎鱼的时候,顾见骊就在想,倘若她是甘心嫁过来,定然要对这两个孩子上心些。可如今她日夜盼着离开,又怎么愿意多添事儿。   本就起得迟了,待忙完厨房的事儿,时辰着实不早了。顾见骊提裙,匆匆往前院去,刚拐过宝葫芦门,看见姬无镜坐在轮椅上,由长生推着。他卧床太久,难得出屋。冬日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更衬得他羸弱苍白。他身上竟然只穿着雪色的单薄寝衣,腿上搭了一条薄毯。雪色的裤腿露出一小节纤细的脚踝,冬日的凉风一吹,有些发红。   顾见骊疾步赶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一边将他的裤腿向下扯了扯盖住脚踝,一边说:“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会冷的。”   姬无镜没回应。   顾见骊抬眼去看他,见他神情怏怏。   顾见骊起身,转而与长生说:“下次出来,记得给五爷加衣裳。”   “是是是,我给忘了……”长生忙点头。他有些迷茫地望了姬无镜一眼,后知后觉五爷的身体已不如当年了。   顾见骊弯下腰,将盖在姬无镜腿上的薄毯扯开,搭在他的肩上,将他裹起来,薄毯边角掖到他身后。   姬无镜撩起眼皮看她,口气不咸不淡:“冻不死。”   顾见骊有一种被揭穿的窘迫。她面上不显,假装没听见姬无镜的话,说:“午膳做好了,我们回屋吧。用了膳,肚子里装些暖暖的,再出来晒晒太阳。”   姬无镜慢悠悠地问:“有鱼?”   “有的。有煎鱼、鱼汤和糖醋鱼。”   姬无镜的眼尾这才堆出几分兴致。   这家里好像谁都怕姬无镜,用午膳的时候,姬星漏和姬星澜挨着坐在角落,腰背笔直,低着头大口又无声地吃饭,根本不敢抬眼去看姬无镜。   ……顾见骊也怕。   姬无镜专心吃着鱼,熟视无睹桌上其他人的神情。   姬星澜打量着姬无镜的神色,悄悄将碗里的一块香菇递到了顾见骊碗里。顾见骊一怔,抬眼,便对上姬星澜求救似的目光。   她不吃这个?   顾见骊看一眼姬无镜,冲姬星澜抿起嘴角。   姬星漏也不吃香菇……他硬着头皮,连嚼都没嚼把香菇吞了下去。   顾见骊想跟姬无镜提几句关于姬星漏的事情,可是瞧着姬无镜除了吃鱼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决定再找机会说。何况,当着星漏这孩子的面儿说起也不大好。   吃过午膳,碗筷被收下,姬星漏和姬星澜也被林嬷嬷带了下去。顾见骊在衣橱里翻找姬无镜的衣服,打算推他出去晒晒太阳。   姬无镜衣橱里的衣裳几乎只有白色和红色。想起姬无镜苍白的脸色,顾见骊给他拿了一套红色的。   姬无镜的目光在顾见骊手里的红衣上凝了一瞬,不过什么也没说,任由顾见骊拧着眉头给他换上。   天公不作美,顾见骊推着姬无镜到门口时,外面飘起了雪。顾见骊望着徐徐落下的雪,有些失望。   姬无镜转动车轮,出了屋。   顾见骊一愣,急忙跟上,说:“下雪了,明日等天晴了再出来罢。”   姬无镜没回应,他转动车轮,走进庭院中。顾见骊便也不再劝,跟在后面。她想帮忙推,姬无镜却抬手阻止了她。   雪下得很急,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已从细细的雪沫子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姬无镜滑动车轮,停在已经枯了的梧桐树下。一阵风吹来,吹落枝头悬挂的最后两片枯叶。大雪翻落,落了姬无镜红衣一肩。   墨发红衣,色冷却妖。   天地间一片白色,一身红色的他,隐约有了几分当年鲜衣怒马的肆意张狂。   顾见骊小时候曾听姐姐说过世间无人可敌姬无镜貌美。那时顾见骊不懂男子容貌能有多异。初见姬无镜,惊觉他漂亮得不似男儿容。今日才明白如今的姬无镜病弱枯萎,早已不复当年容。顾见骊忽然很好奇当年的姬五爷是怎样的风华。   鱼的腥味儿也遮不住姬无镜胸腹间的腥甜,他右手虚握拳,抵在唇前轻咳。阵阵咳嗦压不住,便只有捏着叠好的方帕,接住星星点点的鲜红。   顾见骊遥遥望着他,心里忽生出几许惋惜心疼来。   姬无镜十六入玄镜门,两年后成为玄镜门门主。后来执掌玄镜门的五年中,他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大事令整个大姬王朝胆寒,名声大噪、风光无两。   只是可惜一朝意外,他便如那棵雪中的梧桐枯萎下来,困在灰暗的房间中已四年。   顾见骊提裙,踩着雪咯吱咯吱跑过去。   “五……”   雪地路滑,顾见骊一个不察,在姬无镜面前摔倒,堪堪抓住轮椅扶手,而她的下巴磕在姬无镜的膝上,牙齿磕破了唇,淡粉的唇瓣上渗出几许血丝,疼得五官拧巴起来。   姬无镜轻笑出声,他弯腰凑过去,近距离地盯着顾见骊的脸。   顾见骊尴尬不已,小声嘟囔着:“有什么好看的,雪地滑而已。”   说着,她作势想要起身。姬无镜却忽然探手,冰凉的指腹抹过顾见骊的唇瓣,沾了一点血。   顾见骊一愣,脱口问出:“做什么呢。”   姬无镜扯起一侧嘴角随意笑笑,舔了舔指腹上沾的血迹,懒洋洋地说:“尝尝你的血甜不甜。”   “你……”顾见骊咬唇,向后退了一步。   她恼了,丢下一句“不管你了”,转身回屋。她刚迈出两步,就看见姬月明带着个丫鬟从影壁处转进院子。   顾见骊肃了容,收起表情来。   姬月明扯下毛茸茸的兜帽,屈膝喊了声:“五叔、五婶。”   姬无镜凉凉的目光在她的兜帽上瞥了一眼。   没人理姬月明,姬月明便主动开口:“我是来找五婶的。有位友人托我带封信给五婶。”   姬月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   顾见骊瞧着信封上的并蹄莲花纹,没接,问:“何人的信?”   姬月明轻轻翘起嘴角:“自然是仰慕五婶的人。”   如何在不牵连姬玄恪的情况下,让姬无镜厌恶顾见骊?那当然是把她的名声搞臭,让她跟别人沾沾染染。   姬月明微笑着说:“对了,今天是小年,祖母让我带话今晚一起用膳。”   她朝顾见骊又迈出一步,压低了声音:“五婶,今晚兴许有您的熟人。”    第16章   姬月明说完向后退了两步,捻着手中的信封,笑着说:“说起来,这封信应该在三个月前就交给五婶。只是可惜那时候五婶家中出事,我也找不到你。原本以为这封信要一直放在我手里,没想到阴错阳差咱们成了一家人,终于有机会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你了。”   姬月明捏着信封,递到顾见骊面前。   信封上的并蹄莲让顾见骊觉得似曾相识,昔日闺中韶光浮现,她便想起了这信的主人。她隐约想起来,自年初,她便时常能收到这样图案的信。寄信的人姓江,是一位颇有才学的学子。这样的信是无法光明正大送进王府的,江公子便托各路人马送到顾见骊手中。   顾见骊见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没有收下,原样退回。   江公子曾叨扰了顾见骊的好几位友人,曾让顾见骊觉得困扰。她犹豫了很久,刚打算说与父亲听,让父亲阻了江公子的行为,父亲便出事了。   顾见骊没接姬月明递过来的信,她抬眼正视着姬月明,问:“这就是明姐儿不喜欢五婶的缘由?”   “什么?”姬月明愣住。   看见姬月明脸上的神情,更证实了顾见骊的猜测。   顾见骊璀意盈盈的眸子里装着安京双骊的从容气度,缓缓开口:“明姐儿,你我自小便认识。你是知道的,在我父亲没出事前,我沾了父亲权势的光,又侥幸承了母亲的颜,媒人时常登门说亲。又十分惭愧地得了某些学子的谬赞。”   姬月明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有人可以这么不要脸地夸自己有钱有权又有脸所以追求者众多?   顾见骊稍顿,语气略微加重:“可是我现在已经成了你五婶,你再来给那些学子做信差便是不合时宜。明姐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事儿当做什么事儿不当做,心里该有些分寸才好。你喊我一声五婶,我便是你的长辈,自然不与你计较这些。可若是旁人,定要恼了你,怨你一个挑拨离间的错。”   顾见骊轻轻抿唇,带出一分浅笑来,又放柔了语气:“我是不会与你这孩子计较的。”   姬月明被顾见骊十足的长辈架子堵得胸口憋了口气。孩子?她分明与顾见骊同岁,甚至比顾见骊年长三个月!姬月明深吸一口气,扯起嘴角的笑,说道:“依五婶的意思,今天是我多管闲事。可谁知道五婶这话是不是心甘情愿的呢?江郎满腹诗书,五婶当真不想看看这信中的缱绻深情?”   “明姐儿怎知这信中写了什么?”顾见骊反问。   “我……”   顾见骊微微垂眼,一抹似有若无的轻视勾勒而出,她随意的口吻:“再言,明姐儿实在不必觉得这位江郎满腹诗书,这位不过是个读了几年书的泛泛之辈罢了。不过明姐儿待字闺中不能识得谁家男儿真才学也是正常的。反正将来你的亲事自有家人参谋,不能让你误了歧途。”   “你!”姬月明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她心心念念的江郎居然被顾见骊说成泛泛之辈!   姬月明努力压制要快从天灵盖冲出去的恼怒,咬着牙质问:“泛泛之辈?那依五婶看来,何人才是真才学?”   顾见骊一本正经地说:“你五叔啊。”   饶有趣味看两个小姑娘吵嘴的姬无镜一下子轻笑出声。他朝姬月明招招手。姬月明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姬无镜的面前:“五叔?”   姬无镜指了指她身上红色的斗篷,说:“把这个脱下来。”   姬月明愣了一下,五叔要她新裁的斗篷做什么?虽然不解,她还是照做了。斗篷是鲜艳的红色,唯有兜帽的边儿围了一圈毛茸茸的雪白兔毛。   接过红斗篷,姬无镜撑着轮椅扶手起身。顾见骊急忙两步赶过去,扶住他。   姬无镜抖落了一下斗篷,在姬月明震惊的目光中,将这件斗篷穿在了顾见骊的身上。不仅姬月明是震惊的,就连顾见骊也十分意外。   姬无镜将兜帽扣在顾见骊的头上,毛茸茸的雪白绒毛垂下来,贴在顾见骊的额头脸侧,越发衬得顾见骊肤如凝脂、妍姿艳质。   “嗯,好看。比她穿好看。”姬无镜认真道。   “五叔……”姬月明眼圈在一瞬间红了。再也不想留在这里受委屈,跺跺脚,转身往外跑。   顾见骊将兜帽扯下来,说:“这是明姐儿的衣裳!”   姬无镜将兜帽又给她扣上,嗤笑了一声:“我抢来就是我的,何况她是双手送给我的。”   “你太不讲理了……”顾见骊的声音低下去,碎碎念着转身。   姬无镜懒散斜立,瞧着顾见骊纷飞的红斗篷衣角。嗯,好看,真好看。   姬月明直接去了二夫人那儿。她刚一进屋,喊了一声“二婶”,伏在二夫人的腿上呜咽地哭。   “怎么了这是?怎么连身上的新斗篷都没穿着?”   一听二夫人提到她的新斗篷,姬月明哭得更凶了。姬月明哭了好一会儿,心里憋的那口气顺了些,才愤愤道:“那个顾见骊平时不言不语的!说起话来专往人心窝子里扎,气死我了!”   二夫人知道侄女这是在顾见骊那里吃了亏,她劝着:“不必逞一时口舌。婶娘比你还气那一屋子,想我奉贤就这么枉死!”   二夫人提到赵奉贤,姬月明目光微闪,问:“二婶,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   “能怎么办?”二夫人叹了口气,“你祖母已经劝过我了,你五叔手里有玄杀令,即使是亲王也能先斩后奏。将他送去大理寺?大理寺的那群人哪个敢碰他一下?不被他反杀就不错了!比起奉贤,我现在更忧心玄恪。”   “三哥还不知道顾见骊嫁给了五叔吧?他也没几日就要回来了。”   二夫人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叶家那个会一起跟过来。”   “叶姐姐?”姬月明懵了,“她当初吵着跟五叔悔婚,闹得整个安京都知道了。怎地还敢再来咱们家?”   “听说她婚后不顺,主动和离了……”   “那她这回来是打算做什么?当初嫌弃五叔,现在五叔比当年情况还惨呢,她总不可能再来找五叔的。”姬月明摇头。   二夫人没说话。她也猜不透叶家这个姑娘这回为什么跟过来。但是她知道叶云月是个有手段的,十个姬月明也比不过一个叶云月。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顾见骊找出一件大氅给姬无镜穿上,推着他去正厅里吃小团圆饭。姬星漏和姬星澜这两个孩子也穿了小棉袄跟在后面。雪地路滑,林嬷嬷要抱着他们,被两个小孩子拒绝了。他们两个乖乖地跟在姬无镜两侧,目不斜视,乖得像个木偶。   按照常理,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应当是男女分桌的,而且还要分辈分而坐。没想到广平伯府竟不是如此,是每房单独一桌。顾见骊和姬无镜并两个孩子一桌,倒也乐得清静。别的桌有说有笑,顾见骊安心给两个孩子布菜,也不参与。至于姬无镜,更是懒得理任何人,一入座,就在专注地吃鱼。   “见骊,老五喜静,可下人是不是不太够用?”老夫人忽然开口。   一屋子老老小小的人都看向最角落的那一桌。   顾见骊明白老夫人塞人,定然是有目的。她放下筷子,规矩答话:“人手是不太够,不过这都怪我,前几日过门的时候陪嫁丫鬟家里有事,我便让她先把家里的事儿做好,等过了年再过来。”   老夫人笑着说:“这样也好。不过屋里伺候的人够了,院子里的小厮只长生一个也不够。我给你拨一个。这人你也认得,听说昔日你落难时,他对你也多有照拂,如今在你身边伺候着,你也能安心。”   一道人影弯着腰走进来。低头弯腰地停在顾见骊桌旁,就算他低着头,那双小斗眼却在转来转去。   爬墙头的地痞赵二旺。   老夫人笑着说:“对了,他以前名字不好听,你给重新起个。”   顾见骊算是弄明白了,下午的江郎,眼前的赵二旺。这家里是铁了心要给她泼脏水。顾见骊几乎要被气笑了。广平伯府居然连这种地痞流氓都能招进府,这做派真是常人不能理解。   嫁过来四日,日日绷着神儿,处处提防。顾见骊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吧嗒”一声,是筷子落了地的声音。   顾见骊抬眼,惊愕地看见姬无镜脸色苍白地靠在椅背,他阖着眼,面露痛苦之色。   “五爷!”顾见骊慌忙站起来。   屋中其他人也都慌神起身。   姬无镜声音沙哑:“推我回去。”   顾见骊应着,也不理厅中其他人,推着姬无镜匆匆离开。她心里想着姬无镜定然是下午吹了风,等回了院子立刻让长生请大夫过来。   可刚一回去,姬无镜扶着轮椅扶手起身,径自走向床榻。顾见骊站在门口,愣愣看着姬无镜,没反应过来。   姬无镜懒洋洋靠在床头,撩起眼皮:“再去给我要一盘鱼来。”   他的脸上仍是病弱的苍白,可哪里还有刚刚的痛苦之色?   顾见骊双唇阖动:“你……”   “装的。”姬无镜轻狂嗤笑,“如此良辰美景和那些蠢物打交道实在无趣,不若做些好玩的事情。”   大抵是因为也一并被骗,顾见骊的语气里有点恼意,闷声问:“什么好玩的事情?”   姬无镜挑起眼尾,勾勒出几许笑,漆色的眸子璀然,说:“比如……圆房?” 第17章   顾见骊指甲伤处又隐隐地疼了,被她攥的。   无处可逃的慌张席卷而来,像是保护着自己的壳儿忽然被剥开,就这么赤裸裸地展露着,连个遮挡都没有。   顾见骊慌声脱口而出:“五爷的身子恐怕不行。”   姬无镜的脸色在一瞬间冷下去。他的眼尾唇角仍挂着三分笑,可那股子冷意还是渗了出来,令人脊背生寒。   顾见骊惊觉自己失言,她想要弥补,刚向前迈出一步,就被姬无镜身上的寒意逼得再也迈不出第二步,反而惶然向后退了两步。卧在清潭里的眸子一片慌乱,她抿了抿唇,转身跑出房间。今日的雪时落时停,此时又开始纷纷扬扬起来。她提裙跑在大雪中,踩得雪地咯吱地响。   姬无镜歪着头,从窗户往外看,看着她雪中纤细娇小的背影,在大雪中翻飞的浅红色裙摆,以及雪地上细细小小的一串脚印。   顾见骊没多久就跑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盘鱼。   她偷偷看了一眼姬无镜的神色,也瞧不出什么来。她咬咬牙,将这盘鱼放在桌上,掀开了盖子。然后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拿起一旁的筷子,弯着腰立在桌旁,小心翼翼地剔鱼刺。   她挑得很是仔细,将每块鱼段里的鱼刺剔得干干净净,放在另外一个小碟上。冬日天寒,她担心剔得久了,鱼肉便凉了,所以尽量快些,动作渐渐急迫,一股气忙活了近两刻钟,这才放下筷子。顾见骊稍微做了些心理准备,才硬着头皮,端着剔好鱼刺的鱼块走向姬无镜。她垂着眼睛往床榻走去,视线落在手里的这盘鱼上,心想这盘被剔了鱼刺的鱼块样子不太好看。   顾见骊立在床榻前,将手里的一盘鱼段放在床头小几上,小声说:“五爷,快些用才好。等下要凉了的……”   姬无镜没说话。   顾见骊双手交握,忐忑立在那里,也一时没敢再开口。   姬无镜的视线正对着顾见骊的手。顾见骊的拇指指甲断了一截,伤了指头尖儿的嫩肉,留下红通通的一条道子,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四日,仍旧没有长好。   姬无镜冰凉的手握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的拇指放进口中,舌尖舔过她的伤口。   阴寒并着酥麻从顾见骊的指头尖儿蔓延开,以一种很快的速度蔓延至她全身,最后在她的头顶炸开。她的身子随之一颤。   姬无镜感觉到了,舌尖动作一顿,又原路舔回。来来回回。   残存的理智让顾见骊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深深吸了口气,鼓鼓囊囊的胸口随之鼓起。吸进胸腔的那股气缓缓被她渡出,胸口随之起伏。   她慢慢蹲下来,微微抬起下巴,望着姬无镜,声音细细小小:“五爷,我刚刚说错话了……”   姬无镜撩着眼皮瞧她的脸,神色辨不出喜怒。他松了手,顾见骊将手缩回去,指尖儿收回袖中,温顺规矩地搭在膝上。   指尖儿上温热的感觉还在,这是姬无镜唯一没给顾见骊阴冷的感觉。   过分的沉默气氛逐渐压抑。   顾见骊檀口微张,只好再次开口,声音软软糯糯:“五爷,见骊年纪小,您不会跟我一般计较的。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软绵中带着似撒娇的憨嗔,不过过分的紧张让她的声音仍含着一丝轻颤。   姬无镜逐渐弯腰,凑近顾见骊的脸。他逐渐靠近,鼻尖相抵。   他的鼻尖很凉,可是他靠得这么近,让顾见骊双颊发热。冷与热交融在一起,莫名难熬,心中惴惴,亦或心跳砰砰。顾见骊望进姬无镜漆色的眸子,惶惶觉得他的眸子好似无底的陷阱,引她跌坠。她不停地往下坠,不见光明,不见出路。   姬无镜轻笑。   不停往下坠的慌乱无措中,姬无镜眼尾下的泪痣像黑暗中唯一的一抹光。忽得目眩神迷,顾见骊身形一晃,慌乱地伸手,将手搭在姬无镜的肩。   她微微喘息,浓长的眼睫轻颤,划过姬无镜的脸颊。   姬无镜“唔”了一声,诧异地重新看向顾见骊的眼睛,新奇地用指腹拨弄她的眼睫。   顾见骊想要后退,姬无镜却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认真地问:“你说,我和你谁好看?”   “五、五爷好看……”顾见骊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   姬无镜反复拍摸顾见骊的脸,冰凉的手掌沿着顾见骊的玉颈下滑,掌下肌肤那般柔腻。他的手停在顾见骊的锁骨,指腹沿着顾见骊锁骨的轮廓捻过。   他再从顾见骊的眸子里看自己,看见自己凹陷消瘦的双颊,一瞬间变得神情恹恹。   “说谎。”他松开了顾见骊,懒懒靠在床头,端起那盘鱼,悠闲吃着。   顾见骊合眼,悄悄松了口气。真像……炼狱一般的折磨!   纵使心里再怎么慌乱惧怕,顾见骊仍旧努力维持着眉目间从容的体面,起身立在一旁,等姬无镜吃完,将东西收拾出去。   一出了门,周身没有姬无镜的气息,顾见骊觉得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   她站在门口,望着皑皑白雪,想起家里。这样寒冷的天,不知道父亲的身子可扛得住。姐姐的小月子还没过去,也是不能受寒的。   不能多想,一多想,顾见骊就红了眼眶。   她望着纷飞的扬扬大雪,盼着父亲早日康复,盼着父亲洗刷掉一切冤屈,一家人能得团聚。也盼着自己能早点离开广平伯府。   晚些时候,顾见骊让栗子打来热水。栗子人虽然傻了点,不过做事儿挺利索。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西间的浴桶里灌满了热水。而且因为她惧怕姬无镜的缘故,她提着两桶热水走路竟是又快又无声。   顾见骊偷偷去瞧床榻上的姬无镜已经睡着了,她这才转身去了西间沐浴。她进了西间发现西间的门是没有门闩的。她看着木门犹豫了片刻,觉得姬无镜一直嗜睡,应当醒不来,才忐忑地脱了衣裳迈进浴桶中。   温暖的热水将她浸没,舒服的感觉蔓延四肢百骸。顾见骊这几日疲惫的身子终于得到些舒缓,整个人放松下来。   姬无镜忽然推门进来,顾见骊一惊,身子迅速矮下去。口鼻一并没在水下,只留着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姬无镜。   听见水声,姬无镜也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顾见骊在这里。不过他很快收起惊讶,勾着嘴角朝浴桶走去。   “五……”顾见骊想要阻止姬无镜,刚刚说出一个字,呛了一大口水,剧烈咳嗽起来。她将口鼻露出水面,双手搭在浴桶上,将胸口紧紧贴着浴桶,面色难看地咳嗽着。咳着咳着,眼泪一并咳下来。   姬无镜停下了脚步,觉得这小姑娘实在不经吓。   她的这双眼睛永远都是堤防的神色,好像他随时都能弄死她似的。也是,这世间之人大抵都是这么看他。   算了。   姬无镜觉得无趣,转身朝衣橱走去,翻找出一套寝衣,转身缓步走了出去。   姬无镜离开许久,水中的顾见骊仍旧是一动不动,神情紧绷,生怕姬无镜再杀进来。直到浴桶里的水逐渐变凉,她耸着的双肩才慢慢放松下来。她悄悄舒了口气,在浴桶中起身,水面涟漪轻晃。   擦干身上的水渍,顾见骊手指搭在桌上脱下的寝衣,她有些迟疑。   她一共只带来两套寝衣,另外一套因为沾染血迹已经被扔了。   身上水渍渐消,冷得顾见骊打了个哆嗦。短暂的犹豫之后,她狠狠心,从衣橱里翻出一身姬无镜的寝衣来,硬着头皮穿上。   姬无镜懒散坐在圈椅里,在他腿上放着一个长盒子,里面是渔具。他觉得今日吃的鱼不够美味,决定明天亲自钓鱼。   当顾见骊从西间出来时,姬无镜没怎么在意,只是随意一瞥。可只是这一瞥,让他不由怔住。   姬无镜瘦弱,身量却极高。他雪色的寝衣穿在顾见骊身上,松松垮垮。裤腿堆在顾见骊小巧的鞋面上,大袖子甩甩。就像小孩子穿大人的衣裳。感受到姬无镜的目光,顾见骊的脸和脖子红得不像话。衣领太宽,她担心胸口露出太多,双手压在胸口。   顾见骊发烧的脸上写满了窘迫难堪。她自打出生便是金枝玉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锦衣玉食,极尽奢华。无衣可穿的处境,辱了她这十五年的骄傲。   裤子实在是太长了,她慌神往前走,一个不察,踩了裤子,身形踉跄,堪堪扶住墙,才没有摔倒。她垂眼望着堆着的裤腿,忽然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她咬唇,大步走向柜子,翻找出剪子,而后坐在罗汉床上。她踢了鞋子,屈膝踩着罗汉床,雪白的裤腿下,她小小的脚儿若隐若现。   “咔嚓、咔嚓。”   顾见骊握着剪子将裤子剪短,一圈又一圈,白色的布料顺着罗汉床落在地面。长长的裤腿剪去好长一节,直到露出她纤细的脚踝,莹白的玉足也彻底露了出来。   她又开始剪袖子。剪完左袖,将剪子换到左手,去剪右袖。她不惯左手握剪子,剪了几下都没成功,反而用剪子尖儿戳破了她腕上娇嫩的肌肤。   她疼得“唔”了一声,蹙了眉。   姬无镜终于看不下去了,他随意丢下手里的鱼竿,开口:“顾见骊。”   顾见骊心虚地颤了颤双肩,说:“算我买的,我会再赔你一件的!”   姬无镜眸中的亮色逐渐点燃,他扯起嘴角笑得幸灾乐祸:“顾见骊,你怎么混得这么惨啊。”    第18章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清亮的眸子逐渐浸湿。   已经够难堪的了,这人还这样明晃晃地说出来……那股子委屈窝在心口,又酸又涨。   顾见骊咬唇,将眼里的湿意一点一点逼回去,这双眼睛又变得干干净净了。不自觉地,她微微抬着下巴,执拗又骄骄傲傲的。   姬无镜推开窗户,探头朝外喊了一声:“长生!”   蹲在小院门口像个雪人似瑟瑟发抖的长生应了一声,立刻跑到窗前,抖落了一下肩上落的雪,笑着脸:“五爷,什么事儿?”   “去挨个房敲门,让每房女眷拿十套新衣服过来。一刻钟之内送来。”   “啊?”长生张大了嘴。   姬无镜瞥他一眼,长生立刻收回视线,应了一声“好咧”,撒腿往外跑。   握着剪子的顾见骊怔怔的。刚刚对姬无镜的气愤不由消了,甚至因为自己误会姬无镜笑话她而愧疚。她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手中的剪子上,心里逐渐染上了几分感动来。   其实……五爷也没怎么欺负过她。甚至几次三番帮了她。虽然顾见骊认为姬无镜并不是故意帮她,只是顺手、恰巧、闲得无聊一时兴起。   可到底是帮了呀。   人呐,一旦想起一个人的好来,顺着思路就会把人越想越好。顾见骊低着头胡思乱想,心里的感动慢慢膨胀。   然而,这种感动只保持了一刻钟。   姬无镜翘着二郎腿舒服坐在圈椅里,厚厚的新衣堆成高高两摞放在桌上,他手肘压在衣服上,笑得不怀好意:“叫一声好叔叔,拿走一件。”   顾见骊娇嫩的唇瓣都快被她咬破了。   姬无镜扯起嘴角笑得实在欠揍,他说:“不叫的话,我就把这些衣服都裁了做地毯。花花绿绿的,好看。”   顾见骊握着剪子愤愤然起身,疾步往西间去。将门一关,她脱了身上的寝衣,握着剪子动作干净利落地咔嚓、咔嚓。并且寻了针线,将腰侧也收了收。除了难看了点,这件寝衣至少合身了。   她板着脸回到寝屋,连看都不看姬无镜一眼,径自上了床。她是真傻才放着暖呼呼舒舒服服的大床不睡,忍着寒意睡罗汉床。   她钻进被子里面朝墙壁而眠。哼,反正他不行,不能把她怎么样。如果他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那她就、她就……捏蛋!   顾见骊软软的雪腮鼓起来,生气。   她因赌气爬上了床,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不知道是不是晚膳后那碗风寒药加了助眠的成分,她望着白墙生闷气,气着气着,竟然睡着了。连姬无镜什么时候熄了灯上床都不知道。   一夜酣眠。   第二日醒来时辰已经不早了,姬无镜并不在身边。顾见骊喊来栗子,才听说姬无镜命人砸了府里的一处湖,一早就过去钓鱼了。   “外间是什么声音?”顾见骊揉着额角,声音懒倦。   她云鬓散落,身上的雪色寝衣向一侧滑落,露出一大片锁骨。刚睡醒的困倦,让她秀眸惺忪,潋滟微醺。眸光流转望来时,瑰姿艳逸、盛颜仙姿。   栗子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地毯!做地毯!”   顾见骊行至外间,见两个面生的丫鬟坐在地上,正裁剪着昨日从各房女眷那儿送过来的衣裳。   竟然……真的把这些衣裳都拿去做地毯了!   顾见骊胸口一滞,睡了一觉已经消了的气愤又增增增升了上来。   “五夫人在屋不?”宋嬷嬷站在院子里喊人。   顾见骊令栗子将人请进来。进来的不止宋嬷嬷,她身后还跟了两个绣娘。宋嬷嬷一进屋,目光扫了一眼缝制地毯的两个丫鬟,收起神色,冲顾见骊摆起笑脸:“最近府里忙着准备过年,竟然把裁新衣的事情耽误下来。老夫人一早就吩咐老奴带锦绣坊的绣娘过来给五夫人量尺寸!”   顾见骊任由两个绣娘给她量尺寸,转过身时,望着那些准备缝成地毯的衣裳,心里忽然惶惶有了个猜测。   昨夜姬无镜要的仓促,各房女眷送过来的衣裳必然是旧的。姬无镜的举动自然传遍府中,今日就有绣娘来给她量体裁衣……   向各房要衣裳是假,给她裁新衣是真?   不不不……   顾见骊拧着眉头,微微摇头。姬无镜这么惹人厌的人才不会花这个心思。又是歪打正着而已!   “夫人,您抬抬手。”绣娘说。   顾见骊依言抬手,目光随意一瞟,望着自己的右手。她将指尖儿递到眼前,诧异地望着拇指。折断指甲处的伤口竟然长好了。   怎么会一夜之间……   昨夜昏暗光线里姬无镜将她指尖儿含入口中舔吮的一幕,忽地跳入眼前。顿时觉得指尖上一片滚烫。连着顾见骊的脸颊也有些微的发热。   量尺寸的绣娘离开后,顾见骊坐在里间也能听见外间的剪子咔嚓声,她嫌有些吵,起身去了后院,打算看看两个孩子。   她刚跨过宝葫芦门,就看见姬星漏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里。林嬷嬷弯着腰在他旁边不停说着要抱他的话,姬星漏满口“走开”地暴脾气拒绝。   顾见骊诧异地跟过去时,姬星漏刚走到门槛。门槛有些高,姬星漏两只小手抬起一条小腿迈过门槛,因为疼痛,五官揪起来。他跨坐在门槛上,缓了口气,才将后面那条小短腿一并挪了进去。   “林嬷嬷,六郎怎么了?”顾见骊问。   听见顾见骊的声音,姬星漏充满敌意地瞪了她一眼,一瘸一拐地跑进屋。   林嬷嬷说:“昨儿六郎又犯了事儿,被罚在佛堂跪了一宿,这才刚回来。”   “什么?”顾见骊惊了,“昨晚为什么没说?”   林嬷嬷懵了。她愣愣看着顾见骊,心里揣测难道五夫人要管这些事儿。   瞧着林嬷嬷的表情,顾见骊忽然明白了。姬无镜这些年一直卧病在床,根本没怎么管过这两个孩子。顾见骊又回忆了一遍上次一起用膳时的场景,姬无镜似乎没有看过这两个孩子一眼。想来,府里都知道姬无镜不管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在别的地儿受了罚,林嬷嬷也不会说。   “星漏为什么被罚?”顾见骊一边问,一边迈步进了屋。   “昨儿您和五爷离开之后,六郎闹脾气掀了桌子。”林嬷嬷小声解释。   “掀桌子?为什么掀桌子?”诧异诧异追问。   “这就不知道了。六郎自小总是这样,时常闯祸。被罚了也不吭声。老夫人不管怎么罚他,他下次仍旧依着性子乱来……”   姬星漏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不算,还用一双小手堵了耳朵,不想听顾见骊和林嬷嬷的对话。   被子忽然被掀开,姬星漏一下子坐起来,瞪着眼睛吼:“你干嘛!”   顾见骊在床边坐下,去挽姬星漏的裤腿。   “你走!”姬星漏乱踢起来。   别看他才四岁,乱踢起来,顾见骊根本抓不住。顾见骊沉着声音:“林嬷嬷,把他压住了。”   林嬷嬷应了一声,犹豫之后,压住了姬星漏乱扭乱踢的身子。   顾见骊挽起姬星漏的裤子,看见他的膝盖一片淤青。顾见骊抬眼,看着红着眼睛憋泪大喊大叫的姬星漏,忽然就想到了弟弟。   “再乱动乱叫,我请你父亲过来压着你了。”   姬星漏的哭喊在一瞬间熄了,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顾见骊收回目光,拿了止疼化瘀的外伤药,慢慢涂抹在姬星漏的青淤的膝盖上。她一边涂抹,一边温声问:“为什么要掀桌子?”   “我乐意!”姬星漏咬牙切齿。   顾见骊也不恼,只是与林嬷嬷说:“下次再有这种事儿和我说一声。”   “诶!诶!”林嬷嬷连忙应着。   顾见骊嘱咐林嬷嬷仔细照看姬星漏,便起身去了隔壁看看姬星澜。   姬星澜踩着一个小杌子,手里握着笔写字。她写得很认真,只是握笔的姿势不大对。她临摹的那首诗瞧着也是个孩子的笔迹。   顾见骊走近,问:“星澜懂这首诗的意思吗?”   姬星澜脸上的笑容一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认识这些字……”   不认识只是临摹?   顾见骊柔着声音:“不认识也没关系,咱们星澜识得多少字啦?”   姬星澜声音低下去:“我只认识两个字……”   顾见骊瞧着姬星澜握笔的姿势便想到了府里定然没让这两个孩子启蒙,她笑着说:“哪两个字啊?星澜写给我看好不好?”   姬星澜点点头,重新拿了一张纸,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顾见骊原以为姬星澜唯独认识的两个字应当笔画极为简单,却不想白纸上的字笔画渐多,最后落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稽昭!”姬星澜弯着眼睛笑,“父亲的名字。”   望着这双干净的眸子,顾见骊忽觉无措。缓了缓,顾见骊语气温柔:“从明天开始,我教星澜写字好不好?”   姬星澜的眼睛像乌云挪开后,一瞬间点亮的夜幕。   顾见骊在姬星澜这儿留了一上午,才脚步匆匆地回前院。一路上,她鼓起勇气,打算和姬无镜谈一谈关于这两个孩子的事儿。虽然有点多管闲事,可她实在不忍。   还没走到门口,顾见骊便听见屋中传出陌生男子的声音。   “门主,就差三天,您体内的毒就可以彻底逼出去。怎的……怎的前功尽弃,反而让毒素噬尽五脏六腑,日益加重了……”   姬无镜的声音是一贯的轻嗤懒散:“被一只猫儿吵醒了。”   顾见骊站在门外,凉风拂面。忽又落了雪,打过顾见骊的眼睫。顾见骊缓慢眨眼,消融的雪瓣儿翩落。 第19章   姬无镜懒散坐在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刀。他望向门口的方向,眼尾轻挑,狐狸眼勾勒出几许狡猾来。   纪敬意还想再开口,姬无镜食指搭在唇前,阻了他开口。纪敬意愣了一下,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了然。   顾见骊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心中惶惶,竟也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屋中沉默着,再没听到声音。不过不管怎么说偷听都是不对的。无意间听到两句亦是冒失失仪。她又担心被发现,转身悄然走开,径直去了小厨房。   “刚刚……”纪敬意有些担忧。   “无事。”姬无镜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   纪敬意点点头,将一个白瓷小碗递给姬无镜,碗中盛着月牙白的汤药,散发出一种类似檀香的香气。   姬无镜划破左手食指。鲜血淌落碗中。一只小小的蛊虫裹着血珠儿从姬无镜指腹跌入碗中。月牙白的水面忽地沸腾,蛊虫迅速胀大,“砰”的一声炸裂开,体内黑色的血液丝丝缕缕在碗中游走。   纪敬意松了口气,将碗盖上,道:“如此只能再植一蛊,不过门主如今体虚,需要养一段时日方可再植。”   纪敬意又道:“门主,这以毒攻毒的法子十分险恶。您体内已有两种剧毒相互制约攀扯,绝不可再莽撞半路终止蛊虫逼毒,否则蛊虫在您体内反噬,华佗在世也于事无补。”   姬无镜点头,神色随意,像毫不当回事儿似的。看得纪敬意眉头紧皱。不过纪敬意又一想,门主性情乖戾,做事毫无章法。为了一时高兴,向来不管不顾。根本就不是个惜命的。也是,他若是个惜命的也不会自己饮下尚未研制出解药的毒。   接下来的两日,姬无镜发现顾见骊出奇地安静。她白日会去教姬星澜写字,回了屋也是悄无声息。尤其是他睡着的时候,这个女人几乎不会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她睡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是安静乖巧地缩成一团,睡时面朝里侧蜷缩着,等她醒来还是一样的姿势。   腊月二十七的清晨,姬无镜睁开眼睛,转头望向顾见骊。   顾见骊双手拎着鞋子,一手一只,踮着脚走在花花绿绿的地毯上。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将她裤腿下露出的纤细脚踝越发衬得莹白。姬无镜的视线从她踩在地毯上的赤足,逐渐上移,落在她翘起的小手指上。细细小小的,脆脆的,好像很好咬的样子。姬无镜舔唇。   顾见骊悄声走出去,松了口气。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梳洗、换衣,去了后院教姬星澜识字。   姬星澜是个贪睡的小姑娘,可是自从顾见骊教她写字,她每天一大早就醒了过来,乖乖巧巧地坐在床边,时常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却又在顾见骊进屋的一瞬间灿烂笑起,精神得不像话。   顾见骊揉了揉她的头:“星澜不用起那么早,咱们时间多的是。”   “好!”姬星澜乖巧地应着,可是第二天定然继续。   顾见骊握着姬星澜的小手,手把手地教她写字。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她的名字。顾见骊也无奈,姬星澜的名字三个字中有两个字笔画都不少,幸好她先前就会写“姬”字。   当姬星澜终于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顾见骊微笑着夸她:“星澜写得很好。”   姬星澜弯着眼睛笑:“你的名字怎么写?”   “想写我的名字?”   “嗯嗯!”   顾见骊便教她写。   姬星澜并不喊顾见骊母亲,顾见骊倒觉得这样挺好。若是按年龄算,顾见骊觉得这小姑娘喊她姐姐才更顺耳些。   一道小小的人影在窗外一闪而过。   顾见骊收起思绪。她知道外面的人是姬星漏。   姬星澜小心翼翼地去瞧顾见骊的脸色,怯怯地开口:“可不可以也教哥哥呀?澜澜会看着哥哥,不让哥哥闯祸的……”   小姑娘低着头,小手紧张地乱摸,摸了一手墨汁。   顾见骊拿来帕子仔细给姬星澜擦手,一边擦一边说:“我瞧着你哥哥也不太想学的样子,如果他跟我说他想学,我就教他。”   蹲在窗外的姬星漏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跑开。   栗子跑到窗前,大声说:“有人找!叫季夏!”   顾见骊眸光一亮,一下子起身,提裙赶到前院去。   季夏比顾见骊大两岁,不算漂亮,一双眼睛却黑亮黑亮的。不笑的时候,脸色偏冷,一看就是个精明又厉害的性子。可是当她看见顾见骊时,脸上立刻露了笑,高兴地迎上去,哽声喊一道“主子”,屈膝下跪。   顾见骊赶忙扶住了她,眼睛里亦染上了几分湿润,说:“怎么今日就过来了?我不是让你年后再赶来?”   “接了您送的信儿,季夏一日也不想耽搁,只想早点赶来您身边!”季夏红着眼睛拉住顾见骊的手腕,“主子,您受委屈了!”   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   顾见骊弯起唇角,轻轻拥着季夏,温声说:“没什么委屈,都挺好的。不哭了。”   顾见骊被人捧在云端十五年,一朝跌入泥里,尝遍人情冷暖。曾经在他身边伺候的老妈子两人、小厮四人,丫鬟六个。这十二人中,最后只剩一个季夏忠心不移,以命相陪。   顾见骊顾虑吵到姬无镜,拉着季夏去了后院的厅屋说话。   “你来之前可回我家里看过?”顾见骊担忧地问。   “看过的!”季夏点头,“对了,已经搬了家,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   顾见骊有些惊讶。   季夏忙说:“没搬太远,就在原本那个小院子的隔壁。那院子大一些,比原来的大了两三倍。”   顾见骊回忆了一下,却也不太记得隔壁那处院落。她想了想,问:“是姐姐买下的?姐姐身子可好?”   这几日,顾在骊喝下堕胎药的场景时常浮现眼前。最近又天寒,顾见骊总是挂念着姐姐。   “好着呢!那天大姑娘一气之下回家,将和离书托秦嬷嬷送回去,大姑爷第二天就追来了,被夫人骂得可惨。夫人和大姑娘押着大姑爷回了陈家,把当初的嫁妆一件不缺地要了回来。大姑娘手里有了钱,立刻换了大院子。因为王爷身子还是那个样子,不宜颠簸。所以就近买了隔壁的宅院。大姑娘还租了处铺子。最近正扫洒收整着,等过了年就开始做买卖。”   “姐姐……”顾见骊怔怔的。   听季夏说姐夫第二日赶了过去,顾见骊还以为姐姐和姐夫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可没想到……   顾见骊无奈地笑了,倒也释然。   也对,没什么可意外的。她的姐姐本来就是坚强果敢,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些事儿,倒也像是她的做派。   季夏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以前大姑娘和夫人不亲近,和小少爷也生疏。如今奴婢瞧着大姑娘和夫人一起筹备着铺子的事儿,关系是越来越好了。小少爷也懂事了许多,知道读书了。大姑娘亲自教呢,他学的不好大姑娘罚他,他也一声不吭。哦对了,大姑娘让奴婢给您带了傍身的钱银,夫人还亲手做了身里里外外的衣裳给您。还有,还有……小少爷给您写了封信……”   永平城紧挨着永安城,永平城的福华客栈里,叶云月从睡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抬手,看着自己仍旧娇嫩的双手,微微发颤。   过去的三个月,她一直在做同样一个噩梦。反反复复。   梦里,她给自己谋未来。那姬无镜是什么人?阴翳狠辣,身中剧毒病弱昏迷随时可能没了命,还有两个奸生子。这样的人,她为什么要嫁?她悔婚为自己谋未来有什么错?她没错,她不后悔。她勇敢地悔婚,嫁给了样样都比姬无镜强一百倍的裴文觉。   裴文觉对她是真的好。可是这种好,随着他的发达而消散。   她怎么也想不到树下如玉的佳公子,日后变成那般模样。   她失了曾经的体面,被困在后宅,看着他纳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娇媚的小妾仗着裴文觉的宠爱,嘲讽她、陷害她。更害死了她的孩子!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般痛苦,裴文觉竟踩着她的脸,告诉她他从未喜欢过她一丝一毫,之所以娶她,不过是为了她家中权势有助于他的仕途。   他居高临下,满眼厌恶:“叶云月,我看见你就恶心。”   她被关起来,病死三日之后才被发现尸体。   眼泪滴落,落在叶云月的掌心。   她花了很久才明白那并不是梦,而是上苍可怜她,给了她重生的机会,让她回到二十一的这一年。   这一年,是嫁给裴文觉的第四年。他还没有暴露丑陋的嘴脸。叶云月立刻与他和离。报仇可以推到以后,她最先要做的就是从火坑里跳出来。   她感谢上苍给她重生的机会,让她有机会再一次为自己谋未来。   这一次她不会再一败涂地。   “姬无镜……”叶云月喃喃自语,眸色恍惚。   是她选错了。   当年,有人故意骗她那两个孩子是姬无镜的奸生子,故意骗她姬无镜快死了。   重活一世的她却知道,姬无镜不仅不会病死,而将会在不久的未来扶幼帝震朝堂扩四疆,位居国父。   “顾见骊应该已经嫁给他了吧?”叶云月拧眉。   这个女人一生尊宠,九天酿云中月四海歌,只要是她想要的,姬无镜都捧来送给了她。活成天下女子嫉妒的模样。   “可是这一切本该是我的啊……”叶云月攥紧被子,嫉妒得发疯。    第20章   姬无镜瞧着顾见骊的笑脸觉得新奇,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顾见骊笑得这么开心。她已经在窗前坐了许久,反反复复读着弟弟写给她的信。   她的丫鬟回来了,又带了他弟弟的信给她,她就能开心成这样?   烛光浮动,映在她的侧脸,将她的轮廓映在窗户上,眼睫被拉长,随着她弯起眼睛的动作,眼睫如蝶翼轻颤。   姬无镜的视线从映在窗户上的影子,移到她的脸上。   顾见骊的母亲是骊族第一美人,姬无镜没有见过,可是姬无镜觉得顾见骊应该更美些。   顾见骊刚看见信笺上“阿姊”两个字,便弯起了眼睛。顾川幼时不爱读书写字,字迹扭着劲儿一样难看。可这封信上的字迹工工整整的,像是誊了无数遍。   顾川写给顾见骊的信只有一句话——阿姊,你再等等弟。   也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顾见骊看了一遍又一遍。   季夏从西间走出来,说:“姑……夫人,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顾见骊点点头,将顾川的信郑重收好,转身往里间去。   经过拔步床的时候,季夏低着头不敢乱看。顾见骊已经提前嘱咐过她,姬无镜不喜下人进屋,她尽量不进里屋,若进来要尽量小些响动,千万别吵了姬无镜。   顾见骊沐浴后,刚从浴桶里出来,就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这是?奴婢听您今天说话的嗓音就有点不太对。这是染风寒了。”季夏急忙用宽大的棉巾裹住顾见骊,给她擦身上的水渍。   “已经几日了,快好了。”顾见骊拿起桌上粉粉嫩嫩的寝衣。看着这身寝衣,她不由笑了。陶氏新给她做的寝衣竟然是荷粉的。她从小就喜欢粉粉嫩嫩的颜色,只是听姐姐说俗气,她长大些就不再碰这些粉色。   季夏招呼栗子进来帮忙收拾了西间,离开前,季夏望着顾见骊的目光满满的心疼。心疼她千娇百宠的小主子如今在别人屋檐下忍气吞声。   拔步床中,姬无镜已经睡着了。   顾见骊踮着脚走到床尾,小心翼翼地从姬无镜的脚下跨进里侧。床榻“吱呀”一声,她骇得不敢动,去看姬无镜的神色。等床榻没响动了,她才轻手轻脚躺下,面朝里侧蜷缩着,拉起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她离姬无镜远远的,两个人各盖各的被子。   夜间,顾见骊的嗓子像是着了火一样,刺辣辣得疼。疼不说,还痒得厉害。她眉头紧皱,双手压在自己咽喉。   她想咳,但是又担心咳嗽声吵醒了姬无镜,便这样双手压在咽喉,努力克制着不要咳出来。她憋得厉害,整张小脸儿都憋红了。   “抖什么?”身后传来姬无镜沙哑低沉的声音。   顾见骊身子一颤,刚说了一个“我”字,就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她迅速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胸口起伏着,努力在平息。   她听着身后的姬无镜转过身来,紧接着,他的大手摸到她的脸,覆在她的额头。也不知道是她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冰。冷与热碰撞,顾见骊打了个哆嗦。   姬无镜小臂支撑着起身,喊人去请大夫。   顾见骊也忙坐了起来,小声说:“都下半夜了,不要折腾了。”   姬无镜瞥她一眼,道:“你想得痨病,咳个十来年直到咳死?”   顾见骊缩了下脖子,不敢吭声了。   姬无镜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粉,低着头缩在角落的样子像个小花苞。   苏大夫很快赶了过来,给顾见骊开了个新方子,加重了药量,让季夏去煎。   顾见骊低着头,倚靠在床侧,她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的,难受地闭起眼睛来。季夏很快将煎好的汤药送过来。幸好如今天寒,汤药在外面放了一会儿就已经温了,不需再等。   季夏弯着腰,用一种哄小孩的口吻:“您可不能再使小性儿了。乖乖喝药才好。今儿个太晚了。明儿个奴婢就去十香阁给您买糖果吃。”   一旁的姬无镜听得惊讶,顾见骊这两天喝药不是挺乖的?原来以前会闹脾气的。   因为顾虑姬无镜在一侧,季夏也没敢再多说什么。顾见骊硬着头皮把药喝了,季夏收拾了一下退出去。顾见骊和姬无镜重新歇下。   然而过了半个时辰,顾见骊又开始咳嗽起来。不仅头疼眼睛疼嗓子疼,胃里也开始不舒服,折腾得她不得不辗转反侧,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猛地对上姬无镜的眼。一片漆黑里,睁着眼睛的姬无镜让她吓了一跳。   咳嗽声一噎,她撑着坐起来,十分虚弱地开口:“我去厢房睡,咳咳咳……”   姬无镜抬手,在她的额头摸了一把,摸了一掌心的汗。   胸腹间一阵难忍,顾见骊掀开被子下床。   “在床上待着别乱动。”姬无镜拉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娇小的顾见骊轻易被她拉回来,伏在他的胸口。   “我……”顾见骊痛苦地刚说出来一个字,胃中绞痛,一下子吐了,喝下的汤药全吐了出来,吐了姬无镜一身。   瞧着姬无镜雪色寝衣上的脏痕,顾见骊连咳嗽都忘了,吓白了脸。   姬无镜脸色微变,他捏着顾见骊的脸,咬牙切齿:“你等着!”   他这么一说,顾见骊更怕了。天下谁人不知道姬五爷最是记仇?体内的不舒服加上惧怕,让顾见骊一下子哭了出来,珠子似的泪珠儿一瞬间落下来,刚巧落在姬无镜收回来的手背上。   姬无镜收回的手动作一顿,睥了她一眼,指腹抹过她的唇角,沾了一丝她吐出来的药汁,送入唇前舔了一口,看得顾见骊愣愣的。她眼睛里还有泪,将落不落楚楚可怜。   “臭的。”姬无镜嫌弃地起身下床。   顾见骊低下头。心里暗想姬无镜就是个有病的,脑子病的不轻。   姬无镜让长生去请了纪敬意。   先是苏大夫,后是纪敬意,消息很快传到了各房。各房以为姬无镜的身体又不好了,深更半夜的,一个个从暖呼呼的被窝里钻出来,有的还没出门,有的走到半路了,听说病了的是顾见骊,一个个又咒骂了两句,回去了。   顾见骊身上裹着被子,只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又隔了一层锦帕,由纪敬意诊脉。   季夏在一旁心急如焚:“大夫,这风寒怎么这么重啊?我们主子年幼时体虚,那时候日日吃补药。后来身子才好起来。会不会有这个影响啊?”   姬无镜换了身衣服从西间出来,听着季夏的话,看了一眼裹在被子里的顾见骊,问:“只是风寒?”   顾见骊目光闪了闪,终于抬起头来。她知道,广平伯府里的人可是盼着她死的。难道是有人害她?   纪敬意明白姬无镜的意思,忙说:“门主多虑了。夫人半年内应该染过一次风寒,当时表面上好了,却留下了病根,再加上几个月心中郁结,这次着凉,一并将凶险引了出来。要好好调养一番才可痊愈。夫人出生时应该不是足月吧?”   顾见骊怔了一下,才点头。   “我开一道药方,再开一道膳食调补的方子。然后再运针逼一下夫人体内的凉气。”   “啊?”顾见骊把手缩回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季夏知晓顾见骊怕疼,忙问替顾见骊问:“非下针不可吗?”   纪敬意笑眯眯地点头,说:“运针是调理夫人体虚的根本。当然了,夫人不必担心。这下针穴位之处众多,属下多有不便,由门主给夫人下针即可。”   姬无镜?   顾见骊猛地抬头看向姬无镜。开玩笑,她更怕了好吗?   顾见骊不由想起姬无镜咬牙切齿的那句“你等着”,他报仇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还、还是不用了……”顾见骊抗议。   姬无镜似笑非笑地看了顾见骊一眼,走到桌前,翻了翻纪敬意药匣中的针包。他脸色苍白,对着烛光细瞧银针的模样,让顾见骊毛骨悚然。   他这双杀了无数人的手还会下针治病?   顾见骊一百个不相信!   纪敬意离开,季夏也退出去。姬无镜走到床边,在顾见骊面前弯下腰来,凑近她耳朵,语气开心:“顾见骊,你是不是怕我借机报仇?”   顾见骊咬唇:“我没有……”   “你猜得没错。”姬无镜笑得很是开怀。   “姬无镜!”顾见骊终于恼了,红着眼睛瞪着他,“你能不能不要欺负病人!”   姬无镜“噫”了一声,阴阳怪气:“我病得比你重。”   顾见骊气得推了姬无镜一把,姬无镜脚步一虚,跌坐在地上。顾见骊怔住,吓傻了眼,慌忙解释:“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立刻起身去扶姬无镜,姬无镜忽然勾唇,故意绊了她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这朵粉色的花苞跌进他怀里,让他抱了个满怀。   姬无镜吸了吸鼻子,没有闻到花香,只闻到淡淡的美人香。   “怕疼,我可以把你敲昏了再下针。”姬无镜说。   顾见骊骇得忙反驳:“才不是!”   姬无镜笑:“那是害羞?”   “也不是……”顾见骊的声音低下去。   姬无镜去解顾见骊寝衣腰侧的系带,顾见骊慌乱地双手搭在胸口,眸中满满不安。   姬无镜挑起眼皮看她:“躲什么躲,又不往你胸上下针。”   还没被扎,顾见骊的胸就开始疼了。   姬无镜颇为无语,说:“真不扎胸,只是后背。”   真不是害羞,只是怕疼……顾见骊见姬无镜伸手去拿针,她慌忙拉住姬无镜的手腕,声音发颤:“叔叔……”   姬无镜的动作一顿。   第21章   姬无镜回头看顾见骊,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顾见骊双手紧紧抓住姬无镜的手腕,小声说:“我好好喝药,每天都喝。喝一段时间就能养好的,真的能……”   姬无镜目光下移,落在顾见骊抓着他的双手上,粉嫩的袖子下滑,露出一小节莹白的皓腕。   姬无镜不说话,顾见骊心里更慌了。她声音更低更轻,带上几分央求:“真的能养好的,小时候就是那么慢慢养的。真的不要扎了,很吓人的……”   声音低若蚊音。她垂下眼睛,粘在眼睫上的泪珠儿便落了下来。   她心里委屈,又有几分恼意。她向来不喜人前落泪,这段时日不管遇到多大的不痛快,纵使夜里再怎么泪浸枕褥,在人前总是骄骄傲傲体面不落泪的。偏偏几次最狼狈的时候都被姬无镜看见,在他面前落了那么多次眼泪。   她颓然泄气地松了手,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哭成这样,觉得很是丢人。   “那就不扎了。”姬无镜说。   顾见骊手指轻颤,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从手指缝里偷偷去看姬无镜,看见姬无镜在对她笑。她吓得一怔,立刻闭上了眼睛不敢再乱看了。   姬无镜觉得有趣,扯开她捂着脸的双手。顾见骊迅速低下头,不想让姬无镜见她沾满眼泪的脸。   姬无镜用掌心抹去她脸上的泪,微凉的掌心贴在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没有之前那么烧了。   他低下头,将顾见骊腰侧解了一半的系带重新系好。两条长长的带子穿插而过,系成蝴蝶结,他扯着两条垂带,让蝴蝶翅膀对称。他动作悠闲,不紧不慢,一边整理着,一边说:“明天让纪敬意给你重新开药,开一副比运针还有效的药。他研制不出来就敲断他的腿。”   顾见骊懵懵的,有些不敢置信,却下意识地说:“别敲断腿……”   “睡觉。”姬无镜说着站了起来。折腾了这一晚上,姬无镜身体不太能受得住。   顾见骊望向窗户的方向。她这一晚上都迷迷糊糊的,已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但总觉得似乎快天亮了。   顾见骊仰头望着姬无镜,讷讷道:“真的不扎了?”   她仍旧不敢相信姬无镜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明明她想讲的道理还没讲完。会不会在她睡着的时候被姬无镜下手啊?   姬无镜忽然一笑,引来一阵轻咳。他弯下腰来,拍了拍顾见骊的头,说:“叔叔不骗小孩子。”   顾见骊躲开姬无镜的手,脸上表情不太自然地低下头。   姬无镜坐在床沿,说:“还发呆?”   顾见骊急忙爬起来,从姬无镜身侧爬上床,蜷缩着面朝里侧。脑袋昏昏沉沉的,可是她一点都睡不着。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她想起闺中的时候,偶尔会听见院子里的嬷嬷笑嘻嘻讲着御夫之道。她是偶然听到的,也只听见了那么两句,觉得有些失礼没再多听。她唯独听到的那几句压在记忆底处,忽又想了起来。   “这男人嘛,得哄。都说女人不讲理,其实男人才不讲理哩。你撒撒娇哄哄他,他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了给你。”   “百炼钢绕指柔,有数的!”   顾见骊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肩。原来真的逃过了一劫。   林嬷嬷养在后院的鸡扯着嗓子打鸣,顾见骊知道真的快天亮了。   “五爷,你睡着了吗?”顾见骊小心翼翼地问。   “睡着了。”   顾见骊咬了一下唇,动作极轻地转过身去,在昏暗里去看姬无镜的轮廓。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的手从大红的鸳鸯喜被里探出来,小心翼翼地朝姬无镜的手移去。最后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姬无镜的小手指,晃了晃。   顾见骊试探着开口:“我最近在教星澜写字,可以吧?”   姬无镜没吱声。   顾见骊等了等又说:“你管一管星漏吧,他快学坏了。”   姬无镜还是没吱声。   顾见骊鼓起勇气来,硬着头皮继续说:“星漏做了很多不太好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故意学你……”   姬无镜终于沙哑开口:“星漏学我学坏了,所以我是坏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见骊吓得立刻松了手,嗓子一痒,又是一阵咳嗽。   姬无镜忽然转过身来,将身上的被子一拉,盖在顾见骊的身上,又扯开顾见骊身上的被子,钻进去。他将长腿搭在顾见骊的腿上,手臂也搭在顾见骊的腰侧,甚至将顾见骊的身子朝他搂过来一些。两个人共盖了两层被子。   这样过分亲密的接触,让顾见骊整个身子都僵了。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终于知道小小的抗议,身子一点一点往后挪。   始终合着眼的姬无镜皱了眉,反而将顾见骊整个人捞进怀里,声音又冷又低沉:“再躲,把你衣服也扒了。”   顾见骊不敢动了。   姬无镜没有睁开眼,眼前却浮现顾见骊掉眼泪的样子。他默了默,又懒洋洋地说:“冷,给叔叔暖暖。”   顾见骊怔了怔,无处可放的手试探地搭在姬无镜的腰侧,隔着一层寝衣,她也能感受到姬无镜身上的冰寒。姬无镜的身体似乎永远都是冰的。他很冷吗?因为她发烧了,他把她当成了暖炉?   顾见骊想,明天要让季夏翻翻库房,给姬无镜翻出来几个暖手炉、暖脚炉,夜里给他塞进被子里才好。   药效终于发挥作用,顾见骊眼皮沉沉,以一种别别扭扭的姿势在姬无镜的怀里睡着了。   天亮了,屋子里的两个病人却睡得沉沉。任窗外大雪纷飞,北风肆虐。   季夏几次悄声走进来,见自家主子睡在姬无镜怀里,眸色微变,又惊又惧。   顾见骊和姬无镜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顾见骊醒来时,迷迷糊糊的。朦胧睁开眼,望着姬无镜近在咫尺的眉眼,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胸口有些凉,顾见骊低头,瞧见自己的衣襟扯开了一些,露出大片锁骨。她下意识地抬手整理着。   睡梦中的姬无镜被吵到,发出一声带着困倦的鼻音。   顾见骊整理衣襟的动作一顿,抬眼去看姬无镜。   姬无镜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眼底还有一片青色。是昨天晚上折腾了一晚上,累到他了吗?他的身体明明那么差……   顾见骊捂在胸口的手缓缓松开。   天下皆说姬无镜不是好人,人人都怕他,顾见骊也怕他。可是比起那一张张落井下石的丑陋嘴脸,姬无镜却并没有那般欺她,甚至帮过她。   顾见骊小心翼翼抬手,用指尖摸了一下姬无镜的脸,他的脸那么凉。顾见骊将手心贴在他的脸上,给他暖着。   虽然她铁了心要离开广平伯府,可是广平伯府的下等手段和姬无镜无关。她已经嫁给了姬无镜,是他的妻子,不应该厌恶和抵触他的碰触,太矫情了。   他既然活不久了,那她就陪他到死。等他死了,她会依礼制给他守丧三年。   这与情爱无关。情爱之上,是良知。   嗯,就三年。多了不守。顾见骊如是想。顾见骊本该起来的,可是想着想着,又沉沉睡着了。   在顾见骊偎在姬无镜怀里睡着的时候,姬玄恪踩着厚厚的积雪,提前一天归家了。他这次去接的亲戚是老夫人亲妹妹所嫁的赵家一大家子。赵家人口凋零,三年前,男丁尽数死在战场上。三年丧期结束,老夫人与老伯爷商量了一番,将妹妹一家子接到安京,也方便照顾。如今赶上过年,把赵家女眷接到府中一起过年,也慢慢挑着宅院,待天暖了,再搬出去。   叶云月是赵家的表姑娘。   当初老夫人瞧着她乖巧,想要亲上加亲,在她小的时候,就定给了姬无镜。   “回来了?”二夫人端茶的手抖了抖,立刻放下茶盏,疾步迎出去。   天地之间一片白色,姬玄恪披着一件鹤氅,里面是一件石青色暗云纹直裰,系着玉带,腰间坠着一枚玉扣。那是顾见骊送给他的。他走在一侧,和赵家女眷保持些距离。莺莺燕燕的女眷衬托下,越发显得他身量高大修长。   他有着少年的清俊无双,又有着卓于他人的俊美秀颀。美如冠玉、风度翩翩。   府里的大夫人和老夫人身边的宋嬷嬷亲切地接了赵家人,引着人往老夫人的正屋去。   姬玄恪停下来,微侧身向赵老夫人颔首,解释了两句。赵老夫人连连点头。姬玄恪退到一侧,等赵家女眷随着大夫人离开,他才提步,往二夫人住处来。   二夫人站在檐下,看着器宇轩昂的儿子大步走来,不由自主露出满意地笑容来。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   可随着姬玄恪的走近,二夫人的眸中又闪过一抹愁色。   “母亲,怎么在外面站着?”姬玄恪站在台阶下,望着母亲笑起。他一笑,清俊的面容带出几分四月暖阳的温润来。   二夫人向后退了两步,忙说:“这样寒的天,我儿辛苦。快进屋暖和暖和!”   姬玄恪抬步,刚踩在第一节 台阶,系在他腰间的玉扣忽然掉下,落在雪地上。姬玄恪弯下腰来,将玉扣捡起,指腹仔细抹过玉扣上的雪渍。他望着这枚玉扣,眸光不由变得温柔起来。他说:“幸好没摔坏,要不然囡囡又要使小性儿了。”   一声“囡囡”戳地二夫人心里忐忑,她望着自己的儿子,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开口。   姬玄恪已经走了上来:“母亲?”   二夫人回过神来,尴尬地低着头笑了笑。    第22章   因为这回赵家过来的除了孩子都是女眷,广平伯府也没让男丁出面,全由老夫人接待。一大家子的人聚在堂厅里说话,晚膳更是聚在一起用。   宋嬷嬷请示老夫人要不要请五爷那一屋。老夫人便用姬无镜和顾见骊两个人都生病为由体贴善意地拒了。连姬星澜和姬星漏也没让人带过来。   晚膳过后,老夫人念着妹妹一家长途跋涉,也没留下说话,让宋嬷嬷安排着早些歇息。闲话家常明日再说。   叶云月回了住处梳洗换了身衣裳,又折了回来。   “找我这老婆子有什么事儿?”老夫人靠着罗汉床上的小几,手里握着个暖手炉,连头都没抬。脸上表情很冷淡。   “月儿知道错了。不该一时任性,置两家的情谊不顾……”叶云月低着头,落下泪来,“月儿知道您不想看见我,可我死皮赖脸求了舅母带我过来,就为了给您赔不是。我自小您就疼我,我还那么不懂事的让您难做……”   叶云月擦去眼泪,在老夫人身侧蹲下来,将手搭在老夫人的膝上,仰着一张哭脸求:“您别生月儿的气了好不好?月儿已经受到惩罚了,再不敢任性。”   老夫人皱眉,终于抬眼看她,问:“裴文觉欺负你了?不是说他对你很好?怎么突然任性闹和离?”   叶云月目光微闪。是,目前为止裴文觉对她是不错,可他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她不能告诉老夫人她重活一回知道裴文觉之后的模样。便只是伏在老夫人的膝上哭。   她与老夫人的亲戚关系本很远,偏偏老夫人很是喜欢她,当成小女儿一样疼。当初叶云月闹退婚。广平伯府作为被退婚的,那是脸上无光的事儿。自从那事儿发生之后,两家几乎断了联系。   到底是老夫人看着长大的,瞧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软了心肠。她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我和你这孩子置什么气。当时你年纪小,我想把你放在身边。而那时候府里只有老五没婚配,就把你指给了他。如今看看,你没嫁给他也好。要不然也是守寡的下场……”   叶云月沉默。若她说后悔没嫁给姬无镜显得太莫名,若她说这次过来就是奔着姬无镜的,更让人生疑。她只能沉默着,悄声朝目标一步步走去。   叶云月目光坚定。   晚膳的时辰,季夏终于走进拔步床轻轻拍了拍顾见骊的肩。季夏吓坏了,觉得主子实在睡得太久了些,而且一整天没吃东西,身体肯定是受不了的。   顾见骊本就睡得不沉,季夏拍她她便睁开眼睛醒了。她轻轻去抬姬无镜搭在腰上的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转身为姬无镜掖好了被角,扶着季夏的手走到外间去。   到了外间,季夏问:“不喊五爷起来吗?胃里不能一直空着啊!”   顾见骊摇摇头,说:“他卧床这几年,昏迷时以粥润胃,而且一日只吃两顿,加起来也不过一碗的量……”   这是顾见骊从林嬷嬷那里知道的。当日听林嬷嬷说时,她只觉得每日少喂姬无镜一次饭挺好的,省事。如今说出来,才觉出他的羸弱来。   “澜澜,慢点……”林嬷嬷压低了声音。   顾见骊抬头,便看见姬星澜小小的身子迈过门槛。她抬起头来,见顾见骊大活人站在屋子里,愣了一下。呆呆的小脸蛋逐渐漾出灿烂的笑容,她开心地说:“醒啦!”   季夏忙在一旁给顾见骊解释:“澜姐儿听说您病了,今日过来了很多次。”   还没等季夏说完呢,姬星澜已经张开双臂,扭着小身子朝顾见骊跑过来。顾见骊身上没什么力气,抱不动她,便蹲下来,轻轻抱了一下小姑娘,然后很快退开些距离,免得把病气传给小姑娘。   姬星澜低着头,去解自己的小袄。   顾见骊这才发现她的小肚子鼓鼓囊囊的。   姬星澜从小棉袄里翻出一个暖手炉,塞给顾见骊,糯着嗓子:“喏,你日日抱着它,暖暖,就不冷不病啦!”   林嬷嬷在一旁笑得慈祥,说:“我都和四姐儿说了这暖手炉一时半刻凉不了,她还是担心没等夫人醒过来就降了温,要藏在肚子里不让热气跑了呢!”   顾见骊双手捧着暖手炉,顺着小姑娘的话语气温柔:“好,我一直捧着它就不会冷啦。”   “嗯嗯!”姬星澜弯着月牙眼,“你很快就会好啦!”   顾见骊觉得她笑起来十分可人,不由揉了揉她的头。小姑娘的头发也是十分柔软的。   一阵咳嗽声从里间传来。   姬星澜脸上的笑容一僵,变得拘谨起来。   姬无镜走得很慢,立在门口时手扶在门棱,他低头看着姬星澜,声音沙哑:“我没有?”   姬星澜骇得向后退了两步,畏惧地望着姬无镜。她小嘴儿张了张,想解释,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呢,先吸了吸鼻子,哭了。   顾见骊急忙起身,走到姬无镜面前,把手里的暖手炉塞给他,然后垂着眉眼,去理姬无镜的衣襟和袖子。睡了太久,他身上的寝衣松松垮垮的。她回头吩咐季夏给姬无镜拿一件外衣来,然后对姬无镜温声细语:“我是着凉得的病,和你又不一样。”   她抬眼望了姬无镜一眼,带着丝嗔意地说:“别吓她了……”   季夏有眼力见地开口:“现在开膳吧?东西一直在锅里热着,随时能用!”   顾见骊点头,她又问了林嬷嬷得知两个孩子也都没吃东西,吩咐林嬷嬷回去把姬星漏抱过来。   姬无镜扯起嘴角笑了笑,把暖手炉还给了顾见骊,扶着一侧的墙壁,动作缓慢地走到椅子里坐下,朝姬星澜招了招手。   姬星澜已经懂事地把眼泪憋回去了,虽然害怕,还是鼓起勇气朝姬无镜走过去。   姬无镜口气随意:“听说最近有人教你识字?都会写什么字?”   顾见骊尚不知道姬星澜不是姬无镜的女儿,只想着促进他们父女感情才好,忙说:“澜澜把父亲的名字写得很好了,写给你父亲瞧瞧。”   姬星澜左看看右看看——找纸笔。   姬无镜摊开掌心,把手递到她面前:“写罢。”   写在父亲的手心吗?姬星澜眨眨眼,回头去看顾见骊。顾见骊笑着对她点头。像是受到了鼓舞一样,姬星澜踮起脚来,小小的手指头在姬无镜掌心里一笔一划写字。   顾见骊瞧着姬星澜踮着脚的样子怪可怜的,说:“你抱着她就是了。”   姬无镜古怪地看了顾见骊一眼。   顾见骊看不懂姬无镜这个目光什么意思,她也没深究,索性走过去挨着姬无镜坐下,顺便将姬星澜抱在了腿上。她凑过去在姬星澜奶香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温柔地说:“现在写罢。”   “嗯!”   姬星澜坐在顾见骊的腿上,开心地在姬无镜的掌心写字。虽然她早就会写父亲的名字,可是这回和以前不一样,她揪着小眉头,只想写出最好看的!   顾见骊含笑望着认真的姬星澜,目光不由看向面无表情的姬无镜。她隐约明白了姬无镜那古怪目光的含义……   姬无镜该不会从来没抱过小孩子吧?   顾见骊不由蹙了眉,心想姬无镜这父亲可真不称职。   姬星漏跑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妹妹被顾见骊抱着,在父亲掌心写字的一幕。他拧了眉,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爬上凳子,吃饭。   姬无镜吃的很少,只喝了半碗鱼粥。他看上去也不太精神。顾见骊觉得是昨晚累到他了,不由生出几分自责。   两个孩子很乖,安静地吃饭。   晚膳后,两个孩子被林嬷嬷带回了后院。顾见骊扶着姬无镜去了西间。   “你出去罢。”姬无镜有些疲惫,没什么精力逗弄顾见骊。   “可是……”顾见骊本是想留下来照顾他的。可她到底是有些怕他的,只好退了出去。   季夏正在铺床,见顾见骊出来,急忙将她拉到外间去,压低了声音:“傍晚的时候,三郎回府了。”   顾见骊怔住了。   姬玄恪。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人了。这个人好像和王府里的过去一样,都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季夏拉了顾见骊一把,低声愁语:“明儿个遇见了……”   顾见骊轻轻呼出一口气,打断季夏的话,说:“不要说了,去铺床。”   “可是五爷这边……是,奴婢知道了。”   在烧了他的信时,顾见骊便不怨了。人都要为自己筹谋,他舍弃他们的婚约,她不恨,他躲避不见,她也不怨了。   她转身进了里屋,从衣橱里翻出她与姬无镜明日要穿的衣服。   大姬习俗,将要过年的这几日一大家子都要日日吃团圆饭。明日是腊月二十九,她定然是要和姬无镜去正厅的。   待姬无镜沐浴出来,季夏和栗子又换了热水让顾见骊洗漱了一遍。等顾见骊换好寝衣,熄灯爬上床时,姬无镜已经睡了。   顾见骊转过身来,在一片昏暗里望着姬无镜的轮廓。   姬无镜知不知道她与他的侄子幼年相识且有婚约?   顾见骊几次想开口,又几次开不了口。   一片漆黑里,时间变得更为难熬。   罢了。   顾见骊不想解释什么了,明日顺其自然就好。她蹙着眉,努力让动作轻柔缓慢地转身。她刚刚转过身,面朝里侧,身后的姬无镜也转过身来,探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又难受想吐?”   “没有……”   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顾见骊以为姬无镜睡着了,姬无镜忽然又开口:“有话跟我说?”    第23章   “我……”顾见骊放在脸侧的手不由攥紧锦褥,“我以前有过一门亲事……”   姬无镜不太确定地说:“我好像也有过吧?”   “不是的, 不太一样, 我以前的那门亲事……”   姬无镜冰凉的手捂住了顾见骊的嘴, 语气不耐烦:“顾见骊,你能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   “腊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今天是二十八。”他每数一次,手指在顾见骊的脸颊上点一下, “这几天, 你自己数数看让我睡了几个安稳觉, 嗯?”   顾见骊抿起唇来。   姬无镜的手指偏偏抹过她的唇,沿着她樱唇的轮廓轻捻,声音阴沉:“再吵我,我就把这张嘴缝上。”   顾见骊蹙眉,嘴巴抿得更紧了。   姬无镜知道又把这小姑娘吓着了。他终于睁开眼睛。拔步床里光线晦涩,背对着他的顾见骊露在被子外的脖子莹白如雪。   姬无镜目光落在她的后颈, 看了一会儿, 没忍住,忽凑过去, 咬在她的脖子上。   顾见骊吓了一跳, “唔”地一声叫出来,下意识地想躲。姬无镜捂着她嘴的大手禁锢着她, 让她无法逃离。   冰寒和刺痛从后颈传来,清晰的啃咬传遍全身, 顾见骊打了个寒颤。嘴里呜咽喊了一声什么。   姬无镜松了口, 他重新合上眼, 朝顾见骊凑了凑,将脸贴在她的后颈,温湿的气息拂过她的嫩肤。他懒懒问:“你刚刚呜咽着喊了什么?”   顾见骊悄悄捂住自己的嘴,她才不要告诉姬无镜,她刚刚以为他要咬死她,不由自主喊了声“爹爹救我”……   显然姬无镜很疲惫,并不想深究,没再追问。   他似乎觉察到了温香软玉抱满怀的舒适。他大手搭在顾见骊的前腹,将娇娇软软的她朝他怀里推进来拥着。   姬无镜心满意足,懒洋洋地说:“又软又暖和。”   顾见骊五官揪了起来,她拿起铺床时放在被子里的暖手炉塞给姬无镜,声音小小:“这个更暖和的……”   姬无镜看也没看,接过来之后直接扔到了地上。铜手炉落地一直滚到墙角。哗啦啦的响动在夜里异常响亮,把外间守夜的季夏都惊醒了。   姬无镜“咦”了一声,他搭在顾见骊前腹的手摸索起来,沿着她的腰线拢了一圈。   这么细的吗?   好像随手一折就能把她的细腰折断了似的。   顾见骊整个身子都绷住了,似乎随时都在绷不住的边缘,下一瞬就能发起抖来。   在姬无镜的摸索中,不经意将她的寝衣下摆扯开了些。姬无镜的手顺着滑进她的寝衣,捂在她一片冰肌玉脂的小_腹,拇指在轻陷的肚脐拨弄了一下。   “五爷!”顾见骊拉住姬无镜的手腕,声音发颤。   终于绷不住了,顾见骊软软的身子开始发抖。   姬无镜疲惫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手掌贴在她光滑柔腻的小_腹没有松开,轻嗤:“我蛋都被你捏过了,摸个肚子怎么了?”   顾见骊拉住姬无镜手腕的手慢慢松开了。她不敢吭声,一动不动。半晌,她摆着口型无声地自言自语:“流氓。”   纵使她暗暗告诉自己不管将来是不是要离开广平伯府,她既然已经嫁给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姬无镜为妻,就不应该矫情地拒绝他的碰触。   理智上如此,可是她的身体对于他的碰触还是抵触的……   姬无镜呼吸匀称,逐渐睡着了。仍旧将顾见骊当成枕头似地抱在怀里,没松开。   顾见骊悄声舒了口气。   他覆在她腹部的手掌微凉,掌心还有薄薄的茧,让顾见骊无法忽略他的存在。长夜慢慢,他睡得很沉,她却目光空空望着暗处,怎么也睡不着。原本嫁过来时早就做了各种打算,如今她却茫然了。   被铜手炉惊醒的季夏又听了听,没听见里屋再有声音,重新睡下了。   顾见骊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第二天醒来时时辰亦不早了。她悄声下了床,没敢吵醒姬无镜。   换衣裳的时候,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小_腹好一会儿。直到季夏出声提醒,她才绯红了脸颊回过神来。   顾见骊昨儿刚得知姬玄恪回府,是打算跟姬无镜坦白她和姬玄恪的事儿,可没说成。如今她却改了主意,不想说了。有什么可说的呢?又不是她故意隐瞒,她明明是被逼着嫁给姬无镜的。   “要不要喊醒五爷赶过去请安一起用早膳?”季夏问。   “不用。”顾见骊摇头,“让他睡着吧,午膳过去就够了。五爷身体不好,府里不会怪的。”   顾见骊猜得不错,这种全家都到的场面缺了姬无镜是常事,大家都习惯了。   一大家子的人在正厅用完午膳,男人们各自离开,留下一屋子女眷闲话家常。老夫人看一眼愁眉苦脸的二夫人,问:“你这是怎了?玄恪怪你了不成?”   二夫人忙说:“这孩子还不知道呢。昨儿他去了我那没停多久,就去见了他父亲,然后去找二郎和四郎了。我没跟他说……”   “他还不知道?”老夫人皱起眉。   二夫人讷讷点头。   老夫人也烦着呢。她知道二夫人是担心母子离心,而她更担忧的是姬无镜知道顾见骊差一点做了他的侄媳。原以为姬无镜昏睡个七八日就死了,谁想他竟醒了呢?   老夫人是打算提前跟姬无镜说一说关于顾家的事儿,可姬无镜闭门不见。再说了,老夫人怀疑就算跟姬无镜说了也没用……   她昨晚一晚上没睡好,担心今日早膳时两相撞见。姬无镜没过来,她松了口气,可又觉得午膳躲不过了……   躲有什么用呢?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事儿啊,一开始就办的不漂亮!   老夫人叹了口气。   “老夫人,您喝杯热茶。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叶云月温声细语,规规矩矩地将一盏茶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接过茶,看着叶云月温顺贤淑的模样,心想当初若姬无镜娶了叶云月岂不是没有今儿的糟心事了?   她转念一想,姬无镜那个身体也没几日活头了。哪能让叶云月嫁过来做寡妇?虽然当初叶云月让广平伯府没脸,可老夫人也觉得叶云月不嫁给姬无镜那等混物挺好的。   老夫人又怪起顾敬元来。如果他没有干出那样的龌龊事情,宫里也不会暗中指使广平伯府在圣旨上做手脚。   这一琢磨,老夫人不由想得更多。叔叔的妻子曾是侄子的未婚妻,这事儿也够让人戳脊梁骨的。老夫人又怪起姬无镜来,怪他怎么不死了算了。他早点死了,拖了顾见骊一起死。这叔侄夺妻的事儿也就很快揭过去了……   顾见骊推着姬无镜,姬星漏和姬星澜跟在两侧。他们赶去正厅的时候,正厅里的人来得已经差不多了。堂厅里本来欢声笑语,他们刚一进屋,屋子里的气氛忽得一静。   顾见骊带着两个孩子见了礼,按丫鬟的引路入座。对于忽然降下来的气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一道太过直白的目光让顾见骊无法忽略。最初的时候,她以为是广平伯府里的人,后来忍不住抬眼去看,发现是个陌生的女人。女人梳妇人髻,年岁不大,面容姣好,温婉娴雅。   顾见骊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女人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姬无镜。   叶云月看向顾见骊,四目相对,叶云月浅浅笑着友好点头。顾见骊只当她是府里的表亲,随意颔首回应。   姬玄恪和府里年龄相仿的二郎姬玄悯、四郎姬玄恒一道往正厅来。路上,姬玄恪说:“对了,我听说我南下时五叔娶了妻?”   姬玄悯和姬玄恒对视一眼,说:“是……”   姬玄恪皱眉:“五叔的身体如此,倒是辛苦五婶了。”   姬玄悯和姬玄恒沉默着。   “我好像听小厮说了一嘴什么冲喜?莫不是咱们家里的人逼着人家来给五叔冲喜吧?”姬玄恪问。   姬玄悯和姬玄恒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   瞧着马上到正厅,几个人也不再说这个。   “二郎、三郎和四郎过来了!”宋嬷嬷笑盈盈。   顾见骊正在给姬星澜挽袖子,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她低着头,听见姬玄恪熟悉的声音与广平伯、老夫人说话。   老夫人喊了开膳,厅中伺候的丫鬟们活动起来。   姬月明忽然开口:“三哥,你还没见过新五婶呢。”   厅中的气氛忽得尴尬起来。   偏偏姬玄恪浑然不觉,他笑着起身,说:“是。是姬绍失礼。五婶莫怪。”   他望向角落的一桌,顾见骊背对着他。他的目光只是在顾见骊的背影随意一扫,一边走过去,一边看向姬无镜,说道:“五叔,侄儿瞧您精神了许多。定是五婶照顾得很好。”   他说完时,已经走到了顾见骊身后。目光又一次扫过顾见骊的背影,忽觉得熟悉。姬玄恪眉峰慢慢拢起。   “暂且没死罢了。”姬无镜口气随意地应了一句。   姬月明抿了一口茶,语气开心:“五婶,三哥给您见礼,您可有送晚辈的见面礼呀?”   一旁的姬月真不赞赏地瞪了姬月明一眼。   顾见骊捏着筷子的手指捏得关节发白,她吸了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不知三郎今日在,改日定补上红包。”   姬玄恪脸上的笑僵在那里,而后一丝一丝褪去脸上所有血色。彻骨的寒意铺天盖地而来。   懒散挑着鱼刺的姬无镜隐约听出不对劲,他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姬玄恪,而后落在顾见骊的脸上。 第24章   事到如今,顾见骊心里忽然坦荡起来。她一手提袖, 一手端起姬无镜面前那碟鱼放在自己面前, 她一边盛了一小碗鱼丝粥放在姬无镜面前, 一边温声说:“五爷,您先用这个。我来剔吧。”   她温声细语,可因染了风寒, 嗓音有些沙哑, 还带着丝微重的鼻音。听在姬玄恪的耳中, 他的囡囡竟像是哭哑了嗓子,委屈得不得了。   广平伯开口:“玄恪啊,过来坐。”   姬玄恪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目光死死凝在顾见骊的后背,看着她腰背挺直,仔细剔鱼刺。   堂厅内, 主主仆仆的目光各种微妙。几个眼神流转, 已不知交流了多少八卦。   二爷和二夫人觉得脸上无光,尴尬起来。一大家子聚在一起, 纵使兄弟之间感情再好, 也有个比较,不想让别房看笑话。   二夫人给小女儿姬月真使了个眼色。   姬月真忙起身, 挽住姬玄恪的胳膊,撒着娇:“哥哥, 你一去两个多月, 昨儿回来见了父亲母亲, 今儿个上午又和二哥、四哥出去,心里是一点都没有我这个亲妹妹呢!”   她搭在姬玄恪臂弯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他一下。   姬玄恪目光仍凝在顾见骊背上,没有看姬月真一眼。他目不斜视地将姬月真挽在他小臂上的手缓缓推开,开口:“月真,回你的座位坐着去。”   “哥哥……”姬月真瞧着姬玄恪的脸色,她看出哥哥是真的动了怒。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却没退回座位。她扫了一眼姬无镜和顾见骊,回头望向二夫人。二夫人定定望着姬玄恪焦急担忧,没看小女儿。   姬月真咬咬牙,向姬玄悯和姬玄恒这两个堂兄投去求助的目光。广平伯府中姬玄恪这一辈一共五个郎君。大房的大郎姬玄慎为人死板,已经娶妻生子,也是五兄弟里唯一娶了妻的。三房五郎姬玄悦才刚十四,平日里也不和几个兄长一处。大房的二郎姬玄悯与姬玄恪同岁,都是十七,三房的四郎姬玄恒十六,三兄弟年龄相仿,从小一处读书,总是一起。   姬玄悯和姬玄恒立刻起身,走到姬玄恪身边来。姬玄恒将胳膊肘搭在姬玄恪的肩上,笑嘻嘻地说:“三哥,快来。我都快饿死了,你不来,我这做弟弟的不敢动筷啊!”   姬玄悯也拉住姬玄恪的小臂,笑着说:“不是说好了下午一起去看望刘先生,咱们动作得快些。”   两兄弟暗中使力,想要将姬玄恪拉走。   “松手。”姬玄恪声音平缓,却带着坚决。   姬玄悯和姬玄恒对视一眼,姬玄悯压低了声音,加重语气:“老三,这还没开始喝酒,你怎么就醉了!”   姬玄恪不管不顾别人的警告,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顾见骊的背影,终于一字一顿地问出来:“他们逼你的?”   顾见骊指尖儿轻颤,手中的筷子跌落,落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低着头,望着白瓷盘里剔得糜烂的鱼肉,心里砰砰砰。   他……不知道的?   她鼓起勇气做了好些准备,自以为已经可以面无表情面对他的背弃。如今相见,方知他竟是不知道的……   她背对着他,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她听着他的声音,就能看见他的眉目。   一瞬间,山前马上、元夕花朝,幕幕如在眼前。那一声“在下姬绍”忽地入耳,阳春暖煦拂过柳下少年郎。   眼前画面忽然有火苗跳动。被她辗转念了千遍的信笺在跳跃的火苗中亡成一捧灰。   所有过往的画面戛然而止。   顾见骊眼睫缓缓扑闪了一下,她弯下腰来,将落在地上的筷子捡起,递给一脸担忧的季夏。而后终于转过身来,坦然对上姬玄恪的眼。   望着姬玄恪熟悉的星眸朗目,她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开口:“如今天寒,三郎再不入座,我们都要跟着吃凉饭了。”   所有人都劝不了他,可是望着顾见骊那双如初春破冰时清溪里缓缓流过的潋滟,姬玄恪就这么动摇了。   他的目光分分寸寸灰败黯然下去,因她疏离的目光,一败涂地。   姬玄悯松了口气,再次去拉姬玄恪。   姬无镜忽然嗤笑了一声。   堂厅内众人刚刚松的那口气,又悬了起来。   顾见骊心里也跟着紧了一瞬。规矩放在膝上的手轻颤。一直望着顾见骊的姬玄恪注意到了顾见骊指尖儿的细小动作,他的眉峰再次拢皱。   老夫人给广平伯使了个眼色,广平伯轻咳了一声,只好再次开口:“大家别干坐了,都动筷吧。”   姬无镜一手托腮,神情懒散。他另一只手握着两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碗。   “噔噔、噔、噔噔……”   赵家的姑娘握着筷子想要夹菜的动作僵在那里,她左看看右看看,看见所有人都一动不敢动的样子,她又讪讪缩回手,看来今天这午膳肯定得凉着吃了。那就先认真看好戏……   姬星澜眨眨眼,有点害怕。   姬星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隐约明白了什么,眉头皱起,脸上表情带出几分不符合年纪的凶狠。   姬无镜垂着眼,让人看不见他那双狐狸眼里的情绪,只能看见他眼尾下近妖的泪痣。他脸色苍白,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神情傲慢又懒倦。这样的表情若是换一张脸,恐怕只能是扭曲难看,偏偏由他天生的好容貌撑起,成了另一种异样的奇美。   叶云月看呆了。她上辈子怎么没发现姬无镜这般异世的奇俊美颜来?   一直沉默着的大爷姬无铮开口,努力转移话题:“五弟,看着你身体日益变好,兄长甚是开心呐!”   姬无镜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姬无铮脸上一红,讪讪别开眼。   姬无镜拖长腔调,懒洋洋开口:“我原以为顾敬元那老东西遭了什么事儿,你们捡便宜抬了他的小女儿给我冲喜。啧,原来那老东西犯的不是小事儿,你们这是担心娶了这么个孙媳妇受牵连。”他侧过脸轻咳了两声,继续说,“我没死,你们很失望吧?”   他扯起嘴角阴森森地笑了,盛着莫测笑意的眸子缓缓扫过堂厅中的每一个人。   被大少奶奶抱在腿上的三岁小少爷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姬玄慎瞪了自己媳妇儿一眼,大少奶奶急忙捂住自己儿子的嘴。   姬无镜一瞬间冷了脸,丢了筷子,冷言:“回。”   顾见骊望着被姬无镜扔开的筷子,身子颤了一下。她急忙起身,走到姬无镜身后,去推他坐着的轮椅。候在不远处的林嬷嬷和季夏也急忙过来,牵起姬星漏和姬星澜。   顾见骊推着姬无镜经过姬玄恪的时候,她低着头,不去看姬玄恪。可是她看见了,看见了姬玄恪系在腰上的玉扣。望着那枚她千挑万选送给他做生辰礼物的雪色玉扣,顾见骊忽红了眼眶。她暗暗咬唇,将眼眶里的所有湿意一点一点逼回去。   姬玄恪极近克制,垂在身侧的手才能做到没有去拉住顾见骊。   然而,当顾见骊经过他身侧,他望见顾见骊的后颈,眼神一片错愕。先前顾见骊挺胸抬头,如今她低着头才露出莹白玉颈上的咬痕,还有那一大圈乌青。   姬玄恪僵在那里,不敢去想他的囡囡都经历了什么。五叔是怎样凶狠阴翳的人,他知道。她的囡囡才刚十五岁,就算他娶了她,也不舍得伤她一丝一毫,打算好好娇养她两年!   从家中落难,到委屈被逼婚,再到嫁给姬无镜受虐待。他的囡囡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为何如此愚蠢地离开?   利刃剜心,姬玄恪心窝上痛得不可喘息。   丫鬟将堂厅的门打开,一股寒风猛地灌进屋里。来时晴空万里,此时外面又开始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刚出去,姬无镜被凉风一吹,忍不住一阵咳嗽。本就受了风寒的顾见骊也打了个哆嗦,她握紧轮椅的扶手,垂眼推着姬无镜离开。不管是因为这样尴尬的场面,还是恶劣的天气,她都想快些回去。   叶云月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薄毯追了出去。她小碎步跑到姬无镜面前,蹲下来,将薄毯仔细铺盖在姬无镜的腿上,温顺地关切:“五爷可千万别受寒才好。”   姬无镜歪着头,打量着叶云月。   叶云月脸上一红,略作矜持地抬眼对上姬无镜的视线,温柔地笑了起来。   “你谁?”姬无镜沙哑着嗓子。   叶云月脸上的笑容一僵,她来不及心情复杂,忙重新温柔笑起,说:“五爷,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叶……”   姬无镜一脸嫌弃,他两根手指捏着毯子一角,朝叶云月劈头盖脸扔了过去,扔到了她头上。   被蒙住了头脸的叶云月一惊,急忙去扯毯子。   姬无镜目光阴翳,口气阴森:“我院子里已经有个傻子了,不想再看见傻子。”   叶云月动作一僵,遮了头脸的毯子也遮住了她臊得通红的脸。   叶云月没将自己的名字说完,可是那一个“叶”字,却让顾见骊隐约猜出她的身份。顾见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这个女人就是当初主动和姬无镜悔婚且闹得沸沸扬扬的叶家姑娘?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惊呼声,打断了顾见骊的思绪。她诧异地转头望去。   “五叔——”姬玄恪掀开茶白的长衫前摆,跪在雪地里。大雪纷纷扬扬,隔了千山万水,隔在他与顾见骊之间再也跨不过的沟壑。   姬玄恪含着热泪的眼睛遥遥望着顾见骊,哽咽着高声道:“五叔,侄儿求您放了她……” 第25章   顾见骊怔在那里,遥遥望着矮了半截的姬玄恪, 半天没反应过来。记忆里的姬玄恪是从来不求人的。顾见骊难掩心中震惊, 完全想不到他会为了她做出这等行径。然而短暂的震惊之后, 却是更长久的难堪。   她面上不显,握着轮椅扶手的手越发攥紧。   “玄恪,你犯了什么魔怔!”二爷姬无钩暴怒。   二夫人和姬月真急忙跑过来拉姬玄恪。二夫人朝着姬玄恪的肩膀狠狠给了一巴掌, 恨铁不成钢:“赶紧给我起来, 丢人不丢人!你不要脸面, 你爹你娘还要!”   二夫人的声音在发抖。她最怕的事儿还是发生了,不由怨恨起顾见骊一脸的媚相勾了她儿子的魂儿。   其他人或从堂厅里出来,或围在门口朝外张望着。   姬无镜转动轮椅,慢慢转过方向。他看着跪地的姬玄恪,眼里浮现一抹亮色。那抹亮色越来越浓,逐渐兴趣满满。   他向来想要什么就去抢什么,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跟他要东西。   微妙。   有趣。   姬无镜一侧嘴角勾起, 笑得不怀好意又斗志昂扬。他不经意间一瞥,瞥见立在身侧的顾见骊。   顾见骊安安静静站在雪地里。因为是新妇, 又是将过年的时节, 她选了一身得体的红色襦装。暗白的小袄,肩上和袖口绣着零星红梅。胸口鸦色长带压着艳红的长裙。寒风猎猎, 吹动她红色的裙角,裙摆曳过雪地, 亦有碎雪落在她鲜红的裙摆上。   娇小柔弱, 纤腰易折。   这样僵持尴尬的场面,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容而立,保持着她的骄傲和体面。   端庄亦或坚强?可姬无镜瞧着,却只觉得她形单影只,怪可怜的。   姬无镜眼中的亮色略收,多了几分深思。   不管二夫人和姬月真的拉扯,姬玄恪顶天立地地跪在那里,直视姬无镜,语气坚决:“五叔,见骊年纪还小。家里遭了厄难,被逼进府。我与她早有婚约……”   “三郎!”老夫人扶着宋嬷嬷的手走出来,“你想想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五婶的名讳亦不是你能无礼直呼的!你母亲惯着你、哄着你把你支开,可你这套跪法在我这里没用!你就算跪到老婆子我闭了眼,我也决不允许押上一大家子的荣辱陪你胡闹!”   姬玄恪没想到老夫人会和他这般说。原来他所做的事情在长辈眼中只是胡闹?撕痛的心窝更渐沉重。像是十七年的繁华美好忽然撕破,只剩满目疮痍。   老夫人是老伯爷的继室,只生了个女儿,她连这些继子的死活都不在意,又怎会在意这一辈跟她没什么关系的孙子。   老伯爷觉得老夫人说的话有些重,可看一眼不像话的姬玄恪,默许了。   二夫人见儿子绝望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她迅速红了眼眶,一边去拉姬玄恪,一边愤愤说着:“大过年的,你这孩子是打算把我气死吗?她已经是你五婶了!就算你五叔休了她,你还能再娶她过门让人看笑话不成?”   “怎地不能?”姬玄恪怒而反驳。   “啪!”二夫人狠狠一个巴掌搭在姬玄恪的脸上,她气得胸口起伏。明明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她却气得全身上下热血沸腾。   姬玄恪脸偏到一侧,整个人忽然冷静了下来。   即使是他牙牙学语的年纪,亦是被宠着长大,这一巴掌竟是他这十七年里唯一一次挨打。   姬月明本来是想看顾见骊出丑的,怀着看热闹的心故意捅破窗户纸。可她看着一脸平静立如傲梅的顾见骊,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儿。她并没有看见顾见骊的出丑,只看见了她那么出色的三哥为了这个女人发疯!   这个女人凭什么啊?凭什么让一个个男人为她前赴后继痴心不悔?就凭着第一美人的名号?不就是长得好看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阴阳怪气开口:“三哥,你可别那么没出息想着娶个二手妻。好好跟五婶讨红包才是正事儿呐。”   “你说话注意些!”姬玄恪怒目而视。   作为嫁过的叶云月亦不喜姬月明的话,不过重生一回,她知道姬月明日后多凄惨。想到她日后的凄惨,她就懒得计较了。   姬无镜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大嫂,月明也该嫁人了。是没合适的?我有一权贵之友,正打算说亲。我来做媒可好?哦对了,你们也认识。就是西厂的陈河。”   姬月明吓得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陈河……是个太监!   大夫人吓了一跳,忙挤步从堂厅里出来,把姬月明拉到身后,赔着笑脸说:“烦劳五弟记挂着,只是我和你大哥已经给月明看好了一门亲事,已经定下了!”   姬无镜“哦”了一声,扯了扯嘴角,懒洋洋地说:“早些嫁出去罢,夜长梦多啊……”   “是是是……”大夫人急忙笑着说。   姬无镜将目光落在狼狈的姬玄恪身上。二夫人急忙站在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姬无镜的视线,她学着大夫人那般赔着笑脸,开口:“五弟,你别跟玄恪计较……”   二爷也开口:“五弟,这都是宫里的意思,咱们家里也只不过是按旨意办事儿罢了……”   “不计较啊。小孩子嘛。”姬无镜说。   二爷和二夫人都去仔细看姬无镜脸上的神色,有点不敢相信向来眦睚必报的姬无镜会真的不计较。   姬星澜忽然打了个喷嚏。   姬无镜看了她一眼,顺手摸了摸她的头,说:“这就回去。”   姬星澜懵懵懂懂地望着姬无镜,父亲难得对她笑哩。可是她不敢笑,她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知道大家都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三哥还挨了一巴掌呢,好可怕!   顾见骊平静地让季夏和林嬷嬷把姬星澜和姬星漏抱起来,她推着姬无镜的轮椅转身。这一回,她不再低着头,微微抬着下巴,望着远处被大雪覆着的层叠远山。   姬玄恪跪在那里,望着顾见骊的背影逐渐走远。他合上眼,压下眼里的泪。曾经青涩的少年郎,似乎在一瞬间看破人间真相,忽地成长。   回了院子,顾见骊一脸平静地吩咐季夏去小厨房重新做一顿简单的饭菜,又吩咐林嬷嬷去熬了一副风寒药。不仅是姬星澜打了个喷嚏,几个人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都喝一碗才妥当。   她又让栗子去烧了热水,然后亲自找了干净的鞋袜给姬星澜和姬星漏换上。   姬无镜冷眼瞧着她的眉眼,瞧她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吃过东西,每人都喝了一碗风寒药,姬星澜和姬星漏被林嬷嬷带了下去。季夏和栗子收拾着碗筷。季夏几次偷偷望向顾见骊,满眼担忧。   两个孩子回了后院,厅中安静下来。顾见骊做了些思想准备,才主动对姬无镜开口:“五爷,我已经让栗子烧了热水。你是先泡个热水澡,还是先睡一会儿?”   姬无镜每日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每日起得很晚,用过午膳之后又时常睡一下午。   姬无镜懒散托腮,“唔”了一声,说:“不洗,回床睡。”   说着,他撑着轮椅扶手站了起来。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仍是硬着头皮走过去,扶着他走进里间。   里间的门关上,季夏望着关合的门,眉头紧皱,担心得不得了。   里间的光线一直很暗,不如外间明亮。一进来,给人一种昏暗的压抑感。顾见骊搀扶着姬无镜朝拔步床走去,她的脑子里却在想着该与姬无镜说些什么。她已经想了一路,仍不知所措。   姬无镜狭长的狐狸眼乜过顾见骊的脸,他几不可见地扯起嘴角,忽然朝顾见骊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   惊吓和疼痛让顾见骊一下子叫了出来,她怔怔望着姬无镜,眼泪一瞬间落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疼的。   又或是憋了太久的泪,找到了冲出的豁口。   “疼吗?”姬无镜笑着问。   顾见骊睁大了泪眼望着他,下意识地摇头。   姬无镜皱眉,“哦”了一声,握着顾见骊的细腰,又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他松了手,顾见骊目光呆呆,脚步踉跄了两下,双腿忽得一软,跌坐在花花绿绿的地毯上。她仰头望着姬无镜,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委屈,而且真的很疼……   泪眼簌簌落下,一颗接着一颗。她也不出声,就这样望着姬无镜,无声地哭。她哭了好些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任由抑制不住的眼泪湿了掌心。   姬无镜扶着一旁的桌子蹲下来,又懒散盘腿坐在地毯上,扯起嘴角笑着,说:“小姑娘家家的,心事那么重干嘛。纪敬意不是都说了心中郁郁是要得病的,你再敢吐我一身,你叫什么都没用,我也得给你扎针。”   顾见骊身子一僵,喉间微哽,无声的落泪变成细细小小的呜咽。   “对,觉得委屈就哭,憋个鬼啊。”姬无镜手指头在顾见骊的额头戳了一下。   顾见骊忽然放声大哭,她从未这样不体面地哭过。   顾见骊哭了很久。   虽然是姬无镜让她哭的,可是他耐心有限。在顾见骊哭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耐心耗尽。   “行了,叔叔抱,不哭哈。”姬无镜将她拉进怀中,像哄小孩子那般轻轻拍着她。   顾见骊哭得迷迷糊糊,身子软着没有半分抵触。   许久之后,顾见骊终于止了哭,她合着眼安静偎在姬无镜的怀里。   姬无镜拍了拍她的脸,笑:“你这是哭睡了?还是哭昏了?” 第26章   顾见骊一无所觉。   姬无镜“咦”了一声, 俯下身, 耳朵凑到顾见骊鼻前, 感觉到她匀称的浅浅呼吸。   哦,原来是哭得睡着了。   姬无镜刚要抬头, 酣睡的顾见骊嘤哼了一声, 迷迷糊糊转头, 湿软的唇擦过姬无镜的耳朵。姬无镜皱眉,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目光落在顾见骊的唇上。她粉粉嫩嫩的唇因为哭时轻咬, 红彤彤的。唇上沾了泪,莹了一层水润。蹭到他耳朵上的湿是她唇上的泪?姬无镜指腹捻过顾见骊的唇,沾了点她的泪,尝了尝。   咸的。   舌尖舔过牙齿,咸味儿里又带出点甜。   姬无镜低着头,在不甚光明的视线里审视着怀里酣眠的顾见骊。她脸上的泪痕未干, 纤长浓密的眼睫完全被泪水染湿,乌鸦鸦粘连在一起。姬无镜忽得想起她坐在窗前时, 眼睫放大了影子映在窗上扑闪如蝶翼的模样来。他指尖拨了拨顾见骊的眼睫, 将黏连的眼睫拨弄开。   一不小心将顾见骊弄疼了,睡着了的顾见骊嗯嘤了一声, 眉心轻轻蹙起,将脸偏到一侧, 埋在姬无镜的衣襟上。   姬无镜的目光又落在顾见骊耳垂上那粒小小的耳洞。   她不是很怕疼吗?在耳朵上刺穿个洞出来, 不疼吗?怎么扎的?直接用针戳出来的?那这可比在后背穴位运针疼多了。   姬无镜歪着头, 用耳朵蹭了蹭肩膀。   他忽然也很想扎一个耳洞出来玩玩。   姬无镜捏住顾见骊的耳垂扯着,将耳洞扯大一点,他眯着眼睛,从小小的耳洞望过去。   嘿,真的能透过小小的耳洞望过去。   好玩,有趣。   这下真的把顾见骊扯疼了,她不安分地胡乱抬手推着,一巴掌拍在姬无镜的脸上。   姬无镜呲了呲牙,反手就是一巴掌。巴掌将要落在顾见骊的脸上时,又停在那里没下得去手。瞧着顾见骊那张吹弹可破的脸,他真怕这一巴掌直接将她的脸像豆腐一样打成了豆腐花。   算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还是个梦游的孩子。   姬无镜重新看向顾见骊没有佩戴耳铛、耳环的耳垂,他后知后觉的发现顾见骊全身上下只在发间戴着一支鲜红海棠簪,再没别的首饰。姬无镜拆了她的海棠簪,将她挽起的长发放了下来。   她的眼泪湿了鬓角的发,姬无镜修长的手指挑起她鬓角那绺儿湿发,凑过去舔过发上的泪。她的发上不仅是眼泪的咸甜,还有淡淡的香。   玩够了,姬无镜审视着顾见骊轮廓美好的侧脸,略沉思。   这几年,他借助长眠式的修养让体内的蛊虫吞噬两种毒,放任自己的意识时有时无,只要不影响到他的生命安全,身边发生了什么,他都不太在意。   家里要给他抬进来一个媳妇儿这事儿,长生在他耳边说了一嘴。彼时他半睡半醒,没当回事,也没在意。   娶了就娶了呗。   安生的,就留着。实在烦人了,就弄死。   多大点事儿。   一个女人不值得他从沉眠状态里醒过来拒绝,影响他的解毒治疗。   可姬无镜没想到是个这么麻烦的。   他第一回 醒过来是被赵奉贤的“呲尿”论气醒的。赵奉贤之后,左一个送信江学子,右一个地痞赵二旺。如今连他侄子都不要脸不要皮地光明正大跟他要人。   啧,不就是长了一张祸水脸,有那么抢手吗?   姬无镜不屑地瞥着顾见骊的脸。有那么好看吗?比他好看吗?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忽地生气了。他直接站了起来,偎在他怀里的顾见骊滑落在地毯上。屁股磕到地面,疼得顾见骊睡眼朦胧醒过来,她半睁着眼,迷茫地望着姬无镜,不知身在何处。   鸦色云鬓散落,衬得她肤白如雪。哭过的脸上水润莹红,半睁着的凤目迷离如醉。暗白色的小袄向一侧滑落,露出傲横的锁骨,还有些许奶白的肩。   姬无镜窒了一瞬,重新俯下身来,将她抱了起来,一步步往拔步床走去。   怀里的顾见骊迷茫呆怔地望着他。   他垂目,对上她的眼,狠戾地瞪了她一眼,声音沙哑阴翳:“闭眼!”   顾见骊骇得身子轻颤,惧怕让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姬无镜又瞥了她一眼,将她放上了床。他立在床侧一阵轻咳,胸腹内微微痒痛。他皱眉,狐狸眼里勾勒了几分厌烦。   顾见骊颤颤睁开眼望着他。   姬无镜冷声:“睡觉。”   他转身放下勾起的床幔,沉重床幔放下来,遮了光,架子床里漆如暗夜。   顾见骊慢慢合上眼,脑袋里很沉,意识也有些迷糊。她隐约看见立在床侧的姬无镜也上了床,他的身影罩了下来,将她揽进了怀里。顾见骊蹙眉,不喜欢被姬无镜当成枕头抱着。可是她又不敢直白拒绝姬无镜。她心里想着等姬无镜睡着了,她再把他推开。然而她没等到姬无镜睡着,自己先睡着了。   等顾见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是饿醒的。昨儿中午满怀心事吃得很少,下午被姬无镜抱上了床一直睡着没吃上晚饭。此时肚子里叽里咕噜。   姬无镜并不在身边。   她起身下床,刚刚站起,屁股好疼。她揉了揉屁股,想起昨天的事儿来,眉头揪了起来。   后来?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她也只隐约记得自己失了分寸地偎在姬无镜怀里任性哭了一场,再后来被姬无镜抱到了床上去。其他的,倒是不记得了。   她低下头检查了身上的衣裳,皱皱的,不过仍旧是昨日那身。她匆匆换了身衣服,走出房。推开房门,她不由被外面的大晴天惊艳了一瞬。最近几日阴雪沉沉,难得这么个艳阳天。   院子里没有人。   顾见骊诧异地绕过宝葫芦门,走到后院去。   姬无镜懒洋洋坐在后院正中央晒太阳,姬星澜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摇头晃脑地背诗。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姬星漏一边跑着,一边放一排小鞭。   认真背诗的姬星澜吓了一跳,姬无镜大笑着捂住她的耳朵。姬星澜忽然就不怕了,她仰着小脸望着父亲,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姬星漏没想到吓到了妹妹,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看向姬无镜。   姬无镜点点头,说:“玩你的。”   姬星漏挠挠头,开心地跑到一旁的石桌又拿了一盘小鞭,噼里啪啦放了起来。   听着爆竹声,顾见骊慢慢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今岁的最后一天,明日又是一个新岁。   姬无镜偏过头,望着立在宝葫芦门旁的顾见骊,拖着懒洋洋的腔调:“醒了啊——”   顾见骊怔了一下,对上姬无镜似笑非笑的狐狸眼,她的屁股又疼了起来。脸上迅速攀上绯红,她扭头就走。   “父亲……”姬星漏鼓起勇气站在姬无镜面前,“我听说她要跟别人跑了?”   “她要是敢跑,我敲了她的腿。”姬无镜嬉皮笑脸。   傍晚,顾见骊慢悠悠地对镜理云鬓。今晚要守岁,肯定又要到堂厅去。不过好在她平时并不需要请安,只过年这两天硬着头皮应付。她由衷希望这个年快些过去。可又一想,过了年,宫里可能将要重新降罪,她又不由担心起父亲。   因想起父亲,顾见骊的情绪低下去。直到晚上和广平伯府其他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她的情绪也仍旧是低落的。   广平伯府请了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戏。   几房聚在一起听戏,只要是没成家的今日都成了孩子,由着性子嬉闹。小郎君们放着鞭炮,引得小姑娘们娇笑连连。   顾见骊听着整个永安城几乎没有停过的鞭炮声,不由想家。她并不想留在这里,和一大群陌生人一起守岁。她多想回家去,和家人在一块。旁人越是喧嚣热闹,她心里越是凄苦无依,想念渐浓。   一阵风吹过,将顾见骊的思绪吹回。她回过神来,侧首望向一侧的姬无镜。姬无镜一直望着远处独自玩鞭炮的姬星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虽然白天暖和,可现在毕竟是夜里,有些凉。顾见骊目光落在姬无镜身上单薄的衣裳,想吩咐人回去拿一件披风来。   林嬷嬷寸步不离盯着姬星漏。   季夏跟在姬星澜身边,此时也不在身边。   顾见骊开口:“五爷,我回去拿件衣裳。”   姬无镜以为是她冷,随意应了一声,目光仍凝在小小的姬星漏身上。   顾见骊起身,避开玩闹的孩童,匆匆往回走。她穿过抄手游廊,刚下了台阶,忽然从暗处跳出一道人影。顾见骊吓了一跳,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身后是台阶,她险些被台阶绊倒,手腕及时被拉住。   “当心些。”姬玄恪压低了声音。   顾见骊一怔,见来人是姬玄恪,忙挣脱着被他握住的手腕。然而姬玄恪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没松开。   “放手!”顾见骊亦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警告。   姬玄恪看了一眼远处的下人,避开视线,紧紧握住顾见骊的手腕,拉着她走过拐角,进了门房。   门房是下人夜里守门时住的,如今府里主主仆仆都在外面守岁,里面没人,漆黑一片。   “请三郎注意些分寸!”顾见骊终于挣脱开姬玄恪的手,疾步往外走。   “囡囡……”姬玄恪轻声呢喃。   顾见骊推门的手便僵在那里。   姬玄恪慢慢转身,望着顾见骊的背影,红了眼眶,他喉间微哽,语气带着祈求:“就几句话……”   叶云月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小心翼翼推上门闩,嘴角露出得逞的微笑。 第27章   姬月明心情不太好, 她不喜欢听戏, 又觉得弟妹还有赵家的几个孩子闹腾得太凶, 她耳朵都疼了。可等下还要守岁离不开,她只好带了个丫鬟远离吵闹, 沿着树下的小路散步, 无聊地瞧着夜空中时不时出现的烟花。   远离人群没多久, 她隐约看见前面两道争执的身影。   她略偏过头问身边的丫鬟:“那两个人是谁?”   她话音刚落,远处站在阴影里的两个人中一个人朝另一个甩了一巴掌, 另外一个人立刻跪了下来。   小丫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说:“好像是叶姑娘和她的丫鬟。”   姬月明点点头,心里觉得有些诧异。印象里的叶云月温柔和善,很少对下人动手。唯一干的一件不和善的事儿,就是当初气势汹汹要退婚。难道她人前人后两个模样,还会苛待下人?姬月明最喜欢看热闹了,当然得走过去挖苦一番。   姬月明带着丫鬟走过去, 隐约听见叶云月训斥:“谁让你善做主张?我们如今是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你怎能干出这样糊涂的事儿来!如果事情闹大了,你这蠢奴让我如何自处?”   “叶姐姐, 你这是怎么了?小丫鬟做了什么事儿把你气成这样呐!”姬月明皱着眉, 脸上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叶云月吓得一哆嗦,她向后退了两步, 目光有些躲闪。   姬月明觉察到了不对劲,她笑着朝叶云月走去, 亲昵地拉住叶云月的手, 说:“叶姐姐, 如今正好过年,府里各房都忙着呢。若是有什么怠慢的地方,你可得多包涵。家里是绝没有轻视之意的。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又不方便与长辈说,与我说说就好。”   叶云月眸光转动,纠结犹豫。   瞧着她这个样子,姬月明更好奇了。这一看就是有秘密啊!像有一只爪子在姬月明的心上挠了一爪子,真真是好奇得心痒难耐。   叶云月终于下定了决心,反握住姬月明的手,言辞恳切:“月明,你可得帮帮我啊!”   “什么事儿,你快说啊!”姬月明急不可耐。   叶云月埋怨地瞥了一眼跪地啜涕的丫鬟,终于开口说起:“我这丫鬟瞧见三郎和五夫人鬼鬼祟祟去了门房。”   “什么?”叶云月一下子变了脸色。关于顾见骊的?她心头跳了跳,爬上几分窃喜。   叶云月皱眉点头,她叹了口气,愁声道:“你知道的,我年纪小的时候做了一回混事儿,居然在五爷病重时悔婚。真真是落井下石,不讲道义。后来,虽然我嫁到了裴家,心里却一直对五爷愧疚着。可到底是嫁了人,也不方便再和五爷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叶云月又叹了口气,继续说:“婚后这几年我才知道嫁错了,我主动和离这是亡羊补牢。没了为人妇的身份,我这次才敢跟着舅母过来,为了幼时不体面的莽撞之举,郑重地给五爷、给你们家里人赔不是。”   姬月明表面上认真地听着,心里却焦急得不得了。她听叶云月说了这么多,忙开口问起最关心的事儿:“你刚刚说我三哥和五婶?”   叶云月点头,说:“这几年我将心里的愧疚藏起来,别人不知道,可我这丫鬟知道。刚刚她无意间撞见府上三郎和五夫人进了门房,她觉得五爷如今已经这么惨了,五夫人此举实在对不起五爷。所以悄悄将门闩横上,想要为五爷出一口气。”   “门闩上了?”姬月明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差高呼一声“太好了”!   “这丫鬟糊涂啊!是,我是觉得对不起五爷。想找一个机会跟五爷赔不是。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别的想法了。她这般做,让外人瞧见了,竟像是我还想着五爷似的。”叶云月脸色尴尬,“我主动退了和五爷的婚事,又将事情闹得那么大。我更是嫁过人的,怎么还敢胡思乱想呢?再说了,五爷如今身体那般差,若是让他知道五夫人对他不忠不贞,他身体怎么受得住?”   叶云月悄悄看了一眼姬月明的脸色,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打算折回去将门闩打开,这事儿啊,我就当不知道,也不敢参与!”   叶云月说完便转身,姬月明急忙拉住叶云月的手腕阻止了她。姬月明说:“叶姐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然知道顾见骊是那样不要脸的货色,对不起我五叔,怎么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   “我……”叶云月神色慌张,“月明,我的身份实在是太尴尬,不能管啊!”   姬月明笑了。   她拍了拍叶云月的手,笑着说:“叶姐姐说的也对,若让五叔知道了,他的身体可承受不住。只不过我刚刚过来的时候见祖母四处找你,你再往门房跑一次被下人瞧见了,难免被人怀疑。顾见骊竟然敢干这样的事儿,说不定有望风的丫鬟守着。”   “这、这……”叶云月更慌张了。   姬月明语气十分善意:“这样吧,你赶紧回席,我替你悄悄将闩上的门打开。我在自己家里散步,肯定没人怀疑!”   叶云月略犹豫,还是信了。她感激地抓紧姬月明的手,说:“那真的要谢谢你了!你可千万要小心,别被人发现呐!”   “放心吧,就算被人发现,我也不会把叶姐姐供出来!”姬月明十分讲义气。   “嗯!”叶云月重重点头,露出万分感激的笑容。   姬月明带着丫鬟急匆匆往门房去。跪地的丫鬟站了起来,脸上早没了哭相,她压低了声音,问:“主子,大姑娘可真是一把好刀。”   叶云月勾唇,神情悠闲地往戏台子去。重活一世,她才不会做冲动的刀,学会了做递刀的人。   姬月明脚步匆匆,在可以看见门房的地方停下脚步。身边的丫鬟小声说:“门闩的确带上了,奴婢回去喊人?”   姬月明冷笑:“捉奸有什么好玩的?”   小丫鬟愣住了,问:“姑娘,您的意思是?”   “你带火折子了吗?”姬月明眯起眼睛,口气悠悠。   昏暗的门房内。   顾见骊背对着姬玄恪,她垂着眼睛,难掩眼底的湿意。她曾期待过嫁给身后的这个人,像所有待嫁女儿。她也曾花前月下,畅想过平安顺遂的未来,在她的畅想中,总是有身后这个人的身影。   不过是三个多月而已,物是人非。   姬玄恪红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顾见骊的背影,低声问:“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顾见骊心中苦涩,却笑了。等他回来?她倒是想问问他为何离开。不过她没问,因为没有必要问了。   姬玄恪向顾见骊迈出一步,再问:“跟我走好不好?丢下这里的一切,跟我走……”   姬玄恪心中钝痛,完全无法忍受他的囡囡成了他的婶娘。他做不到,完全做不到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囡囡总是站在他五叔的身旁。   眼泪滑落,姬玄恪声音哽咽:“我给你带了十锦阁新做的糖,也在锦绣坊给你裁了嫁衣……”   他再迈出一步,拉住顾见骊的手腕。   “囡囡,跟我走。丢下这里的一切跟我走!”   顾见骊将姬玄恪的手一点一点推开,错开两步,问:“三郎是要与我私奔?”   “是。”姬玄恪口气坚决。   她垂下眉眼,说:“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可以丢下你的一切,我却不能。我如今已经嫁给了你五叔,请你日后多注意些分寸。你五叔不在的时候,烦请三郎不要与我说话。”   她口气越来越疏离,眼泪慢慢落下。   “五叔……”姬玄恪脚步踉跄,“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站在他身边!”   顾见骊自嘲地笑了。她无声轻叹,温声道:“三郎满腹诗书,亦是年少有为之人。不可将心思置于儿女情长之上。三郎如今不过是一时没想明白,再过十年,方懂今日的莽撞草率。”   姬玄恪只听懂了她的拒绝。他苦涩抬眼,问:“囡囡,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你心里还是有我的。真的不愿意和我走?”   “去哪?”顾见骊终于转过来,直视姬玄恪,“敢问三郎没了家中供给,可会赚钱养家?以奸淫乱伦之罪捉回来时,三郎又当如何处置?”   姬玄恪怔怔,竟不敢直视顾见骊的明眸。   顾见骊朝姬玄恪迈出一步,忍着心中疼痛,狠心道:“你口口声声说要带我走,可你有什么资本抗衡你父母家人?你又有什么本事护我,甚至是保护你自己?”   姬玄恪再向后退,俊秀的面容一片狼狈。   见他如此,顾见骊心里难受。可她必须狠下心来,她努力压下眼泪,说:“见骊相信三郎只是年幼,再过十年,必然羽翼丰满不受制于人。彼时定然可以护住你的妻儿。祝三郎日日高升,夫妻和睦。”   顾见骊决然转身。   “见骊!”姬玄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喊住她,“如果我等你呢?如果日后五叔病故……”   “姬绍!”顾见骊愤然打断他的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姬玄恪惶惶惊觉自己失言。刚刚竟在心里盼着五叔快些死了算了……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可以这般想?   姬玄恪被自己心中一时升起的恶念惊醒,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脸色煞白。他好像在一瞬间从梦中醒来。   “我只当你一时失言,这种话莫要再提!”顾见骊再不耽搁,转身去推门。   没推开。   “门被锁了……”顾见骊一惊,心中微沉。   再推,木门仍旧没能推开。   外面,火焰悄悄燃烧。 第28章   “去吧。”姬月明勾起嘴角。   “嗯!”小丫鬟眼冒兴奋的光芒, 小跑到院门旁的树下等着。而姬月明望一眼逐渐燃起来的火,悠闲在在地转身离开。   叶云月不想惹麻烦, 她姬月明就想了?如果门房里的男人不是三哥,而是别的男人。不管是一把火把这对狗男女烧死,还是喊人来捉奸都好。   可里面的男人是三哥啊……   如果她做了这个出头鸟,将来三哥和二婶肯定恨死她了。家里也会怪她不懂分寸责罚她。而且如果她直接去揭发, 家里的长辈为了顾虑三哥和五叔的面子, 很有可能将事情压下来。   她并不想烧死姬玄恪,也不想大大咧咧地做那个揭发的人。所以她放了火。前几日一直在下雪, 屋檐、地面上的积雪还没消, 这火烧不起来。可是总会有下人看见浓烟赶过来救火。到时候呀, 根本不用她去喊人, 一大群人就会亲眼看见私会的两个人。   今夜除夕, 处处都在放鞭炮烟火, 起了火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不会有人怀疑有人故意放火。至于闩上的房门?届时所有人都会愤恨谩骂不知廉耻的狗男女谁会在意门是被谁闩上的?   开心。   姬月明几乎快要唱小曲儿了。   前院戏台子处。   姬星澜平时没什么一起玩的伙伴,今日算是和赵家的小孩子玩得很是开心。她玩得又累又渴,小跑到姬无镜身前,踮起脚来去拿桌子上的水。   姬无镜看了她一眼, 将杯子递给她。   小姑娘欣喜若狂, 翘着嘴角咕咚咕咚地把一整杯水都喝了。她将杯子放在桌子上, 歪着小脑瓜看向姬无镜身侧的空椅子,小声问:“她去哪儿啦?”   姬无镜看了一眼空座位, 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 远处家仆高呼着救火。   姬无镜将手搭在轮椅扶手, 回首望向浓烟滚滚的方向,忽地扯起嘴角笑了。   “怎地起火了?这大过年的,可把火扑灭?”老夫人急忙带头起身,一大家子的人跟着赶过去。   府邸中木质建筑多,虽这样的天气不太容易起大火,可到底是担忧着。   姬星漏伸长了脖子张望,忍不住想要跑过去。姬星澜急忙拉住他的手。姬星漏拍她的手,怒道:“找你奶妈子去!我要去救火!”   姬星澜吓得脸色发白,抓着姬星漏的手却没松开,她小声说:“危险,哥哥不去!”   姬星漏睁圆了眼睛瞪她。姬星澜扁了嘴,可还是没松手,又小声说:“真的危险呀哥哥……”   话音刚落,小身子就被姬无镜拎了起来。姬星澜怔怔坐在姬无镜的腿上,扭头呆呆望着姬无镜,这还是爹爹第一次抱她哩。   “我和你哥哥去看一场戏,你害怕就让林嬷嬷留下来陪着你。”姬无镜说。   姬星澜眨眨眼,使劲儿摇头:“爹爹也在,澜澜就不怕!”   姬无镜笑了笑,转动车轮。   姬星澜喜欢被爹爹抱着,可是她不想爹爹那么辛苦。她挪了挪小身子,执拗地说:“澜澜自己能走,不用爹爹抱!”   姬无镜就把姬星澜放了下去。   往前走的时候,跑跑跳跳的姬星漏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见她在黑夜里走得磕磕绊绊,抱怨了一句“麻烦”,还是折了回去,一脸不耐烦地牵起了妹妹的手。   姬无镜审视着姬星漏细小的动作,若有所思。   姬无镜慢悠悠地推着轮椅,还跟着两个小孩子,几乎是最后到的。他到时,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只是浓烟还在滚滚,瞧着有些骇人。   人群里的叶云月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姬月明居然直接放了火?她对上姬月明视线的时候,立刻扮出惊慌恐惧的神色来。姬月明微微笑,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色。   “里面应该没人吧?我看见住在这里的老张在前头啊。”   “我怎么听见有女人的哭声?”   家仆抱着一根横木,将门闩努力撞开,直接将两扇门撞得晃动,其中一扇门轰的一声直接撞落,露出门房里的情景。   顾见骊蜷缩着抱膝坐在地上,小声地哭。   门被撞开的瞬间,她抬头望向门外,月光打在她沾满眼泪的脸,泪渍萦睫,美目盼兮,梨花带雨,娇媚如画。她这一哭,褪下十五岁的稚嫩,天资绝色尽显。鲜血从她雪白的玉颈流下,洒落茶白的短袄,血痕点缀,更添几分凄美。她抬头的那一瞬间,众人竟是被她的绝色之容惊得呼吸滞一滞。   顾见骊跌跌撞撞站起,在一片狼藉的废墟里提裙跑出来,石榴红的裙角翩飞。她直接扑进姬无镜怀里,素手攥紧姬无镜的衣襟,颤声哽咽:“五爷救我!有人要杀我!”   姬无镜愣了一下,才伸出手臂抱住了她,在她轻颤是纤背上拍了拍,瞥一眼她脖子上的伤口,笑着说:“救你救你,又哪个驴蹄子欺负你了?”   “我回去拿衣服,有人从暗处窜出来用匕首抵在我脖子上逼我进了门房。我想喊人,可是他用刀子划伤了我。我好怕……那人将我推进门房里,然后锁了门。然后……然后就起火了!有人要烧死我!”她呜咽哭着,声声带着颤抖的哭腔,偏偏每个字音都咬得清清楚楚。   姬月明懵了。   “五婶……”她向前迈出一步,刚要说话。叶云月悄悄拽了她一把。姬月明一愣,立刻冷静下来,平静了一下,她换了话:“太可怕了,居然有人想杀人!五婶,你可看见是谁?”   “他在背后,又蒙了脸,我看不见他。”顾见骊望月,凄然一笑,“是谁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很多人都是想我死的。”   她慢慢转过头来,用盈着泪的眼眸望过每一个人,神色黯然。   老夫人隐约觉察出不对劲,看了老伯爷一眼。老伯爷轻咳了一声,终于开口:“这大过年的,最后没出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是谁起了歹念总会查出来的!”   姬无镜慢悠悠开口:“是啊,父亲最有本事,三日内总能查出来。”   他忽地一笑,嬉皮笑脸又阴森森的,说:“查不出来,我就把府里的可疑男人都杀光。砰——的一声……啧。”   他指了指夜幕中刚好散开的烟火,微眯了眼,嗜血地舔唇。   在这个年三十的夜晚,远处爆竹声不断,在场的所有人却觉得脊背生寒。   顾见骊目光闪烁,也是吓得不轻。   老夫人硬着头皮说:“老五啊,你还是先和见骊回去吧。我瞧着她脖子上的伤得好好处理一下。”   “好啊。那你们就好好过年也好好给我抓凶手。”姬无镜懒洋洋地转动轮椅,又说:“星漏,把你妹妹牵好了。”   姬星漏重重应了一声,回头才发现姬星澜居然吓哭了。姬星漏翻了个白眼。   顾见骊慌忙起身,垂着眉眼,给姬无镜推轮椅。   她没敢回头去看门房里狭小的衣橱。一眼都没敢看。   狭小的衣橱里,姬玄恪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藏身。他目光空洞,听着外面顾见骊的哭声,心里的痛竟变成了麻木。   顾见骊对他说的话一遍遍在耳畔回转。让养尊处优十七年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和无能。她委婉说着他年幼,劝着他努力拼前程。十七岁年幼吗?可她也不过十五而已。而五叔十七岁时早起入了玄镜门,至十八岁已手持玄杀令,成令人闻风丧胆的玄镜门门主。   姬玄恪缓缓闭上眼。   这场闹剧该歇了。   他忽然谁也不怪谁也不怨了,唯独怪自己的无能。倘若他有能力庇护家族,说一不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空洞的目光逐渐聚焦。他手指捻过雪色玉扣,将所有的情深暂藏。   顾见骊回到自己的院子,季夏忍着眼泪,急忙找了外伤药仔细给顾见骊的伤口涂抹。她心疼得心肝乱颤,紧紧咬着嘴唇,才没能哭出来。   林嬷嬷在一旁絮絮说着:“可得好好料理着,可别落了疤呦!”   顾见骊说:“林嬷嬷,你带着他们先回后院,别吓着两个孩子。”   姬星澜在腰间的小包包里翻了翻,翻出一块糖。她爬上了凳子,才将糖块塞进顾见骊的嘴里。她弯着眼睛笑着:“吃了糖就不疼啦!”   顾见骊本是冷静的,可糖的甜味儿在口中蔓延时,她忽然心中发堵,热了眼眶。她轻轻抱了一下姬星澜,说:“嗯,不疼的,一点都不疼的。澜澜乖乖回去睡觉好不好?”   “好!”   林嬷嬷把姬星澜抱起来,带着姬星漏退出去。   姬无镜大长腿交叠,懒洋洋靠在椅背。他含笑望着顾见骊,说:“顾见骊,你还记得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玄镜门的刽子手啊。   顾见骊心里咯噔一声。   “我玩匕首的时候还没星漏年纪大。”姬无镜拂袖,将桌子上的一个碗拂到地上,打碎。他捡起其中一片,在手中把玩,“你脖子上的伤是碗划破的,而且还是碗这个部位的碎片。”   姬无镜撩起眼皮,用手指了指她,说:“你骗我。”   顾见骊一惊,站了起来。她努力保持着冷静,开口:“季夏,你先出去。”   季夏被吓到了,她放心不下顾见骊,可还是听话地退了出来。   “我厌恶别人骗我。”姬无镜沙哑着嗓子。   可是她飞扑进他怀里,倒是可以勉强原谅她的欺骗吧——姬无镜如是想。   顾见骊鼓起勇气:“五爷,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姬无镜回味了一遍顾见骊扑进怀中的滋味儿,嬉皮笑脸地张开双臂:“先抱抱,再说。” 第29章   顾见骊微怔, 眉头慢慢拧起来,小声说:“你知道我骗你了,都不听解释的?”   姬无镜无所谓地笑笑,问:“三郎藏在哪儿?柜子里还是米缸里?”   顾见骊心里一惊, 脊背有些发凉, 并拢立着的双腿也微微发软。她捏着袖子,低下头, 声音小小:“衣橱……”   “被看见了就看见了呗,划自己那么一下疼不疼?”姬无镜懒洋洋地问。   本来不觉得, 他这么一说, 顾见骊才觉得脖子上的伤口隐隐作疼。   “我……”顾见骊眼睫颤了颤, 声音越来越低:“被看见了不好, 会被误会的……”   姬无镜嘴角扯起一丝带着嘲意的笑, 说:“我稽昭名声不好, 你若名声不好别人也只会说咱们天生一对。说不定还会有人感慨——嘿, 不愧是稽昭的女人。”   顾见骊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姬无镜,漂亮的明眸里一片错愕。   她没听错吧?   这是什么话?什么歪理论?这什么人啊!   姬无镜收了脸上的笑, 脸上的表情冷下来,说:“你再不过来让我抱抱, 我要生气的。”   顾见骊愣了愣, 轻咬樱唇, 虽然抵触, 仍旧硬着头皮朝姬无镜挪过去, 像舍生取义上战场似的。她每挪一步, 姬无镜嘴角的笑意就露出一丝,当顾见骊走到姬无镜面前时,姬无镜已摆出灿烂笑脸。他拉住顾见骊的手腕用力一拉,就将顾见骊拉到了腿上。   坐在姬无镜的怀中,顾见骊下意识地吸了口凉气,贴着姬无镜大腿的屁股挪了挪。   姬无镜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石榴裙,诧异问:“屁股还疼?”   “屁股”这词一入耳,顾见骊的脸就泛了红。在没认识姬无镜前,顾见骊所认识的人中就没有一个把屁股挂在嘴边的。   更何况想起那日被打屁股的情景,顾见骊的双颊更红了。   “我下手有那么重吗?”姬无镜摸了摸鼻子,去掀顾见骊的红裙。他说:“留伤了?我看看。”   顾见骊吓得脸都白了。   “不用不用!不疼的!”她慌慌张张去压自己的裙子。   一拉一扯,雪白的纤纤玉腿在石榴红的裙摆中若隐若现。   正两相僵持着,忽响起一阵敲门声。   栗子站在门外,还没开口说话,先咯咯笑了两声,才说:“送药啦!”   “该喝药了!”顾见骊心中一喜,急忙从姬无镜腿上逃开。逃避洪水猛兽般疾步小跑过去开门。   栗子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汤药。一碗是姬无镜的,一碗是顾见骊的。姬无镜每日临睡前都要喝一碗药,顾见骊则是因为最近几日染了风寒也得日日临睡前喝药。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一副“逃离火海”的样子有点不爽。   “送了药赶紧下去!”他冷着声音。   栗子吓了一跳,哪里还管什么汤药,把托盘往桌子上一放,转身撒腿就跑。她一股脑跑到院子里才想起来忘了关门,又闷头跑回来把门带上。   姬无镜端起药碗一口饮尽,没什么好脸色地把空药碗随手一扔。   顾见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乖巧坐在桌前,端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觉得她真的很蠢。汤药这么苦的东西就该一口饮尽,像她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那得多苦?   不过,姬无镜很快不再想这个,因为他被顾见骊的纤纤素指吸引了注意力。她捧着蔵色的碗,更衬得她的手指纤细雪白,而且像是莹了一层柔和的光。看上去就软软的,很好捏的样子。   姬无镜摊开自己的手掌,低头去看,只看见自己掌心里的茧。   他缓慢起身走到顾见骊身边,说:“屁股不给我玩,那把手给我玩玩?”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顾见骊一阵剧烈的咳嗦,不仅捧着的碗跌落,更是被苦涩的汤药呛着了,呛得她觉得昏天暗地的苦,眼泪都被药汁苦了出来。   “姬无镜!”她臊红了脸,恼意上头,竟是难得有了几分十五岁小姑娘的娇态跺了跺脚。更是气恼地推了姬无镜一把。   姬无镜脚步虚浮,向后退了两步,慢悠悠地跌坐在地。   顾见骊微怔,站了起身。   大抵不是第一次被她推倒,姬无镜没多少意外,将手递给顾见骊,等着她扶。   顾见骊向前迈出一步,又停下脚步,刚刚抬了一半的手也缩了回去,垂在身侧,警惕地看着姬无镜。   姬无镜挑眉。   顾见骊脸色绯红,仍旧微微抬着下巴,装出点小气势来,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又要绊我……”   姬无镜“啧”了一声,收回手,也不用她扶,自己动作缓慢地在花花绿绿的地毯上盘腿坐起。他慢慢笑起,狐狸眼眼尾轻挑。   顾见骊的目光落在他眼尾下的泪痣上。   姬无镜轻轻吹了口气,顾见骊“呀”了一声,双腿忽然失去了知觉,整个身子失控般朝前跌去,稳稳跌进姬无镜的怀里。   姬无镜抱了个满怀,也笑了个开怀。   “你……”顾见骊“你”了半天,挤出一句,“五爷你怎能像小孩子似的,玩心那么重!玩玩玩……就知道玩……”   姬无镜沉默了一会儿,才怏怏道:“如果你被困在一间屋子里四年,也会想办法给自己找乐子。”   顾见骊怔了怔,原本抵在姬无镜肩上推他的手慢慢软下来。她望着姬无镜的侧脸,心里升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外面忽然响起鞭炮声,一阵巨响。吓了顾见骊一跳,娇小的身子跟着轻颤。   姬无镜捂住了她的耳朵。   顾见骊望向窗户的方向,外面烟火的光影映在窗上。   哦,子时了。是新的一年了。   姬无镜抱着顾见骊站了起来,往拔步床走。顾见骊吓了一跳,担心摔下去急忙搂住姬无镜的脖子,惶惶道:“五爷,你居然有力气……”   她说了一半惊觉失言,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姬无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不然呢?”   姬无镜恍然,狐狸眼露出些许莫测的笑意,说:“抱你的力气还是有的。要是你多喊几声好叔叔,同房的力气也是有的。”   顾见骊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忽想起他刚刚说起困在一间房四年只能自己找乐子时神情恹恹的样子。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姬无镜这只老流氓就是故意气她逗她,她可再也不要上当了。接近十日的相处,顾见骊终于弄明白了,对付姬无镜这种人的办法就是要脸皮厚,装傻充愣不理他。   姬无镜等了半天,没等到怀里小姑娘气恼的举动来,不由垂目看她一眼,忽撞见一双澄澈灵动的眼眸,璀然的眸子轻转,流光水漾。   姬无镜视线落在顾见骊脖子上的伤口,敛了笑,严肃了些:“上次教你防身时已经让你少动刀。以后别为了这点小事自残,不值。”   顾见骊反驳:“怎能是小事!”   姬无镜笑得不羁:“名声风评都是扯淡。”   顾见骊仍旧不赞同:“分明不仅是名声风评的事儿,依我现在的处境一旦被抓了把柄,是连命都保不住的。”   姬无镜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只说了一句:“算了,随你。”   人与人的想法不同,他并不想强求顾见骊按照他的想法来做。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其实,姬无镜原本想说——老子还活着,谁敢要你的命。就算哪天你真干了什么蠢事,也只能老子亲手弄死你,别人休想。   汤药中加了助眠的成分,大年初一,顾见骊是被外面的吵闹声吵醒的。她隐约听出来是二夫人的声音。姬无镜还没醒,顾见骊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换下寝衣,又披上暖和的斗篷走出去。   “怎么了这是?”顾见骊问。   见顾见骊出来,二夫人一下子冲过来:“你这个狐媚坯子勾了我儿子的魂儿不算,还要勾他的命啊你!”   她冲过来,想打顾见骊。   季夏直接将人拦住,使蛮力把她推下了台阶,怒道:“二夫人,这大年初一您怎么就跑来骂人?小心沾了一年的霉运!”   季夏已经忍了很久了。   姬玄恪?   顾见骊有些懵。难道昨天她离开之后,姬玄恪出了什么事儿?她压下担心,语气寻常地问:“二嫂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三郎怎么了?”   二夫人骂骂咧咧根本不回顾见骊的话。   季夏凑到顾见骊耳边,低声解释:“今儿个一早,三郎留了一封信去边疆了。”   顾见骊有些意外。   若是平时,老夫人才不会管二夫人上门骂顾见骊。可今日是大年初一,拜年的宾客不断。哪能闹得太难看?   老夫人带着人匆匆赶过来,着两个老妈子拉住了二夫人。   二夫人又哭又嚎:“母亲,您可得给玄恪做主啊!我的儿十五高中状元郎,前途似锦。竟然忽然弃文从武!定然是这个媚坯子教唆!”   “成何体统!”老夫人吼她一句,让她安静。而后黑着脸上上下下打量着顾见骊,语气不善:“可是你让三郎去边疆?”   顾见骊对于这一家子的不讲理已经麻木了,她平静地说:“不是。”   老夫人不太相信,再次开口:“可是……”   “老夫人!”宋嬷嬷一路小跑跑进院中,表情焦急,像受了惊似的。   “武贤王来了!”   “谁?”老夫人问。   顾见骊猛地抬头,不敢置信。   宋嬷嬷看一眼顾见骊,重复:“武贤王!顾敬元!”   “父亲……”顾见骊险些没站稳。季夏急忙扶了她一把。顾见骊推开季夏,提裙往外飞奔。   父亲醒了! 第30章   老夫人望着顾见骊跑起时带飞的浅红斗篷,一时之间有些心慌。不过这种惊慌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她皱着眉, 语气不太好:“武贤王?哪里还有武贤王?只剩下等着年后处置的庶民顾敬元罢了!你再乱喊可是要降罪的!”   “是是是……是老奴失言了!”宋嬷嬷低着头向后退了一步。   顾敬元作为大姬唯一的异姓王, 其威风震慑之力影响甚远。宋嬷嬷瞧着他手提重刀冲进府的样子, 吓得把什么都忘了。   顾见骊提裙跑在甬路上, 两侧覆雪的景儿飞快向后倒退。冬日凉爽的风拂面,哈出白雾来。她好像回到了王府里的小时候, 每次父亲出征,她总是盼着父亲平安归来,而当父亲归家时,她就和姐姐手拉手跑去迎接父亲, 跑得石板路哒哒响。   妈妈起先会拦住她和姐姐,摇头告诉她们这样不成体统,没个名媛的样子,抛头露面是要被人看笑话的。父亲便大笑着说:“本王的女儿岂是别人能置喙的?别说是抛头露面, 即使骑马、赌钱、上战场, 谁敢说半个不字?”   顾见骊飞快跑着,耳畔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思绪是往昔一次又一次父亲得胜归来时的场景。   直到视线里终于出现父亲的身影。   一身粗布素袍完全遮不住父亲的器宇轩昂高大伟岸,即使牢狱之中的折磨为他带来那般重的伤病,也未能磨去他身上一丝一毫锋芒。他手握长刀,不苟言笑,行动间是久经沙场二十余年上将的雷厉震慑。   高大顾敬元每一步迈得很大, 却也很稳。广平伯府的男丁们跟在顾敬元身后, 脚步匆匆。有了顾敬元的衬托, 广平伯府里的这些有头有脸的皇家宗亲们,即使绫罗绸缎衣着华丽,也个个晦暗无光,宛若顾敬元的侍从奴仆。   顾见骊的脚步慢下来,真的看见了父亲,她反倒怀疑起来,怀疑自己看错了,怀疑自己只是在做梦。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她努力克制压抑,仍旧热泪盈了眼眶。似乎只要她轻轻眨一下眼睛,那一汪泪便会落下来。   “阿姊!”顾川看见了顾见骊,朝着她飞奔而来。   这一声“阿姊”入耳,顾见骊的心跳了跳。当顾川出现在她面前,牢牢握住她的手时,她方知这是真的。   父亲醒了。父亲和弟弟就在自己面前。她再也不是孤立无援,心惊胆战的了。   顾见骊没哭,她弯唇笑了,轻声应:“嗯,阿姊在。”   顾川紧紧拉住顾见骊的手,拉着她扭头朝顾敬元跑去,说:“走,咱们回家!”   顾见骊立在顾敬元面前,千言万语只剩下近似呢喃的一声:“父亲……”   顾敬元望着自己这个明明想哭却努力憋眼泪的小女儿,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宽大的手掌拍了拍顾见骊的肩。   “你这是何意?”跟在后面的广平伯这才跟上来,“这大年初一,带着刀闯入我府中……”   顾敬元手腕转动,那柄重刀发出闷重的鸣音。他冷笑,声如洪雷:“此刀先帝所赐,出入宫中亦可佩带。你区区伯府之邸莫不是想让本王卸刀?”   顾敬元不需发怒,多年领兵征战的经历让他不怒自威,何况今日就是带着怒意来的。   “这……”广平伯张了张嘴,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敢。”   他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有些不忿,觉得憋屈得很。想你顾敬元昔日威风,如今竟然还敢做出昔日的做派?   广平伯想拿出皇家宗亲的头面来,可是他抬头对上顾敬元想要杀人的表情,愣是没硬气得起来。他只是说:“你今日是来做客?”   “带小女回家!”顾敬元握住顾见骊的手腕。   广平伯被顾敬元的态度气得脱口而出:“她已经嫁了过来,是我们家的人了!”   顾敬元口气坚决:“两姓姻好首遵父母之命,这婚事本王从未答允过,便不作数了!不管是没什么用的姬绍,还是要死不活的老怪物稽昭都配不上本王的女儿!”   “你……”广平伯气得吹胡子瞪眼。   顾敬元看也不看他,拉着顾见骊就走。   顾见骊微怔,略犹豫了一瞬。   顾敬元觉察到了,他回头看向顾见骊。顾见骊抿唇,神色有些迷茫慌乱,她讷讷道:“我、我去收拾东西。”   “不必收拾了!”   “有些东西是要带走的……”顾见骊声音低下去。   顾敬元深看了女儿一眼,松手,道:“快去快回!”   “嗯!”顾见骊应了一声,转身小步往回跑。   其实父亲说的没错,的确没什么可收拾的。回去之后,顾见骊吩咐季夏将陶氏亲手给她做的衣裳收起,其他的东西都不必带了。   顾见骊立在原地,低着头,望着脚下花花绿绿的地毯,略犹豫了一瞬,推门进了里间。比起外面的晴空万里,里间永远都是灰暗的。   姬无镜已经起来了,他低着头,靠坐在床头。听见顾见骊进来的声音,他沙哑着嗓子问:“外面又吵什么?”   “是我父亲来了……”顾见骊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   姬无镜惊讶挑眉:“那老东西活过来了?”   顾见骊蹙眉,不喜他这样说,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你都能活过来我父亲怎地不能?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立在远处的顾见骊,问:“他过来做什么?”   顾见骊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攥紧,声音小小:“父亲要带我回家……”   姬无镜目光重新扫过顾见骊的脸,看见了她眼角的湿意,也看见了她眼里少有的星辰亮色泛着微微欢喜。   他口气随意地“哦”了一声,说:“走就走呗。”   他懒散打了个哈欠,接了一句:“走了好,可真是少了个大麻烦。”   顾见骊安静立了半天,轻轻“哦”了一声。   “砰砰砰——”顾川在外面敲门,“阿姊!季夏已经把东西收好了,快走了!”   顾见骊转身,只走了三五步,就到了门口打开房门。她一手扶在门上,一手提裙迈过门槛,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顾川抓住她的手腕,迫不及待地拽着她走:“父亲说了,要快点离开这破地方!”   别看顾川年纪小,力气倒是不小,顾见骊被他拽得身形晃了晃,她那回头一瞥,只来得及看见姬无镜衣襟一角。   顾见骊被顾川拉着跑出小院,迎面遇见从外面玩回来的姬星澜。姬星澜被林嬷嬷抱在怀里,她眨了眨眼,问:“你要去哪儿呀?”   顾见骊弯起眼睛来,说:“回我自己的家。”   姬星澜不懂,糯糯地问:“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顾见骊微笑摇头。   “哦……”姬星澜拉着长音点头,认真地说:“那你要多穿些,别再着凉。”   “阿姊,我们快走,父亲还等着咱们呢!”顾川又拽顾见骊。   顾见骊胡乱点头,任由顾川拽着离开。   被林嬷嬷抱在怀里的姬星澜忽然扭过头,伸长的脖子,朝顾见骊的背影,奶声奶气地大声喊:“要早点回来呀!”   顾见骊的脚步微顿,狠了狠心,没回头。她一步一步朝前走,耳边是自己和弟弟的脚步声。可是她有些迷茫,脚步也有些虚,像是没踩在实地上似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要跟父亲回家去了?分明她从进府之日起便盼着这一日,可当这一日到来时,却觉得不甚真切。   姬星澜让林嬷嬷把她放下来,不管林嬷嬷的追问,她小跑着进屋,躲在里屋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   “鬼鬼祟祟做什么?”姬无镜问。   姬星澜扭着小身子跑到姬无镜面前,一脸天真地问:“爹爹,你不陪她回门吗?”   “回门?”姬无镜古怪地看着小姑娘。   “嗯嗯!”姬星澜重重点头,“我听嬷嬷说初二回娘家。咦,可是今天初一呀……”   小姑娘眉头揪起来,想不明白了。她也不再纠结,去拉姬无镜的手:“爹爹,你不能陪她回去,可一定要接她回来哦!”   姬无镜看着姬星澜攥着他的小胖手,没说话,嘴角勾起一道莫测的笑。   先前老伯爷实在是被顾敬元的态度气糊涂了,才会说出“她已经嫁了过来,是我们家的人了”这般话。最初的冲动之后,他巴不得顾敬元赶紧带着顾见骊离开,巴不得和顾敬元撇清关系,免得年后被降罪牵连。   广平伯府的人都躲开,任由顾敬元带顾见骊离开。   今日的大年初一,拜年走动的人和车辆很多。广平伯府正门前不远处的积雪被车辕踩成一处烂泥。   顾敬元往前迈出一步,在顾见骊面前蹲下来。   顾见骊愣了一下,才慌忙摇头,说:“不用的,我能自己走。背弟弟就……”   “我不用!”顾川跳进雪泥里,毫不在意,“我才不像阿姊那样怕脏!”   顾见骊咬咬唇,像小时候那样趴在父亲的背上。   顾敬元站了起来,背着女儿一步一步稳稳往前走。对着两个女儿向来寡言的他闷声开口:“囡囡,没能护着你,让你受委屈了。”   “女儿很好,不委屈……”顾见骊忍了那么久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落在顾敬元的颈上,慢慢滑落至顾敬元的胸膛。女儿的泪让顾敬元胸口一阵灼热的炙痛。   他停下来,转身望向广平伯府的方向,目光一片冷毅凶狠。   欺女之仇不可忘,他早晚要平了陈家和广平伯府,鸡犬不留。管你什么皇亲国戚,他既能辅帝,亦能斩龙,改了国姓又如何! 第31章   父亲的背一点都不颠簸, 永远是那样稳稳当当, 像是永远不会倒下去的靠山依仗。顾见骊略抬头, 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 望着天幕中的暖阳,她慢慢笑了起来。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走去,即使现在的处境仍旧不好, 可父亲已经醒过来了,他们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没有什么过不去坎儿。   跨过了那一处雪泥脏乱之地,顾敬元也没有把小女儿放下来, 仍旧背着她, 稳步往前走。他昏迷时, 偶尔能听见身边的人与他说话。他听见他宠爱的小女儿贴在他耳边说她要嫁人了,还说有人抢了她的嫁衣。昏迷中的他气得不轻。   想要醒来给女儿撑腰的念头支撑着他,他终于在除夕夜响彻整个夜晚的鞭炮声睁开了眼睛。他记得他的两个囡囡小时候都怕除夕夜的鞭炮声,要他陪着才会笑。   当他醒来时,并不意外亲朋避散,也不意外一张张丑陋的嘴脸落井下石。可是当他得知两个女儿的经历时, 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这些人通通杀光!   陶氏和顾在骊站在小院门口张望着,顾见骊几个人刚从小巷露头,两个人立刻迎了上去。   顾见骊忙说:“父亲, 我自己走。”   顾敬元没吭声, 继续背着顾见骊, 直接将她背到家中,才放下。   顾在骊忙将顾见骊拉进怀里拥着,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温声细语:“都过去了,回家了,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嗯。”顾见骊轻声应着,用脸蹭了蹭姐姐的肩。   陶氏急忙去扶顾敬元,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在一把太师椅中坐了下来。顾见骊惊讶地望着父亲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分明之前在外面的时候父亲每一步走得很稳啊,只是比以前步履慢了些……   陶氏蹲在顾敬元面前,掀开他长衫前摆,又将他的裤腿挽起。顾见骊这才看见父亲腿上的伤痕。父亲定然是不想让外人瞧见他一瘸一拐的狼狈样子,才忍着腿上的伤痛……   顾见骊心中一沉,忽得愧疚不已。父亲在狱中受尽折磨,身上的伤定然没有痊愈。她竟然让父亲背了一路,着实是太不懂事了。   她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不能哭,她得笑。父亲喜欢她笑。   顾敬元由着陶氏给他换药,抬头看向顾见骊,沉声问:“稽昭那个狗东西……”   话说到一半,便没有再问下去了。顾敬元脸色微沉,将手中的长刀往桌上重重一放,震得桌上茶器一阵碰撞摇晃的脆响,杯盏中的茶水也溅出来一些。   他不想问了,因为他认定了稽昭那狗东西定然会欺负他的女儿!稽昭这疯子从小和西厂的一群阉贼混在一起,染了一身疯病!不,根本不用欺负。他的女儿和稽昭那样的人共处一室,也足够吓坏了他的囡囡!   顾见骊悄悄拉了拉斗篷的领子,遮去脖子上的伤口,然后拿了帕子去擦桌上的茶渍,一边擦,一边温声说:“父亲,您别太担心见骊。您也瞧见了,女儿现在好好的呢。”   顾敬元审视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顾见骊,没吭声。   顾见骊了解父亲,知道父亲不会因为她几句解释就相信了的。她蹲下来,从陶氏手里接过伤药,说:“母亲,我来吧。”   顾敬元惊讶地看着顾见骊和陶氏,对顾见骊称呼陶氏母亲这事儿大为意外。意外之余,他没有太多欢喜,甚至想起了顾见骊和顾在骊的生母。   在骊,顾在骊,她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见骊,今生却再不得见。   夜里,顾见骊像小时候那样钻进了姐姐的被子里。姐妹两个手拉手着,谁也没睡,望着床顶的幔帐发呆。   “父亲……”   “父亲……”   姐妹两个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口,相视一笑。   “姐姐,你可问过父亲了?”顾见骊问。   顾在骊摇头:“没有。不仅我没问,陶氏也没问。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们问了他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顾敬元虽然宠爱两个女儿,可他的确是严父。面对两个女儿的时候十分寡言。更何况,这次他的犯的罪的奸淫之罪。这样的罪名,身为两个女儿也不太方便问。   顾见骊转过身来,抱着姐姐的胳膊,眉宇之间露出几分愁态来,低声说:“父亲不希望我们管他的事情,可是我替父亲委屈。想替父亲洗去冤屈,查出陷害父亲的人。”   “从小到大总是觉得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如今才知道……”顾在骊叹了口气,“见骊,你有没有想过陷害父亲的人兴许是我们动不得的人。”   顾见骊没反驳,她沉默着听姐姐说。家里没出事前,她藏身闺中,对朝堂的事情知晓得不多。可顾在骊出嫁三年,见到的人和事多些。   顾在骊也侧转过身来,动作轻柔地将妹妹鬓边柔软的头发掖到耳后,继续说:“君心难测,父亲手中兵权太重。前太子篡位,几位皇子争权的事儿已经发生四五年了,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   顾见骊说:“我知道的。前太子篡位,谋杀陛下,被二皇子亲手斩杀。后来二皇子和三皇子又争权,如今都被陛下除去了实权……可这和父亲什么关系?唔,姐姐是说父亲的事情和几位皇子争权有关?”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   两姐妹沉默起来。   许久之后,顾在骊说:“别想了,先睡吧。”   顾见骊却忽然说:“我想见见姨母。姨母一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是一定不会欺负姨母的。”   顾在骊知道妹妹又犯了拗劲儿,也不劝她,只是说:“如今今非昔比,我们哪里还能进宫。”   顾见骊不再说话了,可是她没有睡着,胡思乱想了许多。至于后来睡着了,也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昔日舒心的日子,梦见这段时日遭遇的冷眼,梦见了未来的沉冤得雪,也梦见了阴森森的姬无镜。   睡梦中的顾见骊迷迷糊糊地用枕头压在头上,使劲儿闭着眼睛,才不想看见姬无镜呢。她回家啦,再也不要和他有关系啦。   接下来的日子,顾见骊能和家人在一起,很是开心。只是偶尔想到父亲的冤情还是觉得心烦。   顾在骊买下了一处酒楼,到了正月初八这一日,酒楼正式开业。   顾敬元是不会阻着两个女儿抛头露面的,顾见骊和姐姐、陶氏也的确花了好些心思。只是到了真正开业的时候,她们聘用了一些人手,并没有太操劳。   顾见骊坐在二楼的窗边,望向楼下满满登登的大厅,不由翘起了嘴角。虽不是曾经王府里的锦衣玉食,可如今这般和家人一起忙碌的日子也开心得很。   “听说了吗?稽昭又没死。”   顾见骊听见隔壁有人提到姬无镜,她怔了怔,忍不住挪了挪椅子,向后靠了些去听隔壁的议论。   “嗤。这人的命可真硬啊。宫里头的太医几次诊脉说什么只能活到哪天,最后不还是没死?不过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他身上中的可是无药可救的毒,早死晚死的事儿罢了。你怎么想起提到这人?”   “我也就是顺嘴一说。我有个亲戚在广平伯府当差,听说前天宫里来了帖子,每年十五的元宵宫宴请了稽昭。我这才知道他又没死。”   另一人笑了笑,口气随意:“去年不是也请了?去了吗?”   “那不记得了。他那身体应该也去不了吧?啧,可惜了,中了那么厉害的毒。想当初,多受陛下器重啊……”   后来两个人又说了两句,就转了话题。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茫然的眸光一点一点亮起来。   每年宴请满朝文武的元宵宫宴……姬无镜也可以去的?   那……   那如果她以照顾姬无镜之名跟进宫中,岂不是就可以见到姨母了?   顾见骊的心砰砰跳着。   她记得宫中宴请满朝文武的元宵宫宴可以带家人,父亲就曾带过姐姐去!只是姐姐觉得无聊,只去了一次罢了。她听姐姐说无聊,也没有跟着去过……   顾见骊一下子站了起来。   广平伯府中,姬无镜正懒洋洋地坐在院子正中央的地方晒太阳。他微眯了眼,抬头去看日头,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   院子里,姬星漏和姬星澜正在追着玩。   姬星漏和姬星澜跑累了,停下来歇一歇。姬星澜扭头望着晒太阳的姬无镜好一会儿,鼓起勇气走到姬无镜面前,奶声奶气地问:“她怎么还不回来?她教我的诗我都会背了呢……”   姬无镜瞥一眼面前的小姑娘,口气随意:“玩野了,不想回来了呗。”   姬星漏跑过来,问:“可是你不是说她要是敢跑,你就敲了她的腿吗?”   姬无镜“咦”了一声,问:“我有说过。”   姬星漏刚想说“有”,瞧着姬无镜危险的表情,他莫名心虚向后退了一步,扯了一把姬星澜,问:“你说父亲有没有说过?”   姬星澜不知道哥哥把麻烦推给她,她重重点头,声音又甜又软,偏又十分认真的样子,说:“说啦!那天哥哥听说她要跟人跑啦,爹爹说‘她要是敢跑,我敲了她的腿’!真的说啦!哥哥没撒谎的。”   姬无镜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十分有耐心地听完姬星澜的话。小姑娘奶声奶气的样子很是可爱,想揉揉她的脸,甚至想在她软软白白的脸蛋上咬一口。   可惜,不是自己闺女啊。   要是他有个自己的闺女就好了。 第32章   姬无镜问:“你想不想出去玩?”   “去哪儿?前头的湖还是后面的小林子呀?”姬星澜问。   “不, 出府。去街市转转。”   “哇——”姬星澜又往前小跑了两步, 将一双小手搭在姬无镜的膝上, 仰着小脸望向姬无镜, 一脸不敢置信:“出去玩?出府去玩?我还没有出过府哩!”   “那明天要不要去”姬无镜问。   “嗯嗯!去!爹爹……也去吗?”姬星澜小心翼翼地问。   姬无镜笑:“当然。”   姬星澜开心得不得了。   一旁的姬星漏伸长了脖子,想说话又闭了嘴,把头扭到一旁, 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   姬星澜回头望了一眼哥哥,她想了想,问:“哥哥也去对不对?”   姬无镜打量着姬星漏的五官,慢悠悠地开口:“你哥哥好像不感兴趣。”   姬星漏张了张嘴, 什么都没说, 小脖子挺得很硬气。   姬星澜歪着小脑瓜想了想, 去摇姬星漏的手,笑着说:“哥哥陪我去好不好呀?妹妹怕怕!”   姬星漏勉为其难地说:“你们小姑娘真麻烦!”   他又偷偷去看姬无镜脸上的表情,怕他不让去。等了又等,没等到父亲的拒绝,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一整天,姬星漏一本正经装出寻常样子。可是晚上睡觉, 他在梦里乐弯了眼。没人知道他多羡慕别人可以出去玩可以看看府外之地是何模样……   第一天营业,酒楼很晚还没关。   顾在骊踩着木楼梯上楼,楼下宾客望着她婀娜的背影,不由一阵心猿意马。今天来的客人中很多都是冲着安京双骊的名号, 想要来一睹京中双娇的美色。昔日顾敬元还没出事, 他们可没机会这么近距离地欣赏安京双骊的风姿。谁曾想顾在骊如今做了老板娘。   顾在骊知道。她也不避讳, 亲自出面张罗着。如果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凭借着这张脸能招揽来生意,何乐而不为。   顾在骊推开门,顾见骊抬起头来喊了声姐姐。   “还得一个多时辰,你先回家去吧,把小川领回去。别一个人走夜路,让阿大和阿二跟着。”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想陪着姐姐,又担心弟弟犯困,还是点头应下。   “从后门走,避开大厅里的宾客。”顾在骊嘱咐了一句。   酒楼离家大约有两刻钟的步程。顾见骊牵着顾川。雇佣的阿大和阿二跟在后面,一直将人护送到巷口,才转身往酒楼跑。   “虽然最近忙,小川也要好好读书,不许贪玩的。”顾见骊柔声说。   “我知道的!”   “要我说明天你就留在家里,不要过去了。”   顾川摇头:“不,我要去保护姐姐!”   “你才多大……”顾见骊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两人走到家门口,顾见骊刚要抬手推门,院门从里面拉开。   两道陌生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天色很暗,看不太清,顾见骊也没有细看,垂眼带着顾川候在一侧,让开门口的位置。   从院中走出来的两个人从衣着打扮和举止行动上明显可看出是一主一仆的关系。   为首的年轻公子行了一礼,顾见骊微屈膝回了一礼。   待这两个人离开了,顾见骊才牵着弟弟走进院中。只是那么匆匆一瞥,她隐约觉得刚刚的公子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不过她倒也没在意。往日在王府,父亲若是在家中,京中权贵时常过府,刚刚的人应当是父亲曾经的旧识,她曾经在府中见过。   顾见骊望了一眼前厅,那里隐约传来谈笑声。父亲今日又有客。顾见骊不由蹙了眉,她不知道父亲最近这几日都和什么人见面,也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可正是因为不知道,反而更担心。不是没想过去问,但是她知道父亲不会说的。   姬岚坐进一顶外表瞧上去十分普通的小轿,他掀开窗口垂帘一角,露出温文儒雅的半张脸,问道:“刚刚那个是顾敬元的大女儿?”   “回殿下的话,”回话的侍从嗓音尖细,“应当是顾大人的小女儿。”   姬岚微微惊讶,印象里那个小姑娘还梳着丱发,不大点的样子。   他垂眸,沉吟片刻,恍然:“被送去广平伯府那个?”   “是。”小六子恭敬回话,“年初一,顾大人将女儿抢了回来。他们前脚走,广平伯就把事儿禀了陛下。”   小六子抬眼瞧着自己的主子,问:“奴婢愚笨,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就没下文了?”   当初若陛下一怒之下直接将顾敬元斩了,也就那么回事了。谁也不敢在他盛怒时求情。可谁让顾敬元运气好,赶上太后喜寿,又是过年,直接大赦天下了呢?后来有人献计,在赐婚圣旨上做手脚,在年前逼顾家抗旨,偏偏顾家真把女儿送去了广平伯府。   正月不能见血,再拖下去,陛下再杀顾敬元,恐怕那些老臣能跪得他头疼。有些话不能明着说,那些老臣不会让陛下为了个女人斩杀将王的。古往今来,为了权势献上女人的臣子和为了拉拢臣子赐下爱妃的君王,皆有之。   至于日后陛下会不会再处置顾敬元却说不准了。毕竟还有个玄镜门,竟是干这些勾当。   姬岚不紧不慢地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没解释,反而笑了笑,说:“广平伯也是够可怜的。”   小六子更糊涂了,可是主子已经将垂帘放了下来,想来不会给他解释。   第二日一早,顾见骊就跟着姐姐一起去酒楼忙活,顾川也愣是跟了去。他拍了拍小布包,说:“我带了书的,去那儿学一样!”   顾见骊这才允了。   酒楼雇了跑趟、账房等,并不是很忙。顾在骊偶尔会楼上楼下瞧瞧,但是她并不准顾见骊轻易露面。   顾见骊和顾川坐在小包间里,顾川埋头默写背下的诗句,顾见骊望着窗外微微发呆。   她想起昨日从宾客口中听来的元宵宴。   父亲是不会准许她回广平伯府的。想起广平伯府的那十来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事实上,她也不想回去。如今父亲醒了,一家子在一起多好,她根本就不想回到那个处处危险、冷眼的广平伯府。   而且她觉得就算她去求姬无镜,姬无镜也不会同意带她进宫去。那个可怕的人呀。   她又想起了姨母。想去见姨母,不仅是为了弄清真相,而且她不愿意相信姨母和别人串通来陷害父亲。   她还不到周岁生母就病故了,姐姐说姨母和她母亲模样很像,所以她从小就对姨母很依赖。姨母也十分疼爱她,对她特别好……   越想越心烦。   顾见骊心烦意乱地望向窗外。酒楼的位置不错,她坐在二楼可以看见远处的十锦阁。可是当她看见站在十锦阁门前的人时,不由一阵错愕。   姬无镜?   顾见骊不由站了起来,将手搭在窗边,仔细去瞧。   真的是姬无镜。   他牵着姬星澜站在十锦阁门口,姬星澜仰着头跟他说话,他低着头望着小女儿。顾见骊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姬无镜穿了一身红衣,在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十分显眼,几乎一眼便能看见他。   “他怎么出门了……”顾见骊喃喃自语。这人仇家多得很,如今竟领着姬星澜出门,连长生都没跟着。而且也不知道是穿的显眼还是这人长得就显眼,惹得很多路人看向他。   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出来,就不怕仇家趁机报复他?   顾见骊心里刚有了这样的念头,就看见七八个人朝姬无镜走去。   “阿姊,你在说什么?”顾川问。   顾见骊没听见顾川的问话,她捏着帕子,望着远处的父女二人,面露担忧。   那七八个人围住了姬无镜。顾见骊只能看见他们口型你一句我一句,完全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而姬无镜还是那样懒散又不屑一顾的表情。   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顾见骊觉得这人真不知好歹,莫不是没听过大丈夫能屈能伸?都这个时候了,逞强什么呢?   那围住姬无镜的七八个人中的一个人忽然拍了拍姬无镜的肩膀。大手拍在姬无镜肩上,顾见骊的身子却颤了颤。   姬星澜向后退了两步,抱住姬无镜的腿。   顾见骊咬咬牙,转身往楼下跑。   “阿姊,你去哪儿?”顾川大声喊。回答他的只有顾见骊跑下楼梯的哒哒脚步声。   “见骊?”顾在骊急忙跟到门口,望着妹妹飞快跑开的背影。   顾见骊穿过街市热闹的人群,跑到十锦阁门前。原先在二楼不觉得如何,如今那七八个人在面前,她方觉得害怕。这些人身量都极高大,而且凶狠恶煞。   顾见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这儿!”姬星澜忽然喊了一声。   姬无镜抬眼,透过人群缝隙看见了顾见骊,看见她澄澈的眼眸中藏不住的怯意。   其他七八个人随着姬无镜的目光回头,也都望向顾见骊。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顾见骊心里更怕了。藏在袖子里的手使劲儿捏了捏帕子,她硬着头皮挤进人群,一手牵起姬星澜,一手挽住姬无镜的胳膊,温声细语地开口:“你怎么在这儿呀,我们等你很久了。”   说完,她冲姬无镜眨了下眼。   哦,原来已经七八日不曾听到她甜软的声音了。姬无镜这才发觉顾见骊声音的软糯动人来,简直比唱曲儿还好听。姬无镜舔唇,说:“你再说一遍。”   顾见骊急了,这人怎么不知道她在帮他呢?她悄悄捏了他一下,再眨眼,重复:“我们回家啦!”   姬无镜慢悠悠地勾唇。 第33章   “哥哥!”姬星澜忽然喊了一声。她抬起小手指向长街对面正往这边走的姬星漏。姬星漏两只小手一手握着一根糖葫芦, 长生跟在他身后。   姬星漏跑过来, 惊讶地看了一眼忽然出现的顾见骊,然后把手中的一根冰糖葫芦递给了妹妹。   “谢谢哥哥!”姬星澜接过来,张开小嘴儿, 想咬, 忽反应过来, 先将糖葫芦递给了顾见骊, 甜甜笑着:“给!”   顾见骊哪有心思吃这个?满心担忧着姬无镜被揍。她只好说:“我不吃这个, 澜澜自己吃。”   “很甜的。你不是也喜欢甜的吗?”姬星澜好奇地问。   “澜澜听话,自己吃。”顾见骊就算心里急得要命,表面上也是拿出一副从容的模样来, 语气也是软软好听。   姬无镜听着顾见骊的声音,耳朵有点痒。他偏着头, 用耳朵蹭了蹭肩。   “好哦……”姬星澜自己吃。可是红彤彤的山楂比她的嘴巴还要大, 她只能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头舔了一口山楂上的糖。   长生这才跟过来。   “东林,你怎么在这儿?”长生乐呵呵地拍了拍那七八个人中为首一人的肩膀。   顾见骊愣了一下, 细细去瞧长生脸上的表情。   长生看了一眼姬无镜的神色, 冲顾见骊打了个礼, 诧异道:“夫人,您也在。”   顾见骊讷讷颔首,心里明白自己好像闹了个大乌龙。   付东林颇为惊讶地打量着顾见骊, 问:“这位难道就是……”   “是夫人呐!”长生在一旁说。   七八个人齐声高喊:“夫人好!”   顾见骊表面上得体地颔首回礼, 心里却因为闹了个这么大的误会窘得慌。她挽着姬无镜胳膊的手慢吞吞一点一点缩回来。更是完全不敢去看姬无镜脸上的表情, 他一定又挑着眼尾笑话她。她猜得到!   她蹲了下来, 和姬星澜说话以来缓解尴尬:“澜澜今天怎么出府了呀?”   姬星澜刚咬碎了一颗山楂,吃了一小点山楂,被酸得五官拧巴在一起。她说:“爹爹带我们出来玩呀。要买糖吃的,等哥哥买了糖葫芦就买糖!哼哼,太酸了……”   她看看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顾见骊。   “哼,娇气!”姬星漏翻白眼,大口咬了一颗山楂,忍下酸得想冒眼泪的冲动。   顾见骊欠身,握着姬星澜的小手,小小咬了一点那串糖葫芦最上面的那颗山楂,尝一下。   的确酸。酸得她也忍不住蹙了眉。   “酸就不吃了。”顾见骊拿过姬星澜手里那串糖葫芦,又用帕子仔细给她擦了手。   “星漏也不要吃了,会酸得胃疼。”顾见骊又把姬星漏手里的糖葫芦拿走,给他擦手。   “谁用你擦!”姬星漏把一双小手背在身后,小下巴扬着,鼻孔朝天。   顾见骊早就习惯了姬星漏这个怪脾气,也不去管他。她看着手里的两串糖葫芦,不知道要往哪放。   一片阴影罩下来,顾见骊手里的那两串糖葫芦就被姬无镜弯腰拿走了。姬无镜直起身,慢悠悠地吃了一颗山楂,正是顾见骊刚刚咬了一半的那一颗。然后,他将两串糖葫芦递给付东林:“养胃,吃。”   “谢门主赏!”一脸横肉的付东林声如洪雷。   顾见骊吓了一跳。   姬无镜转身走进十锦阁,他刚迈过门槛,转身望向顾见骊,问:“哪种糖好吃?”   “当然是招牌的十锦糖。”顾见骊说。   “哦。算了,又不想买了。”姬无镜又走了出来,“回府吧。”   “啊……”姬星澜失望极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瞬间黯然下去。可她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才不敢忤逆父亲的话。小脑袋低下去,十分沮丧。   顾见骊在心里责怪姬无镜这个喜怒无常的父亲实在是不称职。瞧着姬星澜委屈想哭又憋泪的样子,她心疼极了,不由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对姬无镜说:“你等一等,我给澜澜买一点。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   担心姬无镜直接带姬星澜离开,顾见骊牵起姬星澜的小手,匆匆迈进十锦阁。一进门,就是一串金灿灿栩栩如生的糖人儿。   十锦阁是永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糖果铺子,隔几条街,就有一家分铺。里面售卖各种糖果,极得小孩子们的喜欢。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十锦糖。十锦糖一共十种糖,有十种不同的颜色,装在一个圆盒子里的十个格子里。盒子里面暗藏玄机,晃一晃,声音好听极了。   顾见骊从小吃到大。   每隔一段时间,铺子里就会有新推出的糖果。每次有了新种类的糖果,顾见骊总是急急买着吃。   她已经许久不来这里了。原来又新上了几种糖果,她都没有吃过的。   顾见骊给姬星澜买了一盒十锦糖,又将她抱起,让她继续挑其他喜欢的糖果。   “就这些了?”顾见骊问。   “嗯嗯,就这样够啦!”姬星澜凑到顾见骊脸颊吧唧了一口,“谢谢你给我买糖吃!”   顾见骊温柔笑着,目光却望向了柜子上新推出的白玉莲子糖。许是因为小孩子都喜欢颜色艳丽的糖果,所以姬星澜没选这种样子雪白的新糖。   可是依照顾见骊吃了十几年糖果的经验,她知道这个新推出的白玉莲子糖一定很好吃很好吃。   “真的没有再想要的了?”顾见骊不死心地又问。   “嗯嗯!”姬星澜低着头,把一块黄色的元宝糖塞进了嘴里。   姬无镜和姬星漏一大一小立在一旁。姬星漏抱怨:“女人真是麻烦。买个糖都那么久!”   姬无镜随手抓了一把糖,塞进了姬星漏嘴里。   顾见骊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十锦阁。先前那七八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顾见骊将怀里的小姑娘放下来,她直起身,这才重新认真看起姬无镜。她抿唇,轻声问:“你好些了是不是?”   起码能出门,且不坐轮椅了。   她又低声呢喃了一句:“瞧上去气色好了些的……”   姬无镜瞧着面前的她,慢悠悠开口:“想吃鱼。”   也的确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两个小孩子应当也饿了。顾见骊回头望了一眼姐姐的酒楼,姐姐一直站在酒楼门口望着这边。顾川站在顾在骊身边,也望过来,他脸上的表情着实不太友善。   顾见骊莫名心虚。她说着“这家的鱼很好吃”,带着几个人进了十锦阁旁边的小饭馆。   店小二将人迎进来,笑盈盈地在前面带路,将人引上二楼。   姬星漏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顾见骊牵着姬星澜小心踩着楼梯,姬无镜只落后一阶木楼梯。长生跟在最后,落后了些距离。   姬无镜忽然探手,手掌覆在顾见骊的额头。顾见骊微怔,姬无镜已经收回了手,在她身后语气淡淡:“嗯,看来彻底好了。”   顾见骊低着头,动作不太自然地将耳旁的碎发掖到耳后。心里却不由想起曾经生病吐了他一身的事情。   她垂着眉眼,细细听着身后姬无镜的脚步声,心事辗转。   姬无镜吃鱼的时候一如既往地专注,姬星澜和姬星漏吃东西的时候也很乖。不算宽敞的包间里,四个人安静地吃着饭。   “你怎么那么久不回家?”姬星澜忽然歪着小脑瓜望向顾见骊。   顾见骊小小抿了口茶,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解释。   姬星澜去拽顾见骊的袖子,奶声奶气:“我都想你了!”   一旁的姬星漏冷哼了一声,语气嚣张:“和别人跑了呗,等父亲敲了她的腿她就跑不了了!”   顾见骊还来不及因为姬星澜的感动呢,就因姬星漏的话愣住了。她抬起眼望向坐在对面不紧不慢吃着鱼肉的姬无镜,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第一个未婚妻在他重病时嫌弃他抛弃他,家里给他张罗的第二个媳妇儿满满算计着他死的日子,而且如今她也离他而去了……   顾见骊心里生出了愧疚,可是这种歉意被她自己狠心掐了。也许父亲说得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没答应这婚事,也没有媒人。她是坐了花轿,可连拜堂都没有过。   或许他们的婚事真的不算数呢?   而且那一日她与他说要离开,他是怎么说的?不屑一顾地说她麻烦,说她走就走呗。如果当时他不是那样的态度,她又会如何?   顾见骊心里有些乱,拼命给自己找借口洗刷愧意。   她端起茶盏刚要喝一口,姬无镜忽然起身,握住了她的手腕。顾见骊抬眼,对上姬无镜近在咫尺的眼,在他的狐狸眼里看见茫然的自己。   “怎、怎么了?”   “这个不好喝。”姬无镜扯起嘴角,笑了。   顾见骊怔怔低头,这才发现她端起的不是茶盏,而是一小碗醋……   两颊忽得有些发热,她尴尬地放下了醋碗。   姬无镜站直了身子,顾见骊一惊,他要走了吗?她慌忙开口:“五爷!”   姬无镜挑眉,懒懒瞥着她。   顾见骊悄悄吸了口气,才站起来,鼓起勇气来问:“你会去元宵宴吗?”   “怎么?”   顾见骊硬着头皮说:“如果你去的话,得有人照顾着才好。嗯……我的意思是……可不可以带我去……”   她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下头,不太敢去看姬无镜。   姬无镜嗤笑:“何必那么蠢把实话说出来?”   顾见骊重新抬眼,眉目中染上了几分真诚。她说:“可是你说过不喜欢别人骗你呀。”   姬无镜慢慢收了眼尾挑起的笑,审视着顾见骊。   顾见骊被他看得不自在,悄悄别开眼,细软喃喃:“我也骗不过你……” 第34章   “砰砰砰——”   顾川在外面砸门, 大喊:“阿姊!阿姊!你在不在里面啊?阿姊——”   长生拦住他:“你这小皮孩别乱闯, 哎呦呦……你这孩子怎么咬人!”   顾见骊急忙走过去开门。   “小川,你怎么过来了?”   顾川立刻松了口,跑到顾见骊面前拉住她的手,警惕地巡视着雅间内,恶狠狠地瞪了姬无镜一眼。   “走,咱们回去!”顾川拽顾见骊。   姬无镜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他侧过脸,一阵断续不止的咳嗽。他向一侧挪了两步, 一手扶着墙壁,一手虚握成拳抵在口前。他的脸色以可见的速度迅速苍白下去。   顾见骊挣开顾川的手, 急忙两步跨到姬无镜面前,语气焦急:“五爷,这是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姬星漏和姬星澜两个孩子也吓了一跳,立刻丢下勺子, 从椅子上跳下来, 跑到姬无镜身边, 挨在一起站着, 眨巴着眼睛望着姬无镜。   姬无镜垂着眼,朝顾见骊身侧探手, 还没有碰到顾见骊,顾见骊已经将自己的帕子叠好递给了他。   姬无镜看了一眼雪白的帕子, 想了一下, 觉得这帕子太白太素, 若有红梅才好看。于是,将血咳在帕子上。   顾见骊让长生搬过来椅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姬无镜坐下,低声絮絮:“这儿离广平伯府那么远,最近天也冷,你一早就出门了吧?可别再染了风寒……”   她转身去倒了一杯热水,回到姬无镜身边,问:“要喝些吗?”   姬无镜断断续续地咳,他低着头,看着手中帕子上的血迹。   啧,梅花有点歪。   姬无镜没说话,顾见骊只以为他难受,只好捧着水候在一旁。姬无镜略抬眼,视线刚好落在顾见骊的手上,杯子里的水有点烫,她交换着几根手指头,翘起的纤纤手指指腹有点泛红。   纤纤素手烫得发红的样子挺好看的,有点好吃的样子。   不过也挺蠢的。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抬手拿开了她手里的水,喝了一口,随手放在一旁。   掌柜的在门口探头探脑。   长生冷着脸问:“你做什么?”   掌柜的弯着腰赔着笑脸进来,说:“几位客官,小店今儿个客人太多。新来的几位客官想用这间雅间,我瞧着几位已经吃完了,那就行行方便腾个地方?”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楼下还那么多空桌子,隔壁也空着啊!”长生说。   掌柜欲言又止,小眼睛瞟了姬无镜一眼,笑得满脸褶子,说:“都预定出去了,您几位行行方便、行行方便,这顿饭半价!”   顾见骊瞧着姬无镜如今这情景,也不好直接让他回家。她犹豫了一下,只好扶起姬无镜,说:“我姐姐的酒楼就在对街,过去歇一歇再回府吧。”   顾川一直黑着脸,因为姐姐没有跟自己离开而不高兴。   顾见骊嘱咐他牵着姬星澜和姬星漏。顾川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听话地点了头。他走过去想牵姬星澜,姬星漏忽然打开他的手,牵起妹妹的手跑在了最前面。   “你怎么这样!”顾川气。   姬星漏回过头,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顾见骊叮嘱:“星漏,你牵着你妹妹慢点。”   姬星漏回了一句“要你管”,牵着妹妹跑了出去。   顾川气得跺了跺脚,也跑了出去。   顾见骊觉得好笑,可是一看见身侧脸色苍白的姬无镜,立刻笑不出来了,她扶着姬无镜缓步往外走。走在楼梯上时,隐隐听见楼上刚刚的雅间里,掌柜的和店小二的对话。   “掌柜的,干嘛半价啊?”   “呵呵,那么个病秧子,可别死在了我这店里。大过年的,多晦气呐……”   顾见骊脚步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人怎么能说这么过分的话!她心里微顿之后,压下恼气,偷偷去看姬无镜的神色,盼着他没听见才好,担心他因这话气着身体。可是她却看见姬无镜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她不由愣住了。   “呦,模样好俊的小娘子。噫噫噫……和哥哥我昨儿晚上梦见的仙女一模一样,这是咱们的缘分呐。嗝。”一个醉汉手中握着一个酒葫芦,一摇三晃地走进饭馆正门。一眼,就被刚走下楼梯的顾见骊勾去了目光。   跟在后面的小厮急忙快步上前扶住他,说:“爷,您醉了。咱们快回府吧!”   “我、我不!我要小娘子!嘿嘿嘿!”   “哎呦我的爷呦,那小娘子是嫁了人的……”   醉汉摇摇晃晃走过来,听了小厮的话,这才看见顾见骊身边的姬无镜。他“呦呵”一声,嬉皮笑脸:“小娘子俊俏,小郎君也俊俏。嘿嘿,龙阳之美可是大雅,哥哥都要了!”   眼看着迎面撞上,长生大步迈出两步,举剑挡开。他手腕微转,剑出鞘一截,泛着森然的寒光。不过他并没有擅动,只待姬无镜命令。   醉汉又打了两个酒嗝,笑嘻嘻地:“不要拿这东西吓唬人嘛,我们陈家有钱。你们小夫妻跟了我,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嘿嘿嘿,还让你们住一屋,咱们仨一起快活!”   顾见骊因为这人的污言秽语拧了眉。醉汉色眯眯的目光打量来打量去,顾见骊恼得侧过脸去,好像被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打量都觉得脏。   姬无镜轻笑了一声,随意瞥了他一眼,懒懒开口,语气平缓,甚至和善:“她不喜欢你看着她。”   醉汉散了瞳似的目光慢慢凝聚,凝聚在姬无镜的脸上。他也没听见姬无镜说什么,只觉得真是越看越好看。他嘿嘿笑着,想要朝姬无镜扑过去,嘴里嚷着“好看好看”!长生手中的剑一挡,他跌跌向后退了三四步。   姬无镜收回视线,口气随意:“挖眼缝口,鱼线。”   与长生口中的一声“是”,同时响起的还有他拔剑的声音。   顾见骊跟着姬无镜往前走,她听见那个醉汉在背后发出喉间一阵“唔噜”声,连一声尖叫都没发出来。他没叫出来,大厅里其他宾客却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尖叫声。伴着碗碟打碎、桌椅拖动的响动。   顾见骊刚走到门槛,被背后的尖叫声吓得差点绊倒。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别回头。”姬无镜将手搭在顾见骊纤细的腰侧,将她往怀里一带。   顾见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后的画面可能不太好看。她是不敢回头去看了,却又忍不住去想,被自己猜出来的画面骇白了脸,一时忽略了姬无镜搭在她腰侧的手没有收回去,偎在姬无镜怀里一直走过了长街。   三个孩子已经站在了酒楼门口,顾川正和顾在骊说话,姬星漏蹦蹦跳跳踢着路面的积雪,姬星澜伸长了脖子望着姬无镜和顾见骊,将小胳膊挥个不停。   经过顾在骊身边,顾见骊莫名心虚,她小声说:“姐姐,我带他去包间休息一会儿。”   她甚至不敢去看顾在骊的眼睛,低着头上楼。   楼下大厅里的宾客议论纷纷。   “那个人是稽昭?他怎么还没死?”   “不是说顾敬元把小女儿抢了回去,说是婚事不算数了,这两个人怎么又搞到一块去了。想不通,想不通……”   “嘘,哪个都是议论不得的。”   顾在骊立在原地,望着妹妹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转过身,望向对面的饭馆。她看见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还认识那个醉酒的人,是她前夫家亲戚。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进了雅间,让他坐下歇息,又去为他找来薄毯覆着。姬无镜靠着椅背合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   顾见骊不敢吵着他,姬星澜和姬星漏也很安静。顾见骊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姬星漏,发现这孩子平时闹腾得很,唯有在姬无镜面前乖得像只小绵羊。   姬无镜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什么时辰了?”姬无镜沙哑着嗓子开口,慢慢睁开眼。   顾见骊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酒楼也要打烊了。   她犯了难,有些犹豫地开口:“五爷,我让长生给你喊一辆车来?”   姬无镜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冷梆梆地说:“远、冷,不走。”   “可是不能宿在这里呀。”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着顾见骊,问:“你在我屋里住了多久?”   顾见骊想了一下,才说:“十一天。”   姬无镜“嗯”了一天,语气懒散傲慢:“我让你住了十一日,现在去你家住一日都不行?”   姬星漏和姬星澜肩并肩坐着,下巴搭在桌子上,顾见骊和姬无镜谁说话,他们两个就转动小脑瓜看向谁。   此时,他俩都眨巴着眼睛望着顾见骊。   顾见骊皱着眉。她知道姬无镜又开始不讲理了。可是回广平伯府需要一个多时辰。天色已晚,又落了雪,姬无镜的身体……   于是,顾见骊把姬无镜和两个孩子带回了家。一路上,顾川冷哼了无数次。不过顾在骊却出乎顾见骊的意料,并没有怎么反对。   顾敬元有客,这么晚仍在正厅议事。   顾见骊将姬无镜和两个孩子直接带到自己的房间,而后走出了房,硬着头皮去给父亲解释。   姬星漏忽然从后面窜出来,把一个盒子塞给顾见骊。   “什么东西?”顾见骊问。   姬星漏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他压低了声音,说:“父亲给我买的,让我必须吃完。你帮我吃光,然后把盒子还我!”   他说完就跑了。   顾见骊诧异地打开盒子,一颗颗雪白的白玉莲子糖摆在里面。顾见骊惊讶地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好甜呀。 第35章   姬星漏鬼鬼祟祟地跑回房间。姬星澜一边数着盒子里的糖块儿, 一边大声问:“哥哥,你去哪儿啦?”   姬星漏吓了一跳, 忙把手指头抵在嘴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姬星澜眨巴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她也学着哥哥的样子, 把手指头放在嘴巴前,认真点点头。   姬星漏偷偷看一眼姬无镜的神色,见他立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他, 他稍微放下心,没了鬼鬼祟祟的样子, 变得大摇大摆走进屋,爬上了姬星澜旁边的椅子。他颇为嫌弃地说:“你怎么吃这么多糖?又黏又腻,难吃死了!”   “好吃!”姬星澜撕开糖纸,把一块她最喜欢的鹿乳糖往姬星澜嘴巴塞。   “我不吃!”姬星漏立刻扭头躲开。   “哦……”姬星澜把糖块塞进自己嘴里, 吐字不清地说, “对哦,爹爹给了你一盒子糖呢。还让你吃光, 吃不光也要找人帮你吃光, 否则打你屁股!唔,要不要我帮你吃啊?”   “话真多!”姬星漏从盒子里抓了一把米粒糖又塞进姬星澜的嘴里。   姬星澜嘴巴里的糖实在太多了, 软软的两腮鼓起来,一双漂亮的杏眼瞪着姬星漏, 小嘴儿“唔噜、唔噜”说不清楚话。   姬无镜听着两个小萝卜头的对话, 知道那盒糖如愿送到了顾见骊手中。他舌尖舔过牙齿, 唇角轻勾,得逞地笑了。   他悠闲地打量着顾见骊的房间。因是她搬过来不久,屋内的陈设很简单。   床幔是极浅的淡粉色,罩着床榻。上面的被褥是柔软的杏色,绣着些芍药图。   窗前摆着梳妆台,对面衣橱前摆了张小桌子。小桌子似乎不怎么用,如今被姬星澜摆满了糖果。   姬无镜拿起梳妆桌上的木簪,虽不值什么钱,样子却雕得细致典雅。姬无镜随手拉开抽屉,里面是空的。   他推上抽屉,转身对两个孩子说:“去洗澡,回来睡觉。能自己洗澡吗?”   两个孩子一起点头,跳下椅子,姬星澜落后了一步,问:“我们睡哪儿呀?”   姬无镜看了一眼床榻,慢悠悠地说:“可能要和我睡一起。”   两个孩子去洗澡的时候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这几年姬无镜大多时卧床不起,间歇也有过几次身体稍好,他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亲近他们!又激动又紧张……   正厅里,顾敬元正和姬岚一边下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事。顾敬元是个武将,并不擅于对弈,没多久就输了。   他大笑着说:“不来了,已经连续输给殿下三局了。”   姬岚微笑着,说:“对弈不在输赢,在于对弈之人。今日与将军畅谈受益颇丰。”   “三殿下客气了。”   “是顾将军谦虚了。”姬岚转了话题,“今日一来就与将军下棋,竟是把先前准备的礼物忘了。”   “哈哈。”顾敬元大笑了两声,“殿下这话缪也。如今顾某草民一介,可当不起,殿下若说赏赐倒更为合意。”   姬岚不言,接过小六子递过来的两个锦盒,置于桌上,才道:“年前各地进贡佳品中,这两套首饰品色具佳。这样的珍物理应赠美人。”   顾敬元深看了姬岚一眼,大笑着答谢:“若是别的倒是不敢收,赠小女之物,自是欣然收下了!不瞒殿下,这两个女儿就是顾某的命。”   其实并不必他说,天下皆知顾敬元爱女如命。姬岚这是投其所好。   顾敬元目光置于棋盘,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我的两个女儿,姻缘命数都不如人意。”   姬岚笑得儒雅,道:“未必。”   顾敬元眸色转动,口气带了几分试探:“可惜啊,到底是嫁过一次。”   姬岚含笑摇头:“安京双骊的美名天下皆知,即使嫁过仍是天下郎君心仪之人。”   他顿了顿,语气半真半假地加了句:“本宫亦是如此。”   顾敬元试探到了他想得到的态度,也不再提,反而转了话题。   没多久,姬岚起身:“居然已经这么晚了,就不叨扰了。下次再把酒言欢畅谈对弈。”   顾敬元亲自将人送到门口,他折回房中,望着棋盘陷入沉思。   他这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给两个女儿挑的夫家不尽如人意。原本他权势滔天,则女婿的标准就是女儿喜欢,会对女儿好。他不介意陈家破落,他也不介意姬玄恪稚嫩,反正有他这个依仗。   谁曾料到一朝出事……   如今三殿下有这个意思,顾敬元不由重新考虑起两个女儿再婚的事情。顾敬元是对姬岚满意的,可如今涉及到站队不得不仔细着,这种联姻亦是有风险。何况,他总要问问女儿的意思。天好地好,女儿不喜欢那就不行。   “爷?”陶氏轻轻扣门。   “何事啊?”顾敬元坐下,面露疲惫。   陶氏走了进来。   顾敬元看着陶氏,面色稍微和善了些。他的原配早产生下顾见骊,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顾见骊还没周岁,她就去了。顾敬元今生本没打算再娶。可他是个领军的将军,时常离家,最长的一次走了两年半,又不知何时会在战场上送了命。两个女儿在家中没个女主人照料,他实在记挂着。即使这般,他也没打算再娶。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救下落水的陶氏,把姑娘的身子给看了抱了,瞧着也是个本分良善的性子,不会苛待了他的两个女儿,便娶了她。   成婚九年,他对陶氏算是尽了为人夫的责任,家中交由她来管,他身为王爷也没有侍妾通房给她添烦。只是到底没什么感情,他脾气也不算好,夫妻二人只能算是相敬如宾。   原本也就一直这样相处下去。偏偏这次出事,陶氏宁肯和娘家闹翻也没离开,到底是能让顾敬元面对她的时候少了许多之前的疏离严肃。   “爷,见骊把稽昭领了回来。”   “什么?”顾敬元一下子站起来,脸色也在瞬间难看。他气得胸口起伏,怒不可遏:“稽昭?居然把稽昭那疯子领回家?”   “您先别急!”陶氏忙迎上去,劝了两句,“那稽昭身体不太好,又离家远,见骊才将她带回来。见骊一回来就想跟您说,知道您有客,一直在外头候着呢……”   顾见骊知道父亲的客人还没有走。只是她心里不安,想早些过去等着。这一下午的雪,又铺了一地的白。她踩着积雪,捧着糖果盒子,在院子里一边踩着雪一边吃着白玉莲子糖,一颗又一颗地吃。   姬岚从正厅里出来,远远看见了雪地里的顾见骊。她穿着一身檀色搭鸭卵青的素色襦装,在雪夜的圆月下,衬出几分出尘的烂漫绰影。   姬岚略一思忖,绕路从另一侧离开。   顾见骊把盒子里的白玉莲子糖吃了一半,陶氏朝她招招手。顾见骊急忙提裙小跑过去,把嘴里的糖果嚼了个稀巴烂,然后把递给陶氏,深吸一口气,在陶氏鼓励的目光中,挺胸抬头地走了进去。   顾敬元正襟危坐,板着脸。   “父亲……”顾见骊的气势一瞬间熄了。   顾敬元冷着脸,不言不语地怒视着女儿。   顾见骊挪到父亲面前,硬着头皮说:“女儿在广平伯府的时候得了几次他的救助,如今在外面再遇,瞧他体弱不能行走,便带了回来。”   顾见骊等了又等,没等到父亲的回应,只好再次开口:“父亲,您教过的……知恩图报……”   顾敬元仍旧沉默着。   顾见骊又朝前挪了两步,攥着顾敬元的袖子晃了晃,亦用上了撒娇的语气:“父亲……”   顾敬元问:“你把他安排在你房中?”   “是,我今天晚上和姐姐挤一挤。”顾见骊忙说。她抬起头,仔细去瞧父亲眼睛里的情绪。   顾敬元满腔都是火气。可是瞧着小女儿不安的模样,他胸腔里的那团火气就算再翻腾,也得忍下去。他努力克制着杀人的冲动,尽量用寻常的语气,道:“太晚了,回去睡。这件事情明天再说!”   顾见骊悄悄松了口气。父亲没有立刻就赶人!等明天,她就可以把姬无镜带走了。   她弯起眼睛来,温声细语:“那父亲也要早点歇息才好。您的身子还没痊愈,可要好好注意着。”   顾敬元瞧着女儿这张酷似其母的脸庞,目光渐柔。他颔首,道:“知道了。你回吧。”   顾见骊开心地出去,从立在门外的陶氏手中接过白玉莲子糖,开开心心地去了姐姐的房间。   夜深了,所有灯都熄了。   顾敬元握起重刀,去了顾见骊的房间。当然,此时睡在这里的人是姬无镜和两个孩子。   顾敬元用刀柄挑开幔帐,眯着眼打量着床榻中。姬无镜睡在外侧,两个小孩子抱在一起睡在里侧。   顾敬元在床边坐下,用刀柄拍了拍姬无镜的胸膛,冷哼:“装什么睡。”   姬无镜没有睁开眼,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也带着倦意,慢悠悠地开口:“说话小点声,别吵着孩子。”   顾敬元深吸一口气,又用刀柄拍了两下姬无镜的胸膛,怒道:“姬狗,你要不要脸?死皮赖脸是吧?我的囡囡年纪小,被你这只老狐狸给骗了!你都能当我闺女的爹了!”   “别。”姬无镜嗤笑,“十一二岁可没梦遗,当不了她爹。”   “你……”顾敬元冷静了一下,迂回策略,“贤弟,你甘心改口喊本王爹?”   姬无镜笑:“如果补份压岁钱,不介意多个老爹。啧。”   “姬狗!”顾敬元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他猛地站起,拔刀。 第36章   姬无镜这才将眼皮撩起一条缝, 乜着顾敬元。扫过顾敬元手上的刀,他漫不经心地说:“也不怕扯着骨头再如烂泥一样躺仨月。”   顾敬元冷笑:“也比你躺四年强!”   里侧的被子动了动。   顾敬元这才看见两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巴巴瞅着他, 在不甚光明的房间中,异常明亮。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刀上阴森的寒光, 将刀收起,闷声重新坐在床沿。   姬无镜随手扯了下姬星澜和姬星漏的被子,把他们两个的脑袋瓜蒙上了。   两个小家伙在被子里挪了挪屁股,眼珠子转动, 偷听。   顾敬元循序善诱:“你可得想清楚了,娶了我闺女就比我矮了一辈。将来我百年后, 你还得披麻戴孝,给我下跪磕头的。”   姬无镜轻咳了两声,才半笑道:“等你死了,我不磕头你也看不见。”   忍。   顾敬元再深吸一口气, 克制道:“我的小女儿年纪还小, 还是个孩子。你需要一个温柔大气的妻子。”   “不不不,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好不容易遇见个容貌上能和我平分秋色的, 不能撒手。”   “你……”顾敬元火气忍不住, “你这是故意气我!这是趁难落井下石!”   “可别这么说哈。谁设计的,你找谁报仇去。跟我可没关系。我在自己的床上睡得舒舒服服, 一睁眼身边多了个小美人。”姬无镜一脸无赖,“她睡我床跟我挤被窝的时候又没问我同不同意, 我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顾敬元“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 你是受害者!那你更该撒手,将伤害降到最低啊!”   姬无镜笑着摇头:“睡了我的床就是我姬昭的人。只有我姬昭将人赶走,没有别人擅自离开的道理。”   他明明是笑着的,语气也是半真半假的玩笑。可微眯的狐狸眼里却染上了几分认真阴翳。   “一派胡言!”顾敬元爆喝一声。   藏在被子里的姬星澜和姬星漏吓得一哆嗦,姬星澜甚至吸了吸鼻子,吓得差点哭出来。   顾敬元眉头挑了挑,这才想起来姬无镜还有两个私生子。他过来了不说,把这俩孩子也带来了。顾敬元越想越气,气得胸口发闷。   若不是不想让心尖尖上的闺女为难,顾敬元也不至于从姬无镜这里下手。   他这一气,脸色有些发白。坐在床沿,大口喘着粗气。到底是久伤,未能彻底痊愈。他叹了口气,丢掉威风,换上慈父形象:“姬老弟,我这两个闺女从小没了娘。尤其是见骊,都不记得她娘了,我又常年在外征战顾不上她。她是个命苦的孩子。唉。”   他将长刀像拐杖一样拄着。   “她还小,我舍不得她受苦。我知道你那臭脾气,恨不得和全天下的人作对。我越是要带她走,你越是不肯撒手。你说句话,怎么才能痛快放人,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咱们做笔买卖。”   顾敬元耷拉着头,像个饱经沧桑的老父亲。   姬无镜想了想,说:“她四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掳了,要不是我,早就没了命。所以她的命是我的。在她四岁的时候我就该把她领走。已经放在你那养了十一年,够意思了。”   顾敬元偏过头,目光复杂地盯着姬无镜。这人可真是软硬不吃。   真狗啊。   “好说歹说都没用是吧?”顾敬元问。   姬无镜笑,道:“下句话该不会是要我的命吧?领军打仗你在行,可杀人这事儿我姬昭若说天下第二,你也就只能排个千员之外。对不,我威风的便宜老爹?”   姬无镜眼尾轻挑,笑意盈眸,俊美得很。偏偏被顾敬元看在眼里,只想一锤子砸扁这张脸!   顾敬元站了起来,冷哼一声,重新用上了原本属于武贤王的威风气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犹如军令:“姬昭,本王是顾虑着见骊。如今你既如此冥顽不灵,本王也只好不讲颜面了。你现在就给本王离开!”   姬无镜嬉皮笑脸:“骊骊才舍不得我走,她肚子里的小姬昭也舍不得我走。”   “什么?!”顾敬元震惊不已,指着姬无镜的手都在发抖,“姬狗你这个禽兽!我的囡囡才刚十五!刚十五!你这个混账!混账!混账啊!”   姬无镜饶有趣味地欣赏着顾敬元愤怒的样子,心想顾见骊幸好长得不像他爹。   姬无镜与顾敬元你一句我一句一来一往时,顾见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同榻的顾在骊终于开口,问:“睡不着?”   顾见骊幽幽叹了口气,轻“嗯”了一声,朝姐姐凑了凑,挽起姐姐的胳膊,把脸也贴在姐姐的肩头撒娇似地蹭了蹭,糯着声音低语:“姐姐,我睡不着……”   “因为姬昭?”   顾见骊诚实地点了头。   许久之后,顾见骊才声音小小地说:“其实我很怕他。”   顾在骊沉默地听着。可她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妹妹的下一句。她睁开眼,望向妹妹。见妹妹也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呆地发怔。   “见骊?”   顾见骊回过神来,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又说:“也觉得对不起他。”   她仰起脸望向姐姐,明眸潋滟浮动,藏着些许茫然。她问:“姐姐,如果一个人帮过你救过你,你要怎么还?我不懂,我不懂要还他多少。自从跟父亲回来,我好像变成了两个我,两个我一直在打架。打着打着,最后茫然地发现也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打起来。那些犹豫不决也变得莫名其妙起来……”   家里没出事之前,顾见骊享有了太多宠爱,她心善大度,毫不吝啬地对别人好,帮助别人、庇护别人。不是别人不愿给她帮助,而是她太顺风顺水,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如今,姬无镜是除了家人外,第一个帮她、护她的人。   她忽然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报。   顾在骊想了很久,才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若你想好了后果,仍执意去做,姐姐支持你。若你想放弃,又觉愧疚,你欠下的恩情家人可以帮你还。家人本一体,福祸相担。只一点,不能让自己受委屈。”   顾见骊嗯哼了两声,拖着懒倦的声线撒娇:“姐姐还是没告诉我该怎么做。”   顾在骊微笑着,说:“虽然家人一体,可每个人的人生路却是自己走出来的。你要自己做决定,对自己负责。更何况,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顾见骊想了很久,才点头。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喃喃:“困,睡觉了。”   “别像小孩子似的抱着我,自己睡。松手,松手。”顾在骊去推顾见骊的手。   顾见骊抱着姐姐的胳膊不松:“不要不要,我就要抱着姐姐睡!”   “再不松手我要抓你痒了哦。”顾在骊用另一只手去挠顾见骊,引得顾见骊一阵娇笑。顾见骊一边躲一边回击,姐妹两个笑闹到一块。   “等等,什么声音?”顾见骊蹙眉。   顾在骊也听见了,不太确定地说:“怎么有点像父亲在发火?”   姐妹两个停了打闹,仔细去听。   顾见骊轻轻“呀”了一声,变了脸色:“好像是我的房间!”   她立刻起身下了床,连外衣都没穿,踩着鞋子匆匆往外跑。   顾在骊也下了床,只是她穿上了外衣才出门。   顾见骊进屋的时候,看见顾敬元手握长刀气势汹汹,姬无镜斜倚在床头神情散漫。姬星澜和姬星漏围着被子缩在床角,可怜兮兮的。   “这是怎么了?”顾见骊急忙赶过去,有意识地挡在父亲和姬无镜之间。   顾敬元看着顾见骊身上的浅藕色寝衣,大怒:“谁让你衣冠不整就跑过来!”   “我……”   姬无镜不咸不淡地开口:“是啊,你在面前穿着寝衣没事,可在父亲面前这样穿戴,有些不太好哦。”   “你!”顾敬元冷哼了一声,“见骊,你过来了也好,父亲今日就把话挑明了。我……”   “咳咳咳……”姬无镜将脸偏到一侧,一阵压抑地轻咳。   顾见骊转过身,在姬无镜面前弯下腰,蹙着眉问:“是不是要请大夫?还是让长生请你认识的那位大夫过来?或者熬一副药?”   顾敬元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怒道:“见骊,你给我过来!”   顾见骊仰起头望向父亲,刚要迈步。姬无镜轻轻勾了下嘴角,忽然拉住顾见骊的手腕,用力一拉,就将顾见骊拉得坐在了床沿。然后,姬无镜捏了捏顾见骊的手,握着她娇娇嫩嫩的手放在嘴巴前,捂住他的嘴。   又是一阵压抑沙哑的咳嗦声,他将血咳在顾见骊雪白柔软的掌心。   血是热的,灼了顾见骊的手心,灼得顾见骊指尖轻颤。   顾见骊忽地心慌。她红着眼睛说:“父亲,五爷身体真的很不好。他就住一晚,我明日就送他走。只是一晚而已,您行行好……”   “见骊,他说一晚就一晚?你怎能信他的浑话!”   顾见骊也不反驳,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眼中含着小小的央求。   姬无镜撩起眼皮,冲顾敬元得逞地勾起嘴角。又在顾见骊望过来的时候,及时收了表情低下头。   顾敬元扔了手里的长刀,“哎呦哎呦”了两声,捂着胸口的伤处,脚步踉跄后退,重重靠在墙壁。   “父亲!”顾见骊一惊,急忙起身跑向父亲。   刚赶来的顾在骊也跑了过去,和妹妹一起扶住顾敬元。   顾敬元这才心里好受了些,通体舒畅。   哼,敢跟老子抢闺女! 第37章   顾见骊和姐姐一左一右扶着顾敬元走出去。顾见骊迈过门槛的时候, 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   床榻上,姬星澜伸着小胳膊,将小手贴在姬无镜的额头。姬无镜合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顾见骊转过头来, 低着头离开。   长生站在门口, 朝里面张望着。顾见骊刚想吩咐他仔细照料姬无镜,还未来得及开口,长生已经跑进了屋中。   也是,长生可比她关心姬无镜——顾见骊如是想。   这边的动静吵醒了陶氏, 她匆匆赶过来, 脸色吓得惨白。顾见骊让开位置, 换陶氏搀扶着顾敬元。她掺着顾敬元的手都是抖的。她实在是怕了, 怕顾敬元再出事。他在,就有了主心骨。他不省人事性命垂危时, 真真是塌了天。   她出身低微, 能嫁给敬仰的武贤王让她又欢喜又自卑。   顾敬元感觉到了,他瞥了陶氏一眼,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却拍了一下陶氏的手背, 口气冷淡:“没事。”   只是这两个字,陶氏竟真的松了口气。他说没事, 那就是真的没事。   回了房间, 顾敬元大手一挥, 让陶氏和顾在骊退出去, 要与顾见骊单独说话。   顾敬元坐在圈椅里,收起刚刚与姬无镜置气的模样,严肃起来。   “你实话与父亲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顾见骊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走到顾敬元面前,垂眸跪下。   顾敬元心疼女儿,想伸手去扶,强逼着自己狠了很心肠,没有去扶她。   “父亲,女儿知道您生气,气广平伯府这样不磊落的做派。亦知道您有报复的心思。您不会放过广平伯府的人,包括姬昭。女儿以前几次听您提起过他,都是不喜的态度。所以您更不会准许女儿和他这场不体面的婚事。”   顾见骊明白如今父亲苏醒,那场闹剧般的婚事,是狠狠打父亲的脸。   话说出口,心里那些紧张也莫名散去,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又因为面前的人是她的父亲,是这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顾见骊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你们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一直都说挺好的。可是一点都不好啊……”顾见骊弯唇莞尔,泪却盈睫。   顾敬元剜心剔骨一般的心疼。   从第一滴泪落下,所有委屈像是得了发泄。顾见骊跪行至顾敬元面前,伏在他的膝上呜咽地哭诉。   “我亲手磨的胭脂,攒了这些年的花钿,衣裳首饰都被人抢走了。母亲的遗物一件件失去,就连母亲留给我的嫁衣也被人抢走了。还有喜欢的人也走了……我喜欢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了。”   “我一直都好怕。好多的坏人……我想躲,却躲不开。那些地痞流氓说的话好过分……可我只能一个人出门,处处小心提防着……我、我……我甚至杀过人……”   顾见骊举起自己的双手,纤细的手指微微发颤。掌心里,姬无镜吐出的血迹已经洗掉了。可是她瞧着这双干干净净的手,却好像重回那一晚,双手沾满鲜血。   “见骊,那些你失去的东西,父亲会一件一件帮你拿回来!”顾敬元猛地握住女儿的手,宽大的手掌将女儿这双冰凉的手紧紧握在掌中。眸色渐深。   “有人骂我辱我,更有人想要我的命。”顾见骊泪眼婆娑地望着顾敬元,“父亲,您说过人生一世应当问心无愧。女儿今日有幸活着见您,固然有女儿的努力,亦离不开姬五爷的庇护。是,女儿也曾惧他厌他,日日夜夜想着逃离。可恩情不能忘。”   “姬五爷身体很不好,并非久寿之人。在他余下的时日里,女儿想照顾他。”   她伏地磕头。   顾敬元心如刀绞,他极力克制,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带着哽咽,道:“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父亲亦可为你补偿他。那广平伯府,非安全之地。他姬昭未必能一直护你。彼时,父亲兴许天高水远,不能救你。”   “父亲,您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现在女儿连杀人都不怕了的。真的能保护好自己。”顾见骊泣不成声,“有些恩情总要自己去偿还。等五爷病故,女儿就回到您身边侍奉,再尽孝道。”   她脸上挂着泪,却又笑起来,拉住顾敬元的大手,撒娇似地摇了摇,“父亲,其实五爷对我挺好的呢。真的,您别担心。”   顾敬元转头,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热泪盈眶的模样。他沉声下令:“洗个脸回去休息。”   顾见骊知道父亲这是妥协了,她擦了脸上的泪,应下:“好。女儿这就回去歇息。父亲勿要为女儿再挂心。”   陶氏一直在里间,顾见骊刚走,她转出来,犹豫了半天,柔着声音劝:“爷,您别太忧心。见骊不是个傻的,她做事有分寸。”   顾敬元没吭声。   陶氏又温声劝:“兴许没您想得那么糟。咱们见骊是个好姑娘,谁娶了都要当成宝的。我瞧那位姬五爷虽名声不大好,可能追过来亦是在意咱们见骊的。”   “他在意见骊?”顾敬元冷哼了一声,“你不了解姬昭。这人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混物!小时候差点因为一个赌当了太监,后来又和西厂那些阉人们打交道,混到了骨子里!你以为他是喜欢了咱们见骊才追过来?不!你知道兽类圈地为王吗?哪怕是一片叶子掉进了他的领地,别人也休想抢这片破叶子。谁要敢抢,他拿命去拼,不考虑值不值得!什么仁义廉耻什么性命安危……只要他高兴,撒着蹄子往天上冲!”   顾敬元怒骂了一堆,陶氏在一旁默默听着。她想了想,问:“爷,您的意思是姬五爷还不喜欢咱们见骊?”   “当然!”顾敬元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个眼瞎的!”   陶氏皱着眉头寻思了半天,不由接了句:“还没喜欢上咱们见骊就能这般护着,他日喜欢上了还得了……”   “什么?”顾敬元怔了怔,简直瞠目结舌。他觉得陶氏胡说八道,道:“休要胡说,他那人不会喜欢上见骊的。”   陶氏一本正经地反问:“咱们见骊那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就算不喜欢,那也是暂时不喜欢!”   顾敬元想反驳,又一想……陶氏说的很对啊。这世上还有比他两个女儿更好的女子?   不存在的。   姬无镜脸色有些差。今日白天在外面就又冷又累,晚上又是这样一通折腾,他身体着实有些吃不消。   像有千千万万只小虫子在他的血液里游走,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上啃咬。   他“啧”了一声,发觉玩过头了。他舌尖舔了舔牙齿,即使刚刚喝了长生熬好的汤药,他口腔里仍旧有淡淡血腥味儿。   不过也没什么。   玩死就死了呗。   他要是个怕死的,也不会吃下没有解药的毒。   “爹爹……”姬星澜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姑娘眼睛红红的,一脸担忧和害怕。   姬无镜看了她一会儿,目光移到姬星漏脸上。姬星漏没有像姬星澜那样将关心摆在脸上,这小皮孩甚至故意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来。只是年纪太小,演技太拙劣。   如果不是为了护这个孩子,姬无镜也没必要自饮毒药。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姬无镜侧过脸望去,见顾见骊站在门口。她眼睛又红又肿,哭过了。   顾见骊身上还穿着那身淡藕色的寝衣,只是外面又披了一件顾敬元的宽大玄色披风。顾见骊将披风解下来挂在衣架上,装作随意的样子往床榻走去。明明先前还能和姬无镜寻常说话,可真的下定决心同他回去,反而不敢正视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滋味儿。   姬星澜歪着头,问:“你要和我们一起睡吗?”   “是呀。”顾见骊摸了摸姬星澜的脸蛋儿,“我被姐姐从她房间里赶了出来,不准我睡她那儿,只好过来啦。澜澜欢不欢迎我和你们一起挤呀?”   她语气轻快面带微笑地问姬星澜,眼角的余光却扫过姬无镜。   “欢迎呀!”姬星澜小屁股向后挪了挪,“我和哥哥就占一点点地方!”   “澜澜真好。”顾见骊弯下腰来,亲了亲姬星澜的额头。她用这般细小的互动拖延时间,等着姬无镜的拒绝。   没等到。   顾见骊也不问姬无镜,善做主张地走到一侧熄了屋内的灯。屋子一下子暗下来。她凭借着记忆,摸索着往床榻走去。她从床尾爬到最里侧,紧挨着姬星澜,姬无镜在最外侧。   明明已经是下半夜,四个人谁也没睡着。   顾见骊捏了捏姬星澜软软的小手,说:“年前教你的诗可会背了?”   姬星澜刚想说会背,忽然发现太久没复习,竟然忘了。她一下子红了脸。   “没关系,等回家了,我再教你。”   “好!”   后来,两个孩子睡着了,呼吸匀称。   姬无镜忽然开口:“我也要捏。”   顾见骊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姬无镜手臂搭在两个孩子的身上,握住顾见骊的手,把她的手当成玩具一样捏着,就像顾见骊刚刚捏姬星澜的手那般,又不止那般。   捏捏、揉揉,微凉指腹沿着纤指抚过,不错过任何角落。   啧,年前就想玩她的手,居然才玩到。姬无镜啃咬了一下顾见骊的指尖儿。   不疼,但是痒。顾见骊趁姬无镜不察,收回了手。她轻轻转身背对着姬无镜,逐渐弯起嘴角,沉沉睡着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两道人影从院墙跳进来,鬼鬼祟祟地摸进了顾在骊的房间。 第38章   陈景善让小厮守在外面望风, 一个人潜进了顾在骊的房间。   因为顾见骊的事儿,顾在骊心事满满,睡得不太踏实。所以当陈景善掀开床幔靠近时,她一下子警觉地醒了过来。猛地看见一张脸凑近自己, 顾在骊吓了一跳, 下一瞬发现是自己的前夫,她本能地喊出来。   “来——唔……”   她刚发出一个音,就被陈景善捂住了嘴。   “别叫,别叫……我知道你父亲醒了, 别把他吵醒……”陈景善压低了声音。   顾在骊手脚并用, 奋力挣扎。陈景善迅速爬上床, 用腿压着顾在骊乱踢的腿, 又用另一只手禁锢着顾在骊的双腕。   “别乱动,我就跟你说几句话!”陈景善望一眼门的方向, 用着讨好的语气。   顾在骊犹豫了一下, 果真不再挣扎。   “在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说离开就离开?你说你使使小性儿便罢了。怎么能狠心堕胎?咱们盼了三年的孩子竟然被你一碗堕胎药给弄没了……”   顾在骊望着陈景善的目光是冷的。没有曾经的夫妻情分, 亦没有恨。那是一种对待陌生人的疏离和提防。   陈景善近距离地细细瞧着顾在骊, 喉间滚动。   他想她,更想曾经的亲昵销魂。在她这里索取的温柔, 是从别的女人床榻上得不到的。没了曾经王爷岳丈的震慑, 他续了弦、纳了妾, 着实快活了一番, 就连烟柳巷也去过。醉生梦死之后,想得还是曾经的妻。   今日他又去喝了花酒,同行的纨绔子笑言:“景善兄好艳福,尝过大骊之味,如今还能咽下这些粗胭劣脂?”   听了这话,他看了看左拥右抱的头牌,顿觉没胃口。   陈景善再看向顾在骊的目光,由动情渴求变成了愤怒。他逼近,怒道:“开酒楼?你以为那些宾客为什么去?还不都为了你的脸你的身子?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揩了油。那群男人啊,瞧着你的脸你的身段,就能硬起来,自己脑补不堪的画面。为了挣点钱,抛头露面,连脸都不要了!”   顾在骊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怒意。   反倒是陈景善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在顾敬元没出事前,他对顾在骊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或者说不敢说。他立刻收起恼怒,拿出讨好的笑脸,就像曾经面对顾在骊时。   他温柔地哄骗:“我生气是因为我在意你。在骊,你是知道的,我对你难道不好吗?是,我曾经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任由你离开陈家。是我错啦。可是你不能因为我一时的糊涂,一个错误,否了曾经三年的好,对不对?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顾在骊眸光平静。她越是这般,陈景善越是着急。并且身体里的躁意让他越来越没耐性,恨不得立刻扑上去行床榻之欢。他竟也忘了顾在骊喝下堕胎药还不到半个月。兴许他记得,但是他才不在意。   “娘子,我放开你,你不要喊好不好?”   顾在骊点头。   “真的?”陈景善还是不怎么相信。   顾在骊又点头。   陈景善仔细去瞧顾在骊的眼睛,实在是没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一丝一毫的愤怒和仇恨。他这心便放下了大半。女人嘛,都是心软的。更何况他们夫妻一场,她离了他,成了没有丈夫的可怜女人必然是不幸的。兴许她早就盼着他来接她。再说了,她从云端跌进泥里,早就蹉跎得没了曾经的傲气,哪里还会计较做不做正妻?全凭他拿捏罢了。   这般想着,陈景善慢慢松开了捂住顾在骊的手。顾在骊还是目光平静,果真没有喊人。   望着顾在骊的花容月貌,陈景善心神荡漾,迫不及待地吻了下去。   顾在骊没有躲避,陈景善越发意乱情迷,松开了禁锢着顾在骊的手,急急去解顾在骊的衣服。   顾在骊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竟主动摸上陈景善的脸。   陈景善心中一喜,心想他所料果然不错,顾在骊还是想着他念着他的。然而下一瞬,银光一闪。顾在骊从枕下抽_出匕首刺向陈景善的后背。   “啊——”陈景善发出一阵惨叫,从床上滚了下去。   他躺在地上龇牙咧嘴,愤怒地瞪着顾在骊。   陈景善竟然忘了顾家人枕下都藏着刀。   顾在骊起身,动作缓慢地整理好微乱的衣服。她动作优雅地下了床,居高临下地望着陈景善,嫣然道:“我答应了你不喊人,是你自己喊的。”   她笑起时过分美艳,陈景善只觉得阴冷。   顾在骊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踹开。   “怎么了?”顾敬元握着长刀冲进来。   陈景善带过来望风的小厮根本没来得及报信,跟在顾敬元身后跑进来,见自己主子流血倒地,吓得不行,缩在角落哆哆嗦嗦。   顾敬元看着陈景善,大怒:“还没腾出时间找你这小子算账,你今日竟是自己送上了门!”   “岳丈大人!”陈景善惊惧后退,“小婿今日过来就是赔礼道歉的!还要接在骊回家!”   顾敬元冷笑:“接在骊回家?做妾啊还是做外室啊?”   “这……”陈景善略迟疑,顷刻间有了决断,“当然是做妻!正妻!现在家里头那个是家人执意娶的,不是小婿中意的,小婿心里只有在骊一人。我对天发誓!对天发誓!”   顾敬元一步步朝陈景善走过去,问:“深更半夜鬼鬼祟祟闯进来赔礼道歉?”   陈景善恐惧地望着顾敬元手中的刀,吓得直哆嗦:“岳、岳丈大人……您、您冷静啊!”   “冷静?你害我在骊时可是冷静的?”   陈景善的声音在发抖,顾敬元的声音也在发抖。前者是吓的,后者是怒的。   多年从军经验,让顾敬元即使久病未愈的情况也能立刻赶来。此时,陶氏和顾见骊才赶过来。长生也惊醒了,跟着顾见骊过来。不过他没进屋,只在门口张望着。   顾见骊一看见陈景善立刻明白过来这人想做什么。顾见骊气白了脸,匆匆赶到姐姐身边。她紧抿着唇,握紧姐姐的手,不言不语立在姐姐身侧。   顾在骊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陈景善慌慌张张:“岳丈大人您听小婿说……见骊,好妹妹你帮我劝劝你父亲。在骊,你快跟你父亲求求情,求求情啊!我是你丈夫啊!”   “丈夫?早日投胎,下辈子再去弄懂何为丈夫的责任和担当!”顾敬元手起刀落,献血喷涌,陈景善的人头咕噜噜滚到顾在骊脚边。   顾在骊和顾见骊都吓了一跳,实在是顾敬元动作实在太快,她们没反应过来,更是没来得及阻止。   陶氏亦是吓得哆嗦了一下,颤声说:“这……陈家会不会找麻烦?”   昔日何曾惧怕过陈家?可如今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顾在骊皱眉望着脚边的人头,忽有种恍惚的感觉。就像过去的三年夫妻只是一场梦,如今彻底结束。   不是感怀的时候,她冷静下来。她原本只是想让陈景善吃点亏将人赶走,没想闹出人命来,毕竟如今多事之秋。她正想着,顾见骊已经开了口。   “不怕陈家如何,只怕又有人借题发挥……”顾见骊眉头拧起,犯了难。   顾敬元并不是莽夫,他亦知道这般做的危险。只是两个女儿是他的软肋,是别人动不得的心尖肉。   大不了连夜离开永安城。   毕竟,他早就动了反心。   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看戏的长生打了个哈欠,随口说:“就说是五爷杀的呗。”   姐妹两个和陶氏一并望向长生。   长生愣了愣,说:“我们爷手里有玄杀令。奸淫偷盗反佞作乱……随便按个罪名,都能先斩后奏。”他挠了挠头,又接了句:“不奏也行,随手往名单上加个名的事儿。”   “可是……”顾在骊皱眉。   可是五爷怎么会愿意平白无故背这么个黑锅?   顾敬元也对长生的话愣了一下,立刻变了脸色,怒道:“本王杀的人,不用别人顶着!”   长生脱口而出:“我们五爷又不是第一回 给你顶着了。”   屋子里的三个女人同时回头望向顾敬元。   还有这么回事儿?   顾见骊不知道父亲和姬无镜之前曾有过一回这种事儿,她心里想着这事儿恐怕还是她去找姬无镜说说才好。她猜到父亲会有别的准备,可父亲身体未愈,还是少些事端比较好。想起姬无镜,顾见骊不由微蹙了眉,心里犯了愁。   姬无镜因为折腾得狠了些,睡得很沉。第二天清晨,姬星澜和姬星漏早早醒来。两个小家伙见父亲还睡着,怕将父亲吵醒,一动不敢动,在被窝里安安静静躺着。直到顾见骊进了屋,跟他们招了招手,让两个孩子轻手轻脚床,去陶氏那里吃早饭。   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总不可能一点声音发不出来。若是平时,姬无镜自然是要被惊醒的。可今天没有,他睡得很沉,一无所觉。姬无镜一直睡到半上午,沉眠的状态稍微缓解,呈着一种半眠半醒的状态,他这才觉察到身侧的目光。   他睁开眼,便对上了顾见骊那双漂亮潋滟眸。   顾见骊拿了个小杌子坐在床边,她胳膊肘撑在床沿,双手托腮,一直望着姬无镜,等着他醒过来。见姬无镜醒来,顾见骊立刻弯起眼睛嘴角轻翘,微微发怔的目光里像是在顷刻间洒落星子的亮色。   她穿了一身鹅黄的襦裙,裙摆曳地,入目温暖。顾见骊攥起姬无镜袖,含笑望着他,甜糯乖巧:“你醒了呀,叔叔。” 第39章   姬无镜微眯了眼,瞥了顾见骊一眼, 懒懒收回目光。他用手肘支撑着, 慢慢坐起来。顾见骊急忙起身去扶他, 又将两个枕头放在姬无镜后面让他舒服倚靠着。   “这样可舒服些?要不要再加个枕头?我瞧着应该合适了。唔,对了。要现在吃早饭吗?一直放在锅里热着。不过放了好久了,如果你觉得不新鲜, 我让季夏重新给你做一份。碎肉菌菇粥应该没事儿,小菜倒是应该重新做的。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小鱼干是有的,炖鱼在中午, 好不好?我是让季夏现在去弄, 还是先梳洗?哦……还有, 你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我拿了一套父亲的过来你先换上。是年前刚裁制的, 父亲没有穿过。你和父亲身量差了许多,穿上兴许会宽松很多, 将就一下可好?或者……我让长生现在回府给你拿?我本来与他说了的, 但是他说没你的命令, 他不敢离开, 一直守在外面……”   顾见骊语调轻缓,并非一口气说下来,期间说说停停,给了姬无镜回应的时间。可是姬无镜一直懒散瞧着她, 没吭声。   顾见骊一个人说了那么多, 声音逐渐低下去, 她偷偷看了姬无镜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说完了?”姬无镜扯了扯嘴角,“还有什么想说的?你父亲赶我走?”   “没有没有!”顾见骊连忙否认,“你想住多久都行的!”   姬无镜狐狸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原来不是为了让他立刻滚蛋?   顾见骊回忆了一遍每次跟父亲撒娇的样子,她做了好些心理准备,重新攥着姬无镜的袖子,软软糯糯的语调:“我一个不小心又杀人了……”   她攥着姬无镜袖子的手慢慢上移,终于鼓足勇气地搭在了姬无镜的手腕上。   她语调更软更糯地撒娇:“我不想蹲大牢更不想被砍头,你帮帮我好不好呀?”   轻轻摇了摇姬无镜的手腕。   姬无镜垂眸,看着顾见骊搭在他手腕上轻摇的小白手。   感受着姬无镜的目光,顾见骊鼓起勇气才能不把手缩回来。被他盯着的手背逐渐发凉,不自在起来。   顾见骊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可是姬无镜沉默着,恐怕是不太愿意帮她。她搭在姬无镜手腕上的手指尖儿颤了颤,刚想收回来。姬无镜忽然开口,问:“你刚刚说让谁帮帮你?”   “你呀。”   顾见骊对上姬无镜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立刻又改了口:“叔叔,叔叔会帮我的。”   姬无镜笑,他慵懒舔唇。他手腕反转,顾见骊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滑下去落在锦褥上。姬无镜拉起她的手,将她白软的小手放在掌中饶有趣味地揉捏。   顾见骊抵触地蹙了眉。然而这种抵触的情绪很快被她自己压了下去,兴许是因为这已不是姬无镜第一次这样捏她。   “真的是你杀了人?”姬无镜不紧不慢地问。   顾见骊心虚地低了声音,道:“父债子还,所以可以当成是我杀的……”   姬无镜了然。他忽然用力一拉,将顾见骊拉到面前来。顾见骊一惊,下意识地将手抵在姬无镜的胸前,才免得整个身子栽进姬无镜怀里去。   ……他会不会不高兴她这样躲避他?正是求人办事儿的时候呢。顾见骊抵在姬无镜胸前的手有些发软。   姬无镜凑近顾见骊的脸,近距离地瞧着她这双眼睛,问:“叔叔好不好?”   顾见骊的心忽然跳快了两下。   “好……”她点头,额头却与姬无镜相碰。忽觉得尴尬,她悄悄侧开脸。   姬无镜低声笑起,挑起一绺儿顾见骊的头发缠在指上玩,他慢悠悠地问:“叔叔好反过来怎么念?”   顾见骊知道他又是在故意戏弄她。可谁让这回是她主动凑上去让人家戏弄呢?   “好叔叔……”顾见骊双颊有些发热,声若蚊蝇。   “乖孩子。”姬无镜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她的头。   姬无镜觉得再戏弄下去,小姑娘说不定要哭出来。他终于松开了顾见骊,上半身向后退开些距离,换了寻常语气,道:“带我去看看。”   “什么?”顾见骊重新抬起头望向姬无镜,有些懵懵的。   姬无镜瞧着顾见骊脸上的红晕,怔了怔。   顾见骊却已经反映了过来,她匆匆起身,说:“好,我这就带你去看。”   她将姬无镜扶下床,又帮他穿了鞋子,扶着他出去的路上小声将事情经过说了。   陈景善的尸体被放置在柴房里,他带过来的小厮蹲在一旁,吓得尿了裤子。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过来时,顾敬元正好过来。顾敬元看着自己娇小的女儿扶着那么高的姬无镜,心里顿觉不舒服。——这么高的一个人压在顾见骊的肩上那得多重!   姬无镜看着地上的无头尸,“啧”了一声,他撩起眼皮看向顾敬元的目光十分嫌弃,道:“这伤口也太丑了。”   顾敬元冷梆梆地说:“砍死不就行了,哪那么多毛病!”   “这伤口丑得根本不像我的手段,这尸体抬回玄镜门,那些小东西们要笑话我技艺退步。”姬无镜慢悠悠地说着。   顾敬元觉得十分无语。杀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姬无镜杀过很多人,顾敬元也杀过很多人。可与姬无镜不同,顾敬元杀的人都是在战场上,长刀横扫。   姬无镜说的话听得顾见骊心惊胆战的。这……杀人还要讲究技艺的?   姬无镜无意间瞥了顾见骊一眼,瞧见她脸上可爱的红晕不见了,反而发白。   被尸体吓的?   姬无镜忽地想起这小姑娘上次杀了人后整个人都傻了的憨懵模样来。   “不好看,不看了,走。”姬无镜说。   顾见骊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急忙点头扶着姬无镜匆匆走出柴房。   长生习惯了跟在姬无镜身后,不管姬无镜去哪儿,他都像一道影子一样跟着,只不过很保持一段距离。姬无镜进入屋,他就在门外候着。姬无镜和顾见骊从柴房出来,经过长生身边的时候,姬无镜随手一指,吩咐:“录名字的时候记你杀的。”   他又随口抱怨了一句:“太丑了。”   简直是辱了他的美名。   “是!”长生应下。   顾见骊吓得一句话不敢说。可是下一瞬,她忽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她不放心地问:“可是那个小厮……”   长生拍了拍胸脯,说:“夫人放心,包在我身上!到了我们玄镜门手中,活人啊,会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   顾见骊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越发觉得这个玄镜门,实在是太可怕了!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回房时,季夏已经将饭菜摆好了。姬无镜没吃早膳,可眼下马上就是用午饭的时辰,他这倒是两顿饭一起吃。   季夏一早就将鱼切成段备好,准备午饭时炖鱼。她趁着顾见骊和姬无镜去柴房的功夫,手脚麻利地将鱼炖了。   姬无镜吃了东西,又开始犯困。不仅是犯困,还恨疲惫。这是他两次故意咳血留下的体虚。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上了床休息。   “用完膳的时候我叫你。”顾见骊说。   姬无镜“嗯”了一声。   顾见骊担心吵着姬无镜,拨弄了两下火盆里的炭火,让屋子里暖融融的,便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她记挂着姬星澜和姬星漏两个孩子,跑去隔壁的房间,发现顾川正带着他们玩。在两个孩子面前,顾川像个小大人一样,倒也能承担得起照看两个小家伙的责任。   顾见骊想了想,又去姐姐的房间翻了翻药,姐姐抽屉里的药果然见了底。她给了季夏银子,让季夏往药铺跑一趟,再给姐姐抓一副调养身子的补药,每日晚上,给姐姐熬一碗喝下。顾见骊没有生产过,可也知道小月子也是要好好调养的。   顾见骊知道姬无镜醒来必然要沐浴解乏,又吩咐了长生算着时辰烧热水。   她最后又去了陶氏屋中,和陶氏一起缝制春衣。过了年,离天暖也就不远了。   姬无镜又睡了一下午,顾见骊还没来叫他,他自己醒了过来。顾见骊猜得不错,姬无镜醒来便要去洗澡。   如今住的这个院子虽比之前那个小院大了许多,可到底只是个农家院,屋子里没有地方辟个浴间。所以单独将一个屋子收拾出来,做一家人公用的沐浴间。   顾见骊让长生将洗澡水兑好,搀扶着姬无镜出了屋子,走在外面,冬日夜晚的凉风一吹,怪冷的。顾见骊扶着姬无镜进了水汽氤氲的沐浴间,立刻感觉到了通体舒畅的温暖。   “什么味道?”姬无镜问。   “长生在水里加了药。他说你以前也用过的。”   姬无镜望了一眼浴桶里的水,也没再说什么。他低下头解衣服。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帮忙。   “不用。”姬无镜拍开她的手,“你出去吧。”   顾见骊觉察出姬无镜神情恹恹,她已然知道姬无镜经常会忽然没精打采,懒得理人。也是,他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顾见骊巴不得不用帮他更衣,忙说:“好,那我去看看季夏将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姬无镜没说话,继续脱着衣服。   “我把干净衣服放在桌子上了。”   姬无镜还是没理她。而顾见骊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将自己脱光,转身进了浴桶。   顾见骊匆匆离开。   姬无镜泡了很久,才精神好些。他看一眼顾敬元的衣服,冷嗤了一声。   谁稀罕穿那老东西的衣服。   他走到衣橱前,准确找到放着顾见骊衣服的那一格,翻出顾见骊的襦裙。 第40章   平时白日里, 顾见骊跟着姐姐去酒楼, 也是在酒楼吃过了晚饭才回来。所以顾敬元和陶氏并不等她们回来一起吃。下午的时候, 顾川还在家里, 那孩子心不在焉记挂着顾在骊在酒楼不安全,傍晚跑去了酒楼。顾见骊眼下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让姬无镜和父亲、陶氏一起用晚饭,她实在是担心这两个人再吵起来。   她想来想去,想先去问问父亲的意思。   顾见骊还没走到,陶氏便把她拦了下来。原来是顾敬元那里刚来了客人。   顾见骊望一眼正厅的方向,问:“又是谁过来了?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怎么都没听见响动。”   陶氏指了指小门的方向。顾见骊了然, 必然是偷偷摸摸过来,不能引起注意的人物。   顾见骊知道一直有人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对了,你跟我过来。挑一块花色。下午给你父亲做衣服,忘记让你挑了。”   陶氏将顾见骊带到偏房,让她挑一块布料。   “您又给我做衣服。”顾见骊感激地微笑着。   “我这手艺肯定是赶不上锦绣坊的, 没你先前的衣裳好看。凑合穿, 不嫌弃就好。”陶氏说。   “怎么会嫌弃, 我高兴还来不及。”顾见骊说着,摸了摸桌子上衣服,那是陶氏刚给顾敬元做好的寝衣。不算多好看,但是针脚细密,穿着肯定舒服。   顾见骊不由想起姬无镜没有寝衣。昨儿睡时, 他穿着里面的中衣。可刚刚都换了下来, 也不知道今晚他穿什么睡才好。顾见骊考虑着她是不是该给姬无镜做一身。不过即使做, 今晚肯定是来不及的。恐怕又要拿一套父亲的寝衣给姬无镜穿。   “你是想喊你父亲吃饭吧?”陶氏说,“你父亲那边不知道还得什么时候,你和姬五爷先吃吧。他不是还带了两个孩子?又是病人又是孩子的,那可饿不得。”   顾见骊想想也是,她在陶氏这里多留了一会儿,和她一起做了些针线活,约摸着姬无镜快洗完了,她才回去。   浴房里空着,姬无镜已经不在那儿了。   顾见骊折回房中,四方桌上摆了两盘菜,都用碟子盖着保温。想来季夏还在厨房里忙剩下的饭菜。   顾见骊推开里间的屋门,说:“五爷,等下就可以吃了。”   话音刚落,顾见骊愣住了。   姬无镜懒散靠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支顾见骊的木簪。他穿着一件顾见骊的红色交领长衫,因为不合身,并没有系上系带,两片衣襟随意搭着,露出些许白色的胸膛。他本就肤白,鲜红衣衫映衬之下,白如玉瓷。   他下身穿着顾见骊的红裙,比长衫的色泽更为浓艳,如火似血。这条裙子本是顾见骊的齐胸曳地裙,穿在姬无镜身上,只从腰起,仍旧长度不够,露出姬无镜白_皙的脚踝和长脚。红裙勾勒出姬无镜裙下两条大长腿随意懒散的站姿。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手中的木簪上。半湿半干的墨发未梳未拢,随意垂落,其中一绺儿贴着他的脖侧,垂落于白与红之间。   姬无镜慵懒撩起眼皮,慢慢抬眼看向顾见骊,挑起的眼尾堆出风情,泪痣近妖,活色生香。   顾见骊惊了半晌,恍惚觉得姬无镜若是女儿身,永安城或许就没有什么安京双骊了。   “可好看?”姬无镜笑问。   顾见骊摇头,小声说:“你不能穿这个……”   “我是问你好不好看。”姬无镜纠正。   顾见骊不得不承认地点了头,她又说:“好看是好看,可是……”   “可是什么?”姬无镜收了笑,眸色瞬间带了冷意,“你不仅穿过我的衣服还剪了。我怎地就不能穿你的?”   “能、能……”顾见骊下意识地小声回话。只因姬无镜忽然收了笑冷若寒冰的样子着实阴森可怕。   可一想到等下要和两个孩子一起吃饭,顾见骊不得不又一次硬着头皮开口劝:“我不是给你准备了父亲的衣服吗?没有穿过的,肯定比我这个合身些。”   顾见骊偷偷瞟了一眼姬无镜的脸,迅速移开视线。   姬无镜侧过脸,扯起一侧衣襟拉到鼻前,随着他的动作,胸膛大露,“把你的衣裳穿在身上就像抱着你一样。”   姬无镜赤脚朝顾见骊逐步走来,随着他的走动,长衫浮动裙影轻晃。顾见骊迅速低下头不去看他若隐若现的胸膛,视线却落在了姬无镜的脚上。   姬无镜立在顾见骊面前,低下头瞧她,似笑非笑语气莫测:“可惜,还是不如抱着你香软。”   顾见骊心跳快了一瞬,忽然开口:“抱着我就可以换下我的衣裳了吗?”   话一出口,顾见骊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娇娇软软的“呀”了一声,指尖儿捂住了自己的嘴。   姬无镜顷刻的意外之余,笑得开怀。他弯下腰来,与顾见骊平视,含笑望着顾见骊的眼睛,低声问:“想让叔叔抱?”   “不、不是……”   姬无镜压低声音:“可是叔叔想抱你。”   顾见骊心慌意乱,偏偏这般近的距离让她更是心慌。她胡乱地伸手去推,手心却贴在姬无镜的胸口,那小小的凸点划过她掌心,灼得她手心发烫,迅速收回手。   “你、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我不管你了!”顾见骊红了脸,转身往外逃。   姬无镜不紧不慢地向前迈出一步,轻易揽住她的纤腰,在顾见骊身后抱住了她。   他将下巴抵在顾见骊的肩窝,侧过脸,近距离地看着顾见骊泛红的脸颊,慢悠悠地问:“脸怎么红了?”   “热、热的……”   “哦——”姬无镜拉长了音,“看来是热了,要不要把衣服脱了?”   姬无镜环抱着顾见骊纤腰的手放在她腰侧的系带上,慢悠悠地将她系带的两条垂绳缠在修长的手指上,故意逗着她。   顾见骊抿唇,几不可见地嘟了下嘴,小声说:“叔叔,我饿了。”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的侧脸沉默下来。   他沉默着,顾见骊却不安着,心里敲着小鼓。顾见骊试探着抬手,小心翼翼地拉住姬无镜的手腕,软着声音说:“不要戏弄我了,我们去吃饭吧?我听见季夏摆盘了……”   姬无镜忽然轻笑了一声,他离得那么近,吹得顾见骊颈间痒痒的,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姬无镜曲着食指,在她泛着红的脸颊上轻轻刮过,说:“下次直说你要吃饭,不许嗲着嗓子跟叔叔喊你饿了。”   哪里有嗲——顾见骊在心里q悄悄反驳。   “有区别吗?”顾见骊问。   姬无镜松开了顾见骊,直起身来,笑:“区别很大,谁知道你想吃什么……”   姬无镜微眯了眼打量着顾见骊,舌尖轻轻舔过牙齿。   望着顾见骊茫然懵懂的眼眸,姬无镜默了默,接了一句:“等你长大就懂了。”   顾见骊不解地皱着眉头。   姬无镜笑笑,走出去吃饭。顾见骊也不再多想姬无镜刚刚说的话,跟了出去。   季夏端着菜进来,瞧见这般打扮的姬无镜,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菜差点落地。她把菜放下,赶忙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出去。她再次端菜进来时,不由悄悄打量了几次姬无镜,心下一阵胡思乱想。   姬星澜和姬星漏显然也对姬无镜这般打扮有些意外。不过大概是因为他们年纪小,并没有像成年人那般觉得这样做不对。   姬无镜望着两个孩子,含笑问他们:“可好看?”   姬星澜和姬星漏认真看了姬无镜好一会儿,才重重点头,齐声说:“好看!”   姬无镜开怀大笑,兴致浓浓。   坐在对面的顾见骊忽然也跟着弯起嘴角来。她心想姬无镜这人也真的很容易满足,别人夸他好看,竟能开心成这样。   刚刚吃完饭,栗子竟然从广平伯府赶了过来。她说话向来不完整,只能说简单的句子。顾见骊仔细听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原来是宫里给姬无镜送来了赏赐的东西。栗子只记得有一些药材,其他东西不记得了。   姬无镜没怎么当回事。   顾见骊看一眼姬无镜,暗想似乎要不了几日就要回广平伯府了。而且元宵宴也日渐近了。想到元宵宴,她又不由蹙了眉,她怎么觉得姬无镜根本就没有明确答应带她去或者拒绝她呢?   栗子既然来了,也没让她立刻回广平伯府。让她跟季夏住在一间。姬星澜几日没见栗子,缠着栗子说话,姬无镜直接让姬星澜和姬星漏今晚和栗子住一块。   陪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时辰不早准备歇下了。顾见骊叮嘱栗子明儿个一早回一趟广平伯府给姬无镜和两个孩子那些衣服过来。   顾见骊有些犯难地走到姬无镜面前,说:“晚上你穿什么?我给你带了父亲的寝衣来。是新的,父亲没有穿过的。”   “不要。”姬无镜坐在床边,还在低着头玩顾见骊的那支木簪。   顾见骊耐着性子哄他:“我的寝裤不是裙子,你穿不下的。还是穿我给你带过来的这件吧?”   “不要。”姬无镜还是这两个字。   “那你穿什么呀?总不能穿着身上这身去睡呀。”顾见骊说。   “不穿。”姬无镜口气随意。   “我不管你了!”顾见骊把怀里抱着的青色寝衣往床头小几上随意一放,果真不再管姬无镜,踢了鞋子上床,面朝里侧侧躺着。   没多久,她听见坐在床边的姬无镜下了床,吹熄了屋内的灯,重上了床。   可让顾见骊没有想到的是,姬无镜说的“不穿”竟然是真的不穿,什么都不穿。 第41章   也不是第一次与姬无镜同床, 顾见骊也渐渐没了那种别扭的窘迫感。甚至, 她也做好了准备,等着姬无镜凑过来,把她当成枕头抱在怀里。   可是她等了一会儿, 姬无镜都没有动静。身后的姬无镜无声无息, 安静得仿佛不存在。顾见骊不由奇怪。想起最近两日姬无镜又咳了血, 顾见骊又不自觉担心起来。之前林嬷嬷不是曾说过, 姬无镜几次忽然昏过去。   他不会又……   顾见骊一惊,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 面对着姬无镜。   太黑了,她看不太清。   顾见骊又动作轻缓地抬起上半身凑到姬无镜脸前,想看看他是否安好。她刚凑到姬无镜脸前,姬无镜忽然开口:“做什么?”   顾见骊吓了一跳, 撑着身子的手一软,眼看着就要跌到姬无镜身上,她胡乱伸手一撑, 掌心刚好落在姬无镜胸膛。她慌张缩回手, 迅速躺好,小声说:“没什么, 瞧瞧你可睡着了……”   她把手藏在被子里, 纤细的手指握起又松开, 再握起。她刚刚好像抓了一把温滑的肌肤……   他、他上身居然是什么都没穿的……   顾见骊心里忽地一慌。   姬无镜转过身来, 探手伸进顾见骊的被子, 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顾见骊仍旧有些发僵的手。   “没有叔叔抱着睡不着?”姬无镜轻笑, 语气带着丝戏谑。   他无声凑过来,如暗夜里潜近的毒蛇。当顾见骊觉察时,姬无镜已经靠得极近。他上半身微微抬起,被子滑下去,露出他的双肩与大片胸膛。   顾见骊撞见姬无镜的锁骨,迅速垂下眉眼,心中惴惴,她强自镇静下来,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五爷,傍晚的时候瞧着天色,下半夜又要落雪的,您盖好被子,可别着凉。”   虽是夜间,可姬无镜在黑暗中的视力极佳。他饶有趣味地欣赏着顾见骊含羞带怯的脸,慢悠悠地说:“今日被你袭胸两次,是不是抓回来才公平?”   触摸到姬无镜胸膛的手心开始发烧,又因为姬无镜的话,顾见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双手捂住胸口。   可是她忘了姬无镜握着她的右手,竟亲自将姬无镜的手送到了胸口。   顾见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姬无镜修长手指贴在她的胸脯。她轻轻“啊”了一声,迅速推开了姬无镜的手,胡乱抓起被子裹住自己,身子使劲儿向后缩,直到后背抵在墙壁上。她的动作实在太快,脑袋撞了一下墙。在寂静的夜晚里,“咚”的一声。   疼得顾见骊迅速红了眼眶。   一片漆黑里,顾见骊听见姬无镜低沉的笑声。   姬无镜的手伸过来揉着顾见骊的后脑。他问:“很疼?”   顾见骊只想姬无镜早些松手,所以说:“不疼的……”   姬无镜“哦”了一声,如顾见骊的愿松了手。可顾见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姬无镜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扯起嘴角笑了笑,说:“你说的没错,是怪冷的。”   顾见骊只觉得身上的被子被掀起,下一瞬,她已经被姬无镜拽进了他的被窝,她的被子落下来,落在两个人身上。   顾见骊抬手抵在姬无镜胸前保持着距离,却又在再一次摸到姬无镜胸膛而慌得松了手。   姬无镜轻笑了一声,他略疲惫地又懒懒打了个哈欠,合上眼说:“睡觉。”   没有手抵挡着,两个人的距离忽得拉近,紧密相贴。顾见骊规规矩矩地将上面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下面那只手似乎放在哪里都不合适。若放在身前容易不小心碰到姬无镜赤_裸的胸膛,顾见骊便想着把那只手缩回被子里。   然后,她就摸到了一个软软的古怪东西。   什么东西?被子里有虫子不成?   顾见骊怔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软软的大虫子迅速生长。   顾见骊瞬间缩回手,吓得脸都白了。   “我不是故意的!”顾见骊的声音是发颤的。   姬无镜“唔”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他笑,问:“好玩吗?”   顾见骊摇头,小声重复:“我不是故意的……”   姬无镜口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嘶”音,他拖长了腔调,语气莫测让人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真是哪儿哪儿都被你看了摸了,亏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顾见骊第三遍重复,颤声里带着一丝慌张的哽咽。   “古人言吃亏是福,我不介意。”姬无镜古怪地笑了,他握住顾见骊的手探入被中,把她的手送过去,“玩,给你玩,怎么捏都成。”   “不、不……”顾见骊拼命地往回缩手。   姬无镜并没有用力握她的手,让她轻易将手抽了回去。   顾见骊坐起,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交握,一冷一热。   姬无镜没说话,慢悠悠地轻叹了一声。   听见姬无镜的这声轻叹,顾见骊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她抬起眼睛望向姬无镜。那颗慌张又窘迫的心竟然慢慢平静下来。   顾见骊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相攥,她五官揪起来,陷入挣扎犹豫。她好像考虑了一百年那么久,又好像只是思考了一瞬间。   她声音小小,却十分平静地问出来:“五爷,你是想圆房吗?”   本已经重新合上眼的姬无镜重新撩起眼皮,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使劲儿攥了一下后腰的衣料,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放下来,垂在身侧,她缓缓垂下眼睑,温声细语地低声说:“我愿意的……”   ——如果这是为人妻的责任,她愿意。即使这场婚事不过一场陷害阴谋,并非她所愿。   当顾见骊说出她愿意的那一瞬间,那个昔日柳下少年郎的眉目忽闯入眼帘。   顾见骊使劲儿闭了下眼睛,将别人的音容笑貌赶离。她重新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中已将所有的湿意逼了回去。她抬眼,坦然而又真诚地直视姬无镜。亦或者说,等待着。   姬无镜舔唇,望着顾见骊的那双狐狸眼中毫无情动。   “没意思。”姬无镜笑,口气随意。   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才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身侧紧紧攥着被子的手逐渐松开,那紧紧绷着的双肩也缓缓放松下来。   姬无镜看见了。   他没心没肺地笑笑,拍了拍床榻,说:“不玩了,叔叔真的困了。睡觉。”   顾见骊又软软“哦”了一声,重新躺下来,担心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她动作轻柔地转过身,背对着姬无镜。   顾见骊檀口微张,想说什么,可是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连一声“五爷”也没能喊出来。那原本被逼下去的泪却毫无征兆地忽然滑落,沿着眼角滑落青丝里,又沾在枕上。   姬无镜打着哈欠,伸手一捞,将顾见骊捞到怀里抱着,顾见骊乖巧又温顺地任由他拥着。   姬无镜将脸埋在她的后颈,蹭了蹭,说了声“香”,又笑笑。   姬无镜很快满足地睡着了,可是顾见骊完全睡不着。   穿了盔甲的大虫子贴在娇臀,火燎一样。   顾见骊一动不敢动,因那只穿了盔甲的硬虫子让她僵在那里,如何得睡?   长夜漫漫,异常难熬。   听着身后匀称的呼吸声,顾见骊茫然地睁着眼睛,在心里盼着谁可以来救救她。谁又能从天而降救她?谁也不能。她蹙眉,只盼着这漫漫长夜早些过去。   最后,顾见骊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醒了过来。醒来时,两个人还保持着昨日睡时的姿势。顾见骊轻轻将姬无镜搭在她细腰上的手挪开,从他的怀里逃出来。   她掀开被子下床,也不穿鞋子,双手拎着鞋子,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姬无镜一如既然地起得很迟。他起来时,栗子已经回了一趟广平伯府,不仅拿了些姬无镜和两个孩子的换洗衣服,还将姬无镜的轮椅也一并带了过来。   姬无镜懒散坐在轮椅上,慢悠悠吃着鱼粥,看着顾见骊蹲在姬星澜面前给她整理着衣服。   姬无镜又移了视线,看向姬星漏。姬星漏站在凳子上,往下跳。跳下来之后又爬上凳子,再往下跳。无聊的游戏,却乐此不疲。   顾见骊给姬星澜整理好外面的小棉袄,站起身。她回头望了一眼姬无镜,姬无镜已经换上了他自己的雪色衣袍。他穿着自己的衣服比较像正常人了,顾见骊松了口气。   她不经意间瞥见姬无镜是赤着脚的。   多冷啊。   她转身进了屋,拿了姬无镜的鞋子出来,蹲在姬无镜面前给他穿鞋袜。   “不想穿。”姬无镜缩回脚。   蹲着的顾见骊一个不稳,向后跌去,跌坐在地。   顾敬元进来时,刚好看见这一幕。   “好啊你!居然敢踢我女儿!”顾敬元大怒。   顾敬元今早起来晨练,无意间听见姬星澜和姬星漏两个孩子一脸骄傲地跟顾川夸赞姬无镜穿着顾见骊的裙子有多好看。顾敬元忍不住做了回偷听的小人,越听越震惊。等到姬星漏和姬星澜回去之后,他又把季夏叫过去,仔细询问了一遍。确定了姬无镜竟真的那般不成体统,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升。   “父亲,不是的,他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的。”顾见骊急忙起身,迎上顾敬元。   “走开!”顾敬元将顾见骊拉开,指着姬无镜怒不可遏:“说什么都没用,我忍不了你这个疯子糟蹋我闺女!当年西厂那些阉狗怎么不把你也阉了!”   姬无镜皮笑肉不笑:“阉了照娶,那你闺女嫁个太监岂不是更惨。” 第42章   顾敬元指着姬无镜的鼻子, 喘了半天,气血翻涌, 气得脸都白了,最后憋出一句:“你喝的毒药不够毒啊, 再喝一瓶吧你!”   姬无镜侧着身,手肘搭在轮椅扶手上,一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说:“小婿每日忍受病痛之苦就为了他日为岳丈大人披麻戴孝, 怎敢在您辞世前先走,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 实在是太不孝了。”   顾敬元冷笑,道:“我是不是要夸夸你孝顺啊?乖儿子。”   “诶, 好爹。”   顾敬元盯着姬无镜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恨得牙根痒痒。天下男儿怎能有如此不要脸不要皮之人?他多年前就与姬无镜相识, 打过几回交道。两个人你来我往, 都让对方吃过亏。顾敬元还记得当初曾感慨——君子不与小人斗, 姬昭此人远离方为上上策。   他可没想到自己想法子远离的人今日竟成了女婿,天天杵在面前气他。为了女儿,他还不能举刀砍人。真想将这个混物赶走, 但又知道赶走了他, 他的小囡囡又要跟着走。顾敬元哪舍得女儿?   这个憋屈。   “我且问你, 你昨日是不是不成体统地穿了女装?”顾敬元斜着眼看姬无镜, 那股子嫌弃劲儿啊, 说出这话都嫌硌嘴。   姬无镜“嗯”了一声, 笑:“以前竟不知光腿穿裙子这般舒服,可惜裙子太小。怎的,岳丈大人想赠小婿一套尺寸合适的?真是好爹,小婿感激不尽。哦对了,我喜欢红衣。”   顾敬元瞪圆了眼:“你还想穿?还想穿到外头不成!”   顾见骊瞧着父亲这样,实在是怕他气坏了身子。忙挽住父亲的胳膊,说:“父亲,最近街市热闹,我和五爷带几个孩子出去转转。”   顾敬元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姬星澜眨巴着眼睛望着顾敬元,很是乖巧,姬星漏倒是用一种恶狠狠的目光瞪着顾敬元。顾敬元心想这不愧是姬无镜的种,除了长得不像,性子一样的歪。   不过他还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忍着脾气对顾见骊说:“带两个孩子去玩也就罢了,推着个残废干什么?”   顾见骊本意不是带两个孩子出去玩而是把姬无镜支开,她能说实话?只好说:“我瞧着今儿天气好,身体弱才该出去转转,晒晒太阳,多接触人气。”   顾敬元哪里不明白小女儿的心思,也只好装成不知道,瞪了姬无镜一眼,转身愤愤离开。   顾见骊让季夏给姬星澜和姬星漏找了小棉袄穿上,她又重新蹲在姬无镜面前,说:“要出去了,不能不穿鞋袜的。”   给他穿好鞋袜,顾见骊起身绕到他身后帮忙推着轮椅。轮椅刚刚被推出小院,顾见骊弯下腰来,凑到姬无镜耳边用一种带着央求的语气,小声说:“父亲脾气一直不太好,他今日说的过分了,你不要介意。”   姬无镜看着跑在前面的姬星漏,没怎么在意顾见骊说的话。   顾见骊以为他还在生气,只好又说:“你要是真的喜欢,我给你做一身裙装就是了。别生气了……”   姬无镜惊讶地侧过脸,看向顾见骊,对上一双干干净净的真挚明眸。   姬无镜眼中一闪而过的讶然被他压了下去,他重新没心没肺地扯起嘴角笑了笑,口气随意:“没生气。任谁一觉醒来多了个我这样的女婿都要气死。”   顾见骊垂下眉眼,带着丝歉意的小声说:“是我没做好,没有和父亲说清楚。让他误会你了。”   “跟你没关系。我和你父亲十几年前就这么说话的。”姬无镜随手敲了敲顾见骊的头,他眼中的笑意却收了起来,多了几分难得的沉色思量。   还是正月里,各城各镇的街市都很热闹,何况是天子脚下的皇城。   顾见骊给姬星澜和姬星漏买了好些好玩的玩具,跟在后面的长生拎满双手。   顾见骊又去了笔墨斋,认真挑适合小孩子用的笔具。姬星漏和姬星澜不能再拖了,必须要请先生好好教识字读书。   路过一间绸缎坊,顾见骊停下来,让姬无镜和两个孩子等在外面,她一个人进去挑选布料。   等了好久,姬星漏翻白眼:“挑块布也这么慢,女人真麻烦!”   姬星澜不爱听,揪着小眉头说:“不要这样说呀。她刚刚给你买小弓也挑了好久的!”   姬星漏扭过头去。   顾见骊抱着一深一浅两匹红色的布料走出来,对姬无镜弯起眼睛笑,问:“哪个颜色好一点?”   ……真的去挑布料给他做裙子了?   傻姑娘。   姬无镜无奈地深看了她一眼,随手指了一个。   对街不远处的一间茶肆里,章一伦神色不明地盯着姬无镜,他是如今玄镜门的代门主。   “门主的气色瞧上去好了不少。”章一伦开口。   身旁的赵江望了一眼姬无镜,说:“又是宫里的太医,又是纪先生亲自调理,门主气色好起来也正常。可是当时出任务,门主误食了那种毒药,根本就没药可解。不过吊着口气续命罢了。”   赵江察言观色,笑眯了眼,奉承:“如今您虽然只是代门主,可门中多少人已经把您当成门主来看。玄镜门早晚是您的。”   他狗腿地给章一伦倒了一杯热茶。   章一伦抿一口茶,笑,说:“日后这种话休要再提。”   赵江小斗眼转了转,偷偷琢磨了一下章一伦的意思,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傍晚落日西沉,顾见骊担心过一会儿要变冷,没敢拖延,带着一病两幼回家了。回家之后,她将姬无镜和两个孩子安置好,匆匆去了父亲那里。   “父亲,我给您买了您往日爱吃的酱肉。我去的时候好些人排队,差一点没排上呢。”顾见骊蹲在顾敬元面前,仔细给父亲捏腿,“父亲的腿可还疼?”   顾敬元乜她一眼,到底是不会跟自己闺女生气,只有心疼。顾敬元拉了她一把,指指身侧,说:“坐吧。想说什么直说。”   顾见骊温声细语:“您别跟五爷置气了,他一直都是那样的,不是针对父亲。我女儿不好,没有好好与他说。”   “你与他说什么?他会听你的?”顾敬元冷哼了一声,“你也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和他十几年前认识的时候就这么呛。”   顾见骊蹙眉,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顾敬元看了顾见骊一眼,又接一句:“带病人出去逛,好像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病人似的!”   顾见骊一怔,忙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五爷是中了毒,时日无多。父亲是外伤,是可以养好的……”   顾敬元笑了。女儿言下之意姬无镜那个狗东西会先死啊!   这憋了一下午的气愤就这么慢慢消了。   可是顾敬元一想到自己的闺女插在那么一坨牛粪上,心里又不舒坦起来。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见骊,我听说姬绍那小子去了边疆。你老实与父亲说可恨姬绍?”   顾见骊摇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不怨的。他没有能力护住这段婚事,我亦没有能力护住,又如何有资格怨他。别人的庇护该感谢,可又不能因着别人没能护我而心生怨恨。别说他一无所知,就算他退缩避难,我亦是不怨的。”顾见骊温柔笑起,“三郎年少高中,不论品性还是学识能力都不差,只差在品性太过纯善没经过事儿,去边疆磨砺一番也好。若性子沉稳下来,他日必前途似锦。”   顾敬元听着女儿温声细语的善,沉默片刻,又问:“那你心里可还有他?”   顾见骊微怔,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慢慢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指尖儿,温声道:“不能有的。”   不能。   顾敬元长叹一声,道:“你这性子啊,太像你母亲。”   顾见骊对母亲没什么印象,她抬头望向父亲。   顾敬元发现不过小半年,小女儿的五官长开了,比她姐姐更像她母亲了。美人倾城是幸事,亦是祸事。顾敬元只盼着两个女儿的命不会像她们母亲那般流离。   顾见骊起身,说:“父亲,那我先回去了。”   “见骊,你是不是想在元宵宴的时候跟姬昭进宫见你姨母?”   顾见骊愣住了,这事儿她谁都没说,没曾想被父亲猜到了。她仔细瞧着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不想我去吗?”   “你想去就去吧。”顾敬元叹了口气,“你姨母也是个可怜人。”   顾敬元犹豫了片刻,又说:“进宫之后,做什么事情别瞒着姬昭,与他说一声。这人虽然是混的,但是只要你不骗他不害他不生异心,他会不会害你看他心情,但是他一定不准别人动你一根手指头。”   顾见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没有听错吧?父亲居然帮姬无镜说话?   顾敬元看着女儿这个表情,挥了挥手,口气不善:“赶紧走吧!”   “那女儿先回去了。”   看着顾见骊离开的背影,顾敬元又开始生闷气。当年东厂那些死太监们怎么没把姬昭这个混物给阉了?都怪前太子给拦了下来!   顾见骊从父亲那里出来,天色已暗。她望着天边爬起的月,翘起嘴角。只因父亲刚刚帮姬无镜说好话。她心里想着父亲也不是那般厌恶姬无镜。   顾见骊回了房,姬无镜朝她招手:“过来。”   随着他的动作,指间银光闪烁。是针。   顾见骊一惊。他、他又要干嘛?   顾见骊小步挪到姬无镜面前,问:“五爷,你拿着针做什么?”   姬无镜把针递给顾见骊。 第43章   “来给我扎个耳洞。”姬无镜偏过头, 捏了一下左耳。   顾见骊摇头。   “不扎不进宫。”   顾见骊看了看手里的针,说出理由:“姑娘家的耳洞都是在很小的时候扎,那时候耳垂薄,现在耳垂长厚了, 再扎会疼的。”   原来不是因为不成体统。   姬无镜笑着重复:“不扎不进宫。”   顾见骊拧了眉, 软着声音再劝:“不仅是因为疼呀。现在天冷伤口会冻伤的, 发炎了可怎么好?”   顾见骊还有个顾虑没好意思说出来。她见多了姬无镜咳血,总觉得他体内血不多了,最好还是少流点血……   姬无镜冷着脸,略阴翳地看着她。   “等天暖了我再给你扎好不好?”顾见骊妥协。   “不好。”   顾见骊愁得鼓起雪白柔软的两腮。   姬无镜瞧着她犯愁的样子可爱, 故意逗她:“你要是不给我扎, 我可给你扎了。”   “我已经有耳洞了!”顾见骊忙说。   “没事儿啊,再在上面扎上七个八个。来来来, 把针给我。”   顾见骊急忙把捏着针的手背在身后,向后退了一步, 提防地望着姬无镜,小声抱怨:“你这人怎么这样……”   虽然她扎耳洞的时候年纪很小,可也记得那个疼,也记得睡醒一觉来,粘到枕上的血迹。   姬无镜做恍然状,笑:“你该不会是不敢下针吧?”   “才没有……”顾见骊说,“好, 我给你扎就是了。我没给人扎过, 扎坏了可不能赖我……”   “就赖。”姬无镜嬉皮笑脸。   顾见骊不理他, 转身去了厨房,在粮袋中挑了两粒黄豆。回来后,她凑到姬无镜面前,将两粒黄豆放在姬无镜耳垂一前一后,手指反复磨着。   “这是做什么?”姬无镜从铜镜望着顾见骊弯下的纤腰。   “多磨一会儿可以将耳垂磨得薄一点,等下刺穿的时候减缓点疼。”顾见骊顿了一下,“我记得小时候听嬷嬷这样说过。”   减缓疼痛?姬无镜嗤之以鼻。他刚想让顾见骊不要这么麻烦直接下针,望着铜镜中顾见骊袅娜的腰臀,没说。   嗯,好看。   他以前竟然打过,简直……暴殄天物。就像鲜艳可口的桃子,是吃的,不是打的。   顾见骊弯腰站在姬无镜面前,磨着他的耳垂很久。其实她有点怕,毕竟没做过这个,心里没谱。她想多磨一会儿,磨得薄一点再薄一点,也是给自己个准备的时间。   可姬无镜的耳垂本来就薄。   看着姬无镜的耳垂被磨红,顾见骊终于讪讪收了手。   她悄悄吸了口气,将针放在蜡烛上反反复复烤着。她回忆着小时候听嬷嬷说过,下针刺穿的时候一定要快准狠,以最快的速度一下子穿过去,这样才不会那么疼。   顾见骊心里砰砰砰,竟比小时候自己被扎耳洞还要害怕。   “再烤针要弯了。”姬无镜说。   顾见骊“哦”了一声,挪到姬无镜面前,硬着头皮弯腰凑过去。她使劲儿捏着针,隔了好远用力刺过去,可是当就要碰到姬无镜耳垂时,又堪堪收了力度。   几次反复。   最近的一次碰到了姬无镜的耳垂,也只是碰到了而已。   她下不去手……   “你弯腰站了这么久,累不累?”姬无镜懒懒散散问。   “是有点累,要不然下次……”   姬无镜直接将手搭在顾见骊后腰,用力往怀里一带,让她坐在他腿上。他笑着拍了拍顾见骊的后背,哄:“别怕别怕,缓一口气再来。”   “没怕的……”顾见骊捏着针又继续比量着。   姬无镜原本就猜到了她会这样,也正是想看她犯难的样子,才让她来下针,可没想到她比他想的还要胆子小。   姬无镜的耐心逐渐没了。   在顾见骊又一次捏着针比量的时候,姬无镜握住她的手送她一程。   顾见骊清晰听见银针穿透皮肉的声音。她的心尖尖儿跟着猛地颤了一下。   “然后呢?”姬无镜问。   “啊?”顾见骊呆呆望着他。   姬无镜问:“我耳朵上一直这样挂着根针?”   “不是。”顾见骊歪着头,将她耳朵上的耳钉解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姬无镜耳垂上的针拔_出,然后将自己的耳钉穿过去。   耳钉很简单,只是一个小小的圆点,圆点也不比小银棍粗出多少来。顾见骊没什么首饰,只是偶尔戴戴这个,防止耳洞长上。   顾见骊松了口气,她收回手,一滴血珠滴落,落在她的指腹。   姬无镜看了一眼,将她的食指含入口中,舔去那滴血。湿软的舌舔过指腹,顾见骊怔怔想——他也知道自己体内血少,流出一滴还要舔回去。   “澜澜!”姬星漏找姬星澜,他蹦蹦跳跳进了屋,看见顾见骊坐在姬无镜腿上,姬无镜咬着顾见骊的手指头,他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顾见骊顿觉尴尬不已,缩回手起身,慌声说:“也不知道星澜去哪儿了,我去看看。”   说着,匆匆往外走。   院子里,姬星漏冲她扮了个鬼脸,笑话:“羞羞羞!”   顾见骊还没说话呢,姬星漏扭头跑了。   顾见骊望着姬星漏跑远的背影,无奈地笑了。   姬无镜又在这儿住了两日,广平伯府就来了人请他回去。   正月里讲究多,广平伯府用的借口是正月里不宜在岳丈家久住。   实际上,广平伯府仍是不希望和顾敬元牵扯太多。   “这就走?”顾敬元大声问。到底是领兵多年的,一张嘴,声如洪雷,像吵架似的。   顾见骊点头,说:“女儿知道父亲心里不痛快,可是女儿已经决定了。”   顾敬元背转过身,不看她。   顾见骊望着父亲的背影许久,目光黯然下去。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选择回去无疑是让父亲难堪,打了父亲的脸。她明白父亲疼她才会依着她。可即使依了她,父亲心里还是不舒坦的。   她狠狠心,跪下磕了三个头。   “父亲,女儿先走了。”   马车辘辘而行,顾见骊垂着眉眼,没什么精神地靠在车壁。   “阿姊——”顾川在后面喊。   顾见骊立刻让车夫停下来,她掀开车窗前的垂帘,探出头去。   “怎么追来了?”顾见骊问。   “父亲让我把这个给你!”顾川气喘吁吁,把一个盒子递给了顾见骊。   “我还要去大姊那里。”顾川不太善意地看了一眼车里,“阿姊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们说!”   “好,阿姊知道。”顾见骊温柔地揉了揉顾川的头,“去吧,姐姐好惦着你了。”   看着顾川离开,顾见骊才将垂帘放下,打开盒子。   一支精致的双蝶流苏步摇躺在檀木盒中。   顾见骊一怔,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   忽就红了眼睛。   这是当初她为了给父亲买药当掉的那支步摇,也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遗物。   步摇紧紧握在手中,顾见骊慢慢弯起眼睛笑起来,她这才真真实实感觉到那些失去的东西真的可能一件一件再回来。   “你怎么哭了?”姬星澜问。她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顾见骊。   顾见骊愣了一下,忙笑起,说:“没哭呢。”   姬星漏坐在马车里的长凳上十分不安稳,他嫌弃又颠又咯。   “哼。”他翻了个白眼,“哭就哭了呗,撒什么慌啊。我知道你也是因为颠得难受,又怪我和妹妹在这里碍事!”   顾见骊惊奇问:“我怎么能嫌你们俩碍事?你们俩碍什么事儿呀?”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姬星漏瞪大了眼睛,“要是我和妹妹不在车上,你就跑到父亲腿上坐着哩。哼,谁不知道被人抱着舒服。”   顾见骊飞快看了姬无镜一眼,收回视线瞪着姬星漏:“不许胡说!”   “哦——”姬星澜恍然大悟。“我和哥哥闭上眼睛不看,你不要不好意思呀,你别哭啦!”   她爬起来,双手捂住姬星漏的眼睛,自己也把眼睛紧紧闭着。她奶声奶气地说:“我们不看啦,你别害羞啦,别哭啦,抱抱吧!”   顾见骊哭笑不得。   她刚欠身,想要将可爱的姬星澜抱过来,姬无镜的手却先一步揽在她的纤腰,用力一带,就将她带进怀里。   顾见骊惊了,睁大眼睛望着姬无镜,示意了一下两个孩子还在一旁,低声问:“你干什么呀?”   姬无镜一本正经地说:“他们两个已经把眼睛闭上了,你别害羞啦,别哭啦,抱抱吧。”   “嗯嗯!”姬星澜在一旁附和。   顾见骊一窒,竟是更加哭笑不得。两个孩子四岁,姬无镜怎么看上去还不到四岁了!   对着姬无镜一本正经的脸,顾见骊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低声说:“不要闹了!”   姬无镜没看她,低下头拿过顾见骊手中的那支双蝶流苏步摇,说:“挺好看的。”   先是穿了她的衣裳,又用了她的耳钉,该不会是想梳妇人髻,连她的步摇都要抢去。顾见骊大惊失色,一下子抢了过来,将双蝶流苏步摇背在身后,警惕地瞧着姬无镜,一脸的堤防。她声音小小,有点心虚:“你要是想戴首饰,我给你买点别的……”   姬无镜深看了她一眼,翻脸把她从腿上推开,托腮闭目,不理她了。   顾见骊倒是松了口气,把双蝶流苏步摇仔细收好,然后开开心心地和姬星澜说话。   再回广平伯府,顾见骊的心境竟与先前不同。大抵是因为父亲已经醒来,她对姬无镜亦有了些了解。   回来之后,顾见骊刚将东西收拾好,叶云月就过来了。   顾见骊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叶云月是谁。   叶云月身后跟着个丫鬟,丫鬟抱着礼物。 第44章   “她过来做什么?”顾见骊小声念叨了一句。她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叶云月才不会再来广平伯府, 更不会来五爷的院子。不尴尬吗?而且……不害怕吗?   顾见骊客气地将人请进正厅, 叶云月先开口:“是我冒昧过来了。”   季夏听了这话, 将茶水瓜果放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没有呢。”顾见骊含笑摇摇头, 口气客客气气的, 却也是疏离的。   叶云月说:“从家乡过来的这一路上, 时常听姬三郎说起你, 他总是说你如何如何的好, 那时我就有了与你相交的心思。年前忙,如今终于得了闲,今日就冒昧登门了。”   顾见骊心里诧异,姬玄恪会与叶云月说起她?不,不可能的。姬玄恪可不是能与别的女子说起这种话题的人。   顾见骊端起茶碗,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刚从外面进来喝口热茶暖暖才好。”   叶云月道了谢, 捧起茶碗抿了一口, 她将茶碗放下, 悄悄打量起顾见骊。叶云月瞧着顾见骊颔首垂眸温婉娴雅抿茶的模样, 不得不由衷感慨顾见骊的确是个令人心神摇曳的美人,即使是在美人如云的骊族人中, 其貌亦是数一数二。叶云月身为女子也惊艳于她的花容, 何况于男子?   叶云月又想起前世穷困潦倒时。那时候她困在后宅, 听别人谈论顾见骊, 永远是夸赞,夸她有多美夸她有多好,毫不吝啬地将所有夸赞的词塞在她身上。好像她是完美无缺的皓月,值得天下女儿学习。   叶云月也承认顾见骊的美好,要不然也不会让那么多出色男儿为了得到她搅得大姬动荡。   顾见骊放下茶碗,看向叶云月,口气不远不近:“你从别人那里听了我,可惜我倒是不太了解你。”   “无妨,只要你不嫌弃我的叨扰就好。”叶云月忙说,“对了,前几日我和表姐妹去逛了京城的街市,果真不是我家乡能比。一时看迷了眼,买了好些东西,回来才发现买了许多小孩子的玩具。我这里是用不上的。想到你院子里有两个孩子,便送了过来。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你可千万不要怪我不是真心实意送东西,更别怪我把你这儿当成塞东西的地方。”   “哪儿能呢?”顾见骊温声细语,“那我可得替四姐儿和六郎谢谢你啦。”   顾见骊面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心里却摸不透这个叶云月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多想真是太好了。六郎和四姐儿可在?”   想见两个孩子?顾见骊如了她的愿顺着她说:“在呢。眼下应该又在后院跑着玩儿。你送了东西给他们,可得让他们亲自道谢才像话。”   顾见骊吩咐季夏去喊两个孩子。叶云月忙阻止下来,说:“别喊过来了,小孩子玩的时候准不喜被喊停的。”   顾见骊多看了叶云月一眼,试探地说:“那咱们去后院瞧瞧他们吧。”   “好啊。”叶云月立刻说。   顾见骊带着叶云月去后院的时候,姬星漏和姬星澜正在堆雪人。姬无镜懒散坐在一旁,神情恹恹地看着两个孩子玩,打发时间。   顾见骊注意到叶云月看见姬无镜的时候眼睛一亮。   顾见骊不由愣了,怀疑自己看错了。   “星澜,星漏!”顾见骊招招手,把两个孩子喊过来,指了指后面丫鬟怀里抱的玩具,说:“这些玩具都是叶姨母送给你们的,还不快点道谢。”   两个孩子玩的小脸红扑扑的,姬星澜忙乖巧地说:“谢谢叶姨母。”   “乖孩子。”叶云月温柔笑着。   姬星漏偏着头,斜着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叶云月。   顾见骊开口提点:“星漏……”   叶云月忙打断顾见骊的话,说:“不用谢的!真的不用。”   顾见骊隐隐觉得叶云月好像有点怕姬星漏的样子。   顾见骊越发觉得这个叶云月奇怪了。她难道不应该怕被她退婚的姬无镜吗?怎的不仅不怕姬无镜,反而见了姬无镜两眼放光。而且反倒害怕一个四岁的孩子?   这人……莫名其妙得像是脑子不太正常。   姬星澜小手捂住嘴巴,忽打了个喷嚏。   顾见骊收回神,立刻让季夏去给她拿个外套来。顾见骊话音刚落,姬星漏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一脸嫌弃地扔给了妹妹。   “谢谢哥哥!”   姬星漏扭头,下巴朝天。   叶云月看一眼坐在一旁的姬无镜,目光闪烁。   她曾认真分析过顾见骊除了貌美多才品善人好,凭什么得了姬无镜的宠爱。她思来想去,不由想起前世姬无镜位于国父时有一日忽穿女装,所有人都说他不像话,唯独顾见骊毫不介意,甚至说什么他欢喜就好。   叶云月认为姬无镜身边的人都怕他远离他,唯独一个顾见骊巴结讨好他,乱拍马屁,又恰巧一起历了难,好运地救过姬无镜,才得了姬无镜的心。   叶云月将自己的披风解开,她蹲在姬星澜面前,拿开那件姬星漏的衣服,把自己的披风裹在了姬星澜的身上,温柔地说:“穿姨母这件。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穿男孩子的衣裳,就像男孩子不能穿女孩子的衣裳一样。”   姬星澜歪着头,无辜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男女有别呀。你还年纪小不碍事,长大了会被人笑话的。”叶云月顿了顿,“姨母有一个表姐很喜欢穿男装,到了议亲的年纪还是穿男装抛头露面。家里的人不管她,是因为不在意她,才不管她是不是丢脸,是不是不成体统。”   姬无镜一直神情怏怏没抬头,此时方撩起眼皮看向叶云月。   顾见骊蹙起眉。   “顾见骊,谁让你把阿猫阿狗都领到我眼前?”姬无镜忽而阴翳沙哑地开口。   顾见骊吓了一跳,忙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的。”   叶云月立刻站起来,规矩屈膝:“五爷,不要责怪见骊。”   姬无镜皱眉,“见骊”这个名字从叶云月口中说出来怎么难听?于是他说:“你该称呼她夫人。”   叶云月愣了一下,忙说:“是,五爷说的对。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这就走。”   姬无镜在叶云月的脸上多看了一眼,忽然笑了,问:“我不想看见你?”   叶云月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姬无镜。难道他想见她不成?叶云月忽然紧张起来。   姬无镜懒得和她说话,不耐烦地看向顾见骊,问:“这哪房的丫鬟?”   叶云月顿时尴尬不已。   顾见骊也没想到姬无镜又不记得叶云月了,明明年前还见过的。她斟酌了一下语句,说:“这位是叶家的大姑娘。”   瞧着姬无镜还是不知道的样子,顾见骊不得不走到姬无镜面前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就是之前和五爷有过婚约的叶家姑娘。”   叶云月看着顾见骊亲昵凑到姬无镜耳边的样子,抿起唇来。失落感是有的,可是她不气馁,暗暗给自己打气。   姬无镜“哦”了一声。   叶云月等了又等,也没有再等到姬无镜别的话,实在是尴尬得不能再留,灰溜溜地走了。   顾见骊客气地将人送了送,折回来的时候,季夏小声说:“叶家这位是个什么意思?怎么像是还惦记着五爷呢!”   “我也觉得诧异,怎有人上赶子来做寡妇的?”顾见骊想不通地摇头,“五爷现在成了婚,她凑过来连寡妇都做不了,妾寡妇?”   “哎呦!”季夏急了,“我的姑娘呦,有人惦记着五爷,你怎么能完全不当回事啊!她刚刚跟四姐儿说的那通话就是暗示五爷你不在意五爷啊!当着你的面儿挑拨离间啊!”   顾见骊眨眨眼,问:“我为什么要当回事呀?她要当妾那就当呗,还多了个丫鬟帮我照顾五爷。”   季夏还想说什么,又反应过来。对啊,姑爷这情况有什么可防的?她想了想,终于想明白了——这个叶云月是个有病的。   季夏想通了,顾见骊却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叶云月是怎么知道她没有阻止五爷穿女装?叶云月怎么知道姬无镜穿女装?   难道是她想多了,叶云月并不是那个意思,或者是举例子碰巧撞上了?   叶云月原以为姬无镜日后位于国父后才穿了女装,现在还没有过,所以她那么说只是为了在姬无镜心里提前留个隐患。可她不知道这事儿已经发生了。   顾见骊停下,回望叶云月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这个叶云月好生古怪,像是知道许多事情……”   她转身往回走,随口说:“真像是得了高人的指点知道五爷日后会发达,着急忙慌过来巴结似的……”   顾见骊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她惊呼了一声,转身去看,脚边是一团散开的雪。她抬头,看向后院宝葫芦门的方向,姬无镜手中的雪球又扔了过来。   顾见骊一惊,下意识地向一侧躲开。雪球砸在季夏的身上,开出白色的花,细碎落地。   姬无镜接过姬星漏递过来的雪球,慢悠悠地说:“顾见骊,来陪我玩。”   姬无镜忽然来了兴致,狐狸眼略弯,勾出笑。   顾见骊瞧着姬无镜,心想如果叶云月真得了高人指点得知姬无镜日后会发达才跑来巴结,那可有够蠢的。   别人发不发达与她何干?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巴结谁不好巴结姬无镜这样喜怒无常,与常人大为不同的奇人。   顾见骊又觉得自己不该拿一个不太现实的猜测评判叶云月。也许她只是心善,想弥补对姬无镜的亏欠呢? 第45章   叶云月一口气走了老远, 脚步才慢下来。她皱着眉, 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看来, 事情发展得比她料想的还要糟糕。她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姬无镜。而姬无镜这个人也实在难搞得很……   叶云月也想过别的出路。甚至在来京的路上考虑过姬玄恪。毕竟, 将来广平伯府最有出息的就是姬玄恪。可她曾经是姬无镜的未婚妻,辈分差了一辈。而且她又嫁过。自然有自知之明, 攀不上姬玄恪。   不是都说男人越是得不到的越是白月光一样的存在, 越是想得到?她原以为自己曾拒婚了姬无镜,姬无镜会恨她, 甚至恼羞成怒更想得到她, 把她当成白月光。但是……姬无镜居然不记得她了。   叶云月到现在也不敢确定姬无镜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记得她了。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被退婚啊……这么大的羞辱怎么会记不得?   莫不是口是心非吧?   叶云月摸不透。   叶云月忽然变得很烦躁, 责怪自己重生的时间点太晚。如果她早一点回来, 回到还没有主动退婚之前有多好啊!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给姬无镜。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勾心斗角想要攀扯到姬无镜院中,然后再弄死顾见骊爬上正妻之位。   望着枯枝上的积雪, 叶云月暗中下了决定,她应该采取别的手段了,比如让老夫人开口。当然了,她决定也要在其他地方留一手。她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前世这个时候发生的事情。这次元宵宴会发生大事, 之后二殿下戴罪去边疆被姬玄恪所救。等姬玄恪再回京……   叶云月叹气, 越想越生气, 气自己重生得太晚了。如果重生到未嫁时, 即使不嫁姬无镜, 也可争取攀一下姬玄恪啊!   正月十五这天的早上, 顾见骊早早起来。其实她一晚上都辗转反侧没有睡好。她梳洗穿戴完, 又两次去了厨房确定早膳已备好,才重新回屋喊姬无镜起床。   任谁睡得香甜时被喊醒总是不喜的,她自是知道姬无镜嗜睡每日都起得很迟。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顾见骊等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去摇姬无镜的手腕,温声喊他:“起来了,今日要进宫的。”   姬无镜皱眉。   顾见骊再放柔了声音:“离宫不近,路上还有积雪,马车不能太快。我们早些出发吧?”   “我让季夏炖了鱼哦!”   姬无镜终于将眼睛扯出一条缝,眯着眼睥着顾见骊。   顾见骊立刻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姬无镜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慢慢睁开,望着顾见骊的脸略讶然。   ——原来她施了粉黛盛装时是这个样子。   姬无镜的目光在顾见骊轻晃的耳坠上凝了一瞬,把手递给顾见骊。   顾见骊立刻灿烂笑起。   姬无镜多看了一眼她笑的样子。   姬无镜洗漱过,顾见骊抱着他的两套衣服进来,问:“是穿玄镜服还是常服?”   姬无镜坐在床边打了个哈欠,又朝后仰躺,懒散说:“没力气穿衣服。”   顾见骊抱着衣服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床边,她低垂着眉眼,有些沮丧地说:“五爷,你要是实在不想去那就不去了吧……”   姬无镜瞧着她委屈吧啦的小模样,笑了,道:“爷是让你给我穿衣服。”   “哦!”顾见骊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欢喜地弯下腰来解姬无镜身上的寝衣。   姬无镜看着她快翘到天边的嘴角,饶有趣味地笑问:“咦?今儿个把我脱光不害臊了?”   顾见骊把姬无镜的裤子扒下来,小声说:“看过好几次了……”   姬无镜忽然一下子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可我没看过你,不公平。”   顾见骊一愣,手中的寢裤落了地。她强自镇定地将姬无镜的裤子捡起放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说:“今天出门急,下次的……”   她语气寻常,就像在说下次再去哪儿吃饭。可是脸上飘起的晕红出卖了她。   姬无镜逼近她的脸,认真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下次就是下次呗……”顾见骊的声音终于带出了点慌。   过犹不及,姬无镜也不再逗她,向后退开了些距离,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下次我也要给你脱衣服换衣服,还要给你洗澡。”   还要啃桃——最后这一句姬无镜没说出口。   顾见骊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我明明没有给你洗过澡的。   她也只敢在心里说了。   姬无镜侧过身,掌心抚过玄镜服。他已有四年未曾穿过这身玄镜门门主的衣服。   等姬无镜穿好衣服,顾见骊有些意外地瞧着他,竟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段时日,姬无镜总是穿着宽松的衣袍,有时连衣带也懒得系,一副懒散的样子。若是穿红衣,更像异美无双的病美人。   而这身鲜红的玄镜服窄袖紧身,滑缎衣料里是一层软甲。衬得姬无镜修长挺拔,宽肩窄腰,长腿笔直。他低着头,动作熟练地系上袖口的绑带,换到另一只手时,顾见骊急忙反应过来帮他系好。   姬无镜抬眼看她,问:“会束发吗?”   顾见骊有些心虚的目光游移,说:“可以试试……”   顾见骊觉得惭愧,若不是家中出事,先前的她连给自己束发都不太熟稔。   不过束发本就不是什么难事,顾见骊站在姬无镜身后认真将他长发束起,红带系绑,青丝滑过她的指背。   姬无镜对着铜镜,捏了捏领口的绣纹,冷着脸。   出了门走在院中,顾见骊忽然停下,说:“五爷,你等我一下。”   她疾步往回走,取了姬无镜的披风。她惦记着姬无镜身体不好,担心他着凉。她抱着披风出来,踩着积雪朝姬无镜走去。   姬无镜一身红衣立在雪中,像一团惹人注目的鲜火,偏偏他神情是冷的,比天地覆雪还要冷些。   顾见骊逐渐走近,忽觉茫然。这个样子的姬无镜和那个穿着女装耍赖皮的他竟像是两个人似的。   当顾见骊走到姬无镜面前时,她忽然想起姬无镜曾像是玩笑一样随口说:“你要是被困在一间房四年,也会想自己找点乐子。”   “五爷,你快些好起来吧。”顾见骊脱口而出。   姬无镜讶然挑眉,笑:“你不是盼着我早死你好早点回你爹身边?”   “没有的,我没有这样盼过。”顾见骊摇头,有些不太高兴地往前走。她盼过逃离盼过与家人团聚,可从未盼过姬无镜早死。她哪有那么坏。   姬无镜更觉惊讶,这小姑娘还有生气的时候?   坐在马车里,顾见骊又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几次嘘寒问暖,问姬无镜可冷了?可难受了?要不要喝水?   让姬无镜一度觉得自己看错了,她之前并没有不高兴。   一路相安无事,马车到了宫门前,顾见骊扶着姬无镜下了马车。   元宵宴是大姬皇帝宴请满朝文武的日子,分为午宴和晚宴,期间还有各种戏曲游戏。午宴时只是臣子,到了晚宴,皇帝才会带着后宫一并参加。   走在红墙下长长的甬路,顾见骊说:“五爷,我等下去一趟咏骊宫,很快就回去找你。”   姬无镜随口说:“当心成了迷路的猫儿。”   “不会的,我小时候时常入宫,对宫里很熟悉的。”顾见骊解释。   到了宴厅,顾见骊等到姬无镜坐下给他安顿好,匆匆赶去咏骊宫。   走着走着,她嘴角的笑慢慢消失了,心中沉重下来。   她本不必来这一次,若是别人她也定然不会来这一次。可是那个人是疼她宠她如母女的姨母。她自是信任父亲,可她一定要问问姨母,只问她知不知情。   咏骊宫是皇帝为了姨母按照骊族人建筑风格建造而成,骊贵妃的盛宠曾让宫内宫外无数女子倾羡。   到了咏骊宫,宫女似不意外顾见骊的到来,将她带进去。   顾见骊隐约听见丝竹靡靡之音。她走上二楼,立在门口望着独自起舞的姨母。   她小时候就喜欢看姨母跳舞,姨母告诉她这是骊族的舞蹈。她看不太懂,只觉得姨母跳舞时过分凄美,也过分孤独。姨母很少笑,却每次见了她都温柔地笑着。她自幼失去母亲,又总听别人说姨母与她母亲很像,她口中喊着骊贵妃姨母,心里却将她当成母亲。   曲声歇,骊贵妃甩出长袖。她嫣然一笑,韶华褪去风韵更盈。   “你来了。”   顾见骊走过去,像以前那样把姨母捡起长袖,一边收拢,一边朝骊贵妃走过去。最后她立在骊贵妃面前,惊觉几个月不见,姨母竟苍老了许多,眼中的颓色俞浓。   顾见骊抿了下唇,还是问出来:“姨母最近可还好?”   骊贵妃脱下长袖霓裳舞衣,自嘲地笑了,说:“老样子罢了。”   天下人都说皇帝是真的宠爱骊贵妃,即使她清白不在,亦将她放在咏骊宫,没有任何责罚。   “我知道你这孩子想问什么,你父亲是个英雄,是我的姐夫,我没有想过害你父亲。”   顾见骊释然地红了眼睛,她点头,声音微哽:“有您这一句话,见骊便是信您。像信父亲那样信您。”   “傻孩子。”骊贵妃抹去顾见骊眼角的湿意,望着这张太像姐姐的脸,不由说:“你越来越像你母亲了。”   “父亲也这样说过。”   骊贵妃却忽然变了脸色,严肃起来,郑重道:“日后不要再来宫中了。不要让皇帝见到你。”   顾见骊不太明白,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又没抓住。   宫女匆匆上楼来,禀告:“娘娘,陛下过来了!” 第46章   骊贵妃脸色微变, 立刻转头吩咐宫女带顾见骊去楼上。她定了定心神, 对顾见骊说:“先去楼上避一避,我没有让你出来你不要下楼。”   顾见骊点点头, 满怀心事地跟着小宫女脚步匆匆地去了楼上。   这一层放着骊贵妃的华服首饰, 璀然奢华。顾见骊小时候一直特别喜欢咏骊宫的这一层。华服与金银玉石是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的。   顾见骊坐在玫瑰椅上, 暗暗听着楼下的动静。顾见骊听见骊贵妃和宫女迎接皇帝的声音,之后一段时间没有声音,紧接着又响起了丝竹之音。   姨母在给皇帝跳舞吗?   顾见骊心里有些乱, 蹙眉听着楼下的丝竹之音, 好像姨母起舞的场景就在眼前。   瓷器打碎的声音和宫女的惊呼声同时响起, 让曲调戛然而止。   紧接着, 顾见骊又听见皇帝似乎在发怒指责的声音。她走到窗前,将窗户稍微推开一些,细细去听楼下的声音。   骊贵妃慢慢爬起来, 随意扫了一眼被瓷器划破的手心。她刚刚在给昌帝跳舞,昌帝忽然扯着她的长袖用力一扯, 将她撞在桌子上, 瓷器落了一地,她也跟着跌倒。   不是第一次了, 骊贵妃早已习惯。   她望着手心里的血迹,自嘲地笑了。天下人皆羡慕她得皇恩盛宠,可咏骊宫隔断一切真相。   骊贵妃?咏骊宫?   呵, 封号用了她的姓, 宫殿亦是她的姓。多好啊, 别人根本不会发现此骊非彼骊。   没有人会知道昌帝的这一切给的并不是她骊云莞,而是她的姐姐骊云嫣。   昌帝冷眼瞧着她,问:“把自己洗干净了吗?”   骊贵妃乖顺跪在他面前,面色平静,不发一言。   “朕在问你话!”昌帝大怒,掐着骊贵妃脖子,将她拎到面前。   骊贵妃仍旧不发一言,脸色却在逐渐变苍白。与窒息同时来的还有疲惫,骊云莞心想就这样被掐死了也算解脱了。   可是她知道昌帝不会真的让她死,她甚至可以猜到昌帝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应该感谢自己生了这样一张脸。”昌帝果不其然地松了手,他看着骊云莞这张脸下不去手。   骊云莞将手压在胸口,忍不住一阵阵咳嗽。   “脏东西!”昌帝忽然咒骂一声,抬脚踹在骊云莞的肩上。   骊云莞伏地,青丝散乱。她忽然笑了,说:“如陛下所愿。”   “你说什么?你笑什么?”   骊云莞抬眼,望向昌帝,嘲讽道:“为了拉拢重臣,你将姐姐让给他。又因为忌惮他的兵权,用我陷害他。脏?呵,这天下谁也比不上陛下心里脏。我当然要笑,笑堂堂一国之君,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送人,又把自己的妃子送上他的床!”   昌帝起身,拎起骊云莞,将她拽到窗口,掐着她的脖子,将她后背抵在窗侧墙壁,咬牙切齿开口:“立刻说好几句好听的话,要不然朕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说什么?假扮姐姐说心悦你?”骊云莞讥笑。   骊云嫣,那个女人是昌帝心里的刺。   “你们骊族归顺我大姬,你们骊族女人任朕挑选!”昌帝气血上涌。   他永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骊云嫣的画面,车帘掀起,露出她的侧脸,惊鸿一瞥,余生难忘。   骊族与姚族相争,骊族败,骊云嫣作为骊族第一美人被当成降物献给姚族。恰逢顾敬元征战扩图,收纳骊、姚二族。战乱中救下骊云嫣。骊、姚对大姬俯首称臣,骊云嫣随族人前往京都跪拜。她本该是骊族献给大姬皇帝的贡品。只是昌帝从安插在顾敬元军中眼线处得知顾敬元对骊云嫣有意。   山河未定,皇位亦有多方人马觊觎,人才不可缺。   昌帝狠了狠心,将骊云嫣赐婚给顾敬元。   后宫佳丽三千人,昌帝唯独动心了一次,却面不改色地拱手相让。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要骊云嫣,他掩藏得很好,连骊云嫣和顾敬元都不知道。除了眼前这个假的骊云嫣。   他是九五之尊,以江山社稷为重,舍弃一个女人有什么错?   他是九五之尊,以江山社稷为重,权臣势大以计除之又有何错?   昌帝看着面前骊云莞的这张脸,越发恼怒。这张脸似乎证明着他的无能和妥协。可偏偏又爱这张脸以至于发狂。   昌帝用力去撕骊云莞的裙子。骊云莞面色终于有所动,她眼中是压不下的厌恶,道:“臣妾脏,陛下……”   昌帝捂住她的嘴,宽衣解带。   一阵又一阵身体仿佛被撕裂的疼痛袭来,骊云莞却面无表情。她早就没有眼泪了,被困在这里的头两年早就将眼泪流尽了。   骊云莞慢慢扯起嘴角苦笑,她好羡慕姐姐。   很久很久之后,骊云莞才让宫女去楼上叫顾见骊下来。   顾见骊下来时,见姨母换了身衣服,坐在梳妆镜前慢慢梳理着长发。   “听到多少?”骊云莞问。   顾见骊走过去,站在姨母身后,拿过她手里的木梳慢慢给她梳理云鬓。她垂着眉眼,温声细语:“见骊刚刚在楼上的时候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骊云莞笑了笑,问:“那姨母先前与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顾见骊点头:“日后不再入宫,不再与陛下相见。”   “让宫女带你出去,晚宴时陛下会去,能躲就躲。”骊云莞温柔地拍了拍顾见骊的手背。   顾见骊再一次点头。她脸上挂着笑转身,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落下泪来。那些先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忽然就想通了。   她原本不懂父亲为何按兵不动并不急着给自己洗刷冤屈,想来父亲早就知道究竟是谁在害他。   宫女带着顾见骊走的路并不是正路,这条小路上几乎都没什么人。将要走到宴厅,小宫女说:“奴婢送您到这里了。娘娘交代奴婢要谨慎些,只送您到这里,不要进去。”   顾见骊明白姨母的谨慎,她点点头,独自转身往宴厅走去。眼角的湿意已经不见,走进喧嚣热闹的人群,她略弯唇,摆出大方得体的笑脸。   “那个女人是谁?”   ——几处都有这样的发问。   顾见骊今日虽然施了粉黛,穿着却是很低调的杏色与藏青的搭配,并不显眼。可是当她经过,还是能吸引别人的目光。哪怕是第一眼没注意到她,当她走过后,还是会下意识地再回头去看她。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夺目风姿。   当原本认识的她的人将她认出来,以及原本没见过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她是谁,皆露出惋惜的神色。   今日来元宵宴的女眷中,顾见骊本来就认识很多人。只是时过境迁,身份地位发生了变化,再相遇自是与以前不同。顾见骊没有主动与任何人打招呼,径直朝着姬无镜所在的地方走去。   姬无镜支着下巴,撩着眼皮瞧她,抱怨:“真久。”   顾见骊挨着他坐下,略歉意地笑笑,说:“再不走了。”   姬无镜诧异地多看了一眼顾见骊的眼睛。   “见骊?”一道不太确定的犹疑声音响起。   顾见骊转头,看见龙瑜君站在一旁,在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龙瑜君是左相的孙女,也是顾见骊闺中密友。只是最近几个月都没有相见。   “真的是你,我没认错。”龙瑜君的眼中浮现几分欢喜,可又在看见坐在顾见骊身侧的姬无镜时,眸色又有了丝怯意。   “瑜君。”顾见骊起身相迎。   龙瑜君拉起顾见骊的手,笑着说:“好些时日不曾见了。”   顾见骊望着龙瑜君的手,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几个月而已,她好像已经和过去的那个自己划清了界线。今日见了那么多张熟悉的面孔,好像和过去的那个自己联系又紧密了些。   她说:“是好些时日不见了。”   龙瑜君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你家里发生那样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没去看望你。我是想去的,只是……”   顾见骊摇头:“我都知道的,不怪你。”   “那就好!”龙瑜君灿烂笑起来。   “我不能久留,祖母会找我的。我先走了。”龙瑜君说。   顾见骊知道龙瑜君这只是托词,到底还是不敢和她太亲近。不过她能主动过来与她打招呼已经很让顾见骊意外了。   龙瑜君离开后,顾见骊重新坐下来。双手捧着一个茶碗,目光落在茶碗中飘着的一叶茶叶上,微微发呆。   她告诉自己不能在人前失仪,不能胡思乱想,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可是在咏骊宫陆陆续续听到的话总是盘旋在耳畔。她握着茶碗的手微微用力,捏得关节发白。   “见骊?”   顾见骊心里正乱着,没想到又有人主动与她打招呼。她打起精神来应对,含笑回应喊出对方的名字:“香凝。”   “没想到几个月不见,我们都已经出嫁了。今日重逢,瞧着你不似传言中那般,反倒日子不错的样子,姐姐心里替你欢喜。”林香凝勾唇,故意抬手摸了一下坠马髻上斜插的玉簪。   顾见骊的视线顺着林香凝的手看向她发间的玉簪。那支玉簪原本是顾见骊的,也是在她狼狈时拿去当铺换了钱的。没想到辗转落在了林香凝的手中。顾见骊曾经在林香凝面前戴过这支簪子,林香凝知道是她的。   林香凝说着恭喜的话,傲气却飘了出来。林香凝刚出嫁,她门第不高且是家中庶女,嫁了金科状元郎,且夫家家世显赫。   曾经天差地别的两女,如今身份随着嫁的人也发生了变化。   周围的人望过来,看戏。 第47章   “哦, 对了……”林香凝微妙一笑, 略偏着头,将戴在坠马髻上的玉簪娶了下来。她抚摸着玉簪,由衷夸赞:“用这般上等的一整块玉料雕刻成这么一根玉簪实在是罕见得很,也显得格外珍贵。这可是我机缘巧合下遇见的, 一眼相中,我夫君就买来送给我了。”   那股子沾沾自喜和炫耀劲儿毫不遮掩。   她又拧了眉,做出思考疑惑的样子来, 说:“我瞧着它觉得有些眼熟, 见骊你之前有没有见过?”   顾见骊看了一眼那枚通体雪白的芙蓉簪。簪子一头雕着一小朵芙蓉,和簪体同色。瞧上去十分素雅。   顾见骊刚要开口,龙瑜君几步走过来,“咦”了一声,诧异地打量着林香凝手中的那枚簪子, 说:“我瞧着有些眼熟,能给我瞧瞧吗?”   “当然。”林香凝欣然答应。   林香凝自然知道顾见骊与龙瑜君曾经交好, 只是如今两个人身份一个云端一个泥里,再不复曾经的亲昵。由曾经的闺中密友羞辱, 岂不是更是开怀?   林香凝期待地望着龙瑜君。   龙瑜君笑了,恍然道:“这不是见骊的吗?”   “是吗?”林香凝惊呼一声,眼中的幸灾乐祸却藏不住。   龙瑜君转头望向顾见骊,大声说:“见骊, 你不是把这支簪子赏给你身边那个丫鬟了吗?叫什么来着?季春是吧?”   林香凝脸上的笑有些僵。   顾见骊颔首, 神色不变温声款款地胡说八道:“我是有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 祖母去世时为她守孝时戴的。祖母孝期过了,便不宜再戴,所以赏了季春。”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居然香凝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真是巧得很。”   她温柔的目光打量过林香凝身上紫色与红色相搭的襦装,友善地说:“这簪子素雅,香凝若是换一身浅色的衣裳会更搭些。”   林香凝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有些难看了。   龙瑜君看了顾见骊一眼,笑着打圆场:“碰巧一样而已,香凝你这支簪子定然不是见骊守孝时戴的。你的状元夫君怎么会买这样的东西给你呢。”   顾见骊双眸澄澈一片真诚,她弯起眼睛浅笑,从龙瑜君手里拿过那支白玉簪,接话:“这支自然不是我那支。我那支表面上瞧着是一体的,其实并不是。簪上的芙蓉是可以拆下来的,只是做工巧妙瞧不出来而已。可不像香凝这支真的是一体的……”   顾见骊轻轻“哎呦”了一声,无措地望着手里的白玉簪。那枚林香凝口中所说的一体簪分开了两部分,小小的芙蓉花安静躺在顾见骊的手心。   顾见骊和龙瑜君默契地对视一眼,顾见骊默不作声地将拆下的簪子重新安装上。龙瑜君轻咳了一声,略尴尬地对林香凝说:“想来你夫君一心只读圣贤书,一不小心买错了,定然不是故意买守孝之物赠予你的。”   龙瑜君从顾见骊手里拿过那支簪子,略显不太好意思地递还给林香凝,却又在林香凝讷讷伸手来接的前一刻松了手。白玉芙蓉簪落在青砖上,碎了。   “我不是故意的。”龙瑜君道歉。   只是左相孙女的身份摆在这里,她口上道歉,却并不需要什么真诚的态度,林香凝也担不起。陪她演了这么久的戏,已是给她面子。   顾见骊蹙眉,惋惜轻叹,说:“可惜了这么好看的簪子。今日只是香凝衣服选错了而已,若选对衣服是支簪子是会更好看的。”   她看向林香凝,大方道:“香凝,你今日梳的发髻时间久了没簪子别发,发髻会散开的。”   她微微偏头,摸了摸发间的步摇,道:“可惜了我今天没戴簪子,不能给你一支。”   “不用了。”林香凝咬牙切齿,努力保持冷静,“我另一个丫鬟那里给我带了备用的!”   她转身,一步步离开,咬得银牙咯吱咯吱地响。   龙瑜君看着林香凝的背影,鄙夷的目光毫不掩饰。她走到顾见骊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一个不入流的庶女通过些不耻的手段嫁给了金科状元,仍是个不入流的东西。不要因为这种泥里的虫蚁动怒。”   顾见骊浅笑着摇头,轻声说:“没有的,我没生气,不值当。”   两个人相视一笑,顾见骊原本心头上笼罩的阴云散了一半。   龙瑜君打量了一下顾见骊的眼睛,才信了顾见骊是真的没生气。她稍微心安,说道:“状元郎我动不了,但是给她些教训还是轻而易举的。”   顾见骊翘起嘴角来,说:“我只知道你再不回去,你祖母又要罚你的。”   龙瑜君果然眸色微变,略有忌惮地轻吐了下舌头,全没了刚刚的气势来,也不再与顾见骊多说,匆匆赶回去。   顾见骊刚刚坐下,忽听姬无镜随口说了一句:“日后补给你。”   “什么?”顾见骊偏过头瞧他。她没听懂,也没怎么听清。   姬无镜却不再说了,也不再打理顾见骊。   没过多久,林香凝又过来了,这一回她不是一个人,还挽起另外三两个不知谁家的女眷。她也没有找顾见骊,而是拉着那几个女眷坐在距离顾见骊不远不近的地方。然后,她高声阔谈地跟身边的几个人夸赞自己成亲的排场有多大,有多体面,又滔滔不绝地炫耀着收到的聘礼。她那张小嘴儿像说书人似的,叭叭叭,把聘礼单子上的东西一件一件背了下来。四只鸡绝对不肯说三只。两只鹅倒是能吹成四只。   周围人都听见了。   谁让她有“手腕”,真嫁给了今年的状元郎做正妻,正是威风的时候。   姬无镜原本没在意她在说什么,可不久后就被她背礼单引去了注意力。他一手托腮,懒洋洋地听着林香凝捡豆子似的背礼单。姬无镜听乐了,忽然沙哑开口:“她在干嘛?说书吗?怎么没人给赏钱啊?”   一枚铜板从他手中弹出,划过半空,落在林香凝面前的桌子上,铜板在木桌上晃动不停,发出一阵长长余音。   林香凝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她盯着面前那枚铜板,心跟着铜板的晃动而乱颤。   “怎么不继续了?”姬无镜换了个姿势,懒散靠在椅背上,狐狸眼眼尾挂起三分笑来。   原本林香凝大说特说的时候,周围坐着的人虽然都听着她吹嘘炫耀,可仍旧偶尔与身边闲聊两句。此时却是一片寂静,谁也没发出声音来。   没人回姬无镜的话,姬无镜不高兴了。他敲了敲顾见骊面前的桌子:“你说!”   顾见骊瞧了他一眼,一整正经地说:“兴许是赏钱少了。”   姬无镜开怀大笑。笑得别人毛骨悚然。   他挑起狐狸眼,扫过周围一群人,拖长了腔调,懒洋洋道:“你们不能白听啊——”   有人起身,用颤抖的手将袖子里的银子放在林香凝面前。今日进宫,很多人并没有随身带着金银,只好摘了些首饰放在林香凝的桌子上。   有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捏着自己的镯子舍不得地摇头,跟着她的奶娘贴着她的耳朵说:“回去跟老爷再要就去,可千万别惹那个疯子啊!”   林香凝看着堆满桌子的首饰,脸上涨红如发烧。她本是家中不得宠庶女,本身就没什么金银首饰。如今摆在她面前的首饰中,有些十分昂贵,是以前的她做梦都想拥有的。可此时她完全笑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把她淹没。她虽然眼红这些首饰,但是她根本不想要,她想要硬气地还回去,更想有骨气地当场摔了。   但是她不能。   她唯有攒紧了手,乃至指甲戳破了掌心,强撑着自己不要当众落下泪来。   姬无镜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偏过头,靠近顾见骊,随意问:“你当初嫁给我的时候,府里给顾敬元那老东西送去了多少聘礼?”   顾见骊回忆了一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两匹布,一袋米、一袋面。”   姬无镜等了等没等到顾见骊继续说下去,他惊讶地问:“没了?”   “还有五十两银子。”顾见骊补充道。她又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没有遗漏,才再说:“没了。”   姬无镜面无表情地盯着顾见骊的眼睛半晌。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慢慢想到了什么。聘礼是少了些,广平伯府定然是觉得姬无镜不会醒过来才会那般随意打发。如今姬无镜醒了过来……   顾见骊根据这段时日与姬无镜的接触,揣摩着姬无镜的想法。她决定做一回挑拨离间的小人。她抬起眼睛,光明磊落地对上姬无镜的视线,认真地说:“家里几位兄长娶妻自然不是只有这些聘礼的。是的,你家里人欺负你。”   姬无镜一下子站了起来,往外走。   顾见骊也起身,跟了上去。她走在姬无镜身后,悄悄翘起嘴角。笼罩在心头上的那剩下一半的阴云也在悄悄散开。   宫中热热闹闹,人影不绝,顾见骊跟着姬无镜逆着人流离开宴厅。姬无镜人高腿长,顾见骊疾步而行也有些跟不上,走得有些吃力。   姬无镜立在红墙下,侧着身等她。瞧着她裙影摇曳而来,午时的阳光罩下来,她的影子仿佛都是香的。   顾见骊赶过来,因为让他等而露出歉意的笑来。   姬无镜轻咳两声,不耐烦道:“走不动,扶。”   一个小太监一路小跑过来,细着嗓子:“门主大人,我们督主请您到西厂一聚。”   “陈河?”姬无镜神色不明地微眯了眼,朝西面看去。 第48章   陈河这个人名气并不小。前些年东厂势大, 后来陈河将西厂逐渐发展起来,与东厂并立。东厂西厂与玄镜门皆为陛下做事。不同于玄镜门隐在暗处,仅凭名单取人性命。东厂与西厂立在明处, 东厂与西厂两位督主是真正手里握着实权的。   与玄镜门暗杀的性质不同, 东西两厂原本主要为了护佑陛下与宫中安危。只是自陈河接手西厂,因其个人手段太过狠辣, 亦掌杀伐之事。尤其自姬无镜中毒暂离玄镜门,玄镜门能力渐弱,西厂也逐渐接手了部分暗杀旨令。   陈河此人虽为宦臣,却极为俊美清秀。他总是一袭青衫,怀里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因其洁癖, 总给人纤尘不染之感。旁人不能近身, 除了那只猫。   据说, 他自创了许多种折磨人的法子。但凡落在他手中的犯人无一不招供。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往西厂去,一路上暗暗揣摩着西厂督主为何要见姬无镜。东厂与西厂一直不和,即使在陛下面前也不会掩藏。玄镜门除了杀人其余时候都很低调。顾见骊仔细想了想, 倒是没听说玄镜门与东西两厂有过节。   顾见骊忽又想起来当初姬无镜说要给姬月明提亲,曾说过想将姬月明说给陈河, 姬无镜似乎还随口说他与陈河是朋友。   也不知道是不是随口瞎说的。   顾见骊偷偷瞧了姬无镜一眼,怀疑姬无镜这个人真的会有朋友吗?   到了西厂, 顾见骊远远看见了陈河。顾见骊从来没见过陈河,可她还是一眼把陈河认了出来。   姬无镜瞥了一眼顾见骊, 问:“你这一路在想什么?”   顾见骊想了一下, 说:“在想什么样的人能和五爷成为朋友。”   “这个问题……”姬无镜沉吟了一瞬, 忽然笑了,“那定然是长得好看的。”   顾见骊怔了一下,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姬无镜。就知道这人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顾见骊抬眼看向立在石阶上的陈河。   陈河一身青衫,一手负于身后,立得笔直,他垂眼望着面前围栏上趴着的小白猫,安安静静的。   嗯,这个陈河是挺好看的。   “督主,玄镜门门主到了。”小太监细着嗓子禀告了一声,弯着腰恭敬退下。   小白猫扭头看向姬无镜,忽尖锐地叫了一声,一跃而起。陈河伸手,稳稳将它接在怀里,安抚似地揉摸着它背上柔软的毛发。手指修长且白,不像舞刀弄枪的手。白猫在陈河的怀里蹭了蹭,终于温顺下来。陈河这才抬眼看向姬无镜,目光扫过顾见骊。   看见陈河眼睛的那一瞬间,顾见骊十分意外。她想象中的西厂督主当不会有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陈河问:“身体可好些了?”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全然没有太监的尖细之感。   姬无镜随口说:“别记挂。”   顾见骊垂眼,她竟觉得姬无镜的声音比陈河清冷的声音更阴森得像西厂督主。   “若不是你不要督主之位,我也爬不到今日的地位。自然记挂。”陈河淡淡道。   顾见骊惊愕不已。她刚刚还觉得姬无镜更像西厂督主……   “有话快说,急着回家算账。”姬无镜道。   陈河怀里的白猫挪了挪身子,这细小的动作引得陈河垂目瞧它。他在看向那只猫的时候目光里染上了几分温柔。他抚摸着白猫,对姬无镜说:“帮我杀个人。”   “嗤。”姬无镜笑了,问:“怎么,你这只手除了摸猫已经不会杀人了?”   “开个价。”   姬无镜转身就走。   陈河叹了口气,望着姬无镜的背影,无奈喊:“师兄。”   姬无镜犹豫了一下,才停下脚步,懒散而立,也没转身。   “去,自己玩。”陈河拍了拍小白猫的头,将它放走。转而看向姬无镜的背影,道:“这个时候午宴应该开了。留我这用饭吧,你不想吃,嫂子未必不想。”   姬无镜侧首看向顾见骊。顾见骊模样有些呆呆的,实在是被陈河的那一声“师兄”惊到了。   姬无镜果真带着顾见骊留下用饭。   陈河自然十分了解姬无镜,饭桌上摆着不同的鱼,不同的烹法。   陈河不与人同食,在他面前只有一碗清粥,他斯文地吃着粥,偶尔撕几块鱼喂给窝在他腿上的白猫。   姬无镜吃鱼的时候向来专注,并不讲话。顾见骊坐在姬无镜身侧,只吃了一点东西。   姬无镜吃着吃着,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陈河给白猫喂鱼。他转过头瞥向顾见骊,说:“一只猫吃的鱼肉都是撕好的。”   顾见骊无辜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筷子,帮姬无镜将鱼肉撕成小块。   陈河颇为惊讶地扫了顾见骊一眼。   趁着顾见骊撕鱼肉的功夫,姬无镜懒洋洋地问:“杀谁?”   “皇帝。”陈河眉眼不变地喂猫,口气随意。   顾见骊一惊,手中的鱼肉落在了桌子上。   这个陈河莫不是疯了?她会不会被灭口?顾见骊急忙低下头,又拿起一块鱼肉来撕。   “嗤。”姬无镜嗤笑了一声,他后半身向后靠,舒服倚靠着椅背,神情莫测地扯了扯嘴角,道:“你有病吧?”   姬无镜忽然又换成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来,说:“你知道玄镜门是什么东西吗?我姬昭是给皇帝做事的,是他的狗。”   “你可别侮辱狗了。”陈河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温声道,“昌帝醉心于长生不老,东厂送过去的丹药吃多了,已经没几年可活。这大姬早晚易主,与其等着新帝继位,不若主动……”   “不爱听。”姬无镜毫不给脸地打断陈河的话,“你想干嘛就干嘛,我没兴趣。”   陈河又道:“姬崇死的冤枉。”   姬无镜不耐烦地扔了筷子,口气不善:“谁当皇帝都要弄死几个人,死了的都冤枉。”   陈河默了默,又问:“没得谈?”   姬无镜欠身,手腕搭在桌上,略凑近了些,望着陈河挑起狐狸眼,笑了,说:“别把自己说的像个权臣,你不过是为了个女人罢了。”   陈河又看了顾见骊一眼,重新看向姬无镜,问:“嫂夫人真的不回避一下吗?”   顾见骊忽然轻轻低呼了一声,瞬间蹙眉瞧着自己的指腹,雪白娇嫩的指腹被鱼刺刺破了,鲜红的血珠儿卧在指腹上。   “你把她吓着了。”姬无镜阴冷地乜了陈河一眼。   他拉过顾见骊的手,将顾见骊的手指含入口中吮去血珠儿。顾见骊手上沾着鱼香,好闻得很。姬无镜吸了吸鼻子,又舔吮了一口。   当着外人在呢,顾见骊顿时觉得尴尬不已,把手抽了回去。她起身,说:“手上染脏了,我去洗洗手。”   姬无镜有些失望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不过还是点了头。   顾见骊走出去,才发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要去哪儿洗手?   她打量一下刚刚用膳的那间房。寻常情况下,应该都会将梳洗用具放在那里耳房。只是这里的建筑和宫外有些不同,耳房并不是挨着的,隔了一段空荡荡的回廊。刚刚陈河能够毫不设防地说出那般话,想来定时因为屋子两旁都是空着的,不会被人听了去。顾见骊猜测陈河与姬无镜说这般机密的事情,定然将人都遣了,整个院落都不会有什么人。   顾见骊走到耳房面前敲了敲门,询问里面可有人。她等了又等,房间里面并没有回应。于是,她试了一下,将门推开。   房门并没有上锁,轻易被推开。   然而,下一瞬,放在门上的盆跌落,盆里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和一种药粉一并铺天盖地落下来,落在顾见骊的头上、身上。   黑色的东西似乎是……虫子。   顾见骊顿时头皮发麻,恐惧地颤声惊呼。   一个小太监从后门跑进来,见了这情况,大惊失色,一声“哎呦”还没喊出来,一道红色的影子一晃而过,快如风。   姬无镜手腕一转,一股庞大的内力击打在小太监的身上,小太监立刻胸腹间一片汹涌,被直接打出了房间。   房门被姬无镜的内力“砰”的一声击打关合。   陈河抱着白猫慢悠悠地走来,他拍着白猫的头,对猫说:“不怕。”   被击飞的小太监爬起来,揉着屁股赶到陈河面前,苦着脸说:“哎呀。那些群戏弄小宫女的,没想到戏弄到门主夫人身上去了!”   陈河看了一眼关合的房门,没说话。   小太监在陈河面前猫着腰问:“督主,不是说玄镜门门主身中剧毒内力全无命不久矣吗?这……小的刚刚差点被他拍死啊!”   “他说你就信?”陈河嗤笑了一声。   他低下头,看向怀里那只猫时目光染上温柔,手指点了点白猫的头,说:“还是雪团乖,雪团不要学你姬叔,十句话里掏不出半句真的来。”   房间内,顾见骊吓得魂飞魄散。虫子这种东西说危险倒是没什么危险,可没几个姑娘不怕这东西的,何况这般劈头盖脸而来。   似乎全身上下都是虫子。   “虫子、虫子……”顾见骊整个人都吓傻了,知道屋子里只有姬无镜,胡乱撕扯着身上的衣服。   姬无镜犹豫了一下,才用力一撕,将她身上的衣裙全部撕开。   莹白的肌骨美好似璞玉。   姬无镜将她拉近,捡去她肩上的两只死虫子,说:“没有了,而且都是死的。”   “有的,有的……”顾见骊簌簌落泪,双肩抖颤。伸手颤颤去摸后背。她觉得痒,觉得哪儿哪儿都痒。   “帮帮我,求你了……”顾见骊哭。   姬无镜脸色古怪。 第49章   行, 帮你。   姬无镜继续将顾见骊身上的肚兜和裙子一并撕了下来,只留着一条浅粉的短亵裤。   顾见骊还没反应过来就几乎被剥了个精光。   姬无镜的目光凝了一瞬。   顾见骊双手抱胸,向后退了一步。眼角还挂着泪珠儿呢, 望着姬无镜的目光又是另一种畏惧。   姬无镜轻咳了一声,别开了眼。然而雪凝般的肌骨、羊脂白玉般的柔软、不盈一握的细腰和白_皙纤细的腿却仍浮在眼前。   顾见骊脸上迅速染上了绯红。先前因为惊吓三魂七魄飞散,什么也顾不得, 如今才稍微冷静了些,才意识到眼下的情景有多尴尬和……暧昧。   顾见骊目光扫见一旁桌子上工整叠放了一件袍子。想穿, 但是不敢把手放下来……   后背痒, 想挠。但是不敢把手放下来……   想哭。她吸了吸鼻子, 又簌簌掉下泪来。   顾见骊抱着胸慢慢蹲下来, 委屈地哭着。小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   姬无镜垂眸瞧她,伸手将她发间的一只虫子捡下来,然后拿起那件袍子扯开给她披上, 顾见骊紧紧低着头, 急忙将衣襟拢好。她这才发现这件浅红色的长袍是轻纱料,很薄,也很透。即使裹在身上也仍是衣不蔽体。竟像是烟花之地女子所穿之衣。   顾见骊越发尴尬,身上还是很痒, 她一手捂住衣襟,一手挠了挠发痒的腰侧。   “别抓。”姬无镜开口,“盆里有痒粉, 越抓越痒。”   木门忽然一阵响动, 像有人推门。顾见骊惊呼一声, 一下子站起来扑进姬无镜怀里。   姬无镜无辜地抬起双手来,一副不是他主动不关他事的样子。他古怪地扯了扯嘴角,在顾见骊的后背拍了拍,轻哄:“是风。没人进来。”   顾见骊把脸埋进姬无镜胸膛,哽咽着小声哭诉:“我想回家,爹爹救我……”   姬无镜脸上前一刻的笑立刻僵在那里,一瞬间冷了脸。   都什么时候还想着她爹救她?他难道不在她眼前杵着?   姬无镜生气。在顾见骊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顾见骊吓了一跳,伏在他怀里的身子颤了颤,畏畏缩缩地松了手,想要从姬无镜怀里逃出来。   姬无镜:“……你屁股上有虫子。”   顾见骊又惊呼一声,重新扑进姬无镜怀里,把脸埋在姬无镜怀里,颤声哭:“帮我,帮我……”   姬无镜本来还想等她喊叔叔听哩,可是瞧着她哭的样子,没忍心。他拉住顾见骊的手往一旁的屏风后面走,一边走一边放柔了声音,说:“是西厂的死太监戏弄宫女的把戏,虫子都是死的,痒粉只要洗个澡就好了。”   刚说完,姬无镜已经牵着顾见骊绕到了屏风后面。屏风后面摆着浴桶,里面盛满热水,显然是原本设计这戏码的太监提前设计好的。   “去吧,去洗澡。”姬无镜松了手。   顾见骊却忽然抓住了姬无镜的手,紧紧攥着。   “要我帮你洗?”姬无镜笑。   他想给她脱衣服换衣服帮她洗澡的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这么快实现没意思啊……   顾见骊摇头,小声说:“头上痒,还有虫子……”   姬无镜看了一眼,说:“是痒粉,没有虫子了。”   “有……”顾见骊声音小小的,却带着执拗。攥着姬无镜的手也不肯松开。   她眨巴着眼睛委屈吧啦地望着姬无镜,珍珠似的泪珠儿一颗颗滚落,她小声地央求:“你别走,别留我自己在这儿,我害怕……”   姬无镜沉默了一瞬,鬼使神差地抬手,用掌心抹去她脸上的泪,说:“不走,给你弄水洗头发。”   顾见骊努力笑了一下,眼睛一弯,又有泪珠儿滚落下来。   真爱哭——姬无镜这般想。   姬无镜却是不知道顾见骊并不喜人前落泪,偏偏她总是因为总总原因在他面前落泪。   姬无镜弓起食指敲了敲顾见骊的头,嫌弃道:“去,脱光进水里去。”   他转过身去,口气越发嫌弃:“动作快点。难看,不想看。”   顾见骊抿唇,偷偷盯着姬无镜的后背,确定他没有转过来,匆匆脱下身上的衣服,跨进浴桶里。她坐在浴桶里,身子努力往下缩,浴桶里的水埋没她的下巴。被温暖的热水包围,身上那股痒劲儿果真立刻就消了。   姬无镜扯过来一张三脚高凳放在浴桶外,又从一旁的木桶里往木盆里兑了热水。他将木盆放在三脚高凳上,又拖了一把椅子过来,懒懒散散地坐下。   顾见骊努力把身子藏在水里。她听着姬无镜在身后的响动,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姬无镜敲了敲浴桶,说:“靠过来。”   顾见骊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向姬无镜的目光含着小小的提防,可是在看见木盆时又松了口气。她听话地向后挪动,后背紧贴着浴桶。   水是热的,顾见骊的身子也是热的,猛地贴在浴桶,微微凉。   姬无镜慢悠悠地解开顾见骊挽起的长发,将她云缎似的墨发放进盆中。青丝入水,随着木盆里的水轻轻漂浮。   姬无镜将手放进水中,捧了一把顾见骊的云鬓,顺滑的青丝从他掌心滑过,又滑进水中。姬无镜的目光在水中散开浮动的青丝上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捧起她的发搭在掌中,拿起一旁的胰粉洒落在掌中的发上,仔细给她洗去发丝上沾染的痒粉。   顾见骊的双手一直搭在胸口,她低着头望着浮动的水面。水面上映出姬无镜专注的神情。   脸上微微发热。   “抬头。”姬无镜撩起眼皮从水面看着顾见骊。   两个人的目光在涟漪轻颤的水面相遇,四目相对的瞬间,顾见骊慌乱的移开视线,身子稍微抬起一点点,听话地抬起头来,向后仰靠,由姬无镜的手掌托着。   感受着姬无镜揉弄着她的头发,顾见骊心里有些乱。她望着雕花的屋顶,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姬无镜给她洗头发的水不小心进了顾见骊的眼睛,顾见骊使劲儿眨了眨眼,眼睛还是疼,她眯起眼睛来,忍不住抬手揉眼睛。   姬无镜不经意一瞥,视线落在轻晃的水面。浮动的水面下,小桃子也跟着水面轻晃。姬无镜在小桃子上多看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诱人的不仅大桃子。   想啃的也不止大桃子。这俩小的似乎更软一点,也很好啃。   顾见骊很快收回手,重新挡在胸口。   姬无镜阴翳地瞥了她一眼。像谁稀罕看似的。   他拿起一旁架子上干净的棉巾擦拭着顾见骊的头发。他并不擅长这事儿,揉搓了没几下,就把顾见骊扯疼了。顾见骊的头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她紧紧抿着唇不敢吭声。   姬无镜用锦帕把顾见骊湿漉漉的头发擦去水渍后,又将她的湿发包了起来。然后他懒散向后靠着,漫不经心瞧着顾见骊露在水面上的肩与锁骨,也不说话。   顾见骊等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觉得身上已经不痒了,是不是可以出来了?”   “不。还要等一会儿。”姬无镜瞎说。   顾见骊不知道姬无镜骗她,果真一动不动地缩在水里。   “咚咚咚——”小太监在外面敲门,“门主大人,我们督主令小的送来了干净的衣物。今儿个这事儿实在是我们西厂不周到,您可千万别怪罪……”   姬无镜刚起身,听见身后浴桶里的水声,他回头,就看见顾见骊双手搭在浴桶沿,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她害怕。   姬无镜颇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本不想理这个小麻烦,还是不由自主说:“不会有人进来,也不会有虫子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姬无镜走到门口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衣服,还没等小太监再说话,就“砰”的一声又将门踢上了。   他懒懒散散地走回来,将衣服随手放在小桌子上,说:“擦干净换上,我就在外面。”   顾见骊这才点头。   姬无镜刚刚开门的时候,看见了院子里的陈河。他出了门,朝陈河走去。   陈河坐在树上,低着头梳理着怀里雪团身上的毛发。他清俊出尘,坐姿更是笔直,坐在树上的样子有些违和。   他举止有度,平日并做不出轻易坐树的举止来。刚刚是雪团跳上树不肯下来,他这才上去。   姬无镜渡着步子走到树下,仰头看他。   陈河先开口:“没想到你这么在意嫂夫人,着实让师弟意外。”   “她啊……”姬无镜随意扯起嘴角,瞧着陈河怀里的那只白猫,漫不经心地说,“我对她就像你对这只蠢猫。瞧着乖巧可爱,打发时间养着玩罢了。”   陈河抱着雪团旋身而下,落地时先安抚似地拍了拍雪团,神色颇为认真地道:“我的雪团才不是随便养着玩。等它老死了,师弟是要殉情的。”   姬无镜又看了一眼窝在陈河怀里的猫,无语地说了声:“有病”。   不就是雪妃让他帮养而已,至于吗?   也是,陈河为了进宫陪一个女人不惜自残入宫为宦臣。做出与猫同死的事儿也不足为奇。   估计顾见骊换好了衣服,姬无镜担心她自己留在那里又吓哭,他暂且不理陈河,转身回去。   顾见骊局促地站在屏风侧,等着姬无镜。见姬无镜回来,顾见骊疾步走到姬无镜面前,说:“我们回家吧!”   因在水里泡了许久,又哭过,她脸上红扑扑的。   姬无镜目光落在她的唇瓣上。   她淡粉色的樱唇上盈着一层湿意,湿漉漉粉嘟嘟的。姬无镜忽然很想咬一口,他这般想着,就真的咬了上去。 第50章   姬无镜的牙齿在她粉嘟嘟的唇上咬了一下, 很快退了开。姬无镜皱眉, 慢悠悠地舔了舔牙齿。不小心碰到的唇上还残留着她的香软。   很软, 还有点甜。味道不错。   轻轻一咬, 让顾见骊本来就盈了水渍的娇唇迅速晕染开红色, 红得诱人,娇艳欲滴。姬无镜的目光在顾见骊娇嫩的红唇上凝了一瞬,重新凑过去, 再次咬了上去。牙齿轻咬她的唇, 慢慢磋磨。   顾见骊惊得睁大了眼睛, 将手搭在他的胸前,想要将他推开。然而,她犹豫了一瞬,原本想要推开姬无镜的手只是抵在他胸前, 到底是没推开他。   不应该推开他的, 他们是夫妻。   顾见骊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身子慢慢紧绷, 由着姬无镜咬弄她的唇。感官放大, 每一丝细小的触觉都显得胆战心惊。她感受着姬无镜牙齿的轻咬, 亦感受着他唇上的湿冷。他的唇和他的人一样,是冷的。紧接着,她又感受到了他湿软的舌尖在她的唇上慢悠悠舔过。   忽地不寒而栗, 顾见骊身子颤了一下。   姬无镜松开她, 他捏着顾见骊的下巴, 将她的脸抬起来, 冷眼瞧着她的眼,带着嘲意的开口:“很厌恶?”   他的眸子是冷的,如初遇时那般冷。狐狸眼挑起,带着几分笑意,而眼尾下的那滴泪痣却在提醒着她,他的笑是危险的。   “没有的!”顾见骊立刻否认。   姬无镜仍旧在笑,狐狸眼里的冷意说明了他的不信。   顾见骊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攥紧,终于鼓起勇气来直视姬无镜,特别认真地说:“我是抵触。可并不是因为厌恶你。只是不习惯,若是嫁了别人也是一样。”   姬无镜笑,漫不经心地问:“换了我那侄子也这样?”   顾见骊怔了怔,满目惶然。眼眶中迅速染上湿意。她忍着委屈,带上几分恼意,说:“五爷这话说的很是没有道理。若是你家里没有做出那样的事儿来,兴许我嫁了你侄子后倒是能答上来!你现在问我我是答不上来!”   姬无镜微眯了眼。原来这只软绵绵的小猫儿也是会生气的。他松了手,才发现把顾见骊的脸颊捏红了。这么娇嫩的吗?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手腕却被顾见骊拉住。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顾见骊却只是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姬无镜沉默半晌,扯起一侧嘴角笑了起来。他揉了揉顾见骊的头,口气随意:“叔叔逗你的。回不回家了?”   “回家……”顾见骊声音小小的,点了点头。   姬无镜手腕翻转,将顾见骊的手握在掌中,牵着她往外走。   临出门前的那一刻,顾见骊迅速擦去眼角的湿意,抬起头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神情又变得端庄婉雅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她总是不喜在人前露出不体面的样子来。她看着姬无镜的背影,心想自己的体面在姬无镜面前倒是完全保持不住。她如今亦不想花什么心思在姬无镜面前硬撑着维持体面。想来是因为她几次在他面前丢脸,她在他面前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陈河还在院子里,他一手负于身后立如风下松,那只猫儿倒是不见了。   “还没走。”姬无镜瞥向陈河的目光不太耐烦。   陈河温声问:“真的没商量?”   “我找不到杀他的理由。”姬无镜古怪地笑了一下,“一把老皮做人皮灯笼又不好看。”   陈河有些犯愁地看向姬无镜。按理说姬无镜这个性子,很容易得罪人,他不喜别人,别人也不喜他。偏偏皇帝对姬无镜还不错,免了他一些礼节,连姬无镜及冠的字都是皇帝以玄镜门赐下。他中毒之后,皇帝更是关怀,宫中太医勤去诊治,进贡的珍稀补药也赏赐了不少。   陈河悄声叹了口气,罢了,让姬无镜去杀皇帝的确没什么道理,不必再难为他。   天上忽然升起一道讯号烟。   一个小太监紧接着一路疾跑过来,疾呼:“出大事了!”   姬无镜带着顾见骊和陈河赶去御花园的时候,侍卫围了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御花园离这里并不远,他们赶过去时,事情才刚发生没多久。今日元宵宴,臣子带着家眷入宫。一年中唯有今日臣子与家眷可以在宫中随意走动欣赏美景。刚刚正是几位臣子的妻女在御花园里散步时撞见了这一幕。   ——二殿下姬岩迫三殿下姬岚未婚妻在梅林里正行苟且之事。两人衣衫不整,红梅铺满地。   陈河拍了拍前面侍卫的肩让他让路。   侍卫口气不善:“走开走开,不要往里凑……”   他话还没说完,回头一看,见姬无镜和陈河两尊冷脸鬼杵在那里,吓得魂儿都快飞散了,忙颤颤巍巍地让开路。   挡在前面的侍卫都把路让开。   刚走到里面,顾见骊就看见昌帝挥手就是一巴掌,朝二殿下姬岩的脸上打下去。姬岩一趔趄,跌在地上。他裤子还没有穿好,狼狈不已。昌帝骂声不休,恨铁不成钢。   姬无镜侧过脸朝顾见骊面前吹了口气,低声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许乱看。”   顾见骊真是服了姬无镜总把她当成小孩子,只不过二殿下如今的样子的确是极为不雅的。根本不用姬无镜说,顾见骊发现二殿下衣冠不整的时候,早就移开了视线,非礼勿视。   三殿下姬岚的未婚妻缩成一团捂着脸哭,宫女拿来斗篷裹在她的身上。她哭得悲戚,呜呜咽咽,让人动容。宾客虽然已经被侍卫遣散了,可今儿个的事儿定然是传了出去,也不知道这位未来的三王妃日后可如何是好。   姬岚匆匆赶过来,给昌帝行了礼。他似想求情,可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未婚妻,眉峰拢皱,给二皇兄求情的话到底是没说出口。   顾见骊有注意到侍卫禀告姬岚赶来时,他埋首哭泣的未婚妻明显颤了颤身子。   “侵占弟妻,你简直丢我皇家的脸!你还想干什么,啊?”昌帝勃然大怒。   姬岩狼狈地整理着衣服,慌乱地跪在昌帝的脚边。他的声音都是抖的:“父皇,儿臣是被冤枉的,是被冤枉的啊!”   昌帝朝着姬岩的肩膀一脚踹过去,大怒:“谁扒你裤子了?把姑娘家的身子都占了有什么脸来喊冤枉!拿鞭来!”   昌帝是真的愤怒。他先前对姬岩有多器重,如今就有多愤怒。原本他看好前太子,偏偏他还活着前太子就意欲篡位!最近他日益觉得身子骨没那么结实了,正考虑着立姬岩为太子,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来。他原本就知道姬岩贪恋女色,宫中爱妾伶人不计其数。男人好女色也不算什么大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姬岩连自己弟媳的主意都打!还没当上太子就有了抢夺之心,如真是立他为太子,说不定和前太子一样盼着他早死!昌帝如何不气?   他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鞭子,用力甩在姬岩的身上,一鞭子又一鞭子。   鞭子劈头盖脸打下来,姬岩不敢躲避,声泪俱下地高声喊着冤枉。   姬岚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命令一旁的宫女:“带孙姑娘回去歇息。”   孙引兰拿开捂脸的手,用一双泪眼望向姬岚,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似又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有四个多月,她就要嫁给他了。可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她知道她嫁不了他了。   宫女将孙引兰搀扶离开后,姬岚走到昌帝面前求情:“父皇,二哥平时向来守礼,这其中说不定……”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跪地的姬岩忽然站起来,掐住了昌帝的脖子,逼迫着昌帝不得不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树上。   “你、你……”昌帝再发不出别的音来,惊恐地望着姬岩阴森的眼。   侍卫大惊,立刻喊着“救驾”,围上去。   姬无镜手腕一转,一枚铜板飞出去,准确无误地搭在姬岩后颈处的穴位。姬岩身子一僵,瞳光迅速涣散,松了手,身体沉重地向后倒去。   侍卫立刻冲过去扶起昌帝,又钳制住了姬岩。姬岚和另外两位殿下也匆匆赶过去,扶住昌帝,一脸关切。   昌帝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大手一挥下令侍卫将姬岩关起来。   只是关起来,并不是打入天牢。姬岚和另外几位殿下心中暗暗思量。姬岩真的酒后失态也好,别人陷害也好。他若真的无法继承大统,对于其他几位殿下来说都是好事。   这种情况下,陈河不能在立在一旁袖手旁观,定然要过去做事。临走前,他颇为无奈地看了姬无镜一眼,压低声音:“这救人是侍卫的事情,侍卫们没本事,还有东西二厂。你玄镜门是杀人的,抢什么功?”   姬无镜笑:“我乐意。”   陈河简直要怀疑姬无镜是故意跟他作对才出手救昌帝。虽然,姬无镜即使不出手二殿下也伤不了昌帝。陈河很是希望姬无镜和昌帝间生出些过节来。   顾见骊望着远处昌帝的方向,目光微沉。她抿了抿唇,拉姬无镜的袖子,说:“我们回家吧。”   “好啊,回家算账去。”姬无镜转身。半日折腾,姬无镜的身体的确也有些受不住。   他回家之后不仅要抢一笔钱,还要等昌帝的赏。   两个人刚刚走到宫门口,侍卫一路小跑追过来,带了昌帝召见他们夫妇的旨意。   顾见骊想起姨母的话,心中一沉,可昌帝说了要见他们夫妇,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借故躲开。 第51章   顾见骊一路上心事重重, 十分不安。到了殿前, 向昌帝行礼之后,她悄悄向后退了一步, 恭敬低下头, 默默听着昌帝与姬无镜的对话。   越听, 心越沉。   她听得出来昌帝对姬无镜的关怀与器重。算了算,姬无镜在玄镜门中为昌帝做事已有十一载。   顾见骊心口有些发闷。   她盼着昌帝不会注意到她, 叫她过来也只是顺嘴一提,等他与姬无镜说完话, 她就可以回去了。   又或者本来就是姨母多虑。   顾见骊安慰着自己一切都还没到那般差的境地。   昌帝与姬无镜只是说了些让他好好调养身体,早日回玄镜门的话。姬无镜将要退下, 昌帝这才随意看了顾见骊一眼。   昌帝当然知道姬无镜的妻子是顾敬元的小女儿。   对于顾敬元和骊云嫣的两个女儿,即使她们两个小时候常常去咏骊宫, 昌帝也没见过几次。他对顾在骊还有点印象, 对顾见骊却真的没什么印象了,印象里的顾见骊还是个小孩子,穿着浅粉的襦裙, 像朵娇嫩的花儿似地扑进骊云莞怀里。   如今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才发现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是啊,已经嫁了人。   “你父亲身体可还好啊?”昌帝发问, 语气发沉。   顾见骊恭敬回话:“承蒙陛下记挂, 父亲身体已无大恙了。”   昌帝微眯了眼, 一阵恍惚。望着面前低着头的顾见骊, 隐约想起当年他将骊云嫣赐婚给顾敬元时, 骊云嫣也是这样轻轻低着头,温雅守礼。昌帝也记得当时赐婚时,他心里的不舍和愤懑。   “为何一直低着头?”昌帝发问。   顾见骊蹙眉了一瞬,仍旧用恭敬的语气回话:“回陛下的话,臣妇弄湿了妆容,无颜对圣颜。”   昌帝这才注意到顾见骊挽起的乌发半湿不干,连身上的衣裙也不是太合身。   “在朕印象里,你还是个梳丱发的小姑娘。一眨眼长这么大了。”昌帝顿了顿,“抬起头来。”   顾见骊犹豫了一瞬,心里盼着只是她与姨母多想,慢慢抬起头来,娴静而立。   大殿内忽然静下来。   许久之后,昌帝才重新开口:“朕记得你姐姐叫在骊,你叫什么?”   “回陛下的话,臣妇名见骊。”   “见骊,见骊……”昌帝陷入沉思,许久后点点头,道:“你父亲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陛下谬赞。”顾见骊迅速重新低下头。   姬无镜奇怪地看了顾见骊一眼,对昌帝请辞。   昌帝默了默,看着顾见骊,说:“你姨母一直惦记着你。今日入宫可去见过她?”   顾见骊心头一跳,莫不是今日去咏骊宫见姨母被陛下知道了?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幸好昌帝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又说:“你姨母最近心情不大好,你不若在宫中住上几日陪陪她。”   顾见骊大惊。   她不知道昌帝的真实用意到底是不是单纯地让她陪骊贵妃。顾见骊有点慌,下意识地觉得不该留下来,留下来是不安全的。   她心里慌得七上八下,面上却是一点不先,脸上甚至挂着得体的浅笑。她温声回话:“臣妇谢过陛下体恤。只是夫君身体不适,需要日夜照料。民妇不敢失了为人_妻的责任。更何况臣妇染了风寒,不宜入住宫中。若是将风寒染给娘娘,臣妇万死难辞其咎。”   大殿重新安静下来。   姬无镜侧过脸,轻声一阵咳嗽。随着他的咳嗽,面色逐渐变得苍白。   顾见骊急忙搀扶住他,关切问:“可还好?”   姬无镜摇摇头,示意无事。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向姬无镜。四目相对,姬无镜在她的眼中只看见欲言又止。   昌帝回过神来,笑着说:“是朕一时糊涂了。”   他摆了摆手,道:“退下吧。”   顾见骊顿时松了口气。她不敢显露出来,唯有跨过门槛时才悄悄舒了口气。   姬无镜看了她一眼,皱眉,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宫殿。   回去的马车上,顾见骊心事重重。她想先去父亲那里一趟。她想问问父亲的打算,也想将今日的事情说给父亲听。她有些慌,本能地想要寻求父亲的庇护和意见。   姬无镜神情恹恹地靠在车壁,脸色也不太好看。顾见骊看着姬无镜如此,知道姬无镜今日是真的累了,她不忍心再拖着姬无镜折腾,早些回家才好。犹豫再犹豫,她还是没开口,想着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单独出府去见父亲也好。   姬无镜撩起眼皮看向顾见骊,懒懒问:“看我做什么?”   顾见骊装作不经意地随口说:“五爷,我听说有些人会卖妻。倘若有人出高价,五爷可会把我卖掉?”   刚说完,她又笑着说:“我随口说着玩的。五爷别当真。”   姬无镜审视着顾见骊的神情,慢悠悠开口:“看心情啊。”   顾见骊笑着点点头,装成只是随口说了个玩笑的样子。她掀开马车小车窗旁的车帘,看看外面的热闹。   街市上人不多了,晚霞倒是烧满天际。顾见骊仰起头望着烧满天的落霞,落寞地浅浅笑着。   本就不是他想娶的妻,又怎敢奢求他为了她与他效忠的皇帝相抗。   他这样做是正常的,是对的——顾见骊如是想。   到了广平伯府,顾见骊让小厮回去搬来姬无镜的轮椅。她见姬无镜累了,想推着他回去。   “不用了,你先回去。我去老头子那一趟。”姬无镜扶着车壁下了马车。   顾见骊跟出去,犹豫开口:“我瞧着你脸色不是太好?要不要先回去歇一歇?”   “不。”   顾见骊便不再说了。看着姬无镜往主屋去,她独自往小院子走。还没走到呢,就掩唇打了个喷嚏。今日在西厂洗了澡,头发还没干透就出来,如今又天寒,显然是又染了风寒。   顾见骊快走了两步,赶忙回去让季夏熬风寒药。   她可病不起。   堂屋内,广平伯正和三个儿子围着火说话。下人禀告姬无镜过来,广平伯着实意外。   事实上,姬无镜已经很多年没有主动找他。姬无镜上次喊他父亲是什么时候他都不太记得了。   广平伯压下好奇,朝进屋的姬无镜招手:“来来来,外面冷,过来坐。暖和暖和。”   “不坐了。”姬无镜立在门口没往前走,“我过来是告诉你一声,三天内把聘礼补上送给顾敬元。你那三个儿子当初娶媳妇用了多少聘礼,一分不能少。”   广平伯没曾想姬无镜过来竟是为了这事儿。他愣了愣,才说:“无镜啊,这聘礼哪有婚后再补的道理?这都娶回来了……”   “要我再说一次?”姬无镜凉凉反问。   大爷姬无铮不悦开口:“无镜,怎么跟父亲说话的?”   姬无镜连看都不看姬无铮一眼,完全懒得理他。   广平伯心里气闷啊!这个儿子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少花钱娶媳妇明明是家里赚到了,他怎么还能帮着亲家来要钱?   “无镜……”   姬无镜没了耐性,不耐烦开口:“嫌拿不出手?”   他随手指了指三个兄长,凉薄开口:“那就把他们三个当初娶媳妇的聘礼加一起。”   他轻轻勾唇,狐狸眼挑起几分阴翳。他也不等广平伯答应,转身往外走。   广平伯望着姬无镜的背影张了张嘴,气恼姬无镜的态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让管家照办。   因为他心虚。   当年他嗜酒如命,醉后常常做些糊涂事儿。有一年,他喝醉了酒,和权势滔天的东厂督主打赌,将两个儿子当成了赌注,输给了东厂督主。   老四姬无错受了宫刑,天寒地冻哭着往外跑,伤口发炎,就那么夭折了。   老五姬无镜运气好一些,还没受宫刑就从东厂跑了出去,撞上了前太子,被前太子留在东宫当玩伴儿。后来广平伯醒了酒,跑去东宫寻人,姬无镜却不愿跟他回家了。至于后来姬无镜是怎么从东宫去了西厂,拜了前任西厂督主为师,又是怎么练了一身武艺去了玄镜门……这些事儿广平伯一概不知。这个儿子啊,再也不会与他说这些。这二十多年,这个儿子完全把他当陌生人。   也是从那事之后,广平伯戒了酒。可憾事已酿,于事无补。   广平伯望着燃烧的炭火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来,那一年他原配临终前让他好好照顾几个孩子。可她病故三个月不到,他就因醉酒一时糊涂害了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   姬无镜回到院中时,顾见骊已经将热水给他备好。顾见骊抱着他的寝衣跟他往小西间走,说:“水里加了药的,你多泡一会儿。”   姬无镜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手掌贴在顾见骊的额头,说:“又发烧了。”   “已经喝了药的,睡醒就不会有事了。”   “去睡,不用等我。”姬无镜说。   顾见骊虽然点头答应下来,可她还是想等姬无镜的,担心姬无镜需要照料。可是汤药里助眠的成分起了作用,她犯了瞌睡,侧躺在床上睡着了,连被子也没来得及盖。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姬无镜已经熄了灯,上了床准备歇息。   她胡乱扯了扯被子,面朝里侧蜷缩着睡去。姬无镜在她身后揽着她的细腰,将她拉进了怀里抱着。顾见骊迷迷糊糊睡着了,姬无镜的手不经意间滑过她的寝衣放在她肚子上时,她虽有些别扭,却也没太大抵触。习惯了。   直到姬无镜捏了捏软桃。   顾见骊一下子睁开眼,睡意全无,顿时清醒过来。 第52章   顾见骊整个人僵在那里, 身上有些发冷。姬无镜泡了很久的药浴,身上是热的, 他手上的热感传来, 顾见骊身子奇异得又冷又热。   顾见骊咬唇, 贝齿在娇嫩的唇上咬下一道白印子。   她一动不敢动, 又紧张又抵触,还有着对未知的些微恐惧。   他是以为她睡着了吗?   顾见骊不仅不敢动,也不敢发出一丝一毫声响。连呼吸都轻浅了起来。她在心里盼着姬无镜当她睡着了一会儿就会收回手, 甚至盼着姬无镜只是半睡半醒时无意间的动作。   然而他掌心的薄茧滑捻的感觉提醒着顾见骊——他是清醒的, 有意识的。   顾见骊搭在脸侧的手慢慢攥紧锦褥。   漆黑寂静的夜里, 感官那般清晰。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将她笼罩, 推着她往一个陌生的天地走去。   她隐隐明白将要发生些什么,却又并不完全懂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无意间从嬷嬷闲谈的口中听说过元怕、落红等词儿, 她只知道是痛的, 亦觉羞耻难堪。出嫁时只当成嫁个将死的人,也没有那个心情, 陶氏什么都没教她。人呐, 对一件事情越是一知半解, 越是害怕。   对未知疼痛的些微畏惧和说不出口的羞耻感,让顾见骊对揉捏的手掌忽略了不少。她甚至想, 姬无镜身体不好大概是不能行房的, 若只是手这样……也……可是……   千回百转, 心乱如麻。   “顾见骊。”   “啊……”顾见骊下意识地低呼出声, 轻呼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反应过大了些, 顿时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身后的低笑声擦着她的后颈传来,让她的脖子有些痒。   姬无镜睁开眼,视线里是顾见骊露在寝衣外泛着莹白的脖子。他放在肚兜下的手忽用力一捏,又凑近顾见骊的后颈,咬下去。   双重疼痛让顾见骊眉心紧蹙。她迅速紧紧闭上眼睛,压下眼底轻颤的湿意。   姬无镜松了口,他看了一眼自己留在顾见骊后颈上的牙印。落下的牙印并不完整。他皱眉,又凑过去在原来的地方咬了咬,将牙印凑个完成,这才满意地笑了。   他上半身微微抬起,捏着顾见骊的下巴,将她的脸抬到眼前,打量着她的神色,问:“怕吗?”   顾见骊缓慢摇头。   姬无镜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笑:“求求叔叔,叔叔就放过你。”   他戏谑的口吻让顾见骊有些恼了。到底是万千宠爱养大的贵女,即使历了难学会了再三隐忍,骨子里的傲气挫得了一时,挫不了一世。   她直视姬无镜的眼睛,执拗地硬气开口:“没有什么可求的。该我尽的责任我会尽,只是劝五爷当心身体。”   又生气了。   姬无镜审视着顾见骊闹别扭的眼睛,心里升起了诧异。这小姑娘最近跟他生气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从一早出门入宫到这一刻,一天内跟他气了三回。   明明她原先不是这样的,原先的她见了他只会害怕,经过他身边恨不得绕着走。   “是谁告诉这事儿伤身的?又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连行房的力气都没有的错觉?”姬无镜不紧不慢地低声问。   再说了,姿势那么多。明明有累不到他的姿势。   顾见骊抿唇望着姬无镜,不说话了。   姬无镜看了她半晌,神情阴翳地嗤笑了一声,重新躺下来,又把顾见骊的脸推过去——不想看。   他把顾见骊娇软的身子重新勾进怀里抱着,一直放在她肚兜里的手拨弄了一下,然后有些不舍地退了出去,将她的肚兜拉扯好,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她的寝衣服帖地贴在她的身子上。   手好像没地方放。他将手搭在顾见骊的细腰上放了一会儿,又越过顾见骊的身子,在她身前摸索了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柔软的小手握在了掌中。   又困又乏。姬无镜打了个哈欠,将脸埋在顾见骊的背上,蹭了蹭。怀中的身子娇娇软软的,就那么大点儿。尤其是她的腰,细得易折。   算了,这孩子还太小了。若真怀了他的乖闺女,生产时太危险。   对她的兴趣正浓,她死了可不行。   姬无镜很快睡着了,顾见骊却没睡着。她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姬无镜握住她的大手。她慢慢发现,在有些时候只要她拒绝姬无镜竟然真的不会勉强她。不,不仅是她拒绝,只要她露出些不情愿,他便不屑一顾懒得坚持。   倒也不是只要她拒绝,他就会依从。在很多时候,姬无镜都是很固执一意孤行的。只是有时候会顾虑她的想法。至于他什么时候一意孤行什么时候会理会她的想法?顾见骊却分不太清了。   长夜漫漫,顾见骊终究还是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中,她早已习惯身侧多了个人。   翌日,顾见骊醒来,她小心翼翼推开姬无镜握着她的手,又将他搭在她腿上的长腿推开,然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季夏早就候在了外间,见顾见骊起来,急忙服侍着她梳洗更衣。若是以前,她定然是在里屋伺候着,可如今却是不太方便的。   “现在用早膳吗?”季夏问。   顾见骊回头望了一眼里屋的方向,说:“再等等,他兴许一会儿就起来了。你去告诉林嬷嬷让两个孩子先吃,不用过来。”   季夏应下。   以前姬无镜长期卧床时,姬星漏和姬星澜一直待在后院,一日三餐也都是林嬷嬷张罗着。只是自从姬无镜醒过来,两个孩子倒是尽量过来和姬无镜、顾见骊一起吃。   顾见骊等了好久姬无镜也没醒来,她悄声去了里屋立在床侧,见姬无镜睡得很沉,弯下腰来给他掖好被子,退了出去。到底是没能等他,自己吃了东西。   顾见骊吃着东西,想起姬星澜和姬星漏两个孩子。广平伯府原本是有家塾的。只是府上和姬星漏和姬星澜同一辈的年纪都不小了,再晚一辈的却是咿咿呀呀连话都说不明白的。顾见骊想了想,做主派人给两个孩子单独请教导的先生。   姬无镜不仅早膳时没醒,过了午时也还在睡着。   顾见骊有些担心了。   难道是他昨日累到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这样一直睡着不吃东西可不太好。顾见骊犹豫了一下,仍旧进了屋去喊他。   “五爷?”顾见骊轻唤。   姬无镜没什么反应。   顾见骊忽然有些慌,担心他又昏迷过去。她急忙坐在床侧,拉住姬无镜的手腕,轻轻摇晃:“五爷,你醒一醒。吃些东西再睡可好?五爷,五爷?”   姬无镜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顾见骊,拉了她一下,说:“上来让我抱着睡。”   顾见骊松了口气,说:“五爷,吃些东西再睡。要是你实在不想起,我给你端进来。有鱼粥。”   最后一句明显是引诱了。   姬无镜果然犹豫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撑着顾见骊的手坐起。顾见骊急忙扶着他下床到了外间吃东西。他慢悠悠吃了很久,然后梳洗过换了身干净寝衣,又带着倦意上了床。这一回是拉着顾见骊一起的。   姬无镜觉得怀里抱着个软软的人,睡起来更舒服一点。   顾见骊安静躺在姬无镜怀里,今日想回家的念头是熄了,只能明天再回去。   天还没黑,顾见骊睡不着。她保持着被姬无镜从身后抱住的姿势许久,有些累。她小心翼翼地转了个身。   姬无镜皱眉,倒也没阻止,换了个姿势抱着顾见骊。   时间漫长,顾见骊在姬无镜的怀里仰起头来望着他的睡颜。他阖着眼时,藏起狐狸眼里的阴翳,只剩下静谧的异美。   顾见骊别开眼,不看了。可不能被他睡时的样子迷惑,乃至忘了他是多可怕的一个人。   第二天清晨,顾见骊没等姬无镜醒来,乘车回了家。   要先经过顾在骊的酒楼才到家,顾见骊就先去了姐姐的酒楼。酒楼人来人往,生意好得不得了。还没走近,顾见骊就听见琴声。她听出来是姐姐在弹琴。   “阿姊!”顾川从二楼窗户探头,一脸开心。   顾见骊弯起眼睛来,冲着他温柔笑起来。   不大一会儿功夫,顾川就踩着楼梯跑下来,拉住顾见骊的手。   得知顾见骊过来一趟,等下要回家。顾在骊忙交代了管事今日早些关店,而她自然是跟着顾见骊一并回了家。   最近天气逐渐放暖,姐弟三个步行回去。顾在骊一直挽着妹妹的手,关切询问:“最近在府里可一切都好?怎么想着今日回来?”   “姐姐安心,我一切都好的。就是回家来看看。”顾见骊笑着说。   只要是对着家人,她便总是弯着眼睛,眉目温柔。   姐弟三个刚到家,广平伯府就来了人。   顾敬元神情不悦,问:“见骊,你真的只是回家来看看?”   顾川跑进来:“真奇怪,广平伯府那个管家带了好些东西来!一箱子又一箱子的,都裹着红布!”   顾敬元惊讶地走出去。   宋管家赔着笑脸,将来意说明。   “补上的聘礼?”顾敬元皱眉。   顾在骊和陶氏诧异地看向顾见骊,顾见骊何尝不是吓了一跳。   顾敬元沉默片刻,看向顾见骊,道:“既是补给你的,留不留你自己拿主意。”   顾见骊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留下,刚好给姐姐做生意用。”   宋管家带着家丁刚走没多久,姬无镜又亲自来了。   顾见骊正与家人围在一起开心闲谈,听闻姬无镜过来,急忙提裙小跑出去,在院中迎上姬无镜。   姬无镜冷着脸,问:“谁让你走的?” 第53章   望着姬无镜的冷脸, 顾见骊认真反思了一下,也许她应该事先与他说一声?实在是她想不到姬无镜会介意这个。她好言好语地解释:“昨天忘记与你说了,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你还没醒,所以就没有说了。”   顿了顿,她又说:“下次我会提前与你说一声的。”   “下次……”姬无镜将顾见骊话中的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道是不是顾见骊的错觉, 她觉得姬无镜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顾见骊又往前迈出一步, 立在姬无镜身前, 伸手去摸姬无镜的手, 他的手果然很凉。她问:“怎么过来的?路上是不是冷到了?”   她摸了一把姬无镜的袖子,埋怨:“穿得太单薄了。”   瞥着顾见骊蹙起的眉头, 姬无镜的脸色又缓和了几分。   “怎么忽然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顾见骊问。   “睡不着。”姬无镜理直气壮。   顾见骊有些懵。睡不着?这是什么理由?睡不着就不睡了呗?难道来了这里就睡得着了?   陶氏站在门口招呼:“见骊,怎么在外头说话,将人领进来呐!”   顾见骊应了一声,与姬无镜说:“进去吧。是不是没用午膳就过来了?家里正要吃呢。”   顾见骊转身,刚走了两步, 发觉姬无镜没跟上来。她回头疑惑地望向他。   “没力气走路。”姬无镜神情恹恹。   顾见骊轻叹了一声, 折回去到他身侧扶起他来。她在心里抱怨姬无镜身体这般差还乱出门。   厅内,顾敬元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小心翼翼扶着姬无镜,脸色黑下去。   看着自己放在掌心里宠着的女儿悉心照顾别人, 不爽。尤其那个人还是姬无镜, 更不爽了。很不爽。   午膳时,饭桌上没有鱼。姬无镜来时饭菜已经做好, 不知他会过来, 就没有格外做鱼。   姬无镜只吃了两口就放了筷子。   顾见骊在他身侧小声说:“晚上回家给你做鱼。”   顾敬元听见了, 他咳嗽一声,沉声道:“连食不言的规矩都忘了!”   顾见骊低下头小口吃饭,再不敢多嘴。   姬无镜懒洋洋地随口说:“规矩真多。”   顾敬元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别以为补点聘礼就了不得了。这才几天又上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倒插门呢!”   “别说,我在你这住的挺舒服的。管吃管住,倒插门也挺好。”姬无镜嬉皮笑脸。   顾敬元胸口气闷,又想起顾见骊当初伏在他膝上哭诉的话,他将想要臭骂姬无镜一顿的冲动硬生生压了下去。   只是看着姬无镜就吃不下饭,他愤愤放下筷子起身离席。   陶氏急忙跟着起身,单独盛了一份给他送过去。   顾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刚想说话,顾在骊给他添了菜,说:“你好好吃饭。”   “哦……”顾川只好把疑惑压了下去。   顾见骊匆匆吃完,扶着姬无镜去了她的房间。   姬无镜在床榻坐下,拍了拍身侧的床榻,说:“上来陪我睡。”   顾见骊犯了难。她今日回家想与父亲说的事情还没有说。   “我要去父亲那里一趟。等下就回来。”   姬无镜面无表情,也不吭声。   “真的一会儿就回来。你好好休息,睡一觉。等你睡醒了,咱们就回家。”   姬无镜想了想,身体朝一侧躺下去,闭上眼睛睡觉。   顾见骊给他盖好被子,才去了顾敬元的书房。顾敬元显然还在生闷气。他之所以生气都是出于心疼女儿,所以即使心里再怎么气闷,面对顾见骊时也努力压制了怒气。   顾见骊难得回来一次,打算把她想告诉父亲的事情说了。尤其父亲如今的处境,多知道些宫里的事情总是好的。   她说:“不知父亲可知道二殿下的事情?前天入宫的时候,女儿碰巧撞见了。”   “知道。被发配了边疆,明日就要启程。”   “可是女儿瞧着那日二殿下的情形很像是被人下药陷害。”   顾敬元点头,道:“应当是四皇子或五皇子的下的手。还在查。”   “既然事有蹊跷怎么会还被发配到边疆去?”顾见骊不懂。   顾敬元笑了,道:“能被人陷害证明他的无能,何况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对昌帝出手都是重罪。再言……发配边疆也未必不是好事。”   顾见骊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她忽然想起捂脸哭泣的孙家姑娘,便向父亲问起。   “被赐婚给二殿下,一并跟去边境。”顾敬元道。   顾见骊微怔。   她忽然发现,女儿家的婚事总难如愿。她在心里默默盼着那位孙姑娘将来的日子能好些。   顾敬元看着女儿,问:“你这次回来,主要是因为你姨母的事情吧?”   “是,也不全是。”顾见骊仔细观察着顾敬元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你知不知道陛下他对、他对母亲……”   顾敬元点头,略疲惫地开口道:“即使以前不知道,现在也当清楚。”   父亲果然都知道了。   一时之间,顾见骊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犹豫开口:“父亲,姨母她……她让我以后不要再进宫,不要出现在陛下眼前。可我后来还是机缘巧合下见到了陛下。陛下夸赞女儿名字好……”   毕竟只是个揣测,顾见骊说得很委婉,她问:“父亲,女儿是不是真的很像母亲?”   顾敬元盯着顾见骊的脸半晌,默然点头。他明白昌帝夸赞顾见骊的名字正是因为顾见骊酷似其母。   见骊,见了她就像见了骊云嫣。   顾见骊先不去想这个,问起更关心的事情:“父亲,年前的时候女儿总听说您被放出牢狱是因为太后喜寿,再加上过年,而过了正月,恐要再降罪……女儿知道父亲必然有自己的计划。可是女儿还是很担心……”   顾见骊眉心紧蹙,潋滟明眸里浮起浓浓的担忧。   顾敬元一直是个威严的父亲,从来不与几个孩子说自己的事情。若是以前,过分的过问都是一种越矩。而且即使问了,他也不会告诉子女。   只是如今事关重大,顾见骊觉得自己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还是问了出来。   顾敬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见骊,你准备好,再过十日左右跟父亲离京。”   “什么?”顾见骊惊了。她生在永安城长在永安城,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安京半步。顾敬元忽然提到离开,她着实意外。   顾敬元正视着顾见骊,郑重道:“见骊,父亲也不瞒你。如今不管是自保还是再议他路,为父都不宜留在京中。”   “那……那姐姐的酒楼不开了?大家都走吗?”顾见骊心里有些慌乱。   “见骊,你姐姐开酒楼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赚钱。”   顾见骊怔了怔,一瞬间明白了许多。   顾敬元起身,走到顾见骊面前,心疼地望着小女儿,道:“你上次与父亲说的话,父亲都能体谅。你心善,想留在姬昭身边陪着他走完最后这段时日。可是他日之事不可料,若父亲在别处做了什么,你留在京中必有危险。彼时,不仅昌帝是危险的。其他几位殿下亦可能拿你为质要挟为父。再者,若真有这样一日,姬昭也将受牵连。如此,也枉了你一片想要对他报恩的善心。”   父亲的话一字一句撞在顾见骊心上。她不是没有揣测过父亲的打算,可她没有想到这一日这么快就到了。而父亲将这一切亲口说给她听,她心里难免震惊,一时不知如何抉择。   顾见骊不由自主地说:“我、我去问问他……”   “问谁?姬昭?”顾敬元一下子被气笑了,“你这孩子这么快就出嫁从夫了?”   “不是……”顾见骊摇头,“即使要离开也要与他说的。我……”   顾敬元看得出来顾见骊有些迷茫,他道:“不急,还要十日左右才会离京。你可以慢慢考虑,在父亲离京的前一刻做出决定也无妨。见骊,你也不再是小孩子了,父亲不会命令你什么,你自己选。但是你要考虑清楚这份善心到底值不值得将自己置身危险中。若你与姬昭是明媒正娶的夫妻,父亲支持你与他同进退夫妻相持。可你们的婚事是个闹剧,你们没有感情。他姬昭未必稀罕你的照顾和陪伴。他日若是因为你牵连了他他又会不会怪你?”   顾见骊认真听着父亲的话,许久之后缓缓点头,说:“女儿知道了……”   顾敬元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顾见骊点点头,眉心紧蹙地转身离开。她回到房间,轻轻掀开床幔,见姬无镜睡着。她坐在床侧,望着沉睡的姬无镜,陷入沉思。   纵使姬无镜性情乖戾喜怒无常,可她又不是个傻的,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不管他的方式是什么,顾见骊都感受到了他对她的好。纵使她不喜这婚事,对姬无镜也没有感情,可是她想很努力地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想要在他最后的时日里照顾他陪伴他。   然而如今……   “你又盯着我看干嘛?”姬无镜懒懒散散睁开眼,“我有那么好看?”   顾见骊吓了一跳,双肩轻颤了一下。她埋怨似地看向姬无镜,原本准备了好几种说辞,想与他好好说,如今却因为姬无镜的话,顿时无语到只想一句话说完——   “父亲要带我离京,我留在京中危险,也会连累你。”   姬无镜反应了半天,才“哦”了一声,他把顾见骊拉上床,抱着她往床里侧一滚。他把脸埋在顾见骊颈间,嗅了嗅,懒洋洋地说:“我也去。” 第54章   一阵天旋地转, 顾见骊被抱着滚进床里侧, 她刚要担心磕了头, 后脑却落在姬无镜的掌中被他托着。紧接着, 她便听见姬无镜埋首在她颈间说出的话。   那一瞬间顾见骊懵了, 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你说什么?”顾见骊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姬无镜懒洋洋地合上眼,没打算回话搭理她。   静了一瞬, 顾见骊重新开口:“五爷的身体不适宜长途跋涉,会吃不消的。而且星澜和星漏怎么办?你不管他们了吗?”   “带着。”姬无镜口气随意。   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和两个四岁的孩子……   顾见骊被姬无镜从背后抱着,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更猜不透他的话有几分随意几分真意。   他随口胡说的吧?   “五……唔……”顾见骊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来。   姬无镜不耐烦:“别吵,睡觉。”   顾见骊安静下来, 不再与姬无镜说话, 默默听着他在她颈后轻浅匀称的呼吸。慢慢的,顾见骊也合上了眼睛睡着了。她睡得迷迷糊糊时, 心中微微抱怨——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还没和父亲、姐姐好好说话,竟要又要陪他睡一下午。顾见骊甚至想等回去之后, 做一个人高的枕头塞给姬无镜, 代替她让他夜夜抱着睡算了。   姬无镜睡到傍晚时才懒洋洋睁开眼,他刚醒来,顾见骊也跟着醒来。她收拾了一下, 出去吩咐季夏将马车备好。回屋时, 见姬无镜靠在窗侧, 神情恹恹望向窗外。顾见骊站在门口没往里走, 问:“你睡前说的话可是认真的?”   “我说什么了?”姬无镜脱口而出。   果然是他随口胡说的,顾见骊忙说:“没什么。季夏已经将马车备好了,我们走吧。再晚些要天黑了的。”   顾见骊和姬无镜去前厅向顾敬元告辞。顾敬元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姬无镜,只一味交代顾见骊好好照顾自己。顾见骊心下微酸,以前的父亲向来寡言,如今她出嫁了,父亲越发记挂她。   “好了,走罢!”顾敬元摆摆手,临侧转身之前终于瞥姬无镜一眼,确切地说是瞪了一眼。   顾见骊习惯性地扶起姬无镜的胳膊,依依不舍地转身。姬无镜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顾敬元:“哪天走?”   顾见骊惊讶地看向姬无镜。   “关你什么事?”顾敬元没好气。   “怎么?想撇下我?”姬无镜眼神阴翳,“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谁是你爹!?”顾敬元吼出来。   “哦——”姬无镜眼中阴翳散去瞬间盈了笑,道:“想撇下我?敬元兄也忒不讲兄弟道义了。”   他又侧过脸看向顾见骊,慢悠悠地说:“你看,叔叔总被你爹欺负。”   顾敬元暴跳如雷:“混账!混账!”   顾见骊惊见向来沉稳的父亲气得脸都红了,急忙狠狠拽了拽姬无镜的袖子,好声好气说:“你不要再气父亲了!”   姬无镜没吭声。   顾见骊拉着姬无镜侧转过身来,认真问:“你到底是认真的还是胡说的?”   “去啊。反正我在京中无聊得很。还有两个孩子也一并跟着去。”   “你赖上了是吧?居然还要带着那两个母不详的孩子!”顾敬元重哼了一声,“姬昭,你以为你是谁?你想跟着我就允了?回昌帝身边当你的皇家刽子手去!”   顾见骊微怔。父亲的话提醒了她,姬无镜可是玄镜门门主,玄镜门效力于皇帝。他跟着父亲离京算怎么回事?父亲未必全然信他,他亦会左右为难。   “真不允啊?”姬无镜慢悠悠地问。   顾敬元挥手:“不允!”   “哦,那也挺好。”姬无镜口气随意,“那小婿只好带着见骊先离京了。省得与你这老东西同行看着你烦。”   “什么玩意儿?”一直气到背对着姬无镜的顾敬元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看向姬无镜。他慢慢回过味儿来。也对啊,只要顾见骊不在京中就远离了危险,不管是跟他走,还是跟姬无镜走。也就说,不一定要一路走。   等等……   凭什么他闺女要跟姬无镜离京?   “我不同意!”   门外的顾在骊和陶氏相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这两人怎么见了面就会呛上?   顾见骊也不想让这两个人再呛下去,忙推脱回去之后再考虑考虑,拉着姬无镜离开。   陶氏上前拦住:“我给你做了梨子糖,都给你包好放在马车上了。但是蒸的糕点还差一会儿就出锅了。再等等。”   顾见骊心下感激,道了谢,说:“等下天要黑了,回去就太晚了些。我与五爷先回去。让季夏留下等着,她带回去。”   “那也成!”陶氏点头。   顾见骊没让家人送,可顾川仍旧追着马车小跑了一段。顾见骊从车窗探头出去,朝他摆手,让他回家。   见顾川停下脚步不追了,顾见骊放下小车窗的垂帘,端端正正坐好。   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看向一侧斜靠着车壁的姬无镜,说道:“五爷,劳碌奔波对你和两个孩子都不好。我是觉得……”   姬无镜忽然拉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拉。顾见骊一下子撞在姬无镜坚硬的胸膛,硌得她胸口疼。她疼得五官揪起来,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了破风声。她回头望去,见一支箭从外面射进来,若她刚刚没有被姬无镜拉开,那支箭矢定然从她心口刺过。   顾见骊不寒而栗。   铮铮——   又是两道破风声,两支箭矢跟着射进来。姬无镜压着顾见骊的头弯下腰去。那两支箭矢闷声射进车厢后壁之中,露在外面的箭矢不停摇晃。   车厢外响起一道闷哼声,伴着马的嘶鸣。紧接着,车厢就是一阵摇晃。   顾见骊抬起头来去看姬无镜,竟然发现姬无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坐在车外的长生看一眼被一剑断头的车夫,拔出佩剑一跃而起,迎上冲上来的几个黑衣人。   吹风树动,几道黑色的人影从树上跃下,朝着马车车厢顶部跳过去。   长生回头看了一眼,搭在腰际的手腕一动,一把软剑从他腰上弹开,朝着他身后的车厢射进去。   姬无镜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刚好将软剑握在掌中。他凉凉瞥了一眼剑刃上的寒光,不经意勾唇,勾勒一丝泛着冷意的笑。不过这一丝只保持了一瞬,他的狐狸眼中很快攀上了嫌弃。   他不喜欢用软剑。   顾见骊仰头,望着车厢顶部。站在车厢顶部的黑衣人开启绑在腕上的开关,袖箭朝着车厢接连射去,密密麻麻。   姬无镜随手掀起盖在腿上的薄毯,向上一扬。   顾见骊下意识的眨了下眼睛,视线便被那条红色的薄毯阻隔,那密密麻麻射进来的短箭也同时被这条普通的薄毯阻隔。顾见骊隐约觉得刚刚闭上眼睛的前一瞬,似乎看见了姬无镜手中银光一闪。   红色的薄毯缓缓落下,遮了顾见骊的一头。顾见骊急忙将盖在头上的薄毯扯开,一支支短箭也跟着落下。   顾见骊重新仰起头向上看去,车厢顶部被利器划出来一道巨大的口子,之前站在车顶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有光从车厢顶部被劈开的大口子里灌进来,微微刺眼。顾见骊急忙别开眼,看向一侧的姬无镜。姬无镜神情悠闲,他手指间捏着一块拇指大的东西塞进嘴里,悠悠哉哉地嚼着。   “你在吃什么?”顾见骊脱口而问。   姬无镜看她一眼,从身侧长凳上的盒子里又拿出一块塞进顾见骊的嘴里。   顾见骊怔怔的,直到梨子的甜味儿在口中蔓延开。   糖。梨子糖。陶氏今天下午给她做的梨子糖。   嘴里的糖在一点点化开,熟悉的、喜欢的甜味儿充盈味蕾,可是顾见骊哪里有吃糖的心情?现在是吃糖的时候吗?   姬无镜的眉头皱起来,侧过脸,推开车窗,将嘴里化开一半的梨子糖吐了出去。他转头看向顾见骊,脸色有点难看:“太甜了,不好吃。你怎么喜欢吃这玩意儿?”   一个黑衣人举剑朝车窗刺进来。顾见骊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惊呼:“小心!”   姬无镜连头都没回,甚至他举起手的动作都是从容悠闲的,然而他修长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捏住刺进来长剑,手指轻动,长剑寸寸断裂,碎剑朝着执剑黑衣人射去,刺中眉心。鲜血顺着黑衣人的眉心淌下,他睁着眼睛重重向后栽去。   “今晚吃什么鱼?”姬无镜问。   顾见骊目光复杂地看向姬无镜。   不远处,叶云月雇佣了镖局的人正往这边赶来。   镖局的头头长得虎背熊腰,他几次打量马背上的叶云月,终于问出来:“姑娘,你雇佣我们镖局也不押镖,说是要救人。兄弟们跟着你在荒山野岭逛了一天,到底救谁?”   叶云月也急啊!   她张望着远处,急道:“再找找,就在这附近了!”   作为重生过一次的人,她当然知道今日有人会伏击刺杀姬无镜的事情。若是一次悄悄的刺杀,前世的叶云月自然是不知道的。可谁让事后姬无镜将事情搅大了呢?叶云月也就知道了。可她也只是知道这次惹怒了姬无镜的刺杀发生在今日,发生在这附近。至于具体时间和地点,她哪儿知道?   她计划得很周到,千金雇佣了镖局,到时候来一出美人救英雄的戏码,最好她为了救他受点伤,惹他感激和心疼。男人嘛,面对一个舍命相救的女人自然心生怜惜。她不奢求别的,先当个妾,再慢慢爬! 第55章   车身一阵剧烈地摇晃, 顾见骊急忙抓紧了车壁。下一瞬, 她的纤腰被姬无镜揽住, 然后就被姬无镜带着从车厢内飞出。腾空而起, 逆风拂面。当顾见骊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站在了树端。她望向刚刚的马车,也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的暗器使得车厢在一阵黑色的浓烟中四分五裂。两匹马受了惊地逃离。如果没有及时从车厢中逃出来,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顾见骊不由一阵后怕。   忽然吹来一阵凉风,吹得顾见骊身上的浅红色长裙向后吹去。她不经意间低头, 才发现自己站在树枝上。她望向脚下, 那么高!她急忙靠近身侧的姬无镜。她转过头去看身侧的姬无镜,这才发现姬无镜脸色极为苍白。   “五爷,你……”   顾见骊还没有说完, 姬无镜闷重地咳了一声, 鲜血从他嘴角流出。鲜红的血迹与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顾见骊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儿。   姬无镜动作不紧不慢地用拇指指腹抹去嘴角的血迹,又舔去。   他面无表情的盯着下方黑压压一片的黑衣人, 长生以一人之力迎敌,虽一时无虞, 恐不能久持, 毕竟黑衣人人多势众,且个个身手不凡。   顾见骊心里又急又怕,她不懂武艺, 可是看了一会儿下方的打斗, 隐约觉察出那些黑衣人的招式与长生所使招式极为相似。   她便说了出来:“我怎么觉得那些人和长生打斗的招式好像……”   顾见骊移开落在下方的视线, 看向身侧的姬无镜, 见姬无镜一侧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而他那双狐狸眼中的眸子逐渐变得猩红,森然可怖。   顾见骊怔了怔,怀疑自己看错了。   长生斩杀面前的一个黑衣人,抬头望向不远处树上的姬无镜,面露担忧之色。这些黑衣人定然以为姬无镜重病体弱毫无还手之力,可长生最清楚再多一倍的黑衣人也不能伤姬无镜一分一毫,别说是现在的姬无镜,就算是先前陷入沉睡中的姬无镜也是他们伤不了的。   但是,自从上次解毒被中断,姬无镜需要好生修养才能再植蛊虫至体内吸走毒药。如今他正是靠药调养五脏六腑之时,万万不可过分动用内力,否则只能将植入蛊虫的日子再拖一段时日,而他体内的毒显然拖不得。   长生看清姬无镜的眼睛,顿时暗道了一声“坏了”。   大不了他赔上半条命,也能拖一段时间让姬无镜先走。可是他最怕的不是这些黑衣人手段多厉害,而是怕姬无镜犯了杀瘾。   姬无镜向来是不要命的。为了一时高兴,他才不会考虑那么多!   顾见骊并不像长生知道那么多,但是她知道姬无镜体弱,她怕他受伤,下意识地拉住了姬无镜的手腕。姬无镜回头。对上姬无镜的森然的眼睛,顾见骊吓了一跳,可是她拉住姬无镜的手腕没松开。   然后她便听见了裂锦之音。   姬无镜在宽袖撕下一条布系在顾见骊的眼睛上,说:“别看,会吓哭的。”   下一瞬,顾见骊的手便空了。   长生一时走神,肩头中了一箭。他呲牙咧嘴地将箭这段,心急如焚朝姬无镜大喊:“门主,您带着夫人先走!长生可以应对!”   此时此刻,长生真恨自己学艺不精。   姬无镜轻笑了一声,声音却阴森如恶鬼,他说:“滚开。”   长生眼神一黯,迅速逃离战局。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避开,很容易被误伤。   顾见骊独自站在树上,她被蒙住了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往往最没安全感,时间也没了概念。她听着自己一声又一声的心跳,还有下方一阵又一阵的闷哼声。看不见的每一瞬都十分难熬,她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垂着身侧的手犹豫再犹豫,终于慢慢抬起,扯开了蒙在眼上的白布。   一地无头尸,血流成河。姬无镜身上松松垮垮的白衣被鲜血染红,裹着他高挑却消瘦的身躯。握剑横扫一步杀一人的他仿若来自炼狱的恶鬼。   叶云月带着镖局的人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我的妈啊!这单子太他妈吓人了!”虎背熊腰的镖局老大吓得两股瑟瑟。   长生高喊:“门主,留个活……”   看着最后一颗落地的人头,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姬无镜目光落在手中的剑上,看着鲜血沿着剑身流下,最后一滴鲜血滴入黄土,他扔了剑,勾起一侧嘴角,神色莫测地笑了。   他瞥了叶云月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以同样的步伐,沿着来路原路缓步走回。一颗人头挡路,他目不斜视地踢开。他立在树下,抬起头望向神情呆怔的顾见骊,伸开双臂,道:“跳下来。”   顾见骊眨了下眼回神,风一吹,搭在她掌心的长布条被吹走。她看向此时可怖的姬无镜,心生了畏惧。四目相对,僵持了一会儿,顾见骊抿唇,狠狠心,终于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她被姬无镜稳稳接住,抱了个满怀。鲜血味儿萦鼻,顾见骊身上的衣服也湿了,原来姬无镜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了。   顾见骊感觉到肩上一沉,她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侧过脸去看姬无镜,见他阖着眼,安静地将下巴搭在她的肩窝。   “五爷?”   没有回应。   姬无镜醒来时已是夜里。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周围,像是一户农家小院。他撑着起身,刚坐起,发现身上的衣服被换了,换了一身农家粗布衣。真难看。他不悦地皱眉。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五爷,你醒了!”叶云月大喜。   姬无镜撩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向叶云月。   姬无镜全身上下被血染透的样子还在眼前,叶云月怕得要死,生怕被他一巴掌拍死。她没敢上前,保持了一段距离,急急忙忙解释:“五爷,我带了人来救你,可是来晚了!”   她等着姬无镜问她为何知道有人要暗杀他,可是她等了又等也没等到姬无镜开口。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是玄镜门的代门主章一伦要杀了你取而代之!”   叶云月等着姬无镜的惊怒,可是姬无镜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叶云月硬着头皮继续说:“前一段时间,我在茶肆无意间听到玄镜门代门主章一伦和属下议论你。其实他们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可是我从他们的语气里听出来不对劲。所以我就格外费心派人盯着他,知道了他今日想要杀你取而代之!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不知道你在哪儿,不能把消息递给你。只好根据得到的消息在这一片找,找了一整天……”   她一个人絮絮说了这么多,姬无镜始终没开口。她不由偷偷去看姬无镜的神色。   叶云月苦涩一下,眼角也湿了。她将语气放低放柔,带上几分哽咽:“我知道我这样很不好,从一开始跟舅母来京就遭了人议论……是,我跟着舅母来京来广平伯府就是为了找你。我打听着你的消息,关心着你的安危。还托人寻了林神医的下落……”   两行清泪滑过,叶云月侧过脸抹去脸上的泪,笑了笑,继续说:“这四年,我一直都很后悔,后悔自己的无情无义和愚蠢。别人都说我的日子过得有多好,可我不想要那些身外之物。我总是想起你……我知道我若不争取这一次定然悔恨终身!就算成为所有人的笑话。五爷,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顾见骊端着煮好的汤药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听见里面叶云月的话愣了一下。   “我知道,我悔婚,是我的错。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为奴为婢照顾你!”   非礼勿听。   顾见骊看一眼手中的汤药,悄悄转身离开了。   叶云月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黯,忙又挤出笑来,说:“我没有痴心妄想的。我只想照顾你,你让我照顾夫人也行!我会比夫人更能照顾你。也比她对你更忠心!”   叶云月瞧着姬无镜的表情,胆子大起来,循序善诱:“夫人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夫人是个心善重诺的人,她出于善心和责任照顾着你,并不是因为喜欢你啊!”   姬无镜听她说了这么久,一直没开口是因为他懒得讲话。听到这里,他忽然古怪地笑了。他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叶云月。他需要叶云月告诉他顾见骊并不喜欢他?   他当然知道顾见骊不喜欢他。   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人喜欢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喜欢。   顾见骊捧着汤药回到小厨房,正在烧火的长生诧异问:“夫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叶姑娘在和五爷说话。”顾见骊将药碗放在锅台,她在长凳上坐下,双手托腮,目光随意置于一处,神情有些发怔。   长生翻了个白眼,说:“这个叶云月是嫌命长。”   顾见骊不想说这个,她转了话题:“长生,今天才发现你身手这么好。”   “啊?”长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夫人,您可别笑话我了。我是没通过玄镜门的考核才被门主拎到府里给他洗衣喂饭的。他说我没本事在玄镜门当差给他丢人……”   顾见骊:“……”   长生想了想,将姬无镜本不该动用内力的事情说给顾见骊。他希望顾见骊能劝劝姬无镜,他毕竟是个属下。   叶云月脚步跌跌撞撞,她推开小厨房的门,手伏在门框上,说:“五夫人,五爷让你过去。”   她的声音在发颤。   顾见骊回头,见叶云月的脸都是白的。 第56章   “夫人, 把这个带上。”长生掀开锅, 将鱼粥和汤药一并放在托盘上,双手递给顾见骊。   顾见骊端着鱼粥和汤药去了姬无镜房中。她双手捧着托盘, 用后背将门推开,再转过身进来。   姬无镜斜靠在床头, 低着头。   顾见骊看他一眼, 将托盘放在床头小几上, 一边往门口走去关门,一边说:“长生说那汤药要空腹喝。你先把药喝了,过一会儿再吃东西。”   她关了门转过身来, 见姬无镜已将汤药一饮而尽,将空了的药碗随手往小几上一放。   顾见骊心想自己果真是废话了,姬无镜定然是知道如何饮药的。她款步走到床前, 在床边坐下, 微微欠身, 将手搭在姬无镜的额头。   “上个时辰还有些烧呢,现在果真如长生说的不烧了。”她嘴角慢慢翘了起来。   姬无镜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   顾见骊又朝姬无镜挪了挪, 将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系好, 又拿了枕头放在他身后, 再将搭在他腿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说:“我听长生说你现在要好好养身体才能开始解毒,不能总是用内力消耗。我们本来可以轻易离开的……”   一地无头尸的鲜血场景忽跳入眼帘, 顾见骊握着被子的手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到底是有些怕的。   她飞快将那血腥的一幕在脑海中赶走, 继续说:“身体为重, 杀了他们又伤了自己,何必两败俱伤呢。”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随口说:“死就死了。”   顾见骊惊讶地抬眼看他。姬无镜没有看她,他什么也没看,眼神有些空,像是对顾见骊说,又像是随口自语:“活也好死也罢。”   像是还有后半句,可他没有说。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隐约明白姬无镜是根本不在意生死的,谁让他不痛快,他就杀了谁,即使自己赔了命。他杀人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自己会不会死。   顾见骊心里有些闷,想劝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她微微出神时,姬无镜忽然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到眼前,冷笑道:“谁准你偷听的?”   “我没有偷听。刚刚是端着药汤送来给你,听见叶姑娘与你说话,转身就走避开了的!”顾见骊急忙解释。   “听到什么了?”姬无镜缓缓问道。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舍弃了听来的前两句深情告白,只重复了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我知道,我悔婚,是我的错。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为奴为婢照顾你!”   姬无镜“哦”了一声,凝视着顾见骊的眼睛,轻轻扯起嘴角,问:“那你意下如何?我的小夫人。”   顾见骊有些意外,姬无镜这是要纳妾,问她的意见?   顾见骊想了想,诚恳道:“如果五爷要纳妾,多一个人帮我照顾你,那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觉得叶姑娘行事不太稳妥。就算是要纳妾,她也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姬无镜盯着顾见骊的眼睛半晌,忽然想问问她如果嫁给了他那侄子,是不是姬玄恪纳妾她也能这般欢喜。   算了。   没什么好问的,没意思。   姬无镜神情恹恹地松了手,躺了下来。   “鱼粥……”   “不吃。”   连鱼都不吃了?顾见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距离天亮也没多久了,顾见骊看一眼屋内的蜡烛,起身吹灭,摸着黑往床的方向走。她摸索着从床尾爬上床,在床里侧躺下。忙到这么晚,她的确是累了,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可她做了噩梦,梦见很多很多无头鬼追赶她。   姬无镜是被顾见骊的呓语吵醒的。他不高兴地睁开眼,在昏暗中看向顾见骊,听见她哽咽着哭诉“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姬无镜他冷笑,拍了拍顾见骊的脸,恐吓:“再吵我我就杀了你!”   睡梦中的顾见骊身子颤了颤,奇迹地安静下来。   姬无镜黑了脸,忍着将她踹下床的冲动,闭上眼睡觉。他刚闭上眼,身侧的顾见骊翻了个身,面朝他,小声嘟囔:“你们才杀不了我,我相公很厉害的……”   姬无镜讶然睁开眼,垂眸看着顾见骊的脸。一片灰暗中,她软软的雪腮越发被衬得莹白如雪。他弓起食指,在她软软的腮上轻轻一勾,放低了声音:“有多厉害?”   顾见骊拧着眉,漂亮的五官揪起来,却没有再回答了。   “说话!”姬无镜又拍了拍顾见骊的脸。   顾见骊被弄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仰起脸来,睡眼朦胧地望向姬无镜,呆了半晌,糯着嗓子嘤语:“五爷怎么醒了?不舒服了吗?”   她揉着眼睛想要坐起来。   姬无镜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身子往怀里一拉,将她整个娇小的身子都抱在了怀里,在她头侧冷梆梆地说:“睡觉。”   顾见骊半睡半醒,她糊涂地点了头,靠在姬无镜怀里重新睡着了。她实在是太困了。   第二天启程回家,叶云月雇佣的镖局自然在前一天就离开了。长生雇了马车,叶云月跟长生一样坐在马车前面。   顾见骊隐隐觉得不妥当,可也没多想。毕竟叶云月如今也住在广平伯府,一同回去也算正常。   可是回到了五爷的院子,叶云月也跟了来。   难道姬无镜真的将她纳进房中了?顾见骊不由自主皱了眉。   季夏带着姬星漏和姬星澜迎上来,季夏开心地说:“可算是回来了!吓得奴婢一晚上睡不着,派了家丁去寻,也没寻到……”   倒也不是没寻到,至少寻到了无头尸遍地的血腥场地。   姬星澜站在姬无镜面前,小手拉了拉姬无镜的裤腿儿,奶声奶气:“父亲,你回家啦!澜澜担心你。”   姬星漏抿着唇没吭声,可他和妹妹一样养着小脑瓜望着姬无镜,眼睛里的担忧却是藏不住的。   姬无镜低下头看着这两个孩子,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   父亲随意的回应,让两个孩子都露出了笑容。   顾见骊蹲下来,对两个孩子说:“星澜和星漏先去后院玩,你们父亲还要休息一段一会儿。”   “好!”姬星澜甜甜答应下来,乖巧地回了后院。就连姬星漏也没忤逆。   顾见骊刚起身,就看见姬无镜转身往院外走。   “你去哪儿呀?”顾见骊两步追上他,问道。   “出去办事。”姬无镜随口说。   顾见骊看了一眼叶云月,有些为难地开口:“五爷,将叶姑娘安顿在哪儿?”   虽然她不太喜欢叶云月入院,可既然是姬无镜的意思,她也不想阻止,她也觉得自己根本阻止不了姬无镜的决断。   姬无镜像是才看见叶云月一样,皱眉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开口:“她说要为奴为婢,我准了。从今日起她就是你丫鬟了,随你安排,不懂的规矩让季夏教。没地方给她住,就让家丁在院门口搭个草棚子。”   “什么?”顾见骊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看向姬无镜。   荒唐啊!   姬无镜懒得再讲这件事情,已经往院外走了。顾见骊怔怔看着姬无镜的身影走出院门口看不见了,才反应过来,她提裙追上去,立在院门口望向姬无镜的背影喊道:“五爷,早些回来!不能误了吃药的时辰!”   姬无镜没回头,甚至有点不耐烦。   顾见骊看着长生跟上去,才稍微放心些。转身回了院子。刚回到院子看见叶云月,她又犯了难。   她还是觉得这事儿荒唐至极!   叶云月怎么说也是官宦嫡女出生,还曾经差一点嫁给姬无镜,如今成了婢女?   顾见骊总算是明白了昨天叶云月从姬无镜房中出来时为什么是那么个可怕的样子,想来姬无镜这个荒唐的举措把叶云月也骇到了。   叶云月扯出笑脸来,看向顾见骊,说道:“夫人不必为难,日后把云月当成普通婢女就好。我和您的婢女住在一屋就成的。”   一旁的季夏也是惊了半天才弄明白,此时听了叶云月的话,她冷笑了一声,说道:“既然都是奴婢了,那就别在一口一个‘我’了,这自称还是改成奴婢合适些。”   叶云月看向季夏。   季夏立刻弯起眼睛来,声音放柔:“云月妹妹别介意,是五爷让我教你规矩的。我要是没把你叫好,五爷会罚我的!”   叶云月咬碎一口银牙,恨不得将眼前这个贱婢千刀万剐,可是她忍了下来,脸上挂着笑:“日后多麻烦你了。”   “不客气。”季夏皮笑肉不笑。   季夏在心里冷笑。当初还在王府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日后是要做二姑娘陪嫁的。府中嬷嬷耳提面命教着她怎么对待姑爷身边的小贱人。多年教导,如今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顾见骊默许了季夏的刁难,而且交代她:“这个叶云月行事古怪,你多注意些。”   “奴婢都懂的!保证将她盯得牢牢的,让她生不出一丁点事儿来!”季夏拍着胸脯保证。   顾见骊笑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妥当,说不准又要被人说道。她犹豫着要不要劝姬无镜改主意,却又隐约觉得姬无镜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   顾见骊暂且不想叶云月的事儿,担心起姬无镜去找玄镜门代门主算账。顾见骊不清楚代门主的本事,可能做成代玄镜门的代门主想来是本事不弱的。   “夫人,纪大夫来了。”林嬷嬷来禀。   顾见骊让她将人先请到偏厅暂且招待。   日头西沉,姬无镜仍未归。顾见骊担心渐浓。   . 第57章   其实姬无镜也没干什么, 他只是回了一趟玄镜门,把代门主章一伦杀了而已, 当然还有那些跟从章一伦的人。他顺便重新又挑了一个代门主。   回府的路上经过十锦阁,他买了两盒糖。   他踩着落日的余晖回到广平伯府, 随手将两盒十锦糖放在桌子上。顾见骊见他平安回来,略宽了宽心,让季夏将候在偏厅的纪敬意请过来。   纪敬意一边给姬无镜诊脉, 一边连连摇头,长吁短叹, 原本有话想说,可一看姬无镜的冷脸, 就把废话咽了回去。   他让人取来一个干净的小碗,从药匣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将其中月白色的药液倒入碗中。   顾见骊在一旁看着,好奇地发现似乎有一只小虫子顺着浅蓝的药液一并进入碗中。她看得不太真切, 不是很确定。   “门主, 抬手。”纪敬意道。   姬无镜看了一眼碗中的药液,将手递给他。纪敬意用针挑破姬无镜的食指, 一滴血珠儿立刻浮在他的食指指腹。姬无镜将食指放入白月色的药液中,平静的药液起了涟漪,小小的虫子闻到血味儿,从碗底游上来, 从姬无镜食指上的小伤口钻入他体内。   顾见骊睁大了眼睛, 觉得十分惊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治疗手段。   纪敬意道:“门主,这是母子蛊中的子蛊,它会在您体内停留七日。这七日您将会陷入沉睡。”   想起之前姬无镜自己醒过来,纪敬意叮嘱:“门主,就七日。这七日万不可再醒来中断子蛊嗜毒。只有子蛊这七日没出问题,属下才能在您体内植入母蛊。”   姬无镜随意点头。   纪敬意太了解姬无镜,知道他行事太过随意。随意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根本不在意生死的人拿命随意。临走前,他叮嘱了长生不够,还央了顾见骊照看。顾见骊点头允诺,又问了些注意事项。   顾见骊让季夏端上晚膳,让姬无镜吃了一些鱼,又让他服用了安神的汤药,扶着他进了里屋。   顾见骊记得纪敬意的话,十分认真地叮嘱:“你好好睡着,可千万不要醒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都别醒!”   姬无镜换上宽松的雪色寝衣,看了顾见骊一眼,到床上躺下来,随口说:“你安分点就行。”   顾见骊想反驳,可又莫名心虚地反驳不了。她给姬无镜盖好被子,又将床幔放下,悄悄走了出去。   “季夏,最近五爷需要静修,谁也不准放进来。长生会盯着,放不来外人。你格外盯住叶云月,免得她那里生了事端。”顾见骊对季夏吩咐。   “您放心,有季夏在,保证叶云月生不出一丁点的乱子来!”   顾见骊点点头,这才注意到放在桌子上的两盒十锦糖。   “给澜澜买的吗?原来五爷也是关心那两个孩子的……”顾见骊低语呢喃。她拿着两盒十锦糖往后院去送给姬星澜。可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不由停下脚步,低头瞧着手里捧着的两盒十锦糖。   这十锦糖的分量不小,姬星澜恐怕吃不了两盒。小孩子也不能吃那么多的糖不是?而且这糖也放不了那么久。顾见骊将其中一盒留下,只拿了一盒去送给姬星澜。   回来的时候,她打开十锦糖的盒子,拿起一块糖放进口中。   甜呐。   等姬星澜把那盒十锦糖吃完,她再去买一盒给她——顾见骊是如想。   接下来的几日,一切正常。本来院外的人就极少来姬无镜的院子,谁也没有来打扰过。至于叶云月,她也很安分,并没有想进屋的意思。倒是赵家的她那位舅母几次寻她,显然是对她如今的举动十分不满。可叶云月像是铁了心一样,不管舅母怎么说,即使被威胁要给她父母写信,也没能改变她的主意。   “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赵家夫人气得哮喘都犯了。   叶云月低着头一言不发,眼角有点红。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上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悔婚。她重生了,所以要弥补这个错。即使死过一次,她也永远都忘不了前世凄惨时,遥遥望着夜市里的姬无镜。星满夜幕,烟火璀然,他望着顾见骊的目光嵌着缱绻深情,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如果她没有悔婚,而且陪姬无镜度过最艰难的那几年,那么这一切都会是她的啊。   她不甘心。   她一定要把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抢回来。   这一边,季夏将叶云月又被赵家夫人叫过去的事情禀给了顾见骊。   顾见骊蹙眉想了一会儿,说了一声“晓得了”,便低下头看桌上的两篇大字,分别是姬星漏和姬星澜今天的功课。顾见骊原本以为姬星漏很顽皮定然是不喜读书的,却没有想到这孩子天分极高,先生教他的诗词,只读一遍,他就能背下来。刚开始握笔写字,他就写得很漂亮。分明顾见骊先前还格外教了姬星澜,然而三天下来,姬星澜完全跟不上姬星漏的进度。   没过多久,季夏将西间的热水准备好喊顾见骊进去沐浴。顾见骊洗过澡,才想起来姬无镜睡了三天,应该给他擦洗一番。   顾见骊心里有点抵触,仍旧让季夏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床下。季夏退下后,顾见骊坐在床侧,将姬无镜身上的寝衣脱下来,然后将浸在热水里的帕子拧干,仔细给姬无镜擦身。她擦得很小心,一边擦着,一边盯着姬无镜的神色,免得将他惊醒。   顾见骊原以为姬无镜身上会有很多伤疤,可是他身上并没有。顾见骊手中的帕子不小心落下来,她的掌心擦过姬无镜的胸膛,惊觉滑不溜秋的,虽然有点硬。顾见骊的目光在姬无镜的腹部凝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头在他的腹部按了按,迅速收回视线,又收了手,一本正经继续给他擦身。   擦过姬无镜胸膛和胳膊,顾见骊小心翼翼地将姬无镜扶起来,姬无镜垂着头,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她将手从他腰侧探到身后,给他擦了背。   顾见骊让姬无镜平躺下来,去脱他的裤子。   顾见骊给姬无镜擦过双腿后,目光落在姬无镜的亵裤上。   “只擦洗这些地方应该可以了吧……”顾见骊小声念了一句,飞快移开视线,拿干净的寝裤给姬无镜套上。姬无镜的寝裤刚刚套上一只脚,顾见骊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她重新扭头看向姬无镜的亵裤。   顾见骊叹了口气。   又不是没碰过。   顾见骊稍微退后了一点,硬着头皮把姬无镜的亵裤褪下来。姬无镜毫无知觉不能配合,顾见骊脱得有些费劲。她好不容易将姬无镜的亵裤褪下来,一个不小心,她抵在床榻上的胳膊肘一滑,身子一歪,脸朝下刚好跌下去。顾见骊惊恐地伸手撑着,这才免得吃了一嘴。可也只差那么一丁点的距离。这下子,这般近的距离,顾见骊将近在咫尺的东西看了个清清楚楚。   虽说她以前也帮姬无镜更衣过,可每次给姬无镜换裤子时,她都恨不得闭上眼睛,根本没敢看。   顾见骊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双颊已经红透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恨不得从嘴里跳出来。   她的脸越来越红,又是羞窘又是慌张,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   顾见骊胸脯起伏,她努力让自己平复了一下,双手有些发抖地拿了木盆中的帕子,放在了姬无镜腿间。   帕子刚放上去,姬无镜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顾见骊一惊,顿时反应过来帕子上的水没有拧,一定烫着他了!她飞快将搭在他腹下的帕子拿起来,在热水中重新洗过,拧干了水。   她手里拿着拧干了水的帕子,整个人却僵在了那里。   即使不给姬无镜擦洗了,她也得把他腿间沾到的水擦干净才行。   怎、怎么办啊……   这个时候叫长生进来,好像不是太妥当。   “我真是闲着没事儿给自己找麻烦……”顾见骊蹙着小眉头嘟囔了一声。   她做了些心里建设,告诉自己那里也只是人身体中的一部分而已,只要当成别的地方就好了。而且没有外人在,姬无镜也是毫无知觉的,谁也不会知道今天的事儿。   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算给姬无镜擦洗,抬眼望去时,她不由“哎呀”了一声。   虫子怎么长大了?   顾见骊惊愕地呆呆看了半晌,才迟钝地紧紧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不算,她还丢了帕子,双手捂住了脸。   那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头又“砰砰砰”剧烈地跳起来。   她不清楚圆房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隐约知道是和那个部位有关的。不由自主的,她开始胡思乱想了。   直到她觉得有点冷,这才惊了惊。姬无镜光着身子这么久,着凉了可不好。   她慌忙扯来被子搭在姬无镜的上半身,然后捡起帕子给姬无镜擦洗腿间的水渍。她惊奇地发现她手中的帕子碰到虫子时,虫子还在长大。   有点吓人,还有点丑。   顾见骊由衷觉得姬无镜貌美,这一处自然是他全身上下最丑之处。   顾见骊吸了口气壮胆,她捏起大虫子,用帕子胡乱擦洗了一番。她努力让自己忽略手中的虫子还在长大。   擦洗过后,她飞快地将姬无镜的裤子穿好。   看见他裤间鼓鼓的,她别开眼。   顾见骊爬上床睡时脸是红的,第二天醒来时脸也是红的。   直到宫里宣她入宫陪骊贵妃的圣旨送到她手上,她脸颊上的红晕才褪下去,转而变白。 第58章   来送圣旨的人是东厂督主窦宏岩。窦宏岩眯着眼睛笑道:“夫人, 娘娘在宫里等着您呐, 请吧!”   顾见骊垂眸, 目光落在手中捧着的圣旨上。片刻之后, 她抬起头来, 说道:“有劳窦督主亲自过来一趟,容我回去换身衣服。”   窦宏岩迅速扫了一眼顾见骊身上素雅的常服,忙点头应下:“应当的,应当的。”   顾见骊转身进了屋,在床边坐下,拿起床头小几上的粥碗。碗中还剩了些粥。窦宏岩来前她正给姬无镜喂粥, 还剩一点没喂完。她用小匙尝了一口,还没有凉透。她从容地将碗中剩下的粥不紧不慢喂给姬无镜。   季夏匆匆赶进来,脸色焦急:“夫人, 这……”   顾见骊将食指搭在唇前止了季夏出声。   她将最后一匙粥喂给姬无镜, 用帕子将粘在他嘴角的粥迹擦干净。然后, 她弯下腰来,凑到姬无镜耳畔, 温声说道:“五爷,我要回家住几日。过几天就回来,这几日要长生来照顾你了。”   季夏惊讶地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将姬无镜身上的被子掖好被角,端庄起身, 缓步走出去。到了外屋, 季夏终于忍不住开口:“来者不善, 这可怎么办啊?要不要回家去告诉……”   顾见骊抬手阻止她的话。她说:“我进宫这几日府中一切照旧, 五爷这边会有长生照顾着,只是我不在府中你格外要盯着叶云月。只一句,在五爷没醒过来之前不允许叶云月靠近五爷。另外,万不可回家将这件事情告诉父亲,若是惹了父亲的怒,定然要引得他旧疾复发。”   季夏欲言又止,最终不敢忤逆顾见骊的话,答应地点了点头。   顾见骊将长生和林嬷嬷也叫过来,嘱咐他们不要在姬无镜耳边说她入了宫,另嘱咐长生询问纪敬意可否在姬无镜助眠的汤药中多加些药量,又嘱咐了林嬷嬷照看姬星澜和姬星漏的功课,不许他们偷懒。   “咚咚咚——”木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吱呀”一声被推开。姬星澜身子躲在门外,探头探脑。   顾见骊朝她招招手,待她歪歪扭扭地跑过来,顾见骊蹲在姬星澜面前,温柔问:“星澜怎么过来啦?”   姬星澜歪着小脑瓜看向顾见骊,问:“你是不是又要走?”   “不走,我去给澜澜买糖吃。”   姬星澜摇头:“父亲给我买的十锦糖还没吃完哩!”   顾见骊笑着摸了摸姬星澜的头,语气越发温柔:“我是要回家一趟看望父亲,回来的时候去另外一家铺子给澜澜买糖吃,和十锦糖不一样的糖。”   “什么时候回来?”姬星澜皱起眉,“不要走太久了……”   “嗯,很快就回来的。”顾见骊轻轻抱了抱姬星澜。   林嬷嬷赶忙上前拉住姬星澜,说道:“四姐儿回去做功课了,不要吵夫人。”   “好哦……”姬星澜点点头,两步一回头地往外挪。出了门,她看一眼候在抄手游廊里的窦宏岩,飞快朝后院跑去,直接扑进姬星漏的怀里要哥哥抱。   “怎么了?”姬星漏一脸嫌弃地把她推开。   姬星澜委屈扒拉地吸了吸鼻子,小声说:“院子里的那个人好丑好凶好可怕!”   姬星漏探头看了窦宏岩一眼,把窦宏岩那张脸记下来。敢吓唬妹妹,这个仇他记下了。   叶云月一直待在房间没出屋,她站在窗前,望着顾见骊跟东厂督主离开,不由皱起眉。她使劲儿想了想,模糊记得顾见骊这次进宫回来的时候是受了伤的。   如今她留在这里只是个丫鬟,如果想往上爬,首先要取得信任。如果她可以在这个时候救下顾见骊,岂不是会让姬无镜又感动又觉得她心善大度?   这是个好主意,然而叶云月悲哀地发现她根本没有办法救顾见骊。只能把这个法子暂且压下去。   她不由另谋出路,想想还能做些什么。她当然记得要不了几天,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就要换人,这样的时机她是该做些什么才好?按照上辈子的记忆,姬无镜还要过几年才能成为国父,如果她鼓动姬无镜现在就动手呢?   叶云月甚至想,国父有什么好?哪里有帝王逍遥威风?又有哪个男人没有称帝的野心?如果她帮助姬无镜在眼下帝王更迭的机会抢了皇位,助他当上皇帝岂不是更好?绝对可以让姬无镜对她刮目相看,甚至生出欣赏之情。   叶云月的心“砰砰砰”跳着,美好的畅想在她心里叫嚣。   推门声打断了叶云月的思绪,季夏进屋看向叶云月皮笑肉不笑地说:“交给你的床单被褥洗干净了吗?”   叶云月看着季夏这副为虎作伥的做派气得牙根疼,这个小贱婢真把她当成奴仆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叶云月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去把五爷换下的衣服拿去洗了。”   想碰姑爷的贴身衣服?做梦吧你!   “不用了,五爷的衣服我已经洗过了。”   叶云月顿了顿,又说:“那我去瞧瞧六郎和四姐儿那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也不知道林嬷嬷能不能辅导他们两个功课。”   季夏心头跳了跳,这是想从孩子入手?让孩子做大人感情的维系纽带?想得美。   她笑呵呵地说:“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林嬷嬷是五爷用心挑的,别说是辅导功课了,就算授课也是不成问题的。”   季夏也不知道林嬷嬷到底是不是识字,不过这不是重点。   “你!”叶云月终于恼了。   季夏迅速弯起眼睛笑着,语气也软了些,说道:“这都是五爷交给我的差事呀,好姐姐你可要发发慈悲配合我一下。”   看着季夏这张虚伪的脸,叶云月气得抓狂,恨不得把她给撕烂了!   顾见骊到了咏骊宫时,骊贵妃正在对镜描花钿,听宫女禀告顾见骊到了,她惊得手一抖,眉心的红梅也歪了。她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擦去额间花钿,匆匆起身迎上去。   见了顾见骊,她皱着眉迎面第一句:“怎么进宫了?”   窦宏岩还在一旁。   顾见骊规矩屈膝行了礼,道:“听闻娘娘微恙,见骊奉旨进宫陪伴。”   骊贵妃心头一沉。   窦宏岩弯着腰,笑眯着眼,细着嗓子说:“既然人已经送到了,奴就不扰娘娘与外甥女相聚了。”   骊贵妃颔首,窦宏岩带着身后两个小太监退下。   骊贵妃立刻拉住顾见骊的手,将她拉进殿内,语气焦灼:“你上次就不该入宫,知道皇帝召见了你和姬昭我就担心着,没成想……”   骊贵妃看向顾见骊,抱着一丝希望地问:“姬昭就完全没阻拦?任你被窦宏岩带进宫?”   “他最近昏睡着,不知道。”   “那你父亲……”   “父亲也不知道。”   骊贵妃稍微冷静了一下,重新打量立在身前的顾见骊,她这才发现顾见骊脸色平静,丝毫没有畏惧惊慌的样子。   默了默,骊贵妃又开口:“走一步看一步,兴许昌帝还不至于不顾纲伦。”   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辰,宫女进来禀告是否要开膳,骊贵妃点头。用膳时,骊贵妃忧心忡忡,顾见骊倒是淡然自若地吃着东西。   用过午膳,昌帝身边的宦官便来宣骊贵妃下午过去一趟。   骊贵妃屏了宫人,揪心道:“我的见骊,我已猜到昌帝宣我过去会说什么。他定然是要姨母劝你……”   顾见骊说:“姨母允了便是。”   “见骊,你……”   “其实我留在宫中也没什么不好,还能与姨母相互照应。在宫外时的危险也不见得就少了。”顾见骊笑了笑,“姬昭此人性情乖戾,留在他身边才是真的提心吊胆日夜煎熬。相反昌帝却是人间帝王,全天下的女人谁不愿意侍奉天子。”   顾见骊拉起骊贵妃的手,笑得明媚:“见骊真的受够了被人踩的日子,留在宫中至少有华服珍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骊贵妃盯着顾见骊的眼睛半晌,推开她的手,肃然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是什么品性姨母心里有数!”   “因为这段时日吃了太多苦,见骊想通了而已。”顾见骊垂下眼睛。   “撒谎!”骊贵妃愤然转身在绣墩上坐下,“你不与姨母说实话,姨母就先抗了昌帝的旨,让他先降我的罪!”   半晌,顾见骊轻叹了一声。   她果然没能骗过骊贵妃。   她转过身来看向骊贵妃,问道:“除了床榻之上,昌帝身边还有何时不会有禁卫?”   骊贵妃心头一惊,震惊地抬眼看向顾见骊,惊呼:“你疯了!”   顾见骊眉眼温柔,眸中却是一股子执拗。   “父亲久伤刚愈,并不宜舟车奔波。姐姐不肯说,可陈家的事情怎么可能没伤了她的心,她好不容易开了酒楼有了事做,就这样逃亡?都说小川懂事了,可我只想他像以前那样顽皮无忧。倘若以我之命换一家人的安康顺遂,划算的。”   “你居然想杀昌帝!没有可能的,没有那么容易!”   顾见骊轻轻翘起嘴角,温声细语:“最坏不过丧命,好的结果可以共归于尽,若是幸运也能活下来。”   “太危险了,我不准!”骊贵妃紧紧攥着顾见骊的手。   “您拦不了我。”顾见骊反握住骊贵妃的手,“既然没能瞒过您,见骊只问您一句。”   “什么?”   “您可愿与我同往?”她嫣然一笑,钟灵之姿,亦掩不过风华逼人。   骊贵妃怔怔望着顾见骊,惊觉看着长大的孩子竟活得比她坚韧。 第59章   “不不不……我们做不到的, 他是天子, 万岁之尊。岂是我等弱女子可以刺杀的?”骊贵妃连连后退, 神情惊慌。   她恨昌帝吗?恨。   她想逃离吗?想。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杀死昌帝, 从来都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刺杀天子?这太荒谬了!   顾见骊往前走了两步, 重新拉住骊贵妃的手,拉着她一并在绣墩上坐下。她温声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姨母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骊贵妃木讷地转头望向顾见骊。   “从前有个族落式微,族中无能以女子为祭,将族中第一美人献给邻族求和。美人远嫁之后联络强国武将里应外合,勒死邻族首领, 破本族腐朽族权,归顺强国终得族中百姓安康。”   “美人言女子若水温柔,亦可化冰为刃。”顾见骊眸中堆了几分憧憬的笑, “后来我才知道姨母故事里的人是我母亲。”   从顾见骊刚开口, 骊贵妃便知道她说的是骊云嫣。想起风华绝代被族人捧为神女的姐姐, 骊贵妃乱糟糟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我们要怎么做?即使是在床榻之上,真的可以凭借我们两个女子的力气杀了他?还有, 事后怎么办?天子驾崩是要引起天下大乱的!”骊贵妃虽然已经默许了和顾见骊一起,仍旧顾虑重重。   “姨母可知道陛下册立太子的诏书放在何处?”顾见骊问。   “当然知道,就在陛下寝殿龙床上方的檀木盒中,姬国历代的册立诏书都放在那里, 加了章的, 只是人选名字是否空着就不晓得了。陛下原本应该是想立二皇子为太子, 只是发生了上次元宵宴的事情, 二殿下如今已经在北行的路上了。东厂的人在陛下耳边说五皇子一石二鸟,想要破坏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关系,一并被发落了。这太子人选只能在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间。等等……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见骊蹙眉,垂了眼,思索着。   过了片刻,她没给骊贵妃解释,反而问道:“姨母可知道西厂督主与宫中哪位娘娘关系交好?”   顾见骊猜测陈河的事情定然知晓的人不多,只这般委婉地问。   骊贵妃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西厂督主是个冷僻的性子,不见他与后宫中哪一宫的主子关系好。哦……我想起来了,他倒是和已经去世的雪妃关系不错,他们是一个镇的人,兴许是乡亲的缘故。”   去世了?   顾见骊愣住了。   “怎么了?你怎么一会儿问册立太子的诏书,一会儿问起西厂督主,这和咱们要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骊贵妃眉头紧拧着,不解。   顾见骊收了收神,问道:“姨母可能派心腹之人悄悄去一趟西厂,将陈河请来?”   “这……”骊贵妃犹豫不决,“未必请得动此人。”   “只需带信的人与他说——我能帮他杀他想杀之人。”   骊贵妃吓得身子一颤,勉强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忐忑开口:“那……下午我去陛下那里时该怎么应对?”   顾见骊欠身凑到她耳畔,低声与她絮絮说着。   听着顾见骊不慌不忙的声音,骊贵妃一阵恍惚,竟想起多年前还在骊族时,族中大乱,姐姐也是这般从容不迫地一步步教着她该如何做。   顾见骊说完,端正坐好。骊贵妃看着她这张脸,越发觉得她像她母亲。透过顾见骊的脸,她想起了姐姐。有那么一瞬间,骊贵妃甚至觉得也难怪自己只能一辈子做姐姐的替身。她的眼睛在一瞬间黯然下去,然而下一刻又慢慢爬上坚毅。她已听从命运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如今是该反抗这一次,哪怕死无葬身之地。   下午,骊贵妃前往昌帝寝殿时,陈河的身影一闪而过,从侧门溜进咏骊宫。咏骊宫四周建筑与宫中其他宫殿一样,围成了一个圈,而在中间是一个三层的木质阁楼,阁楼的建筑完全按照骊族的风格修建。骊贵妃平时便住在阁楼的三层。   陈河悄无声息地走上三楼。   顾见骊转过身来,屏退了宫人,开门见山:“陛下不顾纲伦,欲囚我于此。我与姨母决意趁其不备下手,杀了他。”   陈河抱着胳膊,修长的手指搭在臂弯滑顺的锦缎衣料上,听着顾见骊轻飘飘的话,他微笑着开口:“夫人可知陛下身边有多少东厂的暗卫?夫人口气轻巧,想来不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   “我杀过人。”   陈河惊讶挑眉,看着眼前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不是太相信。   “初时是怕的,当滚烫的鲜血染红双手洒满身与脸时却也没那么怕。事后是做过几次噩梦,可时间长了再想起,反倒觉得快意。”顾见骊坦荡而言。   陈河皱起眉,忽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情景。他重新打量起面前的顾见骊。   “我只需要督主帮几个小忙,下手之时并不需要督主在场。若万幸成功,自然你我双方欢喜。若失败,我自尽而亡绝不供出督主。听闻西厂擅用毒,若督主不信,可喂我吃下毒药,若侥幸活下来,督主可事成之后再给我解药。”   陈河笑了笑,道:“毒药就不必了,帮你什么忙?”   “第一,潜入陛下寝殿,拿到诏书宝盒。”   “呵,这就是你说的小忙?”陈河笑,“还有呢?”   “第二,听闻西厂与东厂向来不和,常起摩擦,后日夜里还请督主制造一出事端。第三……”   陈河慢慢收了笑,如今他再也不会觉得顾见骊只是一时冲动。他打断了顾见骊的话,问道:“何必这么麻烦,分明你只要撒个娇,姬昭就会帮你出手。看来你还不了解他的身手,这世上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顾见骊怔了怔,她完全没有考虑过姬无镜。她说:“这些事情和他没有关系。”   若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忙,顾见骊愿意寻求帮助。可这般生死相关的事情,她并不想拖上外人。   半晌,陈河神色莫测地笑了,道:“你这话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说。”   顾见骊不解。   陈河并不解释,只是悠悠道:“不过估计你也没命活着出宫了。”   他又补了句:“有趣得很啊——”   昌帝召见过几位大臣商议了朝事,而后歇在寝殿。他斜靠在罗汉床上,望着手中画卷上的女人。   小太监弯着腰双手将茶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奉上茶水。他扫了一眼昌帝手中的画卷,果然又是骊贵妃的画像。他细着嗓子奉承:“陛下对贵妃娘娘深情感天动地!”   骊贵妃的画像?   不,这是骊云嫣的画像。   昌帝不紧不慢地将画卷收好,慵懒道:“宣窦宏岩进来。”   “喳!”   小太监弯着腰退下去,窦宏岩进了殿内。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昌帝问道。   “回禀陛下,人已经接进宫中。一切顺当,没生枝节。约莫着要不了多久,贵妃娘娘就会过来。”   过了一会儿,昌帝才问:“姬昭身体如何了?”   “奴到广平伯府接人时,并未见到姬昭,他又陷入了昏迷。”   “姬昭此人奇技在身,真是可惜了。”昌帝惋惜地叹了口气。他随意拨弄着茶盖,陷入沉思中。   这些年,姬无镜帮他暗杀了许多反贼逆臣,帮他消了敌国气焰,亦几次救驾。一身武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帝王皆需能人,尤其是没有权利欲望的人才。因为价值,他对姬无镜的乖戾行事多有纵容。   若姬无镜没有身中奇毒无药可解仍能在玄镜门效力,昌帝根本不会动他的妻子。可如今姬无镜没有多少日子可活,没了利用价值。他自然不必顾虑。   小太监在外面禀告骊贵妃求见。   昌帝将手中的茶盖随意放下,茶盖与茶盏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挥了挥手,令窦宏岩退下,单独见骊贵妃。   骊贵妃来时一路忐忑,将顾见骊教她的话记了又记。如今站在寝殿内,看着对面的昌帝,这些年的屈辱慢慢压下了忐忑,让她整个人异常冷静。   她冷笑,问:“陛下是什么意思?用我来替代姐姐不够,连姐姐的女儿也不放过。你可还有一点天子的风范?”   昌帝饮了一口茶,热茶入口,一股暖流贯穿全身。昌帝随意理着袖口,不紧不慢地说:“朕让爱妃如愿了一次,爱妃亦该投桃报李。”   “让我如愿?何时让我如愿了?陛下若真有这个好心,还请放我回族中!”   昌帝似乎笑了一下。他起身,一步步朝骊贵妃走去。刚走到骊贵妃面前,一个巴掌甩过去。力度之大将骊贵妃一下子打得跌倒在地,她口中一阵腥甜,鲜血从嘴角流出。   昌帝蹲下来,说:“虽然朕给你们下了药,可是与顾敬元一夜快活不正是你所愿?”   骊贵妃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昌帝。   昌帝拽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拉到自己面前,咬牙切齿:“你九泉之下的姐姐可知道你觊觎自己的姐夫多年?你对你姐姐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不是幻想着那两个孩子是你给顾敬元生的?”   “你胡说!”骊贵妃挣扎起来,乱了云鬓。   “可惜啊,那个男人就算被下药神志不清,抱着你的时候也喊着你姐姐的名字。应该说,即使他被下了药,如果你不是长得像你姐姐,他也不会碰你。”   昌帝掐住骊贵妃的脖子:“你知道该怎么劝你外甥女。否则,朕就让顾敬元,让你姐姐,让你外甥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龌龊心思!” 第60章   顾见骊一边反复斟酌着计策, 一边焦急等着骊贵妃回来。她在屋内走来走去,终于停下来, 她将收拢在袖中的双手抬到眼前, 双手微微发颤。   怕啊, 怎么可能不怕呢。   但是她只能把胆怯畏惧藏在心底, 不能露出一丁点来。露了怯,陈河只会笑她是个弱女子是个孩子, 未必会与她合作。露了怯, 更不能稳姨母的心神。   听见上楼的脚步声, 顾见骊急忙稳了稳情绪,迎上去。   骊贵妃的脸色苍白, 一侧脸颊红肿着,鬓发重新梳过,就连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去时的那一身。   顾见骊心头一沉,来不及问计划,先问:“姨母, 你可好?”   骊贵妃疲惫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姨母无妨的。”   反正都习惯了。   “我都照那你说的做了,暂且答应他会努力说服你。让他给一点时间,不过拖不了太久的。”   “我知道,能拖一天是一天, 需要给陈督主时间。好了, 今天先不说这些了, 姨母好好休息。”   骊贵妃没精打采地点头。她命宫女打了热水,洗了很久的澡。出了浴房,她也没有回寝屋,而是去了角落里的小房间。那里摆着骊云嫣的牌位。   她跪在姐姐牌位面前,泪流满面。   “姐姐,我是不是真的很坏?肮脏又龌龊……”她伏地,额头磕在地面,泪如雨下,“我的心里藏了不该放的人,对不起姐姐,死后无颜相见。我罪孽深重,骊澜神不会宽恕我……我管得住自己的言行,管不住我的心。是不是要剜心才得解脱……”   昌帝忌惮顾敬元武艺不凡不受药物影响,又给顾敬元多加了一份致幻的药。因为骊云莞长得像她姐姐,才在妃子里挑了她。   事后骊云莞崩溃恸哭,觉得对不起姐姐,亦觉得亵渎骊澜神,三尺白绫高高抛起以求自尽谢罪。被昌帝救下后,昌帝才发觉她对顾敬元有情。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如姐姐,我胆小懦弱从小就要姐姐庇护。如今更是酿成大错。天下男儿那般多,偏偏倾心于最不该动心的那个人……”   骊云莞悲咽哭诉那个藏了二十多年的不堪秘密。   身后的声音让骊云莞一惊。   “谁?”她回头,看见红着眼睛的顾见骊。   骊云莞惊慌之后,眼神迅速黯然下去。   “你都听见了。”她自嘲地笑了,整个人都累了,疲了。   顾见骊飞快跑进去,跪坐在骊云莞面前,用力抱住姨母,轻轻拍着她的背,哭着说:“骊澜神不会怪您,母亲也不会怪您。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见骊小时候也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如姐姐,是姨母告诉我我也有我的好。姨母怎么自己忘了呢?母亲有母亲的好,可是见骊知道姨母也很好!见骊和姐姐念着母亲,同样也把姨母当成最亲的人啊!”   骊云莞热泪盈眶,缓缓闭上眼睛,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好似怀里的顾见骊还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她努力笑起来,紧紧握着顾见骊的手,说:“明日不可期,我们也许不能活着离宫。有件事情,姨母要告诉你。你还记得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吗?”   顾见骊转头,望着桌上供奉的牌位,泪水模糊了视线。   “记得。早产伤了身,卧床不到一年便去了。”   这是顾见骊心里的一道疤。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如姐姐出色。心想父亲和母亲已经有了那么出色的姐姐,如果母亲没有怀她生她,就不会那么早去世。没有多余的她,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就会一家人幸福生活在一起。是她多余的存在害死了母亲。   骊云莞苦笑:“姐姐身体很好。那时候你父亲不在京中,昌帝酒后失言表露了心迹,更是暗示你父亲的差事危险。让姐姐担惊受怕动了胎气这才早产!”   顾见骊不可思议地看向骊云莞,她一字一顿:“您是说,昌帝的恐吓让母亲送了命。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骊云莞艰难点头。   “所以父亲为什么……”   “你父亲不知道。你母亲认为若你父亲知道定然要报仇。当时你姐姐四岁,你刚出生。太危险了。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决定到死也没说出这件事,亦不许我说……”   巨大的愤怒压得顾见骊喘不上气。所有的胆怯畏惧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杀了这个狗皇帝的决心。   第二日中午,陈河悄悄潜进咏骊宫,告诉顾见骊昌帝寝殿里的诏书中册立太子的人选是已经被发配北疆的二皇子。也许元宵宴之前立下的诏书,还未来得及更改。   闻言,顾见骊松了口气。   “太好了……”   原本她拿不准诏书上太子人选会是谁,若是三皇子或四皇子,她免不得要学广平伯府当初在她赐婚圣旨上使出的把戏。竟然是如了她的愿是二皇子,那便少了危险、困难的一节。   “好?”陈河若有所思地瞧着顾见骊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好?”   “越乱越好。”   骊贵妃匆匆上楼来,见到陈河吓了一跳。她看向顾见骊,说道:“酒窖里的酒都拿了出来。分量足够。”   顾见骊点头,问陈河:“陈督主,明天晚上与东厂生事可准备妥当了?”   “已经派人故意生了事端。今天晚上东厂的那些人必然报复。明日再一来一往,到明晚时间刚刚好。”   “多谢督主奔波。”   “不必谢,我亦不是帮你,不过目的相同,合作而已。”陈河缓缓说道。只是他再看向顾见骊的目光,早已没了当初的随意。   顾见骊转过头从窗户望向天幕,心里盼着最近几日可千万不要下雪。若是起风就更好了。   傍晚,昌帝又派人召骊贵妃。   骊贵妃说顾见骊一直在哭,还需再劝。   第二日上午,昌帝再召。   骊贵妃不改说辞。   下午,再召。   骊贵妃言:“她不哭了,但是仍没同意。”   夜幕降临,顾见骊坐在铜镜前,垂眸瞧着身上的霓裳紫衣。她梳着骊云嫣生前喜欢的坠马髻,轻声说:“听说母亲生前喜紫色。”   骊贵妃点头:“你穿这身衣服的确像你母亲。”   顾见骊笑了笑,道:“还请姨母给我化一个母亲常化的妆容。”   骊贵妃不仅给顾见骊化了骊云嫣喜欢的妆容,连她自己也装扮成骊云嫣的样子。最后的云纹花钿绘完,顾见骊和骊贵妃一并望向铜镜。铜镜里映出两张美艳动人的脸,一个芬芳初绽,一个风韵犹存。相似的容貌,让她们看上去像一对母女。   夜渐深,昌帝终于到了。   他来时,阁楼传出靡靡琴声。他在楼下听了一会儿,听出来不是骊贵妃抚琴。他沿着楼梯缓步走上三楼。   看见垂首抚琴的顾见骊的那一瞬间,昌帝以为自己又见到了骊云嫣。   骊贵妃饮了酒,微醺。伏在一旁的案上,轻声哼唱着。   他不发一言地立在门口,看着抚琴的顾见骊。直到一曲终了,他才迈步走进,道:“琴技不错。”   顾见骊惊慌抬眼起身,怯生生地行礼:“参见陛下……”   “陛下,你来啦。”骊贵妃吃吃地笑,身上的霓裳衣松了,香肩半露。   美人醉酒双颊微酡,媚意入骨。昌帝忽生了兴致,连她没有起身行礼都不怪罪了。   他径自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随意指了下顾见骊,道:“看来你姨母很高兴你进宫陪伴,你应当常住。”   顾见骊胆怯地抬眼望了昌帝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骊贵妃娇笑着饮酒,酒香在室内弥漫开。   昌帝道:“你们是在抚琴玩乐?怎么朕来了就停了?继续。”   “臣妾领旨。”骊贵妃丢了酒樽,施施然起身。   顾见骊重新坐在,将纤纤十指搭在琴弦上。动听的曲调重新响起,骊贵妃随着琴声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昌帝的目光一会儿落在骊贵妃身上,一会儿落在顾见骊身上。   欲与忆融在了一起,一发不可收拾。   昌帝眸光渐深。他一边欣赏着舞和琴,一边随手拿起骊贵妃刚刚饮了一半的酒,浅酌。   顾见骊指尖轻缓的曲调逐渐激昂,纤细的手指拨动的动作越发行云流水。   随着曲调的转变,骊贵妃软软抬起双臂转起圈儿来。一圈又一圈,浅紫色的霓裳裙层层叠叠绽放,花了昌帝的眼。   曲声未歇,骊贵妃却已转到昌帝面前,坐进他怀里。她饮了一口酒,勾着昌帝的脖子,亲口将酒水喂给他,媚眼如丝:“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陛下,是云莞不好吗?有了见骊,您就不要我了。”   “要。怎地不要?你们两个,朕都要。”他朝顾见骊招手,“给朕过来。”   昌帝喝的酒中加了助眠的药。顾见骊记下他喝的量。她起身,红着眼睛走过去。   “从了朕,朕会给你个新身份,日后你便可与你姨母日日在一起。”   顾见骊低着头,不吭声。   “你这孩子不要不懂事,没看见陛下的酒樽空了?”   顾见骊听话地斟满久,颤着手将酒樽递给昌帝。   这是从了?昌帝满意地戒了酒。一口饮尽,身心畅。他说:“今日朕宣你侍寝。”   骊贵妃喝得醉醺醺的,娇嗔地笑:“她年纪小还不会呢。臣妾亲自教她。”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解昌帝的衣服。   齐人之福?昌帝兴致更浓。   屋外的两个东厂暗卫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一道细小的绿色信号烟忽然升空。两个暗卫心里一惊。这是东厂特级信号,代表督主有生命危险! 第61章   “督主有危险!走, 回去看一眼。”   另一个人拉住他,不赞同地说:“还在当差, 岂能走开?”   先开口的那个人看一眼房门,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说道:“陛下正快活着, 能发生什么事情?”   “那也不成。”   “嗤。不过两个女人还能把陛下怎么样?除非陛下兴致大了,骑在女人身上中风。”   “休得胡言!”   “受不了你, 你盯着吧, 我自己回去看能不能抢个什么功劳。”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的身影便原地消失了。   另外一个人皱着眉立在原地,听着房中传来的女人的娇笑声。他回想着同伴刚刚说的话。也是, 陛下能出什么危险?东厂暗卫隐在暗处护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可昌帝何时在宫中遇到过刺杀?从来没有过。   更何况,两个小太监还在楼外徘徊。宫中每隔两刻钟还会有侍卫巡逻。   也许正如同伴刚刚所言,不过两个女人,一个是妃子, 另一个年纪又小。根本不会出什么事情。   他正这般想着,先前的信号烟紧接着又接连亮起两道。他又看一眼在楼下徘徊的小太监,迅速飞身离去赶往东厂。   这两个人离开不久,骊贵妃身边的两个小宫女抱着酒壶走到楼下那两个太监身边,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 哄得两个小太监红了脸以为这两个宫女看上了他们要做对食。被她们两个哄到偏殿里喝酒。   楼上房中, 昌帝连连打着哈欠, 困意上涌。可是□□二两肉娇笑得心痒难耐。其实他身体大不如从前,今天倒是难得兴趣盎然。   顾见骊在心里计算着昌帝饮酒的量,估计差不了多少。骊贵妃有失眠的旧疾,她宫中一直有太医院开的助眠药。顾见骊便将药加到了酒中。骊贵妃的醉酒是装出来,她并没有喝几口。   给昌帝下毒?   顾见骊最初不是没想过,可是一琢磨就否了。宫里哪里是那么容易弄来毒药的地方。虽说太医院、东厂和西厂都有毒药,可数量记得清清楚楚。每一种毒药的出处、经了谁的手都会记下来。就算从陈河那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也是隐患。   能不能活命看运气。但是她的计划里自然是要尽量万全。   “见骊,到朕身边来。”昌帝强撑着困意坐起来,朝顾见骊伸手。   骊贵妃忙说:“酒壶空了,见骊,再去拿一壶酒来。”   昌帝刚要阻止,骊贵妃坐进昌帝怀中,用香吻堵住了他的话。   “是。”顾见骊低声应着转身。   昌帝视线越过骊贵妃看向顾见骊,慢慢皱起眉,心里不由生了怀疑自己为何这般困倦?而且骊云莞今日也太过主动了。他高高在上地睥着向他献媚的骊贵妃,在心里冷笑。这个蠢女人莫不是想用这样的法子阻止他宠幸顾见骊?   昌帝自以为看穿了一切,甚至不屑一顾。没关系,他不急。猫捉老鼠的游戏慢慢玩才有意思,夜晚这么长。   顾见骊绕过屏风后迅速加快了脚步,从门口的双开门矮柜中取出准备好的重锁。锁比她的手还要长,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她冷静地将房门锁上,提着的那颗心稍安。   起风了,吹动几扇窗户前飘逸的华锦垂幔,露出屋内四周摆满的酒坛。   夜风凉凉吹在脸上,顾见骊勾起嘴角。   没下雪,起风了——天助也。   她开始关窗,将窗户的插销牢牢插上。一扇又一扇,只留着最角落里被名画遮挡的一扇。窗户是湿的,早就被她浇了酒。   “见骊,你在外面做什么?进来。”昌帝发话。   “起风了,关窗户。”顾见骊装出委屈的声音来,背对着屏风,举起高脚桌上的蜡烛点燃铺在桌子上的锦缎。   放好蜡烛,她转身绕回屏风里侧。   昌帝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床上,闲适地抚摸着伏在他腿上的骊贵妃的背。他看着顾见骊逐渐走近,仿佛二十年前从马车上下来的骊云嫣不是走向了顾敬元身边,而是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   “陛下,臣妇给您唱一首骊族的曲儿吧。”顾见骊低眉顺眼地坐在床侧。   昌帝皱了眉,道:“日后把自称改了。”   “是……”   昌帝顿了顿,才说:“唱吧。”   顾见骊声色婉转低吟异族优美的调子。   昌帝目不转睛地盯着顾见骊,像是弥补一件憾事。   骊贵妃起身,朝昌帝身后望去,那盏屏风映出微弱的光。那是在跳跃的火苗。   一曲终了,昌帝望着顾见骊的眼睛,道:“你发间的这支金簪不适合这身紫衣,你当学学你母亲的穿戴。”   说着,他就要伸手摘掉顾见骊发间的金簪。   顾见骊在他探手过来之前,自己摘下金簪,挽起的云鬓泼墨般倾落而下。她握着金簪,低眉顺眼:“陛下不喜,我日后不再戴了。”   昌帝心满意足地点头。他随意扯了扯领子,不耐烦地说:“怎么觉得这么热啊。更衣吧,时辰不早该歇了。”   骊贵妃忙接话:“臣妾帮陛下更衣。见骊,没听见陛下说热吗?去将窗户开开。”   “是。”顾见骊握着金簪退到屏风外,检查火势。   昌帝望着顾见骊袅娜的背影,眯起眼睛来。不过是小姑娘害羞,想他堂堂天子应当多点耐心,哪能像个土匪用强?该让这孩子主动。   当顾见骊回来时,昌帝已经脱了个精光,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顾见骊一步步走过去,走到灯架时,吹灭了蜡烛。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黑暗。   昌帝脊背一凉,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吹熄了蜡烛,点燃!”   骊贵妃一边悄悄下床,一边笑着说:“陛下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昌帝侧耳,从骊贵妃的声音里听出来她下了床。他敏捷地拉住骊贵妃的手腕,质问:“你要去哪儿?来人!来人!”   不能让他喊人!   顾见骊冲过去,将藏在床幔后的白绫抽出来,跑到昌帝身后,用白绫缠住他的脖子。   骊贵妃从惊慌中反应过来,来不及找东西,慌乱地用自己的手捂住昌帝的嘴。   昌帝大怒。他轻易挣脱开,顾见骊和骊贵妃跌坐在地。昌帝顾不得她们,朝外冲去,刚跑到屏风外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借着火光,他看见房门上沉重的锁。   “听义!听武!人呢!来人!”   顾见骊爬起来,抓起落在地上的白绫,朝昌帝追过去。骊贵妃也跟着随手抓起床头高脚桌上的花瓶冲过去。   顾见骊手中的白绫还未来得及勒住昌帝的脖子,就被昌帝躲过去,他大力捏住顾见骊的手腕,恨不得捏碎她的手骨。   骊贵妃手中的瓷瓶朝着昌帝的脑袋砸下去。可惜锦衣玉食的生活让她没什么力气,花瓶根本没碎,反而震疼了她的手。   “你这个贱人!”昌帝松开顾见骊,掐住骊贵妃的脖子,将她抵在屏风上。他的大手逐渐收紧,只想掐死她。   跌坐在地的顾见骊摁了一下金簪顶端的坠饰,一根簪长的长针从低端弹出来。她抬起头望向昌帝,身后的大火映出她眼底的红。   “男人身体上的弱点在这里。只要轻轻一捏,男人就会浑身无力,丢盔弃甲再无还手之力。如果像这样转动一圈,男人的性命就在你的掌中。”   姬无镜带着戏谑的话轻飘飘地落入顾见骊耳中。   顾见骊抿唇,握紧手中的金簪,将长针狠狠刺入昌帝胯间。   昌帝吃痛,四肢乏力,立刻松了骊贵妃,弓着腰佝偻着躺下去,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他摇摇头,发现视线有些模糊。酒中助眠的药物终于起了药效。   已经不需要再去捂他的嘴,他已经喊不出来了。   顾见骊和骊贵妃紧紧握着对方的手,紧张地盯着昌帝。鲜血在他身下蔓延,他丑陋的身躯不停地颤抖着。慢慢的,他颤抖的动作小了起来。   骊贵妃身子一软,差点跌倒。顾见骊及时扶了她一把。   “钥匙被你扔了是不是?”骊贵妃望着眼前的火势,颤声问道。这个时候,她开始害怕了。   顾见骊望着门的方向,说:“即使有钥匙,我们也不能穿过去开锁。”   大火在蔓延,已然烧到她们眼前。她们两个人与那道门之间,是火海。   她们立在原地没有动,盯着血泊中的昌帝。   火焰逐渐烧到昌帝的身体,他痛苦地呻吟着。巨大的痛苦和药物,让他喊不出来,呻吟之音低哑可怖。   火是个好东西,能够伪造成一场意外,也能烧掉昌帝身上的伤口痕迹,把一切证据销毁。   顾见骊搀扶着虚脱骊贵妃朝着那扇唯一开着的窗户走去。   “姨母,如果我们活下来了。你可还记得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记得,都记得。可是……我、我不敢跳……”骊贵妃后退。   顾见骊握紧她的手,说:“不怕的。三楼而已。跳下去还有可能活命,否则我们定然要被烧死。摔死只是一瞬,烧死却很痛苦。”   昌帝痛苦的呻吟声还在身后,骊贵妃发起抖来。   “不怕,我们一起。”顾见骊扯开挂画,拉着骊贵妃爬上窗台。寒风越来越大,她紫色的衣裙向后吹起。   她拉紧骊贵妃的手,逆风跳下去。两个人似乎同时一起跳下去,但顾见骊故意快了半步。   将要落地时,她抱紧骊贵妃的腰,故意挡了一下。她清晰地听见骨裂之音,腿上的疼痛疼得她打了个寒颤。   顾不得疼痛,她扯着嗓子大喊:“走水了!来人啊!救驾——” 第62章   陈河一手负于身后立在东厂庭院中, 带着西厂的人。窦宏岩擦去嘴角的血迹,盯着陈河。在他身后,亦是东厂的人。   东厂与西厂不和是多少年的事情了, 两方这般对峙亦不是第一次。为免一方势大导致宦官当权, 两方不休的争斗正如了帝王的愿。   窦宏岩阴着嗓子开口:“陈河, 你带着西厂的人气势汹汹来我东厂所为何事啊?”   “窦督主何必明知故问。”陈河儒雅微笑, 缓缓说道:“你东厂的人伤了我的手下,晚辈虽不愿起争执, 可既做了他们的督主,自然要为属下讨一个公道, 方不愧督主之位。”   陈河拖着时间打太极,一直拖到有人跑来禀告咏骊宫失火。   窦宏岩大惊,虽说东厂与西厂都有护卫宫廷的职责,可宫中安全主要还是由东厂负责。   原本昌帝身边的那两个暗卫吓得冷汗流了一身。   也不管陈河带着西厂的人是不是还在这里,窦宏岩带着东厂的人匆匆赶往咏骊宫。   陈河也做出惊讶的样子, 稍微落后东厂的人一些, 往咏骊宫赶去。路上,一个小太监从角落里跑出来, 凑到陈河身边。   陈河目视前方, 也没看他,问:“消息带到了?”   “属下无能,没能见到玄镜门门主……还、还受了伤……”   陈河惊讶地看向他。   他立刻压低了声音解释:“姬门主那个护卫好生厉害, 守着院门不放属下进去。属下说了有急事要禀, 他也不通融, 口口声声说着他家夫人交代了五爷未醒之前不得放任何人进院。说不通,属下只好硬闯,可惜没有本事打不过他。玄镜门怎么连个看门的身手都这么厉害……”   陈河想起顾见骊说“我杀过人”时的淡然模样。他微微抬首,眯起眼睛望着咏骊宫的方向。   她还没入宫的时候,就安排了这么多?   他忽然觉得兴许这个小姑娘真的能成功。   那就……有意思了。   陈河赶到咏骊宫,一眼就看见了顾见骊。她被人搀扶着立在火海前,一身紫裳被夜风吹拂扬起裙角,墨发如云柔软地落在肩背,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儿越发白皙动人。潋滟明眸噙着畏怯望着面前的大火。她不停地颤声说:“快呀,快救火!救救陛下!”   谁也不会怀疑她的担心。甚至瞧着她这个样子,就已经开始心疼了。   阁楼全木制,火焰一起,气势汹汹。窦宏岩一看这火势,立刻心凉了半截。他冲到顾见骊面前,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陛下如何了?”   顾见骊受了惊似地颤了颤眼睫,带着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   陈河走过去,慢条斯理地说:“窦督主,你吓到她了。慢慢说,为何会起火,陛下如何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好好睡着忽然就起了火。我跑到娘娘那里,和娘娘一起大喊救命,可是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火越来越大,我们好怕,门口全是火,出不去。我们决定从窗户跳下来。陛下是万尊之躯怎能涉险跳下来?所以只有我和娘娘跳下来,找人救火!”   窦宏岩焦急问:“陛下如何了?”   “我和娘娘跳下来的时候,陛下尚好。只是要快些扑灭这火才好!”   窦宏岩口气不善:“你们怎么能把陛下独自留在阁楼中!”   顾见骊委屈地小声说:“陛下不能也不愿意和我们跳下来,下旨让我们跳下来找人……””   陈河在一旁慢悠悠开口:“是啊,也不知陛下身边的暗卫怎么能把陛下单独留下。”   搀扶着顾见骊的骊贵妃拿出贵妃的气势来,怒道:“眼下救火要紧,若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谁也担不起!”   窦宏岩忙应了骊贵妃的话,再不多话,带着人救火。   窦宏岩和陈河赶来没多久,事情就传到了三皇子和四皇子耳中。作为如今宫中仅剩下的两位皇子,如今这样紧要的时刻哪敢耽搁。悲痛欲绝亲自救火,以显孝道。   大火直到黎明才被扑灭,朝中文武官员亦被惊动,纷纷赶来宫中。事态紧急,宫中侍卫守紧宫门。大多数臣子们只能跪在宫门外候着,一边恸哭,一边在心中暗暗筹谋。   昌帝面目全非的尸体抬出来,两位皇子更是将断肠之悲演绎得感人肺腑。戏做得差不多了,他们匆匆赶去昌帝的寝宫。   为了宝盒内的诏书。   争分夺秒,每一刻都很重要。   窦宏岩亲自取下龙床上方的檀木宝盒,将里面的诏书取出来。   姬岚和姬嵩紧张起来。   窦宏岩慢慢展开诏书,几双眼睛盯着诏书。二皇子姬岩的名字露出来,姬岚眸色一紧,姬嵩眼中却是一松。姬嵩与姬岩乃一母所出。姬嵩年纪不大,如今才刚十三。   “父皇忽然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我这就派人把二哥追回来!三哥不会有意见吧?”   “当然。”姬岚儒雅地微笑。   姬嵩一乐,抓起窦宏岩手中的诏书,转身往外跑,开开心心地去追二哥回京!然而他没有跑多远,一支利箭从他后心射来,破体而出。   手中的诏书落了地,他用最后的力气转过身去,不可思议地望着手持弓箭的三哥。   姬岚面无表情。   生在帝王家,哪里有什么手足情。   宫中大乱,人人自危。骊贵妃哽咽地搀扶着顾见骊暂歇在咏骊宫没被大火殃及的最偏远的一处偏殿内。   日头逐渐西沉,柔软的落日余晖洒满庭院。房门开着,顾见骊一直透过房门望向远处的院门。   骊贵妃颤抖地握住顾见骊的手,惊魂未定,担忧道:“这世上没有什么阴谋是万无一失的,怎么办,会不会查出来?即使没查出来也有护驾不济的罪过啊……”   顾见骊转过头来,脸上挂着浅笑。她温柔的眉眼没有慌张,让骊贵妃的心悄无声息地安定下来。   “姨母勿虑,倘若昌帝还有一口气吊着,我们生机渺茫。如今他死了,已是生门大开。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最重要的是新帝如何坐稳龙椅,而不是旧帝的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能活下来?”骊贵妃还是有些不信。   “就要看新帝是否是我所愿的那一位。”她转首望向门口的方向,语气放缓,噙着几分期待,“若是他,我们不仅能活着离开,父亲可以重得权势。姨母也可以隐名埋名地离宫。”   “什么?”骊贵妃惊了。她还没来得及问,院门被推开。   顾见骊攥紧袖口,忽地紧张。宦官的鱼贯而入,直到最后姬岚的身影映入眼帘,顾见骊笑了。   她吃力地撑着骊贵妃的手站起,当姬岚迈过门槛。她伏地跪拜,恭敬道贺:“顾家女代父亲恭贺陛下,陛下万岁。”   姬岚立在门口,目光深邃地看着伏地的顾见骊。许久之后,他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房门徐徐关上,屋内的光线跟着暗下来。   他缓步走进,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他没让顾见骊起来,问道:“顾二如何得知?”   顾见骊抬起头来,道:“陛下文韬武略,在诸位皇子中出类拔萃,更是得朝中众权臣支持,继位顺理成章。”   得朝中众权臣支持?   姬岚轻笑了一声。   与其他几位皇子母族势大不同,姬岚的母妃只是个宫女。所以就算他出类拔萃也是最没有权势的那一个。他拉拢朝臣,任何一丝机会都不愿放过,甚至连已经失势的顾敬元也不放过,几次三番暗中拜会。   他需要的支持需自己拉拢。顾敬元犯了什么罪不重要,只要顾敬元有那个能力,能助他。   “平身吧。”姬岚抬手,“顾二似乎受了伤,等下让太医瞧瞧。”   骊贵妃立刻心疼地搀扶起顾见骊。   “多谢陛下关心。”顾见骊垂了眉眼。   姬岚来这里本意利用顾见骊让顾敬元投诚。如今顾见骊摆出这般态度,他心中略松。诏书上不是他的名字,姬岩活着还是个威胁。眼下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处理。   姬岚刚起身,宦官在门外焦急禀告:“陛下,刘将军从西门进了宫!”   姬岚皱眉。   刘将军是姬岩一党,是他继位最需解决之人。   顾见骊忽然开口:“刘将军与武贤王不和,买通骊贵妃诬陷武贤王奸淫之罪。先帝驾崩,骊贵妃悲痛欲绝殉葬前道出实情。刘将军之恶,当斩。”   姬岚猛地回头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温顺模样,说话时温声细语,不过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   骊贵妃也惊了,不可思议地看向顾见骊。   姬岚盯着顾见骊半晌,眸光暗了又暗,眸中寒意逐渐如初春冰化。他大步离开,下令将刘将军乱箭射杀。   姬岚离开之后,顾见骊的身子一下子软下来,腿上钻心的疼痛逼得她眼角泛了红。   “见骊!”骊贵妃泪如雨下扶住她,却发现她脸色苍白,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裳,整个人都在打颤。   宫中混乱,一道红色的影子飞过。   “什么人!”侍卫阻拦。   “滚。”姬无镜声音沙哑,眸色渐猩。血翼掠过,视侍卫为无物。   当姬无镜出现在顾见骊面前时,顾见骊怔住了。她忍着疼痛,努力扯起嘴角来,虚弱地说:“你醒啦。”   姬无镜盯着顾见骊的这张脸,他眸中的猩红淡下去,阴翳却未消,阴森可怕。他捏住顾见骊的手腕,带着怒意转身。   顾见骊急忙拉住他。   姬无镜回头。   她另一只手搭在姬无镜衣襟,手和身子一并软软往下滑落,颤声说:“疼……” 第63章   姬无镜这才注意到她的腿姿势有些别扭。   他垂眼睥着她, 手握住她纤细的胳膊,将她扶起来。顾见骊五官揪在一起,眼睫轻颤。姬无镜多看了她一眼,扶着她向后挪了两步, 让她在椅子上慢慢坐下。   顾见骊低着头, 双手搭在膝上, 紧紧攥着裙子,过分用力使得手骨发白。   姬无镜在她身前蹲下, 掀起她的裙子。层叠的裙子尽数堆在她膝上,露出两条并在一起的白皙小腿。左小腿肿起来,和并在一起的右腿相比, 格外明显。顾见骊下意识地想要将腿往后缩, 却扯动了腿,疼得她使劲儿咬紧了唇, 在淡粉的樱唇上留下一道白印子。   姬无镜冰凉的手掌抚过她红肿的小腿。骨折了。   他的手掌刚一碰上顾见骊的小腿,顾见骊疼得低吟, 小腿上的嫩肉也跟着战栗。她攥着裙子的手越发用力。咬得发白的唇上沁出血丝儿。   姬无镜抬眼看她,目光落在她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儿。偏殿内没有生炭火,这样冷的冬日, 她定然是疼得厉害才会这般。姬无镜神色莫名,看不出情绪,说:“胆子很大啊。”   顾见骊不知道姬无镜为什么不高兴的样子, 不过他向来喜怒无常, 顾见骊也没有多想, 诧异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按照七日时间推算,他应该刚刚醒过来就立刻赶来。那她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吧?   姬无镜冷哼:“骗子。”   疼痛已经让顾见骊顾不得思考她到底骗他什么了。   骊贵妃一直守在外面等太医赶来,今日宫中大乱,派去太医院的宫女去了一个又一个,一直没将太医请来。虽说顾见骊身上的伤不致命,可是疼啊!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她始终觉得兵戎相见的打斗声一直没停,似乎离这里也不远。   她终于看见一位太医被她的心腹宫女扯着胳膊往这边跑,那太医看上去年岁不大,估计平时连问诊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如今哪里还顾得上他的资历?   骊贵妃赶紧将人带进屋。   门推开的前一刻,姬无镜顺手将堆在顾见骊膝上的裙子放下来,几层裙子垂落下来,掩起顾见骊的小腿。   “太医终于过来了……”骊贵妃看见姬无镜蹲在顾见骊面前吓了一跳。她一直守在外面,姬无镜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是从哪儿进来的?   看见姬无镜,年轻的太医也愣了一下,硬着头皮提着药匣往前走。   “东西留下,人滚出去。”姬无镜说。   小太医巴不得呢。他赶紧将背在右肩上的笨重药匣放在地上,撒腿往外跑。   骊贵妃看着太医跑走的背影,心急如焚,抱怨:“怎么赶走了?好不容易才有太医过来啊!虽然他看上去年轻、资历不太够。但是到底能管些用处啊!”   姬无镜没搭理她,重新将顾见骊的裙子掀开。他推开药匣盖子,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液倒在掌中。   顾见骊也跟着扫了一眼药匣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警惕地看向姬无镜。   姬无镜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无语地说:“不扎针。”   顾见骊莫名松了口气。   姬无镜将掌心的药液揉在顾见骊肿起来的小腿。   “疼!”顾见骊闭上眼睛。   “疼?”姬无镜嗤笑了一声,声调略闷。   顾见骊感受了一下,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她先睁开一只眼悄悄去看,再睁开另外一只眼睛。小腿上凉凉的,还有些发麻,竟没有先前那么疼。她抿起唇,不吭声了。   姬无镜不紧不慢地抽出药匣里的帕子擦了残留在掌心的药液,漫不经心地说:“早前就想敲断你的腿,这下自己摔断了。不错啊,真给叔叔省事。贴心的好孩子。”   他拖长腔调,怎么听怎么一副幸灾乐祸的调调。   骊贵妃在一旁担忧地望着。   顾见骊不爱听,拧起眉。   姬无镜偏偏还要继续说,他一边将手搭在顾见骊的小腿上,摸着她小腿肿起来的地方,一边说:“不过到底不是我敲的,不成,把另外一条也敲了才行。”   姬无镜另一只手也搭在她的小腿上。   “说吧。拿什么敲,锤子啊,砖石啊,还是刀柄。还是干脆我直接上手掰断。”   顾见骊瞪了他一眼,气恼地说:“你把太医赶走不说,还……啊——”   顾见骊听见清脆的声响钻进耳朵,让她顿时头皮发麻。这声音和当初她从楼上摔下时骨裂之音一模一样。姬无镜真的直接上手把她另外一条腿也掰断了?   剧烈的疼痛让顾见骊一下子哭出来,疼得她大喊大叫胡乱去推姬无镜。姬无镜懒懒散散地蹲在面前,偏偏顾见骊怎么用力去推也不能将他推开半分,气得她推不开,就抬腿去踢,一脚又一脚。   没多久,顾见骊的动作忽然一停,沾着泪的眼睛迷茫去看踹在姬无镜胸膛的右小腿。右小腿光洁完好,一点都不疼。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左小腿,后知后觉明白姬无镜没掰断她的另一条腿,而是将她左腿折断的骨头归位。   她慢吞吞地抬起眼,看向姬无镜。眼泪吧嗒吧啦地掉。   姬无镜黑着脸,用力抹去沾在她眼睫上的泪。他那么用力,擦得顾见骊眼睛都疼了。顾见骊听见他阴森森地说:“顾见骊,你有病啊。”   顾见骊讪讪将右小腿收回来。无处可逃的窘迫压得她低着头,可又忍不住偷偷抬起头去看姬无镜的表情,不曾想正撞上他的目光,被他抓个正着,顾见骊迅速低下头。   腿上还是疼,疼痛一抽一抽的,难捱得很。眼泪一时不休,打湿堆在膝上的绫罗裙。   “可是还是很疼嘛……”顾见骊委屈地哭着说。她慢慢抬起手,双手捂住脸。遮住不够体面文雅的哭态。   姬无镜阴阳怪气地说:“敲晕就不疼了。”   顾见骊身子颤了颤,使劲儿摇头。   骗人,敲的时候也很疼。而且一旦没敲昏岂不是要尝两种疼。   姬无镜随意笑了一下,从药匣里拿出两块木板和白棉布,将两块木板一左一右搭在顾见骊的左小腿上。   顾见骊的小腿一直很疼,当有东西碰上时更疼了。偏偏姬无镜还要将两块木板往里逐渐挤压。   疼。她从来没有尝过的疼。   “见骊,忍一忍,再忍一忍。”骊贵妃心疼得落泪,蹲在顾见骊一侧握住她的手。她恨不得自己替顾见骊疼。   一滴血落在姬无镜的手背,姬无镜的动作一顿,抬眼去看顾见骊。她咬破了唇,鲜血将她发白的唇染成艳丽的红。   姬无镜他阴着脸,舔去手背上的血珠儿,拿起棉布将两块木板一圈一圈缠束。他说:“顾见骊,你还知道疼啊?多拖一天能死?”   顾见骊想说话,一张口却是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她胡乱一抓,抓住了姬无镜的手,也不多想,止痛一般地紧紧攥着。   姬无镜没挣脱开,右手单手仔细缠着棉布。虽然会很疼,可必须要紧紧缠缚才能让骨头长好。缠到最后,那捆白棉布还剩很长一段。姬无镜看一眼被顾见骊握住的左手,收回视线。   一直注意着的骊贵妃转过身从药匣里拿了剪子,转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因意外而懵怔着。   姬无镜两膝一高一低,此时低处的膝抵在地面,单膝而跪,弯腰凑过去,面无表情地用牙齿将棉布撕断。   顾见骊反应过来,讪讪松了手。   骊贵妃眸色微闪,多看了姬无镜一眼,她也来不及多想,关切着顾见骊的状况。   过了两刻钟,药效起了作用,顾见骊腿上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些。   顾见骊刚仰起脸望向姬无镜,姬无镜弯下腰来,一手搭在顾见骊的腰上,一手从她膝下穿过,将她抱了起来。   腾空的瞬间,顾见骊听见姬无镜说:“是时候算算账了。”   冷风吹拂在脸上,顾见骊才发现自己飞在高处。许是因为从楼上跳下来的经历,让她莫名惧高,下意识地勾紧了姬无镜的脖子。偏偏姬无镜不知她的畏惧,动作极快,带出一道红色的残影,犹如蝠翼。   顾见骊惊恐地闭上眼睛。   当顾见骊睁开眼睛时,姬无镜抱着她站在宫中梅园最高的那株红梅树上。   “五爷,你要做什么?”   姬无镜垂目看她,问:“想起来骗我什么了吗?”   顾见骊茫然不解地望着他。   “想不起来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他双臂略前倾一些,将贴在怀里的顾见骊略往前送。   吓得顾见骊急忙抱紧他的脖子,急呼:“我在想!在想!”   什么时候骗他了啊!   顾见骊想啊想,不太确定地开口:“是……你昏迷的时候我在你耳边说回家住几日?”   “哦,不是不记得了?”   顾见骊勾着姬无镜脖子的手悄悄试探着去抓姬无镜身后的梅枝,以防他松手时她掉下去。她胡乱说着:“不是有意骗你的,只是想让你安心睡着……”   “骗就是骗,不分善意还是恶意。”姬无镜看着她的眼睛,眸色深深。   顾见骊终于抓住了他身后的梅枝。她对上姬无镜阴冷的眸子,讷讷低语:“原来你昏迷的时候能听见别人说的话,是有意识的……”   “当然啊。”   姬无镜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扯起一侧嘴角古怪地笑了笑,望着顾见骊,说道:“我还知道你把我脱光,摸了个遍。”   顾见骊一惊,猛地睁大了眼睛,手一抖,扯动梅枝,枝上的红梅翩翩而落。 第64章   其中一朵红梅落在姬无镜的肩上。   顾见骊望着那朵红梅小声说:“我没有……”   她的声音低下去。望着近在咫尺的姬无镜,她的眼前竟然浮现了不该浮现的画面。仿佛工整穿着衣裳的姬无镜在她面前什么都没穿似的。她目光落在姬无镜的胸口, 像是看透了他的衣裳, 看见了他左胸下那粒小小的红痣,和他左眼眼尾下的泪痣一样, 小小的,红红的。   她的脸, 忽得红了,如落在姬无镜肩上的那朵红梅。   一阵恍惚, 顾见骊迷茫的眸光重凝, 眼前看见的却是姬无镜脏兮兮的衣襟——她刚刚踢的。她讪讪抬手,拂了拂他衣襟上的脏渍,又将他的衣襟整理了一下,然后嗡声说:“我只是想帮你擦身而已……”   姬无镜垂眸看她, 问:“为什么不等我醒过来。”   顾见骊虽然已经止了泪, 可她的眼睛早就哭红了, 她迷茫望着姬无镜,眸中的湿意惹人怜惜。她小心翼翼地拿走落在姬无镜肩上的一片红梅, 又丢落, 红梅翩翩落下。   姬无镜侧过脸, 视线随着她的指尖儿落在那朵红梅上, 看着它缓缓落地。   “我问过你的,你说看心情。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情好什么时候心情不好……”顾见骊低声说。   问过的。   ——“五爷, 我听说有些人会卖妻。倘若有人出高价, 五爷可会把我卖掉?我随口说着玩的。五爷别当真。”   ——“看心情啊。”   姬无镜收回视线, 看向顾见骊的唇。她先前咬破了唇,如今被风一吹,又流出了血。血丝蔓延,逐渐凝聚,凝成血珠儿,血珠儿在一点点变大,随时会流下来。顾见骊垂着眼,浑然不觉。   姬无镜弯下腰凑过去舔去她唇上的血珠儿,又在顾见骊震惊的目光中,含住了她的唇,吮去她唇上残留的腥甜。   姬无镜抬眼,对上顾见骊的视线。他没有退开,仍旧含着她的唇瓣,不紧不慢地说:“只要你不惹叔叔生气,叔叔会一直心情好。”   随着他说话,双唇阖动,轻轻摩挲着顾见骊的唇。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柔软的唇开始蔓延,让顾见骊心里忽然慌乱起来,偏偏被打横抱着,双脚没落在实处,更是不安惶然。   “不要……”她刚刚开口,微微动作的唇又擦过姬无镜的唇。她不敢动了,也不敢再说话,怔怔望着姬无镜。   天色不知何时黑下来,一轮圆月爬上天幕,零落的星伴着圆月闪烁。天地皆静,唯有心脏在剧烈地跳。   姬无镜忽然直起身退开。唇上一凉,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她望着姬无镜,顺着姬无镜的视线转过头去。   天色太暗,她看不太清。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道人影从远处逐渐走近。   那人又走近一些,顾见骊才看清是陈河。   陈河一手负于身后,慢悠悠地走到树下,仰着头望向树上的姬无镜,笑道:“宫里正乱着,身为玄镜门门主,不打算抢个功劳?”   姬无镜脸色不是太好看,没回话。   顾见骊想了想,猜测是陈河告诉了姬无镜昨天夜里宫中发生的事情。   陈河对于姬无镜没搭理他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反正姬无镜性情古怪反复无常。他过来本来也不是找姬无镜的,他移开视线,看向了顾见骊。   陈河的目光投来,顾见骊因被姬无镜抱在怀中觉得有些尴尬。然而她如今不能走路,定然不能让姬无镜将她放下来。   “我过来是带了陛下的旨意。”陈河道。   顾见骊收了尴尬的情绪,立刻略紧张地望向陈河。   “武贤王沉冤得雪,下次再见,陈河当称呼夫人为郡主了。”   顾见骊心中一松。   陈河又道:“已派人到骊贵妃之处给她换上宫女的衣服,稍后会将她悄悄送出宫。师兄行动间太显眼,所以她与你们分开离宫。”   顾见骊望着陈河感激地笑起来,说道:“多谢督主帮忙。”   “夫人说错了,陈河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帮过夫人任何忙。”陈河笑得云淡风轻   顾见骊了然,弯唇而笑,亦不再多言。   姬无镜抱着顾见骊从红梅树上一跃而下,悄声无息地落了地,身后的红梅树纹丝未动。他抱着顾见骊大步往前走,经过陈河身边的时候,连看都没看陈河一眼。   陈河一怔,转过身,望着姬无镜的背影,喊:“师兄。”   “别,当不起。我可没你这么怂的师弟。”   陈河看着姬无镜走远,气笑了。   自己护不住自己媳妇儿,赖他身上了?简直毫无道理。   一道白影从树端跃来,稳稳落在陈河的怀里。陈河轻轻抚摸着雪团柔软的毛发,垂眉望着它时,眸光霎时变得温软起来。他对它说:“这世间啊,还是我的雪团最好。”   雪团眯着猫眼儿,在陈河怀里伸了个懒腰,舔了舔他修长的手指,窝在他怀里舒舒服服地合上眼睛睡觉。   陈河指腹点点它的额头,说道:“今日忙了些没顾上你这小家伙,接下来都不离开你……”   姬无镜抱着顾见骊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侍卫交手打斗的场面。也不知道是亡了的四皇子心腹为主子报仇,还是姬岚要清除异己。   姬无镜懒得理这些人,抱着顾见骊缓步而行。顾见骊初时见这场面还有些害怕,可是瞧着姬无镜从容的样子,倒是减轻了许多畏惧。再想起当日姬无镜遇到刺杀时,满地无头尸的场面,顾见骊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忽然说:“五爷,我们回家吗?”   姬无镜不答反问:“你想住宫里?”   “不是!”顾见骊急忙反驳,又说,“我们先不回家,先去我父亲那里一趟好不好?我知道陈督主定然会派人去送了消息,陛下那里送过去的也会是好消息。只是昨夜到今日发生的事情,送信的人定然没有我更清楚些,我想亲自告诉父亲。”   姬无镜没开口。   顾见骊等了又等,搭在姬无镜衣襟上的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姬无镜这才低眼看她,不耐烦地说:“话真多。”   顾见骊认真打量了一下姬无镜的表情,隐约觉得他应该是同意的。她闭上嘴巴,不吭声了,安静地由他抱着,一步一步离宫。   高处,姬岚望着下方厮杀的场面,不经意间看见了姬无镜抱着顾见骊离开。他目光在姬无镜身上凝了凝,皱起眉。   “可惜了……”他随意自语,眉宇间带出几丝惋惜。有着那般才智与果敢的女子,还是顾敬元的女儿。可惜已经嫁了。   伺候在一旁的东厂督主窦宏岩揣摩着圣意。坐在龙椅上的人虽然换了,还是臣子还是那些臣子,在大清洗之前。宦官与朝臣不同,谁是皇帝,窦宏岩就拍谁的马屁。   姬无镜抱着顾见骊刚走到宫门口,正迎上骑马而来的顾敬元。   “见骊!”顾敬元跳下马冲过来。   姬无镜撩起眼睛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这老东西说话能不能不像打雷似的?”   “你!”顾敬元刚想骂他,这才发现偎在姬无镜怀里的顾见骊睡着了,他立刻噤了声。   姬无镜看着顾敬元身后的马,说:“我说,敬元兄啊,你就骑着匹马过来接人,连个马车都没有?”   顾敬元看了一眼顾见骊的小腿,心疼得不得了。他正心里后悔没带着马车过来,没成想被姬无镜直接说出来。他一恼,重哼了一声,驳回去:“逆子,叫爹!你聪明啊,你聪明得连马都没骑,只有两条腿!”   刚刚睡着的顾见骊蹙了蹙眉,发出低低的轻吟。   顾敬元伸手,想要从姬无镜怀里把女儿抱过来。姬无镜侧过身避开,他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前方,说:“好爹,你另外一个女儿摔倒了。”   顾敬元回过头去,前方黑漆漆的,哪里有半个人影。耳畔一阵风掠过,顾敬元回过头去,只见姬无镜抱着顾见骊一跃而起,踩了一下马背,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   “姬狗!”顾敬元指着姬无镜的背影,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姬无镜不仅抱着顾见骊运轻功先走了,还故意踩了马,马儿受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是欺顾敬元旧疾未愈不能运轻功。   等顾敬元赶回家时,陶氏忙迎上他,告诉他姬无镜抱着顾见骊回来了。   顾敬元望着小女儿房间的方向,顿时觉得姬无镜一言难尽。   既然是同路,跑什么啊?啊?   “您去看看?”陶氏问。   “见骊睡着了,明天再说!”顾敬元没好气地转身回了屋。   陶氏没歇,守在院门口,等派去广平伯府的人把季夏带来了,她才放心歇下。   顾见骊的腿一直很疼,她睡得迷迷糊糊断断续续。顾在骊煮了止痛和助眠的药让她喝下,药效逐渐起来作用,她变得很困,偏偏因为疼痛睡不着,更是折磨。身上的衣衫又一次被汗水打湿。   她合上眼,告诉自己睡着了就不疼了,默默在心里数绵羊。   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   意识逐渐变淡,顾见骊迷糊中隐约觉得锁骨处一凉,她缓慢睁开眼睛,看见姬无镜坐在床侧,在解她的衣服。   顾见骊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愕然问:“做什么?”   顾见骊今日的紫衣款式特殊,半透明的宽松广袖短衣里面的衣服紧紧束在身上,系带在胸前从上至下穿插着。姬无镜慢条斯理地解着系带,说:“给你擦身啊,擦了汗才能舒服睡觉。” 第65章   “不用了!”顾见骊急忙双手搭在胸口。她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大, 又在姬无镜抬起眼睛看过来时, 小声说:“五爷刚醒过来仍要以养身体为重, 才能早日植入母蛊。哪能用这种事情劳烦你。让季夏进来做就好了……”   “季夏在厨房里给你一边熬着明早要喝的药,一边熬着大骨补汤。你还让她进来伺候?”姬无镜眼中带着笑,“顾见骊, 你这主子当得也太不体恤下人了。”   顾见骊微微蹙眉, 说:“可以让姐姐来帮我……”   “已经过了子时了。除了蹲在厨房给你熬药的季夏, 整个家里也就只有我被你吵得没睡着。”   顾见骊怀疑地抬起眼睛望向窗户的方向,窗前拉着帘子,见不到外面的天色。不过她在心里算了算, 猜测出此时应该时辰很晚了。她收回视线, 瞧着床旁小杌子上的木盆,闷声说:“我只是伤了腿而已,手又没有受伤,我可以自己来的。”   “哦?你能给自己擦背?”姬无镜问。   顾见骊脱口而出:“那可以你帮我擦背, 剩下的我自己来啊!”   姬无镜得逞地勾起嘴角。   “起来。”姬无镜朝顾见骊伸出手。   顾见骊忽然觉得姬无镜是故意这样逼她说出来的。她将手递给姬无镜, 另一手撑着床榻, 慢吞吞地坐了起来。稍微动一下,分明觉得没有挪动左腿, 还是觉得腿上传来疼痛。   “醒了也好, 自己脱。你身上那衣服系带太麻烦。”姬无镜起身, 绕到顾见骊身后坐下。   顾见骊抓着搭在腿上的被子, 一动没动。   坐在她身后的姬无镜笑, 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肩头, 说:“怎么,想让我给你脱?”   “才不是。”顾见骊低下头,慢吞吞地解开胸前的系带,将上衣脱了下来。   瞧见自己紧身衣里面穿的贴身小衣,顾见骊懊恼地揪起眉头。她前几天还一直穿着露背的肚兜,偏偏昨天为了搭身上这身紫衣换了小背心。若她穿的是露背肚兜,脱到这里就可以了。然而此时穿的小背心却遮了她的背。因为疼痛,她身上流了很多汗,尤其是后背,此时小背心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着实不太雅观。这让顾见骊觉得更尴尬了。   她磨蹭了很久,才捏着小背心的下摆,将它脱了下来。身上一凉,不仅仅是因为冷。她急忙抓着被子挡在胸前。   可即使只是背部展露在姬无镜眼前,亦让顾见骊觉得羞窘难堪。   姬无镜慢悠悠地将她披在后背的柔软长发拢在掌心,放在她一侧肩前。   顾见骊腰背挺直,身子有些僵。窘态竟也能让她暂时遗忘了腿上隐隐的疼痛。   姬无镜拧干了浸在热水里的帕子,贴在顾见骊的背上。热气腾腾的帕子刚碰到她的肌肤,顾见骊身子颤了一下。   “烫?”姬无镜问。   顾见骊点头,又摇头。   “到底烫不烫?”   “有一点……”   姬无镜移开帕子,见到顾见骊白皙的肩背上红了一块。他看向手中的帕子,颇为惊讶小姑娘的肌肤那么嫩。他将帕子丢进木盆中,重新兑了凉水,再次拧干帕子后,将帕子从顾见骊的后肩递到她耳前,说:“自己试温度。”   顾见骊捏着被子的手抬起头摸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来重新捏着被子,说:“不烫了。”   姬无镜便仔细给她擦着后背。顾见骊很白,腰背线条柔软美好。姬无镜的视线从她后背的蝴蝶骨下移,落在她纤细的后腰。他伸手比量了一下,不过一掌之宽。帕子上的水珠儿沿着她后背缓缓滑落,没于紫色的裙腰,消失于无形。姬无镜的目光在她的纤白的腰线上凝了一瞬,当另一滴水滴慢悠悠滑落时,将要没于裙腰前,姬无镜伸手,用拇指接下了那滴水珠儿。   神情紧绷的顾见骊感觉到了,她纤细的腰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点点。   姬无镜收回视线,转过头,将帕子浸在水里重新打湿,再拧干。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漫不经心地问:“顾见骊,你是在害臊吗?”   “不是,我只是……啊嚏!”顾见骊话还没有说完,打了个喷嚏。   下一瞬,姬无镜张开双臂,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他将下巴搭在顾见骊的肩窝,懒洋洋地说:“害什么臊啊。你早晚是要被我看光的。你的身体,你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我也都会看个清清楚楚。”   他抓住顾见骊紧紧捏着被角的手,将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掰开。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挪开。被子滑落,堆在顾见骊的腿上。   姬无镜垂眸,光明正大地俯视。   他认真看了很久很久,神情专注。   顾见骊如坐针毡,她忍了很久很久,才颤声说:“五爷,你别看了,别这样看……”   “看就是看,什么这样那样。”姬无镜说。   顾见骊胡乱重复:“别这样看了,怪吓人的……”   姬无镜终于移开了视线,他下巴仍搭在她的肩窝,偏过头来近距离地望着顾见骊红透了的脸,拖长了腔调:“求我啊——”   顾见骊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抓着被子重新挡在胸口,鼓起勇气来转过头对上姬无镜的视线,软软开口:“叔叔,我困了。还有点冷,我们睡觉好不好?”   “不好。”姬无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顾见骊恍然被骗,脸上表情呆呆的。她很快反应过来,抿起唇来,带着嗔意地看了姬无镜一眼。然后,她凑过去,在姬无镜的嘴角轻轻亲了一下,又迅速退开。   姬无镜一怔,脸上的笑也消失了,眼色古怪地看着顾见骊。   顾见骊眨了下眼睛,无辜单纯地望着他,糯着嗓子声音低低软软:“睡觉啦。”   姬无镜喉间微滚,他舔了下唇角,将手中的湿帕子塞进顾见骊的手里,说:“赶紧把自己擦干净,我不想抱着个满身臭汗的人睡觉。”   顾见骊歪着头,看着姬无镜起身走了出去。他没有走远,只是立在门外,将修长的身影映在门上。   顾见骊看了一会儿,拿着帕子手脚麻利地擦了身子,又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寝衣换上。寝衣很快穿好,倒是穿裤子的时候折腾的时间久了点,还不小心碰到了左腿,又是一阵疼痛。她磨蹭了好些时候,才平躺下来,费力地喘了两口气。   “五爷,我好啦!”   姬无镜走进来,扫了一眼顾见骊红扑扑的脸蛋儿。他收回视线,简单收拾了一下,吹熄了灯上床。   顾见骊全身被热水擦过,热气丝丝缕缕渗进体内,暖融融的,舒服得很。即使腿上的疼痛一时不休,她还是很快睡着了。   姬无镜却睡不着。   他侧过脸,在一片黑暗里望着顾见骊。他面无表情,眸子亦深,看不出情绪。   他凝望着她,长久地。   第二天一早,顾见骊睡得正香被姬无镜推醒,半睡半醒地吃了粥喝了药,又重新睡着了。彻底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屋子里没有别人,只她一个。她撑着床费力坐起来,右腿搭在床下,又把左腿从床上搬下来。这样简单的动作,让她疼得皱了眉。她望着自己绑着两块木板的左腿,泄气地叹了口气。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一段时日的不方便,她就觉得心烦。   不过她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替姨母挡了一下,要不然姨母定要遭这样的罪。   外面嘈杂一片,顾见骊听了一会儿,单腿站起来,扶着床和桌椅,一步一步蹦到了窗前。她推开窗户,温柔的阳光洒落了一脸,她弯唇眯起眼睛来。   宫里的圣旨到了,除了兵权未归,父亲曾经的一切都回来了。他又是大姬唯一的异姓王了。   顾见骊望着庭院中的父亲,忽然想起来她很快就可以搬回王府了!然而喜悦一闪而过,她的眼神又黯然下去。她怎么忘了,她已经嫁了人。就算父亲搬回王府,她也不能回去住。那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她忽然很失落。   顾敬元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见了顾见骊,急忙大步走进屋内。   原先是因为她睡着,一家人都不敢吵了她。见她醒了,一家子的人都赶过来看望她,与她说话。   顾见骊将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顾敬元听。顾敬元不发一言,其他几个人却听得心惊胆战。   “真是太凶险了!”陶氏一刻钟内说了三遍。她又夸:“我们见骊真厉害。真是……不敢想。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顾见骊温柔笑着,温声细语:“运气好罢了。”   “哪能都归功于运气!”陶氏不赞同。   顾见骊想了想,说:“除了运气,倒要感谢女儿身。若不是女儿身,昌帝不会轻视,暗卫不会离开,就连陈督主也不会信我帮我。就算事成,新帝也不会留我性命。说到底……只因为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轻视女子罢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怅然。   顾敬元终于开口:“你好好歇着,剩下的事情不要多管。”   “知道了。”顾见骊应着。   顾敬元说完就起身,更了衣进宫去。   没多久,丫鬟匆匆跑进来禀告骊贵妃被西厂的人悄悄送来了。   顾见骊眼睛一亮,顿时欢喜起来。   “你别动,安生歇着。”顾在骊拍了拍顾见骊的手,起身去迎。   陶氏飞快看了门口的方向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面带微笑,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她细小的神情变化没有逃开顾见骊的眼睛。   顾见骊微怔,轻轻蹙起眉。 第66章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 顾见骊才恍惚发觉为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自她醒来就没见过姬无镜。   她坐在床边, 看着坐在窗前缝衣服的季夏, 想问,但是莫名其妙没有问出口。   顾在骊推门进来,顾见骊张望了一眼姐姐身后, 问:“姨母怎么没跟过来?”   “她本来是想过来看望你的。但是我瞧着她倦得很, 让她先睡一会儿。她还不肯, 我只好骗她你睡着了。”顾在骊说着,挨着妹妹坐下。   顾见骊点点头,拿起一旁食盒里的点心小口吃着, 说:“姨母定然吓得不轻, 需要多休养一番才好。”   “怎么样,可还疼得厉害?”顾在骊望着妹妹的伤腿。   顾见骊摇摇头,说:“一点都不疼的,姐姐不要挂念。只是行动不大方便……”   她挽起姐姐的胳膊撒娇:“姐姐, 姐姐, 给我弄个拐杖来吧?”   顾在骊知道妹妹向来报喜不报忧, 伤筋动骨的怎么可能不疼。她也不揭穿,只是说:“让掌柜的给你买去了, 要不了多久就能送来。”   “姐姐最好啦!”   顾见骊又问起:“什么时候搬回王府?”   顾见骊的眼睛璀如星辰, 带着期待。虽然她不能搬回去常住, 可住上几日总是可以的。她一直怀念着王府, 那个她长大的地方。   “自然要修葺一番, 也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大姊!”顾川趴在窗户上喊, “酒楼来了人给你送账本!”   “这就来。”顾在骊应了一声,没再与顾见骊多说,离开了。顺便也将顾川带走,叮嘱他好好读书。   顾见骊又吃了一块糕点,想起上午陶氏的神情。她让季夏扶着她,去了陶氏那里。   陶氏坐在小杌子上,手里握着印章一下又一下摁在纸钱上。桌子上堆着高高两摞纸钱,其中一摞已经印了章。按照大姬的传统,忌日给亡人烧的纸钱每一张盖下福寿顺享等印章,才能表诚意。   “母亲。”顾见骊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陶氏动作一停,立刻笑脸相迎:“这腿正是疼的时候,怎么过来了?”   “不碍事的。”   顾见骊被扶着在桌前坐下,她摸了摸桌上的纸钱。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儿,责备自己不孝。她居然忘了母亲的忌日快到了。她歉意地说:“您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我可真不像话,还没准备。”   陶氏笑着说:“不急的,这不还有半个月。我这是闲来无事,提前给你母亲准备着。”   望着眼前的陶氏,顾见骊蹙了眉,犹豫了一番,刚要开口,她便从开着的窗户看见姬无镜大步走进庭院。   顾见骊的视线落在姬无镜手中的轮椅上。   陶氏顺着顾见骊的目光看去,了然地笑了。她拍了拍顾见骊的手,颇为感慨地说:“我们见骊运气真的不差。”   “什么?”顾见骊不解其意。   姬无镜已经走了进来,陶氏便没有再说。   姬无镜走到顾见骊面前,一言不发,直接将她抱了起来,转身就走。顾见骊急忙跟陶氏打了个招呼,才虚握成拳的手在姬无镜的胸口埋怨地敲了一下。   姬无镜光明正大地低眼看她,反倒让顾见骊有理变没理。她闷闷声:“不用你抱着的。我自己可以走路。”   “轮椅推不进来。”姬无镜说着,将顾见骊放在了轮椅上,推着她离开。   回广平伯府?   顾见骊一惊,忙转过头仰望着姬无镜,急中生智:“我困了,想睡觉,现在就想睡,耽搁不得!”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颇为嫌弃地睥着顾见骊,道:“顾见骊,收起你那小心思,我没想把你带回广平伯府。”   顾见骊顿时欢喜起来,弯起眉眼,笑靥甜美,脱口而出:“叔叔真好!”   姬无镜盯着她这张脸,接下来想训她故作聪明的话也没有再说了。   陶氏立在门口一直看着姬无镜推着顾见骊走远,她才折回房中,将剩下没有印上福寿章的纸钱一张张印好。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忙活完。她起身走到里间,将骊云嫣将要烧尽的香火又续上一支,恭敬行了妾礼。   她望着骊云嫣的牌位,微微出神。   她一直觉得自己出身太过低微,根本配不上顾敬元。更觉得自己没有学识才智,模样不够出挑,方方面面连骊云嫣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了。她一直都知道京中的贵妇们暗地里说她上不得台面。   她并不知道骊云莞对顾敬元藏了二十年的心事,可是她敏感地觉得顾敬元和骊云莞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儿,骊云莞还是骊云嫣的妹妹,想必要留下的。   若骊云莞留下来,陶氏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可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应当主动退于妾位。   她望着骊云嫣的牌位,勉强笑了笑,在心里告诉自己顺其自然就好,没有什么不知足的。能留在顾敬元身边照顾着他,就很好了。   顾敬元下半夜才回来,陶氏一直等着他,服侍他梳洗过一起歇下。顾敬元累了一天很快睡着,陶氏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怎么了?”顾敬元带着困意地开口。   陶氏忙说:“吵醒你了?没事,我没事……”   她转过身去,再不敢发出声音来,却一夜未眠。   顾见骊也没睡着。因为腿上的伤,她忍住不翻身,睁着眼睛望着床顶。有些难捱。   姬无镜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望向她。   顾见骊感受到姬无镜的目光,她也扭头看向他。安静的夜里,近距离地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实在是忍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捏住姬无镜的袖子拽了拽,小声说:“帮我喊季夏好不好?”   姬无镜问:“这天下有什么事情是她一个丫鬟能做我却不能做的?”   顾见骊干净的眸子在黑白分明的眼眶里转了一圈儿,立刻弯起眼睛撒娇:“叔叔……”   “叫叔叔没用,亲嘴也没用。”   顾见骊拧眉。   “说,到底又怎么了?”   顾见骊的左腿不能动,右腿微微弯曲着,使劲儿贴着另一条腿,紧紧并着。   觉察到她细小的动作,姬无镜垂眸看向顾见骊身上的被子。因为顾见骊腿伤的缘故,最近他们没有盖一床被子,各盖各的。   顾见骊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她以为姬无镜不会听见。可姬无镜自幼习武,听觉自然异于常人。   “就这么点事儿,把你难为到半夜?”姬无镜戳了戳顾见骊的额头。   顾见骊揉着额头,嗡声说:“那你给不给我叫季夏?”   “不叫。”   “我自己叫!”顾见骊轻哼了一声,大声喊:“季——”   只是可惜她刚刚发出一个音,就被姬无镜捂了嘴。她望着姬无镜饶有趣味的眼睛,气恼地想敲他的头!捏他的蛋!   可是她不敢……   姬无镜松了手,他下了床,从黄梨木衣架上拿了顾见骊的外衣给她披上,然后抱起她走出屋,去了浴房。准确的说,是浴房里面的恭房。   到了恭房门口,姬无镜把顾见骊放下来,看了一眼低着头的顾见骊,笑着问:“不用我给你脱裤子吧?”   “才不用。”顾见骊单腿蹦着转身推开恭房的门。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别别扭扭的样子,觉得有趣。不过是想去茅房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从里面传来顾见骊的声音:“你出去等我!”   “不。”   “五爷……”顾见骊放软了声音。   “你再磨蹭我就进去等了。”   顾见骊脱下裤子,艰难地坐下来,小声抱怨:“真是臭不要脸……”   “顾见骊,我听得见。”   顾见骊一惊,吓得左脚下意识地踩到地面,一阵钻心的疼,使得她眼圈瞬间就红了。   “顾见骊?”   “我好得很!你别进来!”   顾见骊实在是忍不住了,努力忽略站在外面的姬无镜。听着水声,一想到姬无镜也能够听见,窘得她无地自容。   方便完,顾见骊扶着墙艰难站起来,将衣服整理好,单腿蹦出来。姬无镜刚伸手想要抱着她,她扭身躲过去,尴尬地不去看他,嗡声说:“不要你抱,我自己走回去。全、全当锻炼了。”   寂静的夜里,顾见骊单腿蹦着回房间。   姬无镜跟在后面,望着她蹦蹦跳跳的单薄背影,慢悠悠地说:“小白兔蹦又跳,一二一,一二一。”   顾见骊脚步一顿,身子跟着一趔趄,失重感袭来,惊呼一声,朝后摔去。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稳稳靠在姬无镜的胸膛。   顾见骊睁开眼睛,仰起头望着姬无镜。   星河灿烂尽在姬无镜身后。   姬无镜用指腹拨弄了一下顾见骊的眼睫,懒洋洋开口:“小白兔蹦又跳,一二一,一二一,哎呀摔咯。”   所有的星河啊,一瞬间熄了。   顾见骊重新直起身来,也不看他,回房睡觉。   第二天,顾见骊坐在轮椅上,由姬无镜推着到正厅去和大家一起用早膳。顾敬元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落座时看见骊云莞愣了一下。他几不可见地皱眉,端起碗吃饭。   陶氏习惯性地拿起小碟子,给顾敬元夹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可将要放到顾敬元面前时,她忽然犹豫了。   “发什么呆?”顾敬元看了她一眼。   陶氏回过神来,默默将小碟子摆在顾敬元面前。   除了顾敬元那一句外,谁也没再说话,各怀心事。倒是姬无镜一个人怡然自得地吃着鱼,不管别人情绪。还偷偷喝了两口顾见骊的骨头汤。   骊云莞只吃了一点,便放下碗筷。 第67章   骊云莞先离席了。   虽然她离开了, 饭桌上其他人依旧沉默地吃饭。   顾敬元目光落在碗里的米粥上微微出神, 他忽然放下碗筷,起身走了出去。瞧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倒像是往后院骊云莞暂且住的厢房去。   顾川眨眨眼, 小声问:“父亲怎么不吃了?”   “父亲有事要忙,小川好好吃饭。”顾在骊夹了一块肉放在顾川碗中。   “哦……”顾川应了一句, 低下头吃饭。   顾见骊也有些心不在焉, 她回家之后将宫里发生的事情讲给了家里人听, 自然隐去了姨母的心事。可她发现即使瞒下姨母的心事,发生的事情足够让场面尴尬起来。顾见骊望了一眼陶氏, 心下茫然。若说远近,自然姨母更近一些。可自从家中落了难,与陶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早已不是当初疏离的继母女关系。   顾见骊走神了, 满满心事写在脸上。   姬无镜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凑过来, 压低了声音问:“想不想去偷听?”   顾见骊大惊,急忙说:“非礼勿听!那是父亲, 成什么样子!”   姬无镜懒洋洋地“哦”了一声, 说:“那你慢慢吃,我要去看看那老东西的热闹。”   说着,他站了起来。   顾见骊急忙拉住他的袖子, 特别认真地说:“这样做是不对的!”   饭桌上其他人都看过来。   顾见骊执拗地攥着姬无镜的袖子不松。   姬无镜认真看了她一会儿, 俯下身来, 贴在顾见骊耳边问:“真不去?”   大庭广众这般近的距离让顾见骊浑身不自在,更别提其他人一直望着他们。她拧了眉,略带埋怨的口吻:“如果被发现了……”   “不会被发现的。”姬无镜直起身来,推着顾见骊的轮椅离开。   顾见骊小声劝阻:“你别闹了……”   “顾见骊,你父亲那个脾气说不定会出事。”   顾见骊心里犹豫了一下,小声问:“真的不会被发现?父亲要是知道了,会狠狠罚我的……”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   顾见骊心中忐忑不安。当她藏身在衣橱里时,仍是恍恍惚惚的。她从小被按照贵女名媛的做派教导。她可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能做出偷听的事情来。她在心里觉得这样的举动是错的。偏偏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小兴奋来。   姬无镜笑话她:“顾见骊,你不觉得按部就班的日子很无聊?顾敬元那老东西真不会养闺女。”   他拍了拍顾见骊的头,惋惜道:“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养得呆呆的。”   顾见骊不赞同地看向他,刚想说话,姬无镜食指抵在她的唇上,让她噤声。顾见骊抿唇,从衣橱雕花孔洞朝外望去。房门被推开,骊云莞走在前面,她的那个心腹宫女盼儿跟在后面。   顾见骊瞧见盼儿手里端着的汤药,才明白为何姨母从前院回来后没直接回房。   一想到自己在偷听,顾见骊莫名紧张。她单脚立着,后背靠着衣橱借力。她低下头瞟了一眼,装作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左脚搭在了姬无镜的靴子上。   姬无镜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假装不知道。   骊云莞在桌前坐下,接过盼儿递来的药。   “娘娘,您就不该过去一起吃。奴婢瞧您也没吃多少……”   “不然呢?”骊云莞优雅地捏着勺子轻轻搅动还很烫的汤药,“难道还要拿出贵妃的做派,单独吃不成。”   “依奴婢看,您就不该过来……”盼儿望着主子的目光很是心疼。人人有自己的立场,她只心疼自己的主子。   “总是要见一面,坦坦荡荡把话说清楚,若是不告而别一走了之……”骊云莞若有所思地望着汤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软下去,“他会自责的。”   “您总是考虑别人,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娘娘……咱们不喝这药成吗?”盼儿说着就红了眼睛,“太医分明说了,您这些年喝过太多次,再喝一次恐怕再也做不了母亲了。”   衣橱里的顾见骊猛地睁大眼睛,差点惊呼出声,幸好姬无镜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她回头望向姬无镜,发现他神情懒散地靠着衣橱,根本没有看外面,一直在看着她。   头些年,昌帝每次碰骊云莞,骊云莞都会偷偷喝下避子汤,喝得多了,损了身子不能生育。也是因为太医诊过她不能生,那次与顾敬元事后,她没喝避子汤。谁知道竟然……   昌帝这些年身体大不如从前,房事全靠药吊着,早没了生育的能力。所以骊云莞知道肚子里这个孩子是顾敬元的。那日宫中,她和顾见骊一起从阁楼跳下来,落了红,动了胎气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骊云莞举起汤碗,将粘稠苦涩的汤药一口一口喝下。放下碗,她抿去唇上沾着的汤药,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温声说:“怎么会做不了母亲呢。我有两个女儿呢。姐姐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那怎么一样?”盼儿一下子哭出来,“到底不是亲生的,她们是能承欢膝下还是能给您养老送终?”   骊云莞笑着擦去盼儿的眼泪,说:“我还有盼儿呀。好孩子,不哭了。咱们已经从牢笼里出来了,日后是要过好日子的。”   顾敬元立在门前,大声问:“云莞,你可在?”   骊云莞脸上的笑容微僵。   盼儿擦了脸上的泪,说:“奴婢去请武贤王进来。”   “把门开着就行了,他不会进来。然后你去里屋检查一下昨晚收拾的东西可有遗漏。”   盼儿应着,她把眼泪逼下去,开了门,恭敬地行了礼,转身回了里屋。   顾敬元立在门前七八步的距离,没有再往前走的打算。   两个人遥遥相望,骊云莞忽然想起初遇那一日,也是这样寒冷的日子,她与姐姐逃亡,困在雪山中,遇见了高头大马之上一身戎装的顾敬元。   姐姐欢喜与她说可以与顾敬元联手,她那时不过十三岁,听不懂,只知道马背上的顾敬元好威风,把他的样子悄悄记在心里,一记就是二十年。她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姐姐与顾敬元商议她听不懂的大事。后来敏感地发觉顾敬元望着姐姐的目光特别好看。再后来,他送姐姐胭脂首饰绫罗和美玉,顺带送她些糖果。糖果很甜,她不舍得吃,都化了。   记忆被她寸寸收起,她望着顾敬元温柔又疏离地微笑着,喊了一声:“姐夫。”   顾敬元松了口气。原本想好的说辞,便随着这一声“姐夫”不必说了。他望着骊云莞的目光光明磊落。话,也说得直接又诚恳。   “云莞,如果你不是云嫣的妹妹,我会把你留在身边,给你个名分。可你是她的妹妹,和她五官轮廓极为相似的妹妹。”顾敬元顿了顿,“云莞啊,你半生活成了你姐姐的影子。若你留在我身边,也只能还是她的影子。姐夫说话直接,我知道你这孩子在你姐姐面前一直很自卑。可你姐姐在时,时常与我说你的好,她喜欢你的温柔你的细腻,你纯粹的善。离开你姐姐的影子,你应当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若你想回骊族,姐夫会派人将你安全送回。若你想留在京中,姐夫会给你安顿好。日后你若再嫁,姐夫以娘家身份送你出嫁。若你不想嫁,只要姐夫活着,保你衣食无忧。在骊和见骊都喜欢你,你也疼这两个孩子。姐夫不会阻你与她们两个的来往。只不过……”   顾敬元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我们余生就不必再相见了。”   骊云莞脸上始终挂着优雅得体的浅笑,安静地听顾敬元说完。天地间安安静静的,她的心也是安静的。   “姐夫这话说得让云莞心中惶恐,我又不是豆蔻年华不知人事的清白姑娘家。不过小事而已,竟让姐夫难为成这样。留在姐夫身边?做你的女人?姐夫在说笑吗?”骊云莞轻笑出声,云淡风轻的口吻,“不过如今我离了宫,自然要仰仗姐夫的。我回骊族的盘缠姐夫可要给足了,要是小气地拿些碎银打发我,我可要托骊澜神向姐姐告状的!”   顾敬元遥遥望着骊云莞脸上的笑靥,听着她云淡风轻的语气,他默了默,颔首道:“好,姐夫都会给你安排好。”   顾敬元转身,没有回头。   他说余生不必相见,他们余生就真的再也没有相见。   骊云莞目送顾敬元离开,直到看不见了。她颤声说:“盼儿,关门。”   泪流满面的盼儿从里间跑出来,用力将门关上。   骊云莞双手捂住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剜心的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压得她连腹中的疼痛亦觉察不到了。鲜血染红杏色的长裙,染脏了椅子,在地面落成一小汪血水。   可她又笑了。她没让他知道她肮脏的心思,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藏在衣橱里的姬无镜长久望着顾见骊,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睛一点点湿润,湿气氤氲逐渐凝成泪珠儿,一颗一颗滚落,弄湿了她的脸。   姬无镜的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去。他后悔了,他不该一时兴起把顾见骊带过来。   顾见骊望着不敢哭出声的骊云莞,仿佛与姨母一样疼。   她想起了姬玄恪。   顾见骊恍惚明白自己对姬玄恪的那点子喜欢是那么浅薄,不值一提。   在昏暗狭小的衣橱里,顾见骊第一次明白情如刀刃,可以让人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她真诚许愿,愿自己今生永远不会被情字所扰,永远冷静自持,优雅体面。 第68章   顾敬元走到前院, 立在庭院中,微微仰头, 望着飘落下来的雪。他心里有些发闷,看见骊云莞, 莫名又想起来二十年前雪中与骊云嫣初遇时的场景。   彼时天地皆白, 她一袭紫衣在雪山中出现, 便成了他终生不得忘的画面。   “云嫣,如果你还在该多好啊……”   一片雪摇摇晃晃落进顾敬元的眼中, 微凉,凉得顾敬元眼睛都红了。   他晃了晃头,打起精神来,便看见陶氏抱着件袍子,守在月门旁望着这边。顾敬元皱着眉走过去。   陶氏忙上前两步, 说:“下雪了,我看你穿得少,给你拿了件外衣来。”   她将外衣递给顾敬元,顾敬元接过来随意披在身上, 往寝屋的方向走。他走了两步停下来, 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陶氏。   陶氏疑惑地抬起头, 问;“王爷, 怎么了?”   “别整天胡思乱想, 有那时间多看看川儿的功课。”顾敬元粗声粗气, 说完迈进门槛。   陶氏站在门外反应了半天, 后知后觉地露了笑脸, 也不管已经进屋的顾敬元有没有听见,轻轻应了一声。   骊云莞哭了很久。她恸哭,盼儿也哭,两个人抱在一处无声地哭。藏身在衣橱里的顾见骊眼泪也没有停过。她真的很想走出去心疼地抱抱姨母,宽慰她。可是她知道姨母定然不愿意让她见到这些。   姬无镜的脸色越来越沉。他完全理解不了这一个个的……有什么好哭的?当年他四岁时,他母亲和他四哥死在他面前他都没掉过眼泪。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未落过泪,对这种咸咸的水有些陌生。   藏在这里,看着三个女人哭——真的,太他妈无聊了。   他不耐烦地看着顾见骊无声落泪,忽然捧起了顾见骊的脸,弯腰凑过去舔顾见骊脸上的泪。   顾见骊眼里噙了泪,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她还知道自己藏在暗处不能被姨母发现,生生忍着没敢发出声音来。   姬无镜用舌尖卷了顾见骊脸上的泪,原本只是一时兴起随意舔来。可舔入口中,他认真地尝,从咸味儿里尝出了甜。   味道不错。   于是姬无镜又凑过去,认真地舔,舔遍她的脸,尝遍她脸上所有的泪。   顾见骊脸上酥酥麻麻的,还痒。不,不仅是脸上。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姬无镜,觉得头皮也发麻。她在心里忽然在想——姬无镜是不是吃人啊?   眼看姬无镜凑到她眼前,顾见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由着姬无镜舔去她眼角的泪,亦吮去她眼睫上的湿。   眼泪弄湿了她凝香玉脂的脸蛋儿,眼泪被姬无镜尽数吃下后,她的脸上仍旧是湿漉漉的,都是姬无镜的口水。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邪气地笑,他摆着口型无声地问:“恶心不?”   顾见骊拧了眉,五官揪在一起,用双手手心狠狠地抹去脸上的口水。   姬无镜不乐意,他擒了顾见骊的手,又在她的脸上舔了一口。她的脸上没了泪,没了咸,只剩甜软。   顾见骊生气了。她在心里埋怨姬无镜太不会挑场合,她心里正心疼着姨母呢。他、他、他……太过分了!   她再一次伸出手,手心贴着脸蛋儿,用力地去抹脸上的口水。她力气很大,粉嫩的唇被挤得嘟起来。   姬无镜忽然握住她贴在脸颊上的两只手,手掌仍贴在她的脸上,凑过去舔她挤得嘟起来的樱唇。   顾见骊瞪圆了眼睛。她连推开姬无镜都不敢,怕他撞到身后的衣橱发出响动来。她只好僵着身子,由着姬无镜胡来。   嘟起来的唇像绽放的花儿,姬无镜慢悠悠地舔过她唇的轮廓,舌尖舔在花心,顺其自然地溜进去,抵着贝齿。   忽然被侵入的感觉让顾见骊心跳砰砰加快,陌生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慌了。不一样,这和姬无镜之前随意亲亲她的唇不一样。若说姬无镜漫不经心亲过她唇角时她会害羞脸红,此时的姬无镜却让她有了对未知的恐惧无措。   她紧紧咬着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姬无镜。   姬无镜没有再采取行动,只是这样舌尖抵着她的贝齿,仔细感受着她唇上的香软,还有温甜的气息。   顾见骊单靠右腿站了好久,终于有些支持不住了,身子朝后栽去。姬无镜手掌搭在她后腰,稳稳将她进拉怀里,紧密相贴。   听着外面姨母的哭声,顾见骊一惊,下意识地张开嘴。姬无镜舌尖趁机游入。不过是瞬息间,顾见骊本能地咬住了姬无镜的舌。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动作,安静地相拥。   直到顾见骊感觉到口中的血腥味儿。她微怔,惊觉自己咬破了姬无镜的舌。她立刻松了牙,又是歉意又是慌张错愕。   姬无镜捏着顾见骊的下巴,舌尖得逞地在她香甜的小口中胡作非为。顾见骊节节败退,退无可退。   姬无镜几不可见地挑起狐狸眼眼尾,勾勒出几分笑。他轻巧勾出顾见骊小巧的舌吮入口中。   顾见骊慢慢站不住,整个人靠在姬无镜怀里。即使这般,她还是觉得脚没踩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踩在软软的云朵上,身子都软了,身下是万丈深渊,一个不察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迷糊中,她下意识地攥紧姬无镜的衣襟,免得摔下去尸骨无存。   感觉到顾见骊慌乱的气息,姬无镜慢慢松开她。他捧起顾见骊的脸,用口型地说:“喊叔叔。”   顾见骊眯起眼睛来,努力克制着紊乱的呼吸,不想被骊云莞发现。泪水盈了眼眶,凝成的泪珠儿一颗一颗滚落下来。这次的泪却不是因为心疼姨母了。她泪眼望着姬无镜,轻易被他哄骗了,无声喊:“叔叔……”她微微反应过来些,又委屈地无声哭:“你、你欺负人……”   她每说出一个字,圆滚滚的泪珠儿就滚落一颗。   姬无镜眼中的笑略收,他沉默地看着顾见骊哭的样子好一会儿,拉起她的手,一笔一划在她掌心写字。   顾见骊抹了一把眼泪,又掉一串泪珠儿,委屈地去看姬无镜写字。   姬无镜写得很慢,也写得很认真。   顾见骊认真去看,终于看懂了。   他写——“下次让你欺负回来,让你舔。”   顾见骊气恼地抓起他的手,亦在他掌心用力写字——“谁稀罕!”   顾见骊十分用力,戳得手指头都疼了。   姬无镜笑得不羁。他捏顾见骊的脸,无声地说:“顾见骊。”   顾见骊生气地扭过头不去看他。姬无镜便弯下腰来,将下巴搭在她的肩窝,凑到顾见骊耳边压低声音:“叔叔还没舔遍你全身,不算欺负。”   他直起身前,懒洋洋地将顾见骊挂在脸上的一滴泪珠儿舔入口中。他望着眼前又恼又羞的顾见骊,尝了她的泪,心想下次要尝尝她身上别处的水。   顾见骊稍微冷静了些。她抬起头来,央求地望着姬无镜,无声摆口型:“叔叔,不要闹了。求求你了……”   她眸光流转,示意姬无镜衣橱外的人。   姬无镜摸了摸她的头,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顾见骊松了口气,不由在心里叫苦自己这是嫁了个什么怪物……   心里虽然埋怨着叫屈,她却偏着头靠在姬无镜的怀里,将全身的重量倚着姬无镜——她站不稳。   姬无镜果真不再玩,安静下来,暂且做起顾见骊的拐杖来。   顾见骊透过衣橱上方雕花的孔洞望向外面的姨母,眸色重新黯然下来。不过兴许是被姬无镜搅了一通,她心里那股子沉闷稍消,没有再哭了。   盼儿要请大夫,骊云莞怕被人发现,没依。   时间缓慢地走,顾见骊和姬无镜在衣橱里躲了半日,还是没找到偷偷离开的机会。靠在姬无镜怀里的顾见骊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脚步更不稳了。   姬无镜觉察出异常,垂目将目光落在顾见骊的脸上观察。他视线逐渐下移,落在顾见骊紧紧并在一起的两条腿上,隐约猜到了。   一直到中午,盼儿才扶起骊云莞进里屋。她们两个人刚走,顾见骊动作别扭地转过头望着姬无镜压低声音求:“走,快点走,快点回去!我、我要去浴房……”   姬无镜暂时熄了逗她的心思,他吹了口气,衣橱的门无声打开。他抱起顾见骊迅速飞掠离去。端着木盆从里屋出来的盼儿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红影,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姬无镜抱着顾见骊将她送到恭房门口,顾见骊右脚落了地,急忙扶着墙,慌慌张张地蹦着进去。   恭房的门在姬无镜面前猛地关上,姬无镜无语地转了身。可是他刚转身,就听见恭房里面摔倒的声音。   “顾见骊?”   回答姬无镜的是顾见骊的哭声。   姬无镜推门进去,见顾见骊跌坐在地,抱着左腿,疼得指尖儿发抖。   坏了。   姬无镜两步跨过去,蹲下来要看顾见骊的腿。   “你出去!出去!”顾见骊胡乱推着姬无镜,还心急如焚地想要起来。   她急,真的急。   姬无镜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将她扶起来,动作干净利落地将她的裙子连着里面的亵裤往下一拉,然后将她摁到木马子上坐下。   他动作太快,快到顾见骊根本没反应过来,已有了水声。   顾见骊几乎是本能地抓起一侧架子上的香胰子朝姬无镜扔过去,姬无镜轻易抓住,慢悠悠地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说:“害什么臊啊,早晚要舔的。”   顾见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哭着说:“你出去……求你了叔叔……太丢脸了呜呜呜……” 第69章   顾见骊真的生气了, 她连午饭都不肯吃,借着午睡的名头钻进了被窝。腿上有伤不方便侧躺,她虽仰躺着,却扭头, 别别扭扭地面朝里侧。身子更是使劲儿贴着墙。   顾在骊亲自给她端来吃的, 她嗡声嗡语地说:“姐姐, 我暂时不饿, 困得很, 想睡了。”   她裹着被子, 恨不得把脑袋都藏起来。   顾在骊有些意外,因为以前顾见骊虽然也有任性的时候,可却不会使小劲儿连饭都不吃。她有心询问妹妹可是有什么心事,但是瞧着妹妹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是询问的时机。她暂且把话压了下来。兴许是她多想, 妹妹只是腿上疼而已。   她说:“好,我让季夏把吃的收进锅里温着。你什么时候饿了,喊季夏给你送来。”   “知道了,姐姐。” 顾见骊闷闷应了一声。   顾在骊蹙着眉离开。   不多久姬无镜进了屋, 他抱着胳膊懒懒散散走到床边, 好笑地俯视着顾见骊露在被子外面的上半张脸。   “顾见骊。”   顾见骊假装睡着了。   姬无镜揪了揪她的耳朵, 顾见骊硬撑着一动不动, 一点反应都不给。姬无镜松了手, 在床边立了一会儿,转身放下窗前的垂帘, 又折回来脱了靴子上床,他放下床幔,隔绝了光。床榻内一片昏暗。   感受到姬无镜的靠近,顾见骊铁了心不管姬无镜做什么她都不要理他,装睡到底。然而顾见骊想象中的戏弄并没有来,姬无镜上了床,懒洋洋地靠近顾见骊侧躺着,额头抵着她的肩,随意将手搭在她的腰上,然后合上眼睛睡午觉。   顾见骊不敢放松警惕,悄悄打起精神,以防姬无镜忽然流氓起来。她等啊等,一直等到犯了困,慢慢睡着了。   顾见骊是饿醒的,她闻着香味儿转头,就看见姬无镜坐在窗前吃东西,在他面前的桌上摆满了菜肴。他正悠闲地喝着骨头汤。   顾见骊安静地看着吃了好久,终于慢吞吞开口:“你又喝我的汤。”   姬无镜没抬头,又饮了一口骨汤,才不紧不慢地说:“其实骨折这种伤分为早中晚三个愈合阶段。你如今刚断腿儿,大补是谬中之谬,吃些豆类蔬菜才对。叔叔就勉为其难帮你吃了。”   说到这里,他才抬眼含笑望着顾见骊,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叔叔喜欢鱼,真的是替你解忧。”   顾见骊抿着唇,一声不吭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她穿上鞋子,扶着墙壁、桌椅,缓慢挪到姬无镜对面坐下。她在心里默默说了句 “我才不理你”,然后自己给自己夹了两只煎饺来吃。可不能因为和他生气饿自己的肚子。   姬无镜有些意外地看向顾见骊。他盛了一小碗骨头汤放在顾见骊面前,改了话:“少吃点也是行的。”   顾见骊拿了一块素饼来吃,看也不看骨头汤,更不看盛汤的人。   姬无镜欠身,从她手里抢了那块素饼来吃。姬无镜动作很快,顾见骊还保持着张着小嘴儿刚要咬一口的模样,樱口还微微张着,手里的素饼已经没了。她看向姬无镜,眼巴巴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将素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来吃。   顾见骊再忍,低着头扒白米饭吃。   姬无镜放下筷子,手肘搭在桌沿,上半身微微前倾,声音低哑:“顾见骊,你再挑食,叔叔要口对口喂你吃了。”   顾见骊手一抖,筷子上的白米饭落进碗中。   狭小的衣橱里过分亲密的画面浮现眼前,顾见骊觉得自己的舌头和牙齿都在发痒。她默默拿过姬无镜给她盛的大骨汤,一口气喝光。   她将碗重重放在桌子上,费力站起来,扶着墙壁走到门口拿了拐杖出了屋。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在地面洒了一层白。   姬无镜追出来,懒洋洋靠在边门,问:“顾见骊,你要去哪儿?”   “去看望姨母。”   姬无镜握住了顾见骊纤细的小臂。顾见骊回头,不高兴地看着他,生气说:“你管的太多了!”   “阿姊!” 顾川从远处跑过来。他站在顾见骊手边,警惕地瞥了姬无镜一眼,问:“阿姊,他是不是欺负你?”   顾见骊微怔。也正是她这一瞬间的犹豫,让仔细瞧着她神色的顾川眼中顿时爬上怒火。他指着姬无镜,怒道:“你不许欺负我姐姐!”   姬无镜但笑不语。   顾川却被姬无镜浑然不在意的态度激怒了,他愤愤道:“我知道你厉害,可是我会长大!你若再欺负姐姐,等我长大学了本事杀了你!”   姬无镜慢慢收了眼中的笑。   “顾川!” 顾见骊一惊,急忙肃了容,严肃道:“不许这样跟你姐夫说话!”   “我不认他这个姐夫!” 顾川气得涨红了脸,“广平伯府就没有一个好人!他们是怎么仗势欺人的!阿姊,你不要再回去了。回家来,和我们一起。等我长大了,我养着你,不让你再嫁人受委屈!”   顾见骊听了顾川的话,想起曾经他的调皮模样,心里微暖。可是她狠了很心,板起脸来,说道:“顾川,我再说一次,不许你这样跟你姐夫说话。太没有规矩不懂礼貌了!”   顾川不说话了,可是他红着眼睛,满眼写着不服气不甘心。   顾见骊稍微放缓了语气,说:“你姐夫没有欺负我,只是下雪路滑他怕我摔了而已。”   顾川赤诚的明眸里浮现疑惑,仍是半信半疑。   顾见骊拍了拍顾川的肩膀,温柔说:“最近每天都是你姐夫照顾姐姐的呀,不是吗?川儿不许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姐姐听了也会难过的。”   “好,我听姐姐的话……”   顾见骊笑了,说:“别在外面玩了,去把功课做完,省得父亲晚上回来训你。”   顾川点头,转身跑开。临转身前,他警告地瞪了姬无镜一眼。   “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 顾见骊说。   姬无镜笑着拆穿:“你是怕我一个不高兴拧了这小崽子的脖子吧。”   “我没有这样想……” 顾见骊声音低下去。   姬无镜看了她一眼,叹气,道:“顾见骊,你还知道我怕你摔了啊。”   顾见骊惊愕地抬起眼睛来,对上姬无镜的眸子。   姬无镜握住她小臂的手慢慢下移,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回走。   “我真的要去见姨母。”   “等着。” 姬无镜把顾见骊的手贴在门边,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好好扶着,摔了是要打屁股的。”   他走回屋,再出来时推出了轮椅。   顾见骊有些不太自然地坐了下来。天寒地冻,顾见骊的腿更是不能受凉。姬无镜拿了一条薄毯,一边抖落开,一边戏谑地开口:“看,叔叔对咱们小见骊多好。快夸两句。”   顾见骊就没见过谁会这样明晃晃要求别人夸自己的,她抿着唇,不理他。   姬无镜将抖落开的薄毯搭在顾见骊腿上时,眼前忽然晃过曾经的画面。彼时他每次出门,顾见骊都会蹲在他面前,仔细在他腿上搭好薄毯。那时他望着她认真模样,觉得又呆又傻,还有点烦。   姬无镜手中的动作一顿。   当初他觉得她烦,那现在她是不是也觉得他这样做很烦?   姬无镜几乎是在一瞬间黑了脸,将盖在顾见骊腿上的薄毯又扯了起来,随手一扔。   “怎么了?好好的毯子都弄脏啦!” 顾见骊莫名其妙。   “你自己去。” 姬无镜转身往回走。   顾见骊茫然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她滑动轮子往前挪了一点,弯下腰来去捡地上的薄毯。仔细拍打了上面粘着的积雪,又工整贴好搭在腿上,滑动轮子往后院去。   自己去就自己去呗。她本来就想自己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明朗,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层叠山峦上的积雪泛着光泽。骊云莞趁着这样好的天气离开了。   顾见骊坐在一旁的轮椅上,面带微笑地望着姨母。姨母脸上也挂着笑,从容优雅。谁也看不出来她昨天刚刚流掉一个孩子。   顾见骊一想到姨母今天就要冒着严寒离开,心里就一阵难受。可是她知道姨母有她的体面。她作为晚辈很多事情不能插手。她能做的,只有给姨母带了厚厚的棉衣斗篷,又塞了几个暖手炉在她离开的马车上。   “这个给你们。” 骊云莞从手上撸下两个雕花别致的银镯递给她们,“我出宫时匆忙什么也没带,身上只有这从骊族带出来的镯子,便留给你们做个念想了。”   顾见骊忍下泪,努力笑着。   顾敬元依诺派人护送,一家人目送骊云莞的马车离开,当然,顾敬元并没来。   接下来的几日,顾见骊对姬无镜的态度也冷冷的,尽量避着他。时间一久,家里其他人也都发现了端倪。   姬无镜不在的一个下午,顾见骊主动去找了顾在骊。   “姐姐……” 顾见骊刚一开口,脸上就因尴尬泛了红晕。   “说吧,到底怎么了?”   顾见骊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有事情想请教姐姐……”   “什么?”   顾见骊咬咬牙,凑到顾在骊耳边小声问:“我、我想问圆房是什么样的……”   顾在骊一惊,诧异地望着红着脸的妹妹:“你……”   顾见骊回去的时候,袖中藏了一卷春宫图。   她心惊胆战地打开,想弄明白圆房是不是真的要两个人舔来舔去。   她打开第一页,就看见一个女人双腿大开坐在椅子上,另一个小人跪在她面前,凑过去……   姬无镜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弯下腰来。 第70章   顾见骊指尖儿发颤地翻到下一页, 图画上的一男一女交换了位置。男人坐在椅子里,女人跪在他面前凑过去……   天呐!怎么不仅是男的主动, 还有女的主动……   顾见骊眼前忽然浮现大虫子的丑陋样子,她吓得脸色发白, 心跳砰砰砰。一下子变得很绝望。   “你在看什么?”姬无镜问。   “啊——”顾见骊惊呼一声, 手中的图册落了地。   姬无镜绕到顾见骊面前,捡起旧旧的春宫图册。他在顾见骊面前席地而坐,慵懒地盘着腿, 饶有趣味地随意翻了翻手中的小册子。他一边翻着,一边问:“顾见骊,你对这个感兴趣?”   顾见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笨拙地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姬无镜不答,他晃了晃手里的小册子, 问:“都看过了?喜欢哪种姿势?”   他又颇为嫌弃地说:“这本太旧了,画得也不清晰。你要是喜欢看,改日送你几本清晰如真的。”   “你还给我!”顾见骊伸手去抢。   姬无镜没给,他问:“看得懂吗?要不要叔叔给你讲讲?”   顾见骊正视着姬无镜, 脸上写着不高兴, 特别认真地说:“我想学,有什么好笑的?”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的眼睛, 沉默下来。半晌,他问:“那学会了吗?”   顾见骊不吭声了。   姬无镜顿时嬉皮笑脸起来,说:“叔叔教比自学学得快。”   “五爷,我们和离吧。或者你休了我也好。”   姬无镜脸上的表情微凝。   顾见骊收在袖子里的手微微紧攥, 最近这段时日的苦恼窘境都悄悄散去,心里忽然安静下来。她鼓起勇气,决定实话实话:“我不想每天都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如果一定要那么……”   她想说“恶心”,可是又觉得这个词儿有点过分。她顿了顿,改了口:“如果一定要那么可怕,我、我……你还是休了我吧……”   姬无镜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顾见骊愧疚地移开视线,低下头红了眼睛。   姬无镜把春宫图册随意放在一旁,他起身走到梳妆台处,放桌上小盒子里拿了一块脆糖嚼着吃了。然后他走回来,将轮椅上的顾见骊打横抱了起来。   “做什么?”忽然的悬空让如今惧高的顾见骊紧紧勾住了姬无镜的脖子。   姬无镜抱着她走向床榻。他在床边坐下,将顾见骊抱在腿上,手掌扶了一下她的左腿,免得她磕到床沿。   顾见骊她近距离望着他,有些抵触地蹙起眉。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放下来,却被姬无镜握在了掌中。姬无镜捏了捏顾见骊纤细柔白的手指,举起她的手,递到唇前,将吻落在她的手背。   顾见骊的指尖儿不由自主轻轻颤了颤。   姬无镜他掌心托在顾见骊后脑,缓缓凑近。   顾见骊想逃,可是她忍住了,她紧紧闭上眼睛,忆起衣橱里的接触,有些抗拒地等待着。   她听见姬无镜似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   他用指腹捻过顾见骊小小的耳垂,痒痒的异样感觉让顾见骊酥了半边身子。下一瞬,姬无镜将吻轻轻落在她的唇角,一触即分。又在她另一侧嘴角如法炮制落下蜻蜓点水的吻。   姬无镜微微退后一些,抬起顾见骊的下巴,他半垂着眼凝望了她一会儿,才重新靠近。还是那样蜻蜓点水的吻,细密落满她的唇。亦或四唇相贴,辗转厮磨。   顾见骊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眼睛眯成一道缝,视线里是姬无镜眼尾下的泪痣,红得炫目。她慢慢睁开眼,对上姬无镜的视线,逐渐望进姬无镜深色的眸底。   姬无镜轻轻地含了一下她的耳垂,唇贴着她的耳畔,声线低沉:“别怕,我的骊骊。”   耳畔又麻又痒,顾见骊听着他的话,尝试让紧绷着的身子软下来,完完全全靠在他怀里。   姬无镜轻吻她的眼睛,细碎温柔的吻一路下移,复落在她香软的唇上。他反复将她柔软的唇瓣轻轻含入口中,间或细致厮磨。当他的舌探入她口中时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毫无阻隔。   甜的。顾见骊微怔。   姬无镜也不急,十分耐心地一点一点试探着碰触她藏在里面的舌尖。碰触、离开,轻舔,退出,重新细吻她的唇。   细致又反复,耐心又温柔。   顾见骊搭在姬无镜肩上的手不由自主微微用力攥住他肩上的衣料。   铺天盖地的温柔,无孔不入的甜。   姬无镜忽然停下动作,向后退开了一些。顾见骊茫然睁开眼睛,眼波迷离,双颊微酡,如饮了酒。   姬无镜扯起嘴角,笑得妖气横生。   他在顾见骊潋滟如醉的眸光中重新弯下腰来,再次落下的吻如骤雨,强烈而蛮横。   顾见骊胸口起伏不休,快要喘不上气时,姬无镜忽然放慢了节奏,重新温柔轻吻安抚。等到顾见骊喘息渐缓,他又横冲直撞,搅卷吮咬。   在姬无镜时而温柔缱绻时而的霸道强势的攻势下,顾见骊化成一汪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是何日。   一炷香后,姬无镜捧起顾见骊的脸,将吻最后落在她的额头,结束这个漫长旖旎的吻。   顾见骊怔怔望着他,胸脯随着心跳微微起伏。   姬无镜半眯着眼,狭长的狐狸眼中没有什么情欲,只有一种顾见骊看不懂的神色。顾见骊听见姬无镜的沙哑低沉的声音问:“恶心吗?”   顾见骊望着他回答不出来。她怕她一张嘴,胸腔里的那颗跳动的心脏会跟着跳出来。   姬无镜几不可见地扯起一侧嘴角,狐狸眼眼尾也跟着微微上扬,轻轻扯动那颗泪痣。他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还是觉得恶心,那就是说你恶心的其实是我这个人。”   姬无镜的手穿过顾见骊膝下,将坐在他怀中的顾见骊放到床上。他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随意整理了下衣襟,往外走。他刚迈出一步,顾见骊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袖子。   姬无镜回头,望着坐在床上失魂落魄又娇艳欲滴的顾见骊。   “我……”顾见骊刚发出一个音,惊觉自己的声音是颤的。   顾见骊轻轻喘了两口,湿润的眼眸楚楚望着姬无镜,低软糯语:“我想问……”   姬无镜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道:“你想问什么?”   “我、我想问……是不是别的夫妻都是、都是……”   姬无镜侧过脸,安静地望着腻如玉脂的脸颊。   顾见骊抿唇,她问不出来。她慢慢转过头来,犹豫着抬起下巴,将吻轻轻落在姬无镜的唇角。她声音低若蚊鸣:“如果世间夫妻都是这样,我愿意的。愿、愿意五爷教我……”   姬无镜目光上移,落在她微微蜷曲的眼睫,开口:“你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你听见了的。”顾见骊声音小小,却是很确定的语气。   姬无镜出去之后,顾见骊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床顶的幔帐,微微出神。好半天之后,她才去摸自己的脸。   好烫。   她捻起床侧薄如蝉翼的轻纱丝帕覆在了脸上,鬼使神差地去遮这样失态的容颜。   可是她很快又懊恼地发觉自己各种羞窘丢人的模样都被姬无镜看到过了……   姬岚用近乎残暴的手段在极短的时间内继位,为守帝。当然,他在满朝文武中铲除异己时,没有忘记调动西厂、东厂和玄镜门三方力量千里追杀发配北疆的二皇姬岩。   虽然他篡改了诏书,可是当初诏书上的名字是姬岩,这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姬岩带着孙引兰一路逃亡,逃至雪山中,眼看着随从越来越少,心中不免惊虑。孙引兰因为那样的原因嫁给了姬岩,两个人自然不可能做成恩爱夫妻,一路同行几乎无言。   “殿下,您前脚刚离了京,宫中就成了这样。显然是有人设计了这一切!”心腹心焦急切。   姬岩一脸疲惫,沉声道:“眼下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先不想这些。”   七八个随手脸色戚戚。   姬岩把目光落在了孙引兰的身上,在逃亡的路上孙引兰身边的几个丫鬟都不幸遇害了,如今真的是独身一人。   孙引兰心头一跳。不过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引兰,再经过下个村子时你便暂且停下藏身。”   “是。”孙引兰垂目应着。   姬岩犹豫了一会儿,又接了一句:“若我姬岩有幸活命,他日东山再起定然去接你。”   孙引兰讶然地抬眸望向他,显然十分意外。   “是东厂的人追上来了!”   姬岩心中一沉,拉起孙引兰迅速逃离。   孙引兰很快就跑不动了,她望着在她身前握着她的姬岩,喘息着大喊:“殿下,您不要管我了。我只能拖累你!”   姬岩回头望了一眼,那七八个侍卫眼看着又倒下两个。他目光移到孙引兰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犹豫。   片刻的犹豫之后,他忽然大笑,道:“我姬岩做不得半路丢下妻子的行径!大不了今日命丧于此,也做个有妻子的鬼!”   孙引兰心中微震。   忽然间,远方高处的雪山顶射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姬岩下意识把孙引兰抱在怀里,弯着腰护着她。   那些箭矢并不是射向姬岩,而是射向追来的东厂人。   姬玄恪骑马飞奔而来。   姬玄恪带领几队侍卫击退东厂人,他手持长剑一脸肃杀,再不覆当时书生气。长剑如虹刀光剑影。调转马头时,腰间的玉扣忽然掉落。他俯身去捡,黑衣人手中佩剑刺来,他虽及时躲避,竟被砍去小指。   他将玉扣收好,冷目再战。 第71章   姬玄恪武艺未必多好, 可他带来的人很多。东厂的人见势头不对,迅速撤离。毕竟他们接到的旨意是暗杀,眼前这些人分明是边境的将士,人多耳杂, 若是传出去守帝刚登基明晃晃杀掉兄长到底不宜。   “头儿, 没事吧?”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赶马追到姬玄恪身边。他身上虽然穿着边境士兵的红甲, 可是一开口就是一股子匪味儿。   “没事。” 姬玄恪撕下衣襟裹住断指处, 用力捏了捏玉扣, 将它仔细收起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遗失这枚玉扣。这枚玉扣总是会莫名其妙从他腰间滑落, 分明结绳系得很仔细。就像暗示着他这枚玉扣并不属于他。可他每一次都会将这枚玉扣找回来。   姬玄恪翻身下马,走到姬岩面前行礼。   “你、你是姬绍?快快请起。” 姬岩有些意外,上上下下打量着姬玄恪。   “承蒙殿下还记得姬绍。” 姬玄恪起身,亦有些意外。   “当然。十五岁的状元郎,风光无两。父皇还曾给我看过你的文章。” 姬岩越是打量着姬玄恪, 越觉得惊奇。   在他记忆里的姬玄恪人如璞玉,亦若风中青松,满腹书卷气气质斐然。他在心里算了算,如今的姬玄恪应当才十七岁, 他眉宇之间没了往日的温润质雅, 风雪历后锋芒展露。   “殿下谬赞。此时不宜在此地久留, 我们速速离开这里。” 姬绍招手, 身后的人立刻牵了马过来。   跟在姬玄恪身边的这些人并非正八经地从戎将士。他自京中赶来边境的路上结识了些草莽, 他有意将这些人收为己用。一路走一路收,及至这方已有了不少的人手。这一代大雪延绵, 附近村落时常大雪封门不得食物,他有时会带着这些人马去山野间寻些野味,自给之余,送给山民。   今日遇到姬岩,也是碰巧。他果断选择出手相救,未尝不是为他日筹谋。   姬玄恪让手下的人腾出几匹马给姬岩和他仅剩的五个侍卫。姬岩和孙引兰共骑一匹马。风雪很大,孙引兰将埋在姬岩的背上,抱紧他的腰免得被颠下去。姬岩低下头,看了一眼腰间孙引兰的手。京中贵女自然娇生贵养,身子娇嫩得很。她的手指上却是一大片冻疮。姬岩忽然勒住马缰,让马停下来,他和孙引兰换了个位置,让她坐在前面。   孙引兰心中不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她与姬岩这一路说过话的本就不超五句,她并不想问。她温顺地低下头,双手抓紧马鞍前面微微翘起的地方。   姬岩重新上了马,双臂环过孙引兰的腰,顺手从坠在马侧的带子里扯出一块兽皮衣扔在孙引兰腿上,盖上她的手。他打马飞奔,追上其他人。   顾见骊滑动轮椅,停在院中柳树下,微微仰着头望向树端。她刚刚在远处时隐约瞧见柳树发了嫩芽,过来细看才发觉看错了。不过如今也不过刚过正月,今年冬日又很冷,想来也不会发芽那么早。   顾在骊踩着落日的余晖回家,看见妹妹在柳树下发呆,她走了过去。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姐姐。” 顾见骊收回视线,冲着姐姐笑起来。   “瞧着要起风,回屋去吧。” 顾在骊走到顾见骊轮椅后面,推着妹妹回了屋。   顾见骊问:“家里的人最近都很忙,只有我什么忙都帮不上,闲得很。柳树将要发芽儿,我是要发霉了。”   对于顾敬元的东山再起,太多人心惊胆战后悔不已。尤其是当顾敬元落难时曾落井下石的人,如今个个如惊弓之鸟。当初躲得有多远,现在就巴结得有多积极。宴请的帖子不断,送来的礼物亦不断。幸好那些人还顾虑着顾家人如今住在农家小院不方便招待,要不然他们定然踩破门槛。陶氏每天都要应对送来的帖子和礼物,仔细甄别,一小部分会收下,绝大部分退回。   王府重新修葺,顾在骊暂且也顾不得酒楼,每日到王府管着修葺之事。就连顾川也频频往王府跑去帮忙。   顾敬元就更不必说了,如今守帝刚登基,朝堂中事情不断,他忙得见不到人影,也有时忙到晚上回不了家。   如此,便只有顾见骊闲了下来。她倒是想帮些忙,可不管是陶氏还是顾在骊以好好养伤为由不准她太劳累。   “你现在养腿上是第一要紧的事儿,可不能留下半点隐患来。争取花朝节的时候不缺席。” 顾在骊将轮椅推到门槛前。   顾见骊起身,扶着门,由顾在骊扶她进去。   顾见骊随意闲聊:“若是以前,倒是会仔细了这些盘根错节的交往。可经历了大起大落,忽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顾在骊倒了两碗茶,推给妹妹一碗,她喝了口热茶,开口:“有些面子事儿总要做的。”   顾在骊刚说完,季夏一路小跑进来禀告:“广平伯府的老夫人过来了!”   “她?” 顾见骊心中意外一闪而过,顿时猜到了广平伯府来人的缘由。   老夫人见到顾见骊,再也没了当初的冷淡,脸上的笑堆满了褶子,亲昵地拉住顾见骊的手,一口一个 “好儿媳”。   “你回娘家住,母亲是不会有半分不同意的,只是你和无镜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母亲怪想你的。该回家了!”   顾见骊听她一口一个 “母亲” 的自称,有些尴尬。   老夫人的嗓子像是揉了蜜一样,继续说:“四姐儿和六郎也都记挂着你,在家里天天念着你的好呐!”   顾见骊是许久不见那两个孩子了,两张稚嫩可爱的脸庞浮在眼前,顾见骊不由自主弯了唇。   老夫人仔细观察着顾见骊的表情,见顾见骊笑了,她在心里乐开了花,声音越发甜腻:“骊啊,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家里都想着你!”   顾见骊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语气略疏离:“这事情我说不准的,等五爷回来,我问问他。”   话虽这样说,可是顾见骊知道她不能在娘家久住,要不了多久还是要回广平伯府去。   “好好好!” 老夫人满口应着,“你住得舒心,知道家里念着你就好。母亲知道你腿上受了伤,给你带了些补药。哦,眼下容易倒春寒。我亲手给你做了件斗篷,穿着暖和,可千万被着凉。”   “您有心了。” 顾见骊客气地应付。   敷衍走了老夫人,顾见骊和顾在骊相视一笑,无奈又释然。   “行了,你歇着吧。我得回房间去看看账本和图纸。王府有些地方破坏得厉害,得重新建的。” 顾在骊起身。   顾在骊离开前,替顾见骊重新添了火盆里的炭火,又检查了壶里的水还热着,才放心出去。   顾见骊在方桌旁坐了一会儿,喊来季夏扶着她进了里屋。她在窗边坐下,令季夏在桌上摆了灯,闲着无事做些针线活。   “您有事再喊我,我去厨房继续守着锅。” 季夏每日仔细配着营养补汤,几乎整日都蹲在厨房守着锅锅罐罐。   顾见骊偏过头,从窗户望向外面落日染成的晚霞,微微出神。   其实,自从那天发生的事情之后,接下来的这几日,顾见骊几乎没怎么见过姬无镜。姬无镜神出鬼没的。有时候顾见骊睡着了,已经下半夜,他才回来。偶尔也会和顾见骊一起吃饭,但是总是神情恹恹,不怎么说话。   顾见骊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发呆好一会儿,顾见骊低下头,拿起针线篓里做了一半的护膝,继续缝起来。护膝是给父亲做的,她见父亲早出晚归,她担心父亲冷。   顾见骊专注做起事情来,常常容易忽略掉周围的事情。所以当姬无镜坐在桌子另一侧,她才发现他回来了。   顾见骊一怔,抬眼看向他,温声开口:“你回来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 姬无镜一手托腮懒洋洋地看着顾见骊缝护膝。   顾见骊默了默,才说:“这不是废话,这是客套话,是礼貌。”   她低下头来,继续缝着护膝。   姬无镜无所谓地笑笑,随意翻看着针线篓里的彩色丝线,和一些绣了一半的帕子和香囊。   顾见骊由着他,也不管他。   “顾见骊,这个是什么东西?” 姬无镜慢悠悠地问。   顾见骊抬起眼睛,看见被姬无镜夹在手指间晃悠的月事带,惊得丢下手里的护膝,迅速从姬无镜的手里抢了回来,放在桌下的腿上,蹙眉瞪他:“你不许碰这个!”   姬无镜原本漫不经心的,忽被顾见骊把东西抢了去,他有些意外,问:“不就是个布带,又不跟你抢,至于吗?”   顾见骊尴尬地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是季夏刚帮她做的,做了一半,上面的清荷图还没有绣完。   姬无镜扫了一眼针线篓,又从里面挑起一个月事带。这一个是顾见骊自己做的,淡粉色,上面的图案亦没有绣完。   “给我!” 顾见骊伸手去抢。   姬无镜哪能再让她抢去?他懒洋洋地上半身向后仰,捏着布带放在眼前,好奇地打量着,口气随意:“藏情书的?”   顾见骊气急败坏:“这是女人家的东西,你真的不能乱碰!快还给我!”   姬无镜诧异地看了顾见骊一眼,再将目光落在手中的布带上,顷刻,他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   他仔细摸了摸月布,认真地说:“这料子也不够软啊。”   “还我……” 顾见骊握起拳头来,敲了敲桌子。   “这东西怎么系上的?” 姬无镜忽然来了兴致,略抬起一条腿,在胯间瞎比量着。   作者有话要说:   镜:来来来,教我怎么系!   骊:心力交瘁    第72章   顾见骊呆呆望着姬无镜的举动, 整个人都惊了。如果不是她见过、捏过,她真的怀疑姬无镜被净了身。   姬无镜比量了两下,也没弄明白这布带怎么系。他捏着布带两头四条带子,问:“系在腿上?不会滑下来吗?”   顾见骊也不管左腿上的疼, 手撑着桌面站起来, 态度非常强硬地要从姬无镜手中把月事带抢回来。姬无镜正在兴头上还想研究一会儿, 可看顾见骊单腿立着的样子, 怏怏松了手, 任她抢了回去。   顾见骊将两条月事带收到一侧的小盒子, 使劲儿掰下搭扣,有点生气了。   姬无镜认真地说:“顾见骊,我是真的觉得这布料不够软。”   顾见骊抬起头对上姬无镜好奇的目光。生气地刚想说话,四目相对,她愣了一下。她竟然没有在姬无镜的目光里搜寻到她厌恶的下流脏鄙。她心里忽得有种古怪的感觉, 隐约觉得自己误会了什么。   她缓缓低下头,拿起护膝和针线,拿出寻常的语气来,温声给他解释:“不是系在腿上, 是系在腰上的。不能用太软的料子来做…… 会、会不吸水……”   到底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她说到最后声音低下去。   姬无镜微怔, 眸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深看了顾见骊一眼。   他很快勾起眼尾, 古怪地笑了一下 , 懒散地靠在椅背,望着低头做针线活的顾见骊, 慢悠悠地开口:“顾见骊——”   顾见骊等了又等,也没等到他下半句话,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他。   姬无镜半眯着眼望着她,没再开口。也许原本想说的话被他因为某种原因隐去了后半句,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后半句,只是觉得她名字好听,想喊一喊。   顾见骊觉得这个话题实在尴尬,努力转移话题:“你这几天都忙什么去了?”   “吃喝玩乐逛窑子。” 姬无镜张口就来语气随意。   顾见骊 “哦” 了一声,继续缝护膝。她捏着细针穿过布料,拉过细细的棉线。再穿第二针的时候,银针刺进布料一半,动作停下来,她偏着头望向姬无镜,问:“真的?”   姬无镜望着她的眼睛,默了默,说:“假的。”   顾见骊又 “哦” 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将银针穿过去,一针一针认真地缝。   姬无镜忽然开口:“顾见骊,我也想要。”   顾见骊怔了怔,看了眼手里的护膝,问:“那这个给你?”   还没等姬无镜开口,她先摇头,说:“你不会喜欢这种灰色的,等给父亲做完了,我再给你做一个红色的或者白色的,好不好?”   姬无镜 “哦” 了一声,勉强算同意了。   又过了一会儿,顾见骊忽然想起广平伯府老夫人今日来过的事情,她说:“对了,今天母亲过来了,想让我们回去。”   “谁?”   “老夫人啊,你母亲。”   姬无镜皱眉,问:“你叫她母亲了?”   顾见骊回忆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   姬无镜几乎是瞬间阴了脸,不耐烦地说:“那对老不死,既不用称母亲,也不用称呼父亲。”   顾见骊看一眼他的脸色,点头应下:“记下了。”   嫁了人不称呼夫家公婆为父母实在是大不孝,可姬无镜不让她喊,她便不喊,她也不想喊。即使是以前,整个广平伯府她也只在意姬无镜一人。更别说如今她不再担心别人欺凌,更不用在意广平伯府中其他人。   姬无镜眼中的阴翳略消,他看了顾见骊一眼,慢慢将眼中余下的阴翳收起,重新摆出不羁的模样来,他欠身,探手拍了拍顾见骊的脸,笑:“咱们有顾大虎这只好爹就足够了。”   这到底是夸还是损啊?   顾见骊一言难尽地嗔视着他。   顾见骊不想再听姬无镜胡言乱语了,她决定给姬无镜找点事情做。她在姬无镜略讶然的目光中,拉住了姬无镜的双手,让他手肘搭在桌子上,举起双手来。   姬无镜意外地看着她,等着她。   顾见骊拿出一团彩色的丝线,找到线头塞给姬无镜一只手中,让他用拇指将线头压在掌心,然后一圈一圈地缠起来丝线来。   其实顾见骊不确定喜怒无常的姬无镜会不会突然发脾气,忽然生气走人。她实在没办法,随便找些事情来。可是让她意外的是她将彩色丝线在姬无镜的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姬无镜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耐心。他垂目望着两手间一圈一圈缠起的彩色丝线,脸上没什么表情。间或偶尔撩起眼皮,闲闲看她一眼。   顾见骊抬起眼睛瞧他,对上他的目光。   “继续啊。” 姬无镜拖长腔调,闲适,耐心十足。   顾见骊果真继续一圈一圈地缠下去。   一圈一圈,又一圈。   落日时分温暖的余晖从开着的窗户照进来,笼在两个人的身上。   姬无镜漫不经心地凝视着顾见骊专注的眉眼。温柔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上,让她莹白如玉的脸颊泛着晶莹的光。光影又落在她的眼睫,将她眼睫的影子拉长,投下两道弯弯的月影。   顾敬元今日难得早回来,他想去看望顾见骊的腿伤,还没走近,遥遥从窗户望见顾见骊和姬无镜相对而坐缠线的身影。顾敬元一愣,长久地注视着两个人很久,皱起眉,没进去看望顾见骊,转身走了。   不仅顾敬元今日回来得早,姬无镜今日也没有忽然消失,像一只大猫一样懒洋洋地窝在床上睡着。   顾见骊睡在穿里侧,她以前习惯了侧躺着,如今因为腿伤只能仰躺,这让她十分不习惯,再加上腿上的伤隐隐发疼,她躺了很久都没有睡着。   姬无镜翻了个身,面朝着顾见骊。他挪动着凑近顾见骊,懒洋洋地将脸在顾见骊的肩膀蹭了蹭,又将手搭在顾见骊的腰上。因她的腿受了伤,姬无镜不再将大长腿搭在她身上,反倒将手搭在她腰上。   被子几乎遮了姬无镜的头。   顾见骊把被子往下推了一点,露出他的脸,免得他闷到。   一片昏暗里,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轮廓,逐渐合上眼睡着了。   这一晚,顾见骊睡得不太好。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落了水。她想挣扎,可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动弹不得。她在睡梦中隐约知道压在她身上的是姬无镜的胳膊,她试着推了推,没推开。不过她又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不能翻身,会磕到腿。   她搭在姬无镜手腕上的手软下来,也不再推他,只是轻轻搭着,继续睡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顾见骊是被疼醒的。既陌生又熟悉的疼痛感觉。她睡眼朦胧地迷茫望着床顶幔帐好一会儿,才慢慢醒过来。   等她完全清醒了,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猛地坐起来。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怔怔望着床褥上的血迹。藕荷色的床褥上用银丝线绣着素雅的大片丁香。丁香被染红,成了梅。   顾见骊惊得捂起嘴。   不是她不记得日子提前准备着,而是自从几个月前家中落了难,她不管是心情还是吃食都有了大变化,已经四个多月不曾来过。这样的事情,她觉得难以启齿,也没有与家人说,更没有看过大夫。   “怎么现在……”   顾见骊有点慌,竟有些像初潮时的慌乱。   她看见躺在她身侧的姬无镜雪色的寝裤上甚至也沾了些血迹。   “顾见骊。” 姬无镜刚刚睡醒,声音沙哑慵懒。   顾见骊迅速拉过被子盖在腿上,努力去遮。   姬无镜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坐起来,说:“别挡了,我闻得到血味儿。两个时辰前就闻到了。”   “那你不叫醒我……” 顾见骊声若蚊鸣。   姬无镜随口说:“我看了不是你腿上的伤啊。”   “你!” 顾见骊不知道说什么了,低着头不吭声。   姬无镜下了床,懒散踩着鞋,去给她拿干净的衣服。他问:“那东西放在哪儿?用今天傍晚我看见的那两个?”   “不是,在衣橱最下面的格子里……”   姬无镜都给她拿来,放在床上,问:“还要什么?”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水,热的。”   姬无镜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惊奇地 “咦” 了一声,他身形不动,回过头,问:“顾见骊,你怎么不叫季夏?”   顾见骊叹了口气,沮丧地望着姬无镜,闷声闷气:“姬无镜,你真的好烦人。”   “不叫叔叔,倒是叫声爷啊。”   “五爷叔叔,帮帮忙,我教你怎么用月事带。好不好?” 顾见骊用上哄骗姬星澜的语气。   姬无镜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顾见骊,你这孩子学坏了。”   “叔叔教的好。”   姬无镜沉默地立了片刻,转身出了屋。   天刚蒙蒙亮,下人没起,自然没热水。姬无镜要烧水。等他端着一盆热水回屋,顾见骊已经从床上下来,坐在凳子上,床上的被褥也被她换了一床新的。   姬无镜把木盆放在她面前。顾见骊面无表情地说:“一盆不够,你再帮我烧一盆好不好?”   姬无镜笑得星眸璀然,他说:“顾见骊,你这个支开我的借口太烂了。”   顾见骊抿着唇,不吭声。   “外面又黑又冷,我这身体刚好了这么一点,你不能这么糟蹋我啊。” 姬无镜弯腰,用手指头戳了戳顾见骊的额头,“有点良心,我的小骊骊。”   顾见骊被他戳得脑袋往后仰,她向一侧躲开,揉着被他戳疼的额头。她低下头,望着水波轻晃的水面,水面上映出她沮丧的脸,还有姬无镜的笑。    第73章   顾见骊倒是想叫季夏进来, 可她叫了姬无镜就会依吗?顾见骊委屈得有点想哭。她一定是傻了,昨天傍晚才会以为姬无镜真的只是好奇,才会以为他也没有那么难以相处。她试过讲道理,试过撒娇求饶, 试过学着他的思维说话, 可结果呢?   这个可恶的人, 对她的戏谑分明从来没停过。   顾见骊忽然觉得很泄气。   腿上隐隐作疼, 她弯下腰来, 摸了摸左小腿上的绑板, 坐直身子发了一会儿呆,又一次弯下腰去摸。   姬无镜垂目睥着她,嗤笑了一声,问:“撒娇不好用,开始装可怜了?”   顾见骊仰起脸来, 有点生气地瞪着他。胸口微微起伏,软软的雪腮鼓起来,气嘟嘟的。   “真生气了?” 姬无镜捏她软软的脸,笑得散漫。   顾见骊再避, 不想理他。   顾见骊回身扯下身后架子上的披风, 她赌气地趴在桌子上, 用披风盖在身上, 连脑袋也一并蒙住, 闷声说:“我不要用水了,我要睡了。”   竟想趴在桌子上睡闷觉。   姬无镜慢悠悠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后他蹲下来, 拿起搭在木盆上的白色棉帕浸入热水中,在氤氲的热气中拧干帕子上的水。   听着滴滴哒哒的水声,顾见骊惊了。她悄悄将蒙在头上的披风扯出一条缝往外看,看见姬无镜蹲在她面前拧帕子,她吓得脸都白了,更是连生气都忘了。   原以为姬无镜故意要看她笑话赖着不肯走,难道他要亲自帮她……   顾见骊忽然就哭出了声。   听见顾见骊的哭声,姬无镜也吓了一跳。他抬起去看顾见骊,对上她的婆娑泪眼,见她瘪着嘴,委屈扒拉地望着姬无镜手中的帕子。姬无镜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热气腾腾的帕子,了然。   他重新抬眼看向顾见骊,又无奈又无语。   他问:“你给我擦的时候我也没哭啊。你哭什么?只你给我擦得,我给你擦不得?”   顾见骊原本只是细小的哽咽,如今听了这话哭得更大声了。她长这么大,讲究一个体面,人前极少落泪,就算是人后偷偷掉眼泪也极少哭出声来。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恨不得把所有委屈一股脑哭出来。   “你、你不讲理!” 她吐字不清地哭诉。   这一开口,忽然把自己呛到了,止不住一阵咳嗽。   姬无镜无奈地起身,拍了拍她的后背。顾见骊第三次躲开。   姬无镜面无表情地将拧干的帕子塞进她手里,一句话不说转身朝床榻的方向走去。他是闲得才怕她弯腰拧帕子时扯到左腿上的绑板。   疼死活该。   姬无镜冷着脸解下床幔,扑到床上去,睡觉。   顾见骊望着轻晃的床幔,视线被眼泪模糊,她用手背胡乱擦去眼泪,警惕地望着床幔。床幔一共有两层,里面一层是里面半透明的轻纱,外面一层是沉甸甸的鸭卵青缎幔,上面绣着远山与云雾的景儿。缎幔很重很厚,可以隔了光,白日睡觉或者冬日怕冷时才放下来。   顾见骊一动不动地望着床幔,看着轻轻晃动的床幔逐渐静下来。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继续呆怔地望着。   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手中的棉帕有些凉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间过去了很久。   “五爷?” 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姬无镜没应。   顾见骊抿起唇来。她低下头瞧着手里的帕子,重新将它扔进热水里,她弯下腰去拾。紧紧绑在左小腿两侧的绑板顶端磕了膝,顾见骊疼得 “唔” 了一声。她双手搬起左腿,将屈着的左腿直起来,然后才去拾木盆里的棉帕。她弯着腰拧帕子,尽量贴近水面,减弱滴答的水声。每拧一下,她就抬头望一眼鸭卵青的缎幔,见它不动,才安心继续去拧帕子。   因腿脚不方便,顾见骊动作极其别扭地褪下裤子。又急忙将披风盖在身上遮着,迅速扫一眼床榻的方向。她静静坐了一会儿,才尽量动作快一些地擦洗。换干净寝裤的时候,又费了好些力气。她心里忐忑,担心姬无镜随意都会出来,所以动作急了些,越是急越是不小心碰到了左腿。当她费力整理好,疼得额头沁出了汗珠儿。   顾见骊放松下来靠着椅背,望着床榻的方向舒了口气。她歇了歇,才扶着身侧的拐杖,慢吞吞地挪到床榻旁。她掀开外面一层厚重的缎幔,透过里面那层淡淡的藕荷色垂幔,望向姬无镜的轮廓。见他懒散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顾见骊又掀开里面的垂幔,看得更清楚了。   姬无镜抱着个枕头,睡得正香,像睡着了许久。   顾见骊彻底放松下来,她将拐杖放在一旁,在床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拿走姬无镜手里的枕头,又费力扯起堆在床角的被子给他盖上。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睡着的侧脸,嗡声说:“我好像误解你了,对不起啦。”   姬无镜没听见。   顾见骊知道他听不见才说的。她偏着身子躺下来,望着床幔上绣着的远山与云雾好一会儿,才重新睡着了。   季夏端着汤药进来。她看见顾见骊换下的脏衣服,顿时明白主子怎么了。她将汤药放下,转身小跑着去厨房熬红枣粥。   她刚洗干净红枣,将红枣放进锅中,动作忽然一停。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等等…… 主子怎么没叫她伺候?是谁给她拿的干净衣物和月布,又是谁给她烧了热水?主子如今腿脚不便,擦洗也不方便,那又是谁帮了她?   难道……   季夏一惊,手一抖,石锅落地,碎了个稀巴烂。   顾见骊醒来时,看着姬无镜觉得有些尴尬。可是姬无镜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并不提黎明时发生的事儿。顾见骊低着头揉了揉眼睛。哭得太凶,她的眼睛有点肿。   接下来的日子,姬无镜没怎么逗弄顾见骊,确切地说没怎么搭理顾见骊。他还是住在这里,不过时常看不见人影。若顾见骊与他说话,他倒也应着。偶尔亦会打趣一句半句。   顾见骊觉得他在生气,可是有时他还是懒散打趣说着胡话,顾见骊便又觉得他没有生气,只是心情不好。   顾见骊的情绪低下来,忍着腿上日夜不歇的疼痛,时常去后院柳下守着嫩柳发芽儿。因为疼痛,时间过得很慢。当垂柳终于发出嫩芽,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期间广平伯府的人来过三四次,都是一副亲切的表情,亲昵地接顾见骊回家,又准备了好些珍贵的补品给顾见骊养伤。作为破落的宗亲,广平伯府并不算财大气粗,送来的东西若是从价钱上来看,的确是诚意满满。   一个月,王府也重新修葺完毕,顾家收拾了东西准备搬回去。   当初顾敬元出事时,府中下人四散。绝大部分为了避祸,也有极小部分无奈离去,不方便再跟随。如今又一个个跑回来,哭天喊地地表着忠心诉着无奈。   陶氏打起精神,仔细分辨,只重新纳下几个旧仆。又重新买了些奴仆,并且挑了人仔细栽培新仆,好好教规矩。一切重新来过,她不怕奴仆粗苯,只要忠心就好。   顾见骊本来打算跟着家人回王府小住一段时日,可偏偏就在准备搬回王府的前一天,广平伯府中来了人告诉她姬星澜病了。   顾见骊惊觉不能再在娘家住下去了,狠狠心决定先回广平伯府,等到姬星澜病好了,她再回王府去看看。日子很长,机会有的是。也不急于一时不是?她去问了姬无镜,姬无镜只懒洋洋地说:“随便。”   “什么?你现在就要回去?不跟父亲回王府?” 顾敬元皱眉,脸上写满了不乐意。   顾见骊微笑着,温声细语:“澜儿病了,我得回去看看。再者说,总是住在娘家会被说道的。父亲也不想听别人说养了个骄纵女,对不对?”   “又不是你的亲女儿,不过继母而已。”   “陶氏以身作则,女儿自然要学着。”   顾敬元想说什么,想起陶氏,沉默了一会儿,才冷哼,道:“你和他和离就把一切麻烦都解决了!”   “父亲,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顾见骊拧了眉,微微放柔了声音。   顾敬元看一眼小女儿拄着拐杖的样子,愤愤然把抱怨的话咽了下去。   一家人送顾见骊和姬无镜到院门口,马车停在外面,马儿垂着头踩着地上的淤泥。季夏扶着顾见骊走到马车前,顾见骊将拐杖放在车上,踩在小凳子上。她低着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觉得马车还是有些高。   顾敬元黑着脸闷声走过去,还没走到,姬无镜从车上跳下来,手臂伸到顾见骊膝下将她抱起来。顾见骊下意识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顾敬元看着自己的女儿攀着姬无镜的肩,心里有些不爽。可他也明白抱起顾见骊这事儿姬无镜做来比他合适。   姬无镜将顾见骊抱上马车,顾见骊在长凳坐下。   顾敬元望着车里的姬无镜,语气不善地问:“姬昭,你实话与我说你体内的毒到底还能不能解?你到底还能活多久?三年够不够活?”   姬无镜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瞧他,笑:“岳丈大人很是关心小婿啊。”   “哼。” 顾敬元重哼,“当然。为父要算着日子提前给我的见骊相看下个夫家!”   “父亲!” 顾见骊急忙出事制止父亲再说下去。   姬无镜狐狸眼中的笑意慢慢收了起来,他慢悠悠地舔唇,偏过头看向身侧的顾见骊。   下个夫家?嗤。    第74章   顾见骊急切地说:“再不回去就太晚了。父亲, 女儿下次回王府看您。季夏,关门。”   “诶!” 季夏应了一声,关上车厢的门,和长生坐在马车前。   “驾!” 长生甩起马鞭, 赶马车离去。   顾见骊掀开车窗旁的垂帘, 探头望出去, 朝家人挥了挥手。一家人都很舍不得她, 唯有顾敬元仍旧黑着一张脸。今日女儿在场, 有些话没有说完。他决定改日要避开顾见骊单独与姬无镜把话说个明白。   马车拐了弯, 看不见家人了。顾见骊放下垂帘,转过身来坐好,她看一眼姬无镜的脸色,没分出来他的喜怒,她温声开口:“父亲没有恶意的, 你不要生气。”   “没有恶意?这话你说了不心虚吗?” 姬无镜问。   顾见骊一时无言,不知道怎么给父亲辩解。她想了想,也不给父亲找借口,实话实话:“父亲那么说不对。”   姬无镜这才看向顾见骊。他伸出手, 抬起顾见骊的下巴, 拇指指腹反反复复摩挲着她的下巴, 语气冷淡地问:“找到合适的下家了吗?”   “当然没有!”   “什么时候开始找啊?会等我死了吗?还是在我卧床快不行了的时候?”   顾见骊闷声说:“父亲要做什么我管不了, 可我没想过这些。将来之事不可知, 若你真的先走,守丧之礼我都会认真恪守。”   “只是给我守丧?” 姬无镜嬉皮笑脸, “不给我陪葬啊?”   “我……” 顾见骊刚要开口,看见姬无镜的脸色在一瞬间冷下去,他漆色的眸底隐隐泛着红。阴翳的气息欺压而来,压得她连喘息都变得费力。顾见骊怔怔望着他,什么都忘了说。   有那么一瞬间,顾见骊觉得姬无镜是说真的,是真的会掐死她,让她陪葬。   当顾见骊反应过来时,姬无镜已经松了手,懒洋洋地靠着车壁,抓起檀木盒中的糖果来吃。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让顾见骊感觉刚刚那个阴森的他只是她的错觉。   一路无言赶到广平伯府,姬无镜先下了马车,直接走了,连看都没看顾见骊一眼。   顾见骊瞧着姬无镜的背影,知道他真的生气了。她坐在车边,右脚踩在凳子上,双手挪着左腿放下来,扶着季夏的手下来。幸好下车比上车省事一些,她还不至于太过不方便。   顾见骊一边拄着拐杖,一边由季夏搀扶着,慢吞吞地往回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腿,说:“幸好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拆了这两块板子。”   季夏跟着笑:“对,您很快就能康复的!”   顾见骊本想立刻去见姬星澜,却不巧姬星澜刚刚喝了药在睡午觉。顾见骊没让人吵醒她,先回了屋。   姬无镜院子里的下人本来就少,姬无镜和顾见骊一个半月没在这里住,这里已许久不曾仔细打扫。季夏和长生手脚麻利地做着清扫。季夏也没忘记烧热水。在马车上颠簸了半日,顾见骊肯定是要水沐浴的。他们先把屋里收拾完,热水也准备好了。长生去外面扫院,季夏则是去了厨房给顾见骊熬汤药。   顾见骊坐在罗汉床边角,望着躺在床上的姬无镜。   姬无镜慵懒躺在床上,两条大长腿一条支着,另一条随意地垂在床下。他双手间是一个拨浪鼓,饶有趣味地搓着,拨浪鼓 “咚咚咚” 响个不停。鼓面上画着个穿着肚兜的胖娃娃,拨浪鼓的两个小锤不停打在胖娃娃的脸上,胖娃娃傻乎乎地咧着嘴角笑。   顾见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走到床边,抿唇望着姬无镜。她等了好一会儿,姬无镜的目光还是凝在拨浪鼓上,并不看她。她只好先开口:“我想去沐浴,你帮我擦背好不好?”   “找季夏啊。” 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季夏在忙着煎药。中午在外面吃的,都少了一顿药的。”   “找别人去。” 姬无镜仍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手中搓动拨浪鼓的动作却慢下来。   顾见骊点头,认真说:“好,那我叫长生帮我。”   姬无镜手中动作一顿,将拨浪鼓挪到顾见骊身前,手腕一转,拨浪鼓上的小木槌打在顾见骊拄着拐杖的那只手的手背上。顾见骊 “唔” 了一声,急忙用另一只手揉了揉。   拨浪鼓被姬无镜随手一扔,他起身下床,黑着脸往隔间走去。顾见骊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瞪了一眼姬无镜的背影,当姬无镜转过身时,她又迅速收起表情,低垂顺眼的。   姬无镜折回来,一脸不耐烦地搀扶着顾见骊。   浴间里浴桶里的热水已经放了好一会儿了,整个小屋子弥漫着水汽,伸手不见五指的。   “坐下。” 姬无镜将顾见骊摁到椅子上坐下。然后他在顾见骊面前懒散地席地而坐,将顾见骊的左脚搭到他的腿上,去解布条。   “可以拆了吗?” 顾见骊惊讶地问。   姬无镜没理她。   顾见骊自言自语:“真好。再也不要被绑在木板子上啦。”   棉布条一层一层被解下来,两块木板也被拆下来。姬无镜手掌摸过顾见骊的小腿,在她骨折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   顾见骊瞧着他的表情,夸张地夸:“哇,五爷好厉害呀,居然还会治这……”   她还没有说完,脸上的笑立刻凝住,疼得攥紧了椅子扶手。   姬无镜看一眼她的表情,略微收了收摸骨的力道。他将顾见骊的脚放在地面,终于开口:“从今天开始自己尝试着用力走路。”   “嗯!” 顾见骊使劲儿点头。她略弯着腰,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腿上。   “你还洗不洗了?” 姬无镜问。   顾见骊怔了一下,才小声说:“洗……”   她低下头,去解身上小袄缝在左腰的绳结。   姬无镜站起来,试了试浴桶内的水温,提起一旁的水壶,又往里面兑了些热水。他做完这些回过头,见顾见骊还在扭扭捏捏地解衣服。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   居然用这种办法哄他,真够笨的。   顾见骊回头看他一眼,将身上的小袄脱下来,又脱了里衣。她的手停顿了一下,将肚兜一并解下来。然后是裙子和鞋袜,身上只留着一条淡粉色的亵裤,实在是没好意思褪下来。   她费力地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面对姬无镜。   “扶我进去好不好?” 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努力用十分自然的语气,可是脸上已经红透了。   姬无镜走过去,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将要将她放进浴桶前,姬无镜忽然侧着脸低下头,将耳朵贴在顾见骊的胸口。   顾见骊骇得差点尖叫出来。她下意识地想要将姬无镜推开,她的手抵在姬无镜的肩头,在将他推开前一瞬忍住了。   姬无镜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听了一会儿,忽然扯起一侧嘴角笑了,他望着顾见骊红透了的脸,笑:“顾见骊,你的心跳很快。是不是病了啊?”   顾见骊压抑着不去喘息不让胸脯起伏,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因为你这样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姬无镜多看了她一眼,将她放入浴桶中。   “注意腿。” 他说。   顾见骊笨拙地抱起左膝,免得磕到左小腿。她整个人被热水包裹着,温暖的感觉侵入身体,延绵至四肢百骸。   她轻轻地舒了口气。   姬无镜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旁的帕子给顾见骊擦背。顾见骊一动不动地挺直腰背由他帮忙。当姬无镜给她擦完背,随意将帕子往桶沿一搭,顾见骊转过头去望着他,问:“你是不是不生父亲的气啦?”   水面映出她的脸,映不出她眼睛里氤氲醉人的流光。   姬无镜移开视线,冷着脸说:“懒得跟他这种无趣的人生气。”   顾见骊将湿漉漉的手搭在桶沿,望着他,又问:“也不生我的气了对不对?”   姬无镜重新看向她的脸,沉默了一瞬,道:“生气。”   “啊……” 顾见骊的五官立刻揪起来皱巴巴的,“都一个月了你怎么还生气?”   姬无镜狐狸眼的眼尾轻轻挑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细小弧度,慢悠悠地说:“让叔叔给你擦全身就不气了啊。”   顾见骊怔了怔,仔细去瞧姬无镜的眼睛。她娇娇软软地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软声糯语:“那你还是继续气着吧!”   转身的时候,顾见骊轻轻翘起了嘴角。   姬无镜双手搭在桶沿,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喊:“顾见骊。”   “嗯?” 顾见骊回过头,水润柔软的樱唇擦过姬无镜的脸颊。她惊讶地急急向后退,姬无镜的手掌却撑在她的后脑阻止她退缩,用力咬上她诱人的唇。   疼。   姬无镜松开顾见骊,揉了揉她的头,似笑非笑地直起身走出了浴间。顾见骊望着他的背影,迟钝地摸上自己的唇,纤白的指尖沾了血。   咬破了。   当顾见骊洗好,姬无镜并没进来,而是季夏服侍着她。   “星澜醒了没有?” 顾见骊问。   “听林嬷嬷说刚醒。”   顾见骊点头,往后院去。刚走到姬星澜门口,就看见叶云月坐在床边给姬星澜喂药。   季夏脸色顿变,在心里暗道一声 “坏了”!主子让她盯住叶云月,可她跟去顾家照顾顾见骊一个多月,没想到叶云月这个不要脸的趁机哄了小主子!   “云月姨,你对我真好。” 姬星澜奶声奶气,笑得很甜。   “澜儿真乖!” 叶云月十分温柔。她不是没想过拉拢姬星漏,可姬星漏不好哄,所以她花了一个月时间哄了姬星澜。拉拢姬星澜也行,毕竟是未来的小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叶云月:俺总算干成了一件事儿,嘻嘻嘻(兴奋搓手手)   镜:这人谁? 第75章   “呦,” 季夏满脸堆笑声调却又尖又细,“云月啊,你怎么在这儿偷懒呢。这一个多月院子里处处积了尘,你平时要是稍微用心点, 随便拿着帕子扑腾两下也不至于这样啊。”   叶云月一怔, 转头望向门口。   姬星澜也扭着小脑瓜望过去。她看见顾见骊, 眼睛一瞬间亮起来。然而下一瞬, 又悄然黯下去, 嘟起了嘴。   叶云月立刻摆出笑脸来, 笑着说:“扫洒这种事虽然重要,难不成还比澜姐儿重要?夫人离开这么久,是不知道澜姐儿病得有多厉害。我哪敢离开一时半会儿?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澜姐儿身边照顾着。”   季夏竖了眉,质问:“你这话是说澜姐儿病了一半个月?还是你想偷懒拿澜姐儿当借口,咒她病得久啊!”   叶云月一噎, 愤愤瞪了季夏一眼,努力克制着怒火,脸上的笑到底是没了,淡淡道:“季夏, 你是夫人带过来的, 那身份自然是与府里的下人不同。可也别这么咄咄逼人。合着你认为小主子只有病了才需要人照顾着?平时衣食住行哪里不需要大人守在一旁细心打点?更何况澜姐儿和六郎都是刚刚启蒙开始读书, 更是需要大人盯着。”   “如此, 倒是我冤枉你的一片苦心处处周到。” 季夏冷哼, “可是夫人站在这里,你老老实实坐着可讲了半分规矩?哦, 你做事这么用心那么周到,想来不会不懂规矩。那就是…… 故意的了?”   “你!” 叶云月飞快地看了顾见骊一眼,等着顾见骊出面制止她那个咄咄逼人的丫鬟,可是顾见骊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优雅的浅笑,并没有出声制止季夏的意思。   叶云月说:“我只是在给澜姐儿喂药而已。”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顾见骊和季夏开口,只好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顾见骊这才将拐杖抵在门槛内,扶着季夏迈进门槛。   姬星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顾见骊的拐杖,细细的小脖子拉得很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见骊逐渐走近。   顾见骊缓步走到床侧,将拐杖递给季夏,扶着床榻在床边坐下来,柔柔开口:“澜儿好些了吗?”   姬星澜歪着小脑瓜瞧着顾见骊,她慢吞吞地点了下头,奶声奶气地问:“你的腿怎么啦?”   “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了。”   姬星澜惊得瞪圆了眼睛,她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惊问:“那是不是好疼好疼呀?”   “是呀,初时每夜疼得睡不着。最近才好些。” 顾见骊冲着姬星澜蹙起眉,孩子气十足地实话实话。   姬星澜想了一会儿,瘪着小嘴儿。小孩子脸上皮肤嫩得很,她轻轻吸了下鼻子,眼圈就红了。   “那…… 是不是要喝好多苦苦的臭药?”   “当然要喝呀,每天要喝两三次呢。而且还要吃许多难吃的补汤,又油又腻。” 顾见骊抱怨着。   姬星澜眨眨眼,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天风寒喝药也没那么可怜了。她小手推开身上的被子,从被窝里爬出来站起来,伸出小胳膊抱住顾见骊,像个小大人似地用小手拍了拍顾见骊的背,苦口婆心:“要乖乖喝药才会彻底好哦。少喝一次药就会晚一天好哦!”   顾见骊忍俊不禁,把奶香的小姑娘抱紧怀里。   “好,澜澜和我一起喝药,都乖乖听话。”   “嗯!” 姬星澜使劲儿点头,“澜澜一直都很乖的!”   顾见骊温柔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姬星澜还是有一点烧。她说:“澜澜冷不冷?快快躲进被子里围着。”   “不冷不冷!” 姬星澜连连摇头,“云月姨给澜儿的小被子里塞了暖炉,还给澜儿做了暖呼呼的小棉袄,一点都不冷的。”   她献宝似地扯着衣角给顾见骊看她身上的小棉袄。   顾见骊摸了摸,浅红色的小棉袄针脚细密,里面塞的棉花也量足,一看就是用了心的。顾见骊点点头:“不冷就好。冷了或是难受了都要说出来哦。”   和姬星澜说话的时候,顾见骊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甚至染上几分孩子气的奶糯。   姬星澜眨眨眼,歪着头古怪地看了顾见骊好一会儿。   她欲言又止,把小脸蛋儿都憋红了。她等着顾见骊主动问起,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顾见骊也不问,她不得不吞吞吐吐地说:“我生你气了!所以才没有跑下床迎你。”   “嗯。” 顾见骊点头,温柔望着她干净清亮的眸子。   姬星澜嘟起嘴,看了一眼顾见骊又扭扭捏捏地低下头,小声说:“可是看见你一瘸一拐的样子好心疼哦……”   她低下头来,重重叹了口气,大概是怪自己心太软。   顾见骊笑着朝季夏伸出手,季夏将提前准备好的糖盒递给顾见骊。顾见骊将糖盒放在腿上,掀开盖子,里面摆着小兔子形状的软糖。   姬星澜一下子裂开嘴角,开心地扑进顾见骊的怀里,欢喜地喊:“你没忘!”   顾见骊将兔子喂给姬星澜。姬星澜一边吃着糖,一边弯着眼睛冲顾见骊笑。顾见骊让姬星澜坐在她的腿上,将她松散的丱发拆了,纤指拢过,重新给她扎起。   看着顾见骊和姬星澜亲密无间的样子,一旁的叶云月心里不太舒服。不是都说小孩子最健忘吗?顾见骊离开了一个半月,姬星澜几次失望地掉眼泪,怎么她一回来,姬星澜就扑进她怀里去了?   姬星澜吃完一颗糖,又伸手去拿第二颗。   叶云月忽然笑着开口:“澜儿,我不是与你说过吃太多疼会牙疼吗?”   姬星澜的眉头揪起来,看看手里栩栩如生的小白兔,又看看叶云月,又扭头望向顾见骊。   季夏阴阳怪气开口:“吃两块糖就会牙疼?云月你是大夫还是自己吃两块就疼了?那你牙齿也太不好了吧。”   叶云月今日已经被季夏呛了很久,她再也无法忍下去,怒道:“季夏,你一个奴才是把自己当主子了吗?主子没说话你就这么多话!”   “是,我是奴才。可这屋子又不是只有一个话多的奴才。” 季夏翻了个白眼。   “我都是为了澜姐儿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为了哄澜姐儿开心不顾她的身体才是错的。我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今儿这事儿拿到谁面前我都不是没理的那个!”   姬星澜有点害怕,无辜地望着三个大人。   “叶姑娘。” 顾见骊终于看向叶云月。   叶云月绷起神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等着应对。   “出去。” 顾见骊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两个字,就转过头,继续给姬星澜扎头发。   姬星澜悄悄把捏在手心的糖塞进嘴里,小腮帮子鼓起来。   叶云月一下子泄了气。还不如训斥她几句。起码训斥代表在意和生气。这算什么?这是十足的轻视,连句话都不想跟她说,是真正看不起她。   叶云月咬着牙,愤愤走出去。她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反正要不了多久,姬玄恪就会回来。顾见骊和姬玄恪本来就不清不楚的。这辈子,她再从中推波助澜,喜怒无常的姬无镜定然不会再留着顾见骊,说不定还会亲手杀了她!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她的好机会……   姬星澜小声问:“她生气了?”   “没有,她有她的事情要去做。” 顾见骊随口说。   “哦!” 姬星澜年纪小,也不多想,转头就给忘了。   回去的路上,季夏愤愤抱怨着叶云月。她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看不上她,看见她就烦!”   顾见骊说:“我瞧着她对星澜也的确是上了心的,将星澜照顾得也不错。”   过了一会儿,顾见骊想了想,又说:“可是她初衷不对。若是星澜知道,小姑娘要伤心掉金豆子的。”   “对对对!她就是利用四姐儿呀!您可千万别太心善了!” 季夏忙说。   顾见骊对季夏逗笑了,她笑着问:“那个叶云月怎么把我的季夏气成这样了?”   “我是怕您心善被她给骗了啊!她一看就是婚后生活不幸,扭头来找五爷。可不能让她得逞踩在您头上。”   “随她闹吧,不碍事的。” 顾见骊浑然不在意的语气。   季夏仔细揣摩顾见骊的意思。难道是说叶云月这种小喽喽不值得主子出手?也是,她的主子可是连皇帝都敢宰的人。区区一个叶云月哪里值得主子屈尊动手?所以这个时候,事情就得交给她来办。季夏悄悄下定决心,一定把叶云月的事儿办好,不丢主子的脸!   顾见骊和姬无镜回来,广平伯府里其他人络绎不绝地送来礼物。若不是姬无镜不喜别人踏足他的住处,这些见风使舵的人定然踩破门槛。   天还没黑下来,姬无镜就睡着了。顾见骊立在里屋门口,瞧着床上的姬无镜,皱起眉。她算了算日子,明白姬无镜体内子蛊的效用开始减弱了。   她摆摆手,让季夏下去。自己拄着拐杖,慢吞吞地朝床榻走去。她尝试着左腿用力,可是很疼,只好放弃。她费力走到床榻,在床边坐下来,弯下腰来,托腮望着姬无镜。   许久之后,姬无镜仍旧阖着眼,却懒洋洋地开口:“顾见骊,你又被叔叔的美貌勾了魂儿。”   顾见骊无声摆着口型说:“臭不要脸。”   然后她才出声说:“我不想再看见叶云月了。”   姬无镜扯起眼皮,半眯着眼望向顾见骊,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低沉倦意,问:“谁?”   “叶云月。”   姬无镜皱眉,不耐烦:“什么东西?”   第76章   “不是东西, 是人!是你留在院中当丫鬟的叶家姑娘, 你以前的未婚妻,叶云月。”顾见骊一口气把话说了个明明白白。   姬无镜随意“哦”了一声, 没怎么认真听的样子。他抬起一只手虚虚握成拳搭在额头,重新合上眼。   顾见骊去扯他的袖子, 拧眉说:“她是你留下来的人,而且身份又特殊。我可不敢说她半句话。她如今日日围在星澜身边,我不放心。如果你是想纳妾,我也不说什么了,偏偏你让她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 我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顾见骊抿抿唇,停顿了一下, 又继续说:“不过如果五爷要纳妾的话, 叶家姑娘不太合适,还是找个本分些的比较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姬无镜重新合上眼有些困顿, “顾见骊,吵人睡觉是该打屁股的。”   顾见骊把拽着姬无镜袖子的手收回来,也不再说话了, 只是坐在一旁望着姬无镜。   姬无镜朝她伸出手,懒懒说:“来,让叔叔抱着睡觉。”   顾见骊扭头望一眼窗户的方向。外面的天还没黑下来呢。算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情。   她起身,拄着拐挪到窗边放下了窗前遮光的垂帘,重新折回床榻, 放下床幔,避着左腿上了床。姬无镜躺了半日,被窝里热乎乎的。顾见骊钻进去。因为腿伤,她已经仰躺着睡觉太久。如今腿上的板子拆了下来,顾见骊小心翼翼地侧转过身,慢慢抬起左腿,搭在右腿上。她欢喜地用脸颊蹭了蹭枕头,还是觉得侧躺着睡比较舒服。   姬无镜的手臂从她脖子下面穿过,他靠过来,从顾见骊身后抱住她,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   顾见骊微微恍惚,隐约想起来在她的腿还没有摔坏前,姬无镜就喜欢这样在她身后抱着她睡,像把她当成枕头似的。   顾见骊的目光不经意间一扫,落在床里侧的拨浪鼓上。她望着拨浪鼓上穿着肚兜的胖娃娃,眼前浮现姬无镜彼时懒洋洋躺在床上搓着拨浪鼓的样子。顾见骊目光凝在拨浪鼓鼓面之上画的胖娃娃,心里忽然顿了一下。   姬无镜为什么玩这个画着胖娃娃的拨浪鼓,还专注地玩了这么久?   他该不会是想要个小孩子吧?   顾见骊蹙着眉回忆了一下平日里姬无镜和姬星澜、姬星漏的相处,认为姬无镜是不太喜欢小孩子的。可是会不会因为这两个小孩子的身份比较尴尬?兴许姬无镜是想要个嫡子呢?   顾见骊不由又想起姬无镜体内的毒来。子蛊只是暂且温养着他的五脏六腑,其效用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减弱。其实顾见骊也看得出来,姬无镜最近又开始犯困了。   顾见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抓那只拨浪鼓。拨浪鼓刚被她拿到手中,两侧垂着的小木锤晃动,拨浪鼓发出两道“咚咚”声。她赶忙将拨浪鼓捧在胸前,不让它再乱晃。   然后顾见骊就听见了身后姬无镜不耐烦的声音。   姬无镜屈起手指在顾见骊的后脑弹了一下,沙哑着嗓子:“睡觉。”   “疼!”顾见骊捂着头抱怨。   姬无镜勉强睁开眼,回忆了一下叶云月这个人。他当初为什么让叶云月留下来当丫鬟来着?姬无镜也不太记得了,可能是叶云月说什么为奴为婢,他顺口就让她当丫鬟了。   姬无镜不耐烦地说:“不想看见她就赶走,赖着不走就让长生掐死。顾见骊,你要是再拿这样的小事吵我睡觉,我可就……”   就怎样。   姬无镜想了一下,没想出来,索性什么也不说了,重新合上眼睡觉。   “就怎样?”顾见骊偏偏娇里娇气地问出来。   姬无镜没搭理她。   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捧着胸前的拨浪鼓小声问:“五爷,你睡着了吗?”   姬无镜睁开眼,漆色的眸底有着丝丝殷红。他的目光落在顾见骊纤细雪白的脖子上,顺手将她的衣服一下子拉来,将她上侧的香肩露出来,咬上去。   若是刚嫁来广平伯府时,顾见骊必然吓得浑身战栗担心被传说中恐怖嗜血的玄镜门门主给杀了。而如今,姬无镜咬上来时,她因最初的意外吓了一跳,又很快松了心弦。有点疼,她蹙着眉,攥紧锦被,没有躲。   姬无镜的五脏六腑仿佛有千百只细小的虫子啃咬着,麻痒难耐。他眼底的殷红逐渐加深,阴翳中透着一股瘆人的寒气。   感觉到身后姬无镜的气息微重,他贴着她后背的胸膛也在逐渐变得滚烫。顾见骊觉察出不对劲来。她急忙问:“五爷,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了吗?”   她想要转身,姬无镜却在她身后禁锢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温香软玉抱满怀,姬无镜的耳边忽然响起顾敬元的话——“姬昭,你实话与我说你体内的毒到底还能不能解?你到底还能活多久?三年够不够活?为父要算着日子提前给我的见骊相看下个夫家!”   毒药是他自己选择喝下去的。姬无镜今生不知何为后悔。   “五爷?”顾见骊娇软的声音里担忧更浓。   姬无镜手掌贴在顾见骊的前腹,用力一捞,将怀中顾见骊的身子更紧密地贴在怀中。感觉到一个僵硬的东西紧贴着顾见骊的娇臀,顾见骊怔了怔,隐瞒明白了什么。她一惊,捧在胸前的拨浪鼓滑落,“咚咚”两声停下来,两个小木锤一个搭在床铺上,一个搭在鼓面上胖娃娃乐哈哈的脸蛋儿上。   顾见骊的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抵触和顺从交织,只剩下了懵怔。   姬无镜长腿一伸碰到顾见骊的左小腿,顾见骊疼得叫出声来,眼圈也在一瞬间红了。姬无镜的动作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在她身后拥着她。没过多久,姬无镜手掌沿着顾见骊的纤腰探至她身前,摸到她的手,握起她的手,将她的手拉到她身后,让她握住。   顾见骊猛地睁大了眼睛,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接下来的动作由姬无镜握着她的手完成,顾见骊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漫长的懵怔后,脏湿了手心,她心里才涌上巨大的羞耻感。她始终背对着姬无镜,弄脏的手五指张着,僵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好。   姬无镜给她擦了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放在她腹前,额头抵在她的后颈,声音低哑:“顾见骊。”   顾见骊张了张嘴,想应,但是没发出声音来。   姬无镜忽然低沉地轻笑了一声,他吞吐的气息拂在顾见骊的后颈,痒痒的。   姬无镜的狐狸眼微微睁开些,半眯着,眼底的殷红褪去。他问:“吓到了?”   顾见骊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姬无镜侧躺着,不仅不动,也一声不吭。放下床幔之后昏暗的床榻内,安安静静的。   姬无镜没睡,他额头抵着顾见骊的后颈,垂着眼,亦一动不动。直到感觉到掌心里顾见骊的手细小的动作。   顾见骊小心翼翼地转了转手腕,将自己的小手从姬无镜的大手里逃出来。姬无镜的掌心空了,他没动,更没有去抓住顾见骊的手腕。   顾见骊的手心火辣辣的疼,还很酸。虽然已经被姬无镜擦过了,可是她还是觉得好脏。她将姬无镜往上滑了一些的袖子拉下来些,然后用手心使劲儿在他的袖子上蹭。   蹭,再蹭,使劲儿地蹭。   她瓮声瓮气:“你真的好烦哦。”   姬无镜一下子笑出来,声音低沉,随着他的轻笑,抵在顾见骊后颈的额头微动,顾见骊觉得更痒了。   “顾见骊。”   “总是叫我又不说话,到底是要干嘛!”顾见骊娇糯的声音里带着丝小小的恼意。   “顾见骊。”   顾见骊生气地双手捂住耳朵。   姬无镜的视线扫过顾见骊被发红的手,慢悠悠地说:“手上脏,要蹭到耳朵上了。”   顾见骊一僵,迅速将手放下来,又拉起姬无镜的手,用姬无镜的手给她擦耳朵。   掌心摩擦着顾见骊微微发热的耳轮,姬无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的手也脏。”   顾见骊咬唇,把姬无镜的手推开,像只虫子似地往被窝里挪动,蒙了头,睡觉。使劲儿闭上眼睛前,顾见骊恍惚知道原来虫子不仅可大可小,还会在发烧的时候吐脏兮兮的口水。男人的身体真是可怕又复杂。   可惜了姬无镜妖气横生的艳容,偏偏也长了那么丑的部位。   还是女儿好。   ——顾见骊如是想。   顾见骊以为自己会羞窘嫌恶地睡不着,然而事实上她很快就睡着了,兴许是回府的路上奔波劳累了些。   她睡着之快让姬无镜都微微惊讶。一片昏暗中,姬无镜扯起一侧嘴角,古怪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顾见骊比姬无镜先醒过来。本来昨晚歇下的时间就比较早,她醒来时也比往常早一些。她睡眼朦胧地揉着眼睛,懒洋洋地伸着懒腰。她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姬无镜,见他还睡着,偷偷去看自己的手心。   明明看不出来任何痕迹,可她偏偏觉得手心痒痒的。   不能再去想了。   顾见骊拧了眉,摸到床头的拐杖,尽量小些声音,走了出去。她刚走到外间,惊动了季夏,季夏急忙搀扶她坐下,去给她打水梳洗。   林嬷嬷匆匆赶过来,愁眉苦脸:“夫人,六郎又闯了祸事,被老夫人给扣下要责罚!”   上次顾见骊曾说过若再出这种事儿与她说一声,林嬷嬷犹豫很久才来。    第77章   顾见骊赶去的时候, 远远看见两个婆子把姬星漏摁在长凳上, 拿着长藤条抽打他的屁股。裤子褪下大半截,露出圆滚滚的小屁股。藤条抽下去, 白屁股立刻就浮现一条又一条红道子。   长凳摆在院子里,院子里围着一圈婆子丫鬟的看热闹。   “快一些。”顾见骊偏过头对推着轮椅的季夏说。   “诶!”季夏应了一声, 立刻加快了速度,推着顾见骊赶过去。   见顾见骊过来,杵在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各异。当初顾见骊是那样情况嫁进来,府里别说是各房主子, 就连下人也等着看笑话。可如今新帝登基重用顾敬元,顾见骊的身份亦跟着水涨船高, 府里上上下下只有捧着她的份。再想到府里的人先前可没善待了顾见骊, 此时个个更是心情复杂。   “六郎犯了什么错事?”顾见骊问。   鞭打姬星漏的江婆子心想这世上哪有喜欢外生子的正妻?更何况是姬星漏这样顽皮恶劣的孩子。姬星漏被毒打,顾见骊高兴才对。   江婆子立刻摆出笑脸来, 谄媚地说:“六郎抓了蛐蛐扔到今天早膳的粥里,老夫人才吩咐婆子狠狠教训他一顿。五夫人放心,六郎这样顽皮, 老奴会好好教训他。”   另外一个摁住姬星漏的傅婆子也谄媚笑着讨好:“六郎性子劣,平日里定然也让五夫人受委屈了。五夫人心善不苛待他,可也不能由着他胡作非为。老夫人是顶疼您的,以后六郎再惹您生气,您懒得下手过来吩咐老奴一声就是了。”   傅婆子只顾着与顾见骊说话,手中动作一个不察, 让姬星漏一个翻身从长凳上翻下来,逃了她的桎梏。   “往哪儿跑!”傅婆子长臂一伸一把抓住姬星漏的小细胳膊。姬星漏回头,一口咬在傅婆子的手背上,惹得傅婆子“哎呦”了一声,痛苦地招呼着一旁的丫鬟:“你们几个丫鬟还不快过来帮忙!”   江婆子和几个丫鬟都赶过来拉姬星漏。   顾见骊眉心轻轻蹙起一瞬,又很快舒展开,望着姬星漏,开口:“星漏,把裤子提上。”   姬星漏愣了一下,一时不察让傅婆子把手挣脱开。姬星漏赶忙一边提裤子,一边撒腿就跑。   江婆子扯着嗓子喊:“莲心、莲蕊,守在院门,别让六郎跑出去!”   “这位嬷嬷,你这是捉贼吗?”顾见骊温声细语,却让起飞狗头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下来。   “不、不是……”江婆子顿时有些尴尬。她拿出卖力责罚姬星漏的架势也是想在顾见骊面前讨个好,这怎么看起来马屁没拍在位置上呢。   姬星漏已经跑过了顾见骊,他回过头警惕地瞪着顾见骊。   顾见骊回过头朝他伸出手,拉住他的肩膀,姬星漏犹豫了一下,还是任由顾见骊将他拉到她面前。顾见骊弯下腰来,重新给他整理了身上被弄乱的上衣和穿歪了的裤子。然后她才看向姬星漏的眼睛,问:“为什么要在粥里放蛐蛐?”   “我乐意!”   一旁的傅婆子“啧啧”两声,粗着嗓子严厉训斥:“六郎,你不能跟你母亲这么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   她又笑着对顾见骊说:“五夫人您可千万别为了这种没娘教的外生子动气,不值当。”   姬星漏猛地转头凶狠地瞪着江婆子,恶狠狠地说:“下次我会在你的粥里放老鼠药!”   明明是个四岁的孩子,可是看着他充满戾气的眼睛,傅婆子还是吓了一跳。   “星漏。”顾见骊朝姬星漏伸出手。姬星漏忽然抬手把顾见骊的手打开,转过身像一头小牛犊子一样跑开。   林嬷嬷下了好大决心才去找了顾见骊帮忙,没想到姬星漏连顾见骊也得罪。林嬷嬷嘴上说着:“六郎还小,六郎不懂事,您别计较……”,然后慌慌张张地追姬星漏。   顾见骊看了一眼自己被姬星漏拍红的手背,说:“让那两个丫鬟退开,不要拦他。”   “这……”江婆子愣了愣,还是照做了。   宋嬷嬷从屋里出来,笑着迎上顾见骊:“五夫人,您怎么一早过来了?家里人都聚在里面一起用早膳呢。刚刚大家还念着您的腿伤,要不然一定都去看望您。”   “大家有心了。”顾见骊微笑着点点头,让季夏推她进去。   轮椅被推至门槛停下,季夏搀扶起顾见骊,搀着她走进屋内。齐聚在屋内的女眷都望着门口的方向。老夫人立刻让丫鬟给顾见骊搬来椅子,满脸挂着笑亲切道:“瞧瞧,你这腿怎地还不好?我看着你这样走路,心疼得很呐!”   顾见骊坐下来,温声开口:“儿媳伤了腿不能给您行礼,您别怪就好。”   “不会,不会。”老夫人连连说。   大夫人插嘴:“五弟妹用过早膳没有?没用过的话刚好和咱们一起用。”   三夫人也说:“对对,我们这都刚端上来,大家还没吃呢。”   “不用了,院子里已经准备了,我等下回去和五爷一起吃。”顾见骊温声拒绝。她顿了顿,又说:“我很长时间没回来也没能顾得上星漏,让他闯了祸,扰了大家。”   “这孩子一向如此胡作非为,可不是弟妹的责任啊!”大夫人说。   “对对。”三夫人附和。   顾见骊微笑着说:“可如今我毕竟是她的母亲,如果日后他再闯了什么祸,扰了大家,还请你们着丫鬟告诉我一声,我好好罚他。”   顾见骊顿了顿,才继续说:“到底是个少爷,也是懂事的年纪了,就这样当着一院子下人的面扒了裤子打他,还是不太好的。”顾见骊目光温柔地望着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当然,儿媳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六郎好,想将他调教成端正的好孩子。”   屋内的气氛微微凝滞。谁也没想到顾见骊会替姬星漏说话。这世上还有喜欢夫君在她没嫁过来之前就有的外生子?而且还是姬星漏那样惹人嫌的孩子。   众人在心里一琢磨,认为顾见骊并不是真的在意姬星漏,而是拿姬星漏的事情做文章,给大家难堪!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广平伯府曾经对不起顾见骊。虽然一个个心里不舒服,可仍旧面上赔着笑脸。   心恶之人自不信这世上有善人。   顾见骊猜得到他们的想法,不过她没解释,因为不在意。她已经将话说清楚了,她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说:“五爷应该起了,我得回去了。就不吵大家用早膳了。”   老夫人亲自站起来将顾见骊送到门口,其他人更是都起身送她。更有嘴甜者,一口一个“慢点”、“当心”、“拉拉领子别着凉”、“下次出门多穿些才好”……   二夫人望着顾见骊坐在轮椅上被推走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儿,她没像别人那般奉承,一直在一旁沉默着,她没法开口,心里又尴尬又后悔。若没有当初的事儿,顾见骊马上就要成为她的儿媳。可如今不仅不是她的儿媳,还成了这样尴尬的妯娌。甚至算得上结了仇。更让她心酸的是她的儿子也怨上了她。   怪谁?   二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心里连连叫苦。她也冤枉啊!当初私改圣旨的事儿是宫里的意思,她还敢忤逆了圣意不成?   姬星漏一股脑地跑回来,踢了鞋子扑到床上去。   坐在地上玩的姬星澜丢了手里的彩色手鞠,爬起来,小跑到床边去拉姬星漏的袖子,糯糯地喊:“哥哥,你是不是又被打啦?疼不疼呀?”   “不疼!”姬星漏粗声粗气。   姬星澜歪着小脑瓜,讷讷道:“到底是被打了没有呀?如果被打了怎么会不疼呢?”   林嬷嬷追进来,赶紧去脱姬星漏的裤子,嘴上絮絮说着:“哎呦,我远远瞧着都打红肿了,快脱了给我看看,得马上涂点药才行……”   一旁的姬星澜惊呼:“哥哥你被打屁股啦?”   姬星漏一下子蹦起来,站在床上,指着林嬷嬷大叫:“你给我出去!”   林嬷嬷知道这孩子的性子,忙说:“好好好,我去给你找药,等会再来。”   等林嬷嬷走了,站在床下的姬星澜仰着头去拽姬星漏的小手摇了摇,说:“哥哥,给我看看呀。”   姬星漏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姬星澜一屁股跌坐在地。   姬星漏看她一眼,向前迈出一步,又硬气地转过头。姬星澜拍拍屁股站起来,抓着姬星漏的裤子爬上床,她站在姬星漏面前,重重叹了口气,拧着小眉头,小声说:“哥哥,没有别人啦。疼的话可以哭啦!”   姬星漏偷偷看她一眼,“哼”了一声,继续不理她。   姬星澜比姬星漏矮了半头,她朝前迈出一步,伸开双臂抱住姬星漏,小手拍着哥哥的背,哄他:“哥哥不疼!”   “疼!”姬星漏忽然叫了一声,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只是哭了一声,又立刻憋住不出声,抱住姬星澜,把眼泪儿使劲儿蹭在姬星澜的肩膀。   “那怎么办呢?”姬星澜瘪了嘴,也想哭了。   “永远都不行……学不像……呜呜呜……”姬星漏哭着,嗓子里唔噜着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窗外的顾见骊听了姬星漏的哭诉,慢慢拧了眉。姬星漏在学什么?   长生跑来急说:“夫人,五爷找您呢!”   顾见骊一惊,一下子想明白了。姬星漏在学姬无镜!   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故意学姬无镜,来证明自己是姬无镜的儿子,得到承认。    第78章   顾见骊没来得及让长生噤声。她甚至没来得及说话, 姬星漏就一股风似地从屋子里跑出来, 站在顾见骊面前,一副凶狠恶煞的样子指着顾见骊, 怒吼指责:“你偷听!”   顾见骊安静地对姬星漏对视了一会儿,说:“你父亲凶人的时候是笑的, 从来不会大吼大叫。”   姬星漏一下子愣在那里。   看着他这个呆呆的小表情,顾见骊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姬星澜跟在后面,可是跑到门口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槛绊倒了,她歪歪扭扭地爬起来,跑过来。   顾见骊温柔笑着将她拉到身边来, 拍了拍她屁股上的尘土,柔声说:“澜澜下次跑的时候当心些。”   她又摸了摸姬星澜的额头, 让季夏去拿了姬星澜的小棉袄, 亲自给她穿上,说:“澜澜这几天不舒服还是待在屋子里好, 记住了吗?”   “嗯嗯!记住了,澜澜乖,澜澜听话!”姬星澜弯着眼睛抱住顾见骊的手。   林嬷嬷找到了消肿止疼的药, 匆匆赶过来,看见顾见骊在这里,急忙再一次替姬星漏说话:“夫人,六郎说话没分寸不是真的针对您,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六郎是喜欢您的,您不在家的这段日子, 六郎还念着您了。”   “你话怎么这么多!”姬星漏跑过去推了林嬷嬷一把。   姬星澜去拉哥哥,奶声奶气:“哥哥,哥哥!不要推嬷嬷,不要气母亲!”   她从姬星漏身后死死抱住他的腰,小脑袋贴在姬星漏的背上。   顾见骊有些意外地看向姬星澜。这倒是这个小姑娘第一次正经喊她母亲,虽然不是对着她。   顾见骊对姬星漏说:“星漏,你妹妹的风寒还没有好。这一大早上还很冷,她再在外面待一会儿可要加重病情的。你还不快带你妹妹进屋去。”   姬星漏犹豫了一下,抱怨了声“麻烦”,转过身来,牵起姬星澜的小手,把她拉进屋。他步子迈得大,姬星澜被她拉扯地踉踉跄跄。   顾见骊让季夏搀扶着跟了进去。屋内地面铺着雪白的兔绒毯,上面凌乱堆放着小孩子的玩具,五颜六色的。姬星漏爬上了床,用被子蒙了头。姬星澜茫然地站在床下。   “林嬷嬷,把药给我吧。”顾见骊说。   林嬷嬷颇为意外地看了顾见骊一眼,才把手里的止疼消肿药递给顾见骊。顾见骊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姬星漏的背,说:“现在天冷,如果不涂抹些药消肿,是会得冻疮的哦。”   蒙着头的姬星漏不肖地“哼”了一声:“你骗小孩!我又不是第一次在冬天被打。比现在更冷的时候被打了也没事儿,之后都会长好的!”   顾见骊樱口微张,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儿起来。   姬星漏才几岁?四岁的孩子却已经被打过许多次。是,这孩子脾气不好,说话不好听,顽劣得让人头疼。可错的不是他,是应该教他的人没有教他。   顾见骊心里明白倘若姬星澜是姬无镜的嫡子,府里绝对不会有人敢这般动他。正是因为姬无镜的浑然不在意,或者说是姬无镜的纵容,才让所有人轻视他、鄙夷他、欺凌他。这孩子才会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去反抗,去得到别人的重视。   外生子是很尴尬的身份。   顾见骊转头望向杵在一旁的姬星澜。   姬星澜见顾见骊看她,她立刻摆出灿烂的笑脸,乖巧地说:“不生气,不生哥哥的气好不好?”   顾见骊觉得更心酸了。姬星澜年纪还小,懵懵懂懂。等她再大些,才会知道外生子的身份会给她带来多少难堪。   顾见骊忽然想到一件一直被她忽略的事情——等姬无镜不在了,她自然是要离开广平伯府的,到时候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她没有资格将这两个孩子带走。   她不由责怪起姬无镜这个父亲的不称职。事实上,外生子是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倘若姬无镜真的喜欢这两个孩子的生母,纳入房中让这两个孩子做庶子庶女也比外生子强上许多。顾见骊并不清楚姬无镜和这两个孩子生母的事情,她也不敢去乱猜。暂且不想这个,姬无镜也不该不管不问这两个孩子。   “你怎么哭啦!”姬星澜望着顾见骊,她吓坏了,急忙挥着小拳头使劲儿捶了两下裹在被子里的姬星漏,急急埋怨:“你把母亲气哭了!”   被子里的姬星漏一僵,扯开被子一角,偷偷去看顾见骊,见顾见骊果真红着眼睛,他撇撇嘴,小声说:“女人都是爱哭鬼!”   “没有,没哭呢。”顾见骊俯下身来抱了抱香香软软的姬星澜。   她转头望向门口的长生,问:“五爷找我什么事情?”   “不知道,五爷只是让我找您!”   顾见骊想了想,说:“你去与五爷说一声,我在星漏、星澜这里,让他也过来。星澜不能吹风,今日不去前院了,把早膳摆在这里。”   长生刚走,姬星漏警惕地盯着顾见骊,哼了一声,说:“你又想用父亲吓我!”   顾见骊晃了晃手里的小药瓶,问:“等下和你们父亲一起吃饭,你疼得坐不下可怎么办?”   “那也不用你……”姬星漏嘟囔。   顾见骊也不坚持,将药瓶交还给林嬷嬷:“你来吧。”   她又摸了摸姬星澜软乎乎的小脸蛋,说:“监督哥哥哦。”   “嗯!”姬星澜使劲儿点头。   顾见骊被季夏扶着在桌前坐下,等着季夏端早膳进来,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七彩手鞠晃了晃。她头几年还喜欢玩这个呢,还喜欢自己做,闺房里摆了许多。   姬无镜过来时,姬星漏刚刚擦好消肿止疼的药在穿裤子。   姬无镜看了他一眼,走到顾见骊对面坐下,脸色不太好地问她:“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星漏闯了祸,去把他接回来。”   姬无镜口气随意:“你不接他,他也能自己跑回来。”   顾见骊不喜欢姬无镜对自己孩子这样随意的态度,她刚要说话,季夏端着早膳进来。顾见骊便把话忍了下来,先吃了饭再说。   顾见骊看着姬星漏小心翼翼地爬上凳子,屁股刚碰到凳子颤了一下,明明疼得很,却装出一点都不疼的样子。那边姬星澜一阵咳嗦。顾见骊急忙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姬星澜的背。   姬无镜慢悠悠地吃着鱼粥,古怪地看了顾见骊一眼。顾见骊抬眼看向姬无镜的时候,姬无镜已经低下了头继续吃着鱼粥。   吃着吃着,顾见骊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只因想起了曾经听来的关于星漏和星澜这两个孩子的传闻。传闻里,绝大多数都说这两个孩子是姬无镜的外生子,可也有人说是奸生子。   顾见骊的手一抖,勺子忽然落入碗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来。她慌忙去拿落入汤中的勺子,却烫了指尖。   姬无镜欠身,拉着她的手腕,用帕子擦去她手上的汤汁,又拿起桌子上备用的勺子塞进顾见骊手里,而后不发一言地继续专注吃鱼粥。   顾见骊重新抬眼看向姬无镜慢悠悠吃着鱼粥的样子,她不由看了许久,心里忽然坚定地否了听来的传闻。   不可能的。   姬星漏和姬星澜绝对不可能是奸生子,姬无镜这样骄傲的人绝对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姬星澜忽然咯咯笑起来,她小小的手托着腮,歪着小脑瓜望着顾见骊,开心地笑着:“哇,你好喜欢爹爹呀!”   “什么?”顾见骊怔住,惊愕地看向小姑娘。   姬星澜弯着眼睛笑:“你看了爹爹好久!”   “你……你别乱说。”顾见骊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一个童言无忌的小孩子。她迅速扫了一眼姬无镜,又移开视线。   姬无镜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他将姬星澜从椅子里抱起来放在膝上,懒洋洋地问:“星澜想吃什么?”   姬无镜是难得亲近小孩子的,被他抱着,姬星澜惊喜得不得了,糯糯地说:“澜澜可以自己吃!”   姬无镜“嗯”了一声,将姬星澜的小碗碟拿到她面前,让她坐在他腿上吃。   顾见骊看了一眼被冷落的姬星漏。姬星漏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于是,用过早膳之后,顾见骊有意让这对父子培养一下感情,所以提议让姬星漏背诗给姬无镜听。她则是抱着姬星澜坐在软软的兔绒毯上玩手鞠。   早上的汤有些腻,顾见骊想吃糖了。   她高高抛起手鞠,又接住,问姬星澜:“澜澜想不想吃糖?”   “嗯嗯!”   姬星澜如顾见骊所愿地点了头。顾见骊立刻吩咐季夏将家里有的几盒糖果都拿来,依次摆在兔绒毯上。   顾见骊如愿把糖果塞进嘴里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见姬无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别背了,我都忘光了也记不住你背的对不对,和妹妹玩去。”姬无镜说。   姬星漏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不过还是听话地挨着姬星澜一起吃糖。   “哥哥吃!”姬星澜把一块糖果塞进姬星漏的嘴里。   姬无镜懒散地盘腿坐下,好奇地翻看着几个盒子里的糖果。   “你手里的那种最好吃。”顾见骊说。   那是最后一颗黑豆子糖,顾见骊想拿的,被姬无镜抢了先。   姬无镜瞥她一眼,动作自然地将那块糖塞进了她嘴里。   叶云月赶来时刚巧看见这一幕。她不由想起前世时,姬无镜买下了整个安京的糖果铺子和会做糖果的手艺师父,造了一条糖果街,让手艺师父们日日制糖,每日送给顾见骊一种不同的糖果。   自那以后,京中无人有糖吃。    第79章   重生之后, 叶云月总是不敢过多去想前世的事情。只要想起前世姬无镜对顾见骊的好, 她心如刀绞。   她恨自己悔婚,悔得肠子都青了。许多人习惯性给自己找借口, 叶云月没勇气恨自己,便恨当初父母没有拦住她悔婚, 恨前夫卑鄙小人故意攀扯,甚至连曾经的闺中密友罗慕歌也恨得牙根痒痒。当初罗慕歌告诉她姬无镜抱回来的两个孩子是奸生子,吓得她死也不敢嫁。如今想来姬无镜有没有奸生子有什么重要?只要能得了国父正妻的身份,他在外面怎么花天酒地都无所谓,即使强暴女子又如何?反正被强暴的也不是她。若看不顺眼那两个奸生子, 想法子弄死不就行了?   一想到罗慕歌,叶云月气得喘不上气来。她这一辈子的幸福都被罗慕歌给毁了!所谓劝和不劝分, 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这个罗慕歌身为她的密友和姬无镜的师妹, 怎么能故意在她面前说姬无镜坏话?就算是事实,也该瞒下来才对!   “云月姨!”姬星澜爬起来。   叶云月回过神来, 急忙堆出笑脸走过去,她刚要迈进门槛,看了姬无镜一眼, 又把腿缩回去,柔着嗓子开口:“五爷,西厂的陈督主来了。”   姬无镜皱了下眉,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过他还是去了前院见陈河。   陈河未入座,立在三脚高桌旁,目光落在雪团的身上。雪团在三角高桌上伸懒腰。姬无镜进来时, 雪团一下子跳起来,跃进陈河的怀里。   “什么事?”姬无镜问。他也没进去,懒散斜靠着门框。   陈河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姬无镜的气色,道:“师兄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从西厂跑过来一趟就为了说废话?”   陈河笑着摇摇头,道:“我今日可是代表陛下来看望师兄,而且带了陛下赏赐的珍贵药材,有千年的人参灵芝和雪莲。陛下还说若是配药中缺了什么药材尽管去太医院拿。”   姬无镜笑:“我以前的药不也是在太医院拿的?说什么废话。”   陈河颇为无奈:“师兄,这叫人情往来,更是圣上恩泽。”   “还有事?”   陈河沉默了片刻,才道:“师弟很是诧异以师兄这脾气居然还没被人打死。”   姬无镜嗤笑,语气随意:“因为没人杀得了我啊。”   陈河一噎,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如今陛下正是用人之际。”   “拿不动刀了。”姬无镜走进去,在椅子里坐下,舒服靠着椅背。他将桌上茶托里倒扣的茶盏拿出来,竖着放在桌子上,手指一转,茶盏“哒哒哒”地转起来。他整个人慵懒闲适得很。   “师兄的毒……”   “没解药,治不了。”   “可是……”   姬无镜手中动作一顿,茶盏转动的动作瞬停,“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想让我吐血给你看?”姬无镜挑起眼尾,狐狸眼中的冷意已显。   “喵!”雪团吓了一跳,把脑袋钻进陈河的臂弯里。   “不怕,不怕……”陈河立刻低下头望着它,手掌抚摸着雪团的后背,温柔安抚着它。等雪团安静下来,陈河重新抬眼看向姬无镜时,眼中亦带了冷意,凉声道:“你吓到它了。”   陈河抱着雪团转身就走。   这次换姬无镜被噎到无语,他看着陈河离开的背影,气笑了。   姬无镜伸出手,微微用力,掌心浮现黑纹,犹如旋涡。他又慢慢收拢了手。姬无镜知道定然是上次玄镜门的章一伦暗杀他被他反杀的事情传到了姬岚耳中,而且他进宫接顾见骊时也露出身手。让姬岚认为他还可继续效力。   “真是没见识。”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这几次他所用之武,不过他真正实力的三四成罢了。   姬无镜的剑极快,快剑剔骨剥皮之行径轰动四方。却没有人知道他最擅长用的武器是刀,重刀。只是可惜这世上已没人有资格让他拔刀了。   顾见骊陪着姬星澜和姬星漏玩了好一会儿,主要是和姬星澜玩,姬星漏一直一脸不屑地坐在一旁。顾见骊教了姬星澜几种新的编绳,又答应下次给她做更好看的手鞠。   季夏走进来,挨着顾见骊坐在兔绒毯上,说:“夫人,我刚刚听说陛下将会在花朝节立后。”   “花朝节?那也没几日了。”顾见骊将缠着红绳的双手递到姬星澜面前,让她翻绳。   “是。没几日了。奴婢听说陛下原本是属意龙家姑娘的。”   “瑜君?”顾见骊愣了一下。龙瑜君作为左相的孙女,的确极有可能被立后。可是顾见骊隐隐觉得宫中凶险,并不是很希望龙瑜君入宫。   季夏笑着说:“但是龙姑娘忽然定亲了,夫家是余家。”   顾见骊想了想,顿时了然。龙瑜君定然也是不想嫁入宫中,所以急急订了亲,逃了这一劫。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才轻声呢喃:“这样也好……”   “那皇后立了谁?”顾见骊刚问出来,心里隐约有了个答案。   “陛下未登基前未婚妻孙引兰的妹妹孙引竹。”   顾见骊没有多意外地点点头。孙家姐妹是右丞之女,成为皇后没有什么意外的。顾见骊也相信孙引竹成为皇后绝对不是因为她是孙引兰的妹妹,只是因为她是右丞之女。顾见骊先前和孙引兰接触不多,倒是在宴席上与孙引竹说过几次话。孙引竹是个活泼的性子,和顾见骊同岁,也才十五岁罢了。   姬星澜眨眨眼,歪着小脑瓜瞧着顾见骊脸上的表情。她伸出小手搭在嘴巴前连连打哈欠。   “星澜困了呀?”顾见骊忙收起思绪,问道。   “嗯嗯!”姬星澜使劲儿点了点头,“我想睡一会儿啦,你下次来陪我玩好不好?”   “那好。星澜睡一会儿。”顾见骊将手上的红绳收起来,由季夏搀扶着起身,看着姬星澜爬进被窝,她低头看向姬星漏,说:“星漏,不要吵妹妹睡觉。你要是困了,也睡一会儿。”   “切,要你管!”姬星漏扭头。   顾见骊知道姬星漏是很在意姬星澜的,她微笑着摸了摸姬星漏的小脸蛋儿,才让季夏搀扶着离开。   房门关上,姬星澜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下来,扭着小身子跑到姬星漏面前拉哥哥的手,奶声奶气:“哥哥陪我玩手鞠。”   姬星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问:“你骗她?”   姬星澜急忙小手捂住姬星漏的嘴巴,压低了声音,说:“大人都不喜欢和小孩子玩的。她刚刚想事情了,都走神啦!她肯定好无聊的哦。唔,澜澜和哥哥玩,让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姬星漏看着被妹妹塞进手里的彩色手鞠拧了眉,他很想说他也不喜欢玩这个……   顾见骊得知陈河已经走了,便去找姬无镜。   “五爷,星漏被打了,当着很多下人的面儿抽鞭子。”顾见骊告状。   姬无镜随意“哦”了一声。   姬无镜浑然不在意的态度让顾见骊有点生气。她闷声坐在一旁,也不吭声,垂着眼睛瞅着自己的裙角。   好半天,姬无镜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对季夏说:“把发生的事情说一遍。”   “……然后我们就回来了。”季夏充分发挥自己的口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甚至每个人说的话,每个表情和眼神也都表演到位。   姬无镜笑了,问:“你叫什么来着?”   季夏愣了一下,飞快地看了顾见骊一眼,才禀:“蠢婢季夏。”   “组个马戏团表演,赚的肯定比你主子给你的多。”姬无镜语气不明地说。   “不敢……”季夏吓得一哆嗦,赶忙跪了下来,低着头。   顾见骊打量了一眼姬无镜的神色,若无其事地说:“季夏,你去厨房忙吧。”   “是!”季夏如得大赦,急忙弯着腰退下去。   “五爷,星漏……”   姬无镜忽然开口:“轮椅被推至门槛停下,搀扶起夫人,搀着她走进屋内,老夫人赐了座,夫人坐下……”   顾见骊起先听得稀里糊涂,后来才反应过来姬无镜在重复季夏刚刚说的话。   “怎么了?”顾见骊疑惑地问。   适逢长生从门前经过,姬无镜顺手一指,道:“去,把府里所有门槛给我拆了。”   “啊?”长生愣了一瞬,立刻转身就走。不需要理由,只要姬无镜的命令,干就完了。   “五爷!”顾见骊站起来,左脚落了地疼得她倒抽了口凉气。   这让顾见骊接下来的一个月一直用着拐杖和轮椅,没敢尝试练习走路。   春暖花开,顾见骊坐在窗前,透过窗户,羡慕地望着姬星澜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姬无镜立在她身后,道:“你要是再不练习走路小心长短腿。”   “什么意思?”顾见骊转过头来仰望着他。   “跛子啊。”   顾见骊一惊,吓白了脸。她顿了顿,像是自我安慰一样:“不会的……”   “起来。”姬无镜捏着她的肩膀,将她从椅子里拎起来。   顾见骊站在他面前,几乎只用右脚支撑着。   姬无镜一边向后退,一边说:“走过来,否则打屁股。扒了裤子打。”   顾见骊拧眉。她试探着迈出左脚,可仍旧不敢用力踩,又缩了回去。她堤防地望着姬无镜,小声说:“再等等吧,摔了可怎么好。”   “摔几次正常。”姬无镜道。   “那不行!”顾见骊忙说,“要是动了胎气怎么办!”   “什么?”姬无镜怔住。   顾见骊脸颊泛红:“我、我两个月没来过了,可能是怀了……” 第80章   顾见骊声音越来越低, 说到最后几不可闻。她低下头, 尴尬地捏着衣角,觉得将两个月没来月事说出来很不好意思。   姬无镜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开口问:“请大夫诊断过了?”   “还、还没有……”顾见骊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可是为什么要发颤害怕呢?她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她这样心虚的样子若是让姬无镜误会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可就大不好了!   顾见骊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微微仰着小下巴, 正视姬无镜,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发颤,用寻常的语气说:“我觉得还早些,就没请大夫。如果下个月还没有来月事再请……”   明明前面的语气还保持住了寻常,可到最后, 可能是因为放松了警惕,最后一个“请”字, 拐了弯念成了“挺”。   好不容易撑住的表情顿时有些崩, 顾见骊悄悄咬唇,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姬无镜立在原地, 向来懒散的他难得立得笔直了些。他目光略复杂地打量了一眼顾见骊,然后一步步朝顾见骊走过去。他在椅子里坐下,拉着顾见骊的手, 将她拉到他腿上坐着。   姬无镜问:“有感觉吗?有没有感觉过胎动?”   顾见骊侧过脸来,惊奇地望着姬无镜,说:“才两个月怎么会动呢?”   姬无镜点头。哦,原来还知道这个。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澄澈动人的潋滟眸,忽然来了兴致,问:“顾见骊, 你想不想要一对双胞胎?”   “双胞胎?”顾见骊还没想过这个。肚子里的小家伙是一个还是两个,是姑娘家还是小郎君,她都还没想过呢。   姬无镜步步引诱:“对,双胞胎。两个小东西会长得一模一样。”   顾见骊想到了姬星澜和姬星漏,她疑惑地说:“可是星澜和星漏五官不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两个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嗯……龙凤胎可能会长得不像,但是如果是两个小姑娘或者两个小郎君就会长得一模一样。”   “哦……”顾见骊点点头,有些疑惑,“可是,是不是双胞胎又不能由着我们来呀。”   “嗯——”姬无镜拖长了腔调,“可以试一试,有十之二三的几率。”   顾见骊惊奇地望着姬无镜。她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说法。   姬无镜将顾见骊鬓角的一绺儿碎发掖到她而后,慢悠悠地说:“在受孕的前三个月如果补上一回,就有可能是双生子。”   顾见骊怀疑地看着姬无镜,她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太信的。   姬无镜任由她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当然了,我也说了可能性只有十之二三。”   顾见骊仍旧半信半疑。她忽然想到姬星漏和姬星澜就是双胞胎,或许姬无镜说的是真的?   姬无镜扯起一侧嘴角,凑过去吻顾见骊的唇。已经不算陌生的湿软感觉袭来,顾见骊的身子下意识地紧绷了一瞬,她迷茫的眼中亦浮现了犹豫。   姬无镜近距离地望着她的眼睛,咬了她的舌尖儿。   “你骗人!”顾见骊忽然使劲儿将姬无镜推开,“这样又不会怀孕……”   顾见骊用手背抹去唇上的湿润,迅速不好意思地侧过脸移开视线。即使不是第一次被他亲吻,可是顾见骊莫名觉得害怕。那种心跳过快,将理智暂封的感觉让她很不安。   哦,原来她还知道亲亲不会怀孕。   姬无镜低下头,动作干净利落地解下裤带。   顾见骊瞧着他的动作,顿时慌了起来。他该不会真的要补上一次吧?好脏……   “不要了!”顾见骊迅速将双手背在身后。   哦,原来是以为那样就会怀孕。   姬无镜装出惋惜的样子来,问:“真的不想试试要一对双胞胎?”   顾见骊使劲儿摇头。她背在身后的手在背后的衣料上蹭了蹭,只要一想起来那天晚上怀上孩子的经历,她就觉得手心好脏。   “行吧。”姬无镜拍了拍她的头,“那给叔叔系上。”   顾见骊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小会儿,藏在背后的手伸到前面来,将姬无镜散开的裤带重新系上。她动作小心翼翼地避开不该碰的地方。   姬无镜长久凝望着顾见骊的侧脸。不管是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看她,她都美得毫无瑕疵,几近完美。   “好啦。”顾见骊收回手,又悄悄地将双手背在身手,两手相握着。顾见骊曾经无意间听婆子说有了身孕是不能行房的。这样一想,接下来会有一年的时间不用提心吊胆,也不用担心再被姬无镜弄脏,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出嫁时情况特殊,没人给她讲过圆房到底是怎样的过程。在这个礼教森严的生活环境下,她自然没有别的渠道弄明白。前几个月,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跟姐姐要了本小册子想学一学,偏偏只看了两页就被姬无镜抢了去……   “顾见骊。”姬无镜叫她。   “嗯?”顾见骊望向姬无镜,四目相望。   半晌,姬无镜一手揽在顾见骊的后腰抱着她,他俯下身来,侧耳贴在顾见骊的前腹。顾见骊不太习惯,想往后躲,后背紧紧贴着姬无镜的手臂。   姬无镜:“别动。”   顾见骊果真不动了,她疑惑地问:“可是应该什么都听不出来吧?”   姬无镜像真能听到胎动一样侧耳听了很久,才直起身来。他望着顾见骊的目光有些古怪,顾见骊看不太懂。   “顾见骊,生孩子很疼的。”他说。   顾见骊蹙起眉头,漂亮的五官也拧巴起来。   姬无镜微微屈着食指滑过顾见骊蹙起的眉心,漫不经心地说:“我都是快死了的人,给我生什么孩子。”   顾见骊带着执拗地反驳:“怎么能是给你生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呀。”   姬无镜慢悠悠地“嗯”了一声,拉过顾见骊的手,将她娇小白软的手放在掌中饶有趣味地揉捏把玩着。他说:“可是我死了,他就没了父亲,会被欺负的。”   “我会护好他,不让任何人欺负他。”顾见骊认真说。   姬无镜又不紧不慢地说:“可是你带着个拖油瓶嫁给别人,你下一个夫家不会准你将孩子带在身边。就算准你带着,也会打骂他。”   顾见骊犹豫了一会儿,她低下头,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说:“如果不容他,我就去学着做生意自己来养活他,不再嫁就是了。”   姬无镜撩起眼皮,望向顾见骊,从她认真的眼眸逐渐望进她的眼底。   姬无镜轻笑了一声,向后倚靠着椅子的椅背。   “你笑什么?”顾见骊问。   姬无镜没吭声。他捏着顾见骊的纤纤素指,将她的手拉到唇前。她的手上有淡淡的香,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却让他觉得好闻得近。姬无镜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然后又在她的手背温吞舔过,最后是微微用力地啃咬。   顾见骊安静地望着姬无镜,没有躲开。她在心里暗暗揣摩姬无镜的心情,他会不会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长寿而难过?   姬无镜松了手,重新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来,敲了敲顾见骊的额头,道:“也不一定真的有了,明儿让大夫给你把把脉。”   “好。”顾见骊乖巧地点点头,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肚子上。   姬无镜指腹摸了摸下巴,有点一言难尽。他起身,把顾见骊打横抱起,一边抱着她往床榻走去,一边哄小孩子似地违心道:“我的小夫人最近可要好好安胎才行啊。”   顾见骊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认真点头:“嗯!”   第二天纪敬意就过来了,还带了他的徒弟罗慕歌。   “纪大夫,怎么样呀?”顾见骊紧张地询问。   “这……”   “咳。”姬无镜状若随意地咳嗦了一声。   纪敬意顿了顿,改口:“夫人暂且无孕,只是气血不足。”   顾见骊怔了怔,一时之间心里空了一下,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情绪。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懒散坐在椅子里的姬无镜。姬无镜低着头在玩桌子上的茶盏,没怎么在意的样子。   顾见骊收回视线来。心想也是,姬无镜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的。   “慕歌,给为师拿纸笔来。”纪敬意道。   “是。”罗慕歌将纸笔递给纪敬意写通气血的药方。   罗慕歌是姬无镜和陈河的师妹,却并非师从一门。她自幼拜纪敬意为师,专心医术。而之所以是姬无镜和陈河的师妹,是因为她的生父是姬无镜和陈河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任西厂督主。不过宦官的身份,不太方便让别人知道未净身前有个女儿。所以罗慕歌的身世没几个人知道。   罗慕歌前几个月在外地采买药材,最近才回京。她已听说姬无镜娶了妻,还是安京双骊中的一位。可她先前并没有见过顾见骊,此时不由细细打量起顾见骊来。   只一眼,她便知道安京双骊绝非浪得虚名。原来这世间真有女子让人一见惊鸿,再品惊赞。   感受到罗慕歌的目光,顾见骊回望,对上罗慕歌的目光,她浅浅笑了一下。   罗慕歌报之以友善的微笑,心里却在诧异。她总觉得眼前的顾见骊太过娇软。她实在难以想象这样柔软的小姑娘站在师兄身侧的样子。   不过罗慕歌并没有看见顾见骊站在姬无镜身侧的样子。因为,顾见骊起身的时候,姬无镜也跟着起身,他走过来,直接将手臂探过顾见骊膝下,将顾见骊打横抱起,往里屋走去。   罗慕歌不可思议地望着姬无镜,以为自己看错了。 第81章   被当着外人的面抱起, 顾见骊觉得不太得体。刚一进了里间,顾见骊压低了声音免得被外间的人听见,说:“你干嘛要抱我呢?我可以慢慢自己撑着拐杖走的,你搀扶着我也好。”   “慢。”   顾见骊不吭声了。是会慢一点, 可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姬无镜垂眼瞧她不高兴的脸, 问:“没有身孕会不会松了口气?”   顾见骊瞧着姬无镜的脸色, 谨慎回答:“没有。”   “那有没有失望啊?”   “也没有。” 顾见骊这次实话实说了。   姬无镜将顾见骊抱到床上放下, 顺手给她盖了被子。   顾见骊别扭地说:“我现在又不用安胎了……”   “没事啊, 先演练着怎么安胎。咱们加把劲儿, 争取早日怀一个。” 姬无镜手掌抚过顾见骊的眼睛,“睡你的午觉。”   顾见骊听着姬无镜走出去,才睁开眼睛。她呆呆望着门口的方向好一会儿,慢慢开始犯困了。她打了个哈欠,重新合上眼睛。自从昨日姬无镜说过今日请大夫来诊胎, 她昨晚一晚没睡踏实,困得很。   姬无镜回到外间,纪敬意已经准备好了银针。罗慕歌拿着提前包好的药,正往厨房去煎熬。   “让长生去做就行了。” 姬无镜道。   刚走到门口的罗慕歌回过头来, 冲姬无镜微笑着说:“到底是懂医的人才能将火候掌握得刚刚好。”   姬无镜便也没再说什么。他坐下来, 将宽袖拉上去, 把手臂递给纪敬意。纪敬意捏着细细的银针, 密密麻麻刺入姬无镜小臂上的穴位。   罗慕歌到厨房时, 季夏正在煮粥、炒菜。见到罗慕歌,季夏问:“罗姑娘, 熬药的石锅都在这里,您看看用哪个?我可能帮上什么?”   “你忙你的就好,我应付得来。” 罗慕歌看着季夏往锅里撒盐,叮嘱了些,“夫人气血不顺,最近饮食清淡为主。五爷也吃不得重盐。尽量少放些油盐为好。”   “诶,记下了!”   罗慕歌挑了一口锅,抱出厨房,在厨房前面熬药。   季夏透过开着的厨房门打量着罗慕歌,心想这个罗姑娘和京中的贵女不太一样。虽然罗慕歌也是容貌出众,可季夏才不承认这天下有比顾见骊更貌美的女人。她只是觉得罗慕歌一身素雅的白裙,就像枝头丁香。可她又是淡淡的,甚至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更像是梅红枝头的那捧冷雪。   叶云月匆匆赶过来,立在罗慕歌面前,笑着说:“好久不见啊慕歌。”   罗慕歌轻晃扇子控制火候,抬眼看了叶云月一眼,又低下头去,口气随意:“是许久不见了。”   叶云月咬牙切齿:“你当年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慕歌的语气仍旧淡淡的。   当叶云月出现的那一瞬间,季夏便警惕起来,见叶云月直接去找罗慕歌,季夏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站在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去听两个人的谈话。   “稽昭此人性情乖戾喜怒无常,喜杀人常虐待,死于他手中之人不计其数。剔骨剥皮,穿人皮衣、点人皮灯,家中摆满人骨雕品。对女子更是有施虐癖,强暴女子无数。今日带回家中的两个孩子乃奸生子,而且他在外面还有更多奸生子!身中剧毒实乃报应,不日将暴毙而亡!”   罗慕歌默默听她说完。她点头,淡淡道:“当年我好像是这样说过吧,记不太清了。”   “可是当年你没告诉我你是五爷的师妹!” 叶云月愤愤。   “我和他的关系有说的必要吗?” 罗慕歌抬眼看向叶云月,“那些事情也是我听来的,是你向我打听五爷的事情,我才好心说与你听。你若是不信,亲自去问他便是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贬低五爷,不希望我嫁给他!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想嫁给他!”   罗慕歌微微蹙眉,说:“你想多了。”   叶云月不甘心地向前迈出一步,将手搭在罗慕歌的肩上,想要将她拉起来。她的手刚碰到罗慕歌的肩膀,罗慕歌微微侧身,反手将手中银针刺入叶云月肩窝。叶云月痛苦地尖叫了一声,直接跪了下来,身上迅速冒出冷汗。   躲在门里偷听的季夏一惊。罗慕歌曾经故意在叶云月面前贬低过五爷?是不是真如罗慕歌说的那般只是她听来随口一说?季夏不清楚,但是她觉得应该将这件事情告诉顾见骊。   罗慕歌将叶云月肩窝上的银针拔出来,随意一丢,继续轻晃扇子控制着火候,不再搭理叶云月。   叶云月跪在地上大口喘息了半天,再望向罗慕歌时有了个猜测。   “好。我明白了。” 叶云月冷笑,她站起来,迈着发沉的步子转身离开。   罗慕歌回头望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她放下扇子起身走进厨房。季夏迅速转身,站在大锅前往里面洒下红枣。季夏回过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问:“罗姑娘,我怎么听见刚刚说话声,刚刚谁来啦?是不是一个嬷嬷?”   “没有人来过。”   “哦。” 季夏转过头。   罗慕歌将手随意搭在季夏的腰上,一枚细小的银针一下子刺入。   季夏闷哼了一声,明亮的眼中浮现茫然。   罗慕歌收了针,轻轻拍了拍季夏的肩。   季夏迷迷糊糊地转过头望向罗慕歌,惊讶地问:“罗姑娘,你怎么过来了?是要用厨房吗?瞧我,炒菜的声音太大了,你走到我身后都不知道。”   罗慕歌浅浅笑着,道:“是,过来拿锅煎药的。”   “熬药的石锅都在这里,您看看用哪个?我可能帮上什么?”   罗慕歌含笑颔首,随意取了一个。   季夏继续炒菜,不经意间望向摆放熬药石锅的角落发现怎么少了一个锅?她诧异地走到门口,看见罗慕歌面前摆了两个石锅。   “咦,她刚刚拿走了两个吗?” 季夏喃喃自语,“居然需要两个……”   季夏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炒菜。   罗慕歌端着熬好的汤药回去时,姬无镜小臂上已经刺满了银针。他阖着眼,脸色除了有些苍白,没什么表情。可罗慕歌知道姬无镜此时体内会有多么痛。   罗慕歌将熬好的汤药倒进盛满清水的木盆中,一股异香立刻弥漫开。   纪敬意看一眼桌上燃着的香,开始一根根取下姬无镜小臂上的银针。每一根银针取下,便会带出一丝黑色的血迹。   姬无镜小臂上的银针取下半数时,他睁开眼,望向里屋的方向。   顾见骊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从里屋走出来。   “又怎么了?” 姬无镜随口问。   顾见骊摇摇头,慢吞吞地挪到姬无镜身边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纪敬意继续取下姬无镜小臂上的银针。   罗慕歌将在药液中浸泡的帕子取出,稍微拧了拧,去擦姬无镜的小臂。   “我来吧。” 顾见骊伸出手来。   罗慕歌犹豫了一下,才将手中的帕子递给顾见骊,说:“要稍微用力些,让药汁浸入。”   顾见骊点点头,仔细给姬无镜擦着。   姬无镜瞧着她低眉的侧脸,忽然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问:“没有叔叔抱着睡不着?”   顾见骊手中的动作一顿,桌子下的脚使劲儿踩了姬无镜一脚。   姬无镜大笑。   顾见骊拧着眉头,在心里骂了一句:没正经!   “这样可以了吗?” 顾见骊问。   纪敬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姬无镜抢先道:“不可以,手也要擦,擦仔细了。”   “哦。” 顾见骊应了一声,拉过姬无镜的手,慢条斯理地给他擦着,每一根手指头都擦得仔细,连指缝都不落下。   姬无镜饶有趣味地欣赏着顾见骊专注的样子。   纪敬意拿来小刀割破姬无镜的手,姬无镜将手放进碗中月白色的药液里。不多时,子蛊游出。   纪敬意道:“接下来每隔七日都要下针一回。七次之后大概可植入母蛊。”   纪敬意又叮嘱一回:“门主,您可千万别再随意动用内力。”   姬无镜随意应了一声。   纪敬意叹气。其实他根本不信门主能听从医嘱。若姬无镜真的好好调养,何至于至今不能植入母蛊?   虽说母蛊不是解药,可毕竟能有续命之效。   纪敬意和罗慕歌告辞离去,姬无镜懒散看向坐在身侧发呆的顾见骊,问:“不困了?”   “暂时不想睡了。”   “那走,练习走路去。” 姬无镜起身,不由分说抱起顾见骊往里屋走去。   悬空的瞬间,顾见骊慌忙拿起一旁的拐杖,紧紧攥着。   姬无镜将顾见骊放在里屋门口,夺了她手中的拐,他朝着床榻的方向退后,一边退一边说:“走过来拿你的拐。”   顾见骊试探着迈出左脚,脚心刚刚贴在地面,疼得她迅速收回了腿。   “顾见骊。”   “还、还没长好,再等等……” 顾见骊心虚地低声喊了句——“叔叔……”   姬无镜舔唇。   一个不肯迈步,一个不肯退步,僵持着。   姬无镜忽然朝顾见骊走过去。   看着姬无镜冷着脸一步步走过来,顾见骊心里惴惴,莫名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顾见骊警惕地望着立在她面前的姬无镜。   姬无镜轻轻挑起眼尾,勾出一抹不算善意的笑。他强硬地去脱顾见骊的衣服,动作极快。等顾见骊反应过来时,已然几乎被剥了个干净,身上只剩下一条粉嫩嫩的亵裤和鞋袜。   她抱着胸口,气恼地瞪着向后退的姬无镜,质问:“你做什么!”   姬无镜晃了晃手里的胸衣,笑着后退:“过来拿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妙招 · 镜:学不会走路以后都没衣服穿!    第82章   “师兄, 我忘了给你一种药。” 罗慕歌去而又回,立在外间大声说。   顾见骊急忙小声对姬无镜说:“你还不快出去拿呀!”   姬无镜随手将手中顾见骊的衣服扔到床榻上,朝外走去,经过顾见骊身侧的时候, 顾见骊轻轻 “哼” 了一声, 侧转过身去。   “衣服就在床上, 自己去拿。” 姬无镜摸了摸她的头, 推门出去。   “什么药?” 姬无镜扫了罗慕歌一眼。   罗慕歌从肩上的药匣中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瓷瓶递给姬无镜。   姬无镜随手扯开小瓷瓶上的塞子, 闻了闻, 开口说道:“这什么东西?不是我的药。”   “是给嫂子的药。”   姬无镜多看了罗慕歌一眼。   “避子丹,每日晨起一粒,连续服用一个月,可保一年无孕。兴许用得上。” 罗慕歌顿了顿,“师父还在外面等着我, 我先走了。”   姬无镜感兴趣地瞧着手里的小瓷瓶,既没送她,也没抬头。   他将小瓷瓶收起来,回到里屋, 目光随意一扫, 见顾见骊单腿朝床榻蹦过去。姬无镜进来时, 顾见骊刚刚蹦到床边。听见姬无镜进来, 顾见骊急忙弯下腰去拿衣服。她的衣服被姬无镜随手一扔, 仍在了床里侧。顾见骊不得不侧坐在床沿,慌忙转身伏在床褥上, 伸手去勾。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拿到了自己的小衣,纤细的腰身却被姬无镜握住。   “松开!” 顾见骊慌慌张张去扯被子想要遮身。   姬无镜在顾见骊柔软的腰侧捏了一把,手掌滑过她的腰,握在她的前腹,将她从床上捞起来。   “听话,我的小骊骊。” 姬无镜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头顶,把顾见骊抱了起来,放在门口的地方,并且不忘将顾见骊慌乱间抓起的抹胸从她手里夺走。   他缓步后退,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认真地说:“走过来。什么时候走过来,什么时候有衣服穿。如果你一直不走,那就永远没衣服穿。”   “你!” 顾见骊生气了,她扭头望向门口的方向大声喊:“季夏!季夏!”   姬无镜轻笑了一声。   顾见骊根本没看见姬无镜的动作,门旁笨重的双开门矮柜忽然挪动到门口,牢牢顶住了房门。   姬无镜慢悠悠地说:“叫人是没用的。因为,我说了算。”   顾见骊扭过头来,愤恨地瞪着姬无镜。   姬无镜含笑望着她,与她对视。他的狐狸眼里盈着笑,亦写满坚决。   僵持了半晌,顾见骊愤愤道:“纪大夫都说了你不能用内力!”   姬无镜微怔,眼里的笑慢慢散了。他默了默,放缓了语气:“拆下板子已经一个多月了,你再不练习走路,以后真的要成跛子。你该不会真的想永远做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吧?”   顾见骊抿着唇,也不吭声。   姬无镜起身,走到顾见骊面前,在她身三四两步的位置停下来,他张开双臂,道:“叔叔就在这儿,你摔不了。”   顾见骊低着头,委屈地抱着胸口,脸颊早就红透了,又羞又窘又气。她许久不吭声,一动不动。   姬无镜又往前迈出一步,道:“来。”   顾见骊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又是生气又是埋怨地看向姬无镜,目光扫过姬无镜张开的双臂,她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姬无镜叹气,手掌搭在她的腰上,手指捏了捏她亵裤的边儿。他弯下腰,凑到顾见骊的耳边,低声说:“再不听话,叔叔可连你身上的亵裤也一并扒了,像小册子里那样舔了哦。”   顾见骊狠狠地打开姬无镜的手,生气喊:“你是人,不是狗!”   姬无镜低沉地笑着。他直起身向后退一步,用上哄小孩的语气:“乖啦,听话。”   顾见骊颓然地叹了口气,试探地迈出左脚,脚尖先着地,再慢慢将整只脚踩在地面。全身的重量全部由后面的右腿撑着。她一点一点尝试着将身上的重量挪到左腿。每前倾一点,腿上的疼痛就多一点。   委屈。   顾见骊吸了吸鼻子,红了眼睛。   “我疼……” 顾见骊软糯哽咽。   “听不见。” 姬无镜板起脸来,目光却忍不住碾过顾见骊香软身子上的每一寸。   顾见骊再吸了吸鼻子,她抬起眼睛望向姬无镜,泪珠儿盈在眼眶里,将落不落我见犹怜。   “真的疼,好疼好疼的。” 顾见骊朝姬无镜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慢吞吞地攥在手心。   “顾见骊,不许撒娇。” 姬无镜冷着脸,脸上的表情甚至有点凶。   那颗挂在眼眶的泪珠儿终于滚落下来。顾见骊膝盖一弯,身子前倾,朝姬无镜扑过去。   姬无镜犹豫了一瞬,到底没躲开,任由顾见骊扑进他怀里。   顾见骊紧紧抱住姬无镜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软声软语里带着可怜兮兮的哽咽:“明天,明天再走。求你了,叔叔……”   姬无镜不发一言地立在好一会儿,无奈地以手扶额,揉了揉眉心。   “顾见骊……”   顾见骊勾住姬无镜的脖子,去亲亲他的嘴,堵他的话。   姬无镜避开:“顾见……”   顾见骊凑过去,又亲了一下。   “顾见骊!”   姬无镜站直身子,顾见骊仰着头也亲不到了。   姬无镜屈起食指,去弹她的额头,口气阴森:“你这是在逼叔叔欺负你。”   顾见骊委屈地摇头,小声说:“我在求叔叔宽限一天……”   姬无镜移开视线,实在不想看她这个样子,问:“明天真的会练习走路?”   “嗯嗯!” 顾见骊点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顾见骊听见姬无镜又叹了口气。   姬无镜弯下腰来,将顾见骊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顾见骊一手在姬无镜身后攥着他背上的衣服,一手遮着胸口,仍旧觉得尴尬得很。她皱着眉,干脆伸手去捂姬无镜的眼睛。   姬无镜笑:“你捂住叔叔的眼睛,叔叔看不见怎么走路。”   “你能看见!” 顾见骊执拗地反驳。   她想了想,又小声嘟囔:“反正我看得见,你一直往前走就对了。嗯,还有三步。到了到了,你放我下来。”   姬无镜刚将顾见骊放到床上,顾见骊立刻爬到床里侧,用被子围在身上,捡起衣服来穿。   刚刚穿上粉色的胸衣,她就抬起头来,冲姬无镜 “哼” 了一声。   却又在姬无镜靠过去时,立刻急呼:“叔叔,我错了!”   姬无镜捏了捏她的脸,笑:“小孩子。”   姬无镜前脚出了屋,穿好衣服的顾见骊急忙喊来季夏,将她搀扶着去了后院,找两个孩子当庇护。想他姬无镜总不会在两个孩子面前胡来!   姬星澜坐在床边,对着林嬷嬷手里的汤药哼哼唧唧。   “澜姐儿,不能嫌苦哦。把药喝了才能身子大好。要不然呦,头疼眼睛疼嗓子疼,晚上也睡不好呦!”   昨天晚上姬星澜睡时踹了被子,又一次着凉了。距离上次染风寒不过一个月,这次算复发,林嬷嬷更不敢马虎大意了。   “苦!” 姬星澜皱巴巴着花儿一样的小脸蛋。   顾见骊进来:“澜澜又不好好喝药了是不是?”   见了顾见骊,姬星澜缩了缩脖子,略有些心虚。   “夫人,您过来了,快说说澜姐儿。她听您的话!” 林嬷嬷笑着说。   “给我吧。” 顾见骊从林嬷嬷手中拿过汤药,用勺子尝了一下温度,温度刚好。可只是舔了那一小点儿,就把顾见骊苦得不行。   她也是怕苦的。   可又不能当着小孩子的面嚷苦,她面不改色地微笑着,劝:“咱们澜澜最乖了,才不会不喝药的。”   “好苦……” 姬星澜委屈抱怨。   “澜澜喝了药,我让季夏去给你买十锦阁新推出的糖果吃。” 顾见骊揉了揉姬星澜的头,“听话哦。”   顾见骊忽然一怔,想起姬无镜也曾与她这般说。   “好哦,澜澜乖乖,澜澜听话!” 姬星澜捧起药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光。她苦得红了眼睛,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顾见骊拿了糖果给她,又把她抱在怀里哄了好一会儿,姬星澜才慢慢不哭,咧着嘴笑了。   望着姬星澜的笑脸,顾见骊忽然就不生姬无镜的气了,她知道姬无镜也是为她好。但是一想到姬无镜粗暴地剥她的衣服,顾见骊又拧了眉,还是有点气。   晚上,顾见骊喝了调气血的汤药后歇下。她尽量不去招惹姬无镜,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面朝里侧睡着。她静静等了会儿,没听见姬无镜提起明天练习走路的事情,她稍稍放下心,合着眼睛睡去。   她知道她早晚要开始练习走路的,只不过…… 哎,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顾见骊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顾见骊觉得有人在碰她,腰上很痒。她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看见站在床下的姬无镜弯下腰在解她的腰带。   顾见骊一下子清醒,猛地坐起来。   她发现身上的寝衣和肚兜都已经不见了,一阵错愕,再回过神时,寝裤亦被姬无镜扒了下来。   “叔叔……” 顾见骊去扯一旁的被子裹在身上,抵触地瞪着姬无镜。   姬无镜去扯她身上的被子。顾见骊死死抓着不放。   僵持不下时,姬无镜弯腰假意去扯她的亵裤。顾见骊一惊,迅速收手,被子便被姬无镜抢了去。   姬无镜拦腰将她抱起来,放在门口的地方。他连看都不看顾见骊一眼,转身折回床榻,收拾了床榻上的衣服和被褥,旋身而起,放置在房梁上。他坐在梁上,笑:“从今日起,每天清晨认真走一百步,否则不仅没有衣服穿,连饭都没得吃。”    第83章   顾见骊慢慢蹲下来, 抱着膝。因为左腿没有用力,身子微微向左倾着。她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姬无镜坐在梁上看她,只是奶白的一小团。   许久之后, 姬无镜先开口:“顾见骊。”   顾见骊仍旧不吭声, 没有丝毫反应。   姬无镜一跃而下, 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他抬起她的脸, 才发现她无声哭了很久, 晨起微红的脸颊上早就被泪水染湿。   姬无镜抓住顾见骊的手腕, 道:“起来。”   顾见骊跌坐在地,哭着挣脱了手,反手胡乱在姬无镜身上又打又推。她哭:“你放开我,我要回家!爹爹……”   “顾见骊!”   顾见骊抬脚去踢姬无镜,哭着喊:“我不要再留在你身边了!凭什么不管什么事儿都要听你的?打着为我好的幌子行侮辱之事!”   侮辱——姬无镜无声将这两个字在舌尖念了一遍。   “稽昭你欺负人!我是你养的猫儿还是狗啊, 你要这样一直戏弄我?你要不要弄个笼子把我圈起来,或者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好哦,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不要让我找到机会逃开!”   顾见骊奋力推开姬无镜,吃力站起来, 赌气往前走。左脚落地撑起全身的重量, 钻心的疼痛折磨得她身子颤栗。她绝望地磕磕绊绊地再迈一步, 姬无镜起身, 在她身后抱住了她。他声音很沉:“不要走了。”   “放开!我不要再求你, 不要再服软了。谁让你随便扒我衣服的,趁我睡着了下手更混账!混账!混账!我讨厌死你了!”   顾见骊挣扎, 却丝毫挣脱不开姬无镜抱住她的臂弯。她便狠狠去打他抱在她身前的手臂,他的胳膊很硬,没把他打疼,反倒红了她娇嫩的手心。于是她哭着去拧他、掐他,又费力弯下腰,狠狠去咬。   姬无镜一动不动,由着她。   咬得狠了,嘴里有了血腥味儿,顾见骊松了口,瞧着留在姬无镜胳膊上的牙印,眼泪簌簌落下。   “我把衣服给你,但是你要好好练习走路,好不好?” 姬无镜沉声问。   顾见骊吸了吸鼻子,哭着叫:“我不要信你了!”   “那以后睡前你用绳子把我的手绑起来。” 姬无镜道。   “骗人!绳子根本捆不住你!”   姬无镜沉默良久。是,的确捆不住。   “那怎么办呢?顾见骊。” 姬无镜把顾见骊的身子转过来,抬起她的脸。   他扯了扯嘴角,笑:“要不要把我的手砍下来?”   顾见骊怀疑地抬眼看他,堤防又审视。   “算了,” 姬无镜神情恹恹,“不走就不走吧,跛子也没什么。太完美的人身上有了缺点也挺好。真实些。”   顾见骊瞧着他的表情,心中惴惴。她哭着说:“我不要,不要当跛子……”   姬无镜望着她的眼睛,用残存的耐心说:“那到底走不走?等一点不疼的时候再走路就迟了。”   顾见骊拧着眉去推他:“你还我衣服!”   姬无镜的手掌搭在顾见骊的后腰,让靠在他怀里的顾见骊站直。他取来顾见骊的衣服丢给她,顾见骊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侧过身穿衣服。上身的胸衣和雪色寝衣穿好了,她拿起寝裤来,拢好左裤腿,小心翼翼地套上去,轮到套右腿时,她环顾四周,四周空空没有她可以倚靠的地方。   她才不要扶着身前的姬无镜,赌气地坐在地上,将裤子穿好。终于费力将衣服穿好,那般屈辱尴尬的感觉才消去,心里稍安。她没有急着起来,轻轻揉捏着左小腿。刚刚赌气走了两步,疼得厉害。   虽不哭了,眼里残留的湿意还在。她吸了吸鼻子,泪珠儿又委屈地滚落下来。   “走不走?” 姬无镜再问。他也诧异自己今日的耐心这般好。   顾见骊抿着唇好半天,才小声说:“走。”   姬无镜朝她伸出手,说:“起来,我扶着你走。”   顾见骊仰起脸来瞧他,犹豫了好半天,才半信半疑地把手递给他,由他拉起来。她抬头望着床榻的方向,明明没有那么远,却觉得遥不可及。她忍着痛试探着迈出左脚,一步又一步。左脚落地第三次时,疼得不能继续走。她停在那里,低头瞧自己的腿,忍着不哭出来,眼睛却红得厉害。   “顾见骊,拿出你骂我掐我咬我的架势啊。” 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顾见骊轻哼了一声,不理他,也不抬头看他。   姬无镜继续挖苦:“看,走两三步就停下不肯走。小废物。”   顾见骊抬眼瞪他:“我自己慢慢来,也比被你折磨着强!”   姬无镜意味深长地说:“你也在折磨我啊。”   “胡说。” 顾见骊反驳。   姬无镜笑笑,没再说什么。   顾见骊再一次迈出步子,尝试着往前走。她就这样走走停停,用了好些时候才走到床榻。她扶着床榻坐下时,一身香汗。她的身子软下来,无力地伏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顾见骊。”   顾见骊回头去看他。   姬无镜懒散斜立在床侧,靠着身后鸭卵青的厚重幔帐。他状若随意地轻飘飘道:“你想回你自己的家找顾敬元那老东西……”   他的话忽然停了。   顾见骊等了好一会儿,才问:“然后呢?”   “我什么也没说。” 姬无镜冷着脸,大步走出去喊来季夏给顾见骊烧热水洗澡。   他再进来时,亦没看顾见骊,面无表情地上了床榻睡觉。   顾见骊坐在床边望着姬无镜,一直想着他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你想回你自己的家找顾敬元那老东西,就回去呗。   ——你想回你自己的家找顾敬元那老东西,我敲了你的腿。   到底是哪一种呢?   顾见骊悄悄握住姬无镜的手腕,迅速抬眼去看姬无镜,见他仍旧阖着眼,她才拉开他的袖子。他的小臂上留下她扭掐和咬的痕迹,红淤一片。   姬无镜抽回手,放下袖子。他撩起眼皮闲闲瞥了顾见骊一眼,语气不善:“离我远点。”   顾见骊抿起唇。   姬无镜重新合上眼睛,也不再去看顾见骊。他听见顾见骊起身,眯着眼睛去看。顾见骊朝西间走去,她靠着墙,每走个两三步,就停下来,双手扶住墙壁歇一会儿再继续。   姬无镜默默看着她,看她一直走到西间门口,他终于出声问:“你干嘛去?”   顾见骊声音闷闷地:“是你让我离你远点。”   “嗤。这时候倒听话了。”   顾见骊不吭声,推开西间的门,小心走进去。她低头,不经意看见被砍掉门槛的地方,微怔了一瞬。她搭在墙壁上的手微微紧攥了一下,又松开,继续吃力地往里走去。她在小杌子上坐下,等着季夏烧了水送进来。   季夏提着热水进来,一桶一桶加进浴桶里。她仔细瞧着顾见骊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谨慎地问:“奴婢听见您好像哭了。没什么事儿吧?是不是五爷……”   “是我做噩梦了。” 顾见骊打断她的话,“出去的时候轻一点,别吵着五爷。他恐怕刚睡着。”   “知道了。” 季夏应下,“水兑好了。您试试温度?”   顾见骊试过水温,在季夏的搀扶下迈进浴桶。她没让季夏留在这里伺候,独自舒服地泡在热水里。她哭得眼睛又肿又疼,她双手捧起一捧热水泼在脸上,发烫的热水缓解了她眼睛的疼。   一大清早就被姬无镜弄醒,又累了一早上。顾见骊又累又困,她微微侧着头,靠着浴桶,在氤氲的热气中逐渐睡着了。   懒散躺在床上的姬无镜掌中把玩着罗慕歌给他的避子丹。他坐了起来,将瓶中的鲜红的药丸倒进掌中。   是药三分毒,且顾见骊本来就年纪小,且癸水不稳血气不顺。   拜体内两种毒所赐,若顾见骊这个时候有孕,他体内的毒会传给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在腹中未成形时就会化掉,侥幸用药物续命生下来亦会夭折。   甚至,顾见骊也会有那么十之一二的可能染上他体内的毒。   姬无镜扯起嘴角,神色莫名地笑了。   何必那么麻烦,不碰她不就行了。何况那个傻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圆房,竟以为他们已做成了夫妻。   姬无镜合拢手掌,微微用力,再张开手掌,掌中的药丸化成了灰。   他起身走进西间,见顾见骊睡着,悄声走到她身前,手掌探入水中,试了试温度。水有些凉了,他提起水壶,添了些热水。水声没有吵醒顾见骊,她仍旧酣睡着。   姬无镜懒懒靠坐着一旁的矮桌,凝视着顾见骊。萦绕的雾气朦胧了她的眉眼,她凝脂如玉的脸颊盈着一层水润,吹弹可破。乌黑的长发垂在桶外,如缎带似地坠着。兴许九霄之上的仙子也不过如此。   姬无镜挑起一绺儿顾见骊的长发,漫不经心地缓缓缠在手掌上。滑软的触觉贴着他的掌心,服帖又细腻。   酣睡中的顾见骊微微蹙眉。   姬无镜忽地松了手,她乌鸦鸦的长发从他掌心溜走,缓缓落下,发尾慢悠悠地轻晃。   顾见骊迷茫地睁开眼,望着姬无镜将要往外走的背影,迷糊地喊他:“五爷?”   “怎么?” 姬无镜回头。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许是在热水里泡了太久,她觉得脸上胀得难受。她双手捂住脸,轻轻搓了搓,闷声说:“我好像说了些过分的话。能收回来吗?”   姬无镜嗤笑:“当然不能。我这么记仇。”   顾见骊困惑地望着姬无镜好一会儿,问:“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去对一个人好,不知道关心别人的方式呀?”    第84章   姬无镜瞳仁猛地一缩, 仓皇一闪而过。他迅速收起所有的狼狈,以阴翳伪装。   顾见骊弯起眼睛来,笑着说:“其实我知道你很好的,对我一直都很好, 用你的方式关心和照顾我。虽然有时候你故意凶我, 可是都不会真的害我。你也很关心星澜和星漏。你对他们视而不见, 是希望他们从小习惯没有你的庇护, 没有你的存在。这样当你走了, 他们不会难过, 也不会突然没了仰仗……”   “你觉得对你好,其实是叔叔心情好。至于关心?嗤。那是什么东西?” 姬无镜折回来,双手搭在桶沿,俯下身来,逼近。   他脸上的表情是冷的, 狐狸眼里亦是冷的,没有温度,甚至带着一丝嘲弄。他不需要别人的关心,亦不想关心别人, 活着也就那么一回事, 没什么人和事能放在他心上。倘若曾经有过, 也死了。   顾见骊茫然了, 她弄不明白姬无镜的态度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冷下来。分明刚刚她与他闹时, 他也是沉默容忍,不曾真的动怒的。   姬无镜的手掌慢悠悠地抚过顾见骊的脸, 凝视着她。姬无镜由衷觉得掌中的女人太过美好,这样美好的存在反倒衬出了他的阴暗丑陋。他的手掌下滑,逐渐掐住顾见骊的脖子。   这世上真的有这般美好的东西?美好得想要毁灭。   顾见骊忽觉骇然。她已经许久没在姬无镜身上感觉到这种阴森压抑的气场,好像一切回到初见,他阴阳不定,她惧他不已。   怎么会这样?   因为今天她打了他骂了他?还是…… 还是因为她刚刚说的话揭穿了他?这是多古怪的人,竟然会因为这个突然动怒。   “五爷?” 顾见骊试探着双手握住姬无镜的手腕。   她的手是湿的,湿漉漉地搭在姬无镜的手腕上。勾得姬无镜垂目,去看她被水染湿的手,去看水下她模糊不清的身体。   顾见骊哭着闹着的话在他耳边回旋——“我是你养的猫儿还是狗啊,你要这样一直戏弄我?你要不要弄个笼子把我圈起来,或者用绳子把我绑起来?”   是啊,真是好主意。她断了腿的这两个月的确乖得很,哪里也不会乱跑。他醒来时她会乖乖躺在他身侧,再也不会突然不见了踪影。不会像以前那样不是吵着回娘家就是入了宫,还把自己的腿摔断了。一点都不听话。   姬无镜阴暗地想如果顾见骊也染了毒,和他一起死去,无际黑暗的鬼界倒也不寂寞。   “顾见骊——” 姬无镜声音沙哑,“你说你会陪我到死,是因为你知道我活不久。倘若我活得久,你就不会愿意一辈子困在我这里。”   顾见骊愣住了。   没错,当初父亲带她回家,她思虑许久,念着姬无镜对她的帮助,怀着一颗报恩的心,愿意在姬无镜余下短暂的生命里陪着他。也是因为她知道他命不由已,她对他多了些包容,陪着他,哄着他。不气不恼,凡事不多计较。   可若有一天姬无镜解了毒呢?若她原本以为的几年,变成十几年亦或是几十年呢?那么她又是否真的愿意一辈子留在广平伯府,归不得家?   归不得家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父亲、姐姐、陶氏和小川的脸浮现眼前。顾见骊忽然惧得很。   顾见骊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她迟疑了。   她微微的迟疑,让姬无镜藏在眼底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淡了。   姬无镜将她拽起来,伴着水声。浴桶里的水溅出来,染湿姬无镜身上松松垮垮的雪衣。   顾见骊松了握住姬无镜手腕的手,撑在浴桶的边缘,心里慌乱。   姬无镜掐着她脖子的手转而捏住她的后颈,将她迫到面前,撕咬一般去吻她。   顾见骊吓坏了,胡乱去推他,换来得却是姬无镜跨入浴桶,更为固执地禁锢。   为什么要对她好?她哪里值得他对她好?她的欢喜与眼泪又有什么关系。落入了他的掌中,就是他的东西,逃不掉,除非被他毁掉。   毁了她,让她和自己一样衰败下去——这样的声音在姬无镜心底阴暗地叫嚣。   这世上有一种人将自己层层伪装,刀枪不入,唯一惧怕地就是被人撕下伪装。被别人看透会让他极其没有安全感。就像上了战场的将士被撕下了盔甲,任为鱼肉。   而让他更没有安全感的,是他惊觉自己太过在意她。   不能割舍,那就毁灭。   毁了她,让她和自己一样衰败下去——这道声音越发粗重。连带着,姬无镜的喘息也粗重起来。   他一手禁锢着顾见骊,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身体。柔腻湿软的肌肤入掌,掌心便也跟着酥麻起来。那肖想许久的温柔尽在掌中,他竟可笑得纵了她那么久。   顾见骊从未被姬无镜这般对待过,她怕了,哽咽地哭。口中氤着血腥味儿,顾见骊吐字不清地喊着 “放开”,还有些别的求饶的话。而所有的哭声又尽数被姬无镜吞入腹中。   随着顾见骊的挣扎,水花四溅,弄湿了姬无镜身上的宽松雪衣。水珠儿溅到他的脸上,随着他面无表情的脸颊慢慢滚落,又滑进他的衣襟。他微眯的狐狸眼没有温度,只有想要摧毁美好的戾气。   顾见骊趁着姬无镜解束带时慌张转身,想要逃出禁锢着她的浴桶。然而她刚刚转身,胳膊就被姬无镜握住,将她向后拉去,三千墨发贴在姬无镜的胸膛,沾了水,湿漉漉的。   姬无镜凑近她的耳朵,口气阴森:“顾见骊,我是太纵着你了?竟让你胆敢怜悯我。”   “你不要这样对我!” 顾见骊语气坚决。   她听见姬无镜在她耳畔轻笑。   他握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她腰臀拉近,紧密相贴。   炙热与坚硬的触觉让顾见骊一瞬间慌乱起来。与慌乱相伴的,还有茫然无措。顾见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水的湿滑,她转过身去,正对着姬无镜,望着他的眼睛。   姬无镜身上已经湿透了,上身雪色寝衣解开了系带,松松垮垮又湿漉漉地挂在身上,露出同样湿漉漉的胸膛。他面无表情,眼底却渗着丝丝缕缕阴暗的红。   顾见骊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问:“你、你想做什么?打我吗?”   姬无镜凝视着顾见骊的眼睛,回她对视。他古怪地扯起嘴角,表情莫名。他怎么忘了,这个孩子连他想对她做什么都不知道。   姬无镜忽然就笑了。   顾见骊可没有因为他的笑而放松,反而觉得他笑得阴森鬼翳。她悄悄地,向后退一点。   姬无镜搭在她纤腰的手逐渐下移。   “你不要这样……” 顾见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本能地慌乱窘迫起来。   姬无镜的手指沿着缝隙下移,指腹沿着入口捻了一圈。   唔,小得很。   奇异的感觉窜上来,一下子在顾见骊头顶炸开,陌生的羞窘让她瞬间红透了脸:“你、你不要这样…… 我不喜欢……”   她胡乱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眼泪也莫名其妙跟着落下来。   姬无镜恹恹皱眉,不想再看见顾见骊这双什么都不懂的眼睛。他推着她,让她转过身去,不看她的眼睛。她柔软的长发披在背上,发尾软软浮在水面。   姬无镜拉过顾见骊的手,掰着她的手在她身后握住他。   顾见骊身子僵了僵,这次倒是知道姬无镜要做什么。短暂的犹豫之后,她没有挣脱。   姬无镜垂眸,望着她浮在水面上的缎发,挑起一把,放在她的手心,再让她的手心包裹而动。   当姬无镜松开顾见骊的时候,顾见骊的手心脏了,连头发也脏了,粘腻在一起。她跌坐在水中,望着自己的头发,委屈得直哭:“姬昭,你……”   她湿着眼睛抬眼去望姬无镜,却见姬无镜脸色苍白如纸。   姬无镜一口血吐出来,染红了早已凉透的水。   “你怎么了!” 顾见骊惊慌地想要去扶他。   姬无镜却嫌恶地再一次说:“离我远点!”   从这一日起,姬无镜的身体忽然坏了起来,纪敬意带着罗慕歌每隔一日就会过来一趟,可姬无镜的身体毫无起色。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咳血,不能久行,变得嗜睡,神情恹恹。一如顾见骊嫁过来他刚苏醒的日子。   他也不怎么理顾见骊。   再过两个月,到了六月初,姬无镜的身体不仅没好,反而更差。   顾见骊坐在床侧,望着睡着的姬无镜,喃喃自语:“是我把你气到了?可是我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顾见骊想了两个月,也想不明白那一日姬无镜忽然的暴戾。   姬星澜抓着风筝小跑着进来,顾见骊竖起食指暗示她噤声。姬星澜懂事地点头。顾见骊给姬无镜掖了掖被角,悄声走出去。她如今已经可以走路了,只是走太久还是会疼。   她答应了姬星澜今日带她放风筝。   顾见骊带着姬星澜到广平伯府后山上放风筝,姬星漏也默不作声地跟了去。   “爹爹什么时候能好?” 姬星澜奶声奶气地问。   顾见骊摇着手中的细线,望着空中飘着的蝴蝶风筝发怔,她温声细语:“你爹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一阵风忽然吹来,空中的蝴蝶风筝摇摇晃晃。顾见骊急忙将细绳往回扯,那细线却断了。   “我的风筝!” 姬星澜急得跳了跳。   “不急。” 顾见骊揉了揉姬星澜的头,“我们去山下捡回来就是。”   顾见骊不敢走太急,带着两个孩子沿着小径缓步下去,刚好看见姬玄恪弯腰拾起蝴蝶风筝。 第85章   “风筝!我们的风筝!” 姬星漏大声喊。   姬玄恪直起身, 转头望过去。逆着光,有些刺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来。即使看不真切,他还是一眼看见了站在光影里的顾见骊。   顾见骊却将姬玄恪的五官看了个清清楚楚。姬玄恪完全脱了型, 黑了, 也瘦了, 眉宇之间不见了昔日风光霁月的温润风华, 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稳。   姬星漏迈着小短腿一溜烟跑过去, 抢了姬玄恪手里的风筝。   “居然破了!” 他挥着小胳膊晃了晃, 蝴蝶风筝落下时被树枝刮破了,碎了一边的翅膀。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牵着姬星澜走过去。她的腿还没有完全好,每日不能走太久,今日来这里已经走了许久, 此时越发走不快。   “三哥哥。” 姬星澜甜甜地喊人。   姬玄恪颔首,望向小姑娘的目光稍微带了一丝暖意。   “三郎回家了。” 顾见骊目光坦荡地看向姬玄恪。   “这是我的家,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姬玄恪回望着她。   “那是自然的。” 顾见骊浅浅笑着,垂下眉眼, 牵着姬星澜向后退了一步让开路。简单的见面礼之后, 她已不想再多有交谈。可她低下眉眼时, 不经意间一瞥, 见到姬玄恪的断指, 心里顿了顿。   当然,她没问。她也没让姬玄恪看出来任何端倪。   姬玄恪深看了她一眼, 知她之意,也不留,缓步离开。   顾见骊蹲下来,对苦着脸的姬星澜说:“这个风筝坏了,今天不能玩了。回去以后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咱们改日再来放风筝。”   “哇!” 姬星澜的眼睛里浮现亮色,“你会做风筝!这么棒呀,澜澜不会!是谁教你的呀?”   姬玄恪的脚步微顿。   ——“囡囡,我不是已经教过你多次了?怎地还只会做蝴蝶这一种样式。”   ——她笑,软甜的声线里带着一贯的小骄傲:“谁说我不会的?改日做个雄鹰给你看!”   ——“好啊,我等着。”   顾见骊拍了拍风筝上的尘土,没回答姬星澜,只是说:“走吧,回去了。”   “好!” 姬星澜去牵顾见骊的手。   顾见骊带着姬星漏和姬星澜离开,是与姬玄恪相反的方向。姬玄恪走到小径尽头,将要向一侧拐去前一刻停下脚步,他慢慢转过身来,望向顾见骊的背影。他缱绻着无尽想念的目光留恋地望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他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顾见骊的腿上,眉峰轻轻皱起。   顾见骊走路姿势与寻常无异,可是姬玄恪还是看出了不对劲——她的腿受过伤。   很快,顾见骊拐过了月门,姬玄恪看不到她的背影了。   姬玄恪立在原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月门许久,默然取出玉扣,指腹温柔摩挲。眼前浮现她将这枚玉扣赠给他时的模样。那时七夕节,红绳系满枝蔓随风而动。他忐忑去王府,心惊胆战地顶着顾敬元好半天的审视,才获准接顾见骊去逛七夕夜市。   灯火阑珊,湖上莲烛随波轻晃。   他们幼时相识,小时候也曾结伴游玩。可那一日不一样,那一日是七夕,是他们订婚后第一次结伴外出。   他在喧嚣的人流中侧首望她嫣然的眉眼,心中欢喜难以言喻。他许早前就知道家世衰颓,配不上武贤王的千金。所有的奋发图强换来十五岁金榜题名,而所谓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鼓起勇气去提亲的资格罢了。他做到了,终于得到她。   那一次的七夕夜,时间过得很快,顾敬元派了人催了又催,最后顾敬元亲自驾车来接顾见骊回家。   他将不舍藏在心里,规矩地立在一旁,看着顾见骊上了马车。   顾见骊掀开车窗前的垂幔,露出半张脸来。她弯着眉眼,声音又温柔又甜美。她说:“本来这枚玉扣是送给父亲的,可是今日吃了你许多糖果和点心,便送你做回礼了。”   他慌忙接住玉扣。   顾见骊迅速放下垂幔,他看见她轻轻翘起的嘴角。   姬玄恪重重摩挲玉扣,流苏垂在他的断指上。不过是轻信了家人的哄骗,就让他轻易失去她,就让他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姬玄恪胸口发闷,一阵抑痛。   顾见骊带着姬星漏和姬星澜往回走,只是后山距离五爷的院子稍微有些远,还没走到一半,顾见骊的左腿又开始隐隐发疼,步子越发慢了下来。   顾见骊远远看见了姬月明,姬月明身后跟了个丫鬟。姬月明也看见了顾见骊,她原本是打算朝这边走来,看见顾见骊的瞬间,脸色变了变,带着丫鬟立刻转了个方向,避开。   顾见骊假装没看见。   自从她回来的这几个月,几乎没怎么见过姬月明。前两个月,顾见骊因为腿伤的缘故一直待在院子里很少出来,后来慢慢可以走路了,倒是偶然碰见过姬月明几次,可是每次碰见了,姬月明就当顾见骊是洪水猛兽一般转身就走。   曾经顾见骊家中落难嫁来时,姬月明几次针对她。那时广平伯府的人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甚至于默许了。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大夫人担心顾见骊找姬月明报仇,千叮咛万嘱咐姬月明千万别再招惹顾见骊,一定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甚至给姬月明草草说了门亲事,要不了多久,她也就要嫁人了。   顾见骊本来就没有想过对姬月明做什么。若认真说起来,顾见骊倒觉得姬月明比广平伯府其他人可爱得多。如今府中老老小小见了顾见骊都是一副谄媚的脸,顾见骊见了,只觉得讽刺。反而只有姬月明虽然避开,却不掩饰对顾见骊的厌恶,倒也算真实。   又走了一会儿,还没走到,顾见骊的左腿愈发疼了,她望着远处,微微蹙眉。   姬星澜仰起脸来,问:“你是不是又腿疼了?我们歇一会儿再走!”   “没关系,我不疼。慢些走就可以了。”   “那澜澜领着你走!”姬星澜抬起小手去牵顾见骊的手。袖子滑下去,露出她半截小臂。姬星澜 “哎呀” 了一声,惊呼:“我的镯子不见了!”   “你确定今日戴着?” 顾见骊问。   “嗯嗯!戴着了,出门前还让哥哥帮我选哪个好看哩!你说是不是呀哥哥?”   姬星漏点头。   “澜澜不急,我们回去找找定然能找回来的。” 顾见骊安慰她。   姬星漏 “哼” 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就你?走得动吗你!算了算了,我回去找!”   顾见骊忍俊不禁:“嗯嗯,星漏一定能把妹妹的镯子找回来。”   姬星漏给了顾见骊一个 “你这不是废话吗” 的表情,一股风似地跑了回去。广平伯府的后山并不高,姬星漏还没跑到一半,就看见了姬星澜的银镯子。他捡起银镯子,鼓起腮,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握紧了镯子往回跑。   姬星漏虽然人小,但是从小闯祸逃跑使得他跑起来很快。他没跑多久,就一头撞上了姬月明,直接撞在了姬月明的身上,把姬月明撞倒了。   姬月明本来是为了避开顾见骊,满心不乐意地在一旁躲了半天,如今又被姬星漏给撞倒了,压抑了半天的火气一下子就升了起来。   “你这个小杂种!” 姬月明捏住姬星漏的耳朵。   姬星漏恼怒地瞪着她,眼睛里有一团火。   “你瞪什么瞪?” 姬月明冷笑,“没娘教的小杂种!你爹也从来不管你!”   “姑娘,别说了……” 丫鬟在一旁小声劝着。   “呵,为什么不能说?反正我马上就要被家里当成累赘打发似地胡乱嫁出去。我还怕什么?再说了,我说错了吗?这个小杂种就是个奸生子。” 她狠狠地去拧姬星漏的耳朵,“你是不是听不懂啊?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奸生子。奸生子,就是你那个阴阳怪气的爹强奸了你生母,逼她生了你们这对小杂种,你爹又把你们的娘给弄死了!”   姬星漏忽然挣扎起来,反而抓住了姬月明的手,狠狠咬住她的手指,疼得姬月明尖声大叫。   “断了,断了!我的手被他咬断了!”   丫鬟吓坏了,急忙去拉姬星漏,好不容易才将姬星漏拉开。姬星漏刚想再冲上去,遥遥听见姬星澜奶声奶气地喊着 “哥哥、哥哥……”   姬星漏吐出嘴里的血,恶狠狠地指着姬月明:“再有一次,我杀了你!”   姬月明打了个激灵,被姬星漏这双孩童的眼睛里迸发出的杀意吓到了。   姬星漏不再管姬月明,朝姬星澜跑过去。   姬星澜拉长了脖子张望着,茫然地问:“大姐姐怎么啦?叫得好可怜哦。”   “摔倒了。”   “哦,那澜澜的镯子哩?”   姬星漏将套在手腕的银镯子取下来,给姬星澜戴上。   姬星澜晃了晃手腕,开心地笑了。她牵起哥哥的手,说:“我们回去啦,娘在等我们哩。”   姬星漏默不作声地由妹妹牵着。   走到顾见骊身前,姬星澜松开哥哥的手,绕到姬星漏另一侧,一手牵着哥哥,一手牵顾见骊。她这才看见姬星漏的耳朵红得发紫。   “咦?哥哥,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呀?”   姬星漏胡乱用手蹭了蹭,闷声说:“蚊子咬的!”   “我看看。” 顾见骊隐约听出姬星漏的声音不太对劲,她停下来,弯下腰去看。   姬星漏恶狠狠地拍开顾见骊的手,扭头往回跑。   “哥哥……”   顾见骊问:“澜澜,你刚刚回去找哥哥的时候可见到别人了?”   “嗯嗯,见到大姐姐了,大姐姐又哭又叫,好吓人!” 第86章   顾见骊追不上星漏, 只能稳着性子,牵着姬星澜慢吞吞地回去。刚回到院子,她颇为意外地看见病恹恹的姬无镜难得出了屋。他坐在院子东边的小花圃旁,那个花圃是顾见骊最近闲来无事摘弄的。姬无镜膝上放着一个小石臼。他弯腰, 摘了红凤仙丢进石臼里, 懒懒散散地捣着。   顾见骊愣了一下。难道他要染指甲不成?不过顾见骊也没意外多久, 反正姬无镜又不是没穿过女装扎过耳洞。   顾见骊牵着姬星澜走到姬无镜面前, 问:“五爷, 你看见星漏跑回来没有?”   “嗯, 跑回后院了吧。” 姬无镜语气随意。   顾见骊想起姬星漏被拧红的耳朵和他憋着泪硬气跑开的样子,再瞧着姬无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心里略不舒服。她说:“星漏被人欺负了。”   “哦。” 姬无镜没抬头,漫不经心地捣着凤仙花。   顾见骊心里不舒服的感觉越浓,她忍了又忍, 还是开口:“不管怎么说,他才四岁,你怎么忍心看着他被人欺负?”   姬无镜这才懒散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他朝姬星澜招招手, 说:“来, 我给你染指甲。”   姬星澜仰起脸看了看顾见骊的脸色, 犹犹豫豫地挪到姬无镜面前。   姬无镜把姬星澜抱在膝上, 拿着木枝点了颜色抹在小姑娘小小的指甲上。他漫不经心地给顾见骊丢下一句:“别多管闲事。”   顾见骊心知姬无镜不会管的, 她抿了抿唇,放弃让姬无镜出面, 转身往后院去。   “星漏?” 顾见骊推门。房门从里面插上了门闩,推不开。   “星漏,把门打开。”   “滚开。”   顾见骊越发柔了声音:“把门打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带你去找她算账好不好?”   “多管闲事!我让你滚开!” 姬星漏暴躁地大喊。   姬星漏缩成一小团,抱着膝坐在床下,后背抵着床。门外烦人的声音终于停了,他疑惑地抬起头怔怔望着门口的方向好半天,重重冷哼了一声。耳朵很疼,他伸手摸了一把。他把手放在眼前,看着手心里的血,吸了吸鼻子。   一阵响动,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姬星漏急忙擦干净了眼泪,惊愕地望着窗户的方向。   顾见骊搬来院子里的杌子放在窗前,踩着小杌子,费力爬窗户。她到底是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动作十分笨拙。身上层叠的云雾裙也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她费力抬起左腿搭在窗台,手掌撑着,别扭地爬上来。坐在窗台上,她微微舒了口气,将堆满窗台的云雾裙拢了拢,终于跳进了屋内。   她拧了眉,垂眼看了眼自己的腿。她也没先去找姬星漏,挨着墙壁席地坐下,轻轻揉捏着左腿。   “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你这么笨,爬个窗户都不会。” 姬星漏嘟囔。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南一北坐在房间两侧的地面。   顾见骊瞪了姬星漏一眼,抱怨:“疼着呢,不许落井下石!”   姬星漏古怪地盯着顾见骊半天,慢吞吞地站起来,一步步挪到她面前,伸出脚,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顾见骊的左腿。他抬着小下巴翻白眼:“还不好,小废物。”   顾见骊抓住他的脚腕,将他拽到面前,让他伏在她膝上,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耳朵差点被人拧掉的小废物。” 顾见骊学着他的腔调。   姬星漏不服气地冷哼:“我咬断了她的手指头!”   顾见骊拿了帕子去擦姬星漏耳朵上的血迹,说道:“报了仇又有什么用?报了仇耳朵就不疼了?有本事让自己一点伤都受不了。”   姬星漏伏在顾见骊的膝上不吭声了。   顾见骊放缓了声音,一边轻轻拍着他,一边温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有人欺负了你,不必硬碰硬,咱们可以日后再找机会出气。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重。”   姬星漏不耐烦地吼:“我没招惹她,是她先拧我我才咬她的!”   “她为什么拧你?”   “欺负人还需要理由吗!” 姬星漏红着眼睛大喊。   顾见骊望着姬星漏的眼睛,沉默下来。姬星漏没少被欺负,倒是极少像今日这样委屈地掉眼泪。半晌,她问:“大姑娘还说了你什么?”   姬星漏不吭声。   顾见骊又问了几次,连哄带骗。姬星漏还是不肯说。   顾见骊摸了摸他的头,也不再问了。她扶着墙站起来,微微屈起的食指敲了敲姬星漏的额头,说:“过来扶着我,给我当小拐杖。”   姬星漏不耐烦地吐了个 “麻烦”,挪到顾见骊面前,由着顾见骊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顾见骊到了前院,看一眼仍坐在花圃旁的姬无镜,转而去喊坐在墙头逗鸟的长生。   “长生,去把大姑娘身边的丫鬟给我抓过来。”   “啊?” 长生看了姬无镜一眼,见姬无镜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笑着说:“好咧!长生最爱干这种行当!”   “你要做什么?” 姬星漏扬起小脸蛋,惊讶地望向顾见骊。   “不开心,找人撒气。” 顾见骊拍了拍姬星漏的肩膀,“回屋里去,小拐杖。”   姬星漏下意识迈步走了几步,才不高兴地皱起眉。他才不喜欢小拐杖的叫法!   长生很快就把铃铛抓了来。小丫鬟见了长生就害怕,更别提涉足五爷的院子。长生松了手,铃铛软着身子瘫在地上,哭着说:“不关奴婢的事儿啊!奴婢劝了大姑娘的呜呜呜……”   季夏很是失望。她那套对付小丫鬟言行逼供的手段还没来得及使出来呢,这个丫鬟居然什么都说了。   听铃铛将当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完,顾见骊的脸冷下去。   “你主子现在在哪儿?在房里吗?” 顾见骊冷声问。   “没有,大姑娘带着另一个丫鬟去了老夫人那儿讨嫁妆。”   顾见骊起身往外走,说:“季夏带着这丫鬟,长生你也跟来。”   姬星漏愣愣站在原地看见顾见骊迈出了门槛,他才跑出去,追到顾见骊身侧,仰着脸问她:“你要干嘛去?给我报仇?”   “是,也不是。” 顾见骊拍了拍他的肩,把手搭在他的小肩膀上。   姬星漏满心不乐意地叹气。但是又一想到顾见骊是去找姬月明算账,他撇撇嘴,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再做一会儿他的小拐杖。他嘴里却不服气地嘟囔:“真是多管闲事,我自己就能弄死她……”   “闭嘴。” 顾见骊不爱听他说这样死不死的话。   姬星漏翻了个白眼,却到底闭了嘴。   走出院子时,顾见骊没有与姬无镜说,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他。   坐在姬无镜膝上的姬星澜伸长了脖子望着气势汹汹走出去的几个人。姬无镜捏着她的小手,吹干她指甲上的色彩,把她从腿上放下去,说:“你要是想去就去。”   姬星澜看了看离开的几个人,又回过头看了看姬无镜,拧着小眉头犹豫好半天,裂开嘴笑了:“澜澜去了帮不上忙,澜澜留下来陪爹爹!”   她抓起小石臼晃了晃,仰着笑脸:“爹爹,里面还剩了好多哩!”   姬无镜懒散地 “嗯” 了一声。   当然会剩很多啊,姬无镜磨的凤仙花汁原本也不是打算给姬星澜染指甲的。   姬月明先前得罪过顾见骊,府里的人一直觉得留着她是个隐患,所以草草给她寻了个差不多的夫家,再过一个月就要出嫁。今时府里女眷都聚在前厅。厅中还有些绣娘和首饰匠人。先给姬月明准备好嫁妆,再给府里其他女眷添些首饰,做些夏装。   姬玄恪也在。因他刚归家,顺道过来,也算是见过家中长辈。   下人禀告顾见骊过来了,姬玄恪几不可见地皱眉。   老夫人惴惴不安地念着:“她可千万别怪咱们没喊她过来……”   顾见骊一进屋,屋里坐着的人纷纷起身。老夫人忙赔着笑脸,说:“见骊,你过来了!我本来打算一会儿让绣娘和首饰匠人亲自去你那里一趟,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给您请安。” 顾见骊微微屈膝见了礼。她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端庄得体的浅笑,缓声说道:“不过我今日过来不是为了夏装。”   “那是……”   “季夏,掌嘴。”   “是!”   早在看见铃铛的那一刻,姬月明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听了顾见骊的话,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怎么可能?顾见骊为什么要替继子出面?还是个奸生子!她顾见骊若是个正常人,难道不是应该极其厌恶夫君的奸生子?   “啪” 的一声,姬月明直接被打懵了。   怎么可能?她竟然当着全家的面,被一个外人的丫鬟给打了?她不可思议地瞪着季夏,怒吼:“你居然敢打我!”   季夏无辜地低垂了眉眼,本分地说:“奴婢只是听主子话。”   “这一巴掌,是因你拧伤了星漏。” 顾见骊言语淡淡,“季夏,再打。”   又一个巴掌狠狠落了下来。   “这一巴掌,是因为你在星漏面前胡言乱语,毫无名媛的教养,更无长姐的本分。”   姬月明到底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子,哪里躲得过季夏经过嬷嬷调教的下手方式。姬月明慢慢反应过来,当着家人被打的巨大屈辱一下子涌上来。   “季夏,再打。”   姬月明尖叫着跑开,往老夫人和她母亲身后躲。   “长生。”   “得罪了。” 长生板着脸。   长生轻易将姬月明拎出来,季夏第三个巴掌更为用力地轮下来。   “这一巴掌,是因为你五叔不是你这晚辈能随意编排的!” 第87章   屋内的人几乎都懵了, 被顾见骊这一进来的接连三巴掌骇得没反应过来。长辈们难堪,晚辈们畏惧。   姬玄恪静静望着顾见骊,对于顾见骊的举动并不意外。太多人被她表面的温柔善美迷惑,可到底是武贤王的女儿, 自小就不是个吃亏的性子, 骨子里韧得很。如今没有仗着家中权势报复回去, 也不过是她懒得仗势欺人, 又或者说是她良善的教养和贵女的骄傲不屑于计较罢了。姬玄恪视线扫过顾见骊身侧的姬星漏, 他招招手喊来小厮, 低声吩咐了两句。   大夫人心惊胆战。她又是惧怕如今的顾见骊,又是心疼着女儿。此时此刻,她方后悔这些年太骄纵了姬月明,没有好好教养她,更是纵容了她曾经对顾见骊的打压欺凌。枪打出头鸟, 如今姬月明这不就遭了殃?   自顾敬元重新得势,大夫人担惊受怕了很久,更甚草草给姬月明寻了个亲事,让她早些离府, 这眼看着姬月明的嫁妆都准备好了, 马上就能把她送出府, 怎么就还是出了事儿?   眼下不是后悔的时候, 她努力挤出些笑来, 挡在姬月明面前,开口:“五弟妹, 月明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这打也打了,就这么算了吧。”   她也不问缘由,不敢问缘由,先求情再说。   “大嫂似乎忘了明姐儿的年纪比我大一些。” 顾见骊微笑着,“不过你别担心,没有第四个巴掌了。只不过……”   顾见骊话锋一转:“明姐儿需给六郎认真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大夫人顿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赶忙拉住姬月明的手腕,说:“快,给你五婶和六郎赔个礼。”   姬月明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她知道如今顾家重新得势,家里人都提心吊胆地怕顾家寻仇。母亲让她避着顾见骊,她体恤。家里人怕她的脾气再惹了顾见骊把她匆匆嫁了,她也体恤。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当着一大家子的面被个外人的奴才连打三个巴掌,一向疼爱她的母亲不仅不给她撑腰,还要她赔礼道歉?   “不,我不道歉!”   “月明!” 大夫人悄悄在姬月明的手腕处拧了一下。   老夫人也皱着眉说:“明姐儿你这脾气可得改一改,不能再欺负六郎了。他好歹也是你堂弟。”   虽然姬月明的确欺负了姬星漏,可顾见骊一进来就打人,根本就没人说过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全家上下也没有一个人问过,直接让她赔礼道歉!   姬月明冷笑,怀着鄙夷的目光扫过厅中的每一个人,冷梆梆地说:“你们以为把我推出去就能化解两家矛盾?武贤王就能饶恕你们?家里落井下石的岂止我一个,你们事后装什么善良!虚伪!”   “明姐儿,你给我住口!” 老夫人大怒,随手抽了红胆细颈宝葫芦瓶里插着的柳条朝姬月明的手腕抽过去。   大夫人大惊,急忙挡在女儿身前拦住,回头对姬月明说:“明姐儿,不许再胡说了!”   姬月明冷笑:“我算是看透了你们!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也难怪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外人这样羞辱我!你们哪里会心疼啊!你们只庆幸巴掌没落在你们的脸上!”   顾见骊轻轻叹了口气:“季夏。”   “是。” 季夏抓住姬月明的胳膊,又是一个巴掌打下去。   鲜血从姬月明鼻子和嘴角流出来,她的眼泪落下来,和血水混在一起。她抬头,充满敌意地瞪着顾见骊。   “这一巴掌是为了不敬我而打的。明姐儿,你也是马上要嫁人的。外人的说辞还是不要再说为好。今日站在这里教你规矩的是你的五婶,是姬顾氏,不是外人。倘若我不是你五婶,而是用武贤王女儿的身份,自然没了教你规矩的义务,今日之事也断然不是几个巴掌能了结的。” 顾见骊温声细语,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眸色淡淡。她一边缓缓说着,一边拿着帕子擦了擦姬月明嘴角的血迹。她将染脏了的帕子塞进姬月明的手里,眸色渐凝,顿了顿,才接着道:“明姐儿既然自诩不是个虚伪的人,既敢作敢当,就认真给六郎赔礼道歉。”   姬月明望着手里的帕子,身子在发颤。   老夫人担心姬月明不知好歹,还要拧着不肯低头,使得广平伯府其他人受牵连,忙威胁:“明姐儿,你还想不想要嫁妆了?”   姬月明不可思议地回头望着祖母。她本来已经打算服了软,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怎么也没有想到祖母居然拿她的嫁妆要挟她!她木讷地望向自己的母亲,渴求着一丝一毫的帮助,哪怕只是个眼神。然而大夫人狠狠心,只是催她:“快些!”   姬月明的心,一瞬间凉透了。   她笑着低下头,木讷对姬星漏说:“今日是我胡说八道,更不该对你动手。我给你赔礼道歉。”   姬星漏瞪了她一眼,翻着白眼扭头,一副完全不接受的样子。   大夫人瞧着女儿今日又被打又被逼着认错,心疼得要命,她一直在忍着这种心疼,此时才敢开口:“六郎,你大姐已经跟你道歉了,你该懂礼貌地说没关系原谅你姐姐。”   姬星漏看了顾见骊一眼,犹豫了一会儿,仍硬着头皮说:“我不!”   大夫人指责:“咱们六郎是个懂事的孩子……”   “大嫂。” 顾见骊打断她的话,“明姐儿做错了,她受了罚道了歉,她的事儿也就揭过去了。不过,她的错有没有被六郎接受这是六郎的事情。我们不是六郎,没有资格替六郎原谅,更没有资格逼着六郎原谅。”   姬星漏惊讶地望向顾见骊。   大夫人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笑着说:“是是是,还是五弟妹说的有道理。”   顾见骊再次朝着老夫人略略屈膝:“我带着六郎先回去了,大家慢慢挑料子。”   厅中的人个个心情复杂,脸上却带着笑地送顾见骊到院门口。   出了院子,顾见骊问季夏:“你手疼吗?”   “不疼啊。打得可开心了!”   季夏开心呐!想当初她就是这般跟在姑娘身边谁不服打谁。王爷东山再起可真好!   顾见骊扫了一眼季夏的手,觉得新奇。她温吞说着:“我刚嫁过来时,曾打过姬月明一巴掌,她没有多疼,我的手却麻了。”   季夏一愣,忙说:“如今重新有了王爷撑腰,您以后再也不会孤立无援。您去哪儿,季夏就跟到哪儿。您要是被人害死了,季夏一头撞死跟到下面帮您打人!”   一直无聊跟在后面的长生剐了季夏一眼,问:“你傻啊?”   “呸呸呸!” 季夏白着脸,一连呸了几口,忙说:“夫人定然长命百岁!”   顾见骊忍俊不禁,也不与季夏计较这些。她低下头来,拍了拍姬星漏的后脑勺。姬星漏仰起脸来,轻哼了一声,嘟囔:“我才不要感激你。”   他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是软的。   顾见骊点点头,说:“我是要告诉你,被人欺负,不一定要当时亲自硬碰硬讨回来。”   姬星漏狐疑地看着她,问:“比如告状?”   “也不一定,那就要星漏自己去想了。” 顾见骊说出幼时父亲与她说过的话。   姬星漏似懂非懂地沉默下来。   又走了一小段,顾见骊惊讶地看见姬玄恪立在前路等着。他显然是抄了近路,等在这里。   顾见骊犹豫了一瞬,淡然地朝前走去,没有避开。   “在北地的时候得了几种比较有效的外伤药,给星漏的耳朵涂个三两次也就好了。” 姬玄恪伸出手,递给顾见骊一个青色的瓷瓶。   顾见骊的目光在姬玄恪的断指处凝了一瞬,眸光平静地将小瓷瓶接过来,道:“三郎有心了。”   她不再与姬玄恪多交谈,而是低下头,拍了拍姬星漏的肩膀,对他说:“还不快谢谢你三哥。”   姬星漏犹豫了一下,想着顾见骊好歹才帮了他,那他就勉为其难地给顾见骊点面子。勉勉强强地说:“谢谢三哥。”   姬玄恪望着顾见骊,她明明就站在眼前,却仿若隔着千万里。姬玄恪压下情绪,用寻常的语气说:“过几日的百花宴,宫里会给你送帖子。那日你做些准备,陛下极有可能在那日颁下册封郡主的诏书。”   按照大姬的礼数,顾见骊及笄那日就会被封为郡主。只是不巧顾敬元出事,便搁置了。如今经姬玄恪提起,顾见骊颇为意外。不是意外册封郡主之事,而是意外姬玄恪知道这些。不过顾见骊也没多问,她只是淡淡地说:“多谢三郎告知,我带六郎回去了。”   姬玄恪颔首,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些路。   他望着顾见骊,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刚刚走过他身侧的顾见骊脚步顿了顿。   “不会发生的。” 姬玄恪自嘲地笑,“那个莽撞的姬绍已经死了。”   顾见骊抿唇,她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姬无镜的轮椅停下来,意味深长地望着远处交谈的顾见骊和姬玄恪。他拽了拽姬星澜头上扎的小揪揪,慢悠悠地说:“原来玄恪回家了啊。”   “嗯嗯。” 姬星澜点点头,“我们去放风筝的时候还看见了三哥哥哩!”   “是吗?” 姬无镜轻轻扯起眼角,笑了。   姬星澜茫然地望着爹爹,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爹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怪怪的。   顾见骊也看见了姬无镜,她怔了一下,眉心微微蹙起,又很快舒展开,淡然地朝姬无镜走过去。 第88章   待走近, 顾见骊看见姬星澜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她将手里的青色小瓷瓶递给姬星漏,提着层层叠叠的云雾裙, 在姬星澜面前蹲下来。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今日她走的路的确有些多了。   “澜澜头发怎么乱成这样?”   “唔……”姬星澜滴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偷偷瞟了姬无镜一眼, 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说:“澜澜不小心……唔,是澜澜不小心自己弄的哩!”   顾见骊点了点她的小脸蛋,将她柔软的头发松开, 纤白的素指拢了拢,给她重新扎起来,在头顶挽起两个小揪揪。   “谢谢!”姬星澜张开小胳膊, 轻轻抱了抱顾见骊,在顾见骊的脸颊吧唧了一口。   顾见骊亦在她奶香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下, 才松开她。她站了起来,看向姬无镜,问:“五爷这是要去哪儿?”   “接你啊。”姬无镜语气散漫。   顾见骊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绕到他身后, 推着轮椅往回走。   姬星澜和姬星漏一左一右跟在两旁。若是以前, 姬星漏会习惯性地走在姬无镜身旁,而姬星澜会赖在顾见骊身旁。这回, 姬星澜想绕过去走在顾见骊身侧的时候,发现哥哥走在顾见骊身侧,没有交换位置的意思。姬星澜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走在了爹爹身旁。   回到了院子, 距离用午膳的时辰也没多久了。顾见骊就没让姬星澜和姬星漏回后院。姬星漏有些别扭地站在角落,姬星澜则是自己爬上了椅子。   顾见骊坐下方觉得腿上的酸痛有些缓解,她朝姬星漏招招手,把他叫到面前来:“你三哥哥给你的药呢?”   姬星漏也不吭声,别别扭扭地从袖子里取出来小瓷瓶递给顾见骊。   姬无镜撩起眼皮乜了顾见骊一眼,目光在顾见骊手里的小瓷瓶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顾见骊让季夏拿来碗来,在里面加了些热水,将瓷瓶里的灰色的药粉倒进去,碗中的水立刻成了灰色。   “难看死了。”姬星漏嘟囔。   “难看也得擦。”顾见骊拍了拍他的小脑瓜,指腹抹了药,仔细涂在姬星漏的耳朵上。小孩子皮肤嫩,姬月明那么用力地拧,不仅她捏的地方破了,耳朵贴着头皮的地方也破了。一见了这伤口,顾见骊就皱了眉。   姬星澜从椅子爬下来,踮着脚尖去看哥哥的耳朵。等她看清了伤口,瘪着嘴吧嗒吧嗒掉眼泪。   “能不能不哭了?爱哭鬼。”姬星漏嫌恶地瞪了姬星澜一眼。   “哦……那澜澜不哭了……”姬星澜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姬星漏看着妹妹努力憋眼泪的样子,觉得可真丑,还不如哭出来呢。他想掐她一把,让她哭。可是他的小手刚抬起来,看了一眼面前的顾见骊,皱了皱眉,又把手缩回去了。   没多久,林嬷嬷端上了晚膳。顾见骊、姬无镜还两个孩子正吃着,季夏匆匆赶进来,说:“夫人,铃铛过来了,眼下正跪在外面。我没直接将她领进来。她说她如今不能再留在大姑娘身边待着,愿意做牛做马服侍您。”   顾见骊毫不犹豫地说:“叛主的下人我可不敢留。”   季夏对顾见骊的话并不意外,她应了一声,悄声退出去,将跪在院子里碍眼的铃铛赶走了。   坐在墙头上逗鸟的长生笑着说:“季夏,你们女人不都是心善的吗?这个铃铛肯定会赶出府,你连个碎银都不给啊。”   季夏仰头望着墙上的长生,弯着眼睛假笑:“穷婢无银,还是长生大人救济吧!”   言罢,她转身就走,不理那个整日坐在墙上逗鸟的怪人。   用过晚膳,顾见骊找借口推脱了陪姬星澜玩,让两个孩子早早回了后院。   姬无镜懒散坐在床榻上,靠着一侧,两条大长腿脚腕处交叠搭在床沿。他右手放平,掌心里放了一个婴儿拳头大的不倒翁,左手点一下不倒翁的头,让不倒翁乐呵呵地转呀转。等不倒翁停下来了,他再点一下。一次次重复,也不觉得无聊。他目光落在不倒翁上,会随着不到翁地晃动而移动。   顾见骊走进里屋,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走向摆得离门口很近的罗汉床,侧着身斜坐着。她右脚落地,左脚搭在床沿。然后褪下左脚上的鞋袜,将云雾裙拉到膝上。云雾裙,又名千层轻纱裙。腰际是宝蓝色,越往下颜色越浅,到了裙尾,只剩浅浅的淡蓝。柔软的裙料堆在一起,衬得她露出的小腿莹白如玉。像接天莲叶下若隐若现的白藕。   顾见骊取来止痛的药,倒入掌中,两手手心相贴,轻轻揉搓一会儿,再动作轻柔地涂揉着左小腿。   姬无镜终于玩厌了不倒翁,侧过脸来看向顾见骊。他的目光落在顾见骊白皙的小腿上,又逐渐下移,看着她纤细的脚背,微微鼓起的脚踝,还有每一粒小巧的脚趾。她的小脚趾微微弯曲着,可爱得很。   感受到姬无镜的目光,顾见骊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继续揉着小腿。那一日,她骂了他,她道过谦了。可是他呢?他从未觉得自己那样带着侮辱的行为是不对的,他不仅没有任何歉意,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发脾气,那样对她。   顾见骊蹙眉。   她不知道姬无镜为什么生气,可是她也是会生气的。算了,不和个重病之人计较。   顾见骊不指望姬无镜会认错,她也不想再困在不好的情绪里独自生闷气,主动找个话题开口:“五爷,星漏很敏感,比星澜还要敏感一些。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管一管他。至少,在他被欺负的时候,给他出面。今日是我带他去的,然而还是你这个父亲出面比较好。”   “我说过不要你多管闲事。”姬无镜随口道。   顾见骊不赞同地蹙眉问:“难道就这样一直由着别人欺负他。”   姬无镜说:“被人欺负多了自然就学会了保护自己。”   “可是他性子已经很偏执了,再这么下去,等他长大了会长歪的!”顾见骊不由有些急,声音也加重了些。   姬无镜诧异地看向顾见骊,说:“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啊。”   四目相对,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眼睛,才终于明白姬无镜并不是不想管姬星漏,而是他真的以为这样对待姬星漏是对的。   “我歪了?”姬无镜扯起一侧嘴角嗤笑,“正的歪的又能怎么样?他长大了是好是坏无所谓,能保护自己不被欺负,能让别人怕他就够了。”   顾见骊怔怔望着姬无镜的眼睛,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搭在左小腿上的手慢慢下滑,落在罗汉床上,碰倒了小药瓶。粘稠的药液顺着瓶口缓缓流淌。顾见骊缓过神来,她急忙扶起瓶子,将红绸瓶塞塞了瓶口。   她重新抬起头,望向姬无镜的眼睛。好半天,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放软了声音:“可是那样过得太辛苦,也不会开心啊。”   姬无镜低沉地笑着,像听到了有趣的笑话。   顾见骊抿着唇沉默,她不知道再说什么。   姬无镜笑够了,朝顾见骊招手,说:“过来。”   “做什么?”顾见骊问。   “找点乐子让自己开心啊。”姬无镜笑。   顾见骊拧眉,再问:“到底做什么?”   “抱抱啊。”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顾见骊惊住了,对于姬无镜说出这样的话太意外了。她板起脸来,闷声说:“五爷,我还在生你的气。”   “知道啊。”姬无镜点头,他张开双臂,“过来让叔叔哄哄。”   “不正经……”顾见骊小声嘟囔了一句,别开脸不去看他。   姬无镜叹气,拖着慵懒的腔调:“顾见骊,我没力气走过去。”   顾见骊一动不动地在罗汉床上坐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慢吞吞地起身,瞪了姬无镜一眼,一步步朝他走过去。每走一步,裙角像绽出一朵花。   姬无镜瞥着她泛着涟漪的裙角,随口说:“你这裙子挺好看的。”   顾见骊脱口而出:“不给你。”   姬无镜无语地看着立在身前的顾见骊。   顾见骊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她目光有些躲闪,不去看姬无镜。她没动,姬无镜也没动。顾见骊等了好一会儿,姬无镜也还是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她忍不住偷偷去看他一眼,见他一直望着她,她有些尴尬地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好吧,她就是那个意思。顾见骊瞪着他,问:“你不是说要抱抱吗?”   姬无镜忽然就笑了。他唇角略弯,狐狸眼眼尾微扬,勾勒而出的笑从眼尾开始晕开,迅速爬进了眼底。   看嘛,小时候开不开心有什么关系。乐子是自己找的,现在开心不就好了。姬无镜握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拉上床。他去掰顾见骊的腿,让她跨坐在他的腿上。   顾见骊双手下意识地抵在姬无镜的胸口,她低头看着自己大开的双腿,这样的姿势,让她觉得极不雅观,尴尬极了。   姬无镜手掌贴在顾见骊的后腰,摁住她的细腰,将她往怀里一带,让她更加紧密地贴近他的胸膛。   大腿内侧磨过姬无镜的腿,抵在他的腰。一种陌生的古怪滋味毫无征兆地在顾见骊身子里蔓延开。   “五爷……”   “还疼吗?”姬无镜懒懒问着。他掀开顾见骊的裙子,手掌搭在顾见骊的小腿,微微用力地捏着。   顾见骊低眼望着他的动作,忽然忘了刚刚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五爷:裙子很好看啊。   小骊骊:不要再跟我抢小裙裙了,嘤嘤嘤! 第89章   裙子掀起, 深深浅浅的蓝堆在膝上一点。顾见骊不太自然地扯着裙角,将裙子推下去, 遮住自己的小腿,柔软的裙料堆在姬无镜的手腕, 将他的手掌一并遮了起来。   她抬眼望向姬无镜, 见姬无镜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认真地给她揉捏着小腿。他手掌的力度不轻不重, 顾见骊的小腿在微微的疼痛中觉得很是舒服,酸乏的感觉在微疼中慢慢被他的手掌揉捏开。   顾见骊悄悄将上半身向后仰一点,双手撑在床榻上, 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一点一点地挪。一边像小蜗牛一样往后挪着一边观察着姬无镜的表情。好不容易才将两个人的距离稍微拉开些, 尾骨抵在姬无镜的膝上。她轻轻松了口气,目光轻轻瞟向自己大开的双腿,仍觉得自己这样的坐姿实在难看得很,缓缓将两条腿并拢了些。   姬无镜给她揉了很久才松开手, 他的手掌沿着顾见骊柔滑的小腿逐渐下移, 握住她的小脚。他慢慢将顾见骊的脚底贴在自己的掌心。她的脚很小,还没有他的手掌大。   顾见骊不太自然地想要把脚缩回去, 却被姬无镜一下子握住了她的脚腕。微微凸起的脚踝磨过姬无镜的手掌,他新奇地用拇指轻轻捻过。虽然姬无镜自诩貌美不输于顾见骊,可是他不得不承认顾见骊的小脚比他的大长脚好看多了。   眼下将她的玉足握在掌中近距离地瞧着,觉得比刚刚远远瞧着要好看许多, 尤其是掌心柔滑的触觉既真实,又不真实。他握着她的小脚慢慢把玩,兴趣很足。   顾见骊慢慢蹙起眉,觉得姬无镜的神色与他玩着拨浪鼓或不倒翁时没什么差别。竟是把她的脚也当成了玩具。   “时辰不早了,我去喊季夏送热水进来。”顾见骊声音低低的,再次用力,将自己的脚从姬无镜的手中抽回去,且用裙子遮住。   “天才刚黑,热水还没烧。”姬无镜握住顾见骊的腿弯,将她重新拉进怀里,将她像个小蜗牛一样好半天才后退的距离消灭。姬无镜手掌搭在顾见骊的后腰,将她的身子紧密地贴近他。他垂眼看她,情不自禁俯下身来,却在亲上她额头前停下。   姬无镜慢悠悠地开口:“叔叔想亲你,让不让啊?”   顾见骊真的很想捂住耳朵不听他的污言秽语,侧过脸去不理他。   “问你话啊。”姬无镜不耐烦地拍了拍她的脸,拖长腔调,“省得有人又因为不问她,就像个小疯子似的又哭又叫又咬又骂。”   顾见骊一怔,惊讶和恍然在心尖儿上晃过。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那一声道歉也没那么重要了。   姬无镜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看他的眼睛,他说:“说话啊。”   “你别问我这个!”顾见骊声音闷闷。   姬无镜慢慢笑了,颇有深意地望着顾见骊,问:“这个不用问你?以后我想亲就亲?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顾见骊反驳。   “那是让亲还是不让亲,说啊。”姬无镜再逼。   顾见骊双颊略红,愤愤道:“不让!”   姬无镜叹气,捂住胸口,“哎呦、哎呦”悲鸣两声:“心绞痛,四肢乏力,头昏眼花,我是不是快死了。”   顾见骊苦着脸:“姬无镜,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赖。”   姬无镜挑起眼尾,笑:“说,说你让叔叔亲。”   顾见骊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声音闷闷:“我又没说不许!”   “咦?”姬无镜诧异,“你刚刚说的分明是不让啊。难道是我听错了。”   顾见骊气得在姬无镜的胸口狠狠打了一下,转身就要下床去,不再理他。姬无镜却笑着抓住她跨在他腰两侧的腿,禁锢着她。他手臂从顾见骊腰侧滑过,撑在她纤细的后腰,低下头去与她亲吻。   起初的抵触过后,顾见骊的身子慢慢软下来。   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从跟他回来时就决定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房中事本就是妻子的本分,她没有理由躲避他。顾见骊眼睫颤了颤,缓缓合上,努力尝试着温顺下来,由着他时而温柔舔吮时而攻城略地。   时间久了,顾见骊的喘息微微加重,胸口古怪的跳动让她逐渐有些慌乱。她几乎是本能地身子后倾想要躲避。   姬无镜握住她的腰,越发用力地将她拉进怀中。顾见骊的膝盖抵在床头木,两个人的身体更为紧密地相贴。   顾见骊的身子紧绷,心弦也尴尬地跟着紧绷。心弦绷紧时,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清晰。顾见骊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硬物抵在她腿间花软。   顾见骊一惊,檀口微张,姬无镜便吮了她的舌,舌尖潜入她的舌下。软湿占满口,伴着他唇舌间淡淡的药香,微苦。   虫子疯狂增长,穿上一层又一层硬甲。甲胄滚烫,隔着两个人的衣料,灼得她忽得一阵细微颤栗。   蕊蜜之湿骇得顾见骊大惊失色,三魂七魄游离。她猛地推开姬无镜,仓皇向后逃离。姬无镜微怔,口中空了。他眼底殷红逐渐淡去,看向顾见骊红透了的脸,缓慢舔唇。   顾见骊慌张无措的攥着裙子,声音也是慌的:“不要了,不要了……”   层层叠叠的裙子被她扯起,露出白皙的小腿,和小巧的足。   “好。”姬无镜应下,目光凝在顾见骊的脚趾上。   他重新握住她的脚,握在掌中把玩。   顾见骊的心砰砰砰跳着,六神无主,全完顾不得姬无镜把玩她的脚。   姬无镜瞧着掌中的小脚好看得很,尤其是晶莹玉润的脚趾头可爱得很。想尝,于是就咬了上去,牙齿轻轻地磨。   顾见骊猛地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姬无镜低下头去啃咬她的脚趾。巨大的震惊让她连反抗都忘了,脚趾上传来隐隐微痛的酥麻,奇异的陌生感觉从脚趾传开,蕊蜜间又是一股。   顾见骊胸口微微起伏着,气息微乱。亵裤上的湿黏让她羞窘得无地自容,无措无知的慌乱让她红了眼眶。   “放开我,求你……”顾见骊声音微哽。   姬无镜有些惊讶地抬眼望着她的眼睛,松了手。   “怎么了?”姬无镜问。   “我、我要去恭、恭房……”顾见骊声音慌乱,又低小又结结巴巴。   姬无镜奇怪地上下打量着顾见骊。   顾见骊一慌,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双手压在两腿间的裙子,眼神带着惊恐地望向姬无镜,十足防御的姿态。   如此,姬无镜的目光便真的落在了她的裙子上,疑惑问:“你这是……”   “没有!我没有尿裤子!”   话一出口,顾见骊大惊失色地双手交叠捂住自己的嘴。因为过分用力,挤了她脸上的软肉。原本只是羞窘得红了眼圈,此时她觉得丢人得眼泪一瞬间落下来,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   姬无镜眸色错愕。他俯身,手掌探入顾见骊的裙里,沿着她的腿上移,指腹潜进她的裤内。他动作太快,快得顾见骊反应不过来。他的手指让她尖叫了一声,用力地推开姬无镜。她慌张地连连后退,一直到后背抵在床的另一侧,恐惧地望着姬无镜。   姬无镜神色莫名地瞧着自己指腹上的莹湿,向来懒散的狐狸眼中染上一抹异色。他在顾见骊惊愕的目光中,将指腹放入口中,尝了尝。   巨大的羞辱和难堪将顾见骊淹没,她尖叫着,随手一抓,抓起身侧婴儿拳头大的不倒翁朝姬无镜砸过去,哭着颤声:“脏死了,你怎么什么都吃!”   姬无镜完全可以避开,但是他没躲,由着不倒翁砸在他的头上。他慢悠悠地抬眼看向顾见骊:“不啊,只是你比较好吃而已。”   顾见骊不想与他再说话,她觉得无地自容,慌乱地下床,她双腿是软的,刚一下床,就跌坐在地。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西间跑去。   姬无镜抬眼望着她蓝色的裙角卷起一捧又一捧的旋涡。   他想告诉顾见骊她不是尿裤子了,可是没来得及说,顾见骊躲进西间,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姬无镜望着西间的方向好一会儿,他低下头,低沉地笑出声来,眼尾挑出几分愉悦来。   顾见骊躲在西间一个多时辰不出来,且一点声音也没传出来。   姬无镜皱眉,不由有点担忧。怕脸皮薄的顾见骊真的接受不来。他下了床走向西间,轻轻一推,将西间的门推开。   “顾见骊?羞得躲起来上吊了?”   姬无镜走进去,看见顾见骊坐在小杌子上,脚下踩着被她剪得稀巴烂的裙子。她下身只用沐浴后擦身的宽棉布盖着。见姬无镜进来,她攥紧了盖在腿上的棉布。   “你光着屁股在这里坐半天想干嘛?”姬无镜问。   顾见骊恼怒地抬眼瞪了他一眼,又一言不合地低下头,不理他。   姬无镜走过去,打开衣橱。衣橱里是空的。姬无镜想起来了,今日阳光明媚,季夏一大早就将这里的寝衣全部拿出去晾晒了。   姬无镜走出西间取了顾见骊的寝衣递给她,顺手扭了扭她的脸,问:“没衣服穿不会叫我?”   “出去!”顾见骊心里慌得不行,偏拿出凶巴巴的样子瞪他。   姬无镜不想再逗顾见骊,转身往外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顾见骊在身后色厉内荏地给自己壮胆:“尿裤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小时候也尿过!”   姬无镜“啧”了一声,舌尖缓慢舔过牙齿。他脚步停下来,认真思索着该怎么告诉顾见骊她不是尿裤子。要不然让她再体会一次? 第90章   顾见骊又在西间里面磨蹭了半个时辰, 约莫着时辰不早了,季夏一会儿就会进来送热水, 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去。她对着挂在墙上的铜镜照了照,确定脸色没有那么红了, 才终于推开西间的门。   她幻想了十几种姬无镜挖苦她的场景, 可等她出去了才发现姬无镜并不在。   顾见骊拧眉。早知道姬无镜不在,她就不在西间里待那么久了。西间里有些阴冷。   顾见骊走到床边刚刚坐下,姬无镜就推门进来。顾见骊的身子瞬间紧张得绷起来。她垂着眉眼, 等着姬无镜笑话她。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她悄悄抬眼去看姬无镜,见姬无镜低着头望着衣襟兜起的东西。   姬无镜立到床边, 将衣襟里兜着的花瓣倒在床上。深深浅浅的凤仙花翩然落下,粉的和红的。   他居然跑到院子里摘凤仙花去了。姬无镜神态自若, 好像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让顾见骊心里一松,那股子紧张和尚未消弭的尴尬窘迫也淡去了些。   “咚咚咚——”有人在外面敲门。   顾见骊知道是季夏进来送水了。她转过头向门口加大了声音:“进来。”   提着热水进来的并不是季夏,而是叶云月。   顾见骊愣了一下,微微蹙眉。她今日心里有些慌乱, 这样的情况下, 莫名不想外人进来瞧见。   姬无镜瞥了一眼顾见骊的神色,看向走进来的叶云月。   叶云月规矩地低着头, 提着木桶往西间去。   “叶云月?”姬无镜不太确定地叫出她的名字。   叶云月一愣,急忙停了下来,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地望向姬无镜:“对,是我。”   姬无镜皱眉:“你怎么还没滚?”   叶云月堆在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   顾见骊看了姬无镜一眼, 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全当什么都没听见,也不参与。   叶云月知道自己暂时还没有资格在姬无镜面前闹尴尬的情绪。借住在广平伯府的赵家在京中置办的宅子已经拾弄好了。最近几日叶云月的舅母几次恨铁不成钢的找她谈心,叶云月也想明白了自己若是以一个婢女的身份留在姬无镜的院子里只能永远被顾见骊打压着,还不若先出府,从别的地方接近姬无镜。她已经将东西收拾好了,再过几日就会跟舅母搬出广平伯府。至于现在?她断然是不会走的。   因为,作为重生一回的她,自然知道要不了多久,府里的人会悄悄将姬星漏绑起来扔到荒山野外喂狗。上辈子她离得远,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自然是不清楚的,只隐约记得是顾见骊把姬星漏找回来的。叶云月猜测,肯定是因为这件事才让姬星漏特别依赖顾见骊。要不然姬星漏登基之后也不会大手一挥,直接封了顾见骊尚贤皇太后。   作为重活一次的她,叶云月决定这个功劳是一定要抢的!   于是,叶云月做出恭敬温顺的样子来,温声回话:“再过几日我就会跟着舅母搬出去,不能侍奉五爷实在是云月的憾事。不过,眼下栗子不在,四姐儿平日里孤单着,林嬷嬷一个人照看两个孩子也照看不过来。幸好等我跟着舅母搬出去的时候栗子就回……”   姬无镜不耐烦地看向她,打断她的话:“出去。”   叶云月还未说出口的话卡在嗓子眼,尴尬立着。她把话咽回去,也不敢再往西间走,将木桶放下,转身匆匆退出去。她前脚出去,季夏后脚跟进来,说:“奴婢错了,奴婢没看住她,我刚刚去厨房煎药去了,没想到她居然……”   顾见骊挥挥手,也不责备:“去忙吧。”   “诶!”季夏手脚麻利地在西间里备好了热水。   顾见骊洗个澡出来,吩咐季夏收拾了西间,重新给姬无镜备好热水。顾见骊洗澡的时候,姬无镜又出去了一趟,又摘了些叶子。   姬无镜刚进了西间,顾见骊望着床上的花瓣犹豫了一下,扭头跟进了西间。   姬无镜脱了外衣,正在解里面红衣的系带。他抬眼看向顾见骊,懒散问:“怎么,想和叔叔一起再洗一次?”   顾见骊不理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浴桶旁的桌子上,将盐粉倒进杯中,用量是寻常的六七倍。然后又从柜子里取来牙粉和齿木,摆在一旁。   姬无镜停下动作,饶有趣味地瞧着顾见骊的举动。   顾见骊看他一眼,小声说:“好好把嘴洗干净……”   说完,她急忙转身往外走。   姬无镜舔了舔唇,又舔舔牙齿。望着顾见骊落荒而逃一样的背影,笑了。   顾见骊走出西间,看了一眼洒满凤仙花的床榻,也不擅动姬无镜的东西,她随意拿了本书,坐在梳妆台前翻阅着。只是她心里乱得很,根本看不进去。   姬无镜洗完澡出来,看了顾见骊一眼,从抽屉里翻出两个石臼,懒洋洋地坐在床边,开始挑拣凤仙花。从不同颜色的凤仙花里挑出浅粉色的扔进石臼。他细长的手指在花瓣里挑来拣去好一会儿,忽然抬眼看向顾见骊,道:“过来帮忙。”   顾见骊放下书,走过去坐在姬无镜对面,默不作声地挑拣起花瓣,将粉色和红色的花瓣还有叶子分开,各堆起一小捧。   姬无镜将粉色的花瓣放进石臼捣着,神情专注。他总是在做一些莫名其妙小事时认真得不像话。   顾见骊已经许久不用凤仙花染指甲,先前闺中若是年节或宴席,她会用胭脂铺的染料,上色简单,而且擦去也便捷。她上次用凤仙花染指甲已是多年前的小时候,她和姐姐手牵手跑进花圃,摘了满满一花篓的凤仙花。忆起小时候的时光,她嘴角慢慢爬起了笑。她将手心里捧着的粉色花瓣放进姬无镜手中的石臼,而后继续挑拣着。   屋子里只有姬无镜捣着花汁的闷声。   石臼里的凤仙花慢慢被捣烂,溢出花汁。在姬无镜身侧的烛台上烛光的映照下,花汁影叠。   姬无镜望着石臼里的花汁,手中的动作一顿,毫无征兆地开口:“那是正常的。”   安静挑拣花瓣的顾见骊茫然地抬起来眼看向他。   姬无镜没抬头,用手中的石杵敲了敲石臼,臼内的凤仙花汁轻晃。他语气寻常:“虫子可以长大,凤仙花也可以流汁啊。”   他语气寻常的就像真的在说虫子和凤仙花。   顾见骊怔怔望着他,心中恍惚,隐约猜到了什么,愕然之后,脸颊有些泛红。可又并不明了,模模糊糊的。出神之余,她的手不由自主侧倾,掌心里捧着的一小捧凤仙花翩翩而落。   姬无镜探手放在她的手下,将翩翩落下的凤仙花接在掌中。   他漫不经心地将接到掌中的凤仙花放进石臼,慢悠悠地说:“美味当前嘴巴馋了就会流口水,上下无所异。”   若说姬无镜的前一句话,让顾见骊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可姬无镜说的这第二句话,顾见骊却是一点都听不懂了。她干净澄澈的眼眸茫然地望向姬无镜。   姬无镜扯起嘴角笑了笑,他忽然欠身,手掌搭在顾见骊的后颈,将她拉到面前,用力亲了一下她干净的眼睛,一触即分。   他顺手摘下顾见骊云鬓间的发簪,顾见骊若云似缎的鸦发倾落,发丝滑过姬无镜的手背。姬无镜收回视线朝顾见骊伸手:“伸手。”   顾见骊默默将手递给他。   姬无镜用她的发簪挑起粘稠的凤仙汁认真涂抹在她的指甲上。他垂着眼,神情专注,捏着顾见骊的手,反反复复地涂匀。   顾见骊的目光从指甲上移开,望着眼前姬无镜专注的眉眼。眸光逐渐凝在一起,不由自主落在他眼尾下的泪痣上。   涂好了右手,顾见骊将右手搭在膝上,五指微微翘着。   姬无镜擒了她的左手继续涂抹,忽然又说:“别怕。”   “染指甲有什么可怕的……”   姬无镜只是笑笑,没说话。   顾见骊慢慢抬眼,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神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姬无镜说的并不是染指甲这件事。   “晓得了……”她温吞应着,垂下眼睫,静静望着色泽浓丽的凤仙花汁。   涂完顾见骊的十指,姬无镜拉过她的手,重新涂了两遍。凤仙花瞧着颜色艳丽,可若涂在指甲上只有多涂几次颜色才好看。涂过三次之后,姬无镜用玉簪挑着另外一个石臼中红色的粘稠花汁,从顾见骊的指甲顶端开始涂抹,却并不涂全,留下了一点,再换了粉色,涂在尾端。然后用叶子包着她的指甲,十指皆是。   耐心真好——顾见骊在心里悄悄说。   “抬脚。”姬无镜说。   顾见骊下意识地将双脚往后缩,堤防地看着姬无镜。   “不咬。”姬无镜敲了敲石臼。   顾见骊这才将脚递给他,由他握着脚踝,涂上花汁,以叶缠束。   明日才能拆。   这一夜,顾见骊怕弄掉了叶子,睡得不安稳。第二天很早起来。她悄悄下了床,自己拆了叶子。瞧着指甲上红与粉交错的色泽,满意地翘起嘴角。   她起身收拾了用过的叶子,又将昨夜翻看的书放回书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一瞥,忽然瞧见书架角落里的小册子——那本她跟姐姐讨来的春宫图。   顾见骊小心翼翼取出来,忐忑地随意翻开一页。   画面上,女人双手被绑缚,面露痛苦之色地躺在地上,男人跪在她身前,握着她的腰,穿入她的身体。   她手中的小册子“嘭”的一声落了地。   顾见骊大惊,猛地转身望向姬无镜。 第91章   落到地上的小册子翻开了另外一页。画面里, 女人如动物一样跪在地上,男人在她身后拍打着她的屁股侵入。这对于顾见骊来说,羞辱意味甚浓的姿势让她完全接受不来。   她猛地转身望向床榻上的姬无镜。果然,姬无镜被小册子落地的声音吵醒了。   姬无镜仍旧躺在床上, 没睁眼, 却懒洋洋地抬手揉眉心。   顾见骊回头望了一眼地上的小册子, 犹豫了。她应该趁着姬无镜还没发现, 将它捡起来, 重新放回去。装成掉落的书册是别的书。   可是她没有。   顾见骊慢吞吞地转过身, 望着躺在床上的姬无镜。她紧抿着唇,也不吭声,等着姬无镜彻底醒过来。   没过多久,姬无镜果然觉察出不对劲。他侧过头,半眯着眼睛望向顾见骊, 低沉的声线里带着没睡足的倦意懒散:“小骊骊这一大清早就沉迷在叔叔的美貌中不可自拔。来,到叔叔身边看得更清楚。”   顾见骊站在原地没动,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成拳,又舒展开。她终于问出来:“五爷, 其实我们还没有圆房没有做成夫妻, 对不对?”   她声音又轻又软, 暗藏着一丝期盼。   姬无镜慢慢清醒过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 目光扫过落在地上的小册子,多看了一眼。了然。   他懒散打了个哈欠, 小臂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他掀开被子,长腿放下床踩着鞋面,口气十分随意:“是啊。”   顾见骊的眼神一黯,脸色也跟着一白。小册子上那些不堪的画面再次浮现眼前。她又想起弄脏了的手心和头发,原来那样都不算的吗?   她贝齿轻叩,沮丧失落又茫然无措。   姬无镜起身,稍微站了一会儿缓解头晕,才朝顾见骊走过去。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小册子,瞟见小册子打开那一页的画面,眼中露出嫌恶和愤怒的神色。   他上次就应该烧了这本书,省得被顾见骊翻到。   所有的前戏中戏后戏所有的姿势和玩法都应该是由他来教顾见骊,而不是通过这么一本难看的小册子。姬无镜烦躁起来。狭长的狐狸眼微眯,藏着冷和愠。   顾见骊一直瞧着姬无镜的神色,不知道他怎么又忽然不高兴起来。她朝姬无镜伸出手,说:“你把它给我。”   她努力让自己脸上平平静静的,可抬起的手却指尖儿微微轻颤着。   姬无镜诧异地看向她,视线从她微颤的指尖儿移到她的眼睛,不高兴地问:“真喜欢看这个?”   顾见骊十分认真地说:“如果别人的妻子都是如此,我会拿去好好学的。”   姬无镜颇为意外,深望顾见骊眼底,而后又嗤笑,问:“身为妻子的责任?”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没说话,默认。   姬无镜拿起桌子上的火折子,一吹,用火星子点燃了手里的小册子。   “你怎么把它烧了!” 顾见骊急着去抢。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跟姐姐开口要了这个,这本被烧了,她要从哪里去弄第二本?   姬无镜略一抬手,顾见骊自然是抢不到的。他晃了晃小册子,让书页分散开,烧得更快些。火星子从小册子的一个角开始蔓延,火苗逐渐连成片,迅速烧着整个册子。及烧至末尾,姬无镜将它丢进铜盆里。   他微微抬了下下巴,说道:“把手抬给我看看。”   顾见骊将指尖儿递到他面前,让他看染红的指甲。姬无镜看过,动作自然地牵了顾见骊的手,拉着她重新上了床榻。他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将顾见骊抱在怀里,缓缓说:“给叔叔抱着再睡会儿。”   屋内有纸张烧尽的特殊味道。顾见骊偎在姬无镜的怀里,茫然地睁着眼睛,还在想那已经化成了灰烬的小册子。   姬无镜在她头顶声音沙哑低沉:“叔叔会慢慢教你,不要跟外人学。”   顾见骊皱眉,不喜欢他的说法,像是说她不贞偷情似的。她闷声反驳:“那是书,不是外人。”   “外书也不行。” 姬无镜揉顾见骊的头,将她柔软的头发揉搓了个乱七八糟,他笑,说:“不是书上那样,实际上很好玩的。别怕啦。”   顾见骊才不信,不过她没有再反驳了。因为…… 她的确也没试过。   过了好久,久到姬无镜将要睡着了。顾见骊小心翼翼地攥住他的衣角轻轻扯了扯,小声喊他:“五爷?”   “嗯——” 姬无镜迷糊地应了一声。   顾见骊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软软开口:“我们圆房吧。”   这次换姬无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问:“还是为了妻子的责任?”   顾见骊坦诚地点头。   姬无镜 “啧” 了一声,拉长了音:“顾见骊——我怎么觉得你这举动特别像一句话啊。就那句——早死早超生。”   顾见骊拧眉,不是特别理解姬无镜的意思。或者说,她不是很理解姬无镜为什么不高兴。   姬无镜叹气,无奈道:“顾见骊,你如果换个理由,叔叔是很愿意现在就把你扒光了认真教你的。将毕生绝学尽数传授,毫无保留的那种。”   “什么理由?” 顾见骊问。   “比如,你是因为被叔叔的美貌吸引。”   顾见骊一怔,推开姬无镜,转过身背对着他。不理人了。   姬无镜在她身后嬉皮笑脸地扯起嘴角,微微弯曲的手指去弹她的后脑勺,笑问:“怎么,叔叔不好看吗?”   顾见骊捂住了耳朵,一点都不想搭理他。   姬无镜的目光在顾见骊的乱糟糟的头上停了一会儿。她的头发是被他抓乱的。他修长手指穿过她的发,慢条斯理地理顺。他在顾见骊纤白的后颈咬了一口,而后将她的衣服扯开,脸蹭了蹭她的肩背,贴着睡觉。   顾见骊嘟着嘴,一动不动由着他。她的目光落在搭在枕侧的手指,认真看了一会儿,听见姬无镜睡着了。她慢慢合上眼,也睡去了。时辰还早。   今日是纪敬意和罗慕歌过来给姬无镜诊脉的日子,纪敬意没来,只罗慕歌自己过来。   姬无镜懒懒靠着椅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罗慕歌坐在一侧给他诊脉,指尖听着脉,她眼中闪过一抹讶然,惊讶地抬眼看向姬无镜。   姬无镜阖着眼,像睡着了一样。姬无镜不畏寒不畏炎,一年四季的衣物都差不多,只一两件。宽袖雪色的对襟长袍罩在他身上,宽松得很,腰带未束,衣襟自然垂落。里面是红色的衣,如血的红。相交的衣襟露出比寻常女子还要白上几分的肌理。   罗慕歌视线上移,从他的锁骨,至喉结,一直望向他眼尾下的泪痣。   因他阖了眼,冷意稍减,却也藏不住那股子浑然天成的漠然疏离冷傲。疾病会摧毁一个人的容貌,别说姬无镜已经困于一室四年。若说疾病褪了姬无镜的神采,可这世间找不到第二个男子有眼前的姬无镜这般异美。若说这蹉跎他四年的毒没消磨他的神韵,眼前的姬无镜容貌却远不敌曾经的那个他。   想起四年前的姬无镜,罗慕歌眸色稍颤。世间绝色唯他一人可配。   顾见骊用香胰子仔细洗去凤仙花汁染到指甲外的地方,走出去。   罗慕歌收回视线,起身收拾药匣。   “罗姑娘,纪大夫今日没过来?” 顾见骊走过来。   罗慕歌神色淡淡:“今日雨疾,师父便没有来。慕歌医术不精,只是寻常诊脉仍尚可。”   “罗姑娘医术岂止尚可二字。” 顾见骊微笑着,“辛苦你冒雨过来了。”   罗慕歌浅浅一笑,略颔首,没再言。   姬无镜神情恹恹睁开眼。   顾见骊在他身前弯下腰,将他外袍系上,蹙眉说:“怎地又睡着了?睡着了也不知道多穿些。”   “困。” 姬无镜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到膝上抱着,埋首在她的颈间。   罗慕歌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   顾见骊一惊,急忙起身,埋怨地瞪姬无镜一眼。   罗慕歌将药匣收拾好,挂在肩上,面无表情地说:“不过两日,今日师兄的身体竟比前日好了许多。慕歌不解,后日让师父过来再详细把脉。这两日仍用先前的药。我这就回去了。”   姬无镜点头。   “我送罗姑娘。” 顾见骊跟上去,拿了伞亲自递给罗慕歌。   罗慕歌道了谢,撑伞走进雨里。   顾见骊立在门口瞧着雨中的罗慕歌。绘着红梅的伞遮不住倾斜的雨,逐渐打湿她素雅的白裙。落脚溅起的雨泥弄脏了她的裙角。虽走在雨中,她闲庭信步,一点都不急。   罗慕歌的身影还没走远,长生穿着蓑衣跑进院子,他笑着跟罗慕歌打了招呼,朝这边跑来,将藏在怀里的请柬递给顾见骊。   “宫里送来的!”   顾见骊忽想起那日姬玄恪跟她说的话。   她打开请柬,果然是皇后于六月十二日举办的百花宴。   这百花宴往年都是由皇后在五月二十二举办,可今年五月二十二的时候,宫中还没有皇后。前两日宫中举行了封后大典。孙引竹才将百花宴拖到了六月十二。   想起孙引竹天真烂漫的脸,忆及她是如此阴错阳差成了皇后,顾见骊略唏嘘,孙引竹比她还小了半岁,竟已成了皇后母仪天下。   姬无镜立在里间门口,皱眉看向顾见骊,说:“没睡饱,过来陪我继续睡觉。”   长生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转身跑进了雨里。   顾见骊想了想,提着裙子小跑到姬无镜身边挽起他的胳膊,弯着眼睛冲他笑:“你陪不陪我去百花宴呀?”   姬无镜半眯着眼,去看她孩子气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小骊骊:哇,孙引竹 15 就当皇后了!   姬星漏翻白眼:切,送你个太后当当! 第92章   二夫人连连叹了几口气, 抓住姬玄恪的手,说:“你就真的不考虑一下?母亲跟你说,田家姑娘是真不赖,家世好, 品性好, 绣技和厨艺都很了得。小模样也不错, 眉清目秀的。若是和你站在一起定然很是般配。将来生出来的孩子……”   “不。” 姬玄恪坐在长案前, 翻着书卷, 目光没有离开过书页, 对于母亲说的话更是没怎么听。   二夫人将田姑娘的画像摆在长案上,急道:“你倒是看一眼啊!”   姬玄恪握着书卷侧转过身。   二夫人看着小像上眉清目秀的文静姑娘,不由说:“你若见了定然相中!真人比画像上要好看……”   顾见骊的脸在二夫人眼前一晃而过。她不由放低了声音,继续说:“虽然比不上安京双骊,但是……”   姬玄恪将手中的书卷重重放下, 眉宇之间带了几分薄愠。   二夫人忽然觉得很是委屈,一阵心酸。她在姬玄恪的肩头狠狠打了两巴掌,哽咽地喊:“你到底想怎么样?一辈子不娶了?母亲知道你重情,心里还有着顾见骊。可是顾见骊已经是你五婶了!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你就不要再置气了, 母亲心里也难受着。谁能想到昌帝因为一场火意外驾崩, 武贤王又起来了…… 母亲求你替母亲想一想, 母亲能怎么办?那是昌帝的密旨啊!若我告诉了你, 你这性子一定不会同意, 凭白生出祸事来……”   “您不要再说了。” 姬玄恪声音发沉。   “我偏要说!要不然由着你继续想着那个已经成了你五婶的女人?若让别人知道了……”   “您能怎么办?家中不予帮助乃人之常情,我不会责怪您。可若您告诉我, 我可以带她走,可以想法子以假死藏匿。可是您选择了哄骗支开我。” 姬玄恪轻笑了一声,他望着二夫人的目光是凉的,“田家会影响父亲的仕途吧?”   二夫人微怔。   姬玄恪微微后仰靠着椅背,不急不缓地捻着指间玉扣,道:“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选择了欺骗,日后你们也就别再想从我这里讨什么帮扶。”   “可你是我们的儿子啊!”   “母亲放心,养老送终的孝道儿子都会尽到。” 姬玄恪顿了顿,“儿子也希望继续保持着这样表面上的和睦。”   姬玄恪望着二夫人的目光是凉薄的,漆色的眸不带情感。二夫人忽然觉得他很陌生,完全不是自己昔日那个优秀的儿子。   这场雨连绵下了两日,时大时小,一直没歇。顾见骊闲适地做着针线活,倒也不觉得无聊。倒是难为了坐不住的小孩子闷得慌。顾见骊只好收起针线活,拿出大把的时间陪着姬星澜和姬星漏。   顾见骊斜倚着罗汉床,手中握着一卷书册,给两个孩子讲些志怪故事。姬星澜乖巧地紧挨着她,眨巴着眼睛听故事。姬星漏坐在罗汉床的另一头,离得远远的。他低着头,手里玩着个玲珑锁,却也竖着耳朵听故事。   姬无镜推门进来,扫了一眼罗汉床上的三个孩子。   “后来……” 顾见骊停下来,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望向姬无镜,问他:“你要睡一会儿吗?我们吵你的话就去外间。”   “换个好听的故事讲来听。” 姬无镜斜躺在床榻上,打算听着顾见骊讲故事睡觉。   顾见骊继续讲下去,她声音很甜软,又故意放轻放柔。不到半个时辰,床榻上的姬无镜睡着了,偎在她怀里的姬星澜也憨憨睡去。   顾见骊抬眼去看姬星漏,轻声问:“还听吗?”   姬星漏撇撇嘴:“不好听。”   他撅着小屁股趴下来玩玲珑锁。这玲珑锁早就被他解开了,如今是打发时间一样一次次弄乱重新解。   顾见骊刚放下志怪书,姬星漏打了个喷嚏。   顾见骊轻轻挪开怀里的姬星澜,给她盖了小被子,探手去摸姬星漏的额头,姬星漏有些发烧。她下了罗汉床,取了架子上的小棉袄给姬星漏穿上。她压低了声音说:“这两天降雨冷得很,晚上我让季夏给你熬姜汤,要全喝光。”   姬星漏觉得腰侧很痒,伸手挠了挠,没搭理顾见骊。   虽然陪小孩子玩也挺有趣的,可若整日陪着他们又好累。只是两日,顾见骊就有些吃不消。幸好晚上长生跑来禀告要回玄镜门一趟,去接栗子回来。   顾见骊很是开心。虽然栗子人傻了点,可是力气大,人像永远不会累,也很喜欢和小孩子玩。姬星澜和姬星漏也不讨厌她。   这场雨在第二天夜里渐渐熄了,第三天一早晴空万里。顾见骊推开窗户,望着湛蓝的天,露出笑容来。今日是纪敬意来给姬无镜诊脉的日子,纪敬意年纪大了,天气好些,也方便他过来。   早膳,姬无镜一如既往地只吃鱼粥。顾见骊拿着小碟子,给挑食的姬星澜夹了些新鲜蔬菜。姬星澜看了看碗里的肉,不想吃绿了吧唧的菜叶子。她悄悄低着头,全当看不见。   “澜澜。” 顾见骊叫她。   “在!” 姬星澜抬起头来。   顾见骊用裹了肉粒的青菜塞进她嘴里喂给她吃。   比起姬星澜,姬星漏一点都不挑食,他饭量也比同龄孩子大一些。可顾见骊发现他没精打采的,不爱吃饭的样子。   顾见骊欠身,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她问:“星漏不舒服吗?昨天晚上有没有喝姜汤?”   “我没事!” 姬星漏扭头甩开顾见骊的手。   一旁的季夏说:“喝了的,六郎很听话喝光了一整碗。我昨儿还给他熬了风寒药,也喝了半碗。今早起来已经不怎么烧了,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困了。”   顾见骊点点头,吩咐季夏等下带两个孩子回后院再补个觉。   姬无镜忽然开口:“顾见骊,我也要吃菜叶子包肉。”   “好。” 顾见骊给他卷了一块递给他,发现他一手握着鱼粥碗,一手捏着汤匙,没有要接的意思。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喂进他嘴里去。   姬无镜又慢悠悠地说:“我好像也发烧了。”   顾见骊心想姬无镜可病不得,急忙将手心贴在他的额头。   “不烫呀。”   姬无镜 “哦” 了一声,似笑非笑懒散道:“你挡到我喝粥了。”   顾见骊一愣,反应过来,瞪了他一眼。   天气逐渐转暖,今日天气又好,门开着。罗慕歌刚迈进庭院,透过开着的房门,便看见顾见骊给姬无镜喂饭,亲密地摸他的额头。   叶云月端着一盆脏衣服从厢房出来,正准备去后院洗衣服,看见罗慕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罗慕歌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四年前,姬无镜让她接近叶云月,说尽他的坏话,撺掇叶云月主动退婚,且将退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虽然她是姬无镜的师妹,可是这些年和姬无镜的接触并不多。姬无镜一向如此,谁都懒得搭理,姬无镜即使是对着罗慕歌的父亲,姬无镜的师父,也是懒散随意的。   那一回,是姬无镜唯一一次找她。   得知姬无镜不想娶叶云月,罗慕歌莫名欢喜。又因为他找她,生出另一种欢喜。或者说,产生了另一种误会。   一晃眼四年。   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仍旧是仿若陌生人的师兄妹。   “慕歌,想什么发呆了?” 纪敬意问。   “没事。” 罗慕歌收起心绪。   纪敬意和罗慕歌先到偏厅候着,等姬无镜一家人用过了早膳,才过去诊脉。   “咦?” 纪敬意给姬无镜诊脉了许久,惊讶地发现姬无镜心脉衰颓的趋势有所减缓,气血也略畅通了些。   他高兴道:“恭喜门主体内的毒没有再继续恶化。”   顾见骊欢喜地弯起眼睛来,温声开口:“我也觉得五爷的气色这几日好了许多,不知何缘故。”   纪敬意笑着解释:“门主体内的毒毒性极烈,若是寻常人早已丧命。而门主内力深厚从内里可以有所抗衡。天下所有的疾病都有共同点,那就是皆受情绪所牵连。”   顾见骊隐约想起来,姬无镜忽然吐血发病那日的确情绪很不好。而这几日他毒势稍好是因为他心情好?   她侧过脸看向姬无镜,认真说:“那五爷要每日心情都好才行。”   姬无镜随口说:“那要看有没有人气我。”   顾见骊却忽然茫然了。因为…… 她根本不懂那一日姬无镜为何突然情绪不好,也不懂他这几日为何又心情好。姬无镜这个人,太喜怒无常,将心事藏得太深,别人很难弄懂和分辨。   傍晚,天还没黑。顾见骊翻开衣橱,仔细挑着衣服,又很认真地挑着相搭的首饰。因为明天就是六月十二,百花宴。   这百花宴,是百花相争的日子,何尝不是京中女儿相争的日子。   姬无镜特别意外地看着顾见骊跑来跑去,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裙子在铜镜前照来照去。孩子气十足。   原来她也爱美,也会这样小女儿心性。   姬无镜忽然想到她刚嫁过来的样子——明明心惊胆战偏偏低垂眉眼装着沉稳老练。十五岁的孩子装出二十五的沉闷。   还是现在这样可爱。   “玫瑰准备好了。” 季夏笑着从西间出来。   顾见骊不仅仔细挑选了衣服,还要好好泡个玫瑰浴,让自己香香的。   姬无镜好奇地跟进西间,一进去,香气扑鼻。玫瑰花瓣厚厚铺满水面。   顾见骊以为他要抢着用,急说:“季夏摘了好久的。你若喜欢,改日再让季夏给你摘!”   姬无镜无语。他想出去,却又笑了,说:“一起泡香香啊。”    第93章   “不要!” 顾见骊脱口而出, 想也不想就拒绝。   姬无镜本来只是好奇花瓣浴,没想其他,可他性格偏偏喜欢与人作对,尤其是顾见骊。最近顾见骊总是眉眼弯弯, 难得见到她紧张的样子来。姬无镜玩心顿起。   他低下头, 也不说话, 慢悠悠地开始宽衣解带。   顾见骊急了, 忙说:“浴桶是单人的!”   姬无镜瞥了一眼, 认真点头, 道:“过几日让长生买个双人的回来。”   “不……” 顾见骊有点懵。过几日的事情过几日再说,看着姬无镜已经将宽松的外袍脱下来搭在衣架上,顾见骊只想先解决眼下的事情。   她说:“现在单人的容不下我们!”   姬无镜刚解开鲜红里衣的系带,他摊开手,衣襟垂落, 露出胸膛来。他问:“我胖?”   姬无镜自然是不胖的,甚至因为卧床多年过分消瘦。   顾见骊摇头。   姬无镜扯起一侧嘴角笑得漫不经心,说:“你就更细小了,瘦得像个小嫩芽。”   牙?   顾见骊疑惑不解牙为什么会是瘦的?她呆怔间, 姬无镜已经将里衣脱了下来, 搭在了衣架上。   “明天一早就要进宫去, 你身上太香会不会不好呀?” 顾见骊转变策略。   “香为什么不好?只有你们女子可以香喷喷, 男子只能是臭的?” 姬无镜问得理直气壮。   顾见骊抿唇。她怎么忘了姬无镜可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 他是连女人裙子都穿的。   顾见骊再换个思路,有时候姬无镜也不是全然不讲道理的。她想试一试。她板起脸来, 语气诚恳:“五爷,我不想这样。”   姬无镜瞧着她板起的脸,眼底染了几分笑。讲道理?好啊,她跟他讲道理,那他也跟她讲道理。姬无镜也用上认真严肃的语气:“顾见骊,你不是说想履行妻子的责任,和我圆房吗?”   顾见骊愣住,怔怔转头望向水汽氤氲的浴桶,小声问:“现在?这里?”   “对。” 姬无镜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因为严肃而显得略冷。他问:“怎么,又反悔不愿意了?”   “没有……”   “那脱衣服啊。” 姬无镜说着,低下头解自己的裤子。   “哦…… 好。” 顾见骊抿唇。她微微侧着身脱衣服,动作慢吞吞的。她只将外面的薄纱罩衣脱下来时,姬无镜身上的衣物已经尽数除去。   姬无镜跨进浴桶时,顾见骊偷偷瞟了一眼。   虫子是软的、小的。如果一直小小的,好像也不是很可怕的样子。   她背转过身,继续慢吞吞地脱衣服。顾见骊磨蹭了很久,脱至身上只留一条短短的亵裤。   浴间里雾气腾腾,有些热。顾见骊的脸红扑扑的,身上也因为热气而泛着一层粉晕。亵裤边角下露出她玉脂纤腿。   姬无镜瞥了一眼她的背影,也不催,继续饶有趣味地玩着浮在水面的花瓣。   顾见骊做了些心理准备,告诉自己这样拖下去不好,怕敏感的姬无镜多想。可她又实在没勇气当着姬无镜的面把衣服全部脱下。   顾见骊狠狠心,将烛台上的蜡烛吹熄,浴间内一瞬间暗下来。浴间采光本就不好,加上屋内缭绕的水汽,此时虽不是漆黑一片,却也昏暗。顾见骊硬着头皮脱下亵裤跨进浴桶。其实顾见骊知道姬无镜夜视极佳,这样昏暗的条件下也阻不了他的视线。可她看不清呀,颇有些掩耳盗铃的自我安慰。   她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偷偷去看了姬无镜一眼。   姬无镜没说话,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她。他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浮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玩。   浴桶是真的不大,姬无镜懒洋洋地盘腿坐在水中,几乎将位置占满。顾见骊跨进来,细长的腿后贴着浴桶而立,局促地不知道如何坐下去。她捂了胸口,慢吞吞地蹲下去。满满的花瓣飘在胸口,遮了水下。她一蹲下来,和姬无镜的距离顿时拉近,视线亦平。   姬无镜这才不再玩,看向顾见骊。四目相对,顾见骊紧张极了。   姬无镜忽然笑了。   顾见骊眼睁睁看着姬无镜的眸子漾出璀然笑意,好看得紧。直到下一刻,姬无镜泼了她一脸的水,伴着花瓣。   顾见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了姬无镜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过头,不想理他。她缩了缩,将身子完全埋进水中。   她要泡香香。   过了好一会儿,姬无镜才轻笑了一声,捡去顾见骊发上的一片花瓣。他说:“你这样一直蹲着,等下左腿又要痛。”   姬无镜水中的腿换了个姿势,略微伸开些,脚底抵着浴桶,形成一个环住顾见骊的圈。   顾见骊慢吞吞地在他腿间抱膝坐下。脊背略弯,弓着身子藏在水里,连下巴尖儿也没在水里。   “出去之后身上就会有玫瑰香?” 姬无镜问。   “多泡一会儿是会有的。”   姬无镜点头,捡起几片玫瑰花瓣贴在顾见骊的脸蛋儿上,还有额头。他最后将一片花瓣贴在顾见骊的鼻尖儿,然而花瓣的湿沾不住,很快落下去。姬无镜又捡起,再贴,一连几次。姬无镜的脸慢慢黑了,他抱怨:“顾见骊,你鼻子长得不好。太翘了,贴不住。”   顾见骊真怕他拿了胶水来沾,忙说:“你自己鼻子也贴不住的。”   “真的!…… 诶?” 顾见骊捡起一片花瓣去贴姬无镜的鼻梁。然后呆滞地看着那片花瓣牢牢贴在姬无镜的鼻梁上。   姬无镜扯起嘴角来笑,那片花瓣才落下去。   他向后靠,望着顾见骊说:“这样泡着身上是香香了,可是头脸不香啊。”   顾见骊说:“别人又不会凑近了仔细闻。”   她话音刚落,姬无镜忽然整个人没进水中。   顾见骊一怔,手臂被姬无镜在水下抓住,把她拖进水中。细腰后折,仰躺水里,顾见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且屏了吸。   载着厚重玫瑰花瓣的水面连连晃动。   顾见骊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探出头去。手臂却被姬无镜紧紧禁锢,逃离不得。屏息太久,胸口逐渐闷重。她慌乱无措中睁开眼睛,水中极为昏暗,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隐约看见姬无镜俯在她身子上方的大致轮廓。视力逐渐适应了水下,她慢慢看清了一些姬无镜的脸,看见他噙着笑意的眸子。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拍打着姬无镜的胳膊,想要出去。   姬无镜的手掌从她腰侧滑过,握住她的腰背,俯下身来亲吻她。忽然而来的空气让顾见骊胸腔顿时好受了许多,她拍打着姬无镜胳膊的动作停下,反而牢牢攀着他,主动索取。   姬无镜撑在她腰背的手掌上移,揉了揉她的头。下一瞬,他抱着顾见骊从水中坐起,水声哗哗。   顾见骊大口喘息着,双手擦过脸颊抹去湿漉漉。喘息还没歇,她带着丝小恼怒地又去拍打姬无镜。   姬无镜笑,他问:“生气了好啊,不紧张了就好。”   顾见骊蹙起眉。   姬无镜握住她的腰,将她抱在腿上。水花四溅后,顾见骊的身子大半露出水面。雪色香软上沾着些鲜红的玫瑰花瓣。   轻颤的雪山尖儿亦沾着一片,鲜红的色泽是姬无镜极为喜欢的。姬无镜目光凝了一瞬,毫不迟疑地凑过去,咬上。   顾见骊猛地睁大眼睛,抓着桶沿的手微微用力,细微的一声清响,折断了漂亮的指甲。   陌生的疼痛中,那种已不算陌生的尴尬又来了。顾见骊懵怔着,稀里糊涂地被姬无镜抱进怀中。紧贴着他坚硬的胸膛,顾见骊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灼热相抵,顾见骊不敢乱动。姬无镜亦没再动。   晃动的花瓣水面逐渐平息下来。   许久之后,顾见骊攀着姬无镜胸口,小声问:“它是不是要进去?”   “是。” 姬无镜声音略低,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沙哑。   又过了许久,两个人仍旧是一动不动。顾见骊再一次小声地问:“那它为什么不进去?”   姬无镜慢慢阖上眼,喉间微滚,克制着。   半晌,他垂眼,抬起顾见骊的脸:“又哭了?”   顾见骊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睛是湿的,可是她不知道是水还是泪。哭了吗?她茫然地望着姬无镜,摇头:“我不知道……”   随着她摇头的细微动作,身子也跟着细微轻晃。   姬无镜立刻皱着眉,掐住她的腰,愠道:“别乱动!”   他一下子推开顾见骊,激起大片的水花。姬无镜起身跨出浴桶,拿了衣架上的宽袍披上,大步往外走。   顾见骊跌坐在水中,双手捂住脸。脸是热的,桶中水早已凉透。浮在水面的花瓣所剩无几,不知何时落了满地。   姬无镜忽然又大步走了进来。望着顾见骊粉嫩微张的唇,他捏顾见骊的脸,捏开她的嘴。却又在逼她凑近时看见她眼里的惊慌。终究是没狠心,擒了她的手来用。   姬无镜再次出去,顾见骊又在水中坐了一会儿,才出去。她看了一眼面朝里侧躺着的姬无镜,走到门口吩咐季夏进来收拾。   季夏进了西间,望着满地的水和花瓣懵了半天。顾见骊洗澡的时候桶倒了?她握起拳头敲敲浴桶。啧,这也太不结实了。水洒了不要紧,可别摔了她主子呀!   季夏出去了,顾见骊也要歇着了,她惴惴往床榻走去。床上的姬无镜忽然起身,把枕头和被子扔给顾见骊,没好气地说:“去,你到罗汉床上睡去!”   顾见骊无辜地看着姬无镜将厚重的床幔放下来,隔断视线。 第94章   因日渐转暖, 鸭卵青的厚重床幔被顾见骊换成了浅浅的藕色,杏色浅线绣着大捧的莲。床幔晃动合拢,莲影叠叠。   睡罗汉床就睡罗汉床。   顾见骊嘟了一下樱唇,抱紧被子转身往罗汉床走去, 仔细铺拢。   她刚嫁过来时, 就是睡这张罗汉床, 自在得很。甚至庆幸屋内有这张罗汉床。也曾因为姬无镜醒来, 她不能再独睡罗汉床而沮丧过。   日后夜夜独睡罗汉床才好呢, 省的被当成枕头抱着, 连翻身都要小心翼翼。   顾见骊检查了一下桌子上摆放的明日要穿的衣物和佩戴的首饰,才熄了灯躺下。   寂静的夜里,顾见骊望着罗汉床靠背上雕的市井图,微微出神。木头上雕刻的赶集小人儿似乎动了起来,成了浴室内的画面。   顾见骊猛地回过神来, 逼自己不再乱想。她移开视线,不经意间目光一扫,才看见自己折断的指甲。右手无名指的指甲是什么时候折断的,她竟不知道。   她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   她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都剪得短短的, 只将无名指和小手指的指甲留长一些。   指甲折断了再留长便是, 只是可惜了指甲盖上上深下浅的漂亮颜色。如今折断的那一块刚巧是原本涂着粉色的指甲。   顾见骊摊开十指, 不开心了。   她喜欢双手指甲长度对称, 如今右手无名指的指甲折断, 就得把左手的无名指指甲也剪短。   她坐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罗汉床, 摸黑在抽屉里翻出剪子来。   点了蜡烛,就着光,她右手拿着剪子先将左手无名指的指甲咔嚓一声剪去了,才换左手握剪。   她左手握着剪子比量了两下,也没剪下去。总觉得剪子握在左手里变得笨拙了好些,不太敢下剪。   她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想喊季夏进来帮忙,又觉得这个时候季夏应该已经躺下了,不想麻烦她。   床幔忽然被猛地拉开,姬无镜冷着脸坐在床上看他,冷声问:“大半夜咔嚓什么?耗子吗?”   顾见骊望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又低头看了下手里的剪子,软声说:“醒了好。帮我一下,好不好?”   她站起来,疾步跑到床边,将剪子和右手递到姬无镜眼前,弯着眼睛笑:“帮帮我吧。”   “顾见骊,你是不是很想被我活活掐死?” 姬无镜口气阴森。   “哦。先帮我剪了再说啦,要不然睡着了划到身上会痛的。” 顾见骊去掰姬无镜的手,把剪子塞到他右手里。   姬无镜咬牙,怀念起那个眼睛湿湿见了他就怕的小囡囡。   他嗤笑了一声,捏着顾见骊的手指,将张开的剪子搭在她的无名指关节,用剪子上薄薄的刃轻轻地磨她细白的手指头,慢悠悠地问:“嘎嘣一声把手指头剪了可好?”   他撩起眼皮闲闲去看顾见骊,顾见骊望着他,认真说:“不要闹了,要早些睡明日气色才会好呀。”   姬无镜无声盯着她这张脸很久,才默不作声地去给她剪指甲。   “好啦!” 顾见骊想要收回手,姬无镜却没放。   又是 “咔嚓” 一声,姬无镜将顾见骊小手指指甲也剪去了。   顾见骊懵了,质问:“你干嘛呀?”   姬无镜拉过她的左手,又是 “咔嚓” 一声,把她左手小手指的指甲也剪去,说:“刮蛋。”   “瓜蛋?” 顾见骊懵懂无知,“那是什么蛋?可好吃?”   姬无镜放下剪子的动作一顿,他抬眼望着顾见骊干净的眼睛,视线逐渐下移,落在她粉嫩的唇瓣上。指腹轻轻抹过她软嫩的唇,他说:“好吃啊。下次请你吃个够吃个饱。”   “好!” 顾见骊垂下眼,去看自己的指甲。   姬无镜看向她,语气古怪:“请一次哪够啊,日日请你吃才像话。”   顾见骊没怎么听,她弯起的眼睛很快耷拉下来,将十指重新递到姬无镜眼前,说:“没对齐!”   两手无名指指甲的长度的确不同。   姬无镜没好气地问:“是不是还要我拿磨石给你磨光滑啊?”   “我可以自己磨的。”   姬无镜舔唇,有一句话卡在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默不作声重新给她修剪了指甲,仔仔细细。   他看着顾见骊一副欢喜的重新躺回罗汉床,心情有些复杂。   顾见骊很快就睡着了。   寂静的夜里,藕色的床幔被掀开,姬无镜悄无声息地走到罗汉床前,他弯下腰,凑近顾见骊的脸。顾见骊檀口微张,乖巧酣眠。姬无镜弯着腰凝视了她很久很久,许久之后,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软软的脸颊和微微蜷曲的眼睫,却又在指腹将要碰到时停下动作,慢慢收回了手。   第二天一早,顾见骊早早醒来,梳洗过后,坐在铜镜前描了妆,眉心贴上罗扇花钿。   姬无镜掀开床幔时,看见顾见骊正在换衣服。寝衣被她脱下来,身上只有一条茶白的抹胸,绣着云纹和栀子。抹胸只是薄薄的一层,遮不住翘起的小红粒。   “顾见骊!” 姬无镜眼神阴翳,“能不能去西间换衣服?你的体面你的脸面呢?”   顾见骊被他吓了一跳,双肩不由轻颤,她无辜地望着姬无镜一眼,背转过身去,不大高兴地穿上白色的对襟上衣。怎么好像整日想法子脱她衣服的那个人不是他了似的?   顾见骊低下头,悄悄揉了揉胸口。   顾见骊穿了一条浅蓝的襦裙,掌宽的烟蓝色系带上绣着罗扇,系在胸口。上白下浅蓝的襦装瞧上去素雅得有些冷意,她便配了一条淡粉色的披帛,雅致里便多了几分女儿的娇软甜美。   “你要穿玄境服吗?” 顾见骊问姬无镜。   “不。” 姬无镜在饭桌旁坐下,他还是对桌上的鱼粥更感兴趣。   顾见骊看了看姬无镜身上寻常的白衣,说:“穿红色吧,你穿红色好看!”   顾见骊问刚迈进门槛的姬星澜:“澜澜说是不是?”   姬星澜笑出小梨涡:“爹爹穿什么都好看,你也好看。”   “最喜欢澜澜了。” 顾见骊亲自将她抱到椅子上。然后问季夏:“星漏呢?”   “有些烧,闹着不肯起来。我就要让他再懒一会儿被窝。” 季夏说。   正专注吃着鱼粥的姬无镜忽然说:“一会儿去给他请个大夫。”   季夏忙说:“林嬷嬷已经去了。”   姬无镜没再说什么。   顾见骊欣慰地剃了一块鱼肉里的刺,放鱼肉放进姬无镜的碗中。   喏,奖你终于知道关心星漏——顾见骊在心里默默说。   出门时,姬无镜果然如顾见骊所愿,换了身红衣。非紧身的玄境服,而是宽松些的红色常服。   百花宴更像是由皇后举报的京中年轻男女相聚玩乐的宴会,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所邀之人皆不及而立之年。   顾见骊本可以自己来,但他总觉得姬无镜越是体弱越是多出门转转才对身体好些,更何况再过几年,姬无镜想去也去不了了。   百花宴在兰苍行宫。兰苍行宫是大姬开国皇帝为皇后所建,后来成了几代皇帝避暑胜地,也成了每年百花宴举办之地。   顾见骊和姬无镜到了兰苍行宫时,宫内已人影绰绰。   “见骊!” 龙瑜君提着裙子疾步赶过来,亲昵挽起顾见骊的手,“我刚刚还与人打赌,你今日会过来。”   顾见骊实话实话:“如今家中境况好了些,自然是可以多出来。”   顾见骊知道姬无镜定然是不喜他在一旁听着她和别人闲聊,于是与龙瑜君说了一声,先带着姬无镜寻了处人少的雅致凉亭,将他安顿好,而后踩着石阶去找龙瑜君。   姬无镜瞧着顾见骊走远的背影,神情恹恹。合着把他叫来就把他往角落里随意一丢?姬无镜嗤笑了一声,暂且在心里先记了一仇。他抱胸,懒散靠坐着,无聊得闭目养神。   没多久,他隐隐约约听见下方假山旁几个路过的男子谈笑声。   “…… 文敛兄,你自半年前成亲,几乎就没出来快活了。是把同窗们给忘了!”   “文敛兄,怀里拿着盒莲罗酥是作何?”   “内人喜欢吃这个,刚巧看见了,给她送去。” 字文敛的书生一脸憨厚,惹得一旁几个男子大笑。   “文敛兄可不要宠妻过度啊!女人嘛,不能再娇惯着养了!”   书生立刻严肃起来:“我比内人年长了九岁,她年纪还小,我着实该好好宠让着她。”   几个人又笑话了他两句,其中一人打趣:“怪不得,原是老牛吃嫩草足足大了九岁。是该多花心思陪着宠着啊……”   姬无镜皱眉,神情不悦。   年长九岁差很多吗?才大了九岁而已。   “莲罗酥……” 姬无镜念了一遍。他不由去想顾见骊喜欢吃什么,想来想去,只知道她喜欢吃糖。   姬无镜忽然想起那一日顾见骊问他:“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去对一个人好,不知道关心别人的方式呀?”   他会不知道怎么对一个好?   嗤。   姬岚立在阁楼最高处,俯瞰着下方。他的目光很快被那一抹淡蓝色吸引了去,忽又想起那一夜的大火,不由皱眉。   窦宏岩察言观色,以为姬岚是在生皇后的气,忙赔着笑脸说:“陛下,皇后才刚十五岁,年纪还小。”   “十五岁年纪很小吗?” 姬岚望着下方,悠悠问。   “若是男子,十五可从军可考功名,而十五岁的女子还是孩子心性。” 窦宏岩细着嗓子说道。   姬岚望着下方钻进画舫的蓝色身影,语气莫名:“未必吧。”   窦宏岩不解其意,亦不敢再答。   作者有话要说:   叔叔:我好慌啊,她不怕我了!我生气她也不哄我了!   无辜 · 骊:哦 第95章   画舫停在湖上, 顾见骊倚靠着美人靠,一边欣赏着湖光山色一边与龙瑜君说话。   “听说你的亲事已经出了日子。”顾见骊说。   龙瑜君点头, 说:“在九月初十。”   她回头看了一眼,画舫里除了她和顾见骊,只有她的丫鬟红樱和跟着顾见骊的季夏,没有旁人,她才压低了声音说:“家里其实是想让我入宫的。”   顾见骊讶然:“我以为是你家里不想你趟这趟浑水。”   龙瑜君无奈轻叹,道:“不,家里是想我入宫争势的。是我不肯, 以死相逼才换来和余郎的亲事。”   三言两语里不知包含了多少挣扎和心酸。   顾见骊和龙瑜君并非整日腻在一起的闺中密友, 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分外微妙。有些人即使相处不多亦十分合得来。   顾见骊沉默了一会儿, 才说:“不入宫也好。后宫女子大多如履薄冰福顺浅薄。”   “你如今可好?听闻你仍留在广平伯府,着实令我惊讶不小。”   顾见骊随手摘了一支花,扯着花瓣一片片丢进湖水里, 说:“早晚是要回家的。只不过如今姬五爷身体病弱,现在离开颇有些不道义。”   龙瑜君笑了:“我还以为几个月相处,你和姬五爷相处出了感情。”   顾见骊将最后一片花瓣丢进湖面,蹙了蹙眉, 说道:“别说是日日相处的人,就算是栽一盆花相处得久了也会有些感情。但却不是你说的男女情爱。我倒是见了些旁人的情爱, 不过是伤人半生的东西罢了。我不愿意被情爱这种东西扰着,行事端正不愧于心就好。”   顾见骊顿了顿,接着说:“我倒是要多嘴劝姐姐两句,你若是不爱听, 我说过你就忘记。你是如何说通家里嫁到余家我不晓得,可余家定然是晓得的。你付出得多了余家别的人未必感动兴许会生出别的轻视心思。而若婚后产生了争执,你难免因牺牲太多而更觉委屈。再言,女子在夫家地位如何并非全然靠所嫁之人和自己的本事,更仰仗娘家。随着父亲起落,我在广平伯府的待遇便是全然不同。姐姐的选择难免让家人不喜,事已至此,余下三个月姐姐在家里要努力尽孝才好。”   龙瑜君听着脸上的笑慢慢淡了。这段时间有些担心梗在她心上,却又拢不明白,如今被顾见骊说出来,顿时有些豁然开朗。她与顾见骊主动说起何尝不是为了寻求意见。龙瑜君一直知道比她小了两岁的顾见骊总是分外理智冷静的。   顾见骊看了一眼龙瑜君的脸色,弯唇甜美笑起来,温声说:“我只是说了些最差的结果,你可别全信了。你知道的,我经历了些事情,见了些世态炎凉,想事情难免多想。我的瑜君自然是会顺遂如意的!”   顾见骊倒了两杯果子酒,递给龙瑜君一盏。龙瑜君这才重新笑起来,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两个人的话题很快转开,谈起今夏流行衣裳和首饰。   龙瑜君偏过头望着顾见骊,颇有些感慨。这世间坚强聪慧的人不少,可她最欣赏的却是顾见骊历了难后仍然保持的美善。   “陛下在那边。”红樱忽然说。   顾见骊望过去,看见一身玄黄龙袍的姬岚经过不远处的蔷薇园,身后跟了些随从。他经过之处,宾客纷纷行礼。姬岚脸上挂着儒雅温润的浅笑,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姬岚忽然低下头看自己的鞋。   姬玄恪从候在一侧的人群中走出来,蹲在姬岚面前给他擦鞋。   顾见骊惊讶地檀口微张。那蹲着的身影有些陌生了。   姬玄恪起身,姬岚和他说了两句话,姬玄恪行礼恭送着姬岚离开。   姬玄恪刚要离开,忽然皱眉,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目光随意扫过涟漪轻晃的湖面,落在画舫上,他只来得及看见一抹蓝色的裙角。   “看错了?”姬玄恪拢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开。看错了也好,他并不希望顾见骊看见这样卑微谄媚的他。   顾见骊立在柱后,冲龙瑜君嫣然一笑:“我得走了,下次再与你好好聊。”   “去吧。我也得去看看我几个妹妹。”   龙瑜君话音刚落,她的表弟林少棠上了画舫。林少棠今年十六,一直生活在南方,最近刚来永安城。   林少棠穿一身青色的对襟长袍,唇红齿白,明亮的杏眼里噙着明亮星子。声音清脆,一股子少年气。说话的时候眉眼嘴角都带着笑,嘴角陷出一对小酒窝。   “表姐,我刚刚在文竹林见到好些仙女姐姐。还见到了你曾与我说过的安京双骊中的大骊,那真的是……”   林少棠脚步顿住,怔怔望着顾见骊好半天,讷讷道:“这位想必就是小骊……”   顾见骊莞尔。   “少棠!”龙瑜君瞪了他一眼。   林少棠回过神来,急忙冲顾见骊弯腰长揖,道:“小生林棠,淮湘人,前些日子刚刚入京以备秋闱。惊见仙颜,言语唐突,万望莫怪!”   他又抬起头看向顾见骊的脸,崇然道:“百闻不如一见……”   顾见骊略屈膝回了一礼。   龙瑜君无奈地说:“见骊,你可别笑话。”   顾见骊摇摇头,笑着说:“我真的得过去了。”   龙瑜君点头,立在画舫前目送顾见骊离开。她一回头,瞥见林少棠直勾勾地望着顾见骊的背影。龙瑜君气笑了,道:“她可已经嫁人了。”   “哦……”林少棠有些惋惜,可是望着顾见骊的目光不曾挪开。   龙瑜君皱眉,再次提醒:“少棠,她已经嫁人了,不该有的心思收回去。”   林少棠惊讶地看向龙瑜君,不大高兴地说:“表姐,你这话说的不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生得这样美,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自然是要被她吸引了去。这又不代表我要生出些混账事来。你这是玷辱了我对美人的崇拜向往之情!”   龙瑜君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书呆子”,不过嘴上说的却是:“是,是我不懂了。”   林少棠又皱起眉,追上龙瑜君:“表姐,我今日这身长衫可妥当?我刚刚可有惊了美人?不妙不妙,还是唐突了,她定然是厌烦了……”   龙瑜君叹气,无奈道:“你就别瞎想了。下了这画舫,她早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不稀罕厌烦你。你以为安京双骊的名号是白叫的?向她示好的公子哥儿数不胜数,比你更直白的也不是没有,写诗作画,甚至是下跪唱曲儿都被京中的纨绔公子哥儿玩遍了。”   “真的?你们永安人都这样……”林少棠陷入震惊中。   顾见骊寻到姬无镜的时候,他已不在凉亭里,而是进了石林。石林建得弯弯洞洞,从一个洞钻进去,能走出十几种路线出来,里面的设计也不同,有些地方虽不见光源却一片明亮,有些地方却漆黑一片。   顾见骊问了旁人,都说姬无镜钻进石林里去了。   顾见骊没有贸然进去,在洞外轻声喊:“五爷,你可在里面?”   直到传来了姬无镜恹恹的声音,顾见骊才走进去。她一边喊着姬无镜,一边往里面走,走得磕磕绊绊,走了好些时候,只陆续听见姬无镜的声音,始终没找到他的人。她不想再找了,生气说:“你自己留在这里好了!”   她刚一转身,就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顾见骊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幸好她闻到了熟悉的药味儿。   姬无镜伸手扶了她一把。   顾见骊瞪他:“藏在这里做什么?”   姬无镜不耐烦地说:“安静。”   顾见骊她忽然明白姬无镜定然是不喜欢这种玩乐宴会的。下次还是不要带着他来比较好。   “五爷,你可有遇见什么熟人?聊聊天啊什么的。”   姬无镜嗤笑:“顾见骊,你是不是蠢啊。谁敢和一个杀人魔头聊天?”   顾见骊微怔,她沉默了一会儿,主动去拉姬无镜的手,笑着说:“那咱们不去理他们。你是不是没有来过行宫?”   “来过。”姬无镜随意道。   “那定然是没有好好游玩过的。我带你去看行宫里好看的景儿。”   姬无镜本觉得无趣不想去,可是望着顾见骊含笑的眼睛,顿了顿,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勉为其难地由着顾见骊拉着走出石林。刚一出去,耀目的阳光洒下来,有些刺眼。顾见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姬无镜看了她一眼。   顾见骊和姬无镜沿着石阶走进另一侧的花殿。花殿内摆放着各种名卉,都是由宫人悉心养了许久,今日摆上来要评选的。   顾见骊蹲下来,瞧着一株芍药,微微仰起头望向立在她身侧的姬无镜,说:“它开得可真好。”   “竟然又见到你了!”林少棠快步走上前来。   顾见骊怔了一下,才隐约想起他是谁。顾见骊微微的发怔,让林少棠的眸子一瞬间黯然下来。他想起表姐说的话——“你就别瞎想了。下了这画舫,她早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不稀罕厌烦你。”   顾见骊起身,见了礼,微笑地温声细语:“林公子,你没和瑜君在一处?”   林少棠秀气的眼睛立刻重新亮了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笑着说:“表姐去寻旁人骑马去了。我来这处赏花,没想到又遇见了你……”   他那双像噙着星子的璀眸目不转睛地望着顾见骊,一息也舍不得离开。   顾见骊含笑颔首,便转了身,重新望向刚刚那盆芍药。她自然地将手搭在姬无镜的小臂,问:“我们在院子里的花圃栽些芍药可好?” 第96章   顾见骊和姬无镜在花殿里赏花时, 广平府中却闹出了大事。林嬷嬷一早去喊两个孩子起床,姬星漏闹着头疼恶心不肯起, 林嬷嬷就让他再懒一会儿被窝。只让姬星澜跟着季夏去了前院吃饭,她则是跑出府给姬星漏请大夫,待她请了大夫回来,顾见骊和姬无镜早就坐上了去往行宫的马车。   林嬷嬷带着郎中去看姬星漏,床幔一掀开,看见姬星漏的脸上起了些皮疹。   林嬷嬷在心里暗道了一声“坏了”,猜测小主子莫不是起了水痘。   “大夫, 您给瞧瞧是不是起了水痘。”林嬷嬷又对姬星漏说:“六郎, 把手拿出来。”   姬星漏从被子里探出来的小手也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子。   大夫愣了一下, 向后退了一步,忙说:“你拿个帕子,搭在他的手上!”   林嬷嬷不解其意, 仍旧照做。   迷迷糊糊的姬星漏忍着极大的不舒服扭过头去看大夫,看见他眼里的远离和畏惧,姬星漏拧了眉。   大夫一手捂了口鼻,一手拿着一盏灯, 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用手中的灯去照姬星漏的脸。待看清他脸上的疹子, 大夫大惊,也不把脉了,惊恐地连连后退。   “天花!”   “什么?怎么会……”林嬷嬷愣住了,“大夫, 你别走啊!你给看看啊!”   大夫抖着手收拾了药匣,转身就跑。   姬星漏浑身难受,他偏过头,看着大夫如避洪水猛兽一样逃走。   大夫刚跑出门外,一个不小心将往这边来的姬星澜撞倒了。   “唔……”姬星澜爬起来,委屈地揉了揉屁股。不过还好,怀里抱着的流沙包没有掉到地上。哥哥早上懒被窝没吃饭,她去厨房给哥哥拿的。   “哥哥,哥哥!我给你流沙包!”她扭着小身子往屋子里跑。   林嬷嬷顿时回过神来,喊:“四姐儿,别进来!”   姬星澜站在门口茫然地眨眨眼:“怎么了呀?”   林嬷嬷奔至门口,想将姬星澜抱走,忽然想起来自己碰了姬星漏,她立刻停了步子,只是说:“星澜听话,去前院去。去你父亲房间待着,不要出来!”   姬星澜被林嬷嬷的表情吓到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眼前不让进的门,像一张巨兽的大口,将她的两个亲人困在里面。   “澜姐儿听话!”林嬷嬷加重了语气。   姬星澜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妈妈……”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把用帕子包好的流沙包放在地上,她站起来冲林嬷嬷咧着嘴角笑起来,说:“澜澜听话。这个要拿给哥哥哦!”   姬星澜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瞧着她的背影,林嬷嬷心里七上八下。她既庆幸又担忧。庆幸前几日顾见骊说过两个孩子大了即使是兄妹也该分房睡了。担忧即使姬星澜和姬星漏分房睡,可平日里也接触不少。虽然现在姬星澜瞧着没什么事儿,可也担心她染上。   天花——提起就让人心惊胆战。   林嬷嬷六神无主,偏偏五爷不在府中,就连长生都回了玄镜门接栗子。她正慌着,姬星漏忽然歪着身子大口呕吐。   “我的六郎!”林嬷嬷一急,急出一把老泪来。   大夫落荒而逃一样跑了,撞见府里仆人,将姬星漏染了天花的事儿说出去。不过片刻功夫,这事儿就传到了老夫人耳中。老夫人正和府里的女眷们坐在一处闲谈,得知了这事儿,一屋子的女眷惊得脸色惨白。那可是最烈的天花啊!   “快,快派人去行宫找到五爷!”   老夫人下了令,可派去的人一去不回。仆人在行宫外急得团团转,却根本进不去。   行宫中,顾见骊和姬无镜还在花殿里赏花。林少棠跟在一旁,他少时喜花,对各种名卉多有研究,见顾见骊喜欢,忙做起了解说,恨不得将每种花都详细介绍给顾见骊。   顾见骊抬眼去看姬无镜,发现姬无镜神情恹恹,脸色不太好。她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林少棠,轻轻蹙眉。她的手原本只是随意搭在姬无镜的小臂,如今挽起他的手,身子也略略靠着他。她看向林少棠,微笑着却又态度疏离着,说道:“今日跟林公子学到了许多,我们要去寻我姐姐了。”   林少棠看着顾见骊亲昵靠着姬无镜的样子,心里又是失落又是羡慕。他勉强笑着,开口说:“真是羡慕姬兄。”   姬无镜瞥他一眼,终于开口:“谁是你兄?”   林少棠愣住了。   姬无镜却又嗤笑了一声,道:“看你对花卉这么有研究,可想自己也开开花?”   “开开花?”林少棠茫然地望着姬无镜。他很快来不及多想姬无镜的话,只因他忽然发现姬无镜的容貌亦异于常人。其貌近妖,与他平日里所见的男子大不同。不愧是能娶到仙女姐姐的男人!   顾见骊挽住姬无镜的手微微用力,忙对林少棠说:“林公子慢慢赏花,我们先行一步。”   “好好……”林少棠站在原地,留恋不舍地目送顾见骊和姬无镜走出去。   脚边忽然有一道劲风,林少棠一个站不稳,直接朝前栽过去,栽进了满地的花盆里。花盆噼哩啪啦碎了一地,惹得周围的人一阵惊呼。   顾见骊回过头去,惊讶看着林少棠整个栽进花里,他爬起来,花汁和泥土弄脏了身上青色的袍子,他束发散了,一朵小花插在他发间。他脸色惨白,心下惴惴,暗道:坏了,这下可得赔多少钱呐!   顾见骊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又停下脚步。她偏过脸,审视地看向姬无镜。   姬无镜散漫地扯起嘴角,不急不缓道:“走啊,找姐姐去。”   顾见骊静静望着他的眼睛。   姬无镜说:“或者吵个架玩玩也挺好。”   顾见骊挽着他的手收回来,收回视线转身沿着石阶往下走,不想理他。姬无镜立在石阶上,望着顾见骊纤细袅娜的背影缓步离开。   他忽然想起来,曾经卧床时,长生有时会与他说一些外面的事情。长生似乎说过去年的百花宴上,有个姓钱的纨绔公子哥儿当众给顾见骊单膝下跪作了一首诗。后来怎么样了?   “五叔?”姬玄恪不确定地喊了一声。他本是听见花殿内的响动,过来看看,一过来就看见姬无镜立在这里。他没想到乖戾孤僻的姬无镜会来这里。   姬无镜转过身,看向姬玄恪。   姬无镜想起来长生说的后续了。后来,姬玄恪出现,讽了那个纨绔公子哥儿做的诗太烂,从对仗到押韵到用词到意境,且是以作诗一首的方式贬了他,然后将顾见骊带走。   姬无镜的脸色一瞬间冷下去。转身大步迈下石阶,去追顾见骊。   姬玄恪微微惊讶,视线跟随着姬无镜,便看见了一道淡蓝色的身影。是了,姬无镜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定然是陪着顾见骊。姬玄恪眼神一黯,难道刚刚没有看错,画舫中的人的确是顾见骊?他眉心拢皱,朝前走了两步,立在最上一层石阶的边缘,遥遥望着顾见骊的背影。   姬无镜走得极快,几步追上了顾见骊。   姬无镜走路虽快,却悄无声息,直到靠近了顾见骊,顾见骊才感觉到。她刚想转身,手腕却被姬无镜用力握住,还没来得及回头,姬无镜已经超过了她,握着她大步往前走,顾见骊被他拉扯地跌跌撞撞。   前面就是石林,经过时,姬无镜手掌摁住顾见骊的后脑,弯腰带着她钻进了石林。   姬玄恪瞳孔微缩。   一身狼狈的林少棠从花殿内走出来,站在姬玄恪身边唉声叹气:“玄恪兄,你身上可带了钱银?”   姬玄恪努力收起心中抑然,转头看向林少棠,摘了他头上的花叶子,道:“钱银是小事,林公子还是先整理一下为好,等下若遇见陛下,免得冲撞了。”   他拍了拍林少棠的肩,缓步离开。   林少棠后知后觉地发现姬玄恪没借给他钱。他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去找龙瑜君。   石林内时明时暗,姬无镜拉着顾见骊走过明亮之处,一直钻进石林没有光照的最深处。极狭小的洞穴内,也只能容纳两个人。姬无镜将顾见骊逼得后背紧贴着石林。山石嶙峋,石头硌了顾见骊娇软的背,惹得她蹙眉。   “五……”余下的话已被姬无镜吞入口中。   顾见骊不得不向后仰靠,担心后脑撞到山石的疼痛没有袭来,就连后背也没有再碰到山石。姬无镜的手掌一手垫在了她的后背,一手托了她的后脑。   上方传来宾客嬉闹玩闹的声音,顾见骊骇得睁大了眼睛,使劲儿拍打着姬无镜。可任她怎么拍打,姬无镜不为所动。唯一的回应,是姬无镜更为用力的啃咬,口中慢慢有了血腥味儿。   许久之后,姬无镜松开顾见骊。顾见骊咬唇,瞪他,愤愤转身往外走。刚走出石林,顾见骊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躲避刺眼的光,姬无镜的手掌从她身后探来,捂住她的眼睛。   顾见骊一怔,心下一软,倒是有些愧疚刚刚在心里骂了他野狗。   半晌,姬无镜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顾见骊软软的轻哼了一声,嗔视地瞥了他一眼,往前走。   “姬夫人,你竟是在这里!”窦宏岩笑眯着眼,在石桥另一侧喊。他声音不算小,周围的人望过去。   顾见骊抿唇,唇上火辣辣的,只盼着不要被别人瞧出端倪才好。   窦宏岩一路小跑绕过来,笑着说:“陛下召您过去呢!” 第97章   顾见骊心中一沉, 猜测是与昌帝之死有关。几个月过去了,守帝已经稳了朝纲开始清算旧事了?不过只要他还要用着父亲, 自然是不能动她的。   不过是瞬息间,顾见骊的心态已由担心到淡然。随着窦宏岩前往。   姬岚立在阁楼顶层向下俯视,看着顾见骊从远处逐渐走近。姬无镜走在顾见骊身边。路边不知是哪个大臣的女儿想跟顾见骊打招呼,可是看了一眼姬无镜,就畏惧地摇摇头,躲开了。   姬岚收回视线,在长案后入座。   姬无镜也注意到了那个明明要走近又退后的姑娘, 他比上方的姬岚看得更清楚, 看见了那姑娘眼中的惋惜和同情。   他问顾见骊:“你认识她?”   顾见骊点头。   “她看着你的时候一副同情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姬无镜问。   “自然是觉得我嫁得不好。”顾见骊坦诚道。   姬无镜深看了顾见骊一眼, 方道:“顾见骊,你不觉得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话不太好吗?”   顾见骊侧过脸来,无辜地望着他, 说:“反正你也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你怎么知道我不生气?还是我生不生气也无所谓?姬无镜沉默。   又沉默走了半晌,姬无镜忽然问:“顾见骊,你会喝酒吗?”   “只喝过果子酒。”   姬无镜没再说话了。   到了阁楼顶层见过姬岚,姬岚含笑免了礼, 先是慰问了姬无镜的身体状况,又说了些玄镜门等他回去的话。   然后他才看向顾见骊, 温声道:“朕召你过来,是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顾见骊敛了眉眼,温顺恭敬:“陛下此言严重了,若是臣妇能做之事, 定当领旨。”   “是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顾见骊稍有些准备,没有太惊讶。   姬岚说到这里暂且停下来,转而说起体恤姬无镜身体的话,请他去隔壁雅间暂且休息。   ——这是委婉地支开他。   姬无镜看了顾见骊一眼,欣然避开。反正他耳力过人,听得见。   窦宏岩也退了下去,室内只有姬岚和顾见骊两个人。   博山炉里飘出淡淡的清香。姬岚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那日的事情你可有说与旁人听?”   顾见骊坦诚道:“臣妇不过弱女子,诸多事情都要仰仗父亲,但凭父亲做主,所以父亲是知道的。”   “那你的夫家呢?”姬岚缓缓问。   顾见骊摇头:“不曾再与外人提过。”   陈河知晓甚至是共犯,可顾见骊答应过陈河不会将他牵扯进来。至于广平伯府……说起来顾见骊也不太清楚姬无镜到底是否知晓那日的所有事情。她不知道陈河对姬无镜说了多少,姬无镜也从未问过她。   姬岚沉望着恭顺的顾见骊,半晌,才再开口:“你可知武贤王有意交权?”   顾见骊微微惊讶,她的确不知这个。她说:“这几个月臣妇一直在家中养腿伤,未曾见过父亲,并不知晓。”   姬岚视线下移,落在顾见骊的腿上,眼前浮现那场大火前她一身紫色霓裳衣的模样。更是不曾忘记她沉着冷静出谋划策的样子。姬岚那时竟是完全没察觉她的腿伤原来那么重。   忆起顾见骊已嫁,姬岚觉得惋惜。他不是贪图美色之人,顾见骊于他而言,更多的是欣赏。这样有勇有谋的女子,更何况家世显赫又有云霄质,世间不会有第二个女子比她更能担得起“母仪天下”这四个字。   “朕希望你可以劝劝你父亲。”姬岚起身,缓步走到顾见骊面前,眸色略深地凝视着她,“朕十分敬仰武贤王,他为大姬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当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万不可因一时错案,失了报国心。”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姬岚这是赤_裸裸地诱惑。   顾见骊却眉眼不变,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恭敬回话:“臣妇替父亲谢过陛下厚爱,这次归家定然传达皇恩。”   她不擅允,只做传话之事。   姬岚颔首,温润而笑。他转身回到长案,拿起案上诏书,回身看向顾见骊,道:“武贤王二女顾见骊接旨。”   顾见骊一怔,提裙而跪。   盛仪郡主。   这是赐封郡主的诏书,本该在顾见骊及笄之日颁布的诏书。   顾见骊的姐姐顾在骊的封号是“盛安”。   嗓子尖细的宦官扯着嗓子报喜,从阁楼里至阁楼外。封为郡主有的不仅只是个封号,还跟着赏赐。   不多时,今日来行宫参加百花宴的宾客便都知晓了。   顾见骊和姬无镜从阁楼出来时,得了好些恭贺。   顾在骊也寻了过来。顾见骊许久不曾见姐姐,见到她亦是十分欢喜。   姬无镜懒散地坐在一旁,看着那些人向顾见骊道喜,不由又想起那个姑娘望向顾见骊时惋惜同情的目光。   他有那么差?配不上她?嗤,开玩笑。   顾见骊与道喜的人寒暄了好一会儿,打算立刻回王府一趟,将姬岚的话带到,也算个态度。   她别了身旁的人朝姬无镜走去。   看着顾见骊满面春光地一步步走来,姬无镜嗤笑了一声。哦,现在想起他了?   顾见骊走到他面前,翘着唇角,眉眼含笑,眸光里滟了四月的光。她甜软开口:“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姬无镜看着她的笑脸,沉默着。   顾见骊便弯下腰,拉住他的手,将他的微凉的拇指握在掌中,轻轻晃了晃,说:“走啦。我们先去王府一趟,在王府吃了晚饭就回家。”   明明心里不舒服得很,偏偏一听到“回家”两个字,那股子不舒服就会悄悄化开。姬无镜起身,不耐烦地说:“下次这种地方要来你自己来。”   “好。”顾见骊跟上他。   行宫很大,从他们所在的地方走到正门至少要接近半个多时辰。顾见骊和姬无镜刚走了一会儿,偏偏又遇见林少棠。   “你们这就要走了?”林少棠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清隽的脸上带着些失落。   顾见骊脚步略慢却没停,微笑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姬无镜自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眼看顾见骊就要走了,林少棠忙说:“改日带着亲手栽的芍药去广平伯府拜会姬兄!”   姬无镜脚步停下来,回头看他。   林少棠看见姬无镜里的阴翳,愣住了。他嘴角还陷着小酒窝,脸上的神情却是愣的,看上去违和得很。   姬无镜朝他走去。   顾见骊一惊,急忙拉住姬无镜的手,微微用力,督促:“我们该走了。”   姬无镜回头看向顾见骊,顾见骊眉心蹙着轻轻摇头,潋着光的眸子里漾出丝讨好,软声软气地撒娇:“走啦……”   姬无镜慢悠悠地舔唇,眼底的阴翳淡下去,听了顾见骊的话,没再看林少棠,和顾见骊往外走。只是他走了没几步,忽然抬手折断了一旁的一截树枝,小手指的长度。树枝在他修长的指间转了一圈,忽然不见了踪影。紧接着,他身后响起“嘭”的一道水声,和人们的尖叫。   顾见骊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原本站在湖边的林少棠不知道怎么落了水。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古怪地抬起眼看向姬无镜。姬无镜轻视地望着在湖面挣扎的林少棠,漫不经心地说:“这人不仅脑子有病,腿脚也不好,摔进花里不够还能再掉一次湖。”   顾见骊无语地移开视线,她看着侍卫将落水的林少棠救上来,才转身往外走。姬无镜几不可见地勾了唇。   龙瑜君皱眉责备:“你是不是偏要招惹不该惹的人?”   林少棠打了个哈欠,挠挠头:“不是啊,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当着小骊的面摔了两次,可真丢人……”   林少棠沮丧得很,不过他又很快灿烂笑起:“表姐,我今日在不同的地方见了她三次!这是怎样的缘分!”   龙瑜君一点都不想再搭理他。   顾见骊和姬无镜上了马车,先往王府去。车厢里,顾见骊想着姬岚的话,想着父亲的打算,没有怎么主动与姬无镜说话。   姬无镜懒散靠着车壁,也一直没说话。他脸色不是太好。他忽然想,若日后让顾见骊自己来这种烦死人的宴会,她再遇见林少棠该怎么办?没了林少棠,定然还会有张少棠、李少棠……   到了王府,顾见骊刚下马车,见到曾经生活了十五年的王府颇有些感慨。可是当走进府中,见到一个个陌生的新仆,还有那些改了的建筑。她心里忽生出一抹怅然,恍然明白这里终究不是曾经那个地方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陶氏听下人禀告顾见骊和姬无镜来了,亲自迎上来,满面笑容地将人迎进去。顾见骊来得不是时候,顾敬元不在府中出去与友人相聚,顾川去了书院,就连顾在骊也还留在百花宴。   顾见骊与陶氏说了一会儿话,陶氏便道:“你的闺房我尽量按照你以前的样子装扮了,你去看看可有不喜的地方,坐了那么久马车也好歇一歇。等你父亲回来,我去喊你们。”   陶氏有注意到姬无镜的脸色不太好,她暗中猜着难道小两口吵架了?   顾见骊谢了陶氏,带着姬无镜回了她曾经的闺房。   顾见骊推开房门,望着昔日的闺房,百转千回的思绪堵在心坎,眼底忽然有些湿。她略收起情绪,先安置姬无镜,道:“五爷可累了?先休息……”   她尚未说完,忽被姬无镜握住手腕,跌跌撞撞拉上了床。姬无镜解开系带,抽出,将顾见骊的双手绑在床柱,动作一气呵成。   望着姬无镜的冷脸,顾见骊懵了。 第98章   “你又要做什么?”顾见骊无辜地望着他。因为惊讶, 眼瞳微微睁大,衬得眼睛黑白分明。   要做什么?姬无镜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只是想把她绑起来,绑起来就不能乱跑了。   顾见骊挣了挣交叠绑在一起的手腕,没有挣开,反而手背撞到床柱,有些疼。她只好重新望向姬无镜,说:“不要闹了。”   闹?   姬无镜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迁就顾见骊,太纵着她了。这样的意识让姬无镜心里不太安稳。像手中握着一把刀, 却将刀刃对准自己, 刀柄递给别人。   姬无镜捏着顾见骊的下巴, 望着她澄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那个脸色阴冷的自己。他的手逐渐下移,掐住了顾见骊的脖子。只要他微微用力就能轻易拧断她细白的脖子, 以后不知要少多少麻烦。   然而他没有,反而凑过去咬在她的脖子上。   “唔……”顾见骊吃痛,低低叫了一声,五官揪了起来。   脖子还不够, 姬无镜将顾见骊的衣服扯开,沿着她的锁骨一路咬下去。   “五爷, 你别这样!这里是王府,兴许等下有人要过来的!”顾见骊晃动着身子使劲儿挣扎。可因为双手被绑在床柱,根本逃不开,反而一阵挣扎让她歪着身子, 姿势难受起来。她回头望了一眼被绑起来的手腕,更越发用力地挣脱。   掌宽的束带被扯开,齐胸襦裙滑落下来,堆在不盈一握的腰际,浅浅的蓝色下是雪一样白的凝脂。   姬无镜的手掌探进她堆在腰际的裙内想要将她的裙子扯开,忽然想起她恼怒地骂他打他,明明哭成了泪人儿却像个小野兽一样喊叫愤恨他的侮辱罪行。   姬无镜的动作忽就停了下来。   顾见骊刚巧将手挣脱开,她生气地推着姬无镜。   姬无镜回过神来,去抓她的手,顾见骊又推又躲。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两个人的动作同时停下来。   姬无镜偏着脸,保持着被打的姿势。   顾见骊惊愕地望着姬无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扇你巴掌,我只是想把你推开……真的!”   顾见骊慌慌张张地解释,又去拉住了姬无镜的手腕。   “疼、疼不疼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打人不打脸啊。   姬无镜慢慢转过来看向顾见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是有意的就行了?”姬无镜冷着脸问。   顾见骊忽然有点怕这样冷着脸的姬无镜,更何况是她失手了,是她做错了,她心虚得很。可是她又觉得这不能全怪她,谁让姬无镜忽然这样对她。她一边整理好衣服,一边赌气地说:“我让你打回来还不成吗?”   “唔,好主意。”姬无镜忽然笑了。   顾见骊愣愣望着他,顿时后悔了,她多大力气?姬无镜多大力气?姬无镜一巴掌下去,她可能连命都没了。更何况这里不是广平伯府,若是她脸上挂了彩,让家人看见了,定然是要让他们心态担心的。她双手捂住脸颊,望着有些心虚地小说说:“可不可以先欠着,等回去以后……”   “不行,我现在就要打。”姬无镜直接打断她的话。   他忽然抱住顾见骊的细腰,让她趴在她的腿上,朝着她的屁股狠狠打了一巴掌。   “啊——”顾见骊毫无准备吓了一跳,不由叫了出来。叫出这声之后才隐隐觉得疼。   姬无镜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掌心残存着淡淡的酥麻。   襦裙紧贴着顾见骊的身上,衬出婀娜的腰臀。   眼前忽然浮现许久之前顾见骊在她身前弯腰,他从铜镜里见了她娇臀的桃型。   想啃。   姬无镜喉结微滚。   他又捏了一下。   顾见骊一怔,把疼痛全然忘记,只剩下了羞窘,脸颊上微微泛红,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姬无镜又打了一巴掌下去。   “你又打我!”顾见骊叫出来。   “啪——”又是一巴掌下来。   顾见骊气急,挣扎着从姬无镜的腿上起来,生气地去推他、怕打他,控诉:“你欺负人!我是不小心的,你怎能一直打我!”   顾见骊气得胸口起伏,胸口束带上绣着的罗扇跟着扑闪扑闪。姬无镜一手撑在顾见骊的后腰,一手轻易擒住顾见骊的双手压到她头顶,逼近。   姬无镜气息紊乱,眸子里却是愤怒,巨大的愤怒。他逐渐靠近顾见骊的脸,含着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亦从她的眼眸中搜寻着什么。   顾见骊气势稍微软下来。两个人的距离极近,她微微抬了一下下巴,亲了亲姬无镜的唇角,她软着声音,又甜又糯:“不要生气啦。”   唇角酥麻未消,心里的铜墙铁壁却像被她轻易撬开了一个角。姬无镜的眸色逐渐缓和下来,他擒着顾见骊双手的手渐渐松开,刚要开口。   “姬狗,你居然敢打我的女儿!我的心肝囡囡!”顾敬元一脚踹碎了门,冲进来。   顾敬元一回家,就听说顾见骊来了,他便急忙忙赶过来。尚未走近,就听见他的心肝肝恼怒地喊着“你又打我”、“欺负人”、“你怎能一直打我”……   顾敬元瞬间气炸。   原来这只姬狗竟这般虐待他的小囡囡!他今日定要斩了他的狗头给他的囡囡当球踢!   顾敬元拔出腰间佩刀,刀刃锐声滑过刀鞘,闪着森然的寒光。   姬无镜不甚在意地冷笑。   顾见骊一惊,急忙站起来,张开双臂挡在姬无镜面前,急呼:“父亲,没有!他没有打我!”   姬无镜略意外地看着挡在他身前的顾见骊。   “我都听见了!你还要维护他!你糊涂啊你!”顾敬元大怒,“丢开那些没用的妇道!去他娘的三从四德!被欺负了就要和父亲说!父亲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你受委屈!”   “没有!他真的没有打我!真的没有……”顾见骊犹豫了一下,声音稍微软下去,“我、我们闹着玩的……”   “闹着玩?你是何性子为父不知道?要不是真的恼了,怎么可能这样不要体面的大喊大叫!”顾敬元完全不信。   “我……”顾见骊还想再解释,腰肢忽然被拦住。姬无镜的手掌揽过她的细腰,将她的身子往后一带,顾见骊便坐在了姬无镜的腿上。   父亲还在这里呢!   “别闹了,松开!”顾见骊回头瞪了姬无镜一眼,挣扎着就要起来。   姬无镜没依,他双臂环过顾见骊的细腰,下巴搭在她的肩窝。他狐狸眼眼尾略略扬起,含笑望向顾敬元,慢悠悠地说:“好爹,你这是一把年纪连点夫妻情调都不懂了?”   他侧过脸,凑近顾见骊白皙的脖子轻轻嗅了嗅。而后作势去解顾见骊的衣服,目光已重新看向顾敬元,目光玩味,道:“好爹,你要观看吗?”   “你!”顾敬元一愣,仔细看了一眼顾见骊的脸色。   是了,他的小囡囡可不是轻易委屈自己的人。   顾见骊抬起脚在姬无镜的脚上使劲儿踩了一脚,略生气地喊:“松开!”   姬无镜这次倒是松了手。   顾见骊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朝顾敬元走过去,努力扯出一抹装成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的笑容:“父亲,你回来了。”   “见骊,你跟父亲出来。”顾敬元没好气地转身。   顾见骊急忙跟上,经过门口小高桌时,顺手从上面的花篓里拿了一个手鞠,转身朝姬无镜砸过去。姬无镜没躲,由着手鞠搭在他胸口,又落下去。他伸手一接,有些好奇地把玩着整个花花绿绿的小东西。   到了外面,顾见骊先开口:“父亲,五爷真的没有打我没有欺负我的。”   顾见骊这么说着,屁股上却传来隐隐约约的疼痛。   顾敬元一脸生气审视了顾见骊很久。顾见骊捏住他的袖子一角,用了撒娇的语气:“父亲……”   顾敬元甩开她的手,问:“你实话与父亲说,你可喜欢上姬昭这混物?”   顾见骊略犹豫,如果说不喜欢,父亲岂不是更生气更不放心了?于是她便说:“喜欢呀。”   “那你喜欢他什么?”顾敬元再问。   这下倒是把顾见骊给问住了。喜欢姬无镜什么?这怎么编啊?   顾见骊略犹豫了片刻,就说:“喜欢他对我好。”   顾敬元叹气,把手里的重刀插在地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痛心疾首。   顾见骊不解其意,茫然地望着父亲。   “见骊。你可以喜欢一个人的品性、才华、家世、能力。甚至也可以因为志趣相同,或是对方风趣幽默能逗你开心而喜欢他。万不可因为他对你好就把心给交了!听父亲的话,绝对不能相信一个男人对你的好。‘对你好’这玩意儿太虚无缥缈,不靠谱!”   顾见骊似懂非懂,却又不怎么在意父亲的话。顾见骊始终觉得喜不喜欢这件事并没有什么重要的。道义和恩情,或者说良心远比什么说不清楚的喜欢重要多了。更何况□□扰人,害人不浅。   顾敬元心急。顾见骊自小就没有生母,虽然历了难让她和陶氏关系亲密起来。可之前的那些年,陶氏和他的两个女儿关系一直比较疏远,表面上不错却不亲密。很多事情,很多道理,并没有一个女主人好好教她。   “你听懂了没有?哪怕你是因为姬狗长得好看而喜欢他,都不能因为他一时对你的好而喜欢他!”   顾见骊缓缓眨了下眼睛,茫然道:“可是他长得不好看啊。”   房间内用内力探听的姬无镜手中一紧,手鞠被捏碎了。   他不好看?他不好看? 第99章   “姬昭不好看?” 顾敬元愣住了, 他仔细去看顾见骊的神色,见她特别认真的样子。他想了想,说道:“可姬昭的优点也只有那张脸了吧?是,他以前是威风过, 咋咋呼呼的, 谁见了他都担心他一时兴起举刀砍人。可现在连身子骨也烂了……”   顾见骊蹙眉。父亲说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她莫名不怎么爱听。   “总是有别的优点的……” 顾见骊小声反驳。   顾见骊不想再和父亲说姬无镜的事情, 转了话题, 将今日去行宫参加百花宴时姬岚与她说的话叙述给父亲听, 然后问:“父亲,你真的交了兵权?”   顾敬元点头。在院子里的石凳坐下。   顾见骊疑惑不解地跟上去,在父亲对面坐下来。她说:“我以为父亲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会更握紧手中的兵权。”   “见骊,君心难测,不管是昌帝还是守帝。今日昌帝能对父亲下手, 明日守帝亦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只能是一时。而想要一直留在那样的高位定然如履薄冰,双手染满鲜血。” 他摊开双手,看着掌心,笑了, “父亲的这双手只愿握着重刀上阵杀敌, 不想再在朝中为了权势做些无趣的勾心斗角。而且……”   顾敬元沉默了很久, 才道:“而且为父这辈子所有的才能全在行军打仗之上。其余之事粗心大意, 并不善于朝中争权。甚至…… 连挑女婿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顾敬元叹息, 眼中露了颓态。   荣辱过眼云烟,跌倒了再爬起来。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多年, 顾敬元自然不在意这些。可让两个女儿跟着受苦,他心里难受。恨自己曾经的草率,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倒,即使两个女儿的婆家地位低微也无所谓,婆家人上不得台面也无所谓,只要女婿得女儿的喜欢就好。只要有他在,他的女儿不管是嫁到哪儿去都能横着走。就算是他的女儿不想嫁人,只要开心,养几个面首也无所谓。没有婆家,他养着,养一辈子。   可是……   这次死里逃生没让他怕,得知两个女儿在他昏迷时的遭遇,他是真的怕了。两个女儿就是他的软肋,从未有过畏惧的他第一次后怕。疆场莽夫再也莽不起。他赌不起,也再不会拿两个女儿的安稳福顺来赌。   “父亲既然有了决定,女儿自然是永远支持着父亲的。只是若将所有实权都交出去,未必就真的安全了。” 顾见骊说。   顾敬元大笑,道:“安心。父亲心里有数,自然不会把什么都交了。”   他又说:“姬岚这个皇帝能做多久还是个未知数,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顾见骊有些惊讶,她略一琢磨,说道:“二皇子至今还没有下落吧?父亲是担心二殿下杀回来?”   “毕竟家族势大,而姬岚根基又不稳。”   “若是二殿下姬岩回来,说不定会查出来昌帝之死。” 顾见骊皱眉,“他会将我们当成姬岚一党。到底是我留下的隐患了。”   “彼时那般情况,你的选择已是最佳。” 顾敬元劝慰。   顾见骊有些不放心,问:“陛下始终没找到潜逃的二殿下?依父亲的意思,二殿下极有可能……”   “不仅是姬岩。” 顾敬元的脸色严肃起来,“当年前太子的谋乱极有可能是被人陷害。”   “可是前太子早就死了呀。”   “但是前太子妃可能还活着。”   顾见骊一片茫然,那个时候她还太小了,并不太清楚。   顾敬元给他解释:“当年二殿下殿前斩杀前太子,太子妃得信跑了。追捕的人看着她跳下悬崖,可搜捕了十几日也没找到尸身。”   顾见骊不懂,不懂前太子妃就算活着又能有什么用。   “那个时候,太子妃似乎临产。”   顾见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顾敬元皱眉,语气不是太确定:“最近得到的消息,那是个男孩,而且很可能还活着。”   顾见骊慢慢消化着父亲说的话。也慢慢想明白了,眼下京中看着歌舞升平,可安稳日子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父亲这个时候选择交权,也是明哲保身,明智得很。想通了这一点,顾见骊立刻翘起唇角,说道:“女儿知道了。”   季夏匆匆从外面一路小跑过来,行了礼,说道:“大姑娘喝醉了回家来。”   “喝醉了?” 顾敬元皱眉。   “是。听大姑娘身边的丫鬟说,大姑娘与人赌投壶,输了要喝酒的。她连喝了几杯,便喝醉了。”   顾见骊起身,笑着说:“姐姐怎和别人玩起不擅长的投壶?我去瞧瞧她。”   顾敬元点头。他目送着顾见骊走远,起身走进了顾见骊的闺房。   姬无镜坐在顾见骊的梳妆台前,随意翻看着桌子上的胭脂水粉。王府曾被掏空,顾见骊曾经的小物件也都不见了。现在房间里摆着的各种小东西,都是陶氏买来,一件件摆上的。   姬无镜打开一个六角檀木盒,好奇地研究着里面一个个精致小巧的花钿。   顾敬元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姬无镜身边。   “贤婿。” 他喊姬无镜。   姬无镜将花钿放在指腹细细打量着,没回头,慢悠悠地说:“你还是喊我姬狗顺耳些。”   顾敬元沉默了很久。久到姬无镜诧异地转过头看向他,笑着问:“好爹这是有什么吩咐啊?”   顾敬元心平气和地说:“对我的小囡囡好点。”   声音里有诚恳,也有无奈。   姬无镜眸中闪过讶然,深看了顾敬元一眼。头一回,姬无镜没回嘴。   顾敬元有些欣慰,他起身拍了拍姬无镜的肩膀,走到门口时,忽听姬无镜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想当年也是一起为非作歹的,现在倒成了两鬓斑白的老父亲。哎,可怜啊。”   “姬狗!老子哪里有白头发了!哪有一根!老子还不到不惑之年!”   “嗤。” 姬无镜嗤笑,“不就只差一年了?一眨眼就到喽,老爹。”   “你!” 顾敬元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姬无镜的背影愤愤不已,“你以为你十七八?你是不老还是没当父亲?半老不老的东西!”   顾见骊刚督促着顾在骊喝了醒酒茶,那边丫鬟又来寻她。听到丫鬟说父亲和姬无镜又争执起来,顾见骊顿时头大,也不再耽搁,赶忙往回赶。也是她一时疏忽了,刚刚离开的时候,就应该将父亲一并带走。   顾见骊赶回去时,顾敬元已经走了。   顾见骊犹豫了一会儿,走进房中去寻姬无镜。姬无镜懒撒斜靠在床头,脸色难看得很。   “你与父亲又起争执了?” 顾见骊走过去,瞧着姬无镜的脸色,她还记得纪敬意说过的话,担心姬无镜气坏了,又影响了他的身体。她劝慰:“不管怎么样,不要生气,不要气坏了身子。你不能生气的。”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往上涨。   这父女两个,一个说他老一个说他不好看。   真…… 不爽。   顾见骊挨着他坐下,去摇他的手,娇软的语气:“好啦,不要生气啦。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你炖鱼吃好不好?”   姬无镜瞧着顾见骊,嗤笑了一声,不高兴地语气:“就你那厨艺?”   顾见骊厨艺的确不怎么样。   顾见骊蹙起眉头,轻哼了一声,也同样用了不高兴的语气:“做鱼很麻烦的,你以为我喜欢做?没和你成亲前我就没下过厨房,连父亲都没吃过我煮的鱼。”   姬无镜挑眉,颇为意外地看向顾见骊。他神色莫名,问道:“只有我吃过你亲手下厨做的东西?”   顾见骊不假思索地点头,犹豫了一下,再摇头,补充:“不对,星澜和星漏也吃过的。”   然后顾见骊便看见姬无镜的唇角抿起,连那双充满了冷意的眸子里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这就不生气了?   顾见骊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要哄好久的呢。   “顾见骊。” 姬无镜念她的名字,拖长了腔调,每一个字都念得很准很慢,“让叔叔抱抱。”   顾见骊提防地看着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凑过去主动将双手搭在他腰侧去拥抱他。她将脸贴在姬无镜的胸口,温声细语:“不要总是生气,你吐血的样子很吓人的。”   姬无镜像是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说:“顾见骊,再给叔叔亲亲。”   顾见骊皱眉,抬起脸来瞪他:“姬无镜,我好像还在生你的气。”   姬无镜笑,捏住她的脸,看着她粉嫩的唇嘟起来。他古怪地笑了一声,说道:“今晚不吃鱼,想喝酒。小骊骊,陪叔叔喝点酒吧。”   喝酒?   顾见骊不会喝酒,本来也不想喝酒,也不知道怎么的,最后竟被姬无镜哄骗得真的喝了酒,还喝了好些。   姬无镜哄着顾见骊喝酒时,广平伯府里却人心惶惶。   天花,可是最烈的急性传染病。   叶云月也慌了,她六神无主地跌坐在地,也不管新买的裙子染了泥。她脸色惨白,瑟瑟发抖。   她怎么记得上辈子姬星漏得的是水痘啊!原来竟是因为那时她远离京城,消息传到她耳中时传错了?   她不怕水痘,因为她小时候得过。   天花…… 她怎么可能不怕!   别说是救姬星漏,叶云月只要一想到自己住在姬星漏附近,就吓得魂飞魄散。   是夜,裹得严严实实的几个家仆闯进后院。他们不敢用手碰姬星漏,用绳索套住姬星漏的脖子,胆战心惊地将他装进木筐里,扔到荒郊野岭。   就连林嬷嬷和叶云月也一并被绑了扔出府去。    第100章   天色黑下来, 姬玄恪乘坐马车回家。   车夫吆喝着驱赶挡在前面乞讨的人:“去去去,眼瞎的别挡路!”   姬玄恪掀开车窗旁的帘子, 朝外望去。   乞讨人看见了姬玄恪,急忙跑到窗前,伸手抓住车窗,哭诉:“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可怜可怜吧……”   “你这老东西!”车夫从车上跳下来,想要将乞讨人拉走。   “慢着。”姬玄恪审视地看了一眼乞讨人,拿出碎银递给他。   “谢谢!谢谢恩人!”乞讨人双手去接碎银, 悄悄将一卷纸条递给姬玄恪。   马车重新赶路, 姬玄恪展开纸条, 扫了一眼,取了火折子将它点燃。他手指夹着纸条轻轻晃动,待烧尽了上面的字, 才随手将余下灰烬从车窗扔出去。   马车在府前停下,姬玄恪刚绕过影壁,听见一伙家仆鬼鬼祟祟地抬着个麻袋,麻袋里传出小女孩的哭声。   “这是做什么?带子里装的是谁?”   “三郎!”秦管家吓了一跳, 赶忙将事情从头到尾跟姬玄恪说了一遍。   “……已经把六郎和那个奶妈子,还有个赵家的表姑娘送出了府。下人们遇见了天花心里发麻, 慌得把四姐儿给忘了。这才折回来打算把她也送出去。”   姬玄恪皱眉。   姬玄恪与广平伯府其他人一样,认为姬无镜根本不会在意这两个孩子的死活。毕竟这几年,姬无镜根本就没有管过这两个孩子。   可是姬玄恪的眼前浮现那一日顾见骊牵着两个孩子在后山放风筝的情景,又忆起顾见骊为姬星漏出头的场景。府里很多人以为顾见骊不过是借着两个孩子为借口打压府中其他人, 或者说赚一个好继母的名声。   可姬玄恪却知道顾见骊是不肖于如此的,她对两个孩子好,定然是因为喜欢这两个孩子。   “五爷和五夫人不在府里?”姬玄恪问。   “不在!一早老夫人派人去行宫寻人,一直没寻到。后来辗转打听到他们先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姬玄恪望着麻袋,沉吟着。若那个傻姑娘回家发现两个孩子被扔出府,会难过吧?   他上前,弯腰解开麻袋。   “三郎,不可啊!”秦管家阻止,姬玄恪一个眼神,就让他不敢再劝。   麻袋被扯开,露出哭成泪人儿一样的姬星澜。姬星澜绑起来的头发全松散开,乱糟糟。她哭得一抖一抖的,泪眼朦胧地望着姬玄恪,委屈地颤声喊:“三哥哥……”   姬玄恪瞧着姬星澜这样子,心下不忍,愠道:“就算染了天花封了院子就是了,扔出去做什么?别说四姐儿还没传染上!”   秦管家和几个家仆没敢吱声。   姬玄恪伸手想要去抱姬星澜,姬星澜向后缩了缩身子,她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边委屈地哭着说:“我可能染病了,三哥哥不要碰我……”   姬玄恪的手悬在半空,半晌,他放软了语气,问:“澜澜能不能自己走回院子去?”   姬星澜使劲儿点头,她爬起来,扭着小身子往回走。天色很暗,她走得跌跌撞撞。她一边哭一边走,前面黑漆漆的,吓人得很。哥哥被坏人带走了,妈妈也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她又开始哭,哭得小肩膀一抖一抖的。   姬玄恪跟在后面,从侍从手里接过一盏灯,长灯前探,给她照着路。一直送姬星澜到姬无镜的院子门口。姬星澜回过头去,仰着小脸望着姬玄恪,努力忍着哭腔,吐字清晰地说:“谢谢三哥哥!”   姬玄恪觉得心疼,他皱着眉,缓了缓情绪,才道:“澜澜不要害怕,等下我让人给你送东西吃,吃了东西好好睡觉,睡醒了你母亲就回来了。”   “那哥哥呢?”姬星澜问。   姬玄恪沉默。   姬星澜吸了吸鼻子,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她使劲儿用手背擦去脸上的眼泪,说:“澜澜会乖乖,澜澜听话……”   姬玄恪大步往外问,质问秦管家:“六郎送去哪儿了?”   得了消息的老伯爷和老夫人匆匆赶过来。   老伯爷怒道:“你该不会是要把六郎也接回来?胡闹!家丁套着绳子才把他装进篓子里,现在就算找到了他,也没人敢碰他一下!何况这时候说不定已经被山野的豺狼吃进腹中。他又不是正八经的主子,你五叔也不会管他死活。就算是你五叔在,也会这样做。这可是天花啊!”   “您也知道这是天花!”姬玄恪肃然,“就这样轻易将他们扔出府,若被无知百姓碰到。那可是要变成传染整个京城的疫情!倘若被宫中得知疫情是由广平伯府传出去,您以为广平伯府老老小小还能有一个活命?只会一把火烧了这里!”   “这……”老伯爷懵了,他根本没想这些。难道他做错了?   “那、那怎么办啊?”老夫人讷讷,“早知道咱们该一把火将那个孩子烧了才对……”   姬玄恪不再与他们说,问了姬星漏被仍的大致地点,令随从牵了马,他翻身上马,趁着夜色出府寻找。   老伯爷赶紧也下令,让府里的仆人全部出去找,连府里的男主子也一个个举着火把跑出去寻找。且打好商量,倘若别人问起,只说姬星漏一时顽皮走丢了。   还什么都不知道的顾见骊被姬无镜哄骗着喝了三杯酒,脸上飘了红,双眸微眯,带出些微醺的酣态来。后脑往下坠着似的发沉难受。看着姬无镜递过来的第四杯酒,她没有接,抬眼望向姬无镜,向来干净澄澈的眼中浮现些迷离的潋滟波影来。   “好难喝的。”顾见骊蹙着眉摇头。   若说她醉了,意识却是清醒的,若说她是清醒着的,动作却慢吞吞的。   姬无镜轻晃酒杯,继续哄骗:“不会喝酒的人刚开始喝酒都会觉得难喝,只要再喝上两杯,就能尝出它的美味。懂得酒的醇美,是比糖还要迷人的。”   糖?   想起糖,顾见骊舔舔唇,舌尖儿上好像也有了点甜意。   姬无镜将酒杯抵在顾见骊湿软的唇上,压低了声音温柔哄骗:“乖,再尝尝。”   顾见骊温吞地微微张开嘴,任由姬无镜将酒喂给她。她茫然地望着姬无镜,用虽然缓慢却清醒的脑子去思考,意识到姬无镜是想灌醉她。   唔,如果她装醉的话是不是就不用喝这么难喝的酒了?   顾见骊眯起眼睛,指着姬无镜吃吃地笑,娇软撒娇:“我面前……怎、怎么两个五爷……”   姬无镜几不可见地勾唇,试探着哄骗:“你看错了,是三个。”   “唔……”顾见骊歪着头,细细打量着姬无镜,嗲嗲的童言童语:“是哦,三个五爷诶!嘿嘿嘿……”   “见骊今年多大啦?”姬无镜身子前倾,饶有趣味地望着顾见骊。   顾见骊醉眼茫茫地望着姬无镜,她扒拉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地数了又数,最后娇娇地哼唧。她拉起姬无镜的手,凑到他面前,哼哼唧唧:“我不记得了,叔叔告诉我呀。”   她猛地凑近,姬无镜望着她微醉的眼,心里顿了一下。他稳了稳情绪,轻轻摸了摸顾见骊的头,沉声说:“叔叔的小骊骊还没长大呢。”   顾见骊娇娇地笑。   姬无镜又问:“小骊骊嫁人了没有?”   醉酒了该是什么样子?顾见骊继续装傻,她酣酣摇头,茫然地望着姬无镜,又忽然嫣然一笑,手指指着他:“不知道,问叔叔!”   她笑起来的瞬间,姬无镜喉间微微滚动。他握住顾见骊指着他的手指,将她纤白的手指紧紧握住手中。他又问:“小骊骊觉得何样的男子生得好看?”   顾见骊软软地嘟囔:“眉清目秀。”   眉清目秀——姬无镜眼前浮现林少棠的脸。   顾见骊用手指头一下一下点着姬无镜的大腿,又念叨:“儒雅温暖!”   儒雅风度——姬无镜眼前浮现姬岚的脸。   “还有什么啊?”姬无镜又问。   还有什么夸奖男子的词儿呢?顾见骊想了一下,抽出被姬无镜握在掌中的手,扒拉着手指头,说:“美如冠玉、清俊秀颀、风度翩翩!”   姬无镜的脸色一瞬间冷下去。   美如冠玉、清俊秀颀、风度翩翩——这是当年姬玄恪高中时,京中女眷对他的赞誉。   反应迟钝的顾见骊对姬无镜的情绪一无所觉。   她懒懒望着桌上的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姬无镜哄着她喝酒,他自己却是一杯酒也没喝。顾见骊主动倒了一杯酒递给姬无镜,糯糯开口:“叔叔也喝酒哦。”   “不喝。”姬无镜脱口而出。   顾见骊偏着头呆呆望了姬无镜一会儿,仍旧把酒杯递给他,撒娇:“喝嘛!”   “不!”   顾见骊眨眨眼,她刚刚好像看见了姬无镜眼中的躲闪。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顾见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姬无镜伸手扶住她的腰,免得她摔倒。   “叔叔……”顾见骊软软地撒娇。   姬无镜搭在顾见骊后腰的手颤了一下,收了回来。   顾见骊拉住姬无镜的衣襟,主动坐在姬无镜怀里,她半眯着眼瞧他,用他刚刚对他说的话哄他:“酒好喝哦,很甜的……”   姬无镜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顾见骊檀口微张,含了一口甜酒,被酒打湿的唇湿漉漉的,不似平时的粉嫩,而是一抹诱人的鲜红,娇艳欲滴。顾见骊不知道此时双颊微酡,媚眼如丝的她有多诱人。   顾见骊凑过去,将口中的甜酒喂给姬无镜。   姬无镜有些僵。只一口,他的脸颊竟泛了红。 第101章   姬无镜应该拒绝的那一口酒的, 可是当顾见骊媚眼瞧他,送上娇艳欲滴的红唇, 他无可抗拒地张了嘴,让辛辣的酒入了喉。   顾见骊眼睁睁地看着姬无镜的脸颊泛了红,红晕从眼尾下晕开,一直晕到耳朵尖。看错了吗?顾见骊糊涂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醉着的还是清醒着的。她不由自主去摸姬无镜的脸,手指刚刚碰到姬无镜的脸,手腕却被姬无镜握住。   顾见骊望进姬无镜的眼里, 慢慢弯起眉眼, 撒着娇:“我是不是看错了叔叔脸红了哦……”   姬无镜闭了一下眼睛, 眼睛有些难受。等他再睁开眼睛,便看见顾见骊微微抬着下巴,红唇微张咬住白瓷杯, 微仰,酒水入口。她已是半醉,动作有些迟缓,些许酒水从她的嘴角流出, 滑过白瓷一样细腻白皙的细颈,消失在衣襟里。   她嘴里含着酒也不咽下去, 软软的雪腮微微鼓起来,冲着姬无镜笑。   “叔……”她刚一开口,竟呛了一口酒,五官揪起来, 一阵咳嗦。   姬无镜手掌撑在她后脑,凑过去吻走她湿软口中余下的酒,将她唇上的湿润一并舔走。   辛辣入喉,姬无镜不适地皱眉。   其实,姬无镜没喝过酒,一滴也没有沾过。就算是植了蛊陷入昏迷中的时候都要保留着对外界的意识,他怎么会允许自己醉酒?   顾见骊歪着头,迷茫地望着姬无镜的脸,看着他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一些。她弯腰去倒酒,手一抖,酒杯跌落了一只。酒劲儿终于慢慢上来了。她又拿了一个杯子,勉强倒了一杯酒,去看姬无镜,软着声音嗲嗲撒娇:“叔叔……还要不要喝酒呀?”   姬无镜舌尖缓慢舔过牙齿,问:“为什么要让叔叔喝酒?”   顾见骊乖巧地抿唇笑:“叔叔脸红的样子很好看。”   “好看?”这个词像勾起了姬无镜心里的一根刺。他眼中闪过一丝愠,问:“你不是说叔叔长得不好看吗?”   “唔……”顾见骊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皱着眉摇头,“是哦,不好看……太妖了……”   太妖了?   这是什么评价?   姬无镜捏住顾见骊的下巴,直接问:“那你觉得谁最好看?”   如果她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看他不揍死她。绑起来屁股打肿的那一种。   顾见骊只茫然地望着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呀!”   姬无镜一滞,又问:“只问男子!”   “父亲呀!父亲天下第一好看!”顾见骊想也不想直接说。   姬无镜愣住了。顾敬元长得好看?那个浓眉大眼国字脸虎背熊腰又经常吹胡子瞪眼的顾大虎……好看?哪里好看了?   这是什么眼光?   顾见骊软软地靠在姬无镜的怀里,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叔叔有时候好看,有时候丑死了……丑得没眼看,好骇人的那种丑!”   顾见骊捂住自己的眼睛,嫌弃地摇头。   “顾见骊——”姬无镜拖长了腔调,咬牙切齿,“叔叔什么时候丑过了?”   “不穿裤子的时候呀,好丑好丑的!腿上好多毛毛……尤其是那个大东西也丑死啦。不不不……是特别特别丑啦!”顾见骊哼唧哼唧地小声哭诉,“呜呜呜……叔叔好坏好可怕的,上次居然想要把那个丑东西塞进我嘴里!那么大!会撑破嘴的!幸好我聪明……眼泪汪汪地装可怜逃过一劫……”   若说先前还清醒着装醉,眼下却是真的醉了大半,顾见骊又甜甜笑起来,仰起脸去看姬无镜,用指尖儿去摸姬无镜泛红的耳朵尖儿,懒懒地说:“叔叔怎么生气啦?唔……你不是我叔叔,叔叔不跟我生气的。叔叔很好哄哦……只要我哭了他就会心软……”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你知道啊——”姬无镜说得很慢,调子拖得又长。长长的尾音里,带着丝意味不明的意味。姬无镜不仅脸上红了,连眼白也泛了红。   顾见骊望着桌子上的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慢慢想起来自己刚刚是想灌姬无镜喝酒的?她眯起微醺的眼望向姬无镜,娇声娇气:“那叔叔还要不要喝酒呀?”   姬无镜用指腹抹去唇上的酒,目光复杂地盯着顾见骊一会儿,古怪地笑了一声,声调缓慢中掺着无奈地说:“如果你喂叔叔,叔叔就喝。”   “叔叔真好……”顾见骊凑过去亲了亲姬无镜的嘴角。即使是浓烈的酒也遮不去她原本的香甜。   姬无镜眸色微凝,凑过去想要亲吻她,却被顾见骊躲开。顾见骊嫣然一笑,含了口酒再去喂他。她喂他,他便喝。   就算那不是酒,是一口毒,他也要喝。   季夏端着醒酒茶进来时,看见顾见骊坐在姬无镜的腿上睡着了,姬无镜低着头,下巴搭在顾见骊的头顶,也阖着眼。   季夏放轻了脚步,轻轻推了推顾见骊的肩:“您喝醉了?快喝口醒酒的茶。”   顾见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刚接过茶,姬无镜睁开泛红的眼睛,阴翳地看向季夏,声音沙哑:“滚出去。”   季夏吓得赶紧退出去。   季夏一走,姬无镜又沉沉垂下了头。   顾见骊迷迷糊糊地喝了两口茶水,手不稳,茶碗跌落,凉凉的茶水湿了一身。喜爱的漂亮新裙子弄脏了,她不高兴地皱了眉。小睡了一会儿,又借着两口凉茶,顾见骊稍微恢复了些理智,又是半醉半醒了。   她好奇地凝视着姬无镜,原来她猜得没错,姬无镜沾酒就醉。她翘着唇角笑了,肆无忌惮地近距离瞧着姬无镜红红的脸,甚至用指腹碰了碰他的眼睫。姬无镜蹙眉,顾见骊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顾见骊……”姬无镜声音低低,将脸埋进顾见骊的颈窝,蹭了蹭。   “在哦。”顾见骊软软应他。   “顾见骊……”   顾见骊拧眉,嘟嘟囔囔地抱怨:“在哦,在哦……在你怀里呢。”   姬无镜松了口气,搭在顾见骊腰上的手用力地抱紧了些。顾见骊去推他,拧着眉念着:“好疼的,去床上睡。”   她跌跌撞撞地从姬无镜腿上下来,攥住姬无镜的手,去拉他,拉不动。她说:“叔叔,我们到床上去睡了。”   姬无镜身子晃了晃,才站起来,由着顾见骊拉扯着,走向床榻。两个人一起倒在粉色的闺床上。也不知道是他们两个中的谁倒下时扯坏了粉色的床幔,床幔落下来,缓缓覆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顾见骊胸口起伏,温吞地睁开眼,望着身旁姬无镜的脸。她缓慢地弯起唇,懒懒开口:“叔叔,你不会喝酒,让我知道弱点了……”   姬无镜皱眉,伸手在身侧摸索着,摸到顾见骊的腰,将她带进怀里拥着。他去解顾见骊的衣服,将脸埋在她胸口,闷声地喊她名字:“顾见骊——”   我的弱点是顾见骊啊。   顾见骊觉得痒,痒得笑出声来,她去推姬无镜:“痒!”   姬无镜却闷闷抱着她不松手,沙哑着嗓子问:“顾见骊,怎样才是对你好?”   顾见骊迷迷糊糊,没怎么听进去。她还是在推姬无镜,抱怨:“好痒的……”   姬无镜轻哼了一声,咬了一嘴的软肉,不高兴地说:“你只哭我不会对别人好,可没有教我怎么才是对你好……”   顾见骊迷茫地望着粉色的床幔,姬无镜的话像一缕风轻飘飘地飘进她的耳朵里。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望着姬无镜好久好久,才慢吞吞地问:“为什么要对我好呀?”   姬无镜沉默着,只是抱紧顾见骊,不愿松开。   顾见骊说:“哦……我知道了,我是你妻子哦……”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讽刺意味甚浓。   “不是吗?”顾见骊一阵娇笑。她懒懒打着哈欠,慢慢合上眼,已经是倦得很了。她轻声念着:“我知道叔叔是很喜欢我的……”   “不喜欢。”姬无镜皱眉反驳,语调里颇有些置气的意味。   顾见骊弯着唇角,不再说话了。因为她攥着姬无镜的衣角,慢慢睡着了。   许久之后,姬无镜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就贴在顾见骊耳边。顾见骊觉得耳朵痒痒的,可是她没听清。   顾见骊是被季夏推醒的。   顾见骊还有些醉酒后的头疼困扰着,她睁开眼,看见季夏一脸焦急的样子。季夏着实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顾见骊不由蹙着眉问:“怎么了?”   “出事了!六郎出事了!”季夏忙说。   还在睡着的姬无镜不悦地皱了皱眉。   顾见骊清醒了大半,眸中有了愠意,问:“广平伯府里又有人欺负了他?”   “不是!六郎染了天花,广平伯府里的那些人担心被他传染上,竟然连夜将他扔到了野外去!”季夏一口气把事情给顾见骊说明白。   顾见骊一下子清醒过来。   睡着的姬无镜瞬间睁开眼,染着血丝的白眼生出一抹异样的红。他起身,冷声问:“谁?星漏还是星澜?”   “星漏!”   顾见骊只觉得耳边一道风,她侧过脸看去,姬无镜已不在房中。顾见骊不由愣住了。可她来不及多想,赶紧起身,提裙匆匆追出去,只来得及看见院墙上一闪而过的红影,便彻底看不见姬无镜了。   送消息的叶云月收回视线,看向顾见骊,忽然状若随意地开口:“没想到五爷这么在意六郎,想来是把六郎的生母一直深藏在心底的。”   顾见骊看了她一眼,转而吩咐季夏去牵马。   看着顾见骊身上马,叶云月有点意外——看上去娇气的顾见骊居然会骑马? 第102章   过叶云月很快就不再去想顾见骊, 眉头紧锁地望向姬无镜消失的方向。这……怎么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呢?   按理,她跑来报信, 姬无镜难道不应该询问她详情吗?然后她就可以作为一个引路人,带着姬无镜去找姬星漏。一个心急如焚的假父亲,一个不畏天花的温柔引路人, 说不定还要同乘一骑, 这一路上不知道要有多少接触的接触。   等她带着姬无镜找到了被她藏起来的姬星漏,依照姬无镜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懂得照顾这个孩子。那就到了她叶云月大显身手展现温柔一面的时候了。又能让姬无镜觉得她温柔勇敢, 又能得了未来皇帝的喜爱。未来皇帝虽然性情古怪了点,可现在才四岁,又在得了天花的情况下被人扔出府最是脆弱的时候啊!   可是……   姬无镜居然根本不问她线索,直接飞了!他是不是蠢啊!   叶云月曾经畏惧过被姬星漏染上天花。可是后来她转念一想, 自己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更何况她住在五爷的院子里那么久, 姬星漏发病那天她还与他接触过。她现在有没有染上天花自己都不保准,何不赌上一次?   可是……   叶云月将一切设想得很完美,然而她不仅眼睁睁看着姬无镜飞走了, 就连骑着马追出去的顾见骊……也看不见身影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叶云月正懵着呢,看见顾见骊又骑马回来了。管家和王府中的一些丫鬟、侍卫都赶了过来。   顾见骊瞥了一眼叶云月,坐在高头大马上, 问:“林嬷嬷和星澜可否一并被扔出了府?”   叶云月本来等着姬无镜问她, 没想到是顾见骊问她。虽然不乐意, 她还是说:“六郎是先被扔出去的, 然后我和林嬷嬷被套进麻袋扔到了乱坟岗。天色太黑, 我从麻袋里爬出来的时候没看见林嬷嬷在哪儿,更没看见六郎,可能是两波家仆把我们扔到不同的地方去了。我们被扔出来的时候,四姐儿还在府里。”   叶云月撒谎了。她知道林嬷嬷在哪儿。只是林嬷嬷摔坏了腿走不动,她骗林嬷嬷去喊人,丢下她跑了。   顾见骊转头看向管家,立刻下令:“来人,用绳索套住她,关进柴房。府中任何人不得与她有任何身体接触,退避五步之外。”   看着抛缠在手腕上的绳索,叶云月气急败坏地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来送信的啊!”   “叶姑娘,在天花潜伏期结束前,我不得不这样对你。对不住了。”   顾见骊不再看叶云月,而是吩咐管家将疫情禀至宫中,做好全城备疫准备,再请太医入府给叶云月查疫,也到广平伯府诊查。   顾敬元不在府中。顾在骊匆匆赶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顾见骊三言两语将事情告知姐姐,又请姐姐派人去寻父亲回来,将事情告知父亲。   天花疫情可容不得半点马虎,若是一个不小心,疫情蔓延整个永安城,那将后果不堪设想。顾见骊胸口气闷,责怪广平伯府的无知,竟将染了天花的姬星澜和有可能已经染上的叶云月和林嬷嬷扔出府。   这股子气闷不仅是气广平伯府的无知,也是因为自己的决定而心疼。   顾见骊知道第一时间将事情捅出来,或许有可能有人会对姬星漏不利,想要把染了天花的他抓住后焚烧。可是天花难医,姬星漏生机本就不大。在染了天花的姬星漏一个人的生死和整个永安城百姓的生死之间,顾见骊挣扎犹豫之后,只能选后者。   顾见骊在赌,赌姬无镜比别人先找到姬星漏。只要姬无镜先找到了姬星漏,就能阻了那些想焚烧姬星漏的人。那样还不至于结果太坏。可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那是天花。   “见骊,让侍卫去找就可以了,你不要去了。”顾在骊劝。   顾见骊摇头,说:“我不放心,侍卫也认不出星漏和他的奶娘。”   顾见骊看向季夏,欲言又止。   季夏望着顾见骊的目光,愣了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她心里也是慌了一下,然后咬牙说:“您是想让我回广平伯府照看四姐儿?”   顾见骊蹙眉,她说不出口。现在的广平伯府说不定已有人染了天花,她哪敢让季夏涉险。   季夏把心一横,笑着说:“没事儿,昨天早上我还抱了星漏。要是染上,早就染了,不怕再回去一趟!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四姐儿,四姐儿肯定吓坏了。季夏这就回去!”   “等太医过来,先让太医看看,跟太医一起回去。”顾见骊担心地嘱咐了季夏,才调转马头,带着王府侍卫出府往乱葬岗奔去,另一边再派人去广平伯府逼问到底是哪个乱葬岗。   玄镜门中,长生正无聊地看着栗子丢暗器。   栗子力气虽大,却没有认真学过什么武艺。长生想了想,还是让栗子回玄镜门接受最简单的培训。如今姬无镜娶了妻,他不方便进内宅,若是栗子学一些本事在内宅里照顾着也放心些。不是没想过从玄镜门再挑别的懂武女子,可偏偏进不了姬无镜的内宅。也就是因为栗子是傻的,姬无镜还不烦她。   栗子将手里的飞镖一起丢出去,远处一整排的酒坛子“哗——”的一声碎了一地。   “哥!”栗子仰脸傻乎乎地笑。   长生看了一眼,点头,说:“还不……”   他话还没说完,空中忽然升起一道红光。长生惊觉地立刻抬头,那束极细的红光从湛蓝的天际慢慢滑过,速度缓慢,最终停在一处,一瞬间炸开。那一瞬间,整个天幕都染上了一抹红。   长生脸色大变,丢下一句“留在这里不许乱跑”,他身影一晃,身上的宽袍飘落,露出一身鲜红紧胄的玄境服。再一跃,他的身影便消失了踪影。   栗子挠挠头,茫然地望着哥哥消失的方向。接近着,栗子皱起眉头来,感觉到周围怪怪的气氛。   是她看错了吗?她一直以为玄镜门死寂一片毫无生气,可是一瞬间,无数的红影闪过。栗子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红影消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玄镜门如今的代门主名郁劲秋正带着两个玄镜门弟子出任务,将目标逼至死胡同,刚要再追,仰头望着半边天际的红,毫不犹豫地收手,立刻撤离。以为必死的人抱头等死,一睁眼却发现刺杀他的人不见了……   同样的一幕出现在不同地方,玄镜门所有出任务的人接收到信号的瞬间全部收手撤退。   半红烟是玄镜门最高级讯号,也是唯有门主可发出的讯号。在过去的那些十几年中,上一次发出半红烟讯号是四年前,姬无镜于任务中重伤差点丧命。   宫中。   窦宏岩脸色不太好看,一路小跑焦急地赶到姬岚身边。   “还没查到?”姬岚正在批阅奏折,没有抬头。   “是……”窦宏岩硬着头皮回话。   “你已经查了四年!”姬岚忽摔了手中的朱笔。   窦宏岩伏地跪拜。   向来儒雅有礼的姬岚也不得不急躁起来。没坐上龙椅前,他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可真的坐在了龙椅上,根本没有松了口气,反而变得更加如坐针毡。   原本人人都以为姬岚朝中无人支持,依仗最小。然而事实上,在很多年前,东厂已是他的人。   姬岩毫无下落,前太子遗孤查了四年亦无下落,他这皇位怎么可能坐得安稳?   四年前,所有人都以为前太子妃身怀六甲跳下悬崖。然而事实上,前太子妃却是在产后独自跳下悬崖。本来产期的确没到,可因为前太子出事,前太子妃动了胎气,又因为知道事关重大,吃了催产药,提前诞下小皇子。   当时的东厂督主还不是窦宏岩而是窦宏岩的兄长。   东厂前督主得到消息,派东厂的人四处追击,终于找到了前太子妃的心腹丫鬟,丫鬟抱着前太子遗孤逃命,被东厂的人斩杀。东厂的人刚要斩杀那个婴儿,却眼睁睁看着一个黑衣人将孩子救走。   窦宏岩畏惧道:“兄长虽然未能抓住那个黑衣人,却给那个黑衣人下了玄炎散。这种慢性毒并不致命,可一辈子也无法根除,只要找到中了玄炎散的人……”   “你们东厂已经找了四年!”姬岚大怒。   窦宏岩噤若寒蝉。   “能在你兄长手中逃命,甚至杀了你兄长,身手何止是了得。四年,中毒……”姬岚慢慢坐回去,眉宇微凝。   小太监急匆匆进来禀告,带了武贤王府里的人。武贤王府的管家按照顾见骊的吩咐,将天花之事禀告。   姬岚一惊,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立刻下旨封锁城门,令太医院迅速诊疫,再令御林军加紧在整个永安城排查,找出更多的患病。   各种命令颁布下去,姬岚心中仍旧惴惴不安。他才刚登基,竟然出现了天花?实乃大不吉。   窦宏岩跪在一旁也不敢出神。   好半天,姬岚才逐渐缓过来。冷静下来之后,他眉头紧锁,慢悠悠地开口:“窦宏岩,你不觉得那个人很像姬昭吗?”   窦宏岩一愣,立刻摇头,道:“那个时候姬昭不在京中,正在外地出任务。”   “你确定?”   “当然。那是姬昭唯一一次失手,玄镜门难得发布半红烟。更何况太医多次给姬昭诊治,他并没中玄炎散,而是无药可医的西域剧毒噬心散。”   姬岚这才不再想前太子遗腹子,将全部心思用来防疫。 第103章   被关在柴房的叶云月心里又气又急, 气顾见骊将她关在这里,急没有能抓住这么好的机会和姬无镜相处、向姬星漏这个未来的皇帝示好。   她不停在柴房里走来走去, 直到走得累了,才在一旁坐下来,稍微冷静了些,仔细去想接下来的打算。   叶云月不由想起了姬星漏。   昨天夜里家丁冲进去,将她和林嬷嬷绑起来扔进麻袋里。林嬷嬷匆忙间在袖子里藏了一把簪子。等到家丁将他们扔到乱葬岗,也是林嬷嬷借助那根簪子先挣脱开,又帮叶云月解开了麻袋和绑手的绳子。   乱葬岗四处都是坟墓, 刮着阴风, 恐怖瘆人得很。她们应该立刻逃离那个地方才对。可是广平伯府的家丁将她们两个扔下来的时候, 林嬷嬷的腿摔在了石头上,走不了路了。叶云月让林嬷嬷等着她去喊人。   当时她也的确是想喊人的。可是周围黑漆漆一片,耳边似乎还有乌鸦和豺狼的叫声。叶云月吓得一边哭一边跑, 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待她看清了,才发现是昏迷的姬星漏。   那一瞬间,叶云月想了很多。想到她重生之后的诸事不顺,怪自己的担心畏惧, 她认为上天既然给她这个重生的机会,她定然是要抢回原本属于她的一切的。她打算赌一次。于是, 她把昏迷的姬星漏装进竹篓,心惊胆战地背着病源在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直到找到了一处山洞,将姬星漏藏在山洞里。再回来报信……   现在已经过去四个时辰了。   叶云月心里这才生出一丝担心来,担心摔断了腿的林嬷嬷, 担心被藏在山洞里的姬星漏。   顾见骊骑着马带着侍卫刚刚赶到,迎面遇见了姬玄恪。   姬玄恪一惊,一时忘了顾虑,打马赶过去,急道:“你怎么过来了?危险!”   “三郎,你找到星漏没有?”顾见骊语气也有些急。   姬玄恪摇头:“只找到六郎的奶娘,我问过她,她也不知道六郎在何处。奶娘受了伤,我让人将她带到了山下。至于六郎……按照家丁说的位置仔细搜过了,可是没有。他可能自己走开了,也可能……”   姬玄恪停下来不说了。   谁都知道姬玄恪接下来想说的话是什么。这里荒山野岭,别说是狗,连狼都是有的。而姬星漏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顾见骊心下一沉,脸色也跟着一白。她心里忽然很自责,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姬星漏明明在发烧,林嬷嬷也去请大夫了,她应该等一等,等大夫来了再出门的。原以为姬星漏只是寻常的着凉,可是没想到……   是她这个母亲没做好。   顾见骊心窝里一酸,眼圈立刻就红了。   姬玄恪望着顾见骊垂眸自责的样子,心里跟着一紧,他再次说:“我带着人继续找,你去山下等着,山上真的危险。”   顾见骊打起精神来,说道:“三郎不必担心我。我是一定要找他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顾见骊调转马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找去。   此时姬星漏根本不在山上。   昨天下半夜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山洞里。他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漆亮的兽眼。他痛苦地皱眉,视线也是模糊的。他看了又看,以为面前是一只大狗。小小的手抓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想要朝大狗砸过去。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灰色的大狗绕着他转了起来,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的脸。脸上的湿漉漉让姬星漏恼怒地瞪着大灰狗。   大灰狗呲牙,姬星漏瞪圆了眼睛也朝它呲牙。   大灰狗弓着背,向后退了两步,明亮的兽眼警惕地盯着姬星漏。   姬星漏实在是太累太困了,眼皮又重新重重合上。   大灰狗绕着他又走了两圈,再次去舔姬星漏的脸,又把姬星漏舔醒。姬星漏第二次睁开眼睛,他和面前的大灰狗对视好半天,费力地抬起小手来,抓住大灰狗身上的长毛。   大灰狗“嗷呜——”了一声,趴下来,由着姬星漏爬上了它的背。它站起来跑出山洞,沿着下山的路跑窜。姬星漏两只小手紧紧环住它的脖子,任它怎么颠簸,都不松手。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趁着外面的月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背着自己的好像不是狗……   不近的距离不过灰狼纵身一跃,不多时,灰狼就驮着姬星漏跑到了后方连绵山峦间的凹地小溪旁,轻轻一丢,把姬星漏丢进了溪水边。姬星漏趴在地上,没有力气睁开眼,拼劲了全力才张开嘴去喝溪水。他只喝了一口,就沉沉昏睡着。   “嗷呜——”灰狼仰天长啸,守在溪水旁。   姬星漏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半上午。他的精神比起前一天晚上好了许多,他费力地转过头,在看见灰狼还守在一旁时,搭在身侧的小手下意识地在溪水里抓起一块尖尖的石头。那石头可真尖,把他嫩嫩的小手都划破了。   “嗷呜——”灰狼一跃而起,从姬星漏的身上飞过去。   姬星漏攥紧手里的尖石头,小身子紧紧绷着。下一刻,他小小身子忽然就腾空了。姬星漏一惊,握紧手里的尖石头用尽全力地朝后砸去。小手被一只大手握住,他使劲儿挣扎着,抬头望见了一双暗红的眼睛。   姬星漏的挣扎一瞬间停了下来。   他早就发不出声音来,皲裂的小嘴儿张了张,无声喊着:“爹爹……”   姬星漏慢吞吞地弯起唇笑了,因为唇上早就皲裂了,这一笑,唇上竟流出了血丝儿。他重新合上眼,安心地偎在姬无镜怀里。被父亲抱在怀里,就什么都不怕了,父亲的怀抱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安心的地方。   姬无镜克制了一下发颤的手,才伸出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抹去他唇上的血迹。姬无镜抱着姬星漏,一步一步穿过小溪。站在溪间高石上的灰狼跳下来,跟在姬无镜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   姬无镜低下头看向灰狼,问它:“这孩子像不像你以前的主人?”   灰狼仰天长啸,声若呜咽。   那一年,姬无镜和姬崇都是四五岁的年纪。   东厂中,姬无镜的四哥姬无错将姬无镜推走,大喊着让他跑,有多远跑多远,有多快跑多快。姬无镜跑进姬崇的太子东宫中,逃过一劫。   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四哥就那样死去了,流血不止,死无全尸。姬无镜攥着四哥的手,清楚地感受着四哥的手从温暖到冰凉,凉得彻骨。   姬崇一身玄黄锦衣出现,他站在姬无镜身边,一字一顿地说:“你也姓姬?既是宗亲,本宫既是你的堂兄。你亲哥不在了,以后我做你哥哥。日后谁要是敢再欺负你,本宫给你报仇,剥了他们的皮剔了他们的骨!”   姬无镜手掌轻轻拍着怀里的姬星漏,心里疼啊。   他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姬崇出事时不在京中。   不要姬无镜寻仇,养着姬星漏,让他平安长大,远离皇权纷争做一个普通人——这是姬崇的遗愿。姬崇临终前,唯一的吩咐就是拖人将话带给不在身边的姬无镜。   若他连姬崇的儿子都不能保护好,不能完成姬崇的遗愿,死后有何颜面去见他?   彼时东厂搜查严密,时间又紧迫,姬无镜只能喝下没有解药的毒药遮掩被前任东厂督主种下的慢性毒。   姬无镜知道自己活着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为了等姬星漏再长大一些。他也知道自己是必死的,所以不能给这个孩子太多关爱。他深知自己树敌无数,若是太疼爱这个孩子,他死后,父债子还,必有仇人向姬星漏报仇。   他冷眼看着姬星漏跌跌撞撞地长大,看着他闯祸、拿刀子,凶人吓人唬人,也看着他被欺负,更看着他在被欺负后一次次站起来,变得更坚强勇敢。只要姬星漏活着就好,长得快一些不是坏事。   姬星漏将来狠毒不要紧,成为像他一样被所有人讨厌的恶人也无妨。但是一定要能保护自己,这样姬无镜才敢去死。   姬无镜抱着姬星漏穿过山峦,看见前方的大量人马。是姬玄恪和顾见骊分别带着人搜寻过来。   姬无镜面无表情,径直朝顾见骊走过去。   “星漏!”   顾见骊也看见了姬无镜和姬星漏,她又急又喜,急忙快马赶过去。   “小心!”姬玄恪惊呼了一声。   他拔剑,将顾见骊身侧树枝上觊觎的蛇挑开,与此同时,他拉住顾见骊的手腕,将顾见骊带到他的马背上。   顾见骊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姬玄恪。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和姬玄恪靠在一起的样子,慢慢皱起眉,红色的眼中染上了阴戾。   “多谢三郎出手。”   顾见骊跟姬玄恪道了谢,立刻从马背上跳下去。   “囡囡!”姬玄恪俯下身来,抓住顾见骊的手腕,急道:“不要过去,不要去碰那个孩子!”   顾见骊犹豫了一瞬。她背对着姬无镜和姬星漏,眼前却浮现姬无镜抱着姬星漏走来时缓慢的步子——姬无镜神情不对劲。   “放开!”顾见骊挣开姬玄恪的手,毫不犹豫地朝着姬无镜跑过去。   “囡囡……”姬玄恪手空了,他眼睁睁看着顾见骊的衣角从他掌中划过。他缓缓抬眼,望着顾见骊朝姬无镜飞奔而去的背影,嘴角慢慢浮现一丝苦笑。   顾见骊还没跑到姬无镜面前,姬无镜身体矮下去,他单膝跪在地上,垂着头,一口黑血吐出来。他抱着姬星漏的手,却没有松开。 第104章   “五爷!”顾见骊大惊。   姬无镜挥手, 一道劲风挡在顾见骊双脚前,顾见骊身子猛地一趔趄, 差点跌倒。   “别靠过来。”姬无镜声音沙哑。   他用指腹缓慢地擦去唇角的黑血,抱着姬星漏慢慢站起来。   “可是……”顾见骊看着姬无镜缓慢站起来,她抿唇将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不是讲所谓义气的时候。她不是大夫不懂医,靠过去除了有可能染上天花外,毫无用处。   她冷静地让侍卫牵了一匹马给姬无镜。顾见骊看见侍卫给姬无镜送马的时候,一直盯着昏睡在姬无镜怀里的姬星漏,眼露恐惧之色。   天花这般可怕, 顾见骊也理解。   只是姬无镜身体情况本来就差得很, 他又没有做任何防范直接抱着姬星漏, 顾见骊不得不拧紧了眉,为姬无镜担忧着。   姬无镜抱着姬星漏上了马。   顾见骊回忆了一下,先前吩咐的事情应当没遗漏什么, 才令王府的侍卫都回王府去,自己翻身上马,默默跟在姬无镜的马后。   姬玄恪停在原地,遥遥望着顾见骊骑着马跟在姬无镜马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跟着他朝山下去。   苦涩凝在姬玄恪眸底。他自诩足够了解顾见骊的品性,知她的善良, 更知她的理智冷静。所以,即使她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大夫帮不上什么忙也要跟上去?为什么啊?只是因为善良和为妻为母的责任?   姬玄恪没有再去想,不敢再去想。   昨日百花宴,他因为应酬喝了不少酒本就又疲倦又不舒服, 又因担心顾见骊回家看不见姬星漏难过着急,连夜在山野间寻找了一夜,眼下头疼欲裂疲惫不堪。然而却全然抵不上心里的闷痛。   他望着顾见骊马背上逐渐走远的背影,第一次恍惚意识到顾见骊正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远离。   姬玄恪握着马缰的手微微用力。然而他能够握紧的也不过是这可笑的马缰。如今的他,还没有资格站在顾见骊面前,朝她伸出手带她走。   姬无镜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顾见骊,说:“回你自己的家去。”   顾见骊抿着唇摇头。   不远不近的距离,堪堪看得清对方的眼睛。四目相对,僵持了半晌。姬无镜怀里的姬星漏醒了过来,不安分地在姬无镜怀里哼哼唧唧。   “他应该是饿了。”顾见骊解下坠在马侧的水囊,朝姬无镜扔过去。   姬无镜扯了塞子,一股奶香飘出来。水囊里装的不是水,而是临出门前,顾见骊特意给姬星漏带上的羊奶。   姬无镜低下头,将羊奶小心翼翼地喂给姬星漏。姬星漏没睁开眼,却安静地喝了几口。   顾见骊又扔过来一个水囊。姬无镜扯开塞子,闻到一股鱼香。里面装着的是顾见骊给姬无镜带的鱼粥,他醒来就立刻出了王府,早上没有吃东西。   姬无镜抬眼瞥了顾见骊一眼,沉默地将两个水囊挂在马侧,调转马头,继续往山下走。   顾见骊继续默默跟在后面。   到了山下,御林军远远开始拦截,大声喊道:“姬门主,蔡某奉命将这个孩子带去……”   姬无镜骑马前行,速度不减,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红光一闪,拦截的前排御林军胯下马匹前肢瞬间被砍断,马惊跪地,御林军跌落一地。后面的御林军看着凭空出现的红衣玄境人,再不敢拦阻。   可是想起上边的命令誓要杜绝天花病源,蔡玉义和另外两个头目,长枪一挥挡在了才骑马赶过来的顾见骊马前。   “姬五夫人,天花疫情不容耽搁。还请您劝劝姬门主!”   顾见骊朝着姬无镜的背影大喊:“五爷,他们要抓我回去切成一块一块做研究!”   蔡玉义看着姬无镜转过马头,吓了一身冷汗。他可没有这个意思啊!这个小娘子怎能含血喷人!简直是害他性命啊!   姬无镜阴翳的目光随意一扫,包括蔡玉义在内的所有人都脊背生寒。蔡玉义急忙收了长枪,向后退去,急道:“嫂夫人请!嫂夫人请!”   姬无镜轻扫而过的目光最后落在顾见骊的脸上,多停了一瞬,才收回视线,继续赶路。   顾见骊忽略掉姬无镜目光里的警告,装傻充愣地跟上去。   蔡玉义为刚逃过的一劫松了口气。不怪他畏惧姬无镜,整个大姬何人不惧这匹杀狼?也就是姬无镜这几年身体不好才安稳些罢了。   蔡玉义可是亲眼见过姬无镜杀人的。他眼前不由浮现多年前唯一一次见姬无镜用刀——前太子奉命祭祖,遇上数十人刺杀。姬无镜拖着一柄重刀缓步出现,扯起一侧唇角诡异地嗤笑,红影闪过,几乎是瞬息间二十九颗人头落地,他下令门下玄境人将二十九的刺客的人头串起来,高悬玄镜门正门前,让乌鸦啄食皮肉,最终只剩骷髅头骨。   蔡玉义拍了拍胸口,后悔今日领令时没找个借口请假。他决定回去之后立刻告老还乡。   姬无镜犹豫带着姬星漏要去哪里,是去玄镜门还是回广平伯府。最后选择了回广平伯府。他不怕自己染上天花,可不想将天花带进玄镜门,若广平伯府有人染上……那就染上呗。   广平伯府早就被皇城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只许进不许出。宫中的太医已经赶了来,一个个脸色凝重。医者并非不畏天花,只是他们知道若不能及时抑制住天花的蔓延,整个永安城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染上天花。   纪敬意也得到了姬无镜的消息,带着罗慕歌赶了来。   姬无镜回到府中,立刻将姬星漏放在床上。几个太医掩了口鼻围上来查看。   顾见骊落后一步,她下了马,腿侧有些疼。因她穿的是裙装,骑马太久,磨破了娇嫩的皮肉。她来不及顾及这些,赶忙询问起府中情况。   果然,府里还有一个丫鬟染上了天花。丫鬟比姬星漏更早染上,此时情况比姬星漏还差。想来是这丫鬟在府外染上,回来之后传染给姬星漏。   顾见骊心里一沉。   若姬星漏是第一个染了天花的人,这疫情尚且可控。若是从府外传进来,那将不堪设想。百姓无钱医病,很可能很多人染了天花自己还不知道,只当成水痘。   被顾见骊猜中了。   姬岚第一时间下令全城排查,一个又一个染了天花的人被揪出来。傍晚忽然落下一场暴雨,大雨瓢泼。御林军冒雨搜查,将染了天花的人抓到一处等着太医研究。而所有与天花病人有过接触的人都被侍卫灌了药。时间紧迫,也不去分辨到底有没有接触,只要是有可能有过接触的人,尽数被灌了药。   侍卫说那是天花的解药。可天花哪有解药,不过毒药罢了。侍卫将这些与天花病人有所接触的人毒死后拉到一处,统一焚烧土埋。   姬岚第一时间雷厉风行地防疫,可不过半日的光景,查出的天花患者数量还在增多。   季夏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沉甸甸的两个食盒去后院送饭,远远看见长生冒雨跪在门前,已跪了半日。   栗子呆呆地蹲在哥哥身边,茫然无措。   “你在这里跪着做什么?谁也想不到会是天花啊!你快起来,会淋病的!”季夏急道。   长生面无表情,也不回应。他本来昨天中午就该回来,可他留在玄镜门和师兄弟喝酒叙旧。是他擅离职守,才让人将姬星漏送出府。他的自责不全是因为姬星漏被扔掉,更重要的是姬无镜因为这事又一次动用了内力。若门主有个三长两短,他便跟了去,到阴界给门主继续当侍卫!   季夏看着手里的食盒,也不再劝长生,将手里的伞塞给栗子,道:“给你哥哥举着!”   一群太医围在外间,有的翻着书册,有的小声议论着。   顾见骊坐在窗边,蹙眉翻看着一本医史书册。   季夏将饭菜摆好,招呼太医们用膳,然后将另外一个食盒提到顾见骊面前,一一摆出来,心疼道:“您一早出府就没吃过东西了,好歹吃些啊。”   顾见骊眨了眨眼睛,缓和了一下眼睛的酸涩,目光落在鱼粥上。她起身,端着鱼粥往里间去。   姬星漏下午迷迷糊糊醒了一次,眼下又睡着了。他已经退了烧,脸上起了一片红色斑疹。姬无镜坐在床边,懒散靠着一侧,目光有些空,神情恹恹。   顾见骊将鱼粥放在桌上,看见桌子上的汤药没有被姬无镜动过。顾见骊拧了眉,温声细语地责备:“你怎么没喝药?”   姬无镜眼波未动,置若罔闻。   “吃点东西喝点药好不好?”顾见骊拿出哄小孩子的语气,可是姬无镜还是毫无反应。   顾见骊从不知道姬无镜是这么在乎姬星漏。她忽然想起早上叶云月和她说的话——“没想到五爷这么在意六郎,想来是把六郎的生母一直深藏在心底的。”   顾见骊拧眉赶走思绪,端起汤药走到姬无镜面前,柔声哄他:“就喝一点好不好?”   姬无镜不耐烦地推了一下,顾见骊手中的汤药洒落,湿了她的袖子。顾见骊忙拿出帕子擦袖子,顾见骊望着小臂上的红点,怔住。   姬无镜随意一瞥,瞳仁猛地一缩。他用力拉过顾见骊的双手,盯着她小臂上的红点,阴翳沙哑地吼:“为什么不滚回你自己的家!”   顾见骊被他一吼,忍了半天的泪一下子被吓了出来。她委屈地哭:“你吼我做什么?日日与星漏接触,分明是早就染上的!” 第105章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那双吧嗒吧嗒掉眼泪的眼睛, 恨得真想将她拉进怀里狠狠打她的屁股。然而他抬起的手,也只是覆在顾见骊的额头, 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顾见骊一直在低烧,只是她一心记挂着姬星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很周到,自己完全没觉察到。   顾见骊低着头,被泪水染湿的眼睛凝望着自己小臂上的红点。她也害怕呀。谁能不怕死呢?   外面正在吃晚饭的太医们听见里面的声音,也不能擅自往里间去,季夏赶紧敲了敲里间的门, 带着哭腔地问:“让太医进去瞧瞧?”   顾见骊吸了吸鼻子, 使劲儿把眼泪擦干, 将脸上的狼狈尽数藏起来,才让太医进来,让太医隔着帕子给她诊脉。   顾见骊猜得不错, 她染上天花已有两三日,并非今天寻找姬星漏才染上。   顾见骊已经平息了些,听话地喝下了太医递过来的药,说是能够稍微拖延病发的药。可是顾见骊今日和太医们待了半天, 听了他们的谈话,知道这药根本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顾见骊冷静地吩咐季夏请太医们到闲置的客房中歇下。即使如今争分夺秒,可太医也不是铁打的,若是他们也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季夏送了太医回来,顾见骊又问:“澜澜可还好?一定看紧了她, 不让她乱跑。”   季夏点头,说:“四姐儿很乖很听话,懂事得不得了,不用您操心呢。而且林嬷嬷在她身边照看着。”   “林嬷嬷的腿伤如何了?可让太医看过?”顾见骊又问。她可是摔断过腿的,知道那种折磨人的痛。   “不严重,您别担心别人了。”季夏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湿润。   顾见骊垂下眼睛,视线不由自主落在手腕上的小红点点上。她不想再去想天花,拼命让自己转移注意力,说:“长生可还在外面跪着?天花这样的意外谁也料不到的,别让他自责了。你去与他说,就说是五爷的命令让他回屋去。”   季夏询问地望向姬无镜,姬无镜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顾见骊。季夏没在姬无镜脸上看见反驳的意思,忙应了下来。   顾见骊拉了拉袖子,将手腕上的小红点遮住。腰侧忽然觉得很痒,她没有检查过身上其他地方生出多少疹子来,她不敢看。忍下想要抓痒的冲动,她再次温声细语地开口:“父亲定然是要派人过来问信的。吩咐下去,不要说我也染上了。只说府里的人眼下都不能乱走,所以我也不能出去。季夏你把隔壁那间空屋子收拾一下,我从今晚搬到那里去住。还有啊,从今天开始你也不要再随意进屋来,送饭什么的,放在门口就好。”   季夏偏过脸,悄悄抹了眼泪,挤出笑脸来,说:“您可一向福大命大的,定然不会有事儿。又不是所有人染了天花都扛不住的,这不还是一半的生机吗?咱们先吃些东西好不好?您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姬无镜毫无生气凝视着顾见骊的眼里终于有了拨动,生气地开口:“端进来!”   “诶!”季夏应了一声,赶忙小跑着出去提着食盒回来,将饭菜摆在桌子上。简单的饭菜已经凉了不少,幸好是夏日,也不知道凉得不得入口。   季夏将东西摆上来,就急忙退了出去,先是按照顾见骊的意思,让长生回房。大雨里,长生仰起脸望向季夏,声音沙哑地问:“真的是五爷的意思?”   “当然啊!五爷可说了,你要是再不滚回房间就再也别出现在他面前了!”季夏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也不想想,我怎么敢撒谎假传五爷的意思,我还想不想活命啦?”   长生这才信了,由傻乎乎咧嘴笑的栗子扶起来,搀扶着回房间。   季夏又赶忙去收拾了隔壁的房间。   房间里,顾见骊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桌子上的饭菜,一点食欲都没有。可她还是拿起了筷子,动作慢吞吞地扒拉着白米饭。除了米饭,也没再碰过别的东西。   姬无镜将手中的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顾见骊眼睫颤了颤,缓过神来。她抬起眼睛,望向坐在对面的姬无镜,勉强弯起眼睛来,小声说着:“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我可以更好地照顾星漏,我一定比你照顾得更好。你也不用再留在这里,把星漏交给我就好。也不要和我一起吃东西了,等下让厨房单独给你做。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呀,你身体比旁人还要差好多的,要是再染上天花可怎么好……”   顾见骊说得很慢,也很轻柔。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头不安地动了动,然后将碗筷放了下来,特别认真地说:“五爷,你回到前院去住,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我和星漏留在这里互相照应,我们也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们所有人都好好的,好不好?”   姬无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顾见骊,你今天话真多。”   顾见骊盈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又“吧嗒”地落了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低着头,有点恼怒自己又不争气地哭了。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头使劲儿抹去了手背上泪珠儿,带着丝任性地轻哼了一声,嘟囔:“我要是活不下来,说一句少一句的……”   姬无镜半眯起眼,静静望着顾见骊。邃然眸中看不出情绪。   顾见骊生气地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大声说:“离我和星漏远一点,行不行?”   姬无镜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心里逐渐变得很平静。   “不行。”姬无镜略欠身,拿起一块去了皮壳的虾,塞进顾见骊的嘴里。   顾见骊嘴里含着虾,咽不下去。姬无镜又将汤匙递到她唇边,说:“全部吃光,要不然我去把顾敬元抓过来,让他知道你快死了。”   “姬昭你不讲理!”顾见骊吐字不清地哭诉,却还是乖乖把嘴里的虾吃了下去,又喝了姬无镜喂过来的汤。   当姬无镜手中的汤匙再次递到顾见骊唇前时,顾见骊向后退了一点,特别认真地说:“你得和我一起吃。你吃多少我就吃多少。你不吃我也不吃。”   姬无镜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然后抓起她的手,把汤匙塞进她的手里。他低下头,拿了自己的筷子开始默不作声地吃饭。   季夏敲门,站在门口的时候,便看见顾见骊和姬无镜两个人都低着头在认真地吃饭。季夏松了口气,说:“我把隔壁收拾好了,只不过热水还没烧。要是要的话,我这就去准备。”   “不用了。”顾见骊说,“季夏,你也忙了一天,快些回自己的房间歇着去。碗筷也明早再来收,今晚都不用过来了。若是觉得不舒服立刻让太医看看。”   顾见骊是真的心疼季夏。   季夏点点头,红着眼睛退下去。   顾见骊转过头来,望了一眼姬无镜,又低下头继续吃饭。两个人都吃了不少。顾见骊放下筷子,掀开海碗保温盖,取出放在热水里那碗羊奶,端去喂给姬星漏。   顾见骊轻轻推了推姬星漏,将他推醒,温柔地说:“星漏,喝一点,几口就好。”   姬星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只看见模糊的人影轮廓,却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可是他听出了顾见骊的声音。他慢慢张开小嘴,乖乖喝了几口,然后又沉沉睡去了。   顾见骊又用消炎止痛的痛轻轻点在姬星漏脸上的红疹子上。他脸上的疹子变得更严重了些。姬星漏虽然是个四处野的皮孩子,皮肤却白皙得很,如今满脸的红疹子瞧着可怜兮兮的。   顾见骊坐在床边,呆呆望着姬星漏脸上的红疹,想起今日翻看医书时,看到的那些天花病人后期的画影。一想到自己马上也要全身长满疱疹、脓疱,她就害怕得不得了。她从医书上看到即使是扛过了天花活下去,也要留下一脸一身的麻子。   一想到医书上的图像,顾见骊骇得又红了眼睛,搭在腿上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顾见骊。”姬无镜立在她身侧,垂眼看她。   顾见骊动作迟钝地侧转过身,仰起脸望向他,眼里噙着泪。   姬无镜把床幔放了下来,遮了里面的姬星漏,把顾见骊拉起来。   “做什么?”顾见骊问。   “让我看看你身上。”姬无镜说。   顾见骊怔住的同时,又觉得腰侧开始发痒了。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腰上,一旦将注意力落在此处,越发觉得痒得厉害。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抓。然而她指尖刚刚碰到衣服,手腕就被姬无镜握住。   顾见骊挣了挣,没挣开。   “别动。”姬无镜声音阴沉。   他握住顾见骊的手腕,一件一件解去顾见骊的衣服,望向她双臂、小腿和腰侧的红点点。顾见骊身上的红点点才刚刚长出来,数量还不多。   顾见骊匆匆扫了一眼,就哭着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姬无镜看她一眼,将止痒水倒进掌心,慢慢揉过她的四肢和腰侧,动作温柔细腻,声音也是温柔细腻的。   “如果觉得痒就告诉我,我给你抹药,不要自己去挠。”他缓慢地抬眼,深深凝望着顾见骊的眉眼,小心翼翼地稍微加重语气,“听话。”   顾见骊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有些生气地质问:“可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离我和星漏远一点?你也染上怎么办?”   往哪走啊?   他的命啊,都在这间屋子里了。 第106章   姬无镜不言, 在顾见骊面前蹲下来,又在掌中倒了些止痒水,仔细揉抹在她的小腿上。胸腔内一阵啃噬的疼痛,姬无镜侧过脸, 略皱眉轻咳了两声。   顾见骊低头望着他, 眼泪簌簌往下落。她哽咽着说:“你不要再碰我了, 你可千万不要也染上这个讨厌的东西。我看了书, 书上说三个得了天花的人里面有两个人会死掉。你本来身体就不好……”   “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 姬无镜随口说。   “不要。” 顾见骊摇头。   姬无镜给她小腿涂抹完, 拧上瓶塞。他也没站起来, 抬眼看向顾见骊,说:“我死了你就可以回家了,回去找顾敬元那个老东西。那老东西说不定都给你相看了十几个下家,等着你挑。”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见骊闷闷嘟囔,“分明在说天花的事情!”   姬无镜口气随意:“我小时候得过, 不会再得。”   “你骗人。得过天花的人若是侥幸不死也会留下一脸麻子。你脸上分明什么疤痕都没有。”   姬无镜蹲得久了,有些累,索性随意坐在地上,懒散地盘着腿, 长手搭在脚踝。他扯起嘴角勾出一抹笑, 问:“你可还记得昨晚你醉酒, 说我长得妖气不似男儿?”   顾见骊的眼眸在盈着雾气的眼中轻轻流转, 目光有些躲闪。她昨天晚上真的有对姬无镜说这个?她还有说什么实话?她昨天晚上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 记的些片段,却又忘了些片段。   “我不记得了……” 顾见骊辩解。   “其实我原本不长这样, 的确是一脸麻子。被我杀死的那些人很多是见了我那一脸麻子直接吓死的,根本没用我动手。后来,我寻了好像漂亮脸蛋儿,其中有男有女。剥了他们的皮,采用玄镜门秘术,织成了这张人皮面具。” 姬无镜轻缓舔唇,舌尖在唇角停了一瞬,一双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忽得生出几分旖妖祸世。他用手指动作随意地抹了一下眼尾下的那颗红色泪痣,认真道:“看,这里就是缝针时下错的一针。”   顾见骊听得一愣一愣的。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的发怔的潋滟剪眸,半晌才低下头,低沉轻缓地笑出声来。   顾见骊回过神,知道又被他戏弄了。她眉心揪起来,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总是胡说八道啊!”   姬无镜却只是笑:“难道你没听说过姬昭阴险狡诈所言无一句为真?”   顾见骊已经不想和姬无镜说话了,刚刚的对话让她又想起了医书上患者满脸麻子的样子。   一想到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最坏的结果要被天花活活折磨至死,好的结果抗过了天花也要在脸上留下一脸的麻子……   顾见骊抬起双手捂住脸颊,又害怕又委屈。她没心情理姬无镜了,只想走到一旁去拿衣服穿。可她刚刚迈出去一步,盘腿坐在她面前的姬无镜忽然抬手握住她的腿。   姬无镜皱眉掰开顾见骊的大腿内侧,问:“什么时候弄的?”   顾见骊低头看了一眼,说:“骑马的时候磨的。”   姬无镜起身,拿了挂在黄梨木衣架上的长袍裹在顾见骊的身上,将她打横抱起,往隔壁刚收拾好的房间去。   外面的雨稍微小了些,姬无镜抱着顾见骊沿着檐下避雨走过。   顾见骊望着顺着屋檐落下来的雨线目光有些发怔,直到进了隔壁,她才收回视线,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姬无镜,问:“你到底有没有得过天花?”   “你猜。” 姬无镜语气随意。   懒得猜——顾见骊紧紧抿着唇没吭声,却在心里面默默回了这么一句。   姬无镜将顾见骊放在床上,取了擦伤药,浸湿棉布,掀开裹在顾见骊身上的长袍。   视线扫过顾见骊小腿上的红点疱疹,姬无镜目光上移,将顾见骊的两条腿分开。   “我自己来就可以的!” 顾见骊一惊,忙并拢双腿。每次用这种分开双腿的姿势对着姬无镜,她总是心里慌乱得很。   “别跟我胡闹。” 姬无镜在她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顾见骊的腿分明纤秀,没有多余的肉脂,然而姬无镜一巴掌下去,雪肤涟漪一般晃过。   姬无镜把浸了药的棉布小心翼翼地贴在顾见骊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破的地方。   他用指腹压平湿棉布的四个角,收手时,隔着一层薄薄的浅月白亵裤,手背不经意间碰到丘软。   顾见骊的身子一瞬间僵住,她慌忙扯过一侧的被子盖在下半身。她不吭声,目光躲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姬无镜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没再与她乱说,只是说:“跑了一天,睡吧。”   姬无镜起身吹熄了屋内的灯,去隔壁看看姬星漏的情况。   一片黑暗里,顾见骊睁着眼睛神情茫然地望着床顶,怎么也睡不着。   她不是没遇过难,在刚过去的大半年里,她几次差点丧了命。可每次她都冷静地闯了过来。然而这一次不一样,这次的敌人是天花,或者说是命运。这种能不能活下去全看运气的等待太被动,也太煎熬。   “吱呀——” 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顾见骊知道一定是姬无镜过来了,她不想再听姬无镜故意说气她的话,闭上眼睛装睡。感受到姬无镜一步步走近,最后坐在床侧。闻到淡淡的熟悉药味儿,顾见骊更加确定是姬无镜。   顾见骊不知道姬无镜在做什么,只知道姬无镜坐在床边,坐了很久。   她装睡,在一声声匀称的呼吸里,顾见骊竟然真的开始犯困。她几乎快要睡着了,半睡半醒时,隐约感觉到姬无镜凑过来,在她唇角轻轻落下一吻。   顾见骊心跳忽停了一拍,窒凝着。当下一声心跳来时,莫名加快了速度,急切地蹦着。   顾见骊没有睁开眼,继续装睡,时间久了,渐渐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顾见骊是被痒醒的,她迷迷糊糊还尚未彻底清醒时,伸手胡乱抓着。手腕被别人握住动弹不得,身上的痒便更重了。   “醒醒。” 姬无镜将她推醒,“不是小孩子了,克制自己不要去抓。”   顾见骊睁开眼睛,无助地望着姬无镜,小声说:“真的好难受……”   姬无镜便重新拿来止痒水,反反复复地给她擦身。顾见骊身上的小红点比起昨天又多了些。   醒了就会难受,还不如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顾见骊重新合上眼,逼自己再睡一会儿。   顾见骊再醒过来时,姬无镜不在房中。她费力坐起来,惊讶地发现身上毫无力气。分明昨天还好好的……   这病情这么快的?   她低着头,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接受自己真的得了天花的事实。不过是没有力气而已,接下来等着她的折磨还有更多。   她舒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缓慢地走出去。外面晴空万里,一片湛蓝之色。大雨洗刷尘埃,天色异常明灿。顾见骊不由弯起眼睛,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她如今已不像昨天刚得到噩耗时那般恐惧,看开平静了些。   顾见骊在檐下立了一会儿,才进到隔壁,提起季夏放在门口的食盒。   姬无镜也不在这里。   姬星漏居然醒了,转动眼珠子看向顾见骊。   “星漏醒了。” 顾见骊温柔笑着,将食盒放在床头小几,从里面拿出羊奶和肉粥。她问:“羊奶和肉粥要哪一个?”   姬星漏皱起眉头来,声音虚弱:“你来干嘛?”   “来喂我的星漏吃饭、喝药。”   姬星漏冷哼了一声:“滚远些,讨厌你。”   “就不。” 顾见骊微笑着点了点姬星漏的鼻子。   她雪色的袖子擦过姬星漏的脸,姬星漏看见顾见骊手腕上的红点。他那双含着抵触厌烦的明亮眼睛波光凝滞,他瞪大了眼睛,问:“你被我染上了?”   顾见骊垂眼吹了吹肉粥,将汤匙放在姬星漏唇边,说:“如果不想让我喂饭那就好起来能自己拿得动勺子。”   姬星漏刚想说话,小嘴儿刚张开就被顾见骊塞了一勺子温热细软的粥。他只好皱眉吞下去,再想说话,另一口粥也被塞进了进来。就这样被塞了几口之后,姬星漏默默张着嘴等顾见骊来喂。   因为他饿。   顾见骊给他喂了小半碗,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   姬星漏古怪地看着他,说:“如果别人让我染病,我要杀了他!”   顾见骊唇角的笑意加深,说:“可星漏不是别人,是我的孩子呀。”   “嗤。” 姬星漏翻白眼,“十五岁的小姑娘蛋子!”   瞧着姬星漏和姬无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嗤笑模样,顾见骊微怔。她想起自己的确不是姬星漏的母亲,姬星漏有他自己的母亲。   顾见骊忍不住想起姬星漏和姬星澜的生母。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长得什么样子?   顾见骊细细瞧着姬星漏的眉眼。姬星漏唇鼻间有些姬无镜的轮廓,眼睛一点都不像。他的眼睛像他的生母吗?   顾见骊又想起姬星澜甜甜的笑脸。姬星澜和姬星漏长得一点都不像,姬星澜也完全不像姬无镜。那姬星澜自然是长得像她们的生母。   “喂,你生气了?” 姬星漏问。   顾见骊回过神来,她微笑摇头。   姬星漏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真被我传染上了?”   顾见骊握住姬星漏的小手,认真道:“星漏,我们要一起努力,一起抗过去走出这间屋子。”   姬星漏瞪了她很久,一字一顿说:“半碗根本吃不饱!”   顾见骊一怔,拿起肉粥,继续喂给他吃。   第107章   永安城百姓人心惶惶, 若是看见别人发烧咳嗽,立刻躲开,都怕下一个染上天花的是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传出了一个说法。   ——姬岚焚父杀弟谋权篡位天理不容, 天子不正, 天下不安, 这场天花正是神灵之怒。   姬岚气急, 派人严防死守疫情的同时, 不忘加派人手彻查发布谣言之人。他绝不相信谣言是凭空而起, 定然是有人散布!   一条僻静的小径,两道人影隐在暗处交谈了两句,一人闪身从旁边的小门拐进庭院里,另外一个人环视周围情况,淡然从小巷里走出来。正是姬玄恪。   姬玄恪路过十锦阁的时候不由停下了脚步。因为这场天花, 如今永安城街市冷淡,做生意的人明显变少。超过一半的店铺关着门,那些挑着担子摆小摊的小贩更是一个也见不到了。   姬玄恪仰头,望着龙飞凤舞的 “十锦阁” 三个字好一会儿, 才迈步进去。生意不好做, 铺子里没有新推出的糖, 只剩了招牌的十锦糖。   姬玄恪买了一盒十锦糖, 他打开盒子, 望着盒子里五颜六色的糖,眼前浮现顾见骊将糖果放入口中时, 开心翘起的嘴角。   回到广平伯府,姬玄恪没先回自己的住处,直接去了姬无镜的院子。他站在影壁处,问刚巧经过的长生:“五叔可在?”   长生点头。姬无镜当然在,他本就极少出门。为数不多的出门竟几乎全是因为顾见骊。   因为姬无镜在,姬玄恪才敢踏进后院,去找顾见骊。他早已不是当年向着姬无镜狼狈下跪可笑讨妻的愣小子,已然知道了避嫌。   可即使知道避嫌,他还是担心顾见骊,想见一见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这几日日夜人操劳不得眠,可睁着眼睛闭上眼睛,眼前浮现都是顾见骊。   她好不好?药可苦,她可怕?   姬玄恪跟着长生穿过宝葫芦门,一眼就看见顾见骊。今天天气不错,顾见骊走出房间,站在檐下晒晒太阳。她从房间走出来,也只能在檐下稍立一会儿,不敢走得太远,免得将身上的天花传给别人。   听见脚步声,顾见骊循声望去,见到来人是姬玄恪,顾见骊一惊,迅速转过身去。她咬唇,脸色有些发白,略显狼狈。   丘疹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脸上,她不想被外人看见。   长生皱了皱眉,说道:“三郎,您别进去了。我们平时也都不进后院,太容易被染上天花了。”   姬玄恪不言,望着顾见骊,缓步朝她走过去。阳光打在姬玄恪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投射在门墙上。顾见骊看着他逐渐靠近的影子,直到他迈上最下面一级的台阶,顾见骊才开口:“三郎,不要上来了。”   姬玄恪静静凝视着顾见骊的背影,一脚踩在最下面一级的台阶,听了顾见骊的话,下一步就没有迈上来。   他弯腰,将十锦糖放在台阶上,道:“药苦,吃了药后可以含一块。”   顾见骊抿唇,没有吭声。   姬玄恪慢慢直起身,目光深沉地凝望着顾见骊单薄的背影。比起长相厮守,她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说:“宫中太医院仍旧在研究,还从民间四地召来民间医者,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顾见骊望着门墙上映出的姬玄恪的身影,轻轻点了下头,微笑着说:“三郎又费心了。只是这里的确不宜久待,三郎还是快些离开,别也染了天花。”   姬玄恪苦笑。   一阵风吹拂而来,吹动顾见骊身上的裙子,柔软的料子贴着她的腰身,衬得她的腰不盈一握。   又瘦了。   姬玄恪心中一痛,情不自禁道:“被你染上天花又如何?能和你一起死也是种奢求。”   顾见骊心里微顿,她垂下眼睛,语气平淡地警告:“三郎慎言。”   姬玄恪将腰深深弯下去,作了长长一揖:“五婶说的对,是姬绍一时失言,万望莫怪。”   克制的语气藏着惊涛骇浪,有痛也有怒。他直起身,转身大步往外走。   顾见骊垂着眼睛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猛地看见姬无镜懒懒倚靠着里侧的门,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莫测,让人捉摸不透,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顾见骊与他对视一眼,平静地收回视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有些发痒的脸,低着头往里走。   经过姬无镜身侧时,姬无镜闲闲道:“你的糖忘记拿了。”   顾见骊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默然转身走到台阶处,拿起被姬玄恪放在地上的十锦糖,转身回屋。   这次经过姬无镜身边时,顾见骊垂着眼睛,没有再看他,径直往屋里去。   “夫人!有人送了您这个!” 栗子抱着重重的一大盆芍药一路小跑着进来,把重重的芍药放在了台阶上。栗子力气实在是大得很,抱着这么重的一盆芍药,竟是连喘都不带喘的。   顾见骊回头望了一眼,又折出去。她弯下腰来,新奇地瞧着这么大的一盆芍药。这盆芍药开得极好,每一朵芍药都在奋力怒放着。顾见骊摸了摸花瓣,笑着问:“谁送来的?”   “林!姓林!那个丑老头说是他们家林公子送来给夫人解闷的!” 栗子说话颠三倒四的,不过别人倒也听得懂。   顾见骊努力想了一下。林公子?她什么时候认识姓林的公子了?   姬无镜懒洋洋地开口:“忘了?前几日百花宴上他可说过要送你芍药的。”   林少棠唇红齿白的笑脸一下子浮现眼前,顾见骊终于把他想了起来。   “原来是他啊。我以为他随口一说的,没想到真的送了。这盆芍药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顾见骊说。   姬无镜舌尖舔过牙齿,从门里侧的阴影里走出来,经过顾见骊身边的时候,随意地踢了一下。重重的花盆从台阶摔下去,摔了个粉碎。怒放的花朵被压了一身泥。   栗子眨眨眼,吓得转身就跑走了。   “唔,不小心。” 姬无镜漫不经心地说。   顾见骊不太高兴地看着他。   姬无镜侧过脸回视,对上她的眼睛,懒散问:“怎么?”   顾见骊欲言又止,然后将手里那盒十锦糖递到姬无镜面前,有些生气地说:“要不你把这个也摔了吧。”   姬无镜盯着顾见骊的眼睛,忽然抬手一打,十锦糖从顾见骊的手中脱手而落。精致的盒子抛起又落下,落地时,磕了一下,自动打开,里面五颜六色的糖果落了一地。   顾见骊的视线随着十锦糖移转,看着满地的糖果,她收回视线,摸了摸自己的手,说:“你打到我的手了。”   姬无镜嗤笑,道:“不可能。”   “真的,都红了肿了破了断了,你看看。” 顾见骊将手递到姬无镜面前。   纤纤玉指白皙漂亮,并没有任何被磕到打到的痕迹。   姬无镜不可能打到她的手,他怎么可能连这点准头都没有。可姬无镜还是低下头,认真看着她的手,半晌,握住她的手,把她娇嫩的手整个握进掌中,像模像样地给她揉了揉,又放在唇边吹了吹。   他挑起眼睛望向顾见骊,问:“还疼吗?”   顾见骊一本正经地撒谎:“疼呢,还要揉很久才会好。”   姬无镜继续轻柔地揉着她的指尖儿,忽然扯起一侧嘴角,笑了。   顾见骊打量着他的神色,也慢慢翘起嘴角,温声细语:“不要生气了,我以后都不收别人的东西了。”   姬无镜目光微凝,像有一把小锤子在他心上轻轻敲了一下。他抬眼看向顾见骊,拉长了腔调,慢悠悠地说:“顾见骊,你最近性情有些变化,是不是怀了身孕啊?”   顾见骊怔了怔,反应过来,挣脱了手,双手去推姬无镜,拧着眉说:“你可真烦人,翻老黄历笑话我!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小心眼更记仇的人!”   刚说完,顾见骊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姬无镜急忙扶住了她,两个人的距离猛地拉近,顾见骊目光躲闪地推开他,别别扭扭地说:“你别这么近地看我的脸。”   她装着不在乎,可怎么会不在意这张几乎毁容的脸呢?   “姬昭,你真的烦人,欺负个病人。” 顾见骊抱怨着,不高兴地转身进了屋。   她想回床上躺着去,经过梳妆台时,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披帛,扔到了铜镜上。从艳压群芳的安京双骊到麻子脸?顾见骊不敢想。   不过她很快也不能再想这个了。   因为只是又过了两日,她的病症极度恶化下来,丘疹变成大片疱疹,又陆陆续续变成了脓疱疹,皮肤火烧火燎地疼,人也烧得迷迷糊糊,全身乏力,下不来床。   顾见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姬无镜没答话,沉默地给她手臂上的疱疹涂抹药汁。   “疼,好疼好难受……” 顾见骊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姬无镜将被子给她盖好,走去熄了灯。他折回来,侧躺在床外侧,有些疲惫地合上眼睛。   “顾见骊,我们要睡觉了。”   顾见骊抿起唇,她侧着脸望着姬无镜消瘦的侧脸。她知道最近姬无镜的身体也累得很。可是她还是推了推姬无镜,把他推醒。   “你得帮我。” 她说。   姬无镜拧眉,没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问:“怎么了?”   “流血了……” 顾见骊小声说。   姬无镜睁开眼睛,问:“又是哪里的伤口流血了?”   “不是伤口……” 顾见骊不由窘起来,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从来就不准时来的月事,怎么就赶上这时候来呢? 第108章   姬无镜撑着起身, 先是下了床将灯火点燃,才走到床边。他弯着腰, 掀开顾见骊身上的被子一角, 露出她只着一条薄薄茶色肚兜的上半身来。因为顾见骊身子上的疱疹每隔两个时辰就要上一次药, 每次给她穿衣、脱衣都会磨到疱疹, 更让更难受, 所以姬无镜没给她穿寝衣,只穿着一条小肚兜和短亵裤。   顾见骊曾经瓷肌玉骨的雪软身子, 如今布满疱疹,伤痕累累。不仅毫无美感, 甚至有些骇人。   姬无镜仔细查看了顾见骊的胳膊。   “胳膊上没有啊,哪儿?腿还是腰背?”姬无镜一边说着, 一边将顾见骊身上的被子又扯开些,露出她的双腿来。   “不是……”顾见骊小声说着, 抬起手攥住了姬无镜的袖口,把他雪色的袖子一点一点攥紧了手心里。   姬无镜诧异地抬眼看她,见她眼睛红红, 要哭的样子。   “又疼哭了?还有没有点出息了?星漏都不会疼得哭鼻子。”姬无镜笑话她。   “不是……”   姬无镜侧坐在床榻, 屈着的食指刮过她的鼻梁, 笑:“顾见骊, 除了‘不是’,还会说别的吗?”   顾见骊慢吞吞地说:“士可杀不可辱, 宁可站着死也不要跪着生……”   “什么乱七八糟的?烧得说胡话了?”姬无镜欠身, 掌心贴在顾见骊的额头, “这也不烫啊。”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心想生病可真不好,连尊严都没有了。   顾见骊从姬无镜的眼睛里看见狼狈苍白的自己,她不爱看见自己这个丑样子,别开眼,小声说:“要换裤子……”   姬无镜掰开顾见骊的腿,看见她白色亵裤上的落红,还没来得及开口,顾见骊急急道:“不许嫌我麻烦!不许乱说话!更不许故意说讨人厌的话来气我!”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她涨红的脸,问:“还有不许什么?”   顾见骊想了想,更加心虚地小声说:“不许乱看……”   姬无镜轻笑,懒散道:“如果我蒙着眼睛看不见,那就只能乱摸了啊。”   顾见骊苦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央求:“不许欺负病人……”   “这么麻烦啊,不想管了。”姬无镜懒洋洋地拖长腔调,打着哈欠在顾见骊身侧躺下,竟是连眼睛都闭上了。   顾见骊侧过脸,望着姬无镜近在咫尺的脸,她又伸出手轻轻去推他,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推一下。   她身上没力气,只是轻推姬无镜的动作,也会扯到胳膊上的伤口,疼得很。   姬无镜睁开眼睛,望着顾见骊湿漉漉的眼睛,半晌,他起身,将被子重新给顾见骊盖好,免得她着凉。他摸了摸顾见骊的头,说:“等着,叔叔去给你烧热水。”   顾见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几分。她胡乱地点头,视线却已移开,不敢去看姬无镜。   这个时辰所有人都睡了,自然是没有备着热水,得现烧。   姬无镜走出房间往小厨房去,惊讶地看见白日里供太医们研究天花的书房还撑着灯,萦着一层温暖的黄光。雕花棱窗上映出女人纤细的身影。只能是罗慕歌。   姬无镜收回视线,先去了厨房生了火,让水自己烧着,转身去了书房。   姬无镜推开房门,懒散斜立在门口,道:“这么晚。”   罗慕歌也没有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过来,听见推门声不由微微惊讶。她抬起头望着站在门口的姬无镜,轻轻点头:“师兄这么晚也没睡。”   “给她烧热水。”姬无镜说着,走进房中。   罗慕歌望着姬无镜走近,心里生出一种惋惜的气愤来。她自小认识姬无镜时,就知道他的冷血无情。然而,最近这几日,她眼睁睁看着姬无镜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那个孩子和顾见骊。   原来他也是会照顾人的。   “研究得如何了?”姬无镜已走到桌子前,目光落在罗慕歌面前的书册上。他目光随意扫了一眼,见到了“蛊”字。   罗慕歌熬夜苦读的书并不是关于天花的。   当姬无镜看见书页时,罗慕歌有一瞬间的慌乱,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她坦然地开口:“我没有在研究怎么医治天花,而是在研究师兄体内的毒。”   天花如何凶险与她何干?整个京城的人死光了又与她何干?   罗慕歌脸色平静,目光坦荡。   这几日,姬无镜每日都会过来几趟询问太医们研制结果,他甚至也会亲自翻看医书上关于天花的记载。所有人,整个京城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天花。可是罗慕歌只知道师兄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几次靠着施针硬压毒气。她只知道若不研制出噬心散的解药,所有的蛊也只不过是延寿罢了。   能延长寿命又如何?终究回不到师兄全盛时。   她想看见师兄解毒的那一日,想看见师兄再不受毒或蛊所累,恢复所有昔日的风华无际。   顾见骊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床顶的幔帐出神。今天她迷迷糊糊睡着时,隐约听见来给她诊脉的太医间的议论——那个府中最先染上天花的丫鬟今日白天死了。   顾见骊第一次这么深切地感受着死亡逐步逼近的滋味儿。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枯萎腐烂。突遇危险时,她可以无畏赴死。而面对不治之症等死的感觉可真不好受。恐惧,又不甘心。   她想父亲想姐姐想家人,可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她向家人隐瞒了身染天花的事情。会不会她到死也见不到家人最后一面?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广平伯府?她可真的讨厌死广平伯府这地方了。如果能活下去,她真想不管不顾地搬走。   顾见骊又想起姬无镜来,对姬无镜越发感同身受了。他也是同样的吧?看着自己枯萎,等着死期到来,又无能为力。   “吱呀——”房门被推开。   顾见骊转过头没看见姬无镜,她愣了一下,视线下移,才看见小小的姬星漏。   “星漏?你怎么过来了?”顾见骊惊讶问。   姬星漏明亮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他松了口气,偏又装出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说:“你两天没去隔壁看我,我来看你死了没有。”   顾见骊皱眉,她开始不爱听“死”这个字了。不过她看着姬星漏走过来,也是高兴的。   “星漏能走路了。”她轻轻翘起唇角。   姬星漏慢吞吞地挪到顾见骊床边,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因为他左腿上的脓疱疹很重,疼得很。   “你哭鼻子了?好没出息。”姬星漏翻白眼。   他想伸手去给顾见骊擦眼泪,可一抬手,看着自己被包起来的小手,小眉头立马拧了起来。他双手上的套子是前两天顾见骊身体稍微好些时,匆匆缝制出来给他套上的,免得姬星漏忍不住挠痒。   姬星漏曾见过大郎几个月的儿子手上套着这个。小孩子家家才套这个的。他不高兴地拧着眉说:“你赶紧好起来给我解开!你套上的就得你解!”   刚说完,姬星漏忽然一阵眩晕,一屁股跌坐在地。   “星漏!”顾见骊惊呼一声。   “你喊什么?我好得很!”姬星漏套着套子的小手撑在地上想要爬起来,可是从隔壁走过来已经用掉了好些力气,小屁股刚抬起脸,腿上的力度没跟上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跟自己生闷气,重重闷哼了一声,再爬!   姬无镜端着热水进来看见姬星漏双手撑着地面,撅着个屁股想要爬起来。他将盛满热水的木盆放在床边,然后把姬星漏抱了起来。   不管姬星漏在别人面前多硬气,一到了姬无镜的怀里立刻安静下来。姬无镜也不说话,抱着他回隔壁。姬星漏趴在姬无镜的肩上,扭头朝顾见骊做了个鬼脸。   顾见骊学着姬星漏的样子,平生第一次做了个鬼脸。姬星漏看懵了。   姬无镜把姬星漏安置到床上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不要乱跑。”   姬星漏听话地点头。他问:“她怎么比我还严重了?她……会不会死?”   “听话睡觉。”姬无镜给他掖了被子。   姬星漏便不说话了,听话地闭上眼睛。他觉得顾见骊不会死的。长得漂亮的人都不会那么早就死的。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死,因为他也长得漂亮。   姬无镜回到隔壁,见顾见骊偏着头望着床侧的木盆发呆。她慢吞吞地望向姬无镜,试探着问:“可以不洗吗?”   姬无镜一脸嫌弃:“顾见骊,你脏不脏?”   顾见骊委屈扒拉地瘪了嘴。   姬无镜在床侧坐下,掀开顾见骊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脱下顾见骊腿上的亵裤,仔细着不要碰到她腿上的疱疹。   顾见骊搭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床褥,她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姬无镜的目光于她而言像一种凌迟。不是没被他见过,可是之前几次都是匆匆一瞥罢了。哪像这次这样丢脸了?   姬无镜握住顾见骊的腿,动作轻缓地将她的腿支起分开。只一眼,他目光微凝,迅速收回了视线,将放在热水里的帕子拧干,给顾见骊擦洗血污。   顾见骊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委屈还是尴尬或者丢脸,眼泪稀里哗啦地淌下。她拿起床侧的丝帕,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姬无镜抬眼瞧她,问:“这是传说中的掩耳盗铃吗?”   顾见骊小声啜泣:“你不要讲话!”   姬无镜将染了血污的帕子放在盆中清洗,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上,他的动作不由一顿。想他姬昭杀人无数,双手染满鲜血,这双手有朝一日竟会给女人擦屁股。 第109章   姬无镜压下身体中异样的感觉, 拿起搭在木盆上柔软的干帕子,给她湿漉漉的水渍擦去。没了血污和水渍, 桃儿变得像个诱人的陷阱。恨得姬无镜牙痒得想杀人。   他生气地看向顾见骊那张被丝帕盖着的脸, 问:“顾见骊, 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没有……”顾见骊委屈地小声哭诉。   那丝丝缕缕的低浅哭诉简直像追命的符, 追得姬无镜无所遁形。   他憋闷地将帕子扔进水里, 默不作声地拿起月布比量着,阴阳怪气:“是谁说过要教我怎么系这个的?让你不教, 现在我可瞎系了哈。”   姬无镜捏着几条细带子瞎比量着,研究这东西怎么系。他的手难免碰到顾见骊, 每次碰触到,顾见骊忍不住轻颤。   顾见骊哭出声来。倒也不全是因为觉得丢脸, 不过是多日积攒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越哭越委屈。   姬无镜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裤子都给你穿上了, 还哭什么?”   顾见骊不理他,再也不想理他了,只是想哭, 哭个够才好。掩耳盗铃地在脸上蒙了帕子还不够, 她双手再捂住脸, 哭个不停。   姬无镜身体里有一团火, 心里跟着异常烦躁。他擦洗过双手,拉开顾见骊的手, 隔着那层薄薄的丝帕去看顾见骊的脸。这女人的眼泪像是哭不尽似的, 打湿了丝帕。   “顾见骊, 哭什么哭?你当初怎么趁着我睡着给我擦洗的?揪起来擦的。”   顾见骊捂住自己的耳朵,不仅是不想看姬无镜,更是不想再听他胡说八道半句了。   姬无镜凝视着她半晌,耳边全是她楚楚可怜的哭泣声。他俯下身去,隔着丝帕去吻顾见骊的唇,将她所有的哭声都吃进腹中。   顾见骊的哭声渐渐歇了。   当姬无镜退开,覆在顾见骊眼上的丝帕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姬无镜近距离地凝视顾见骊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低声问:“委屈成这样?”   顾见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融入鬓角的发里。她哽咽着声音小小:“我害怕……”   “怕什么?”姬无镜用指腹抹去她鬓间的湿泪。   “怕死……”顾见骊实话实话。   “死有那么可怕吗?”姬无镜口气随意地问。   “这世上有人不怕死吗?”顾见骊反问。   姬无镜扯起一侧嘴角笑了笑,没说话。他的确不懂常人对死亡的恐惧。生与死对于他来说区别不大。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又说:“也不完全是怕死,更怕死了以后……”   “死了就是死了,还哪有什么以后。”姬无镜说。   “有的。”顾见骊认真地说,“人死了以后是要去阴曹地府的,还会有轮回转世。”   姬无镜瞧着她认真的样子,原来她信这个,他是不信的,不过他没反驳。   顾见骊又开始掉眼泪,委屈地说:“我好怕死了以后和那些鬼生活在一起,好可怕好吓人的。没有脚的,伸出大舌头的……”   顾见骊从小就怕鬼,越说越胡思乱想,越是胡思乱想越是害怕,越是害怕越是哭,哭得梨花带雨。   她不由攥住姬无镜的袖子,泪眼望着他,说:“我、我……”   欲言又止。   姬无镜指腹抹去她的眼泪,问:“什么?”   顾见骊将姬无镜的袖子使劲儿攥在手心里,像是溺水的绝望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咬唇,鼓起勇气说出来:“我、我……想让你抱抱我。”   姬无镜给她擦眼泪的动作一顿,错愕地看向她的眼睛。他俯下身来,将顾见骊抱在怀里,手掌探到她背下,将她整个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哄着她:“不怕了。”   “我怕……”顾见骊哭着抱紧姬无镜的腰侧,用尽全力。   姬无镜皱眉,他合上眼,将下巴抵在顾见骊的颈窝,沉声道:“没事。大不了等叔叔一天,叔叔赶过去陪你过阴界。那些鬼啊怪啊,都打不过叔叔。”   顾见骊怔了怔,才说:“你又胡说八道。”   “顾见骊。”姬无镜低沉的声线里勾出几丝温柔来。他缓慢地、用力地喊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再没说其他。   顾见骊目光呆滞地望着床顶的幔帐,好半天,才开口:“你胡说八道的是不是?”   姬无镜只是轻笑,口气随意:“爱信不信。”   顾见骊闭上眼睛,任眼泪滑过眼角,擦过姬无镜的额角。她说:“你不要这样,我会害怕的。”   “又怕什么?”   “怕……怕迷路走丢,怕我不再是我。”   “听不懂你说什么。”姬无镜起身,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吹熄了屋内的灯。   顾见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上了床躺在他身侧。姬无镜是真的累了,他将手搭在顾见骊的身上,阖着眼很快就睡着了。一片黑暗里,顾见骊安静地凝视着姬无镜的眉眼。她想抬起手摸摸他消瘦的脸颊,可是她没有力气,挣扎了一会儿,也没能把手抬起来,沮丧地叹气。   “想做什么?”姬无镜没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问。   原来他还没睡着?是了,他即使是睡着了也敏锐得很,什么都知道。   顾见骊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实话实话:“想摸摸你的脸。”   姬无镜的眼尾轻轻挑起,无声地笑了。他摸索到顾见骊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顾见骊,你终于承认叔叔盛世美颜,你已钦羡日久。”   顾见骊愣了愣,放在姬无镜脸上的手在他的脸上拧了一下,换来姬无镜的轻笑。   顾见骊将要睡着时忽然就不觉得怕了,生也好死也好,顺其自然就好。   等她睡熟之后,又做了那个梦,梦见死后到了阴曹地府,那么多那么多面目可憎的恶鬼。以往每次做这个梦,她梦里梦外都会被吓哭。然而这一回她没有哭。梦里,她跟在姬无镜身边,在三千黄泉路上走得大摇大摆,所有的小鬼儿呀,都不敢吓唬她。好不威风。   又过了几日,顾见骊的病症更加严重,一天当中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季夏忍着眼泪熬药,握住汤匙的手都在发抖。她知道顾见骊定然是想家人的,可是偏偏不得见。难道顾见骊临终前连家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得?一想到这个,季夏心里就难受。   长生进来给太医们拿饭。他问:“午饭做好了吗?”   “做好了,都装进食盒了。”季夏匆忙擦了擦眼泪。   长生提起食盒,没转身就走,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劝:“你别担心了。夫人心善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六郎这不是已经日渐好了起来?夫人定然也能抗过去。”   季夏知长生是好意,勉强扯出笑脸来,顺着他的话说:“是,夫人定然是好命的,定然是不会有事的。我这是被锅里的热气熏了眼睛,不是哭的。”   长生也不揭穿,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长生说的不错,自从顾见骊染上天花之后,姬星漏的病症倒是有了好兆头。天花这样可怕的病,每两个人得上了,便会有一个送了命。其中小孩子送命的可能性更高。可姬星漏像是有天龙护体一般,神奇地抗了下去。如今还不能确定他一定能逃过这一劫,可照着他眼下的情况,闯过这一关还是有希望的。   虽然如此,姬星漏还是像前些日子那样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距离最初染上天花,已经过去了十几日。除了那天晚上他偷偷跑出去,跑到隔壁看看顾见骊死了没有,就再没出过屋子。   到底是小孩子,何况姬星漏平时本来就是皮孩子。纵使全身痒痛难受,也让他坐不住。姬星漏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的一双手。两只小手仍旧套在套子里,他握起小拳头,两只小拳头一下又一下地使劲儿碰撞着,玩。   他手上的套子早就可以摘下来,他不摘。固执地说:“谁给我套上的谁给我摘!”   两只小手互相砸疼了,他哼哼唧唧地躺下来,四肢呈现一个“大”字。   无聊呀。   先前病重的时候,姬无镜在两间房间里两头跑,把时间掰成了两半。可随着姬星漏的情况好起来,顾见骊的病情重起来,姬无镜就不怎么往姬星漏的房间来了。一日也只过来个三次,看着姬星漏吃了饭就走。   姬星漏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哼哼唧唧。   他好怀念前些日子父亲坐在床边陪着他的日子。虽然那时候痛得要死掉了,可却也是记忆里父亲难得陪他的时候。   “哥哥!哥哥!”姬星澜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后窗传来。   姬星漏一下子坐起来,大声说:“你不要进来!”   “我不进去。”姬星澜爬上姬星漏房间后窗外的一块大石头。她晃荡着一双小短腿儿,说:“哥哥,澜澜乖乖不会进去的,澜澜来陪哥哥说话!”   姬星漏皱起眉。他从床上跳下去,拖了把椅子放在窗前,爬上椅子,推开后窗,往外望去。   姬星澜弯着眼睛笑得很甜。   她翻开放在腿上的一本书,甜甜地说:“林嬷嬷每天都会教我背书,教了好多哦。哥哥不要怕落下课。我教哥哥!”   她果真开始一句一句地教姬星漏背诗。她以为自己可以背下来的,可是背了两句就忘了词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手扒拉着书页,去找背诵的诗。   姬星澜功课不算好,往往教着哥哥没两句自己又忘了。   姬星漏叹气,心想傻妹妹把书丢给他不就行了?可是妹妹的声音好听,他爱听。 第110章   一间不起眼的农家小院里, 姬岩坐在窗前写下信件,卷起插入信筒, 绑缚在鸽子腿上, 用力扬臂, 白鸽子带着消息飞走了。   孙引兰敲了敲半开的门, 站在门口, 说:“听说殿下晚上没吃东西?”   姬岩的目光落在孙引兰的肚子上,孙引兰已经怀孕接近五个月了。姬岩望着她鼓起来的小腹,心里有些不舒服。   在被发配边界之前,他虽然没有正妃, 侧妃倒是有两个。姬岩是个风流倜傥的性子,除了侧妃, 府上还有几个女人。他当初离开京城时,那两个侧妃中的一个已有了身孕, 鼓起来的肚子就像孙引兰现在这般大小。如果那个怀了身孕的侧妃还活着,眼下那个孩子也该出生了。可是她死了。他府中的女眷一夜之间全部服毒自尽为他殉情了。   当然,这所谓的殉情不过是想要弄死她们的人为她们找的好听借口罢了。   姬岩朝孙引兰招手, 让她走到他身边, 一手扶在她后腰, 一手摸着她的肚子。   “他有没有闹人?”姬岩问。   孙引兰摇头, 说:“没有,他一直都很乖。”   孙引兰也觉得自己挺幸运。她之前是见过别人害喜的, 可怕得很, 而她一点害喜的反应都没有, 除了食量大了些,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孙引兰的目光从肚子挪到姬岩的身上,仍旧觉得有些不真实。似乎最近半年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可偏偏肚子的孩子时时提醒着她,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收起心绪,问:“我去把饭菜给你端过来?”   姬岩叹了口气,道:“今天是小五的生辰。”   孙引兰想了一下才明白姬岩说的是已故的五殿下。孙引兰自是知道昌帝驾崩守帝登基那一日五殿下死在了宫中,还是谋权篡位这样的罪名,被乱箭射杀而死。   孙引兰是见过五殿下的,五殿下和姬岩一母同胞,他年纪小一些,平日里很爱笑,因为小时候身子骨不太好,宫里有些娇养着的意思,便把他养成了良善天真的品性,和其他几个为了皇权争斗的皇兄不太一样。   他的死自然不是因为谋权篡位。可是成王败寇,姬岩输了,他又是姬岩的同胞皇弟,自然……   孙引兰温声劝着:“殿下想开一些。五殿下九泉之下有灵,定然希望殿下可以好好的。”   “手足一场,小五又没争权之心。姬岚这是何必?”   姬岩眉头紧锁,不由想起皇兄——前太子姬崇。其实他也做过残杀手足的事情,四年前姬崇正是死在了他的手中。彼时他气血方刚,骄傲地认为自己做得对,如今再细想似乎不过是做了别人的棋子。   但凡涉及到姬岚的话题,孙引兰总是闭口不言。她差一点就要嫁给姬岚,总是要避嫌的。   而她的沉默,让姬岩误会了。姬岩看着她,略带着嘲意地笑了笑,道:“引兰,不管你相不相信,的确是有人对我下了蛊,元宵宴那日我才会那样对你。”   孙引兰说:“我自然是相信殿下为人的。”   姬岩眼里嘲讽的意味越来越浓,道:“那时候查出来是老四干的,我便信了。可如今老四在哪里?又是谁坐在龙椅上?”   孙引兰不可思议地抬眼望向姬岩,眼中充满着震惊。   “你心心念念的前未婚夫可丝毫不顾虑你的清白你的未来,甚至是你的性命,不过拿你做棋子罢了。”   姬岩的话一字一字如针扎在她心上,姬岚儒雅浅笑的眉目浮现眼前,孙引兰狼狈后退,险些站不稳。   姬岩扶住她,他起身,扶着孙引兰坐下,面无表情地说:“好好安胎。”   瞧着孙引兰脸色苍白的样子,姬岩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他是最受不了女人受委屈的,何况还是他的女人。他将手搭在孙引兰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道:“别再想着他,孤日后取来他的人头给你出气。”   此时的姬岚正停在后花园,遥遥看着远处和几个小宫女们一起玩捉迷藏的孙引竹。姬岚眼中的嫌恶一闪而过,又迅速藏起来。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细微的眼神变化也是少有。   他曾劝过自己小皇后才十五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看着她家族的支持上,应当容忍一些。可是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与孙引竹同岁的顾见骊,想起顾见骊冷静沉着出谋划策的样子。那个样子的顾见骊,是姬岚不曾见过的风华。   孩子气的孙引竹怎么跟顾见骊比?不,她连她姐姐孙引兰都比不上。一想到大婚那日孙引竹居然吓得尿裤子,姬岚胃口倒尽。   姬岚不再看孙引竹,快步往前殿走去,前殿中有几位大臣正等着他商讨天花的事情。人言可畏、民心可畏,他要面对的也不仅仅是疫情。如今的永安城完全封锁,进不来出不去,那些流言亦传不出去。可姬岚知道,只有快速终结这场天花,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否则只凭强硬的手段挡不了多久。幸好太医院已研制出疫痘,可疫痘就算成功了也只能是预防,对于已经染上天花的病人来说是无用的。   在花花草草间欢快地笑着跑着的孙引竹偷偷扫了一眼,见姬岚的身影走远了,她才松了口气。脸上的孩子气稍微淡了些,说:“不玩了,回去了。”   她刚走了没两步,看见陈河一身青衣缓步走过红墙,那只雪白的小猫趴在他的肩上慵懒地伸出舌头舔胡子。   孙引竹立刻又扯出孩子气的天真笑脸来。   又过了两日,京中爆出的因天花死亡的人数还在猛增。作为比较早被发现传染天花的广平伯府,染病的人数也在增加。半个月,主子和奴才加起来死去近十人。   姬星漏身上的疱疹开始结痂。结痂的时候是痒得最难挨的时候。手上的套子也阻不了他乱挠乱蹭。   不过好在他的身体竟真的慢慢好转。天花这种毒,来势汹汹,染上了也就等于听天由命。   大多数人在出了红疹三五日就会死去,越往后熬,死状越凄惨,当然也会生机越大。若是自出了疹子起,熬上了半个月还有一口气,基本是老天爷施舍了一条命。   姬星漏和顾见骊从出了疹子起,算了算日子,眼下刚好卡在半个月左右的关卡。   姬星漏本来在木板床上使劲儿蹭着后背,听见姬无镜推门进来,他立刻不敢再乱动了。   姬无镜拿了饭菜给他。姬星漏连手上的套子也不摘,隔着布套子,用手捏着勺子大口吃饭。   姬无镜等他吃完,看一眼他的手,说:“不要乱抓,记着了?”   姬星漏很乖地连连点头。他两只布套子里的小手不安分地互相撞着玩儿,抬起眼睛问姬无镜:“她有没有不听话乱抓?”   姬无镜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管好你自己”,便转身出去了。   若是以前,姬星漏少不得因为爹爹冷梆梆的态度不开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爹爹可是抱过他的,从山里一路抱回来哩!想想就开心!就连妹妹也只是坐过爹爹的腿,还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哩!   姬星漏刚想起姬星澜,姬星澜就在后窗奶声奶气喊:“哥哥!哥哥!”   姬星漏赶紧跳下床,动作麻利地爬上窗前椅子,一屁股坐在窗台上,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儿。   他现在脸上的疱疹正结痂,难看死了,不想被妹妹看见。   “哥哥!哥哥!我拿了花花给你!”姬星澜把一捧小花放在窗台上,知道不能离哥哥太近,向后跑去,爬上了大石头。   姬星漏从窗缝瞥了一眼,嫌弃小野花难看得很,还是将两只套着布套子的手伸出去,费劲地夹起花花拿进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把花瓶里精致的插花扯出来扔了一地,然后把妹妹随手摘的野花小心翼翼插_进花瓶里。   窗外,姬星澜捧着一本书又开始摇头晃脑地给哥哥讲今天的功课了。   姬无镜回顾见骊的房间,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他快步走进去,看见一个手掌大小的铜镜落在地上,应当是从床榻上的顾见骊手中落下来的。姬无镜看一眼床头小几上没有被动过的午膳,收回视线。   厚重的床幔放下来,遮了床榻,连里面的顾见骊一并遮住了。在顾见骊的坚持下,如今姬无镜晚上已不与顾见骊睡在一张床上。   天气日渐转热,姬无镜推开了后窗,让风吹进来。清风带来些清新凉爽,也带来了姬星澜甜软诵读的声音。   姬无镜走到床前,掀开床幔搭在一侧的钩子上。   “不要看!”顾见骊抱膝蜷缩着背靠墙壁,姬无镜掀开了床幔,她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姬无镜嫌弃的口吻:“怎么还没有星漏乖?”   顾见骊不说话,双手捂住脸不够,还要使劲儿低着头。   “你大概率是不用死了,不用去见可怕的小鬼儿,难道不应该欢喜吗?”姬无镜问。   顾见骊摇头,委屈抱怨:“那也要变成麻子了……等我好了,我要离开这儿,一个人跑到不会遇见别人的山里去住……”   “变成了麻子就没叔叔好看了,所以不开心了?”姬无镜懒散坐在床侧,卷起她的一绺儿软发缠在指上饶有趣味地玩着。   他心情好。   顾见骊慢吞吞地说:“姬昭,你在幸灾乐祸。”   姬无镜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丝认真:“怎样才不算幸灾乐祸?也毁了我的脸陪你一起丑?” 第111章   顾见骊根本不信姬无镜的话, 只当他又是玩笑戏谑。她双手捂着脸, 手心碰到脸上的疱疹, 提醒着她如今的丑态,难过地掉眼泪,眼泪流到疱疹上,变得更疼了, 这一疼就变得更想哭。她扯起搭在膝上的被子,一点一点把自己蒙起来, 最后连头顶都蒙到了被子里,像只不敢见人的小乌龟。   姬无镜立在床前看了她一会儿, 掀开被子覆在她脚背上的另一端, 他弯腰, 探头从被子另一侧钻进去, 被子搭在他的头背。   “你做什么?”顾见骊问。   被子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顾见骊抬起脸来,没再双手捂住脸。   “张嘴。”姬无镜说。   顾见骊茫然地望着姬无镜的轮廓。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清。   “张嘴。”姬无镜重复。   顾见骊听话地慢慢张开嘴。   她以为姬无镜要喂她东西吃,却不想姬无镜直接吻上来,没有多余的温柔轻吻, 单刀直入,攻城略地。突如其来的吻炙热用力,让顾见骊措手不及, 她身子一僵, 脊背绷住。知觉的短暂空白, 让她本能地顺从,由着姬无镜胡闹还不够,搭在膝上的手像是寻求庇护般不由自主攥紧了姬无镜的衣襟,将他衣襟华软的雪色衣料一点一点往手心里攥住,攥紧,再攥紧。   像是走过了无数个春秋,过往总总浮云掠过,填上了顾见骊大脑的空白,她紧绷的身子慢慢软下去,顺从,又不仅仅是顺从。   当姬无镜离开她的唇,顾见骊眼睫颤了颤,垂下眼睛,眸中浸着一层黯然。她慢慢松开攥着姬无镜的衣襟,将脸偏到一侧。即使被子里漆黑一片,还是不想正面对着姬无镜。   “又在乱想什么?”姬无镜问。   “因为看不见……”顾见骊小声说着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她以为姬无镜不会理解她的意思,却听见姬无镜轻笑了一声。姬无镜探手捏了捏顾见骊的耳垂,笑得懒散,道:“顾见骊,反正你脸上有没有麻子都没我好看。”   顾见骊抿着唇,没有跟着他笑,她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下一瞬,罩在身上的被子忽然被姬无镜扔开了,忽然而来的光明让顾见骊惊呼一声,她死死闭着眼睛,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那般慌张的感觉就像是被当众剥光。   姬无镜拉开她捂着脸的手,顾见骊还没来得及挣扎,姬无镜的吻便又落了下来。顾见骊咬紧牙关,紧张得全然没了刚刚躲在被子里的顺从。姬无镜也不急,辗转轻磨着她娇艳欲滴的软唇。他说:“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我夜视能力极佳。”   顾见骊不想听,不想去想,更不想回应,她想找自己的壳儿,钻进去,藏起来。越是貌美的人越是不能接受毁容的打击。   她的手还没有摸索到被子,手腕就被姬无镜握住。   姬无镜牙齿轻轻咬着顾见骊的唇,反复轻磨,说着:“睁开眼睛。”   顾见骊紧紧闭着眼睛,蹙着眉拼命摇头。   姬无镜勾出她的舌尖儿使劲咬了一下,再次说:“顾见骊,不要胆子那么小啊。我又不丑,睁开眼看看叔叔。”   顾见骊眼睫轻颤,做了好些思想准备,才将眼睛颤颤扯出一条缝儿。入眼,便是姬无镜眼尾微微上挑的眼。他好看的狐狸眼里是噙着笑的,而狼狈丑陋的她映在他瞳中的笑涡里。   顾见骊慌慌张张地伸手捂住姬无镜的眼睛,不让他看。   姬无镜轻易捉住她的双手,将她的双手交叠举到头顶,抵在墙壁上。   “不要看……”顾见骊一张口,姬无镜趁虚而入。顾见骊闭上眼睛,他就打她屁股,逼着她与他四目相对。   姬无镜的动作停下来的十分突然,顾见骊甚至还保持着檀口微张的迷茫样子。她慢吞吞地抬起头,视线去追随着姬无镜的目光,直到望见他的眼睛。   姬无镜认真道:“顾见骊,像咱们这种美貌的人,美貌已不被皮肉所扰,是美在骨子里的。”   “顾见骊!顾见骊!”姬星漏一边叫着一边跑进来。他一股脑跑进来,看见爹爹抓着顾见骊的手贴在墙上,爹爹还靠顾见骊那么近……   姬星漏脱口而出:“爹爹,她不听话你哄哄就好了,别打她呀!”   顾见骊又惊慌又尴尬,赶忙去推姬无镜,姬无镜倒是松了手。顾见骊直接扭头躺下,蜷缩着面朝床里侧。   姬无镜冷冷地瞥了姬星漏一眼,下了床,将他拎起来,一路拎到隔壁去。   姬无镜明明已经出去许久了,顾见骊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许久之后,她才将手贴在胸口。   砰砰砰。   仍在剧烈地跳,还没稳下来。   “见骊。你可以喜欢一个人的品性、才华、家世、能力。甚至也可以因为志趣相同,或是对方风趣幽默能逗你开心而喜欢他。万不可因为他对你好就把心给交了!听父亲的话,绝对不能相信一个男人对你的好。‘对你好’这玩意儿太虚无缥缈,不靠谱!”——顾见骊无声在心里念了一遍父亲与她说过的话。   姬岚下旨,三天内焚烧所有染上天花未痊愈的人,即使还活着。刚刚研发出来的疫痘也在第一时间在宫中使用,然后是权贵之家,最后是百姓。   那些散步谣言的人被东厂的人悄悄消灭,姬岚又先发制人,派人先一步沿着京城朝外四方散步消息,只道京中遭遇了一场水痘。若有人敢乱言,杀无赦。   叶云月这才明白为什么上辈子住在江南的她会以为姬星漏只是染了水痘。她离开王府,沿着重新恢复热闹的街市走着,眉头紧锁,茫然地不知道接下来要去何处。   就这样放弃了吗?   她折腾了这么久,然而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可能会甘心?   叶云月一阵胡思乱想,再抬头时,竟走到了广平伯府的西门。她怔了怔,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再进去。   要不然……算了吧?叶云月实在是泄气了。   可是她刚打算离开,就遇到了两个丫鬟从西门出来。   “五夫人真可怜啊,那么美的脸竟然毁容了。”一个小丫鬟惋惜地说。   另一个小丫鬟也点头道:“是呀。可真是倒霉的,怎就被继子染上了天花?好好的倾城貌竟成了麻子。又可惜又可怜呢……”   叶云月愣住了。   顾见骊染上了天花?   顾见骊因为不想父亲和姐姐担心,对外隐瞒了身染天花的事情,而且广平伯府本来就被侍卫看守着进出不便。是以,她染上天花的事情并没有传到府外。   “顾见骊毁容了……”叶云月讷讷自语。   难道她的机会又摆在了她面前?一个是貌美的前未婚妻白月光,一个是毁了容的妻子……叶云月觉得自己好像又多了点胜算。   “不对啊!”叶云月皱眉,“上辈子顾见骊没毁容啊……”   这是怎么回事?   再一想到明明是这么凶险的天花疫情,上辈子的她竟真的信了谣言以为是水痘,叶云月心里又不舒服起来。她上辈子怎么就对那么多事情一知半解呢?如果能回到上辈子,她一定得好好过一回,给这次重新拿到更准确的资讯……   叶云月厚着脸皮,又回了广平伯府。   再试一次,最后再试一次——叶云月在心里这般对自己说。   “六郎!你痊愈了!真是太好了!这大半个月我可是日日给你祈福啊!”叶云月一见到蹲在后院玩的姬星漏,立刻跑上去表忠心。   姬星漏抬起刚结痂的脸。   叶云月一愣,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幸好她及时控制了一下情绪,脸上没显露出来。   姬星漏翻了个白眼,又低下头,抓蚂蚁。   不过叶云月很快又高兴起来。是不是顾见骊现在的脸也和姬星漏的脸一样?   叶云月眼睛里的喜悦遮都要遮不住了。   “六郎,夫人在哪儿?可歇下了?我这好久没回来,不仅惦记着你,也惦记着她呢。我可得去给她行个礼。”叶云月急着想要去确认一下顾见骊的脸是不是真的和姬星漏一样丑得令人恶心。   姬星漏厌烦地瞪了她一眼,忽然把装着蚂蚁的竹筒朝叶云月的脸上扔过去。里面十几只蚂蚁掉出来,掉了叶云月一脸。   叶云月惊恐地一边大喊大叫,一边使劲儿拍自己的脸,把蚂蚁打下去。等蚂蚁都打下去了,她也把自己的脸给拍肿了。   不多时,叶云月看见了散步回来的顾见骊。最近天热,京中女儿的衣领子恨不得低了又低,可偏偏顾见骊穿着厚厚的高领子衣裳,最奇怪的是她脸上带着一张面具。   叶云月松了口气,看来顾见骊毁容是真的了。她幸灾乐祸地勾起嘴角。   为表诚意,叶云月决定今晚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子的菜。叶云月去厨房前,先跑出府去药铺买了一副药。   叶云月走进厨房时,季夏正蹲在灶旁熬药。   季夏拧了眉,阴阳怪气:“你怎么又回来了?”   叶云月低眉顺眼:“夫人和六郎死里逃生,我为他们高兴,亲自下厨给她们做一顿饭,然后就收拾东西搬出去。”   季夏拿着菜刀拍了拍案板上的猪头肉,“啧啧”两声,指桑骂槐:“这脸皮可真厚啊。”   叶云月压下火气,不理她,认真准备饭菜。上辈子为讨前夫欢心,她厨艺可不错。   最后一道菜出了锅,叶云月悄悄将催情的药粉洒进鱼粥里。   她决定釜底抽薪。   一个毁容的顾见骊,一个貌美如花的她,结果还用想吗?叶云月笑了。 第112章   顾见骊深知一直窝在房间不好, 她只好带上面具, 绕着院子走上一圈散散步。已是六月底, 天气炎热,她穿着高领衣裳,又带着面具,更是闷热。   她推开里间的门, 刚迈进去一脚,手腕已搭在脑后, 想将闷热的面具解开。可是她看见姬无镜坐在梳妆台前,她将要解开面具系带的手便收了回来。   “你在找什么?”顾见骊走过去。因为戴着面具,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顾见骊, 我耳洞要长上了。”姬无镜神情怏怏。   顾见骊一怔, 目光落在姬无镜的耳垂, 说:“时间久不戴着东西是会长上。”   姬无镜没吱声,他随意翻着顾见骊的首饰盒子,抱怨:“顾见骊,你的首饰是不是有点少啊。”   顾见骊望着八宝盒里的首饰,忽然想以后兴许都不会用到这些首饰了……她压下低落的情绪,从里面翻出来一个小巧的红玉耳钉, 穿在了姬无镜的耳垂上。   姬无镜侧着脸望向铜镜,问:“这个好看?”   “嗯。”顾见骊点头。   红玉被仔细打磨过,红得鲜艳。姬无镜望向铜镜的视线慢慢上移, 看向铜镜中的顾见骊, 看见她穿着厚厚的高领衣。姬无镜转过头, 望向顾见骊的脸。她带着一张白色的面具,只露着一双潋滟眸。   姬无镜拍了拍自己的腿,说:“坐。”   顾见骊还没来得及犹豫呢,已经被姬无镜扣住手腕,拉到了他腿上。   “热不热?”姬无镜问。   顾见骊慢吞吞地说:“还好,今天太阳不烈,不热的。”   “是吗?”姬无镜扯断了顾见骊脸上面具的细绳。   顾见骊的脸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香汗。明晃晃被揭穿,顾见骊有些尴尬地别开眼。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伸手去解她衣服领侧的扣子。高高的领子解开,露出里面细白的颈和锁骨,只是曾经的雪软如今伤痕累累。   “我自己来……”顾见骊急忙从姬无镜的腿上起身,匆匆拿了套夏衣疾步往西间去。西间有一大面铜镜,她脱了身上的衣服,目光不经意间一瞥,瞥见铜镜中丑陋恶心的身体,顾见骊的手一抖,衣服落了地。   她深深吸了口气,才弯下腰捡起衣服。咬着唇换好衣服,出去时,脸上又重新挂上浅浅的笑。   姬无镜瞥了一眼她咬得发白的唇瓣,懒洋洋地趴在梳妆台上叹气:“顾见骊,我不舒服。”   “怎么了?”顾见骊快步走到他面前。   她想蹲下来的。若是以前,她会蹲下来望着他。可是现在没有,她只是站在他面前,让他不要看见她的脸才好。   姬无镜伸开双臂,拖长了腔调:“叔叔胸口疼,抱抱小骊骊才可得慰藉。”   顾见骊一怔,眼里的焦灼熄了,嗔了他一眼。不过到底是略弯下腰来由着姬无镜抱着。姬无镜将脸贴在她胸口蹭了蹭,又隔着衣料咬了一口。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目光里盈了一层水渍,水渍将她眼圈儿染红了。本就不是个蠢笨人,她怎么会不明白姬无镜最近通过行动想告诉她的是什么呢?只是……   顾见骊抿了抿唇,轻轻推了一下姬无镜的肩,温声说:“不要闹了,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时辰了。星漏和星澜随时都有可能跑来的。”   像是为了配合顾见骊似的,她刚说完,姬星澜就扭搭扭搭跑了进来。   “澜澜又摘了好些花!”姬星澜兜起的衣襟里满满的小野花儿,红的、黄的、紫的……都是些路边的小野花。因为顾见骊与她说种在花圃里的花不能随便摘,她便跑去采野花。   “好不好看?”姬星澜讨好似地望向顾见骊。   “好看,好看得很。”顾见骊带着姬星澜到了另一扇窗户前,拿了花瓶,和姬星澜一起插花。   姬星澜偷偷瞧着顾见骊的脸色,撒娇地喊:“阿娘,你喜欢这些花花吗?”   顾见骊瞧着姬星澜白软的小脸蛋儿,听她喊阿娘,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若是以前,她会亲亲她的脸蛋儿抱抱她,可是现在她不想这个样子靠得她那么近,怕吓着她。   “那阿娘给澜澜笑一笑好不好?”姬星澜扯着顾见骊的袖子轻轻地摇,“只要阿娘喜欢,澜澜每天都给阿娘摘好看的花花。阿娘不要揪揪眉头不开心。阿娘不开心,澜澜也不开心。”   顾见骊心里一酸,忙说:“阿娘没有不开心。”   “澜澜要阿娘抱,像以前那样抱抱!”姬星澜伸开小胳膊。   顾见骊将软软的小身子抱在怀里,眼泪忽就落下来。她迅速垂下眼睛,用指腹将眼角的余泪抹去,温柔地开口:“抱澜澜,疼澜澜。”   “嗯嗯!”姬星澜在顾见骊怀里使劲儿点头。她咧着嘴角笑得很开心,哥哥说摘花花给阿娘阿娘就会开心果真不骗人!   姬无镜古怪地瞧着姬星澜这小丫头。他还没抱够呢,这小丫头就跑来抢抢抢。烦啊。   季夏和栗子在外间摆着碗筷,叶云月也跟了来。季夏厌恶地瞪了叶云月一眼,敲了敲里屋的门支会一声,又转头让栗子去找姬星漏。   顾见骊牵着姬星澜从里间出来,看见叶云月也在,她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去找自己的面具。可是这念头不过生出一瞬,就被顾见骊掐了。反正已经被她瞧见了,也没什么好躲闪的,索性大大方方坐了下来。   叶云月看见顾见骊的脸,努力将狂喜之情压下去,主动开口:“知道夫人和六郎都躲过一劫,我这高兴得很。今天亲眼瞧见了,更是将心揣进了肚子里去!为了庆祝夫人和六郎康复,我亲手做了这一桌子的菜,望你们不嫌弃才好。”   这时候姬星漏刚巧迈进门槛,他翻了个白眼,爬上椅子,不高兴地说:“爹,她好烦啊。想打她的嘴巴。”   叶云月一惊,还没等姬无镜说话,抢先开口:“六郎莫恼,我做了这顿饭,等下就收拾东西回舅母家住去了。”   姬星漏努努嘴,这才不说了。   顾见骊面无表情地吃着东西,对于叶云月示好的一大段说辞并没有任何表示。   叶云月悄悄盯着姬无镜端起那碗鱼粥,紧张得不得了。尤其是当她亲眼见到顾见骊毁容了,对于自己的计划更是信心百倍。   姬无镜捏着勺子轻轻搅动了两下鱼粥,刚要放入口中,狐狸眼眼尾几不可见地轻轻挑起。他将鱼粥放下,转而去吃顾见骊碗里的薏仁莲子羹。   “你想吃这个?”顾见骊问。   “尝尝。”姬无镜随口说。   “那我们换好了。”顾见骊伸手去拿姬无镜面前的那碗鱼粥。   叶云月惊得冷汗都快要下来了,砰砰跳的心脏更是快从嗓子眼蹦出来。   姬无镜用勺子另一端敲了敲顾见骊的手腕,说:“不许跟我抢。”   “哦。”顾见骊收回手,去拿一旁的脆饺来吃。   叶云月松了口气。   姬无镜不喜欢甜食,吃了两口顾见骊的薏仁莲子羹就腻了,神情恹恹地重新将目光落在那碗鱼粥上。他捏着勺子在鱼粥里一圈又一圈地搅拌着。叶云月的视线凝在他手中的勺子上,目光随着它而动。   姬无镜的动作忽然一停,叶云月的目光跟着一凝。   姬无镜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向叶云月,朝她招手。   “五爷叫我。”叶云月忐忑地走到姬无镜面前。   姬无镜颔首,道:“再过来点,再过来些,对,蹲下。”   顾见骊疑惑地看向姬无镜,姬星漏和姬星澜也眨着眼睛望过来,更别说季夏了。至于栗子,摆好碗筷后就跑出去和长生一起吃了。   “张嘴。”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顾见骊心里忽然顿了一下,忽然想起姬无镜让她张嘴吻上来的情景。姬无镜该不会是要去亲叶云月吧?   叶云月却吓了一身冷汗。做贼心虚,紧张得不得了。   “我让你张嘴。”姬无镜的脸色在一瞬间冷下去。   叶云月打了个寒颤,立刻听话地长大了嘴。   姬无镜冷眼睥着她,将碗里的鱼粥灌进她的嘴里。叶云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挣扎起来。然而姬无镜根本不需要碰到,随意在她腰上的穴位踢了一脚,叶云月就再也不能动弹丝毫,由着姬无镜将整碗滚烫的鱼粥灌入腹中。   姬星澜手中的勺子吧嗒一声掉到桌子上,她吓到了。   姬无镜道:“季夏,把星漏和星澜带到后院去。”   正看戏看得兴高采烈的季夏大声应着,抱起姬星澜,牵起姬星漏。姬星漏临走前在桌子上抓了两个包子,塞给姬星澜一个。   顾见骊怔怔瞧着这一幕,隐约意识到那碗粥应当有问题。顾见骊惊了,她叶云月怎么敢给姬无镜下毒?她怎么敢?!   姬无镜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对顾见骊说:“继续吃饭。”   “那她……”   “等。”   姬无镜直接用手拿起一条小鱼干,从鱼尾巴开始咬着吃。   顾见骊收回视线,默默吃着东西。   一顿饭还没吃完,叶云月体内的药起了效果。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能动了,她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喘息着哼哼唧唧。   这声音实在是不雅,顾见骊蹙了眉。   “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顾见骊问。   “她想让叔叔抱她亲她上了她。”姬无镜吐出嘴里的鱼骨头,“可叔叔只想上小骊骊。”   顾见骊顿时红了脸,压低了声音:“你怎能在外人面前也胡说!”   “哪里有外人,只有死人。”姬无镜笑,“顾见骊,她要从你床上抢男人,怎么办啊?” 第113章   为什么要问她怎么办?   顾见骊皱着眉拿了凉果, 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的计划没有得逞, 你也已经罚过她了呀?”顾见骊无辜地望着姬无镜。对上顾见骊的目光, 姬无镜一窒,不知道说什么。顾见骊又低下头,小口小口地继续吃凉瓜。   姬无镜神情怏怏,也拿了块凉果来吃。他脸上写着不高兴, 显然是对顾见骊的反应不满意的。   叶云月身体里像有千百只蚂蚁啃咬着,又痒又难受。她顾虑着姬无镜内力非凡人, 又担心他只吃几口鱼粥,所以故意加重了药量。一股又一股焦浪在她身子里卷过, 每卷过一次带来一阵麻痒的战栗。   到底是要点脸面的, 当众成了这个模样, 叶云月窘得无地自容。尤其是姬无镜直接在顾见骊面前揭穿她的所作所为, 还能说出那样露骨的话!这让她的脸面往哪儿放?   叶云月紧紧咬着牙,两条腿努力并拢,双手抱膝蜷缩着。她应该爬起来赶紧离开这里,可是她连骨头都软了,根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即使她再怎么咬紧牙关,仍旧控制不住断断续续从口中溢出的重媚嘤喘。   那丝丝缕缕的喘语, 叶云月自己听了都觉得羞辱。她竟是不知道自己可以浪荡成这个样子。她抬起泪眼望向姬无镜,心里竟是一点都不怪他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叶云月甚至想若用这样的媚态能勾引了姬无镜, 倒也是好事。   可偏偏碍事的顾见骊坐在一旁!难道要她当着顾见骊的面儿勾引姬无镜?   这简直太可笑了!   顾见骊小口小口吃着凉瓜的动作慢下来, 她走神了。   姬无镜一直盯着顾见骊的侧脸, 瞧着她眼中的每一个情绪。他在等,很期待地等着顾见骊说些什么。   “五爷……”叶云月喘息着往前爬,爬到姬无镜身边,伸出颤抖的手握住姬无镜的脚踝,“我错了,我不该算计你……可、可是……可是这都是因为我太想得到你……”   叶云月脸上被汗水打湿,她丢下所有的礼义廉耻,牢牢握住姬无镜的脚踝,娇喘着娓娓诉情肠:“我……我才该是你的妻子啊。我做了你十年的未婚妻……呜呜呜……救救我,救救我……我想要啊……哪怕就一次呜呜呜……”   叶云月哭着哭着,重重喘息,气息乱得一塌糊涂。她身上的衣服也乱了皱了,两条努力拢着的腿挣扎着踹着,不知何时跌落了一只鞋子,另一条小腿也从裙下露出来,小腿上也已被香汗打湿。   顾见骊实在是听不下去这样的污言秽语了,她把凉瓜放下,蹙着眉与姬无镜说:“你既已知道鱼粥里被她下了药,不喝不就好了,再罚她赶她走也是好的,为何要喂她喝下……”   “看戏啊。”姬无镜笑,“你不觉得她这个样子挺好玩的?过年的时候看过猴戏吗?”   顾见骊古怪地瞪着姬无镜。她忽然明白了姬无镜为何把叶云月留在府里,合着是为了看猴戏解闷的?   可是顾见骊实在是受不了叶云月这样不雅的样子,她都替叶云月羞得慌。顾见骊站了起来,说:“你自己看吧 。”   然后她绕着叶云月绕了个大圈儿,往里间去了。   姬无镜顿觉无趣。西厂那种地方,何种整人的法子没有?他从小就看着那群阴阳怪气的太监变着法子折磨人。顾见骊最近心情一直低落着,他想着拿叶云月给顾见骊解闷。偏偏他的小骊骊不喜欢这么玩。   他瞥向叶云月抓着他脚腕的手,目光也是在一瞬间冷下去,冷声道:“再不松手是想被砍手?”   叶云月颤颤巍巍地缩回手,可却仍旧没死心。顾见骊回避了,那眼下岂不是她的好时机?她用颤抖的手去脱下外衣,只留着一条桃色的鸳鸯戏水肚兜。肚兜早已被汗水打湿,黏糊糊。   “我才是你的妻子,我才是你的妻子……”叶云月着了魔一样地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   “我的妻子?”姬无镜古怪地笑了。   “是!”叶云月忽然大喊一声,指着里屋的方向,“都是因为顾见骊!都是因为她的出现!是她抢了原本属于的我的一切!”   姬无镜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他慢慢弯下腰来,凑近叶云月,问:“你可知道当年罗慕歌为何天天在你耳边说我是如何强暴民女抱回奸生子?”   姬无镜那双狐狸眼的眼尾轻轻挑起,勾勒出几分带着危险讯息的笑意。   他姬昭声名狼藉所言无人可信,倘若他从外面抱回来私生子,定然有人怀疑姬星漏的身份。可若他说从路边捡回来两个孩子,而他的未婚妻揭穿他强暴民女的恶行盖章那两个孩子是奸生子,事情闹大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别人反倒容易信了这样的肮脏事。反正他姬昭不是好人。   叶云月口里的念词歇了,整个人僵在那里,不可思议地望着姬无镜的眼睛。她睁大着眼睛,眼睛里从震惊到恐惧。   难道……难道是姬无镜原本就不愿意娶她,故意让她退婚?   不……叶云月拼命地摇头。她不接受,完全不接受这个事实!怎么可能!他姬无镜凭什么这么对她?凭什么从一开始就要舍弃她?   不不不……   不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重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望着姬无镜眼尾似有似无的嘲意,叶云月整个人懵了,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就像这一路以来所坚持的一切都像一个笑话!   “不!我不相信!都是因为顾见骊迷了你的心窍你才这么说的!一定不是这样的!我不相信!”叶云月哭着大喊大叫。   偏偏体内的啃噬之痛还在增加,叶云月喊叫的同时身子不住地发抖,又滚在一旁,状若癫狂。   里屋的顾见骊听着叶云月的动静,不悦地皱眉,实在是觉得太不像话了。她重新走出来,站在门口的地方,扫了一眼叶云月不成体统的样子,尴尬地迅速别开眼,对姬无镜说:“既然罚过她就算了,把她赶出府,再不许她入府就好了。被外面的人听见不好……”   这一刻,叶云月忽然冷静了下来。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把姬无镜抢回来的。顿悟之后,那自重生以来沉甸甸的不甘心变成了仇恨。   叶云月滚来滚去的动作一歇,仇恨地瞪向顾见骊,咬牙切齿:“都是因为你!”   顾见骊不想理她这种撒泼的行为,转身回里屋。   叶云月飞快爬过去,抱住顾见骊的腿。   “松开。”顾见骊抬手去推她。   叶云月身子是软的,竟然轻易被顾见骊推开。叶云月趴在顾见骊脚边,抬起脸望向顾见骊,她深吸一口气,说:“曾经我死也不愿意嫁给姬昭,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退婚。如今又不要脸面地跑回来想要把姬昭抢回来,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云月阴森森地冷笑。   “因为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从十几年后的某一天重生回来的。我知道姬昭以后将会拥有怎样的权利,将成为撼动整个大姬国的人!”   顾见骊惊愕地望着她。隐约间,那曾经对叶云月的怀疑跳上了顾见骊的心头。   姬无镜嗤笑。   叶云月看向姬无镜狡猾地勾起唇角:“五爷不相信吗?我知道六郎的身世,也知道他将来会登帝。”   姬无镜的脸色在一瞬间冷下来。他起身,走到叶云月面前,握着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他不信她说的重生,可是她说她知道姬星漏的身世,那姬无镜就不会准许她活下去。   叶云月目光闪了闪。深知事已至此,今日恐怕要将命交代在这里。浓烈的仇恨让叶云月决定死前也要胡说些什么,让这个狠心的男人、霸占她人生的顾见骊余生过得不痛快!   “我还知道很多将来的事情!”叶云月笑如鬼魅,“你宠着这个小贱人有什么用?她心里可没有你,将来会给你带无数绿帽子,生十个八个的孩子,个个不是你的种!成为十足的浪荡坯子!祸国殃民!同时和几个男人在一张床上乱搞不够,还要和畜生乱搞,马、牛、蛇……啊——”   姬无镜手腕用力,一拧,叶云月的脑袋歪倒一侧,舌头也从口中吐了出来。姬无镜松手,叶云月软软的身子枯叶一样落到地上。   顾见骊站得有些久了,腿上的疱疹很疼,她“嘶”地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姬无镜脸色严肃。他向前迈出一步,手掌握住顾见骊的腰臀,将她举高抱了起来。顾见骊有些惧高,她下意识将双腿勾住姬无镜的腰。   姬无镜便这样抱着顾见骊进了里屋,将她放在了高高的三足桌上。他双手握住顾见骊纤细的腰,与她平视,认真道:“不要听她胡说八道,都是假的。”   顾见骊想了想,说:“也未必都是假的……”   在很久以前,她便觉得叶云月古怪,像是得了算命先生的指点得知姬无镜日后有大作为才来巴结他。若是重生倒也说得通……   “什么都不许信!”姬无镜加重语气。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说:“她说她是从十几年后回来的,若那时你权利很大,说明你还会活至少十几年。她说我祸国殃民,所以……我的脸会好起来?”   姬无镜阴翳肃然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你怎么每次都能……”姬无镜扯起嘴角低沉地笑了出来。   你怎么每次都能温柔地戳进我心窝子里啊。 第114章   “都能……什么?”顾见骊茫然地望着他。   姬无镜略低下头, 舌尖慢慢舔过牙齿, 他视线缓缓上移望向顾见骊的眼睛, 目光凝在她眸中的潋滟里,半晌,他收了笑,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顾见骊的情绪被他带动得也严肃了几分。只是她眼中仍旧是茫然的。   “顾见骊——”姬无镜终于拖着腔调开口。   “嗯?”顾见骊又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亲叔叔一口。”   顾见骊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 竟又是耍赖皮,顾见骊拧着眉, 不太情愿地摇着头问:“叶云月真的死了?”   “叔叔让你亲一口。”   顾见骊扭头张望着门口的方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又问了一遍:“她真的被你掐死了?”   “顾见骊——”同样的拖长了腔调, 却又带着些不同的调调。   顾见骊这才转过头来望向姬无镜, 凑过去敷衍地亲了亲他的唇角。姬无镜的唇角还没来得及露出一抹笑来, 顾见骊又一次问:“叶云月真的死了吗?”   姬无镜生气地嗤笑了一声,反问:“你在怀疑我杀人的能力?”   “哦唔……”顾见骊显得有些失望。   姬无镜问:“你希望她活着不成?希望她继续捣乱作恶?希望她继续觊觎你的貌美叔叔?”   说着说着,姬无镜的脸色不好看起来。   “可是她也没干成什么事儿呀。能把她救活吗?”   姬无镜不吭声。   “我想知道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顾见骊去拽姬无镜的袖子。   想起叶云月那通胡言乱语,姬无镜眼底浮现阴翳,他说:“不许信她的鬼话。”   “我又没全信那些不靠谱的东西。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重生一回,可若真的是重生了一回, 起点要比寻常人高出许多来,她怎么可能还那么笨呢?”顾见骊眉头紧锁,“不过我觉得她的确知道好多事情, 就算不是重生一回也可能是找到世外高人算了一卦呢?我想问问她还知道什么, 我对以后的事情很好奇的。”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还能活至少十几年, 我想知道那十几年里我都陪在你身边吗?我更想知道我的脸是怎么治好的。   “就她那张胡扯的嘴说出来的话有什么可信的?”姬无镜想起叶云月刚刚胡说的那一通,脸色就不大好看。   顾见骊认真地说:“逼供呀!玄镜门应该很擅长呀!”   顾见骊攥着姬无镜袖子的手翘起小手指勾起姬无镜的拇指晃了晃,弯着眼睛问:“能不能把她救活呀?”   “死透了。”   姬无镜掰开顾见骊的手,转身往外走。   顾见骊双手撑在桌面,跳下去。不小心又扯痛了腿上的伤,她疼得弯着腰喘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往外走。她刚迈过平平的门槛,就看见姬无镜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小瓷瓶,正将瓷瓶里的液体倒在叶云月的尸体上。   姬无镜瞥了顾见骊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顾见骊疑惑地顺着姬无镜的动作,望向叶云月的尸体。不多时响起“滋啦”、“滋啦”的声音,就像过年时厨房里炼油的响动。   顾见骊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叶云月的尸体化成了一汪血水。紧接着,那汪血水也在慢慢蒸发,最后化成一绺儿红烟消失的无影无踪。地面上竟是什么痕迹都没有。   可怜叶云月重生一回,竟比上辈子还短命。   “如果赵家的人问起叶云月……”   姬无镜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里,口气随意:“叶云月?谁?不认识。”   “咚咚咚……”季夏在外面敲门。   顾见骊让她进来,季夏手里捧着个盒子,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姬无镜的神色,才对顾见骊说:“三郎派小厮送过来的药,说是对治疗各种疤痕很有效果。”   顾见骊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因叶云月的事情,她竟一时忘了自己的脸。她眼中的低落一闪而过,说:“送回去。”   季夏张了张嘴,又瞥了姬无镜一眼才了然地低着头退下去。   可是她去了又回,手里还捧着那个盒子。   顾见骊给了她一个眼色,悄悄摇头。   季夏却看向姬无镜,道:“五爷,三郎说这药是送给您的,对治疗六郎脸上的疱疹印子兴许会有用。”   顾见骊垂下眼睑,什么也没说。   半晌,姬无镜才“哦”了一声。季夏机灵地捧着盒子主动收起来。她刚要退出去,疑惑地“咦”了一声,询问:“叶云月呢?”   顾见骊眉眼不变,道:“不知道去哪儿了。以后也不要再提这个人了。”   远处隐隐吹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是府里在办丧事。顾见骊嫌吵得慌,躲进了里屋去。这场天花,广平伯府里不幸染病的人不少,染病的人中去世的也不少。老夫人原本没染上天花,可自打姬无镜把姬星漏大张旗鼓地寻回来,老夫人自知惹了事,时时担心姬无镜这个继子随时会提刀报仇。她这么担惊受怕着,就给自己吓病了。当听闻唯一的女儿丧命于天花,还没等姬无镜寻她麻烦,她竟是两眼一闭一命呜呼。   叶云月就这么神奇地失踪了,赵家找过两次,可谁敢进五爷院子里找,不过趁着季夏或者林嬷嬷走出五爷院子时,拉到一边打听打听。   季夏学着顾见骊的样子,眉眼不变:“不知道,没什么印象了。”   林嬷嬷就更懒得搭理了。当初在坟场,她好心救了叶云月,叶云月居然丢下她跑了,她还气着呢!怎么可能还稀罕管叶云月的死活!   顾见骊开始主动收集各种治疗疤痕的药,慢慢收集了一箱子。不过还没有落痂,要等到落痂了才能用。   天花疫情解除,把守广平伯府的侍卫撤出去。记挂妹妹的顾在骊赶过来看望顾见骊,这才知道顾见骊染了天花,又是一顿心疼。顾在骊回去当天把事情告诉了顾敬元。   第二天,顾敬元大摇大摆地来了广平伯府。   顾见骊早知道会有这天,努力扯出笑容来接待父亲。   顾敬元脸色难看得很,他重重冷哼了一声,道:“别笑了,别扯着脸上的伤!”   “父亲,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我现在已经好了呀,我运气一直都这么好着,父亲不用担心。”顾见骊拽着顾敬元的袖子,轻轻摇晃,语气里亦带着撒娇。   “顾见骊——”里屋传来姬无镜懒洋洋的声音,他这是才刚醒。   顾敬元看一眼外面高悬的太阳,不赞赏地摇头。   姬无镜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因夏季炎热,连衣襟也没有系。他衣冠不整地走出来,慵懒坐在顾见骊身侧,径自倒了一盏凉茶,抿了一口,凉茶入喉,解了喉间干涩,他才撩起眼皮看向顾敬元,慢悠悠地说:“我还当屋子里跑进来一只大老虎,吵个不停。”   顾敬元本想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但是一想到刚刚季夏告诉他这段时间都是姬无镜照顾着顾见骊……顾敬元皱眉看了女儿一眼,闷哼了一声,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三个人都没说话,屋子里的氛围莫名尴尬起来。   季夏端着水果悄声走进来,将果盘放在桌子上。   顾敬元眉宇间的“川”字又加重了几分,问道:“见骊,我怎么没看见你这里别的丫鬟?”   “还有个丫鬟笨了些,平时不做这些,大多数时候陪着六郎和四姐儿。”顾见骊温声给父亲解释。   “你这屋子里还有什么下人?”顾敬元问。   顾见骊硬着头皮一一说来。   顾敬元一下子就炸了。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姬无镜,怒气腾腾:“姬昭狗儿,你竟是这般待本王的囡囡!我的囡囡从小锦衣玉食!出入一大堆丫鬟、嬷嬷跟着,六个丫鬟、四个嬷嬷,这还不算小厮!嫁到你这里来居然连伺候的下人都不给!全靠她身边的一个陪嫁丫鬟!”   顾敬元气得原地转了两圈,怒气更盛:“我的囡囡才十五岁就跑来给你的野儿子野闺女当后娘,还被你的野儿子染了天花差点丧了命!你居然连个丫鬟都不给她用!”   顾敬元不敢想象顾见骊得了天花这段日子和先前摔断腿的日子,过得有多辛苦!   “好爹,你吼什么?气死了可别赖小婿身上。”姬无镜嫌吵,脸色也不太好看。   顾见骊急忙拉住父亲,柔声劝着:“五爷只是喜静而已……”   “他喜静就得让你跟着受委屈?”顾敬元质问。   顾敬元再看顾见骊今日身上连首饰也没佩戴,心里更酸了。他的小囡囡在这里究竟过得什么日子呦!   “一身素服像个穷人!连个簪子镯子都没添!”顾敬元气得打颤。   顾见骊慌忙解释:“家里有丧事……”   长生一路小跑进来,瞧一眼屋内的火药味儿,得了姬无镜首肯,才进来禀告:“五爷,罗姑娘为了给您研制解药,去采药的时候受了伤!”   顾见骊急忙关切地问:“罗姑娘如何了?”   “遇了狼,差点被啃去一条胳膊!”   顾敬元转过头,问立在他旁边的季夏:“这个罗姑娘是谁?”   季夏小声给他解释:“是五爷师父的女儿,五爷的师妹。”   顾敬元太阳穴跳了跳,简直怒火中烧。他偏过头看向姬无镜,问:“师妹?”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他,反问:“怎么?”   “姬狗!”顾敬元举起椅子朝姬无镜砸过去,“左一个儿子,右一个女儿!前一个未婚妻,后一个小师妹!你这混物怎能欺本王的见骊至此!” 第115章   顾见骊不知道父亲与姬无镜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过节,才能让父亲每次遇上姬无镜都气炸成这样。是, 父亲的确脾气不好。可除了姬无镜, 也没别人能把父亲气炸到这个程度。   顾见骊急到无措。眼看着父亲举起椅子朝姬无镜砸过去, 眼前浮现父亲曾经怒而砸墙的样子, 好像病弱的姬无镜很可能成为曾经那道轰然倒塌的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进了姬无镜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 替姬无镜挡着。   姬无镜神色淡淡,转着桌上茶盏玩儿,根本没有躲避那椅子的意思。可顾见骊扑上来的瞬间,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握住顾见骊的腰,抱着她侧转过身, 顾敬元手中的椅子重重落在姬无镜的背上。   “嘶……”姬无镜眼底本能地溢出一抹猩红戾气。   他已经多少年没被人打过了?   顾敬元砸过来的椅子根本无法伤到姬无镜半分, 偏偏顾见骊扑了过来, 姬无镜为了护着她, 反而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椅子。   “顾见骊,我用得着你给我挡?”姬无镜眼底的阴翳浓重得骇人。   顾见骊怔了怔, 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也反应了过来自己的举动有多愚蠢。是了,姬无镜根本不需要她扑过去护他,她不仅没能护他,反而给他添了麻烦。是她一时糊涂了, 才会这样做。   “我……”顾见骊张了张嘴, 想道歉, 想问他疼不疼。可是望着姬无镜阴翳的眼,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委屈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顾敬元看着顾见骊扑到姬无镜怀里的那一瞬间是懵的,生怕伤到顾见骊,看着姬无镜还知道护妻,他眉宇间的惊怒才放下些,这刚松了口气,又听见姬无镜的话,他又暴跳如雷,指着姬无镜的鼻子臭骂:“姬昭你这混物好赖不知!你是个人吗你?对个女人凶!一个冲上去护着你的妻子乱吼。你他娘的就是条疯狗!疯狗都比你知好歹!”   顾见骊听着父亲骂的话越来越难以入耳,她慌忙去拉住顾敬元的手腕,急急道:“您别生气别生气,也别说了……”   她本是想劝父亲的,可自己的眼睛莫名就红了。   若说起来,顾见骊在乎体面,这辈子难堪的样子也就都在姬无镜面前了。她以前不喜人前哭,更是几乎没有在父亲面前落过泪。瞧着她红了眼睛,顾敬元骂话一歇,心窝里像是被捅了一把刀。他握住顾见骊的手腕,沉声道:“不许哭,不在这里受委屈就是了!跟父亲回家!”   他强硬地握住顾见骊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娇小的顾见骊哪里有半分挣脱的力气,被父亲拉得跌跌拌拌。   走到门口时,顾敬元习惯性地抬步迈门槛,才发现门槛被锯掉了,原本是门槛的地方留下平平的痕迹,他随口说:“什么没规矩的破地方,连门槛都能没有。怪不得破落了!”   顾见骊愣了一下,抓住门边,脚步稍微得以停下。   “父亲!”   顾敬元回头看她,顾见骊蹙眉摇头。   “你别告诉我还要留在这破地方?什么三从四德、从一而终……都是些破烂规矩!什么都比不上自己过得舒心!”   “我……”   顾见骊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字,姬无镜抢先开口:“你把她弄疼了。”   顾敬元愣了一下,急忙松了手。   姬无镜走到顾见骊身边,拉过她的手腕,她的手腕果然红了一块,姬无镜瞥了顾敬元一眼,轻轻揉捏着顾见骊的手腕,又弯下腰吹了吹。   顾敬元看着姬无镜这样的动作不爽,皱眉大声说:“你干什么?你放开她,离她远点!”   “嗤。”姬无镜笑得无赖,“我干什么你看不见?我不仅能给她揉揉吹吹,还能亲亲。”   说着,姬无镜果然捧着顾见骊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她的手腕。他挑衅似的看向顾敬元,问:“你能吗?”   “你你你——你又胡言乱语!我是他爹!”   “你还知道你是他爹不是她汉子啊?”姬无镜叹气,他问:“顾大虎,你看见过手艺师傅吹糖人儿吗?你就是一口气被吹大的沙和尚肚子吧?我戳一下能破不?”   “你——”   “一大清早扰人好梦,还没睡醒就被你劈头盖脸骂一顿,这打也打了,还想把我媳妇儿抢走。”姬无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孩儿他爷,你早上吃太多了吧?”   “什么?”顾敬元第一时间看向顾见骊的肚子。   顾见骊急忙摇头:“没、没有……”   姬无镜当着顾敬元的面儿,抱住顾见骊的细腰,他弯下腰来,将下巴搭在顾见骊的肩窝,放轻了声音:“我疼。咱爹下手可真重。”   顾见骊怔怔,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柔声说:“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消肿止痛的药来。”   “好——”姬无镜拖长了调子,竟是隐约学出了几分姬星澜平时撒娇的调调。   顾见骊掰开他扣在她腰上的手,转身去了里间,给姬无镜拿药。   顾敬元沉默地立在一侧,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顾见骊去了里间,他才问姬无镜:“你被俯身了?”   姬无镜耐性缺缺,懒散靠坐椅背,两条大长腿交叠,轻轻晃着。他没吭声,连看都没看顾敬元一眼。   “儿,爹问你话呢!”顾敬元加重语气。   姬无镜轻晃的大长腿停下来,抬眼看向顾敬元,问:“我要给她买衣服首饰?”   顾敬元怔了怔,道:“废话!”   “哦——”姬无镜点点头,“好爹,借我点银子,给你闺女买衣服首饰。”   顾敬元一窒,“你再说一遍!”   “我没钱啊。”姬无镜坦然道。   顾敬元努力克制着再一次朝姬无镜砸去一张椅子的冲动,怒道:“你没钱?你没钱?拿着比宰辅还高的俸禄跟我哭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玄镜门的规矩,人头就是金山银山。你会没钱?你钱呢?你钱呢?”   姬无镜沉默了。   顾敬元诧异地瞧着姬无镜的脸色,隐约觉得姬无镜好像没说谎。   “我也不知道啊。”姬无镜皱眉。   顾敬元又被一噎,怒道:“没钱就去挣!没有跟老丈人要钱养媳妇儿的规矩!”   “好爹,不是你说的破烂规矩不必守,什么都比不上自己过得舒心?”姬无镜顿了顿,狡猾地笑了,“要不这样,我当你儿子,顾见骊当你儿媳。以后我是顾昭,她是姬见骊。如何?”   我去你奶奶个熊!——看着顾见骊走出来,顾敬元才把这话噎回去,没骂出口。   顾见骊将消肿止疼的药放在桌子上,去脱姬无镜的衣服。姬无镜握住顾见骊的手,瞪向季夏:“出去!”   季夏一愣,急忙屈膝行了一礼,退下去。   姬无镜又看向顾敬元,抱怨:“不想被你看。”   “你把自己当黄花闺女了?”顾敬元被气笑了。他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凝在女儿的身上,道:“父亲先回去,过几日再来!”   “我送父亲……”   顾敬元抬手阻止了顾见骊的动作,“别,让你老子一个人冷静一会儿。”   顾敬元黑着脸,大步往外走。   顾见骊望着父亲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几次让父亲为自己的事情费心生气,实在是有些不孝。她收回视线,走回姬无镜身边,她本该说些什么的,可没什么心情,默默脱下姬无镜的衣服。   顾敬元的力气着实不小,盛怒之下砸下的椅子那力气可想而知,姬无镜的后背布满淤青。顾见骊一怔,别的心思暂且收下,将药倒在手心揉开,仔细地涂在姬无镜的背上,小手微微用力揉着,将药揉进淤青里。   涂过之后,顾见骊的手如扇子一样轻轻扇动了一会儿,待干透了,才给姬无镜穿好衣服。   姬无镜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在走神。   顾见骊绕到他面前,弯下腰,给他绑上系带。瞧着姬无镜还是在出神,顾见骊以为他在想罗慕歌的事情,她说:“也不知道罗姑娘如何了,她平时是住在哪里?可是在玄镜门?要不要去看看她?”   姬无镜回过神来,说:“去把长生给我喊来。”   顾见骊点头,转身往外走。   “算了,我自己去。”姬无镜拉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拉回来,把她摁在椅子里坐下,自己去了后院。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背影,慢慢蹙起眉。   长生送了罗慕歌的信儿,就回了后院,此时坐在树上,捧着刚买的鹦鹉,教它说话,连姬无镜走近都没发现。   “长生武艺超群,长生武艺超群。”长生念了两遍,鹦鹉一声不吭。   “快,快说啊你这只笨鸟。”长生拉长了脸,敲了敲鹦鹉的头,“长生武艺超群,长生武艺超群!说啊!”   绿毛鹦鹉嘴巴闭得紧紧,歪着头望向长生,一个音也没发出来。   “蠢。”姬无镜仰头望着树上的长生,嗤笑了一声。   绿毛鹦鹉扭头望向树下的姬无镜,抖搂抖搂翅膀,尖叫:“长生,蠢!”   长生顿时绿了脸,朝绿毛鹦鹉的鸟头上打了一巴掌,生气地跳下树,迎上姬无镜,问:“门主,您找我?”   “我钱呢?”姬无镜开门见山地问道。   “啊?”长生被问懵了。   “哦……”长生恍然大悟,“门主您要用银子?要多少,长生回玄镜门给您取。”   姬无镜诧异地问:“在玄镜门?有多少银子?”   长生再一次被问懵了。   绿毛鹦鹉瞧着长生张着嘴发呆的傻样子,尖细着嗓子又喊:“长生,蠢!” 第116章   顾敬元黑着一张脸回到王府,惹得王府里的人上上下下大气不敢出。   陶氏端来凉茶, 瞧着顾敬元的脸色, 将凉茶放在他身侧的小几上, 说:“天热了, 跑一趟回来喝点凉茶解渴。”   顾敬元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凉茶,收回视线, 坐着不动。又过了一会儿,才端起那碗凉茶,一口饮尽。   姜嬷嬷悄声走进门口, 望了陶氏一眼,瞧着顾敬元的脸色,没敢进屋。   陶氏走到门口, 姜嬷嬷才与她耳语一番。   待姜嬷嬷下去了, 顾敬元才皱着眉问:“又是给在骊提亲的?”   “是。宋家表面上送了帖子小聚, 实际上还是相中了大姑娘, 准备当面说道说道的。”陶氏说。   顾敬元沉吟了好些时候,才道:“在骊的这次婚事要格外注意些, 不能仅是她喜欢就成,家世家底都要扒拉清楚。当然了,还是把她的意见放在第一位。也不急于一时,慢慢看着。若有中意的人家,与我说说, 你若是有查不到的事情、不方便去查的事情, 我自己去查。”   陶氏连忙应着:“知道。我都知道的。定然不能再让在骊遇见那样的人家。”   顾敬元起身往外走, 一脚迈过门槛,又回过头来,道:“静娘,如今刚搬回王府,事多又杂,这段日子你辛苦了。”   陶氏受宠若惊,忙说:“不辛苦不辛苦,在骊也都有帮我打理着。”   顾敬元点点头,往后院去寻了顾川。   顾川最近正跟着武艺师父学打拳。   顾敬元立在一旁看着,顾川顿时紧张起来,恨不得把最近学到的本事全部施展一遍。武艺师傅询问顾敬元可是有事,顾敬元摇头让他继续上课。这趟课不过是刚开始,还有一个多时辰。顾敬元便一直立在一旁看着。顾川一直绷着神经,不敢有片刻的偷懒。武艺师傅也不想让顾敬元觉得他教的不好,加重了量。   一堂课下来,顾川累得浑身都疼。   “父亲!”顾川走到顾敬元面前,忐忑地瞪着父亲的点评。   看着他满脸的汗,顾敬元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拿了小厮递过来的帕子,亲自给顾川擦了头脸上的汗,带着他沿着莲湖旁的垂柳路散步。   “川儿,父亲年岁大了,日后这个家都是要靠你的。万不可再顽皮。”   顾川惊了,瞪圆了眼睛:“父亲正当壮年!”   顾敬元笑了笑,叹了口气,道:“为父必然是要先一步离开你们的。川儿,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日父亲与世长辞,你可要担起保卫家里的责任。不管是你母亲,还是你那两个出嫁了的姐姐,甚至是这一院子的奴仆,都在你的肩上。”   “儿子都记下了,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顾川童音朗朗。   顾敬元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顾川仰起脸望着身侧的父亲,心想——除了父亲说的母亲、两个姐姐和府里的奴仆,还要保护父亲才对!   顾见骊以为姬无镜是去看望罗慕歌去了,到底是师兄妹一场,更何况罗慕歌一直钻研着姬无镜体内所中之毒的解药,又是因为寻草药的时候受了伤。若是罗慕歌真能医好姬无镜,那就最好不过了。   顾见骊坐在梳妆台前,望向铜镜,只一眼就蹙眉别开了眼。她甚至想,自己这个样子,别人见了恐怕也是作呕的。   她的心情低落下来。   不过她低落的心情没持续多久,便起身走到一旁蹲下来,翻开那个装着各种祛疤药的箱子。箱子里的药脂塞得满满登登,有她自己寻来的,也有别人送来的。瓶瓶罐罐上面放着一个本子,她将本子打开,细细读着。   这里的药实在是太多,顾见骊怕用混了,反而伤了脸。便记下了这里每种药的使用方法和禁忌。顾见骊将这些药分门别类重新整理了一遍。心想改日要请了郎中过来,瞧瞧这些药才好。只不过如今她身上的疱疹还没有完全落痂,很多祛疤药还不能用。   顾见骊的视线落在姬玄恪送来的那盒药上,她凝眸发了一会儿呆,才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粗脖小圆瓶,小圆瓶下面放着一张纸片。顾见骊将小圆瓶拿开,取出那张纸片。姬玄恪清隽的字迹,三言两语写着使用方法和禁忌。除此之外,再无别字。   顾见骊将纸片和小圆瓶放回去,把盒子的搭扣扣上,也将它放在了其他药之中。   “夫人!夫人!”栗子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见顾见骊回过头看她,她裂开嘴角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才说:“三姑娘跳湖啦!噗通!”   顾见骊一惊,急忙站起来,仔细询问:“你说谁?三姑娘月真吗?”   “嗯嗯!”栗子使劲儿点头。   “难道是因为毁容……”顾见骊喃喃自语。   在广平伯府中十来个染上天花的人中,姬月真是其一。她也侥幸抗了过来,捡了条命。不过也和顾见骊、姬星漏一样,因天花毁了容。   顾见骊未嫁到广平伯府前,与广平伯府中的女眷有所接触的,也就只有姬月真了。姬月真是姬玄恪的亲妹妹。   那时姬玄恪想见顾见骊,脸皮薄得不好意思,便拉上姬月真。姬月真比顾见骊小两岁,个子小小的,很爱笑,说话的声音也很甜。她会弯着眼睛对顾见骊笑,悄悄说:“未来嫂嫂,哥哥一天念你八次。他还不许我告诉你……”   顾见骊垂下眼睛。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顾见骊再见姬月真的时候,已经从她的未来嫂嫂,变成了五婶。在广平伯府再遇,两个人都默契地保持了距离。   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顾见骊心想姬月真定然是因为毁容才想不开。   “她叫你哩!”栗子说。   “叫我?”顾见骊微微诧异,“栗子好好与我说,她是怎么叫我的?”   栗子歪着头,使劲儿回忆了一下,才说:“不知道,就是叫你。顾见骊——”   栗子把双手当成小喇叭一样放在嘴边,学着姬月真在水中扑腾时大喊的调调:“顾见骊——顾见骊——呜呜呜……顾见骊——”   顾见骊有些懵。姬月真即使是喊她,也应该是喊五婶吧?顾见骊怀疑地看了栗子一眼,又觉得栗子不会撒谎。不过栗子拙了些,兴许是传达有误。   顾见骊想了想,回头望向箱子里的那些从各处寻来的祛疤药。   她也是毁了容的,自然明白姬月真的心情。姬月真还要比她小两岁,恐怕比她还要想不开,要不然也不至于跳湖寻短见。   顾见骊有心将这些祛疤药送去一些给姬月真,虽说她也不确定有没有用,至少可以试试。可是她又有顾虑,不太愿意去二房。不仅是二房,她根本就不愿意出五爷的院子。   隐约能听见外面的嘈杂声,顾见骊想起那湖也不是离得很远,诧异问:“栗子,你回来的时候,三姑娘已经被送回去了吗?”   栗子摇头:“没有诶!她刚被人拉上岸,我就跑回来告诉你了,嘿嘿嘿!”   顾见骊将刘海儿拨了拨,垂放下来,又戴上了面纱,带着栗子赶过去。她额头上虽然也有疹痕,不过比起脸颊稍微少了些,刘海儿垂放下来,倒是若隐若现地遮了绝大部分,再戴上面纱,勉强能出门。   顾见骊带着蹦蹦跳跳的栗子刚赶到湖边,就听见姬月真撕心裂肺地哭着。二夫人抱着她,阻止她再往湖里跳,姬玄恪立在一旁,府里很多人都在那里。   看见姬玄恪的那一瞬,顾见骊停下脚步,有些犹豫,不太想往前了。可是大声哭着的姬月真看见了顾见骊,她哭声一滞,指着顾见骊,看向姬玄恪,悲痛大哭:“你心里只有她只有她!根本没有我这个妹妹!我眼巴巴在家里等着你给我寻药,你花了那么大力气弄来的药却是给她!一点都不给我留,一点都不给我留!”   二夫人跪坐在姬月真身旁,心疼地抱住女儿的头,跟着她哭:“我的月真啊,你是要痛死娘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往湖里头跳……”   顾见骊怔住,这才明白姬月真是为了什么轻生。姬月真能为这样的事情狠心跳湖,想来这次的毁容已经给她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兄长的漠视,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姬玄恪远远望了顾见骊一眼,收回视线,皱眉道:“你胡说些什么?竟因为这点子小事寻短见。那药又不是独一份。我不是告诉过你下次会给你带回来?眼下还未落痂,也不急着用。”   姬月真哪里肯去听姬玄恪的话,不住嚎啕大哭。陷于毁容挫折中的小姑娘脆弱得只能不停掉眼泪,恨不得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姬玄恪不想让顾见骊尴尬,急忙走过去把姬月真抱了起来。姬月真哭着不停拍打着姬玄恪,大声哭着嚷:“你抱我做什么?去抱你想抱的顾见骊去!”   姬玄恪的眸色忽地冷下去,压低了声音:“姬月真,住口。听见了吗?”   姬月真被姬玄恪的目光吓到了,呆呆望着哥哥,连哭都忘了。   “别聚在这里了,都各回自己的院子去。”姬玄恪丢下这样一句话,抱着姬月真往回走。经过顾见骊身边的时候,目视前方,不曾看顾见骊一眼。   顾见骊垂着眼,亦不去看他。只当陌生人。   姬月真回过神来,忽然出手推了顾见骊一把。正低着头的顾见骊一个不察,就这样被姬月真推进了身后的湖中。   “囡囡!”姬玄恪一惊,立刻放下姬月真。 第117章   姬月真被姬玄恪放到地上, 她一个站不稳,脚步踉跄了两下, 差点跌倒。她抬起头,便看见姬玄恪跳进了水中。   哥哥果然丢下她跑去救顾见骊。这里这么多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顾见骊淹死?何必要他失了身份地跳下去?又忘了避嫌?   姬月真眼中爬满失望。   她只是想试试,试试哥哥会不会真的义无反顾跳进水中去救顾见骊。   如果顾见骊真的是她的嫂子便也罢了,她身为妹妹即使觉得失落,也会知道那是正常的,会慢慢去适应。可是顾见骊已经是他们的五婶了啊!若哥哥一直这样拎不清, 顾见骊早晚会毁了哥哥!毁了哥哥一辈子!   倒不如把一切揭开, 让他错一次, 吃一次亏,长长记性!   她即使做这个恶人,也要敲醒哥哥!   至于顾见骊, 她要恨要怪要报复,姬月真都认了。   顾见骊灌了好大一口水,咳个不停。挣扎着从水中探出头来,水流进眼中, 她眯起眼睛来,视线也变得模糊。一片朦胧中, 她隐约看见姬玄恪一脸焦急地朝她游过来。   “囡囡,别怕!”姬玄恪牢牢握住顾见骊的双肩,“没事了,没事了, 没有水鬼……”   在他们年纪尚小的时候,有一年花朝节,跑到画舫里玩。忽然起了风,画舫摇晃,顾见骊从船头差点落下去,腿已经陷进水里,幸好被姬玄恪拉住。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忍着不哭,被拉上来之后也默不作声,却一连几日做噩梦,梦见吃人的水鬼。   栗子懵懵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色,她指着姬月真大声喊:“推人!坏坏!”   她抬起一脚,把姬月真踹进了水里。   水声噗通,栗子鼓着掌又蹦又叫:“噗通!噗通!推人的坏人掉进水里去了!噗通!噗通哦!”   “我的月真!”二夫人吓白了脸,赶紧让懂水性的婆子再一次下水去救人。   姬玄恪拉着顾见骊游到水边,见她还是有些发怔,又喊了她两声:“囡囡,囡囡?”   顾见骊被冷水打湿的神儿回了魂,她慢慢抬起眼睛望向姬玄恪,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三郎。”   姬玄恪松了口气,道:“走,我们上去。”   顾见骊眸色滞了滞,忽然伸手去推姬玄恪。她将姬玄恪推开,不识水性的她没了凭靠,一下子栽进水里。   姬玄恪一惊,急忙潜进水中,再一起握住顾见骊的双肩,将她带出水面。   顾见骊使劲儿咳嗽着,伸手抓住湖岸砌砖,喘息未定,说:“三郎,请你松手,离我远一点。”   姬玄恪心中一痛,望着顾见骊的目光中染上悲苦。   他与家人闹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靠近她的资格也没有了。   顾见骊压下心里的不忍,正视姬玄恪的眼睛,再次道:“请三郎先上岸。”   姬玄恪凝望着顾见骊,半晌,自嘲地扯起嘴角,点点头,只说:“好。”   顾见骊紧紧抓着湖岸旁凹凸不平的砌砖,因为太用力,手指发酸。   顾见骊戴着的面纱早就不知去了哪里,露出那张她不想被人看见的脸。因是夏日,衣物单薄,湿了的衣裳贴在身上,衣不蔽体,顾见骊不能这个样子出去。   姬玄恪知顾见骊的苦恼,吩咐身旁的小厮去五爷的院子寻季夏给顾见骊带衣物过来。   “栗子。”顾见骊喊。   栗子这才跑过来,蹲在岸边歪着头看着顾见骊傻笑:“她推你,我把她推下去啦!”   顾见骊忽然就被她逗笑了。   姬月真又一次被懂水性的婆子救上来,二夫人抱着她又哭又训:“你哥已经不认娘了,你可不能再出一点事儿啊!娘的心肝!”   顾见骊意外地抬起头,望向立在岸上的姬玄恪。他全身上下湿透了,与那边的热闹不同,他只是一人,瞧上去有些狼狈。   感受到顾见骊的目光,姬玄恪低头望向她,对上她的视线,便有千言万语抵在了喉间。姬玄恪忽然很想说出来,他便正视着顾见骊的眼睛,坦荡说出来:“我问心无愧。”   顾见骊的目光有些躲闪。有些畏惧地不想再听姬玄恪继续说下去。   顾见骊抓着湿漉漉的砖石实在太久,纤细的手指酸了,抓不住了。微风一吹,吹起湖面涟漪。不过是极小的涟漪,打在顾见骊身上,也让她无力应对。手指再也抓不住,顾见骊终于脱手重新落入水中。对于不通水性的人来说,瞬间只剩惊恐。   她看见姬玄恪再次跳进水中,她慌张地想要求救,可她的身子随着水流向后退着。退着退着,退到一个男人的坚硬胸膛里。   顾见骊一惊,身子跟着一僵。下一瞬,她闻到了淡淡的熟悉药味儿,僵着的身子瞬间软下来。眼前红色一闪,是姬无镜将红衣裹在她身上。顾见骊转身,勾住姬无镜的脖子,温顺地偎在他怀里,将脸贴在他胸口。   姬玄恪看见姬无镜出现的那一刻,便没有再往前,他陷在水中,眸色沉静地望着姬无镜抱着顾见骊跃出水面。   明明是夏日,湖中水却是一片冰凉,凉透他四肢百骸。   姬无镜抱着顾见骊跃出水面,踩水而立。他垂目看向怀里的顾见骊,问:“怕水?”   顾见骊紧紧勾着姬无镜的脖子,把脸埋进他颈窝,闷声说:“还怕丢脸。想回家。”   姬无镜踩着水面往前走,如履平地。跨到岸上,脚落了实地,他抱着顾见骊往回走,丢下一句:“长生,把这个湖给我填了。”   “好咧!”长生兴奋地搓手。终于又有事儿干了。   一路上,顾见骊温顺地偎在姬无镜怀里,心事重重。她不仅是因为怕丢脸不想再在那里待下去,更是因为她怕姬无镜突然当众发火,让大家更难堪。   顾见骊知道姬无镜是不喜她和姬玄恪有任何接触的。她只想快些回来,即使他发火只对着她一个人就好。   顾见骊不由想起姬无镜以前发火的样子,不由蹙了眉。她实在是不知道回去之后,姬无镜又要怎么对她。绑手腕?打屁股?乱啃乱咬?顾见骊疲惫地合上眼。   还没回到院子,迎面遇见了拿着衣服匆匆跑来的季夏。   “夫人?”季夏看一眼姬无镜的脸色,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到了院子,姬无镜抱着顾见骊进屋。季夏自觉得地去给顾见骊烧热水。   姬无镜把顾见骊放在凳子上,转身去拿了棉帕回来。他懒洋洋地跨坐在顾见骊的腿上,慢条斯理地给她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说:“季夏去给你烧热水了,等会儿洗一洗,现在先擦一下头发,别着凉。”   顾见骊抬起眼睛来,有些诧异地打量着姬无镜的神色。   姬无镜吸去了许多顾见骊头发上的水,起身去给顾见骊找了身干净的衣服。他走回来瞥了顾见骊一眼,说:“愣着做什么?连衣服都要我给你脱?”   顾见骊低下头,默默解开系带。   姬无镜嫌她动作慢,还是亲手给她脱了。如今顾见骊身上的疱疹大半结了痂,还有少许伤口软湿,她现在是不能洗澡的,平日里只用湿帕子避着伤小心翼翼地擦一擦。   她掉到湖水里,那些刚刚结痂的地方也软下来,甚至有破了的。   姬无镜皱眉,拿了宽大棉帕披在顾见骊的身上,动作轻柔地揉搓着,吸去她身上的水。隔着一层棉帕,似乎不能减弱姬无镜手掌的触觉,顾见骊清晰感觉着姬无镜的手掌游走过她全身。   季夏送进来热水,姬无镜换了条帕子浸了热水避开顾见骊身上的伤,给她擦洗,之后又用帕子浸了药汁仔细给她一一点擦过伤口。   疼得顾见骊脸色煞白。   姬无镜仔细吹遍顾见骊的身子,让药汁融进疹中,这才拿了衣服给顾见骊穿。   “去罗汉床上躺着去,枕着扶手。”姬无镜说。   顾见骊古怪地看他一样,心想他又要玩什么花样折腾她?顾见骊一边揣测着是不是又要被他绑起来,一边按她说的做。   直到姬无镜将她的长发放进盆里给她洗头发,顾见骊还没反应过来。   好长时间,顾见骊才不太确信地小声问:“五爷,你怎么没发火呀?”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无奈叹气:“咱爹不让我吼你。”   顾见骊怔住了。   姬无镜又说:“我给你买了二十四个丫鬟,十二个嬷嬷,十八个小厮。”   顾见骊猛地起身,惊愕地睁大眼睛瞪着姬无镜。   她动作太快,长发从盆中逃出,甩了姬无镜一脸的水。   姬无镜烦躁地抹了一把脸,瞪她:“你干什么?老实躺着!”   顾见骊默默躺回去,由着姬无镜给她洗头发,好半天,她再次试探地问:“你真不生气呀?”   “气啊。等会儿出去杀个人缓解下。”姬无镜顿了顿,“人头还能换钱。”   顾见骊抿起唇,好半天,又开始想家。她自言自语般喃喃:“如果能搬出去就好了。”   姬无镜随口说:“那就搬走呗。”   “真的吗?”顾见骊又猛地坐起来,湿漉漉的发尾又甩了姬无镜一脸。   姬无镜烦躁地抹脸:“顾见骊,你是不是有点过分?”   “我不是有意的……可是你说搬出去是真的吗?”   姬无镜奇怪反问:“这是什么大事吗?”   然后他便看见顾见骊灿烂笑起,是自毁容后不曾有过的笑靥,那双眼睛里星子璀然。   “你真好!”顾见骊扑到姬无镜怀里,将香吻落在姬无镜唇角。   姬无镜愣住了,烦躁问:“顾见骊,你有病啊?想搬走为什么不说啊?” 第118章   顾见骊勾着他的脖子, 柔软的腰肢向后仰着, 弯着眼睛乖巧望着姬无镜,再一次欢喜地软软喊“叔叔”。   姬无镜心头像被一只小猫爪子挠了一下, 痒到发疼。   半晌,姬无镜忽然觉得对一个人好也不难啊,给她买买买, 帮她完成一些小愿望, 她就能乐得像个小傻子似的, 还会主动凑过来送香香的吻。   于是他慢悠悠地说:“还给你买了些别的小玩意儿, 下午就能送来。”   “什么东西?”顾见骊惊奇问。   亲一口就告诉你——姬无镜在心里这么说。他忽然有点不想说出口。他脸上不大高兴,只说:“懒得讲。”   顾见骊不知道姬无镜为什么忽然又一副神情恹恹的样子,她“哦”了一声, 不敢触霉头, 松开勾着姬无镜的手,拿起一旁的棉帕。她偏着头, 将湿发拢到一侧,用棉帕反复搓擦着。   姬无镜的目光落在顾见骊偏到一侧的白颈,细细白白的。他收回视线,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顾见骊问。   “杀个人解闷。”   顾见骊揉擦着湿发的动作顿了顿,她微微出神的功夫, 姬无镜的身影不已经走了出去。顾见骊缓慢地擦着头发,眉头微微拧着。杀个人解闷的说法有些怪怪的,她听来觉得有些别扭。她正想着,季夏进来禀告, 二爷押着姬月真过来了。   顾见骊应了一声,先让人等一会儿,她擦干头发,又整理了衣服,才让姬月真进来。至于二爷,她自然是不见的。   姬月真进来的时候脸是肿的,巴掌印很重。她脸上遍布脓疹本就瞧着骇人,再被打了一顿,更是惨不忍睹。   “父亲让我过来给你赔礼道歉,给你送姜汤。对于把你推进水里的事情,很对不住。”姬月真面无表情,说着别人教她说的话。至于诚意,也自然是看不出来多少。   顾见骊瞧着她,想起幼时她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见骊姐姐”时的样子。她听了姬月真的话,随意应了一声,起身走在墙侧,坐在绣墩上,收拾着箱子里的各种祛疤药。   姬月真看向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顾见骊随口问。她没抬头,整理着瓶瓶罐罐的药,从大箱子里挑出一些来,整理到另外一个檀木盒奁中。   “都说你心善,其实你不是心善,你只是不屑于和别人计较罢了,因为你会觉得丢了体面。你固执得很,才不会因为我有没有过来低三下四赔礼道歉而改变对我的态度,不管原本是想报复我还是想放我一马,早就有定论了。”   顾见骊微笑着,问:“那你觉得我会不会报复你?”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怕。就算你报复我,也会光明正大地报复。而且你想怎么报复我,我也都认了。”   十三的小姑娘嗓音还带着童音,说起话来带着稚气。   顾见骊起身,拿着那个记录各种去疤药注意事项的小册子。她在窗边坐下,拿着纸笔,写着什么。   姬月真不知道顾见骊到底什么态度,她等了好久,顾见骊也只是在写字,根本不理她。她狐疑地望着顾见骊,嘟囔着:“顾见骊,你倒是说话啊。”   “你还是喊我见骊姐姐好听些。”顾见骊拿起誊写好的纸张,吹了吹,吹干上面的墨迹,把它折好放进盒奁中。   姬月真皱着眉,没好气地喊了声“婶娘!”   “这些药是我从各处寻来的,随便分了些给你,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我给你写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处,但是坚持用总会有些效果的。你哥哥送过来的那罐我没装进去,想来你哥哥下次会给你买,就不重复给你了。”顾见骊将盒奁递给姬月真。   姬月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问:“你不让季夏打我嘴巴子?像打月明姐那样打成猪头?还给我药?”   顾见骊垂着眼睛,目光落在盒奁上微微出神犹豫了片刻,说道:“你哥哥这个人拧得很。你用这样的方法不能让他顿醒。除了让所有人尴尬难堪,只能让他继续拧下去。”   姬月真不确定地问:“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顾见骊没解释,只是说:“如果你真的为你哥哥好,那就在平日里其他方面对他体贴一些,他爱读书你便给他寻书,马球投壶斗鸡碰酒煮茶,能勾了一个人魂儿的事情多的是。”   姬月真愣愣地看着顾见骊,又低头望着手里的盒奁,有些茫然地问:“母亲有一直帮他说亲事,可是他都不看……”   不由自主的,她竟是向顾见骊寻求建议起来。   “如果你在一个地方摔得很惨,别人拼命一直拉着你走这条路让你克服呢?换条路走就是,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有男女婚事。能分散心思的事儿多着,更重要的事情也多。你哥哥是个有才华的,将心思用在大志上更善。”   姬月真看向顾见骊的目光有些复杂,她问:“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给我这些药?因为哥哥吗?顾见骊,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哥哥?”   “你不是说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吗?”顾见骊笑了,却又转了话,“月真,送你的这些药全当是为了幼时的情谊。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姬月真感觉到了顾见骊的警告,她手中的盒奁变得沉甸甸起来。她忽然明白,没有下一次了,若有下一次,顾见骊不会再这样笑着温柔与她说话。   姬月真皱眉:“顾见骊,你这人真讨厌。临了,高高在上地拿些恩情来堵我。让我又气,又气不起来。还不如打我巴掌呢!”   顾见骊已经不管这小姑娘,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半干的长发。   姬月真走到门口,又回头望向顾见骊,犹豫了好半天,还是问出来:“顾见骊,五叔死了以后,你会不会和哥哥在一起?”   “慎言。”顾见骊道。   “我没胡说!哥哥分明就是在等你!你一定不知道,他现在留在府里就是因为能多看你一眼。他已经不要我和娘了,等五叔死了,他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顾见骊梳理长发的动作慢下去。   “你说话呀!顾见骊。”姬月真急着问。   “不会。”   “不骗人?”姬月真朝顾见骊又走近了两步,步步紧逼,“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会把你的话告诉别人,你告诉我实话,到底会不会?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哥哥对你更痴情的人!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你可知道他的手指是怎么断的?不过是为了捡那枚玉扣罢了!”   “不会。”顾见骊从铜镜中对上姬月真的眼睛。   “我不相信。”姬月真摇头,“我不相信你的话,除非你告诉我理由。难道你爱上我五叔了?等我五叔死了,你也要为五叔守一辈子的寡?还是你害怕别人议论纷纷?”   顾见骊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她说:“月真,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所谓的以身相许海誓山盟并没有那么重要。并非再婚嫁就是对亡夫亡妻的遗忘背叛,也并非鳏寡相守的感情就比前者深。未来之事不可知,若有一天你五叔不在了,我自是不敢承诺余生一定不再婚嫁。可我只能说即使我再婚嫁,再嫁之人也绝不可能是你哥哥。”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男儿多的是。”   “你……你竟是歪理论!”姬月真转身往外走,刚迈出去,对上姬无镜的脸,她尖叫了一声,手中的盒奁落了地,狠狠砸在她的脚上。   顾见骊心里“咯噔”一声,起身走到姬无镜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姬无镜的神色,挽起他的胳膊,温柔了声音:“怎么又回来了?”   听了顾见骊忽然放软放柔的声音,姬月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捡起地上的盒奁,小声喊了声“五叔”。   姬无镜瞥向姬月真,顾见骊在姬无镜开口前先说:“既然拿了东西,赶紧走吧。”   姬月真抱紧盒奁低着头匆匆往外走。   姬无镜走进屋中,打开衣橱的门,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顾见骊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实在是她不知道姬无镜在外门立了多久,又听见了多少。她跟到姬无镜身边,诚恳地问出来:“你听见了多少?或许你听了一半,有话想问我?我都可以给你解释的。”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将两套襦装扔到她怀里,说:“就拿这两套,其余的不必要了。”   “什么?”顾见骊茫然地望着他。   “搬家啊。动作快点,马车在外面等着。”   “你骗人的,不是去杀人解闷的?”顾见骊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姬无镜出去了一会儿,把搬家这么麻烦的事情全安排好了?   姬无镜笑了,说:“顾见骊,我杀人很贵的。”   “你是说真的?我们现在就走?现在?”顾见骊又惊又喜。如果能搬走,即使是住农家小院也是好的。   姬无镜握住她的双肩,弯下腰来,用额头撞了一下顾见骊的额头,疼得顾见骊“哦唔”了一声,揉着眉头。   “快收拾。”   “嗯!”顾见骊立刻忙起来,也没问要搬到哪里去。虽然姬无镜只让她拿两件衣服,可她收拾了好些东西出来。顾见骊也很意外。   她以为自己在混日子,混到姬无镜去世,可不知不觉中这半年竟也攒下这么多东西。   上了马车,顾见骊后知后觉地问:“都没有与府里的人说一声?”   “为什么要搭理他们?”姬无镜诧异问。 第119章   顾见骊慢慢晓得了, 姬无镜向来我行我素, 不在意别人目光,更不在意什么所谓的规矩, 他一向都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的。   可是顾见骊守规矩守习惯了,守了十几年。如今日日与姬无镜相处,瞧着他行事匪夷所思, 令顾见骊常常目瞪口呆。可顾见骊从不会因为别人与自己不同而妄自评判别人的对错。初时, 她也只是因为对不同行为的尊重罢了, 可日子久了, 在尊重的基础上,潜移默化里多了新奇和有趣。   原来日子还可以换一个过法,还能这么肆意妄为。   心底的那丝新奇有趣慢慢变成了跃跃欲试。   “这是要去哪儿呀?”姬星澜揉着眼睛从被窝里坐起来。她张着小嘴儿打哈欠, 围在身上的薄毯滑落下去。   出发的时候, 姬星澜和姬星漏还在被窝里睡午觉。姬无镜直接让人将他们抱上马车,马车颠簸, 把两个孩子颠得迷迷糊糊的。   顾见骊揉了揉姬星澜压红的小脸蛋儿,微笑着柔声说:“我们要搬家啦。”   “搬家?”姬星澜眨眨眼。   一旁耷拉着小脑瓜的姬星漏一下子抬起头来,惊讶问:“从广平伯府搬出去?换个地方住?”   “对。”顾见骊欠身,伸手整理着姬星漏身上的衣服。他睡觉的时候不安稳,将身上的小衣服挤压得皱皱巴巴的, 衣襟儿偏到一侧,露出小胸脯来。   “那我们搬去哪儿呀?”姬星澜爬起来,站在窗口,小手儿掀举着帘子, 好奇地望着车窗外的路边风景。   姬星漏也问:“是比广平伯府还要好的地方对不对?”   顾见骊很想说她也不知道,她侧过脸望向姬无镜,见他懒洋洋地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顾见骊压下想问姬无镜的念头,柔声对两个孩子说:“是的,比广平伯府还要大还要气派还要漂亮。”   “哇——”站在窗口的姬星澜扭过头来,一脸欣喜。   就连向来一副欠钱脸的姬星漏,都是一副高兴的样子。   姬星澜和姬星漏完全被搬家的喜悦冲去所有的瞌睡,肩并着肩站在窗前望向外面的景色,新奇地叽叽喳喳。所谓的叽叽喳喳大多都是姬星澜。而姬星漏嘛,不过偶尔冒出来一句两句类似“哪儿好看了?”、“这你都不知道,好没见识”、“一般吧”、“切”……   顾见骊忽然觉得有些心虚。姬无镜真的会挑宅院吗?会不会让两个孩子失望?她有点后悔那样与两个孩子说了。顾见骊甚至想,姬无镜会不会随手弄个茅草屋、寺庙道观之类?   顾见骊转念一想,姬无镜该不会是把他们直接带去玄镜门吧?   是了,姬无镜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将搬家的事情安排妥当,只能是搬去原本不用折腾的地方。那只能是玄镜门了?   和一群杀手生活在一起?顾见骊心里惴惴地又一次看向姬无镜。   似感觉到顾见骊的目光,姬无镜睁开眼,看向顾见骊,说:“还要很久,你们累了就睡一会儿。”   “好!”姬星澜拉着哥哥的手跑回被窝里躺下。   姬星漏小声嘟囔:“我不困,不想睡……”   姬星澜揪着个小眉头,小声说:“哥哥要听爹爹的话哦!”   她伸出小手来,抚过姬星漏的眼睛,说:“哥哥快闭眼!”   姬星漏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情不愿地闭着眼努力睡觉。   顾见骊瞧着他们忍俊不禁,弯下腰来,给他们两个盖好被子。   他们两个就睡在车厢的地面,下面铺着厚厚的两层被子。   林嬷嬷和栗子、季夏都在后面的马车,后面那辆马车里还装着些衣箱,若是再塞两个孩子也太挤了些,姬星澜和姬星漏便被安置在了姬无镜和顾见骊的马车。   顾见骊掀开车窗前的垂帘,望向外面倒退的景色,想要辨路,可外面的景色十分陌生,是顾见骊不曾见过的。   不过夏日的凉风拂面,吹动顾见骊脸上的面纱,倒是舒服得很。   因为出门,顾见骊放下刘海儿、故意将鬓角两侧垂下来一些鸦发,又戴了浅红色的面纱。这样将面目的疱疹遮了。她今天穿了一身柔软的杏白色,只有披帛是和面纱同色的浅红。不知她身脸丑态的,只瞧着她的身段和一双潋滟眸,就会被她吸了魂儿,觊觎着轻纱下半遮半掩的天资容貌。   此时被吸了魂儿的正是姬无镜。   姬无镜慢悠悠地舔唇。这一个月,他一直看着顾见骊全身被天花蹂躏过的样子,虽也没觉得有多难看难以忍受,今日方觉顾见骊原本是极美的。唔,还是这样美着比较好看。   美得都快要超过他了。   感受到姬无镜古怪的目光,顾见骊疑惑地望着他,怕吵到姬星漏和姬星澜两个孩子,顾见骊挪了挪,坐到姬无镜身侧,紧挨着他。她凑到姬无镜耳边,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啦?”   香香软软的气息吹拂在耳上,有点痒,姬无镜歪头,用耳朵蹭了蹭肩。他抬眼看向顾见骊,忽然低头,隔着面纱去吻她的唇。   顾见骊猛地睁大眼睛,拼命用手指向姬星漏和姬星澜。   要是这两个孩子忽然醒过来怎么办?!   姬无镜面无表情,懒得理会顾见骊的拼命暗示。他轻轻磨着顾见骊软软的唇瓣,又含入口中。她脸上的面纱地质极为柔软细腻,可姬无镜还是觉得粗糙得很,每天她的唇亿万分之一的柔软。   不痛快。   姬无镜皱眉,将顾见骊脸上的面纱扯去,这才心满意足地尽情去吃顾见骊的唇舌。   顾见骊心跳忽地加快,砰砰砰。她惊慌伸手去推姬无镜,手腕却轻易被姬无镜扣住。顾见骊怕自己折腾得动静大了,反而吵醒了两个孩子,只好无声抗议,用凶巴巴的眼神控诉姬无镜的恶行。   姬星漏是被姬星澜拉着躺进被窝的,姬星澜很快睡着了,可姬星漏却一直睡不着。他听见古怪的动静,悄悄睁开眼睛,惊讶地看见爹爹和顾见骊的嘴贴在一起。   咦,他们两个人这是在做什么呢?   咦?爹爹催他们睡觉是不是不想被他和妹妹看见?姬星漏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迅速低下头。他眨眨眼,看着妹妹微微张着的小嘴儿,想了想,凑过去,吧唧了一口。   他沾了一口湿漉漉的口水,嫌弃地皱起小眉头来。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还怪恶心的!爹爹和顾见骊的爱好真是脏兮兮的!他闭上眼睛,睡觉去了。   顾见骊很快发现凶巴巴的眼神根本不能威胁到姬无镜住手,哦不,住口。她便软下了身子,换上一种柔软的央求眼神可怜巴巴地望向姬无镜。   姬无镜的动作慢下来。就在顾见骊以为姬无镜马上要松开她的时候,忽然在姬无镜的耳边看见了一丝极其狡猾的笑意。   顾见骊心里隐约觉得姬无镜又要做什么了。   姬无镜离开了顾见骊的唇,将微湿的唇擦过顾见骊的耳垂,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学会了吗?来,让叔叔检查检查功课。要是还没学会,只好继续教你。不仅教你亲,还要教你别的。”   他搭在顾见骊腰侧的手,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起来,捏了捏她腰侧的软肉。力度不轻不重,微微的疼和微微的痒融在一起,还掺了一种奇异的酥麻。   姬无镜目光扫过睡着的两个孩子。   顾见骊一怔,在心里骂了一声“无耻”,无声摆口型:“他们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   姬无镜只是笑,笑得像个无赖。   顾见骊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还不够解气,还要使劲儿踩了他一脚。她望向挨着躺在一起的姬星漏和姬星澜,然后……   然后她勾住姬无镜的脖子,学着他的样子贴上他的唇辗转厮磨。   姬无镜的眸光渐凝。   虽然两个孩子睡着了,可毕竟就在一旁,顾见骊本就被姬无镜吻得红了脸,如今换她主动,更是臊得慌,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慌张地跳动着。   她樱口微张,迟疑地、畏惧地、羞涩的、小心地慢慢吐出粉嫩的舌尖,溜进姬无镜的唇间,沿着他上下唇缝,轻轻舔过一圈。舌齿相触,顾见骊慌张地退出来。姬无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她双手交叠放在心口使劲儿压住自己的心跳。   姬无镜垂眼看她,将手掌贴在她的手背,隔着她交叠的双手,再去听她温柔的心跳。   “继续,”姬无镜凑近她,低哑着嗓音,“给叔叔继续。”   顾见骊偏过头看了一眼睡着的两个孩子,鬼使神差地拿起被姬无镜扔到一旁的面纱,举在脸侧遮挡着,这才重新主动吻上姬无镜的唇,将先前的动作重复一遍,再鼓起勇气溜进他的口中,偷偷去碰他的舌。   心里是乱的,空白的脑子里却浮现一幅又一幅姬无镜吻她时的画面。她学着他曾经的样子,笨拙地勾出他的舌尖儿含入口中,轻咬与吮舔。   微弯的眼睫轻颤,慢慢合上。   慌乱仍在,笨拙却在一点点褪去。   顾见骊的胸口越来越闷,像要喘不过气来,这才慌忙退开,香津湿了唇。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姬无镜早就没有钳制着她,她分明随时都可以退开。   顾见骊不敢去看姬无镜,有些发颤的指尖儿抹了一下微痛的唇,望着指尖儿上的湿津,她尴尬地握起拳来,将湿了的指腹藏在手心里。   姬无镜眸色深沉地审视着顾见骊,心想——她这个样子,应该是不再觉得恶心了吧? 第120章   下一刻, 顾见骊稍微缓和了些, 紊乱的气息也平缓下来。她拿了帕子擦了擦有些红肿的唇,然后恶狠狠地瞪了姬无镜一眼, 压低了声音,把想骂的话骂出来:“用小孩子威胁人,姬昭无耻!”   姬无镜懒懒地扯起一侧唇角, 笑。他指腹抹过唇上顾见骊留下的香甜, 然后将香津抹到顾见骊的唇上, 又顺手拍了拍她红透了的脸颊。   “你!”顾见骊瞪圆眼睛, 色厉内荏地低声控诉:“过分!”   姬无镜却一脸赖皮地凑到她耳边,低沉的声线里带着笑意,问:“湿了吗?”   顾见骊用手背使劲儿去蹭红彤彤的唇, 小声嘟囔:“你不是都看到了!”   “没啊。”姬无镜放缓了语速, “我是问你的裤子。”   顾见骊一怔,那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心脏啊, 又开始受了惊似地砰砰砰。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自己发颤的气息,待稍微平缓了些,抬眼看向姬无镜,特别认真地问:“我从现在开始学武可还来得及?”   “嗯?”姬无镜诧异地挑眉, 不明白顾见骊怎么就忽然问起这个。他说:“自然来得及,何时都不晚。”   顾见骊便又问:“若学得武艺比你能高强,可以打赢你、杀了你要多久?”   姬无镜慢悠悠地挑起狐狸眼眼尾,古怪地笑了。他捧起顾见骊的手, 将她的手背放在唇边,低下头落下一吻。他抬眼看向顾见骊,说:“你若想取我性命,双手捧上利刃,教你如何捅我心窝。”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那双噙着笑的狐狸眼,怔了怔,羞恼地别开眼,小声说:“又胡说八道……”   姬无镜无所谓地笑笑,反正他说话总是不被别人信,早习惯了。   顾见骊目光落在姬星漏身上,瞧见他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时掀开了一个角。她弯下腰来,给两个小孩子掖了掖被角。虽然是夏日,可有风从车厢四角吹进来,他们两个睡着若被吹了风也是要染上风寒的。   她重新坐直身子,回头看向姬无镜,发现姬无镜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目光躲闪了一瞬,皱皱眉,努力让自己忘记姬无镜的胡言乱语。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姬无镜总是这样,他是病人,她应该让一让他。   包容、忍耐。   顾见骊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重新看向姬无镜,问:“我们要搬去哪儿?玄镜门吗?”   “嗯。”姬无镜点头。   顾见骊因早就猜到了,倒也不意外。她并不知道玄镜门在哪儿,便又问:“还要多久才会到?”   姬无镜偏过脸,从被微风吹开一个角的垂帘,望向窗外,说:“差不多天黑的时候会到。”   那还要好一会儿。   顾见骊不想理姬无镜,便将目光一直落在姬星漏和姬星澜身上。刚刚装睡的姬星漏早就已经真的睡着了。他们两个都歪着小脑瓜,头碰头,睡得正香。   顾见骊瞧着他们两个酣眠的样子,竟也有了困意。   她回头看向姬无镜,发现他还是那副惹人生气的表情望着她。   有什么好看的?都毁容了,丑死了。顾见骊捡起被姬无镜扔到一旁的浅红色面纱,望着上面的湿意,脸色微红。她生气地掀开垂帘,将面纱从窗户扔了出去,质地轻柔地面纱飘进了风里。   顾见骊从盒子里取出另外一条新面纱遮了脸,然后准备不理姬无镜,自己睡一会儿。   她左看看右看看,犯了难。   马车车厢里,两侧各有一条固定的长凳。对面的长凳上放着些行李,而这一边,姬无镜坐了一头,剩下的地方不够她躺下来。   顾见骊想了想,解下臂弯里的披帛,把姬无镜的手绑了起来。然后她又拿了另外一条深靛色的披帛,系在了姬无镜的眼睛上。   姬无镜晃了晃手腕,觉得有趣,问:“顾见骊,你要和叔叔玩游戏吗?”   “对哦,玩游戏。如果叔叔保持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就算赢了。”顾见骊把姬无镜绑好的双手摆在他左腿上,然后她弯起眼睛躺下来,枕着姬无镜的右腿。   姬无镜古怪地扯了扯嘴角,说:“顾见骊,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也说过绑不住我?”   “记住哦,两个时辰不许动,如果输了三天没得鱼吃。”顾见骊只当没听见姬无镜的话,她打了个哈欠,睡觉。   姬无镜无聊地挣开在手腕上缠了几圈的披帛,随手一扔,又扯开蒙住眼睛的披帛。他双手逼近顾见骊的脖子,做了个掐死她的动作,可他的手掌并没有碰到顾见骊的脖子就无聊地收了回来。   顾见骊也不知道为何料准了姬无镜不会再欺负她,很是安心地睡着了。   姬无镜垂着眼睛,凝视着她酣眠的样子。   许久,他捡起被他扔到一旁的两条披帛,动作慢条细理地蒙住自己的眼睛,系在脑后,又拿起另外一条披帛,回忆着顾见骊刚刚给他绑的样子,按照她的绑法,把自己的双手绑了起来。牙齿咬过红色的披帛,最后系好双手。   他晃了晃手腕,然后无聊地靠着车壁睡觉了。   马车在玄镜门正门前停下来,长生在外面喊:“门主,到了!”   顾见骊蹙着眉,迷迷糊糊醒过来。   “到了呀?”她的声音又软又倦。顾见骊慢吞吞地坐起来,想要下车。   姬无镜抬起手臂,在顾见骊身后双臂环过顾见骊的脖子,手臂搭在顾见骊的肩上,被绑起来的手搭在她眼前。   顾见骊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阿娘,你为什么要把爹爹绑起来?”刚睡醒的姬星澜奶声奶气地问。   马车外的长生一愣,什么?夫人把门主绑了起来?分明赶了半日的路早就累了,可长生一瞬间精神起来,竖起耳朵来听。   顾见骊急忙去解姬无镜手腕上的披帛,披帛缓缓落下来,顾见骊扭头望向姬无镜,责备地问:“你怎么不自己解开?”   姬无镜一言不发,只是把自己的脸凑到顾见骊面前。   一旁的姬星澜适时大声问:“阿娘,你还把爹爹的眼睛蒙起来了诶?唔,你们在玩游戏吗?什么游戏?好不好玩?是捉迷藏吗?澜澜也想玩!”   马车外偷听的长生又往前挪了一步,耳朵竖得更高。   “星澜,自己把外套穿上!”顾见骊说。   “好哦。”已经站了起来的姬星澜又一屁股坐下来,拿起旁边的小衣服自己来穿。   顾见骊飞快地瞪了姬无镜一眼,才后知后觉他被蒙着眼睛看不见。她解开姬无镜眼睛上的披帛,确定他睁着眼睛,她才又瞪了他一眼。   几个人下了马车时,乘坐后面那辆马车的几个人已经先下来,在这边等着了。长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姬无镜,想发现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可偏偏什么也没发现。   “这里就是玄镜门呀?”季夏一脸新奇。   玄镜门这个有些神秘的地方,没有人不知道它的存在,却并没太多人知道玄镜门的具体位置。   眼前宛若宫殿一样的白色建筑,实在是血腥的玄镜门有些不挨边。   “挂在上面的东西好好看!”姬星漏忽然指着玄镜门正门上方悬挂的挂饰,大声说。   顾见骊的视线顺着姬星漏的手看去,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串起来的骷髅头。顾见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姬无镜身侧挪了挪。   “怕那个?”姬无镜漫不经心地笑着,道,“我挂上去的。”   顾见骊把怀里的姬星澜抱得更紧了。她忽然觉得搬新家这事儿,也没有原本想象得那么好。   顾见骊抱着姬星澜跟紧姬无镜,缓步走进白色的玄镜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整个空旷的白色宫殿出奇得安静。隐约只有几间房的窗户映出些许惨白的灯光来。   顾见骊收回视线低下头。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可是玄镜门老大的妻子,不用怕的,什么都不用怕的。   走过空旷的前殿,穿过供奉着鬼魔的正殿,沿着甬路往后走去,又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就在顾见骊以为走到尽头的时候,却穿过了后门。后门之外是一条昏暗的长廊,走在里面能够清晰听见几个人络绎不绝的清脆脚步声。   长廊尽头,一处六进的庭院出现在视线里。   顾见骊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庭院,问:“这里?”   “是。”姬无镜随口说,“好像是十多年前就置办的,后来忘了。”   顾见骊懵懵懂懂地问:“那这里算不算玄镜门?那些玄镜门的人也住在这里吗?”   长生在一旁咧着嘴笑:“夫人,刚刚经过的地方是玄镜门。这庭院是门主自己的。”   “哦。”顾见骊应了一声。   姬无镜瞧她的脸色,问:“不喜欢这里?”   长生察言观色,立马说:“夫人,您要是不喜欢这里,门主还有好多别的院子来着,就是都闲置的。我一时想不起来都在哪儿,就先让人收拾了这里……”   “也不是不喜欢。”顾见骊摇头,“就是太黑了。”   “小事!”长生招呼了一声,立刻跑进了庭院里。   不久,偌大的庭院依次亮起灯,一盏又一盏。   顾见骊绕过影壁,被黑压压的人群吓得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向后退。姬无镜扶着她的腰。   “见过门主,见过夫人,见过小公子和小姐。”黑压压的人群齐声喊话,宛如阅兵。   “怎么这么多人?”顾见骊问。   姬无镜随口说:“原本是买了二十四个丫鬟、十二个嬷嬷和十八个小厮。可是好像住不满,就把人数扩了十倍。” 第121章   顾见骊微微张着嘴, 惊愕地望着姬无镜,有些回不过神来。幸好脸上戴着面纱, 遮了惊容。   她很快收起惊讶,淡然地端起来。   趴在她怀里的姬星澜却小声囔着:“澜澜肚子饿了。”   晚膳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几个人走进正厅入座, 看着丫鬟鱼贯而入摆上一道道菜肴。当最后一碟凉果摆上来, 丫鬟们又全部悄声退下去,将六扇房门缓缓关上。   “好多人呀。”姬星澜伸着小手儿去抓碗里的花生。   顾见骊瞧见了,给她抓了一小把。   姬星漏用手指头拨了拨碗边儿, 让小碗发出声音来。   顾见骊瞧他一眼,又抓了一小把花生放在他的小碗里。   “多管闲事。”姬星漏撇撇嘴,抓起一粒花生扔进嘴里去。   顾见骊全当没听见, 解下面纱来吃饭。幸好这些丫鬟都退了下去,要不然她当很苦恼丑丑地出现在丫鬟们面前。   顾见骊刚小口吃了一口奶糕, 又听见了敲碗的声音。   这回是姬无镜。一张臭脸。   顾见骊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花生,指尖儿已经碰到花生了,又只拿了一粒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轻飘飘地看了姬无镜一眼。   ——那么大的人了, 自己吃去。   姬无镜神情恹恹, 不服气自己的待遇还没有两个孩子好。   又吃了一会儿,顾见骊觉得应该先把正事弄好。她问姬无镜:“那么多人住得下吗?可都安排好了?”   “不知道啊。”姬无镜随口说着, 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挑着鱼刺。   “那管家呢?”顾见骊又问。   姬无镜不耐烦:“问长生去。”   问长生?那个连主子有几个院子都没搞清楚的长生?   顾见骊又咬了一小口奶糕,沉默地吃下去。   “我们以后住在这里了吗?澜澜的房间在哪儿呀?”姬星澜开心地问。   一旁的姬星漏虽然没说话,却也是一脸期待的小模样。   顾见骊不指望姬无镜会知道,她摸了摸姬星澜的小脸蛋儿, 柔声说:“等吃饱了小肚肚,我带你们去挑房间,想住哪里都行哦。”   “哇——”姬星澜的眼睛亮晶晶的,星子里盛着璀然的期待。   为了早点去看到自己的房间,两个小孩子低着头大口大口吃饭,将饭塞满嘴,软软的腮鼓起来。早早吃完。   顾见骊戴上面纱,牵着姬星澜去挑房间。至于姬星漏,走在姬星澜另一侧,蹦蹦跳跳,常常往前跑了一段,再原地等着顾见骊和姬星澜追上来。   顾见骊带着姬星漏和姬星澜挑选房间的时候,也顺便认了认府邸里的路。院落比顾见骊想象中的不知大了多少倍。因是夜里,纵有灯照,依旧光线不足。顾见骊随意瞧了瞧,就回去了,想着明日白天再看。   颠簸了半日,都有些疲惫。姬星漏和姬星澜新奇地在新屋子里玩闹了一会儿,就蔫蔫地耷拉着小脑瓜,由着林嬷嬷给他们擦洗,送进被窝里去。   顾见骊回屋时,姬无镜已经沐浴后躺了下来,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态。顾见骊瞧着他的脸色,放轻了脚步,匆匆去耳房里简单擦洗。正房两侧各有三间耳房,盥洗屋在左侧的三间耳房中间,至于其他耳房里放了些什么,顾见骊也没有看,有些懒倦地回了屋,吹熄了灯,从床尾爬进床里侧,她靠着姬无镜身侧,很快睡着了。   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明日要尽快聘了管家不说,还要寻几个靠谱的嬷嬷管教着这几百号人才稳妥些。   虽然王府里的下人也没有这般多,可也有两百多人。顾见骊没怎么管过,却见姐姐管过。陶氏刚嫁来时,不太懂管家,很多事情都是姐姐一边操办着一边教着陶氏,那时候顾见骊虽然年纪小,却也跟着学了些。   顾见骊的梦里都在管理着下人。   五百多人……实在是太多了。明日要与姬无镜说说,遣散些才好。   顾见骊以为忽然换了床榻,自己会睡不好,却不想这一觉却睡得安稳,第二天竟是比寻常醒来的时辰晚了许久。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入眼,是姬无镜略显苍白的侧脸。其实他的脸色一直都是这样,不过是顾见骊见久了习惯了罢了。   顾见骊的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姬无镜安静地平躺着,和昨夜她爬上床时的姿势一模一样,没有动过。而她面朝姬无镜侧躺着,挽着姬无镜的手臂。   顾见骊目光凝在挽着姬无镜的手臂上,眼中浮现了些许茫然,然后慢慢抬眼瞧着姬无镜熟睡中的侧脸。   她没急着起来,安静地望着姬无镜。她望着姬无镜许久,慢慢拧起眉——姬无镜怎么一动不动?甚至连他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她动作轻浅地支起上半身,凑到姬无镜面前,去听他的呼吸。   怎么……听不到呢?   顾见骊心里一慌,更凑近了些。   姬无镜忽然抬手,压在她后脑,将她压下来,吻了一下她的唇。   “没死。”姬无镜唇角勾起一丝笑,把顾见骊摁在胸口,抱着她翻了个身。   “不要睡了,你自己睡好了。”顾见骊把姬无镜推开,自己下了床。   她本想去一侧的耳房梳洗,因为刚搬来不熟悉,把左侧记成了右侧。她推开右侧耳房的门,诧异地走进去,依次走过三间耳房。心里的惊讶越来越浓重。她反反复复地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然后小跑着又依次跑过一道道门,回到了寝屋。   她在床边弯下腰,去摇姬无镜的胳膊,问:“怎么那么多衣服?好多……”   姬无镜懒倦着嗓音:“昨日不是与你说了,下午送你些东西。后来改主意搬家,就直接送到这里了。”   姬无镜困倦地揉了揉额角。   “送我的?塞满三间耳房的衣服都是送我的?”顾见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姬无镜口气随意:“都是女人衣服不是你穿还能是我的?”   他顿了顿,又说:“我穿也行。”   顾见骊抿着唇沉默下来。她不是穷苦人家出身,锦衣玉食地长大。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可以轻易得到。惊的不是豪宅与那些衣服,而是做这些事的人是姬无镜,是他的转变和在意。   她静静望着姬无镜好一会儿,真诚地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怎么谢啊?”姬无镜语气里的倦意未消,他一直合着眼没睁开。   顾见骊凑过去吻姬无镜的唇角。轻吻刚擦过姬无镜唇角,顾见骊犹豫了一下,去吻他的唇,撬开他的唇齿,送上她的香甜。   姬无镜忽地睁开眼,对上顾见骊的目光。顾见骊目光躲闪了一瞬,又很快重新对上姬无镜的目光,望着他,很认真地去吻他。   缱绻长吻结束,顾见骊心口怦怦跳着,她压下些许紧张,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学得可好?”   姬无镜喉间微滚,沉默。   顾见骊很认真地说:“如人饮水,父亲不清楚我们的事情。可在过去风雨飘摇的那半年里,能够阴错阳差嫁给你,是我最大的幸事。”   姬无镜目光深沉地望着顾见骊娇艳欲滴的湿唇。他不发一言地翻了个身面朝里侧,背对顾见骊,不理她了。   顾见骊愣住了。是她说错了什么吗?还是姬无镜不喜欢她这样主动?   长生在外面敲门:“门主,罗姑娘过来了,说是要给您取血研药。”   姬无镜没吱声,顺手抓着了枕头抱着。   顾见骊替姬无镜应下,让长生先将罗姑娘请到一处稍后。   她梳洗更衣后,又翻来姬无镜的衣服,把床上的姬无镜拉起来。   顾见骊望向姬无镜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当顾见骊移开视线忙别的事情,姬无镜偏又目光沉沉地望向她。等顾见骊望过来时,他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都收拾妥当,顾见骊说:“我去请罗姑娘过来。”   她刚走到门口,姬无镜在身后喊住她:“顾见骊,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啊?”   我想让我的脸好起来——顾见骊在心里回了这么一句。可是这个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顾见骊便什么都没有说了。   罗慕歌仍是一身白色的衣裙,淡雅地立在檐下,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又有着枝头傲雪的寒梅冷意。   顾见骊疾步迎上去,问:“怎地站在外面?可是下人照顾不周了?昨夜刚搬来,许多人事还没有安排妥当,罗姑娘不要介意。”   罗慕歌摇摇头,淡淡道:“天色好,凉风也舒适,比屋子里好。”   顾见骊带着罗慕歌往正屋去,她目光扫过罗慕歌的胳膊,发现罗慕歌走路的时候,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并没有动。   “听说罗姑娘采草药的时候受了伤,可好些了?”顾见骊问。   罗慕歌态度疏离:“小事。”   顾见骊脸上挂着浅笑,也不再开口了。   到了正屋,罗慕歌打开挂在肩上的药匣,里面竟有一个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小白兔。罗慕歌取来小刀,割破姬无镜的手指,将毒血滴在飘着异香的软膏上。然后再将软膏喂给小白兔。她回过头,看见顾见骊弯腰立在姬无镜身侧,正拿着一个小帕子擦去姬无镜指腹上的残血。   意外在罗慕歌眼中闪过,她的神色也染上了几分恍惚。   她还是不太适应身娇体软的女人立在师兄身侧。她仔细去瞧姬无镜的神色,想从他的眉宇间捕捉到一丝一毫的不喜或不耐。   姬无镜望了过来,目光扫过罗慕歌的胳膊,随意道:“采药的事情可以找别人,当心些。”   “无事。”罗慕歌冷淡地低下头。 第122章   罗慕歌跟着纪敬意就住在玄镜门, 如今姬无镜搬到这里,也近了。她将软膏喂给小兔子后, 便收拾了东西离开。顾见骊亲自去送她。两个人并肩走在长长的甬路上,季夏落后三五步, 跟在后面。顾见骊知道罗慕歌冷傲的性子, 也不随意开口。   不多时,走到玄镜门后门,顾见骊就停下了脚步, 道:“罗姑娘,我便送你到这里了。”   罗慕歌目光落在顾见骊面上水蓝色的面纱,她忽然问:“会自卑吗?”   刚打算转身的顾见骊停下动作, 诧异地看向罗慕歌。   “天花自所以叫这个名字,正是因为得过天花活下来的人脸上身上会落下麻子。若你余生都满脸麻子, 那会自卑吗?”罗慕歌语速很慢。   季夏蹙眉,不悦罗慕歌这样说话。可罗慕歌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是一种冒犯。   顾见骊微微弯起眼睛来,正视罗慕歌,道:“失落是真的, 不过自卑倒是不至于。若是怕吓到别人便如现在这样戴着面纱遮丑。若别人因我毁容厌恶我, 那我离开那人便是了。而若不介意我变了样子的人,那自然还是先前的我。”   罗慕歌皱眉, 想了想,她轻轻点头,转身走进玄镜门的后门。   季夏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凑到顾见骊面前小声说:“这个罗姑娘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顾见骊沉吟了片刻, 收回视线,转身往回走。刚搬过来事多,还有好些事情等着她打理。   罗慕歌回去之后,立刻将小白兔拿出来,换到另外一个更大些的笼子里,观察着。   纪敬意从外面进来,叹了口气,说:“慕歌,暂时别研究了。先把药换了。”   罗慕歌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臂。   袖子撸上去,露出里面被鲜血和药污染透的纱布。纱布一层一层解下来,被咬烂的皮肉和纱布粘连在一起,轻轻扯动纱布,带起一阵难捱的疼痛,疼得罗慕歌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纪敬意摇摇头,在她的小臂上均匀洒下药粉,又拿了银针,一根一根刺进罗慕歌小臂伤口周围。   罗慕歌紧紧咬着唇忍受疼痛,脸色煞白。   将最后一根银针刺入罗慕歌小臂,纪敬意再一次叹气,开口:“孩子,你这是何苦?”   “师父不要挂心,这次只是意外。”罗慕歌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为师说的不是这次的事情。”纪敬意顿了顿,“你师兄这个人……不是个能寄托情感的。你越是陷的深了,越是能觉到他的无情来。你以为这样做,他会对你格外好些?他被你父亲自小调教的,早就没了软心肝。你即使是为他死了,他也只是不咸不淡的‘哦’一声。”   罗慕歌目光落在笼子里的小白兔,眼睁睁看着它动作越来越慢,变得没精神起来。看来她新研制的药并没有什么用处。失望爬满眼,她收回视线,说道:“慕歌只是尽力而为,并不想挟恩图报。”   “你若能真这么想,为师尚能放心些。这人呐,身上受了伤可以治好。伤了心却是无药可解。”   “慕歌有分寸。”罗慕歌低着头,眉眼之间看不出情绪。   纪敬意知道这个徒儿是将心思藏得重的,也不是会轻易被别人说动的。到底是个姑娘家,他身为师父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顾见骊花了大半月的时间,将府里的奴仆管理得井井有条,又终于弄清了姬无镜名下令人咂舌的家财。她将姬无镜空置的宅院收拢了一番,留下几处,剩下的典卖掉。原来姬无镜名下还有些田庄,只是一直空着。顾见骊又雇佣了人管理。   一个月过去后,一切变得井井有条的同时,顾见骊身上的脓疱疹也陆续落了痂,不再疼痛,也不再需要反复上药,不过却真切地留下一脸一身的麻子。   正屋右侧的三间耳房里全部放置着顾见骊的衣服,除了当初姬无镜塞满这里的衣服,每隔十日,又有京中的几家上等绣房裁衣店过来给顾见骊裁新衣。   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节,午后,顾见骊热得睡不着,在耳房里无聊地翻看着衣服。这里衣服实在太多,她至今不曾穿遍。   顾见骊打开一个盒子,诧异地取出里面叠好的裙子。金色的裙子质地与京中衣料不同,细小晶亮的珠子穿在布料上,袖口还绑着小小的金铃铛,碰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竟是西域女子的衣裳。   隔了一道门,细小的清脆金铃声还是把姬无镜吵醒了。姬无镜臭着张脸,推门进来,问:“顾见骊,你不给我抱着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把你吵醒啦?”顾见骊冲着他笑了笑,“太热了我睡不着,过来随便看看。”   顾见骊从盒子里拿起里衣,好奇地打量着。西域女子的里衣与中原人的肚兜、抹胸都不太一样,竟是制成了两个桃形的碗状。凭着一条掌宽的带子系在身后。顾见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小衣怎么穿。只是这尺寸明显不适合她。她匆匆将小衣放下,且放在裙子下面。   姬无镜看见了,问:“为什么藏起来?”   “没有藏起来。”顾见骊反驳。   姬无镜轻易地将小衣从裙子下面扯出来,打量着,问:“这东西怎么穿?啊……知道了。”   姬无镜的目光扫过顾见骊的胸口。   顾见骊目光躲闪,忙说:“别让我穿,我不穿,尺寸不合适!”   “怎地不合适?”姬无镜又朝顾见骊迈出一步,看上去竟像是打算亲手给顾见骊穿上一样。   “就是不合适!”顾见骊急忙从姬无镜手里把小衣抢过来,塞进箱子里,又把箱子的盖子重重盖上,转身往外疾步离去,回了寝屋,踢了鞋子爬上床,打算睡午觉了。   顾见骊胸口鼓鼓囊囊的,可那件西域小衣的尺寸还是稍微大了些。   姬无镜慢悠悠地走回来上了床,在顾见骊身后抱住她,说:“其实还可以长大的。”   又来了……顾见骊隐约猜到了姬无镜又说胡言乱语些什么,她直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听。   姬无镜贴着顾见骊的耳朵轻笑,手掌从顾见骊的衣襟里滑进去。   顾见骊急忙将他的手扒拉开,推走。又使劲儿握住他的手腕,不准他再妄动。   “顾见骊,我想捏。”姬无镜坦诚道。   顾见骊握着姬无镜手腕的手一僵,握紧也不是,松开也不是。   “就一会儿,好不好?”姬无镜将脸埋在顾见骊柔软的后颈,蹭了蹭。   一阵酥麻的感觉从顾见骊的后颈传来,顾见骊的脸颊隐隐泛了红。   姬无镜狡猾地勾起唇角,手掌再探进顾见骊小衣里时,顾见骊松了手。顾见骊偏过脸,将脸使劲儿贴着床褥,身子僵僵的,一动不动。   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顾见骊才娇软着声音低低开口:“好了吧……”   她抬手去推姬无镜的手。姬无镜倒是很配合得让她推开了手。姬无镜懒洋洋地舒了口气,又说:“我还想咬一口。”   顾见骊抱紧被子挡在胸口,拧着眉,声音闷闷地抱怨:“过分了哈!”   姬无镜扯起唇角笑了笑,他拉开顾见骊的衣领,在她光滑的肩头咬了一口,又将她的衣服拉上,在她身后拥着她,和顾见骊一起慢慢陷入午睡。   半下午,顾见骊是被姬无镜推醒的。   “又要做什么?”顾见骊声音软糯,眼睛只懒倦地眯着一条缝,呈出几分媚态来。   姬无镜的眼底短暂的亮起一抹光,又很快散去。他弯着腰将顾见骊拉起来,说:“身上的伤口既然都已经长好了,是时候带你去个地方了。”   顾见骊茫然地望着他,反应还有些迟钝。她动作迟缓地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看一眼日头的位置猜时辰,晓得的确睡了好久,才半眯着眼,由着姬无镜将她拉起来。   姬无镜把顾见骊带到了六进宅院最后面的一处温泉池。这座温泉池本是天然,后来又经过了人工的雕凿,池子很大,池水很深。   顾见骊在池边蹲下来,挽起袖子,探手进池水中试了试水温,暖和得很。她站起来,甩干手上的水渍,偏过脸望向姬无镜,问:“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姬无镜忽然伸手,将顾见骊推进了水中。   “砰”的一声响,激起巨大的水花,伴着顾见骊的惊呼声。   顾见骊实在是没想到姬无镜会直接将怕水的她推下来,又惊又气。她在水中使劲儿扑腾着,呛了好大一口水,她胡乱朝姬无镜伸着手,喊着救命。   姬无镜立在岸边,动作慢条斯理地解下衣服,才走进池水中,轻易揽住顾见骊的腰,让她趴在自己的臂弯里,拍着她的背,让她将呛进去的水咳出来。   “你、你又欺负人!”顾见骊又委屈又恼怒地使劲儿去拍他的手臂。   姬无镜却只是慢悠悠地解着顾见骊的衣服,神情恹恹地说:“如果我教会你游泳,就再也不用乱七八糟的人跑进水里去救你。我讨厌别人救你。”   顾见骊拍打着姬无镜手臂的动作一僵。   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姬无镜还记得?上次姬玄恪跳入湖中救她,事后姬无镜一句话未曾说过。顾见骊还曾经意外过,没想到……   姬无镜将顾见骊的衣裙脱下来,只留着贴身小衣。他拉直顾见骊的身子,与她对视,带着愠意地说道:“我不喜欢别人救你,所以你得再厉害一点,什么都会什么都不怕,永远不位于劣势等人相救。” 第123章   左相府中, 龙瑜君正坐在桌前,认真写着请帖。旁边坐着两个同龄姑娘, 一个唐将军家的小女儿唐红惠,另一个是何侍郎家的二姑娘何宝君。   龙瑜君喜事将近, 唐红惠和何宝君过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亦是说说话,聊解着龙瑜君最后的闺中时光。龙瑜君一边与她们闲聊着,一边给一些闺中密友写帖子。她家世显赫, 品性上佳待人也宽厚,交友甚广。   “瑜君姐姐,见骊怎么没有过来?我以为她今日会来的。”唐红惠忍了很久终于问出来。   龙瑜君尚在写请帖, 还没开口,何宝君先开口:“自从她家里出事, 即使后来平反了武贤王的冤情,她也不怎么出来与我们小聚了。想来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好。我听说她先前不知怎么摔断了腿卧床了许久,可怜不见的。后来腿伤刚好,又被夫家前头的外室子染了天花, 现在又落了个一脸麻子, 更不愿意出门了吧。”   何宝君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又继续说:“可惜了她那容貌, 就这么被毁了。”   唐红惠的眼中浮现几抹轻视,像模像样地说:“是可惜呀,盛名满安京的第一美人成了麻子,怎么可能不可惜呢?若是我落了个满脸麻子, 定然要哭瞎了眼睛。”她目光闪了闪,隐隐露出几分兴奋,“古人说红颜命薄,我先前不信,可现在再看看安京双骊?以前我是真的羡慕顾家姐妹,竟然能拥有那种被上天眷顾过的容貌,可如今再看……一个被夫家休弃曾轮到到市井中开酒楼,扭着身段勾人进店赚银子。另一个就更惨了,给自己老相好的叔叔冲喜去,也不知道天天见面了会不会尴尬。诶?你们说……顾见骊嫁了个卧床病秧子,听说时常昏迷不醒,应该是不能人事吧?顾见骊整日见着自己的老相好,会不会忍不住暗地里和老相好藕断丝连……”   “红惠。”龙瑜君蹙眉打断她的话,“说的越来越过火了。”   唐红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凉茶,稍微收敛了一点,才又说:“我也是你们走得极亲近了,才把这话说出来。难道我说的不对?哎,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替顾家姐妹两个惋惜。我和大骊接触少些,可之前闺中各种小聚没少见小骊,我这也是关心她。她命运多舛是事实,嫁的不好更是事实呀。若是个体贴人的倒也罢了,可是姬昭……”   唐红惠掩唇,嘲讽地轻笑了一声,神色莫名地道:“妹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人。顾见骊能在姬昭身边活这么久也是不容易了,诶?你们两个说说,她是不是为了活命受尽欺辱?毕竟是个连奸生子都能抱回家的杀人刽子手……”   “红惠。”龙瑜君第二次打断唐红惠的话,她放下笔,正视着唐红惠,严肃地说:“你心里是惋惜也好,是幸灾乐祸也好,放在你的心里去,或与别人说,我都管不着。可在我这里,不要再妄论顾家姐妹两个的长短。我不喜欢听。”   瞧着龙瑜君的脸色,唐红惠脸上有些尴尬。她讪笑着,说:“好好好,我不说了,新娘子可千万别动怒。”   一旁的何宝君急忙劝解:“瑜君别气,红惠想来不是那个意思。红惠也是不要再说了。”   丫鬟急匆匆赶进来,一脸的欢喜,禀告:“姑娘,皇后娘娘的赏赐到了!夫人让你快些出去接懿旨。”   龙瑜君的脸色这才缓和些,露出笑容,将桌上刚写好的几份帖子递给丫鬟,让她吩咐小厮送出去,然后急忙出去接懿旨。   唐红惠和何宝君跟在后面,落后些距离。   何宝君一脸艳羡,笑着说:“有皇后娘娘的赏赐,瑜君的婚事可真的给足了脸面。”   唐红惠不咸不淡地说:“夫家家世一般,又是顾家姐妹一样是低嫁。未来怎么样,谁知道呢。”   何宝君皱起眉头来,不太赞同地说:“大喜的日子,你今日怎地总乱说。刚刚嘲笑了顾家姐妹,现在连瑜君也编排上了。”   唐红惠捏着帕子掩唇而笑,阴阳怪气:“当初顾见骊毁容,你不是也笑话过?装什么呢。”   “你!”何宝君甩开挽着唐红惠的手,愤愤道:“先是顾家姐妹,然后是瑜君,现在连我也编排上了。唐红惠,你今日是在别处受了气,在这儿撒气了吧?”   何宝君说完转身就走。   瞧着何宝君的背影,唐红惠想要喊她,又没喊出来,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声。此时她也有些后悔,今日的确在口舌上过分了。这些贵女们从小一起长大,总喜欢互相攀比着。攀比的东西从玩具零嘴儿到金银首饰,再到家世权利,如今这个年纪自然是攀比着亲事。谁都盼着自己嫁的更好些。   何宝君说的不错,唐红惠这是在婚事上受了委屈,憋了好大一口气,这次失态地把内心里的阴暗一股脑抖出来。好像将别人都踩在泥里,她才能安慰自己不算太惨,心里才能舒服些。   龙瑜君的帖子送到顾见骊那儿时,是长生接下的,顺手递给了季夏。季夏放在了顾见骊的梳妆台上,没立刻递给顾见骊。因为,顾见骊还在温泉池子里挣扎着。   姬无镜早就交代过了,闲杂人等退散,谁也不许靠近温泉池。   距离被姬无镜推下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顾见骊身子陷在水中,双臂屈着搭在岸上,脑袋微微偏着搭在胳膊上,大口喘着气。她实在是太累了。她脸色发白,四肢乏力,左腿刚刚抽筋过,现在还酸痛着。   听着身后水声,知道姬无镜的靠近,顾见骊立马委屈地求饶:“让我再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姬无镜停在顾见骊伸手,手掌从顾见骊腰侧滑到前面,握住她的前腹,将她紧紧攀在岸砖的身子往怀里拉,说:“天都要黑了,歇得够久了。小骊骊乖,偷懒是不对的。”   顾见骊索性在姬无镜怀里转了个身,手腕勾住姬无镜的腰侧,身子微微后仰,用软糯的语气撒娇:“叔叔……”   鸦鬓倾湿,柔软地贴在她脸颊与细白的颈,白皙的脸颊因为过分疲惫泛着红晕,眼含春色,映着波光。那细密的麻子竟也未能掩去她的美貌。   湿漉漉的身子上,水珠儿慢吞吞地沿着锁骨淌落,淌进早就湿透了的薄薄月白抹胸。月白色的抹胸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淡蓝的色泽似乎融进了水中。料子很薄,湿漉漉地覆在身子上,勾勒出柔软的形状。小豆儿凸凸。   顾见骊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水,手背擦过脸颊下移,沿着细白的颈,指腹捻了捻抹胸上段的料子。她微眯了眼,语气渐低软引诱:“叔叔不是说想咬一口吗?”   “嘶。”姬无镜神色莫测,“顾见骊,企图用勾引叔叔的方法来偷懒是没有用……”   顾见骊主动吻上姬无镜的唇堵他的话,又握住姬无镜的手,将他的手送到桃儿上。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喉间微滚,眸色渐重。   好的,还是有用的。   姬无镜另一只手揽着顾见骊的腰,靠着池岸,手掌上移,用手背将顾见骊的软背与坚硬的池岸隔开。   天色逐渐黑下来,月与繁星逐渐爬上来,星星点点的光晕映在池水中。温热的泉水轻轻抚过两个人水中的身体。   姬无镜如意地咬了桃儿,还是顾见骊送上口的。   顾见骊胡乱推开了姬无镜,红着脸爬上了岸,小腿没进温泉水中坐在岸边,整理着小衣。她有些尴尬地侧着身子,别开姬无镜的视线。   姬无镜撑着岸边上了来,坐在她身边,用指腹将她贴在脸上的湿发掖到耳后,问:“真的那么累?”   顾见骊点头,嘟囔着:“何事都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我今日不要再下水了。”   姬无镜只是“哦”了一声。   顾见骊诧异地回头去看他,刚一转过头来,姬无镜手臂穿过她的后颈,握住她另一侧的肩,拉着她在岸边的青砖上躺下。   满天的繁星都在对顾见骊眨眼睛。   姬无镜指着被群星围绕的皎皓圆月。他拖长了腔调慢悠悠地问:“顾见骊,你说这月亮像不像……像不像……”   “像什么?”顾见骊问。她脑子里浮现好些古人描写月亮的唯美诗词。   姬无镜说:“你的屁股。”   顾见骊嘴角的浅笑一僵,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看向姬无镜。只是一瞬,她很快反应过来,使劲儿推了他一把,坐起来,作势就要重新跳进温泉水里去。   姬无镜动作很快地揽住她的腰,重新将她拉倒,又压在了身下,他贴近顾见骊的耳朵,牙齿轻轻咬了一下顾见骊的耳垂,舌尖儿舔了舔她的耳洞,说:“顾见骊,其实叔叔更想咬这儿啊。”   他的手掌沿着顾见骊的腰侧一路下移。   顾见骊身子一僵,心跳忽地跳快了两息。垂在身侧的手无被褥可攥,唯有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终于要来了吗?   早晚要来的……他们是夫妻呀。   顾见骊眼睫颤了颤,缓缓合上眼,等待着,接受着。湿衣凌乱,炙热相抵,就在顾见骊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的时候,姬无镜却停了下来,拉着她的手握住,就像以往那样。   顾见骊慢慢睁开眼,望着夜幕里满天的繁星,潋滟波光的眸中浮现了茫然。   姬无镜一边握着她的手而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可能会把毒过给你。”   顾见骊怔怔。 第124章   游水游累了不想再下水是真的。为了不再游水而勾引姬无镜倒也不全是真的。   顾见骊懵懂不知的时候曾惧怕地闹过, 即使到了现在,那种对未知的小畏惧依然是存在的。可是两个人没有圆房, 就像一场义务没有做到底,像一桩沉甸甸的心事一样压在顾见骊心上。别的夫妻都会圆房生子, 她缺了那一步, 便觉得这是不对的。她想摆回正途,所以寻了这个时机,心中惴惴, 鼓足勇气主动引诱了姬无镜。   原来……是这样。   手心又热又痛,手上的动作带着顾见骊的身子也跟着轻颤。顾见骊偷偷去看姬无镜,只看了一眼, 就脸色不自然地收回了视线。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她一眼,说:“想看就看啊, 光明正大地看。”   顾见骊娇娇地轻哼了一声。   过了没一会儿,顾见骊眨眨眼,另一只手撑着,坐了起来。她安静地坐在姬无镜对面, 光明正大地看着。   姬无镜不过随口一说, 可没想到顾见骊真的会……这么看着啊。   他古怪地抬眼望向顾见骊,问:“想尝尝?”   顾见骊忽地羞红了脸, 莫名想起当初在小册子里看见的画面。她侧过脸,移开视线,可没过多久,她再一次执拗地移回视线来,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姬无镜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就这样被她看着……这滋味儿实在是太诡异了。他黑了脸,瞪了顾见骊一眼,没好气地开口:“看什么看啊?”   顾见骊抿了抿唇,小声说:“看多了看习惯了……大概就不会再觉得它丑了……”   姬无镜差点被她噎死,上手朝她的脑袋瓜拍了一巴掌。顾见骊“唔”了一声,用另一只手揉着头。   姬无镜被她气笑了,拉过她另外一只手来用。简单的动作稍微变了些花样,反复磨着顾见骊软软的手心,让她的手心红红,脸颊也红红。   回去的时候,姬无镜拿出提前准备好带过来的两件披风。他用披风把顾见骊的身子裹起来,仔细将系带一根一根系好。   顾见骊偏着头,将长发拢到一侧,拧了拧发上的水。   姬无镜自己穿好披风后,又看了顾见骊一眼,将兜帽也给她扣上。兜帽很大,几乎遮了她的眼睛。   “我的面纱不见了。”顾见骊说。   “天黑了,别人看不见。”姬无镜牵起顾见骊的手。   顾见骊不甘心地回头张望着寻找。   “顾见骊。”姬无镜叫她。   “嗯?”顾见骊回过头来,微微仰着脸,双手捏着兜帽的边儿,向上掀开一些,望向姬无镜。   夜色里,满天的繁星也抵不过她动人的眼睛。姬无镜顺手捏了捏她的脸,才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像你父亲。你父亲有些话很有道理。不要总想着什么规矩,你是人,又不是鸡鸭和猪要圈在圈里。”   “你在说什么呀?”顾见骊没怎么听懂,不知他所指。   “懒得解释。”姬无镜随口说。   顾见骊蹙着眉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姬无镜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   顾见骊和姬无镜回到房中,就看见姬星漏和姬星澜坐在地上玩翻绳,姬星澜揪着个小眉头,特别认真的小模样。姬星漏也同样揪着个小眉头,可却是一副不耐烦的小模样。想来,姬星漏是被妹妹硬拉过来玩这个的。   看见顾见骊和姬无镜进了屋,姬星漏如遇大赦,急忙扒拉开缠在手上的红绳。   “哥哥干嘛呀?”姬星澜委屈地眼巴巴望着哥哥。她刚刚差一点就想到要怎么翻了!   姬星漏一双小手捏住妹妹的小脸蛋儿,强制地让她扭过头去,说:“你的阿娘回来了,找她玩去!”   姬星澜前一刻皱巴巴的小脸蛋在看见顾见骊的那一刻,立刻灿烂笑起来。她推开哥哥,小手撑着地面爬起来,扭歪扭歪地朝顾见骊跑过去,将跑到顾见骊面前时,伸开了小胳膊。   “要阿娘抱!抱抱澜澜!”   顾见骊摘了兜帽,蹲下来,把软软的小姑娘抱进怀里。顾见骊想起来昨儿答应了姬星澜今天下午陪她玩翻绳索的,她忙道歉:“阿娘和你爹爹有些事情出去了一趟,把答应澜澜翻绳的事情给忘记了,是阿娘错啦。”   姬星澜使劲儿摇头,奶声奶气:“阿娘的事情重要,澜澜什么时候玩都可以哦。而且哥哥会陪澜澜玩儿!”   姬星澜扭过头望向仍坐在地上的姬星漏,想到了什么,她揪着小眉头说:“哥哥,你说错了。不是我的阿娘,是我们的阿娘呀。”   “嗤”姬星漏嗤笑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顾见骊忍俊不禁,实在是觉得姬星漏嗤笑的小模样和姬无镜实在太像。她忍不住回头望向姬无镜,想看看原版。   姬无镜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无语地移开视线,懒得搭理她。   他弯腰,把顾见骊怀里的姬星澜拎起来放在一旁,喊下人摆上晚膳,然后拉着顾见骊进了里屋换身干净的衣服。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饭后,顾见骊陪着姬星澜玩了好一会儿,准备歇下时,才发现梳妆台上帖子。   “八月初十?那也快了……”顾见骊喃喃。   她偏过头望向铜镜,瞧着自己铜镜中的脸。她现在这个样子作为龙瑜君闺中密友的身份参加她的婚宴,的确不太妥当。顾见骊也很意外龙瑜君会邀请她。   不过多年交情,顾见骊知道龙瑜君是真的希望她去,这帖子并不是面子事儿。既然新娘子希望她去,她自然是要去的。   顾见骊临睡前,仔细用着从多处收集来的祛疤药。她在身脸不同地方涂抹不同的药,比对着效果。十分认真和耐心十足。   姬无镜沐浴回来,懒散靠坐在床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顾见骊。   到了八月初十这一日,顾见骊早早起身,选了身得体的茶白配浅红的襦装,对着铜镜细细描了眉,敷了粉妆。纵使粉妆遮不住脸上的斑斑点点,她还是涂抹得一丝不苟。然后再戴上浅红的面纱。   姬无镜也要去。   作为龙瑜君的亲朋陪客,顾见骊自然是要直接去左相府中,和龙瑜君的其他几个闺中密友一起,陪着龙瑜君的花轿往余家去。姬无镜跟着顾见骊自然是不方便的。   顾见骊摇头:“不合规矩。”   姬无镜嗤笑。   顾见骊再摇头:“今天是瑜君的大喜日子,若我们不合规矩了,会给新人添麻烦的。”   姬无镜神情恹恹地倚靠着床侧,苍白的脸上病恹恹的。想起昨日夜里姬无镜还咳了血,顾见骊瞧着姬无镜此时不高兴的样子,心里不忍,只好放软了语气,说:“那你先去余家好不好?”   姬无镜不吭声。   “你算着时辰去,在宾客席稍等等。我随着瑜君的花轿去了余家就去寻你,可好?”   姬无镜还是不吭声。   顾见骊解开一侧的面纱,凑过去亲了亲姬无镜的唇角,弯着眼睛笑着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哦。快起来换衣服。”   顾见骊双手去拉姬无镜,姬无镜这才勉为其难地下了床。   再耽搁,怕误了时辰,顾见骊交代了姬无镜何时出发去余家,又叮嘱了几句“大喜的日子不能带刀”、“不要与人争执”、“看谁不顺眼等离了喜宴再算账”等等,这才带着季夏先一步出门,去往左相府中。   顾见骊从姬无镜采买的那批丫鬟里面,挑了四个乖巧听话的放在身边。可用得最习惯的还是季夏,若是出门,带着的丫鬟也一直都是季夏。一起历过难的主仆情谊,总不是新人能轻易替换的。   瞧着顾见骊脸色寻常,眉眼间带着带着几分喜色的模样,季夏忧心忡忡。这群官家女,表面上大气端庄,一个个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可实则也就那么回事,嘴碎起来不比丫鬟们强多少,踩低捧高的本事却比丫鬟间厉害多了。   顾见骊如今和昔日光景不大相同,季夏已经猜到了那些官家女们相视一笑的场景。季夏决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主子给护住了!   玄镜门依山傍水的同时也的确偏僻了些,即使顾见骊起了个大早,她赶去左相府中时,时辰也不算早了,龙瑜君的几个闺中姐妹都已经到了。除了她家中的四五个堂、表姐妹,闺中姐妹也到了四五个,再加上丫鬟,整个装扮成大红色的闺房里,姹紫嫣红地站满了人。毕竟是婚宴,来的姑娘,个个精心装扮了一番。   “见骊,你来了!”龙瑜君坐在梳妆台前正挑选着收拾,她急忙起身,迎上顾见骊。   顾见骊眉眼弯弯带着笑,拉住龙瑜君的手,说:“不要怪我来迟了才好。”   “不迟,时辰还早呢。”龙瑜君反握住顾见骊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没迟到就好,可都准备妥当啦?”顾见骊上下瞧着龙瑜君,“瑜君今日可真好看,嫁衣好看得很。”   龙瑜君笑得开心:“你来得刚好,正好帮我挑挑用哪副镯子。”   除了龙瑜君,屋内其他几位姑娘在见到顾见骊的时候都有些意外,实在没想到顾见骊会出现。顾见骊与龙瑜君交好,龙瑜君出嫁,顾见骊赶来实属正常,可是……她不是毁容了吗?她不应该躲在家里哭的吗?   唐红惠皱着眉,眼神如刀子似地上下打量了顾见骊几遍,又恨不得能够看透顾见骊脸上的面纱,看清楚顾见骊现在丑陋的样子! 第125章   顾见骊浅笑颔首与屋中其他人打过招呼, 也不多言,便去给龙瑜君挑选着手镯。天大地大, 新娘子最大。   屋子里的人也都围着龙瑜君忙活起来。   吉娘子端正立在龙瑜君身后,手握玉梳, 玉梳穿过龙瑜君的长发, 从上梳到下,每梳一次,高声诵一句吉祥话。   “一梳梳到头, 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输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 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有尾, 富富贵贵——”①   吉娘子的嗓音醇厚,故意被拉长了音的三梳祝词,听起来倒有几分虔诚隆重的意味来。原本忙碌的人也都停下手头的活计,围在龙瑜君身旁, 微笑地望着她。   待三梳结束, 莺莺燕燕的众姐妹们一句接一句地道喜。大红的闺房里,笑语盈盈。   梳头娘子为龙瑜君盘起长发。富贵精致的发钗首饰一件一件插进她的发间。闺中妆, 于今日止了。   顾见骊望着龙瑜君,眉眼挂着笑。   外面炮竹锣鼓喜庆之音由远及近,吉时将近了。屋内的姑娘们嬉笑着打趣,原本从容的龙瑜君倒是终于露出了些紧张来。   丫鬟喜笑颜开地跑进来, 禀告相府的老太太赶来了。过来的不仅是龙瑜君的祖母,还有她的继母。龙瑜君的生母前些年便病故了。她祖母和继母赶过来,拉住龙瑜君的手,仔细关切叮嘱着。絮絮交谈间,老夫人的眼睛已经有些红了,而龙瑜君继母虽然也是一副伤心不舍的样子,只是那股子伤心不舍却是不入眼底的。   顾见骊扫了一眼,再听龙瑜君祖母和继母的叮嘱,已然明了龙瑜君家人对她婚事的态度。   那边龙瑜君与祖母、继母说话,这边的姑娘家们倒也闲下来,三三两两说着话。   唐红惠状若随意地走到顾见骊身边,笑着说:“见骊妹妹,你成亲的时候请的谁家娘子梳头?到年底我也要出嫁了,还没将吉娘子的人定下来呢。”   吉娘子?顾见骊哪里有吉娘子,她穿上集市廉价的红衣坐上花轿便嫁了,所有的礼节都是没有的。   周围说话的几个姑娘都看了过来。   顾见骊安静地眸子看了唐红惠一眼,说:“瑜君姐姐请的姚娘子正是大吉人选,唐家姐姐也可请姚娘子。”   何宝君目光闪烁,在唐红惠开口前,娇笑着抢话:“红惠,姚娘子还在这儿呢。你怎还想着找别家娘子?也不怕姚娘子不爱听,将来上门去求她也不来给你梳头。”   姚家娘子正在和丫鬟说话,离得稍微远些。隐约听见这边好似有人叫她,朝这边望了一眼。   唐红惠脸上一红,瞪了何宝君一眼,明显露出了尴尬之色。她想要让顾见骊难堪的小把戏就这么赤裸裸被何宝君揭出来,偏偏一时想不到话呛回去。   何宝君倒不是真的为顾见骊着想给她解围。她只是觉得顾见骊虽然现在又是毁容又是嫁的不好,可到底是郡主。背后与亲昵姐妹议论也就罢了,面子上自然是要交好的。   吉时到,屋子里顿时慌乱起来,龙瑜君脸上的笑也凝了凝,由着吉娘子罩上红盖头,牵着走出闺房,到了正厅拜别了长辈,由兄长背上花轿。   顾见骊和其他姑娘们在龙府安排下上了马车,龙瑜君的几个堂表姐妹乘坐一辆马车,顾见骊与另外几个与龙瑜君交好的官家女乘坐一辆马车。   顾见骊掀开小窗前的垂帘,打量着前方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余长淮。   龙瑜君的出嫁是忤了娘家的意的,这种情况下,夫家的情况就显得格外重要了。顾见骊没从余长淮身上瞧出什么短处来,只不过是匆匆一见,倒也不敢妄下断论。   马车颠簸,唐红惠忍了很久,终于在马车行了一半路程时开口:“见骊,你身脸上的痘疹可都消了?”   同乘中另外三个官家姑娘都惊了。谁也没想到唐红惠会这样直白地问出来,这……做得也太明显了!   顾见骊也惊了一下。她松了手放下垂帘,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唐红惠。她的眼睛是平静的,一点愠意和委屈都没有。越是这样,唐红惠越是心思复杂。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顾见骊这个淡定从容的样子,倘若顾见骊哭一哭闹一闹,她反倒会好心地安慰她、帮她寻药找大夫。可顾见骊凭什么落魄成这个样子还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顾见骊轻声慢语:“自然是还没有消的,否则我也不会戴着面纱出门。能在天花中捡回一条命已是幸事,至于这些疤痕,能消是最好的。唐姑娘问及此事,可是有医治的法子?”   唐红惠脸上的表情一僵,有些结结巴巴:“我、我哪有医治的法子……”   顾见骊浅笑颔首,目光扫过同乘的其他几位姑娘家,娓娓说道:“倘若姐妹几个知晓了医治的法子万望告知一声,见骊感激不尽了。”   “若是知道,定然第一时间送信给你。我有个表亲家里也遭了天花的难,家中也在寻诊治的法子呢。”程梅雅第一个开口。   “我家兄长认识一些市井郎中,待回家了我问问兄长去。”何宝君说。   “我不如几位姐姐有打听的途径,不过倒是有些好看的抹额和异族寻来的面纱,你可要呀?”岳碧兰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总觉得自己冒失了。   “要呀。”顾见骊眉眼弯弯,“不管怎么样,先谢谢姐姐们的费心啦。”   岳碧兰顿时松了口气,她又试探着开口:“会不会很疼呀?哎呦,那阵子全城各处都是天花,天天都有死人,吓死我啦!”   “自然是很疼的。”顾见骊认真点头,简单说了些天花的事儿来。   唐红惠攥着丝帕子,攥得帕子抽了丝。唐红惠瞧着顾见骊光明磊落的样子恨得牙痒痒!顾见骊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发火不哭鼻子?   装什么呀?   呵,不过是脸上维持着脸面,其实心里又是落泪又在滴血吧?   这般想着,唐红惠的心情倒是稍微好了些。   顾见骊与几个姑娘聊了一会儿,又掀开垂帘,打量着外面余家家仆的做派。她这是真的把龙瑜君放在心上了,才会格外费心些。目前所见,倒还好。   唐红惠目光闪了闪,再次开口:“余家虽然家世低了些,可倒也是读书世家,尤其是新郎官更是貌比潘安满腹诗书,对瑜君姐姐也是好得令人羡慕。”   她停顿了一下,忽略掉何宝君的眼色,笑着问:“见骊,姬五爷对你怎么样呀?”   程梅雅皱眉开口:“红惠,你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岳碧兰也开口:“今儿个是瑜君姐姐大喜的日子,我们还是说些瑜君姐姐的事儿好啦。”   “我是关心见骊呀。”唐红惠笑着,“见骊妹妹,姐姐说话有时候是不好听了些,可正是因为关心你,才会问你这问你那的。姬五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京中无人不知。自从得知你嫁了她,姐姐心里日夜替你担忧着。唉,见骊呀,你不要太在意面子。若是心里不舒服哭出来就好,和姐妹们说一说,心里也能畅快些,若是都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的。”   “红惠,你别说了!”何宝君拍了一下她的手背。   马车这个时候在余家正门前停下来。   顾见骊平静的面容终于慢慢蹙了眉,她盯着唐红惠,只是说:“不要姐姐长姐姐短了,下次见了还是称呼郡主吧。今日瑜君婚事不与你计较,下次再失身份,可要领罚的。”   唐红惠脸色僵了僵。眼中闪过一丝恨劲儿。明明只是想奚落顾见骊一番,让顾见骊也放低姿态服软一回。偏偏顾见骊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那她只好让顾见骊真正在席间出出丑!   车门被推开,顾见骊扶着季夏的手,施施然下了马车。余家宾客云集,她刚一下马车,就引了无数的目光。   季夏扶着顾见骊往宾客席去,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奴婢都听见了!”   顾见骊浅笑,问:“手痒了?”   “主子可真了解季夏!可是……您就不生气?”   顾见骊笑着摇头:“我倒是不气的。不过我的季夏既然手痒了,打也行。但一切都要等喜宴结束,今日谁都大不了瑜君。”   顾见骊往宾客席去,一路上遇到好些熟悉的人,或者只是脸熟叫不出来名字的人来。她微笑着与他们简短打过招呼。   与唐红惠等人不同,余家宾客席里的人倒是对于顾见骊的出现一点都不意外。甚至,一个个脸上露出了然的复杂神色来。   怪得不姬五爷会不请自来喝喜酒啊……   天知道,他们来了宾客席见到姬无镜的时候,差点转身就跑。今儿个的喜宴,当真不是玄镜门的埋伏?讯号烟一放,红影一窜,杀无赦?   顾见骊目光扫过宾客席,一眼看见了单独坐在角落那一桌的姬无镜,他一身红衣懒散而坐,和周围格格不入。   顾见骊苦笑,姬无镜分明不喜欢这种场合,偏偏要跟来。   “姬五夫人!”   顾见骊刚要朝姬无镜走去,听见背后略耳熟的声音。她回头,便看着笑出一对小酒窝的林少棠朝着这边跑过来。   “真的是你!”林少棠跑到顾见骊面前气喘吁吁。他望着顾见骊的目光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我以为你会再不出门应酬……今日能在这里见到你,实在是令人欢喜!” 第126章   顾见骊向后退了一小步, 浅笑着说:“瑜君成婚,我自然是要来的。”   林少棠懊恼道:“我一早儿就来了余家。早知道你会去给表姐送嫁, 我也跟着表姐家的人一块过来了……”   他怔怔望着顾见骊的眼睛:“那般倒是能多见郡主一面……”   这话便是越矩了,偏偏林少棠的眼睛干干净净的, 没有任何下作杂污, 将一腔赤诚摆放得光明正大。   顾见骊垂下眼睛,用指腹若有似无地压了压脸颊上的面纱,有意提醒林少棠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安京双骊。她说:“家人候着, 我先行一步了。”   林少棠眼睁睁望着顾见骊转身,心下不舍。他朝着顾见骊面朝的方向寻了寻,看见了神情恹恹的姬无镜。   家人……   “郡主!”林少棠忽然叫住顾见骊。   顾见骊脚步顿了顿, 侧转过身望向他,问:“林公子还有何事?”   林少棠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安京双骊永远都是安京双骊,不管是你戴着面纱还是不戴面纱,在少棠心里的风华永不减半分!”   这话越来越过分了。可偏偏因他的眼神太过干净和真诚, 让人讨厌不起来。落难时, 顾见骊见多了龌龊的流氓做派,甚至是仗势欺人想用强占的恶行, 比较起来,她倒是原谅了林少棠的冒失。他有意无意挑了有旁人在的场合才与顾见骊说话,人们只会笑他痴傻。   不过距离还是要保持的,顾见骊有些无奈地说:“林公子席间少喝酒, 勿醉言。”   言罢,顾见骊再次转身离去了。   “我、我还没说完呢……”林少棠伸长了脖子,不舍地望着顾见骊的背影。他还想说……如果姬无镜敢嫌弃她变得不好看了,那和离便是。他不嫌弃啊!   可惜没来得及说……一定是他前面废话太多,又或者语速太慢了,耽搁了郡主的时间!   林少棠有些失落。   不过,林少棠失落的眼睛很快明亮起来,盛满希望。   “她刚刚说什么?让我少喝酒?她是不是关心我啊……”林少棠扯开嘴角露出小虎牙,两颊小酒窝深陷。   远远的,姬无镜意味深长地望着林少棠傻乐呵的样子。待顾见骊走近,姬无镜慢悠悠地问:“顾见骊,你磨蹭什么啊?”   “没有磨蹭呢。”顾见骊温声细语,软绵绵的,让人发不出火来。   她坐下来,端起茶壶想要给姬无镜倒一盏凉茶熄熄火,茶壶刚刚端起来,袖子向下滑落,露出布满麻子印的手腕。顾见骊眸光顿了顿,将袖子拉起来,再给姬无镜倒茶水。   姬无镜将她细小的动作收入眼中,问:“什么时候回家?”   “到了吉时放了喜炮开宴我们便走,不留席。”顾见骊目光在桌上的点心糕点和瓜果上扫了一圈,挑了一碟摆在姬无镜面前,“正宴还没上来,你先吃些点心,要不等下会饿着肚子离席。”   姬无镜瞥她一眼,不耐烦地移开视线。   顾见骊亲手拿起一块海棠酥递到姬无镜唇边,轻哄:“瞧着这个好吃得很,我不方便吃,你帮我吃一块就当做我也吃啦。”   姬无镜半垂着眼,无语地瞥着顾见骊。   顾见骊弯起眼睛来,用海棠酥轻轻蹭了一下姬无镜的唇。姬无镜乜了一眼仍旧站在远处的林少棠,眼中戾气浮现,他面无表情地张开嘴,吃了顾见骊喂过来的海棠酥。用力咬着。   “好香哦,再吃一块。”顾见骊又给姬无镜递过来一块。   众宾客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顾见骊和姬无镜的这一桌瞟来,瞧见这一幕无不目瞪口呆。不是说好了无情冷血杀手头儿?怎地被顾见骊亲手喂食?即使是刚成婚的小夫妻也没有当众这般行径的!   夏日炎炎,宾客席摆在垂柳依依的庭院。几张席桌间用雕着并蹄莲的镂空屏风简单相隔。男女分席而坐,年岁稍长些的妇人倒也有极少数与家中男丁同席。   自打姬无镜出现,宾客间的窃窃私语就没停过。如今见了顾见骊与姬无镜亲密的样子,众人这才知道姬无镜是陪娘子出门的……   一时间,议论纷纷。   “这个顾见骊可真厉害,连姬五爷那样的人间煞罗也能收复地服服帖帖。”   “我怎么瞧着心惊胆战的呢?给姬五爷喂食?他会不会一个不高兴直接把顾见骊的手指头咬断,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啊?”   “我还诧异着呢,姬五爷怎么可能会来应酬。原来是为了陪顾见骊?等等……姬五爷这是做护花使者呢,还是一时舍不得离了小娇妻?”   “不懂,不懂……若说是以前,顾见骊往那儿一站,那张脸就能勾了别人的魂儿,可是她现在不是毁容了吗?天花落下的麻子还能医治不成?”   “自然是不能的,你没瞧见她戴着面纱的吗?也就是和相府千金关系好,她才会来赴宴吧?”   唐红惠听着邻桌几位姑娘的议论,她拿起桌上的酒盏,起身朝顾见骊走去。   “红惠!”何宝君喊了一声,急忙起身去追。程梅雅和岳碧兰也起身跟上去。   岳碧兰蹙眉抱怨:“红惠今日是怎么了?这般针对见骊。”   何宝君压低了声音,一边走一边小声给她们两个解释:“前段时日,唐家和广平伯府说亲,红惠和姬三郎八字都对了,才知道这婚事完全是姬二夫人的意思,姬三郎根本不知道,待姬三郎知晓了立刻否了这婚事。幸好当时知道的人并不多,没将事儿弄得外人都知晓,这才没影响红惠再与别家议亲,可红惠心里定然是气的。”   程梅雅和岳碧兰对视一眼,了然。   程梅雅不赞赏地摇头:“不管怎么说,今日是瑜君的大喜之日,红惠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唐红惠走到顾见骊和姬无镜的桌前,面带微笑大声说:“小半年没怎么与郡主相聚,今日见了实在欢喜。听闻能从天花的蹂躏下活命定然是长命百岁的福气人,红惠敬郡主一杯,贺郡主大难不死,也沾沾郡主的福气。”   唐红惠将手中两盏酒中的一盏递给顾见骊。   席间的议论歇了,一时寂寂,都望向这边。   季夏板着脸开口:“唐姑娘的好意郡主心领了,只是我们郡主滴酒不沾。”   唐红惠并不意外,她将酒盏放在桌子上,倒了一盏茶,再递到顾见骊面前,说:“是红惠疏忽了。如此,我饮酒,郡主饮茶也是给了我脸面。”   姬无镜支着下巴,打量着唐红惠。在这样喧闹的宾客席里待了那么久,他早就无聊透了,此时打量着唐红惠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丝饶有趣味的兴致来。   何宝君、程梅雅和岳碧兰赶了过来。程梅雅从5唐红惠手里接了那盏茶,笑着说:“这盏茶我可要替郡主喝,红惠可要成全我呀。”   言罢,也不等唐红惠说话,一饮而尽。   何宝君和岳碧兰一左一右拉住唐红惠的胳膊,说笑着拉她走。   唐红惠推开她们两个的手,朝顾见骊又迈出一步,作势脚踝一歪,朝顾见骊扑过去,人还没靠近呢,手已经朝着顾见骊脸上的面纱抓去了。   早有准备的季夏往前一步,用肩头一撞,直接将唐红惠撞开,没让她碰到顾见骊一根头发。唐红惠脚步踉跄,差点脸朝下摔到地上去。   顾见骊轻笑,她温声开口:“唐姑娘,你不过是想看看我的脸,何必这么麻烦呢?”   顾见骊双手绕到脑后,将面纱的系带解开,拂面红纱缓缓落下,露出她的脸来。   无数双眼睛盯着顾见骊,花园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唐红惠怔怔望着顾见骊的脸,顾见骊的脸如她所想被毁掉了。她应该高兴的,可是对上顾见骊坦然的目光,唐红惠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不,她想看的并不是顾见骊被毁掉的脸,而是顾见骊屈辱的表情!   然而,顾见骊还是那个顾见骊,她腰背挺直而立,脸上挂着得体的嫣然浅笑,眸色澄潋明亮,那股子骄傲风华一点也没有被消磨掉。   唐红惠忽生出了一种诡异的自惭形秽之感。   林少棠星眸璀然,心口怦怦,喜色高呼:“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看戏的姬无镜瞥了林少棠一眼,忆起出门前顾见骊说过的话,他黑着脸收回视线,不耐烦地开口:“喜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结束了,好杀人啊。   顾见骊改了主意,不想留到开宴了,她望向姬无镜,说:“我们现在就回家。”   龙瑜君的丫鬟跑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顾见骊让丫鬟带话给龙瑜君她有事先走,他日再小聚。又叮嘱小丫鬟勿要在这大喜日子与龙瑜君多嘴。   姬无镜一身如血的红衣,顾见骊一身飘逸的浅红裙,裙尾被轻风吹拂,擦过姬无镜的衣角。若是忽略姬无镜的恶行和顾见骊的毁容脸,遥遥望去,宛若画中璧人。   刚到的姬玄恪目送他们两个到院门口的背影,别开眼。忽听见一阵阵惊呼声,他又望过去,眼睁睁看着姬无镜屈起的指背抚过顾见骊的脸颊,然后俯下身去,无视礼制规矩,当众将轻吻落在顾见骊毁掉的脸颊。   顾见骊带着嗔意地推了姬无镜一把,向后退了一步,从甬路退到泥地,脏了裙尾。她提起裙子,蹙眉瞧着染了淤泥的鞋子。   姬无镜嫌弃地敲了敲她的额头,却在她面前蹲下,给她擦去鞋上淤泥。   那一刻,姬玄恪忽然剜心一样地痛。 第127章   季夏赶忙跑回马车, 给顾见骊拿了一双干净的备用鞋子过来,放在顾见骊面前的甬路上。   “抬脚。”姬无镜说。   顾见骊本想说让季夏给她穿鞋子就好, 可是她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听话地乖乖抬起一只脚递给姬无镜, 由着姬无镜给她换了鞋子。   姬无镜松了手,顾见骊又乖乖换了另一只脚,担心站不稳, 她的手动作自然地搭在姬无镜的肩上,直到换好鞋子。   “不可以当众那样的……”顾见骊声音低低,带着嗔意。可不知为什么, 她居然并没有很讨厌姬无镜这种会让她觉得不体面的做法。她心里甚至有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欢喜。   她因心里生出的这股子欢喜而茫然无措。   姬无镜却只是轻飘飘嗤笑了一声,口气随意:“在这儿等着。”   “你要做什么去?”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背影, 急急追问。   姬无镜没回答,擦了手,悠闲懒散地折回宾客席。   诸多宾客立马移回视线,装着继续先前的事情, 可目光却不由偷偷打量着姬无镜。   京中贵族好攀比, 将女子容貌评个三六九等,这才有了安京双骊的说法。京中各种花样的排名多不胜数, 既有女子容貌的排名,自然也会对男子的容貌点评,只不过男子可点评的本事实在太多,容貌不过其中之一。   当年十六七岁的姬无镜踏入玄镜门, 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身红衣异妖之姿,不知惊了多少人的眼。天下男儿容,若姬昭自认第二,绝无第一人。只是后来他的所作所为让别人忽略了他的容貌。别人也不敢夸他一句皮相好,生怕惹得这位人界阎罗皱眉头。   姬无镜已有多年不曾出现在众人眼中,没曾想再次面色苍白神情恹恹地病容出现,竟是为了陪夫人赴闺中密友的婚宴。   姬无镜走回刚刚的桌位,端起桌上的那碟海棠酥。他在众多或明目张胆地张望或偷偷打量的目光下,慢悠悠地捏着一块海棠酥送入口中,咬了一口,面无表情地咀嚼着,红唇微动。然后他端着剩下的那碟海棠酥,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他回来,竟是为了拿这碟海棠酥。   唐红惠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瞧着姬无镜走近,她使劲儿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姬无镜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唐红惠忽然就红了眼睛,感觉今日受了天大的侮辱,竟是长这么大从未这么丢人过。她再偷偷瞥一眼不远处的姬玄恪,更是窘得不得了,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姬无镜走回顾见骊面前时,手中的那块海棠酥还剩下一点,他皱着眉,神色颇为嫌弃,道:“太甜了,不怎么好吃。”   说着,把修长手指间剩下的那一点海棠酥塞进了顾见骊的嘴里,也把顾见骊原本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顾见骊目光略复杂地望了姬无镜一眼,默然转身,踩着小杌子登上马车。   余家一直胆战心惊地关注着这边的事情,见此,余长淮吩咐小厮快跑到后厨准备些海棠酥和别的糕点装在食盒里,给姬无镜送过去。林少棠就站在余长淮身侧,他忙说:“有鱼没?姬五爷爱吃鱼,放一条!”   余长淮犹豫了一下,还是信了林少棠的话,吩咐小厮在食盒里放了一条刚炸好的嫩鱼。小厮跑着将食盒送上姬无镜的马车。长生收下了,余家人这才松了口气。   送食盒的小厮跑回来回话:“那个侍卫闻到鱼味儿了,说送的正好!”   余长淮问林少棠:“你怎知姬五爷好这口?”   “爱屋及乌啊!我不仅把仙女姐姐的喜好打听清楚了,她身边人的喜好自然也要打听得清清楚楚啊!”林少棠笑得露出小虎牙。   余长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吉时刚巧到了,全福人高呼祝词,鞭炮锣鼓响了起来。余家人开开心心地继续婚宴。   在热热闹闹的锣鼓庆贺中,姬玄恪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从外地回家,心心念念的未来小妻子成了婶娘,家人的欺瞒,双重打击,让他一夜成长。   他曾无数次捻着她赠的玉扣,忆她的音容笑貌。他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助,为名为权,他想法设法做了很多先前鄙夷之事。   所支撑着他的,不过是他的小囡囡心里还有他。   她心里有他——姬玄恪一直这般坚信。   他懂她的身不由己懂她的善良懂她的道义,所以即使当初顾敬元要带她回家她选择了留在姬无镜身边,姬玄恪也没有多意外。   可是……他刚刚在顾见骊的眼睛里看见了别的情愫。顾见骊带着嗔意望向姬无镜的目光,让姬玄恪嫉妒得发狂,也心痛得发狂。   他不介意顾见骊嫁过人,即使那个人是他的叔父。什么纲常礼教,皆是虚无。   然而,他介意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目光,介意她将手亲昵搭在姬无镜肩上的熟稔动作。   这段时日姬玄恪逼迫自己不去想的画面一下子涌上心头。他们是夫妻,日夜相伴,吃住同行,亲密无间。时间是刀,活生生割断了顾见骊和姬玄恪的多年情意。时间亦是胶,终将顾见骊和姬无镜两个人逐渐黏连。她的眼里是姬无镜,那么她的心里呢?   姬玄恪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去寻答案!   姬玄恪手掌压在胸口,抵御剜心之痛。心口如冰,他的脸色也一寸寸冷下去。再抬眼望向走远的马车时,他那双漆黑坚定的眸子再无温度。   马车里,顾见骊偏过脸来望着姬无镜。她应该给他讲讲规矩,告诉他今日的做法不雅到极致了。可是……   “顾见骊,不要拿我不爱听的话烦我。”姬无镜吃着嫩鱼,先开口。   顾见骊垂下眼睛想了想,而后抿抿唇,说:“早上起太早,我困了。”   姬无镜诧异地瞥向她,盯着她慢慢躺下来,枕在他的腿上。她白软的手搭在唇前,打了个哈欠,慢慢合上了眼。   姬无镜口中还有鱼肉,可忽然就不想吃了。   顾见骊一路睡得昏昏沉沉,马车在家门前停下时也没彻底醒来。   姬无镜忍着甜腻又吃了两块海棠酥,顾见骊还是没醒。他垂眼瞧着顾见骊酣眠的眉眼,手臂穿过顾见骊腿弯,将她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顾见骊却是一下子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睛,软声念着:“我自己走路……”   顾见骊的手推了推姬无镜的胸口,表示抗议。   再也不是曾经没几个下人的小院子,如今府邸中家仆众多,顾见骊可不太想就这样被姬无镜抱回去。   姬无镜瞥她刚睡醒的朦胧眼眸,又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说:“不。”   罗慕歌一早就过来了,她站在檐下看着姬无镜抱着顾见骊一步步走近。她今日心情很好,向来淡然的脸上难得挂着开心的笑。然而随着姬无镜抱着顾见骊一步步走近,她脸上的笑也终于是一点一点消散了。   “师兄。”待姬无镜抱着顾见骊走到罗慕歌面前,罗慕歌又是往常云淡风轻的表情。   顾见骊再一次推了推姬无镜的胸膛,这次稍微用力了些,姬无镜倒是将顾见骊放了下来。他不高兴地瞥着顾见骊,语气不善:“好赖不知。”   顾见骊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不与他争辩,而是望向罗慕歌微笑着开口:“罗姑娘过来了。”   罗慕歌点头,她望着姬无镜,说道:“虽然子蛊替师兄调养了五脏六腑,可师兄的身体还是要比寻常人弱一些,还是不应该日日出门折腾。”   姬无镜随意点了下头,经过罗慕歌,先一步往屋里走去。   顾见骊和罗慕歌跟进去,罗慕歌急急说出今日来的目的:“找到洛毒医了。”   姬无镜“哦”了一声,在太师椅里懒洋洋地坐下。   顾见骊忽然想到叶云月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倘若姬无镜真的还有至少十几年的寿命,那他体内的毒是怎么解的?难不成真的是这位洛毒医?   顾见骊赶忙问:“洛毒医是何人?可是艺术高超的民间大夫?”   “噬心散没有解药,可这种毒药又不会凭空出现。噬心散正是洛毒医研制出来的剧毒之物。”罗慕歌淡淡解释。   顾见骊一惊,眼中瞬间漾出灿烂的喜悦:“太好了!”   姬无镜瞥了一眼顾见骊的神色。   能到寻到行踪不定的洛毒医,罗慕歌自然是欢喜的。今儿个一早得了消息,她便急忙赶了过来,即使知道姬无镜不在家中,她也没有离开,而是守在这里,等着姬无镜回来,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可是姬无镜面无表情,倒是顾见骊喜悦异常。   罗慕歌心里的欢喜莫名散了些。她神色淡淡,道:“洛毒医性格古怪,只研毒,不救人。即使找到了他,也未必能研制出解药。”   顾见骊眸中的亮色果然如罗慕歌希望的那般,黯淡下去。   不过只是一瞬,顾见骊又弯起眼睛笑着,说:“不管怎么说也是好消息呀。我虽然不懂医毒,可寻了制毒人,得了研毒的法子,再研制解药也容易了许多。”   姬无镜又看了顾见骊一眼,半晌,懒懒收回视线。   丫鬟悄声进来禀告姬星澜一直在找顾见骊,顾见骊便先一步出了屋,去见见姬星澜,也好将午膳安排妥帖。   屋中只有姬无镜和罗慕歌两个人,两个人都没说话。罗慕歌长久地凝视着姬无镜。一时间,心里涌上了酸涩。这种酸涩,四年前曾有过一次。 第128章   罗慕歌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和奶娘生活到六岁,被父亲带走。父亲是西厂督主罗岂风, 一个声名狼藉的怪人。她自然是不能跟去西厂那样的地方生活,罗岂风便把她交到了纪敬意的手中, 让她学医。   她还记得那日从父亲身边走向纪敬意。纪敬意说了什么, 她不记得了。可是她记得父亲说:“咱家杀人太多,免得恶报延到这孩子身上,让她跟着你去救人, 给她自己积点福气。”   她转过头懵懂望向父亲,父亲对她笑着说:“歌儿,多救一个人就多活一岁, 好好学医!”   罗慕歌使劲儿点头,刻苦学医, 在纪敬意的几个弟子中出类拔萃,到最后纪敬意便只留她在身边,成了关门弟子。   学医救人几乎成了她人生里唯一的事儿。   父亲常常派人送些礼物给她,若是来看望她, 也不过看一眼就走。时间久了, 她也习惯了。乃至后来父亲都说她性子冷淡,看来并不挂念父亲。不过每年她生辰的时候, 父亲都会派人接她。   她九岁生辰去西厂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姬无镜。   西厂宽敞的庭院里放着一个好大的牢笼,还是少年的姬无镜被困在牢笼里,连同三条饿狼。红衣少年动作行云流水,身上溢出戾气, 凶甚于狼。他撕裂饿狼的皮骨,饿狼匍匐在他脚底,他掰歪坚硬的牢笼,一步一步走出来。血腥味刺鼻,令人作呕。   罗慕歌这才恍惚发现原来他身上是白衣,只是被血染透了。   他脸上沾着血,眼底猩红,扯起唇角嗤笑,轻蔑地说:“无聊。”   而后瞥向罗慕歌,语气阴森:“这个又是什么玩法?”   罗慕歌吓白了脸,向后退了两步。   “她是为师的女儿,是你师妹。”罗岂风朝她招手,“歌儿,过来。”   罗慕歌飞快地朝父亲跑过去,远离可怕的人。她一口气跑到父亲身边,怯生生地回头去看姬无镜。姬无镜面无表情,扯着一个小太监的衣襟,慢条斯理地擦手上的血迹。   罗慕歌从来没见过这样……不像人的人。   后来,罗岂风又收了一个徒弟——陈河。   罗慕歌再去西厂,又看见了那个关着野兽的笼子,可是这次被关在里面的是陈河。陈河脸色惨白,吓得不轻。姬无镜坐在笼子上面,手里拿着根狼骨敲陈河的头。他懒洋洋地说:“求我帮忙啊,小师弟。”   偶尔,罗慕歌会羡慕姬无镜和陈河,能够陪在父亲身边。倘若她是男子,兴许也可以如此。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偶尔罢了,毕竟她和父亲的感情也不算深厚。   再后来,姬无镜入玄镜门,陈河在西厂里也越来越耀眼。父亲和两个师兄的名声都不太好,可在罗慕歌眼中,天下男儿皆不如师兄。   她以为她和师兄之间的关系也就永远都这样了,直到四年前姬无镜第一次主动找到她。那也是姬无镜第一次直视着她。   姬无镜懒洋洋地坐在红墙之上,说:“我搞大了一个女人的肚子,那女人还给我生了两个孩子。所以,懒得娶什么叶家姑娘,小师妹帮师兄个忙?”   他眼尾略略挑起,勾勒出一丝笑来。   罗慕歌望着姬无镜眼尾下的红色泪痣,迅速点头。   可她难免去猜想,猜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入了师兄的眼。她甚至好奇地去调查过,可是只来得及看见姬无镜为那个女人撑伞的背影。罗慕歌也仅见到了那一次,再想去查,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罗慕歌见过师兄动作生涩地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姬无镜皱着眉,凝视着婴儿的目光让罗慕歌觉得异常陌生。   罗慕歌感觉得到姬无镜对那个婴儿的在意,所以师兄是不是很在意那个女人?那个罗慕歌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女人。   眨眼四年,她为师兄体内的毒奔波,而师兄身边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让师兄变得不像师兄的女人。   有些事情只能藏在心底,有些酸涩也只能一个人慢慢消化。   罗慕歌收起思绪,望着姬无镜说道:“我知道师兄并不在意生死,所以即使有了洛毒医的下落,也未能引得师兄半分欢喜。可师兄要为两个孩子和嫂子想一想。若师兄继续散漫消极,不知调理身体。你走之后,他们怎么办?”   姬无镜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又不甚在意地收回了视线。   罗慕歌忍下心头酸涩,再问:“师兄真的能够容忍你走之后,嫂子带着两个孩子改嫁?”   姬无镜随口说:“把她掐死带走。”   罗慕歌狠了狠心,说道:“师兄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嫂子未必不贪生。”   “她愿不愿意并不重要。”姬无镜冷笑。   “师兄真的忍心?倘若她怪你恨你?”罗慕歌轻叹了一声,“我并非挑拨离间的小人。你大可亲自去问她。我只是希望师兄就算是为了顾见骊,为了两个孩子。也更应该好好卧床调养,不要再动内力,早日植入母蛊。”   晚上,顾见骊沐浴过后,身上只穿了一条鹅黄肚兜和奶白的短亵裤,坐在梳妆台前。装满瓶瓶罐罐的箱子打开着,放在一旁。她从箱子里挑着不同的去痕药,仔细涂抹在身上不同地方的麻印。   她会观察胳膊腿儿上的印子,再在小本子写写画画,把这些药的成效都记下来。   一忙活,就是一个半时辰。   虽然,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效果。   季夏趁着姬无镜去耳房沐浴的时候,悄声走进来,在顾见骊的耳边,小声说:“奴婢都查到了。那个唐红惠是因为被姬三郎退婚了,这才怀恨在心。”   顾见骊涂抹着小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继续。   季夏将姬玄恪退婚这事的来龙去脉说给顾见骊听,又说:“和姬三郎的婚事作罢,唐家又给唐红惠寻了个别家的亲事,具体谁家我没听注意听,只知道姓秦。只是今儿个婚宴上的事情闹大了,秦家说不定也要去退婚的。而且听说唐红惠刚回家,就被她父亲用鞭子抽了一顿。”   姬无镜推开房门进来,看见季夏,皱了皱眉。   季夏知道姬无镜这是不喜欢她在屋子里,她急忙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就连关门的动作也是轻轻的。   姬无镜身上的寝衣只是随意一披,也没系带。他走到顾见骊身后,瞥一眼梳妆台上摊开的小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目光挪到顾见骊的身上,开口:“你都磨蹭一晚上了,还睡不睡?”   “你先去睡,我等一会儿才能好。”顾见骊低着头,将药脂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小腿上,又用浸湿的帕子将大腿上药擦去,换另一种药。   她越是瞧着腿上的印子,越是沮丧。   ——可真丑啊!   姬无镜神情恹恹地站在她身后,既不吭声,也不离开。   顾见骊不经意间抬眼,望了一眼铜镜,才发现姬无镜还站在她身后。她诧异地转过身去,微微仰起脸来望着他:“怎么啦?”   姬无镜板着脸看着她,无声摆口型:“睡觉。”   顾见骊回头望了一眼桌上的小册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飞快在小册子上做了个记号,然后起身拉起姬无镜的胳膊,拽着他往床榻去。   “好啦,这就睡啦。”   姬无镜脸色稍缓,由顾见骊拉着他上了床。   熄了灯,姬无镜在顾见骊身后抱住她,手掌自然地滑进她的肚兜。   顾见骊正在拉扯着被子,姬无镜的手掌覆来,她动作顿了顿,才继续慢吞吞地扯被子,将被子盖在自己和姬无镜身上。   姬无镜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落在顾见骊的脖子上,每次瞧着顾见骊细白的脖侧,姬无镜都想咬上几口。不,不仅是脖子。他想啃咬她全身上下的软肉。   若是掐死她,这么好看的脖子就会留下紫红的印子,就不好看了。   指腹捻着凸凸的豆儿,姬无镜忽然想,把噬心散的毒传给她吧?若研出解药,他们一起活,若没等到解药,他们可以去地下继续肆意胡闹。   “顾见骊。”姬无镜的声音沉下去。   顾见骊低低地应了一声,她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面朝着姬无镜。   “好困了……”顾见骊软软打了个哈欠,将手搭在姬无镜腰侧,攥着他的衣襟。她将脸埋在姬无镜的胸口,不自觉地蹭了蹭。   异样的酥麻从胸口传来,姬无镜阴着眼,捏着顾见骊的下巴,将她的脑袋往上抬离他的胸口,枕着他的胳膊。   一片昏暗里,姬无镜凝视着顾见骊已经睡着的侧脸。   若她知道自己中了没有解药的毒,是不是又要吧嗒吧嗒掉眼泪?   向来行事果断潇洒的姬无镜,第一次有了顾虑犹豫不决。   下半夜,姬无镜刚合上眼准备睡去,听见怀里低低的啜涕声。   “顾见骊?”姬无镜皱着眉去推顾见骊。   顾见骊睡梦中捂着脸哭,嘴里委屈地低声哭诉着“不要,不要,我不丑……”   “顾见骊。”姬无镜又一次去推她,将她从噩梦里推醒。   顾见骊迷迷糊糊从噩梦里醒过来,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姬无镜。   “又梦到追着你跑的小鬼儿了?”姬无镜哑着嗓子问。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看清姬无镜了,眼睛里的泪一下子涌出来,更委屈了。她哭着说:“鬼差说毁容的人要去另外的地方,不让我跟着你呜呜呜……”   姬无镜困倦地揉眉心,也不言,起身下床点了烛台。   温柔昏黄的光亮起整间屋。   他举起烛台,面无表情地送到自己的脸。 第129章   顾见骊猛地睁大了眼睛, 所有的迷糊困顿一瞬间烟消云散。她惊呼了一声,掀开被子下床,动作太慌,直接跌了下去。她慌乱地迅速爬起来, 朝姬无镜扑过去, 夺了他手里的烛台。   姬无镜垂着眼, 目光落在顾见骊的小腿上, 她刚刚摔下来时磕到了小腿。白皙的小腿肉眼可见地青淤了一块。   “你又要胡闹什么啊!” 顾见骊高声质问, 因为过于慌乱, 声音都是抖颤的。   分明的炎炎夏日,她的脊背却沁出了一层冷汗。   姬无镜的视线慢悠悠地上移,落在顾见骊起伏的胸口。   凸豆儿隔着薄滑的料子挺立着。想捏,姬无镜就捏了。   指腹捻捏着,他漫不经心地说:“不是怕死后不能跟着我吗?”   顾见骊狠狠打开他的手, 生气地说:“那只是一个梦啊!”   姬无镜懒散瞧她湿盈盈的眼,问:“知道是梦,那你哭什么?”   姬无镜朝她伸手:“还给叔叔。”   顾见骊摇头。   姬无镜忽然就笑了。他这一笑,顾见骊心弦崩了起来。她在姬无镜的眼里看出了认真。若姬无镜真要做什么, 她可没那个本事拦。   顾见骊放软了声音, 带着丝讨好央求:“很疼的, 一点都不好玩。”   过分的紧张和巨大的震惊让她的声音依旧带着轻颤。   “我的小骊骊头一遭因为不能和叔叔在一起而哭鼻子, 四舍五入那就是为了叔叔掉金豆子啊。” 姬无镜随意笑笑, “看在金豆子的份上,叔叔也得让你如愿啊。”   不过他再次看向顾见骊碰青的小腿, 倒也不急着毁脸了。他拉着顾见骊的手腕,向后退了一步,在椅子里坐下,然后将顾见骊拉到腿上。顾见骊匆忙在姬无镜拉她过去之前将烛台放在稍远些的高脚桌上。   姬无镜抬起顾见骊的小腿,揉着她小腿上的淤青。   离得近了,顾见骊看清了姬无镜脸侧被烫红的一块。她怔怔望着他脸侧,她小心翼翼地伸手,用指尖儿摸了摸。只摸了一下,畏惧似的迅速收回手来,她低声问:“疼吗?”   “没什么感觉。” 姬无镜随口说。   都烫红了怎么可能没什么感觉怎么可能不疼?顾见骊蹙眉。她望着姬无镜的侧脸,半晌,小声问:“见骊在五爷心里很重要吗?”   “还好吧。” 姬无镜随口说着给顾见骊揉小腿。他又认真想了想,说:“但是好像也没有更重要的人了。”   顾见骊心尖儿颤了一下,她缓慢地垂下眼睛,将头靠在姬无镜的胸口,低落地温声说道:“不值当的…… 这样是不对的…… 谁都不应该因为别人轻易伤害自己。”   顾见骊心里没有欢喜,只觉得沉重压人,压得她承受不起,甚至畏惧,想逃。   姬无镜没怎么注意听。   顾见骊瞧出来姬无镜没把她的话听见去,她安静地凝望着他,软声开口:“不要这样子。叔叔…… 若真是烧坏了脸,日后还怎么靠这张脸勾别人的魂儿?”她故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带着丝玩笑的意味。   姬无镜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说:“你不是觉得我不好看?”   顾见骊怔了怔,不知姬无镜为什么这样说。似乎…… 姬无镜不是第一次在意地问她他好不好看。   顾见骊顿了顿,隐约想起来了…… 难道上次她与父亲的谈话被姬无镜听了去?   “好看的。叔叔好看。” 顾见骊凑过去,缓慢地亲了亲姬无镜脸颊上被烫红的地方。   “真的很好看的。” 她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姬无镜诧异地侧转过脸来看向她,甚至将手掌覆在顾见骊的额头。   “莫名其妙。” 姬无镜抱起顾见骊往床榻走去,“不烧就不烧啊,睡觉。”   重新熄了灯,屋子又黑下来。   顾见骊目光有些空洞,怔怔望着身侧已经睡着了的姬无镜。   心里那份沉甸甸变得更重了。澄潋的眸中却始终没染上半分笑意。   顾见骊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一早,她蹙眉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眸光渐渐凝了神,她一下子坐起来,喊了声:“五爷?”   “怎么了?” 姬无镜的声音沙哑带着倦音。   顾见骊转过头来,发现姬无镜睡在她身边,睡得好好的,脸也好好的。昨天晚上被烛台烫过的地方还有一点很浅的红印子未消。   顾见骊弯下腰,凑过去细细地瞧他的脸。   姬无镜忽然抬手压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压下来,将吻落在她的额头,又很快松了手,从始至终没睁开眼。   顾见骊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她重新直起身来,瞪了他一眼,悄声从床尾下了床,又给他扯了扯被子,转身走到耳房去梳洗。   早饭的时候,姬无镜没起来。顾见骊带着姬星漏和姬星澜一起吃过。   不多时,小丫鬟胭脂进了屋禀告姬月明求见。   “姬月明?” 顾见骊愣了一下。   自从上次掌掴之事,顾见骊就没怎么见过姬月明,姬月明几乎把自己关在了闺房中等着出嫁,也没生出什么幺蛾子。按理说,姬月明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出嫁了,只是一场天花,让她戴了孝,这才把婚期往后延了些。   她怎么会跑来求见?   顾见骊着实猜不透她的意思。   顾见骊正手把手教姬星澜写字,便说:“将人请去偏厅,我等下就过去。”小丫鬟应着,匆匆去办。   “阿娘,你不陪澜澜写字了吗?” 姬星澜扭过头来,奶声奶气地问。她揪着小眉头,又说:“阿娘有事情就去做好啦,澜澜也能自己写!”   “专心。” 顾见骊说。   “喔……” 姬星澜吐了吐小舌头,老老实实地写字,把所誊抄的诗句最后一句话写完。   顾见骊这才松开姬星澜的手,揉了揉她的头,说:“澜澜再把这首诗写三遍,写完就才可以去和哥哥玩。我回来要检查的。”   “嗯嗯!” 姬星澜使劲儿点头,“澜澜绝对不偷懒,会好好写的哦!”   顾见骊冲她温柔笑着。   顾见骊去了偏厅,刚推开门,姬月明转身看见顾见骊,扑通一声跪下来,哽咽求:“五婶,月明以前做了太多的糊涂事儿,您怎么骂我罚我打我都行,要了我的命也行,求您一件小事儿,真的就是一件小事儿!月明给您磕头了!”   说罢,她竟真的 “咚咚咚” 磕起头来。   “把她拉开。” 顾见骊吩咐跟在身后的两个丫鬟,胭脂和红簪。   她缓步走到椅子里坐下来,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小事儿,值得你这样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   姬月明跪行到顾见骊身边,哭着说:“五婶,你还记不记得江郎?会给你写信的江郎?我还帮他给你带过信的!”   顾见骊隐约有点印象。未嫁时,那位颇有才学的江学子时常求着各种人送些他亲自写的诗词,持续了大半年。不过顾见骊都没有收。后来,顾见骊嫁到广平伯府得了姬月明好些针对,正是因为姬月明心悦江郎,可那位江郎也不知道是知道姬月明的心思还是不知,竟是托姬月明带信给顾见骊。   顾见骊警惕地打量着姬月明。   姬月明自嘲地笑了笑,说:“五婶,我没有害你的心思。只是江郎病重,昏迷里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见你最后一面。求求您,求求您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了!”   说着,姬月明又开始磕头。   顾见骊摇头。   “五婶,您一定怀疑我要害你!真的没有!您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会知道江郎病重的消息。不求着您单独和他见面,您带着五叔,或者带着好些下人都行啊!求求您了,求求您发发慈悲,可怜可怜一个满心装着你的人临终前最大的愿望……”   “我若懂医,乐意救死扶伤,可我不懂医,去了也没什么用。若是缺了什么药材,我这里有的话倒是愿意帮忙。” 顾见骊站了起来,“我是不会去的。你也不要再做这样的糊涂事,于你将来婚嫁也是不利。”   顾见骊转身往外走。   姬月明瘫软在地,泪流满面。她望着顾见骊的背影,绝望地说:“顾见骊,你真狠心。不,你没有心!”   顾见骊的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外走。   顾见骊顶着夏日的烈日走在甬路上,她不去,因为觉得没必要。不管姬月明怎么哭诉,她都不会改变主意,可是姬月明最后说的话,却总萦在她耳边。   想着,顾见骊的脚步慢下来,停在被烈日灼烫的甬路上。   胭脂往前走了两步,恭敬地低声说:“夫人,日光烈得很,不要停在这里晒了。”   顾见骊这才回过神来,她微微抬着下巴,眯起眼睛望向晃眼的日光。日光灼热又干净,遮遮掩掩的东西轻易展露出原本的模样。   顾见骊继续往回走,她一个人回了寝屋。她的手放在门上停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将门无声推开。   姬无镜已经起来了,懒散坐在顾见骊的梳妆台前,神情恹恹地翻看着箱子里的各种去痕药。   夏日的光从开着的窗户照进来,打在姬无镜的侧脸,将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映衬得毫无血色。   顾见骊忽然觉得姬月明说的很对。   姬无镜侧转过头看她,不高兴地皱眉:“干嘛站在那里偷看我?”   “叔叔好看呐!” 顾见骊弯起唇角。   姬无镜嗤笑:“生气姬昭无事五爷有事叫叔?”   顾见骊一怔,反驳:“才没有!”   只是想对你好一点罢了——顾见骊默默在心里说。    第130章   姬无镜后知后觉地发现最近两天, 顾见骊似乎有点躲着他。若具体说说, 他倒是说不出来。她会叮嘱厨房煎鱼烤鱼炖鱼炸鱼,也会像以前那样给他挑刺。晚上睡时,他胡闹捏捻着她, 她也不拒绝。   但是,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姬无镜推门出了寝屋,喊了两声栗子。栗子不知道去了哪儿, 没过来,反倒是顾见骊身边的一个叫绿钗的丫鬟匆匆赶过来询问有什么吩咐。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 有点烦。   不过到底是顾见骊从那么多丫鬟里面挑出来的。姬无镜忍着发火将她赶走的冲动,问:“夫人去哪儿了?   “夫人在后院陪着澜姐儿。”小丫鬟守礼地低着头恭敬回话。别的,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姬无镜直接寻到后院去。   阳光正好,伴着和煦的微风。顾见骊带着姬星澜坐在后院屋前檐下, 姬星澜一双小胳膊抱着个首饰盒子,她洗过的柔软头发刚干, 柔软地披在背上。顾见骊坐在她身后, 用木梳给她梳理头发,而后给她编小辫。   姬无镜走过去,挡住了阳光。   姬星澜甜甜地喊“爹爹”,笑得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   顾见骊细细的手指在姬星澜的发间穿插,认真编着小辫,没抬头看向姬无镜。她自小身边就有一群人伺候着, 编发这种事也不怎么精通,更是从来没给编过, 而且小孩子的头发又软又短,她编起来更仔细了。   姬无镜盯着顾见骊,慢慢皱眉。   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才侧过脸看向姬无镜,说:“这里有凳子,不要站在那里挡光啦。”   姬无镜的脸色黑了黑,面无表情地坐在顾见骊身侧的凳子上,默默看着顾见骊给姬星澜编头发。   看着看着,姬无镜也没起身,两条大长腿滑动,挪着凳子坐在了顾见骊身后,抬手去拆顾见骊挽起的云鬓。   “做什么呀?”顾见骊向后转头。   “别动。”姬无镜用屈起的指关节敲了敲顾见骊的头侧。   顾见骊揉了下头,果真没再乱动,由着姬无镜胡来。她转回头,继续给姬星澜编头发。   很快,顾见骊知道了姬无镜在做什么。   ——他正学着顾见骊如何给姬星澜编头发,而给顾见骊编发。   顾见骊给姬星澜系头绳的动作不由一顿。   姬无镜修长的手指翻动着,很快追上了顾见骊的进度,见顾见骊停了下来,他不耐烦催促:“继续啊。”   顾见骊目光复杂地望着姬星澜的后脑勺。   她给姬星澜编了四条细细的小辫子,然后拢起剩下的头发,打算给她在头顶梳两个小揪揪。如今刚刚拢好一个小揪揪,打算用红头绳扎起来,另一侧的头发还软趴趴地贴在她的头上。   ……姬无镜也要给顾见骊梳两个小揪揪顶在头上?   “快啊。另一边也这样弄?”姬无镜又催。   顾见骊手一松,放下了拢在手心的头发,拿起木梳来重新给姬星澜梳理着。果然,姬无镜也松了手,握着木梳从顾见骊的头顶一路梳到发尾。比起姬星澜又软又短的头发,顾见骊却长发及腰,乌黑也柔软。   顾见骊没有拆掉给姬星澜编好的四条细辫,而是将它们拢在其余的发里,松松垮垮地编发,一直编到发尾,再取了鲜红的头绳,缠了密密几道,系上蝴蝶结。   “阿娘,好了吗?”姬星澜回过头来。   顾见骊用小手指在姬星澜脸侧各挑出一绺儿来,才说:“好啦。”   姬无镜拍顾见骊的肩膀。顾见骊回过头去,姬无镜瞥了一眼姬星澜小脸儿旁垂落的鬓发,也给顾见骊脸侧各挑起一绺儿来。   他审视地比对着顾见骊和姬星澜,这才满意地笑了。   顾见骊怀疑地拿来镜子看,惊讶地发现效果还不错。云鬓松散而下,为顾见骊添了几分慵懒的韵致。   “哇——”姬星澜弯着眼睛,“爹爹好棒哦!   顾见骊凑过去亲她软软的小脸蛋,故意说:“好哇,我给澜澜编了发,澜澜不夸我,反倒是夸没帮你的爹爹,过分哦。   姬星澜眨眨眼,有点慌。不过她很快又抿嘴唇角甜甜地笑:“爹爹是跟阿娘学的呀,阿娘不仅能给澜澜编好看的头发,还能教爹爹哩!   顾见骊被她古灵精怪的样子逗笑了,又瞧着她玉团雪润的样子可爱得很,情不自禁地又俯下身来,把她软软的小身子抱在怀里。   姬无镜拽了拽顾见骊的辫尾,阴阳怪气:“明明就是我编的比你编的好。   姬无镜身子向一侧倾去,摘了几朵不知名的蓝色小野花,插在顾见骊松散的发间。   “是,你编得好。”顾见骊用着平日里哄姬星澜和姬星漏的软软轻哄口吻。   姬星澜歪着小身子,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顾见骊垂在身后的松垮辫子,她又用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奶声奶气地说:“编得一样好哩!因为阿娘人长得好看,所以看上去编的好!   听了姬星澜的话,顾见骊惊得哭笑不得。欢喜地亲了亲姬星澜的小脸蛋儿。顾见骊上头一个姐姐,下头一个调皮捣蛋的弟弟,从来不知道软软的小姑娘这么可爱,简直让她心里的一汪水温柔化开。   姬无镜瞧着顾见骊含笑的眼,又看了看姬星澜。编成一样的发辫,一样弯着眼睛笑的模样。可惜啊,长得一点都不像。如果姬星澜长得像顾见骊多好,如果姬星澜是他的亲女儿多好。   “唉。”姬无镜叹气。   顾见骊转过头来,询问似地望向他。   姬无镜神情恹恹地捏了捏她的脸。姬无镜不由又想起了顾见骊四岁的时候趴在他怀里软软喊叔叔的样子。   胭脂小跑着过来,见到姬无镜也在这里,愣了一下。   顾见骊避开姬无镜的手,转过身来,问胭脂:“我让你去寻小公子,小公子呢?   “奴婢没在林子里找到小公子。想着先回来禀一声,再去别的地方寻他!”胭脂忙说。   “去吧。”顾见骊点头。   顾见骊倒是不会担心姬星漏走丢或者遇害。现在的宅院大得过分,姬星漏不是一次两次不知道跑到哪儿玩去了。如今已不是广平伯府,府里的下人们没人敢害他,至于府外的人?想进府倒是要先闯过玄镜门。   换一种说法,顾见骊觉得现在住的地方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净。   胭脂刚走,季夏又一脸古怪神色地一路小跑过来,分明一脸倾诉欲,却在发现姬无镜在这里时,她把满嘴的话先咽下去,询问似地望向顾见骊。   顾见骊把姬星澜抱在腿上,由着姬星澜好奇地捏着她的手玩。顾见骊说:“有什么话说吧。”   “江家公子昨天上午病故了。”季夏小声说。   顾见骊愣了一下,才点头。   季夏继续说:“然后……昨天晚上姬大姑娘也去世了。”   “谁?”顾见骊一时没反应过来,“姬月明?怎、怎么去的?   季夏脸色古怪,有些别扭地说:“大、大概是殉情……   顾见骊懵了。   就前两天,活生生的姬月明过来找她,才两天,人就没了?   季夏瞧着顾见骊懵怔的表情,详细给她解释:“江家公子自幼体弱,今年开春病重,姬大姑娘几次偷偷去看望,后来被大夫人发现了,狠狠斥责了她,拿这事儿逼姬大姑娘同意嫁给另一户人家。姬大姑娘虽然面上答应了,可是心里一直记挂着江郎,偷偷又去看望过几次,尤其是最近这个月,更是去的频繁。昨儿得了信,江郎可能熬不过去了,姬大姑娘急忙出门,可被大夫人拦了下来,这一拦,就没见上最后一面。姬大姑娘最后穿着丧服自尽的……   “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顾见骊问。   “都传遍了呀!现在广平伯府抬着姬大姑娘的尸体去江家闹着哩!   顾见骊缓慢地点了下头,陷入沉思中,好半天,她才不赞赏地摇头,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傻呢?这世上没有比殉情更愚蠢、更自私的事儿了……”   姬无镜早不爱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他懒散起身,回了房。听季夏讲这些事情,还不如再睡一觉来得自在。   “阿娘?你为什么不开心呀?”姬星澜仰着小脸。   “没有。”顾见骊摇头,她把姬星澜放下来,让她自己去玩。独自坐在檐下发呆。   又过了半个时辰,罗慕歌亲自把姬星漏送过来。   顾见骊诧异地起身相迎,问:“星漏这是跑到哪里去了?莫不是跑到玄镜门了?   罗慕歌点头,道:“玄镜门有些地方地形特殊,第一次去的人容易迷路。我怕他走丢,亲自送过来。”   “切!”姬星漏翻白眼,“我才不会迷路哩。”   顾见骊瞧着姬星漏身上的衣服皱了,她在他面前蹲下来给他整理了一下,说:“玩得一身汗,快去洗个热水澡,然后换身干净衣服去。”   姬星漏一脸的不耐烦,不过到底没顶嘴,按顾见骊说的去了。   “他们两个都很喜欢你。”罗慕歌说。   “他们两个都是很善良很听话的好孩子。”顾见骊温柔笑着,目光追随着姬星漏跑开的背影。   罗慕歌深看了顾见骊一眼,问:“你就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他们的生母。师兄曾经的女人。”   顾见骊认真想了一下,笑着问:“有什么可介意的呢?”   罗慕歌沉默片刻,才说:“我曾见过那个女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我看着师兄为她撑伞,也从她的背影里猜出她的貌美和风骨气度。” 第131章   顾见骊有些意外罗慕歌会与她说这个, 听了罗慕歌的话, 顾见骊没回应,只是望着罗慕歌的眼睛,浅浅笑着。   罗慕歌皱眉, 她说:“你心里没有师兄。”   不是疑问, 而是肯定的语气。   “他是我的夫君,我心里自然有他。”   罗慕歌摇头, 问:“可是也仅此而已了是不是?”   顾见骊温声细语:“我不太懂罗姑娘的意思。”   “洛毒医平生从不救人,即使已经寻到了他, 也未必能从他手中拿到解药。如果师兄体内的毒解不了,先一步离世,你可愿意去陪他?”罗慕歌逼问。   “当然不愿意。”顾见骊不假思索。   “你配不上师兄对你的好!”罗慕歌生气地转过头。   顾见骊浅浅笑着,她弯下腰来, 将不知何时吹落在青砖上的珠花捡起来,放进妆奁里。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妆奁里被姬星澜弄乱的首饰, 一边说:“若我能救他, 我自然拼尽全力。所谓同甘共苦,倘若在与他共患难时送了命,我不悔。可凭白的牺牲这种极其自私的行为,除了感动自己、成为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只能惹来亲朋泪罢了。   妆奁合上,“吧嗒”一声扣上了搭扣。搭扣坠着两条装饰的小鲤鱼, 轻轻摇晃着,碰一下, 再分开,反复着。顾见骊垂着眼睛,目光落在这两条小鲤鱼上。   她本不该与罗慕歌说这么多,不过是因为姬月明殉情的事情让她有感而发,不由说得多了。   两条轻晃的小鲤鱼终于停了下来,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下忽然烦躁起来。片刻间阴云罩在心上。如果一个人对她三分好,她愿意五分回报。可若对方对她十二分好,非要她也拿出十二分的好来?可她拿不出十二分的好,她有家人她有别的记挂,那样偏执的好越过了她的底线。不惜破了自己的原则,失了自我累了亲朋……才是对得起对方?否则就要被人指责没心没肺、配不上、没良心?   太重的情,还不起,也不能还。   罗慕歌沉默了半天,只说了一句:“郡主口才可真好!   她冷淡地瞥了顾见骊一眼,带着愠意地转身。   “罗姑娘。”顾见骊喊住罗慕歌,她捧起妆奁重重放在一侧,眉眼间的笑意也没了。   “还有什么事情?”罗慕歌停下来,却没转身,声音也淡淡。   顾见骊缓缓道:“我知罗姑娘极为关心五爷,时刻将五爷的事情记在心中。只是五爷性情散漫,懒得揣摩别人心意。罗姑娘若是有什么想法,不若直白与他说出来,免生憾事。”   罗慕歌猛地转身,质问:“你胡说什么!”   她对上顾见骊平静的目光,心里忽然一慌,奇异地生出了一抹被看穿心事的慌乱来。   顾见骊起身,长裙曳地,一步步踩下石阶,走到罗慕歌面前,她脸上挂着笑,依旧是轻缓温柔的语调:“罗姑娘问我是不是在意五爷以前的那个女人。五爷曾经的未婚妻曾在我耳边多次有意无意提起此事,她甚至与我说五爷有多在意那个女人,有多记挂那个女人。”   听顾见骊提到叶云月,罗慕歌鄙夷地冷笑,乜着顾见骊,道:“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将我和叶云月混为一谈,以为我在挑拨离间吗?   “罗姑娘自然与叶姑娘不同。”顾见骊摇头,“提起她,只是想一次将话与罗姑娘说清楚。别说五爷先前有一个女人,即使他先前有很多女人我也是不介意的。所谓过去,必然是与如今割舍开。如果五爷还记挂着她也是人之常情。至于罗姑娘……   顾见骊顿了顿,继续说:“罗姑娘不属于过去,是真实站在我眼前的。   罗慕歌怔了怔,不太懂顾见骊的意思,她问:“所以呢?”   “所以,眼前事就要掰扯清楚,有条理地解决好。若罗姑娘因为我没有你的牺牲精神,而认为你比我更合适做五爷的妻子,烦请与五爷说去,让他来决断,与我说这些于罗姑娘来说毫无用处。   “你!你不要妄自揣摩,用这样卑鄙肮脏的想法来看待我!我与师兄只有兄妹情!”罗慕歌气极了,眼中完全失了平时的云淡风轻。   顾见骊轻轻颔首,不急不缓地说:“若我说错了,给罗姑娘赔礼。”   “你稀罕你的赔礼!”罗慕歌怒气转身,匆匆离去。背影瞧上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顾见骊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许久,而后转过身,踩着石阶一步步走上台子。她忽然拂袖,摔了桌子上的妆奁,妆奁落在地上,首饰凌乱落了一地。   胭脂和红簪对视一眼,都吃了一惊。她们自从来顾见骊身边伺候,从来没见过顾见骊发脾气,永远带着笑,连说重话的时候都没有……   毕竟来顾见骊身边的时间也不长,两个小丫鬟一合计,胭脂急忙去找了季夏。   “摔东西?你们亲眼看见的?”季夏也懵了。   季夏跟在顾见骊近十年,也极少见到顾见骊发脾气,更别说摔东西了。她忙问:“夫人现在在哪?在做什么?脸色怎么样?”   “夫人在教澜姐儿写字,没让我们伺候着。我退出来前偷偷打量了一会儿,夫人脸色如常,瞧不出什么来……   “夫人见到了谁?都说了什么?一字不差地说给我听!”   胭脂重重点头,一五一十地将顾见骊与罗慕歌之间的对话、动作描述个清清楚楚。   季夏黑着脸点头,借着送糕点的缘由去了一趟。顾见骊握着姬星澜的手,专心地手把手教她写字,连头都没抬。   季夏犹豫了很久,鼓起勇气去了前院,偷偷寻到姬无镜。姬无镜没回屋睡觉,而是坐在湖边悠哉地钓着鱼。   季夏几次想上前,又都没敢。   最后她咬咬牙,转身去找了栗子。   栗子正坐在长生的院子里,逗绿毛鹦鹉玩。   “栗子,你上次不是夸我这个镯子好看吗?送你了!”季夏不由分说把手腕上的镯子撸下来套在了栗子手腕上。   “好看!”栗子大喊了一声,高高举起手来,开心笑着。   绿毛鹦鹉被栗子吓了一跳,扭头飞进笼子里,细着嗓子叫:“长生,蠢!   它至今,只会这一句。   季夏挽住栗子的手,笑着说:“栗子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呀?”   “好!”栗子使劲儿点头,连什么忙都不问。   季夏低声吩咐着。   长生把绿毛鹦鹉从鸟笼子里拎出来敲它的头。等栗子开开心心地跑出去了,长生瞥了季夏一眼,语气不善:“啧,胆子小到这样凭白丢了个镯子呦!”   季夏刚想走,听了长生的话,她转过身来,也不看长生,而是冲着绿毛鹦鹉拉长了音:“长生——   “蠢!”绿毛鹦鹉小脑瓜一歪,很配合地说出下半句。   季夏眉开眼笑,瞥一眼长生的黑脸,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季夏不过是让栗子给姬无镜送鱼食,在姬无镜面前转一转,再无意间把顾见骊因为罗慕歌发火的事情说给姬无镜而已。   季夏早就发现了,姬无镜虽然对府里几百号的下人都没个好脸,可是对长生和栗子这对兄妹的态度倒是还好。   姬无镜去找顾见骊的时候,顾见骊趴在浴桶里几乎快睡着了。浴桶里的水加了很足的药,狭小的二房里水汽氤氲,弥漫着很浓重着药味儿。   姬无镜拖了把椅子到浴桶前坐下,他分明已经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可是当他坐下来时,顾见骊还是醒了过来。   顾见骊迷茫地望了姬无镜一眼,有些反应迟钝地低下头,捡起落在水中的帕子。本来浸了药汤的帕子是敷在脸上的。可是随着她睡着,帕子也落在了水中。   “掉了。”她慢吞吞地说着,动作有些懒倦迟缓地重新拧了拧帕子,再将帕子覆在脸上。   她略微低着头,双手捂着帕子,热气腾腾的帕子覆在她的脸上,让她脸上的肌肤隐隐作疼。   姬无镜随意从浴水里捡了一根不知名的药材,随意捻着,问:“这是你父亲送过来的那套方子?”   “嗯。”隔着帕子,顾见骊的声音闷闷的。   “我怎么记得这个方子要配合下针的?”姬无镜问。   顾见骊又“嗯”了一声。   “你又不愿意下针,那这方子也没什么效果啊。”姬无镜懒散道。   “下针,等下季夏给我下针。”顾见骊将捂在脸上的帕子拿下来,缓一缓再覆。药物的作用,她的脸红红的,甚至有些肿。   姬无镜“咦”了一声,诧异地打量着顾见骊。   他怎么记得顾见骊特别怕下针,她可怜兮兮拉着他袖子喊叔叔就是为了不下针。姬无镜的目光扫过顾见骊红肿的脸。连下针都不怕,看来她真的很想弄掉那些麻痕。   他慢悠悠地问:“季夏懂穴位?”   顾见骊双手手心贴在脸上动作轻柔地揉捏着,说:“有穴位的图册,我让季夏研究过的……   说到这儿,顾见骊望向姬无镜,明白了姬无镜的意思。顾见骊蹙着眉犹豫了一下,才说:“五爷事忙……   “不忙。”姬无镜缓缓扯起嘴角。   说着,他侧转过身,拿起架子上的穴位册子,问:“就是这个?   顾见骊默不作声地拧起帕子,垂下的眼睑里藏了几分郁色。   姬无镜瞧她垂眼的模样,问:“不愿意?   顾见骊摇头。   她在药汤中站起来,褐色的药汤在她白玉般的身子上轻缓淌过。已经入秋,天渐冷,她刚一跨出浴桶就打了个喷嚏。 第132章   立刻有舒服绵软的浴帕罩下来, 裹住顾见骊湿漉漉的身子。姬无镜掌心隔着棉帕, 给她擦身上的水渍。   顾见骊由着姬无镜给她擦身,她拿起一条帕子擦了擦鬓角弄湿的发。泡药浴时,她的长发全部挽起来, 不想弄上汤药, 可因为中途迷迷糊糊瞌睡了一会儿,鬓角和后颈处还是湿了。   姬无镜擦了顾见骊的上半身, 又蹲下来,给她擦腿。手掌隔着棉帕擦过顾见骊的大腿, 一路下移,敲了敲她的脚踝,顾见骊低头望了一眼,配合地抬起脚。   姬无镜将顾见骊的小脚握在掌中, 擦干。目光落在她发红的脚趾上凝了一瞬,仔细将她每一粒脚趾擦干净。然后握住顾见骊的另一只小脚擦干, 再沿着另一条腿从下往上擦去, 擦到她大腿时,姬无镜的动作忽然停下来,他抬起头,古怪地看了顾见骊一眼,问:“顾见骊,你现在怎么不害臊了啊?”   顾见骊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 她拉着一下披在身上的浴帕,硬着头皮说:“其实还是有点害臊的。”   “倒诚实。”姬无镜手掌沿着顾见骊腿内侧一路擦上去。   顾见骊脸上忽得一红, 双肩缩了一下。   姬无镜笑了,说:“腿并那么紧夹手了。   “你又逗我……”顾见骊越发觉得尴尬,小声嘟囔了一声,两只脚往两侧小小地挪开,又手足无措地再扯了扯披在身上的浴帕。   姬无镜站起来,问:“现在下针还是睡前?”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抵触的意思很明显。她有些心虚地小声说:“要不还是睡前吧……也好给五爷点时间研究一下穴位图……   姬无镜也不揭穿她的怕疼,而是说:“那就把衣服穿上,别勾引我。   “是你自己进来的,我才没勾引你……”顾见骊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抱怨。她不高兴地收回视线,去拿衣服背对着姬无镜穿。   “顾见骊,首饰摔坏了叔叔给买新的。”   顾见骊双手别在背后,正在系肚兜背后的带子。听了姬无镜的话,她动作一僵,下一瞬又忍不住弯了唇。心头阴云笼罩的沮丧悄无声息淡了些。   姬无镜走到顾见骊身后,从顾见骊手中挑来细细的肚兜系带,慢条斯理地给她系上,慢悠悠地说:“生气了?生罗慕歌的气?   “没有,只是心里烦。”顾见骊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毫无保留地把心里想法说出来。这样很不好,她立刻抿了唇,再不愿多说了。   “那摔了首饰以后心里有没有舒服些?”姬无镜一边问一边拿了衣服给顾见骊穿。   顾见骊认真想了一下,说:“嗯,摔出去落地那一下子心里是舒服了些。”   姬无镜瞥了顾见骊一眼,督促:“快穿,别都让我给你穿啊。又不是三岁。   顾见骊瞪他:“分明是你要给我穿的!   “快点,带你去个地方。”姬无镜催。   “要做什么去?”顾见骊将衣服穿好整理好,将面纱也戴上。   姬无镜带着顾见骊走出耳房,牵着她的手,穿过长长的庭院,走进玄镜门。   这还是自搬来,顾见骊第一次进玄镜门。玄镜门里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顾见骊觉得有些阴森。她望着姬无镜握着她的手,心里稍微安了安。   姬无镜牵着顾见骊走进一间狭小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姬无镜牵着顾见骊立在一面墙前,他望着面前的墙,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才忍不住问:“五爷,你在看什么呀?”   “你看这些墙砖,其中有一块是机关,能开启墙后的门。   “那开呀。”顾见骊说。   姬无镜古怪扯起一侧嘴角,“啧”了一声,“可是我忘了当初怎么设的。”   顾见骊有点懵。机关是姬无镜设的,但是姬无镜给忘了?   “那、那怎么办呀?”顾见骊问。   “在这里等我。”姬无镜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空了的手,又回头看了顾见骊一眼,折回去,重新牵起顾见骊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玄镜门的正厅,高悬一面铜镜。而在铜镜之下,刀架上横放着一柄重刀。明明久置,刀锋却泛着猩红,因它的存在,整个正厅一片肃杀血腥之气。   姬无镜径直走向那柄重刀,当他握住刀柄,刀锋隐颤,发出嗡鸣之音。   也就是姬无镜拿起重刀时,无数红色的影子凭空出现,留在玄镜门中的玄境子迅速奔赴而来,再看见握着重刀的姬无镜时,都愣住,继而迅速单膝下跪待命。跪地之人从正厅一路延至庭院。   一眼望去,血海似的一大片红。   顾见骊有些意外,她还以为玄镜门没几个人,没想到一瞬间哗啦啦啦蹦出来这么多人……   代门主匆匆赶来,紧张询问:“门主,何令?”   “无。   姬无镜牵着顾见骊往先前的房间走回,刀刃划过地面。跪地挡路的玄境子迅速让开路。   这样的情景让顾见骊莫名紧张,不由自主握紧了姬无镜的手。姬无镜瞥了她一眼,冷梆梆地开口:“散。   顾见骊不太懂他的意思。又往前走了五六步,顾见骊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惊愕地发现刚刚跪了一地的红衣人都没了踪影,一个都没有了!   “在这里等着。”姬无镜让顾见骊等在门口,独自走了进去。   不久,顾见骊就听见了轰隆倒塌之音,地动山摇。   名器榜上排名第一的重刀,竟被姬无镜用来劈砖墙。   待烟尘消了些,姬无镜牵着顾见骊走进了墙里侧的房间。猛地一进去,顾见骊被晃了眼,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金银珠宝砂石般随意堆满地,更别提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半人高的箱子里装满了人间异宝。   纵使金窝银枝长大,顾见骊还是被眼前毫不内敛的财富弄懵了。   “差点把这地方给忘了。”姬无镜随意掀开一个箱子,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个两手长的玉雕,递到顾见骊面前,说:“摔。   顾见骊惊愕地望着姬无镜,樱口微微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姬无镜走到她身后,将玉雕塞到顾见骊手中,握着她的手,将玉雕摔到墙壁。清脆的声响后,价值连城的玉雕成了碎片。   望着一地的碎片,顾见骊回过神来。她愕然望向姬无镜,无措问:“这是做什么呀?”   姬无镜又将另外一个红玛瑙玉冠塞到顾见骊的手里,随口说:“哄你开心啊。”   他还想握着顾见骊的手将红玛瑙玉冠丢出去,顾见骊及时牢牢抓紧,又把玉冠抱在怀里,瞪着姬无镜,忙说:“多可惜啊……你别胡闹了!   “顾见骊,你循规蹈矩惯了,难免失了别的乐趣。” 姬无镜挑起眼尾笑,“不觉得玉石碎地的声音很好听吗?反正比伶人唱的小曲儿好听。而且美好完整的东西被摔碎,也是挺好玩的吧。”   姬无镜一边说着,一边懒散坐在一个箱子上,弯腰在另外一个箱子里翻找着。瞧见好看的、摔出去的声音好听的,就摔一摔。   顾见骊慢吞吞地低下头,望着怀里抱着的红玛瑙玉冠,她犹豫了一会儿,忐忑地把玉冠摔了出去。   玉冠落地摔碎时,她双肩颤了一下,莫名紧张。而这种紧张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愉悦来。   姬无镜冲她笑,夸她:“好孩子。   顾见骊犹豫地摇头:“摔东西是不对的……好贵的,若是换成钱银可够寻常百姓……   “顾见骊。”姬无镜打断她的话,“再摔一个。”   四目相对,顾见骊盯着姬无镜的眼睛半晌,默默走过去,拿了姬无镜手里的玉碗,摔。   随着玉碗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来,顾见骊的唇角慢慢翘了起来。她回头望向姬无镜,姬无镜朝她张开手臂,开口:“来。   顾见骊走过去,被姬无镜抱了个满怀。   姬无镜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人生在世怎么舒心怎么来。人和人相处也就那么回事。和一个人相处时觉得舒心自在那就靠近,觉得压抑沉重那就离开。你觉得别人对你好,却不知他对你好的过程于他而言不是付出而是令他自己快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谁也不欠谁,对自己好让自己快活才是真。   姬无镜难得一本正经地认真讲这样的话,顾见骊安静偎在他怀里仔细听着,慢慢地想着他的话。   许久后,姬无镜凑到她耳边,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咬了一下,狐狸眼眼尾挑起的笑里带着三分轻痞,他懒散问:“听懂了吗?我的小骊骊。   顾见骊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搭在他腰侧的手却慢慢攥紧。她说:“为什么你一直都不肯植母蛊?你还是快些好起来吧……   姬无镜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问:“你希望叔叔植母蛊?”   “如果有解药再好不过了,可眼下解药不易得,能用母蛊延寿也是好的。   姬无镜没吭声,微微蜷曲的食指一下又一下轻轻刮着顾见骊的耳朵,再捏一捏。   植入母蛊吗?   倘若植入母蛊,姬无镜便要再次陷入半眠半清醒的状态,且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样,他就看不见她了。   “师兄!   罗慕歌听门中人说姬无镜在这里,她急匆匆跑来。她迈进门槛,看见姬无镜和顾见骊抱在一起的画面,她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现姬无镜撩着眼皮瞧她,她才收起心神,垂下眼睛,淡淡道:“师父带着落毒医回来了。” 第133章   洛毒医年过古稀, 干瘦。身为异族人, 瞳仁是深蓝色的,又因为常年与毒物相伴,皮肤蜡黄里泛着不正常的黑光。他披头散发, 发色半黑半白, 笑起来发出“嘎嘎”的干涩古怪动静,像咽喉里含了东西。   他看人时, 深蓝色的瞳仁里像有一捧烟,罩着其间犀利。   对于洛毒医, 顾见骊甚幼久仰大名,知他用毒奇妙,也听闻他浑身上下全是毒物,若是惹了他, 不知不觉中就会被他下毒丧命。顾见骊还听说洛毒医研毒不研解药,平生从不救人。甚至就连他的弟子研毒时遇险, 他也干笑着袖手旁观。   寻到了洛毒医, 顾见骊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担心即使寻到了他也拿不到解药。别说是顾见骊,就连纪敬意和罗慕歌也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但是,顾见骊怎么也没想到姬无镜和洛毒医竟是认识的。   姬无镜当然认识洛毒医,否则他也没那么轻易弄来噬心散。   洛毒医的目光在屋子里的几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姬无镜身上,他“嘎嘎”干笑着, 笑声让人头皮发麻,他沙哑着嗓子:“妖貌姬昭怎地丑了这么多, 嘎嘎。   他的嗓音被毒物药哑了,声音难听得很。   姬无镜撩着眼皮瞧他,眼底浮现戾色,问:“我是不是要夸夸你的毒效果好?   洛毒医摸着山羊胡,嗓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说:“我从来不救人,不过我欠你一条命,用解药抵!啧,只此一次,要是你毒太深药无用,也别再找我!记住了,我是悄悄给你的,莫要与外人说坏了我的恶名!”   他深蓝的眼睛照着的雾气散去,如鹰般犀利地扫过顾见骊、纪敬意和罗慕歌,阴森警告:“谁要是把这事情说出去,啧啧……”   顾见骊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她跟姬无镜过来的路上想了好些说服洛毒医的话,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解药来得这般容易!她忙答应下来,保证绝不与外人说起。纪敬意和罗慕歌亦答应下来。   “这噬心散研制的过程极为复杂,解药的研制也麻烦得很,晒、煎、炼等过程十年才得一副。我手里这瓶解药是最后一副,若是遗失,再炼出来要再等十年。”   顾见骊眉头紧锁,认真听着。   姬无镜脸上的表情倒是淡淡,不见多少欢喜。他侧过脸,目光落在顾见骊的脸上,细细瞧着她认真的模样。   “这解药药性极烈,不可直接服用。我开一副辅药,这辅药很简单,只需要熬制一晚上,明日将解药兑进辅药中饮下即可。   罗慕歌急忙递上纸笔。   洛毒医龙飞凤舞写下药方。纪敬意匆匆扫了一眼,都是些补药,药材也寻常,他手边都有。   顾见骊瞧着纪敬意将一种药材扔进锅中煮着,她心中稍安,却还是焦急。恨不得天快黑,夜快过,一眨眼就到了明日可以让姬无镜服下解药。   “夫人放心,这服药其实就是补药,不会出差错的。今晚这石锅就放在我床边,我一直守着它。熬够了时辰,立刻送过去给您。”纪敬意眉开眼笑地说着。如今得了解药,他心情也是大好。   “有劳纪先生了。”顾见骊感激地弯起眼睛。   “顾见骊。”姬无镜抱着胳膊斜靠在门边,“回家吃饭。”   顾见骊愣了一下,又惊又气姬无镜的浑然不在意。不过的确到了吃晚饭的时辰,这个时候姬星漏和姬星澜已经在等着了。反正辅药有纪敬意看着,没什么问题。顾见骊这才放心地朝姬无镜走过去,习惯性地将手搭在姬无镜的小臂上,和他一起离开。   罗慕歌安静地立在角落,默默望着姬无镜和顾见骊离开的背影。她的目光落在顾见骊搭在姬无镜小臂上的手,又慢慢下移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腿上。顾见骊步子小小,姬无镜腿长,迈出的步子很大,却很慢。罗慕歌目光闪烁,原来师兄也会放慢步子。   姬星澜和姬星漏果然已经在桌边坐下,等着顾见骊和姬无镜回来吃饭。熟食还没上,甜点和瓜果却早就摆了上来。   姬星澜坐得腰背挺直,眼巴巴地望着葡萄。她偷偷瞟了姬星漏一眼,又瞥了林嬷嬷一眼,见谁都没注意到她,她才悄悄舔舔唇。等林嬷嬷看向她时,她已经乖乖坐好了,才不馋葡萄哩。   “怎么还不回来。”姬星漏晃荡着一双小短腿,手里握着筷子咚咚咚地敲碗。   很快,敲碗也不能让他解闷。他把那碟葡萄端到面前,然后小手握住一根筷子扎葡萄。把葡萄扎了个稀巴烂。   姬星澜张着湿漉漉的小嘴儿,眼巴巴瞅着碟子里的葡萄,委屈得不得了。她还没吃呢,一粒都没吃呢!   “哥哥不扎了,都扎坏了……   姬星漏没理她。   “星漏又在弄什么?”顾见骊开心地回来。   一见了顾见骊,姬星澜忽然委屈地喊了一声“阿娘”后,哭了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澜澜怎么啦?”顾见骊疾走两步,把她抱了起来,仔细去擦她脸上的眼泪。   姬无镜慢悠悠地拉开椅子坐下,瞥了姬星漏一眼,问:“你又欺负她了?   又?他什么时候欺负过妹妹?姬星漏本就因为妹妹忽然哭了有点懵,又被姬无镜这么一问,他也委屈上了,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姬星澜乖乖地趴在顾见骊的怀里,眼珠儿瞅着那碟成了烂泥的葡萄。顾见骊顺着小姑娘的目光一看,顿时了然。她笑着喊胭脂、绿钗端上晚膳时,再拿些葡萄来。   姬星澜忽然就不哭了,望着走出去的胭脂。原来还有葡萄呀?她翘着嘴角,甜甜笑了起来。   葡萄一端上来,姬星澜就眼巴巴地望着。   “要先吃饭再吃果子哦。”顾见骊将勺子塞到姬星澜手里。   姬星澜重重点头,低着头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饭,软软的雪腮鼓鼓的。待吃完了饭,顾见骊亲自给姬星澜剥了葡萄皮,将湿润的葡萄肉递到姬星澜嘴边。   “顾见骊。   顾见骊转过头望向姬无镜,抢先说:“自己剥哦。”   她笑着转过头来,开心地又剥了一粒葡萄。姬星澜嘴巴小小,嘴里的那一粒还没吃完,她便把葡萄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好甜呀。   姬星漏这一顿饭吃的心情一点都不好,他白了顾见骊一眼,阴阳怪气:“你心情很好哦。”   “嗯,是心情很好。”顾见骊眉眼弯弯,唇角微扬。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欠身,神情恹恹地自己拿了一粒葡萄,葡萄皮刚剥了一半,葡萄从指间滑过,落在他的雪色衣襟上,染脏了。   姬无镜顿时黑了脸。   顾见骊笑出声来。   “好笑吗?”姬无镜冷眼瞥着她。   顾见骊点头,将刚剥好的葡萄塞进姬无镜的嘴里去,用甜味儿堵去他接下来可能不会太好听的话。   顾见骊是真的心情好,可是这种好心情没持续多久。等她哄着姬星澜和姬星漏睡着,回房之后,看着姬无镜摆弄着细长的银针,便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真的把穴位都弄清楚了?要不然……   “脱了衣服到床上躺着去。   顾见骊磨蹭了一会儿,穿着肚兜趴在床上。麻印遍布她的脸颊和四肢,上身倒是没有多少痕迹。藏蓝的床褥衬得她香背如软玉。   姬无镜将刺满银针的布带随意放在床边。   顾见骊望了一眼,身子不由颤栗,后背几乎是在一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姬无镜刚要下针的动作停下,拧了帕子,给她擦背后。帕子浸过热水,温热的感觉从后背缓缓传过四肢百骸。顾见骊心里紧张的惧怕稍微缓解了些。   然而第一针刺下,顾见骊的眼泪也在一瞬间跟着落了下来。   她身子紧绷,眼泪落在枕上,贝齿咬上搭在枕上的手背。   “顾见骊,”姬无镜阴着眼,“你这样让我怎么下第二针?”   “下、下……”顾见骊小声哽咽。   姬无镜掌心抚过顾见骊腿上的麻痕,漫不经心地说:“别治了吧,斑斑点点也挺好看的啊。”   顾见骊小声地哭:“不好看……要治,继续扎。   姬无镜脸色不太好地又捏了一根银针刺入顾见骊后背的穴位,银针刚刚刺入一个尖儿,她穴位周围的皮肉疼得颤了颤。姬无镜面无表情地捏着银针,轻轻旋入渐深。   当最后一根银针也刺入,顾见骊后背的冷汗又沁出了一层,而她趴着的枕头亦被她的眼泪打湿。   除了偶尔从眼中落下泪,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慢慢熬着时辰。   姬无镜立在床边,将她被冷汗打湿的鬓发掖到耳后,说:“现在不疼了吧?”   “不要跟我讲话,只要动一动就疼,说话也是在动……”顾见骊说得很缓慢,连嘴巴也不想张,有些吐字不清。   姬无镜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结束了下针的煎熬,顾见骊很快睡熟。姬无镜去了玄镜门,他踹开洛毒医的房门,说:“给我治天花印。”   洛毒医盘腿坐在地上,用稀奇古怪的小刀剖一条毒蛇的内脏。他没抬头,“嘎嘎”两声,干涩道:“欠你的已还清,洛某人不救人。   姬无镜缓步走到他面前。   洛毒医这才瞥了他一眼,深蓝色的眼底没有丝毫惧意:“当年便说过欠你一回帮你一回。啧啧,想帮你娘们?成啊,把噬心散的解药还我!”   姬无镜拿出噬心散解药,洛毒医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接手去接。姬无镜却忽然松了手,红瓷瓶落地,药水洒落。 第134章   顾见骊醒来时后背还隐隐作痛, 她蹙着眉, 未睁眼,先摸了摸身侧。身侧是空的,她眼睫颤了颤, 慢吞吞地睁开眼。   身侧是空的, 姬无镜不在,她有些懵怔。   姬无镜嗜睡, 时常顾见骊起来许久他还睡着,猛的见他先起了, 顾见骊不太习惯。顾见骊很快褪了困顿,喊来丫鬟伺候她梳洗更衣,急着去玄镜门。   顾见骊刚收拾妥当,红簪迎上来禀告:“夫人, 宫里来了给五爷问诊的太医。”   宫里的太医每个月都会过来给姬无镜诊脉,顾见骊按照往常那般吩咐红簪将太医先请到侧厅候着。   她带着季夏匆匆赶去玄镜门。玄镜门里安安静静的, 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她凭着记忆, 沿着曲折的回廊,找到昨日见洛毒医的房间。姬无镜果然在那里,洛毒医和纪敬意都在。姬无镜靠坐在摇椅里,懒洋洋地晃着, 摇椅发出吱呀的声响来。洛毒医和纪敬意围坐在一张四方桌前, 捏着银针研药。   “解药……”   “吃了啊。”姬无镜口气随意。   顾见骊心里一松,她走到姬无镜面前,低声问:“怎么起得这么早呀?”   “想起就起啊。”   顾见骊心里欢喜, 也早习惯了姬无镜这样散漫不耐的口气。她温声细语地询问:“那有没有觉得不适呀?”   她细细瞧着姬无镜的神色,没觉得他气色比昨日好多少。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顾见骊微微蹙眉,心想这人可真是奇怪对自己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好在如今对他有些了解,不会因为他这态度生气。顾见骊不再问他,而是走到桌旁询问:“辛苦洛先生和纪先生了。五爷身子可还好?服下解药后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何时才能彻底康复呀?”   洛毒医干笑了两声,阴阳怪气:“没啥注意的,吃好喝好就成。什么时候能彻底康复嘛,啧。”   顾见骊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能点点头再次道谢。她不经意间扫过桌子上摊开的医书,看见了“天花”二字。她怔了怔,不由问:“你们这是在研究什么?”   纪敬意笑着说:“还是五爷厉害竟能说通洛毒医亲自研制如何去除天花留下的麻子。”   顾见骊怔怔的,眼中浮现意外和欢喜。不是说毒医不救人?   纪敬意继续笑着说:“没想到五爷与洛毒医竟是旧识,当初费心思去请洛毒医时五爷也未曾说过,还让我和歌儿担心了很久。早知道五爷和洛毒医的关系,我也不用犯愁了。”   洛毒医“嘎嘎”干涩地笑了两声,摇头不语,眼神莫名。   姬无镜漫不经心地望向顾见骊,目光落在她微微蜷曲的眼睫上停了一瞬,他站了起来,懒洋洋开口:“走了。”   顾见骊再次跟洛毒医和纪敬意道了谢,才跟姬无镜回家。一路上,她嘴角弯弯,满心满眼的欢喜。   “那么高兴啊?”姬无镜乜着她,悠悠问。   “五爷体内的毒可以解,我当然高兴呀。”   姬无镜却不太高兴的样子,他神情恹恹,问:“就没为了洛老头亲自给你研药而欢喜?”   顾见骊眉心微蹙,想了想,才问:“天花留下的印记从未有人能消,他真的能研制出来?”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如果洛老头都研制不出来,这天下所有药都涂你脸上也没用。”   顾见骊仔细打量了一下姬无镜的神色,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她忽然想起来纪敬意说的话,是姬无镜拜托洛毒医研药。   是怪她没有谢他吗?   顾见骊搭在姬无镜小臂上的手轻轻攥了攥他的袖子,冲他弯着眼睛笑:“只顾着高兴叔叔能解毒,还没有好好谢谢叔叔记着我的事情。洛毒医怎么那么容易帮忙呀?”   姬无镜望着远处,没理她。   顾见骊没辙,开始转移话题:“对了,宫里给你诊脉的太医到了。刚好让他给你瞧一瞧。洛毒医本事虽大,可是他说的不清不楚的,让太医再瞧瞧也是好的。”   姬无镜继续不理人。   顾见骊安静下来,也不说话了,陪着他往回走。刚回去,林嬷嬷急匆匆赶来,愁眉苦脸:“小公子闹脾气,不肯吃饭。”   顾见骊侧耳听了听,隐约听见后院传来姬星漏嚷着要出去玩的声音。   “今天是庙会,你带他们两个去庙会玩吧。”姬无镜忽然开口。   姬无镜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今天是星漏生辰。”   顾见骊惊了,她竟是不知。她问:“你不一起去吗?”   “懒。”姬无镜说。   顾见骊有意让姬无镜和两个孩子更亲近些,她放软了声音央求:“去吧,星漏和星澜也一定想我们两个都陪着他们呀。”   “不去。”   顾见骊想了想,太医还在等着给姬无镜诊脉,她便退步:“那我和他们两个先去,待你见过太医,闲了去接我们好不好?好不好?”   姬无镜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往侧厅去的背影,无声摆口型:“臭脸鬼!”   她欢喜地转身,望一眼晴朗的天与云,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的瞳中,喜悦几乎溢出来。   顾见骊到后院寻姬星澜和姬星漏,与他们一说,他们两个小家伙果然开心得不得了,乖乖换好衣服,跟着顾见骊出门。季夏和长生跟着。   庙会好不热闹,姬星澜和姬星漏玩得很开心,顾见骊眸中笑亦从未断过。可怜跟在后面的长生和季夏手里提着好些刚买的东西。   顾见骊走到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目光落在一枚深色的小耳环上。银质的小耳环,被打磨成又深又暗的颜色,环身没有什么纹路,简简单单。   “夫人,这个小耳环怪怪的,不是很好看呀。”季夏说。   顾见骊抿唇,望着小耳环的目光浮现温柔。她让季夏付钱,又亲自用帕子仔细将小耳环包起来,收起来。   “阿娘,我想要那个!”姬星澜指着远处的彩灯。   “好。”   顾见骊一手一个牵着姬星澜和姬星漏。姬星漏嘟囔:“不用你牵着,我自己能走!”   “不行哦,庙会人多会走丢的,而且会遇到拐子哦。星漏不听话咱们要提前回家了呢。”顾见骊越发攥紧了姬星漏的小手。   “哥哥听话!”姬星澜急急说。   姬星漏又嘟囔了两句,不过到底没再乱跑,乖乖让顾见骊牵着小手。他偷偷瞥了一眼顾见骊的手。   姬岚乔装打扮,带着小太监微服私巡。没有比一月一度的庙会最能瞧出民生问题。他在热闹的街面转了转,停在一家茶肆,叫了茶水,一边望着外面的路人和摊贩,一边听着说书人讲京中时事。   他不经意间一瞥,在人群间看见一道袅娜不失端庄的背影。他的目光随意扫着女人的背影,看出她并非市井人。再看她牵着两个小孩子,猜测她是官宦家女眷。在粗衣劣质的人群中,她的身影是那么明显,甚至有一种熟悉感。   女人牵着两个孩童在彩灯摊前停下,弯下腰给两个孩子一人递了一盏彩灯,牵着他们转过身来。   即使顾见骊戴着面纱,姬岚还是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半晌,姬岚的目光下移,落在姬星漏的脸上。他盯着姬星漏的脸许久,忽然问:“你看那个孩子长得像不像姬昭?”   小六子伸长了脖子打量了好一会儿,说:“口鼻相似,眉眼不像。”   “是吗?”姬岚口气莫名。   小六子笑着说:“小孩子的五官还没张开呢。不过这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有姬五爷那样的眼睛。他的儿子没承了那双眼,是有些可惜。”   “朕怎么觉得这孩子与朕也有几分相似。”   小六子一愣,察言观色不懂姬岚之意,谨慎开口:“姬五爷与陛下同宗,轮廓间本就有几分相似的……”   顾见骊牵着两个孩子走近,又在走近时折了方向,朝另一边的铺子去了。   姬岚收回视线,端着茶碗抿了一口。他眸色渐深,落在手中轻晃的茶面,许久后才开口:“姬昭之能若是闲置实在可惜,也不知道他身体如何了,朕当亲自去看望为宜。”   “是,奴这就安排。”小六子急忙应下。   傍晚,姬无镜才来接顾见骊和两个孩子回家。他坐在马车里,看着顾见骊牵着两个小孩子走来,一大两小的三个孩子脸上都洋着灿烂的笑。   上了马车,顾见骊赶忙将姬星漏和姬星澜给姬无镜挑的礼物递上去,说:“喏,他们两个送给你的。”   两双明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姬无镜。   一条玉带和一柄折扇。   “你看他们给你买的东西多好看呀。”顾见骊拼命使眼色。   姬无镜瞥了顾见骊一眼,才勉强说:“挺好看的啊。”   顾见骊揉了揉姬星澜的头,和两个孩子一起笑起来。   姬无镜握着折扇的一头,戳了戳顾见骊的肩膀,慢悠悠地说:“他们两个小东西都知道送我礼物,你呢?”   顾见骊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帕子,有些心虚地说:“分明是他们两个的生辰,该你送他们礼物才是,怎么还跟我们要礼物。”   微微抱怨的语气,嘴角却不由自主翘起来。   “顾见骊——”姬无镜板起脸。   “买了的,给你买了好些补药的!”顾见骊将身侧的一盒古参拿来给姬无镜看。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合上眼靠着车壁,一副不稀罕的表情。   顾见骊含笑收拾盒子,望着盒中古参,忽想起一件事。姬无镜早就认识洛毒医,为何不早日求药?    第135章   姬星澜在颠颠儿的马车里爬起来, 扭搭扭搭走到姬无镜面前, 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阿娘给你买别的礼物啦,在她袖子里!”   声音虽小,可在狭小的马车里足够让别人都能听见。   姬星漏轻轻踢了一脚妹妹的小腿, 翻着白眼说:“蠢哦你, 她肯定是嫌咱们俩碍事,要和爹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送。切, 姑娘家的心思哦!”   顾见骊一愣,思绪就这么被打断了。她惊愕地望着两个孩子, 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半天憋出来一句:“才不是!”   她飞快瞥了姬无镜一眼,急急分辨:“他们两个胡说的!”   顾见骊伸手去抓满嘴胡言乱语的姬星漏, 姬星漏大声喊:“后娘打孩子了!”   言罢,冲顾见骊扮了个鬼脸。只是扒扯着眼皮、嘴角的小手还没收回来小身子就被姬无镜捞了过去。姬无镜让他趴在腿上, 扒了他裤子, 看了顾见骊一眼,说:“揍。”   “别胡闹了!”顾见骊急忙把姬星漏抱到了自己怀里,给他穿好裤子,整理衣服。再一看, 姬星漏低着头, 小脸蛋已经红了。   顾见骊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拿了刚买的木偶塞到他手里给他玩。她揉了揉姬星漏的头,双臂有意护在姬星漏身侧。   姬星漏瞧了瞧姬无镜的脸色, 嘴硬嘟囔:“有后娘就有后爹。”   还没等姬无镜瞪他,他先往顾见骊的怀里缩,扔了手里的木偶,一双小手抱住顾见骊的胳膊。   顾见骊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牢牢护住了姬星漏,埋怨地瞪向姬无镜:“星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这样打他。”   姬无镜视线扫过姬星漏的麻子脸,有些烦躁的收回视线,继续闭目养神。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慢慢皱眉。   姬星澜凑到顾见骊耳边,小声说:“我和哥哥每年生辰那天,爹爹都会心情很不好。”   马车忽然颠簸,姬星澜栽歪了一下,幸好顾见骊及时拉住了她。   长生在外面吆喝着,还能听见女子哭诉求见的声音。顾见骊轻轻敲了敲车门,询问:“怎么了?”   “顾二姑娘!”小丫鬟哭着喊。   顾见骊听着声音耳熟,将车门推开一丝,瞧见林少棠和一个小丫鬟拦在马车前,那个丫鬟是龙瑜君的贴身丫鬟,顾见骊识的。   林少棠上前两步,明亮的眼中又是欢喜又是焦急。他说:“这丫鬟要去寻你,不敢去玄镜门。我本想着护她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的马车!”   顾见骊疏离地冲林少棠轻轻颔首,也不问他,而是转而望向小丫鬟询问:“是瑜君寻我?”   “我们姑娘与姑爷吵得厉害,拉着白绫闹着上吊。奴婢怎么也劝不住,偏偏相府家里老爷夫人不在京中,奴婢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您,求您劝劝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平日里总是夸您有主意,愿听您的劝……”   顾见骊张望了一眼周围,知道现在马车停的地方离余府不远。想来林少棠和这丫鬟刚出府就遇上了。   顾见骊犹豫了。今日是姬星漏和姬星澜的生辰,她刚刚还答应了他们两个,今晚要亲自下厨。可也只犹豫了一瞬而已,毕竟人命为大。她与两个孩子说要先去办些事情,晚些回去给他们下厨。然后与姬无镜说了一声,扶着季夏的手下马车。   姬无镜忽然睁开眼扫了林少棠一眼,开口:“让长生跟着。”   顾见骊答应下来。   龙瑜君出嫁当日,顾见骊来过余府,也不陌生。小丫鬟把顾见骊带进偏厅,说去请龙瑜君,匆匆退下。   至于林少棠,没进内院就止了步。   顾见骊候在偏厅里猜测着龙瑜君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有些出神地望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副山水图,慢慢蹙眉。她问季夏:“长生呢?”   “就在门外守着呢。”   顾见骊点头,刚要说话,听见了脚步声。   原来这偏厅还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后门,从后门走进来一个女人,竟不是龙瑜君。女人身怀六甲状似将要临盆。   顾见骊在女人鼓鼓的肚子上打量了一眼,下意识地猜测莫不是余长淮未娶妻时屋里已经藏了人才将龙瑜君气成这样?   顾见骊视线上移落在女人的脸上,却隐约觉得有些眼熟。而且女人眉眼之间的雍贵之气倒不像个妾室之流。   “你不记得我了。”女人温柔地微笑着。   孙引兰。   顾见骊一下子想了起来。她向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孙引兰。   “你瞧我这个样子,绝对没有恶意的,不要急着喊那个小厮进来。”孙引兰扶着后腰,慢吞吞在椅子里坐下。她冲顾见骊笑笑,语气温软:“我只与你说几句话而已。”   顾见骊收起讶然,平静地回望她,问:“瑜君并没有事?”   “是。请你过来不是瑜君的意思,她今日也不在府中。”   顾见骊脸色淡淡,脑海中却将往昔林少棠的一举一动回放了一遍。   “也不是我要与你说话,而是……二殿下有些事情想要问你。男女大妨,他不方便出面,只好我来问。”   不过是瞬间,顾见骊已经猜到了姬岩想问什么。她仍是问:“二殿下想问什么?”   “听闻先帝驾崩那一日,你刚巧在那处阁楼。骊贵妃殉情而亡,当日当差的太监、宫女和侍卫无一活命。知道实情的……似乎只有你了。”   顾见骊眉眼不变,道:“贵妃娘娘重情随先帝而去,奴才们没能当好差事害陛下遇险,事后被发落也是寻常。至于我,不过是在贵妃娘娘的庇护下侥幸活命罢了。”   孙引兰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怅然地开口:“当今陛下生性多疑,为夺位不择手段,残害手足,害人甚多。”   顾见骊听着孙引兰的话并没有多意外,古往今来皇家夺嫡之争太多血雨腥风。   孙引兰观察着顾见骊的表情,继续说:“那一日你是唯一的知情人,陛下为何留你性命?思来想去,不过是因为他要用到武贤王。只是如今朝纲已稳,武贤王退了又退,陛下当真不会灭了你的口?”   “我什么都不知道,没什么值得灭口的。”顾见骊淡淡道。   “是吗?”孙引兰弯唇,压低声音,“诏书上的名字当真是陛下?”   顾见骊心中一惊。   孙引兰让丫鬟递上一个锦盒。她笑着说:“这是我在边地寻到的去痕药,兴许有用。你可以试试看。当然了,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先找太医瞧瞧。”   顾见骊让季夏收起来。她也弄明白了孙引兰见她的目的,面色如常地寻了个理由离开,孙引兰也没阻止,笑着说自己身子不方便不送了。   顾见骊由始至终脸色淡淡,这让孙引兰有些摸不透。   姬岩从后门进来,若有所思,道:“真没想到你想杀姬岚的心这么重。到底是青梅竹马长大,又婚约一场。”   “你何必说这话。”孙引兰皱眉,腹中忽然一阵绞痛。   姬岩收起嘲意,立刻上前,关切询问:“如何了?是不是要生了?”   孙引兰咬唇。   顾见骊刚刚离开余府,林少棠追了出来。   “姬夫人!”   顾见骊停下脚步,回身望向他。   林少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向来无邪天真的明亮眼睛难得一片郑重之色,亦染了三分歉意。他弯下腰,朝着顾见骊做了长长一揖:“少棠给夫人赔不是。”   顾见骊说:“我曾想过林公子故意接近我的目的,原来是这般。”   林少棠直起身直视顾见骊,想解释什么,却又觉得没必要解释。他忽然笑了,酒窝深陷,多了几分平日里的天真来。   顾见骊微微屈膝回了一礼,转身离开。   林少棠望着顾见骊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慢慢散了。这般?她口中的这般是什么?以为他是在为二殿下做事?林少棠打开折扇轻轻地扇,自嘲地笑。权势皆泥屎,他才不屑。   他扇动折扇的动作慢慢停下来,视线落在折扇上绘的青竹图。所有不甚在意的表情散去,只剩下了哀痛。   余家门前停着一辆等着接顾见骊的马车。顾见骊上马车前,看了一眼站在角落的小丫鬟,她沉吟了片刻,对小丫鬟说:“等瑜君归家告诉她,过几日我再来拜会。”   小丫鬟脸上红一道白一道。   顾见骊上了马车回家。路上,顾见骊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是烦。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车外倒去的景色。马车拐过长街,她忽然看见一道极像纪敬意的人影立在墙下,像是在等什么人。兴许又是出来采买药材罢。   纪敬意四处张望,等了许久才乘坐一辆软轿悄悄拐进一道小巷,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停下来,得了准许,登上马车。   姬岚儒雅饮一口茶,问:“你不是说解了噬心散的毒就能查出来他体内另外一种毒是何毒?”   纪敬意惴惴道:“姬昭为了给妻儿治麻子,把解药给摔了!”   姬岚眯起眼睛来,捏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你确定?”   “是,我躲在暗处亲眼所见!”   姬岚紧捏茶盏的力道慢慢松开些,问:“姬昭对那个孩子如何?”   “姬星漏除了染天花那次,平时被人打骂,姬昭从来不管,还不如顾见骊对他上心。美人香英雄冢,那次天花事件也是顾见骊先去找姬星漏。属下猜测……姬昭上次调动玄镜子也是顾见骊的意思。”纪敬意低着头,絮絮道。   “顾见骊——”姬岚慢慢念着这个名字。 第136章   回去定然要天黑, 若顾见骊再亲自下厨忙活, 等两个孩子吃上饭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两个小的饿不得,说不定姬无镜也会病恹恹地闹脾气。顾见骊想了想,回家前去百香楼买了几道硬菜, 又让长生跑了一趟十锦阁买糖果。这样回去之后, 她只要亲手做三两道菜就好了。   嗯,只亲手做三道。两道分别姬星漏和姬星澜爱吃的, 再炖一条鱼。   于是等她到家时,姬岚竟比她先一步到。   顾见骊刚刚绕过大门前正对着的影壁, 便看见姬岚蹲在姬星漏面前,和他说话。   顾见骊一惊,担心姬星漏不懂事触怒龙颜,急忙赶过去, 规矩行了礼,说:“陛下, 小孩子不懂事, 如有不敬,臣妇替他请罪。”   姬岚亦不过刚到。   “无妨,今日庙会私访,这些礼节都免了。”姬岚脸上挂着浅笑。他总是一副儒雅温润模样, 不似争权城府人。   “朕刚到便远远瞧见这孩子朝东跪拜, 有些好奇想问问罢了。”   顾见骊这才注意到姬星漏面前摆着些快燃尽的纸钱。顾见骊询问地望向林嬷嬷。   林嬷嬷行了礼回话:“回陛下的话,今日是两个孩子的生辰,也是他们生母的忌日。所以每年的今日, 我们五爷会让两个孩子烧些纸钱跪拜。”   姬岚眼中浮现一抹异色,状若随意地问道:“今日是他们的生辰?”   “是。”   姬岚颔首。若是嫡母所出,他到是可以夸夸两个孩子,可这两个孩子非嫡子,他便什么也没说。他面上不甚在意的表情,心里却顿了一下。   今日是九月初七。   当年姬崇被杀那一日是八月二十四,而那个孩子也是同日出生。   这生辰居然对不上了。   姬岚审视的目光扫过姬星漏和姬星澜一点也不相似的五官轮廓,最后停在姬星漏的五官上,心里有些沉闷。白日庙会相见,觉得这孩子有着皇兄的影子,如今再细看,唇鼻轮廓的确像姬昭。   姬昭和前太子的关系世人皆知,姬岚来之前本已确信姬星漏是前太子之子,如今又发现弄错了,难免失落。   顾见骊望着地上纸钱烧过的痕迹有些发怔。不过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温声说道:“没曾想陛下亲临,未曾远迎,又岂能让陛下停在这里说话,陛下请。”   “今日得闲出宫,挂念姬昭身体过来看看,也带了些进宫的补药来。”姬岚缓声道。   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凑到姬岚耳边,急急道:“陛下,督主大人发现了逆贼姬岩的下落!”   姬岚温润的眸子瞬间带了丝冷意,也不入府,留下补药,匆匆离去。   “他是皇帝呀?哇——天下最大的那个人?”姬星澜好奇地抱住顾见骊的腿。   顾见骊点头。   姬星漏嗤笑了一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   顾见骊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些纸钱烧过的痕迹,没说话,牵着他们两个回去。   刚吃过晚膳,桌上剩下的膳食还没撤下去,纪敬意和罗慕歌便来了。纪敬意带来了洛毒医研制出来治疗麻子的药,罗慕歌手里提着的是给姬无镜的补药。   瞧着纪敬意递过来的药,顾见骊有些懵。黑色的药膏有一种说不出的异香,好闻得很。   “不是才一日吗?怎地就研究出来了?”顾见骊十分诧异。   纪敬意也是一脸惊奇,感叹:“世人皆知洛毒医毒术出神入化,不曾想医术竟也这般高超,实在是令人惊叹!”   顾见骊望着手心沉甸甸的药膏,不敢置信。她脸上的麻子真的可以消了?这……不是真的吧?   顾见骊将心里的欢喜压了压,冷静了一下,偷偷去看了一眼姬无镜。姬无镜神情恹恹,像是根本没听他们的对话。顾见骊便问:“纪先生,洛毒医的性子古怪,我问他什么他不爱理人。你可知道五爷如今服下的解药何时会康复?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   罗慕歌正将食盒里的补药拿出来,闻言,充满恨意地瞥了顾见骊一眼。她握着药碗的手在气得发颤。   纪敬意看了一眼姬无镜的脸色,笑着说:“夫人不要担心,五爷卧床多年内脏受损,如今虽然得了解药,却也不可能一时片刻恢复往日康健时,需慢慢调养,待三四个月才可痊愈。今日我过来也是带了补药方子,每日晚上服一碗即可。”   顾见骊心下稍安,笑着说:“这些时日纪先生操劳了,今日才去采买药材想必是累了,还要再跑一趟这里。”   “采买药材?”纪敬意愣了一下。   “不是纪先生吗?”顾见骊回忆了一下,“我也没看得太清楚,瞧着很像纪先生,还以为纪先生又去采买了。”   纪敬意表情极为自然,笑着说:“夫人见到的应该是我。不是采买药材,而是给一户公子诊治顽疾。”   顾见骊不过随口一提,也没再问。纪敬意说要回去收拾白日晾晒的草药便要告退,只是他转身的时候,顾见骊不经意间一瞥,似乎瞧见了姬无镜唇角带着嘲意的笑。   顾见骊愣了一下,再去细瞧,姬无镜又是一副怏怏脸,面无表情。   难不成是她看错了?   她低下头,摸着手中沉甸甸的膏药,问:“五爷,你是不是在很早之前就托洛毒医研药了?一日就研出来?我不信。”   姬无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瞥了她一眼,抬手将她脸上的面纱扯下来,慢悠悠地说:“我不喜欢你戴这个。”   面纱的钩子勾着耳后的发,姬无镜这样随意一扯,将顾见骊耳后的发也扯乱了。她偏过头整理了一下,再抬眼,姬无镜已经起身将姬星漏拎起来,往外走。   姬星漏正和姬星澜玩翻绳,猛地悬空,他吓了一跳。他趴在姬无镜怀里,问:“做什么去?”   “给你涂药。”   姬无镜抱着姬星漏走出去,夜风一吹有点凉,他将姬星漏的脸摁进怀里。怏怏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戾气。   一眨眼,六年了。   他瞥一眼怀里还没长大的姬星漏,心里越发烦躁。   姬崇的遗愿,将他困在屋中卧床六年。六年,磨去了他太多的肆意纵乐。   经过通往后院的宝葫芦门,他随手一拂,经过后,身后的石桌寸寸龟裂。   姬星漏吓得缩了缩肩,小声开口:“爹爹怎么了?”   姬无镜烦躁道:“有个人的遗愿太恶心了,恶心得我想去地府把他抓住揍一顿。”   ——不要报仇,亲自养着姬星漏,让姬星漏远离权势争斗,做个普通人平安长大。   姬星漏冷哼了一声,不肖地说:“他都死了,你不遵守他也不知道,临死前哄哄就行了呗!”   姬无镜瞥着他满脸的麻子,阴森开口:“给老子闭嘴。”   姬星漏紧紧抿唇,再不敢吭声了。   姬无镜改了主意,把怀里的姬星漏塞给林嬷嬷,让林嬷嬷给他敷药,烦躁地转身往前院走。他走到粉粹的石桌前停下来,古怪地扯起一侧嘴角,笑了。   不要报仇,亲自养着姬星漏,让姬星漏远离权势争斗,做个普通人平安长大。   ——让别人报仇,让别人争斗不就行了?至于做个普通人平安长大……是啊,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畸形啊。   姬无镜回到寝屋的时候,顾见骊不在,她去了耳房沐浴后涂药。姬无镜也没等她,有些烦躁地先去床榻歇下。   顾见骊很晚才回寝屋,身上带着一股异香。她原以为黑色的药膏涂在身上脸上会难看得很,却没想到涂到身上并不是黑色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只剩一抹异香。   她本来有事想问姬无镜,见他睡着,压低声音询问:“五爷,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顾见骊走到床边坐下来,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将姬无镜左耳上的耳钉拆下来,将今日买的小耳环给他戴上。   姬无镜从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呼吸也轻浅。   顾见骊没有立刻起身,近距离地凝视着姬无镜的眉眼轮廓。   初时,她想着陪他走过人生最后的日子。   后来,父亲曾问过她倘若姬无镜不止活个三五年,活了十年,甚至解了毒长命百岁,她难道要在他身边留一辈子?她还记得那个时候她的慌乱无措犹豫不决。   如今,真的到这一步,原来心里一点慌乱犹豫也无。所有的情绪只剩下因他的生而欢喜。   姬无镜终于懒洋洋睁开眼睛,开口:“顾见骊,你又……”   “又被叔叔的美貌吸引了。”顾见骊翘着唇角接了他未说完的话。   顾见骊的脸上涂了药膏,像盈了一层水渍。姬无镜瞧着她这张脸,伸出手指头,在她的脸颊戳了戳。他瞧着自己沾湿的指腹,嫌恶地将抓了顾见骊的手,将指腹的药抹到她的手心,然后翻了个身,睡觉。   三个月,从秋至冬,大雪纷纷。去年冬日是多年不见的严冬,不曾想今年更是寒冷。自入了冬,便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及入了腊月,更是滴水成冰,折胶堕指。   顾见骊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她纤细的素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吹弹可破的脸颊,一日日的变化不易觉察,今日才恍然不敢置信。   三个月,盒中膏脂见了底,也让她换了一层皮。   如今她肤如凝脂、冰肌玉体,竟比往日更加娇嫩,宛如新生。   姬无镜立在她身后,从铜镜望着她。半晌,他不耐烦地转过顾见骊的椅子,让她转过身正对自己,他眯着眼睛瞧她,抬起她的脸,指腹反复摩挲着她娇滑的下巴。 第137章   “顾见骊, 你马上要十六了吧。”姬无镜拖长了腔调, 语气缓慢又玩味。   顾见骊望着他点头,又有些不解他为何这般古怪的语调问这个。她弯起眼睛,甜软喊“叔叔”。   姬无镜不高兴地皱眉:“这是又有什么事情了?”   “才没有。”顾见骊推开姬无镜捏着她下巴的手。她抬手攥着姬无镜的衣襟, 仰视着他, “是要谢谢叔叔给我寻药。”   姬无镜目光扫过顾见骊的脸,慢悠悠地问:“彻底好了?”   “嗯嗯!你摸摸看!”顾见骊握着姬无镜的手, 让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   姬无镜又问:“身上也好了?”   “嗯嗯,都好了!”   姬无镜挑起眼尾, 笑:“叔叔也想摸摸看。”   顾见骊一怔,推开姬无镜的手,说:“不要闹了。”   她刚刚站起来转身,就被姬无镜轻易捞进怀里, 手掌滑进她的衣料。顾见骊推他的手,说:“我肚子上原本也没麻子呀!”   姬无镜刚要开口忽地一阵咳嗽。   顾见骊在他怀里转过身, 面对着他, 关切问:“是不是很难受?”   “凑合。”姬无镜止了咳,又是一张神情恹恹脸。他捏着顾见骊脸颊上的软肉扯了扯,不高兴地说:“顾见骊,我想睡你。”   “那你要快点好才行。”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眼睛, 蹙眉摇头, “这解药怎地好得这么慢?”   “慢吗?还凑合吧。”姬无镜随意道。   顾见骊回忆了一下。若说姬无镜一点没康复是假的,虽然他脸色仍旧苍白,可是嗜睡的情况好转许多, 也极少咳血。可顾见骊还是觉得已经三个月了姬无镜居然还没有彻底康复,实在是有些失望。   姬无镜弯下腰来,凑到顾见骊脸前,戏谑开口:“顾见骊,等叔叔好了,给叔叔睡吗?日日夜夜的那种。”   顾见骊古怪地瞧着他凑到眼前的眉眼,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夫妻,行房不是很正常吗?只是五爷能不能不要这样讲话?”   顾见骊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总觉得听多了姬无镜的浑话,自己竟越来越习惯了。这样似乎不太好。   姬无镜嗤笑,眸中生怨:“有人嫌我恶心。”   顾见骊生气了,说:“姬昭,你这人怎地这样记仇?能不能不再翻旧账?何况我当初也没有那个意思!”   “姬昭,啧啧,又来了……无事五爷有事叫叔生气姬……”   顾见骊把他推开,带着丝埋怨的小恼意,说:“我不要和你说话了,怪气人的。再说我也要出门了,再不走要误时辰。你在家里找星漏和星澜玩去。”   顾见骊转身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来,拍了拍姬无镜的脸,唇角轻翘:“乖哈!”   等顾见骊走了出去,姬无镜才慢悠悠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被她拍过的脸颊。半晌,“啧”了一声,姬无镜古怪地扯起嘴角,笑了。   今日是何宝君生辰,她在家中办了小宴,宴请交好的姑娘家相聚。顾见骊最近这三个月出门赴了几次宴。若是未嫁时,顾见骊也时常开小宴,只是如今住处在玄镜门之后,若是宴客多有不便,她便只赴宴,不再请宴。   何宝君除了自家姐妹,宴请的人并不多,加上顾见骊也只三位。上次龙瑜君大婚之日唐红惠故意挖苦顾见骊毁容,顾见骊大大方方的回应反倒是让她又结识了几位友人。这些人知道顾见骊最近在涂药,脸上的麻子也是日益减轻。及至今日见到顾见骊完全不戴面纱的模样,皆是惊了。   顾见骊记得程梅雅的表亲也得了天花,她说:“我这药来得不易,也没有多余的量。不过我寻了医术精湛的大夫拿药去研究,希望早日能研究出疗效差不多的药脂来。等研了出来,送到府上去,你好拿去送你的表亲。”   在顾见骊治脸时,许多人送来各种药。虽然用处不大,可是恩情她都记得。   程梅雅大喜,谢了又谢,对顾见骊的喜欢又多了几分。   小宴下午结束,顾见骊乘了马车回家。路上经过热闹街市,马车停下来,顾见骊候在车厢里,让季夏去十锦阁买糖果,又去十锦阁旁边新开的糕点铺子买些姬星澜喜欢的糕点。   洛毒医从路旁酒楼三楼的雅间里走出来,晃着手里的酒葫芦,扫了一眼一楼大厅里几乎坐满的桌子,不甚高兴地走了出去,寻别处喝酒去。   洛毒医刚走出雅间,姬玄恪上楼叩响了雅间的门。一声沙哑的“进”之后,姬玄恪走了进去。   雅间内坐了一个男人,正在独自小酌。   “你过来了。”男人的声音不再沙哑,用了本音,竟是姬岩。而他的脸,却用了易容术,完全认不出来。   “看来武贤王或者置身事外,或者支持姬岚,是不会帮我们的。”   姬玄恪刚要开口。   姬岩指了指窗外。   姬玄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雕着古朴镜纹的马车。马车的门开着,季夏正一件一件东西往车里递去,顾见骊一一接来。   她里面穿着红色的襦装,外面披着一件毛茸茸的雪白斗篷,柔软的兔儿绒擦着她的花玉容。   姬玄恪死死望着顾见骊的脸,不由怔住。她的脸居然好了?那场天花过后,不仅没能因麻子毁了她的美貌,反而像是初春的嫩柳发了芽,十五岁的稚嫩尽脱,真真成了女儿样。   真好,再也不会有林香凝之流因麻子欺辱她,虽然她本浑不在意。   真好,恢复原本模样,她心中必定欢喜。   可是姬玄恪的眼中难免落寞。他已多久未曾见她?他亦不曾知道她恢复容貌时的欢喜。距离横跨在两个人之间,这段距离似乎毫无尽头,怎么跨怎么追怎么赶,也无法再靠近。   顾见骊的马车行出去很久,被姬玄恪追上。   顾见骊推开半扇车门,有些惊讶地望着马背上的姬玄恪。   姬玄恪翻身下马,手里拿着一个风筝,还有一个不算小的锦盒。   顾见骊微微蹙眉。   “锦盒里装的是书,还有这个风筝都是给星漏的。府里的几个孩子都有,只是一直没机会拿给星漏。还烦请……”姬玄恪顿了顿,喉间为滚,艰难开口,“烦请五婶带给星漏。”   姬玄恪是姬星漏的兄长,不管怎么说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顾见骊遥遥望着姬玄恪,颔首:“我会带给星漏的。”   顾见骊移开视线,让季夏将东西接过来。季夏接了东西,马车又重新启程。季夏悄悄将一条纸条递给顾见骊,一脸的欲言又止。   顾见骊将纸条接来,展开。   ——“近日少出门,当心。”   顾见骊若是有所思地凝视着这几个字许久,令季夏拿来火折子,将纸条点燃。待烧掉纸条上所有字,只剩一丁点时从车窗扔了出去。   季夏犹豫半晌,试探着小声开口:“夫人,您就别再和他有牵连了,也别再想着他了。”   顾见骊回过神来,平静道:“我只是在想他在替谁做事,他知道了什么,是谁要害我,为什么害我。”   季夏懵了。她怔怔问:“那、那想出来了吗?”   顾见骊懒倦地靠着车壁,缓声说:“虽然他近几个月一直被陛下提拔,我却猜他暗中在帮姬岩。姬岩上次让孙引兰与我说话,我拒了他的邀请。想来,二殿下是打算换个路子,囚我当人质……不对,不是人质,而是证人。姬岚私改圣旨的证人。”   季夏懵怔着,也未尽数听懂。她问:“那风筝和书……”   “给星漏送去啊。”顾见骊随口说。   季夏上下打量着顾见骊的神情,莫名觉得主子慵懒靠着车壁的模样美得像一幅画。除了美之外,还有些眼熟。嗯,姬无镜就是喜欢总这样懒洋洋靠着车壁。   顾见骊回家之后,姬无镜并不在寝屋。她也未去寻他,而是先去了耳房沐浴去一日的奔波。她刚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小丫鬟禀告罗慕歌过来有些时候了,在外面等着。   罗慕歌心急如焚。   她恨,恨顾见骊为了一张脸让姬无镜失了噬心散的解药。当初得知时,她气得想要上门理论,偏偏被纪敬意拦住,说是姬无镜的意思,不准顾见骊知道。   她忍,她忍了下来,苦心三个月研究噬心散的解药。三个月过去了,她瘦了一大圈。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也终于研究出来了。   “让罗姑娘久等了。”顾见骊姗姗走出来。   望着顾见骊风姿绰约走来,看着她那花容娇美面,罗慕歌眼中的恨意几乎藏不住。她冷笑:“拿着师兄的解药换来的膏药变美滋味如何?”   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顾见骊诧异地望着她,显然是不信的。   “不信吗?哼。师兄根本就没有服下噬心散的解药,而是用解药换了给你治脸的药!”罗慕歌一步步朝顾见骊走去,她忽然笑了,“可是不要紧,我已经为师兄研究出来解药了。只是这解药,需要你帮忙。师兄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也该为他付出了。”   “罗姑娘什么意思?”顾见骊皱眉。   “解药需要一份药引,药引必是亲子胎发。”   顾见骊回忆着姬无镜日渐好起来的气色,并不信罗慕歌的话,她说:“据我所知,噬心散的毒是会传染的。别说婴儿抵不住噬心散,更可能死在腹中。”   罗慕歌忽然大怒:“你怕死!你不肯救师兄!”   “罗姑娘有什么话与五爷说便是,我去帮你寻她。”顾见骊转身。   罗慕歌追上一步,手中银针刺进顾见骊后腰。 第138章   罗慕歌迅速收手, 顺势抓住顾见骊的后腰衣襟, 捏了一把,掩饰掉银针刺入的微痛。浸了药的银针尖细,她动作快, 又被她用力一捏遮掩住, 顾见骊几乎没有感觉到。   “你站住,你必须救师兄!就算他没有给你换解药, 你身为他的妻子也该豁出命救他!”   顾见骊整理了一下被她攥乱的衣襟腰侧,皱眉看向罗慕歌, 眉眼中带了不悦。   “罗姑娘,若我能救他,我自然愿意倾尽全力帮他。可无论是他还是别的家人,我都绝对不会做凭白的牺牲。噬心散是什么样的毒?五爷之所以活到今日是凭借他体内的内力支持。若他将毒传给我, 我活不过七日,怎么给他生子?好, 就算你和纪先生用药用蛊吊着我一口气, 那样的体质如何养胎?更别说胎儿必染毒,不过是个胎死腹中的结果,哪里来的胎发?”   罗慕歌的眼中浮现慌乱,她向后退了一步, 双唇微颤, 结结巴巴:“也、也许天降神运……”   罗慕歌比顾见骊更清楚噬心散的凶狠,她知道顾见骊说的没错。就算顾见骊侥幸未染毒,也绝对保不住必染毒的胎儿, 胎儿不仅会胎死腹中,还会将毒传给顾见骊。   “可是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应该试试不是吗?”罗慕歌红着眼睛大声说,“你没有见过师兄未染毒时的样子。不……师兄不应该是这样的。顾见骊,你就是个没有心的。可是我心痛!我心痛!”   瞧着罗慕歌的样子,顾见骊眼中浮现了茫然。难道罗慕歌说的是真的?姬无镜骗她服了解药?   怎么可能呢?姬无镜怎么会这样做?如果是真的,那这三个月中姬无镜日渐好转的气色又是怎么回事?   顾见骊对罗慕歌的话存了疑。不过当姬无镜和罗慕歌的说辞有了出入,她当然更愿意相信姬无镜。世人皆说姬昭所言十句不过半句真,可姬无镜从来都没有对顾见骊说过谎话。   顾见骊不欲再与罗慕歌纠缠,转身要走。可是她刚一转身,忽然眼前一花一阵眩晕。   罗慕歌阴冷地笑了,喃喃道:“就算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要救师兄……”   天色彻底黑下去之后,罗慕歌匆匆赶回玄镜门,走到寝屋门口,迎面遇见纪敬意。罗慕歌有些慌,脚步凌乱,差点撞在纪敬意身上。   “师父。”罗慕歌向后退了一步,稍微缓了缓情绪。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罗慕歌不答。   纪敬意也不再问,而是又急又怒地握着一卷册子质问:“这个是什么?”   罗慕歌看了一眼,那正是她刚研究出来的噬心散解药方子。   “你……你是不是动过我锁在抽屉里的药方?”纪敬意怒道。   罗慕歌咬咬牙,如实说:“是,我是翻过师父的抽屉。师父研究噬心散的解药已有六年,初秋的时候分明有了进展,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研究出来。可是师父居然搁置了。徒儿不懂师父为什么功亏一篑!可既然师父不愿意再研究,徒儿只好自己去研究!”   “然后你就研究出这个邪门的方子来?”纪敬意愤怒地将小册子扔到罗慕歌身上,小册子散开,纸页纷纷而落。   “你父亲将你送到为师身边是为了什么?为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医者仁心,学医为救人,而不是去害人!你偏执至此才会研究出这样邪僻的方子。歌儿,你心里有了魔,再担不起‘医者’二字!”   纪敬意愤怒地离开,经过罗慕歌身边的时候撞到她的肩,魂不守舍的罗慕歌跌坐在地,白色的裙子像一朵洁白的莲。她怔怔望着散满地的纸页,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落着泪将一张张纸页捡起来,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当她将最后一页纸捡起来,眼前忽然浮现幼时父亲将她送到纪敬意身边的一幕。纸页一张张落地,她双手捂住脸无声地落泪,泪水湿了指缝。   姬无镜下午外出,此时方归家。他不过刚到正门,就遇见了一脸焦急的胭脂。   “夫、夫人出事了,让奴婢在大门口等着您!”胭脂急急道。   姬无镜散漫的眸色微变,迅速赶了回去,也没听胭脂废话。   不确定姬无镜回来时会从哪道门进,季夏把几个小丫鬟吩咐到正门、侧门,各道门守着。寝屋只剩下她。她也没在寝屋,而是焦急地站在寝屋外。顾见骊不让她进去。   姬无镜今日穿了一身宽松的雪衣,夜色里十分显眼。遥遥望着他的身影走近,季夏快出来了。   “五爷!”季夏声音里有些打颤,“夫人不让我们在里面守着,也不让我们请大夫……”   姬无镜脚步不停直接推门进了屋,穿过外屋,再推开里屋的门。他刚一迈进里屋,就闻到了一股异香。   姬无镜掀开厚重的床幔。   顾见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小声啜涕着。   姬无镜掀被子,顾见骊在里面死死攥着被子,没让他扯开。   “顾见骊,松手。”   姬无镜掀开了被子。   顾见骊蜷成一小团,紧紧闭着眼睛苦撑,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儿,她脸色绯红,嫩唇被她咬破,鲜红一片。   姬无镜瞧一眼她的脸色,拉住她的手腕,将拇指覆在她的脉上,听了三跳,知晓了她中的毒,姬无镜眸中的冷厉稍微淡了些。   顾见骊颤颤睁开眼睛,声若蚊蝇般唤了声“叔叔”。   “不怕了,小事儿。”姬无镜在床边坐下来,用指腹抹去顾见骊唇上沾的血迹。   顾见骊哭着摇头。她都快要难受死了,才不是小事。在姬无镜回来之前,顾见骊脑海中反复浮现叶云月临死前的样子。她怕,怕死了,怕自己像叶云月当初那样不成体统。那样不体面的样子真的好丢脸,她不想,她不要。   顾见骊重重喘息了两声,才努力用平缓正常的语调低声求:“叔叔,求求你了把我敲昏好不好?”   眼泪从早就哭红的眼角流落,顾见骊委屈地哭诉:“我撞墙了,撞得好疼也昏不了……”   姬无镜无语地看她,伸手去摸她的头,果然在她的头顶摸到肿起来的地方。   顾见骊颤着手去握姬无镜的手腕,她身上热极了,偏偏姬无镜身上凉得很。她的手刚碰到姬无镜,异常的舒适袭来,顾见骊便没忍得住嘤喘。她窘得迅速闭了嘴,使劲儿咬自己的唇,刚刚被姬无镜擦去血迹的地方又涌出鲜血。娇软的唇几乎被她咬烂了。   “别咬。顾见骊,叫出来。”   顾见骊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摇头。   姬无镜拉开顾见骊的手,俯下身来:“不想听见自己叫出来的声音,那叔叔帮你把声音吃了。”   姬无镜吻上顾见骊的唇,撬开她紧闭的唇齿。渴求冲上顾见骊的舌尖儿,她下意识地低低叫出来,而所有的声音连着重重的喘息如姬无镜所言被他吃了下去。   顾见骊身上的衣服早就乱了。姬无镜手掌抚过,轻易抹开她身上的衣物,娇软的肌肤盈着一层红润的光泽,待人采摘。   顾见骊小声地哭着,手指紧紧攥着姬无镜的衣襟。   姬无镜垂目瞥着她,拍了拍她的脸,开口:“睁开眼睛。”   等顾见骊睁开泪眼望着他,他才说:“顾见骊,姬昭不会伤你。”   此时的顾见骊是敏感的,也是迟钝的。敏感的是身体,迟钝的是神经。她怔怔望着姬无镜,慢慢想着他的话,好半天才接收到他的意思。   她哭着攥住姬无镜的手,一声一声带着央求地喊“叔叔”。   姬无镜叹气,眼底泛着猩红,古怪地乜着她,说:“别喊叔了。”   姬无镜将细密的吻落在顾见骊的身上,温柔缱绻。可是他的脸是黑的,黑得很。他的吻一路下移,又分开顾见骊的腿。   桃汁儿盈盈,姬无镜尝了一口。   顾见骊猛地睁大了眼睛,神智从迷乱中抽出来,抬起头来去看姬无镜。可是清醒是短暂的,她连一声“叔叔”还没来得及唤出。所有的神智都被身子里本能的欢喜冲散。垂放在身侧的手攒紧又松开,松开再攥紧,还是觉得仿若飘在无际的水面,随波而瓢。她胡乱地摸索着,寻找着,直到握住姬无镜的手,将一根根纤细的手指穿贴进他的指缝,牢牢攥着他的手,那股无依无靠的漂泊感才缓缓散去。   暗红色的床幔上绣着吉祥如意的云纹,还有山峦巅瞭望的仙鹤。   顾见骊转过头去,不敢去看仙鹤的眼睛。   烛台上的蜡烛逐渐燃尽,顾见骊眼睫轻颤,体内的不适终于散去。她衣衫净除,毫无力气地软软躺在床上。   姬无镜有些狼狈地懒散坐在床侧,他身上的雪衣仍旧规规整整。他拿了帕子擦手指上的水渍,脸色不太好看。   “叔叔……”顾见骊去攥姬无镜的衣襟。   姬无镜冷着脸拍开她的手,不高兴地开口:“别碰我。”   可真是个勾魂儿的妖女,还是吃不得的妖女。   姬无镜现在想杀人。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小声哽咽着问:“罗慕歌跟我说你把噬心散的解药拿去换给我治脸的药,你根本没有服下解药。我不听她的话,我只听你说。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姬无镜冷笑,漫不经心问:“我说你就信?”   “信的。”顾见骊哭着点头,“你说我就信。”   姬无镜深看着顾见骊。   “用解药换你的药是真的。可是,”姬无镜挑起眼尾狡猾地笑了,“已经服下解药也是真的。” 第139章   “可是……”顾见骊眉头揪起来仍有疑惑, “如果你真的用噬心散的解药去交换洛毒医给我研药, 不过是一天的时间怎么可能研制出来?如果你早就与洛毒医说好,又何必再来一出换药?”   姬无镜身体里躁得很。他不耐烦地看向顾见骊,盯着她媚意未尽除的脸、眼, 古怪地扯起一侧嘴角, 阴阳怪气:“顾见骊,你都这德行了, 脑子里还这么清楚的?”   顾见骊拉过一侧的被子覆在身上遮了遮,可怜巴巴地望着姬无镜。姬无镜脸上烦躁不耐的表情颇重, 她心里不是滋味儿,眼睛里又带了湿意。   姬无镜无语,没好气地问:“你不是说信我?”   “信的。”顾见骊点头,委屈地小声说, “就是不懂……”   “我对你说用解药跟他换你的药,什么时候说你的药是他研制出来的?洛向劲那老毒物根本不会研究什么治麻子的药。黑雪霜在他手里而已。”姬无镜越说越不耐烦。脸色也变得越发不好看。身体里憋着一股火, 似乎只有杀人才能纾解。   顾见骊小臂支撑着上半身, 她凑到姬无镜面前,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你干什么?”姬无镜瞪她。   顾见骊指尖的动作僵了一下,她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鼓起勇气来继续解姬无镜的腰带, 她第一次主动用手帮他, 动作是笨拙的,却也是极为认真的。   姬无镜皱眉,望着顾见骊红晕未褪的双颊。她身上的被子半遮半落, 春色将掩未掩。姬无镜收回视线,重新将视线落在她认真的眉眼。   姬无镜忽然觉得有些失落——他的小白兔不单纯了。他还想慢慢教呢,怎么她就已经学会了呢?   不过他很快就没什么心力失落了,另外一种本能的舒服替代了所有的失落。   姬无镜眸色渐深,他凝视着顾见骊,压抑此刻强烈的想要占有她的想法。明明只差了最后一步,可偏偏要将所有的欲压下去。   不能的。   不仅是不能,他也不愿意因为个狗屁药着了别人的阴谋趁机占有她。太没劲了,他们的圆房可不能这么草率。他得干一票大的,杀人为庆,好好准备了才成。他更恼怒别人的算计。别人算计了,他就得上钩?恶不恶心啊。   别说不能,就算是能,他也不会如了小人的愿。   顾见骊睡着之后,姬无镜换了身衣服,去了玄镜门。   纪敬意早有准备,徘徊在门前等候。   “人呢?”姬无镜问。   纪敬意说:“门主,歌儿毕竟是你师父的女儿,是你师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她在我身边长大,我也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就算是看在你师父和我这些年的奔波上,门主可能放过她这一次?我已经教育过她,她也知道错了,心里悔得很。”   姬无镜脸上没什么表情。   纪敬意心里越发焦急,他很清楚姬无镜不讲道理,拿他师父的栽培之恩和他这几年的跟随来求情,未必有用。纪敬意一大把年纪,如今为了罗慕歌低三下四,有些没脸。可是他能怎么办?他生气地训斥罗慕歌,可到底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要尽全力保她!   “门主,您就饶了歌儿这一回。歌儿以前不也曾帮过您一回?不管怎么说,她这些年是如何努力帮您寻药,您都看在眼里。她那双手救人无数,虽然性子冷淡了些,却是个心善的孩子。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她为了您心里焦急到方寸大乱,失了分寸……”纪敬意脸上的笑有些尴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次……这次全当用她父亲的栽培之情来换她一条性命可好?若再有下一次,我肯定也再没脸来求门主……”   “让她滚。”姬无镜面无表情地转身。   门后,罗慕歌倚在门上,泪流满面。在她心里,师父虽然爱笑很和善却是个有傲气的人,何曾见过师父这样低三下四过?还是为了她。她心里不是滋味儿。   纪敬意走进来,长叹了一声,道:“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吧,日后好自为之。”   “师父……”罗慕歌张了张,却只是无声地唤,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   姬无镜过来只是顺路,正如纪敬意所说,罗督主多年的栽培之恩也抵得上她一条命了。当然了,也只一条命。   夜色里,姬无镜红色的身影一晃而过。   他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停下来,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他叩了两下,便懒散靠在一侧,听着院中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木门“吱呀”一声被姬玄恪打开,门里门外的人相见,都有些意外。   姬玄恪向一侧退了一步,不发一言地让开路。   姬无镜收回视线,径直走进院中。   姬玄恪跟在姬无镜身后,望着姬无镜的背影,目光有些复杂。姬玄恪已经知道姬岩说动了姬无镜帮忙,可是这却是两个人第一次在姬岩处遇见。   姬无镜与姬岩在书房单独相谈,姬玄恪立在小院中的一棵枯树下。最近天寒,他立在树下若有所思,对严寒浑然不觉。他望着亮灯的书房,心里有些烦乱。   距离姬岚登基也有近一年,表面上看来朝堂越来越坚稳,然而实际上姬岩在暗中收拢的支持也越来越多。繁华的永安城下,逐渐被姬岩织了一张细密的网。   姬岩暗中拉拢各方力量,也曾将主意打到玄镜门身上。玄镜门的存在比较特殊,若说玄镜门直属于天子,是天子最锋利的刀,可自从六年前姬无镜出事,如今的玄镜门虽然仍接一些任务,却越来越低调。别说再不见姬无镜出手,就连玄境十二子也极少出动。   姬岩当然想拉拢玄镜门。玄镜门之人个个以一敌百,若收服玄镜门,相当于收服可怕的军队。   也就是这个时候,姬无镜主动找上了门。   姬无镜与姬岩说姬岚打上了顾见骊的主意,想要夺妻,却又忌惮他的武力,将纪敬意安插在他身边做眼线。他要洛毒医跟他演一出戏给纪敬意看,让纪敬意告诉姬岚姬无镜为了顾见骊扔了解药。他装作羸弱,待姬岚忍不住下手时,与姬岩里应外合,他杀想杀之人,姬岩夺想夺之权。   计划中洛毒医交给他手里的解药是假的,他摔的解药也是假的,洛毒医会将真的解药悄悄给他。   以上,是姬无镜与姬岩说的计划。   可是……   姬玄恪皱起眉,忧心忡忡。   可是洛毒医是姬岩的人,姬岩并不完全相信姬无镜的话。而洛毒医研毒无数,根本就没研究过解药。他手里并没有噬心散的解药,悄悄给姬无镜的真解药也是假的。   姬岩想利用姬无镜控制玄镜门倒是真的。   姬玄恪知道太多姬岩的计划。这一年的相处,他也识清了姬岩的手段,即使身处劣势,也绝不气馁,更不手软。   姬玄恪犹豫了。他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姬无镜不可尽信姬岩。   书房的门打开,姬无镜从里面走出来。姬无镜瞥了一眼树下的姬玄恪,径直往外走。   “五叔。”姬玄恪开口。   姬无镜回头看他。   姬玄恪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最近天寒,五叔多注意身体。”   姬无镜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夜色隐去他嘴角带着嘲意的笑。不过一眼,他已看透了姬玄恪的犹豫。   嗤,多管闲事又优柔寡断的小侄子啊。   姬玄恪回过身,见姬岩站在书房门口,他心中一紧。   “他虽然是你五叔,可也占了你的心上人。他若死了,你就可以抢回你心心念念的顾见骊。而且杀他之人不是你,你也不必有愧。”姬岩顿了顿,微笑起来,问:“玄恪,你说是不是?”   姬玄恪垂目作揖:“殿下圣明。”   姬无镜回家时,顾见骊睡得正香。她安静地蜷缩侧躺着,面朝外侧。姬无镜立在床侧脱外衣,忆起许久前顾见骊总是面朝里侧背对着他入睡。可怜他那段时间只能在她背后抱着她。   姬无镜躺上床,不需要想方设法在不吵醒她的情况下将她抱满怀,顾见骊已经主动凑了过来,偎在他怀里。   拔步床里换了干净的床单被褥,顾见骊也重新梳洗更衣过,可那股旖旎的异香还未完全散去。   一片漆黑中,姬无镜戳了戳顾见骊的脑门,慢悠悠地说:“等着,叔叔要玩一票大的。然后嘛,欠你的总要补上。”   睡梦中的顾见骊唔噜句什么,又乖巧地往姬无镜怀里蹭了蹭。   第二天,顾见骊如常早起,而姬无镜又如常睡到中午。姬无镜下了床,寻了一圈没在屋里见到顾见骊的身影,顿时黑了脸,喊了栗子问话,然后去库房找顾见骊。   顾见骊正在收拾着寿礼,几样东西都是她花了心思的,有千金寻来的贵重玉器摆件,也有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服鞋子。   “你在做什么?”姬无镜走进来,懒洋洋地坐在一个箱子上。   “给父亲准备寿礼。明日是父亲寿宴呢。”   顾敬元去年生辰刚巧落难昏迷时,今年自然不能马虎了。   顾见骊手中的动作一停,挨着姬无镜坐下,问:“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懒得去。”姬无镜随口说。   “一起去吧。”顾见骊软软地撒娇。   姬无镜狡猾地笑了,说:“让我啃桃我就去。”   顾见骊望一眼桌上的果盘,茫然地说:“现在不是吃桃子的季节呢。”   “那啃骊啊。”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也没有梨呀。”   姬无镜古怪地笑了,他对顾见骊无声摆口型:“脱裤子。” 第140章   顾见骊从库房落荒而逃。她脚步磕磕绊绊, 下台阶的时候趔趄了一下, 幸好候在外面的胭脂扶了她一把。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顾见骊目光躲闪。她摇摇头,勉强压下心里的慌乱, 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垂下眼睛扫了一眼已经被整理好的裙子, 缓步朝寝屋走去。胭脂一直又诧异又担忧地跟着她,等到了寝屋, 顾见骊让她退下。   寝屋的门关上,顾见骊一改平缓的脚步, 提裙迈过里屋的门槛,匆匆钻进了拔步床里。她扑在柔软的被褥上,又胡乱抓了一旁的枕头压住自己的脑袋。   脸贴在柔软的被褥上,仍然觉得烫得很。也不知道有没有泛红, 太过不得体。   姬无镜他怎么敢?   他怎么可以在库房里把她压在墙上,然后蹲下来……   原以为姬无镜那般帮她解毒实在太过折辱他, 让顾见骊心里愧得不行, 可今日看来,他哪里有半分屈辱?分明享乐得很!这人可真是怪得很!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顾见骊吩咐了胭脂退下去,自然没有别的丫鬟会进来,进来的人只能是姬无镜。顾见骊听着姬无镜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她双手把自己的耳朵捂了起来。她心里甚至在想倘若有隐身术该多好, 原地消失了,不去瞧他那双噙着怪笑的狐狸眼才好!   越来越近了,直到姬无镜在床边停下来。   顾见骊捂着耳朵的手一点点移开, 使劲儿攥紧了压在头上的枕头两头。可是她猜错了。姬无镜根本没去扯压着她头脸的枕头,而是随手去掀她的裙子。   “不要胡闹了!”顾见骊一惊,一下子坐了起来,顺势将枕头朝姬无镜砸过去。   软软的枕头砸在姬无镜的脸上,他也没躲,由着枕头下落,随手一接,将枕头接住,随意扔到了床榻上。   顾见骊扭头望着扔回来的枕头,又拿了起来,再次朝姬无镜的脸砸过去。还没砸到人,枕头里的棉絮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待枕头落在姬无镜身上,姬无镜脚步一踉跄,向后跌倒,不省人事。   顾见骊一怔,坐在床边警惕地打量着姬无镜,说:“姬昭,你又骗人的是不是?”   她等了等没等到回应,伸出脚踢了踢姬无镜的脚踝,姬无镜仍旧是一动不动。   “姬昭,你不要再闹了,我知道你又假昏骗人。我不理你了。”顾见骊直接在床榻躺下,面朝里侧。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姬无镜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顾见骊仔细去听,想去听姬无镜的呼吸。然而什么也没有听见。异常的寂静让时间过得极慢。   顾见骊终于起身,走到姬无镜身侧。她俯视着姬无镜,犹豫了一下,才在他身侧蹲下来,摇了摇他的胳膊,说:“再胡闹,今晚不准你吃鱼了。姬昭?”   顾见骊心中一沉,越发用力地推了推他,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焦急:“五爷?五爷你醒醒!”   姬无镜轻轻勾起唇角。顾见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姬无镜用力一拉。他带着她翻了个身,将顾见骊整个人牢牢拥在怀里,又伸出一条大长腿压在顾见骊的腿上,禁锢着她。他的怀抱像个牢笼,将顾见骊牢牢锁住。   顾见骊生气地使劲儿拍打着姬无镜的胸膛,嗔怒:“姬昭你又骗人,又骗人!什么从来不骗我都是假的假的!”   姬无镜狡猾地挑起眼尾,狡辩:“我怎么骗你了?我何时对你说我昏倒了?我连话都没有讲过,何来骗你一说?”   顾见骊被他的话一噎,明明是有理的那个,偏偏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可她心里气恼着。世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已不是第一次被姬无镜装弱骗过,竟然又上当了!   “姬昭,你耍无赖!”   姬无镜嗤笑着,他将脸埋在顾见骊香软的颈窝,低声说:“顾见骊,你不是也很喜欢?”   “胡说!你胡说!”顾见骊红着脸辩解。   本来库房里的事情已经让顾见骊有些恼了,再加上这一出,心里更是气得慌,拍推姬无镜胸口的力度更重。可偏偏姬无镜身上哪哪儿都硬邦邦的,没把他推开,反倒让顾见骊的手发疼起来。她气恼地胡乱拧了一把。   姬无镜“嘶——”了一声。   顾见骊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拧到了不该拧的地方。   姬无镜瞥着她眼下投下的两道暗影,慢悠悠地说:“顾见骊,我捻着你的时候可没这么用力过啊。”   顾见骊慌忙辩解:“我、我不是故意的。分明是因为你……”   姬无镜却漫不经心地抬手寻了寻,寻到她的凸豆儿,捻了一下,悠悠道:“这个力度才对啊。”   顾见骊住了口,牢牢拉住姬无镜的手腕,气恼地瞪他。   “我在教你啊。你试试这个力度再捏。”姬无镜停顿了一下,狐狸眼里染上几分笑意,“顾见骊,你要不要咬一咬?”   顾见骊深深吸了口气,板起脸来,认真说:“姬昭,你再胡说我真的要生气了。”   “咦?原来你现在还没生气?在假装生气骗叔叔吗?可真不是个乖孩子啊。”   顾见骊气得胸口起伏,刚要脱口而出的“姬狗”还没说出来,就被姬无镜堵住了嘴。姬无镜尝吻得肆无忌惮,顾见骊却委屈地欲哭无泪,使劲儿去推姬无镜。   他嘴脏!   似乎知道顾见骊心中所想,姬无镜的动作忽然停下,他凑到顾见骊耳畔,舔过她的耳垂,声音低沉沙哑:“不脏,都被叔叔吃进腹了。”   这一日余下的时候,顾见骊就没怎么搭理姬无镜,跑到后院去找姬星漏和姬星澜玩去。直到晚上姬星澜和姬星漏也要睡觉了,顾见骊才往前院去。   季夏在宝葫芦门停下来,说:“夫人,我按照您说的去盯着了。罗姑娘收拾了东西已经离开了玄镜门。只她一个走的,纪大夫还留在玄镜门。”   顾见骊点点头。风有点大,她扯了扯身上毛茸茸的斗篷,望着天际挂着的一轮圆月,若有所思。   季夏隐约知道罗慕歌昨日来的时候和顾见骊起了争执,罗慕歌走了之后顾见骊还哭了很久,直到姬无镜回来才把顾见骊哄好。不管怎么说,罗慕歌让主子受了委屈,理应报复回来。可是……   季夏试探着问:“夫人,您打算怎么办啊?”   顾见骊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摇摇头,让季夏去歇着。她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有些事情,她可以大气的包容,可有些过了火的欺凌,必然要讨回来。   可是罗慕歌是姬无镜的师妹。   “季夏。”顾见骊喊。   季夏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闻言,又折回来走到顾见骊面前。   顾见骊垂着眼睛,吩咐:“明日回王府给父亲过寿的时候,你与周管家说一声,让他暗中派人盯着罗慕歌,至少掌握了她的行踪。”   “是!一定给您办好了!”季夏的眼睛亮晶晶的。   顾见骊走进里屋,看见姬无镜还没歇下,他坐在窗边顾见骊平常用的书桌旁,正在写字。   顾见骊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瞧着姬无镜许久,觉得有些古怪。过了好半天,她才明白心里那股古怪是怎么回事。她慢吞吞地将斗篷解开,挂在衣架上。   姬无镜直到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才搁了笔,抬眼瞧顾见骊,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顾见骊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实话实话:“第一次见你握笔,不太习惯。”   姬无镜嗤笑:“顾见骊,你什么意思?以为叔叔不识字的?”   “我没那个意思。”顾见骊走到他身边,望了一眼桌面上字迹未干的字迹,问:“这是……药方?”   她望向姬无镜的目光更觉得惊愕了:“你还会开药方?”   姬无镜再次嗤笑,用弓起的食指关节叩了叩桌面,不耐烦地说:“明天去抓药,每晚喝一碗。”   顾见骊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是给她的药。她问:“给我的药?什、什么药?我怎么了?”   姬无镜视线下移,落在顾见骊的小腹上,说:“给你调经血紊乱的。”   “你!你!”顾见骊向后退了一步,瞪着姬无镜,除了色厉内荏的一个“你”再说不出别的来。   姬无镜握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拉在腿上,他的手掌覆在顾见骊的小腹上,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才慢悠悠地说:“要么几个月来一次,要么一个月两次,这么紊乱怎么生闺女啊。”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安静地望着姬无镜的侧脸,视线凝在他左眼眼尾下的泪痣。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她,说:“顾见骊,我要闺女,长得像你的。”   顾见骊不吭声。   姬无镜把脸埋在顾见骊的胸口,又叹了口气,拖长腔调闷声闷气:“我要闺女。”   顾见骊忽然觉得姬无镜这动作有些眼熟,像极了姬星澜抱着她撒娇要糖吃。顾见骊眨眨眼,再瞧着埋首在她怀里的姬无镜,心里竟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她竟然觉得姬无镜可怜巴巴的。她动作又熟稔生涩地搭在他的肩上,熟稔是因为她常这样哄姬星澜,陌生是因为她第一次这样对姬无镜。   她轻轻拍了拍姬无镜的肩膀,没什么底气地嗡声嗡气答应:“好……”   姬无镜悄悄弯唇。   第二天,顾见骊为了回王府给父亲过寿,一大早起来梳洗打扮,认真仔细得很。姬无镜昨日得了好些便宜,今日也没任性,顾见骊喊他起来,他便起了,一点不耽搁。 第141章   顾敬元今岁不过不惑之年, 按理也不是大摆寿宴的时候, 可因为去年的事情,多少人想趁着今日重新讨好拉拢,或者说弥补顾敬元落难时的冷漠。更何况姬岚吩咐礼部亲自操办, 他也会亲临, 这更是给了满朝文武讯息,即使顾敬元已交了绝大部分的兵权, 依旧是受陛下倚重的重臣。   而且年关将至,各地亲王和番邦也都陆续往京中赶。他们得了消息, 原本没打算过来给顾敬元贺寿,也要改了主意,往武贤王府咋一头。   今日的寿宴必然宾客云集,且全是贵客。   马车朝着王府赶去, 顾见骊坐在马车里,仔细检查着给父亲准备的寿礼——牙雕的仙鹿, 玉雕的双鹤, 还有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全套衣裳。虽然已经检查了好些遍,可顾见骊在车中无事,索性又将衣服翻出来,再查看一遍针脚。   姬无镜支着下巴瞧了她一会儿, 皱了眉, 不高兴地问:“顾见骊,你给我缝的裙子呢?”   顾见骊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年初的时候她的确是答应过姬无镜给他做裙子的……她连裁裙子的红绸也准备好了, 只是……   她有些心虚地说:“我没做过裙子,不太会。你又没有合身的裙子让我比照着尺寸,就、就搁置了呗。”   她在姬无镜黑脸之前,抢先又说:“等回家了,我给你量量尺寸,一定给你做出来。”   姬无镜冷笑了一声,一脸不满意地倚靠着车壁合上眼,已然一副不想再搭理顾见骊的样子。   顾见骊蹙了眉。   顾见骊知道父亲一直都不喜欢姬无镜,更时刻想着把她带回家远离姬无镜。而父亲之所以这般,完全是因为他认为姬无镜不是好人,不会对她好,是心疼着她,觉得她委屈。顾见骊昨日说服姬无镜跟过来,也是希望父亲能看见她与姬无镜好好的,少些挂心。   姬无镜黑着脸去可不好。   顾见骊也清楚姬无镜才不是个会注意场合的人,他若心里不欢喜,才不管什么人什么场合,赔笑脸这种事就不是他做的。   顾见骊想了想,将给父亲做的衣服收进盒子。她挪了挪,坐在姬无镜的身边,亲昵地挽住姬无镜的胳膊,软声软气地喊:“叔叔,叔叔?”   姬无镜嗤笑,把手臂抽了回来。   顾见骊隐约听见小孩子的笑乐声,她推开小窗,张望了一眼,便看见两三个小孩子在远处结了冰的河道上玩耍,坐在长长的木板上,从高处向下滑。   “长生,停车!”   “吁——”长生将马车在路边停下,和季夏一起转头望过去等吩咐。   顾见骊将车门推开,季夏急忙扶了她一把,询问:“夫人,怎么了?”   顾见骊小声絮絮吩咐了两句。   车厢里的姬无镜诧异地睁开眼睛。他听力极佳,待听清了顾见骊与季夏和长生说的话,顿时脸色古怪起来。   顾见骊转过头来,笑靥甜甜。   姬无镜颇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跟着她下了马车。   那几个小孩子已经被长生打发了,不过留下了他们的木板。   顾见骊坐在木板上,仔细收拢着裙摆,有些心疼精心准备的新裙子。幸好最近天寒,她担心落雪,在车上还备了一身衣裳。   她扭头望向站在溪边的姬无镜,小心翼翼地朝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她身边另外一个木板,认真地说:“我瞧着那几个孩子玩得笑声不断,想来是有趣的,我们也来试试呀。”   “你就不怕迟了?”姬无镜说着踏上冰面,踩在了木板上。   比起迟了,更怕你黑着脸去让父亲担心。不过顾见骊没有实话实话,而是握紧了枯树枝撑着冰面,努力向前滑。   她还不忘与姬无镜说:“你没瞧见那几个孩子是怎么玩的吗?是坐着的,握着树枝划冰面,像撑船那样,不是你这样站在上面呀。”   顾见骊慢吞吞地往前划,木板磕到了一块石头,她身子跟着颤了一下,木板也偏了方向,滑到了冰的边缘,卡在冻泥里不动了。她揪着五官,握着树枝的手越发用力,想要转回正确的方向。可偏偏没使出那股子巧劲儿,挣扎了半天,木板还是卡在泥里。   顾见骊泄气地皱了眉,想要站起来,忽听见耳后的一声“蠢死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手臂被姬无镜拉住。姬无镜轻轻一带,就将坐在木板上的顾见骊捞起来,让她站在自己面前。   顾见骊低头望了一眼脚下和姬无镜一起踩着的木板,慌忙说:“不是站着的,站着容易摔,是坐……啊——”   逆风扑面,衣裙带起阵阵风声。过快的速度让小溪两旁的枯树不停向后倒退,顾见骊骇得绷紧了身子也绷紧了心弦。偏偏姬无镜在她身后,她看不见。她胡乱地抓住了姬无镜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敢松开。   小溪蜿蜒,前面有一道弯,弯道的另一侧是巨大的山石。   “撞上了!撞上了!”拐歪的时候,顾见骊大呼小叫。若不是因为惧怕身子崩起来反应迟钝了些,定然要从这木板上跳下去。   眼看着就要撞上山石,顾见骊后知后觉地闭上眼睛。打在脸上的风让她感觉到拐了个弯儿。木板还在继续向前滑行,速度越来越快。顾见骊脸色发白,紧紧抿着唇,克制着不要叫出来。   忍。   姬无镜在她身后微微偏过头瞧着她轻颤的眼睫,他轻轻扯起一侧嘴角,慢悠悠地开口:“哎呀,停不下来了,马上要撞上了。”   顾见骊猛地睁开眼睛。   一棵上了年纪的古树越长越倾斜,在小溪上方半人高的地方横着。瞧着,马上就要撞上粗粗的树干。   “不要!”顾见骊惊呼一声,忽然间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速度,在狭窄的木板上转了身,埋首在姬无镜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   姬无镜愣了一下,而后才迅速反应过来。   木板沿着冰面继续快速向下滑去,而姬无镜带着顾见骊随意地一跃,坐在横斜的树干上。   顾见骊看着滑下去的木板,忽然后怕起来。她委屈地推了姬无镜一把,抱怨:“你好烦,又故意吓我!”   姬无镜无辜地说:“顾见骊,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在马车上舒舒服服的,是你拉我下来玩这三岁娃子玩的东西。结果把自己吓了个半死不说,还撑着不肯叫。啧,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端着架子啊。”   顾见骊本就吓到了,可不想听姬无镜的挖苦。她双手使劲儿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听他的话。   有点委屈有点后怕,顾见骊望着脚下的冰面,有点想哭。可是不能哭,不然今日精心化的妆可就要花了。   她偏过头去看姬无镜开开合合的唇。她捂着耳朵听不见他说什么,但是看见了他眼里的笑。   顾见骊翘起了唇角。   姬无镜住了口,扯开她捂住耳朵的手,顺手捏了捏她被冻红的耳朵尖儿,说:“顾见骊——”   顾见骊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姬无镜瞧着她有些呆怔的软样子,忽然挑起眼尾笑了出来。   顾见骊一直望着他,见他笑了,她也弯起眼睛,漂亮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顾见骊,你笑什么?”姬无镜问。   顾见骊垂下眼睛,抿了抿唇,又很快抬起眼睛望向姬无镜,也不说话,只用更灿烂的笑脸作为回答。   “呆得你。”姬无镜嗤笑,双手覆在顾见骊的耳朵上,给她捂了捂被冻红的耳朵。   顾见骊还以为他要捏她,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在做什么。顾见骊便也伸出手捂住了姬无镜耳朵,也给他暖一暖。   长生和季夏在原地等了很久,有些不放心,才沿着小溪往下游走去。   长生说:“没想到夫人还喜欢玩这种小孩子的事物。”   “不许说夫人半句不好。”季夏面无表情。   长生被噎了一口,他反应了半天,才理直气壮地问:“你这丫头,我什么时候说夫人不好了?我那是陈述!陈述!哪里有半句说她不好了!”   季夏“哦”了一声。   长生这个气啊,自己解释了半天,对方就一个“哦”字打发了?季夏走得稍微快些,他落后一步,他朝着季夏的背影指了指,无声摆口型凶神恶煞:“死丫头片子,别让我找到机会揍死你!”   季夏忽然停了下来,长生一个不察,手指头戳在季夏的后脑勺。季夏回头瞪长生,长生与她对视了一瞬,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眯着眼睛说:“刚刚有枯叶落你头上了!”   季夏没理他,指了指远处坐在横斜树干上的两个人,有些不解地问:“五爷和夫人在做什么呢?”   长生仔细看了又看,才不确定地说:“这两人好像是玩得冻着耳朵了,互相给暖耳朵!”   季夏狐疑地望着坐在树干上的两个人。姬无镜如常穿了一身宽松的单薄红衣。顾见骊穿了一身浅杏色的襦装,搭着一件鲜红的斗篷。两个人靠得很近,顾见骊的斗篷紧贴着姬无镜,斗篷的红和姬无镜身上的红融在一起,分不清楚。   季夏怔了怔,目光微妙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仔细瞧瞧,我没说错吧?”长生又说,“可是不对啊,既然冷了捂什么耳朵啊,回马车上可不暖哉?”   季夏回头望向长生,问:“长生,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啊。”   季夏笑了:“怪不得没娶着媳妇。”   “你什么意思?”长生气急,“你这小丫头片子小心我转头求夫人把你指给我!” 第142章   一队车马浩浩荡荡行在官道上。本是广贤王和襄西公分别携带着家眷往武贤王府去贺寿, 路上遇到了, 便结伴而行。广贤王姬守贤祖上与先帝同母,襄西公荣鹤洋其母是太祖胞姐,两家封地广袤远京, 每年只新岁来朝。   年轻的哥儿们骑马而行, 广贤王之子姬节笑着开口:“元宥弟,咱们可有好些年不曾见过了。”   其弟姬蓄跟着附和:“是好些年没见了, 咱们幼时还常见,可去年、前年……大概有三年了不曾见小世子了。”   被提到的小世子是襄西公的嫡孙荣元宥。   荣元宥模样生得极好, 剑眉星目、唇若抹朱,斯文秀气里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像将要归鞘又未全归的宝剑,锋芒半掩半现。他的声音也极好听, 宛若初春破冰的涴涴清溪击玉,他含笑道:“前些年母亲病重, 元宥侍疾, 不敢擅离。今年母亲大好,才能随父亲来京。”   “原是如此,伯母康健了便好。”   几个人又议起顾敬元的起伏,不过只说了两三句, 便转了话题, 谈论些轻松的事情,约好了一起打马球。   世子、公子们在马背上谈笑风生,两家的姑娘们挤到同一辆马车里, 说说笑笑。   荣莞茵是荣元宥的双生妹妹,她说:“头几年和哥哥一起不曾来京,都不晓得京中的紧要事儿了,可有些好玩的事情?”   姬节的妹妹宝硕郡主姬平莲说:“那可多了去了,得仔细与妹妹说才可。不过顶要紧的就是武贤王家里的事儿了。妹妹虽然离得远,可武贤王的事情你倒是应该听说了些。”   “晓得的,听父亲说过!”   “那你可知道安京双骊的事儿?”姬平莲的妹妹姬平鹃急急插嘴,“大骊夫家趁着顾家落难想要明面上休了大骊再娶,暗地里还要拘着大骊做外室。大骊也是个烈性子的,直接一碗堕胎药把孩子都堕掉了。都说大骊前夫是犯了事儿被玄镜门斩了,不过听说其实是被大骊弄死的。后来武贤王重新得权,根本不需要武贤王亲自动手,为了讨好武贤王,多少人欺凌打压大骊前夫家,他前夫家是被摁到了泥里。”   荣莞茵听得一愣一愣的。   “至于小骊……那就可有意思了。原本和姬绍的婚事黄了不说,还被逼着上花钱嫁给了姬绍的五叔。对,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最喜欢剥了人皮做灯笼的那个玄镜门门主姬昭!”   荣莞茵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那、那她还活着不啊?”   “暂时还活着,听说姬昭对她竟然还不错。可我不是想和你说这事儿。”姬平鹃压低了声音,“她毁容了。被姬昭的外生子给染了天花,落下了一脸麻子!”   “平鹃。”姬平莲不赞赏地看了妹妹一眼。   姬平鹃稍微收敛了一下,笑了笑,说:“我这不是与莞茵妹妹说京里的事儿嘛。等下到了武贤王府,是要遇到顾家姐妹的,多知道些她们的事儿,也是防备莞茵妹妹说错话不是。”   荣莞茵慢吞吞点头:“平鹃姐姐说的是,都是为了我好。只是……见骊真的毁容了?一、一脸麻子?”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姬家姐妹俩。直到姬平莲也点了头,她才慢慢接受这个消息。她问:“你们亲眼见到了?严不严重呀?”   “我和姐姐平日里也在封地不在京里,自是不能亲眼见到。不过京里亲眼见到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就三个多月前,龙瑜君的婚宴上。当时唐家姑娘几次言语挖苦,就想让顾见骊出丑。可顾见骊也是个无畏的,亲自摘了面纱,光明正大地让大家都看见了。”姬平鹃说。   姬平莲叹了口气,说:“倒是怪可惜的。”   她虽这样说,眉眼间却没多少惋惜。她保持着表面身为郡主的端庄娴雅,可心里也对顾见骊现在的脸好奇着呢。   “那唐姑娘是什么人?为何要挖苦顾见骊?”荣莞茵好奇地问。   姬平鹃急忙把唐红惠和顾见骊、姬玄恪的过节说了一通。   荣莞茵拿了一块小几上的甜果子来吃,弯着眼睛对姬平鹃笑:“平鹃姐姐好厉害,身在僻南,居然知道这么多京中的新鲜事儿!”   姬平鹃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笑着转移了话题。   车厢内的暖炉有些热,荣莞茵将小窗推开一些,一边与姬家姐妹说些京中这三年发生的大事儿,一边望着马车外的景儿,回忆着小时候来京的情景。   “咦,那是谁家的马车?可是也往武贤王府去的?”   姬平鹃张望着,正看见姬无镜扶着顾见骊上了马车,而后跟上去。长生和季夏也坐在了马车前,赶着马车往前去了。离得有点远,她没看清楚。她探出头去,唤了声二哥哥,将姬蓄喊到身边询问。   姬蓄蹙着眉摇头,不太确定地说:“我听兄长说可能是姬昭的马车。”   姬平鹃吓了一跳,急忙缩了回去。只是一个名字,就让马车里的三个姑娘有些害怕了。过了好一会儿,荣莞茵问:“那……刚刚被扶上马车的人是顾见骊?”   半晌,姬平莲才应了一声:“应该是吧……”   顾见骊坐回马车,脱下斗篷,仔细检查了一下,见它好好的,没粘上雪泥,也没落下褶皱,满意地放在一侧,然后从长凳下的箱笼里翻出备用的衣裙来。   她低下头,解胸口的系带,长长的鹅黄系带在胸前系成蝴蝶结,她刚扯动些系带,动作停下来,警惕地抬起眼睛望向姬昭。   姬无镜支着下巴,饶有趣味地打算瞧着她换衣。   顾见骊顿时警惕起来。实在是姬昭太不正经,生怕他在马车里耍流氓。顾见骊弯下腰,又在箱笼里翻了翻,翻出一条披帛来。   “把手给我。”顾见骊说。   姬无镜看了她一眼,猜透她的鬼主意,嗤笑了一声,到底是把双手递给了她,任由她用软软的披帛把他的手绑了起来。   顾见骊颤了五六道,才咬着牙根似地使劲儿勒紧,系上死结。绑了他的双手不算,顾见骊还将余下的披帛绕过姬无镜的脖子,把他的眼睛勉强蒙上。   这才翘着唇角,心满意足地换衣。   顾见骊换上了一条妃色的高襦,胸口用黛蓝的宽带压住,配上了同色调的披帛。她提起裙子瞧了瞧脚下踩的鞋子倒是与这身衣裳不搭了。不过还好,马车是要停在侧门的,她可以回以前的闺房换双鞋子。倒是是回自己家,不是去别人家做客。   忙活完了,顾见骊去瞧姬无镜。姬无镜很安静地靠着车壁,被绑起来的双手别扭地垂在胸前。   顾见骊瞧着他这样受缚的可怜相,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愉悦来。   “顾见骊,你什么时候给我解开。”姬无镜不耐烦地问。   顾见骊托腮,眉眼含笑,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换完呢。”   姬无镜不吭声了,索性合上眼睛。   直接马车快到王府,顾见骊才去解系在姬无镜脑后的系带。她系上时花了些力气,解开时不由费劲。待马车在王府侧门停下来,她还在低着头使劲儿解着姬无镜手腕上的披帛。   季夏在外面第二次喊:“夫人,到了。”   “知道了。”顾见骊应了一声,越发着急起来,越是急越是解不开。她隐约听见了人群嘈杂声,心想着若停在这里太久,也太招人注目了!   顾见骊愤愤道:“五爷,你给解开!”   姬无镜嗤笑,幸灾乐祸的调调:“不。”   “叔叔……”顾见骊揪起眉头,开始撒娇。   姬无镜移开视线,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叔叔可好可好啦,叔叔就给解开嘛。我再不敢绑叔叔啦……”顾见骊再撒娇。   姬无镜不为所动。   顾见骊眸光浮动,飞快想着对策。哄?骗?逼?   顾见骊垂下眼睛思索半晌,狠了狠心,终于决定用姬无镜初时教她的本事——捏蛋。   “嘶——顾见骊!”姬无镜瞬间变了脸色,手上用力,绑缚着他双手的披帛瞬间寸寸断裂。   顾见骊迅速收手,转身推开了车门,在姬无镜抓住她之前,先将手递给了季夏,从车厢里钻出去。   明明前一刻还慌得很,等下了马车,顾见骊又端起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从容自若地望着车厢,等姬无镜下来。   姬无镜下来时,臂弯里挂着顾见骊的斗篷,他瞥了顾见骊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把披风给顾见骊穿好,连兜帽都给她扣上。   他语气悠悠:“天气寒冷,夫人当心啊。”   他这话落在守在侧门的王府小厮和丫鬟耳中,只觉得姑爷可真是个贴心人!可这话被顾见骊听了去,眉尖尖跳了跳,只听出了他秋后算账的危险来。   她偏要继续保持着从容体面,挽起姬无镜的小臂,和他一起从侧门进了王府。步子走得闲庭信步,心里的小鼓却敲了又敲,想着哄他的法子。   顾见骊路上耽搁了,到了王府时,王府里已宾客云集。   当日龙瑜君婚宴,顾见骊亲自摘下面纱被众人瞧见了脸,可也只是被当日参加婚宴的一小部分人瞧见,而参加婚宴的人也远没有今日寿宴多。那日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安京,传顾见骊毁容,也传她的从容强大。   没见过顾见骊那张毁容脸的人,更是好奇得很,不仅好奇,而且并不信顾见骊浑然不在意。都想着今日一探究竟,瞧瞧曾经的第一美人成了怎样的麻子的脸。   顾见骊怎地还不出面?众宾等啊等…… 第143章   “听说顾见骊自打毁容整日憋在家中极少出门, 今日是她父亲的寿宴。武贤王这是头一年大摆筵席, 她总不会不出面?”秦淑婉说。   挨着她坐的妙龄姑娘赵芸灵接话:“我瞧着今日一直都是大骊在接待女眷, 一直没瞧见小骊呢。不过就算她出面了又如何?不过是戴着面纱罢了。她以前外出时都戴着面纱。”   “戴什么面纱呢?不戴就好了。”秦淑婉口气悠悠。   赵芸灵掩唇笑:“那等下她出现了, 你把她脸上的面纱掀去不就行了?学学唐红惠啊。”   “你可别坑我,唐红惠现在多惨啊?连着被俩家退婚, 还被当家主母当众责骂。幸好她心大,要是心性拧的,不是一条白绫上了吊, 就是跑去做尼姑了。”   何宝君和程梅雅手挽着手走过来,刚巧听见她们两个的对话。程梅雅开口:“你们俩恐怕要失望了, 见骊的脸已经痊愈了, 现在肤如凝脂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要我看来啊, 她比先前还要美艳上几分呢。”   猛地听见程梅雅的声音, 秦淑婉愣了愣。到底是在背后议论别人, 被人撞见了,有点没脸。秦淑婉扯起笑脸来, 却不太自然, 说:“你可别骗人,她脸上的麻子怎么可能消?那可是天花留下的麻子。”   “是真的, 我和宝君亲眼所见!”程梅雅急急分辨,“她还答应要帮忙寻良医研究药方送给我呢!”   秦淑婉但笑不语,脸上写满了不信。   程梅雅急了,忙说:“不仅我见到了, 宝君、瑜君还有岳家三姑娘都见到了。宝君,你说是不是?”   “是,顾见骊的脸的确好了。”   秦淑婉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程梅雅和何宝君。她心里是不信的,毕竟从来没听说过天花落下的麻子还有消去的道理,更何况还什么肤如凝脂比以前更好看……   根本不可能。   她轻轻嗤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两个与她交好,可是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呢?等下她露面,别人不信让她掀了面纱,岂不是让她出大丑?哦……我知道了,你们两个该不会正好是这个主意?”   “你别胡说!”   赵芸灵急忙打圆场:“咱们别说这个了,她美与丑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何宝君也拧了程梅雅一下,劝着:“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寻碧兰……”   秦淑婉忽然像抓到把柄一样,阴阳怪气地“呦”了一声,说:“原来是你一个人打诳语,宝君配合你呢这是。宝君啊,你可别叫她坑了。”   纵使赵芸灵和何宝君想劝开两个人,可是秦淑婉和程梅雅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呛上了,争执声大,把周围人都引了过来。   秦淑婉咬定程梅雅胡说,更恼羞成怒:“怎么着啊,见骊落难的时候,没见到你,现在上赶子巴结呢。她又没在眼前,你拍什么马屁?还吹着牛拍!一般人可比不得!”   程梅雅气得脸都白了,指着秦淑婉直说她背后议论人坏话。   “谁听见了?芸灵你听见了吗?”秦淑婉完全不承认。   赵芸灵不敢吱声。   “都别吵闹了,广贤王和襄西公家的人到了。”围观的人急忙将她们拦下来,不能闹出笑话。可分开后,都在三三两两谈着顾见骊的脸。其中不乏与龙瑜君、程梅雅、何宝君等交好的,听说了顾见骊恢复了美貌,可即使听说了,没有亲眼见到到底是怀疑态度。就算去痕药再好,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更多人是完全不信的。   顾见骊可不知道外面的人因为她起了一场争执,她换了双鞋子,和姬无镜往顾敬元的书房去,季夏捧着顾见骊给顾敬元准备的礼物跟在后面。今日人多事忙,顾在骊和陶氏都忙着应酬,顾敬元也在前院见客。   顾敬元的书房里贴着一面墙壁放着好大一座博古架,上面摆放着这些年顾见骊与姐姐每年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不知不觉,将要这面博古架摆满。顾敬元落难时,这面博古架被砸烂了,上面的礼物有些的被抢了去,有的不值钱的东西被砸了扔了。   顾敬元花了好些心思,才将被抢走的东西一件件弄回来。只是一些小东西,像顾在骊小时候亲手编的蚂蚱,顾见骊第一次捏针绣的香囊,还有亲手抄的贺词诗句,都再也寻不回了。   顾见骊将仔细挑选的牙雕和玉雕摆放好。至于她亲手做的那套衣服已经让丫鬟送到了父亲的寝屋里。   姬无镜在一旁看了半天,说:“顾见骊,我也想要。”   “我回去就给你缝裙子。”顾见骊随口说。她说完,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姬无镜说的可能是生辰礼物。   她偏过头看向他,问:“五爷,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   顾见骊愣住了,追问:“怎么会不知道呢?”   “就是不知道啊。”姬无镜拉开顾敬元的椅子,懒洋洋地坐了下来,随手拿了桌上果盘里的糕点来吃。   “你、你这些年都没贺生?”顾见骊走到他面前。   姬无镜目光落在手里咬了一半的糕点,口气随意:“没人给我贺啊。”   “那……”顾见骊刚说了一个字,姬无镜把手里剩了一半的糕点塞给她吃。他皱着眉,神情恹恹地抱怨:“太甜了,不好吃。”   顾见骊慢吞吞地将他剩下的糕点替他吃了,用帕子擦了唇角,说:“等回家了,我去研究一下可能用鱼汤做桂花糕。”   姬无镜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顾敬元得了下人禀告,在见客间隙抽空回了后宅。还没进屋,高声喊了两声顾见骊。顾见骊听见父亲的声音,顿时欢喜地转身迎上去,父女两个在门口说起话来。   姬无镜懒得理他们,一个人悠哉坐在太师椅上,饶有趣味地瞧着长案上的摆件,又随手玩了玩笔架上的笔。只是他一个不小心,竟将毛笔折断了。清脆的声响让门口的顾见骊和顾敬元都回头看向他。   姬无镜将手里折断的毛笔随意扔到长案上,说:“不小心。”   顾见骊疾步走到他面前,问:“可把手弄脏了,让丫鬟端热水进来。”   顾见骊说着,去拉姬无镜的手。   “没。”姬无镜动作随意地握住顾见骊的手腕,阻了她的动作。   顾敬元瞪圆了眼死死盯着姬无镜握着顾见骊手腕的大手,警惕地大声说:“你给我撒开,撒开手!”   他冲上去,强硬地甩开姬无镜的手,将顾见骊拉到他另一侧。他盯着长案上被折断的笔杆,心惊胆战。这双杀人无数的手就这么握着他的小团团?折断了他的小囡囡的手腕可怎么好啊!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他,问:“顾大虎,你这刚过不惑之年,脑子就不好使了?”   顾见骊有点莫名其妙,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父亲怎么会突然生气。   姬无镜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动作不伦不类地朝着顾敬元作了一揖,慢悠悠地说:“小婿给岳丈大人祝寿,祝您老人家岁岁有今朝年年有今日,长命百岁天天壮如虎。”   “哼。”顾敬元冷哼了一声:“祝寿?”   “那是啊,还带了礼的。”   “别!”顾敬元抬手阻止了他的话,“你可给我打住!你送的贺礼是骷髅头还是人皮灯笼啊?怎么说咱们也认识了十四五年,你要是真的诚心给我祝寿,我可不要你别的贺礼,把我闺女还我就成!”   “啧,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呢?”姬无镜直起身来,恢复了他本来的德行,“要是把你闺女还你了,那我可要砸砸场子才有意思啊。”   “呵。”顾敬元干笑,“怎么着,你这意思是说本王还沾了闺女的便宜?”   “这话说的这么直白就没意思了。”姬无镜从笔架上又拿了一支毛笔。这一回,他主动折断。   咔咔咔……   折成了一段又一段。   “你住手!”顾敬元眉头跳了跳,好像姬无镜手里折的不是一支毛笔,而是顾见骊!   姬无镜叹气,悠悠道:“天天这么吼,你嗓子疼不疼?吼什么吼啊。你说说,我要是生你的气,回家以后拿你闺女撒气可怎么好。”   “你敢!”顾敬元脸都气白了。   “姬昭!”顾见骊瞪着姬无镜,拼命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了。   姬无镜顿时嬉皮笑脸起来,他将胳膊肘搭在顾敬元的肩上,手掌贴在顾敬元的胸口给他上下顺气,笑着说:“好爹不气哈,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动气。不欺负你闺女,我给你闺女当孙子成了。”   顾见骊越听越不像话,急忙把姬无镜推开,扶着顾敬元坐下,温声细语:“父亲,你别听他胡说。他是故意气的,你要是真生气,那才是着了他的道。”   顾敬元盯着顾见骊的脸看了半晌,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   之前他与姬无镜呛起来,顾见骊总是拦着他,哄着姬无镜。而如今,掉了个方向,他的小囡囡开始拦着姬无镜哄着他了。   这越是拦着谁,心里越是和谁近啊……   顾敬元心里失落,可若女儿幸福倒也好,偏偏姬无镜是个不靠谱的。他烦躁地瞪姬无镜:“你什么时候死啊?”   季春在外面敲门:“王爷,陛下和皇后娘娘亲临,已经到了巷口!”   顾敬元一怔,也不再与姬无镜呛,急忙起身迎出去。   花园里的宾客跪了一地,只等帝后驾临。帝后还没到,顾敬元带着两个女儿先穿过跪地人群。   一双双眼睛悄悄瞟向安京双骊,打量起来。    第144章   给顾敬元贺生, 姐妹两个都穿了亮色。顾在骊一身胭脂红, 妩媚多姿美艳动人, 让人挪不开眼。偏偏她骨子里的雍傲让她的妩媚是高高在上的, 令人不敢生出亵渎之意,只能屏息仰望。   她先前只在后宅招待一些与她交好的权贵女儿, 一些身份低的姑娘和妇人是没有见到的,更别说前院的外男。此时她从眼前走过,红裙曳地, 只一眼,众人无不惊艳。将美艳与高傲气势相容, 才担得起一声天香国色。   不过大家惊艳的目光在她身上没有停留多久, 便纷纷望向了她身旁的顾见骊。确切地说, 是急不可耐地望向顾见骊的脸。   比起姐姐, 顾见骊身上的妃色襦装颜色自是没有胭脂红耀目, 可妃色明艳中带着一种柔和温婉的谧美, 衬得她腮凝新荔、靡颜腻理。眼若凝脂点漆,顾盼生辉, 俨然从画卷中娉娉婷婷走出来的仙子。   等等……   她的脸!   她没有戴面纱!也没有露出一张令人惋惜或幸灾乐祸的麻子脸!   一个个跪地的人目瞪口呆, 完全不敢置信!原来传言是真的?顾见骊真的完全医治好了那张麻子脸?这……这效果哪止是医治好?分明是换了一层皮,宛如新生……   安京双骊, 再一次用京中女儿望尘莫及的绝世无双美貌,让所有人屏息惊艳,再无他话。   秦淑婉半张着嘴,整个人呆住了。一想到自己刚刚为了争一时口舌斩钉截铁地不信顾见骊恢复了美貌, 且被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顿时尴尬地无地自容。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胸口的窒闷逼得她大口喘了口气。她下意识地望向交好的赵芸灵,却发现赵芸灵挪了挪,远离了她,靠近了程梅雅。   秦淑婉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至于当日龙瑜君婚宴上,挖苦顾见骊毁容的唐红惠?可惜,她今日不在,不能亲眼看见恢复了美貌的顾见骊,因为她没有资格来参加今日的贺宴。她以后恐怕也都见不到了。因为,她的圈子阶层退了又退,再也没资格出现在顾见骊面前。   当然,秦淑婉也不能再出现在顾见骊面前。   对于这样的目光,顾在骊和顾见骊早已习惯了。顾见骊和姐姐走在顾敬元一侧,陶氏在顾敬元另一侧。至于姬无镜,嫌麻烦,根本没跟过来。   顾见骊低声问:“小川呢?”   “跑到别处玩了。”顾敬元道。   顾见骊有些惊讶地深看了一眼父亲的神色,父亲神色寻常,并没有半点动怒。顾川虽然偶尔顽劣了些,可也是个有分寸的,定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情。   顾见骊了然。显然,是父亲故意将顾川支走了。想必今日的寿宴极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顾见骊在心里顿了一下,有些不悦。这是父亲头一年为寿摆宴,竟也要被旁人做文章。   顾敬元刚迎到正门,龙辇便到了。   姬岚下了马车,孙引竹跟着下来。众人行礼,姬岚让众人免礼,又道今日一切繁文礼节都可免,皆以贺寿为由。   黑压压的人群起身,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姬岚脸上挂着儒雅的笑,他的目光扫过顾敬元身边的姐妹俩,在顾见骊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向来从容温润的他第一次因为惊愕,眉眼间有了动容。   他分明已经从纪敬意口中得知了姬无镜用解药给顾见骊换了治脸的药,却没有想到她的美貌恢复成这般,美甚原容!   姬岚只是呆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又变成从容的儒雅帝王了。他又说了一番顾敬元乃大姬栋梁的言论,才踏步,与顾敬元并行往前走。   顾见骊和姐姐、陶氏落后了一步,与孙引竹同行。   眼看着就要穿过所有宾客,往正厅去,孙引竹忽然巧笑着开口:“本宫来时带了些莲酥软丝糕,好吃极了。碧桃,你拿下去分一分。”   姬岚眼中的嫌恶一闪而过,实在是看不上孙引竹这般自以为天真善良,却蠢笨不合身份又小家子气的举动。   两个宫女端着两盒莲酥软丝糕就近分给女眷。   林少棠挤进人群,凑到龙瑜君面前,露着小虎牙笑嘻嘻地说:“好姐姐,你赏我一块尝尝看!”   龙瑜君有些无奈,还是给了他。   “姐姐真疼我!”林少棠弯着眼睛,咬了一口。   很甜,是她亲手做的。   又很苦。   听见林少棠的声音,孙引竹垂下眼睛,面上不显,心里却软了软。将要迈过门槛,她回过头望去,在人群中一眼望见林少棠,林少棠一直安静地望着她。四目相对,只一瞬,两个人迅速将视线分开。   陈河寻了个机会见周围没人注意,借口扶孙引竹一把,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口气悠悠:“皇后娘娘可谓用心良苦啊。”   孙引竹无辜地望着他,“嗯嗯”了两声,点头,开心地说:“本宫也觉得这么做更能显出本宫的仁慈母国心!”   她声音不大不小,落入了姬岚耳中。姬岚皱眉,眸中的不悦更浓。他不由自主望向顾见骊,眸色渐深。去年那一夜顾见骊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神色又落入了姬岚眼前。当初对她只是欣赏,然而随着时间的酝酿,这种欣赏成了一种引子,慢慢酿成了得不到的惋惜。更何况凡事最怕比较,有着蠢笨的孙引兰为对比,他心里的惋惜渐浓。一次又一次假想,倘若顾见骊坐在国母之位,该有多好。   见过礼之后,顾见骊和姐姐还有陶氏便退下了,顾敬元和姬岚,还有几位权贵在厅中闲谈。   顾在骊还要接接待宾客,也没有太多时间与顾见骊说话。她只是将顾见骊拉到一旁,简单地问了一句:“近日可还好?”   顾见骊没有很快回答,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弯起眼睛,眸光盈盈,认真地说:“好。都很好。我们搬出了伯府之后自在安心许多。我的脸治好了,五爷也在慢慢解毒,两个孩子也越来越乖,一切都很好呢。”   “五爷解毒了?”顾在骊倒是头一次听说,有些讶然。   “是。只是他体内的毒滞了四五年,新研制的药不能一夕解毒,需要些时日才能彻底康复。”顾见骊顿了顿,“不过……他应该暂时不想别人知道。”   顾在骊点了点头,明白了顾见骊的意思,亦不会对旁人说。   顾见骊便问:“那姐姐呢?姐姐可好?”   顾在骊笑了,笑得轻松惬意:“好。是这些年不曾有过的自在。我也是今年历了那些事儿,方知道女子离了深宅,日子竟可以过得那般逍遥轻松。”   宾客太多,要接待,她们不能再躲在这里说话了。顾见骊挽住姐姐的胳膊,和姐姐一起下了台阶,往后院去,她笑着打趣姐姐:“我可听季春说了,姐姐如今沉迷赚银子,商铺开了一家又一家……”   两个人刚拐过如意门,迎面遇见荣元宥和荣莞茵兄妹二人。   远山层叠着皑皑白雪,衬得姐妹两个身上的红越发艳丽。望着这抹红,荣元宥微微怔住。   还是荣莞茵先笑着开口:“几年不曾来京,在骊姐姐和见骊姐姐可还记得我呀?”   “莞茵。”顾见骊弯唇。   荣元宥、荣莞茵兄妹两个与顾见骊同一日生辰,荣氏兄妹两个只是比顾见骊晚出生了一个时辰。   荣家兄妹幼时在顾家小住过两三次,每次差不多六七日。他们幼时是认识的,关系还算可以。   倒不是说不够亲密,而是京中这些权贵之家的儿女们,因为一切以家族为重,今日可以言谈甚欢,明日家族可能对立。为免这样的尴尬,这些权重的儿女与人相交,皆不能太过深交。   “几年不见,莞茵长成大姑娘了,元宥也出落得认不出了。”顾在骊看向一旁的荣元宥,“小世子,你这长大了就不喊我们姐姐了?”   荣元宥僵了僵,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作了长长一揖,拘谨地说:“元宥有礼。”   到底没喊顾见骊和顾在骊姐姐。   顾在骊和顾见骊还了一礼,笑着又与荣莞茵说了两句,便先离开,往后院的花园去。她们两个走了很远,荣元宥还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   荣莞茵眨眨眼,好奇地打量着荣元宥的神色。她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哥哥面前,双手捧起荣元宥的脸,扭着他,往他看向自己。   “哥哥,其实我也不丑。要不你多看看我?”   “别闹。”荣元宥拉开妹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荣元宥双手背在身后,古灵精怪地望着哥哥,慢悠悠地说:“哥哥……你说哪种红色好看呢?是胭脂红还是妃红?”   她忽然加快语速,补了一句:“哥哥在看谁?在骊姐姐还是见骊姐姐?”   “别胡说。”荣元宥板起脸,转身就走。   荣莞茵提裙,小跑着跟上去,急急说:“哪个你都看不得!”   荣元宥不理她。   荣莞茵继续叽叽喳喳:“哥哥,你悄悄告诉我呀?两位姐姐都是极好的人,只不过……好像都不太合适。”   “荣莞茵。”荣元宥停下来,严肃地看着妹妹,认真道:“合不合适,只我说了算。你不要跟着瞎掺和,更不要与外人胡言。你是女子应当懂得,切勿在事成前坏了女子的名声。”   荣莞茵愣住了,呆呆望着哥哥,讷讷惊问:“哥哥,你是认真的?”   荣元宥转身,每一步都迈得坚稳。他又毫无征兆停下,毅然转身,朝着顾在骊和顾见骊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145章   荣元宥没追上顾家姐妹两个人, 反倒是被他母亲身边的丫鬟寻到, 丫鬟按照夫人的吩咐给荣元宥送了大氅。襄西公封地在清南州, 是大姬最南之处, 终年无冬。荣元宥小时每年来京见了落雪觉得惊奇,偏又每年总要染上风寒。虽然他如今年岁已长, 其母还是不放心,怕他冷着。   荣元宥接过大氅,沉吟起来。他深知这婚事会遭到阻挠, 倘若他问了顾在骊,后又遭家中阻挠, 于她不好。还是应当先说服自己的母亲为先。他直接跟着丫鬟去见母亲。   荣夫人大病三年今岁刚康健, 可毕竟不复当年身子骨硬朗, 再来安京这样冷的地方, 有些不适。她刚一来, 陶氏便给她安排了雅间, 让她暂且歇息,把身子先暖和过来。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 荣夫人懒倦地偎在美人榻上, 怀里抱着暖炉。岁月和重病的痕迹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却并不失昔日的貌美和宗妇的威严。   “母亲可觉得暖些了?”荣元宥问道。   “你不去和往年好友叙旧, 也不跟着你父亲见见长辈们,跑到我这里做什么?”荣夫人问。   荣元宥犹豫了一下,走到美人榻挨着母亲坐下。   荣夫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何事把我儿难住了?”   “元宥想求母亲提媒说亲。”   荣夫人忙将手里的暖手炉放下, 坐直了身子。   “这入府不过半个时辰就有姑娘入了我儿这双挑剔眼?”荣夫人笑了,问:“这清南适龄姑娘家,我儿就没个相中的,京中谁家的姑娘这么大的本事?”   荣元宥有些心虚,他顿了顿,才开口:“顾家。”   “顾家?往年来京在顾家小住,我瞧着顾二是不错,也不是没动过抢回去当儿媳的想法。只是那时候你们年纪都小,后来几年没来京,她也嫁了,母亲还觉得挺惋惜。等等……”荣夫人变了脸色,“你相中的是和离归家的顾大?”   “正是。”荣元宥脸色平静。   “你疯了!”荣夫人顺手将身侧的暖手炉拂到地上。   屋子里的两个丫鬟迅速低下头,大气不敢喘。   荣元宥垂下眼睛,安静地坐在一侧,也不言语。   屋子里静下来。   半晌,荣夫人又问:“你今日与她私下见过?”   “没有。她并不知元宥的心意。”   荣夫人气笑了,问:“合着我儿单相思?连人家姑娘都没追上就先跑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咋咋呼呼?”   “元宥总要先问过母亲的意思。”荣元宥道。   “说的好听。”荣夫人冷笑,“问我的意思?是追人家姑娘前先把我这碍眼的老婆子说通?”   “母亲不老。”   荣夫人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重新懒懒靠在美人榻一侧,朝丫鬟伸手。小丫鬟急忙将另一个暖手炉递给她,又蹲下来收拾被她打翻的暖手炉。   “我儿打算如何让她同意?”荣夫人问。   荣元宥沉静的眸中浮现慌乱。   荣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她挥手:“行了,出去罢。别误了今日大好的结交机会。”   荣元宥深看了一眼母亲的脸色,顿时一喜,忙起身道谢:“多谢母亲!”   荣元宥离开了,荣夫人的眉头紧皱,心下烦躁。荣家与顾家门当户对,只是……顾在骊?   许多婆婆在挑选儿媳时并不喜容貌过于妩媚的,怕小家子气一脸狐媚相上不得台面,更怕勾了儿子的魂儿,让其沉迷美色失了大志。但是荣夫人认为顾在骊虽然容貌过于艳丽,可举止风度压得住这份美貌,品性行事也是不错。   顾在骊虽然嫁过一次,荣夫人只觉得稍微有些减分,倒没有太介怀。男子娶妻纳妾妻死续弦,没死不满意都可以休妻再娶,凭什么女子就要把一生耗在一个男人身上?   荣夫人由衷认为婚内拿捏不住男人被欺负是废物、嫁的男人不是个东西不想着及时折损和离远离是蠢货,死了男人守着块贞节牌坊靠朝廷发的钱银过活更是窝囊废。   荣夫人真正介意的是……顾在骊比荣元宥年长了四岁!   倘若荣元宥今年超过二十五六,娶个年长他四岁的也不是一定不行。但荣元宥才十六岁,荣夫人担心儿子年纪过小一时兴起,自己拿错了主意……   顾见骊和姐姐从父亲处离开后,便去接待女宾。顾见骊毕竟是出嫁女儿,倒是不用像姐姐那般忙碌。她招待了些相识的女眷,不过半个时辰,便寻了个借口先离开。   顾见骊早从下人口中得知姬无镜一个人去了后院偏僻西北角的凉亭里。今早姬无镜不想吃东西,午宴恐要午时才开。顾见骊怕姬无镜饿着,提着些吃的,往凉亭去。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很足,也无风。可到了高处,温度降下来,也有了风。   顾见骊将鱼粥放在石桌上,推给姬无镜,说:“先吃一点,等下的午宴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姬无镜捏着勺子搅弄着鱼粥,他尝了一口,又神情恹恹地搅着。   “我刚刚瞧见陈家的孙子可有趣了……”顾见骊托腮,喋喋不休地对姬无镜讲着刚刚见到、听到的趣事。   姬无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吃一口粥,再偶尔“哦”一声。   室外很冷,过了一会儿鱼粥都已经凉了,姬无镜也才吃了四五口。他放下了勺子,不大高兴地说:“不好吃。”   “那我再去瞧瞧还有什么好吃的。”顾见骊让季夏将食盒收拾好,带着她走下高高的石阶。   走下石阶,站在最下面,顾见骊仰起头望了一眼凉亭里的姬无镜,才继续往前走。   季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说:“夫人,我瞧着五爷对您说的那些趣事一点都不感兴趣,您又何必说那么多。”   “可我喜欢说给他听。”顾见骊弯起眼睛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他也喜欢听我说的。”   季夏摇头:“那就是季夏蠢笨了,一点没看出来五爷喜欢听……”   顾见骊翘起唇角,也不解释。别人有没有看出来,知不知道都没关系。她自己心里清楚就足够了。   顾见骊这回拿来了鱼丝面,两碗。她坐在姬无镜对面,认真吃面。面的热气拂脸,让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姬无镜本来不想吃,被顾见骊认真吃东西的样子吸引了目光。他也不由拿起筷子,默默吃着。   远处山峦皑皑白雪覆着,下方隐约传来宾客间的谈笑喧嚣。假山上红梅围绕的凉亭里,两个人避着热闹,相对而坐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比起雪山之上的九天多了烟火气,比起下方的宾席,多了些脱俗的仙意。   等两个人将要吃完,季夏很有眼色地跑去给他们拿些瓜果。   顾见骊拿出小铜镜照了照脸,妆完好,发间的步摇却有些偏。顾见骊想了想,把小铜镜塞到姬无镜的手里,让他举起来,寻到合适的方位,对着铜镜整理鬓发和步摇。   “顾见骊,我怎么觉得我像你丫鬟啊。”姬无镜语气慢悠悠。   顾见骊认真整理鬓发,也不看他,随口回:“管你吃管你喝,我还像你奶妈子呢。”   姬无镜嗤笑,道:“奶妈子?那你倒是把我抱在怀里解衣喂奶啊。”   顾见骊手上的动作一顿,原以为早已习惯了姬无镜的浑话,可每每还是被他一次比一次的无赖流氓所打败。   顾见骊瞪了姬无镜一眼,而后一本正经地说:“姬昭。其实我身患隐疾,这耳朵时不时就聋了。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是没听见的,再说一遍也听不见。”   姬无镜“哦”了一声,也神色认真起来,道:“是,我早瞧出来你身患隐疾了。来,把舌头伸出来让叔叔瞧瞧可有医治之法。”   顾见骊忍了笑,配合地伸出小舌尖。红唇娇艳欲滴,粉嘟嘟的湿软舌尖从唇缝里钻出来。   姬无镜忽然凑过去,咬了一下她钻出来的舌尖儿。   顾见骊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她推开姬无镜,迅速扭头朝下方看去。一排捧着花瓶的丫鬟刚巧从假山下经过,不过她们并没有注意到假山上有人。   顾见骊的心变成了小鼓,两个小锤子垂在上面,咚咚咚地敲了敲。   等那些丫鬟走远了,顾见骊压低了声音指责:“你怎能在外面胡闹!”   姬无镜嬉皮笑脸地伸出双手,手掌贴在顾见骊的双颊,说:“我的小骊骊又脸红了,叔叔给你冰一冰,别让外人看见了笑话嘛。”   顾见骊娇嗔地哼了一声,把姬无镜的双手推开。她提裙从石凳起身,走到一旁的长凳,靠在凉亭的雕花柱,将脸贴在冰凉的雕花柱上,降温。   从亭外探进来的红梅悬在顾见骊头顶,一阵风拂过,红梅翩翩落下几枚,一片落在顾见骊的鸦发里,一片落在她的肩。   姬无镜舔唇,说:“别人就在附近,却看不见我们胡闹,岂不是很好玩。”   顾见骊捂耳朵。   姬无镜把顾见骊拉了起来,将她抵在雕花红柱,咬上肖想许久的红唇。   梅红遮了两个人的身影。   顾见骊听见远处丫鬟的笑声,听见年轻公子哥儿寒暄的声音,还有靠近又远离的脚步声。   姬无镜将手覆在顾见骊心口,去听她锤鼓的心跳。   顾见骊也听见了,她想要推开姬无镜的手却只是攥着他的衣袖。   姬无镜凑到顾见骊耳边,低笑着,压低声音沉沉道:“其实,叔叔教你防身时留了一招。绝杀技不是捏蛋,而是咬蛋,你要不要学学看?”   来了,早上车厢里的仇终于要报了。 第146章   顾见骊懵了一瞬, 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而后垂下眼睫。她红肿的唇上传来阵阵异样的酥麻。唇舌间湿意黏连, 她不由抿了抿唇, 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湿软的唇瓣。她反应有些迟缓地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姬无镜胸口。她攥着姬无镜衣襟的手下滑, 慢慢滑至他腰侧,攥着他腰侧的衣料,从腰侧开始, 手慢吞吞地向他腰后挪去,乃至轻轻抱着他的腰, 整个人乖巧温顺地偎在了姬无镜的怀里。   姬无镜冷静地垂眼睥着她, 冷梆梆地说:“顾见骊, 你又玩什么把戏?快生气啊, 哭鼻子打人也好, 抬着小下巴跟我呛也行啊。”   “不……”顾见骊在他怀里声音低软, 闷声闷气。   “起来,别逼我推你。”姬无镜语气不耐烦。   “就不……”顾见骊抱在姬无镜后腰的手越发收紧, 双手交握, 牢牢圈住。   姬无镜默了默,威胁:“再软趴趴黏在叔叔身上, 叔叔要打屁股了。”   顾见骊仍旧一动不动。   姬无镜便说:“起来,有人过来了。”   闻言,顾见骊终于有了反应。姬无镜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僵了一下。不过顾见骊很快识破了姬无镜在骗她。   姬无镜黑了脸,说:“顾见骊, 别耍赖皮。有没有听见我刚刚说的话?”   显然,姬无镜对顾见骊这个反应太不满意了。她应该生气的惊慌的,跟他闹才好玩。   顾见骊不答,反而温声温语地开口:“曾经我以为神仙眷侣是春赏百花秋赏月吟诗作对同饮同游看遍四方山河。”   姬无镜垂眼看她,问:“然后呢?”   “然后如今才晓得和原本想的不太一样。”   姬无镜收起了懒散,声调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微微眯起的狐狸眼里却藏了一丝认真,他问:“不喜欢?”   顾见骊轻轻摇头,声音也是轻轻的:“喜欢,很喜欢。”   她环抱姬无镜腰侧的手慢慢松开,向后退了一步,走出姬无镜的怀抱。她仰起脸来,望着姬无镜的眼睛,慢慢展露笑靥,十分认真地说:“如果叔叔不是每日都想着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我嘴里塞就更喜欢了。”   言罢,她迅速转身,提起裙子来,匆匆踩着石阶哒哒哒跑下去,又留下一句:“在这里耽搁太久啦,要下去啦!”   姬无镜咬了咬牙根。   乱七八糟的东西?   呵,早晚让你求着叔叔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你嘴里塞。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哒哒往下疾步的背影,忽然又笑了。他几步跟上去,将手搭在顾见骊的腰侧,同她一起离开。   顾见骊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放下心来。   这处角落偏僻,好半天才会有下人经过。顾见骊和姬无镜往热闹的花园走去,路上也没遇见几个人。   两个人拐过月门,忽然隐约听见有人话语中提到了顾见骊。顾见骊和姬无镜循声望去,见两道人影躲在树下说话。   那两个人是姬平莲和姬平鹃。   “她顾见骊虽然恢复了容貌,可又能怎么样呢?还不照样沦为笑柄?”姬平鹃手里捏着帕子掩唇笑,“这女子呐,出生家世和美貌才学既重要,也不重要。若说最重要的,那自然是嫁个好人家。”   姬平鹃仔细瞧着姬平莲的脸色。不同于贵为郡主的嫡姐,姬平鹃是庶出。身为庶女,她能左右逢源,跟着嫡姐来京朝拜,正是因为她太会察言观色,将嫡母和嫡姐哄得团团转。来时的马车上,荣莞茵问起顾见骊的事情,姬平莲虽然一副端庄淑贤的样子,可姬平鹃心里明白姑娘家都喜欢比较。皆是郡主,谁不想压别的郡主一头?   本来姬平鹃还摸不透嫡姐的心思,可是顾见骊随父迎接圣驾时着实风光了一场,她悄悄观察了姬平莲的脸色,瞧见了嫡姐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   “不要乱说话。”姬平莲道。她嘴上这样说,眼中却没有对庶妹的指责,倒是隐隐有几分赞同的意思。   姬平鹃心里更有谱了。她越发嘴巧起来。   “我的好姐姐真真是比顾见骊好上一百倍,才不会嫁那样一个人,凭白糟蹋了一辈子。”姬平鹃掩唇嘲笑,“那姬昭是在西厂长大的,西厂都是群残缺的阉人。阉人要么被人踩在脚底欺凌,连个人都不算的狗东西。要么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这姬昭明显是后者,平日里不知道怎么鞭打凌辱顾见骊哩!”   姬平莲嫌恶地瞥了姬平鹃一眼,口气不咸不淡:“你懂的不少啊。”   姬平鹃假装不懂姬平莲的鄙夷,仍旧赔着笑脸说:“妹妹是听下人碎嘴说道的。”   “别总听嘴碎婆子乱说。”姬平莲严肃地指责,“你今日说的话有些过分了,太不成体统,日后不可了。”   “是。妹妹再也不敢了。”姬平鹃笑着道歉,心里却在冷笑。   装什么呢?   姬平鹃比谁都理解这个装腔作势的姐姐。表面上守礼端庄,骨子里不也是个看不得别人好的?嫡姐虽然表面上指着了她,可心里却是爱听她说这些话的。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并不完全属实,有夸大的成分,不过是扮了小人哄嫡姐开心。   姬平莲和姬平鹃走远了,顾见骊才松开姬无镜的手。她仔细瞧了瞧姬无镜的脸色,用着软软的语气:“一个讨好嫡姐的庶妹,说的都是混账话,当不得真的。”   “拦着我是怕我杀人?”姬无镜问。他脸色极差。微微眯起的狐狸眼里是久违的阴翳暴戾。   顾见骊摇头。她也有些茫然,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有了顾虑,有了犹豫。   姬无镜侧过脸来,审视着顾见骊发怔的神色,他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顾见骊,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你嫁了我就成了笑柄,就是糟蹋了一辈子?倘若你嫁的不是我,是我那侄子,是不是别人就要夸神仙眷侣了?就如你刚刚说的那种……赏什么花看什么月的?”   姬无镜的神色中带了几分不耐烦的躁意,又说:“花儿啊月儿啊有什么可赏的?花儿啊草啊丑了唧的,还没你好看。月亮还不如你屁股白。”   顾见骊愣了一下,原本想说的话就这么被他噎住了。   “你又胡说八道!”顾见骊对上姬无镜的视线,努力让自己忽略掉姬无镜的浑话,再开口:“那你要不要跟我和离放我去嫁旁人?”   “不。”姬无镜只一个字,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那不就是了?”顾见骊蹙眉,“你不是曾说过人活一世要肆意些?不要顾虑旁人的看法,让自己快活些才是要紧。”   顾见骊顿了顿。   “人有百态,好的坏的都有。坏的还不是少数。管他们怎么说呢?”顾见骊去牵姬无镜的手 ,“好啦,我们去花园了。今日是父亲生辰,还是少生事端为好。”   姬无镜看了一眼顾见骊的手,神情恹恹地陪她往前走。   走了六七步,顾见骊忽然停了下来。   姬无镜侧过脸乜着她,臭着张脸问:“又怎么了?”   “不行,我生气,还是生气。”顾见骊带着恼意地摇头,“她怎么能那么说你呢?怎么能说你是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   她每说一个形容词,扒拉一根手指头,说到最后已是恼得不行。   姬无镜愣住了,颇为讶然地打量着顾见骊气呼呼的样子。他慢悠悠地说:“她说的挺对的啊,我就是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啊。啧,你不是也这么骂过我?没骂出口也在心里骂过。”   这下换顾见骊愣住了。她有骂过吗?她五官揪起来,不高兴地说:“反正她这么说就是不行!”   顾见骊甩开姬无镜的手,气恼地疾步往前走。   “呵。”姬无镜在她身后低沉地笑出声来。他迈着大长腿追上气呼呼的小姑娘,阴阳怪气里带着笑:“顾见骊,你不是最大度的吗?上回那个谁,不记得叫什么了,反正就是那个谁,你也没管她啊。”   姬无镜说得不清不楚,可是顾见骊听懂了他说的是唐红惠。   顾见骊脚步不停,说:“若是心里根本不在意而不报复不反击,那是大度。可若自己生了气,还要不报复不反击,那不是大度,而是容忍。是往心上捅刀子,给自己找不痛快。”   季夏提着装满瓜果甜品糕点的食盒迎面走来,瞧着顾见骊脸色不对,急忙候在路边,等候顾见骊。待顾见骊走到近处,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顾见骊先开口:“去,去我姐姐那里借几个下人来,长得凶一点的。”   季夏也不多问,立马去办。   将要到午时,阳光正好,仿佛不是冬日,而是开了春。绝大多数女眷都从几个花厅里出来,在花园里赏着名贵的花卉盆栽。   姬平莲和姬平鹃姐妹两个和一大圈京中女眷围坐在一起,玩投壶。刚巧轮到姬平鹃。她捏着短箭比划着。   顾见骊走近,围在一起的姑娘们让开些位置,让顾见骊走进里面。   “姬五姑娘。”顾见骊开口。   姬平鹃手里的短箭脱手,远远还没到壶就落了地。她有些惋惜地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短箭,才转过身看向顾见骊。她脸上摆着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原来盛仪郡主过来了,可惜我这一投实在是献丑了,污了郡主的眼!”   顾见骊眉眼间带着丝淡淡的笑,却笑不及眼底,她说:“不,这一投没污了我的眼,反倒是你污了我的耳。”   姬平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第147章   难道她刚刚与姐姐说的话被王府的下人听了去, 下人又将她说的话转述给了顾见骊?   姬平鹃心跳猛地快了几分。   不、不能?   她之所以肆无忌惮与姬平莲说那些话,正是因为那地方偏僻。她开口前分明还观察过周围并没有人的!怎么就被府里的下人听见了?   姬平鹃在心里连假象出来的那个传话的下人也骂了个祖宗十八代。今儿个是个府里宴客的日子, 究竟是哪个奴才这么不懂事儿, 要惹主宾不痛快?这是不懂事呢还是故意挑拨呢?   等等……难道不是今日她与姐姐单独说的话传到了顾见骊耳中,而是别的时候?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在顾见骊背后碎嘴了。来的路上,她和荣莞茵同乘的时候也曾说道过顾见骊。莫不是荣莞茵把话传给了顾见骊?   一时间,姬平鹃心里也有些摸不准了。   姬平鹃脑子里想了很多,可也只是过了瞬息间。   她很快重新笑起来, 装起无辜,笑盈盈地开口:“郡主这话说的可真是吓人,平鹃竟是不知道还要不要留下做客了哩!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小人故意在你面前碎嘴,干些挑拨离间的行当。不过呢,今日府里人多事杂若是有人听差了什么也是有可能。郡主可不要听信一面之词, 更不要因为误传而动怒。我一个小小庶女, 就算是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说话呐!”   周围围着的宾客面面相觑,也都不敢轻易开口, 且先观望着。   姬平莲也坐在一旁, 她心里微沉, 面上却丝毫不显, 依旧是端着郡主架子的。   “这是怎么了?”广贤王妃带着婢女赶过来。与她年龄相仿的几位京中妇人也一并跟了来。   姬平莲心里更沉,急忙起身询问:“母妃怎么过来了?”   “是盛仪郡主派人传话让我过来这里。”广贤王妃扫了一眼姬平鹃, 后询问似地望向了顾见骊。   姬平莲和姬平鹃心里皆是觉得不妙。这顾见骊怎么丝毫不顾虑着今日是其父寿宴?竟是要将事情搞大了。   “叨扰王妃了,只是贵府五姑娘说了些不太合宜的话。您是她的嫡母,见骊只好将您请来定夺。”   广贤王妃隐约意识到能让顾见骊将事情摆在台面上来说, 事情似有些严重。她问:“不知道平鹃乱说了什么错话?”   顾见骊轻轻勾唇。   “她顾见骊虽然恢复了容貌,可又能怎么样呢?还不照样沦为笑柄?我的好姐姐真真是比顾见骊好上一百倍,才不会嫁那样一个人,凭白糟蹋了一辈子。那姬昭是在西厂长大的,西厂都是群残缺的阉人。阉人要么被人踩在脚底欺凌,连个人都不算的狗东西。要么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这姬昭明显是后者,平日里不知道怎么鞭打凌辱顾见骊。”   顾见骊将姬平莲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同样的话,被姬平鹃说来,让人觉得尖酸刻薄无耻又肮脏。顾见骊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调,不带任何情绪转述下来。她不强调任何一个词,也不避讳那些不该从名媛口中说出的脏话,吐字清晰地转述。   她分明没有怒意,声音也轻软,却掷地有声。无怒却不失势,体面为皮,高高在上的指责为骨。   原本还没怎么当回事的姬平莲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顾见骊这话里可是把她也抬出来了!原以为顾见骊不过是拿个庶女出气,而姬平莲身份与顾见骊相当,她怎能这般不顾虑两家脸面?   待顾见骊说完,周围死寂一般。   一双双眼睛偷偷去看姬无镜。从顾见骊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周围的人并没有太陌生。这些话……他们或多或少都听人议论过,只不过言辞没有这般难以入耳。原以为姬平鹃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顾见骊,可没想到她编排的竟是姬无镜啊!   姬无镜是跟顾见骊一块过来的,不过他没和顾见骊一起走,而是懒散地落后了几步。到了人群里,便随意找了个空石桌旁坐下,此时正无聊地转着石桌上的一个茶盏。   姬平鹃反应过来,打死不承认!   她迅速红了眼睛,脸上露出悲戚委屈的可怜神情来。   “郡主,您冤枉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哪敢议论您啊!更、更不敢那般说姬门主啊!”她低低啜涕,哭得我见犹怜。   姬平莲也反应过来。既然顾见骊将她也抬了出来,她自然不能轻易躲过去,她也开口:“盛仪郡主,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话。可既然这话里提到了我,我也必须将事情弄清楚。今日登门,我们是来贺寿的,绝不是来生事的。我这庶妹就算不懂事了些,也不会说这些话。”   广贤王妃脸色沉了沉,她不太相信优秀的嫡女和乖巧嘴甜的庶女会在背后说这些脏话。这像在打她的脸,打她一个教养无方。   姬平鹃哭着说:“不知道是谁要冤枉我害我!你既说得有板有眼,倒是说出来是谁传的话!拉这个贱人出来,我要跟他对峙!看看他究竟和我什么仇什么恨,要这样害我!”   姬平莲也道:“盛仪郡主将传话的人带上来对峙。陛下今日也在,大不了请陛下定夺。最好是下人传错了话,误会一场,也不至于坏了我们两家的交情。”   姬平鹃一口咬定没说过,想将事儿赖在下人身上。姬平莲也是这个意思,而且也在警告顾见骊及时收手不要将事情闹大。   姬无镜将转了半天的茶盏放下,他勾起眼尾嗤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我就是那个贱人。”   姬平鹃愣住了。不是被下人听见传话给顾见骊,而是被姬无镜这个当事人亲耳听到的?   姬无镜撩起眼皮,看向姬平鹃,而后扯起一侧唇角,冲姬平鹃笑了起来。他语气悠悠,甚至带着玩味,漫不经心地说:“啧,我这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又变成贱人了?谢谢夸赞?”   “我、我、我……”向来巧舌如簧的姬平鹃顿时说不出来话,吓白了脸,双腿颤颤站不稳。   姬无镜不常笑。他一笑,不知道多少人骇得魂飞魄散,生怕他下一刻犯了魔怔直接砍人头。围了一圈的人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顾见骊再次开口:“不巧,我也在。文敛郡主和姬五姑娘想如何对峙?是说我与无镜都聋了还是故意冤枉你们?今日是父亲寿宴,我顾家待你们为上宾,没曾想你们竟在府中、在我们耳边说这样的话。不顾两家多年交情的人好似不是我们顾家。”   顾见骊微微侧过脸,吩咐站在身后阴着脸的婆子:“刘嬷嬷,烦劳跑一趟,去将西厂的陈大人请过来,让陈大人来分辨分辨,西厂里的大人们究竟是何样。姬五姑娘说的话可是真的。”   “不、不……”姬平鹃哪里还有刚刚一口咬定没说过时的理直气壮?壮出来的胆子被这么轻轻一戳,就戳破了。   坏且蠢,更没个胆。   姬平莲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她眸光浮动,迅速想着对策,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慌乱。   到底还是广贤王妃见过些场面。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心思流转间,已经有了决断。   “你这混物将你嫡姐也带坏了!”她一巴掌打在姬平鹃的脸上,脸上的表情悲戚、愤怒,还有慈爱嫡母的失望。   姬平鹃被这一巴掌直接打懵了。   虽然她是庶女,可毕竟是王爷的女儿,在家乡时,除了需要讨好嫡母和嫡姐,出了府,她还不是挺胸抬头地走?这次她想法子跟着来京,也是为了自己的亲事做打算。今儿个当众被打了脸,这让她如何抹得过面子?   “我待你如亲生,把你养在身边,让你跟你嫡姐上一样的课程,吃穿用度也不缺你。你怎地还是脱不了你生母的劣性?”广贤王妃高声训斥,拿出王妃的气势。这份气势里依旧有着嫡母的失望难过。   被提到了生母,姬平鹃眼圈迅速红了。羞辱和愤怒无处可藏,偏偏她没有资格反驳一句。   广贤王妃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看向顾见骊,未言,先长长叹了口气,才道:“我这次来京就不该把她也带着。让郡主和姬门主心里不痛快了,是我管教不严,我心里歉着呢。这是要打要罚都由着顾家做主,就算把她打死了,我也绝对没半点不满意!”   顾见骊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她说:“王妃言重了,我一个晚辈可当不起您的歉。至于贵府五姑娘……她是您府里的人,我断然没有打死她的道理。她该如何被罚,自然按照贵府的家规。我虽在京中,却早有耳闻您管家有方,贵府家规更是森严。交给您来处理,我自然是放心的。”   顾见骊一点都不担心广贤王妃会放过姬平鹃。姬平鹃只是个庶女,今日连累了姬平莲,王妃怎么可能轻饶了她。嫡母对庶女的手段可多了去了。   至于姬平莲,顾见骊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   顾见骊并没有打算用报复姬平鹃的力度对待姬平莲,至少那些话的确不是姬平莲说的。今日的事情也足够让姬平莲丢了大脸。她留在京中的这段时日定然是不会痛快的。至于日后她能不能再拾回名声,那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顾见骊看向姬无镜,忽见他脸色不太寻常,眼底泛着丝诡异猩红。   下一瞬,远处宦官尖细的嗓音高呼:“有刺客,护驾……”   作者有话要说:  陈河:为什么不让我这个西厂头牌刷个脸= =orz   作者:本来有的,字数超了,把你这个小透明那段删了QAQ 第148章   留在这处花园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些女眷, 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惊呼不断。远处还能听见侍卫整齐急躁的脚步声。   顾见骊微微惊讶地蹙了眉, 不过又转瞬舒展开, 她早就料到了今日会发生点事情, 倒也没有太大的意外。   她再次去看姬无镜, 却见姬无镜脸色苍白,右手握成拳抵在唇前低声咳嗦。   顾见骊一惊, 姬无镜可许久不曾咳血了!顾见骊立刻疾步走到他面前去,急问:“怎么了这是?”   姬无镜又咳了两声, 才声音沙哑道:“扶我坐下。”   顾见骊忙扶着他走了两步, 到一侧的石凳坐下。她刚要直起身,手腕被姬无镜微微用力捏了一下。顾见骊抬起眼睛去看他的神色。姬无镜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色。   顾见骊怔了怔。   他装的!   侍卫将后花园围得水泄不通,不准这里的人出去。当然,留在这里的女眷不知外面的情况, 谁也不敢出去。不过她们的父亲、相公或儿子都在前院,她们困在这里不由担心起家中的男人来。   起先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议论, 没过多久, 谁也不说话了, 一个个沉默下来, 分明那么多人, 整个花园却静得很。   时间也变得漫长难熬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听见前院有人高呼——“姬岚弑父杀兄, 私改诏书篡位!二殿下还活着,等二殿下……啊——”   一声喊叫过后,男人的高呼戛然而止。   花园里的这些女眷们更是崩紧了心神。   又过了许久, 早就过了开宴的午时,陈河亲自带人来后院。花园里的人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纷纷望向陈河。   “奉旨请几位夫人和小公子去前院。”陈河淡淡道。   立在他身侧的一个小太监展开一道手谕,捏着嗓子念出上面的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顿时心慌得不行,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陈督主,不知陛下如何了?寻我等所为何事?”   陈河只是说:“您到了前院自然知晓。”   陈河这般什么都不说的态度,更是搞得人心惶惶。   小太监念完了名字,老老小小心中惴惴地往外走。忽然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撒腿就往后跑,一边跑一边嚷:“你们是要杀我!我不跟你们去!我昨天听我父亲说了……”   陈河手中的暗器飞过人群,正中小男孩的后脑,小男孩的身子僵住,双瞳迅速涣散。   他的母亲惊呼了一声,哭着扑上去。   陈河眼中浮现一丝嫌恶,道:“吴夫人莫要担心,小公子没死。”   他向一侧退了一步,抬手,道:“诸位请。”   顾见骊挨着姬无镜坐下,她在石桌下悄悄拉了姬无镜的手,将他的手摊开放在自己的腿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崩否?”   写完了,顾见骊乖乖将自己的手放在姬无镜的手掌上,等着他回应。   姬无镜几不可见地勾唇,手掌翻过来,手指滑到顾见骊的大腿内侧,慢悠悠地写了一个“否”字。   顾见骊惊了。   她迅速查看周围的人,见所有人都神情紧绷,根本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稍微放心些。她狠狠剐了姬无镜一眼,也不在乎姬岚崩否,牢牢握住了姬无镜的手,不许他再胡闹。   姬无镜的手掌被顾见骊的一双手紧紧捧着,他只觉得她的手又软又滑,使劲儿握他的力度刚刚好,舒服得很。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顾在骊带着王府的下人匆匆赶来,她脸上带着笑,歉意地招待宾客们入席。   “盛安郡主,陛下……”广贤王妃试探着开口。   “陛下那边遇到了几个刺客,不过已经被捉拿了。大家不要担心。”   宾客入席,正式开宴,可是看着满桌的珍馐,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被陈河带走的那些人没有回来。消息灵通些的,已经有下人从前院带回了消息。   刺客或就地正法,或生擒。陈河动用了些逼供手腕,从刺客口中套出了姬岩一党。是以,这才有了陈河带人来后院“请”逆党家眷。   真的是这样?顾见骊心里存了疑。她怎么觉得只是姬岚设的一个陷阱?顾敬元大摆筵席,京中权贵皆到,有什么日子是比今日更能一网打尽的?   不过顾见骊也有想不通的事情,就算姬岚想要一网打尽,也不会派人高呼他弑父杀兄改诏书的罪行。   除非……姬岩今日的确有刺杀姬岚的计划,不过姬岚技高一筹将计就计了。如果姬岩真的策划刺杀姬岚,那么……   顾见骊偏过头,望向正在吃鱼的姬无镜,问:“要不要加点岩?”   姬无镜撩起眼皮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就笑了,说:“懒得加。”   顾见骊想了想,“哦”了一声。   逆贼前脚被带走,姬岚后脚摆驾回宫,孙引竹有些失望地坐上龙辇回头望去。   姬岚看了她一眼,道:“皇后好像有些心思,不舍得走啊。”   孙引竹一愣,立刻沮丧地苦着脸:“宫里可没意思了,我好些时候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啦。陛下,咱们真的不能再玩会儿吗?”   她去攥姬岚的袖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姬岚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的手。   直到龙辇看不见了,林少棠才失望地回了王府。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姬岚刚走,来宾也陆陆续续急忙告辞。林少棠趁乱去了后院,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寻到了姬无镜。宾客太多,顾见骊帮着送客,姬无镜只一人坐在湖旁的凉亭里,他一手托腮,闭目养神。   他问:“门主为何不出手相帮?”   姬无镜连眼睛都没抬,口气随意:“我现在打不过陈河啊。”   “你!”林少棠胸口闷闷,稍微放缓了语气,“门主的诚意只是这般?”   姬无镜打了个哈欠,才又说:“唉,我这就凭一口气吊着命的,怎么跟陈河拼命?他的本事都是我教的,我的招数弱处他也清楚得很。”   林少棠问:“如果下一次陈河不在姬岚身边,你可会出手?门主不要忘了姬岚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也不想忍受夺妻之恨?只要你点头,下次我会设计支开陈河。”   “支开陈河?”姬无镜笑笑。   “陈河也有弱点,而且是致命的。”林少棠眸色渐沉。   那只猫。   姬无镜收了笑,这才抬起眼睛看向林少棠。半晌,他又忽然扯起一侧唇角古怪地笑了,道:“你和陈河挺像的啊,要实在弄不死姬岚,你学学陈河进宫陪美人呗。”   林少棠被姬无镜这种不着调的语气弄得有些恼,他刚要再说话,姬无镜先一步开口道:“给我几日时间,我试试说服陈河。”   林少棠愣了一下,迟疑道:“若能说服陈河为我们所用自然是极好。”   远处有下人走来,林少棠不宜久留,也不再多说,匆匆离去。待他离开之后,姬无镜才收起懒散的神色,他眯起眼睛来,拇指搭在自己的脉上。   还差十二天。   姬平莲和姬平鹃坐在回家的马车里,两个人安静地坐在车厢里谁都没有说话,她们两个都有些出神,眼中带着恨和怒。   车辕颠簸了一下,姬平莲扶了一下车壁,她收回神,看向一侧的庶妹,有些不忍心地开口:“今日的事情闹到这样,你别怪母亲打你。”   姬平鹃自嘲地笑了,说:“有姐姐这话,平鹃心里舒服多了。平鹃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姐姐开心罢了。”   姬平莲望着姬平鹃被打肿的脸,有些心软,她放软语气,说:“你放心,姐姐知道你的心意。回家之后,母亲必然是要罚你的,你别怪姐姐不给你求情。但是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   姬平鹃惊讶地望着她:“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她顾见骊如今不是落难的时候,轻易动不得啊!”   “你怕她,我可不怕。”姬平莲冷笑,“马上年节,各地番邦正在赶来的路上。陛下皇位不稳,番邦野心向来不小,陛下今年定然会好好招待番邦。倘若番邦那群蛮人跟陛下要一个女人……”   姬平鹃半张着嘴,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嫡姐。她忽然发现自己以前并没看透这个姐姐,这个姐姐比她想得厉害。   被姬平莲和姬平鹃姐妹两个算计的顾见骊对此浑然不知,她正惊愕地望着陶氏,问:“我没听错?谁?荣夫人给谁提亲?”   陶氏也是心里乱成了一团,说:“倒没有明确说提亲,只是荣夫人单独与我说的话就是那个意思!要为荣家的小世子给你姐姐说亲事。母子两个现在还在偏厅里!”   容家小世子?荣元宥?   顾见骊脑海里全是小时候跟在后面的那个小萝卜头。荣元宥小时候体弱,比同龄人要瘦小些,瞧着也文静秀气。   顾在骊得到消息的时候也是懵的。她忙了一天,刚沐浴解解乏,换了身柔软干净的衣裙,慵懒地坐在铜镜前描眉。听了丫鬟季春的禀告,她手中的动作一顿,细眉描歪了。   “姑娘,荣家小世子要见你呢。这……见不见啊?”季春问。   顾在骊拿了帕子仔细擦去画歪的眉,温声道:“见。你去把他请进来。”   “啊?”季春怀疑自己听错,“您要在闺房见他?这……这不合规矩?要不去前厅?”   顾在骊冲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慢展露笑颜,她声音又轻又慵懒:“没什么,他小时候又不是没进过我闺房。”   季春觉得不合规矩,可姑娘这样交代,她只好硬着头皮照办。    第149章   荣元宥迈过门槛, 立在门口, 没有再往前。   四扇黄檀木曲屏风隔了视线, 上面的帛布上是名家的山水画作。大气隆重得似不适放在姑娘家的闺房。   顾在骊慵懒坐在铜镜前描眉的身影映在曲屏风上, 婀娜仿若画中人。   荣元宥只是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别开了视线。   “进来说话罢。”顾在骊开口, 声音里带着忙了一日后的懒倦。   荣元宥不肯,说:“还是不进去了。”   他听见顾在骊放下了眉笔, 听见她轻缓的脚步。他低着头, 脑海中却浮现顾在骊款步姗姗的模样, 每走一步都走在他的心口上。   顾在骊站在曲屏风一侧,一只手随意搭在屏风上, 含笑望向荣元宥。   荣元宵捏了捏袖子, 抬起眼正视她。   顾在骊过于隆重的胭脂裙褪去, 换了一条酡颜的长裙,外面罩着一件绛色的半臂, 半臂身前的系带没有系, 两侧衣襟随意搭在身上。盛妆亦洗,又重新简单描了淡妆, 羽玉眉间是朱红的一点花钿。   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扁圆的红梅瓷盒。   “你想娶我?”顾在骊轻飘飘地问出来。她拨开瓷盒的搭扣, 指腹抹了一点口脂, 优雅地点在唇上, 双唇轻抿,鲜红的胭脂便在她的唇上晕开。   望着她抿唇的样子,荣元宵心里忽得一慌, 心跳快了起来,四处逃离,无处安放。   “是,我想娶你。”   顾在骊轻笑,她将口脂盒递给一旁的季春,又接过帕子,仔细去擦指腹上沾去的胭脂。她一边擦,一边缓缓道:“你既不愿进来也就罢了,怎地连门都不知道关,怪冷的。”   “我只是觉得……”荣元宥生生将余下那句“不合规矩”咽了下去,转身匆匆关了门。   她冷。   顾在骊在靠着屏风摆放的茶桌旁坐下,吩咐季春看茶。然后才对荣元宥说:“小世子过来坐。”   荣元宥走过去,略拘谨地坐下。   季春出去端茶,屋子里只他们两个。屋子西南角的琴桌上摆放的博山炉飘出好闻的淡香。   荣元宥垂眼,心想过去了几年她喜欢燃的香还是没有变。   顾在骊支着下巴懒懒瞧他,荣元宥生得极好,早就脱了幼时干瘦羸弱相。顾在骊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他,那个很乖的小世子。她还记得他话不多,一直很安静,有时被人逗得急了,还会脸红。   顾在骊忽然挽起唇角漾出一抹笑来。   荣元宥略急,他对上顾在骊的目光,急道:“我诚意而来,你不要笑。”   “好,不笑。”顾在骊收了笑,肃了容。   荣元宥偷偷瞟了顾在骊一眼,忽然变得有些结巴:“你、你……你还是笑着。”   你笑着好看,好看得很。   顾在骊想了想,才说:“皮相都是假的,所有美人都会逐渐老去,变得丑陋。小世子当是年纪小,对婚嫁之事还是应该更谨慎些。姐姐我不是你的良配。”   荣元宥忽觉心酸。   “你以为我是见色起意因为你的容貌一时兴起?”他说,“当初正是因为年纪小,才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出嫁。有口不能言。”   顾在骊讶然。   荣元宥狠了狠心,望向顾在骊的眼睛,郑重说道:“年纪我改不了,可倘若你嫌我不够沉稳,我可以努力成长起来护你佑你。”   顾在骊失笑摇头:“小世子三思啊。”   “卿生我未生,莫敢再蹉跎。”   顾在骊抬眼深看了他一眼,她端起茶桌上的茶壶,将里面早已凉透了的茶水倒了一盏,递到荣元宥面前。   “喝口茶。”她含笑道。   荣元宥偏执偏头。   顾在骊嫣然而笑,举在荣元宥面前的茶盏没有放下。她说:“你眼睛红了,脸也红了,喝盏凉茶缓一缓,等下丫鬟要进来了。”   荣元宥一怔,目光有些躲闪地接了顾在骊递过来的凉茶。   凉茶入腹,真冷,寒意从体内慢慢散出来,屋子里燃着的银丝碳也缓不了这种冷意。   荣夫人与陶氏在偏厅内闲谈,对于荣元宥和顾在骊的事情,荣夫人只是简明扼要地提了几句,余下也不多说。等荣元宥从顾在骊处过来,荣夫人便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荣夫人看着闷不做声的儿子,笑着问:“她拒绝了你?”   荣元宥摇头,神情有些怔。他说:“儿子也不知道。”   当时他喝了顾在骊给他递过来的凉茶没多久,季春就提着茶壶进来,他默不作声地又饮了两盏热茶,便离开了。两个人也没有再说什么。   荣夫人笑笑,舒舒服服地靠着车壁。她心里是一点都不意外。   荣家母子走了之后,陶氏急忙让人将顾见骊请来,她没什么主意,想问问顾见骊的意思。今日的宾客几乎都走了,但还有几个人被顾敬元留了下来,在书房里说话。陶氏不能去问顾敬元的意思,这才找了顾见骊。   “小世子走了之后,姐姐说了什么没有?”顾见骊问。   小丫鬟老实回禀:“没呢,我听季春姐姐说,大姑娘现在在看田庄的账本。到了年底,不管是庄子还是铺子,事儿特别多。”   “见骊,你对这婚事怎么看?”陶氏眉心紧锁,“陈家不是个东西,你姐姐被伤了一回。这要是再嫁,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对不能再出岔子了……”   顾见骊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今天姐姐还与我说她觉得眼下日子很好,是这些年不曾有过的自在,知晓了女子离了深宅,日子竟可以过得那般逍遥轻松……”   顾见骊有些犹豫。   “所以,我觉得荣家小世子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姐姐怎么想。”   “那还能一辈子不再嫁了?”陶氏有些茫然。她本分惯了,不太能接受姐妹两个的想法。   小丫鬟进来禀告顾敬元身边的客人出府了,陶氏立马站了起来,打算去将事情说给顾敬元,让他拿主意。   顾见骊一路上想着姐姐的事情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迈进里屋门槛,姬无镜刚巧从西间走出来。他刚刚沐浴过,身上穿着顾见骊粉色的裙子。   顾见骊懵了一下,才说:“不是给你带换洗衣服了?”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口气不善:“穿你的不行?”   顾见骊摇头:“不是不喜欢你穿女子裙装,只是我的衣服尺寸小,你穿着也不舒服呀。”   “没事啊,反正就穿一下等下睡觉就脱了。”姬无镜随口说。   顾见骊便也不再说什么,心里想着等回去之后把给姬无镜缝的那身裙装收收尾送给他。她已经缝得差不多了。   顾见骊梳洗了一番,匆匆熄了灯,从床尾爬上了床。奔波了一天又劳累了一天,她的确乏得很。   本来她应该去见见父亲,询问今日刺客的事情。可是顾敬元在书房待客到很晚,眼下应该在忙姐姐的事情。顾见骊便想着明日再去问问父亲。   一片漆黑里,姬无镜转过身来,把顾见骊捞进怀里。顾见骊随意一摸,摸到了姬无镜果真又脱光了。   她问出来:“五爷为什么那么喜欢穿女子的裙装呀?”   “没有很喜欢啊。”姬无镜随口说。   顾见骊蹙眉,对于姬无镜这个回答是不满意的。   过了一会儿,姬无镜打了个哈欠,将脸埋在顾见骊颈窝,懒洋洋地说:“你衣服好闻。”   不是喜欢女装,只是喜欢你衣服上淡淡的香味儿罢了。   顾见骊怔了怔,心跳忽然快了几分。因姬无镜随口的一句话,而微微红了脸。她稍稍往后退了退,不想让姬无镜觉察到。一片漆黑遮了她不太自然的脸色。   “顾见骊,你像个虫子似的蠕动什么?”姬无镜口气不耐烦。   顾见骊不动了,乖乖让姬无镜抱着。她将脸贴在姬无镜头顶,温声说:“还有十二天就是我的生辰了,你既然不记得自己生辰,那以后和我同一日过好不好?”   姬无镜没搭理她,睡觉。   顾见骊也不再说话了,虽眼前一片漆黑,她还是睁着眼睛,有些发呆。   一眨眼,她在他身边就快要一年了。   恍惚间,顾见骊眼前浮现初见时的场景。她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抱着怎么样决然的心情,她心惊胆战地望向床上的男人,而后摇头认为病榻上的男人容貌太妖……   那些相处的日子点滴浮现,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想着那些过往慢慢睡着了。   翌日清晨,顾见骊和姬无镜一起去前厅吃饭。顾见骊瞧见父亲黑着张脸。她偷偷看向陶氏,陶氏看了顾在骊一眼,对她摇摇头。   顾见骊了然。想必是父亲不同意姐姐与荣元宥的婚事。   顾见骊心里刚冒出这个想法,下人进来禀告荣元宥来了。   荣元宥一进来,瞧见早膳刚摆上来还没用,他松了口气,朗声说:“这次来京,随行带了家乡的厨子。今早让他做了些我们家乡特色的早食,带过来给王爷尝尝鲜。”   顾在骊抿了一口茶水,悠悠望向假装淡然的荣元宥。她隐约想起来了,几年前,她似乎有一次无意间对荣莞茵说过好奇南方的吃食。   顾敬元斜着眼睛看向荣元宥。   分明荣元宥幼时来王府小住时,顾敬元还对这孩子赞不绝口,曾多次让顾川把他当成榜样。可如今再看他,怎么觉得那么不顺眼呢?   看着一件件精致的南方膳食端上来,顾敬元更是没胃口。他放下筷子,看向姬无镜,没好气地说:“走,陪我凿冰钓鱼去!”   姬无镜扫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慢悠悠地吃着他的鱼粥,很不配合地说:“冷。”    第150章   “我陪王爷去钓鱼!”荣元宥急忙说。   顾敬元看了他一眼, 没说话。   陶氏问:“世子一大早赶过来实在是有心了, 可用过早膳?若是没用,坐下来一道吃。”   “已经用过了。”荣元宥鬼使神差地撒了谎。   他的住处离武贤王府不近,如今天寒, 膳食凉得快。他又不晓得武贤王府一家人用早膳的时辰, 厨子刚做好,他趁着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路上也忘了吃一口。   顾见骊笑着说:“等下吃了东西, 我也陪父亲去。父亲可要等我吃完呀。”   顾见骊又侧过脸吩咐丫鬟给顾敬元布菜。   顾敬元这才重新拿起筷子。   顾见骊拿起一块一半红一半蓝的精致糕点小小咬了一口,甜软滑腻入口即化,香甜却留在唇齿间。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来吃,才弯着眼睛冲荣元宥说:“世子有心了, 这个很好吃呢!父亲, 还有姐姐, 你们也尝尝看呀。”   顾敬元连看都不看。   顾在骊在喝花茶,这是她的习惯,每日早上都要饮一盏暖暖的花茶。她放下茶盏,拿起一块糕点来尝了一口。   荣元宥仔细盯着顾在骊的神情,紧张得不得了。   可惜, 他什么也没看出来,顾在骊也和她父亲一样,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心里忽就空空的。   顾川倒是闷头吃了好些南方的糕点, 吃得连连点头,还不忘对荣元宥道谢。   “姐姐今日商铺可还忙?不若我们一起陪父亲。”顾见骊说。   “下午兴许有事,上午倒是闲着。”   听了顾在骊这般说, 荣元宥那颗空落落的心终于又跳动起来。   “我也去!”顾川喊。   “老实在家上课。”顾敬元皱眉训斥。   顾川缩了缩肩膀,他低下头闷闷不乐地吃糕点。幸好南方这些吃食实在是好吃得很!缓解了他不能出去玩的失落之情。   顾见骊将荣元宥送过来的每一种早食都尝了尝,几乎每一种都是甜食。她尝到莲心蒸饺,吃到了里面的鱼肉,眼睛这才明亮起来。   她夹起两只莲饺放在姬无镜面前的小白碟上,低声说:“我都尝遍了,你应该会喜欢吃这个。”   姬无镜“哦”了一声,把两个鱼肉莲心饺吃了。   顾敬元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叹了口气。他不想看坐在对面的姬无镜,无语地移开视线,视线便撞在了荣元宥的脸上。荣元宥心里紧张装出沉稳从容的样子来,可装得不怎么样,瞧上去有些拘谨。他规规矩矩里坐在一侧,偷偷望了顾在骊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睛。   顾敬元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心里那个不痛快啊!   最后,他无奈地将目光落在顾川的身上。大概他的目光实在太不容易让人忽略,顾川抬起头望向他,一双眼睛充满期待,他说:“父亲,真不带我去?”   顾敬元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今日告诉先生把你的课程加一倍!”   顾川张了张嘴,欲哭无泪。   用过了早膳,顾敬元果真去钓鱼。今日天气不错,他直接骑马出行。顾见骊和姐姐、姬无镜,还有荣元宥都去了,后面还跟了两个拿着钓鱼器具的小厮。   顾敬元勒住马缰,回头望姬无镜,没好气地说:“你这病秧子不是冷吗?赶紧回屋子里卧床养着啊。”   姬无镜诚恳道:“不行不行,好爹相邀,小婿舍命也奉陪。老人嘛,多陪一日少一日嘛。”   顾敬元笑了:“姬昭,我在狱里没被打死,合着是留着这命准备给你死气的是不是?”   荣元宥在一旁仔细观察着未来岳丈大人和女婿的相处方式。本想讨讨经,可怎么觉得别家翁婿相处不是这般?   至于顾见骊,她已经听惯了父亲和姬无镜对呛,早没了原先的无措,此时正骑在马背上,和骑马的顾在骊靠得很近,姐妹两个在说话。   到了河边,两个小厮将冰面凿开,又将备好的杌子、鱼竿、鱼篓等物件依次摆好。   顾敬元在河边坐下,黑着一张脸开始钓鱼,谁也不搭理。   顾在骊从下人手中接过鱼竿,她也不坐,笔直立在岸边将鱼线投入水中,神情悠闲。荣元宥犹豫了一会儿,才走到她身侧。他什么也不说,同样将鱼线投入水中,和她一起钓鱼,可是他的视线却一直落在顾在骊的鱼竿上,帮着她看着大鱼能何时咬杆。   姬无镜自然没那个闲心,他懒散随意地坐在马背上,望着远处。   “你在看什么?”顾见骊走过来,立在马下。   姬无镜朝顾见骊伸手,将她拉上马背。顾见骊顺着姬无镜的视线,便看远处有两个很小的人影。应当是一对小夫妻,男人在教女人骑马。   女人阵阵惊呼,男人坐在她身后护着她,一会儿安慰她一会儿哄着她。女人含羞带怯地回头,两个人相视一笑,相依相偎。   姬无镜叹气,失望地说:“可惜不能教你骑马啊。”   “我很小就会骑马的。”   姬无镜更烦躁,道:“谁那么烦啊,抢了我教你骑马的机会。”   “父亲教的呀。”   姬无镜眼神阴翳地瞥向顾敬元,在心里骂:这老东西可真烦啊。   大概是天太冷,鱼儿都不肯出来,一个时辰过后,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顾敬元扔了鱼竿:“回家!”   “父亲,我不跟着一起回去了,先去酒庄一趟。”顾在骊道。   荣元宥想了想,默默跟在顾在骊后面十来步的距离。   顾见骊本想和父亲一起回家的,但是姬无镜没让她走。   与此同时,林少棠去了姬岩的住处。他迈进侧屋,看见姬玄恪,问:“昨日你为何没去武贤王府?”   “去了,有事先一步离了席。”   姬玄恪昨天的确去了,一直站在角落里,看着顾见骊受人追捧地出现,也看见了她与姬无镜躲在凉亭里相对吃面。   然后,他便没等着刺杀行动开始,先一步离席了。   林少棠在屋内徘徊了一会儿,才略焦急地开口:“二殿下怎地还不来?”   姬玄恪将手中的玉扣收起来,看向他,说道:“不必如此急躁。”   “我怎能不急?”林少棠苦笑,“她困在宫中日夜装傻熬日子,我恨不得立刻将她接出宫来。自打她入宫,这日子简直度日如年。”   姬玄恪默了默,才劝:“我们如今筹谋之事若有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的结果。纵使心里再如何焦急,行事也当稳妥。”   林少棠眸光黯然了一瞬,又轻叹了一声,说:“你不知道,昨日眼睁睁看着刺客冲出去刺杀姬岚,我是那么希望那几剑真的能刺进他的胸膛,刺出来个窟窿!就算知道不可能,那一刻心里还是有了盼头。我眼睁睁看着陈河轻易挥开刺杀的人,那一刻我甚至盼着姬昭能忽然出现一刀斩了姬岚!”   “我们的计划本就不是刺杀他,那些死士将话喊出来,也扰了姬岚的心神,目的便已经达到了,林郎不必惋惜。”姬玄恪道。   林少棠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姬玄恪献给姬岩的计策里,他们并非真的要刺杀姬岚,那样的场合想要刺杀姬岚实在困难,选的人都是死士,只要把话当众喊出来便是完成了使命。   姬玄恪提前若有似无地暗示了姬岚这场刺杀,让姬岚心生防备。姬岚果然中计。姬岚本就是个多疑狡猾的人,而且他登基一年至今未捉拿到姬岩,心里早就急了。他得了消息,仍旧冒险来这一趟。姬岚设想将计就计,在备好充足护卫的情况下,利用这场刺杀揪出朝中逆臣。至于被他揪出来的那些逆贼,是他怀疑许久的臣子,忌惮、怀疑,却又不确定是否有反心,更找不到光明正大发落的罪名。   于是,他以为自己将计就计,利用这场刺杀,再安排东厂对生擒的刺客严刑逼供,供出他想让刺客供出来的人。当然,刺客并不会听话,姬岚顺手安排了一个假的供书。   反贼名录很长,朝中近乎于大换血。   姬岚以为自己很聪明赢了这一局,可他不知道他目前走的每一步都在姬玄恪计划之中。   顾敬元寿宴,不仅是京中权贵,就连来京贺岁的亲王公侯也在。   姬玄恪安排死士临死前高喊出姬岚弑父篡位的恶行,又说出姬岩这个原本的储君仍旧在世的实情。   这只是第一步,或者说只是个导火索,可以连起后续大火燎原。   计策的重点在那份反贼名单上。   姬岚生性多疑,姬玄恪和姬岩安插在朝中的其他几位大臣花了半年的时间,利用姬岚的多疑让他怀疑一些对他忠心的大臣是姬岩一党。   这一份姬岚亲自书写的反贼名录里大半都是忠于他的臣子。是他自己亲自斩杀了自己人。   而当姬岚处理完这批“反贼”,朝中定然大换血,连连提拔新臣。   如此,姬岩便可以利用暗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臣子荐臣。荐姬岩的人。   宫女所出的姬岚再如何筹划,也比不过姬岩母族多年积累的势力支持。   半晌,林少棠有些颓然地开口:“我知道皇位更迭的艰难,每一步都要走得谨慎,不能留下后患。可是我和你不一样,你投明主相扶,是为了志向,是为了荣华未来。而我,只想接她回家。哪怕余生隐姓埋名耕田打渔,断了一切过往锦衣玉食。”   姬玄恪沉默。   为了志向,为了荣华未来?   他抄手,指腹辗转捏着那枚玉扣。   其实他很羡慕林少棠,虽他与孙引竹相隔千万重山水,可是她在等他,他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第151章   阳光照在落雪上, 反衬得目之所及一片莹白。   顾在骊沿着官路往前走,荣元宥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隔了不算近的距离。   顾在骊拉住马缰, 将马头调转了一个方向看向后面的荣元宥,等着他走近。荣元宥打马, 快速跟上来, 却仍旧保持一段距离,不再往前。   “小世子,你跟着我做什么?”顾在骊含笑问。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   “这是官路, 又不是僻静的地方, 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顾在骊轻笑,顿了顿,又说,“你既已我同行, 又何必离得那么远?”   “怕你不方便。”荣元宥实话实话。   “同我一起走,我刚好有些话想跟你说。”顾在骊调转了马头,继续往前走。   荣元宥急忙跟上。   哒哒的马蹄声踏在官路上, 长长的官路上, 偶尔有车马经过,顾在骊和荣元宥驾马的速度很慢,踩在官路一旁积雪处,慢慢往前走。   她说有话跟他说,却半天什么都没说,这让荣元宥心里更是忐忑。他等了又等, 也不等顾在骊开口,抢先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我们的不合适,婉拒我。”   “不。”顾在骊脱口而出。   荣元宥眸中闪过亮色。   “不是婉拒,而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直白拒绝你。”   荣元宥脸上的表情一僵,险些不能保持从容体面。   顾在骊说道:“我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即使是年少时也不是个拖沓的性子,向来有一说一,做事不喜拖泥带水。姐姐知道你这孩子想些什么,你却不知道我的想法。”   顾在骊在路边停下来,侧转过来看向荣元宥,问:“是不是想了很多说服我的说辞?比如……不介意我嫁过,会对我好不让我受委屈,会努力成长起来,宽慰我年纪不是问题,劝我不要受流言蜚语的影响。”   荣元宥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顾在骊嫣然而笑,道:“我从不觉得年龄是问题,问题是那个人是你。”   “我不懂。”荣元宥努力掩藏眼中的失落,“我不懂我除了比你年纪小,还有哪里不好,是你觉得不满意不合适的。”   “满意合适就一定要嫁吗?”顾在骊反问。   荣元宥再次语塞。   “我的父亲是大姬唯一的异姓王,疼我宠我养着我。我是盛安郡主,有封地千户不尽良田商铺琳琅。锦衣玉食宝马金殿,受人追捧前簇后拥,只要我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我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何要嫁给你?嫁给你,你能给我什么?”   “我……”荣元宥望着眼前的顾在骊,心中怦怦。   “山河壮阔,人间逍遥。这是我现在的生活。而你能给我的只是后宅的磕磕绊绊,婆媳争执妯娌心计。未来不可知,人心不可测,即使你现在一片真心,可也未必经得住时间的蹉跎。彼时,我还要忍受姬妾争风吃醋。而我竟要放弃现在的快活,如秋叶般枯落在后宅葬送一生大好时光。”   “不会!”荣元宥大声反驳。   一道寒风卷来,拂了面。顾在骊微微侧过脸,优雅地将吹拂在脸颊的鬓发掖到耳后。她收起刚刚的气势,放缓了语气,说:“我这番话不是单单对你。”   “不,你刚刚分明说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那个人是我。”   顾在骊笑了,笑得璀然。她说:“对啊,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那个我要嫁的人本身。我几乎拥有了一切,你能给我的只有一件东西。你若有这件东西,我会欢喜地嫁给你,而若你没有这件东西,就算你不比我年纪小就算你优秀至完美也无用。”   “什么东西?”荣元宥追问。   顾在骊笑而不答。   荣元宥望着她潋滟秋水眸,怔了怔,他三魂七魄皆陷在她的眼波里,已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顾在骊忽然稍微靠近,探手而来,摘去落在荣元宥肩上的一片枯叶,顺手理了理他肩上的衣服。她抬眼瞧他,笑得妩媚,说:“你若能让我喜欢你,别说你是十六岁小世子,就算你是六十岁老翁,我亦欢喜嫁之。”   顾在骊坐直身子,甩起马鞭,扬长而去,红裙猎猎。   荣元宥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很快反应过来快马加鞭追上去,仍旧是保持了一段距离,乃至到了闹市,亲眼见到她在酒楼前下马,酒楼里的仆人迎上她。荣元宥这才调转马头回家。   一路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刚一到家中在京办置的宅院,身上所有的力气忽然就凭空消失,整个人颓下去,推头丧气地往院子里走。   他迎面遇见他的父亲荣庭荭。   “父亲。”荣元宥打起精神来问好,“父亲这是做什么?”   “给你母亲打洗脚水。”荣庭荭经过荣元宥身边脚步也不停。直到越过荣元宥才停下脚步,回头叫住了荣元宥。   “我的儿,你这德行怎么那么像被降霜打过的茄子啊。”   荣元宥沉默不语。   “哦,我想起来了。在郡主那吃瘪了?”荣庭荭笑了,“为父早就猜到了。”   “父亲,您何必幸灾乐祸。”荣元宥声音闷闷的。   荣庭荭拍了拍荣元宥的肩,苦口婆心:“娶媳妇儿这个事儿,分人。有的人运气好,长辈分下来的媳妇儿刚巧是自己喜欢的。有的人运气差点,眼睛被小鬼上了药,偏偏自己看中了难搞的。这都是命啊。你要是退而求其次,那就是一辈子不痛快,心里永远缺了点啥。那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把难搞的搞下来啊。不怕,俗话说得好烈女怕……”   “荣庭荭。”荣夫人推开窗户,望过来。   “得,为父说了这么多,你好好自己悟罢。”荣庭荭立刻不说了,转身就去打洗脚水。   不过荣庭荭刚迈出小院月门,迎面遇见了匆匆赶来的仆人。仆人带来了家书。   ——向来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不幸滑倒。老人家即使身子骨再硬朗,可一上了年纪,就怕摔倒。这一摔,把所有精气神都摔没了,恐时日不多。   来京贺岁的荣家人立刻就要启程回乡,行动慢了,恐见不到老太太最后一面。本来可以只让晚辈回去,襄西公留在京中待过了宫中贺宴再走。可襄西公觉察出今年贺宴恐不太平,便也拿着发妻这一摔为借口,和晚辈一起回乡。   顾敬元和顾在骊、荣元宥从河边走了之后,顾见骊和姬无镜却是没走。姬无镜来了兴致,在河边钓起鱼来。   顾见骊坐在他身边,她身上穿着毛茸茸的斗篷,把自己围得暖呼呼的。她偏过头望向姬无镜,说:“父亲和姐姐钓了好久也没钓上来一条,可能这儿没有鱼了。我们回家。”   “不,我想吃烤鱼。”姬无镜说。   顾见骊托腮,默默等在一旁相陪。   又过了好一会儿,鱼竿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姬无镜可不是个好耐性的。   顾见骊打量着姬无镜的神色,她扒拉着手指头,默默倒数:六、五、四、三、二……   姬无镜“啪”的一声,不耐烦地摔了鱼竿,脸色也在同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顾见骊急忙挽起他的小臂,甜甜笑着温声细语:“我们去姐姐酒楼里吃,那儿的鱼可好吃啦!”   姬无镜甩开顾见骊的手,大步走进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抓鱼。   “河水多冷啊!”顾见骊急了。   她话音刚落,姬无镜就将抓到的一尾鱼扔到了她脚步。顾见骊低下头,惊讶地瞧着垂死挣扎的鱼。   最后,果然如了姬无镜的愿,在河边架起火,就地烤鱼吃。   吃了鱼,顾见骊小心翼翼地蹲在河边,用凉水仔细洗了手,说:“等下我们去一趟集市好不好?年底了,集市肯定热闹得很,什么都有得卖。我们给星澜和星漏买些小玩意儿,等明儿个回家的时候给他们带回去。”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嗤笑了一声。   顾见骊歪着头瞧他,想了想,她起身走到他面前,抓了他的衣襟来擦手。河水很凉,她洗过的手冻得红通通的,还有些麻。   她拿出平日里哄姬星澜的语气,说:“当然啦,不仅给星澜和星漏买好吃好玩的,还要给叔叔买。”   姬无镜垂下眼睛,视线落在顾见骊冻得通红的一双手上。他握起顾见骊的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拢在掌中。他吃得比顾见骊快,也更早洗手,手上的水渍早就干了,也没那么寒。   他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传到她的双手,直到姬无镜的掌心温度与她相差无异,顾见骊的手还是红红的。   姬无镜不耐烦地扯开了衣襟,抓着顾见骊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胸膛。   “不用!”顾见骊惊了一下,急忙往回缩手。   姬无镜不耐烦地瞪她。顾见骊与他对视,停了挣扎,悄悄弯起唇。   两个人去了集市,顾见骊给两个孩子挑了些礼物。她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小摊贩。摊面摆放一个个小盒子。看不到小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没挂字符,小贩也不吆喝,完全不知道他在卖什么。人来人往,经过他的人匆匆离开。去买他东西的人也是看也不看,买了就走。   “这是卖什么?”顾见骊好奇地拿起一个小盒子。   小贩见顾见骊一个姑娘家愣住了,望向了姬无镜。   顾见骊拨开搭扣,还没打开,姬无镜的手掌覆来,拿走了她手里的小盒子。他付了钱买下,带顾见骊离开。   走得远些,顾见骊才问:“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鱼泡。”    第152章   姬岚昨日从王府回来就开始整治反贼,忙了一夜未曾合眼。今日早朝后又要接待来京的番邦外族西番、外凉和北辽。接下来这段时日都不会清闲。北辽人与中原人外貌相似, 而西番人和外凉人从容貌五官上就能看出与中原人的不同来。西番人皆生得高大, 虎背熊腰, 皮肤黝黑, 民风亦不甚开化,族人中绝大部分仍以打猎捕鱼为生。而外凉人金发碧眼,五官深邃, 文化习俗更是与中原迥异。   姬岚回到平日里批阅奏折的恭贤殿。他一边走一边解开玄色披风扔给小六子,绕过长案, 在长案后面坐下。他的目光落在长案上堆积的奏折上, 一动不动许久。   窦宏岩悄悄走进来,看一眼姬岚的脸色, 询问似地望向小六子,小六子求助似地摇摇头。这厢传着眼色,那边姬岚忽然拂袖, 将长案上的文房四宝拂到地上, 重重砚台落在地上, 打翻了浓黑的磨。   小六子一惊, 急忙跪了下来。   窦宏岩赔着笑脸走到姬岚身侧, 试探着给他垂肩膀, 说:“陛下定是累了,该当歇一歇。这些奏折再搁置一阵也无妨。陛下定要以龙体为重啊!”   “这个巴图尔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姬岚怒道。   窦宏岩一愣,这才知道姬岚为什么发怒。窦宏岩不由一时惊住,险些藏不住心里的震惊!怪不得陛下怎么都看不上皇后, 对宫中妃嫔也是无甚兴趣。原来竟是因为……   姬岚稍微收了收情绪,瞥了窦宏岩一眼,窦宏岩立刻低眉顺眼,连喘息声都低下去。   “巴图尔为什么会有她的画像?”姬岚冷声问。   窦宏岩斟酌了言语:“这……安京双骊名动天下,若是有人私绘了郡主的画像,画像又辗转传到巴图尔手中亦是有可能的……”   “哼。”姬岚冷笑,“西番距离京中是何其遥远?西番三年才来京一趟,偏就那么巧得了顾见骊的画像?”   “巴图尔好美色,西番即使是贵族女子身份也极低,对于西番人来说,抢夺美人就像抢夺猎物争夺领地一样是可炫耀之事,兄弟同享亦是常事。巴图尔应该不懂中原的习俗规矩。”窦宏岩缓缓说道。他再瞧了瞧姬岚的脸色,又劝:“再言,巴图尔只是得了郡主一副画像来问陛下可知道画卷中的女人是谁。陛下亦不曾告知,兴许他转头就将这件事情给忘了……”   “兴许?”姬岚心里烦躁。   他对顾见骊,从最初的欣赏惊赞,到后来的想要拥有,他始终都是克制的。像他这种人,永远权利地位为上,就算他再想得到一个女人,也不会将女人置于皇权之前。再想得到又如何?他不能抢夺臣妻被臣子拿住把柄,更不愿被百姓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甚至,就连他身边最亲近之人都不知道他对顾见骊的心思。   可是这一次,巴图尔拿着顾见骊的画像询问他可知画中仙人是谁时,姬岚没由来地愤怒。他这个皇帝当得处处受钳制,这次番邦来朝,又不知有多少异心之党。而西番兵强马壮,正是他要拉拢的一股力量。   姬岚感觉到了威胁,感觉到了巴图尔得寸进尺的威胁。   姬岚再拂袖,长案上的奏折落了一地。   这次连窦宏岩也惊得跪了下来。   许久之后,姬岚才收起怒意,又戴上了他的温文尔雅的面具来。他开口:“把纪敬意给朕带来。”   “是!”窦宏岩领令,立刻吩咐东厂的人悄悄将纪敬意带进了宫。   纪敬意行了礼,询问:“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噬心散那样的毒,姬昭为何还能活命至今?纪大夫养的蛊可真是有用啊。”   纪敬意忙说:“陛下,草民的医术只是些旁门左道,比不上宫中太医。姬昭之所以能活到今日,和他的内力关系极大。他得罗督主真传,罗督主更是在临终前将内力传给了他。他有着世无其二的内力,所以才能与噬心……”   姬岚摆手,阻止了他的话,道:“朕,不想等下去了。”   纪敬意不解其意。   “这些年,他一直由你医治,更是放心你将蛊虫植入他体内。”姬岚慢慢勾起唇角,“若你给他下毒,他定然觉察不出。你可能办到?”   纪敬意一怔,反应了一下,才说:“草民愿尝试一番,按理说不难。只是他去了广贤王府,如何也要等到他归家才能下手。”   姬岚颔首,笑得如沐春风:“爱卿定然不会让朕失望。”   纪敬意伏地跪拜,沉声道:“草民定不让陛下失望。”   如今天短,天黑得也早。顾见骊和姬无镜在集市里买了些东西,便回家了。两个人骑在马背上,顾见骊忽然想起来那个古怪小摊贩贩卖的东西。   她问:“对了,你刚刚在那个摊贩处买的东西是什么?是吃的吗?”   姬无镜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懒洋洋:“是,是放在嘴里吃的。两张嘴都能吃。”   顾见骊低下头数着给两个孩子买的小玩意儿,随口问:“怎么吃的?”   姬无镜轻轻扯起一侧唇角,悠悠道:“回家之后我教你啊。”   顾见骊随口“哦”了一声,也没怎么在意。将给姬星澜和姬星漏买的东西放进马鞍两侧的袋子里,打马往家走。   姬无镜摸了摸袖中的盒子,意味深长地望着顾见骊的背影,追上了她。   他们两个人刚回到王府,荣元宥又来了。他本来去了酒楼找顾在骊,可是他去的时候,听下人说顾在骊已经离开了,似与交好的姐妹有约。荣元宥想了想,便来了王府,等着她。   荣元宥谢过招待,一个人等着偏厅候着。   用晚膳的时辰,顾在骊亦未归家。今日顾敬元晚上有应酬,不在家中吃。陶氏便做主招待了荣元宥留下用膳。用过膳后,他又一个人留在偏厅等顾在骊回家。   他频频望向天际高悬的月亮,和烛台上的蜡烛,越发焦急。   亥时过半,顾在骊才微醺归来。她和几个好姐妹饮了些酒,脸色微酡,在夜色中更显妩媚风韵。   “小世子又想到什么说辞了?”顾在骊含笑立在门口慵懒眯起眼睛来瞧他,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荣元宥头一遭见到顾在骊微醺的样子,愣了一下,垂下眼睛,说道:“家中祖母病重,我要立刻回乡,想着与你说一声。”   顾在骊有些意外,她知道荣元宥重孝,稍微收了收眉眼间的懒散随意,问:“你与家人何时归乡?明日便走?”   “得到家书,双亲立刻收拾东西,写了折子送进宫中后便离京了。如今应当已经走了很远。我来与你说一声,等下骑马去追。”   顾在骊深看了他一眼,道:“又何必来这一趟,本不必与我说的,就算想告知我,派个下人送信便是了。”   荣元宥摇头,郑重道:“还是应当亲自与你说一声。”   顾在骊沉默。   荣元宥又说:“襄西离京路途迢迢,今日相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家书中说祖母的情况不太好,此番回去亦是见她最后一面。倘若神医也束手无策,又是三年孝期。”   荣元宥顿了顿,才说:“三年后,我必然来京!”   顾在骊偏着头瞧他,轻笑:“我为何要等你三年?”   “不!”荣元宥慌忙解释,“你不必等我。若有人得了你的心,你能欢喜嫁与旁人,我在襄西也替你欢喜。”   荣元宥努力扯着唇角笑起来,只是这份笑容有些心酸。   “我、我只是想过来亲口与你说。”   半晌,顾在骊轻轻点头:“嗯,我都听见了。”   “那、那我走了。”荣元宥抬眼与顾在骊对视,重新笑起来,而后转身。   “天黑路滑,路上当心。”   荣元宥脚步一顿,转过身去望着顾在骊。顾在骊慵懒靠着门旁,屋子里暖融融的光罩在她身上。   荣元宥眉眼间的笑又真挚了几分,转身大步往外走,脚步亦轻松了许多。   瞧着荣元宥走远的背影,顾在骊笑了笑,捏着发酸的肩膀,打着哈欠回屋去。   顾见骊听季夏说了荣元宥那边的情况,她点点头,望着窗棂上映出的烛火有些发怔。脑子里想着都是姐姐的事情。   “去打盆温水进来,然后下去歇了。”姬无镜忽然发话。   季夏急忙应了一声,脚步匆匆地出去办。五爷平时可不搭理人,连吩咐她办事儿的次数都少哩!   顾见骊因姬无镜的话回过神来。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该歇下啦。”她微眯了眼,伸了个懒腰,从椅子里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床榻边坐下,随口问:“不是已经洗漱过了,怎么还要热水呀?”   “洗鱼泡。”姬无镜直接说。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这才想起来今日在集市的时候姬无镜买了个奇怪的东西,他说是吃的。   顾见骊有些困地将头靠在姬无镜的肩上:“这么晚了还要吃东西吗?”   “那就是晚上吃的东西。”姬无镜侧过脸来瞧她,从他角度瞧见她长长的眼睫。   季夏送来温水,又退了下去。   姬无镜狡猾地勾起眼尾,他将靠在他肩上的顾见骊拉开,说:“去,把鱼泡放在水里洗一洗。”   顾见骊应了一声,挪到床尾挨着放着水盆的小几。她打开盒子,惊奇地瞧着里面的鱼泡。   顾见骊将鱼泡放在了水里,动作别扭地洗着,怀疑地问:“这个真的能吃?”   见了水的鱼泡滑软起来,被她一双雪白的手捧着,清水一滴滴黏连滴落。   第153章   “当然能吃。洗干净些。”姬无镜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细白的手指紧密贴着鱼泡。   顾见骊蹙起眉头好奇地盯着手里软软的鱼泡, 她将鱼泡放在水中,在里面盛了满满的温水, 鱼泡立刻鼓了起来,鼓鼓囊囊的。她又将里面的温水倒出来反复冲洗, 说:“这个东西怎么吃?生的,这里又不是厨房……”   顾见骊倒水的动作停了一下, 才又慢吞吞地说:“倒像是装东西的……”   姬无镜踢了鞋上床躺下, 枕着自己的双手, 懒洋洋地说:“可以了,把里面的水倒干净, 放在盆边晾晾水。”   “哦……”顾见骊软软应了一声。可是她瞧着手里的鱼泡, 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浓了。   这个东西……不是吃的?   顾见骊听见身后勾锁细微的响声。她回头,见姬无镜将床幔放了下来。粉色的床幔层层叠叠落下来,逐渐遮了里面的姬无镜。   王府重新修葺时, 陶氏尽量按照原来的样子装扮。顾见骊曾经的闺房处处有着小姑娘的秀美。不仅床幔是粉色的, 就连床榻里面的被子也是浅粉为底,绣着雅白的丁香。   虽隔着层层叠叠的幔帐, 可顾见骊眼前还是浮现了姬无镜颀长的身子躺在浅粉床褥间的画面。   有点怪怪的。   顾见骊低下头,重新将视线落在手中的鱼泡上。   她轻轻甩了甩鱼泡上残留的水渍,刚要将它搭在盆边控水, 动作却停下来。   真的是吃的?那她以前怎么从来都没有吃过?   顾见骊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床幔合拢,阻隔视线, 姬无镜毫无声息。   顾见骊转过头来,好奇地低下头舔了一口。舌尖擦过鱼泡,唯一的感觉就是滑。   好滑好滑。   分明放在盒子里的时候还没有这般细滑。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还有着淡淡的香气,此时经她的手洗过几次,那抹淡淡的香倒是没了。   顾见骊细白的手指从开口探入,轻轻撑着鱼泡,仔细瞧着。   可真薄呀。   “顾见骊,你又磨蹭什么。”姬无镜忽然不耐烦地开口。   他忽然开口吓了顾见骊一跳。她将长长的鱼泡搭在盆边,问:“然后呢?”   “然后进来睡觉。”   “不吃它了吗?”顾见骊问。她心里又开始觉得怪怪的了。   “得晾干。”   顾见骊又望向鱼泡,搭在盆边的鱼泡软趴趴的,好长时间才凝成一滴水珠儿,再落入盆中。   等晒干要何时?许要明日早上了。顾见骊懒懒打了个哈欠,她有些困了。她起身,依次吹熄了屋子里的几盏灯,在一片黑暗里小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她谨慎惯了,即使是自己住了多年的闺房,也步子小小,又慢得很。   待她走到床边了,才模糊看见姬无镜坐在床边的轮廓。   顾见骊不由自主朝他伸出手去,想扶一把他的肩,指尖儿却碰到姬无镜微凉的肌肤。   顾见骊不由怔了怔。   姬无镜探手,将手掌搭在顾见骊的后腰,轻轻一带,就将她带进怀里。顾见骊什么都看不清,有些磕磕绊绊地坐在了姬无镜的腿上。顾见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檀口微张半字吐不出来。她反应了一下,想要弯下腰脱鞋子,姬无镜却先一步弯腰,他的耳朵擦过顾见骊的脸颊,顾见骊眨了下眼睛。   “抬脚啊。”   “哦……”顾见骊反应过来,抬起脚来。   姬无镜脱下她小巧的绣花鞋,手掌握住了她细小的脚,将白绫袜一并脱下来,随意扔到一旁。   他摸了摸顾见骊的脚背,顺手捏了捏小巧的脚趾。   “痒!”顾见骊想躲。   顾见骊听见姬无镜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姬无镜松开她的脚,去脱她另外一只脚上的鞋袜。没了鞋袜的束缚,顾见骊觉得脚上有些凉,脚趾缩了缩。   姬无镜看了一眼,小臂探过她膝下,抱着她躺进床中。   顾见骊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发强烈,安静的夜里,她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刚一躺下,她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乖顺地蜷起膝。   很快,姬无镜靠了过来,手臂贴着顾见骊的枕头探过来,将顾见骊的娇小的身子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顾见骊的耳垂。   有些痒,顾见骊缩了缩肩。   姬无镜凑过来一些,贴在她的后颈,轻轻啃咬着。   “不要……”顾见骊声音小小的。   姬无镜动作稍顿。   顾见骊抿唇,又声若蚊蝇地心虚解释补充:“你、你往下一些咬好不好,不要露在领子外面,被别人看见不好的……”   姬无镜忽然就笑了,他将脸埋在顾见骊的后颈,低沉笑开。   “不要笑了……”顾见骊蹙起眉,在姬无镜探到她面前的手掌上拧了一把。   姬无镜轻咳一声,止了笑,稍微严肃了些,道:“顾见骊,转过身来。”   “我睡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转过去?”顾见骊鬼使神差地拒绝。   “因为叔叔想亲你啊。”   “你!”顾见骊脸颊上忽然有些发烫。   顾见骊沉默下来,一片寂静里,好似僵持了半辈子那么久,顾见骊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她眼睫颤了颤,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当姬无镜的吻落在她眼睛上时,顾见骊心里忽生出一种极浅的欢喜。欢喜悄悄藏在紧张里,不易觉察,稍纵即逝。   姬无镜指腹摩挲着顾见骊的下巴,反反复复。食指指腹逐渐上移,轻轻摩挲着她软软的唇。顾见骊樱口微张,他的手指便探入她口中。顾见骊一惊,下意识地开口:“你……”   一个“你”字,舌尖前顶,紧密贴着他的指腹。   姬无镜狐狸眼眼尾轻轻挑起,食指细微动了一下,擦着她湿软的舌。   顾见骊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直接握住姬无镜的手腕,将他的手推开。   “不要胡……”   顾见骊刚刚推走他的手,姬无镜微凉的唇便落了下来,堵了她撒娇一样的埋怨。姬无镜亲吻她的时候,总是让顾见骊摸不透。她以为姬无镜会凶巴巴咬她时,他偏偏温柔如罗纱拂面。她以为他会好好对待她时,他偏偏又会突然像匪贼一般蛮横无理。更别说,他还会忽然捏捏她的耳朵,挠挠她的痒,甚至贴着她的耳朵说一句难听的流氓话。   顾见骊下意识地攥着搭在两个人身上的那床粉嫩的被子,被动地接受他的吻受他摆布,偶尔也会别别扭扭地轻轻回应。   姬无镜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顾见骊凌乱的长发,而后贴在她的耳边,拍了拍她的脸,声音沙哑:“顾见骊,装什么装,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你已经会怎么吻了。”   “我、我没有!”顾见骊急急辩解,小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还带着略急促的喘息。   “没有什么?没有装还是没有学会?”姬无镜低低地笑,手指捻过她的唇,逐渐下移,在她的锁骨处停了一瞬,继续下移,手指划过处衣带解开。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他捏了捏小桃子。   “你不要这样,我不喜欢!”顾见骊稍微声音大了些,不知鼓足了多少勇气。一片漆黑里,遮了她有些躲闪的目光。   “是吗?”姬无镜声音低懒缓慢,“上次给你解毒的时候,你不是挺欢喜的?”   顾见骊忽然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过下一瞬,她又觉得不对劲,改成使劲儿捂住了姬无镜的嘴巴,愤愤道:“姬昭,你这张嘴巴真是讨厌,我要给你缝起来!”   “别啊。”姬无镜声音被她捂得有些发闷,“要是把叔叔的嘴给缝了起来,叔叔还怎么舔啊。”   顾见骊语塞,羞恼了。   姬无镜微微用力,细绳绷断,他轻而易举地将顾见骊茶白的寝裤褪了下来,连着短短的亵裤。   顾见骊身子僵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下来,捂住姬无镜嘴巴的手也放了下来。   其实她知道姬无镜想做什么,从她熄了灯上床将手搭在姬无镜的肩上知道他宽了衣,便知道了。   顾见骊望着床顶的幔帐,目光有些空,她有些茫然无措。   她想起了姬无镜体内的毒。   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住了被褥。   姬无镜俯身上来,紧密压在她身上,他小臂搭在顾见骊耳侧支撑着,另一只手饶有趣味地弓起食指轻轻刮着顾见骊软软的脸颊,一遍又一遍。而他的目光落在顾见骊的脸上,望着她的眼睛。   顾见骊的眼睛慢慢聚了神,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时间似凝滞。   许久之后,顾见骊攥着被褥的手慢慢松开,她绷起的弦也同时缓缓松开。她嫁于他一年,过往的一年里,他随时都可以与她行房,尤其是之前她并不知道他体内到底是什么毒的时候。甚至,后来她知道姬无镜体内的毒会传染也是姬无镜亲口告诉她的。   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左右他不会伤害自己。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眼睛,一点一点弯起唇来,娇唇阖动,声音低小却带上几分认真:“我没有不喜欢。”   姬无镜垂下头来,将额头抵在顾见骊眉心,低低地笑。然后他从顾见骊身上起来,懒洋洋地躺在顾见骊身侧,顺手拍了拍顾见骊的腰侧,说:“去,帮叔叔把鱼泡拿来。”   怎么就从这么亲密的对话拐到了鱼泡上?顾见骊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挪到床尾,从床幔探出头,去拿搭在盆边上的鱼泡。   滑软的鱼泡搭在手中,顾见骊垂眼瞧了半晌,忽然隐约明白了什么。    第154章   她、她刚刚居然还舔了一口。顾见骊心里怦怦怦, 即使她看不见也知道自己脸上烧得厉害。湿湿软软的鱼泡搭在手中,明明轻得很, 顾见骊偏偏觉得沉重起来, 仿佛烫手山芋落在手中沉甸甸的。   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去,不知何时姬无镜已经坐了起来,她转身猛地见到一片漆黑里姬无镜坐起的身影,吓了一跳, 指尖儿颤了颤,下意识地握紧,抓了一把滑软。   “别握坏了。”姬无镜低声说。   顾见骊垂下眼睛, 她手指微微松开,视线落在手中的鱼泡上, 不过只一瞬, 她便别别捏捏地移开了视线,躲闪的目光无处安放, 最后无措地抬眼, 望向姬无镜。一片漆黑里, 他的眼眸是唯一的光。她望着他,就是追随着心里一片黑暗中的光源。   她后知后觉地将手里的鱼泡递给姬无镜,口齿也变得不清晰了,结结巴巴:“给、给你,你……”   姬无镜的手掌将顾见骊整只娇软的手握在掌中,轻轻合拢。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纤细的腰侧。他低头,凑到顾见骊脸侧, 用脸蹭了蹭顾见骊发烧的脸颊。   “顾见骊,亲叔叔一口。”姬无镜说。   过了一会儿,顾见骊才动作缓慢地侧过脸来,软软的唇贴在姬无镜的唇角,她贴着他的唇角轻轻抿唇,而后一点点移过去,在姬无镜的唇上落下一个又轻又浅的唇。姬无镜搭在她腰侧的手慢慢下移,滑进她腿侧,捻过桃缝。桃汁湿黏。   顾见骊微微退开一些,慢慢垂下眼睛。   姬无镜也稍微退开了一些,垂眼看着顾见骊紧张的乖巧低眉模样。他的唇角不由自主轻轻扬起,勾勒出一丝极浅的笑来。   他等着那么久,他的小姑娘终于准备好了,心甘情愿甚至带着丝憧憬地准备好了。床笫之间鱼水之欢非他所欲,所欲只是她而已。   “顾见骊,不要害怕啊。”他懒洋洋地拖着腔调,轻哄般拍了拍她的头。   顾见骊轻轻吸了口气,犹豫地小声开口:“那你、那你……”   “什么?”姬无镜凑过去,下巴搭在她的肩窝,一只手在她脑后轻轻拢着她的长发,“说出来,想要什么顾虑什么想让叔叔怎样做都说出来。”   顾见骊紧紧抿着唇,不知怎么开口。   姬无镜放柔了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哄着她:“说出来。”   顾见骊握着鱼泡的手始终被姬无镜的手掌握在掌中,她另一只手一直无措地垂在身侧。姬无镜低沉的轻哄入耳,她缓了缓,垂在身侧的手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摸索着。   姬无镜感觉到了,轻拢她长发的手掌便握住了她的手。姬无镜那句“你要找什么”还没有问出口,顾见骊已经先一步反握了他的手,紧紧攥着。   原来她在找他。姬无镜漆黑的眸子忽然就深陷了几分。   “不、不要离我特别远……”顾见骊声音小小,带着颤音。   姬无镜望着她的样子,低低地笑:“怎么会远,分明是要合二为一的。”   顾见骊摇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了,或者说不出口。   “就、就是……”她极少这般口拙,忽就急了。   姬无镜皱起眉,狐狸眼微微眯了起来,他审视着面前慌张害羞的小姑娘,脑子里飞快地猜着。瞬息间,他恍然。他含笑问:“是不是想起之前看的小书里那些奇怪的姿势了?”   所虑被他点出来,顾见骊顿时松了口气。她微凉的手越发攥紧了姬无镜的手掌,嗡声低语:“可不可以抱着我……”   有点冷。不是屋子里冷,是她心里慌得发凉。   姬无镜掰开她的腿,让她跨坐在他的腿上。顾见骊伏在他胸前,紧紧贴着他。姬无镜又扯了一侧的被子,将两个人裹起来。   好像一下子暖和起来,或者说安心了许多,顾见骊乖巧地攀着他的肩,将发热的脸颊贴着他的肩窝。   虚无的茫然过后,顾见骊忽然就懂了,原来心里这种滋味就是所谓交付。   姬无镜的手掌在顾见骊的腰背轻轻抚弄着,他换上轻松的调调,说:“顾见骊,给叔叔戴上啊。”   顾见骊分明已经听懂了,却嘴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什么?”   姬无镜由始至终一直握着她拿着鱼泡的手,他握着她的手,送至。一片滚烫贴着顾见骊的手背,顾见骊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手,双肩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你、你自己弄啊!”顾见骊羞恼拒绝。   “不。就要你给叔叔戴。”姬无镜又开始耍起无赖。   顾见骊一动不动,僵持了半晌,低下头去,视线落在手中的鱼泡上。她摸索着拢开半截折了的鱼泡,微微有些发颤的指尖儿摸着鱼泡的口子,将贴在一起的薄薄鱼泡分开。太黑了,她看得不是很清楚。认真弄了好一会儿,才分开,虎口拢着鱼泡口,她呆了呆,才磨磨蹭蹭地递过去,准备给姬无镜戴上。   手心里的鱼泡是凉的,他是热的。   顾见骊忽觉得庆幸,庆幸她上床前熄了灯,一片漆黑掩藏了她的慌张,也给她壮了壮胆子。   心里乱糟糟的,心里、脑子里,还有身体,仿佛分裂开,谁也顾不上谁。她笨拙地给他戴着,手在微微发抖,戴了半天,她觉得自己已经不仅仅是脸颊热,身上也发烧了。   可是……   戴不上!   顾见骊弄了好久,也没有弄好,心里略有些急,手中的动作也变得有些慌张,这一慌,又一次失败之后,手里拿着的鱼泡落在了床榻上。顾见骊一怔,伸手去摸。   “不用戴了。”姬无镜握住顾见骊的手腕。   顾见骊听出来姬无镜声音里的不同寻常,他微重的声音里带着怒意。姬无镜黑了脸,心里也跟着窝了火。   顾见骊抬起眼睛,无措地望着他,感觉到了他的不高兴。她变得越发无措起来,试探着小声说:“我、我再弄一次?是不是太黑了……”   “不是。”姬无镜语气里的闷怒更重,“是尺寸不合适!”   长生趁着夜色急匆匆赶来王府,入府的时候被家丁盘问了一通,耽搁了些时间,他心里越发急躁,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翻墙。   王府里的家丁也识得长生是姬无镜身边的人,分出一人来给他带路。长生实在是嫌弃家丁走得太慢,不耐烦地丢下一句“不用带路了,我识得路!”便匆匆往后院奔去。   “那不行,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家丁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长生好不容易到了顾见骊的住处,又被守在外房门外连连打瞌睡的季夏给拦住。   “诶诶诶?你这闯什么呢?这大半夜的,爷和夫人都歇了!”   “你这丫鬟赶紧给我让开,我有急事!”   季夏伸出胳膊挡在长生身前,白了他一眼,说:“到底是什么大事?有那么重要?你也不怕坏了你们爷的好事儿!”   长生看着月色下季夏那张脸,恨得牙根痒痒,可又不得不忍耐下来,放缓了语气,央求:“好季夏,我进屋也不方便,那烦请你帮忙送句话进去给五爷如何?要不然,我可扯着嗓子喊人了,到时候不仅是吵醒你家姑娘,连府里别人也要吵醒了!”   季夏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什么话啊?”   长生凑到季夏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给她。   季夏的脸色变了。   长生推了她一把,急躁道:“去啊!”   季夏回过来一半的神,她叩了叩外间的门,说:“姑娘,您和五爷歇下了吗?”   半晌,里面才传来姬无镜不耐烦的声音:“进。”   季夏摸黑穿过外间,停在里间门外,心里忐忑地开口:“五爷,长生连夜赶了来,就在外面,他说一个自称小公子生母的女人去了家里……”   顾见骊愣住了。下一瞬,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身侧姬无镜的不同寻常。几乎是在同时,姬无镜便下了床,随手一挥,点燃了屋内昏黄的灯光。姬无镜冷着脸,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   顾见骊愣愣望着他,眼睁睁看着姬无镜走到门口,动作毫无停滞地推开了门。   “姬昭!”顾见骊忽然非常大声喊住了他。   姬无镜一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动作忽然停下来,只停滞了一瞬,他转过身,朝着生气的顾见骊大步走回去。他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还没走近床榻便伸出了手,当他停在床榻前,手掌擦过顾见骊的耳朵绕到她脑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与此同时俯下身来,用力地亲了一下她的娇嫩的唇。亲吻一触即离,而后他凑到顾见骊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说:“星漏不是我的孩子。”   姬无镜直起身的同时扯一侧的被子,将顾见骊的身子裹了起来,然后转身大步往外走。他走出屋,长生见他出来,立刻跟在他身后。姬无镜却忽然说:“留在夫人身边。”   “是!”长生脚步生生顿住。   顾见骊整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淡粉的被子围着她莹白的身子,像一束初绽的花。   “姑娘?姑娘?”季夏站在门口,也没敢进来,有些担忧地喊她。   顾见骊终于回过神来。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才看向站在门口的季夏。她说:“去侧间给我拿衣服,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回家。”   “啊?这么晚……”   顾见骊欠身拿起姬无镜随意仍在床榻上的长衫将自己莹白的身子裹住,匆匆下了床。她心里微沉,莫名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第155章   姬平莲很晚没有睡, 等着外出的兄长姬节归家,一直等到午夜。丫鬟禀告姬兄吃酒回来,姬平莲立刻让丫鬟给她披上暖和的斗篷迎出去, 并且吩咐丫鬟带了早就备好的莲子燕窝粥, 还有醒酒茶。   “这马上都要下半夜了, 怎地还没歇下?”姬节大步朝前走去。   姬平莲没有回答,只是说:“妹妹给兄长熬了莲子燕窝粥, 里面放了参片和老姜, 驱驱寒。”   姬节一边和妹妹回屋里走,一边笑着说:“呦呵,这可是大补啊。”   进了屋, 姬节坐下, 姬平莲亲自从丫鬟手里接过莲子燕窝粥捧给姬节。姬节笑呵呵地瞧了妹妹一眼,大口喝了。别说,这么寒冷的天, 暖呼呼的补粥入胃, 让姬节整个身子都热乎起来。   见他吃空了一碗,姬平莲又接过丫鬟递来的醒酒茶, 说:“瞧着哥哥吃了酒,恐又要头晕,喝一碗醒酒茶。”   姬节接过来, 却并没有喝,而是放在一旁。他含笑望着捧在手心里的妹妹,一眼把妹妹的小心思看透, 道:“放心,你想要的东西哥哥哪个没给你弄来?画像在今儿个一早就辗转传到了巴图尔的手中,巴图尔就是个老色痞,还是胆大包天的。他在十七八岁的时候,看中了他伯父的小妾,可是连杀伯夺妾的事儿都干过。他爹举刀要砍他,最后还不是把自己相中的舞姬也给了他……”   姬节说到这里,忽觉得对还没出阁的妹妹说这些不太合适,隐约觉得的确喝多了,遂住了口,也不再对妹妹讲巴图尔其他荒唐事儿。   至于他为何知道这样清楚?   广贤王的封地本就临近西番,姬节多年前就与巴图尔相识。   姬平莲绕到小几另一侧坐下,开口:“哥哥可觉得我做得过分?”   “只要你开心就好!”姬节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姬平莲知道哥哥疼她,可她不想持宠而娇,更不想哥哥看低了她。所以她等到现在不仅是等结果,也是等着姬节回来向他解释。   “哥哥,我也知道寿宴上的事情不大。谁又不曾在背后说过旁人?更何况我又没说她顾见骊半句,都是平鹃碎嘴了。若顾见骊气不过,私下询我要罚平鹃,我也能大大方方地罚了平鹃。可她竟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当着整个京中贵人们说道!”姬平莲说着说着动了怒,“流言这东西传来传去,也就传岔了。不出三日,别人再议起此事,只会说我和平鹃后背碎嘴,被顾见骊当众打脸。可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能不委屈吗?哥哥你不知道名声对女子多重要,这些流言简直能毁女子的一辈子!”   姬节忙说:“别气别气,哥哥这不是帮你了。哥都明白,你不用解释这些。她欺负了你,哥哥自然帮你。她不过异姓王的女儿,咱们父亲才是正宗的王爷。别再想这事儿,近日多和京中权贵女眷走动走动,若是有哪家有联姻的意思,你自己也相看着,给自己挑个满意的夫婿。”   姬平莲愣了一下,才说:“过了年,我可是要跟你们回家乡去的,我才不远嫁至京!”   姬节神色莫测地笑了,悠悠道:“日后咱们家说不定还要搬至京中。”   姬平莲目光闪烁,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怪不得哥哥会用那样的口吻说到武贤王……姬平莲心中惴惴,有些不安。   今夜许多人没有睡。   荣元宥走了之后,顾在骊懒洋洋地靠坐在美人榻上,让丫鬟拿了沉酿,颇有雅趣的独自小酌。显然今日与友人相聚时,吃酒没吃尽兴。虽说她性子洒脱些,可到底是有分寸,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在外面醉了酒。她是今年才开始饮酒的,开始时慢慢喜欢上甜酒,后来不知怎么酒量变大,逐渐喝上了烈酒,烈酒让她双颊酡颜神色微醺却并不大醉。多少次,丫鬟进来扶她,瞧她慵懒伏在美人榻上微醉妩媚,美得勾人心魄。   顾敬元晚归,归家之后也没歇下,为大女儿的事儿犯愁。   陶氏瞧着他的脸色,走到他身后,给他捏捏肩。陶氏有心探探顾敬元的意思,问:“爷可是为了荣家小世子要娶咱们大姑娘的事儿扰心?”   顾敬元沉默了半晌,才闷声问:“你怎么看?”   他知道自己挑女婿的眼光不好,这事儿本来就是他心坎上的刺,此时再给女儿看亲事还哪敢草率。不仅不敢草率,更是紧张得要命。当年行军打仗被敌军包围都没这么束手束脚。   顾敬元居然会问她的意思?陶氏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斟酌了词句,才说:“襄西公家里祖上是尚了公主的,大抵是因为这个,几代男人对妻子都尊敬宠爱得有些过分了。更难得可贵的是几代男人院子里都干净,不仅没妾,而且成婚前连通房都不准许有,庶子这些更不会有。只这一点,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顾敬元忽然转过头去看她,诧异地问:“这个就羡煞旁人了?我院子里除了你是有别人了?”   陶氏有些懵,不曾想顾敬元会说这个话。不过陶氏心里并没有多少欢喜,因为她知道顾敬元如此并不是因为她。她别开视线,笑着转移了话题:“昨儿个宴上,我听说小世子还没进京呢,京中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打了他的主意,他自是极好的女婿人选。只是他若是配咱家大姑娘……我也知道爷顾虑他年纪小……”   “不。”顾敬元打断陶氏的话,“我顾虑的并不是他比在骊小四岁。”   陶氏惊讶问:“那爷是顾虑什么?”   顾敬元叹了口气,无奈道:“襄西太远了,实不舍在骊远嫁。路上要月余,若是她被欺负了,我赶过去都来不及!”   “若真是成了,我跟去?”顾敬元自言自语。   “不行不行。我要跟着在骊去了襄西,见骊怎么办?姬狗那混物更让我不放心……”顾敬元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又他妈说胡话了。”   他这样说自己,反倒是让陶氏不敢接话了。   “王爷可歇下了?”仆人看见屋子里亮着灯,才敢来过来亲亲叩了叩门,将长生来过之后,姬无镜连夜离开,且顾见骊也在收拾东西打算回去的事儿禀了。   “什么玩意儿?姬狗把见骊扔下了?”顾敬元一下子站了起来。   陶氏急忙劝着:“兴许是家里有事儿呢!”   顾敬元直接往外走,还没走到顾见骊的住处,迎面见到顾见骊脚步匆匆往外走,身后跟着季夏和长生。   “父亲竟还没歇下?”   “姬狗又搞什么乱子了?”顾敬元语气不善。   顾见骊为姬无镜遮掩,说:“是孩子病了,他得回去看看。他怕我赶夜路着凉才没让我回去。可后来我想了想,也觉得放心不下,怕他照顾不好孩子,想着还是跟回去好啦。”   顾见骊放软了声音,温柔地说:“等过几日我再回来看父亲。”   “又是他那两个孩子的事儿?”顾敬元火气很大,“那俩孩子关你什么事儿?又不是你的孩子!”   想起荣元宥家里祖孙三代院子里都干干净净的,更是替他的小囡囡抱不平!   陶氏在一旁柔声劝着:“咱们见骊心善,疼着那俩孩子。”   顾见骊摇头,望着陶氏说:“都是跟着母亲学的。”   顾敬元诧异地看了陶氏一眼,忽然明白了过来。陶氏对他的两个女儿真心实意,这是以身作则,被孩子继承了下去。   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没有受到继母的委屈,将心比心,顾敬元忽然就不气了,放缓了语气,问:“怎又病了?可严重?”   “不晓得的,正是不晓得,我才急着要回去。”   顾敬元摆了摆手,说:“路上多穿些,这冰天雪地的,千万给老子冻着!”   顾敬元又派了七八个家丁护送着,必须给送到家门口才行。   出了王府大门,顾见骊上了马车,她看向季夏,说:“夜里冷,进车厢里来坐。”   季夏忙拒绝:“今儿个不冷,我就坐在外面。都这个时辰了,姑娘您在马车里眯一会儿。”   顾见骊稍微犹豫了一下,倒是同意了。   马车辘辘前行,在轻微的颠簸中,顾见骊小心翼翼地藏在长袖中的手伸出来,张开握了许久的手。   没有用过的那个鱼泡被她攥在手心里,皱巴巴的,又破了。   顾见骊望着手心里的鱼泡,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急匆匆出门,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东西。她知道明日定有府里丫鬟去收拾她房间的床榻被褥,若是被丫鬟瞧见这东西……   顾见骊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处理的,可她觉得不好意思。甚至都没好意思让季夏帮忙处理。   顾见骊想了想,转身从长凳下的抽屉里翻出香囊来。这个香囊,还是她前段时日绣来打发时间,答应姬无镜绣好了送他的。   她拧着眉,将手里皱得不成样子的鱼泡塞进了香囊里。   马车沿着官路拐歪时一阵颠簸,顾见骊飞快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趁着家丁没注意,把香囊丢到了污水里去。   顾见骊松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夜里有些凉,吹得她恨清醒。可她这一路上还是忍不住想起今夜与姬无镜发生的种种。   马车一阵颠簸,忽然停了下来。   “何人在前面挡路?”长生大声问。   “前面可是盛仪郡主的车鸾?”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顾见骊不由怔住了。   她对这声音很熟悉,一下子听出来这是窦宏岩的声音。    第156章   “原来是窦督主,这深更半夜, 督主大人怎么在这里?”长生警惕起来。   窦宏岩道:“不是咱家要见郡主, 而是主子有事要见盛仪郡主,主子的车鸾就在一旁, 还请郡主下车相见。”   窦宏岩的主子?   顾见骊蹙起眉, 她轻轻推开车厢两扇门中的一扇,外面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   见了她, 窦宏岩立刻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夏急急道:“督主大人,这深更半夜的不合规矩?我们夫人正要回家去, 不若同行回了府, 奴婢也好给陛下和督主大人煮上一盏热茶驱寒呐!如果陛下觉得太远了, 咱们折回去, 回王府去?王爷眼下也还没歇下呢!”   窦宏岩瞥了季夏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 道:“郡主身边的人想得周到。可主子九五之尊, 国事繁忙。不过是引到一旁说几句话罢了, 等下还要赶着回宫去,不管是去姬府还是去武贤王府, 恐都要耽搁时辰。若是误了早朝,那可是大不妙。”   季夏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头望向顾见骊, 等她的意思。   顾见骊十分狐疑,生性谨慎的姬岚为何会深更半夜出宫,他是去办别的事情顺路遇见她的车鸾, 还是打算往武贤王府寻她?   顾见骊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远处被侍卫围着的车鸾。侍卫并不多,姬岚这次出行应该是悄悄的。   顾见骊猜不透姬岚要见她的原因。   莫不是要挟持她威胁父亲相助?可若是想要挟持她,他又何必亲自出宫相见?   姬岩散布出来的流言的确影响了姬岚的威信,而她作为姬岚登基事件的亲历目睹者,姬岚是想灭口或者利用她背锅?也不对,姬岚若想除掉她早就除掉了,更何况也同样不必他亲自出宫要求相见。   想到这里,顾见骊忽然没有那般担心了。   “郡主,请。”窦宏岩弯着腰,再次催促。   顾见骊收回心思,将手递给季夏,被扶下了马车。季夏自然是紧紧跟着顾见骊,就连长生也跳下了马车,凑近顾见骊,压低了声音小声说:“若有什么危险,长生带你一个人走的本事还是有的。”   长生不得不紧张。姬无镜故意将他留下来,若是顾见骊出了问题,他十条命也不够赔。   穿过一片枯草地,顾见骊走到姬岚车鸾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车厢的门从里面被推开,露出姬岚略显憔悴的脸。向来含笑温润的眸子,也满是疲态。在他见到顾见骊时,眼中倒是稍微有了些神采。他下了马车,道:“朕有几句话单独与你说,其他人都退开。”   窦宏岩带着侍卫悄声后退一定距离。   季夏和长生没动。   姬岚也不急,轻笑了一声,道:“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亦不邀郡主上马车单独相处,无嫌可避。”   顾见骊让季夏和长生也退开些距离。   官路很宽,两旁草地入了冬成了大片枯地,视线却极开阔。季夏、长生和姬岚带来的那些侍卫一样,退到远处,可以看见这边,却听不见两个人的对话。   “陛下有什么话要单独说?”顾见骊问。   姬岚张口,却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他望着立在对面的顾见骊,一时间心里忽然就乱了。记忆里,那一夜果敢聪慧的小姑娘似乎长大了,眉眼间勾勒出了女子的妩媚,可是她还是那个她,世间凡女无可与她相比。   自从上午巴图尔拿着顾见骊的画像出现,姬岚怒了一天躁了一天,不能沉稳不能冷静,简直不像平日里那个从容冷静的他。到了子时,竟冲动地要出宫去武贤王府,见她一见。   直到此时见了顾见骊,见到真实的她立在面前,不再是梦里那个一年前大火前的她,姬岚心里忽然安稳下来。   姬岚莫名有些后悔。他常常告诫自己,江山为重,莫要沉溺美人乡,更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天下大局。过分压抑的情感堆积心底,一朝雨露,蓬勃而生。   姬岚许久未开口,顾见骊亦没有开口,她安静垂着眼睛等候。此时她也不再猜姬岚寻她的缘由,倒是思索起如今朝堂形势来。   又过了一刻钟,顾见骊抬起眼睛看向姬岚,温声开口:“陛下勤政,更当保重龙体。如今夜深,该回宫安歇才是。”   “勤政?”姬岚自嘲地笑了,“勤政又有何用。”   顾见骊微微有些惊讶。   顾见骊觉得若凭个人本事,姬岚的确优于姬岩,姬岚登基这一年也算是明君,减税修路都是可见的惠民。可皇室的权利之争看的本就不是个人本事,姬岩背后的势力的确不是姬岚可比拟。   顾见骊沉默下来。   “罢了。夜深露寒,你回去罢。”姬岚道。   顾见骊更惊讶了。不过她也不多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却在刚迈出两步时,被姬岚喊住。   “顾见骊。”   顾见骊脚步一顿,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姬岚对她的称呼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她眉眼不变地转过身去,装傻充愣地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姬岚轻轻扬起唇角,微笑着,轻声道:“朕自诩心思深沉又冷血无情,自私自利为权利地位而活,自幼每一日活在勾心斗角之中,原也踏不过一个情字。情之所起一念之间,轻若浮萍,亦重若山峦。”   顾见骊一惊,心中大骇。错愕在她眼中一闪而过,迅速被她压下去。心跳紧张地快了几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装傻充愣,强作听不懂。   姬岚缓缓朝顾见骊走去。   一步,两步……   当他迈出第三步时,顾见骊向后退了一步。   姬岚唇角噙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便停了下来,不再往前,怅然问:“你觉得朕该如何?”   这该如何回答?   顾见骊垂下的眼睫遮了她眸中的紧张畏惧。   “你在害怕吗?怕什么?怕朕对你不轨?”姬岚带着丝嘲意地轻笑,他还不齿于此,“唔,朕自小于深宫中便懂争宠之道,后来争权争利争地位。更甚贪心的争天下。倒是还没有争过一个女人。朕总是觉得沉迷女子的男人皆是废物,自幼便立誓绝不耽于美色……”   姬岚絮絮说着,声音温和仿若和老朋友随意谈天说地。   顾见骊却心中惴惴,越听越担忧。她终于温声开口:“陛下,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姬岚微微仰起头望着漆黑夜幕上的繁星,寂寥道:“倘若有一日必要在江山与美人之间选择,朕一定选择江山。可若他日天下太平,反贼尽除,朕将凤玺捧给她,不知她可要。”   顾见骊心中大骇,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或者说,不敢草率回话。   姬岚没有伤害顾见骊的意思,可是顾见骊并不相信。顾见骊本就是个谨慎冷静的性子,更何况她亲眼见多了姬岚温润笑脸下的心狠手辣,怎么可能会不堤防着他?   一阵急促的哒哒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顾见骊心弦绷着,听见马蹄声,不由自主转过头望去。一片漆黑里,隐约可见马背上的人的轮廓。只一眼,顾见骊就把姬无镜认了出来。   那一瞬间,她眼底忽然有些泛红。   姬岚顺着顾见骊的视线看去,眯起眼睛来,待姬无镜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他。   “吁——”   姬无镜拉住马缰,马儿前蹄高高抬起,生生停了下来。姬无镜从马背上跳下来,大步朝顾见骊走过去。他自然地握住了顾见骊的手,不高兴地责问:“你怎地落后这么多,磨蹭什么去了?不知道我在前面等你?竟是背着我跑来和别人私会啊。”   姬岚的视线落在姬无镜和顾见骊相握的手上。   “我没有!那是陛下!”   姬无镜惊讶地看向姬岚,他还没开口,姬岚先道:“爱卿莫误会,那么多双眼睛就在一旁,私会一说实在勉强。朕不过是路过碰巧遇见郡主,问郡主一些她父亲的事情罢了。”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高声下令:“回宫!”   言罢,直接转身,上了停了一旁的马车。   在远处候着的侍卫立刻赶过来,围住了马车。窦宏岩警惕地瞥了姬无镜一眼,收回视线。   “恭送陛下。”姬无镜懒洋洋地拖长了腔调。   他牵着顾见骊转身,一边走一边问:“和我骑马回去还是你自己坐车?”   “和你一起骑马。”   姬无镜握住她的腰,将她送上马背,而后也跟着跨上去,坐在她身后,双臂环过她的腰,拉着马缰,打马而行。   顾见骊回过头望向他,问:“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马儿跑得很快,将顾见骊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姬无镜把身上宽松的外袍脱下来,直接罩在顾见骊的头上,不耐烦地说:“当然是猜到你会连夜赶回去担心你啊,这么蠢的问题问出来干嘛。”   “可是……”顾见骊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拉着蒙在头上的衣服,想把衣服扯下来。   “闭嘴,别烦我。”姬无镜拍她手背,没准她扯衣服。他心里烦躁,恨不得飞奔回去。星漏的生母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她的行踪太容易暴露。   顾见骊不再扯蒙在头上的衣服。她身子放松下来,轻轻靠在姬无镜的胸膛,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一片黑暗里,顾见骊轻轻翘起唇角。她在身前摸索,摸到姬无镜握着马缰的手,纤细的手指蜷缩起来,将姬无镜的拇指握在了掌中。   姬无镜低头瞥了她一眼,反手将她发凉的手握在了掌中,在她耳边随口说:“没事儿。”    第157章   到了家,姬无镜扯开蒙住顾见骊脑袋的衣服, 然后便立刻翻身下马, 询问迎上来的人:“人在哪?”   小厮立刻禀道:“被请到了偏厅里招待着。”   姬无镜一边往偏厅去,一边问:“她见过小公子了?”   “没有, 没您的吩咐, 下人们也不敢擅自做主,等着您回来再说呢。而且小公子这个时候也早睡下了……”   顾见骊握着马鞍前面翘起的地方, 下了马。她立在马下,看着姬无镜走远的背影, 慢吞吞地整理着头发。姬无镜怕她被风吹了头, 用衣服蒙着她的头一路, 现在头发都乱了。   “夫人, 您回来了!”红簪一路小跑迎上来,臂弯里还挂了一件顾见骊的棉衣, “可觉得冷?把棉衣披着?”   “不用了。”顾见骊摇头, 不紧不慢地往寝屋的方向走。   红簪愣了一下, 才跟上去,压低了声音询问:“夫人, 您这是要回屋?不跟去偏厅瞧瞧?就让爷和那个女人私下见面?红簪愚笨,可觉得您作为正妻还是跟去才好, 不管日后怎么说, 今日第一遭相见,可得把她镇住才成!”   顾见骊弯唇,含笑看了她一眼, 随口打趣:“你这话说得越来越像季夏了。”   红簪当顾见骊是在夸她,她忙认真说:“我们跟季夏姐姐学了许多东西,是季夏姐姐教得好!”   顾见骊笑着吩咐:“赶了很久的路,我骨子里都是凉的。你去吩咐一声,烧些热水来。”   “诶!”红簪立刻应着。   进了屋,顾见骊懒懒打了个哈欠,在火盆旁的美人榻上偎着,打算热水烧好前先眯一会儿。   红簪出去吩咐了院子里的下人,再进屋的时候,顾见骊已经睡着了。她轻手轻脚过去,展开一旁的薄毯,给顾见骊盖在身上。   红簪想起找上门的女人,心中不由不舒服起来。   就因为那个女人找上门,五爷竟连夜拉着夫人赶回来?瞧瞧把夫人累的……   不过是一个外室罢了!   红簪低下头,瞧着顾见骊酣睡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夫人因为五爷的一个外室被连夜拉回来,真是够让人心疼的。别说是大宅院,就算是市井之间也没这么不讲究的。她又恨顾见骊消极的态度,眼下这样紧要的关头,夫人怎么能不到场呢?真是急死人!   季夏花了些心思调教屋里伺候的四个丫鬟,几个月下来,四个小丫鬟有些时候简直就是另外一个季夏。   热水烧好了,季夏和长生也赶回来了。   季夏亲自将顾见骊喊醒,小声说:“热水已经烧好了,我扶您进西间去?还是干脆不洗了,直接扶您到榻上歇下?”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将手递给季夏,指了下盥洗西间的方向。   红簪也跟进去伺候着。   衣衫除去,顾见骊发凉的身子整个泡在热水里,整个身子都舒服起来,困倦也褪去了。   季夏打量着顾见骊的神色,见她精神了些,她漆亮的眸子转了转,去问一旁的红簪:“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红簪一五一十地将今日的事情说给季夏听,准确地说是说给顾见骊听。   “晚上我们几个都歇下了,小厮跑进来说是一个声称小公子生母的女人找上门来,我们几个一下子就醒了。那个女人戴着个面纱,也不开口说话,都是身边的一个丫鬟在说话。而且那个女人是个瘸的。”   顾见骊有些惊讶地看向红簪。   红簪误以为顾见骊只是表面不在乎其实心里慌得很,继续仔细说下去:“五爷和夫人都不在家,林嬷嬷将人请到偏厅里去,告诉她我们要派人送消息给五爷请五爷定夺。那女人也没说话,安静在偏厅等着。胭脂和绿钗都在偏厅里盯着,林嬷嬷和栗子在小公子和澜姐儿那。”   顾见骊身子里暖和起来,人也精神了许多。她身子前倾,手臂搭在桶边,下巴抵在小臂上,若有所思。   她眼前浮现两个孩子的小脸蛋儿来。姬星澜长得一点也不像姬无镜,可姬星漏的口鼻轮廓是很像姬无镜的。   姬无镜对她说姬星澜不是他的孩子……   顾见骊倒也不是信姬无镜的话,而是心里有些疑惑。若不是姬无镜的孩子,那星漏是谁的孩子?姬星漏长得像姬无镜难道只是巧合?还是说,姬星漏的生母或生父本就与姬无镜的模样有些相似,是姬无镜的亲属?   顾见骊不发一言思索着,倒是把季夏和红簪急坏了,以为她伤了心。   姬无镜下了马之后直接去了偏厅,他立在门口,望着坐在椅子里的女人,皱起眉。   “五爷。”绿钗带着屋子里的丫鬟行礼。   绿钗叫了十几个丫鬟守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干,就使劲儿盯着这个不该找上门的女人。   “都下去。”姬无镜冷着脸发话。   绿钗有点不放心,可什么也不敢说,只能退下去。仆人都下去了,只留了温静姗身边的丫鬟小荷。   姬无镜纵使心里烦躁,仍是克制了一下,问:“您怎么来京了?”   “他可还好?”温静姗声音发颤。她的嗓子是哑的,被她自己毒哑的。   温静姗扶着小荷的手,费力站起来,哑着嗓子说:“听说他染了天花我便想来见见他,忍了又忍,等风声平息了一些,赶了两个月的路赶来。”   面纱下的脸扯起唇角勉强笑了笑,苦涩道:“我就想看他一眼,就一眼。”   姬无镜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腿上。默了默,他说:“他夜里睡得熟,去看看他不会把他吵醒。”   温静姗死气沉沉的眼中流露出欢喜。   姬无镜转身走到门口,推开门,候在一旁。温静姗一手撑着拐杖,一手递给小荷扶着,费力走出屋。   姬无镜看着她这样子,心里越发恼得慌。   到了姬星漏门外,温静姗不再用拐杖,只凭小荷搀扶着,更加费力地一步一步往里走。她终于走到床边,看见熟睡的姬星漏那一瞬间,眼泪簌簌落下来。   天下母亲哪个不想日日守着自己的孩子?可她在逃亡路上产下这孩子,孩子出生时,她的夫君死了,她家中满门遭屠,孩子不到满月也被抱离了身边。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同止不住的还有五年的想念,和五年的心酸委屈。   眼泪那么多,可她不敢哭出一丁点声音来,免得吵醒了姬星漏,她只好紧紧咬着唇,咬出血印子来。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他还好好的,健健康康白白净净的。   往昔历历在目,她永远记得姬崇笑着跟她打赌定是个女儿时开心的模样。   “阿娘……”姬星漏翻了个身,小嘴儿吐了个泡泡。   温静姗捂住自己的嘴,拼命阻止自己哭出声来。她伸手,想要摸摸姬星漏,指尖儿悬在姬星漏头顶,又颤颤收回手。   她默默在床边眼泪望着姬星漏许久,久到身子有些撑不住了,这才示意小荷将她扶出去。   出了屋,温静姗重新拿起拐杖,落荒而逃一般快走,奔到庭院中的树下,伏在树干上恸哭。   上次这般恸哭已是五年前姬崇去时。   姬无镜坐在台阶上,垂着头,阴沉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他默不作声地等了很久,才起身走向温静姗,道:“我安排您先歇下,明日白天让星漏见您。”   温静姗有些意外,她不敢置信地问:“可以吗?我、我不用现在就走?我怕……我怕连累他……”   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来。   她正是因为担心连累姬星漏,才犹豫很久要不要来看他一眼。千里之遥,思子之苦,缠她五载。也正是因这一道苦涩的想念,才撑着她活到今日。   作为曾经的太子妃,前太后的外甥女,京中太多人识得她。姬星漏一个孩童,自有改身份活命可能,可她危险多了,纵使再怎么不舍,当年亡命路上,她也不敢亲自带着姬星漏,只做两路。   姬无镜点头。   姬无镜亲自将人送到客房,立在门外,看着小荷扶着温静姗脚步艰难前行。他刚转身,温静姗喊住他——“五爷!”   姬无镜回过身,温静姗扶着小荷吃力地跪下一条腿,再挪另外一条路。   知她所为,姬无镜大步走过去,将人扶起,难得严肃地说:“称呼错了,礼数也错了。”   温静姗全无当年风华,只剩为人母的卑微:“你担得起我这一跪,若不是你,我与星漏早就不存于世了。”   姬无镜笑笑,随口道:“翻旧账没什么意思,若没殿下也没姬昭今日。”   姬无镜又吩咐了两个丫鬟到温静姗身旁伺候,然后闷闷不乐回到寝屋,见顾见骊不在,问了下人,直接去了西间。他推门进去时,顾见骊正攀着浴桶边儿,歪着头问一旁的季夏明早吃什么。   “五爷!”季夏见姬无镜进来,声音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五爷没留在那个女人那儿,来了这里说明什么呀?说明还是夫人重要呗!   顾见骊转过头望向走进来的姬无镜,问:“你要不要也泡一泡驱寒?我洗好了这就要出去的,然后让下人给你打热水?”   “都出去。”姬无镜烦躁道。   季夏和红簪刚出去,姬无镜便脱了衣服,直接跨进了浴桶里。   浴桶不大,两个人肯定是挤的。顾见骊站起来打算出去,却被姬无镜拉住。他懒散盘腿坐在水里,去掰顾见骊的腿,让她跨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抱着顾见骊的腰,将下巴搭在顾见骊的肩窝,一动不动。   半晌,顾见骊轻唤:“五爷?”   第158章   默了默, 姬无镜低沉“嗯”了一声, 带着困意。   困了吗?   顾见骊想了想, 拿起搭在桶边的棉帕, 浸了水后又仔细拧干。她一只手搭在姬无镜的肩上,另一只手绕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擦着肩背。   姬无镜有些不耐烦,发出懒倦的鼻音。   “我轻轻地给你擦一遍, 我们就回床上睡去, 总不能睡在水里的。”顾见骊又补充了一句,“很快的, 你也不用动的。”   姬无镜这才安分下来, 安静地抱着顾见骊, 由着她摆弄。   顾见骊给他擦了背, 又给他擦过手臂,重新拧了一把棉帕上的水, 将姬无镜稍微推开一些, 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姬无镜因为被她推开有些不大高兴, 神情恹恹地看向顾见骊。顾见骊弯起眼睛来冲着他笑:“很快啦。”   姬无镜没吭声, 又合上了眼,懒散地将后背贴着浴桶,由着顾见骊给他擦身。   顾见骊握着棉帕从他锁骨处逐渐向下擦去,从水上,到水下。按理说应该多泡一会儿的,可姬无镜困了, 时辰又实在不早了,顾见骊才想着这个办法,给他擦一遍,驱寒也快些。   姬无镜的胸膛硬邦邦的,这是顾见骊早先便知道的,无数次被他压在怀里时,都她觉得硌得慌。不过大抵是习惯了,如今夜里偎在他胸口睡倒也可以安眠。   浴桶里的水已经没有原先那般热了,屋子里氤氲的水汽也消散了些,视线变得清晰起来。顾见骊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手,落在姬无镜的胸膛。   怪不得姬无镜的胸膛硬邦邦的,原来男子的胸膛都是一块一块的。经了热水的浸泡,他胸膛上一块一块的肉被分割得更加明显了。顾见骊如是想。   顾见骊给姬无镜擦了胸膛,继续向下擦过他的腹部。她的视线在姬无镜腰间的人鱼线上呆了呆,飞快躲闪地移开视线。而她手中的棉帕继续向下,胡乱给他擦了擦。   姬无镜睁开了眼睛。   这般近的距离,他的目光也直白。顾见骊想要忽略都不行,她抬起眼睛瞧他,故作正经地说:“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给你擦擦而已。脏死了……”   姬无镜困倦稍消,他轻轻扯起一侧唇角,勾勒出浅笑来,语气悠悠地开口:“你想玩就玩啊,我又没不让你玩。”   顾见骊扔了手里的棉帕,带着丝小小的恼意,抱怨:“你这样乱说凭白枉了我的好心,我才不要帮你擦身了。你继续脏着冷着困着去!”   “好好好,有人嫌脏,那就擦咯。擦得干干净净得吃起来也放心。”姬无镜捡起棉帕,低着头仔细给自己擦着,丝毫没有因为顾见骊就坐在他的腿上这般近的距离而产生一丝一毫的尴尬。   “你、你……”顾见骊“你”了半天,没说出别的话来,有些气恼地将扶着浴桶边缘,站了起来,打算回寝屋睡觉去,不理他。   姬无镜轻易勾住顾见骊的纤腰,将她重新拉进怀里,抱了个满怀。   “顾见骊,今天生气了吗?”姬无镜问。   顾见骊侧过脸,撞进姬无镜的眼底,才发觉两个人近得很。   顾见骊摇头,无辜道:“为什么要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   姬无镜脸上前一刻的笑立刻消失不见,重新换回一副怏怏不乐脸,不高兴地说:“我出房间的时候你分明喊我了。不许不承认。”   顾见骊垂下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眼睛对上姬无镜的视线,认真道:“你说星漏不是你的孩子,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的隐瞒自有你的顾虑和计划,我也不想追问。你说了,我便信你。倘若不能信你,也不必留在你身边,做同床异梦的枕边人。   你以前有没有过心上人,是不是与别人有过子女,这些事情我都不在意。我不在意这些,不是因为不在意你,而是因为那些都属于过去。所谓过去,是割舍于今日的。人生路阡陌纵横岔口频多,此间相遇,能结伴同行甚好,至于先前未同行的路上,你的旧途是什么风景并不重要,反正又不会折回去走回头路。   可我不在意的前提是你与过去彻底割舍。倘若你的旧人追了来,你又与之当断不断,我自是气恼的。不过,气恼也是不应该的。最应当的做法不是生气,更不是争风吃醋地抢夺,而是体面地分道扬镳。”   顾见骊温声细语,一口气说了许多。姬无镜安静地望着她,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顾见骊说完之后,等了等,没等到姬无镜的回应,她蹙起眉来,又次开口:“我说完了。”   姬无镜“哦”了一声,顿了顿,忽然就笑了。   他湿漉漉的双手去揉顾见骊的脸,嬉皮笑脸地说:“说的真好听,叔叔很喜欢听。”   顾见骊眨眨眼,总觉得不对劲。她问:“什么叫你喜欢听?你有没有听懂我说什么?”   “听懂了啊。你说你信我在意我啊。”   顾见骊语塞。   这是重点吗?   她愤愤推开姬无镜的手,恨恨在他肩上打了两下,生气地说:“我再也不要和你讲那么多废话了!”   姬无镜被顾见骊推开的手随意放下来,放在了顾见骊的腿上,他摸了摸,不由低下头去看微漾水面之下顾见骊莹白纤细的腿。   他“咦”了一声,没正经地说:“顾见骊,为什么你的腿比我滑嫩那么多啊?”   顾见骊一怔,心里更是气恼,没好气地说:“因为你腿上有毛毛!扎人的毛毛!”   她再不理姬无镜,撑着浴桶边缘起身,也不仔细擦身,拿起一条宽大的棉布裹住湿漉漉的身子,又拿起叠好放在一旁的寝衣,大步往外走。她刚一迈出门槛,说:“姬昭,再不睡觉天亮了!”   “姬昭?啧,这是生气了。”姬无镜嬉皮笑脸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腿。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脸上散漫的表情稍微淡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狐狸眼里有了几分认真模样来。   他起身,跨出浴桶,慢条斯理地擦干身上的水渍,随意拿起挂在梨花木衣架上的长袍裹在身上,走出去。   姬无镜当回到寝屋,还没走近拔步床,躺在床上的顾见骊转过身去,面朝里侧背对着他。   姬无镜在床边立了片刻,也没上床,而是走到窗侧博古架前,在盒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他翻了一会儿找到火折子和蜡烛,转身走到另一侧的罗汉床上。   面朝里侧躺下的顾见骊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姬无镜上来,隐约间听见姬无镜点起火折子的声音来。她仔细听了听,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来。   他在做什么?   顾见骊不由好奇起来。她动作轻轻地转过身去,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她扫了一眼屋内,寻到坐在罗汉床上的姬无镜。   下一瞬,顾见骊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脸惊愕。   姬无镜懒散坐在罗汉床上,身上的宽袍松松散散,他一条长腿垂在罗汉床下,另一条大长腿屈着踩在罗汉床上,他手里拿着一根蜡烛,面无表情地用蜡烛上的火苗快速燎自己的腿,火苗温柔舔舐。   顾见骊脑子里忽然想起一句诗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你、你做什么?”顾见骊变得结巴起来。   姬无镜头也没抬,随口说:“你不是都看见了。”   顾见骊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姬无镜,她的目光死死凝在姬无镜手中那根蜡烛的火苗上,随着火苗燎过而移动。   “多疼啊……”   火苗分明在燎姬无镜的腿,可顾见骊却觉得自己的腿像是被火烧一样,疼得她眼圈都红了。   姬无镜看向顾见骊,视线落在顾见骊红红的眼睛上,颇为意外。他说:“很快就好了。”   说着,他换了另一条腿,动作加快,行云流水。   而后,他放下蜡烛,走进拔步床,进了顾见骊的被窝,他大长腿一抬压在顾见骊的腿上,用脚踢了踢顾见骊的裤管,将裤管踢得往上一些,然后用他的腿蹭了蹭顾见骊的腿,问:“不扎了?”   顾见骊还没说话呢,姬无镜又轻叹了一声,惋惜道:“怎么觉得还是没有你的腿那么白那么嫩那么滑那么好看呢?”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面无表情地扯过被子,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睡觉。   再不睡觉天就要凉了,大好夜色实在不该浪费在一个……那样的人身上。   顾见骊稀里糊涂睡着了,临睡前,也没想到该找一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姬无镜。   毕竟睡得太迟,第二天早上,顾见骊也没有按照往常的时辰醒来。   “阿娘,阿娘?”   姬星澜奶声奶气地在顾见骊耳边哈气。   顾见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对上姬星澜干净漂亮的眼睛。   姬星澜翘起唇角开心地笑:“澜澜喊阿娘起床吃饭,空着肚肚会痛痛!”   姬星澜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床。顾见骊偏过头,果然见身旁空了,姬无镜已经起来了。若非姬无镜不在,姬星澜定然也不敢往床上爬。   顾见骊摸了摸姬星澜软软的小脸蛋,温柔地说:“澜澜抱抱,阿娘就起来。”   姬星澜坐在床上,一双小胳膊抱住顾见骊的手,使劲儿拉她,说:“起来啦,起来再抱抱!”   顾见骊瞧着她的小模样忍俊不禁。她笑着坐起来,把奶香的小姑娘抱在怀里,随口问:“你哥哥呢?”   “哥哥……”姬星澜愣了一下。小孩子不能很好地掩藏情绪,小姑娘眼睛里的失落藏也藏不住。    第159章   顾见骊隐约觉察出小姑娘情绪的不对劲, 她握着姬星澜的小肩膀, 将她从怀里拉开一些, 去瞧她的脸色。   姬星澜立刻灿烂笑起来, 一脸单纯天真。   “妈妈说生母家里的亲戚来啦,哥哥在那边。”姬星澜有些心虚地补充,“等下也会见澜澜啦!”   顾见骊怔了怔。   不是说生母?怎么又变成了生母家里的亲戚?   难道那个女人并不以生母的身份相见?顾见骊十分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倒也能猜出一二。   不过他们的母亲居然只见了星漏, 把星澜一个人撇下了?   怪不得姬星澜一早跑到她这里来。   小姑娘努力笑着, 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乖巧得不像话。可是那双眼睛里的小委屈却没有藏住。   五岁, 已经懂事了。更何况, 姬星澜本来就比同龄的孩子更早懂事敏感些。   “昨天给澜澜买了些礼物, 澜澜要不要看?”顾见骊宠溺地摸摸她的头, 转移话题。   “嗯!”姬星澜伸出一双小胳膊亲昵都搂住顾见骊的脖子,整个小身子乖巧地偎在顾见骊的怀里。   顾见骊拍了拍她, 直接抱着她下床, 去了东侧房。昨儿给两个孩子买的一些小玩意儿都放在这里。   姬星澜抓起一个红鲤鱼风车来, 小小的手拨了拨, 然后鼓起软软的腮使劲儿吹了口气,风车转动起来,上面画着的红鲤鱼跟着游动。   姬星澜翘着唇角笑了。她又玩了一会儿,把风车放下,重新搂住顾见骊的脖子,将软软的小脸蛋贴在顾见骊的脖子上, 软声奶气地喊:“阿娘……”   顾见骊顺手给她整理着衣服,轻声“嗯”地应着。   “阿娘……”姬星澜又小声喊了一遍。   顾见骊摸了摸她的头,侧过脸来亲了亲她的小脸蛋,温柔地说:“阿娘疼澜澜。”   姬星澜趴在顾见骊的怀里眨眨眼,慢吞吞地小声说:“那阿娘可要一直疼澜澜哦……”   “疼呀,一直一直疼着澜澜,一直一直都是澜澜的阿娘。”   姬星澜小小的手指头不安地抠了抠顾见骊寝衣肩上的绣图,想了一会儿,才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昨天买了些好看的料子,打算给咱们澜澜做漂亮的褶裥裙。咱们澜澜自己来挑,挑你喜欢的料子。”顾见骊抱着姬星澜起身,走到另一侧的方桌旁。她一手抱着怀里的小姑娘,另一只手依次掀开了装着布料的盒子。   姬星澜搂着顾见骊的脖子,回头去看,看着粉粉嫩嫩的料子,“哇”了一声,开心地说:“好漂亮!”   她又赶忙指着其中几样布料,认真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阿娘穿肯定都好好看!”   “我是让你给自己选呀!”顾见骊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姬星澜笑着说:“澜澜长得小呀,阿娘先给自己做,剩下的料子给澜澜都够啦!”   顾见骊瞧着姬星澜干净纯粹的眼眸,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   她轻轻亲了亲姬星澜的额头,在心里无声说——澜澜,阿娘不仅没做过母亲,也从小没有母亲,不懂身为人母该如何疼爱子女。人生很多事都是头一遭,做你的母亲也是头一回。阿娘会好好学,学着疼你护你教你,不再让你觉得委屈。   温静姗一夜辗转未能成眠,一想到天亮就能与姬星漏相见,枕巾湿了又湿。不论是睁着眼睛还是合上眼,姬崇的音容笑貌始终在前面。   “静姗,我原先瞧着父皇的妃子们每每害喜都闹得厉害,把人都搞得憔悴不堪。当初你刚怀上这孩子我还担心他太闹你。没想到是个懂事的,一点不折腾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姬崇将耳朵贴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笑着又说,“这么乖,一定是个女儿,香香软软的乖女儿。”   她温柔笑着,说:“殿下难道不希望是个嫡子?”   “都喜欢。儿子女儿都捧在手心里疼着。不过若真是个女儿,再过两年,你养好身子了,还是得给我生个儿子。毕竟是皇家。”他想了想,又勉为其难地说,“算了,女子生产一回不易,那这一胎还是生个儿子算了。日后也不必让你再遭这个罪,我也不必再怕一回。”   她笑得连连摇头:“原来殿下也是有怕的。”   她见他最后一面的场景更是历历在目。   他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早起,给她拢好被子,轻吻落在她额角。她忽然醒过来,望着他的眉眼,温柔抿唇。   “把你吵醒了?时辰还在,再睡一会儿。今日回来给你带枣泥酥和茯苓夹饼。”他说。   她轻轻拉住他的手,说:“那要早些回家。”   “好,忙完便归。我还要陪着你给我们的孩子选新衣。”   她睡得迷迷糊糊,掀开床幔一角,望着姬崇离开。瞧着他一步步走远,心里忽然不舍。她看着他迈出门槛,突然想喊住他。   可是他是太子,事物繁忙,着实不应该再扰了他。   她将噙在舌尖的一声轻唤咽了回去。   反正,他说今日会早归。   姬崇转身关门,隔着远远地距离望向她,冲她温柔笑着。双扇雕花门逐渐关合,此间一瞥,便是永别。   温静姗还记得那双雕花门上镂着代表吉祥的团云、代表夫妻恩爱的比翼鸟,水波横斜间映着团圆的满月。   “咚咚咚——”小荷在外面轻轻叩门。   “夫人,您可醒了?”   温静姗睁开泪眼,才恍惚发觉已经天亮了。   一夜过去,担忧也好紧张无措也罢,竟也都消散了,她心里莫名宁静下来。她起身喊小荷进来伺候,仔细梳洗。   不以生母身份相见是温静姗自己的意思。   “知道他好就成了,不能扰了他的生活。就说……就说我是他生母家里的亲戚,是、是他姨母……”   姬星漏昨夜临睡前还与妹妹说今日一早就要跑去找顾见骊,跟她讨礼物。可没想到今儿个一早起来,妹妹可以跑去找顾见骊,他也被拦下来要去见什么亲戚?   烦死了!   温静姗忐忑地迈进屋子里,握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她停在门口,望向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一双小短腿的姬星漏。   不过是一瞬间,她的眼底便红了。她努力克制着压下眼底的泪,喉间被哽咽堵满。   “姨母?什么姨母?”姬星漏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我姨母好好在王府里待着呢!”   温静姗怔了怔。   “星漏,过来。”姬无镜开口。   姬星漏看了姬无镜一眼,有些心虚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不情不愿地挪过去。他也不看温静姗,立在姬无镜面前,问:“顾见骊醒了没有?我要去找她!不要理这个瘸子!”   姬无镜的脸色有些冷:“把你这臭脾气收回去,好好说话!”   姬星漏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撒腿就跑,擦过温静姗的身子冲出去。温静姗腿脚不便,踉跄了一下,幸好被小荷扶住。   “星漏。”姬无镜脸色更沉。   姬星漏回过头来,古怪地看了温静姗一眼,可是他脚步只是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院跑去。   姬星漏一阵风似地跑到顾见骊房间里。   顾见骊正和姬星澜坐在罗汉床上,两个人之间的小几上摆着一盘棋。顾见骊在教姬星澜下棋。   “哥哥?”姬星澜扭过头来望向他。   姬星漏气冲冲地跑过去,跳上罗汉床,生气地弄乱了棋局,黑白棋子纷纷落了一地,清脆响声不绝,扯着尾音。   姬星漏生气地瞪着顾见骊,大喊大叫:“顾见骊!我恨你!”   顾见骊有些懵。这孩子是怎么了?   顾见骊还没来得及说话,姬无镜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直接拎着姬星漏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姬星漏拼命挣扎起来,大声囔囔:“我不要见那个瘸子!我才不要什么生母姨母!我母亲就在这里!”   顾见骊回过神来,急忙起身,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追上去,抱住姬星漏的身子,急切说:“你别这样拎着星漏,把星漏脖子都勒红了!”   顾见骊这才看清姬无镜眼底的阴翳还有努力克制的怒意。   顾见骊将手搭在姬无镜的手腕轻轻拍了拍,试探着从他怀里把姬星漏抱过来。可是姬无镜没松手。   姬星澜也从罗汉床上爬下来,拿了顾见骊的鞋子跑过去,悄悄把鞋子放在顾见骊身前。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眼睛,从他眼底的怒意里瞧出了他的无措来。她温声细语拿出几分温柔:“别这样,我与他说,我好好与他说说就是了。”   姬无镜低头,瞥了一眼姬星澜放在身前的鞋子,这才松了手。   顾见骊松了口气,把姬星漏抱进怀里,姬星漏瞪着她冷哼一声,不过胳膊却搂住了顾见骊的脖子。姬星漏比姬星澜高一些,也重一些。顾见骊抱着他有些吃力。   她踩上鞋子,把姬星漏抱到罗汉床上,温声问他:“饿不饿呀”   姬星漏扭头,生气地不理她。   顾见骊喊来季夏,将她昨日给姬星漏买的小弓箭拿来。这是姬星漏早就想要的,顾见骊先前觉得太危险了,才始终没给他。   “夫人?”小荷有些担忧地拽了拽温静姗的袖子。   站在门外的温静姗回过神来。   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她都看见了。   难受吗?   倒也没有。   温静姗温柔笑着,轻声说:“殿下与我说他小时候很顽皮我总是不信,如今倒也信了。”   生龙活虎的,多好啊。   家破人亡病痛折磨,她还活着,不过凭着对千里之外的他那点子想念罢了。若他安好,她才敢苟活。    第160章   季夏脚步匆匆去了又回, 带来了精致的小弓箭。姬星漏把小弓箭抱在怀里,瞧了又瞧, 脸色才稍微好了一点。   顾见骊摸了摸他的头, 给他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衣领。   姬星漏警惕地瞥了她一眼,重重“哼”了一声,嘟囔:“我还是生你的气, 休想拿一个破烂弓箭敷衍我!”   “你要是觉得这弓箭破烂, 那还给我啊。”顾见骊朝他伸出手。   姬星漏飞快将弓箭藏在了身后, 睁大了眼睛瞪着顾见骊。   “你真讨厌!”他愤愤嚷着。   顾见骊却笑得温柔。   姬星漏偷偷去看她, 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的气竟也发不出来, 没好气地说:“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顾见骊看向季夏, 季夏便下去吩咐小丫鬟将早膳端上来。季夏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压低了声音, 有些不确定地问:“准备几双碗筷?”   顾见骊望向门口的方向,望见立在庭院里的温静姗。她说:“多添一双就是了。”   姬星漏竖着耳朵听见了,不高兴地又哼了一声。   姬星澜爬上罗汉床,站在姬星漏的身后,给哥哥拍了拍后背, 让哥哥不要生气。   顾见骊转头望向立在外面的温静姗。温静姗戴着面纱, 顾见骊看不清她的模样,又因为离得有些远,连她眉眼也看得不太真切。可是温静姗还是给顾见骊一种熟悉的感觉, 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顾见骊移开视线,看向姬无镜,姬无镜脸色沉沉地立在一旁,不发一言。顾见骊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小声絮絮说着:“对待小孩子急不得的。星漏性子拧巴,越是逼他,他越是不听话。我瞧着,星漏可能误会了什么。你们可与他说了些让他误会的话?”   “什么也没说。”姬无镜烦躁道。   “那我问你,那个人到底是他的生母还是姨母?”顾见骊问。   姬无镜默了默,道:“生母。”   顾见骊了然,与她所想也差不太多。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星漏这边急不得,她既是他的生母定然也舍不得逼他。我去与她说说,免得她被星漏伤了心。”   顾见骊顿了顿,又问:“不过你得告诉我星漏的父亲到底是谁,我该如何称呼她?”   顾见骊转过头望向温静姗的背影,她被小荷搀扶着,正要回客房。   “我哥。”   顾见骊蹙了眉,嗔了姬无镜一眼:“又胡说八道,还要不要我帮忙了?”   “爱信不信。”姬无镜阴着脸转身往寝屋走去。   顾见骊立在原地望着他进去,呆了呆,又望向远处罗汉床上的两个孩子。姬星漏和姬星澜都望着她。不同的是,顾见骊望过去的时候,姬星漏立刻别开了视线。   红簪和绿钗端着早膳进来,姬无镜不吃,温静姗已经离开了。顾见骊也没什么胃口,让林嬷嬷好好看着两个孩子吃饭,带着季夏去见温静姗。   一路上,顾见骊垂着眼,忧心忡忡。将心比心,她有些担心姬星漏今日的举动伤了生母的心。   想着想着,她心里也烦了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她也不知道,姬无镜也没有与她说清楚。她心里知道的那点不过是推测。她这般不清不楚地竟要跑去宽慰人。   季夏也在一旁说:“夫人,您管这闲事做什么?做得好了不好了凭白惹了旁人埋怨。”   “还是要去的。”顾见骊随口说。   “我不懂。”季夏闷闷不乐。   顾见骊没有解释,心里的烦躁却烟消云散了。自个儿乱想的时候容易心烦,可被季夏问出来,就像挑明了一般。   她为什么走这一趟,是为了星漏,也不是为了星漏。   她不想看见姬无镜闷闷不乐连饭都没心情吃的样子。她得帮他呀。   顾见骊以为会见到委屈垂泪的温静姗,却不想温静姗正在整理着衣服,眉眼温柔,不见多少悲戚。   丫鬟都退下去了,屋子里只顾见骊与温静姗两个。   温静姗起身,含笑望着顾见骊:“给您添麻烦了。”   她故意用毒熏哑的嗓子干涩刺耳,难听得很。   温静姗笑笑,歉意道:“我声音粗鄙让您见笑了。”   顾见骊慢慢皱起眉,目光死死凝在温静姗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上。顾见骊的眼中逐渐浮现不可思议,她试探地喊了一声:“静姗姐姐?”   温静姗猛地抬头,震惊地望向顾见骊,脚步也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直接跌坐了椅子里。她目光躲闪,这几年的东躲西藏让她本能得想否认,想逃走。   不对啊,这里是姬无镜的家里。面前的女人是姬无镜的妻子。   温静姗压下心里的慌张,重新抬起眼睛打量起顾见骊,待看清了顾见骊的眉眼,她犹豫了半晌,才不安地开口:“你是在骊的妹妹……”   “是,我是她的妹妹。”顾见骊攥紧了帕子,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子酸涩。   记忆里的静姗姐姐不是这个落魄样子的,甚至用“您”来称呼她。   顾见骊从小就时常从姐姐口中听来温静姗的名字,她也见过几次温静姗来府中寻姐姐。彼时顾见骊还是个梳着丱发的小姑娘。   姐姐是个高傲的性子,温静姗也是,旁人都说这两个人性格太像都太好强太耀目,虽亲如姐妹,可这份手帕情恐不长久。然而她们两个人就这么互不相让争奇斗艳地一路交好下去。   顾见骊还记得温静姗大婚的那一日,整个京城铺满红妆。温静姗一身大红凤装,风华无疆,太子亲迎,为她扶裙,羡煞旁人。   那一日顾见骊跟着姐姐送亲,温静姗塞了她一手糖。   顾见骊压下心里的酸涩,说:“那时候你出事,姐姐很难过,哭了很久很久。”   温静姗轻轻“啊”了一声,恍恍惚惚的。她离京五年,像是与过去切离开,那曾经繁华的京中过往都像上辈子的事情了。忽然提到了旧友,她心里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顾见骊心里忽然惊了一下,如果姬星漏是温静姗的孩子,那他的父亲就是……   是了,姬无镜自幼与前太子相识本就不是秘密。   顾见骊缓了缓,平复了一下心里的震惊和复杂,朝着温静姗走去,温声开口:“星漏和星澜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儿,姐姐不要因为他们童言无忌伤了心。”   温静姗诧异问:“星澜是谁?”   顾见骊愣住了,忙说:“星漏的妹妹呀!您的女儿呀……”   顾见骊忽然顿住了。   是了,温静姗找上门来自称星漏的母亲,那日姬无镜也是与她说星漏不是他的孩子。不管是温静姗还是姬无镜,都一直没提过星澜!   “我只有星漏一个孩子。至于你说的那个孩子,我猜测大概是为了隐瞒星漏的身份,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顾见骊先不去想姬星澜,说:“您可千万不要因为星漏的言行难过,这孩子说话伤人,可是心里是极善的。”   温静姗温柔笑着:“不会的。只要他好好的,我见了他心里只有欢喜,没有旁的难过。”   顾见骊还想说什么,胭脂却匆匆赶来禀告纪敬意过来要见顾见骊。   顾见骊便只好起身,先过去一趟。她刚迈出门槛,忽然停下来,慢慢皱起来,隐约想起了些旧事。她回过头,望向灰暗房间里的温静姗。温静姗垂着眼,温柔看着手中的小册子,那小册子是姬星漏平日练字所写。   顾见骊视线下移,落在温静姗腿旁的拐杖上,眼前浮现的却是小时候记忆里判若两人的温静姗。   顾见骊疾步回到房中,走到温静姗面前。   “是还有什么事情吗?”温静姗问。   顾见骊斟酌了言语,才开口:“五年前我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是隐约记得温家被抄家之日,姐姐做了些事情。”   温静姗心中一紧,追问:“此言何意?”   “我记得姐姐暗中救下了两个人,但是救下的是何人我却不知了。”   温静姗心跳停了一瞬,手中的小册子跌落。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摸索到身旁的拐杖,想要立刻去寻顾在骊。可是第一步还没有迈出去,她眼中的光华便黯然下去,重新颓然地坐了下来。   她千里迢迢来京,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还哪里敢乱走,再添麻烦。   “姐姐别急,我会去问问我姐姐,将事情问清楚的。”   温静姗动作僵硬地点头。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人因为巨大的震惊骇得有些六神无主。   顾见骊又宽慰了她几句,才匆匆往前院去。   顾见骊回了前厅,看见纪敬意正在给姬无镜诊脉。在纪敬意身旁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的药。   “纪先生,五爷身体如何了?”顾见骊挨着姬无镜坐下。   纪敬意笑着说:“再吃一副药,便差不多了。”   他从药匣中翻出一个黑色小瓷瓶,递到姬无镜面前的桌上,神情严肃道:“五爷,这是最后一粒药了。”   姬无镜瞥了一眼小瓷瓶,没说话。   纪敬意继续说:“这最后一粒药服下之后会入眠十日。十日内不可醒来打断,否则疗效大打折扣。所以,五爷您自己挑着时间服下。不过定要在百日内服下。”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思流转飞快思索着。   眼前纪敬意呈上来的药是噬心散的解药?那当日洛毒医送来的那份解药呢顾见骊看得清楚,这两份解药并不相同。   洛毒医那份解药只是一瓶,而纪敬意这份解药却是一个个疗程的,而姬无镜先前已经服了几个疗程。    第161章   “知道了。”姬无镜随口敷衍似地应了一声。   姬无镜态度随意, 顾见骊却不敢马虎,又一次询问了纪敬意注意事项。   纪敬意简单交代了几句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 转了话题, 笑着说道:“上次夫人让我去研究治疗天花麻子的药,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研究出来了。”   纪敬意从药匣中翻出另外一个宽扁的盒子,道:“想来这新药并不会有那份黑膏的效果好, 可是所用药材却便宜得很, 炼制也不难。”   顾见骊立刻欢喜起来, 夸赞:“纪先生可真是神医了!”   纪敬意笑眯了眼, 连连摇头,道:“夫人言重了, 神医可不敢当不敢当呐!”   顾见骊新奇地捧起药盒,瞧了一会儿, 问:“纪先生,我听你说这份药成本不高, 倘若推广民间,寻常百姓可用得起?当然了,这药是纪先生研制出来的,得了纪先生的允许才能贩卖。”   “夫人多虑了。研究新药一是得了夫人的交代,二也是为了造福大众。天花这样的疫症, 暂且还不能医治, 侥幸活下来的人也要顶着一张麻子脸,被毁掉半生。如今能研制出来去除麻子的药,自然不敢藏着掖着。”   “纪先生医者仁心。”顾见骊诚心道。   纪敬意谦虚地笑着, 道:“至于成本,现在这药方成本不高,大多百姓是可以负担得起的。日后我还会再寻些能替代的药,争取将价格再降一降。”   想起年中那段时日整个京城笼着一层天花的恐惧,纪敬意叹了口气,又道:“最近我也在和几位太医研究预防天花的方法,希望可以早日研究出来。”   作为亲历者,顾见骊颇感唏嘘。   懒散靠在藤椅里的姬无镜瞥了她一眼,顺手摸了摸她的头。   顾见骊愣了一下,回头看向姬无镜,又飞快地看了纪敬意一眼。纪敬意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他起身收拾东西,告辞离去。他笑起来的时候眯着眼,瞧上去很慈祥。   顾见骊喊来胭脂,让她将治天花麻子的药拿一份送去程家,送给程梅雅。她是早先便答应过程梅雅,倘若研制出药,送去一份给她。   那日顾敬元寿宴上,程梅雅为了维护她与人起争执这事儿,顾见骊当时不知道,事后却是听说了。   顾见骊想了想,除了这份药,又挑了份贵重的礼物一并送去。   她又让季夏回王府一趟,将顾在骊请来。   姬无镜冷眼瞧着她忙忙碌碌,等她坐下了,姬无镜才阴阳怪气地开口:“顾见骊,你很忙啊。”   顾见骊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丫鬟都被她遣出去办各种事儿了,只留她与姬无镜两个。她凑过去,软软靠在姬无镜的肩上,仰起脸瞧他,欢喜地问:“是不是把最后一副药吃了,你就彻底好啦?”   姬无镜“嗯”了一声,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指腹慢条斯理捻着她肩上绣着的纹路,慢悠悠地喊了一声:“顾见骊——”   也没别的话,就这么喊了一声。   顾见骊想事情想得有些出神,直到姬无镜敲了敲她的头。   “想哪个野男人呢?”姬无镜阴阳怪气。   顾见骊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说:“在想星澜的生母是谁。”   “不知道啊。”姬无镜口气随意。   顾见骊歪着头,细细打量着姬无镜的神色。   “这是什么眼神啊?”姬无镜捏了捏顾见骊的脸。   顾见骊摇摇头,说:“我知道了。”   “听不懂你说什么。”姬无镜起身,神情恹恹地回到寝屋去睡觉。   “顾见骊,进来陪我。”——里屋传来姬无镜的声音。   顾见骊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大好时光,才不陪着他睡觉。   顾见骊去了后院寻姬星澜和姬星漏,姬星澜又睡着了,姬星漏一个人在后院玩新得来的小弓箭。他小胳膊使劲儿将弓拉满,朝着远处的树干射去,稳稳射中。   “好厉害。”顾见骊夸赞。   姬星漏白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没见识。”   顾见骊温柔笑着,也不生气,默默在一旁陪着他练习射箭。直到姬星漏累了,她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汗。   姬星漏打了个哈欠。   顾见骊在他面前蹲下,朝他伸开手臂想把他抱起来。   姬星漏向后退了一步,一脸嫌弃:“你根本就抱不动我。别碰我,我怕你把我摔了!”   “那好……”顾见骊话音刚落,忽然趁姬星漏不察,把小家伙抱了起来,小跑着回房间。   姬星漏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懵,当他反应过来时,立刻挣扎起来,想跳下去。   顾见骊不高兴地说:“别乱踢,这是新裙子!你要是给我踢脏了,我可再不理你了。”   姬星漏气极,却生生忍了下来,不再乱动,只是狠狠剐了顾见骊一眼。   顾见骊轻轻翘起了唇角。她把姬星漏抱到床上去,姬星漏踢了鞋子,反身爬进被窝里。   “睡,等用午膳的时候我喊你。”顾见骊弯腰,给他仔细盖上被子。   她似十分随意地说:“不管是什么亲戚来看望你,你都还是你,不过是多了个人关心你。”   姬星漏冷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瞪着顾见骊,凶巴巴道:“你休想丢开我!”   顾见骊怔了怔,讶然望向他。   姬星漏是以为他生母的家里人要把他带走吗?   顾见骊眸光闪了闪,忽然板起脸来,认真道:“反正你又不喜欢我。”   姬星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   顾见骊去捏他的小鼻子,逗他:“像你妹妹那样乖乖地说‘我最喜欢阿娘啦’,我就不会丢开你啦。”   姬星漏睁大了眼睛盯着顾见骊,下一瞬,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顾见骊一怔,急忙弯下腰,抱姬星漏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哄着他:“不哭了,不哭了。你这孩子平日里这么聪明怎么没听出来我故意逗你的呢?”   姬星漏把脸埋在顾见骊的肩上,使劲儿把眼泪蹭到顾见骊的衣服上,吸了吸鼻子,闷声说:“我知道你骗人,我是故意哭的!”   还在逞强呢。   顾见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思绪飘得有些远,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从小啊,就活在别人的羡慕里。总是有很多人羡慕我所拥有的东西,他们都说我千娇百宠地长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其实我也有羡慕的事儿呀。最羡慕别人偎在阿娘的怀里撒娇。阿娘是因为生我时伤了身,我还没周岁呢,她便去了。如果阿娘还在该多好呀,我没有阿娘了……”   姬星漏眨眨眼,认真听着。   半晌,他趴在顾见骊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顾见骊轻轻将他放下,退出房去。   顾见骊立在庭院里,望着浅蓝的天际,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去。她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回到了和姬无镜的寝屋。   不同于外面的寒意,屋子里暖极了。   顾见骊爬上床去,安静地靠在姬无镜的身侧。半晌,姬无镜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顾见骊望了他一会儿,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去掰姬无镜的手,枕在他的臂弯里,钻进他怀里去。   这样,更暖和了呀。   反正闲着无事,还是陪他睡一会儿好了。   姬无镜合着眼,几不可见地勾起唇角,凑过去吻了吻顾见骊的额头。   顾见骊没说话,也没动作,只是亦轻轻翘起了唇角。   顾在骊是傍晚过来的,风风火火,带着喘息。   “姐姐。”顾见骊迎上了她。   “发生什么事情了?”顾在骊有些急,仔细审视了一下妹妹的神色。   顾见骊派人请顾在骊过来,却并不方便说得太详细,这让顾在骊以为是妹妹出了什么难事。如今瞧见妹妹神色尚安,她也稍微放心了些。   顾见骊将姐姐拉到一旁,屏了下人,细细将温静姗的事情说给姐姐听。   顾在骊惊了惊,急忙跟着顾见骊去偏院。   温静姗腿疾严重,走上几步便会疼得厉害,可她必须每日都反复练习走路,才不至于彻底瘫了这条左腿。   顾在骊赶去偏院时,正看见温静姗拐着拐杖吃力地练习走路的背影。   小院子不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也没多远,温静姗却走了很久。她终于走到尽头,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抬起头时望见立在月门处的顾见骊和顾在骊,不由怔住。   顾在骊大步冲过去,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静姗姐!”   “在骊。”温静姗温柔笑着。   温静姗干涩刺耳的嗓音入耳,顾在骊脸上的表情却僵在那里。   温静姗好音律,更有着天籁般灵动的嗓音。没有她不会的乐器,没有她吟不出的旋律。幼年一唱一舞自娱自乐的画面还在眼前。   然而,就这么被毁掉了?   似明白顾在骊心中所想。温静姗说:“我嗓音太特殊,只好毁了它。”   顾在骊心里堵得难受。她说:“姬岩害你一家如此,活该他只能做个逃贼!”   温静姗却摇头,因忆起往日,情绪低落。   “姬岩不过是被人利用,以为殿下真的要篡位。真正害了殿下,害了我家人的那个人还好好地坐在龙椅上。”温静姗冷笑。   顾在骊大步转身。   “在骊,你这是要做什么去?”温静姗想去追,想问问当时温家被灭,顾在骊可是真的有帮忙?然而腿上一阵刺痛,她追不上。   “姐姐?”顾见骊忙追上顾在骊。   “帮我备快马,我要去追襄西公。”顾在骊冷着脸。   “做什么?”顾见骊问。   “借兵。”    第162章   自从听顾见骊说顾在骊有帮过她的家人, 温静姗的心便一直悬着。好不容易把顾在骊盼来,话还没说上几句,她还没来得及追问, 顾在骊竟走了。温静姗心里焦急, 连喊了几声小荷, 可是小荷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没见人影。   她拄着拐杖疾步去追,还没走几步, 不小心跌倒了。拐杖落在地上,她的手心撑着地面,地面上的小石子儿磨破了她的手心。她摊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 去捡跌落在一旁的拐杖。   不远处有一道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   温静姗诧异地望过去, 姬星漏躲到了树后。   温静姗微微惊讶过后,心里有了分寸。她平静地收回视线,拐杖抵在地面, 支撑着想要慢慢站起来。   寒冬腊月,砖面上像涂了一层冰。拐杖打滑,她还没站起来,手中的拐杖又脱了手。   “真笨。”姬星漏嘟囔。   温静姗忽然觉得很沮丧。虽姬星漏不知道她是他的母亲, 可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 还是让她心里难受。   五年, 也未能完全磨去她曾经的骄傲。那份骄傲变得内敛,不敢再露锋芒。   她平静地再次捡起拐杖来,吃力地站了起来。她望着远处, 目光有些空。一声轻叹后,她转过头望向姬星漏,对他温柔笑了起来。面纱遮了她抿起的唇角,却藏不住她眼睛里的温柔。   她立在原地,长久地凝望着姬星漏。这五年,她不停猜想着他的模样,原来他长成了这个样子。哪怕永远这样望着他,也是看不够的,恨不得将他的模样镂刻在心里。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姬星漏不耐烦地拧起眉头来。   温静姗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姬星漏更加不耐烦。   温静姗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仅是个瘸子还是个哑巴不成?”   温静姗只是含笑温柔望着他。   姬星漏蹲下来抓了一把小石子儿,想要朝温静姗扔过去。温静姗立在那里没动,没有要躲的意思,连眉眼间的温柔也不曾减去半分。   姬星漏举着小拳头,使劲儿握紧掌心里的石子儿,因为过分用力,把自己的手心给磨得有些疼了。   “哼,我才不要欺负一个瘸子。”姬星漏趾高气扬地扔了手里的石子儿,拍了拍手。   姬星漏觉得没劲,不想理她,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揪着小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跑到温静姗面前,抬着小手指着温静姗的鼻子,凶巴巴地说:“我告诉你,我有母亲,她叫顾见骊!你休想使坏!”   温静姗轻轻点头,凝在姬星漏眉眼上的目光不曾移开半分。   温静姗这一点头,姬星漏愣住了。心里对她的抵触反倒没那么强烈了。   “你、你真不会说话?那……那你会写字吗?”姬星漏迟疑地问。   温静姗自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她声音刺耳难听,她怕一开口令姬星漏生厌,也怕吓着他。   温静姗拄着拐杖朝一侧走了几步,走到青砖路边,慢吞吞地蹲下来,捡起来落在路边的枯枝,在冻得僵硬的泥地上,吃力地一笔一划写字。   ——要听你母亲的话。   姬星漏眨眨眼,歪着头望向温静姗,他五官揪起来,闷声问:“你真的是我姨母?”   温静姗深深凝望着他的眉眼,不由自主伸出手来,指腹轻轻捻过姬星漏眼睛的轮廓。   他的眼睛生得极像姬崇。   姬星漏鬼使神差的没有躲开。不过他脸色不太好地开口:“你松手!你再乱摸我,我要推你了!”   温静姗像没有听见一般,手心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颊,仿若捧着此生挚宝。   “你哭什么?”姬星漏大声嚷嚷,别别扭扭地站了起来,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温静姗回过神来,早已泪流满面。   她笑笑,拄着拐杖起身,动作缓慢地转身,一步一步朝房间走去。   姬星漏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她一瘸一拐吃力走路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哪里心头被咬了一口,疼得很。   他一直目送温静姗回了屋,房门隔断了视线,他才闷闷不乐地转身。刚走过月门,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他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终于看见了抱膝蹲在角落里的姬星澜。   姬星澜缩在角落里,一双小手抱着膝,下巴抵在膝上,嗒嗒掉眼泪。   “你怎么也哭了!”姬星漏气急。他觉得自己的心又被咬去了一口。   姬星澜抬起被眼泪洗过的小脸蛋,泪眼婆娑地望着姬星漏,朝他伸出一双小短胳膊,委屈地喊:“哥哥,哥哥,哥哥抱……”   “你哭什么啊!”姬星漏语气不耐烦,可是还是把妹妹抱在了怀里,小手笨拙地拍着妹妹的后背。   今日本来也是姬星澜要过来的。   “她不要我……只要见哥哥……呜呜呜……是澜澜哪里不好了吗……呜呜呜……”姬星澜终于哭出声来,委屈得不得了。   姬星漏手足无措起来,妹妹虽然爱哭,可从来不会哭得这么伤心。以前妹妹总是对他笑着,劝着他哄着他照顾着他,现在他笨拙地劝妹妹:“你别哭。她不要你,我也不要她。我要妹妹,妹妹也有哥哥。旁人都是坏蛋,哥哥是好的!咱们从小就在一块,以后也天天在一块,一直都在一块!旁人不要你有什么关系?旁人要你哥哥也不给!”   顾见骊送顾在骊出了府,折回来寻温静姗的时候,刚巧瞧见了姬星澜抱着哥哥哭的一幕。   顾见骊愣了好一会儿,觉察出事情恐怕有些严重。原来小姑娘伤了心。如果事情不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姑娘的心里恐怕要一直扎着一根刺。   可……眼下如何说清?与大人都不能轻易说清楚的事情,怎么跟两个五岁的孩子扯得明白?   顾见骊出神地立在一旁,思索起来。直到姬星漏牵着妹妹的手离开了,顾见骊才从角落里出来,去见温静姗。   顾在骊走得匆忙,不过倒是在临走前,让顾见骊给温静姗带去几句话。   五年前温家满门抄斩时,顾在骊的确花了些心思,悄悄救下了几个人,把温静姗的母亲、弟弟,还有一个庶妹偷偷保了下来。至于其他人,却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人被顾在骊好好安置起来,离京甚远。   温静姗听了顾见骊的话,不免唏嘘,眼睛红了,却是笑着的。她把地点仔细记下来,终有一日要去相聚。只是如今并不是好时机,担心再连累了他们   顾见骊临走前犹豫了一下,把姬星澜的事情说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来讨经的。”顾见骊说。   “事先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事情……”温静姗想了一会儿,“倘若现在还来得及,作为她姨母相见也是可以的。”   顾见骊没立刻答应,她想再想一想。   她暂且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事情,可是将心比心,谁都是从孩子走过来的,她小时候是极讨厌大人骗她的。   顾见骊从温静姗这里离开,刚回到房中,胭脂小跑着递上了帖子。顾见骊拿进了里屋,靠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拆了帖子来看。   “又什么东西?”姬无镜从外面走进来。   “皇后娘娘妹妹的及笄礼,邀我做笄者。”   “笄者?那是什么东西?”姬无镜问。   顾见骊早习惯了姬无镜不懂许多常识,也知道他并没什么太多的兴趣,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她一边收帖子,一边笼统解释:“女子及笄日要举行及笄礼,会请一些宾客来。笄者和赞者、有司等等,都一样,都是走形式的人。”   姬无镜却突然来了兴致,问:“顾见骊,你及笄的时候请了谁当笄者赞者还有什么的。”   顾见骊欠身,捧来小几上的针线篓放在膝上,拿出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来,默不作声。   姬无镜随手拿起一旁的枕头,朝顾见骊身旁扔过去,开口:“干嘛不理人啊你。”   顾见骊抬起眼睛瞧他,无辜道:“是你,都是你,昏睡不醒还把我吓了半死的你。”   姬无镜恍然。是了,她及笄那日被塞进花轿抬到他房里来了。   “对了,我姐想造反。”顾见骊说。   姬无镜随口“哦”了一声。   顾见骊看他一眼,又收回视线继续做针线活。   姬无镜问:“顾见骊,你给我绣的荷包哪儿去了?”   顾见骊下针的动作一顿,针尖差点扎破了她的手。   姬无镜黑了脸:“顾见骊,过分了?去年冬天答应给我做裙子,我等了一年。年中说给我做荷包,又没了?”   顾见骊尴尬地晃了晃手里的布料,认真道:“这个真的是给你做的。”   “什么玩意儿?”姬无镜走过去,立在她面前,瞧着她手里的布料。   “尿布。”   姬无镜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顾见骊,你再说一遍。”   顾见骊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不是又要昏迷十日?我想着让你舒服些。可真的是好心极了的。你可别枉费了……松手!松手!”   姬无镜掐着顾见骊的腰,直接把她拎了起来。“顾见骊,我什么时候尿过裤子?倒是你这孩子,随便亲几口就尿了裤子。来,叔叔给你绑上用用。”   “我才没有,姬昭不许胡说八道!”顾见骊笑着搂住姬无镜的脖子,求饶似地用脸侧蹭了蹭他的耳朵,笑着说:“小被子而已,怕你冷的,想让你睡得舒服些。”   姬无镜冷笑。   已然不信能收到成品。   作者有话要说:  小骊骊:我姐要造反。超棒!   叔叔:呵,我媳妇儿十五岁就宰了上任皇帝。    第163章   姬无镜抱着顾见骊坐下, 顺手脱了她的鞋子,捏了捏她的脚趾,将她的脚放在掌中把玩。他问:“顾见骊, 今天初几了?”   “初十。”   顾见骊的手攀在姬无镜的肩上, 她望着姬无镜的侧脸, 想了想, 问:“五爷,你是准备服下纪先生带过来的药吗?”   “明天罢。”姬无镜眯起眼睛来, 揉了揉眉心,又开始犯困。   他总是比旁人嗜睡。   顾见骊偎在他的胸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踢他的手掌。她忽然笑起来, 仰起脸来望向姬无镜, 欢喜地说:“如果是明日服下,那十日之后刚好是腊月二十。”   姬无镜懒懒瞧她,漫不经心地口气:“腊月二十是什么了不起的日子?”   “嗯, 可了不起的日子了。叔叔说对不对?”   姬无镜懒懒轻嗤,没理她。   顾见骊去扯他的嘴角,逼着他笑。   红簪在外面轻轻叩门,禀告温静姗要见姬无镜。   姬无镜饮了盏凉茶, 解了困倦乏意, 往温静姗那里去了一趟。   温静姗收拾了东西, 随时都可以离开。她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是不是会给姬星漏带来危险,更甚连累姬无镜。她本就为了见姬星漏一面,如今见也见了纵有千万不舍, 也得清醒理智起来。但是她不知道现在离开,会不会也是一种麻烦。即使离开,也要隐蔽行踪,与姬无镜商量好。   姬无镜没让她走。   “这……难道我已经暴露了?还是怎样……我……”温静姗有些慌。   “没事。”姬无镜道,“暂且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不过只是暂时藏匿,日后也不必藏了。”   温静姗惊讶地望着姬无镜,不解其意。   姬无镜扯起唇角,勾勒出一丝阴森冷笑。   京中都传姬昭说话颠三倒四常胡言乱语,十句里挑不出一句真话。他也向来不喜与别人一本正经说话。望着面前虚弱憔悴的女人,难免想起她立在姬崇身边的往昔。他难得多说几句。   “我思来想去,这么躲躲藏藏真的很无趣。不如将敌人全干掉来得爽快些。星漏说得很对,遗言这种东西就是哄哄逝者临终前那一时半刻,活着的人还是乐呵些比较好。就算失信,忤了他的遗言,到了阴曹地府……”姬无镜顿了顿,狐狸眼狡猾地轻勾,“反正殿下也打不过我。”   温静姗目瞪口呆。   她怔了半晌,才结巴开口:“我、我没有认为一定要依了殿下临终所托行事。逝者安息生者为大。彼时情况不明,甚至连星漏都没有出生。阿崇倘若知道后来连累你卧床多年,定然也是自责的。可、可是……可是太难了,也太危险了!”   温静姗越说越慌乱。   “是不是我这次来京闯了祸?坏了你的事情?你会不会有危险?”温静姗咬唇,狠下心来,“虽阴阳相隔,可我知他的心。他临终前定然想我和星漏都好好地活着,可是他也一定不想害了你。倘若我这次来京真的危及你,我便去地下找他!不敢再累及旁人了。”   姬无镜抬手,阻止她再说下去。他不想听了,也不想再解释了,他想回去睡觉。   “就这样。”他说。   他又说:“星漏也会认你的。你也会回到你本该在的位置。”   姬无镜往外走,天色逐渐黑下来,他远远看见姬星漏和姬星澜在树下玩。姬星澜乖乖地坐在小杌子上,姬星漏夸张地给妹妹扮鬼脸,逗得妹妹直笑。   姬无镜不耐烦的脸色逐渐缓和了下来。   姬氏一族容貌皆出众,这是骨血里一代代传下来的,姬崇更是人中龙凤。他飒飒俊逸,气度不凡,才智品性无一不是上佳。博览古今,博学多才,世间之技,皆有涉猎。不管是提笔写文作画,还是提剑布阵骑射,亦或者琴棋医术,无一不精。就连投壶马球斗蛐蛐儿这种玩意儿,也极少有人赢过他。   若说他身上有什么缺点,那便是善。   人前,姬崇是儒雅知礼的。人后,他却是另外一副嬉笑胡闹模样。尤其是小时候,皮得很。   姬无镜望着姬星漏,忽然变了脸色。他大步往前走,直接将姬星漏拎起来,抱着他去找顾见骊。   不行,这孩子不能整日玩。他老子会什么,他就得会什么才成。姬无镜决定把姬星漏丢给顾见骊,让顾见骊教他也好,找人找他也好。   “妹妹!妹妹!”姬星漏在姬无镜怀里回头朝姬星澜挥手。   姬星澜慢吞吞站起来,望着哥哥被抱走的方向,眨眨眼,脸上的笑慢慢不见了。天色黑下来,周身黑漆漆的,她又被丢下了。   她慢慢低下头,浓密漂亮的眼睫遮了小姑娘眼睛里的失落。她一个人在一片漆黑里站了很久,久到小短腿发酸。   爹爹不会回来找她了。   她吸了吸鼻子,捏了捏自己的腿,迈着小步子独自回自己的屋子去。   她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惊讶地转过身,看见爹爹又次出现了。她微微张着小嘴儿,小模样愣愣的。   姬无镜把她抱起来,抱着她往前院去。   姬星澜愣愣望着他,有点不敢置信。   姬无镜瞥她一眼,不耐烦地开口:“怎么傻了?”   姬星澜咧开嘴角开心地笑了,搂住姬无镜的脖子,甜甜地连连喊了两声:“爹爹”。   姬无镜没吭声。   他的确把姬星澜给忘了,然后被顾见骊砸了一枕头,让他回来找姬星澜,并且逼他保证再不可把姬星澜独自丢下。   姬无镜垂下眼睛望向臂弯里弯着眼睛的小姑娘,心里的不耐烦稍微消。他说:“出来的时候被坏人砸了头,快给你老子揉揉。”   “坏人真坏!”姬星澜气得红了眼睛,伸出小手给爹爹揉头。   正抱着姬星漏说话的顾见骊打了个喷嚏。   姬无镜又安排了些事情,第二天早上用过饭,便服下了最后一粒解药。   姬星漏和姬星澜都很乖地没有吵闹,并且他们知道接下来的几日也不能吵了父亲。   姬无镜坐在床上,懒散靠在一侧墙壁,手里翻着一本姬星漏最近练习写字的小册子。   顾见骊把姬星漏和姬星澜安置好,回了屋。她踢了鞋子,爬上床,挨着姬无镜坐下。外面天寒,还是屋子里暖和,尤其是被窝里。她看了一眼姬无镜手里的小册子,问:“你怎么还没睡着呢?”   “等你啊。”姬无镜随口说。   “胡说,你是要睡十日的,我可不能陪你睡那么久。”   姬无镜随手扔了小册子,将手搭在顾见骊的后腰,带着她躺进被窝里,不紧不慢地说道:“要有十日不得见,眼下得多吃几口香。”   顾见骊笑着去推他胡闹的手,笑盈盈道:“哪里有十日不得见了,我每日都在你身边。夜里也睡在你旁边的。”   姬无镜“嗯”了一声,懒倦道:“乖乖的,别趁着叔叔不在乱勾搭谁家的小公子。”   顾见骊弯着眼睛笑,笑而不答。   姬无镜打了个哈欠,将脸埋在顾见骊的肩窝,懒懒道:“顾见骊,把上衣脱了让叔叔啃两口。”   “你是不是就没有羞耻心的?”顾见骊瞪他一眼。心想这人说浑话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又态度自然。让她连生气都变得没了道理,好似龌龊的不是他,而是她乱想一般。   “快点。”姬无镜搭在顾见骊腰上的手拍了拍。   顾见骊看着埋在她肩窝的脑袋,伸出手来,凶巴巴地作势要打他,手心落在他后脑时却只是轻轻搭了上去。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顾见骊在被子里宽了上衣,纵了姬无镜。   姬无镜趴在顾见骊胸口含着睡着了。   许久之后,顾见骊确定姬无镜睡得沉了,才动作轻柔地掰开姬无镜的唇齿,挪出桃尖儿,扶着他好好躺下。   顾见骊整理了衣服,坐在姬无镜身侧,安静地望着他。她给他盖好被子,下了床,放下床幔。她又添了炭火,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明明早上起来时晴空万里,此时竟开始纷纷扬扬地飘雪。   顾见骊立在窗前望着落雪堆满枝头,温柔覆满青砖红瓦。许久之后,她将窗户关上,轻手轻脚绕过围屏,重新钻进了床榻。   床幔是今早刚换的,厚重的绛色,极其遮光。一步之遥,隔了晴朗雪色,床榻之内,静谧温暗。   她轻轻侧躺在姬无镜身侧,安静地凝望着他。   半晌,她抬起手,指尖儿悬于姬无镜的眼上,沿着他眉眼的轮廓轻轻悬空滑过,一遍又一遍。最后指尖儿轻轻停在他左眼下的泪痣上。   唇角微弯,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轻吻在他眼尾下的泪痣。   她始终记得父亲的话,切莫因一个人对她好而将整颗心交付。她想了很久姬无镜身上究竟哪里是她所喜欢的,却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三日后,乔装打扮过的纪敬意被窦宏岩带入宫中。   “毒可用了?”姬岚正在浏览番邦进贡的礼单,未曾抬眼。   “是,已经下到了姬昭的饮食中。”   姬岚目光微凝,问:“还要多久?”   纪敬意说道:“姬昭生性多疑,他本人也略懂医术,不敢将药下得太明显。所以用了一道慢性毒。还需十五日,十五日后他定当毙命。”   姬岚放下礼单,目光随意置在一处,沉吟着。   纪敬意看了一眼姬岚的脸色,又补充:“只不过,为了打消姬昭的疑虑,这份毒药在起先的十日会造成强身健体的假象,他的内力也会得到大幅度提升。所以在最近十日切不可打草惊蛇。”   第164章   天色渐晚,姬岚仍旧在殿内处理着政务。手中的奏折捧了许久, 目光却凝滞。他又走神了。   他探听得知巴图尔从他这里没得到顾见骊的消息后, 仍旧没有放弃, 还在四处打听。   顾见骊并非寻常女子,安京双骊的名声更是整个京城无人不晓。巴图尔要不了多久就会打听到。根本瞒不住。   每次只要想到这里,姬岚心里便烦躁得很。   心底,他暂且还是想护着顾见骊的。   小六子端着茶盏悄声走进来, 将茶盏摆在长案一端, 仔细瞧了瞧姬岚的脸色, 试探地唤了声:“陛下?”   “何事?”姬岚回过神来。   “四天前, 顾家大姑娘骑着快马出城, 去追襄西公。”   “四天前?”姬岚不悦,“怎地今日才禀?”   “禀陛下的话, 当时顾家大姑娘出城时,侍卫已经留意, 可当时不知道她出城要做什么,暂且未表。侍卫发现今天早上她追上了襄西公一行, 才送消息回来。”小六子细着嗓子絮絮禀告。   “顾敬元在京中可有异象?”姬岚警惕问。   “没有, 王爷还是如往常一样闲散着,钓鱼逗鸟吃酒,只和一些京中无甚紧要官职的老爷们相伴。”小六子笑了笑,“顾家大姑娘去追襄西公是为了荣小世子。侍卫亲眼看见顾家大姑娘拿了东西送给荣家小世子。而且听闻当日寿宴结束之后,荣夫人带着小世子登门,恐是议亲。若是成了, 恐又是一段惹人议论的佳话。”   姬岚对于什么佳话不感兴趣,只在意武贤王和襄西公是否在打算联姻,倘若两家成了一家人,自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顾敬元虽然交了兵权,可是他在军中的声望是整个大姬无人可比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他握刀而立,自己就是兵符。   至于襄西公,祖上尚了大姬最受宠的长公主。长公主下嫁时嫁妆绵厚,不仅有封地美田金银奴仆,更有兵。几十年过去,襄西之地兵强马壮。   “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歇下了。”小六子提醒。   姬岚揉了揉眉心,放下奏折。   小六子壮着胆子劝:“陛下,您继位已一年,后宫仍未有喜讯。朝中大臣多次为皇嗣之事忧心。您看……”   姬岚去了栖凤宫。   孙引竹已经睡着了,听闻宫女禀告姬岚到访,她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抓了抓头发,慌慌张张地下了床,顺手抹了一把梳妆台上的眉粉,在脸上蹭了一块。   “给陛下请安!”孙引竹行了礼,直起身来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姬岚看了一眼她脸上的眉粉,在梳妆台前坐下,摆弄着孙引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眉粉。他淡淡道:“过犹不及。”   孙引竹愣了一下,立刻笑嘻嘻地说:“陛下英明!我也觉得不能太爱美,下次睡觉绝不上妆!”   “爱妃到朕这里来。”姬岚道。   孙引竹心里有些不安,面上却不显,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姬岚面前,懒洋洋地打哈欠,抱怨:“陛下怎么来得这么晚呐,扰人好梦。我正梦见吃长生不老的仙丹呢!”   姬岚儒雅地微笑着,却突然掐住孙引竹的脖子,将她拉到床榻,扔进床上去。   几个宫女吓得花容失色,担心主子的安危,想要上前,却又不敢。   小六子在一旁将几个宫女带了下去,关了房门。   孙引竹摔得后背发疼,她坐起来,看向姬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毫无美感,更无皇后的威严,像个撒泼任性的孩子。   姬岚冷眼看她,听她哭了一会儿,还不停。姬岚捏住她的下巴,探手去撕她身上的衣服。   孙引竹大惊失色,胡乱伸手推开姬岚。她退到床角,抱膝蜷缩着,惊惧地警惕望着姬岚。   姬岚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冲她微笑着,漫不经心地问:“不装了?”   孙引竹心中一沉。   姬岚指腹摸了摸孙引竹的脸,慢悠悠地开口:“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朕以为你是真的傻。可惜时间久了,所有真相总会浮出水面。”   孙引竹如坠冰窟,心中绝望。她忽然用力推开姬岚,迅速爬到床的另一侧,从枕头下拿出匕首。匕首横斜,还未抵在自己的脖子,便被姬岚轻易打落。   “拿着刀子要死要活做什么?”姬岚微笑着捡起孙引竹遗落在地手帕,慢条斯理地给她擦去脸上的眉粉。   他看着孙引竹,也没有看她,温声道:“以前有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遇到欺凌,会握着刀子拼死反抗。刀子这种东西是刺向敌人的,不是用来寻死的。”   他轻笑了一声,道:“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反抗的样子,特别好看。”   孙引竹惶恐地望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话。   姬岚的目光这才真实地落在孙引竹的脸上,道:“朕是天子,这天下都是朕的。还不屑于强要一个弱女子,收起你那些耍猴一样的小心思罢。”   姬岚将帕子对折两道放在孙引竹的手里,转身往外走。   孙引竹死死盯着姬岚的背影,直到他走了出去,她好似才找到自己的身子。大大地喘了口气后,她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姬岚走在红墙绿瓦之下,青石砖上是他自己的脚步声。小六子跟在后面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他知道姬岚心情不愉时不喜旁人靠得太近。   姬岚望着前方一望无尽头的红色宫墙,忽觉疲惫。他分明已经得到了他从小梦想的皇位,可继位一年,竟是无一夜安眠。   这皇宫是他的,这大姬天下也是他的。可他又觉得都不是他的。   翌日一早,姬岚下了早朝回去的路上被一脸焦急的窦宏岩拦住。   “陛下!”窦宏岩小跑着迎上去,“有信儿了!”   姬岚问:“什么信儿?”   窦宏岩这才惊觉自己太过兴奋把礼数给忘了,他匆匆补了个礼,凑到姬岚耳边,压低了声音禀告:“奴安排的在京中的眼线,发现了温静姗的下落!”   姬岚猛地转头看向问,不敢置信地问:“谁?她不是已经死了?”   姬岚挥手,令跟在他身后的宫人全退开。   窦宏岩继续禀告:“目前发现了一个女子极像温静姗,暂且还不能完全确定,奴这便匆匆过来禀了陛下!”   姬岚缓了缓,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如何发现的?”   “说来也是凑巧。陛下可还记得那一夜您去武贤王府的路上遇见姬昭和其夫人深夜赶回家去?当时奴心中便觉蹊跷,派人去查。便查到了姬昭深夜归家的缘由,竟是一个声称他那个外生子生母的女人找上了门。巧的便是,奴派去调查的小太监曾经见过温静姗。”   姬岚猛地停下脚步,眼前浮现姬星漏趾高气扬的样子。   是了,姬星漏不是长得像姬无镜,而是像姬崇!   顾见骊喂姬无镜吃了些粥,又端来热水和棉帕,仔细给姬无镜擦了一遍身体。做完这些,她甩了甩发酸的手腕,给姬无镜掖到被子,转身走了出去。去了偏院寻温静姗。   姬星澜和姬星漏都在温静姗这里,姬星澜和温静姗面对面相坐,姬星澜在跟温静姗学做打络子。   姬星漏不耐烦地在屋子里一会儿翻翻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坐不上一刻钟,又起来蹦蹦跳跳,一时不安分。   “我带了厨房刚做好的甜点,吃一些再做了。”顾见骊笑着进门。   姬星漏立刻从椅子上跳下去,扑到季夏身前,跳起来去拿托盘里的甜点。   “阿娘,我马上要弄完了,就只差一点点,弄完再吃。”姬星澜一双小手专注地编着,目不转睛。   顾见骊挨着她坐下,瞧她一双小巧手动作灵活极了。她看了一会儿,一手提袖,一手拿了块甜点,递到姬星澜唇边。   姬星澜小小咬了一口,眼睛一瞬间亮起来。   “哇,好吃!”   姬星漏翻了个白眼。   “夫人,夫人!”红簪脚步匆匆地一路小跑进来。   姬星漏又冲红簪翻了个白眼——嫌她吵。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顾见骊翻看着针线篓里的小东西。   “有贵客登门。自称是西番的君主!”   顾见骊讶然。她抬起眼睛望向红簪,不太相信地问:“谁?你确定没有听错?当真是君主亲临?”   “是!奴婢不是听前院小厮说的,是亲眼看见的。那个西番的大汗长得好高好壮!看上去凶极了!”   温静姗皱眉,不安地开口:“我怎么觉得来者不善?”   姬星漏渣渣眼,望向温静姗,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顾见骊心思流转,猜着来者的目的。可她以前不曾与之打过交道,父亲亦不曾。她也没从姬无镜口中听说过这个人……一时茫然,完全不知道巴图尔为何而来。她沉吟良久,才开口说道:“即是西番的君主亲临,如何也不能不见的。何况西番那等野蛮之地,倘若吃了闭门羹恐要生事。左右不能惊了五爷,我去见一面将他打发了便是。”   “红簪,你去将人请到正厅,茶水招待着。”   “季夏,你去让长生跑一趟王府,将我父亲请来。”   顾见骊没有立刻去见巴图尔,她故意拖延了一阵,才起身出门。   姬星漏立刻从椅子上跳下去,追上顾见骊,嚷嚷:“我跟你一起去!”   “留在这里陪妹妹。”顾见骊收起往日的温柔眉眼,板起脸来。   姬星漏嘟囔了一声,不高兴地低下头。他站在门口望着顾见骊的背影,哼了一声。 第165章   巴图尔不耐烦地在厅中走来走去。他生得虎背熊腰,身上穿着其族虎皮衣, 腰间挂着一长一短两柄刀。黝黑的脸侧刺着象形图腾刺青, 眼若铜铃炯炯有神。生了一副凶相, 眼下不耐烦起来,更凶戾无比。   他自然不是一个人独行,身后跟了四个西番武士,皆是一身虎皮装扮。   待客厅布置典雅, 当中墙壁上悬挂着一副山水画, 两侧贴着古时名家流传下来的书法名作。一侧墙壁上悬挂的博古架上以精致玉石和三两花卉为扮。六扇黄檀屏风曲折相隔, 上绣仕女图。   巴图尔和他带来的四个武士立在厅中, 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你们家主人咋么还不来?我这都喝了多少茶!”巴图尔声如洪雷, 给人以暴跳之感。西番有自己的语言,他说中原话咬字过重, 声调听着也别扭。   “大汗莫急,茶水凉了才不好喝。奴婢再给您沏一壶热茶, 换一种茶!”胭脂脸上挂着笑,心里却突突直跳。   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的, 西番的大汗难道能直接一刀杀了她不成?可瞧着巴图尔的长相, 胭脂就心生畏惧。乖乖,她个子还不到巴图尔胸口哩!   “不喝了!”巴图尔将手重重放在桌子上,震得桌面茶器一阵清脆声响。   胭脂下吓了一跳,惊惧地侧过脸,和玉钿对视一眼,眼神交流互相打着气。   玉钿壮着胆子说:“大汗莫怒, 咱们家主人不在家,已经派人出府送了信,也不知道怎么的路上耽搁了,要不然等我们爷和夫人回府,改日再登门拜访?”   巴图尔暴躁的用西番话说了句什么,玉钿和胭脂也听不懂,不由心中惴惴。   巴图尔转身,和他带过来的四个武士叽里呱啦地说话,都是用西番语。   过了一会儿,巴图尔朝胭脂和玉钿招招手,将她们两个过去。胭脂和玉钿对视一眼,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立在他面前。   “大汗有什么事儿要吩咐奴婢们?”   巴图尔挥了挥手,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武士将画卷展开,递到胭脂和玉钿面前。   这人叫萨比尔,说起中原话要比巴图尔流畅许多。他问:“这画卷可是你们家遗失的?”   画卷中,顾见骊一身妃色长裙,裙角旖旎曳地,正是顾敬元寿宴那一日的穿戴。画匠技艺高超,寥寥几笔画出顾见骊的美艳来,又画出了几分仙气。   “这……”胭脂犹豫着开口。   玉钿目光闪烁,忽然抢先胭脂的话,先开口:“回大汗的话,这位美人瞧着有些眼熟。若奴婢没有看错,画中人应当是当年骊族第一美人。”   “骊族?”巴图尔皱眉,三层抬头纹叠在一起。骊族这样的小部落实在太小,小得他一拳头就能砸穿。若不是中原人而是骊族人不要更方便,他可以随意抢夺!   巴图尔顿时乐了,望着画卷美人,眼中露出垂涎之色。   胭脂顿时明白了玉钿的意思,在一旁补充:“没错,应该是老夫人年轻时的画像了。”   “老夫人?”巴图尔瞪圆了眼睛。   “是。老夫人是我们府上夫人已故的母亲。”   “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巴图尔拍了拍挂在腰间长刀的刀柄,“已故?”   “是。”胭脂和玉钿齐齐低头应着。   巴图尔暴躁地用西番话谩骂了几句,一边骂着一边摇头。他在厅中徘徊了两圈,最后重重坐在椅子里。   他今日既然已经来了,定要弄个明白,将人见到了才算!   躲在外面稍远些的顾见骊,仔细去听,将厅中的对话听进耳中。她蹙起眉,心中微沉。若说先前她完全不知道巴图尔为何会登门造访,可眼下巴图尔既然拿了她的画像来寻人,再联想到巴图尔这些年的胡作非为,顾见骊还如何不知这人心里装了什么主意?   季夏悄悄拽了拽顾见骊的袖子,望着她担忧地摇头。   担忧的岂止是季夏,顾见骊心里也没谱。西番之野蛮,巴图尔之无礼蛮横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顾见骊不得不担忧倘若进去相见,巴图尔会直接起了歹心。   顾见骊见多了这世间色胆横生的无耻之徒。   她想了很多,却也只是片刻罢了。她凑到季夏耳边小声吩咐着,季夏连连点头,一脸的认真。   顾见骊仍旧没有进去,让季夏跑了一趟。   巴图尔听见有人推门,脸上一喜立刻站了起来,可是看见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个丫鬟,心中的火气险些压不住。他喉间发出唔噜的声响来,鼻息吸了又吸。   季夏按照中原的礼数行了礼,恭敬回话:“大汗,府里家丁去寻了我们家爷和夫人,只是他们暂且还不能回来。我们五爷说改日去别院登门拜访。”   萨迪克用手指着季夏,叽里呱啦咒骂了一声。   季夏脸上仍挂着笑,全当没听见,望着巴图尔,继续说:“若是旁的事儿,我们爷定然立刻回来见大汗。只是他们如今在宫中,实在一时走不开。明日是皇后娘娘亲妹子的及笄礼,我们夫人被请去做笄者。我们夫人没做过笄者,有些规矩不是太懂,所以进宫面见皇后娘娘,跟宫中的老嬷嬷讨教讨教。”   巴图尔听着听着,又皱起了眉。他虽然懂中原话,可是涉及到及笄之类并不常用词汇,他听不大懂。他转过头去,一脸不耐烦地听萨比尔给他解释。   “你们中原号称礼仪之邦,就是这般待客?我就坐在这里等,等你们主子回来!”巴图尔在椅子里坐下来,拍了拍肚子,“饿了,弄点好酒好肉来!”   好一副野蛮的流氓做派。   顾见骊心中忧忧,十分不安。只要巴图尔一时不走,她这颗心便一时不得安稳。时间变得漫长,走得缓慢。去请顾敬元的长生也是一去不回。   顾见骊晓得父亲最近每日都不在家,去一些京中闲散老爷家做客。显然长生是没能寻到他。   顾见骊担心巴图尔闹起来,吵了姬无镜。   她轻手轻脚地走回寝屋,重新添了火盆内的炭火,让屋子里始终保持着温暖。   巴图尔不仅留在府里要了大鱼大肉的午饭,还待到暮色四合,张嘴要晚饭,并且点了几道菜。   “夫人!夫人!”绿钗提着裙子一路飞快跑来,“不好了,那个巴图尔往后院来了!您快躲一躲!季夏姐姐在那边拼力拖延着!”   躲?   顾见骊回头望向床榻上安静睡着的姬无镜。   “夫人,长生回来了,可是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没能寻到武贤王……”   顾见骊眸光浮动,转瞬间有了决断,让绿钗将长生速速喊来。   身处绝境时敢于拼死反抗。如今又有什么可怕的?   巴图尔握着顾见骊的画卷大步往后院去。他想象中的家丁阻拦场面并没有出现,一路畅通无阻,偶尔看见个丫鬟的影子,丫鬟也是急急避开。   巴图尔心下诧异。   他带着四个武士踏进后院院门,望向正屋半开的房门。   顾见骊从容地走出门,她立在门前,淡定自若地望向巴图尔,温声开口:“刚回府打算换一身衣服去见大汗,怎想大汗竟不顾礼仪规矩,擅闯后院。可是前厅的招待让大汗不满意了?”   “是你!就是你!”巴图尔指着顾见骊,兴奋地瞪圆了眼睛,哈哈笑着朝顾见骊大步走去,根本没怎么听顾见骊的话。   “大汗。”顾见骊高声,“莫要再逾矩。”   巴图尔哈哈大笑,道:“你们皇帝老子都在讨好我,你的病鸡男人也不是当年风光。你一个小女子而已,让我耽搁了这么久,已给你了天大的面子!快快跟我走!”   顾见骊向后退了一步,唇畔挂着浅笑。   巴图尔瞬间觉察出不对劲,生生顿住脚步。一声炸裂,红烟漫天。   “大汗!”   萨比尔、萨迪克和另外两个人冲上来,护在巴图尔身前。   红烟散去,十二道赤影凭空出现,将五人围住。   “谁给了你们的狗胆!”巴图尔咆哮着。   “大汗,是玄境十二子!”萨比尔低声说道。   巴图尔眯起眼睛盯着顾见骊,眼中垂涎稍减,多了愤怒。   “这里是玄镜门。”顾见骊温声细语,语气淡然。   姬无镜睡前给了她半红烟。   姬无镜虽没说什么,可是顾见骊知道莫非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她本来也没打算为了巴图尔使用半红烟,总有别的法子拖着保平安。   可是顾见骊改了主意。   巴图尔可以大摇大摆穿过玄镜门找上门来,所凭借的也只不过是他身为西番君主的身份,是西番的强兵壮马,是此番来京后,姬岚对他的讨好礼待。   姬岚内权空虚,不得不低头寻求外援。这让巴图尔以为他想要什么,大姬的皇帝都会讨好地送上来,别说只是一个女人。更何况,西番之蛮地,女子本与奴无不同。   可是想要一个人手中的东西,不仅只有讨好一途,还有抢夺。   顾见骊凤眸中有光火浮动,她开口:“想跟大汗借西番二十万兵马一用。”   巴图尔暴怒,以西番语谩骂,拔出长刀,身后武士亦握起武器。   刀光剑影。   既然这摇摇欲坠的王朝终要破败,善者择明主,愚者亡于乱世。可若无枝可依,不若揭竿而起,自己做那开疆扩土之将。   她本无心,是这肥肉自己送上门的。   顾见骊看着以蛮力抵抗的巴图尔和四武士,轻轻翘起了唇角。昌帝也好,巴图尔也好,都是骨子里瞧不起女子的。   可真要谢谢你们的瞧不起。   顾见骊温柔地笑了。 第166章   西番尚武, 大汗的儿子们自小习武, 待适龄围而斗之,最后胜利者就会是下一任大汗。甚至在百年前的某一任大汗曾因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是病秧子,把大汗之位传给了自己的侄子。   所以,巴图尔是西番的大汗,也是西番第一武士。一身蛮力, 力可拔山。他带来的四个武士也个个担得起西番武士的称号。   这五个人拔刀而战, 个个以一敌十。若是旁的侍卫围剿, 恐怕还真的一时不能收服他们。   可眼下围剿他们的人是玄境十二子——玄境门中本事最厉害的十二个人。这十二个人不仅武艺卓绝, 更因做的是杀人的行当,下手狠辣阴险绝非常人可比。   最后巴图尔身边的四个武士被当场斩杀两人,只剩下萨比尔和萨迪克。他们两个和巴图尔一并被生擒, 三个人皆浑身是伤, 鲜血淋漓。他们身上的伤不致命,却是最折磨人的刁钻之处。   若不是顾见骊要活口,玄境十二子也本不必和他们耽搁这么久。   “将大汗和两位武士请到客房, 以铁链锁之,以免大汗在府中迷路。”顾见骊脸色淡淡,一本正经地说。   “呸!”巴图尔气得浑身战栗。虎皮衣也破破烂烂,染满鲜血的胸膛气得凸凸跳动。他用西番话骂了一通, 知顾见骊听不懂, 又换回了中原话。   顾见骊抬起眼睛,嫣然一笑,温声细语:“大汗莫要动怒, 伤身。”   骂,她才不生气呢。   巴图尔望着顾见骊云淡风轻的眉眼,怔住了,浑浑噩噩地被押了下去。当被关进房中,巴图尔疼得呲牙。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狂傲冷哼。跟他借兵?行啊,只要他还活着,就有东山再起时,到时候定要把这个女人抢回去,穿了她的鼻环,锁在家中日夜享用!   顾见骊立在庭院里,并没有因为成功擒下巴图尔而有多少欢喜。她知道自己选择要走的是一条有多艰难的路,前途未料,没什么值得欢喜的。   长生将关押巴图尔的事情安排好,一路跑来向顾见骊回禀。   长生有些心不在焉。   顾见骊又吩咐了几句,转身去了偏院。她出来时温静姗和两个孩子都担忧着,她得去说一声。   长生往外走,频频回头望向关押巴图尔的方向,长吁短叹。   季夏早就觉察出他的不对劲,小跑着追上他。   “长生,你心不在焉的是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敌人的奸细!老实交代,是不是要偷偷放走巴图尔。”   长生一脸无语地冲她翻了个白眼。   季夏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地换了语气:“到底怎么了?”   她自是知道长生不会是奸细。若她真的怀疑长生有问题,也不会这般直白说出来。这是巴图尔成功被擒,季夏心里爽快,拿长生寻开心了。   “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小丫头片子!”   长生心里不得劲啊。   他自幼身在玄镜门,成为玄境十二子是他自小的志向了。偏偏学艺不精,没能成为玄镜门最威风的十二个人之一。玄境十二子并非固定的十二个人,如果有新人向十二子中的任何一个人发出挑战,只要赢了就能取而代之。   他什么时候能取而代之?   长生叹了口气,在心里暗暗发誓不能再好吃懒做游手好闲逗鸟捉蛐蛐儿的,等此间事了,他定要勤奋练本事,早日挤进玄境十二子的名单里。   顾见骊去了温静姗那里,三言两语将事情说给她听,将温静姗骇住。不过到底是经过事儿的,最初的震惊之后,温静姗很快冷静下来,沉默地思索着如今的形式。   顾见骊去看一旁的姬星漏,小家伙一张恹恹脸像极了姬无镜偶尔不高兴闹脾气的样子。他一言不发坐在一旁,低着头玩姬星澜编好的络子,显然是不想搭理顾见骊。他还在为顾见骊板着脸不准他跟去的事儿生气呢。   姬星澜眨眨眼,从罗汉床上下去,爬到姬星漏坐着的长凳上,和他肩并肩坐着。她什么也不说,安静地坐在哥哥身边。姬星漏撩起眼皮瞧她一眼,她便扯着嘴角冲他甜甜地笑。   顾见骊想了一会儿,她悠悠轻叹了一声,眉心揪起来,一副楚楚可怜样儿。她望向姬星漏,用一种求助似的目光望着他,委屈地说:“星漏,我刚刚差点就被人抢走了。”   自打顾见骊进屋,姬星漏这才抬起头看向她。   顾见骊再叹息,愁眉苦脸地朝姬星漏伸出手,轻声道:“你爹爹睡着,真不知道下次再有坏人找上门,还能不能躲过一劫。星漏能不能护着我的?若我被捉走了,星漏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去寻我?”   “他敢!”姬星漏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直接从长凳上跳下来,跑到顾见骊面前。   顾见骊顺势拉住他细细的小胳膊,弯下腰来,把姬星漏抱在怀里,柔声细语:“我方才好怕的……”   姬星漏别别扭扭地伸出小手来拍了拍顾见骊的肩,笨拙地劝:“嗤,有什么好怕的!顾见骊,你胆子不要那么小好不好……”   温静姗安静地望着这一幕,轻轻莞尔。   顾见骊抬起眼睛,冲温静姗轻轻眨眼。   栗子傻乐呵地跑过来,连敲门都忘了,摆着一张灿烂的笑脸站在门口。   “怎么啦?”顾见骊冲单纯的栗子温柔笑起来。   “虎老爷来啦!”栗子笑嘻嘻地说。   顾见骊也不知道栗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称呼顾敬元为“虎老爷”的。顾见骊起身,匆匆往前院去,顺手拿了两块小碟里的红豆莲心糕递给栗子。她记得栗子喜欢吃这个。   顾见骊赶到偏厅见到顾敬元,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顾敬元望着立在身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儿,一时之间心情复杂不能言语。   半晌,他叹了口气。   来的路上忧心他的小囡囡,心弦崩着,此时至少见到完好的宝贝女儿,他心里绷着的弦松了,在太师椅里坐下,默不作声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父亲,事情发展至今,显然只能迎难而上了。”顾见骊认真道。   “迎难而上?”顾敬元问,“巴图尔今日来这里必是有人知道的。现在人没了,你该如何向西番人交代?如何向陛下交代?他如今可是姬岚的上宾。”   “女儿已经让长生寻了几个身材高大的人假扮了巴图尔和他带来的武士,大摇大摆从玄镜门正门出去,又去热闹的集市转了一圈,最后骑马去了郊外。”顾见骊浅浅地笑着,“西番大汗广结良友,今日的确来过府中做客,可是早就离府了,至今在哪里谁知道呢。”   顾敬元目瞪口呆。   “你、你可真敢胡闹啊你!”   顾见骊说:“匆忙间,女儿只想到这个法子。还得请父亲提点哪里有纰漏。”   顾敬元望着顾见骊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又叹了口气,道:“父亲十二岁从军戎马半生。若此时外邦侵犯,父亲立刻请征,宁可战死疆场亦寸土不让。如今交了兵权,实在是厌了皇权内战,不想再成为皇家兄弟争权的刀刃。为国,一腔热血洒疆场。为权,却辱了手中的刀,辱了前方沙场白骨。”   顾见骊心中微撼,带了歉意:“女……女儿以为父亲只是想明哲保身,没有想到父亲的深意……”   “罢了。老子想钓鱼打鸟种豆南山下,偏偏有两个不省心的女儿。”顾敬元无奈摇头,“没成想,最后是我的两个囡囡把我推上了贼船。行,反了就反了。”   顾见骊弯起眼睛来,认真道:“国之昌盛不仅有攘外,还有安内。朝堂稳当,君臣民一心,方可铸无畏将马,容父亲挥百万雄师开疆劈地,再扩国土版图。”   顾敬元盯着顾见骊明亮的眼睛看了许久,久到顾见骊觉得有些别扭起来。   “女儿说错话了吗?”顾见骊茫然问。   顾敬元却忽然问:“姬狗呢?”   顾见骊愣了一下,才说:“他还在睡着,还要五日才可醒来。”   “完蛋玩意儿,睡睡睡,关键时候就知道睡!”   顾见骊急忙替姬无镜辩解:“他也是为了解毒,这是最后一次了!”   顾敬元冷笑了一声,又随口道:“罢了,随他的便。就姬狗这个不靠谱的性子,他醒着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惹烂摊子就不错了。”   顾见骊抿唇,把反驳的话在舌尖卷了卷,又咽了回去。   算了,旁人知不知姬无镜的好不重要,她知道便好了。   顾敬元留至很晚,与顾见骊商量了许多事情的细节。到了夜里,顾见骊将父亲安排住下,有些疲惫地回房。   她刚走进外间,便隐约听见红簪、绿钗、胭脂和玉钿四个丫鬟在角落里围着炭火盆,小声说笑。她们压低了声音,担心吵到睡在里间的姬无镜。可是即使压低了声音,也藏不住语气里的欢愉。   她们在说巴图尔的事情。   “夫人。”四个丫鬟立刻停了说笑,起身相迎。   顾见骊多看了玉钿一眼。   “今日辛苦你们了,也害得你们担忧了一场。第三个抽屉里刚好有四套首饰,你们四个自己分一分。”   “谢夫人!”四个丫鬟皆是一脸喜色。   “给你们改改名字罢。”顾见骊忽然说。   红簪、绿钗、胭脂和玉钿分别被改成了芫平、芫安、芫顺和芫遂。   顾见骊蹙眉,有些犹豫不决:“好像不如你们以前的好听?”   芫遂立刻说:“平安顺遂,寓好且顺。”   作者有话要说:  姬狗:申请加戏,拒绝睡到大结局啊啊啊啊啊!!! 第167章   姬岩从梦中惊醒, 猛地坐起来, 大口喘息着,额头沁满细密的冷汗。一种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滋生。   他梦见了姬崇,梦见了那一场宫变。   虽是兄弟,可自小兄弟几个都知道他们和姬崇不一样。姬崇虽友待弟弟们,可是几个皇子对他还是有距离感。他们自小就被母妃耳提面命定要在各个方面超过姬崇。然而他们再怎么努力, 也永远比不上姬崇。有那样一种人, 他优秀得仿若仙人下凡, 他根本不需要努力, 只是随意看一看,玩一玩,就比别人刻苦钻研取得的成绩更优。   姬崇就是那样的人。   于是当姬岩知道姬崇居然有了造反之心, 他是激动的, 激动得不同寻常。就像仰望的人不再完美,有了缺点,他乐于撬开姬崇完美的表皮, 撕出他的不堪来,证明他也是个凡人。   姬岩头脑一热,或者说他心里对皇位也是渴望的。所以才能那么轻易地被利用。事后冷静下来,他便时常梦到姬崇。梦到那个完美的皇兄一身是血, 葬于乱箭之中。   他当时就站在城墙上, 高高俯视着这位昔日风光的皇兄热血洒满玄龙衣……   姬岩疲惫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五年了,他还是没有从昔日的梦里走出来。他偏过头看向身侧,身侧的床榻是空的, 孙引兰不在。   姬岩起身走进隔壁。   孙引兰侧躺在床上,在给孩子喂奶。看见姬岩,孙引兰脸色不太自然地拉了拉衣服,掩住了胸口。   姬岩立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走进来。他在床榻边坐下,瞧着母子两个。   “他又吵闹你了?”姬岩问。   “小孩子饿了自然会哭的。”孙引兰抬眼瞧他,眼睛忽然有些泛酸,心里也跟着有些酸涩。   “好生养着。”姬岩起身,打算出去。他与孙引兰总是没什么话说。   “殿下!”孙引兰急忙喊住他。   怀里的儿子被吵到了,不安分地哼唧哼唧。孙引兰哄了哄他,才望向姬岩。姬岩已经重新坐在了床榻边,等孙引兰的话。   “这一年四处流离躲藏,无论境况有多坏,殿下皆没有弃我们母子不顾。我常觉得自己很幸运,倘若遇到的那个人不是殿下,眼下不知要是怎样凄惨的境地,可能也没有眼下,早在一年前便死了。”   大概是因为最初那般不堪的缘由牵扯到一起,姬岩和孙引兰的相处中,两个人都是沉默的,总是相对无言。这番话,亦是孙引兰犹豫了很久才说出来。   姬岩道:“不必说这话,我对你也没多好。今日活着,明日未必。说不定哪天便一起死了。”   孙引兰垂眼望着酣睡的孩子,心里一片柔软。她没有顺着姬岩的话说下去,径自说自己的话:“虽然这一年辛苦,常常担惊受怕,可如今想想苦中也是有甜的。”   姬岩不赞同的讥笑:“你这是苦中作乐了?如鼠蚁般流窜的日子过上瘾了?”   孙引兰抬眼望向姬岩,目光犹豫忐忑。她说:“倘若我们不在京中,日子兴许不会过得这般担惊受怕。殿下可有考虑过远离皇京,远离争权夺位,去天高水远的地方……”   “你这是当了母亲心软了人糊涂了?”姬岩打断她的话。   孙引兰眼中的光华黯然下去。   她心里明白姬岩不会放弃,可是她还是问了出来。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呢?皇权纷争,她真的累了,宁愿一家三口粗茶淡饭,平平安安就好。   她曾经那般恨姬岚。她站在姬岩身边,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想要杀了姬岚。可如今柔软弱小的生命偎在她的怀里,她便顾不得什么旧仇了,只想平平安安,听孩子的咿咿呀呀,看着他慢慢长大。   姬岩瞧她这样子,放缓了语气,道:“如今万事必备,只待国宴之日。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若事成,斩杀姬岚后取而代之,你便是我的皇后,我们的孩子也会自小锦衣玉食继承大统,怎么不比农家苦日子强?若事败……”   姬岩顿了顿,望着安静的儿子,道:“我会把一切安排好,让你们母子离开。他日你再嫁时睁大了眼睛好好挑个不会苛待咱们儿子的男人。”   “殿下……”   孙引兰还想说什么,小厮在外面叩门,禀告姬玄恪来了,姬岩匆匆离开,去书房见姬玄恪。眼下紧要关头,以防姬岚怀疑,姬玄恪不应该过来的,定然是有什么事情。   “巴图尔不见了?”姬岩皱眉。   “是。两天前最后在京中露面,然后他带着几个武士去了郊外,便再也没回来。”   姬岩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愁眉不展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他问:“你怎么看?”   姬玄恪道:“这一年,陛下四处拉拢权臣凝势。他也知道殿下您在暗处筹谋,时刻提防着。这次国宴四方来朝,他本打算借西番之势。如今巴图尔忽然失踪了,殿下几次派人去找,显然有些乱了阵脚。”   “哦?你确定巴图尔没有和姬岚暗中谋划?我怎么觉得巴图尔是故意离京,打算在暗处做些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陛下怀疑身边人,故意演了这么一出?”姬玄恪犹豫问。   “三弟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多疑,他也不是干不出来。”   姬玄恪一时之间也摸不透。   “算了。”姬岩道,“事已至此,已然不能再拖延。不管如何,此次国宴定然要孤注一掷,一把将姬岚拉下来!”   他手中已经有了朝中诸多重臣的支持,包括右相。而且也得到了此次来京朝拜的广贤王、临泗王的支持。   他心里至少有六七分的信心。   他与姬玄恪低语,再议了国宴当日的计策细节。没多久,小厮又跑来禀告,一个自称玄镜门弟子的人有事相见。   “将人请进来。”   姬岩侧过脸,对姬玄恪说:“若能得到姬昭那个疯子的帮助,倒也不惧御林军了。”   一身红衣的玄境子走进门内,冷颜冷目,声音也是冷的:“奉门主之令前来送信。门主让长聆转告殿下,他手中有姬岚私改诏书的人证。”   姬岩猛地起身,质问:“人在哪里?”   若眼前之人所言为真,事成已是十拿九稳。姬岩如何不激动?   长聆依旧是一副冰凉的样子,道:“门主道,国宴之日他会带着人证赶至宫中。”   “为何不将证人带来?这样要紧的人物,还是应该看管起来为上!”姬岩急急追问。心跳如擂鼓。   长聆回忆了一下姬无镜睡前吩咐的话中没教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顿了顿,才说:“打不过,带不来。”   “究竟是何人?”姬玄恪皱眉,狐疑问道。   “西厂督主陈河。”长聆拱手作揖,转身退下。   姬岩坐在椅子上,心中紧张不已。   “始终态度游离的姬昭终于做出了选择,连西厂的人也成了咱们的人……”姬岩自言自语,笑了。他感觉到自己离那张自小向往的龙椅越来越近了。   姬玄恪沉吟片刻,道:“殿下,五叔这个人行事乖戾,防人之心不可无。”   姬岩高兴地哈哈笑了两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旁人自然得防。只是这个姬昭,不过吊着口气,不需要别人害他,他随时都会死在床上。也不必大防。”   被姬岩提到的姬无镜,此时正睡着。他已睡了七日。   顾见骊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已将姬无镜的衣服脱下来,正在用帕子浸了热水给他擦身。   顾见骊抬眼凝望着姬无镜的眉眼,不由皱起眉来。   不过八日而已,姬无镜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日比一日消瘦,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泛着一股子阴沉森然的黑气。   姬无镜中毒这几年又不是第一回 入眠,却没有一次像此次这般模样。   并且,顾见骊喂姬无镜吃东西,他也吃不下。   顾见骊请了纪敬意来询问,纪敬意给姬无镜诊了脉,对顾见骊说此番姬无镜是真的陷入了沉睡,与往常半眠半醒的状态不同。此番入眠的他是真的不知外界事。   饮食不吃也罢,喂些水即可。   可是水也不好喂呀。   顾见骊给姬无镜擦过身子,给他换了身干净的寝衣。然后端来温水,自己含了一口,掰开姬无镜的嘴,俯下身来喂给姬无镜喝。   她就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姬无镜喝水,直到喂尽半碗水。   最后一口水,被顾见骊自己咽下。她抿了抿唇,将空了的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回头看向姬无镜。她安静地跪坐在他身侧许久,伸出手来,用手指头戳了戳姬无镜的额头,轻哼一声,低声说:“你呀,可真是不省心。”   姬无镜自然不能回应她。   顾见骊调皮地捏了捏姬无镜的脸,她慢慢弯唇笑了。   顾见骊喊来丫鬟收拾了水,又吹熄屋子里的灯。她偎在姬无镜身侧,轻轻将手搭在姬无镜的小臂,不久便睡着了。   今夜浓云遮了夜幕,星与月皆看不见,一片漆黑。   下半夜,一阵慌乱的脚步打破了夜的宁静。   小六子被砍断了左臂,他右手死死握住左臂被砍断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跌跌撞撞地闯进玄镜门。   芫遂也顾不得往日不准进屋吵闹的叮嘱,跑进屋子里将顾见骊摇醒。   “怎么了?”顾见骊惊醒。   顾见骊披了外衣匆匆赶到门外。   小六子一膝跪地支撑着,艰难开口:“纪先生被擒,小殿下暴露。御林军在赶来的路上。夫人快带着小殿下离开!”   小六子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那血是黑的。 第168章   顾见骊看见小六子的时候是懵的。   小六子不是一直在姬岚身边当差吗?顾见骊还记得姬岚未登基前, 小六子就跟在姬岚身边跑来跑去了。若她没记错, 小六子应当在姬岚年少时便跟在他身边了。   然而小六子现在跑过来告密?   这代表他是姬无镜的人?   姬无镜没有与顾见骊说过。事实上,姬无镜那个性子, 向来不会过多解释自己的计划。   一时间, 顾见骊犹豫不决地审视着小六子。   小六子是姬无镜早就安插在姬岚身边的人, 还是说他是姬岚派来调虎离山?不过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姬岚已经知道了姬星漏的身世。只这一点, 顾见骊不得不谨慎起来。   还有纪敬意又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顾见骊忽然意识到默契这种东西虽然珍贵, 可她与姬无镜之间的沟通真的太少了。她知姬无镜古怪的性子向来如此, 不由自责不够主动。   小六子另一膝也抵在地面,双膝跪地,弓着腰支撑着, 大口大口地呕出来,染脏了身下的青砖。他尽全力将话说完:“玄镜门里的人虽然武艺高强,可是五万御林军围剿……咳咳咳……以姬岚的性子, 他极有可能一把火焚山,将大家活活困死在这里……咳咳咳……”   小六子一阵剧烈地咳嗦,身体慢慢软下去,栽倒在一旁,再无知觉。长生立刻上前去探了他的鼻息,看向顾见骊摇摇头:“人已经没了。”   “夫人,您信他的话吗?”季夏凑到顾见骊面前,压低了声音询问。   顾见骊盯着小六子半晌, 咬咬牙,吩咐下去。   “季夏,你立刻去备马。”   “芫平,迅速收拾东西,戴上御寒衣物、干粮和水。”   “芫安,你去把林嬷嬷和栗子喊醒,让她们去给星澜、星漏喊醒收拾好。”   “芫顺,你往小公子姨母那里跑一趟,将这里的事情交代清楚,帮着她收拾东西。”   “长生,通知玄镜门的人迅速撤离,朝着不同方向离开玄镜门。”   “那我呢?”芫遂问道。   顾见骊郑重道:“你骑着快马离山,去一趟西厂,不要任何人带话,亲见陈河。便说……为救他师兄性命,央他在宫中周旋,尽早调回御林军。此行凶险,西厂也是个不安全的地方,你要当心。”   芫遂郑重点头。   顾见骊吩咐完这些,急忙转身走进里屋去,拿来姬无镜的衣服给他穿戴好。   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忙着自己的事情,脚步匆匆。很快将一切准备妥当。   温静姗拄着拐杖艰难走到顾见骊面前,她微笑着摇头,说:“我这次过来的心愿已经了了,就不跟你一起走拖累你们了。兴许只是虚惊一场,我只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不行。”顾见骊说得斩钉截铁。   “见骊,”温静姗含笑摇头,“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只能拖后腿。世间事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将伤害降到最低已是上策。”   “我说不行。”顾见骊转头看向芫顺,吩咐:“芫顺,一路上照顾好夫人。”   “见骊!”温静姗皱着眉摇头。   “发生什么事情啦?好困哦。”姬星澜揉着眼睛小跑顾见骊面前,去抱她的腿。   顾见骊揉了揉姬星澜的头,正视温静姗,冷静道:“静姗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意气用事。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做割舍。只是如今还没有这个地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们到马车上去说。”   她说完弯下腰抱起姬星澜,把她送到栗子怀里,认真道:“栗子,我把星澜交给你了,你能护好她,对不对?”   “能!”栗子大声说,脸上挂着无忧的笑。   顾见骊疾步走向马车,一边走一边吩咐:“林嬷嬷,盯紧星漏。”   温静姗犹豫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三辆马车同时离开,朝着西方赶去。玄镜门地处山谷之中,朝西走是一片连绵无尽头的山峦。若是藏匿山上,即使御林军搜山,也一时半会找不到。眼下是冬日,山也枯了,御林军也不能放火烧山。她只要拖一拖,再拖三天,等姬无镜醒过来。便也不怕什么御林军了。   颠颠的马车上,顾见骊偏过头望向沉睡的姬无镜。   姬无镜脸色一片淤青之色,青色的肌肤下像是藏着黑色的血线游走。   瞧着姬无镜这个样子,顾见骊不由担心起来。担心这样颠簸的马车会扰了姬无镜解毒,也担心拖累了姬无镜的解毒,使得他不能三天后准时醒来。   “我们去哪儿?”姬星漏问。   顾见骊回过神来,她看向姬星漏和姬星澜,两个孩子两双干净明亮的眼睛一直望着她,藏不住眼底的担忧。   顾见骊温柔笑着,说:“咱们要和坏人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   “唔,捉迷藏?”姬星澜茫然地眨眨眼。   “对,捉迷藏。只要咱们在你们父亲醒过来之前没有被坏人找到,我们就赢了。”顾见骊欠身,摸了摸姬星澜和姬星漏的头,认真说:“星澜、星漏,如果你们两个和阿娘走散了,要把自己藏起来等着阿娘去寻你们,听到了吗?”   “会、会走散?”姬星澜害怕了。她怕黑,漆黑的夜像野兽的血盆大口。她不愿意和别人走散,一个人走在夜里。   “澜澜不要怕哦。如果走散了,不要哭,自己躲起来,闭上眼睛等着阿娘去寻你就好。”顾见骊声音温柔,“阿娘说的是如果,如果是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栗子会陪着你的。”   姬星澜弯弯的眼睫轻颤,她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她隐约知道家里好像出事了,好像大家都有危险。这个时候,她即使再害怕,也不能给大人们添乱。   姬星漏难得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一旁。他看了看顾见骊,又看了看沉睡的父亲,揪着小眉头想着什么。   温静姗坐在一旁默默望着顾见骊,心里微微诧异都这个时候了,顾见骊还能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哄着孩子。   顾见骊身边没有玄境十二子,就连顾敬元也不再京中。那日她生擒了巴图尔后,便将巴图尔交给了父亲,让父亲悄悄将巴图尔带走。虽然顾见骊当日找人假扮了巴图尔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集市,造成巴图尔一行人离开了玄镜门之后再失踪的假象。可是顾见骊思虑再三,还是担心姬岚怀疑到她,派人来府中寻人,所以她让父亲将巴图尔悄悄带走了。   更何况,顾见骊有自知之明,若论用兵弄权,她是不敌父亲的,自然将从巴图尔手中“借兵”一事交给了父亲。   至于玄境十二子,顾见骊到底不是玄镜门的人,不能将玄境十二子召之即来。那日之后,玄境十二子中的五人不见了踪影。顾见骊又派了五个人去帮父亲。剩下的两个人——长风和长林倒是在她身边。   山路难行,一路颠簸。随着阵阵颠簸,顾见骊思虑了一路。   黎明前夕天幕最黑时,隐隐听到了马蹄声。   赶车的长生说道:“夫人,马蹄整齐划一像军队,且来者人数众多。小六子说的应当是准的,是御林军。”   马车又往前行了两刻钟,长生道:“前面的山路崎岖,不能再坐马车了!”   顾见骊点头,按照原计划,让众人骑上马,朝着不同的几个方向逃进深山中。   顾见骊派芫遂往西厂去注定无功而返,因为顾见骊一行人刚离开没多久,陈河便款马加鞭地出现在了玄镜门。   陈河看着人去楼空的玄镜门,皱眉。他抬起手臂,偏过头。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远处跃来。雪团乖乖地趴在他的臂弯里,舔了舔刚吃过鱼的猫嘴。   陈河此番而来,自然是为了接顾见骊一行人。姬无镜沉睡前曾寻过他,让他盯着姬岚,若是宫中有变,迅速赶来。   陈河宠溺地揉了揉雪团的头,缓声道:“扑了个空呢。这个姬昭啊……也不知道搞什么鬼。”   陈河身影一闪,离开玄镜门。回去的路上,他隐在暗处看着奔赴而来的御林军,狐疑地低下头温声问雪团:“你说……姬昭该不会什么都没和那个女人说,那个女人自己带着姬昭跑了?唔……师兄好像也没与我详说啊……”   除了及时来接人,陈河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什么好奇心,并不想知道。安生做他的西厂门主挺好。他懒得管闲事。   “咪呜……”雪团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宫中,纪敬意被吊起来,满身是伤。他年岁不小了,一番酷刑之后,垂着头,有出气没进气。   窦宏岩阴森森地笑了。他翘着兰花指摸了摸手中的鞭子,细着嗓子说:“纪先生,您可真是让陛下失望啊。”   纪敬意阖着眼,没怎么去听窦宏岩的话,也听不见什么。   让姬岚失望的人岂止是纪敬意。   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姬岚立在一地碎片里,盛怒不熄。他喜怒不形于色惯了,极少将情绪摆在脸上。摔东西这种发泄的行为,他已不知道多少年未曾做过。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收买了纪敬意的时候,姬无镜以其人之道收买了小六子。然而,纪敬意的归顺是假,小六子却是真的被收买了去。   小六子那可是跟了他十年的近身之人,陪着他走过身份最低微的时候,一直至今啊……   姬岚多疑,极少交出信任,小六子却是其中之一。   杀人诛心。   姬岚自嘲地笑了。   第169章   “窦宏岩, 你可还记得纪敬意当日所言?”姬岚问道。   “当然记得。那老头子说他已经给姬昭下了毒, 十五日之后必然暴毙而亡。只是为了提防姬昭发现,这种毒药在前十日会造成内力大增的假象……”窦宏岩顿了顿, “这老头子在拖延时间。”   “恐怕姬昭这十日不是内力大增, 而正是孱弱时。”姬岚眯起眼睛来, 冷笑,“玄镜门建在群山之间, 匆忙藏匿定然往山里逃走。若姬昭在这十日行动不便,逃匿的速度不会很快。距离十日之期也没有几天了, 令御林军仔细搜山, 尽量在两日内搜到姬昭和那对母子。不必生擒,杀无赦。”   “是。”窦宏岩领了令,又问:“五万御林军全部派出去搜山?”   姬岚迟疑了一下, 才说:“到了明日正午,召回三万。”   姬岚有着必杀温静姗母子的心,可是眼前最危险的敌人却是姬岩。姬岩在暗处虎视眈眈, 他还不敢将御林军全部调走。   姬崇已死,姬岚并不顾虑一个遗腹子抢他皇位。他所担心的是当年设计姬崇之事暴露。若姬岩先寻到那对母子,找出他当年谋害姬崇的罪证……   姬岚又问:“去武贤王府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他话音刚落,派去的侍卫匆匆赶来。   “陛下,武贤王府只有一个扫洒的聋哑老人,府内主仆皆不见了踪影!”   姬岚脸色微冷,怒道:“好你个顾敬元!平日里拿出一副交权归隐的做派来,却暗藏祸心!”   窦宏岩阴森开口:“前些时日他的大女儿出城追襄西公, 莫不是早就做了准备?”   “哼。他姬岩觊觎朕的皇位,莫不是他顾敬元也想造反改朝换代?”姬岚大怒,“来人,立刻派兵朝西追去,追上襄西公一行!全部杀无赦!”   姬岚整日心不在焉,一直等着消息,却始终没等到。下午,他觉得不能再这样躁下去,起身去往御花园,随便走走,吹吹凉风,也没让旁人跟着。   他自小心烦时,就喜欢沿着红墙独自往前走。皇宫这般大,还不等他等到尽头,心里的烦闷便消了。他不大喜欢太监们跟着,小六子总会落后个七八步跟在后面,手里给他备着披风、纸伞,或者撑一盏灯。   姬岚扯了扯嘴唇,自嘲地笑。   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姬岚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竟走到一处荒废的宫殿前。宫殿很小,远没有别处气派,且早就没了人,院中杂草丛生。   姬岚心里忽然闷痛,有些僵硬地抬手,推开了漆红门。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像是将过往不光彩的过往又走了一遍。这里,是他生母在世时住的地方,也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   不同于其他几位皇子都有强大的母族支撑,姬岚的生母只是吴贵妃身边的宫女,一朝承了圣宠,有了他。彼时吴贵妃膝下只有一个公主,所以他自出生,就被抱到了吴贵妃身边,喊吴贵妃为母。   吴贵妃是恨他生母的。   姬岚从有了记忆起,便生活在不断的打骂苛待中。   前一刻指甲里被刺了针,后一刻父皇驾到,他又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吃力握着笔写字。吴贵妃从来不会让他身体上露出明显的伤,甚至到后来连令人折磨他都懒,命他自己将针刺进身体里,还不准哭。她慵懒坐在美人榻上吃吃地笑。   他是皇子,要委婉地欺负。他的母亲却可以被吴贵妃明目张胆地欺负。掌掴责骂实在家常便饭。明明宫女环绕,吴贵妃却让他母亲给她洗脚,洗着洗着,洗脚水总会弄了他母亲一身一脸。   姬岚永远都记得那年冬天,吴贵妃去梅园赏梅,雪落石凳,虽拂去,却冰寒一片。吴贵妃喊累,却阻了小太监回去搬椅子,她趾高气昂地指着姬岚的生母,让他的生母伏地跪下,坐在她的背上。   姬岚绣着张牙舞爪蟠龙的玄袍衣角抚过庭院里满地的杂草,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在最上面一节坐了下来。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这里等着母亲回来。   母亲总是劝他要隐忍。她被欺负得狠了,也会抱着姬岚恸哭,声嘶力竭地大喊让他一定要有出息。   姬岚乖巧地喊吴贵妃母妃,给她端茶倒水,为她垂肩捏腿。听话得像条狗。   后来吴贵妃有孕,偷偷寻了太医来问,问出是位小皇子。吴贵妃心情大好,对姬岚母子的欺凌也少了起来。   姬岚乖巧地立在她面前笑:“等弟弟出生了,我要好好保护他。谁都不能欺负弟弟!”   小孩子的眼睛多真挚多明亮。吴贵妃开心得摸了摸他的头,夸他真乖真懂事。   然后,六岁的姬岚推了吴贵妃一把。   一尸两命。   她哭得多凄惨啊,也不知道到了阴间有没有被恶鬼追缠。   姬岚在一旁哭得伤心,人人夸他孝心,却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高兴。   这世间,本来就是人吃人,宫中更甚,人人勾心斗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人人披了一张皮,虚伪的脸。若想不被欺凌,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至人上人。   这一路走得艰辛,却因心向往之而不知疲惫。   姬岚弯下腰,折断一根狗尾巴草,回忆着小时候母亲如何教他编蚂蚱。可惜年岁太久远,他已然忘记,未能编成。   他一心想护的人早已病故于多年前,他竟没能让她享过清福。   他手中的草缓缓落到地上。   孙引竹裹着一件宽大的斗篷,脚步匆匆,赶去了东厂,东厂了的人劝阻无果后,谁也不敢真的拦她。   孙引竹见到了蜷缩在枯草堆里的纪敬意,一身是血,气息奄奄。   她蹲在纪敬意面前,仔细瞧了瞧纪敬意的神色,确定他还有一口气,她才说:“纪先生,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纪敬意一动不动。   “听闻纪先生医术高超,最擅于研药。我可以救你,如果你有假死药的话。”   纪敬意慢慢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在外面守着的小宫女小跑着进来,急急道:“娘娘,窦督主赶来了!”   孙引竹皱眉。   “我下次再来寻先生。”孙引竹起身,抬起头来,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迎面遇见了窦宏岩,还没等窦宏岩开口,她先发脾气——“呸,什么神医啊,连长个儿的药都没有。”   窦宏岩愣了一下,无语问:“娘娘进了这样脏乱的地方,就为了这药?”   “你这个看不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孙引竹提裙跳起来拍了拍窦宏岩的脑门,“哼,高个儿的不知矮个儿的愁。督主不仅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说的是风凉话哩。”   窦宏岩对孙引竹疯疯癫癫的孩子气有些无语,可到底身份摆在那里,他弯着腰赔着笑脸认错,还答应帮孙引竹寻药。   顾见骊是在腊月十七那天夜里带着府里的人匆匆逃匿进山中,先是坐马车,后来山路已不能行马车,又骑着马继续往深山中藏去。到了第二日晚上,连马都不能骑。   顾见骊让长风和长林牵了众人的马,拴到别的路上,以来误导追兵。   她让长风在前面开路。   长生背着姬无镜,自己紧紧跟在一旁。芫顺跟在她身边,偶尔帮衬一把。   顾见骊本来是让栗子一路照顾姬星澜,可是瞧着温静姗身边那个丫鬟小荷有些靠不住,所以让栗子和小荷两个人轮流背着腿脚不便的温静姗。   林嬷嬷和季夏轮流抱着姬星澜,芫平和芫安轮流抱着姬星漏。姬星漏虽然人小,力气却是不小,自己走了大部分的路,崎岖处才让大人抱着。   长林走在最后断后。   跋涉了一天一夜,除了几个男子,其他人都吃不消了。   “长林,你快走几步,去前面寻个地方,让大家暂且歇一歇。”顾见骊喘息着说道。   芫顺扶着顾见骊的手臂,心疼说:“夫人,等下再往前走,奴婢背着您!”   顾见骊看着芫顺累得煞白的小脸,摇摇头。   都到了这种亡命时,还摆什么主仆身份。谁都累,谁都不容易。除了腿脚不便的温静姗和两个孩子需要旁人照顾,其他人能照顾好自己便够了。   长风寻了一处山洞,一行人急忙躲了进去,拿出水和干粮,有些狼狈地吞咽着。   顾见骊坐下来,背靠冰凉坚硬的山壁。她低着头,捶打着自己的腿。走了这么久,这双腿快没了知觉。顾见骊见大家都累了,决定今晚不走了,暂且在这里躲一躲。几个人分好时辰轮流望风和睡觉。   几个男人声称扛得住,不用睡。顾见骊摇摇头,不准他们不睡。明日还不知道什么光景,男子身强体壮也受不得这般折腾。   “夫人,喝些水。”季夏自己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吃一口干粮,先给顾见骊递来水囊。   顾见骊接过来喝了一口,便不再喝。   她偏过头看向姬无镜,这才发现姬无镜的左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弄脏了一块,想来是奔逃路上不小心蹭到的。   他若知道被弄脏了脸,定然不高兴,神情恹恹地看向她,还要拖长了腔调连名带姓地喊她。   顾见骊将水囊里的水倒进手心一点点,俯下身来,仔细给姬无镜擦去脸上的污渍。擦去之后,顾见骊垂眼细细瞧姬无镜的脸色。   姬无镜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如今苍白的脸色里泛着一股奇异的黑气,阴森森的。   顾见骊蹙眉,轻轻握了握他微凉的手。   你是在逼毒气对?后天你就会醒过来对?   我走得好累。你快醒来背背我。 第170章   顾在骊追上襄西公, 花了几日时间来说服试图说服他, 老国公的态度也只是稍微有些松动。顾在骊说的那些大道理,他都明白,也欣赏顾在骊一个姑娘家有见地和胆识, 不过若动了切身利益,谁都要多多思量。   按顾在骊所言, 姬岚残害手足,私改诏书,的确不配天子之位。可襄西之地土壤肥沃,子民良善。偏安一偶,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有何不好?   再言,他祖上是尚了公主的。荣耀和家底一代代传攒下来, 虽家世越来越显赫,可和皇室的血亲关系却是越来越远。   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这些都是老国公最初的想法, 只是被顾在骊劝说了几日,他的想法也微微有了松动。偏偏这个时候, 宫中绞杀反贼的圣旨到了。   夜里, 老国公一行车马正赶着夜路过关卡, 忽然被拦截。兵士一口一个“叛贼”、“杀无赦”。   老国公爷脸色变了又变。   在马车里睡着的顾在骊被惊醒, 从车厢里跳出来, 看着围上来的守城士兵, 不由惊住。难道远在京中的父亲出了事?   老国公想要分辨,士兵并不给机会,乱箭射来。马儿惊, 奴仆损。   老国公明白此等情况,若逃走当真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可密密麻麻的箭矢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他更不愿这样稀里糊涂地以死明志。   奔逃间,顾在骊脸色微沉,道:“是我连累了国公爷一家。”   老国公坐在马背上,回望追来的士兵,摆手道:“事已至此,先离开这里再说。”   顾在骊打马飞奔,心中却忧心一片。担心远在京城的家人,若不是京中出了什么变故,陛下为何会连夜送信拦截绞杀?一片慌乱追杀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父亲大风大浪见多了,定然有所准备,大家都会好好的。   一支利箭呼啸而来。   “当心!”荣元宥从跨坐的马匹上纵身一跃,扑到顾在骊坐骑的马匹,压着顾在骊头背俯下身去。   箭矢擦着他的手臂,划破衣料,落下一条血痕。   顾在骊看了一眼荣元宥手臂上的伤口只是很浅的一道,迅速弯下腰拿起挂在马鞍旁的弓箭,搭弓,转身,咻咻咻。   三箭齐发,擦着荣元宥的脸。荣元宥近距离地看着顾在骊眯起一只眼睛射箭的样子,看得一愣一愣的。   顾在骊看向荣元宥,道:“回到你自己的马上去,两人共乘马跑不快。”   “哦、哦……”荣元宥喉间微滚,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他侧转过身,拉住先前乘坐的那匹马的马缰,跨了过去。回到自己的马背上,忽觉怅然。   前面的荣夫人回过头来,略讶然地看向顾在骊,问:“顾大姑娘箭术不错,应当练过几年罢?”   “驾!”顾在骊打马,追上去,道:“自幼跟父亲学过骑射。”   被亲卫护在当中的襄西公望着顾在骊沉吟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姑娘,你不是想跟我借兵?行啊,如果你做我孙媳,我借兵给你。”   顾在骊怔住。   荣元宥也愣了愣,他立刻反应过来,急道:“祖父,您不要这样!”   顾在骊璀然一笑,飒然道:“老国公,在今夜之前,我费尽口舌说服您。过了今夜,您老人家已是陛下认定的反贼。这贼船,您已经上了。晚辈亦不必再求着您跟您借兵了。”   老国公哈哈大笑,指着顾在骊摇头,没再说话,朝前赶路。   荣夫人道:“父亲说笑,你不要往心里去。”   荣元宥的父亲在一旁叹了口气,笑道:“元宥,全家为了你娶媳妇儿可是什么手段都用了,你就不能争点气,自己把媳妇儿娶回家?”   荣元宥脸色僵了僵,有些尴尬。   片刻后,他打马靠近顾在骊,坦然道:“你放心。你若不想嫁我,没人会逼你。别把祖父和父亲的话当真,两位长辈性情如此,时常说些玩笑话。”   “你也放心。我若不想嫁,也没人逼得了我。”顾在骊瞥了荣元宥一眼,心想荣家人可真是有趣,密箭追命狼狈时,竟还有心思说笑。   骑马奔逃,逆风拂面,冰冷的风打在脸上,将人打得异常清醒。   顾在骊不再想荣家人,而是惦念起京中境况。   父亲可还好?陶氏和弟弟去年冬日吃过一回苦,这回可又是遇到了危险?   温静姗可是暴露了行踪?她如今体弱,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倘若温静姗暴露,那妹妹如何了?会不会一并被连累?   那个不靠谱的姬昭可能护住妹妹?   护不住的,还在睡着呢。   顾见骊靠在姬无镜身边瞌睡,浑身疼痛和艰苦的环境,还有担忧的心情让她睡不着。她听出来长风走进来的脚步声有些急,便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怎么了?”顾见骊问。   “我看见了火把,应当是搜山的御林军离这里已经不远。不能再躲在这里了,得立刻离开!”长风说着,叫醒山洞里的众人。   大家都没有睡沉,就连姬星澜和姬星漏两个孩子也没有沉睡,长风与顾见骊说话时,大家都醒了过来。   睡前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不必再收拾,不过是片刻功夫,众人都走出山洞,匆匆往层山深处赶去。   一夜过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际更无星与月,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山路里。   未有人踏足过的山路被灌木相埋,十分难行。为了隐匿行踪,走在最前面的长风也不敢过分以刀开路。走在最后面的长林尽量掩盖掉大家走过的痕迹。   顾见骊“唔”了一声,一脚踩空,被干枯的藤蔓绊了一下,不过幸好被芫顺扶了一把,没摔倒。   “阿娘!”姬星澜扁了扁嘴,差点哭出来。她的眼睛红透了,可是她不敢哭。她已经知道阿娘在骗她,这不是什么捉迷藏的游戏。她不能哭,不能给大人添乱。她乖乖将脸埋在季夏怀里,忍住不哭。   不多久,芫平“哎呦”了一声,却是真的一脚踩空摔倒了。她怀里抱着姬星漏呢,摔下去的时候,她歪了下身子,把姬星漏护住,没让怀里的姬星漏磕着碰着。   芫安赶忙把姬星漏从她怀里接过来。   “芫平,可伤到了?”顾见骊急忙问。   “脚腕有点疼……”芫平摸了摸脚踝站起来,“没事儿,就是磕了一下,没骨折没崴脚,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快走!”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长风飞身立于高树,巡视后面的追命,不由心中一沉。追来的人都是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御林军,而他们这一行人却多是女子孩童,被追上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他将情况告知顾见骊。   顾见骊侧过脸望向长生背上的姬无镜,沉吟了片刻,道:“眼下这种情况,我们若被追上定然一个也不能活命。不若也分开罢。”   出府时,玄镜门中的一些弟子和府中其他家仆已经朝着不同方向逃离。而到了眼下,顾见骊是把他们这群人再分开。分了三路逃开。   顾见骊仍然让林嬷嬷和季夏照看着姬星澜,且将长生分过去。   让栗子和小荷照顾着温静姗,且将长林分过去保护。   剩下的人,长风背着姬无镜,芫平和芫安照顾姬星漏,芫顺帮扶着顾见骊。剩下这些人本该也分成两伙,只是实在分不出男子相护。   “阿娘……”姬星澜红着眼睛,努力憋泪。   顾见骊轻轻抱了抱她,温柔哄着:“澜澜听话,要记得阿娘与你说的话,没什么好怕的,等一个天亮,再等一个天亮,游戏就结束了。”   姬星澜使劲儿点头,听话地不吵不闹,乖乖偎在季夏怀里。   越是往深山中走,不仅难行,陈年的积雪也后,冷风刺骨。顾见骊将手搭在姬无镜手腕,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她再抬起头时,后知后觉地发现天亮了。   腊月十九了。   明天,再熬一天就好了。   虽然知道御林军人数众多,个人能力再强悍,也不能以一敌万,可是她还是觉得只要等到姬无镜醒来就好了,就安全了。   中午时,几个人短暂停下来喝些水、吃点干粮果腹。打算再启程时,芫平却没有动。她捏了捏脚踝,哽咽着说:“夫人,我好像走不了了……”   顾见骊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言语无力。   芫平眼里闪着泪花,努力笑出来,说:“刚刚还能拼力往前走,眼下坐在这里,是再也起不来继续走了。夫人您别管我,我也和季夏姐他们那般分开走罢!”   顾见骊犹豫了片刻,狠狠心,决定:“好,我们分开。但是,芫安,你陪着芫平可愿意?这荒山野岭的,再如何分开,也不能一个人。”   “可是小公子还需要……”芫平怔怔。   顾见骊打断她的话:“还有我和芫顺,你不用挂心。就这么决定了。”   “谢谢夫人!”芫安擦了擦眼泪。   芫平与芫安一同长大,刚刚那一刻,芫安真的担心芫平就这样被当成了弃子。能和芫平一起,芫安是欢喜的,哪怕和好姐妹一同死。   顾见骊蹲下来去抱姬星漏。姬星漏推开她的手,趾高气昂地说:“我才不需要你抱,我自己能走路!”   顾见骊知道姬星漏身体结实,也不坚持,只是说:“好,但是得让我牵着你。而且等下我或者芫顺抱你,你不能使脾气。”   姬星漏别扭地把手递给顾见骊。   他使劲儿迈开腿,大步往前走,偏过头望向顾见骊牵他的手。 第171章   林少棠马不停蹄, 赶到昌阳庄, 又按照不甚详细的地址,挨家挨户地找人。终于找到不起眼的农户。他“咚咚咚”叩门,惊醒落在枝上的鸟。   木门“吱呀”一声, 从里面被推开,颤颤巍巍走出来一个独臂老人。   “你找谁呐?”老人佝偻着腰, 努力抬头去看林少棠的脸,分辨了半天确定是个没见过的陌生人。   “老人家,罗姑娘可是住在这里?她的师父让我来这里寻她。”   老人狐疑地审视着林少棠。   一个陌生男子来找一个姑娘家,可不能随随便便就信了。这个院子里住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若面前唇红齿白的少年其实是个恶人,他们这些人可怎么活?   老人闭口不言。   “赵叔, 什么事情?”罗慕歌走了出来,立在门口, 遥遥望着大门的方向。   “罗大夫,这个人说是你师父让他过来寻你的。”   “师父?”罗慕歌怔了怔, 她快走几步, 走得近了, 看清来者是林少棠。她问:“我师父让你来寻我所谓何事?”   林少棠急道:“来不及多说了, 罗姑娘快跟我走。若是迟了, 恐要来不及见你师父最后一面!”   罗慕歌变了脸色, 问:“师父怎么了?”   说着,她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   老人赶忙伸出胳膊拦了一下,劝阻:“罗大夫, 你一个姑娘家可不能随便跟人走啊,他要是个恶人是个拐子可如何!”   几个孩子趴在门口,探头探脑往外看。   “赵叔放心,这人我是认识的。”   林少棠赶了那么远的路,心里急躁,此时方平静下来,不再催着立刻就走,让罗慕歌收拾一番,也对院子里的人说了一声。   这间小院里的老老小小要么曾是罗慕歌的病人,要么是无家可归的人,都被罗慕歌收留在这里,给他们一个遮挡风雨的地方。   孙引竹跟纪敬意讨假死药,纪敬意最后透露他的徒弟罗慕歌知道他将药放在何处。   昌阳庄离京倒是不远,本就挨着京城。   罗慕歌跟着林少棠回京的路上,听说了纪敬意的事情,不由心中焦急。   不过林少棠显然知道的也并非全部实情,他只知道纪敬意惹怒天颜,被关进牢中,且被用了重刑,奄奄一息。   赶回玄镜门,看见有御林军把守,罗慕歌不由皱眉。   是不是师兄发生什么事情了?   罗慕歌忽然心慌起来。   她离开京城几个月,京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师父出事了,师兄也不见了踪影?不过眼下不是细究的时候,她从一条暗门悄悄溜进去,跑进纪敬意的药房,翻出假死药,也不敢停留,立刻离开玄镜门,将药交给林少棠。   她脸色微沉,问道:“皇后娘娘当真会救师父出来?”   “之所以要了两份假死药,正是因为其中一份是给你师父准备的。当然,此番救人并不容易,谁也不敢保证定能将你师父救出来,我们只能尽力为之。”   我们。   罗慕歌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不过她并没有再多想,毕竟此时她心里乱着。她要尽快弄清楚师父和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引竹派出宫接应的小宫女从林少棠手中接了药,当日便买通了狱卒,下到了纪敬意的吃食里。药劲儿很快,纪敬意吃下没多久,便没了气息。他本就被打了一身伤奄奄一息,所以也没惹人怀疑。   窦宏岩忙着准备国宴之事,听说后,派身边的人去检查一番,草草扔去了乱葬岗。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昏黄,乌鸦在哑吟,阴森凄清的枯山上,飘着一股腐尸味儿。   早就候在乱葬岗的罗慕歌双手有些发颤地拿了解药给纪敬意服下,看着纪敬意身上的伤,冷情如她,还是在一瞬间红了眼睛。   这个时候,顾见骊一行人又朝着山峦腹地走进许多。目之所及连枯草都不见,只剩绵绵皑雪。   厚厚的积雪不仅路滑难行,而且还遮了路况。瞧着一片白雪覆盖,没踏上去谁也不知道积雪下是土地还是洞穴。   顾见骊一手牵着姬星漏,一手握着捡来的一根细树枝,每迈一步之前先用树枝探探路。   姬星漏忽然膝盖一软,跌倒了。   “星漏,累了是不是?”顾见骊急忙把他扶起来,蹲在他身前,拂了拂他膝上的积雪。   “才不累……”姬星漏打了个喷嚏。   顾见骊急忙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热。顾见骊心里顿时一惊。若姬星漏在这个时候病了,可当真是雪上加霜。   芫顺急忙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姬星漏的小袄,给他套上。姬星漏本来就已经穿了一件小棉袄,如今套上两件,他小身子变得圆滚滚的。   言语总是无力。   顾见骊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把姬星漏抱在怀里,沉默地往前走。   只要熬过今天,等姬无镜明日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也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身娇体软的顾见骊才能支撑这么久。   可是后面的追兵真的不会在明日之前追上来?   顾见骊不敢想。   她望着远处层叠山峦之后逐渐西沉的落日,心里忽然凄凄。当日头落下山去,再升起时,便是她的生辰日。   想她万千宠爱得长大,往昔每年生辰,家里人都会给她小办,热热闹闹,也会收到很多礼物。   然而这两年的生辰日,可真是一年比一年凄惨。   去年生辰,怀着赴死的心。今年生辰又是在亡命……   姬星漏小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搂着顾见骊的脖子,安静地看着她,也听着她越来越重的喘息。   “顾见骊,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姬星漏忽然说。   顾见骊有些惊讶地垂眼看向他。   姬星漏有些别别扭扭地补充:“我是说真的!”   姬星漏话音刚落,顾见骊还未来得及作答,脚底一滑,竟是踩到了一片虚雪。她的身子整个朝一侧栽去,倒下时压裂了雪面,积雪之下是很大的一个斜坡。顾见骊不由自主抱紧了怀里的姬星漏,将孩子的头脸紧紧护好,沿着斜坡朝下滚去。   “夫人!”芫顺大惊失色,急忙跌跌撞撞地跟着往下跑去。斜坡很陡,芫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去。   长风亦背着姬无镜追去。   顾见骊一直滚到谷底,腰侧磕在一棵树上,这才停下来。   她的手因为一直护着姬星漏的头脸,手背上被石子儿划破了一大片,只是疲惫和寒冷让痛觉也变得迟钝了些。   她顾不得疼痛,急忙坐起来,查看怀里的姬星漏,急急问:“有没有被磕着?”   姬星漏摇头。他干净的眸子一瞬不肯移开地望着顾见骊,望着望着,他忽然就哭了。姬星漏向来不会无声地哭、哽咽地哭,他只要一哭,定然是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   “哪里疼了告诉我呀。”顾见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阿娘,阿娘……”姬星漏栽进顾见骊的怀里,哭着喊,“我要把他们都杀光,都杀光!在雪山里挖一个大坑,剁了他们的腿,把他们统统扔进坑里活埋!让他们疼,让他们冷,让他们怕,让他们死!”   顾见骊惊了半天,回过神来连忙抱着姬星漏,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哄着他。顾见骊最后用哭声会引来追兵为借口,终于哄得姬星漏不再哭。   他不哭了,也没什么力气了,脑袋沉沉地靠在顾见骊怀里,一声不吭。   “什么人!”长风忽然厉声开口。   长风很少说话,声音也很冷,他忽然开口,让顾见骊吓了一跳。   有人?   紧接着,顾见骊心里更是一惊,难道已经被御林军追上了?   顾见骊顺着长风的视线看去,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躲在一块山石后。被发现了,两个孩子转身就跑,大的女孩十岁的样子,小的男孩六七岁的样子。   顾见骊愕然。   在这延绵雪山深处,怎么会有两个孩子?不会只有两个孩子,必然有大人在附近!   长风轻易追上了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显然被吓坏了,小男孩躲在姐姐的身后,缩着头。女孩子也被长风吓到了,红了眼圈。   顾见骊急忙把怀里的姬星漏递给芫顺,在两个孩子面前蹲下来,柔声问:“你们两个的家人呢?怎么能乱跑出来,你们父母要担心了。”   “抓兔子!”藏在姐姐身后的小男孩探头说。   小姑娘怀疑地看向顾见骊,说:“我们天天来这里玩。”   顾见骊的心怦怦跳着。   当看见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一个猜测。这雪山腹地或有人家,一户,或者一村。   顾见骊是欢喜的,因为她实在是太累了,而且为了轻便,他们带的干粮也用尽了。他们需要干净的水,需要果腹的粮,需要取暖的火。如果有风寒药那便再好不过了。   顾见骊一行跟着两个孩子不为外人所知的村落。   雪房子只一半露在地面,另一半藏在地下,这样更暖些。天色将黑,几家升起烟火,还有几个人围坐在火堆旁,翻着正在烤的红薯。兴许是因为太冷了,散养的母鸡蔫头耷脑地走着。   顾见骊一行人的出现显然惊了村子里的人,路边的人停下来,坐在火堆旁的几个男人们也站了起来。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盯着顾见骊一行。   也有人皱起眉。   芫顺在顾见骊身侧开心地说:“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可以在这里好好歇歇等五爷醒来了!”   顾见骊的视线飞快扫过人群的脸,心中微沉。她谨慎道:“小心为上,不要轻易吃这里的任何东西。” 第172章   一个妇人从雪房子钻出来, 惊讶地看着顾见骊一行人。她扯开嗓子喊:“大丫, 哪儿领来的人?”   那个小姑娘就叫大丫。   小姑娘说:“我和弟弟抓兔子的时候遇见的!”   妇人摇摇头,没说什么,又弯着腰钻了回去。   又走了一会儿, 到了这对姐弟的家。   这样冷的天,两个孩子的父亲竟然光着膀子, 拎着大刀在劈猪骨。不大的小院子里洒了些血迹,显然是刚刚杀了猪。   妇人蹲在另一侧,把宰杀的母鸡浸在滚烫的热水里,等烫软些好方便拔鸡毛。   “阿爹,阿妈!我和姐姐遇到了奇怪的人!”二毛不再躲在姐姐的背后,跑到母亲的身边, 望着热水里的鸡,舔了舔嘴角。   男人和女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 惊讶地看向顾见骊一行人。   顾见骊先开口:“我们在雪山里迷路了,本以为要埋身于雪山里。没想到遇见了大丫和二毛。我们只来讨一盏热水, 暖暖身子, 很快就走, 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如果不方便的话……”   男人打断顾见骊的话, 诧异问:“迷路?怎么会在这片山里走得这么深?”   两个小孩子的口音还不甚清楚, 可男人的口音却明显不像中原人。联想外面遇见的那几个汉子皆生得高大, 想来他们这个村子的人的确不是中原人,至少祖上不是。   顾见骊窘迫起来,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本是桐乡的富裕人家, 与夫君两情相悦,奈何两家有夙仇,竟棒打鸳鸯。无奈之下,我与夫君从家中逃离,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平安顺遂的日子不过五年,就被家里人找到了藏身之地。家族视我为耻,派家丁将我们捉回去,我们一家人自然是不肯的,没想到夫君也受了伤……”   顾见骊垂下眼睛,轻轻抹去眼角的泪,一副楚楚可怜样,瞧上去让人心疼极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又目光扫过长风背上的姬无镜。   妇人开口:“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可怜不见的,先进屋暖暖再说。”   雪房子外面瞧着像是埋在雪里,不曾想里面却暖和得很。一个火盆放在屋子当中,里面摆着一些红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蹲在火盆前,翻烤着红薯。   烤红薯的味道很香。   安静趴在顾见骊怀里的姬星漏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来,视线直直望着火盆里的红薯。   大毛瞧见了,问:“你要吃吗?”   姬星漏重新低下头,把脸埋在顾见骊怀里,不吭声。   妇人跟进来,指着大儿子吩咐:“大毛,让客人们烤烤火。你去灶屋掀开锅,重新加两瓢米。”   过了没多久,就到了饭点。   这家人姓陈,男人叫陈旺。陈家夫妻两个添了碗筷,邀顾见骊一行人一起吃。雪房子地方不大,众人围坐在一起,有些拥挤。   “马上年节,最近村子里家家都在杀猪宰鸡,你们也算是有口福。倘若早两天来,可就吃不上了。”陈婶说。   陈家夫妻两个不是小气人,虽然来了客人,也没把荤菜藏起来,大大方方地摆了上来。   不过顾见骊晓得农户平日里日子清苦,也不碰这家人的肉,只吃了些烤红薯。   陈旺又询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有个姨母很是疼我,这次本来就打算往她那里去,等到天亮了,我们就离开,投奔我姨母去。”顾见骊说。   陈旺点点头,没说什么。   倒是陈婶说:“妹子,你也看见了,我家地方小。最多只能腾出一间房给你们将就一晚,别嫌弃挤。”   “陈哥和嫂子心善能帮扶我们一把,没有把我们拒之门外已经十分欢喜了,又怎会嫌弃。”顾见骊低下头,将腕上的一个镯子撸下来递给陈婶。   “你这是做什么,我可不收!再说我们这小村子也用不上金银。”   “对陈哥和嫂子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可对我们而言却真真是雪中送炭的恩情。我身上也没有旁的东西,这镯子也不值钱,也就是好看些,给大丫戴着玩就好。”   大丫伸长了脖子去瞧,眼睛都看直了。   陈婶再不识货也知道这镯子可是价值不菲。她犹豫了一下,爽快地收拾了下来,顺手递给了大丫。   姬星漏看了大丫一眼。   吃了饭,顾见骊又跟陈婶讨了一块姜,让芫顺亲手去熬一碗姜汤,给姬星漏喂下。   姬星漏喝了姜汤,说:“我想和二毛玩。”   “好,但是只能玩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回来。”顾见骊说。   姬星漏答应下来。   芫顺挨着顾见骊坐下,疲惫地捶了捶自己的腿,小声说:“夫人,您让我亲自去熬姜汤,是不是怕陈家人下毒啊?我瞧着他们就是朴实人家,不至于?”   顾见骊侧着脸,凝望着躺在床上的姬无镜,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芫顺坐着歇了一会儿,去灶房抱了些干草进来。主仆四人还有一个孩子挤在这间小屋子,她和长风自然是要睡在地上的。   顾见骊低声说:“做做样子就好,无需铺得太仔细。我们不等天亮,夜里就走。”   芫顺依言,心里却在想夫人是不是太谨慎了些?   熄了灯,顾见骊抱着姬星漏歇在姬无镜身侧。她虽阖着眼,像睡着了一样,却清醒得很。她探手摸了摸姬星漏的额头,发现他没有下午时那么烧了,心下稍安。她凑到姬星漏耳边低声说:“星漏,不要睡得太沉。等这家人睡着了,我们就走。”   隔壁大毛、大丫和二毛笑闹的声音隐下去,陈旺和妻子也歇下了。   夜深了,顾见骊一行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村子里的几个人翻墙而入。睡着的陈婶一下子坐了起来。   “干什么?睡你的觉,别找麻烦。”陈旺不耐烦地说。   陈婶犹豫了一下,重新躺下来。一片寂静里,她将脚步声听得很真切。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了头。她在心里替顾见骊惋惜,可惜她不能管。这个村子里的人,没几个好人,谁手里都沾了人命。   陈旺又开口劝妻子:“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谁也别管旁人的事儿。遇见这种事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儿个咱们没有落井下石害那家人,已经是心善了。旁的,你也别瞎参合。”   七八个汉子翻墙而入,结果扑了个空,顾见骊一行已经先一步溜了。几个汉子操着不同的口音咒骂着,也不再避讳,光明正大地提着灯笼去追。   “他们果然追来了!还是夫人有远见!”芫顺愤愤然,“咱们也就是路过,没有深仇大恨的,何必要起了歹心想害咱们!什么雪中送炭……呸!分明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顾见骊入村子的时候,观察到站在路边的一个汉子耳后有刺青。那是犯了死刑的人才会烙下的刺青。   所以,她这才警惕起来。   村子里的人很快追上来,必得有人相拦。慌乱间,顾见骊看见随意放在路边的一辆平板小推车,应是平日里村子里的人推菜的。   顾见骊急忙让长风将姬无镜放在车上,也把姬星漏放上去,她和芫顺推着车,长风腾出手来,拦截追上来村民。他也不恋战,只做拦住,护着其他人跑出村子。   可是刚逃出村子,长生脸色骤变。他听见了刀剑开路的声音,御林军追来了。   比起这些避难的村民,御林军才是真正需要堤防的。   “夫人,朝西去,别回头!”长风手腕翻转间,盘在腰间的软剑抽出,在漆黑的夜里泛着森然的光。剑尖所指,最前面的村民应声倒地。   后面的人停下脚步,谨慎起来,都是刀尖上滚过的人,长风只是一剑,已让他们看出来他武艺的不凡。   长风护着顾见骊几个人逃离村子,也不跟上去,他必须留在这里,将最先发现这里的御林军全部斩杀。   村子里的几个汉子也很快发现了御林军,几个人对视一眼,了然,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于是,当顾见骊和芫顺推着车绕过一处山石,便看见了等在前方的七八个体壮村民。她们到底不如村民更了解地形。   芫顺咬咬牙,狠心道:“夫人,您带着五爷和小公子走,我去拦!”   “你怎么拦?”顾见骊毫不犹豫地拒绝。   顾见骊松开推车的把手,直起身来,正视前方拦住的几个人,高声道:“我们孤儿寡母路经此地,不敢给你们添任何麻烦,你们又何必赶尽杀绝?”   为首的男人咧着嘴笑,道:“咱们在这里安分躲仇,你们把外人引来,打破了我们的安宁,还好意思说不给我们添麻烦?呵。”   另外一个男人上下打量着顾见骊和芫顺,道:“咱们这地方,女人可是个宝贝。几个汉子才能共享一个娘们。你们这样的天仙人物来了这里,就是上天赐给爷儿们的。也别想着离开,老老实实留在这里,给爷儿们生孩子续香火才是大事!”   芫顺气得眼泪直掉,她撸起袖子来,恼怒地说着:“我去跟他们拼命!”   顾见骊拉了芫顺一把,望向对面的几个人,毫无惧意地大声说:“好,我们跟你们回村子去。”   拖延,再拖一天。不,兴许只要半天就好——股见骊在心里这样说。   “你这娘们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等着救兵?哼,”操着一口京腔的男人冷笑,“不急,先让爷儿们几个就地尝尝鲜再回去,哈哈哈……”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大声哄笑。 第173章   顾见骊低下头, 摁着姬星漏的小脑袋, 将坐在木板车上的他摁进姬无镜的怀里。她严肃地说:“趴在你爹怀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许抬头, 不许睁开眼睛。”   顾见骊从木板车上拽出一把镰刀。   “小娘子这是做什么?哈哈哈哈,拿着把镰刀还能把我们砍了不成?还知道连夜逃走也是个有点脑子的, 怎么就忽然犯了蠢。”   其他几个人也哄笑。   “小娘子,听你口音是京城的人。咱们也算是老乡。收起你的刀,老老实实从了爷儿们几个,把爷儿们几个伺候好了,咱们也对你温柔些。咱们也不想闹出人命来。”   “就是。长得天仙似的,看得就想流口水。啧, 别打打杀杀的,也不怕吓着你的孩子?你儿子也才几岁, 你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前头?啧啧,实不相瞒, 当年逃亡时没了粮食, 把小孩子架在火上烤, 人肉又抵饱, 又美味啊……”   这是道理也被他们说了, 哄骗之行径也做了, 眼下又开始赤裸裸地威胁。   姬星漏将脸紧紧埋在姬无镜的胸口,他紧紧攥着小拳头,愤恨仇恨得胸口起伏, 眼睛却是湿了。   顾见骊当然明白力量悬殊的道理,更何况对方还是几个人。可是她得拖延。她不是在拖延着等姬无镜醒来的时辰 ,而是在等长风追上来。   于是,顾见骊装出迟疑的表情来,怀疑又委屈地望着他们。瞧着竟像是被说动了。   “你、你们当真不会要我们的命?更不会杀了我男人和孩子?”顾见骊颤声地问。   几个汉子瞧着她迟疑的表情,又听她这么问,顿时一乐。   他们可不是为了图一时爽乐,而是打算将顾见骊和芫顺留下来给他们村子里的男人们生孩子的,能不用强,说服她们自然是极好的。   “当然。咱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话自然算数,更不会骗你个女人。只要你们乖乖听话,咱们几个不仅不会要了你们性命,还会帮你男人找药治病。”   “真的?”顾见骊颤声问。她的样子委屈又难过,脆弱得惹人怜惜。几个男人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开始痒痒起来,更有甚者,垂涎地咽了口唾沫。他们这些人,身边的女人能是什么样子的粗鲁妇人?当然不能跟眼前的顾见骊相比。   不由自主地,几个汉子朝前走去。   顾见骊心中冷静,面上却是一副央求的样子:“几位爷行行好,这雪山夜里的……真的冷得很,孩子还在一旁。我们跟你们回村子去成不成?”   “小娘子,爷儿们几个心善留你男人和孩子的性命。你倒是也体贴一些咱们的急迫心情。你放心,棉袄都给你,别怕冷……”   一张张不怀好意的脸,宛如伥魔。   顾见骊心中一沉,知道这些人不仅打算将她们拐回去,更是铁了心要在这里作恶。   芫顺从最初的恐惧中已经回过神来,她猜出来顾见骊是在拖延时间,在顾见骊与那些人言语周旋时,她在心里默默盼着长风快些追来,快些追来!   眼看着这些狼心歹人逐渐靠近,芫顺双股打颤,几乎不能站稳身子。她向后退了一步,靠着身后的平板车支撑着。   怎么办,怎么办?   芫顺侧过脸看向顾见骊,忽然之间有了决断,她狠了很心,朝前迈出两步,望着逐渐走近的歹人,笑着大声说:“我家夫人身娇体弱,这样的地方太草率了。我来陪陪几位爷儿,给几位爷先解解闷如何?”   “芫顺!”顾见骊惊愕地侧过脸看向她。   芫顺推开顾见骊握在她小臂的手,又朝前迈出两步来。   “嘿,倒是个忠心的狗。不过爷儿们几个这么多人,就算两三个一起上,还得闲几个蹲在一旁干眼馋。所以你们也不用争先恐后,都有份。嘿嘿嘿……”   芫顺本就是鼓足了勇气,听得这话,晓得自己连最后保护夫人都没能做到,顿时崩溃痛哭,泣不成声。   顾见骊收起脸上所有装出来的畏惧和委屈,眉目冷肃地看着这些歹人逐渐靠近。   “别哭了。”顾见骊将手中的镰刀塞进芫顺的手中。   她正视着逐渐靠近的歹人,手在身后的木板车上摸索另外一把镰刀。她的手刚刚握住刀柄,手背上忽然一阵微凉的触觉。   她以为是姬星漏,下意识地轻斥:“星漏听话!”   然而,那些朝这边走近的歹人却在同时停下了脚步,脸上的表情也都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顾见骊怔了怔。   下一瞬,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颗冰寒的心忽然怦怦跳动起来,似要破冰而出。她动作僵硬地慢慢转过头去,满眼不可思议。   姬无镜冰凉的手握住顾见骊的手腕,支撑着慢慢坐了起来。他本是耷拉着头,当他坐起来后,动作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恐怖的脸。   他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的黑色血液,密密麻麻的黑色血线遍布整张脸。漆色的眸子深若黑渊,眼白却是一片赤色。血丝蔓延,凝出黑血,从眼角滑落,擦过他左眼眼尾下的泪痣。   他望着呆怔的七八个村民,忽然扯起一侧唇角,神色怪异地笑了。   状若真正从无疆炼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无镜……”顾见骊双唇微动,轻轻地低唤。   七八个村民中,那个操着一口京腔的汉子忽然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他是姬昭!玄镜门的姬昭!”他惊恐地大喊了一声,转身就跑。   其余几个人愣在那里,尚且还未反应过来。   姬无镜握住顾见骊手腕,动作缓慢地手腕翻转。紧接着,顾见骊手里的那柄镰刀忽然寸寸断裂,零碎的刀刃碎片凭空而起,化为追命的利刃,刺进七八个村民的身体中。额头,咽喉,心脏,还有转身的那个人的后脑。   姬无镜冷眼看着他们,双唇阖动,无声地念:“破。”   下一瞬,利刃在他们体内炸开,七个人的身体在一瞬间软下来,跪在地上。清脆的炸裂声后,头颅炸裂。   血雾一片,染脏了洁白的雪。   芫顺跌坐在地,双眼空洞,整个人像是傻了一样。也不知道是被眼前血腥的场景吓到了,还是劫后余生的腿软。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忽然就落下泪来。   天很冷,冰凉的眼泪在脸颊上缓慢蜿蜒。   “无镜……”她再一次轻轻地唤。   姬无镜垂下眼睛,黑色的血迹从他的嘴角溢出,滴落。   “无镜!无镜!”顾见骊忽然大声地喊,“你看看我!”   目视前方的姬无镜这才侧转过脸,将目光落在顾见骊的脸上。   顾见骊扑上去,紧紧抱着他,哭着说:“不要,你不要有事。不要吓我了,我求求你了。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你不要再出事了……”   姬无镜动作缓慢地抬手轻轻拍了拍顾见骊的手背,连动作都是僵硬的。   “没事。”他开口,声音沙哑死气。   顾见骊紧紧抱住他,眼泪一颗一颗跌落在姬无镜的肩头。她不敢去想姬无镜此番提前醒过来会有怎样的后果……   多少次的九死一生,顾见骊从来都是无畏前行的,此时忽然就怕了。   姬无镜动作僵硬地垂下头,将下巴搭在顾见骊的肩窝。他合上眼,用最后的力气,在顾见骊耳边低声说:“顾见骊,叔叔从来不骗你。”   顾见骊怔怔,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无际的雪山。   她后知后觉地试探着喊了一声:“叔叔?”   她的叔叔靠在她的肩上,没有回应。   顾见骊一动不动地呆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她手忙脚乱地扶着姬无镜躺下来,拿过一旁的披风仔细给他盖好,连头脸也一并盖上,不让他受风受凉。   “阿娘……”姬星漏满脸眼泪,仰着脸望向顾见骊。   顾见骊把他推进披风里,塞进姬无镜的怀里,说:“没事,在你父亲怀里睡一会儿。”   芫顺爬起来,手足无措。   “夫人……”   “我们走。”顾见骊擦了眼泪,弯腰握住平板车的把手。   “我们走,继续往前走。不能停。”她重复。   芫顺六神无主,磕磕绊绊地跟上去,和顾见骊一起推着平板车,继续往西行。   长夜漫漫,寒风侵袭。   顾见骊和芫顺推着车走了很久很久,一路沉默。   顾见骊忽然开口:“芫顺,你有听见追兵的声音吗?”   太冷的天气使人变得迟钝。芫顺反应了一会儿,才哭着摇头:“没有听见,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能听见风声,和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脚下的石头一绊,芫顺忽然跌倒了。她想爬起来,却几次失败,绝望地哭:“夫人,芫顺真的走不动了。”   顾见骊环顾四望,雪山将她拥抱在怀里。   “不走了。”她说。   她也走不动了,她早就走不动了。   顾见骊和芫顺推着车往前走了几步,靠着一块巨大的山石。又搬来石块抵住车辕。   他们不再走,停下歇着。   芫顺抱着厚厚的棉披风铺在地上,靠近推车,蜷缩着躺下来。顾见骊爬上平板车,钻进披风里,挨着姬无镜和姬星漏躺下。她太困了,想睡。   根本没睡着的姬星漏假装自己睡着了。   寒风冷冷地吹,吹起地上的积雪。后来开始落雪,逐渐堆在几个人的身上。   夜里,姬无镜缓缓睁开眼。   他这一生,独行而生,原来他这样的人,竟也会有人拼死相护。   他凑过去,将吻轻轻落在顾见骊的眉心。   天地皆寒,寒遍四肢百骸,他贴在她额头的唇是唯一的温存。 第174章   姬星澜把脸埋进季夏的怀里, 嗒嗒滚落的眼泪浸湿了季夏的棉衣。   “妈妈, 妈妈……”姬星澜小声地哭,呜咽悲鸣。   季夏红着眼睛,想哄, 却也不知道怎么哄,只能用力抱紧了姬星澜, 反反复复地轻轻拍她的后脑,抚过她的后背,偶尔轻哄一声“不哭”或“不怕”。   “妈妈。妈妈……”姬星澜知道不能大声哭闹,会引来追兵。可是她好难过好难过。在顾见骊嫁到姬府前,姬无镜多数时候都在卧床病着。姬星澜身边只有哥哥、林嬷嬷,还有总对她笑的栗子。   她是被林嬷嬷一手带大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林嬷嬷分开。   季夏没让她看, 捂着她的眼睛抱着她往前跑。   可是姬星澜看见了,看见了那些穿着硬邦邦甲胄的御林军, 还听见了林嬷嬷摔倒的声音。林嬷嬷怎么还没追来?她怎么还不来?   “澜澜想要妈妈抱……”姬星澜委屈地哭。   季夏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胡乱擦去眼泪, 勉强压下哭腔, 哄着姬星澜:“澜澜不哭, 长生去寻林嬷嬷了, 他那么厉害一定能把你妈妈带回来。那些坏人说不定很快就会追来, 咱们不要发出声音来好不好?咱们也就悄悄在等在这里, 等着长生把你妈妈救回来。”   姬星澜懂事地使劲儿点头,紧紧搂着季夏的脖子。她抿着唇,把所有的哭声都咽下去, 眼泪却还是在悄悄地流。   她还是害怕呀。   季夏抬起头,望着夜幕,心里沉重。她对姬星澜说长生会把林嬷嬷救回来是为了劝慰小姑娘,其实她心里没谱,不知道长生能不能把林嬷嬷救回来,甚至担心长生也一去不回……   她又想起了顾见骊,想起顾见骊还带着个昏迷中的姬无镜,境况会不会比她这边更糟糕?   季夏心如乱麻。   逃亡的时候,季夏一脚踩空跌进一个雪窟窿。长生发觉从外面看,这处雪窟窿倒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所,所以就让季夏抱着姬星澜躲在这里,而他回去找林嬷嬷。   等了又等,终于听见了脚步声。   季夏心里先不敢欢喜,先警惕起来,担心不是长生,而是追兵。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里越来越紧张,整颗心高高悬起。   雪山的夜晚,一点丁声音也异常清晰。   很快,姬星澜也听见了。她扭头望向季夏,眼睛里亮晶晶的,带着浓浓的祈盼。   季夏把食指抵在姬星澜的唇边,对她摇摇头。姬星澜懂事地点头,紧紧抿着唇,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来,连呼吸也清浅。她紧紧抱着季夏的脖子,和季夏一样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当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姬星澜的脊背挺直,眼睛里漾出欢喜。她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林嬷嬷的脚步声!   小时候她生病了、摔倒了,林嬷嬷朝她跑来时就是这个脚步声!   她不会听错!   “澜澜!”林嬷嬷老泪纵横。   姬星澜扬起脸,看见林嬷嬷的瞬间,热泪滚落,她朝着林嬷嬷伸出一双小短胳膊要抱,奶声奶气地哭着喊:“妈妈……”   林嬷嬷把姬星澜紧紧抱在怀里,又哭又笑地哄:“澜澜不怕,不怕,妈妈在呢!”   “妈妈也不要怕!”   长生在一旁说:“都别哭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赶紧走。”   他又看向下方雪窟窿里的季夏,催促:“你还坐在下面干什么?赶紧上来,我们得快点走!”   季夏一直望着姬星澜,唇角挂着笑。听了长生的话,她回过神来,浅笑着摇摇头,说:“我不走了,你们护着澜姐儿快些走。”   “你胡说什么呢?”长生黑了脸,“我知道很累,可是不走只有死路一条。好季夏别闹,再坚持坚持!”   季夏还是摇头,无奈地说:“我走不了了。”   姬星澜从林嬷嬷怀里扭过身子,看向季夏,说:“走,咱们一起走!”   季夏冲她笑,语气轻快:“澜姐儿是季夏见过的孩子里最懂事的了,以后也要好好听话。”   长生觉察出季夏的不对劲,他立刻跳了下去,视线扫过季夏全身上下,最后落在她的脚踝上。季夏的手动作有些不自然地握在自己的脚踝处。   “你的腿……”长生脸色变了变。   “摔下来的时候碰到石头,断了。”   长生蹲下来,手掌碰了碰季夏的脚踝,季夏立刻疼得吸了口凉气。   姬星澜眨眨眼,惊愕地张着小嘴儿,一脸的不敢置信。季夏的腿摔坏了!可是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让季夏抱着那么久,还要让季夏哄着她!姬星澜眼圈一红,刚刚止了的眼泪又一次嗒嗒地往下掉。   “我背你走!”长生立刻去拉季夏的胳膊。   “我不要你背,你不要再管我了!你一个人也顾不上三个人!”季夏拒绝。   “少废话!”长生直接将季夏拉了起来,绕到她身前,略一弯腰,手臂环到身后,动作麻利地将季夏背了起来,走出雪窟窿,背着她往前走。   林嬷嬷急忙抱紧了姬星澜跟上去。   季夏拍打着长生的肩膀,急切地说:“你背着我,只能是拖延时间。不要管我,你帮我把澜姐儿护住了,也算是我能在夫人那里有个交代了!”   “我就算不背着你,也走不快,要等林嬷嬷。”长生绕过季夏膝下的手向上提了提。他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雪山,笑了笑,语气轻快:“好季夏,你是不是觉得不方便啊。男女怎么的来着?哦,授受不亲。怕被我背过了,再嫁不出去了?别怕啊,等咱们回去了,我就把你娶了。”   季夏一愣,握成拳头的手狠狠在长生的肩膀捶了一拳,愤愤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会嫁不出去?不对,我根本就不会嫁人!要一辈子留在夫人身边当差的!”   长生笑,说:“刚好啊,我也要一直在五爷身边当差,你嫁了我,这不刚好也能留夫人身边当差,一点不耽搁嘛。”   季夏气急,更加用力地捶了他一拳,怒道:“你这混人得了便宜还要再说浑话!小心我送你进西厂去!”   “得了你,整天瞎叫唤。你要是想废了我,那也得嫁了我才能近身嘛。”   林嬷嬷竟也跟着露了笑脸。本来逃亡了一路,心里惶惶,如今长生和季夏拌嘴,倒是让气氛缓和了不少。   姬星澜听不太懂,但是她看见林嬷嬷笑了,她眨眨眼,也跟着笑了。   又往前走了许久,长生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环顾四周,背着季夏跳上了一块高处,望向朝东的方向。   “怎么了?”季夏问。   “你听。”   季夏仔细听了听,隐约听见了号角的声音。她问:“这是什么声音?”   长生原本不甚确定,此时听准了,顿时脸上露出了喜色,狂喜道:“这是御林军收兵的号角!”   “啊?”林嬷嬷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那、那些追兵回去了?不追咱们了?”   长生高兴点头:“对!兴许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这些御林军被紧急调回了!”   过了好一会儿,季夏才不敢置信地问:“长生,你这耳朵行不行啊?没有听错?”   长生没有听错,这正是收兵的号角。搜山的御林军得到了紧急撤令,再也不往前走一步,火速反身撤离。   西厂中,陈河坐在炭火盆旁旁,用棉帕仔细擦雪团柔软的毛发。他刚刚给雪团洗了澡,怕小家伙着凉,用帕子一点一点给它擦干水渍。   “督主。都办好了。咱们的人也都撤离了,陛下撤令已发,御林军应该在回京的路上了。”小太监立在门外,细着嗓子禀告。   陈河轻“嗯”了一声,手中温柔的动作没停,说:“下去歇着。”   小太监应了一声,悄声退下去。   陈河很有耐心地擦干雪团身上的毛发,慢悠悠地说:“我能帮的也就这些了,也不知道师兄运气如何。”   雪团伸懒腰,用小脑瓜蹭了蹭他的手背。   陈河微笑,望着雪团的目光是温柔而又宠溺的。   “不管他,咱们睡了。”他抱着雪团起身,抱着它上了床榻歇下。   他得了消息赶去玄镜门,结果扑了个空。御林军出动,他倒也不能在御林军眼皮子底下进山找人。更何况,那绵绵雪山实在难以找到藏匿其中的顾见骊一行。所以,他在京中弄了些异动,让姬岚怀疑姬岩有所行动,不得不将御林军撤回。   几日亡命奔波,顾见骊的身体仿佛到了极限。濒临极限时,她不管不顾,再也走不动,偎在姬无镜身侧睡着了,手臂搭着姬星漏的身子,轻轻攥着姬无镜腰侧的衣襟。   她只想歇一歇,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毕竟是在风雪交加的雪山。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竟真的睡着了。   前两个时辰,她睡得很沉,像酣眠在自己的闺房中。后来,她开始梦见一些画面。她梦见从小到大的过往,望见那些年每岁生辰日热闹的景象,梦见去年生辰日的绝望,也梦见了雪山里的逃亡。   最后,梦中的画面停在姬无镜坐起时,他身体沁出细密黑血的可怖模样。   “无镜!”顾见骊一下子惊醒,坐了起来。   她怔怔发现身侧是空的,姬无镜不在身边。   “她醒了!”——是姬星漏的声音。   顾见骊寻声望去,终于看见了姬无镜。   姬无镜背对着她席地而坐,身前生着柴火。他将手中的一根枯木扔进火堆,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顾见骊盯着姬无镜的脸,惊愕地愣在那里。 第175章   人还是那个人, 五官也没有什么变化, 可却有些地方不一样了。脸色由曾经的苍白变成了另外一种白,好似玉石的清润之色,又多了几分磋琢后的鲜活。他身上没穿松垮的棉衣, 只着一身单薄的红衣,衣角堆落在雪地上, 随着微风轻轻浮动。天地间的皑皑雪山尽数成了他的背景,衬他生动异美的容颜。   他轻轻勾起一侧唇角,狐狸眼眼尾轻挑,眼尾下的那粒泪痣忽勾勒出一抹活色生香来。清润尽散,只余妖异之姿。   “不认识了?”姬无镜问。   依旧是顾见骊熟悉的那种懒懒散散的口吻,她呆怔的心弦终于被拉了回来,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匆忙别开视线。檀口微张, 想要说什么,却一时之间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半个字吐不出来。   她颔首垂眸, 视线落在车下的雪。轻风拂过, 吹起地面今日刚落的雪, 地面上的细腻的雪被吹起了一道道浅浅的涟漪, 好似那股轻风也吹进了顾见骊的心里, 让她那颗心上也轻轻浮起了一层涟漪。   她为什么要移开视线?她应该欢喜地望着他才对。顾见骊心中怦怦,她捏紧了身上裹着的棉披风衣角,重新抬起眼睛来, 对上姬无镜的视线,安静地望着他。   “顾见骊,过来吃兔肉。”姬无镜含笑道。   顾见骊木讷地点了点头。她捏着披风,动作有些笨拙地往前挪了一些位置,将脚踩在雪地上,下了木板车。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姬无镜的脸上,抬脚往前走,却忽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走了太久太久,这双腿竟然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又或者是歇了一晚冻僵了冻麻了。   顾见骊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有些手忙脚乱地掖了掖鬓角凌乱的碎发,装出淡然的样子来,抬眼望向姬无镜。姬无镜已经起身,朝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他一走动,画卷鲜活,光华尽展,浩渺天地也黯然。   顾见骊撑着雪地想要起来的手僵在那里,停下了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姬无镜,凝望着他一步又一步走近。   顾见骊心里生出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她竟然莫名觉得紧张。那丝丝缕缕攀爬在心上的紧张情绪弄得顾见骊觉得有些好笑,有什么可紧张的呢?   姬无镜俯下身来,手背贴在顾见骊的额头,“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也没发烧啊,人怎么傻了。”   他坐在火堆旁许久,手背是暖的。微暖的感觉贴着顾见骊的额头,又逐渐侵入她的身体里,随着她的血液,蜿蜒游进她的心里。   姬无镜手臂探过顾见骊膝下,将她打横抱在怀里,抱着她往几步之遥的火堆旁走去。顾见骊不由自主勾住了他的脖子,靠在他微暖的胸膛。   忽然拉近了距离,让顾见骊更清楚地看清了姬无镜的容颜。她近近望着他的侧脸,眼中生出几许茫然疑惑来。   昨天夜里,姬无镜醒来时眼白猩红,面颊皲裂沁出细密黑色血珠的可怖模样还在眼前。怎地今日就……   这是真的吗?   眼前的姬无镜是真的吗?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   还是只是她的梦?莫不是她的梦还没有醒过来?   顾见骊怔怔望着姬无镜宛如瑰璞般细理的侧脸,不由自主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她细小的指尖儿慢慢移过去,指尖儿将要碰到姬无镜的脸颊时,姬无镜已经走到了火堆旁,抱着顾见骊坐了下来。他侧过脸,看了顾见骊一眼,视线落在顾见骊几乎碰到他脸颊的指尖儿上。   顾见骊抿唇,动作有些不太自然地想要收回手,手腕却被姬无镜握住。   姬无镜渐渐眯了眼,狐狸眼里流转了几分不高兴。   顾见骊的视线跟着姬无镜的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的手背上血污一片,划破的伤口里滚进的砂石没来得及处理,让她手背上的伤口有些肿。   这是她昨天抱着姬星漏滚落斜坡时,护着姬星漏的头脸时造成的。这两日的亡命路,她自是没来得及处理伤口的。   顾见骊急忙把手抽回来。她低着头,抓了一捧雪,想要清洗手背上的伤口。然而她的手腕再一次被姬无镜握住,手心里的雪散落下来。   姬无镜不紧不慢地把顾见骊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拍了拍她手心沾着的湿雪,然后才拉过她的手腕,将她手背上的伤口凑近。他俯下身来,舌尖舔过顾见骊手背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嵌入伤口,寻找砂石,将细小的砂石舔在舌尖,一粒一毫地舔干净。   他的舌是热的,是软的,是湿的。   顾见骊紧紧抿着唇,低垂的眉眼眼睫颤了又颤。冰天雪地,折胶堕指,顾见骊竟觉得身子里也变得热了,软了。   轻颤的眼睫下,也湿了。   姬星漏歪着小脑瓜,古怪地瞧着姬无镜和顾见骊。他们在干什么呀?爹爹为什么要咬顾见骊的手?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的呀?”姬星漏问。他站起来,走到顾见骊和姬无镜身前,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顾见骊的手,恍然大悟:“哦,爹爹不是在咬你,是在舔你。”   顾见骊脸颊一红,迅速将手收回来,因为动作太快,指尖儿还戳了一下姬无镜的唇角。她将手背在身后,装出平静从容的语气来,终于开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已经舔干净了……”   姬无镜拇指指腹抹了一下被顾见骊指尖儿戳到的唇角,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他偏过头,口中的舌尖轻轻卷过,将砂石吐了出来。   顾见骊目光扫过周围,这才想起来芫顺,她主动问起:“芫顺去哪里了?”   姬无镜想也不想,随口说:“昨儿夜里落雪,把她埋了。”   顾见骊大惊,顿时变了脸色。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一手提裙,脚步虚浮磕磕绊绊地往前小跑,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厚厚的披风被风吹落,缓缓落在雪地上。   “芫顺!”顾见骊一口气跑到平板车前,昨夜芫顺睡着的地方。她跌坐在地,也不急着起身,慌慌张张地用双手去挖面前厚厚的积雪。   顾见骊眼前浮现这两日共患难的每一幕。芫顺对她的每一次搀扶,她们手挽着手迈过的每一道沟壑。更想起昨天夜里,被那伙心思歹毒的村民追上相逼时,芫顺明明那么害怕,却愿意在最后的关头牺牲自己来救她……   “芫顺!芫顺!”顾见骊一边扒雪,一边喊。   “夫人,您喊我?”   顾见骊扒雪的动作一顿,身子僵了一瞬,才转过身,循声望去。   芫顺手里抱着些枯树枝,和长风站在很远的地方,正往这边走来,听见顾见骊的喊声,芫顺赶忙小跑起来。   顾见骊又听见了身后的一声轻笑。   顾见骊刚转过头去,姬无镜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笑:“好呆啊。”   “姬昭!”顾见骊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推他。   姬无镜也不躲,借着顾见骊推他的力度,懒洋洋地坐在雪地上,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随口说:“呆得叔叔特别喜欢。”   顾见骊那口气堵在胸口,将出不出,将消亦不能消。她低下头,抓了一捧雪,一双手团了团,揉着一个雪球,直接朝姬无镜的脸上砸过去。   姬星漏重重叹了口气,不高兴地嚷嚷:“还吃不吃兔子肉了!都多大的人还玩打雪仗,哼!”   顾见骊听姬星漏这般说,略觉得有些失仪。更何况这里不仅有姬星漏,还有长风和芫顺呢。她站了起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又是一副从容体面的姿态,挨着姬星漏坐下,准备吃兔子肉。   她早就饿坏了。   她伸手去拿兔子肉,竟被烫得火速收了手,手指头捏着自己的耳朵尖儿降降温。   “顾见骊,转过来。”姬无镜说。   顾见骊才不理他,不仅没转过去,反而侧转过身,彻底背对着姬无镜了。   “快。”姬无镜又说了一声。   当着外人的面儿呢,若是太不给他面子是不是不太好?顾见骊犹豫了一下,才转过身去,她刚转过身,就被姬无镜塞了一嘴的兔子肉。   肉很香,热气腾腾。   顾见骊看了姬无镜一眼,收回视线,小口小口地将嘴里的肉吃了进去。刚吃完,姬无镜撕好的肉,又递到了她唇前。   姬星漏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抱怨:连吃东西都不会,蠢。   他大口大口吃了好些,直到小肚子吃得饱饱,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他几次三番看向顾见骊,等顾见骊望过来的时候,又火速收回视线。   “星漏?”顾见骊朝他伸出手。   姬星漏犹豫了一下,别别扭扭地站起来,朝顾见骊走过去,刚走到顾见骊面前,顾见骊就拉住他的小胳膊,将他小身子拉近,抱在了腿上。   “星漏怎么啦?”顾见骊问。   姬星漏犹豫了半天,把脸都憋红了,才把小手伸进衣服里掏了掏,掏出一个镯子来,塞进顾见骊手里。他骄骄傲傲地抬着小下巴,趾高气昂地说:“我捡来的,太重了拿不动,给你了!”   顾见骊一怔,惊讶地望着放在她手心里的镯子。   这镯子实在是太眼熟了,因为本来就是顾见骊的镯子。昨天她为了讨好陈旺一家,将这个镯子撸下去给了大丫,怎么会……   顾见骊惊讶地看向姬星漏。   捡的?   顾见骊忽然想起来昨天在陈旺家吃完晚饭,姬星漏忽然嚷着要去找陈旺家的那三个孩子玩。   是了,姬星漏本来就不是个贪玩的孩子。 第176章   姬星漏偷偷瞟了一眼顾见骊的神色, 趁顾见骊不注意,又迅速收回视线来, 硬着小脖子, 装作无事发生地望向前方。   顾见骊含笑看了他一眼,知姬星漏别扭的性子,也不把话挑破。她举起镯子来, 对着阳光照了照, 说:“真好看, 也不知道这个镯子原本的主人眼光怎么能那么好呢!”   姬星漏睁大了眼睛, 惊愕地盯着顾见骊。完全不能理解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说!   顾见骊笑着把镯子戴在了手腕上。   姬无镜忽然伸手握着姬星漏后衣领将他拎起来,放在一旁, 不耐烦地说:“脏兮兮的少往别人身上坐。”   姬无镜拂了拂顾见骊膝上,拂去姬星漏坐过留下的雪泥污渍。   这般往雪山深处逃命,自然大家都是脏兮兮的。   姬星漏脸一红, 低着头不吭声了。他趁别人不注意, 小手偷偷摸了一把自己的屁股。他偷偷把小手伸到眼前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好脏。果然脏兮兮的……   他又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顾见骊被弄脏的衣服, 蔫蔫地垂着小脑瓜。   顾见骊暂且不问姬星漏, 先要弄清楚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还要继续往西吗?歇了一夜御林军居然没有追上来……”   “夫人, 昨天晚上后半夜的时候, 御林军已经得了撤令, 回京了。”长风在一旁说道。   顾见骊顿时松了口气,担惊受怕的那颗心终于安了安。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松开,身体上的疼痛便从四肢百骸传来, 真真是哪儿哪儿都痛。顾见骊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即使昨天晚上睡了一觉也没歇过来,她是真的走不动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向姬无镜,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往回走吗?”   姬无镜扫了她一眼,目光在顾见骊那双藏着小小央求的眼睛里停了一瞬,顿时明白了她未说的话。   他随口说:“随便啊。回去也成,留在这里过个三五年再走也成。”   又开始胡说了……顾见骊有些无奈地说:“在雪山里过个三五年?不是被冻死就是要饿死的。”   姬无镜想了想,忽然就不怀好意地笑了。   顾见骊瞧着他这个神色,有些懵,猜测着姬无镜又要搞什么鬼。   “不是有个村子吗?”姬无镜漫不经心地往火堆里添了柴。   村子?   一想到那个村子,顾见骊顿时有些不太舒服起来。那个村子可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一旁的芫顺也惊了。他们好不容易从那个村子逃出来,现在又要回去?这怎么行!等等……芫顺忽然想起来追他们的那七八个歹人已经都死了……   姬无镜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带着人回到了村子。   昨儿夜里,村子里几个平日里比较猖獗的男人出去追人,一去不复还,村子里人还诧异着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半路遇见了猎物。如今看见姬无镜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回来,村民们不由在诧异之余,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个个村民停下手里的活计,从自家小院子走出来、从雪房子里钻出来,抄着手站在路边,堤防地盯着姬无镜一行。   二毛远远看见了顾见骊,他眨眨眼,撒开腿往家跑,把顾见骊一行人回来了的事情告诉爹娘。   “真的,昨儿晚上来咱家的那几个陌生人又来了!我没撒谎!昨儿个一直昏睡的那个人醒了,走在最前头哩!”   陈旺和他媳妇儿对视一眼。   陈旺说:“秦龙那几个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夫妻两个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忙放下手里准备过年的活计,一起跑出去看看。   小村子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得了消息,几乎一多半的人都走出家门。他们都是躲在这里避难的人,对于外人总有一种很强烈的抵触情绪。尤其是秦龙几个人自打昨儿离开至今未归,其余这些村民心里有了危急感。   芫顺不安地凑到顾见骊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夫人,咱们真的要在这个小村子住几天?我怎么觉得这里就没个好人……”   顾见骊轻轻捏了捏芫顺的手,宽慰:“安心。”   顾见骊话音刚落,村子里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从后面走来,挡在前面的人给他让开路。   老头儿上下打量了两遍姬无镜,开口道:“我们村子地方小,容不下外人。你们还是直接走罢!”   他竟是直接赶人。   姬无镜瞥了他一眼,嗤笑:“闭嘴您老人家。”   “你!”老头子指着姬无镜,吹胡子瞪眼。   姬无镜却只是懒洋洋地说:“你这老头是村子里说了算的?把村子里最宽敞最舒坦的房子倒出来。然后安排几个人做饭,肉可以没有,鱼不能没有。”   “好猖狂的口气!我们这地方还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撒野!”打铁的刘二柱手里操着一把大刀,朝姬无镜冲上去。   姬无镜轻轻勾起一侧唇角,漫不经心地笑了。他挥手,只是轻轻拂过的动作,一股强大的力量朝刘二柱轰去,刘二柱虎背熊腰的强壮身躯顿时朝后倒射而去,直到撞到雪房子上。雪房子晃动,其顶的积雪纷纷扬扬散落下来,覆在刘二柱的身上。   附近的几个人跑过去,想要将混着冰碴儿的积雪弄走,却见鲜红的血从雪下蜿蜒流出,沁入冰雪对面,迅速朝着四方晕染开。跑过来想要弄走积雪的几个人愣在那里,谁也没敢再上前。   忽然一片死寂,只有呼啸的风吹拂而过的声响。   半晌,老头儿咽了口唾沫,说:“你何必下手这么重,取人性命!”   “我都五年没爽快杀人了。”姬无镜随口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懒散往前走,目光随意扫过村子里挨着的一个个雪房子,不耐烦地说:“算了,我自己挑。”   “我爹真威风!”姬星漏一脸高兴,“我也要成为我爹那样厉害的人!杀杀杀!”   顾见骊怔了怔,一时无措。她侧过脸,目光落在姬星漏兴奋的脸上,忧心忡忡。她并不希望姬星漏长得第二个姬无镜。   因为……那样太苦了。   顾见骊从长风怀里把姬星漏抱过来,抱着他往前走。   “你为什么要抱我?”姬星漏拧眉看她。   “因为阿娘喜欢星漏,想一直疼着星漏宠着星漏。”   姬星漏呆了呆,忽然搂住顾见骊的脖子,把脸埋在顾见骊的肩窝里——再不把脸埋起来,就要被人发现他脸红了!   姬无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强占了这个村子,若匪贼。   如了他的愿,他住进了最宽敞最舒服的雪房子,村民各自回家去拿自家准备过年的荤腥,心惊胆战地生火做饭,然后给姬无镜送去。   因为,姬无镜的身份在村民里传开了。总有姬国人知晓姬昭之名,即使是不知道的外族人和一些孩童,也从旁人的解释里,得知了村子里来了怎样一尊杀神。   晚上,顾见骊一行人围在炭火盆旁吃着村民送过来的大鱼大肉。   顾见骊刚喝了一口热汤,顿时通体舒畅。第二口还没有继续喝,她有些担忧地开口:“当时形势所迫大家分开了逃命,也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   芫顺在一旁宽慰:“长林和长生都是有武艺傍身的,昨儿个夜里御林军就撤了,想来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顿了顿,像是为了说服别人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芫顺又补充了一句:“都不会有事的。”   “我明日一早就去找人。”长风道。   姬无镜吃了一口鱼,立刻皱着眉,嫌弃地将鱼扔了。   ——不好吃。   他说:“明天让村子的人都滚去找,找不到人,他们也都别想回来了。”   顾见骊望向姬无镜的眸子里顿时有了光彩,心想姬无镜这个主意很好。她稍微放心了些,又看向长风,诚挚道谢:“这一路幸亏了长风,辛苦了。”   长风刚喝了一口热酒,他剑眉拢皱,犹豫不过一瞬,立刻舒展开,道:“那跟夫人讨个赏?”   “你说。”顾见骊盲道。   姬无镜也撩起眼皮来,诧异地看向长风。   长风指向芫顺,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她。”   芫顺正在喝热汤,闻言不由呛得直咳嗦。她瞪向长风,惊道:“你这刽子手想做什么?”   “我看上你了。”长风一片磊落。   到底是玄境子,干的是杀人的勾当,几乎每个玄境子身上都带着一股杀意。他严肃不笑时,给人的感觉颇冷,犹如出鞘的剑。不过,他似乎也没笑过。   “你什么时候看上我的?我都不认识你,你怎能胡说八道坏我名声!”芫顺急了。   “就今天看上的。”   “你!”芫顺气得脸上涨红。她求助似地看向顾见骊,急急道:“夫人行行好,可千万把答应这怪人!”   顾见骊忍俊不禁。她轻咳了一声,压下笑意,与长风说:“我是不反对的,但是要芫顺同意了才成。”   “是。”长风领令,冰冷严肃的样子和他往昔领悬杀令时的表情一般无二。   吃了晚饭,几个人立马准备睡下,毕竟这几日实在是太疲惫,终于能睡个好觉了。顾见骊跪坐在土炕上,手里拿着短扫帚,仔细去扫土炕上的尘土,又拿了干净的褥子铺上不算,到底嫌弃是村民用过的,又拿了姬无镜那件绵披风,仔细铺好。   姬星漏打着哈欠,从外面跑进来,准备睡觉。   姬无镜瞥了他一眼,嫌弃道:“自己去隔壁睡去。”   姬星漏一条腿的膝盖搭在炕沿,正要爬上床。他的动作不由顿住。 第177章   顾见骊铺整披风的动作停下来, 诧异地回过头去。她看了姬星漏一眼,然后望向姬无镜。垂着眼的姬无镜感受到她的目光, 撩起眼皮来, 懒懒散散地瞧她的眼。   顾见骊檀口微张,想要阻拦的话竟没有说出口。她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姬星漏的头, 温声问他:“星漏敢不敢一个人睡觉?”   姬星漏本以为顾见骊会把他拉上去呢, 没想到……   “哼。”姬星漏翻了个白眼, “你以为我像你那么胆小!自己睡才好哩, 才不靠着你睡,你身上臭死了!”   他搭在炕沿的小短腿收回去, 脚重重落在地上,转身往外跑,头也不回。   顾见骊有点不忍心, 她瞧着姬星漏跑走的方向, 怔了半晌,才问姬无镜:“会不会不太好呀, 他总是嘴硬的……”   姬无镜嗤笑, 漫不经心地拆穿:“顾见骊, 你不是也很想和我单独睡?”   “你……”顾见骊轻呼了这一个字, 旁的话却也说不出。她抿唇, 带着嗔意地瞪了姬无镜一眼,才又闷声说:“胡说八道,听不见。”   姬无镜便从凳子上起身, 立在土炕前,他俯下身去,指腹摩挲着顾见骊的耳朵,往上拎了拎,又重复了一遍,而后笑着问:“这回听见了没?”   顾见骊把他推开,捂着自己的耳朵瞪他:“你不要揪我耳朵!”   姬无镜便顺手揪了揪她的鼻梁。   跪坐着的顾见骊向后跌坐,她转移话题,愤愤道:“你躺了几日,我却是累了几日至今浑身酸痛。你若再站在旁边不帮忙,我也不要整理了!”   姬无镜扫了一眼凌乱的被褥,轻笑了一声,扯起被角整理起来。顾见骊赶忙站了起来,走到炕的角落,踮起脚来,不踩着被褥。她默默瞧着姬无镜整理,蹲下来,帮忙扯了扯被角。   虽然屋子里生了火,可碳有些劣质,而且又是雪山里,即使顾见骊穿着厚厚的棉衣,还是觉得冷。   铺好被褥,简单梳洗过,顾见骊穿着棉袄钻进被窝。没有想象中的温暖,顾见骊稍有些失望。   屋子里很暗,一根蜡烛插在萝卜做的小碗里。姬无镜随手一挥,蜡烛便熄了。蜡烛虽熄,屋子中央摆着的炭火盆里却燃着红通通的火光。   姬无镜在顾见骊身侧躺下来,手掌滑进顾见骊的衣服里面。   顾见骊脱口而出:“你要做什么?”   顾见骊穿得很厚,姬无镜摸索了一番,他的手才探进她几层衣服,掌心覆在她的腹部。   他的手很热,温热从他的掌心贴在顾见骊的肚子上,温暖慢慢延展。   顾见骊想起来他刚刚一直坐在炭火盆旁边烤火。   姬无镜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顾见骊目光闪了闪,有一丝小小的尴尬。她翘起唇角,小声狡辩:“没以为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姬无镜一脸嫌弃地嗤笑了一声,口气里满满的嘲意:“就这破烂地方?”   顾见骊平躺在姬无镜身侧,她轻轻转过头,将头偏到另一侧,唇角弯弯,说:“又冷又累又疼,我要睡了……”   她听见身侧的姬无镜坐了起来。   姬无镜懒散靠着墙壁,手掌探入被子里,握住了顾见骊的脚踝,将她的脚搭在自己的腿上。手掌给她揉捏着。从脚趾,到小腿,一路向上捏到大腿,再折回来,耐心地反反复复。   借着屋内泛着红晕的火光,顾见骊安静地望着姬无镜,看向垂目的眉宇。   “好了,不疼了,我们歇下。”顾见骊柔声细语。   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指腹轻轻压了压自己的唇。迎着风雪,她细腻的肌肤被吹红了,娇嫩的唇也皲裂了,有的时候说话会扯得丝丝地痛。   姬无镜抬眼扫了她一眼,放下她的脚。他俯下身来,手肘撑在顾见骊的侧耳支撑着,未将重量压在顾见骊的身上,他另一只手捏住顾见骊的下巴,微眯了眼,细细瞧她这两日经了风雪吹打后的脸。   “别看了……”顾见骊声若蚊蝇。   姬无镜低下头,伸出舌头去舔顾见骊皲裂的唇。   顾见骊心里一慌,眼睫颤了颤,在姬无镜贴上来时,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姬无镜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顾见骊,他漆色的眸底一片沉色,不见多少欢情纵欲,只是认真地耐心地轻轻去舔她的唇。舌尖尝过她唇上每一道细细的裂口和褶皱。顾见骊干涩的唇逐渐变得湿润柔软,原本浅浅的色泽一点一点晕染了红,红色馋人,娇艳欲滴。   丝丝缕缕的酥麻在顾见骊的身子里蔓延,让她整个人柔软起来。她攥着被褥的手慢慢松开,她缓缓睁开眼睛,望进姬无镜的眼底。   她看见了姬无镜眼底的笑意。   姬无镜舌尖从顾见骊的唇角开始,慢悠悠地一路舔过她的侧脸,舔着她眼下脸颊上被风吹红吹糙的肌肤。   顾见骊抬起手中,手心小心翼翼地抚在姬无镜的脸颊。她这般近地望着姬无镜,眼底忽然就湿了。她问:“你康复了是不是?再也不会有危险了是不是?”   “是。”姬无镜慢悠悠地换去舔她另一侧的脸颊,“叔叔天下第一,没人能杀了我,除了你。”   眼泪从顾见骊的眼角滑落,被姬无镜舔进口中。   半晌,顾见骊才轻轻颔首,莫名说了一声:“好。”   轻轻的,也是重重的。   姬无镜停下动作,望着顾见骊的眼睛,说:“再有一个时辰,今日就过去了。”   顾见骊有些茫然,不解其意。   姬无镜屈起手指,指背抚过顾见骊的脸颊,拖长了音,慢悠悠地说:“去年的今日,家里那群老不死把你送到了我屋里。去年的今日本该是你的及笄日,宾客相伴贺礼堆成小山。今年你的生辰日也该设宴饮酒纵乐快活,可惜又搞得一身狼狈。啧。叔叔给你准备的东西也都没用上。”   顾见骊恍然。她都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姬无镜忽然扯起一侧的唇角,笑了。他说:“最后一回了。顾见骊,来年你生辰日必然不会如此。”   他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随意,却也是沉甸甸的。   “好。”顾见骊再次应了一声。她望着姬无镜弯起眼睛,潋滟眸光里映着一个他。   她捧起姬无镜的脸,微微抬头,将轻吻落在姬无镜左眼眼尾下的泪痣——终于做了早就想做的事情。   顾见骊偎在姬无镜的怀里,很快进入深眠,酣睡的她唇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即使处境糟糕又疲惫疼痛,她亦睡得安心。   第二日,顾见骊是饿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迷茫地坐了起来。视线落在盖在身上的棉被和绵披风。她被子里的手伸出手,摸了摸披风上柔软的狐狸毛,轻轻弯唇。   她下了床,没再像昨日醒来时那样莽撞,先是靠着炕沿立了一会儿,晓得双腿没有那么疼痛,且有力气,才拿起披风裹在身上,缓步走出去。   外面阳光正浓,已是正午时分,光芒照在雪房子上,屋顶的积雪融化了一些,一滴一滴水珠儿沿着屋檐滴落下来。可偏偏周围还是冷的,那些还没来得及滴落到地面的水珠儿结了冰,悬在檐下。顾见偏着头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拨了拨冰棱,没有冻结实的冰棱清脆地折断,细碎落在地面。   “嗤!”姬星漏踩在一个树桩做成的小杌子上,一脸的嫌弃,“都多大人了,还玩这个!”   顾见骊这才发现院子角落里的姬星漏。她立刻冲着姬星漏笑起来。她朝姬星漏走过去,也不管小家伙的抗议,直接将他抱了起来,抱着他走回檐下,说:“喏,陪我一起玩罢。”   姬星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想玩碰不到?”   话一出口,姬星漏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立刻脸上一红。   几个村民过来,站在小院子的门口探头探脑,也不敢进来。他们这些人,有的人是推着木板车过来的,也有双手拎着东西过来的。   顾见骊回头望了一眼灶房的方向,瞧着袅袅升起的烟,晓得旁人应该在灶房做饭。她看向院门口的人,问:“你们来做什么?”   几个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陈旺媳妇儿推出来。   “以前是我们照顾不周,没能尽到地主之谊。这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俺们家家户户那些年货来,好给你们家里的人吃。”陈旺媳妇儿有些紧张地一直捏着衣角。她可是记得昨天晚上,村里那几个人翻墙进家里来时,她分明知道,却怕多事,没管……如今想来,她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怕姬无镜报复。   顾见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多谢了。”   几个村民立刻露出笑脸,赶忙进了小院,也不走得太深,将带来的东西放下,便匆匆离开了。这些人带过来的东西有半头年猪,一头羊,两只鸡,一袋子菌菇,还有一袋子西米、一袋子面粉。   顾见骊瞧着这些东西,忽然觉得他们怎么从逃难者变成了入侵村落占地为王的土匪了?   姬无镜从灶房里出来,脸上阴晴不定:“顾见骊,你给我进来帮忙!”   顾见骊这才知道长风和芫顺都出去寻走散的其他人了,姬无镜瞧着顾见骊睡得香,也没喊醒她,自己去了灶房做饭。   他自是不怎么会用灶台的。他唯一会做的,也只是生一堆火——烤鱼。   其实,顾见骊也不会用这种简陋灶台。   两个人在灶房里忙了半天,也没能吃上饭。   姬星漏蹲在灶房门口,摸了摸肚子,唉声叹气。 第178章   长风和芫顺都出去寻找分散走的其他人,不仅做饭要顾见骊和姬无镜自己来, 还有烧水。   这样冷的地方, 烧热水不易, 且烧好的热水要不了多久就会凉透。顾见骊为了烧一桶洗澡水, 折腾了许久。等她烧好了热水, 才想起来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情。   ——她没有可以洗澡的桶。   这处院落自然是有一个桶的, 瞧上去像是洗澡用的,不过样子又旧又破, 且是这院子原本的主人用过的, 顾见骊自然是不能用。而且这个院落原本的主人正是那天晚上追顾见骊一行人的那七八个歹恶汉子中的一个。   想起那天前天晚上那几个男人可恶的嘴脸,顾见骊望着大锅里烧开的热水,茫然起来。   她不由自主转过头, 望向翘着二郎腿靠坐在灶房门口的姬无镜,问:“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前因后果, 就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着她无助又委屈的小模样, 笑了。   “星漏看门,不许别人进来。”姬无镜朝门外喊。   正蹲在院子里堆雪人的姬星漏抬头望向灶房的方向, 刚好看见灶房的木门被姬无镜从里面关上。   姬星漏愣了愣,轻哼了一声, 扭过头来继续堆雪人。他堆雪人堆得很认真,一双小手在雪人圆圆的肚子上使劲儿拍了拍,把雪人圆滚滚的肚子拍得又圆又结实。   从家里逃出来那天傍晚,他还答应了姬星澜第二天陪她堆雪人呢。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耽搁了……   没能陪妹妹堆雪人让姬星漏心里头别别扭扭的。虽然姬星澜不在眼前,可是他眼前总是能浮现妹妹扁着小嘴儿, 委屈扒拉的小模样来。   姬星漏站起来,绕到雪人后面一大块没被踩过的雪地上,开始团雪人脑袋瓜的大雪球。他要好好地堆雪人,等长风找到妹妹,把妹妹带回来的时候,他给妹妹堆的雪人也就堆好啦!   灶房里,姬无镜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他又添了些柴火,让火生得更旺一些。锅里的水热气腾腾,热气升上来,氤氲于室,整个屋子里都暖和起来。   姬无镜挽袖,他手中握着的水瓢里盛着小半的凉水。他起身,看了顾见骊一眼,说:“还发什么呆,脱啊。再磨磨蹭蹭,水要凉了。”   顾见骊望着他眨眨眼,问:“你该不会是要把我扔到锅里去洗?”   姬无镜握着水瓢舀热水的动作一顿,一言难尽地回头看向顾见骊,说:“顾见骊,叔叔虽然挺想吃的,但是不是这么个吃法啊。”   他轻笑一声,又玩笑似地补充了一句:“叔叔只喜欢吃生的,不是熟的。”   顾见骊看了看锅里的水,又看了看姬无镜手中的水瓢,忽然就明白了。她偏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再磨蹭不伺候了哈。”姬无镜不耐烦地催。   顾见骊瞪了他一眼,才侧转过身,一件一件脱下身上厚厚的棉衣。   藏青色的棉衣几日的折腾下来,早就脏了。脏兮兮的棉衣褪下来,剥出曼妙玉泽的身子。雪肤丽肌上,却遍布了一块块淤青。这样的淤青遍布莹白的身子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姬无镜本来饶有趣味地欣赏着美人宽衣,却在看见顾见骊身上的淤青时,脸色沉了下去。   他走过去,将顾见骊有些松散开的长发重新挽起,用一柄不起眼的木簪插于她的发间。他立在她身后,在她身后轻轻拥着她,手掌搭在顾见骊腰侧的一块淤青上,他弯下腰来,将下巴搭在顾见骊的肩上,问:“疼吗?”   顾见骊低下头望向自己的腰侧,这才看见那么大一块淤青,她只知道这两日的折腾让她像浑身散了架似得疼,却是没来得及检查,竟不知道这般伤痕累累。   她摇头,温声说:“不疼的,只是瞧着有些吓人。我都没有什么感觉的。不疼的,真的。”   姬无镜侧过脸,朝着顾见骊细白的颈凑过去蹭了蹭,牙齿轻轻咬她的肩。   顾见骊隐隐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两个人又是这样的姿势实在是太暧昧了些,忙说:“你、你刚刚不是说再磨蹭,水都要凉了吗?而且要不了多久长风和芫顺也要回来了……”   顾见骊悄悄握住姬无镜搭在她腰侧的手,轻轻把他的手推开。   姬无镜舔舔唇,“哦”了一声,了然。   他重新拿起盛满热水的水瓢,缓缓倒在顾见骊的肩上。热水沿着顾见骊的肩蜿蜒而下。浇在身上,顾见骊的身子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然而下一瞬,一种通体的舒畅,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舒服地轻轻舒了口气。   姬无镜却突然皱起眉,不高兴地说:“顾见骊,你不要光着身子在我面前哼唧。”   顾见骊一怔,脸颊有些发热,急急分辨:“我哪有!”   姬无镜斜眼瞥着她,回应她的是另外一瓢倒在她肩上的热水。   顾见骊动作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拿一旁干净的棉帕,轻轻擦着身子。   姬无镜不再说话,顾见骊也沉默下来。狭小的灶房里,只有水声。   好久之后,顾见骊才小声开口:“我洗好啦。”   “再洗。”姬无镜口气不善。   “我已经洗好啦。”顾见骊回过头来,望向立在她身后的姬无镜。她的脸上红扑扑的,既湿又润。   姬无镜随口说:“把屁股好好洗洗,我要啃。”   顾见骊顿时愣住。她怔了怔,气急败坏地夺了姬无镜手里的水瓢,将水瓢里余下的那点水,泼到了姬无镜的脸上去。   姬无镜嬉皮笑脸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她的手给他擦去脸上的水渍。顾见骊的手本就湿漉漉的,擦不见,倒是弄湿了姬无镜的眼睫,黏连在一起。顾见骊仰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不由朝着姬无镜迈出了一步,抬起手来,用指腹小心翼翼地去拨姬无镜的眼睫,将他黏连在一起的链接一根一根拨弄开。   当她要收回手时,手腕被姬无镜握住。姬无镜另一只手搭在顾见骊的后腰,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顾见骊带进怀里来,俯下身来去吻她的眼睛她的唇。   “长风回来啦——”外面的姬星漏扯着嗓子高声喊。   顾见骊一惊,迅速将姬无镜推开,疾走了两步,拿起放在一旁长凳上的衣服,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   姬无镜黑着脸,骂了句“兔崽子”。   等两个人从灶房走出去,姬无镜神色阴阳不定地审视长风,问:“人呢?”   “找了一天,还没找到……”长风老实说。这样冷的天气这样恶劣的环境,他在外面找了整整一天,实在是冻僵了,这才无奈回来缓一缓。   姬无镜面无表情地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本来急着回来烤烤火的长风也只好硬着头皮杵在那里。   芫顺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五爷,我们等一会儿继续去找。”   顾见骊说道:“都找了一天了,晚上怎么找人?都辛苦了,快些进来暖和暖和。”   芫顺应了一声往前走,长风却仍旧立在原地没敢往前走。   顾见骊晓得长风这是不会听她的话了,她悄悄拉了拉姬无镜的手,给他使了个眼色。姬无镜怏怏低头瞥她一眼,懒洋洋地“哦”了一声。   长风这才松了口气,敢往屋子里去。   姬星漏失落地坐在雪人旁,他双手托腮,望着面前堆好的雪人,闷闷不乐。他已经把雪人堆好了,妹妹怎么还没有被找到?   “星漏,外面太冷了。进屋来。”顾见骊站在门口唤他。   姬星漏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耷拉着小脑瓜,慢吞吞地往屋子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扭头望了一眼院子里的雪人,心想这样冷的天,雪人不会很快融化,等到明白长风把妹妹带回来时,雪人一定不会融化哩!   第二天,顾见骊心疼芫顺,没让她再出去找。当然,也不仅仅只有长风一个人去找温静姗、姬星澜等其他人。姬无镜让整个村子里所有男子全部出动,沿着这个村落,朝着不同的方向寻去。   到了晚上,不管是长风还是村子里的村民,皆是一无所获。   顾见骊坐在长凳上,目光落在炭火盆里徐徐燃烧着的火苗,有些心不在焉。   “妹妹怎么还不来?”姬星漏站在顾见骊面前,终于别扭地问出来。   “妹妹怕黑怕冷怕疼怕饿肚子,她胆子很小的……”姬星漏蔫头耷脑,“如果超过一天看不见我,妹妹会想我想得哭鼻子!”   顾见骊揉了揉姬星漏的头,将他拉到身前,抱在膝上,说:“星漏也想妹妹了。”   “我才不想她……”姬星漏小声嘟囔着。   芫顺在一旁劝慰:“小公子莫要担心,那些追兵早就撤退了。澜姐儿他们呀,一定只是找了个地方躲避风雪而已。再说了,有长生护着澜姐儿没什么可担心的。长生很厉害的哦!”   坐在门口的长风抬起头看了芫顺一眼,他忽然站了起来,拿起放在一侧的佩剑,转身往外走。   “长风,你做什么去?”顾见骊问。   “继续去找。”   “这么晚了,天都已经黑了也不要寻找,你还是等明天再……”顾见骊说了一半不说了,因为长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芫顺抓了一捧烤熟的花生来吃,什么都不知道。她随口说:“这人可真奇怪,大白天的寻不到人,黑灯瞎火还能寻到不成?怎么可能嘛。”   下半夜,大家睡得正香时,长风回来了,怀里抱着姬星澜。    第179章   姬星漏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睡不着。他自小睡惯了床榻,来到这里, 这两天睡着热乎乎的土炕, 他有些不适应。   听见脚步声, 姬星漏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他可是记得晚上长风出去找走散的其他人了。难道是长风把妹妹带回来了?   “妹妹!”   肯定是妹妹!   姬星漏连鞋子都没有穿, 光着一双小脚丫跳下了土炕, 跑到门口推开门, 一股寒风瞬间灌进来,使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伸长了小脖颈望向院门口, 看见姬星澜那一瞬间, 他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大声喊:“妹妹!”   趴在长风怀里的姬星澜扭过头去,被冻得麻木的小脸蛋立刻展露灿烂的笑脸。   “哥哥!”姬星澜奶声奶气地欢喜喊人。她轻轻推了推长风, 说:“放我下去。”   当长风将她放下来,她立刻朝着姬星漏跑过去。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 显得圆滚滚的。她扭扭歪歪地朝姬星漏奔去, 在距离姬星漏还有三五步时,她伸开了双臂, 扑进哥哥的怀里,紧紧抱着哥哥。   “哥哥, 哥哥!哥哥……”她使劲儿抱着哥哥,一声又一声地喊。   姬星漏舒了口气,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拼命克制,却抑制不住扬起的嘴角。他伸出手来抱抱妹妹,小手在妹妹的后背轻轻地拍。   顾见骊听见声音, 披了衣服赶忙出来,望着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她的唇角逐渐漾出温柔的笑来。   顾见骊望向长风,目光在他身后扫了一圈,脸上的笑容稍微减淡了些。她蹙眉,问:“长风,季夏、长生和林嬷嬷呢?”   “都在后面。”   顾见骊顿时松了口气。   长风又接了一句:“季夏的腿摔断了,长生背着她,走不快。”   顾见骊放下的那颗心不由又悬了起来。   芫顺也醒了来,急忙去灶房烧热水、煮热粥,能让刚回来的几个人吃口热的东西,缓一缓。她可是记得自己当初刚来这里时,多渴望喝一口热水的。   她忙里忙外,转头看向门口的长风,说:“进来帮忙啊你!”   长风看了她一眼,走进灶房,在灶台前坐下烧火。   芫顺往大铁锅里添水。水瓢不大,一瓢又一瓢的凉水倒进锅里,她反复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居然敢让玄境子给她生火?   这个想法让芫顺愣住了,她匆匆侧过脸偷看了长风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长风开口:“想看就看,不用偷看,反正我都觉察得到。”   芫顺手一抖,水瓢落在了锅中,碰起的水珠溅到芫顺脸上三五滴。也幸好才刚开始生火,这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   顾见骊一直站在小院门口张望着,直到见到了季夏。长生背着季夏进了屋,顾见骊赶忙去看季夏的腿,心疼得红了眼睛。   “没事儿,早晚会养好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季夏笑着说。   顾见骊留在屋里陪了季夏许久,又说了些注意事项,让季夏注意着。季夏连连应着,她甚至玩笑道:“咱们是亲主仆呐,您摔断过腿,我也得摔一回。先前您卧床的时候,都有什么注意事项,我都记着哩。正好,现在用自己身上了!都这么晚了,夫人您回屋歇着。有什么话明儿个再说也不迟。”   说话间,芫顺端着热粥进来。季夏、长生、林嬷嬷还有姬星澜都吃了一大碗。然后各自歇下。   顾见骊摸了摸姬星澜的头,抱着她起身。   “妹妹跟我睡!”姬星漏一下子站了起来。   顾见骊怔了怔,低头看了一眼姬星漏,又移开视线,去看姬星澜。姬星澜很乖地望着她,也不说话。   可是顾见骊在小姑娘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也想和她哥哥在一块。   顾见骊迟疑了。   若是以前,她自然会同意。可如今她已知道这两个孩子并不是亲兄妹。他们已经五岁了,即使是亲兄妹也不能再同床,更何况他们还不是亲兄妹。   姬星澜搂着顾见骊的脖子,回头去望哥哥,说:“哥哥,我陪阿娘。明天陪哥哥,好不好呀?”   “不好!”姬星漏跑到门口,伸开双腿和双臂,呈了一个“大”字——拦截。   姬星澜眨眨眼,望向顾见骊,软软地撒娇:“阿娘,澜澜去陪哥哥,明天陪阿娘好不好呀?”   顾见骊想了想,心道这两个孩子自小一起长大,一日也不曾分开过。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是她不该多想。她弯下腰,将姬星澜放了下来。   姬星漏牵起妹妹的手,拽着她往屋子里跑。他一口气跑到屋子里,爬上土炕,拍了拍被子,说:“听见响声知道你回来了,我给你暖了被窝!快来!”   姬星澜把手递给哥哥,爬上了土炕,钻进了被子里。   “哇,好暖和!”姬星澜的眼睛亮晶晶的。   姬星漏爬到土炕的另一头,去掖拽被子的另一边,把姬星澜的一双小脚包起来,一点风都不漏。他这才钻进被窝里,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哥哥?”姬星澜歪着头去看他。   “干什么?”姬星漏已经闭上了眼睛,困倦地想睡了。   “澜澜想哥哥了。好想好想的。”   哥哥也想你呀。   他们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曾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便先认识了彼此。他们自打小就一直在一起,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玩在一起,除了那次姬星漏染上天花被姬府的人扔出府去,再也没分开过半日。   姬星漏在被子里挪了挪,凑近了姬星澜,抓住妹妹的手,手指头一根一根塞进妹妹的指缝里,十指相握牢牢握紧。   姬星漏轻轻“哼”了一声,说:“以后天天都在一块!”   “好哦……”姬星澜点点头,她打了个哈欠,困困地合上了眼睛,偎着哥哥进入了梦乡。经历多少风雪都不怕,她找到哥哥靠着哥哥啦。   又过了两日,分头去寻找的村民陆续找到了分开逃命的其他人。   原本,顾见骊很担心温静姗。因她腿脚不好,又体弱,总是挂念着。不过温静姗被寻到的时候,状态倒是还好。   倒是芫平和芫安那里出了些事情。   一天一天过去,始终没寻到她们两个。这让顾见骊越来越忧心忡忡。不同于其他两组被顾见骊分开的人,都有个男子相护。姬星澜、季夏和林嬷嬷她们有长生跟着,温静姗主仆和栗子有长林跟着。   而芫平和芫安却只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且但是分开时,芫平的腿受了伤。不说被御林军追上,就算没有追兵,这几日过去,她们两个也不知怎么在雪山中熬下去。   到了腊月二十六这日,村民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两个丫鬟。她们两个被雪埋着,脸色铁青,只剩了最后一口气,若是寻来的人再晚半日,她们两个定然是要被活活冻死。   腊月二十六这日的夜里,姬岚在殿内走来走去,心烦意外。   窦宏岩悄声立在一侧,也不敢随意开口。他频频仔细瞧着姬岚的脸色,想找到恰当的时机再开口劝解。   姬岚忽然停下脚步,道:“姬昭一行人躲进雪山中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罢。”   窦宏岩顿时了然,原来陛下为这事儿忧心呢。他陪着笑脸,细着嗓子开口说道:“陛下勿虑,虽然御林军回京前未能绞杀姬昭那伙逆贼,但是那片延绵雪山亦是凶险之地。姬昭这行人,大多弱女子和孩童,困在雪山中这般久,想来活命的可能也不大。”   听了窦宏岩的话,姬岚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这不由让窦宏岩有些摸不准,难道他说错了什么?难道陛下不是担心温静姗母子活命?   姬岚将目光随意置于一处,有些出神。眼前不由浮现了顾见骊的眉眼。   她被困在雪山里可还好?当真会冻死在雪山中尸骨不得寻?不,不会的。她并非寻常弱女子,不论怎样逆境都当有逆转之力才对……   半晌,姬岚轻叹了一声。   他早就怀疑身边有内鬼,细细查探之下,竟然发现小六子与纪敬意有私交,不由大怒。再一彻查,更是心凉。   他必是不能让温静姗母子活命,杀无赦的命令下得毫不犹豫。   其实,他当日下令时,也曾犹豫过。犹豫乱箭之下顾见骊该怎么活命。   可是时间紧迫,情势危急,他不能顾虑太多。更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下达杀了其他人独留顾见骊性命的圣旨。   江山美人,若非要二选一,他只能选江山。   几日下来,他心中亦折磨。   既盼着御林军将逃到雪山中的一伙人尽数斩杀,又盼着顾见骊逃过一劫……   “陛下,不好了!”小太监匆匆忙忙从外面跑来,“栖凤宫走水,火势越来越大!”   姬岚皱眉。   “摆驾。”   姬岚还没有走到栖凤宫,便远远看见了通天的大火。赤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天际,烧亮了夜幕。烤炙的热浪滚滚而来,火势越来越大。   宫人提着水桶,奔跑浇水灭火,宫中乱成一片。   大火被灭时,整个栖凤宫已一片狼藉。   几个宫女跪地恸哭。   “皇后如何了?”姬岚问道。   “回陛下的话,皇后娘娘躲在狭小的耳房里避火。火势还没有烧到耳房,就被宫人们灭了火。皇后娘娘未曾被大火伤着凤体。”小太监垂泪,“耳房密闭,不通风……皇后娘娘去了……”   姬岚看向恸哭的几个小宫女,她们都是跟着孙引竹嫁入宫中的。   眼前浮现孙引竹天真烂漫的样子,姬岚恍然。 第180章   姬岚下令皇后的丧事一切从简。   帝后关系并不算融洽, 皇后不得圣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如今又马上赶上新岁四方来朝相贺, 姬岚下令丧事一切从简倒是并没有让旁人有多意外。   宦官赶至姬岚殿内,禀告着孙引竹丧礼之事。姬岚坐在棋桌旁, 一手黑子一手白子, 自己与自己下棋, 不甚在意地听着宫人禀告。等宫人禀告完,他随口说:“皇后临终前藏于狭小耳房憋闷而终,给她选一座轻便些的棺木,再于棺木中放些水粮。”   宦官颇为意外,古往今来陪葬之物变化多样, 宫中贵人崩逝,陪葬之物多为贵重钱财,倒是头一回听说要用水粮放于棺内陪葬的。   不过,又一想到皇后娘娘是如何去的,倒是明白了姬岚所意。太监心中感慨——陛下还是在意皇后娘娘的!   因为过年的缘故, 孙引竹的入葬日选在了腊月二十九。   天色黑暗下来时, 姬岚放下朱笔。他走至窗前,望着夜幕, 许久未曾动过。半晌, 他转身出了殿内, 小太监赶忙给他递上大氅,跟上去。   “不必跟着。”   姬岚独自一人走在红墙之下,去了孙引竹停棺处。   守丧的宫人伏地跪拜。   姬岚挥了挥手, 让所有人尽数退下。   他缓步走向棺木,立在棺旁,望向躺在其中的孙引竹。孙引竹脸上毫无血色。即使描画了盛妆,也遮不住她的苍白无温。她身上穿着繁复隆重的宫装,正是她嫁入宫中那一日所穿。   姬岚在棺木旁立了许久,忽然仿若自言自语般轻喃:“何必呢……”   大抵他在旁人眼中阴险无情、不择手段,人人避之如蛇蝎。   他失笑,微弯的唇勾勒着他一如既往的温润儒雅。   没错啊,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姬岚转身离开,刚一迈出殿门,夜里的凉风迎面吹来,一道刺骨的寒。他拉了拉大氅,缓步离开。   孙引竹的丧事操办时,国宴之事也同时操办着。每年国宴或在除夕夜,或在初一,年初二也是有的。今年定在了年初一。   年三十那天夜里,姬岚独自沿着红墙绿瓦,缓步走过整个皇宫,踏过皇宫每一块青砖。子时,爆竹声响起时,他独自一人立在宫中最高处的瞭望楼,俯瞰整个永安城。   “陛下?”小太监将棉衣挂在臂弯里,踩着石阶一路向上跑去,无声无息地立在姬岚身侧,弯着腰,恭敬劝阻:“陛下,这里风大,夜深露重,您该回去了。”   姬岚望着远处的目光没有收回来,他含笑问:“小江子,你瞧瞧这永安城,烟火叠叠万家灯火,这个时辰应当都在守岁。”   小江子望了一眼,笑着附和:“风景如画!风景如画!真好看!”   姬岚浅笑,他颔首,道:“好看就应该多看看,谁知日后可还有机会看。”   小江子没听懂,一双小对眼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揣摩圣意。姬岚却已转身,沿着一级级白石阶,缓步走下去。   与宫中的冷静相比,藏在雪山深处的山谷腹地里的小村子却在热热闹闹地过新年。都是些九死一生的人,他们这些人隐居此处,庇得了安全,寻乐子的方式也简单,日子纯粹得很。   顾见骊一行人还留在这里,没有走。   季夏摔坏了腿,芫平和芫安染上了很重的风寒。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太舒服。都是些弱女子,猛地日夜不休似地逃命,大家都吃不消,歇了几日也还没缓过来。   几个丫鬟钻进厨房里,用村民送过来的各种肉和菜,变了花样地打算烧十道菜,寓意十全十美。   姬星漏和姬星澜在院子里认真堆起雪人来。这两天,他们已经堆了好几个雪人。雪人大大小小,肩并肩地站满小院。   温静姗让小荷扶着她出了屋,坐在檐下的台阶上,目光温柔地含笑望着姬星漏的身影。姬星漏的欢笑声落入她的耳中,她心里便觉得欢喜。   小荷又拿了件棉衣仔细裹在温静姗的身上,说:“夫人,外头冷得很,您要是觉得冷,可千万别硬撑,咱们马上回去。”   温静姗随意地点了点头。   小荷的话被姬星漏听了去。姬星漏一双小手拍打着雪人圆滚滚大肚子,他的动作逐渐慢下来,回头望了温静姗一眼。他垂下头,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等等哥哥,哥哥一会儿就出来!”姬星漏与姬星澜说了一声,像一阵风似地跑进了屋子里。   温静姗脱口而出:“地上滑,你慢着些!”   她话音还没落,姬星漏已经越过了她,跑进了屋子里。姬星漏在屋子里磨蹭了许久,惹得姬星澜频频望向屋子的方向。雪很凉,把她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她把一双小手捧在唇前,鼓起软软的雪腮哈了哈欠。把雪人拍打结实这事儿,让一双小手又冰又疼,她不要再拍打了,要等哥哥来弄……   温静姗之所以从屋子里走出来,不过是为了看着姬星漏玩。如今姬星漏跑回了屋子里,她等了又等,也不见他出来,温静姗扶着小荷的手,刚要起身回屋。姬星漏又一股风似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给!”姬星漏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塞进了温静姗的手里。   温静姗的目光追随着姬星漏,看着他朝姬星澜跑过去,拉起妹妹的手,和妹妹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堆雪人。   温静姗后知后觉地低下头,看向姬星漏塞过来的东西。   那是一块石头,被放在火里烤了一会儿的石头。竟也可以当成粗糙的暖手炉来看。温静姗可以看得出来姬星漏将这块石头从炭火盆中取出来的时候,拿了棉布擦了擦。可是他到底是个小孩子,也不够细心,没能脏净。石头上沾着的炭渍弄脏了温静姗的手。   温静姗垂眸,瞧着手心里黑漆漆的炭渍,却觉得好看得很。她弯起唇来,温柔地笑了。   芫顺端着一盆脏水从灶房里出来,刚泼了水,瞧见长生从外头走进院子。   “长生!”芫顺大声喊他。   长生没精打采地循声抬起头,看向她。   芫顺朝他招手:“不许偷懒啊你,赶紧来灶房帮忙。”   长生垂头耷脑地走向灶房。   一伙人病的病,伤的伤,今日在灶房里忙活年夜饭的丫鬟只芫顺、季夏和栗子。季夏摔伤了腿,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择豆角。栗子会的东西不多,只分给她一些简单的活儿。   “怎么蔫蔫的啊你。”芫顺一边手脚麻利地切肉,一边问道。   择豆角的季夏抬起头好奇地望向长生,发现他脸上好像青了一块,她手中的动作顿住,惊愕问:“你的脸怎么了?”   长生叹了口气,走到灶台前坐下生火,闷声说:“长风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这两天非要拉我切磋武艺。”   原来是切磋武艺。听长生这般说,季夏稍微放下心来,她低下头继续择豆角,随口说:“那你叹气做什么?”   长生将柴木仍在火里,闷声说:“我打不过他啊!”   季夏弯着眼睛笑了,说:“那你就争点气,早日打过他不就成了。”   “呸!我要是能打得赢他,我早成为玄境十二子了,也不用在这儿生火做饭啊!”   芫顺古怪地看了长生一眼,心想长风也生过火啊……   长生又低声嘟囔:“他要是手痒了找长林啊,盯上我了……”   季夏放下手里的豆角,双手放在唇两侧做起喇叭来,捏着嗓子学长生养的那只鹦鹉:“长生!蠢——”   “你!”长生指着季夏,刚想说什么,忽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立刻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季夏在后面喊:“你去做什么去?你别偷懒啊,回来生火!”   “讨媳妇儿去!”长生走到院子里,刚好遇见长风。   长风皱眉,问:“什么讨媳妇儿?”   “跟夫人讨季夏!对了,灶房缺人,你去帮忙生个火。”长生拍了拍长风的肩,脚步也不停,去找顾见骊。   “季夏?”长风念了一遍。剑眉微松,冷意稍霁。   自此,长风也没有再主动找长生切磋。不过倒是长生记挂上了,频频找上长风。   吃年夜饭时,大家都聚在一起,亦不分主仆。顾见骊想了想,放下筷子,说:“有个事儿,我想说一说。”   大家都停下来瞧她。   “不管是长生跟我讨季夏也好,还是长风跟我讨芫顺也好,我的答复都是一样的。你们不必问我,她们自己欢喜应了你们,你们一同来我这里讨礼最好不过。”顾见骊蕴着温柔笑意的目光依次扫过季夏、芫平、芫安和芫顺,“当然了,若你们有任何委屈都可来我这里说道,我给你们撑腰。”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撩起眼皮瞧顾见骊,问:“我若有委屈,你可给撑腰?”   顾见骊怔了怔,忙问:“怎么了?”   姬无镜摔了筷子,钟灵毓秀凝汇的完美俊颜却是一副神情恹恹的德行。他说:“这个村子里的鱼都太难吃了。”   长林没忍住,笑了出来。   姬无镜瞥了他一眼,一脸嫌弃地说:“不过是一场雪,长风和长生都快有媳妇儿了,你呢?废物。”   长林一愣,顿时尴尬起来。   长生忽生玩心,玩笑道:“那边还有芫平和芫安,你有没有相中的?不行还有小荷,还有不在这儿的芫遂啊。”   “别、别乱说!”长林一紧张说话就结巴起来,脸上也憋得通红。   顾见骊莞尔:“长林瞧上去是个踏实的,长生你别逗他。”   姬无镜嗤笑:“杀人也杀得最踏实。”    第181章   村子里每隔两三个月会派人去外面采买, 上回采买时办置了不少年货, 其中包括一些给村子里的孩子带的爆竹烟花。村子里献好似地将各样年货送去给姬无镜, 其中也包括些烟花爆竹。   姬星漏很喜欢这个,吃了晚饭后, 他就在院子里燃放着烟花爆竹。   姬星澜胆子小, 偏还要陪着哥哥。她也不靠近, 远远地站在门口,瞧着哥哥玩。   屋子里,顾见骊一边整理着被褥,一边说:“季夏和芫平、芫安不能走动,暂且留在村子里养着也好, 大不了让长生留下来照看着。我们却是不能再留了。”   顾见骊整理被褥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她想起这次出事时,自己曾感慨事先未曾与姬无镜商量好,两个人沟通不够。她放下手中的被褥,直起身看向姬无镜, 说:“无镜, 我有事情跟你说。”   姬无镜莫名觉得耳朵有些痒。他微偏了头,揉了一下。   “你说啊。”   顾见骊挨着姬无镜坐下, 絮絮将巴图尔的事情说与姬无镜听。   “……如今父亲押着巴图尔正往西番去。我虽不知道姐姐要怎么说服襄西公, 可我总觉得姐姐做得到。西番的兵马、襄西公的兵马、父亲在军中的声望, 我们还有陛下残害手足的罪证……”顾见骊握住姬无镜的手,“我们造反。”   姬无镜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顾见骊急急解释:“如今陛下登基日短,朝纲本就不稳。我思来想去, 此行并不难,把握还是有的。躲躲藏藏,防着这个来害防着那个来害实在烦得很。不如将前路掰回正途,扶星漏登位。”   “好啊。”姬无镜口气随意。   他这般轻松答应下来,反倒是让顾见骊有些懵了。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歪着头凑近姬无镜的脸,问:“你有没有听见我刚刚说什么呀?不是问你明天吃烤鱼还是煎鱼。”   姬无镜漫不经心地笑笑。他低头,额头撞在顾见骊的额头,顾见骊“唔”了一声,向后退去,用手心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嗔视了姬无镜一眼。   “听见了。”姬无镜笑。   “那你也同意了是不是?”顾见骊凑近姬无镜,亮着眼眸。   姬无镜没说话,他侧过脸,将侧脸送到顾见骊面前。顾见骊愣了一下,微微仰起脸来,淡粉的樱唇蹭了蹭他的脸颊。   姬无镜笑了。   他捏住顾见骊的下巴,拇指指腹摩挲过她柔软的唇。皲裂的地方已经愈合,又变得柔软。   想尝,姬无镜便低下头尝了尝。   顾见骊急忙推开他,一本正经地说:“说正事儿呢!”   “你说啊,我在听。”姬无镜懒散垂下眼,手掌握在顾见骊的腰侧,辗转捏着她的细腰。   “所以我们不能再留在这儿了,得回去了。”   姬无镜“嗯”了一声,随口说:“明早就走。”   顾见骊又懵了。她偏着头,仔细去瞧姬无镜的脸色。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莫不是姬无镜也早就想造反了?   这个念头在心头滑过,顾见骊瞬间皱了眉,不太高兴起来。她说:“姬昭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姬无镜抬眼,看了一眼她微微鼓起来的雪腮,道:“把星漏和星澜叫过来。”   顿了顿,他又说:“算了,我去喊他们。你去请夫人。”   顾见骊眸光微闪,转瞬间猜到了姬无镜的想法。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现在就说?”   姬无镜已经起身,往外走了。   院子里,姬星漏已经把村民送过来的烟花爆竹放光了。他和姬星澜肩并肩坐在长凳上,两个小孩子仰着头望着满天的星辰,你一句我一言地说话。   “爹爹!”姬星澜扭过头望向姬无镜,开心地弯起眼睛。   “我不是你爹。”姬无镜面无表情地说。   姬星澜怔住了,脸上的笑还僵在脸上。   姬星漏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姬无镜,悄悄去拍妹妹的手。他揪着小眉头,开口:“爹……”   “我也不是你爹。”   这下,姬星漏也愣住了。   “你们两个给我进来。”姬无镜转身,随口又说,“以后这便宜爹,我可不当了。”   姬星漏和姬星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牵着手跟在姬无镜的身后。   顾见骊已经将温静姗请了来。温静姗从顾见骊口中得知他们的打算,心里慌乱,紧张起来。她频频望向门口的方向,心里担忧姬星漏闹脾气不接受。他不接受也就罢了,听不听他一声“阿娘”也没有关系的。可温静姗怕他难过。   姬星漏迈进屋子,目光扫过温静姗的时候,几不可见地皱起眉。   顾见骊和温静姗心思流转,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跟两个孩子解释。可姬无镜并没有给她们两个耐心解释的机会。   姬无镜提着坐在火盆上的水壶,将烧开的热水倒进茶壶里。他一边倒水,随着水声对姬星漏和姬星澜解释。水声歇,他也说完了。   “星漏,你爹叫姬崇。他被人害死时,我把你抱回来养。温夫人是你亲娘。你是前太子的孩子,也是未来皇帝。明儿个我就带你回去抢皇位。”   水声歇,姬无镜语也歇,屋子里忽然一片死寂。   姬无镜提着茶壶轻晃,将热茶倒进茶盏里。他将茶壶放下,回头看了姬星澜一眼,又说:“哦,你既不是我闺女,也不是星漏的妹妹。你父亲和星漏的父亲一起被人害死。我抱回星漏时,顺便也把你抱来了。”   姬星澜眨眨眼,再眨眨眼。爹爹说什么呀?她怎么听不懂的?   姬星漏微微张着小嘴儿,一副呆呆的样子,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别说两个孩子没反应过来,就连顾见骊和温静姗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顾见骊起身,在姬星漏面前蹲下来,双手握住他的小肩膀,温声细语地试探:“星漏,你听懂了吗?”   姬星漏这才回过神来,他怔怔望着眼前的顾见骊。   顾见骊又握住姬星澜的小胳膊,把姬星澜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温柔地说:“澜澜,你是不是你爹爹亲生的都没有关系。我们的关系都不会变的,我们会一直疼着你呀。”   姬星澜忽然就红了眼圈,把脸埋在顾见骊的怀里。   温静姗撑着拐杖站起来,她心急如焚,想要朝姬星漏走过去,却一步也没有往前迈,硬生生逼着自己坐回去。她不介意姬星漏不认她,姬星漏若和姬星澜一般,日后也得姬无镜和顾见骊的照顾宠爱,她心里便是欢喜得很。   屋子里很冷,不过片刻功夫,姬无镜倒出的茶水已不烫,可入口。姬无镜拿着茶盏蹲在姬星漏面前,将茶盏递到姬星漏的手里。   他难得严肃起来,说:“小子,敬你父亲一杯。”   他手腕翻转,洒下手中的茶。   姬星漏愣愣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学着他的动作,也将手里的茶洒下。他的小手捏着空了的茶盏,茫然地望着姬无镜。半晌,他忽然闹了脾气,将手中的茶盏使劲儿扔到地上去。   姬星澜在顾见骊怀里回过头来,用红通通的眼睛望向哥哥。她朝姬星漏伸手,紧紧攥着哥哥的手。   明明已经眼泪盈满眶,却忍着不哭出来,甚至扯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她紧紧握着哥哥的手,奶声奶气地安慰哥哥:“哥哥,没有关系的呀。阿娘不是我们的阿娘也对我们很好。所以爹爹不是我们爹爹,也会像以前那样对我们好。我们还是我们呀……”   最后一个字说完,盈在眼眶里的泪珠儿终于滚落了下来。   顾见骊听了姬星澜的话,心里酸得要命,跟着红了眼睛。她与姬星澜一样,也灿烂笑着,说:“对,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姬无镜抬脚,在姬星漏的小屁股上踢了一跤,低眼瞧他,说:“闹什么脾气。屁大点事儿有什么好闹脾气的?”   姬星漏抬着眼望向姬无镜,心里那股愤怒缓缓消散了去。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去想自己为什么发脾气。他低下头去看被自己摔碎的茶盏,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是哦,反正你以前也不疼我,不像个亲爹的样子,果然不是亲爹。算了,反正有顾见骊就够了……!”姬星漏说完,立刻扑进了顾见骊的怀里。   顾见骊一愣,眼睛还红着呢,却不由笑了出来,将姬星漏也一并揽进怀里,轻轻拥着两个孩子。   姬无镜冷笑,懒得理他。   姬星漏偷偷看了温静姗一眼,看见温静姗眉眼温柔地望着他。姬星漏目光躲闪,迅速移开了视线。   温静姗撑着拐杖站起来,说:“太晚了,明日还要早起出发,该歇着了。”   她冲顾见骊轻轻摇头。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低头去看仍旧有些闹脾气的姬星漏,最终只好缓缓点头。   来日方长,不急。   今年的这个除夕,姬岩一夜未眠。他在厅内走来走去,又紧张又兴奋。明日的国宴之上,他将按照计划,和朝中内应联合,揭发姬岚恶行,取而代之,从姬岚手中抢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姬岩徘徊许久,终于停下来。他停在八仙桌旁,掀开锦盒的盖子。手掌抚过锦盒内的衣料,他神色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虔诚。   这个锦盒里工整叠好摆放的,是一件龙袍。   姬岩指腹抚过玄色龙袍之上张牙舞爪的飞龙,心里的兴奋越来越浓重。明日,过了明日,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穿着这件龙袍,成为大姬的帝王。   他等这一日,实在是等了太久太久…… 第182章   隔壁忽然一道脆响, 是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煜哥儿的哭声。   姬岩将锦盒的盖子合上, 大步往隔壁走去。   孙引兰抱着煜哥儿轻轻摇晃, 哄着他。   “怎么了?”姬岩看了一眼打碎的碗,问道。   “也不知道怎么就摔了……”孙引兰轻轻拍着煜哥儿。煜哥儿是个很乖的孩子,若不是睡梦中被吓醒,平日里并不吵闹。孙引兰哄了一会儿,他就乖乖地睡着了。   姬岩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煜哥儿蜷着的小手。他瞧着煜哥儿的神色, 只摸了一下就松了手,担心将他吵醒。望着煜哥儿的时候, 姬岩的目光一片柔和。   孙引兰将怀里的煜哥儿放在床里侧,仔细给他盖好小被子。她压低了声音,寻问:“殿下, 明日的事情可都计划好了?”   姬岩点头:“放心。有右相、临泗王和广贤王的支持, 已是十拿九稳。”   孙引兰蹙眉,犹豫问:“右相和两位王爷可真心帮殿下?会不会有异心?”   “你且都放心。”   孙引兰缓缓摇头, 她抬手, 攥住了姬岩的袖子,望着他的目光里噙着担忧。   “我这几日心跳快得很,总担心着……”孙引兰欲言又止。她总觉得将那些不吉利的梦说出来恐惹姬岩厌烦, 扫了他的兴,便没有说了。   姬岩拍了拍她的手,道:“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明日一早, 你抱着煜哥儿先离开安京。”   姬岩这么说,孙引兰心里更担忧了。   “不过是以防万一,你且安生等着我去接你们母子。”姬岩将孙引兰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轻轻拍了拍。他沉吟了片刻,又说:“引兰,我们相识的情况特殊,牵绊在一起的理由也难堪。不过这一年,风里雨里,都一共走过,也让你跟着我吃了许多苦。若此番失败,只道咱们夫妻缘浅,我也不要你给我守着,且自珍重护好自己就成。若此番事成,日后必不相弃,亦不会再让你风餐露宿担惊受怕。”   孙引兰红了眼睛,她笑笑,说:“有殿下这话,引兰便也不觉得苦。引兰在这儿祝殿下得偿所愿,我和煜哥儿等着殿下来接我们。”   孙引兰对姬岩没有感情,两个人却一起经历了许多。这一刻,孙引兰忽然决定等此间事了,她会努力将自己的心放在姬岩这里,努力尝试着与他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姬岩起身时,孙引兰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姬岩立在床侧,回头去看她。   孙引兰压下心里的不安,用笑脸对他,说:“不管明日结果如何,殿下第一要护好自己,完完整整地回来。就算出了纰漏,天下可以再争,命却只有一条,我和煜哥儿……”   “放心,明日万事俱备不会出任何纰漏。”姬岩打断她的话,“你陪着煜哥儿先歇着,我去与玄恪吃酒。”   孙引兰勉强点了点头,知他是不爱听了。   分明是除夕,姬玄恪却没有回家,他坐在偏厅里,独自饮酒。酒已喝了几壶,他捏着酒盏,目光落在酒盏上,有些发怔。   “玄恪,当真不回家与家人一起守岁了?”姬岩在桌旁坐下。   姬玄恪收起心神,他放下酒盏,指腹压了压鬓间,带着疲意地说:“不回了。”   姬岩自己倒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玄恪啊,其实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必如此。当时那种情况,你家里人也是得了宫里的口谕,依从圣意办事。你家里虽是宗族,几代下来,情景的确算不得好,又怎敢不依令行事。我知道你是怪他们满口答应帮你周转,实则支开你。其实也是怕你夹在中间难做。”   姬玄恪轻叹一声,道:“刚知晓时的确气恼。可这一年经历下来,却也明白怪不得旁人,只怪自己的无能无权无能为力,不能护她周全。”   他笑,眼角微湿。   姬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家去看看罢。明日一早赶回来,过了明日,你再也不是无能无权之人,再也不会护不了心爱的女子。”   姬玄恪苦笑。   就算他有了权势又如何?他心爱的囡囡早已走远,再也不需要他护了。姬玄恪又饮一盏酒,烈酒入喉,浇不灭心间苦涩。   姬玄恪还是依姬岩所言,回了家。姬府上下皆是欢喜,他的母亲更是湿了眼角,又哭又笑。   在子时的爆竹声中,姬玄恪远离人群,独自立于树下,指腹反复捻着玉扣,忆起当年柳下相见的情景。   玉扣忽然从他指间滑落,落在青砖路上,碎了。   姬玄恪僵在原地,半晌才缓缓蹲下来。他伸手,指尖轻颤,不敢去拾。   翌日一早,姬平莲早早起来,立在姬节院前的抄手游廊里,等候着。   “平莲!”姬节从房中出来,大步朝姬平莲走去,“天寒地冻的,这一大早怎么站在这里?”   姬平莲福了福,双眼含笑,说:“给哥哥道喜,祝哥哥今日一帆风顺。”   姬节上下打量了一番姬平莲,笑着说:“哥哥也给平莲道个喜。”   “我哪有什么喜?哥哥说笑了!”   姬节压低了声音:“我这妹妹也到了婚嫁年纪,为兄思来想去。事成之后,父亲这般大的功劳,我这好妹妹当然是风光无限,天下好男儿还不是任妹妹挑?国宴之时,你便挑看着,你看中谁都行!”   姬平莲嗔道:“哥哥胡说什么!”   姬节大笑了两声,在姬平莲指责的目光中,他收了笑,稍微严肃起来,说道:“哥哥没有与你说笑。女大不中留,是该嫁了。”   “不听哥哥胡说了!”姬平莲羞恼地推了哥哥一把,提裙转身跑开。一口气跑回了闺房,姬平莲却笑了。   “姐姐何事这般欢喜?”姬平鹃问。   姬平莲不解释,而是满脸喜色地说:“好妹妹,帮我挑一挑今日入宫参宴的宫装。”   宫宴虽是晚间,宫中却从一早就忙碌起来。过了午时,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陆续进宫入席。   姬岚立在高处,俯瞰整个皇宫。他已得到驿站快马加鞭呈上来的折子,得知巴图尔正往西番赶,并且跟着顾敬元。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追杀襄西公一行无功而返。温静姗母子也未能除去。姬岩藏在暗处,今日热闹的群臣中不知藏了多少歹心之徒。   姬岚拍了拍扶栏,脸上挂着温润的浅笑。   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心里竟这般平静。也是,他经历了那么多场博弈才到了今日,早已惧无可惧。   “陛下,临泗王和广贤王到了。”小太监悄声爬上来,细着嗓子禀告。   姬岚收回思绪,转身往下走去。   姬岩乔装打扮,是准备装作右相龙启明的侍从混入宫中。   他乘坐了一顶软轿,抄僻静的小路往右相府中赶去。经过一条没有人烟的小巷时,软轿被拦了下来。   “何事?”姬岩警惕地掀开轿帘,却在看见姬昭的那一瞬间,脸上立刻露了笑。他亲自躬身下轿,赶至姬无镜面前。   “姬昭!你居然赶来了!真是太好了。姬岚下令御林军搜山寻你下落,我着实担心许久,却也实在没有能力帮你。如今看见你完好无损,心中大宽!”   姬无镜轻笑,道:“命大。”   姬岩这才发现眼前的姬无镜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午后的阳光散落,倾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肌理有了一种剔透之感。人,分明还是那个人,却又哪里不一样了。   姬无镜侧过脸,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前,轻咳了两声。   姬岩回过神来,追问:“陛下为何忽然对你动手?是为了抢夺夫人还是知晓了你与我之间的计划?”   “事发突然,我也不太清楚。”姬无镜装傻。   姬岩皱眉,道:“姬岚这个人不是个见色起意的,虽说他倾心于夫人,倒也不像是会在眼下关头劫人的。想来还是知晓了你如今选择帮我。”   “应该是。”姬无镜口气犹豫不确定,“大概是纪敬意那老东西发现了端倪告知了姬岚,姬岚这才痛下杀手。”   姬岩道:“暂且不说这个,如今无恙就好!走,咱们一起去右相府中。今日有玄镜门的助力,更是万无一失了!对了,你上次说陈河会做姬岚篡改诏书的人证……”   姬无镜“唔”了一声,道:“他可作证,不过旁人与他说无用,等下我与殿下乔装进宫后,亲自去一趟西厂。”   听得姬无镜这般说,姬岩心中大悦。不过,他侧过脸瞥了姬无镜一眼,目光在姬无镜比他高了一头的头顶上停了一瞬,心里忽然有了个疑问。就姬无镜这个长相和身量,当真能乔装成侍卫而不被发现?   “我们该出发了。”姬无镜提醒。   姬岩一怔,惊讶于自己着荒唐的念头,邀姬无镜入轿,一并往右相府中去。此番心境更是明朗,仿佛眼前已经是大好江山之主。   姬岩道:“你体内的毒已经积蓄许久,此番又在雪山中受了寒。洛毒医这人只研毒不研解药,研出噬心散这剧毒物竟无解药实在是让旁人无奈。不过我已央他研究解药,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研究出来。”   “姬昭多谢殿下好意。”姬无镜道。他一侧嘴角轻轻扯起,勾勒出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谁说解药只能是治毒之人研究出来?擅长制毒之人未必擅长救人之术。姬无镜从来就没打算从洛毒医那里拿到解药。   当初从姬岩这里借洛毒医,托词演戏给纪敬意这个假眼线看,不过是为了取得姬岩信任罢了。 第183章   国宴之上歌舞不休, 言笑晏晏。宴席桌绵延摆在雕花砖路上,一眼望不见头。姬岚独身坐在高位, 欣赏着下方中央处的歌舞。   几位亲王相隔一段距离, 分两侧而坐。而后是左右丞和朝中重臣。朝臣按照官阶品级分坐。再往远处望去,只见几道嵌着金银宝石的镂空屏风相隔,屏风的另一侧,则是女眷了。   繁复的祝词仪式已过,宾客们饮着佳酿欣赏着舞姬的歌舞。南方女子细糯的嗓子清浅低吟,美人如画翩翩起舞。   酒过三巡, 歌舞换了一场又一场,身着霓裳衣的舞姬悄声退下, 换上一群握佩剑的男子齐步而来,表演舞剑。   剑光如虹,忽从中走出一名身着铠甲的男子, 用低沉的嗓音吟诵一首边疆诗。   姬岚浅酌, 他听着诵者的诗词,不由皱了眉。   长诗道了大姬王朝开国之初开疆扩土的雄风, 道了当年四方朝拜俯首称臣的盛况, 道了大姬王朝历代帝王卓绩,桩桩激昂。   鼓声渐快渐重,诵者的声音却低沉下去, 唱月之残缺叶之枯落,更甚以前朝手足相残而灭国之史借古喻今,声至悲怆, 鼓声沉重。   “大胆!”窦宏岩尖利的嗓音爆喝一声,东厂之人鱼贯而入,色皆冷厉。   鼓声顿歇,表扬舞剑的男子们停下动作,尽数伏地跪拜。吟唱长诗的诵者,坚毅的目光中沾着热泪。他立在原地,不曾与其他剑客一般跪地。   窦宏岩指着他下令:“来人,将他拿下!”   东厂之人沿着雪白的石阶迅速跑下高台。   “守帝残害兄长诬陷手足,无德立于尊位!”诵者长喝。   窦宏岩纵身而起,亲自捉拿!   然而,他还没有赶到,诵者再次高呼:“慨我大姬王朝竟也要重蹈前朝覆辙!先祖泉下不可安!”   言罢,竟一头撞死在石狮柱上,血溅当场。   姬岚拿着帕子擦了擦唇角的酒渍,随意挥了挥手,道:“休要听此等反贼乱言,收拾了,继续饮酒。”   姬岚举杯,轻晃手中的酒樽。   席间一阵衣料摩挲声,文武百官举樽而应。   一盏酒饮尽,群臣重新入座,右相却从桌案后走出来,朝着姬岚拱手行礼,道:“陛下,今日国宴,亦是新岁家家团聚拜贺之日。二殿下惦念与陛下的手足情,不远万里跋涉而回,为了给陛下新岁道贺。只是,二殿下未曾得陛下召允,不知陛下可饶他私来之罪。”   广贤王哈哈大笑了两声,道:“二殿下赶往边境的途中遇到胆大包天的匪贼,还以为殿下早遭不幸,如今团圆之日回家,真是可喜可贺啊!臣替陛下高兴啊!”   当初姬岚登基,暗中派人刺杀姬岩,刺杀之行自然不能明目张胆,便编造了这样一个姬岩去边疆途中遇到匪贼不幸殒命的借口。   姬岚目光微凝,他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樽,面色不变地缓缓开口:“二哥建在是喜事,二哥千里迢迢回来与朕团聚,其心更是难得可贵。朕又怎会怪罪二哥。”   他上半身前倾,将手中的酒樽放在宴桌上,道:“二哥在何处?怎地还不来相见。”   一阵脚步声从一侧传来,姬岩独自从角落里走出来,他一直走到姬岚正前方,遥遥望向姬岚,亦不伏地跪拜。   姬岚含笑望着他,等着他行礼。   许久僵持后,姬岚轻笑了一声,悠悠道:“看来二哥今日赶来所谓并非贺岁。”   姬岩冷声说道:“三弟这一年对二哥的追杀从未断过,二哥就算嘴上说着贺岁,实乃心不甘情愿。你我兄弟一场,又何必说这些虚话?”   “二哥说笑了。”姬岚从容应对,“自从二哥去往边疆途中遭遇匪贼,朕心中一直挂念,时时为二哥祈福,又何来追杀一说?”   姬岩冷笑,道:“来人,带上来!”   姬岚微眯了眼。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两个侍卫押着一个被砍断手足的男人上前,将他丢在地上。席间一片唏嘘,隔着镂空屏风望过来的女眷们更是一阵惊呼,花容失色。   “陛、陛下下令追杀二殿下,杀、杀无赦……”男人结结巴巴,眼神空洞。   “二哥这是屈打成招还是随便捉了一人来胡说。”姬岚儒雅地笑着,轻晃手中的酒樽,“二哥还未入席饮酒,怎地先就醉了。”   “再带人上来!”姬岩又道。   这次被带上来的人一男一女。男的并不眼生,朝中诸多臣子都见过他。他叫小钱子,曾是在姬岩身边当差,是姬岩身边的红人。另外一个女的叫芊芊,是孙引兰身边的丫鬟。   “三弟收买人心的法子可真是厉害。小钱子跟着我这么多年,竟也能被你收了去。你指使他二人在我与孙引兰的茶水中下药,又引人去捉奸,给我安上一个强占弟媳的恶名!孙引兰是你的未婚妻,你竟是连自己的女人都要利用!”   席间又是一阵哗然。   姬岚神色依旧淡淡,冷静应对:“去岁元宵宴之事的确是有人陷害二哥,不过却是四弟所为,父皇早已为你洗刷了冤屈,亦给四弟定了案。二哥今日此番说辞,难道是认为父皇不够公正?”   “哈!”姬岩笑了,“三弟可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时今日,竟还满口胡言,不知悔改!”   姬岩怒指姬岚,大声质问:“你敢对天发誓你不曾陷害我?你又可敢对天发誓没有谋害大皇兄?抬头三尺有神灵!”   广贤王目光闪烁,站了起来,开口道:“二殿下此言何意?此事又如何牵扯到大皇子?”   另外一位朝中大臣附和:“大皇子谋权篡位,已故多年。二殿下此话何意?”   姬岩环顾四周,道:“大皇兄身为嫡长子,自幼被立为储君,早晚要继承大统。当年事发之前,父皇亦没有改立储君之意,他又何必急于篡位?”   姬岩神色悲怆:“大皇兄天资卓绝,是那般汇天地钟灵于一身的优异人物,曾多为贤者赞其旷古奇才,却被他害死了!”   右相眸色微沉,心中凄然。他曾位太子傅,得幸在姬崇幼时为他启蒙上课,他比谁都知道这个孩子的聪敏,他曾不止一次感慨大姬交于姬崇手中,日后必将蒸蒸日上,再创当年先祖之功勋。   姬岚轻轻颔首,怅然道:“大皇兄的确天资卓绝,只是……”姬岚话锋一转,“当年大皇兄崩逝时,朕并不在宫中,下令乱箭射杀大皇兄的人……是二哥。”   姬岩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道:“那完全是因为你设计造成大皇兄谋权篡位的假象,让我误以为是事实!”   姬岚轻笑了一声,道:“依二哥所言,朕的本事可真是不小。想收买谁就收买谁,想害谁就害谁。”   姬岚坐在高处,高高在上地环顾四方,最后将目光落在姬岩身上。他脸上依旧挂着儒雅的浅笑,眼底却已经含了冷意,声音也冷起来:“可你今日所说不过一面之词,所谓证据实在算不得数。既依你所言朕可随意收买人心,你又为何不可收买这些奴仆?”   “你可还记得我?”一声沙哑的女声在远处响起。这声音太过刺耳难听,引得所有人望过去。   温静姗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小荷,缓步前行。   姬岚慢慢收了笑,脸色渐冷。   温静姗走至姬岩身边,慢慢摘下脸上的面纱。她转身,目光逐渐扫过所有朝臣,用她那刺耳尖利的嗓音高声质问:“五年过去,可有人还识得我?”   席间一片死寂,忽然有一个小女孩脱口而出:“太子妃!”   她说完,惊觉不对,迅速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姬岩脸上的表情也浮现了错愕。他并不知道温静姗今日会来,他甚至不知道温静姗还活着!见到温静姗那一刻,他心中的震惊和今日来参宴的其他人一样。   姬岩心思流转,飞快琢磨温静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谁带她过来的?他思来想去,只能猜到姬无镜。可是姬无镜为何不曾事先与他说?姬岩回头,却并没有见到姬无镜。姬无镜已经先一步去了西厂寻陈河。   温静姗缓缓转身,抬头望向高台之上的姬岚,目光冷若寒冰。她道:“太子殿下友待手足,时常在我面前夸赞他三弟的聪慧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却不想他夸赞的好三弟竟真的不显山不露水害死了他!”   温静姗尖利的嗓音高声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嘶哑的,怒不可遏的,像是厉鬼重回人间凶戾地索命!   她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手中的拐杖重重点在雕花青砖上。凶戾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姬岚:“你不仅害死太子殿下,更是诬陷他,他是那么清白磊落的一个人啊!太子府三百余众,我温家二百口人,尽数被你害死!你这样的人怎能做大姬的天子接受臣民跪拜!”   姬岚已收起脸上所有的笑,他将手中的酒樽重重放下,冷声怒道:“姬岩,你今日进宫难不成要造反篡位抢夺皇位不成!”   “造反篡位?笑话!”姬岩指天大声道,“造反篡位的人分明是你!是你私改了诏书!”   姬岚冷笑:“二哥又胡说了,这次又要带什么样的证人?”   “证人当然有。”说话的却是临泗王。   姬岩微微诧异地看了临泗王一眼,刚要下令将当初在昌帝身边当差的小太监押上来,却看见席间的朝臣都朝着后方女眷席望去。   姬岩愣了一下,顺着诸人的目光看去。   顾见骊从屏风后缓步走出来。   第184章   温暖的阳光散落在西厂庭院中, 一棵枯柳下摆着一张藤椅,陈河一袭青衫,靠坐在藤椅里, 合着双目, 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抚过膝上的雪团。他平时并非懒散人, 即使放松下来,亦没有多少慵懒之态, 清冷疏离于世。   待姬无镜走得近了,陈河才睁开眼,道了一声:“师兄。”   “起来, 跟我造反去。”   趴在陈河腿上的雪团被吵醒了,它伸了个懒腰,用头蹭了蹭陈河的手掌。   陈河垂眼瞧它, 手掌捧起它的脸,雪团习惯性地歪着头,更用力地去蹭陈河的手。陈河的目光落在雪团身上,温柔笑着,说:“师兄还是找旁人。你知道,我最怕麻烦。”   姬无镜压下心里的不耐烦, 阴阳怪气地开口:“你喜欢搓猫晒太阳怎么不去海边?还能听浪看潮,多快活哈。留在西厂里也不嫌麻烦。”   “师兄此言差矣,西厂虽事多,可若师弟平时管理妥当,各项事由自有负责的人, 而我,只需偶尔检查罢了。顶天谁与谁有了冲突矛盾,再出面判个一二三四。师兄不谙管理之道,若是感兴趣,师弟倒是可以传授些经验。”   雪团沿着陈河无一丝褶皱的青衫慢吞吞地往上爬,它将小爪子搭在陈河的肩上,用头去蹭陈河的下巴。   姬无镜看在眼中,无语道:“陈河,她已经死了,雪妃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和这只猫没有半点关系。”   陈河轻抚雪团的手指微僵了一瞬,又继续缓缓轻抚雪团柔软的毛发。他“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可它是她与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牵连了。   陈河垂眼凝视着雪团。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早已不见悲戚。   十五岁时,他陪着她从遥远的北川背井离乡不远万里和亲而来,陪她入了宫。两年后,她香消玉殒,独留他一人在这异乡,眨眼已十年。   她送来的柳苗已长成,三月风絮,夏时避阳。即使是寒冬枯落时,亦可伴他。   他答应过她,会好好地活,认真地活,亦会帮她庇护族里。   姬无镜往前走了一步,在陈河身侧懒散蹲下,与他平视,难得拿出几分认真的语气来,说道:“师兄知道你不在意谁当皇帝,你就想安安分分当你的西厂督主,在这院子里,在这棵柳树下和你的猫腻歪。但是你想想,我儿子当了皇帝,你这日子岂不是更安稳?”   陈河看向姬无镜。   “你不仅能当西厂督主,还能把东厂也一并收了。”姬无镜再诱,“钱啊,兵啊,都送去雪族,护雪族百年昌盛?”   陈河看了姬无镜半晌,终于开口:“师兄究竟想让我做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西厂能办到而你自己搞不定的。”   姬无镜轻扯了下嘴角,笑:“其实有你没你也没什么区别,但是有你的话,更完美些。”   陈河平静的墨眸中终于浮现了一丝无语。   他说:“事先说好,有性命之忧的事情我不做。”   “行行行,天塌了师兄在前面给你顶着。”   姬无镜和陈河到了宴席时,正是顾见骊从屏风后缓步走出来的那一刻。   “顾见骊?”姬平莲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本来一直兴奋今日事成父亲成了大功臣,她来日风光无限……   她心里一直是暖的,直到顾见骊出现,像是一头凉水浇下来,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顾见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被巴图尔强占了去?与料想不同,这让姬平莲心中不悦。她面上大度,实在小心眼得很,上次寿宴上顾见骊当众落了她的面子,她一直记恨着。   不管姬岩如何质问,不管姬岩抬出来多少个人证,也不管朝臣暗藏锋芒的话语,姬岚一直都是从容的。可是他看着顾见骊出现时,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酒樽。他微微眯起眼,凝视着顾见骊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台下近处,与温静姗并肩时,姬岚才悠悠开口:“盛仪郡主也要掺和一场?”   “陛下篡改诏书是事实。”顾见骊抬头,直视姬岚。   姬岚死死盯着顾见骊的眼睛,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没想到,今日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相见,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慢悠悠地转动着酒樽,似有些出神。   姬岩看了看温静姗,又看了看顾见骊,心中的懵怔又添了一重。顾见骊怎地也到了?   事实上,他苦于没有姬岚篡改诏书的证据,做了假证。反正前面有那么多真证据在,浑水摸鱼一遭也无妨。是,姬无镜曾派长聆告诉他国宴之日陈河将会来作证。但是姬岩并不放心姬无镜的行事,将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太监抓来,想要小太监做伪证。果真陈河并没有出现,他正想把那个小太监带上来,怎么陈河没来反倒是顾见骊来了?   温静姗也好,顾见骊也好,她们的出现明明是帮了姬岩,姬岩应当高兴才对,可是他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不安来。   “今日情景,盛仪郡主万不可妄言。”临泗王道。   顾见骊对他轻轻颔首,声色轻缓却坚定:“先帝驾崩之夜,我本在宫中。最后见到先帝的人亦是我。当日大火熊熊,陛下与五皇子很快赶来,得知先帝崩逝,两位皇子迅速赶去拿到诏书,诏书之上所写之人的的确确是二殿下。五殿下欲派人去请已离京的二殿下,却被陛下亲手射杀。”   席间哗然一片,窃窃私语逐渐声大,议论不休,嘈杂一片。   “我媳妇儿真好看诶。”姬无镜立在角落时,懒洋洋里带着丝骄傲。   陈河侧首,问:“师兄让我过来是看嫂夫人的?”   姬无镜没搭理陈河,遥遥望着顾见骊。   姬岚望着顾见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终是儒雅温润地笑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曾多次想过杀掉顾见骊。将先帝驾崩那一日所有知情人尽数斩杀,不该留着知他把柄的顾见骊才对。他每每劝着自己顾敬元还有利用价值,顾敬元宠女,若是杀了顾见骊,定然会遭到顾敬元的反攻。   可真的完全是因为顾敬元吗?   也不全是。   后悔吗?   姬岚欠身,将手中的酒樽慢慢放在了案桌上。   不,他不后悔。   他这一生,从来不悔。   本就一无所有,爬至今日,即使再失去一切,亦不赔。   随着姬岚的沉默,席间的氛围变了。只因姬岚这个时候的沉默太像默认。   “陛下,二殿下与盛仪郡主所说可都是实情?”   “陛下设计陷害先太子,借二殿下之手杀之,嫁祸四殿下,又篡改诏书,射杀五殿下,追杀二殿下?这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不是真的?”   “陛下可还有别的话说?”   “老臣有幸,在诸位殿下幼时给你们启蒙上课,看着你们兄弟几人长大。殿下所作所为实在是让老臣心寒。”   一时之间群臣讨伐。   窦宏岩急了一头汗,他急忙凑到姬岚耳畔,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万不可放弃。我们还有五万御林军,还有东厂之众,还有外凉可汗相助……”   姬岚提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他脸上挂着浅笑,一副从容释然相。   有御林军有东厂有外凉又有何用?   今日形式,朝臣皆反,重兵在外,旧事暴露再无人心。要人,没人。要兵,没兵。要人心,更无。   即使他今日利用这五万御林军殊死博弈,就算赢得一时安稳,大势终已去。   更何况,他自小学着隐忍,已无心再过逃亡日。   不知不觉中,席间喧嚣竟停了,几百人谁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来,一双双眼睛望向高台之上的姬岚。   姬岚神态自若地饮了一口佳酿,甜酒入喉,他品了酒香,目光落在下方的顾见骊身上。他望着顾见骊,缓缓说道:“郡主可想念你的姨母?”   顾见骊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姬岚平静地目光扫过满朝文武,道:“二哥贤能,朕愿意禅位。实不相瞒,禅位诏书早已写好。”   姬岩怔了怔,觉得不可思议,半信半疑地盯着姬岚的脸,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姬岚起身,随着他细小的动作,所有的视线亦跟随着他。   “盛仪郡主可愿意陪朕去取禅位诏书?”   姬岚的这个提议又是让所有人惊了惊,这莫不是什么阴谋诡计?   姬岚儒雅地笑了,“诏书、玉玺都被朕放在一秘密处,旁人就算将这皇宫掘地三尺亦不得寻。盛仪郡主可愿同往,替新帝拿这诏书与玉玺?”   顾见骊整颗心悬了起来,满心都是姨母!   姨母难道被姬岚抓了起来?——这个想法让顾见骊遍体生寒。她不能,不能让姨母再受半点折磨痛苦啊!   “好,我与陛下同往。”顾见骊听见自己的声音这般说。   不管姬岚打了什么主意,她必然要去这一遭。即使丧了命,也要走这一遭。   陈河还没来得及动作,便感觉身侧一道风掠过,连带着他腰间的佩剑亦不见了踪影。   姬无镜面无表情从角落里藏身的高台飞掠而下,快如风。不过是瞬息之间,他的身影飞过整片宴席桌案,掠上高台,手腕翻转间,佩剑刺入姬岚胸膛。鲜血涌出,染红剑身。   即使是贴身护着姬岚的窦宏岩都没反应过来。   姬无镜挑起眼睛,瞧着面前的姬岚,流露嫌恶之色。哪那么多废话,哪那么麻烦,杀了再说。   让我的小骊骊和你同往?呵。   顾见骊呆呆望着这一幕,连反应都忘了。 第185章   这国宴一下子就乱了套, 惊呼声不断。   姬岩目光闪烁,掩藏不住眼中的狂喜和兴奋。姬岚已死,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今日之事比他料想得还要顺利。眼前浮现孙引兰母子的笑脸, 姬岩心中激动, 心想很快就可以将他们母子接到身边。他向后退了一步, 大手一挥,隐在暗处的侍卫一拥而上, 冲窦宏岩冲去。   临泗王和广贤王迅速使了个眼色,自己带来的人也行动起来。   顾见骊在一片惊呼声中很快反应过来,她提裙朝着高台两侧的石阶飞快跑去, 一级一级踩上石阶,杏色的长裙裙角纷飞。   疼痛让姬岚心口一抽一抽得疼,每一次抽痛都有一股鲜血从他体内涌出来。这双腿将要站不住, 他的身体软下去,慢慢滑倒。他用手扶着一侧的案桌支撑着,不让自己跪下去。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模糊中过往浮云般飘过,直到眼前出现顾见骊的脸。   顾见骊蹲在姬岚面前,攥住他的衣襟, 急切追问:“我姨母在哪里?你把我姨母怎么样了!”   随着顾见骊的攥动,扯动了姬岚胸口的血窟窿,鲜血汩汩,五脏六腑跟着一阵阵绞痛。姬岚凝视着眼前的顾见骊,轻轻扯起唇角, 浅笑一如往昔。   “你说话啊!”   顾见骊快急疯了。她不在意什么诏书、玉玺,或者皇位龙椅,她只要她身边的人都平平安安!   姬岚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顾见骊的脸也变得不甚清楚起来。恍惚间,姬岚好似回到了去岁的那个冬日,那个大火烧红天际的深夜。一袭紫衣的顾见骊坐在废墟之前,人伤了衣裙脏了,鬓发也乱了,可是她却没有半分狼狈,美好得仿若不真切。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冬。当年五官尚未张开已然绝色的她,如今面容越发脱俗。   可惜,她难得离他那么近,姬岚却看不清了。   姬岚轻叹,长长的叹息卷在他的气息里。他这一生,想要的东西太多。无论是最初的衣食无忧,还是后来庇护母亲,亦或是再后来不服气皆是龙子为何他不能继承大统。   一桩桩一件件,他的那些愿望,他看似都做到了,又什么都没做到。母亲还未等他长大便先病故,这万里江山坐拥不过一年亦拱手相让。   他生性多疑,为人谨慎,封闭内心冷血无情,从不知为何感情用事。平生从不动情,唯一一次动情却不敢承认。   姬岚想要抬手,轻轻碰触近在咫尺的顾见骊,哪怕只是她的衣角。可是他没有力气,分明是自己的手,却又在此刻不是他的手,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姨母在哪来?”顾见骊蹙眉逼问。   姬无镜黑着脸,视线落在顾见骊攥着姬岚衣服的手上。他想说什么,瞥一眼姬岚要死不活的样子,懒洋洋抱着胳膊立在一旁,倒也不说了。   姬岚身体里的疼痛缓轻了些,模糊的视线也神奇得变得清晰了些。他终于看清了眼前顾见骊的眉眼。姬岚有些恍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是幻觉。   他看见顾见骊紧蹙的眉,微愠的神色,还有眼底泛了红晕的担忧。   “没有……”姬岚咳出一大口血来。   随着他开口,身体里的血液不断向上涌,血腥之气几乎压不住。   “什么没有?”顾见骊仔细盯着姬岚的眼神,“你骗我的?我姨母不在你手中?”   姬岚大口喘息着,压下满口的血腥。待气息稍稳,他才艰难吐出一个:“是”。   顾见骊顿时松了口气,攥着姬岚衣襟的手也缓缓松开。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姬岚可能只是故意拿骊贵妃为借口骗她。可只要有一丝可能,她就不能放任不管。   姬岚扶着案桌支撑着缓慢站起来,艰难挪步。顾见骊向后退了两步,退到姬无镜身侧,望着姬岚的身形。   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和宫女太监都仰着头,望向姬岚。   姬岚如此情景,自然华佗在世也无法。   姬岚艰难地走到高台边缘,鲜血顺着他身上玄色的龙袍流下,蜿蜒成河。他动作极为缓慢地回过头望向顾见骊,轻轻弯起唇。   对上他的视线,顾见骊怔了怔,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姬岚根本没想过拿顾见骊做人质。国宴未开始,他早已料到今日败局。   这偌大的宫殿,他自小就喜欢沿着红墙缓步独行,独行了一生。他邀顾见骊同往,不过是痴念她能陪他走一段青砖路,一小段就好。算计了一生,临了莫名想肆意一回。可惜……   姬岚回过头,鸟瞰巍峨雄伟又凶如恶兽之口的皇宫。他缓缓伸开双臂,从高台之上一跃而下。   顾见骊双唇阖动,眼睫颤了颤,侧转过头去,忽觉不忍。   姬无镜狭长的狐狸眼微眯,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轻嗤。   顾见骊很快打起精神,今日的事情还未完,不能放松警惕。   姬岚的尸身刚被收拾,临泗王便站了出来,环视四方,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理应再立新君。”   姬岩再压不住眼中的狂喜之色。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幼时,他便不甘心处处不如姬崇。身为皇子,怎会没有一颗继承大统的心?可姬崇实在太过优秀,将其他皇子遥遥甩在后面。姬岩纵使心里再痒痒,也不敢生异心。   是姬岚的暗中操作,让他那颗按捺的心跳动起来,直到姬崇死去,他真的成为了储君。他永远都记得当时那种仿若做梦一样的心境。后来再生变故,皇位被姬岚抢去。他失了皇位一年,终于要重新夺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狂喜再也压不住,也无需再压。他一言不发,抬头挺胸地立在一旁,等着他安排好的大臣们带头提议,将他推上皇位……   “……可惜大皇子英年早逝,实在大姬之憾。”右相长篇大论,发表对姬崇的怀念。   姬岩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感怀姬崇可以理解,可为何要感慨这么久?他看了右相一眼,可惜右相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色。姬岩皱眉,轻咳了一声,给广贤王使了个眼色。   广贤王几不可见地颔首,他向前走了一步,顺着右丞的话说下去:“右相所言极是,若大皇子在世该多好。”   右相点头,还未说话,临泗王抢先道:“幸好苍天有眼,未让大皇子一脉尽断。小殿下聪慧勇敢,像极了大皇子幼时。右相,你曾做过大皇子的老师,依你看,小殿下的天资与大皇子幼时相比如何?”   右相道:“小殿下不逊于大皇子。”   姬岩变了脸色,沉声问:“什么小殿下?右相与临泗王在说些什么?”   右相年过花甲,鬓发早已皆白,五官柔和,看上去给人一种十分慈善的感觉。右相慈眉善目地望向姬岩,摸了摸雪白的胡须,道:“二殿下亦是有情有义之人。此番不顾危险,冒死进宫给大皇子平冤扶小殿下继承大统,若大殿下泉下有知,定然感激不已。”   姬岩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   什么玩意儿?   面前这老头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他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广贤王也和姬岩一样,愣住了。这怎么和想的不一样?临泗王和右相不是他们一伙的吗?这是计划临时有变还是怎么着?   懵。   姬岩还没来得及开口,临泗王接着右相的话,道:“二殿下友待手足,此番义举不足为奇,实乃意料之中。”   “那倒是。”右相笑眯了眼应和。   温静姗用沙哑的嗓子道谢:“二弟大恩大德,我们母子没齿难忘。我亦代阿崇谢谢你。”   姬岩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终于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的侍卫让开路,长聆和长林带着姬星漏一步步走来。   姬岩盯着姬星漏,一瞬间怒不可遏,垂在身侧的手气得发抖!姬无镜的外生子居然是姬崇的遗腹子?他为何从未想到?   姬岩猛地转头,望向姬无镜。   姬无镜正和顾见骊沿着高台一侧的石阶缓步走下来。顾见骊不知说了什么,姬无镜侧过脸去看她,笑了。   两个人轻松闲散,好似完全忘了他们在逼宫造反。   “姬昭!”姬岩指着姬无镜,怒声喊他,强烈的愤怒让他指着姬无镜的手指都在剧烈发抖。   假的!都是假的!原来姬无镜的投奔从始至终都是假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他当成了垫脚石!   姬无镜懒洋洋地转过头,立在雪白石阶上俯视着姬岩,漫不经心地拖长腔调:“二殿下不仅为大殿下赴汤蹈火,还甘愿放弃皇位,将皇位还给大殿下的骨血,实在是大义之举啊。”   姬无镜狐狸眼眼尾轻挑,勾勒出几分愉悦的笑,道:“多谢二殿下啊。”   扶姬星漏上位的方式有许多,可都没有让姬岩让出来省事。   “你做梦!”姬岩气得喉间一口腥甜。   他怒而转身,瞪大眼扫过群臣。   “姜大人!”   姜大人笑着夸赞:“二殿下大义!”   “宋将军!”   宋将军行了军礼,朗声道:“末将已按二殿下吩咐死守宫门,助小殿下登基!”   “林大人!”   林大人低眉顺眼,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倒也不说别的。   这些,可都是他的人啊!为何竟在今日全部倒戈?姬岩在一瞬间脊背生寒。   “广贤王!”姬岩最后看向广贤王,也是将最后的希望寄予他。   广贤王总不会也被姬无镜收买了?   广贤王的确没有被收买。但是,广贤王瞧了瞧眼下情景,识时务地缩了。 第186章   姬岩被逼着让出皇位,又被赏了府邸别苑, 实则软禁在了京中。   当姬岩咬牙切齿说出“我愿辅佐小殿下”时, 心里憋了火, 那团火发不出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但是他只能这么说。要不然他不可能活着出宫。他亦知道姬无镜想必盼着他气不过争权, 好给姬无镜一个明目张胆杀他的理由!   宫中还在商议登基大典等事由,姬岩先一步被押送出宫,坐上一顶软轿,被送往别苑。一路上,姬岩搭在膝上的手一直在发抖。   心中的恼怒完全忍不下。身为皇子,他自有他的骄傲。这样被姬无镜联合朝臣玩弄, 让他完全无法接受。   轿夫脚步一个趔趄, 软轿也跟着轻晃了一下。软轿中的姬岩随着这颠簸, 忽咳嗦起来, 咳出一口血来。   气急攻心。   他的手握成拳搭在轿子上,双目迸出仇恨的目光。   不, 他不能容忍这般被所有人愚弄的结果!今日不死,定有他日东山再起时!   “姬昭!我不会放过你的!即使是死,做鬼也不会放过去!”姬岩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姬无镜剥皮抽筋!   下午开始的国宴直到子时,除姬岩外还未有人离宫。军队将整个皇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宫中的人不能出来,宫外的人也不能进宫。   姬星漏困了。   他仰起头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感觉到他的目光,低眸对上他的视线。知他站得累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摸摸他的头,把他抱起来,动作却生生顿住。   今时不同往日,姬星漏再也不是一个寻常孩童,他是大姬的天子,时时刻刻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他,他再不能像个寻常人家的孩童那般撒娇耍懒。   顾见骊正心疼着姬星漏还这么小,立在她身侧的姬无镜却上前了两步,直接弯下腰将姬星漏抱了起来。   姬星漏飞快地看了顾见骊一眼,才小心翼翼抱住姬无镜的脖子,靠在他的肩上打了个哈欠。正在争论的群臣们同时噤了声,看向犯困的小皇帝。   “登基大典事由诸位大臣商议便是。陛下累了,要歇了。”姬无镜说。   黑压压的朝臣跪地,高呼万岁,恭送姬无镜抱着姬星漏离开。   顾见骊走在姬无镜身侧,听着后面的恭送之声,她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姬无镜侧眼瞧她。   顾见骊“嗯”了一声,说:“是我糊涂,过于墨守成规了。”   姬无镜笑,说:“没事。顾敬元往你脑子里灌进去的东西正在慢慢倒出来。”   姬星漏仰起头来看了看姬无镜,又看了看顾见骊,欲言又止。   “星漏怎么了?”顾见骊问。   姬星漏有些心虚地说:“你能不能抱我?”   顾见骊愣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姬无镜极少抱孩子,想来力气不太对,姬星漏被他抱得不舒服了。   姬无镜在一瞬间黑了脸,阴阳怪气骂了声:“混崽子”,把怀里的姬星漏塞给了顾见骊。   姬星漏大口舒了两口气,趴在顾见骊的肩上,凑到她耳边说:“快憋死我了……”   “我听得见。”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姬星漏搂着顾见骊脖子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   顾见骊忍俊不禁,说:“星漏,你不要再怕他。你现在是皇帝了,是最大的那个人,也比他大!”   姬星漏幽怨地叹了口气,动作夸张地拍了拍胸脯,嘟囔:“我可不敢,怕小命不保!”   顾见骊轻笑,姬无镜却是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姬星漏偷偷去看姬无镜的神色,他愣了一下,也不再玩笑,小声说:“再怎么大,也大不过父亲。”   顾见骊揉他的脸,温声说:“星漏,日后若是没有旁人,你想怎么喊都成。可若有旁人在,不能再喊爹爹和阿娘了。”   “我就喊!”姬星漏重重地哼了一声。   “星漏听话哦。”   “我不!”姬星漏生气了,他生起气来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说我是皇帝,是天下最大的人,那我为什么不能想干嘛就干嘛?谁管我,我砍谁的头!”   顾见骊微怔,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姬无镜瞥了他一眼,轻嗤:“想喊就喊啊,你喊我爷爷我也应。”   姬星漏眨眨眼,愣愣望着姬无镜,莫名不生气了。   顾见骊抱着姬星漏,沉默地往前走,过了片刻,她蹙起眉瞪了姬星漏一眼,批评:“小暴君。”   姬星漏翻了个白眼。   顾见骊佯装生气地说:“好啊,我苦苦抱着你,胳膊都酸了,你还瞪我!你自己走去!”   顾见骊将姬星漏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喂……”姬星漏愣愣地望着姬无镜和顾见骊离开的背影,懵了。说好的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呢?   这日子怎么和以前完全没区别啊!   一路跟在后面的长林快走了两步,蹲下来,问:“陛下,属下抱着您?”   姬星漏真真翻了个白眼,撒腿朝顾见骊跑去。   “阿娘!阿娘!”姬星漏一口气追上顾见骊,一双小短胳膊紧紧抱着顾见骊的腿,不让她再走。   顾见骊垂眼,揉了揉他的头,重新将他抱在怀里。这回,姬星漏安安分分地趴在顾见骊怀里,不再胡闹,没过多久便睡着了。小孩子精力有限,折腾到这个时辰,早就扛不住了。   姬无镜瞧着顾见骊抱着姬星漏的样子,开口。   “顾见骊——”他念她名字的时候总是懒洋洋的拖长了腔调,“啧,你出息不少啊。按照你往常的性子,不是该给他讲一大通道理不让他做小暴君?”   顾见骊浅笑,轻声说:“星漏嘴上爱胡说,实际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他也才五岁,还是是非未能彻底分辨的年纪。他若日后真的成了暴君,不是他的过错,是我们没有教好。”   “啧,没给他讲大道理,倒是给我讲起道理来了。”   顾见骊不理他的话,径自说下去:“瞧一个人的心,不是看他嘴上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话可以有假,做的事儿却是摆在眼前假不了的。”   姬无镜随口说:“你就没想改改星漏这破性子。”   顾见骊反问:“为什么要改?”   姬无镜看向她的目光颇为无语:“你这不是废话?”   “人有百态,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为何要将性格也分个三六九等?不害人不扰人依自己欢喜的方式而活岂不美哉?人与人相处亦是一样,合则来不合则散。指责别人性子不好是毫无道理的,不过是两人处事想法不同,合不来罢了。”顾见骊认真地说,“就像全京城的人都说你性子不好,我却觉得好得很。”   姬无镜忽停下脚步,侧转过身看向顾见骊。   “你再说一遍。”他说。   “都跟你说过了。话可以有假,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顾见骊将怀里熟睡的姬星漏递给姬无镜。她摆着姬无镜的胳膊,教他怎样抱星漏才会让星漏觉得舒服,他自己也舒服些。   顾见骊垂着眼睛,一遍摆弄姬无镜的胳膊,一边说:“对,就是这样。你总是要学会的。星漏一天天长大,好重的。不能总是我抱着。”   “顾见骊,我让你再说一遍。”姬无镜盯着顾见骊的脸,脸色已有了几分不耐烦。   顾见骊缓缓抬起眼睛,对上姬无镜的视线。   夜如泼墨,繁星闪烁如漏。   “我说……”   顾见骊刚开口,姬无镜忽然俯下身来,吻上了她的唇,将她没有说完的话尽数吞入腹中。   ——别说了,不想用耳朵听。吃进腹中,到我心里去说。   顾见骊猛地瞪大了眼睛,惊愕得连反应都忘了。她后知后觉地去推姬无镜,已然闹了个大红脸!   别说长林和长聆还在后面跟着,今夜事多,宫中巡逻侍卫不断,小宫女和小太监亦是络绎不绝……   顾见骊和姬无镜暂且住在宫中,毕竟如今宫中朝中事多,他们自然要留在宫中,帮着姬星漏。   陈河很忙。   向往的抱猫晒太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也终于明白姬无镜为何找了他。朝中事由臣子来办,宫中事竟是全交给了他。   顾见骊亲手给雪团缝了一件御寒的小衣,派人送去。陈河瞧见了这东西,倒是再也没跟姬无镜怎么抱怨,收拢了东厂,携东西厂之力,将宫中大小事由管理得有条不紊。   宫中事忙,且暗处不知藏着怎样的危险,顾见骊是过了六七日才带着姬星漏回家的——接姬星澜。   本来她自己回去就可以,偏偏姬星漏非嚷着要一并回去。   顾见骊和姬无镜带着姬星漏回家时,自然是带着宫中侍卫。   姬星澜一个人在院子里堆雪人,她转过头望向被侍卫簇拥着的哥哥,一时间愣愣的,望着姬星漏的目光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姬星漏朝她走过去,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没像以前那样跑来抱我?”   姬星澜眨眨眼,望着哥哥的眼睛忽然就红了。   好几日没见到哥哥,今日见到应该笑才对呀。姬星澜这般想着,便努力扯起唇角。可是随着她的笑越来越灿烂,她的眼泪也嗒嗒地落下来。止不住的泪珠儿滑过脸颊,滚进她的笑靥里。   “你哭什么啊!”姬星漏急了,主动去抱妹妹。   姬星澜抬起小手抱住哥哥,不停地哭:“你要走了,我们不能再在一块了……”   姬星漏忙说:“在一块!”   “你不是我哥哥,就不能一直在一块了……”姬星澜委屈地哭。   姬星漏手足无措:“那,那你不做我妹妹做我妻子也能一直在一块!” 第187章   姬星澜脸上挂满了泪珠儿,呆呆愣愣地望着姬星漏。   “妻子?像阿娘和爹爹那样?”小小的她还不懂那么多, 盈满泪水的眼眸里浮现了茫然。   “对对!”姬星漏一下子知道怎么解释了, “你看爹爹和阿娘就是整日都在一块!不仅白天在一块, 晚上也在一块,可以手拉手睡觉哩!”   姬星澜泪眼婆娑呆呆望着姬星漏, 连哭都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我、我是你妹妹不能当你妻子呀!”   姬星漏拧了眉,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刚刚是你说我不是你哥哥了!我都不是你哥哥了,你还怎么能是我妹妹?我不管,反正妹妹和妻子里,你总得挑一个!”   姬星澜傻乎乎地讷讷重复:“在妹妹和妻子里,总得挑一个?”   “对对!”   姬星澜轻轻眨眼, 随着她眨眼的动作, 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儿慢吞吞滚落。她望着哥哥, 不解地问:“可是我不是你妹妹呀, 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我不是你妹妹, 不是我选了就是了呀!”   姬星漏斩钉截铁:“那就选妻子呗!”   姬星澜歪着头,小眉头揪起来,认真想了好一会儿,问:“做你妻子就能一直一直和你在一块?”   “对对!”姬星漏的眼睛亮起来,“你当我妹妹反倒不能一直在一块的!你看咱阿娘自从当了咱们的娘,她的阿姊和弟弟根本没过来呀!她都好久才见她的阿姊和弟弟一次哩!如果你当我妹妹,等咱们都长大了,我娶了媳妇儿, 你也嫁给了别人,那咱们也是好久见一回,不是一直在一起的!”   姬星澜吓到了,小脸儿煞白。   “将来不能一直在一起的?”眼泪又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她使劲儿摇头,伤心地哭,“哥哥骗人!哥哥分明答应过澜澜要一直一直在一块不分开的!”   姬星漏最怕妹妹哭鼻子。   他笨拙地轻轻去拍姬星澜的背,气急败坏中又带着心疼地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块!我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没做到了!你不信我!哼!”   “信哥哥的……”姬星澜脱口而出,声音是哽咽的。她白皙柔软的小脸蛋好似被眼泪洗过,湿漉漉的。   “你放心。我现在是皇帝了,一言九鼎,绝对不骗人!答应了一直在一块就一定做到!等咱们长大了,我给你买红嫁衣!让你当我媳妇儿!天天在一起!”   姬星澜伸出小手来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再擦擦眼睛。再不擦,她都要看不清哥哥了!   “真的可以吗?”姬星澜讷讷问到,样子有些呆呆的。   “当然了!咱们来拉钩!”   姬星漏伸出小手指头来,勾住了妹妹的小手指,摇啊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姬星澜眨眨眼,慢慢不哭了。是呀,哥哥从来不骗她的。即使不再是哥哥的妹妹,还可以嫁给哥哥继续和哥哥天天在一块呀!   姬星澜弯起眼睛来,双眸泛着泪花地笑了。   姬星澜的小手早就被眼泪打湿,湿漉漉的。   姬星漏嫌弃地拉过她的手,往自己身上的龙袍蹭,给她擦干净。   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切的顾见骊目瞪口呆。原本,她还觉得童言无忌,瞧着他们两兄妹感情这般好而莞尔。可是听着听着,顾见骊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变得无措起来。虽说他们两个年纪小,童言童语不打紧。可是顾见骊瞧着他们两个认真拉钩的小模样……   顾见骊偏过头,有些茫然地望向姬无镜。   姬无镜却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吩咐林嬷嬷给姬星澜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回宫。如今姬星漏成为了皇帝,自然是不能在宫外停留太久的时间。   当初顾见骊带着昏迷中的姬无镜往雪山深处逃亡,后来从雪山出来直接进了宫。他们两个的东西也要收拾一番,带进宫去。虽说以他们的身份并不合适住在宫中,可如今姬星漏刚刚继位,甚至连正式的登基大典都没有举行,朝中形式不明,番邦亲王留在京中尚未离开,姬无镜自然要留在宫中,陪在姬星漏身侧。   顾见骊压下心里一闪而过的怪异感觉,走上去,将香软的小姑娘抱在怀里。   “阿娘。”姬星澜冲顾见骊笑,乖乖地将脸贴在顾见骊的颈弯蹭了蹭。   “我和你爹爹来接你啦。”顾见骊拿了帕子仔细给姬星澜擦了擦眼角和脸上的泪。如今天寒地冻,积雪都未融化,这眼泪落在脸上被风一吹,皴了可就不好看了。   当时他们离开雪山时,也并非所有人都回来了。   季夏摔断了腿,还留在那个村子里。芫平和芫安身体也未养好,也都一并留下。当然了,那个村子里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歹人,顾见骊自然不放心将三个姑娘家留在那里,所以让长生也留在那作陪相护。   算了算日子,芫平和芫安也快回来了。不过季夏还要再等一段时日。   顾见骊问芫顺:“芫遂呢?她该不会一直都没有回来?”   “我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咱们从雪山回来之后,一直没见到芫遂!我还让府里的一些家丁去打听过了,可都没她的消息……”芫顺皱着眉,忧心忡忡。   前天顾见骊曾询问过陈河,可陈河并没有见过芫遂。他询问了西厂的人,西厂里的其他人也都没有见过芫遂。   那日夜里得了小六子的信儿,顾见骊慌忙逃亡雪山前,曾让芫遂去西厂搬救兵,可芫遂没去过西厂,人也不见了踪影。   顾见骊晓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出入西厂,芫遂没能进到西厂也寻常。可她没做到不是应该回来?怎地一点信儿都没有。莫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顾见骊派了更多的人手去寻找。   外面虽冷,屋子里炭火烧得很足,暖融融的。顾见骊听着林嬷嬷说这几日姬星澜的事儿,听着听着犯了困。身子软软靠在美人榻上的小几,眼睫向下垂着,微眯了眼。   林嬷嬷瞧着她犯困,便说:“夫人,您去眯一会儿?五爷在后院与小公……与陛下说话,一时半会还不会回宫。”   顾见骊胡乱点了点头,人却没动作,仍是倦倦靠着小几。   林嬷嬷不再多说,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姬无镜进来时,见到顾见骊犯困的样子,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来,手臂穿过顾见骊膝下,将她抱了起来,往里间走。   顾见骊眯着眼瞧他:“什么时候出发?”   刚说完,她懒懒打了个哈欠。   “想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出发,没规定。”   姬无镜将顾见骊抱进床榻。他立在床榻旁,稍微犹豫了一下。过去的五年里,姬无镜因为中毒的缘故总是犯困,不说那些昏迷的日子,就算他清醒时一天中大部分时间也都睡着。如今解了毒,他也没了嗜睡的毛病,甚至比寻常人对睡眠的需求少上许多。   姬无镜还是脱了鞋,躺上床榻,在洒满暖阳香气的被子里凑到顾见骊身侧,将顾见骊的身子揽进怀里拥着。   顾见骊亦往姬无镜身边凑了凑,她合着眼,声音懒倦低糯:“再过一个月,姐姐就会和襄西公一起带着兵回京。到时候就能松一口气了。”   姬无镜“嗯”了一声。   顾见骊又打了个哈欠,继续说:“也不知道父亲那边如何了,虽有巴图尔为质,到底是去西番,此行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顾见骊的声音低下去,睡着了。   她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各处的奏折送往宫中,可姬星漏年纪小连字都认不全,姬无镜更是没耐心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只好暂由顾见骊来处理。   姬无镜毫无困意,细细瞧着顾见骊的眉眼。他修长的手指挑起顾见骊袖子上装饰的细带,慢悠悠地缠在指上,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消磨时间。   “这么累的吗?早知道抢了皇位那么麻烦还不如不抢……”姬无镜慢悠悠地低声自言自语。   不行,得想个法子啊。   顾见骊睡到傍晚醒来,便乘了马车赶往宫中。   又过了三日,把守别苑的侍卫脚步匆匆焦急地赶往宫中,禀告姬岩忽然失踪。可是他并没能将消息第一时间递到姬无镜面前。因为今日一早,姬无镜带着姬星漏去了皇陵,让姬星漏正式给他父亲磕个头。   顾见骊自然跟去,温静姗也一并去了。   姬星漏按照姬无镜教的,像模像样地给姬崇认真拜祭。向来顽皮的他,少见的沉默。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坟陵,心中生出好奇来——他真正的父亲就躺在下面?   到底没有见过,仅凭血缘这浅浅一条线,让姬星漏感觉不出多少难过。   温静姗侧过脸,捏着帕子的手掩唇,一直连绵细碎地咳嗦。   姬星漏飞快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装作毫不在意地迅速收回视线。   “如何了?可有好些?”顾见骊从丫鬟手中接过水囊,递给温静姗。   “没什么事。”温静姗谢过顾见骊,她往前走了几步,在姬崇的坟陵前蹲下来。   五年来,她东躲西藏,也是头一回来到姬崇的坟陵前。她想开口与他说说话,却想起自己如今的嗓音有多难听,她不想让姬崇听见她引以为傲的嗓音成了这样。她沉默下来,安静地望着他的坟碑,好似姬崇又重新站在了她的眼前。   与此同时,在别院中失踪的姬岩悄悄潜入了皇陵。到底是皇子,他对皇陵地势了如指掌,更知其中机关。   第188章   “大灰!”   姬星漏很快被灰色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他跑过去两步确定了是那匹曾经救过他的灰狼, 星眸瞬间明亮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呐!”姬星漏抱过去, 抱了抱大灰的脖子。   姬无镜瞥了一眼,解释:“它从小被你父亲救下悉心照料。你父亲去世之后, 大灰一直留在皇陵陪你父亲。”   “没想到大灰……”温静姗望着大灰,有些怅然。   大灰仰天长啸, 不理姬星漏,朝温静姗跑过去, 它跑到温静姗面前, 幽蓝色的眼睛望向温静姗的拐杖, 瞳仁缩了缩,然后它前腿跪下去,去舔温静姗的伤腿。   温静姗心中触动, 将手心覆在它的头上, 沿着它的脖子向后背轻轻捋去——就像曾经姬崇时常的动作。   掌心不及尾,泪已湿满脸。   姬星漏别别扭扭地走过去,瞧了一眼温静姗脸上的泪, 别开视线,不高兴地说:“它喜欢你不喜欢我……”   温静姗弯唇, 她垂眸,含笑望着大灰,沙哑开口:“你要识得他,他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你还蹭过呢。”   温静姗将手搭在自己的腹部, 做了个拢起的手势。   大灰歪着头,幽蓝色的眼睛里浮现茫然。   “阿崇说,要你陪着他玩陪着他长大的……”   眼泪滴落,再不能言。   “你、你别哭了!我不跟你抢大灰,它喜欢你就喜欢你好了……你别哭啊你!”姬星漏手足无措,笨拙地将大灰往温静姗面前推去。   温静姗侧过脸,用帕子擦了泪,再回过头来望向姬星漏时,已经是一张笑脸。她让姬星漏去和大灰玩,想独自在姬崇的陵墓前待一会儿。   顾见骊和姬无镜去远处的偏殿等着温静姗。姬星漏跟着顾见骊和姬无镜离开,身边跟着大灰。他频频回头望向温静姗。后来走得远了,树木和叠墙遮了视线,他还是频频朝着温静姗的方向看去。一直走到了偏殿,他像个大人似地重重叹了口气。   顾见骊摸了摸他的头,问:“外面冷,我们进去等好不好?还是你要和大灰在外面玩?”   “在外面玩。”姬星漏眼珠子转了转。   等顾见骊和姬无镜进了偏殿,姬星漏立刻带着大灰往回走。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啊?”侍卫询问。   姬星漏理也不理他,凭着记忆往回找去。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赶紧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皇陵肃穆,手执宝剑的俑人夹道而立。巡逻的侍卫走在空旷的砖路上,一个时辰一换。   大灰忽然窜了出去。   “大灰!大灰!大灰你等等我!”姬星漏在后面追。两个侍卫赶紧追上去。   偏殿内,顾见骊正与姬无镜说起姬星漏的登基大典。宫里的侍卫赶来,急急禀告姬岩在别院中失踪一事。   姬无镜懒散的神色顿时一收,迅速起身,朝着姬崇的陵墓赶去。   顾见骊也急忙跟了上去。她迈出门槛,询问守在庭院里的侍卫:“陛下去哪儿了?”   从侍卫口中得知姬星漏带着大灰去寻温静姗,顾见骊心中更是一惊。   当他们两个人赶到姬崇陵墓时,温静姗已经不见了踪影。留下陪着温静姗的两个侍卫已经咽了气,鲜血染脏了陵墓前纤尘不染的砖路。   而陵墓的沉重石门被打开了。   顾见骊随口抱怨:“这皇陵的守卫怎么这么差!”   她却是不知道,对于旁人,这皇陵自然入不得。可是姬岩身为皇子,自然知晓皇陵种种机关和暗道。当年重修时,他亦有参与。   “我好像听见大灰的声音了!”顾见骊说着,急忙下意识地拉住姬无镜的手腕,和他一同往陵墓里去。   下方修建的陵墓中摆放着姬崇的殉葬品,手握弓箭、长刀和盾牌的俑人随处可见。两侧石墙上悬着照明的夜明珠,将昏暗的陵墓中照出一片发白的冷光。   “星漏——”顾见骊一边喊,一边寻找。   同来的侍卫四散开,沿着不同的路去寻找。   一间石室里,姬岩手中的剑搭在温静姗的肩上。一旁的姬星漏愤怒地瞪着姬岩。   姬岩一路将人压到这里来,一直阴着脸沉默。   隐约听见侍卫的脚步声,姬星漏立刻转过头去。   “不要发出声音。”姬岩威胁。   姬星漏愤恨地瞪着姬岩,恨得咬牙切齿。   温静姗劝:“二弟何必如此?事到如今,做个闲散王爷岂不是很好?当年殿下之死,二弟是受人蒙骗,我们已既往不咎……”   “闭嘴!”   姬岩侧过耳,听见顾见骊的呼喊声,眼中的眸光闪烁,嘴角扯起一道冷笑。   顾见骊定然不会独自进来,姬无镜必然陪在她身边。   姬岩低头,冷眼瞥向姬星漏,说道:“去找人来救你母妃。”   姬星漏愣住了,他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姬岩的话。   温静姗也是微怔。姬岩放姬星漏离开寻救兵?温静姗原本只是怀疑姬岩的目标不是姬星漏,此番才彻底确定。   “还不去?”姬岩手腕微动,搭在温静姗肩上的长剑离温静姗的脖子又近了几分。   姬星漏看了温静姗一眼,转身撒腿去跑,一边跑一边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姬岩押着温静姗向后退。温静姗被姬岩擒住时便丢了拐杖,此时被姬岩押着向后腿,脚步更是趔趄不稳,走得艰难。   姬岩看了她一眼,放慢了脚步。   “六年前有一回我酒后失态言语冲撞了父皇,父皇大怒,是你向父皇求了情,才免了我当众受罚。”   温静姗惊讶地看向他。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可是她已经记不太清了。那时候夺权尚未开始,宫中几位皇子至少表面上都是一副兄友弟恭……   “是我一时糊涂中了姬岚的奸计害了大皇兄。我对不起大皇兄,今日亦不会再害他的妻儿。”   “那你……”温静姗蹙眉。   姬岩眼中迸出仇恨的目光,阴森道:“我只取姬昭的狗命!这狗贼竟敢这般耍弄我!不杀了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温静姗立刻劝他:“二弟,你既不想再争权,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再言,那姬昭是什么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动不了他,平白丧了命可如何是好?”   “呵。”姬岩冷笑,“我自有办法。我今日敢来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当然有取他狗命的法子!”   “二弟,悬崖勒马啊!你可有妻儿?你的家人定然不愿意你冒险,他们定然在家里等着你!”   孙引兰抱着煜哥儿的身影浮现眼前,姬岩的眼中浮现一抹犹豫。   然而只是一瞬罢了。   眼前的画面里,孙引兰母子的身影不再,变成了逼宫那一日的画面。他一个个念出心腹大臣的名字,那些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表忠心的大臣们,转瞬间彷如不认识他一样!   那些臣子说的话一遍遍回响在姬岩耳畔。他们的脸逐渐扭曲,指着他哈哈大笑,笑他是个傻子,笑他是个跳梁小丑。   再想起曾经他们的表忠心,还有那些称兄道弟的画面……姬岩只觉得讽刺到可笑,可笑至极!   他们这些人和姬昭一样,一直在暗地里笑话了他很久?   “姬昭此等阴险狡诈卑鄙之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温静姗心中一沉,知道姬岩当真是恨姬昭入骨,恐不会善罢甘休。这该如何是好?她拼命想着对策,可却无计可施。她只盼着凭借姬无镜的本事,能够逢凶化吉。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冲进来的人却不是姬无镜和顾见骊,而是姬玄恪。   “你来这里做什么?”姬岩皱眉,“也来看我的笑话?”   姬玄恪一路赶来,气喘吁吁。   姬玄恪跟在姬岩身边有一段时日了,他知道姬岩的冲动又好胜的性子。此事一出,姬玄恪心里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不仅知道姬岩的性子,也知道一些他的习惯。他在姬岩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幅皇陵地图,顿时猜到了姬岩所想,急忙赶来。   “殿下……”姬玄恪深深缓了口气,让呼吸平缓下来,“夫人和煜哥儿在等着您。他们所求不过是希望您平安。回家去。”   姬岩怀疑地看向姬玄恪,审视着他。他问:“你是来劝我的?当真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呵。”   姬玄恪心中暗觉不妙,知姬岩心境已偏至歧路。他说:“这几天殿下不在煜哥儿身边,他夜里总是哭。夫人束手无策,整个人消瘦了一圈,憔悴得很。夫人让我来问问殿下,什么时候去接他们母子。”   姬岩握着剑柄的手微颤。   也就是这个时候,姬无镜和顾见骊赶到了。   姬岩抬眼看向出现在门口的姬无镜,轻轻摇头,无声道:世间没有后悔药,来不及了。   “离开这里!”姬岩忽然朝姬玄恪喊。   “殿下,您收手!”姬玄恪再劝。   “放人。”姬无镜冷声。   姬岩将目光从姬玄恪身上移开,看向姬无镜,继续向后退,一直退到石室另一侧的墙壁,他看向姬无镜,冷笑了一声,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噬心散的解药其实早就被纪敬意研制了出来,你走了那么多弯弯道道,所谓地跟我讨借洛毒医迷惑纪敬意这个‘眼线’,不过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还能以羸弱之资让我放松警惕。”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却始终想不通,你既有这么大的本事收买朝中这般多的重臣,又何必多此一举将我挡在前面……”姬岩面容扭曲声嘶力竭地吼,“就是为了愚弄我吗?!”   姬无镜冷着脸,根本懒得和他解释。他迅速朝姬岩冲去,动作极快。   姬岩冷笑地扭动身后的机关,他身后的石门忽然朝一侧滑开。   姬岩猛地用力一推,将温静姗推了出去。他扭动开关的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转动,刚开启一半容一人通过的石门又重新关合。   姬无镜已经到了姬岩面前,他手中一柄不敌手掌长的弯刀割破姬岩的咽喉,鲜血汩汩。   姬岩盯着面前的姬无镜,笑了。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沉重的机关摁下去。一瞬间,整个石室的机关全部启动。   “机关已启,你将会活活困死在这里!哈哈哈哈哈哈哈……”姬岩大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临死前脸上的表情是兴奋的笑,笑到扭曲。   石室很大很高,亦很空旷。   忽然之间,沉重的铁链哗哗作响。   顾见骊抬头望去,只见七八个铁笼从空中降下来。   “当心!”   姬玄恪所站位置离顾见骊很近,他奋力将顾见骊推开。   顾见骊踉跄跌倒,她回头看去,惊见姬玄恪替代她被困在了从天而降的铁笼中。   七八个沉重的铁笼粉粉落地,震起地面尘埃,墙壁上悬着的夜明珠亦震落一颗,滴溜溜滑到顾见骊脚边。   姬无镜忽然开口:“顾见骊,出去!”   顾见骊循声望去,一片尘埃里,看见石室内另一侧的姬无镜亦被困在了一个铁笼中。   她回头,望向正在缓缓关合的石门。她立刻又转过头,看向铁笼。然后她迅速爬起来,推倒贴墙而立的俑人,用尽全力举起俑人踩立的砖石,朝困着姬玄恪铁笼的长锁奋力砸去。   “囡囡……”隔着重铁的牢笼,姬玄恪望着顾见骊拼尽全力砸锁的样子,不由自主再次这样喊她。   铁笼的锁已经生锈,顾见骊拼力一砸,就将它砸开。   姬玄恪迅速从铁笼中出来,拉住顾见骊的手,往外跑。从两侧慢慢关合的沉重铁门只剩下可单人通过的缝隙。   顾见骊挣脱开姬玄恪的手,将姬玄恪用力一推。   姬玄恪刚迈出石门,震惊地转过身去,从逐渐关合的石门缝隙去看气喘吁吁的顾见骊。他的目光死死凝在顾见骊的脸上,那一瞬,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所有的狂喜,在一瞬间化为死灰。   石门关合,隔了两人,让他再也看不见她。姬玄恪立在石门外,僵若俑人。   顾见骊一番折腾,累得气喘吁吁,她平复了一下,才转过身,一步步朝姬无镜走过去。空旷的石室内,即使她脚步轻缓,也异常清晰。   姬无镜懒散靠在铁笼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到近处。   顾见骊站在铁笼外,隔着牢笼,望向姬无镜。她说:“你不要生气。”   姬无镜懒懒瞧着她,轻嗤了一声,慢悠悠地说:“让我猜猜你会怎么说。唔……”   姬无镜学起顾见骊一本正经的语气:“如果换成一个陌生人遇难,我也会努力去救。别说还是个认识的人,而且他还是为了推开我才……”   “不是。”顾见骊打断他的话,摇摇头,“他离得近,你离得远。如果我救他,还有可能来得及。可我若跑来救你,可能刚跑到你面前那石门就已经关上了。”   姬无镜颇为无语地看着顾见骊,半晌,他问:“顾见骊,你是不是不管怎样危机的情况下都能一直这么冷静理智啊……也不对,你要是一直冷静理智,干嘛不跟他跑出去,回来做什么?”   姬无镜狭长的狐狸眼微挑,勾勒三分笑:“顾见骊,这么舍不得叔叔,要和叔叔死在一块?”   顾见骊眼中浮现一抹茫然,她摇头,说:“我没想那么多……”   姬无镜不高兴:“那你跑回来做什么?”   “怕你生气不高兴,得回来给你解释。”   姬无镜笑:“顾见骊,你傻啊,跑回来送死就是为了给我解释这个?”   “嗯。”顾见骊望着姬无镜很认真地点头。   半晌,姬无镜说:“顾见骊,老天爷保佑,咱们闺女将来一定不能像你这么蠢。”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温吞地翘起了唇角。   “还傻站着做什么,快进来让叔叔抱抱啊。”姬无镜伸开双臂,语气里带上了三分绵长笑意。   顾见骊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反身去抬那块砖石。   姬玄恪运气好,困着他的那个牢笼长锁生了锈。而困着姬无镜的这个牢笼上,长锁却完好无损。   顾见骊拧着眉,奋力砸了两下,那长锁还是纹丝未动。顾见骊有些急了。   姬无镜阴阳怪气打趣:“别急别急,看看我这小夫人抱不到叔叔都急成什么样子了。”   顾见骊并不理他,小眉头揪起来,使劲儿砸锁。   “算了。”姬无镜不耐烦,“让开你。”   顾见骊怔了怔,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地向后退。   姬无镜握住牢笼的铁杆,用力一扯。牢笼立刻变了形。   顾见骊惊了,她问:“你能弄弯它为什么要我砸?”   姬无镜但笑不语,弯腰走了出去。   顾见骊心中惊愕未休,她再问:“你既然能弄开这牢笼,刚刚石门没关上的时候为什么不出去?”   姬无镜随口说:“瞧着你拿出吃奶的劲儿砸锁的样子怪好玩的,多看了两眼,就给忘了。”   这是什么理由?   顾见骊因为惊愕,檀口微张,呆呆望着姬无镜。   姬无镜瞥见她粉嫩的小口微张,好似邀约,他微眯了眼,俯下身来,探舌而入,应了她的邀约,尝尝味道。   顾见骊却忽然之间生气了,奋力把姬无镜推开,生气吼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分明都可以出去的!”   姬无镜侧过脸,揉了下耳朵,说:“我说我忘了嘛。”   “你!”顾见骊是真的生气。   气得她侧转过身不说,还朝一侧迈出一步,离姬无镜远一些。心里虽气姬无镜的草率,不过这种气愤也只是一时罢了。她蹙起眉来,想着离开这里的法子。   她说:“我们被困在这里又不是没有旁人知道,侍卫会来救咱们的。虽说这石室坚固,可一点一点砸,总有砸开的时候,我们等一等就好。”   顾见骊话音刚落,忽听得一阵轰隆之音。碎石板从屋顶陆续落下来,脚底的地面也跟着颤动。   姬无镜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铁笼中,暂避从屋顶落下来的石块。   “怎么了这是?”顾见骊仰起脸望向高高的屋顶。屋顶碎石细碎而落,她赶忙移开了视线,以防砂石入了眼。   “机关开启,这里要塌了啊。”姬无镜懒洋洋地说。   “啊……”顾见骊懵了一瞬,喃喃:“那是不是有可能等不到侍卫来救咱们,咱们就被砸死了……”   脚下地面的晃动越来越强烈,几乎不能站稳身子。   姬无镜垂眼去瞧顾见骊的脸,他问:“顾见骊,如果真的和叔叔一起死在这里,悔不悔啊?”   顾见骊慢吞吞地抬起眼睛,对上姬无镜的目光。她呆呆看了姬无镜半晌,认真思索着他的问题。   顾见骊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碰了一块灰土,黏在一侧白皙的脸颊上。姬无镜用掌心轻轻给她擦,一边擦一边说:“是不是后悔了啊,你刚刚要是没回来,和玄恪一起出去,你就不会被活活砸死,还能和侄儿再续前缘。”   顾见骊揪起眉头,苦着脸看他。   “姬昭,我们都快要死在这里了,你严肃一点好不好?”   “你回答了叔叔的问题,叔叔就严肃地和你说别的。”   顾见骊使劲儿把姬无镜推开,她向后退,后背抵着铁笼子,蹙着眉瞪他,说:“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呢?这一年,如果我所做的一切都没让你看懂,那你也不必问我了!”   “看懂了啊——”姬无镜拖长了腔调。他轻笑,掌心抚过顾见骊的脸。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说:“懂是懂,就是想听你说点好听的。”   不知道是不是顾见骊的错觉,总觉得姬无镜的口气有些微妙,似乎噙着一股委屈的味道。   顾见骊的心柔软下来。   “好听的?”她微微偏过头去看姬无镜,“你知道的,我怕鬼。如果我们今天死在这儿了,到了阴界,你可得把我护好了。然后我们一起过忘川,下辈子还做夫妻。嗯……给你生小囡囡。”   姬无镜轻轻扯起一侧唇角,然后转过身去,灿烂笑起。   顾见骊垂下眉眼,眼中也噙了一抹笑。   姬无镜转过身来,握住顾见骊的手,牵着她走出铁笼子,说:“走,别等下辈子了。咱们现在就出去生小囡囡。”   “现在就出去?”顾见骊惊讶地抬起眼睛,愣愣由他牵着。   姬无镜牵着顾见骊躲避着不断从头顶掉下来的碎石,朝一侧的墙壁走过去,走到墙前,他略弯下腰,在墙壁上摸索着。   顾见骊怔怔瞧着姬无镜的动作,隐约猜出了什么。她不敢置信地开口:“你、你该不会……”   姬无镜继续在墙壁上摸索着,随口说:“七八年前皇陵重新修葺,是姬崇负责的。”   “所以……”   “所以,”姬无镜侧过脸,指了指石室内的几个铁笼子,“这些进料好像还是我盯着的。”   他“啧”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姬崇喜欢研究机关术,自己研究不够尽兴,还要拉着跟我显摆。他跟我说过这里的暗器机关的怎么设定的。只不过时间太久了,忘了,我得想想……”   顾见骊抿唇,回头望向已被屋顶落下的石板覆住的姬岩,叹了口气。   姬无镜微眯了眼,凭借着记忆,在墙壁上摸索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左侧的墙壁忽然晃动,与整个石室整体的晃动不甚相同。   “应该是了?”姬无镜不太确定地牵着顾见骊穿过那道石门。石门之后,是向下的石阶,漆黑一片,不见尽头。   顾见骊瞧着觉得有些骇人。她蹙着眉,说:“怎么是向下的……”   “不太记得了,走走看。”姬无镜牵着顾见骊朝下方走去。   姬无镜随意中带着愉悦的态度让顾见骊诧异地侧过脸去瞧他。越往下走越黑,也没有夜明珠照亮。黑到几乎看不清姬无镜的侧脸时,顾见骊开口:“无镜。”   “嗯?”   “没什么。”顾见骊转过头,望向前方,唇角逐渐噙满了笑。   前方无尽向下的黑暗也没什么可怕的,即使是魑魅魍魉又如何?   相握而行,再无畏。   姬无镜挑起眼尾来瞧她黑暗中的侧脸,视线落在她弯起的唇角。他说:“顾见骊,我们亲一个再走。”   顾见骊好似认真想了一下,才说:“好。”   姬无镜笑了。   他将手掌握在顾见骊的后脑,抵着她贴在一侧的阴冷的墙壁,落下温柔绵长的吻。   石阶好像没有尽头,一片漆黑视线受阻,又让时间变得漫长。顾见骊被姬无镜牵着,走呀走,走了好久好久,久到双腿发酸,就在她以为这条石阶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时候,姬无镜停了下来。   顾见骊后知后觉地眯起眼睛来,仔细去看,才看清前面是一道门。   姬无镜向前一步,将顾见骊拉到身后。他轻轻一推,前面的门就轻易被推开了。   一瞬间,光芒刺眼,晃得顾见骊眼睛疼。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她也能感觉到刺眼的光。她缓了缓,才睁开眼睛,待看清室内的情况时,整个都惊了。   “这、这里是国库吗?不、不对啊……国库不会在皇陵地下……”   一箱又一箱的金条,一箱又一箱的宝石,还有一箱又一箱的兵器,充斥着整个石室。   姬无镜“唔”了一声,不太确定地说:“小时候好像听姬崇提过,太祖开疆扩土建立大姬时,为了以防后背坐吃山空,藏了这么一份宝藏……”   “那、那这些东西是不是归我们了!”顾见骊的眼睛明亮起来,“太好了!从开国至今,大姬国势的确不如曾经,近些年时常遭周边蛮夷挑衅。有了这般充足的后备,倒是可以重壮国势!”   姬无镜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不太高兴地说:“买兵马用来打仗?不好?”   “还可以用来修路建桥减税利民呀!”顾见骊说。   姬无镜目光扫过满室光华,不甘心地说:“把它们用来打造一个金银玉石的宫殿给咱们囡囡多好啊。”   顾见骊怔了怔,眼前浮现一座金碧辉煌的偌大宫殿。她赶忙说:“可是现在的皇帝是你儿子呀!”   姬无镜眼前浮现姬星漏翻白眼的脸,他黑了脸,“哦”了一声,随口说:“把小崽子给忘了。”   顾见骊和姬无镜离开皇陵后,暂且封锁了地下宝藏的消息。令陈河假借重修皇陵之名,暗中将地下宝藏悄悄运出来。   顾见骊又给顾在骊写信,让她不急着回京,暂且留在襄西,按兵不动暗中操练,再过几个月,会直接挥兵支援,联合襄西公手中的兵马,直接剿灭西部两个几次挑衅的小族。   顾见骊又给顾敬元写信询问了西番的情况。   西番和襄西本就不远,顾见骊让顾敬元亦按兵不动,暂且压住巴图尔,私下与顾在骊联络,寻个好时机,待京中兵力送去,几方联手,彻底灭了西番,使其彻底归于大姬。   姬星漏年幼,登基情况又特殊,朝臣难免懈怠。   若终有一人取代姬岚称帝,要在姬岩与姬星漏二人中选的话,朝臣选择姬星漏并不意外。并非因为姬星漏是姬崇嫡子,而是因为他年幼。天子越是年幼,朝臣越是轻松,还能浑水摸鱼,偷吃偷拿。   顾见骊深知这一点,她一日不曾放松警惕,兢兢业业。她晓得姬无镜的没耐心的性子,管理朝臣之事定然指望不上他,若是有闹事反贼,倒是可以让姬无镜去处理。   不过让顾见骊十分意外的是陈河在这场重整朝纲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不仅将宫中事由打理得井井有条,只要是交给他的事情无不妥帖办好。他进能杀伐果断,退能拉拢人心。   顾见骊望着桌子上四处送上来的折子,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温静姗偎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正在瞧姬星漏昨天的功课。   顾见骊蹙着眉,说:“宦官当权恐不长久。虽说眼下陈河是值得信任的。可日后星漏长大,西厂换了新任督主呢?我是女子,在此之前并不关心朝堂之事,那些文武百官黑的白的还没有分清。眼下正是乱的时候,若是一时糊涂错用了人,恐要酿成大错,亦是给星漏日后添麻烦。”   姬星漏正趴在小桌子上写字,闻言,他看了顾见骊一眼,翻翻白眼,一脸不屑。   温静姗想了想,说:“识人这事本就不易,不是一朝一夕的。如今朝中势力盘知错恒,像有无数钩子,将这些臣子牵连在一起。他们的臣服之心恐亦不真。重用他们不如今科加试,广纳人才,多为朝廷挑选新人。”   温静姗因为嗓音被毁,极少这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顾见骊顿时觉得她的主意很好,她拿着几道奏折走过去,挨着温静姗坐下,又拿另外几桩不太确定该如何处理的政务询问温静姗。   让顾见骊意外的是温静姗见解独到,三言两语解决了几个顾见骊犹豫不决的问题。   顾见骊不由由衷夸赞:“静姗姐姐懂得可真多!”   温静姗浅浅笑着,眉眼间却染上了几分落寞。她说:“阿崇少时开始接触朝政,他亦不避着我。我看得多了,也听他说的多了,自然也就懂了些。”   顾见骊心里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她久留宫中并不现实。温静姗才是姬星漏的生母,是大姬的太后。姬星漏毕竟年幼,若扶温静姗垂帘听政,宫中有陈河相扶,朝中有右相,军中有父亲。近几年多为姬星漏培养新臣,熬个几年,待姬星漏再长几岁,一切可大安。   如今看来,温静姗在处理朝政上自然是比她这个完全没接触过的人强上许多。   顾见骊焦虑了许久,如今豁然开朗,一下子放了心,心情亦大好。   登基大典之日,千挑万选,选在了二月初四,差不多是当初逼宫后一个月。为了登基大典,顾见骊又是一顿忙碌。   姬星漏坐在台阶上,唉声叹气。   几个侍卫不敢出声。   姬星澜捧着一小把小野花,扭歪扭歪地跑过来,喊:“哥哥,哥哥!你看呀!这么冷还有花儿开了哩!”   姬星漏随意看了一眼,神情恹恹地收回了视线。   姬星澜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挨着姬星漏坐在台阶上。她把小野花儿放在了地上,挑了其中最好看的一朵小红花掖到自己耳后。她双手托腮,歪着头去看身侧的姬星漏,问:“哥哥为什么不开心呀?”   姬星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她们两个女人都好忙!”   ……因为他而忙。   姬星漏又叹了口气。   姬星澜眨眨眼,茫然地问:“那怎么办呀?”   姬星漏嘟囔:“等我长大就好了!”   “嗯嗯!那哥哥快点长大!”姬星澜使劲儿点头,掖到她耳后的那朵小红花随着她的动作翩翩落地。   姬星漏看见了,他把小红花儿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尘土,仔细插在姬星澜的鬓间。瞧着姬星澜戴着花儿弯着眼睛笑的模样,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姬崇被追封为圣明帝,温静姗被封为正贤太后。   姬星漏歪着头看向温静姗,问:“那你以后是不是就比顾见骊大了?”   懒散坐在一侧的姬无镜撩起眼皮看向姬星漏。   礼部大臣低着头,不敢言语。   顾见骊愣了愣,笑着摸了摸姬星漏的头,说:“不是这么算的。”   温静姗沉吟片刻,道:“陛下唤她为母,她亦护陛下周全。理应一并封后。见骊为盛仪郡主,如今用‘正仪’二字便极好。”   礼部大臣惊讶地抬起头,迟疑道:“可恐怕不合适?”   “为何不合适?敬孝为上,陛下孝心是大姬福运。依本宫看,不仅应封陛下养母为太后,更应特设国父之位,建国父府,孝昭天下。”   礼部的姜大人听了温静姗的话,呆若木鸡。   “这、这、这……这历朝历代可从来没有过……”可是他很快反应过来,想起姬星漏是如何坐上这龙椅,他立刻连连点头,应下来,且不忘夸赞陛下孝心。   姬星漏眼珠子转了转,偷偷去看温静姗,不由自主笑了。   不仅如此,温静姗还追封了姬星澜生父康文议的一等功,姬星澜也重归宗谱,用回康姓,不过仍以姬无镜和和顾见骊养女的身份,养在他们身边。   到了二月初四这一日,姬星漏乘坐气派銮舆从宫中去往宗庙。跟在他的銮舆之后,并肩两舆。温静姗端坐其一,顾见骊和姬无镜坐另一舆。   百姓匆匆走出家门,透过层叠相护的侍卫,争相一睹天颜。宫变之事已在宫外传开,只是传到了宫外的说法和实际情况有了很大的差距。流传的版本很多,众说纷纭。不过不变是——人人都想看看这位凭空出现的小皇帝。   临出门前,顾见骊捏了捏姬星漏的脸,说:“今天要听话,但是不用装乖。装生气就好。”   姬星漏翻了个白眼。   不过出了宫,姬星漏竟收起了所有的孩子气,分明只是个五岁的孩童,却腰背挺直地坐在銮舆当中,目视前方,对所有的目光和喧嚣熟视无睹。   惹得百姓惊奇且称赞,又惹得不少人忆起姬崇当年的风光。一时间,百姓纷纷道姬星漏像极了姬崇,有其父必有其子云云……   远处的一座二楼小阁楼里,孙引兰推开窗户,望向远处长龙似的队伍,无声轻叹。   怀里酣睡的煜哥儿醒了,不安分地握着小拳头乱挥。   孙引兰赶忙关了窗户,低下头轻哄怀里的煜哥儿。   “姐?”   “进来。”孙引兰没抬头,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煜哥儿的身上。   孙引竹推开门进来,瞧见煜哥儿吵闹,孙引兰正在哄着他,她便也噤了声,悄悄等在一侧。等孙引兰把煜哥儿重新哄得睡着,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孙引竹才压低了声音说:“其实煜哥儿已经是挺乖的孩子了。”   “是。”孙引兰给煜哥儿仔细盖了小被子。   “姐,你有什么打算没有?”孙引竹问。   孙引兰将床幔放下来,走到孙引竹身侧坐下来,轻声说:“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离开京城。京城这地方……认识的人太多,伤心事也太多。走得远远的才好,然后啊……把煜哥儿好好养大。”   孙引竹握住孙引兰的手,急忙说:“姐,和我们一起!我和少棠也打算离京,找一个没有旧人相识的地方好好开始新生活。”   孙引兰有些犹豫:“好像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可是我的好姐姐亲姐姐,如今都是背离了家族的人,相依为命。姐可是顾虑少棠?我上来就是少棠让我来劝你和我们一起。”   孙引兰看向妹妹,稍微有些放心。虽然她身边有姬岩留给她的侍卫和使唤丫鬟,可到底孤身一人,又带着那么小的煜哥儿。若是妹夫不介意她会添麻烦,她自然愿意和妹妹一起。   “若是不会给你们添麻烦,那自然是好的。”孙引兰微笑起来。   “当然不会。我们都没了家人,只剩咱们姊妹两个了。”孙引竹感慨,“父亲不管我的意愿将我送进宫里,我本该是恨他的。可家中不仅有他,还有旁的兄弟姊妹,我自是不舍得牵扯无辜,才想了这么一个假死的法子,也算不连累家族。日后……也再不想和家里有牵连,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   孙引兰点头,亦想起了当初出事时家中的无情。   孙引竹瞧着姐姐的脸色,试探着问:“那……姐姐可还想着那个人?”   “那样情况下嫁给他的,想他做什么。”孙引兰随口说。   “那就好!”孙引竹放下心来。   孙引兰垂下眼睛,眸中忽地黯然一片。   姬岩有千种不好万种不好,他害过别人伤过别人。可对孙引兰来说,却是逃亡时不曾放开她的手,是危险来临时以肉身相护的脊梁。   夜里,孙引兰仔细瞧着煜哥儿酣眠的样子。孩子还小,五官尚未长开,她不由去猜测也不知道煜哥儿长大了会不会像姬岩。   孙引兰翻了个身,怔怔望着屋顶。   若有来世,希望还能遇见那个人。至于今生,她会依他所言,好好地生活。把每一天都过得很好很好……   宫中。   经过一日繁复的登基大典,几个人都很累。姬星漏更是在回宫的路上就犯了瞌睡,硬撑着。   銮舆停下,顾见骊起身走下去,走向前面的銮舆,把犯瞌睡的姬星漏抱到了怀里。   姬星漏使劲儿睁大了眼睛看向顾见骊,迷迷糊糊地问:“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可以了。”顾见骊摸了摸他的头。   姬星漏用力打了个哈欠,抱着顾见骊的脖子,顿时呼呼大睡起来。   温静姗扶着小荷的手下来,瞧着顾见骊抱着姬星漏的身影有些羡慕。她折了腿,是不能再如顾见骊那般抱着姬星漏的。   只有姬星漏刚出生的时候,她曾抱过他。后来竟是再也没抱过他。她想亲近姬星漏,却又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想给这孩子添丝毫的麻烦。   他好好的,就很好。   “娘娘,我来?”林嬷嬷走到顾见骊身边。   顾见骊让她噤声,她垂眼去看姬星漏,确定他睡熟了,才动作轻柔地递给林嬷嬷。   这一天折腾下来,顾见骊也实在是累得很。她既觉得疲惫,下意识地担忧姬无镜的身体。她回过头,望向正走下銮舆的姬无镜,不由愣住。   她怎么就忘了,姬无镜再也不是曾经那副羸弱疲惫嗜睡的怏怏模样。他从銮舆懒散走下来,好似夜幕所有星月的光影都聚到了他的身上。   姬无镜感觉到了顾见骊的目光,抬起眼睛来瞧他。天生冷意的脸,瞬间有了几分温度。   顾见骊弯起眼睛来,等着他走近。   姬无镜走到顾见骊身边,一句话不说,动作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安静地往回走。   顾见骊穿着繁复的宫装,层叠的宽袖垂下去,遮了她的手。她悄悄挪动自己的手指头,将细细的手指一根一根穿进姬无镜的指缝,慢慢握紧。   姬无镜目视前方,一侧唇角轻轻勾起。他的拇指在顾见骊的手心轻轻滑过。   回了寝殿,宫女们早就备好了热水,好给顾见骊解解乏。   顾见骊整个人埋进热气腾腾的温泉池水中,舒服地弯起眼睛来。她靠着池壁小憩,直到宫女怕她着凉将她喊醒。   当顾见骊从水中出来,换了身宽松舒服的寝袍,整个人又精神了许多。她回到寝殿,见到姬无镜翘着二郎腿懒散坐在罗汉床上,在翻看着什么。   顾见骊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去,凑过去瞧,问:“你看什么?”   姬无镜迅速将小册子合上,随手扔到一侧。   ——这是不让顾见骊看了。   顾见骊隐约瞧见密密麻麻的小字,好似还有些布料的图画。顾见骊也不会追着人问,她坐直身子,将湿发挪到一侧,握着棉帕擦着。   手中的棉帕很快抢了去,顾见骊温顺地坐在那儿,由姬无镜给她擦。   姬无镜一言不发,顾见骊也不言语。她坐得累了,软软趴在姬无镜的膝上,轻轻合着眼,感受着姬无镜手中的动作。   半晌,顾见骊懒懒打了个哈欠。   湿发也擦得差不多了,姬无镜将棉帕随意放到一侧的小几上。顾见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枕着姬无镜的腿,只想这样偎在他怀里酣眠。   姬无镜低头瞥了她一眼,拿起被放到一侧的小册子来,继续认真翻看起来。   许久之后,待顾见骊枕在姬无镜的膝上睡得舒了,姬无镜将小册子合起,小心翼翼地将顾见骊抱了起来,吹熄了殿内的灯,走进拔步床。   许是因为顾见骊睡得早,下半夜的时候,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因为不甚清醒,反应有些迟钝。她呆呆望着眼前许久,好似才看见姬无镜。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侧脸,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逐渐清醒过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凑近姬无镜的脸,仔细端详。她伸出手来,指腹悬空抚过姬无镜脸颊的轮廓,不敢真的碰触,怕弄醒了他。   就是这样望着他,顾见骊的唇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眸中盛满笑。   过了一会儿,顾见骊的眼中又浮现茫然。   这一个月十分忙碌,可有一件事一直压在顾见骊心底,让她费解。偏偏她又不能问出口。   ——姬无镜一直没主动提出行房。甚至也不想以前那般时常逗弄她。   顾见骊偏着头,云鬓倾洒如瀑,衬得她肤白若雪貌若仙人。她凝望姬无镜熟睡中的侧脸,无声轻语:你不想要小囡囡了吗?    第189章   眨眼到了四月末, 一片盎然春色。朝中境况也暂且稳下来,至少表面如此。各地学子奔赴京城,为了应对今年六月中旬特加的一场科举。   顾见骊坐在御花园角落的柳园中, 倚在垂柳下, 手中握着一卷农科书册。西北土地广袤,却并不适耕种,她最近苦读农科书卷,想要找到应对之法。   天气渐暖, 女子衣衫亦减,没了冬日御寒的臃肿。春夏装扮总是能将女子的曼妙体现得淋漓尽致。柳下执卷的画面彷如出自最好的画匠之手。   农科类的书着实枯燥, 顾见骊看了一会儿,目光停在页面某一处, 许久未动。   她又走神了。   她又想起姬无镜了。   最近这两个月, 她和温静姗一起打理朝政,忙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 姬无镜也在忙——瞎忙。   年后刚开春的时候,宫里来了绣娘,为宫中裁新衣。不曾想,姬无镜竟然将人截了去。   顾见骊原以为他是想做新衣, 毕竟顾见骊晓得他极爱美。可让顾见骊惊愕的是, 姬无镜竟然是要跟绣娘学刺绣与裁衣。   身量极高的男子捏着针线研究苏绣、蜀绣的场景着实古怪。   这事儿,自然也传了出去。议论却只是暗地里,谁也不敢明面来说,谁知道会不会惹怒了姬无镜, 姬无镜手里绣花的针就会咻咻咻射出去,变成索命的凶器呢?   顾见骊在最初的惊愕后,倒也释然,毕竟姬无镜行事总与常人不同。顾见骊以为姬无镜只是一时兴起,偏偏他兴趣盎然,日夜将精力投在这事儿上。   白天鼓捣这个就算了,可是晚上也……   顾见骊蹙起眉。   她隐隐觉得她与姬无镜之间的感情出毛病了。   他是不是生她的气了?还是没有以前那样喜欢她了?   顾见骊手中的书卷落在石桌上,闷闷不乐地拽了拽垂在她身侧的柳条。   “娘娘,日头西沉,再看下去伤眼呢。”   顾见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都这个时辰了,便让宫女收拾了厚厚一摞的书册,起身回去。   她刚回寝殿,芫平一脸喜色地赶来禀告芫遂寻到了。   原来逃亡那夜,顾见骊让芫遂快马加鞭去西厂求救于陈河,不曾想路上遇到了匪人,幸好得人所救。她虽然被人救下,却受了伤,养了一段时日,身上的伤好了些才赶回宫中寻顾见骊。   养伤的那段时日,她不是没想过送消息给顾见骊。只是顾见骊身份特殊,她总担心被不轨之人利用,所以一直没说。待身子骨硬朗了,才亲自赶回来。   说来也巧,救她的人是程梅雅的表哥,正是当初得了天花侥幸活下来,后来得顾见骊赠祛疤药的那个程家表亲。   当夜,顾见骊梳洗过后,偎在床榻上读一卷书,默默等着姬无镜。然而她一直等到子时,姬无镜也没有回来。   “季夏……”顾见骊刚一开口,才反应过来季夏还在雪山中的村子。   芫安走进来,笑盈盈地说:“娘娘是想季夏姐姐了。只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季夏姐姐的腿没痊愈的话,实在不合适在雪山里跋涉。不过这都四个月了,她也应当回来了。”   顾见骊点点头。   “娘娘是有什么吩咐?”芫安问。   “他还在珍绣坊?”   “是呢。小钱子前一刻才去一趟,珍绣坊的灯点着,国父大人还在里面忙碌。小钱子请他安歇,他将小钱子赶了出来。”   顾见骊问:“那小钱子有没有看清他当时在做什么?”   芫安犹豫了一下,仔细去瞧顾见骊的脸色,才说:“好像是在绣一方帕子。”   顾见骊将书卷合上,让芫安吹熄灯烛。她决定睡了,不等他了。   又过了十来日,朝中对于姬无镜住在宫中一事有了诸多不满。   顾见骊理解朝臣的顾虑,可眼下情景她和姬无镜实在不敢离宫。只好以国父府仍在修建为由暂且拖延。   也就是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向西番出手的时候。西番兵强马壮不说,且人人高大,勇士骁勇。顾见骊思来想去,让姬无镜带着玄镜子去一趟襄西相助。一来,剿西之举会更顺畅,二来也是可以让姬无镜暂且不住在宫中堵朝臣之口。   姬无镜明日就要出发,顾见骊心里沉甸甸的。   这……   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不太正常了,再来一个分别?   顾见骊放下奏折,决定采取行动。   殿内同样翻看奏折的温静姗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静姗姐姐,我告假一日,这些烦劳你了!”顾见骊急急起身,捧起厚厚的奏折放在温静姗面前的长案上,叮嘱了一句正在看书的姬星漏不许偷懒,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姬星漏歪着头瞧顾见骊离开的背影,问:“她做什么去?”   温静姗温柔笑着,说:“你养父明日要离京,许是去和他分别。”   姬星漏转过头来,小手转着毛笔,盯着温静姗看。   温静姗差异地问:“殿下怎么了?”   “你明天也告假。”姬星漏说。一口咬定的语气像极了下命令,隐隐有了帝王姿态的雏形。   温静姗更觉诧异,她放下奏折,认真问:“殿下为什么这样说?”   “今日她告假明日你告假才公平。”   温静姗温柔地轻轻摇头,说:“这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姬星漏不高兴地低下头继续翻书册,嘟囔:“一直不告假会累的。”   温静姗刚拿起奏章的手轻颤了一下。她心里忽然一阵暖流,暖得她想哭。她垂眼,掩去眼角的湿意,慢慢笑了起来。   如此便很好,不能再好。   姬无镜向来耐心不怎么样,可若他对一件事情上了心,耐心简直让人惊奇。他靠坐在藤椅里,老神在在地拿着两幅刺绣图样比对着。   一旁的几个绣娘偷偷看了他一眼,迅速红着脸收回视线,将头使劲儿低下去。   原来有着一种人,貌美到无论他在做什么,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他,都能吸引你的目光,更甚至勾了你的魂儿。   芫平端着茶壶进来,替换了姬无镜身侧桌子上的凉茶,说道:“大人,娘娘让您今天早些回去,有事与您说。”   姬无镜随意“哦”了一声。   芫平怕他忘记,临走前叮嘱小太监到时候再提醒姬无镜一次。   今日姬无镜倒是比寻常回去地早了许多。刚一踏入寝殿,姬无镜便闻到了一股郁香。他侧首看向高脚桌上的博山炉。里面的檀香换成了玫瑰香。   姬无镜皱了下眉,推开里间的门。   隔着一道山水图的落地屏风,隐约瞧见屏风后顾见骊坐在梳妆台前的身影,姬无镜一边绕过屏风往里走,一边问:“有什么要与我说?去西番的……”   姬无镜的话语戛然而止,讶然地望着顾见骊的背影。   顾见骊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她的目光缓缓上移,从铜镜中去看立在她身后的姬无镜。可惜从她的角度瞧不见姬无镜的脸色,只瞧见他一袭红衣。顾见骊轻轻舒了口气,将手搭在梳妆台,缓缓站起转身,望向姬无镜,对上他的视线。   她问:“我这样穿好看吗?”   她没有穿寻常的中原襦装,而是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的异域服饰。   低胸的小衣箍在柔软挺立的胸脯,细小珠串相缀的领口服帖地贴在雪脂胸口,锁骨展露,香软若隐若现,沟壑隐在淡紫色的衣料里。小衣不过半截,裹了雪软便没了,流苏轻盈地坠着,轻拂纤细的腰腹。裙腰亦低,搭在细细的腰下,似乎轻轻一扯就会扯下来。长裙曳地,薄薄的料子遮不住肉体的纤细与莹白。脚上踩着一双珠串鞋子,一颗颗脚趾露在外面,小巧可爱。脚踝处松垮系了一条红绳,上面坠着两只小小的金铃,随着她细小的动作,发出细小又悦耳的声音。   她脸上不施粉黛,连唇脂亦卸去,肤如凝脂,莹白柔软,却在眉心描绘了朱红的花钿。鸦色云鬓垂落下来,温柔地搭在她的肩背。   姬无镜悬在胸腔里的一口气轻缓地舒出来,说:“好看。好看得快要了叔叔的命。”   他朝顾见骊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停下来,手掌搭在她的后腰,将人带进怀里。两个人紧密相贴,顾见骊细腰微微后仰,上身略拉开些距离。她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姬无镜的胸口,仰起头来望向姬无镜,心里有些紧张。   姬无镜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恍惚发现不过一年多而已,他的小骊骊竟然不知不觉中又长高了一些。   “叔叔……”   姬无镜耳朵痒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喊他。   “叔叔时常让我说好听的话,可你怎从来不说些好听的话来哄哄我?”顾见骊声音是甜的,是软的,甚至是香的。   姬无镜觉得自己的耳朵越发痒了,甚至痒的地方也不止是耳朵。   “你想听什么?夸你天上人间第一绝色,脸美胸大腰细连屁股都白得要命?”   顾见骊微怔,缓慢地眨了下眼睫,纤长微蜷的眼睫扑闪,好像柔软的羽毛在姬无镜的心头轻轻刷过,痒得要命。   顾见骊抿唇,压下心里怦怦的紧张,重新抬起头,对上姬无镜的目光。她踮起脚尖凑近姬无镜,一粒粒脚趾紧张地微蜷。   姬无镜俯下身来,吻她娇艳欲滴的唇。   顾见骊靠在姬无镜的怀里,紧密相贴,她听见自己贴着姬无镜胸膛的心口怦怦跳个不停。   他也听到了吧?   顾见骊合上眼,搭在姬无镜胸口的手放松下来,攀上姬无镜的肩,紧紧攀着他。   长久的拥吻过后,姬无镜却忽然睁开眼睛,他垂眼,望向闭着眼睛的顾见骊,喉间滚了滚。他轻轻退开,离开她的唇,凑到她的耳边,轻咬她的耳垂,而后捏了捏她的耳朵,贴着她的耳朵,声音沙哑低沉:“顾见骊,你在明目张胆地勾引叔叔。”   顾见骊脸颊染上了几分绯红,情绪里染上了三分羞窘。可她并不否认,她靠在姬无镜的怀里轻轻颔首,声若蚊蝇:“是……”   姬无镜低下头,去啃咬顾见骊软白的肩,去咬她纤细横斜的锁骨。轻薄的淡紫色衣料缓缓落地。   姬无镜捏着顾见骊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眯起眼睛凝望着她绯红的脸。他喉结上下滚翻,更用力地去吻她。新换的床褥凌乱,顾见骊由着姬无镜摆布,朦胧间听见姬无镜啃咬着她的后颈,声音沙哑地说:“顾见骊,你等我回来。”   顾见骊的眼中浮现了些许茫然。她的邀约失败了吧?意乱情迷的温存后,顾见骊攥着被子搭在胸前,心中的迷茫却越深。他将吻落遍她全身,该做的不该做的,床褥湿泽,他却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会停下来。   顾见骊缓慢地眨眼,目光有些迟钝地望着屋顶轻轻晃动的淡紫色幔帐。她想问,却觉得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没有力气再问,她懒懒翻了个身,偎进姬无镜的怀里,紧紧贴着他,靠着他。反应变得迟钝,她亦忘记了去想其他。   顾见骊偎在姬无镜怀里很快睡着了,姬无镜却毫无睡意。他神情恹恹地望着屋顶,身体里又疲又躁,躁得他想发脾气。可是顾见骊香软的气息拂在他的胸口,柔软地让他心里那股脾气发不出来。   他侧过脸,静静凝视着顾见骊酣眠的脸颊。她额侧沁出细密的汗珠儿,他便凑过去,将她的香汗舔去。   一片黑暗里,他凝视着顾见骊酣眠的眉眼,无声笑了。   姬无镜第二日便带着玄境子离京。   一早,顾见骊亲自给姬无镜收拾行囊。她嘴角一直噙着笑,一副甜蜜满足的模样。   “那么高兴啊。”姬无镜懒散坐在她身侧,懒洋洋地问。   “嗯。”顾见骊弯着唇点头。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看一眼殿内另一侧的小宫女,忽地凑到顾见骊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被舔得这么开心?”   顾见骊一怔,手中的衣服落了下来。她使劲儿将姬无镜推开,狠狠瞪了他一眼。   姬无镜笑。   “你自己收拾罢!”她转身就走,迈出门槛,往外走了很远,嘴角噙着的笑始终未消。   以前,顾见骊总觉得一个人说的不如做的靠谱。如今,忽又懂得许多事情并非都摆在明面上可以看得见。男女情爱间,像有一道无形的线,牵连在两个人的心窝。望着他,就会感觉到这根线的存在。这根线,亦会将对方的心事传来,心脉相触心意相抵。   顾见骊没问,她也不需要再问了。不需要再胡思乱想,因为她感觉得到这根线的存在,她知姬无镜的在意和深情便已足够。   至于心里的那点子疑惑,也变得不再重要。   他说等他回来,她便等他回来就是了。   姬无镜带着玄境子赶到襄西,与襄西公汇合,再与顾敬元里应外合,对西番发起进攻。捷报连连传回安京。   六月中旬,当初留在雪山中养腿伤的季夏终于回到了顾见骊的身边。但是……顾见骊瞧着季夏呕吐不止的样子,有些懵。   “你……”顾见骊望着季夏憔悴的模样,心里有了个猜测。   季夏簌了口,擦了擦唇角,而后看向顾见骊,实话实话。她已经有了两个半月的身孕,这几天才刚开始害喜,亦是走出了雪山才知道。   “这、这……这怎么能这样呢!”顾见骊生气了,拍了拍桌子,拍得她手心生疼。   “他又没逼我什么,是我心甘情愿的!”   顾见骊还是生气。   “过分,太过分了!”顾见骊又使劲儿拍桌子,气得脸色涨红,“没名没分的!不像话!”   “也不算……我们在村子里成亲了……反正也都没父母,办起来也简单……”   顾见骊目瞪口呆。几个月不见,季夏这都已经成了亲有了身孕?   一旁的芫平、芫安、芫顺和芫遂也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季夏忙走过去,牵了顾见骊的手,捧在手中里给她揉了揉拍疼的手心。她一边给顾见骊揉着,一边温声说:“知道您关心我,怕我受委屈。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我们好着呢。”   顾见骊瞧着季夏含笑的眉眼,慢慢回过神来,脸色缓和下来,放软了声音,问:“他对你可还好?”   季夏用力点头:“我可从小就在您身边,我什么脾气您还能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会让自己受一丁点委屈的!”   顾见骊这才放下心来。   芫顺在一旁打趣:“欠的喜糖可得补上!”   “一定!”季夏笑着答应下来。   顾见骊目光扫过芫平、芫安、芫顺和芫遂四个丫鬟,最后将目光落在芫遂身上。   共同患难总是能加深感情,甚至使两个人的感情从无到有,比如长生和季夏,比如长风和芫顺,也比如芫遂和程家的表少爷。   只不过与前两对不对,芫遂理智地掐断了那段感情。她深知两个人身份差距太多,薛家不会准她入门,就算她能入门,日后与婆家相处也好,与京中贵人们相交也好,种种都是荆棘,日子不会痛快。薛家公子寻过她几次,她都狠心不见。顾见骊甚至私下与她说可送她一道赐婚懿旨,亦被她拒绝。   芫遂是理智的。   顾见骊亦不再勉强不再参与,沉默祝福。若日后芫遂愿意冒险嫁过去或者再相中别人,她都会帮她。   顾见骊喜欢芫遂的理智,在芫遂的身上,她偶尔会看到自己的影子。于是她越发亲近倚重芫遂,甚至将她每日下午派去陪姬星漏上课。顾见骊果然看见芫遂陪姬星漏上课时自己偷偷学识字。顾见骊满意地笑笑,又时常在不经意间教她些婢籍不会接触到的东西。   深秋时节,朝中形势悄然发生了变化。   朝野中流传着姬无镜想要篡位的说法。他本就姓姬,又是姬星漏的养父,一手扶姬星漏登基。朝野有这个猜测并不意外。   这流言并不打紧,可后来姬无镜去了西番,朝野中又流传顾敬元打算造反篡位,联合其女挟正贤太后和幼帝,把持朝纲,只待顾敬元得胜归来杀幼帝,取而代之。   顾敬元可不姓姬。   “若说没人在暗中散布谣言,我可不信。”顾见骊说。   温静姗沉吟了片刻,道:“大姬宗族林立,尤其亲王众多,这些亲王中不少人于封地拥兵自重,当着土皇帝。他们这些人好日子过得舒服了,难免野心越来越大。”   “临泗王、广贤王、信元王、闵德王……静姗姐姐觉得会是谁?”   顾见骊与温静姗对视片刻,忽得相视而笑,两个人心里都有了答案。   “昨夜捷报送回,西番之役已到尾声,大军不日将班师回朝。虽然朝臣不能准确知道西番的情况,可大体猜测总是不错的。这次流言忽起,想来有人是希望在大军班师回朝前动手。”顾见骊缓缓说道。   等她说完,计划已初成型。   计策说来简单,不过是故意错说西番情景,让留在西番的大军悄然分成两拨,一波演出大军姗姗而回的气势,另一波却快马加鞭,早日赶回京中。   计划商量妥当,顾见骊又道:“宗族林立,伯府遍地皆是。其实血脉早就远了。而这些宗族骨子里烂透了,不思进取凭白拿着朝廷的钱银过活。是该归拢归拢。”   温静姗颔首,赞同顾见骊的意思。不过如今眼下还不是处理这事儿的时候,只是有了计划雏形,暂且后推。   十月十二是姬平莲的生辰,亦是广贤王和闵德王计划闯入宫中挟幼帝的大日。一早,姬平莲端着亲手熬的肉羹粥送去给父亲。   “平莲祝父亲心想事成。”   广贤王哈哈大笑,开怀道:“我的女儿,在家等着父亲给你赚回公主的位子。”   姬平莲温顺地低眉垂眼,待广贤王大步离开,姬平莲慢慢勾唇,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心想姬岩未能夺位亦是好事,父亲已为王,赚再大的功劳又有何用?还不如抢了皇位,而她则会成为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贵不可攀。   广贤王和闵德王气势汹汹进了宫。   宫中侍卫如常禀告,带着人穿过长长的红砖绿瓦。   他们两个人自然不是孤身而来,身后跟着几位朝中大臣,还有身手了得的暗卫、武士。一行人气势汹汹入了宫,打着扶植幼帝的旗号请外姓人离宫。   龙瑜君今日回娘家,听祖父和夫君提到宫中形势,不由忧心忡忡。   “祖父,两王狼子野心,您当真要坐视不管?”   右相哈哈大笑:“瑜君,你太小看了宫中两位太后。”   顾见骊和温静姗接见两王,面对两王夹枪带棍的质问,顾见骊从容而笑,她说:“陛下登基日短,本宫与正贤姐姐苦于难辨朝中异心之贼。倒是要诚心谢过两王今日将人一并带了来。”   顾见骊唇角从容温婉的浅笑隐隐露出几分狡猾的味道。   “此话何意?”广贤王新生警觉。   “嗤,还能是什么意思。”忽传来一道慵懒中透着冷意的声音。   听到这耳熟的声音,大殿内的两王和臣子心弦顿时一紧。   姬无镜慢悠悠地从里面走出来。他身上穿着鲜红的玄镜服,墨发高束。明明今晨刚归,却无半分风尘仆仆。   见到姬无镜的那一刻,两王震惊过后,心中皆是一沉。   古往今来,擒贼先擒王一直是行军打仗的上策,可实际被用到的次数却极少,只因实在太难。然而此番伐西连连传回的战报中,玄境子多次于万军中取敌方上将首级倒成了屡屡得胜的关键所在,将伐西之役的时间大大缩短。西番皆知玄境子的套路,偏偏再如何堤防,也堤防不过鬼魅般忽然窜出的玄境子。   姬无镜出现的那一刻,几人皆是生了一背的冷汗。   姬无镜懒洋洋地坐在顾见骊身侧,大长腿懒散支着,上半身后倚,靠着椅背,凉凉瞥着殿内的两王,道:“太后每日在这里处理朝政,你们的血染脏了这儿可不大好。”   他随意挥了挥手,说:“走罢。”   两王皆是一愣。他们原本已经打算集所有人之力拼死一搏,搏一条生路,可姬无镜让他们走……?   两王还没动作,他们两个身后的大臣们已经慌张地往外逃命。两王对视一眼,立刻转身往外跑。   然而一行人跑出宫殿还没多久,绝望地看见黑压压的军队。顾敬元立在马前,怀中抱着长刀,他杀气腾腾:“狗东西们,欺我闺女?”   杀无赦,一个不留。   广贤王府中,姬节得了消息,来不及多想,赶忙带着还在做公主梦的姬平莲逃命。他们乔装打扮,伴做小厮和丫鬟,还没逃到城郊,便遇到了拦截的军队。   顾在骊一身红色戎装高坐马上,手中长枪横指:“拿下!”   她驾马赶回宫,不由自主偏过头,去看身侧。她身侧是空的,那匹小白马和小白马上的人都不在。她微怔,才想起如今回了京,荣元宥并未跟来。   今年的冬日很暖,全无前两年的寒冷。   年底,顾见骊收拾东西,打算离宫搬进国父府。她与姬无镜白日里仍可天天入宫,可晚上不能再住宫中。如今朝堂形势与姬星漏刚登基时已变了样,满朝文武中大半生面孔的年轻人,皆怀报国凌霄志。   温静姗垂帘听政,将从姬崇那里学来的东西和自己刻苦钻研下来的东西,一并潜移默化教给姬星漏。姬星漏过于顽皮,启蒙亦晚,可他天生继承了姬崇的天资,学东西很快,一点就通。不过六岁,已能判断简单政务。   隔着珠帘,温静姗望着姬星漏端坐在明黄龙椅上朗声的模样,温柔地笑了。   姬无镜是十月十二回京的,到了十一月十二,整整一个月,顾见骊竟是极少见到他。他未去西番时,虽日日留在珍绣坊,可晚上不管多晚都会回来,不曾想这次回京后竟是连夜里也极少回来。   小钱子说珍绣坊的灯时常亮个通宵。   后来他不似先前那般左手剪子右手针线,倒是开始研究起打磨首饰。   顾见骊有些生气了,可是她惊讶地发现姬无镜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好似心里有气,随时都能发火一样。   顾见骊望着珍绣坊亮起的灯,默然转身离开。——算了,他难得对一件事情上了心,由着他研究刺绣裁剪打磨珠宝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培养出留名史册的一等男绣娘。   顾见骊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   他们打算腊月初十出宫搬进国父府。一个多月不怎么见到人的姬无镜忽然出现,脸色也和缓许多,像是心情大好。   顾见骊瞧他一眼,挖苦:“反正你日日和针线为伴,自己回去住算了,我留在宫中也不打紧。”   姬无镜笑得轻痞,说:“唔,那你先回武贤王府住几日?”   顾见骊一愣,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真的生了气,果真不与他同往,赌气了回了父亲家中。   然而她回到武贤王府第二日,姬无镜便追去了,不是一个人。   运送聘礼的大红车马一眼望不见头,绵延无尽头。惹得百姓走出家门争相张望。   顾见骊望着满口吉利话的六个媒婆,懵了。她去看父亲,惊讶发现父亲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她将姬无镜扯到一旁,急急问:“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早就嫁了你?”   “好爹说的对。两姓婚好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都没有,这婚事便做不得数。所以我来了,正式下聘娶一回呗。”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里那种荒唐的感觉逐渐消失,樱唇慢慢弯起。   婚期定在腊月二十,顾见骊的生辰日,亦是两年前她乘坐一顶小轿被送到他身边的日子。   去年雪山中,他曾说过不会让她余生的生辰日再那般可怜人。   大婚那一日,天还没亮,姬无镜悄悄潜进顾见骊的闺房。顾见骊睡得不熟,姬无镜还未走近,她睁开了眼睛。   “怎么现在过来了?”   “给你送嫁衣啊。”   顾见骊惊讶地望着她:“家里已经给我准备好了……”   姬无镜不由分说,将顾见骊从被子里捞出来,脱去她身上的寝衣,亲自为她穿嫁衣,从里到外,一件又一件。   当繁复的嫁衣穿戴完毕,顾见骊泪已湿了脸。她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小到贴身小衣、绣花鞋,都是姬无镜亲手所裁,嫁衣上复杂隆重的朝凤祥云等花样亦是姬无镜一针一线所绣,甚至是每一粒点缀的珍珠玉石,都是姬无镜亲手打磨。   他挽起顾见骊的青衣袖口,将亲手打磨的缠臂金给她戴好。   一件件首饰,依次穿戴。   姬无镜拿了犀角梳慢慢梳理顾见骊的长发,慢悠悠地说:“还想给你补一个及笄礼。却满天下找不到够资历为你挽发的人。还是我来好了。”   青丝铺满他的掌心,他回忆着学来的盘发,为她挽正青丝。   青丝挽正,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整个永安城铺了一层红。明明是寒冬腊月,却阳光暖煦,柔风拂面。不知名的野花从路边的青砖里钻出来,撬开蓓蕾,偷偷去看人世间的大婚盛宴。   姬玄恪立在路旁的人群里,默然凝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送亲队伍,只隐约可见花轿一角。他悄然转身,黯然回府,再不忍看。他回到书房,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默坐将两个人的过往再从头回忆一遍。一遍又一遍。   “哥哥……”姬月真推门进来,满脸写满忧心。   姬玄恪收回心神,让她进来坐。   姬月真轻叹一声,道:“往日不可追,过去的便是过去了。母亲也不是非要逼你成家,而是为了你好。江家姑娘极好,哥哥为何不能放过自己,尝试接纳?”   姬玄恪摇头,目光落在长案上的红木小盒。他说:“我心中既有旁人,断然不能草率成婚,否则不过成一对怨偶,亦对好好的姑娘家不公平。”   “哥哥……”   姬月真还想再劝,姬玄恪却让她离开。   暖光从窗棱洒落,落在桌上。姬玄恪一动不动坐到暮色四合,他僵硬地抬手,打开红木小盒。里面装着那枚摔碎的玉扣。他曾想过将摔碎的玉扣修好,可碎了就是碎了,怎么修补都会留下痕迹,索性仔细收在小盒里,亦收进心底。   热闹的婚宴上,温静姗亲自主婚。   姬无镜未请广平伯府中任何一个所谓的家人,让温静姗以兄嫂之名做被跪拜的长辈。   姬无镜补给顾见骊一个盛大的婚礼,顾敬元亦补上一份令人咋舌的嫁妆。合起来,让整个安京女子艳羡不已,这场婚礼亦成了再也无可复制的盛大隆重。乃至于后来几十年,京中再有人成婚,常说的话变成——“可有正仪太后当年七八分之一的嫁妆?”“能有当年正仪太后大婚之日十分之一的气派亦算不错了!”   顾敬元望着顾见骊被姬无镜牵着迈进正堂的背影,他心里又酸又暖,他偏过头,问一旁的陶氏:“我居然同意这婚事,是不是太草率了?”   陶氏笑着摇头:“王爷心里本就早认同这婚事了。”   “胡说八道!”顾敬元顿时黑了脸,“我会同意把见骊嫁给姬狗这团牛粪?”   顾在骊笑:“父亲,您可千万别在今日和姬昭又吵起来。就算要立生死状下战书,也得赶明日。”   顾敬元望了一眼顾见骊,沉默下来。   顾川抬起头望向父亲,认真说:“父亲别怕,咱们暂时把阿姊嫁他。若他对阿姊不好,咱们再把阿姊抢回来!”   顾敬元顿时眉开眼笑,拍了拍顾川的头,夸:“不愧是我儿子!”   有人过来给顾敬元道喜,顾敬元立刻压下心里的不舒坦,露出笑脸来,笑得脸上老皮累得慌。   婚宴上,顾敬元喝了许多酒。纵使他酒量很好,也喝得有些多了。夜幕四合,顾在骊和陶氏一并扶着一个劲傻乐的顾敬元登上马车。   顾在骊笑着摇头:“整日骂姬昭如何不堪,如今醉了酒倒是一口一个贤婿。”   陶氏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看向西侧。顾在骊回头,便看见荣元宥远远立在路旁,一身的风尘。   顾在骊微怔,过去见他,问:“怎又追来了?”   荣元宥微笑着说:“还不死心。”   夜风很暖,暖进心口。顾在骊弯唇。   宾客散尽,丫鬟也从寝屋退了出去。饮过合卺酒,青丝各剪下一绺儿,相结,放于锦盒。   顾见骊指腹轻轻摩挲着锦盒上的昭骊二字,眉眼温柔。就连这装着两人合发的锦盒亦是姬无镜一刀一刀雕刻。   姬无镜立在床侧,略弯下腰,去捡洒落满床的花生瓜子桂圆和莲子。   顾见骊温柔地望着他。   姬无镜剥开一粒花生,塞进顾见骊的嘴里。   顾见骊咬碎吃了,竟吃出了糖的甜味儿。她弯着眉眼,浅浅地笑着,说:“好是难得,叔叔今日正经得很,一句混话也没说,一件稀奇事儿也没做。”   姬无镜挨着顾见骊坐下,亦剥了一粒花生来吃,说:“本来拜堂的时候想亲你来着,但是觉得你一定又要脸红,不想让旁人见到你脸红的样子,就忍了呗。”   姬无镜懒洋洋地向后仰,躺在大红的被褥上,枕着自己的手臂。   顾见骊也躺下来,靠在他的身侧。   屋内安安静静的,两个人安静地靠躺在一块,望着床顶红色的幔帐,又在同一时间朝着对方侧转过身,相拥而吻。   姬无镜给顾见骊穿上的嫁衣,一件件又被他脱下来。花了他一年心思和无尽心血的嫁衣随意堆落于地。   情动时,姬无镜的手掌抚过顾见骊的腰侧,去摸她的盆骨与耻骨。   姬无镜停下动作的时候,顾见骊当真是怕了,又怕他忽然有了什么鬼主意,却见他坐在床侧,戴上鱼泡。   顾见骊怔怔望着他,眼中浮现疑惑。   姬无镜俯下身去吻她的眼睛,说:“叔叔的小骊骊身子骨还没长结实。”   “可、可我过了今日就十七了……”   “那也没长结实,还经不起小囡囡的折腾。”   姬无镜细细去吻她,执意用了鱼泡。   曾无数次被他舌指吮探的入口终于真正被撑开,疼得顾见骊贝齿咬在他的肩头。最初的难捱之后,并不是顾见骊原本想象中的撕裂疼痛折磨,反而被牵进另一番醉生梦死的仙境中。   夜渐浓,人未歇。   又过了三五日,纪敬意赶来,给姬无镜送上玄炎散的解药。   玄炎散是最初某个组织为了搜查研究的一种药物,说是毒药亦算不得毒药。这种药物被人服下后对人体没有半分损害,可一旦服下,这一生中任何时候都可以诊脉诊出。   玄炎散这药古怪,亦是没有解药。   可偏偏纪敬意极擅钻研各种毒药的解药。就连噬心的解药都可被他研制出来,又何况区区玄炎散?   虽玄炎散对人体无害,纪敬意还是将解药研出送来给姬无镜服下。   纪敬意毕竟是医者,即使当初在宫中被用了重刑奄奄一息,可经过这一年的调养,又变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纪先生。”姬无镜身体前倾,“有没有计划多收一个徒弟?”   纪敬意不解其意。   姬无镜狡猾地挑起狐狸眼,笑了。   从这一日起,他竟跟着纪敬意开始学医,专攻避讳的妇科。   这一日,纪敬意又来府,教姬无镜医学知识。   听着丫鬟的窃窃私语,顾见骊弯起唇,已然猜到姬无镜所意。   她亲自将纪敬意迎进来,随口问:“纪先生今日来得晚些。”   “是。今儿个一早陛下将我召进了宫中。”   顾见骊赶忙问:“可是陛下不舒服了?”   “不是。”纪敬意急忙摇头,“陛下询问可有治跛脚与哑嗓之法。”   顾见骊微怔,顿时明白姬星漏这是给温静姗寻医治调养之法。顾见骊心中一暖,顿觉欣慰触动。   她亦问:“那依纪先生来看,可能医治?”   纪敬意叹了口气,道:“正贤太后的嗓子是被故意熏哑,若说恢复曾经自然是不能,不过改善倒是不难。而她的腿坡了有些年数,已然无法痊愈,不过倒是可以治好阴雨日的酸痛。”   顾见骊轻轻点头。如此这般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转眼又是一年。   长生与季夏的儿子已经会说话了,长风也如愿娶到了芫顺。   到了这一年顾见骊的生辰日,姬无镜探入她寝衣的手摸过她的盆骨和耻骨,扯起唇角,笑了。   “笑什么?”顾见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她刚刚睡醒,尚有些迷糊。   姬无镜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顾见骊的眉心,说:“咱们的小囡囡可以来了。”   两个月后,顾见骊开始嗜睡,想吃甜食。   姬无镜诊她的脉,脸上没什么表情。   顾见骊急着追问:“她到底来没来?”   姬无镜收回手,他捧起顾见骊的脸,轻轻去吻她的额头,说:“来了。”   顾见骊变得每日离不得糖块,十锦阁的糖果源源不断送进来。   姬无镜便买下整条街的住宅和商铺,改成糖铺,将整个安京城的糖果师父安置到这里,日日给顾见骊变着花样地研做糖果,让她每日吃上不同的糖。   糖吃多了对身子不好,姬无镜又让这些糖果师父在糖果的原料上花了心思,让这些糖果是糖,也不是糖,不会伤了身。   顾见骊自有了身孕,变得嗜睡嗜甜,旁的害喜症状倒是没有。   炎炎夏日,阳光从小轩窗温柔投落在她的身上。她剪断线头,手心抚过红色的衣料。   明明早答应过姬无镜要为他做一身合他身量的裙装,可眨眼几年过去,他已为她学了一手绣功,亲自给她做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嫁衣,她却没能给他的裙装做好。如今有了身孕,她懒倦下来,倒是忙里偷闲,将这红色的裙装给姬无镜做好了。   顾见骊侧首望向窗外大好的日光,说:“想出去走走。”   “叫声好叔叔,就陪着你。”姬无镜将她的青丝缠在指上漫不经心地把玩。   顾见骊瞪他一眼。   姬无镜笑,已经下了罗汉床,在顾见骊面前蹲下来,给她穿上鞋子。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的手站了起来,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隆起的腹部。如今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   “不好看呢。”顾见骊蹙眉抱怨。   “咱家有一个美的就行了啊。”姬无镜说,“反正你也一直不如我好看。”   于是,姬无镜为了证明自己比顾见骊好看,也为了逗她欢喜,亦或是本就因为顾见骊拖欠了几年的裙装终于送到他手上。他陪顾见骊出门时,穿上了顾见骊给他做的红裙。   引得街头巷尾人人惊愕,偏偏他的容貌竟能完全撑起这身红裙,妖异之美入魂,却并不显女气。   携手走进糖果街的两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俨然已活成安京的一道传奇。   十月初二,顾见骊开始阵痛。阵痛不过小半个时辰,便生了。   许是孕期姬无镜给她仔细调理过,竟是一点苦楚不曾吃。   听着婴孩的啼哭,姬无镜急着问:“是不是闺女?”   “是,是位千金!”产婆早听闻姬无镜对闺女的执念,这才眉开眼笑地报喜。   姬无镜笑了。他走进屋内,俯下身,轻吻顾见骊的额头,望着她的眼睛,说:“听说咱们有小囡囡了。”   顾见骊弯着眼睛,轻轻颔首。   姬无镜这才去看躺在顾见骊身侧的女儿,小家伙皱巴巴的一团,五官没有长开,瞧不出什么来。姬无镜望着女儿的脸,眼前浮现一个极像顾见骊的小女儿栽栽歪歪朝他走来,伸出手臂要抱抱的画面。   小囡囡满月那一日,满朝来贺。   姬无镜不经意间瞥见小囡囡的脸,却整个人愣住了,他仓皇后退两步,惊惧道:“这是谁?”   顾见骊瞪他:“你别吓到她!”   “她怎么一点不像你,长得这么丑!”姬无镜慌了。   顾见骊亲亲小囡囡的脸颊,温柔地说:“才不丑呢。我的小囡囡天下第一好看。”   姬无镜双唇颤动,僵在那里。   他们的女儿一点不像顾见骊,完全继承了姬无镜的五官轮廓。   顾见骊怀里的小女娃看向姬无镜。   不知为何,姬无镜觉得这眼神有些眼熟。   后来,小囡囡磕磕绊绊地走路不小心跌倒爬起来时,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   姬无镜心中一凉,顿时明白为何眼熟。   面前的小东西俨然是个翻版的他。   香香软软的小囡囡抱着他撒娇的未来,俨然不可能了。   姬无镜叹了口气,回屋去寻顾见骊,让顾见骊向他撒娇了,才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有番外。   一路追来的大家辛苦啦。   小可爱们可以跑去把作者专栏收藏一下,开新文早知道~   新文大概下个月下旬开,非常惭愧的是暂时还没决定开哪一篇,大概就在专栏里19年计划里的那几篇预收中挑一个。 第190章   康星澜跪坐在床边, 小鞋子搭在床沿。   她已经八岁了,娇小中又有了亭亭玉立的感觉。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 露出一对小小的梨涡, 文静乖巧又漂亮。   她弯下腰, 好奇地去看床上酣眠的小妹妹。小妹妹可真好看, 真乖呀。   小妹妹小小的手儿蜷缩着搭在脸侧, 康星澜很想摸一摸。她伸出手来想摸,却在还没有碰到小妹妹的时候收回了手。   可不能把妹妹吵醒了的。   康星澜歪着头,望着妹妹笑起来。   顾见骊走到康星澜身后,握住康星澜的搭在床沿的小脚,将她的鞋子脱下来。   康星澜一愣,赶忙回头, 看见是顾见骊, 瞬间展露笑颜,冲着顾见骊乖巧地露出浅浅小梨涡。她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阿娘,我来看妹妹。”   “到床上去睡一会儿。”顾见骊将她另一只鞋子也脱下来。   康星澜便从床尾爬上去,绕过小囡囡, 爬到床里侧, 挨着小妹妹躺下来。   顾见骊拿起一侧叠好的被子, 展开后盖在康星澜的身上。   然后她也上了床, 倚靠着床头, 手中握着一卷书来看。偶尔望一眼靠在一起的两个女儿。   “妹妹醒了!”康星澜忽然欢喜地说。她终于可以去摸小妹妹的手,把自己的拇指塞给小妹妹蜷缩着的小手里, 让小妹妹攥着。   顾见骊将目光从书卷中抬起,将书卷放到一侧,温柔地弯下腰,去查看小囡囡可是饿了不舒服了。   小囡囡安静地看看康星澜,又看看顾见骊。酷似姬无镜的狭长眼睛,眸光澄澈干净,璀如星辰。   她不爱哭,也不怎么闹人,醒着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只是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和姐姐打算午睡,你倒是醒了。”顾见骊侧躺下来,温柔望着她的小囡囡。   小囡囡眨眨眼,抓着姐姐的手来吃。   “吃你姐姐一手口水。”顾见骊浅笑。   显然,她的小囡囡听不懂,好玩地啃咬姐姐的手。   顾见骊无奈,对康星澜说:“她如果把你咬疼了,不要由着她。”   “不疼的,一点都不疼的。妹妹在和我玩。”康星澜认真地说。   顾见骊笑笑,问:“桌子上的东西是你刚刚带过来的吧?什么东西?”   “最近几天跟着宋嬷嬷学针线活,就给小囡囡做了个小小的肚兜,绣了好些云朵的。”   顾见骊“咦”了一声,诧异问:“你知道尺寸的?”   “嗯嗯!”康星澜点头,“我让宋嬷嬷给我拿来了囡囡的肚兜,照着大小来做的。”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腼腆笑:“第一次做这个,可能做得不太好……”   “胡说。宋嬷嬷分明与我说我的澜澜聪明极了,教你的花样你都能学会。给囡囡做的肚兜也一定又好看,又合适。”   康星澜弯着眼睛笑了。   小囡囡一会儿看顾见骊,一会儿看康星澜,谁说话,谁就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引得她看过去。   “她什么时候能说话?我想和她说话,想讲故事给她听。”康星澜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小囡囡,又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去擦她嘴角的口水。   顾见骊想了想,说:“等到天气暖和起来,她就能喊你姐姐了。”   “真的呀?”康星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开心得不得了。   顾见骊摸了摸她的头,含笑点头。   顾见骊还记得当初康星澜伸开一双小胳膊,扭歪扭歪朝她跑来的样子。一眨眼,这孩子已经八岁了。   顾见骊询问康星澜一些功课,又闲闲与她说了些旁的,康星澜揉了揉眼睛,开始犯困了。她自小每日午后都要午睡,这个习惯一直没改过。   “睡吧。”顾见骊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   康星澜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担心小囡囡扰了康星澜,顾见骊小心翼翼地掰开小囡囡的手,把康星澜的拇指拿开,给她放进被子里。   小囡囡眨眨眼,不太高兴地看着顾见骊。   顾见骊凑到她面前,压低声音说:“姐姐要睡了,不许吵姐姐哦。”   小囡囡又眨了眨眼,偏过头去看康星澜,看呀看。   屋子里很暖,顾见骊也有些困了。她将手搭在小囡囡的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想要将她哄睡着,她才好睡。可是还没等到她的小囡囡睡着,她就先睡着了。   姬无镜走进来,掀开床幔时,看见的便是顾见骊和康星澜一左一右在小囡囡身侧睡着了,而小囡囡睁着眼睛瞧他。   看见小女儿这张酷似他的脸,姬无镜有些别扭地皱了眉。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顾见骊抱了起来,抱着她往一侧的罗汉床走去。他挪开罗汉床上的小几,抱着顾见骊在罗汉床上睡午觉。留两个女儿在大床上。   康星澜醒来时,顾见骊与姬无镜睡得正沉,就连小囡囡也重新睡着了。   康星澜的眼中浮现了一丝茫然。是因为她在这里,所以爹爹没有上床榻来睡?   她偏过头去看妹妹,动作极轻地将小囡囡搭在她身上的手挪开,然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连鞋子也不穿,只用手拎着,踮着脚尖,悄悄往外走,一丁点的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直到走到了屋外,才松了口气,把鞋子穿好,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她歪着头想了想,在窗前的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信笺来给哥哥写信。   她在信里写妹妹有多好看有多乖,还写今日课上学了什么诗,甚至今日都吃了什么好吃的点心。   像是聊天一样。   秀气的字迹填满整张信笺。   写完了,她鼓起软软的雪腮吹了吹,待信笺上的墨迹完全干透,才将信笺仔细对折,放进信封里。她拉开桌子下面的抽屉,把信笺放了进去。   在抽屉里,已经堆满了没有送出去的信。康星澜几乎每日都要给哥哥写一封信,尽数攒在身边。   哥哥现在是皇帝,每日要看好些奏折,是没时间看她说这些琐碎的小事儿的,她才不要把这些信送过去。即使送过去了,哥哥也不会看吧?说不定还要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康星澜懒懒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   明明说好不分开,不还是分开了?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习惯了在哥哥耳旁喋喋不休,从一个个字地蹦出来,到完整的句子。   现在哥哥不在她身边了,她没人说话,只好把想要对哥哥说的话絮絮写下来。   哥哥说等她长大了嫁给他就能日日在一起,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康星澜扒拉着手指头数呀数,好像还要七年。   七年呐!   “哇,我现在八岁,还要再熬一个这么大的我哦……”   康星澜不太开心地拨了拨桌子上一个用核桃雕的小船。这是哥哥给她雕的呢……   顾见骊是被小囡囡的哭声吵醒的。小囡囡平时不怎么爱哭,只有饿肚子了才会哭一哭。她哭起来也不像寻常孩童那样没完没了,只是不高兴地哼唧两声。   顾见骊走下罗汉床,把小囡囡抱起来,解开衣衫给她喂奶。   罗汉床上的姬无镜看向顾见骊,目光有些渴。   “顾见骊,我也饿了。”他说。   顾见骊眉眼温柔地望着小女儿,随口说:“还要一个半时辰才到晚膳呢。怎地现在就饿了?中午的饭菜不对胃口吗?让芫安给你拿些糕点,还是你有什么想吃的,现在吩咐厨房去做?”   顾见骊的目光一直落在小女儿白_皙的小脸蛋上,她絮絮说着时,姬无镜已经走到了床侧。   他在床边坐下,看着女儿吮奶的小嘴儿,看得更觉得渴。于是,他弯下腰凑过去,去吃另一只桃儿。   “姬昭!”   顾见骊一惊,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慌乱中,手掌刚好推在姬无镜的脸上,像是给了他一巴掌似的。   顾见骊一愣,赶忙去揉他的脸,歉意说:“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舔去唇上沾着的白渍,慢悠悠地说:“是不是故意的又如何,又不是第一次被你打脸。”   顾见骊揉揉他的脸,又捏了一下,软声温语:“好了嘛,不要生气啦。”   “生气。”姬无镜偏过头躲开顾见骊的脸,“除非……”   余下的话却也不说了。   顾见骊沉默半晌,拉开刚刚才拢好的衣襟。   姬无镜这才扯起一侧的唇角,重新凑过去。   顾见骊拧着眉,总觉得别别扭扭的,频频去看小女儿。   姬无镜的头发擦过小女儿软软的小脸蛋,小囡囡哼唧了两声,一巴掌拍在姬无镜的脸上,想要把他推开。   姬无镜顿时黑了脸。   顾见骊忍俊不禁。她忍了笑,说:“你不要胡闹了,影响到囡囡了。”   顾见骊弯着唇角,抱着小囡囡侧转过身,专心给她喂奶。   姬无镜神情怏怏坐在一旁,倒也没再凑过去。   “后天就是咱们小囡囡的百日宴了,名字还没取好呢。”顾见骊温柔望着小囡囡,她特别喜欢看着她这张酷似姬无镜的小脸蛋。   “没想好。”姬无镜实话实说。   在小囡囡满月的时候就该取名,可因为当时没有想到合适的,便拖下来,一直到了今日。   其实在小囡囡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姬无镜便想了好些名字,甚至请人算了生辰命数来起名。   然而这些名字虽有的寓好,有的好听,可是不管是什么名字和“姬”这个姓凑到一起,总觉得不够好听。   顾见骊说:“你上次不是说想给她起名‘潇’字?寓意这一生潇洒肆意。”   姬无镜斜眼瞧着被顾见骊抱在怀里的小女儿,阴沉着脸,说:“你不觉得‘姬’和‘潇’连起来很难听?不耳熟吗?姬潇,讥笑,整天阴阳怪气讥笑谁啊。”   “好像是哦……”顾见骊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我竟然没注意到谐音。唔……姬这个姓氏起名字是难了些。”   姬无镜眸光微闪,他抬眼看向顾见骊,瞬间有了主意。他笑:“那就不姓姬,姓顾啊!顾潇!”   顾见骊愣住了:“姓、姓顾?这样可以吗?”   “嗤,为什么不行?姓氏有什么用?爱姓什么姓什么,或者顾也不好听,那就从百家姓里随便挑一个,又或者本来不是姓的字,随手抓一个。没姓也无所谓。”   顾见骊瞪他一眼:“你可别胡闹了,还不如姓顾呢。”   姬无镜凝视着顾见骊,笑。   喜欢她什么呢?大概就是她总循规蹈矩,却又能接受胡作非为的他,不管他行事再如何匪夷所思,她在惊愕与不赞同之余,仍会尊重支持。   而他知道,她的所有支持与尊重都是由衷的。   那么好的她。   姬无镜忽然凑过去,去亲顾见骊的唇。   顾见骊怀里的小囡囡蹬了蹬小短腿儿,又想朝姬无镜的脸拍过去。可是这一次,她的小手准确被姬无镜握住。   姬无镜冷着脸看她,说:“再烦我掐死你。”   顾见骊顿时惊了。她自然不担心姬无镜真的会把小囡囡掐死,而是担心姬无镜气急之下的话会吓着她的小囡囡。   声名狼藉的姬昭能止小儿啼哭的恶名还在耳旁。他那张世间绝无仅有的脸阴森下来,可着实骇人。   顾见骊急忙去看她的小囡囡,却发现她的小囡囡眨眨眼,好奇地望向姬无镜,和他对视着呢。甚至伸出小手来,在姬无镜的脸上胡乱抓着。哪里有半分害怕的样子?   姬无镜一动不动任由小女儿的手在他脸上乱抓,直到她自己玩够了,把脸埋进顾见骊的胸口,又把小手放在嘴边吃手手。   姬无镜看向顾见骊,很认真地说:“顾见骊,我感觉这孩子长大了我可能管不了她。”   “为什么要管她?”顾见骊反问,“有事说事,好好说话讲道理就好。”   姬无镜认真想了想,说:“你说的对。宠着就行了啊。”   顾见骊把吃饱了的小囡囡放到床褥上,把小被子也给她围好。然后她侧过身,整理着凌乱的上衣。   姬无镜看着顾见骊的动作,说:“顾见骊,真的饿。”   怎么能不饿?都素了一年了。   顾见骊抬起眼睛偷偷看向他,对上他的目光,又迅速收回视线,低下头,小声说:“今天晚上让小囡囡和奶娘睡。”   “现在就弄走!”   顾见骊嗔视他一眼,说:“可别胡闹了你。我在屋子里困了三个月,闷得很。陪我出去走走可好?现在还是正月里,过几天就是正月十五,想来集市街巷里还会很热闹呢。”   姬无镜心不在焉地陪着顾见骊出了门。   顾见骊怀着小囡囡后,月份大些的时候就不怎么出门了,后来生产至今,在屋子里困了小半年,着实把她给闷着了。原本也不是个爱玩爱热闹的性子,可这回应当是闷得久了,才格外想出门。   顾见骊所料不错,今日街巷集市十分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天公也作美,晴空万里。   一个小贩推着小车经过顾见骊和姬无镜身边。小贩手里举着个拨浪鼓,小推车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具,五颜六色的绸布风车经风一吹,不停转动,格外显眼。   姬无镜停了下来,去挑风车。   顾见骊摇摇头:“咱们囡囡还太小了,不能玩这个的。”   姬无镜随口说:“买给你玩的啊。”   小贩本着想做生意的初衷,原本该劝着顾客买东西,可姬无镜这话一说,他倒是愣住了,憋了半天也憋不出来顺着说下去的话。   难不成要说“对对,大人也能玩”、“这位小娘子定然喜欢玩这个,风车一动就会笑”……总觉得哪里不对。   顾见骊压低了声音,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玩这个……”   “你刚刚看了啊。”   “颜色鲜艳就多看了一眼呗。难道我看了什么都要买回去不成?”顾见骊急急小声辩解。   “家里装得下。”姬无镜道。   “你……”顾见骊一怔,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小贩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儿,赶忙笑呵呵地询问看好了哪一个。   “懒地挑啊。”姬无镜懒洋洋地说。小贩正失望呢,姬无镜又随口说:“算了,全送去国父府。”   顾见骊无语道:“那这集市里卖的东西我都看过了,你干脆都买回家去算了。”   “买得起。”   顾见骊赶忙挽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往对街的一间茶楼去,说:“求求国父大人行行好不要胡闹了,让百姓好好过个节。”   “那买什么?”   “花灯呀。虽然还没十五,想来这几日已经有人陆续租了船放花灯。”顾见骊说。   “租船?花灯?”姬无镜皱眉。   顾见骊料想姬无镜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便给他解释。永安城的宁阳河极少结冰,每年的花灯节,城里的百姓都会买来各式各样的花灯放进宁阳河里,河水载着花灯缓缓走远,像是载了送灯人的心愿。而京中权贵之中的有钱人时常租了画舫于河上欣赏水波涟涟中轻晃的盏盏花灯。   听完顾见骊的解释,姬无镜问:“为什么不是买,而是租?”   顾见骊怔了一瞬,才解释:“一年只一次,为何要买?”   “你之前也来玩过?”姬无镜问。   “那是自然,几乎每年都和姐姐一起去。”   顾见骊与姬无镜说话间进了茶楼,在一楼寻了个位置坐下。   “那个是正仪太后吧?”茶楼二楼的雅间里,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询问。   另一个女子点头,说:“自然是正仪太后和国父大人。这世间,旁人也没他们这对夫妻的容貌。”   先前问话的女子疑惑地问:“身为太后就这样出入寻常集市,连个护卫都没带?而且我瞧着她出入也不曾有人跪拜行礼……”   “含荷妹妹说笑了,国父大人往那一站,旁人没有退避三舍已是这两年才如此的,还哪里需要什么侍卫?含荷妹妹才来京,这是不知道呢。正仪太后并不端着架子。她曾下过旨意,若是在朝堂上跪拜礼仪自是不能少半分,可若出了朝堂,并不用别人跪拜行礼,只当寻常人相待。说起来,正仪太后这是刚出了月子没多久,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她出门。”   另外一个女子接话:“正仪太后可真了不得。国父大人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呐?和正仪太后成婚后,简直像变了人似的,对正仪太后好得不得了。”   “算了吧,他变了个人?妹妹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他只是在正仪太后面前才像变了人似的,旁人惹他一下试试?看他是不是眨眼间变回玄镜门的门主剥你的皮剔你的骨……”   岳含荷听着几个好姐妹的议论,伸长了脖子朝下方张望着。她看的不是顾见骊,而是姬无镜。   她早听闻姬无镜容貌出众,却不想出众至此。他坐在一条长椅上,懒散靠着身后的靠背,出众近妖的容貌衬得整个一楼大厅黯淡无光,所有人都成了尘泥。   没来京前,她亦听闻了那场十里红妆为人钦羡的大婚,着实羡慕过,也好奇过。今日见到姬无镜容貌,更是惊愕不已。   姬无镜忽然抬起眼睛瞥了她一眼,岳含荷一惊,赶忙收回了视线。等她再抬眸时,只来得及看见姬无镜和顾见骊走出去的身影。两个人的身子紧密相贴靠在一起,两个人的手也牵在一起。他们穿过宽宽的长街,但凡路上经过的人总要被她们吸引了目光。   顾见骊与姬无镜出来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也没在茶楼耽搁太久,就去了宁阳河。他们赶到宁阳河的时候,天色将黑未黑,灰暗又柔和。不少孩童和年轻人在河边放花灯。   姬无镜果然没有租画舫,而是直接买下来。   两个人登上画舫,先在舱内吃了些点心,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才走出船舱。   登船前,河面上只是零星花灯,如今河边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一盏又一盏花灯飘在水面。夜幕中的星月光辉洒落,折得水波泛着璀然的光,水天相融。   “那个好看!这个也好看!”顾见骊欢喜地拉着姬无镜去看。   微凉的夜风吹拂,吹动顾见骊红披风上兜帽的雪白兔毛,温柔擦过她的脸颊。星河仿佛铺在她的脚下。   姬无镜安静地凝视她半晌,渴得舌尖舔过牙齿。他拖长腔调慢悠悠地说:“顾见骊,我们今晚不回去了吧。”   “真的好好看!”顾见骊弯着眼睛,没怎么在意他说的话。   姬无镜皱眉:“多好看?能有我好看?”   顾见骊没理他。   姬无镜生气了,他问:“这河能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