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色袭人》 作者:滟星河   文案:   谢以禅又美又娇还有一手好绣技。   她差点打死华重锦的侄儿,被他关到牢里数日,出来后谢家垮了,她凭借一手绣技重振谢家,却被华重锦缠上。   华重锦:“说!你怎么才肯嫁。”   谢以禅:“再纠缠我,我就嫁给你侄儿!”   华重锦:“……”   *   华重锦人冷心狠毒舌,认识谢以禅后,他是这样的。   衣衫上的绣纹:我媳妇绣的。   墙上的绣画:我媳妇绣的。   腰间的香囊:我媳妇绣的。   好友:“……”   看冷酷无情泰山压顶不变色的男主如何被爱逼成智障。   阅读提示:   1、架空文,不涉朝堂,结局he。   2、女主日常刺绣、赚钱、恋爱。   3、面冷心冷傲娇男VS娇美手巧聪慧女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谢以禅,华重锦 ┃ 配角: ┃ 其它:滟星河   ============== 第1章 绣像走马灯   上元佳节。   安平街是离州最主要的商业大街,原本就是繁华之地,这夜更是热闹非凡。各家商户为了招揽客人,在门前挂出各式花灯,兔子灯、花篮灯、龙凤灯、宫灯等,此时,许多人都聚在锦绣坊门前,观看店门前的花灯。   这是一盏六角走马灯。   六面灯屏皆覆上好的轻薄绢纱,每一面上绣有一位人物小像,是志怪话本中的人物。这些人物绣工极好,丰神宛然、服饰绚丽,他们手持兵器,或驾车或骑马,在灯内烛火映照下栩栩如生。   起风了,走马灯的轮轴飞速旋转起来,灯屏上车驰马骤、人影追逐、兵器飞舞,如此光影流转、回旋如飞,仿若一场大混战。   这盏神奇的花灯看得人眼花缭乱,有人赞叹道:“这盏花灯真好看,瞧这人物绣得多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在花灯上刺绣的。”   “店小二,你这盏花灯卖不卖啊?”一个年轻人问道。锦绣坊的店小二靠在门边揣着手正在赏花灯,听见有人问,摇着头道:“不卖不卖!我们店是卖布匹的,卖什么花灯!”   “花灯上的绣品是何人所绣啊?”那人不甘心地问,“这手艺,倘若在你家布匹上绣花,你店里的布匹也不至于卖不出去啊。”   “绣花恐怕不行,那位如今正在……吃牢饭呢!”店小二不耐烦地说道。街上热闹得很,他却不得不守着这间无人问津的店铺。   “吃牢饭?”那人不解。旁边有知情者小声告诉他:“锦绣坊是谢家开的铺子,他家二小姐因伤人罪如今还关在牢里呢,想必这盏走马灯是她以前做的。”   众人皆了然,再看那花灯,便有些神色复杂。   谢家是离州的大户人家,祖上原是京里的高官,告老还乡后来到离州定居。谢二小姐自小在千娇万宠中养大,虽说人在深闺,但见过的都说她容颜绝色,温婉知礼。孰料,这样的女子几个月前却失手伤了人,伤者是华府的小公子。虽说人没死,但如今还没醒,咽气只是早晚的事,到那时,谢家二小姐就是杀人犯了,恐怕免不了要断头。   几人细细端详着花灯,想象着那位有着惊人绣技的女子,不免连声叹息。   夜渐深,城中开始放烟花,朵朵银色梨花砰然怒放,将湛黑的夜空渲染成光影的海洋,就连皎洁的明月都要相形见绌。   与此同时,城西的女牢内,一片阴沉沉的死寂。   别说上元节,就是年节对这里的犯人而言,也没有任何影响。唯一重要的日子,是行刑前的那晚,因为有顿丰盛的断头饭。此刻,她们躺在干草堆上,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则一动不动躺着等死。其实,生不如死的牢狱生涯,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走道里有脚步声传来,女犯们警惕地抬起头,看到张牢头带着两名狱卒走了过来。这意味着又有人要吃断头饭了,不知是哪位。   “谢以禅,起来吧!”张牢头命狱卒打开锁链,朝里喊道。   犯人们探头望着睡在单人牢房的一名年轻女犯,脸上神色各异,有的居然是羡慕。谢以禅坐起身,神色平静地尾随着张牢头走了出去。就是今夜吗?她短暂的人生就要在今夜结束吗?虽然早就料到了,但死到临头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谢小姐,你命大啊,华小公子醒过来了。华家撤了诉状,你可以出去了。今儿是上元节,回去和家人团聚吧。”张牢头顿住脚步,笑吟吟说道。   华宝暄醒了?   谢以禅惊喜地抬起头。这么说,她不用死了?   张牢头点点头:“贵府中已有人来接,谢小姐请吧!”   从阴冷的牢房出来,新鲜冷冽的空气冲入肺腑,谢以禅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她仰起头,看到遥远的夜空中各色烟花争奇斗艳,绚丽而美好。   回家的路上开始下雪,先是雪粒子,好似细盐,继而便是雪片,宛若白蝶,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待到了熟悉的家门口,地面已经覆了薄薄一层雪。   谢以禅透过雪幕,遥遥看到母亲谢夫人在一群人簇拥下,站在大门口等着她。灯笼晕黄的光照亮了她鬓边的霜华,不过才几个月的光景,母亲竟然老了这么多。她下了马车,谢夫人早迎上前,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叫着,哭得肝肠寸断。   嫂子白苹抹着眼泪劝道:“娘,外面冷,让阿禅回屋吧。”   谢夫人牵住她的手,一路穿廊过院,送她到了听雪院。屋内烧了地龙,暖意融融,谢夫人将她外罩的连帽斗篷脱了下来,及至看到她里面破旧的囚衣,瞧着她瘦骨嶙峋的身板,又摸了摸她生了冻疮的手,眼眶又红了。   “我苦命的孩子,让你受苦了。”谢夫人哽咽道。   以禅晓得爹娘使了不少银子,不然这几个月她也熬不过来。   “娘,我没受苦,张牢头很照顾我,饭食虽说不如家里好,但能吃饱,你瞧瞧我个头还窜高了,比娘高出不少呢。”她伸手在谢夫人头顶比划着。   谢夫人强忍着泪水点点头,吩咐丫鬟:“红绒,你服侍小姐去沐浴。紫线,你去我屋里将最好的冻伤药取来。”   趁着以禅沐浴的工夫,白苹与谢夫人商议:“娘,要不要告诉阿禅爹的事?”提起谢老爷,谢夫人更加伤心,用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凄然说道:“先不要说,不能说,阿禅如今这身子骨,如何能撑得住,能瞒一时是一时,让她好好歇息,养好了身子再告诉她。倘若她问起老爷,就说老爷去京城办事了。”   白苹点头:“我晓得了。”   谢夫人有些不放心,白苹是个老实人,向来不会撒谎,生怕她露出马脚,便催她离开:“你去照顾焕儿吧,待明日再与阿禅说话。”   ※※※   红绒捧着巾帕候在汤池边,呆呆看着氤氲水汽中少女瘦削单薄的身子。五个月的牢狱之灾,纵然有人照应,依然被消磨的不成人样。原本的纤纤玉手居然生了冻疮,手背上红肿裂口,犹若粗使丫头的手。原本莹润有些婴儿肥的脸庞如今成了尖尖的瓜子脸,衬得一双美目越发大而幽深。这双眼睛以往眼神都是亮亮的,眼珠深处是一望无垠的纯真雀跃。现如今看人时却带着几分“小惊惶”,虽然看上去更惹人怜惜,却让红绒心里特别难受。   以禅从汤池中出来,红绒忙将月白浴袍披在她身上,取出巾帕擦拭着以禅长及腰间的乌发。   “我爹和大哥去哪里了,回来时怎么没瞧见他们?”以禅取出面脂细细敷在脸上,轻轻问道。   “老爷和公子……”红绒心思疾转,正想着如何回话。紫线推门走了进来,打开手中冻伤药的盖子,轻笑着说道:“小姐,这冻疮膏子是最好的,抹上几日红肿便会消去。”说着,挖了一大块牙白色药膏,轻轻抹在以禅的手背上。   “老爷出远门办事去了,大公子外出也还没回来,他们不晓得小姐今日出来。听说是华府那边忽然撤了诉状,张牢头特意派人来报信,夫人才派人去接的。大公子这会儿应该得了消息,但回来应该就晚了,小姐明日见他也不迟。”紫线敷好了药膏,又伸手轻轻揉搓着,以便药膏尽快起效。   “我听张牢头说,华宝暄醒过来了,可是真的?”   “应当是的。这几个月,夫人和公子没少往华府送银两,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老太太和夫人四处托人,不知到华府说了多少好话,华重锦就是不肯撤诉状。现如今既然肯撤,想必是华宝暄醒了。”红绒说道。   以禅神色一顿,转身望向红绒。   她说错什么了吗?红绒求救的眼神瞥向紫线,紫线也不知所措。   “我爹出远门多久了?”以禅静静问道。   红绒哦了声,蚊子般哼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出门有些时日了。”   以禅飞快披上衣袍,湿着头发走了出去。   “娘,爹去哪里了?何时回来?出去多久了?”以禅连珠炮般问方夫人。爹最是疼她,可方才红绒话里,为她四处奔波的是娘和大哥,甚至连多病的祖母都出面了,就是没有她爹。莫不是,她爹出事了?   谢夫人面色一僵,伸手接过红绒手中的巾帕,绕到以禅身后亲自为她擦拭头发,埋怨道:“你瞧瞧,头发还没干,你跑出来作甚,别得了风寒。方才紫线没告诉你吗,你爹去京城办事了,一时三刻回不来。”   “今日是上元节,还在年节里,爹怎么会出远门?我出了事,他怎么会不管我?他是不是出事了?你若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去问祖母。”以禅伸手抢下方夫人手中的巾帕,不依不饶地问道。   谢夫人眼见实在瞒不住了,搂住以禅哭道:“孩子,我说了你可千万要撑住,你爹他,他早在三个月前就因病故去了。”   以禅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片刻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2章 五蝠袜   谢以禅病了。   牢里阴冷,或许是一股意气支撑着,这几个月居然没病,也或许是所有的病痛都积攒在体内了,趁着她伤心,风寒、胃痛、咳症一并发作,将她整个人打倒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此浑浑噩噩躺了小半个月,日日汤药喝着,病痛方慢慢消去。   这日天色晴好,红绒和紫线将软榻搬到窗边,以禅靠在软榻上,晒了会儿日光。早春的日光明丽而不耀眼,照在身上暖暖的。她吩咐红绒将她的花绷子取来,上面还有一幅未完成的绣活。   这是五蝠图。   她自小喜欢女红,却从未给父亲绣过什么,因她一说给他绣东西他便嫌弃地说不要。后来,她才晓得父亲并非不喜她的绣品,而是舍不得她操劳。出事前,她正在绣五蝠图,准备给父亲做双袜子。而如今,父亲永远穿不上了。   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她抚摸着已绣好的四只蝙蝠,眼眶微热。   红绒分好了丝线,以禅手指灵活地绣了起来。在冻伤药膏和面脂的滋养下,她手上的冻疮已经痊愈,双手纤细灵活如初。   谢远山一进屋便看到歪在榻上的妹妹,他用手中的书敲了敲以禅的头:“阿禅,病刚好就做绣活,仔细再伤了身子。”   “哥,你怎么得空来了?”以禅放下手中的活,“今儿不是要去书院吗?”因着她的事,谢远山东奔西跑年前都没去书院,如今以禅出来了,谢夫人便打发他依旧到书院读书去。   “我惦着你的病,过来瞧瞧,一会儿就去书院。”谢远山说完,示意红绒和紫线出去。两个丫鬟避出去后,他神色羞愧地说道,“阿禅,哥对不住你啊,害你在牢中受了苦,哥却没成事,科考落第了,你怨恨哥哥吗?”   以禅摇摇头:“哥一介书生,都是为了我才那样,我怎会怪你。”   那日,华宝暄欲对她不轨,若非哥哥赶到,她恐怕逃不过。哥哥为了她,情急之下一棒子砸破了华宝暄的头。当时谢远山科考在即,以禅不能让哥哥因此事受牵连影响科考,便替哥哥顶了罪。谁也没想到华宝暄伤得那么重,更没想到的是,华家的新家主华重锦如此强硬,非要把她关到牢里才罢休。   以禅又道:“哥哥不必气馁,读书求取功名虽是极好的事,却不是唯一的途径。一次不及第有什么,再考就是了,纵然最后考不上,也没什么,哥哥只需尽力就好,不要负担太重。”谢远山点点头:“妹妹好生将养着身子,待病好了,哥哥带你出去,你想到哪里玩?西郊樱花谷的樱花快开了,东山的杏花也要开了,哥带你去赏花。”   以禅小半年没看到花啊草了,歪头想了想:“去西郊看樱花吧。”   谢远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瞧见她手中的绣活,问道:“妹妹这是在绣什么?”   以禅目光微黯,低声说道:“给爹的五蝠袜。”   谢远山叹息一声,揽住以禅拍了拍她的肩。谢以禅趴在哥哥怀里泣不成声,自回府后,母亲每见她一次,便哭一次,她却不敢哭,怕惹得母亲收不住。   “所有的委屈今日一并哭出来吧,阿禅。”谢远山低声安慰。   以禅哭够了,又叮嘱哥哥:“书院不比家里,添置的衣服带全了,脚炉手炉也带上,读书虽要紧,却不及身体要紧,哥哥万万要珍重。”   谢远山连声应了,自去书院。   以禅将最后一只蝙蝠绣好,这才收了绣线。她照着袜样剪了布,一针一线缝了起来。   紫线端了熬好的汤药过来,以禅一口气喝了,眉头都没皱。紫线早备好的蜜饯她也没吃,只是饮水漱口,对紫线说:“不是说了吗,以后不要备蜜饯了,这些甜品我也吃腻了,能省则省吧。”她在牢中待了几个月,早不似以往那般娇气。张牢头对她颇多照顾,饭食虽不好,却没拿馊的给她。其他的女犯就没这么好命了,馊饭冷饭哪个没吃过。这些她都看在眼里,怎么还会嫌药苦。   日影西斜,天光微黯。   再在窗边待着有些冷了,以禅起身到了床榻上。她将做好的五蝠袜收了起来,准备待身子大好了,去祭拜爹爹时烧给他。   “小姐,你还记得去年上元节时做的那盏花灯吗?”红绒点亮火烛说道。   以禅凝眉想了想:“是那盏人物绣像走马灯吗?我记得焕儿喜欢,让他拿去玩了。怎么了?为何说起这个。”   “今儿锦绣坊的刘掌柜过府来报账,我听他与夫人谈话时说起那盏花灯了。好像是大公子为了招揽生意,上元节时把花灯挂在锦绣坊门前了。听说,后来有人看上了上面的人物绣像,非要买了那盏花灯。”   紫线蹙眉:“大公子怎么如此糊涂,姑娘亲手绣的花灯怎么能随便挂出去!”   红绒笑嘻嘻道:“那也没什么,说不定还是好事呢,这不有人要买花灯吗。”   紫线敲了敲红线的头:“你个不长心的,姑娘绣的东西能卖吗?难道刘掌柜把姑娘的花灯卖了?”   红绒忙摆手:“他哪里敢做主,不过,他说起又有人看上了小姐的绣品,重金从锦绣坊订货呢,好像是出了这个数。”她伸出五根手指摇了摇。   “五钱?”   红绒摇摇头。   “难道是五两?”紫线不可置信地问。她晓得有些姑娘以做绣品贴补家用,但也不过一件几钱,能出到五两一件的,她从未听说过。   红绒颇为得意地点头:“那人一气订了十件,刘掌柜心动了,便过府来禀告夫人,不过,被夫人骂走了。”   “我看那刘掌柜是被猪油蒙了心,这种事根本不用想的。”紫线哼道。   “倒是可以应下来。”以禅忽然说道。   烛火映亮了她的双眸,眼波闪亮,仿佛落入月色星光的秋水,再不似前几日那般静若死水了。   “小姐,万万不可,哪家深闺小姐会卖自己绣品啊,这与小姐的名节有损。”紫线忙阻拦。   以禅抬眸,凄然一笑:“紫线,你以为,我一个蹲了五个月牢房的人,还有名节可谈吗?”   两个丫鬟或许不知,但她却很清楚,牢里的女犯,很少有几个清白的,尤其那些死刑犯。起初她并不知,有时看到那些女犯夜里被带出去,过后又会送回来,还以为她们是去过堂了。后来她才晓得,是被那些牢头狱卒带出去凌*辱了。更可怕的是,有些女犯是自愿的,只为了一顿饭。她虽然清白,可那些知晓牢狱龌龊的人,私下却不知如何想她呢。在牢里那些日子,她想通了很多事。只要能活下去,名节又算什么,她再不想自己的人生困在狭小的后院里。   她虽回来没几日,家中状况却瞧出来了。她院里原本五个丫鬟,除了红绒紫线两个一等丫鬟外,还有三个粗使丫头,这次回来,发现只余一个了,母亲和祖母房里的丫鬟也都少了。爹原本任州中通判,官职虽不大,好歹有俸禄,外面还有几个店铺的进项。如今爹爹过世,哥哥一心只读书,外面的铺子无人照看,想必生意不好。府中这么多人吃穿花用,若无进项,再多的余钱恐怕也不够用。   倘若她能用自己的双手贴补家用,又有何丢人?   “紫线,你明日悄悄去锦绣坊一趟,告诉刘掌柜,就说这个活我接了,此事务必瞒住老太太和夫人。”紫线看到以禅坚定的目光,知晓自己再劝不住,只得应下。以往,小姐从未拿过这样的大主意,每日里只绣花作画玩乐。一场牢狱之灾,瞬间将她家小姐从少女催成了大人。   第二日,紫线到锦绣坊去了一趟,回来时,告诉以禅,事情成了,只是订货的人,要亲自见她一面,详细说说绣品的事。   以禅的身子已经大好了,这日,她以出门散心为由,带着红绒出了门,径直去了凌云阁。   凌云阁是离州最大的戏园子,也是最出名的戏园子,以禅以前曾跟随谢远山到这里听过戏,知道能在这里登台唱戏的戏班都是绝好的。这次订绣品的便是凌云阁常驻戏班凤鸣戏班的班主王庭。凤鸣戏班曾经入京为皇帝唱过戏,戏班里有好几个名角,在离州乃至京城都很有名气。   守门的小厮引着以禅来到二楼包厢,让她先稍候,说是班主随后就到。   这个包厢位置是极好的,正对着戏台。此时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惊鸿记》,以禅和红绒边听戏边等候。过了一会儿,王庭走了进来。他万分感激地朝以禅施礼,原本以为以禅绝不会接这个活,如今自然惊喜。   以禅挑眉问道:“王班主为何会请我绣戏服?”   王班主微笑道:“谢小姐想必也听过戏,晓得有名的戏也就那么几出。这次我们特意请人编了一出新戏,一个月后要在凌云阁试演,但是新做的戏服总不尽如人意,还是兰舟向我举荐了谢小姐。我特意到锦绣坊看了你绣的花灯,当真令人惊叹啊!如果谢小姐能为我们的戏服绣花,定让这出新戏更出彩。”   红绒闻言惊喜地问:“兰舟,可是唱旦角的君兰舟?”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上路,文笔渣,恳求小天使们收藏评论,我会给大家发红包的。万分感谢! 第3章 金线荷花戏服   君兰舟是凤鸣班的台柱子,他的旦角扮相秀雅温婉,唱腔细腻优美,他不仅演花旦,刀马旦也演得极好。红绒跟随以禅听过君兰舟的戏,对他近乎痴迷。   “这出戏的旦角是位荷花仙子,聪慧灵秀,由兰舟来唱,他对戏服一向要求精细。”王班主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件戏服展开,“便是这件。”   这是件湖色女戏服,立领宽袖,除领缘、袖口及下摆有缠枝花纹外,通体没有纹饰。   “裙身上没有花纹,兰舟的意思是要绣荷花,谢小姐可否依着裙身先画出荷花绣样?”王班主伸手指着裙身上的空白处问道。   以禅曾得过书画名家沧浪客的指点,绘画底子扎实。她自己又喜欢独创,平日里经常独辟蹊径,画一些花草鸟鱼,因此,画绣样对她而言是小菜一碟,不像有些女子,虽然绣技也好,却只会绣现成的绣样。   她命红绒将几案上的茶盏收掉,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宣纸和炭笔,眯眼端详了一会儿戏服,便开始在宣纸上勾起线稿。   戏台上一个青衣甩袖抬眼,朱唇轻启,嗓音婉转动听,引来喝彩声声。包厢内却静寂无声,只有炭笔划过宣纸时的唰唰声。   以禅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温柔浅笑,手中的炭笔却一直没有停,眼睑上密长的睫毛犹如蝶翅微颤,丽目灼然生光,整个人已然沉浸到画的世界里。她画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整个线稿便起好了。诺大的宣纸上,几朵荷花亭亭玉立,疏密有致,荷叶铺展其中,又添风致。   “不错,这线稿起得好,你欲如何配色?”一道清雅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以禅抬眼看去,这才惊觉屋内多了两个人。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模样俊雅,身材纤秀,似乎站在她身侧有一会儿了。另一人也很年轻,他歪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颌,一双令人惊艳的凤眼微眯,神色颇为冷峻,让人望而生畏。   以禅见问起配色,便徐徐说道:“既然是荷花仙子,自然是清丽高雅,荷花便用粉白,绣出荷花的外深内浅。因底色是湖色,荷叶不宜用碧色,宜用金色,既亮眼又高雅。”   王班主连连赞叹:“听上去不错,兰舟以为如何?”   红绒掩唇惊呼:“你就是君兰舟?”   君兰舟瞥了红绒一眼,轻笑点头:“配色甚合我意,金色用得妙,不过,戏服主要远看,所以,姑娘不必绣得过于精细,色泽上略明艳些,遥看要有立体的观感。”以禅收起炭笔,将宣纸卷了起来:“那我便用平套、刻鳞、平金和勾金的针法。君公子还有其他想法吗?若没有,我回去便依照绣样开始绣了,大约十几日便可完成。”   君兰舟摆摆手:“二十日完成便可,姑娘不必为了赶工过于劳神,万一伤了身子,我后面还有九件戏服可如何办?”   红绒目不转睛地盯着君兰舟,一副痴迷的样子,连以禅起身都没有发现,这会儿估计皇帝来了她都看不见。以禅伸指戳了下她的胳膊,这丫头才回过神来,细声说道:“君公子不必担忧,奴婢一定看好小姐,不会让小姐劳神的。”   以禅心说:你到底谁家丫鬟?   君兰舟朝着红绒展颜一笑:“那便劳烦姑娘了。”他本就生得俊,否则也演不了旦角,此时一笑,更是俊逸不凡。红绒被他笑得芳心乱跳,双颊浮起淡淡的红晕,磕磕绊绊说道:“不……不劳烦。”   “可以走了么?”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不耐地挑眉,声音冷冽。   以禅看出君兰舟还有事,命红绒接过戏服,又收了王班主付的定金,两人告辞而去。   “一件戏服,你也太费心了。”待以禅走后,年轻男子啜了口茶,似笑非笑说道。君兰舟淡淡一笑:“六爷有所不知,戏服与我,就如你在战场上杀敌时穿的盔甲战服一样,你能容忍你的战服是劣衣吗?”   六爷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么说,戏台倒是你的战场了。只是不知,你从哪里找的小丫头,能将你的战服绣好吗?”   “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小丫头啊,你是没见过她绣的花灯,简直妙不可言,她不光绣技高超,绣品也极有灵气,这是最难得的!”   六爷放下茶盏,不屑地嗤笑一声:“走吧,宝暄还等着呢。”   王班主忽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欲言又止。六爷眉头微皱,扫了他一眼,笑道:“王班主有话快说。”   王班主自然不敢说,摇头朝着君兰舟使了个眼色。君兰舟不解:“有什么说不得的吗?”王班主哭丧着脸说:“依我看,还是别让谢小姐绣了,六爷恐怕会不高兴。”   “为何?”君兰舟诧异地挑眉,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这个……”王班主小心翼翼瞥了六爷一眼,见他凤目微眯,神色颇冷,晓得事情早晚瞒不住,踌躇着说道,“六爷莫怪兰舟,他不晓得方才那个姑娘就是打了六爷侄儿的谢家二小姐。”   华重锦在家行六,人称六爷。   “你是说,方才那姑娘就是谢以禅?”华重锦脸色阴了下来,他虽然将谢以禅送入了牢房,但自始至终没见过她。   君兰舟沉默了一瞬,看了眼华重锦:“六爷,总不能因为人家得罪过你,就不让人家绣东西吧!”华重锦起身冷笑:“自然不会,我若想和她计较到底,也不会命人撤了诉状。”   君兰舟轻叹一声:“宝暄好点没有?”   “你一会儿见了他便知。”华重锦蹙着眉,漆眸中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他前面一个大哥,四个姐姐,大哥早逝,留下这么个侄儿,只比他小了四岁。华宝暄自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人虽懒但心善,且胆子小,从小连只老鼠都没有打死过,更不要说欺负人了。他在西疆服了三年兵役回来,正赶上华宝暄被打昏迷不醒。家里母亲和嫂嫂正吓得六神无主,对方还说是宝暄要欺凌人家姑娘,她是为了自保才打的他。那对兄妹红口白牙连个证人和证据都没有,他侄儿头上一个血窟窿生死不明。后来,他打听到,谢远山在书院和宝暄有过不睦,他怀疑是兄妹二人联手害他侄儿,便将两人告到了州府,直到谢以禅认罪被关到了牢里。   宝暄始终昏迷,他四处请名医,日日用参汤吊着,汤药喂着,原以为活不过来了,或许是老天开眼,前几日,宝暄终于醒了。母亲和嫂嫂喜极而泣,嘱咐他派人去撤了诉状,说是为宝暄积福。只要宝暄没事,他也不愿再追究。可是,宝暄那样,算是醒了吗?   ※※※   君兰舟不是第一次来华府。   华宝暄喜欢听他的戏,有时府中设宴,也会请他来。他随着华重锦穿廊过院,来到华府的后园子。华宝暄受伤后,一直住在后园的小楼中,园中花木繁茂、清雅怡人,很适宜休养。   大丫鬟桃枝看到他们,掀开棉帘,请他们进去。室内陈设华贵,暖香怡人,只是,总有一股淡淡的药味萦绕其间,这是久病之人的屋子会有的味道。   “今日怎么样?”华重锦问桃枝。   桃枝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夫人送过来一只白兔,公子很喜欢。”   君兰舟在屋内没看到华宝暄,正想问桃枝他在哪里,忽见窗边有人影。他缓步走过去,就见华宝暄正坐小杌凳上拿着一块肉喂一只关在竹笼里的白兔。那只白兔对于送到嘴边的肉无甚兴趣,头扭来扭去,若非是关在笼里,估计早就逃之夭夭了。   桃枝拿来一根胡萝卜递过去:“公子,兔子不吃肉的,你要喂它青草、萝卜。”   “萝卜是什么?”华宝暄好似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很是新鲜。他微微抬起头,脸颊消瘦得不成人样,唯有一双俊目澄澈如春水。   君兰舟惊愣地看着华宝暄,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转身问华重锦:“为何会这样?宝公子连兔子爱吃萝卜都不晓得?”在他眼里,华宝暄可是个人精,整个离州,就没有他不晓得的事。   华重锦皱眉说道:“也不是什么都忘了,他还记得我却不记得嫂嫂,他不知道白兔吃萝卜,却会哼唱戏曲,这也是我请你来的缘故,劳烦你每日过来给他唱会儿戏,我想对恢复他的记忆有利。”   君兰舟艰难地走到华宝暄面前,问道:“宝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华宝暄抚摸着白兔,喂给它一根胡萝卜,看它吃得欢,脸上露出宛若五月晴空般的笑容。他抬头看到君兰舟,双目一亮:“这不是兰舟吗?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今日不登台唱戏吗?”   君兰舟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他用力揽住华宝暄的肩膀:“我今日不登台,专门来给你唱戏。”   华重锦负手凝立,俊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影。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刺绣的针法,“平套、刻鳞、平金和勾金”,来自于《中国古代刺绣》一书。 第4章 鸳鸯枕   一大早,谢以禅便命红绒和紫线将尘封了几个月的绷架支了起来,绣小件绣品用手绷便可,绣大件绣品就要用绷架了。上好绷后,红绒和紫线开始分线,因君兰舟说戏服要有立体观感,她便决定用略粗的绒线,荷瓣自红渐粉至白,约有二十多种色泽。金线也有六种之多,便于绣出叶片的正反光影。   紫线心疼以禅病刚好就要操劳,不断唠叨:“小姐,你绣小件可以,这大件绣品太费心神,就不能过些时日再绣。”   红绒将红色丝线摆好:“君公子说新戏一月后就要在凌云阁试演了,没有戏服可不行,不如,小姐命赵家娘子和李扇一起来绣。”这两位是谢府的绣娘,府中的针线活多由她们两个来做。   紫线瞪了红绒一眼:“三句话不离君兰舟,你说说,你从昨夜到今早说了多少句君公子了,姑娘家家的,羞也不羞?”红绒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你是嫉妒我见到了君公子,要不我做回好人,下次让你跟小姐过去。”   “谁稀罕?”紫线将针线匣端了出来,将粗细不同的绣针一一摆好,“奴婢也觉得可以让赵家娘子和李扇过来一起绣。”   以禅灵活地穿好线,坐在绷凳上:“这可不行,人家看中的是我的绣技,让旁人代绣岂不坏了口碑。”   以禅少时曾随着赵家娘子和李扇学过刺绣,后来,谢老爷看她钟爱刺绣,从京城重金请了当时较有名气的绣娘沈三娘过府教习了几年。沈三娘以摹绣名人字画而出名,她的绣品针法运用与色泽搭配都极其神妙。她跟随沈三娘学了几年后,再看赵家娘子和李扇的绣品,便入不了眼了。倘若让她们代绣,定然被人一眼看穿。   紫线蹙眉:“小姐,你还真打算长久给人做绣品啊,这又能得多少银两?”红绒笑吟吟说道:“要我说,银两还在其次,小姐她就是喜欢绣,旁人以为做绣活是负累,她却乐在其中呢!”   这话让以禅很意外。   别看红绒性子跳脱不够沉稳,居然比紫线还懂她。   她确实喜欢绣,喜欢用那绮艳秀雅的针脚,绣出人世间的山水人物、花草鸟鱼、日月云霞、田园美景。这与她而言,不仅是雅事也是乐事。   以禅绣到手腕发酸,看着逐渐成型的一朵荷花,她起身饮了杯茶,想到祖母房里走走。   紫线服侍着她梳了一个单螺髻,斜簪梅花琉璃钗,外罩一件孔雀氅,穿得厚厚的。今日天色不太好,说不准会有雪。   刚走到祖母的松香院外,就见老夫人屋里的丫鬟琉璃引着张府的夫人王氏走了出来。   老夫人前两年将她许给了张家的次子张宁山,张老爷与谢老爷是同僚,两人关系不错。张宁山人也很好,相貌周正,温雅知礼。以禅很少出门,认识的男子一个巴掌都能数得清,最熟稔的也就是张宁山,因此对这门亲事也不是很反感。   以禅归家后,张家一直没有人过府来探望她。祖母和母亲虽然没有当着她的面说什么,但她心中对这门亲事已经不抱希望。此时看到王氏从老夫人院里出来,又见琉璃面上笑意冷冷,便明白王氏过府的用意。   王氏看到以禅,唇角牵出一抹尴尬的笑意:“谢姑娘来给老夫人请安啊!”王氏以往见她,可没有叫过她谢姑娘,总是亲亲热热呼她以禅。   以禅唇角轻扬,朝着王氏规规矩矩施礼,客气而疏离地说道:“伯母何时来的,怎么不再坐坐,这就回去啊?”   王氏笑容牵强:“啊,府里还有事,我就不久留了。”说着便急匆匆走了。   待到王氏走远了,以禅却不进院,问琉璃:“王氏是来退亲的吧?”琉璃没想到以禅这会儿过来,既然撞到了,也知道瞒不住,毕竟,以禅是当事人。她点点头,冷哼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张家都是这样的人,姑娘出了事,也不见帮忙,如今还落井下石。”红绒鼻子都气歪了,骂道:“张宁山那个混蛋东西,怎么能这么对小姐,要是让我遇见他,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以禅勾唇笑了笑:“退亲是好事,我若嫁到张家,才是一辈子的憾事。”   早有婆子到院里报了信,老夫人命翡翠出来迎她们。以禅进了屋,就见祖母坐在卧榻上饮茶,母亲坐在一侧的椅子上,见她进来,朝着她强颜欢笑,但眼角的泪痕还没干。   她晓得母亲方才又悄悄抹泪了,轻轻叹了口气,故作欢快地依偎到老夫人身边,娇嗔地问道:“祖母,有什么好吃食,阿禅肚子好饿啊!”   老夫人将她搂在怀里,叹息一声:“唉,我的乖乖阿禅,这么神仙般的好人儿,怎么命就……”老夫人晓得以禅已经知道了退亲的事,但还是不忍心说出来,红着眼圈命琉璃和翡翠摆饭,“今儿你和你娘都在祖母这里用饭。”   以禅接住老夫人的话头:“我才不命苦呢,我这辈子就不嫁人了,好好守着祖母和娘亲。”   谢夫人听了眼圈微红,眼见得泪又止不住了。老夫人皱起了眉头:“你可不能这样,如今我们家全指着你掌事呢,天天似个水做的人可如何得了。你瞧瞧你,还不及阿禅呢,她都没哭。”   谢夫人也明白自己不该这样,可她本来性子软,以前又被谢老爷宠惯了,自从谢老爷去了,以禅又出了事,她就觉得天塌了般没了依靠。如今以禅又被退了亲,她感觉闺女这辈子恐怕嫁不出去了,想到这泪就停不下。   老夫人摇摇头,拍了拍以禅的手安慰道:“阿禅,都说患难见人心,自你出了事,张家人就没露过面,这样的人家我原本也不放心你嫁,退了更好,祖母给你找更好的人家。还有张家的聘礼,我们一件也不要,都给他退回去。”原本,假若男方悔婚,女方是不用将聘礼退回去的。可方才王氏话里话外埋汰以禅,言下之意虽说是他们家退亲,却是以禅名节不好在前。老夫人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当下答应将聘礼全部退回。   说话间,琉璃和翡翠将膳食摆好了,老夫人实在看不下谢夫人的泪眼泡,挥手道:“你还是去你院里用膳吧,你这样子,以禅如何用得下饭。”   谢夫人告辞去了后,以禅搀着祖母到了偏厅去用饭。以禅一瞧之下,便看出祖母这边的膳食也不及以往丰盛了,她故作不知,以银箸夹了块豚肉,边吃边赞道:“祖母这儿的膳食就是香。”   老夫人却不吃,命琉璃每个菜都夹给以禅:“多吃些,瞧这身上都没几两肉了,祖母看着心疼,早点养回来。”   以禅点点头,吃得畅快。以前她还曾嫌弃过膳食不精细,如今就是让她吃糠咽菜她也不会再说什么,只盼着多吃些,身体康健才好。   老夫人笑眯眯的,原本还担忧以禅想不开,如今看她吃得欢快,她也比往常多添了半碗饭。   用罢饭,外面又飘起了雪。只是天暖了,雪片落到地面便化了。以禅吃了杯茶后,便穿好衣服,回了听雪院。   一路上雪花飞舞,以禅打着油纸伞缓步而行。甬道一侧有早开的黄色小花,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红绒心疼地说道:“可怜见的,开得这么早做什么,一个倒春寒,岂不冻死。”   以禅停下步子看了会儿花,淡淡笑道:“不会,雪停了它还会开的,而且会更绚烂。”   紫线早得了消息,一直在担忧,看到以禅回来,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伞,瞧见以禅唇角的笑意,才略放了心。以禅脱下大氅,抱起手炉暖了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命紫线去将她以前绣的鸳鸯枕取了出来。   女子一旦定了亲,就会开始绣嫁妆,譬如嫁衣、被面、枕头、床饰、绣花鞋……,以禅只绣了一对枕套,其余的大件嫁妆还没有开始绣。   紫线打开箱笼,将那对枕套取了出来。   这是一对鸳鸯枕。   皆以白色的暗花素缎为绣地,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两只皆色彩斑斓,其中一只在水中畅游,另一只伸颈为伴侣梳理羽毛。整个绣品针脚细腻,绣面浑然一体,色泽富丽侬艳。   “南山一树桂,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庆不相忘。”   张宁山,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以禅命紫线取来剪刀,咔嚓咔嚓,将一对鸳鸯枕剪碎了。   红绒惊呼一声,扑过来说道:“姑娘,为何剪了它,这么美的一对鸳鸯枕,好可惜。你日后若是再定亲,岂不是还要重新绣!”   紫线敲了敲红绒的头,嗔道:“你个傻子,姑娘再定亲,自然要绣新的。”红绒还是不死心:“这旧的不要可以给我啊。”   紫线觉得自己无法跟红绒说话了,她将以禅剪碎的布片拾起来,倒入炭炉中。   火舌吞吐,片刻便将女子凝注了情感和憧憬的鸳鸯枕焚烧为灰烬。   以禅盯着火红的火苗发着呆,心中却暗暗决定:这一世,就不嫁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么么,评论有红包哦,每个评论都有哦。 第5章 樱花香囊   一场春雪后,天气渐渐回暖,听雪院井台边栽种的两株杏树开始含苞了。   听说西郊樱花谷的樱花已经盛开,离州有四大著名景观,其中之一便是樱花谷,花开时满谷粉红,人称“十里粉妆”。据说这里的花来自于东瀛,在离州,桃杏遍野随处可见,樱花却不多见,因此,每年樱花盛放时,赏花者络绎不绝。   以禅也喜欢樱花,它虽不及桃花侬艳,却有一种素雅之美。倘若桃花是艳丽的美人,那樱花便是淡妆的美人,各有各的风姿。   谢远山还惦着要带以禅去赏樱花,适逢书院休沐,他早早回到府中。老夫人不放心以禅到人多之地去,生怕她又遇到登徒浪子,可又怜她在不见天日的牢中关了多日,最终还是同意了。谢夫人生怕他们出门饿着,早早让厨房备好了软香糕、青团、八宝酪等糕点,盛了满满两大食盒。   清晨,以禅天蒙蒙亮就起身,穿了身秋香色襦裙,外罩月白斗篷,乌发梳成云髻,簪红珠银蝶儿步摇,素雅俏丽。她收拾妥当,便到嫂嫂白苹的含香院去。   焕儿知道要出门去玩,也早早醒了,正在丫鬟服侍下穿衣,看到以禅进来,甜甜地唤她姑姑,张开手让她抱。三四岁的小娃,生得粉妆玉琢,小嘴又甜,正是讨人喜欢时。她刚回府时,焕儿还对她认生,如今终于熟稔了。   她抱上焕儿,与嫂嫂白苹一道登上了府里的马车,红绒、紫线和嫂子房里的大丫鬟珊瑚和李嬷嬷乘坐另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谢府,沿着平宁大街向城外驶去。   出了城天光已大亮,这日天色不错,天空明净,日光耀目。以禅掀开车帘,只见远山漠漠,近水迢迢,春草如织,花开渐次,连日来的郁气顿时消散。   以禅和焕儿一样,姑侄俩都很少出门,看到什么都新鲜,趴在车窗边不时向外张望。偶尔路过幽静的山村,遥遥看到几个垂髫小儿正在驱赶着鸡鸭嬉戏。   陌上车马络绎不绝,皆是往西郊樱花谷去的,也有背筐挑担子的货郎步行,看样子也是到樱花谷去的。焕儿看中了货郎担子上的麻糖,谢远山和白苹说外面的吃食不洁净,怕焕儿吃坏了肚子,惹得焕儿哭了一路,以禅将谢夫人准备的糕点拿出来哄他也不行。   好在很快便到了樱花谷,一下马车,便看到几百上千株樱花在朝日下绽放,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好似粉色的云朵沿着山谷蔓延,一眼望不见尽头。   焕儿早忘记了麻糖,被谢远山抱着,好似出笼的雏鸟般不停地问东问西。赏花的游人中,有闺阁千金富家公子,也有农人村妇,樱花谷不是大户人家的后花园,它属于所有人。   一行人说说笑笑,沿路逛了一会儿,走累了,谢远山便命尾随的仆役在樱花树下铺上绒毯,几人席地而坐。白苹命珊瑚将食盒打开,取出糕点分给大家。焕儿到底年纪小,填饱了肚子便开始犯困,趴在白苹怀里睡着了。   谢远山和白苹守着焕儿,以禅带着红绒紫线和两名仆役一道沿路向前逛去。谢远山嘱咐她不要走远,让两名仆役紧随她们。   赏花的人大多在樱花树下席地而坐,三五成群,有些书生模样的在吟诗作对,也有吹笛弄箫的,还有一些姑娘家,聚在一起说着体己话。挑着担子的货郎夹杂在人流之中,以禅注意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提着几串绣花香囊在叫卖。   以禅叫住他,取了一个香囊细细端详。   这是一个樱花香囊,再看他手中那一串,全是樱花香囊。难得的是每一个香囊上的樱花都不同,怒放的、半开的、含苞的,有的三两朵飘落,有的一枝怒放,姿态各异,可见并非照着绣样依样画葫芦绣出来的。绣品针脚雅丽绵密,色泽娇艳,显然每一个香囊都是花了心思的。   “这香囊是何人所绣?”以禅问道。   那小子皮肤黝黑,衣衫破旧,看样子是附近山村中的孩子。他方才叫卖得起劲,看到以禅问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是我阿姐绣的。”他也不敢看以禅,低着头呐呐说道。   “你阿姐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氏?”不知为何,以禅看到这些香囊,心中起了爱才之心。紫线和红绒跟了她这么多年,两人没学到她一星半点的绣技,红绒不用说,她本就坐不住,紫线倒是心细,但她不喜绣花,裁剪做衣服倒是拿手。   “你们问这个做什么?”黑小子听到以禅问他的阿姐,警惕地抬起头。   以禅耐心地解释:“你莫怕,我就是看这些香囊绣得好,才想问你阿姐是谁?这些香囊又是多少银两一个?”   “我是周家村的,香囊十文钱一个。”男孩子说道,却依然不肯告诉她们阿姐是谁,“你们要买吗?”   才十文钱一个!   布料和丝线自然不值多少银两,但这份心思和花在绣品上的工夫却很宝贵,十文钱确实便宜了。   紫线取出五十文钱递给黑小子,以禅只拿了一个香囊。黑小子追上去非要给她们四十文,以禅轻笑着说道:“你阿姐的香囊绣得很精致,一定费了不少工夫,卖十文钱太便宜了,我们只是给了应给的价钱,你不用不好意思。”   黑小子挠了挠头:“可是阿姐说了,十文钱一个,我怎么能乱要银子。”   真是个实心眼的小子,红绒瞪了他一眼:“银子多了还怕扎手吗,快收起来吧!”黑小子这才收起银子,朝她们连连道谢。   “做绣活虽然费心费力,酬金却低得很,小姐还要做这个吗?”紫线忍不住说道。   以禅轻笑:“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更要做下去。”她记得,师傅沈三娘曾经说过,有人认为刺绣只是“女工小技”,因此不值什么钱,但师傅认为,刺绣并非女红小事,而与书画同等重要,甚至,有些好的绣品比书画的价值还要大。   “倘若有沈师傅那样的人教习,那小子的阿姐会成为一名不错的绣师。”以禅把玩着樱花香囊,轻声说道。   “就那黑小子,看他的家境,别说请沈师傅那样的刺绣大家,便是填饱肚子都很艰难吧!”紫线说道。   以禅也觉得很惋惜,紫线说的是实情。   她驻足赏花,一株樱花树下,有几个年轻男子席地而坐,正在以樱花为题吟诗。以禅原以为他们是自己作诗,听了听却原来是在吟前人的诗句。   一人摇头晃脑吟道:“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怎么样,白乐天的诗句。”另一人赞道:“不错不错,我来接。初樱动时艳,擅藻灼辉芳。缃叶未开蕾,红花已发光。张兄,该你了。”   以禅回首望去,那位被唤做张兄的,居然是张宁山。他低首凝思,轻轻一笑,吟道:“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禅……禅妹。”   “禅……禅妹?我记得下句是,樱花永巷垂杨岸,是不是啊?张兄,罚酒一杯!”有人提出罚酒,但张宁山已经起身走了。   他快走几步,便追上了以禅,拦在了她面前。   红绒一看到他,气得撸起了袖子:“张宁山,你居然还敢追我家小姐,看我不揍扁你。”紫线忙拉住红绒,两名随行的仆役上前,拦住了张宁山。   “禅妹……”张宁山不甘心地喊道。   以禅静静望了他一眼,眼波如雪一般洁白而冰冷:“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宁山挥手甩开仆役,急切地说道:“禅妹,这些日子你受苦了。我……原本要去探望你的,可是家里人不让,我真的……好想去看你的……”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话说吗?”以禅淡淡瞥了他一眼,如玉般的脸庞沐浴在早春的日光里,让张宁山有片刻的失神。或许这段日子不好过,少女原本丰润的脸褪去了婴儿肥,越发清绝秀美。   “那个,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妾室吗?”张宁山踌躇片刻,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说你……你这个混蛋……”这次连紫线也拦不住红绒了,她冲上去扇了张宁山一巴掌。   “你……”张宁山捂着脸,对红绒说道,“你这个丫头,你想害你家小姐嫁不出去吗?你不晓得她坐过牢吗?”   以禅觉得,她还是高估了这个人。   她静静看着他,或许是自认识以来,从来都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他。白皙的脸庞,浓眉秀目,模样不错,说起话来也温文尔雅,怎么看都像是女子喜欢的良人。她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希望能看到歉意,可是没有,他唇角的笑意居然带着一丝施恩般的意味。   “你认真的?”以禅眯眼问道。   张宁山点点头,正色地解释:“母亲可能会不答应,毕竟你坐过牢了,不过,我会想办法说服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祝看文的小天使们新年快乐哦,记得要留言哦,大吉大利,继续发红包。么么么 第6章 蝴蝶萱花绣帕   以禅笑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应该像针刺般难受,然而并没有。她平静地瞥了眼四周,三三两两赏花的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有人驻足朝他们张望,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   此时此地,有些事原不该做,然而,她忍不住了。   世人都说她温婉知礼,却不知她骨子里也有悍勇的一面。她朝张宁山招招手,笑得灿若花开:“你过来下,我答复你。”   张宁山以为以禅同意了,走上前说道:“我就知道禅妹会……”话未说完,前襟衣领被以禅揪住了,看不出她娇小的身子力气还挺大,迫使张宁山低下头,耳畔传来少女充满戾气的话语:“你忘了姑娘我是因为什么进的牢房吗?你若再敢提此事,小心我将你脑袋开瓢!”   以禅说完话,笑盈盈地松开手,好心地将他被揉皱的衣领抚平,朝他娇声说道:“张家哥哥,保重哦!”   张宁山惊愣地瞧着以禅远去的背影,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方才似乎被威胁了。   以禅无心再赏花,转身向回路而去。焕儿已经醒了,正吵闹着要找姑姑,以禅抱过他对哥嫂说道:“哥,你陪着嫂子去逛一圈吧。”   谢远山和白苹走远后,焕儿搂着以禅的脖子,可怜巴巴说:“姑姑,我想要麻糖,爹和娘都不给我买,姑姑给焕儿买好不好?”   以禅点了点他鼻尖,笑道:“小精灵鬼,姑姑给你买别的好玩意儿好不好?”   恰巧有货郎担着担子过来,见他们这儿有小孩子,停下来摇着拨浪鼓叫卖:“草编蚂蚱——泥娃娃——”府里焕儿的玩物儿也不少,但市井小娃玩的这些玩意儿他还真没见过,小手指着这个也要,那个也要。   以禅给他买了泥娃娃、草编蜻蜓、木雕小推车,陪着焕儿玩了会儿,原以为他会忘记麻糖的事。岂料,卖麻糖的过来一叫卖,焕儿又闹着要吃。以禅便让紫线去买了几块,小孩子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惦记,然而麻糖不一定比府里的点心好吃。果然,焕儿尝了一块便不再要了,麻糖虽甜却粘牙,黏得连连吐口水。   以禅问他:“要不要再吃一块儿?”焕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再也不要了。”   以禅轻笑着取出绣花帕给他擦了嘴,又擦了擦他黏糊糊的小手:“爹娘不让吃的东西都是不适合焕儿的,以后可记住了?”   焕儿连连点头,以禅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一阵风来,吹落樱花无数,以禅伸手去接,手中的绣帕被风吹走了。她惊呼一声,就见绣帕飘飘悠悠,飞落在一位年轻男子脸上。   他伸手拿下绣帕,神色茫然地朝以禅望来。   四目相对。   以禅心中“咯噔”一下。   已是早春,那人却穿着厚厚的白狐毛裘衣,或许是太瘦的缘故,衣衫在他身上飘飘荡荡随风翩舞着。墨发高束,一张脸瘦得脱了相,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衬得一双眼睛又大又黑,他怔怔地凝望着以禅,双目中是无限的迷惘,好似在追忆什么,忽然,他仿佛记起了什么,双目瞬间灼然发光。   “谢姑娘,是谢姑娘。”他挥舞着手中的绣帕高喊道。   他是华宝暄。   以禅觉得自己今日出门前若看看黄历,一定是忌出行。她统共也就认识那么几个男子,居然遇到了两位,还都是她不愿见到的人。   那日,若非哥哥及时赶到,她可能贞洁不保。这些日子,她每每想起华宝暄,都是又惧又怕,但并不希望他死。一来他罪不至死,二来,她不想哥哥背上人命。   可她从未想过,或许是不敢想,会再次遇上他。   既然遇上了,只能形同陌路。   他因她病了几个月,她因他坐了几个月牢,谁也不欠谁。   可是他,居然没事人一样,朝着她高兴地喊:谢姑娘,谢姑娘……   这是什么情况?   以禅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她抱紧焕儿,慢慢后退,一不小心被散落在地上的泥娃娃绊了一脚,若非红绒及时扶住,她就摔倒在地了。   她面色惊惶地对紫线和红绒说道:“是华宝暄,我们快些走!”   红绒和紫线也认出了华宝暄,红绒说道:“小姐,我们去哪里?公子和少夫人还没回来。大庭广众之下,他若敢放肆,我饶不了他。”   以禅摇摇头:“这个人我们惹不得,你忘记他叔叔多厉害了,难道你也想蹲牢房?”   紫线眼见华宝暄举着绣帕朝她们这边走了过来,忙说:“我们先去马车上等,公子回来看不到我们,自会去马车那里找。”   随行的仆役手脚麻利地将铺在地上的绒毯收拾妥当,簇拥着她们出了山谷,沿着山路朝停靠在路边的马车而去。   华宝暄不明白谢以禅为何见到他就跑,不甘心地要追过去,无奈身子骨实在太弱,没跑两步便气喘吁吁,他疑惑地问随行的侍从:“谢姑娘怎么一见我就走了?”   随侍是他六叔华重锦的侍从夏扬,奉命随行保护华宝暄,见他问起,胡乱编道:“谢姑娘可能没看到你吧,她应当是早就来赏花了,这会儿恰巧该回府了,并非故意避你!”   华宝暄觉得夏扬说得在理,谢姑娘好端端地不应该躲避他啊。他看了看手中的绣花帕,为难地说道:“可这是谢姑娘的绣帕,我还没还给她呢!”   “这样吧,公子不如把绣帕给我,我去还给谢姑娘。”夏扬伸手欲从华宝暄手中拿走绣帕。华宝暄摇摇头,攥紧了绣帕:“不行,我要亲自还给她。”   他听的戏文里,唱的都是闺中小姐喜欢上了谁家的公子,便故意丢掉绣花帕啊香囊啊,等着公子捡到后去还给她,如此一来二往,两人便会互生情愫,或月下幽会,或花园赏花,最后必成一对佳偶。他喜欢谢姑娘,怎么肯让夏扬去还绣帕。   如此一想,心中忽然欣喜起来,莫非谢姑娘是故意丢了绣帕的,她急匆匆离开,就是不让自己现在就还绣帕吧!   华宝暄小心翼翼地将绣帕塞到了衣襟里,招呼侍从随他去赏花。   谢以禅惊魂未定地登上马车,过了会儿,谢远山和白苹也回来了,问起她们为何躲在马车里。以禅说道:“方才我们遇到了华宝暄,他还朝我打招呼,他既然能出门游玩了,想来病是大好了,哥哥可以放心了。”她晓得,哥哥一直担心华宝暄的病好不了。   谢远山沉默了一瞬:“听说他苏醒后,我倒是去华府探望过他,但是华重锦没让我进门,听你如此说,我确实放心了。妹妹,日后你尽量避着此人,不要与他再有任何瓜葛。”   车夫驾着车沿着山路慢慢驶离樱花谷。   以禅挑开车帘,回望那片淡红色的花海,想着回府一定画一幅樱花图。   ※※※   是夜。   夜凉如水。   华府后园子里万籁俱静,冷月自云雾间穿梭而出,清光流泻,月色婵娟。   华重锦缓步走入园内小楼,在院子里的杏树下驻足。他长身玉立,一袭月白色轻袍和月色融为一体。   夏扬悄无声息地走到华重锦身后,听他问道:“今日到樱花谷,宝暄可曾想起什么?”   夏扬禀道:“公子不记得樱花,但是他遇到了谢二小姐。”说着便将华宝暄遇到谢以禅的经过叙说了一遍,“公子还记得她,却似乎忘记了她打他的事情。”   华重锦眉头拧了起来:“怎么偏就记得她?”他生怕华宝暄记起谢以禅,自他醒了后,就没告诉是谁打了他,只说是他自己摔的。   “我觉得……”夏扬小心翼翼地说道,“公子似乎喜欢谢姑娘,他捡了谢姑娘的绣花帕子,好似得了珍宝一般。”   华重锦眉头皱得更深了,漆黑的眸中掠过一丝冰冷之气。   一朵杏花从花枝上悄然坠落,被华重锦接在掌中,缓缓揉碎了。   他缓步入了屋,桃枝见了他,忙过来禀告:“公子刚刚睡着了。”   华重锦点点头,掀帘入了内室。屋内一盏油灯如豆,照着躺在榻上的少年,双目紧闭,睡得正酣。   这种情景,他看了五个月,一百六十个日日夜夜,每一次,他都先伸指在他鼻端试探下,生怕他不是睡着而是死了。   纵然后来他醒了,一到夜里他睡着了,他依然生怕他醒不过来。宝暄是母亲和嫂子的命根子,倘若他去了,华家也就完了。   今夜,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他略略放了心。只是,当目光触及到他手中紧紧攥着的绣帕时,他双目微眯,目光冷然。   他将华宝暄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拿走了绣帕。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芒,他看到绣帕右下方绣着一朵蓝色的萱花和一只粉蝶儿,虽然配色秀雅,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他看了眼熟睡的华宝暄,拿着绣帕走了出去。   想起君兰舟说谢以禅绣技超群,他拿着绣帕问桃枝:“这绣品有什么好?你给我说说。”   桃枝拿着绣帕看了看,又翻过来看了看背面,忽然倒吸一口气:“这……这绣品简直绝了,这是双面绣中的双面异色异形绣,我还从未见过。”   华重锦挑眉:“那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华宝暄:戏文坑我!   蝴蝶萱花,出自明代韩希孟的《刺绣花鸟册》,特别漂亮,但不是双面绣。 第7章 蝶恋花绣帕   桃枝解释道:“所谓双面绣,就是绣品有两面,一般的双面绣,是两面图案配色皆相同。难绣的是双面异色绣,就是两面图案一样,但配色不同。譬如一面是蓝色萱花,另一面便是粉色萱花。可是这绣帕上的绣品,公子你看,这面是蓝色萱花,是盛开的,落在花上的粉蝶,蝶翅是合着的,而背面却是,”桃枝翻开背面指给华重锦看,“背面是粉色萱花,是含苞待放的,蝴蝶是蓝色的,蝶翅是张开的。两面图案配色皆不同,这是双面异色异形绣!”   “这么说,她绣得很好?”华重锦淡淡问道,声音漠然。   何止是好,简直是绝技!   可是看到华重锦阴沉沉的脸,桃枝忙收起赞叹的神色,轻声说道:“是的。”   华重锦瞥了她一眼,负手走了出去。   他站在阶下,将手中的绣帕展开,借着月色眯眼瞧了会儿,凑到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混合着麻糖的幽淡清香。   居然还吃小娃娃才爱吃的麻糖?   他运起内力揉搓了一会儿,再次摊开手掌,细碎的布片在夜风吹拂下,纷纷扬扬落下,手中只余一只针脚雅丽的蝴蝶儿,一面蓝色展翅,一面粉色敛翅。   ※※※   一连几日华重锦都很忙,京中的任命下来了,他任离、吉、邓三州的都督,因和前任都督交接,早出晚归没顾上去探望华宝暄。   这日他又忙到很晚才回家,一进府便见母亲华老夫人的丫鬟杏枝在门房等着他。   “出什么事了?”华重锦微微皱眉。   杏枝说道:“是宝公子一日没有用膳,老夫人让你一回府马上去后园。”   华重锦以为华宝暄的病情有变,快步朝后园而去。刚到小楼前就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憧憧。这段日子,因为怕打扰华宝暄休养,楼里的丫鬟都是蹑手蹑脚的,夜里也不敢燃太多灯烛。   他一进门,就见母亲华老夫人端坐在院内亭子里的藤椅上,神色冷凝。华重锦是华老夫人年近四十才有的幺儿,在父母大哥和四个姐姐的宠溺下长到五岁,然后,大嫂有了宝暄,自此,他的宠爱就被侄儿分走了大半。尤其是大哥过世后,府里六个女人都围着宝暄转,母亲华老夫人疼爱孙子比他这个幺儿更甚。因为他大,又比宝暄大一辈,母亲让他多护着宝暄。   华重锦见母亲脸上无一丝笑影,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低声问杏枝:“宝暄到底怎么了?为何不用饭?”   杏枝刚要说话,华老夫人将手中的拐杖狠狠在地上一敲:“过来!”   华重锦笑容满面地走到母亲面前,见一侧服侍的丫鬟手中捧着玛瑙碟子,里面摆着几样糕点,他用箸子夹了一个八宝酥送到母亲唇边:“娘尝尝这个八宝酥。”   华老夫人神色不变,连眼皮都没抬。   华重锦放下箸子,皱眉问服侍的丫鬟:“天色已黑,这院子里有些凉,怎么不让老夫人到屋里等,倒在这里吹风?”   丫鬟们本来就怕华重锦,听他问话吓得呐呐不敢出声,就听老夫人冷哼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华重锦立刻微笑着绕到老夫人身后捶背:“娘何出此言,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华老夫人指着丫鬟手中的碟子,哼道:“把这个端走,我的暄儿不用膳,我就陪着一直饿肚子。”   “哎呦,脾气可真大,我怎么舍得娘饿肚子呢!”他拍了拍老夫人的肩,“娘放心,我去看看宝暄,保证让他用膳。”   室内一片狼藉,几案翻倒在地,柜子的抽屉全都打开了,床榻上更是被翻得一片狼藉。华宝暄蜷缩在椅子上,正朝着大嫂王氏哭喊:“我告诉你哦,我不会吃的,除非你们还我的绣帕,不然我还是饿死算了。”   华重锦无奈地扶额,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冷哼一声:“一个绣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也值得你闹。你若想要绣帕,十个八个我都给你,赶快用饭吧。”   华宝暄一看到他,一双漆眸黑亮夺目,好似有火焰在里面燃烧:“六叔,是不是你撕了我的绣帕。”他说着张开紧攥的手,里面有几块绣帕的残片,“我找了一日,把屋子都翻遍了,最后在阶下花丛里找到了这个。”   华重锦皱眉冷声说道:“你一个大男人,要绣帕做什么?”   “那不是一般的绣帕,那是——我的姻缘。是我喜欢的女子给我丢的绣帕,她还等着我还给她呢!你把它撕了,我拿什么去还她。”华宝暄带着哭腔喊道。   华宝暄自醒来后,因为遗忘了一些人和事,人一直有些呆。难得今日话说得这么流畅,看来他的病是大好了。   王氏起身叹息一声:“重锦,暄儿不懂事,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我们劝了一日他也不听,他最是听你的话,你与他说说,先让他用饭。绣帕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王氏不过四十岁,生得雍容端庄。这三年华重锦人在西疆,家中诸事都是嫂子掌管,日夜操劳,又因华宝暄受伤,她担惊受怕,额头眼角已有了细纹。   华重锦低声应了,见王氏出去了,他坐在床榻上,略带了笑问华宝暄:“你很想见那位谢姑娘?”   华宝暄连连点头:“可是我没有绣帕还她了。”   华重锦冷冷一笑,从案头上取下铜镜递给华宝暄:“你先看看自己的脸。”   华宝暄揽镜自顾,见镜中人脸色苍白如纸,脸颊深陷,乌发也毛糙糙的,怎么看都是一个字——“丑”。   “你如今这样子,病弱得风一吹就倒,一张脸好像刚从棺木里爬出来的骷髅的脸,你便是拿着一百个绣帕去还给人家姑娘,人家也不会正眼看你。你如今要做的不是撒泼绝食,而是按时喝药用饭,养得你这张脸能见人了,六叔就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绣帕。”   “当真?”华宝暄瞪圆眼睛问。   华重锦点点头。   华宝暄丢开铜镜喊道:“桃枝,快些拿饭食来,小爷我要用饭。”   桃枝和杏枝欢天喜地将早就备好的饭菜端了进去。华老夫人欢喜得连连念佛。王氏欣喜地抹了把泪说道:“还是重锦有办法。”老夫人瞪了华重锦一眼,哼道:“臭小子,今日暂且饶你一回,再敢胡乱扔掉暄儿的东西,我这拐杖饶不了你。”   华重锦轻轻一笑问道:“娘和大嫂可晓得那绣帕是哪个姑娘的?”   王氏蹙眉问道:“他说是他喜欢的姑娘,说姓谢,不会是……”王氏惊愣地瞪大眼睛,“是那个谢家吧?”   “那个谢以禅?”华老夫人气哼哼问道。   华重锦点点头:“他前几日去樱花谷遇到了谢以禅,宝暄捡到了她的绣帕,他还认得她,但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事情了。”   谢老夫人恨得咬牙:“这个狐媚子,竟然还敢勾引宝暄吗?”   华重锦摇摇头:“应该不是,绣帕被风吹到宝暄脸上后,谢以禅吓得仓皇逃了,我认为她不敢再与宝暄有纠缠。”   王氏问道:“那绣帕的事……”   “宝暄既然要,那就给他绣一个,一个绣帕而已。”华重锦吩咐杏枝,“让府里的绣娘到我院里去。”   府里统共五位绣娘,不到一炷香工夫就都召集在了华重锦的院里。他先让绣娘们将手头有的蝴蝶绣帕取出来瞧了瞧。绣工都不错,只是皆是单面绣,多是蝶恋花的绣帕,有好几个一模一样的,显然是依照同一个绣样绣的。   华重锦将绣帕残片取出来给她们看,又命绣枝将绣帕的花样叙说了一遍,然后问:“怎么样,五日内能绣出来吗?”他记的君兰舟的戏服需二十日完成,一个绣帕应最多五日便可。   几位绣娘面面相觑。   她们细细端详了绣枝递过来的绣帕残片,一面蓝蝶展翅,一面粉蝶敛翅,同时摇头道:“六公子,你别说五日,便是一个月,就是一年我们也绣不出。”   华重锦惊异地挑眉:“怎么说?”   “倘若一般的双面绣,我们还可以绣出,但这是双面异色异形绣,奴婢们往日只听说过,连见都不曾见过,你让我们如何绣得出?”华老夫人房里的绣娘李氏说道。   “这么难?你们都不会?”华重锦有些惊讶,他虽听绣枝说过,但不曾想到这么难绣。   绣娘们点点头。   华重锦顿时傻了眼:“那么,你们觉得,离州城里有人会绣吗?”   “不晓得,除非是京里的刺绣大家,还从未听说过谁有这么好的绣技,也许有些深闺小姐会绣,但我们也不晓得啊。”   华重锦靠在椅子上,凤目微眯,手指轻轻叩击桌面。片刻后,他挥挥手,说道:“既如此,你们都回去吧。”   李氏指着绣帕残片,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六公子,这是何人所绣?”   华重锦轻轻一笑,淡淡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李氏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倒是很想结识她,若能跟着她学绣最好了。”   华重锦轻哼一声:“别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人看吗?有喜欢的小天使一定要收藏啊,本章继续发红包哦,需要留言才能发给大家哦。么么么 第8章 挑花鞋垫   以禅收了最后一根线,剪掉线头,伸手摸了摸,见绣面秀丽整洁,色泽艳丽明净,便命紫线和红绒将绣品落绷。她将戏服翻来覆去看了会儿,又在衣领内侧以朱红色丝线绣上“谢氏女红”的绣章。   算算日子,也该到交绣品之期了,她用罢午膳,便乘马车去了凌云阁。   王庭引着谢以禅和红绒入了上次那间包厢,含笑道:“兰舟今儿有戏,烦请谢姑娘稍候。”言罢便退了出去。   以禅便坐下听戏,唱得是《十面埋伏》,一身戎装的刀马旦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周边之人不时被她击倒在地,到最后戏台上只余她一人凝立在战旗下,回眸舞了一个枪花,和着月琴声声,曼声而唱。唱腔婉转,声音清澈中透着一丝沙哑,很是动听。   这刀马旦容颜俊秀,粉面含威,以禅认出是君兰舟。   怪不得是名角,君兰舟确实唱念做打俱佳。   包厢的门敲了两下,以禅推了推听得入迷的红绒,命她去开门。门一开,便见戏班里的小厮引着一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着一袭天青色长袍,模样俊美,两道修眉浓淡适宜,一双凤目好似秋天的泓水般清澈、深邃,泛着幽冷的涟漪。此时他双目半眯了看过来,眸中光华迫人,令人不可直视。   以禅认出他是上次与君兰舟一道的男子,便起身施礼。   随行小厮引荐道:“这位六爷是君公子的挚友,听说姑娘绣艺超群,也想托姑娘做绣活。”   以禅朝着他微微一笑,鸦黑的单螺髻上,镂空珠花步摇轻轻摇曳,衬托得她面容越发白腻,那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白,然而,这丝毫无损她朝花般的清新绝丽。   “不知六爷要绣什么?”   华重锦在以禅身侧的椅子上落座,勾唇浅笑:“上次见过谢姑娘勾的线稿颇为传神,不知绣出成品来如何?我可以先瞧瞧吗?”   红绒从包袱里取出戏服,展开给他看。   只见湖色戏服上,粉荷不知用的什么针法,略微凸出来,更显逼真,而金色的荷叶衬得戏服越发亮丽高雅。   华重锦略带惊奇地赞叹:“离州府那么多绣娘,怪不得兰舟只让谢姑娘绣戏服,这绣工当真雅洁臻丽,令人惊叹!”   以禅听他说话好听,瞧了眼他波光潋滟的双眸,微垂了头。她总觉得此人目光犀利,似能看穿人心。   “我想让姑娘绣几幅绣帕,不知姑娘可愿接下此活?”华重锦浅浅一笑。   以禅原以为他要绣屏风,不然就是屋内的挂画,再没料到他居然要绣帕子。也不是说男子不能用绣帕,他们也用的,但一个小小绣帕似乎不值的在外面找人绣吧!   华重锦斜睨一眼以禅:“怎么?谢姑娘不愿接吗?”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嗓音是低沉的,带着一丝慵懒至极的韵味,偏又让人觉得凉薄至极。   她活了十七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他语气温和,唇角含笑,可却无端有一种迫人的压力。   “不知六爷想要什么样的绣帕?”只是几个绣帕而已,以禅还是决定接下。   华重锦淡淡问道:“不知谢姑娘都有什么绣样?”   以禅出门并未带绣样,只好描述给他听:“因绣帕不大,一般在右下角绣花,多是芙蓉、莲花、梅花、水仙、秋菊、桃花、樱花这些花草,也有翠鸟、仙鹤等鸟类,还有翠鸟芙蓉、蜜蜂月季、蝴蝶萱花略微难绣些。”   华重锦哦了声:“为何难绣?蜜蜂月季不过比月季多一个蜜蜂而已。”   以禅蹙眉沉吟了下,点头道:“也是,并不难的。”其实这几个绣样都是双面绣,但她觉得眼前之人不一定晓得双面绣是什么,或许也不一定能欣赏,便决定绣成单面绣。   华重锦原以为以禅要解释双面绣,可她不说,他便不好再说要她绣双面异色异形绣。他正在踌躇如何开口,包厢门打开,君兰舟走了进来。   他刚下了戏,还未卸妆,依然勾着脸穿着戏服。   “让谢姑娘久等了!”君兰舟清澈的嗓音传了过来,“谢姑娘果然守诺,居然在二十日内绣好了。”   红绒捧着戏服迎了上去:“君公子,戏服在这里,请您过目。”   君兰舟伸指轻抚戏服上的荷花,连连赞叹:“不错,当真不错,让我试一试。”   他伸手接过戏服披在身上,在包厢内走了两步。包厢内光线黯淡,但戏服上微凸的粉荷和金色荷叶却依然亮眼,随着君兰舟缓步而行,衣上荷花光彩潋滟,颇有几分步步生莲的意味。   君兰舟满意至极,将余下银两付给以禅,又订了件戏服。以禅看向华重锦:“六爷可选好了绣样?”   华重锦皱眉:“我听说姑娘的绣品别致,可有特别之处?你说的这些绣样,我府里绣娘也可以绣出来。”   “若要别致,那便是双面绣了。”红绒插话道,“我家小姐会绣双面异色异形绣,这位爷可晓得什么是双面异色异形绣?”   华重锦唇角笑意渐渐扩大:“让我猜猜,听名字,可是双面都有绣品但图案不同配色也不同?”   红绒点头:“看来六爷对刺绣很了解。”   君兰舟一脸茫然,红绒只好给君兰舟解释了一番何谓双面异色异形绣。他疑惑地望向华重锦:“六爷,你何时对刺绣如此了解的?还有,你要绣帕做什么?”   华重锦挑眉:“我只是听名字猜的,哪里就了解了。”他望向以禅,“那便劳烦姑娘绣两幅绣帕,蜜蜂月季、蝴蝶萱花各一幅,绣成双面异色异形绣,每个绣品我给姑娘十两银,可使得?”   红绒连忙捂住嘴,不然她会忍不住惊呼。   绣帕要比戏服好绣,这位六爷却出了二倍的银两,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六爷何时要?”以禅心中自然也欢喜,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以禅和他约好了交绣品的日子和地方,便带着红绒离开了。一路上红绒很兴奋:“小姐,你看看,因为戏服绣得好,便又接到了绣帕,如此下去,会有更多绣活找上门来。倘若奴婢会绣就好了,只小姐一双手怎么够用。不如,小姐收徒吧!”   以禅笑了笑:“你以为徒弟那么好找?”   师傅沈三娘虽是被父亲重金请来的,但后来,她听沈三娘说起过,若非看了她平日的绣品,师傅见她颇有灵气,才会答应教她。否则便是父亲出再多的银两,她也是不教的。   刺绣一技,并非手指灵活便可,而是心思细腻,耐得住性子,有巧思缺一不可。自然,还有最重要一项,便是喜爱刺绣。   “小姐,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在樱花谷买的香囊,你不是说那女子若是得沈师傅那样的人教习,必有大进宜。那女子家贫,定是请不起师傅,不如,小姐来教习她。小姐接到的绣活可以交给她来绣,付给她酬金,如此得的银两,比她自己绣了在外面兜售多很多吧。”   以禅觉得可行。   她总不能只靠自己一双手绣下去,倘若能教出几个徒弟,也是幸事。   ※※※   翌日,以禅与红绒乘车去了周家村。   那黑小子一直不肯说他阿姐的名字,但周家村却不大,也就二十多户人家。她和红绒到村中一打听,村人们听说售卖香囊的黑小子,便一指村东头的那户人家:“你说的是周老憨的三小子,他家二姑娘很能绣。”   在村口玩耍的小童们没见过以禅这样衣着鲜亮模样好看的人儿,好奇地盯着她,跟在她身后蹦蹦跳跳不肯散去。有个年岁稍大点的姑娘还好心地说道:“我带你们去。”   一路上,以禅向那姑娘打听周老憨家的状况,那姑娘说:“周老憨早就过世了,如今只余孤儿寡母。周二丫的姐姐出嫁了,有两个弟弟,她娘身子也不好,一家人全指着周二丫养活。她靠着卖绣品糊口,只是我们这些村里人,谁用得起绣品,所以,她也卖不了多少。她姐姐嫁到镇上了,会帮着她在镇上接活,运气好了接到大户人家的活,还能多挣几文钱。”   “你们是不是来找她绣东西的?”那姑娘好奇地问,“是不是你不会绣嫁衣,才来找周二丫?”   红绒噗嗤一声笑了,没想到这姑娘还挺能想象:“我们确实是来给她找活做的,但不是绣嫁衣。”   一行人沿路到了村东头,只见篱笆环绕着一方院子,房子是土砖房,因为没有院墙,在外面便能看到院子里一口水井,栽种着几畦菜,菜苗刚发芽,嫩绿绿的。院子打理得干净整洁,一个十七八岁身着碎花布衫的姑娘正坐在院子里绣鞋垫。   “周二丫,有人找你!”小姑娘在外面嚷了一嗓子。   周二丫抬头看过来,她生得肤色偏黑,但五官俏丽,清亮的眸中透着干练聪慧。她拿着手中的鞋垫,走到篱笆门边,朝着以禅和红绒上下打量了一番,迟疑地问:“你们,找我什么事?”   “我可以看看你绣的鞋垫吗?”以禅伸手接过鞋垫。   鞋垫是用多层粗布贴糊后,外罩一层经纬线分明的粗纱,再手工锁边。上面的图案是喜鹊登枝,用的是挑花绣法。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包养,小仙女们一定要留言哦,有红包哦。么么么。   挑花:刺绣的一种针法,也称“挑织”“十字花绣”“十字挑花”。 第9章 折枝花裙   这个鞋垫无论绣工、图案、还是精致程度,都不及以禅在樱花谷买的那个香囊。若非看到黑小子提着木桶从屋内走出来,她几乎怀疑周二丫并非绣樱花香囊的人。   以禅从红绒手中接过买的那个香囊,指了指黑小子,问周二丫:“这樱花香囊我是从他手中买的,可是你绣的?”   别说周二丫家,就是周家村,都没见过以禅这样的大家闺秀。以禅今日出门前还特意换了身半旧的杏色长裙,裙摆与袖口处都有银丝滚边,裙身上绣了繁密的折枝花,以平绣为主,看上去繁而不杂,侬丽雅致。耳垂上佩戴红翡翠滴珠耳坠,皓腕上戴有雕花银镯,这身妆扮不算奢华,可看在周二丫眼中,还是富贵逼人。而且,以禅身后还有两名仆役跟随,一看便是大家小姐。   周二丫不明以禅来意,心中有些慌乱,说话的声音便带了一丝惶恐:“是我绣的,你是不满意来退货的吗?我这便把银钱还给你们。”   以禅轻笑:“不是,你别慌。我来是想请你做绣活的。”   周二丫这才松了口气,忙热情地招呼了她们进院,对黑小子喊道:“三小,去搬几个杌凳出来。”   以禅心想这家起名这么简单吗,二闺女就叫二丫,三小子就叫三小。周二丫似乎晓得以禅在想什么,笑道:“我大名叫周菱,三弟叫周顺,在家叫惯小名了。”   以禅坐在周顺搬来的杌凳上,问周菱:“我看你香囊绣得极好,这幅鞋垫为何绣工如此粗劣?”   周菱有些不好意思:“不瞒姑娘,绣这些樱花香囊很费神,勾线稿描绣样,我花了一个多月才绣那么几个,虽然都卖出了,但算上耗在香囊上的工夫,却不及鞋垫得利多。鞋垫好绣,省工夫,反正垫在脚底下,有个图案便可,买的人也不挑精致不精致。有货郎专门过来收鞋垫,也是一副十文钱。”   刺绣是个精细活,不仅耗费心神,也费工夫,有些绣品几天可完成,有些却需几月甚至更久。遇到不识货之人贱价售出,的确不值。周菱周二丫要养家糊口,就只能绣这些好卖的绣品。   以禅很懂周菱,倘若是她,或许也会这么做,她想许多绣女或许就是因此绣技不再提高。   她指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问:“周姑娘,你觉得我裙上的绣花如何?”周菱的目光早就在以禅裙上瞄了又瞄,听她问起,说道:“我识得这叶片是平绣,这却是什么针法?”周菱指着花瓣问,“这样绣出来花更逼真,我是绣不出的。”   “这针法叫反戗,你若想学,我愿意教你,待到学成,我会雇你做锦绣坊绣工,到时绣一方帕子,便可得好几钱,你可愿意?”以禅问道。   周菱闻言双目放光,只是很快眸中光华便黯淡下来:“姑娘肯教我是我的荣幸,可是我却没有银两答谢。”   以禅说道:“不用担心,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学成后愿意在锦绣坊做活就好。”   周菱不意还有这样的好事,教她刺绣却什么都不要,学成还给找活做。她自然欣喜万分,便进屋去跟母亲商议。周家娘子自然没话说,一家人都靠二闺女养活,如今有了更好的出路,自然愿意。   “我要到哪里去找你?”周菱问道。   “你隔一日便到城中安平街的锦绣坊来,那是我们谢家开的布行,我在那里教你。”周家村到城中不算近,步行要一个多时辰,以禅又问她,“你如何到城中去?”   周菱说道:“村里有叔叔大伯一早到城中去摆摊卖菜,我可以搭他们的板车过去。”   告别了周菱,以禅先去了锦绣坊一趟。   这些日子锦绣坊的生意越发不好做,刘掌柜和店小二正对着一屋子的布匹犯愁,一抬头见以禅进来了,颇为惊讶地迎了上去。   以禅一直养在深闺,平日极少出来,逢年过节也是刘掌柜挑好了布匹送到府中,因此她很少来锦绣坊。   “这些日子生意可好?”   自从谢老爷过世,锦绣坊虽照常开门做生意,但生意惨淡。原本春暖花开,该贩适合做春衫的布匹了,可冬日的厚布还未售完,前些日子刘掌柜到府中报账,便是让谢夫人拿主意的。谢夫人说先将厚布售完再说,可眼见天气一日比一日暖,谁还会来买冬日的厚布。   刘掌柜指着堆在店内的布匹说:“二小姐,你看看这些布,都是稍厚的罗布,适合做冬衫,往年到春日都能售得差不多,可今年,却余下这么多。”   以禅抚摸着布料,微微叹息:“既如此,我们便拿这些布料做成衣衫售卖。”   “二小姐,你的意思是,要改布匹铺子为成衣铺?”自谢家出事后,刘掌柜也盼着有人能掌事。可谢夫人是个软弱的,谢老夫人又多病,谢公子虽然关心店铺,却想不出法子。再没想到,到头来出主意的是谢家小姐。   以禅点点头:“锦绣坊,这个名字适合做绣坊,往后这里就做成衣铺也做绣坊,刘掌柜一会儿就挂牌子出去,说接绣活,披肩衣裙、被面、帐沿、床饰、门帘、椅垫、桌围、屏风、墙画,便是荷包、烟袋、绣花手帕也接的。”   “小姐这是……做什么?”君兰舟的戏服虽是刘掌柜接的,但他也是因为酬劳高,才过府去告诉谢夫人的,完全没料到,以禅会长期接活。   “二楼有什么?”以禅问。   刘掌柜道:“原本贩了新布后,余下的厚布,会搬到楼上存起来,今年没有贩新布,楼上只堆着些不多的存货。”   “你们将二楼的布搬到楼下,清扫干净,明日我会让人去置办几台绷架,往后我在楼上教绣女刺绣。有一个叫周菱的姑娘,近两日会过来。”   刘掌柜有些不放心地问:“夫人知道小姐要改锦绣坊为绣坊吗?老夫人和夫人同意小姐接绣活吗?”   “这事你不必担忧,我会说服她们的。”倘若小打小闹接几个绣活,可以瞒着祖母和母亲,可若将锦绣坊改为绣坊,长期做绣活,便不能再隐瞒了。   ※※※   “不行!”谢夫人午睡刚醒,小丫鬟正拿着牙梳给她通头发。听了以禅的话,谢夫人头也不梳了,“阿禅,你一个大家闺秀,怎能出去接绣活,旁人岂不笑死。你放心,便是家中再艰难,也不会短了你的吃喝用项。”   谢夫人在这件事上很固执,她自小千娇万宠的闺女,怎能放她出去做绣活。闺阁之中,闲来无事,作画刺绣是雅事,可一旦出去接活,那岂不和府里的绣娘一样,在她看来,只有奴婢和贫苦人家的人才会做绣活贴补家用。   “娘,我凭自己双手赚银两,不是丢脸之事。府中养着这么多人,哥在书院每季都要交束脩,将来考科举也需要银钱,眼瞅着焕儿也要开蒙了,祖母要喝药,这处处都是花销,可府中无进项,总不能待到捉襟见肘撑不下去时再想法子吧!凡事需未雨绸缪,娘说是不是?”以禅接过小丫鬟手中的牙梳,为母亲绾了一个发髻,打开妆匣,取出一支镂空金簪插在发髻上,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母亲就答应了吧!”   谢夫人叹息一声。   以禅的话说到了她的痛处,如此下去,也不过撑个三年两载,到了那时再想法子,岂不是更难。倘若谢远山不去科举,倒是可以让他想法养家,如今让以禅抛头露面接绣活,怎么想都觉得委屈了她。   “我晓得娘心疼我,舍不得我,可是我乐意做这些。”以禅抿嘴笑,“再说,我还想为自己攒嫁妆呢。”   “你呀!”谢夫人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眼圈又红了,“你去与老夫人说吧,她若答应了,我也没话说。她若不应,我也不应。”   “娘与我一道去和祖母说吧!”以禅噘嘴求道。   谢夫人摆摆手:“不去,老夫人若不答应,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以禅无奈,只好独自去求谢老夫人。没想到祖母倒比母亲开通,听她一番话说下来,点了点头道:“倘若你只想接个绣活养家,我是不赞成的,但你要教习刺绣还要开绣坊,祖母不拦你。纵然赚不到银两,成为刺绣大家也不错。自古以来,女子能成事者起初都会受些风言风语,你若能看开这些,自可放手去做。”   老夫人又摸出铜匙让琉璃到里间开了钱柜,取出一托盘白花花的银锭子,足有五十两。   “不是要上几个绷架吗,那些库存的布若要做成衣衫,还要雇裁剪衣服和做针线的,还有绣花针和丝线也要挑好的用,刚开始要打下招牌,处处都要使银子,这些你拿去。”老夫人说完拍了拍以禅的手,“苦了你了。”   以禅含泪笑道:“祖母,阿禅不苦的。我喜欢刺绣,又能为家里分忧,简直一举两得。”   老夫人叹息一声,心中酸涩。倘若家里无变故,以禅今年便该风风光光嫁出去了,哪里还需如此操劳。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求收藏,继续发红包。o(* ̄︶ ̄*)o 第10章 百蝶穿花裙   打了春,天气日暖。   拂晓,以禅在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窗外花影摇曳,清香怡人。以禅梳洗罢过去开了窗,一株粉桃的枝条横斜,枝上桃花绮艳妩媚仿若娇美的女子。和风轻吹,片片花瓣飘了一肩。   以禅得了祖母和母亲的许可,心中再无顾忌,便是看到落花也不再心忧。用罢早膳后,她便带着红绒和紫线出了府。   安平街是离州最繁华的街道,珍珠布帛、胭脂首饰、香药茶点、古玩字画铺子处处皆是。以禅先去看了绷架,谈好了价付了银两让仆役送到锦绣坊去。她又转到如意阁,这是家老字号的针线铺,她每年总会来这里几次,与铺子的钱掌柜也算熟稔。   因是老主顾,店小二看到她进来,忙引着她去看新上的绣线。她看了一圈,挑选真丝线、绒线、综线、毛线和麻线中上好的,每种颜色都要。仅红色绣线便有深浅十七种,青色也有十四种,如此每样都要,片刻便选了一大包袱。   钱掌柜早已眉开眼笑,之前以禅每次来,虽也要许多绣线,却远不及这次多。钱掌柜亲自上前,正要引着以禅再去二楼挑选,就见几个丫鬟簇拥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   这两个女子,无论发髻上的金钗玉簪,还是绫罗裁就的罗衣,抑或是身后的随从,都昭示着她们并非普通人家的闺秀。   为首的女子身着艾色飞鸟织锦裙,云鬟玉簪,肤色白皙,标准的杏目樱唇,五官很漂亮,只是看人时带着一丝孤傲之气。她是离州刺史的千金何玉芙,以禅的父亲是何刺史的下属,因此以禅和何玉芙也算手帕交。   她身侧的女子身着藕色衣裙,圆盘脸,一笑时眉眼弯弯。她名郑鱼,以前与以禅走得也很近。只是,自她从牢中出来,她们都不曾去探望她。不过,郑鱼曾托人给她带过信,安慰她好好养身子。   以禅毕竟蹲过牢,在旁人眼中便是不祥之人。倘若别人不愿与她来往,她也不想强求。但既然在这里遇上了,她便上前打招呼:“何姐姐,郑妹妹,你们也来买绣线啊?”   郑鱼抿着嘴,笑吟吟地看着以禅:“谢姐姐,你买这么多绣线啊,何时能用完?”   何玉芙瞥了一眼红绒提着的包袱没说话,径直越过以禅,问钱掌柜:“可有金银线?”   钱掌柜忙说:“有的有的,请何小姐随我到二楼来。”   以禅没说话,倒是郑鱼颇不好意思地朝以禅笑了笑。以禅还没选够,原本也想要些金银线和孔雀线,便也上了二楼。   金银线起初为回人所制作,乃添加了真金真银制作而成,日久不变色,但却有假线,品质较差,容易褪色。孔雀线乃是丝线和孔雀羽毛捻在一起制作而成,织成的绣品绚烂姝丽,多用于绣鸟雀的羽毛。   以禅刺绣多年,在辨别金银线优劣上很有眼力。   钱掌柜指着案上琳琅满目的绣线说:“这是本店所有的金银线和孔雀线,几位姑娘可自行挑选。”   何玉芙去挑选金银线,以禅不愿和她挤在一处,便去挑选孔雀线。她命紫线每样颜色都选了,见何玉芙选好金银线付了银两,她才走过去挑选。   “谢二,你如今还用得起金银线吗?”何玉芙忽然说道。   以禅微微一愣,几个月前,何玉芙还与她姐妹相称,如今却喊她谢二,可见心中对她鄙薄至极。她宛然一笑:“瞧何姐姐说的,我们谢府如今虽大不如前,但区区金银线还是用得起的。”   她先以手搓了搓金线,又眯眼细细辨别色泽粗细,最终挑选出几样颜色不同的金线,又以同样的法子挑好了银线。   何玉芙跟在她身旁问:“你为何挑那几样?我看这与别的没什么区别啊!”   以禅耐心解释:“我只是觉得这几样绣线含金银的量要多一些,也更精细。”   何玉芙不以为然地挑眉:“说得好像你很懂的样子。你为何买这么多绣线,难不成要绣嫁衣?我明明记的张家已经退婚了呀!”   郑鱼拉了拉何玉芙的衣角,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   一种强烈的失望涌上心头,以往,她是真心待何玉芙的,可人家却根本没把她当一回事。她木然地扶住柜台,笑着说道:“是我要开绣坊,还会做成衣。倘若两位要绣什么,可到锦绣坊找刘掌柜去订货,我会给你们让两成的利。”   郑鱼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谢姐姐,你是说要开绣坊?你要接绣活做?”在她看来,就算谢家再没落,也不至于让她一个大家闺秀出来做活。   何玉芙心中的惊讶不亚于郑鱼,她冷冷笑了笑:“做绣坊,亏你想得出来,还真当自己的绣技无人可及啊。”   以禅懒得与两人周旋,径直到钱掌柜处结账。   “钱掌柜,方才我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要开绣坊,日后少不得到你这里来选绣线,我是要做长久生意的,钱掌柜就给让个利吧!”以禅朝着钱掌柜甜甜一笑,细声细气说道。   何玉芙和郑鱼简直都看呆了,以她们的身份,讨价还价简直丢脸死了。   钱掌柜叹息一声,好好的大家闺秀,居然出来谋生,颇同情地点点头:“好的,就算谢小姐不说,你买这么多绣线,我也会给你让利的。这样,我给谢小姐让两成的利,如何?”   “太感谢你了,钱掌柜真是大好人。”以禅忙命紫线去结账。   从如意阁出来,红绒气得跺了跺脚:“怎么也没想到,何玉芙居然是这样的人,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紫线瞥了她一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患难见人心!”   “还真是!”红绒撇嘴说道。   ※※※   以禅去了锦绣坊一趟,刘掌柜已经将接绣活的牌子挂了出去,却并未有人来订绣品。刘掌柜提议道:“小姐,上元节时,君兰舟便是看中了小姐绣的花灯才订的绣品。如今已经出了正月,花灯不能再挂,小姐该把自己的绣品取一件挂在铺里。”   以禅深觉有理。   旁人自然要看了绣品,才能知道她的绣工如何,才会放心地订绣品。   回到府中,以禅便命紫线将她没穿过的绣裙取出来。   既然要接绣活,也要做成衣,自然是在铺里挂一件绣裙比较合适。紫线将衣裙取出来叠放在床榻上,一件件展开给她看。   以禅倚在贵妃榻上,端详着衣裙,手中却不停,一直在绣蜜蜂月季的绣帕。   紫线展开一件白色兰花裙,以禅摇摇头:“这件不行,颜色太素,花色也不够艳。”   “这件颜色太旧,不出彩,上身还可以,摆在铺里当样品可不行。”以禅对一件藕色莲花裙摇了摇头。   紫线又取出一件衣裙,展开问:“这件呢?”   以禅和红绒双目一亮,异口同声:“就这件!”   红绒凑到衣裙前赞叹道:“我怎么忘记这件裙子了,这件挂在店里定有人争相前来订做。”   这是件百蝶穿花裙。   因为太华丽,以禅一直不曾上身,她平日喜欢穿颜色素雅的衣裙,这件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合穿。   衣裙的布料选用轻盈若无物的白色鲛纱,绣蝶所用的丝线是火蚕吐的火绒线,所绣的蝶绒绒的犹若真蝶。最重要的是,衣裙上的蝶没有一只重样的,种类不同,颜色不同,姿态也不同。花是芙蓉花,娇妍秾丽。   为了画绣样,以禅在后园子的花丛中盘旋数日,只为观赏蝴蝶的姿态,她又四处搜寻关于蝴蝶的藏书,最终寻到一本《百蝶谱》,里面全是蝴蝶的图样。因此,她才能画出这么多活灵活现的蝶。   红绒不舍地说道:“小姐,你真舍得将这件衣裙挂在铺里?”这件衣裙,算上观赏蝴蝶、勾线稿、画绣样、绣蝴蝶,前后花了两个多月。而以禅一次也没穿过,就这么挂出去当真不值。   以禅放下手中的花绷子,起身道:“那便让我上一次身吧!”   紫线服侍着她穿上百蝶穿花裙。   衣裙上身后彩绣辉煌,光华流丽,衬托得她原本苍白的脸鲜妍娇美。她在室内走了几步,行走间裙袂翩飞,群蝶绕着她翩跹起舞,场景可谓美轮美奂。   紫线也道:“还是别挂这件了,小姐穿上这件简直美如仙子。”   以禅瞥了她俩一眼,嗔怪地说道:“难道我不穿这衣服还不美了?你们两个啊,我日后再做一件就是了。”   她脱下衣裙,命紫线放在包袱里,准备明日到锦绣坊时带过去,明日该周二丫到锦绣坊学刺绣的日子了。   天色渐晚,以禅倚在榻上又绣了会儿绣帕,便打起了哈欠,在外奔忙了整日,她有些累了。   “天晚了,小姐别熬了。”紫线心疼地说道。   以禅点点头,刚要起身去梳洗,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紫线:“明儿是二十几?”   紫线想了想道:“明日二十五了吧!”   “完了!”以禅一下子栽倒在卧榻上,“明日是和那位六爷约好交绣帕的日子,可我还没绣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金银线和孔雀线的知识源自清丁佩所著的《绣谱》。   “金银线制于回人,须择其真者乃不变色。以圆、细、匀、净为贵。又有孔雀线,璀璨可爱,翎羽中不可少也。”   继续求收藏求留言,继续发红包。么么么。 第11章 蜜蜂月季   华府最近很热闹,因为出嫁的四个姑娘都回府了。   华宝暄昏迷期间,四个姑姑曾过来轮流照管过他一段时日,他醒来后便都回去了。这在自家待了没几日又回来探望他。华宝暄只记得二姑,忘记了三姑、四姑和五姑。是以,三个姑姑轮流在他面前念叨他儿时的事情,这自然包括他光屁股玩泥巴那些糗事。   华宝暄被姑姑们照顾得几乎忘记了绣帕之事,但华重锦没忘。二十五这日,他在约定的时辰到了锦绣坊。   他知道这是谢家的店铺,可能近来生意不好,铺子里摆满了积压的布料,而且店外还挂了一个木牌,上面刻着接绣活和做成衣。   店小二正拿着鸡毛掸子在掸灰尘,抬眼看到他,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这位公子,您要挑选布料吗?您看看,可有瞧中的。”   华重锦没说话,目光淡淡从布料上掠过,最后凝注在墙面上的百蝶穿花裙上。   这件光彩夺目,绚丽别致的衣裙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店小二张兀见眼前之人身着雪青色素袍,初看并不华贵,细瞧才发现袖口衣领处闪耀着暗金的冷光,原是用金线绣着交错的菱纹。他不敢怠慢,忙上前继续说道:“您真是好眼光,这衣裙是我家小姐所绣,你看看这绣工,我敢说在离州找不到第二个人了。这衣裙叫百蝶穿花裙,上面每一只蝴蝶都不同,我家小姐绣了几个月呢。公子若要订绣活,来我们锦绣坊就对了!”   华重锦依然负手而立,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张兀惯会看人眼色,此时却瞧不出华重锦的心思。他凝视这件衣裙这么久,照理是喜欢的,但脸上却不知为何没有一丝喜色。   跟随华重锦进来的夏扬冷声问:“谢小姐在何处?我家主人早就订了绣品,今日是来取货的。”   张兀恍然大悟:“我家小姐在楼上,容我上去说一声。”他很快又下来说道,“小姐请公子上楼。”   ******   以禅熬了通宵,却依然没绣完。双面异色异形绣不似寻常的单面绣,绣得快难免错针无法补救。夜里紫线和红绒挑亮了火烛,陪着她熬了一晚,此时两人都歪在榻上打盹,可她却还在忙着赶活。只余下最后一片花瓣了,她纤手不停,在绣底上运针如飞。   华重锦踩着木质楼梯上了楼,就见谢家二姑娘身着缃色撒花织锦裙,倚在临窗的藤椅上,一手执花绷子,一手飞针走线。日光透过窗棂的梅花形镂空照映进来,笼在光影里的女子温柔娴静。   屋子里摆了四个绷架,一个卧榻,靠窗处一个高几四个藤椅。两个身着绯色绫裙儿的丫鬟头碰头坐在卧榻上睡熟了。   “六爷,您来了。”以禅起身朝着他微施一礼,歉意地说道,“能稍等一会儿吗,我马上就要绣好了。”   华重锦拉开她身侧的藤椅落座,挑眉道:“我若等不了又如何?”低眸看她手指灵活地捏着绣花针在花绷子间穿梭,就是与他说话也不见停。   以禅抬眼看他神色清冷,不像是玩笑之语。他离她有些近,衣衫上的暗金花纹在日光照映下有些晃眼。锦绣坊虽上了不少金线,但在离州,能穿绣金线衣衫的人还真不多,他瞧着非富即贵。   以禅浅浅一笑:“那实在麻烦您跑这一趟了,您自可去办事。我绣好会派人送到贵府,价钱上再让二成的利。”   华重锦摇摇头,不知为何就是想吓吓她:“只怕不行,这绣帕没及时绣好,耽误了我的事情可不是让二成的利钱能解决的。”   以禅蹙眉。   若是衣衫,他急着穿或许会误事,但一个绣帕她还真想不出能误什么事。   华重锦似看出了她心中想法,凤目微眯:“这绣帕是我要送给心爱之人的,原本约好要去见她,送给她绣帕,倘若晚了,你岂不是断了我的姻缘,这难道还不算大事吗?我看锦绣坊门前挂着的木牌了,谢小姐这是要做长久生意,这样误时可不太好吧。”话音方落,就见以禅的左手在几上小箩筐中摸索一阵,取出一把剪刀来。   一个绣帕,还能断了他的姻缘?   熬了一晚,原本都困得眼皮打架了,还要听此人磨叽。她举起剪刀,日光一映,剪刀的幽冷寒光映着她充血的双目,令人有些胆寒。   华重锦眉头轻皱:“你要做什么?”   以禅嫣然一笑,抬手剪断了最后一根线头。   “我记得约好是巳时交绣帕,可没说是巳时整,如今还在巳时内,不算误时吧。”以禅说着熟练地将绣帕从花绷子上取下,连同早就绣好的另一幅绣帕一起递给了他。   一幅蝴蝶萱花,一幅蜜蜂月季。   华重锦有些惊愣,没想到她说话的工夫便绣好了。他主要端详蝴蝶萱花绣帕,确认与他撕掉的那幅相同,唇角勾出一抹微笑:“虽然晚了会儿,绣得的确不错。”   半晌不见有人答话。   华重锦抬眼一瞥,不禁失笑。   谢以禅左手还拿着剪刀,右手托腮,头一点一点的已经睡着了。   这到底是有多困啊,再瞥一眼坐在卧榻上睡得正酣的两个丫鬟,他猜测她们定是熬夜了。   他小心翼翼地掰开以禅的手指,将剪刀拿出放在箩筐里。低首见她睫毛又长又密,如蝶翅般轻颤着,樱唇微启轻声咕哝了句什么,头便朝桌面垂了下去。   眼看她一头就要磕在箩筐上了,华重锦忙伸手臂接住。以禅的头一挨上去,大约是觉得舒服,在他手臂上蹭了蹭,便枕住不动了。   华重锦将箩筐挪走,手臂搭在桌沿上不再动。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子熟睡的样子,细致白皙的脸颊上蒙着一层薄红,衬得整个脸庞娇憨柔润,好似向晚而开的花。   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鼻息间尽是若有似无女子特有的淡香。   华重锦明白这样不妥,可又不好就这么走掉。也不知过了多久,整条胳膊都被枕得酸了,候在楼下的夏扬终于寻了上来,原本张口要说话,看到眼前状况,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傻傻愣在了当场。   华重锦面上淡冷无波,内心深处却有暗流涌过,忽然觉得右臂好似被烙铁烫过般灼热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将我家小姐怎么了?”店小二张兀从夏扬身后探出头,喊道。   这一嗓子将红绒和紫线都喊醒了,两人揉着眼睛起身,斥责道:“张兀,你喊什么?”   张兀急道:“你们两个都睡死了吗?”   红绒和紫线慌了神,紫线快步走过去,扶着以禅的肩头摇了摇:“小姐,醒一醒。”   虽然只是小憩了会儿,但刚醒来人有些呆呆的,以禅半合着眼,懵懂地瞧着紫线,娇声说:“紫线啊,我困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说着又向华重锦的胳膊上依偎过去。   紫线顿时涨红了脸,正要说话,就听华重锦漠然开口:“可以放开我了吗?”   以禅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枕在他胳膊上,霎时睡意全无。她霍地起身,结结巴巴说道:“啊,我怎么会睡着了,你怎么不唤醒我?”   华重锦狭长的凤目中是一贯的从容不迫:“唤得我嗓子都哑了,你就是不醒。”   她睡得这么沉吗?   “那你怎么不走?”以禅问道。明明她都睡着了,他却不走,这不是登徒浪子是什么?   华重锦慢条斯理抚平袖子上的褶皱,甩了甩麻木的胳膊,淡淡开口:“是吗?我该一走了之吗?我还没付银子呢,就这样走了谢小姐愿意吗?”   “你可以到下面铺子等啊!”以禅蹙眉,想到自己睡觉时被此人看了,心里就有些别扭。   华重锦微笑着掏出银两放在高几上,微微俯身,凑到以禅身畔,压低声音说道,“口水流出来了。”   以禅一惊,忙掏出绣帕擦嘴,半晌也没擦出什么,再看华重锦,已经含笑快步而去。   紫线端着白瓷梅花杯过来,让以禅饮了杯水,告罪道:“小姐,都怪我们睡得太沉了。”   “无事,你们莫要自责,是我太困了,绣完帕子心头一松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以禅转向张兀,“你上来有事吗?”   张兀这才想起自己上来要做什么:“小姐说的那个周菱来了,正在楼下候着。”   ******   华重锦到了楼下铺子,便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裙的村女正凑在百蝶穿花裙前,神情专注地看着,一脸痴迷。   他挑了挑眉,心说:这又是做什么的?   周菱自小聪颖,只要见过的针法就能学会,如今也会十多种了。她自以为学得不错了,可眼前这件百蝶穿花裙,她数了数,竟有十多种针法是不会的,确切说是不曾见过的。她曾跟着姐姐到镇上的大户人家接过绣活,当时看那家的门帘绣得分外精致,觉得是见过的最好的绣品,但与眼前的这件裙裳简直没法比。   她心中对以禅充满了敬仰和感激。   倘若不是她,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好的绣品,更不要说学刺绣了。   “周菱,我家小姐让你上楼来。”张兀下楼喊道。   周菱忙答应一声,匆忙上了楼。   华重锦回身瞧了一眼,眸中闪过疑惑之色。夏扬解释道:“这姑娘是要跟谢小姐学刺绣的,听说是谢小姐亲自找到了她家里,要教她学刺绣,据说不收银子白教。”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发红包。感谢收藏留言的小仙女们。 第12章 怒猫披帛   夏扬瞥了眼华重锦,见他神色淡淡,试探着说道:“属下觉得这位谢姑娘倒是个能干的。”其实他更想说,这谢小姐看着也不像是坏心眼之人。可这么说,就相当于承认他家小公子是坏人。毕竟,那次的事件,不是小公子欺辱谢小姐,便是谢小姐陷害小公子。   华重锦没答话,一路去了都督府,办完了公事,恰巧何刺史过来拜访,两人闲聊了会儿,他便回府去了。   自从被华重锦说他丑得像骷髅后,华宝暄深受打击,喝药用膳根本不用桃枝提点,也不挑肥拣瘦,养了这几日,身上总算有了几两肉,不用担心出门被风吹走了。就这四位姑姑还不满意,每日争相做自己的拿手好菜来投喂他。   华重锦刚进了后园小楼的月亮门,就听见暖阁内二姐清亮的声音传了出来:“宝暄,尝尝二姑的手艺,老鸭汤,最是补身子,来喝一口。”   早有小丫头瞧见他进来,掀开暖阁的织锦门帘,迎他进去。   一进门,饭菜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四个姐姐围着华宝暄,几个小丫头或捧碗或托碟子静静侍立。   二姐华重棠正用勺子舀汤在喂华宝暄。三姐华重莲也不甘示弱,用银叉子从白瓷梅花碟里叉起一个小饺子,送到华宝暄嘴里:“宝暄啊,这是鱼肉饺子,听说最是补脑,你多吃些,早点记起三姑啊。”四姐华重桂端着一碟子裹了糖皮的核桃仁,拈起一块儿塞到宝暄口中:“鱼肉哪里有核桃仁补脑,宝暄,你不是不喜欢吃核桃吗,姑给你裹了糖皮,怎么样?很甜吧?”   华宝暄嘴里塞满了饭食,哪里还能说话,只顾着点头哼哼了。   五姐华重梅的声音如娇莺鸣啭般不徐不疾传了过来:“我说三位姐姐,你们是打算把宝暄噎死吗?”   华重锦心说:总算还有位清醒的。   他刚要说话,就见华重梅推开环绕着华宝暄的姐姐们,舀了一勺虾仁粥喂到华宝暄口中:“来,虾仁粥味道特别鲜美,你只吃这个就好,不会噎到你。”   华重锦:“……”   “我看啊,该补脑的不是宝暄,是你们几位吧!”他抱臂靠在门边,慢悠悠开口。   他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在他去西疆的三年里,华宝暄被娘和嫂子以及四位姐姐宠溺坏了,说他有可能欺凌人家小姑娘,他都有点相信了。   “老六回来了?这是在衙门里吃了炮仗了?回来就撒火,莫不是嫉妒我们宝暄,这鱼肉饺子啊,就是不给你吃。”华重莲都三十多岁的人了,穿着淡黄色云烟衫,举着饺子扭着身子气他。   二姐华重棠到底年长些,不满地瞥了一眼华重莲:“老三啊,话可不能这么说,怎就不让老六吃了。老六,别生气,等宝暄剩下了,这些老鸭汤全都给你喝。”   华重锦:“……”   他还是不要了。   他在心中庆幸她们都出嫁了,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日,否则,他可能要少活好几年。还没有庆幸完,五姐华重梅就幽幽地说了一句:“老六啊,跟你商量个事儿,我这次来了就不走了,我打算和姜于和离。”   华重梅只比他大一岁,模样生得极美,当年媒婆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她也没相中哪个,一直挑到二十有二,她自个儿看中了姜于。姜家是邓州的望族,除了离家比较远外也没别的不好。谢老夫人便点了头,岂料,这才出嫁三年,就要闹着和离了。   华重锦只当他们夫妻又吵架了,也没将姐姐的话放在心里,点头道:“随你,咱们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我就知道老六最好了。”华重梅欣喜万分地说道。   华重锦凝眉:“你说的是真的?当真要和离?”   华重梅朝他露出一个灿若春花的笑容:“不是要和离,是已经和离了。”她刚回华府时,还不敢说,先告诉了大嫂和姐姐们,大嫂又告诉了母亲,这会儿才敢告诉华重锦。   “你们,你和姐夫不是很恩爱吗?怎么冷不丁就要和离了,他做错什么了?”在印象里,五姐夫可是个老实人啊。   “还不是为了子嗣,老五这几年肚子没动静,姜家便给他安排了通房,姜于还是个有情义的,一直都没碰那个通房。后来也不知姜家老太太用了什么招,让那个通房爬了床,如今那通房有孕了。”二姐华重棠恨得直咬牙。   华重莲塞了一个饺子到宝暄口中,接了话:“做婆婆的为老不尊,这日子不能再过,姜于起先还说就要阿梅一个,居然还是让那通房有了孕,这男人还能要?老五别难过,咱还能找更好的。”   华重梅脸上哪有一分难过的意思,她生得黛眉凤目,丽目一眯,与华重锦有几分想像,此刻笑得眉眼弯弯:“我早瞧不上那姓姜的了,以前的恩爱也是假的,趁此机会和离最好。”   华重莲斜了她一眼:“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自个儿相中的人,不好好看住了,如今又瞧不上人家了。”   “是我走了眼,日后我要好好挑。”华重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一口,我一勺,华宝暄早就吃得肚儿圆,他见众人都在说五姑姑的事,无人注意他,便起身要偷溜,被二姑姑一把拽住了后领:“把这老鸭汤喝完了,你没喝多少呢。”   华宝暄哀嚎一声:“六叔救我!”   华重锦皱眉:“二姐,他将饺子和虾仁粥都吃完了,你觉得还能喝完你的汤吗?”   华重莲和华重梅笑逐颜开地伸手:“快点,一贯钱。”   华重棠幽怨地瞥了她们一眼:“好,这顿算你们俩赢了。”说着,她从身上摸出两贯铜钱分别给了华重莲和华重梅。   两人又朝着华重桂伸手:“快点,你的宝暄也没怎么吃。”华重桂无奈也给了两人一人一贯钱。   这敢情还设赌了?华重锦简直不忍直视。   二姐抚摸着华宝暄的头,柔声问:“乖宝暄,告诉二姑,晚膳你想吃什么?”   华宝暄此时饱得听到“吃”、“饭”这些字眼都想吐,哪里晓得自己晚膳想吃什么。   华重锦原本还有些羡慕华宝暄,如今瞧着他捧着肚子可怜兮兮缩在那里,居然一点也不羡慕了,还万分同情他。他心情好,便随手将蝴蝶萱花绣帕取了出来,递给华宝暄:“诺,你要的绣帕,再丢了可别找六叔了。”   “呦,这是双面绣。”华重莲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把将绣帕抢了过来。华重棠和华重桂也凑过去看。   华重梅不屑地哼了声:“双面绣有什么了不得,我也会绣。”她将身上的披帛取下来,展开给她们看,“瞧瞧,让你们开开眼。”   华重梅是四个姑娘中手最巧的,自小也喜欢作画刺绣,只是她不喜绣那些花啊草的,最喜欢绣动物。她的披帛绣底布料用的是软烟罗,质地轻柔飘逸,姑娘家绣几朵花披在肩上,最是飘逸如仙。可是她绣的却是一只花猫,还是一只怒气冲冲的猫,双耳竖立,瞪圆了眼睛,看上去极其凶猛。   虽说这只猫也绣得极好,活灵活现,但三位姐姐都觉得没眼看。一个姑娘家披着这只猫在身上,是个什么意思?   三姐的嘴最是毒,将她的披帛翻过来看了看:“确实是双面绣,但你这猫,是三个月逮不到老鼠了吧,还是被别的猫抢了伴儿,瞧这怒气冲冲的样子,和你的脸有得一比。”   华重梅一把夺回披帛:“你是嫉妒我。”   “我看是你该嫉妒了吧!你过来看。”华重桂招招手,一贯的温柔语气,“你那猫虽说是双面绣,但两面是一样的,你瞧这个绣帕。这两面颜色不同,图案也不同。”   华重梅凑过去看了两眼,顿时被吸引住了,她神情专注地瞧了半晌,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轻颦,最后摇了摇头:“这样的我还真绣不出,咱们府里的绣娘哪个有这么好的手艺?”她猛然抬头,问华重锦,“快说,是谁?”   华重锦摇摇头:“不是咱们府里的绣娘。”   “我就说呢,没听说她们有这样的手艺,那这是谁绣的?”华重莲问。   “问这个做什么?”   “呦,老六,不过问你是谁绣的,你倒拿起乔来了,说吧,你是不是有女人了?莫不是你的心上人绣的?”华重梅一向口快,她声音清澈,一气说完,几个姐姐都朝他瞪大了眼睛。   华重锦眼光也是高,以华家的家世和他的品貌,离州多少女子想嫁他,可他就没正眼瞧过哪个女子。三年前正是适婚之龄,他却跑去西疆了。如此一蹉跎,今年也二十有四了。他回来后,恰逢宝暄出事,老夫人也顾不上他的事。如今,宝暄好了,老夫人近日正托了媒婆四处打探呢。四个姐姐也在操心他的事,听闻他可能有了女人,顿时四个人八只眼都盯着他瞧,好似他脸上写着心上人的名讳。   “说吧!是谁家姑娘?别藏着掖着了,你要真喜欢,让娘赶紧去提亲,你也老大不小了,和你一样大的人家的娃都满屋跑了。”四姐华重桂一向话少,此时居然也说起来不停。   姐姐们目光交织的网笼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如被网住的飞虫般活不到明日了,感觉今日不说出一个女子的名讳姐姐们就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弟。华家六位兄妹,是男女一块儿排的。   二姐华重棠,三姐华重莲,四姐华重桂,五姐华重梅。   四个姐姐合起来就是一幅《四季图》,哈哈。   话说四个姐姐你们最喜欢哪个? 第13章 狮子狗绣伞   谢宝暄的声音解救了他:“六叔,这绣帕是不是谢姑娘绣的?可是我喜欢她啊,怎么会是六叔喜欢的女子?”   华重锦郑重地点点头:“四位姑奶奶,宝暄说得没错,我压根不认识绣这帕子的女子。我还有事,你们继续。”说完,他很不厚道地脚底抹油溜了。   谢家四位姑娘转身,如狼似虎地围住了华宝暄。   ******   锦绣坊。   以禅将平日里描的绣样取出来几幅,让周菱挑了一个先学起来。   要说周菱的确是学刺绣的好苗子,她在听以禅讲述时分外认真,毕竟有刺绣的底子在,懂得也很快。以禅教了她一种新的针法,叫结籽绣,是用丝线挽成小扣,结成小颗粒。以这种针法绣出来的花*蕊真实而饱满。   其实这种绣法很显功底,倘若用力不均匀,绣出来的籽粒大小不一,绣面便会显得杂乱,所以要多习练。周菱是个聪慧的,也不用她一直教,只自个儿拿着花绷子绣起来。   既然要接刺绣的活计,这铺子里就要重新布置一番。   以禅支使着紫线、红绒、张兀将从府中带来的绣花门帘挂上,椅子套上绣花椅搭,桌案也铺上绣花桌围。   她又看了看积压的布料,决定先做些衣衫摆在店里售卖。棉、麻和罗布稍厚,便做成外罩的连帽斗篷,春秋天很能穿一段时日。薄的绸缎和绢纱做成披帛。因为斗篷和披帛不挑身材,她决定先从这两样下手。裁剪上不用再找旁人,紫线便是裁剪上的好手。   如此忙了半日,过了晌午,周菱便带着绣样回村去了。她练了半日,绣得越发好,最后一朵花的蕊比第一朵要均匀多了。   以禅强撑了这许久,有些头疼,待周菱走了,她便也回了府。主仆三人什么也不做,都自去补觉。   醒来时已是晚霞漫天的黄昏时分,老夫人那边的大丫鬟翡翠过来传话,说是老夫人让以禅到她的松香院去用晚膳。   以禅梳洗好了,看自己面色比早上好多了,但还是怕祖母担心,便上了妆,面上透出淡淡红晕,看上去没了疲态。   一时到了松香院,就见已经摆好了饭,老夫人坐在正座上,谢夫人在她身侧落座,看到以禅进来,翡翠琉璃便命小丫头添箸子。   “用饭吧!”老夫人脸色微沉,话也不多。   以禅看了母亲一眼,见她朝着她使眼色,她便晓得祖母生气了,难道自个儿惹祖母不快了。她起身接过翡翠手中的箸子:“一整日没见祖母,怪想的,今日就让我给祖母侍菜吧。”   她专捡老夫人爱吃的菜肴夹在她面前的碟子里,还尽心尽责地介绍菜肴的好处来,时不时还说两句俏皮话。她的声音娇美中带一丝甜糯,听上去分外黏人。一顿饭没用完,老夫人已经被她逗得笑了两回。   饭罢用香露漱了口,老夫人坐在卧榻命琉璃拿了张请帖给她。以禅翻开看了看,是君兰舟送的,他的新戏明日开演,邀她带家人去看戏。以禅觉得,祖母多半是因为这个生气了。君兰舟虽是名角,但在人们眼中他却依然是被人瞧不起的戏子。   她也不知该如何给祖母解释:“是我给君公子绣了戏服,他才邀我去看戏的。其实,君公子是个很不错的人,温和谦逊,有礼有度,比我认识的许多世家公子要好得多。”   老夫人吃了口茶:“既如此,我便放心了。罢了,我也不唠叨你了,你若要开绣坊,难免与不同身份的人见面,但你切记自己是女儿家,要亲而不亵,近而不狎。明日你去看戏,带着你嫂子和焕儿吧。”   以禅点点头:“多谢祖母提点。”   琉璃送她到松香院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小姐,老夫人今日不全是因为请帖的事心烦。今儿午后西府里的三姑娘来了,好像是听到了你在外刺绣的事,过来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琉璃这么一说,以禅就明白了。   西府是谢家二房,是庶出,但谢二老爷是个惯会钻营的,官职做的不大,认识的人倒不少。谢家出事后,他嘴上说得好听,却并不出力。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许生怕得罪了华家,这些日子找借口都不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三姑娘谢以荣今日过来,是不晓得祖母知道以禅开绣坊的事,特意来告她的状,怪不得祖母心里不痛快。   “我晓得了。”以禅嘱咐琉璃,“多劝着点祖母,莫让她再生气。”   回到听雪院,红绒听说明日要去看戏,喜滋滋说道:“姑娘自认识了君公子,听戏不用抢戏票了。我可听说了,君公子这出新戏的票可不好买,我们姑娘这还是第一场。”   紫线斜睨她一眼:“瞧把你高兴的,君兰舟又没有请你去看戏。”红绒笑嘻嘻地说:“可是姑娘会带我去的。”   紫线问以禅:“姑娘明日要去看戏吗?”   以禅实不想去凑那热闹,她如今哪有心情去看戏,但君兰舟一片好心,她也不好驳他的面子。   “明日我与嫂子一道去,她也多日不曾出门了。”   ******   第二日是个阴雨天,午后,待焕儿歇了午觉醒来,以禅便携着嫂嫂焕儿和丫鬟们乘坐马车到了凌云阁。   这日凌云阁门前非常热闹,停满了马车和轿子,也有步行而来的,都打着伞。那些卖吃食的小贩却不撑伞,沐着细雨在戏园外面奔走叫卖,冰糖葫芦、麻糖、海棠糕。这次焕儿听到麻糖,再也不吵着要了。   因雨并不大,下了马车到戏园大门也就几步路,以禅便没使伞,只将焕儿的小伞撑开,让珊瑚抱了他下马车。   这小伞是绣伞,以禅专门给侄儿做的。伞面是赭色细绢,绣着一只狮子狗,通体绒绒的白毛,乌溜溜的黑眼珠,看上去温顺可爱。小狗的眼睛追着一只在它头顶翩飞的蝴蝶儿,眼神好奇,那蝶儿是彩色的,斑斓艳丽。   焕儿很喜欢这把伞,晴天时还要撑着出去,别说今日是雨天了。   守门的小厮看了以禅手中的请帖,晓得她是君兰舟的贵客,便唤了人引着她们上了二楼包厢。以禅挨着嫂子落座,紫线、红绒和珊瑚也在后面椅子上坐下。从包厢向下看去,可以看到楼下座位上人挨人已经满座。焕儿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瞪着乌溜溜的大眼探头看下面的人。   戏还没开始,戏园子里一片喧闹声。   嫂子低声问她:“这出新戏是讲什么的?”   以禅也不甚了解,只听君兰舟说过,演得是荷花仙子相助贫寒学子求取功名的事。   几人闲聊了会儿,只听得“锵”一声,戏园内嘈杂声退去,好戏开场了。   最先出来的是贫寒学子张生,赴京赶考路上夜宿寺庙。这庙里有一荷塘,夏日里荷花盛开,极其娇美。学子见有人要采摘那开得最艳的荷花,便上前阻止,被毒打了一顿。到了夜里,荷花便化作美貌女子,前去探望他。   此时,君兰舟扮演的荷花仙子便登场了。   君兰舟扮的荷花仙子说是仙子其实也是精怪,性子很是活泼,这身戏服衬得他娇俏中有一丝高贵冷艳,当真美极。   红绒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指着戏服对珊瑚说:“你瞧,这戏服便是咱们姑娘绣的,美不美?”珊瑚连连称赞,白苹也说:“这戏服真是漂亮。”就连焕儿都奶声奶气地夸她:“姑姑绣得好看,最喜欢小狗狗。”他说的是伞上的狮子狗。   二楼包厢之间是由屏障隔开的,隔音不太好,以禅忽听隔壁包厢内有人说:“怪不得你这么喜欢听君兰舟的戏,原来他扮起女子来这么美艳啊!”   “我哪里喜欢他了,我只是喜欢听他唱戏,他再美艳也是男子。”一个男子说道。   “哈哈哈,这我就放心了,姑还担心你喜欢他呢,就说我侄儿怎么也不会是断袖。”那女子高声说道。   以禅心说:这女子居然是男子的姑,一个姑姑怎么对侄儿说这样的话。她心中正腹议着,就听那男子气哼哼说道:“五姑,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喜欢的是谢姑娘。”   “不行!”男子话音未落,便被四道高低不同粗细不一语气却同样坚定的声音同时驳斥。   就听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声说:“就算你是断袖,就算你去喜欢君兰舟,也不能喜欢谢家那位。”   “二姐说的是,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离州的好姑娘多的是,凭我们的家世还不是任你挑,为什么偏去喜欢她?”   男子显然被逼急了,喊道:“为什么我不能喜欢谢小姐,你们又没见过她,怎么晓得她不好?”   他问完这句,隔壁一片寂静,无人理他。   以禅和嫂子白苹面面相觑,毫无意外地看到嫂子脸色发白,眸中满是惊骇之色。而以禅的脸色早已惨白如雪,华宝暄的声音,她这辈子恐怕是忘不掉了。   她还记的,那日他强搂着将她按在树干上,嘴里说的便是:“谢姑娘,我好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大家收藏,留言继续发红包,么么大家。 第14章 云纹袖   以禅的兄长谢远山与华宝暄同为岐山书院的学子。虽然焕儿已经三岁,但谢远山成亲较早,因此岁数并不大,或许是有家有子的原因,谢远山为人比较稳重,实是看不下华宝暄那样的纨绔公子哥儿。华宝暄也同样看不下谢远山,什么人哪,就以为当了爹,说话就老气横秋的,师长们也喜欢他。因此可以想象,两人关系并不和睦。   学子们日日吃住在一处,时日久了难免拉帮结派,华宝暄手下一帮狗腿学子,有时会作弄谢远山。谢远山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不怎么搭理他们。在书院外面遇见了,还会客客气气寒暄。   以禅便是在随着谢远山外出游玩时,偶遇过华宝暄两次。当时,见他锦绣华服,长身玉立,是个俊秀不凡的少年郎,只是,一双桃花眼有些不老实,和兄长说话时,总是偷偷瞄她。   出事那日她去郑家贺郑鱼芳辰,郑鱼与其弟郑欢是龙凤胎,因此那日也是郑欢的生辰,谢远山也去了郑家。   姑娘们聚在后园子的花亭内,烹茶赏花,饮酒作诗好不快活。   郑府后园有个荷花池塘,花开正好,也不知是谁最先提议的,说是要数清荷塘里有多少朵荷花。又有人说谁最先数清,有彩头。   姑娘们当日都饮了几口桂花酿,多多少少带着几分醉意,闻言一窝蜂绕着荷塘寻荷花。以禅瞧见重重叠叠荷叶下,有一朵开得正艳的红荷,它躲在荷叶下,好似冷艳的美人避世而居。她端详着荷花的样子,想着回府把它画下来,一时便落到了众人后面。   忽听前面尖叫声连连,有人喊不好了,张小姐落水了。也有喊救命的,想是有人掉到了荷花池里。红绒会水性,以禅忙催着她过去救人。她原本也要跟过去瞧瞧,刚起身便被人拦腰抱住了。   以禅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口便要喊,可惜还没有发出声,那人又捂住了她的嘴,将她连抱带拽带到了荷塘旁边的树丛后。   暮色降临好似是一瞬间的事,脚底下杂草丛生,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阴森幽冷之感。虽说荷塘那边喧闹沸天,这边却寂静得可怕。   以禅何曾遇到过这种事,心想此人莫不是要杀了她?她又惊又怕,吓得手脚发软,浑身颤抖。   那人却松开手,一把将她抵在树干上,此时她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却是华宝暄。   “谢……谢姑娘,你别怕,听……听我说。”华宝暄应当是饮了酒,脸上红红的,说话有些结巴。   以禅见是认识的人,终于冷静了下来,颤声问:“你要做什么?”她脚下悄悄移动,想趁着他不注意时逃掉。华宝暄伸胳膊拦住她,说出的话让她有些懵:“我喜欢你,你哥哥说不要你嫁给我,我就问你……问你愿不愿意。”   “这事我做不了主。”以禅小心翼翼说道,其实她想说不愿意的,但又生怕激怒他。   她说完不见他答话,一抬头就见他双目直勾勾盯着她:“你真好看,他们说只要你跟了我,你爹娘还有你哥哥就会愿意让你嫁给我。”   这是什么混账话?   她还未曾反应过来,他的脸便朝着她压了下来,朝着她脸上脖子上乱亲。   要说以禅自小见过的男子屈指可数,最多和男子说个话,自及笄后,连兄长谢远山都不曾牵过她的手,最多摸摸她的头。如今却被一个陌生男子搂着亲,心中自然慌乱。她挣扎着喊救命,可惜荷塘那边太热闹根本无人注意这边。   偏华宝暄这样还觉得不够,手还试图伸到她的衣襟里。   就在此时,谢远山赶了过来。   方才在席上,华宝暄曾说要到谢府去提亲,被谢远山直接拒了。他看不上华宝暄,怎会让他做妹妹的夫婿。两人闹了几句不愉快,后来华宝暄便离席而去了。   谢远山看天色不早了,便准备到后园寻妹妹回去,岂料,居然看到了华宝暄轻薄妹妹。他扫了一圈周围,刚好看到地面上有一根棍子,二话不说,抡起来就打在了华宝暄的头上。其实,用的力不大,但也许是他盛怒之下没有分寸,华宝暄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便昏倒在地。   以禅以为,醒来后的华宝暄即使不记恨谢家不记恨她,至少会远远躲开她。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样。这位谢家小公子不仅不打算记恨她,似乎也不打算疏远她,看样子还盘算着更加亲近她。   莫不是傻?还想再挨一棒子吗?   等等,不会真的把人打傻了吧!   以禅心神不定,再也无心听戏。除了嫂子和她,其他人离屏障较远,又看戏入了迷,都没注意到隔壁的说话声。嫂子白苹在她耳畔轻语:“隔壁是不是华家那位?要不,我们现在就回府吧,免得遇到他们。”   以禅摇摇头。   戏还没散,她怎能煞风景地要她们回去。既然事先知道他们在隔壁,总有办法能避开,倘若避不开,有些话便说清楚,也没什么大不了。   “看完戏待他们走了我们再走。”戏台上到底唱了什么,以禅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支着耳朵,想再听听那边说什么,但华宝暄的四位姑姑极有默契地住了口,再不理华宝暄,只顾着谈论君兰舟的戏。   君兰舟这出新戏确实精彩,赢得了满堂彩。   一时间戏散了场,以禅听到隔壁包厢人都走光了,又待了会儿,她们才一道出去。戏园子外人流都已经散了,倒是不再拥挤。   方才还是微雨绵绵,这会儿雨已停,殷红妍丽的夕阳自西天洒下余晖,照得戏园外湿漉漉的地面一片红彤彤。   等马车的工夫,又有一行人从里面说说笑笑走了出来,华宝暄也在其中。原以为他早已走了,不知为何会落到后面。   红绒眼尖,将手中的狮子狗绣伞撑开,恰好挡住了以禅的脸。几个女子拥着华宝暄从她们身边走过,忽听一个女子“咦”了声,问红绒:“这位姑娘,我能看看你这把绣伞吗?这狮子狗是用什么针法绣的啊?”   女子身着胭脂色织锦裙,眉目如画,朝着红绒淡淡一笑,清雅而灵秀。只是,紧随在她身旁的人却是华宝暄。   “哦。”红绒心思疾转,“这把伞是我家小公子的,他最是喜爱,从不喜生人触摸,怕是不能给你瞧了。”   “你家小公子?”女子转向被珊瑚抱着的焕儿,“是这位小公子吗?”她朝着焕儿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把木剑晃了晃,“这是我方才从戏园后台那儿要的,看上去是不是很好玩?”   木剑的剑鞘上雕刻着一只威武的猛虎,眼睛处镶嵌着黑曜石,剑鞘处垂挂着一个大红色络子。焕儿一看到木剑双眼顿时亮了:“剑,好玩的剑。”   女子将木剑送到焕儿面前:“送给你玩,让我瞧瞧你的伞好不好?”   焕儿使劲点点头,小手一伸便要去拿木剑。白苹一看到女子身旁的华宝暄,便猜到这女子应是他的姑姑。她拦住焕儿,示意珊瑚将焕儿抱远了,淡淡说道:“姑娘,我们不能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女子笑吟吟说道:“这只是小孩子的玩物,哪里贵重了。”   华宝暄忽然指着焕儿,皱眉:“你……你这个小娃不是谢姑娘那日抱着的小娃娃吗?你是谢远山的孩子吧,谢姑娘的侄儿?”华宝暄回头对蓝衫女子说,“五姑,这是我说的谢姑娘的侄儿,那,谢姑娘是不是在这里?”   华宝暄伸长脖子左顾右盼,不见以禅,失望地问焕儿:“小娃,你姑姑在哪里?”   焕儿此时的心神都在木剑上,顾不上应他。华重梅却怒了,柳眉一扬:“你连自个儿的姑姑都忘记了,居然总惦记着别人的姑姑,一个小娃娃你都认的,你说你是不是故意不记得姑姑的。”   “五姑,我这不是记得你吗,我想找谢姑娘,你别拦着我。”华宝暄忽然看到举着狮子狗绣伞的女子也很眼熟,“唉,你不是谢姑娘的丫鬟吗?谢姑娘,谢姑娘……”华宝暄总算看清了红绒旁边的女子是以禅。   早在他们说话时,以禅便与红绒从凌云阁的大门口悄然挪开了。此时听到华宝暄喊她,更是加快了脚步。方才她已经从话里听出来了,华宝暄不记得他姑姑了,这意思是他可能忘记了一些事。   那么,他对她的态度便说通了,他应该是忘记了那日在郑府的事。   对这样的华宝暄,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记得了,她只怕什么也说不清楚了,还是避开的好。   谢府的马车还没有过来接她们,几人沿街快步向前走。   华宝暄在后面追:“谢姑娘,我有话和你说!”   一辆青呢华盖的马车沿街驶来,在以禅面前忽然停住,青绸的车帘一掀,伸出一段宝蓝色衣袖,袖口处以白色丝线绣着飘逸的云纹。   “谢姑娘,上马车吧,我家公子送你们回去。”以禅认出坐在车辕上的人是那位六爷的侍从。   “这人你认的吗?可靠吗?”白苹凝眉问。   以禅点点头。   “那你便与红绒先回去,稍后府里马车来了,我们再走。”   以禅嘱咐紫线和珊瑚照顾好嫂子,便与红绒一道上了马车。   华重梅终于拦住了华宝暄,目送驶远的马车:“咦?我怎么觉得那辆马车好眼熟?” 第15章 丁香裙裾   以禅觉得贸然上别人的马车有些冲动,她对那个六爷并不了解,方才对嫂子说他很可靠是为让嫂子宽心。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万一他对她居心不良如何是好?   到了马车上她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车厢很宽敞,两排车座间有一个小几,上面摆着一盏青釉卧狮明灯。身着宝蓝色锦袍的青年坐在马车内,正手握书卷在灯下翻阅,听到她进来,抬眼轻瞥,朝她略一点头,便垂下头继续看书,显然对她并无丝毫兴趣。   以禅的藕色裙摆不小心擦过他握书的手,她忙欠身致歉,小心翼翼在他对面落座。   “叨扰六爷了。”以禅微微欠身。   华重锦伸指翻页,轻轻“嗯”了声。   随后车厢内便陷入寂静中,就连一向话多的红绒不知为何都没说话。对面的人,看上去岁数不算太大,目光中却有一种掌控千军万马的气势,尤其他不说话时,让人有些战战兢兢。   以禅掀开车帘,马车离凌云阁越来越远,华宝暄也被他的姑姑们拦住了。她放下车帘,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在轻微战栗,原以为可以平心静气地面对华宝暄了,但内心深处那种惧怕还是通过她不经意间的动作暴露了。   “你方才在害怕?”不知何时,对面之人的目光已经从手中的书移到了她身上。   以禅愣了下,微微点了点头。   “倘若我没看错,方才有人在追你,莫非是那个人很可怕?”他仿若不经意般问道。   以禅思量片刻,简单说道:“六爷应当听说过我坐牢的事吧,便是因为他。”   华重锦轻轻合上书,眯眼问:“哦,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我听说他被你打得昏迷了几个月,若非请了名医诊治,恐怕活不了。这件事,到底谁的错?我看着他也不像坏人。”   以禅从牢中出来后,很少与人谈论华宝暄,母亲和祖母也极少在她面前提起,就是怕触到她的痛处。除了兄长谢远山,眼前的男子是第一个问起她那件事的人。   自相识以来,从他的行事,以禅不认为他是一个八卦之人。   那么他问起此事,是因为她?   他定定凝视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幽深如潭的凤目,在灯光映照下潋滟生波,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本锐利的目光此时柔和多了。   以禅忽然想起那日她靠在他手臂上酣眠之事,脸颊忽然烫了起来。那日醒来她只觉惊吓,今日再见他方觉有些尴尬。   华重锦半晌不见她答话,却见女子细致白皙的脸庞不知何时红了,好似春日枝头上最艳丽的那一抹绯红。或许是他离她太近,少女身上清冷幽雅的淡香忽然沁入鼻端。   原本宽敞的车厢,忽然觉得逼仄起来。他不自觉向后挪了挪,不敢再靠近她。   “他确实不是坏人,只是,好人有时也会犯错。”以禅轻轻说道。   “这么说,是他有错在先。”华重锦挑眉,神色凝重,没有再问下去。   这让以禅心中舒了一口气,任谁也不愿将自己的痛苦说了又说,他的不问在她看来也是贴心。   车厢内再次陷入寂静,只闻车轮辚辚。   华重锦重新握着书卷看起来,可不知为何,心中烦乱,竟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目光不时飘到女子裙摆上,藕色绣底上,几朵茶白的丁香含苞待放。随着马车晃动,裙裾轻曳,花朵如在风中摇曳。   马车很快到了谢府,以禅含笑起身,朝他告别后便下了马车。   她目送马车远去,回首见红绒朝着她眨眨眼说:“小姐,这位六爷莫不是喜欢小姐,上次在锦绣坊胳膊都被你枕麻了都不动,这次又特意送我们回来。”   “休要胡说!”以禅轻斥。   她看得出人家对她无意,而她,也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她嘱咐红绒:“锦绣坊之事和今日之事再不许提起。”   红绒委屈地闭上了嘴,两人在门房候了片刻,嫂子白苹乘坐的马车也回来了,几人一道回了府。   ******   华重锦并未回府,而是去了月满楼。   这是离州颇有名气的一家妓馆,虽说门面不大,但这里的菜肴做得别致,妓子多是清倌,于琴棋歌舞方面皆有一技精通,因此,他与朋友们多在此处小聚。   花坞是这里最贵的一间雅室,他进去时,何玉寒、雷洛早已候他多时。   两人正坐在案前听白药抚琴,见他进来,雷洛嚷道:“我们的华都督来迟了,稍后定要罚酒三杯。”他身着华贵的锦袍,面容白净,浓眉俊目,体态略丰,说话有些粗声粗气。   室内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踏上去静寂无声。靠窗处摆着一盆花木,是暖棚栽种的芍药,花朵儿温柔绽放,满室郁香。   白药坐在琴案前,见华重锦进来,眉眼含笑遥遥朝他施礼。   何玉寒朝华重锦身后张望,皱眉问:“重锦,怎么不见兰舟?”   华重锦在案前坐下,招手让侍酒的小厮进来,吩咐他可以上菜了。   “我到凌云阁接他时出了点岔子,便没去,下回再邀他吧。”   何玉寒点点头:“也罢,他今日有戏,恐怕也累了,让他歇息吧。”又对抚琴的白药说,“换一曲六爷爱听的《六幺》。”   白药丽目流转,轻轻一笑:“六爷一去西疆三年,不知还喜欢《六幺》吗?是不是有了其他喜欢的曲子呢?”   “白药,你这话里有话啊!放心,重锦便是换了口味不喜《六幺》,也还是喜欢你的。”雷洛调侃道。   说话间,月满楼的仆从们端着酒菜鱼贯而入,美味佳肴陆续摆了满满一桌案。一名仆从将酒坛的封泥打开,瞬间酒香满溢。   “醉乡酿!”雷洛咧嘴笑道,“曲子听哪一首都随意,但酒还是醉乡酿最好,够劲。”他斟了满满一杯,递给华重锦,“罚你的酒。”   仆从们摆好了菜肴,便陆续退了出去。   华重锦接过酒盏在手中晃着,慢悠悠说道:“说起曲子,我在西疆倒真听过一首,我记得曲名是《十面埋伏》,不知白药姑娘可会弹?”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点慢热,但我保证,后面很好看的。   感谢收藏的小天使们,留言都有红包哦。 第16章 桃夭绣花鞋   白药轻轻一笑:“自然会弹,六爷确定要听这首曲子?”   她玉指在琴弦上一搭,轻拢慢捻,泠泠乐音便从指下流淌而出,犹若金戈铁马,战场厮杀,充满了凛然和悲怆。   这首曲子显然不适合在妓院这样的温柔乡弹奏。   雷洛原本满腔旖旎,被琴音全吓没了,侧头见华重锦和何玉寒依然神色自若地饮酒,他放下酒盏嚷道:“重锦,这就是《十面埋伏》?白药,快别弹了,换首好听的。”   何玉寒举杯朝华重锦一笑:“怎么心事重重的,衙门里事情多吗?”他模样不算俊美,但目光温润,看上去极为亲切。   华重锦饮了口酒,皱眉说:“衙门里倒没什么,还是宝暄的事,我一去三年,这孩子似乎变了。”   “人总会变的,再说三年也不短,足以让宝暄变成大人,你当叔叔的不能总拘着他,不能总把他当孩子。”   “何公子说的是。”白药一曲而终,提着酒壶过来为华重锦斟满了酒,盈盈浅笑,“宝公子确实是大人了,他与朋友们一道来过这儿几次,与楼里几位姑娘都熟识呢。”   “他来做什么?”华重锦眉头皱了起来,仿若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白药瞥他一眼,娇嗔地说:“六爷放心,宝公子与你一样,也就是饮酒听曲子,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倒是他的朋友中,有的在楼里有相好的。”   雷洛夹了块豚肉放入口中,笑道:“莫非你担心他长歪了?放心,宝暄本性纯善,学不坏的,这几年你不在,他也就是顽劣了些,比不得你这个叔叔,看着正儿八经,其实心肠最硬了。”   华重锦:“……”   “雷洛,我记得你说过宝暄出事那日,你也在郑府?”华重锦摇晃着手中的酒盏问道。   雷洛点头:“我本不想去,但父亲与郑伯父交情不错,我便过去吃了几杯酒就走了,你也晓得,郑欢那些酒友都比我们小,与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席间你可有留意谢远山?”   雷洛抚着下颌想了想:“没怎么留意,谢远山话不多,似乎与他们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华重锦曾派人到岐山书院查过,知道华宝暄和谢远山关系不睦。   “他们没有吵架吗?”   雷洛摇摇头:“那日宝暄对谢远山的态度很好,我记得……他们还互敬了几杯酒,还说什么提亲。”   华重锦眉头一动:“提亲?”   “似乎是吧,我那日喝多了点,不太记的了。哦,对了……”雷洛忽然兴奋地说道,“说起提亲,你可晓得,你家里要与你说亲呢。”   “这事你怎么比我还清楚?”华重锦脸色微凝,淡淡问道。   雷洛得意地说:“还不是你五姐,那日特意到府中与我家那口子说,过两日要在府里开花宴,让我家那口子带她娘家妹子过去。你说说,这不是要给你相看媳妇吗?要说我那位妻妹,模样可真漂亮。”   何玉寒慢悠悠问:“比弟妹还漂亮?”   雷洛自恋地摸着自己的胖脸,说:“你看看我这张脸,就晓得我媳妇多漂亮,我妻妹哪能与我媳妇比,不过,配重锦这张臭脸正好。”   何玉寒摇着头忍不住笑了。   雷洛:“哦,对了,妙染呢?我记得她歌唱得好,叫她过来唱一曲。”   自从华重锦去了西疆,雷洛又成了亲,他们很少来月满楼聚了,这还是几年来的头一遭。妙染是月满楼里歌喉最清甜的姑娘,模样也生得甜美,雷洛最是喜欢听她唱歌。   白药斟酒的手一顿,叹息道:“只怕是不行,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怎么,被谁赎出去了?”能从烟花之地出去的妓子,多半是被人赎身了。   白药眼神微黯:“倒不是,就是前些日子,两位客人因为她大打出手,其中一位客人的娘子是个泼辣的,非说客人赏给妙染的玉佩是妙染偷的,说那玉佩价值连城,那个客人也是个妻奴,由着妙染被诬陷,差役就把妙染抓到牢里了。”   “还有这等事?那妙染如今人呢,还在牢里关着吗?”雷洛问。   “关了一个多月,她将这几年攒的银两托给妈妈打点,才放了出来。不过……妈妈说她既入过牢,便不能在月满楼待下去了,便将卖身契给她了。”   雷洛诧异地挑眉:“哦,你们不是都晓得她是冤屈的吗?怎么还不让她在楼里待了?”   白药凄然一笑:“女子一旦入了牢房,再出来岂有干净之身,满月楼多是清倌,妙染自然不能再待,便是到其他妓馆卖身,恩客多半也会嫌弃的。原以为我们风尘女子是最低贱的,可从牢里走一遭出来方知,我们也不算最低贱。妙染赎了身,也有人觉得她因祸得福,可我觉的,她这般出去,怕是以后日子也不会好过。”   雷洛睁圆了眼睛,一脸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是那些看守的狱卒,哎呦,他们这么大胆吗?”   白药蹙眉继续说道:“尤其是死囚,过不了几日就没命了,谁还当她们是人,还不是任人欺凌。”   雷洛忍不住转头看何玉寒和华重锦:“这种事,你们听说过吗?”   何玉寒皱眉:“我晓得牢里有些龌龊之事,倒没料到会这样。”   华重锦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颇为震动。   灯光透过布满缠枝花纹的灯罩流泻而出,映在他宝蓝色的衣衫上,那些枝枝蔓蔓的阴影纠葛着,如同此刻他内心深处那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他忽然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   这日又到了周菱学刺绣的日子,以禅一早便与红绒和紫线去了锦绣坊。   刘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店小二张兀正在打扫,瞧见她们忙迎上来,朝外张望了一眼说道:“小姐,今早有一个奇怪的人总在我们锦绣坊门前转悠,我招呼她进店她却摇头,也不知要作甚。”   “在哪里?”红绒好奇地问他。   “那里。”张兀指着店门斜对面说,“就那个女子。”   红绒站在张兀身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那边墙角处站着一个女子。张兀说她怪异,是因为她头上蒙着一块披帛,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身上衣衫料子不错,只是有些脏污了,似乎是多日不曾洗过了。   以禅听刘掌柜报完了昨日的账目,便上楼去了。紫线将绣好花的布料已裁剪好,吩咐做针线的开始做成衣。   正忙得不可开交,红绒上来禀告说有个人说自己会刺绣,想见她一面。红绒得了以禅许可后,便下楼将那人领了上来。   以禅正在描今日要教给周菱的绣样,眼眸低扫处,先看到了一双绣花鞋。黑色的绣底,绣了几朵绯红色桃花,以缠枝叶蔓连,纹样新颖,绣工雅丽。鞋筒略高,原是冬日里穿的。   这双鞋以禅曾经见过的,只是那时这双鞋不似如今这么旧,鞋面的桃花花*心处曾缀着黄豆粒大的珍珠,如今也不见了。   以禅放下手中的绣样,吩咐其他人都下楼去。   她望着女子问:“你是妙染?”   女子将披帛掀开,露出白皙秀丽的面容,抬头望着以禅,动了动嘴唇,半晌方道:“谢小姐,我……原不想来找你的,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说着,慢慢跪倒在地,“我听说你在接绣活,我会刺绣,你看这双绣花鞋,当初在牢里,你也夸过我绣技好的,我能到你这里讨口饭吃吗?”   以禅是在牢里认识妙染的,她俩住的牢房毗邻,处得久了,两人便熟识了。她晓得妙染是妓院的清倌,被诬陷入的牢。妙染是个可怜人,自小被发卖到离州,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她是个肯学之人,除了天生有副好嗓子,手还巧,喜欢刺绣,可在妓馆没有闲暇绣东西。   妙染比她出去的早,原以为她又回了月满楼,岂料居然流落到这般地步。   妙染哽咽着说道:“黑心的妈妈,说将我的银钱全用做打点了,姐妹们凑了些银钱给我,我在城西租了一个屋住着,原本想自己有这双手能赚些银钱的,可后来听说我是妓院出来的,又曾偷过东西,都不肯用我。手里的银钱花光了,也没脸再去找姐妹们。”   以禅扶她起来,让她坐到椅子上,蹙眉想了会儿。   人在牢里,没什么贵贱,一样儿的都是囚犯。狱卒们就是见钱眼开,谁使得银两多,便会多照应点,虽没怎么欺凌她,但看她的目光无疑是看死人。那会儿谁都觉得华宝暄必死无疑,她的头也是保不住的。   妙染比她大两岁,又与各色人都打过交道,对她颇多照应。倘若在外面,她与妙染这样的人,恐怕连说话都不屑说的。往日里她也曾瞧不起她们,那时方知,但凡有活路,谁甘心去做下贱之人,都是被逼的。   “你来吧。”她终于下定决心,“只是,我店里如今生意也不好,我也是刚刚开始接绣活,日后会做成什么样,还不晓得。只要你肯学,肯吃苦,我想,总会有你一口饭吃。”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又收了一个徒弟,哈哈。   喜欢的小天使们一定要收藏哦,评论继续赠红包,爱你们。 第17章 富贵满堂门帘   妙染是她在月满楼的花名,如今自然不能再用,那岂不等于昭告天下她出自青楼。以禅问她原名是什么,可惜妙染并不记得,只依稀记得姓陆,于是更名为陆妙真。   以禅让她暂时宿在锦绣坊二楼,将刚做好的一套衣衫鞋袜让她换上。海棠色千水裙,茶白襦袄,妙染原本生得甜美,妆扮一番与方才判若两人。   她看到以禅绣的百蝶穿花裙针法巧妙,也想跟着以禅边学刺绣边做绣活。红绒和紫线并不知她出身,见她刺绣功底很扎实,很为以禅能有这样的帮手及徒弟而高兴。   恰巧有人看到锦绣坊挂的绣花门帘好看,在店里订了一副富贵满堂门帘。这是平金打子绣,会用到平金的绣法,恰巧周菱和陆妙真对这种针法都不太了解,以禅便决定先教她们。待两人针法熟练后,以禅便将门帘交给她们两人绣。   陆妙真宿在锦绣坊二楼,守着绷架,她每夜都熬到子时方歇息。因此一副门帘,三人合绣,不过用了几日便完成了。客人拿到门帘后甚是满意,又一气儿订了八个椅搭和两个桌围。每完成一件绣品,以禅便将刺绣的佣金付给陆妙真和周菱。她晓得两人手中银钱紧缺,等不到她按月付银钱。   紫线缝制的绣花斗篷和披帛也卖出去两件,也有自家会裁剪缝衣的,直接将绣好花的布匹整匹买走,店里总算不似往日那般门可罗雀了。   ******   华府后园。   天气日暖,后园的海棠全开了,一树树粉红浅白的花在绿叶掩映下,玲珑娇艳。   华重锦刚入月亮门便听到院内一片哄笑,还伴随着怯怯的“叽叽”声。   就见海棠树下,一院子女人围着华宝暄。   母亲华老夫人坐在藤椅上晒着春光,大嫂王氏站在母亲身畔,四个姐姐围成一圈不知在瞧什么。他再走近两步,只见包围圈中蹲着两个人,华宝暄和四姐华重桂的儿子钱钏。钱钏今年才六岁,正是爱玩的年纪。   华重锦再凑近了些,才瞧清楚他们是在看新出壳的小鸡崽。   也不知她们是从哪里寻来的,四只毛茸茸的小鸡在地上啄来啄去,华宝暄趴在地下拿了根小棍子逗引着小鸡,吹着口哨:“呜~呜~……来,来,来我这儿。”   他想起昨日何玉寒说他这个当叔叔的总拿宝暄当小孩子。如今方知,何止是他,这家里每个人都拿他当孩子,可以想象,这三年他在母亲和大嫂的宠溺下,是个什么性子。   前几日,宝暄刚醒来时,许多事情不记得,让他养个兔子也不算什么,如今他都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居然还让他玩鸡崽。   四姐一回身看到他,笑着夸赞:“老六你来了。宝暄可喜欢鸡崽了。”   华重锦寒着脸嗯了声,他先到母亲和大嫂跟前见了礼,说道:“母亲,我看宝暄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想带他出去历练历练。”   华老夫人皱了皱眉头,惊讶地抬头:“历练?他有什么需要历练的?你看看他身子刚好,可不能出去吹风。”   王氏问:“去哪里?”   华重锦平静地说道:“去平川军营。”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院子女人顿时炸了。   “老六,你要做什么?他可是病人啊。”   “他才好没几天,怎么能去军营,你要害死他吗?”   “可不能去,我们宝暄哪能跟你手下的兵蛋子比。”   华重锦抬头:“我晓得你们疼宝暄,但他身子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让他去军营先见识见识,不会让他做什么的。”   华重锦掌三州兵马,平日里在平川扎营训兵,平川距离州不远,马车过去也就半日车程。   “那也不行,兵营可不是我们宝暄待的地方。”   华宝暄也望着华重锦:“六叔,你是不是生宝暄的气了?”他手中托着小鸡崽,双眼圆瞪和小黄鸡一样可怜巴巴的。   华老夫人一看心疼了,一拐杖捶地:“不去!”   华重锦气得抚了抚额头:“娘,你当年送我去西疆时,怎么那么痛快!”   “你能和宝暄比吗?你自小练武,皮糙肉厚,可宝暄不是啊,他只会读书。”华老夫人辩解道。   华重锦懒得再理母亲,只是目光平静地望着王氏:“大嫂,宝暄是你的孩子,我只问你的意见。我问过书院的师长了,宝暄几个月没去读书,功课拉下不少,今年入秋再去,这段空闲,正好让他跟着我,练练筋骨,长长见识。你好好思量思量,拿个主意吧。”说完,他也不看一院子的女人,负手离去。   夏扬跟在他身后担忧地问:“宝公子去军营,他能受得住吗?”   华重锦在后园凉亭里驻足,目光徐徐转向他,神色冷峻:“受不住也得受!倘若让他待在家里早晚会废掉。”   “老夫人和大夫人会同意吗?”夏扬问。   “会的。”华重锦晓得母亲和大嫂不是糊涂人,她们只是太溺爱宝暄了,舍不得,不表示她们看不清事实。   果然,片刻后,王氏便一个人过来了。   “就听你的,过几日,便让他去平川吧。”   华重锦点点头:“大嫂,我昨日又去了趟书院,听韩讲师说,宝暄在书院交了些不学无术的友人,平日里只知玩乐。这次的事故,虽说目前没证据,不过却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宝暄心悦谢家姑娘,做出了越轨之事才被打伤了。”   王氏吃了一惊,任谁都不相信自己的乖乖孩子会做出坏事。   “他醒后,还记得他丢了绣帕后绝食吗,他一直说喜欢谢小姐,这话当是真的。”华重锦淡淡扫了大嫂一眼,见她沉吟不语,又道,“他在戏园门口遇到谢小姐,一路追着跑。”   “可是,她既喜欢谢姑娘,怎还会做出那等事?”王氏不解。   华重锦叹了口气,目光飘过眼前的花树,好似看到了那日那个女子惧怕惊恐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身子。他低声说:“那便待宝暄记起来后再问他吧。”   他也不相信宝暄会做出那种事,更不敢想的是,他冤枉了谢家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平金打子绣出自《民间刺绣》一书。 第18章 樱花连帽斗篷   “倘若当真如此,我们太对不住谢家姑娘了。这几年是我太惯着宝暄了,便让他随你到军营去吧,也免得他在家惹祸。”大嫂似下了狠心,原本柔和的双目坚定地望着他。   华重锦知晓大嫂这几年不容易,阖府上下全靠她一人掌管,每日里分不出闲暇教导华宝暄,最难的是,还有母亲这个拦路虎。   “大嫂放心,我已问过大夫,宝暄如今就是因长久卧床有些体弱,头已经没有大碍,我看他日常之事都已记起,有些记不起的需慢慢恢复,心急不得。到了军营,我不会让他过于劳累的。待他身体完全恢复,我想让他重新学武。”当年,华宝暄是随他一道学武的,因为怕苦怕伤总是到华老夫人那里哭诉,最后说什么也不肯学了。   王氏听了便笑:“这倒与我想到一处了,宝暄虽聪颖,但性子却是坐不住的,读书不如让他学武,纵然学不出名堂,也能强身,不至于被人一棍子打倒。虽说起步晚了点,但有你教导,我也放心。日后你自可放手管教他,我不会有二话。”   大嫂表明了态度,华重锦也便放了心:“大嫂既如此说,那我便不客气了。”他朝夏扬微一点头:“你去将宝暄院里的兔子和小鸡都收走,送到四姐住的院子吧。”这些小动物钱钏玩可以,宝暄不行。   夏扬依言而去,王氏欣慰地说:“重锦,我很高兴宝暄有你这样的叔叔。”   院内的喧闹声遥遥传来,华重锦面色微凝,想必是华宝暄不愿意。王氏叹息一声:“你过去吧!老夫人还在那里,夏扬恐怕不好办事。”   华宝暄抱着白兔站在祖母华老夫人的藤椅旁,扬着下巴睥睨着夏扬:“夏扬,你倒是过来抢啊!”   夏扬哪敢在老夫人面前放肆,垂着手不敢动。   钱钏显然高兴极了,正将小鸡崽一只只捉到竹编的笼子里。华宝暄不甘心地提醒:“好弟弟,给我留两只。”钱钏歪着头笑眯眯说:“夏扬说,六舅说的,全给我了。”华宝暄气恨地跺脚,朝着华老夫人撒娇:“祖母,让钏弟给我留两只小鸡崽。”   老夫人忙哄着他:“宝暄啊,那几只小鸡崽你还没养,就给钏儿吧。”华宝暄十分不乐意地叹息:“好吧,那便给他吧,但这兔子可不能给他。”其实,他主要在意兔子,怎么说也养了段时日了。   “不行!”华重锦快步走了进来,他蹲下身摸了摸钱钏的头,朝着他微微一笑,“钏儿,你跟外祖母先走好不好?一会儿六舅让夏扬把兔子给你送过去。”   钱钏乖巧地点头,提着鸡笼跑到华老夫人跟前仰着头说:“外祖母,我们走吧。”   华老夫人瞥了华重锦一眼,哼了声,捶了下拐杖,意思是别太过分了。   钱钏回身朝着华宝暄做了个鬼脸,华宝暄握拳朝他挥了挥,回头见华重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他打心眼里还是惧怕小叔叔的。他求救般朝着祖母喊了声,奈何祖母耳朵聋了般拄着拐杖快步走了,好似生怕走慢了会改变主意。   四个姑母晓得母亲的态度,也见风使舵,心疼地拍了拍华宝暄的肩头,一哄而散。   小院子里瞬间只剩下夏扬和华宝暄院里的几个丫鬟。   华重锦看着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示意他将兔子送过来。   华宝暄不舍地抚摸着兔子,试图装可怜说服六叔:“六叔,我就是每天喂喂它,都是桃枝在照顾它,其实我不怎么和多多玩的,六叔,就让我再养一段时日吧。”   华重锦根本不吃他这套,低头轻嗅手中拈着的海棠花:“我说最后一遍,把它给夏扬。”他仪态悠闲,唇角甚至还漾着一丝笑意,然而华宝暄还是感觉到一股慑人的气势在六叔周身蔓开。   华宝暄望了一眼怀里的白兔,壮着胆子摇头:“六叔,就让我养着它吧。”   华重锦冷哼一声,沉沉的目光落在华宝暄身上。他伸指一弹,手中的海棠花便朝华宝暄飞去,击中了他腕上的麻筋,手一松,白兔便从他手中掉落。华重锦足下一旋,转瞬间人已经到了华宝暄近前,伸手一捞,便将白兔提溜在手中。   他单手提着白兔的耳朵,任凭白兔在他手中挣扎着。   “六叔,你还我多多。”华宝暄猛然扑过去抢,被华重锦侧身闪开。他提着兔子摇了摇,冲着华宝暄淡淡一笑:“来抢吧,你要能从我手中抢走它,我就允许你养它。若不能,便给钱钏。”   “这不是开玩笑吗?我哪里是六叔的对手。”华宝暄嚷道。   华重锦转身走到夏扬跟前,伸手将他挎在腰间的宝剑拔了出来。华宝暄惊恐地张大嘴,大喊道:“六叔,不要!不要杀死多多。”   “谁说要杀它的?”华重锦语气轻松好似春日的熏风。他提着剑一转,将剑柄朝向华宝暄,抛了过去。   华宝暄猝不及防接过宝剑,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做……做什么?”   “你使剑,我空手!”华重锦慢悠悠说道。   华宝暄看着一只手提溜兔子的华重锦,咬了咬唇。六叔只用一只手,而他有剑,或许,他有赢的可能?很快他便知晓自己有多天真了。身手差,有剑只是摆设,根本派不上用场的。   他双手握剑,大喊一声朝前刺去,也不见六叔怎么动作,便轻松避过了,宝剑连他的衣角都没有蹭到。然后,他就觉得手腕一痛已经被六叔单手握住,轻轻一扭,宝剑便掉落在地上。   一招?   两招?   也许六叔根本就没出招。   华宝暄绝望极了,不仅因为没抢到兔子,他儿时随六叔一道跟着师傅学过武的,虽说后来不学了,但总会个一招半式的,以往他还能和六叔过几招,怎么如今竟在他面前溃不成军了。   华重锦伸手一抛,将兔子扔给夏扬:“送到钱钏那里去。”   “别,六叔!”华宝暄忍不住喊道。   “别?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说话不算数?”华重锦挑眉,勾唇一笑,伸手阻止了夏扬,“既如此,送到厨房去,好久没喝兔肉汤了!”   “六叔,我错了!”华宝暄拽住华重锦的衣袖,急急说道,“就给钱钏吧,我再也不养兔子了。”他晓得六叔说得出也做得出,养在钱钏院里,待四姑带钱钏走了,兔子不还是他的。   华重锦挥挥手,夏扬弯腰拾起落在地面的宝剑,抱着兔子走了。   “宝暄,你的问题,不是养兔子的事,你自己好好思量,到底错在哪里了。”华重锦负手凝立在海棠树下,慢慢说道,“你已经二十了,你想过日后要如何活吗?养兔子?玩乐?逛青楼?饮酒?追求姑娘?还……欺凌姑娘?”   “欺……欺凌姑娘?”华宝暄颇委屈地问道,“六叔说的是我吗?”   华重锦叹息一声,换了轻松的口吻问道:“你真的喜欢谢以禅?为何喜欢她?”   华宝暄想了想:“她长得好看,我一看就喜欢。她好像也喜欢我,上次在樱花谷,她还故意将绣帕丢给我了呢。”   华重锦沉默了一瞬,说道:“宝暄,你戏文看多了。”谢以禅并不喜欢你,反而很惧怕你呢。   华宝暄哪里听得进他的话,想起谢以禅,俊目便亮闪闪的。   “宝暄,你连一只兔子都保护不了,将来如何保护你在意的人。”华重锦忽然问道。   华宝暄愣住了。   或许是习惯自小被家人保护了,从未想过,他有一日也要去保护别人。   “大嫂已经答应送你去平川了!”   华重锦拍了拍宝暄的肩膀,负手离去,留下一脸沮丧的华宝暄。   ******   锦绣坊的生意日渐兴隆。   以禅将布匹绣上花做成连帽斗篷后,售出去不少件。   周菱坐在绷架前,小心翼翼将刚绣好的斗篷落了绷。   这是一件樱花斗篷,绣样是周菱画的,她虽没有专门学过画,却凭着天赋学会了画樱花。周家村距樱花谷不远,她自小便喜欢樱花,每年花开时都到樱花谷去观赏。她作画的技法虽不好,但樱花的韵致和形态却画得很好,以禅又将她的画稍作修改,做成了这件斗篷的绣样。   茶白色绣底虽淡雅,搭配娇艳的樱花却娇艳别致。   红绒披上轻轻转圈,朵朵樱花宛若飘洒而下。   “很漂亮啊!”紫线忍不住夸赞。   “周菱学得很快呢。”陆妙真也夸道。   周菱都被大家夸得害羞了。   这件斗篷刚挂出去,便被人买走了,听说要穿了去参加花宴的。据说有户人家过几日要开花宴,邀请了许多闺秀前去。   红绒望着坐在绷架前绣花的以禅,心中颇有些难过。以往,这样的花宴她家小姐都会收到请帖,这次却没有,或许以后,都不会有了。红绒很不解,她家小姐,明明这么好的人,就因为坐过牢,难道就嫁不出去了吗?   陆妙真自然知晓怎么回事,只能轻轻叹息。   以禅倒没事人般,在绣底上飞针走线。   张兀在楼梯拐角处禀道:“小姐,君兰舟过来订绣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雷的小天使189和千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感谢所有收藏和留言的宝宝们。   作者文笔渣,感谢你们还在这里,爱你们。 第19章 花鸟纹戏服   以禅下了楼,一眼便看到君兰舟。   他着一袭月白春衫,正站在楼下端详店内的绣品,看到她出来,含笑问道:“谢小姐,店铺的生意还不错吧?”   以禅微微扬起唇角:“多亏君公子相帮,每日里倒能售出一两件。”   因有人来订绣品时言道君兰舟的戏服便是在锦绣坊所绣。以禅问她如何得知,那人说君兰舟唱戏时特意提起过,以禅方知君兰舟私下在帮她。如此一来,他每日登台,那件戏服简直就是锦绣坊的活招牌。   君兰舟轻笑:“原是你绣的好,我不过是借着唱戏多说了句话而已。”   他环视一圈,见店内摆着好几件女子的绣花斗篷和披帛,惊异地挑眉:“你一人如何绣这么快?”   以禅轻轻一笑:“我教了两个绣娘,她们与我一道绣的。”   君兰舟更加吃惊,原以为以禅只在锦绣坊接绣活,未曾料到她居然还教习别人,还一道绣出成品售卖,这是要认真做生意啊,不禁暗暗佩服。   “你今日来,是要绣戏服吗?”以禅问。   君兰舟命跟随他的仆从将包裹放在柜台上:“这件戏服绣花鸟纹即可。”   “我这里有现成的花鸟纹绣样,你瞧一眼,看有相中的吗,若没有,我再另描绣样。”以禅命红绒上楼将所有花鸟纹绣样取来。   君兰舟接过绣样,细细端详。   店铺里又有人进来,张兀忙迎上去招呼:“这位公子,您是要订绣品还是看布料?”   那人却不接话,只是探头探脑朝君兰舟这边张望。   以禅见那人身着团花绸衣,体态略胖,一双眼眯缝着直直盯着君兰舟。看他的样子,似乎认识君兰舟,莫非是君兰舟的戏迷?   她拽了下君兰舟的衣袖,低声问他:“你可认识此人?”   君兰舟疑惑地转头,那人一看他便哎呦一声,高声喊道:“方才在外面我就看着像你,果然是你啊。兰舟啊,你的新戏扮相真是美艳,想的我夜里都睡不着啊!”   这人嘴里不干不净,手也没闲着,在君兰舟肩头拍了下,又揉了揉,看样子还要摸下去。君兰舟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蹙,向外挪了两步,这才躲过那人的咸猪手。   君兰舟唇角扯开一抹笑意:“孙兄啊,你这是要买绣品?”说着,将绣样递给以禅,朝着她使眼色,示意她上楼。   以禅也瞧出来此人有些不正经,点点头,转身便要上楼。   那人却忽然盯住了她。   “哟,兰舟啊,这位莫不是你的相好?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了相好的怎么不让为兄瞧瞧。”孙崖上前两步拦在了以禅面前。   他抬头瞧清楚以禅的容貌后,双目顿时放光,好似馋嘴的猫儿看到了美食,一脸垂涎三尺的样子。   以禅顿觉浑身恶寒。   她初入牢房时,狱卒中也曾有人看她,便是这样的目光,直直的,毫不掩饰目光中淫邪之意,让她有一种被扒光的羞辱感。   “你是谁?”孙崖喃喃问道。   以禅早垂下头避到一侧。   刘掌柜和张兀忙过来招呼:“孙公子,既然进来了,便瞧瞧这些布料吧。我们铺子里的布料可是别家没有的,上面有绣花。”   孙崖一把推开刘掌柜和张兀,喝道:“起开,没见本公子在与美人儿说话吗?”说着,伸手便去拽以禅的衣袖。   君兰舟忽然伸手抓住了孙崖的手腕,笑微微说道:“孙兄,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我们去吃杯茶如何?”   孙崖回首,君兰舟朝着他眨了眨眼,一双秀目波光潋滟地流转,好似瞬间入了戏。   孙崖痴迷君兰舟已久,每次听完戏都会到后台去骚扰,但君兰舟从未给过他好脸色。这会儿见他主动来拉他的手,如何受得住他这样撩拨,顿时喜笑颜开,可又舍不下以禅。他颇为难地想了想,决定先跟君兰舟走,这美娇娘他日后也不会放过。   以禅见君兰舟与孙崖相携而去,担忧地问:“君公子不会吃亏吧?”   张兀胆战心惊地说:“这……应该不会吧。”   “不会,小姐你忘记君兰舟是刀马旦了,他可是有真功夫的,我看今日倒霉的是那个孙崖。”刘掌柜说道。   “那人是何来历?刘掌柜可认识?”以禅问刘掌柜。   “那是孙家的次子,他仗着族中有人在京城做官,在离州欺男霸女,小姐不用理会这样的人。”其实刘掌柜颇有些担忧,倘若孙崖当真惦记上小姐了,还真是麻烦,谢家如今不比从前。   “小姐,日后出门多带几个仆从,出门还是要小心孙崖这样的恶霸。”   以禅明白刘掌柜的意思,点头上了楼。   ******   这一日,是华府邀各家闺秀赏花的日子。   明里说是花宴,但姑娘们都心知肚明,这是华府要为华重锦和华宝暄相看妻子人选。   华府是离州的世家大户,华重锦的父亲原是镇军将军,镇守西疆多年,后来与长子一道战死沙场。华重锦当时年幼,都说华家的荣华可能就此止步,谁也不曾想到,三年前,华重锦悄然到西疆服役,据说是立了大功,圣上御旨任命都督,掌三州兵马。   华重锦生得俊美不凡,就是性子有些冷,纵如此,他依然是离州姑娘们心目中的佳婿人选。就算不能被华重锦相看上,被华宝暄瞧上也不错,他可是华府孙辈中唯一的子嗣。   因此,花宴这日,凡接到请帖的都到了华府。   春日渐浓,华府的后园开满了花。   海棠、玉兰、紫藤……缱绻绽放,花事隆盛,处处是人间好景色。   但华府最出名的花却不是这些,而是暖棚中的花。 第20章 国色天香裙(上)   华府后花园有一处暖棚,以竹片围成,上方以特制的白色布帛覆盖,日光可以透布而入。内有一眼温泉,使棚内严冬也暖意融融,花木在此种植,冬日亦可开花。   依着时令,距牡丹盛放还有两月,然在暖棚培育的牡丹却已经芬芳吐艳。   世人只知华府暖棚出名,却不知培育花木的是华老夫人。一般老太太都喜礼佛,没事烧个香念个经,整得家中处处香火味,偏华老夫人不信那些,她喜侍弄花木,闲来无事便待在暖棚,能自己动手的活,绝不假手于人。   此时,她身着粗布旧衣,正猫着腰修剪花木。   “娘,你为何还不去换衣服?你不是要亲自给老六和宝暄相看那些姑娘吗?”华重桂手中捧着母亲的拐杖,在一侧问。   华老夫人没说话,小心翼翼将多余的枝丫剪了下来。她一头花白的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未簪任何钗环,看上去就像府中仆妇。   “换什么衣服,今儿我就在这儿侍候我的花儿。一会儿暖棚开门,她们进来赏花时,休要告知她们我的身份。”华老夫人伸指轻抚一株罕见的墨绿牡丹,亲昵地说,“宝贝儿,一会儿给你施肥。”   华重桂皱起眉头:“娘,今日就别施肥了,我们邀人家姑娘们来赏花,你弄一地牛粪像什么话?”   华老夫人呵呵一笑:“怎么了,嫌牛粪臭?没有牛粪这些牡丹能开这么艳,花香能这么浓?”   “罢了,你先过去招待客人吧,无论如何,今日也要为暄儿选一位端庄贤淑的姑娘,不能让他再念叨谢家那丫头了。”华老夫人接过华重桂手中的拐杖说道。   华重桂搀着华老夫人在假山一侧的藤椅上坐下:“有阿梅和二姐三姐在呢,我陪娘一会儿。娘怎么只说宝暄,难道不为老六选吗?”   “得了吧!”华老夫人冷哼道,“你想给重锦说亲,那不是痴心妄想吗?他的性子,倘若他不喜,你便是说破了嘴,他也瞧不上。这么多年,你看他正眼瞧过哪个女子,他的终身大事,我是管不了啊!你们几个也管不了,他的媳妇儿就让他自个儿选吧。”   华重桂笑了:“娘说得对,不过,就老六那眼高于顶的样子,谁家的姑娘能入他的眼啊?”   “总会有的!”华老夫人笑微微说道。   各府的小姐陆续来了,华重梅派仆妇引着她们到园中花亭落座。花亭中早摆好一张大条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糕点干果。   姑娘们都是特意妆扮而来,遥遥望去,花亭内彩衣飘飘,比之园子里的鲜花还要争奇斗艳。   华重梅出嫁前的闺中好友武丽容引着胞妹武丽若向她见礼:“阿梅,这便是丽若。”   “丽若啊,出落得越发俊俏了,我都快认不出了。”华重梅曾在武府见过丽若,那时武丽若年纪尚小,生得娇俏可爱,天生的美人胚子。这次她特意到雷家去给武丽容发请帖,邀她到娘家带妹子来赴花宴。   见到武丽若华重梅还是有些失望的,并非武丽若长歪了,而是没她想象中惊艳。但她身上的樱花连帽斗篷很别致,华重梅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这件斗篷可是你自己绣的?这樱花花瓣针法巧妙,倒让我想起曾经见过的一把绣伞上的针法,这是什么针法?”   武丽若微微一怔,继而抿嘴轻笑:“这是朱雀街一家绣坊的绣娘绣的,我也是看它别致,便忍不住买了下来。”   “那绣坊叫什么名字?”华重梅感兴趣地问,那日在凌云阁门前,没问到狮子狗的绣法,如今再见到同样的绣法,哪还肯错过。   “锦绣坊,听说那里也教刺绣的。”   华重梅一听甚是欢喜:“教刺绣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倒真想向她讨教下这新奇的针法。”   武丽容一笑:“这还不好办,若妹,你让随你去过锦绣坊的仆从去跑一趟,接了绣娘过来,就说我们有人要订绣品。”   武丽若点头应是,自派人去请。   华重棠和华重莲也在花亭待客,瞧见华重梅进来,问她:“你可见老六了?我方才派人到他院里去,杏枝说他一大早便出门了。”   华重梅气恨地磨牙:“这个老六,我千叮咛万嘱咐,他怎么就不听呢,活该他孤独终生。”   ******   华重锦一早便出了府,他没有乘马车,而是骑马到城外奔驰了一圈。   这日天色清朗,日光煦暖,陌上柳绿花红,让人心中顿时舒朗。他晓得四位姐姐开花宴是为他和宝暄的婚姻大事,原该露个面,可他就是不想迁就,且心中莫名烦躁。   他一直奔到西山脚下,沿着蜿蜒的溪流,一直奔到溪涧尽头,方拨马回转。直到近午,他方回到城中,驰马从朱雀街上经过,在锦绣坊门前,他忍不住勒马。   他仰头凝视着锦绣坊二楼的轩窗,明明瞧不见那个人影,他却能想象她坐在绷架前,飞针走线的样子。   他问尾随在身后的夏扬:“可晓得今日府里都请了哪家闺秀?”   夏扬低声禀告:“雷公子的妻妹武丽若,郑府的郑鱼,何府的何玉芙,穆府的穆音,谢府的……谢……”   华重锦猛然转头,凤目对准夏扬,问道:“也请了谢府的姑娘?”   夏扬被他一问有些懵,瞧着他灼亮的眼神,顿时有些结巴:“是,是的,是谢家西府的谢以荣,不是谢二姑娘。”   华重锦哦了声,压下心底的波澜,淡淡笑了笑。   “统共请了十多位姑娘,听说个个姿容出色,公子不去瞧瞧吗?”夏扬小心翼翼问道。   华重锦没言声,面容微冷。他一扬缰绳正要离去,忽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锦绣坊门口停下,片刻后便见谢以禅领着一位衣衫朴素的姑娘及贴身丫鬟一道上了马车。   他微微皱眉,策马跟了过去。 第21章 国色天香裙(下)   在花亭赏罢花,华重梅又引着一众少女来到暖棚。听闻棚内的牡丹已经盛放,少女们心中顿时雀跃,她们早听闻华府暖棚中有许多珍奇花木,倒没想到这个时令牡丹已经开花了。   一入暖棚,浓烈的花香便扑鼻而来,但却夹杂着一股怪异的臭味,少女们纷纷拿帕子捂住口鼻。   棚内的花匠娘子在一侧解释:“今早刚给花儿施了肥,气味不太好。”   多半闺秀从未到农田去过,别说劳作了,听到施肥还一脸懵懂,也有略懂的问道:“听闻施肥可以使花木越发茂盛,但从不知气味如此……”那姑娘绞尽脑汁,方找出一恰当之词,“清奇!”   华重梅忍不住笑了:“因为用的牛粪马尿,气味自然清奇了。”   少女们闻言顿时神色各异,强撑着没有呕出来,但不免影响了赏花的心境。只有武丽若并不避臭味,反而微笑着说道:“若不施肥,花木不会如此繁茂,便是我们盘中菜果,也会施肥。”   何玉芙不服气地哼了声,颇觉武丽若有卖弄之嫌。   要说牡丹不愧为国色,朵朵雍容艳绝,华贵绚丽。最让人惊艳的是一株墨绿牡丹,据说是极难培育的,硕大的花朵香气馥郁,花瓣重叠。   “这是最名贵的翠玉流芳,栽种三年方开花。”花匠娘子指着绿牡丹细细介绍。   “不愧是名贵品种,美得忍不住想挥毫画下来。”何玉芙忍不住赞叹。   “这么说,何小姐擅长丹青了?”武丽若轻笑着问。她身着胭脂色绣花罗衫,秋香色下裾,发髻上双蝶金钗,腕上镂花金镯,耳上明珠辉映,衬得整个人华贵娴雅。   何玉芙斜睨她一眼:“听说武小姐也擅长作画,何时能让我等见识一番。”   华重梅闻言接话道:“你们提到作画,我倒是想起,母亲一直想请人作画,欲将牡丹的绝艳留下来。一会儿我命人备好笔墨纸砚,稍后赏完花,大家在花亭饮茶作画如何?”   少女们表示赞同。   这些出身大户的姑娘,自小修习各色才艺,瑶琴、书法、丹青、刺绣……纵然不太精通,也都习练过。   “若能摘一朵簪到发髻上,定会美艳动人。”谢以荣指着一朵盛开的姚黄说道。   “不可!”一声冷斥将赏花的少女们惊了一跳。   只见一个身着粗布罗衫手拿花剪的老妇从一株盛开的红色牡丹后转了出来:“小姑娘,动辄就摘花可不好,你可晓得,花草皆有灵,它们也会痛的。”   谢以荣瞥了眼她手中亮闪闪的花剪,后退了几步,说道:“我也没说摘啊,只是说簪在发髻上会很漂亮。”   “这也是府里的花匠吗?”武丽若问一侧的花匠娘子。   花匠娘子不敢说话。华重桂忙说:“她精通花木种植,时常到棚内指点府里的花匠。”   武丽若走上前搀住华老夫人:“您老歇息片刻,我来帮您修剪如何?”   “你会修剪?”华老夫人颇惊讶地瞧了一眼武丽若。   武丽若嫣然一笑:“我也喜欢花草,在家中曾随着花匠学过。”她接过华老夫人手中的花剪,将多余的枝叶剪掉。   华老夫人见她动作利落,倒没想到她一个娇小姐肯做这些,默默点了点头。   众人赏完牡丹,自暖棚出来,花亭内已经摆好数个梨花木条案,上面设着笔墨纸砚和各色颜料,专门有一张条案上设着各色茶具,有小丫头在一侧扇风烧着茶水。   姑娘们沐着春光,品着清茗,在宣纸上挥毫作画,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美景。   何玉芙不悦地扫了一眼武丽若,见她专心作画,她提笔蘸了颜料,开始细细描画牡丹。她一心要赢过武丽若,实在瞧不下她占着姐姐与华府五姑娘相熟的便利,时时出风头。   ******   进了府以禅才晓得这是华府。   邀她们来的仆从只说是武家小姐有请,说是因樱花斗篷刺绣别致,武家小姐要订绣品。樱花斗篷本是周菱所绣,绣样也是她描画的,以禅本想让周菱前去,然而周菱从未去过大户人家,心中胆怯不敢前往。   以禅只好一道前来,原以为要去武家,不想竟是华府。   红绒想得很开:“华小公子伤也好了,小姐也为此坐过牢了,华家没理由再为难小姐了。”   以禅倒没那么担忧,华家再为难她能如何,总不能再将她送入牢中。如果事先知晓,她一定不会来。如今已到华府,再返回似乎不妥,她生意还是要做的。   后园花亭内,姑娘们画罢,正在互相欣赏,便见仆从引着以禅主仆沿着青石小径走了过来。   巧的是,以禅今日穿了一件茶白色罗裙,裙裾上绣着大朵牡丹花。衣衫上绣大朵花,穿不好极易让人有披着被面的感觉。   以禅这件罗裙只在裙摆上绣了数朵牡丹,由于花色深浅和疏密搭配得当,牡丹看上去国色雍容,上身后不仅不显俗气,反而华贵绚丽。   她在花亭外站定,清风徐来,裙裾飞扬,衣衫上侬艳的牡丹花随风翩飞,衬得人比花娇。   花亭中的闺秀有几位是认识以禅的,也知晓她与华府的过节,见到她皆有些意外。   武丽若并不认识以禅,也并不知锦绣坊是谢家的,原以为不过是做针线的绣娘,哪会料到来的人会是大家闺秀。   她起身迎上去,问:“哪位是绣娘?”   以禅扫了一眼花亭,见何玉芙和郑鱼都在,以往这样的场合她也在被邀之列,今日却只能以绣娘身份而来。听到武丽若问话,回道:“我是谢以禅,这是周菱,我们两位皆是锦绣坊绣娘,樱花斗篷是周菱所绣。你便是武小姐吗?听说你要订绣品。”   武丽若盈盈一笑:“正是,既然斗篷是周绣娘所绣,便请其他人在此稍候,请周绣娘随我至暖棚,华家五小姐要见你。”   周菱扯了下以禅衣角,接触到以禅鼓励的眼神,硬着头皮随武丽若而去。 第22章 牡丹图   以禅站在花亭外石阶下寂然等候,她没有再看亭内,但亭内的少女们却都在打量她。   “她不是打伤了华小公子吗,怎么还有脸来这儿参加花宴?”一个圆脸盘的女子轻声说道。   “似乎不是华家请的,听说她最近在接绣活,刚才武小姐请的绣娘可能就是她。她就算参加花宴又能如何,都坐过牢了,难道你还怕她抢了你的风头。”另一个女子嗤笑一声说道。   两人说话声音虽低,但以禅恰站在顺风处,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全随风送入她耳中。她抬眼瞥了那两人一眼,圆脸盘的女子她不认识,另一个却有过几面之缘,是穆府的穆音。   穆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何玉芙拦住了:“穆小姐,你画的这是牡丹吗?我怎么瞧着像狗尾巴草啊。”   穆音闻言恼羞成怒:“说什么呢,你画的才是狗尾巴草呢。”   “让我瞧瞧。”郑鱼凑过去看了一眼,“穆小姐当真是画技高超。”穆音欣喜万分,得意地瞪了何玉芙一眼,却听郑鱼继续说道:“高超得都能将牡丹画成狗尾巴草了。”   “你……”穆音气得说不出话来。   华重锦凝立在海棠树下,遥遥望向花亭,朝身后侍卫使了一个眼色。片刻后,侍卫便引着一个在花亭服侍的丫鬟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为何谢以禅会在这里?”华重锦不悦地问道。   丫鬟将为何邀请以禅详细禀告,华重锦微微蹙眉,吩咐道:“你去告诉我五姐,别让小公子遇到谢家二姑娘。”   ******   华重梅从暖棚刚出来,便见武丽若引着一个姑娘过来,说是绣樱花斗篷的绣娘。问了方知,她只会描樱花绣样,针法也是旁人所教。   “既如此,怎不请你师傅一道过来?”   周菱忙道:“她在那边候着。”   武丽若见状说道:“我以为你只要见绣樱花斗篷的绣娘。”   华重梅轻笑:“她的技艺既然是师傅所教,自然要见师傅了。”   待看到以禅,华重梅也不免有些惊愣,既称师傅,原以为徐娘半老,哪曾想是二八少女,还是美貌的少女。她瞬间明白了武丽若的小心思,任谁看到比自己出色的女子,怕都会有几分忌惮。又看到以禅身上的牡丹裙,华重梅的视线便再也移不开了。   “这牡丹裙可是你所绣?”华重梅满眼惊艳。   以禅点头应是。   华重梅又问:“绣样也是你自己画的吗?”   以禅再次点头。   华重梅方才已经瞧过花亭内众人所画的牡丹,虽然也都很不错,但却不及以禅裙上牡丹有灵气。   “家母一直想绣一幅牡丹图挂在室内,也曾让府中的绣娘描过绣样,皆不尽如人意。她看到你绣的牡丹一定欢喜,还请姑娘到暖棚赏花,稍后我们再详细商榷刺绣一事。”   以禅唇角挂着淡淡笑意,径直说道:“华小姐想必还不晓得我的身份,我是谢以禅。”   华重梅一惊:“谢以禅,谢家的二姑娘,你就是打伤宝暄的那个谢二?”   以禅微微施礼:“原以为武小姐邀我等到武府,未料到是贵府,还请华小姐见谅。若无事,我便告退了。”   “留步!”华重梅上前拦住以禅,“怎么,你是谢二又如何,难道我们华家的生意你不做?”   以禅浅笑着问:“华小姐知晓我的身份,还要让我做绣活?”   华重梅确实不喜以禅,尤其听闻她故意伤了宝暄,害得宝暄在病榻上躺了几个月。可见到以禅本人,不知为何,她却讨厌不起来。眼前的女子,一双眼睛清澈明净,好似被冰湖的水洗涤过,难以想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故意去伤害别人。   “我看中的是你的手艺,与你是谁无关,其他人在外面候着,你随我来吧。”华重梅率先入了暖棚。   周菱跟了以禅这些日子,也已知晓她和谢家的过节,不免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轻声提议:“我们还是不接这个绣活了吧。”   以禅原本也不想接,可仔细一想,事情既然到了这地步,倒不如接了绣活。一味逃避不是办法,倘若能化解恩怨总比一直结怨要好。   她让周菱稍安勿躁,自个儿入了暖棚。   暖棚很大,栽种了好几排珍奇花木。由于温泉的缘故,棚内温暖而湿润。只是气味不太好,闻上去应是马粪。   华重梅瞥她一眼:“气味不大好,谢小姐受得住吗?”   以禅轻笑:“那是自然。”牢中气味也不好闻,她还不是受了几个月。   入眼处一株一人高的牡丹,数朵碗大的绿牡丹在枝头盛放。牡丹以绿为上品,以禅晓得这株牡丹很珍贵。不过,她倒不觉的名贵的牡丹就最好看,后面还有诸多品种,也都很美。   姚黄、赵粉、蓝田玉、状元红……硕大的花朵竞相开放,铺洒着各自的绚丽雍容。   然而,这些牡丹全部入画会使画面杂乱不堪。   以禅对华重梅说道:“不如让老夫人挑三四种牡丹入画。”   华重梅自去请示华老夫人,以禅在等待的工夫,就听又有人入了暖棚。   “好臭啊,今儿又施肥了吗?”   以禅听出是华宝暄的声音,忙弯腰躲到了花丛后,她实在不想招惹华宝暄。   又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小祖宗啊,怎么样,那些女子有你喜欢的吗?我瞧着武家姑娘不错,容貌美,又知礼,画得又好。还有何小姐也不错的。”   “我的三姑啊,她们花也赏了,点心也用过了,画也画了,是不是该请她们打道回府了。我就问你,谢姑娘去哪里了,我看到她的丫鬟在外面了,怎么不见她人?”   以禅透过花枝的间隙向外望去,就见华宝暄和一个华服女子一前一后正在花丛中穿梭。   “谢府的姑娘?你说那个谢以荣啊,她在花亭里作画呢。”   “三姑,我说的是谢以禅,不是谢以荣,她是不是在暖棚赏花?”华宝暄驻足,皱眉说道。   “没有啦,那两个丫鬟是随谢以荣来的。”女子试图将华宝暄哄出暖棚,偏华宝暄执拗得很,非要在暖棚找以禅。   以禅缩在花枝后,眼瞅着华宝暄从不远处的花丛中走过,很快就要发现她了。她慌忙挪了挪身子,躲到了花卉间的盆景山石后。   忽听一侧花丛中有人小声说:“谢小姐,请跟我来,我带你出去。”   以禅转头望去,认出是方才跟在华重梅身边的丫鬟。她猫着腰尾随着丫鬟在曲曲折折的花丛中穿行,片刻便来到暖棚一角。此处瞧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丫鬟伸手一扯,这边的白绸布居然打开了,原来是一个隐蔽的小门。   她忙随着丫鬟闪身出去。   “谢小姐,我叫梨枝,五小姐说老夫人选了姚黄、赵粉、翠玉流芳和状元红。”梨枝低声说完,又道,“五小姐吩咐奴婢送谢小姐从偏门先出府,稍后再派人送你的丫鬟也出去。”   以禅蹙眉:“我在哪里等她们?”   “就在偏门等候。”   以禅晓得华宝暄在暖棚找不到她,定会寻红绒和紫线去问,这会儿也不好带她们,便随着梨枝而去。   华府的后园子本就临着街,但因占地广阔,两人绕着园中小径,穿过一片海棠花树,又绕过一处池塘,才看到一处角门。瞧着平日也不常用,门上挂着一个大锁。   梨枝打开锁:“劳烦谢小姐稍候片刻,稍后五小姐会派府中马车送您回府。”因以禅来时是武丽若派人接的,并未乘谢府马车。   外面是一条偏僻的街道,正午时分,行人寥寥。   梨枝陪以禅等了会儿,还不见红绒紫线和周菱出来。以禅有些不放心,对梨枝道:“不如,你回府去瞧瞧,她们何时过来。”   梨枝回去不久,街道上驶过来一辆青呢马车。   “哟,这不是谢二姑娘吗?”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自马车中传了出来。 第23章 百子千孙绣样   青呢马车在以禅面前停下,一个男人从马车中跳了出来。   “谢姑娘在这里做什么?”那人笑嘻嘻问道,一双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以禅。   以禅认出他是那日在锦绣坊被君兰舟带走的孙崖,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故意装作不识的样子:“你认错人了。”   孙崖呵呵笑道:“怎么会?那日我特意找人打听了,你就是谢家二小姐。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大爷我了,放心,很快就会让你忘不掉我。”   以禅听他说得不像话,转身去推门。   孙崖上前两步拦住她:“想跑?你晓得这是谁家吗?这是华府,你进得去吗?”   以禅取出几张绣样,朝他晃了晃:“华家五小姐要订绣品,我是特意来送绣样的,很快就有人来接我。”   “你以为我会信吗?”孙崖冷笑一声,招了招手,驾车的车夫也朝这边走过来。   以禅隐隐感到不妙,环视四周,这条街本就偏僻,此时并无行人。以往,她被父兄保护得不知人间险恶,如今却不再那般单纯。她知道,孙崖这样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你看看这些绣样,倘若见不到我的人,华小姐定会找我的。”以禅一张张翻着绣样,纤手微微一抖,一张百子千孙的绣样掉在了地面上。   孙崖根本没将以禅的话放在心上,他嘿嘿一笑,伸手锁住以禅的胳膊:“刺绣有什么好玩,跟了本大爷,你就晓得比这好玩的事多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做什么?谢家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混蛋。”以禅怒声说道,毫不犹豫地往孙崖身上一撞,手肘猛击在孙崖腹部。   孙崖虽说看着挺胖,人却虚浮得很,大约是长期在风月场合厮混,身子早就被掏空了。以禅一撞,他踉跄着摔倒在地。   以禅趁势推门,一边扯着嗓子使劲喊道:“来人啊,有坏人。”不想车夫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拖拽着她到了马车前,掀开车帘将她推了进去。   以禅一头撞在车厢壁上,眼前一黑,她强忍着疼痛刚刚爬起来,便被刚钻进车厢的孙崖连踢了两脚,又抬脚踩在她背上跺了下。   以禅痛得差点背过气去,一丝血顺着唇角淌了出来,她蜷缩在车厢角落不敢再动。   孙崖目光中闪过一丝森冷,恶狠狠说道:“你还当自己是以前的谢以禅,在牢里不知被多少人睡过了,要不是看你生得美,以为我稀罕你这样的。识趣些,老子或许会开恩让你做个小妾。我收了你,你母亲和兄长还得感谢我呢。不然,你就等着老死在谢家吧。”   马车飞快向前驰去,她强忍着没有流泪,这会儿充斥在她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凄凉和绝望。   她很努力地忘记过往,努力地刺绣,以为只要不嫁人就好。她努力不去听闲言碎语,以为只要不在意世人对她的看法就好。可是,她根本无法阻挡人心的恶,如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地狱。   她原本是天上的云,可在旁人眼中,她早已是地面的烂泥,任谁都想踩上两脚。   ******   以禅失踪的消息传入华重锦耳中时,他正在书房品茶。   他轻轻摇曳着茶盏,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犹若温婉的女子在伸展腰肢,茶色清淡,入口略有一丝苦涩,慢慢品味,便是满口清香。   华重梅风风火火地闯入书房,华重锦以为五姐要强行带他去花亭见那些女子,品了口茶笑道:“五姐,别费心了,我不会去的。”   不想华重梅却焦急地跺着脚道:“老六,不好了,出事了。”   华重锦自氤氲茶汽中抬眼瞟了她一眼:“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五姐这么跑。”   “谢以禅走丢了。”   “你说什么?”华重锦握茶盏的手不自觉轻抖,茶水倾了出来,烫到了他的手。他放下茶盏,问道:“你不是派人送她出去了吗?”   “梨枝带她从偏门出去的,让她在外面等她的丫鬟,可她们出去却没找到谢以禅。我想她可能自己走回去了,便送她的丫鬟分别到锦绣坊和谢府,可她没回去。”华重梅懊悔不该让武丽若请以禅来,倘若谢以禅真在华府走失,就目前两府的恩怨纠葛,谢家说不定以为谢以禅是被她们华家暗害了。   “会不会还在后园,派人找了吗?”华重锦问。   华重梅摇头:“找了,没有。”   华重锦起身在屋内转了两圈,微微皱眉:“既然说了要等她的丫鬟,谢小姐不会不守诺的,难道她被别人强行带走了?”   “谁?谁会带走她?”华重梅问道,忽然一愣,“怎么说得好似你与她很熟识般。”   华重锦忙摆手:“不是。门外可有什么发现?”   华重梅猛然想起什么,掏出一块绣样递过去:“她的丫鬟红绒说,这是谢以禅的绣样,掉在了偏门外。”   这绣样是百子千孙图,亮金色绣底,上面绣着许多小童,或扑蝶,或抱鱼,或骑牛,个个古朴纯真。   华重锦翻来覆去看了会儿,说道:“谢以禅应当带了不少绣样,为何只有这件掉在了地上。莫非……子、孙、童,你去问问她的丫鬟,是否得罪过梓姓、孙姓或童姓之人。”   倘若谢以禅知晓逃不过,说不定故意遗落这个绣样给他们信息。   华重梅派丫鬟出去问,片刻后,丫鬟回来说,前两日,孙崖曾在锦绣坊欲调戏谢以禅。   华重锦一惊,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孙崖其人,他是知道的。倘若谢以禅落到了他手中,他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来人!”华重锦眯眼说道,声音冷澈没有一丝温度。   夏扬闪身出来,华重锦吩咐道:“飞鸽传书,命城门关闭,不放任何车马出城。倘若有孙崖的消息,即刻去追,务必生擒。另外,派人去查,孙崖在离州或者其他地方可还有别苑。”   华都督一声令下,离州城的兵马都动了起来。   华重锦又问五姐:“谢家可知晓此事?”   华重梅摇头:“还不知。”   华重锦说道:“你让她的丫鬟回府报个信,就说她家小姐今晚要在锦绣坊赶活,不回府了。另外,你安排她的丫鬟今夜先住在华府,告诉她们不必担忧,就说我们华家一定会将谢小姐毫发无损地找到。” 第24章 竹叶纹袍服   以禅被缚住了手脚,堵住了嘴,一路上死人般蜷缩着,但心中却很清明,她知晓马车出了城。   逃脱似乎无望,那便同归于尽吧。   其实死,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   在牢中,以禅见过死人。   有一名女犯在夜里断了气,一直等到第二日晌午才被狱卒抬了出去。尸体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同牢房的女犯还用棍子戳着尸体,漠然地说道:“瞧瞧吧,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下场,不是死在牢里,就是死在断头台上,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出去死在家中的床上。不管怎样,最后都是难免一死。”   在此之前,以禅的世界和死没有沾过边。那日之后,她才真正晓得死原来便是这样,无声无息,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成了物,如同一个破旧的袋子,一堆干枯的稻草。   她宁愿变成那样,也不想被孙崖玷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被孙崖拖拽着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处别苑,举目四望,还有好几处别苑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脚下。   天已向晚,夕阳浑圆,嫣红如血。   以禅瞧了眼离州城的轮廓,知晓这里是东山脚下。城中富贵人家多在此地和西山建别苑,平日里不怎么居住,只在春暖花开或夏季炎热时,会在此小住赏花或避暑。   “怎样,这里风景不错吧?”或许是踢了以禅两脚出了气,孙崖居然和颜悦色地与以禅说起了话。   以禅乖觉地点了点头。   “老实了?想通了就好,我不会亏待你的。”孙崖伸手将塞在以禅嘴里的布条取了出来,又将她手上绳索解开:“这里你随便喊,没人来救你的。你乖乖伺候老子,明日回去我便到谢府去提亲。”   孙崖自夕阳余晖里打量以禅,这少女越看越有味道,虽说年龄小没什么风情,但容貌绝丽,身姿曼妙,尤其一双含着泪光的丽目,引得人更想把她弄哭。这么一想,孙崖便觉得身下硬了起来。   他急不可待地搂住以禅:“心肝儿,我们快些进去吧。”   以禅被孙崖搂住,只觉恶心得快要吐了。她强行笑了笑:“孙……公子,我没用午膳,这会儿腹中饥饿。”   孙崖此番出门,遇到以禅是意外。   他在锦绣坊被君兰舟设计带了出去,被他耍得团团转,最后也没占了便宜。他寻思君兰舟或许是为了保护那女子,后来一打听,晓得她是谢府小姐。原本的谢家,他是不敢得罪的,自谢老爷过世后,谢家官场上没了依仗,又得罪过华家,早已不如从前。是以,他便动了要纳她为妾的念头。   本想着到谢府去提亲,但偶遇到以禅,便按捺不住了。临时起意将她带到了别苑,并未带厨下的仆妇过来。   以禅说饿,他也忽觉腹中空虚。   别苑只有两个守门的仆从,他将以禅带到院内,问守门的仆从:“可有吃食?”   仆从刚做好一锅粥准备用饭,听到孙崖问起,便端了出来。   粥饭熬得还不错,只是佐饭的小菜只有清炒蕨菜和老腊肉。孙崖瞄了一眼便无甚食欲,命车夫自去打猎。   以禅倒不觉得什么,这粥饭既是那些仆从熬好准备自己吃的,她便不担心里面有毒,于是便坐下用了两大碗。   用了饭才有力气。   用罢饭,她朝孙崖一笑:“我去厨下瞧瞧可有食材,我做给孙公子。”   孙崖乐得笑眯了眼。   以禅在厨下转了一圈,摸了一把小巧的刀在手中,上面还站着菜蔬的皮,是用来去除果皮的刀。   她将刀攥在手中,垂下宽袖,怏怏不乐地对孙崖道:“没有什么食材,我可以先去屋中歇息吗?”   孙崖将她送到了房中,久等车夫不回。   眼前美人如画,他有些等不及,笑眯眯地朝以禅走过去,伸手便去扯以禅腰间的玉带。以禅翻身将孙崖压在床榻上,嫣然一笑:“我先给孙公子脱。”   孙崖正心中窃喜,忽觉脖颈间一凉。   “别动,不然我一刀下去,让你身首分家。”以禅的声音冷冰冰地在耳畔响起。   孙崖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置信。他刚想动,就觉得脖颈间一阵刺痛,有血淌了下来。孙崖吓得直翻白眼再不敢动。   以禅冷眯着眼,手中的刀就抵在他脖颈上跳动的血管处。她扯下一块布揉成一团塞在孙崖口中,又将孙崖腰间玉带扯下将他双手缚住绑在了床柱上。   她将刀移开,当真杀他?为这样的人赔上自己的命似乎不值的,以禅凝眉,伸脚踢在了孙崖的命根子上。   孙崖疼得呜呜呜乱叫,以禅晓得是在咒骂她。   她打开屋子后窗,见后面是一处坡地。她翻身上了窗子咬牙跳了出去,她不晓得自己能跑多远,但还是拼命地跑着。   暮色降临,天光微暗。   不远处是一片黑压压的密林,她若能逃进林中在那里躲一晚便有生机。以禅飞快奔跑着,老天似乎专门与她作对,就在冲入密林的一刹那,遇上了打猎归来的车夫。   ******   以禅双手护住头脸,蜷缩在地面上,任凭孙崖踢打着她。膝上、胸腹处、背上……她觉得可能会被打死,她没有哭,只是后悔方才怎么没捅死他。   孙崖一边踢打一边咒骂,恶狠狠说道:“我倒要看看,这把刀到底让谁身首分家,敢踢老子的命根子,我让你生不如死。”   “住手!”冷澈的声音如冰泉流泻,金玉相击,“拿下!”   脚步声响起,以禅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听得孙崖、车夫和仆从的惨叫声响起。片刻后,小院内恢复了寂静。   她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头有些眩晕,身上哪儿都痛,她以手肘支地,方费力地抬起头。   眼前有一抹光,影影绰绰的,有一人从光影中缓缓走了过来。   白衣黑束带,外罩一件玄色斗篷,白色袍服衣襟上绣着几片浅墨竹叶纹,   灯笼的亮光在山野的迷雾中散开,衬得眼前人朦朦胧胧的,她依稀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知为何,莫名感到心安。   他慢慢走近,在她面前驻足,弯下腰看着她,灯笼的亮光映得他一张脸俊美雅绝。   “你还好吗?”原本冷澈的声音,此时低醇而温和。   她强忍了好久的眼泪好似决堤的水不断淌了下来。她其实不想哭的,不知为何忍不住,大颗大颗泪水滴落在衣袖上,晕开一片片湿渍。   华重锦望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   自从结识她,她在他面前,一直是端着的,温婉端庄,说话礼数周全,头脑也冷静。如今她丽目中泪水肆虐,沾了草叶尘埃的脸蛋被泪水冲刷得一道道的。   她哭得似乎停不下来,而他觉得,她的眼泪似乎一颗颗都滴在了自己心上   他柔声问她:“你能起来吗?”   以禅点点头,撑着身子欲起身,岂料胳膊一阵疼痛,险些趴个狗啃泥。他伸手托住了她的胳膊,又托住她的腰将她带了起来。   华重锦的侍从夏扬忍不住笑了笑,他似乎从未听过华重锦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别的女子说话。另一位侍从冬眠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夏扬,走过去说道:“公子,不如让我抱她吧!看她的样子是走不了啦。”   夏扬一把将这个没眼色的家伙拉了回来,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还轮不到你抱。冬眠不解地瞪圆了眼,问:“你什么意思?”   夏扬朝华重锦说道:“属下先到外面候着。”拽起冬眠就跑,临去朝着华重锦眨了眨眼。   华重锦扫了一眼以禅,“我在此处也有别苑,我先带你过去,先看看伤得如何,若无事,便送你回城如何?你现在若走不了,不介意我抱你吧。”   以禅试了试,膝盖处有些疼,恐怕就算能走也慢得很,便点了点头。   华重锦脱下玄色斗篷,将她整个人裹住,弯腰横抱起她出了院子。夏扬和冬眠在前方打着灯笼,照亮了蜿蜒的山路。   清月挂在天边,淡淡清光洒满了山野。   月色下山间的草木花儿显得朦胧而缱绻,好似都已进入梦乡。山风轻轻吹拂,树影摇曳,远山脉脉。原本令人惊恐惧怕的密林和山野,或许是因为明月,居然变得绮丽静好。   她依偎在他怀里,脸贴着衣襟上的竹叶纹,感受到他胸腔下有力的心跳,心中奇异地不再有一丝惧怕。   华家别苑同样只有守门的仆从,华重锦将以禅抱到屋内,命仆从前去烧水。待到水烧好,以禅洗干净了手脸,他方问道:“不知都伤到哪里了,可有伤到筋骨?”   以禅摸了摸身上,轻蹙了眉头:“只觉得疼,膝盖,后背……”她按了按胸前,“还有这里。”说着,忍不住疼得哎呦了声。   华重锦的眉头拧了起来,膝盖、后背应该事不大,但是胸前,别是踢断了肋骨。他出去拿了药膏,冬眠近来一直在军营,身上随时都带着伤药。   “那姑娘怎么了?”冬眠问。   华重锦轻轻叹息:“别处的伤都无碍,就怕踢断了肋骨。”   冬眠不解:“那肋骨到底是断了还是没断。”   “不知!”   冬眠:“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有点甜,O(∩_∩)O哈哈~ 第25章 凤尾花内衫   夏扬忙斥道:“冬眠,你在军营厮混惯了,不晓得男女授受不亲吗?”   “我知道啊!”冬眠偷瞄了眼华重锦的脸色,暗搓搓后退了几步,“可方才不都抱上了吗?再说,想晓得肋骨断没断,不摸一下,难道要亲眼看吗?”   夏扬居然无话可说。   华重锦淡淡哼了声,接过伤药径直入了屋。   冬眠与夏扬面面相觑,都督居然没动怒?   ******   以禅坐在榻上借着烛火打量了下室内,见屋内摆设简约,一红木雕花的床,一卧榻,一衣柜,临窗处一张檀木书案,上面摆着一个白瓷花瓶,花瓶中的花已经干枯,应是有段日子无人在此居住了。   摆设虽简约,但从细处端详,无论是帷幔上茱萸纹刺绣,被褥上的艳丽的缠枝花,书案上的发簪,还是瓶中的干花,都可看出这原是女子居室。   莫非这位六爷已有家室?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华重锦缓步而入,目光扫过以禅身上脏污破损的牡丹裙,走到衣柜前取出一件月色衫裙,说道:“家姊出嫁前每年会来此居住,这是她的衣裙,你不妨换上。”   以禅点点头,方才心头浮起的一丝忧虑顿消。   “多谢六爷相救,你是如何知晓我……”以禅其实想问,你如何得知我出事的,但又觉不妥,好似人家是专门来救她的,想想不太可能。   华重锦沉默了一瞬,轻声道:“我在附近办事,天晚了来不及回城,便想在别苑暂住一晚,恰巧遇到孙崖行凶。”   果然是自己运气好。   “若非六爷来得及时,我恐贞洁不保,我还有一事相求。今夜之事,还请六爷不要外扬。我声名虽不好,但也不想和孙崖沾上干系,否则,他定会以此要挟我做妾,我是宁死不从的。”   华重锦晓得以禅所谓的声名不好是什么,沉默了一瞬,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孙崖那里,我也会让他闭嘴的。”   以禅朝他欣然一笑,着他手中的小瓷瓶问:“这是伤药吗?”   华重锦点点头:“这是化瘀的伤药,最是灵验,抹到淤青上翌日便可消肿。”   以禅接过瓷瓶,轻声道谢。   华重锦凝眉又道:“谢小姐觉得肋部伤势如何,肋骨没断吧?倘若只是皮外伤倒不打紧,若是肋骨断了,需连夜进城医治。”   “我也不知,只觉得很疼。”   华重锦蹙眉:“我倒是会摸骨,只是有些失礼。”   以禅怔了下,微垂了头没说话,片刻后抬首望向他,目光坦然:“我便当公子是大夫,望闻问切有何不可。”   她的坦然反而让华重锦有些不好意思,搬了杌凳坐在她对面,以巾帕蒙眼,低声说道:“隔着内衫便可。”   以禅掀开原本已经破损的牡丹裙前襟,华重锦抬手摸过去,内衫布料入手丝滑柔软,纵然瞧不见,鼻端却有隐隐淡香。他轻轻挪动手掌,察觉到掌下内衫的绣纹,不知是什么花?   只是手下触感绵软,似乎位置不对,手掌上移,终于摸到肋部。   室内烛火摇曳。   以禅惊愣地发现,不知因烛光昏黄,还是因深蓝色巾帕的衬托,面前之人的脸庞上晕染出两团嫣红,为冷俊的他平添几分艳绝。   华重锦不敢用力,只轻轻抚摸,察觉肋骨并未折断,但他轻轻摁动时,她却疼得吸气,想来是有裂纹。   他在战场上多么严重的伤势都见过,有的肋骨折断了,正过骨缠上绷带照样上战场。以禅这般伤势,其实不算什么,但他还是有些紧张。   “无大碍,应是有裂纹,最好不要颠簸了。”华重锦摘下巾帕说道,“我派人到锦绣坊报信,以免你家人忧心,明日一早再派马车……”   目光不经意扫过以禅的内衫,他忽然卡了壳,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纯白色丝绸上绣着朵朵胭脂红与淡蓝相间的凤尾花,设色精妙,清新雅丽。内衫下摆露出一角桃红色布料,大约是内里的肚兜。   他顿觉目光无处安放,忙抬头,视线撞进一双漆眸中,莹如露珠,明澈动人。   华重锦将药瓶放到案上,轻声道:“记得敷药。”说完,不再看以禅,匆忙转身出去了。   只要骨骼无事,淤青便让她自己抹药吧,倘若伸手够不到,明日再让丫鬟抹,耽误不了,他不能再逾越了。   他走得太急,一出房门便撞到夏扬和冬眠身上,原来这俩人正扒在房门口,探听房内的动静。以他们的耳力,想必他与谢以禅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听到了。   华重锦快步走向院内,只听身后冬眠问道:“咦?都督脸怎么红了?”   夏扬忙伸手扯他衣袖,阻止他再说下去。   冬眠颇委屈,每次说实话都被阻止,他只是好奇都督这样冷峻的人居然也有害羞之时。   华重锦神色微冷,问道:“孙崖如何了?”   “囚在林子里。”夏扬忙答道。   ******   夜晚的山林幽深而神秘,风声呜呜宛若鬼哭,也不知是夜鸟还是动物的叫声在不远处时不时响起。不过,使孙崖惊惶的并非这些,而是眼前这些人。   他们举着火把包围着他,目光冰冷,神色冷然,周身气势迫人。他不记得何时得罪过这些人,看样子是军中人。或许是得了命令,无论他问什么,他们都一言不发。   他在包围圈中一动不敢动,方才他试着向外挪动,一把剑擦着他的腿钉到了地面上。   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了好久,这些人终于闪开一条路。   一个眉眼峻冷的年轻男子负手走了过来。   “这不是六爷吗?”孙崖欣喜地喊道。   方才事发突然,他被几名兵士带了过来,根本就没看清华重锦。他与华重锦虽不熟识,但还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他起身正要迎上去,夏扬闪身拦住他,冷声问道:“老实交代,你方才做什么了?”   孙崖战战兢兢说道:“也没做什么,我就是看上了一个丫头,想要纳她为妾,可她不愿意,我便教训了她几下。六爷恐怕不知,那丫头是谢家的姑娘。”他深知华家和谢家的恩怨,以为华重锦不知以禅身份才会救她的。   “那丫头看似柔弱,没想到辣得很,六爷,您既知她的身份,不若将她给我,我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孙崖还在喋喋不休,浑然没发现华重锦慢慢变了脸色。   华重锦缓步走到孙崖面前,漆黑的凤目中翻涌着肃杀之气。他伸手揪住孙崖的衣襟,一拳便砸到了孙崖脸上。他是练武之人,孙崖嘴角立刻鲜血直淌,门牙都被打飞了。   接连几拳下去孙崖便瘫倒在地不动弹了。   夏扬和冬眠有些懵。   收拾孙崖这样的败类,华重锦从未亲自动手过。   “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冬眠扯了下夏扬,两人忙上前拉住了华重锦。   冬眠过去检查了下,扬眉道:“肋骨折,手臂断,牙齿掉了三颗。”   孙崖气哼哼吼道:“我不诱(就)打了她几下吗?她踹我萌(命)根几(子)不该打吗?她打伤你叽叽(侄子)你忘了吗?”   冬眠噗嗤笑出了声,缺几颗牙说话都漏风了。   夏扬却惊讶得瞪大了眼,谢小姐看似柔弱,居然这么生猛?   华重锦居高临下望着孙崖,语气冷得让人不寒而栗:“日后不许打任何姑娘的主意,更不要说谢小姐。还有,今日之事不可外扬,倘若敢说出去一个字,你就等着暴尸荒野吧。”他知晓孙崖这样的人,不给他点厉害吓唬吓唬,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今日之事关系到以禅,不好将孙崖治罪,似他这样的人,隔不了几日便会犯事,早晚有收拾他之时。   ******   清晨醒来时,以禅觉得身上疼痛轻多了。   昨夜,她试着抹了药,此时查看伤处,红肿都已消去,只余淡淡淤青。虽说还有些痛,但已无碍。只有肋部还有些痛,想来需静养些时日。   她穿上衣衫,刚梳洗罢,便听有人敲门。   以禅打开门,便见冬眠站在门外笑望着她:“谢小姐,早饭已好,是端到你房中,还是你到东厅去用。”   以禅觉得伤势已无大碍,便道:“我过去吧。”   她随着冬眠出了房门,山间空气格外清新,就连鸟鸣声也格外清脆。   红木小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一粥,不丰盛却很精致。笋尖炒肉、鲜蘑炖鸡、青菜豆腐、枣仁粥、那道汤她看不出是什么汤。   冬眠解释道:“六爷吩咐我们一早出去打的兔子,特意为谢小姐熬制的骨汤,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以禅感激地致谢,拿起汤匙尝了口,鲜香可口,忍不住赞道:“没想到别苑的庖厨手艺这么好。”   冬眠轻笑:“谢小姐有所不知,那些饭食不是庖厨做的,是我家六爷做的。”   “他?他居然会做菜?”   冬眠猛点头,当年在西疆,那位馋了就自个儿钻研菜肴,他们都跟着沾了不少光呢。   “六爷怎么不过来用膳?”以禅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冬眠虽说是个实心眼,却是个机灵人,早看出华重锦对以禅有几分意思。他凑到以禅跟前,悄声道:“别看他人冷冰冰的,其实他脸皮有点薄。”   以禅:“……”   作者有话要说:   华重锦:肚兜上绣的什么花?   谢以禅:你猜。   华重锦:我要看!   谢以禅:色狼! 第26章 双鸭莲花盒套   刚用罢早膳,便有马车过来接以禅,夏扬跟随马车送她回去。   她在离开前,再没见到那位六爷。她其实想问他名讳的,原本她一个女子不便打探男子的名讳,但他救了她,她总该问问的,可他没出现。冬眠也不肯说,只说让她日后亲自问他,好似那位很神秘似的。   她登上车撵,遥遥回望。   远山脉脉,近水迢迢,一座座别苑掩映在粉白的杏花梨云中,不远处还有大片的金黄油菜花。   很美,如果忽略她糟糕的际遇,这里确实是令人难忘的地方。   她不断向后张望,始终没看到那个人。   夏扬看出她的心思,说道:“六爷一早有事,不用与他告别了。”   以禅眸光微黯,淡淡一笑:“我晓得了。”   马车沿着山路渐渐远去,冬眠凑到站在杏花树下的人身后,笑嘻嘻说道:“都督想知道谢小姐方才问我什么了吗?”   华重锦瞧都不瞧他一眼:“不想!”   冬眠原本都张口要说了,不想被华重锦一口回绝了。他眨了眨眼,还是怏怏说道:“她问我你的名讳。”   华重锦倏然一惊,转身问他:“你说了?”   “我哪敢啊,只让她日后亲自问你。”冬眠暗戳戳想,不晓得谢小姐知晓都督身份后什么反应,好想看哦。自然,最想看的,还是都督的反应。   华重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花树下。   任凭春风吹拂衣角,杏花落满肩头。   ******   清晨的朱雀街车马稀少,以禅回到锦绣坊时,街两旁的店铺大多都还没开门,只有锦绣坊开着门。   马车在门口刚停下,红绒和紫线便迎了出来,将她搀下了马车。   红绒和紫线自得了消息,知晓以禅无事,便连夜回到了锦绣坊。周菱周二丫因惦念以禅也没回村,让同村的大叔捎信回去说在锦绣坊赶活。   几人在锦绣坊二楼挤了一夜,整夜没睡好,虽得了以禅无恙的消息,还是担忧至极。只有陆妙真沉稳些,一直宽慰她们。   清晨,几人早早起身至楼下等候,如今看到以禅回来,忍不住喜极而泣。   以禅在二楼歇息了会儿,便让紫线去请郎中,倘若回到府中再请,若让母亲和祖母知晓,怕是日后再不会让她出府。   紫线瞧见以禅身上伤势,早默默落了泪,听见以禅吩咐,忙拭去眼角泪水下了楼。还未出门,就见一位女郎中负着药箱入了店门。她自称姓白,说六爷的侍从到医馆相请,让她过来出诊的。   以禅倒未想到六爷做事如此细致,忙让紫线请了白郎中上楼。   她查看了以禅身上伤势,说道:“淤青就用你涂的药膏便可,这是最好的伤药,三五天就会消去。肋骨有裂伤,但不打紧,我一会儿开方子,静养些时日不要乱动快跑。”又宽慰以禅,“姑娘年纪轻,骨骼痊愈很快的。”   她自去窗畔高几前写药方,以禅忙让紫线取诊金。   “不用,诊金已经付过了。”白郎中又轻轻一笑,“也请谢小姐放心,你的伤势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   她将写好的方子交给紫线:“去药房抓药,每日分两次煎服。”   送走白郎中,紫线自去抓药。红绒为以禅又抹了一回药膏。   以禅这一日自然不能刺绣了,便歪在榻上歇着,时而指点一下陆妙真和周菱。当晚,她没敢回府,又在锦绣坊宿了一夜,怕回府被母亲和祖母看出端倪。她晓得以赶绣活为借口也顶不了几日,果然,第二日母亲便命她房里的大丫鬟前来探看,瞧见她安然无恙在锦绣坊才放了心。   母亲派来的人刚回去,锦绣坊便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华府的五小姐华重梅。   以禅再没想到华府会有人来探望她,她出了事,华家不是该高兴吗?   “谢小姐身子可大好了?”华重梅在藤椅上落座,微笑着问道。   以禅命红绒斟茶,盈盈浅笑:“已无大碍,有劳华小姐过来探望。牡丹图的绣样勾画好后,我会派人送到府中的。”   华重梅展眉轻笑:“怎么,我看着像是那种不讲情理的人吗?你都受了伤,我岂能催你赶活?”   以禅心说:你倒不像那样的人,可你家有不讲理的人。   华重梅命随行大丫鬟梨枝将一个食盒捧上来。   食盒外面套着一层棉盒套,上面绣着双鸭莲花,淡黄的底色,两只白色鸭子,一只较娇小,正在游玩嬉戏,另一只略肥大的鸭子探头在水中捉鱼。还有一枝莲叶,两朵莲花,整个绣图十分生动。   梨枝将厚厚的盒套取下,打开食盒,里面是一个带盖的白瓷钵,隐隐有热气冒出,显然里面的汤饭还是热的。   华重梅道:“那日原是我的过错,不该让你一人出府,所幸未酿成大错,不然我这一世都不得安心。这是我命厨下做的骨汤,你暂住锦绣坊做这些不方便,我会命人每日送来。”   以禅忙推辞:“这可使不得。”   梨枝又取出一个红匣子放在高几上。   华重梅道:“这是一根上好的老参,你收下吧。”   人参何等珍贵,她更不能收。   她原也不想和华家再有牵扯,若非阴差阳错去了花宴,华府的绣活她也不会接的。   华重梅何尝不知她的心思,沉吟片刻问道:“谢小姐,我们两家的恩怨都是自宝暄而起。宝暄几次生死悬于一线,那时我们都急疯了,做事欠思虑。如今细细想来,谢小姐与我华家无冤无仇,令兄与宝暄也不过有些小纠葛,怎会为此去伤他。今日,我便问一句,那日,当真是宝暄非礼了谢小姐,你才失手伤了他吗?”   以禅心中苦涩,当她想说时,无人听她。如今已时过境迁,华家却有人来问她了。   她抬头,眯着眼睛细细端详华重梅,见她目中神色真诚,方淡淡笑道:“我的话,华小姐相信吗?”   “自然信的,否则我便不会问。”   以禅睫毛敛下,点点头道:“华小公子当日饮了不少酒。”   华重梅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此说来,我们华家欠你太多了。”她将木匣推过去,“我晓得你瞒着祖母和母亲,便是府中有人参也不好取用,如此要将养到何时?我还待你身子大好后绣牡丹图呢。”   以禅还要推辞,华重梅又道:“我明白你不愿受此恩惠,那便当做我交的束脩吧。”   以禅一愣。   华重梅一笑,转头瞧了瞧周菱和陆妙真:“这两位是你收的徒儿吧,你若过意不去,便也收下我吧,这老参就当束脩可好?”   此言一出,别说以禅,满屋人都愣住了。   就算华家和谢家没有那些恩怨,她们也不敢想象,华府金贵的小姐会跟着以禅学绣。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同意了,如此,今日便不打扰了。”言罢,好似生怕以禅会拒绝,带着梨枝,径直下了楼。   红绒瞪大眼睛问道:“她的意思是要在这里学刺绣?”   紫线和周菱点点头。   陆妙真说道:“似乎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红绒:“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以禅也觉得难以置信!   或许,华重梅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   华府。   华重梅回府后径直去了华重锦居住的墨香轩。   “怎样五姐,她收了吗?”华重锦提笔端详着自己刚写的字,问道。   华重梅气不打一处来:“你姐我的老脸都丢尽了,她还能不收吗?”   华重锦扬眉:“何出此言?”   华重梅气呼呼一掌拍在桌子上,指着自己的脸说:“看看我,我的脸还在不在?我居然拜了一个……比我小七岁的姑娘为师傅,就为了送出你的那根老参,还有你那碗骨汤。”   华重锦淡淡“哦”了声,轻描淡写说道:“有何不可?能者为师嘛!在我眼里,五姐可不是迂腐之人。”   “呦呵,”华重梅好似不认识般他般后退了几步打量他,又凑到他跟前瞧他的脸色,最后啧啧说道,“我以为府里就宝暄一个疯了,原来还有一个。”   华重锦正提笔写字,闻言手一抖,刚写的字便毁了。   “放心,我可不会疯!”华重锦知晓五姐在打量她,脸上神色淡然。他换了张纸,在砚台上蘸了墨,重新提笔。   华重梅忽然想起什么般双眸一亮,高声说道:“老六,你老实交代,那日在凌云阁门前,带走谢小姐的是你吧?我就瞧着那辆马车很眼熟,一定是你吧。你与她……”   华重锦蓦地心头疾跳,修长的手又一抖,刚写的一撇便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五姐年纪轻轻眼神便不好了吗?”华重锦收起笔,淡淡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还是多操心宝暄的事吧,或者操心下自己的事。既然和离了,总不能日后就不嫁了吧!”   一句话戳到了华重梅的痛处,气得她直咬牙:“狠心的家伙,我咒谢小姐不喝你炖的骨汤。”   锦绣坊。   谢以禅发愁地望着那碗汤,轻声道:“华府送的,会不会有毒?”   作者有话要说:   华重锦:“没有毒,倒是添了别的佐料。”   谢以禅:“是什么?”   华重锦:“我的爱。”   O(∩_∩)O哈哈~,渣作者鸡皮疙瘩起来了。 第27章 芍药衣   时令已是仲春,景色越发明媚鲜妍,天气日暖,人们都开始将夹袄换了春衫。   以禅身子已经大好,她先在锦绣坊养了几日,待能活动自如后便回了谢府。她这伤势痊愈得快,要多亏华府每日送到锦绣坊的骨汤。   起初她并不想喝,但一想,堂堂华府总不会用这阴毒伎俩来害她,且那骨汤做的实在鲜美。有时是肉鸽炖汤,有时是野鸡炖汤,有时是羊骨豚骨,无论何种骨汤,味道都鲜香可口。   直到伤势痊愈,以禅再不肯喝,她觉得自己再这么喝下去,恐怕腰肢都要粗几分了。梨枝怎么送来,她还原封不动让她带回去,华重梅这才不让梨枝再送。   这些日子,锦绣坊积压的布料终于售得差不多了,以禅手中也有了周转的银两。   其实离州大大小小的绣坊也不少,有主绣戏服的行头店,有的是寿衣绣坊,还有主绣被面帷幔的,但主绣成衣女裙的却极少,是以锦绣坊生意还不错。   朱雀街上原有一家主绣被面帷幔的吉祥绣坊,看到锦绣坊生意红火,便也开始接成衣女裙,分去了锦绣坊不少客人。   恰值换季之时,以禅便让刘掌柜南下到吉州贩做夏裳的丝绸布帛。吉州与离州隔着条庆水河,气候比离州暖了不少,适合养蚕,乃是丝绸之乡。   同时,以禅又修书一封给京里的师傅沈三娘,将自己开绣坊收徒的事情告知师傅。   这日,刘掌柜自吉州贩了布帛回来,以禅一大早便到了锦绣坊。   往年,到了换季之时,刘掌柜便将店内上好的时新布料挑出几样送到谢府,由各院自行挑选。既是刘掌柜挑过一回,自然不如店铺里面的齐全。   夏裳布料相比冬日布料,无论色泽花纹品种都要多得多。   以禅还是头一回看到花样繁多的布帛,柔软有暗纹的绫,花纹繁多柔韧的绸,细薄的绢,以及罗、纱、缎,还有两种布料,以禅往年却是从未见过的。   “这是今年吉州新出的布料,云烟罗。”刘掌柜指着其中一种素白柔软的布料说道。   以禅轻抚布料,只觉入手轻柔绵软,细薄却不透,比在身上试了试,如穿了云朵轻烟般飘逸。   陆妙真赞道:“这简直是神仙布料,做成衣裙穿在身上,转瞬变瑶池仙子啊。”   “绣些花在衣摆上,那花好像开在云雾中。”周菱识字不多,说的话也朴实。   红绒笑吟吟道:“小姐的花容月貌配上这神仙衣裙,在朱雀街上走一遭,第二日我们店里的衣裙定会售空。”   以禅伸指弹了下红绒的额头,嗔道:“就你这张嘴会说。”她指着另外一种布料问道,“这布料是纱吧,也是新出的布料吗?”   刘掌柜点头:“是的,这是霞影纱,色泽极艳丽,无论做裙裳还是床帏账幔都极好的。”   霞影纱也极细薄,但色泽晕染艳丽,若做成衣衫穿在身上,便如天边一道晚霞,极是靓丽。   陆妙真忧心地说道:“最近接的活有些多,布料来了便要赶活,我们人手怕是不够了。”   以禅点点头,算上裁剪和做针线,她们也不过才十来个人。刺绣是个慢工细活,若想多做,还是要广招绣娘。   周菱自跟了以禅,见识了不少绣样和布料,也算开了眼界。如今见这满屋琳琅满目的布料,还是看得入了迷。听到陆妙真的话,她忽道:“其实可以把活分出的。我们村还有两个手艺好的绣娘,只是她们要带孩子离不开家,若能让她们在家中绣就好了。”   陆妙真说道:“这使得吗?这些绣娘技艺水平参差不齐,她们又没工夫来学针法。”   以禅觉得这个法子可行,毕竟一件衣衫并非所有花纹都难绣。她可以将绣样拆分,挑简单常用的纹样让她们绣,许多绣娘并非绣技不行,而是心思不够巧,针法学得少,但绣简单的纹样是足够的。余下针法复杂、新颖、繁琐难绣的由她来绣。   只是还有一样不妥,以禅道:“倒是可以试试,只是,一件衫裙让她们带回家有些不妥,倘若她们绣坏了整件衣服便废了。”   “你看这样行吗?”紫线凝眉道,“奴婢将布料裁剪好,把这些布片拆分出去让她们绣,待全部绣好再缝制成衣衫。如此,纵然绣坏了,也只是一块布片,再裁一块便可。”   “如此甚好,把成衣和绣样都拆分来绣。”陆妙真含笑说道,“让菱儿同村的两名绣娘先试试。”   一句话方说完,陆妙真唇角笑意忽凝,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眸瞬间添了几分惊惶。   原是店内进来几位客人,刘掌柜和张兀忙去招呼客人。   以禅瞧出陆妙真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只见一位女子正踏入店内,听到陆妙真的说话声,正抬眼看过来。她身着白色裙裳,裙摆上织绣了胭脂色花纹,她身段窈窕,模样俊俏,一双丽目极是潋滟动人。   “妙染?”女子不可置信地喊道。   以禅一颗心忽沉,妙染在锦绣坊也有些时日了,无人知晓她原来的身份。这女子既唤她花名,想来是妙染在月满楼的姐妹。   以禅瞥了一眼陆妙真,见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垂了头只是不言语。白裳女子似乎急了,正要开口说话。   以禅忙迎上去道:“这位姑娘,你是来挑绣品的吗?我们楼上还有些绣品,不如让妙真带你去挑。”   白裳女子听到妙真二字,瞬间便明白了过来,知晓妙染的身份不宜被旁人知晓。她朝以禅点点头,便随着妙染上了二楼。   红绒不解地凑过来问:“小姐,此人认识妙真?怎么唤她妙染?”   以禅轻笑:“应是叫错了。”   她虽不在意陆妙真以往的身份,但还是要顾忌她的感受。   两人在楼上聊了一会儿,片刻后妙真又送了白裳女子下楼。   女子径直走到以禅面前,施礼道:“我名白药。我瞧店内绣品针工巧妙,不知可否订一幅芍药衣,尺寸和布料我已与陆姑娘说过,让她来绣便可。”   “自然可以。”以禅很快明白白药的心意,她是生怕陆妙真在锦绣坊没有活计,自己不会再用妙真。   以禅很为妙真有这样的姐妹而欣喜:“白姑娘眼光不错,妙真的绣品臻丽精美,许多客人都很喜欢。”   白药极是欢喜,唇角笑意扬了起来。   白药有一股清冷的韵致,完全瞧不出是风月中人,此时一笑,方显几分风情。   “多谢!”白药压低声音说道,“她离了月满楼,能得以在谢小姐这里谋生,是她的福气。”   ******   以禅将牡丹图的线稿勾好后,命红绒送去华府,交到了梨枝手上。前些日子,梨枝日日来送骨汤,红绒与她已经熟识了。   红绒回来后,说华老夫人对于牡丹图的线稿甚是满意,于是以禅便开始着手绣起来。   “小姐,我这次到华府,正遇上华家那位小纨绔出府。”红绒说起华宝暄从来都是“小纨绔”,“哎呦,你是没见到,这么大的人了,哭哭啼啼的被两位侍从强行架到了马车里,我看手上还被绳子缚着呢。”   以禅眉头微凝:“让你送线稿,不是让你去瞧热闹的。华家之事,与我们无任何干系,他们家的事,少打听勿多言,免得惹祸上身。”   虽说喝了华家的骨汤,但以禅领的只是华重梅的情,她不觉得华家人都如华重梅那般通情理,尤其是华重锦。   “我也没想听什么,但华家那位喊那么大声,我就是捂住耳朵也能听见。他说不去平川,我不去平川。”红绒学着华宝暄的声音说道,“后来,我听到两个小丫鬟窃窃私语才知道,华家小纨绔被他叔叔强行带到平川军营了。”   “不是没偷听吗?”以禅凝眉说道,“人家私语声也是你捂着耳朵听到的?”   红绒嘻嘻笑道:“我就是好奇啊。”   以禅凝眉再没说话,只专心飞针走线。   倒是紫线接话道:“缚着手?去平川?呵呵,听闻华狠心如今任都督了,平川驻扎的都是他的兵,华宝暄去了平川能有好?原来华狠心不仅对外人狠,对自家人也狠啊。”   “你们说的是华重锦?”陆妙真扬眉问道。   红绒轻轻嘘了一声:“在小姐面前不要提那狠毒之人,就叫他华狠心。”   以禅斜睨了红绒一眼:“别只顾着说话,过来分丝线。”   姚黄、赵粉、翠玉流芳和状元红,虽同为牡丹,但各有自己独特的风姿。姚黄花色明丽、光彩照人,赵粉清雅绮丽,翠玉流芳内敛幽美,状元红繁艳馥丽,芬芳流艳。   简单的线稿并不能绘出它们神*韵的十之一二,甚至上色的绘画也不能,唯有华美的各色丝线方能更好地将牡丹的国色天香华彩四射体现出来,因丝线有艳丽的光泽。   牡丹茎叶处由周菱和陆妙真合绣,牡丹花则由以禅来绣。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个预收文《公主入夜变猫》,一句话文案:白日蛮横霸道,夜里萌死你!   文风走轻松路线,公主武力值爆表。这本完结就更,跟大家求个预收哈。多谢多谢。   *   文案暂定:   大胤端娴公主是位极品公主,不爱女红爱耍刀,一言不合就抽鞭。   京城人人谈端娴色变,更不要说娶她了。   *   某日,年轻的左相救了一只猫,摸摸抱抱举高高。   翌日,刁蛮霸道的端娴公主看到他居然脸红了。   左相吓傻了:脸皮堪比城墙厚的公主也会害羞?   *   宫小将军夜里骂了端娴公主一句既不端也不娴。   翌日被公主鞭打了。   将军:我做错了什么?   *   后来,朝中大臣们发现,他们家养的猫猫狗狗怎么对公主格外亲热? 第28章 海棠绣裙   三人日夜赶绣,半月光景,已绣得多半。   以禅整日在锦绣坊忙碌,这日难得陪焕儿玩了会儿,到锦绣坊便有些晚了,她发现店里顾客稀少,往日这个时辰,纵然不是顾客盈门,三两个总是有的。   以禅问在柜台前发呆的张兀:“怎么回事?今日人怎么这么少?”   张兀叹息了一声:“小姐,听说吉祥绣坊新出了几件成衣,与我们店的花纹款式都一样,又比我们店要价低廉,客人都跑吉祥绣坊去了。”   “还有这事?”红绒闻言眉毛都扬了起来,“我去瞧瞧。”   紫线倒沉得住气,一把扯住红绒:“罢了,纵然绣纹与我们的一样,针工决计比不上我们小姐的,你急什么。”   “可是她们仿我们的绣品,难道不该去要个说法?”   正说着,店里的一位常客张姑娘走了进来,对以禅说道:“谢小姐,你快瞧瞧,这是吉祥绣坊新出的成衣,我这位姐妹买了一件。”   张小姐抖开衣裙,只见衣摆上绣了连枝海棠,花开烂漫,煞是绚丽。与前些日子锦绣坊新出的衣裙相仿,尤其上面的绣花,无论花型、布局还是配色,可以说有八分相似。   锦绣坊这些日子生意好,除了绣品精致针法好,与以禅独创的新颖绣样分不开。这张海棠绣图乃是以禅亲手勾的线稿,描的花样,岂料轻易被人仿了去。   红绒气不过,接过衣裙就要冲向吉祥绣坊去理论,被以禅拦住了。   她细细端详着衣裙上海棠花纹样说道:“纵然一样的绣样,针法却不同。我绣的海棠花蕊是打籽绣,花瓣采用齐针绣,运用的是留水路和压瓣的技巧进行绣制,如此层层相压,绣出的花纹平整有重叠的真实感。”   以禅示意紫线将店内的海棠裙取来,两相一对比便看出不同来。另外,在绣线色泽的运用上,也有明显的色差,锦绣坊采用绣线皆为上等绣线,色正有光泽且不易褪色。   上身后再对比,明显看出,锦绣坊的成衣上面的绣花色泽鲜亮,光华夺目,衬得人也更娇艳。   张姑娘的同伴瞧了瞧便道:“如此,我倒要去吉祥绣坊理论理论,把衣衫退了。”   以禅忙拦了她道:“姑娘倒不必,其实没有比对也看不出什么。既买了,便穿着吧。”   “是吗?”姑娘犹豫着问道。   以禅点点头。   待两人走后,红绒不解地问:“小姐,为何不让那位姑娘到吉祥绣坊趁势闹将一回,既能砸了吉祥绣坊的口碑,又能让人知晓他们的东西比不上我们锦绣坊的。”   “何必呢!”以禅轻笑,“你以为那姑娘不晓得那衣服比不得我们锦绣坊的?她也不是不识货之人。”   “这么说,她是图价廉?”红绒说道,“小姐,我们也可以用便宜的丝线啊。倘若都图价廉,我们店岂不没有生意了。”   以禅摇摇头:“做生意贵在诚字,决不能想着降低成本来贪图一时的小利,这样做不长久的。”   “那如何是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客人都跑吉祥绣坊了,我们店岂不是要亏了。”周菱在一旁担忧地问道。   紫线不紧不慢回了一句:“怎么会,愿意出高价买好绣品的人多得是。你们忘了,君兰舟便是放着专绣戏服的行头店不去,专门找小姐绣戏服的。”   “说的也是。”周菱点点头。   以禅瞧着众人还是有些担忧,又说道:“放心吧,我们再出新绣样。前些日子出的多是花卉绣品我也腻了,夏季罗衫我们就主绣雀鸟。”   ******   华重锦在衙门忙了一日,临近黄昏时正要回府,夏扬急匆匆拿着从信鸽上取下来的纸条禀告:“方才冬眠通传,说是小公子从军营逃了。”   华重锦冷冷一笑,抚着额头问:“这都第几次了?”   夏扬掰着指头算了算:“三次,哦不,第四次了。前三次都没出平川,这次是真的逃出去了。”   夏扬也很头疼,小公子太能折腾了,去了平川半个月,先是绝食了两日,华重锦命人不要劝他,就让他饿着,最后这位终于扛不住了,夜里偷着出来烤地瓜,差点把营房给烧了。每日里就想着逃跑,捉回去三次,这次倒是精明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蒙汗药,给守着他的兵士用了药,又溜了。   “飞鸽传书,让冬眠别搜寻了,动静越大,他越躲着不敢出来。”华重锦凝眉,对夏扬道,“备马,我们去截他。”   华宝暄除了回府,没别的地方去。   俩人骑马沿路向平川而去,半路上遥遥看到了华宝暄的身影。   华重锦抬手示意,夏扬忙下马牵着马躲到了路旁林子里。   华宝暄在匆忙赶路,这个时节,夜幕降临时还是有些凉的,可是他却跑出了满头大汗。   天色已晚,不远处的离州城在黯淡的天光下变成了一片苍凉的剪影,看上去很近,却怎么也走不到。   路两旁是桑麻地,随着天光越来越黯,林子看上去黑黝黝怪吓人的。他时刻保持着警惕,只要听到点风吹草动,便机警地躲到林子里,生怕再被人抓回去。   军营真的不是人待的地方,他每日里要绕着训练场跑三圈,听说后面还要给他加到十圈,那岂不是要把他累死。   这次怎么也要逃回去,好生求求祖母,再不要去军营了。   华重锦隐在林中,瞧见华宝暄迈着沉重的步子从道上走过,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逃跑也不晓得偷匹马。”   眼见他去得远了,华重锦和夏扬才从林中出来,慢悠悠骑在马上,在不远处遥遥跟着华宝暄。   当华宝暄筋疲力尽赶到城门前时,天色已近夜半。   城门早已关,他缩在城门外欲哭无泪,忽想起东山脚下还有一座别苑,但实在没有力气走过去了,只好在城门外高喊,希望守门的兵士放他进去。   华重锦实在听不下去了,示意夏扬过去。   “小公子,别喊了,我送你回营里吧。”夏扬下马走到华宝暄跟前说道。   “夏扬?”华宝暄回头看到夏扬,再一抬头,见六叔骑在马上,正垂了眼瞧他,登时吓得一激灵,抖着唇说道,“六……六叔,你……你们,何时找到我的?”   夏扬低声说道:“我们一直跟在小公子后面,你走得倒不慢啊。”   华宝暄原本累得快瘫倒在地了,这会儿倒来了力气,抹了一把泪哭喊道:“六叔,你太不厚道了,既然要抓我回营,怎么不早点抓,白白让我走了这么远。呜呜呜~……”   白让他跑了这么远,累得他都快灵魂出窍了。   华重锦懒得跟他废话,只说道:“跟夏扬回营,月底你祖母六十大寿,若你好好跟着冬眠训练,届时我会好好考虑,派人接你回府。”   “当真?”华宝暄双目一亮,随即嘟嘴道,“可我都到城门了,今夜就让我回府去歇一晚吧。”   “不行!”华重锦口气决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华宝暄不甘心地嘟囔:“每日里绕着训练场跑圈有何用?”   华重锦冷笑:“怎么无用,若非每日跑圈,你今日能徒步到这里?”   华宝暄想想也是,他都没觉得自己居然走了这么远。   “六叔,说好了,让我回府给祖母过寿。”华宝暄殷切地望着华重锦,无论如何,只要能见到祖母,他就能想办法求的她心软。   华重锦何尝不知他的心思,只冷着脸点了点头。   ******   牡丹图终于绣好。   以禅命红绒和紫线将绣品落绷,挂在墙面上,向后退了几步,细细打量。   这是她在锦绣坊接活后的第一件大绣品,长六尺,宽三尺,虽然还没裱糊,但挂在室内,顿时感觉满室花影摇曳,芳华繁盛,仿若能闻见花香。   倘若室内有蜂蝶,恐怕早已飞到绣图上了。   周菱和陆妙真凑到牡丹图前,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出于自己之手。   周菱道:“这恐怕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绣图了。”   陆妙真轻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我怎么觉得,这是个好的开端呢。日后恐怕你会绣出更多这样的绣品。”   周菱看向以禅:“真的?”   以禅微笑着点点头:“记得华小姐说要月底交活,可是今日?”   “梨枝一会儿来取绣品。”红绒说道。   正说着,听到楼下张兀喊道:“小姐,有人找。”   她们皆以为是梨枝过来了,待到下了楼才知,是以禅托带书函给师傅的刘砚。他方从京城回来,带来了沈三娘的回函。   以禅忙打开师傅的信函,看完后心情很是激动。   沈三娘在信里说,她年岁愈长,愈感觉应当将刺绣技艺流传下去,以禅肯收徒教习,她甚欣慰。她又说,世间如今并无关于刺绣之书卷,她原想著之,但她虽精于刺绣,也识字,但无奈文采不够,每提笔总觉言辞过于累赘,或词不达意,深以为憾。倘若以禅能将刺绣之道落于纸上,当为利于后人大功一件。   沈三娘还在信函中将她近年来新研制的针法配以图形描述了一番,又听闻她在做成衣生意,便将今年春夏京城贵族小姐们流行的衣裙款式画成图附在后面。   以禅扫了几眼图样,很是惊叹。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针法来自于《绣谱》一书。 第29章 孔雀花笼裙   除了传统的襦裙和百褶裙,还有两种以禅从未见过的留仙裙和花笼裙,据师傅说这是今春时兴的新裙,式样别致,看上去优雅飘逸。纵然她们常穿的襦裙和百褶裙,从细节上也分出来不同款式,色泽之多、图案之华丽、样式之新颖,也让以禅忍不住惊叹。   “一样出一件,今夏也出不完。”陆妙真欣喜地说道。   周菱使劲点头,虽说她起初跟着以禅是为了谋生,如今是真的热爱上刺绣了。   “紫线,这些你可以都裁剪出来吗?”红绒问道。   紫线端详着图样说:“让我好生瞧瞧。”   一众人围着图样叽叽喳喳地商议,以禅的思绪却不在衣衫的图样上,而在师傅说的要她将刺绣之道著书这件事上。   其实很多技艺,都是作为家族之技代代相传,绝不外传。   沈三娘却让她著书传于后世,并鼓励她多收徒,当真是胸怀宽广的奇女子,让以禅极是佩服。   其实,刺绣的针法若只靠口口相传,的确不易流传,著书确实是很好的法子,以禅下决心试着做做。   而那边,陆妙真她们也商议出要先做一件花笼裙了。   以禅从以往自己描画的绣样中,翻出几张孔雀的绣样来,说:“就做孔雀花笼裙。”   ******   这日是华府老夫人的寿宴,虽说华重锦身在官场,但他行事低调,三州的官员本都要前来道贺,俱被他拒了。但纵如此,亲戚们前来道贺的也不少,一直到了晚间华府方清静下来。   除了华重梅因和离住在了华府外,其余三位姐姐前几日都回自家了,这会儿又携家带口过来祝寿。   至晚间,便在正屋大厅开家宴。   几个姑娘都带着自个儿的孩子来祝寿,老夫人一手搂一个手不够使,瞧着外孙外孙女都在眼前,便开始念叨自个儿的孙子了,直说华重锦狠心,这样的日子也不让华宝暄回来,他是官大了,娘的话也不听了。   大家正劝着呢,就听外面有人唤祖母。   华老夫人还当自个儿的耳朵出毛病了,就见帘子一掀,华宝暄风风火火冲了进来。他一路走到华老夫人跟前,抱住祖母就开始嚎。   尾随他进来的华重锦忍不住冷了脸,其实他怕的就是这样,是以白日没让他回来,怕他在亲戚们面前丢人。如今嚎就嚎吧,都是自家人。   “祖母,我可以在家里歇几日吗?军营里又脏又累,你瞧瞧我,是不是黑了瘦了。”华宝暄哭够了,便开始施展战术,打算求老夫人留他在家里。   他知晓开口就求她再不去平川恐怕不行,先在家留几日,再多留几日,然后再赖着不走。   他确实黑了,之前养回来点肉,如今又瘦回去了,不过与以往的瘦不同,人瞧着精神了也皮实了。但这是旁人眼里的华宝暄,在老太太眼里,就瞧见自个儿孙儿又瘦又黑,忒可怜了,定是被华重锦虐待了。   一边心疼孙儿,一边喊华重锦过来要训话。   华重锦见势不好,忙道:“母亲,我到厨下给您亲手做一道菜。”说着,趁势溜了。   及至菜端上来,老夫人早忘记了先前的事,正在孙辈的围绕下说话。   王氏送了寿礼后,几个姑娘便轮流上来送寿礼,都晓得老夫人喜欢花草,皆投其所好。华重棠送了折枝花鸟的座屏。华重莲捧上来一个描金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个玉雕莲花。华重桂不知从哪里淘来一本书,上面全是如何种植花木的。   轮到华重梅时,她扫了眼华重锦,说:“你先送吧,我最后来。”   华重锦唇角含笑:“看来五姐是要最后压轴,那定是好东西了。”   华重梅白了他一眼:“那是自然。”   华重锦命仆从搬过来一盆花,这是一盆郁金香,大祈国并没有,而是他托人从安国捎来的,这几日恰是开花之时。   长叶细茎,托着典雅宛如酒盏的花。   高贵而不失妩媚。   老夫人甚是欣喜,忙命人将花送到暖棚中。   接着孩子们也一一送上了贺礼,轮到华宝暄了,他今日方回,没那么多工夫准备,虽说六叔替他备好了,但他却铁了心不用,认为显得自己心不诚。   他换了身短打,将这几日新学的一套拳脚打了下来,虽说还不太熟练,但老夫人瞧了甚是欣慰,这会儿觉出来华重锦用心良苦了。   到了最后,众人都瞧着华重梅笑道:“老五,将你的牡丹图送上来吧。”   她找人绣牡丹图已不是秘密,家里人都知道。   华重梅心说:就是知道又如何,还是会让你们惊艳的。   她早已将牡丹图裱好,命两个仆妇抬了上来。   这幅图当真将牡丹的国色天香绣了出来,最重要之处是这是华老夫人暖棚中的花。华老夫人原本是看过线稿的,未曾料到成品如此出彩。   同样的牡丹,朵朵皆不同,有的迎风滴露,有的鲜妍夺目,有的则雍容华贵,每一朵都鲜活传神,如同性格迥异的少女。   华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到近前,一寸寸抚摸着绣品赞不绝口:“好,好,当真是极好的。”   做一幅牡丹图的绣品是她的夙愿,再没想到在今年寿辰实现了。“这是哪里的绣娘绣的?”华老夫人说着,凑到绣品一角去看绣章。   华重梅悄悄与华重锦对视一眼。   锦绣坊的绣品用的绣章乃是“谢氏女红”,华重梅特意叮嘱以禅,将绣章改成了“锦绣坊”。老夫人念叨了两句锦绣坊说道:“锦绣坊是一个接绣品的店铺吗?”   华重梅点点头:“娘,这绣品是锦绣坊一个姑娘亲手描的绣样,又与她的徒儿一起绣的,你瞧瞧,这花瓣花蕊都是她绣的。”   “姑娘?年轻的姑娘有这样技艺真不容易,蕙质兰心啊。若有机缘,真想见她一面。”老夫人满面欣喜,忽想起什么又问道,“她来暖棚看过花吧?怎不让她过来见我?”   华重梅忙道:“那日匆忙,没顾上。”   华宝暄凑过来瞧了会儿绣品,默默将锦绣坊三个字记在了心底。祖母如此喜欢锦绣坊的绣品,改日他也要过去订一件送给祖母。   ******   锦绣坊的第一批孔雀花笼裙面世了。   白孔雀、绿孔雀、蓝孔雀,开屏的、未开屏的,每件罗衫上的绣纹都不同。开屏的绿孔雀和蓝孔雀斑斓炫丽,尾屏如扇状,用紫、蓝、黄、绿等多色丝线精绣覆羽。未开屏的白孔雀则高贵优雅,覆羽迤地舒卷,采用晶亮的白色丝线,绣出后轻盈飘逸,洁白晶莹。   衣裙在店中挂了没几日,便售空了,同时接到多件花笼裙预定绣品。   张兀高兴地招揽着客人,同时不忘打听吉祥绣坊那边的动静,据说仿绣出来的那批衣裙起初卖了几日后,如今已经无人问津了。   吉祥绣坊乃是一对夫妇所开,做了多年生意,夫妇俩都有些油滑。妻子孙氏是个能绣的,多年来一直绣被面账顶,瞧着锦绣坊生意好,也动了做衣裙的心思。   郑老二瞧着屋内积存的衣裙埋怨孙氏:“我就说别去做仿品,现在如何是好,难不成你还要去仿制人家的孔雀花笼裙?等我们都做好了,她又换别的样式了。”   孙氏凝眉:“那丫头怎么如此能耐?”   郑老二没好气地说道:“不是人家能耐,是你不行,你倒是也想几个新花样啊。”   孙氏恨恨地瞥他一眼:“我要能想出来,还用你说?”   郑老二唉一声道:“依着我,咱还是做被面账顶如何?绣娘们都已做熟练了,非要去做衣裙。”   孙氏偏不服气,瞥了眼锦绣坊的方向,心说:等着吧,早晚我让你开不下去。   华宝暄在祖母的帮衬下,终于让六叔点头允他在家歇几日。   这日他带着两名仆从转悠到了朱雀街,在古玩字画、珍珠布帛的店铺间闲逛,忽然就看到了锦绣坊的招牌。   “原来在这里。”他带着仆从大摇大摆进了店。   店里人多,张兀和刘掌柜早就招呼不过来,陆妙真恰好闲着,便与红绒一道招呼客人。瞧见又有客进来,陆妙真忙迎上去问:“这位公子,可是要订绣品。”   待她看清了来人长相,不禁吃了一惊。   华宝暄随着他的朋友去过几次月满楼,听过妙染的歌,如今乍见她在锦绣坊,还以为她也是来订绣品的。听她招呼自己,吃惊地问道:“你不是月满楼的妙染吗?怎么在这里?”   自在店内见到白药后,陆妙真已经很小心了,等闲不下楼。今日看楼下人手不够才出来的,原以为来绣坊的皆是女子,哪有女子到青楼的,因此不会有人识得她。谁曾想到,居然会遇到华宝暄。   她打定主意不承认,气定神闲地朝华宝暄微施一礼:“公子认错人了,我是陆妙真。”   “当真?”华宝暄心说莫非自己真认错了?他这一场大病后,脑子确实不太好使了,前些日子连自己母亲都不认得。   他盯着陆妙真瞧了几眼,莫非世上真有相似之人?   他晃了晃头,一转身,便瞧见了红绒。   “那个,你……你不是谢小姐的丫鬟吗?”他笃定这次肯定没认错,前些日子才见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华重锦:娘,你若见到绣牡丹图的姑娘定会喜欢她的。   华老夫人:她那么好?既如此我找媒人说给宝暄。   华重锦:……我一定不是亲生的(泪牛满面)! 第30章 红尾雉鸡   红绒怔了下,随即眉毛挑了起来。   “那个,你……你不是谢小姐的丫鬟吗?”每次听到这句话她就脑仁疼,这位华小纨绔你就不能换句开场白?   她对华宝暄简直厌烦至极,对小姐做出那样的事自个儿却忘记了,偏还做出一副无辜痴情的样子。她积攒了一肚子脏话,偏小姐不让她骂,说华宝暄病没全好,骂得犯病了她们可担待不起。   红绒又攒一句新的脏话,这才抬起头,唇角微扯挤出一抹假笑:“这不是华小纨……公子吗?您来挑绣品啊?”   华宝暄东张西望四处寻找,不见以禅,问道:“谢小姐呢?”   红绒眼波流转,说道:“小姐派我过来挑绣品,她自然在府中。”   华宝暄一双明眸瞬间黯淡了,他无甚兴致地欣赏着店内的绣品。红绒凑到他跟前,热情地提议:“这家店铺的绣品极好,华小公子要不要买几件?”   她随手取了几件孔雀花笼裙,一股脑捧到华宝暄面前,向着张兀使了个眼色。张兀也是个伶俐的,立刻会意,对华宝暄道:“我听说华小公子四个姑姑,这一共四件衣裙,都是今年京城新出的款,咱们离州就我们锦绣坊有得卖,上身绝对雍容华贵,谢小姐就穿了一件。”   听到最后一句华宝暄双目一亮,爽快地付了银两,也不考虑二姑都快四十了,适不适合穿。   华宝暄让侍从捧着衣裙出了店,红绒和陆妙真对视一眼,陆妙真再不敢在楼下盘桓,径自上楼去了。   她刚上去,华宝暄又回来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这锦绣坊是谢家开的。”他一出锦绣坊就遇到两名客人正在夸赞谢以禅手艺好心思巧,这才晓得这些衣裙皆是以禅设计的。他翻开衣领,便看到了“谢氏女红”的绣章。   “你也没问啊?”红绒摊开手,瞟了眼他身后侍从手中的裙裳,“我们的衣裙售出不退换哦。”   “退换?”知晓锦绣坊是谢家开的,他怎么会退换。华宝暄随手指着墙上挂的几件男衫:“这件,这件,这件还有这件……我都要。”   “好咧!”张兀动作麻利地衣衫打包好,交到华宝暄的侍从手中,接过银两。   华宝暄这才满意,冲着红绒笑道:“我的衣衫日后就在锦绣坊买了。听说谢小姐在二楼,我去看看她。”   红绒忙拦住了他,蹙眉说道:“华小公子,二楼皆是女子,岂是你随便进出的地方?你若诚心要见我家小姐,待我先上去通报一声。”   楼上正是忙碌之时,以禅和周菱、陆妙真在刺绣,紫线裁剪,几个做针线的赶着缝衣衫。其实楼下的事情以禅已听陆妙真说过了,这会儿见红绒上来,说道:“你说你,店里的衣衫又不是售不出,做什么敲诈他!”   红绒轻轻一笑:“哪里是敲诈,是他自个儿要的,这不,刚又要了几件男衫。这会儿他正在楼下候着,等着小姐见他呢,就让他等着去吧。”   以禅眉头轻蹙,手中的绣花针一顿,瞥了眼红绒:“你越来越胡闹了,不该戏弄人,即刻下去说我正忙着没空见人,让他回吧。”   红绒看以禅脸色冷凝,知晓她不高兴了,忙转身下楼。忽又听以禅说道:“让他上来吧!”总是避之不见也不是办法,他既然知晓她在锦绣坊,怕是还会来。   不如见一面,让他死心也好。   华宝暄一看到以禅,就如蝴蝶看到花儿一般,唇角含笑,说话的声音都放柔了:“谢小姐。”   以禅坐在绷架前朝他点点头,她正在绣一只红尾雉鸡,禽鸟比花卉要难绣,尤其是鸟目之眶,需用戗针。她小心翼翼地收了针,起身引着华宝暄到窗畔的高几前坐下。   “华公子找我何事?是要订绣品?”以禅淡淡勾唇,似笑非笑。   经历了这许多事,如今再见华宝暄,她再不似樱花谷时那般惊惶。   “我来还谢姑娘的绣帕。”华宝暄伸手在衣襟里掏了半晌,也没找到蝴蝶萱花的绣帕。这才忽然想起,那日回府沐浴时,他将一向带在身上的绣帕收在了匣子里。   华宝暄顿时有些尴尬,勉强一笑:“我可能是忘在府中了,这就回府去取。”   以禅实未想到,他见她只为还绣帕,忙道:“华公子不必特意回府去取,改日打发人送过来便可。”   华宝暄一愣,神色极柔和地说道:“那怎么可以,那是姑娘丢给我的绣帕,自然该我亲自来还。”   以禅琢磨了下这句话的意思,眯眼问:“丢给你?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明明是风将帕子吹落了。”   红绒实在憋不住了,笑出了声。   华宝暄回首一看,满屋子姑娘婆子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的脸颊瞬间热了,脑子有些懵,冲口而出:“谢姑娘,可我喜欢你!倘若你有意于我,我让母亲派人到谢家去提亲。”   这句话说完,他倒冷静下来,双目定定望着以禅。   以禅实未想到,华宝暄会当着满屋子人说这种话。到底还是有些狂妄啊,她在心底轻轻叹息,脸上却无甚波动,只眉头轻颦,抬眼瞧着他,眼风凉凉的。   她坐在日光笼罩的窗畔,用一种淡到极致的语气说道:“我无意于你,永远都不会。”   既然他说出这种话,她只有直截了当回绝他。   华宝暄原本发红的双颊瞬间白了,衬得一双黑眸越发黑亮,他直直盯着她,固执地问:“为什么?”   “我无意,便是不喜。华公子与我本不熟,日后你我无需相见。”以禅起身到绷架前坐下,继续刺绣,“红绒,送客吧!”   “请吧!”红绒走到华宝暄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华宝暄一腔热忱被浇了冷水,只觉万念俱灰,也不知是如何下的楼。他原本也是伶牙俐齿之人,府中除了他与六叔,俱是女人,她们都宠着他,事事依着他,这还是头次在女子面前碰了壁。   原以为她喜欢他的。   祖母常说他生得俊。姑姑们也夸他俊美不凡,姑娘们定会喜欢他的。   可她为何不喜他?   是他不够好?   ******   夜幕初临。   以禅端着茶盏坐在窗畔藤椅上歇息,店里其他做针线活的都已回去,只余陆妙真。她如今也积攒了不少银两,正准备在附近租房子,总在锦绣坊居住到底不方便。   以禅饮了口茶,无意间向窗外看了一眼。   因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少,除了谢府前来接她的马车外,街角边还有一辆马车,有一人凝立在马车边,一袭白色长衫在月色和灯光交织的光影里,影影绰绰飘洒着。   以禅心中一动。   她看不太真切那人的面貌,但那蓝顶华盖的马车她却认的。   是他!   以禅微怔,心头涌上一股淡淡的酸涩。   自那日在别苑一别后,再没见到此人,甚至离开时都没见他露面。   她敏感地察觉,这位六爷的行为有点要和她划清界限的意思。莫不是因为摸了她怕她要他负责?   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她或许难嫁,但也不至于因此赖上他。   她仰首饮尽了茶水,起身道:“我们走吧!”   以禅自锦绣坊一路走出去,在登谢府的马车时,忽而朝前瞧了一眼,故作惊讶地哦了声,朝着华重锦说道:“那不是六爷吗?”   华重锦刚从衙门下值,回府的路上绕到了锦绣坊。华宝暄前来锦绣坊之事他已听夏扬回报过,其实他有些担忧,不知以禅是否知晓了他的身份。他原本想稍微停留便离开,没想到被以禅看到了。   听闻以禅唤他,低低应了声。   以禅让红绒和紫线稍候,朝着华重锦走去。   她淡淡一笑:“六爷怎么在这里,是从此路过吗?”   月明星稀,街道两侧的槐树上,开满了细碎的小花,风一吹,零零星星地四处飘落,散发着隐带清甜的香气。   华重锦的目光扫过她淡然疏离的笑意,点点头。   以禅轻轻哦了声:“其实我一直想向六爷道谢,那日,若非你出手相救,我只怕已经不在人世。”遭受那样的凌*辱,她定活不下去的。   “这样的大恩,我日思夜想,不知该怎样感谢你。不如……以身相许吧。”以禅轻声说道,神色凝重。   街上有风,她的话声音虽轻,但华重锦却清清楚楚听见了,他忍不住瞪大眼,完全不敢置信。   “你……”华重锦还未曾开口,以禅却噗嗤一声笑了。   她看到华重锦原本冷静如冰封般没有丝毫表情的面庞终于因为她这句话而有了裂纹,虽然她看不太清那是什么表情,但她还是笑了。   华重锦怔怔望着月色之下,灿然而笑的以禅。   眉黛唇红,双目弯弯。   这样大笑的样子,让她宛若春晓之花,清纯鲜妍。   “六爷吓到了吧,我是戏言,话本里都这么写,不过六爷放心,我绝不会这么做。我思来想去,不如这样,日后你和你家人到我们锦绣坊做衣衫,我给你让五成的利,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执书和曲水流觞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么么。   *   华重锦:我这是被求婚了?   谢以禅:阅读理解能力太差,我是旁敲侧击告诉你,别自作多情。 第31章 白孔雀   戏言?   天杀的,他方才居然当了真。   华重锦说不清此时自己的心情是什么。失望?失落?抑或是惆怅?   总之心情不是很好。   他想起在凌云阁初见她时,当时她正在为君兰舟的戏服勾线稿。那般神情专注,使得她有一种别样的婉约静雅,而当她画完线稿抬头那一瞬,丽目中光彩潋滟,又是那样明艳绝丽。让他沉静的心湖泛起细微的涟漪,当他得知她是谢以禅时,他心情便极其不好。   现在的感觉与当时一般无二,应是失落吧。   以禅见他半晌不说话,不知是被她吓到了,还是不高兴,正要再问他,却听他淡淡吐出两个字:“六成!”   以禅轻轻一笑:“好的,那便如此说定了,六爷可要常来锦绣坊。”她瞧了瞧天色,又道,“天色已晚,就此告辞了。”   华重锦静静望着以禅上了马车,直到马车远去,凤目中闪过一丝懊恼。方才,他到底说了什么?   回府的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刚到墨香轩,便见母亲房中的大丫鬟杏枝在院外候着他,一见他回来,便过来禀告,说华宝暄今日又闹将了一回,老夫人命他过去瞧瞧。   华重锦也想知道华宝暄在锦绣坊与以禅说了什么,便衣衫也没换,随着杏枝去了后园。   路上,杏枝瞧着他脸色有些不对,虽说平日里华重锦本就冷峻,但今夜怎么瞧着格外阴沉,与小公子方才回府的样子有些像。   入了后园华宝暄居住的院落,只听屋内一片笑语声,华重锦忍不住瞥了杏枝一眼,杏枝也很奇怪,方才华宝暄一回府便蜷缩在卧榻上生闷气,谁问话也不理。   “谁在屋里?”华重锦问出来相迎的桃枝。   桃枝笑意盈盈:“五小姐过来了,小公子正让她试穿新衣呢。”   “小公子肯说话了?”杏枝问。   桃枝颔首:“不知五姑娘与他说了什么,这会儿心情正好呢。”   一进屋就见华重梅穿了一件新裙,胭脂色,后背上绣了一只站在山石上的白孔雀,身姿高雅,神态高傲。   华重梅本就喜欢绣动物,这只高傲的白孔雀很称她的心,伸指掂着裙摆转圈,连华重锦进来都没有留意。   华宝暄在一侧伸着拇指称赞:“五姑简直就是姑射仙子。”   华重梅笑得眉开眼笑:“嘴这么甜。”   华宝暄继续赞道:“我看这衣裙也就适合五姑穿,反正二姑她们也走了,我把这几件都给五姑。五姑你不是要告诉我如何讨姑娘家欢心吗,怎么还不说。”   “好说,好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华重梅凑近华宝暄正要再说,一转眼看到华重锦,话音戛然而止。   华重锦悠然踱到屋中,目光扫过小丫头手中提着的浅白深粉的衣衫上,似笑非笑说道:“怎么这么多衣衫。”   华重梅美目流盼,嫣然笑道:“老六,你来了。”   “五姑,快说啊。”华宝暄有些心急。   他从锦绣坊回来,在屋里闷了半日,心情郁郁,话都不想说,反复思量以禅的话,尤其是那句,“我无意与你,永远也不会”,这是断绝了他所有的念头,不想与他有一点牵扯啊。他怎么觉得,她不但不喜他,反而有点厌烦他呢。   五姑过来说,姑娘家不喜他,或许是因为他做过错事。可他不记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五姑说,既不记得,那只要从今往后只做对的事讨姑娘欢心就可。可他不晓得如何做。   “就让六叔一道听吧,六叔也未曾娶妻,如何讨姑娘欢心,他也许也想听呢。”华宝暄说道。   华重锦摆了摆手:“不必,你们自管说你们的。”他从一个小丫头手中接过一件女子衣裙,凝目欣赏着上面的绣纹。   华重梅斜睨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宝暄,我告诉你哦,她最后是不是说与你不熟?其实,我认为还是有余地的,你若能想办法与她熟悉起来,让她知晓你一心对她好。”   华宝暄忧愁地说道:“可她说再不想见到我。”   “你不能装作与她偶遇吗?她既是开绣坊的,你去订购绣品总不好赶你走吧,你天天去订绣品。”   “那样好吗?她会不会烦我。”   “烦你也不能赶你啊,她生意还是要做的。”   华重锦:“……”   太不要脸了。   “你放心,五姑也可以帮你。我原本不想跟一个小丫头学刺绣的,为了我们宝暄,我便拉下这张老脸来,到锦绣坊去学刺绣,顺便在谢姑娘耳边多说说你的好话。五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华宝暄感动极了:“五姑真好。”他心情好了,浑然没留意到华重锦的脸更阴沉了。   华重梅又打量了下他的衣着,摇头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日后衣衫要穿的庄重些,不然姑娘家不喜欢的。”   华宝暄立刻命桃枝到内室取出几件男子衣衫来:“五姑,这都是我从锦绣坊带回来的,你瞧哪件合适?”   华重锦伸手摸了摸其中一件衣袍,华宝暄宝贝似地护住:“六叔,这可不能给你摸,这可是谢姑娘亲手做的。”   华重锦冷笑:“不见得吧,锦绣坊可是有好几位绣娘的,听说她还雇了一些外面的绣娘,你这衣衫说不定是哪个村旮旯的妇人绣的呢,那手说不定刚给孩子擦过屎。”   华宝暄:“……”   六叔今儿有些不对啊,嘴为何这么毒。   “既是她做的,自然每件都不错。”华重梅指着件淡蓝色衣袍道,“明日先穿这件。”   月白色底子,深蓝色滚边,上面绣着深蓝色枫叶纹样,衣袍的底料还有暗纹。华宝暄到内室将衣袍换在身上,衬得整个人清爽而俊逸不凡。   华重梅连连赞道:“我们宝暄就是俊。”   华重锦面上带笑,绕着华宝暄转了两圈,点头道:“不错,很俊。不过,宝暄,男子空有一副好皮囊是远远不够的。”   华宝暄一听就知道不好,果然,华重锦紧接着道:“我记得你说在家歇几日,何时去平川啊?”   华宝暄:“六叔,那几件衣衫我送你好吗?”   “我又不缺衣服穿。”华重锦冷哼一声走了出去。 第32章 词   月色清幽,花影摇曳。   以禅倚窗绣花,一针一线自素白的绫布上穿过,织就一行行犹若墨染的词句。   紫线放好了被褥,过来劝道:“小姐,天已晚,在锦绣坊已忙了一日,回来就别熬了,不然眼睛如何受得了。”   以禅揉了揉眼轻笑:“就余最后几针了,日后再不绣了。”   这件衣袍自裁剪到缝制再到绣花,一针一线未曾假手于人,她只在府中绣,所以绣得很慢,到如今已近一月。   红绒过来拨亮烛火,眯眼笑道:“就让小姐绣完吧,说不定明日就能送出去了。”   以禅凝眉道:“胡言乱语,送给何人?这是我给兄长绣的。”   红绒呵呵笑道:“送给大公子也是送啊,难道奴婢说错了吗?还是,小姐以为我说的是六爷?”   以禅绯红了脸,放下针线道:“居然敢调侃我了,再胡乱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紫线,给我抓住她。”   紫线难得笑闹道:“小姐啊,自六爷救了你,你便开始做这件衣衫,难道不是做给他的?”   “你们两个,简直反了天了。”以禅扔下手绷,追打着两人。   三人闹将了一会儿,红绒求饶道:“小姐,我们再不敢乱说了。倘若老夫人和夫人问起来,我们就说这件衣衫不是给六爷的,小姐也没有给六爷让六成的利。”   “你还说。”以禅这回真的恼了,扭身坐在卧榻上不再理她们。   红绒朝着紫线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小姐害羞了。”俩人关了门悄没声出去了。   以禅借着烛火,将最后一个字绣完,方收了线。   红绒和紫线说得没错,这件衣袍确实是绣给那位六爷的。她感念他的大恩,却觉得自个儿除了一手绣艺,无甚可送,便亲手做了这件衣袍。然而,如今,她却送不出了,待过几日,兄长回府时送给他穿吧。   她将衣衫叠好,放在了榻前的匣子里。   ******   翌日。   华重锦原本要回府,忽想起华重梅昨日的话,问夏扬:“宝暄今日去锦绣坊了吗?”   夏扬回说没有。   华重锦心中稍安,忽又想起昨夜宝暄穿的那件衣衫,便吩咐马夫转道朱雀街。既然,她都要为他让六成的利了,他似乎有理由要过来照顾她的生意。   天已向晚,正是店铺打烊之时,锦绣坊楼下已熄了灯,刘掌柜和店小二已经走了。他到店门前时,恰逢以禅主仆三人下了楼。   夏扬忙上前说道:“我主子过来挑几件衣服。”   以禅也瞧见了华重锦,眸中有些讶然。紫线和红绒倒会心一笑,似早就料到般。俩人忙去掌灯,片刻后,烛光摇曳,映得一室的绯红流黄,锦衣华裳。   因锦绣坊主绣女子衣裙,男子衣袍只是试做本就没几件,昨日被华宝暄挑走三件,如今只余两件了。以禅命紫线过去取下衣衫,摆在了柜面上。   “只余这两件了,六爷挑一件?”以禅笑吟吟说道。   一件玄色,一件宝蓝,皆在衣角绣着简单的花纹。   华重锦扫了眼,也没有细看,点点头:“都包起来吧。”   紫线将衣衫叠起来,递给了随行在后的夏扬手中。夏扬自去掏银两,华重锦淡淡问道:“店里生意可好?”   以禅点头:“还算可以,每日有不少订绣品的,有些老主顾帮衬。”自接绣活起,倒也有了不少回头客。   华重锦又问:“店里如今有几个绣娘?”每日里这么晚回府,可见是人手不够。   “刺绣的包括我有三位,紫线裁剪,外面还雇了几个绣娘,只在家中做活,到日期了过来交活。”以禅倒没想到华重锦与她拉起家常了。   红绒抿嘴笑了笑,忽然起身上了楼。   “三位?”华重锦问道,“有一位是村里的姑娘,还有一位?”   “她叫陆妙真。”陆妙真恰寻到了房子,刚刚搬走。   华重锦哦了声,再没话说,正要告辞离去。红绒从楼上快步走了下来,手中捧着一件衣衫:“六爷,您瞧瞧这件衣衫,定会喜欢的。”   红绒手一抖,衣衫展开。   素白色衣衫,上面有着水波暗纹,在灯光下闪耀着流水般的光泽。通身没有绣花卉鸟雀,却用墨线绣着一首词:“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勘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自前襟到衣摆再到后襟,排列疏密有致,字体流畅洒脱,龙飞凤舞,最奇的是,用墨线绣出了墨色的深浅和晕染的效果。   面料轻柔,可以想见,这件衣衫若是穿在身上,当衣袂飘飘,宛如谪仙。   这件衣衫,一看就与方才那两件不同,可见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以禅一惊,这不是她昨日才绣好的那件衣衫吗?何时被红绒带到店里来了?   红绒根本不去瞧以禅的眼色,只是得意地对华重锦道:“六爷,这件衣衫是小姐亲自选布料,亲手裁剪缝制的,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手。怎么样,六爷喜欢吗?”   华重锦抬眼看向以禅,问道:“我可以要这件吗?”   “本来就是要送你的。”红绒说道,偷瞄了一眼以禅,见她脸色虽沉静,双颊却已经微红。她将衣衫放到柜面上,再不敢说话。   华重锦唇角不自觉漾起一抹笑意,双目紧紧盯着以禅,问道:“当真是送我的吗?”声音也柔和至极。   以禅极力压抑着心跳,只觉从未有过的紧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那日在别苑,当他说要为她摸骨时,她也不曾如此。   “哦,店里如今买二送一,你既买够了两件,这件自当送给你。”以禅口吻淡淡的,故作不在意地说道。   她不敢再与华重锦直视,垂手匆忙将衣衫叠好,递给他。   华重锦如捧珍宝般接过,温声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以禅送了华重锦出门,命红绒将店内烛火熄灭,一道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红绒:助攻成功。   华重锦:只有媳妇宠我,哼哼。 第33章 四季屏风   陆妙真新租的房子与锦绣坊隔着两条街,并不算近,但因有一条小巷直通过去,走起来倒不远。她走到半路想起绣品落在了锦绣坊,便返回去拿,准备夜里再赶会儿活。刚出巷口,便见华重锦手中捧着一件素白衣袍上了马车。陆妙真借着店内昏黄的灯光,瞧见衣衫上面绣着墨字。   白日里红绒悄悄拿出来让她看过,知晓是谢小姐亲手绣给救她的恩人的,她能察觉出来,谢小姐有意于他。   可为何这件衣衫如今在华重锦手中?   陆妙真认识华重锦,因他曾与朋友们在月满楼听过她的歌。   莫非华家六公子华重锦就是谢姑娘的恩人?   陆妙真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呆了。   ******   父亲和大哥过世早,华重锦自十几岁便开始掌家,练就一副冷静沉稳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但如今唇角久久微扬,显见是心中极其欢悦。   室内烛火通明,映亮了榻上那件素白色衣袍上的诗词。华重锦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原来她的字也写得这般好。他身上衣衫皆是府中绣娘缝制,她们依着时兴的花纹在衣衫上绣花,虽也雅致精美,但却不曾有这样巧思,自然也没有这么好的绣技。   前面三位姐姐出嫁早,五姐华重梅又与他年龄相仿,不曾如此体贴他。母亲年岁愈长早已不动针线,大嫂自不能给他一个小叔做衣衫,所以,这种亲手缝制的衣衫,他乃是第一次收到。   他想起红绒说的话,“一针一线都不曾假手于人”,唇角笑意更浓。   夏扬呆呆看着华重锦,他晓得,以都督冷峻的性子,这样的笑容若挪在旁人脸上,恐怕便是大笑了。   他又扫了眼那件衣衫,都督宝贝地捧着回来,都没让给他摸一下,看来是真的喜欢,恐怕不仅喜欢衣衫,而是喜欢做衣衫的人。   在他看来,便是谢小姐给他做件乞丐衫,他也会乐呵呵地供起来。   夏扬忽想起谢小姐和都督的恩怨,先替他发起愁来,况且府中还有一位小公子日日嚷着要娶谢小姐。   他小心翼翼说道:“都督,听小公子身边的侍卫说,明日小公子要随着五小姐到锦绣坊去。”   华重锦微微眯眼,捧着衣衫放到柜子里,说道:“我记得前些日子雷洛和何玉寒、君兰舟邀我到东山射猎,你派人去通传一声,便说明日恰好得闲。”   翌日,天还未亮,华宝暄便被桃枝唤醒了。   原本有些迷糊,忽想起今日要去锦绣坊,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欢喜地说道:“桃枝,给我取那件淡蓝色有枫叶纹的衣袍。”   桃枝却没动,而是捧着一身蓝紫骑射服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六公子在外屋里等着,说是让你穿这身去射猎。”   华宝暄眉头轻皱,穿着内衫便下了床榻,径直朝外屋而去:“我去与六叔说。”   一掀帘子就看到华重锦,一袭黑色缂丝骑射服,腰系玉带,上面镶嵌着明珠美玉,足蹬黑色皮靴,腰间配剑,衬得整个人英气逼人,也冷峻至极。瞧见他没穿衣服,双目微眯:“怎么还没穿?”   华宝暄忙道:“六叔,五姑和我约好了,今日带我去锦绣坊的,我能不去射猎吗?”   “可以。”华重锦淡淡说了声,回身对夏扬说,“准备带小公子去平川。”   华宝暄忙喊道:“别,别,别,我还是去射猎吧。”回到内室,乖乖将骑射服穿好了。   ******   仲春时节,万物复苏,东山脚下,正是小动物出没之时。一众人带着侍从,自山间小路上奔驰而过,惊得鸟兽纷纷躲避。   华宝暄拉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箭擦着兔子的耳朵尖飞走了,那兔子惊得翻了个身,又起来逃窜而去。雷洛拉弓补了一箭,将那只兔子射倒在地上。   君兰舟欢呼一声:“雷洛,你终于射中了。”   雷洛挥舞着粗粗的胳膊,不忿地说道:“什么叫你终于射中了?好好夸赞不行吗?”   君兰舟促狭地说道:“如若我没记错,这是你今日第一次射中吧。”   华宝暄垂了眼,他可是一只也没射中。   雷洛气呼呼道:“你们等着。来,宝暄,跟着你雷叔,今日咱俩让他们大开眼界,不射到虎豹不回城。”   华宝暄通常不和这些人一道出来玩,这些人虽只比他大几岁,但因与六叔交好,总在他面前充长辈。   他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瞄了半晌,朝着树丛中一只野鸡射去。   又没中。   华宝暄拗劲上来了,对雷洛道:“我们下马到林子里去猎。”   两人下马去了林中,华重锦命人先将猎物送到别苑,让那里的仆从先行宰杀做菜,今日来时是带了庖厨的。   临近晌午时,华宝暄终于猎了两只雉鸡,高兴地眉开眼笑。这些日子在军营,虽说苦累,但到底不白去。   一行人骑马沿着山路向谢府别苑而去,路上瞧见一辆马车,随行仆从瞧见一行人过来,翻身下马施礼。为首之人径直走到雷洛面前:“见过姑爷。”   雷洛瞥了眼华重锦,轻咳了声问:“是武安啊,车中是何人?”   就见车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一个女子自车中步出,朝着雷洛轻笑:“姐夫,是我。”   雷洛惊讶地说道:“原来是丽若,你这是要到别苑吗?”   武丽若身着烟霞裙裳,发髻高束,斜簪一支碧玉簪,模样秀美,眉眼含笑。她曼声道:“在府中待着烦闷,想着来东山游玩,倒未曾料到会遇到姐夫。”   雷洛笑了笑,引荐道:“丽若,这位是华家六公子。重锦,这是我妻妹武丽若。”   武丽若走到华重锦马前施礼,笑意盈盈说道:“扰到六公子打猎了。”   华重锦淡淡扫了武丽若一眼,轻轻哦了声,说道:“无妨。”   雷洛又一一介绍了其他人,华宝暄还沉浸在亲手射了猎物的欣喜里,没怎么注意武丽若,也只是淡淡嗯了声。   待到武丽若上了马车离去后,君兰舟忽抓住雷洛的胳膊,问道:“老实交代,你这位妻妹为何这么巧来东山了。”   雷洛脸色忽僵,目光闪烁:“我如何得知?”   何玉寒难得开口问道:“说吧,她是为了六爷,还是为了小公子。”   雷洛一把拍下君兰舟:“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君兰舟学着雷洛的声音说道:“你当我们都是傻的,这是华府六公子,这是华小公子,哪有你这样在路上引荐的。”   雷洛笑骂道:“去去去,不要胡说。”   哄笑声中,众人拍马而去。   华重锦特意落在后面,轻声问夏扬:“那日花宴,来了那么多世家小姐,小公子哪个也没瞧上?”   夏扬点头:“是的,小公子说他心中只有谢姑娘,去了也没正眼瞧别人。”   华重锦皱眉沉吟:“老夫人和大嫂中意哪位,你可知晓?”   夏扬说道:“我悄悄向杏枝打听过,老夫人喜欢武家姑娘,说武家姑娘会体贴人还勤快,适合宝暄。大夫人中意的是何家姑娘。我听说何家姑娘傲气些,武家姑娘随和些,两位都是丹青妙手,极会作画。”   “是么?”华重锦扫了夏扬一眼。   夏扬忙道:“自然都及不上谢小姐,要不然五小姐也不会让谢小姐画牡丹图。”   华重锦勾唇一笑没说话。   一行人到了华府别苑,庖厨早已将方才送来的猎物烹饪成一桌精美菜肴。众人早已饥肠辘辘,洗漱过后便围坐在院子里的矮桌上开始用饭。   雷洛忽指着一道松菇烧兔肉问华重锦道:“重锦,我家妹子这会儿来,或许没用饭,不如,送给她一道菜吧。”   原以为华重锦会拒绝,岂料他眉一扬:“不如你邀武姑娘过来用饭吧。”   雷洛顿时眉开眼笑:“好说好说,我这便派人过去说。”他被媳妇唠叨了整整一夜,要他一定要寻机让武丽若和华重锦说上话。纵然华重锦瞧不上武丽若也没什么,总得认识一下吧。   武丽若换了一袭胭脂色劲装骑射服过来,原本繁复的高换成了简洁的发髻,未戴任何钗环,瞧着很是利落干练。原本雷洛是在华重锦身侧的,这会儿硬是把武丽若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自个儿跑去与君兰舟挤在一处。   华重锦扫了一眼武丽若的妆扮,问道:“武小姐会骑射吗?”   武丽若点点头:“我喜欢骑马,只是射箭的功夫还不行。”她用箸子夹起一块香辣鸡肉,慢慢吃起来。   华重锦觑了她一眼,忽压低声音问道:“你觉得我侄儿人怎么样?”   武丽若一惊,顿时被鸡肉噎住了。   华重锦伸手从仆从手中接过水递过去:“慢点吃。”武丽若接过饮了两口,羞得脸都红了,她只是被吓了下,不是急着吃的。眼见华重锦牢牢盯着她,似在等她回答。她抬眸瞧了眼华宝暄,见他正在用饭,浑然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听闻华重锦很宠这个侄儿,她总不能说他的不好。于是斟酌着开口:“小公子人很好。”   华重锦淡淡一笑:“宝暄性子是有些顽劣,但人很好。不知可否劳烦武小姐一会儿教他骑射?”   “这个……”武丽若原本想让华重锦教她骑射的,怎么成她教华宝暄了。她神色有些黯淡,但也不好拒绝,只好说道,“好的。”   ******   以禅执笔,在素白宣纸上以淡墨勾形,分别画了梅兰竹菊四君子。   前两日,锦绣坊接到了一件大活,是四扇屏风,分别绣梅兰竹菊。以禅勾好了绣样,命张兀送了过去。   最近锦绣坊活多,她们忙了多日,都不曾歇息,以禅决定放大家歇息一日。每人赏了一两银,做针线活的放她们回家,她和周菱则决定到陆妙真的新家中去聚聚。   几人步行走了过去,院落不大,只有两间屋,天井里栽着一株海棠,如今正是花期,繁花满树,极是热闹。树下还有一口井,用水也很方便。   屋子虽小,但被陆妙真收拾的干净整洁,瞧着很是舒适。   陆妙真早备好了菜蔬肉食,正在灶间忙活。她早先是不会做饭的,自月满楼出来后,倒学会了几样菜。周菱却是做饭的好手,相帮着做出一大桌菜肴。   陆妙真在炕上放了一个矮桌,几人脱鞋上炕,围坐在一起。   以禅过来时让红绒和紫线也带了不少吃食,红绒从中摸出一坛子桂花酿出来:“我们今日一醉方休!”   作者有话要说:   华重锦:宝暄,叔给你说个媳妇。   华宝暄:六叔你先管自己吧,马甲快掉了。 第34章 喜鹊花瓶门帘   陆妙真先斟了杯酒敬给以禅:“谢小姐,你收留我在锦绣坊,授我刺绣,予我新生,你比我小,师傅两字我一直叫不出口,实在是我的不是,日后我便改口称师傅可好?”   以禅忙摆手:“可别这么说,你在牢中照应我在先,不如我们便姊妹相称吧。”   当下,俩人与周菱依照年龄排序,陆妙真最大,以禅和周菱年岁相当,但比周菱大一月,因此行二,周菱最小。   陆妙真从未想到,她不仅获了自由身,还能依着绣技糊口,如今又与以禅做了姊妹。周菱也是欣喜万分,她原本放不下地里的活,隔日才来一次锦绣坊,如今做绣活比下地赚银两要多,她便每日过来,家中的活都让三弟做了。   “师傅姐姐就是我这辈子的贵人,这杯酒我一定要敬。”她举杯也敬了以禅一杯。   红绒笑道:“姐姐就姐姐,师傅就师傅,做什么叫师傅姐姐。”   周菱不服气地说道:“师傅年轻,自然是师傅姐姐了。”   她又取出自己亲手绣的一个喜鹊花瓶的门帘送给陆妙真:“我祝陆姐姐早日赚够银两,将这处小院买下来。”   喜鹊花瓶,寓意喜乐平安,用的是十字挑花绣法,画面艳丽喜庆。   陆妙真凝眉道:“怎么还让你破费了。”   周菱眨眨眼道:“姐姐难得的乔迁大喜,我怎能不送贺礼,师傅姐姐也备了礼的。”   以禅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个丫头,还怕我不送吗?”   早有谢府的仆从过来,紫线出去迎了进来,搬进来一套梨花木的衣柜、桌椅,皆是寻常过日子不可或缺的物件。   陆妙真起身道:“禅妹,这太贵重了,如何使得。”   以禅浅笑道:“哪里贵重了,都是一般的物件,你便用着吧。”   一时间,几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一坛子桂花酿很快便饮了大半。   周菱平日里话少,饮了几杯酒话也多起来,又举杯对以禅道:“祝我的师傅姐姐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红绒忍不住笑道:“周二丫,想不到你的嘴也这么甜。”   提起如意郎君,陆妙真忍不住蹙眉,想到昨晚见到的那人,试探着问道:“禅妹,你绣的那件诗词墨线衣袍很是别致,可是已经售出了?”   以禅已有些微醺,原本润白如玉的脸庞泛着淡淡的红晕。她唇角微扬,眉眼弯弯,颔首道:“算是售出去了。”   “算?”这是什么意思?   红绒晓得小姐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替她解释:“其实就是送,便是救小姐的那位,小姐谢他相救之恩,特意做的衣袍送他。”   陆妙真一听,便知自己的猜测是真。   华重锦便是救以禅的人,她不由地有些担忧,看样子,以禅并不知华重锦身份,但她似乎已对华重锦有意,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将华重锦的真实身份说出。   其实她与华重锦并不熟识,听白药说起过,他为人极好,沉稳端正,在楼里也只是吃吃酒听听琴,不是那等好色之徒。   她犹豫再三,见以禅心情欢悦,难得今日歇息几人聚在一起,不忍破坏以禅的好心情,便想过了今日再说不迟。   以禅有些醉了,她以往没怎么饮过酒,最多就是沾沾唇。今日多饮了几杯,桂花酿入口绵软,居然后劲也挺大,她迷迷糊糊的,只是笑,时而说句胡话。   “你说,他收那件衣衫时,是不是笑了?”   “会不会不喜欢呢?”   “不然,我再做一件给他。”   声音软软糯糯,正是情窦初开患得患失时。   这样子是暂不能回府了,谢夫人若知晓恐怕再不肯放她出门。   陆妙真在风月场合待过,酒量早已练就出来,她将炕上收拾妥当,铺好了被褥,让以禅躺下歇息。   陆妙真听她言语心中越发不安,也无心收拾,问红绒和紫线:“小姐所说之人,便是救她之人吧?”   红绒点点头:“他是个极好的人,你没来锦绣坊前,他曾来订过绣帕。”   “依着你们看,那人对小姐是个什么心思?”陆妙真问道。   紫线和红绒同时愣了下,有些事恐怕连当事人都不甚清楚,她们就更不晓得了。   ******   日落西山时,一行人准备回城。   他们午后又去山间射猎,如今算是满载而归。最高兴的当属华宝暄,午后分了两组比赛,六叔和君兰舟、何玉寒一组,他与雷洛和武丽若一组。原以为自己这组输定了,没想到武丽若骑射不错,比他和雷洛射中的猎物还要多。   最后清点猎物时,他们这组比六叔那组多了一只,算是赢了。   “武姑娘,真没想到,你身手这样好,我还以为你弓都拉不开呢。”华宝暄忍不住赞道。   武丽若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眯眼瞧着前方华重锦的身影,清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但她唇角依然勾出一抹灿然笑意:“宝公子谬赞了,熟能生巧罢了。”   “我的马车来了,恕不能与你们一道同行了。”她与众人打了招呼一一道别,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从,自个儿登上了马车。   君兰舟目送马车渐渐远去,扬了扬眉,对华重锦说道:“依我看,宝公子与武姑娘处得挺好,不枉我们故意输给他们。”   何玉寒轻笑着点点头:“我也瞧着宝公子心情不错。”   华宝暄一扭缰绳,骏马小跑着来到华重锦面前:“六叔,我射的猎物可以自己处置吗?”   华重锦点点头:“自然。”   君兰舟促狭地问道:“我倒是想听听,宝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是分给祖母、母亲和姑姑,让她们尝一尝我亲手打的猎物。”华宝暄洋洋得意地说道。   何玉寒一指猎物中唯一的鹿:“这只鹿,宝公子想送给谁?”   华宝暄轻轻一笑,清亮的黑眸流光闪过,喜滋滋说道:“这是我平生猎的第一件大猎物,自然要送给谢姑娘了。”   谢姑娘说与他不熟,他便多送她东西,让两人熟悉起来。   华重锦的脸色冷了下来,瞥了他一眼,慢慢说道:“你送一只死鹿过去,别人会怎么想?”   华宝暄嘀咕着说道:“自然认为我勇猛,骑射高超了。”   “怎么会?”华重锦说道,“我在西疆听说过西萦国那边的习俗,送死鹿过去的意思便是死路一条。倘若谢小姐恰巧听过这个习俗,岂不以为你在咒她。”   华宝暄一惊:“那,我还是不送了,若非六叔提点,我险些犯了大错。”   夏扬瞥了眼华重锦,心想:都督,你可真会编,西萦国的习俗分明是送平生第一件猎物给女子,不拘鹿狼虎豹,都是爱慕的意思,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死路一条呢。   ******   以禅醒了酒后,便乘马车回了谢府,晚间简单用了些膳食,又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醉酒时的胡话自然不记得了。   陆妙真忘不掉,不知以禅心意时倒不觉得,如今知道了,便察觉出以禅的异样来。刺绣时偶尔会发呆,会不小心扎到手指。在窗畔藤椅上歇息时,总会时不时朝窗外张望。   她心中忧虑,却不忍心在以禅心头浇冷水,只盼着华重锦少来锦绣坊中。   这日,以禅她们刚走,她准备绣完最后一朵花再回去,忽听楼下有人说话。她匆忙下楼,华重锦负手凝立,淡橘色的烛光在他身周围成一圈圈朦胧的淡光。   华重锦抬眸看去,见来人不是以禅,双目微眯:“你是……”他感觉眼前之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是谁,“你是这里的绣娘?”   陆妙真轻轻施礼:“我是陆妙真,华公子不记得我了吧?”   “你认识我?”华重锦眸中闪过一丝愠色,声音冷冰冰的。   “谢小姐已经回府了,她并不知你的身份。”陆妙真缓缓说道,“我三年前在月满楼见过你一面,我是妙染。”   月满楼。   华重锦唇角微微一沉。   他心情不好时,偶尔会到月满楼听琴,那些妓子中,最相熟的便是白药。其余的没怎么留意过,听她说叫妙染,忽想起前些日子白药提起过,那个入了牢房的妓子似乎就是这个名字。   华重锦心思疾转,瞬间明白了妙染何以会在此处,眯眼问道:“你与谢姑娘是在牢里认识的,她收留你在锦绣坊做了绣娘?”   陆妙真点点头:“我已更名陆妙真。华公子是来找谢小姐的吧?”   华重锦直视着陆妙真,淡淡说道:“我来订绣品。”   陆妙真轻笑:“华府想必有不少绣娘,便是绣出的东西不及锦绣坊,也不必劳动公子大驾前来订绣品吧,派个侍从来便可以了。”言下之意,你来还不是要见谢小姐。   “公子救过谢小姐,是她的恩人,你无论求什么,她定有求必应,听闻还给你让了六成的利。可你若真心与小姐相交,不该隐瞒身份吧。”   沉寂许久,华重锦淡漠的声音传了过来:“依你之见,她若知悉我的身份,会如何?”   依着以禅的性子,恐再不会与他相见。   “先不要告诉她。”清清冷冷的声音,但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言罢,他转身离去。   ******   这日,到了交屏风的日子。   以禅早早来到锦绣坊,将四幅绣品挂在墙面上,细细检查,梅兰竹菊,看到每一幅绣品都精致完好,才放了心。   四扇屏风是大件,订屏风的蒋家是要拿来送礼的,是以以禅极是慎重,生怕绣品有瑕疵。   周菱摸着朵朵梅花道:“装潢好摆在屋内该多漂亮啊,客人定会满意的。”   岂料这句话刚说完便打脸了。   蒋府前来取绣品的管家蒋同却是连看都不看绣品,在楼下便直接跟刘掌柜说要退还定金,屏风不要了。   “这怎么行?”刘掌柜生气地说道,“几个姑娘连着绣了多日,如今已经完工,你却不要了,倘若都如你这般,我们锦绣坊还如何做生意!你若对绣品不满意也说得过去,可你连看都不看就要退,是何缘故?”   蒋同叹息一声,拍了拍刘掌柜的肩头道:“你们的难处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家主子如此吩咐的,说是不要了,我也没有法子。”他凑近刘掌柜耳畔,轻声说了两句话,刘掌柜神色顿时变了。   他皱眉道:“蒋管家,你们莫信那些谣言。你先稍等,我上去向小姐通报一声。”   刘掌柜连张兀都没叫,亲自上楼去找以禅。   他见陆妙真正在专心刺绣,小声对以禅道:“小姐,楼下蒋府的管家要求退定金,说是屏风不要了。说是,我们锦绣坊绣娘中有……有青楼之人,生怕脏了屏风。” 第35章 绣章   以禅一惊,下意识扫了一眼陆妙真,忙随着刘掌柜下了楼。   短短几步路,以禅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当初收留陆妙真时,她便想到总有一日,她的身份会瞒不住。可没想到会这么早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脏?   什么是脏?   陆妙真出身青楼,住过监牢,或许已不是清白之身,可她在走投无路时并未选择堕落,而是用自己的双手来维持生计,她正直、善良、内心纯净,这样的人怎么会脏?   难道出了青楼,她就不能靠着自己的双手过活了吗?做了妓子,就要一辈子是妓子吗?   “刘掌柜,退给蒋管家银两。”以禅冷冷说道。   蒋管家忙拱手道:“谢小姐,我也知这样不合规矩,但夫人吩咐了,我们做奴才的不得不从。”   因是清晨,锦绣坊尚无客人,蒋管家选这个时辰来,显然也是留了情面的。   以禅客气地说道:“蒋管家,如今这生意难做,总有人眼红我们锦绣坊的生意,说些不好的言语。我这里的绣娘都是手艺精心思巧的良善之人,做绣品也力求臻美,这样心思纯净之人怎会玷污绣品,还请蒋管家将这些话带给蒋夫人。”   蒋管家点头应是:“其实我们夫人很喜欢锦绣坊的绣品,听闻这些传言,连说可惜了。”   以禅眉头微凝:“蒋管家可知蒋夫人从何处听闻这些话?”   “这我做奴才的便不清楚了。”蒋管家摇摇头。   俗语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日,来锦绣坊的客人多是来退订绣品的,以禅事先知会了刘掌柜,让他在楼下便把事情了结,万不能传到陆妙真耳中。   然而,这种事又如何瞒得住。   以往售出的衣裙也有人前来退货,有些情理之人因衣衫上过身便不再退,但也有人穿过几回还拿来要退,若不应便要在店里大闹。以禅吩咐刘掌柜一律应下,万不能让人闹将起来。   前些日子店里预定绣品的人极多,以禅投了不少银两补了一批布料和绣线,周转的银两本不多,如今又有人不断来退货,眼看着将赚取的银两皆赔了进去。   风言风语到底还是传到了陆妙真耳中。   周菱和红绒、紫线原先并不知陆妙真是青楼出身,如今知晓也极是惊讶,相处久了,都知她为人不是印象中的狐媚子,待她与以往并未有任何分别,可陆妙真心中却难受至极。她从未想到自己的身份会给锦绣坊带来这么大的灾难,她将这些日子赚来的银两全部拿出来,非要还给以禅。   以禅不应:“开铺子哪能只赚不赔,若赔了便将你们的工钱收回来,谁还敢跟着我做绣活。你放心,总有法子的。”   陆妙真眼波流转,恋恋不舍地望着屋内的绷架,又伸手抚摸着挂在墙上的绣件,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禅妹,我家里还没收拾好,既无人再订绣品,那我今儿就早些回去了。”   以禅双目一凝,伸手拦住她:“你不会偷偷离开离州吧。”   陆妙真被以禅看穿了心思,眼眶忍不住红了:“禅妹,都是因为我,若是我离开,锦绣坊定会好起来的。”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禅抬眸,下巴轻扬,声音坚定,“对方针对的是锦绣坊,不是你,便是你离开,他们还是会想法子要整垮锦绣坊的。我们如今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学刺绣,让我们的绣品更精美,无人可及,总会有人过来买的。”   “小姐,这样真的可以吗?”红绒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们要不要去查一下是何人所为?”   以禅摇摇头:“查出来又能如何?那些话已经传了出去,我们能做的,只有绣得更好。沈师傅要我将刺绣之道著成书,如今正好得闲,我便着手做这件事,你们也趁机多学几种针法。”   以禅的话稳住了众人的情绪,让原本惶恐不安的她们平静了下来。   “放心!天塌不了!”以禅云淡风轻地说道。   其实她内心又怎会不焦躁不难过,眼瞧着自己这些日子的辛苦都打了水漂,还是很心疼的。可她知晓焦躁难过无用,如今能做的,还是绣,这是她开绣坊的立足之本。   她怀疑针对锦绣坊的就是吉祥绣坊,上回他们仿绣锦绣坊的衣衫被她新出的雀鸟衣裙完败,如今又开始打别的注意。只是,消息没传开前,蒋夫人便知晓了此事,这让她又不敢肯定了。毕竟,蒋夫人在内宅,坊间传闻一般不会那么快传入内宅的,那是谁告诉蒋夫人的?   锦绣坊再次门庭冷落。   以禅还是会每日到锦绣坊教习周菱和陆妙真新的针法,在她们刺绣时,她便坐在窗畔,将刺绣的技巧和针法用简洁的语言描述下来。   这日,几人正在忙碌,便听张兀在楼梯拐角高声通传:“小姐,华府的五小姐和华小公子求见。”   以禅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笔,叹息一声道:“请他们上楼吧。”   这会儿来,不会是来退牡丹图的吧,倘若果真如此,她恐怕是赔不出银两了,那幅图,当初华府出价可是很高的。其他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尤其陆妙真,眉头都拧了起来。   “今日为何如此清静?”华重梅一上楼便问道。   众人闻言皆松了口气,她既然说这话,自然是并未听到那些流言蜚语。而且,她身上穿的衣裙,便是绣有白孔雀的花笼裙,正是华宝暄那日买走的。   以禅起身相迎:“五小姐此番来可是有事?”   华重梅饶有兴趣地瞥了眼众人手中的绣品,指着尾随身后的华宝暄道:“宝暄过来还绣帕,说是你的。”   华宝暄生怕以禅不见她,上前走了几步,将绣帕递了过去。紫线上前两步伸手接过来,随手放在了高几上的小箩筐里。外面男人沾过手的帕子,小姐自然不会再用,若非华重梅和华宝暄还在这儿,这帕子便被直接烧了。   华重梅瞧了眼到了以禅跟前就傻愣愣的侄儿,她算是看明白了,他们宝暄就是单相思,谢姑娘确实对他没一分意思,看着华宝暄的目光还有丝警觉。   她想起重锦的话,倘若宝暄当真对以禅做过那等事,换在她身上,这会儿只怕掐死他的心都有了,怎么可能对他还有别的心思。   华重梅瞬间歇了撮合的心思,拽了把宝暄,说道:“绣帕既然还了,我们便不打扰了。宝暄,走了。”   华宝暄还不情愿,说道:“五姑,你不是过来要……”要跟着谢姑娘学刺绣吗,话还没说完,便被五姑堵了回去。   “你六叔不是让你明日就去平川吗?早回府收拾东西。”言罢向以禅告辞,拽了华宝暄下楼去了。   红绒奇怪地说道:“还真是就来还个绣帕啊!”   以禅轻轻笑了笑,她这会儿没别的心思,只要不是来退绣品就好。   ******   华重梅这些日子并未来过朱雀街,出了锦绣坊,便想在街上转转,字画铺子,珍珠首饰铺子里走了一遭,该听的不该听的便都知道了。   甚至还有个妇人专门走到她身边,好心提醒她:“这位小姐,你还没听说吧,锦绣坊有个绣娘是妓子出身,说不定你身上穿的这件就是她绣的呢。”   另一个妇人又道:“其实这还不算糟心的,那位谢小姐不是在牢里关了几个月吗,你可知她为何又被放出来了,听说啊……”两个姑娘附耳细语,声音虽小,但华重梅却听见了,说谢以禅委身牢头,这才得以被放了出来。   谢以禅被放出来,难道不是他们华府撤了诉状吗,怎会有这么难听的流言蜚语。   华重梅目光一凛,冷哼道:“不知道的事别乱传,谢姑娘是华家撤了诉状被放出来的,你们莫要乱嚼舌根,坏了姑娘家的名声。”   两个妇人见华重梅神色清冷,缩了缩头走了,不忘嘀咕一句:“心灵手巧的,怎么偏坐了牢,牢里出来的还会有什么好名声。”   华重梅一回府便直奔墨香轩。   这日华重锦恰回来的早,正坐在躺椅上看书,便见五姐步履匆匆走了进来。   “怎么了,什么人惹你了。”华重锦翻了页书问道。   华重梅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卧榻上,问道:“倘若有人惹了我,你待如何?”   “自然是为你出气了!”华重锦漫不经心地说道,将原本挡在脸前的书卷移开,目光在华重梅脸上逡巡良久,“看来是真有人惹你了,是谁啊,说出来听听。”   “怎么出气?将惹我的人也送到牢里去,便如当初送谢姑娘一样?”   华重锦闻言坐直了身子:“怎么,为何忽然提起她?”   华重梅叹了口气:“倘若宝暄的伤没治好,一直半死不活地躺着或者真的去了,或许我会恨死她。只是如今,我倒觉得她怪可怜的。”   “怎么说?”华重锦静静问道。   “我今日去了朱雀街,你是不晓得,那些话传的多难听,我瞧着,这锦绣坊八成是开不下去了。说什么锦绣坊的绣娘中有青楼的妓子,还说谢以禅在牢里曾委身牢头,这些话传开,谁还会到锦绣坊订绣品,听说这几日都是去退绣品的。”   华重梅一口气说完,便见华重锦起身去拿衣衫,似乎是要外出。   “你要去哪里?”华重梅忙问道。   “忽想起衙门里还有事。”言罢人已经如风般穿过珠帘,华重梅只来得及瞧见他飞卷的衣角一闪而逝。   ******   关于以禅的流言是在陆妙真之后,说得更难听。紫线和红绒想瞒过以禅,但她又不是在深宅,久了自然会漏些风声到她耳中。她既知众人好意,便也故作不知。   她心中明白,倘若她倒了,锦绣坊便真的开不下去了。   “今日便早些散了吧。”以禅收了笔墨,轻笑道。   红绒指着小箩筐的蝴蝶萱花绣帕问道:“小姐,这绣帕如何处置?”   “拿回去烧了,留着做什么。”紫线伸手从小箩筐里取了出来。   以禅的视线扫过绣帕,目光忽凝,说道:“拿来我瞧瞧。”   确实是她的绣帕。   她翻来覆去地瞧着,双面异色异形绣的蝴蝶萱花,只是,在绣帕一角,有一个小小的绣章。浅茜色丝线所绣的四个字:谢氏女红。因丝线与底布颜色相近,是以不留意很难看出来。方才紫线拿着时,夕阳的光线恰好照映在帕子上,茜色绣章隐带光泽,被她不经意间瞧见了。   她自己用的绣帕明明没有绣章,只有从店内售出的绣品才会有绣章。   那日在樱花谷华宝暄捡到的明明是她自用的绣帕,怎会有绣章?   这些日子,店里售出不少绣品,然而绣帕,却只有一人订过。   那人所订的绣帕,如何会到了华宝暄的手中?   以禅攥紧了绣帕,脸色忽然惨白如雪。   “小姐,怎么了,这绣帕可是有异?”紫线心细,见以禅神色忽变,担忧地问道。   以禅这才惊觉失态,将帕子塞到袖中,说道:“先不要烧,我还有别的用途。”   日暮时分,街上行人稀少。   以禅没有坐马车,而是步行着穿过街道。   她心乱如麻,想起他去订绣品时,凌云阁的小厮介绍他说:“这位六爷是君公子的挚友。”   又想起在别苑,问起他的名姓时,他的侍从支支吾吾的样子。   六爷,可不是在家行六吗?   她怎会如此大意,居然连这都没有想到?   起风了,海棠花期已过,满树花瓣无根飘零,飘落在她肩头。她伸手拈起一朵花瓣,只觉自己的心也如这花一般,枯萎了。   难道差点被凌*辱,坐牢,被流言蜚语羞辱还不够,还要被华重锦如此愚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至此终年小天使投的火箭炮,么么么。   感谢干脆的豆腐脑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么么么。   *   华重锦:谁敢欺负我媳妇,站出来。   众人:你。   华重锦:…… 第36章 红蔷薇绣伞   锦绣坊距谢府不算近,要走整整两条街。红绒和紫线察觉以禅不对劲,几次劝她上马车,她都不依。   “让我静一静,不要跟我太近。”以禅低声说道。   两人以为她在为锦绣坊之事发愁,不敢再打扰她,远远随着她沿着长街短巷,缓步而行。   暮色降临时,雨丝开始飘起来。   细细密密,飘落在屋檐上、马车上、石板路面上、零落的花瓣上,也飘落在以禅的身上,潮湿的水汽透衣而入,在她内心消融,冰冷冷的,让她原本凉透了的心更加冰寒。   眼角处湿漉漉的,或许是雨水吧。   紫线担忧地望了望天,雨虽不大,然而她们没带伞,长久在雨中漫步,还是会被雨淋湿的,正要劝以禅上马车,却见她停在街角一家杂货铺门前。   店门外支着两根竹竿,中间拴着一根麻绳,上面倒挂着许多撑开的伞。油纸伞、绣伞、布伞皆有,颜色各异,花色繁多,瞧着煞是好看。   让以禅驻足的原因那把红蔷薇绣伞,绢做的湖水色伞面,上面铺洒着盛放的红蔷薇。一眼望过去,明媚绚丽,宛若天真烂漫的少女,一如当初的她,永远也回不去的她。   这些日子以来,她熬夜刺绣,时常手酸眼疼,只为了能撑起锦绣坊,她已不记得恣意欢笑、纯真任性的那个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小二,这把伞多少银两?”以禅指着红蔷薇绣伞问道。   店小二从铺子里走出来,回道:“一钱。”   以禅身上没有银两,回首朝紫线招了招手。   便在此时,一个女子自绳子上将红蔷薇绣伞取下,撑在了头上。跟随在她身后的仆从掏出一块碎银递到了店小二手中,说道:“一钱。”   店小二连声道谢,又充满歉意地对以禅说道:“姑娘,不如你再挑一把别的吧。”   以禅却不理她,而是对撑伞的女子道:“这位姑娘,这把伞是我先瞧中的。”她不认为这个女子没看到她正要付银两,也不问价就付了一钱给店小二,显然听到了她问话。   女子翩然转身,瞥了眼以禅,忽而笑道:“这不是谢小姐吗,你也要买绣伞,我原以为你只用自己绣的伞?”   “原来是武姑娘。”以禅认出她是武丽若,前些日子也是锦绣坊的常客,但自从华府花宴后,她便没再去过锦绣坊。   “你也喜欢这把伞?”武丽若撑伞而立,她身着嫣红色撒花裙,发髻上簪镶红宝石的玉钗,模样秀美,光彩照人,整个人便如伞面上的蔷薇,娇媚可人。   她扬着眉,瞧着以禅的神色竟有一丝敌意。   女子的感觉有时很准的,以禅觉得有些莫名,她与武丽若本不熟识,只在她到锦绣坊订绣品时见过几面而已。   该不会因为一把伞敌意如此大吧。   以禅觉得好笑:“罢了。”便是争到了伞又如何,又寻不回当初的她。   她随手指着一把油纸伞,对店小二说:“我换这把。”   武丽若朝她微微一笑,撑着伞袅袅娜娜走了。   红绒和紫线赶了过来,紫线付了银两,撑开油纸伞遮在以禅头上。红绒不甘心地说道:“小姐,我方才可瞧见了,那把伞明明是你先看中的,怎么被她抢了去。”   “罢了。”以禅淡淡说道,“一把伞而已。”   “禅妹,你怎么在这里?”张宁山从旁边的首饰铺子走了出来,尾随在身后的侍从捧着一个大红描金的妆匣。   紫线说道:“小姐,天色不早了,又下着雨,上马车早些回府吧。”   以禅点点头,她这会儿可不想与张宁山纠缠。偏张宁山不识趣,上前追了几步,拦住了以禅:“禅妹慢走,我有话与你说。”   以禅回首,目光徐徐投在他脸上,秀目微眯:“说吧。”   “就在这儿?不如到前面酒楼中坐坐。”天光微黯,又是雨天,街上虽说行人稀少,却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以禅不耐烦地挑挑眉:“既不说,我便回了。”   “我说。”张宁山犹豫了一瞬,“禅妹,我听说你的锦绣坊如今快开不下去了,若有难处,我可以借你些银两周转。”   倘若没在樱花谷遇到他,没听他说那些话,以禅或许还会为他这句话感动,如今,却再不会了。她抬眼看他,等着他继续说下文:“然后呢?”   张宁山又道:“如今,是不是该重新考虑做我的妾室?”   他从身后随从手中取过妆匣,当着以禅的面打开,只见里面皆是各色钗环。梅花钗、碧玉簪、金步摇、雕花手镯,一眼望过去珠光宝气。   “我就要定亲了,这是要送去给女方的首饰,倘若你肯做我的妾室,我便也照着这样子给你备一份,绝不比她差。”张宁山缓缓说道,似乎生怕以禅不相信,语气颇为真诚。   红绒气得咬牙,就要上前动手。   以禅忍不住笑了,她抬手阻止红绒:“罢了,我只当以往瞎了眼。”她从紫线手中接过油纸伞,转身离去。   “瞎眼?”张宁山一把抓住以禅的胳膊,油纸伞脱手,滴溜溜旋转着,被风吹出去好远。   “谢以禅,你不要再糊涂了,你不知道外面话传得多难听吗?我倒要看看,锦绣坊能撑多久,你们谢家又能撑到何时?到那时,可不要来求我!”   “锦绣坊不会倒,谢家也一样。”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雨雾中传来。   一人撑着墨黑的伞缓步走近。伞面遮住了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形和飘逸的衣衫。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这是他衣衫上绣的字。   素色白衫绣墨字,这是以禅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衣衫,穿在他身上,的确超凡脱俗,风姿端雅。   他漫步走近,意态虽悠然,通身却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只是,伞面一扬,露出的那张面孔以禅却并不想看到。   华重锦伸手将伞遮在以禅头顶上,另一只手微一用力将张宁山的手从以禅胳膊上扯了下来。   “你是何人?”张宁山气急败坏地问道。   华重锦面色微沉,如夜空般漆黑的星眸微眯:“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知道,若你再骚扰谢姑娘,我便是那个收拾你的人。”他用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道。   张宁山嗤一声笑道:“哎,我说,你是不是不知道,她在牢里……”   华重锦漆眸中瞬间染上冷厉的怒意,不待张宁山说完,伸指在他喉间哑穴上一点,余下的话音瞬间消失在雨里,只见嘴一开一合,却没有声音。   张宁山吓坏了,脸色瞬间惨白,以为自己哑了。   “滚!”华重锦冷冷说道。   张宁山吓得连连后退,一边不忘用手指着自己的嘴,模样甚是滑稽。   夏扬走过去,说道:“穴道两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这次只是警告,倘若再听见你胡言乱语,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   “你没事吧?”华重锦低眸问以禅,嗓音低沉而温柔,这样的声音能让人一不小心便沉沦其中。   她没事吗?她怎么会没事!   她今天所受这一切,也算是拜他所赐。这会儿又装模作样救她,意欲何为?   以禅强行压住心头的怒气,缓缓抬头,眼波慢转,伞面下空间不大,两人挨得很近,她抬眸,他低眸,两人的目光相触,她能看到他眸中的温柔和担忧。   以禅在心中冷冷一笑,去你娘的担忧和温柔,他这样冷酷狠辣之人,恐怕连心都没有,又怎么会担忧她这个害了他侄儿的人。   若非她从绣帕上看出端倪,还不知道要被他愚弄到何时。   她敛下眼睫,生怕再多看一眼便泄露了她内心的情绪:“怎么每次倒霉时都会遇上六爷,我这是又欠了你一次人情啊。”   “他是谁?”华重锦目视着远去的张宁山,问以禅。   以禅抬起眼,浅淡的笑意浮在唇角,慢慢说道:“是张宁山,我与他以前是订过亲的,自我坐牢后,他家便退了亲。如今听闻关于我的传言,便过来说要许给我妾室之位。六爷也听说了吧,我如今的处境,做人妾室恐怕都很难,或许我该答应他?”   其实,站在张宁山的角度,肯让她做妾室,确实是瞧在以往的情分上。只是,以她的性子,还是觉得被羞辱了。   华重锦似乎愣住了,目光微凝,沉声说道:“你值得更好的。”   以禅扯了扯嘴角,目光飘到他穿的衣衫上,这是她熬了许多个夜晚绣好的。她很清楚,自己对华重锦,最初是感激的,待到后来,这感激之情中夹杂了多少懵懂的少女春心,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而如今,所有一切都化为了无有。   这件衣衫,他不配穿。   她在心中盘算着,怎么着能将衣衫再要回来。虽说送出去的东西不好再要回,但这件衣衫与她而言是特殊的,看到穿在他身上便不舒坦。   “这件衣衫果然适合六爷穿。”她故作惊艳般绕着他转了一圈,顿了下,忽道,“这可怎么好,后背上少绣了一个字,若是被旁人看到可就贻笑大方了,不如六爷脱下来我带回府补上。”   华重锦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愣住了。   少了一个字?他怎么没发现?   “现在就脱下来?”他挑眉问道,眸中含了笑意。   他虽如此问话,却也知道以禅不会让他这么做。却未料到,以禅郑重地点头:“嗯,我回去再补上,改日再送给你。”   华重锦微微有些诧异,瞥了眼夏扬,见他仰头望天,故作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华重锦并无不悦,只是有些为难,总不能让他穿着内衫在街上走吧。他依然笑着说道:“可我没有替换的衣袍。”   以禅一指旁边停着的华府马车:“你不是坐马车来的吗?”   华重锦踌躇了下,转身上了马车。他刚脱下衣衫,便听她的丫鬟红绒轻轻敲了敲车壁:“六爷可否把衣衫递出来,我家小姐要走了。”   华重锦轻轻嗯了声,飞快展开衣衫,目光扫过衣衫后襟上的墨字。   勘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没见缺字,难不成这首词他背的不对?   他掀开帘子,伸手将衣衫递了出去。穿成这样子自然不能出去与她道别了,他隔着车帘低声对红绒说道:“我听说锦绣坊的事了,让你家小姐不要担忧,我会想法子的。”   红绒感激地回道:“多谢六爷了。”   谢府的马车离开后,夏扬掀开车帘入了马车,见华重锦身着内衫坐在马车中,唇角忍不住扬了扬,又扬了扬,最后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从未见主子这么听话过,谢姑娘让他脱衣他便脱衣,若换了旁人,让他当街脱衣,那不是找揍吗!   华重锦的目光淡淡扫过去,正色说道:“夏扬,你背一背绣在我衣衫上的那首词。”   夏扬挠了挠头,他可比不上主子,诗词背的不算多,磕磕绊绊背了两句,便挠头道:“都督,您别为难我了,不如考我剑法。”   华重锦默然。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那件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衣衫被她拿走后,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第37章   帘外雨潺潺。   以禅卸了发钗,换上睡袍躺在床榻上,听着夜雨点点滴滴敲打在屋瓦上,难以入眠。   案头烛火轻轻摇曳,照映在那件绣词的衣衫上,因是从华重锦身上脱下来的,隐约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男子气息。她伸手轻抚衣衫上的墨字,唇角勾起一抹缥缈的冷笑。   倘若不是在牢中磨出来的耐性,今日在面对他是便压不下心头的火。   她性子本温和,极少动怒。当初被他送入牢中,她也没有如此生气,毕竟兄长砸破了他侄儿的头。   可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紫线轻手轻脚走到床榻边,坐在一侧的踏板上,轻声问道:“小姐,可是有心事?”方才她便瞧出小姐有些异常,不似为了锦绣坊的事。   “紫线,明日将这件衣衫拿出去烧了吧。”天已暖,屋内不再生炭炉,倘若有,以禅早亲手将衣衫扔到火里了。   “小姐,可是那位六爷惹你不高兴了?”紫线接过衣衫,放到了窗畔的榻上,低声问道。   纵然是衣衫上少绣了字,改日补上便是,又何必那么急,要当街扒人的衣衫,小姐可不是这样的人。   以禅问她:“红绒睡了吗?”   紫线点点头。   以禅将绣帕之事和盘托出,又叮嘱紫线:“此事暂不要告诉红绒,她心中藏不住事。”   “六爷不一定就是华重锦吧,或许他只是认识华宝暄,将帕子送给了他,小姐何不亲口问问他?”   以禅想起当日她问冬眠华重锦的身份,冬眠支支吾吾的样子。   她轻轻摇头:“当初他在凌云阁订绣帕时我便觉得奇怪,他一个男人订什么绣帕,又不是什么大件绣品,还要到绣坊订。如今想来,应是华宝暄将捡到的我那块绣帕丢了。我被孙崖带到东山,偏就被他所救,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当日,除了华府无人知晓我出事了,他不是华家人又能是谁?他手下的侍从身手极好,尤其那次在东山见到的,应是军营中人,而华重锦,他如今不就是三州都督吗?”   紫线细细一想,的确是,气恨地说道:“亏我还感激他救了小姐,可若不是他华家的缘故,小姐又怎会坐牢,不坐牢,孙崖那等人,又怎敢那样羞辱小姐。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他。小姐,你待如何对他?”   “他救我一命,却也毁我一生。”以禅的目光飘忽,唇角浮起一抹寂落的笑意,“就当从未认识他。”   ******   马车一路行进府内,华重锦披了件斗篷下了马车,恰巧前些日子落在马车上的,正好披在身上。   天色已黑,又是下着雨,倒也无人注意他斗篷里仅着内衫。   因第二日华宝暄便要去平川,华老夫人便让众人都到她院里用晚膳。   华重锦先回墨香轩去换了衣衫,忽想起衣衫上那首词,便拐到书房去找诗词册子。   他书房里旁的东西没有,就是书多,摆了满满一书架。那本诗词册子前些日子还读过,随手塞在了书架上,他颇费了些工夫才找出来。   翻开册子找到那首《水调歌头》,反复念了好几遍,他是没记错的。这会儿又疑心自己方才看错了,也许后襟上确实少了字。   他丢开册子,唤了夏扬进来,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关于妙染和谢小姐的风言风语是从谁口中传出来的。”   夏扬有些为难,如今流言已传开,又不是三两个人知道,这让他如何去查。   华重锦仿若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从离州的绣坊布铺查起,锦绣坊生意好,难免遭人嫉恨。”   夏扬点头。   华重锦这才起身到母亲的院里去用饭。   雨这会儿又下得大了些,淅淅沥沥没个尽头。他撑了伞,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一进院就听得屋内笑语连连,杏枝挑了帘子请他进去。就见华老夫人、王氏、华重梅和华宝暄四个人正围坐在桌前打马吊。   自华重梅回来后,倒是凑足了人打马吊。   “大忙人总算回来了。”华重梅一面出牌一面吩咐丫头们摆饭。   明日华宝暄就要走了,老夫人心里不舒坦,可也晓得这是为了宝暄好,又不好阻拦,见到华重锦回来,没好气地说道:“明日宝暄去了平川,由你来替他,可别这么晚回来了。”   华重锦朝母亲笑道:“可别找我,我可赔不起。”   老夫人笑骂道:“你倒哭起穷来了。”   华重锦走过去瞧着母亲的牌,说道:“倒不是哭穷,实在是不敢赢您老人家啊,要我故意输比让我赢还难呢。”   华重梅嚷道:“听听他这话儿,自个儿多厉害似的。你过来替宝暄,今儿非让你输得只剩内衫不可。”   刚穿了内衫回府的华重锦闻言忍不住失笑,他瞥了眼老夫人的牌,两手夹了一个牌出来,抛在桌面上:“出了这张就等着胡牌吧。”   华宝暄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杏枝绕到他身后一看,一副牌还乱得很,提醒道:“小公子,你这可以碰了。”   华宝暄猛然回过神来,取了张牌丢了下去。   华重锦直接将老夫人的牌推倒,笑道:“胡了。”   一时间丫鬟们上齐了菜,众人围坐在了圆桌前。   王氏叮嘱华宝暄,到了平川要好好习练武艺,不要太懒散。   华宝暄闷闷不乐地应了,瞧着满桌子菜肴却并不动箸子。老夫人以为他不愿去平川,正要安慰几句,他却将箸子放下,语气坚定地说道:“祖母,母亲,五姑,六叔,我求你们一件事。”   华老夫人笑呵呵问道:“什么事啊?”   华宝暄说道:“我想到谢府去提亲。”   他在朱雀街上,听到了关于以禅的风言风语,难免也听到了华家与谢家的恩怨。他如今方知,以禅坐过牢,且还与他有关。   “你们不该瞒着我的,我虽记不起,但谢小姐打我应是因为我不好。她坐牢也是因为我,如今她一个姑娘被说成那样哪里还嫁得出去,我一定要娶她。祖母明日便派人到谢府去提亲吧。”   华宝暄这番话,让大家都无心用饭了。   华重梅放下箸子道:“我觉得可以。原本我觉得谢姑娘对宝暄无意,便是去提亲也会碰钉子。如今谢姑娘出了这档子事,她若答应了亲事,便能救她自己于水火,没理由不答应的。”   “你们说的谢姑娘出事,是什么事?”大嫂王氏疑惑地问道。   华重梅与华宝暄对视一眼,那些难听的话他们着实说不出口。   “既说了谢姑娘对宝暄无意,若因旁的原因结亲,这姻缘只怕不会好。”王氏又道。   华老夫人也不同意:“不行,那位谢姑娘便是再好也不行,她动手打过宝暄,怎么还能入我们谢家的门。”   华宝暄见母亲和祖母都不同意,便将希望寄托在华重锦身上。在他眼中,六叔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老六,你倒是说句话。”华重梅也碰了碰华重锦的胳膊。   华重锦拿起汤匙,慢悠悠舀了一勺鱼汤,瞥了眼华重梅,沉声说道:“宝暄若要定亲,定要娶情投意合的女子,绝不能因别的原因结亲。”   “那就是谢姑娘。”华宝暄忙说道。   华重锦瞥他一眼,深邃的眸中神情莫测:“谢姑娘与你情投意合吗?”   “可我喜欢谢姑娘。”华宝暄说道。   “你喜欢她她便要嫁给你?照你这样说,武小姐还喜欢你呢,是不是你就要娶她。”   华宝暄委屈地望着华重锦:“六叔,武小姐才不喜欢我,她喜欢你。”   “她喜欢我,我就要娶她吗?”华重锦冷冷说道。   华老夫人没好气地敲了敲桌子:“阿锦,怎么回事?”   华重锦不再说话,放下箸子起身:“我饱了。”   他起身快步离去,留下一桌子人面面相觑。   “这是在衙门里受气了?”老夫人说道。   “谁敢让他受气。”华重梅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说道,“宝暄,别想太多,用罢饭早点回去歇息,明日还要早点去平川呢。提亲之事急不得,你若有心,早晚会打动她的。”   华宝暄怏怏地应了声,起身道:“我也饱了。”   饭后,华重梅又陪着母亲和大嫂说了会儿话才回去,刚出了母亲的院子,便见华重锦撑着伞站在院外的树下。   “怎么不走,别是在等我吧?”华重梅颇为惊讶。   “我送你回去。”华重锦说道。   梨枝晓得两人是有话说,很识趣地跟在后面。   华重梅问:“这么晚了,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现在说?”   雨声淅淅沥沥,夏扬和梨枝一前一后提着宫灯,昏黄的光芒只照亮了脚下的路,朦胧的光影里,华重锦淡然一笑:“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跟着谢以禅学刺绣吗,怎么不见你去?”   华重梅哎一声说道:“你当真了?我只是说说而已,实在拉不下脸去跟一个小姑娘学刺绣。”   “怎么你说话都不算数的吗?”华重锦挑眉问道。   “这……算不上不算数吧。谢姑娘其实也没当真的,她也晓得我是为了让她收下那根老参说的客气话。”   “明日你到锦绣坊去学刺绣吧!”华重锦轻轻说道,语气却很坚定。 第38章   “凭什么啊,你让我去我便去吗?”华重梅觉得很奇怪,“你在这里等我不会就是为了这件事吧?奇怪了,你为何对谢家的事这么上心?”   “不是你让我帮她的吗?”华重锦不徐不疾地说道,“刚才你火急火燎过来告诉我谢姑娘多可怜。说起来,她也确实是因我们华家才沦落到如今的境地,不帮说不过去,但让宝暄去提亲就有些过了。你只需过去跟着学刺绣,有心人自会明白怎么回事,或许能压一压那些谣言。”   “好吧,那我便委屈委屈自己,跟着过去学学绣孔雀,也不知我一番好心为了谁!倘若她真成了侄媳妇儿,倒也不枉我白忙活一场。”华重梅说着轻轻叹息一声。   华重锦目送着华重梅缓步而去,他怔怔凝立在雨雾中,闭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   以禅这一夜睡得不安稳,一早有些头痛。既没人到锦绣坊订绣品,索性放自己歇息会儿,晚点去也无妨,便又睡下了。再醒来时天光大亮,雨早已停歇,日光映在窗格上,一片暖暖的辉煌。   以禅起身时下意识瞧了眼窗前的卧榻,紫线昨夜放在那里的绣词衣衫不见了,应是烧掉了。   烧掉了好啊!   她起身唤人,一开口只觉嗓子疼痛,话音沙哑。自锦绣坊出事,她一直绷着劲,生怕自己倒下,岂料前两日没事,最后还是被打倒了。   紫线叹息一声,自去准备败火的金银花露。红绒伺候她梳妆,一面对她说道:“小姐,锦绣坊的事就别担忧了,昨日里,六爷特意托我给小姐带话,说锦绣坊的事他听说了,他会想法子的。”   以禅坐在妆台前,任由红绒将她一头乌发绾了起来,哑声问道:“红绒啊,你觉得人家六爷为何要帮锦绣坊?”   红绒是个直肠子,不假思索说道:“我瞧着他对小姐有意啊,他不是救过小姐吗。”   “胡说什么呢?”以禅冷声说道,“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他家里说不定三妻四妾呢,你晓得吗?”   红绒冷不防以禅发了火,顿时有些惘然,再不敢回话,小心翼翼自妆匣里取了一支步摇簪在了以禅的发髻上。   以禅回过身,仔细叮咛红绒:“你要记住,对你好的人不一定是真对你好。”   红绒嘟起嘴,不明白小姐为何发怒,莫非因为六爷真有妻室?   紫线端来金银花露看着以禅饮下,担忧道:“锦绣坊如今也没什么事,小姐不如在府中歇息两日吧。”   以禅点点头:“让周菱和妙真也歇两日吧。”   在府中也不能总闲着,她饮了两杯败火的花露,觉得嗓子舒服了些,便到祖母和母亲屋内去问安。   昨夜下了一宿的雨,这会儿日头虽出来了,但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气息和花儿的清香。以禅特意绕到园子里,折了几枝盛开的木香花,准备给祖母插瓶。   还没到松香院,便听打扫的小丫头说,西府的三姑娘过来了。   以禅一听就知道要坏事。   她这位堂妹自小便与她不对付,处处与她比高低。但凡她有的东西,她也必须要得到。以禅还记得,她有了什么时新的衣衫和发钗,隔不了几日,谢以荣便会有与她相似的,或者比她的更好。   谢以荣还惯会在祖母跟前嚼舌根,说她的不好。幸亏二房是庶出,而祖母又是个明白人。谢以荣今日来,别是听了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吧。   以禅加快步子向松香院而去,可还是晚了。刚到松香院门口,便见谢以荣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瞧见她来了,满脸惊惶地说道:“以禅姐,你来了,祖母,祖母有些不好了。”   琉璃急匆匆从屋内奔出来,传话给外面的侍从,让他们速去请郎中。   以禅心中咯噔一下,手中的木香花落了一地。她看都不看谢以荣一眼,快步随着琉璃向屋内而去,不忘对院里的丫头们吩咐:“请三姑娘到偏房喝茶,祖母醒来前,不许她走。”   谢以荣冷哼一声:“凭什么不让我走,祖母晕倒又不是因为我,还不是被你气的。”   以禅快速奔进了屋内,就见祖母正歪在卧榻上。她是与谢以荣说话时晕倒的,她有心悸之症,受不得刺激,翡翠正拿着嗅盐放在老夫人鼻端。   以禅快步走过去,将祖母放平,伸指掐在祖母的人中处,轻唤祖母。   过了会儿,老夫人舒了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以禅与翡翠一道,搀着祖母让她坐了起来,取了靠垫放在祖母背后。   老夫人瞧见以禅,哽咽着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肩,低喃说道:“苦命的孩子,你在外面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啊。”   以禅不用问,也知晓谢以荣对祖母说了什么,她低声对祖母道:“我没事的,风言风语伤不到我,祖母不必担忧,您要保重好身体。”   谢夫人带着郎中走了进来,以禅见祖母已无事,郎中开药方时,她悄然去了偏房。   谢以荣正神色惊惶地在屋内走来走去,若非小丫头在门外守着,她早就回去了。老夫人若出了事,她也是害怕的,一见以禅进来,便恶人先告状,气势汹汹道:“谢以禅,祖母有事可不赖我,都是因为你。你居然在牢里与牢头私通,祖母能不被比气死吗!”   谢以荣圆脸盘大眼睛,模样生得机灵,人却实在蠢笨。   以禅冷笑一声,清眸中寒意凛然,她快步走到谢以荣面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谢以禅,你敢打我?”谢以荣尖叫一声,上手就要抓以禅,刚伸手,便被以禅握住了手臂,狠狠将她推倒在椅子上。   谢以荣气恨地喊道:“你要做什么?”   以禅清眸微眯,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满是酷烈的杀气,从那樱桃小口中,一字一句,吐出更加冷酷的话语:“谢以荣,祖母若出了事,我会杀了你。反正我的名声已坏,再多杀一个你,又如何呢。”   谢以荣被吓住了,捂着脸怔怔坐在椅子上不敢出声。她以往也常在以禅面前冷嘲热讽,以禅一贯无视,不怎么搭理她。她便以为以禅好性儿,岂料她发起火来这样烈。以禅说会杀了她,她觉得她真的敢。   以禅不屑地瞥了眼缩在椅子上的谢以荣,冷冷说道:“谢以荣,别以为我名声坏了,你就得意忘形。你我同为谢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家不好,我名声不好,你还能嫁到好人家?”   “你胡说?”谢以荣瞪大了双眼。自小,母亲便告诉她,她若比不过以禅,将来嫁人老夫人会将好人家定给以禅。所以,她处处跟以禅比,总想着将以禅压下去。   以禅快意地笑了:“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果然朽木不可雕。滚吧,管好你的嘴!”   以禅生怕谢以荣再到祖母那里告状,便命小丫鬟一直将她送出了府,并传话给门房,近日再不让谢以荣登门。   她到正屋里伺候着祖母喝了药,守着她睡着了,才与母亲一道出了松香院。   “西府里的三丫头到底跟老夫人说了什么,惹得她生这么大的气?”谢夫人问道。老夫人最是沉得住气的,既然气成这样,便不是小事,可琉璃和翡翠都是支支吾吾不敢告诉她。   谢以荣说的话难听,琉璃和翡翠自然不能告诉谢夫人,老夫人也不欲让她知道,没得也气坏了身子。   以禅咬了咬牙,气恨地说道:“是关于我的事。这些日子锦绣坊生意不好,赔了些银两,也不知谢以荣从哪儿听说的,在祖母面前奚落我,又提起我以前退亲的事,祖母自然气不过了。”   不说点什么娘是不会罢休的,只好半真半假告诉她。   谢夫人叹息一声,拍拍她的手安慰道:“赔点银两不算大事,金银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没事就好。”   以禅轻轻一笑:“我晓得,也没赔多少,前些日子我赚的多。”   送了母亲回去后,以禅便回了听雪苑,换了一件藕色襦裙,衣襟上绣着两只五彩斑斓的凤头鹦鹉。绣面色彩艳丽,尤其是鹦鹉的羽毛,是双套针和撒针交错运用,绣出了羽毛的蓬松感。   这是近日新绣的一件禽鸟绣裙,既是无人来买,她便自个儿穿上。   “小姐,你身子不好,不是要在府中歇着吗,怎么又要出门?”红绒问道。   老夫人这一发病,紫线和红绒也知晓以禅听到了外面的传言,心中也替她难过。   以禅收拾停当,说道:“我去拜访拜访张牢头的夫人。”   从牢中出来那一日,以禅便知晓会有风言风语。如今这些流言已传开,要压下去并不易,而且,世人只愿意相信他们相信的,并没有人在意真相。   她可以不在意这些事,可却不能不顾及家人。   ******   张牢头的家在离州城西的一处巷子深处。   这里居住的多是贫苦人家,大多在外面卖苦力或摆些小摊。   以禅先让侍从到张牢头家去打了招呼,这才与红绒紫线一道过去。   张牢头的夫人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见到以禅进来,擦了擦手,笑着迎了上来:“是谢姑娘吧。哎呦,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起过,你一个大家闺秀在牢里可受苦了。”   当初为了让张牢头照应以禅,谢家没少给张牢头使银子,这事,看来张牢头的夫人是知道的。以禅朝紫线使了个眼色,她忙掏出一锭银子塞了过去。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张夫人无论如何不肯收,“谢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城西这边偏僻,一来风言风语也传不到这里来,二来,这里的人每日为生计奔波,也不去关心这些。 第39章   以禅事先知道张牢头为人还算正派,不然当初爹爹也不会托他照应自己。又听闻他与娘子甚是和睦,却没料到他娘子是个泼辣的。听闻有人败坏张牢头的名声,气得衣衫也不晾了,当即邀了几个相好的妇人,到朱雀街的铺子里去转悠,听到有人议论直接上前开骂。   以禅原意是让她出面解释,岂料她居然这么做,带的那几个妇人也都不好惹,什么话都能骂出口。   虽说如此做并不能平息流言蜚语,至少那些人再说时会有所顾忌。   这次的风寒不似上次那般严重,以禅饮了两日金银花露,自觉好了许多。她想出门去锦绣坊,被祖母拦了。谢老夫人知晓锦绣坊近日没有活计,生怕她出去听那些风言风语,早知会了门房,不许放她出门。   以禅闲了两日,想起自己未编完的绣谱册子还在锦绣坊,便打发侍从去取。侍从取回绣谱,又禀告道:“刘掌柜托我转告小姐,昨日,华府的五小姐到过锦绣坊,见小姐没在便回了。君兰舟君公子也去过,订了件戏服,还有好几人过去订做屏风和墙画的。”   以禅倒未想到,她不在这几日,锦绣坊倒有活上门了。   红绒听到君兰舟忍不住笑道:“君公子果然是好人。”又问侍从,“可还有别人到锦绣坊?有没有一个叫六爷的?”   侍从摇头:“刘掌柜没说,应是没有了。”   打发走了侍从,红绒叹息一声:“这个六爷,不是说要想法子吗,怎不见人影了。”   以禅坐在窗畔的卧榻上,随手翻看着自己写的绣谱,听了红绒的话,纤眉轻蹙,淡淡说道:“人家不过说了句客套话,你还当真了,便是他要帮,我也是不接受的,总不好欠人家的人情。”   红绒虽不知六爷便是华重锦,从以禅的态度也瞧出她在生那人的气,遂吐了吐舌头不再提。   “也不知华家五小姐有何事?”红绒又说道。其实抛开华家的身份,她挺喜欢华重梅的,她性子直率,人又生得美,也不怎么摆大家闺秀的架子。   “不是退绣品便是为她家那宝贝侄儿说情,还能有别的事?”紫线自从知晓六爷便是华重锦,连带着对华重梅也重新不喜了。   ******   华重梅到锦绣坊没见到以禅,却遇到了君兰舟。   她在凌云阁听过几出戏,见过君兰舟好几种扮相,或娇媚,或英武,或美艳,总之皆是女子之美。她是第一次见到君兰舟没有勾脸出现在她面前,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以男子装束示人。她晓得他会武戏,自是有些身手的,但看惯了他的女子扮相,总想着卸了妆的他也是女里女气的,如今见他眉眼俊雅,仪态洒脱,不仅不带丝毫女气,反而有一种江湖侠气。   君兰舟是认得她的,她自和离后回到华府,与三位姐姐和华宝暄一道去听戏时,就到后台去见过他。那时他未卸妆,俩人也是说过话的。   “五小姐,你也来订绣品?”君兰舟将所订戏服的花样说与刘掌柜,便问华重梅。   华重梅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摇头道:“不是,我来找谢小姐。你,你要订的是什么戏服?”   君兰舟轻轻笑起来,眼波如秋泓,分外清澈明亮:“是需要绣麒麟的戏服。”   麒麟?   华重梅温娴一笑:“你的戏服都是在锦绣坊订吗?”   君兰舟点点头:“是啊,谢姑娘手艺好,勾的绣样也好。”他的目光掠过华重梅披帛上的怒猫,目光一凝,“这是五小姐绣的?此猫栩栩如生,甚是灵动,你的绣艺也极好。”   她夸完了华重梅,朝她微微一笑,便告辞而去。   华重梅回到华府,还有些恍惚。   那人真是君兰舟?   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   华重锦一回府便来到梅苑,进了屋就见五姐坐在妆台前上妆,画了眉,细细端详,又擦掉。敷了胭脂,侧脸端详片刻,又擦掉。   “这是怎么了?”华重锦抱臂靠在门边,瞧了半晌忽然问道,“大晚上的妆扮,莫不是晚上要出去相会?”   华重梅回头看到是他,慢悠悠说道:“我就是奇怪,唱戏的勾了脸跟换了个人一样。”   华重锦哦了声:“你遇到君兰舟了?”   “他倒是个义气人,听了那些风言风语还肯到锦绣坊订戏服。”   “你不知道吗?谢以禅开锦绣坊的第一件绣品就是君兰舟的戏服,确切地说,应当是君兰舟先订的戏服,谢以禅后开的锦绣坊。他是上元节看到了谢以禅绣的花灯,被惊艳到了。”   “是吗?”华重梅伸指轻轻揉着脸上的胭脂,回首问,“你说,君兰舟不会喜欢谢以禅吧?谢姑娘模样那样好,又蕙质兰心,以谢姑娘如今的名声,不好嫁入大户人家,君兰舟不会动了心思吧?”   华重锦眉头微凝,呵呵笑道:“怎么?他若动了心思,莫不是你要做媒?你最近这么热衷做媒,怎不先给自己说一个,要不然也该给我说,你六弟我还没媳妇呢。”   “谁说我要做媒了?”华重梅哼了声。   “说正事,你今日去锦绣坊结果如何?”   “谢姑娘病了,好几日没去锦绣坊了。”华重梅慢慢描画着两道浓又黑的秀眉。   华重锦心中一沉,快步过去一把夺去她手中的眉黛:“怎么说?病得重吗?”   华重梅见他双眸间满是忧色,故意说道:“听刘掌柜说,那日淋了雨,回府便病倒了,是风寒,体热不退,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她一个姑娘家,听了那些话,软弱些的,恐怕早抹脖子上吊了。也亏谢姑娘没事,只是到底是姑娘家,心中郁结,难免发病,也不知能不能医好。我原想过府去探望她,但以我们华家的身份,怕是不让我进门。唉,你说……”   华重梅慢悠悠说完,回头一看,屋中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华重锦的人影。   ******   天色渐晚,冷月渐渐升高,月光自天边倾泻,映照在谢府后巷的一辆马车上。   这条巷子很偏,平日就人烟罕至,夜晚更加寂寞。   华重锦站在马车旁一棵桂树下,负手凝立,夜风吹过,衣衫翻卷。夏扬坐在马车前暗暗着急,都督在这里站了有半个时辰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都督,要不,属下到谢府前门叫门试试?”夏扬还不曾见华重锦这样子过,若想去谢府便去叫门,不去就打道回府,在这里是要站一夜吗?   华重锦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上了马车。   夏扬跟了进去,正要吩咐车夫赶车,却见华重锦自马车的箱子中翻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来。   夏扬惊讶地挑眉,都忘了问话。   华重锦慢悠悠地脱下身上蓝衫,换上了夜行衣,又随手摸出一块方巾将脸遮了起来。黑色绢,四角分别绣着浅蓝色柿蒂纹。   夏扬脑子疾转。   都督这是要夜探谢府?   这样子不知怎么就让他想到了采花贼。   华重锦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露在黑巾外的一双凤目冷冷瞥他一眼:“你见过这么俊美的采花贼?”   他出了马车,飞身跃上了墙头。   墙内是谢府后园,再往前走,便是谢府的后院,谢以禅的闺房应就在那边。   华重锦借着夜色观察了半刻,跳下了墙头,借着树木的掩映,向前面的院落而去。不时有侍从自院内经过,他生怕被人发现,飞速疾行,眨眼间到了内院,纵身上了屋顶。   他自屋檐上向院内打量,忽见一个身着彩衣的丫鬟提灯走来,身后尾随着一个年轻男子。他借着灯笼的亮光,仔细端详,发现男子是谢远山。屋内有人迎了出来,却是以禅的丫鬟红绒。   如此说,这里便是谢以禅所居的院落。   谢远山进去后,华重锦脚尖勾在屋檐上,使了个倒挂金钟,捅破窗纸,向屋内望去。   谢远山有段日子没回府了,一回府便被祖母叫了去,私下将以禅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心中焦虑又难受,晚膳也没用,便急急过来探望妹子。   以禅生怕兄长难过,一句也没敢提自己的事,只问兄长在书院可好,回府要呆几日。   谢远山瞧着自己的妹子,她自小就生得好,模样绝美,一双眼清透灵澈,喜欢朝着他撒娇,喜欢笑,一笑时左颊上还有个浅浅的酒涡。刚从牢里出来时,一双眼看人时总是惶惶然。如今好一些了,双目依然清澈,却平静无波。   他有些心疼。   他的妹妹过早地担起了家,过早地长大了。   倘若她像刚出牢房哪会儿一样,扑到他牢里哭一场,他反而好受些。如今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更难受。   “我都听说了。”他打断以禅的絮絮叨叨,说道,“祖母今日叫我过去,说起她在吉州有房远亲,家里有个适龄的子侄,祖母准备过些日子带你去住几日。”   以禅眉头一凝:“这是要为我说亲?”   谢远山点点头。   “罢了。”以禅笑道,“吉州虽远,时日长了,不见得不知我的事。”   谢远山沉默片刻,唉一声道:“阿禅,倘若知晓事情会是这样,哥怎么也不会让你去顶罪,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一句话说完,忽听院外“噗通”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房顶上掉了下来。 第40章   华重锦倒挂在屋檐下,透过窗纸上的小孔看向屋内。   以禅的闺房,陈设甚是雅丽别致。从他这个角度望去,透过镂花的落地罩可以看到临窗的绷架,上面有一副未绣完的绣品。一侧的红木桌子上摆着琉璃瓶,几朵雪中带粉的木香花正慵懒绽放。   以禅坐在桌畔,木香花的枝丫半遮半掩着她的脸,他只能看到她的侧影。谢远山坐在一侧的卧榻上。   两人正在低声说什么。   华重锦见以禅并未卧床不起,想来病势已好转,原本吊着的心这才落入胸腔。   这时才顾得上去听两人在说什么。   隔着一道墙,声音很难传出来,但他乃习武之人,耳力比常人好,用心倾听,隐隐约约听到:吉州,适龄的子侄,说亲。   谢远山已有妻室,这说亲自然是为以禅。   华重锦的一颗心瞬间又吊了起来,而且看样子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落回去了。   他挪了挪身子,想再凑近些听分明,动作大了些,倒挂在屋檐上的脚忽然空了。   他居然从屋檐上倒栽葱般掉落下来。   他也曾夜探敌营,在守卫森严的敌军中来去自如,没有出过任何差池,岂料,居然在今夜马失前蹄。   他忙使力旋身,总不能以头栽地吧。   坠落过程中,不忘凝神倾听,谢远山说什么罪,恨死自己。   一心二用的结果就是他没有成功双腿着地,而是平着栽倒在地上。   动静有点大!摔得有点疼!   而且屋内的人似乎听到了,他忙爬起身来,就要一跃而起,好巧不巧,他坠落之处是一个水洼,脚底下忽然一滑,几乎再次摔倒。他来不及跃上屋顶,只好藏身到廊下的花丛中。   房门打开,红绒提着灯笼走了出来,先在廊下朝外张望了片刻,又走到石阶下,瞧见水洼中有脚印,神色一变,急匆匆入了屋:“大公子,没见到人,但石阶下水洼中有脚印,别是进了贼吧。”   谢远山一惊,忙起身随她走了出去。以禅风寒刚好,夜里不易出去吹风,便没有跟出去。   华重锦趁着他们在别处搜查的工夫,悄无声息地纵身上房。黑衣融在夜色之中,并不易被人发现。他悄然移开一块青瓦,自空隙中朝屋内望去。   以禅正站在半开的窗前朝外张望,她穿一件素色家常罗裙,外罩一件茉莉花色的薄衫,乌发仅是简单地绾起,斜簪着一支蝴蝶发钗。   因心中担忧,她在窗畔走来走去。   发钗上蝶翼轻轻颤动,似能拨动人的心弦。   华重锦的目光随着她而移动,忽而凝注在桌面上铺着的一件绣品上。因绣品是铺在桌面上的,他自屋顶向下看也看得很清楚。   这是一幅人物画绣品,绣的是仕女扑蝶图。一名容色绝丽的少女,鬓边簪着一朵嫣红玫瑰,身着月白色上衫,系着石榴红丝裙,正弯腰要去扑蝶。少女唇角带着纯真娇憨的笑意,目光闪动如星,尤其是蹑手蹑脚的神态,绣得极是形象。   细细端详,这绣品上的少女居然是谢以禅。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俏皮的她。   他又扫了一眼窗畔的纤眉微蹙的她,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有些难受。   让纯真无邪的她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人,也许正是他啊。   谢远山在院子里搜寻了一番,并不见任何人,便回屋对以禅道:“阿禅,我多派人在这边巡查,你们夜里也警醒些,怕是真有小偷。”   红绒气恨地说道:“这些小偷都这么大胆吗?”   紫线有些担忧:“小姐院里也没什么可偷的,怎么会有贼。大公子,不如让小姐今晚到夫人院里歇息吧。”   以禅瞬间明白了紫线的担忧。离州城也曾闹过采花贼,以往那些贼人自然不敢来谢府,如今可保不准。紫线是担心有人在打她的注意。   谢远山皱眉,轻叹道:“阿禅,今日先到母亲院里睡一晚,明日我便托人出去打听,为你雇一位武艺高强的侍从。”他也是后来才知妹子在经营锦绣坊,总在外走动,身边没个身手好的人保护可不行。   以禅点点头,披了件斗篷,带着红绒和紫线,一道往母亲的院内而去。   华重锦瞧着一行人走远了,悄悄将瓦片放了回去。   他纵身下了房,打开以禅的窗子,伸手将桌面上那幅绣品取了出来,卷了卷塞到了衣襟中。   他华重锦,平生第一次,做了一回贼。   ******   夏扬正等得有些焦急,便见华重锦从墙内翻了出来。   看到华重锦的样子,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在他看来,谢府的侍从自然不是都督的对手,可都督如今的样子,怎么瞧着这么狼狈?   衣衫上沾满了泥,鞋也湿漉漉的。   “都督,您这是怎么了?”他特别想知道都督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抬头看都督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神前所未有的惆怅,慌忙闭了嘴。   华重锦换下了夜行衣,将绣品小心翼翼取了出来。原本要展开看的,夏扬好奇地问了句:“都督,这是什么?”   他手指微顿,居然没有勇气打开了。   是啊,这是什么!这是谢小姐的绣像!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到底怎么了,居然鬼使神差地偷了出来。   他瞥了眼夏扬,目光冷飕飕的:“谢小姐送了我一幅绣品。”   夏扬心说:你一身夜行衣去谢府,谢小姐还送你东西,说出来恐怕没人信。   华重锦此时没心思去想夏扬的感受,他脑中一直在回想谢远山的话。   吉州,说亲。   谢远山的意思是,谢家要为以禅到吉州去说亲。一想到此事,他心中便有些烦乱,好似战场上兵荒马乱的感觉。   还有罪,什么罪?他没听太清,是犯罪?罪孽?无论是什么,怎么谢远山竟说恨死他自己。他知晓谢远山对以禅是疼爱的,当初,谢以禅坐牢,谢远山曾多次到府中去求他,他都避而不见。   谢以禅坐牢,谢远山无力相救,最多说自己无能,怎会说恨死自己。   “夏扬,军营里除了冬眠,身手最好的是谁?”华重锦沉思良久,始终找不到答案,索性不再想。   夏扬想了想:“这个我并不清楚,这个还要问冬眠,都督为何要问这个?”   “明日让冬眠带几个身手不错的到府中来一趟。”   夏扬应了声,悄然瞥了华重锦一眼,见他珍宝般捧着那幅绣品,微垂着头,凤目幽深好似外面的夜色。   ******   一大早,以禅在母亲屋里用过早膳后才回听雪院。   听闻刘掌柜说接了君兰舟的戏服,红绒准备笔墨纸砚,准备画戏服的绣样。以禅执笔,蘸了墨,在素白宣纸上勾画起来。   刚画了几笔,忽意识到有些不对,昨日放在桌面上那幅绣品不见了。那幅绣品是她去年绣的,那时她刚绣好百蝶穿花裙,甚是喜爱蝴蝶,便绣了幅仕女扑蝶图,仕女是照着自己的样子绣的,算是一幅她的自绣像。   昨夜她收拾箱子时看到了,便取出来多看了两眼。   她问红绒和紫线:“你们将我那幅扑蝶的绣图收起来了?”   两人皆摇头。紫线说:“昨夜走得匆忙,并未来得及收起来,怎会不见了?”红绒走到床畔,将以禅收绣品的红漆箱子打开,在里面翻找了一番没找到。   以禅瞧了眼窗子,昨夜走时,她明明是让红绒关上了,而如今,那窗子竟然是半开的。她神色凝重地走到窗外,只见廊下青石板上有一个泥脚印。   红绒惊呼道:“莫非,我们走后,贼人进了屋,偷走了小姐那幅绣像?”   以禅不语,她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夜入府中,只为偷她的绣品。   “小姐,陆姑娘和周姑娘过来探望您了,门房没得令,不敢放她们入府。”小丫头在院门口通传道。   以禅忙让小丫头出迎她们,想来是这几日她没去锦绣坊,两人放心不下她。   以禅让紫线去跟厨房说一声,让厨房备些点心招待客人。待到周菱和陆妙真到了,屋内的红木餐桌上,各色糕点和瓜果便都摆好了。   平日里常厮混在一起,隔了这几日不见,觉得有好些话说。   周菱和红绒紫线凑在一处,似有说不完的话。陆妙真却不去那边凑,而是对以禅说道:“禅妹,我看你院里的花开得好,我们出去瞧瞧。”   以禅点点头,两人出了屋。   天气日暖,花开鲜妍。这处是嫣红欲滴,那边是黄灿如艳阳,也有紫色粉色雪色的朵儿,煞是艳丽。   两人在院里走了几步,陆妙真忽似下定了决心般说道:“禅妹,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事要告诉你的。”   以禅早猜出陆妙真是有事,拈了朵儿花轻嗅,问:“何事?不要告诉我你又要离开离州了,我可不准的。”   陆妙真摇头说不是:“禅妹,那位自称六爷的,你可知晓他姓甚名谁?”   以禅再没想到陆妙真会提起华重锦,诧异地挑眉:“你知道他是谁?”   陆妙真点点头:“一直听你们说,但我没见过他。那日,我落了东西在锦绣坊,便折回去拿,恰好看到他自锦绣坊离开。我才知道,他便是华府的华重锦。”   以禅唇角漾起一丝苦笑:“我已知道了。只是,你如何认得他?”   “他曾到月满楼听过我唱曲,他那样的人,我见过一面便记住了,不过他不认得我。这几日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就怕你知道他的身份后心里不好受。如今绣坊出了这些事,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为好。那日,他在绣坊见到我了,我们说了几句话,后来,关于我出身自青楼的言语便传开了。”   “你的意思,华重锦见过你在锦绣坊,认出了你,关于我们俩的这些言语都是自他传开的?” 第41章   说完这句话,以禅自己都没意识到,刹那间她已白了容颜,手中拈着的那朵儿粉白的花也坠了地。   自从知晓六爷便是华重锦后,以禅虽然气愤,但还从未想过这些事是他所为,此时听陆妙真一提点,一颗心瞬间凉透了。   若六爷和华重锦不是同一人,说此事是六爷所为,她绝对不信。六爷给她的印象虽然待人冷情,但绝非坏人,不像能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可若说是华重锦所为,她却是信的。因他在她心中,是狠辣无情,什么事都能做出的。   陆妙真心疼地望着以禅,轻叹一声:“阿禅,或许不是他。我告诉你此事,只是不忍你被蒙在鼓中。”   以禅自然晓得陆妙真是为她好:“可若是他呢?恐怕我们再是辛苦忙碌,也斗不过三州都督。”   若真是华重锦与她过不去,那锦绣坊便完了。   她的柔弱注定斗不过他的强势。   他这是要逼得锦绣坊关门,让她名节尽失嫁不出去吗?   为了什么?   难道……   以禅忽然想到了他的侄儿华宝暄。   莫非因为华宝暄说喜欢她,他如此做是让华宝暄绝了念头?   一时间,各种猜疑纷沓而来,使她心中悲凉至极。   她一直知道他狠辣,可没想到,他竟狠到如此地步。   天色晴好,花开静秀。   可以禅却感到浑身发寒,双手环抱也止不住汹涌而来的怒意。   陆妙真见以禅脸色微白,神色冷然,纤细的身形微微颤抖,显是气到了极处,别有一番楚楚之感。她心中有些不忍,暗骂华重锦无情。可她却找不出任何言语来安慰以禅,她心中也希望这些事不是华重锦做的,可越想越觉得是,毕竟,以以禅的性子,与人极少结怨,除了华家。   “阿禅,你莫太难过了,也许并非如我们所想。”陆妙真劝道。   倘若真是如此呢?!   以禅满面歉意地望向陆妙真:“若真如此,倒是我连累姐姐了。”   陆妙真原本改名以全新身份脱离了泥沼,如今却因为她,再次被拉入地府,被唾弃被羞辱。   “离州城认识我的人也不算少,我的身份早晚会被识破,你不要歉疚,就算是华重锦所为,也不是你的错。罢了,何必让那人坏了我们的心境。我今日来,还有一事,便是君兰舟的戏服,这次是要画麒麟的,我不太会画动物,我们一道琢磨下绣样。”   以禅轻轻点头。   一阵风来,片片花瓣从枝丫上悄然坠落,她蓦然惊觉,已是暮春了。   ******   都督府。   冬眠与十几位兵士骑马自平川来到都督府,在夏扬的引领下,众人来到了都督府的练武场上。   这些人都曾在战场上厮杀过,论武艺都是一等的,实战能力也极不错,听冬眠说都督吩咐有临时任务,心中都极期待。又听闻他们中只能选出一位,顿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着一会儿比试时绝不留情,一定要脱颖而出。   华重锦身着玄色织锦袍服,快步走了过来,目光自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手指连着点了几人,说道:“你们几个出来。”   这几人以为自己被选中了,正在欣喜,却听华重锦对余下之人说道:“你们两两对打吧,三十招决胜负。”   这是还没比就被淘汰了?   难道他们脸上写着武艺不精?   几人有些懵,却又不敢问,只好呆呆站在一侧看着其余人开始比试。   一时间,练武场上刀光剑影,每个人都拼命搏杀,希望能得到此次任务。   第一场比试完,只余四人。四人又两两决斗,最终,只余两名胜者宋霄和李玉泽。   两人正要比一场决出胜负,华重锦忽然一指宋霄:“便是你了。”   李玉泽一愣,不甘心地问道:“都督,这是为何?我们两人还没比试呢。”   华重锦的目光自他端正的眉眼间掠过,又扫了一眼宋霄的满脸络腮胡,淡淡说道:“他比较适合。”言罢,负手而去。   李玉泽傻傻站了片刻:“为什么呀?”   夏扬凑到李玉泽和那几位没比试便被淘汰的兵士面前,笑吟吟说道:“不知道你们为何被淘汰吧,我今儿便提点提点你们。”   几人忙正色倾听,却听夏扬说道:“怪只怪你们的爹妈,将你们这张脸生得太俊了。”   李玉泽恍然大悟:“莫非此次任务需要潜伏,样貌不能太出众?”   获悉被淘汰的理由是这个,还真是哭笑不得。   “老宋留着胡子确实不够俊。”李玉泽说道。   夏扬点点头。   有人忽道:“不对啊,倘若需要潜伏,老宋一脸络腮胡难道不扎眼?”   宋霄抚着下巴沉思:要不然把胡子刮掉?   ******   以禅在府中又闲了两日,这日谢远山为她寻到一个护卫,名叫宋霄,据说武艺很高。   “也是机缘巧合,我偶遇何玉寒,听闻我在找侍从,便为我引荐了他。他乃何家远亲,初到离州谋职,职衔下来前,恰有月余闲暇,愿暂做护卫。”何玉寒乃何刺史家的公子,与谢远山也算知交,他引荐之人,谢远山还是很信任的。   既然有了护卫,以禅便央大哥与她一道去求祖母,希望祖母允她外出。谢老夫人也知府中再困不住她,便点头允了。   午后,以禅去了锦绣坊,新来的护卫宋霄随行。   宋霄是个身材高大,眉眼俊朗的年轻人。他话不多,神色坚毅,瞧着人很稳重。据谢远山说,他原本蓄了一脸络腮胡,生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她,临来时才刮了胡子。   刘掌柜和张兀见到她来很是欣喜,说最近几日,锦绣坊虽然还是门可罗雀,但每日都有一两个人来订绣品,订的还都是贵重的绣品,一件能顶过去的十件。   以禅觉得有些蹊跷:“都是什么人?我们店以前的常客,还是新客?订的都是什么?”   刘掌柜说道:“俱是新客,看样子不是管家便是仆从,订的多是大件屏风,墙画,被面,还有帐幔一类的。”   以禅凝眉:“你没问主家是谁?”   “这倒是问了,但他们不说,只说接银两交活就行。”   “小姐,有什么问题吗?我觉得店里最近艰难,既有人送银子,也没道理不接。”张兀看以禅沉吟不语,在一侧说道。   按理说,如今她名声正糟,不会有人来订绣品。如今这种情况,若非有人要真心帮她,便是有人又在设套害她,还是慎重为好。   “下次若再有人来订,不说主家是谁,一律不接。前两日接下来的,不知道主家的,暂先搁置起来,待弄清楚后再做,若还是问不出主家,便都退了。这种不明不白的便宜不能占,否则可能会让我们吃大亏的,可都记住了。”以禅定定说道。   刘掌柜和张兀点头应是,忙去将这几日接下来的活计整理了下,除了君兰舟的那件戏服和一个熟客订的屏风,其余几个都不知主家。   以禅上了二楼,将在府中描画的君兰舟戏服上的麒麟绣样取了出来。   麒麟的模样虽张牙舞爪,但民间却视其为瑞兽,能带来祥瑞。   以禅所描画的麒麟蓝身金背红爪,颜色鲜艳。她准备用孔雀尾羽定线绣制,成品出来颜色会随着光线不同而变化,极是绚丽。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自己描画的这只麒麟不够神俊,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她擅长花鸟人物和山水画,可爱的小动物也拿手,但这种威猛神武的动物就不太擅长了。   她与陆妙真和周菱商议了半晌,觉得麒麟的身形很威猛啊,为何看上去还是不满意呢。   以禅有些心烦,在室内不断踱步,凝眉沉思。   红绒忽然指着窗外道:“小姐,你瞧,是不是六爷来了?”   以禅目光一凝,缓步走到窗畔向下望去。   日头偏西,街面上行人渐少,因此,华重锦那俩蓝呢华盖的马车便极其扎眼。它停在锦绣坊门口不远处,车帘掀开,华重锦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他在马车前凝立,仰首向锦绣坊二楼的窗子望来。   在外面自然是看不到自己的,以禅不知他仰面在瞧什么。或者,是要来观赏她狼狈痛苦的样子?   青衫逶地,衣袂翩飞,不得不说,华重锦确实有一副好皮相,什么样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都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这样的人,却有那样狠的心。   她咬紧了牙,对红绒道:“红绒,你去与六爷说,让他到先到前面的富贵茶楼,便说我要请他品茶。”   陆妙真担忧地问道:“禅妹,你要做什么?”   以禅回首对上陆妙真和紫线担忧的眼神,淡淡一笑:“没事,只是与他说说话,喝喝茶。”   富贵茶楼与锦绣坊只隔着两间铺子,并不算远。   以禅没让红绒和紫线跟着,只带了宋霄一人。在茶楼小二的引领下,径直上了二楼茶室,室名沁香阁。   小二推开房门,引着以禅走了进去。   沁香阁极大,是一间不仅能饮茶,还能自个儿动手烹茶的雅室。   西斜的日光自南窗映入室内,淡淡的日影笼罩着坐在窗边的华重锦。他抬眼看到以禅进来,唇角微扬,待看到她身畔的宋霄时,目光微凝。 第42章   以禅记得方才自窗子看到华重锦时,明明穿的是青衫,怎么片刻工夫换了身白色袍服?莫非是她看错了。   白色袍服上绣着片片六角雪花暗纹,甚是清雅。   他盘膝坐在木案前,或许是日光使然,也或许是一尘不染的白衣使然,俊美的眉眼极是柔和,瞧上去温雅至极,不像掌兵的都督,颇有几分俊雅公子的韵致。   只是,这位俊雅的公子此时却盯着她的护卫,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宋霄做以禅的护卫,完全是夏扬传达的任务,说都督要他潜伏到谢府,务必保护谢以禅的安全,且掌握她的行踪,随时通过夏扬报给都督。   但今日谢小姐到锦绣坊之事他还没报呢,怎么都督就知道了?都督不会怪他失职吧!   其实华重锦并不知以禅在锦绣坊,他也就是路过顺便看看,没想到以禅派红绒过来邀他品茶,他才匆忙自马车座位下的箱笼中翻出这件白衫来。如今他的马车中,旁的东西没有,备用的衣衫总有一两件。   他看到宋霄第一眼没认出来,细看眉眼才认出是那个络腮胡子宋霄,刮了胡子,脱去军服,换上一件浅蓝色袍服,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宋霄见华重锦盯着他看,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好朝他微微一笑。他不笑时瞧上去很稳重,笑起来却很阳光。营里弟兄们戏谑地说他的笑暖暖的,很讨姑娘们欢心。是不是讨姑娘们欢心他不清楚,但肯定是不讨都督欢心,因为他瞧见他的笑容后,脸色更加阴沉了。   华重锦很快收回目光,朝以禅浅浅一笑,抬手示意她坐在他对面。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矮桌,其上摆满了茶盏、茶壶和烧水的釜,矮桌旁的地面上有一个红泥小火炉。华重锦朝釜中加满了水,放在了火炉上。   以禅淡淡挑眉:“既是我邀六爷品茶,怎敢劳驾六爷亲自烹茶。”   “谢小姐何以如此客气了。”他扫了一眼身后的夏扬,示意他与宋霄二人回避。   两人退出茶室后,华重锦问以禅:“你喜欢喝什么茶?”   以禅于茶道上没什么讲究,淡淡说道:“随意。”   华重锦便不再问,茶室中静悄悄的,很快,釜中的水开始冒泡,片刻便沸腾起来,热气氤氲弥漫。他端起釜,将水倾进茶壶中,娴熟地烫杯、注水、洒茶。一套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白袖飘飘,很是怡人。   倘若不知他是华重锦,以禅或许非常欣赏,然而,如今却怎么瞧着他都不顺眼。   最后,华重锦端起一盏茶放到以禅面前。   她低头,只见片片茶叶在淡绿的茶汤中载浮载沉,甚是养眼。轻轻一闻,有一股特别的馥郁茶香,她浅啜一口,入口馨香,隐隐还有一种松香。   味道确实不错。   “这是什么茶?”以禅问道。   华重锦端起一盏茶,轻品一口说道:“此乃松仁茶,在绿茶之中放入几粒松子,茶香中便暗浮松香,又因这水取自高山泉水,水清且滑,因此饮之颇有高山流水的况味。我们惯常烹茶,不仅要讲究茶叶优劣,水也至关重要。这茶你可喜欢?”   以禅慢慢放下茶盏,摇头道:“我不太喜欢,可能我太俗气了,品不了高山流水之气。”   华重锦原以为以禅会喜欢,就算不喜欢,也会客气几句,没料到她居然直接说不喜欢。他愣了一瞬,又道:“那我再为你换一种龙井。”   “罢了,龙井味甘,香郁,我也不喜,我喜欢苦茶,来苦丁茶吧。”以禅在氤氲茶气中笑微微说道。   华重锦将松仁茶倾掉,继续烧水:“谢小姐,我那件衣衫你准备何时还?”   她一针一线做的衣衫,如今倒口口声声是他的了。   以禅摇摇头:“你也知锦绣坊如今出了事,我不得闲做,难不成六爷还缺了衣服穿吗?”   “那件不一样。说好了买二送一,那件便是我的,难不成你不想还我了?”华重锦定定望着她问道。   以禅敛下睫毛:“自然不会。”   自然不会还你。   “听闻你这几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府中静养,如今可大好了?”   以禅瞧着他将烧开的水倒入壶中,慢悠悠说道:“倒是无碍了,只是身子虽大好了,可心上的伤恐怕永远都好不了。六爷可听说过三州都督华重锦?”   华重锦冷不防她提到自己,手一抖,不小心将热水倒在了自己手上。他忙放下手中的釜,烫红的手飞快浸到一侧盆中的冷水中。   以禅关切地问:“六爷没事吧?烫得可严重?”   华重锦漆眸中闪过一丝波澜,他原本想待自己帮锦绣坊解决了困境,便告诉以禅他的身份。哪能想到她会忽然提起自己,难道说她识破自己身份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以禅,希望能从她脸上瞧出点端倪,但她神色如常,瞧着似乎又不是。   “无妨,只是有些烫,并未伤到。”烧灼的手在凉水中舒服了些。   “看来六爷是认识华重锦了。”以禅清眸微眯,慢慢搁下手中的杯子,缓缓一笑:“你也晓得,我这样的小民,没有机会结识他那样的大人物,所以与六爷打听下,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题忽然绕到了自己身上,华重锦有些懵,反问道:“那谢小姐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冷酷无情,卑劣无耻,下作小人!”以禅一字一句,毫不犹豫地说道。   华重锦:“……”   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没什么好印象,但最多是冷酷无情。怎么还成了卑劣无耻,下作小人了?   “当初,拜他所赐,我才入了监牢,那时只觉得他为人虽冷酷,但也情有可原。如今方知,他原也不是什么好人。我都坐了牢,他却还不肯放过我,散布流言,想让锦绣坊倒闭,想让我名节尽失,你说他的心肠怎么能这么黑?”   华重锦显然被以禅这句话惊到了,他微眯眼,不可置信地问:“怎见得流言是他散布的?据我所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想让锦绣坊倒闭,不至于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是吗?”以禅笑吟吟问道,“这么说,他有许多种让锦绣坊倒闭的法子了。说的也是,他如今有权有势,想要对付我,对付一个小小的锦绣坊自然不在话下。”   华重锦忙解释:“不会!谢小姐的确误会了,他不会对付你的。……”   以禅长睫微挑,凝视着华重锦的眼睛,哦了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么说,六爷很了解华重锦了?”   四目相对。   华重锦能看清以禅眸中深深的憎恶。   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开口。   生怕一说话便告诉她自己就是华重锦。他一直在寻找最好的时机要坦白,然而现在,绝对不是好的时机。   一时间,茶室内的空气似冰冻般被凝住了。   “我的苦丁茶呢?”良久,以禅宛若无事般问道。   华重锦将烫伤的手从盆中伸出来,为以禅泡了杯苦丁茶。   以禅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慢慢品了一口,淡淡的苦涩在唇齿间漾开。苦丁茶,她一个小姑娘家自然不喜欢什么苦茶,她喜欢甜茶、果茶、花茶,可如今,唯有苦茶暗合她的心。   她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般说了句:“此茶虽苦涩,却能清火。”   “谢小姐,你一定误会了什么。”   “误会?”一抹冷笑浮上唇角,以禅迎上他的眼波,“你是说我冤枉了他?嗯,被冤枉的滋味很难受,我知道。那便劳烦六爷转告他一声,倘若真冤枉了他,便让他好好尝尝被冤枉的滋味吧。倘若不是,那便让他还有什么卑劣的手段,尽管使来,我不会怕他。”   “他不是……”华重锦还想再解释。   以禅却不耐烦了。   她实在没心情与他周旋了,望着他的脸,这张脸总让她回想起牢中最不堪的那段日子。   她的意识在刹那间似乎崩溃了。   纤手微微用力,忽听“啪”一声轻响,薄薄的骨瓷杯盏,在她用力一捏下,居然碎裂了。杯中茶水喷溅而出,与殷红的血混在一起,顺着她的指缝淌了下来。   矮桌上,茶水、血水、碎瓷片,狼藉一片。   奇怪地,那血淌个不停,以禅却没觉得疼,或者说,是心中的闷疼盖过了手指的疼痛。   华重锦在战场上见惯了鲜血,此时,望着以禅手上不断淌落的血,却彻底慌了神,脑中瞬间有些空白,早忘了刚刚要说的话是什么。   他飞快起身,一把握住以禅的手腕,查看她手上的伤势。   纤纤玉指上,好几处扎伤。   白的指,红的血,触目惊心。   还有两处扎着碎瓷片,他握紧她的手腕,沉声道:“别动!”   他伸指想要将碎瓷片自她手指上取出来,以禅却忽然缓缓说道:“六爷,男女授受不亲,我名声虽不好,你也不能随便抓我的手吧。”   语气是清冷而疏远的,早不是当初让他为她摸骨时的她。 第43章   西斜的日光终于从窗畔移开,原本辉光一片的茶室瞬间陷入幽暗之中。   华重锦并未因以禅那句话而撒手,他如今一心要做的,便是将她手指上的瓷片取出,否则,伤口连止血包扎都不能。他低眸,伸指将以禅中指上扎着的一块瓷片取了出来。   疼。   这会儿以禅终于感觉到了疼痛。   茶室内骤然黯淡的光线,眼前强行握着她手腕的男子动作唐突而越矩,这个男子同样也姓华。   刹那间,以禅仿若回到了被华宝暄强行亲吻的那日黄昏。   “不要!”以禅脑中“嗡”地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蓦然挣开了华重锦,伸掌便扇在了他脸上,用得还是受伤的手。   手指上的瓷片划伤了华重锦的脸颊,也更深地刺入了她的手指。   “不要,不要碰我,走开,走开!”以禅脑中一片空白,抱臂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不留神跌倒在地上。不知是吓的,还是失血的原因,玉脸瞬间褪尽了血色,一双丽目直直地盯着华重锦,空洞而幽深。   华重锦见她这副模样,胸中一阵闷痛,手不自觉地抬起想要去扶她,及至看到她眸中惊惶而戒备的神色,他怔怔地收回了手。   他犹若石化了般僵立在茶室内,那道划伤横在他脸颊上,渗着血,很疼,可他连擦都顾不上。目光犹若网一般笼着以禅,看着她淌血的手,他却无能为力,一步都不敢上前。   不敢碰她,不敢摸她,甚至不敢靠近她。   生怕吓到她。   他想起以禅方才说的话:身子虽大好了,心上的伤恐怕永远都好不了。   原来,无论华宝暄还是孙崖,对她的伤害居然如此大。   以禅抱臂坐在地上,身子犹如风中落叶般轻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方回复了神智。这才注意到衣襟上有多处血迹,而手上,伤口中还在淌血。   她抬头对上华重锦复杂的眼神,缓缓站起身来。   “你先不要动,我已命夏扬去请白郎中,很快就到。”华重锦涩声说道,言罢,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茶室。   白郎中负着药箱很快来到,她看到以禅手上的伤势不禁蹙眉:“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夏扬和宋霄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们在门外听到了动静,冲入茶室便看到谢小姐浑身瑟缩着发抖,伤了手却不肯让都督查看。   宋霄听夏扬简单说了华重锦和以禅的恩怨,见到以禅这般模样,脑中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最终想到:莫非都督喜欢她以至于用强了?在他心目中,华重锦对女人向来不假辞色,实在想不到他会喜欢女人。   白郎中取出巾帕将以禅手上的血迹擦净,发现伤口并不大,应是没及时止血。她细细地将瓷片取了出来,敷药后以巾帕包扎好,温声嘱咐以禅:“这段时日不要用水,很快便会痊愈。”   “多谢白郎中。”以禅自锦袋中取出碎银递了过去,“劳烦白郎中了。”   白郎中笑着摆手:“诊金已付了。”   以禅凝眉:“白郎中是给我治伤,为何要收别人的诊金?”   白郎中望了眼夏扬,见他点了头,方收了诊金。她出门后看到静立在走廊的华重锦,叹息道:“六爷,你脸上的伤也该敷药。”   华重锦摸了摸脸上的划伤,淡淡说道:“无妨,这点小伤。谢小姐的伤没事吧,对日后刺绣可有影响?”   他知晓刺绣就是以禅的命,难以想象倘若她的手指受到影响,她如何活下去。   白郎中摇摇头:“万幸没伤到筋,不会有影响的,放心吧。”她叹息一声,临去前意味深长地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对待姑娘家可要有耐心啊。”   以禅收拾妥当,带了宋霄出了茶室,扫了一眼走廊,并未看到华重锦的身影,便沿着走廊下了楼。   华重锦自拐角处转了出去,目光追随着以禅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楼梯下,他方推开茶室的门,走了进去。   他独自一人伫立在空寂的茶室内,摇曳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无限寂寥。   风起了,吹得窗子格格响,也吹起他宽大的白袍,临风舞动。   夏扬实在不忍看华重锦面上的神情,拉开门在外面侍立。   ******   以禅的样子吓坏了锦绣坊众人。   “小姐,你的手怎么了?六爷不会欺负你了吧?”红绒吃惊地问道。   以禅打断她絮絮叨叨的问话:“瞧把你吓的,我就是饮茶时打翻了杯盏,不小心划伤了手,已经敷药了,无大碍。”   红绒蹙了眉头:“怎么划伤了手,弄得满身都是血?小姐你不是哄我的吧,身上可有受伤?”   以禅耐心解释:“手指上扎了瓷片,不好包扎,血流得多了点。后来还是请了白郎中过来敷了药才包扎好的。”淡淡的语气,仿若说的是别人的事。   红绒查看了以禅身上无伤,这才信了她的话。   紫线一言不发,红着眼眶将以禅身上沾了血的衣衫脱下,为她换上一件浅红碎花衣裙。   手伤成这样短期内自然无法刺绣了,以禅便在府中又歇了几日。   这日,她手上的伤愈合的差不多了,正要出门。祖母院里的翡翠过来请她过去,说老夫人找她有话说。   这几日,因着手上有伤,她不敢到老夫人院里走动,这会儿祖母唤她,不会是知道她的手受了伤,又要禁她的足吧。   “好翡翠,告诉我祖母找我何事?”她娇声问翡翠。   翡翠轻笑道:“我不能告诉小姐,总之,是好事。”   以禅听闻是好事才放了心,可还是好奇,忍不住缠着翡翠让她透个话儿。翡翠实在经不住她歪缠,这才笑着说道:“是吉州罗家来信了,老夫人心情大好,唤你过去说话。”   以禅心中猛然一惊。   她想起兄长那夜说的话,祖母要带她到吉州远房亲戚家住些时日,明着是探亲,其实是要为她说亲。   以禅驻足,眨眨眼:“翡翠,我想起来了,锦绣坊还有急事,你去祖母那代我说一声,就说我先去锦绣坊了。”言罢便要开溜,被翡翠一把抓住胳膊拽了回来:“我的好小姐,你这次可不能偷溜,不然奴婢就要受罚了。”   以禅无奈,只好怏怏地随着她去了松香院。   谢老夫人显然心情不错,见她进来,坐在罗汉榻上笑道:“阿禅啊,过了端午,陪祖母到吉州玩上几日可好?吉州罗家老夫人是我表姐姐,自出嫁后,我们见面不多,如今岁数大了,分外思念她,便想带你到罗府住上几日。”   以禅故作可怜相娇声求道:“祖母啊,我哪里有工夫出去游玩,锦绣坊还有许多活呢。再说了,你们老姐妹见面,带我去作甚!”   谢老夫人嗔道:“你瞧瞧,开了间绣坊,便日日挂在嘴边了。你也不能总忙着做活,也要出去转转。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你罗家奶奶见过你的,喜欢的不得了。如今,她膝下有个小孙儿,比你也就大两岁,也想见见你呢。”   以禅垂了头,她自然知晓祖母的心思,她若有别的法子,绝不会出此下策,带她上门去说亲。   “祖母,你绕了一大圈,不就是要带我去说亲吗。我真的没事,便是终身不嫁亦能过得很好。”师傅沈三娘如今已四十多岁,便不曾嫁人,她每年都会出门游历,很是潇洒自在。倘若师傅嫁作人妇,恐怕便不会如此自由。   老夫人叹息一声:“胡说,女子怎能不嫁?我知你心思,放心,我怎会直接给你说亲。吉州今年有个刺绣大赛,你便借口过去参加大赛,若你与罗家小少爷彼此有意再说,倘若无意,祖母绝不提此事。”   刺绣大赛?   以禅瞬间抓住了祖母话里的重点,瞪大眼睛问:“祖母,你说的是刺绣大赛?”   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阿禅啊,祖母说了这么多,敢情你就听到一个刺绣大赛?”   “祖母,如何知晓吉州有刺绣大赛的?我怎么没听说。”听到有刺绣大赛,她原本是高兴的,可又疑心祖母是以此哄她到吉州。   老夫人伸指戳了下她额头,笑嗔道:“你这个机灵鬼,祖母骗你做甚,自然是你姨奶奶在信函里说的,不然我如何知晓。”   老夫人说着,命翡翠将信函取出,亲自交给以禅过目。   以禅这才信了。   “怎么吉州今年竟有刺绣大赛,往年从未听说过。”她曾听师傅沈三娘提起过刺绣大赛,从来没见过。   老夫人笑吟吟道:“朝廷不是在吉州设有织造局吗,每年都向朝廷进贡丝绢和绣品。听闻今年朝廷有位公主要远嫁西萦国,需要大量绣品充作公主妆奁。因此啊,吉州织造局才决定举办刺绣大赛,以此臻选绣品,选拔手艺高超的绣匠。”   以禅心中一动:“祖母,刺绣大赛谁都可以参加吗?”   老夫人颔首:“那是自然。”   以禅心中欣喜,白玉般精致的小脸瞬间明艳起来:“祖母,我这便去收拾去吉州需要带的东西。”话未说完,人已经飞快去了。   老夫人撑不住笑了起来,待到见她走远了,方轻轻叹息一声。   翡翠端了茶盏递给谢老夫人,问道:“倘若小姐绣得好,是否便如她师傅沈三娘般天下闻名了。”   老夫人点点头面上浮起一丝愁绪:“我还真舍不得让阿禅去参赛呢,我只愿她觅得如意郎君,安安稳稳过日子。岂料,她居然走到了这一步。”   琉璃安慰道:“难得小姐喜欢,老夫人便不要忧心了。如今锦绣坊不死不活撑着,小姐也整日满面愁容,也唯有这个法子能救活锦绣坊了。以小姐的品貌,去一趟吉州,说不定如意郎君和刺绣魁首便都得了。”   谢老夫人闻言笑了:“但愿如此吧!”   ******   以禅回到听雪院,命紫线开箱笼,将她以前绣的一幅《桃花源记》取了出来。   这是一副半成品的绣品。   当年,沈三娘教她绣双面异色异形绣后,曾给她看过一幅全异绣的绣品,师傅说,她还绣不出全异绣,希望她能自己琢磨着绣一幅。   顾名思义,全异绣比双面异色异形绣更加难绣。   以她所绣的蝴蝶萱花绣帕为例,虽然两面花和蝶的品种颜色不同,但并没有大的区别。   双面全异绣则不然,沈三娘当年给她看过的全异绣,双面形状画面全不同。   一面是一只站在山石上的老鹰,另一面却是一只下山的猛虎。猛虎自然不能与老鹰形状完全一样,但绣者通过极巧妙的构思,将老鹰松树和山石三者的形状连起来与那只猛虎相近。如此在施针时,再采用隐针,使两面的形象巧妙地重合起来。   以禅看过那幅绣品后,极是震撼,便想自己探索着绣一幅全异绣。   她花了近两个月的工夫,构思了《桃花源记》这幅绣品。   一面是春日,一面是夏日。   两面花树房屋人物皆不同,但为了让两面图形在刺绣时重合在一起,处处皆有巧思。此图绣起来极难极耗心力,以禅绣了一多半便丢下了。   她拿出来观赏了会儿,决定将这幅《桃花源记》绣完,用这幅绣品去参加刺绣大赛。   紫线担忧地说道:“小姐啊,这绣品你绣了两个月才完成多半,距刺绣大赛不到半月了,余下的赶得完吗?”   以禅斟酌了下,说道:“赶得及,如今我绣得比以往快了,余下也不多了,半月工夫绰绰有余。”   翌日,以禅到锦绣坊将刺绣大赛的消息告诉陆妙真和周菱,让两人也准备件绣品以备参赛。   三人凑在一处,商量了半日,将周菱和陆妙真要绣的绣品也定了下来。   “只是,我们都绣参赛的绣品,君公子这件戏服可怎么办?眼瞧着,也快到交绣品的日子了。”周菱焦急地说道。   前几日,因以禅觉得麒麟的绣样不够神俊,一直在琢磨如何改进。是以,一直还没有开始绣。 第44章   以禅取出麒麟的绣样,又细细观赏了片刻:“我还是不太满意,不如这样吧,明日我派人到凌云阁去一趟,问问君公子这件戏服可否延后交。”   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她们是实在抽不出工夫绣麒麟了。   张兀在楼梯拐角处禀告,说华府五小姐来了。   以禅其实对华重梅印象不错,那日,她受伤后,华重梅派梨枝连着给她送了多日骨汤。虽说她讨厌华家人,但这份心意却得领,她也不欲与华重梅闹僵,便让红绒请华重梅上楼。   华重梅上楼后,一眼便瞧见摊在桌上的麒麟绣样。   “谢姑娘,这是君兰舟戏服上要绣的麒麟吧?”华重梅问。   那日她在锦绣坊遇到君兰舟时,他便是前来订麒麟戏服的。   华重梅盯着绣样瞧了片刻,蹙眉道:“谢姑娘,这麒麟不够神俊啊。”   “华小姐以为问题出在何处?”以禅倒未想到华重梅一眼便瞧出了麒麟的问题。   华重梅指着麒麟的眼睛道:“我记得你绣的白孔雀神色清高孤傲,极是传神。麒麟也应有傲气,但却不是孤傲,而是傲睨天下,这才能绣出它的威武神俊。你画的这只麒麟配色身形都很好,唯眼神不够倨傲。”   华重梅一番话让以禅茅塞顿开,仔细再看麒麟,果然如此。她取出墨笔,将麒麟的眼睛重新描画了一番,果然看上去神俊不少。   “谢姑娘还记得我当初说要跟你学刺绣的话吗?”华重梅突如其来的话让以禅一愣,她自然记得,但从未当真。   “我今日来便是要正式跟你学刺绣的。”华重梅似乎语不惊人死不休,“妹妹师傅,我便从绣麒麟开始学吧。”   华重梅说完,自顾自坐到空闲的绷架前,将君兰舟戏服的布料上了绷,又依照着绣样的颜色开始自箩筐中去挑绣线。   以禅跟过去说道:“华小姐,师傅两个字我可不敢当。”   “怎么,我不是交了束脩吗?师傅也收了,这会儿反悔可不行,难不成我交的束脩不够?”华重梅抬眼问道。   以禅有些为难。   那日华重梅非要送她老参,她无奈收下,原以为她说的束脩是戏言,谁能想到她会当真来学刺绣,还一口一个师傅叫的她头疼。便是陆妙真和周菱,也从未这么叫过她,毕竟都是年龄相仿的姑娘,而华重梅,显然比她还大。   “妹妹师傅,这脊背上的绣线要用哪种蓝色?”华重梅挑出十多种蓝色问她。   以禅抚额,莫非她上辈子欠了华家的债?这辈子怎么就摆脱不了姓华的呢!   她方才还在担忧麒麟无人绣,这会儿天降一个绣娘,不用白不用。   她指着一种蓝色丝线道:“用这种。你既然真要学,便与陆妙真和周菱一样,得闲了每日来绣坊,不得闲至少也要隔日来一次,做绣品的酬劳也与她们分成一样。可愿意?”   华重梅微笑着点头:“自然愿意。”   “如此,这麒麟便交给你绣了,半月后是交绣品的日子,这期间你能否绣完?”以禅看过华重梅绣的怒猫披帛,知晓她绣艺不错,便决定将麒麟戏服交给她绣。   “可以。妹妹师傅,如此说话还很有做师傅的样子嘛。”华重梅促狭一笑,又问,“这里要用什么针法?”   以禅说要用叠针和平金、勾金的针法,又耐心解释:“戏服不同于我们日常穿的衣衫,君公子特意强调过,图案要有立体的观感。”   华重梅哦了声:“君兰舟事儿还挺多。”   以禅一笑:“他花银两请我们绣,自然该照着他的要求来做。我当初为你们绣牡丹图时,华小姐不是也提了许多要求吗?”   “说的也是。”华重梅懒懒应了声,穿针引线绣了起来。虽说是娇小姐,做起活来却很麻利,以禅盯着瞧了会儿,看她绣的极好。   ******   这些日子锦绣坊生意不好,但客人也并未都到吉祥绣坊,来来去去还是那些绣被面账顶的。   孙氏打发走一个绣账顶的,满面愁容地说道:“哎呦,这些衣裙何时才能售完啊。”   郑老二抽了口烟袋,叹息道:“人家穿惯了好的,哪里还瞧得下你这些仿品,就是不穿锦绣坊的衣裙,也不会穿你做的。”   孙氏柳眉一竖,骂道:“你为何帮着她们说话,莫不是瞧上了锦绣坊那几个狐媚子。”   夫妻俩正吵得欢,便见有人先行打起了店门的帘子,随后,一个锦衣男子背着手进了店。他的眸光在店内微扫,最后凝注在孙氏和郑老二身上,俊美的面上无甚表情,但眸光却夺魂摄魄。   不知为何,孙氏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有些瑟缩,还是满面堆笑地迎上去招呼:“客官,可是要订绣品?你瞧瞧,我们店不仅接被面和账顶,还接衣裙呢,这里有现成的,您可以挑几件。”   这年轻男人衣着华丽,应是大主顾。   华重锦瞥了她一眼没吭声,夏扬走上前,故作认真地摸了摸那些衣裙,皱眉道:“这不是与锦绣坊的衣裙相似吗?可这绣工可比锦绣坊的差远了。”   孙氏笑得更欢了:“你是说锦绣坊的绣品啊,要说啊,绣品是不错。不过,你们不晓得吧,她们的绣娘有一个妓子还有一个勾搭过牢头,哪个好姑娘愿意穿她们绣的衣裙。”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平白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夏扬说道。   “呵,我如何知道的?整个朱雀街都晓得了,我自然是听旁人说的了。”   夏扬冷冷挑眉:“我怎么听说,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   孙氏一愣,干笑道:“哪有啊!没有的事。”   “说实话!”一直没说话的华重锦忽然开口,“谁告诉你的。”   孙氏还想狡辩,郑老二瞧着夏扬腰间的宝剑,又看了看华重锦的脸色,上前说道:“的确是我们传出去的,但我们也不是胡乱编造的。那日,有个女子带着丫鬟来店里选衣裙,内子听到那女子与丫鬟交谈时提到的了。内子一向口无遮拦,不小心便传了出去。”   “口无遮拦?”华重锦哼笑了一声,紧抿的薄唇冷峻如刀削,“那便把你的嘴闭紧,倘若再听到你说方才那些话,定不轻饶,你可晓得了?”   孙氏见他直视着她,凌厉的目光无形中给人一种威压,忙点头道:“晓得了,再不敢了。”   华重锦又问:“你可认识那女子?”   孙氏道:“不认识,以前从未到过店中。不过,她衣着华丽,模样生得不错,耳上腕上脖颈上皆佩戴金银首饰,应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自锦绣坊出来,夏扬问:“孙氏不认识那女子,我们可如何查?”   华重锦皱眉,事情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孙氏嫉妒锦绣坊的生意,无意间听到关于妙染和以禅的闲话,为了与锦绣坊争生意,便故意传了出去。只是,说闲话的女子又是谁?她从未到过吉祥绣坊,第一次来就在此与丫鬟说锦绣坊主人的闲话,居心何在?若说是无意,华重锦是不信的,毕竟锦绣坊和吉祥绣坊是同行竞争的关系。   所以,此人是故意让孙氏听到妙染的身份和以禅的事情,并且她知道孙氏一定会将此事传出去。   到底是谁?如此狠心毁掉两个女子的名节。   华重锦沉吟片刻,说道:“暗中查探,总会查出她是谁!”   ******   端午日渐临近。   以禅将以前绣的香包找了出来,让红绒和紫线往里面装满驱虫蚊的香料,分发了出去。上至祖母,下至焕儿,每人都有。   这是每年的惯例,因她绣的好,每年端午的香包都是她绣,这些是她去年早就绣好了的。发到最后,看到一个蟾蜍驱邪香包。   绿色的蟾蜍背上,绣了五毒的形象,色彩艳丽,绣图精美。   只是这个香包却送不出去了。   这是她为父亲绣的香包,谁能想到,短短一年,她和父亲却已经天人永隔。   她抚摸着香包,忍不住掉了泪。   午后,她去了锦绣坊,将一个双鱼香包和荷花香包送给了周菱和陆妙真。华重梅见状,不高兴地问道:“怎么,没有我的?”   以禅摸出一个梅花香包递了过去:“原以为你瞧不上这些的。”   华重梅接过小心翼翼佩在身上:“谁说我瞧不上的。”   以禅凑过去瞧她绣的麒麟,见绣面大方古朴,色彩明艳,很是不错。以禅让红绒将戏服包起来送到楼下,准备让张兀送到凌云阁。   华重梅忙拦了说道:“我去送。我想听听君兰舟对绣品的评价。”   以禅点点头:“既如此也好。对了,过几日我们要外出一趟,你也歇几日吧。”   “去哪里?”华重梅问。   “吉州!”   ******   “吉州?她真的说要去吉州了?”华重锦问摆弄着梅花香包的五姐。   华重梅连连点头,浑然没发觉华重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黝黑的眼眸宛若一潭深幽的静水,薄唇紧抿,微微泛白。 第45章   五月初五,端午节。   自街面上走过,户户门前都悬挂艾草,以禳毒气。   朱雀街上最大的酒馆珍馐馆的一楼,充斥着雄黄酒的味道。   这日楼里食客众多,常驻珍馐馆的说书先生正在说一出戏,不是往日常说的话本,而是关于锦绣坊之事,他已经连着说了五日了。   “话说吉祥绣坊的孙氏眼见锦绣坊生意日渐兴隆,便仿作了一批衣裙,可未曾想到锦绣坊的谢姑娘心思巧,很快出了一批禽鸟衣裙。孙氏仿的那批衣裙再无人问津,她便动了坏心眼,听闻谢姑娘坐过牢,便对外声称谢姑娘勾引牢头。”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谢姑娘大家闺秀,品性高洁,她怎会委身牢头。那张牢头也品行端正,且他娘子是个泼辣的,平日里对自个儿夫君也管得严。”   “孙氏还说锦绣坊的陆妙真是月满楼的妓子,这个倒是不假,可她是清倌,因歌喉甜美,只卖唱不卖身的,她与小老儿一样,不过是卖艺为生。陆姑娘虽出身风尘,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内心深处,却并非堕落之人,要不然,她岂会去做绣娘。”   “人言可畏,两位好姑娘就这样被孙氏的流言蜚语害苦了。如今,那孙氏也深感后悔,这不,求小老儿在此说书为谢姑娘和陆姑娘正名。”   人群一片哗然。   有人饮了一碗酒喊道:“我就说谢小姐看着也不像那种人。”   说书先生连连称是。   又有人喊道:“那孙氏如此歹毒,怎么会后悔?”   说书先生拍了下惊堂木,说道:“她呀,不后悔也得后悔啊。”   “各位想必都知晓谢姑娘是因为打了华府小公子而坐的牢。听闻华都督说了,谢姑娘打华小公子之事可能是误会一场。如今华家五小姐都到锦绣坊学刺绣了,还拜了谢姑娘为师了。五小姐放话了,谁再编造谣言诽谤她师傅,不光她,便是整个华家也要追究到底。”   “连华家都出面了,看来谢姑娘确实是被冤枉的。”一个酒客吃了口菜说道,“可是先生,这些你都是从何处听来的,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说书先生饮了口茶,心说:华家出了三十两纹银,将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了,让我连着讲三十天,我自然清楚了。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要说锦绣坊啊,那绣品确实不错。你们是没见过,谢小姐手巧心灵,画的绣样不落俗套,绣技又高,她又会设计衣裙,若是穿上她做的衣裙,便是夜叉也能变娇娘。那谁,凌云阁的君兰舟,那可是名角啊,他的戏服都是锦绣坊做的。”   “是吗?那我一会儿去锦绣坊为我家娘子订一件衣裙。锦绣坊有男子衣袍吗?”   “有的有的,但不多,听说可以订的。”说书先生连连说道。   ******   入夜后,宋霄自谢府大门出去,一直走到街头,来到一户卖馄饨的摊位。   摊主原本要收摊了,看到他来,忙招呼他坐下,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了过来。宋霄慢慢吃着,不一会儿,便见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他也要了碗馄饨,与宋霄头碰头坐在一处。   “怎么样,谢姑娘还去吉州吗?”年轻人压低声音问道,他乃华府侍从,姓王名英,如今专司传话。   宋霄吃了口馄饨,点点头:“日子定了,初十走。”   王英吃了一惊:“这么说明日就要走?”   宋霄点点头:“她们早就在准备了,只是日子也是才定下来,你一会儿速去禀告都督。”自茶室那次的事情后,宋霄便瞧出来都督喜欢谢小姐。谢小姐哪日走,自该报给都督,说不定都督会去相送呢。   王英吧唧了下嘴,不解地说道:“不明白,都督为何要让我们打探谢小姐是否去吉州,难不成谢小姐去了吉州还能不再回来?”   宋霄在以禅身边,隐约听说她是去参加什么刺绣大赛。他也不明白,一个刺绣大赛而已,怎么都督如此紧张。   “你只管把话传过去便是。”宋霄呼噜噜喝完馄饨,扔了二十文钱在桌上,与摊主打了声招呼便去了。   王英吃完馄饨走后,摊主摇摇头叹息一声,心说:这俩人,每天都定点过来吃一碗馄饨,要说结伴来也可,但不是一道来的,每次来都凑到一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感觉鬼鬼祟祟的。这俩人莫不是断袖吧,真是世风日下啊!   ******   初十。   一大早,以禅便起身开始收拾。   早就做好了准备,因此并不算太忙碌。   因不知去了要住多少时日,以禅随身的衣裳首饰便带了一大箱,绣品和一些常用的物件也装满了一箱子。   周菱最后决定留下来。   因为最近锦绣坊订绣品的忽然多了起来,每日都接到不少活,不拘衣裙、绣画、屏风、绣鞋、账幔……,而以禅要去吉州,刘掌柜只能捡着不太急的活来接。   周菱一则不放心家中母亲和幼弟,二则已快到农忙之时,家中就她一个劳力,若她出了远门地里的活就无人做了。并且,她留下来还可引着外雇的绣娘做锦绣坊的活。   以禅想想便答应了下来,其实,以周菱的绣技,若想在刺绣大赛获得名次不容易。原本带她过去就是想让她见识一番,如此只得作罢。   丫鬟以禅只带了红绒,紫线留下来每日要到锦绣坊裁剪衣服,同时帮衬着周菱。要不然,周菱一个人根本撑不住锦绣坊。虽然有华重梅,但她自绣完了君兰舟的戏服后,对旁的绣品兴趣不大,自然指望不上她。   谢老夫人带了琉璃和翡翠,衣物也是装满了一箱。   谢远山特意告了假回来相送,先派人驾马车将箱笼送到了渡口。   除了那次坐牢,以禅与母亲没分开过,她也从未出过离州,这会儿要出去那么远的地方,谢夫人甚是不放心,赏了宋霄不少银两,再三交代一定要保护好她和老夫人。   谢远山看时候不早,便催促她们快些走,因为要赶去坐渡船。   离州与吉州隔了一个庆水河,因此到吉州必须乘船南下。距离州最近的渡口也有半日车程,谢远山骑马相送,一行人在临近正午时,来到了渡口。   老鸦渡口是庆水河较大的一个渡口,时令是暮春,出门经商之人颇多,渡口人流不少,河中泊着两艘渡船。   她们要乘的渡船要在一个时辰后开船,谢远山命人将箱笼送上船后,便带众人到渡口旁的一家酒馆去用饭。   一行人刚进店门,便见店里的掌柜迎了上来问道:“可是谢府的家眷?酒菜已经备好,请各位到雅室就坐。”   谢远山并未事先定下酒菜,很是奇怪地问:“我们并未定酒菜,请问是谁定的?”   掌柜笑呵呵说道:“方才有人过来说谢家要前来用饭,说是谢府大公子的朋友,姓何。”   莫非是何玉寒?   谢远山点点头:“那劳烦掌柜的带路。”   二楼雅室,华重锦与何玉寒并肩立在窗前,看到一行人缓步入了酒馆。   何玉寒薄唇微勾,似笑非笑盯着华重锦说道:“人我给你请来了,接下来你待如何?”   今日一早,他就被华重锦派人喊了起来,说要借他的名请谢家人吃酒菜。这倒有情可原,毕竟若用华家的名头,只怕谢家人不会接受的。可是,借他的名就罢了,做什么还要让他跟过来,还是这么远的渡口,想想就气人。   华重锦笑道:“还要劳烦你一件事,你过去打个招呼,想个办法让谢小姐过来见我一面。”   自昨夜知晓以禅今日要走,他便想再见她一面,绞尽脑汁也没寻到合适的时机,最后只得求助何玉寒。   何玉寒白了他一眼:“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他拖拖拉拉不愿意去,华重锦无奈,待谢家都进了雅室后,便推着何玉寒,在外强行将他推了进去。   何玉寒只得面带笑容,招呼道:“远山,可真是巧啊。”   何玉寒是何刺史的公子,谢老爷又是何刺史的下属,因此两家交情不错。谢老夫人见到他,笑吟吟问道:“远山啊,怎么能让你破费呢。”   何玉寒笑道:“晚辈见过老夫人,您老这是要去哪里?”   谢老夫人应道:“去吉州,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何玉寒道:“我从外地刚回来,下船时遥遥看到你们,便上来先订了酒菜。禅妹,你也来了?”   以禅起身朝何玉寒施了一礼,轻笑着说道:“何大哥,你也坐吧。”   何玉寒摆手道:“不了,我过来打个招呼,还有朋友在等我呢。”他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找个理由带以禅出来,忽然瞧见以禅发髻上簪的艾人。   离州这里,端午的习俗,不仅有佩戴香包,女子还会在发髻上簪艾人以辟邪。艾人多为布帛制成,缀以铃铛或者珠串制成发钗。布帛乃粽子、小人骑虎、缨或蒜等各种形状,因小,上面再刺绣便不易。但以禅所簪艾人,其上却绣着红色双鱼,明艳又精致。   何玉寒瞬间有了主意,指着以禅发间的艾人问:“这可是禅妹绣的,绣技当真了得,听闻你开了间锦绣坊,我那位朋友正想向你请教针法,如今可得闲?”   谢老夫人不疑有他,既是请教针法,自是女子了,便对以禅道:“随你何大哥过去吧!”   不知为何,以禅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何玉寒不是别人,只得随他去了另外一间雅室。   待到推开门,就见华重锦在窗畔凝立。   他转身看到以禅进来,目光掠过她受伤的那只手,见已经无碍,方朝着她微微一笑:“谢小姐,我是华重锦。”   自茶室那次见面后,华重锦若还以为以禅不知他身份,那他便真的愚钝了。若非知晓他的身份,她又怎会气恨得捏碎了茶杯,岂会不让他包扎伤口。   所以,这次他不打算再隐瞒。   “原来是华都督,初次见面,幸会!”以禅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微敛了秀眉,冷冷说道。   何玉寒瞧了眼两人神色,感觉气氛莫名紧张,贴心地关上房门:“你们聊,我过去陪老夫人。”   门一关,室内瞬间安静得有些诡异。   华重锦指着椅子道:“坐下吧。”   “听闻华都督找我是要请教刺绣的针法,不知你要问些什么?”以禅却并不坐,直直站着,话音里也带着一丝轻讽。   华重锦倒没想到何玉寒找的是这个理由,目光凝在他面上,柔声道:“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见我?”以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敛了目光,讥笑道,“是华小公子身子不好了,又要送我入牢房吗?”   华重锦眸光微微波动,涩声道:“不是,我是向你致歉的,是我冤枉了你。”   以禅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便归于淡然,她平静地瞥了他一眼:“华都督若无事,我便告辞了,渡船该开船了。”   她转身去开门。   华重锦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飞快问道:“可以不去吉州吗?”   以禅低眸,冷冷的目光凝在华重锦抓住她衣袖的手上。   华重锦愣了一瞬,随即好似被火烫到般蓦然松了手。   他想起那一日,以禅是如何惊恐万分地推开他的,又是如何怕得无法控制情绪。他松开手,飞快向后退了两步。   以禅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清冷而缥缈。   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渡船在未时启航,谢远山与何玉寒一道将她们送上船,站在岸边朝她们挥手告别。   以禅站在甲板上,午后的风徐徐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她瞧着一面大帆徐徐升起,大船起锚,缓缓离岸。   她朝岸边挥挥手,目光越过谢远山和何玉寒,看到华重锦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大船驶得越来越快,很快,岸边的一切,再也看不见。 第46章   客船很大,能容上百人,上层还有一个船舱,分隔成独立的若干小间,里面有床榻和桌椅。谢家一共订了四间,谢老夫人和以禅各一间,其余婢女和侍从各一间。   以禅将箱笼收拾好后,便与红绒和陆妙真至甲板上游玩。   三人皆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船,自是看到什么都新奇。   刚刚过午,暖阳当空,水流和缓,和风阵阵。水流被船破开,腾起白花花的细浪。两岸的风景也是美如画卷,时而山峦重重,时而绿树红花。   三人笑闹了会儿,陆妙真感叹道:“此情此景,真想高歌啊!”   红绒立刻说道:“那便高歌一曲,从未听你唱过呢。”   陆妙真在月满楼以歌喉甜美闻名,但自出了月满楼,还从未唱过。以往是忌讳,如今却已想开,歪头想了会儿,捏着手中的香包说道:“那便唱首《十只香袋》吧。”   “一只香袋送私情,小妹姑娘香袋头上总要绣花名。上头要绣甘罗十二为丞相,下头绣得姜太公八十遇文王。”   ……   “十只香袋送私情,小妹姑娘香袋头上总要绣花名。上头要绣一对鲤鱼放在龙门跳,下头绣得仙鹤蟠桃结私情。”   这是离州民歌,从一只香袋一直唱到十只香袋,以往以禅也是听过的,但陆妙真歌喉甜美清澈,由她娓娓唱来,悠扬动听。   陆妙真显然也是喜欢歌的,她唱歌时,神情沉醉,分外动人。   以禅瞥了眼甲板另一边,见宋霄凝立在船舷边,似乎被陆妙真的歌声感染,目光直直望着她。   一曲而终,以禅和红绒笑着鼓掌。   红绒笑道:“这回在船中不寂寞了,若是无事,便让你高歌一曲。”   说笑间渡船在另一处渡口靠岸,又有不少人登船。大多都去了一层舱内,只有一行人沿着楼梯上了二层。   这行人有八人,其中六位瞧着是仆从和侍卫,有的负箱有的提行李。   为首男子身材高大,穿一袭青色布袍,行商打扮。他剑眉星目,隆鼻薄唇,看人时目光犀利暗沉。   红绒嘘了声,压低声音说道:“这人做什么的,瞧着有些可怕。”   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但似乎还是被人听到了,走在那人身后的年轻男子半眯了眼瞧过来。   他身着一袭紫色袍服,乌发只用紫色缎带简单结在脑后,瞧上去风流不羁,走路时腰间挎着的刀柄晃悠悠的,刀柄上镶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此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微眯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以禅感觉他听到了红绒的话,朝着红绒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莫胡说。”   紫衫男子听到了,目光转向以禅,出乎意料勾唇一笑。   琉璃般的黑眸弯起,那笑容居然如天空中的暖阳般,炫目得令人心惊。   以禅忙转过了身,不再看他。待到一行人入了舱房,她才说道:“这行人瞧着不像一般的行商,说话小心些。”   红绒点头说道:“那人目光好霸道,瞧得我好害怕。你看到他拇指上戴着的扳指了吗,那翡翠瞧上去水头不错,他们衣着虽朴素,戴的扳指如此贵重,瞧着不是一般人。”   陆妙真调侃道:“你眼睛倒是尖得很。我也注意到了,后面那紫衣人刀柄上的红宝石也价值不菲。”   以禅不禁莞尔一笑:“敢情你们俩人都是小财迷,怎么都注意人家身上贵重的东西了。”   “哪里啊。”红绒滴溜溜眼珠一转,“我还注意到后面那人朝小姐笑了,话说那人生得真俊。”   以禅恼了,收起笑斥道:“别乱胡说。起风了,我们到舱中去吧。”   临近黄昏时,以禅到下面的舱房用了些膳食,回来时,让红绒带了些饭食送到了老夫人房中。   这会儿正是太阳落山之时,残阳晚照,将河水映得红彤彤的。   以禅便站在甲板上赏了会儿景,大船行驶很快,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头晕,想要呕吐,此时船又晃了下,她腿一软便摔倒在甲板上。   “你怎么了?可有事?”有人清声问道。   以禅抬眸,这才看到甲板另一侧,午后见到的那位紫衣男子临风而立,似乎也在看日落。红日在远山处渐渐隐没,天地间顿时黯淡下来。   紫衣男子快步走到以禅面前,蹲下身欲要去扶她。   以禅摆摆手说不用,她以手撑着身子,坐在了甲板上。   “多谢,我无事,就是头有些眩晕。”以禅轻声说道。   “是不是还想吐?”紫衣男子唇角漾开一抹潋滟的笑意,问道。   以禅点点头。   近处看他,模样确实很俊,深刻的五官如雕琢般动人,双眸如琉璃般澄澈如水。他坐在甲板上,唇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这边难受,他还要讲故事?   以禅不太想理睬他。   “你可听说有一条河?据说啊,有一个国家,国内没有男子,全是女子。女子到了适龄,便会饮那河中之水,如此,女子便会有喜了。说的就是庆水河,你方才是不是到下面用饭了,他们便是用这条河的水做的膳食。”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声音略带一丝磁性,还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   但他讲的是什么鬼故事?   暗示她有喜了?她可是黄花闺女呢。   以禅心中微恼,目光淡淡自他脸上掠过,冷冷说道:“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玩。”   男子见以禅不高兴了,很快致歉:“对不住姑娘,我只是想逗姑娘笑一笑。”   以禅没理他。   逗她笑,她认识他吗?   他又说道:“我见姑娘生得美,若是笑一笑,定会更美。”   “我要回船舱了。”以禅扶着栏杆起身,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疏远,宛若河面上的一阵轻风。   “你以前没坐过船吧,你这是晕船了。没事的,到舱内歇息歇息便好多了。”他缓缓说道。 第47章 观音...   风渐冷,雾渐浓。   以禅只觉整个人浑浑噩噩,有些站不稳。恰巧船身一晃,她踉跄了两步,差点仰倒,幸亏紫衣男子伸掌托住了她的身子。   红绒自老夫人处回来,遥遥看到这一幕,飞快冲了过来,一把推开紫衣男子,怒气冲冲吼道:“你这个登徒子,放开我家小姐!”   以禅扶着栏杆站稳了,忙解释:“红绒,你误会了。”   紫衣男子倒并未生气,挑了挑眉头,唇角依然挂着醉人的笑意:“姑娘小心了。”又转向红绒,星眸微微眯起,“你家小姐晕船了,快扶她到舱内歇息吧。”   “晕船?”红绒一愣,上前搀扶住以禅。   待他走远后,红绒哼了声:“他怎么笑得像个狐狸,感觉不是好人。”   以禅挑眉:“管他好人坏人,不过萍水相逢,下了船各奔东西,难道还有再见的机会?”   暮色覆盖了西天最后一抹光辉,天地间骤然暗沉,冷月不知何时挂在了苍穹之中,清光流泻。   以禅却再无心欣赏这美好的夜色。   她也曾听说过晕船,却不知如此难受,吃一点东西便全吐了出来。回到舱房发现陆妙真也有些恹恹的,问了方知她也有些头晕,但比以禅要轻些,并没有吐。   以禅不敢让老夫人知晓,船明日一早到吉州,下了船应当便无事了。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船至吉州。   渡口人多,极是热闹。谢老夫人吩咐等下层舱房的人都下船后才动身,免得拥挤。以禅遥遥看到,紫衣男子一行人也在吉州上了岸。   谢老夫人自定了日子要来,便专程派人到罗府去送信。因此,下了岸便有罗府的车马前来迎接。罗老夫人膝下三个孙儿,来接她们的是罗府长孙罗世城。他约莫三十多岁,眉目清俊,行事沉稳。   红绒轻轻拽了拽以禅的袖子,神秘兮兮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道:“瞧这大公子的模样,罗家小公子模样应当也不错。”   “你又乱说话。”以禅小声呵斥道,“在外不比家中,要时时留神,切莫乱说话。罗家小公子是丑是俊,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是真要来说亲。”   以禅吐了吐舌头:“小姐莫要生气,奴婢再不敢了。”   渡口至吉州城不过半个多时辰的车程,进了城,以禅掀开车帘望了出去,只见街市风物与离州略有不同。   吉州位于庆水河南岸,又因山峦环抱,北来的寒气过不来,因此气候比离州要煦暖,适合植树养蚕,乃大祈重要的丝绸之乡。街面上行人往来不息,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商贾。外地人一多,风气便开放。行人当中,有不少女子,看衣着其中不乏大家闺秀。   马车在街市间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了一户大门前。门上挂着匾,上书两个大字:“罗府”。一直到了后院门前,她们才自马车上下来,早有丫鬟婆子候着,见她们过来,都迎了上来。一个打扮利落的婆子上前搀了谢老夫人,满面堆笑道:“谢老夫人,还记得奴婢吗?”   “你不是方宁吗?”谢老夫人认出来人,这是罗老夫人的陪嫁丫鬟,服侍了罗老夫人几十年,因此谢老夫人是认识的。   两人一面感叹着时光易逝,一面走了进去。一行人很快到了罗老夫人的院子,遥遥就见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夫人在门前迎着,想来便是罗家奶奶。   谢老夫人早快步上前,老姐妹多年不见,自然免不了喜极而泣,又说了会儿话,谢老夫人这才想起让以禅过来拜见罗老夫人。   舟车劳顿,兼之又晕船,以禅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这无损她的秀美绝伦。她浅浅一笑,朝着罗老夫人盈盈下拜。   罗老夫人一把扶住了她,细细打量,忍不住惊叹:“哎呦,我记得上次见她才那么点儿的小人,一恍眼都这么大了。你是如何养的这天仙儿般的人儿啊,可羡煞我了。瞧瞧这模样,我老婆子都看直眼了。你早该带阿禅过来住,这次来了,可要多住些时日,让我老婆子也过一过有孙女儿的瘾。”   罗老夫人没有孙女,只有三个孙儿。   谢老夫人笑吟吟道:“可别夸她,这孩子啊,一心就喜欢刺绣,听说这次有刺绣大赛,我便带她过来见识见识,少不得要在府上叨扰一段时日。”   “说什么叨扰,我是求之不得啊,只盼着你们住下不走才好。”罗老夫人说着,引着谢老夫人在正房罗汉榻上就坐。   谢老夫人示意以禅将送给罗老夫人的绣品取出来。   以禅转身,自红绒手中接过包袱,展开一幅绣图。长三尺宽二尺,上绣观音大士的绣像。   她听祖母说,罗老夫人是个信佛的,因此便将以往绣的观音大士带了来。   以禅绣的观音法相慈祥庄严,衣衫线条流畅,整体看上去气韵生动。下面的莲花宝座采用散套针,莲瓣采用红金两色,色泽鲜亮华贵。   罗老夫人瞧了赞不绝口:“当真是妙相夺天真,针针巧入神啊。”忙命身边的方婆子接了过来,铺在桌面上瞧了半晌。   一时又命大丫鬟香草捧了一个描金红漆匣子过来,自里面取出一支镶红宝石的赤金发钗,非要送给以禅。   以禅见这见面礼太贵重,谦让了一番,见祖母暗中点了头,她若再不收便有些失礼,只好接了。   “小公子可在府中,香草,派人过去唤他来见客。”罗老夫人吩咐道。   香草应了声自出去了,过了会儿进来说小公子一早出门去了。   罗老夫人脸色微凝,却还是笑着对谢老夫人道:“我家这猴儿,在府中一时也待不住,一会儿回来我领他去见你。”璁   谢老夫人笑道:“这男子啊,就要多出去走动,哪能关在府中啊。”   老姊妹一时有说不完的话,便让香草引着以禅去暂居的院落。   以禅一路行来,见罗府布置精巧,亭台楼阁独具匠心,一看就是大富之家。她所居院落虽是客居,却也有三间厢房,卧室是东暖阁,里面布置的香馨富丽,比以禅谢府的屋子还要华丽。听方才罗老夫人的意思是,祖母是要住在罗老夫人院里的,这里只有她们三人居住。   陆妙真开了窗,红绒出去派仆从将带来的箱笼抬进来,将里面衣物一一归置。   “你说,罗家小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方才我看罗老夫人的脸色,似乎原是交代了他留在府中迎着我们的,可他还是跑了出去。”红绒收拾着衣物说道。   以禅也瞧出来了。   倘若罗老夫人当真有结亲之意,自然会让他留在府中迎接,不过,那位可能不愿意,自行出门了。显然与她一样,并不愿结亲。   如此倒是甚好。   其实,以禅总觉得罗老夫人知道她的事。似这样的人家,不可能在祖母表露出结亲的意思时,不会派人去离州打探她的为人。倘若罗老夫人知晓她的事情,却还愿意结亲,那罗家小公子又是什么样的人?   总不该是俊美脱俗、品行端正,女子们梦寐以求要嫁的吧?   她虽没有结亲的心思,但对于那人却还是有那么点好奇的。   陆妙真将罗老夫人给的红宝石发钗收到了匣中:“我也瞧出来了,不过,罗小公子见过我们阿禅后,想必就不会再跑出去了。”   以禅轻叹一声:“可莫再说这种话,若是让罗府的下人听到,岂不要笑咱们。别忘了正事,多打探刺绣大赛的事,别误了事。”   红绒点头:“我一会儿就去打探。”   这边收拾好了,便到了午膳时间,香草又过来请她们到老夫人处用膳。   以禅昨日晕船,到如今没怎么进食,这会儿不再晕船,便觉腹中有些饥饿。面对满桌美食,她也不再矜持,待罗老夫人和祖母开始用后,她便也用了起来。   刚用了五分饱,便听香草笑着禀告道:“老夫人,小公子回来了。” 第48章 云烟霞影衫...   小丫头上前打起了帘子,进来一位锦绣华服的年轻男子。   说锦绣华服一点也不为过,那衣衫底料乃是云烟罗。刘掌柜贩回布料时说过,这是吉州今年新出的布料,要价自然不菲。此布料轻柔绵软,适合做女子衣裙,以禅从未想过用它做男子衣衫,倒未想到,这位罗小公子居然穿在了身上。   更让她惊讶的是,衣衫的腰带,袖口和衣领处乃是霞影纱,瞬间为这件衣衫增了无限艳色。衣摆上自然是绣着花,红的牡丹紫的芍药皆有,很是花哨。   这一瞬,以禅觉得自己方才的猜测没错,这位罗小公子可能确实有些问题,不是容貌有暇也不是德行有亏,而是品味太差。   试想,哪个女子愿意嫁给一个打扮得比自己还艳丽精致的夫君。因为很容易让人想歪的,认为他可能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以禅心中猛然一惊,这……不会是真的吧!   “快过来,快来见见你谢奶奶。”罗老夫人立刻招呼道,又对谢老夫人说,“这便是我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孙儿世倾。”   罗世倾朝谢老夫人规规矩矩施礼,很有礼貌地说道:“见过谢奶奶,祖母一直念叨您,谢奶奶这回来了,可要多住些时日。”   谢老夫人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好。”   罗老夫人又笑眯眯指着以禅引荐道:“这是你禅妹妹。”   罗世倾转身看向以禅,眉梢微挑,一双桃花眼温润莹洁。   以禅这才注意到他手中居然拈着一朵榴花,深红宛若火焰灼烧。他将花凑至白皙如玉的脸庞处,朝着以禅微微一笑:“禅妹妹。”   其实,他这个动作倒不怎么显得女气,他的声音也是男子特有的清音,微带点沙哑。然而,以禅有了方才的猜想,再看他拈花轻笑,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位罗家小公子,不会真的是断袖吧!   以禅朝她微微施礼,嫣然笑道:“见过罗三哥。”   罗世倾的目光自以禅面上扫过,眸中掠过一丝惊艳,他伸手递过那朵榴花:“我看榴花开得正盛,挑了最艳丽的一朵送与妹妹簪发吧。”   以禅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就听罗老夫人斥道:“胡闹什么,若真想送你妹妹礼儿,便送个好的,只送朵儿花算怎么回事?”   罗世倾不满地说道:“祖母,你也太不懂风雅了,好东西自然是要送的,但妹妹本就美貌如花,送花才是最合适不过的。”   罗老夫人哈哈大笑:“好吧,就当祖母我多事了,随你愿意送什么,只要你妹妹喜欢。”   罗世倾在以禅身畔落座,将手中榴花放在桌上,香草忙给他添了饭,递给他一双银箸。   又寒暄了几句,以禅还未饱,便接着用饭。   罗世倾见了,很体贴地为她夹菜。一时问她可用虾丸,一时又问她可要鸡肉。他还亲自站起身,将距以禅较远的饭菜各拨了些放到她面前。   以禅何曾被一个陌生男子这般服侍过,顿时觉得极不自在,匆忙用了几口,便道:“多谢三哥,我已饱了。”   罗老夫人笑道:“一路上劳累,去歇息吧。”   以禅便起身告辞,带着红绒和陆妙真出了院子。   吉州比离州暖多了,甬路上两侧栽种的石榴树和木槿皆已开花。正午时分,日头有些盛,以禅确实有些累了,又被日头晒得恹恹的。   红绒跟在以禅身畔,几次欲要开口,想起以禅说的不可多言,强行将话咽了下去。直到入了她们客居的院落,再无旁人,红绒才道:“罗三公子模样挺俊的啊,打扮得也好看,奴婢可是头次见打扮这么精致的男子。”   以禅这才发现,红绒跟了她这么多年算是白跟了。   “你觉得他那身花儿呼哨的衣衫好看?精致?”要说这衣衫穿在女子身上自然没得说,可他是男人。   “是啊,我觉得穿他身上挺顺眼的。不过,若是穿在别的男子身上,或许是有些花。”红绒说道,“唉,小姐你可怎么办,我觉得罗三公子不错,但六爷也不错。”   她冷不丁提到华重锦,以禅面色一变:“又胡说,提他做什么?”   红绒不知华重锦便是六爷,见每次提到他以禅都发怒,只好不再言语。想起华重锦,以禅心情顿时变糟了。既与他已经再无瓜葛,他却依然左右她的心情。   翌日,红绒打探到需到吉州织造局将名姓报上,方能参加刺绣大赛。   以禅对吉州不熟,连织造局门往哪里开都不知,只能去求助罗世倾了。可她一个姑娘家,一来就私下去找他,自然不好。想了想,以禅决定还是去找罗老夫人,由她与罗世倾说更好。   她带了红绒还没出院,就见罗世倾穿着那件惹眼的衣衫缓步走了过来。   “禅妹,这是要出门?”   “三哥,你来的正好,我此番来吉州,是想参加刺绣大赛,听闻要到织造局呈上名姓,不知能否劳烦三哥帮我报上。”   “说的哪里话,小事一桩。不如我禀明祖母,带你过去。”罗世倾倒一点也没推辞,爽快答应了下来。   “三哥来找我,可是有事?”   罗世倾微微一笑:“也没什么事,稍后再说。我禀明祖母后,便去备车,在二门外候着。”   红绒知晓罗世倾要与以禅同去,觉得自己跟去碍事,遂让宋霄暗中跟随,以保护以禅。其实便是红绒不说,宋霄也要跟去的。   织造局距罗府不算近,穿过三道街方到。   路上,以禅思绪再三,还是决定和罗世倾挑明:“三哥,我这次来吉州,是祖母和罗奶奶想要为你我说亲,你可晓得?”   罗世倾眉头一挑:“自然是知道的。”   以禅沉吟片刻,凝眉道:“你自然也知晓我曾坐过牢之事了,在离州,我的名声不太好。”   罗世倾微微眯眼:“我是听说过,流言伤人,禅妹不必在意,有心之人听后都不会当真,我祖母也是不信的。只是,禅妹如此说,看来是对我无意了。你倒是说说,我哪里不好?”   以禅轻轻一笑:“你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你不是也瞧不上我吗?”   罗世倾叹息一声,故作遗憾地说道:“谁说的,禅妹既美貌又如此聪颖,怎么办,我就算以前不喜欢,如今也喜欢上了。”   以禅白了他一眼:“三哥说笑了,你若喜欢我,便不会穿那样的衣衫去见我了,哦,不,那时你还没见到我。不过,见到我之后还那样……”说着,她学着他拈花一笑的样子笑了笑,“自然不是喜欢我了。”   “哈哈……”罗世倾清朗的笑意响起,“禅妹啊,你可真是个精灵鬼。”   罗世倾收起笑意,桃花眼中神色忽然黯淡:“一会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话间,马车到了织造局。   罗世倾先行下了马车,打开车帘,伸手将以禅扶了下来。   两人并肩向织造局而去。   ******   罗府的马车在街市上行不快,是以宋霄跟上并不费力。他一直跟到织造局不远处的拐角处,见以禅与罗世倾下了马车。   他正要找个地方蹲守,忽见前方不远处有几个人很眼熟,细看却原来是都督和夏扬、王英。   其实,华重锦乃三州都督,吉州也是他所辖之地,但因都督府和华府都在离州,若非公事,他来的倒不多。   都督显然也看到了谢小姐,此时背着手,脸色不虞。   宋霄快步走上前去,拍了下王英的肩头。王英看到是他,忙拉了他问道:“宋霄,方才与谢小姐一道的男人是谁?”   宋霄见华重锦也朝他望来,便低声禀道:“那是本地丝绸大户罗宁的幺子罗世倾,谢小姐如今便暂住在罗府,听闻罗府老夫人与谢老夫人乃是表姐妹。”   “原来如此,怪不得。”王英点点头。   宋霄忍了忍没憋住,还是试探着问道:“不知都督来此为何事?”不会是追着谢姑娘来的吧,若当真那样,都督怕是无药可救了。   华重锦凝眉,一指旁边的茶楼:“到里面说吧。”   茶楼斜对着织造局,坐在二楼雅室内,恰好能看到织造局大门,若谢小姐出来,他们也能第一眼就注意到。   夏扬对宋霄解释道:“都督得到探报,说西萦国二皇子萧傲到了吉州。朝廷此番为了招揽西萦国,答应送端宁公主去和亲,定在六月初让萧傲到京城朝见,听闻他一路游山玩水,如今已到了吉州。此番和亲,北戎国必定会设法破坏,都督生怕萧傲在我大祈出了意外,已调了精锐兵马暗中在吉州打探。”   宋霄暗想:这事儿倒确实重大,只是既已调了精锐兵马,还没查出线索来,都督先来了,怕不是为了见谢小姐吧。   夏扬说着自袖中拿出一副卷轴,展开铺在桌面上:“便是他,倘若你见到此人,一定要与王英联络。”   宋霄瞥了一眼画像,只觉此人甚是眼熟。他皱眉思索,忽然说道:“我见过他的。”   “在哪里?”华重锦冷声问道。   “就在谢小姐来时的那班船上,他是做行商打扮,带着几位随从。对了,随行还有一位紫衣男子,看上去武功不弱。”宋霄说道。 第49章 小梅桩绣鞋...   “紫衣男子?多半是萧傲的护卫吧。”夏扬说道。   华重锦也不在意地挑了挑眉,却听宋霄又说道:“他与谢小姐说过话。”   夏扬忙侧头看华重锦,见他虽没说话,但目光却直直盯着宋霄,眼神里的意味再明白不过:继续说!   宋霄忙将以禅与紫衣男子在甲板上会面的经过一一道来。彼时他躲在暗处,两人对话并不能全部听到,却也隐约听到几句。   他硬着头皮说道:“他似乎说了什么,惹得谢小姐不高兴了,便笑着说:我只是想逗姑娘笑一笑,我见姑娘生得美,若是笑一笑,定会更美。”   华重锦脸色忽沉,幽深沉静的黑眸中神情莫测,缓缓问道:“谢小姐说什么了?”   宋霄头皮微麻,忙说:“谢小姐没理睬他。”他觉得自己不该提什么紫衣男子,感觉好像给自个儿找麻烦了。   果然,接下来都督便让他将紫衣男子的模样画出来。这不是为难他吗?他只会舞刀弄剑,画画的笔都没握过呢。夏扬自茶楼掌柜哪里寻了笔墨过来,铺了张纸让他画。   宋霄苦着脸,握着笔描画了半晌,画出的人丑得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夏扬唇角扬了扬,调侃道:“宋霄啊,你确定这是人吗?不是什么阴曹地府跑出来的小鬼儿?”   宋霄心说:我说不画吧,你们非让我画,被丑到了吧!   华重锦一言不发地接过笔,凝眉问:“脸、眉、眼、口、鼻都是什么样的?”   宋霄努力想了想,他见到那人能认出来,但让他具体说鼻子眼长什么样却不容易。华重锦依着他说的样子画了出来,问他是这样的吗?   宋霄摇摇头,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比这样子俊!”说完眼见华重锦目光刀子般刮了过来,他恨不得咬掉自个儿的舌头。   华重锦扔了笔:“罢了,总之无论是萧傲还是那个紫衣男子,一旦见到他们立刻禀告。”   宋霄如释重负地朝华重锦笑着连连点头。   华重锦眉头一凝,嫌弃地说道:“笑得一副龌龊相,日后在谢小姐面前不许笑,这是命令。”   宋霄:“……”   ******   织造局的守卫问明了以禅来意,便有一名青衣小僮过来指引着两人走了进去。   吉州织造局乃京师织造局的一处分部,设立于庆元年间,不过才四五年光景,规模还不算大。入门后有一处大院,这里乃是掌事们平日待的房间,后面才是织染刺绣的房间。   罗世倾告诉以禅,织造局有绣房六十六间,光织工、染工、画匠、绣匠便有百来人。这里的掌事任公公来自京城织造局,专事采选绣品上贡朝廷。此次,端宁公主要远嫁西萦国和亲,朝廷下了旨,指派吉州织造局织绣绣品服饰以充公主妆奁。因此织造局才临时决定举行刺绣大赛,选拔手艺高超的绣匠。   遥遥便看到几个女子在排队,青衣小僮告诉他们,便是在那里报名。   以禅过去站在队伍后面。   前面的姑娘一个接一个进去,手中皆拿着绣帕香囊等小件绣品,一打听方知,报名时还要呈上一件自个儿的绣品,并非只报个名姓。   以禅初来吉州,对此并不知情,因此未带绣品,她摸了摸身上,随身倒是带着一块绣帕,却是陆妙真绣的。因陆妙真也要报名,她自然不能用她的。   这可如何是好?   原本想明日再过来,可方才听青衣小僮说了,今日是报名的最后一日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该她进去了。   室内有三位绯衣女子,一名执笔记录名姓,另两名则收绣品。看到以禅进来,记录名姓的女子头都不抬,径直问道:“名姓,何方人氏?”   “谢以禅,离州人氏。还有陆妙真,离州人氏,她未曾过来。”   “带来的绣品是什么?”女子曼声问道。   以禅将绣帕递过去:“这是陆妙真的。”   女子接过点点头,又问:“你的呢?”   以禅提起裙角,将足下一双绣花鞋露了出来。   离州风俗,未嫁女子多在绣鞋上绣“小梅桩”。小梅桩花样由含苞待放的梅花和芙蓉、茉莉组成,“梅”寓意“妹”。   这三种花中,芙蓉花瓣丰厚,梅花和茉莉则轻薄,因此要运用不同粗细的线条来表现其质感,花虽好绣,然而绣好却不易。   两名女子审视着以禅的绣鞋,点了点头:“不错,绣出了正瓣和反瓣的区别和轻薄丰厚之别,只是,你没带其他绣品?”   以禅蹙眉:“来时匆忙,未带绣品,两位既觉得我鞋上刺绣不错,可否不用再呈上绣品。”   一名女子说道:“我们是觉得这双鞋的刺绣不错,可我们说话不算数的,绣品需呈给方姑姑,她觉得好你才能参加其后的大赛。只时,你这鞋恐怕不好呈上去。”   的确,绣花鞋既已上过脚,以禅虽不在意光脚回去,只是呈上去岂不是不敬。   以禅指着自己裙摆上的紫薇花说:“劳烦两位看看,我衣裙上的刺绣可入眼,我可将她撕下来呈上。”   两名女子对视一眼:“这恐怕不行。”   “我这就回去取,一个时辰后过来呈上可以吗?”   “我们稍后就下值了,你先出去吧。”记录的女子不耐烦地说道。   “绣品我这里有。”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一人站在门口说道。   以禅抬眸,就见华重锦站在门边,修长的手自流云飞袖中探出,手中托着一方绣帕。绣帕一角垂落,可以看到其上绣的蜜蜂月季。   当日华重锦在她那里订了两幅绣帕,一幅蝴蝶萱花,一幅蜜蜂月季。她没想到,他居然还留着。   “这是你送我的绣帕,所幸我一直贴身带着,将它呈上去再合适不过。”华重锦意味深长地挑眉,缓缓说道。   他在茶楼久不见以禅出来,便想过来瞧瞧,见到罗世倾在外焦急地踱步,一打听方知以禅未带绣品。   他的出现让以禅极是意外,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却听他说,绣帕是她送的。这岂不是故意让人误会他和她的关系,然而若说不是,旁人会认为这绣帕不是她绣的。   她没有出声辩解,走到他面前去取绣帕,华重锦却忽然攥住了绣帕,一双凤目锁住了她清冷的容颜,耳语般说道:“我在外面等你,绣帕可不能白借。”   以禅咬了咬牙,默默点了点头。他这才松开手,将绣帕放到以禅手中。   “你是何人,若无事,请先出去。”执笔的女子说道。   华重锦心情忽好,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   两名女子接过以禅呈上来的绣帕,翻过来一瞧,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是双面异色异形绣,当真是你绣的?”   以禅点点头:“是的,绣帕另一角绣有谢氏女红四字,那是我的绣章。”   “好,我们会呈给方姑姑的,你且回去吧,明日会在织造局外面张榜。倘若你被选中了,便于十五日那天带一幅你亲手绣的大件绣品前来,要挑你绣的最好的,不拘是屏风绣件或者衣裙被面,也不拘绣的是花朵还是山水动物。另外备上日用衣物,因方姑姑会亲自出题目,你需在织造局住上几日,以完成绣品。”   以禅这才知晓,刺绣大赛除了要交一件绣品外,考官还要出题让她们临时刺绣。毕竟,带来的绣品考官并没有亲眼见她们绣,难保有人会拿别人绣的充数。   以禅与罗世倾一道出了织造局,便见华重锦的侍卫夏扬在大门外候着她。以禅犹豫了一瞬,还是转身对罗世倾道:“三哥,我有点事,你可否与我一道前去。”   罗世倾眨眨眼问道:“可否是见方才那名男子?我瞧着他人不错,听说绣帕是你送给他的,莫非,你与他……”   以禅也不想隐瞒:“三哥误会了,他便是害我坐牢之人。我怎会送他绣帕,是他花银两从我的绣坊买的。”   罗世倾哦了声:“既如此,那你还见他作甚?”   “他毕竟帮了我,我去道声谢,那绣品他既出了银两,便是他的了。既然我用了,便还给他银两。”   “好说,三哥银两多得是,我替你还。”罗世倾自钱袋里取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掂了掂足有二十两,“可够?”   以禅记得每幅绣帕华重锦出了十两银,遂点头:“足够了!”   茶楼内,华重锦见以禅和罗世倾并肩走了进来,目光在罗世倾身上定了定,轩眉一挑,问以禅:“怎么带他来了?”   罗世倾高声说道:“怎么就不能带我了。这是二十两纹银,听说你花了十两纹银自阿禅那里买的绣帕,算我们再花双倍价钱买回来吧。”   阿禅?   华重锦清澈的眸间划过一丝暗沉。   “我若不卖呢?我只要我的绣帕,劳烦两位再去织造局要回来,我便在此候着。”   华重锦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罗世倾,端起茶盏品了一口,一双眸隐在氤氲雾气后,神色淡定。   绣帕再要回来是不可能的。   罗世倾冷冷一笑:“我出一百两,总可以了吧!”   华重锦不动声色一笑,轻轻旋转着手中杯盏,并不言语。   “你到底要多少银两?”罗世倾上前一步,“说吧,我出得起。”   以禅拽了下罗世倾的袖子,低声道:“三哥,你且出去吧。” 第50章 海棠春睡...   以禅拽了下罗世倾的袖子,低声道:“三哥,你且出去吧。”   罗世倾低眸看着以禅:“你能应付?”   以禅点点头。   罗世倾这才转身出去,临去前不放心地叮嘱:“莫怕,好歹我也是吉州人,他一个外来人还想在这里逞凶不成。他要欺负你,记得跟哥说,我找人揍他。”   以禅听到罗世倾的话感动至极,再没想到他居然如此仗义,真是不白喊他哥,连三州都督都敢打,看来是真对她好。   以禅软软一笑,眉眼间说不尽的温柔绝丽:“三哥放心吧!”   罗世倾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去。   室内只余以禅和华重锦两人,她敛去笑意,漫步走到华重锦面前,淡淡说道:“华都督,方才是我们不对,绣帕既已售给你,便是你的,你不愿售卖是合理的。只是,如今绣帕既已呈上去便无法要回,你方才说不白借我,那你要我如何赔你绣帕?”   她不想欠他物件,哪怕只是一块绣帕!   她神色淡漠,说话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她不晓得,这样的她其实比生气发怒的她还让人抓狂。华重锦感觉到她完全不在意他,似乎当他连拂面的风都不如。   她面对罗世倾笑意盈盈地叫三哥,对他便是冷着脸喊华都督。   这才认识几日,他俩便如此亲密了。   华重锦浅浅勾起唇角,放下手中杯盏,沉默了一会儿,忽慢悠悠说道:“对于帮助你的人,说声多谢,笑一笑总是应该的吧。”   以禅呼出一口气,酝酿了会儿,方对着华重锦嫣然一笑:“多谢华都督了。若没有你给我绣帕,恐怕我便无法参加刺绣大赛了,这份恩情我一定铭记在心,永生不忘。”   她虽说着感谢的话,然而语气却有些勉强。   她虽然笑得也很灿烂,但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华重锦听了,反而觉得心中越发堵得慌。   他伸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以禅坐下,提起茶壶,为她斟了杯茶。为防以禅再次捏碎杯盏,这次的茶盏不是骨瓷而是银杯。   以禅却并没有坐,她的目光落在银杯上,笑了笑:“我方才道谢了,不知都督还有别的事吗?若无事,我该走了。”   华重锦淡淡轻笑开来,语气清冷:“怎么,既然是永生难忘的恩情,只道谢便行了吗?”   “你—想-如-何?”以禅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发怒,极力压下心头的怒意,一字一句问道。   华重锦摇晃着手中的茶盏,看着茶叶随着淡绿色的茶汤在杯中轻轻摇曳,轻眯了眼说道:“其实也不是多难为你。我不要你的银两,只要你说一句话,倘若你不能做到,我便只要我的绣帕。”   一句话?   以禅不禁舒了口气。   只是一句话而已,当即一口答应:“你说,什么话?”   华重锦静默了一瞬,慢慢放下茶盏,抬眸看向以禅。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是室内光线的原因,以禅发现他白玉般的脸庞上似乎染上了一层绯色。   “叫我一声哥!”他说。   她听到了什么?   以禅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出毛病了。   “你说……什么?”以禅挑眉。   华重锦低眸望向桌上的茶盏,密而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慢慢说道:“我晓得你听到了,不过我不介意再说一遍。”   他抬眸,漂亮的凤目锁住她的,一字一句强调道:“叫我一声哥。”   室内一阵诡异的寂静,静得能听到外面街市上的嘈杂声。   以禅这会儿,觉得自己连气都生不起来了,因为她已经出离了愤怒。   这算调戏她吧?算是吧?他居然还敢调戏她?!   以禅蹙着眉头,坐在了华重锦对面。她伸指捏起茶盏,宛若饮酒般将杯中茶水也饮尽,然后重重放在桌面上。   她抬手指着他,指若春葱。   “华重锦!信不信我告你调戏民女!”她实在是恨极了,话音是咬着牙说的。   华重锦愣了下,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你若叫一声,便是告我也无妨!”   以禅嗤一声笑了,站起身,斜睨着他道:“你位高权重,我斗不过你。不过,让我叫你哥却是不行。我可以叫你叔,叫你爷,我还可以给你跪下求你,但我不叫你哥。”   她可以叫罗世倾三哥,那是真心当他是哥的。可华重锦让她叫哥,却分明想占她便宜,那种暧昧的语气,就是情哥哥的意思。   她自然是死都不会叫的!   以禅撂完了狠话又道:“我来,是真心感激你。你若想让我赔你绣帕,给银两可以,别的不行。你若想要回绣帕便自个儿去要,我却不去,要论起来,绣帕是你自个儿要借我的,可并非我求着借的。”   “告辞!”   以禅一口气说完,转身快步出了屋。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一手挠向他的脸。   一出门,拽了门外的罗世倾快步便走。   她风风火火的样子让罗世倾极其担忧,小心翼翼问道:“阿禅,你没惹恼他吧?”   以禅凝眉:“怎么,三哥,你不是该问我他欺负我了吗?”   “那个……”罗世倾搓了搓手,“我方才刚听他的侍卫说,他是华重锦,就是三州都督。你说,我刚才说揍他,他不会记恨我吧?我要不要回去道个歉。”   以禅:“?”   原来罗世倾只知道以禅是因为华家坐的牢,却并不知那人便是华重锦。   以禅觉得自己方才真是白感激他了,咬了咬牙说:“不会的!他不会记恨你,只会送你进牢房。”   “啊?”罗世倾驻足,“那我还是回去道个歉。”   以禅气得一把拽住他:“我吓你的,不会的,赶快走吧!”   她真快要被气死了!   宋霄和夏扬眼见以禅拽了怒气冲冲地拽着罗世倾快步走了,便晓得又完了。   只怕都督又被谢姑娘怼了。   宋霄对夏扬说了句自求多福,便快步跟了以禅而去。   夏扬苦着脸等了会儿,方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华重锦正盘膝坐在木案前,却不是品茶,而是换了饮酒。   夏扬叹了口气,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   回去的路上,以禅和罗世倾都有些魂不守舍。   以禅是被气的,罗世倾大约是担忧华重锦记恨他。以禅也真被他气到了,不想安慰他。   一直到马车行驶了两条街,罗世倾才猛然醒悟:“瞧我差点忘了,说要带你见一个人的。”   他高声吩咐车夫改道去安平街。   车夫好心提醒:“三公子,老夫人若晓得你又去那里,我们会被罚的,你也会挨罚的,你忘记上次老夫人差点将你的腿打断吗。”   罗世倾嘿嘿一笑:“谁说我要去那里的,我是带禅妹去挑首饰,祖母允我送禅妹的礼儿我还没送呢。”   以禅气了一路,这会儿终于缓了过来,疑惑地问道:“那里是哪里?为何老夫人不让你去?”   罗世倾整了整衣衫,又自车内的抽屉内取出牙梳将乌发梳了一遍,取金箍将乌发箍住了。又不知从哪儿摸了把折扇,展开扇了扇,似乎觉得不太热这样有点傻,便又合住了。这才压低声音对以禅说道:“你去了便知。”   这神神秘秘的样子,以禅不想再猜。   马车一路行驶,在安平街一家首饰铺前停了下来。   金玉阁。   难道真是要为她挑首饰?   以禅摆手道:“罗三哥,我不要首饰的,你别破费了。”   罗世倾一勾唇,挑眉笑道:“做什么这么客气,你三哥我有的是银两,给你挑支钗,顺便带你见个人。”   两人说着入了店铺,早有店小二过来招呼,一看是罗世倾,笑眯了眼说道:“三公子来了,哎呦,这位姑娘是……”   “我妹子。玉娘呢?”罗世倾笑微微问道。   店小二小声说道:“在楼上,不过发话了,说是再不见您了。”   罗世倾拿扇子敲了敲手心,眯眼说道:“无妨,我带我妹子上去挑首饰。”   他自顾自引着以禅上了二楼。   一般铺子,二楼多是贵重物品,只有贵客才可上去。一看罗世倾就是这里的常客,不仅与店小二熟识,看样子与店主也交情不浅。   这个玉娘,若她猜得没错,可能是罗世倾的意中人。只是罗老夫人对这个玉娘不满意,所以不许他来此。只是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样的,居然气得罗老夫人差点打断罗世倾的腿。   二楼的屋内,三面墙都是多宝格,里面摆着许多金银首饰。   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发钗,一手拿着尖尖的刻刀,似乎在金钗上刻字。   听到声响抬眸看来,见是罗世倾,并没说话,待看到以禅,丽目微微一凝。   她大约二十多岁,容貌很美,眼角微挑,看人时神色懒懒的,颇有几分魅惑人心的感觉。她身着银红色衣裙,红色的锦绣底儿上织绣了朵朵白色海棠花。她看到以禅进来,放下手中刻刀,巧笑嫣然地迎了上来:“这位姑娘是初次来吧,可是要挑首饰?”   银红色衣裙随着她走动,颇有些流光溢彩的感觉。   她完全忽视了与以禅一道进来的罗世倾。 第51章 紫衫...   然而,罗世倾又岂容她忽视,立刻接过话头:“是啊,将你这里最好最贵的发钗尽管取来。”   苏玉娘的眼风扫了过去,罗世倾立马笑嘻嘻道:“给我妹子瞧瞧。”他刻意加重了妹子两个字的语气。   苏玉娘走到多宝格前,取出几支发钗呈上来,有金丝八宝攒珠钗、累丝点翠钗、红珊瑚挂珠钗……   她将发钗一一摆在柜面上,嫣然笑道:“这是本店最名贵的发钗,请姑娘挑选。”   以禅既知罗世倾的心思,自然不会真的挑选。她执起发钗左瞧右看,暗中却在打量苏玉娘。方才只顾着瞧她身上衣裙了,这会儿蓦然发现,她居然梳着妇人发髻。   莫非,她是个寡妇?   以禅总算明白罗老夫人为何要打断罗世倾的腿了。也怪不得罗老夫人打听到她坐过牢,还愿意让她与罗世倾说亲。   苏玉娘生得很美,一颦一笑自带魅惑之意,瞧着行事是个泼辣的。   “这支不错。”苏玉娘拈起那支红珊瑚挂珠钗簪在以禅发髻上,取出一面菱花铜镜递给以禅,“姑娘瞧一瞧,小姑娘别穿太素,也该用些红色。”   以禅执起菱花铜镜,照了照,确实不错,红色的珠钗似乎衬得她面色也红润了些。不过,以禅不好让罗世倾当着意中人给她买珠钗,蹙眉道:“只是有些艳,还是算了。”   苏玉娘黛眉斜斜上挑,唇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姑娘贵姓?”   罗世倾凑到苏玉娘跟前,粲然一笑:“谢以禅,我姨奶奶家的孙女儿,自离州来的。”   “谢姑娘,罗老夫人是要撮合你和罗公子的吧?”这苏玉娘说话当真直接,“不必顾忌我,我和他不成的,你自管挑喜欢的发钗,这样我还能赚几两银子。”   当真是个灵透的女子,到底怎么瞧出来她要和罗世倾说亲的。   罗世倾桃花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以禅暗自猜想,他不会至今还没获得芳心吧。   以禅解释道:“苏姑娘别这么说,我此番前来是为参加刺绣大赛,并非说亲,我与罗三哥只是兄妹。”   “刺绣大赛?”苏玉娘懒懒一笑,“原来谢姑娘喜欢女红,我呢,虽会雕琢珠钗,却不会针线,闲来不知能否向谢姑娘请教。”   不待以禅答应,罗世倾已经说道:“那是自然,我有空便带禅妹过来。”   两人自金玉阁出来,以禅将放有珊瑚钗的锦盒交到罗世倾手中:“三哥,我怎能收你这么贵的礼。”   罗世倾见状神色有些不悦,“怎么哥就不能送你支钗了?再说了,哥还有事求你呢。”   “何事?”   “上马车再说。”   隐在街角的宋霄并不知两人在说什么,只看到罗世倾送给以禅的锦盒。他在心内默默记了下来,罗三公子带谢小姐去金玉阁,为谢小姐买珠钗。   都督让他将谢小姐的事都禀告给她,这到底要不要禀告呢,这会儿他发现自己接的差事真的很难做啊。   回去的路上,以禅从罗世倾口中知悉,苏玉娘确实是寡妇。她是外地人,两年前与夫君一道来吉州做生意,岂料夫君在路上遇害,她便在吉州落了脚,靠自己的手艺撑起了金玉阁。罗世倾当年也是花花公子,常带年轻女子到金玉阁挑首饰,一来二往,便喜欢上了苏玉娘。   罗老夫人知晓此事后,一气之下,命人打了他二十板子,并让他再不许到金玉阁。   “我如今出门也不得自由,倘若你与我一道出门,祖母便不会生疑,也不会派人跟着我。”   原来这就利用上她了。   “只是,这样糊弄两位祖母不太好吧!”以禅说道。   若是她们知晓两人在做戏,岂不要气坏了。   “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你若想与苏姑娘在一起,总要说服姨奶奶的。”罗老夫人那一关,最后总要过的。   罗世倾垂下眸:“其实,玉娘也还没答应我。”   以禅抚额,实不知该说什么了。人家女子还没同意,他倒闹得阖府皆知还为此挨了打。   ******   华重锦在吉州的私人府邸有些简陋,因是临时居所,院落并不大。窗前一株高至屋檐的海棠树,如今已过花期,布满了密密层层的叶子。海棠树侧,是有两株石榴树,翠绿的叶间,隐着朵朵红玛瑙般艳丽的花儿。   夜已深,华重锦坐在窗畔的桌前,借着微弱的烛火,在看一幅绣品。确切地说,是一幅绣像。   正是以禅的那幅自绣像。   如今他手中,以禅的绣品,便只余这幅他偷来的自绣像了。   他伸指抚摸着绣像上少女笑靥如花的容颜,想起她声色俱厉地说要将他告到府衙的话。   他微微叹息一声,起身去斟茶。他端着茶杯,一手掀开茶盖,氤氲的水汽中,他又忍不住想起她与罗世倾一道离去的身影。   他可能确实是病了,总会无缘无故走神。   “啪嗒”一声轻响,华重锦猛然抬头,只见原本半开的窗子此时全部打开了,夜风呼呼吹拂而入,烛火忽闪着,忽然熄灭了。   华重锦忽觉有些不对劲,方才目光一掠之下,桌面上似乎少了什么。   他直奔窗前,点亮烛火。   方才放绣品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他的心,似乎也一瞬间被掏空了。   “夏扬!”华重锦高声喝道,人早已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他纵身跃上屋顶,举目四望。   夜很暗,墨黑的天幕中冷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连绵的屋顶上,一片空茫,并不见任何人影。目光扫向街道上,只见东南方向的窄巷中,有一道人影正在快速飞跃。   “都督,出什么事了?”夏扬是护卫,但如今并不似在战场,不需要时时警戒,夜里也没什么事,因此华重锦让他早早歇息了。他已经睡熟了,被华重锦一嗓子吼了起来,人还有些懵。   “方才有人进院偷东西了。”话未落华重锦人已经跃了出去,朝窄巷中那人追去。   夏扬不相信地瞪大眼:“怎么可能,有人进院,都督没发现?”都督的武艺,放眼大祈国绝对是一等一的,怎会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来了又溜走。   倘若真是如此,那人武艺恐怕与都督相当,至少轻功是极好的。   居然还少了东西?   夏扬觉得疑惑,都督这暂居的院落,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吗?他紧随着华重锦的身影也奔了过去。   街道上,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手中抱着一个包裹,正在急速奔跑。   华重锦飞掠而至,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夏扬随后奔了过来,问道:“是他吗?”   包裹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下,自里面滚出来一件摆件。华重锦一看便知弄错了,先不说乞丐手中的东西并非绣像,此人的身手明显不行,轻功也不济,根本就不可能潜入院落而不被他察觉。   华重锦摇摇头,此时再去寻人,怕是错过了。   他心中焦虑,若是旁的东西丢了就算了,甚至是别的绣品也无妨,可那是以禅的绣像,怎能容它落在别人手中。   静下心来,华重锦暗自琢磨,那人一定不是普通的盗贼,想必知晓这里是他的居所,特意过来的。   至于偷走自绣像应是顺手而为。   他会是谁?   ******   吉州城西的月牙街。   这里地段简陋,住户也贫寒,街角开有一个客栈,门前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笼,一个竹竿高高挑起一块油腻腻的布招牌,其上大书:南北客栈。   夜已深,客栈前没有半个人影,店小二提着油灯出来,正要将挂在门前的气死风灯灭了,便见前日刚在此投宿的一个客人闪身进了门。   店小二忙招呼道:“哎呦,这么晚了,客官出去了?”   “夜里睡不着,出去走了走。”紫衫男子笑微微说道。   这人笑得真好看!   他虽说皆着布衣,但俱洗得干净,瞧着也不像贫苦之人,不知为何到他们这么偏僻的客栈来投宿。 第52章 柳燕图...   夜是静的。   走在客栈走廊,隐约能听到房内住客打鼾的声响。紫衫男子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推开房间的门。   “吱呀”老旧的门轴发出的声响像呻*吟,紫衫男子罢了手,侧耳倾听了会儿,确定对面房门没动静,这才慢慢推开门,入了屋。   手不经意间摸了摸怀里,那东西还在。   “雪城,这么晚你去哪里了?”有人点亮了火烛,暖黄色的光亮起的瞬间,室内黑暗退散。   一个男人靠着客栈的木板床头,皱着眉问他。   赫连雪城怔了怔,笑着问道:“殿下怎么在我房里,以为你早睡下了。”   西萦国的二皇子萧傲不满地扬了扬眉:“我睡不着,想过来找你说会儿话,岂料你不在。这大半夜的,去哪里了?”   赫连雪城懒懒一笑:“也没做什么,就是想去会会故人。”   萧傲担忧地瞥他一眼:“你在大祈哪里有什么故人,是敌人吧。你要记住,如今两国交好,所有的恩怨最好随风而逝。”   西萦和大祈曾连年交战,赫连雪城为西萦国主将,征战沙场,亲眼目睹无数兵士埋骨疆场,与深宫之中的萧傲感受自然不同。但他也明白,两国和亲乃是大事,自此后边疆安定,百姓也会免受战乱之苦。   他微微一笑:“我晓得。”   萧傲点点头,起身走到赫连雪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罢了,你早点睡吧,日后外出,记得跟我说一声。咦?”他神色忽凝,“你身上怎么有香味,莫不是偷偷去了烟花之地?我听说大祈的姑娘都是水做的,你可别被迷花了眼,若是得了花柳病我可如何跟姑母交代?”   赫连雪城既是西萦的将军,也是萧傲的姑母惠安长公主的长子。   赫连雪城嬉笑着将萧傲推了出去:“我是那样的人儿吗,别是表兄想去那种地方吧。”   关好房门,赫连雪城这才将自华重锦那里顺手牵羊来的东西取了出来。   方才他躲在海棠树上,见华重锦一直坐在桌畔瞧着什么,虽不知是何物,但看华重锦似乎极其珍爱,望着那东西时而微笑,时而凝眉,时而愁容满面,显见得心神不宁。   若非华重锦心不在焉,恐怕早就发现他了。   赫连雪城非常好奇华重锦看的是什么,趁着他去斟茶的工夫,推开窗子将东西摸了出来。自然是没顾上看的,塞在怀里施展轻功就溜了,但能感觉出一块布。   这会儿拿出来才发现是一幅绣品,他低头轻嗅,幽香淡淡,也怪不得表兄说他身上有香味。这莫非是哪个女子送给华重锦的定情之物?   赫连雪城将布料展开铺在桌面上才发现是一幅绣品。   他对丝绢绣品并不感兴趣,但听闻大祈织绣工艺发达,绣品精美绝伦,便眯眼瞧了几眼。   不得不说,当真好看。   绣的是一个少女弯腰在花丛中扑蝶。   他喜欢画,府中也收藏了不少名家画作。他发现这幅绣图绒彩夺目,色泽比画作更加鲜亮。上面的少女丰神宛然,秀美绝伦。   赫连雪城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呵,冷酷无情的华重锦居然也会想女人。”   他觉得甚是好笑,正要伸手将绣品收起来,目光蓦然凝在少女笑靥如花的脸上。   怎么如此眼熟?   再一细看,心头猛地一跳:是她!   居然是在船上遇到的那位姑娘。   我见姑娘生得美,若是笑一笑,定会更美。   他见她似乎心情不佳,才如此说的。如今终于见到她笑的样子,笑起来的她,丽色之中平添几分侬艳,甚是动人心魄。见到她笑,那感觉就好似繁花盛开,一瞬间心情也变好了。   赫连雪城忍不住伸手轻抚绣图上的人儿,低喃着说道:“你是谁?”   ******   这日是织造局张榜的日子。   罗世倾一早便派人到织造局去看榜,这会儿还没带回信儿来。   以禅有些紧张,陆妙真也有些心神不宁。   罗世倾调侃道:“是不是有一种科考放榜的感觉。”   罗老夫人笑着问道:“阿禅,马上就到十五了,那日不是让你们呈上大件绣品吗,都备好了吗?不如将你们要交的绣品拿来让我们老婆子先开开眼。”   谢老夫人吩咐红绒去以禅房中去取。   以禅绣的《桃花源记》让众人连连惊叹,都说平生从未见如此精美又别出心裁的绣品。   以禅的师傅沈三娘本就善于摹绣山水画作,这幅《桃花源记》恰是山水绣,这也是以禅所擅长的,尤其又独创绣成了双面全异绣。   罗老夫人赞道:“阿禅了不得啊!这么多年来,我们罗家也想做绣品生意,可惜没个能绣的。”   香草适时说道:“我看啊,老太太的愿望啊,就快成真了。”   以禅晓得香草话中之意,正有些尴尬,前去看榜的仆从回来了,说以禅和陆妙真两人皆已入选。只待十五日带上绣品衣物到织造局去。   ******   这日,罗世倾借口带以禅到绣市,又拐到金玉阁去见了苏玉娘。既是作为借口,总不能不去,以防回去罗老夫人问起,以禅也好答话。   于是,罗世倾会完了苏玉娘,便带以禅去了绣市。   绣市,顾名思义,乃是售卖绣品的集市,大多是吉州城的女子为了贴补家用绣的小件绣品,譬如:靠垫、扇袋、刺绣滚条、香囊、鞋面、肚兜、小儿鞋袜衣帽,这其中不乏一些精巧雅致的绣品。   以禅边走边看,瞧见一个摊位上摆满了各色绣扇,便也挤过去看。眼瞅着天气一日比一日暖,绣扇即将用到。   绣扇乃是用半透明的轻薄丝绢做底,在上面绣以花草鸟鱼等简单的绣图。   以禅拿起一柄绣有柳燕图的团扇摇了摇,这扇上柳条低垂,很有随风轻舞的姿态,几只燕子或飞或栖于柳枝上。她正细细端详绣品,忽听一侧有人问道:“这位姑娘,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绣扇吗?”   以禅抬眸,便见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男子唇角含笑盯着她。她认出此人是渡船上认识的那位紫衣男子。只不过如今他换了件石青色布袍,光洁如玉的脸庞在日光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华,睫毛低敛,目光却并非凝注在绣扇上,而是她的脸上。   “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男子唇角轻勾,似笑非笑。   “禅妹,他是谁?”另一侧正在瞧绣扇的罗世倾问道。   男子说道:“我姓连名城。”   连城?   以禅将绣扇递了过去:“连公子喜欢这柄绣扇?”   赫连雪城微微一笑接过:“其实,我以往并不喜绣品,无意间得到一件绝世绣品,忽然对刺绣有了兴趣,便想来绣市瞧瞧,岂料居然在此看到了姑娘。”   罗世倾哦了声:“居然有如此巧的事,看来你俩很有缘啊。”   罗世倾总让以禅帮着他去见苏玉娘,心中颇愧疚,想着何时给以禅也找一个如意郎君。毕竟以禅是因名声不好特意来吉州与他说亲的。   如今瞧着赫连雪城长身玉立,容貌俊逸,与以禅颇般配。只是,却不知此人家世底细,便想细细打听一番。   以禅凝了眉头:“连公子别见怪,我三哥惯会胡说。”   赫连雪城扇了扇绣扇:“吉州这么大,能再次见到姑娘,我倒也觉得有缘。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以禅沉吟不语,毕竟,这个连城于她而言只是陌生人。   “我妹子姓谢名以禅。”不想罗世倾连忙开口将她卖了出去。   赫连雪城笑望着她:“原来是谢姑娘。”   他付了银两,随手将柳燕图的团扇递给以禅:“这柄扇子送与姑娘。”   虽不是贵重的东西,但以禅也不好收陌生男子的东西,推辞着不受。罗世倾伸手接过:“那不如给我吧。”   罗世倾倒与赫连雪城颇为投缘,是以接下来便变成三人一道逛绣市。谈话间,罗世倾为了夸以禅,便将以禅自离州到吉州参加刺绣大赛之事说给了赫连雪城,并吹嘘,以禅很有夺魁的希望。   纵然真的绣艺不错,以禅也听不下去了。   罗世倾这样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夸赞她真的好吗?   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宋霄甚是紧张,未曾料到这个男子居然再次出现在以禅身边。这次他仔细看了个够,深觉再让他画,不至于画成上次那样丑。   当晚,宋霄便去了华重锦的宅院。   “那人出现了?”   华重锦伸手取过笔,问:“脸、眉、眼、口、鼻都是什么样的?”   宋霄努力想了想,平日里见到一个人能认出来,但具体说出来却不好说。好在今日宋霄细细打量过,如此说了个大概模样。   盏茶工夫后,紫衣男子的形象便跃然纸上,虽说只有四五分相似,但也足以让宋霄惊叹,没想到都督连作画都会。   华重锦又问:“使的什么剑?”   说模样宋霄说不好,但说兵刃他可记得牢:“不是剑,是一把长刀,刀身修狭略弯,长约二尺七寸,青鲨鱼皮鞘,刀柄上镶着一颗红宝石,指肚大小。”   夏扬还想取笑宋霄记不得人只记得兵刃,听到最后,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都督,这不是赫连雪城的青狐刀吗?”   赫连雪城?   那个武艺高强、狡诈如狐,人称玉面狐狸的西萦国左将军? 第53章 江上霞影...   西疆三年,华重锦自统领升至副将,没少与赫连雪城交战。   私底下,他是佩服赫连雪城的,此人用兵诡计多端,大祈兵马曾多次败于他手下。后来,华重锦摸准了赫连雪城孤傲自负的弱点,调整战略,这才最终击溃西萦军。西萦国请求和亲,愿迎娶大祈公主。朝廷为安抚西萦国,阻断西萦与北戎合盟,最终答应两国和亲。   华重锦觉得,以赫连雪城的心性,自然不甘心败在他手上。他不会蠢到去破坏和亲,只会来找他的麻烦。   所以,他去找谢以禅?只是,他如何得知他与她的关系?   莫非……   仕女扑蝶的绣像是他所盗?   华重锦忍不住冷冷一笑,将手中朱笔扔在了案上。也是啊,以他的武艺和轻功,的确可以做到。   “宋霄,可查到他落脚在何处?”   宋霄心下一沉:“这个,我跟到城西,被他察觉到了,就……跟丢了。”   城西?   华重锦当即吩咐夏扬,派人暗中到城西所有客栈查访。   ******   十五这日一早。   天色晴好,花明柳媚。   罗世倾亲自送以禅和陆妙真到了织造局。   织造局的掌事任公公没出面,倒是见到了那位方姑姑。她身着素绢白梅裙,头发盘成整齐的发髻,斜簪梅花琉璃钗。她年纪还不算老,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模样端正,眉眼秀美,只是看人时神色有些清冷,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姑娘们依次走到她跟前呈上绣品,她扫一眼后便命身畔的婢女送上号牌。   以禅猜测那应是绷架的号牌。   队伍悄无声息地移动着,以禅只听身后一个姑娘小声与同伴说道:“听说这位方姑姑绣技是极高的,当年是在京中织造局专为皇室织绣服饰的,听说啊,但凡她淡淡瞥一眼的绣品意思是不太好,若是目光停驻超过弹指间,那便是还不错,超过两个弹指间便是好了。”   另一位姑娘问:“那看多久是极好?”   “这个就不知了,听说从未有让她觉得极好的绣品。”   “你瞧,她如今正在看的绣品,是不是有些久了。”   以禅顺着两人的目光瞧去,果然见方姑姑正在细细端详一幅绣品,末了轻轻点头。   “瞧见了没?点头便是极好的意思吧。”   “应是吧!”   “不知她绣了什么,居然得了方姑姑青眼。”   以禅打量了下交绣品的姑娘,她约十八九岁的年纪,着一身鹅黄薄衫,相貌并非多么美丽,但一双眼睛很大很灵动。得了赞赏她倒是宠辱不惊,似乎早就猜到自己的绣品会令人惊艳,她神色淡淡地接过婢女递来的号牌,步伐轻盈地走向后院。   以禅也很好奇她绣了什么,排在她前面的陆妙真悄声说道:“我听前面的姑娘说,她绣的是双面绣,听说绣得极好。”   陆妙真排在以禅前面,她今日要交的绣品名曰《江上霞影》。   霞因缥缈无形,极是难绣,甚至可以说无法绣。倘若作画,还可调色,但要绣出,极难。   以禅特意让陆妙真选了晚霞。   自上而下绣晚霞,采用满绣法由红色逐渐过渡到白色,需用到几十种色泽的绣线,深浅递进选色是最难的。中间绣青绿色连绵的山峰,下部又用到十几种绿色线,绣出一江碧水。   整幅绣品碧波荡漾、晚霞漫天。   方姑姑扫了一眼,眼神隐隐透出赞赏,命身侧婢女发给陆妙真号牌。   以禅上呈的是《桃花源记》。   方姑姑接过淡淡瞥了一眼,因她看到的一面正是桃花源的春日,乃是摹绣的前人画作,以禅绣得虽好,但她曾看过那幅画,便不觉得新奇了。   这时,站在她身侧的女子悄声说:“这位便是报名时上呈蜜蜂月季的那位姑娘。”   方姑姑对那幅绣品有印象,因是双面异色异形绣。   没理由报名时交的双面绣,这会儿却……   方姑姑眉头一动,翻到了另一面。   夏日的桃花源。   粉云般笼着屋舍的桃树结满了桃子,在阡陌农田劳作的农人和嬉戏的童子都换了夏裳,春日里刚刚破冰的水面如今隐现游鱼。   春日里是远山隐隐,绿水流波,桃花灿烂,云雾袅娜。这时却是远山青黛,绿水游鱼,桃子满树,红日当空。   双面全异绣。   且是一幅别出心裁极其难绣的双面全异绣。   方姑姑抬眸,不可置信地问道:“这是……你自己所绣?”   以禅点头称是。   方姑姑微微一笑,让婢女呈上绷架的号牌。   到了后院,便见一排排的绣室,每间绣室约有十余台绷架。绷架之间都有屏风隔开,以防绣女之间相互偷窥。   以禅在自己的绷架前坐定,陆妙真与她在一间绣室,只是两人的绷架隔得有些远。片刻后,便有人进来将题目发到了每人手中。   以禅的题目乃是《春色满园》。   倒不算难,只需择几种春花绣上便可。   以禅提起笔正要勾绣样,眉头忽然一凝,怎会如此容易?她又细细琢磨,题目的意思自然是园中的春花,只是重点在一个“满”字,如何绣出满的感觉?   一幅绣品不可能一日完成,她们都要在织造局住到绣完为止。   到了用膳之时,自有织造局的仆从过来送饭,夜里就歇在与绣室相邻的卧室之中。十人一个绣室,倒也不怕她们互通有无,因题目各自不同。陆妙真说她的题目是《留连戏蝶》,这题目的重点则在“戏”字。   到了夜里,用罢晚膳,织造局的仆从过来将屏风隔开的每个小隔间锁了,引着姑娘们到一侧寝房去歇息。   以禅发现那位绣了双面绣的黄衫姑娘也在这个绣室,她似乎听闻以禅交的绣品也是双面绣,便过来和以禅搭话。   她自称姓余名悦,吉州人氏。   “听闻你绣的也是双面绣,不知是从何处学的?”余悦问。   以禅轻笑:“我自幼喜欢刺绣,曾跟着沈三娘沈师傅学过几年。”   余悦就睡在以禅左侧,她取出被褥铺好:“此番刺绣大赛若是能被选上,听闻便可以留在织造局做绣匠,谢姑娘想留下吗?”   “这个……”此事以禅还真没想过。   余悦又笑着说道:“在织造局做绣匠,酬金很高的,平日里还会得到方姑姑的点拨。若是做得好,还有机会到京城织造局去。”   “你想去京城?”以禅脱去外衫,合衣躺在榻上,她还是平生第一次与这么多人在一个斗室内歇息。   “当然了,只不知可有那个运气。”余悦叹息道,“你的绣品几日可绣完。”   “估摸着怎么说也需七八日吧。”   “我的也是。”   两人还要再说,便听外面传来方姑姑清冷的声音:“二更天了,吹灯歇息,不许夜谈。”   姑娘们不敢再聊,渐次都进入梦乡。   以禅听着身侧陆妙真和余悦的鼾声,感觉好似做梦般。   ******   夏扬去织造局转了一圈,见到了午膳时分,有许多人提着食匣前去送饭。   “都督,听闻织造局允许家人为绣女们送饭。”夏扬想着都督若能给谢姑娘送饭,或许让两人关系修好。   “送饭?”华重锦眉一挑,“织造局的膳食难道不好吗?”   夏扬小心翼翼解释:“也不是不好,可是每个人口味不同。谢姑娘初来吉州,或许吃不惯吉州的饭食。她家又不是这里的,只有一个老夫人跟着,怕是无人去送饭食。”   “哪里那样娇气了!”华重锦淡淡说道。   夏扬叹息一声,真是白说了,正要转身离去,就听华重锦淡淡吩咐道:“你派人去买些菜肉回来。”   夏扬大喜,原以为都督会到酒楼去订菜,岂料他竟然要亲自给谢姑娘做菜。   很快到了晚膳时,华重锦做了三菜一汤一份粥饭,皆放到食匣中,命夏扬送至织造局。   “这个,都督还是亲自去送吧。”夏扬劝道。   华重锦已经坐在桌畔开始用饭:“不去!”   夏扬只好一个人怏怏地去了织造局,想着一会儿见了谢小姐,如何多说几句都督的好话。入了织造局,在仆从引领下,到了谢以禅所在的绣室门前。   仆从自去室内唤了以禅出来,她瞧见提着食匣的夏扬,脸色微变。   夏扬忙笑着上前说道:“谢小姐,我们都督生怕姑娘吃不惯织造局的膳食,亲手做了饭菜,特命我送了来。”   以禅客气地笑笑:“请回去转告华都督,就说我用过膳食了。”   “既送来了,谢小姐就尝尝吧!”   “真的不用了。”以禅摆了摆手。   罗世倾命府中庖厨依着以禅的口味做了饭食送了过来,遥遥见到华重锦站在拐角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夏扬正提着食匣与以禅说话。   罗世倾眨了眨眼,心说:这位华都督莫非是派了夏扬给禅妹送饭食?   他故作没看到华重锦,扯着嗓子喊道:“禅妹,三哥给你送饭来了。吃了我送的膳食,保你心思灵透,手指灵活,绣出绝世好绣品。”   以禅嘴角轻抽,她能说不认识他吗?   罗世倾将食匣递到以禅面前:“我命府中的庖厨做的饭菜,多用些。”   以禅嫣然一笑,伸手接了过来。 第54章 炫黑素袍...   罗世倾回头看了眼夏扬:“哎呦,这不是夏护卫吗?您这是给谁送的?”   夏扬没理他,又将手中食匣向前送了送:“谢姑娘,你就算不吃也收下吧。”   以禅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食匣:“这已经足够了,实在不能再收了,夏护卫还是带回去吧。”   罗世倾哦了声,自夏扬手中接过食匣道:“禅妹,不是还有陆姑娘吗,我带来的不够多。不如,这个就给陆姑娘吧。”   他让仆从唤了陆妙真出来,将华重锦的食匣递过去:“这个,你和禅妹一起用吧。”说完,偷偷瞄了一眼华重锦藏身之地,人已经不见了。   陆妙真踌躇了下,见以禅没吭声,便伸手接了过来。   夏扬总算交了差,今日本是他提议让都督送饭的,倘若谢姑娘不受,他回去如何交代?   两人掂了食匣入了绣室。   陆妙真打开食匣,叹息一声:“禅妹,不是我说你,我们既听说那些流言是吉祥绣坊的孙氏传出来的,你又何必还生那么大的气。我当初真不该和你说那些话,倒冤枉了六爷,其实如今想来,他人还是很好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以禅取出银箸,不经意地说道。   “饭菜很丰盛呢,你真的不尝尝?听说是六爷亲手做的呢。”陆妙真夹了口菜说道,“哎呦,味道不错。”   以禅自然知道不错,当初在别苑,她吃过他做的菜。   “咦?”陆妙真喝了口汤,“怎么味道如此熟悉?”她又接连喝了几口,指着碗中的汤道:“这个,和当初华小姐送来的骨汤味道一样呢,六爷来吉州,不会把府里的庖厨也带来了吧?不对啊,夏扬不是说这是六爷做的吗。”   华重梅送到锦绣坊的骨汤,以禅有时会和陆妙真她们分着喝。   以禅神色微微一怔,取出汤匙,舀汤尝了尝。   华重梅送的骨汤,她比陆妙真喝得多,如今一尝便知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么说,那些骨汤,皆是他所做?   以禅有些诧异。   以前为何没察觉到华重梅送的骨汤与别苑里六爷做的骨汤味道一样?或许是因为那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六爷便是华重锦吧。   “难道说,华重梅送的骨汤都是六爷做的?”陆妙真有些难以相信,“怎么会亲手做呢,府里又不是没有庖厨,还连送了好多天呢,这份情谊……”   以禅放下汤匙,截断了陆妙真的话:“你想多了,我怎么尝着味道不一样!”   陆妙真又尝了几口,疑惑地说道:“明明一样啊。”   以禅不动声色地用饭,清眸中却划过一丝涟漪。   ******   罗世倾自织造局出来,下意识地四处望了望,毫无意外,一眼便在织造局斜对面的街角的暗影里看到了华重锦。   他就是这么一种人,无论街上人流穿梭,无论他站在哪里,你都能一眼看到他。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鹤立鸡群吧。   他身姿俊挺,俊逸不凡。虽然只着一袭炫黑色布袍,却也掩不住他的矜贵之气。   罗世倾瞥了眼身上鲜亮的锦袍,暗自琢磨,日后也试着穿件素袍,换一换风格。   他原想过去打个招呼的,可瞧见华重锦的眼神,不禁缩了缩脖子,想想还是算了,与道歉什么的相比,还是命最重要。   华重锦正静静望着他,那目光,怎么说呢,就好似他抢了他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他不就是那日在他跟前说了几句狠话吗,这就记恨上了,亏他方才还试探着问了夏扬。夏扬居然说:“都督不是那样的人,怎会因为这点小事记恨你。”   不是那样的人?明明就是那样的人,小气包。   以往,他对华都督这个人还是很欣赏的,毕竟他年纪轻轻便做了都督,若是他,怕是一辈子都当不上。   谁曾想,居然是这样的人,亏他还帮着夏扬将食匣送了出去,以后再不帮了。   罗世倾一弯腰,灰溜溜地上了罗府马车,命车夫赶快走,迟了怕华重锦提剑追上来。   华重锦目送着罗世倾提着空了的食匣登车而去。   他闭了闭眼睛。   一想到以禅笑靥如花地收下了罗世倾的食匣,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胸臆间好似有火在烧,无处宣泄。   暮色四合,风渐凉。   他沉默着凝立,如一尊雕像。   夏扬遥遥看到华重锦,有些吃惊,都督说不来的,怎地又跟了来?他快步走到华重锦面前,笑着说道:“谢姑娘说饭食好吃呢!”   华重锦凉凉地瞥了夏扬一眼,没言声。   “都督,属下有事要禀。”一个护卫忽然奔到华重锦面前,低声说道。   华重锦冷冷说道:“讲!”   “禀都督,查到赫连雪城的落脚之处了。”   华重锦唇角轻扬,浮起一抹冷然的笑意。   ******   南北客栈。   赫连雪城用罢晚膳,与萧傲说了会儿话,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燃亮烛火,取出以禅的自绣像在灯下细细赏玩了会儿。   这幅绣品,当真是越看越精美。   可以想见,那位谢姑娘,该是怎样兰心蕙质、心灵手巧啊。   他正看得入神,便听门外有人敲门。   赫连雪城低声问:“何人?”   “客官,您的热水来了。”有人在门外说道。   赫连雪城凝眉,他并没有要水,莫非是萧傲要的。于是,起身去开门。   门外,并没有店小二,而是一个黑衣男子。   四目相对,赫连雪城一愣,下意识去看手中的绣品。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屈指一弹,一股劲风袭向他的手腕,是暗器。   赫连雪城一惊,不妨他出手如此快,慌忙缩手,绣品落在了地面上。他待要弯腰捡起,那人带着凛冽的冷风,飞起一脚,向他踹来。   赫连雪城闪身避过,不禁笑道:“原来是华都督,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华重锦淡淡一笑:“赫连将军曾夜访鄙府,我今夜来,不过是回访。”他淡淡瞥了一眼地面下的绣品,“顺便,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华重锦弯腰去捡,赫连雪城哪肯让他得逞,挥拳便要袭击,却听华重锦缓缓说道:“赫连将军,我此番来,原本不想打扰贵国二皇子的。你若再与我争斗,惊动了二皇子,恐怕你们便只能住到驿馆了。”   言下之意,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装作没有找到你们。倘若你再与我抢这幅绣品,便只能带你们去驿馆了。   赫连雪城不得不收起了拳头。   其实,西萦国的出使队伍,依然按照原定的路线在向京城而去。他与萧傲想要看看大祈的山水风物,这才私下出来。这事若是让大祈皇室知晓,并不太好。   赫连雪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华重锦捡起以禅的自绣像,小心翼翼卷好收入怀中。   华重锦忽然温雅一笑:“赫连将军,我会当做不知你们在吉州,但是,我需提醒你,大祈和西萦和亲不易,北戎国势必不会甘心,倘若他们试图破坏我们两国关系,势必会对二皇子不利,还希望你们能加以小心。”   赫连雪城正待说话,对面房门打开了,只听萧傲问道:“雪城,出什么事了,你在和谁说话?”   华重锦早已闪身躲在了屋内。   赫连雪城笑道:“无事,方才是店小二,给我送水的。”   萧傲皱了皱眉:“那便好,早点歇吧。”   赫连雪城关上房门,眯眼看向华重锦。   两人曾数次在战场上交锋,每次相见,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从未想过,两人也会有共处一室之时。   赫连雪城忽然扬眉一笑:“华都督,多日不见,不如切磋一场如何?”   华重锦正有火无处发,闻言一笑:“我正有此意。”   两人出了客栈,径直来到街道上。   夜色迷离,月色清幽。   赫连雪城眯眼笑道:“华都督,不如赌个彩头如何,便以那幅绣品为赌注?你赢了便归你,我若赢了,你便还给我,如何?”   “还?赫连将军打得好算盘,绣品原就是我的,怎能以此做赌!不如这样,你若赢了,绣品归你,你若输了,自此便不去打扰谢姑娘,如何?”华重锦深黑的眸盯住了赫连雪城,唇角含着笑,但那笑容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警告之意。   “你说的是谢以禅谢姑娘?”赫连雪城懒懒笑道,“莫非她是你的意中人?”   华重锦并未回话,只是问他:“赫连将军敢不敢赌?”   赫连雪城连连摇头:“不赌!我宁愿不要绣品,也要去见谢姑娘,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蕙质兰心的姑娘。”   华重锦眸光一寒,冷笑道:“那你倒不妨试一试。”   他拔剑在手,清冷的剑光在月色映照下,宛若流水。   “请吧!”   赫连雪城笑了笑,青狐刀出鞘。   月色下,两道人影展开了决斗。   剑影缥缈,寒光迫人。刀影闪烁,寒意凛人。   夏扬和随行护卫隐在暗处,不敢错过一招一式。这样的高手对决,并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斗了近百招。 第55章 春色满园...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斗了近百招,却还未决出胜负。   “雪城,他是谁?”冷不防,有人冷喝道。   在大祈,如今能直呼赫连雪城名讳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西萦国二皇子萧傲。没想到,两人刻意离开客栈,居然还是被他撞见了。   华重锦避过赫连雪城的雷霆一击,身形猛退:“赫连将军,我们来日再战!”他不欲与萧傲碰面,趁着天黑,翻身上了屋檐,好似流云霁月般消失在夜色中。   夏扬见状,与护卫们亦从藏身之处隐遁而去。   赫连雪城收刀入鞘,快步走到萧傲身畔:“殿下,你怎么出来了?”又对随行在后的护卫斥道:“你们怎么也不拦着殿下!”   护卫哪敢说话,还是萧傲说道:“你方才说与店小二说话,我总觉不像,便去你屋内查看,岂料你又不在,我这才带人出来找。方才那人是谁?”   赫连雪城唇角含笑:“便是我说的那位故人。表兄,你要顾及自身安危,夜里不能轻易出来,我们进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客栈。   夜渐深,客栈门前挂的气死风灯在风里左右摇晃着。   过了好久,不远处的屋檐上,一道趴着的人影缓缓爬了起来。他一袭夜行衣,面上也蒙着黑巾,方才趴在屋檐上,简直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紧盯着南北客栈随风摇曳的不招牌,露在外面的眼眸里,目光幽冷。他低声念道:“南北客栈!”   ******   熏风吹拂,将花香自窗子吹入。   以禅在绣房内接连绣了七日,除了傍晚去隔壁寝房时能看一看天日,余下便都是在绣房内度过。明日便是交绣品的日子了,她这幅《春色满园》终于完工了。   她择了六种花入绣,下面绣迎春花、金盏菊和月见草,这三种皆是黄色花,中间绣紫荆花和鸢尾花,淡紫色,上面绣横斜而出的一枝绯红桃花,桃枝乃半段,上半段出了绣面,给人春色满园关不住之感。   绣品采用了平针和掺针等针法,将花色深浅,枝叶疏密,光影明暗,描绣得细致入微。   以禅将绣品下了绷,原要交上去,但绣房管事说留待明日一起交。然而,次日一早,她打开屏风,发现绣品不知被谁剪了一个豁口。   自左至右,虽未将绣品剪成两半,然而整幅绣品算是毁了。   以禅先是呆了,自经历了吉祥绣坊孙氏仿绣以及流言一事,她虽知人心险恶,却未想到,居然恶到这种地步。   因她上呈的《桃花源记》乃双面全异绣,因此便有人说她可能会夺得魁首。以禅只是盈盈一笑,并未多言,魁首谁不愿当,但最终还要看这幅绣品。   却未曾想到,有人居然毁了她的绣品。   绣房管事显然也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忙命人前去禀告方姑姑。方姑姑来得很快,看到被剪的绣品脸色霎时阴了下来。   择绣匠,绣技固然最重要,但品性也要好。倘若见不得别人比她好,这样的绣匠,不要也罢。   “查!”方姑姑冷声道,“倘若查不出是谁做的,你们一屋子人便全都除名。”   “方姑姑,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何要受此连累!”一个姑娘焦急地说道。   “是啊,方姑姑!不是我做的,千万不要怪罪我!”   倘若除名,意味着她们白参加这次大赛了,自然也入不了织造局做绣匠。   方姑姑淡淡瞥了她们一眼:“那你们便祈祷我快些查出是谁做的,不然便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我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会放品行不端之人入织造局。”   以禅一惊,她没想到,方姑姑居然如此偏激,倘若当真查不出是谁做的,这一屋子姑娘都遭了连累,她又如何过意的去。虽说她也是受害者,可此事毕竟是因她而起。   以禅却并不知,方姑姑年轻时,也曾被人如此害过,是以才如此行事。   满屋哀嚎,有咒骂毁以禅绣品之人的,也有人看着以禅,目光不善。   “姑姑且息怒!”以禅上前一步,微垂了头说道,“这幅绣品还可补救,还请姑姑不要迁怒其他人。”   “补救?你待如何补救?”方姑姑挑了挑眉。她对以禅印象很深,因为那幅《桃花源记》越看越妙,令人惊讶于绣者的巧思,堪称绝世珍品,便是她自己也无法绣出。只凭那幅绣品,以禅也当得起魁首。   “这道豁口不算太大,我若再绣一枝桃花,便可掩盖住。”以禅指着绣品说道。此时她万分庆幸,当时勾勒绣样时,曾想画两枝桃花,一竖一斜,后因怕时日短绣不完而作罢,如今正可依着豁口处添一枝桃花。   方姑姑的目光自绣品上扫过,淡淡说道:“你可想好了,这幅《春色满园》便是不补救,我亦瞧出你绣的不错。倘若你要补救,若是绣出来不尽如人意,这绣品依然是废了,且你需在一日内绣完。”   以禅沉吟了片刻,依然点头说道:“我会绣好的!”   方姑姑脸色稍缓,凌厉的目光自绣房内扫了一圈,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日,以禅连午膳都没顾上用,一直在绣。其实不光是绣,那剪刀并非只剪断了底布,也剪坏了几朵花,所幸不算多,以禅需将线头挑出来修补,修补其实比绣还要耗费心神。其后才是绣出添的那枝桃花。   陆妙真本早已绣完,却根本搭不上手,只能干看着。一个绣房内的其他姑娘有的绣完已经回去了,也有几个没走,留下在等以禅。   “你说,谢姑娘能赶在天黑之前绣完吗?”余悦担忧地问。   陆妙真心中也没底儿,凝眉道:“她既说了能绣完,我们便不用担忧,且等着她吧。”   天色向晚时,以禅终于收了线,将绣品下了绷。她轻抚绣面,平整无痕,新添的那枝桃花,与画面也很和谐,并不显突兀。   几个姑娘簇拥着她过去交绣品。   天色渐暗,收绣品的房内亮着灯,侍从看到以禅过来,向内传了话,挑高帘子让她进去,又对余悦道:“余姑娘,方姑姑也请你过去。”   余悦微愣,脸色泛白:“请我做什么?”   侍从客气地说道:“姑娘进去便知。”   不愧是织造局的房间,屋内无论屏风还是隔扇,皆乃绣品,瞧上去细丽精美。   以婵转过隔扇,便见除了方姑姑,华重锦居然也在,他身着纤尘不染的素缎衣衫,懒懒坐在红木椅子上。   以禅想了想也不足为怪,毕竟,吉州也是他势力范围。   她垂了眸,缓步上前,将绣品呈给了方姑姑。   方姑姑接过打开瞧了一眼,赞许地点点头:“你果然做到了。”   她合上绣品,递给身侧婢女:“谢姑娘,剪坏绣品之人,我们已查出。这事,多亏华都督相助。”   以禅惊讶地抬头,倒未想到这么快便查了出来,听她说是华重锦相助,忍不住瞥了一眼他,却见他一双漆眸也正望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以禅忙垂下眼皮。   “不知那人是谁?”以禅问方姑姑。   方姑姑冷凝了眼眸,问以禅身边的余悦:“你便是余悦吧,你过来。”   余悦早在入了屋脸色便有些泛白,此时听方姑姑叫她,忙应声道:“方姑姑唤我何事?”虽说极力克制,声音却已经发颤。   “你可知错?”方姑姑问道。   余悦瞪大眼睛,环视一圈,迟疑着问道:“姑姑莫非以为是我做的?”   看到是余悦,以禅心中略惊讶,但很快便平复了。毕竟,除了陆妙真,她与绣房内其余姑娘多为初识,是谁都有可能。然而余悦与她,还算是最熟识的,得知是她,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方姑姑也不想与余悦多费口舌,只是使了个眼色,神色婢女会意,出去了片刻,很快便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以禅认出是掌管她们绣房的其中一位织造局侍从。   方姑姑朝他一点头:“你且再将事情说一遍。”   那侍从望了眼余悦,见她面色惨白,叹息一声,还是很快将事情和盘托出。原来他与余悦乃旧识,昨夜,余悦借口绣品赶不及,求他放她进去多绣了会儿,并答应若是夺得魁首,获得的银两分他三十两。绣房侍从不下十人,钥匙在绣房管事手中,他趁着管事醉酒,窃了钥匙放了余悦进去。   方姑姑派人查此事时,他认为绣房侍从并非他一人,不会查出他来。不曾想华重锦忽然到来,连懵带吓唬,连刑罚都还没用上,他便吓得招了出来。   “余悦,如今,你可还有话要说。”方姑姑冷声问道。   余悦面如死灰,垂首不语。事到如今,她也无可辩驳。   “你为何要如此做?”以禅知道,余悦呈上的绣品也是双面绣,可见她绣技也是不错的。   余悦忽然抬眸,眯眼道:“我晓得,你与华都督关系非同寻常,无论你绣的是什么,这魁首也是你的,我怎甘心落在你这样的人后面。”   以禅惊诧地瞪大眼睛,果然姑娘们在一起,有些事是藏不住的。也许是因华重锦派人送过饭,也许是因她与妙真说话时被她听到了,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想。   以禅真不知该如何反应。   华重锦淡漠一笑,缓步走到余悦面前,微眯了眼望着她,慢条斯理说道:“你错了,就算她是我的女人,也不会依靠我,因为不用。方姑姑,让她瞧瞧《桃花源记》。”   “还不走?”华重锦走到以禅身畔,淡然问道。 第56章 石榴裙...   就算她是他的女人?   以禅到底是闺阁少女,听到这话脸顿时热了起来,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心中又有些恼。正常人不是该说,“就算她与我熟识”,再不然也可以说“就算她是我的朋友”,怎么他一张口就说“就算她是我的女人”?   所以,当他问她还不走时,她脱口而出:“不走!”   “不走?”华重锦盯着她乍红还白的玉脸,不解地问,“还有事儿?”   方姑姑见状说道:“谢姑娘,这里事已了,你近日留意我们放榜便行,与华都督一道回去吧。”   与他一道回去?   莫不是都当她是他的女人?   以禅转身,目视着余悦:“余姑娘,你误会了,我与他没什么关系,非要说有关系,那便是我打伤过他侄儿,他关过我入牢房,哦,你非要说这关系是非同寻常,我也不会有微词。”   余悦显然被以禅的话惊到了,有些发懵。   以禅顿了顿,又对她说道:“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成为你伤害别人的理由。”说完,她朝方姑姑施了一礼,再不看余悦,快步走了出去。   她走得飞快,陆妙真小跑了几步才追上她。   “禅妹,你怎么了?脸怎么有些红?”陆妙真不解地问道。   以禅硬邦邦地回道:“被气的。”其实她真被自己气到了,就为那么一句话,居然还会红了脸。自知晓华重梅送的骨汤是他亲手做的,知晓并非是他散布流言害她,她对他确实不再那么恨,可他是关她入牢之人,这一点永不会变。   “出什么事了?被谁气的?”   以禅低声道:“余悦剪坏了我的绣品,回去再说吧!”   华重锦默默跟在以禅身后不远处,以禅避他如瘟神般令他内心空落落的。是啊,在她心中,他永远是关她入牢之人。   织造局这会儿皆是向外行的姑娘,看到华重锦漫步而行,衣衫翩然,模样俊逸,三三两两跟着他身侧向外而行,有的斜眼偷瞄他,也有的径直盯着他看。   他倒没怎么在意,依然神色自若前行。   陆妙真偶然回了下头,掩唇笑道:“禅妹,要说六爷的模样,那样俊逸绝伦,却偏又透着一股冷酷无情,特有一种勾人的魅力。你瞧那些姑娘,都被他迷住了。”   以禅回望了一眼,脸色沉了沉,轻哼了声道:“招蜂引蝶!”   这句话随风而来,恰听在华重锦耳中,他微微一愣,唇角轻弯,漾出一抹动人的笑意。   在织造局待了不到十日,或许是每日在屋内刺绣的缘故,出来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罗世倾每日都在数着日子盼她出来,好邀上她去见苏玉娘,因此这日他早早便乘马车过来接以禅。遥遥看到以禅,忙朝她挥了挥手,待看到随后出来的华重锦,罗世倾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华都督每次看到他都用那杀人的目光,他有些怕,忙招呼以禅上了马车。   ******   以禅陪着罗世倾去了几次金玉阁,这日,罗世倾终于良心发现,答应翌日带以禅到吉州几处盛景去转转。   以禅自来到吉州后,还从未出去赏玩过。   吉州有名的盛景之一,便是虹桥晚照,景色甚美。   翌日天色晴好,几人用过午膳,便乘车出门。   往日出门,因罗世倾要去见苏玉娘,因此不曾带红绒和陆妙真。红绒性子最是闲不住,今日能出门,自是欢喜不已。   正是初夏,一路上风景如画。   及至到了虹桥,距日落还有一段工夫,罗世倾便带她们先到虹桥楼去用膳。   “客官,几位?”店小二迎上来热情招呼道,“这边坐。”   以禅目光流转,见店内食客不少,想来都是来观赏虹桥晚照的。她刚坐下,便听邻座一人转过来与她们打招呼:“这不是谢姑娘和罗公子吗?”   年轻俊美的面孔,洒脱不羁的笑意,正是在绣市偶遇到的连城。   罗世倾惊喜地说道:“连兄,我们又见面了。”   赫连雪城含笑点点头:“闲着无事,便与兄长一道过来瞧瞧虹桥晚照,你们几位也一样吧。”   以禅见坐在连城对面的正是在渡船上与他一道的男子,他二人模样不算相似,却原来是兄弟。   “那再好不过,稍后我们一道前去。”罗世倾连连催着店小二快些上菜,生怕错过与他们一道的机会。   一时饭罢,几人下了虹桥楼,沿着湖畔向虹桥而去。   路上,罗世倾刻意落后两步,让以禅和赫连雪城先行。红绒和陆妙真原要跟上,被罗世倾一把拦住了。   湖畔花开艳丽如锦,以禅和赫连雪城并肩而行。   赫连雪城的目光在以禅绝丽的面容上扫过,见她一双清澈明眸幽幽,仿若泛着涟漪的湖水。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轻笑道:“谢姑娘,不知这虹桥晚照有何妙处?”   以禅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其实她对赫连雪城颇有几分好奇,他似商非商,瞧上去似乎又有武艺,她平日里并没机会见到这样的人。她淡笑道:“其实我今日也是第一次来,听闻景色极美。你瞧这里有一处大湖,湖畔有一斜塔,人称白石塔。日落之时,听说自虹桥看过去,湖中的塔影和搭身连于一体,甚是壮观。”   赫连雪城瞧了眼斜塔:“听上去很美。”   “如此说来,连公子也是第一次来?不知你是哪里人氏?”   赫连雪城目光一凝,朝西一指:“我来自西边。”   以禅以为他说的是并州,笑道:“并州啊,那倒是不算远。”   赫连雪城并未答话,他不好表露身份,只好默认了。   虹桥距虹桥楼本不远,说话间已经到了。虹桥美其名曰虹桥,其实不过一座横跨湖面的石桥,几人沿着石阶慢慢登上桥面。   谁也不曾留意到,湖畔不远处的林子里,十几位身着布衣的男子双目紧紧盯着萧傲和赫连雪城的背影。为首之人乍看面容普通,离得近了细看会发现他面容僵硬,原是带着面具。   “大家可瞧清楚了方才与赫连雪城一道的女子?”   “瞧清楚了,便是那位身着石榴红裙的女子。”   “我们盯了这许多日子了,赫连雪城一直与萧傲形影不离,令我等无法下手。我瞧着,赫连雪城似对那女子有些情意,一会儿我用调虎离山计,将赫连雪城引开,今日务必诛杀萧傲。”面具男说道,眸中透出几分阴狠之色。   一时间,这些人散开来,三三两两汇入游玩的人流中,有的登上了虹桥,有的站在湖畔,呈包围之势围住了虹桥。   此时,虹桥上已有不少人,一众人挤在桥畔,盯着白石塔方向。   罗世倾找到好位置,招呼几人过来。赫连雪城笑了笑,与萧傲并肩走过去。红绒和陆妙真一左一右站在以禅身畔。   西边的天空晚霞漫天,甚是绚丽。红日缓缓下沉,夕阳余晖照耀在湖面上,湖光粼粼,水中有塔。   以禅轻声对陆妙真道:“你瞧瞧,这晚霞与你绣的《江上霞影》是不是颇像。”   陆妙真早已沉浸在美景之中,听到以禅说话,喃喃道:“比我绣的好。”她在月满楼中,也是极少出门,并不曾见过如此美景。   “倘若现在再让我绣,我会绣得更好。”   赫连雪城轻笑着问:“谢姑娘说的可是绣品?”   以禅点头。   便在此时,红日恰下沉到塔尖,这一瞬间,湖中的塔和岸上的塔连成一条直线,若非一上一下,倒不好分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影。塔尖托着红日,甚是壮观。   众人皆仰头西望,便在此时,以禅忽觉后背被人戳了一下,随即便觉全身发麻,似是不能动弹了,她想张口说话,却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来。   电光石火间,以禅忽想起曾听说过的点穴。   她忽然不能动不能言语,莫不是被人点了穴道?正在疑惑间,身后忽有一股大力袭来,她整个人忽然跃起自桥上掉落而下。   倘若能说话,她一定会惊呼出声。可是不能,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坠落。   恐惧在一瞬间攥住了她的心,然而她脑子还是清醒的,她忽然明白为何被点穴了,是怕她会游水吧!   这并非有人无意撞她,而是有人蓄意要置她于死地了。   她到底招惹了谁,如此狠心要杀她?   就在她落到水面前,她听见红绒和陆妙真还有罗世倾尖叫的声音。   “小姐落水了!”   “禅妹!”   “救人啊!谁会游水,快救人!”罗世倾的嗓子由于惊吓都变了声。   “噗通”,巨大的水花飞溅,以禅脑子瞬间懵了。   赫连雪城看到以禅落水,只觉心中一颤,忽而恐惧。他抬脚就要向下跳,就在此时,只听桥下湖畔有人高声喝道:“赫连雪城,小心刺客!”   赫连雪城一惊,猛然回首,只见一人手中寒光闪闪,抬手朝萧傲背心处刺去。他来不及拔刀,挥拳向那人手腕处砸去。   隐约听见湖面上“噗通”一声,似是方才提醒他那人跳入了水中。他心中稍安,就听红绒喊道:“那不是六爷吗?是吧,我没看错吧!” 第57章 幽兰衫...   昨夜,华重锦便从宋霄那里知悉以禅今日要来虹桥游玩,他没想跟来。他很清楚,以禅厌烦他,他也不想厚着脸皮去她面前晃,败了她游玩的兴致。直到他收到监视赫连雪城的护卫带来的消息,说赫连雪城也去了虹桥。   华重锦有些坐不住了!   他知晓他们曾在绣市偶遇,他还送她一把团扇。   赫连雪城曾说,从未见过以禅这么兰心蕙质的姑娘。很显然,他对以禅是有兴趣的。   其实,作为敌对的彼此,有时或许比对朋友还要了解。赫连雪城一直为败在他手上而遗憾,如今,他知晓自己心仪以禅,不会故意和他抢吧。他不认为,短短几日,赫连雪城便会真心钟情以禅。   倘若如此,最后受伤的会是谢以禅。   他终于一刻也在府中待不住了,乘马车径直去了虹桥。   一到虹桥,他就凭借多年对于危险的敏感察觉到有些异样。   彼时,多数人都在凝目西望。毕竟,他们来此赏玩,为的就是日落塔尖那一瞬间的美景。然而,湖畔、石桥台阶上三三两两穿着不起眼布衣的年轻男子们却在望着虹桥。他冷眸微扫,很快发现,这些人站立的位置,居然是呈包围虹桥的态势。且他们或揣手或手藏在袖中,显然是藏匿着兵器。   华重锦心中一沉,回首暗示夏扬戒备。   他抬眸,凌厉的目光自石桥上掠过,很快便看到以禅的身影。她今日着白色对襟上衫,石榴红的襦裙,很是娇媚艳丽,极是好寻。方要开口,便见她忽然从石桥上跌了下去。   石榴裙漫卷,自空中流曳而过,宛若枝头盛开的花被强风吹落,瞬间零落。   华重锦的心顿时慌了,他根本就没有看到那个正要行刺萧傲的刺客,石桥上人头攒动,他在下面也根本看不到。   只是电光石火间,忽然想到这可能是北戎国刺客要引开赫连雪城的计谋。他这才大声示警,让赫连雪城小心刺客。   随后,他连想都没想,纵身跃入湖中。   初夏的湖水,在向晚时分有些凉,乍然入水,便觉通身冰冷。然而,再是冰冷也及不上他内心的冷寒和恐慌。   以禅落水之处,是湖水比较深的一段,湖面上飘着圆形的莲叶。   他潜入水中,细细查找,可是水中连个动静也没有,这不应该的啊,纵然她不会水,至少会扑腾几下,怎么会毫无声息?   难道在落水之前她已经遭到了毒手?   华重锦猛然潜入最深处,多亏这日以禅穿的衣裙艳丽,他终于在湖底找到了她,揽住她的腰身慢慢上浮。   待到搂着她出了水,她还是毫无声息,似是昏迷了过去。宋霄也下了水,瞧见华重锦救了以禅上来,也忙迅速上了岸。   石桥上,此时已经乱作一团。   萧傲的护卫与刺客们正打在一起。刺客的目标是萧傲,无人关注他们这边的动静。   华重锦脸色阴沉,他将以禅平放在湖畔草地上,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脚,很快发觉他被点了穴道。他伸指解开,拍打着她的后背。   过了片刻,以禅终于咳嗽了两声,吐出了几口水。   她睁开眼,目光游移,身子因寒冷,抖得如风中落叶。   华重锦见她醒了,目光扫过乱作一团的石桥,吩咐夏扬:“去将谢小姐的婢女和那位陆姑娘带过来。”   他望着以禅惨白的脸,轻蹙的黛眉,一颗心越发揪了起来。他一言不发,横抱起以禅便向停在湖畔不远处的马车而去。   被华重锦抱在怀里,以禅有一瞬间恍惚,直到此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歹人推下湖水,而华重锦救了她。   宋霄早飞奔到马车前,命人打开了车帘。   华重锦冷着脸,凛冽的目光自他面上扫过。今日,宋霄严重失职了。   或许是长久以来很平静,并未发生什么事,他居然忘记了,他之所以跟在以禅身边,是为了保护她,而非仅仅只监视她的行踪。   华重锦小心翼翼将以禅放在车厢座位上,从座位下的抽屉中取出一套男子的内衫和长袍。   “这是我的备用衣衫,稍后你的婢女过来,让她们为你换上,不然会感染风寒的。内衫是新作的,从未上身。外衫倒是穿过两次,你若介意,先用锦被覆身,待回城后我会派人先去购衣。”也是拜她所赐,如今他已习惯在马车中放备用衣衫。   以禅嘴唇动了动,还未说话,又听他说道:“你放心,那些刺客目标不是你们,罗三公子和陆姑娘、红绒不会有事,我会派人救他们过来。”   他起身欲走,衣袖忽然被拽住了。   他慢慢回头,就见以禅湿漉漉的长睫忽闪着,那双清眸定定望着他,唇角扬着一抹雅丽的笑意。   “多谢!”她说。   声音虽嘶哑,然而语气却是温柔真诚的。   华重锦面上虽依然不露声色,心湖却如被烧开的滚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欣喜的泡泡。   她或许不知,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真实的身份前,向他展露微笑。   他点点头,掀开车帘出去了。   以禅坐在车厢中,不再有冷风吹拂,身子终于不再抖了。   她伸手轻抚华重锦取出的衣衫。白色内衫乃丝棉,质地柔软,其上并未绣任何花纹。外衫乃淡雅的霜白色,只在衣角和领襟绣了朵朵幽兰纹饰。   衣衫自然是不合身的,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穿,车帘打开,红绒和陆妙真弯腰走了进来。   “小姐,你没事吧,方才吓死我了。”红绒这丫头向来心大,这次却吓哭了,满脸泪水。   陆妙真一看以禅无恙,忍不住激动地念佛:“多谢佛祖保佑啊,总算让禅妹安然无恙。”   红绒放了心,擦去泪水,说道:“什么佛祖保佑,明明是六爷保佑。倘若六爷没有及时赶到,我真不敢想小姐会怎么样,罗三公子那么大一个男人居然连游水都不会!”   红绒彻底倒戈华重锦。   “三哥呢,还有其他人都没事吧?”以禅缓了过来,急急问道。   “放心啦。”陆妙真和红绒相帮着为以禅换上衣衫,“真没想到,那个连公子,他居然很厉害,那些刺客不是他的对手。也不知他兄长是什么人,那些刺客拼命地要杀他。”   陆妙真想起方才之事还心惊胆战:“你说那些刺客是什么人?行刺就行刺吧,干什么要害你落水?”   以禅也想不通,此事,恐怕还要问连城。   她早觉得他不似一般的商人,如今看来,他身份确实不一般。他说自己从西边来,西边,倘若不是并州,再往西,难道是西萦国?   她越想越觉有可能,一时有些心不在焉。   “唉,这衣衫这么长,穿上可如何走路?”陆妙真不由分说,伸手便将内衫的裤腿撕了一截下来,又将外衫下摆撕了一圈,“如此,再束上玉带,倒能凑合着穿了。”   以禅又将发髻解开,用撕下的布条将乌发拭干。她覆着薄被,总算暖了过来,原本冰冷的手脚有了暖意,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只是嗓子因呛水还有些痛,别的倒没有什么不适了。   红绒取出随身带的牙梳,为以禅梳了一个男子发髻。   “你这是做什么?”以禅问道。   红绒笑道:“小姐,你的发髻也要与衣衫搭配才好,不然,别人会说你不伦不类。如此妆扮正好说为了出门方便女扮男装。”   以禅嗔道:“你总是有理。”   虽束了玉带,但到底是男子衣衫,穿在她身上还是宽大,倒显得她纤腰盈盈一握,长袖翩翩,说不出的风流雅致,引得红绒和陆妙真连连夸道:“谁家的公子哥儿啊,这么俊。”。   ******   刺客眼见刺杀失败,唿哨一声,迅速撤离。赫连雪城擒住一个活口,却不及审问,那人便自行服毒而亡。   石桥上人虽多,除了被诛杀的刺客,还有几个人受了伤。   华重锦派人迅速将伤者送至城中救治,夏扬过来禀告,已经派人暗中去跟踪刺客,希望能找到他们藏身之地。   华重锦呼出一口气,袖中的手握紧,幽深的眸中目光犀利冷寒。   那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华重锦让夏扬前去传话,他要见萧傲,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能再任由他们在吉州随意闲逛。   落日西沉,天地间暮霭沉沉。   华重锦漫步上了虹桥楼一间雅室,片刻后,赫连雪城与萧傲一道走了进来。   双方寒暄了几句,华重锦直入正题。   “二皇子,方才我的护卫与那些刺客厮杀时,听到他们说的话是北戎国话,想必你也知晓他们是北戎国派来的吧。”   萧傲眉头紧皱,点头道:“倒未想到他们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还让大祈百姓也受到无妄之灾,实是抱歉。”   “我听说,西萦国和亲队伍刚至并州,不知二皇子为何会私服先行到了吉州,如今既泄露了行踪,殿下意欲如何?”   萧傲目视华重锦深黑的眸,自然不肯说自己是为了游山玩水才私服前往,他呵呵笑道:“本王也是生怕北戎国到和亲队伍中刺杀我,因此使了金蝉脱壳之计,想私服前往,倒没想到行踪会泄露。既如此,我便在吉州等候和亲队伍,届时再一道前往。”   “我看殿下所带护卫有不少人受伤,这几日,不如请殿下移步至驿馆宿下。”驿馆有大祈百名精兵,自然不惧北戎国刺客。   萧傲望了眼赫连雪城,想征询下他的意见。他自然不愿受制于华重锦,可若再在大祈私下游逛,或许会让人误会他别有用心。   赫连雪城沉默少顷,点了点头。   萧傲笑道:“既如此,有劳华都督了。”   华重锦温文一笑,转向赫连雪城:“赫连将军可知,刺客为何会向谢姑娘下手?”   赫连雪城自然明白。   他在听到华重锦提醒他有刺客那一瞬间,便已明白刺客是故意要引开他的。   当时情形当真凶险,若非华重锦及时赶到,他就跳下水去救以禅了。如此一来,萧傲说不定便会出事,届时,他又如何向西萦国民交代。   刺客既然向谢姑娘下手,自然是以为他与谢姑娘关系匪浅。   是他连累了她。   “谢姑娘怎么样了?我可以去探望她吗?”赫连雪城问道。   华重锦淡淡一笑:“不劳赫连将军了,我会把你问候的话带给她。忽然跌入湖水中,便是无事也会受到极大的惊吓,如今见她,不太方便。”   他起身又道:“天色渐晚,我派人送你们至驿馆。”   华重锦命夏扬与一众护卫送走萧傲和赫连雪城后,便回到马车前。   守在马车前的罗世倾见他过来,忙施礼致谢。今日之事,仿佛一道光劈开了他以前有些混沌的脑瓜,他忽然明白,华重锦为何每次看他都是那种目光了。   他就说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不过冒犯了他几句,至于每次见他好似他抢了他心爱之物一般吗?   如今方知,原来,这位华都督喜欢以禅,以为他也喜欢以禅。   他觉得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发现,而且,貌似以禅并不知。   倘若能撮合以禅和华都督,自然比那位不知家世来历的连公子要合适得多。   罗世倾兴奋地搓了搓手,为难地望着华重锦说道:“华都督,禅妹刚掉入水中,还是别让她换马车了,倘若出来吹了冷风患了风寒可不好,不知能否让她乘坐你的马车回城?”   华重锦想起以禅的衣裙都已湿透,倘若她不愿换上自己的衣衫,的确是不方便换马车。总不能让她披着锦被走到另一辆马车上吧。   他点点头道:“无妨,既如此,那我便与你一道乘罗府马车。”   罗世倾忙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你与禅妹一道回去,占用你的马车已是不妥,怎能再将你赶走。再说了,禅妹与你共乘一车也安全,回城路上,还要劳驾都督的护卫保护我们。”   他打开车帘,朝车内的红绒和陆妙真说道:“禅妹不能吹风,你们俩又不是不能,赶紧出来。” 第58章 彩绣锦被...   以禅也起身说道:“我觉得无事了,可以与你们一道过去。”   陆妙真摸了摸以禅的发髻,还有些潮,摇摇头:“头发还没干透,你还是好生待着别挪动了,万一感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起身与红绒一道下了马车,朝华重锦施礼后便走向罗府马车。   华重锦待要再问罗世倾话,他已经一溜烟走了。他站在马车前犹豫了会儿,既然让他进去,想必她是换上了衣衫。   他掀开车帘,就见她静静坐在那里,身上穿的是他的衣袍,乌发也梳成了男子的发髻。衣衫虽说不合适,有些宽大,但这样简单的装扮,反而让她看上去更加清新绝丽。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不再苍白得吓人。   华重锦原本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在她身畔落座,小心翼翼与以禅拉开距离,生怕身上的湿衣服碰触到她。以禅有些过意不去:“我换了你的衣衫,倒让你穿了湿衣服。”   华重锦拂了拂湿冷的袖子:“无妨,已经吹得半干了,我有内力不怕湿凉。”   “哦。”以禅应了声,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若如以往那般怨恨,倒也好,不理睬他就是。可是,如今,又被他救了一次,她亦不知该如何待他。   方才,她被推入水中,当寒冷的水灌入口鼻呛入肺腑时,她心底是绝望的。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知死亡降临那一瞬,人内心的恐惧有多深。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再也见不到祖母、母亲、兄嫂还有可爱的侄儿了!   是他救了她。   她对他如今满是感激,对上他黝黑的眸,以禅面上虽神色淡淡,目光却柔和了不少。   华重锦含笑柔声说道:“回去记得煮一碗姜汤饮下。”   以禅轻轻嗯了声,想闭眼小憩一会儿,或许是马车摇晃的缘故,或许太过疲累,很快便睡着了。   天色渐晚,自窗子里吹进来的风有些凉,华重锦将锦被展开,覆在她身上。   他盯着她妍丽的面容,睡着的她很恬静,唇角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他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她白腻细致的面庞。   马车轻轻一晃,以禅倒在了华重锦怀里。   他伸手揽住她,见她依然睡得香甜,小心翼翼在自己腿上垫上锦被一角,将她的头靠了上去。   他拢了拢衣衫,从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凉凉的,他竟然觉得有些冷,靠在车厢上,不知何时,也慢慢睡着了。   马车很快进了城,到底是在马车上,以禅睡得并不安稳,马车忽然摇晃,她乍然醒了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枕在华重锦的腿上。她一惊,脸霎时红了,忙小心翼翼坐了起来,生怕惊动了华重锦。   她拢了拢锦被,偷瞄了眼华重锦,见他靠着车厢似乎睡着了。她轻轻舒了口气,还好没被他发现。若不然,真是尴尬死了。上次在锦绣坊,她枕着他的胳膊睡着了,这次又枕着他的腿。若他知晓,又不知会说些什么。   以禅一动,华重锦就醒了,只是并没睁开眼。听着她窸窸窣窣没什么动静了,他才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眼。   “你醒了?”以禅问道,眼神微闪。   华重锦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说道:“快到罗府了。”   以禅犹豫了会儿,还是问道:“有些事或许我不该问,但既涉及到我的安危,还希望都督能告知。那些刺客是什么人?那位连公子,他又是什么人?”   “连公子?他说他姓连?”华重锦面色沉了沉,眉头微蹙,想起自己起初也没告诉她真正身份。   “那些刺客并非冲你而来,推你下水只为声东击西,但我也不敢说他们不再利用你,近日还是不要再出门。至于你说的连公子,他身份特殊,我不便相告,你可自己问他。”   他既如此说,以禅越发怀疑连城便是西萦国人,的确不是她这样的平民该知晓的事。   她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车内的气氛一时冷凝下来。   以禅不小心触到了华重锦的衣角,发觉衣衫极是潮湿,于是将那条锦被递了过去。   这是一幅彩绣锦被,浅绿色素缎为底,其上用红线绣着朵朵榴花,以平套针、滚针为主,叶子选用蓝色,所用针法乃齐针。   整个锦被色彩瑰丽,艳而不俗。   她递到他面前:“你盖上取取暖吧。”   华重锦没接,目光凝在她脸上,仿若要看透她一般。以禅忍不住摸了摸脸,莫非脸上有东西?   就在她越发觉得不自在时,华重锦忽而开口:“你喜欢他?”   这句话问得猝不及防,以禅手一抖,薄被散开了逶迤而下。   她忙摇头道:“不。”她回答的干净利落。   华重锦唇角上扬:“那你喜欢罗世倾?”   以禅再次摇头,忽然反应过来,他为何问她?   “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以禅敛了睫毛,低声问。   华重锦却不答,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方才,就在以禅落水那一瞬间,他恐慌得有些喘不上气来,那一瞬,他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他在意她,在意到不能失去她。   以禅被他连珠炮般的三个问题问懵了,抬眸望向他。   他靠在车厢内,凤眸微眯,目光灼灼地凝在她脸上,似要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以禅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她将锦被放在身侧座位上,极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她喜欢他吗?   她心乱得很,正要开口。   华重锦好似生怕她回答似的,又问:“如果我去谢府提亲,你会答应吗?”   以禅猛然抬头:“华都督,莫非你救了我,便要我以身相许吗?”   她望着他的脸,看着他冷静而深幽的黑眸中潋滟的光芒,俊雅的神色,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极有魅力的。可是,他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华重锦心中一沉,他绝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想要确定下她的心而已。   “救命之恩,我甚是感激。倘若让我报答,怎样都可以,我这条命如今也算是都督的,你若要随时可以取走。”   “命?我要取你的命做什么?”华重锦不明白事情为何变成这样了,也不明白她为何生气。   马车停了下来,夏扬在外禀告道:“都督,罗府到了。”   以禅起身,客气地说道:“都督,那我便告辞了。”   华重锦掀开马车车帘,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背影,一直到她与红绒和陆妙真相携着入了罗府大门,他方收回目光,恰好见罗世倾缓步走了过来。   他微笑着朝他施礼:“今日之事,多亏都督救助,罗某感激不尽,改日一定登门致谢。”   华重锦淡淡说道:“那倒不必,告辞。”   马车很快驶离罗府,华重锦神色不宁,他唤了夏扬进来,问道:“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夏扬忙问:“何事?”   华重锦拧了拧眉:“倘若你喜欢上一个女子,不是应该三媒六聘去提亲吗?”   夏扬眨了眨眼,欣喜地问道:“都督是喜欢上谢小姐了,要去提亲?”   “哦。”华重锦正色道,“不是,只是忽然想起这个问题,想问一问。宝暄不是已到适婚年龄了吗,倘若他有中意的姑娘,我想着为他去提亲。”   夏扬了然地点点头,侧目瞧着华重锦:“这样啊。按理说当然要提亲了,不过,在此之前,自然要征得那家人同意,这样提亲才不会被拒,不至于被人家打出来。比如啊,先遣与她家交好的人去透个底儿,问问她祖母啦,母亲啦是否愿意。倘若对方父亲不在世,还要去问过她兄长。当然了,如果两家以前有过恩怨,还要自个儿的母亲和姐姐们也同意才行。最最重要的是……”   夏扬顿了下,华重锦忙问:“是什么?”   夏扬一字一句说道:“就是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倘若姑娘不愿,便是遵从父母之命嫁了,日后也不会和睦。”   华重锦点了点头。   “还有一点。”夏扬又道。   “说!”华重锦挑眉,这一条条的,比他攻一座城还难。   “如果侄儿也喜欢那姑娘,自然也要侄儿同意。”   华重锦:“……”   他一个眼风扫过去:“你可闭嘴吧!”   ******   天色已晚,府内甬道上亮着灯笼。   以禅走了几步,忽想起什么,驻足等着罗世倾赶上来,低声说道:“今日之事,不要让两位老夫人知晓。”   罗世倾自然同意,不然祖母定会唠叨他没有保护好以禅:“华都督可曾告诉你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以禅轻轻摇头:“是我们惹不起的人,三哥最近也别外出了。”   罗世倾长叹一声,如此不能去见他的苏玉娘了。   “这可怎么好。禅妹,这次华都督救你一命,我明日还想带你到他府上致谢呢。大不了多带几个人,想必在城内那些刺客也不敢乱来。”   以禅凝眉道:“再说吧。”   她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先沐浴换了衣衫,想起华重锦说的姜汤来,便让红绒去做了一碗,饮后发了汗,觉得通身舒爽了些。   陆妙真将华重锦的衣衫收了起来,问道:“禅妹,这衣衫我方才撕坏了,怕是不能还给华都督了,我看你不如为他做一套新的吧。”   以禅为难地凝了眉良久说道:“也好,便做一套一样的。”   陆妙真笑道:“为何做一样的?可以做比这更好的。”   “华都督?不是六爷吗?”红绒难得细心了一回,猛然瞪大眼睛,“难道说六爷便是华重锦华都督?”   其实,自从来到吉州,以禅没再刻意瞒着红绒华重锦便是六爷的事,但也没特意告诉她。她与陆妙真说话有时也会提起华都督,但红绒都没放在心上。难得今日居然注意到了。   “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六爷就是华都督了?”   陆妙真点点头。   “我就说有些奇怪嘛,六爷居然带着那么多护卫过来,原来是华都督,他手下有的是兵士吧。有他在小姐不会出事的。”   以禅凝眉:“红绒,你不生气吗?”   红绒瞥了她一眼:“自然生气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不告诉我。”   “我是指,你不生华重锦的气?”以禅轻轻问道。依着红绒往日的性子,早该絮絮叨叨咒骂了,今日居然奇怪地收敛了性子。   红绒歪头笑道:“为何要生气。是六爷也好,华都督也好,我觉得他对小姐都不错啊。你没看见今日他救你的情形,当时我们都吓傻了。罗三公子还在那里喊,谁会游水啊,快去救人啊。就见六爷连想都没想就跳入水中了,倘若是我,也会想想这水深吗?有别人会救吗?”   以禅听了没说话,取出针线了,借着烛火开始绣一方锦帕。白色的绣底上,一只红嘴绿羽的小鸟已初见端倪。   陆妙真微微叹息。   以禅一有心事便开始刺绣,天色如此晚了,又累了一日,却还要绣,可见她心已乱。   ******   华重锦病了。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病过了,除了在战场上受过伤。只是下了回水,原不该这样的。或许是穿着湿衣服被冷风吹久了,寒气入了体。   郎中过来诊了脉,皱眉说道:“寒气入了肺腑,心中有郁结,因此病势沉重。我开了方子,按照方子去抓药,煎服。” 第59章 锦绣团垫...   郎中又特意叮嘱:“虽说都督身子底子好,但也不可小觑风寒,这病需三五日才会好,一定要按时喝药,切不可大意。另外,不知都督心中有何烦心事,要多开导,与病情有益。”   夏扬连连点头,送走了郎中,便派人去抓了药,煎好后端了过来。   华重锦喝了药便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时,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身上也忽冷忽热。他听夏扬禀告说萧傲与赫连雪城已在驿馆住下,心中稍安。只是北戎国刺客狡猾异常,并未查到他们避在何处。   华重锦微蹙了眉头,料想他们近日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躺在榻上,透过半开的窗,半眯了眼,看到窗外的榴花开得艳丽,恍恍惚惚想起她那句话:“莫非你救了我,便要我以身相许吗?”   这得多厌烦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抚了抚额头,只觉头痛难耐。   夏扬端了汤药过来:“都督,该喝药了。”   华重锦咳了两声,瞥了眼汤药,皱眉道:“这药喝不喝都一样,丝毫不见轻,我还不如睡一会儿呢。”说着便阖上了眼不再理睬他。   夏扬焦急地说道:“都督,郎中特意叮嘱,这药一日三次,连喝三日病情方能好转。你昨夜才喝一次,今日还需再喝。”   华重锦拥住了锦被漠然说道:“说了不喝,去倒了吧,太苦!”反正他病了又无人在意他,就让他病着吧。   夏扬端着药不知所措。   都督以前受伤时,喝药眉头都不皱一下,哪里会嫌苦?今日这是怎么了?他还从未见过都督如此自暴自弃的样子。   夏扬端着药为难地叹息,都督身上还在发热,如今却不肯喝药,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倘若在离州就好办了,他可以去禀告老夫人,都督旁人的话不听,老夫人的话总是听的。   可如今身在吉州,让他如何是好,不喝药是万万不行的。   夏扬将药放在案上,急得团团转。   “以禅……”躺在床榻上的华重锦忽然梦呓般低喃。   夏扬眸中一亮,他怎么忘了,谢姑娘在吉州。他也忽然意识到,都督这样子,别是与谢姑娘有关吧。也许,郎中说的心中有郁结,正是为情所困。   如此,或许只有谢姑娘的话才管用。   ******   这夜,以禅睡得不太好。   清晨醒来时,面色有些憔悴,用罢早膳,她又坐在窗前开始绣那方锦帕。   罗世倾一早过来,说要带她去给华重锦致谢,她摇摇头推说头有些痛没答应。罗世倾又道:“禅妹,我看今日天色不错,不如我带你去园子里转转。”   以禅又摇头说不去。   陆妙真实在瞧不下去了,一把夺了锦帕说道:“昨夜绣到那么晚才歇下,如今又绣,再绣下去眼睛就要瞎了,心中烦闷不如去赏赏花。”   不由分说将以禅推了出去,朝着罗世倾点头道:“罗三公子,禅妹就交给你了,让她去园子里吹吹风也好。”   罗府的园子很大,此时又是初夏,正是花开繁盛时,园中景致极美。有一处池塘,日光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水面漂浮着睡莲圆圆的叶子,此时还不到花开之时,各色锦鲤在叶间穿梭游曳。   罗世倾命丫鬟取了鱼食过来,两人在池塘畔喂起鱼来。   以禅撒了鱼食下去,便见一群群锦鲤摇头摆尾游了过来,争抢鱼食。碧水红鱼,娇艳亮丽。她盯着如画美景,脑中却浮现起昨夜红绒的话,说华重锦没有丝毫犹豫便跃入了水中,换了旁人总要权衡一下的。   她呆呆瞧着游鱼,思绪万千。忽然发现身边的罗世倾不见了,目光流转,便见他正站在一棵木槿花树下,与宋霄不知在说什么。   以禅并未在意,继续撒鱼食,罗世倾的声音忽而高了起来:“病了啊,我原想带禅妹过去致谢的,如此便不去了,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她这里还头疼着呢。”   以禅心中一惊,正要再听是谁病了,便见罗世倾打发走宋霄回来了。他拈了一把游鱼撒到水中,瞧着锦鲤争抢鱼食,笑得极是欢畅。   以禅等了片刻,不见他说话,忍不住问:“谁病了?”   罗世倾抬眸望着她轻愁萦绕的清眸,不在意地笑笑:“不相干的人,禅妹不是头痛吗,不要在意这些事。”   以禅垂了头,心中不知为何愈发烦乱。   罗世倾又撒了把鱼食,偷瞄了眼以禅,自言自语道:“小鱼儿啊,多吃点吧,吃多了才不会生病。平日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瞧瞧那位华都督,病得都快不行了,听说还不肯喝药,唉,一个人在外面,身边也没个贴心人,怪可怜的哦!你说病了不喝药可怎么行啊!”   以禅素手微微一颤,鱼食便全部掉落在池塘里,引得一群鱼儿争相抢食。   “哎呦!”罗世倾高声喊道,“禅妹,你这是要撑死我的鱼儿吗?”   “三哥,你说的是真的?华都督病了,你如何得知此事?”以禅凝眸问道。   罗世倾闲闲说道:“我听宋霄说的,他方才出门遇见华都督的护卫夏扬,见他去医馆了。听闻华都督都病糊涂了,不知为何就是不肯喝药。夏扬急得没办法去请郎中,郎中说了,病人不喝药他也无计可施。我觉得啊,他定是昨日救你感染了风寒,你说一个大男人身子骨怎么还没你好呢。”   以禅自然知晓华重锦为何会病,他穿着湿衣在湖畔吹了那么久的风,也怪不得会病。她面上神色虽沉静,心却早已乱了,她心不在焉地望着水中争食的鱼儿,素手捏紧了衣袖。沉默良久,她转身对罗世倾说道:“三哥,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给华都督致谢吗?不如,我们现在便去吧。”   罗世倾唇角微扬,吃惊地望着她说道:“禅妹,你不是头痛吗?”   以禅淡淡一笑:“吹了会儿风,如今好多了。”   罗世倾“哦”了声,为难地说道:“可我不想去了,万一被华重锦过了病气可如何是好,待他好了再去也不迟啊!”   以禅瞪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你若不去也行,我反正今日也无聊,不如去陪两位祖母说话,告诉她们金玉阁的钗环当真做得精美。”   罗世倾瞧着以禅连威胁都用上了,不免好笑地摇摇头:“罢了,我便陪你走一趟。”   罗世倾早已备好了谢礼,以禅又添了一罐蜜饯。   华重锦的居所距罗府不算远,转过一条街穿过一条巷子便到了。一入院门,便见四名护卫守在廊下,见到她与罗世倾进来,一人很快入了屋去通报。夏扬很快从屋内迎了出来,罗世倾命侍从将谢礼呈了上去,客气地问道:“昨日多亏都督舍命救了谢妹妹,我们今日专程前来致谢。”   夏扬微笑道:“不必客气,都督病了,如今还没醒,我带你们到偏厅等候。”   以禅和罗世倾在偏厅候了一会儿,便见夏扬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   “都督不肯喝药,不知可否劳烦谢姑娘劝劝他。”   以禅起身说道:“那我便试一试吧。”   她随着夏扬入了华重锦的居室,迎面是四幅花鸟条屏,转过屏风,便见临窗的八宝床上,华重锦盖着锦被躺在床榻上。   他合着眼,似是睡着了,然而眉头却紧皱着。原本白玉般的面容有些憔悴,眼底下有些暗影,她不由地一阵心酸。   以往祖母患病时,她曾贴身侍疾,知晓他如今可能在发热。   她见屋内的窗子还半开着,先过去关了窗,走到床畔,素手轻轻地覆上他的额头,感觉烫得厉害。   夏扬唤了几声都督,华重锦慢慢睁开眼,原本清澈锐利的眼睛此时有些黯淡无神。他昏昏沉沉间看到站在夏扬身后的以禅,以为自己在做梦,摇了摇头,半眯了眼睛问夏扬:“什么事?”或许是沉睡初醒,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迷惘。   夏扬搀了他坐在床头,以禅忙将一个锦绣团垫放在他背后。   团垫上绣了一只侧首长啸的雄狮,绣面平整敷贴,色彩浓淡适宜,应是擅长绣动物的华重梅绣的。   夏扬看他靠好了,方说道:“都督,谢姑娘过来探望你了。”   华重锦正低垂了头轻抚额头,闻言蓦然抬眸,不可置信地瞧着近在咫尺的人儿。   夏扬又道:“都督,你该喝药了!”   华重锦蓦然清醒,只觉脑子嗡一声,原本就昏沉的头脑越发懵了,他掀开锦被,刺溜滑了进去,盖住了头脸。   夏扬愣了愣,忍着笑唤道:“都督,再不喝药便要凉了。”   以禅唇角轻勾,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想不到华重锦还有这样的一面。   “都督,生了病还是要喝药的,你该不会是嫌药苦吧?”以禅慢悠悠说道。   华重锦慢慢掀开被子,原本苍白的脸上微微发红,但神色倒是恢复了平日淡定无波的样子。夏扬忙过去再次将他搀扶了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我岂会怕药苦。”   以禅自案前取过药碗递了过去:“那便喝药吧。”   华重锦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以禅自罐中取过一颗蜜饯递了过去:“吃一颗蜜饯吧。” 第60章 马球图...   以禅手中的蜜饯乃是用杏做的。将杏洗净后在烈日下晒,再放到蜂蜜中浸泡腌制,如此蜜饯甜而微酸,吃一颗嘴里再不会有丝毫苦味。   素白纤指捏着蜜饯递了过去。   夏扬瞥了眼都督,他知道都督平素最不喜甜食,尤其这些糖啊蜜的,常说甜得腻口。这会儿却见自家都督伸指小心翼翼拈过那颗蜜饯,径直放入了口中,半个“不”字都没说。   夏扬忍不住问:“都督,味道如何?”   华重锦唇角噙了丝笑意,淡淡说道:“甜!”轻柔的嗓音宛如微风轻拂。   夏扬心说,谢小姐便是给他毒药,都督想必都说是甜的。   “都督既然喜欢蜜饯,这罐便全送给都督了。”以禅又转身对夏扬说道,“他尚在发热,最好不要开窗,你去备些温水,稍后为他擦洗退热。”   夏扬答应了声自去备水。   日光透过窗子洒入,淡金色的光在床榻上投下一个个光斑。笼在光影中的华重锦可能是因身体发热的缘故,原本清冷的凤目此时再没了往日的冷冽,眼神灼亮而柔和,盯得她心头有些发慌。   “我并非怕药苦。”华重锦嗓音沙哑,轻轻咳了一声。   以禅起身倒了杯水送到他手中:“那你为何不喝药?”   华重锦接过杯子慢慢喝了几口水,轻声说道:“心情不好!”凤目微眯,静静望着她。   假若她没看错,他眸中神情有些幽怨。以禅没敢再问他为何心情不好,她隐隐约约猜到了,垂眸道:“昨日是我态度不好,如若因此让你不快,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华重锦以为以禅改了主意,岂料她只是前来致歉,眸光忽黯,沉默了下来。   夏扬端了水进来,以禅不方便在华重锦房中久待,正要转身离去,目光蓦然凝住。   华重锦的枕头旁,有一幅绣品甚是眼熟。绣品半开半卷,展开部分是绣品的下半幅,露出的乃是石榴红的裙裾和栖在花上的蝶儿。   怎么与她丢的那幅仕女扑蝶图极像,尤其那蝶儿,是一只凤尾蝶。   这幅绣品是她绣完百蝶穿花裙后绣的,彼时她才绣了各种蝶儿,特意选了凤尾蝶绣了幅仕女扑蝶图,因此记得很清楚。   华重锦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以禅,这会儿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畔,黛眉微蹙,似是在疑惑什么。他侧目一看,一颗心忽然剧烈跳了起来。   这是他自以禅那里偷来的她那幅自绣像,昨夜临睡前看了两眼没顾上收起来。倘若被她发现可就惨了,鬼使神差地做了回贼,眼瞧着要被逮住了。   偏偏以禅这时越看越像,问道:“都督,这幅绣品看上去甚好,我可以瞧瞧吗?”   华重锦伸手将绣品卷了卷塞到了锦被中:“五姐随意绣的,不看也罢。”   以禅:“……”   好吧,不让看也不至于塞到被窝里吧,难不成怕她去抢?   “我该告辞了,望都督能按时喝药,早日痊愈。”她施礼告辞。   华重锦目送着她转过了屏风,一手抚额,揉了揉眉心,只觉心头苦涩难言。   夏扬送了以禅和罗世倾回来,用巾帕浸了温水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见他神色倦怠,说道:“都督,要不要再吃一颗蜜饯?”   华重锦闭了眼没说话。   夏扬轻轻叹息,忽然说道:“属下觉得,谢小姐嘴上不说,心中对都督还是很关心的。她听说你病了,立刻央求罗世倾带她过来探病。”   华重锦神色微凝:“你是说,是谢小姐要来的?”   夏扬连连点头。   华重锦唇角轻扬,睁开眼自桌案上的罐子里取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一路上,以禅一直在疑惑,越想越觉得就是她丢的那幅绣品。可是,她实在不明白,那幅绣品为何在华重锦手中,莫非是他偷的?   堂堂三州都督,去偷她的绣品?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罗世倾见她自华重锦房里出来后,一直魂不守舍,问道:“怎么,华都督的病莫非很严重?”   “倒也不是,三哥,你觉得似华重锦那样的人,会去做贼吗?”   “贼?”罗世倾好笑地说道,“华都督什么都不缺,倘若是做贼,只怕窃的也是女子的芳心吧,怎么,你的心丢了?”   以禅就知道罗世倾嘴里说不出正经话。   罗世倾见以禅似乎恼了,桃花眼眨了眨问道:“怎么,真丢了东西?是什么?”   以禅扭头不想理他。   罗世倾笑道:“说来听听,不说我怎知是不是华重锦偷的?”   “一幅绣品而已。”以禅淡淡说道,“可能是我看错了。”   “华都督偷你的绣品吗?”罗世倾好笑地说道,他歪头想了想,“莫非你那绣品绣了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我只是绣了个仕女扑蝶,只不过……”以禅忽然顿住了。   只不过,她把那女子绣成了自己的模样。   倘若那幅绣品真是她的,方才……   罗世倾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道:“我和你说,倘若我瞧中了玉娘的钗环,她若不给我,我也会去偷哦,这也没什么啊,不过是想做个信物。”   以禅不再说话,双颊绯红,气恼地跺了跺脚。   ******   这日是刺绣大赛的放榜日。以禅和陆妙真一早乘车到织造局门前去看榜。   大红榜单上,以禅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写在榜首第二的位子,陆妙真遗憾地说道:“禅妹,没想到居然还有比你绣得好的。”   陆妙真也不错,排在榜上第九位。   以禅倒没有过多遗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人比她绣得好自然正常。   织造局的仆从引着榜单上的姑娘们去见了方姑姑,屋内还有一人,身着太监服饰,四十多岁的样子,面白无须。   方姑姑引荐道:“这是织造局的掌事任公公。”   姑娘们一道向任公公施礼。   任公公与方姑姑不同,神色和蔼,微笑着朝她们点点头,命人将赏银发了下去。他用尖细的嗓音说道:“端宁公主和亲在即,承蒙圣上垂青,命我吉州织造局承办公主嫁妆,各位皆乃绣匠中的佼佼者,公主的嫁妆便要劳烦各位了。待公主嫁妆织绣结束,各位可自行决定是否留在织造局做绣匠。”   这些日子,关于是否要留在织造局,以禅也曾想过,又与祖母商议过,最后决定不留。但为公主织绣嫁妆恐不能幸免,且以禅也想见识见识宫廷服饰和织绣。   任公公又道:“前十位的绣品已在大堂展出,各位可移步去瞧。”   以禅也想见识一下榜首那位叫薛青的绣品,便与陆妙真一道过去看。   大堂是织造局展览绣品之所,屋舍宽广,地面铺了织绣的波斯毯。屋内四壁挂满了绣品,正中也摆满了绣品。   以禅的《桃花源记》乃双面绣,因此是做成了屏风摆在室内。   薛青青的绣品虽不是双面绣,然而绣得却极生动。   这是一幅大型人物画绣品,绣得是皇室如今流行的一种竞技,打马球。这幅绣图难就难在所有人物以及马匹皆是动态的,刺绣之人若非自己会打马球,便是曾认真观看过。   绣品的绣底为稍厚的呢料,设色很是清雅秀丽。人物服饰华丽,栩栩如生,击球的姿势优美。马匹健壮,四蹄轻盈,奔跑腾跃,极是生动。   以禅自问,她是绣不出来的。   “不知这薛青是哪位?”以禅环顾四周,见室内三三两两的少女都在观看绣品,却不知薛青是哪一位。   “姑娘是在找我吗?”一道清雅柔和的声音问道。   以禅冷不防吓了一跳,侧首瞧去,只见几步之遥处站着一个蓝衫少年,看着年纪不大,模样秀气。   “你,你是薛青?”以禅不可置信地问。   薛青点点头。   “这幅绣品便是你绣的?”以禅也曾听说有男子刺绣,但从未见过。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大赛的魁首居然是一个男子。她忍不住低眸扫了一眼薛青的手,见他一双手虽比女子的骨节大,但却很修长灵活。   陆妙真更是震惊地问:“你家人同意让你一个大男人学刺绣?”   薛青微微一笑:“原本是不同意的,见我实在爱极了刺绣,不得不同意。所谓女红,虽说主要是女子的技艺,然而男子也不是不能学。其实大男人刺绣也没什么奇怪,织造局织布染布的皆有男子。”   “你们两位的绣品是哪个?”薛青问道。   陆妙真指了指旁边的《桃花源记》:“这是禅妹绣的。”   薛青有些诧异,黝黑的眼珠流光溢彩:“你便是谢以禅?不瞒你说,这幅绣品我已看了好久,从未见过构思如此精巧的绣品,实不相瞒,我觉得你这幅绣品比我的要好。若要我绣,是万万绣不出来的。我虽也会双面绣,但实没你这么巧的心思”   以禅指着《马球图》上的马匹问:“你这幅《马球图》我也是绣不出的,不知这里你用的是什么针法?”   薛青探头过来瞧了一眼说道:“这是圈针绣,我可以教给你。” 第61章 嫁衣...   以禅并不会圈针绣,听薛青要教她,十分感激。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愿意如此做。   三人在大堂内转了一圈,看完了所有展出的绣品。被甄选出来的绣品,无论山水风景、禽兽虫鱼、花果草木、神佛像、人物像皆精美绝伦,每一幅绣品都有独到之处,以禅深觉受益匪浅。   赏完绣品后,众人又被带到绣室,由方姑姑将要绣的服饰分派给她们。   以禅与薛青、陆妙真分到的是公主的嫁衣。方姑姑将皇室公主嫁衣惯用的图样取出来,命他们照着图样构思绣样。   三人商议了半日,最终将主图定为丹凤朝阳,边缘花纹则以石榴、鸳鸯为主。描好了绣样请方姑姑过目后,侍从便将大红色丝绸送了过来。   丝绸倘若柔软则必轻薄,稍厚实的则欠柔软。这匹红色丝缎却质地温美柔软、细密厚实,织染技艺也是绝佳,色泽纯正,乃是珍贵的“温玉绸”,因温美如玉而著称。此绸乃火蚕吐丝织染而成,因火蚕极难养,因此产量极少,一般都供给皇宫内院,平民百姓便是千金也难买。   陆妙真伸指轻抚丝绸,感叹道:“未曾想到,我此生还能见到温玉绸。”   “不仅见到了,还要在它上面绣花。”以禅温柔地微笑。   “此生无憾,此生无憾了!”陆妙真喃喃说道。   薛青眯眼笑道:“瞧你们这艳羡的样子,温玉绸就这么好?不过比一般丝绸柔软些厚实些而已。”   陆妙真白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她好在贵,好在千金难得,倘若我嫁人,别说用温玉绸做嫁衣,便是做个红盖头我便此生无憾了。”   “你方才摸了摸不是已经此生无憾了吗?”薛青促狭地说道。   三人将红绸上了绷,以禅和薛青合绣丹凤朝阳,陆妙真则绣边缘衣角领襟的花纹。薛青虽是男子,但拈针穿线倒是娴熟至极。   三人说说笑笑,绣起来倒也快。   ******   华重锦卧床歇了两日,每日里按时喝药,到了第三日身子大好,便再也躺不住了。他起身沐浴,换上一身雪青色常服,轻袍缓带出了门。   驿馆也在城东,他未乘马车,沿路走了过去。驿馆的王驿长见他过来,忙过来施礼,并将萧傲和赫连雪城这两日的情况悉数回禀。   “二皇子倒是没出门,每日里在驿馆走动,但那位赫连将军有时会出去,他武艺高强,每次不允我们跟着。”   华重锦说道:“随他吧,但万万不可让萧傲出门。过不了几日西萦和亲使者团便要到了,届时让他们一道去京城。他们此时在做什么?”   王驿长回道:“在中厅用膳。”   华重锦点点头,负手向中厅而去,方到门口,便听萧傲的声音自里面传来:“你此话当真?”   华重锦闻言驻足,不知赫连雪城说了什么话,让萧傲如此惊讶。   “那姑娘当真那么好?从来不曾见你对哪位姑娘如此上心,也罢,既然你喜欢我便帮你一把。只是,人家姑娘可愿意?”   华重锦闻言眉头拧了起来。   赫连雪城的声音娓娓传来:“谢姑娘生性谨慎,不是轻易便托付终身之人,她对我,还不甚了解。但我们只是途径吉州,哪有工夫与她相处,因此我才想出此法。我听闻她的绣品在刺绣大赛中获得第二,进京后,我便向大祈皇帝提议求娶她。端宁公主远嫁我们西萦,大祈皇帝只怕也不放心,若有人与她一道嫁到西萦,想来皇帝不会拒绝。”   萧傲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你当真决定了?我们西萦那么多姑娘,不见你瞧得上谁,反而被大祈的姑娘迷了心,还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以你的身份,完全可以求娶大祈王公贵族之女。”   “我意已定,除了她旁人我都不喜。”赫连雪城说道。   “也罢,那便依你。”萧傲忽然顿住了话头,抬眼见华重锦缓步走了进来。   “二皇子一向可好?在这里住的可还称心?”华重锦慢悠悠问道,“华某今日偶感风寒,没来探望二皇子,失礼了。”   萧傲含笑道:“承蒙华都督关照,一切皆好。”   “那便好。”华重锦背着手缓缓踱到桌畔,目光凝在赫连雪城脸上,唇角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赫连雪城轻笑着回望,两人面上虽都带着笑,可笑容背后,却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方才,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华重锦一撩衣袍,优雅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赫连雪城淡定地说道:“秘密?华都督指的什么?”   “听闻你要求娶谢以禅?”华重锦扬眉问道。   赫连雪城懒懒一笑:“这也不算什么秘密,都督既然听到了,我便知会你一声,我确实要求娶她。”   华重锦俊美的脸上笑意愈盛:“只怕赫连将军要失望了,她很快就是我的女人了。”   赫连雪城勾唇轻笑:“都督说很快,那便是现在还不是了。”   华重锦淡然一笑:“我劝赫连将军歇了心思,不然只会令自己难堪。”他的声音轻淡而平稳,听不出一丝情绪。   “不劳都督费心!”赫连雪城挑眉道,似乎也不示弱。   华重锦不再言语,侧首朝萧傲淡淡一笑:“看到二皇子很安全,我便放心了,这就不打扰两位了。”   他唇角带着惑人的笑意,转身快步离去,雪青色的衣袂飘扬,很快消失在室内。   一直到出了驿馆,华重锦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凤目中,含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都督,要回府吗?”尾随在他身后的夏扬问道。   “去罗府!”华重锦面色微寒,口气强硬,带着下定决心的坚定。   ******   一早,罗世倾将以禅和陆妙真送至织造局后,绕到金玉阁,见苏玉娘不在,便怏怏回了府。   在大门口,他方下了马车,便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回首一看,便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前,华重锦下了马车朝他走来。   罗世倾忙迎上前笑道:“华都督,身子可大好了?你这是,自这里经过?还是来找禅妹?”   华重锦自宋霄口中知悉,罗世倾常去金玉阁,一查方知他喜欢金玉阁的老板娘,此时再看罗世倾便觉顺眼多了。   “谢老夫人如今可在你府上?”华重锦问道。 第62章 蔷薇花纹...   日光微醺,谢老夫人坐在躺椅上恹恹欲睡。翡翠进来传话,说罗三公子过来了。谢老夫人忙让翡翠请人进来。   “奶奶,今日天儿还不错,怎么不去园子里转转?”罗世倾掀帘子走了进来,满面春风地说道。   老夫人招呼琉璃去斟茶,高兴地说道:“老了,不中用了,就想多歇息会儿。世倾啊,过来坐,这几日劳你每日接送妹妹,辛苦你了。”   “我先不坐了,奶奶,我还带了一个客人,他说见你有重要的事,可以让他进来吗?”   谢老夫人很是惊讶:“我在吉州又不认识别人,是谁要见我啊?”   罗世倾出门迎了华重锦进来。   谢老夫人眼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漫步走了进来,容貌俊美,气质虽有些清冷,但墨染的眼眸中满漾温雅的笑意。她扭头问罗世倾:“世倾,这是你的朋友吧?”   罗世倾瞥了眼华重锦,见他点头了便引荐道:“奶奶,这是华重锦华都督。”   谢老夫人闻言愣住了,自卧榻上起身,又惊又怒,颤着声问道:“你是华府的华重锦?来此作甚?”   罗世倾忙过去搀住谢老夫人,轻声道:“奶奶别气,冤家宜解不宜结,虽说华都督和谢家以前有些恩怨,但都是过去的事了。华都督此番前来,是有事要和奶奶相商。”   谢老夫人原以为以禅又得罪了华家,要不就是华宝暄病又复发了,华重锦是来问罪的,听闻不是,心中稍宽,又慢慢坐了下去,问道:“华都督,令侄如今身子可好?”   “劳老夫人挂怀了,他身子已无碍。”华重锦躬身施礼道。   谢老夫人语带警惕,又问:“阿禅伤了令侄,她也受到惩罚了,我们两家,也算两清了,你今日来,与我老婆子能有何事商议?”   华重锦一撩衣襟,向着谢老夫人施了一个大礼:“老夫人,我今日是来向您求娶谢小姐的。倘若您同意了,我便让母亲派媒人上门求亲。”   谢老夫人惊讶地瞪大眼,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世倾啊,他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罗世倾又复述了一遍,谢老夫人这才惊愣地问:“你为何求娶我们家以禅?你们认识?”   华重锦轻轻拨弄着腰间的玉佩,含笑道:“我到锦绣坊订过绣品,见过谢小姐几面,对她甚是钟情。”   谢老夫人说道:“华都督,你可知,我们阿禅因坐牢受了多大的苦,你今日来找我,是我们阿禅她不愿意吧。”这事以禅若同意,只怕就不是华重锦过来说了,以禅早私下对她说了。   谢老夫人忽然反应过来,问罗世倾:“世倾,你既知他来求娶以禅,那你呢?你对我们阿禅无意吗?”这些日子,以禅和罗世倾相处和睦,老夫人理所当然以为两人彼此有意。   罗世倾道:“禅妹只当我是兄长,无意于我,我也有中意之人。”   谢老夫人颇失望:“你们每日里出去游玩,却原来是在骗我们?”   她摇摇头,沉默片刻,侧首对华重锦道:“阿禅的亲事,我不能擅自做主,事关她的终身,还需她愿意才行。”   罗世倾听后,突然间笑了笑:“奶奶,我觉得啊,阿禅对华都督有意,只是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关。奶奶自可去问问红绒还有陆姑娘。”   “即使你说的是真的,此事我也需问过阿禅才行。”谢老夫人客气而疏离地说道。   华重锦攥了攥宽大袍袖的袖口,他今日穿的是淡青色袍袖,袖口绣了缠枝蔷薇花,他摸着那花纹,暗自沉吟了会儿,忽抬头笑道:“老夫人,其实,我这么急着来找您,是因西萦国的赫连将军有意于谢小姐,我听他说要向圣上请求赐婚,我想老夫人总不愿让谢小姐远嫁西萦国吧。倘若老夫人答应让谢小姐与我定亲,便可免于远嫁异国。倘若谢小姐不愿,日后随她退亲。”   “什么?”谢老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霍地站了起来,腿一软又栽倒在卧榻上,“西萦国?”   琉璃和翡翠也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事我知道,那个西萦国的赫连将军我也见过,那次我带禅妹到绣市去玩,他还送了禅妹一把绣扇呢。听说,他与你们乘坐一班船来的吉州,在船上便见过你们。听说也宿在上等船舱的。”罗世倾凑到谢老夫人面前说道,“不知你们在船上留意到没有,他们一行人是打扮成行商模样的。”   琉璃和翡翠闻言说道:“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是有一行人,你说那些人中有西萦国二皇子和那个什么将军?”   老夫人今日听到的消息太多,一时无法接受,她坐在卧榻上发了会儿呆,还是摇摇头道:“这事,我要考虑下,你先回去吧。”   华重锦却站着没动,两眼直视老夫人,面上隐带笑意:“老夫人,只怕来不及了。赫连将军是随西萦国二皇子一道去京城和亲的,他不日就要启程到京城了,倘若临走之前没有得到谢小姐定亲的消息,他到了京城一定会让陛下赐婚的。端宁公主远嫁西萦,虽说会带不少侍从宫女,到底比不上将军夫人也是我们大祈人,陛下定会同意赐婚的。”   谢老夫人再也坐不住了:“这……如何是好?”   华重锦微微一笑:“老夫人,我到外面等,你们商议后再告知我。”他微施一礼,优雅地转身而去。   罗世倾惊讶地瞪大眼,华都督如此求亲,他该好好学学才行。   谢老夫人让琉璃去寻了红绒过来,问起以禅与华重锦之事。红绒便将华重锦两次相救以禅之事悉数相告,并说以禅对华重锦并非毫无感情。   谢老夫人再次将华重锦请了进来,细细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人。他长身玉立,身材秀挺,着一袭淡青色暗纹织锦袍服,腰束玉带,眉目俊雅,确实是少见的俊美之人,与以禅非常般配。他年纪轻轻便做了三州都督,倘若没有以往的恩怨,绝对是上佳人选。   老夫人轻叹一声:“你对我们以禅是真心的吧。”   华重锦点头称是。   “可以随时退亲?”谢老夫人又问。   华重锦再次点头。   谢老夫人轻叹一声:“既如此,我便答应你。”   在织造局的以禅还不知自己的终身已被定下了。 第63章 丹凤朝阳...   黄昏,以禅自织造局回到罗府时,谢老夫人已经说服了罗老夫人,并且收了华重锦送来的彩礼将亲事暂定了下来,待他日回到离州,再正式过六礼。   以禅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谢老夫人搂着她说道:“苦命的孩子,祖母舍不得你嫁到华家,却更舍不得你嫁到西萦。西萦天高路远,倘若真去了,此生怕都见不到你了,在那里受了委屈,又有谁能帮你。原以为你与世倾情投意合,怎奈他居然有意中人。华重锦今日过来求亲,我看他一表人才,温文知礼,不像是薄情寡义之人。我瞧着他也是喜欢你的,不然以我们两家的恩怨,他为何要求娶你,祖母便答应他了。”   这一夜,以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任凭哪个女子被人突然求亲,恐怕都会睡不着。她一直在想,明日该如何将彩礼还给华重锦,她决不能如此稀里糊涂便与他定亲,她平生第一次知晓还有人如此求亲的。可是祖母生怕她被皇帝赐婚,铁了心要她先于华重锦定亲。她若不能说服祖母,华重锦是不会收回彩礼的。若要说服祖母,就要找到赫连雪城,让他不要向圣上提赐婚之事。   那个连城居然就是西萦国的将军赫连雪城,他的兄长是西萦国二皇子,如今,她终于明白为何有刺客要行刺他们了。   只是,她着实想不到,赫连雪城居然要求娶她。   天蒙蒙亮,以禅便醒了。因今日还要到织造局去刺绣,只有清早有一会儿闲暇时间。她没去叫罗世倾,命宋霄驾了马车送她到赫连雪城居住的驿馆。   初夏的清晨有些清冷,街道上没什么行人,屋檐上还有稀薄的雾气在盘旋。   以禅让宋霄将马车停在驿馆不远处,下了马车向驿馆而去。宋霄拍响了驿馆大门,一个驿卒打着哈欠开了门,看到两人,问道:“你们来此有何事?”   以禅清声说道:“劳烦您进去传个话,我是来找赫连雪城的。”   驿卒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以禅,赫连雪城在驿馆之事,不是任何人都能知道的。他摇头道:“什么赫连雪城,这里没有此人。你是何人?”   “我姓谢,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有急事要找他。”   驿卒摆手道:“这里真没这个人。”   宋霄正不愿让以禅见赫连雪城,忙上前说道:“既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以禅摇摇头,她也知赫连雪城身份特殊,驿馆也不是她能随意进出的,临来时已经向陆妙真说了,若她不能及时到织造局,便让她向方姑姑告假。她要在驿馆外面等候,赫连雪城总不会一日不出门。宋霄没办法,只好将马车停在一个小巷内,暗中传话给驿卒,派人去给华重锦送信。   也不知等了多久,始终不见赫连雪城出门。   小巷很窄,不过比一辆马车略宽一点,驿馆内栽种的树木自墙内探出茂密的枝丫,薄雾渐散,点点金色的晨曦自东方云层透出,坠落在嫩绿的枝叶上。   有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抬头看时,华重锦正缓步朝她走来,淡淡的日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使他看上去神色有些黯淡。   猝不及防见到他,以禅莫名感到紧张,好似做坏事被他抓到了般。她忙瞥开眼不去看他,感觉到他走到她身畔停住了脚步。她想起祖母说的华重锦是喜欢她的,心便越发乱了。   她心中气极,气他,更多气自己慌乱的心。   良久不见他离开,也不见他说话,小巷内寂静至极,清早鸟雀啾啾鸣叫的声音便格外清晰。以禅悄然抬眼,看到华重锦玄色的宽袖在晨风中吹拂。   目光上移,忽然陷入到他那双深邃的凤目中。   他正在看她,眸光深沉,潋滟的凤目犹若幽深的潭水,又如秋日的泓水,似要将她整个人溺毙。   以禅狂跳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她强自镇定,冷然问道:“华都督来此作甚?”心中却在疑惑,怎么这么巧遇到了他。   “你又在此作甚?”华重锦略微低头,声音清淡又和缓地问道。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黯然。   以禅仰头:“不瞒你说,我是来找赫连雪城的。”   “怎么,是要告诉他你与我定亲了吗?”华重锦低低说道。   他还好意思提定亲。   以禅冷着脸,气急败坏说道:“定亲?谁要与你定亲的,你的彩礼我不会动,很快会给你送回的。”   “难道你想嫁给赫连雪城?”华重锦的脸上掠过一丝波动,凤眸黑如墨染。   以禅淡淡一笑:“我想嫁给谁是我的事,你不必知道!”她转身欲要离开。   华重锦慢悠悠伸手撑住小巷的青砖墙面,拦住了她的去路,漂亮的凤目凝视着她,慢慢说道:“我们已经定亲了。”   他离她太近,她一抬眸就能看到他炽热的眼眸,这让她有些慌乱。她冷冷一笑:“我听祖母说,可以随时退亲,难道华都督说话不算数?”   她转身欲从另一个方向出去,却被他另一只手臂拦住了。   他将她禁锢在双臂间,却也小心翼翼不敢碰触到她。   “你说,怎样才肯嫁给我?”他的声音低低的,自她头顶上方传来。   以禅靠在墙面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抬头,额头便会不小心触到他的下巴。日头已经升高了,日光透过枝丫的空隙投射下来,将她整个人淡淡笼住。晨风吹拂他宽大的袍袖,柔软细滑的布料抚过她白皙的脸颊,隐有清冷的暗香随风飘来,是他衣衫上的熏香,很淡很清,只因离得近,毫无遮拦地沁入鼻端,扰得她心慌意乱。   她眼波流转,低低说道:“我不能嫁给你。”   她也不知,她为何会说“不能”,不是应说“不愿”吗?还是她心底其实是愿意的?她被自己心中的想法惊住了,慌乱地仰起头。   便在此时,华重锦的唇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覆在了她艳丽的红唇上。   以禅愣住了,大脑瞬间空白,意识似乎也褪去了,只余下触感和听觉。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唇,柔软而热烈,覆着她的唇瓣,霸着她的呼吸,一点点深入。她清楚地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轻缓的风声,清脆的鸟鸣声,还有咚咚的心跳声,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应该推开他的!   以禅脑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正要伸手推开他,华重锦却身子一僵,火热的唇猝然离开。   她微张着唇,愣住了。   华重锦蓦然张开手臂,后退了两步,将她从禁锢中放了出来。   “我……我方才……”华重锦原本眼波湛清的眸此刻潋滟生波,他试图解释自己的冲动,目光却在扫过以禅的唇时忘记了要说的话。   以禅的唇此时艳到极致,犹若三月桃花,衬得她越发明艳不可方物。   她怔怔望着华重锦如避蛇蝎般自她身边退开,心猛然一缩。   怕她打他?   还是,嫌弃她?   “我不会嫁给你,如果再纠缠我,信不信我会嫁给你侄儿。”以禅不着痕迹地站直了身子,飞快敛下眸,疾走了几步,自他身畔上了马车。   华重锦慢慢放下手臂,默默凝立在马车旁,朝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那悠长的阴影就如此时笼在他心底的阴霾。   他不敢相信自己吻了她。   一直以来,他认为自己是极有定力的,不会因为女人乱了方寸,更不会被情感冲昏了头脑。可方才他做了什么,他竟然在巷子里吻了她,虽然这是一处死胡同,巷口还有马车挡着。可他怎能做出这种事?   这样的他,与孙崖有何分别?   当他意识到时,虽然疾步后退却还是晚了。   她说宁愿嫁给宝暄也不嫁给他。倘若当初宝暄真轻薄了她,她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是当他比宝暄还不如了。   “我知你恨我,但赫连雪城执意要向陛下求赐婚,唯有定亲方能让他罢手,你便答应了吧。”他顿了下,缓缓说道,“至于你说的随时退亲,我答应你便是。”   以禅靠在马车车厢上没有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霄在外面问道:“谢姑娘,我们如今要去织造局吗?”   以禅应了声。   马车慢慢行了起来,直到出了巷子好远,她将车帘掀开一道缝,看到华重锦依然站在巷口。   ******   这一日,以禅在织造局刺绣时有些心不在焉,绣花针几次扎到了手指。陆妙真实在看不下去了,蹙眉问道:“我就说找他也无用,你不听劝,如今这副样子是怎么了?”   “哦?”以禅猛然醒悟,她早已忘记自己是去见赫连雪城的。   以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方才在小巷里,她居然并不觉得讨厌。这与华宝暄和孙崖截然不同,或许她的身子比心要诚实,知道她是喜欢他的。   是的,她喜欢他。当她以为他是六爷时,虽然她及时将那份情感掐断在萌芽中,可不知何时,它居然又悄然发芽、生长,并在她心底扎下了根。   如今再要拔除,只怕再也不能。   “没见到他的人,以后,不用再去找他了。”以禅低眸望着嫁衣上正在绣的凤鸟。   凤鸟正在引吭鸣啭,神态顾盼多姿,尾羽迤地舒卷,斑斓瑰丽。   陆妙真扬眉笑道:“这么说你是想通了,看来,绣完公主的嫁衣,便该绣你的了。”   以禅低眸,脸上并未有丝毫喜色。   他说可以随时退亲的。   “怎么,谢姑娘要出嫁?”坐在旁边绷架前的薛青听到了,笑吟吟问道,“是谁这么有福气,能娶到谢姑娘啊?”   以禅拈着绣花针,绣好了凤鸟的冠羽,轻声道:“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   薛青“哦”了声,瞧着以禅失魂落魄的样子,眯眼道:“我看谢姑娘这样子,怎么像是为情所苦?”   以禅一惊,绣花针又扎到了手指。   “看来被我说中了吧!”薛青呵呵笑道,“你倒是说说,在烦什么?是你钟情的人不喜你?到底是谁瞎了眼,居然看不上谢姑娘?”   以禅继续飞针走线,没理他。   陆妙真觑了他一眼,笑着道:“都提亲了,怎么会不喜她。”   “提亲?”薛青笑道,“我就说呢,看来你们也不能幸免。”   陆妙真凝眉:“怎么说?也有人向你提亲吗?”   以禅手一顿,侧首问薛青:“你们男人,提亲就是喜欢吗?”   薛青展颜笑道:“若是往日有人向你提亲,或许是喜欢,如今若有人提亲,只怕多半不是。”   陆妙真轻声道:“你可闭嘴吧!”   “我说的可是实话,你们不知有些亲事关忽利益。”薛青压低声音,“譬如说端宁公主,西萦国二皇子没见过端宁公主的面,自然谈不上喜欢,这亲事是为了两国利益,也有为两家利益的。谢姑娘,你若想知他的心意,不妨细细想想,他可是图你的家世。倘若没有,那便是喜欢你这个人了。”   她们谢家,自然没什么可图的。   薛青忽然神神秘秘说道:“谢姑娘此番大赛扬了名,如今若有人提亲,多半是因名利而娶你,你要小心了。你不知,这些日子,吉州的媒人都将我家的门槛踏破了,我每日自织造局回家的路上,不知多少姑娘追着我偷看。往日,她们都说我一个男人绣花没出息,瞧不上我,这会儿便是哭着要嫁我,我也不要。”   薛青出身贫寒之家,自小因喜刺绣不知受到多少奚落,这会儿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陆妙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此说来,你如今桃花运很旺啊。”   以禅也忍不住笑了。   薛青舒了口气:“总算笑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陆妙真挑眉问他。   薛青敛了笑意,正色道:“自然是真的。莫非你们不知自己也是名人了。我们参赛的绣品,就说谢姑娘的《桃花源记》,你们可知如今绣市上有人出价多少要你这件绣品?”   “多少?”以禅闻言凝眉问道。   薛青伸出一根手指晃道:“一千两。”   陆妙真惊讶地张大嘴:“当真?”   薛青点点头。   “那我的《江上霞影》呢?”陆妙真急急问道。   “差不多也要几百两吧,但凡在刺绣大赛上入了前十的,都要几百两呢。谢姑娘的是出价最高的,我的虽是榜首,却只得七百两。”薛青叹息一声道。   陆妙真笑道:“你那幅的确好,但不及禅妹的绣起来费事,她的毕竟是双面绣。你说,这些绣品还会给我们吗?”   薛青道:“说起来还是我们的,但朝廷也许会征用,应当会折些银两给我们吧,不过,肯定比不得市面上的价高。”   陆妙真点点头:“说的也是。”   “话说回来,你们两位啊,可要仔细挑选如意郎君,别被那些图你们这双手的人骗了。”   “那个,陆姑娘,可有人向你提亲?”薛青忽然问道。   陆妙真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她是在罗府借住,又非吉州人,自然无人提亲。她出身青楼,如今能以刺绣养活自己便知足了,至于嫁人,却早已不再妄想。   至于以禅,或许因罗府的缘故,都以为她与罗世倾有意,也无其他人提亲。   ******   落日熔金,西天的云层好似淡妆的姑娘涂上了胭脂,美不胜收。   今日来接以禅的,是罗府长孙罗世诚。自昨日罗老夫人知晓罗世倾还是迷恋金玉阁的苏玉娘后,又发了回怒。若非谢老夫人拦着,只怕罗世倾又要遭受皮肉之苦。如今已被罗老夫人关了起来,近日怕是出不了门了。   以禅深觉愧疚,她不该与罗世倾合伙隐瞒此事。   正在胡思乱想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宋霄在马车外说道:“谢姑娘,赫连公子非要见你一面。” 第64章 温玉绸...   以禅挑起车窗帘,便见赫连雪城伫立在马车外,落日将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在他的面庞上,光影之中,一时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能瞧见他唇角无邪的笑意。看到以禅打开了车帘,他缓步走了过来,微笑着说道:“谢姑娘,好久不见。”   以禅轻笑着点头:“连公子,可是有事?”   赫连雪城扫了眼外面的罗世诚和宋霄,语带微笑地说道:“谢姑娘可否下车一叙,我有些话想要与姑娘说。”   以禅一手掀着帘子,姣好的面容隐在黯淡的车厢内,唇角疏淡的笑意慢慢漾开,朝他客气地说道:“连公子,有事但说无妨。我还要回去与祖母商议定亲之事,实是抽不出闲暇来。”   “定亲”两个字如此突兀,赫连雪城的脸色瞬间微变。   “谁要定亲了,姑娘你吗?”   以禅看了赫连雪城一眼,他微变的脸色和急促的话语印证了华重锦的话。她原本还想试探着问问,或许赐婚之事,乃华重锦臆造出来的。如此看来,却是真的了。她实不知自己怎么就入了他的眼,她与他,也不过才见了几面而已。   以禅柔柔一笑:“是的。”   赫连雪城盯着以禅,问道:“是谁?”   以禅淡淡说道:“你也认识的,华重锦。”   “我就晓得是他。”赫连雪城低声说道,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他知晓华重锦对以禅有意思,可谢姑娘,瞧着不像对他有意。坏就坏在,那日与表兄商议赐婚时,恰被华重锦听见了。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这么快便定了亲。   赫连雪城眯眼扫视四周,见大街上人来人往,还有她那个护卫,支着耳朵似乎在听他们说话。可有些话,今日却不能不问。   他凑到车窗跟前,压低声音问:“谢姑娘,我只问你,这门亲事,你是否愿意?”   她并不太愿意,可这话她自然不能对赫连雪城说,反而还要告诉他自己愿意得很。   以禅灿然一笑,双眸弯弯如月牙儿:“自然是愿意的。”她笑得极其欢悦。   赫连雪城凝视着以禅,神情少见的冷凝,看得以禅心底有些发慌。他原本是风流不羁的人,笑起来唇角勾起时,带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世间万物,都不在他心里。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过了好久,他却什么也没说,只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朝着她微微施礼。   马车行驶,他没有再跟上来。   ******   回到罗府,以禅先去探望罗世倾。   昨日被定亲之事惊到了,临睡时心里还一团乱,也没顾上罗世倾的事。方才听罗世诚说他被罗老夫人禁足了,被人看守着不许出门。   以禅来到他居住的院落,门前果然守着两个侍从,站在院子的月亮门边正在闲聊呢。   “那位金玉阁的苏掌柜,不知是什么样的天仙儿,居然将三公子迷得要死要活的,放着谢小姐这么好的人都不要。”一个侍从困惑地说道。   另一位侍从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情之一事,可不是说想喜欢谁就喜欢谁的,更不会因旁人说那人好你就喜欢她,旁人说那人不好就不喜欢她。”   “吆,想不到你还是懂得还挺多。”   “人的心是最难管的!就说那苏掌柜,虽说嫁过人,但人干练泼辣,我们三公子啊,也该这样的人管一管,我倒觉得俩人很配。”   “这话你可莫让老夫人听到,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以禅听到俩人对话,颇有触动。   人的心是最最管的,这句话她极为认同。   俩侍从嘀嘀咕咕说话,看到以禅来了,慌忙闭了嘴,也不知以禅听到他们的话了没,极为心虚地对视一眼,笑眯眯道:“谢小姐来了,您快进去劝劝我们家三公子吧。”   以禅缓步进了月亮门,忽然顿足回首看了眼,对两人笑道:“我觉得你们说的很有道理哦。”   两名侍从尴尬至极地笑了笑,弯腰道:“我们胡说的。”   罗世倾在屋内闷了整日,闲得无聊,他将从金玉阁买来的首饰摆了一桌子。白玉莲花簪、水晶镯、金镶玉宝石发钗、玛瑙绿松石手镯、鸾鸟镶珠步摇、累丝水滴耳坠……   一支支,一件件,欣赏完一支放下,又拿起另一支摩挲起来。   以禅感叹道:“三哥,你珍藏了这么多的首饰啊,这都是苏掌柜亲手做的吗?”   罗世倾直直凝视着手中拈着的一支发钗,凄然道:“禅妹,你说,我若带玉娘离开吉州,祖母会怎么样?”   以禅吃了一惊:“你该不会真有这个想法吧?”   罗世倾神色恹恹地望向以禅:“倘若我们不离开这里,恐怕这辈子也无法与玉娘在一起了。若非顾忌到祖母的身子不好,我早就和玉娘离开这里了。”   罗老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他与苏玉娘,让罗世倾彻底心灰意冷。   “别这样,三哥。”以禅沉吟片刻,问道,“罗奶奶可曾见过苏掌柜本人?”   罗世倾摇摇头:“光是听说玉娘曾嫁过人,祖母便气愤交加,哪里还管人怎么样。”   “三哥,以我之见,罗奶奶只在意苏掌柜是寡妇,却不知她为人如何。若能让奶奶见苏掌柜一面,你们的亲事说不定会有转机。”   罗世倾苦笑道:“我何曾没这么想过。”他也曾试图让两人见一面,壮着胆子提了一次,被祖母骂了一回。若想让她去金玉阁,那是万万不能,可让苏玉娘来罗府,更是天方夜谭,只怕刚进门,就被祖母派人撵出去了。   以禅也知这事难办,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罗世倾盯着满桌钗环,脑中忽闪过一个念头,一时有些激动,抬头对以禅道:“禅妹,你不是要定亲吗?华重锦给你送首饰了吗?”   这事以禅还真不知,昨夜她都没看那些彩礼。   “倘若没送,你让他明日到金玉阁去订些首饰,让玉娘与他一道送过来。若是送了,你派人送回去,就说只要金玉阁的首饰,让他重新订了送来。如此,玉娘便可光明正大进府了。”罗世倾愈说愈觉此法可行,“祖母总不能不卖华都督的面子吧。”   “这不妥吧。”她怎好意思去向华重锦要首饰。   “禅妹啊,你就帮哥哥一次吧,你看我和玉娘如此可怜,连面都见不上,你都要定亲了。你若不帮忙,我就只能带玉娘走,万一将祖母气出病来,可如何是好。”   “求你了禅妹。”   以禅转身不看他,罗世倾又转到她身前,眨眼求道:“行行好吧,禅妹。你是最美最心善的小仙女。”   “只要能让祖母见玉娘一面,便是事不成,我也永远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以禅被他缠得实在招架不住,只好答应了他。可她想了一路,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向华重锦开口。更不知经历了巷子里那样的事后,她该如何面对他。   回到暂居的院里,红绒和陆妙真见她一脸愁绪,问道:“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以禅接过红绒递过来的花茶,饮了两口只觉味道与往日不同,茶质格外温柔细腻,清香高雅中微带丝丝微甜。她眯眼瞧去,只见茶汤淡绿清澈,茶叶团团漂浮,因问:“这是什么茶?”   红绒笑着问道:“小姐可喜欢?”   以禅点头:“味道是极好的,很合意。”   “这是华都督派人送彩礼时,一并送来的茶,说是叫雪山云绿。”红绒笑吟吟道。   以禅唇角笑意微凝,将手中茶盏放在几案上,吩咐红绒:“你去清点下华都督送来的彩礼。”   陆妙真递过来一张纸笑着道:“不用清点,这里有清单,你看看。若想看哪个,我去为你取来。”   以禅接过清单,一目十行扫过,目光忽然一凝。   温玉绸一匹。   陆妙真看她神色便知她也看到了,含笑道:“就说六爷吧,也不知何时备的彩礼,如此齐全不说,居然还能寻到温玉绸。”   红绒说道:“华都督手下人多,要备彩礼自然不难,只是,听你说温玉绸很难找,他从哪里寻来的?”   “六爷与织造局的任掌事方姑姑都认识,要弄到温玉绸不难。哎呦,你家小姐有福了,这嫁衣啊,是和公主的嫁衣一样的布料啊。”   “看来都督是真心的,彩礼都是昂贵难寻的物件。”   两人一唱一和调侃起以禅来。   以禅的脸不知不觉热了起来。   她放下清单,扫了两人一眼,说道:“红绒,你去将上面写的首饰匣取来。”   红绒兴冲冲去了,片刻捧着一个大红描金镶珠的妆匣取了过来:“这妆匣瞧着就贵重,想必里面的首饰也是极好的。”   以禅取了钥匙开锁,只见里面金银珠钗,琳琅满目,支支精巧,件件贵重。红绒和陆妙真看花了眼,取了一支戴在了以禅发髻上,言道美极了。   以禅却叹息一声取下发簪,命红绒将妆匣给宋霄送去,让他连夜送到华重锦那里。并让他对华重锦说,明日带金玉阁苏掌柜来罗府送首饰。 第65章 迎亲图...   冷月挂在天边,清冷的月色透过轩窗洒在院内的榴树上。   窗子半开,华重锦坐在窗前,任凭带着凉意的风吹动他淡白色的衣衫,他的目光凝在窗畔开得正艳的榴花上。   嫣红,柔软,带着淡淡的清香,一如她的唇。   华重锦一惊,蓦然发现思绪又飘远了。   夏扬过来禀告,说宋霄过来了,手里还捧着妆匣。   华重锦眉头先拧了起来,白日里唐突了她,原就心中忐忑,这会儿宋霄捧了妆匣过来,别是要退他的彩礼吧。他心中发慌,示意让宋霄进来,又问夏扬:“只一个妆匣?还有别的吗?”   夏扬回说没有。   一时宋霄走了进来,朝着华重锦施了礼,便将妆匣放在了一侧几案上。   原本华丽精致的镶珠妆匣,此时在华重锦眼中格外刺眼。因定亲仓促,也亏人多,才将彩礼备齐全。但这妆匣和丝绸却是他亲自去挑选的,他一支支一件件,想象着戴到她发髻上什么样。   岂料,她居然给他退了回来。   夏扬早看出华重锦心情不佳,便问宋霄:“宋霄,谢小姐为何让你把妆匣退回来了?”   宋霄这才知晓都督定是误会了,忙解释:“并非要退回来的。明日织造局休沐,谢小姐邀都督过罗府去,这才让属下将妆匣送回,让都督明日再送过去,并特意嘱咐,让都督带了金玉阁的苏掌柜一道过去。”   夏扬皱了眉头,心想:谢小姐莫非是怕都督明日上门没礼可送?   华重锦起先也不解其意,待听说让与苏玉娘一道前去,瞬间便明白了以禅的意思。   “你回去告诉谢小姐,我明日会在金玉阁再订些首饰。”这妆匣中的首饰不是出自金玉阁,以禅虽未明说,但他既带了苏玉娘,自然也要带金玉阁的首饰。   宋霄又将赫连雪城路上拦车之事说了,并说谢小姐告诉赫连雪城,她已定亲了。华重锦闻言心中顿喜,在两位属下面前,面上虽还持得住,唇角早已扬了起来。   ******   清晨,以禅早早醒了过来。   梳洗完,便坐在妆台前,由着红绒为她梳妆。红绒的手是极巧的,什么花样的发髻都难不住她。   “今日华都督要来,我为小姐梳一个好看的发髻。”红绒一面说,手下不停。   她先将以禅的长发偏分,一侧结成发辫,另一侧直接梳起,将两股发合二为一梳成一个别致的朝云髻,又在妆匣中选出几支发钗簪上,一面遗憾地说道:“昨日还妆匣时,该留几个的,今日该簪都督送的发钗。”   以禅蹙了眉头:“红绒,一会儿他来了,可不许口无遮拦。”   “他?他是谁?”红绒笑着问道。   以禅沉了脸,冷冷瞥了红绒一眼。红绒知晓以禅心底对华重锦的怨气还没消,正色道:“奴婢晓得了,绝不会乱说话,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的。”   以禅不再言语,接过陆妙真递来的衣裙穿上。用罢早膳,在屋内绣了会儿花,因着心中有事,绣得心不在焉。一朵花瓣没绣完,便有侍从过来传话,说是华重锦前来送妆匣,两位老夫人请她过去臻选首饰。   以禅命宋霄去给罗世倾送信,自己则带着红绒前去罗老夫人院里。行至老夫人的院门口,便见罗世倾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居然比她来得还快,见到她便问:“来了吗?玉娘真的来了吗?”   香草出来迎以禅,瞧见罗世倾,惊异地问道:“三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罗世倾一看香草的神色,听她说话的口气,便知祖母还没发怒,莫非苏玉娘没来?两人神情忐忑地入了屋,便见华重锦正坐在临窗的杌凳上吃茶。   他平日里喜穿素袍,今日却着一袭锦绣华服,墨发高束,瞧上去贵气凛然。   以禅垂了眼刻意不去看他,朝着祖母和罗老夫人施了礼,便坐在距他较远的杌凳上。罗老夫人见罗世倾也进来了,当着华重锦的面,也没有说他什么。   其实罗老夫人心里不大舒坦,自己认准的孙媳妇,如今成了别人的,任谁都不会舒坦的。而华重锦和以禅,男俊女美,简直是一对璧人,而自己的孙儿,却是形单影只。   她暗恨罗世倾鬼迷心窍,放着以禅这么好的姑娘不喜欢,怎么偏就看上了一个寡妇。   罗老夫人心中懊恼,面上却不得不微笑寒暄。   罗世倾见苏玉娘不在,当着人又不好问华重锦,坐在那里暗暗着急。   华重锦将他的神色都瞧在眼里,微微一笑说道:“这妆匣的首饰只是一部分,前两日我特地到金玉阁订了几副首饰,说是今儿才能做好,想必也快送过来了。”   罗老夫人听到金玉阁,眉头微蹙,瞧了眼坐在那儿的罗世倾,心中有些奇怪。正在这时,香草过来禀告,说华都督的侍从来送妆匣了。   小丫头掀起帘子,便见夏扬引着一个妙龄女子走了进去。   一袭秋香色长裙曳地,姣好秀丽的面容,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双目流转间,艳色撩人。她手中捧着大红描金妆匣,进屋后,极快地瞥了罗世倾一眼,便低着头将妆匣放在了几案上。   罗老夫人眼见进来的是一个女子,还以为是华重锦的侍婢,看她衣着打扮又不像,正要问是谁。苏玉娘朝着她施了一礼,清声说道:“金玉阁苏玉娘拜见罗老夫人,谢老夫人。”   罗世倾不安地在杌凳上欠了欠身,笑容满面唤道:“玉娘。”   罗老夫人唇角的笑意慢慢凝住了,抬眼望向罗世倾,她的乖孙儿的目光好似黏在了苏玉娘身上一般,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谢老夫人也是一惊,自知晓罗世倾恋上一个寡妇后,她也深感遗憾。这会儿见到苏玉娘,颇有些惊艳。虽然是寡妇,梳的也是妇人髻,模样却娇美,笑容也艳丽,带着一股子灼灼生机,连她老婆子都看晃了眼。   华重锦轻笑一声,说道:“因我到金玉阁去得仓促,没来得及听苏掌柜介绍珠钗,便邀了她今日过来,恰好也让诸位和小禅听听,好一并臻选。”   小禅两个字被他刻意放柔了语气,听在以禅耳中莫名暧昧。   她有些懵,她何时从谢小姐成了小禅了?偷眼瞥了华重锦一眼,却见他神色端正地望着上座的老夫人,好像这两个字是日常叫惯了的,自然得很。   她慢慢收回目光,微垂了头。   华重锦察觉到以禅的目光移走后,才悄然瞥她,见她雪腮隐隐染上淡淡红晕,知她是害羞了,他的唇角微微漾起一抹笑意。   既是华重锦请来的,罗老夫人自然不好当场赶了苏玉娘出去,且苏玉娘是来为华重锦和以禅介绍钗环的,她更不能说什么,只好冷着脸点了点头。   谢老夫人已隐约猜到苏玉娘为何会来罗府了,忙打圆场道:“既如此,苏掌柜,便请你说说这些首饰吧。”   罗世倾笑呵呵走过去,亲手将案前的杌凳挪开,温声说道:“玉娘请坐。”   罗老夫人轻轻哼了声,实在不忍看孙子的谄媚样。   苏玉娘缓缓坐在杌凳上,朝着罗世倾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飞快跑到罗老夫人身畔,笑眯眯问:“祖母要饮茶吗?”   “不用!”罗老夫人恨恨说道。   “那我为您捶捶背吧。”罗世倾绕到罗老夫人背后,殷勤地捶起背来。   苏玉娘打开妆匣,将一整套首饰一一摆了出来,分别是一支缠枝挂珠金步摇、一对红珊瑚莲花钗、一对雕琢莲子石榴的金镯、一对金镶珠双结如意钗、一对红翡翠滴珠耳坠。   苏玉娘一支支解释:“梧桐缠枝挂珠金步摇,采用纯金打造,其上珍珠选用昂贵的米珠,虽小珠光却亮,摇曳生辉。因我们百姓不能用凤钗,这梧桐缠枝则寓意有凤来仪,缠缠绵绵。这一对红珊瑚莲花钗,莲则谐音恋,乃上好的红珊瑚和赤金打造。莲子石榴金镯,想必不用我说,都知是多子多孙之意。金镶珠双结如意钗,这珠子却和米珠不同,乃是成色上佳的大颗东海粉珍珠,珠光温润,寓意成双成对、吉祥如意……”   一支小小的珠钗,包含着诸多吉祥的寓意。   最后,苏玉娘还将垫箱底的巾帕取了出来,却是一块绣有迎亲图的方巾。   正中绣有一个大大的囍字,周围绣有打伞抬轿的迎亲队伍,还有挑抬嫁妆的队伍,场面很是欢快喜庆。   “我在这里也祝华都督和谢小姐和睦恩爱、缠缠绵绵。”苏玉娘以一句吉祥的祝福语结束了她的介绍。   不愧是金玉阁的掌柜,一张嘴最是好使。   谢老夫人听了苏玉娘的讲解犯了愁,只觉任取一支都是精美又吉祥,也不知挑哪几件才好。她笑着问以禅:“阿禅,你来挑。”   听了这些脸红耳热的吉祥语,以禅哪里好意思去挑,便说:“请祖母做主吧。”   华重锦大约是吉祥话听高兴了,唇角笑意莹然,如漾开一朵花:“要我说,便都留下吧。”   谢老夫人推说太多了,苏玉娘爽快地说道:“两个妆匣的首饰,好事成双,正合适。”   华重锦起身说道:“我今日还有事,便先告辞了,诸位不必相送了。”口中说不用相送,眼睛却瞄着以禅。   以禅哪里听不懂他的话,却坐着没动身,她如今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罗世倾见状催促道:“禅妹,你送送都督。”   以禅低了头装作没听到。   罗老夫人瞪了罗世倾一眼:“该你去送的,快去。”   罗世倾哪里肯舍得丢下苏玉娘,是以笑嘻嘻没动。 第66章 鹰击长空...   最终出来送的还是以禅,留给罗世倾和苏玉娘在罗老夫人面前说话的机会。好不容易让苏玉娘进了府,总要在罗老夫人面前博个好印象。别的且不说,就说苏玉娘,明知罗老夫人不喜她,她还肯来罗府碰钉子,冲着这一点,以禅便愿意帮她和罗世倾。   她与红绒一道跟在华重锦身后出了老夫人的院子,沿着青石铺就的甬路缓步向外而行。   华重锦放慢了脚步,等她赶上来。偏他走她也行,他驻足她也止步,竟是铁了心要与他拉开一段路。   红绒和夏扬原本识趣地走在最后面,这会儿看前面两人如此别扭,心中暗自着急。红绒想起昨夜以禅的话,却不好再说什么。   华重锦眼见以禅故意落在后面,他也不急,负手漫步而行,三弯两拐,走进一处幽静的小径。这条路却不是出府的路,再走下去也不知通向何处,他却好似不知自己走错了路,一径往里走。   以禅却不能跟上,暗暗跺了跺脚,喊道:“哎,你走错路了。”   华重锦这才慢悠悠止了步,缓缓转身走了回来。   以禅看着他漫步走来,衣衫流曳,双目灼灼盯着她,唇角漾着几分笑意,仿佛在说: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怪没意思的,这别扭的样子似乎还让他觉得高兴了。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华重锦故作疑惑地问她:“错了吗?我明明记得是这条路啊。”   她淡漠地望他一眼,清声说道:“那是通往后园子的路,你跟我走吧。”言罢,她扭了身子,沿路快步而行。   这一次她走得飞快,眼角余光扫见华重锦很快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那日是我……”华重锦思索再三,还是开口道,“唐突了,对不住。”   以禅一听他起的话头便知不妙,刚静下的心又乱了,指望他别再说下去,似乎不能。这种事他居然好意思道歉。   以禅又羞又恼,越发走得飞快,冷不防脚下一绊,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扑倒在地。   华重锦及时伸臂一搂,揽住了她的盈盈细腰。因生怕她跌倒,有些用力过猛,将她搂得一仰,扑了个满怀。   以禅的双颊霎时红了起来,那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   熏风吹得甬路上的榴花瓣瓣飘落,有一瓣落在以禅面颊上,映得她脸色越发娇媚。华重锦不自觉伸手想要拈下那片花瓣。   以禅猛然一惊,迅速推开了他,疾速后退两步,语气急促地说道:“那个,大门就在前面了,我便送到这里吧。”   她转身逃也似地向回路而去,甚至都不敢去看华重锦亮闪闪的眼神。   及至到了老夫人院中,她才平复了心跳,问守门的小丫头:“里面怎么样了?”   小丫头低声道:“苏掌柜送了两位老夫人发钗,正在试戴呢。”   以禅轻笑,如此看来,罗老夫人对苏玉娘印象还不错。   入了房门,便见罗世倾手执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正要戴到罗老夫人发髻上。谢老夫人正手拈着一支白玉镶珠五幅簪赞不绝口。   “这支簪做的精巧,苏掌柜一双手当真是巧,我一个老婆子初次见面便收你的礼,实是不妥,这个你拿去。”谢老夫人说着命翡翠取来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捧给了苏玉娘。   罗老夫人见谢老夫人送了礼,她也不好让人空着手回,命香草取了一个妆匣过来,自里面取了一个鸽蛋大的夜明珠出来。   “我老婆子也不能白收人家的东西不是,这个给你吧。”说着,命香草将夜明珠递了过去。   苏玉娘微微一笑:“罗老夫人,谢老夫人,晚辈贸然前来本已不妥,实不敢收这么重的礼,晚辈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   罗老夫人哼了一声:“我从不占别人的便宜,香草,把这钗还给苏掌柜。”   罗世倾见状,上前一步接过夜明珠和玉镯,说道:“我代她收了。”   罗老夫人冷冷瞥他一眼没说话。   以禅陪着罗世倾送了苏玉娘出门。出了院,苏玉娘才驻足担忧地问:“我是不是惹老夫人不高兴了?”   罗世倾得意地摇头:“倘若她不高兴,岂会送你夜明珠,你的钗她更不会收,这会儿更不会让我送你出来了。”   以禅也轻笑:“我也觉得罗奶奶对你印象不错。”   罗老夫人心中或许还有些不痛快,但看得出,对苏玉娘倒没有特别不满,或许只是过不了她是寡妇这道坎吧。   虽说不能现在就改变罗老夫人的想法,但罗世倾与苏玉娘若要在一起,总归是有了希望。   ******   转眼十几日过去了,榴花落了,翠玉般的叶片间,结了绿中透红的石榴,一个个宛若玛瑙花瓶,又如玲珑的酒盏。   公主的嫁衣已经绣完,到底人多做活快,倘若自个儿绣嫁衣嫁妆,怎么也需一两年,织造局这些绣女一道,不到一个月便都完工了。   朝廷果然将参加刺绣大赛的绣品全都留了下来,前三甲还命人送往京城。以禅两幅绣品共得了五百两银,算上刺绣大赛得的奖赏,足以让锦绣坊继续开下去了。   以禅和陆妙真都不欲留在织造局,绣完公主嫁衣后,便准备回离州。   听闻西萦国二皇子和赫连雪城已与和亲队伍一道,于几日前离开吉州去往京城了。   以禅既来了吉州,手中又有了银两,便想着贩些布料回去。罗家便是做布匹生意的,罗世倾亲自带着她去挑布匹,将上好的丝绸布帛以最低的价贩卖给她,并让她日后贩布都来罗家。这自然比刘掌柜在别家挑选布料省心又合算。   来时只带随身用的衣衫物品,回去时,这些布匹还有华重锦送来的彩礼满满当当装了三辆马车。   罗世倾一早便派人将东西先送往渡口,又亲自送她们上船。因侍从中只有宋霄一人武艺高强,带了这么多值钱的物品,以禅颇有些不放心,原想让罗世倾派人护送一趟,岂料罗世倾咧嘴笑道:“禅妹,这护送之事可轮不到我来做。”   以禅知他在说华重锦,可她不想去求他,连她何时回离州都不曾与他说过。   没想到,待她们一行人到了渡口,便见一队挎剑执刀的兵士早已守候在岸边。他们身着军服,后背上绣着只展翅高飞的鹰。这队人伫立在河畔骄阳下,眼神却透着冰霜般冷冽之色。   罗世倾啧啧说道:“不愧是华都督的亲卫黑鹰队。”   一见罗府的车马来了,为首之人快步过来行礼,言道是华都督派他们前来护送谢小姐。 第67章 金鱼戏莲账幔...   这些兵士就是不同于一般的侍从,干活利索,不一会儿便将东西搬到了船上。   以禅和祖母一行人上了船,依旧订的是上层的舱房。比她来时渡船上的舱房更大更华丽,床榻上还垂了轻纱账幔,临窗处还设了一个卧榻,坐在那里朝外瞧,正可看到外面河水。   待到收拾妥当,大船张帆出了渡口,顺风顺水向离州而去。   以禅方才留了心,并未见华重锦上船。   红绒似乎知她心思,拦住一个兵士问:“华都督不回离州吗?”兵士答道:“吉州有些要紧事没办完,华都督要过两日才能回,他特意命我等沿途保护谢小姐,若有事可随时传唤我们。”红绒便说无事,让他们自行散去。   因来时晕船,这次提早在郎中那儿拿了药,上了船便含在口中,倒也没觉得晕。在船上闲得无聊,以禅便到祖母房内去消遣。老夫人一见她和陆妙真进来,忙招手道:“来来来,正说人手不够呢,进来俩送银子的。”   原来谢老夫人在罗府居住了这些时日,跟着罗老夫人学会打马吊了。在船上闲得无聊,便招呼红绒翡翠想玩会儿,正愁凑不够人。以禅和陆妙真这次得了赏银,俩人又不怎么会打马吊,在她眼中可不就是送银两来的。   以禅笑道:“祖母可别小瞧我们,虽说我们有银子,却不一定会输哦。”   谢老夫人眯着眼笑道:“如此,那便试一试。”   翡翠让了位,以禅和陆妙真落了座,认真听老夫人讲解了一番,觉得也并不难。她打了两局,渐渐熟络起来。   在吉州织造局,以禅忙着刺绣也无暇想别的事,这会儿要回去,方惦念起家中和锦绣坊诸事来。   “这次在吉州住了这么久,不晓得焕儿是不是忘了我这个姑姑了。”   谢老夫人盯了会儿牌,慢悠悠摸了摸耳朵,说道:“远山来信不是说了吗,焕儿成日里要找姑姑,怎会忘了你。”   “也不知锦绣坊怎样了。”她和陆妙真不在,也不知锦绣坊如今能不能接到活。   她这里心中忧虑,谢老夫人已经连赢四局。以禅自诩自己的牌也不错,人也不是笨到不会打,怎么回回都是祖母赢呢。   谢老夫人得意地命翡翠将三人跟前的银两拢到自己跟前:“早就说了吧,你俩是送银两来的。”   陆妙真笑吟吟道:“老夫人这牌技我们自叹不如。”   以禅深觉奇怪,留了心,很快发现,祖母和琉璃虽说不怎么说话,但眉眼交流却不少。且祖母小动作很多,不是摸耳朵便是手指轻叩桌子,巧合的是,琉璃打出的牌总是祖母缺的牌。   以禅不禁失笑,居然还可以这样打?她将牌一推,嚷道:“不玩了不玩了,祖母你使诈。”   “说什么呢?做人要输得起。”老夫人哪里肯承认,嘴里说着话,手下却不停,将面前的银两全收到了钱袋里。   笑闹间,时候也不早了。   琉璃和红绒到厨房里做了饭过来。船上厨房简陋,也没什么可做的,简单的一荤一素两道菜,配了一道鲜鱼汤和几碗白米饭。   以禅吃罢饭,便与红绒一道回了舱房。天色已不早,红绒燃亮烛火,铺好了被褥,以禅便坐在灯下看了会儿书。   忽听有叩门声传来,两人俱惊了一跳。红绒走到门前问:“是谁?”宋霄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是我,宋护卫,有事要见谢小姐一面。”   以禅蹙了眉头,示意红绒开门。   门外暮色正浓,河面上水雾氤氲。   以禅看到门外并非宋霄一人,还有一个身着兵士服饰的人与他并肩而立。以禅还未看清那人是谁,便听红绒惊呼了一声:“你是……”   那人却伸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闪身入了屋。   “是谁?”以禅起身走过去,却在看清那人面貌时驻了足。   竟然是华重锦。   他穿了一身普通兵士的军服,腰间配剑,原本就冷峻的他在这身打扮衬托下,越发有一种让人战战兢兢的气势。   “你不是有急事过两日才会回离州吗?”惊讶之下,以禅径直问了出来。待反应过来话已经出口,再也收不回去了,她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不明摆着告诉他自己曾打探他的消息吗。   华重锦闻言唇角轻勾,凤目中隐含笑意:“原本是要过两日才回的,出了点岔子。”   萧傲和赫连雪城已离开吉州,华重锦原以为那些刺客已经罢手回了北戎。然而,今早一直在暗中寻找这些刺客的兵士发现了他们的落脚之地。华重锦便亲自率人过去打算将其一网打尽,岂料,缉拿住的人数不对,为首之人并不在其中。   华重锦已经从俘虏口中知悉,那人绰号夜影,武艺高强为人歹毒,他生怕夜影混上了渡船,便乘了快船乔装赶了过来。   红绒问道:“你说的便是将小姐撞到水中的那些刺客吗?他混上渡船,莫不是还要对小姐不利?”   这事华重锦并不能肯定。   但他生擒了那些刺客,夜影势必对他怀恨在心,以禅又是他未婚妻,这些刺客在吉州潜伏这么久,不可能不知此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不容以禅有一丝闪失。   红绒有些害怕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都督。”那刺客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们这些闺阁女子怎能不怕。   宋霄见状安慰道:“不用担忧,有都督在,就怕他不来,倘若他敢来,便让他有命来无命走。”   “倘若那夜……夜影进来了,都督如何知晓。不如,都督就宿在这屋中吧。”红绒看了以禅一眼,颤声说道。   华重锦正有此意,在舱房内转了一圈,便命宋霄将门口的四格屏风摆到床榻一侧,正好将卧榻和床榻隔开。   “我在卧榻上歇着,红绒,你将这账幔换成不透光的。”悬在床榻上的是轻纱账幔,人在床榻上,一举一动俱都能透出去,屏风不大,并不能完全遮挡住。   以禅没说什么,到了性命攸关之时,有些事也顾不得了。她命红绒开箱,翻找出一件织锦账幔,蔚色绣底,账顶绣着金鱼戏莲的图样,四边分别绣着粉荷花纹。   红绒挂好账幔后,宋霄便退了出去。   如此,宋霄和其他兵士暗中守在前门,华重锦宿在卧榻上,守着后窗。   华重锦似乎怕以禅不自在,早已和衣躺在了卧榻上,他将宝剑压在枕下,合眼似是睡着了。以禅示意红绒送了一床被子过去。   她坐在床榻上,将发上钗环一支支卸了下来,乌亮的发便倾泻而下。她只脱了外裳,与红绒一道和衣躺在了榻上。 第68章 缠枝紫薇花...   在谢府时,红绒与紫线都歇在偏房。今日以禅生怕又晕船,便让红绒与她同居一间舱房,以防万一有事好唤她。   这会儿华重锦来了,红绒便有些不自在,留下似乎不妥,然而若她离开,小姐与华都督还未曾成亲便同居一室似乎更不妥。红绒左右为难时,以禅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留下。   以禅命红绒吹熄了烛火,躺在了床榻上。   自然是睡不着的。   熄了烛火,舱房内一片黑暗,眼睛看不到,耳朵便格外灵敏。她能听到外面的水声,隐约也能听到华重锦的呼吸声,很轻。   夜太静了。   很奇怪,只不过多了华重锦一个人而已,以禅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就连呼吸都屏着,生怕华重锦听到了,更是不敢翻身。她晓得练武之人耳力极好,总觉得她弄出的任何响动他都能听到。   舱房的窗子不算大,清幽的月光透光而入,映得舱内光影朦胧。待到双眼适应了黑暗,能看清账顶的绣纹了。   她静静躺在榻上,默默数着账顶所绣的金鱼。   一条、两条、三条……   红绒自然也睡不着,在她耳畔轻声问道:“小姐,你怕不怕?”   论理听闻有人要刺杀自己,是应该害怕的。然而,以禅方才还真没感到恐惧,此时红绒问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正常。   或许是因为有华重锦在,她居然觉得莫名心安。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他当做最信任的依靠。   红绒却是怕的,说话的声音明显带着颤音。   “红绒,不如,你到陆妙真的舱房去吧。”她方才忽略了,刺客的目标是她,红绒与她在一起,确实危险。   “不,我要陪着小姐。”红绒自然不肯。   以禅起身燃亮火烛,拽了红绒起身,推着她向门边而去。   “过去吧。”以禅说道,语气虽温柔却不容红绒有丝毫反驳,“你过去了,少一个人拖累他。”   倘若那刺客真的来了,屋内有她和红绒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纵然他武艺高强胜券在握,难保不会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   华重锦躺在榻上似是睡着了,并未说话。   红绒不放心地低声问道:“小姐,你与华都督两人,不妨事吗?不如你跟我一道过去。”她只是问了句小姐怕不怕,居然就被她赶出了门。   “若我去了陆妙真那间舱房,只怕刺客也会去那里。”以禅蹙眉说道,那她们岂不更危险。   红绒无奈,只好对华重锦道:“华都督,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家小姐。”   “放心吧。”华重锦翻了个身,清声说道。   红绒这才不情愿地出门而去。   屋内只余下俩人,以禅觉得越发不自在,她快步走到榻前,吹熄了烛火,放下了账幔。   “你不要怕,这条船已布好天罗地网,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黑暗之中,华重锦的声音温雅坚定,曲曲折折,绕过屏风,越过织锦账幔,传到她耳中。   以禅轻轻“嗯”了声,不再说话。   她原本以为自己睡不着的,可不知不觉间竟然沉沉睡去。   华重锦自卧榻上起身,悄然无声来到床榻前,轻轻掀开账幔,静静看着榻上沉睡的人影。自窗子里流泻的稀薄月色将帐内映得光线朦胧,她蜷缩在榻上,睡得似乎不安稳,眉心是轻蹙的,似乎在做噩梦,又似乎不是,总之看上去随时都会醒来。   她一直都睡不安稳吗?   那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日日提心吊胆,夜里怕是没有睡过好觉吧。   华重锦伸出手,试图抚平以禅眉间的蹙纹,却不妨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原本弯着腰的,不得不坐在床榻上,任由她握着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梦呓般嘟囔了句什么,眉头放松,唇角微微扬起,似是做了个好梦。他盯着睡梦中的她,只觉少了白日里的端庄冷淡,看上去乖巧至极。   华重锦舍不得放开她的手,怕她又睡得不安稳,只得在榻上枯坐到天明。   翌日一早,晨光自窗子里流泻而入,透过账幔,影影绰绰地照在华重锦身上。昨夜,他彻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时,才眯眼假寐了会儿。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睡得正香的女子。   长长的睫毛微微翘着,鼻子挺直而精致,红唇滟滟,睡容恬静至极。   她的手依然抓着他的,素色衣袖上,绣着缠枝紫薇花,与他深色衣袖上的鹰纹交叠在一起,轻柔艳丽和冷硬威武形成强烈的对比,然而,瞧上去却又分外协调,一如那些缠绕的枝条,别有一番缠缠绵绵的韵味。   他轻轻舒了口气。   夜影昨夜没来,她也睡了个好觉。   他轻轻伸手,想趁着她还不曾醒来,掰开她的手回到卧榻上。不然,倘若被她发现,还以为自己轻薄了她。   以禅其实早已醒了,当她发觉自己紧紧抓着华重锦的手时,便隐约明白了怎么回事。还不及放开手,便觉得他一动,醒了过来。   她只得闭眼假寐。   她察觉到他松开她的手指,坐在床榻上久久凝视着她,虽说闭着眼,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在他面上流连。最后,他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颊,将她的锦被向上拉了拉,起身离开了。   直到确定他已经出去了,以禅方睁开眼,只觉被他摸过的半边脸颊早已火烧般烫了起来。   华重锦并未回卧榻,而是悄然打开门,走了出去。   宋霄快步迎上来,轻声问道:“都督,夜影居然没来,是不是他不会来了。”   “不会的,他的属下都已被抓获,只他一人逃脱,回了北戎国也难逃其咎,他定会留下来报复。一会儿留心下船的每一个人,一有可疑之人马上禀告。”   听闻夜影很会乔装,原本他就不知他的样貌,倘若再乔装只怕更不好找。   华重锦眉头紧蹙,夜影昨夜没来,反倒让他的心越发悬着了。   他原本笃定夜影夜里会下手的,可他没有,这会儿觉得不该这么早告诉以禅,只怕她日后都要提心吊胆了。 第69章 枫叶纹...   船至离州,谢远山早得了信派车马过来接,指挥着侍从将箱笼布帛装在骡车上。因自老鸦渡口到离州还有半日车程,谢远山看祖母和以禅面色都不好,想是昨日在船上没好好用膳,便提议还到来时的那家酒馆去用膳。   一行人刚入酒馆大门,便见店里掌柜笑吟吟迎上来说道:“可是谢府家眷?请各位到雅室就坐。”   谢远山心中纳闷,他还没订呢,莫非又遇到了何玉寒?   “可是何公子为我们订的?”   掌柜的忙道:“不是,是华都督刚刚派人过来订的雅室,各位请。”   以禅前两日派人给兄长送信,告知他归期,却特意没提她与华重锦定亲之事,生怕母亲和兄长胡乱猜疑,想着回府再亲口告诉他们,也方便解释。   谢远山一听是华重锦,神色有些不悦:“恐怕掌柜的弄错了,华都督不会请我们的,我们另外订一个雅室。”   “不会错。”谢老夫人率先随着掌柜的上了二楼,落座后,便对谢远山道,“远山,这次去吉州,我给你妹子定了门亲事。”   以禅去吉州,本就是要与罗府议亲的,谢远山倒不意外。可谢老夫人说出与以禅定亲的人是华重锦时,谢远山还是惊了一跳。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祖母,这怎么成?不是,这事到底是怎么成的?”   谢老夫人将前因后果说给谢远山,他耐着性子听完,半晌没说话。当初,他没少去求华重锦,都被拒绝了。再没想到,有一日妹妹会与他定亲。   他瞥了眼以禅,见她垂了眸没说话,只觉自己真是坑了妹妹一辈子。且不说两家恩怨,在他眼里,华重锦强势冷漠,和温柔的妹妹实不般配。   “既是权宜之计,日后总要退亲的,何必还要受他恩惠。祖母,我们还是换个雅室吧。”谢远山说着便要出去,迎面便见华重锦走了进来。   谢远山客气疏离地说道:“华都督来得正好,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敢再叨扰,我们这就换间雅室。”   华重锦拦住谢远山道:“以前多有得罪,这次说什么也要让我做东,千万不要客气。”   谢远山自然不依,谢老夫人发话道:“远山,船上下来的人多,这会儿再订怕是没有雅间了。”   “也罢。”谢远山踱步到以禅身侧坐下,“没想到此生还能得华都督做东请客,当真意想不到,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店小二,你们店里都有什么拿手好菜,捡最贵最美味的先上二十道。华都督以为如何?”   夏扬跟在华重锦身后,心中默默为都督这只肥羊默哀。   华重锦温文一笑,示意店小二去传菜,并叮嘱招牌菜醉虾一定要上。   片刻后,各色美食便陆续上桌了。   以禅扫了一眼,只见煎炒烹炸皆有。谢远山神色冷然,又朝小二招了招手,要了一坛子烈酒。   谢远山其实并不擅饮酒,然而,男人在饭桌上,往往会比试酒量。她明白兄长在想什么,便起身拦住店小二道:“烈酒就算了,来一坛桂花酿吧。”   店小二拎着酒坛过来,伸掌拍开封泥,将酒水小心翼翼倾到酒壶中,顿时一股酒的醇香扑面而来。或许是坛口大的缘故,店小二不小心将酒水溅到了桌面上。   华重锦诧异地瞥了店小二一眼,不经意般问道:“听闻这海棠醉是你们店里自酿的,味道倒是醇正,不知这坛是陈了几年的?”   海棠醉?   以禅明明要的是桂花酿,莫不是店小二送错了。不能吧,她虽不常饮酒,但桂花酿的味道还是能闻出来的。华重锦更不可能闻不出来,他为何说这是海棠醉?她刚要开口询问,却蓦然发现这人不是方才的店小二,虽说依然是青衣小帽,却已换了人。   店小二放下酒坛,提起酒壶为华重锦和谢远山斟满了酒,笑着说道:“回客官,这是五年的陈酿。”   连她都能辨出这是桂花酿,店小二居然不知?纵然没饮过桂花酿,但常在店里,怎会闻不出桂花酿的味道?除非他不是真正的店小二。   以禅猛然一惊,心思疾转。   莫非,这个店小二是乔装的北戎国刺客夜影?   以禅只觉一股凉意自心头慢慢升起,恐惧让她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看了一下屋内局势,他们几人是围坐在圆桌旁,店小二如今站在兄长和华重锦中间,华重锦身侧依次是祖母、陆妙真,她则临着兄长。   倘若刺客骤然发难,这屋内除了华重锦和夏扬,其他都不是习武之人,难免会伤到。她的目光掠过桌上菜谱,发现没有上次吃过的那道人参糯米鸭,强压着心头的恐惧,微笑着说道:“我记得有道招牌菜人参糯米鸭味道甚好,怎么没上这道菜?劳烦小二哥到厨房通传一声,添上这道菜吧。”   店小二站着没动,满脸堆笑问以禅:“客官确定要添这道菜吗?桌上摆不下了。”   谢老夫人摆手道:“阿禅,已经这么多菜了,还加什么菜?”   谢远山诧异地望了妹子一眼,再没料到她居然会点菜。他有些不悦地端起酒盏要饮酒,华重锦蓦然伸出手,反手扣住了他的杯盏。   “别急着饮酒。”华重锦慢悠悠笑道,起身将面前的一盘菜端了起来,“招牌菜不可不吃,把这道菜撤下去,换成人参糯米鸭。”   店小二伸手去接盘,刚托住盘底,手一翻,一道寒光直冲华重锦胸前而去。华重锦冷眸微眯,手一缩,只听“当啷”一声,手中杯盏顶住了来势汹汹的匕首尖刃。店小二一击不中,迅速后撤,手一甩,不知抛出了什么东西。   一股浓烟霎时在屋内腾起。   以禅早已在变故突起时,拽着挨着她最近的谢远山退到了屋角,烟雾升腾,看不清眼前之人,只隐约看到兄长衣角上的枫叶纹。忽听兄长闷哼了一声,随即她手中一空,枫叶纹自她眼前一闪而过。   以禅心中一寒,高喊道:“他抓走我哥了。”   夏扬与闻讯而来的黑鹰队兵士护着一众人出了屋子,待到浓烟散尽后,便见窗子开着,华重锦、谢远山和刺客皆已不见。   谢老夫人听到谢远山被抓走了,差点晕了过去。   夏扬安慰道:“楼下有黑鹰队守着,谢公子不会有事的。”   一众人焦急万分地等待着,以禅只觉后心冰寒,手脚抖得厉害,若非陆妙真扶着她,恐怕她早已瘫倒在地上。   整个人好像架在火上烤,又像在冰水中浸着,每一瞬间都是煎熬。   所幸没过多久,便见谢远山被黑鹰队护着送了回来。   以禅脚步踉跄着扑了上去,问道:“哥,你没事吧?”   谢远山抓住她的手道:“我没事。”   以禅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胳膊,确定毫发无伤,这才心中稍安。   “华重锦呢?”以禅担忧地问。   谢远山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那人拽着我跳下窗口,刚落地便被黑鹰队围住了,如今已经被诛杀。”   “那华重锦……”   她想问那华重锦应当是无事吧,便见兄长嫌她不争气般瞥了她一眼,没理她,反而快步走到谢老夫人跟前,扶住了她。   以禅不解地望向陆妙真,却见她朝着她身后使了一个眼色。   她忙回身,便见华重锦提着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以禅其实内心觉得华重锦是无事的,毕竟兄长都被救回来了,可还是问了出来,似乎只有得了准话才能放心。   这会儿见他无事心中稍宽。 第70章 凤求凰绣袱...   一场厮杀,华重锦感觉比战场上还要惊心动魄,还要让他揪心,眼前这些人,任谁都不能出一点意外。当谢远山被掳走时,一向沉稳的他惊得魂都飞了,所幸早就埋伏了黑鹰队在楼下,倘若事先没有安排,那后果他真不敢想。   他在楼下朝黑鹰队发了一通火,怪他们没有事先发现夜影,若非他看到夜影倒酒时洒到了桌子上,起了疑心,出语试探,只怕会中招。   虽说如今已经安全,但他还是满心后怕,连剑都没顾上收,提着就上了楼。   听到以禅在问他,原本紧张的心瞬间便静了下来。目光不由地飘向她,眸中隐有流光漾过,低声道:“我无事。”   以禅点点头说道:“多谢了。”   谢远山轻咳了声,扶着腿说道:“祖母,我脚疼得很,不会瘸了吧。”   以禅心中一慌,原本看到谢远山无事,这会儿才想起他是被刺客拽着自二楼窗子跃下去的,方才也是黑鹰队扶着他上来的,身上瞧着没外伤,到底是摔到了,不会骨折了吧。   “哥,你先坐下。”以禅忙过去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伸手轻轻按着他的腿,问,“这里疼吗?这里?还是这里?……”   “啊……”谢远山低呼道,“对,是这里,疼死了。”   华重锦取出一块巾帕,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宝剑。他方才是随着他们跃下去的,亲眼看到谢远山趴在他的兵士身上,这会儿那位做了肉垫的兵士还浑身酸痛呢。   “是这里啊。”以禅小心翼翼摸了摸,骨骼摸着无事,或许是扭伤了筋,“疼得厉害?”   谢远山皱着眉道:“不能用力了,一用力就疼。”   “那要即刻回城找郎中瞧瞧了。”谢老夫人焦急地说道。   华重锦慢悠悠收剑入鞘,吩咐一个黑鹰队兵士:“你过去背谢公子下楼。”   “别,别。”谢远山说道,“不好让别人背,最好是自己人。”   以禅忙命谢府侍从过来,但谢远山又说不行,只是斜眼盯着华重锦不说话。以禅心下微动,大哥这意思莫不是要华重锦背他?   华重锦沉默了一瞬,缓步走到谢远山身前:“那我来背可以吗?”   谢远山轻哼了声没说话。   以禅惊讶地看着华重锦蹲下身背着谢远山下了楼,半晌没反应过来。   黑鹰队兵士见状围过来道:“都督,我来吧。”   夏扬上前说道:“都闪开,别堵着路,还不下去备马车。”   华都督心中不定多么高兴呢,谢公子认了他是自己人,也算是认了都督和谢小姐的亲事。今日背着谢公子下楼,日后,谢公子这个哥才会背着妹子送上华家的花轿,这事都督可不亏。   说起来,去年谢公子到华府求了多少次都没见到都督的面,心中哪里能不气恨,换了他,也要都督背。   一直到华重锦背着谢远山下了楼,以禅才反应过来,低声道:“不对啊,方才大哥分明走得好好的啊。”   陆妙真忍着笑说道:“你才知道啊。”   以禅忍不住抚额,这不是她认识的哥。   华重锦一直将谢远山背到谢府马车上,安顿好了,意味深长地问道:“腿还痛吗?要不要直接送到医馆?”   谢远山挑挑眉:“不必了。有件事我想知道,你为何要与我妹子定亲?”   华重锦眯眼:“除了喜欢,没有任何理由能让我与一个女子定亲。”   谢远山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的妹子有多好他知道,他毫不怀疑华重锦喜欢以禅。不过,心中依然不忿,他这么好的妹妹,最后居然会便宜了华重锦。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他沉吟了下说道。   华重锦轻叹一声:“你是说宝暄那件事,当日之事,宝暄还没记起来。但我与小禅相识这么久,已肯定那是宝暄的错。待他记起来,我定会带他登门致歉,并洗清小禅的冤屈。”   谢远山倒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颔首问:“我妹子的冤屈定要洗清,届时我也会到衙门自首。”   华重锦目光一沉:“你的意思?”   “此事,阿禅不让我告诉任何人,连祖母和母亲都不知,我压在心中这么久,几乎悔死。其实,当日令侄强迫阿禅被我看到,是我砸破了他的头。阿禅怕我因此不能参加科考,非说是自己所砸,她从头至尾从未伤害任何人。”谢远山既知悉以禅和华重锦两心相悦,便不想让这个疙瘩存在于两人之间。   “什么?”华重锦忍不住喊道。   他先是惊诧,再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随后便是气愤,有这样当哥的吗,让妹妹去为他顶罪,若是他方才就知悉此事,指不定会将谢远山自背上扔下来。   一想到这段时日她所受的冤屈,华重锦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满腔。   他微微苦笑,是宝暄、还有他以及谢远山,他们都曾伤害了她。   一想到她唇角那柔柔的笑,他就觉得心疼至极。这一世,他没有什么可做,唯有宠着她,决不能再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放下车帘转身而去,遥遥见以禅扶着谢老夫人走了过来。   秀丽的乌发挽成简单的发髻,秀挺的鼻梁,那对清澈的乌眸中漾着淡淡的笑意。   一袭绣工精致的白底儿撒花裙,微风轻拂,她整个人便如枝头一朵娇艳的花。   柔弱,却也坚毅。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了兄长的前途,居然要顶罪。她就没想到自己的一生会被毁掉吗?   以禅偶然抬眸,看到华重锦凝立在前方不远处,双眸直直盯着她,那目光,好似火般烧灼着,盯得她有些不自在。在她以为他或许有什么事要与她说时,他却一转身走了。   以禅觉得他好像生气了。   她摇摇头,只觉最近自己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他的心思了。   ***   刺客之事耽搁了行程,回到谢府,已是午后时分。   谢夫人派人到门前接了好几次,车马一到街口,便有人飞奔着去报信。以禅还未至内院,母亲谢夫人和白苹便迎了出来。   多日不见,自有说不完的话。   谢老夫人一路颠簸,又受了惊吓,由琉璃和翡翠搀扶着自去歇息。谢夫人看以禅也有些疲惫,便命她也去歇着,要她醒后过来说话。   不过离开一月有余,听雪院内已大变样,西墙处的蔷薇开了满架,粉白嫣红甚是艳丽。   紫线早已备好了点心,以禅简单用了些,便窝到榻上小憩。红绒倒是不困,在外间与紫线絮絮叨叨说些在吉州的事,连以禅被推下水之事都说了,听得紫线心惊肉跳。   一觉醒来,已是暮色四合。   以禅起身时听到嫂子白苹在外间和紫线说话,她挂念着谢远山的腿,便起身走了出去。   “嫂子,哥的腿没事吧?”她在妆台前坐下,摸到牙梳开始梳发。   “放心吧,你哥的腿没事,听闻他跃下窗时,有人接住了他,并未伤到。”白苹透过妆镜望着以禅,暗暗叹息。   “嫂子可是有事?”以禅瞧着白苹神色忧虑,知她必是有事。   白苹轻蹙了眉头:“母亲让我来唤你过去,她听说了你定亲之事,极力反对。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与母亲解释此事。”   以禅早料到此事母亲不会轻易同意,倒并未紧张,梳妆罢便随了嫂子去了母亲的院子。兄长谢远山也在,见她进来朝她暗暗使了个眼色。   谢夫人坐在榻上,蹙着眉头板着脸,显然心情糟得很。   以禅晓得母亲的性子一贯温柔,极少发脾气,若是心情不好,她搂着母亲说两句好话,就会消气。这次她原本还想故伎重演,岂料还未走到母亲跟前,谢夫人便抬眸喝道:“站那里别动!”   以禅脚步一顿,就见母亲眼皮红肿,显然又哭了一回。   “听闻你与华重锦情投意合?”谢夫人冷笑着问道。   以禅乖觉地垂了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谢夫人看她不言语,又问:“与我说实话,你是想嫁到华家吗?”   以禅抬眸望着母亲,见她神色严厉,目光带着质问直直盯着她,再不似往日的温和。她垂下头,说道:“其实,当时之所以定亲,只是权宜之计。但是,现在……”   谢夫人截住了她的话头:“没有但是。既是权宜之计。如今,那西萦国的人也知你定了亲,事情就算结了。明日,我让你哥去把彩礼退到华家去。”   谢远山施施然说道:“母亲,这事其实不用急的,要我说,不如多与华家走动走动,你也瞧瞧华重锦人如何,其实,我觉得他还算不错的,以禅嫁过去也……”   话未说完,便被谢夫人瞪了一眼。   “他便是再好,我们阿禅也不嫁。明日你要不去退彩礼,我亲自去。”   “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儿。”谢老夫人在翡翠的搀扶下,自外走了进来。   谢夫人垂了眼皮,过去扶着谢老夫人坐下,方低声道:“我听闻阿禅定了亲,这亲还是假的,便想着让她早点退了。”   谢老夫人叹息一声:“华重锦那孩子倒是说了可以随时退亲,但我瞧着他对阿禅是真心的,人也还不错,倒不妨当成真的。”   “母亲,此事我不同意。”谢夫人向来对老夫人的话言听计从,这回事关闺女的终身,倒是硬气了起来,“阿禅被他害得又坐牢又被人羞辱,连他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又怎么能嫁给他。且不说华重锦待以禅是否真心,这让别人如何看我们阿禅。阿禅砸破了华宝暄的头,到了华府日子难道会好过?华重锦的四个姐姐可不是吃素的。”   闺女是娘的心肝,哪容得旁人看低了。   谢老夫人也有些哑口无言。   倒是谢远山,起身一撩衣襟跪在了地上,说道:“祖母,母亲,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们……”   以禅心中一咯噔,隐约知晓哥哥要说什么,忙阻拦道:“哥,不要。”   谢远山回首看了以禅一眼:“妹子,不能再让你受苦了。”他横了心说道,“是我打破了华宝暄的头,阿禅是代我入牢的。”   室内瞬间一片寂静。   谢夫人犹若被施了定身法,原本正要说话,此时却半张了嘴呆住了。谢老夫人晃了晃,几欲昏倒。   良久,谢夫人再次爆发了,嘶声喊道:“你个孽障,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母亲息怒。”以禅忙劝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硬逼着哥哥这么做的,我不想让哥哥无法参加科举。”   “还有你。”谢夫人猛然转身,手指几乎戳到了以禅鼻尖,“你也是个不省心的孽障,你们俩,都到祠堂去给你爹跪着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被侍从押着去了祠堂。   谢夫人又唤了红绒来,让她照着清单清点了彩礼,不及等到明日,当即便派人送还给华家。   红绒心中也替小姐难过,可一家人都说服不了谢夫人,她一个丫鬟自然更不能,只能照作。只是,看到那包着温玉绸的包袱时,心中有些伤感。   因是定亲,包袱上绣着凤求凰的花纹。四角绣有吉祥的喜字,正中绣着几朵缠枝牡丹,一对相对而飞的凤凰。   就连包袱都如此精致用心,可见华都督对小姐,实是情深一片。   ******   华重锦一入后院便听到姐姐们的笑闹声。他这才想起今日是月中,是姐姐们回府探望母亲的日子。既然姐姐们来了,宝暄定然也在。   果然如他所料。   说起来,宝暄在军营中也不白待,学了几套拳法和剑法,此时正在院子里教表弟表妹们。正教得起劲呢,一扭头看到华重锦负手走了进来,动作顿时僵住了。   “六……六叔……”华重锦怯怯收回打出去的拳头。   姑姑们特意派人到平川接他回来。他知晓六叔没在家,这会儿看到六叔居然突然进来了,被惊了一跳。   华重锦淡淡“哦”了声,说道:“继续打拳吧。”他今日没有闲工夫教训宝暄,还有正事要与母亲说呢。   “老六,你这次出公差时候可够长的哦,事情办好了吗?”大姐华重棠问道。   其实华重锦期间回来过两次,只是没在家久待而已。   “办好了。”华重锦说道。他将西萦国二皇子萧傲安然送出了吉州,也将北戎国刺客尽数抓获,这事总算办妥了。   华重梅轻笑一声:“老六,当真是去忙公事了?我在锦绣坊听说谢小姐今日要回离州。你这出公差的日子怎么与谢小姐在吉州的日子一致啊。你们别是一道回来的吧?”   “五姐你猜对了。”华重锦淡淡说道。   “咦?”华重梅这才注意到华重锦唇角不自禁扬起的笑意,依着她对六弟的了解,这到底是心中多欢喜才会这样。   “姐,我在吉州与谢以禅定亲了。”华重锦缓缓说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惊愣了片刻后便如炸了锅般喧嚣起来。   “老六,你莫不是没睡醒吧,说梦话呢?”二姐华重莲喊道。   “你当定亲是过家家啊,说定就定,不是,是已经定了,你这是通知我们吗?”大姐华重棠问道。   华重梅早就觉得华重锦喜欢以禅,只是华重锦嘴硬没认过,这会儿听他说定亲了,哪肯放过调侃他的机会:“让我说中了吧,居然还嘴硬不认。”   华重桂疑惑地问:“老六,你此话当真?”   这其中最激动的当属华宝暄,他带着表弟表妹们飞奔过来,笑嘻嘻问道:“我听见六叔说要定亲了,是谁家姑娘啊?”他离得远点,没听真切。   众人看到华宝暄,瞬间想起他喜欢谢家姑娘的事,一时又都噤声不语。   华重梅抚额叹息一声:“哎呦,我们宝暄可咋办啊!”   “出什么事了?吵吵嚷嚷的。”华老夫人拄着拐杖自屋内走了出来,看到华重锦点点头,“重锦回来了?”   华重锦上前一步,说道:“娘,我有事与你说,我们到屋里谈吧。”   “什么事这么要紧,还要到屋内谈。你许久不回了,是不是该去朋友家走走。对了,你不在时,武家那位姑娘跟着她姐姐来府中探望过重梅,我越瞧那姑娘越喜欢,她还会帮我侍弄花草。”   华重锦轻笑着问:“娘,你花棚里又缺花奴了?”   华老夫人脸色一沉:“什么花奴?说话这样难听。”   华重锦随着老夫人入了屋,华重莲压低声音道:“瞧着吧,一会儿母亲就该发火了,我们是不是该离远点。”   说是要离远,然而又抵不住好奇心,四个人趴在窗畔,偷听屋内谈话。   果然,过了没多久,就听华老夫人气呼呼说道:“不行,绝对不行!任她是天上的仙女儿,也决不能进我们华府。你说,她到底是怎么勾引你的,小小的姑娘家不学好,净学些狐媚子的招数,总之,这门亲事不成,退亲,立刻退亲。”   华老夫人的拐杖敲得咚咚响。   华重锦觉得母亲有些不可理喻,他已明明白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以禅在这事上一点错都没有,可母亲却还是不答应。   “我知你心思,你如今定是万分同情谢家姑娘,对他心存愧疚,才会与她定亲。但是,你信她的话,我却不信。说什么打宝暄的是谢远山,说什么是我们宝暄欺凌了她,这话我不信,定是兄妹俩编来魅惑你的。退一万步讲,纵然此事是真,你也没必要与她定亲啊,重锦啊,同情可不是喜欢。听闻她如今在刺绣大赛上出了风头,你五姐说了,她的锦绣坊如今生意火红,定然也不愁嫁,你没必要娶她。”   华重锦轻叹一声,起身道:“娘,我说了我是喜欢谢家小姐才定亲的,不是同情。”   “重锦啊,听娘的,退亲吧!那武家姑娘挺不错的,要我说,你年岁也不小了,退亲和武家定亲。”   “娘若不同意,我便一辈子不娶!”华重锦淡淡说道。   华老夫人气极了,指着华重锦道:“你……你……你这孽障。”   母子俩正在对峙,就听杏枝在帘外禀告道:“老夫人,王管家有事要回。”   “有事就在门外说吧!”华老夫人没好气地说道。   王管家左右看了看,无奈地说道:“老夫人,那个……谢府……”   “谢什么谢。”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听到谢字就没好气,“不许说谢字。”   王管家犯了难,不说谢字怎么行。倒是华重锦一听谢府,一把掀开帘子问,“谢府怎么了?”   “谢府派了两辆马车送来许多物事,说是退回来的彩礼,他们说要退亲。六公子,你何时定亲的?”   “退亲?谢家居然要退亲?”华老夫人问道。 第71章 花彩锦垫...   华老夫人赶到前院时,谢府的人已经走了,只留了一院子的箱笼包袱。   “这彩礼老六备的很齐全啊,谢府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何要退亲?”华重莲很疑惑。   “这就要问老六了,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华重桂说道。   “老六,老六……”华重梅碰了碰华重锦的手臂,“到底怎么回事?”   华重锦的心乱得很,根本就没听到几个姐姐在说什么。   他是说过可以随时退亲,可没想到谢家会当真退了。他明明感受到以禅对他还是有意的,谢老夫人和谢远山也对他都已改观,莫不是他的错觉?还是说,是谢夫人不同意?   夏扬也有些不解,谢家退亲着实有些突然,别说都督,连他都有些无法接受。   华重锦一言不发向外走去,老夫人敲了敲手中拐杖,冷声问道:“去哪里?”   “谢府。”华重锦只是脚步微顿了下并未回头。   “站住!”华老夫人加快步伐赶到华重锦身后,“去谢府做什么?”   华重锦无奈驻足,回头道:“母亲,我去见小禅一面。”   “不许去!”华老夫人说道,完全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华重锦缓缓转身,唇角笑意忽绽,弯腰搂着母亲的肩头,放柔了语气好声好气求道:“母亲,除了小禅,我不会娶别人,你不让我去,是要让我一辈子孤家寡人吗?”   华老夫人被噎了下。   她其实快愁死了,她这个幺儿一贯有主意,自小到大,但凡他拿定了注意,九头牛都拉不回。就如去西疆,她自然不同意,可他还是去了。在他的亲事上,她内心知道,她这个做娘的做不了他的主。可她还是不能接受谢家小姐,离州多少适龄的闺秀,怎么就偏选上了她呢!   眼看华重锦是不会听她的话了,她抬手抚额,正要佯装晕倒,忽听华重锦朝几位姐姐招手道:“天太热,母亲好像要晕倒了,你们扶她进屋,我出去一趟。”   华老夫人恨得咬牙,看来晕倒是不管用了。眼看着他脚步匆匆,就快出门了,忽听华宝暄迟疑着问道:“六叔,你和谢小姐定亲了,是谢以禅吗?”   华宝暄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祖母和姑姑们忽视,他问姑姑们六叔与谁定亲了,没人理他。直到他跟着众人来到前院,看到满院的聘礼,又听祖母和六叔的对话,方知是和谢小姐定的亲。   他几步追上华重锦,拦住问:“六叔,可是真的?”   华重锦耐着性子说道:“宝暄,回来我在与你细说。”   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华重锦朝夏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拦住华宝暄。   夏扬上前拽住宝暄,说道:“小公子有事可以问我。”   华重锦拍了拍华宝暄的肩,一言不发快步而去。   夜幕刚刚降临,谢府已经闭门谢客。   华重锦敲了会儿门,就听门房在里面说道:“我家夫人吩咐了,今日一概不见客。”   连问他是谁都没问,看样子谢府是铁了心退亲了。   华重锦知晓自己今日恐怕无法见到以禅了,便走到街角的那家卖馄饨的摊位前,要了一碗馄饨,一面吃一面朝谢府大门张望。   过了会儿就见宋霄自大门内慢悠悠走了出来。   宋霄与王英相约,每日在这里传话。今日谢府退亲,都督只怕等信等急了,宋霄好不容易得了闲出来。到了馄饨摊前,就见华重锦坐在那里。可见是真的等急了,居然亲自过来了。   他要了碗馄饨,凑到华重锦桌前,也顾不上吃,忙着禀告道:“都督,谢夫人发了火儿,谢小姐与谢大公子如今都被关在祠堂罚跪呢。”   华重锦已大约猜到是谢夫人不同意,倒没多么惊讶,只是听到以禅被罚跪,眉头深锁,沉吟了会儿问:“你可知谢小姐什么意思?”   宋霄甚是发愁,谢小姐是什么意思他还真不知。   “都督,我听谢府下人议论,自谢小姐在刺绣大赛得了名次,还未从吉州归来,便有两家到谢府提亲。”宋霄觉得此事不应瞒着都督,早晚他会知晓。   华重锦没说话,捏着箸子的手指微微泛白。   “我想,可能是谢夫人有了女婿人选。”宋霄小心翼翼说道。   “谢府的祠堂在前院什么地方?”华重锦放下手中的箸子问道。   宋霄一惊:“都督,你不会……”看到华重锦清冷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管得有些多,立刻住了口,“在前院东南角。”   华重锦再次来到谢府后巷,这次没蒙面,也没换夜行衣,径直翻墙入了谢府,朝前院东南角祠堂而去。   ******   谢府祠堂内,正中的桌子上,摆放着谢家先祖的牌位,以禅父亲的牌位也在其中。   幽幽烛火摇曳,暖黄色的光洒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以禅和谢远山并肩跪在地面上,谢远山心疼妹子,早暗中嘱托侍从悄悄备了垫子。黑和红两色绒面布帛拼接而成,上面绣满了五彩花卉和如意云纹。   他掏出垫子递过去,但不知为何,妹子今日脾气也犟了起来,说什么也不垫。夏日里衣衫薄,如此跪在地面上,如何受得住。他知母亲一向心疼妹子,纵然罚跪也不会如此狠心。   “你这样子,是要母亲心疼吗?”谢远山说道,“快垫上,不然你这腿若是浸了寒气,只怕就要腿疼了。”   以禅不语。   谢远山急了:“你跟谁置气呢?此事急不得,慢慢与母亲说便是。”   以禅低声道:“哥,我只是气我自己罢了,本打定主意终生不嫁,为何还要动心。”   偏还是那个人,惹得母亲如此伤心。   “别这么说。”谢远山轻轻叹息,“你为何要不嫁,要嫁,还要嫁得风风光光的。”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夜风随之而入,桌案上烛火轻轻摇晃,仿若随时会熄灭。   以禅以为是母亲来了,慌忙噤声,耳听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寂的祠堂内分外清晰。   “小禅。”轻缓柔和的声音传来。   以禅和谢远山同时回头,借着微弱的烛火,只见一人身着玄色锦袍飘然而来。幽淡的烛火映出他清俊的面容,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眷恋落在以禅身上。 第72章 紫藤双鹊...   此时此地看到华重锦,还是让两人极是惊讶的。母亲今日发了那么大的火儿,没想到华重锦居然还能进府,而且还到了祠堂,这么说,他已经说服母亲了!   既如此,谢远山觉得自己也不用再跪着了。他起身揉了揉膝盖,跪了这么一会儿,腿已经有些僵了。再看妹妹,居然还愣在那里。他伸手搀她:“你还跪上瘾了,快起来,地砖上不凉吗?”   以禅没动身,只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华重锦,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华重锦的目光自泛着冷光的地砖上掠过,落在以禅皎白的脸上,问:“不起来吗?”   以禅垂下眼睫不再看他,回身继续跪着,冷冷说道:“你来做什么,回去吧!”   以禅的语气让华重锦脸色发白,感到一阵椎心的难过。他大约猜到了以禅的心思,原本她就没应他定亲之事,如今谢夫人一反对,她更不会答应。他甚至能想出,假若他问她退亲之事,她定会说:不是都督说的可以随时退亲吗?怎么,都督这么快就忘记了,还是说话不算话。   他也不回她的话,上前两步,跪在她身侧。   “地上凉,我来代你跪。”说着便跪在了以禅身侧。   谢远山目瞪口呆,这是他家祠堂,华重锦怎么说跪就跪了。且,这俩人怎么回事,他这个大活人就这样被他们无视了。   华重锦就跪在以禅身侧,俩人挨得很近。以禅有些不自在,这算什么,方才与哥哥并肩跪在这儿倒没什么,和他就太别扭了。   “你起吧。”华重锦伸手去托她,地面上凉,再跪下去,他生怕以禅受不住。   以禅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谢远山说道:“既然都督要代你跪,那你便起身吧,俩人跪一起像什么话。”   跟拜天地似的。   以禅闻言立刻起来了,腿僵得有些站不住,她揉了揉腿,又在祠堂内走了几步,方觉得好受了点。   “你去见过我母亲了吧?她怎么说的。”谢远山见华重锦替以禅跪在了那里,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倘若母亲原谅了他们,不该如此啊。   “我还未见谢夫人。”华重锦其实是来见以禅的,也没打算见谢夫人。   “那你如何进来的?祖母让你进来的?”谢远山完全没想到还可以翻墙,毕竟,这种事,是他一个文弱书生连想都没想过的事。   以禅却有些心惊,她听母亲吩咐过今日谢绝见客,母亲在气头上,祖母是不会驳她的。   他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你……不会是翻墙进来的吧?”以禅迟疑着问道。   华重锦点点头。   谢远山闻言气得直咬牙,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圈,看哪里有棍棒。可气的是,祠堂内只有牌位,让他无从下手。   华重锦哪里不知谢远山在想什么,他伸指“嘘”了声,就听祠堂外有脚步声和人语声由远及近而来。   华重锦飞快扫了一眼祠堂,看哪里可以藏身。翻墙这种事,他觉得还是别让谢夫人知晓为好。   只是,祠堂内除了供桌再无他物,不好藏身。   华重锦无奈,只得闪身躲到了门后。   谢远山冷眼看着瞧着堂堂大都督藏身在门后,淡淡哼了声,心中的气倒是消了几分。   谢夫人气头上将以禅和谢远山押到了祠堂,内心岂能不挂念。这会儿觉得也够了,便亲自过来问话,倘若两人真心悔过,便让他们回去。   她入了祠堂,看两人乖乖跪在那里,问道:“你两人可是知错了?”   两人齐齐点头。   “我已派人将聘礼送还华家,定亲之事,日后便不要再提了。阿禅,娘相信,会有更好的姻缘等着你的。”   以禅低下头,唇角勾起淡淡一抹苦笑:“都听母亲的。”   以禅性子温婉,但却很有主意,谢夫人原本生怕她犟起来,听她如此说满意地点点头。   以禅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门后,见门并不能完全遮住华重锦,还有衣角露在外面。她忙说道:“娘,我的腿似是浸了寒气,疼得很呢。”   谢夫人这才看到以禅是跪在地面上连个垫子也没有,忙命红绒过去搀以禅起来,又埋怨谢远山:“怎么拿着垫子不给阿禅用,你到底怎么做哥哥的。”   谢远山真是有苦说不出。   待母亲和妹妹出了祠堂,他方出门。临去前敲了敲门小声道:“华都督若是还想娶我妹子,最好是重新托人议亲,翻墙这种事再不要做了。”   ******   华重锦自谢府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神色落寞地穿过大街,一路走回到华府。刚入府,便听门房禀告说老夫人让他一回来就到后园小楼,说是宝暄出了事。   他心中一激灵,匆匆忙忙赶到了后园,夏扬见他进来,忙一脸愧色前来禀告。原是他强行拦住华宝暄,害得华宝暄不小心跌了一跤,竟晕了过去。   郎中过来看过,说是身子很健壮,晕倒的原因是情绪波动过大,并无大碍,言道很快便会醒来。   “这会儿醒了吗?”   “还没有。”   华重锦快步入了屋,华老夫人一见他进来,便起身朝他走来,一言不发,抬起拐杖照着他的后背臀部狠狠打了几下。若非姐姐们拦着,只怕还要打下去。   “你还有脸回来,我告诉你,倘若这次宝暄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华老夫人指着华重锦说道。   三姐华重桂忙劝道:“娘,你别这样,这事儿不怪老六。”   华老夫人敲了敲拐杖说道:“怎么不怪他,若非他铁了心要娶谢家姑娘,宝暄能气晕?宝暄不是一直说喜欢谢姑娘吗?”   华重锦忍着背部的疼痛问道:“宝暄怎样了?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华宝暄上一次睡了几个月,这次晕倒,即使郎中说无大碍,他还是难免心中忐忑。   华重梅安慰道:“大嫂在守着他,没事的。你的事怎么样了?谢家怎么说?为何要退亲?”   提起退亲,华老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朝着华重锦招手道:“重锦啊,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打疼了吗?”华老夫人问道,“娘实在是气极了,你别怪娘。方才我一直在想你与谢家小姐的亲事。谢家既然不愿,你就别强求了。我琢磨着,待宝暄醒了,便托个媒人去为宝暄提亲。”   华重棠忧心忡忡地说道:“娘,这怎么行,谢家刚拒了老六,我们再为宝暄求亲,哪有这样的事。再说,那姑娘不是打了宝暄吗。”   华老夫人认命地说道:“可宝暄喜欢她,为了她都昏倒了,你说能怎么办?”   “倒是可以试试,就怕谢家再拒亲,那我们华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华重莲说道。   华重梅瞥了华重锦一眼,见他脸色微沉,提醒母亲道:“娘,您老别忘了,老六也喜欢谢姑娘,且谢姑娘亲口说过不喜宝暄,你就别折腾了。”   几人七嘴八舌正在商议,就听桃枝自内室走出来说道:“小公子醒了。”   于是,众人一窝蜂挤到了内室去。   华重锦没动身,只是问桃枝:“小公子情况如何?”   桃枝忙道:“没事了,神色清明,也能起身,正在与夫人说话呢。”   华重锦放了心,在屋内站了会儿,听得内室华宝暄说话的声音似是中气十足,便没进去,而是转身出了园子,也没回自己的院落,而是带着夏扬出了府。   冷月已升上中天,街面上静悄悄的。   他随意找了家酒馆,要了一坛酒饮了起来。他也不用酒盏,就用大碗,接连灌了几大碗。   他的酒量是极好的,平日里就是饮个一坛子酒也不醉,今日却不知为何,只是喝了几碗,便有了几分醉意。   或许,是心情不佳的缘故。也或许,是饮得太快的缘故。   夏扬怎么也劝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喝得酩酊大醉。   他喝多了也不乱发酒疯,只是笑个不停,但那笑,夏扬却觉得比哭还难受。其实,他倒宁愿都督能哭出来。只是,在家,他是顶梁柱,在外,他是三州都督,这样的身份不允许他哭。   可他就不难过了吗?   夏扬搀着他上了马车,一路驶回到华府,可到了府门前却说什么也不下马车,抱着膝盖坐在马车中,大着舌头说道:“我要见小禅。”   夏扬犯了愁,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去见谢小姐。他哄道:“都督啊,你先回府歇着,明日再去见谢姑娘。”   华重锦摇摇头,笑吟吟道:“不行。”   夏扬无奈,只好派门房到府中去请华老夫人。过了会儿,就见华府的四个姑娘还有华老夫人一道出来了。   华老夫人掀开马车车帘,借着大门口灯笼的光芒,看到华重锦双手抱膝,头低垂,沉默着坐在车厢一角。   听到说话声,华重锦抬起头,唇畔扬起一抹灿烂而慵懒的笑意:“母亲,你怎么来了?”   迷离的目光掠过几个姐姐的脸,指着她们笑道:“哦,姐姐们也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来了。什么事啊?宝暄又出事了?”说着,他便起身欲要站起来,脚下不稳,却一头栽倒了。   华重锦对自己向来严苛,饮酒极少醉过,更不要说像今夜这般醉得如此严重。   华重梅上前搀住她,说道:“宝暄没事,赶快回去歇息吧。”   “哦。”他哼了声说道,“不行,我要去看宝暄。他要什么,我就要给他什么。我的九连环,我的木马,还有那个宝剑,最喜欢的那把剑,都给宝暄,都给他。”   “好好好,都给他。”华重桂说道。自小,华重锦就让着华宝暄,但凡好东西,都会先给宝暄。   华重锦笑着笑着却忽然趴在车厢内呜呜哭了起来。   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夏扬吓得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上前搀扶他。   他不起身,几个姐姐也搀不起来他,就听他说道:“所有的都给他,就不要让他抢我的小禅了。”   华老夫人怔怔站在那儿半晌没说话,宛若泥塑木雕。   华重棠暗暗叹息一声,眼圈发红,暗暗抹了把泪水。他这个弟弟,人前太刚强了,谁又能想到,他也有如此脆弱之时。   “你们都看着做什么,还不搀你们主子下马车。”华老夫人忽然喝道。   夏扬应了声,忙自门房叫了两个人,过去搀扶华重锦。岂料,华重锦人虽醉着,武功却还在。不待几人走到他跟前,便一手一个将他们甩了出去。   他坐回到马车中说道:“不行,我要见小禅。”   夏扬无奈地说道:“我们都不是都督的对手。”   华重梅自身上摸出一只绣帕。   白色绣底,上面绣着垂落的紫藤蔓条,两只黑白相间的鹊鸟栖在花枝上,一只引吭鸣啭,一只回首顾盼。   华重梅指着上面绣的紫藤双鹊说道:“谢姑娘不在这里,但她托我带给你一块绣帕,你要不要?”   华重锦呵呵笑道:“小禅绣的?”   华重梅点头道:“是的,你出来拿。” 第73章 八仙花团扇...   “你翻个面让我瞧瞧。”华重锦指着绣帕说道。   华重梅依言将绣帕反面朝向他。   华重锦呵呵笑道:“不是,你骗我,那不是小禅绣的。她的绣帕是双面……异形异色,不对,是双面……异色异形绣。你的不是,你不会绣,你们都不会绣。”   华重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不好骗,醉成这样了,还知道以禅的绣帕是双面异色异形绣。   华重莲忧愁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让他在马车中歇息?”   几个人正在犯愁,就见华重锦弯腰自马车的箱笼中翻找了一番,取出一件绣品。他一脸得意地举着绣品道:“这才是我们小禅的绣品,让你们……开开眼。”   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衬得他修眉俊眼格外温柔,手指自绣品上轻轻滑过,好似抚摸世间珍宝。马车中光线有些黯淡,众人看不清他手中的绣品,诱哄着说道:“什么绣品啊,我看不清,你出来一点。”   华重锦自马车中伸出手,展开绣品说道:“这是《春色满园》,小禅刺绣大赛绣的,我自织造局任掌事手中买了出来,还有一幅,与其他绣品一道送到京城去了,那幅更妙。怎么样?没见过这么精美的绣品吧!”   “哦。”华重梅点了点头,故意说道:“这是谢姑娘绣的,这幅绣品也不怎么样啊。”   华重锦唇边笑意一凝,不高兴了:“你懂什么,你晓得这有多好吗?”   他举着绣品自马车中走了下来,一直举到华重梅面前,双眼冒火直直盯着她,说道:“五……五姐,好好看清楚了再说话。”   华重梅一脸凝重,故作认真地凑近绣品去瞧:“你举好了别动,待我好生瞧瞧。”   夏扬和两名侍从绕到华重锦身后,也假作去看绣品,趁势点了华重锦的穴道。这才搀扶着他送到了送到了墨香轩。   华老夫人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直到华重锦被送走了,才悠悠叹息一声。   似乎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犯了多大的错。   自华宝暄出生,才几岁的华重锦便做了叔叔。在宝暄的对比下,她总是觉得他大了,是长辈,不再是孩子了。他没有在她怀里撒过娇,更没有在她面前哭过,因为撒娇哭泣会被骂。他越发懂事乖巧,她便越发不再留意他,她把一腔母爱都给了孙子,只偶尔自手指缝里漏下那么一分才给了他。   她的儿子没有当过孩子,他自垂髫小儿便做了大人。   她有时嫌他冷酷淡薄、沉默内敛,但其实,这性子难道不是她造就的吗?   若非喝醉了酒,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在她面前哭。她也永不会知道他还有软弱的一面,毕竟,他也才二十多岁啊,只比宝暄大了四岁。   她将许多原该给他的东西都给了宝暄,如今,却还要抢了他的心上人吗?他心中怎能不委屈。   华老夫人越想越心酸,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翌日一早,她便派人备马车,带着宝暄,邀了离州刺史的夫人一道前去谢府。   ******   层层厚重帷幔逶迤着垂至地面,将日光阻挡在外。   华重锦初醒时以为天色尚早,及至出了床榻方知,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梳洗罢,他吩咐夏扬:“稍后派人将帷幔换成轻薄的。”抚了抚太阳穴又问:“我今日为何睡到这么晚?”   夏扬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问:“都督,昨夜的事,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昨夜我去谢府的事?自然记的。”华重锦接过夏扬递过来的热茶,慢慢饮了一口,问,“你去备马车吧,今日我要到锦绣坊去。”言罢,脑中忽然闪过一些不可思议的零碎画面。   “等等。”华重锦哈了口气,顿时闻到一股残存的酒味,“我昨夜饮酒了,喝醉了?”   夏扬望着他点点头。   “我是不是……”华重锦迟疑着问,“哭了?”   夏扬又点了点头。   华重锦脸色一僵,尴尬地说道:“我是不是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夏扬又点了点头。   华重锦忍不住叹息一声,昨夜的事,零星记的一些,但记不太全。他抚着额头问:“我都说了什么?”   “真……真让我说?”夏扬问道。   “嗯。”华重锦点头。   “都督,先说好,你不能发火。”夏扬说道。   “我答应你。”   夏扬酝酿了半晌,学着华重锦温柔的语气说道:“我要见小禅。……不是,你骗我,那不是小禅绣的。……你不会绣,你们都不会绣。……这才是我们小禅的绣品,让你们开开眼。”   华重锦蹙紧了眉头,挥手赶他:“去,去,这是你小子编的吧。”这不可能是他说的。   夏扬不敢接话,默默后退了几步。   其实华重锦已经想起了些,只是嘴上不敢承认罢了。   他问夏扬:“宝暄怎么样了?”   提起华宝暄,夏扬神色一凝,走回来说道:“都督,昨夜你去饮酒时,小公子不是已经醒了吗。我听说,他记起了那日的事情。”   华重锦扬眉:“宝暄终于记起来了?走,我们过去他那里。”那日的事情,他总要问问。   夏扬忙道:“小公子不在。今日一早,老夫人便带着小公子出门了。”   “去哪里了?”华重锦面色一沉,神色霎时有些慌乱。   华老夫人出门去哪里夏扬这做下人的并不清楚,但他昨夜听华老夫人说要为华宝暄提亲,因此留了心,便派人悄然跟了去,发现华老夫人先去了衙门一趟,后又邀了何刺史的夫人一道去了谢府。   这很明显是去为华宝暄提亲去了。   他沉默了下,觉得不该隐瞒都督,便说道:“华老夫人还邀了何刺史的夫人一道去了谢府。”   华重锦手微微一颤,杯中的热茶洒了出来。他放下茶盏,悲哀地想:果然还是去了。   “都督也不必担忧,老夫人就算说服了谢夫人,只怕谢小姐也不会答应的。”夏扬看得出来,谢小姐心中有都督,不可能答应嫁给小公子。   华重锦没说话,俊美的脸上如冰封镜湖,没有一丝儿表情。   夏扬战战兢兢问道:“都督,现在怎么办?”   “等。”华重锦说道。   日头一高,天气便热了起来。   华重锦换了一袭轻薄的白色便服,躺在廊下银杏树下的藤椅上,摇着扇子,仪态看上去很是悠然,是真的在等。   可夏扬总觉得都督神色不对,似乎憋着一腔怒火。   华老夫人是在晌午时回来的,她一入府门房就派人报给了华重锦。   华重锦也没动身,直到华重梅风风火火前来请他。   华重梅来时神色极是欢悦,一脸兴奋正要开口讲话,便被华重锦怼了一句:“就算谢家同意了宝暄提亲,你也不至于如此欢喜吧,自个儿的终身还没着落呢!”   华重梅唇角笑意微凝,柳眉竖了起来,叉腰道:“华重锦,我跟你说,我就是终生不嫁又怎么了,我就赖在华家了。”   “那就待一辈子吧。”华重锦淡淡说道。   华重梅气哼哼道:“你存心咒我嫁不出去是不是?”   原本有好消息告诉他,这会儿看他的样子,决定不说。   “母亲让你过去呢,府中很快要有喜事了,你是家主,母亲找你商议呢。”   华重梅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话。然后,眼睁睁瞧着原本就面无表情的华重锦犹如置身冰窟,脸色瞬间冷成了冰疙瘩。   离他近点都要被冻死了。   一直到了华老夫人的院落,他的脸色都没变。   华老夫人奔波了半日有些疲累,正靠在卧榻上歇息,看到华重锦进来,问道:“重锦啊,用饭了吗?”   “我恐怕日后都要茶饭不思了。”华重锦一字一句说道。   华老夫人瞥了华重梅一眼,见她朝她连连使眼色,便知晓她还没说。   “为何要茶饭不思,今日菜色不错,你俩过来一道用些吧。”华老夫人在翡翠搀扶下朝一侧饭桌而去,见华重锦站着没动,“我叫你来呀,是跟你说,昨日宝暄记起了那日的事情,我方知你所言非虚。一早便带着宝暄到衙门还了谢姑娘清白,还特意到锦绣坊走了一遭,那谢姑娘啊,果然如你所言,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我一见啊,就认定她做我华家的媳妇了。”   华老夫人取出一把绣扇,举着问华重锦:“重锦啊,这绣扇如何,这可是小禅绣的哦,不是骗你的,真的是小禅绣的哦,双面异色……”华老夫人故意歪着头想了想,“异形绣,旁人绣不出来的。”   华重锦眯眼瞧了眼,确实是双面异色异形绣,以深浅不同的三种蓝色绣线所绣的八仙花,色调和谐,神似青花瓷,给人一种清丽淡雅的韵致。   “重锦啊,是不是小禅绣的?你能认出来吧?”   然而,华重锦的心思却不在绣扇上。   他径直问道:“娘今日去谢府求亲了吧?”   华老夫人点点头:“不错!”   “母亲,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你抱养的?”华重锦站在那里没动,一字一句冷冷说道。   华老夫人惊讶地挑眉:“抱养,娘生你时可遭了罪了。” 第74章 刺绣录...   “母亲,我是不是说过,除了小禅,我不会娶别人,如果没了她,我一辈子不娶。我说过吧。”华重锦耐着性子说道。   华老夫人慢悠悠喝了口汤点点头。   “可是你却给宝暄提亲去了,你心里除了宝暄就没有我是不是?母亲,别怪我没和你说,我不会对小禅放手的,叔侄反目也在所不惜。”   华重锦冷冰冰撂下话,转身走了。   “看来是真喜欢谢姑娘啊,哎呦,真难得啊,还以为这辈子他谁都看不上呢。”华重梅说道,“要是他能早点成亲就好了,我可不想日日瞧他这张臭脸。”   华老夫人轻叹一声:“这恐怕不行,谢姑娘还要守孝两年。”   “听说母亲去谢府前到锦绣坊去见过谢姑娘了?”   华老夫人点点头。   ******   以禅再没想到会在锦绣坊见到华老夫人。   据她所知,华老夫人并不喜她,上次绣牡丹图时,华重梅还特意叮嘱她将“谢氏女红”的绣章改为“锦绣坊”,便是生怕华老夫人知晓是她绣的牡丹图后不肯收下。因此乍听华老夫人来锦绣坊心中不免忐忑,毕竟母亲刚拒了华府的亲事,也许她是来问罪的。   岂料,华老夫人和颜悦色极了。   说是华宝暄忆起了当日之事,特意带他来向她致歉。华宝暄完全变了样儿,或许是太愧疚,见了她都不敢抬头。   华老夫人又旁敲侧击问了些她和华重锦之事,临去前还说让她别担心。   别担心什么,华老夫人没说,红绒和紫线都说指的她和华重锦的亲事。果然,午后,祖母房里的琉璃特意来了一趟锦绣坊,告知她华老夫人到谢府提亲了,谢夫人已经答应了。   这个消息让以禅心猿意马,做事频频出错。   红绒调侃道:“小姐,你还是不要绣了,手指眼见都要扎成筛子了,只怕华都督瞧见了心疼。”   以禅羞恼地丢下手中绣品,作势要掐她。   紫线也来凑热闹:“锦绣坊的活一时也赶不完,小姐干脆放一放,先绣嫁衣要紧。”   以禅晓得自己越是羞恼她们便越起劲,索性正色道:“那怎么行,自然要先赶客人的活。”   这些日子,她虽不在锦绣坊,但锦绣坊的活计却一点也不少。自她参加了刺绣大赛,名气已在离州传开了。那幅《桃花源记》和《春色满园》也成了人们争相竞买却求而不得的绣品。因此,她还未曾回到离州时,到锦绣坊来订绣品的人便已络绎不绝,如今已积压了不少活,甚至还有许多姑娘慕名前来欲要跟她学刺绣。   陆妙真提议道:“不如开家绣院,专门教习绣娘们刺绣之道。禅妹,你那本书不是已经著完了吗,正可作为教程。”   以禅所著的《刺绣录》已差不多完成,内容涉及到选工具、辨别绣线优劣、描摹绣样、配色以及几十种针法,做教程正合适。   众人觉得可行,锦绣坊如今活计极多,找外面绣娘接活也不放心。倘若开设绣院,教出的绣娘还可以雇来做活。   以禅想了想,决定将此事定下来,她如今手中有了银两,租一处院落倒不难。   几人商讨到店铺店铺打烊,一道出了门。   以禅盯着红绒锁了店门说道:“事不宜迟,明日便让张兀去寻地方。”正说着,就见原本有说有笑的几人忽都噤了声。   她抬眸一瞧,就见华重锦斜倚在店门前面不远处的树干上。   天光已暗,隔壁的古玩店还未打烊,门前的灯笼随风摇曳,将朦胧的光影映照在他身上。因是背光,看不太清他脸上神情,但以禅却从他一动不动的身影上,明显感觉到一丝寥落。   红绒自是没看出来,一脸笑容地朝华重锦嚷道:“华都督,改日要请我们吃酒哦。”   她拽着紫线先到谢府马车那里去等。陆妙真朝着华重锦施礼后,也自行离去。   以禅走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哦,我不能来吗?”华重锦自树影中步出,原本就冷峻的他,此时神色冷肃,仿若谁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   以禅疑惑:这什么情况,他怎么瞧着在生气?   “走吧,我送你回府。”说着朝前方在马车旁等着的红绒和紫线说道,“你们先回去,你家小姐坐我的马车。”   以禅眼见他也不理自己,转身朝华府马车走去。她想了想便跟了上去,总要问问他为何生气。   马车内的青釉卧狮明灯亮着,映得车内一片暖黄。华重锦径自坐在榻上,执起一侧小几上的书翻了起来,不过以禅明显看得出,他的心思并未在书上。   以禅在他身侧的锦绣团垫上慢慢坐下,试探着问:“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华重锦翻了一页,不经意般问道:“我母亲今日到贵府提亲了,你可晓的?”   以禅点了头,心想:他莫非是在为这件事不高兴?这是因为退亲之事生气了,不愿与她定亲了?   “答应了?”华重锦放下手中的书,目光灼灼地盯住她问。   “祖母午后派人过来说了,说是我母亲答应了。”以禅有些不好意思,伸指把玩着腰间的绣花香囊说道。   “那你呢?也答应了?”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语气里满是质问。   是的,确实是质问。   原本以禅见到他还有些羞怯,这会儿却满是恼怒,逼着她定亲的可是他。   如今,嫌她答应的也是他。   “是。”以禅抬眸望向他,“你的意思,希望我不答应了?你既不愿意,那何必去提亲呢。不过如今也不晚,我回去与祖母和母亲说一声,不是还没定吗。”   华重锦的目光在以禅脸上逡巡,眼波很犀利,仿若能在她脸上戳个窟窿。   答应了。   她全家都答应了。   连她也答应了。   他为了娶她费尽心思,可母亲只去了一趟谢府,她就要成为他侄媳妇了。   原来她从头至尾都没喜欢过他。   可再怎么讨厌他,却怎么会同意嫁给宝暄?   毕竟,宝暄曾那样对过他。   哦,是了。她说过的,再纠缠她,她就嫁给他侄儿。   所以说,她真的要嫁给宝暄了?   以禅面上笼上了一层寒霜:“停车吧,不敢劳烦华都督送我。”   她掀开车窗车帘,朝外望去。   天色已黑,因是月中,明月升了起来,皎白的月色将街面照映得一片清亮。   她蓦然发现窗外的街道很陌生,并非回谢府的路。   “你要带我去哪里?”以禅心中微慌。   华重锦却不再理她,只垂着头继续看书,看似平静,但微颤的长睫却透露出他内心的波动。   “华重锦,你想做什么?”以禅见他不说话,又冷声问了一句。   华重锦若无其事地翻着书,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笑着说:“不是该叫我叔吗?”   以禅一把将他手中的书抽了出来:“华重锦,停下马车,你要带我去哪里?”   华重锦满心涩然,面上却冷冰冰的,一个转身,手揽住她的腰,便将她压在车厢的榻上。   以禅僵硬着身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眼,那眸微眯,眼底中是一望无际的恼意。他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先至别苑,待天亮后,我再带你离开,去吉州,要不然青州,不拘哪里,我想他们都寻不到我们。”   这意思怎么听上去像是私奔?   她想动动身子,无奈他越拥越紧。   两人挨得太近了,呼吸相闻,难免心猿意马。只以禅心中憋着气,面上虽红,倒没多想,只眉头轻颦,问他:“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华重锦闻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香,望着她的目光一软:“误会什么?”   以禅联想他方才的话,越发笃定他是误会了:“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和华宝暄定亲吧?”方才还说她该叫他叔。   “华老夫人今日到我家是为你提亲的,祖母还特意过来知会了我一声,难道祖母传错话了?”   不能吧,这种大事,祖母不至于搞不清。   “你以为我要和华宝暄定亲?你当我是什么人,谁来求亲都会答应吗?”   以禅这次是当真恼了,伸手狠狠朝他推去。然后,她就看到华重锦原本清冷的面上忽然绽出灿烂的笑意。那感觉就如冰雪乍然消融,百花争相绽放一般。   他笑起来很迷人,看得以禅心头蓦然一跳。   “小禅,我错了。”细细想来,母亲和五姐的确都没说是去给华宝暄求亲的,是他一听说带了宝暄去谢府便自以为是。   纵然不是,有以禅方才那句话,也足以让他心花怒放。   她说不是谁求亲她都会答应的,是因为他才答应。   “你放开我。”以禅冷着脸说道。   “不放!”华重锦反而越抱越紧,以禅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华重锦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除非……”目光在以禅嫣红的唇上流连不去,迷离的烛光映照在她的唇上,艳丽犹若三月桃花,一双黑眸在灯下更是潋滟灵动。   “你……”以禅羞恼地开口。   华重锦低头在她唇上飞快亲了一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这时,听到外面有人问:“去哪里?”   接着便听到了夏扬和人说话的声音,原来马车已经驶到了城门,就要出城了。   华重锦忙掀开车帘吩咐夏扬调头回谢府。   “回去做什么?不是去别苑吗,明日不是还要去吉州、青州吗?”以禅瞥了眼华重锦,慢悠悠说道。   ******   华老夫人又派媒人何刺史的夫人去了一趟谢府,何夫人与谢夫人原本就交好,说话也方便,很快便将定亲的日子敲定。   这些日子以禅也没闲着,终于选到一处院落,交了租金。这里原本是一处学堂,有五间大屋,做绣院正合适。   慕名而来要学刺绣的姑娘很快有二十多名,以禅将自己所著的《刺绣录》去印了数本,让陆妙真和周菱、紫线先研读,日后相帮着自己到绣院去教习。   很快,到了定亲的日子。   谁也没想到,一纸诏令恰在此时送到了谢家。   来递消息的是吉州织造局的任公公。   说是皇后选中了以禅、陆妙真为端宁公主陪嫁。   这个消息对谢家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对华重锦更是。   他本与任公公相熟,匆忙前去拜访任公公打听事情原委,方知是萧傲见了刺绣大赛的绣品,连连夸赞大祈绣品精美绝伦,遗憾西萦国没有绣技这样高的绣娘。   皇帝便命他选几人到西萦国教习刺绣之技,恰值他们在欣赏刺绣大赛的绣品,萧傲便指着绣品选了几人,其中便有以禅、陆妙真和薛青。   陪嫁西萦国两年。   要说此事与赫连雪城没有关系,他是不信的。   华重锦自任公公暂居的驿馆步出,凝立在六月的艳阳下,只觉日光刺眼得很,只觉天地似乎都失了衡。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怎么当年在战场上就没有将赫连雪城一刀斩了呢! 第75章 喜服...   皇帝的诏令,再是不愿也得从。幸运的是,只有两年。   以禅从震惊到无奈再到接受,只用了几日。她安慰祖母和母亲,不过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老夫人和谢夫人怎么舍的,可也无计可施。别说她们,便是华重锦,奔波了几日,也不得不认命。   端宁公主是在八月和亲,这几日以禅忙着安排绣院之事,紫线是个稳重可靠的,但她只喜裁剪,于刺绣之技并不精通,只能出出主意。周菱的绣技倒是日益精进,倒可教习绣娘。幸好华重梅也来相帮,以禅方放了心。   她将自己编写的《刺绣录》印了数份,留下作为绣院的教习书籍。   眼瞧着日子快到了,以禅收拾了行囊。祖母不放心只红绒一个跟着去西萦国,拨了她屋里的大丫鬟琉璃跟过去。侍卫里面除了宋霄,华重锦又塞了一个冬眠,据说在军中还是掌事的。若非以禅拦住了,他也想自华府塞一个丫鬟过去。   “我只是一个陪嫁,带这么多人做什么,这四个已经够多了。”以禅一手执着绣花绷子,一手拈着绣针说道。   华重锦这些日子在外奔波疏通关系,将送嫁的将士官员都打点好了,就是怕以禅在路上受委屈。多日不见,他眼瞅着人瘦了一圈。   众人见他来看以禅,都借口有事避了出去,留他两个说话。这两人从前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好容易定了亲,转瞬却要天各一方了。   以禅倒没有特别烦躁,既然事情已定,她便好好做好自己的使命。除了教习西萦国绣娘外,她也想好好学习西萦国的刺绣之道。她曾经在师傅手中见过西萦国的刺绣,是没大祈的刺绣精致,配色上也没大祈的刺绣精细,但是也有自己独特的特点。   怎么说,就是花样质朴,配色浓烈,平实中凸显绚丽。   “原本,我也想像沈师傅那样,各处走走,如今能去西萦,也许不全是坏事,也能学学他们那的刺绣。”以禅一颗心都奔刺绣而去,也没多想别的事。   华重锦的心却早已焦躁得七上八下。   “所以,你就没想过,你到了西萦国,赫连雪城会如何待你?”   两年啊,华重锦想起来就觉得心慌。何况,她身边还只狐狸虎视眈眈,两天他都受不了。   赫连雪城在西萦国身份不凡,他若使点心计,自然便可光明正大每日去见以禅。倘若再用点手段,他真不敢想象他会对以禅做出什么来。当然,以玉面狐狸狡诈的性子,不可能什么也不做。不对,其实手段已经使上了啊,不然以禅也不会陪嫁。   “赫连雪城?”以禅纤手捏着绣针,慢慢飞针走线,“他能如何待我?”   以禅淡定的语气惹恼了华重锦:“你就没想过,他没死心?或许,他会求端宁公主相助,要你嫁给他。这次去西萦,就是他一手操纵的。”   “那又如何,我又不会答应他。”以禅轻笑着说道。   “说定了哦。此人生性狡猾,但凡与他有关之事,你都要避开,决不能让他有机可乘。”   以禅也知他担忧什么,点头道:“我晓得了,我都与你定亲了,怎还会与其他男人来往。”   华重锦心中这才好受些,走到她面前低眸问:“只是因与我定亲了?就没有别的吗?”   定亲也不能让他安心。   他伸手取下以禅手中的绣花绷子,诱哄着问道:“你喜欢我吗?”   以禅浓密的睫毛轻敛,这种时候,她是该说些话让他心安的:“你以为我为何答应与你定亲。”   华重锦大掌包住她的双手,漆黑的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不说我如何得知?”   以禅被他盯得六神无主,看样子,今日她若不说喜欢他,他是不会放过她了。她轻点了下头:“自然是喜欢你的。”   她说完,只觉双颊火烧般热了起来,轻轻地挣扎了下,反被他一使力,整个人扑到了他怀中。   华重锦轻笑出声,心中的烦躁暂时散去。   两人依偎着坐在西斜的日光里,他絮絮叨叨地叮嘱着。   “有赫连雪城在的场合你不要去,实在避不开,最好不要与他说话。”   “他母亲是西萦国的长公主,倘若他让他的母亲约你,你也最好不要去,实在推不开,就称病。”   “教习刺绣什么的,也别太认真,多顾惜自己的身子。”   “还有那个薛青,虽说刺绣时免不了在一起,但也不要与他多说话。”   “最好一月,不,还是半月吧,要不十天吧,每十天给我写一封信笺。”   “冬眠和宋霄是可信之人,行踪都要告诉他们。”   “咦?”以禅自他怀中抬眸,“宋霄也是你的人?”   华重锦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只得顾左右而言它:“你以前把送我那件衣袍收回去了,不行,还要再给我绣一件。”   “宋霄也是你的人?”以禅不依不饶地问道。   “我的衣袍,你何时再给我做一件?”   “我在西萦给你做好,回来时给你带回来。”   ……   八月。   以禅与陆妙真和薛青抵达京城,跟随着和亲队伍向西萦国而去。   ******   时光蹙眉时,花谢春老,秋去冬来。   一年多的时光,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转瞬即过,但于华重锦而言,却是一日一日的煎熬。   临近年关,衙门里事务繁忙,直到黄昏时才得了闲。华重锦走出衙门大门,天空飘起了雪,街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   夏扬递了封信过来,他一瞧便知是以禅的信到了,原本略带倦色的黑眸中,立刻漾满了笑意。他并未即刻拆信,而是小心翼翼揣入衣兜里,舍不得看。   忽想起什么,问道:“怎么就一封?冬眠的呢?”每次来信,都是两封。一封是以禅写给他的,另一封是冬眠写来报告赫连雪城的情况。   “赫连雪城死心了吧,所以没什么动静了。”夏扬说道。   华重锦点点头负手朝马车而去,又问夏扬:“备给谢家的年货可送到了?”   谢远山去年冬科考中了榜,如今带着妻儿在外地任职。有时不得闲回来,谢家外面的事务都是华重锦在掌管。   夏扬忙道:“送到了。”又说,“今儿要去月满楼吗?”   前些日子,雷洛和何玉寒、君兰舟邀他去月满楼小聚,他都推了。雷洛今日又邀他过去,不好再不去。   “跟他们说改到酒楼吧,雷洛都是两个娃的爹了,怎么还能去青楼。还有君兰舟,胆子也忒大了,也不怕我五姐知晓?”君兰舟今年秋刚与华重梅成了亲,虽说他们到月满楼只是听曲子,但出入青楼到底不好。   “姑爷也是拒了的。”夏扬说道,“那我派人送信给他们,都督要直接去酒楼吗?”   华重锦点点头,其实不想去的,但又怕回了府,忍不住拆了信。他如今舍不得看,想多揣一会儿信笺,将这种欣喜多留一会儿。   珍肴酒楼。   华重锦到时,其他人都还没来。   窗外飞雪飘落,室内静悄悄的,他无事可做,忍不住伸手将信笺取了出来。   他先盯着封皮瞧了会儿,说好的十天一封信笺,但最终却是一月一封。因信笺是离州的行商至西萦卖货时带回来的,他们行路慢,一来一往需一月光景,且每次信笺到了他手中,封皮都有些脏污。   后来他实在不能忍,特意自军中抽调一名军士来往西萦给他送信,但这至少也需多半月。不过,封皮倒是干净了。   他捧着信笺,手一直蠢蠢欲动,不听使唤般将信笺抽了出来。看到那熟悉的娟秀字体一颗心便砰砰跳,先一目十行扫完,又逐字逐句细细去品味,连有人推门进来的声响都没听到。   以禅信中说西萦国国主格外开恩,她们明年春便能提前归来了。   这消息对他而言简直是寒冬的火炉,欣喜至极。   冷不防手中的信笺被人抽走了,他这才瞧见,雷洛和何玉寒已经到了,不光是他,君兰舟还带着华宝暄一道来了。   他原本是让华宝暄在平川历练一段时日,不想后来他自己提议,要在平川待够两年。此番回来,看上去稳重多了。   雷洛举着华重锦的信笺说道:“这是谁的信啊,可否让我瞧瞧。”   华重锦狠狠瞪了一眼雷洛,冷冰冰说道:“你倒是打开瞧一瞧试试?”   雷洛顿时怂了,忙道不敢,看华重锦的样子,倘若他看一眼保不准将他眼珠子挖出来。那可不行,他还想留着这双眼看美貌女子呢。   “这是谢姑娘的信吧,我可不敢看。”他忙将信笺递了过去。   几人围着桌案落座,雷洛不甘心地说道:“为何要在这个地方,连个唱曲儿的都没有。”   华重锦瞥他一眼:“楼下有说书的,叫上来给你说一段?”   “罢了罢了,没兴趣。”   君兰舟饮了口酒道:“要不然,我给你唱一段?”   “可不敢。”雷洛缩了缩脖子,“若是让你家娘子知道了,还不骂死我。”   自从华重梅与君兰舟成亲后,便警告他们,她家郎君是名角,可不是卖唱的。正笑闹着,夏扬捧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都督,有人送了一个包袱给您。”   “重锦,什么人啊?给你送包袱,你不会是有别的女人了吧。”雷洛一开口就是欠揍的腔调。   华重锦懒得理他,将包袱放在桌上拆开。   入目便是耀眼的红。   暗花缂金丝的大红色温玉绸,胸前的领扣是红宝石的,看上去价钱不菲。后背上以金线绣了一只鸾鸟,金光闪闪好似要活过来一样。领口和袖口以多层云勾滚边,上面则满绣鸳鸯和石榴的图案。   整件衣服华丽喜庆。   君兰舟惊异地问道:“这不是成亲的喜服吗?”   “不是。”雷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真的有别的女人了?这喜服怎么都送过来了。”   华重锦痴了般伸手轻抚喜服。   ——我的衣袍,你何时再给我做一件?   ——我在西萦给你做好,回来时给你带回来。   “她在哪里?”华重锦问道。   夏扬问:“谁?”   “送包袱的人,在哪?”华重锦抓住夏扬的手问。   夏扬被抓得手臂一痛,指着外面道:“楼……楼下。”   华重锦快步开门走了出去,走前不忘将桌面上的喜服包好抱了下去。   “怎么回事?”雷洛问道,“谁来了?”   无人理他,都冲到窗子前向下望去。   街面上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行人极少,酒楼的红灯笼摇曳着,映亮了门前一大片空地。   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不远处,一个披着白色狐裘的女子倚在马车一侧。   华重锦慢慢走向她,雪光和灯光交映着映照在她的脸上,这张让他日思夜想的娇颜越发清绝娇美。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她在漫天雪花中朝着他灿然一笑:“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