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美人事君》 作者:蓬莱客 文案   沈双鱼,你之福祸、荣辱、你所珍爱、想要保全的一切,全在他的一念。   沈双鱼,你替朕把他叫回来。   他是朕的第七子,朕曾经最宠爱的一个儿子。 内容标签:架空历史 主角:沈双鱼,段元琛 ===============   第1章      傍晚。庐州府荔县县衙的后宅静悄悄的。后厨里飘出一股药味。里头有个少女卷起衣袖,露出两段雪白皓腕,弯腰站在炉前,正低头用一柄蒲扇扇着炉里的火。   这时,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推开了虚掩的院门,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踩着靠墙边一溜种着的芭蕉丛往里去,最后溜到那扇窗前,突然直起了身,把手里拿着的一个纸包呼地往里掷了进去。   纸包不偏不倚,落到了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那少女虽没回头,却似乎早留意到了窗外动静,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倒惊到了一旁正在拣着菜的厨娘,手一抖,一颗土豆滴溜溜地滚落到了地上。   “我的公子哎,你吓我一跳!”厨娘捡回土豆,嘴里埋怨着嘀咕了一声。   少女转过身,看了窗外少年一眼:“表哥,又在干什么呢?”   她十六七岁的样子,容貌极美。肌肤雪白,双眉若缎,一头乌发光几可鉴人。   少年见没吓到她,仿佛有点扫兴,随即趴在窗前笑嘻嘻道:“小鱼,又在给我爹熬药啊?我给你买了些好东西,都在纸包里,你瞧瞧。”语气里满是讨好的味道。   这少年名叫卢归璞,是此间县令卢嵩的儿子。这少女名叫双鱼,他的表妹。   双鱼因从小寄养在舅父处,与卢归璞处得便如亲兄妹一般。没理会他。卢归璞双臂搭在窗棂上,左右一撑,人就敏捷地翻窗而入。随后一把抓过桌上的茶壶,也不用杯子,仰脖对着壶嘴,咕咚咕咚一口气就把壶里的茶水给喝光了。   “渴死我了。”他抹了下嘴,放下茶壶,拿起刚才那个纸包撕开往桌子上一倒。只听哗啦叮咚声里,花啊粉啊胭脂啊丁香啊乱七八糟的一堆小物件便倒了出来,里头居然还有一个糊了花纸的拨浪鼓。   “看看,都是我买的,全给你了!”   双鱼好笑又好气,推他往外去,说道:“我什么时候叫你给我买这些?现在没空和你扯!你给我出去!”   “哎!等等!小鱼,我不是骗你,真的,连县里的团练使都说我是个好苗子,要是能考武举,将来一定出人头地!今年武科就要到了,再拖延就错过机会,又要等三年了!好表妹,你就帮我和我爹说说吧!”   “你自己跟他说去!”   “我说过啊,被他骂了一顿!我爹听你的,你帮我说说呗——”   卢归璞被推到门口,双手还撑着门不肯出去,嘴里不停嚷着。   ……   双鱼舅父卢嵩只有卢归璞一个独子,对他免不了寄予厚望。偏偏他不爱读书,整天只想跨马上阵建下奇功伟业。两年前舅母去世后,卢嵩忙着县衙事务无暇管教,卢归璞便时常瞒着父亲与地方里的低级武官军厮混,一门心思地想着武举。   双鱼将他强行推了出去,关了门。   “小鱼,你就帮帮我!求求你了!”卢归璞还在门外高声嚷着。   “舅父好像回来了!我听见前衙有动静!”双鱼对着门外说了一声。嚷叫声立刻就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远去,门外终于安静了下来。   双鱼和厨娘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   入夜,双鱼从厨房出来,沿着年久失修的天井穿过走廊,朝书房走去。   夜乌沉沉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她端着碗来到书房前,还没到,便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透过半开着的门,见舅父正坐在书桌后伏案疾书。身影被身前的烛火投射到身后那面墙上,显得愈发孤清。   双鱼姓沈。祖父跟随先帝东征西战,位列开国八大柱国之一,封平南侯。父亲沈弼,是祖父次子,生前也是朝廷一员大将,曾立战功无数。十年前,在那场震惊朝野的朔州战事后,当时还只六岁的双鱼骤失亲慈,一夜之间沦为罪臣之女。降递承袭了祖父爵位如今为平南伯的伯父一家大约恐遭牵连,在收养孤女一事上推脱其辞,双鱼便被自己的舅父卢嵩带走,一直寄养在身边,直到如今。   双鱼的舅父卢嵩也是个有来历的人,以博才通律而闻名,先帝兆元十八年的状元,一度在神京身居高位。只是十年前,因为在那场令朝官至今无人再敢提的朔州战事之争中触怒了今上而被赶出神京,官一级级地往下降,直到降成了个县令。京中的皇帝,似乎也早忘了当年这个他一手提拔的内史令。他在地方一留就是多年,再也没回过京。   舅父虽从京中大员被累降至县令,却无半分怨言,更不敢懈怠。无论到何处为官,任上无不兢兢业业,一心为民。大到统筹钱粮、诉讼判案,小到养老恤孤,考选俊才,林林总总的衙门事务亲力亲为。五十不到的年纪,两鬓就染满了白霜。前些时候不慎又染了病,一直咳到现在还没痊愈。   “舅父,不早了。吃些点心,早些去休息吧。”   双鱼推门而入,来到桌边,放下碗道。   卢嵩抬头,见外甥女来了,笑道:“我把这陈情写完便去睡了。”   地方政务千头万绪,衙门虽有书吏,只是跟着这点滴油水不沾袖的县官做事,捞不到什么大好处,众人也就马马虎虎地应付着,等三年熬到了送他走而已。双鱼自小聪颖,跟在卢嵩身边读书习字,这两年,见舅父案牍缠身,常常深夜不眠,也会到书房替他整理文书。卢嵩起先不放心,慢慢地,见她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确实令自己减负不少,便也将一些不是很重要的文书事务交给她。到了现在,卢嵩晚间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双鱼在旁伏案已是常态。   “需我帮手吗?”双鱼问。   “现下没有。不早了,你也早些回房休息吧。”   双鱼没再说话。   卢嵩觉察到外甥女的沉默,抬头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下,将笔搁到笔架上。   “小鱼,你还在担心孙家吗?放心,孙家再猖狂,舅父也定不会让你委屈的。”   双鱼摇了摇头:“舅父,我不是担心孙家儿子。我只是担心您。听说州府陈大人和孙家关系很好。我总担心他们会为难您……”   “孙家不过是出了个哺过太子的妇人而已,竟也猖狂如斯!当今陛下一向察民情而肃吏治,我有何惧?”   卢嵩虽然在十年前被贬谪出京,但对于此刻远在神京里的那位“圣人”,他却似乎并无多大的怨恨。平日偶然在双鱼面前提及,口吻也带敬意。   双鱼只有苦笑。   皇帝再英明,再痛恨贪官污吏,他的制度也要大兴的各级官员一级级执行下去的。这些年跟随舅父在各地徙官,她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这么大,皇帝即便三头六臂,也不可能管到荔县这个在舆图上看都看不到的小地方,更不知道这里到底正在发生着什么。   舅父什么都好。就是不知,或者说不愿变通的性格令双鱼时常感到担忧。只是,双鱼有时候在心里想,这大概就是人的命运了。倘若他肯像别人那样圆滑处世,哪怕只是稍微弯折一下,当初也许就根本不会被被贬谪出京了。毕竟,自己父亲当年虽然身死后还获了个不赦的罪名,但皇帝很“宽大”,并没有株连到亲族,就连自己的亲伯父到现在还在京中好好地当着他的官,何况是舅父?   “那么我先回房了。您也早点休息,别忙到太晚。”   双鱼只好道。   卢嵩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你表哥最近可有读书?”   双鱼踌躇了下,还是把白天里卢归璞托自己传达的话给说了一遍,见他眉头紧蹙,笑道:“舅父,表哥既然无意于文章功名,您再迫他,犹如强按牛头饮水,事倍功半。他既然立志从戎,舅父何不让他改试武举?说不定将来也另有建树。”   卢嵩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我知璞儿确实也不是读书的料。你既然也这么想,我再考虑考虑。或者让他改考武科,也未尝不可。”   双鱼见他口气终于有所松动了,心里也高兴,笑道:“那我先替表哥谢谢舅父了!”   卢嵩望着外甥女,起身双手背后,在屋里踱了几步,忽然问道:“小鱼,你觉得你表哥为人如何?”   双鱼道:“我表哥自然是好的。舅父问这个做什么?”   卢嵩微笑道:“你和璞儿自小青梅竹马,我看你们感情甚笃。你舅母还在世时,就有过让你俩成亲的念头。我也是乐见的。只是那会儿你们年纪还小,所以也没提。如今你十六,璞儿也快十八了。我想着,要是你也愿意的话,等过了这个年,舅父就做主,让你们把亲事给定下来,你意下如何?”   双鱼一怔。迟疑了下,随即很快道:“谢谢舅父的安排。我愿意的。”   卢嵩笑着点头,又叹了声:“我只是觉着,让你配璞儿,有些委屈了,所以才盼着他能在功名上有所建树……”   双鱼立刻道:“舅父,我小时蒙难,幸好有舅父舅母收养了我,本就无以为报。表哥秉性忠厚,对我又好,舅父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反而是我感激才对。”   卢嵩这些时日虽然因公务备受烦扰,但儿子和外甥女的人生大事却一直挂在心上。两人青梅竹马,儿子钟情于这个表妹,双鱼人又稳重懂事,倘若结成夫妇,往后相互扶持,自己心头挂着的这件大事也就了了。所以方才便提了出来。见外甥女应的顺遂,心情终于舒畅起来,点头笑道:“你回房吧。舅父这里忙完也去歇息了。”      第2章      两个月后。   双鱼陪着卢归璞,从早晨开始,给门房递上拜帖之后,就站在上州长史高大人府邸的门前,一直等到日头升到了头顶。   十几年前,这位高大人刚中进士,在县令任上颇做了些实事,却因得罪上司被安了个罪名入狱,卢嵩当时恰被皇帝委任为巡牧使,得知冤情后为他反正,随后还加以提拔。此后很长的时间里,这位高大人一直以卢嵩的学生而自居。   他今天在家。但那扇门,从门房关上之后,就始终闭着,没有再打开了。   “小鱼,你去边上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在这里等着。”   卢归璞转过头,嘶哑着声,对为了出行方便作男装打扮的双鱼说道。   这个唇边还只长了一圈淡淡青色绒毛的少年,在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便尝尽了了人世冷暖。他不再是原本那个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少年了。父亲卢嵩出事后,他从一开始的愤怒、激动,到现在的日渐绝望和迷茫。他变得无比沉默,大多数时候,就像一个哑巴。   “我不累。”双鱼说道。   卢归璞扯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随即转过头,继续默默望着那扇门。   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兄妹两人终于绝望。知道他们不走,这扇门恐怕是不会再被打开了。彼此对望一眼,两人拖着疲倦的脚步,开始转身默默离开。   这些时日以来,类似这样的情况,他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到了现在,双鱼几乎已经麻木了。   事实上,她原本对此也不大抱什么希望。自己父亲当年出事时,连至亲的伯父都避之不及,何况是朋友故交?   但是,即便如此,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们就还必须来试一试。或许,会有哪位舅父从前的故人或学生愿意在此时伸手帮上一把呢?   就在他们快转过街角的时候,那扇闭了一天的门终于打开了一道缝,从里面匆匆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叫住了兄妹二人。   少年原本已经绝望的眼神里蓦地燃出了一丝希望,急忙迎上去,刚要开口,那管事拿出一吊钱道:“我家大人今天不在府上。我家主母叫小的送上这串钱聊表心意。以后你们不必来找了。大人往后恐怕也没空见你们。”   管事将那一吊钱递了过来。   少年眼中刚燃出的希望之火瞬间又熄灭了。望着管事手中递出来的钱,脸渐渐涨红了起来。   忽然,他猛地拽过钱,重重砸到了地上。   串钱的绳索断裂,铜钱立刻四下滚落,散了满地。   “谁稀罕这臭钱!谁稀罕你家的臭钱!”   他咬牙切齿,抬脚用力踩着地上的铜钱,仿佛要将它们踩碎才能泄去这些时日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无比愤懑。   “表哥!别这样!”   双鱼喝止了他。   卢归璞终于停了下来,立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高家管事没料到会发生这一幕,脸上露出尴尬恼怒之色,转身拂袖要走的时候,双鱼走到他面前,鞠了一躬,道:“多谢这位大叔传话。我表哥一时失礼,还望见谅。烦请回去转告贵府主母,就说钱我们收下了。赠钱之恩,铭记于心,往后若得机会,定会回报。”   那管事脸色终于稍缓,哼了声:“你倒还算懂点事理。”说完转身离去。   双鱼蹲下去拣回散落在地上的铜钱。一个一个地拣,连被卢归璞刚才踩得陷入了泥中的也没落下,抠了出来。   帮是情分,不帮,也是人之常情。既然高家在他们离开愿意时赠钱,她便收下了。   他们现在实在已经到了快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坚持清高的资格了。   两个月,变生不测。卢嵩突然获罪入狱,他们兄妹也不能继续住县衙后宅了,被赶了出来。幸而有荔县百姓感念卢知县往日恩情邀兄妹入家暂住,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这些日子,为了替舅父寻门路,两人奔波于荔县和州府之间,手头仅有的那点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了。   双鱼捡起脚边最后一枚铜钱,擦掉上面沾上的泥土,又看了下四周,见十几步外的墙角还落有一枚铜钱,走了过去,俯身下去要捡的时候,地上忽然踩过来一只脚,踢了铜钱一下。那枚铜钱立刻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最后落到了路的中间。   双鱼抬起头,见踢走钱的是从前曾向自己求婚未果的孙家儿子孙树宝身边的一个奴仆,此刻叉腰斜眼地看着自己。不远,孙家那个儿子孙树宝正坐在马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州府。   她默默转身,走到卢归璞身边,低声道:“表哥,走吧。”   卢归璞死死盯着马上的孙树宝,脸涨得通红,鼻翼剧烈张翕,双手紧紧捏成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格格响声。   双鱼唯恐他要冲上去,紧紧抓着他胳膊不放。   卢归璞慢慢吐出一口气,终于转过了身。   “哟,怎么了,臭小子,你以前不是很横吗?不把本少爷放眼里,现在看见本少爷怎么就这么走了?来呀,再来楱我一顿啊,本少爷等着你来!”   身后传来充满了挑衅的嘎嘎笑声。   孙树宝以前求亲被拒后依然不死心,等不到双鱼出门,有一次趁着卢嵩外出公干不在县衙,竟趁夜试图爬县衙后宅墙头进来,正好被卢归璞遇到,揍了一顿,是以此时他有如此之说。   卢归璞猛地停下了脚步。   “表哥,别多事!我们走。”双鱼再次说道。   “沈家妹妹,你这样打扮,瞧着可更俊了!你舅父不是被关在庐州大牢里吗?我知道你们想找人去救他。告诉你,现在除了我孙家,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个能救得出他的人了。你晚上要是愿意来求我,我说不定可以考虑帮你。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轻狂大笑之声。   周围路人纷纷停下脚步,或远远看着,或交头接耳。   卢归璞双目赤红,紧紧咬着牙,突然怒吼一声,一把推开双鱼,自己就朝孙树宝扑了过去。双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孙树宝被他拽下了马,卢归璞骑在了他的身上,握起拳头便用力击打。孙树宝发出杀猪般地叫声,边上几个家奴见状,急忙围上来救主。   “表哥!快住手!”   双鱼大叫了一声,急忙扑过去阻止卢归璞。   “别拦我!这个畜生!我豁出去不要这条命也先替你打死他!”   卢归璞红着眼睛,重重又一拳头挥了下去。   “让开,都让开——”   七八个公差挤了进来,七手八脚一起扑上去把人分开,接着,势若疯虎的卢归璞被死死摁在了地上。   “林捕头,你可来了!快把这行凶的恶人给抓起来!我家少爷好好走着路,他冲上来竟然就一顿打。我们好生劝说,他不分青红找白也打了我们。哎哟,我的胳膊啊——”   孙家家奴见公人来了,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一个看起来像头子的络腮胡诉道。   “她是女的!也是一伙的!把她也抓起来!”另个家奴指着双鱼嚷。   “少爷,少爷——打杀人命了!我家少爷没气了!”剩下的家奴围着地上的孙树宝,嚷个不停。   络腮胡皱了皱眉,走过去翻开孙树宝眼皮看了下,道:“嚎什么嚎!活着呢!送去看郎中吧!”   等孙家家奴抬着孙树宝离开了,络腮胡看了眼还站在卢归璞边上的双鱼,走过来问道:“你和他一起的?”   “人是我打的!我只恨没打死他!要抓就抓我好了!和她无关!”卢归璞用力挣扎,嘶声力竭地吼道。   ……   双鱼的双手冰凉。   她心里十分清楚,今非昔比,现在卢归璞哪怕只动了对方一根手指头,对方定也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把人打成了这个样子?   “林捕头!他是荔县县令卢嵩的儿子!是孙家人挑衅在先的。求求你了,帮帮他吧!”   眼前这个长了一把络腮胡的林捕头,看他刚才举止言行细微里,似乎对孙家并不是很偏袒的样子,双鱼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不住恳求他。   络腮胡回头看了眼还在挣扎的卢归璞,踌躇了下,低声道:“卢公子打了人,放是不能放的。即便我放了,孙家也不会善罢甘休。我不抓你,你走吧,赶紧找找门路,想想办法吧。”说完摇了摇头,命公人将卢归璞用铁索锁了带走。   “小鱼——别管我们了!你跟着陆妈一起去乡下吧,照顾好自己,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的——”   卢归璞被公人抓着强行拖走的时候,回头冲着呆立在原地的双鱼吼道。   ……   今年的秋来的异常早。才十月初,庐州就已经笼罩在了深秋的寒意里。夜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掠过双鱼身侧,发出瑟瑟的轻微响声,更添夜的萧瑟。   双鱼一身狱卒行头,在牢头的带领下进入了庐州大牢。   牢房里阴森而昏暗,即便在这样的天气里,空气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闷腥臭味。穿过一扇扇用链锁牢牢锁住的牢门,牢头最后将她带到了一间狭窄的小牢房前,停了下来。   “长话短说!”牢头低声道了句,打开了牢门。   双鱼跨进去,看见铺着稻草的地上侧睡着一个花白乱发的削瘦人影,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自己几个月没见的舅父卢嵩,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卢归璞被抓走后,为了能见到被禁止探监的舅父,她最后找到了当日的那个林捕头,向他下跪苦苦哀求,林捕头终于答应帮她找找门路。   三天之前,林捕头过来告诉双鱼,他十分敬重卢嵩为人,甘愿帮这个忙,但牢头那里需要些好处。境况已经十分窘迫的双鱼当即当了自己唯一的值钱首饰,这才终于打通关节,得以站到了这里。   ……   乍见外甥女,卢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得知儿子因为殴打孙树宝致人重伤,现在已经被判流徙,他沉默了半晌。   “舅父,事情全是因我而起。怪我不好,当时竟然没能阻拦住表哥。”双鱼擦去眼泪道。   卢嵩目中渐渐有水光浮动。最后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命使然也,和你又有什么干系?只怪我当初管教不严,纵出了璞儿这样的脾气,才惹出今日之祸。小鱼,舅父知道你受苦了。往后你放下这里一切吧!舅父不能再照顾你了。”   他出神了片刻,又缓缓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你父亲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也大了,毕竟是至亲骨血,如今你再回京的话,于情于理,想来你的伯父伯母应当不会再拒你于门外。之前我曾在你面前提过让你和璞儿定亲,当时一是为绝孙家儿子的妄念,二也是考虑到你们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如今出了这样的意外,这事就此作罢吧!你去找你的伯父,往后好好嫁人过日子……”   双鱼摇了摇头,递上自己为他赶做出来的过冬棉袍。   “舅父,我确实是要立刻动身去京城一趟的。但不是去找他们。”   卢嵩一怔,看着双鱼,“不去投亲,你入京要做什么?”   双鱼低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解开,将里面的东西摊在了手上,递到卢嵩的面前。   这是一块从衣角上割下来的布料。   和一般衣料不同的是,这是一块有着龙袍相同颜色的赤黄布,边角带了一小截龙爪图纹的金色刺绣。   布料上还染了血迹,因为年久日深,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   “舅父,你能认出这是什么吗?”   “这是……从龙袍上割下来?”   卢嵩拿过那片衣角,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后,迟疑地说了一句,随即抬眼看向双鱼。   “是的。这是二十五年前,当今的皇帝从自己穿的战袍上用刀割下来的一块袍角。”   卢嵩惊诧万分。   “你怎会有这样的物件?”   “这是我母亲临终前给我的,说以后可能有用,教我好好保管。”双鱼道。   ……   固业八年对北鞨粟末部的征伐,是今上,也是大兴第二个皇帝最后一次亲征的战事。在一场恶战中,当时还是羽林郎将的沈弼以身替皇帝挡了原本致命的一箭。战事结束,皇帝去探视沈弼时,用刀割下自己还没来得及脱的染血战袍一角赐给他,应允往后无论沈家犯下什么罪,他都能赦免一次。这染血龙袍一角就是信物。   沈弼娶了双鱼的母亲卢氏后,将来自皇帝的信物转妻子保管。十年之前,在丈夫阵亡于朔州后不久就抑郁病死的卢氏于临终前,把这东西转交了双鱼。   “……舅父,我母亲临终前让我好好保管这东西,说这是来自皇帝的允诺。你出事后,我就不止一次地想到了它。原本我打算去求了那位高大人后,倘若他也不愿帮忙,我就告诉表哥这件事,我和他一起入京。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说,表哥就出事了。见了你这一面,我就动身去京城……”   “小鱼!不要去!把这东西烧了吧,往后别想这些了!”   卢嵩放下了那片衣角,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   “二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陛下恐怕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事。”   “但这是他许的诺言。”双鱼缓缓道,语气平静。   卢嵩苦笑,摇了摇头。   “小鱼,舅父自入朝为官,为今上驱策二十余年,深知他的性情。陛下宏博而英明,却也猜沉而刻薄。此一时彼一时。二十五年过去了。你若拿着他当年不过一时兴起而割下的一块衣角找过去要他承兑诺言,只怕他会认定你是在胁迫。非但无用,而且怕会给你招来祸患。我绝不容许你去!”   “舅父,我来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要你的许可。”双鱼收起龙袍衣角,漆黑双眸里目光无波,声音也依旧那么轻软,但语气里却带着坚定。   “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动身。”   “小鱼!”   卢嵩喝了一声。见外甥女神色依然不动,无奈,缓下语气又说道:“小鱼,倘若换成别的求,陛下说不定也就会应了。只是,你要拿这龙袍角要他赦了我的罪,这无异是在逆鳞。舅父不能为了自己而将你置身于险境啊!好孩子,你听舅父的,去找你的伯父,认祖归宗,往后找户好人家嫁了,这才是正道啊!”   “舅父,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拦我。不就是怕我被牵扯进十年前的那场朔州战变吗?”她的声音终于微微提高了些,唇边现了一抹淡淡冷笑,“皇帝想保他要保的人,所以明知道容老将军、我父亲,还有为他们鸣不平的你都是清白的情况下还是牺牲了你们。现在我并不是想让他承认自己的错,我也没这个能力。我只希望他能兑现诺言,仅此而已!”   卢嵩一怔,“那些……是谁告诉你的?”   双鱼微微一笑,望着卢嵩。   “没人告诉我这些。是这些年,我自己慢慢想清楚的。荣老将军一生常胜,我父亲忠肝义胆,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置十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贪功冒进?他们只是为犯了错的那个人担下了罪名而已。舅父您也一样,朝廷那么大,大家都聪明地装糊涂,您非要撕下皇帝用来遮丑的那块布,他自然要惩罚您了。”   卢嵩呆住了。   这十年时间里,他从没在外甥女面前提起过当年的这段旧事,唯恐她会伤心。而她也从没问及此半句。   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现在,这桩曾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朝堂旧事竟会被她用这样云淡风轻般的口吻重新给道了出来。   ……   固业二十三年,突厥契苾部铁骑突袭丰州得手,继续南下袭扰。大兴遣十万大军迎敌抗击。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随先帝开国而受封八大柱国之首的荣孝诚荣老将军。正当壮年的双鱼父亲沈弼为主将之一。除此之外,这支军队还加入了两个特殊身份的人物。一个是太子,另一个是当时不过十四岁的七皇子信陵王。   大兴以戎马立国,不但灭诸国,统一了分治百年的中原,而且将版图扩展到了龟兹所在的陇右,更压制住了在北方祸患了几百年的突厥铁骑,所以举国崇尚军功。不仅皇帝和大小武官,连尚书仆射、中书令这种内阁要员,除少部分人如卢嵩之外,其余大多也多有过领兵出征的经历。   十四岁的信陵王是荣老将军的外孙,自小资质出众,十二岁随皇帝狩猎时,因一箭射落双雕,因而得了“信陵落雕王”之美称,在众皇子中深得皇帝宠爱。这次随军,他不过是为增加历练。而正当壮年的太子则不然。皇帝委以他监军重任。   对于皇帝的这种任命,包括荣老将军和沈弼等一干人心里都清楚,皇帝这是借他们的势,给毫无军功的太子增加服众的砝码,所以自然尽心尽力,不敢掉以半点轻心。   战事一开始进展顺利。几场战事后,契苾铁骑连吃败仗,被迫北退。大兴军队追击到朔州一带时,富于作战经验的荣老将军下令暂时停止追击。太子此时却极力反对,认为应当趁敌人喘息未定时乘胜追击进行致命打击,双方意见相左,相持不下之时,太子竟以自己监军身份夺了将印,亲自领大军出击,随后陷入契苾所设陷阱,遭前后夹击。   是役,大兴惨败,折将士共计数万人,太子遭围险些被俘时,沈弼于乱军中拼死杀入重围救出太子,随后自己突围,却不幸身中乱刀而死,据说突厥人砍下他的脑袋,用马匹拖着他的尸身曳了数百里,荣孝诚以战俘换他尸身,得到的只是一堆残碎的肢骸,惨烈之情,令当时军中无人不潸然。   这是大兴开国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惨败。消息传至神京,满朝震惊,但过程却变了个样:大将军沈弼贪功,唆使太子冒进;荣老将军未尽统帅之职,下大理寺待罪。   两个月后,在大理寺牢狱中一直缄口不言的荣老将军因旧伤复发,病死于狱中。深为外祖及沈弼鸣不平的信陵王少年气盛,不顾自己伤势未愈,愤而闯入朝会,当着众多大臣的面指责皇帝不辨是非。皇帝雷霆大怒,当着百官面杖责信陵王令他认错,信陵王拒不认,皇帝又夺其王爵,命遣送他到玉门关外,永世不得回朝。信陵王领责后的当夜便带着满身杖伤一刻没停留地离京北上。   据城门校尉之言,出城之时,他连头都没回一下。      第3章      卢嵩从往事里回过神。   “既然你都知道这些,那就更应该明白舅父。孙家和太子府有瓜葛。告孙家,就是动太子。这些年舅父逐渐也想明白了,陛下当年既然苦心维护太子,自然有他的道理。太子动则国体动。就连信陵王,现在也还在关外苦寒之地守境,不得回朝,小鱼,你又拿什么去碰这禁忌?舅父宁可死,也不愿你去冒险!”   他极力劝阻时,牢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牢头在催促了。   双鱼平静地道:“我不懂什么国体,圣人想维护谁也是他自己的事。但是现在,连荔县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舅父您是无罪的,您是被孙家给陷害了的。您又时常说圣人是明主。既然这样,想必他不会连三岁小孩也不如。何况,我也无意和太子过不去。我只是请求皇帝履行他当年对我父亲许下的那个诺言而已。”   “小鱼!”   “舅舅,我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我来见你,其实是想你给我指条路。京中还有什么人有可能帮我想个法子见到皇帝?如果没有人指引,我怕我很难有机会能顺利面圣。”   “没有这样的人!你想这些也不过是空费心思!小鱼,听话,去找你伯父……”   “如果您不说,那么我就只能自己去硬闯了,生死福祸,听天由命。”   “小鱼!你为什么这么倔?”卢嵩生气地提高了音量。   外面咳嗽声忽地又响了起来。   “我必须要离开了。您不说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吧。舅父,您自己多加保重,小鱼走了。”   双鱼朝卢嵩下跪,磕了个头,站起来要走。   “等一下!”   见她毫无犹豫地出了牢门,卢嵩急忙叫住了她,无奈道:“当年舅父在朝中有一好友尚书中司侍郎刘伯玉,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如今他已做到侍中。当年朔州事后,他原本是要与我一道联名上书为荣老将军和你父亲正名的,后又退缩了。舅父被贬谪出京之日,百官无一人相送。唯独他送舅父于十里亭外,言谈中颇多羞惭……”   “我明白了。我会试着去找这位刘大人求他引路的。”   “小鱼,你为什么不听舅父话,一定要以身犯险?”   卢嵩从稻草堆里起身追至牢门前,双手紧紧抓住隔绝了自己和外甥女的那扇牢门,嘶声地道。   “有些事不去做,就永远不知道能不能办的到。舅父,我也知道天威难测,但您和表哥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家人了,既然有机会,我就必须要去试一试。”   双鱼脚步停顿了一下,最后回过头,慢慢地说道。   ……   固业三十三年十一月的中旬,京城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瑞雪。   双鱼走出自己落脚的小客栈,冒着风雪,像昨天一样,朝住在城北的刘伯玉宅邸走去。   她是在十天前抵达京城的。一路的颠仆和流离根本不算什么。打听到侍中刘伯玉的宅邸所在后,她当时就找了过来。但像刘伯玉这样的朝廷三品大员,根本不是她想见就能见得到的人物。一开始,她以表兄卢归璞的身份递上拜帖,请求门房代为传递。但拜帖或许根本就没有被传进去,三四天过去了,始终杳无音讯,于是从昨天开始,她改而自己来到刘家大门附近守候等待。   昨天空等了一天。她并没遇到刘伯玉。今天只能继续过去碰运气了。   她身上还只穿了件薄薄的夹袄,根本抵御不住这场突然而至的大雪。但在迫切希望能见到刘伯玉的心情的驱使下,寒冷似乎也根本不算什么了。   双鱼踩着积到脚踝的雪,快步往前而去。   因为下雪的缘故,前几天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下少了很多人,显得有点冷清。行至一座拱桥前,她准备上桥时,被路边一个卖柿子的老妪给叫住了。   “公子,买几个柿子吧。这是我自家柿子树上结的。别看模样不好,但甜牙润口的。自己舍不得吃想着卖几个钱也好。买几个吧!不信您尝一个,不甜不要钱。”   老妪带着个不过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桥墩边一个飘不到雪的角落,陪着笑脸向她兜售。   双鱼身边并没几个余钱,原本不想花这闲钱的。但见天寒地冻的,这老妪头发花白,磨破了的袖口露出灰黑色的旧棉絮,坐她脚边的那个小男孩两只手生满了冻疮,也学这老妪的语气说着“不甜不要钱”,心里一软,踌躇了下,终于还是停下脚步,摸出几个铜钱丢下,拿了两个柿子转头走了。   “哎,多给了!”老妪忙喊道,“公子您多给钱了!”   “给你吧。”双鱼说道。   “哎!这怎么成!给他再拿几个过去!”老妪急忙拿了柿子,让小孙子再给双鱼。   小伢儿接了便朝双鱼追来站到她面前,把手上柿子高高举起来,用漏风的口音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姥姥说,还要再给你几个。”   双鱼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我没地方放。两个就够了。这几个给你吃吧。”   小男孩露出高兴的神色,回头挥着手里的柿子冲老妪嚷:“姥姥他不要!他说给我吃——”一不留神,一个柿子脱手而出,滚到了几步之外路中央的雪地里。   “哎哟!柿子!”   小男孩脸上露出心疼表情,急忙跑过去捡。   这时,一辆华丽的双驾马车从桥的另头上来,车夫直驱下桥的时候,才看到前面路中间蹲了个在雪地里拣柿子的童子,急忙驭马往边上闪,但距离太近,而马车下桥的速度也快了些,虽然已经有所反应,但还是来不及了,马匹朝那小童的方向冲了下去。   老妪惊叫起来。   双鱼也来不及想什么,迎着马蹄践踏而起的点点泥雪,下意识地便朝那个小男孩冲了过去,一把抱起奋力扑到了路边,侥幸躲过了几乎就在头顶的马蹄,带着那小童一起摔在了路边的一滩积雪里。   男童应是吓呆了,趴在雪地里,手中还紧紧抓着早就摔得稀烂的柿子,瞪大眼睛忘了哭。双鱼刚才为了保护这男童,两边手肘支地,虽然有一层积雪垫着,但应也已经擦破了皮,十分疼痛。   她忍住疼,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男童的脸,这孩子才仿佛回过魂儿来,丢掉柿子哇的哭了出来。   那辆马车在雪地里朝前继续冲出十几米远,这才停在了路边。同行的一个骑马汉子追了上来,挥鞭重重抽了一下车夫,厉声呵斥起来。车夫惶恐不已,急忙下车跪在了雪地里,不住磕头,又指着双鱼和那小童辩解道:“实在是那小孩挡在了路中间,小人下桥时才见到的……”   汉子又一鞭抽了下去,随即下马来到车厢旁道:“爷,可受了惊吓?这杀千刀的狗材,顾头不顾尾的,要是惊了您,万死也不足以辞其罪!”   “罢了!我没什么!”   随着一个声音,马车的一道暖帘被掀起,露出一张男子的半边侧脸。二十七八岁模样,紫冠狐氅,面如冠玉,通身贵气逼人。   老妪早丢下摊子跑了过来,见孙子无恙,向双鱼千恩万谢个不停时,见马车停下来了,心里惶恐,害怕对方要怪罪,忙将还在哭泣的小童拉到自己身后,自己跪了下去磕头求饶。   马车里男子的视线落到双鱼身上,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汉子便回过头问:“你们可受了伤?”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人。眼前这个坐马车里的人看着应该颇有来头。双鱼原本就不想多事,更担心去晚了又错过刘伯玉,又见老妪吓得只剩瑟瑟发抖,便道:“无大碍。多谢垂询。”   马车里的男子见路边渐渐有行人驻足,看了眼汉子。汉子会意,走到双鱼近前停了下来,大声说道:“算你们运气好,今日遇到韩王座驾,非但不问你们冲撞之罪,反命我赐钱压惊。日后看好童子,别再这样冒失!”说罢摸出几块碎银,投到了雪地里。   老妪惊呆。道上两旁驻足的路人也停止了议论。   双鱼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马车里的竟会是当今皇帝的五子韩王。   韩王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再次瞥了眼双鱼,放下帘子,车便继续朝前行去,很快消失在了雪地尽头。   今上第五子韩王段元璟,母亲是后宫高妃,高家祖父亦位列本朝八大柱国之一,高妃有长兄高德东,任尚书令,封司空,位列三公,煊赫非常。而韩王本人更有贤王之称,朝中百官提及韩王殿下,无不交口称赞。   “真是好运道。不过摔烂几个柿子,却赔来了银子!”   “早听说韩王人称五贤王,今日有幸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路人因为兴奋而纷纷议论着的时候,双鱼转身快步离去。      第4章      双鱼赶到了刘伯玉宅邸,不顾门房白眼,等在附近一处可以避雪的墙檐下,一直到了黄昏,她的双脚已经变得麻木,手指也几乎要冻僵了。   她不时抬头,看一眼即将黑下来的天色,心情忐忑而焦虑。就在她觉得今天可能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远处雪地里一辆马车辚辚而来,最后停在门口台阶下,车里下来一个身穿紫色紬绫官服、生了一把美髯,年龄和舅父相仿的人。   双鱼听到门房迎上去,呼他“大人”,心里便明白了,这应当就是当朝三品侍中刘伯玉了。立刻冲了过去,在刘伯玉跨上台阶就要进门的时候,跪在了他身后台阶下的雪地里,喊了一声刘大人。   这几日双鱼天天来等,门房早认得她了,见状立刻过去驱赶。   刘伯玉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看了一眼。   “刘大人!卢嵩卢自安是我舅父!我从庐州来的,求大人接见我一面!”双鱼大声喊道。   刘伯玉面露讶色,转身下了台阶,示意门房放开双鱼,打量了双鱼一眼,疑惑地道:“你称自安为舅父?”   双鱼再次跪了下去,道:“我是沈双鱼,为行走方便才改男装的。”   刘伯玉咦了一声,想了起来,“你是……沈弼的女儿?”   “正是。求刘大人能听侄女说两句。”双鱼朝他磕头。   刘伯玉略作停顿,随即面上露出笑容,忙叫她起身,一路领了进去,最后带到了暖阁书房里,屏退了下人。待屋里只有自己和他二人,双鱼再次下跪,陈述了自己进京求见他的缘由。   听到卢嵩竟然是因为得罪了孙家而入狱,刘伯玉面露凝重之色。沉吟了下,道:“贤侄女勿过于伤心。且慢慢道来我听。”   双鱼定了定心神,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   去年,卢嵩到荔县任知县。   历任荔县县令,到了后的第一件事,无不是登当地的孙家门拜会。   这个孙家之所以有这么大脸面,并不是因为自家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亲族里出了个极有体面的人。   太子的乳母孙氏,就出自荔县的孙家。孙氏如今还在东宫受着奉养,在太子跟前很有脸面,孙家自然鸡犬升天,在当地俨然以皇亲自居。   卢嵩到了后,第一件事是微服体察民情,之后也没有携礼登孙家的门。孙家虽不悦,但也不好发作。毕竟卢嵩曾身居高堂,还是块敢和皇帝叫板的硬骨头。如今虽落魄至此,但无论如何,依然还是朝廷命官。不想年初时,有一天双鱼外出,偶遇了孙家的儿子孙树宝。孙树宝一眼见到双鱼,惊为天人,神魂颠倒,尾随打听到这少女是新来的知县外甥女,回家便缠着父母,定要娶她。   孙家人虽远离神京,却也知道沈双鱼的来历。   沈家长房如今虽然还位列伯爵之第,但门庭已然式微。且她本身还是罪臣之女。本嫌她的出身配不上自己儿子,但拗不过孙树宝整日在家哭闹赌咒,最后无奈托人上门说亲。   孙家儿子一无貌,二无才,人品更是不堪,卢嵩怎么可能将双鱼嫁去?来人话不过三句,他便将人连同礼物一并请了出去。   孙家原以为凭自家与太子府的这层关系,且又是主动求好的,卢嵩想来不至于开口拒绝,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给颜面,当时便记下了这恨。随后,又起了个冲突。   今春少雨,灌溉水源极其珍贵。就在孙树宝求婚风波后不久,当时有荔县农人联名告状,指孙家私下拦截水道,令下游大片农田面临无点滴水可用的境地。村民前去说理,反被孙家爪牙殴打致伤。卢嵩接状后,到田间勘察,查明属实,强令孙家恢复水道原貌并出钱为被殴之人治伤。孙家无奈忍气吞声照办。百姓得知判决后,无不欢喜雀跃。但孙家,却就此和卢嵩彻底结下了梁子。   真正令卢嵩获罪入狱的起由,是两个月前,今年荔县收齐后杠解上路要送往州府银库的四千两银鞘在路上被强人劫了。   上缴朝廷款项一向是地方衙门的头等大事。若没有上头特许,一丝一毫也不可短缺。如有短缺,依照律法,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一律要当事州县长官赔足,赔不足,轻则解除现任,重则问罪下狱。所以地方官在杠解税银上路前都会做周密安排,以确保路上万无一失。   如今天下太平,庐州府治安一向也不错,光天化日之下,荔县的银两竟然被劫,得到消息后,卢嵩当即赶去出事点请当地地方官协同破案,却无任何结果,劫了银鞘的盗贼消失的无影无踪,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而于此同时,庐州府的催缴令却一道道逼来。陈知府命三天内官银必须悉数入库,否则将以律法论罪。   卢嵩此时全部家底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两银。想凭一己之力筹足四千两官银,无异于痴人说梦。三天期限一到,陈知府亲自下来荔县,斥责卢嵩渎职失察,要将他革职问罪。好在荔县百姓闻风聚来,在县衙外下跪恳求陈知府宽限日期,碍于民情齐声,陈知府这才勉强退让,称再宽限半个月。不料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另波又起。几天之后,一个平时与卢嵩算是诗墨之交的朋友拿了封据称来自于他的平日往来通信,检举他在信中妄加议论时政,且对当今圣人有不敬之辞,足可见心怀怨恨,当严加惩处。   先失官银,渎职失察,后妄议朝政,欺君犯上。次日,卢嵩就被上官革职收羁在了庐州大牢。   ……   “刘伯父,我舅父为官一辈子,扪心无愧朝廷给的俸禄。荔县百姓更视他为父母官。他出事的第二天,我与我表兄被赶出县衙后宅,无处落脚,也是当地百姓感念我舅父,收容了我兄妹二人。我舅父如此之人,却为为民做主而得罪太子府里奶娘的亲族便落得了今日如此的下场,我如何能忍的下去?”   双鱼说到激动之处,眼中不禁泪光再次莹然。   “我舅父原本也不允许我进京来求您的。是我自己坚持要来。这几个月来,我四处寻人,屡屡碰壁,原本也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但知道了您与我舅父当年关系后,我便斗胆又再次求了过来。”   双鱼再次下跪,抬眼注视着面前的刘伯玉。   “我求刘大人,出手仗义帮助。侄女今日所求,也并非要刘大人到今上面前为我舅父陈词求情,而是想求大人为侄女传话到今上御驾之前。侄女斗胆,想求得一个机会能够面觐今上,亲自为我舅父陈情诉冤!”   刘伯玉此前确实没有从门房处得知双鱼来找的消息,听完她一番陈述,唏嘘不已,忙再次叫她起身,自己捻须沉吟许久,最后道:“侄女,你之所求,我已心知。我与你舅父当年相交不浅,与你父亲也相识,如今你舅父落难,我自当义不容辞出手相助。只是此事牵涉到了太子府,事关重大,我须得斟酌。你且回去,安心等着我消息,三天内必给你答复。”   自卢嵩入狱,双鱼陪着卢归璞求助了不下十几位他的旧日友交。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当场拒绝。现在得到刘伯玉这样的回答,双鱼已经感激不已,再三叩拜道谢,又婉拒了他要给自己安排住处的好意,这才出了刘府,回到自己落脚的小客栈里等待消息。      第5章      双鱼渐渐开始感到心里没底了。   尽管刘伯玉与舅父往日私交不错,现在她找他,也只是求他替自己安排面圣的机会。但毕竟,就像他那日说的,这事涉及到当今太子。既然当年他就曾临阵退缩过,现在也未必就能指望他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   出于谨慎,双鱼上次也没有向他提及自己手上有当年皇帝信物一事。即便从舅父的口吻里可以听出来,刘伯玉应该不是站在太子一边的,但十年时间毕竟太过漫长了,什么可能有与可能发生,不是吗?   如果最后这条路真的走不通了,那么只能想别的办法。只是时间太过紧迫,双鱼唯一担心的,就是还没等她能够见到皇帝,舅父的案子就已经了结了。   下午了,雪虽然停了,但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就像是快要天黑了。眼见第三天又要过去,就在双鱼以为没了希望的时候,刘伯玉派的一个人来了,叫她去高升楼见一面。   双鱼又惊又喜,峰回路转的感觉。   刘伯玉既然叫她过去了,那么十有八九是希望了。否则他完全可以让这个人过来随便说点什么打发掉自己就行,完全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地叫她过去见面。   ————   双鱼跟着那个人来到了高升楼。   高升楼只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酒楼。这种酒楼在京城到处都是,非常不起眼。   双鱼按照对方的吩咐登楼而上,最后来到了一个包间。   包间不大。桌椅,靠墙一排木屏风,窗户临街而开。刘伯玉已经到了,穿着常服,正坐在桌边喝茶,听见开门动静,放下茶盏看了过来。   双鱼快步走到他面前,向他行大礼。   “侄女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刘伯玉让双鱼起来,询问这几天她的饮食起居,双鱼一一作答后,见刘伯玉并不提那个话茬,便恭敬地问道:“刘大人,侄女上次求您的那件事。不知道您现在考虑得如何了?”   刘伯玉瞥了眼双鱼身后的那面屏风,道:“侄女,可容我问一问题?”   “您尽管问。双鱼知无不言。”   “你的伯父沈钰也在京中,你既到了这里,怎先不去找你伯父?”   “我此番进京,并不为探亲。舅父事急耽搁不得,所以先找到了您这里。”双鱼道。   刘伯玉清了声喉咙。   “侄女,倘若我帮不上这个忙,你意欲如何?”   “双鱼知道此事干涉重大。刘大人若肯帮忙,双鱼侥幸还有命活的话,今生来世,定要报谢大恩。倘若刘大人帮不上忙,我……”   她顿了下。   “你又将如何?”刘伯玉目光微微一闪。   “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想尽办法面圣陈情!”双鱼毫不犹豫地道。   刘伯玉沉吟道:“侄女,你凭一腔热血来到京城,有没想过,孙家人背后仰仗的是太子。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国之储君。你以下犯上,罪名先便是一条了。即便我帮你安排见到了今上,凶吉恐怕也是未卜。”   “只要您能助我面圣,哪怕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双鱼立刻跪在了他面前,一字一字说道。   “好个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刘伯玉面露动容之色,从椅子上站起来,在边上走了几步,最后停下来道,“想当年,我与你舅父同朝为官,相交不浅。与你父亲沈弼虽无深交,但对他向来敬重。不想十年前突生这巨变,故人纷纷凋敝零落……回想往昔,唏嘘不已。如今你舅父蒙冤有难,他既指点你来找我,我又怎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便是拼死,我也要助你一臂之力!”   双鱼喜出望外,向他不住磕头道谢。   刘伯玉扶她起来时,双鱼因心里记挂着事,恨不得明天就能见到皇帝,便又试探着问:“刘大人,什么时候能安排我面圣?实在是我舅父现在还在庐州牢里。他在地方辛苦多年,积劳成疾。我怕耽搁久了,他身体吃不消。”   刘伯玉捻须沉吟,道:“目下倒正好有个机会。过几日冬至将至,陛下会出宫到城外圜丘祭祀天地,到时我安排你与我随行。若有机会,我便到陛下面前为你陈情,只是,陛下见或不见,我此时也不敢与你打包票,全凭圣意了。”   双鱼感激道:“刘大人肯为我陈情,就已经是雪中送炭了,双鱼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刘伯玉点头:“如此你先回去等着。我会尽快安排此事。”   双鱼再次拜谢,过后走出雅间下楼而去,刘伯玉却并未跟着离开。他关上了门,来到那面屏风前,弯腰对着屏风恭敬地道:“殿下,她走了。”   话音落下,屏风后走出来一个男子。若双鱼此刻还在,便能认出正是数日前她在桥头下遇到过的那位马车里的贵人,当今皇帝的五子韩王段元璟。只是此刻他摘去紫冠,换了身衣服,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富贵人家子弟而已。   段元璟从屏风后出来后,走到窗边,掀开半边帘子,看了下去。   双鱼正从酒楼里出来,从台阶下去后,沿着街道匆匆往前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流里。   段元璟目送她背影消失,放下帘子,转过头问:“她就是沈弼的女儿?”   “正是,她名叫双鱼。沈弼年过三十才成的家,娶了范阳卢嵩的妹妹,只有这一个女儿。固业二十三年沈弼战死朔州时,她大约六七岁。当时沈弼长兄平南伯爵府的沈钰唯恐圣上迁怒,不愿意收留沈弼孤女,她便投奔了卢嵩。”   “……这些都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刘伯玉最后说道。   “沈家位列开国八大柱国之一,范阳卢氏也是百年高门。若没当年的事,这女子今日当也属京中名门媛秀了。可惜了……”   段元璟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了一句。   刘伯玉有点不大确定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韩王说这话的确切意思到底是什么,便不作声。   ……   三天之前,在他刚见到双鱼并得知了她的来意后,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答应下来。   太子平庸。且最近几年,行事多有不慎,虽然有太子太保、尚书左仆射杨纹用尽全力在皇帝面前为他粉饰太平,但他还是令皇帝日益不满,这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即便如此,皇帝对于自己倾注心血栽培了几十年的长子的那种不足为外人所揣度的情感还是不能轻视。   尽管刘伯玉心里也明白,卢嵩的这个案子如果现在被捅到御前,很有可能会加剧皇帝对太子的不满,若造势的好,说不定还能成为扳倒太子dang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十年前的那个教训,实在令他不敢掉以轻心。即便到了现在,有时候想到自己当时差一点就落得和卢嵩一样的下场,他依然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当时为了保住太子,皇帝甚至不惜牺牲了荣孝诚、沈弼这样的重臣。而今就算皇帝对太子日益失望,但君心难测,谁知道既是君又是父的老皇帝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更何况,太子的身上,还有一道护身符在。   二十三年前,今上从兄弟中脱颖登基后,所颁的第一道上谕,便是从今储君以长嫡次序而立,命天章阁制诏存于太庙,后世永续。   刘伯玉出身寒门,但有才,也有能力,很能笼络人心,甚至和太官署监膳监的人关系也不错。就是凭着他用长袖善舞织出的这张关系网,二十年里,他一路升迁,爬到了今天侍中的位置。再往上,就是六部尚书和被视为皇帝肱骨的尚书左右仆射的位置了。他深知站位对于一个京官的重要性,所以若没十足把握,刘伯玉是绝不会趟这趟浑水的。   就在昨天,再三考虑过后,他原本已经决定了,明天就寻个借口,派人去告诉沈家的女儿,他没法帮她到皇帝面前陈情,但会尽自己的力帮卢嵩在地方疏通关系。这样,既避免将自己卷入是非,在卢嵩那里,也不至于显得自己不念旧情。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心思重重了几天的刘伯玉一下感到十分轻松。当晚,他那个任职大理正的女婿胡国忠恰好上门,翁婿二人吃酒,酒高之时,原本一向慎重的刘伯玉便把这事吐露给了女婿,当时也没放在心上。意外的是,第二天,胡国忠竟带来了韩王的口讯,秘密约他见面。   韩王的亲娘舅高德东身居高位,与左仆射太子太保杨纹同为朝中重臣,而韩王本人龙姿凤章,加之礼贤下士,一直有“五贤王”的美誉,这一点,连京中普通百姓也有所耳闻。但刘伯玉平时与高家人交情不过泛泛。现在突然从女婿口中得到这个消息,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女婿胡国忠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成了他们的人。他这是被好女婿给坑了!   刘伯玉后悔不已。只是不敢不应,依约与韩王秘密会面。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韩王要他应下沈家女儿的请求引她面圣。刘伯玉踌躇之时,韩王向他出示一物,竟是御史大夫林先功预备弹劾他五年前奉旨到两淮察盐务时收受贿赂的奏折,顿时大汗淋淋,无可奈何应了下来,这才安排了今天和双鱼的这场见面。      第6章      段元璟坐到一张椅上,看了眼垂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刘伯玉,笑道:“怎么,刘大人看起来似乎心有不愿?”   宦海沉浮几十年,刘伯玉清楚,从他答应约沈双鱼来见面的那一刻起,不管他是否情愿,自己身上便已打上了韩王烙印。自此以后,他最该希望的,应是韩王能笑到了最后了。便苦笑了下,“五殿下莫取笑臣了。殿下不嫌弃臣愚昧不堪用,臣便感激涕零了。”   段元璟心里骂了句“老狐狸”,面上正色道:“刘大人何出此言?卢嵩当年因触怒父皇被贬出京时,小王年不过十七,对朝事虽一无所知,但那时便对卢嵩敬服。今日卢嵩既蒙冤入狱,小王自当尽力相助。况刘大人与卢嵩还有过旧谊,今日出手也是理所当然,何来为我所用之说?”   刘伯玉陪笑道:“是,是,五殿下说的是。下官原本就打算帮这个忙的。”   段元璟点了点头,压低声道:“刘大人,你放心,以你和卢嵩当年的交情,此番出面,父皇只会认为你顾念旧交,决不至于多想。你放心,你我今日在此见面之事,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说罢起身,跨出了门。   刘伯玉目送段元璟身影消失在门口,长长叹了口气。   ……   数日后,冬至日到。   冬至寓意阴极阳升,万物生长,每年朝廷都会在寰丘天坛举行祭天礼。前几年祭天礼一直由太子带领百官进行祝祷,祈福国泰民安,来年丰收。但今年,皇帝亲自主持祭典。   这日天高云淡。从昨半夜起,沿着京城北神华门通往寰丘天坛的道路便由禁军把守。才卯时,天还没亮,神华门大开,道路两边跪满了膜拜顶礼恭送御驾出城祭天的百姓。   除了太子外,成年皇子里,二皇子赵王段元珩、三皇子齐王段元珺、四皇子晋王段元珝、五皇子韩王段元璟、六皇子秦王段元璎、八皇子中山王段元珞,以及另外未成年的诸皇子五六人,外加一位皇太孙,八岁的东祺,齐齐地跟随御驾出城往寰丘而去。   浩荡皇家队伍里,唯独少了一个七皇子信陵王。   巳时正,御驾抵达了天坛。稍作整饬后,皇帝着祭天冠冕大服,率众多皇子和文武百官举行祭天之礼。刘伯玉夹杂在百官队伍里,趁着百官向天下拜的空隙,偷偷觑了一眼侧前方不远的皇帝。见他笔直跪在坛前,双目微阖,神态虔诚,双唇微微噏动,也不知道在祝祷什么。正偷看着,觉察到跪在皇帝身后的韩王魏元璟微微回头瞥了自己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趴在地上作虔诚状。   祭天典礼冗长而复杂。皇帝毕竟年事已高,等这一套礼仪全部结束,面上已经露出倦色,被身边太监搀着只手到了附近行宫休息,百官也在行宫内各自休整。   刘伯玉来到皇帝落脚的正殿前,托一个小太监进去传个话,片刻后,大太监徐令出来,听了刘伯玉说要求见的话,为难了下,道:“刘大人,这可不是个好时候啊!皇上这会儿正召见太子。”   刘伯玉陪笑道:“烦请公公递个话。就说我有个事儿。”   刘伯玉平时人缘好,徐令瞥他一眼,嗯了声,叫他等着,转身进去了。一会儿出来了,道:“跟我来吧!”   刘伯玉忙道谢,跟着徐令来到正殿,站在殿外一角候着时,忽然隐隐听到有斥声传来,似乎皇帝突然提高了音量,忙竖着耳朵仔细听里面动静,稍顷,又传来“啪”一声,仿佛砚台类的物件被掷落在地的声音。   刘伯玉心怦怦的跳。   太子七岁被立,及至渐长,虽慢慢显露出了才智平庸、不及其余几个兄弟的缺憾,但有德高望重的杨纹为太傅,加上“立长嫡”的圣谕持身,倘若太子自己一直持守本分,等到今上百年,太子继位登基,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偏偏太子自己作死。早年还好,最近这些年,行事屡屡遭到言官弹劾。几个月前,百官私下传话,说太子又被御史在御前暗参了一本,说他在邪庙托法师设坛做法,诅咒三皇子齐王和五皇子韩王这两个最有可能觊觎他东宫之位的兄弟,更有甚者,说诅咒的对象就是今上。虽然这传言很快就消失了,皇帝那里也没什么动静,但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他又早听说皇帝对太子日益不满,申斥他荒淫好色,倘若不是皇帝看重皇太孙东祺的缘故,说不定早已经废黜了他。但这些都是大多捕风捉影而已,没想到此刻竟真的叫自己听到了些动静,一时激动得打了个哆嗦,正竖着耳朵要再听仔细点,忽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人出来了,忙后退到了远远的角落里,装作正在欣赏脚边那盆景雕的样子。待脚步声到了身后近处,才转过来,果然看见太子在徐令陪同下从殿里一道出来,面上带了惭色。   刘伯玉眼尖,一眼便看到太子黄色朝服下摆一角略沾了些墨迹,玉色靴帮上也有一块黑,却装不见,只带着笑,迎上去恭敬地朝他施礼,口称殿下安。   太子原本神色沮丧,见刘伯玉在,微微咳了下,挺胸嗯了一声,从刘伯玉身边走了过去。   徐令朝刘伯玉招了招手,刘伯玉上去。徐令一边引他进去,一边压低声道:“刘大人,皇上这会儿不高兴,你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别挑这功夫说。别说咱家没提醒你。”   刘伯玉道:“哪有什么不好的事?下官心里清楚着。多谢公公提点。”   话说着,两人到了殿前,徐令站到门口,朝里面轻声轻气喊了声“皇上,刘大人来了”,半晌,里面没回应,便用眼神示意他进去。   刘伯玉定了定神,走入了殿内。   殿内地上铺了平整如镜的青色磨砖,桌案前的砖面上多了一块黑色的墨痕,虽已经被小太监收拾过了,但还是隐约可见。皇帝已经卸去了冠冕,只穿了身常服,半靠半躺在一张长榻上,脸色仿佛有点发青,微微闭着眼睛,从刘伯玉的角度看过去,神色显得疲乏而落寞。   刘伯玉不敢细看,到了近前下跪,要行叩拜礼时,榻上的皇帝动了动身子,睁开眼睛,道了声“免礼”,接着便从榻上下来,被小太监扶着,坐到了椅子上。   刘伯玉谢恩过后,从地上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站着。   “昆达,徐令说你不是要见朕吗?见了怎不说话?”皇帝叫了声刘伯玉的字,开口问道,声音虽然苍老,但听起来已经平静了下来。   刘伯玉抬起眼,对上皇帝的目光。   今上年轻时辅佐先帝打天下,南征北战,在兄弟中脱颖而出,以三十岁壮年而登基,至今三十多年,修文偃武,海晏河清,朝中文武无不甘受驱策。如今虽然老了,刘伯玉甚至隐隐听说,皇帝身体似乎也大不如从前,但一对上他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刘伯玉还是不敢对视,忙垂下眼,恭敬地道:“陛下,臣今日斗胆觐见,确实是有一件事情。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皇帝嗯了声,“你既叫徐令传话进来了,怎还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是,是,”刘伯玉不敢再拐弯抹角,踌躇道,“陛下,不知您可还记得先帝兆元十八年状元,曾任中书令的范阳卢嵩卢自安?”说完便不敢抬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   对面皇帝眼中蓦地暗光一动,稍顷,刘伯玉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带了些漫不经心,“突然提他干什么?”   刘伯玉暗暗呼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道:“陛下,卢嵩当年出京后,历任各地知县,百姓无不交口称赞,称其为名副其实的父母官。如今他在庐州荔县任上。刚前两个月,荔县押送在路上的银鞘被人劫走,因无法按时入库,加上些别的罪名,庐州州官便将他革职投入狱中……”   刘伯玉说着,偷偷抬眼看了下,见皇帝已经靠坐在椅背上,闭目一动不动,神情冷漠,似乎睡了过去。暗暗吞了口唾沫,又跪了到了地上,继续道:“臣也是刚前几天才知道这消息的。盖因卢嵩的外甥女,便是从前平南伯爵府的沈弼的孤女,只身入京,找到了臣。据沈弼之女的说法,卢嵩乃是因为得罪了荔县一户与……与太子府有牵连的人家而被设计陷害才入狱的。她恳求下官为她在陛下面前传情,欲求见陛下天颜。下官原知道不该应下的,只是下官当年与卢嵩也算有过一场交往,今日他外甥女千里迢迢找了过来,于情于理,臣也推辞不了,故斗胆来见陛下,一切由陛下定夺。”   说完这段话,刘伯玉后背已经沁出了汗。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屏息听着来自对面的动静。   殿内香炉兽口徐徐喷吐着一缕缭绕青烟,静的刘伯玉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一下下加快的声音。坐上的那个天子始终没有半点反应。就在卢嵩开始惶恐,打算乞罪告退时,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那个沈弼之女,现在何处?”声音平淡,听不出是喜是怒。   刘伯玉忙道:“臣斗胆,令她随臣车驾已经到了这里。臣是想着,陛下若愿意见,臣便带她入内。若不见,臣便将她送走,令她再不要踏入京城一步。”   “既然人都带来了,且听听说什么吧。”   皇帝慢慢睁开眼睛,道。   刘伯玉压住一下变的飞快的心跳,急忙叩头谢恩,复起身倒走着后退,到了殿外,才转身飞快而去。      第7章      双鱼从侧门被刘伯玉带进行宫,一直行到了一座大殿前,看见一个面皮白净,身穿褐衣的老太监站在门口。   刘伯玉停了下来。   “徐公公,人带来了,她就是。”刘伯玉对老太监道。   双鱼见这老太监一直用炯炯目光望着自己,便垂下眼皮,朝他施礼,叫了声“公公安”。   徐令打量过双鱼,嗯了声,道:“跟咱家来吧。”   “见了皇上,该有的规矩礼节,都知道吧?”徐令领着双鱼进去时,随口般地问了一声。   “略知晓。多谢公公提醒。”双鱼轻声应。   徐令瞥她一眼,嗯了声,“我料你应也是懂规矩的。沈弼咱家当年见过几回,豪迈当世无二,卢自安就更不消说了,文名满天下。”   双鱼听他突然提及自己父亲和舅父,没接口,默默跟着到了门口,徐令叫她等着,片刻后现身,命她随自己来。   双鱼压住骤然加快的心跳,定了定神,跟着徐令入内,停在了一面玉雕龙寿纹的十二扇围屏后,屏息敛气地等着。   “皇上,人来了。”   双鱼听到徐令对着里面说道。   “叫她进来!”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   徐令转头示意双鱼进去。双鱼入内,跪在原本就设在地上的一块蒲团上,行了标准的叩头之礼后,直起上半身,垂下了眼皮。   半晌,四周皆是静悄。   双鱼能感觉的到来自对面的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她始终垂着眼睛,稳稳地跪着,连头发丝也不曾动一下。   “抬起眼睛!”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双鱼抬起了眼,对上了一双眼睛。   和她听到的声音一样,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眼睑起皱,就连眼白处也起了几点淡淡灰翳。   在双鱼的记忆里,小时候有一次,她曾被带入宫中,远远见到过皇帝一面。   那时候,皇帝给她的印象如天神般神武。   忽忽而今,大兴朝的这个戎马皇帝,他也老了,不复当年。但此刻,当这双发灰的眼睛盯着她的时候,眼神里的那种不怒自威却依然令人油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双鱼直觉地抗拒这种令她想再次垂下眼睛的压力,极力保持着不动。   “你就是沈弼的女儿,卢嵩的外甥女?”   片刻后,皇帝开口问了一句。   当今天下人的皇帝,那个被舅父称为“圣人”的人,此刻就坐在一张铺了黄色织锦的紫檀长榻上,用平淡的语调这么问她。   双鱼垂下眼睛,轻声应了声是。   “刘伯玉说你从庐州来京城要见朕,所为何事?”   “诉冤。恳请陛下拨乱反正,还我舅父一个清白。”   “县上有州府,州府设司监察,你为你舅父诉冤,当走司监察,可知闯到朕面前,是为僭越,大不赦之罪?”   双鱼暗暗捏了捏拳,再次抬起眼睛,对上皇帝略显严厉的两道目光。   “启禀陛下,正是因为在州府诉冤无门,无可奈何之下,才转而入京求刘大人帮忙。”   皇帝皱了皱眉,“你言下之意,我大兴地方官官相护,这才致使你舅父蒙冤?”   “阳春虽德泽,亦有光辉照耀不到之处。罪臣之女不敢妄论朝政。”   “朕看你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片刻后,皇帝淡淡道了一声。   立在门口的徐令看了眼双鱼的背影,面上现出一丝不安之色。   伺候皇帝多年,他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不过和这个沈双鱼寥寥说了几句,皇帝似乎就已经被触发了不快。   他没法解释到底是什么触发了皇帝的不快。或许并不是因为这个沈家女儿说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本身。   她的出现就是皇帝不快的根源。她的出现,勾出了皇帝记忆里最不愿碰及的一段往事。   徐令不禁开始担心起来。   ……   “荣辱之来,必象其德。”片刻后,皇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卢嵩十年前就是一罪臣,今又获罪,必有原因,你凭什么认定朕会听你诉求?”   “舅父虽出了京,这十年里抱病各地徙官,境况艰难,但臣女每每听他提及陛下,往往以圣人尊称,云陛下为天下英主,正是因此,臣女今日才斗胆冒犯,恳请陛下明察,免得寒了人心。”   皇帝唇边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天下英主……”他喃喃道了一遍,开始下地,双手负后,慢慢踱起了步。   双鱼屏住呼吸,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耳边唯有皇帝脚上靴履踩在地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片刻后,脚步声停止了,皇帝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但已经带了点森然:“沈氏女,若都像你这般,人人有了冤屈便跪到朕的面前,法如何成法?朕念你一片孝敬之心不易,赦了你今日的僭越之罪,你回去吧,你舅父的案子,照律例,庐州会上报到大理寺,该当如何,大理寺官员自会定夺。”   徐令闻言,松了一口气,急忙上前,示意双鱼谢恩后随自己退下。   双鱼转过头,见皇帝正冷冷盯着自己,怔住了。   她从庐州历尽艰辛,辗转千里来到神京,终于见到了皇帝的面,就这样被打发回去,与没来又有什么区别?   徐令来她边上,示意她退下,她视而不见,从袖中取出了那块衣角,举过头顶,俯伏到了地上,道:“请陛下承兑固业八年对我父亲许下的诺,洗刷我舅父的冤屈!我表哥虽打了人,但罪不至于流徙千里!求陛下明察!”   徐令看到她手上托了一块仿佛用刀割下来的看起来已经年久日深的旧龙袍衣角,不明所以,愣了一下,下意识再看了眼皇帝,他双眼蓦地圆睁,死死盯着这块衣角,眼角似乎还微微抽了下,意识到可能不妙,急忙上前一把拿过这东西,胡乱塞到袖子里,随即对着双鱼喝道:“陛下命你回去,你还不叩头谢恩?”   双鱼跪在地上,依旧不动。   “皇上,奴婢看这沈家女儿像是有些失了心疯……”   “拿来给朕。”   皇帝脸色已经恢复如常,道。   徐令不敢违抗,暗叹了口气,将方才被自己笼了起来的那块衣角呈了上去。   皇帝接过,拿在手上反复翻看了许久。   “沈家女,抬起头来!”   双鱼慢慢从地上直起身体,抬起了头,见皇帝重新坐回那张榻上,神色阴沉地盯着自己,目光晦暗莫辨,突然抬手,将那块还捏在他手中的布头朝自己掷了过来,厉声道:“朕方才还奇了怪,何以你竟如此大胆,竟闯到了朕面前,要朕为你舅父平冤,原来你果然有恃无恐!你这是在胁迫朕,要朕替你舅父,还有你父亲沈弼翻案?你从实招来,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居心何在?”   那块衣角被掷到双鱼脸上,掉落在地。双鱼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稳稳地道:“臣女没有半点想为父亲或者舅父平反当年案的意图。臣女背后也没有任何人指使,全是臣女自己一人所想,就连刘大人,他也丝毫不知臣女有这信物。这信物是臣女母亲当年去世前留下的,臣女今日拿出来,只是盼着陛下能顾全当日,赦免我舅父与表哥的罪而已!”   徐令并不知道皇帝二十多年前与沈弼之间的这段事,但在旁听了这么一会儿,隐隐也有些明白了过来,心里暗叫不妙。   凭了他的直觉,他倒相信这个沈家女的说辞,背后应该没有人指使。但坏就坏在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敏感时候拿出这种东西,且矛头又直接指向了太子。   皇帝心思一向深沉,这两年来,更是喜怒无常,连他这个在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人也不敢妄加揣测。这会儿这个沈家女却自己冒出来送上了风口……   “好,好,看不出来,巧舌如簧外,还有张硬嘴巴!朕倒要瞧瞧,你能硬到什么时候!”皇帝盯着还跪在脚下的双鱼,冷冷道,“把她拖下去,杖责四十!”   徐令大惊。   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兵仗司管事太监时,一次受到排挤冤屈,曾得到过沈弼的帮助,所以一开始见到沈家女儿,就对她隐有爱护之意。   这个沈家女儿看起来娇弱如花,莫说四十,便是二十,恐怕她也经受不住。   徐令踌躇了下,站着不动,见到皇帝目光转向自己,冷然如电,一凛,不敢再说话,忙低声应了喏,叫边上的小太监六福送双鱼出去受杖,背过身时,悄悄对他弯了弯拇指。   掌刑太监里有个不成文,但人人都知道的规矩。看到这个手势,就是表示要虚打,不能伤筋动骨。十年前信陵王受刑时,当时的徐令原本也想手下留情,但被皇帝看破,喝令重则,这才结结实实地吃了四十大板,受刑过后,血肉模糊,令徐令不忍多看。   小太监拖着双鱼下去,稍顷,徐令扶着皇帝慢慢躺了下去,看了眼他神色,咳了声,轻声道:“陛下,奴婢去看看,堵住那丫头的嘴,免得她疼了胡说八道就不好了!”   皇帝面上渐渐又爬出了方才的那种灰败落寞之色,闭着眼睛一语不发,徐令便转身,到了门口,忽听身后皇帝道:“把她送到平南伯爵府吧!”   徐令一怔,转头见皇帝依然面向内地侧卧着,仿佛睡着了一般。诺了一声,便匆忙出去。   ……   双鱼被按在了地上,感觉到棍子一下一下地落到了自己臀部,闭着眼睛,咬牙忍受着这屈辱时,徐令赶了过来,一把夺去掌刑太监手里的刑杖,跺脚斥道:“谁叫你真打了?打了几下了?”   掌刑太监惶恐,慌忙下跪道:“方才六福已经关照过了,没敢真打下去,只打了五下。”   徐令丢掉了刑杖,冷着脸道:“行了,就这样吧!皇上的话,把她送到平南伯爵府!”      第8章      平南伯沈钰这几天有点烦恼。   他的父亲本是侯爷,因追随先帝有功,荣列八大柱国之一。二十年前老侯爷还在的时候,沈家在京城可谓是数一数二的荣耀门庭。老侯爷死后,沈家降递袭爵成了伯爵府。沈钰本就是才干平庸之人,靠着父亲余荫当上了不大也不小的中司侍郎,多年来无功无过,一直在这个位置上混着,在朝廷里的存在感几乎为零,加上十年前又出了兄弟沈弼的事,沈家门庭更是一落千丈,到了如今,沈家虽还挂着伯爵府头衔,但也仅剩这么一个头衔了。   十年前朔州之战,沈弼死后,罪名极大。沈钰如惊弓之鸟,第一时间跑去皇帝那里痛哭流涕地恳求恕罪,最后连皇帝也烦了,不见他,他更是吓的胆子都破了,顶着毒辣日头跪在皇帝平时接见臣子的晁阳殿外不敢起来,最后晒晕倒在能把鸡蛋烤熟的地上,最后还是徐令看不过眼去,和几个太监一道将他叉到了外头阴凉地方。过了几天,总算皇帝那里传出话,说沈之罪,罪在己,祸不至家人。沈钰这才松了一口气。卢氏死后,剩下当时才六岁大的侄女沈双鱼。他原本就心有余悸,加上夫人徐氏吹耳边风,他也就含糊其辞不愿收留,果然,卢嵩带走了她,这事才算翻了过去。   沈钰做梦也没想到,他那个原本一直寄养在卢嵩那里的侄女竟会在三天之前凭空地冒了出来,被宫里的太监给送到了他家,说是皇帝的口谕。   十年时间过去,虽然偶尔有时候,沈钰想到自己的这个亲侄女,心里也会生出一丝没有尽到长伯之责的愧疚感,但这丝愧疚感通常来说很快就会消失,完全不足以影响他的正常生活。   这个侄女被送过来时,沈钰只知道她刚从皇帝那里吃了棍子回来,但她怎么见到皇帝,又为什么吃了棍子,他半点也没头绪,问侄女,她也闭口不言。   沈钰对着面前这个已经变得完全认不出来的少女,惊呆之余,也顾不得多叙什么天伦之情了,吩咐自己夫人徐氏继续盘问,自己便外出四处奔走探听消息。   三天之后这会儿,沈钰已经问遍了朝中所有可能知道点内幕的同僚,隐隐只打听到她似乎是为了卢嵩在庐州府获罪入狱的事情才入京的,刘伯玉把她带到了皇帝面前。至于别的,大家也都一头雾水。   一个是当年朔州战事的罪将之女,一个是因此而被贬谪出京的前朝廷大员。这两人的敏感身份决定了此事很快就成了百官暗中关注的焦点。原本有些一潭死水的京城官场迅速起了涟漪。   沈钰去找刘伯玉,但刘伯玉已经托病闭门不见客了。再过两天,不用他去找人,许多原本平时和他见了面最多也就点个头的同僚开始纷纷找上他来打听内情了。   沉寂了十来年,这大概是沈钰做官生涯里最引人注目的几天,同僚在背后谈论这事时,必定带上他的名字。   虽然沈钰做梦也想风光一把,但并不是这种方式。他唯恐又惹上祸,干脆也效仿刘伯玉闭门谢客,除了上朝,一步也不出去。   ……   沈家。   徐氏从双鱼暂居养伤的屋里刚出来,就被等在一边的沈钰扯住,两人进了隔壁一间房。   “怎么样,她有说当日她见皇上时的详情没?”   徐氏这几天坐立不安,原本富态的一张圆脸也呈出了点蜡黄色,听丈夫又催问自己,没好气地道:“你要问,自己去问你那个好侄女,老催我做什么?这几天我用心伺候,养我自个儿亲儿子都没这么上心,她倒好,嘴巴紧的跟蚌壳似的,什么也问不出来!”   沈钰在房里来回踱了几圈,道:“夫人,你说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先是杖责,次日又送来了内造伤药。皇上这到底是怪罪,还是不怪罪?“徐氏哼了声,“你问我,我问谁去?不是我马后炮,当初你兄弟要娶卢氏,我就不看好。卢家自视清高,那卢嵩又是个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这样的人在官场怎么混得开?一个不好还要牵连亲族。看吧,果然被我料中了!十年前拖累咱们不说,这都十年过去了,还不让人消停!“沈钰听她又提这个,心里烦恼,哼了一声,“你还提这个做什么?当初你不肯收留我侄女,我也照你的话推给了卢嵩,当时不知道被多少同僚在背后说我不厚道,害我半年没敢出去应酬!再说了,卢家当时门第和我们也相当,谁知道后来会出那样的事?你当时怎不说?妇人之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徐氏怒道:“好啊,这会儿你倒把错都推我身上来了?是我叫卢嵩又得罪人下的狱?是我叫你那个乖侄女跑到皇帝面前胡乱说话挨了板子的?我没说你,你竟还说起了我!一个屁大的芝麻官儿做了二十年,连屁股都不曾挪一下,也不怕生疔,小老婆倒是一个一个地往屋里拉!沈钰,你算个什么男人?”   沈钰听徐氏又揭自己的短,面皮顿时紫涨,你你了几声,恨恨拂袖而去,剩下徐氏一个人气的摔了个花瓶,和身边的婆子噼噼啪啪地数落个不停。   ……   数日前挨的那五下并不是很重。第二天,宫里便有太监送来了伤药,说是皇帝所赐。双鱼趴着养了几天,已经能下地走路,昨日洗澡脱了衣裳自己检查,见除了略还有几道青紫印外,也无别的大碍了。   只是双鱼一步也没有出去,这几天一直留在这间屋里。   隔壁先是传来伯父伯母的吵架声,接着是摔花瓶的咣啷声。   双鱼神色漠然,在床上朝里翻了个身,拿了个枕头,压在了自己头上。   其实,不止他们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双鱼自己也有些不解。   显然,在她拿出那块衣角后,皇帝的反应果然在舅父的预料中。他认为她是在胁迫,所以发怒,继而惩罚了她。   这一点她可以理解。   但是他让太监送自己到伯爵府养伤是为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二天又差人送来了伤药。   伯母的高声数落依旧还隐隐能够听到,时高时低,许久后才消失,大约终于被她身边的婆子给劝走了。   ……   天黑了下来,戌时还没到,整个沈府便已经死寂一片,连丫头下人走路都不敢重了,唯恐惊动徐氏惹她发毛。   双鱼坐在床上发呆的时候,沈家门口停下了一辆宮车。片刻后,房门被拍响,她下去开门,发现沈钰和徐氏齐齐站在那里,脸色紧张而怪异。   “小鱼,宫里来了人,皇上召见你!”沈钰说道。   双鱼顿了下,点了点头,“容我片刻更衣。”   等她更衣完毕出来,沈钰夫妇依然还立在那里,一路亲自送她出去,不住叮嘱,你一句我一句,吩咐她这回千万不要再忤逆皇帝,免的又遭皮肉之苦。见双鱼神色淡漠,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相对一眼,露出尴尬之色。   双鱼一直被他们送到前堂,看见过来传话的是上次见过一面的那个圆头圆脸小太监,似乎叫六福的。见她来了,六福点了点头,道了声跟咱家来,便领双鱼出去。   双鱼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转身对着在身后盯着自己仿佛恨不得跟过去的沈钰夫妇道:“前几日来时,因不便,没向伯父伯母见礼,是侄女失礼了。这几日又多蒙二位大人照料,双鱼十分感激,受侄女一拜。”   双鱼说完,朝他二人拜了一拜,这才转身离去。   沈钰和徐氏再次对视一眼,尴尬之色再起。   双鱼爬上宮车后,和小太监相对而坐。一路闭着眼睛没说一句话。快进宫门,忽然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沈姑娘,我师傅叫我给你递句话,今晚见了皇上,不管皇上说什么,你全应了便是,犟嘴没好处。皇上满意了,再大的事也不叫事,皇上生气了,咱们谁也讨不了好,您说是吧?”   双鱼知道上次自己挨打时,全亏了那个徐公公暗中相助,这才刚开了个头就叫停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帮自己,但心里还是十分感激,听见这小太监这么说,便睁开眼睛,点头微笑道:“我晓得了。多谢你师傅,也谢谢您的照应。”   “我叫六福,我师傅给起的名,说我面相好,往五福上头再加一道孝敬福,叫我往后记着孝敬他老人家呢!”   六福冲她嘻嘻地笑。   双鱼见他说话有趣,也是莞尔一笑。   ……   双鱼下了宮车,跟着六福往前去。   夜色之下,面前的宏伟殿宇一座接着一座,鳞次栉比,沉沉夜空勾勒出飞檐翘角和屋脊上盘着的蟠螭轮廓,森严令人望而畏之。   脚下这条路,通往了代表大兴朝无上权力中心的中心。   只是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第9章      御书房里烧了地龙,暖气袭人。   皇帝侧对着门,盘膝坐于榻上,身上穿件正黄的湖绸中衣,外头罩了褡护。双鱼被带进来时,就见他在翻阅边上堆着的一堆奏折,已经有些功夫了。   她跪在地上,俯首一动不动。   这样跪了许久,膝盖渐渐开始发胀,双鱼微微挪了挪身子,听到啪的一声重响,迅速抬起眼皮,见皇帝重重合上一本奏折,神色不豫,冷冷道:“朕看杨纹是老糊涂了!竟拿辞官为太子担保,当朕眼瞎了不成?”   立在边上原本一直状若入定的徐令忙睁眼赔笑道:“国公是看着太子爷长大的,亲近些也是人之常情,皇上息怒。”   皇帝哼了声,“朕眼没瞎,朕看他倒是老糊涂了!”   徐令不敢再说,是是了两声,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双鱼,“皇上,沈家的丫头来了有一会儿功夫了,您也批了不少奏折,想是累了,不如暂时歇歇?”   皇帝瞥了一眼低着头的双鱼,未作声。徐令会意,忙亲自撤走奏折,示意屋内太监随自己离开,关上了门。   怡和殿这间皇帝下朝后经常来的御书房里,剩下了皇帝和沈双鱼两个人。   “身上伤怎么样了?”   双鱼听到皇帝忽然这样问了一声,压下心里涌出的诧异,磕头道:“已经好了。臣女多谢陛下赐药。”   皇帝没作声,片刻后,听他忽然又道:“你对朕可心怀恨意?从实说来,朕赦你无罪。”   双鱼一愣,慢慢抬起眼睛,见皇帝注视着自己,神色温和,和前次雷霆大怒的样子判若两人,心里更加诧异,面上低眉顺眼道:“不恨。”   皇帝哼了声,“是不恨,还是不敢恨?”   双鱼不应,只俯身下去,再次磕了个头:“舅父教过臣女,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皇帝笑了笑,“才挨了几板子,就学会哄朕高兴了。可惜呀,”双鱼听他竟似叹息了一声,“有人就是不知道体谅朕。”   双鱼不知道皇帝这话到底是什么用意,更猜不透他口中的那个“有人”是谁,心知舅父表兄的命运或许就决定于自己此刻的一言一行里,心砰砰的跳。   皇帝说完,仿佛陷入了沉思。双鱼更不敢开口。   御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皇帝忽地再次开口:“沈家丫头,知道朕今晚叫你来,所为何事吗?”语气已经恢复了平常,辨不出喜怒。   双鱼恭声道:“臣女不知。”   “朕可以让你猜一下。”   双鱼压住心底再次生出的诧异,恭恭敬敬地道:“恕臣女愚昧,不敢妄加揣度。”   皇帝慢慢地道:“朕的皇子皇孙里,你知道朕最看重的,是哪一个吗?”   双鱼道:“臣女不知。”   皇帝道:“朕最看重的,是皇太孙东祺。他不怕朕。不像他的父亲和皇叔们,在朕面前,要么虚情假意,要么战战兢兢,令人望之生厌。”   双鱼不知他跟自己提这种家事是什么用意,更不敢胡乱说话,低声唯唯诺诺。   皇帝继续道,“除了东祺,他倒还有另一个皇叔……”   他停顿了下。   “他也不怕朕!岂止不怕,简直是胆大包天!”   皇帝语调忽然一转,目光中带出了一丝萧瑟。   “朕从前对他寄予厚望,他却一再忤逆于朕,简直是大不孝!朕最后动了怒,将他打了一顿,赶走了他。朕原本以为,过个两年,等他再大些,懂事了些,想必他也就能体谅朕的苦心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个逆子,他非但不体谅朕,反而变本加厉,朕……朕快要被他给气死……”   皇帝的语调渐渐变得激动,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原本灰白的两颊咳的泛红,表情显得痛苦而委顿。   双鱼吓了一跳。   刚刚一开始,皇帝问她恨不恨他,说不恨,自然不可能。但是此刻见他咳的仿佛下一刻随时就要死过去一般,下意识地还是从地上飞快爬了起来,过去扶住,朝外叫了声“徐公公”,徐令急忙疾步进来,从一只小匣里取了颗药丸,和水让皇帝服了下去,随后搀着他慢慢躺了下去。   片刻后,皇帝慢慢地止住了咳,睁开了眼睛,脸色终于看起来好了些。   “皇上,龙体要紧。您要是累了,先去休息,下回再说吧。”徐令在旁低声劝道。   皇帝慢慢重新坐了起来,道:“朕没事,一时还死不了!”   双鱼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见皇帝目光投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着,忙要下跪。   皇帝摆了摆手,坐直身体,望着双鱼继续道:“你知道朕方才说的那个逆子是哪个吗?”   双鱼早就猜出来了。听他问,只好道:“七……七殿下信陵王?”   皇帝哼了声,“你也听说过他?那么想必也听说过当日他是如何在朝堂上顶撞朕的吧?荣孝诚是他外祖父,他为他外祖父鸣冤抱不平,原也没错,只是沈家丫头,你可知道,朕为何要那样责罚于他?”   皇帝竟突然在自己面前重提那段旧事,双鱼好容易才平定了些的心再次狂跳。踌躇了下,轻声道:“陛下为君父。既是君,也是父,君在前,父在后,当以国体为重。”   徐令看了眼双鱼,眉头微微挑了挑。   皇帝沉默,半晌,唇边慢慢露出丝微笑,点了点头。“确实是卢嵩教养出来的,比朕的儿子要懂事多了。”   双鱼屏住呼吸,低头一言不发。   “抬起脸,叫朕好好看看!”皇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双鱼慢慢抬起了脸。   皇帝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莫测。   双鱼不知道他这么看自己是何意,浑身如同生刺,发脚慢慢沁出了一丝热汗。   半晌,皇帝收回目光,仿佛有些累了的样子,被徐令再次扶着靠在了榻上,闭上眼睛。   徐令轻轻咳了声,对着双鱼道:“沈家丫头,皇上曾诏令七殿下回京,未果。如今你可愿持诏去一趟庭州?若召回了七殿下,你舅父还有你表兄的罪,一概赦免。”   双鱼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皇帝突然把自己又召唤过来,方才还说了那么一大通话,原来竟是这样的目的。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她一时心神混乱,愣了片刻,清醒过来,跪下去道:“陛下,臣女不知陛下为何要臣女去传诏命。臣女与七殿下素不相识,更无半分交情,七殿下如何肯听臣女?”   “沈家丫头,你是与七殿下不相识,但你父亲相识,不但识,且当年在军中时,你父亲还向七殿下教习过兵书军法,也算半师。就凭你父亲这层关系,如今你去了,料七殿下也不会给你脸色看,你放心便是。”   双鱼脑子依旧一片混乱,还要再辩,见徐令朝自己作了个眼色,指了指已经面向内侧睡,仿佛睡着了似的皇帝,终于闭口,朝龙榻方向磕了个头,被徐令带到了一间偏殿。   双鱼等他屏退太监宫女,急道:“徐公公,陛下为何突然要我去将七殿下召回?倘若七殿下不肯回,我舅父和表兄怎么办?”   徐令低声道:“实不瞒你,前年起,陛下便三次派人到关外传七殿下回京,只是使者连七殿下的面都没见着便无功而返,这回你去了,凭了你父亲和七殿下的关系,至少不至于吃个闭门羹。”   “但是……”   “丫头,看你也是个聪明人,皇上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徐令的声音突然提高,“皇上既开口要你去了,你就去!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你能让七殿下回来就行。”   他已经说的非常直白了。双鱼心里如同明镜,沉默片刻,低声道:“是,臣女明白了。”   徐令见她应了,脸上才露出笑意,安慰道:“你放心,只要你走这一趟,尽心把皇上交待的给办了,不管最后成不成,你舅父那里必定无事。皇上虽老了,但什么人忠,什么人奸,心里明镜似的。”   知忠奸又有何用?只要他认为必要,再忠的臣,他也一样可以牺牲。   双鱼压住内心烦乱,苦笑,低声道了句谢。   “你伯父那里,不必回去了,”徐令道,“今晚就留在宫里,动身前,有些东西要教你知道。”   ……   徐令返回御书房,见皇帝已经坐了起来,对着面前一盏烛火在出神。   “那丫头可应了?”皇帝问了声。   “是,”徐令躬身笑道,“应了。奴婢已经安顿好了,过些天便可出发。”   “徐令,你说朕这安排,可妥当?说实话。”半晌,皇帝问。   徐令想了下,道:“陛下叫奴婢说实话,奴婢便说了。起头刚知道陛下这想法,奴婢觉得匪夷所思。但再一想,又觉未必不是一贴奇药。沈家这丫头容貌一等一的好,观她言行,也是个有心计的,且最难得的是她身份。她既是沈弼女儿,料七殿下也不至于太拒人以千里之外。叫她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皇帝闭目片刻,挥了挥手,徐令躬身退了下去。      第10章      双鱼当夜在秀安宫安置下来,六福被指派过来伺候她。   一夜辗转无眠。第二天一早,秀安宫来了个年纪四十左右的女官,容貌素淡,眼角微有细纹,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神色严厉,边上宫女唤她安姑姑,双鱼便也跟着叫她安姑姑。   安姑姑略微打量了双鱼,便叫她跟自己进了一间屋,命双鱼坐下,自己也端正地坐到了她对面。   昨夜双鱼就知道了,出发去庭州前,她还先得熟悉一些与七皇子有关的事,心知这大约是为了让自己有备而去,免得到时候见了人,两眼一抹黑触怒对方。   既然不得不去,她也觉得这种安排非常有必要。多了解对方,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跑过去要有把握一些。   面前这个安姑姑,就是派过来给她上课的。   双鱼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地上起了课,唯恐自己听漏了什么。   开头两天很顺利。   这个安姑姑,对与信陵王有关的一切看起来非常熟悉。   根据她的描述,双鱼渐渐拼凑出了对此刻还远在阳关外的那位信陵王的一个初步印象。   他名叫段元琛,皇帝第七子。生母荣妃,是固业二十三年病死于大理寺监狱的老将军荣孝诚的女儿,貌美、有才,且聪慧,深得皇帝宠爱,生下魏元琛后,皇帝有几年时间不大再宠幸后宫别的嫔妃,是以魏元琛与排他之后的八皇子中山王年龄相差了整整五岁。只是在他三岁时,荣妃因病不幸去世了。   段元琛有个舅舅,名叫荣恩,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现为朝廷西都护府都护,在庭州驻守已经有十来年。   段元琛天资毓秀,文武双全,深得皇帝钟爱,皇帝甚至打破皇子年满十二方能封王的惯例,八岁就破格封他信陵王,时常带他在身边。十二岁时,因一箭射落双雕得了“信陵落雕王”的美称,那应该是他这一辈子迄今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了。两年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与太子一道随军,接着,便以忤逆罪名受到皇帝重责,被遣送到了关外,皇帝当时曾令永世不得回朝。   现在,十年过去了,他还在庭州,今年二十四岁。   ……   “七皇子沐浴习惯?”   “冬每日,夏晨昏,浴后以鹿角膏润肤。”   “七皇子衣物熏何香?”   “白木瑞香。”   “七皇子喝什么茶?”   “杭州狮峰山头采龙井莲心奇茗。”   “何时饮?”   “每日清早。”   “余下时辰喝什么茶?”   “午花茶,可加茉莉,两三朵即可,不能多。晚间乌龙茶,冻顶或铁观音择一。”   “习什么书体?”   “二王。”   “曾如何评价?”   “笔法纵肆,欹态横发。”   “七皇子推什么碑文?”   “晋王珣《伯远帖》。”   “背!”   “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双鱼不敢怠慢,抑扬顿挫背了出来。   “七皇子如何看北朝左相王鸿之?”   王鸿之是北朝末代皇朝的宰相,北朝大厦将倾之时,包括皇帝在内,满朝文武无心思战,唯独他试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曾为先帝一统天下造成了极大麻烦。北朝覆灭之日,王鸿之自尽。   “水浅而舟大,生不逢时。”   “七殿下喜欢吃什么?”   “细鲈,以三两为上,清蒸,佐以姜醋。”   安姑姑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神色,不再继续考问双鱼。   双鱼微微吁了一口气。   这两天来,她就一直在学类似于这些的东西,七皇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终于到了现在,面前这个安姑姑看起来似乎满意了,应该学的已经差不多了。   “会琴棋书画吗?”安姑姑开始盘问起她。   “略知一二。”   双鱼说的略知道一二,是真的知十之一二,完全无法和京城里那些从小接受严格训导的名门才女相媲美。   她六岁失去父母,从锦衣玉食的大族闺秀沦为罪臣孤女,被王嵩带在身边抚养。王嵩本人虽然才高八斗,琴棋书画医无不通,但他一年到头困于案牍,很少有闲暇教导双鱼这些闲情玩意,双鱼本人对这些也不感兴趣,除了下棋,她口中的“略知一二”,并非谦虚。   屋内器物一应俱全。安姑姑命双鱼过去,先弹奏一段曲子,再与自己下一盘棋,接着命她写字,最后叫她画画。   双鱼一样一样做下来,除了书法和下棋,其余几项,安姑姑的脸色很是难看。   “也就只有字棋尚可。粗俗到了这等地步,如何能让七殿下满意?”她冷冷地道。   双鱼低头,没作声。   “音律、舞蹈如何?”   她顿了下,又问。   “不曾学过。半点也不会。”双鱼老老实实地道。   安姑姑脸色一僵,默默起身出去。次日,带来了一个身段袅娜,看起来像是宫中乐伎的女子,命双鱼向她学习舞蹈。   双鱼只好学。   她学的很认真,唯恐错过这女子教她的任何一个扭腰摆款,但时间太紧,而且,实在天资有限,几天之后,不知道那位乐伎向安姑姑说了什么,安姑姑似乎终于放弃了这一项,接着开始安排她到御膳房学做几道指定的菜,其中就有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清蒸鲈鱼。   在御膳房做了几天厨娘,烫了一手的水泡后,双鱼勉强出师。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课训已经差不多时,安姑姑又拿出了一样东西,顿时把双鱼羞的面红耳赤,心里更是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屈辱感。   安姑姑拿来的,是一本春宫册。   “有什么可羞的?”安姑姑姑冷冷道:“宫女就不用说了,宫里妃子哪个进宫前不是脱光了衣服被太监从头到脚检查个遍,就连皇后,大婚前也受过教。”   “你当你有什么不一样的?”   在双鱼听到这句话从安姑姑嘴里说出来之前,她还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皇帝只是派她去传个诏,因为她是沈弼女儿的缘故,皇帝那个排行第七的儿子说不定会给她点面子,真的听从了她回京也说不定。   但现在,这个安姑姑却毫不客气地把她最后一张遮羞布也个扯了下来。   虽然她此刻衣衫整齐,但她其实,赤裸裸毫无遮掩地站在了这个皇宫里,接受着这些人的检视和鱼肉。   她必须要将皇帝那个儿子给带回来,如果她身上所具备的别的所有东西还不够,那就再加上这个。   这就是皇帝的意思了。   她的一切,都不属于她自己。   双鱼一双长睫微微抖了抖,垂下眼皮,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你酒态如何?”   最后,一切都完毕了,安姑姑还有这最后一个问题。   “不曾喝过,不知。”双鱼道。   安姑姑命宫女取来内酿。   双鱼喝了下去,然后……   “给我牢牢记住,往后不许碰酒,一滴也不行!”   这是第二天早上,她终于睡醒,头昏昏沉沉之际,茫然睁开眼睛后,安姑姑站在床边,皱着眉头对她冷冷说出的第一句话。   后来六福偷偷告诉她,昨晚她几杯酒下肚后,一反常态,又唱又跳,还拉着安姑姑又哭又笑,死活不让她走……   半个月后,双鱼终于结束了这段其实很是仓促的课程,真正被安排出京,要去往阳关西北之外的庭州了。   接下来直到她回来,六福都会随她同行。   那天早上,带她出宫的,正是和她处了半个月的安姑姑。   安姑姑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面无表情。但是,快要走出安秀宫宫门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定定望着双鱼。   就在双鱼以为她还要再吩咐自己什么时,惊讶地看到,她竟然朝自己下跪,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双鱼大惊失色,急忙上去要将她扶起来。被她拒绝了。   “沈小姐,安若兰在此向沈小姐叩拜,奴婢代我家小姐,谢过你的大恩大德!”   她一字一字地道,神情不再素淡,眼中有微微泪光。   ……   出宫,出城门。车子驶上通往那座遥远城池的路上时,六福悄悄告诉双鱼,安姑姑是当年随荣妃一起进宫的荣家人。荣妃死后的那几年,她一直在年幼的七皇子身边。七皇子出关外后,她并没出宫,留了下来,至今未嫁。      第11章      宫中昭德殿那间双鱼曾跪觐过今上的御书房内,徐令此刻已向刚下朝回来不久的皇帝禀告完双鱼出京的情况。   “什么人和她同行?路上可有保证?”皇帝发问。   “启禀皇上,奴婢照您吩咐,从诸卫羽林里选派了一队精兵护她同行。出了玉门关,便有上镇将王大鹤接应,将她送至庭州。王将军在关外多年,对地形十分熟悉,皇上大可放心。”   大兴立国后,为抵御北方突厥,沿袭了前朝军制,在与突厥地界相交的边境地带设置了上百个军镇,根据地理位置和规模大小,分上、中、下三种建制,一有异动,便可相互联络调遣兵将。军镇归都护府统辖,最高指挥便是镇将。上镇将为六品武官。这个王大鹤是忠良之后,勇猛善战,在几场对突厥战役的功劳簿里都有他的名字,皇帝也知道他,听完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徐令见皇帝似乎陷入沉思,便在边上候着,片刻后,试探着道:“皇上,您下朝后还没用膳,您先歇会儿,奴婢叫人给您传膳……”   皇帝颔首。徐令躬身后退出去时,皇帝忽然又叫住了他。   “你替朕传个话,让刘伯玉来见朕!”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   “不是在这里!你替朕安排下。朕出宫。”   徐令微微一怔,抬眼看向皇帝。   “宫里朕的身边儿,还有个能说话的地儿吗?就在这会儿,不知道哪个角落都有什么人的眼睛在睁着,盯着朕的一举一动呢。”皇帝神色冷淡地道。   徐令后背立刻沁出了层汗意,慌忙下跪:“皇上……”   “朕说的不是你!你跪下去干什么?起来吧!去替朕安排下。”   “是,奴婢明白了!”   徐令急忙爬起来,再次躬身退了出去。   ……   次日,刘伯玉怀着忐忑心情悄悄赶到了位于京郊的鹿苑。   鹿苑是皇家林苑,占地广阔,外通水系内含湖泊,处处亭台楼阁奇花异木,美轮美奂。以前暑热时,皇帝每年都会来此避暑。但这几年已经不大过来了。   昨天一早,沈双鱼离京去往了庭州,这个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刘伯玉自然也知道。   皇帝突然打发沈双鱼去庭州,目的是什么,众人私下议论纷纷。   有人猜是惩罚。   但刘伯玉可不这么想。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立刻就把她的此行和此刻还远在庭州的七皇子给连接了起来。   据他所知,皇帝此前似乎派人去庭州给七皇子传过几次诏,内容似乎是召他回京。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要召这个十年前与自己反目的儿子回来,目的是什么,刘伯玉不敢乱猜。   可能父子天性,老皇帝后悔当年举动了,此纯粹是舐犊之举。毕竟,当年的七皇子可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儿子。   可能召他回来,是为了敲打,甚至利用曾位列八大柱国之首的荣家尚存的余威来牵制另外几个有着雄厚背景正蠢蠢欲动的皇子。   又可能……   刘伯玉也不敢乱猜了。   就在他翘首等着七皇子归京时,后来却没有后来了。   七皇子一直没有回来。   所以现在,突然得知沈双鱼去了庭州,凭了第一感觉,刘伯玉就觉得和七皇子有关系。   接着他得知皇帝要秘密召见自己,不敢怠慢,匆匆就赶了过来。   他从鹿苑一扇侧门被人引着入内上了条画舫,船飘至湖中,他屏住呼吸等候良久,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果见皇帝负手而来,面色沉静若水,看不出半点喜怒。忙下跪叩头。   刘伯玉叩头完毕,却久久不听平身之声,原本就忐忑的心情愈加紧张。也不敢抬头,只久久趴伏在地,纹丝不动。   半晌,就在刘伯玉跪到双膝发麻,忽然听到头顶皇帝的声音传了过来:“刘伯玉,你居心叵测,可知罪?”声音森冷无比。   刘伯玉微微抬头,正撞到对面座上皇帝射来的两道如电目光,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想必自己那日与韩王的私会已经被皇帝知晓了,大惊失色,顿时冷汗涔涔而下,慌忙扑下去叩头,口中道:“皇上,臣知罪!”   “何罪之有?”   这一瞬间,刘伯玉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很快,凭着这几十年官场生涯所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他立刻决定据实向皇帝道出一切。   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实在是不轻。也可见皇帝之怒。但此刻,既然把自己叫到这里秘密召见了,自己倘若迅速说出一切,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若还想刻意隐瞒什么,等着自己的,绝对没有好下场。   刘伯玉不再犹豫,压住内心惶恐,立刻把自己那天受韩王私召,受他威胁,迫于无奈将沈双鱼引到御驾之前的经过说了一遍,连自己早年收受贿赂的事也一并倒了出来。   “……皇上,臣罪该万死!臣早年在外办差时,不该一时糊涂受了人好处,这才被捉住了把柄无奈受人驱使。皇上,臣在朝廷里原本从不与人结党,一心忠君为皇上办事,皇上您应也知晓。求皇上看在伯玉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赦免臣的罪!”   刘伯玉说完眼含热泪,不住叩头。额头撞着木头甲板,发出连绵不绝的蓬蓬之声。   皇帝注视着刘伯玉叩头求饶,半晌,方冷冷道:“起来吧!”   刘伯玉这才停了下来,抬头时,额头已经起了青肿痕迹。但还是不敢起身,依然那样跪着。   “刘伯玉,你知道朕今日为何叫你来此见朕吗?“皇帝缓了缓语调,问道。   “臣不知。”刘伯玉大气也不敢出,屏声敛气地应。   皇帝眯了眯眼。   “刘伯玉,你借办差收取贿赂,先犯一罪,后又与人结党,欺君更是罪不当赦。但看在你这些年还算是替朕办过几件像样事儿的份上,朕就暂且记下,先饶了你。”   刘伯玉松了一口气,急忙再次叩头谢恩,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你如今在侍中这个位置,已经做了几个年头了吧?“皇帝突然问。   “是,是……承皇上厚爱,臣忝列此位已有七载。”   刘伯玉不知道皇帝突然问这个的目的,小心地应了一句。   “嗯。过些时候,等吏部尚书位置空出来,朕升你上去吧!”皇帝淡淡道。   刘伯玉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   吏部尚书向来隐然为六部之首。现在在任的马大人正遇丁忧。   马大人是太子太保杨纹的门生,在任已经很多年。此番他遇丁忧,杨纹上书皇帝考虑夺情,被皇帝以“孝道至大”为由给否了。于是这个位置空出来,到底该由什么人接任,最近一直成为众人私下关注的焦点。   皇帝既然否了夺情,那就不可能再让太子一派的人接任。   剩下有资历,也最有可能上的,跑不出京城八大族里剩下的几个家族。   除去杨纹一派,八大族里,荣孝诚荣家人和落败的沈家、徐家被剔除在外,剩下高家、镇远侯姚家、宣国公卫家、以及最后一个成国公范家。   按照刘伯玉此前的猜测,五皇子韩王母系的高家和隐然正与五皇子竞争上位的三皇子齐王背后的卫家人,这两家应该不大可能会被皇帝选中,那么就剩镇远侯姚家和成国公范家了,十有八九,新的吏部尚书人选跑不出这两家。即便不是本家人,也要么门生,要么故旧。   虽然他偶尔也幻想过自己能接掌这个位置,但以自己背景,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很不容易了。以他人脉,想染指吏部尚书之位,可能性极其渺茫。因此他也只限于幻想一下,从没敢真的想过。   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此刻,从座上皇帝的口中,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刘伯玉犹如身在梦境,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终于反应了过来,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急忙再次朝皇帝用力叩首,口中道:“臣感激涕零!感激涕零!臣从今往后定吸取教训,加倍洁身自好,全力以赴,兢兢业业,再不敢有半点负皇上重托!请皇上放心,此番回去,臣定与那些人划清界限,从此唯皇命是从!”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未必就好,”皇帝注视着表忠心的刘伯玉,语气淡淡道,“朕要你回去后就当什么事都没有,以前怎样,往后也怎样。”   刘伯玉一怔,抬眼见皇帝望着自己,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当即再次叩头,恭恭敬敬道:“臣明白了。臣必不负皇上所托,粉身碎骨,也要报答皇上重用!”   “嗯。你有个侄儿是吧?”   “是。”   “臣那个侄儿名叫刘荣,固业十二年的武榜探花,已过而立。如今在京畿兵马司里当一个奉车都尉。”刘伯玉恭敬道。   “可用吗?”   “禀皇上,臣的侄儿自小失怙,视臣如父,与臣那个女婿不一样,绝对信靠。”   “升他为中郎将吧。叫他替朕管好四方城门,往后前途可期。”   皇帝语气依然淡淡。但跪在地上代侄儿叩谢皇恩的刘伯玉心里,却突然隐隐地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老皇帝正在加紧步调,在密密地织起一张或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的网。   这张网通向何方,最终如何收起,刘伯玉觉得自己隐隐仿佛有点知道了。   但他不确定,更不敢胡乱揣测。   他已经彻底被座上的这个年过六旬的老皇帝给收服了。   死心塌地效忠于皇帝,做好他要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这就是往后他刘伯玉安身立命落脚的点。   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   双鱼在随行羽林的护送下离开神京。这晚在驿馆歇了下来。   明日,他们这一行人便正式出了京畿地界。   护送的羽林领队名叫崔士忠,知她身份特殊,所以路上走歇全听她吩咐。双鱼一心只想早点赶到庭州,这几天都是早起晚歇。   白天虽然一直坐车,但接连几天这样不停歇地坐下来,腿脚也开始有点肿胀。这会儿停下来进了房,六福便说要给她捏脚解乏。   六福往日在宫中也算养尊处优,养的白白胖胖的,从没吃过这样的苦。没两天面皮就发黄,原本有点挂下来的双下巴也收了些去。双鱼体谅他也辛苦,路上还要费心思逗自己说话解乏,便婉拒了,让他早点休息起。   “我帮你捏捏吧!师傅让我同行就是让我伺候你的。我手艺可好了。在宫里我常给我师傅捏,他都夸我手艺。”   “真的不用,”双鱼笑道,“我自己泡下脚就行了。”   “那我去催下热水,让他们多送点热水来……”   六福转身开门时,崔领队正好过来了,在门外对着双鱼恭敬地道:“沈姑娘,韩王殿下来了,想见你一面。”   六福一呆。   双鱼也愣了,随即问:“有说什么事吗?”   “殿下说,他对令尊以及令舅父卢大人一直都非常敬慕。知道你明日要出京畿,特意赶来相送。”   “崔领队,麻烦您帮我向殿下告个罪,就说殿下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会儿不方便见面,还请殿下回去吧……”   “沈小姐,小王听闻沈小姐为救令舅,以一柔弱之躯,毅然千里辗转入京面圣。此举已在京中传为美谈。小王以为林下之风已不足以形容沈小姐风采,侠骨柔肠才勘匹配。小王怀着诚意前来相送,想必沈小姐应也不至于像那些被世俗教条所锢步的寻常闺阁女子一样,拒而不见吧?倘若沈小姐愿给小王一点薄面,小王便在外头厅堂静候沈小姐芳步。”   一个舒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韩王段元璟人已经过来了,只是站在走廊上没靠近而已。说完这话,脚步声渐渐静悄,应是去了外头。   六福扭头看向双鱼,瞪大了眼睛:“去还是不去?”   双鱼沉吟了下。   “我去见下他吧。”      第12章      双鱼略理了理鬓发和身上衣裳,带六福一道来到了驿馆供落脚官员会客叙话的一间偏厅。   韩王段元璟果然正等在那里。   他不是那日双鱼路上偶遇时坐于车中的皇子打扮。此刻只简单戴了顶束发冠,身穿明蓝锦袍,腰束一条玉带,翩翩公子的模样。   看到双鱼现身,他面露微笑,起身朝双鱼迎了过来。   随双鱼同来的六福忙躬身向段元璟问安。   段元璟点了点头,道:“你先下去吧。”   六福看向双鱼,见她颔首,便退了出去,关了门,自己等在外头。   双鱼朝段元璟敛衽,道:“不知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段元璟注视着双鱼,微笑道:“方才小王不是已经说了,因小王敬重令尊以及令舅父,知沈姑娘明日便出京畿,特来相送。”   “多谢殿下!我一切都好,不劳殿下挂心。殿下心意,双鱼也心领了。若无别事,双鱼这就恭送殿下。”双鱼恭敬道。   段元璟笑了笑,信步走到一张桌旁坐了下去。   “沈姑娘,你舅父的事,小王也听说了。说他得罪了太子府内总管孙德本家,这才遭构陷入狱了?你来京中寻刘伯玉求助,想必过程少不了曲折吧?人情冷暖,世事皆逃不过如此。”   “也是人之常情罢了。”双鱼道,带了些谨慎。   “刘伯玉帮你引到了圣上面前。虽然过程小王不大清楚,但以小王猜测,皇上应已对此事上了心。只要皇上那里上了心,你舅父的冤屈便指日可雪。”   “全仗刘大人相助,我十分感激。”双鱼道。   段元璟看了双鱼一眼,微微一笑:“沈姑娘,你大约还不知道吧。你初去找刘伯玉时,他并不打算答应帮你的忙。是小王知道了你的冤情,略推了下刘伯玉,他这才答应下来的。”   双鱼一愣,第一次抬眼看向了段元璟。见他唇边含着微笑望自己。   “……这我确实不知道。”   双鱼犹疑了下,朝他再次敛衽致谢,“如此多谢殿下相帮了。”   “这不值一提,”段元璟摆了摆手,“小王之所以出手帮了这个小忙,也是出于对仙游令尊与卢大人的敬重。原本此事不足挂齿,小王也无意在你面前提及。只是知道沈姑娘你接下来要出关外,前途莫测,恐你不知人心难测,故而出言提醒一句,莫以己心度人轻信别人。”   “多谢殿下提醒。”双鱼道。   段元含笑点头,又道:“沈姑娘放心。你去之后,你舅父和你那位被发配流徙的表兄,倘若圣上那里没有什么表示,小王会暗中托人照拂他们。你不必过于挂心。”   双鱼急忙再次向他道谢。   段元璟仿佛沉吟了下,道:“沈姑娘,小王知你此去庭州,应会遇到我的七弟。我与七弟虽非同母,自小却也感情甚笃。他离京时才不过十四岁。如今忽忽十年过去,这十年时间里,碍于父皇当日之怒,小王虽时常想起七弟,却一直不得往来。如今你受父皇派遣去往庭州,倘若见到小王七弟,烦请代小王转达挂念之情。就说小王记挂七弟,盼七弟能早日归京团聚,以全兄弟手足之情。”   “双鱼记下了,倘若见到,定会转达。”双鱼道。   段元璟颔首,站了起来,站在那里注视着双鱼,没再说话。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双鱼脸上,似有所思。   双鱼被他看的略感窘迫,终于道:“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段元璟仿佛回过了神,哦了声,笑着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了。小王也该走了。沈姑娘早些休息吧。盼你路上顺利,早日归京。”   “多谢殿下。”   双鱼让到一边送客。   段元璟微笑,迈步朝门口走去,打开门时,忽然回头笑道:“方才小王来送之事,沈姑娘大可不必挂怀。回去后,小王就会据实向父皇禀明。”   坦白说,一开始突然听到韩王来访,双鱼不愿相见,更多的考虑,其实还是担心皇帝若是知道了,会有猜疑。   没想到段元璟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心思,离开前主动如此表明态度。双鱼略感惊讶,但也是松了口气。   这个韩王殿下,不管他是真的天性如此,还是在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但确实,言行举止,很难令人生出厌恶之心。   双鱼恭送道:“殿下走好。”   段元璟朝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   第二天一早,双鱼和崔护卫一行人正式出了京畿地界北上。路上辛苦不必多说。经过漫长将近两个月的长途跋涉,依次经过凉州、甘州、肃州,快到玉门关时,王大鹤已经提早在那里等待了。与崔护卫一行人交接完毕,崔护卫等人折返回京,双鱼便改由王大鹤送往庭州。   根据王大鹤的说法,从这里出发,他们还要经过中间伊州,最快大约半个月,才能抵达庭州的所在。   王大鹤长了满脸的大胡子,双鱼也看不出他实际年龄,估摸三十到四十岁中间,是个粗豪汉子,知道双鱼是沈弼之女,对她态度十分恭敬,路上也很照顾。   大半个月前,从凉州开始,路上所见景象就日益荒凉,等出了玉门关外,除了聚居人口成集镇或小城的绿洲地带,剩余路途几乎满目黄沙。极目远眺,就连天际尽头也是金黄一片。风吹过来,裹挟着无数沙粒,倘若不蒙头巾,啪啪地打脸打的生疼,稍不留神,眼睛就会被迷。   起头一两天新鲜感过去后,不止六福,便是双鱼也感觉疲倦困顿无比。每天行于道上,心里唯一所想,便是早日抵达庭州。   这日正午途经一个小绿洲,王大鹤让一行十几人停下歇个脚。   双鱼已经疲乏至极。不止头发,身上,便是嘴里,仿佛也进了沙粒。   六福这两天有点虚脱,停下来就倒在一棵刺槐下一动不动。   双鱼到绿洲畔的水源边摘下头巾,抖去头巾和外衣上的沙粒,又蹲下去,以手鞠水漱口完毕后,饮了几口清洁的水,这才觉得舒适了些。取水壶灌满水,回到六福边上,把水壶递给他。   六福浑身虚肉,这两个多月下来,至少掉了十斤肉。此刻见双鱼竟给自己打水,慌忙跳了起来,面露惶恐。   “怎么能让你伺候我!”   “没关系。”双鱼道,“我看你累的不行了。你就歇着吧。”说着将水壶塞到了六福手上。   六福感激地看了双鱼一眼,接过水壶,仰脖咕咚咕咚喝水。   “沈姑娘,你一个娇滴滴小姑娘到这种地方来,简直就是受罪啊!还坚持的住吗?不行的话,我们先到附近伊州休整一天再上路。”   王大鹤这时走了过来,给双鱼递了些干粮。   双鱼起身接过,道谢后笑道:“我没事。从前不知,到了这里才明白,王将军你们常年驻守这里的人,才是真正的不容易。双鱼十分敬佩。”   王大鹤笑道:“有什么可敬佩的!要是能走谁不想走!只不过肩负朝廷职责,走不成,也就只能安下心了!食君禄忠君事罢了!”   “王将军自谦了。这里到庭州还有多远?”双鱼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还有七八天吧。”王大鹤道。   王大鹤对双鱼恭恭敬敬,对宫里出来的这个小太监,可就不怎么客气了。听到还有七八天,边上的六福面露土色,怕被王大鹤说,忍着不敢有所表露。   一行人吃了干粮,再歇片刻,正准备继续上路时,数百米外的沙丘堆之后,突然冒出来几十匹人马朝着这边而来。有汉人打扮的,也有头结发辫、衣裳左衽的突厥人。一个个面容肮脏丑陋无比,手上执了刀弓,呼喝着迅速扑了过来。   王大鹤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见对方人数远远超过自己这边,立刻做了决断,让几个随行护着双鱼上马迅速往驻兵的伊州方向去,自己带着剩下的人拦截断后。   这群人凶悍异常,但王大鹤身经百战,知道边境虽有军镇驻扎,但因为地域广阔荒凉,难免会有意外,所以带出来的人也都勇猛无比,以一当二,竟也将这群人困在原地不得追击。只是他这边人数毕竟少于对方,渐渐有些吃力之时,忽然远处地平线上起了一团黄沙云雾,云雾里,很快疾驰而来一行数十人,正午烈日反射出甲衣头盔的反光,看起来像是一队士兵。   这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王大鹤认了出来,领头的那个年轻小将,就是庭州都护府都护荣恩的儿子荣平,大喜,立刻高声呼叫。   荣平带了士兵很快到了近前,一阵砍杀,那几十个人悉数倒地身亡,最后夺了匹马转身逃走,被荣平一箭射中,惨叫一声坠下马,一个士兵随后赶上去,挥刀便砍下了脑袋,喷出的血迅速被地上黄沙渗走,只留一片暗红印渍。   因为王大鹤是上镇将,曾去过庭州,所以容平认得他。   “王将军,你怎会在这里?”   士兵处置尸体时,荣平便下马和王大鹤打招呼。   王大鹤向荣平表过谢后,把自己从玉门关上路,护送沈弼之女去往庭州的事说了一遍。   “当年那个沈弼神沈将军的女儿?”荣平十分惊讶,“她来庭州干什么?”   “这个末将不清楚。末将只收到上命,要末将护送她到庭州。”   荣平沉吟了下。   “正好,七殿下就在前头不远。数月前咱们不是和突厥人干了一架吗,追过去捣毁了他们一个老巢,有人逃走,有些就潜过来,专门埋伏在这种绿洲附近从事劫掠,里头也有汉人流民混夹进去,祸害不小。我随七殿下出来就是为了扫荡这些人。正巧遇上了。既然这样,带这个沈小姐去见七殿下就是了。”   “如此甚好!”王大鹤立刻赞同,“方才我的人护着她去往伊州方向了,我们这就追上去。”      第13章      双鱼被随从护着一口气奔出去了几十里,见后头没人追上来,这才缓了下来。   六福脸色发白,停下来后,不住喘着粗气,口中道:“怎么办?怎么办?那些人那么多,王将军他们敌得住吗?会不会出事?”   和双鱼同行的几个王大鹤的人也面露担忧之色,只是有命在身,后头情况如何不知晓,也不敢在这里停留太久,歇了片刻,就催双鱼继续动身。   双鱼无奈,只得继续上路,一路不住回头张望,心里盼着王大鹤他们逢凶化吉。又走了十来里路,后头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小点,仿佛有人追了上来,随从急忙带着双鱼和六福躲在了沙丘后。等对方靠得稍近些,认出正是王大鹤等人,大喜。   王大鹤和双鱼汇合,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指着同行的荣平笑道:“沈姑娘,这位容小将军,便是都护大人府上的公子。方才幸而荣小将军及时赶到。”   双鱼看向王大鹤身后的那位与表兄卢归璞年纪相仿的少年,见他皮肤微黑,剑眉挺鼻,一种少年英雄的气度扑面而来。这会儿坐在马上,视线正落在自己脸上。   一路过来,她也早听六福提及,说荣恩将军有个儿子名叫荣平,现在也跟随他一道在庭州。知道这位便是容家公子,不敢怠慢,朝他见礼并致谢。   十年前荣孝诚老将军病卒大理寺监牢中后,荣恩依然在庭州任职驻守。几年后,十五岁的荣平也跟随父亲到了庭州。   这里是关外,因着气候地理的缘故,女子大多身高体健,且皮肤难免粗糙些,少有像双鱼这样柔美的女子,何况还如此惊人的美貌,荣平一眼看到,便有些定住了,一时挪不开眼。连双鱼向他施礼也忘了回。   边上王大鹤见状,忍住心内暗笑,扯了扯荣平衣角道:“荣小将军,沈姑娘向你道谢呢!”   荣平这才回过神,有点窘,连黑脸膛也能看出泛了点红晕,忙忙地翻身下马摆手道:“没关系!原本便是我的职责!我此番随我表兄出来就是为了清剿这些流盗!沈弼将军我也知道。原来你就是沈将军的女儿啊!你怎么会突然来了这里?”   双鱼听他提及“表兄”,知道应就是七皇子段元琛,只不过段元琛在庭州多年,想必两人关系亲近,所以他便直接以“表兄”代替七殿下的称呼。便含笑道:“实不相瞒,我此番来庭州,原本就想找七殿下,有件事须得七殿下帮忙。”   荣平早看见了和双鱼一道的六福,认出他是太监,心里便猜到她此行应与宫中有关,笑逐颜开:“这容易呀,不用到庭州,晚上你就能见到他了!走吧,我给你带路!”   双鱼欢喜,心里又有点惴惴。面上却没表露,只含笑再次向荣平道谢。当下一行人掉头折回去,路过方才打斗之地,带上了受伤之人,一道随荣平往西北方向而去。约莫走了百里的路,将近天黑时分,终于抵达了一个名叫长风的小军镇。   段元琛前两日过来的,暂时就驻这里。   荣平带着双鱼往镇里去,吸引了无数目光跟随。   长风镇是个下镇,因为地方小,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常驻的兵营,镇子中间就只修了一条长约几百米、能并排行走七八匹马的石板道。   双鱼随荣平很快便到了一座相较于两旁房屋要大些的营房前,停了下来。   荣平带双鱼进去,却发现段元琛不在。只得又出来,问一个士兵。士兵说午后七殿下便和镇将一道离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方才跟随荣平进入营房,双鱼心情既紧张又激动,没想到扑了个空,出来听这士兵这么说,心里难免略微失望。   “我给你安排个住处吧。你且落脚下来,等我表兄回来就行。”荣平陪着出来出来时,热心地道。   “多谢荣小将军了。”此刻也只能这样了。   “没事儿!你别和我这么客气。”荣平乐呵呵地道。   ……   双鱼随荣平离开营房找人安排今晚住的地方,与六福等在路边,听着荣平和那人说话时,远处镇子的尽头,一片红色如同烈火的西下夕阳里,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的身影。   已经多日没有下雨,天干燥无比,即便是夕阳余晖,正对着眼睛的话,也依然有些不适。   双鱼扭头,微微眯着眼,看着那一行人马踏着石板路疾驰而来,很快停在方才她出来的那座营房前,当先有个男人翻身从马上下来,身后的人也跟着纷纷下马。下来后,这男人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停在了那里,和跑过来的一个士兵说着什么。   因为中间隔了将近数十丈的距离,加上夕阳晃眼,双鱼也没看清那男人的脸,依稀见到个侧影,只觉他身量颀长,背影挺拔。说完了话,那男人把手中马鞭递给随丛,与边上一个同行的看起来像是镇将的戎衣汉子一边说话,一边转身往营房里去。   “殿下回了!”   边上有士兵忽然喊道。   双鱼心一跳,呼吸也突然随之停滞了下。   荣平扭头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沈小姐,你稍等,我这就去告诉我表兄!”说完朝前快步奔去。   双鱼情不自禁地慢慢跟了过去。   ……   荣平口中大声喊叫着,正要往营房里去的段元琛听到他声音,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双鱼看着荣平开始指手画脚地说话,又掉头朝自己的方向指了一下,心情更是紧张,停下脚步。   段元琛仿佛看了自己一眼,跟荣平不知道说了什么,说完就掉头往里去,身影消失在了营房里。   荣平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回来。   双鱼停在路边,看着朝自己越走越近的荣平。等他回到自己面前,压住紧张的心情问道:“怎么样,殿下怎么说?”   荣平摸了摸头,掉头又看了眼营房方向,踌躇了下,道:“沈姑娘……我表兄叫我派人送你走……让你明天……就回去……”   他说着这话,表情既不解,又带了掩饰不住的失望。   双鱼心情顿时犹如落入底谷。   来的路上,虽然她就没想过能顺利达成目的。但像现在这样,还真的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荣小将军,你有告诉他我的身份吗?”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说了。我说你是沈弼将军的女儿。”   双鱼沉默了。   出宫前,徐令用来给她下定心丸的很重要的一条理由,就说以她身份,只要过去了,段元琛无论如何也会看在她父亲的份上见她的。   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荣小将军,能麻烦你再帮我找七殿下传个话,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要见他吗?”   双鱼想了下,又道。   “我表兄说……”   荣平迅速看了双鱼一眼,露出郁闷之色。   “……他说他有重要的事和镇将商量,叫我不要再去打扰他。”   虽然荣平和段元琛应该很熟,看样子两人关系也挺不错的。但显然,荣平对这个表兄还是非常敬重,甚至带了点仰望。   双鱼看出了这一点,也不想过于为难荣平,想了下,便道:“荣小将军,我求你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你!”   荣平立刻爽快应道。   “容小将军,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趟千里迢迢从京中到此,确实有重任在身。见不到七殿下,我是绝不会走的。七殿下此刻既然有要务,我便不打扰他。我等着他得空便是。只是请你不要明日便立刻强行送我离开,可好?”   她说完,望着荣平。   荣平见她说的恳切,一双妙目望向自己,带了丝恳求之意,心头一热,立刻点头道:“行!我帮你!”   双鱼微微吁出一口气,朝他低声道谢。      第14章      双鱼当夜落脚在长风镇。   天暗将下来,她心中不宁,数次悄悄在住所门口张望出去,远远见到那座营房里灯火通明,有人陆续不断进进出出,及至半夜方熄了灯火。   这一夜她辗转几乎无眠。   她离开神京时,尚是初春。而此时,时令已转为初夏了,一年中当地白昼最长的时期也悄悄而至。   才不过五更,天便已经微明,东方泛出了一缕浅浅的鱼肚白。   一天之中,也就这个时段最为清凉了。风吹过来,甚是舒适。   双鱼睡不着,索性跟随远处隐隐传来的召集士兵早操的号角声起了身。此时六福还在晨梦里酣睡,没有醒来。   这一路,这个原本在宫里过着舒服日子的小太监跟着自己也吃足了苦头,昨夜难得能安稳睡上一觉,双鱼也没吵醒他,自己穿好衣服轻轻开门到了院中,简单洗漱过后,打开门站那里,再次朝昨夜那间营房望了过去。意外的是,竟这么巧,那座营房的门此时开了,她看到昨晚曾于暮色夕阳里远远见到过的那个身影竟从门里出来,身后是个随从,手中牵了匹马。   出来后,随从将马缰交给了他,他接过。随即和随从说话,似乎在吩咐着什么。   双鱼心怦怦地跳的厉害,什么也来不及想,趁着这个突然而至的机会,立刻朝前追上去。追了一半,见他和随从说完了话,翻身上马,似乎就要离开了,心里一急,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七殿下!等一下!”   此时不远处外,早起操练的士兵已经渐渐现身,但晨曦中的长风镇依然还是十分安静,她的这一声喊叫突然响了起来,声音随风远远送了出去,显得十分突兀,就连远处的人也听到了,纷纷循声望了过来。   段元琛已经催马欲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子叫声,喊的还正是自己,停下马回头看了一眼。见晨曦里,一个作了男装打扮的十六七岁女郎从远处朝自己飞快跑了过来,最后跑到跟前停在了他马匹的前头,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方才那一段路,她大约跑的太急,此刻停了下来,还在微微喘息。晨风将她额前发丝吹的略微凌乱,但她似乎并没在意这些,只一边喘息,一边仰头望着还坐于马上的自己,神情略带了些紧张。   段元琛知道这个追过来拦了自己路的男装少女应便是昨天跟着荣平到此的沈弼女儿。便没开口,也没下马,只看着她,神情淡淡。   ……   在宫中跟着安姑姑强记关于七皇子的种种事时,双鱼便在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了一个想象中的他的样子。   七皇子段元琛应该是一个丰神如玉、有着谪仙一般风度的男子。   昨天傍晚她终于第一次见到了段元琛。但只远远看到他的一个背影,并没瞧清楚面容。   此刻自己终于站在了他的前头,和他就这样面对面,中间只隔了不过两三尺的距离。   她终于见着了她此行的目的人。   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段元琛确实有着极其出众的外表,当他把目光投过来时,双鱼忽然就联想到她出关外后,有一晚曾见到过的雪峰山岚之上的皎月。   京中的那位韩王,原本算是双鱼见过的外貌最出色的男子了。但和此刻她面前的这个段元琛相比,韩王也是略有不及。   此刻她面前,这个正坐在马上的男人,真正是个美男子。长达十年的边疆生活和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也无法泯灭掉他自身所固有的那种令人一见便再难忘记的气质。即便他并不像韩王那样,此刻有华服美冠加身。   据说他的生母,那位早死的荣妃,不但聪敏过人,容貌也是惊人的出众。   段元琛应该便是继承了来自于他母亲的美貌。   但是面前的这个段元琛,却又和双鱼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他正微微低头,俯视着拦在了他马前的自己。   双鱼在他的一双眼眸里,仿佛看到了一种和他这个年龄所不相吻合的东西。   沉静、冷淡、隐忍,以及,克制。   就在这一瞬间,双鱼明白了过来。   这个名叫段元琛的男子,他不是安姑姑口里说出来的那位犹如谪仙的人物。   十年远离神京的岁月,依然还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他是一个真正从云端被打落到了地上的废黜皇子。   ……   两人相对注目了片刻,双鱼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如此的失礼。忙往后退了几步,朝还坐于马上的段元琛行礼,定了定神,道:“七殿下,昨日荣小将军应当已经在您面前提及过我。我便是沈双鱼。”   段元琛微微点了点头。   “这不该是你来的地方。我已经吩咐了荣平,今日一早就送你回去。”   他的语调就与他此刻的神情差不多,平静而不起波澜。   “殿下,请恕我难以从命。实不相瞒,我此番从京中过来,为的就是找您……”   “是皇帝派你来的吧。”   他忽然打断了她。   双鱼一顿。   “是。”   段元琛注视着双鱼,忽然微微笑了笑。原本有些冷清的脸庞线条顿时柔和了下来。   双鱼不禁一怔。迟疑了下。   “殿下,您……”   “沈姑娘,我知道你一定是有求于皇帝,或者被他拿住了什么把柄,这才无奈来这里见我,来召我回京的吧?他们是不是还告诉过你,让你放心过来,说即便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也会好好待你?”   双鱼沉默,便是认了。   段元琛微微摇了摇头。   “沈姑娘,那是你不知我。我实话说吧。莫说是你,便是此刻你的父亲沈弼将军自己来了,我恐怕也只能令他无功而返。沈姑娘,你应该也有苦衷。但我爱莫能助。十年前我离京时,便发誓终身不再踏回皇宫一步。如今我在此过的很好,无意再破誓回京。今日稍晚些我也要离开此镇。你也掉头回去吧,不必在我这里多费心思了。”   她什么都还没说,他就已经把她的口给堵死了。   双鱼又是惊讶,又是失望,情急之下,再次朝他靠近。   “殿下!求你先听我说!我看的出来,皇上虽然没明说,但他真的后悔了……”   段元琛面色微微一沉,挽着马缰带马侧过方向避开了双鱼,接着便催马离去。   “殿下!”双鱼追了上去,冲他背影喊道,“我舅父卢嵩被人构陷入狱!求你帮一下我!求你了!”   马上的那个人似乎没有听到,头也不曾回一下,纵马便疾驰而去。   双鱼望着前头那个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终于停了下追赶的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片刻后,转身低头慢慢回去,快到自己住的地方时,遇到了荣平和正出来要找她的六福。   “沈姑娘!一大早你去了哪儿?我正想去找你呢!”   荣平上来道。   双鱼抬起头,神情里已经不见先前的沮丧,微笑道:“我刚遇到七殿下,和他说了两句话。荣小将军,你知道七殿下大约什么时候回庭州吗?”   “就这几天吧。”荣平道,“我们出来已经有些时日了。”   “那你能今天就送我去庭州吗?”双鱼道,“我想去拜访一下您的父亲。不知道他肯不肯见我。”   荣平面露微微喜色。   “我爹啊?他知道你是沈将军的女儿,肯定愿意啊!行,我准备准备,这就送你去!”      第15章      数日后,双鱼在荣平的护送下,终于抵达了庭州。   庭州附近有一处天然的大绿洲,名大泽,千百年来,这片大泽吸引了许多人聚居在此,庭州也成为关外最重要、也是最繁华的城池之一。历朝历代,无不将庭州视为抵御突厥连接西域的重要据点。   本朝也不例外。荣恩作为都护府都护,在庭州已经领兵驻守了十几年。今天一回都护府,就听人说自己儿子回了,正在等着见他,便将他传了过来,问前段时间他随自己的那位皇子外甥段元琛外出巡境的情况。听荣平大致回报后,见儿子英气勃勃,隐然已有少年虎将气势,心中也是欣慰,便问七殿下是否一道归来了,为何没见到人。荣平便把自己护送双鱼到了庭州的经过说了一遍。   “沈弼之女?”   荣恩露出讶色。   “她来这里做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仿佛是为了七表哥而来吧。随行还有个宫中的太监。七表哥要我送她回关内,但她不肯走,求我带她来见您。我就……”荣平偷偷看了眼神色变的凝重的父亲。   “……我就悄悄送她来了。爹你应该会见她吧?看她好似有很重要的事要见您。”   荣恩看了儿子一眼,便让他带人过来。   荣平松了口气,转身急忙出去。   ……   双鱼很早就听说过了庭州都护荣恩将军的名字。被带进来后,见案后立了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将军,知道他便是荣恩,便朝他见礼。   荣恩从案后出来,让双鱼不必多礼,略微问了几句路上情况后,注视着她道:“沈姑娘,当年我与你父亲有袍泽之谊,他噩耗传来之时,我正在凉州。忽忽十年弹指而过,你也长大成人了。方才我听荣平说你来此,很是惊讶。不知你此行意欲为何?”   到了荣恩将军的面前,双鱼也不隐瞒了,把全部经过说了一遍。包括自己持皇帝当年所割战袍一角入京面圣,却被皇帝差遣过来,要她将段元琛召回神京。   荣恩听完,心里有些诧异。   之前,皇帝曾数次派人来来召七皇子,均无功而返,荣恩自然也是知道的。虽然不敢肯定皇帝召他回京的目的,但比起十年前,现在的皇帝对待这个被逐出了神京的儿子,态度已经发生微妙的变化。这一点他是敢肯定的。   对此他自然感到欣慰。   作为段元琛的亲舅父,从他内心来讲,他自然愿意看到段元琛和皇帝能化解心结,父子重归于好。只是这十年的时间里,看着他在戈壁风沙和一场接一场的沙场血战里慢慢磨砺长大,从刚来时还带了桀骜意气的少年变成今日的段元琛,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这个外甥了。   十四岁时,他就在朝堂触犯君威。   十年后的现在,虽然他早已不再是当日的那个少年了,但他要做什么,依然没人能左右的了他的决定,包括自己这个他一向十分敬重的亲舅父。   所以之前对此,他一句话也没说。   ……   “……荣大将军,皇上只给了我半年期限。我在路上便已经耗了将近三两个月,所剩时间不多了。前些天正好在长风镇遇到了七殿下,七殿下半句都没多说便命我回去。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如此便折回。故冒昧来见荣大将军,求大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荣恩沉吟了下,面上露出微笑。   “皇上既然遣你来召七殿下回京,虽无明召,你也就是钦使了。何况你还是为你你舅父表兄而来。你放心,我会尽力相帮,让七殿下奉召回京的。”   双鱼心里这才稍稍定下了些,向荣恩道谢。   有了荣恩的这句话,就算段元琛不把皇命当成一回事,至少,他应该也没那么轻易就能将自己赶走了。   只要能留下,虽然机会依然渺茫,但总比刚来就无功而返要好得多。   ……   双鱼被荣恩安排住在了都护府里。落下脚后,她便等着段元琛的归来。   又三天时间过去,终于,这日中午,六福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说七殿下终于回了,这会儿正在前头和荣大将军在说话。   天渐渐暗了下来。   段元琛所住的那间屋,灯火透过窗牖透了出来。   双鱼正往段元琛的居所走去。手里提了个食盒,里头盛着自己刚做好的一碗点心。   从神京出来后,她一直作男装打扮,此刻却恢复了女儿装扮,浅绿裙装随她行走步伐微微卷摆,宛若一枝迎风摇曳的凌波芙蕖。来到那扇门前,和一路同行,此刻屏住呼吸向自己投来担忧之色的六福点了点头,便抬手轻轻叩门,随即推开虚掩的门,迈了进去。见房里烛火明亮,段元琛一身宽大的月色常服,灯影之后的面容宛如清贵温玉。他坐在书案后,微微低头,聚精会神地提笔在写着什么。   门被推开时,夜风入屋,吹的烛火晃动了几下。   段元琛停了笔,抬眼看了下风来的方向。见双鱼站在门槛里,脸上也没露出什么惊讶之色,只瞥了她一眼。   应该是已经知道她留在了庭州。   双鱼定了定心神,删除。朝他稳稳地走了过去,到了桌案前,小心端出那碗点心放到桌上,微笑道:“七殿下,进些宵夜吧。我从京中出来时,带了些食材。这碗百合银耳熬了一个下午,知道你不喜甜,略加了勺糖霜,你吃吃看,可还合胃口?”   段元琛头也没抬,继续写着刚才的书简,道:“我无进宵夜的习惯。你带出去吧!”   双鱼站着不动。   “荣大将军说你身边少个人伺候,派我来服侍。七殿下无进宵夜习惯,我记住了。殿下还有什么别的事,尽管吩咐我便是。”   段元琛淡淡道:“我这里无需人伺候。”   “殿下不需我伺候也无妨。但我还想请殿下垂怜我处境之不易,求殿下奉召回京。殿下您只要回京一趟,于双鱼来说,却如再造之恩。这辈子若无法报恩,双鱼也愿衔草结环来世再报。”   说着便跪了下去。   段元琛再次停下笔,抬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双鱼。   这是她迈进门槛后,他第一次抬眼正视着她。   双鱼人虽跪着,目光却直视着前方,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的目光里,满是恳切哀求。   他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带了点若有所思的意味。   他将笔搁回了笔架。   “沈双鱼,你连我不喜甜食也知道。对我似乎了解很多。除此之外,关于我的事情,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忽然发问,语调温和,听起来甚至带了点饶有兴味的语气。   双鱼微微一怔。随即道:“不敢欺瞒殿下。我出京前,宫里一位姓安的姑姑曾教过我许多关于殿下您的事。殿下口味,也是经由安姑姑口中得知的。”   段元琛微微抬了抬眉。   “安姑姑……是她啊……难怪……”   他自言自语般地道了一句,跟着笑了笑。   “沈姑娘,安姑姑教过你许多关于我的事。但她没有跟你说过,我生平最不喜的,便是被人要挟着做事?尤其像你此刻这样,以道义人情来胁迫我。”   段元琛的唇角依然带着微微的笑意,但望着她的一双眼眸却冷若寒星。   “我若不从你,便是罔顾当年我与你父沈弼在朔州军中时的故人之情,见死不救,是也不是?”   双鱼再次愣住了。反应了过来,急忙摇头。   “不是,我并没作这样的想法。我只是恳求殿下……”   “沈姑娘,你不是在恳求我,你是在强迫我。”   段元琛重新拿起笔,“你还是及早回去吧。你舅父的案子,皇帝如果还没彻底糊涂,他当知道该怎么办。与我回不回完全无干。”   双鱼怔怔望着重新开始在书简上运笔书写,不再理会自己的段元琛,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   段元琛写完刚才被打断了的那份书简,抬眼见双鱼还站在那里,皱眉。   “沈姑娘,我的话说的还不清楚吗?明天你就回去吧!”   “殿下,你不回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就这么走的!”双鱼望着段元琛,一字一字地道。   “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不敢冒这个风险。我只记得在我出京前,您的父皇,他亲口对我说,我想保住的一切,全在你的一念。”   “我必须要达成他的旨意,将你召回神京。您的父亲,他是天下人的皇帝,主宰人的生死。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奉旨行事!”   她的语气带着决绝。   ……   段元琛注视着她,露出一丝略带讥嘲的浅笑。   “他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徐令徐公公说,殿下你会看在我父亲的面上而对我有所仁慈。现在看来,徐公公错了。或者说,您没让人把我绑起来强行押走,就已经是殿下您的仁慈了。但是不管怎样,既然我已经来了,我就知道一件事,只要殿下你不回,我便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答应为止!”   段元琛盯着双鱼,一双眉头渐渐再次皱了起来。   “沈姑娘,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七殿下,我已经解释过了,这是您的父皇给我下的旨意。我没法抗拒。”   段元琛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目光落在双鱼脸上。   “皇帝给你期限了吗?不可能十年二十年地让你这么缠着我不放吧?”   “皇上给我限定了六个月。”   双鱼踌躇了下,最后还是坦诚道。   段元琛突然笑了起来。一种发自内心的带了愉快的笑。   “沈双鱼,方才你自己说愿纡尊降贵做我侍女是吧?等你先过了一个月,看我满不满意,再说别的吧!”      第16章      第二天,双鱼去了营房的一个伙房,开始给厨娘打下手。   平时没有战事的话,庭州城东的那个兵营固定驻兵五千,按天干地支分二十四营。   五千人的一日三餐,伙房都多忙碌,可想而知。   双鱼被派去的这个伙房负责天乙营士兵约莫五百人的的一日三餐,做饭的是个当地妇人,人都叫她春娘,黑胖,嗓门粗大。有几人给她打下手。前些天走了一个,人手不够,更是忙碌,每天都能听到伙房里传来这妇人厉声呵斥厚颜凑过来与她嬉笑占点便宜的老兵的声音。   双鱼换了粗布衣裳,早早地找了过去。过去时,妇人正忙碌着烧饭。铁镬大的可以让人跳进去洗个澡。看到忐忑站自己面前的双鱼,打量一眼她那双十指尖尖的手,眼睛里明显掠过一丝不满意的神色。只是大约得到过什么吩咐,也没说什么。只指着地上堆叠的成了小山的碗碟,让她去清洗。   六福也一起来了,抢着要帮双鱼一起洗,被厨娘喝住:“你去烧火!”   六福停住。   “她是神京里来的,皇上派她……”   “六福!”   双鱼制止了他,“我能干活的!”   春娘道:“我这里不知道皇上要她干什么。我要烧饭给士兵吃,少个打下手的,他们给我派了她来,那就给我去干活!”   六福还要再说,双鱼朝他摇头,挽起袖子便过去开始干活。   ……   伙房里的活多的仿佛根本做不完。   双鱼这天一直忙碌到了戌时中,才终于解脱得以离开。   她的一双手,指尖泡的发白,手背也多了几道划痕。   春娘对她似乎很不满意。在她临走前道:“今天你来的太迟了!以后这里卯时就要给我过来!”   一天活干下来,中间只在吃饭时休息了片刻,双鱼此刻累的腰酸背痛,几乎已经没有张嘴说话的力气,默默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回到都护府时,天已经黑透了。   六福跟着也干了一天的活,也是累的面无人色,撑着要给双鱼去打水,双鱼让他去休息。六福不肯,扭头看了眼段元琛住处的方向,小声道:“沈姑娘,七殿下这是故意在为难你,要你受不了苦自己离开。我累点没事儿,大不了明天中间偷懒去睡觉,那个黑婆娘骂就骂,也不能把我怎样。你却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了明日才能继续。你且坐着,我去给你打水。”   这一天像只陀螺般地转下来,这会儿确实也累的连跟手指头也不想动了。   “六福,以后你其实不用跟我过去的。”   “我不去你岂不是活更多,更累?没事儿,我知道怎么偷懒。”   双鱼心里感动,朝六福露出一丝疲倦笑容。   “那就谢谢你了六福。”   “没事儿,徐公公让我来,本来就是伺候你的。你坐着,我给你打水去……”   六福正要出去,外头一个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沈姑娘回了吗?”   双鱼听出是都护府里的一个干活的老妈子,急忙应了声。   六福打开了门。   “沈姑娘,七殿下回了,让你过去他那边伺候。”   六福一愣,看了双鱼一眼。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双鱼应了一声。让六福出去,自己匆忙换了身干净衣服,对镜照了照,打起精神往段元琛的住处去。   ……   双鱼推门而入,看见段元琛像上次那样坐在书案后。见她来了,颐指边上一张桌面堆了叠尺余高书的小些的桌,道:“以后每晚回来到这里替我抄经书至亥时末。字体需工整,不能有任何差错!”   双鱼一愣。见他说完就没睬自己了,应了一声,坐了过去。   桌上笔墨纸砚齐备。边上的那叠书,全是经书。   他没说要她抄这些干什么。   双鱼也没问。默默地磨好了墨,便从放上面的第一本经书开始抄写。   ……   抄写对于双鱼来说原本是件轻松的事。   但现在,却变成一件极大的苦差。尤其是第二天,她照那个厨娘的命,四更多起床,赶在五更前到了伙房,被差遣去劈了一个下午的柴火之后。   现在她的两只胳膊酸的就像是在醋里浸泡了一天,连握着笔都要微微发颤。天黑回来后,却还不得不像昨晚那样,换了衣裳就赶去段元琛那里继续抄写。   这个晚上,在她离开之前,她只抄了几页的经而已。   亥时末,段元琛从桌案后起身,仿佛要去休息了,命她也停笔,过来检查时,对她的成果很不满意,随意翻了翻,便皱眉道:“怎么这么少?照你这个速度,抄完这一叠经书,我岂不是要等上一两年?”   双鱼垂下眼睛,低声道:“白天劈了些柴火,手有些不得劲,这才慢了下来。明日我一定补回来。”   段元琛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双鱼目送他背影离开,揉了揉两边胳膊,慢慢吁出一口气。   ……   傍晚,终于过了最忙碌的那个时段,但槽里还有一堆碗筷没有清洗完毕。   已经干了半个多月的活了,虽然每天依旧疲倦不堪,但咬牙忍了下来,也就渐渐变得习惯了起来。   双鱼蹲在那里埋头洗碗时,身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人闯了进来。厨娘抬头看了一眼,一愣,脸上随即露出笑容,急忙迎了过去,口中道:“荣小将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这里了?”   来人正是荣平,一脸风尘仆仆,视线梭巡了下,一眼看到双鱼蹲在那里洗碗,指着她背影道:“怎么回事?我就离开了几天而已,为什么她就在这里干活了?”   厨娘一愣,忙道:“我这里少人,她被派了过来叫我用她,我便用她。容小将军,您这是怎么了?”   荣平几步赶到双鱼边上。   “沈姑娘!我刚回来,才知道你竟然在这里做事!你赶紧跟我走!明天起不要来了!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   双鱼依旧洗着手里的碗,抬头微笑道:“等我这里事情做好,我自己就会回。容小将军,你先走吧。”   荣平望着她,脸渐渐憋红了。   “是不是七殿下让你来的?他故意的是不是?我去找他!”说完转身就走。   “容小将军!”   双鱼急忙站起来,叫住了他。   “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做的!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如果您真的为我好,那就不要管这件事。”   荣平怔怔望着她,快步过来也蹲了下去。   “我帮你吧!”   “容小将军,哪敢让您在我这里干活啊!您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厨娘赶紧过来阻止。   “容小将军,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求您不要插手这件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双鱼望着荣平恳切道。   荣平愣了半晌,终于怏怏地叹了口气。   “那我等你干完活送你回去吧。”   ……   因为荣平的缘故,等双鱼洗完那堆碗碟,厨娘也不敢再差遣她了,让她比平日提早些回去了。   荣平牵马,送双鱼回都护府,走在路上时,对面夕阳光里,有人骑马驰来,等近了,认出是段元琛,立刻喊出了声。   段元琛在路边停下马。   “七表哥!你为什么让沈姑娘去伙房那里干活?你这不是在故意折磨她吗?”   荣平心里窝火,语气便有些冲了,双鱼拦也拦不住。   “你看看她的手!都成什么样了!”   荣平拉起双鱼的手指给段元琛看。   她原本白嫩无瑕的一双手,现在指尖蜕皮发白,布了划痕,手背上还有一道很显眼的红痕,是白天干活时不小心被滚烫的铁锅给烫了下的,只拿香油抹了抹,现在发红,已经起了几个水泡。   段元琛瞥了一眼,没理会荣平,只道了声“经不住就回去!”,说完便纵马继续朝前,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晚霞里。   荣平气苦,看向段元琛背影,气道:“他太过分了!竟这么对你!我找我爹,让他评个理!”   双鱼摇头,道:“荣小将军,谢谢您的好意,我还是那句话,求您不要插手,就是对我对大的帮助了。”   晚霞灿烂如火,映照着她美丽的一张脸庞。   她的语气平静,双眸明亮。   荣平怔怔望着她。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他喃喃道,最后说不出来话。   “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双鱼朝他微微一笑。   ……   双鱼回到住的地方,像之前那样换了衣裳,连口气儿都来不及喘,便立刻又去了段元琛的书房。   他不在。   这半个多月来,即便他不在跟前,双鱼也不敢有半点懈怠。到了便坐下去继续抄写,从昨晚断掉的地方接下去。   双鱼凝神抄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抄完了这一整篇。   外面天也早已暗了下来。   胳膊实在是酸,眼皮也渐渐黏腻了起来。   这半个月来,每天半夜方得以回房睡觉,四更多就必须睁开眼睛赶去伙房干活,双鱼一直咬牙,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等着墨迹晾干的功夫,坐在椅子里,一阵困意朝她慢慢袭来。   往常,边上段元琛若在,双鱼再困,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会儿他不在。双鱼精神便也放松了些,眼皮又酸又涩,实在熬不住困,抬手揉了几下眼睛,不知不觉,人便趴在桌上竟睡了过去。   ……   亥时。   段元琛依旧没回。双鱼也没醒来,仍趴在桌上沉沉睡着。   桌角那支蜡烛烧短,烛泪沿着烛柱不断滚落,渐渐盛满了烛台,最后溢了出来。   烛火光映照出了双鱼沉沉睡梦中的一张倦容。   她陷入了梦乡。   她梦到了自己幼时最后一次和父亲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父亲要随朝廷大军出征。那个离家的清早,天还没亮,母亲便带着她送父亲出了大门。   那时候的她还年幼,但是那个清早时一幕,却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脑海里,即便是在此刻的睡梦里,也浮现的那么清晰。   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那个早上,风吹过来很凉,长在宅院旧墙头上的几株野艾蒿枯萎了,一只灰色的小鸟停在边上。   父亲抱起她,亲了她的脸颊,他的笑声爽朗,现在仿佛还回荡在她梦里。   父亲非常慈爱,在家时,从不吝于表露对她的喜爱。亲完她,父亲把她交给母亲,说自己很快就会回家,让她不要牵挂。   母亲脸上含着笑,眼睛里却满是浓重的依依不舍。   父亲握住母亲的手,将她拉到了身边,当着边上下人们的面,抱了抱她,然后松开了。   母亲美丽的脸庞立刻爬满红晕,责怪般地轻轻嗔了父亲一句。   父亲笑了起来,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头,转身跨出门槛,翻身上马离去。   他的背影消失良久之后,母亲还依然倚在门口望着他走的方向,迟迟不愿进去。   ……   长大后,双鱼就很少哭。   但是现在,她却在梦里抽泣了起来,泪流满面。   她终于从梦境里醒了过来。   脸庞已经湿润了一片。   她睁开朦胧的泪眼,抬手想擦拭眼泪时,呆住了。   段元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此刻正站在桌前望着她。一双眉头微微蹙着,目光幽暗。   双鱼反应了过来,慌忙擦去脸上泪痕,飞快站了起来。   “殿下,我……”   烛台上的那支蜡烛燃尽了最后一寸烛芯,塌陷下来,忽然灭了。   屋里陷入了一片昏暗。      第17章      眼前突然变得漆黑,双鱼僵了片刻,急忙沿着桌案出来,凭感觉摸索着往侧旁靠墙的一个架子走去。   架上有个储了备用灯烛的匣。不想才走几步,脚却不小心绊到侧旁一张凳脚,没有防备,人便往地上扑了过去。   双鱼惊呼一声,下一刻,却发现自己并没扑倒在地,而是落到了一个臂膀里。   她发现自己被段元琛给托住了。   他的手从侧旁伸了过来,一把托住了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上臂正压到了她柔软饱满的胸前。   隔着衣服,她仿佛都能感觉到来自于他臂膀的那种坚实和有力。   双鱼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脸庞也随之涨热,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段元琛仿佛也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就放开了她,人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你看不到,别乱走。”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随之响起。   双鱼在昏暗光线里睁大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他的身影朝着那个架子走去。   很快,书房里的灯火重新亮了起来。   方才被他臂膀压过的那片胸前柔软仿佛还残留着某种触感。心知他是无意,只是双鱼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却更热了,灯火亮了竟不敢看他,见他转过身,似就要朝向自己了,慌忙说道:“今日已经把楞严经的舍利弗篇抄完了。剩下的我明日再继续。不早了,殿下您早些歇了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便走了出去。   双鱼出了那间书房,快步回到自己住的地。   这段时间,六福知她必定要在段元琛那里抄经到临近半夜才回。起头一直熬着等她回了,自己才去睡。这几天白天干活实在辛苦,昨天晚上不小心在台阶上绊了一跤,摔了腿,叫了军医给打了夹板,也不能走路了,这会儿已经睡了。   双鱼简单洗漱后,从外间睡的已经死死的六福边上轻手轻脚走过,回到里屋自己睡的地方,爬上了床。   之前这大半个月,因为太过疲累,她每晚几乎是沾枕就睡,睁开眼便要赶去伙房干活,每天忙忙碌碌如同一个被抽打着不停旋转的陀螺,根本无暇去想心事。   只是今晚,或许是方才趴着已经合过一眼,或许是梦中回忆的幼年那一幕太过深刻,她竟辗转难眠,想着十年前便与自己天人永隔的慈爱父母,想着此刻不知情境如何的舅父和表兄卢归璞,又想着皇帝给的半年期限,如今已经过去大半了,只剩两月。即便自己能熬过段元琛口中的这一个月,一个月后,他到底是何态度,她此刻心里也没半点底。   倘若他执意就是不遵召命,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而她无法完成皇帝的命,舅父和表兄命运又将如何?   迷惘和愁烦涌上心头,双鱼双目渐渐变得酸热。黑暗中闭目,以手紧紧压住双眼,好将那阵酸热之感给逼回去。   ……   第二天五更不到,昨夜合眼没多久的双鱼便下意识地惊醒了过来。   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加上之前太过疲乏,此刻醒来,两边太阳穴还有些抽疼,眼睛也酸涩不堪。忍着想再躺回去睡一会儿的欲望,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穿衣洗脸。   双鱼收拾完便出了门,准时赶到了伙房。忙碌完早饭后,正默默洗着碗碟,荣平找了过来,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段元琛一早就离开了庭州去了鸿兴军镇,临走前留了话,让她不必再在伙房干活,也不必再抄写经书了。   荣平说这消息时,很是高兴,说完就要带双鱼走。   双鱼一愣。   “七殿下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荣平挠了挠头。“没说。他吩咐完就走了。”   “他去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   “鸿兴镇离这里多远?”   “三四天的路吧……”   双鱼呆了片刻,猛地从水槽边站了起来,连还沾着水珠的手都来不及擦,转身就往外走,一口气赶回到都护府找到了正和手下几个副将忙着议事的荣恩,问段元琛突然去鸿兴镇的原因。   荣恩莫名其妙。   “七殿下去了鸿兴镇?什么时候?”   双鱼心里明白了。   他一定是为了甩开自己,所以才这样突然走了的。便把刚才荣平告诉自己的消息说了一遍。   荣恩面露无奈之色。   “这……”   他叹了口气。   双鱼沉默了片刻,道:“荣大将军,能派个人带我去鸿兴镇吗?”   荣恩看着她。   “我出京前,皇上是对我下了死令的。倘若我不能召回七殿下,我舅父和表兄会如何,我实在不敢断定。七殿下原本与我有一个月的赌约。如今我还在,他却自己走了。他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她的声音不高,但语气非常坚决。   荣恩想了下,最后点头。   “也好。我让人带你去吧!”   ……   当天,双鱼和六福辞了个别,让他留下安心养伤,自己便去往鸿兴镇。三天后终于到达,找到镇将询问,镇将却说七殿下一早就离开了,去了另一个定远镇查看布防情况。   双鱼的失望可想而知,立刻马不停蹄地再次往定远镇赶去。   定远镇位于戈壁深处,是个驻兵不过数百的小镇,平时起着哨防、传信以及中途补给的作用。   餐风露宿了数日,这天入夜,终于再次抵达了定远镇,听镇将说七殿下确实还在这里,路上一直绷着精神的双鱼终于松了口气,问了段元琛的住处,立刻就找了过去。   段元琛住在镇尾的一间简陋营房里。门闭着,但一扇窗里透出了灯光。   双鱼连门都没敲,上去就一把推开了门,看见段元琛正坐在灯下,手里执着一册书卷。听到开门动静,抬眼见双鱼闯了进来,表情似乎微微一愣。   “你怎么又来了?”   片刻后,他的神情恢复了淡漠,道了一声,视线随即落回到手中的书卷之上。   双鱼盯着依旧稳稳坐着若无其事的段元琛,多日来的疲惫、担忧、惶恐以及那么一点委屈和不满之情,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愤懑。   “殿下!你我之间的一月之约是你亲口立下的!时间未到,我自问也无半分懈怠,你却为何爽约自己悄悄就离开了?”   双鱼径直来到段元琛的面前,质问道。   段元琛淡淡道:“安姑姑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怒不定行事一向随心所欲吗?我既可以立,也可以废,何须向你交待?”   双鱼盯着他,脸庞渐渐涨红。忽然点头,冷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我明白了!”   段元琛不再睬她,继续看着手里的书。半晌,见双鱼一直立在那里宛如木头桩子一样,双目也一直盯着自己,抬头瞥她一眼,皱了皱眉。   “还站在我跟前干什么?”   “殿下,我知你巴不得我立刻消失在你面前。只是对不住了,我皇命在身,不敢就这么回去。既然是你不守信用中途先废了赌约,那我也无需顾忌了,此刻开始,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跟定你了,你休想再甩开我一步路!”   段元琛注视她片刻,摇了摇头。   “沈双鱼,你是女,我是男,莫非连我就寝沐浴,你也要在边上跟着不成?荒唐!”   他把手里的书卷丢下,站了起来。   “我要就寝了。你随意。”说完来到靠墙的一张简易行军床前和衣躺了下去,以臂为枕,闭上了眼睛。   双鱼走到门口,抱膝靠坐在了门槛边。   油灯渐渐变暗,最后熄灭了。   ……   双鱼迷迷糊糊,打着半睡半醒的盹,耳畔忽然仿佛传来动静,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而昨晚自己靠坐着的那扇门也开了。   段元琛不在房间里了。   双鱼扭头,看见晨曦中一个背影正大步朝外走去,一骨碌爬起来就追了上去。   段元琛来到马厩,翻身上了一匹马。   双鱼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马缰,拦住了他的去路。   “殿下,你要去哪里?”   段元琛一扯缰绳,双鱼便脱了手。   “我去哪里,需要向你报备?”   “你别想甩掉我!”   “那就看你本事了。”   他说完,纵马头也不回出了镇,朝着戈壁方向疾驰而去。   双鱼呼喊了两声,见他没有丝毫停顿,身影越来越小,情急之下,冲进马厩里也牵了匹马出来。   她原本不会骑马。这段时间在路上往返奔波,也早就学会了。抓着马鞍爬了上去,坐稳后就追了上去。   段元琛速度很快,没片刻,身影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双鱼咬牙,沿着沙碱地上留下的蹄印,一直朝前追去。      第18章      地上原本一直留有段元琛骑行过后马匹留下的蹄印,双鱼就是循着蹄印一直朝前追去的,但是渐渐的,路面布满了石子,变得坚硬,蹄印越来越浅,最后彻底消失,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个方向,双鱼最后只能停了下来。   这时距离她出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升高,光线亮的刺目,双鱼四顾,发现四面只剩茫茫一片的戈壁滩,不见半点人烟,至于段元琛,更不知道去了哪个方向。   双鱼心知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他了,压住心里涌出的极度沮丧之情,决定找路先回去。   她在原地绕了几个圈,最后凭着记忆朝来时方向走了段后,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个方向不对,通往的并不是她来时的那条路。   她迷路了,一个人迷在了茫茫的戈壁滩上。   头顶太阳升的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干燥。白花花的烈日毫无阻挡地晒下来,双鱼额头沁出密密的热汗,很快就变得口干舌燥。   但是她的身边,除了一匹马,什么也没有。   双鱼再次搜寻来时的路,希冀能找到留有自己来时蹄印的那条路,但无论她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半点痕迹。   她彻底找不到方向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段元琛离开前说的那句“看你本事了”的话的意思。   她确实不自量力了。凭着一时的血气和冲动就这样贸然独自追着他出来。   现在落到这地步,也怪不了谁。   她感到越来越口渴,嘴唇开始干燥起皮,身下的马也变得烦躁不安,不停地打着响鼻。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傍晚时分,双鱼依旧迷失在茫茫戈壁上。   远处残阳似血地笼罩下来,为大漠深处的戈壁平添了一份壮阔苍凉之美。   但这和双鱼没半点关系。   几个时辰之前,她就已经从找路变成了找水。   但附近没有半点可以能够为她提供水源的地方。   她只找到了一大片顽强匍匐在盐碱地上生长着的骆驼刺。   骆驼刺的叶又苦又涩,完全嚼不出任何水分。   最后她放弃了。忍住嘴巴里那种难受无比的干涩黏滞感,决定还是先找个地方过夜。   戈壁地里有狼,尤其天黑之后,随时可能就会出现。   倘若真遇到了野狼,不必等到她渴死,她先就成为狼腹之餐了。   双鱼拖着疲乏而沉重的步伐,在彻底天黑之前,终于找到了一处丘坡,在两块早已被风化的大石之间的一个凹槽里躺了下去。   石头表面还散发着白天没有散尽的余温,双鱼就这样躺在上面,对着头顶星河灿烂的深蓝夜空,不去想着饥饿和干渴,也尽量忽略不时传来的或远或近的几声狼嚎,就这样渡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日头依旧猛烈,昨夜原本被拴在一块石头上的马可能是受了狼嚎惊吓,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开,现在已经不见了踪影。   除了口渴,还是口渴。   双鱼被这如影随形的强烈而痛苦的生理需要折磨着,离开庇护了自己一夜的这个丘坡,回到昨天曾找到骆驼刺的那个地方,最后靠在了一堆很早以前不知道怎么倒毙在这里已经化为白骨的马匹骨架旁,再也走不动路了。   她的身体已经严重脱水,嘴唇干裂的出了血。之所以还咬牙靠着最后一点体力回到这里,是因为心里明白,只有留在这个地方,她才有可能获救。   昨天意识到自己迷路后,她在找路以及后来找水源时,用脱下的外衣在戈壁地上装了许多石子驼在马背上。一边找路,一边沿路隔端距离就放置两颗并排的石子。   这片长了骆驼刺的地方,就是她留下记号的终点。   倘若段元琛还愿意回来找她,也正好看到她沿路做的明显记号的话,循着石子找到了这里,说不定她还有获救的希望。   ……   头顶日头越来越烈。   昨天双鱼还能出汗,到了现在,她甚至已经出不了半滴汗了,整个人都变得滚烫,就像一个火筒。   她一直熬着,机械地嚼着从地上拔过来的骆驼刺叶,努力把它们咽下腹去。就是靠着这点刺激,不让自己就这么睡过去。   一旦睡过去了,可能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   又一个戈壁黄昏到来。   双鱼早已经没力气再坐了,她躺在了地上,也感觉不到那种口渴的煎熬了。闭上眼睛,意识渐渐变得飘忽了起来的时候,忽然,她仿佛隐隐听到远处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飘忽而不定。   一开始,她的觉得这大概是自己的幻想。但是那个声音仿佛一直在头顶飘荡,仿佛要把她渐渐开始飘远的思绪强行给拽回来似的。   终于,她想睁开眼睛。眼皮却紧紧黏在一起,喉咙里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沈双鱼!”   突然,那个声音变得清晰了起来,仿佛就到了她的耳畔。   她听的清清楚楚,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的后背也被不知道什么的给托了起来。接着,嘴唇一阵清凉,她感觉到了水意。   甘甜、清凉的水流入了她干渴无比的嘴,润湿了她的唇舌和喉咙。   她的意识渐渐恢复了清醒,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自己靠在段元琛的怀里,他的手上握了一只水袋,正在喂自己喝水。   双鱼一把抓过水袋,自己对着口子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喝的太急了,以致于突然呛了起来,痛苦地咳嗽个不停。   “慢些!”   她听到段元琛说了一声,接着抬手拍她的后背。   他的声音很轻柔,还带了点小心翼翼般的感觉。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用这样轻柔的语气和她说话。   但她此刻已经觉察不到这些了。她的眼睛里只有水。仿佛只有把水袋里的水全都一口气喝光才能纾解这种整整折磨了她两天一夜的干渴。   咳嗽一停下来,她立刻又大口喝水。   但才喝了两口,水袋就被这个男人给夺走了。   双鱼抬起眼,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   “……我还要……”   段元琛没理会她,用木塞把水袋口子塞回去,挂回在马背上,说道:“你渴了这么久,不能一下子喝过多的水。先缓缓,等下再让你喝。”   双鱼知道他不肯给自己了,舔了舔终于终于有了润意的唇,试着想站起来,两腿却酸软无力,刚站了起来,又跌坐回了地上。   除了缺水,她也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现在虽然缓过了点神儿,手脚却仿佛软的成了一团棉花。   段元琛将她一把就抱了起来,轻而易举地送上了马背,扶着她坐稳后,自己也翻身上去,坐到了她的身后。   “回去了。”   他简单地说了一句,随即策马朝前而去。   ……   双鱼路上慢慢吃了一点干粮,后来又喝了一点水,精神终于也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过来。但是人依旧没什么力气。马背颠簸,她只能像一开始那样依在身后段元琛的怀里,靠着来自于他臂膀和胸膛的支撑才能坐稳身子。   夜幕降临了。   耳畔依然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狼嚎,但现在,她却半点也感觉不到昨夜的那种恐惧。   心慢慢地沉静了下来,就这样靠在身后那个男人的怀里,她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段元琛路上一语不发,既没说自己是怎么回头找到她的,也没有问她这两天一夜里她是怎样一个人煎熬过来的。直到半夜时分,距离定远镇只剩几十里路里,来到近旁一片小绿洲的一个池边时,他停了下来,扶双鱼从马背下来,让她在原地稍等,自己去饮马。   戈壁地的夜空里,总是那么星光灿烂。池水倒映着星光,美的就像是一幅画卷。   他饮马完毕,牵马回来时,双鱼忽然说道:“殿下,能等等我吗,我想洗个澡。”   她的全身上下和头发里,全是汗水干了后黏在身上的一层层沙土,就连自己都能闻到那股咸咸的味道。   段元琛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洗吧。我在边上替你守着。小心不要下水太深。有事叫一声。”   他牵着马继续朝前走去,身影最后消失在了水池边的一丛沙棘树后。   ……   双鱼脱去衣物,解开长发,下到清凉的水里清洗自己的身体。   皎洁月光静静地照在她露于水面的一段少女胴体之上。胸脯如花房般膨隆而起,曲线美好而玲珑,肌肤柔白而无瑕,月光之下,犹如温润羊脂美玉,令人情不自禁想用指端去体会触摸它时的那种感觉。   她洗的很慢,最后终于洗完了澡,上岸穿回衣服,坐在水边,一边用手指梳理着湿润的长发,一边道:“殿下,我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段元琛从树丛后慢慢走了出来,立于月光之下,看着她坐在月光下的水边梳理着自己的一头长发,。   他默默看了片刻,并没有催促她。   双鱼转过脸,朝他微微一笑,忽然道:“殿下,你觉得我好看吗?”   段元琛一怔。随即转开了视线。   “走吧,”他说道,“你当是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双鱼坐在水边依然没动,慢慢道:“殿下,我离开神京前,安姑姑为了能让我把你召回,教了我最后一个办法,你猜是什么?”   段元琛没有作声。   双鱼从水边站了起来,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他的面前,双眼注视着他。   “她让我用我的身子来伺候你,讨你的欢心。我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刚才原本想试一试的。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的笑容如月光般皎洁,一双眼睛微微闪亮。   段元琛依然没有说话。脸庞上投了一片月影,有些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因为我知道,即便我不知羞耻地去试,殿下你也一定会拒绝我的。”   她出神了片刻。   “今天我躺在那里,感觉到自己仿佛快要死了的时候,殿下你突然出现救了我。你不知道我当时的那种感觉……”   她叹了口气。   “皇上给我了六个月的期限,命我务必把你召回。现在时日所剩已经无几了。我也想明白了,别说六个月,就算六年时间,恐怕以我之卑微,也不可能让殿下您回心转意。之前是我不自量力了。此刻起我再也不会逼迫您回京了,殿下您也不必再躲着我了。我出京前,徐公公说,我这里有什么消息,可以经由庭州递铺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中,最多十来日也就到了。明日我就修书入京请罪。至于我舅父他们往后命运,自有天数。我也会尽快动身回去。至于我舅父他们往后命运如何,我虽有心,却也强求不来。人之命数,自有天定。”   双鱼说完,朝着他盈盈下拜,磕了个头。   “殿下,这一个磕头,是我为之前自己之所为向你陪的罪,我知你待我,已经万分容忍了。”   她复磕了一头。   “这一个,是为殿下你今日折回救了我。救命之恩,双鱼铭记在心。”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   段元琛依旧那样望着她。   两人沉默着。   忽然他转过了身。   “走吧。”   他只这样道了一声。   ……   双鱼是在下半夜回定远镇的。回房后没立刻睡下去,就着烛火提笔写了请罪陈情书。直至拂晓,请罪书终于誊写完毕。   东方微明。   双鱼身体已然疲惫至极,睡意却依然没有半点,独自出来到了镇尾一片荒地,抱膝坐于路边一块巨石上,对着东方渐渐泛白的天际出神。   微风掠动她发梢衣摆,她坐那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化人像,忽然听到身后似有响动,转头,见段元琛正朝自己方向骑马而来。到了近前,他放缓了马速。   双鱼忙从石上站了起来。   段元琛驭马停在了她面前。   他的神情和平日看起来差不多,只是眼中略带了血丝,看起来昨夜回来之后,似乎也没睡。   “殿下。”   双鱼朝他恭谨地唤了一声。   段元琛道:“你不必给皇帝写什么请罪陈情书了。我虽不回,但写了道呈折,已交人发往神京了。我叫人今日就送你回庭州……”   他顿了下。   “你回京也好。我舅父会替你安排的。你自己路上小心。往后保重。”   双鱼惊讶无比,为他告诉自己的这个消息。   据她先前所知,从段元琛十四岁那年离京后,至今这十年的时间里,他从未与自己的皇帝父亲有过半点往来,哪怕是只言片语。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这时候竟突然给远在神京的皇帝去了一道折。   他在折里写了什么,她自然无从得知,但隐隐也能猜到,这应是为了自己。   “殿下……”   双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怔怔望着他。   段元琛看了她一眼,最后朝她略微点了点头,驭马转身疾驰而去。      第19章      几天后,双鱼回到庭州,等荣恩回府,便去求见。得知她打算回京,荣恩十分惊讶:“七殿下已经被你说动了?”   双鱼摇头:“没有,但殿下往京里送去了一封信。我再留下,也只是徒增殿下烦扰,不如就此回去。至于陛下那里到底如何定夺,就听天命了。”   此前京城来传召的几个使者,段元琛莫说有回应,便是连面也没让他们见着。这次皇帝改派故去的沈弼之女前来,荣恩自然暗中也留意了下,前些时候,见段元琛反应依旧冷淡,原本渐渐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临了他竟会给皇帝去信,虽然不知道信里到底说了什么,但无论说什么,比起之前毫无反应,无疑是个惊喜。   荣恩沉吟了下,道:“也好。我这就安排人尽快送你回京。”想了下,又安慰她,“沈姑娘也不必过于忧虑。你此行虽然未能达成期望,但殿下既然肯给陛下去信,我料想也是为你美言的。殿下其人,面上看着冷清,实则重情念旧。否则十年前,他也大可不必……”   他突然停了下来,摇了摇头。   双鱼脑海里浮现出还在定远镇的那个清早,两人遇到时,他叫自己不必写请罪书时的一幕,微微出了神。   “爹——”   门外忽然传来荣平的声音。   荣恩抬头,见儿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我送沈小姐回京吧!”他说道。   ……   自从沈弼的女儿到了庭州,荣恩就觉察到儿子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在自己面前,三句必定离不开她,遇到和她有关的事,也是与乎寻常的热心。   儿子年十八,尚未婚配。他似乎钟情于沈弼之女,荣恩早就看出来了。   他倒不是不喜欢沈弼的孤女,相反,这个故人之女很入他的眼。只是,凭了他的直觉,皇帝既然派她来做他与儿子之间的说客,荣恩总觉得皇帝应该还别有意图,加上她的特殊身世,不会只是仅仅派她来当说客这么简单。   自己的儿子这时候倘若贸然插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荣小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荣恩还在想着怎么回绝儿子的要求时,双鱼已经微笑着开口,“但是真的不好再劳烦您了。都护已经择好送我回京的人。这里更需要荣小将军。”   荣恩见双鱼心思玲珑,猜到了自己所想,便顺势道:“是。荣平你还另有要务!送沈姑娘回京的事,我交给别人了。”   荣平不甘,还要再开口,荣恩已经摆了摆手:“就这样吧!我和沈姑娘还有话说。你出去!”   荣平无可奈何,看了眼双鱼,见她不语,只好掉头走了出去。   ……   六福的脚休养几天,已经好了些,得知明天就能动身回京了,犹如脱离苦海,起先乐开了花,忽然想到七殿下那里依旧如故,双鱼此行并未能达成皇帝派给她的事,回去了福祸如何还未得知,心下不禁又为她犯愁,唉声叹气。   双鱼安慰了他几句,出了屋,收着白天洗了晒着的几件衣服时,忽然看到角落里人影一晃,吓了一吓,定睛见是荣平,吁了口气。   荣平于情窦初开之时遇到了双鱼,心里实在是喜欢她,私心巴不得她一直能留下来才好。眼看她要走了,想必大可能再会回来的,而自己入京,更是渺茫不可期之事,想到今生可能再也见不着了,心里惆怅,方才忍不住又跑了回来,却在外头踯躅许久,也不敢进去找她,忽然听到她的脚步声,一个紧张就想藏起来,见被她看到了,只好走了出来。   双鱼其实也觉察到了,荣家的这位小将军有些喜欢自己。   他与表哥卢归璞年纪相仿,某些方面有些像。   舅父出事之前,卢归璞除了想着从戎,整天沉醉于刀枪兵法之外,对别的事,一律都是大大咧咧懵懵懂懂的。加上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双鱼总觉得他对自己就如兄妹一般,更没遇他私下对自己表露过别的什么心绪。即便后来得知卢嵩做主,决定让两人年后定下亲事,双鱼记得他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诧异,仿佛从没想过这事一般,随后才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几年前,舅母还在世,她那时也已经有些知人事了,有一回无意听到舅母和舅父谈论自己和表兄卢归璞的将来时,她就知道,这是舅父舅母的希望,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表哥卢归璞,确实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了。   到庭州认识荣平后,有时会让双鱼产生一种仿佛看到了卢归璞的亲切感,所以对他印象很好。一开始没什么。后来慢慢感觉到他对自己似乎有些不一样。   荣家本是开国八大柱国之首,门第显赫,还出过荣妃,倘若不是当年朔州之变,荣平今日也是国公府的嫡世子,正经的皇亲国戚,分位贵重。   况且除此,以自己今日朝不保夕的现状,她也实在无意再多生别事,所以觉察到他对自己仿佛有了好感后,就一直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双鱼便道:“容小将军还没回去?有事吗?”   荣平有些不敢看她眼睛,期期艾艾地道:“……你明天就走了……我就是……想来问问,还有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双鱼微笑道:“没什么了。前些时日一直得到小将军的照应,趁着走之前,我一并向您道声谢。”   荣平哦了声,站着不动。   双鱼道:“不早了,荣小将军要是没别的事,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先进去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抱着收起的衣物转身往里去。   荣平望着她背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哎了声:“沈姑娘,等一下!”   双鱼停下脚步,转过头:“荣小将军还有事?”   荣平看了下四周,见没别人,上前一步,鼓足勇气,低声结结巴巴地道:“沈姑娘……我……我第一眼看到你就……”   没说两句,他的脸就已经涨得通红,跳过了这段。   “……你要是觉得我也还成……我立马就去跟我爹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他停了下来。   双鱼没想到他会开口,有些意外。迟疑了下,便道:“荣小将军,我知道你是同情我的父亲,继而同情我,谢谢你的善意,我心领了。”   “不是!我不是同情你!我是真的喜欢你——”荣平听她仿佛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有些着急,急忙忙地要解释。   双鱼微笑道:“起先我都没机会跟你说。我不是有个表哥吗?他名叫归璞,和你差不多的年纪。我们在家时,我舅父做主替我们定了亲。倘若不是后来出了这样的意外,我们这会儿应该已经成了亲的。倘若这次万幸能够渡过难关,日后等小将军你逢大婚之喜,我和表哥一定过来讨一杯水酒喝。”   荣平呆住了,嘴巴微微张着。   ……   翌日早,双鱼在荣恩派遣的人的护送下动身离开庭州。   荣平还是过来送她出了城,最后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到了,回去向父亲回禀。   荣恩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知道大约是和双鱼离去有关,心想派他多做事,过些时候也就忘了,便问儿子:“七殿下还没回来?”   荣平没精打采地应了声。   “等他回来,你给我在他边上多学着点!别没事整天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不长进!”   荣恩板起脸教训儿子。   ……   段元琛是在半个月后才回的庭州。   荣平这些天被父亲驱策的像只陀螺,渐渐也就没空再去哀悼自己那段还没来得及开枝散叶就被掐了的恋情,但偶尔想起来,心里难免还是感到沮丧,这天傍晚,霞光满天,随同段元琛从操练场归来,看到天边几朵形状婀娜的云霞,就又想起来双鱼,忍不住叹气:“表哥,你的心肠可真硬啊!她都这么求你了,我看着都心疼,你就这么把她打发了回去!要是皇上迁怒于她,我看你于心何安!”   段元琛往京城去信的事,只有双鱼和荣恩知道。   段元琛瞥了这个表弟一眼。   沈家的那个女儿走了已经这么多天了,他这个表弟到了现在,提及自己冷待她时,神色依旧还是不满。笑了笑:“舅父叫我多派事给你做。看来还是让你太空闲了。”   荣平出神片刻,最后叹了口气:“算了!我再想她也没用!她都已经订了亲,有心上人了!”   段元琛转过脸。   “她有个表哥,两人青梅竹马,感情不知道多好!要不是卢家出了事,两人这会儿都已经成亲了!”荣平一脸的沮丧遗憾,看向段元琛,“表哥,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时运不济?我要是早些遇到她就好了!”   段元琛挑了下眉头,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算了!不跟你说了!”   荣平夹紧马腹,催马纵跃而去。   ……   至晚,段元琛在书房里,忽然下意识似的,停下手里的笔,抬头看向角落里那张后来多出来的桌子。   他刚回来没两天,还没想起来叫人搬走。   沈弼的这个女儿,已经走了,就在半个月前。   她的离开,他不得不承认,就和几个月前她的到来一样,都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她曾抄写过的那些经籍,连同笔墨纸砚,此刻也还整齐地撂在桌面一角上——就仿佛她还会进来,向他恭敬地行过礼,接着坐过去研磨提笔,开始抄写那些他其实根本没半点用处的经书似的。   段元琛的印象里,她在这个角落里时,总是异常的安静,连翻书也不会发出半点响动。甚至有时他若是不抬头,就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   段元琛起身过去,拿起一册她留下的已经抄好的经籍。   她的字体峻丽,自具风格,不像一般女子书法,往往娟秀而圆润。看的出来,是经过大手指点,自己也下过一番功夫的。   他慢慢地翻看着她留下的抄本。   一阵夜风从窗中扑了进来,掠动烛火。忽明忽暗的烛影里,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深夜他回来时,意外地发现她因倦极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的一幕。   当时烛火恰好燃尽,熄了。   黑暗里,鬼使神差般地,她落到了他的臂膀里……   身后那扇门忽地被人轻叩了下。   段元琛心微微一跳,转过了头。   轻微“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原来是都护府里那个在他这里伺候了多年的荣家仆妇,给他送了壶茶。   那个仆妇知道段元琛的习惯,放下了茶水,便轻手轻脚地转身要出去。   段元琛合上了手抄,指着桌,温声道:“容妈,明天把这张桌给收拾掉吧。”      第20章      一个月后,双鱼回到京城,当天落脚在北门驿舍里的时候,直接就被塞进一辆从昨天起就等在那里的青毡车,穿过大半个皇城,最后从侧门给拉进了宫里。   车最后停稳,她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长途赶路过后,人有些晕晕乎乎,一时辨不清东西南北,四面黑沉沉的,抬头只见深蓝夜幕勾勒出的重殿叠宇。   “咱们这是往秀安宫去的路!”   六福凑到双鱼边上,告诉她。   跟着前头那四五个打着灯笼的太监往里再走了段路,双鱼终于认了出来。   这里确实就是她离京之前曾短暂住了些日子的秀安宫。   宫门口亮着一团灯笼,站了些人。走的近了,双鱼认了出来。   安姑姑领了五六个宫女,仿佛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   “姑姑好!奴婢和沈姑娘回喽!”   六福立刻凑上去问好,嘴巴挺甜的。   他自己是徐令收的最后一个小徒弟,虽然年纪小,但这宫里至少半拉子已经被小太监唤作“爷爷”的各监司老太监见了他,也是要带笑脸说话的。   但他在安姑姑跟前却不敢有半点不恭——就连他的师傅徐令,对安姑姑也是十分客气。   安姑姑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到双鱼的身上。   或许是灯笼皮里照出来的光线比日光朦胧了的缘故,双鱼见她望着自己时,神色柔和,柔和的甚至让她感到有些不真实。   “姑姑。”   双鱼略带了些拘谨,唤了她一声。   安姑姑点了点头,吩咐近旁一个大宫女:“素梅,引沈姑娘去安歇。”   那个名叫素梅的宫女应了,到双鱼面前,微微躬身道:“沈姑娘,请随奴婢来。”   双鱼站着没动。   她这趟回京,路上急赶,名为复命,实则急着回来等皇帝的最后宣判。虽然明知这时候开口询问并不恰当,但心里实在是牵挂舅父和表兄,迟疑了下,看向了安姑姑。   “你舅父正在入京的路上。不日应能到了。”   安姑姑仿佛知道她的所想,没等她开口,便说道。   虽然不是自己最期盼的那样,但这个消息,也不算是坏。   召舅父进京,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了。   虽然还不知道皇帝的意图是什么,但至少,她应该很快就能和舅父见面了。   这趟回来,她能感觉到来自于这个安姑姑对自己的亲近和善意。以对方在宫里的地位和威仪,也根本没必要和自己虚与委蛇套近乎,所以虽然还不是很不明白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但多一个愿意和自己亲近的人,总比树一个敌人要好。   双鱼便向她低声道谢,态度十分恳切。   安姑姑道:“不敢。姑娘你一路劳顿,先去歇息吧。”   双鱼随宫女素梅安置了下来,辗转无眠。   第二天,皇帝并没召见她,安姑姑也没露面了。   秀安宫原本是供新入宫的秀女暂时居住的处所,若逢选秀,可以想象这里有多热闹。但后宫已经多年没有选秀,所以现在这里很是冷清。偌大的地方,几十间房,除了负责日常扫洒的几个太监宫女,就住着双鱼一个人,连白天也半晌听不到半点动静。   素梅是个有资历的大宫女,但对双鱼的态度却十分恭敬,人也很细心,服侍的无微不至。   双鱼在秀安宫里住了几天,犹如被困鸟笼,心里十分焦躁,但这里是皇宫,没有许可她不也不能擅自乱闯,更不可能跑去皇帝面前问他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事,无可奈何,只能留在自己能走动的这个秀安宫里等待着消息。   ……   卢嵩是在这个月的初八日抵达京城的。   此时距离他上次离开神京的那个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三个月又十五天。   当他坐的那辆马车从他当年出京曾短暂停留过的十里亭畔路过,穿过了神华门,车轮辘辘声里,两边街道飘进来他十年未闻的路人京腔时,这个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曾经的大兴朝重臣,眼角也微微地湿润了。   十里亭畔的杨柳依旧青青,神华门依旧巍峨,而他的双鬓已经斑白,拖着一副残躯,回到了他曾被驱出的神京。   其实三个月前,他就已从庐州府的大牢里被释放出来,官复原职,并且得知皇帝召他进京。   京中下来的钦差御史田余庆彻查了荔县税银被劫一案。庐州陈知府连同布政司的十几个四品地方要员,因为牵涉其中而锒铛入狱。   在卢嵩出狱回到荔县的当天,全县的百姓几乎都赶到了县城外几十里地去迎接他,鞭炮声动,就像过年那样热闹。孙家的两扇朱漆大门紧闭,往日走在路上总是趾高气扬的孙家奴仆也销声匿迹了。   卢嵩却大病了一场。等他病好奉召入京的当天,许多知道了消息的百姓再次送他出城十余里。   但这一次,百姓们却是依依不舍,纷纷跪求他的归来。   他们唯恐父母官去了京城,就会被皇帝留下,往后再也不回来了。   ……   昭德殿的御书房外,卢嵩看到阔别十年的老熟人徐令太监快步朝自己走来。   “卢大人!”   走到近前的时候,徐令叫了一声。他那张平日除了一团和气之外便无多余表情的脸,此刻也露出些微的唏嘘之色。   卢嵩微笑着,向徐令行了个老友重逢的拱手之礼。徐令问他路上行程时,门里传出一个声音:“是自安到了吗?”   那是皇帝的声音。   比起卢嵩印象里十年前的那个声音,苍老了许多。   卢嵩的胸腔里慢慢地涌出一阵苍凉,又带了些微激动的情感。   他在牢狱里渡过了小半年的时间,随后大病一场,加上进京路上的颠沛,原本只剩一副残躯了。   但此刻,他的血液却忽然热了,气力仿佛也重新聚集了起来。   他快步朝着那扇门走去,跨了进去。   书架旁立着一个明黄色的消瘦背影。   十年不见,这个明黄色的背影也佝偻了。   皇帝的手上拿了册翻开着的书卷,慢慢地转过了脸。   君臣四目相投。   ……   他以状元之身而入仕,精政务、通律例,曾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内史令,掌策命诸侯、孤卿大夫,十余年间君臣相得,皇帝曾数次以肱骨比他。   但也是面前的这位皇帝,覆手为雨,将他驱逐出了神京。   宦海沉浮,官道曲折,而今十年,君臣再次相见,竟都已经皓首白头。   卢嵩努力地弯曲下已经变得僵硬的膝节,慢慢地朝着面前的天子跪了下去,向他叩首,一字一字地道:“罪臣卢嵩,今叩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转过身,在徐令的搀扶下,坐到了榻上,让他平身。   “自安,十年不见。原来不止朕老了,朕看你也是老了啊!”   皇帝注视了还跪在地上的卢嵩半晌,最后面带微笑,慢慢地道。   ……   “沈姑娘,六福公公来了。”   素梅进来通报道。   双鱼闻言大喜。   她回来后,在这个白天也能晃出鬼影的秀安宫里已经住了小半个月了,半点不知道外头的消息。面上忍着,每天照常起居,心里实则急的已经要跳脚了,不知道这个皇帝把自己这样关在这里不闻不问,到底想干什么,更急着想知道舅父和表哥的消息。   六福是徐令边上的人。他既然来了,自然时受徐令的差遣。   素梅话音刚落,双鱼就跑了出去,远远看到六福也正兴冲冲地往自己这边跑过来。   “沈姑娘!好消息!好消息!”   六福仿佛一路就是这么跑过来的,停下来后不住地喘着气:“你舅父卢大人到京了!皇上这会儿正召见他!让你也过去!”   双鱼胸口一阵热血沸腾,匆忙回房,对着镜子迅速整理了下仪容,立刻便出来了。   “我舅父怎么样?你有看到没?”   “好着呢!”六福兴冲冲地道,“皇上这会儿正和你舅父在下棋。”   双鱼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有些放下来,也不再多问别的,加快脚步跟着六福往御书房去。到了门口,见几个从前曾见过的脸熟太监脸上都带着笑,心里更加稳了,定了定神,抬脚跨了进去。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正背对着自己,与皇帝面对面坐着下棋的清瘦背影,就是半年多没见的舅父卢嵩。   他还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   皇帝也凝神于棋盘,眉头微蹙,应该是陷入了困局。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两声棋子落到棋枰上发出的清脆碰击之声。   双鱼抑住激动的心情,正要下跪向对面坐着的皇帝行礼,站在边上的徐令冲她摇了摇手,随后示意她过去。   双鱼略一迟疑,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徐令身侧稍远的地方,看了眼棋局。   舅父不但通政务,诗书棋画也无不精通。   双鱼小时起,每当舅父有闲暇,便会陪他对弈。   这盘棋下了有些时候了,双方各百余手。皇帝执黑。但黑龙已经困于一角,被白龙所围,局面处于劣势。皇帝眉头紧锁,正在苦思脱困之道,抬眼看到了双鱼,便朝她招了招手,道:“沈家丫头,方才你舅父说你下赢过他。你来帮朕瞧瞧,局面如何?”      第21章      卢嵩抬起头,见外甥女来了,微微点了点头。   双鱼便走到棋盘旁,观了片刻,道:“皇上这盘棋的赢面,与我舅父相平。”   皇帝摇了摇头:“除非是你舅父让朕。只是朕记得,从前他与朕下棋,从无让子之例。”   “恕臣女大胆。”   双鱼从玉罐中拈出一枚黑子,落下。   皇帝凝神细看,这一手看似轻巧,却是小飞之势,将中盘与黑龙连接了起来,棋面立刻就被盘活,局势也随之改变,黑龙摆首,竟有破围而出之势。   “皇上,这手小飞,实在是妙啊!”   连一向不轻易插话的徐令也在旁忍不住,赞了一句。   皇帝也是十分高兴,“朕方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旁观者清而已。”双鱼轻声道。   皇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卢嵩看了眼双鱼,目光里满是疼惜,以及骄傲。   他将六岁便失去了父母的双鱼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心里早已将她看作女儿。从前他只知道双鱼懂事能干,到了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这个外甥女外表看似柔弱,心性之坚定,却不输任何一个男子。   棋局继续。   皇帝棋风凌厉,黑龙既破围,很快脱困,转而逼迫反压白龙,势不可挡,白龙胶着,直到最后,打了个一目的劫,皇帝以半目险胜,这才终了了棋局。   这盘棋,难分难解,君臣下了足足一个时辰。   卢嵩放下了手里的残棋,叹道:“臣输了。”   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可见这盘棋下的颇费心力。   皇帝却显得精神百倍,双目炯炯,抛下了棋子大声笑道:“许久没有下过这么痛快的棋了!自安,朕记得从前与你下棋,难得赢上一次。”   卢嵩苦笑:“臣是老了。”   皇帝看向双鱼:“沈家丫头,倘若不是你中盘助朕活了黑龙,朕恐怕已经落败。你说说,朕往后若想再赢你舅父,如何才有胜算?”   双鱼道:“皇上,您的棋风杀伐凌厉,具决断魄力,更重大局。我舅父精于子目,善布虚实厚薄,虽难寻破绽,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皇上若能无视我舅父缠斗,取舍死活,胜面自然就会大增。”   “取舍死活。”   皇帝重复了一遍,转头望向卢嵩:“自安,你的外甥女,不错。”说着推开了棋枰,“朕与你十年不见,这棋就先下到这里了。”话锋一转,“自安,皇太孙东祺,今年八岁,身边还少一位太傅。朕想让你教导东祺,你意下如何?”   ……   皇帝竟突然提出要舅父当皇太孙的太傅,双鱼吃了一惊。   倘若这是皇帝的真实意图,这是否意味着他有意要为十年前的朔州一案另行定性?   一个戴罪之臣,不管才干如何卓绝,也是不可能成为皇太孙太傅的。   如果舅父可以去罪名,那么相关联的自己的父亲以及荣老将军他们,自然也一并是无罪的。   但总有人要为当年的朔州之败承担责任。   难道皇帝甘愿打自己的脸,终于要动太子了?   御书房里静的到了双鱼甚至能听到自己心砰砰在跳的声音。   她浑身血液都热了,连大气也不敢喘,偷偷抬眼看了下皇帝,见他靠在那里,双目紧紧盯着自己的舅父,神色有些莫测,忽然若有所悟,片刻前因为突然激动而难安的心跳也慢慢地平复了回去。   卢嵩起身,跪了下去:“臣何德何能,敢忝居太傅之位?臣不敢受。望陛下为皇太孙另择良师。”   皇帝似笑非笑,道:“朕倒觉得,朝中无人能比你更胜任。”   卢嵩叩头道:“陛下,臣不敢有所隐瞒,臣年已老迈,早生致仕之心。此番入京,得荔县百姓送臣于城门之外,臣早想好,等此任期满,臣便乞骸归乡以度残年。恳请陛下体谅成全。”   双鱼望着舅父下跪时的一头苍发,想这十年间他的不易,心里一阵酸楚,也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也没再说话了,闭目靠在椅里,片刻后睁开眼,漫不经心地道:“也罢,此事以后再议吧。”他命卢嵩起来,赐座后,目光转而落到双鱼身上,望了她片刻,仿佛若有所思。   双鱼并未抬头,却也感觉到了来自于皇帝的注视目光,犹如芒刺在背。   “沈家丫头,你先下去吧。”   皇帝忽然道。   双鱼朝皇帝磕了个头,退了出去,等在外面,心里再次忐忑起来。   ……   “自安,你要回荔县,朕也不勉强留你,”皇帝微笑道,“但你这个外甥女,朕颇喜欢。朕想留她在身边再住些时日,陪朕下下棋,说说话,你意下如何?”   卢嵩一愣,立刻再次俯伏到了地上,急忙忙地道:“承蒙陛下错爱,原本这是求之不得的恩典,只是陛下有所不知,臣的这个外甥女和犬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本在今年年初婚事就已定下来的,不想节外生枝,臣出了牢狱之事,事情才耽搁下来。蒙陛下明察,赦了臣与犬子之罪,一家人终得以团圆,臣想着回去了就尽快把他们的婚事给定下,以告慰我妹夫的在天之灵。”   皇帝面上依旧带着微笑,淡淡地道:“我听说你儿子勇猛,一心投考武举。我大兴尚武,正需要像他这样的少年俊才。去年的武科错过了,甚是可惜。朕已经交待下去,让樊戴领他入骑常营,先历练些时日,日后另行启用。”   骑常营是京畿四营之一,归兵马司所辖,负责拱卫皇城。樊戴是骑常营统领。他早年为荣家家臣,以铁臂大弓而闻名,也是七皇子的启蒙骑射师傅,十年前,十四岁的七皇子随军出征时,他以护卫身份同行。朔州战后,七皇子出关,樊戴本欲同行,被皇帝留下,入了拱卫营,如今在京畿营里颇具威望,无人不知他的名声。   “陛下……”   皇帝看向徐令:“前些天平郡王来见朕,怎么说来着?”   “禀皇上,郡王府的小郡主年已及笄,平郡王相中了卢大人的公子,想请皇上保个媒,为小郡主说个郡马。”徐令道。   平郡王是今上的族弟。   先帝有皇子四人,打下江山之后,兄弟争夺皇位,平郡王对今上有拥戴之功,今上登基后,平郡王便寄情山水,不再过问朝事。因平郡王也工于书画琴棋,十几年前,卢嵩还在朝为官时,两人也有所往来。   卢嵩万万没想到,事情忽然会变这样。   “陛下,郡王美意,臣原本不该辞的,只是犬子愚钝,恐怕委屈了郡主,万万不敢高攀!况且臣方才也说了,犬子与臣的外甥女原本是要订立婚约的,节外生枝,恐怕不妥。”   “卢大人,”徐令上前一步,笑着插话道,“大人与郡王从前也算故交,如今就要结成儿女亲家,还是皇上亲自保的媒,不说这样的恩典旁人求都求不来,大人还不知道吧,郡王对这桩亲事极是上心,再三求皇上玉成。大人再不答应,郡王那里,皇上也不好交待啊!”   卢嵩一时结舌。   从皇帝开口要留下自己外甥女的那一刻,他就嗅出了一丝异样,所以立刻拿双鱼与儿子的婚约来应对。   他不想把外甥女留在宫中。更不想让她置身于皇家父子之间那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关系里。   但现在,平郡王的小女儿,皇帝亲口赐的婚,徐令的话又说到了这样的地步,莫说自己儿子和双鱼还没正式订婚,便是已经有了婚约,现在恐怕也成骑虎之势了。   仅凭自己的儿子,恐怕还没这样的分量,能让平郡王主动求亲要招他为郡马。   “皇上——”   卢嵩用力叩头,道:“如此臣就多谢皇上替犬子赐婚,不胜感激。只是臣的外甥女,臣年已迈,还是想带她一并回荔县,往后身边也有个照应。”   “朕说了,只是暂时留她陪朕下棋说话而已,你顾虑过多了。”皇帝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   卢嵩面露焦色,索性横下心道:“皇上,我妹夫十年前战死于朔州,只留下外甥女这一点骨血。臣将她带在身边抚养至今,别无多想,就只盼她平平常常一生顺遂,如此往后到了地下见到妹夫,也算是有个交待。陛下青眼于她,本是福分,但臣恐她福薄,辜负皇上的垂爱。臣恳请陛下悯恤,让臣带她一道离京!”   皇帝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朕的儿子,难道配不上沈弼的女儿?”   御书房里了沉寂片刻,皇帝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卢嵩,一字一字地道。      第22章      双鱼在御书房外忐忑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见里头传出脚步声,抬眼见卢嵩终于出来了,徐令随他之后,心里一松,便迎了上去。   近了,见卢嵩神色凝重的样子,才松下去的心情一下又紧了。因徐令也在边上,不便多问,只忍了下来。   到了殿外梁檐下,徐令笑道:“沈姑娘,你与舅父许久没见面,想必有话要说。皇上叫卢大人在京中再多留几日,你暂陪在卢大人边上吧。”转头命太监送卢嵩和双鱼出宫。   双鱼忐忑更甚。   按理说,舅父在庐州府的冤狱既然平了,他回庐州,自己自然也应当随他同行了。   但徐令的语气,听起来仿佛还要自己继续留下似的?   她忍不住看向舅父。   卢嵩只朝徐令拱了拱手,转身便往宫门方向去了。   双鱼只好和徐令道了别,赶了上去,低声问道:“舅父,你怎么了?方才皇上说了什么?”   卢嵩摇了摇头:“回去再说吧。”   ……   宫门外有辆等待着的宫车。   卢嵩十年前离开京城,如今京中已无宅邸,这趟入京就落脚在会元驿馆。   正逢吏部课考,驿馆里住了不少秩满入京翘首等待放官的地方官员。卢嵩昨天到的,随意被安排在了外厢的一间小屋里,止放得下一张床铺和一副桌椅,此外转个身都不容易,窗户靠过道,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十分嘈杂。随他同行的老仆张大则睡后头的一间通铺屋里,这会儿正在门口不住地张望着。   张大是厨娘陆妈的丈夫,这么些年下来,卢家也就剩这两个一直跟着卢嵩的老人了。月前卢嵩奉召入京,卢归璞还没回庐州,张大便与卢嵩同行。他今日等了一早上,终于见老爷从宫里回来了,还带回了双鱼,两人瞧着都是平安无虞,十分欢喜地迎将上来,不住地问长问短。   双鱼和张大叙了几句,便进了屋。   卢嵩坐在桌边,正在出神。   方才回来,他一路沉默着,双鱼见他心思重重,也不敢开口打扰。这会儿走了过去,端起桌上那柄破了口子的粗白瓷茶壶,倒了杯浮着几根茶叶梗的茶,递了过去,轻声道:“舅父,喝口水吧。”   卢嵩没有接。   双鱼见他目光落到自己脸上,欲言又止。便放下了茶壶。   “舅父,皇上到底跟您说了什么?方才我听徐公公的意思,仿佛等你回去了,还要我还留下?”   卢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有人簇到了门口,门被笃笃地敲了两下,接着,那个驿丞的声音传了进来:“卢大人?卢大人?宫里来人了!”   双鱼过去,打开了门。   驿丞在门口,满脸挂着笑,十分小心奉承模样。后头一个着了内监服色,个头不高的太监领着身后的人正快步往这里走来,正是六福。   六福转眼便到门口,笑嘻嘻地冲卢嵩和双鱼见礼,跟着张望了下,脸色唰的就沉下来,转头朝着驿丞叱道:“眼乌珠瞎了吧?知道卢大人是谁吗?竟让他住这种地方!里头连一间大些的屋也没了?”   这十年里,此间驿丞不知道换了多少任,早不认识这位当年的内阁重臣了。昨日卢嵩到时,驿丞看他官牒,只当他是地方来的苦哈哈没门路等着放官的穷酸老官儿,根本没放眼里,随意就给安排在了这里。这会儿后悔不迭,道:“有的!有的!这就安排卢大人另住!”说完慌忙跨了进去,弯腰请卢嵩随自己往内里去。   卢嵩心思重重,挥了挥手,让驿丞离去。驿丞不敢走,站在那里看向六福。   六福赔笑道:“卢大人,明日平郡王要来与大人商议郡主婚事。这屋太过窄小,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无,奴婢求大人赏个脸,随奴婢挪个脚,换间大些的屋可好?”   双鱼惊讶。   平郡王,郡主婚事?   卢嵩暗叹口气,终于还是起了身。   驿丞听到明日连平郡王也要亲自过来和卢嵩商议郡主婚事,似乎两家要结亲的意思,目瞪口呆。   “还不快带卢大人换一间房?”六福冲驿丞喝了一声。   驿丞慌忙带路。   ……   内院有个独三间的套屋,院落、客厅一应俱全,驿馆里最好的一个住处,原是供外地入京大员落脚所用的。卢嵩改住此处,安置好后,同行而来的素梅领了两个宫女向双鱼和卢嵩见礼,说奉了安姑姑的命,到这里伺候。   双鱼更是惊疑。等六福素梅等人都出去了,房里只剩下她和卢嵩,再次追问详情。   卢嵩终于将皇帝赐婚卢归璞和平郡王府小郡主的事说了出来。   虽然方才已经猜到了,但真听到这样的话从卢嵩口中说出来,双鱼还是错愕住。沉默了片刻,露出微笑,道:“舅舅,皇上赐婚表哥和郡主,这是好事,我替表哥感到高兴。我这里无妨的。”   “小鱼……全怪舅舅啊!”   卢嵩的神色里,流露出更加浓重的自责。   “你虽没在我面前有所表露,但舅舅心里清楚,你为了救我和你的表哥,被迫远赴庭州,你定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在我面前有半句怨言。我本想这次带你回去,让你和你表哥成婚,往后你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想到又节外生枝出了这样的意外!舅父实在对不起你……”   双鱼一阵感动。见舅父说到动情处,眼角仿佛隐隐有泪光闪动,自己忽然也鼻头酸楚了。用力忍住了,道:“舅父,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把您当成父亲看待。父亲出了事,只要我还有法子,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况且我也没受什么委屈。我去了庭州后,荣将军和……”   她迟疑了下,“和七殿下都很好。因着我父亲的缘故,他们对我也很是礼遇。”   “小鱼,你老实告诉舅舅,七殿下有没有对你……”   卢嵩眉头紧蹙,欲言又止。   双鱼微微一怔,随即明白,知道舅父应是误会了段元琛。不知怎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夜在池边两人相对时的情景,脸微微一热,慌忙解释:“舅父您别多想。七殿下正人君子。皇上起先确实是命我传召,务必要让他回京。他虽然没回,但最后还是代我写了封信送回到京中。随后我也就回来了。整个经过就是这样的。舅父您千万不要有所误会!”   卢嵩注视着外甥女,见她玉白面颊泛出微微红晕,但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却和从前一样清澈明亮,终于稍稍地放了些心。但眉头依旧不解,慢慢地道:“小鱼,方才你猜的没错。皇上要你留在宫中再住些日子。舅父恐怕没法带你一道回庐州了。”   双鱼呆了一呆:“皇上有说为什么留我吗?”   卢嵩踱步到床畔,回忆起先前在御书房中时皇帝的那句话:“朕的儿子,难道配不上沈弼的女儿?”   当时皇帝说完,便没了下文。   皇帝口中的那个“儿子”,想来应该就是此刻还在庭州的七皇子了。   但是卢嵩直到现在,还是无法能够清楚地揣摩出皇帝的意图。   他给自己儿子卢归璞赐婚,现在看来,自然是为了让外甥女不再有婚约束缚。   但他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有意将外甥女配给他那位十年前被驱逐出了皇城的废黜皇子?   退一万步说,倘若皇帝确实有这样的意图,他为的是什么?   一个背了不赦罪名的罪臣的女儿,又将会以什么样的名义被送到七皇子的身边?   皇妃?侍妾?或者连个侍妾的名分也没有,外甥女仅仅只是皇帝用来操控自己儿子的一枚棋子?   这不是不可能。   今上于天下百姓而言,自然是位英明君主,作为臣子的卢嵩,甘受他的驱策,哪怕时至今日,依旧没有改变半分。   但皇帝的猜沉和冷酷,同样也令卢嵩不寒而栗。   既敬且惧,这大约就是许多像卢嵩一样的臣子对于今上的感受了。   无数的念头在卢嵩的脑海里翻腾,让他感到无比的焦虑担忧,但是他却不能把自己的忧虑明明白白地告诉外甥女。   ……   “小鱼,皇上说,想让你留些时日,陪他下棋说话。”   卢嵩终于转过头,带着微微的笑意说道。   “舅父大约不能在京多做停留,但过些时日,你表哥应该会进京。有事你就去找他。”   “小鱼,你切记,在皇上身边,须得小心服侍,勿要触怒皇上。但倘若有朝一日,他要你做什么你不愿的事,你一定要让舅父知道。”   最后他说道。   ……   半个月后,双鱼送走卢嵩,被宫车重新接回了到了宫里。   这半个月里,卢嵩访客不断,尤其与平郡王府结为姻亲的消息传出去后,除了刘伯玉,当初许多与卢嵩有过往来的朝廷官员也纷纷前来造访,这其中就有双鱼的伯父沈钰。卢嵩让双鱼出来拜见沈钰,这位伯父表情十分激动,泪洒衣襟,要求带双鱼回家,说伯母已经在家为她布置好了屋子,就等她回去,往后一家人共享天伦。最后得知皇帝要双鱼进宫,错愕了半晌。   临离去时,他的表情很复杂。   ……   双鱼不清楚皇帝为什么要将她留在宫中作陪。   但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改变了,她也只能坦然去面对。加上舅父冤狱平反,表哥不日入京,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变故,往后前程应也可期。所以这次入宫,她心底里虽然也依旧提防着,但心情,和前头两次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了。      第23章      双鱼依旧住在秀安宫。   皇后没了有些年了,皇帝没再立后,现在后宫里,资历最老的就是当年与荣妃平坐的几个贵妃,四五十的年纪,其中地位最高,代领后宫的,便是韩王的生母高贵妃。   高贵妃打发人来给她赐了赏。第二天,原本静的连鬼影都能跑出来的秀安宫成了全后宫最有人气的地方,太监宫女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都是其余各宫主子照自己份位,效仿高贵妃纷纷也往她这里送东西。   双鱼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么住下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皇帝下朝回来后,她被叫过去几回。徐令教她在旁奉茶。或者就像舅父之前对她说的那样,陪皇帝下棋。   难道皇帝身边真的少一个类似宫女的陪驾?   这些娘娘们,都是生过皇子的正经娘娘,赏赐她敢随便要吗?   她托六福去问徐令,该怎么办。   六福回来说,各宫娘娘既然赏了,收下就是,去谢个赏也就完了。   双鱼只得照办。在宫女素梅的陪领下,从高贵妃那里开始,依次去各宫磕头谢赏。   娘娘们对她很是和善,无不笑脸相对。尤其是高贵妃,对她分外的亲切。   皇帝召见了贬官了十年的卢嵩,在御书房里君臣密谈许久,卢嵩最后虽然依旧回了荔县,但儿子却被赐婚成了平郡王府的郡马。   平郡王是什么人?当年和皇帝一块儿从血堆里抱团出来的,比只剩了一个的那位正经亲王还要风光。   不但如此,沈弼的女儿也被留在了宫里,还三天两头地出入御书房。   这说明了什么?   所以,皇帝对沈弼的女儿越亲近,高妃就越高兴,看她也是分外的入眼。   ……   双鱼在后宫里谢赏一圈,回来经过承祉宫的近旁,稍稍缓了脚步。   承祉宫原本是皇子们未成年前的居所。如今皇子大多已经出宫各自立府。里头只住着被皇帝从东宫接出来的皇太孙东祺。   让双鱼缓下脚步的,并不是承祉宫,而是再过去一些,坐落着的东宫。   当今的太子,就住在这个地方。   双鱼远眺东宫那片在夕阳下金光灿烂的琉璃瓦片刻,收回了目光,继续快步往秀安宫去,转过一个拐角,看到前头几个太监宫女面带惊慌地站在一棵核桃树下。一个太监手里捧着书本,其余仰头望着上面,一副想恳求又不敢的样子。   似乎有人爬上了树。   双鱼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   敢在皇宫里爬树的,除了皇太孙东祺,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   何况,这里离承祉宫又这么近。   双鱼便低头,从树旁快步走过。刚过去,一个青皮核桃从树梢里飞了出来,啪的敲中了她的后背。   ……   因为六福在旁,双鱼对宫里的情况,大致已经有所了解。   已故的太子妃是太傅杨纹的长女。几年前病没了后,由杨纹的另一个女儿续位。两年前,才六岁的皇太孙东祺被接出东宫,住进了承祉宫,由皇帝亲自教养。   太子据说小时仁厚知礼,长大后,虽被众多出色兄弟衬的才智平庸,对皇帝更是唯唯诺诺,但他的这个儿子却是个异类。从小胆大包天,闯过不少的祸,少不了被上书房的师傅责罚,甚至告到御前。但奇怪的是,对皇子一向严厉的皇帝对于东祺的出格举止却颇能容忍,略加责罚也就作罢。所以东祺更是有恃无恐。宫里的许多太监宫女见了他都要远远地躲开,唯恐一个不小心惹上了要倒霉。   因为双鱼有出入御书房,所以六福隐晦地暗示过她,若遇到了皇太孙,能避就避,省的惹出是非。   ……   双鱼脚步没有停,继续往前去。   “哪个宫的!站住!”   身后一阵树梢晃动发出的枝叶沙沙声,东祺从劈叉坐着的树枝上灵敏地跨过来,沿着树干开始爬下来。下头的几个太监慌忙簇拥上去用手兜着,唯恐他踩空脚跌落下来。   “都滚远点!我自己会下!”   东祺爬到树干半截处,抬脚踹开太监接着的手,自己跃了下来,站稳脚后,把刚摘的几个青核桃丢到一个太监怀里,说了声带回去,转而又冲双鱼背影吆了一声。   双鱼无奈,只好停下来,转过了身,看见一个腰系黄带的七八岁大的男孩站在树下盯着自己,衣角还带了些剐蹭的痕迹。眉眼俊秀,表情却高高在上,带了不悦的倨色。   她边上的素梅和另个宫女已经跪了下去行礼。素梅道:“奴婢等陪着沈姑娘刚从各宫娘娘那里回来,不知皇太孙殿下在此。若有冒犯不周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双鱼迟疑了下,只好也跪了下去。   东祺走到跟前,绕着双鱼走了一圈,恍然:“原来是你!难怪你打扮的奇奇怪怪!宫女不像宫女!妃嫔不像妃嫔!刚才我叫你停,你为什么不停?”   双鱼道:“殿下方才在树上,被树影所挡,我没看到。”   东祺哼哼了两声:“我看你是故意不停下来的!我的核桃明明砸到了你!”   “殿下误解了。”双鱼望着他,神情平淡,“我此前不知皇太孙殿下喜用核桃砸人的方式来叫人停下。下回我知道了。”   东祺盯着她,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边上那个捧着书的太监苦着脸,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道:“殿下,晚上皇上要亲自考您功课……”   他说了一半,停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   皇帝一生勤政,几十年如一日,至今还往往批阅奏折至深夜。但即便这样,每隔几天,他也依旧会抽出时间亲自考校皇太孙东祺的功课。   方才皇太孙进学回来,路过这里,看见核桃树上露出几个结了果实的青皮核桃,兴起便不顾阻拦自己爬了上去揪。此刻仿佛被提醒了,脸上露出一丝愁色,最后望了眼双鱼,仿佛还有话说,嘴动了动,最后还是闭上了,撇下她转身便走,太监宫女松了口气,急忙跟上,一行人背影很快入了承祉宫,消失不见。   ……   天黑了下来。御书房伺候的一个太监传召,说皇帝让她过去。   双鱼来到御书房。里头灯火通明。抬眼见白天遇到过的皇太孙也在。只不过现在,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帝的对面,正在背着书,神色显得有些紧张,额头在冒汗,全无白天时的骄纵之色。   皇帝靠在椅子里,微微闭着眼睛,在听他背诵。   双鱼进去,跪下朝两人方向静静地磕了个头,便起来站在了徐令的身后。   东祺正在背《中庸》里的第十章。双鱼听他起头背的还很顺畅,背到中段,渐渐磕巴起来,等背完了“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停下来接不上了,显然是忘记了。   皇帝睁开眼睛,表情有些不悦:“没了?就这些?”   东祺呃了两声,一时答不出来。忽然看到徐令身后的双鱼,一愣,脸迅速地涨红,道:“我这就去背……等下再背给皇爷爷听……”   皇帝哼了声:“白天干什么呢?爬树呢。上回皇爷爷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   东祺脸上露出天真笑容,道:“皇爷爷,我是没背出书。但这意思我知道。是说匹夫不可夺志。我这就去背。保证给您背出来!”   皇帝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笑意,道:“皇爷爷这里奏折没批完,这几篇功课,你好了就背给她听。”指了指双鱼。   东祺一愣,迅速瞥了眼双鱼,似乎有些不愿。但见皇帝已经招手叫双鱼过来,叮嘱了一番,只好默不作声。   双鱼有些惊诧。但皇帝已经这么吩咐,也只能应承下来,和东祺两人被六福领到了隔壁一间四壁书架的房里。   “皇上说了,沈姑娘可以坐着。”   六福道。   东祺一脸不以为然。   徐令走了后,双鱼也没坐,依旧站一旁望着东祺。见他一改方才在皇帝面前的乖巧模样,大喇喇靠在椅背上盯着自己,面无表情地道:“皇太孙殿下还不背书?”   东祺撇了撇嘴,懒洋洋地翻了几下手里的书,忽然抬头道:“皇爷爷既然叫你督促我背书,想必你比我厉害。你倒是现背给我听听。”   双鱼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中庸而已。”   东祺呵呵两声,哗啦哗啦地翻到中庸中间一章让她背。   双鱼从小记性过人,读书可称过目不忘。像中庸这种,全本滚烂于心,看也不看便背了出来。   东祺愣了一下,又另指一段,难不住她,换了本孟子。   “皇太孙殿下,孟子也是难不住我的。你真要考我,随便拿这屋里什么书出来,翻上一段,我看一下,你见我能不能背的出来。”   东祺丢下孟子,到书架上抽了本《左传》翻开,随意指了其中一段,双鱼默诵了一遍,果然便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东祺一脸的难以置信,站在书架前仰头看了半晌,让在旁服侍的六福抽出最上的一本金刚经,翻开让她背,见竟然还是难不住她,终于目瞪口呆,站那里不吭声了,神色带着一丝沮丧。   “现在可以背书了吧?”   双鱼理好刚被他翻乱的书架,扭头淡淡道。   东祺垂头丧气坐了回去,终于开始老老实实地背书,间隙双鱼给他解释意思。   他本也聪明,起先只是偷懒不肯用功。被双鱼给镇住后,不肯在她面前丢脸,收了心认真背,没多久,竟就把皇帝规定的几篇中庸都给背了下来,自己仿佛也不敢相信。   双鱼便让六福去通报。   皇帝听他这么快就会背了,也是有些惊讶。放下正在批的奏折,唤皇太孙过来背。东祺一口气背了出来。皇帝颇高兴,连连点头,称赞道:“不错。往后都这样的话,学业必定大有长进!”   东祺一脸的得意,飞快看了双鱼一眼。   膳房送来夜食。徐令和双鱼在旁伺候着。东祺吃了几口,仿佛想起了什么,兴高采烈地道:“皇爷爷,我能要点赏吗?”   “哦,你想要什么?”皇帝笑道。   “樊师傅那里有一张弓,说是我七皇叔从前向他学射箭时用过的。我上次向他讨,他不肯送我。您赏了我吧!”   ……   皇太孙口中的“樊师傅”便是骑常营统领樊戴,如今也是皇太孙的骑射师傅。他那里一直留着段元琛从前用过的一把乌金犀弓,无意被东祺看到,东祺向他讨要未果。   东祺之所以想要那把弓,倒不是因为弓本身有多珍贵。而是因为他对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七皇叔暗暗地怀了一种微妙的情感。   东祺知道皇爷爷对自己是特殊的。   有一回,他隐隐听到一个说法,说皇帝之所以对他格外好,是因为他与幼年的七皇子有些像。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留意起一切关于他那位排行第七的皇叔的传闻。   虽然他在十年前便离开了京城,东祺至今也没见过他一面,并且,有关他的话题似乎也成了宫中的忌讳,但只要他留意,这些年来,关于他的许多往事,依然还是慢慢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皇爷爷曾经最喜欢的一个儿子、英勇过人、十二岁就一箭射落双雕,得了落雕王的美称、十四岁披挂战甲上了战场……   这些都罢了,最叫东祺感到不可思议的,便是他宁可受杖责也敢在朝堂上和威严的皇爷爷叫板,最后被驱逐出京,至今没有回来。   这些传言慢慢拼凑起来,足以令东祺在脑海里想象出一个有着高大形象的七皇叔。   被人说皇爷爷是因为自己和这个七皇叔相像才得到他另眼看待的,这让东祺心里很是不服,但因此也更加好奇了。   而东祺对自己的父亲,那位在宫里被人唤作太子的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敬慕之情。   他的生母很早去世,他几乎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姨母来了后,每每相见,也只让他感到生疏。在他早几年还留东宫里时,印象中,无人时,他的父亲总是眉头不展,有时和那些常陪在他身边的幕僚关在房里半天也不出来。大部分时间里,他不是阴沉着脸发呆,就是长吁短叹,或狂躁起来大发脾气,有一回活活打死了一个太监。再或者,就是与宫里的那些姬妾们通宵饮酒作乐。   东祺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他是太子,大兴朝除了皇爷爷之外最厉害的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他感觉的到,父亲很怕皇爷爷。   这样的一位父亲,无法令他生出孺慕之情。东宫的生活,更令他感到压抑。后来他被皇爷爷接出东宫,像未成年皇子那样住在承祉宫里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舍。   他对那位传说里的七皇叔更加感到好奇。   不止他的父亲,他知道的其余那些皇叔们,在皇爷爷面前也无不毕恭毕敬,无论皇爷爷说什么,无人敢反驳一句。   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七皇叔,才敢公然在朝堂上和皇爷爷作对。   他一直希望能见到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当他看到那柄他从前曾用过的弓,心里便念念不忘,方才一时得意忘形,脱口就问了出来。   ……   御书房里气氛原本非常轻松,忽然就静默了下来。   东祺说完话,见皇爷爷的神色仿佛有些变了,不再是方才慈蔼的样子,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的那位七皇叔,在宫里是个不能提的禁忌。   他顿时不安起来,悄悄看了一眼皇爷爷,嗫嚅着道:“皇爷爷……我是不是说错了话……我还是不要这个赏了……”   皇帝仿佛回了过神,微微笑了笑,道:“东祺要是想要,皇爷爷明儿就跟你樊师傅说一声。”   东祺大喜,急忙大声地道谢。   皇帝含笑,摸了摸东祺的头。   ……   皇太孙用完了点心,皇帝命人送他回去,让双鱼再留下。   东祺跨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双鱼。   皇太孙走了后,皇帝心情仿佛还很不错,命人铺开棋盘和双鱼下棋。   双鱼自然奉陪到底。   “沈家丫头,皇太孙是有些小聪明,心思却不肯放在读书上。方才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这么快就背完了书?”   皇帝一边落着子,一边闲聊般地问。   六福跟了双鱼这么久,也是才知道她读书竟然过目不忘,便把经过讲了一遍。皇帝讶然,扭头和边上的徐令道:“原来如此!朕起先还奇怪呢!想不到这丫头还有这样的过人之处!东祺是被这丫头给镇住了。就让东祺拜她为女先生吧!”   徐令笑道:“皇上您看行,就行。”   双鱼急忙推辞。皇帝摇头,微笑道:“就这么着吧。这宫里能找出镇的住东祺的,没几个。难得你治得住他,这一个女先生的称呼,有什么当不起的。”   望着面前这样一个和自己说说笑笑、神情愉快的皇帝,双鱼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位正和她下着棋,说着话的,不是天下的皇帝,而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慈和长者。   这与那个当初自己初次觐见时阴沉刻薄的皇帝,还是同一个人吗?   这样的一个老人,又怎么可能会在十年之前,冷血地令自己父亲在战死之后还背上一个个不赦的罪名?   不管表面如何平静顺服,在心底里,双鱼对这个皇帝其实一直是怀了怨恨的。   说不恨,怎么可能?   但这一刻,她竟忽然感到有些恍惚。甚至为自己产生方才那样的念头而感到不可思议。   就如同……   背叛了自己的父亲一样!   她厌恶自己方才的那种错觉。   ……   “沈家丫头!你要输了!”   才下到七十多目,皇帝忽然一手落子,重重的“啪”一声,将双鱼从恍惚里惊醒了过来。   看了眼棋局,自己确实是输了。已经无法挽回了。   “哈哈——”   皇帝放声大笑,一瞬间,竟然仿佛像个小孩那样,眼睛里露出得意的光芒。   双鱼苦笑了下:“皇上您赢了。”   皇帝哈哈笑完,摇头道:“你是走了心思吧?否则怎么这么快就败了?”   双鱼道:“未曾。应是皇上棋力大增了。”   皇帝复又哈哈笑起来:“刚才那盘不算,再来一盘。这回你再走心,朕可要不高兴了。”   徐令难得见皇帝如此高兴,心里也是欢喜。只是确实不早了,再杀下去恐怕精力不济,便插进去劝了一句:“这丫头看着有些倦了。时辰也不早。皇上不如歇了,下回再下吧?”   皇帝问了声时辰,放下了棋子,道:“也好。那就下回吧——”说着站了起来,才走了一步路,身体忽然微微一晃,双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咕咚一下,一头栽到了地上。   双鱼大惊失色,一旁的徐令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慢慢皇帝转了过来,见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竟然晕厥了过去。   “传太医!”   徐令朝外厉声吼道。   ……   太医很快赶到。皇帝已经被移抬到了榻上。扎了几针后,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仁起先是没有光芒的,就像死鱼的眼睛。慢慢地才凝聚回了神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喃喃地道:“朕方才是怎么了?”   双鱼一直屏着呼吸,心跳的快要蹦出喉咙。直到见皇帝睁开了眼睛,说出了一句清楚的话,这才终于呼出一口气。额头,背后,竟都已经汗涔涔的了。   皇帝说手脚有些发麻。太医继续诊治,半晌,皇帝的脸色终于有些恢复了过来,被徐令和六福搀扶着,下地试着慢慢走了几步,然后躺了回去。   “皇上,要传贵妃来吗?”   徐令小声问道。   皇帝摆了摆手,仿佛感到十分疲累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开了药后,神色凝重地将徐令叫到外面,说往后务必要令皇帝保持和畅心情,慢慢调养,至于大动肝火,则是大忌,否则只怕病情难以控制。   徐令暗暗叹了一口气。   ……   双鱼一直留在皇帝身边服侍用药。深夜了才回去。   双鱼走了后,皇帝慢慢地睁开眼睛,仿佛在问徐令,又似在自言自语:“朕的旨意,应该早就到那边了吧?他怎么还没回来?”   “……徐令,你说,朕用这个法子,他真的会回吗?”   徐令躬身过去,低声道:“皇上,七殿下既然肯为她的事给您来了信,想必心里是有这丫头的。再不济,就算对这丫头没什么,看在沈将军的份上,您传了这样的旨意过去,他也一定会回来的。”   “但愿吧……”   皇帝目光投到身畔的一盏昏阒烛火上,喃喃地道。      第24章      第二天的早朝依旧,但比平时结束的要早。眼尖的大臣留意到了皇帝最后从龙椅上起身时,脚步有些滞缓。   过了两天,皇帝龙体有恙的消息就在暗地传开了。   皇帝确实在吃药调养,太医们天天出入皇帝日常所居的昭德殿,皇帝精神也比往日有所不济,下朝回来后,躺着的时候居多。   双鱼走出昭德殿的时候,迎面一道明黄色的影子走了过来。   日头很大,照的对面这片影子光灿灿,衣服的颜色,亮的像一团明火,呼啦啦地一路烧了过来,烧痛了双鱼的双眼。   太子来了,身后跟了几个太监随从。   双鱼两个膝盖发僵,终于还是慢慢被弯折下去,跪在路边,低下了头。   那道绣着金龙的明黄色袍角在她身侧停留了片刻,然后一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   夜深了。皇帝的精神看起来比白天更不是不济。靠坐在榻上批着奏折。   桌上堆起来的未看折子,比昨天又高了一撂。   “皇上,安歇了吧。剩下的明日再看不迟。”   徐令上去劝道。   皇帝停下笔,扭头看了眼那些未完的折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道:“朕真的是老了。”   “等过两天养好龙体,皇上就又生龙活虎了。”   皇帝笑了笑,转头看了眼一直侍立在旁的双鱼,道:“沈家丫头,你也去歇了吧。难为你了,总要你陪着朕这把老骨头。”   那天皇帝就是和她下完棋后突然晕了过去的。当时情景,此刻想起,双鱼也是心有余悸。   她的心里,陷入了一种非常矛盾的情绪。   就是这个皇帝,令自己的父亲蒙了奇冤。虽然现在他平了舅父的冤狱,对自己看起来也是恩宠有加,但每每想到父亲当日惨烈,至今却还背负的罪名,她的心里就会泛出一丝冷幽幽的凉意。   她做不到从心里对这个皇帝产生亲近之情,却又不知为何,目睹他强撑病体深夜还在批复奏章时,心里又有些难过。   “皇上,您也安歇了吧,不早了。”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   徐令面露喜色,叫六福和另个小太监过来收拾笔墨折子,自己扶着皇帝下了榻。   外头一个太监匆匆奔了过来,发出哒哒的脚步声。   这在御书房里是被严禁的,但凡能进来服侍的,无人不知道这个规矩。   徐令不悦地抬眼,见来的那个太监停了下来,面带异色,似乎有话,皱了皱眉过去。太监低声说了句话。徐令双眼猛地绽出光芒,转身匆匆来到皇帝身边,附到他耳畔。   皇帝一僵,良久,慢慢地回过头,盯着还没离开的双鱼。   他方才的疲倦一扫而光。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目光仿佛泛出一道奇异的光彩。就这样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晌。   双鱼只能被动地站在那里。   “元琛到京了。”   最后,皇帝用听起来很是平稳的声调慢慢地道。   ……   夜色勾勒出皇城正北神华门的线条,显得愈发巍峨而高不可攀。   城门早已经关闭。   樊戴统领的骑常营所就驻在神华门外数里之地。樊戴今夜留在营所,并未回城。   他已经睡着了,忽然被一个手下叫醒,说巡夜士兵在大路上遇到一身份可疑之人,拦了下来。对方问及樊戴,直呼姓名,得知就在营所,让他来见。   樊戴有些惊讶。   他官至四品统领,秩位虽不算很高,但却是个要职。即便是皇城里的皇子见到他,也是呼一声樊统领的。   这个什么人,不但直呼他的姓名,竟还要他去见。   樊戴问了声形貌。   “很年轻……二十四五的年龄……”   樊戴沉吟时,手下道:“要不,卑职先把人扣下,大人明早再问话便是了。”   樊戴摆了摆手,穿戴好衣冠道:“我去看看吧。”   ……   樊戴来到扣住了人的地方。   “大人,就是那个人!”   手下指了指。   樊戴看了过去。   路边一人一马。那人背对着他,似在眺望前方的皇城。   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   月光将他沉沉背影投到地上,照出一道颀长的孤瘦暗影,带着行路人的风尘仆仆,并无任何出奇,却又隐隐似有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清贵气度。   那几个拦住了人的士兵也只在近旁看着。   樊戴朝那个背影走了过去:“汝为何人?不知皇城戌时后便闭门吗?”   那个人转过了身,微微一笑:“是我。”   月光照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樊戴迟疑了下。慢慢地张大眼睛。   忽然,他像是终于认了出来,惊呼一声:“七殿下!”   段元琛点了点头:“多年不见,樊将军可还好?”   “殿下!”   樊戴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行到了他面前,俯首便用力叩头,额头撞地,砰砰有声。   “殿下!殿下!老天终于开眼了!您终于回来了!”   面前的这个青年人,面庞峻瘦,目光冷清,不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但樊戴依旧在他眉梢眼底,寻到了依稀几分当年那位少年信陵王的影子。   他抬头时,这个旧日的荣家家将,素来刚硬的汉子,竟也失声哽咽。   段元琛微微含笑:“樊将军请起。”   “七殿下在此!还不过来拜见!”   樊戴扭头,冲愣在了那里的手下和士兵厉声喝道。   ……   段元琛穿过自己当年离开了京城的神华门,纵马在月光下的这座皇城里。御道空无一人,唯有清浅到近乎蓝色的月影相随。马蹄踏过了平整的青色石头路面,发出清脆踢踏之声,渐次地飘入了谁家睡梦人的低垂窗牖。   十四岁前,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九重紫门富贵,云霄殿下温柔。繁绮华美的瑶宫丽殿里,彩衣绣带的宫娥秀女蹁跹往来,他身下的千金不易宝马无数次踏过这条进出皇宫的御道。   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出了皇城时,他曾以为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但现在,他却回了。   为了一个女子。   ……   沈双鱼走了后不久,皇帝又派了一个使者到了庭州。   这次和以往不同,带去的,是道赐婚圣旨。   赐婚他与沈双鱼,命他速速回京。皇帝将在十月初二的大吉日,知照礼部备办婚事。   舅父荣恩告诉他,使者最后传了皇帝的口谕,到了十月初二日,不管他回不回,婚事都会按着皇子大婚的规制开始备办。   “殿下,你必须回京一趟。殿下愿意,这门婚事自是好事。殿下若不愿娶沈小姐,又放置不管,皇上一意孤行的话,恐怕到时会置沈小姐于难堪境地。”   段元琛知道自己原本不该往京城去那封信的。   他只要去了信,不管目的是什么,在皇帝的眼里,就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屈服了。   他的父亲,远在皇城里的那个皇帝,一生犹如狡狯机敏猎手。   而他们这些人,无论是大臣,还是儿子们,在他的眼里,应与猎物也没什么区别。   他露了自己的弱,他果然又逼进了。   ……   宫门开启。夜色的笼翳下,段元琛朝着皇帝的居所大步走去。   十年后,双脚再次踏上皇宫纵横交错,却又一成不变的熟悉宫道上,段元琛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物是人非之感,甚至在路过自己当年居住过的承祉宫时,也没有片刻的停顿。   他径直来到了昭德殿,到了殿外,才停下脚步。   徐令亲自迎他于殿外,远远看到被两列宫人引进来的那个身影,按捺不住心情激动,快步迎了上去,躬身颤声道:“殿下,皇上在里头等着,奴婢这就引您进去面圣。”   段元琛目光掠了一眼徐令,笑了笑:“徐公公越发精健了。”   “殿下见笑了。殿下才是愈发的龙马精神。”   徐令眼中隐隐已有泪光,低下头抬袖悄悄抹了下。   当年的少年皇子,如今已经需他仰望才能与他说话了。   ……   徐令领着段元琛入内,自己便躬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连同他侍立在外的所有宫人一并随他退出了殿外,远远地站着。   徐令屏声敛气,独自候在御书房外。   灯火雪亮,连四角也亮了长明灯。   皇帝一身齐整的龙袍,端坐在置于御书房那张宽大御案后的椅中。他的肩背挺的笔直,神情严肃,帝王威仪不言而至。   他的目光威重,落在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已经十年未见的儿子的身上。   段元琛就这样站在皇帝的面前,和他对视着。   他的目光平静,看不出半点的退让。   四下静的连烛火也不曾弹跳一下,空气闷窒。   皇帝的眼皮不可察觉地跳了一下,忽然冷冷地道:“在外头野了十年,回来了,连个礼数都没了?”      第25章      段元琛肩膀微微动了一下。终于慢慢地跪了下去。   “罪将段元琛,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他的语调清晰,没有起伏。   皇帝盯着他低下的头顶,神色紧紧绷着,半晌,往后靠了靠,语气稍稍缓了些,道:“回来就行了。下去歇了吧。”   段元琛抬起头。   “沈家小姐与她表兄已有婚约。罪将并无夺人妻的喜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免得沈家小姐为难。”   皇帝道:“朕已经另外赐婚她那个表兄了。沈家丫头无婚约在身。”   段元琛道:“沈小姐与她那位表兄青梅竹马,想必她心里对他也是有情的。陛下又何必强人所难?”   皇帝道:“朕已经赐婚卢嵩之子了,岂有收回成命之说?你不必顾虑这些!”   段元琛道:“赐婚亦非我所愿。罪将还是请陛下收回。”   皇帝眯了眯眼,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你看不上沈家丫头?她不配你?”   段元琛顿了下,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着对面的皇帝。   “怎么,你有话说?”皇帝望着他,慢条斯理地道。   “皇上,您心里在想什么,我十分的清楚。倘若皇上就为了让我回来向你跪拜认错,我跪拜认错也是无妨。但沈家小姐本是局外之人,一个早已经远离皇城的人,您又何必定要把她牵进来?”   皇帝微微一怔,慢慢地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背着双手,来回走了两圈。   “好,好,说出来了,总算说出来了!”   他蓦地停了下来,扭过头。   “十年过去了,卢嵩都能体谅朕!沈家的女儿也在宫中陪朕说笑!你却为何还是对当年事耿耿于怀?段元琛,你别忘了,朕不止是皇帝,朕还是你的父亲!你从小也饱读圣贤之书,忠孝何在?”   段元琛淡淡道:“皇上倘若不是皇帝,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卢嵩和沈弼女儿还会对您有所不敢言吗?您费尽心机将我召回京中,是要我为当年的忤逆之罪亲口向您认错是吧?”   他再次跪了下去,朝皇帝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您可满意了?若是不行,罪臣再多叩几个头。或者当着文武百官上罪书也是无妨。只是从今往后,还望陛下勿再强人所难。”   皇帝双目蓦地圆睁,望着面前这个面无表情朝自己叩头的儿子,袍袖下的手在微微颤抖。   “段元琛!朕在想什么,你并不清楚!朕不仅仅只是要你跪拜认错,朕还要你给我留下!朕是你的父!你便是剔骨去肉,也改变不了你生在皇家的天命!”   段元琛沉默了片刻。   “皇上,沈将军当年忠烈可感天地,死后尚蒙受奇冤。您这样对待他留下的女儿,令元琛深感羞愧。元琛这趟回来,不过是想把话与您讲清。赐婚恕元琛不受。京城也非元琛能留之所。今夜元琛便出城,上路回往庭州。”   他朝皇帝最后又叩了三个头,神情恭肃,起来便往外走去。   皇帝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你!给我站住——”   他的喉咙咯咯的响,仿佛有一口痰堵住了,嗓音也有些变调。   段元琛行至门口,忽然听到身后啪的一声,回头见皇帝脸色灰白,微微闭着眼睛,半边身体歪靠在了御案上,手肘将近旁一方砚台碰落,砸在了地上。   段元琛一怔。   一直在门外屏声敛气站着的徐令听到不对,急忙推门而入,见状大惊失色,一个箭步上去搀扶住了皇帝。   “皇上!皇上!您怎么样?奴婢这就去召太医!”   皇帝被徐令扶着,缓了缓神,慢慢地睁开眼睛,道:“不必了,朕没事。”   “皇上!”徐令犹是不放心。   “朕说不用就不用!”皇帝蓦地提高了声音,“朕躺一会儿就好了。”   徐令无奈,回头看向还立在门口的段元琛:“七殿下!帮奴婢一把,扶皇上到榻上去。”   段元琛快步走了回来,撑着皇帝送他到了设在御书房后的一张榻上。   皇帝被服侍着,侧身朝里躺了过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段元琛转头看了眼徐令,朝外而去。   徐令跟了出去。   “徐公公……皇上身体是怎么了?”   段元琛眉头紧锁,迟疑了下,问道。   徐令忽然朝他跪了下去。   段元琛吃了一惊。   徐令是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十年来与皇帝几乎片刻也不离身。便是杨纹高德东那些人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   段元琛托起徐令,徐令不肯起,半蹲跪地道:“殿下,皇上他这两年起,龙体便大不如前。奴婢谁也不敢说,去年冬天便咳了血。前些时候,有一晚上召了沈姑娘来下棋,难得高兴着,起来便忽然晕厥了过去,摔到地上不省人事,救回来后嚷着手脚麻痹,太医诊治了些时候,如今虽好了些,但行路没了从前利索。太医说须得静心调养,万万不可伤怒,否则不知道哪天就……”   “殿下有所不知。皇上如今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虽没说什么,只奴婢也看得出来,皇上极是想念七殿下,这才千方百计想召回殿下。都十年了,恕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当年殿下走了时,皇上还精健着,如今殿下您也看到了。这趟既然回了,何必马上要走?皇上虽是皇上,奴婢瞧他却是无人可以说话,上月十七,是没了的荣妃娘娘的忌日,皇上一个人,连奴婢也不要跟着,半夜去了她宫里,坐了半晌才回来……”   徐令眼中流下了眼泪,俯在地上不起。   段元琛定在原地,神色僵硬。   元琛还在吗?叫他进来。   里头传出皇帝的声音。   ……   段元琛立在皇帝榻前,注视着床上那个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   身后烛火跳了一下,他看到自己投在墙上笼罩住了皇帝的那道身影跟着晃了晃。   他的身影里,皇上慢慢地回过头,睁开眼睛。   两人对视了片刻。   皇帝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眼睛慢慢地转了回去,喃喃地道:“元琛,你从小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朕从前那样打了你一顿,你到现在还生朕的气,朕知道。朕之所以赐婚你和沈家丫头,也是觉得她能配的上的你。你若真不想要,朕也不勉强你。你不肯再叫朕父皇,朕也不怪你。只是这趟,你既然回了,先去看看你母妃和外公的寝墓吧。看过了再走也不迟。朕不方便出宫,已经好些年没去了。”   皇帝说完,疲倦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再次闭上了眼睛。   段元琛默立片刻,转身缓缓地走了出去。   徐令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忙命六福领段元琛去安置,轻声道:“殿下,荣妃娘娘从前的地方一直空着。殿下可过去暂时歇息。”   ……   段元琛往生母荣妃生前住的明藻宫去。随行的六福告诉他,双鱼这些时日都被皇帝留在宫中,就住秀安宫里。   段元琛微微停了停脚步,扭脸看向秀安宫的方向。   月华如水而下,远处的那片琉璃瓦背泛出淋淋的一层糖霜白光。   ……   十年前因为忤逆了皇帝而被驱逐出京的那位七皇子于昨夜回了京城!   第二天,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早朝的时候,皇帝的精神显得格外的好,大臣和列位的太子以及皇子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龙椅上的天子发出过如此有中气的声音了。   文武百官其实无心早朝,每个人都仔细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想从他的口里听到些什么。   但皇帝没提半句关于七皇子的话。下朝后便撇下众人走了。   杨纹和高德东先离开的,继而是皇子们,太子第一个走。   等他们都走了,剩下的大臣们还不肯离开,纷纷三五一堆地凑在一起,低声议论今早刚刚得知的这个犹如一声惊雷般的消息。   太子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啊,礼部的一个官员凑到刘伯玉的耳畔,低低地咬了一句耳朵。   ……   段元琛忽然就这样回到了京城,毫无征兆。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双鱼还是有些难以相信。心里又难免猜测起来,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皇帝这几天心情很是不错。每天下朝后,徐令都会将她叫过去陪驾。   这天也是如此。   午后的明媚秋阳从窗里洒了进来,投下几道凤尾森森的影子。   皇帝午后睡醒,漱口净面后坐了下去,双鱼站在侧旁,捉住一边衣袖,细细地磨着一方龙尾歙砚,看着砚台里的墨色随着自己的动作慢慢地变幻出宛若朝气云霞的晕纹。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偶尔只闻皇帝叠合折子时发出的轻微的“啪”的一声。   “皇上,七殿下来了。”   一个小太监忽然躬身进来,轻声说道。   让他进来,皇帝说道,没有停下手里的笔。   双鱼心跳忽然微微有点加快。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脚步声,慢慢地抬起眼睛。   门旁那扇御风的雕龙髹金屏风后,一个青色的人影微微晃了晃,接着,段元琛就转过屏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第26章      两人四目相对。   仿佛没有想到突然会在这里见到她,段元琛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双鱼轻轻垂下眼眸,朝他行了个礼,便自动地退出了御书房。   这是一向的规矩。每次有大臣或者皇子被召至这里,除了徐令或可留外,双鱼与其余宫人会避退。   她从他侧旁走过。   “回来了?”皇帝问了声。   “是。”段元琛转向皇帝,叩道。   他前几日去了筑于皇城百里外的皇陵。   “臣……”   皇帝将笔搁在了架上,摆了摆手,立刻打断了他。   “朕知道你想回庭州。朕前两天刚收到你舅父的信报,那边现在很太平,你回去了也无用场。等哪天突厥人不老实了,你想回,朕不会拦你。现下你既然回来了,安心再留些时日……”   皇帝沉吟了下。   “你虽未成婚,但已成年,但若嫌住宫中多有不便,朕赐你宅第,你可自行立府出去。你和诸多皇兄弟们十年没见,兄弟情分难免生疏了,趁着这机会,也该叙叙兄弟之情了。还有诸位皇叔那里,也要走走。”   “皇上……”   “就这样吧。”   皇帝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目光慈和。   ……   这晚皇帝有事,未打发人叫双鱼过去,秀安宫里时来了两个东宫的宫人。   “沈姑娘,太子妃有请。”宫人通传道。   双鱼微一踌躇,借口更衣入房,叫跟了自己进来的素梅去通知六福。随后才出了门,跟随宫人往东宫方向去。   路上她走的很慢,两个宫人不断催促。最后终于到了东宫,宫人带双鱼入了一间偏殿,让等在这里,便退了下去。   双鱼站在殿中,等了片刻,一阵脚步声近,抬眼望着,低垂帐幔被掀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太子年近四旬。据说相貌更似没了的皇后,带了秀士风范。他的面色浮白,两颧泛红,加上显眼的眼袋,令他看起来苍老无神了不少。   他站在帐幔近旁,两道目光落在双鱼的身上。   双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朝他跪了下去,行叩礼。   “你就是沈弼的女儿?”   太子慢慢地走到双鱼面前,开口道。   “是。”双鱼盯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黄袍一角。   “起来吧。”太子道。拍了下手掌,就有宫女鱼贯依次走了出来,手里各捧着物件,有金器、珠宝,衣物,布匹,烛火映照之下,闪闪令人眼花缭乱。   宫女放下东西后,便退了出去。   太子望着双鱼,脸上露出一丝和气的淡淡笑容,道:“你进宫有些时候了,本宫忙于事务,一直没有召见。这些都是赏你的,你瞧瞧,喜不喜欢?”说着拿了一个通体翠绿的玉镯,竟然捉住双鱼的一只手,冰凉湿滑指尖抚过她手背,将玉镯往她腕上套。   双鱼猛地缩回手。   “我不过一罪臣之女,当不起太子如此重赏。方才我听东宫宫人说,太子妃要见我。太子妃若是无暇露面,臣女先行告退。”   双鱼后退了两步,随即转身离开。   “站住——”   太子的声音拖长,踱到了双鱼的面前,神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沈双鱼,你的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太子?”   双鱼抬起眼:“臣女不明太子所指。”   太子盯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片刻后,脸色渐渐又变的和缓了起来,点了点头,道:“果然是沈弼的女儿,颇有乃父风范。当年你父亲虽因一时贪功使的朝廷十万大军覆没,但也非故意为之,情有可原。况且对本宫,也是有相救之恩的。这些年,本宫时常记起往事。每每想到,便不胜唏嘘。这些赏是你应得的。你谢赏便是了。”   双鱼袖下的双手紧紧捏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丝毫不觉得疼。慢慢地抬起眼睛,直视着太子双目,唇边露出一丝冷笑。   “臣女先要谢过太子殿下的宽宏,竟还记得我父亲当年曾救过殿下。这种小事,原本也无需挂齿的,更何至于厚颜无耻到敢去领太子殿下的赏。有您这样的一句话,我父亲在天之灵有知,想必也会深感欣慰。死生定局,流云雾散,如此便够了。殿下无别事,臣女先告退。”   双鱼也不跪拜,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转身便往外去。   “沈双鱼!”   太子在她身后勃然大怒。   长久压抑在他心底已经团成了坟堆般的所有恐惧和不满此刻仿佛被什么给扒拉开了一个洞,朝天袒露出了洞口下已经霉烂生蛆的一块腐肉。   连一个女子,竟然也敢这样轻视于他的威严!   太子全身绷紧,双目阴沉。   “今日没有本宫许可,你以为你能走出这个东宫?”   他的嘴角带着狞笑,森然道。   “多年不见,太子威风依旧不减当年,叫愚弟很是心折啊!”   紧闭的殿门之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接着咣当一声,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段元琛站在殿门之外,跨了进来,径直到她身边,停下,目光扫了她浑身上下一眼,随即看向太子,唇角微微动了动,神情似笑非笑。   几个东宫宫人面带惶色,匆匆跟了进来,跪在地上叩头乞罪:太子殿下恕罪!奴婢们拦不住七殿下。   太子一怔,神色慢慢转缓,挥手让宫人退下,走了过来,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干涩着声道:“原来是七弟来了。知道七弟回京,前两天本宫派人请七弟过来叙旧,不想七弟不在。此刻既来了,便留下,我们兄弟叙叙旧。这个沈弼的女儿……”   他看向双鱼。   “本宫传她来,不过想赏赐于她。她却口出恶言羞辱本宫,胆大包天!”   段元琛笑了笑:“太子殿下当知道,我本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身上流着父皇的血,谁会没有点气性?沈弼女儿不识好歹,怨不得太子殿下发怒。只是她从前与我算是有段故交,愚弟见不得她受委屈。太子殿下若执意要惩治,由愚弟代她受便是。”   太子眼角肌肉抽了一下,盯了段元琛片刻,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方才不过玩笑而已!本宫怎会对她施加什么惩治?”   段元琛朝太子微微躬身,转身道:“走罢!”叫的却是双鱼,说完便朝外而去。   双鱼随他出了东宫。素梅和六福就在外等着,神色有些焦急。见她出来,两人松了口气。   段元琛一路在前,默默无话,步伐有些大。双鱼须得迈开大步才能勉力跟上。   段元琛将她一直送到秀安宫外,方停下了脚步。   双鱼喘息略急,呼吸了几口气,等平了些,到他面前低声道谢。   段元琛望着她,皱了皱眉:“皇帝若执意留你在宫里,往后除了上书房,其余各宫无论是谁来传,你大可不必奉召。我料皇帝绝不会怪罪于你。”   双鱼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段元琛看她一眼。   秀安宫门前的灯笼光投了下来,她低眉敛目,只露一段额头,光洁而温柔。   “早些进去安歇了吧。”   段元琛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第27章      太子当晚据说害了热病,次日未列早朝,但退朝后,却在太傅杨纹的陪伴下到昭德殿求觐。   当时双鱼正随徐令在御书房伺候着。   皇帝应该已经知道了昨晚她被太子召去东宫的事。方才过来时,徐令说,皇上说了,往后别宫传召,沈姑娘一概不奉。但皇帝本人对此却未置一词,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是神色有些阴沉。   太监躬身进来通传,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了声“让他们进。”   双鱼知自己该退了,朝投来目光的徐令微微点头,出了御书房。出来时,遇到了正在等着的太子。他站之太傅杨纹边上,面皮青白,眼皮微微浮肿,仿佛魂不守舍在想什么,视线忽然撞到里面出来的双鱼,眼角抽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杨纹目不斜视,听到皇帝传话出来便带着太子往里去,下拜后皇帝命起身,杨纹起,而太子不起。   皇帝道:“这是做什么?”   太子叩头道:“父皇,儿臣是来请罪的。”   皇帝淡淡道:“你又何罪之有?”   “沈弼之女入宫后,儿臣忆及当年沈弼曾救儿臣于乱军之中,一直想赏赐于她。昨夜便召她至东宫……儿臣有违父皇平日苦心教诲啊——”   皇帝沉着脸,没有作声。   “……沈弼之女来后,”太子继续道,“儿臣便赏她一早预备好的赐物。儿臣是出于感念其父相救之心,不想她不受。不受便罢,儿臣也不会如何,不想她还口出不敬,儿臣当时恰好饮过一些酒,一时酒意上来,与她在言语上起了些争执。儿臣只是图了一时口舌之快,怎会对她真的有所不利?不想七弟闯了进来要带走沈弼之女。儿臣当时叫她随七弟离了东宫。他二人走后,儿臣酒也醒了,越想越是后悔……”   太子复用力叩头,叩的砰砰有声,再次抬起来时,额头一块青红印记。   “苍天可鉴,儿臣召她,原本只是出于善意。只怪儿臣昨夜饮酒,胸襟亦不够大量,这才有了昨晚不快。父皇!儿臣虽不孝,德行亦微,只对父皇教诲向来铭记于心,不敢有片刻相忘。昨夜儿臣酒醒之后,后悔万分,唯恐父皇误会。误会了儿臣倒没什么,儿臣不想父皇因为儿臣气坏了身子,这才斗胆过来向父皇请罪,诚惶诚恐,跪求父皇降罪!”   皇帝望着太子,目光锐利。太子低头,不敢相对。   一旁杨纹也道:“皇上,太子所言,字字出于一片肺腑!恳请皇上勿信一面之辞!”   皇帝终于开口了,冷冷道:“谁的一面之辞?太傅,你的言下,倒是谁在朕面前进过一面之辞?”   杨纹一怔,忙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老臣一时口误。老臣并无别的所指。请皇上恕罪!”   皇帝哼了声:“朕有数了。退下去吧。”   杨纹道:“皇上,老臣另有一事相求。”   皇帝道:“讲。”   “沈弼当年虽犯冒进之罪,但应是无心之过。沈家忠良,本是开国柱国。朔州一战之前,沈弼也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颇有军威,太子陷于险境之时,又有力救之功。如今十年已经过去,是以老臣斗胆想向陛下进一言,何不擢沈弼之女为太子侧妃?如此,一是全了沈弼当年力救太子之心,二来,也可彰显朝廷宽宏,免得寒了人心。”   立于侧的徐令吃了一惊,迅速抬眼望向皇帝。见他盯着杨纹,表情古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杨纹道:“好个免得寒了人心!想的果然比朕要周到!太傅,你且告诉朕,这是太傅你的所见,还是太子所想?”   杨纹恭敬地道:“老臣所想,当也是太子所愿。”   “好,好——”   皇帝点头,忽然猛地用力拍了下桌案,搁在桌角的一摞折子便哗啦啦地塌了下来,滑落到地上。皇帝脸色已经转为铁青,怒叱道:“原来这就是你们打的如意算盘!好一个老臣所想,当也是太子所愿!杨纹,你就这样当的太子太傅?”   杨纹一惊,没料到皇帝反应竟如此之大,慌忙下跪:“老臣该死!老臣有负皇上所托!方才所言,不过是老臣自己所想,与太子无关。皇上要责,责老臣便是。”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在御书房里踱步片刻,情绪仿佛终于慢慢克制了回去,冷冷道:“你们下去吧!”   杨纹不住叩头揽罪。皇帝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   太子这趟回去后,倒是真的病了。据太医说,是郁结于肝,心火两旺所致。所以半个月后,皇帝移驾鹿苑避暑,听到徐令这么回报,淡淡道了一句:那就让太子留下,好生养病吧!   皇帝已经好些年没移驾鹿苑了。今年来了兴致,最兴奋的当属那些可以同去的太监宫女,即便被留下的,皇帝不在,当差也可比平日要松懈些,所以人人脸上都带了笑。   双鱼已经从六福那里得知了杨纹和太子那日觐见皇帝时发生的事。虽然皇帝表了态度,但她心里依旧极不舒服,仿佛吞吃了一只苍蝇般的恶心。   她在宫中已经有些时候了。皇帝现在待她自然算是爱护,但她自己无半点松懈。平日话不敢多说半句,路也不敢多走一步。所谓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她再明白不过。加上原本就思念舅父,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更是不想再留。   况且,她另外还有一层猜测。   虽然皇帝没说,徐令那边也不露半点的口风。但这么些时日下来,尤其自段元琛回京后,双鱼自己隐隐也怀疑,皇帝莫名把自己留在宫中,十之七八,应该和段元琛有关系。   段元琛是皇帝的儿子。就算悖逆过皇帝,皇帝照样可以不计前嫌。   但双鱼从没敢奢望哪一天,皇帝也能想到为自己的父亲洗去罪名。   每每想到这一层,她心里便添一层堵。   皇帝去鹿苑,她自然相随。到了临出发的前一天,寻了个机会对徐令道:“徐公公,我进宫也有些时候了。能侍奉皇上,原本是我荣幸。只是舅父年迈体弱,身边无人照顾,我有些放心不下。斗胆想问一声,可否容我出宫探望舅父?”   徐令道:“你一片孝心,皇上知道应也嘉许。只是莫急。皇上身边难得有个像你这么贴心的人,沈姑娘还是再留些时日吧。对了!”   他想了起来,又笑道,“你的表哥卢归璞,如今已在樊戴那里历练了。这回去鹿苑,樊戴随驾,你表哥应也同去。到了那边,我找个机会,帮你在在皇上跟前说一声,何妨见个面。”   皇帝虽然赐婚卢归璞和平郡王府郡主,但要等明年郡主满十六岁后成婚,所以卢归璞现在还在樊戴营中。   从他进京后,双鱼便一直没机会和卢归璞见面。听徐令这么说,心情总算振奋了些。   ……   第二天,皇帝出行,一众皇子及文武大臣随行。虽然已经从简,但队伍浩荡迤逦,依旧绵延数里,百姓隔着拉出的黄帐沿路跪送。   双鱼身份特殊,虽然侍奉在御书房,但并不是宫女。所以出发时,未与宫女同坐马车,而是被安排单独坐了一辆。一路无话,傍晚时顺利到了鹿苑,安顿了下来。      第28章      皇帝移驾鹿苑,处置日常政务之余,也命诸多随驾臣将皇子行猎。   鹿苑猎场封林了多年,如今草木繁茂,林中飞禽走兽也息养繁嗣多年,正适合行猎。皇帝自己虽因身体缘故不再上马出猎,但每回完毕,必会兴致勃勃检看一番猎物,亲自行赏,也常赐下庆功酒宴。   双鱼到了这里,每日依旧只在行宫里陪驾,像这种场合,并不方便同行。这日听六福回来说,她的表哥卢归璞竟然打下了一头成年野猪,虽然也受了些皮肉伤,但并无大碍。皇帝听说之后,亲自召见了他,赠酒封赏,很是荣耀。   双鱼听的心惊肉跳,更急着想见一面了。终于等到次日,徐令笑着找她,说皇帝准她去探卢归璞。   双鱼大喜,拜谢徐令,在六福随同下出了行宫往外营去。   樊戴的骑常营驻在鹿苑南的山麓附近,距离猎场不远,与皇帝的行宫相距了数里,中间隔着湖泊,以一道贯桥相连。   卢归璞已经知道了双鱼要来看自己的消息。   昨天狩猎他落了单,遭遇一只受惊后狂奔而来的野猪,野猪顶着獠牙便朝他拱了过来,当场将他身下马匹的腹部给撕裂了,肚肠流了一地。卢归璞无路可退,一番恶战,最后终于杀死了野猪,但自己的腿也被獠牙划出一道尺余的血口子。   成年野猪凶悍异常,仗着一副锋利獠牙,连猛虎都敢攻击。卢归璞以一人之力杀死一头野猪,随驾的平郡王得知消息,很是得意,这才惊动了皇帝。   卢归璞昨日虽然流了不少的血,好在并未伤骨,休息了一晚上,精神便恢复了过来,这会儿还缠着绷带,听说双鱼要来,十分兴奋,拄着拐杖在同伴扶持下到了营房口翘首等待。等了约莫两刻钟,看到远处行宫方向来了一辆宫车,到了近前停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太监跳下马车,打开车门,接着,便有身穿浅杏衣衫的美貌少女探出了身,四下张望,乌发明眸,面若桃华,可不就是快一年没见了的表妹双鱼?   卢归璞的两个同伴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   “小鱼!”   卢归璞兴奋地大吼了一声,吼声差点把半个骑常营的人都给招过来。   双鱼循声转头,脸上露出惊喜笑容,见卢归璞已经跳着一只脚便朝自己蹦了过去,怕他摔了,急忙爬下车,迎了上去。   “小鱼!”   卢归璞神情激动无比,一把丢掉手里的拐就抓住她胳膊,上看下看,脸上带着笑,嘴里不住道:“你还好吧小鱼?我知道你在宫里,每天都担心你,偏偏又没法见得着。今天可算是见到你了!太好了!”   大半年不见,这个表哥的个头好像又拔高了些,人也黑瘦了不少,印象中从前脸庞上带着的稚气也完全不见,整个人英气勃勃的。想到去年至今的一系列变故,心里也是一阵激动,话还没说,眼圈忍不住便红了。   卢归璞见她忽的泫然欲泣,一怔,仿佛明白了过来,脸顿时涨红了。   “小鱼,全是我不好!去年要不是我冲动之下打了人,丢下你一个人无依无靠,你也不会那么辛苦。后来还要你只身进京替我和我爹奔走……”   他露出羞愧之色。   “……小鱼,我心里原本就认定要照顾你一辈子的……我也没想到皇上突然会赐婚,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起先我是不愿意的,但爹非要我认下不可……”   他咬了咬牙。   “小鱼你别难过!我这就去求见皇上,求他收回赐婚!昨天我见着了皇上的面,皇上看起来也是个通达的人,我把我们的事跟他禀明,皇上他会体恤的!”   双鱼摇了摇头。   “傻表哥!”   她微笑着,压低声道:“快别说了!当心被人听到!我听说郡主很是不错。皇上赐婚给你不是很好吗?你现在又去说什么?就不怕再落个犯上之罪,再被丢去流放?”   她之前曾暗向六福打听过平王府那位赐婚郡主的情况。并无恶名。   她眼里还噙着晶莹泪花,面颊却绽出了笑靥,美人又哭又笑地低语着,姿态无比的动人。   “那你为什么还哭……”   卢归璞愣愣地望着她。   双鱼正要解释,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段元琛一身弁服,正与一个武官纵马往营房口疾驰而来,转眼到了身畔。   营房口的士兵纷纷下跪。   段元琛缓了马,目光投过来,落到了双鱼的脸上,似乎微怔了下。   上次她被他从东宫送回去后,这半个月来,她便一直没碰到他了。这会儿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被人这样撞见,未免有些尴尬,双鱼慌忙侧身背对着,飞快抬手,擦了面上还残留着的泪痕。   与段元琛同行的这个武官便是樊戴。   卢归璞见七皇子和上司来了,忙行礼。   他是卢嵩之子,并非一跃登上了龙门的寒门子弟,又被皇帝赐婚为平王府的郡马,虽然入营才三两个月,但骑常营的人并不敢轻看了他。且他待人诚和,丝毫没有架子,所以人缘很好,上上下下混的不错,樊戴也颇看重他。见他伤着腿还要见礼,翻身下了马,嗳了声:“免礼!”   樊戴倒罢了,他身旁的另位却是皇子。卢归璞虽然大大咧咧的,这规矩还是不敢托大,又转向段元琛。   段元琛未下马,只摆了摆手。   樊戴方才就看到了双鱼。见她身后不远处停了辆宫车,车旁等着两个太监,便猜到她是沈弼的女儿。定睛看了一眼,见她容色殊丽,如珠如玉,心里不禁暗暗喝彩一声。   方才见她转身时,分明就是在拭泪。   樊戴当年自然认识沈弼。也知卢嵩收养了沈弼女儿的事。见此情景,难免便猜测这一双小儿女应是日久生情,不想遭逢大变,皇帝又不知为何来了个乱点鸳鸯谱,生生就把人家一对有情人给拆散了,这才一见面就忍不住垂泪。   他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见她向自己见礼,便点了点头,笑道:“沈家小姐是吧?你们兄妹见面,想必有话要说。可惜营房里头全是武夫,粗鲁的很,怕唐突了沈小姐,否则你们倒可以入内好生叙一番话的。”   她一个女子,自然不便入营房,听樊戴这么说,双鱼道:“樊统领好意心领了。我是听说表哥受了伤,放心不下才出来看他的。看一眼便走,并无什么多话。我们兄妹在这里便可。”   樊戴道:“你表兄昨日可是露了大脸了,连带我们骑常营也添了光。连皇上都被惊动,亲自赐酒。往后我又多一壮士啊!”说完哈哈大笑。   卢归璞被上司夸,羞赧地摸了摸头。   双鱼转向那位坐在马上始终一语不发的七皇子,朝他敛衽行礼,唤了声:“见过七殿下。”   她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有些不敢抬头对视,便屏住了呼吸,心里竟有些紧张。   大约头顶太阳一直晒着的缘故,自觉脸庞也微微热了起来。   半晌,终于听他淡淡“唔”了一声。悄悄抬眼,见他面无表情地翻身下了马,将马缰递给随从,转身便往营房里大步走了进去。樊戴急忙跟上。   双鱼品到他最后那一声“唔”里,似乎藏了些冷淡。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忍不住泛出一丝难言的滋味。      第29章      卢归璞想起方才她还没说完的话,追问。   双鱼回过神,哦了声:“表哥你别多想。方才我看到你,便想到去年遭难流离,原以为陷入了绝境,所幸如今终于平安无事了,心里很是感慨,一时才忍不住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心里只盼表哥往后能和郡主共结同心。”   卢归璞年岁虽然比双鱼长,但从小到大,事事反而都听她的。去年遭逢巨变,他在苦役之地终日劳作,身体的苦楚倒在其次。他以为父亲定要冤死在庐州大牢了,等自己熬满了刑回去,双鱼恐怕也早不知流离到了何方,内心悔痛煎熬,度日如年。及至被释,原本打定了主意,从此往后定要好生护她一生一世,不想随后竟传来了皇帝赐婚的消息。他内心自然是不愿的,只是父亲已经谢恩,说他从前与双鱼的婚约不再作数。他实在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但父亲的态度坚决,这又是皇帝的赐婚,他只能接受下来。此后每每想到双鱼,心里就会愧疚自责。   “小鱼,你真的这么想?”卢归璞怔怔地望着她。   “是,”双鱼含笑点头,“表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我眼里,你和亲兄长并没什么两样。这回皇上赐婚,我当恭贺你才对。”   卢归璞觉得自己仿佛放下了心,可是这颗心刚放了下去,却又仿佛若有所失。   松快里又带着惆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发着呆的时候,双鱼问他:“表哥,舅父那里最近你有消息吗?我和舅父分开有些时候了,很是想念。”   卢归璞道:“刚半个月前我收到了父亲的家书。他现在很好,有陆妈照料着。还特意叮嘱,说我要是有机会见到你,叫你不必为他担心。我知道你过来看我,我就把信也带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信递给了她。   双鱼欢喜展开,看着舅父熟悉的洒放字体,一连看了好几遍,心终于放了些下去。   和表哥的面见着了,又得知舅父安好,双鱼怕他这样站久了吃力,叮嘱他好好养伤,往后寻机会再见,便请不远处方才搀他出来的那两位同伴再扶他回去。两人忙跑了过来。   “小鱼,皇上这样留你在宫中,到底做什么?什么时候才放你回家?”   临告别时,卢归璞不解地问。   双鱼迟疑了下,道:“我也不大确定。应该过些时候,就能回了吧……”   ……   皇帝这回移驾鹿苑,东祺也带着同行。   从前在宫里,除了逢年过节,他日日要去上书房读书。除了大学中庸,还有数算格致。这回终于不必去上书房了,难得松口气,只是皇帝依旧规定他每天至少要背诵一篇大学,指定双鱼督促。   过来后的起头那几天,东祺还算老实,游玩之余,每天都能背完双鱼指定的篇目。但这几日,白天不见他人影,入夜回来,趴在桌上就能睡着,已经好几天没碰书了。   原本照双鱼所想,小孩子不过七八岁大,既然出了皇宫,功课便是歇上些时日也是无妨。但皇帝指定她督促了,少一两天也罢,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最近天天这样,恐功课积压下来太多,到了最后不好消磨,这天等了半晌,依旧不见东祺来,便自己过去问究竟。当日那个在核桃树下替东祺拿书的太监,名叫三宝的说,过些天,皇上要在校场考量箭法,到时不拘一格,谁都可以参加,技精者可得封赏。   “沈姑娘,皇太孙这些天晚上睡觉做梦都在张弓射箭呢!这会儿想必是去演武场射箭了。”三宝太监最后道。   双鱼左右无事,想了下,问演武场在哪里,听他说并不远,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便让领自己过去。三宝奉了。到了演武场,外头有侍卫,认得双鱼,放了进去。   演武场巨大,宽二十丈,长五十丈,尽头处立了几个箭靶。这会儿里面空荡荡的,远远看到东祺果然在那里射着箭,边上有个男子仿佛在指导着他。   箭放了出去,咻的一声,射中了靶心,箭尾不住晃动,东祺十分欢喜,欢呼跳跃了起来。那个男子直起身,赞许般地点了点头,也笑了。   他的五官实在英挺,又或者平日少见他笑的如此爽朗,日光之下,这笑容似能映入心里。   双鱼早就认了出来,竟是七皇子段元琛。   她只知道樊戴有教东祺骑射。没想到他也在这里。不知怎的,心跳了一下,浑身立刻就觉的不自在了,心里更后悔自己到了这里,下意识地匆忙转身就要走,一旁的三宝太监却已经哒哒地跑了过去,脚步声惊动了场中的两人,一起回过了头。   东祺一见到双鱼,就知她是来找自己回去补功课的,立刻跳到了段元琛身后挡住自己,只露出半个脑袋。   双鱼见段元琛已经看到了自己,这会儿走也来不及了,只好停下,在他的注目之下,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到了近前,朝他福了福,随即看向躲在他身后的东祺,道:“殿下,箭可练好了?好了的话,可否随我回去了?咱们已经落下好些功课,指不定皇上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会考你。”   东祺摇头:“我还没练好呢!七皇叔,你帮我跟她说说——”不住地扯段元琛的衣袖。   段元琛咳了声,道:“沈姑娘,要么让他再练一会儿可好?”   他既这么说了,双鱼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点了点头,道:“那么我先回去了。”   东祺一听不用走了,立刻面露喜色,也是有心想在双鱼面前炫耀,噔噔噔地跑了过去,拿了自己方才射箭的那把弓跑到双鱼面前道:“姑姑,方才我就是用我七皇叔以前用过的这把弓射的,你瞧瞧——”朝她递了过来。   这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弓,弓角两头饰以犀角,弓体缠乌金丝,因为是段元琛小时所用,所以尺寸较寻常的弓稍小一些。   双鱼见东祺拿了段元琛从前的弓给自己看,不接未免有不敬之嫌,便伸手接了,没想到这弓分量竟异常的沉,一时没拿牢,手腕一沉,弓竟从指头上滑落了出去,一旁的段元琛伸手抄住了,低声道了句小心,转手递给了一旁的侍卫。   双鱼略窘。悄悄看他一眼,见他眼里仿佛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   东祺道:“姑姑,我皇爷爷这会儿不在行宫,你回去了反正也没事,不如你也留下,看我七皇叔教我射箭啊!”   双鱼迟疑着时,听见段元琛又道:“沈姑娘,你要是无事,留下也好。正好等下你顺道把东祺带回去。”   双鱼再次看了眼他。他望着自己,神色里并无不耐烦的样子,便轻声道:“也好。那我等皇太孙殿下一道回去吧。”      第30章      东祺个头还小,但姿态却颇具风范,一板一眼,练的十分认真。段元琛在旁偶尔指点一下。过了一会儿,段元琛被一个侍卫叫到了演武场外,仿佛有人找他。射箭场里只剩下了双鱼和东祺。等他把箭筒里的最后一支箭也射完了,双鱼上去催了一声。   东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睛转了一下,笑嘻嘻地道:“姑姑,你总站着也没意思。要么我们打个赌吧!你射三箭,要是有一支能射到靶上,就算你赢了,我不但二话不说立刻回去跟你去做功课,而且以后也必定每天做完功课再出来!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双鱼见他竟耍起了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卢归璞从前在家里时,把一个空院子弄成演武场,里头也有箭靶。双鱼偶尔无事,像玩一样的也射过几次箭。   她目测了下距离,觉得射到靶上应该不是很难。要是赢了,往后他真能每天背完书再出来玩,自己也省心不少。便点头道:“那说好了。要是我赢了,你可不许再耍赖!”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东祺拍了拍胸脯,大声道。   双鱼点了点头,拿了一副弓箭,站好后慢慢拉开弓弦,放了出去。没想到力道不够,箭头飞到靶上时已经没了力道,钉不进去,掉落在了地上。   东祺睁大了眼睛,见状,拍了拍胸脯。   双鱼射出第二支。   上次力道不足,这次她用尽全力拉满了弓。没想到箭要脱弓时,被东祺在旁大叫一声,手微微地抖了下,侧旁恰好又来了一阵风,箭咻的飞了出去,结果钉到了距离靶子数尺之外的地上。   “哈哈——”   双鱼射最后一支箭时,东祺乐不可支,在一旁笑的直打跌。   “姑姑,最后一支箭了,要是还射不上去,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双鱼感到身后多了一个人。接着,从后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张弓的手背上,帮她微微调整了下姿势,接着,她另只握着箭的手也被那人的手覆住,带着她稍稍用力一拉,弓箭立刻绷了满弦。   “这边肩膀勿抬太高,放低些,保持自然,臂和肩膀持平。手稳,心平,瞄准了再射出去。”   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距离她不过数寸的耳畔响起。   双鱼转头,看到段元琛不知何时竟回了,此刻就站在了她身后。   她的脸微微一热,急忙凝神持住了弓。   “就这样很好。现在可以试一试了。”他很快就松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一步,站在了边上。   双鱼暗暗呼吸了一口气,瞄准后,倏然松开了弦。   箭在空中笔直向前,铮的一声,钉在了靶子中间位置上。   双鱼放下弓,心里颇高兴,转过了头,看到段元琛也正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东祺仿佛有些不服,嘀咕道:“我七皇叔教你了……”   段元琛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好回去做功课。七叔也有点事,要走了。”   东祺见他这么开口了,终于消停下来,点了点头。   “好好听话,不要顽皮!”   段元琛摸了摸东祺的脑袋,看了双鱼一眼,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   第二日天高云淡,是个大晴天。一切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一早,皇帝在行宫里批了片刻由皇宫送来的折子,起身站到窗前眺望,忽然指着远处一座山丘,回头道:“朕记得三十年前朕刚登基不久,来鹿苑后,曾登上此峰峰顶。”   “是啊!此峰虽不称高,但早古传说,山顶时有圣母乘龙飞舞,故得名仙磑山,山顶有一座圣母白龙庙。三十年前皇上还在峰顶立了块碑,上书风调雨顺,故另有一名,叫天慈峰。”徐令笑着接道。   皇帝沉默,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忽然回头道:“走吧,随朕一起过去瞧瞧。朕想再爬一次。”   徐令一呆。   皇帝到了鹿苑后,情绪一直很不错,精神比在宫里时也健旺了许多。但突然心血来潮地说要去爬那座山峰,还是叫人有些出乎意料。   徐令迟疑了下,劝道:“皇上可否延一两日再成行?容奴婢先知照下面的人,好有所安排。”   皇帝道:“朕知道天慈峰不高,石阶也平缓,并非逞强,还是能爬上几步的。不过登个高罢了,要安排什么?等你们安排完,朕也就没那个兴头了。叫上朕的儿子们,带上东祺,不用其余人,随朕上去就是了。”   皇帝既这么说了,又兴致勃勃的,徐令不好再劝阻,急忙出去吩咐了下去。   皇帝看向一旁的双鱼,笑道:“沈家丫头,这些天难为你闷在行宫里,要是不怕累,也陪朕一道去爬爬山,散散心吧。”   ……   皇帝虽特意说了简单出行,但真出发时,阵仗也是不小。除了随同上山的数位皇子、包括刘伯玉等在内的十来位大臣,还有骑常营、侍卫营的人,一众几十人送皇帝到了天慈峰下,早有四人抬了一顶龙辇等在那里,见圣驾到了,跪了下去恭迎。   皇帝皱了皱眉,不悦地道:“山也不高,说了我自己爬上去的,还准备这劳什子做什么?”   徐令见皇帝执意不肯上龙辇,挥了挥手,几个人便抬着龙辇匆匆下去。   “徐令,朕知你腿脚也是不便。你可留在山下。”皇帝又道。   徐令陪着笑道:“奴婢虽剩一身老骨头了,只往常总在宫里待着,今日托皇上的福,难得能松快松快,说什么也要随皇上爬的,实在不行,便是叫奴婢的几个徒弟架,也是要架上去,瞧瞧山顶的好风景。”   皇帝笑道:“难为你了。”说罢,回头看了一眼。   双鱼为爬山方便,换了身宫人服色,混在六福几个人的边上,乍一看,活脱脱就一个俊俏小太监。皇帝看到了她,朝她招了招手。许多双眼睛便朝她看了过来。   双鱼出列到了近前。皇帝让她跟在自己边上和东祺同行,道:“能爬多高就多高。爬不动了就下来,不必勉强。”   双鱼低头轻声应了声。   皇帝看了眼峰顶,接过一支竹杖,抬脚上了第一道石阶。   皇帝身后跟着双鱼和东祺,然后是随伺的五六个宫人。再后是同行的几位皇子,其中便有五皇子段元璟和七皇子段元琛。   山脚下大臣和侍卫们下跪恭送。   ……   皇帝执意要自己爬,徐令也是无奈,跟上去后,悄悄对双鱼使了个眼色。双鱼知道他的意思,是叫近旁的自己随机应变小心搀扶,微微点了点头。   皇帝一路兴致勃勃,拄着竹杖,一边慢慢爬山,一边和东祺说着闲话,累了便停下来,指点观看四下的风景。这样走走停停,一直爬到中午时分,太阳升至了头顶,一行人才终于到了峰顶。   双鱼后背已经沁出了汗,微微喘息着,皇帝也满头的汗,但情绪看起来比在山脚下时还要高涨,不过略歇了片刻,便带一众人到了圣母庙,叫人留在外,自己单独进去拈香祝祷。   皇帝虽不要侍卫同行。但徐令一通知下去,樊戴早就已经派人沿着山路暗中巡候,至于峰顶各处,更是提早清查过了,务必保证不出任何的意外。   约半炷香的功夫,皇帝从圣母庙里步了出来,方兴未艾,又率一众人到了他三十年前的立碑之处。   石碑立在峰顶最高处的,三面都是崖坡,下头草木森森。虽然年年有人上山专门护碑,但经年累月风吹日晒,碑座上已经有了青苔侵染的痕迹。   皇帝牵着东祺的手,站在石碑前。   “皇爷爷,您为什么要写这几个字在这里?”东祺念了一遍风调雨顺,问道。   皇帝呵呵笑道:“天下黎民里,十之八九为农人。农人最不过期待的,便是此四字而已!”   东祺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第31章      皇帝和东祺在碑前说着话时,双鱼悄悄回头,飞快望了眼身后不远处静候在那里的一溜皇子们。   她看到了五皇子段元璟。   但段元琛这会儿却不在列了。方才皇帝留下他和齐王在圣母庙里与庙祝说供奉之事。   她回头的时候,段元璟正好也望向她,朝她微微一笑。   双鱼迅速扭回了脸。这时,忽觉天色微暗下来,头顶若有云层蔽日。日头却依旧高悬于中天,只是转眼之间,便没了片刻前的金丹耀目,整片天穹的颜色也不再是透蓝,而是带出了些灰翳,仿佛笼上了一层从天而降的蒙蒙砂砾。   峰顶的风开始猎猎,吹的双鱼衣角鼓荡。近处的茂林里,开始有鸟雀扑腾着翅冲上云霄,又折了回来,最后在林头上空不住地盘旋。   仿佛要变天的样子。   此行太子没有随驾,同行的几个成年皇子里,以二皇子赵王为长。   赵王不像五皇子韩王段元璟那样有高家可依仗,自知自己在兄弟中资质也是平平,一向没有多余的念头,索性将心思全放在了史院修撰上头,至今已经十余年了。比起被百官交口称赞的五子段元璟,赵王倒仿佛更得皇帝的心,时常召他询问史院情况,并常称赞不已。   他年既最长,此次随驾,诸兄弟自然以他为首。方才皇帝祭圣母庙,后又带东祺到石碑前时,他便率皇子们静候于旁。此刻见天色突然变得异常,便朝徐令使了个眼色。   徐令也觉天色不对,本就生了下山之心。见皇帝依旧兴致勃勃的,便上去笑道:“皇上,天色瞅着要变,皇上可否下山了?”   皇帝抬头望了一眼天,仿佛有些扫兴,道:“天公不作美。罢了!回去吧!”   徐令忙命两个太监左右扶持着皇帝下石阶。双鱼牵住东祺的手,正要跟上,天在这刻竟忽然迅速地大暗了下去,红日仿佛被一张漆黑的巨口给吞噬了,很快就消失在了阴暗里。   四下漆黑,犹如陷入了黑夜。   从艳阳高照的正午变成看不清咫尺之外一张人脸的昏昏黑夜。这一切的发生是如此的突然。山巅狂风阵阵,吹沙走石。满山头的鸟雀倾巢而出,噪声大作,不远之外,林中呜呜有声,似厉鬼出窟,哀号不断。   异象压顶。黑暗吞噬着天地万物。   双鱼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整个人也被突然卷过来的狂风吹的几乎站不稳脚。   “护驾!”   五皇子段元璟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了起来,仿佛压过了风声。双鱼看到一个人影敏捷地朝着她面前的皇帝迅速跑了过来,将皇帝团在了臂膀中。   “二皇兄!四皇兄!六弟!快随我护驾!”   段元璟护住皇帝后,继续大声喊道。终于清醒了过来的赵王齐王等皇子一凛。急急忙忙也扑了过来,与近旁的几个宫人一道,将皇帝牢牢地团团围在了中间。   “朔日辛卯,日有食之。”   双鱼终于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想起古籍中这样的一句记载。   近旁一棵百年老树,一段小儿腰身般的虬枝盘横而出,一截却已被虫蛀的中空,经不住狂风摧折,喀拉拉地裂成了两截,朝着呆呆立着惊恐万分的东祺当头扫了过来。   那两个原本随伺他的太监从天上太阳消失后,就吓的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双鱼朝东祺扑了过去,将他一把抱住,两人摔到了地上。唰唰声中,枝叶覆在了地上,也将她整个人和被她压在身下的东祺给埋住了。   她觉身上一重,尤其是一条小腿,仿佛被一块秤砣给压住了似的,接着,一阵钝痛从被压住的小腿处传来。   ……   钦天监并未预测到今日会有这一场日全食。   它来的突然,去的也快。   半刻钟不到的功夫,太阳便被方才那张吞噬了它的巨口给吐了出来。   天光渐渐变亮,山巅的狂风也止息了。很快,天穹就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湛蓝,红日当顶,晒的人皮肤微微发暖,方才黑暗中的林里的各种异声仿佛得到什么通灵指挥似的,一下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唯有几只山雀从侧旁迅速地掠了过去,留下几声清脆的啾啾鸣叫,更显四周静谧。   ……   天赤黑下来,狂风大作时,徐令没站稳脚,被吹的滚下了台阶,卡在两株树的中间。天光重新大亮,他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看见一群人依旧团团地围住皇帝。   皇帝慢慢地直起身。他的脸色苍白,神色怔忪,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石碑的方向。   一片巨大断枝覆扑在石碑侧旁,几个小太监跌坐在地上,双手扶地,双眼空洞,犹自惊魂未定。   徐令立刻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惊恐万分,甚至到了肝胆欲裂的地步。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日噬发生时,皇太孙东祺和双鱼就站在这一块地方。   而现在,两人都不见了。   “都给朕救人去——”   皇帝双眼蓦然瞪的滚圆,脖颈青筋爆凸,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   日食发生的前一刻,段元琛正与自己的三皇兄齐王离开圣母庙,两人往风调雨顺碑的方向拾阶而去。   齐王大了段元琛五六岁,从前段元琛还小时,时常带他一起出游射猎,关系亲近。   “七弟,三哥听说了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齐王状若随口地继续道,“从你回京后,不止太子,听说老五对你的一举一动暗地里也有所盯着。你自己要担心些。”   天微微地开始转暗。段元琛抬头望了眼天色。但齐王心有所思,并无任何觉察,继续道:“你在关外待了十年,如今刚回来,三哥自然还是你从前的那个三哥,但咱们兄弟里头,有些人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恐怕和十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了。七弟你若是还记得十年前你被父皇杖责时三哥曾替你求过情的话,当知三哥对你的关切是出于手足之情……“天色慢慢转为昏黄,周围风开始变大。   齐王也终于也感觉到了不对,停下脚步,抬头望天,渐渐露出惊惶之色。   “不好了!难道竟遇天命噬日?此大凶兆也!天下要出何事?”   齐王失声道,声音微微发抖。   段元琛眺望了眼已经变得影影绰绰的石碑所在,神色微微一凛,猛地抬脚,几步并作一步地登上石阶朝前飞奔。   周遭阴风大作,天穹一度漆黑,他提着一口气,终于奔至石碑近前时,天穹已经从漆黑中渐渐复明,风也渐渐止息了下来。   他停了下来,迅速四顾了一圈。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天下人的皇帝,正被他的几位皇兄和几个随行宫人给牢牢团护在了中间。他慢慢地站直了身体,神色灰败,但身体却毫发无伤。   他的视线继续寻着那个一袭青衣的身影,却没找到她,直到看见那块一人多高的石碑旁,地上仆着大片碗口粗细断枝,枝叶的罅隙里,仿佛隐隐露出了一片青色的衣角。   段元琛的呼吸一滞,心脏猛地悬了起来。      第32章      地上到处是断枝散叶,一片狼藉。双鱼趴在那里,一腿被碗口粗的树干给压住,暗红色的血染上了袍角。   她的身下,便是东祺。   东祺无事,连一点皮也不曾擦破,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宫人小心翼翼地将枝干挪开,解双鱼和他出来时,他两眼依旧无神,直勾勾地发愣片刻,方“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宫人们争相围着东祺,双鱼被六福扶着慢慢坐起身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额头也沁出了汗,几绺额发被紧紧地贴在额前,显得一张脸孔愈发的苍白。   “不好了!沈姑娘流血了——”   六福失声大叫起来。   双鱼闭了闭眼睛,等朝自己袭来的那阵晕眩过去了,睁开眼睛,看见段元琛推开一个正往自己跑的宫人,几步就到了自己的面前,竟就蹲了下去,随即伸出手,小心地揭开了袍角。   她穿在内里的白色衬裤已经被血染红了一片,看着很是触目惊心。   段元琛迅速看她一眼,从自己的袍角上用力撕下一段布条,将她还在流血的小腿紧紧地裹了起来。   接着,双鱼就被他从地上横抱了起来,朝山下方向快步而去。   方才还被压着时,双鱼也只感到腿上一阵钝痛,此刻压住了腿的那截树干被挪走,疼痛反而变得尖锐而鲜明起来。   她原本痛的有些精神恍惚,等发觉自己竟被他横抱了起来,吓了一大跳,顿时清醒了过来。   虽然自己是受了伤,但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样的举动,未免还是有些令人侧目。   双鱼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想让他放自己下来。   “莫怕,我这就送你去就医。”   他低头对她说了一句,声音温柔无比,脚步并没有片刻的停顿,在身后十几双眼睛的注目之下,健步如飞,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山道尽头。   皇帝望着他送双鱼下山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随后慢慢扭过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到那块石碑上。   他看起来面无表情,却又仿佛在想着什么。   周围一片静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皇帝盯着那块石碑。   人人脸色凝重。   身后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山上那些起先安排着的侍卫和在山下等候着的大臣们,终于赶了上来。   武将还好,文官个个爬山爬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见到皇帝站在那里,噗通噗通全都跪了下来叩拜:“皇上!微臣护驾来迟!微臣罪该万死!”   皇帝慢慢转过身,扫了一眼面带惊惶的大臣。   “下山吧!”   片刻后,皇帝淡淡地说道。   ……   刘伯玉等人拼命上山之时,没忘记带上龙辇。   这一趟,皇帝并没有拒绝,一语不发地登上龙辇,叫人送东祺上来与自己同坐。   辇夫小心翼翼地抬起,随即往山下走去。   一众数十人,屏声敛气地跟随皇帝龙辇下山,除了脚步声,竟无半点别的杂音。   皇帝一路仿佛都在想着心思,脸色越来越阴沉。随行之人便愈发的噤若寒蝉。就连东祺也不敢发出半点动静,坐在皇帝边上时,时不时偷偷看一眼皇帝,神情困惑,又夹杂了些心有余悸。   ……   双鱼一侧小腿伤及骨头,树干砸下来时,一截断枝恰好又划破了皮肉,伤的不轻。太医清理完伤口,正了骨,上药裹好伤处后,叮嘱双鱼须得卧床静养,至少两个月不能下地。   太医走后,宫女替双鱼换了衣裳,扶她慢慢坐起来时,门口一个人影晃了一下,双鱼转头,见段元琛来了。   双鱼便靠在床头,朝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多谢殿下方才出手相助。我已经好多了。殿下无须再在这里陪我了。您若有事,尽管去便是。”   她的唇不再如樱朱般光泽,泛出淡淡的血色不足的颜色。为方便她躺卧,发髻也被宫女拆了,一束长发随意垂落下来,周身上下,只剩耳边一副米粒大的垂珠耳坠还没摘除,随她转脸说话时,珠坠扑簌簌地轻晃,侧旁恰有一片日光从花窗中照进来,珠光便投在她苍白的一侧面颊上,随她说话的韵律而微微晃动着,让她原本已经彻底失了血色的一张面庞凭空地添了几分灵动。   双鱼向他道谢完,没听到他有回应。忍不住悄悄抬眼,再望了过去。见他依旧站在距离自己十几步之外的那道门槛旁,也不进来,也不出去,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在出神的样子。   她屏住了呼吸,但脸庞到了最后,还是情不自禁地开始发烫,苍白面颊就像染了层淡淡的胭脂,煞是好看。   “七殿下——”   双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再次叫了他一声。   段元琛终于回过神,见她双目望着自己,神色迷惑,又仿似含了些娇羞的少女之态。   他立刻觉到自己是失态了。脸竟然破天荒地感到微微一热。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更不至于在一个女子面前,失态到了这样近乎失礼的地步。   段元琛并不习惯这种似乎突然便降临到他身上的陌生感觉。   他极力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定了定神,望着她道:“你安心休养。我先走了。”   他简短地结束了和她的对话,吩咐宫女用心服侍好她,转身便迈出了门槛。   ……   皇帝回到行宫,便派人领着东祺来探双鱼,传了口谕,好生嘉奖了一番。   当天晚上,皇帝下令提早结束鹿苑之行,明日一早便起驾回宫。   皇帝做了这么一个看似仓促的决定,但徐令并无半点意外。   事实上,从山上回行宫后,他就等着皇帝开口说回去了。   天命噬日,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一件能以寻常心来看待的事情,尤其对于以天子为别称的帝王来说,更是和天兆不祥联在了一起。   第二天,皇帝便离开了鹿苑。   双鱼因为刚受了伤,皇帝特准她留下养伤,将太医和一个御厨也一并留下,许她伤势好了再回去。   过了两天,安姑姑竟然来了,说是奉命来这里服侍双鱼的。   双鱼从前曾听六福提过安姑姑的身份,是故去的荣妃身边的人,段元琛也是她从小看大的,如今又是宫中女官,分位非普通宫女所能企及,哪里敢要她伺候,再三推辞,请她回去。   安姑姑微笑道:“沈姑娘,莫说你此次受伤是为了救护皇太孙,便是没这层,我来这里服侍你几天,也是理所当然的。”   双鱼见她执意不肯回,也只能作罢。自此别无旁念,更不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一心养伤。每天躺在那里吃吃睡睡,日子过得倒也飞快,一转眼便过去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她的伤势恢复的很不错,已经可以自己下地慢慢走路了。   已经躺了这么久,太医的吩咐,让她每日早晚缓行一炷香的功夫。   ……   这日傍晚,晚霞灿烂,双鱼在两个宫女的陪伴下出了屋,慢慢地沿着湖边散步。   其时已经入秋。湖畔枫林被秋色层层地染红,一阵风过,湖面在夕照里泛出金色波光,四周安静,只闻晚风穿过树叶的簌簌之声,风景静美若画。   双鱼很喜欢这一片的晚霞,从被太医准许下地后,每天傍晚都会到这里散步。   她走了一段路,觉得脚有些累了,便停了下来。   一个宫女往湖畔的一块平整石头上铺了块帕子,扶着双鱼坐了下去。   双鱼面向夕阳坐了片刻。   一片枫叶地从树梢飘落,悠悠荡荡,最后落在了她的膝盖上。   双鱼拈起枫叶,像花儿一样地凑到鼻端嗅了嗅,忽然听到宫女低低惊呼了一声:“七殿下!”转头,见宫女已经跪了下去。   段元琛就站在她身后的那条枫道旁,在看着她。   他仿佛刚刚行路而至,身着田猎所用的玄色弁服,右手手掌里还缠着条马鞭。晚风微微拂动了他的衣角,他的身影清隽而挺拔。夕阳却又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了,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   双鱼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他,最后慢慢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段元琛开始朝她走了过来,越走越快,在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应该向他见礼时,停在了她的面前。   “我经过附近,想起你还在这里养伤,故顺道进来,问一声你的伤势。”   他注视着她,慢慢地说道。      第33章      段元琛的这个“顺道”,其实拐了个不小的弯:从皇城东门外来到这里,用了他半日的功夫。   他刚从南面的楚州回来,原本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宫里向皇帝复命了。   ……   就在两个月前,陇西梁州一带于半夜发生了大地震,民众伤亡惨重,毁屋万间,连梁州刺史也在睡梦中被压在了坍塌的房梁之下,天亮后被人拖出来时,已经气绝身亡。   这是陇西一带最近接连发生的第三起地震了。此前,也就是皇帝从鹿苑回宫后没几天,相州、许州便相继上报朝廷,称当地发生了地震,朝廷尚在议论着,接连便又来了梁州地震,且这一次,比另两地显然要严重的多,梁州送来的加急折报里,称“五星错行,陨星如雨,烨烨震电,山冢崪崩,天明,梁水竭”。   接连不断的地震与那场日食几乎是接踵而来,便是朝廷里也开始人心惶惶,更何况民间,各种怪谈大肆流传。皇帝当时得到梁州奏报后,震惊不已,当即命户部紧急拨调银两赈灾,户部却捉襟见肘,最后只能从原本下月就要发送出去的军饷里勉强先挪出了三十万两白银,加上皇帝从内库拨添的二十万两,总共五十万两赈灾款,由主动请命的韩王段元璟与刘伯玉一道去往陇西赈灾。而户部空缺掉的那三十万两尚亟待补充,皇帝便派段元琛随同户部堂官到南方追缴各布政司往年所欠的关市赋税。   大兴建业后,朝廷除了兴农,也在江南以及沿海开设市场贸易,允许地方布政司每年对这一块税赋按制分成入库。几十年下来,如今市舶繁荣,以楚州为例,每年交易就达上千万两白银,赋税自然水涨船高,地方官员中饱私囊,乱象丛生。数年之前,皇帝有感于这项制度的弊端,决定改制革弊,但地方却舍不得这块原本已经入嘴的肥肉,阴奉阳违,以各种借口截留原本应当上缴的税赋,至于瞒账作假,更是层出不穷。这两年,皇帝也曾派过钦差前去查账追税,但每每雷声大雨点小,地方又陈情诉苦,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如今北方虽然暂时获得了安定,但突厥依旧是个心腹大患,军饷绝不能断,皇帝自然把目光再次投到这个老大难问题上。   明眼人其实都知道,赈灾固然紧要,但比起领了银子去赈灾,这个追钱入国库的活才是真正的棘手。办好了是应该,办不好就是失职。此前几位钦差如今坐着冷板凳,便是最好的教训。   现在皇帝把这差事交给了刚回京不久的七皇子,满朝的眼睛自然都盯着。   段元琛接了差事便与随同办事的那位胡姓户部堂官赶到楚州。到了后,以便装从翘首等在城门口迎接的一行地方官员和富商身畔悄悄入了城。那些官员没接到人,以为钦差还在路上时,他已经每日出入市舶暗中走访,直到大半个月后,才突然召集一众地方官商,随即现身发难。众人这才慌了手脚,起初又搬出老一套的亏空借口想搪塞过去,不想他当场带上了一个要为自己丈夫喊冤伸屈的妇人。原来这妇人的丈夫从前是布政司衙门里的一个税吏,每日经手关市税赋账目,后与上司生了些龌蹉,时间长了,又担心往后朝廷若是清算,到时第一个推出来挨刀的恐怕便是自己,于是心生退意请辞官职,上司也准了他的辞呈,临行前特意摆酒相送,这人喝完酒回家,当夜睡梦中便七窍流血而死。妇人疑心丈夫被上官毒杀,于是到楚州州府里告状,结果被打了出来,妇人无奈,最后只得带了儿子回到乡下老家过活。   段元琛走访市坊时,偶听人提及这桩几年前的旧事,留了心眼,派人找到了妇人,妇人听说是京城里来的钦差,这年轻男子还是皇子,当即下跪为丈夫喊冤,最后拿出一本藏起来的旧账簿,说这是丈夫从前请辞前某日带回家的,叮嘱她好生保管,说是日后能保命的东西。当时她也没问别的,只照丈夫的话收了起来。后来丈夫死的突然,自己告状无门,回了乡下后,这本账册也就收了起来。这会儿愿意拿出来给钦差过目。   段元琛翻了翻,便看了出来,这账册应是妇人丈夫生前誊抄下来的真账,除了账目,还附了些衙门里官商勾结贿赂的条目。可叹他一心本想靠这东西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料还是敌不过上官的心狠手辣。当即收了起来。这会儿带出这妇人,见楚州官员依旧百般抵赖,便抛出了账册,叫人一页页大声宣读,还没读上两页,厅堂里的一众官商便大汗淋漓。段元琛随即命人捉了税吏从前的那位上官,如今已是正四品上的都尉,不听他哀告,跳过了堂审,当场便喝令推出去斩首,随后将人头放于盘中端了回来,置于桌上。   众人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从天而降的七皇子看着犹如面善佛爷,手段冷酷竟勘比罗刹。望着地上那颗片刻前还能说话,转眼便只剩睁着双空洞眼睛的血淋淋人头,个个面如土色,几个胆小的,见七皇子目光扫过来,当场便下跪求饶。   军饷缺了的那一大块下月亟待发放,段元琛此行的目的并不在杀人或肃清政务,而是怎么尽快先逼这些人把吃了进去的钱吐一部分出来。所以非常之事,便用了非常手段。   这一招果然奏效,对着血淋淋的人头和白纸黑字的账簿,地方官员纷纷改口,表示尽力筹措所需银两以补足亏空,更有在场的几个当地富商,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在账簿上有列,吓的不轻,当场也表示愿意认捐银两以支持朝廷赈灾。   接下来事情果然便顺利了。不过半个月,总共五十万两银子便筹齐,发往了神京。   既办完差事,段元琛便与户部胡大人一道回京。   那位胡大人起先接到这差事时,以为必定要大费周折,更做好了与自己前任一样无功而返的准备。他万万也没想到,这个十年前曾一怒出皇城的年轻皇子不但有善战之名,处置起政务竟也游刃有余,进退自如,不禁肃然起敬,心里对他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一路上恭恭敬敬。   一行人是在上午抵京的。当时离皇城还有几十里路,段元琛却忽然停了下来,让胡大人先行入城向皇帝复命,自己调转马头,折了一大段的路,在傍晚时分赶到了这里。安姑姑告诉他,双鱼此刻应该在枫林湖边,他也没多想什么,当即找了过来。   此刻当他终于见到了她,和她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不过数尺的一段距离时,段元琛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是何等的孟浪!   ……   这一趟差事,最后虽然侥幸得以顺利完成了,但他却不像同行的那位吏部堂官胡大人。他没有半点欢欣得意。   甚至可以说,回程的路上,他始终心思重重。   他曾经以为他这一辈子将会终老于戈壁。或者最后战死于黄沙。   而遇到那个他少年于午后窗下读书困倦时偶尔曾憧憬过的“东邻之子”,为心爱的姑娘在镜前描妆簪花,大约便是他此生梦境里除了铁血大旗之外,最柔软、也最飘忽的一笔水墨丹青了。   但无论怎样,他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只是遵从了自己从少年时便选择了的信仰。   有些人的信仰会慢慢地被改变。   但他不会。他是一个固执的人,这一点,恰好便继承于他那位父亲。   但现在,段元琛却知道,一切都在慢慢地发生着改变。   从他被皇帝的一则诏令召回京后,他就知道了,很多时候,即便人的心里依旧对当年事耿耿不忘,但随了血缘而带来的那种牵连,是这世上最利的青锋也难以一刀斩断的。   他不愿被皇帝牵制。但每每看到记忆里那个他曾以为可吞七国、并九州的父亲而今苍老到连和自己说话都需要仰头望他时,他竟就不忍心了。   倘若他一直不曾回京,那么他就仅仅只是一个失宠于皇帝父亲的废黜皇子。他的兄弟们不会经常记住他。他的余生,也将照他预设好的那样走下去。   但他的皇帝父亲,却正在将他带入一个暗流横生的漩涡里。   就像他从前曾对太子说过的那样,他们这些兄弟,身上流着父皇的血,谁没有点天生的血性。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恶性。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父皇,当年就是经历了一番兄弟相争,以血的屠戮,最后才登上了这张宝座。   这是宿命,身在皇家,似乎没有人能逃脱的掉。因为他们距离那张椅子是如此的近,而谁仿佛都是有机会可以坐上去的。   他在这个时候回了京,即便他无心,他的那些兄弟们也不会相信他的无意。   他原本应该在他回来的当天晚上,转身就走的,就像十年前他曾做过的那样。   或者一开始,他本来就不应该为沈家的那个女儿写那封信,及至后来又回京的。   但他却做不到了当年的决绝。   这个享奉着天下奇珍异宝的皇城,也是一个充斥了欲望和野心的沼泽。   他的一只脚踏了进去,就再也难以全身而退。除非等到最后那个结局。   他这一路急赶着回京,原本感到极是疲惫了,该早些入城,好好睡上一觉的。   但他却在这种时候,心血来潮地丢下了一行的随从,跑来了这里,然后能跟她说的,却只有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   ……   仿佛被这夕阳枫林所染,双鱼的两颊慢慢地红了起来。   “多谢殿下关心,我已经好多了。再过些天便能自如行动。”   最后她抬起眼睛望着他,面带微笑地回答。   段元琛哦了声。接下来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沉默了下来。   双鱼也没说话了。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着。   晚风从湖面徐徐而过,翻着两人的衣袂,又有一片半黄不青的小小枫叶落了下来,最后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发簪之上。   他仿佛没有察觉。   双鱼眼睛盯着那片叶子,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于是轻声道:“殿下,你头上有片树叶了。”   段元琛再次慢吞吞地哦了声,微微晃了晃头,叶子却依旧牢牢黏着他,就是不肯下来。   双鱼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轻快地朝他伸了过来。   段元琛的那手,原本也已微抬了起来,见她伸手过来要替自己取落叶,便猝然停住,然后不动声色,慢慢地放了回去。她的袖角便拂过了他的唇和面庞,柔软而滑凉,他的呼吸一滞,等再次呼入一口气时,她已经帮他拿掉了那片落叶,手也缩了回去。   他的鼻端,却留了一缕还没来得及散开的淡淡的幽香。   她并没立刻丢开那片从他头上取下的落叶,而是用两指轻轻捻着叶茎,如同它是一朵花儿。   她的神情是轻快而愉悦的。   段元琛望着她,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如同喝了美酒般的微醺。   “殿下,天要晚了,你晚上还回宫吗?”   双鱼忽然问他。   段元琛原本应该回去的,但他此刻却不大想回。还在迟疑着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双鱼回头,看见六福快步朝这里跑了过来。   六福这些时日在宫里,但三天两头会过来给双鱼送宫里新到的贡品。他匆匆跑到近前,看到段元琛也在,愣了一愣,跟着便跪了下去行礼,起来后对双鱼道:“沈姑娘,说你舅父就要到京了。皇上也听说你腿伤快好了,便差奴婢来接你回宫了!”      第34章      鹿苑离皇城有四五十里的路。双鱼次日一早坐马车回城,中午时分便到了,和从前一样再次住进了秀安宫。第二天,太子妃亲自携了东祺来探望她。宫里的娘娘们知道她回来了,也陆续打发人来瞧。双鱼收了一大堆的补品:人形的老参、白蜡的血鹿茸、有她半个小指那么粗的青海玉树虫草……这回因腿脚不方便行走,还免了拜谢之礼,倒省了不少的事。   再过两天,她得了表哥卢归璞的消息,说他父亲这趟进京,起因并非得召,而是从他去的家书里知道双鱼在鹿苑受伤的事,虽然他已经一再强调说她并无大碍,但父亲却还是放心不下,向皇帝求告准许他进京探望,皇帝准了,才有了这趟的成行。   进京路远,舅父的身体一向不大好,因为自己受了这么点伤,他便放心不下千里迢迢地来看。双鱼忍不住又是感动,又有些难过。   卢嵩动身入京之事,她起先并不知道。倘若知道的话,一定会去信阻止的。这会儿每天翘首等待的时候,心里也只盼着他路上能顺利,平平安安地到达才好。   ……   卢嵩是在初九日抵达京城的。当天到的时候,将近日暮时分,且这日恰好又是先帝的祭日,当天皇帝带领一众的皇子、宗室以及百官去往太庙行祭祀之礼,礼毕宫中会有赐宴,御前事务繁杂,所以卢嵩并没立刻求见,而是像上回那样,暂时先落脚到了驿馆里。   他这回到驿馆,待遇和上次天差地别。驿丞极尽侍奉之能。   卢嵩为官半生,起落沉浮,早已荣辱不惊,并未住进驿丞领他去的那间僭越了自己县令身份的上房,改一间普通屋。因路上风尘仆仆,安置完毕有些疲倦,早早地歇了下去,打算等明日一早再到宫门前递呈求见。   ……   每年的先帝祭祀,都是一场隆重大礼。礼部按照规制,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但今年情况有些特殊,先是日食,接着地方便接连不断的地震,人心不定,朝廷又忙于赈灾筹款,焦头烂额了这么久,直到最近这几天,御前才算清心了些,是以白天祭祀大礼虽和往年一样隆重,但宫中赐宴却少了许多排场。   是皇帝的吩咐。说不必过于铺张,在棣华楼设一场家宴便可。   ……   棣华楼在晁阳宫西南隅,先帝在位时所建,是宫中摆设家宴或皇帝宴乐百官时的主要场所。天将日暮,宫人次第一盏盏地点亮宫灯,棣华楼灯火通明。皇帝端坐正中桌后,从太子开始,诸位皇子全部列席就坐,剩余是宗亲皇室。   酉时正,赐宴开始。按照往年惯例,先是由太子端酒敬辞。   太子最近一直抱恙,百官里不少人也是今天才和他打了个照面。楼内静肃一片,许多双眼睛看着他。   太子看起来确实比之前要清减了些,脸色被身上那件明黄色的朝服晃的发黄,像打了层蜡似的。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站起来时,目光下意识地扫了眼坐自己侧旁的一溜兄弟,从一张张熟悉的、此刻大多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脸上掠过,眼皮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在这些看似面无表情的一张张脸孔之下,到底有多少个人在恨着他,有多少个人在日夜睁大一双眼睛,只等着他倒霉的那一天?   太子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扫了眼他那个排行第七的弟弟。   十年前他既然走了,挑在这个时候回来,想做什么?加入那些正觊觎他太子位置的人的行列吗?   他们大约忘了,他可是太子,他们的长兄!   他的牙齿忍不住暗暗地咬了下,抬眼却撞到对面皇帝正盯着自己的两道目光。   皇帝的目光望着他时,永远都是暗沉沉的,他完全无法从中窥知自己的父亲到底在想着什么。   他的手腕有些发僵,端起宫人为他满上的面前的素酒,刚刚抬起手,手指一滑,酒杯竟然脱手而落,打翻在了地上。瓷片碎裂的声音割破耳膜,酒溅了起来,弄湿了太子的朝靴靴面和一块袍角。   明黄色的布料浸湿了酒,变出张牙舞爪的一滩,又带了点讽刺般的滑稽味道。   四周鸦雀无声。   太子的脸迅速地涨为血红,僵硬地看着近旁的宫人忙忙地拾掇起地上的酒杯碎片,擦拭他脚面和衣角上的湿痕。   他终于忍住了羞愤,重新端起宫人为他重新换上的那只酒盏,用他此刻能表现的出来的最镇定的语调说完了那段他年年重复,熟悉的已经倒背如流的敬辞。   他停下来的时候,他的那些兄弟们也附和着他。就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皇帝最后说,开宴吧。语气没有任何的起伏。   家宴便开了。   太子终于慢慢地坐了回去,神思有些恍惚。   刚才的那个意外仿佛是个征兆。他的心里慢慢地生出了一种不祥之感。   将有什么就要发生似的。   ……   棣华堂里的这场家宴进行的沉闷而平淡。人人仿佛都只想快点结束然后离开,没有谁出来说任何的话。直到皇帝让东祺坐到了他的身边。   “皇爷爷,这地方为什么取了棣华之名?”东祺问皇帝。   皇帝扫了眼儿子们。   “你们当中,谁能给东祺解释一下?”他问道。   没有人应声。皇帝便转头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我知道!”东祺道,“后面是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是诗经小雅里的篇目,女夫子叫我背过的!”   “能全部背出来吗?”   “能!”   “背给皇爷爷听听。”   东祺便从椅子上下来,站的端端正正,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背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皇帝听完,点头道:“背的很好。说的是什么意思,知道吗?”   “禀皇爷爷,是说兄弟亲爱。”   “说的很对。此处乃宫中家宴之所,是故棣华,乃取了小雅棠棣篇的兄弟亲爱之义。兄弟如棠棣之花,花覆萼,萼承花,兄弟相扶,方能相互辉映。懂了吗?”   “懂了!”东祺大声道。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淡淡微笑,目光扫过桌下一众敛眉低目的儿子,最后朝东祺招了招手:“回来坐吧。”   东祺应了声,往自己的座椅上走去时,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咦了一声,接着,转头看向右手边的方向。   那面是东宫方向。侧耳细听,竟仿佛有杂乱的喧闹声传来。   这在宫中,极不寻常。   一直侍立在皇帝身后的徐令也听到了这动静,转过头时,看见远处竟冒出成团的烟雾,犹如起了火一样,脸色微变,急忙快步走了出去,迎面撞到一个管事太监进来,扑在了地上道:“皇上,东宫走水!奴婢们已经在扑火。恐惊了圣驾,故来禀报,请皇上恕罪!”   众人吃惊。   太子也是吃了一惊,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朝皇帝道:“父皇!容儿臣先行告退,儿臣去看一眼!”   皇帝神色凝重,挥了挥手。太子转身便匆忙出去。   皇帝转头看了眼起烟的东宫方向,对徐令道:“你替朕去瞧瞧。务必尽快扑灭。”   徐令应了声,急忙往东宫而去。   ……   东宫突然失火,这家宴自然也无心再续了。皇帝命散宴,回了昭德宫。   火情很快被灭。   没多久,徐令也匆匆回来了。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进来什么也没说,一下扑跪在了地上,低头一动不动。   皇帝正在翻着奏折,见状道:“怎么了?不是说火扑住了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令直起身子,膝行到了皇帝身边,颤抖着声道:“奴婢斗胆,先恳请皇上万万不可动怒,皇上应了,奴婢才敢说。”   皇帝笑了笑:“你这个老奴!竟敢跟朕学起了讨价还价。说吧,什么事?”   “奴婢方才过去时,火情已经被灭,说是太子日常作息的一间静室里先起的。火既灭了,奴婢便想尽快回来禀告皇上,免得皇上担心。不想……”   他停了下来,面露迟疑之色。   皇帝放下折子,看他一眼:“不想什么?”   “奴婢要走时,杂役房的宫人正往外搬里头烧坏了的物件,不想竟当场翻出来一样说不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   “奴婢不敢说。因事关重大,太子又口口声声说是被人构陷,是故奴婢先把那东西带了过来,请皇上过目后,再做定夺。”   一个太监躬身入内,手高过顶地捧着只漆盘,跪在了地上。   漆盘中,放着一套帝王衮冕。虽然龙袍被烧去了小半,压在上头的那顶九旒冕也有过火的痕迹,玉板带了焦黑,但十二道坠着赤黄青白黑玉珠的旒却历历可数,一目了然。   徐令不安地望着皇帝。   皇帝双目死死盯着漆盘里的那套衮冕,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啪”的一声,竟将手中那支玉管朱笔从中硬生生地折成了两截。   只见皇帝慢慢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混账。      第35章      卢嵩路上奔波虽然辛劳,但年迈本就眠浅,加上怀揣心事,昨夜睡的并不安稳,今日一大早就起了身,在驿馆里算着时辰,估摸这时候朝会将完,正预备动身出门,却来了位访客,竟是平郡王。   两家儿女虽然还未成亲,但早如同亲家。平郡王一见到卢嵩,便怪自己后知后觉,今早才晓得他昨日便到京,竟叫他落脚在了驿馆,是自己的怠慢。   “王爷言重,是卢某失礼在先,本该及时登门拜谢王爷这些时日对犬子的看顾才对,”卢嵩笑应道,“只是急着想入宫觐见皇上,这才暂缓。原本是想面圣之后,再去拜访王爷的。”   两人寒暄一番入内坐定,驿丞奉上茶后退了出去。平郡王屏退了左右随从,这才道:“卢大人,宫里昨晚出来了一件事,皇上这会儿恐怕无暇召见你,卢大人还是先安心等上两天为好。”   卢嵩分毫不知昨夜宫中之事,便问了一声。平郡王压低声,将昨夜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出了这事,皇上连今日的朝会都停了,谁也没召见,大臣们也是噤若寒蝉。”   平郡王叹息了一声,“昨晚宫中摆家宴,难得聚在一起,没想到……”   平郡王摇了摇头。   卢嵩大吃了一惊,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片刻后,慢慢地又坐了回去,陷入了沉思。   平郡王望他一眼,道:“小王知你挂心外甥女。不巧宫里却出了这样的事。听说这会儿沈家小姐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应该能够出宫。不如这样,过两日我让王妃接她到王府来小住几日,卢大人你再来看她,如何?”   卢嵩终于回过了神。想了下,向他道谢。   平郡王摆了摆手:“些许小事而已,何须道谢。正好小女早听闻沈小姐之名,借此机会让她二人认识也是好的。”   ……   徐令轻手轻脚地进入,见皇帝依旧面朝里地侧卧于榻,将药碗放在桌上后,走的近了些,轻声唤了句“皇上”。   龙榻上的皇帝睁开了眼睛。   “皇上,您该吃药了。”   一旁的六福端来药碗,半跪着进药。   皇帝长长地透出一口气后,被徐令扶着坐了起来,端起碗,慢慢地喝了下去。   徐令用帕子替皇帝擦拭了残余在嘴角的药汁。   已经三天了,皇帝停了朝会。为几十年来所罕见。   之前那一回,皇帝即便头天晚上晕厥,次日也坚持上朝。   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一停就是三天。   皇帝喝完了药,也没有重新躺回去,问道:“外头现在都还有谁?”   “除了诸位皇子殿下,还有杨纹太傅也跪着求见。”   这三天,杨纹一直在求见皇帝。从早到晚地跪在昭德宫外,据说连两条腿都肿了。   皇帝慢慢地道:“朕谁都不想见。叫他们都散了吧。没有诏令不必进宫了。朕也不想见杨纹。他不走,你就叫人把他叉出去,丢到宫外吧。”   “是。”徐令朝六福扬了扬下巴。六福会意,立刻出去传话。   这个老头子,明明看他两个膝盖都已经肿成球了,竟还能坚持到了现在。连六福不禁都有点佩服起他了。   “皇上……东宫那边,说太子和太子妃这三天都不吃不喝,一直在那里喊冤,哭求要见皇上一面。您看……”   徐令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道。   皇帝淡淡道:“有什么可见的?朕说了,谁也不想见。”   “奴婢明白了。”   皇帝扭过头,望着烛火出了半晌的神,忽然问道:“沈家那丫头,这会儿在宫里是吧?腿脚应该能走路了吧?”   “是。”   “替朕把她叫来。朕想和她下棋。”   徐令一怔,劝道:“皇上,您龙体虚弱,这会儿还是休息为好……”   “去把她传来。”皇帝重复了一遍。   徐令躬身应了声是,匆匆走了出去。   ……   东宫出了这样的大事,双鱼自然也知道了。   这几天她虽然人在秀安宫里,一步也没出来,但依然感觉的到,整个后宫的气氛都压抑的到了令人难以呼吸的地步,太监宫女连走路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多余一点的动静。   双鱼对太子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同情之心。一想到这个人,她除了厌恶,就是恨。现在他终于倒霉了,但她的心情却感觉不到任何的轻松。   相反,她非常的压抑,并且忐忑而不安。   她比之前更盼望能早日见到舅父。   这已经是她回宫的第三个晚上了。在房里对着烛火发怔的时候,忽然得知皇帝召她过去下棋,很是吃惊。匆匆换了身衣服,在素梅和另个宫女的陪同下去了昭德殿。快到的时候,见不远处六福和几个太监正七手八脚抬着一个人匆匆出去,那人嘴巴似乎被捂住了,却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双鱼便停了下来,等那一行人从旁经过才入了昭德宫,行至皇帝日常作息的那间御书房外时,迎面撞到一众皇子正被徐令躬着身地从里送了出来,急忙让出了道。   这会儿是戌时,深秋的白天,日渐短促,天已经很黑了,庭院里灯笼也未照全,光线朦胧。但即便这样,她也依然一眼便看到了兄弟中的段元琛。   他就慢慢地行在最后,似乎有些恍惚,直到看到了她,两人四目相对——或许仅仅只是双鱼的错觉吧,他原本淡漠的表情仿佛一下有了神采,目光也明亮了起来。   双鱼心跳便加快了。知道此刻许多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不敢大意,立刻便收回目光,微微低下头,退立在了一边,直到感觉到他从的前头走了过去。   ……   “沈姑娘,皇上昨夜头疼了一夜,没睡着觉,白天也吃不下去东西,精力本就不济,忽然却说要和你下棋。等会儿下的时候,你不必与往常一样尽力,怎么早些哄皇上歇息才好。”   等这一众皇子出了庭院,徐令急忙过来亲自扶住了双鱼,带着她进去时,低声地叮嘱。   这几日,徐令也熬的日夜不宁,两个眼睛都凹陷了进去。   “我晓得的。”双鱼点头。   “皇上,沈家丫头来了。”   徐令进去,轻声地唤了声。   皇帝已经被人从榻上扶了下来,靠坐在一张铺了厚厚衾垫的圈椅上。才深秋时分,屋里却燃了地龙。他的面前已经摆好棋桌。听到脚步声,抬起眼,朝要向自己下跪的双鱼摆了摆手,声音温和地说道,不必行这种劳什子的礼了。坐吧。   双鱼便坐到了他对面的椅上。   灯光映照下,皇帝的脸色蜡黄蜡黄的,眼泡浮肿,两颊却深深地凹进了一块,就像硬生生削了两块肉。   和几个月前在鹿苑一时兴起登山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   双鱼和皇帝下着棋。   皇帝的棋力并不弱。从前每次被召来下棋时,双鱼总是全力应对。但这一次,她故意走的保守了。   皇帝似乎也没觉察她的留手,松松地靠在那里,和她慢慢地轮流落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闲话。   “……朕记得湖边有片枫林,秋天时看着还是不错的。你有见着吗?”   “是。见着了。前些时候,太医叫我每天早晚下地走动走动,臣女便时常到湖边去。确实很美。尤其是傍晚日落,往往更叫人沉醉。”   她说着话的时候,想起了那天傍晚段元琛来探望时的情景。   “风景再好,你一个人在那边,怕也是孤寂吧?”   “并无。臣女很是喜欢。”   “喜欢就好。朕从前也很是喜欢那边,常会过去住上一阵子。那会儿朕的儿子们也都还小。你应也听说过老七曾有落雕王之名吧?”   “是。”双鱼偷偷地看了眼皇帝,见他靠在椅背上,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起先有些郁窒的神色渐渐消失,目光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柔和。   “那会儿他才十二岁,”皇帝喃喃地说道,“就是在鹿苑里,那天随朕行猎,他一箭射落了双雕,落雕王的名字便由此得来。”   双鱼想象着少年射落双雕时的情景,不禁有些憧憬。   “你觉得朕的这个儿子怎么样?”   她忽然听到皇帝这么问自己,脸便微微地一红,也不敢抬眼了,捻着手里的一颗棋子,慢慢地找着落点,片刻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落点。   她轻轻地将指间拈着的那枚棋子下了下去,终于道:“七殿下人中龙凤,其余,臣女不敢妄下论断。”   她说完,许久没听到皇帝有回应,也不见他落子,终于忍不住抬起眼,一怔。   皇帝头微微地歪靠在椅背上,眼睑下方被侧旁照来的灯光投出两道浓重的青色阴影,嘴像个孩子般地微微张开,呼吸均匀,一出一入,竟然已经睡了过去。   双鱼便屏住呼吸,不敢再发出声音了,唯恐吵醒皇帝。一旁的徐令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往皇帝身上盖了层衾被,示意双鱼跟自己出去。到了外面,阿弥陀佛了一声,说,总算是睡了过去,多谢沈小姐了。   ……   第二天,五更时分,文武百官照常来到了晁阳殿,等待朝会的开始。   虽然众人都觉得皇帝未必就会在今日恢复朝会,但该等的,还是继续要等。   他们已经听说了太子被软禁在东宫接连喊冤、昨晚杨纹也被太监抬出了宫门的事。有人站的成了一根柱子,一动不动闭目养神,有人三三两两低声交头接耳。各种猜测和流言飞窜着的时候,皇帝露面了。   他高高地端坐在那张髹金龙椅之上,并无传言中的虚弱颓丧之相,相反,皇帝神色肃穆,不怒自威,扫过群臣的时候,百官立刻屏声敛息,纷纷低头垂目跪拜下去。   ……   隔了一天,平郡王王妃入宫接双鱼去王府小住几天,告诉她,她的舅父卢嵩几天前就到了京城,这会儿正在王府里等着她。   双鱼欣喜若狂。   从昨天开始,她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里。   昨晚她缩在被窝里,一个人默默流泪了许久。   是释然欣慰,也是心酸悲伤、以及,心底里依旧还带着的那么一丝不甘。   昨天的早朝之上,皇帝做了一件令天下震动的事。   他发布了一个罪己诏,称痛定思痛,日食地震,其实都是上天对自己这个天子失德的降怒,却殃及了百姓,皇帝将会举行祭天大礼,祈祷年谷丰稔,天下乂安,甘心愿意上天移灾到自己一人身上,而太子因正嫡而立,却日渐狂癫,终伤败典礼,难继大统,更不可承七庙之重,即日起移居离宫。随后命制成榜文,公布昭告天下。   此时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见到舅父。得知这个消息,立刻便出了宫。      第36章      皇帝下罪己诏的当日,太子便被迁往了离宫。老二赵王和段元琛则被派去寰丘预备祭天事宜。二人在寰丘驻了一夜,次日早事毕回城入宫复命,出来后,六福送段元琛出来时,段元琛问了声他可听说过卢嵩的确切到京日期,六福说,卢大人已经到了,就在平郡王王府里,就刚早上,过去了没一会儿,王妃入宫接走了双鱼。   段元琛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与赵王同行出了皇宫,在宫门口分开后,迟疑了片刻,往平郡王王府去了。   平郡王亲自迎他入了王府。段元琛向王妃问了安,便向郡王请教关于旧年寰丘祭天的规制,说此次祭天事关重大,自己没有经验,唯恐出疏漏,特来求教。平郡王信以为真,倾囊相授,两人一问一答。问完了祭祀的事,段元琛仿似随口地说,方才进来时,见门口有马车,莫非王府有客?平郡王说,还真让你说中了。确实有客。便是卢嵩卢自安。前几日刚到的京。接着又说,卢嵩这会儿正与刚从宫里被接过来的沈弼之女在松涛阁。   段元琛道:“卢大人曾为朝廷肱骨,风骨更叫人由衷钦佩,既然巧遇了,我当拜会一下。”   平郡王点头称是,引他到了松涛阁。伺候在那里的下人说,卢大人与沈小姐还在里头说话,是不是去通报一声,被段元琛阻止了。平郡王便笑道:“他们亲舅舅外甥女许久没见面了,这会儿难免要多说几句。殿下既然不愿打扰,五叔陪你再坐一会儿。”   两人坐下去没片刻,又有下人来禀,有客来访。平郡王踌躇时,段元琛道:“皇叔有事尽管去,我也不是外人,自己等卢大人便是。”   段元琛小时常来王府走动,与平郡王叔侄关系亲睦,十年前他被皇帝驱出皇城时,平郡王也曾为他在皇帝面前苦苦求情过。见他这么说了,便也不客套了,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自己先去了前厅见客。   段元琛在厅里又等了片刻,起身信步行至近旁的庭院里,到了一处奇石假山前,停下来赏着湖石时,忽然听到假山后的一扇窗中有话声随风传来。说话的是个苍老的声音。他便猜了出来,应当就是卢嵩了。转身要离开时,听到那个声音又道:“小鱼,舅父记得从前问过你的,现下再问你一遍,你实话告诉舅父,当初你被皇上遣去庭州时,你与七殿下有无越举?”   因距离有些远,故话声隐隐约约,但段元琛耳力过人,依然还是听到了个大概,心一跳,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最后屏住呼吸,驻足了下来。   ……   假山后那扇半掩的窗内,卢嵩问完,便望着自己的外甥女,神色凝重。   双鱼和舅父久别后再次相见,欢喜自不用多说。起先叙了许多别的事,又再三强调自己的伤已经痊愈,请他不必担心。告一段落后,见舅父坐那里沉吟不语,知他在想事情,便陪在侧旁没打扰他,只起身给他续了杯茶水,忽然听他再开口,竟然就提到了段元琛,不但如此,问的还是这种问题,一愣过后,忍不住羞红了脸,急忙摇头,声音也情不自禁地提高了:“确实没有!上回舅父问我时,我便说过的。七殿下谦谦君子,怎会做这样的事?非但没有,他还救过我的命!”   卢嵩一怔:“救过你的命?”   双鱼原本不欲在舅父面前提这事的,唯恐惹他无谓担心。方才见舅父竟对段元琛的人品竟然还抱有疑虑,心里又急又恼,只想替他辩白,忍不住脱口就说了出来。   “是!”   双鱼把当日自己执意追他却不慎迷路的经过说了一遍。   “舅父,那会儿要不是七殿下心怀仁慈回来找到了我,我恐怕已经……”   她停了下来,只睁大眼睛望着卢嵩,脸涨得通红。   卢嵩有些吃惊,沉默了片刻,道:“原来如此。竟是舅父误解七殿下了。小鱼,七殿下对你既有这样的恩,你该早些告诉舅父的,好让舅父向他谢过救命之恩。”   双鱼脸依然有些红,低头轻轻嗯了一声:“是我一时疏忽了。”   卢嵩背着手,在窗边慢慢踱了片刻,忽然又问:“舅父还有一事,想问你一声。你对七殿下,可有什么想头?”   双鱼脸上的潮红原本已经褪了下去,被卢嵩冷不丁这么问了一句,一下又红了起来,勉强若无其事般地道:“舅父这是怎么了?又想到问这个?”   卢嵩走到窗前,将窗户闭合了,方转身道:“舅父实话跟你说吧,上回舅父离京之前,本想带你一起走的,皇上却不放。当时舅父在皇上面前力争,奈何圣命难违,最后只能将你留下。舅父方才之所以问七殿下,是因为皇上那时曾在舅父面前透出过将你配给七殿下的话头,但到了如今,还是没有动静,舅父也摸不准皇上到底如何作想的。但这样最好不过了。你与七殿下既然还是清白的,牵涉也不深,趁着这回你有救护之功,舅父想到皇上面前再次求告,准许带你离京。这也是舅父这趟进京的目的。到了如今,舅父料想皇上应该不至于再强留你于宫中了。”   双鱼眼睫轻颤了一下,悄悄抬眼看了眼卢嵩。见他眉头紧锁着。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道:“舅父,我知道你应该还有话没说完。你且说吧,我听着。”   卢嵩出神了片刻,缓缓地道:“小鱼,你父母十年前双亡,舅父视你如同亲女。唯一所盼,就是你往后能平安喜乐一辈子。七殿下素有麒麟仁美,但他出身于天家,仅这一条,便是你不能对他动情的缘由。昨日宫中又出剧变,太子被废,这意味着什么,无须舅父再向你多说了吧?不管七殿下有没有争的念头,他的身份和皇上对他的看重,注定他往后无法置身事外了。他事若成,必定三宫六院。若不成,先帝在世时曾封过的那几位亲王便是前车之鉴。富贵如浮云耳!你父亲当年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舅父至今想起,依然夜不能寐,时时胆寒心战。舅父实在不愿你再卷入这些是非了。趁着还能脱身,随舅父走吧!”   双鱼面颊上的红晕褪去,到了最后,甚至透出了淡淡的苍白。   良久,她抬起了头,面露微笑,用清晰的声音说道:“舅父一片苦心,小鱼岂能不知?舅父放心,小鱼一切听凭舅父的安排。”   卢嵩注视着她,慢慢地叹息了一声。   他又何尝看不出来,自己这个外甥女,对那位七皇子已经动了心了。   也怪不了她。   虽然卢嵩对那位七殿下的印象,至今还停留在十年前他是少年时的样子。但那时候,他就已经英姿焕发,令人一见难忘了,何况如今十年之后,外甥女又与他有过那样一番牵扯?   但越是如此,越叫他感到不安。   他的这个外甥女,外柔内韧,自己一旦认定的事,便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他原本有些担心,她会不肯听自己的。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答应了。欣慰之余,他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丝愧疚。   他有一种感觉,外甥女这是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忧心,才这么快就点了头的。她一向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如果换一种身份,七皇子不是七皇子,哪怕他出身再贫寒,只要外甥女心仪,他这个做舅父的,无论如何也会支持她的。   但现在,卢嵩却不能放任外甥女的感情。   皇权面前,其余无不微如草芥。这一点,卢嵩自认比任何人都看的透。   他只能这么做。   ……   窗外假山后的那条道上,已经无人了,唯余几片还来不及清扫的落叶,平添了几分寂寥。   ……   卢嵩和双鱼终于说完了话,叮嘱她暂时安心在王府里住几日,过两天就来接她走。开门出去,平郡王恰好过来了。   卢嵩向他辞谢。   平郡王面带可惜地道:“卢大人还不知吧?方才七殿下也来了。听闻你在,便想拜会,特意在此也等了片刻的,忽然却又想了起来,说有件事还没办,怕耽误了,当时也不好打断卢大人和沈小姐的叙话,只能先走了。不过,七殿下叮嘱小王代他转表心意,说下回若有机缘,再来拜会卢大人。”   卢嵩一怔,随即连称不敢。   双鱼自然也听到了,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他的突然离去,或许就是与方才自己和舅父谈及到他的那些话有关系。   她的心情本就有些苦涩,此刻更觉黯然,面上却没有半点表露,安静地立在一旁,听舅父与平郡王说着话,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      第37章      皇帝下罪己诏后的第七天,于寰丘祭天,民心大定,自日食后传于街头巷尾的各种流言终于慢慢止息。次日召见入京等待多日了的卢嵩。半日后卢嵩回来,正在平郡王府里忐忑等着消息的双鱼得知,她不日便可随卢嵩离开京城了。   在王府里住的这几天,不但王妃待她亲厚,郡主与双鱼处的也很好。   郡主杏眼圆脸,模样很是可爱。年后满十六,比双鱼才小了一岁,但论性情娇憨,双鱼远不及她了。皇帝赐婚有些时候了,卢归璞这小半年也在京,但她却一直没见过未婚夫婿的样子,只从王妃口中得知卢家的这个儿子仪表堂堂很是勇猛,心里有些欢喜。后来又听说鹿苑狩猎时他在皇上跟前露了脸,但却受伤的事,当时担心了好一阵子,苦于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也不好去探望。这几天双鱼被接到王府里小住后,郡主对她自然刻意接近。   双鱼瞧出了郡主的女孩儿家心思,知她脸皮薄,心里明明想知道,却不好意思问出口,便主动告诉她许多关于表兄的事,两人关系很快便亲密了。正好也是前几天,郡王邀卢嵩到王府赏析文玩,卢归璞送父亲过来,顺道来探望表妹双鱼。郡主趁这机会躲在一旁,终于远远地窥到了未婚郡马的庐山真面目,见他笑容明朗,英气勃勃,心里十分欢喜,一颗芳心立时便系到了未婚夫婿的身上。   ……   双鱼离京的前一日,被允回宫,去向皇帝拜辞。   她等了一个下午,远远地看着大臣进进出出,然后是太医,最后终于见着皇帝的时候,日已将暮。皇帝半靠在榻上,眼皮阖着,仿佛瞌睡了过去,神色萎靡。   等着的时候,六福悄悄告诉她,皇帝祭天回来后便再次病倒了。这两日的早朝也停了。说着这话时,他那张无时不刻看起来总带了点笑劲的脸,也显出了忧心忡忡的样子。   双鱼在龙榻前跪了片刻,皇帝才仿似突然从瞌睡里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说,来了?听说你明儿就要离京了?   双鱼磕了个头,说,是,是故求见,想给皇上磕几个头,拜谢皇上此前对臣女的诸多照拂。   宫里娘娘们那里去过了?都给你备置了带回去的东西了吧?哪个小气的,你跟朕讲,朕说她们。朕知道她们手头上有的是好东西,这会儿还不拿出来,藏着掖着就不像话了。皇帝笑呵呵地说,语气听起来甚至带了点顽皮。   双鱼笑道:各宫都去过了。娘娘们先前对臣女就诸多爱护,赏赐更是丰厚,臣女愧不敢受。   有什么不敢受的。皇帝说。朝徐令招了招手,徐令便端来一个铺了黄缎的托盘,盘里放了面打着璎珞的玉佩。   朕也帮元琛的母亲给你点东西吧,皇帝说,这是她从前很喜爱的一面玉佩,上头的璎珞还是她自己亲手打的,常年戴着。她去了后,朕留了下来做个念想,如今就送了你吧。   双鱼急忙磕头,说不敢受。   皇上既然赏你,你就收下。徐令说。   双鱼不敢再辞,双手接过了。璎珞年深日久,显出陈旧之色,玉佩却细腻润滑,通体透亮,触手温润,犹如美人之肤。正面两童子笑颜相对,背面镂刻了喜相逢三字。   双鱼叩头拜谢。   皇帝叹了口气,说,上回咱们那盘棋还没下完,朕让徐令留着。你明日要走,原本这会儿和你下完最好。只是朕这身体不顶用了,你这丫头又不肯让朕,朕没精力再和你斗。先放着吧,等下回什么时候有机会,朕精神好了点,再和你走完它吧。   双鱼心里忽地涌出一丝酸楚,却微笑道:臣女必定恭候,随叫随叫。   皇帝点了点头:那就这样说好了。其余事也没了。朕有些累,想眯一会儿。你走吧。   他在徐令的扶持下,慢慢地躺了回去。   双鱼深深叩拜,从跪垫上要起身时,听见榻上的皇帝忽又悠悠地道:“丫头,你是不是一直还在等朕做一件事?”   双鱼心一跳,悄悄抬眼看了过去。   皇帝躺在那里,眼皮依旧合着,神色平淡,仿佛方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而发。   双鱼的心里,确实一直还在等着一件事。   从皇帝发罪己诏,太子被废迁离宫之后,那个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但她原本连设想都觉得是种不可能奢望的期盼,忽然如同被三月春雷唤醒了的惊蛰,一夜之间便苏醒过来。   但这个希望,依然很快便破灭了。   太子是倒了。但皇帝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直到这一刻,她父亲的身上依然还背着那个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罪名。   迟迟未至的那个公义,她已经等待了十年。   双鱼沉默着。   “这件事,你再等等吧……”   皇帝翕动嘴唇,用喉咙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喃喃地说道。   双鱼最后拜了一拜,站了起来,朝外退去。退到门槛前,她停了下来,慢慢转过头,朝里望了一眼。   暮色从那面西窗里斜射而入,透过一面深重屏风,光线便黯淡的近乎影影绰绰了。灯却还未掌起,于是最里的那个角落,显得便朦胧了起来。   皇帝便安静地卧在那里,一只手没有放进被衾,搭在了床沿上。分明已经枯瘦,手背触的分明的青色纵横经络,还有凛冽如同刀斧削凿的骨节。   这便是这位大兴朝在位了三十四年的武帝留给双鱼的最后一个印象。   ……   次日,还弥着淡淡薄雾的深秋清早,双鱼和舅父同坐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出了神华门。   舅父在荔县的任期已满,皇帝也准了他的告老。   这一趟离京,双鱼将随舅父一道回范阳老家定居。   范阳是舅父祖籍。范阳卢氏,几百年来,本就曾是名满天下的高华之门。从此种菊东篱,田家桑麻。   朝中许多人都来送卢嵩出京。除了平郡王,还有从前舅父在朝中的许多故交,包括刘伯玉,当然,还有双鱼的伯父沈钰。   沈钰对双鱼的去处有些讪讪,曾提出让双鱼回归沈家。舅父问了声她,见她不语,便婉拒了沈钰的提议。理由是自己身边无女,早将双鱼视为亲女,如今已经舍不得放她回去了。沈钰当年理亏,提出这话,本也没抱指望,不过就是出于套近乎的目的,自然也勉强,今日前来相送,满脸带笑,十分客套,也亏的他脸皮够厚才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卢嵩立于道旁作揖致谢,再三请众人止步归去。挑担进城赶早市的菜农行经,见一群紫袍绶带的达官们围着一个清瘦的青袍老者作揖道别,未免好奇,忍不住也多看了两眼。   送行之人渐渐终于散去。卢嵩上了马车,卢归璞和随行继续相送,行出十余里时,忽听道旁一个声音大喊:“卢大人,暂留步!”   双鱼立刻便辨了出来,这是六福的声音。急忙让车夫停下来,卷起帘子往外张望看去。   他们出行赶早,太阳此时方初升到了树梢。秋日的晨光中,田野上的白雾渐渐散去。路旁一座残破石亭,有两匹马系在了近旁一棵枝杈挂了几枚红彤彤残果的老柿子树上。   一个年轻男子正立在路边。六福跟在侧旁。   那个人,分明竟然就是段元琛!   双鱼呆住了。怔怔望着他朝闻声下了马车、朝他迎过去的卢嵩走来。   他面上带着微笑,目光明亮,迎着犹带深秋露意的晨风快步而来。渐渐走的近了,双鱼看的分明,他的发鬓眉梢处仿佛沾了些被晨雾所润的湿意。也不知道在这里,已经等了多久了。      第38章      段元琛箭步到了近前,双手托起正要向自己下拜的卢嵩,说,听闻老大人今日离京,故来相送,岂敢受老大人的礼。乐文小说网卢嵩被他双手稳稳托住,行不了礼,只好作罢。   老朽致仕归田,不过一田舍翁耳,岂敢劳烦殿下远步至此。卢嵩说。   老大人名重天下,在朝廷为国之重器,在地方为民之所望,一身傲骨,两袖清风,元琛早存敬于心。前些天在郡王府偶遇,惜乎错过当面承听老大人教诲的时机,今日老大人归乡,元琛前来相送,乃是理所当然。   段元琛恭恭敬敬地说道,反而向他一揖至底。   卢嵩忙反手相扶。   这是十年之后,卢嵩终于再次见到了段元琛的面。他的心里生出了许多的唏嘘。他说道:“多谢殿下有心了。说起来,离京之前,老朽也曾想过先向殿下致一声谢。只是唯恐扰到殿下,思前顾后,还是作罢。机缘巧合,既然在此得遇殿下,便请殿下先受老朽一拜。”说完便要向他行礼。   段元琛再次阻拦,露出不解之色,问所为何事。   卢嵩回望了一眼身后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马车。   方才那面被撩开了的车帘已经低垂了下去。   段元琛的目光越过卢嵩,投在了那面青色的车帘之上。清风拂过,帘子晃出了水波样的几道褶皱。他微微出神之时,听卢嵩已经在说当日他于戈壁里救回双鱼的事,立刻回过了神,道:“当日原本就是我不是在先,才会令她身处险境,侥幸挽回。老大人不加怪罪,便是元琛之幸,还谈何致谢!惭愧!”   卢嵩摇头:“殿下此说,更见仁厚。恩德无以为报,往后唯愿殿下诸事顺遂,福泽深厚。”   段元琛微微一笑,回望了一眼,六福便跑到那匹枣红马的近旁,从马鞍上解下一双黄泥封口酒坛,飞快地送了过来。   段元琛道:“我听闻老大人好一口青曲米酿,今日老大人离京归田,往后再见亦恐遥遥无期,别无可赠,附上一对薄酒,稍助老大人解路上风尘,愿早日抵乡。”   一旁卢归璞代父亲接了,向段元琛连声道谢。   段元琛向卢嵩最后一揖,便退到了路旁,等着卢嵩返身上车。   卢嵩望着面前这个有着剑般神采的青年皇子那双清明而沉静的眼睛,不禁又想起了那日外甥女被自己提点到最后,终于显得有些失去光华的眼睛,一时沉默了。   他犹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狠心说道:“如此老朽恭敬不如从命,收下殿下的一番心意。老朽这就上路了。殿下保重!”   他转过身,大步往马车走去,须髯飘飘,最后在儿子的扶持下,上了马车。   外甥女安静地坐在车厢帘后,见他上来了,起身扶持。   卢归璞向仍立于道旁的段元琛作了个揖,便命车夫继续前行。   马车越驶越快,渐渐地将那座有着巍峨城墙的皇城抛在了身后。   卢嵩暗暗地叹息,道:“小鱼,你心里可怪舅父?”   双鱼摇头,微微笑道:“怎会?我知舅父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她说着这句话,思绪却有些恍惚,慢慢地飘回到了方才静静立于石亭道旁的那个天青色的身影上。   ……   “殿下,真的不留下她?殿下要是说不出口,奴婢替殿下追上去!反正皇上原本也是——”   六福望着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在官道上缩的快要成了一个黑点的马车,倒是一脸的焦急,终于忍不住催促。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似乎不妥,慌忙抬手捂住自己嘴巴,略微不安地飞快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他实在是不解。   天未全亮,田野里还雾重露深时,七殿下便已来到这里,等着卢老大人马车的到来。   七殿下的心里是喜欢沈家小姐的。这一点,在六福那日于鹿苑枫林边偶撞到他二人相对立于湖畔时的那一刻,便分明了。   六福虽是太监,但并非完全不知人事。   七殿下既然喜欢她,皇帝也曾有过赐婚之意,现在她人都要走了,他原本以为,七殿下这会儿至少应该会有所表示。   怎么也没想到,在露雾里等了这么久,等到了人,最后竟然真的仅仅只是为了送走卢嵩卢老大人?   段元琛一语不发,慢慢地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身回到那棵老柿树旁,抚了抚马鬃,解开马缰翻身上马,迎着朝阳,回头便往城内方向疾驰而去。   ……   这个冬天,皇帝一直缠绵于病榻,病情反反复复,终于熬过了冬天,太医和朝臣们才刚刚松了一口气,一场倒春寒,打蔫了御花园里刚刚盛开的桃花,也令皇帝再次倒了下去。   接连几日,皇帝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意识仿佛也有些涣散。   太医的口风,皇帝应该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   傍晚,城北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到了这会儿,将近半夜,雨终于停了。   刘伯玉解去身上的雨笠蓑衣,顿了顿脚上沾的泥水,随即跟随前头那个提着灯笼的太监,快步往里走去。   百官和诸多皇子以及皇子身后的那些人,现在最关切的,除了皇帝的病体之外,无疑,就是皇位可能的继承者了。昭德宫外,每天从早到晚,跪满了一脸忧心的人。   却没有人敢提半句带了“皇储”两字的话。   偏这半个月,皇帝几乎没召见任何一个大臣或者皇子。所以片刻之前,本已宽衣就寝的刘伯玉忽闻宫中来使召自己进宫,心里的讶异和紧张可想而知。   这一年来,刘伯玉在朝堂的地位在以令人侧目的速度而攀升,朝议时以他为风向标的朝臣也越来越多。   他的精明和果决,随着朝堂地位的提升日益展现。尤其在太子出事后,他的影响力甚至已经隐隐有了开始撼动另一位尚书仆射高德东的迹象。   许多人都猜测,随着杨纹下野而空出的尚书右仆射的这个位置,很有可能将会由他来顶替。   刘伯玉这会儿根本猜不到,病重的皇帝突然于半夜召自己入宫,目的是为了什么。   但定有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要发生了。他心里明白这一点。   他屏住呼吸,来到昭德殿的时候,惊诧地看到那里停了一张四面严实遮蔽的龙辇。徐令站在侧旁,神色冷凝。   他立刻猜到,已经卧榻多时的皇帝,此刻就在这张龙辇里。   他急忙跪拜,叩头后。果然,听见龙辇里面传出皇帝苍老的声音:“朕要去一个地方,你随朕来吧。”   刘伯玉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忙跟上前行的龙辇。   夜色沉沉而迷离,前头的宫门一道道地被打开,龙辇无声地前行着。   这是刘伯玉第一次行走在深更半夜的深宫之中。四下仿佛一片漆黑。他踩踏着积了雨水的宫道,亦步亦趋地跟在龙辇之后,心里慢慢地竟然生出了一种凉惧之感。   他跟随前头的龙辇,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最后,龙辇终于被抬进一座常年无人进出、而守备森严的冷殿。他跟随了进去,借着烛火,在幽深的冷殿尽头,忽然看到一张他曾经熟悉的人的脸时,手心立刻捏出了一层冷汗。   废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从那座孤立于城外的离宫给接到了这里。   但是他已经不复往昔的太子模样了。他变得形销骨立,双眼青洞洞的,射出笼中困兽般绝望而狂乱的光,突然看到皇帝,他的口里发出赫赫的兴奋声音,整个人便像一条驯犬那样,手脚并用一路爬到了皇帝的面前,紧紧地抱住他的脚,痛哭了起来。   “出去吧。到门外等着。”皇帝说道。   刘伯玉心跳的厉害,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不敢多看,立刻退了出去。   “父皇,父皇!您终于肯来见儿臣一面了!儿臣是被冤死的!”太子嚎啕大哭,“是老五!就是老五设计害我的!除了他没有旁人!他早就觊觎我的太子之位!恨不得把我拉下来!父皇,你要去查啊!你抓他,查他啊!我真的是被他陷害的……”   他砰砰砰地用力磕头,眼泪鼻涕滚了一脸,糊在了皇帝脚上朝靴的靴面之上。   皇帝微微低头看着他,目光冷淡。   “你不信?你不信是老五?”太子停了下来,额头开始有汗冒出来,忽然眼睛一亮,“那就是老七!他本就悖逆父皇,因为十年前的事,心里更是痛恨于我!巴不得我倒霉!他现在回来,就是为了设计陷害我的!父皇你查查他!查查他!求你了!”   皇帝依旧没有作声。   “那就是老三!老二!或者,根本就是他们所有人联合起来害我的!父皇,我从小到大,最听父皇您的教诲了,求父皇再给我个机会……”   他不停地哭号,额头磕出了血,脸上混杂着眼泪、鼻涕和汗水,模样显得狼狈而狰狞。   皇帝慢慢地道:“你虽蠢钝,朕却料你没这样的胆子。朕也猜想,是你这些兄弟中的一个构陷了你,但朕却不想深究。”   太子呆住,直起身子,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皇帝。   “朕立你为太子,对你寄予厚望,从小便倍加训导。你却疏远君子,亲狎小人,耽溺酒色,淫乐奢侈。十年前的朔州之战,更因你贪功冒进,闯下了弥天大祸,我大兴万千将士因你而丧命!彼时朕便该顿悟。只是朕却铭记前载,无忘正嫡,仍恕你之瑕衅,盼你痛改前非。不想你变本加厉,愚心不改,而凶德更甚,以致于到了如今,纳邪违抗朕命,更是心怀异端,迁疑诸弟!像你这般不忠不孝不友不爱之徒,朕如何能将我大兴基业交付到你的手上?你有今日下场,是你咎由自取。”   太子的嘴唇神经质般地微微颤抖着,浑身也跟着慢慢发抖起来。忽然哀声号道:“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偏心!从小到大,你的心眼里就只有老七!你去哪儿都带着他!看着他的目光也和看我完全不同!你恨不得他才是你的长子是吧!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立他当你的太子了!你是立我为太子了,但你就是看不起我!”   鲜血不断地从他额头的破口里冒出来,他咬牙切齿,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低一声咆哮,近旁的徐令面露紧张防备之色。   下一刻,太子整个人竟然朝着皇帝扑了过来,两手卡在了皇帝的脖颈上。   “是你们逼我的!你们一个个逼我的!完了!完了——”   他咬牙切齿,用力收紧了手。   徐令猛地扑了过来,手刀重重劈在太子后颈之上,太子眼白翻动,手上的劲便松了,被徐令再一掌,扑到了地上。   “刘伯玉护驾!”徐令喝了一声。   在殿外已经听到了些不对劲的刘伯玉猛地推门而入,看到这一场景,大惊失色,慌忙扑过来,死死压住还在地上挣扎的太子。随后跟进的几个太监一道按住。太子再挣扎几下,终于力气尽失,停了下来。   他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趴在那里,再次嚎啕大哭,向皇帝哀声恳求起来。   皇帝一直在咳嗽,徐令一脸焦急,不住地揉他胸口后背,等咳嗽终于停止下来,皇帝面白如纸,靠在辇上,久久地望着地上正在向自己讨饶的太子,目光冷淡,又仿佛带了些悲悯。   最后,他慢慢地转过头,用嘶哑的声说,就这样吧。   徐令示意太监将犹狂乱不休的太子搀进内室。随后,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匣,打开,内里一颗红丸。   太子连日不休,几近癫乱。请刘大人助太子服了这颗红丸,则可得安歇。徐令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刘伯玉的心跳的剧烈,一下下地撞击着胸腔。   他浑身冰冷。呆愣了片刻,慢慢地看向一旁的皇帝。   皇帝依旧靠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睡了过去,神色里满是疲倦,整个人透出一种仿佛行将就木的气息。   “刘大人,请吧。”   徐令说道。   刘伯玉终于接过那个匣子,走了进去。内殿里传出一阵闷哑的搏扭之声。片刻后,刘伯玉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颧骨却又绯红,额头全是汗珠,整个人就像是病过一场,来到皇帝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子睡了过去?”   皇帝用喑哑的声音问,依旧闭着眼睛。   刘伯玉用颤抖的声音,应了声是。   徐令忽然道:“刘伯玉接圣旨!”   刘伯玉一抖,朝向了过去。   “……吏部尚书刘伯玉,罔顾圣恩,结党营私,串通小人,陷太子于不义,事露端倪,为掩盖恶行,竟毒杀太子于离宫,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刘大人,奴婢这里另还有一封圣旨,您要不要再听一听?”   徐令声音平平地念完第一道圣旨,收了起来,温声地道。   “……刘伯玉忠贞,忠君体国,宣劳戮力,朕心甚慰,特擢升为尚书仆射,加封太保……”   两道圣旨先后念完。   皇帝终于睁开眼睛,望着地上不断磕头的刘伯玉,道:“抬起头,看着朕。”   刘伯玉抬起眼睛,对上了皇帝的视线。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洞洞犹如火烛,恍若刀剑相逼。   “还记得朕从前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刘伯玉颤声道:“臣至死不忘!唯上命是从,肝脑涂地!”   皇帝盯了他片刻,慢慢点了点头,道:“这就好。出去吧。”   刘伯玉退了出去。皇帝默默望着内殿方向,良久,忽然从龙辇上,挣扎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徐令急忙上前搀扶住了皇帝。   “不要怪朕狠心……朕快不行了,你只能走……也不如就这样走了……朕陪你,过了这最后一夜吧……”   皇帝目中微微有泪光闪烁,喃喃地道。   ……   三天后,离宫看守来报丧,称废太子迁入离宫养病,但药石无功,癫狂之症日益严重,冬日不幸得病,终于昨夜病死于离宫。   皇帝洒泪病榻,命礼部厚葬。   再隔两日,久未理政的皇帝下了一道诏书,擢升刘伯玉为尚书右仆射,加正一品太保封号,荣宠一时无二。   而在下了这道诏书之后,皇帝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了,迅速地开始衰败下去。   三月末的一个深夜,高德东、刘伯玉等内阁大臣被急召至昭德殿外。   刘伯玉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赶到的宫里的时候,看见殿外灯火通明,亮的如同白昼。门槛外,黑压压已经跪满了皇子皇孙。   这最后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第39章      太医拔除了扎在皇帝身上的几枚银针,向一旁的徐令点了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徐令和另个太监扶起皇帝,喂他喝了几口参汤,再将他放了回去。   榻上的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微微转动眼珠,将视线落到被独召进来,方才一直跪于榻前的这个儿子的身上。   除了脸色依然还透出些将死之人般的那种灰白,精神看起来,竟还带了点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段元琛微低着头,未见神情。   皇帝目光在他停留了片刻,微微翕动嘴唇,低声说道:“朕最近,经常会梦到小时候的一些事。那时候,你的祖父还是前朝洛阳一个五品的司马。朕和几个兄弟,入同居,出同游,兄弟敦睦,从没想过有朝一日……”   他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元琛,你排行七,出生于朕登基后的第五年。”   片刻后,皇帝继续慢慢地道,“你当也知道,你有这三位嫡叔伯的,他们都是朕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但你却一个也没见到过。你的大伯死于叛军阵前乱箭,你的三叔畏罪自杀,你的四叔在五年之后,也病死于幽禁之地……”   皇帝停了下来。   “元琛,朕知道,这十年来,你一直在心里怨朕行事不公。不止你,这十年来,朕也常常扪心自问,当年朔州之事,朕的所作所为,到底该是不该?”   段元琛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榻上皇帝那双正注视着他的眼睛。   皇帝与他对望片刻。   “朕在登基的那日,曾于太庙对着列祖列宗发愿,自朕之后,大兴永立长嫡,以绝内阋。十年前,朔州一役过后,朕心已知,太子不堪国用,然朕彼时为维系国体,依旧持守初愿,盼他能以前车为鉴,做好分内之事。不想事与愿违。时至今日,为我大兴基业,也是为了天下黎民,朕不得另行考虑……”   皇帝喘息忽然变得急促,张嘴用力大口呼吸,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格格之声。   段元琛神情牵动,急忙膝行至榻前,抚揉皇帝胸口。皇帝呼吸慢慢平顺,段元琛收手之时,被皇帝轻轻地握住了。   皇帝的那只手,枯瘦而冰凉。   段元琛微微一怔。   “元琛,”皇帝注视着他,“朕当年于太庙发愿时,想的是兄弟敦睦,千秋万代。朕却没有想到,时至今日,非但事与愿违,朕还亲手将朕原本最看重的一个儿子给赶离了朕的身边。打你回京,到了此刻,朕还是没有听你再叫朕一声父皇。”   段元琛的肩膀有些僵住。   皇帝微微笑了笑。“朕不怪你。”   他仿佛感到有些疲乏了,合眼片刻,再睁开时,神色已经转为肃穆。   “朕要不行了。大兴的江山,朕不放心交给你的别的那些兄弟们……”   段元琛要开口时,皇帝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段元琛迟疑了下,慢慢又闭上了唇。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朕再清楚不过。朕这里,立了两道遗诏,其一,朕的第七子元琛继承大统。其二,皇太孙东祺继位,由你辅政。选择在你。你要当皇帝,朕传位于你。你不想当,朕不勉强你,但你须辅佐东祺至他成年亲政。东祺有慧根,心性却嫌不定。若好好加以引导,日后当不失为一明君。”   徐令端过来一个托盘,上有一本花名册。   “殿下,这册子里,是皇上替您列出的可用官员。有些殿下是知道的,还有些,是皇上这几年暗中遴选出来的。”   段元琛慢慢地翻开花名册的扉页。赫然看到第一个名字便是卢嵩,其后跟着刘伯玉。   每一个名字之后,都详细列出了履历及长短之处,十分详尽。   “卢嵩德才兼备,又有威望。从前任中书令时,于律例法令上便助朕不少。就这样退隐乡野,可惜了。朕知他虽老,但济世之心未去。从前只是心灰意冷,这才致仕归乡。朕留一亲笔书信,你代朕转交于他,他必回朝效力。至于刘伯玉,此人有大能,勘用。但醉心功利。这样的人,反最容易驾驭。”   “别怪朕逼你……十年前将你赶走,如今还要将你置于这样的境地。要怪,就怪你生在了帝王之家。往后那些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就看你的化解了。无论为君为臣,朕相信你应该都能应对自如。福祸相依,朕现在想想,你这十年的放逐,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望着段元琛的目光渐渐也涣散了起来。   “至于十年前的那桩冤案,朕就留给你来翻案了。”   “朕这一生,若说有愧于心的人,就是沈弼了。”   皇帝顿了下,说道。   段元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目中渐渐蕴泪。   “朕昨晚上,还梦到了你的母妃。她还和从前一样年轻好看。朕却老了。这么多年没见她,朕也该去找她了……”   他喃喃低语,闭上了眼睛。   段元琛慢慢地握紧皇帝那只冰冷干枯的手,肩膀不断地颤抖。起先只是微微的轻颤,渐渐抖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将整张脸俯压在了皇帝那只手的侧旁,哽咽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低低地叫出了一声“父皇”。   皇帝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神情安详。   ……   半年后,正值夏末。   这日的午后,范阳涿郡的一处乡下,桑榆成荫,四下静悄悄的。   双鱼和老妈子陆妈一块儿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陆妈做着鞋,双鱼趴在一张矮桌上,仔细地描着一个鱼虫绣花花样。这时,门外有人喊门。陆妈便放下鞋,过去开了门,见来的是个脸生的庄稼汉。那庄稼汉见门开了,忙不迭便作揖,恭恭敬敬问道:“这里可是北山老大人的宝宅?”   卢氏一门在涿郡素有乡望,卢嵩在乡里更是无人不知。他自号北山,去年回乡后,给这八九间祖上传下的老屋自题了个“北山草堂”的横匾挂了起来,乡邻便渐渐都以“北山”之号称呼卢嵩。   陆妈称是。那汉子十分欢喜,忙道:“我是二十里外林庄的,唤我一声林老二便可。我家儿子过两天要娶媳妇,门口还少一对喜联。上回我们村有户人家办喜事,听说那对喜联就是老大人这里求来的,全村人都羡慕。故这回我也腆着脸找了过来,想求老大人也给我们家写一副喜联,回去了我贴在门口,沾沾老大人的光。”   半年前,武帝驾崩。按照向来的居丧制,天子驾崩,举国同服三年之丧。但武帝在遗诏里却特意提了这一点,称“三年居丧不可行,以日易月即可”,所以出临三日释服,落葬后,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满三十七日,便视同服丧期满,民间早不禁婚娶了。   卢嵩回乡后,常给乡民义诊看病,之前也确实有应乡民之求写过喜联,所以这个邻村人现在上门求对联,本也没什么。   “不巧了,我家老爷两个月前便上京了,村人都知道。”陆妈说道。见林老二走了几十里路过来一头大汗,闻言一脸失望的样子,想了下,说道,“不过,我家表小姐也能写一手好字,常给乡里人写家书。你要不要请她给你写副联子?”   林老二起先听闻卢嵩进京不在乡里了,未免大失所望,转而又听卢家表小姐能代替写对联,虽然不及卢嵩老大人本人写来的好,但总比空跑一趟要好,带回去总归是说出自北山草堂,何况,请私塾先生写的话,还要封包。急忙道谢,递过带来的红纸。   陆妈让林老二稍等,拿了进去。双鱼早听到了对话,接过进屋,很快写好对联,干了拿出来。林老二见对联上的字十分好看,心里便欢喜了,等听到双鱼念了一遍,“翔凤乘龙两姓偶,好花圆月百年春”,更是欢喜,接过了再三躬地身道谢,又留下带来的两个红鸡蛋,临走前好奇地问了声,北山老大人进京,是给小皇帝召去又当大官吗?   朝廷要是能多几个像老大人这样的好官,那就好了!   林老二又这样感叹了一句。   ……   半年之前,武帝驾崩,皇太孙东祺继位为新帝,定年号裕泰,因东祺年幼,遗诏命七王段元琛摄政,辅佐东祺至十六岁成年亲政。   消息传到涿郡之时,卢嵩服麻披孝,面朝京城方向,扑地恸哭不止,一度还因哀伤过度,差点晕厥了过去。   新君继位,诸事纷杂。但国丧完毕不久,朝廷便以新君之名,发了一道平反诏,为十年前在朔州一役中蒙冤的荣孝诚、沈弼以及相关牵涉的十数人洗去罪名。已去世的荣孝诚、沈弼等人封谥享庙,尚在世的,另行起用,加官进爵。新君在诏书中也表达了要以前事为鉴,不避暗讳,纳言求治的态度。   这也是新帝登基后所发的第一道诏书。   当年朔州一案,牵涉极大,荣孝诚沈弼在军中又有威望,两人先后这样蒙冤而去,朝廷不少将领,尤其是中下层的军官无不感到心寒。如今幼帝登基,摄政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朔州一案的蒙冤将领平反,消息传开,人心振奋。   这个消息经由涿郡郡守带至卢嵩和双鱼面前时,卢嵩再次大哭,连夜写了一片悼文,祭奠十年前已经离世的沈弼。双鱼当时极力忍住了,后来回房,也是整整哭了半夜才止。父亲的冤屈终于得以洗脱,她原本该为此感到欣慰。只是,纵然如此,亲慈已去,十年后荣哀再打,终究也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幸而她还有舅父的庇爱,也是不幸中的幸事。只是两个月前,京城来了特使,带来的一纸先帝遗书,把舅父又给召走了。   双鱼不知道老皇帝在遗书里写了什么,她只知道,舅父看了遗书后,在草堂书房内徘徊了整夜,次日告诉双鱼,他终于还是决定应先帝诏,再次入朝为官。   舅父是在差不多两个月前入京的。当时双鱼并没有随他同去。舅父说法,让她在老家这里再留些时日,等他入京,一切安顿好了,看情况再接她过去。   双鱼并不急着上京,所以安安心心地一直住了下来。这里近半的村民都是卢嵩本家,对卢嵩极是敬重,双鱼住这里,自然也受到百般照拂,她甚至渐渐有些喜欢上了现在这种恬适的田园生活。   ……   林老二拿着写好的对联欢欢喜喜走了。双鱼画好了绣样,回到房里,夹在一本书中压平。无意翻书之时,一张干枯了的枫叶从书页里滑了出来,落到地上。   双鱼一怔,望着地上那枚枫叶片刻,脑海里不自觉便浮现出了当日它飘落到了他的头上,粘着不肯下来,最后被她抬手取下时的情景。   当时一幕,现在想起,依然还是历历在目。   时间过的如此之快,转眼,差不多一年竟又过去了。   以他摄政之尊,如今想必躬勤政事,日理万机吧?   双鱼怔忪着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杂乱马蹄和脚步声,家里仿佛来了外人,接着,陆妈带着惊喜的声音便一路地响了进来:“表小姐!表小姐!少爷回来了!郡守大人领了个钦差也一道过来了!你快出来啊——”   双鱼一惊,急忙俯身捡起那枚枫叶飞快夹回书里,合上书,转过身,见门已经被陆妈给推开了。   “少爷回来了!还有个太监钦差,说以前认识您——”   陆妈笑容满面地道。      第40章      双鱼猜是六福。   卢归璞这趟回来,双鱼倒不惊讶。卢家村这边家里虽有老陆夫妇随她一道,左邻右舍也都是亲族,但舅父那边,料他不放心让自己这样长久留在乡里,差表哥回来,本在她意料之中。   但六福也来了……这就有点费解。   双鱼急忙到了堂屋。陆妈口中的那个“太监钦差”,果然是六福。   有些时候没见了,这会儿乍碰面,双鱼情绪有些激动。卢归璞倒还好,这一年多过去,瞧着比从前已经历练了不少,看见双鱼,虽然也是一脸喜色,很多话想说的样子,但当着外人的面,却已经稳重许多,不像从前那样冒冒失失的。倒是六福,看起来却比双鱼还要激动,一见她露面,竟然就扑跪到了她面前,低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同行的郡守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京里来的钦差太监跪在双鱼跟前抹起了眼泪。   双鱼上前扶他,六福哽咽道:“沈姑娘,你走了后不久,皇上他老人家就驾鹤走了……”   双鱼想起去年自己离京前最后一次去见老皇帝时的情景,当时一幕一幕,犹在眼前,一时触动,眼圈忍不住也红了起来。   六福抹了一会儿的眼泪,抬头见双鱼也红着眼睛,啪的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瞧奴婢,先前在宫里时,整天想着沈姑娘的好,好容易抢到这差事过来了,刚一见面就惹你哭。该死!该死!”   双鱼笑道:“好好的打自己做什么。快起来吧。”   六福哎了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   年初起,郡守也听闻朝堂风向似要改了,慕卢嵩之名,知他回了草堂,时常过来拜会,双鱼与郡守也算相熟了。和表哥六福叙了几句话后,见郡守还站那里,忙请他入座,郡守称不敢,说自己是陪京城来的钦使来传圣旨的。双鱼便看向六福。六福这才正经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织有祥云图案的卷轴,展开。   双鱼急忙跪了下去,卢归璞、郡守和近旁听到动静来瞧热闹的卢氏族人们也纷纷同跪于侧。   圣旨大意是说,因沈弼忠于朝廷,生前功勋卓著,朝廷嘉奖,着其配享忠臣庙庭,追赠卢氏一品诰命,破格封沈弼之女为清平县主,望她日后继续为沈门彰焕女子美德之光。   皇家太庙里,除了供奉帝王的正殿之外,两侧各有十五间配殿。东边配殿,供奉着有功的皇族神位,西边配殿,则为异姓功臣的神位。身死之后,神位能进入西配殿庙庭,是朝廷对功臣所能给予的最大荣哀了。   双鱼接过圣旨,叩头谢恩,见村中族人们喜笑颜开,争着向她恭贺道喜,心里再次悲喜交集。   父母亲荣哀再盛,自己获封的头衔再高贵,在双鱼心里,也比不上记忆里小时候一家人一起时的那种短暂的天伦之乐。   倘若可以选择,她只想用这一切去换回从前的一切。   只是,遗憾已经铸就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对于父母的在天之灵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   熙攘热闹过后,来客渐渐散了。双鱼才有空向六福问徐令公公的安。六福露出伤感之色,说,老皇上驾崩出丧后,师傅就向摄政王提出回乡养老的请求。摄政王留他不住,准了师傅的求。因师傅服侍先帝之功,给了许多赏赐。师傅受了赏,便出宫回他南方的老家了。   “师傅临走前,叮嘱奴婢往后好好伺候主上。说我们这种在宫里当奴婢的,第一要紧就是忠心,蠢笨些倒在其次。小皇上在宫里时,常在奴婢跟前提起沈小姐您,正好这回有这样一个差事,奴婢也想早些见到您的面,给抢了过来。皇上也准许了,让奴婢不用立刻回京,就伺候您一块回去。”   双鱼看向卢归璞,卢归璞告诉她,自己这次回乡,就是奉了父命接她入京。   “父亲与郡王已经议好了婚期,再过些时候,我便成婚。故父亲命我回来接你进京。”   双鱼惊喜不已,连声向他恭贺。   卢归璞仿佛有些忸怩,晒的黧黑的脸膛上也显出一丝红晕。   表哥要大婚,舅父再次入朝为官,想必也是长期打算的,接自己进京是迟早的事,双鱼也早有准备。定好离开日子后,接下来的几天,卢归璞忙着拜会乡里的众多亲族长辈,每天忙忙碌碌,到了临走前的前一天,族人在祠堂设了一顿家酒践行,次日,全村人出动,送双鱼一行人上京。   双鱼拜别了前些时候一直照拂着自己的乡人,与表哥和六福等人,踏上了入京的道路。   这时节,距离她前一次的入京,过去了差不多整整两年。   但这一次,与两年前她孤身一人怀着决绝,甚至带了些孤壮色彩的行程相比,却是迥然相异了。她不再孤单,明日对她来说,也不再是不确定的一团迷雾。这一路上,有表哥护行,有六福陪她说笑,她觉得真的是无忧了。   只是,越近京城,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开始变得隐隐紧张了起来。   一种仿佛若有所期,却又不愿意再去面对的那种奇怪的矛盾感,深深地攫住了她。   ……   正午,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神华门就在前头不远处了。   马车行走在变得宽阔而平整的官道上。双鱼已经能看到远处晴空之下,那道犹如青龙般向东西慢慢蜿蜒伸展开来的雄伟城墙。   车帘随着轮子前行,微微地晃着。她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坐她对面的六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这才回过了神,轻轻啊了一声,歉然地问:“你说什么?”   六福道:“奴婢方才没说什么,只是见您仿佛走神了。好奇斗胆就问一声,在想什么呢?这两天老见您这样。”   双鱼起先只是笑了笑,笑完,见六福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看着自己,仿佛透那么点带了狡黠的探究之色,想了下,便又解释了声:“京城就在前头了。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有些时过境迁之感。”   六福便点头,深以为然:“可不是。虽说您走了才半年多,可就这么些时候,宫里变了个大样。先前后宫就住不满,先帝走了,那些没留下个依靠的太妃们也都迁了,如今更是冷清。天黑下来再迟些,出了昭德殿,奴婢都不敢一个人走远路……”   六福缩了缩脖,仿佛感到了来自于后背的什么凉气儿。   “您这次当入宫要谢恩的吧?小皇上还住从前先帝起居的昭德宫,没搬地方,您熟门熟路。七王爷摄政,如今可真忙坏了,奴婢在昭德宫听使唤,瞅着王爷就没能有个喘一口气的空闲功夫,见天的半夜三更还在操劳国事,奴婢是真觉得王爷辛苦,可又不敢多嘴。您这回入宫,要是见着了王爷,您保准要吓一跳,保不齐都认不出来!这么说吧,王爷跟以前奴婢随您去庭州那会儿时的样子,就跟两个人似的。倒不是说模样变了。就是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了,奴婢也说不好。反正如今吧,王爷看着也是挺和气,但奴婢在王爷跟前,就是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这一路过来,六福其实几乎没怎么提到过关于他的话题。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了,话匣子仿佛打开,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双鱼没有打断他,只是默默地听着。   “对了,还有个事,”六福仿佛想了起来,“就奴婢出来前,内阁里的几位大人还联名上了个折,说先帝临终遗诏,命改居丧之制,以日易月,这是先帝慈济天下的大善之举,只是到了如今,京城里上从百僚,下至百姓,反而还没哪家敢行婚娶之事,并不是没有这个需要,而是怕自家开这个头,会被好事之人在背地里安上个不敬的罪名。大家若都这样,长久下去,便辜负了先帝当初下这遗诏的初心。大人们还说,王爷年纪也不小了,早该立个王妃。从前情况特殊,如今王爷居摄政位,这便也是朝廷的事情了,所以大人们的意思,是想请王爷尽快择立王妃,这样一来,既定下了一件大事,也执行了先帝遗诏,往后大家也就没了顾虑。一举两得!”   “沈姑娘,你猜,王爷怎么应的?”   六福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双鱼。   双鱼心微微一跳,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怎知道?”   六福嘻嘻一笑,也不卖关子了:“王爷说,他现在没空考虑立王妃的事,以后再说。至于改制,大人们的考虑也是对的,可由平郡王府先办一场喜事,效果一样。大人们没办法,只好同意了。”   双鱼这才明白,原来表哥这会儿大婚,还有这样一层意思在里头。   她出神着的时候,六福朝她微微靠过来了些,压低声道:“沈姑娘,奴婢斗胆,胡乱猜一个,殿下现在还不立王妃,保不齐是心里头已经有了人了,偏……”   他话没说完,马车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疾驰之声。后头赶上来了一行人马。   “这谁啊,都快到神华门了,还这么瞎起劲跑路!懂不懂规矩啊!”   六福停了下来,嘴里嘀咕一声,撩开帘子探头出去张望了一眼,眼睛便瞪大了,伸手出去挥舞了几下,嘴里哎哎地喊:“荣小将军!怎么是您啊!什么时候回的京啊?”喊完了,缩回脑袋对双鱼兴奋地道:“是荣平荣小将军,可巧!这里遇上了!”      第41章      荣平本已经越过了马车,听到身后有人叫,回头看到六福的脑袋从马车里钻出来在向自己挥手,急忙缓马停了下来,掉头回来道:“小公公,是你?这是打哪回京啊?”   “刚接了沈姑娘回京。这不,这么巧就在这里遇上了!”六福乐呵呵的,“小将军您这是……”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打住,拍了下自己的嘴。   “瞧这嘴,没了规矩,应该叫您世子了!荣世子,您这也刚回京啊?”   十年前的朔州一案得平反,荣恩复继荣家原本爵位,荣平如今自然也就是世子。六福起先叫的口顺,忘了改过来。   “叫我什么都成!”荣平一听到“沈姑娘”三字,眼睛便亮了一下,看着马车的帘子。   “沈姑娘也在马车里?”   双鱼在里头听的清楚。既然遇上了,从前也相熟,便掀开帘子,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世子可安好?”   “我都好!都好!”   荣平突然在这里遇到有些时候没见了的双鱼,一时好像还没反应过来,眼睛放光,只不住点头。   “我父亲差我回京办点事,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沈姑娘你也都好吧?”   “我也好。”双鱼笑道。见他不住地瞟着边上的卢归璞,便道:“这是我表哥卢归璞。”又向卢归璞简单介绍了下荣平,说他是荣恩将军的公子,先前自己在庭州时,得过他们不少的照应。   荣平听得这青年便是双鱼的表哥,一怔,视线扫了好几眼,脸上慢慢露出了些不自在的的神情,最后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说:“在下荣平。有幸与卢公子相遇,往后还望多多指教。”   卢归璞起先听的他是荣家世子,心里便对他有了好感,等双鱼再说从前在庭州得到过荣家父子的照应,对他好感更甚,立时下马,道:“叫我名字就行了。这里遇到也是缘分了!不知世子这回入京能留多久?过些天便是我的婚期,盼着世子赏脸,来喝一杯喜酒。”   荣平看了双鱼一眼,踌躇着时,六福道:“平郡王府嫁女,世子人都回京了,岂有不去喝喜酒的道理?自然要去的。”   荣平一愣:“平郡王府?”   “是啊,老皇上亲自给卢公子和郡主赐的婚哪!怎么,荣世子你竟不知道?”   荣平终于反应了过来,飞快地再次瞥了双鱼一眼,极力抑着心底涌出的狂喜,不住搓着手,笑容满面地点头:“一定去!一定去!早就听说过卢公子的名了,这趟回来赶上了喜事,自然要去吃顿喜酒的!”说着便与卢归璞勾肩搭背,两人互问入京后的落脚之处,俨然像是一对好兄弟了,约好日子碰头再聚,又说了些别的话,荣平终于上马,朝卢归璞抱了抱拳,说了声“卢兄,改日再见”,这才带着随从离开。   卢归璞目送荣平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回头道:“小鱼,荣世子真是个爽快人,我跟他简直有相见恨晚之感!”   ……   一行人入城后分道。六福回宫,卢归璞带双鱼到了卢家如今位于东平门附近的宅邸。京中地贵,这是宫里拨赐给卢嵩借居的官邸,离皇宫不远,方便他每日上下朝,从大街转进一条微窄些的青砖巷,再走上几步,便是大门了,闹中取静,环境很是不错。   卢嵩这会儿还没下朝回来,但早让家人准备了双鱼的住处。过中堂到后,穿一道回廊,靠东有个小院落,院里长了一株多年的秋芙蓉,这会儿枝上已经打了密密的花苞,开始吐露淡粉花蕾,花景喜人。双鱼便住这里。她与一同上京的陆妈安顿下来,在宅子里逛了逛,到了傍晚时分,舅父回了。   卢嵩再次入朝为官,除了官复原职任中书令外,也被指为小皇帝的太傅,日常忙碌,这会儿才从宫里回来,见双鱼安然到家,十分欢喜,当晚治了一桌家宴给双鱼接风,卢归璞谈及白天巧遇荣家世子,说两人颇有些相恨见晚的事,卢嵩笑道:“将门出虎子,往后你与荣家世子多多亲近,是件好事。”   舅父心情好,多喝了两杯,略有些醉意,双鱼送他回房安歇,服侍舅父躺了下去,见他阖了眼睛,以为他要睡了,于是轻手轻脚走到烛火边上,要吹时,听见舅父叫了声自己,便应声回头。   烛火里,她见舅父重新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神色仿佛有些感慨。迟疑了下,微笑问道:“舅父还有什么吩咐吗?”   卢嵩慢慢摇了摇头,最后道:“你路上很是辛苦,回去也早些睡了吧。明日舅父带你入宫去谢恩。”   双鱼轻声应了声是。   ……   第二天,双鱼换上六福来传旨时一并赐下的礼服,坐了辆车,跟随卢嵩入了宫。   依旧从那道她熟悉的西南侧门入的宫,一路行走,最后来到昭德殿外。双鱼等候在外庭。卢嵩先去求见。她独自等了片刻,便看到六福一路小跑着过来领她进去。   那里头的人,都是她认识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熟悉。她对昭德宫也算熟门熟路。这回过来,这里的宫人们,虽然有些已是她没见过的生脸了,但大部分人方才见到她,一个个都脸上带笑,纷纷过来向她问好。   即便这样,此刻双鱼竟然也感到了一阵紧张。跟着六福往那扇门去的时候,心跳竟也慢慢快了些,到了门槛前,听见六福进去说,“沈姑娘来了,就在门外”,她手心竟然都出了层薄薄的汗。听到让自己进去后,绕过那道屏风,微微屏住呼吸,抬了下视线。   里面陈设与先帝在时无二,处处熟悉。角落里立了几个宫人,但并不见另一个身影。   她肩背方才一直绷着的那股劲道终于慢慢松弛了下来,神情也自如了。   东祺端坐在正前方的那张龙椅里。因为椅子大,显得他身形愈发的小。一身玄黄,十二章服,虽还是小小个头,也被烘出了些威仪。   他方才面露微微喜色,动了动,想跳下去迎她,看了眼一旁的卢嵩,又慢慢靠了回去,脸色重新变得端整了起来。   双鱼朝他叩拜谢恩。完毕后,东祺便请卢嵩先去青麒台,说自己随后就到,留双鱼在这里和自己再说一会儿的话,等下派人送她回去,让卢嵩不必挂心。   他离亲政还早,朝会之外,青麟台是摄政王领东祺与群臣议事的所在。   卢嵩迟疑了下,看了眼双鱼,终于还是应了声喏,躬身退了出去。   卢嵩一走,东祺方才一直端着的肩膀便开始松了下来,挥手让六福和另几个太监出去,等边上只剩他和双鱼了,从椅子上跳了下去,上前拽住双鱼的衣袖便道:“女先生!你可来了!”   他这一下,方才的生疏间隔感顿时消失,双鱼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熟悉的那个东祺。   “我天天盼着你呢!”东祺一脸苦色,“总算有个能说话的人了。我跟你说,我现在快要苦死了!以前还以为每天去上书房最苦,现在才知道,做皇爷爷那样的皇帝才真叫苦。我每天四更就要起来预备早朝,躲一天的懒也不成!一坐就要几个时辰!我早上都不敢喝水了!那些大臣们话很多,说起来就没完,还动不动在那里争个没完,我好几回都要被尿给憋……”   他抱怨个不停,忽见双鱼抿着嘴笑,这才意识到跟她说这个有点不妥,急忙闭了口,脸微微一热,嘟囔着道:“这还不算,每天我还是要上学……你舅父又严厉的很……我真的一点懒也躲不成……”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想皇爷爷还在世,都跟以前一样,那样就好了……”   虽然已是小皇帝了,但毕竟,也就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双鱼见他个头虽然比去年略有拔高,但一张脸,却不见多长半点肉,两颊反倒像是消瘦了些,想必这半年,他确实过的也不轻松,便安慰说,实在太疲累的话,可以和摄政王讲,他应该会酌情减些他的事情的。   “哎,”东祺摇了摇头,“七皇叔比我还辛苦,我又怕他对我失望,不敢跟他提。”想了下,眼睛一亮,望着双鱼,眼巴巴地道:“要么,你帮我在七皇叔跟前说说?”   双鱼笑了起来:“你七皇叔那里,我是说不上话的。不过,我舅父那里,回去了我倒可以帮你提一下的,让我舅父酌情给你减点功课。”   “也好也好!”东祺露出喜色,不住地点头,“一定要记得帮我说!”   双鱼笑着点头。   ……   东祺从小失母,与前太子父子关系生疏,从前只依着老皇帝,性情看似乖张,实则内心敏感。现在老皇帝没了,从他被接过来奉为少帝后,段元琛虽对这个侄儿多方照拂,但他一个大男人,再细心也有考虑不到的地方,加上摄政忙碌,难免疏于体察东祺的心思。东祺隐隐也知道,自己能坐上这位置,多少得益于诸皇叔之间的制衡,加上前太子一事影响,这半年来,他也不会主动去向段元琛吐露自己的心思,心里未免愈发抑郁起来,现在终于盼到了让他感觉亲近,又肯听自己说话,还轻声软语安慰他的双鱼,只想就这么把她留在边上都不放回去才好。偏感觉才没一会儿,青麟台那边便传来了话,说太傅催他去听政。双鱼便告退出宫,东祺留她不住了,只好怏怏地送双鱼出了昭德殿,命六福用宫车送她回去,自己才往青麟台去。   双鱼目送他身影被一群宫人给淹没,簇着往青麟台去了,知道舅父这会儿应该脱不开身,也不等他了,六福随同着,往出宫方向去。经过那条通往从前自己住过些时候的秀安宫岔道口时,脚步微微停了停,扭脸看了一眼,六福便道:“沈姑娘,要不要顺路拐过去看看?”   双鱼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去,沿着宫道,行到了路的尽头。   前头不远,就是出宫的那道宫门了。   她的视线落在前方那条干净的仿佛不见沾惹半点尘埃的青砖宫道上,微微有些心不在焉,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六福喊了声“奴婢等见过七王爷”,接着,他和另几个同行的宫人跪到了路边。   双鱼一惊,停了脚步,抬起视线,便对上了一双正望着自己的眼睛。   是段元琛。   他正与一个紫袍大臣往里行来,步伐微急,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什么话。应是刚从宫外入宫,想必要去青麟台的,大约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这样遇到了她,脚步猝然停了下来,有些突兀地站在了那里。   两人便这样四目相望对方,中间隔了十几步路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昨天在马车里,六福谈及他的时候,说她要是见着了王爷,保不齐都认不出来。   话,当然是夸张了。   但此刻在这里见到他时,双鱼确实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原本没有的陌生。   他面容比从前愈发显得峻瘦,目光沉默,穿着九章蟒袍,玄表朱里,发以玉衡维冠,缨处饰金。立在那里,从头到脚,严整而华美,却也令双鱼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带着威重的隐隐压力感。   他像变了一个人。   确实,现在他也不是从前她在庭州时认识的那个段元琛了。   宫道两旁光秃秃的,不见半棵树木,头顶秋阳投射下来,也早没了夏火时的炙热。   但定是身上礼服太过厚重了,双鱼的后背却觉得燥热起来,出了层薄薄的汗。他冠缨上的饰金在阳光下也刺的她眼睛有些发晃。   她垂下眸,像六福一样跪在了道旁,端端正正地道:“臣女见过七王爷。”      第42章      青麟台里,堂官们在为究竟是否要裁减北方军镇的问题争执不下。   说到底,其实也就是户部兵部之争。最近一个月,这话题也占了朝议绝大多数的内容。户部一派坚决主张裁撤。认为北方现在连年局面稳定,光北庭、安西、松漠三大都护府下就有七十二军镇,数量过多,朝廷完全不必再空养那么多的士兵,节省下来的大笔军饷可用作充盈国库。而反对一方则认为北方隐患仍未彻底消除,军镇绝不可裁减,否则一旦突发意外,到时恐怕左支右绌陷入被动。   两方各有各的道理。   段元琛其实在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昨天荣平带来了荣恩的信,令段元琛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之所以现在没终结这场争辩,只是他还需要点多一点的时间去考虑清楚一些细节问题,并且,让大臣们这样充分阐述自己的观点,甚至争吵,对于现在的东祺来说也不是坏事。多一些这样的经历,会有助于他慢慢形成自己的判断。   “……不是当家人,不知柴米贵!国帑来源有定数,处处都用到钱,你们什么事都只张嘴管户部要,当我们户部能凭空变钱出来不成?不裁军镇也无妨,下回若再遇到个天灾人祸户部拿不出钱粮,你们不要跳出来指责我们不做事!”   事关自身利益,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吵的空前激烈,两人都面红耳赤。东祺瞪大眼睛,看着太阳光柱下清晰可见的飞溅出来的唾沫星子,一脸的茫然,最后把求救目光投向坐自己身边的七皇叔。   连七皇叔今天也有点不对劲。从进来坐下去后,就仿佛有点心不在焉,连话也没怎么说过。   东祺忍了又忍,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手悄悄伸到桌子下面,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段元琛从冥思中回过神,屈指敲了敲桌,打断两人的争吵。   “王爷,您给评评理!”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你们所虑,我已知悉。此事先到此为止吧,不必再争了。等我与皇上商议后,过两日自有决断。”段元琛皱了皱眉,说道。   段元琛摄政半年多,躬勤政事,卷不辍手,于国事敏而果决,积威日重。堂官们见他这么表态,便知他应已有决定了,不敢再继续争下去了,齐声应是。   大臣们先后告退。卢嵩向小皇帝询问双鱼,得知她已被送回家去,谢了恩便也告退。段元琛留东祺,问方才两部之争,他听到最后作何感想。   “最好有个法子,军镇也不裁,户部也有钱花。这样他们就不吵了。”   东祺眨了眨眼睛,说道。   段元琛笑了:“鱼和熊掌通常不可兼得,故你师傅应也教过拟,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但这件事,你的这个想法不错。那么让皇叔再想想,怎么才能做到你提的这一点。等想好了,皇叔和你商量。”   东祺点头。坐着开始不住地扭来扭去。段元琛望了眼钟漏,不知不觉,已经快中午了,想到他晚些还要上课,便让他先回昭德宫休息。   东祺面露喜色,说了声“七皇叔辛苦”,脚底抹油般的飞快溜了出去。   段元琛看一眼堆在案上的一叠奏折,刚拿起一本,忽见东祺的脑袋从门角里又探了进来,说:“七皇叔,女先生到京城了。早上进宫时,你不在,还不知道吧?我想让她像以前那样住宫里行不行?”说完眼巴巴地望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段元琛微微一怔。   “七皇叔?”东祺见他不应,又催了一声。   段元琛略一迟疑,说:“这不妥。况且,即便我点头了,卢太傅那里也不会答应的。”   东祺嘀咕了声:“从前皇爷爷为什么可以留她?”   段元琛道:“那时情况特殊。好了。别胡思乱想了。”   东祺露出失望之色,忽然眼睛一亮,说:“皇爷爷从前不是有过赐婚你们俩的念头吗?要么我也来个赐婚?她成了七皇婶,就能住宫里啦!”   段元琛一怔,随即失笑,道:“胡说八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没有胡说八道!”东祺嘟囔道,“大臣们都在催七皇叔您立王妃,女先生也没夫家,你们不正好相配?七皇叔你不喜欢她当你王妃?”   “好了!”段元琛微沉了脸,“还不走?留下一起批奏折吧。”   “我要尿尿,快憋不住了——”   东祺捂住小腹扭了扭胯,转头跑了。   段元琛见他仿佛唯恐慢一步就会被自己叫住似的,摇了摇头。   ……   西南角的瑞瑙香炉里还燃着半肚沉香,金兽嘴中缓缓地吐着一缕淡淡的白烟。忽有风从窗台拂进,袅袅升空的白色烟柱便扭结成了一团,接着消散在了空气里。   青麟台里寂静无声。   段元琛看了几本奏折,感到有些心浮气躁,最后停了手中的笔,信步起身来到窗边,将窗完全推开了。   外面秋光正好,明媚的如同春日。   他望向宫门的方向,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早上在那里遇到她时的一幕。   她于道旁向自己下跪问安,神情显得恭敬而生疏。两人相隔也不过那么几步而已——但这几步,却令他感到了一种仿佛无法逾越般的遥远。   最后他也只是走到她的面前,让她起来后,随口般地向她问了声路上安否,她说一路平安,最后,在侧旁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朝她点了点头,便从她身畔擦肩而过了。   差不多一年没见到她了。忽然这样再次偶遇,平淡的很,却足以让他分神,以致于方才两部堂官们各执一词争辩不休时,他听着,听着,想她久别重逢后对自己的恭敬和生疏,竟然走神掉了。   “王爷,荣世子来求见您。”   一个宫人踩着细碎谨慎的脚步,躬身进来传禀。   ……   荣平快步进来,要对他行叩拜礼。段元琛笑着,“在我跟前就免了吧,”他说道,“找我有事?”   荣平便嘻嘻一笑,从地上一跃而起道:“表哥,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是有件事,想求你成全。”   “说来听听。”   荣平仿佛有些忸怩起来,站那里又不说话了。   段元琛笑道:“到底什么事,能让你也这样扭扭捏捏的说不出口?”   “表哥,我能不能求一道赐婚令啊?”   段元琛失笑,“赐婚令?你刚到京城,难不成就看上了哪家的千金……”   他和表弟玩笑着,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闪过了一个人影,迟疑了下,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荣平丝毫没有觉察他的异样,低声道:“不是刚看上,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了的!表哥你也认识的,便是沈弼将军的女儿。先前在庭州时,她离开前我向她表过心迹,只是当时她说与她表哥有婚约在身,我也就死了心。没想到这趟进了京才知道,原来卢家公子要当平郡王的女婿了!我也打听过了,沈姑娘如今并无旁的婚约在身,所以想求表哥帮我……赐婚我与沈姑娘!”   他的脸膛红了,眼睛望着段元琛,一脸的恳求之色。   段元琛慢慢地靠在了椅背上,道:“别的忙,我大约还是能帮你一下的,但是这个,不行。”   “为什么?”   荣平没想到被一口拒绝了,未免扫兴,怏怏地问。   “就算赐婚,也要个由头。”段元琛不紧不慢地道,“我总不能突然无缘无故地下一道赐婚令,让沈家小姐嫁给你吧?她虽无父无母,与沈家也有疏阂,但卢太傅视她如亲女,太傅德高望重,他那一关,必定是要过的。没有卢太傅的首肯,这赐婚令,肯定是下不去的。何况你别忘了,”段元琛微笑看着表弟,“舅舅派你入京,可不是为了让你找我下赐婚令的。婚姻乃是人生大事,你需先得到舅舅的同意吧?”   荣平昨天在城外遇到双鱼,突然知道她身上已无婚约,昨晚入宫回去后,想了一夜,满脑子都是她的样子,兴奋的睡不着觉,早上福至心灵地想到了求段元琛赐婚,一心只想快点成就好事,兴冲冲地就找了过来。这会儿被段元琛一番话说下来,沸腾着的热血顿时凉了半截下去,愣在那里哑口无言。   段元琛见他似乎被打消了念头的样子,微微地吁了一口气,冷不防见他又重重地相互击了一下掌,抬起头时,方才的沮丧之色已经消失不见了,双目炯炯地道:“表哥,你说的极是!我这样贸然地要你帮我下赐婚令,确实极不妥当!幸好有你的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先走了!谢谢表哥!”   段元琛略以迟疑,终还是叫住了他,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先不回庭州了。先去求的卢太傅的首肯!”荣平跃跃欲试,“正好我与卢公子一见如故,我这就登门拜访!卢太傅只要相中了我,我爹那里一定没问题的!表哥,我先走了!”   荣平说完,转身便急匆匆地走了。   段元琛微微愣怔了片刻。想起去年在平郡王府时偶然入耳的那段卢嵩对于自己的评价,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丝懊丧。   ……   第二天,荣平便登了卢家的门。接着几乎隔天地跑。卢嵩因他是荣恩之子,从前双鱼去庭州时,得到过荣恩厚待,原本对他就另眼相看,渐渐熟了,见这荣家公子性情爽朗,品行端方,对自己恭恭敬敬,和儿子的关系也好,心里对他印象便更好了,每每提及,在双鱼跟前称赞不已。   这天卢嵩从宫里回来,说小皇帝前两日不慎着了凉,发着烧卧床不起,他去探望时,小皇帝在他跟前央求,说想让双鱼去陪他说一会儿的话,卢嵩知道小皇帝东祺和自己外甥女关系亲近,推不了,应允了下来,这会儿六福就跟了过来,等在外头要接她进宫了。   双鱼听到东祺生病,立刻回房换了身衣裳预备出门。卢嵩叮嘱她进宫后务必谨慎,探完病及早回来。双鱼一一答应。卢嵩知道外甥女一向稳重,吩咐了几句,便也放心让她去了。   因宫里有规矩,虽然是去探病,但也不好随意从家里带吃用的东西进去,双鱼只自己两手空空地上了宫车。路上问起东祺生病缘由,六福说前些天他练了骑射出了身汗,回来路上大约吹了凉风,晚上嗓子眼干痒,第二天便病了,已经躺了好些天了,饮食也不怎么进。   双鱼到达宫里时,将近傍晚了。东祺躺在床上,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样子,看到双鱼来了,才露出高兴之色。   双鱼摸了摸东祺的额,触手温凉,似乎并不烫了,稍稍放下心。   东祺说他这几天哪里也去不了,每天就只能这样躺着,实在难受,便想她过来陪自己。   双鱼陪他吃了饭,稍后又吃药,他苦着脸,再三推脱,最后被双鱼哄着,才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双鱼拣了块蜜饯放他嘴里。   “女先生,晚上你留在宫里陪我好不好?”   双鱼迟疑了下,见他望着自己,便笑道:“我留下有些不便。我陪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然后明天我再来,这样可以吗?”   东祺答应了,让她明天一定来。双鱼哄他躺了下去,自己坐在床边,给东祺讲自己小时候跟随当县令的舅父四处徙官时,耳闻目睹到的一些奇闻异事。   “……还有一回,我随舅父到了原州,听说了一个故事。他们那里有道河,十几丈宽,之前没有桥,只能靠渡船来回摆渡,因为浪大,经常翻船死人,当地有位商人仗义疏财,便襄资修桥。开始修时,有一天,有个白胡子老翁,衣衫褴褛,拿了凿子也要来做事,石工都说他是来混饭吃的,那商人留下了他,说,不多他一口饭,让他留下!这老翁便留了下来。每天旁的石工干的热火朝天,独他什么也不做,吃完饭就拿了自己的墨斗折尺凿子到个没人的地方绕着块大石头折腾,大家都讥他是骗子,让商人赶他走,那商人也只笑笑,任他行事。就这样,这个老翁吃了两个月饭后,有一天自己悄悄地走了。大家伙渐渐也就忘了他。终于到了最后,大桥要合龙了,石工头才发现还缺一块大石料,大家伙着急啊,满山头地找,却找不到合适的石料。眼看工期就要耽误,商人忽然想了起来,之前那个白胡子老翁临走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说要是少什么,就去他以前经常去的地方去找,急忙带人找了过去,看到那块留下的大青石,抬了过去一用,不大不小,不薄不厚,连石灰缝隙都留的分毫不差,竟像是预先量过似的,还有上头的棱角、雕花,全是旁人从前没看到过的手艺!大家伙这才惊呆,纷纷跪在地上向那白胡子老翁离开的方向跪拜,说祖师爷鲁班现身,大家伙有眼不识泰山。桥终于顺利合龙,为了纪念这老翁,大家伙就把桥命名为鲁班桥……”   东祺听的入神,问道:“那个白胡子老翁,真的是祖师爷鲁班吗?”   双鱼笑了,道:“你说呢?”   东祺摇了摇头:“应该不是。但也一定是位神人!我真想遇到这样的神人啊!”   双鱼笑道:“我也很喜欢关于那座桥的故事。有礼贤下士,有知恩图报。做人做事,本就是存了这么一个道理。”   东祺若有所思。   “口渴吗?我给你拿水……”双鱼起身转过来,才看到身后那面屏风旁,竟然站了一个人。   段元琛不知何时过来了,站在那里,竟没发出半点声息。直到她转过脸看到了,才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走到东祺床边,俯身探了探他的额,问道:“好些了吗?”   “好……”东祺点了点头,忽然又摇头,闭着眼睛躺了回去,改口呻吟了一声:“头还疼的厉害……”   双鱼见他片刻前还精神百倍,段元琛一来,立马就又病恹恹的,猜他是怕病好了被段元琛逼去上朝读书,便有些想笑,强忍住。   段元琛飞快瞥她一眼,目光中也闪过一丝愉快的光芒,转过脸,屈指轻弹了下东祺额头,说:“再装,我让太医来给你治头疼!”   东祺见骗不过他了,睁开眼睛吐了吐舌头,趁势捉住他胳膊哀求:“七皇叔,我是女先生来了,病才好了那么一丁点的。我还要她陪我再养几天才能全好!”   段元琛看向双鱼。见她虽没说什么,一双妙目看向自己,眼神里头却仿佛带了些柔和的恳求之色,心便微微地一颤儿,转过脸便道:“知道了,许你再躲几天的懒吧。好好养病。”   第43   见东祺无碍,段元琛便也放下了心,叮嘱东祺早些睡,留下双鱼继续陪他,自己回去批阅案头堆着的那些奏折。   摄政后的这半年,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他的生活,那就是忙。   先帝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已经没有精力理政,本就堆积下了许多事务亟待处理,段元琛摄政后,旧事未竟,新事又来,本就忙乱不堪,而对于东祺继位、先帝指他摄政的这个既成局面,起先,他的兄弟众人仿佛措手不及,随后表面看着也无异样,奉召事君,但暗地里,难免保不齐会有人使些绊子,或阳奉阴违。一切对于摄政之初的段元琛来说,犹如千头万绪,需他从头慢慢开始梳理。   青麟台议事阁后的这间西偏殿,既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寝殿。记不清多少个夜晚,深宫夜阑人静,他仍在烛火伴照之下伏案至深夜,乃至通宵达旦。   今日事,今日毕,这是段元琛摄政后给自己定的一个规矩。他也这样身体力行,做给小皇帝东祺看。   但是此刻,他探望了东祺回来,到现在,已经至少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了。   摊开在他案上的那本折子,却依旧纹丝未动。   段元琛的视线落在折子上,出着神,被烛火投照到身后墙壁上的身影一动不动。   忽然,他放下了手中的笔。   “王爷,可要添茶水?”   宫人忙走近几步,轻声问。   段元琛摆了摆手,叫人不必跟随,站了起来。   ……   段元琛走了后,双鱼继续给东祺讲着见闻。东祺渐渐开始困了,打了个哈欠,耷下眼皮。如今近身伺候东祺的六福便进来服侍。   双鱼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片刻后六福跟了出来,抬头望了眼已经黑透的夜色,挑了盏宫灯替双鱼在前头照着路。   双鱼微微提起裙摆,刚下了台阶,忽然瞥见侧旁一株龙柏旁仿佛有个身影,转过脸,认出是方才已经回了青麟台的段元琛。   不知他什么时候又回了这里。   段元琛从龙柏旁朝她缓缓走了过来。双鱼停下了脚步。   六福行过礼,便悄悄地往后退,示意宫人随自己等在走道的尽头。   “王爷。”   等他走的近了,双鱼朝他躬了躬身,轻声唤道。   段元琛停在了她的面前。   “东祺睡着了吗?”他问了声。   “刚睡着。”   段元琛点了点头,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回来,是……突然想了起来,方才还没向你道谢。东祺任性,要你入宫陪他,辛苦你了。”   双鱼便微微一笑:“王爷言重了,臣女也没做什么,不过陪着说了几句话罢了,谈何辛苦。”   段元琛没有说话了。   双鱼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默默地望着自己。   昭德宫前的廊道上,高高地悬着一排宫灯。灯光被树影筛过,投到了他的脸上,他眉眼便半明半暗,仿佛蒙上了层迷离的晦暗之色,叫她有些看不清楚。   双鱼微一犹豫,找话似的,轻声说道:“臣女上回进宫谢恩时,见小皇上有些瘦了。听他言下之意,平日有些辛苦。只是小皇上知道王爷您是为他好,更不想叫王爷失望,所以也不敢在您面前提。臣女大胆,自作主张,当时回去了,在舅父面前提了句,舅父或许有减功课。臣女想着,还是应该让你知道为好。”   段元琛望了一眼她身后东祺日常起居的殿室方向,微微颔首:“太傅跟我说过了。”他叹了口气,“后来我也反思了下。还是操之过急了。你想的有道理,东祺毕竟还小,催逼太过,反而揠苗助长。这回生病,恐怕也是平日积疲所致。往后我会留意,适当让他多些休息睡眠。”   “还有你自己……”   双鱼脱口便说了出来,话说一半,才觉得有些不妥。只是已经开了头,见他注视着自己,仿佛在等着的样子,咬了咬唇,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轻声继续道:“……你自己也要劳逸有度,更要注意身体才好。臣女偶听六福提及,说王爷你有时操劳国事,竟至通宵达旦。国事自然重要,但王爷您的身体也是一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悄没,最后垂下眼睛,也半低下了额脸。   段元琛定定地望着她,心里有一道暖流,仿佛暗溪般渐渐漫了上来。   “我知道了。往后会注意的。”   最后他说道,声音温柔。   双鱼说完那段话,便有些耳热,更不敢看他。听他这样回答,暗暗吐出一口气。   “那么臣女先告退出宫了。”   她敛衽后,转身朝前继续走去。   段元琛知不该再留她了。   但是望着那个纤娜的背影就要走了,他忽然极是不舍,情不自禁地跟了她两步,叫了她一声:“沈姑娘!”   双鱼回过头:“王爷还有何吩咐?”   段元琛到了她面前。   “父皇去后,徐令还留下了一盘从前沈姑娘你与父皇没有下完的残棋。我许久没走棋了,晚上无事,一时兴起想下棋,一时却无可手谈之人。沈姑娘可愿与我下完从前你与父皇留下的那盘残棋?”   他凝视着她道。   双鱼一怔。没想到他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请求。   他的话,让她也回忆起了去年临行前去向老皇帝辞别时的一幕。   皇帝说,他累了,等下回她来,他再与她下完那盘棋。   当时音容笑貌,仿佛历历在目。   “父皇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说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那个人,便是你的父亲。”   段元琛缓缓地道,声音低沉。   双鱼胸口慢慢地变得涨酸了起来。   那个人,这个天下曾经的帝王,不管从前他做过了什么,现在也走向了谁到终了都逃不过的结局,永远地长眠在了地下的黑暗之中。   “我愿意。”   她抬起眼睛,对上段元琛的目光,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段元琛眼中露出微微的喜色,朝她点了点头:“烦请沈姑娘随我来。”   ……   棋盘被摆在青麟台西偏殿的书房里,用一块青色绸布覆住。   段元琛掀开了绸布。   双鱼看了眼棋盘上的残局。   黑白棋子犬牙交错,静静地停在棋枰上,仿佛一直以来,就这么留在了这个地方。   确实是当初自己与老皇帝下到一半所留的。她到现在,甚至还记得自己当时所下的最后一手。   她的两指拈起一枚棋子,没有下,望了坐自己对面的段元琛一眼。   他的视线落在棋盘上,神情平和,仿佛觉到她看向自己,抬起眼睛,朝她微微颔首。   双鱼便落下了第一枚棋子。指尖皮肤触过棋枰面,触手微凉。   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进来,掀开香炉盖子,往里撒了一把细碎的香末,用宫扇轻轻扇了两下,香末被炭火炙烤发出的轻微吱吱声里,一阵若有似无的沉香慢慢地在空气里氤氲了开来。   当时她还以为只是老皇帝的一句无心之语,说过也就罢了。   没有想到,时隔将近一年,残局竟然得以延续。   虽然,坐她对面的那个人,已不是当初的那位老人了。   ……   一年前的这盘棋,当时下的很是散漫,留下的棋局便也平淡无奇,老皇帝的黑子,甚至可称漏洞百出。倘若全力以赴,或许很快,应该就能了解了。   不知为什么,她却仿佛并不想立刻就结束这场棋局。   他仿佛也与她一样。   黑白棋子交替着,落在棋枰上,发出一下一下清脆的碰击声,于是这处偏殿显得愈发寂静了,空的仿佛就只剩下了相对而坐的他二人。空气里沉香的气味也越发浓郁了。   黑龙一开始,渐渐扳回了劣势。试探,缠斗,打劫,黑龙慢慢地心不在焉了,于是接连开始失地陷城,惊觉了,黑龙想再绝地重生,却已迟了。   最后一子,段元琛踌躇了良久,终于还是抛了下去,道:“我认输了。”   彼时,窗外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场突如而至的秋夜疾雨。雨声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发出嘈嘈切切的窸窣之声。   双鱼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微微含笑,神情又仿佛带了些懊丧,心里忍不住,竟也泛起了丝小小的得意——这是从前下赢棋时,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   她微微抿嘴一笑:“承让。”说完便低头,开始一枚枚分拣棋子,装回玉罐里。   段元琛唇角依旧含着笑,没有动,只是靠在椅背上,视线慢慢地落到了她那只正在拣拾棋子的玉腕上。   他看了一会儿,抬起了视线,最后落在了她的脸上。   双鱼微微低着头,并未觉察到他在看自己,拣到一半,忽然觉得气氛凝滞的异常,抬起眼睛,对上了他正望着自己的目光。   他的眼里,仿佛有什么微微的光在闪动着。她看向他时,他也没有挪开视线。   双鱼一怔,手便凝住了。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慢慢缩回了正在拣棋子的那只手,将已装了一半白棋的那只玉罐放在身侧的矮架上,慢慢起身,道:“也不早了,舅父恐怕还在家等着。臣女这便出宫了。”   段元琛仿佛回过了神,一顿,跟着迅速站了起来。   “我送你回。”   “不敢劳烦殿下,臣女自己回就可以了。”   双鱼匆忙转身,不想一时匆忙,未觉察裙角正被身旁那架子缠住,刚抬脚,架子便翻到在地,哗啦啦如同珍珠坠地,半罐的棋子竟都泼洒了出去,四下散落到了地上。   双鱼呆住,等反应了过来,忙告了声罪,蹲下去急急忙忙地拣棋子。伸手探向落在身前的一枚棋子时,竟碰到了侧旁段元琛正也伸过来的手。   双手相触,两人都停了下来,抬起眼,望向对方。   和他这样近距离地四目相对,甚至仿佛能闻到来自于他身上的那种淡淡的沉郁龙涎香气,双鱼脸忽然便红了,缩回了手。   她看到段元琛慢慢地跟着自己俯身下来,最后捡起了那枚棋子,将它轻轻放回了罐子里。   “由它去吧!”他凝视着她,“外面下着雨,还是我送你回去。”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第44章      马车渐渐地接近卢家所在的东平门。   这一带少有夜肆酒垆,住的多是民户。到了这个辰点,加上下雨,路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人了,住户也大多入睡。前方乌漆漆一片,偶见几扇朱门前的灯笼还点着,流泻出昏黄的一团灯光,照亮门前湿漉漉的一片石板路。   已经不早了,外甥女入宫还没回,又下起了夜雨。卢嵩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记挂,沉吟片刻,放下了笔,开门要出去时,一个家仆恰好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道:“大人,表小姐回来了!”   卢嵩心里一松,却听家仆又道:“七王爷亲自送回来的。这会儿还在门口。”   卢嵩一怔,急忙快步到了大门前,借着门口灯笼的光,看见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立在门外的拴马柱旁。雨帘里,那人转过了身,抬了抬帽檐,露出脸。   “七王爷!”卢嵩急忙跨出门槛相迎,“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他望了眼已从马车上下来的外甥女,“又怎敢劳动七王爷送她回来?臣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段元琛朝正向自己行礼的卢嵩虚扶了下,道:“本该早些送沈姑娘回家的,耽误的晚了,大人不要怪罪才好。我是见天气不好,怕路上万一有闪失,故自己送她回了。也是应该的。卢大人不必客气。”   “多谢王爷!王爷快请进!”卢嵩邀他。   段元琛微笑道:“今日也不早了,不好再打扰大人休息。沈小姐平安到家便是。我也该回去了。”   他的视线从双鱼脸上掠过,随即从随从手中接回马缰,翻身上了马背。   一行人的背影在夜雨中渐渐地消失。   ……   “舅父,不早了,您也早些去歇了吧。”   双鱼进去后,说道。   卢嵩道:“小鱼,你随舅父来,舅父有话要问你。”   双鱼跟着卢嵩进了书房,知道他应会问自己为何晚归,没等舅父开口,自己先便解释了一番。只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并没提到晚归是因为与段元琛下了一盘棋,只说是小皇帝的缘故。   这大约是她从小到大,生平第一次在卢嵩面前撒谎。说完便有做贼心虚般的感觉,垂下眼睛,有点不敢看卢嵩。   卢嵩倒似没留意到她的忐忑。问了声小皇帝的病,得知他已经无大碍了,点了点头,双手背后地在书房里慢慢地踱起了步。   双鱼站在一旁,忽然见他回过脸,视线定在自己的脸上。因为刚对他撒了个谎,心里难免发虚,等了片刻,见他始终没开口,忍不住问道:“舅父,您还有事?”   卢嵩道:“小鱼,你到年底,便满十八了吧?”   双鱼嗯了声。   “只闻布谷催白头,不识人间日月新啊!”   卢嵩感慨地叹息了一声,“舅父记得仿佛不久之前,你还是个丫头片子。一转眼,竟也快要十八岁了!”   他叹息着,望着双鱼的目光里便慢慢地溢出慈蔼,大约是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再过几天,便是你表哥与郡主的大婚之日。你表哥都成家了,舅父也该替你找个婆家了。”   最后他说道。   双鱼心微微一跳,小声道:“舅父,我不急的……”   卢嵩抚髯笑道:“傻孩子,你不急,舅父心急啊!你都快十八了,舅父再不帮你上心,往后等你埋怨舅父啊?”   双鱼娇嗔道:“我真不急!便是一辈子不嫁人,陪在舅父身边,我也心甘情愿!不信您瞧着,看以后我会不会埋怨!”   卢嵩哈哈笑道:“行,行,舅父知道你不急。只是家里有这么一个让人惦记的闺女在,舅父再装聋作哑,过些天,门槛怕都要被人踏破了!”   双鱼听出他话里有话,微微一怔。立刻联想到这些天时常登门的荣平,迟疑了下,果然,听见舅父问自己了:“小鱼,荣家的世子,你觉得如何?”   “荣世子……人很好,先前我在庭州时,也得到过他与荣将军的照拂。”   “是啊,”卢嵩点头,“我觉着,荣世子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们之前又认识……”他沉吟了下,望着双鱼,目光显得有些意味深长,“要是下回哪天……”   “舅父!”双鱼急忙打断了卢嵩的话,“我对世子除了感激之外,并无别的多余念头,舅父千万不要误会。”   卢嵩一怔。   他今晚这么问,确实事出有因。荣平这些时日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莫说卢嵩,便是卢归璞,仿佛也瞧出来了,世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自己的表妹,问了他,荣平也不隐瞒,对卢归璞据实相告。卢归璞回来便告诉了自己的父亲。   卢嵩觉得荣平确实不错,心里对他也是满意的。仔细考虑过后,便想先问一下外甥女的意思,倘若她也愿意,自己寻个机会,婉转提醒一下荣家世子,自家不必再这么勤跑了,先回去征询父亲意见。倘若荣恩愿意和沈家结亲,到时正式上门来提亲便可。否则,荣恩那边分毫不晓,荣世子在自己这边跑的再勤快也是白搭,时间久了,说不定还会招来不必要的口舌或误会。所以晚上趁着这机会,卢嵩便先试探下外甥女的口风。见她一口拒绝了,迟疑了下,复又道:“小鱼,舅父觉得荣世子勘为良配,所以……”   “舅父,我现在真的还不想嫁人!更不想耽误了荣世子!求舅父体谅!”双鱼道。   烛火光里,卢嵩见外甥女眼神里满是哀肯之色,想起片刻前她被段元琛送回来时的情景,心里更加洞若火炬了。迟疑了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道:“小鱼,舅父并非真的急着要嫁你出去。你若不愿意,舅父怎么会逼你?也罢,舅父知道了。”   双鱼听他改口了,方松口气。又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仿佛陷入了什么思绪,想到片刻前自己对他撒谎,心里忍不住又一阵愧疚,低声道:“舅父……我是不是令您失望了……”   卢嵩回过了神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笑容道:“怎么会?舅父正也舍不得就这么把你嫁掉!舅父知道怎么做了。今天也不早了,你回房歇去吧。”   ……   初八日,是卢家与平郡王府儿女大婚的日子。当天婚礼,不但那些馆居在使馆的外国使节受邀出席了场合,连小皇帝和摄政王也露了面,场面十分的荣华。人人都面上带笑,独荣平怏怏不乐,第二天一早便入宫,等到段元琛得了空,进去了便向他告辞,说今天就要出京回庭州了。   段元琛这些天,从早到晚地忙碌,几乎没片刻的空闲,只从六福口中得知他频繁在卢家进出,忽然听他说要走,心微微一跳,停了手中正在写的笔,抬眼问道:“怎么了?忽然要走?”   他问完,心里微微有些紧张,看着自己的表弟。   荣平垂头丧气地道:“上回你不是教我,要先征得卢太傅的同意吗?卢公子转了他的话,虽说的很是婉转,但我听出来了,一准是没希望了……”   他心里懊丧,不等段元琛说什么,自己又道:“表哥,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在庭州时,沈姑娘就用自己和卢公子有婚约在先的由头拒过我了。其实我也瞧得出来就算当时没婚约,她应该也不会答应的……只是我自己不死心,这回还想再死马当活马医一回,碰碰运气。果然运气不好!”   段元琛道:“我之前没有告诉你,其实已经有好几位家中有女儿待字闺中的大人寻到了我这里,托请我想将女儿许配给你。我这里有她们的画像……”   “算了!”荣平摆了摆手,“我没兴趣。我还是先动身回庭州了。已经耽误了好些天,再不回,我爹那里我不好交待!”   他忽然停了下来,迟疑了下,看着段元琛道:“表哥,先前在庭州时,沈姑娘和你走的就近,回来后,我听说那次鹿苑日食,沈姑娘在山顶为救小皇上受了伤,也是你抱她下去医治的……”   他狐疑地盯着段元琛,“莫非……你们有什么关系?”   段元琛沉默了片刻,将笔搁在了笔架上,站起来,到了荣平面前,迎上了他的目光,道:“荣平,我向来视你为亲兄弟。先前你是没问我,既然这会儿问及了,我也不想再瞒你。我心里,确实是有她的。只是并没有你想的所谓什么关系。”   荣平跳了起来。   “果然!果然!被我猜到了!表哥,你这样可不厚道啊!既然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早去求亲,为什么不阻止我?”   段元琛道:“你多想了。我何来的资格去阻止你?卢太傅对我印象不好,我也不过是空想而已。”   荣平眼睛瞪的更大,眼珠子差点没脱框跳了出来:“什么?卢太傅连你也看不上?”   段元琛苦笑了下。   荣平见他样子,不像是在撒谎。   段元琛这个表哥,比他大了六岁,十年来,在他眼里,既亲近,又有一种让他处处仰望的高不可攀之感。   荣平慢慢地吁出一口气,心里虽然还有失落,但忽然却变得舒坦了许多,求亲不顺带来的挫折仿佛也消散了不少。想了下,反而安慰起段元琛:“表哥,我是真没希望了,但你别气馁啊!太傅要是连你都看不上,那这世上还有谁能入他的眼?你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又喜欢沈姑娘喜欢的紧的话……大不了用我先前的法子,借小皇帝的口,下道赐婚圣旨呗!圣旨一下,太傅还能摇头?”   段元琛笑了起来:“算了,别出馊主意了!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出城。”   ……   这日朝廷休沐,段元琛送走了荣平,刚回宫,便有宫人报,说大室大王子求见,已经等了好些功夫了。   大室位于大兴西南边陲,前朝时,常与中原起冲突,大兴建业后,被武帝收服,甘心臣服进贡。武帝驾崩,消息传到大室,国王服素,派大王子都华携使团到神京举哀奔丧。国丧过后,大王子还没回国,仍留在神京学习中原文化。   段元琛在青麟台接见了大王子。   ……   大王子走后,段元琛心绪有些不宁,独自沉吟了许久,最后来到了上书房。   今日休沐,卢嵩却依然进宫到上书房为东祺授课。讲了一节的课,给东祺布置了些作业,便放了小皇帝。   东祺出来,看见段元琛在门外站着,以为他是来督查自己上课情况的,忙道:“七叔,我今天可没偷懒!太傅刚还夸我认真了!”   段元琛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听到了。不过,不是来查你的。来寻太傅,有事商议。”   卢嵩听到声音,忙出来。等小皇帝走了,段元琛进去,请卢嵩也坐了下去,两人相对,起先并没有说话,仿佛在想着什么。   卢嵩坐等了片刻,也猜不到这位摄政王突然到这里找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心里虽然疑惑,但也不开口催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等着。   半晌,终于听到段元琛道:“太傅,方才大室王子都华入宫求见,我是见了他。他说……”   他顿了一下,看向卢嵩:“想求娶沈姑娘为王妃,彰显对我大兴臣服之诚意,盼我朝能下赐婚之恩。”   卢嵩大吃一惊,愣在了那里。   这个大室的大王子,他之前也见过的。三十不到的年龄,浓眉挺鼻,相貌堂堂,留了一把大胡子,所以看起来有些显老。原本的正妃于三年前去世了。如今正妃之位空悬。   前些天王府喜事,大王子应邀而去,恰好遇到了双鱼,当时不过打了个照面,王子却过目难忘,打听到了她的身份,觉得也十分合适,方才便入宫求婚。   这个都华,虽然身份高贵,双鱼若是嫁他为王妃,等他继位了,往后便是大室王后,荣华富贵自然享之不尽,但是卢嵩却想也没想过要将外甥女远嫁异国,回过神来,像是被针给刺了一下,腾的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道:“王爷,按说,两国和亲,相中了臣的外甥女,原是她之荣幸,也是分内之事。只是在老臣看来,却有些不妥!臣的这个外甥女,才薄德微,万万担当不起这个重任,为两国长远考虑,老臣恳请王爷另行择选适当之人!”   卢嵩说完,朝段元琛跪拜了下去。   段元琛急忙上前,双手扶起了卢嵩,道:“卢太傅放心,此事干系重大,方才我自然没有立刻答应……”   卢嵩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   “只是,大王子既然诚心求亲了,我也不好直接拒绝,所以方才推说,沈姑娘先前已有婚约意向,是故不能赐婚,我会另外替他择选另外的佳偶。”   “老臣感激不尽!”   “只是老大人,既然我用这个理由替沈姑娘推了大王子的求亲,您这边,是不是也要尽快替她把婚事定下来?否则,我怕大王子那边对不上口风。毕竟事关两国相交,不是一件小事。您说是不是?”   段元琛不紧不慢地道。   “是,是……”   卢嵩不住点头。   他方才被吓出一头冷汗,这会儿用衣袖抬手擦拭额头,擦着擦着,忽然迟疑了下。   原本还有个荣平,是他相中的外甥女婿人选。这会儿荣平已经走了,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去找合适的人?   “王爷……”卢嵩面露难色,“这……事过突然了,一时恐怕难以找到合适的人……王爷能否再想想办法,把这事给拖一拖?”   “太傅觉得我如何?”   段元琛望着卢嵩,不疾不徐地问道。      第45章      卢嵩一下愣住了。   面前的这位先帝之子,从前与自家外甥女之间,仿佛有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关联,先帝也曾有过令他二人婚配的念头,这一点,卢嵩心里自然清楚。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还为此忧心忡忡过。后来随着先帝驾崩,七殿下成为摄政王后,见他终日忙于朝政,似乎已经将自己外甥女给抛到了脑后,卢嵩渐渐地,也就放松了下来,觉着这事应该过去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毫无预兆的,突然一下子,这位摄政王千岁竟然就问出了这样的话,立刻将他置于两难的境地。   摄政王的语气虽然听起来很是轻淡,但卢嵩却半点也不敢放松。   他要是点头说好,外甥女立马就成他的人了。   他要是摇头……   这样的情况下,他能摇头吗?!   卢嵩额前的汗刚擦去了,这会儿一下又冒了一层出来。勉强道:“王爷说笑了……”   “太傅,此并非言笑,而是出自我的真心实意。”段元琛望着卢嵩说道。   卢嵩一时说不出话了。   总算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卢嵩最后终于定了定神,说道:“老臣万分感激!也万分惶恐!承蒙王爷错爱,解老臣于困难之中,老臣原本应当立刻替外甥女叩头谢恩的!只是老臣还是那句话,因事出突然,王爷可否能容老臣回去先知照一声外甥女?老臣绝无轻慢王爷之心。王爷也知道的,老臣这外甥女身世勘怜,虽是老臣从小将她养大,但毕竟不是生身父母,这婚姻之事,老臣这个舅父再亲,也不好一口替她做主……恳请王爷体谅……”   卢嵩说着,便又要下跪。   段元琛一把扶住他,道:“这是自然。如此,我便等着太傅的消息。”   ……   卢嵩出宫,坐着轿子行在回去的路上,好一会儿的功夫,思绪还没从方才的突兀状况里抽离出来,脑子甚至还有点懵乎乎的。   过了两条街后,卢嵩懵了圈的脑袋终于慢慢地有些品过了味,在心里反复地捋了捋:先是大室王子因偶遇双鱼,一见倾心,入宫求见摄政王,表达了想求娶的意思,接着,摄政王以双鱼已另有婚约为由,婉拒了大王子的求婚,然后,他找了自己告知情况,在自己完全没有防备,关心则乱的情况下,出乎意料地提出了“太傅觉我如何”的问题。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卢嵩命轿夫停下来,皱眉沉吟了片刻,最后掉头去往位于西市的会光使馆。大室王子都华就居住在这里。   都华刚从宫里回来没多久,听随从说中书令卢嵩卢大人来了,忙整好衣冠出来相迎。   都华从小仰慕中原文化,数月前被遣来神京后,留下学习中原文化,经由鸿胪寺官员之口听说了卢嵩之名,很是仰慕,此前特意去拜访过他,所以两人也算有过往来。见面寒暄了两句,卢嵩便直奔正题:“大王子,实不相瞒,老夫贸然前来,是为了老夫外甥女一事。老夫听闻大王子今日入宫……”   “哎呀卢大人!休要再提此事了!惭愧!”   卢嵩话刚起了个头,就被都华给打断。见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自己作揖。   卢嵩一怔。   “实在是小王之前半分也不知情,这才做出了如此莽撞之事!”都华面带羞惭。   “小王若早知老大人的外甥女与摄政王千岁有婚约在先了,又岂敢贸然开口求娶?幸好摄政王千岁海涵,当时并未怪罪于我。只是小王回来后,心里还是万分不安。老大人你来的正好,下回若再见摄政王千岁,千万记得替小王在千岁面前再告声罪。贵国有句话,叫做不知者不罪。小王确实无意冒犯!”   卢嵩再次懵了。   看这都华一脸羞惭之色,不像装出来的,这话应该不是说谎。   那么实情应该就如这大王子所说,他入宫去求婚,其实是被摄政王以他自己与小鱼已有婚约的理由,直接就给挡了出来的。   卢嵩当场便黑了脸。   “卢大人,千岁与贵府外甥女,真乃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不知大婚定在何时?小王到时,定上呈贺表贺礼,以表鄙国诚心恭贺之意。”   “卢大人,卢大人?”   大王子见卢嵩坐那里不吭声,神色也有些不对劲,叫了他两声,卢嵩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告了声罪,朝都华作了个揖,转身匆匆便走了。   ……   双鱼自这趟进京后,反倒没了从前跟随舅父在地方当官生活时的自由。那时她还小,在家读书写字累倦了,经常就穿件表哥的衣服跟卢归璞出去四处走动,或者跟陆妈出门。但如今,真的是不一样了。虽然卢嵩不会要她一味地整天关在房里绣花写字,但她自己实在没地方可去,更不可能因为兴起就溜出去到京城大街上闲逛,所以这些时日,倒真的成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整天就在自己那个小院里读书练字绣花,或者下厨研究新学的一两道菜——现在她最拿手的一道菜,便是清蒸细鲈,连陆妈吃了都赞不绝口,说自己做了一辈子的饭菜,都蒸不出这么美味的细鲈。还说,以后等她去了婆家,虽说平日也无需她下灶台,但逢年过节,要是儿媳妇能做出一两道这样的拿手上桌菜,也是极有体面的。   每次双鱼听她念叨这个,就会一笑。   陆妈不知道,这是她从前在宫中御厨那里学来的。当时虽然学的匆忙,但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如今无事,琢磨着做出来,多做几次,慢慢也就做好了。   不过,自从卢归璞婚后,她和郡主合得来,日常也就多了个伴。最近城南的皇家大慈恩寺开讲法课,一连要讲半个月,善男信女趋之若鹜。今日逢高僧开坛,王妃也去听法,带上了郡主和双鱼。双鱼回家时,天将将的擦黑,陆妈说,舅父白天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关在书房里没露面,晚饭也没吃。   今天虽是朝廷休沐日,但双鱼知道舅父,忙起来就顾不上别的,唯恐他身体又熬坏了,便到他书房,轻轻叩了叩门,推开探头进去。   她本以为舅父这会儿正在奋笔疾书,不想里头连盏烛火也没点,见他站在窗前背对自己,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一顿,轻声叫他道:“舅父,晚饭好了。”   卢嵩回头,转身道:“说你白天出去了?”   “是,随平郡王妃一道去了大慈恩寺听法课。”双鱼把白天经过简单讲了一遍,点亮了桌上的烛火,看了他一眼,问道:“舅父,朝廷又出什么事了?”   卢嵩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没有。你别多想。舅父还不饿,你们先去吃吧。”   双鱼在卢嵩身边多年,看的出来,他明明有心事,却不愿和自己提。   越是这样,越表示这件事应该不是小事,舅父不说,或许就是怕自己担心。   也是从前那些事留下的杯弓蛇影,她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迟疑了下,站在那里不肯走。   外甥女在担心自己,卢嵩又岂会看不出来。   他的心里,实在是犹豫不决。   段元琛对自家外甥女应该上心已久了,从前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动静,但今天,借了大室王子求亲的这个机会,他突然挖了这么一个坑,等着毫无防备的自己一头跳了下去。   卢嵩也知道,外甥女对他也是暗怀情愫。   他二人既有情,年貌也相当,原本,卢嵩确实也不该从中作梗。   但段元琛再好,他高高在上的身份摆在那里,在卢嵩看来,也不是外甥女的良人。   偏偏事情又朝卢嵩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在发展。   回忆今天在上书房时的一幕,段元琛说的话,虽然口气温和,但分明是绵里藏针,势在必得,让卢嵩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应该也料定自己没法拒绝,所以才会在大室王子面前径直说他与自己外甥女已经有了婚约。   看起来,自己这边,只有答应的份了。   但就这么答应下来,卢嵩心里又觉不甘。   自己今天跳了个坑,其实倒无妨。   一个摄政王,地位尊贵犹如君王。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这么点事?   卢嵩只是觉得,自己若是这样仓促答应下来,于外甥女的终身来说,过于草率了。   这才是他犹豫不决的原因。   “小鱼,舅父还是实话与你说吧,今天舅父是遇到了点事,且于你来说,是件很重要的终身大事……”   卢嵩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先把事情告诉外甥女。   双鱼微微一怔,望着卢嵩。   “白天舅父在上书房里,七王爷忽然过来……”   卢嵩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双鱼听完,耳根子变热,人更是呆若木鸡。   做梦也没想到,段元琛竟突然来了这样的一出,把舅父弄的措手不及、满腹愁烦。   “小鱼,并非舅父一心阻挠,舅父还是从前的那句话,身在皇家,难免就会有许多的身不由己。七王爷的生母荣妃娘娘,你当也听说过的。说句对先帝不敬的话,先帝对娘娘再宠爱又如何?舅父只是不想让你重蹈覆辙。只是话也说回来,倘若你自己真想好了,决意要与他共进同退,舅父也不会不让你嫁他。”   犹如头顶下来一盆冷水,双鱼方才那一阵的耳热心跳,慢慢地冷却了下去。   卢嵩望着外甥女,叹息了一声:“白天我在他跟前拖延了下,也没把话说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等想好了,再跟舅父讲。”   “大人,大人!七王爷来了!”   门外忽然飞快跑来一个家仆,噗通噗通地拍着门。   卢嵩急忙快步到了门边,一把打开门:“谁?”   “七王爷!七王爷来了!”   卢嵩心里吃惊,暗道:“竟就这么心急,连一晚上都等不了,这会儿就来催了?”沉吟了下,转头对双鱼道:“小鱼,舅父去接驾,你回避一下。”   双鱼也不知道段元琛这会儿又来,到底要干什么,心乱如麻,嗯了声,低头匆匆出去了。      第46章      卢嵩整了衣冠赶到门口。   段元琛微服而来,正独自立于门外台阶之下,只在十几步外的墙边,静静站了个孔武的牵马弁从。   夜色迷离,巷道里一片昏暗,忽有一阵穿巷风过,掠动了卢家门上挂出的灯笼,灯笼纸里的那团昏光便左右摇摆,将段元琛的半张侧脸映的忽明忽暗。   他的神色凝重。   卢嵩匆匆步出门槛,待要跪迎,段元琛快步登上了台阶。   “太傅请起,是我叨扰在先。”段元琛伸手将卢嵩托了起来。   “哪里,哪里。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卢嵩客气着。   “我尚有几句话,白天在宫里时未曾言及。太傅可容我入内?”段元琛径直道。   “自然,自然。王爷请!”   卢嵩心下疑惑,面上恭恭敬敬地将段元琛迎到了自己书房。下人敬上香茗,退了出去。   段元琛略略打量了下卢嵩书房墙上悬着的几幅字画,最后停到一幅笔路清新超逸的行草前,端详了片刻,回头说,太傅也喜周朝宗的这幅《陇间夜雨》字?宫中恰藏有一幅他晚年手书的五律诗轴,笔势越发开张,论萧散淡远、天趣盎然,今人恐怕难有再及。   卢嵩知道这位先帝七子文韬武略无不出众,若是平时,自然有心一窥究竟,但这会儿心里有事,在后陪着诺诺了两声,便请他入座。   段元琛转过身来,却不就座,望着卢嵩,慢慢地道:“太傅今日可是见了大室王子?”   卢嵩没料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疑心他派人尾随了自己,心下暗暗地起了丝不快。   段元琛仿佛觉察到了他的心思,道:“太傅勿要多心。太傅拜访大王子离去后,大王子又上了一道书折,折里恰好提及太傅,我才知道太傅白天去过会馆。”   卢嵩有些尴尬。只是想到他的手段,看着怀柔,实则出其不意暗里相逼,白天梗在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依旧还是难消,便沉默不语着。   “倘若我没记错,老大人是高祖兆元十八年的状元,”段元琛沉吟了下,叹了声:“兆元十八年至今,已逾四十载!这四十年里,老大人历事我高祖、武帝两位君王,兢兢业业、忠肝义胆,原以为君臣相和,不想一朝触怒天颜,当夕便遭贬谪,老大人负屈了十年!人之一生,短若蜉蝣,又有几个十年可期?我知这一回,老大人原本已是决意归田,再不过问庙堂了。若非父皇留下了手书,老大人辞不去旧日君臣恩情,料想再大的富贵,也是请不动老大人再回京师的。”   卢嵩未料他口中竟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字字句句,便宛如敲到了自己心内。当年修平之志、君臣之交,及至后来,朝堂剧变,忍辱负重。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卢嵩不禁有些唏嘘。   “老大人,十年前我被父皇驱逐出京,不瞒你说,这十年间,我对父皇并非不是没有怨艾,在庭州时,我更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回到神京。”   段元琛停了下来。   卢嵩望着面前的段元琛,想到这十年间,这位曾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所遭的经历,方才面上浮现的不豫之色,终于渐渐地退却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反而上前劝道:“王爷,先帝当年也有苦衷,王爷当多体谅才是。”   段元琛微微一笑:“是。太傅所言极是。父皇临终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道我在庭州的这十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父皇去了后,我无数次地想到他的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庭州十年,叫我辨识清了人的心性,也叫我认识了沈姑娘……”   卢嵩目光一定,落在了他的脸上。   段元琛并未闪避,迎上了他的目光。   “卢太傅,我与沈姑娘便是相识于庭州。到了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对她极是喜爱,意欲求娶。”   卢嵩没想到他话锋一转,不但转到了外甥女的身上,竟把话还说的这么直接,一时结舌,原本放松了的神情,慢慢又有些绷了起来。   段元琛神色不变,道:“天下人对皇家两字,大多趋之若鹜。太傅你却是明智之人,知道福祸未必如人所见。在太傅眼里,我并非她的良配。我亦有自知之明。故从前父皇还在,意欲赐婚我与沈姑娘时,我曾阻拦过。”   卢嵩呆怔了一下。   “彼时我虽也倾慕于她,但自忖往后未必能令她安乐一生,是故拒了。但是如今……”   段元琛略略迟疑了下。   “但是如今,我却想明白了。若能得她为妻,便是我段元琛这世修来的福分,我也定会竭尽全力护她一生周全。”   “望太傅成全!”   段元琛说完,撩起衣摆朝卢嵩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卢嵩大吃一惊,当场石化,稍顷反应了过来,慌忙上前阻拦,道:“王爷这是做什么?折煞老夫了!怎经受的起!”   段元琛朝他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方道:“太傅,沈将军夫妇十年前不幸身故后,是由太傅将她抚养至今,恩情类比父母,我今晚前来,实如求亲。既然求亲,太傅缘何当不起我这一拜?太傅尽管放心,当着你的面,我可起誓,若我段元琛有幸能求娶沈姑娘为妻,这一生一世,再无二心,定不会辜负于她。”   他从地上起来。   “今晚冒昧前来,实也就是为了表明我这一番心迹。许或不许,全在太傅一念。白天在宫里时,我也答应过让太傅考虑的,太傅慢慢考虑便是,我先行告辞了。”   ……   段元琛出了卢家的大门,并未立刻上马离开。   他从弁从手中接过马缰,回头看了一眼卢家那扇大门,方朝巷外走去。行至巷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追来的脚步声,转过头,看见卢嵩追了上来。   “王爷留步!”   “太傅还有何吩咐?”段元琛问。   卢嵩注视着段元琛,表情带了丝难言之色,踌躇了下,暗叹一口气,终于道:“白天在宫里时,老臣就说过,回家须先知照一声外甥女。王爷既然来了,方才的那些话,还是由王爷自己说给她吧。她若点头了,老臣也是无话。”   段元琛一怔,忽然便明白了卢嵩的意思,心里涌出狂喜之情,低声向卢嵩道了声谢,掉头便快步往卢家而去。   他被一个上了年纪的仆妇引着,带去双鱼所居的院落。   陆妈一边引着路,一边忍不住,怀着惊诧欢喜又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心情,悄悄地瞥一两眼近旁这位气度清华的男子。   段元琛的步伐越走越快。他来到了一个开着一树秋芙蓉的小院落,看到树下那扇窗户低低地阖着,窗里透出一团温暖的昏黄灯光。灯光里,依稀可见窗后立着一个玲珑侧影。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窗后就是她了。   段元琛的心脏一阵狂跳。他停在了那扇窗前,一时无数话仿佛涌到了喉咙,最后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怔着时,忽然听到窗里她的声音传了过来:“舅父说,你有话要说给我?”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地搔过了他的皮肤。   段元琛喉头一阵发紧,凝视着窗后的那个身影,慢慢地道:“东祺说,想让你做他的七皇婶,这样往后他就能常常在宫中见到你了……不知你可愿意?”   窗里那个身影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动了下,仿佛侧过了身,背对着他了。   段元琛心里一急,下意识地朝前迈了一步,离她更近了些。   “我心里……也实在是喜欢你喜欢的紧,我方才已经告知了太傅,太傅说,只要你愿意,他便不会阻拦。”   “你可愿意?”   段元琛问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里的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凝固了片刻,忽然从窗前消失。   就在段元琛开始觉得不安之时,门轻微咿呀一声,段元琛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了那扇门里。   他屏住了呼吸,看着她慢慢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头望着他。   月已爬上树梢,淡淡月光从树影间斑驳而下。两人的眼睛里,仿佛都有什么光芒在微微地闪动。   段元琛情不自禁,朝她靠了些过去,伸手试探般地,慢慢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的手柔若无骨,滑凉的犹如丝绸,被他带着滚烫温度的手轻轻地把在了手心里,起先一动不动。慢慢地,她张开了手指,反握住他的手,最后与他五指紧紧地交缠在了一起。   段元琛心神一荡,浑身热血顿时涌动。   “小鱼……”   他将她的手握的更紧,微颤着声,轻唤了声她的小名。   隔着墙,忽然响起一声轻咳,接着,卢嵩的声音传了过来:“王爷,话可说完了?”   段元琛还没反应过来,双鱼仿佛吓了一跳,轻轻哎呀一声,迅速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捂了捂脸,扭头便飞快便往屋里跑去。   再次轻微“吱呀”一声,她的身影已经轻巧地消失在了门后,只剩他手掌心还残留了些片刻前与她肌肤相触的温腻之感。   段元琛心也噗噗地跳,看了一眼那扇窗后透出的灯影,定了定神,转身从院里走了出去,对着卢嵩一躬至底道:“多谢太傅成全!明日我便知照宗正备办婚事礼仪。”      第47章      次日,宗正司将册立沈弼之女沈双鱼为摄政王王妃的消息便传遍了朝廷。   这个消息来得很是突然。但事实上,从去年沈弼女儿被老皇帝留在宫中,后来七皇子也从庭州回来开始,朝廷里就有了老皇帝有意要撮合他二人的传言,及至鹿苑日食沈家女儿受伤,当时的七皇子竟然丝毫不避讳众人将她抢抱下山送去医治,这传言便愈发有模有样了。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老皇帝那里没了下文,等到新君继位,摄政王终日忙碌,绝口不提婚事,将近一年过去了,朝臣们渐渐也就把这个给丢开了。没想到现在突然就变成了真。   短暂的错愕后,众人联想到从前的那阵传言,倒也无过多惊诧,甚至一改之前无论什么大小事情都要争论一番的传统,异口同声地称道,纷纷递呈贺表。倒是摄政王大婚的规制,给宗正司和礼部出了个小小的难题。虽然段元琛自己再三强调,一切以简朴为宜,但小皇帝却要宗正司和礼部大办。宗正司和礼部官员商议了好几天,最后终于达成了共识,规制虽然不能与皇帝立后比肩,但摄政王立妃,自然要与普通亲王立妃的规制有所区别。决定仿立后规制,制册造宝,只不过皇帝立后,用的是日、月、星、山、龙、华虫等十二纹章,到摄政王这里,改为九纹章,以示区别,其余不变。小皇帝朱笔一挥便定了下来,随后由翰林院草文,宗正司会同礼部制册造宝、备办大婚器品,执婚姻六礼。钦天监随后上表,择定良辰吉日,将大婚日定于次年的正月十八日,距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月。时间虽嫌稍赶了些,但出了年,动作加紧些,到时想必也能周全。   第二天开始,卢家大门的门槛差点被人踏破,上门来恭贺道喜的人络绎不绝,卢嵩忙的脚不点地。有好事者背地里便看平南伯府的笑话,沈钰夫妇至此,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自从十年前那桩冤案平反后,沈钰在朝堂里愈发坐起了冷板凳,原本就羞愧后悔,现在忽然得知双鱼竟要被立为摄政王王妃,愧悔之外,更是增添了一层惊慌,唯恐那个侄女心里还记恨着自己夫妇当年的绝情,若往后在摄政王耳边吹起枕头风,境况岂不是愈发堪忧?沈钰心事重重,加上一时不慎着了点凉,起先还是小病,没多久,竟变得水米不进,病势沉沉了起来。   ……   一转眼便快到年底。这段时间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这些仪式都已顺利进行了。征礼就刚前两天办的。这也表示,从现在开始,双鱼和摄政王之间的婚约便正式成立了,接下来只需等待大婚之日。   这段时间,她其实也不得空闲,一直忙着赶做绣品。嫁衣是不用她操心的,宗正司会预备好,她大婚用的礼服,两个月前开始,就由十二位云锦绣娘开始赶制,年底前应该能备好,除了礼服,其余大婚用的到的绣品,也不用她自己备办,但一些私密的贴身用物,譬如小衣、香囊、罗袜、手帕等等,她还是想自己动手的。   这天傍晚,双鱼坐在窗前,埋头终于绣完了香囊的最后一针。   舅母生前精于绣工,双鱼从她那里学到了上佳的针法,至于配色,她自己有着天成的不俗审美。她用编贝般的齿咬断了丝线,针头仔细地将最后一缕线头埋了进去,最后将香囊摊开放在手心端详时,眼前情不自禁又浮现出段元琛那天晚上握住自己的手,叫她“小鱼”时的一幕。   她怔忪了片刻,忽然想念起了他。   其实之前,还能和他有个无心或有意的“偶遇”见面什么的,但从那天晚上他离开后,两人真就再也没机会见面了。既然定下了婚约,宫里她自然是不方便再去的了。   她有些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忙碌的间隙,偶尔也会像自己想他那样的想到自己?   她的头轻轻靠在窗边,微微出神着的时候,陆妈来敲门,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沈家她那位伯母徐氏来了,舅父让她去见见徐氏。   陆妈显然对徐氏很不待见,说完便哼了声:她现在来,是想干什么?   ……   双鱼见到徐氏的时候,见她形容憔悴,面色发黄,跟从前自己印象里那个总是梳着油光水亮发髻的妇人大是不同。   徐氏见到她,眼眶便红了,哽咽道:“小鱼,伯母也知今日过来,实在厚颜。从前确实是伯父伯母慢待了你,多有不是,原本伯母也是无颜登门的,只是你伯父如今病重,心里还时时记挂你,你就大人大量,休要再计较我们从前的不是可好?伯母求你了……”   双鱼原本有些惊讶于徐氏忽然找上了门。碰了个照面,虽才寥寥几句,但以双鱼之聪慧,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倒似乎是那位伯父担心自己记恨往事,这才活活被吓病了似的。   世上之人,本就百属,有舅父这样重情重义的,自然也有像伯父伯母这种凉薄之人。当年他们虽待自己无情,但大难临头撇清关系,也是人之常情。对于这对伯父伯母,她从前其实就没怎么恨过,到了现在,更谈不上记仇,只是无意再往来罢了。见徐氏说完,一脸恳求地望着自己,道:“伯母言重了,从前的那些旧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请伯母回去也转告伯父,让他放宽心,好生养病才最要紧。”   徐氏听她这么说,才稍稍放下了心,又道:“若得了空闲,记得回家里坐坐,伯父伯母一直盼着。”说完便巴巴地望着她。   双鱼望了她片刻,最后道:“我记下了,过两日,去探伯父的病。”   在徐氏的心底深处,偶尔也还做过这样的梦,倘若能认回双鱼这个侄女,让她从自家嫁出去作与摄政王王妃,这样才算是圆满。只是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肖想罢了,如今还能得侄女这样的一句话,已经是她给了自己夫妇极大颜面了了,不禁喜出望外,再三地言谢,态度可谓卑躬至极。   徐氏走了后,卢嵩说:“五岳虽高大,不逆垢与尘。人非尧舜,谁能尽善?小鱼,你有这样的胸襟,舅父很是欣慰。”   ……   伴着兆丰年的纷扬瑞雪,爆竹声中,大兴朝的裕泰一年如期而至。   入了正月,日子仿佛就从指缝间飞快流过,一转眼便过了元宵,摄政王大婚的日子也近在旦夕了。   青麟台里。   刘伯玉说完话,便屏息站在一旁。   段元琛站了起来,踱步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窗外青柏枝条上挂着的尚未融尽的一团积雪,陷入了沉思。   昨晚深夜,刘伯玉的外甥刘荣给他传来了一个消息,暗探密报,最近时日以来,京畿九门的戍卫营里,人事暗中有所异动,刘荣觉察仿佛不妥,连夜转到刘伯玉跟前,刘伯玉一大早便求见了摄政王,禀告完,见他迟迟不语,迟疑了下,又上前低声道:“王爷,臣的外甥刘荣,与那几个中郎将平日处的很好,据他说,这几人暗中与韩王有所往来。王爷大婚在即,到时全城防备未免松懈,倘若有人想趁这机会生事……王爷不可不防啊!”   段元琛慢慢转过身,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   册立摄政王王妃的前一天,宗正传话,请韩王段元璟代摄政王到太庙先行祭告之礼。   这是规矩,由选出来的一位宗室至太庙先行祭告,等大婚后,次日再由摄政王与王妃亲自同行,再去祭拜一遍。   段元璟年长于摄政王,在朝中素来也有威望,宗正请他代行祭告礼,也不算出人意表。   到了辰点,韩王段元璟在宗正和礼部官员的陪随下来到太庙,入了正殿,行过一番祭告之礼后,宗正与礼部官员先退了出去,剩段元璟独留在悬了高祖武帝神像的龛位之前,陷入凝思之时,忽听侧旁有脚步声传来,转头望了一眼,不禁吃了一惊。   太庙正殿两侧,低低地悬着两道帐幔,有风不知从哪个风口入了,拂动着的一道帐幔之后,缓步走出来一个服了内监礼衣的身影,竟是已经许久没有露面过的徐令。   徐令走到段元璟的面前,朝他见了个礼,微微笑道:“有些时候没见了,五王爷一向可好?”   段元璟太过惊诧,一时竟没了反应,回过神来,脱口道:“是你!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告老出了宫?”   徐令再次躬了个身,道:“回五王爷的话,奴婢是出了宫,只是没走远,这一年来,一直在替先帝守陵。”   段元璟神色渐渐定了下来,盯着徐令那张不见波澜的脸,半晌,冷冷道:“既如此,你好好守着便是,又来这里做什么?”   徐令微笑道:“先帝走前,曾留了一封给五王爷的遗诏在奴婢这里,说,要是哪天遇上了,叫奴婢给您。”说完,便从大襟里慢慢地摸出一卷黄布轴,神色忽然转为冷肃,道:“韩王段元璟接旨。”   段元璟一惊,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慢慢地跪了下去。      第48章      先帝在遗诏里是这么说的,朕的那么多个儿子里,论出身,你的母家地位高贵,论才干,你与老七不相上下,论处事,你一向就有贤名。虽然你很好地隐藏了你的心思,但朕早看出了你想取代太子替换他的野心。太子无能,你有这样的想法,朕并不觉得惊奇。如果你做皇帝,朕知道你也应该会有一番作为的。太子令朕大失所望之后,朕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将你列入大统继承之列,但最后却还是没有择定你。朕知道你心里必定有所怨艾,埋怨朕是出于偏爱之心才将你抛弃,埋没了你的才能。其实你错了,你想继承大统的野心,并不是让朕抛弃你的原因。甚至,在朕怀疑当日东宫失火一事与你有关的时候,朕也没有追究。何故?朕当年还是皇子时,也渴望能够能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获得高祖的赏识,继而获得帝位。朕之所以最后没有择定你,是因为你与老七相比,缺少了他的宽容之心。宽容这种品性,并非是成为好皇帝的必要品格,但在朕去了后,有一个有容人之量的皇帝,对朕的其他儿子们来说,却至关重要。倘若由你登基为帝,朕无法保证你不会因为猜忌或者妒恨而对你的兄弟们施加迫害,是故思前想后,朕最后还是没有择选你。   这封遗诏,朕是希望你一直不用听到的。因为倘若哪天它在你的面前宣了,则就表示你正在预备施行大逆不道的举动,这是朕最不愿意看到的。朕的手足兄弟,至今无一人留存,朕每每想起,心中遗恨不已,朕希望你顾念兄弟手足情义,牢记当日棣华楼前朕的训示,及时悬崖勒马,不要铸成大错,将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则朕在九泉之下,也可放心了。   “五王爷,先帝遗命,为藩屏国家,夹辅王室,故列爵分藩,赐渤海一地于你,封为渤海王,享俸一年五万石,限期迁入封地,留王子在朝入侍。望王爷往后在封地助朝廷屏藩社稷,以巩亲亲之谊。”   “五王爷,接旨吧。”   徐令宣完遗诏,将手中的那幅帛锦交叠,奉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段元璟面前。   段元璟双目盯着徐令手中递来的帛锦,面若死灰。   “我舅舅如何了?”   半晌,他喃喃地问了一声。   “这会儿应当已经往青麟台递交告病辞呈了吧。”徐令淡淡地道。   段元璟唇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将目光慢慢挪到高悬于墙上的那副武帝遗容像上。   像中之人,唇角分明微微上翘,带着慈笑,那双正俯视着地上的自己的眼睛里,却似乎又流露出了一丝冷淡。   “父皇,父皇,你好——”   段元璟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即俯身趴在地上,呕出了一口血。   ……   他从太庙里走出来时,神情已经恢复常态,除了面色稍稍苍白,脚步带了些迟滞之外,宗正与礼部官员并没看出什么别的异常之处。   ……   太庙告祭顺利结束,次日,便是摄政王的大婚之典。   原本按照宗正司和礼部的安排,迎亲时,由宗室使者代替他去往卢家,但段元琛没有点头,亲自带着官员、太监、侍卫等随从,会同仪仗抵达了卢家。卢嵩领了全家上下在大门口跪接。使者高声宣读过诏书后,双鱼身着礼服,头戴凤冠霞帔,被几天前就已经来了的安姑姑和另位宫中选出的喜娘扶了出来,在中堂跪受金册宝印。   吉时一到,她就要上轿,被段元琛接走,和他一道去王府了。   段元琛无疑是喜欢自己的,她也同样倾慕于这个男子。   从他们认识开始到现在,差不多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不算短的一段日子,但两个人真正靠近相处的机会,其实却是那么的少。   这半个月来,这一刻越逼近,除了欢喜、羞涩和期待,双鱼也变得越紧张忐忑,甚至有时还会带了些惶恐。   但是到了这一刻,当他从舅父手中接过自己的手,紧紧握住时,此前所有的思虑都消失了。   她披着霞帔,看不到他的脸,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手心摩着她肌肤时,带来微微的粗粝感,意外地叫她感到安心。   她只感到了深深的不舍,舍不得离开舅父。   她下跪,再三地向他辞行,透过霞帔的下端,看到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说了一句:“过去那边,往后要好好侍奉夫君……”   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   双鱼也觉察到了他话里的浓重不舍,自己鼻头忍不住也就酸了,膝行几步到了舅父脚前,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舅父的手。   卢嵩眼睛里也微微含了湿润,脸上露出笑容,道:“傻孩子,吉时快到,赶紧随王爷上轿去吧。嫁的近,往后又不是没见面的机会了。”   安姑姑笑容满面地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在礼官的颂声和喧嚣的鼓乐中,双鱼一步步地走出了卢家的大门。   ……   王府里张灯结彩,到处贴满了红色烫金双喜字,悬挂了彩绸,甬道上也铺着红毡。一番繁琐的礼仪过后,最后,双鱼终于被送入了洞房。   她坐在铺叠着大红喜被的喜床边上,静静地等了片刻,随即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接着,安姑姑便领着房里的侍女太监,次第退了出去。   喜房里变得静悄悄的。   双鱼感觉到面上一阵微风拂过,闭了闭眼睛,盖在她头上的那块霞帔已经被取下了。   她慢慢抬起眼睛,正对上了段元琛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他神采奕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带着亮光,眼神也和平时望着她时有些不一样。   双鱼被他这样看了片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很久以前,她初入宫时,安姑姑曾教她看过的那本让人见了耳热心跳的册子上的画面,原本就泛着红晕的面颊更露娇羞。   “我……先去把头发拆了……”   她有些心慌气短,悄悄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注视,从床沿边上站起来,略带了些慌张,刚迈步,要往梳妆镜去时,脚被委地的华美裙幅绊住,膝打了个弯,整个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下一刻,身后便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把住了她的腰,接着,轻轻一个旋转带了一下,她就跌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两人距离一下就靠的这么近了,甚至到了肌肤相贴的地步。双鱼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于他身体的热度,呼吸近的就在自己耳旁。   她的心跳的飞快,臀略动了一动,就觉他手臂一沉,自己又被牢牢压坐回了他的腿上。   “别乱动……我来帮你……”   段元琛的头微微凑过去些,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大抵是无心的,他的唇带着灼人的热气,仿佛不经意地轻轻擦过她的玉凉耳垂,颈子后的整片肌肤,立刻便敏感地应了刺激,起了一粒一粒的细小疙瘩。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双鱼咬了咬唇,坐他腿上,果然一动也不敢动了。   段元琛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他忍住想要立刻就将她抱在怀里百般怜爱的念头,抬手慢慢地帮她拆去凤冠,放在一边。   他帮她拔下了最后一根发簪。她的一头青丝失了依托,无力地跌垂下来,凌乱蜷覆在身上那件由十二位绣娘花了三个月时间才织绣出了重重繁复章纹的华美大礼服上。红底,金丝,青丝如瀑,半段雪白无暇的纤柔颈子,慌张又含了无限娇羞的纯情眼神,在辉煌烛火的映照下,迸出了奇异而刺目的美感。   段元琛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沿着她乌黑滑凉的秀发,慢慢一路抚触到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擦过柔软皮肤,最后停留在她润滢的红唇唇角上。   “小鱼……”   他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唤她。   双鱼的眼睫轻颤了下,慢慢地抬起眼睛,和他四目相对。   他凝视着她,脸慢慢地朝她压了过来,在她娇羞地闭上眼睛时,两人四唇碰到了一起。   刚开始,他仿佛有些不敢用力,只带了些试探般,轻轻摩荡她柔软的唇瓣,很快,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火热,一个发力,便将她压在了床上。   她仰面卧他身下,秀发散于猩红的衾被上,睫毛微颤,吐气如兰,段元琛热血鼓荡,情难自禁,紧紧抱住她,深深地吻她。   ……   “还疼吗?”   段元琛怜爱地帮她抚平沾了湿汗的长发,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柔声问。   尽管一开始,他也非常克制,动作极尽温柔了,但刚进她身子时,依旧还是令她疼痛难当,当时她一双玉臂死死缠着他脖颈,全身绷的笔直,连脚趾头都勾了起来。这会儿静了下来,段元琛销魂之余,又有些后悔起方才到了后来,自己仿佛有些没轻没重了。   双鱼把一张小脸埋在他的颈侧,像只温驯的小鹿,一动也不动。直到他将她的脸轻轻抬起来,才睁开眼睛,含羞带娇地摇了摇头,双颊粉红,眼波流转。   段元琛初尝和女子欢好的销魂滋味,还是自己心爱的女子,见她玉体半遮娇态毕露的不胜可怜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又想要她了。只是想到她初经人事,恐怕是经不起再一次欢好,强行按捺下念头,扯过被衾将她身体盖了起来,抱住,和她面对面地侧卧在一起。   “小鱼,这几个月,我每天都有想你。有时候听大臣们说着事,他们说着说着,我就会走神……”段元琛道。   双鱼嗯了一声。   “你有想我吗?”   双鱼咬了咬唇,没有作声。   “那就是没有想了?”段元琛叹了口气。   双鱼急忙摇头。   “你也有想我?”   “嗯……”她终于轻声道,“我也经常想你。”   段元琛笑了,和她彼此凝视着。慢慢地,两张脸越靠越近,最后额头相抵,四唇再次贴在了一起。      第49章      “……去御膳房,叫立马做上回福慧郡主吃过的雪花酥皮饼,皮薄些,松子核桃多些,枣泥少放,不要撒芝麻,皇上说郡主不爱吃芝麻。动作麻利些,郡主等着吃呢!”   昭德殿的一间抱厦外,六福吩咐完小太监,小太监一声“得了,师傅您放心,记住了”,转身便匆匆跑了。   六福打发完徒弟,呵了呵手,搓了两下,抬头看了眼乌沉沉的天,嘴里嘀咕了一声:“这天,眼瞅着就是要下雪了……”正要转身进去,不经意转头瞥了一眼,竟见摄政王妃远远地来了,一愣,脸上随即露出笑容。   这一年来,自从摄政王离京,除了节次,王妃在宫里也不大走动了,难得见她露面。   六福赶紧一溜烟地跑了过去相迎,到了跟前高高兴兴地躬身道:“好些时候没给王妃问安了。这么冷的天儿,王妃是亲自来看郡主的吧?皇上方才也说了,怕王妃不放心,等郡主吃了糕,就让奴婢送她回王府的。”   双鱼笑道:“我是怕福慧淘气到了皇上,反正也无事,便过来看看,顺便接她回。”   时光荏苒,不觉到了裕泰八年,小皇帝东祺如今已经快十七岁了,双鱼的女儿福慧郡主也六岁了,小时起便如一个雪团儿人,极其可爱,东祺对她宠爱无比,福慧一张小嘴也整天“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地叫个没完。这一年来,双鱼虽不大入宫,但福慧却三天两头地被东祺接进宫。昨天福慧也被接了过去,却没象平常那样当天就回,晚上宫里打发人来,说郡主乏了睡在了宫里,因天也有些晚了,皇上怕送她回来吵她睡觉,就留她在宫里过夜,怕七皇婶担心,派人来跟她说一声。   这一年来,段元琛不在京城,双鱼虽渐渐有些习惯了,只把对他的思念埋在心底,但女儿不在身边过夜,还是头一遭,一会儿想着丈夫,一会儿想着女儿,昨晚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今天起来后,等到了午后,便坐车进了宫。   “皇上刚在批奏折,批着批着,郡主说也要看,皇上就跟她一块儿,正看着呢——”   六福陪她轻声说着话,很快便入了殿内。   今年冬天冷的快,十一月初,许是天将要下雪的缘故,风吹过来,竟也带了些腊月的寒气。   殿内已经燃了火龙。双鱼行至御书房门口,果然,一眼便瞧见东祺坐在御案后,怀里坐着福慧,他一手抱着福慧,一手执笔,飞快写着什么,嘴里还一边和福慧低声说着话。   “皇上,七王妃来了。”   东祺吩咐过太监,但凡摄政王夫妇入宫,一律不用事先通报,所以方才也没耽搁,到了这,六福才轻声通报了一句。   “娘!”   福慧抬头看到双鱼,高兴地叫了她一声,立刻一骨碌地从东祺膝上爬了下来,朝双鱼跑了过来。   双鱼接住女儿。抬眼见东祺也搁下了笔,见到自己,仿佛一愣,随即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朝自己走了过来。   “方才原本想叫六福先通报一声的……”   东祺已经走到了她跟前,停了下来,望着她:“我跟他们说过,只要是您和七皇叔来,无论什么时候,都无须通报。”   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挺拔少年,目光明亮,个子只比段元琛矮小半个头,站的近些,说话时双鱼也要略微仰头看他了。   “娘,方才我帮皇帝哥哥批奏章了。皇帝哥哥还夸我聪明,说以后遇到不能决定的事,就都来问我!”   福慧捉住母亲的手晃着,仰脸高兴地道,声音甜蜜,软软的能化了人心。   双鱼笑了,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抬头望向东祺,带了些歉意地道:“皇上,福慧实在会闹,我是知道的,怕扰到你了。”   东祺道:“未曾。我实在是巴不得妹妹一直能留下才好。只是怕七婶你舍不得,方才正预备等她吃了糕,就送她回去了。”   双鱼笑道:“皇上有心了。”望了眼案上堆着的一叠奏折,又道:“皇上恐怕正忙,要么我还是先带福慧走吧。”   “我还没吃糕呢!”福慧一听,翘了翘嘴,摇头。   “是啊,已经吩咐下去做了,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得妹妹愿意吃一口。七婶再坐坐,等妹妹吃了再走也不迟。”东祺注视着双鱼,恳切地说道。   双鱼踌躇了下,点头笑道:“也好。”   福慧高兴自不必说,东祺也露出欣喜之色,亲自拿了个坐垫铺在椅上,恭敬地请双鱼坐下,自己坐到了侧旁,笑着朝福慧招了招手,福慧蹦到了他跟前,被他抱坐到了膝上。   “福慧!”双鱼叫了声女儿,摇了摇头。   “没关系。”东祺笑道,“妹妹又不重。”   双鱼见他似乎有意错开她的话,只好作罢。   “七婶,七皇叔月中应该就能回京了。这次北方战事能这么利落结束,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大好事,全仰仗七皇叔。”   说了几句闲话后,东祺说道。   去年北方再起战事,荣恩在一场督战中,不慎被淬毒流箭伤中,伤势沉重,病况危急。段元琛得知消息,心急如焚,立刻送了最好的太医火速赶往庭州。当时朝政稳定,朝局平衡,东祺也渐渐能够自己独立决断政务了,加上有内阁辅助,段元琛将朝事交待了后,自己随后也日夜兼程地赶了过去。所幸后来,荣恩将军的伤势有所稳定,但需要静养。彼时战事正吃紧,段元琛便留在庭州亲自督战。   养精蓄锐十八年后,突厥卷土重来。对这一场战事,突厥志在必得。双方断断续续,打打停停,战事一直持续到了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段元琛收服了屡败于他手的罗禄部,与契苾部向来有纷争的罗禄部退出了战事,结盟分裂。段元琛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打一场能够彻底改变局面的大战,调集了二十万人马,朝契苾部发动了一场大决战。契苾猝不及防,节节败退,段元琛亲率精锐骑兵追击深入突厥境内,最后一直打到了契苾位于独乐河畔的牙帐,生擒可汗家人。契苾随后送来降书求和。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战事,至此才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   照先前庭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段元琛最快,应该这个月中能回京了。   提及夫君,双鱼心里满满都是骄傲和爱意,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了温柔笑意,道:“皇上言重了,何来仰仗之说,不过是尽到人臣的本分罢了。”   东祺怔怔望着她的笑容,似乎出起了神。忽然听到坐自己膝上的福慧冲她道:“娘,方才你不在时,有个官儿来了,拿来了好多美人姐姐的画像,催皇帝哥哥娶亲呢!”   去年时,随着东祺渐渐成年,朝里大臣便开始关注他立后的事,后来北方出了战事,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随着战事平定,这会儿朝堂里大臣们最操心的,又转回到了立后上头。   双鱼听女儿这么说,一笑,道:“你皇帝哥哥已经是大人了,自然要娶亲了。”   “嗯,不要——”福慧摇头,“皇帝哥哥娶亲了,会不会酒抱美人,不找我玩了。”   双鱼失笑,东祺一张俊美脸庞仿佛露出不自在的表情,低头哄福慧道:“妹妹放心,不会的。”   双鱼早就知道了,此次宗正司遴选出来的,都是朝中一些或有名望,或具备德声,又处闲散职位的大臣之女。知道皇帝立后一事,摄政王夫妇必会上心,那些夫人们这几个月里,已经陆陆续续地领着自家女儿来拜望过她了,所以哪家女儿如何,她心里大致也有个数了。   毕竟是看他长大的,作为长辈,难免也关心他的所想,双鱼笑过,便问:“皇上可有中意的人选了?”   东祺抬头道:“没有!还是等七皇叔回来再商议吧!”   双鱼听他语气竟有些冷淡,似乎对此不感兴趣,甚至带了些不快的样子。   这么多年,双鱼还是头一回遇到东祺对自己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微微一怔,话题顿时断了,气氛一下也有些尴尬起来。   这时雪花酥皮饼做好,宫人盛在食盒里,恰好送了过来。六福净了手,伺候福慧在一旁吃了起来。   “六福公公,你也吃啊——”福慧掰了一块递给站一旁的六福。   “哎哟,小祖宗真是心善,抬举奴婢了,奴婢不吃,您吃,慢点,慢点,别噎着了……”   那边两人低声说着话,东祺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看了眼双鱼,道:“七婶,您也吃吧?”   双鱼摇了摇头,笑道:“我肚子不饿。皇上去吃吧。”   “我也不饿。不想吃。”东祺冲她一笑,露出一副雪白的整齐牙齿。   这久违了的表情,倒露出些他小时候的样子。   “七婶……”   东祺笑完,望着双鱼,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上有事?”双鱼问。   “七婶,最近大半年里,你好像不大入宫,对我也冷淡了不少,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恼了?”   他问道。问完便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双鱼一愣。   东祺渐大,明年就十七岁,日益威重,双鱼更是觉到了他身上不自觉日益显露出来的帝王之气,所以日常见面时,难免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亲近,也各位保持了些距离。忽然听他竟开口这么问自己,迟疑了下,道:“皇上千万不要多想,我怎会恼你?只是你已长大,于礼节处,自然与从前小的时候有所区别了。”   “但在朕……我的心里,七婶一直都是从前的七婶。我希望七婶以后在我这里,不用像别人那样,有那么多的顾忌。”   双鱼脸上露出微笑,轻轻拍了拍他横在几上握拳的手背,点头道:“好。”   那边福慧吃了两块点心,也就饱了,六福将她抱了回来,双鱼起身便告辞出宫。   东祺也没再留了,只是抱着福慧,一直送她母女二人到了宫门口,双鱼再三请他止步,东祺才停了下来。   他目送双鱼带着福慧上了马车,在随从的护持下渐渐远离了宫门,最后消失在视线尽头,半晌,依旧立在那里。   “皇上,风又起了些,该回了。”   如今已经皇帝跟前红人的六福见马车已经看不到了,悄悄望了他一眼,在旁小心地提醒。   东祺仿佛回过了神,哦了声,这才转身往里而去。      第50章      双鱼带着福慧回到王府,到了傍晚,母女二人用了晚饭,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天上开始飘雪,起先还很小,越下越大,到了后来,犹如棉絮在半空中被扯碎了,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层积雪。   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福慧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落雪,但依然十分兴奋,她也不怕冷,一会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踩出自己的一个个小脚印,一会儿又下人陪自己一起堆雪人。双鱼怕她冻了,最后将她抱回屋里,她还推窗趴那望着外头。双鱼哄她去睡,她忽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了头道;“娘,父王这会儿要是在路上,会不会被雪挡住,他就回不了家了?”   双鱼一愣,随即将她抱了起来,微笑道;“父王不怕雪,他想早些见到你,就算下再大的雪,也会很快回家的。”   “娘,我也想父王。”   双鱼过去,抱起女儿道:“上回父王来了信,娘不是念给你听了?还记得父王怎么说的吗?”   “记得。父王说,让我在家好好听娘的话,等他回来。”   “是啊!”双鱼笑,“那娘现在带你去睡觉了,好不好?”   “好。”福慧想了下,点头。   双鱼终于哄女儿入睡后,交待了声值夜侍女,自己也回了近旁的卧房。到了半夜,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轻微咔嚓一声,似是竹枝被积雪压断,再也睡不着了,披衣起身,重新点亮了烛火,到隔壁屋子先去看了下女儿,见她安然眠于大被,回来从抽屉的一只髹漆匣里取出段元琛之前陆续写来的几封信,一封一封地展开,慢慢地又读了一遍。   “缄素双鱼远,题红片叶秋。”   “几欲作笺无可寄,双鱼犹自等归潮。”   父母当年为她取双鱼为名,或许也是苦于常年分离两地,只能遥寄信筏,权作相思吧!   双鱼将信放回匣里,最后来到窗前,推开窗户,迎面一阵寒气扑来。她打了个哆嗦。   雪依旧没有停,纷纷扬扬的飘落,整个庭院,已经成了白皑皑的一片。   双鱼眺望远方雾蒙蒙的夜空,想着段元琛此刻已经到了什么地方,是否真的会像女儿说的那样,被雪给挡住了归家的路?心里忍不住愈发的思念起来。独立怔忪了片刻,终于关窗,正要爬上床,忽然仿佛听到外头院落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飞快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因为万籁俱寂,听起来分外入耳,应是有人正往这边过来。接着,房门便被轻轻叩了两下。   双鱼过去开门,见安姑姑手执火烛,脸上带着欣喜笑容,压低声说,王妃,王爷到京了,方才在神华门那里略微耽搁了下,还没到,但有个侍卫先回了府,带来了信儿。我料王妃知道了也会高兴,这才过来叫醒王妃……”   没等安姑姑说完,双鱼心便“砰”的一跳,脸庞迅速热了起来。她返身飞快穿好衣裳,人都跑到门口了,忽又想了起来,飞快奔至梳妆台前打开了胭脂粉盒。许是因为心情太过激动,手竟然微微打颤,一不小心勾了下,粉便扑洒到了近旁的胭脂里,润成了一片。   “王妃这样就够好看了。婢子给您梳下头发就好。”   旁边安姑姑笑着走了过来。她的动作灵敏又轻巧,很快,就替双鱼梳好了发髻。   “王妃您瞧瞧。”   安姑姑将一面镜子举到了她的面前。   双鱼看了一眼。身后烛火映照,镜中女子双目滢滢,面泛桃花,娇艳竟还压过往常几分。   她从凳上飞快站了起来,接了递来的一件鹤氅,胡乱披上,连帽带都未系好,立时便匆匆出去,赶到前堂,坐等了片刻,时不时打发人到门口看着,片刻后,终于按耐不住,亲自到了门口,命打开五间三启中大门,自己站在檐前,翘首等候。   雪片无声无息地飘落。偶有几片,从琉璃瓦头前被风吹沾到了她的面颊,很快溶化,变成了湿润的水雾。   “王妃,外头冷,先进屋吧。”   等了片刻,安姑姑劝。   双鱼将冻的有些发僵的双手凑到嘴边,呵了一口热气,看了眼边上陪着自己在等的一干王府中人,心知自己若不进去,他们也是不会进去的,迟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刚迈过门槛,忽然听到远处依稀仿佛传来一阵马蹄踏过路面的沉闷之声。因为万籁俱寂,听起来分外入耳。   她猛地回头,睁大眼睛望着前方,稍顷,门口延伸出去的那条大道尽头,夜的茫茫雪色里,有黑色影子正朝她的方向而来。   很快,那一行人便到了近前。   她看的清清楚楚,当头那个身上雪氅被风袭的鼓荡而起的人,正是自己日思念想的丈夫段元琛。   在一片“王爷回来了”的惊喜呼声中,身旁之人纷纷迎跪到了台阶两侧的雪地里。   双鱼倚在门边,望着段元琛停马,翻身下来,几乎是箭步般地上了台阶,停在自己的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最后他朝她咧嘴一笑,伸臂,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小鱼,为夫回了。”   他在她耳畔轻声道。   ……   夫妇回到房里。段元琛的身上,带着雪夜的浓重寒气,双鱼帮他脱下了身上那件沾满积雪冰渣的大氅,有些心疼,埋怨他为何要这样漏夜冒雪行路。   段元琛笑了,握起她的手,帮她搓揉,等她手也回暖了,牵到自己唇边,慢慢亲了下去,凝视着她道:“我想早些见到你和福慧。早一刻也好。”   双鱼心里涌出一阵暖流,握着他手,两人轻手轻脚入了女儿卧房。   福慧依旧在黑甜梦乡,浑然不知父亲已经冒雪连夜提早赶回了家。段元琛贪婪地望着女儿的睡颜,叹了一声:“好像比我上回离家时,又大了不少。”   ……   净房的大浴桶里,热气腾腾的沐浴香汤已经备好。双鱼亲自服侍段元琛入浴,帮他揉搓后背时,段元琛忽然转身将她抱住,吻住了她的嘴,吻了片刻,双鱼又被他拖入了浴桶,最后出来时,桶里的水已经半凉了。   稍解欲望的段王爷抱着星眸半闭面带红霞的王妃回到了卧房。   屋里暖如春,红泥小火盆上,还热着一壶起先用来温身的黄雕。王妃被丈夫抱在怀里。他喝了一口温酒,凝视着她,朝她慢慢地靠了过来。   双鱼羞的粉脸再次飞红,在丈夫含笑又含了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最后还是微微启唇,迎上了他的吻。   他在很早之前,偶然发现了一个关于他的王妃在床帏里的闺情“秘密”。那次,王府做节,一向滴酒不沾的她破例陪他喝了一杯,回到卧房后的那个晚上,她在他身下哼哼唧唧,瘫的成了一滩水,破天荒地主动纠缠了他许久,热情的差点让他虚脱到第二天上不了朝。   王爷对那个晚上极其满意,免不了就想再来一次,多来几次,但是王妃抵死不从,再也没沾过酒,王爷慢慢地也只能断了这个念想。   但他对那个晚上至今念念不忘,这才有了这个哺酒之吻。   他再喝一口,再哺了她一口。   馥郁的酒香,慢慢地氤氲在了两人缠在一起的唇舌之中。   王爷放下了酒壶,将王妃再次抱了起来放到床上,顺手扯下了帐幔。   久别之后,这个温暖如春的冬夜,他终于能好好享受一番销魂的美人之恩了。   ……   第二天,段元琛入朝,上表奏称,从先帝委他摄政以来,迄今已是第八个年头,八年之中,他因能力有限,不免过失,但时刻谨记先帝遗训,勉强也算不辱使命,如今幼帝长成,龙吟清啸,又到大婚之年,自己也应当按照当年对先帝所应承的那样,还政于少帝,以尽到人臣的职责,往后希望能回到庭州,继续为大兴戍边守疆,则此生无憾。   这八年里,摄政王尽心辅佐少帝,无论在朝廷还是民间,名望而威重。他的上表虽在群臣的预期之中,但真这么快就成真,还是有些出人意表。当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发声。座上的东祺亲自下了龙椅扶起段元琛,请求他继续代自己摄政。群臣这才纷纷发声予以劝阻。少帝终于收取奏章。   ……   青麟台里,段元琛最后望了一眼自己伏案了八年之久的那张长桌,转身要走时,少帝来了。   段元琛向他行礼,被少帝扶住。叔侄二人相对而立,静默片刻后,少帝问道:“七皇叔,你真的不能留下继续在朝堂里帮我吗?没有你在身边,我心里仿佛没底。”   段元琛微微一笑,道:“陛下,这一年里,陛下做的已经非常好了,陛下会是一位明君,七叔即便留下,也没什么多余东西可教授于陛下了。如今还政,倘若继续留朝,在群臣眼中,于陛下恐怕有所掣肘,故请去庭州戍边。七叔的大半个少年时代都是在庭州度过,那日于七叔而言,犹如另一家乡,此去于七叔,也是心之所愿。”   少帝默然。   段元琛朝少帝行了个礼,告退出青麟台时,忽然听到身后少帝道:“七皇叔,留步。”   段元琛停下,转过身,看见少帝快步走到自己面前,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叩头道:“七皇叔,请受侄儿一拜!”   段元琛面上微微现出感慨之色,急忙上前扶起了少帝。   “这几天我就圈定皇后人选,请七皇叔和皇婶主持完我的大婚之礼,再离京也不迟。”   段元琛面露笑容,道:“自然。陛下大婚,举国之庆,七叔七婶焉有缺席之礼?”   ……   段元琛离去后,东祺也不坐龙辇,沿着两侧积雪的宫道慢慢地朝昭德殿走去。   他经过自己小时候住过的承祉宫附近时,脚步停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那株枝杈上堆满了积雪的老核桃树下,仰头望了许久。   身后六福不敢发声,垂手默默等在一旁。   良久,他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转身,加快脚步往昭德殿的御书房行去。   到了殿内,他命左右退下,自己开启了屋角的一个暗格,从里面抽出了一幅卷轴。   他慢慢地展开,对着画中那个他平日要叫“七婶”的女子凝视了片刻,最后来到炉前,将画轴投了进去。   火舌很快吞噬了画卷,纸张和上头的那个人儿渐渐卷曲,随着一簇突然高高跃起的火苗,终于彻底化为灰烬。   东祺回到了御案前,翻开礼部已经催他多日的那本名册,勾了上头的一个名字。   七婶无意地对他曾提过一句,她见过这位国子祭酒顾大人家的女儿,颇是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终。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