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人小吃店》 作者:银河灿烂   文案:   杏花巷口新开了一家小吃店。   起初,在店里忙活的只有一个清丽少女,姓萧,街坊领居都笑称她为:“小美人”。   她家卖的点心,不但模样小巧玲珑,味道也是一等一的好,是以很快风靡一时。   渐渐的,人们发现她店里的美人越来越多,忙前忙后的,不仅有世家大族的贵女,还有清淮河畔的花魁。   倒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小吃店。   时光慢慢走,美人小吃店也越开越大,一直开到皇都,享誉全国。   很多年后,大明女首富萧娘子还会想起那个初次做花卷的夜晚。   小小的点心,承载了少女的期望和未来。   【架空明朝,穿越悠哉慢生活。女主月牙儿,好美食好华服好美人好美景。】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爽文   主角:月牙儿 ┃ 配角:吴勉,薛令姜,柳见青 ┃ 其它:明朝,美食   一句话简介:唯有美食和你不可辜负 ============== 第1章 炒米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迎亲的花轿一路吹吹打打,从杏花巷走出去,绕过一座小桥,便了无踪迹。   月牙儿倚着窗儿,朝着那花轿载着娘亲马氏远去,轻轻一声叹。   若她不是一个穿越的西贝货,而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十四岁小姑娘,这会子眼睛怕是都要哭瞎了罢。   她穿来的时候,月牙儿的爹领着女儿回乡祭祖,谁知竟翻了船。于是萧家就没了当家人,她也变成了月牙儿。小门小户,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这一下是彻底垮了。   萧爹爹以卖炊饼为生,在杏花巷租赁了一间小院住。东西两间厢房,正中一座二层小楼,围出个小院儿。楼下是厨房和正厅,楼上用木板隔做两间卧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家人也算和和美美。   然而萧爹爹死后,马氏在娘家人的反复劝说下,抛下月牙儿,另嫁他人。剩下月牙儿孤零零一个,这二层小楼顿时空旷起来。   月牙儿发了一会儿呆,忽听见楼下有人叫,探头一瞧,原来是隔壁开茶坊的徐婆。月牙儿朗声喊:“门虚掩着,干娘上来坐。”   木梯嘎吱嘎吱,走上来一个徐婆,径直在凳子上坐下:“月牙儿,别伤心了。”   “我没伤心。”   徐婆不信,面上一副“我知道你很难过,只是嘴硬”的神情:“爹死了,娘又嫁人,谁不难过?但日子还是要过。”   月牙儿羞涩的低头一笑,心里想,居委会大妈爱管事儿的习惯竟然是一脉相承的。   徐婆感叹了一回,又问:“那么,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呢?你这屋子,过了年,租约就到期了。”   现在已是深秋十月,留给月牙儿的时间不多了。   “总会有法子的。”月牙儿轻轻说。   徐婆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笑道:“我倒有个主意。隔壁水井巷的勉哥,你知道吧。”   月牙儿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勉哥她知道,姓吴,叫吴勉。在原主的记忆里是个卖果子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家里只有个多病老爹,于是南哥小小年纪便出来做买卖,从乡里收来果子,走街串巷的卖。   自然,她也猜得出徐婆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一个姑娘家,日子不好过。那勉哥和你年纪相近,若嫁了他,好歹有个归宿。”徐婆循循善诱。   月牙儿提着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说:“干娘心里念着我,我明白着呢。只是我爹新丧还没到一年,我哪有心思想嫁娶之事。况且我娘也没绝到把钱都带走,好歹留了些钱给我。过日子,还是足够的。”   徐婆摇摇头:“你呀,还太小,不知道一个姑娘家过日子的难处。罢了,等过完年再说。”   该到做晚饭的时辰,徐婆起身,拉着月牙儿的手说:“有什么难处,同干娘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月牙儿拉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感到一阵暖意。   “干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徐婆点点头,一步步下了楼。忽然想到什么,站在楼下喊:“月牙儿,晚上记得把门窗关好,要吹灭了火烛才睡!”   “我记着。”月牙儿在楼上朝她招手,嘴角不自觉的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天色已晚,她将油灯寻出来,点燃灯芯,手托腮,望着那熹微的光亮出神。   萧家留给她的,并没有很多东西。除了十两银子,就是这满屋的零碎。要独自生存,赚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钱从何来呢?   她秉着灯台,一件件看过屋内的东西,待走到楼下厨房时,眉心一动。   微光照着锅炉,和几件做炊饼的工具,还有一副炊饼担子。这副担子是萧爹爹年轻时亲自定做的,一左一右安着两个木柜,盖着厚实的布料保温。扁担用的是楠木料子,雕着花,样子很好看。   月牙儿蹲下身,将担子往肩上一挑。呵,分量还真不轻。她在屋里走了几步,那担子虽沉,但走起来却很稳当,决不至于将里头的东西晃出来。   她很满意,将担子放下,松快松快肩膀。翻箱倒柜的,将自家余下的面粉、猪油等物寻出来。江南潮湿,放了这些时日,不免放坏了些。月牙儿将能用的挑出来,坏的丢到墙角的竹篓里,预备明天早上丢出去。   身为一个富二代,月牙儿在现代的时候只有一个爱好——美食。平日里天南海北的跑,搜罗各地的美食,写写专栏,拍拍教学视频玩儿。为了学到正宗臭豆腐的做法,她甚至在湘省臭豆腐老板家的隔壁买了一套房,学了整整两个月。   这样的事,月牙儿做了不止一次,她对美食的虔诚可见一斑。   现如今需要摆小吃摊为生,月牙儿很有几分底气。秉着有什么吃什么的原则,她决心做最简单的花卷。但太过普通了又怕卖的不好,索性玩个花花架子,做双色花卷。   马氏出嫁之前,买了好些菜放在屋里。月牙儿挑了一把菠菜,用清水洗净,放在擂钵里,用木杵捣得碎碎的,直到压出汁来。用纱布过滤出菠菜汁,盛在碗里备用。   面粉分作均匀的两份,一份添了水揉成团,另一份则加入菠菜汁,揉成碧绿的面团儿。依照月牙儿从前的习惯,该放些糖提味。可这时候糖是贵重品,都锁在橱柜里,钥匙藏在当家主母身上。月牙儿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只找到一小罐儿,还是粗粗的红砂糖。   想了想,还是算了。放糖的成本如今她还承受不起。   揉面是件难事,且不说要耗费力气,就拿揉面的时间来说。揉的时间短,面团不够劲道;揉的时间长,在温度的作用下面团会产生许多小气孔,蒸出来既不好看也不好吃,一般以十五分钟为佳。可这时候又没有钟表,哪里知道准确的时间呢?只能全凭经验,月牙儿用手掌根的位置压着面团,左右手交替和面。   灯影下,她全神贯注盯着面团的状态,等瞧见面团揉至表面光滑平整,她才停手,这时候她已是一身薄汗。   料备好了,该烧灶了。明代的土灶,和现代农村的土灶已经很像了,都是用柴火茅草。萧家靠南的墙角就堆了好些柴火。抽几根塞在灶里,再放上好些豆萁、茅草之类的易燃物。用火折子点燃一把茅草,急急丢进灶里。   月牙儿一手拿着旧蒲扇,一手拿着火钳,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一双杏眼目不转睛的盯着灶口。烧灶,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柴火受了潮,烟气极重,呛得月牙儿泪水都要流出来了,还得不停的摇扇子,时不时用火钳拨弄灶里的柴火。饶是她花了十二分心思,还是烧了两回才把这灶烧热。   灶上填着一口硕大的铁锅,足以烧一只整鹅。萧爹爹活着的时候,最爱显摆自家的铁锅,这可是他挣下的一份大家业呢!月牙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土陶缸里勺了两三瓢水倒进锅里。等着它沸腾。   这时候,原先揉的面团也发酵好了。这时候没有酵母,想要使面团发酵,只能用老法子——面肥。所谓面肥,是将一小块揉好的面团放在罐子里密封。等上一夜,揭开纱布嗅见酸味时,便知面团已经发酵好了。将这面肥成比例,同新揉的面团揉在一起,就可以替代现代的酵母,做成“老面馒头”。   什么样的面团才叫发酵好了呢?等揭开纱布,能嗅见一股淡淡的酒精味,看见面团膨胀到原来的两倍大,并且呈蜂窝状时,才算好了。   如今是深秋,天气凉,发酵的速度慢,等的时间久。月牙儿熄灭了灶里的火,将蒸笼放在温水上,借着水的温度加快发酵的速度。   等待面团发酵的间隙里,她肚子咕噜噜的叫,该吃晚饭了。   能吃什么呢?月牙儿忽然想起昨夜的事,转身从橱柜里捧出一大坛炒米来。   炒米算不上什么美味,不过是方便,抗饿。抓几把填到肚子里,便算吃过一餐,因此在小门小户里算是家常必备。   这一大坛炒米,是月牙儿的娘马氏辛苦了三日抄出来的。旁人新娘子出嫁,出嫁前给自己绣嫁衣,偏马氏给月牙儿炒炒米。米是她亲自去铺里挑的,上好的脱壳白米,还要跳来跳去,被虫咬的绝对不能要。直挑到米铺的伙计几乎发火,马氏才将自己的私房钱花了大半,买回来大米和一些糯米。她又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面大筛子,和一杆长柄的铁铲,吃力的将炒米炒熟。   月牙儿坐在门槛上,昏暗的油灯照着她娘俩,厨房里飘过来一阵香。马氏手持长柄的铁铲,翻几下,就要歇一会,但仍不肯停,翻来覆去的炒,直到手上磨出了两三个豆大的水泡,才炒出了这一大坛炒米。   她就在月牙儿身旁,离得不远,只拿背影对着月牙儿。锅铲声里,月牙儿分明瞧见她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是烟火太大,熏得她落泪了吗?   一顶花轿把马氏带走了,只留下一坛炒米。   月牙儿低垂着眼眸,缓缓揭开盖子,抓了两把放在碗里,就着温水泡开,吃了个干干净净。 第2章 翡翠花卷一   这时候,原先揉的面团也发酵好了。   月牙儿将原色面团揉了又揉,等排气完便搓成一个圆柱体。按扁之后,用沾了面粉的擀面杖擀成一张长面片。碧绿色面团也如法炮制,擀成一张长面片。把两张异色的面片重叠在一起,白色在外青色在里,继续擀大。在绿色的里面刷上一层油,撒上极少的盐与面粉,折扇子一样折起来。再用刀切成拇指长的小块儿,捏成花型。双色花卷就做好了。   花卷的捏发多种多样,月牙儿随心所欲,捏了几个绣球花卷,又捏了几个牡丹花卷,小巧玲珑,怎么看都美。   时间刚刚好,月牙儿抱着蒸笼,将花卷依次放好,盖上盖子。这时候不能急,若是慌慌张张的就将蒸笼往烧热的锅上放,花卷总会有些没发起来。需要静置一会儿,让其内部组织充分融合。等过了十分钟,二次发酵完,才能放在水上蒸。   月牙儿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托腮,一手扇风,拿捏着火候,静候佳音。   等到蒸笼上的白气将散尽时,花卷就蒸好了。但也需放上五分钟左右,让它焖一会儿。月牙儿心里默数着时间,握着抹布揭开盖子。顷刻间,麦子的香气掺和着蔬菜的清新争先恐后跑出来,勾得人食指大动。尽管饥肠辘辘,月牙儿还是忍着夹出三四个花卷,整整齐齐摆好盘,这才用筷子夹着咬一口。   味道还真不错。   月牙儿一口气吃了两个,没忍住,又吃了一个。   她只蒸了五个,还剩两个,说什么也不能吃了。再说,也吃不下。   月牙儿瞅一瞅窗外,瞧见徐婆家还亮着烛光,于是将双色花卷盛在食盒里,一手提着推开门。   农历十月的晚上,风吹得急,怪冷人的。所幸徐婆家离得不远,月牙儿走了没几步,就到了。   她叩了叩门,没人应答。风刮得呼呼响,把叩门声盖住了。月牙儿只得高声喊:“干娘,你睡了吗?”   隔了一会儿,屋里有人喊:“没呢,我就来开门。”   木门往里一打,走出个徐婆,她忙引月牙儿进屋:“风吹得真大,快进来。”   堂屋里点着一只蜡烛,昏昏暗暗。徐婆的丈夫徐大爷坐在板凳上抽旱烟,见了月牙儿,打了个招呼,掀帘进卧室去。   徐婆一边倒水,一边招呼她坐。   月牙儿将食盒放在方桌上,边揭开盖子边说:“我爹在时,我跟他也学了些手艺。所以想试着卖卖点心。才做了一些花卷,送来给您尝尝。”   盖子一揭,白玉翡翠色的花卷大大方方的亮相,真捏成了牡丹花的模样,小巧玲珑,好看极了。   徐婆不自觉将烛台往食盒边挪了挪,好看的更清楚,笑说:“好俊的点心!你爹卖了这么多年炊饼,我还没见这样的。”   “请干娘试一试味。”   月牙儿正想递筷子给徐婆,谁知她径直用手捏起一朵花卷。   月牙儿见状,若无其事的用衣袖遮住筷子。   徐婆端详着双色花卷,一时之间,竟有些舍不得吃。她在灯下看了好久,才咬一口。   月牙儿紧盯着她的神色。   “怎么样?”   “蛮香甜的。”徐婆又吃了一口,含糊不清道。   月牙儿放下心来,看样子,这里的人还能接受。   等徐婆吃完一个,月牙儿问:“干娘,我想卖五文钱一个,你觉得行吗?”   “那可比寻常炊饼贵一半了。”徐婆接话道,她仔细想想,这双色花卷看起来就费时费力,加上多了耗材,定这个价也说得过去,只是……   她斟酌道:“月牙儿,干娘拿你自己人看,才和你说实话。咱们小门小户的,花五文钱买个新鲜,应个景也是有的。但谁家会天天吃呀?都是饱肚子的,过日子呀,还是会买便宜的炊饼。你若真想做这营生,怕是有些贵呦。”   徐婆说的,月牙儿何曾没有想到,因笑说:“干娘,我是个女孩儿家。那担子太沉,若真给我爹似的挑着几扇炊饼满街转,怕是卖了两三日,便走不动路了。说不定还要赔些汤药费。如今价格虽贵些,但我也少做些卖,那担子不就轻了吗?”   “我也同您说实话,这双色花卷光是成本,就要两文半呢。我卖五文一个,已经是极低的价了。至于你说的,小门小户不爱费这个钱,那我就挑到殷实人家的巷落里卖。那些姑娘太太,瞧着样子好看,是绝不会计较这一文两文的。”   听了她这话,徐婆心里有了谱:“你说的也有理,那么,你想在哪儿卖花卷呢?”   月牙儿抿着嘴,笑得腼腆:“我出门少,委实不大清楚。还请干娘指点指点。”   徐婆点点头,边思量边说:“富贵人家姑娘太太住的地方,我想一想,你怕是要到长乐街那一带,离咱们这儿近些。大概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长乐街么?月牙儿暗自记在心里,连连道谢:“干娘指了个发财的地儿,我明天一早立刻去瞧瞧,回来再谢谢您。”   徐婆忽然想起什么,笑说:“你不识路,别走岔了。明天辰时到这儿来,让你徐大爷领你去。”   “那怎么好意思呢。”月牙儿忙说。   “有什么要紧的。”徐婆说:“左右他明天要去云鹤观买东西,与你顺路。”   这样就说定了。   没有闹钟,对时间的掌控也就差了许多。月牙儿不免有些担心,但回家时遇见更夫,心里便安稳了。两个更夫,一人手里拿锣,另一人手中拿梆,由远及近。“笃笃——咣咣”的打更声长长短短,从响到轻。时辰的变换,都藏在这锣梆中。   五更天的响锣一过,这座城便苏醒了。月牙儿梳洗罢,编了个麻花辫,扎着头绳,再换上一身鹅黄袄、秋香裙。萧家并不富裕,但萧父一向疼他的独女。因此给她买的衣裳,都是拣好的料子买。看着铜镜里的小美人,她心情都好些,忍不住转一个圈,原以为裙摆会像花儿一样绽开,谁知竟是三米的裙摆,转不出飘逸的感觉。   还是要赚钱呀,月牙儿很是感慨,不然她就得错失妆花织金长袄、六米织金马面裙。那多可惜呀。   用过早膳,月牙儿推开门走出去。   今日有雾,粉墙砖瓦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徐婆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月牙儿轻轻推开,只见一个少年坐在檐下吃茶。   雾色朦胧里,少年眉目清冽,抬眸定定望向她   像一副泼墨山水画。   月牙儿的手搭在门上,停了一会儿。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情书》——男藤井树抬眸的那一刹那。   月牙儿愣在原地,这时徐婆迎了出来。她嗓门大,声音又响,像打雷一样:“月牙儿来了,刚好。”   她一指那少年:“这是勉哥,我和说过的。他今天去长乐街送果子,你和他一起去。都是街坊,好歹有个照应。”   月牙儿回过神来,她看向勉哥,勉哥也望着她,彼此之间,都有些尴尬。   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嘛!   不管怎么说,长乐街还是要去的。   太阳还未露脸,街道上仍是雾蒙蒙一片,只有眼前人看得清楚。   勉哥提着一篮儿柿子,走得飞快,只留给月牙儿一个背影。   很明显,他不想搭理自己。   月牙儿倒不关心这个,她一边望着沿途的标志性建筑记路,一边疾走。有一种赶在上课铃响之前冲到教室的错觉。就这样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是要飞过去吗?”   勉哥头也不回,也不接话,只是悄无声息的放缓了脚步。   抵达长乐街时,雾淡了些。街市熙熙,叫卖声、还价声、寒暄声交织在一起,虽然乱糟糟的,但别样生动。   月牙儿眼前一亮,像瞧见《清明上河图》在眼前活过来似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细看。   长乐街往里,有一条容两架马车通融的大道,土地平整,夹道乃是各家贵人的园子。马头墙圈住亭台楼阁,偶尔有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吹落,坠在道路两侧的水渠里。   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大伙心里很明白:讲究的富贵人家,家门前是不许摆摊的。这也在情理之中,高门大户前乱糟糟挤着一堆小摊贩,像什么样子!   所以做生意的,都挤在长乐街上,紧挨着贵人家人住着的一片矮房。   人,分三教九流;生意,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的生意,都在店铺里。头顶着瓦片,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掌柜穿着长衫,笑吟吟的招待老主顾;次一等的,摆在铺子檐下。像做斗笠的人,鞋匠。全副生财搁在人屋檐下,风吹得着,雨却淋不到。而排在最末一等的生意人,只能挑着担子,摆在街道两侧。原先是一窝蜂的摆,挤满了大半个街道。有一次挨着一位贵人的马车,人家同官府一说,第二日就出台了一项新规。隔几丈远,就叫力士往街边立着两根木柱,栓上红绳。摊子只许在红绳里头摆,谁要是阻了贵人们的道路,轻则挨罚,重则打板子!   勉哥见她看得津津有味,终于发话了:“你自己玩去,我去送果子。过了午时再见。”   月牙儿正瞧着热闹,心情好,兼着想瞧瞧高门大户的买卖,试图撒娇,笑盈盈拉住他的衣袖:“我想跟你一起去。”   勉哥剑眉紧蹙,断然答道:“不行。”   说完,自顾自的走了。   不行就不行,谁稀罕。月牙儿也不恼,饶有兴致的做起市场调查来。   街上生意人多,各行各业的都有。月牙儿专挑卖餐饮的来看。街南街北各有一家大酒楼,都是两层高的楼,挂着酒幌子,一瞧就是星级酒店。   街上还有一间糖铺、一间肉铺。除此之外,便是摆着的小吃摊。有挑着担子卖馄饨的,有熬着糖吹糖人的,也有卖炊饼的。价格都便宜,不过两文三文。月牙儿陪着笑去问,她生得好,音色如铃,旁人也不好不搭理她。   原来这条街的富贵人家虽多,但主人外出买早膳的却不多。他们家里养着厨子,何苦到外头来买,多是采买原材料自己料理。有些讲究的,总觉得路边小摊贩的吃食不干净,不许少爷小姐们吃。因此这些摊贩的主顾,大多是贵人们的养娘小厮。只偶尔有机灵的,买些新鲜玩意,像糖人之类的讨小主子欢心。   月牙儿听了,心里有些打鼓。这双色花卷,当真卖的好吗?   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心里头有些怯。但转念一想,面粉之类的都是家中存货。除去买菜的花费,几乎没什么成本。不如先将家里存货用完,再想下一步该卖什么。   将街逛了两遍,勉哥也提着空篮子出来了。他跟个闷葫芦似的,即使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正是午膳时候,两人买了最便宜的炊饼填肚子。而后勉哥去替徐婆买东西,从线铺出来,瞧见月牙儿抱着一卷大纸,正低着头看毛笔。   他慢吞吞走过来,说:“你买纸笔做什么?”   “想画张画。”月牙儿答道。   笔店的伙计一个劲的说这笔有多好,夸耀道:“姑娘有眼光,这可是上好的湖笔。富贵人家子弟都用这种笔。”   听了这话,勉哥剑眉紧蹙,从月牙儿手里抢过那支笔,放了回去,同她说:“该家去了。”   说完,不由分说的往外走。   月牙儿二丈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走出去,等到看不见那家笔店了,才问:“怎么了?”   “那不是湖笔,他坑你。”勉哥干净利落道:“我看你只买了一张纸,是画着玩罢?笔墨我家里有,我借你一次。何苦花着冤枉钱。”   月牙儿跟在他后头走,忍了许久没有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一个卖果子的,家里为什么有笔墨?   要知道这时候笔墨可是稀罕玩意。大多数平民连字都不认得,活到八十了都是个睁眼瞎。比如徐婆和自己爹娘,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吴勉家里听起来也不富裕,要笔墨做什么。   乔家离月牙儿并不是很远,就隔了一条巷。从长乐街回去,先路过他家。勉哥要她在门前等一等,径直进屋拿出一套笔墨来。   “用完了放徐婆那,我自去拿。”他将替徐婆买的线一齐给她:“你顺路带过去。”   看样子,他是懒得再走一条巷弄了。   月牙儿便抱着纸笔,握着线绕过巷口的老杏树,看见了自己的小院。   她先将纸笔放回去,锁了门,又往徐婆家去。   徐婆家门口就是她的小茶坊,前店后住。今日雾散之后,日光很好,所以小茶坊里坐了几个街坊。   月牙儿掀帘子进去时,徐婆正伏在柜台上嗑瓜子,见了月牙儿,忙将嘴里的瓜子壳往地上吐。   “怎么样?”   她笑得挤眉弄眼。 第3章 翡翠花卷二   月牙儿思量一番,答道:“长乐街是个好地方,只是我的花卷能不能卖出去,我心里还真没底。”   “谁同你说这个啦?”徐婆轻声道:“那勉哥,你觉得怎样?”   月牙儿一早就知道她要问这个,心里不愿意谈这事,于是装傻充愣:“不知道呀,也没说两句话。”   徐婆恨铁不成钢:“你也上点心。”   “点心自然是要做的。”月牙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徐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噗嗤”一下,月牙儿笑出声,眉眼弯弯:“好啦,不逗您玩了。干娘,勉哥人瞧着是好的,但我现在并不想嫁娶之事。”   “眼看就及笄了,怎么能不想呢?”   “我一没钱,二没房,想什么结婚呀?”月牙儿说道:“再说我还年轻呢,这时候不挣钱,什么时候挣钱呢?”   徐婆看着她发愁:“你这丫头哪儿来这么多歪理呀?咱们女人家,寻个疼人的夫君才是正经事。房子呀、银钱啊,那都是爷们操心的事。”   月牙儿看着她笑,也不赞同也不反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徐婆给她倒了碗茶,劝道:“月牙儿,你别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一个姑娘家,想支撑门户,多难呀。就说这卖吃食,你瞧着容易,做起来可真难!”   “你今天去长乐街,瞧着那么多摆摊的人,可有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家?”   月牙儿不说话,她真没瞧见几个同她这样大的少女出来摆摊。偶尔有几个卖花的婆子,提着桂花花篮从她身边过,已是仅有的做生意的女人。   徐婆继续劝:“你若真上街抛头露面,日后怎么寻夫婿呢?那些有钱人家屋里的媳妇,都裹着小脚呢!”   “何况,你这爹娘都没有了,如何支撑门户呢?就是想立为女户,那女户人家通常是寡妇,又几个十几岁的女儿家当女户?”   她说的情真意切,月牙儿知道徐婆是为她好,柔声道:“干娘莫忧,船到桥头自然直。”   徐婆叹了口气:“我们这些过来人说话,你们都不爱听。算了,我也不是你亲娘。你自己想清楚罢。”   思想上的差异,不是一两句话能够消解的。月牙儿同她告别,转身回了家。   家里余下的面粉,月牙儿分作三份,每一份够做三扇花卷。她又买了好多斤菠菜和一个大南瓜,依次料理了,捏成不同模样的花卷。   灶里的火一直没熄过,沸水咕噜噜滚着泡儿。月牙儿将蒸笼合上,将笔墨纸砚拿出来,摊在小方桌上。   卖点心有一件不好,点心都是放在盒子里的,不能时时刻刻拿出去招揽顾客。说起来,酒香还怕巷子深呢。今日月牙儿在长乐街所见,人家招揽生意,不是等老主顾光顾,就是扯开喉咙吆喝。那声音的穿透力,她是自然不如。   既然比吆喝比不了,她宣传上总得有些亮点。月牙儿想了许久,决定画一张海报。毕竟如今街上走的人,大多是不认得字的,还是图画宣传来得有效。她在现代时是从小学画的,画一张海报不过是小菜一碟。心里先定了稿,就画一只熊猫捧着点心盘。毕竟颜料是买不起的,她手里只有从吴勉家借来的一套笔墨,画熊猫最合适,于是用水墨涂画了一只萌萌的胖熊猫。点心的绘制则是重中之重,月牙儿伏在桌上,一笔一笔的勾。   没法子,纸就买了一张,手一抖,整张纸就废了。   正勾熊猫耳朵呢,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骂娘声,原来是隔壁邻居吵架了。猝不及防,月牙儿吓得一激灵,手一抖,耳朵忽变的很尖。   她看着未完成的海报,欲哭无泪,这怎么办呢?   想了想,她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改着画了另一种动物。   好歹是几百年后风靡一时的流量动物呢,她边画边笑。   直到日落西山时,月牙儿才画好一张画。   这一日她睡得很早,鸡鸣时便起来了。   原本月牙儿还有些得意,她竟然能这么早起来!谁知推开窗一瞧,原来邻居家的大娘已经坐在门前纳了半只鞋垫了。   这也是常理,为了节省灯火,小家小户的谁不早早就睡?睡得早,自然起的早。   月牙儿挑着担子,先敲开徐婆家的门,将借来的笔墨暂隔在她家。徐婆看着她,有些发愁:“你这小身子骨,怎么挑得起这么重的担子哟?”   “没事,习惯就成。”   要知道,她原来可是能抱着桶装水一口气上五楼的少女呢!   然而才走到半路,月牙儿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恹恹的。这肩上的担子越挑越沉,压得她真不起身。月牙儿咬着牙,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   不能停。她告诫自己,一停准儿不想动弹了。   好不容易将担子挑到目的地,一看,好位置都给人占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到底是几点钟就起来占位置的?   有个卖花的婆娘瞧见月牙儿愣在原地,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小姑娘,你还不占着那块地儿,连个停脚的地都没有了哟。”   听了这话,月牙儿连忙走到街边,将担子放下来。肩膀骤然一轻,这时才发现,自己背上早出了好多汗。   她一面向卖花婆道谢,一面将自己的生财摆出来。因是初次摆摊,多少有些手忙脚乱的意思。   卖花婆瞧她可爱,现在又没有生意,便指点了几句。月牙儿听了照做,果然顺利多了。   摊子摆好了,用树枝糯米胶粘起来的海报也立住了。   “真是多谢您了。”月牙儿连声道谢。   卖花婆一摆手,端详着水墨哈士奇海报,笑说:“你这揽客法子倒是少见,这狼咋瞧着这么搞笑呢!”   她说的不错,这时候招揽顾客,要么喊,要么手里拿一串竹梆子,摇地笃笃作响。若是走街串巷的货郎,除了一副好嗓子,多半手里会拿一个“惊闺叶”,那是一个玲珑锒铛的带着铃铛的小鼓。一路摇着,嘴里喊着,才好招揽顾客。可月牙儿手中一没“惊闺叶”,二又放不开喉咙喊,只能别出心裁的弄了个海报。   这缘故三言两语也说不完,月牙儿只对卖花婆笑笑,没有接话。   卖花婆看了一会儿“狼画”,好奇问:“小姑娘,你卖的是什么?点心吗?”   “是呢。”月牙儿索性揭开盒盖,拿了一个花卷出来,摆在盘里做样子。   “这个是翡翠花卷。”她指了指掺和了菠菜面的。   “这个是金玉花卷。”这是掺和了南瓜面的。   卖花婆见了眼前一亮,看看那花卷,又看看她篮子里卖的碎桂花,啧啧称奇:“你这花卷,倒比我这真花还好看些。”   听了这话,旁边的人纷纷凑过来瞧。   眼见围成了一小团,外边过路的更好奇了。瞧热闹是人的天性,纷纷围拢过来,直挤到红绳边上。   “这是啥味的?”人群中有人问。   月牙儿笑盈盈的答道:“翡翠花卷是咸的,金玉花卷是甜的。”   “多少钱一个?”卖花婆问。   月牙儿有些局促的说:“五文一个。”   这价钱,他们到底买不买账呢?   众人围着看,却没人买,都等着第一个吃螃蟹的。   “给我一个。”   月牙儿心里一喜,循着声音往人群里一探。却见是吴勉,一手提着果篮,一手递过来五文钱。   她愣了一刹,立刻回过神,用油纸包了一个,递给他。   吴勉接过,咬了一口,面无表情道:“味道不错。”   说完,转身就走了。   卖花婆倾过身,笑道:“那个哥儿我认识,从不说假话。小娘子,给我也拿一个。”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等到日晒三竿时,月牙儿挑来的两扇花卷都卖完了。   月牙儿掀开盒盖,看着剩下的一扇花卷,盘算着何时才能卖出去。   这时候走来一个梳着双环的丫鬟,问也不问,只说:“给我拿六个。”   月牙儿看她一身布衣,瞧着不像富贵人家的家人,不知怎得出手这样阔绰。但她也不是好打听之人,老老实实包了六个花卷给她。   这下子,只剩下四个了。   一时没有客来,月牙儿在小板凳上坐下,心里想着,若是没人过来买,她索性将这四个花卷当作午饭,早些回去算了。   她坐了一会儿,因为起的太早,睡意上头,只能强打精神守着摊子。   一双绣花鞋,停在担子前。   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穿着白罗裙,鬓上戴着一只钗。她是薛家的陪嫁丫头絮因,穿戴却比寻常小家碧玉的闺女都讲究。   絮因盯着那副画儿,瞧了一阵子,才问:“你这画卖不卖?”   月牙儿顿时睡意全无,睁大了眼问:“您想买画?”   这姑娘的审美真是超脱了时代的桎梏啊。   絮因微微收了收下颚,说:“多少钱。”   月牙儿还真不知道,她愣了一下,说:“您看着给,比五文钱多就成。”   五文钱,是买纸借墨的成本价。   絮因的眉尖若蹙,心想这丫头怎么做的生意?她思量片刻,取出一钱银子——这是她荷包里最小的碎银了。   “给我包起来。”   “哎。”月牙儿也不知道那一小粒银子值多少,但总比五文钱价贵吧?便喜笑颜开的替絮因将熊猫图卷起来,用绳子捆了,递给她。   絮因接过话,随口问:“你这卖的什么点心?”   月牙儿揭开盖子:“翡翠花卷和金玉花卷,就剩四个了。”   “多少钱一个?”   月牙儿摊开手掌:“五文。”   絮因瞧着那花卷漂亮,便又拿出一钱银子。   望着那粒银子,月牙儿有些发愁。   “这位姑娘,我这也找不开呀。”   她见过掌柜的用银子找钱,那都是用一种特殊的工具,将银子绞开,放在小秤杆上一一量,差多少找多少。   可月牙儿没有那玩意儿,怎么用银子找钱?何况她连银子换算铜钱的数都不是很熟悉,莫非用牙齿咬吗?   絮因又蹙了蹙眉:“不必找了,你给我就是。”   说完,她接过花卷,转身就走。   月牙儿连声道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高墙深院里。 第4章 臭豆腐   絮因进府的时候,已是正午。丫鬟婆子们忙着摆饭、传菜,花厅的楠木桌上,满满的都是菜肴。   她的主子薛令姜倚在靠山上,侧身望着庭院里的花树。   花叶早就落了。   絮因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小丫鬟,从席上端起一碗当归生姜羊肉汤,劝道:“三娘子好歹吃一口,身子要紧。”   薛令姜耳边的明珠轻轻晃,转过身来:“一股子药味,我吃不下。”   是了,本就是药膳,如何没有药味呢。两月前,薛令姜与赵三爷争执一场,竟然落了胎。缠绵病榻整整一月,连病也去了半条。许是心中有愧,赵三爷命厨房备了好些珍贵药材,日日送药膳来清萱阁。起先薛令姜还吃两口,如今却是再不肯动了。   絮因叹了口气:“三娘子,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老夫人想想。她若泉下有知,知道您这样糟践自己,不知怎样心疼呢。”   她口中的老夫人,乃是薛令姜的祖母张氏,要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风风光光的将孙女儿出嫁。却没撑到薛令姜回门,便撒手人寰。   听絮因说起祖母,薛令姜眉心微动:“我不吃这些难闻的东西,你叫厨房熬一锅清粥来。”   絮因有些为难,赵府的规矩和薛府不同,只有一个大厨房。各房吃食都是由厨房烹饪,而后送来的。前两天她亲去大厨房问了,人家说赵三爷发了话还定了食谱,不肯给除食谱之外的东西。   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小人。絮因心里恨起来,不就是看老爷太太都不待见自家小姐吗?给了根鸡毛令箭,还真抖起来了。   但这话又不能直说,免得伤了小姐的心,絮因柔声劝:“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功夫,娘子岂不饿坏了?还是略微用些吧,这薏仁粥如何?”   薛令姜直皱眉,冷笑道:“好好好,如今我想吃点什么都不行了!”   听了这话,一屋子人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絮因忽然想起带回来的花卷,心想死马当活马医罢,说:“娘子别急,我在外头买了些新鲜点心,您要不要试试?”   静了一会,薛令姜长吸一口气,往后靠在椅子上:“拿出来看看。”   絮因出去向丫鬟讨了一个青瓷盘,将买回来的花卷摆好,再掀帘子进来。   “那卖的人是个小姑娘,长得清婉灵秀,心思也巧。您看这花卷,不像点心,倒像真花。”   青瓷盘捧上来,叫阳光一照,衬得花卷更小巧玲珑。碧玉与雪白重重叠叠,一瓣一瓣舒展开来,真像娇贵的花儿。   旁边的小丫鬟用碟子盛了一朵,呈给薛令则。   薛令姜轻轻咬了一口,软而劲道,比寻常馒头多一丝清香。   还成。   见她终于用膳,絮因长吁一口气,逗趣道:“那丫头还画了张怪模怪样的画,贴着作招牌,我瞧着好玩,买了回来。”   说完,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将画展开来。   “噗嗤”一声,薛令姜竟笑出声来。   这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这样笑。   絮因看了眼那怪模怪样的狼,心里有些欣慰。   如果月牙儿在这儿,就会告诉她们,这才不是狼。   这是比狼更神奇的——水墨哈士奇。   众人一齐笑起来,引得看门的小丫头都好奇的往里探。过了一会儿,笑声方停了。   薛令姜又尝了口金玉花卷,品味道:“样子好看,味道也算清冽。只可惜用的材料一般,损失了一些滋味。她该多放些糖。”   絮因端着盏茉莉花茶,上前道:“娘子不知道,他们外头的人家,糖是稀罕物。家里有几个钱,恨不得饭上都撒一层糖。”   “原来如此。”薛令姜接过青瓷盏,浅呷一口:“你寻两瓶上好的玫瑰蜜,再拿些蔗糖,给那卖点心的丫头送去。对了,再带些今年新收的面粉,要上好的,叫她重新做一份送来。价格上,也别亏待她。一个小姑娘,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怪不容易的。”   主子发了话,自然得漂漂亮亮办好。絮因一口应承下来,待伺候完薛令姜午睡,出府寻人的时候,却有些发愁。   热热闹闹的长乐街,哪里还有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风吹下来几片树叶,有一片正打在月牙儿身上。她把小板凳拖出来,放在屋檐下坐着,午后的阳光被秋叶剪裁成破碎的金黄,将小院照得很亮。   在月牙儿面前,摆着一只装满水的木盆,和一只大陶罐。陶罐原本的用途是腌咸菜,例如豆角盐鸭蛋之类的,月牙儿家的这只腌得是咸鸭蛋。咸鸭蛋早就被她取出来了,列在灶台上,总共有七八个。   月牙儿拿着丝瓜瓤,里里外外将陶罐刷干净。好不容易洗完了,她站起来,扭动扭动身子,开始腌豆腐。   准确的说,是腌制臭豆腐生胚。   豆腐是才买来的。她方才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豆腐坊,听见一阵打骂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男人在打她女儿。   挨打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一声也不肯,只用手护着脸,任凭他爹打。   打得疼了,身子会颤抖一下,然后缩得像刺猬一样。   月牙儿看见了,有些心疼。   看热闹的人多,却没谁去劝的。大概心里想着,爹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月牙儿本想就这样走去,毕竟她现在孤女一个,自身难保,实在没有逞英雄的本钱。   一双脚已经走过那家豆腐坊,却又停了下来。   她叹一口气,心想,穿越到这年头,她迟早会被这心软的毛病害死。   不由自主的,月牙儿上前挡住男人即将落下来的巴掌。   男人愣了一愣,恶狠狠道:“哪来的臭丫头,给爷滚开。”   月牙儿有些发憷,但转念一想,我好歹是巴西柔术黑带,硬是没松手。   “她做错什么了?被你这样打?”   男人见她是个小姑娘,语气很不客气:“老子自家的事,要你管?走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见月牙儿不让,男人气得上手来拽她。   他的手碰到月牙儿的时候,月牙儿反手用手肘勾住他的脖子,紧接着就地一带。   借着月牙儿自身的重力,男人竟然该她摔在地上!   月牙儿叹了口气,心想这样总可以好好说话了。   果然,男人爬起来,拍拍手上的泥,虽然嘴里仍是骂骂咧咧的,却不敢和月牙儿动手了。   “你们看我丫头做的好事!老子好好的豆腐,叫她祸害的,都发霉了!”   男人说的乱七八糟,讲几句事,又骂几句娘。月牙儿好不容易听明白了。   原来这男人叫辜大,他女儿辜瓶儿昨天没把豆腐卖完,剩了一些,今年就发霉了。   这么点儿事,至于这么毒打自己女儿吗?   月牙儿眉头紧锁,拦在辜瓶儿身前:“你别打她,这坏了的豆腐,我就买了。”   “当真?”   “当真。”   商议之下,月牙儿今天卖花卷的钱,全给出去大半,买回来一缸霉豆腐和好几斤好豆腐。   看热闹的人啧啧称奇。   “这丫头真败家,花钱卖坏豆腐。”   任凭人家怎样风言风语,月牙儿都没放在心里。   你们懂什么,她心想。要知道,后世闻名的青方腐乳,相传就是源自一缸坏豆腐呢。   月牙儿以前拍寻访美食VLOG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故事。   说是康熙年间,有一个落榜的考生王致和,一边读书,一边靠家传的做豆腐手艺谋生,有一天疏忽了,剩下一担豆腐没卖完。等回过神来一瞧,好家伙,全坏了,雪白的豆腐竟然成了青黑色。坏了的豆腐,该丢掉。可王致和穷呀,他心疼钱,变着法儿的想怎么吃这样的豆腐。最后他用盐把豆腐腌起来,过了几天,硬是顶着臭气吃了一口,味道竟然还成,人也没吃死。后来逐渐改良,就做成了名小吃臭豆腐。此臭豆腐非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而是更像一种青黑色腐乳,曾在四九城风靡一时,据说连慈禧太后都喜欢,赐个了文雅的名儿,青方。   陶罐洗好了,月牙儿先把臭豆腐上的一层绒毛剃干净,过了一遍水,整整齐齐的码在罐子里,放盐腌着。就算大功告成。   这时她看了一眼天,时辰已经不早了,邻居家有炊烟升起。月牙儿吃力的将罐子挪到阴凉的角落,走进厨房准备晚饭。   饭早就煮上了,蒸在灶上,嘶嘶冒着白烟。米柴火烧出来的饭,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时间刚刚好,月牙儿揭开盖子盛出来一瞧,锅底还有焦黄的锅巴呢!   她忙着将买回来的猪肥膘切成小块,而后下锅。白色的猪肥膘块遇火炙烤,体积渐渐缩小,染上一层焦黄,脂肪的香气顿时充盈于室。   等猪肥膘缩成油渣,月牙儿才不紧不慢的装了出来。油渣和熬出来的猪油分别放在两个小碗里。   滚烫的猪油往柴火饭一浇,刺啦啦的响,香的要命。   再倒一勺酱油,细细拌好,就到了油渣该出场的时候。金黄酥软的油渣盖在猪油拌饭上,勾得人食指大动。   月牙儿甚至觉得,她能吃三碗!   她正打算就锅吃,好少洗一个碗,忽听见外头有人喊:   “月牙儿姑娘在家吗?” 第5章 猪油拌饭   如同洞房花烛夜被无辜打扰的官人,月牙儿不得不暂离一锅猪油拌饭,恋恋不舍的走出厨房。   门外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竟是絮因和勉哥。   这两人怎么会掺和在一起?   月牙儿腹诽着,开了门:“有什么事。”   絮因舒了口气:“幸好你在。”她朝外头喊了声:“把东西拿进来。”   门边挤过来一个小厮,怀里抱着一堆玩意儿,笑说:“絮因姑娘,你看我这兄弟靠谱不?”   能被他称为兄弟的,在场只有一个。   勉哥提着小半篮山楂,掀起眼帘瞧了他一眼:“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真是多谢这位哥儿。”絮因忙道,转头对月牙儿说:“我家娘子吃了你做的花卷,觉得滋味很好,想请你用一些好材料再做些,不知方不方便。”   月牙儿很想说,有银子就方便。但觉得还是要含蓄些,便说:“什么材料?单做几个倒挺费事的。”   絮因见状,知道有门,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荷包,递给她:“这是辛苦费,劳烦你费神了。”   挺漂亮的一个小荷包,像是缎做的,还绣着梅花。最重要的是,分量不轻。   月牙儿一边说着“客气客气”,一边将荷包收了起来,引着两人进厨房。   东西挨着灶放下,月牙儿看了一眼,大概是些糖、蜜和面粉之类的,品相不错。絮因先同她说了一会儿要求,约定明日送到府上。说着说着话,一双眼却被香气勾着,不自觉地往灶台上瞅。   等该说的话交代完了,絮因好奇的问:“你这煮的什么?这样香?我还没进屋就闻见了。”   “猪油拌饭。”   月牙儿客气客气道:“姑娘还没吃吧?要不要尝一尝。”   按照常理,这大户人家的婢女估计会礼貌拒绝吧?毕竟她比寻常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不知吃了多少美食。   絮因的确想推辞,可鬼使神差的,话出口竟然变成:“那我尝一尝。”   月牙儿愣了一瞬,心想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但好歹这也是她目前最大的客户,月牙儿忍痛装了一小碗,双手奉上。   粗陶瓷碗里,猪油拌饭直冒热气,絮因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她用筷子尖拨了一点儿,心想我就试一试味道,谁知猪油拌饭才入口,她竟霸着碗不放了。满脑子只一个念头:真香!   这米算不得什么良品,还有一股子放久了的涩味,只是堪堪可入口而已。奈何油脂的香气将米本身的缺点全部掩盖住,加上掺和在饭里、煎至恰到好处的油渣,更是为口感增添一份嚼劲。焦而香,妙不可言。   絮因虽然吃相斯文,但吃的速度却一点儿不慢。不多时,一碗猪油拌饭就被她吃了个干干净净。等她抬起头,看见月牙儿和小厮都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方才为美食失去的神志终于回来,絮因有些不好意思。   “的确是美味呢。”   月牙儿笑说:“姑娘是没吃过这样的做法,要不我写张食谱,明个儿下午一起送到府上。你要想吃,叫厨房做就是。但有一样,不要多吃,不然会胖。”   “那就劳烦你了。”   絮因用手绢掩着嘴,轻声道。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若是还会做什么点心,一起做了送来。”   互相说了几句客套话,送上门来的金主终于走了。月牙儿才目送两人远去,就忙不迭的冲到厨房里,将剩下的猪油拌饭一口气吃完。吃完时,她摸一摸圆滚滚的小肚皮,心满意足的去查看絮因送来的食材。   一罐白砂糖,但从其如雪般洁白的颜色就知,这一定是上等的糖。还有一大包红糖并一瓶玫瑰花蜜。面粉装在袋子里,揭开口一瞧,细腻白皙,端得是不凡,估计比月牙儿自己的料贵上一倍。   月牙儿用絮因送来的食材做了一笼至尊版花卷,而后又做了两扇普通版的,预备明晨出去卖。蒸笼上气,她终于可以休息片刻。从壶里倒了一杯水,月牙儿喝了几口,忽想起答应给絮因的食谱。   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月牙儿看了看家里,倒还有一小张黄纸,只是没有笔墨。少不得又要麻烦吴勉了。她看了眼窗外还不算太晚的天色,心里想着。   既然是麻烦人家,总不能空手去,月牙儿带了四个新出炉的花卷,径直往隔壁巷子走去。   吴勉家里果然还亮着灯,只是光很熹微,看样子用的也是油灯。隔着土墙,月牙儿瞧见他家庭院里竟然种了一株梧桐树,被月光朦胧着,树影婆娑。   怪不得叫勉哥呢,她心想。   月牙儿上前,轻轻叩门,唤道:“勉哥,我是月牙儿,你睡了吗?”   不一会儿,有人来开门,正是吴勉。   吴勉挡在门边,皱眉道:“有事?”   月牙儿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食盒:“那个,谢谢你借我笔墨啊。我蒸了点花卷,你别嫌弃。”   吴勉正要回绝,忽闻里屋他爹问:“勉哥,是谁啊?”   “隔壁巷的邻居。”   他回头喊,而后转过身来,手搭在门上,一副闭门送客的样子。   “哎,等等。”月牙儿伸出一只脚,挡着门,可怜兮兮的说:“能再借我用一次笔墨吗?我发誓,是最后一次。”   月光照到她身上,衬托得她越发楚楚可怜。吴勉将目光移开,道:“又要做什么?”   “我答应了絮因姐,就是今天你领来的那位娘子,给她写一份食谱。”   “你还会写字?”   月牙儿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无法解释,一个卖炊饼人家的女儿,会画画可以说天赋异禀,但会写字算怎么回事。   她正支支吾吾呢,听见一个温和的男声:“别板着一张脸,你吓着人小姑娘了。”   是一个中年人,身材瘦长。他穿着一袭长衫,虽然打了两个补丁,却很整洁。眉眼同吴勉有些相似,应该是吴勉他爹。看着比月牙儿爹爹年轻,她该叫吴叔。   但令人惊奇的事,他竟然驻着一副拐杖,右裤腿空空荡荡。   吴勉急道:“爹,你出来做什么,仔细腿疼。”   吴叔笑道:“有客人来了,迎进门吃茶,是礼数。我没教过你?”   吴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月牙儿,心想说:她一个未嫁的小姑娘,冒冒失失到男人家里,没得招人闲话,败坏她名节。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又不好在外人面前不给爹面子,吴勉只好将门敞开:“进来坐,我去给你找笔。”   月牙儿很是乖巧,往前走了两步,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驻足,道:“吴叔好,我是隔壁巷的萧月,都叫我月牙儿。我这两天外出做生意,勉哥帮了我大忙。我做了些花卷,礼轻情意重,你们不要嫌弃。”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用油纸包着的花卷递给吴叔。   吴叔笑着接过,揭开看了眼,称赞道:“我好久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点心了,挺好。”   月牙儿谦虚道:“哪里哪里。”   吴叔扶着拐杖,往墙边走,从一个竹篮里抓出来一把山楂:“你吃,挺甜的。”   月牙儿忙接过,笑问:“这时候出山楂吗?”   “今年山楂熟的晚,这是最后一批了。”吴叔解释道:“原本上个月勉哥就要去收山楂,但下了好久的雨,山路不好走,山楂也运不出来。耽搁到这时候,你瞧这半框山楂,都熟透了。”   “那不是要赶紧卖了。”   吴叔叹了口气:“勉哥主要是给长乐街的人家送果子,这品质的,人家不收。你等会儿带些家去吧,反正我爷俩也吃不完。”   听到这儿,月牙儿忽想起才到手的糖,不由得眉心一动。   山楂有了,糖和蜜也有了,不正好能做糖葫芦吗?   她笑眯眯道:“我倒是想起一个用山楂做的点心,要不您把这些卖给我?”   吴勉刚拿了笔墨出来,听了这句,剑眉微皱:“不必如此。”   月牙儿反应过来,他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因为感谢他,才接手这些卖不出去的山楂吧?   她方想解释,吴叔便笑眯眯道:“一点子山楂而已,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提钱就见外了。”   他使唤吴勉:“你给月牙儿装点好的,天这样黑了,你送她家去。”   “不用不用。”月牙儿忙道:“又没几步路,不必麻烦了。”   吴叔点燃一盏灯笼,说:“要他给你打灯,这黑黢黢的,别崴了脚。”   “真的不用了。”   两人言语间,吴勉已将笔墨同好些山楂放在月牙儿的食盒里,一手提着,另一只手接过灯笼。   “行了,走吧。”   一盏灯笼,火光虽熹微,但也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月牙儿走在小巷里,吴勉在她左边,离得不远。   这里的夜,是很纯粹的。仰望夜空,能瞧见明灭万点的星光,不知那一颗是牵牛星,哪一颗是织女星。   月牙儿想找些话说,又不知该说什么,正构思着,忽听见吴勉的声音:   “你能合赵三夫人的眼缘,是件好事。只是赵家规矩多,名堂大,你别跟他们多牵连。听说赵家四爷,是个花花太岁,你别冲着他。”   这是在提点自己罢?月牙儿“嗯”了一声。   “赵府在哪儿,知道吗?”   知道,长乐街第二条岔路口往里,走十来步,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的就是。絮因走之前和她细细讲过。   月牙儿答道:“不清楚。”   吴勉颔首道:“你卖了花卷,在原地等我,等我寻着你,带你到赵府门前。”   “好呀。”   这段路本就不长,月牙儿推开门,对他回眸一笑:“明天见。”   “明天见。” 第6章 冰糖葫芦   关上一道薄薄的木门,月牙儿双手捂住脸,心想:我刚才是色令智昏了吧?   都怪今夜的月色太好。   她轻轻拍一拍红透的脸颊,洗了手,去处理山楂。   据说冰糖葫芦源自南宋,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域的原因,本地并没有瞧见很多卖冰糖葫芦的。   听絮因姐说,她家娘子最近胃口不好,山楂开胃,想来应该能讨她的欢喜。   山楂洗净,去蒂而后需要去核。但眼下没有趁手的剔核工具,月牙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山楂拦腰切开,取出果核,而后整个合上。   其实山楂依照去核的不同,能做成不同种类的糖葫芦。比如若是用已有有些烂的山楂做糖葫芦,可以把腐烂的地方削去,趁势去核,而后串在一起。这种糖葫芦需要微微压扁,再上糖浆,不然怕顾客看出端倪。但因为用的是熟透的山楂,较之完整的山楂而言,多了一份酥软。所以有些不明就里的人,会偏爱这种的冰糖葫芦。其实若想吃到上好品质的冰糖葫芦,应该专挑大而完整的山楂串,纵使价钱会贵上一点儿。   像月牙儿这样拦腰切开去核,最合适的是做成夹心糖葫芦,比如其中塞些其他水果。奈何她只从吴家拿了些山楂并一个橘子,只能做两串夹心糖葫芦,其他的都是普通的红衣冰糖葫芦。   没有竹签,她只能用筷子将山楂一一串起来,放在盘里。模样是丑了些,但味道应该差不离罢?她心里安慰自己道。   熬糖这道工序是必不可少的,也是能决定冰糖葫芦味道的一环。月牙儿将锅烧热,将绵白糖同水一起倒入锅中,往灶里添了把茅草,慢慢熬。在火的催促下,糖溶于水,渐渐成就琥珀色,糖汁稠密。月牙儿用铲子一搅,糖已拉丝,且表面泛起许多泡沫,她一见便知道是火候到了。拿起一串山楂,紧紧贴着糖沫,将山楂串匀速转一圈。火红山楂便裹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糖衣,在灯下一望,晶莹剔透。   粘糖这一道工序,万万急不得,要不紧不慢。月牙儿将四串冰糖葫芦依次转动,搁在抹了油的木板上,静候糖液凝固。   灶里的火失了柴,渐渐熄灭,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星子。这时候糖已经稳稳挂上了山楂,浑然一体,色泽如同被冰雪覆盖的寒梅,诱人至极。   月牙儿握着一串冰糖葫芦,轻咬一口。“嘎嘣”一声,薄如冰似的糖衣应声而碎,糖的甜与山楂的鲜跃动在舌尖,可口的恰到好处。   尽管耗糖又耗筷子,这样一次成功的尝试,着实是令人喜悦的,第二日月牙儿醒来时,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仍是高兴的。   她照例将担子挑到昨日的地方,同附近的摊主打了声招呼,再一一摆开。   第一位主顾仍是昨日那个梳着双环的丫鬟,斜着眼,道:“给我拿六个。”   月牙儿手脚麻利的包好,丫鬟正给她铜钱,却见她摇摇头,说:“劳烦姑娘往罐里放吧,这样干净。”   丫鬟定眼一看,她担子上真摆着一只白瓷并蒂莲小罐,里头放着些铜钱,不禁奇道:“这是为什么?”   “我这里没挑水来,为了干净,如果接了钱还要洗手。”月牙儿细心解释道:“昨日第一天出来,匆匆忙忙的,连这都没想到。请您多包涵。”   丫鬟接过油纸包,看了一眼小罐,道:“穷讲究。”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月牙儿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很快,下一位主顾又到了。   也许是她做的花卷本来就不多,也许是昨日看了热闹的人打算尝尝鲜,还没到晌午,今日份的花卷就销售一空。   月牙儿看看时辰,将担子收起来,给了邻近茶肆几个铜钱,托他们照看一下。自己则在茶肆沿街的地方挑了一个位子坐下,敞着竹帘,瞧吴勉来了没有。   茶肆,在这时候可谓兴盛一时。不拘大小,大街小巷总会有那么一家。本地人有点钱、有点闲,都爱往茶肆里钻。或会友,或谈天,总是热热闹闹的样子。   但纵观整个茶肆,来光顾的顾客多是男子,偶尔有几个婆妇。像月牙儿这样年纪的少女,还真没有,所以当她走进来的时候,许多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身上。   月牙儿半点不在意。   既然在茶肆坐,自然要点一壶茶。月牙儿当然是拣最便宜的点,叫了一壶茉莉花茶。   话说这茉莉花茶又香又好喝,怎么会价钱最贱呢?要从茶叶的源头说起。如今交通不便,茶叶离了茶田,到吃茶人的嘴里,少则几日,多则几月。这时候并不讲究什么陈年老茶,因为制茶技术还没那么发达。是以茶叶越新鲜越好,也就越贵。倘若真放久了,变成陈茶,懂行的人一口就品出来了,自然卖不上价。但好好的茶,总不能丢了吧?于是便有人想了个法子,用晒干的茉莉花放在茶里,一起抄一抄,花的香味就把茶的涩味盖住了。是以茶肆里最便宜一档的茶,就是茉莉花茶。   如今的茉莉花茶已经改为冲泡的方法。早些年的时候,还流行一种茉莉花蜜的吃法。准备两个相同大小的碗,一个装着茶水,摆在下端。另一个则涂上一层白白的茉莉花蜜。花蜜浓稠且结晶,能够挂在碗底。而后将装有花蜜的碗倒扣于茶碗之上,静待花蜜在水汽的作用下,滴滴流入茶盅。等蜜茶交融的时候,茶客们可以互相谈天,不失为一种消磨光阴的方法。   但现在这种吃法已经不流行了。为了省事,寻常茶肆通常会给客人一小包绿茶、一小包干茉莉花,再提来一壶水。让客人自己冲泡着吃。但月牙儿光顾的这一家茶坊,虽然面积不大,但服务却很周到,亲自冲了花茶送来,并写了块牌子挂在柜台边:“免费续茶。”   等一壶茉莉花茶送上来,茶博士照例问:“客人要些茶点吗?”   “有什么?”月牙儿一边给自己倒茶,抬头看他。   眼前的茶博士是个年轻的小伙,大概二十来岁的模样,微微有些发福。人瞧着喜庆,总是笑呵呵的,似乎没有忧愁一样。   茶博士深吸一口气,表演起报菜名来:“小店有酱干、生瓜子、小果碟、酥烧饼、水晶糕、花猪肉、烧麦、饺儿,油糖馒头……”   他这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说下来,连个停顿也没有。月牙儿惊叹道:“你这嘴皮子真利索。”   茶博士笑了:“谬赞谬赞,这是吃饭的家伙事,怎能不利索。姑娘要些什么?”   “拿一叠生瓜子。”   “好嘞。”   月牙儿将食盒摆在茶桌上,就着香片嗑瓜子。   她坐了没一会儿,瞧见吴勉的身影,忙朝他招手,一面喊着:“我在这里。”   吴勉提着空果篮进来,并不坐:“走吧。”   月牙儿把装着瓜子的小碟往外挪了挪:“你好歹歇一会,都晌午了,吃了饭再去。”   确实到了饭点,隔壁座位上的茶客要了几笼油糖馒头,大口大口的吃着。吴勉看了眼天色,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月牙儿的说法。他拣了月牙儿对面的一张椅子,从袖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而后才压着衣襟坐下。   月牙儿看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调戏道:“知道的呢,你是坐在茶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吃皇上的杏林宴呢!”   吴勉看了她一眼,正色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倒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月牙儿笑一笑,揭开食盒的盖子,将第一层的吃食取出来:“你还没吃午膳吧,凑合着吃点。”   四个花卷,两串冰糖葫芦一一拿出。吴勉的目光停在那串冰糖葫芦上。   双色花卷他见过,也吃过,但这糖葫芦倒是第一次见。他的目光扫过月牙儿的脸,心想,这丫头昨夜怕是做这玩意儿做到很晚。   “山楂做的。”   虽是问句,但疑问的意思实则很淡。月牙儿听了,举着一串在他面前晃:“实在没法子,没有竹签,只能用筷子凑合凑合,但味道还行,你试一试。”   一看就是甜的,吴勉并不爱吃糖,但还是接过咬了一颗。   “怎么样?”月牙儿手托腮,一双杏眼望着他。   还没等吴勉答话,过来续水的茶博士忽然插话道:“这山楂倒像北边的做法。”   “你见过?”月牙儿来了兴趣。   茶博士定眼一瞧,说:“我从前跟着掌柜作生意,倒见过一次,那时就觉得好,不过可惜行程匆忙,没来得及打听。姑娘,你能舍一颗给我尝尝吗?若行,这顿茶钱我给你们打折。”   “行呀。”月牙儿痛快的从自己那串糖葫芦夹下来一颗,递给他。茶博士道完谢,咬了一小口,眉开眼笑:“是了,就是这个味道。”   他追问着:“请问,这是姑娘自己做的?”   月牙儿点点头:“听人说过,自己瞎玩着做的。”   茶博士称赞道:“也是你聪明,才做得成。姑娘,你可愿把这方子卖给我们?”   月牙儿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做冰糖葫芦,最难的是挂糖。看着很简单,挂出来千奇百怪…… 第7章 蜜饯金橙子茶   茶博士忙说:“我叫于云雾,是这双虹楼老板的儿子,我说的话,你可以放心。”   倒也不是不行,若是将这方子卖出,不知该要几两银子。若要收益最高,是该一次性卖出呢?还是按比例抽成呢?   月牙儿心里飞快想着这些问题,面上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我这糖葫芦,是给赵府的三娘子做的。”   赵府的三娘子?于云雾自然知道是谁,她两年前出嫁的时候,嫁妆担子抬过长乐街,那才叫一个“十里红妆”呢!若真能得她的肯定,想来这桩买卖应该不差。只是相应的,自己想要买方子也得多出些钱。   于云雾有一个长处,不以貌取人。若换了茶肆里的其他茶博士,见月牙儿年轻,少不得想要她吃些亏,用低价将方子卖出。但于云雾一向看不上这种做法,明明自己愿意买,非要将人家的东西一贬再贬,只为多得两份利。这怎能是做生意的长久之道?   只是讲诚信不代表他没心眼,这姑娘到底能不能到进赵府的门,到三娘子眼前去呢?   他试探道:“那是姑娘的东西做的实在好。我看你这模样,等会儿是去见三娘子?巧了不是,我有个熟人,是赵府的家生子,他接了他老子的脚,如今当门房呢!叫候大。姑娘进赵府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问他。就说是我于云雾的朋友,他自然会帮忙的。”   “我给姑娘包些茶点,等会儿一起带过去,倘若有幸,能给三娘子尝一尝。要是不方便,姑娘自己当点心吃。都是自家茶肆做的点心,味道不敢说顶好,但也不差。”   正说着话,他果真招来一个伙计,要他去包几样茶点。   这人倒是有趣,明明是想试探自己的斤俩,非说得跟豪侠一样,倒挺会做人的。月牙儿心里这样想,不由得对他更尊敬一点。   说不定,于云雾是个极好的商业合作伙伴呢!   她笑说:“当真?那我就托于老板的福了。对了,三娘子跟前的絮因姑娘爱吃甜的,若有些甜食,便再好不过了。”   见月牙儿脱口而出三娘子大丫鬟的名字,于云雾心里便有底了,只陪着笑说话:“等姑娘从赵府回来,也该到用晚饭的时辰了。还到我这里来,我家就在后头,咱们边吃边谈,如何?”   他说着说着,看向一边沉默的吴勉:“这位兄弟,你说好不好?”   吴勉心想,你请这丫头吃饭,管我什么事。但转念一想,她一个姑娘家,倒真不好自个人跟人谈生意。徐婆曾托自己多照看月牙儿,左右街坊一场,又能混口饭吃,自己并不损失什么。   于是吴勉点了点头。   就这样说定了。   月牙儿进双虹楼只提了一个食盒,出来倒提了两个。   “左右姑娘等会儿还来,到时候一同提回来就是了。会不会太沉了?我叫一个伙计帮你提?”   大可不必,挑了三天担子,这分量月牙儿还提得起。何况赵府就在这长乐街往里走,又用不了多久。月牙儿自然是谢绝了于云雾的好意。但两个食盒拎在手上,月牙儿明显感觉出不同来了。于云雾借的这个,比她的用料更上等,食盒外还雕着花呢。   等自己挣了钱,一定要买漂亮的餐具,上头刻着“君幸食”,好好文艺一把。月牙儿边走边想。   一旁的吴勉有心帮她食盒,却怕唐突了她。纠结了半天,才说:“我可以帮你提。”   “不用,没多重。”月牙儿心里想着怎么赚钱,下意识回了这句话。等到说出口,这才察觉不对。按照套路,她是不是该让吴勉帮她提?   失策失策,果然一想到钱的事,她就无心撩汉了。   赵府的大门,是很气派的。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只开了两扇角门。有好几个门房将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檐下聊天。   月牙儿驻足,回头对吴勉道:“真是麻烦你了,等会儿咱们在双虹楼见吧。”   吴勉微微颔首,叮嘱道:“这种人家规矩多,你要小心。”   怎么小心?难道她要像林黛玉那样“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吗?”说起来,自己倒更像是刘姥姥呢。   月牙儿笑起来,谢谢他的好意,转身往赵府去。   赵府的门房,多少有些傲慢。见月牙儿提着两个食盒过来,几双眼往她身上瞥了一回,见穿的是布衣,便不愿搭理,仍自顾自的说话。   月牙儿将手中的东西轻搁在地上,问:“几位爷,我是给三娘子送东西的。”   没人理她。   月牙儿提高了声音喊:“候大在不在?”   她喊得响,几个门房不由得皱起眉,觉得有失体面。只有一个人扭头往里喊:“候大,有人找!”   不一会儿,直房里跑出个青年来,面相有些憨厚,问:“谁呀?”   方才喊他的那个伸手一指月牙儿,候大定眼一看,奇道:“这位姑娘是?”   “双虹楼的于云雾,他正和我谈一桩生意。”月牙儿答道:“我正要来赵府办事,他说你是他好兄弟,该同你打个招呼。”   候大恍然大悟,热情起来:“于老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姑娘贵姓?”   “姓萧。”   “原来是萧姑娘。”候大说:“你有什么事?”   月牙儿将自己的来意一一说出。   候大听了,问左右的门房说:“我怎么没听说过,三娘子那里来人吩咐了吗?”   “仿佛是有这么回事。”一人抱怨道:“那位主儿一点规矩都不懂。家里明明有厨房,非要从外头买吃的。这不是打三爷和太太的脸吗?”   候大笑了笑,同月牙儿说:“姑娘可有凭证没有?这家大,事就多。万一有个差池,我们也不好担待。”   月牙儿将昨日絮因给的荷包解下来,拿给他瞧。对着光,果然瞧见荷包一角有个小小的“薛”字。   “没错,三娘子的娘家是姓薛的。”候大确认之后,冲一个坐在板凳上的人喊:“麻子,既然是女客,该你送到垂花门,叫你娘老子接到冰心斋去。”   “我不去。”那人快言快语:“不是你朋友吗?你自己送去。”   候大再看看周围的同事,他们都很快的将视线移开,说起另一个话题。   这是不想得罪人啊。   他心想。若是按寻常的例儿,候大该推说叫人来接才能进,把人打发走。可这是于云雾的朋友,让人空走一趟,像什么样子。想来想去,候大只得硬着头皮道:“行,萧姑娘,你跟着我来。”   看了这么一会儿,月牙儿心里有些明白了,看来三娘子嫁到这赵府,同夫家不大合得来。连从外头买个吃的,门房都三推四请,私下里指不定怎么议论三娘子呢。   看清了形势,她也不多费口舌,跟着候大往里走。   入门有一堆假山,用的全是太湖石。皱、瘦、漏、透,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大价钱从无锡拉过来的。假山之后,隐隐约约见一正堂,应该是待客用的。但候大不领月牙儿往那里走,只绕着假山另一端的小路前行。   过了一道宝瓶门,是条走廊,行在两道夹墙里,黑蒙蒙的。渐而有光,从粉墙上的梅花窗透射过来。月牙儿踏着梅花形的光斑,向右一望,窥见窗外湖光之景,也听闻枝头有鸟儿啼鸣。   行出走廊,路过一间小阁。流水出阁下,却被一道缠枝花墙拦住。只闻流水声,不见其踪迹。这道花墙便是赵府内外宅的分割线。   垂花门下守着两个婆子,斜倚在月亮门洞上,正歇息呢。   见有人来,一个婆子打了个哈欠,道:“有女客?怎么是你带过来的。”   候大站在月牙儿前边,苦笑道:“是三娘子从外面买的吃食。”   他这一说,这婆子就明白了。另一个午睡的婆子听见这话,索性不睁眼,甚至轻轻打鼾。   那个接话的婆子皱了皱眉,说:“成吧。你跟我来。”   她说这话,一掌拍到另一个婆子的肩:“睡死鬼投胎啊!我领人进去,你好生看着门。”   那婆子不满的瞪她一眼。   候大转身,叮嘱月牙儿道:“你谨慎些,送完东西就沿着旧路出来。”   月牙儿一口答应下来,随着那婆子进了垂花门。   绕过一池秋水,两人停在冰心斋前。粉墙黑瓦圈住的小院,庭前栽了桃树与杏树。正是杏叶黄透的时节,一个婆子正拿竹扫帚扫地。有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守在门前,拣了两篇杏叶玩,见有人来,抬头问:“做什么?”   那婆子回道:“外头卖吃的,说是给三娘来送东西。”   小丫鬟歪头道:“是有这么回事。”说罢,她打起湘帘,让月牙儿在西间等。自己则去通传。   才将盒儿放下,坐在椅子上。另一个丫头就捧了茶来。月牙儿接过来,揭开一看,原来是一盏蜜饯金橙子茶。基底选的是红茶,搭配上切分得恰到好处大小的蜜饯金橙子,果香浓郁,入口清爽。在茶的清亮里,橙子的香甜一览无余。   看来这三娘子爱吃甜食,月牙儿心想。   她才喝了一口,絮因便来了:“三娘子正写字呢,请你去明间坐。”   月牙儿应了一声,提着盒儿随她往东去。自有丫鬟掀帘,只见明间内摆着各色菊花,一樽铜兽香炉,沉水香的香雾自兽口袅袅而出,让人心不由得静下来。屋中笔砚俱备,还摆着一扇山水屏风,原是做书房用的。   背对一窗湘妃竹,一个女子正伏在桌上写字,云鬓戴狄髻,当中一个佛字鎏金顶心。身穿白绫对襟袄儿,湘妃色织金裙,罩一件宝蓝海棠绣花禳比甲。清清爽爽的立着,像是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文献   《随园食单》   《金瓶梅》   《陶庵梦忆》   《扬州画舫录》   《中国日常生活史》   《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 第8章 酥油泡螺   听见通传声,薛令姜从容落定最后一字,飞白藏锋,端得是一手好字。   日色掠过竹影,朦胧上她的容颜。月牙儿在暗中看了个真切,心中不禁赞一声,好一个雍容华贵的美人。脸若银盘,眉似远山,清浅含笑。   月牙儿素爱美人,因此不自觉地对她就多一分喜欢。   薛令姜的音色很是温柔,甚至有股子空灵的感觉:“劳累你跑着一趟,请坐。”   早有小丫鬟搬了个瓷质霁红釉坐墩来,因天凉,上头覆了块黑绸。   月牙儿按照礼数,向她深深道了个万福。但毕竟不熟练,行礼有些不标准。   絮因见了,抿着嘴笑,正想拿她打趣,却见薛令姜扫了她一眼,只得将玩笑话咽下去,恭恭敬敬扶她往榻上坐。   薛令姜落座时,裙摆微提,月牙儿窥见她的绣鞋,却是一双缠过的小脚,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滋味。   待两人坐定,又有小丫头进茶来,仍是蜜饯金橙子茶。月牙儿等薛令姜吃了茶,才将来意说明:“三娘子,你要的点心我带来了,都是特地做的。你给的原料又足又好,我便用余下的蜜糖另做了一样点心,一并带了来,给三娘子尝尝。”   “你有心了。”三娘子将茶盏搁在案几上,一旁的絮因忙接过盒子,揭开一看,一层是翡翠花卷,另一层则是糖葫芦。   花卷是见过的,糖葫芦倒没有,絮因笑出声来:“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好的山楂,偏用筷子串起来,做什么这样折腾。”   月牙儿接话道:“本来该用竹签串的,可姑娘瞧我这双手,哪里会削竹签呢?只能因地制宜咯。别它模样怪,味道是好的。”   薛令姜微微颔首,絮因便拿了小描金碟儿,拣了一串糖葫芦,放在碟儿里递与她。   一串糖葫芦挂了四个山楂,红通通的,瞧着可爱。薛令姜没试过这种吃法,迟疑片刻,从袖里拿出一块锦帕,一手遮着鼻口,方咬了一粒。糖的绵软在凝固后化作薄脆,嘎嘣一声在舌尖绽开,甜到人心里去。若光有这甜味,兴许会腻味,所幸山楂的酸爽中和了这甜味,使得这甜恰到好处。   薛令姜吃完一粒,笑说:“味道不错。你方才说,这什么‘糖葫芦’是需要用竹签串?想来这是,我叫他们弄一些竹签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月牙儿道:“三娘子给我的够多了。”   “不过小事。”薛令姜看着她,道:“我看你年岁还小,及笄了不曾?”   “还差一岁。”   “这样小,就出来走街串巷,也是难为你了。”   月牙儿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难。”   薛令姜好奇道:“我看你谈吐不错,又会画画,莫非上过女学?”   她口中的女学,并非真正的学校。而是一些没有功名的秀才,为了生计,也收一些女学生,教几个字,学一些诗词歌赋唱本。送女儿上女学的人家,有真想让女儿学些东西的,但大多数是将女儿做贵妾培养,期望日后嫁到富人家当妾。   “哪里有闲钱呢,不过去了几回而已。”月牙儿含糊道。   薛令姜颔首道:“那便是天赋异禀了。”   这时候,外头有婆子喊:“送茶点的来了。”   月牙儿不明所以,难道她还在外面另买了吃食?   湘帘一掀,走进提着食盒两个丫鬟,并一个老妈子,齐齐向薛令姜道万福。   絮因冷哼一声,半点好脸色也没有:“我以为你们厨房那些人多金贵呢!昨天还和我闹。今日还不是乖乖送了点心来。”   她声音虽俏,说话却有些刻薄。那老妈子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骂道:“三娘子还没说话呢,就你这小奴才话多。”   “老奴才说谁呢!”絮因瞪了她一眼。   薛令姜将手中盏儿往小桌上重重一顿:“赖妈妈,你在太太面前,也是这样口无遮拦的?”   赖妈妈朝絮因翻了个白眼,转身向薛令姜道:“三娘子,太太心疼你,才让我送点心来。太太可说了,若三娘子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直管和她说去。咱们赵家好歹也是江南一等一的富贵人家,怎么能让媳妇和外头那些三姑六婆往来,没得败坏了名声。”   她说到“三姑六婆”这四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瞥了月牙儿一眼。   月牙儿不料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来,心生不喜。说谁是三姑六婆呢?我大大方方做生意,怎么就败坏三娘子名声?她本欲还口,奈何瞥见薛令姜阴沉的脸色,到嘴边的话硬是咽了下去。   她到底记得自己的身份,一介孤女,还没底气去掺和豪门的那一摊烂事。   薛令姜的唇紧紧抿着,深呼吸几回,方道:“你去回太太,说我谢谢她好意。”   看三娘子这样隐忍,赖妈妈便有些得意。她原是太太的陪房之一,伺候太太久了,旁人都捧着她,多少有些自以为是。   赖妈妈乘胜追击:“外头做的东西,谁知道放了什么?干不干净?还是自己家里做的好。况且咱们赵府的菜肴,那可是闻名汀州。哪个来访的老爷太太,不想在咱们家用膳呢?三娘子要惜福才是。”   说完,她瞥一眼案上的冰糖葫芦与花卷,嗤之以鼻道:“什么不三不四的小吃,花里胡哨的,上不得台面。”   絮因上前一步,冷笑道:“你赖妈妈做的就是金汤银汤,捧到咱们冰心斋来,都是冷的。一问就是说厨房离咱们这儿远,要先紧着给太太爷们传膳。还偏偏不许开小厨房!夏天也就罢了,如今已是深秋,眼看着就入冬了!再过上一月,你们捧过来的汤,怕是苍蝇站在上头脚都打滑。哪里来得脸,说人家做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我脸有十八层城墙厚,就敢说。”赖妈妈回道,一手揭开盖子,一手指点着月牙儿:“你问她,这花样的点心她能做?就说这酥油泡螺,全汀州就属咱们赵府的味道最好!她怕是生下来,闻都没闻过这样好的东西!”   揭开盒儿看,一盒装着宫里用的果馅椒盐金饼,另一盒装着酥油泡螺。   前一样果馅椒盐金饼,月牙儿是会做的。可后一件酥油泡螺,她还真没吃过也没学过。   所谓酥油泡螺,是一种当下时兴的甜食点心,样子像螺蛳,色白如雪。看着像一种奶制品。   作为一个资深富二代,月牙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气。更无论她自穿越以来,因为自己积累的中西美食知识,对比起此时全凭经验传承的美食秘方,总有一种优越感。时代是不断进步的,吃食也是越来越美味的,因此月牙儿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在现代吃过的各国美食,怕是比赖妈妈一辈子吃过的点心还要多。   她忍不住道:“这位妈妈,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说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满。若我真做出了这酥油泡螺,味道还比你做的好,你的脸面往哪里放呢?”   像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赖妈妈大笑几声,才道:“鲤鱼也想跃龙门呢!那也得越跃成不是。小娘子,你还是乖乖的卖你点心去。做吃的,可不是凭着一张脸。”   她这分明话中有话,月牙儿起身,定定看着她:“既这么说,你敢不敢同我赌一回。就赌我七日之内能不能做出比你好的酥油泡螺!”   “就给你再回一回娘胎,也未必做得出。”   赖妈妈“哼”,环抱手臂,轻蔑的瞧着月牙儿。   “你到底敢不敢呢?”   “什么敢不敢的。”赖妈妈满不在意挥手:“我盐吃多了闲得慌,和你去赌?赌赢赌输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月牙儿点点头:“也是,没有彩头,你也不肯玩。那这样吧,我若输了,给你十两银子;你若输了,也给我十两。就是这般,你敢不敢应?”   赖妈妈好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只是不想让三娘子说我占人小丫头的便宜。”   她拿眼睛瞥薛令姜,明晃晃的嘲讽。   絮因忍不住了,高声道:“萧姑娘,你就别添乱了!这老货脸皮子厚不假,她能在厨房待这些年,到底有几分本事傍身。不然就这讨厌劲儿,早给人打死了埋了算完!你在这里放什么大话,到时候连累咱们三娘子的名声,算怎么回事?你还是请回吧,左右你来这一趟,也不损失什么。”   月牙儿听了这话,转身向薛令姜深深道了个万福:“三娘子,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说要做出来这酥油泡螺,就一定做得出,还会做得比她好。你若信我,便与我做个见证。”   屋内一时静下来,只听见帘外风动竹林。   好一会儿,薛令姜才蹙着眉道:“你真有把握。”   月牙儿笑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那好,”薛令姜起身,走向书桌:“我便替你们起一张赌约。”   见动了真格,赖妈妈心里有些打鼓,于是喊了一声:“等一下,还有一个条件。”   “你要是输了,不仅给我十两银子,从此以后还不许再卖点心。”   赖妈妈唬人道,心想这种赌约眼前这丫头一定不敢接。   果然,连薛令姜提笔的动作也是一滞。   月牙儿却不慌不满,浅浅一笑:“好呀,若我七日之内做不出比你好的酥油泡螺。不仅给你十两银子,从此以后,再不卖点心。” 第9章 酥油泡螺二   白纸黑字将赌约写下来,月牙儿走出赵府的时候,天色已晚。   来时无人愿搭理,走时倒是有人看热闹。有几个小厮样的人在一边指指点点,想来她同赖妈妈打赌的事已经在下人间传遍了。   就是再好性儿,叫人这样嘲讽,也难免不悦。月牙儿又不是泥人儿,心里窝了火,连步子都走得急些。   等她到了双虹楼,吴勉已经坐在那儿等。   这时候茶肆里的人并不多,大都回家吃晚饭去了,因此茶博士也得闲。她前脚跨进双虹楼,后脚于云雾就从柜台里钻出来招呼。   他在生意场上混管了的,才看一眼月牙儿的脸色,便知趣的不问赵府事。只招呼月牙儿和吴勉上他家吃饭去。   于宅离双虹楼不是很远,约莫走过两座小桥,就到了。   两扇门一打,肉的香气就扑面而来。于云雾朝厨房喊一声:“芸娘,来客了。”   里头那人应了一声,迎出门来。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家常衣裳,鬓上簪一根金钗,瞧着就很利落。   “这是拙荆,钱芸娘。”于云雾引见道:“这是萧姑娘、这是吴小哥。”   芸娘语速快,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语言:“老漂亮的小姑娘和小哥,一看就有福气。进来坐,菜就好了。”   行过粉墙围住小天井,便是于宅的堂屋。方桌已经摆好了,半旧的木材,却很干净,一点儿油腻也没有。   于云雾笑道:“来者是客,萧姑娘、吴小哥,你俩请上座。”   “我们上门打秋风的,哪有坐主位的理?”月牙儿婉拒。   少不得彼此客套一番,芸娘嫌啰嗦,压着月牙儿的肩膀让她坐:“你就坐这里,咱们姐妹好好说话。”   她力气还真不小,月牙儿坐到小杌儿上,有些惊讶:“嫂夫人倒挺有手劲的。”   于云雾笑着接话:“那是,她可是屠户家的女儿。我可不敢惹她,不然拿把杀猪刀砍我跟剁菜一样。”   “编排谁呢!”芸娘嗔怪的看他一眼:“还不到厨房去,帮着把饭菜端过来!”   于云雾起身,拍一拍吴勉的肩膀:“珍惜现在。”   吴勉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等他想清楚想辩解,可于云雾已经自顾自往厨房去了。   他偷看月牙儿一眼,发现她正和芸娘说话,半点没察觉。吴勉不自然的将目光移开,悄悄红了耳尖。   菜一样一样捧出来,四样下饭菜,一碗烂肉粉汤,每道菜用的都是猪油,充分彰显了芸娘的身份。其中有一道红烧狮子头,取新鲜猪瘦肉同肥膘,切成细细的肉糜,揉成小团儿。蒸制时需往肉丸下垫一叶青菜,最是清新解腻。   芸娘又张罗着拿来一壶菊花酒,用温水烫着,倒了四盏儿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吃吃喝喝一场,月牙儿方才心里的那股子气渐渐消了。回想起自己的举止,她忽觉得有些好笑。   她怎能把往日大小姐的脾气搬到这时代来?今非昔比,身份境遇千差万别,她就是把自个儿气死了,也没谁会在意。尽管自己常常自省,但还是有些娇气了。像今日对上赖妈妈,争强好胜的心思一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怎能让人家三娘子替她作见证呢?若自己的手艺胜过赖妈妈,那么是赵府没脸,赵府丢脸,三娘子也未免脸上有光;若自己输了赌约,那是三娘子没有识人之明,也丢了三娘子的脸。横竖说起来,对三娘子都不大好。   这样毫无利处,只为争一时之气的赌约,三娘子竟许了。她对自己可真没话说。   月牙儿思及此,心里有些感激,事已至此,她怎样都不能辜负了三娘子这一番情谊。   酒足饭饱,月牙儿的脸上终于见了笑意。她同于云雾商量了一回,约定糖葫芦的方子直接以十两银子卖给他,自己保准教会。还有一个条件,月牙儿想在双虹楼檐下摆摊子,好歹给自己挣片瓦。她也不白要这好处,愿意拿出五两银子做租金。   于云雾心里盘算一番,这样一来,自己可谓是空手多了一个方子,且结交了一个朋友。这姑娘年纪小,但的确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样的合约,谁会不答应呢?   他给月牙儿和吴勉斟上半盏菊花酒:“萧姑娘够义气,我哪里有什么不答应的?只是我家小店好歹也是个茶肆,上上下下养着这些人。还望萧姑娘不要教我为难就好。”   这就是说,不能在双虹楼屋檐下卖和双虹楼一样的东西。月牙儿闻弦知意,举起盏儿来,痛快道:“这是自然,我怎么也不能在西施面前捧心不是。咱们一定能双赢。”   眼看气氛大好,月牙儿趁势将她与赖妈妈的赌约说了出来。   等她一五一十说完,于云雾皱眉道:“赵府的赖妈妈,我也听说过,她做酥油泡螺,可是一绝。少说也有二十三年了吧,确实是个老师傅。”   “恕我直言,”于云雾问道:“萧姑娘是有家传做酥油泡螺的方子?”   静默许久的吴勉忽然开口:“我从来没听说,你家还有这种方子。”   月牙儿微微侧过脸来,笑吟吟看着他:“从前没有,不代表今后也没有。”   她索性将放在一边的食盒提上来,揭开一瞧,拿出一碟儿酥油泡螺来。   “这是三娘子赠我的,好让我做个参考。试一试?”   其实一碟儿并不多,只有六个。月牙儿之前还吃了一个,是以这碟儿酥油泡螺看起来,少得可怜。   于云雾笑说:“这倒不用了,这东西金贵着呢。我们家一年到头也买不了几回,你带回去慢慢品吧。”   至于吴勉,他本就不好甜食,所以只扫了一眼,继续在脑海里搜寻他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会做酥油泡螺的。   “尝一个,味道真的不错。”月牙儿的殷勤,好像这碟儿酥油泡螺是她亲手做的,而非赖妈妈做的一样。   正说着话,芸娘看过仆妇收拾家伙儿,掀帘子进来:“什么好东西?见者有份,给我吃一个。”   她径直拿起一个吃了:“这泡螺儿做得好,又甜又润。”   于云雾正想拦,没来得及,便扶额道:“总共没几个你还吃了,人家萧姑娘还要研究的。”   “没事。”月牙儿饶有兴致道:“芸娘,你说说看,这酥油泡螺儿你吃出了什么味?”   “奶味和甜味,怎么啦?”芸娘二丈摸不着头脑。   月牙儿往前倾一倾身子:“想当一个好厨子,必定有一条好舌头。像学音乐的人听见丝竹声,会下意识的分辨奏乐用的是箫还是笛。我吃东西,也会分辨里头用的什么料。”   “奶味自当源自牛乳,甜味是蔗糖之甜而非蜂蜜。油酥味道浓厚,只有羊脂才有这种感觉。所以论主要原料,不过这几种。”   芸娘笑道:“你这张嘴可真刁。我娘家卖猪肉,最不喜欢这种客人。新不新鲜,一眼就瞧出来了。”   月牙儿看一看她,又望一望于云雾: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年纪轻,不知道该往哪里买牛乳和羊脂,所以想问一问。”   芸娘接话道:“羊脂我倒晓得一家,至于牛乳。”她走过去按住于云雾的肩:“你知道哪家卖牛乳的?”   于云雾皱眉道:“做泡螺儿的牛乳,自然要上好的。听说赵府里专门养了一只奶牛。”   月牙儿点点头:“三娘子同我说了。可到底是那赖妈妈手下人养的,我也弄不着。”   于云雾的手轻轻叩着方桌,说道:“我倒想起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牛。”   “于大哥只管说,我寻一寻便知道了。”月牙儿忙道。   “那人姓鲁,都叫他鲁伯。他家住得远,只怕你记不住。”于云雾清了清嗓子,念道:“过关帝庙大街,往东越过河曲,见一长堤,堤上载柳树。向右走一里路,得见到绿荫间有两人人家,便往曲廊里头折。尽头处有一件茅屋,篱笆上缠了丝瓜得那家就是。”   他起先说什么关帝庙大街、长堤,月牙儿还留心记着,等听到后来,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时候又没有导航系统,要找准路简直是一件大麻烦事。于云雾将地址说的那样清楚,言下之意怕是让自己寻路去。   月牙儿苦笑道:“于大哥,你莫不是消遣我吧。这谁记得住呢?”   于云雾哈哈大笑。笑完了才道:“这倒有些麻烦,我这几日事多,不好领你去。”   他接着说:“我倒是可以用笔给你写下来,可你识字吗?”   月牙儿谦虚道:“略认得几个字。”   于云雾点头:“我听你说话,就像有见识的。不像我们家芸娘,河东狮一样。”   他后头几个字随放低了声音,但芸娘还是听见了。一时发恨,打了他一下:“说什么呢!”   于云雾连连告饶,芸娘又拧了他几下,方才放过他,起身道:“我去找笔墨来。”   芸娘转身正要去,却被吴勉喊住了。   “过关帝庙大街往东,越过河曲,沿着长堤向右走一里路,有人家处往曲廊里头折。走到尽头有一间茅屋,篱笆上缠了丝瓜的那家就是。”吴勉抬眸望向于云雾,语气淡淡:“是不是?”   忽然一静。   月牙儿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这你也记得住?”   “还好吧,”吴勉说:“在外头跑久了,都记得住。”   于云雾连连摆手:“我只听一次,可记不了这么清楚。”他转头向月牙儿道:“你身边有个好记性,倒省纸笔。”   月牙儿望着吴勉笑:“你真记得住?那我就不打劫于大哥的笔墨了。你回头多念几遍给我听,我也一定能记住。”   “行。”   货源问清了,月牙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方才落下。她同于家夫妇又吃了两盏儿酒,说了些话,方才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银钱的换算真的好麻烦,我这里采用的是:   一两白银=一贯铜钱   一个铜钱为一文、一千文为一贯   一两为十钱,一钱为十分   请大家多多包涵 第10章 酥油泡螺三   今夜无星也无月。   月牙儿步伐轻快,走在吴勉左边。方才所饮的桂花酒,虽然是酒精浓度极低的米酒,但连吃几盏,她的笑靥染上一层薄薄的霞红。晚风一吹,只觉燥热的厉害。   吴勉在暗中窥见她的醉颜,轻声提醒:“女孩子家在外头,不要吃太多酒。”   “我有分寸的。”月牙儿转了半圈,回过身望着他。   她手背在身后,戏言道:“你说这话的时候,倒像劝自家官人不要饮酒的小娘子。”   “莫要胡言乱语。”   月牙儿轻轻笑了一声,仰头望着吴勉:“你记性这样好,莫不是过目不忘?”   吴勉不敢再看她,只看着眼前路:“算不上。”   这人真是擅长把天聊死。月牙儿失了逗趣的心思,老老实实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把地址再说与我听,我背一背。”   “等我空下来,领你一起去罢。”   “这事耽误不得。”月牙儿正色道:“既然答应了,就要全力以赴。你多说几遍与我听,我明天自去,没得耽误你事。”   吴勉莫名有些失落,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失落感来自何处,只将地址说了几遍与月牙儿听。   说了两回,月牙儿便记住了个大概。   这时忽然风吹树摇,落下雨来。   是急雨,倒豆一般噼里啪啦朝人打过来。弄得人手足无措。   风雨声急,吴勉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找个地方躲一回吧。”   月牙儿看了眼身边景,这里离吴勉家不远了,便道:“才下的秋雨,不知几时停呢!左右不远,我们先跑到你家去,我借把伞再回。”   她说完,径直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招呼吴勉:“快点呀!”   吴勉无法,只得紧紧跟在她后头。   这丫头有时也真是不着调,跑在雨里还笑着哼哼些小曲,唱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他心里虽然抱怨,唇边却有了一丝笑意。   晴也好,雨也罢,她好像总能把自己活成冬日的暖阳,让人忍不住要靠近一些。   吴勉心里这样想着,脚下步伐加快,同她一起并肩跑起来。   等到两人一道烟似的奔至吴宅,雨还没停。月牙儿先跑到檐下,吴勉跟在她后头,瞥见屋檐下地方小,生怕挤着她,于是便在石阶前站定。   月牙儿见门是关着的,方想敲门,吴勉却喊住她:“门没关实,你用力往里推就是。”   月牙儿心里一想,也就明白了,吴伯腿脚不方便,总不好让他出来开门。   谁知才进院,一眼就瞧见吴伯。他搬来一张小凳儿,正在屋檐下坐,想来是在等儿子回家。见两人进门,忙起身迎接:“怎么弄得一身的雨,也不躲一躲再回来。”   他张罗着给月牙儿递上一方白巾,责怪样的看向吴勉:“你这混小子淋雨就算了。怎么能带着萧丫头淋雨?”   吴勉正欲答话,月牙儿却抢白道:“是我催他,想借把伞快些回去。”   听了这话,吴伯也不好说什么,先让两人进屋来。一面支使吴勉往后屋去拿伞,一面请月牙儿坐。   “我煎些浓浓的姜汤给你吃,这要是闹风寒,可不是好玩。”吴伯边说,边蹒跚的往厨房去。   月牙儿忙拦着,愁眉苦脸:“不用麻烦了,何况——”   她声音渐渐弱了:“我不喜欢姜的味道。”   “那也得喝。”吴伯板起脸:“你要是不喝,下次就不用来了。”   月牙儿无法,只得随他去。   她用白巾擦擦头发,忽见一旁的墙角处放了一只土陶瓶,瓶里有一只快要开败了的菊花。   看上去,这是家徒四壁里唯一的装饰品。   她闲着无聊,起身凑过去瞧。谁知鞋浸满了水与泥,滑得厉害。月牙儿一时不察,竟直直跌了下去,身子不由得勾到花瓶,连带着往地上一倒。   可不能摔了人家的东西。月牙儿心里急,索性抱住花瓶摔一下。她这样一侧身,正好撞开一旁的房门。   这一跤跌得可不轻,月牙儿倒吸一口冷气。   听见动静,厨房里的吴伯大声问:“怎么啦?”   怕吴伯拖着残腿立刻出来查看,月牙儿忙道:“没事,凳子倒了而已。”   “你莫扶,等吴勉来扶。”   吴伯叮嘱两句,听到月牙儿的附和声,便忙着看火候。   月牙儿看了看怀里的花瓶,昏暗的油灯下,只能看出它是完整的,应当没碎。这才龇牙咧嘴的爬起来。   她正欲关上房门,忽然一怔。   透过小小的一扇木门,月牙儿瞧见四壁都贴着书画。也没有装帧,光秃秃一张纸,用糯米胶糊在黄泥巴墙上。   画作没有丝毫匠气,质出于天然,汪洋四溢。全是水墨,却灵巧有神。贴在榻边的那一幅画,最为出众。   画中是一座小楼,庭间有株梧桐树,一对年轻夫妇坐在门前干活,笑吟吟望着梧桐下玩耍的小女孩。   月牙儿初看这画,却无端有一种既视感,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正欲深思,吴勉却携伞出来,见状皱眉道:“你做什么?”   “我……”月牙儿忙把花瓶放下,讪讪道:“方才差点把花瓶摔了,幸亏抱稳了。不过不小心把这扇门撞开了,抱歉。”   吴勉一望地上的痕迹,心知她说的是真话,走过来轻轻带上房门:“瓶子摔了有什么要紧,你没摔着吧?”   “皮厚,摔不坏呢。”月牙儿笑道。   她有心想问一问那画,但刚才的情景,弄得像她在打探人家家里的家私一样,似乎不是说话的时机。   吴勉略微有些不自在,转身去打扫屋子,不肯转过身来。   幸好这时吴伯端了两碗煎的浓浓的姜汤来,月牙儿嗅见讨厌的生姜气味,不由得愁眉苦脸的。   等月牙儿硬着头皮喝下姜汤,吴勉便打着伞送她回家去。   雨声点点滴滴,落个没完。   月牙儿进门时听见雨打梧桐声,不经意望了一眼庭前那梧桐树。   她终于恍然大悟,难怪方才看那副画那般眼熟,那画里的,分明就是萧家呀。   “阿嚏。”来不及细想,月牙儿便很不淑女的打了个喷嚏。她忙关紧房门,换下湿衣裳去。   屋子里冷门冷灶的,连火都没点,更别提热水了。   月牙儿淋了一身的雨,布鞋上尽是泥点,实在忍不了不擦洗就睡觉。硬是点火烧了些水,擦洗之后才睡了。   她是伴着雨声醒来的。   窗外淅淅沥沥,手触碰上窗纸的时候,能感到一股潮意。月牙儿拉开门,秋意扑面而来,满庭梧桐落叶,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   昨日借来的伞仍放在墙角,月牙儿出门时拿了两把伞,和一个小毡包,径直从吴家所在的巷子走。   雨落在伞面上,绽开一朵花。月牙儿边走边想,吴勉为什么要画那一幅画呢?   还伞的时候,吴勉却不在。吴伯温和的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是在躲她么?月牙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觉得自己未免过于自作多情。   算了,反正现在的要紧事不是这个。她怕忘了卖牛乳人家的地址,昨夜睡前背了一回,今晨起来又默了一遍。凭着这个和月牙儿可亲的微笑,指路人不会吝啬给她指点。   一路上雨时大时小,等月牙儿摸到那卖牛奶的鲁伯家,一双布鞋又淋湿了。   这就是古时候下雨天的难处了,鞋子都是布纳的,若没有上棕油,遇上雨天准保费鞋。加上泥地为雨水所冲刷,全成了稀泥,走起来硬粘着鞋底,又重又难走。   当月牙儿敲开鲁伯家的门时,还有些为难,要是踩脏了人家的地板可怎么是好。可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因为鲁伯家里也是泥土地,只不过是较为平整的夯土。   鲁伯身材有些宽,是五大三粗的壮实,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他个狗攮的,老子给他打了一年的长工,不肯发工钱,硬是拿两头水牛抵账。我牵回来的时候,路边的叫花子跟我这牛一比,嘿,成大富人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他一面嘟嘟嚷嚷的说早该把牛杀了吃肉,一面领着月牙儿往牛棚去。   牛棚就在他屋子后头,上头还盖着茅草,干干净净的。里头住着的水牛一见鲁伯就哞哞的叫,鲁伯骂骂咧咧道:“叫死啊。”   他一边骂,一边不忘给水牛们的石槽里添几把干草。   月牙儿起先听鲁伯抱怨,还以为会见着瘦骨嶙峋的牛。现在一看,才知不是这么回事。这两头牛虽然有些瘦削,但毛光水亮的,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的。   依照常理,被照料好的水牛,所产出的牛奶品质会好些。要知道后世有些牛肉卖高价的底气,就是给牛放音乐按摩呢。   月牙儿没见过赵府养的牛,但想来养在豪门大家,受到的照料肯定是周到的。没来鲁伯家之前,她原先还有一份顾虑,万一她买到牛奶品质太差,从源头上就差了人家一截,那还怎么比。这也是她坚持亲自来卖家家中查看的原因,不亲自看一眼,谁知道是什么牛产出的牛奶?若不走运,买了病牛产出的牛奶,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买牛奶,脑海中想到“刘奶奶买牛奶。”念了一遍后,发现这是在为难我胖虎。 第11章 酥油泡螺四   议定了价钱,鲁伯便找了个小桶出来去挤牛奶。   牛吃了草,很温驯。但到底是水牛,产出的牛奶有限,两头牛才装满了大半桶。   水牛奶和现代常见的牛奶有些不同。主要牛的种类不同,黑白相间的奶牛此时还未引进,能挤牛奶的只有水牛。虽然说产量低,但营养含量比起花奶牛的牛奶还要高。我国传统的奶制品,比如两广地区流行的双皮奶、姜撞奶,只有用水牛奶当原料做出来的,才有那滋味。   说是小桶,但装满了牛奶提起来,重量也很可观了。鲁伯看一看外头的天,说:“雨还没停。丫头,要不吃过饭,我给你拎回去。”   “会不会太麻烦了?”   “没事,我家丫头就要回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木门嘎吱而开,闪进来一个少女抱怨道:“这贼老天,我鞋子都湿透了!”   她手里挎着一个篮子,里头装着带雨水的蔬菜。   鲁伯介绍了一下,原来这是他的女儿鲁大妞,才卖了菜回来。   “说了这个天气就不要出去卖菜了。”鲁伯吼道,接过女儿的菜篮。   “放一天青菜都老了,鬼买!”鲁大妞争辩道。她朝月牙儿点点头,进厨房做饭去了。   中午吃的是粥,不是精细脱谷之后的白米粥,而是糙米粥。柴火煮至沸腾时加一把切碎的青菜粒,既有嚼头又管饱。另外还有一盘艾窝窝,也是粗粮做的,乍看上去有些粗犷,但是很扎实,分量足。   鲁伯摆饭桌的时候,月牙儿忽然想起她的毡包,忙打开来拿出一个小罐儿:“我自己做了些霉豆腐,配粥吃最好。虽然现在还没到风味最成熟的时候,但是勉强也可以吃了”   鲁大妞凑过来一瞧,掩着鼻子道:“你这霉豆腐都腌成青色了,能吃吗?”   “怎么不能?”月牙儿拿筷子挑了一坨,搅和在粥了,吃了一口:“你们试一试?”   鲁家父女便学着她的样子,用霉豆腐陪着粥吃了。   “挺有味的。”鲁伯赞了一句,又取了些抹在艾窝窝上吃、   霉豆腐的咸香一入口,顿时压倒了粥和艾窝窝的平淡,舌尖上味道忽然充盈丰沛起来。果然妙!   鲁大妞来了兴趣:“月牙儿,你这豆腐怎么做的,真好吃!”   “瞎打听什么。”鲁伯瞪她一眼:“有吃的还不消停。”   他怕月牙儿多心,毕竟这时候许多手艺都是密不外传的。   月牙儿倒不以为意:“这些你们留着吃吧,我家里还有一大坛子呢。”   鲁大妞脑子转得快:“这么多——那你卖不卖。”   “会吧。”月牙儿拨了拨粥:“要等一会儿,现在我还顾不上呢。”   “不然你先卖给我,我再帮你分卖出去?”鲁大妞兴致冲冲道:“我可会卖菜了,保准亏不了。”   月牙儿看她一脸认真,忍不住笑了:“行啊,你要到我家去,我优惠给你一些,看你能卖得怎么样。”   “两个小丫头,天天说些钱的事。”鲁伯嘟囔道。   “总比你打了一年长工牵了两头牛回来好!”鲁大妞气鼓鼓的说。   吃过饭,雨已经小了许多,天地间只朦胧着一片烟雨。鲁伯帮月牙儿把新挤的水牛奶送到家,果然用买了几十个钱的霉豆腐回去。   东西放在家里,月牙儿急急忙忙去买羊油。   等原料买齐了,回家把灶烧热,月牙儿盯着一桶水牛奶,认真思考起该用什么方式做酥油泡螺儿。   泡螺儿这样点心,到了现代几乎没人做了,所以如何配料如何烹饪,全得靠月牙儿自己试探。   所谓泡螺儿,按照金瓶梅里的描述:“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   赵府的泡螺儿尚没高级到有双色,但模样也是很小巧的。   心里大概有个构想。泡螺儿是奶制品,入口即化,其实和奶油奶酪有些相似。至于这螺儿的形状如何制成,倒真有些麻烦。   保险起见,月牙儿只用了一碗水牛奶做实验。   要做成奶油奶酪,第一步要分离乳清。这时候的做法多是两个人合力用十字木钻搅动牛乳,分离蛋清。这种法子有两个弊端,一是耗费人力多;二是若不得法,则失败率高。   托化学老师的福,月牙儿知道能够帮助牛奶分离乳清的物质是酸,因此水开之后,她先煮牛奶,直到锅边泛起一圈小气泡,再依次倒入少量白醋。煮牛奶的同时要用木勺缓缓搅拌,直到牛乳呈现出碎豆腐脑的模样再熄火。   纱布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将乳清全部过滤,只留白絮状的凝乳在纱布里,再用山泉水淌过几遍。这时候,乳清与奶油奶酪便已经全部分离好了。   接下来就是体力活了。往奶油奶酪里加酥油和糖之后,月牙儿活动活动筋骨,深吸一口气,用大力搅打着奶油奶酪。   直到她打至手臂发酸,奶油奶酪才呈现出顺滑的姿态。   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啊。月牙儿无奈的转动一下胳膊,略歇了歇,才继续下一步。   搅好的奶油奶酪香浓新鲜,奶味直往鼻子里钻。月牙儿没忍出,蘸了一丁点儿吃。   刚才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她简直有些热泪盈眶。自从穿越到这时代,她又多久没有尝到奶酪和冰淇淋的味道了!   味道虽然出来了,可泡螺儿的形状还是个难题。在赵府的时候,絮因那丫头倒说了些八卦给月牙儿听,说什么赖妈妈是最会拣泡螺儿。   为什么要叫“拣”泡螺儿?   月牙儿百思不得其解。   从字面意思看,应当是放在液体里的东西,才能说得上是拣。月牙儿决定试一试,重新煮开一锅水,小心的夹了点奶油奶酪放进去。   因拿不准火候,前两次的奶油奶酪不是消了泡就是没定型,能捞出来的形状都称不上美好。   月牙儿看着失败品,有些头疼。这可不是在原材料随便买的时代,她只有小半桶牛奶,可经不起祸害,用完就没了。   这泡螺儿的外形,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酥油泡螺的具体做法,我查了几本书,都没有很详细的。所以写的时候结合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 ̄)~ 第12章 酥油泡螺五   月牙儿一时想不明白,索性将难题放下,吃起晚饭来。   时间紧,事情又急,她也没心思弄吃的,索性下一碗葱油拌面吃。   面是现成的,放在沸水里一烫,软了就夹上来。月牙儿偏好吃硬一点的面条,觉得有嚼劲,所以不会将面煮的太老。   嫩绿的小葱洗净切断,放入烧热的油里煎至焦黄,等葱香四溢时才捞出来。滚热的葱油浇在面上,绽开星点油光,再加上一勺酱油。好吃又简单   正吃着葱油拌面,月牙儿忽然想起一个念头:倘若用热水定型不成,那用冰水呢?   她有心试一试,奈何家里没有冰,只得出去打听。   徐婆正在茶肆点油灯呢,见月牙儿过来,和她打了声招呼。等听完月牙儿的来意后,徐婆奇怪道:“这都秋天了,你买冰做什么?成色好的冰夏日就卖的差不多了,今年的新冰又没到采的时候。花钱都买不着好的。”   “也不要上好的冰,我只是要冰水而已。”   徐婆来了兴趣:“你要做什么吃食,说来听听。”   她天生爱打听,月牙儿有求于她也不好不答,只能用简短的话语将做酥油泡螺的缘故说与她听。   徐婆听了故事,心情愉悦的给月牙儿指了路。所幸那卖冰的人家住的不算太远,只隔三条巷,月牙儿连忙赶了过去。   窖冰的历史,也算源远流长。冬月伐冰,藏之余窖,以供一年的消费。官家有官窖,民间也有小窖。但到底她在南方,取冰较之燕京要麻烦不少,所以此地的冰价也高些。夏日的时候,除了小有积蓄的人家和豪门大族,也没人能奢侈到在家里堆冰盆降温。即使买冰,也多为做吃食之用,例如冰镇绿豆汤,酸梅汤之类的。   月牙儿造访的这户卖冰人,就开凿了一个藏冰的小窖。   不是做生意的热门时候,月牙儿要买的冰分量又不多。卖冰人只当她像夏日批碎冰买的孩童一样看,用钥匙打开窖门,让她自己拣一些碎冰。   冰窖地面铺着稻草和芦席,凉飕飕的。果然没有多少存冰了,大部分空着的地方都装放着水果。   月牙儿奇道:“你家卖冰,还兼卖水果呀?”   卖冰人打了个哈欠:“左右空着也是空着,让他们卖水果的借来放一下,还能挣几个铜钱。”   月牙儿这才明白了,心想这时候人的商业头脑也不能小觑呀。他这冰窖所存的冰,在三伏天时能卖完大半。那空出来的地方,岂不正好出租?卖果子的最重新鲜,而冷藏最能保证新鲜度。所以便同卖冰人商量,租用他的冰窟保鲜。   月牙儿笑道:“我也认识一个卖果子的,叫吴勉。”   “你认得勉哥儿?”卖冰人打量她一眼:“那孩子虽小,但为人挺不错。你既然如此,我再给你便宜的。”   月牙儿装了满满一碗儿碎冰,才花了十文钱,这价格着实算公道了。   端一碗冰回到家,月牙儿只觉自己的手都冷成冰了。活动活动手指之后,她才继续折腾酥油泡螺。   有些冰已经融化成水了,凉入骨。月牙儿连忙又做了些奶油奶酪,搅拌好,小心翼翼方入冰碗。   被冰水一激,那奶油奶酪倒真的呈现出形状来。   只是这形状——有些不雅观。   像狗屎。   月牙儿不信邪,又拣了几回,虽然成品渐渐有几分样子,但到底比不上赖妈妈的泡螺儿漂亮。   人家的经验,是数十年练出来的。月牙儿就是中华小当家在世,怕也不能三两次试验,就能超越赖妈妈十几年的手艺。   做一个酥油泡螺,怎么就那么难呢!   月牙儿抓一抓头发,欲哭无泪。   第二日醒来时,剩余的牛乳已经渐渐有些分层。月牙儿试了下味,尽管因为天冷,牛奶还没坏,但估计也不能放到明天。   照旧烧灶煮牛奶,月牙儿沉住气又拣了几回,但成品仍是不尽人意。   眼看窗外日光大盛,她“啪”的一下将锅铲放在灶台上。   不能这样被人家的思路牵着鼻子走。月牙儿心想,所谓拣泡螺儿,不过是要有个好卖相,既然她几次三番练不出这手艺,倒不如另辟蹊径。   不是奶油制品吗?那我就干脆用做西式糕点的法子!   月牙儿紧接着就出了门,路过徐婆家时,她正捧了一个海碗坐在檐下吃粥。白底蓝边的瓷碗,紫红紫红的浓粥,一边堆着了些榨菜,还挺热乎,正散着白烟。   徐婆原先正嘬尖了嘴呼呼的吹粥,见了月牙儿,便抬头向她打了声招呼:“去哪儿呀?你那泡螺儿做出来了?”   “没呢,”月牙儿停了停:“去铁匠家。”   做个泡螺儿,跟去铁匠家有什么干系?   月牙儿赶时间,丢下句话,就匆匆的走了。她毡包里还揣着五两银子,原是薛令姜给她的经费。   铁匠倒起得早,听月牙儿描述了半天,狐疑的打出一坨小铁制品,淬过之后夹给她看。   “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月牙儿凑近看:“对,就是这样的裱花嘴!”   定制一个铁制品的价钱,比寻常的要贵上一钱银子,但用的铁水少,所以月牙儿尚能接受。   都到街上来了,月牙儿索性将东西买齐。等她回来的时候,毡包里装满了东西,像什么竹编的小篮子、草木染料之类的。   工具齐全了,事半功倍。月牙儿依着顺序又做了一小锅奶油奶酪,倒了些在油纸里,套上裱花嘴,轻轻一挤。   果然挤出了好看的形状。   她心下大定,选了玫瑰汁翻拌在奶油奶酪里。翻拌的动作要轻,跟炒菜拨铲一样,不然怕不均匀,也怕消泡。   照旧用裱花嘴挤,一个一个酥油泡螺齐齐整整列在瓷盘里,都是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漂亮。   月牙儿捧在盘子,走到小院里日光充足的地方,横过来看竖过来看,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分明就是“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   她只恨这里没有手机,不然一样要拍个照留念。 第13章 酥油泡螺六   赵家姑奶奶赵秋娘回娘家的时候,听说了一件新鲜事。   她弟媳不知从哪儿找出个卖点心的黄毛丫头,要同赖妈妈比试手艺,看谁做的酥油泡螺儿好吃。   赵秋娘听了这消息,当下就笑开了:“和赖妈妈谁做酥油泡螺好,这丫头不是失心疯了吧?三弟媳妇就非要上赶着丢脸?”   赵太太坐在官椅上浅呷一口茶,悠悠道:“别说姜丫头,她只是被人蒙蔽而已。”   “娘心肠好,对着白眼狼有什么用。”赵秋娘一急调子就高:“薛令姜那个人,看着是个端庄的闺秀,实则一肚子坏水。才嫁进来多久,就想当赵家的家,她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把娘的老家人赶出去!跪三天祠堂,我看还轻了!”   赖妈妈正领着丫头给上点心,听了这话接口道:“咱们太太心肠好,哪里想和小辈计较。”   “就她事多,睡个午觉,连旁人院子里听戏都不许。说什么有动静就说不着。”赵秋娘拿了一片白糖薄脆在手里:“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还当是她爷爷做礼部尚书的时候呢。再说了,这里江南,可不是她的京城。怎么一点儿都不识趣呢。”   她轻咬了一口白糖薄脆,花生油炸过的面粉焦得恰到好处,又脆又薄。白糖在热力的作用下,同面粉紧密的结合在一起,酥而甜。   “我在顾家,就想吃赖妈妈做的点心。”赵秋娘笑道。   赖妈妈慈祥的看着她:“姑奶奶想吃什么,打发人过来说一声,我立刻做了给您送去。”   “真的。”赵秋娘又拿了一片:“我可真不会客气。”   赵太太嗔她一眼:“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   娘俩正说笑,忽听见一个丫头通传,说三娘子来请安了。   赵秋娘连忙拿帕子将指尖碎渣擦干净,抻一抻她的马面裙。   锦帘一打,薛令姜向赵太太道了个万福:“给娘请安。”   赵太太早将茶盏放下,手里拈一串楠木佛珠,转完一圈,才道:“起来吧。”   薛令姜方挺直了肩,向赵秋娘微微颔首:“姑奶奶一向好。”   赵秋娘“嗯”了一声,微抬下颚:“听说你找了个卖点心的丫头,要和赖妈妈比试比试手艺?”   “是有这么一回事。”   “恰好我回来了,想看一看这热闹,三弟妹不会不许吧?”   薛令姜怔了一下:“原是小打小闹的事,姑奶奶若愿意,自然也可来。”   才说没几句话,小丫头刚刚搬来绣墩,赵太太便说:“你歇着去。”   薛令姜应声而退。   走到自己的冰心斋里,絮因气愤道:“姑奶奶来掺和什么?她从小吃赖妈妈做的点心长大的,哪里会说旁人的好话。不知道赖妈妈这老货背地又编排了些什么。”   听着熟悉的抱怨,薛令姜脚步一停:“絮因,你的性子也收敛些。薛家已今非昔比,我那庶出哥哥又是个荒唐的,谁管的着你呢。”   更何况,真正心疼她的祖母、父亲,早已不在了。   她语气平淡,带着些许惆怅,像亲眼见着秋风凋零花瓣。   絮因有些委屈,但她知道三娘子能说出这种程度的言语,已是隐忍的不满。她陪伴薛令姜多年,往日里就是薛令姜受了委屈,也只是抿紧了唇,说句:“这样不好。”   主仆黯然相对,静默片刻,薛令姜复缓缓前行。一双小脚缠了这么多年,虽早不复当初新裹脚时踩着碎瓷片的痛,但到底还是疼的。   薛令姜拿了一帖《太上感应篇》来抄,抄了一半,忽然听人通传,说月牙儿来了。   今日的雨,将天空洗刷干净,像一面澄澈的湖。月牙儿踏着日色进屋来,这种老式的房子,多少有些昏暗,将好些阳光挡在外头。   她手里挽着一个食盒,过来给薛令姜道个万福,眉眼弯弯:“三娘子,我也算不辱使命。”   薛令姜抬头看她,颔首道:“辛苦你了,请坐。”   等月牙儿坐定,絮因也叫小丫头捧上茶来。   “都是你惹的事,赵家姑奶奶今日来了,也要过来看热闹,说要做一回判官。你可不许给三娘子丢脸。”   月牙儿疑惑道:“我倒是有些信心的。可让赵家姑奶奶来当判官,谁知道她拉不拉偏架?”   “谁说不是呢?”絮因说:“那姑奶奶回一回娘家,就折腾我们家娘子。正午睡呢,她叫戏班子唱戏,咿咿呀呀地,打量别人都聋了是不是?”   听上去倒像个惹麻烦的人,月牙儿皱眉,想起对策来。   “秋娘说起话来,是过于心直口快了。”薛令姜苦笑:“我也不知怎的,就得罪了她。”   “不若这样,”月牙儿心生一计:“她既是心直口快的人,多半也好面子。既然要当考官,那索性将话说开了。把咱们的疑惑清清楚楚和她说,然后让她答应盲选比较。”   得了三娘子的首肯,絮因特地挑着家里娘们妯娌都在时,同赵秋娘说了这顾虑。还依着月牙儿的意思拿话激她:“都说姑奶奶行事公平,那就盲选。两盘泡螺儿摆在面前,谁也不知是谁做的,只说哪一个好就是。”   赵秋娘听到旁人质疑自己,顿时不开心了:“说的什么话,我秋娘是这样的人吗?盲选就盲选,赖妈妈还会怕你们找来的那个黄毛丫头?”   在一旁的赖妈妈原来还想劝,但听了这话,不得不挤出笑容来附和。   一众人本就守在家里无聊,闲着也是闲着,都纷纷往冰心斋看热闹。   赵秋娘领头,心想薛令姜送上来门来给自己羞辱,自己定要好好替娘出一口气。所以到了冰心斋,左右变着花样的挑毛病。说什么铺的绣垫针脚太粗,没得本地的灵秀;又说用银器过于夸耀,哪有用天青瓷来的风雅。   絮因强压着怒气,私下里反复叮嘱月牙儿:“你可不能丢脸。”   冰心斋的人越是面色不虞,赖妈妈等人就越开心。赖妈妈自持几十年拣泡螺儿的手艺,就算那丫头真做出来了,味道也好模样也好,定然差自己一截。   心里这样想着,她越发显得胸有成竹。   一个小丫头拿过来一方丝帕,绣着大红石榴花。赵秋娘接过,横了月牙儿一眼:“我做事一向公正,谁好谁差,绝不妄言。不像有些人,笑面虎一样。”   她将丝帕遮在眼上,命人将两碟儿酥油泡螺呈上来。   赵秋娘的贴身丫鬟便捧着两个描金碟儿,依次用梅花匙喂与她。   屋里坐了许多年轻妯娌,帘外也有丫鬟仆妇探头探脑,都没说话,静静的盯着赵秋娘的神情。   酥油泡螺这种东西,对寻常人家来说,至多一年吃上几回;可于赵秋娘这等千金,却是唾手可得的点心。但她从前并不常吃,因为觉着吃着怪腻味的。出嫁之后,赵秋娘更是很少吃到娘家做的点心,因此只记得个大致味道。   第一碟儿酥油泡螺,味道中规中矩,入口甘甜,但吃过后还是有淡淡甜腻感。赵秋娘吃了口茶,中和了齿间的甜味。   这碟儿酥油泡螺有些甜了,估计是那穷丫头做的。没见过世面,忽然有了糖就拼命放,殊不知过犹不及,倒显得有些腻。赵秋娘心里想着,不过她个小丫头,能做成这样,也算有天赋了,难怪能吓唬住薛令姜。   慢条斯理的吃完茶,赵秋娘又试一试另外一碟儿酥油泡螺。尚未入口,奶香已充盈于鼻尖。喂进嘴里,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最妙的是浓郁奶香之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玫瑰花香。没有半点腻味,清新若雨后玫瑰。糖在奶油里是很矜持的,似肥瘦相宜的美人,回味甘长。   赖妈妈的手艺,怎么精进了这么多?   不自觉地,赵秋娘唇角微微扬起。许是这泡螺儿做的小巧玲珑,又或者是过于美味。她吃完一整个泡螺儿还意犹未尽,于是叫丫鬟又喂了一个。   “这个好!”赵秋娘斩钉截铁道,一把掀开丝帕,却瞧见赖妈妈脸色微青,很是尴尬的样子。   絮因“噗嗤”笑出了声:“姑奶奶当真有眼光,你赞的那碟儿是我们月牙儿做的。”   谁是月牙儿?不是赖妈妈做的么?赵秋娘身子微微前倾,眼睛微微睁大,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什么,是你们找的那个穷丫头做的?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絮因上前一步,献宝似的将两碟儿酥油泡螺摆在一起:“你看月牙儿做的,样子比赖妈妈的小巧,还是一红一白两色,多好看啊!”   她手里摆弄着两碟儿酥油泡螺,一双眼却直愣愣地看着赖妈妈。   说出来的话,就跟泼出来的水似的。赵秋娘说月牙儿做的好吃,看你这老货还有什么可说的!   赖妈妈脸上青一道白一道,压抑着情绪,上前给赵秋娘和薛令姜分别道了个万福:“是老身托大,技不如人。”   她转身欲退下,絮因追着喊,得意洋洋的:“哎,你的十两银子呢?这么大的岁数,还想欠人小姑娘银子不成?”   赖妈妈驻足:“正要去拿。谁没事带着银子在身上到处乱晃,叮叮当当跟没盖子的半桶水似的,不知几时有麻烦!”   絮因全然不以为意,瞧瞧,这老货就是急了。   月牙儿倒是上前一步,说:“承蒙姑奶奶厚爱,多谢赖妈妈指点,否则我也做不出这样好的酥油泡螺来。”   “赖妈妈指点过你?”赵秋娘连声问。   “三娘子给我尝过赖妈妈的手艺,我也是在此基础上加了些自己的想法。若不是赖妈妈,我也学不会。”   她说的情真意切,并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让赵秋娘觉得稍稍回来了些脸面。   背对众人,赖妈妈“哼”了一声:“输了就是输了,你不用给我戴花帽子。放心,十两银子,绝少不了你的。”   说完,抬腿就走。   赵秋娘也推说有事,一道风似的走了。 第14章 双皮奶   人散了之后的冰心斋,蓦然静了下来。   月牙儿拿到了赖妈妈输给她的十两银子,是一个小丫头拿来的,脸拉得老长。   絮因倒是很畅快,张罗着要拿些旧衣裳送给月牙儿。   听她忽然客气起来,月牙儿一时有些不适应,却闻薛令姜道:“她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天晴就是戏,下雨就是忧。你且坐着罢,还是说,你嫌弃我的旧衣裳?都是很好的,也没穿过几回。”   “那是自然,三娘子的东西怎么会不好?”月牙儿笑一笑。她当富二代的时候,对衣服饰品什么的,并不是很在意。上万的限定款也穿,十块的T恤也穿。本来嘛,做吃食免不得身上沾点什么,只要穿的舒服就好。   薛令姜一指身旁的绣墩:“你坐过来些,我们好说话。”   月牙儿便离她近一些,能嗅见她的脂粉味,是茉莉的香气。   “你在外头,可有听见什么新鲜事。”   大约是无聊,想听些故事?月牙儿心想,便笑嘻嘻的说:“新鲜事也有,我嘴笨,说不出什么,便讲个听来的给三娘子听。”   月牙儿见阳光落在薛令姜身上,将她的云鬓照得微微发亮,忽然想起童话《长发公主》来,索性说了这个故事。   故事不长,月牙儿只挑着重点讲。薛令姜听着,身子微微前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童话讲完,薛令姜叹道:“真是因缘造化,公主的养母未必就不疼她。”   “什么公主?”絮因寻了东西过来,正巧听到这一句:“是说福乐公主么?”   福乐公主是什么人?   许是看出了月牙儿的疑惑,薛令姜解释道:“是先帝的八公主,小时候我有幸同她玩过。”   “何止是玩过,”絮因插嘴,面上满满的都是对昔日岁月的骄傲:“那时候我们家主人在朝,谁不给薛家面子。三娘子那时常常进宫陪福乐公主玩呢。”   “都是小时候的事。”   月牙儿笑着说:“那公主也当出嫁了罢?”   “嫁是嫁了,不过去年九月人就没了。”薛令姜感伤道:“不说这个,絮因,你把衣裳拿过来。”   絮因听命,抱着好几身衣裳上前,一水的好料子,绫罗绸缎,绣花精美。   薛令姜挑了一件出来,对着月牙儿比划:“这件是我十三岁时,祖父特意为我做的。”   那是一件鹅黄梅花暗纹绫短袄儿,配一条织蔚蓝金妆花兔马面裙。被阳光一照,熠熠耀着光。   “还是特地请织造局的人做的,是当时京中最流行的款式。”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袄儿上的暗纹:“我如今也穿不了。你不嫌弃,就拿着穿吧。”   既然穿不了,那为何要千里迢迢带过来呢?月牙儿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絮因便凑过来:“就是,快试一试,我替你穿。”   这是要把自己当成真人版暖暖吗?月牙儿哭笑不得,任由她拉着自己到后头换衣裳。   絮因兴头上来,还替她妆扮一番,替她绾了个双鬓,簪上两朵秋菊。   “三娘子请瞧,我多会打扮人。”   薛令姜回首见着捂脸的月牙儿,轻声笑起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月牙儿生得好看。”   她起身,细细端详月牙儿:“我这衣裳赠你,也不算埋没了。”   她的视线落在月牙儿身上,是很温柔的,但月牙儿却觉得,她是透过自己瞧见了过去的岁月。   月牙儿乖乖地站着,让她们看。却见絮因忽然轻拉起她的裙子,露出一双布鞋来:“哎呀,忘了给你换鞋。”   絮因有些发愁:“你是大脚,三娘子的旧鞋肯定穿不了。我找双我的给你吧。”   她当真找了双绣花鞋来:“这是新做的,我原来嫌大了,从没穿过。”   倒真弄得我有双大脚一样,这明明是正常人的脚好不好?月牙儿有些无语。这双鞋她穿着差不多,絮因却嫌大,是因为絮因虽然没有很彻底的缠足,但也总用裹脚布裹着,所以显得小一些。   和古人分辨裹脚的审美,绝对是一种无用功,月牙儿只能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一言不发。   笑闹了一阵子,月牙儿起身告辞,临走前絮因偷偷塞给她十两银子:“这是三娘子赏你的。你日后做了什么新鲜的吃食,只管送来,有什么新鲜事,也说给三娘子听。门房那边我去和他们讲,反了天了这群猴崽子。”   月牙儿原想换了衣裳出去,絮因却不让:“好不容易替你梳了头,怎么就拆了?至少今日都穿着。”   “好好好,都听絮因姑娘的。”   等出了赵府,走在街上,过路的妇人郎君不由得多看月牙儿一眼,一是为了她这身好衣裳,再回顾是为了她这个人。   月牙儿略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便习惯了。他们看他们的,她自走她的路。   很快便瞧见了双虹楼,月牙儿才走进去,一个茶博士立刻殷勤的迎过来招呼:“姑娘请上座。”   “我不坐,我找你们于老板。”   柜台后的于云雾听见动静,朝她望过来。见月牙儿一身锦绣,微微有些吃惊:“一看就是赢了。”   “运气而已。”月牙儿谦虚道,问:“于大哥,你同你爹打过招呼了吗?”   “说过了。”他请月牙儿入座,叫茶博士倒上茶来:“我爹说这些事我自己做主就行。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摆摊?”   月牙儿估算着双虹楼廊下的大小:“过三两日吧,我还得置办些家伙。”   于云雾附和道:“也是。你要是置办做买卖的东西,最好去西河街,他们那东西全,能买现货。”   “正要去呢,路过双虹楼,和你打声招呼。”   “你这一身衣裳,去西河街买东西,他们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哦。”于云雾玩笑道。   月牙儿无奈道:“三娘子赠的旧衣。我这头发还是絮因梳的,她非要我穿出来,我也不好拂人家的好意。”   寒暄一番,月牙儿便动身往西河街去。   才走到一个路口,忽听见有个女孩子放声喊她。月牙儿回头去看,人群里跑出一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等她抬起头,月牙儿才看清了是谁。   原来是养水牛家的鲁大妞。   “远远看着像你,可我也不敢认。”鲁大妞盯着月牙儿衣裳:“你怎么会穿了一身这样好的衣裳?”   “是一位娘子送的旧衣裳。”   鲁大妞有些震惊:“她干什么送你这样好的衣裳?”   月牙儿耐心道:“也许是因为觉得我点心做得好。”   “你做点心真做的这么好?”   “还不错。”   “能挣钱吗?”   月牙儿点点头,然后她见鲁大妞变了脸色,正经道:“月牙儿,我想同你一起做生意,你看成不成?”   这就有点猝不及防了。月牙儿一时不知怎么回她,说起来她要摆摊子,的确可以要一个人来帮忙。   许是见她犹豫,鲁大妞忙夸耀起自己:“我做事很利索的。真的,什么活儿我都能干。”   月牙儿想了想,说:“那你明日到杏花巷来,让你试一试。”   鲁大妞笑着答应了,走之前再三叮嘱道:“我明天上午一定到。”   似乎捡到了一个员工呢。月牙儿心想,忽然想到一事,喊住鲁大妞:“你等一等,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西河街的东西果然齐全,柜板、板凳、匣子、酒晃……应有尽有。   只是有一样不好,西河街的卖家见月牙儿一身好衣裳,都不约而同的将价格调高了。   月牙儿哭笑不得,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待宰的肥羊吗?   说起来,她在砍价这件事上,当真没什么天赋。   这时候,鲁大妞的用处就十分凸显了,她总能找到物品的不足之处,咄咄逼人的要卖家降价。口齿利落到月牙儿恨不得拿个小本子出来,将她杀价的套路一条一条记下来。   连卖家都被逼得无奈:“你这小丫头,杀价也太狠了些!”   鲁大妞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月牙儿穿梭在西河街的店铺中,或订或买了许多东西。见月牙儿买的东西多,她很殷勤地抢过包袱,不肯让月牙儿提。   “弄坏了这身好衣裳怎么办?”   鲁大妞理直气壮道。   等两人大包小包回到杏花巷时,已经过了饭点了。   月牙儿有些不好意思,请鲁大妞吃过饭再走。   因时间紧,她也没做什么复杂东西,见昨夜还有剩饭,便做了蛋炒饭。   厨房里透出香气,满屋子都闻得见。   鲁大妞坐在堂屋里,伸长了脖子往厨房张望。她起先已经打量过月牙儿的屋子,就一个印象——干净。   不知道跟着月牙儿做事,到底好不好。鲁大妞心里盘算着。   不多时,月牙儿捧了一大碗蛋炒饭出来,又端来满满一碗双皮奶。   “将就着吃吧。”   话是这么说,但鲁大妞挖了一勺双皮奶吃,发现这东西半点不将就。   奶制品她吃多了,可从来没吃出过这等美味。蒸好的牛奶细腻嫩滑,奶香浓郁。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竟然有两层奶皮!上头那一层甘甜,下层奶皮滑爽,直吃的满口都是奶香味。   单凭这一碗双皮奶,鲁大妞便坚定了信念,跟着月牙儿做事,准没错! 第15章 姊妹团子   月牙儿的小摊子,是在十一月初一开张的。   邻居徐婆看了年历,信誓旦旦这是一个好日子,宜开张。月牙儿倒不怎么信这些,说实在的,她甚至想双十一的开张呢!   毕竟要准备好齐全,需要些时日。月牙儿是在人家双虹楼的檐下摆小摊子,要卖什么可得注意。双虹楼也卖茶点,她总不能同人家打架。   她思来想去,既然是做茶肆的伴生生意,那么最好的情形,就是卖的点心适合吃茶时用。新开的小摊子,没法做太多东西,总得有个主打产品。   那么,是该做甜的点心,还是咸的点心?月牙儿问了一圈身边人,发现口味都是各有所爱。她索性下了决心,做一道甜咸俱全的点心——姊妹团子。   所谓姊妹团子,是后世湘省的名小吃之一。听名字就知道,原是一对姐妹花做出来的吃食。糯米做的一双白玉小团儿,一甜一咸,皆大欢喜。   已经下定主意,月牙儿首先买了一具石磨回来,放在院里。鲁大妞力气大,就负责推磨磨细粉。   取糯米八分,粳米二分加泉水碾成米浆。用纱布过滤之后,再掺生粉和匀,揉捏成团。盖上一块湿纱布备用。   内馅有甜有咸。甜咸以红枣泥拌桂花糖,小火慢慢炒;咸馅用五花肉加香菇,切成糜子,添上芝麻油、猪油、好酱油、盐、清水制成肉馅。   粉团压平、包馅。甜馅捏成小圆团儿;咸馅捻出小宝塔尖,易于分辨。置于沸水之上,用旺火蒸上一刻。待小院的空气里,尽弥漫着香气,便可食用。   开张那日,月牙儿起了个大早。等到了双虹楼,却发现鲁大妞起的比她更早,手揣在袖子里蹲在门口等。   茶馆才开门呢,里头的伙计还打着哈欠,见月牙儿摆好摊子,凑过来瞧。   摊子前贴了一张画,画上的点心玲珑可爱,伙计没见过,但看着就很有食欲的样子。   “这卖的什么?”伙计不识字,只问月牙儿。   “姊妹团子,六文钱一双,十二文两对儿。”   伙计看了眼蒸笼里的小团儿,没吭声,很快推了回去。三文钱就能买个大馒头,他才不买这喂猫份量的点心。   鲁大妞立刻皱起眉头,正想嘲讽几句,却被月牙儿拦住:“别急,咱们想要的主顾,还没来呢。”   渐渐的,人烟多起来。路边的馒头摊又卖出去一个馒头,她们却没开张,鲁大妞急得发慌,恨不得张嘴吆喝。可一旁的月牙儿却气定神闲,一副不紧不慢的的样子,闹得鲁大妞也不敢自作主张。   也不知道为什么,月牙儿年岁比她还小,可鲁大妞却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尽管她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该跟着月牙儿干下去。   鲁大妞看月牙儿跟没事人一样,殊不知月牙儿心里也有些急,只是她性子沉稳,不曾显露出来而已。   若是真没人捧场,可怎么办呀?月牙儿心里有些懊恼,要不是钱不够花,她早就叫雇十来个人,排长队卖点心,做出一副红火的样子吸引路人。这下子,要怎么开张呢?   等了许久,才等到第一位主顾。来人是个穿青道袍的白发老头,挺儒雅的,看着像茶楼的老主顾,轻车熟路的直走向双虹楼。   他瞥见月牙儿摊子前的画,夸了一句:“怪哉,小小商妇,竟能书画。”   月牙儿看老头捋着胡子,却无端想起语文课本上的杜甫图像,竟是一样的气质,不禁笑道:“书画虽好,却不及我点心味道好。老先生要不要试一试?”   这老先生名叫唐可镂,原是屡试不中的白发秀才,现开了一家私塾,靠教小子们读书过活。平日里喜好吃美食、饮美酒,朋友们都戏称他为“老饕餮”。今日因远方有旧友来,唐可镂便告了一日假,早早地到双虹楼等友人归来。   左右现在友人还未至,唐可镂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用些点心。尽管他是吃过早饭出来的,但嗅见香味,却觉得早上没吃饱。   “给我来两双。”   “好嘞,老先生是在双虹楼吃茶吗?我叫人给你送到桌上。”   唐可镂才在双虹楼坐定,姊妹团子便送了过来。   两对糯米小团子,用荷叶包着,衬得色泽越发白嫩。样子小小巧巧,一如圆珠,一如宝塔尖,很是斯文。   唐可镂捏起一个圆珠样的小团子,放在口里一咬。温热的桂花糖汁顷刻间流淌于舌尖之上,枣泥油润且细腻。流沙的糖芯配合上糍糯的柔软,香留齿颊,勾得唐可镂食指大动。   等两个圆珠样的小团子吃进肚,唐可镂才后悔不已,他怎么能这样囫囵吞枣呢?真是暴殄天物!   他一面骂着自己,一面飞快地拿起宝塔尖似的糯米团子,直往嘴里塞。   咦?这是咸的口味?   满口香甜,忽然被咸鲜压住。细滑的肉糜里,香菇的清淡时有时无,悄然润和了肉的荤。隐约有一丝芝麻的香气,萦绕齿尖。   原来姊妹团子,是这样的意思吗?唐可镂恍然大悟。   他年过半百,吃过的美食数不胜数。但似这样大胆,有甜咸两味的点心,却是第一次吃。这一甜一咸,倒是暗合了中庸之道。甜的过了头就腻,咸的过了头则腥,二者相结合,倒成就了一个“鲜”字。   来双虹楼之前,唐可镂不免有些犹豫。友人归来,他虽然欣喜,但也惭愧。念了大半辈子书,到如今却还只是个秀才,连个举人都考不中,哪里有脸面见友人呢?更无论他囊中羞涩,只敢在书信里约友人在茶楼相聚。像秦淮河畔的楼外楼,那一顿饭的价格,唐可镂是承受不起的。   然而姊妹团子吃下肚,他立刻将早先的忧愁抛之脑后,心里想着,我虽然屡试不中,但却不曾少了口福。等旧友到来,一定要请他尝一尝。   尽管决定与友人共尝美食,但他还没来,我再吃一对儿应当没什么关系。唐可镂心想,又要了一份姊妹团子。   等他的友人到时,唐可镂的桌上已摆了好几张荷叶。   “唐兄,好久不见了。”友人姗姗来迟。   唐可镂立刻起身相迎,有些不好意思,将光了的荷叶往桌边推,试图让它们不那么显眼。   然而他这损友,阔别多年,依旧是一样的眼尖。   “一箪食一瓢饮,唐兄饱乎?乐乎?”友人笑道。   “是真好吃,”唐可镂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来来来,我给你叫一份,你吃了就知道了。”   很快,一份姊妹团子送过来。鲁大妞传话道:“月……,萧姑娘可说了,老先生你不能再吃了。糯米吃了容易发起来,撑着了就不好了。”   唐可镂分辨道:“老夫胃口大,怎么会撑着?再来一份嘛!”   “萧姑娘说不行。”她转身就走。   “哎,哪家卖吃的,还怕客人吃的多?”唐可镂气呼呼的。   友人看他这模样,轻笑起来:“唐兄啊,你真是赤子心肠永不改啊。”   他叹息道:“我在帝京,多久没和人痛痛快快说过话了。”   “段翰林,你当心我打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又升官了吧?这回来,去什么衙门。”   唐可镂一面说着话,一面死盯着那份姊妹团子。   段翰林拿起一个糯米团子:“惭愧惭愧,还是在东宫当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唐可镂听了直乐:“敢问段兄,一天能洗几只马呀?”   段翰林白了他一眼:“能洗你这么大一只。”   唐可镂哈哈大笑,催他说:“你赶紧趁热吃,不吃就给我。”   “想得美。”段翰林怕他抢似的,一口咬下去。   真香啊。   段翰林原以为唐可镂是夸大其词,逗自己玩。等他真吃了姊妹团子,才相信老饕餮怕是真的馋。   “这姑娘的手艺,我在京里都没吃过。”段翰林和唐可镂既然是朋友,自然有不少相似之处,譬如两人都爱吃。   他起身道:“我问问这东西怎么做的,等回京让家里人做去。”   “你官当久了,怕是不清醒吧?”唐可镂拉住他:“人家赖以为生的东西,随随便便说给你听?”   听他这一提醒,段翰林想想也是,复又坐了下来:“江南的点心倒是一番别具风味。”   “肯定啊。”唐可镂挺直了腰板,得意洋洋:“在吃这一项上,我倒是不输你。”   段翰林笑答道:“成,礼尚往来,眼看着就到饭点了。听说楼外楼的餐点不错,我请你吃去。”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楼外楼去。   这楼外楼,可是江南出了名的饭馆,这时候去,桌子都快坐满了。   段翰林想起刚才吃过的姊妹团子,心想江南点心应该都挺好吃的,于是点了好几种名点小吃。   菜上齐了,唐可镂只略动了动筷子,吃了点裹馅凉糕。他这时倒察觉到自己是真的吃不下了。   “我方才吃多了姊妹团子,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你用餐吧。”   段翰林点点头,每样点心都试了试。   然后,他默默停下筷子:“唐兄,这些点心好吃是好吃,可我还是觉得,起先那道姊妹团子吃起来好玩些。” 第16章 乌米粢饭团   才过晌午,双虹楼里的茶客已是人手一份姊妹团子。   连月牙儿也没想到这点心会这样受欢迎,因为是第一天出售,数量估计不准,她中途还叫鲁大妞回去取了一笼姊妹团子补货。饶是这样,太阳还未西沉的时候,姊妹团子已经卖的差不多了。   买走最后一份姊妹团子的主顾,是一个熟面孔。当初月牙儿初卖花卷时,就买走许多个的小丫鬟。   她仍梳着一对双环,扎着红头绳,向月牙儿抱怨道:“你怎么卖了两日花卷,就换地方了。害得我白跑了几回。”   月牙儿笑一笑,没说话,将姊妹团子用荷叶仔细包好,才递给她:“你家娘子,是姓马?”   小丫鬟有些慌了神,连声否认:“和你有什么关系。”   月牙儿指一指她鬓上的红头绳,说:“你第一回 来我就瞧见了,这红头绳打络子的手法,和我娘一模一样。”   她一面解释,一面轻轻拉起一截衣袖。原来她纤细的手腕上正系着一条五色长命缕。那长命缕的花结,分明同小丫鬟的头绳出自一人之手。   见月牙儿说对了,小丫鬟慌张转身欲走。还没走两步,只见月牙儿追了上来:“我没别的意思。”   月牙儿迟疑一下,才说:“我如今过得很好,请她不要担心,好好保重自己。”   小丫鬟侧身回看一眼:“知道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她是个好人,你也是。”   说完,她立刻走了,步伐飞快。   月牙儿用指腹轻抚过腕上长命缕,微微摇了摇头,回去和鲁大妞一起收拾摊子。   生意好,数钱数的都开心。鲁大妞将今日赚的铜板清点三次后,兴奋的同月牙儿提议:“我们赶快回去,多多的做一些姊妹团子,一定能赚更多。”   “先不急。”月牙儿拢一拢鬓边的碎发:“今天你起这样早,想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累!”鲁大妞满脑子赶快回去做点心,继续劝月牙儿说:“要是做少了,就会少赚很多钱。”   月牙儿但笑不语。   唔,该怎么和她解释“饥饿营销”这种模式呢?月牙儿有些伤脑筋,试图简略的同她说一说。   可鲁大妞压根听不进去:“你现在卖少了,人家不来买,哪来的钱?”   月牙儿无可奈何,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好丫头,你不累我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好不容易将鲁大妞劝回去,月牙儿粗略算了一笔账,庖厨原料费、日租金、人工费,一天下来,她大约赚七钱银子。   这样算来,她一个月大约能挣五两银子。比起普通人一个月三两银子的收入还要高上不少。   还不错。   她心里有了数,也做了决定。开张这些日子得控制一下卖出的数量,索性限制一人只能买两份。君不见网红店鲍师傅,就是靠着这一手,刷爆了朋友圈。   她也依葫芦画瓢试试,先看看效果,根据后续情况再调整经营策略。   第二日的时候,小摊子旁的海报上添了一句话:“每人限量买两份,售完即止。”   用的是瘦金体,横竖撇捺犹如竹节一般飘逸不羁。唐可镂见了,赞叹不已,要是他教的学生能写出这样的字,他的头发还黑着呢!   可等他的注意力从字体回到字义,一张脸顿时丧下来:“萧姑娘,一人只能买两份?”   月牙儿答道:“是啊。”   “能不能多卖我一份,我这一把老骨头,跑出来一次不容易。”唐可镂试图借自己的年龄打同情牌。   “老先生坚朗着呢。”月牙儿轻笑起来:“这里的茶博士说,你常来。”   这双虹楼的茶博士怎么跟长舌妇一样,这样多嘴?唐可镂心里吐槽着,只能买到两份姊妹团子。   他一面往自家私塾走,一面发愁。今天早上为了留肚子吃姊妹团子,他可是连早饭都没用。段翰林那个老小子,今日到乡下祭祖去了,也没法指望他给自己再买一份,这可怎么是好?   思及此,他的表情不禁严肃起来。等他吃完姊妹团子,踏进私塾上课时,仍是沉着一张脸。   书屋北墙正中悬着一副孔子像,分散着摆了六七张长桌,坐着好些十一二岁的弟子。   瞧见先生黑着一张脸,连最调皮的弟子都闭了嘴,老僧入定一般坐的笔直。   今日该讲《大学》,弟子们老老实实翻开书,按照惯例先读十遍。   唐可镂的视线扫过众弟子,忽然灵光一闪,惊觉这群小兔崽子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   正午的日光,被双虹楼的飞檐遮挡住,落得一片阴凉。   月牙儿将凳儿往前挪了挪,从食盒里拿出午饭分给鲁大妞吃。   用荷叶包裹住的长团,揭开一看,竟然是乌米捏成的团儿,表层还粘着熟芝麻。   乌米,鲁大妞见过,可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起先月牙儿同她说中午包饭,鲁大妞以为会吃到馒头花卷一类的。本来嘛,旁人家请帮工,能给几个冷的糙米馒头就不错了。但求能不饿肚子,谁在乎口味好不好,外形漂亮不漂亮。可鲁大妞万万没想到,她来帮工,竟然会吃这样新奇的吃食。   “这是什么?”   “乌米粢饭团,很好吃的。”   大概就是把饭捏成长团,便于携带,鲁大妞心想。她将乌米粢饭团横过来拿,张大了嘴咬一口。   乌米里竟然包着半根油条!   油条酥脆,乌米软糯,配之以咸蛋黄和芝麻,竟是如此绝佳的风味!流沙的咸蛋黄渗入乌米内层,口感绵软;香油灼黄的油条虽冷,却仍劲道,入口如酥。   萧姑娘是怎么想到的?把这些常见的食材组合在一起,竟然有如此美味。   鲁大妞狼吞虎咽,将乌米栥饭团吃了个干干净净。   她的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萧姑娘,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可以做来卖呀!”   “额,”月牙儿才将她的乌米粢饭团外头的荷叶剥开,听了这句话,迟疑的说:“这东西平常吃吃就好啦,做来卖就算了吧。”   “怎么就算了呢?”鲁大妞猛地起身:“我看这什么乌米粢饭团,材料并不复杂呀。”   月牙儿点点头:“材料倒不是什么很难弄的东西。油条是在观前巷李家买的,咸鸭蛋是我自家腌的,前几天看到有卖乌米的,就买了些来。”   “对啊,我们把这个卖出去当早饭,再好不过了嘛!”   月牙儿有些羞涩:“那个……主要是我起不来啊,所以卖早点就算了吧,像咱们现在这样卖卖小吃点心,至多过一个时辰,就能回家休息了,不好吗?”   听起来好有道理,鲁大妞竟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小摊子来了主顾。鲁大妞既然吃完了午饭,便自觉张罗起来:“买几个?”   “我要两个。”   “我也要两个。”   听起来都是略有些稚嫩的少年音。   月牙儿小小咬了一口乌米粢饭团,抬头望向来客。竟然是六七个小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衣衫干净,一看就是读书的少年。   这是私塾放学了,组团出来买吃的?怎么昨天没见到呢。   月牙儿好奇的问:“你们是念书的学生吧,哪家私塾的呀?”   少年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没接话。   其中一个老实的小少年答话道:“我们是在唐……”   他话没说完,在他身边,一个高个子少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就在附近。”   高个子少年不住地给小少年使眼色:你是想罚抄书还是怎么的?   月牙儿看他们闹着玩,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不由得轻声笑起来。这时候,她倒没起疑心。   饥饿营销这一心理战术,不得不说,还是有它的长处。没过五六日,双虹楼附近几条街的人家都晓得了,有一家卖姊妹团子的小摊子,卖的点心又好吃又好看。   因为每日卖出的姊妹团子有限,卖完了,月牙儿就收摊走人。一些因为来得迟,所以没买到姊妹团子的主顾立刻学聪明了,踩着月牙儿开始售卖的时间过来买。   为了营造一种“我卖的点心非常热门”的氛围,月牙儿私下和鲁大妞商量好,结账卖姊妹团子时,多和顾客说些话,比如:“快到大雪节气,冬季养生宜吃白菜、羊肉等温润滋补的食物。”   这些话听起来暖心,使得月牙儿的小摊子更有人情味;又很独特,能让光临的主顾记住。最重要的是,可以悄无声息的拖延点单的时间,使排队来买姊妹团子的队伍更长一些。   人总是有一种从众心理,也许路人起先并没有想要买点心,但看到这么多人排队买姊妹团子。一打听,每个人还限量,售完即止。不知怎么,脚下就跟生了根一样,扎在队伍后头等。好像他没买到姊妹团子,就损失了什么。   月牙儿小摊子的口碑,就这样在悠长的队伍的衬托下,慢慢发酵。再过几日,连城东都有人听说了姊妹团子,专程跑过来排队买。   这饥饿营销的策略,月牙儿算是选对了。 第17章 茶糕   到了大雪时节,梧桐叶几乎落尽。   月牙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从前过年时才穿的灰鼠皮袄,罩在外头,这才不那么冷。   小摊子的生意还不错,人们的新鲜感尚未过去,才到晌午,今日份量的姊妹团子就卖得七七八八。   最后剩下的十来个,被念书的少年们包圆了。月牙儿看他们几乎是隔两日就来,光顾自己的小摊子跟到食堂报道一样,渐渐有些疑惑。   像小少年们这般年纪的顾客,多半是才将姊妹团子买到手,就迫不及待的开吃。可小少年们却不一样,每一个当场拆开吃的。哦,有一回一个少年才拆开,他边上那个高个子的男孩就瞪他一眼,立刻制止了。   这群男孩子总是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又揣着刚出炉的姊妹团子立刻离开。次数多了,月牙儿不禁开始怀疑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莫不是就发展起代购业务了吧?不至于啊。   所以这日,当男孩们将姊妹团子卖玩,撒着欢跑开后。月牙儿叮嘱鲁大妞两句,便悄悄跟了上去。   这帮半大不小的孩子绕了三两条巷,奔过古老银杏树旁的一座小桥,推开一座种着两株李子树的小院门。   等他们进去了,月牙儿才绕出来,抬头望见小院门上悬着一块儿木匾,用近似怀素体的行草写着四个大字:“思齐书屋”。   这便是他们念书的私塾吗?月牙儿原地蹦跶一下,试图透过粉墙瞧见里面,然而她的身高不够,墙又高,于是只能作罢。   正要离去时,听见思齐书屋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们的读书声,总是充满朝气蓬勃的意思,似山岗之上初生竹节,潇潇洒洒。   他们是怎样念书识字的呢?月牙儿有些好意,轻手轻脚往门边靠。   竹木做的门,也许是为了方便学生,并未关严实。透过一道缝隙,月牙儿窥见小院里情景。   桃李之下,一个少年临壁而立,全神贯注地听着读书声。   看上去,好像有些眼熟。   月牙儿往右挪了两步,在暗中瞧见少年的侧脸,竟然是吴勉。   他在这里做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动静,吴勉忽而回首,恰好对上月牙儿的视线。   他明显有些慌乱,提起一边的果篮,大踏步地行至竹门外:“我,只是路过……”   月牙儿点点头:“好巧,我也是路过。”   两两相对,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候,书屋里少年们的读书声一停,一个男孩儿被先生抽到背诵,磕磕盼盼地背着:“生财有大道,生财者……生财者寡……”   月牙儿“噗嗤”笑出了声:“他背错了吧?”   “的确,”吴勉颔首道:“应当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   果然,月牙儿神情戏虐:“还说没有路过?你怕不是专门来这里听书的吧?”   吴勉只觉耳尖微微发烫,一股羞意自心而出。如果可以选,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在月牙儿面前丢脸。想来也是,自己一个卖果子的,竟然想要读书,换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笑话罢?   他不知说什么,搪塞道:“我有事去了。”   而后,他握紧手中的果篮,立刻转身。   “抱歉——”月牙儿追上来,诚恳道:“我的语气是不是让你误会了?我是真的觉得,你喜欢读书是一件很好的事。”   午后阳光被树叶剪裁,星星点点映在她脸上。   “真的,我还想读书考科举呢,可是活在这个时代,如今也没法子。”   她的语气有些落寞,吴勉听了,脚步一停:“你……书画其实很好。”   “真的吗?”月牙儿用手背遮在眉框上,挡住刺目的阳光:“喂,你怎么不去书院读书?”   “哪有那么容易,”吴勉往左踏了两步,不落痕迹的替她遮住阳光:“思齐书屋的教书先生,是秀才出身,在江南仕林里,也算有名。我一个卖果子的,没人引荐担保,如何跟他读书,读来又有何用。”   这话倒也不错,月牙儿曾和老主顾唐先生打听过,本朝的科举并不禁止商人参加,但若要参加童生试,至少需要三位有名望之人共同保举。   月牙儿想一想,道:“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成。还没开始呢,就预先想着自己不成,那如何能成事。等会儿他们下课,我陪你一起去找那位先生!”   “这……怕是不太好。”吴勉下意识的推辞。   月牙儿忽然往思齐书屋门边走:“你再这样说,我现在就找他出来。”   她这一吓唬,吴勉连忙答应了,请她等一等再去找。   这样才像话,明明生得又好看又聪明,怎么会有些自卑呢?   月牙儿转头,又问他可否知道这先生是什么人,秉性如何,喜欢些什么。   吴勉到这里来偷听,也有些时日了,简短的说了说:“老先生姓唐,为人旷达,平日里好吃美食。”   姓唐的老先生,好吃美食?月牙儿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那你刚才在院子里守着,看见进去的学生手里,是否拿着荷叶团团?”   “是,”吴勉点点头:“他们匆匆忙忙的,先交给先生,才上课。”   月牙儿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   思齐书屋里,结束了今日的授书,唐可镂哼唱着小调,打开了一个荷叶团。   这样美好的黄昏,就该用清茶配姊妹团子,才足以慰藉他方才被学生气到的心灵。   那个小兔崽子,一本《大学》学了那么久,还背得乱七八糟!要不是看在他帮自己跑腿,代买姊妹团子的份上,唐可镂一定会用戒尺打他三下。   茶泡好了,姊妹团子捏在手里,正要吃呢,唐可镂忽闻门边传来一声笑。   “唐先生,我记得我家的姊妹团子一人只能买两份吧?你今天早上,不是吃过了吗?”   唐可镂循声望去,大惊失色。这这这……为何卖点心的萧姑娘会出现在这里?   他迅速将几个姊妹团子一股脑吞下肚,方才起身:“呵呵,萧姑娘见笑了。”   月牙儿手扶着门框,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看似文绉绉的老先生,被抓包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消灭证据?真是老顽童一样的人物。   她清了清嗓子,余光瞥见藏在门外的吴勉,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老先生,这是我的朋友,他想读书,特意来拜访你。”   吴勉被她一推,不得已往前,手足无措道:“我……我叫吴勉。”   两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可吴勉却说不出话来。直到月牙儿轻轻踢他的鞋,吴勉才硬着头皮说:“我想跟着先生读书。”   唐可镂打量他一番:“我知道你,你常在檐下听课,是不是?”   吴勉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眼巴巴的看了眼月牙儿。   “是个好学的。”唐可镂一捋胡须。   月牙儿见状,立刻将身后的食盒提出来,摆在桌上。这是方才她特意回家去拿的。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是特意为先生准备的。”   唐可镂目光落在食盒上,抚掌笑道:“你倒读过《论语》,做孔圣人的学生,就算拿十条肉干来当学费都行。萧姑娘,你也给我带了十条肉干?”   “是我新研制的点心。”月牙儿爽快地揭开盒盖:“叫做‘茶糕’,请先生试一试。”   唐可镂凑过来瞧,只见四块糕儿,雪一样细白,正中点了一点胭脂。散发着糯米的香气。   月牙儿解说道:“这茶糕,是将糯米用小石磨碾成细粉,在粗麻筛上筛两回,用挑出的白白净净的细粉做糕。这茶糕里头的糕馅,有两种。点了胭脂的两块茶糕是果馅,取新鲜柑橘,用蜜水浸泡后制成果酱;另外的两块,则是冬笋猪肉馅。用肉一斤,精肥各半,剁成碎碎的肉糜,再取秋油与料酒将肉腌好,加入新鲜的冬笋片一起上火蒸。这种点心配茶吃,是最好不过的。”   听她细说着食材,唐可镂只觉心里馋得发慌,立刻拿了一块冬笋猪肉馅的茶糕,张嘴咬了一大半。   茶糕外层的糯米皮充分吸收冬笋猪肉的汁水,咸香里微带着甜味,那是冬笋赋予的口味层次感,来源自雨后山林的清新。处理过后的肉糜,细碎的好似能入口即化。再嚼上一口米糕,糯而不黏,好吃的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   一块茶糕吃完,他又取了一块果馅的来吃。柑橘的清冽四溢于舌尖,蜜的甜、橘的酸、米的糯,完美融合在一起。再吃上一盏茶,那滋味,难以言表。   顷刻间,唐可镂几乎以风卷残烛之势,将食盒里的茶糕一扫而尽。   月牙儿瞧他吃的开心,便立刻追问:“唐先生,你看吴勉拜师的事……”   尽管有外人在场,唐可镂还是不要脸的,将他的手指头舔干净。之后,他才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的说:“想到我思齐书屋读书,没那么容易。” 第18章 假牛乳   月牙儿望着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放过点心的食盒,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吃完了才说事情有难度,这样做真的大丈夫吗?   她微笑着,上前“啪”一声将食盒盖子盖上:“那么唐先生,要如何才能到思齐书屋读书呢?”   唐可镂拿手掸开衣裳上的点心渣子:“吴勉是吧,你以前可曾有读过书?”   吴勉眼眸微垂,盯着地上青砖:“我,不曾念过什么书。但听过一些。”   月牙儿连忙帮腔道:“他记性特别好,背书啊算数啊,只在顷刻之间。我从没见过记性这样好的。唐先生若不信,抽他背一段书。”   听了这话,唐可镂随手拿起书案上的《大学》。   “今日的课,你也听了吧?来,从‘古之欲明明德欲天下者’这里开始,背给我听。”   吴勉有些不自在,看一看月牙儿,后者的笑容使顿时使他生出勇气来。   他阖眼,开口背起来:“古之欲明明德欲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起先,吴勉的声音还有些弱,可背了两句,他的声音便越发洪亮。到最后,连个磕绊都没有,似水流云般将整篇《大学》背了下来。   唐可镂点点头,起身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招呼道:“过来写两个字。”   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吴勉握住笔,提腕将方才背得开头两句写下来。   月牙儿和唐可镂都凑过来瞧。   等细看过他的字,唐可镂笑着一指月牙儿:“记性是好。可你这笔字,只能算凑合,真不如这丫头。”   “字可练,记性可不是那么好练的。”月牙儿抢白道,拿余光去看吴勉:“勉哥儿,你说是不是?”   吴勉紧紧抿着薄唇,用力点了点头。   唐可镂回身,在太师椅上坐下:“行吧,不过还有两件事,萧丫头你得答应我。”   “唐先生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都好商量。”   唐可镂一脸严肃:“第一件,我以后到你家买点心,能不能多卖我几个。”   “这不是怕你吃撑了嘛!”   “胡说,”唐可镂吹胡子瞪眼:“我唐某人又不是无知孩童,怎么会吃撑。我难道看着像那么任性的人吗?”   还真像。   月牙儿心里吐槽着,但还是妥协了:“行吧,私下里咱们可以偷偷地商量。再说了,我以后又不会只卖一样点心,说不定那时候,你每样吃一点就饱了。”   唐可镂脸上浮现出笑容:“还有一件。”   “你得给我专门做一样点心,我吃满意了,就收这小子为入门弟子。”   月牙儿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敢问唐先生,想吃什么样的点心?”   唐可镂张口就来:“要有甜味又有肉,还得有香芋。这几样食材都是我爱吃的。”   又是肉又是香芋,还要甜,这是什么奇怪的点心?   月牙儿讨价还价:“那……我什么时候做出来,他就什么时候入学?”   唐可镂竖起一根手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就这样说定了。   等出了思齐书屋,月牙儿瞧见吴勉的神情,竟然还有些恍惚,便笑他道:“怎么?能跟着唐先生念书,你不欢喜吗?”   “不是。”吴勉放缓了脚步:“我只是觉得,我之前的确是有些固步自封了。”   他感慨道:“你说的对,如果因为害怕输而不去尝试,那本身就已经输了。”   背对漫天晚霞,吴勉的一双凤眼灿若星辰,他忽然抱拳,向月牙儿一俯身:“谢谢你,月牙儿。”   看他这样郑重其事,月牙儿都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哪有啦,是你自己优秀。”   她抬眸瞥见晚霞,忽然想起一件事:“都这个时候了?我还答应了于云雾去双虹楼分店指导他们师傅做糖葫芦呢!”   月牙儿一把将食盒塞给吴勉:“你既然说要谢谢我,现在报恩的时候到了,你替我把食盒拿回去。”   说完,她握着裙摆。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双虹楼的分店,开在二十四桥巷。这一带流水密布,没行走两步,便有一座小桥,或为木制,或为石制,各有姿态。   流水既然多,人家也住得绕,巷口悠长而周旋。全城的人,一提起二十四桥,多会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都说二十四桥风月,娼女居其十九,还有五家是养瘦马的。江南的贫苦人家,若生了个美貌的女儿,就早早的把她卖给牙婆。   牙婆又将这些女儿领到何处呢?二十四桥。   月牙儿一路奔来,瞧见两岸茶馆酒肆皆挂着红纱灯,橙红而熹微的光,一点接一点,浮在夜空里。   红纱灯与黑夜的间隙里,弥漫着脂粉香气。娼女们便掩映在这脂粉香里,立于灯下月前。   说不出的暧昧与绮丽。   她从前并不知道二十四桥是什么地方,如今见着满街红袖招,才晓得为何叫二十四桥风月。   暗香浮动,游子过客行步迟迟,瞧见心仪的娼女,便牵住她的香帕,随她往小巷深处去。藏在檐下的龟儿见状,抢先一步去报信。人声熙熙攘攘,最是风流之地。   双虹楼分店只在二十四桥最前头,并不是什么黄金地段,所以人烟相对稀少些。   月牙儿进店,来接待的是他们分店老板,说话很客气。   “这时候点心师傅正忙,怕是要等一会子才有空。烦劳萧姑娘歇一歇,等一会。”   说完,又请月牙儿到一间小包房坐。正值饭点,老板又吩咐茶博士上些茶点来吃,说记在自己账上。   月牙儿忙推辞:“不用那么客气,我自己点了就好。”   “萧姑娘大老远跑过来指点我们的师傅,是你受累了。再说了,如今我们店里的人都知道,双虹楼还沾了你的光。”   老板虽客气,语气却不容推辞,请她坐下歇会儿,便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月牙儿正坐在窗下,往窗外看就是潺潺流水。她好奇地倚着窗儿,往外张望。   只见两岸水楼,衔接流水处,多有一方小小的露台。隐隐听闻有丝竹之声,不知是哪家歌女在唱《劈破玉》。   月牙儿听了一会儿,茶博士就将茶点送上来了。有糖饼、烧麦,还有一杯专门为她冲泡的假牛乳。   茶博士解释道:“听说萧姑娘不大爱吃茶,我们就自作主张换成了这个。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店主的独创呢!来的姑娘都喜欢。”   看着像是一碗白嫩的奶羹,月牙儿挖了一勺吃。唔,是甜滋滋的味道,感觉里头应该用了掺和了蜜水的米酒酿,然而并无半点奶味。   她放下调羹,笑道:“我知道了,是用鸡蛋清拌蜜酒酿做的,对不对。”   “嘿,萧姑娘这嘴可真刁!”茶博士来了兴致,解释起做法来:“就是你说的,取分鸡蛋清之后,拌上蜜水和酒酿,充分打散之后,上锅蒸。等火候到了,蒸得嫩嫩的,可不是看着跟假牛乳一般。”   吃饱喝足之后,双虹楼的生意依旧很好。老板亲自过来一趟,说明了情况,还说等会会派人送她回家去。月牙儿来都来了,这下子也不能撒腿就走,便也只能坐着等。   她一面望着窗儿,一面想着唐可镂要她做的点心,时间倒也过得快。   等到灯火阑珊时,茶馆里终于静了,掌案的点心师傅才得了空。月牙儿先看他做了一次糖葫芦,发现是挂糖的时候出了问题。便手把手教他挂糖。   等那掌案师傅学会了,打更之声也在耳畔响起。   老板见她教会了掌案师傅,满脸堆笑地上前:“真是辛苦萧姑娘了,用些宵夜再去吧。”   说着,有茶博士捧出几碗肉圆团子来,分与众人吃。   这肉圆团子,用筷子一戳,“滋”地流出油来。原来里头的肉馅尽锤碎了,只用一小团冻猪油作为馅心。旺火蒸过之后,肉化作汁水,一口咬下去,竟成了空心的团子。   呵气成烟的夜里,能吃上一碗热滚滚的肉圆,别提有多美了。倘若耳边没有笑闹之声,便更好了。   笑声歌声的来源,是十来个娼女。她们挤在靠门边的桌子上,只点了一盏最便宜的清茶,戏谑玩闹,浑然不顾及在一旁吃夜宵的月牙儿等人。   月牙儿不禁望向这群娼女,一个茶博士见了,对她说:“这帮娘们,大晚上没客就到这里疯,赶又不好赶,你别理她们。”   月牙儿应了一声,仍在暗处观望着那些娼女。   原来都是很开心的,或聊天或唱歌,可不知是谁提起了娘亲,诸妓忽然齐齐沉默下来。   一个脸上长者小雀斑,却扑了许多廉价脂粉的女孩子抹起泪来:“今日一个也没卖出去。等回家,挨打也就算了,可估计又没饭吃,我两日都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她正呜咽呢,门外传来一阵娇笑。风动女儿香,一个金簪红裙少女被两人簇拥着进殿来,烛光映出少女美艳的瓜子脸,似魅惑世人的狐妖。   一时间,众娼女不约而同散开些,让出一张空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里的花魁终于出来啦。   话说文中提到的“二十四桥”,出自张岱的《陶庵梦忆》,他笔下的晚明真的很美好。 第19章 芋泥肉松小贝   红衣少女顺理成章的行到空桌前坐下。   月牙儿察觉到,店里的茶博士纷纷斜了眼,盯住那红衣少女不放。   “这是谁?”月牙儿轻声问邻座的小哥。   那茶博士也不转头,直愣愣盯着那边,悄声道:“杨五家的花魁娘子,叫柳见青。在二十四桥也算小有名声”   难怪呢,月牙儿也偷偷望向柳见青。这一股子恃靓行凶的气势,除了花魁娘子,怕也没谁了。   那个哭泣的姑娘原来是坐在那张方桌上,见柳见青到来,她左右的姐妹忙拽着她衣袖,退至一旁。   那姑娘虽拼命拭泪,但情绪一时间仍难以停止,仍轻声呜咽着。又不敢惊动了她,直抽抽搭搭的。   柳见青微微侧眸,向一个茶博士微笑:“看够了?去,给我上一盏假牛茶。”   被她点名的那个茶博士受宠若惊,颠颠儿的就去了。   灯下,柳见青伸出芊芊细指,看一看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语调漫不经心:“又什么好哭的。就饿几顿、打两下也要哭上一哭,那我岂不早哭死了?”   她身边还带了个丫头,殷勤地拿簪子剔灯芯,好让烛火亮些。   柳见青看了那丫头一眼:“把我那罐肉松拿出来,正好配茶吃。”   那丫头便从毡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儿,上头包着张花纸,用麻绳系着。   小罐儿搁在茶桌上,解开一看,原来是大半罐肉松,金黄色,如缕一般,松松碎碎。叫烛火一照,瞧着很诱人的样子。   “别哭了,一点出息都没有。你拿点肉松给她吃。”   “哎。”   丫头倒了些出来,捧给那个哭泣的姑娘。   月牙儿瞧见那肉松的色泽和形状,不由得眉心一动。她好像知道,要做什么点心给唐先生吃了。   她忽然起身,凑过去看,夸道:“这肉松真是好颜色,是娘子亲自做的吗?”   诸姬未曾想到,忽然钻出来个面生的小姑娘,看衣着,也非风月中人。一般的良家女子,对她们的态度不是避之如蛇蝎,就是为了找回自家夫君而歇斯底里,忽见了这么个人,诸姬一时摸不着头脑。   柳见青回眸,瞧见月牙儿,一张小脸短而圆,眉眼生得有些宽,带着稚子的天真,一副乖乖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玩心:“是我做的,怎么了?”   她一个风情万种的眼风扫过来,月牙儿跟被针扎了一下,轻咳一声:“我是做点心的,见娘子做的东西好,所以忍不住想看看。”   月牙儿小声问:“我……可不可以尝一点?”   “你来。”柳见青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晃着香帕。   顾不得分店老板的眼神提醒,月牙儿看着那肉松,只得以一种唐僧入妖精洞的心态挪了过去。   离得越近,越能嗅见柳见青身上的茉莉香味。   她嘴角微微扬起,亲自取了点肉松给月牙儿吃。   等肉松吃下肚,月牙儿有些兴奋,这肉丝不仅颜色形状好,连味道也是一等一的棒,赶得上当年食品商店里出售的最上乘的那种。   月牙儿仰着脸,问:“真真好味道,娘子是怎么做的?我曾经也试过一次做肉松,可却没这好味道。”   诸姬见她这形容,都掩唇轻笑起来。   柳见青反手将锦帕轻轻勾住月牙儿的脖子。   那锦帕是丝绸做的,贴在月牙儿身上,滑溜溜的,有些凉。   “你问,我就答吗?”柳见青呵气如兰:“小姑娘,我们□□呢,从不做没利的事。”   月牙儿没防备,她竟这样大胆,不由得后退几步,撞得一张凳子在地上拖。   众人都是一阵笑。   月牙儿稳了稳心神,清了清嗓子道:“我……自然也不会娘子白告诉我方子,你想要什么价格,都可以商量。”   这个时候,她倒忽然明白了,和柳见青这样唐突的说话,怕是不妥。   可是——   她回味了一下肉松的味道,还是硬着头皮问:“娘子觉得,要多少钱呢?”   柳见青“噗嗤”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止了笑:“算了,看你逗我开心的份上,就便宜你一回。”   “做肉松,无非是那几步。你先买里脊肉、料酒、姜、罗汉果、盐、糖和酱油。里脊肉切块后加水与调料炖煮。等肉炖的烂烂的,再捞出来沥干水分,摊凉后擀成扁扁的一层。再用掌心揉搓,务必要将肉松揉至蓬松,像柳絮一样轻。之后,再用火慢慢的抄。”   “至于我的肉松,为何这样香,是因为原料讲究。要知道酱油有清浓之分,什么时候酿的酱,出来的味道也是不同的。要做肉松,最好要选夏日三伏天所制的酱油,才能回味甘甜。”   听了这话,月牙儿明白了,连声道谢:“多谢娘子赐教,我这回一定试一试。”   茶博士将假牛乳送上来,柳见青浅呷一口,指尖搭在瓷盏儿上,一下一下敲打着:“你这丫头,倒有些痴。你是那家卖点心的?到时候我买点来尝尝。”   “现在在双虹楼老店檐下摆了个小摊子,”月牙儿道:“姑娘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说什么买不买的?我倒是亲自做了上好的点心来,专程送给姑娘。”   “那就不必了。”柳见青以帕遮口,轻轻打了个哈欠:“你一个清白姑娘家,少和咱们这些人来往,不是一条道。”   她款款起身:“困了,回去睡了。”   倒真是一个性情女子。   依照柳见青说的法子,月牙儿第二日收摊后,亲自跑去买酱油,找了几家,才找到有出售“夏日三伏天”所制之酱的卖家。   她又买齐了芋头、糖、面粉,还从于云雾娘子家里买了上好的猪里脊肉。材料既全,便开始试验起一样点心——芋泥肉松小贝。   说起肉松小贝,现代的每一个吃货,多多少少都曾耳闻过、吃过。尽管理智上知道,小小一个肉松小贝,相当于脂肪炸弹,可食客就是忍不住去吃。   月牙儿心知,要做芋泥肉松小贝,实际要分三个部分来做,肉松、芋泥馅心以及小贝。而赶制时间最长的,便是肉松。   这也没法子,古代又没有高压锅,光要把肉煮得恰到好处,就要耗费不少时间。肉在火上炖煮的时候,月牙儿提了小半桶牛乳过来,分别做黄油、淡奶和炼乳。   等肉松和辅料做好了,月牙儿便开始准备做芋泥馅心。胖胖的芋头洗净削皮、切块之后上火蒸,而后捣成芋泥。黄油是月牙儿买了牛乳亲手做的,肥皂大小的一块,切了点下来在锅里化开。用黄油、芋泥、炼乳、牛奶、淡奶一起用小火翻炒,炒成芋泥馅心。等芋泥嗅起来香香甜甜,外表呈颗粒状的时候,芋泥馅心才算炒好了。   至于小贝,月牙儿如今没有烤箱,也不知怎么搭建烤炉,只能退而求其次,以烙松饼的手法在锅子里烙出来。   肉松、芋泥馅心以及小贝都做好了,还缺一味沙拉酱。这东西现在没地儿买去,又只能自己做。   月牙儿用蛋黄配合白糖、不停打发至蛋黄酱的颜色发白,再加入味道较淡的熟油搅拌。再加糖、再加油……如此循环的加量打发,终于等到了一小碗沙拉酱。   之后的步骤就稍微轻松了,月牙儿只需要将小贝裹住芋泥馅心,再用小刷子往小贝外层刷上一层沙拉酱,往肉松了一滚——一个芋泥肉松小贝就做好了。   小小的一样点心,倒花了她四天的功夫。   这日收了摊,吴勉和月牙儿一同往唐可镂家里去。   一路上,月牙儿连话都懒得说几句。吴勉瞧见她眼底的青黑,不由得心疼起来,暗自在心中发誓。若他真能读书考试,绝对不会忘记月牙儿的恩情。   思齐书屋里,唐可镂原是瘫坐在椅子上的,一见月牙儿进门,“噌”一下起来:“带了什么好吃的?”   月牙儿示意吴勉将手中食盒送上去。   才揭开盒盖,一股香气就弥漫开来。   “这是芋泥肉松小贝,请先生试一试。”   唐可镂迫不及待拿了一个,日色下,芋泥肉松小贝一片金黄,香甜诱人。咬在嘴里,芋泥馅心的甜与外层肉松的咸纠缠在一起,直入肺腑。   他活到这年岁,不知吃了多少点心,可从来未吃到过这等佳味。   加了许多佐料炒制的芋泥馅心,口感沙而粉。奶味的加入,使芋头的柔软更加独特。小贝表层,肉松与雪白的酱互相浸润,肉松的鲜美与酱汁的香醇使肉松小贝的想起越发浓郁。外脆内柔,咸香兼备。   唐可镂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这萧丫头怕不是食神投胎转世罢?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   等一口气吃完了,他才有空说话。   只见唐可镂起身,拽住吴勉的袖子不放:“你一定要跟着我读书。”他的目光里满是诚恳:“什么冰敬碳敬我都可以不要,但你一定要从萧丫头那里给我带点心来吃!”   等出了思齐书屋,在回家的路上,吴勉从袖里摸出一支桃木簪。   他低垂着头,影子被夕阳拉的老成:“我如今一无所有,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谢礼。只有这个,能让你戴着玩。”   月牙儿驻足,笑盈盈道:“那么客气做什么?再说,我也不全是为你。这芋泥肉松小贝,以后可是我铺子的招牌点心。我怎么能不上心呢?”   吴勉立在原地,没说话。   猝不及防的,他忽然将桃木簪簪到月牙儿鬓上,而后转身就跑。   风儿轻轻吹动着月牙儿的发丝,她摸一摸鬓边的桃木钗,笑了。   既得了一个招牌点心,又让人承了一份情。她这一番辛苦,也算不亏。   只是不知道,这芋泥肉松小贝,在这异时空是不是也能成为网红产品? 第20章 芋泥肉松小贝二   冬至这天,唐可镂早早的就起来了。   家里的老仆人觉得稀奇,要知道往年这个时候,唐可镂总是丧着一张脸出去赴宴。然而今日倒一番常态,吩咐要在家里设宴。   江南士大夫好文雅,冬至之时,必定会聚集九人集会,举其中一人为宾主。既然是雅集,总少不了酒食。也不知是谁带起的风气,每逢雅集,宾主招待客人的酒席,尽管多为家常菜式,但务必要有一样新奇之物。去年冬至,唐可镂去袁举人家吃雅集时,人家就捧出一盆烧鸭子,是盐水鸭的做法,味道醇厚,肉质酥脆,有味极了。   唐可镂虽然好吃,但他自己不是个擅长庖厨的,老家人也不是。若是向家里人提意见,说要烧什么什么菜式,通通一句话打回:“你自己做去,不然就吃这个。”   他能怎么办呢?炒菜是不会炒菜的,出去吃也要算着帐,太贵了还吃不起,于是只能吃着二十年如一日的菜式。为了这个,冬至雅集的宾主之位他是一拖再拖。   但如今新收了学生,唐可镂顿时有了底气,敢发帖子邀人来他家集会了。   其实收到唐可镂帖子的士大夫,情知他家没什么好菜,有心想换个宾主。但其中有人提醒:“你瞧这帖子上,写着太子洗马段翰林也会参加。”   哦,那没事了。唐家是一定要去的,大不了去之前多吃几碗饭,把肚子填饱了就成。   到了冬至这日,第一个来的就是段翰林。   既然是多年的好友,段翰林也懒得走叙礼作揖这样的礼节,径直在唐可镂屋里坐下,拣了个隐枕抱着。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老叟也愿意当雅集的宾主。”   “去去去,往那边挪点,别挡着门。”唐可镂白他一眼,仍旧望门外张望着。   段翰林拖着椅子往右挪了挪:“感情你翘首以盼的不是我啊?真是伤了老夫的心呐。”   正说着话,远远见着一个黄衣少女和一个青衣少年。少年两手提着食盒,落在少女后头半步,一前一后进入轩内。   段翰林定眼一看,笑了:“原来如此,你请了个好军师啊。”   来人正是月牙儿与吴勉。才进门,唐可镂就迎上去,满口说谢谢。   月牙儿与唐可镂和段翰林分别道了万福,笑说:“我们对先生够好吧?这肉松小贝还没往外头出售呢,头一个送到你这来!”   “记着呢!你放心,我肯定给勉哥儿开小灶。”唐可镂一面笑着,一面接过食盒,稳稳当当摆在桌上,扭头同段翰林吹嘘道:“你要是不多留一日,可就错过了这美味,看不悔死你。”   “什么点心?上回的那个姊妹团子?”   “比那个好吃千百倍。”唐可镂招手叫段翰林过来:“叫芋泥肉松小贝,是萧丫头特意为我量身定制的!”   他缓缓揭开食盒盒盖,一股掺和着奶味的甜香四散。   段翰林情不自禁,伸手想拿一个吃。却听见“啪”一声,唐可镂又把食盒盖上,差点压住他的手。   “统共就十几个,等人来齐了再吃。”   “嘿,你还来劲了!你捧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吃。”段翰林拂袖转身,一下靠在椅子上。   “不吃就不吃,还省下一个给我吃。”唐可镂无所畏惧。   看着这老哥俩拌嘴,月牙儿心里觉得好笑,下意识地看向吴勉。然而正对上他的视线。   两两相望,吴勉像给火烫了一下,立刻转移视线。   “勉哥儿,你来。”唐可镂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字帖:“这是颜真卿的字。你既然要走科举正途,那必定得练一手馆阁体。字写得好,判官看卷的时候,自然而然有个好印象。要是满纸乱七八糟、宛如幼童的字体,再加上一堆改错的墨点子。判官看着就头痛,别说什么上榜了。”   段翰林听了这话,点点头:“那是。本朝选官从来注重两美。一是字美、二是人美。天子门生嘛,长得好,才能撑门面。前年殿试的时候,原定的前三甲里有一位长了一脸麻子,皇爷见了觉得不妥当。恰好二甲里有一个生得好看的,皇爷一见就舒坦,愣是把这两人名次颠了个倒。这一点你这小子还不错,字可不能落下。”   这样善意的调侃,吴勉听得少,耳尖又红起来。   月牙儿站在他身边,瞧了个正着,心里痒痒的,像羽毛挠过一样,想伸手揉一揉他的耳朵。   “多谢先生指点,我一定好好练字。”吴勉上前,用两手郑重其事的接过字帖,向两人道谢。   段翰林笑着说:“对,你抓紧学,争取考个三元及第,上京里去。”他一指月牙儿:“到时候,有口福的就不是唐兄了,而是我。”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打趣,但月牙儿和吴勉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唐可镂踢了段翰林的凳子一下:“想得美。再乱说话,把我学生吓跑了,我找你算账去。”   月牙儿低垂着头:“点心既然送到了,我们也该回了。若是吃了觉得好,还请先生们多多宣传才好。”   说罢,她自行了礼,转身往外走。唐可镂忙喊住她:“等一下,把这幅九九消寒图带着。”   这也是冬至的旧俗了,所谓九九消寒图,上画素梅一枝,共有八十一花瓣。从冬至这日起,每日涂红一瓣。待画上梅花尽染,春日便来了。   唐可镂备了两幅画,月牙儿和吴勉一人一张。   拿了画道了谢,两人便回去了。   人去,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唯听得窗外风吹树摇。   段翰林摊在椅子上,悠悠叹了一句:“劝君惜取少年时。唐兄,我总觉得咱俩同窗的时候仿佛没过多久,可现在,鬓边都有了白发。”   “你够可以了,知足吧。”唐可镂手按着他的椅子:“我才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他的语气颇为自嘲:“年少读到此句,看一遍就过了,不想我这一生都藏在这句诗里。”   段翰林看着他,忽然笑了:“说起来,你可曾后悔过,当年没娶钱大人之女?张栩那厮如今可位至兵部侍郎了。”   唐可镂没说话,他看了眼东墙。   风吹帘动,将墙上的画吹得飘摇。那是一个青年女子,如花似玉,手把桃花枝,笑得无邪。画中人是唐可镂青梅竹马的亡妻。她去世那年,唐可镂亲手将这画贴在墙上,如今连画卷都微微泛着黄。   “谁知道呢?”唐可镂移开目光。   昔年那个放荡不羁,胆敢放话说“即使不靠婚姻,我亦能金榜题名。”的少年,如今已垂垂老矣,一事无成。   再来一次,那少年还会一如既往的痴心不改吗?   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唐可镂大手一挥,背过身去:“不说这些了,那群老头子腿脚是断了不曾?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   好几个士大夫都是结伴来的,一进门,和唐可镂打了个招呼,就一门心思和段翰林说话。   眼见好友被几人围着,唐可镂笑出了声,连忙叫家人安放八仙桌,亲自到厨房催菜。为了今日的雅集,他还从库房里拿了一坛子葡萄酒,是秋日自家亲手酿的。   将葡萄酒倒在执壶里,用水盂温着放上桌,此时人已来齐了,各自落座。   其中有一个袁举人,素日同唐可镂关系不大好,生性又快言快语,一坐下就挪揄唐可镂:“唐兄今日做宾主,不知有何珍馐?不会又是上次的艾窝窝罢。”   他这一说,众人都笑起来。唐可镂家的伙食,可是公认的不好。   唐可镂才给众人斟完一圈酒,闻言,瞪眼道:“崔老头,这次我准备的点心,一定让你没话说!”   他径自拿了一大盘芋泥肉松小贝,搁在桌子上,得意道:“一人只准吃一个。”   袁举人哂笑一声:“呦,宝贝成这样?这点心看着也就平平无奇嘛。”   他伸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咬,顿时不说话了。这点心是怎么做的?何以这样有味?小小的一个,竟然有三种香味!外头一层肉松,疏松如絮、耀着淡黄色的光泽,是为咸香;里边夹着一层金黄酥软的小贝,上涂着蛋黄色酱汁,软而劲道,是酥香;最里头包裹着的芋泥,入口微粉,而后奶香蔓延至唇齿之间,是甜香。   袁举人只顾将肉松小贝往嘴里塞,直到吃完一整个,才有空说话:“我痴长了五十一岁,还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点心。唐兄,你家厨子就是再投一回胎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你是从哪家酒楼买的?”   他两手按着桌儿,身子微微前倾:“不对啊,这满城的大酒楼,我哪家没去过?哪家招牌点心我没吃过?可从没见过这个!”   袁举人忽望向坐在一旁的段翰林:“段大人,怕不是你从京里带来的吧?”   段翰林手握酒盏,摇头道:“谁给他带这个。何况,京里也没有。”   见袁举人难得说唐可镂的好话,众人忙各自拿了一个吃。   满席都是香气。   段翰林见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也偷偷伸手,打算拿一个。   手还没够着肉松小贝呢,就被唐可镂一把抓住。   “你不是说不吃吗?”唐可镂中气十足。   段翰林眉头微皱,显示出很疑惑的样子:“谁说的?我难道有写字据给你?”   这老贼怎么这么无耻?唐可镂正想说话,只见段翰林另一只手迅速抓起一个肉松小贝,塞在嘴里。   气得唐可镂忙把盘子抱到怀里,守卫他的肉松小贝。   “到底是哪家卖的点心?你快说啊!”   唐可镂也不回答,忙吃完自己的那一个。等吃完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在众人的求问声里,悠悠道:“双虹楼老店屋檐下的小摊子,卖家姓萧,是个小美人。” 第21章 羊肉萝卜汤   隆冬时节,要告别温热的被窝,是一件难事。   月牙儿行在路上,北风呼呼地吹,将她鬓边碎发吹得乱糟糟的。   冬日天黑的晚,她的小摊子生意也还行,每日的点心在日落前都能卖得七七八八。所以月牙儿就跟鲁大妞说,让她每日巳时出摊,换算成二十四小时计时,就是早上十点左右。   一来二去,临街的老主顾都知道她出摊的时辰,习惯了挨着晌午的时候来买。   可是今日,月牙儿才行到能瞧见双虹楼飞檐的距离,便见着黑压压一圈人挤在双虹楼门前。   双虹楼什么时候生意这么好?他们今日是免费吃茶还是怎么的?   她心中正奇怪,等快步靠过去,只闻鲁大妞一声喊:“我们萧姑娘来了!”   鲁大妞活像被冰封在河里的鱼见了太阳,奋力从人群里分开一条道,高喊着:“让一让!让她过来!”   月牙儿一头雾水,才上前将肩上担子放下,那些人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我要十个肉松小贝。”   “我要二十个!”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插到老子前面!你哪家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些人吵吵嚷嚷,有几个直接手拿着钱袋舞起来,生怕月牙儿瞧不见。   月牙儿当机立断,往右跨了一步,高举着手背示意道:“在这里排队,有一个不守规矩的,我点心怎么挑过来的,照样怎么挑回去!”   她这一发话,众人立刻行动起来。队伍排成了个蜈蚣样,从双虹楼檐下一直弯曲到大街上好几米。   连双虹楼的于云雾都忍不住出来看热闹,倚着门儿踮着脚尖问:“萧姑娘,你这是拜了哪家财神庙啊?今天这么多主顾?”   “我也不知道呀!”   月牙儿正耐心的同主顾解释,说每人只能限量买四个。只能抽空回了他一句话。   主顾有些不情愿:“我家主人说了,至少买二十个回去。只能买四个算怎么回事?我加钱,总可以吧?”   月牙儿手上正忙着拿货,喊了鲁大妞一声。   鲁大妞会意,两手插腰,扯着喉咙喊:“这是钱的事吗?这肉松小贝做起来麻烦得很,我们两个人,一日统共也只能做两担子!你一个人想买这么多,那后头的人怎么办?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坏呢!你有钱,他们没钱吗?”   排在后头的人深以为然,一个大汉附和道:“我家主人可是吴王府长吏!不比你有钱的多?装什么装?都照规矩来!”   原本还有不甘心排队,打算倚势凌人的,一听了这话,也纷纷乖了。   月牙儿和鲁大妞分别收钱、拿点心,恨不得变身为千手观音。   最后一盒儿肉松小贝,正好卖给了方才那个替她们说话的汉子。月牙儿擦擦额上的汗,客气的问他:“敢问这位哥儿,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这小摊子的?”   大汉接过那盒儿肉松小贝,爽快地解释道:“你不知道?江南士大夫都传遍了,说双虹楼老店檐下有个萧美人点心摊,卖的肉松小贝极为好吃?”   萧美人点心摊是什么鬼?月牙儿疑惑道:“是怎么传出去的?”   “听说是冬至雅集的时候,几个老先生吃得极为开心,还就这肉松小贝作文。其中有一位袁举人,都说全江南最会吃的就是他。他后来又去了几家雅集,不管那家宾主捧出来什么点心,袁举人都说‘差肉松小贝远矣。’”   原来竟然是唐可镂给她带的货。月牙儿恍然大悟。   连她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年代,文人的意见竟然有如此大的功效。这一股子“肉松小贝热”,自江南士大夫的笔杆子起,在十余日内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城东有一个许宅,因娘家无人,许太太便将她娘——李外婆接了回来,一处过日子。   李外婆今年七十岁,牙齿还好,没掉完,就是耳朵不大好。这天,她隐隐约约听见外孙在哭,便问他怎么回事。   外孙伏在桌上哭了一会,才抽抽搭搭的说了缘故。原来这几天儒生里流行吃一种叫“肉松小贝”的点心。还有同窗特意买回来,在书院里炫耀。   他也想吃,就和他爹娘说了。爹同他说,要是这次文试他名列三甲,就给他买。   外孙于是用功温书,还真考到了。他高高兴兴回来,拿了先生改的文章给爹瞧。可爹不认账,推说:“这么小一个点心,就要二钱银子!你不想着好好念书考功名,却整日好吃懒做!”   外孙气不过,和他爹争执,结果挨了一巴掌。   李外婆听了心疼:“别理他,外婆给你钱,你自去买。”   “我哪有时间买呢?”外孙抹泪道:“听说那萧美人点心摊要一大早去排队,才买的着呢!”   第二天是小寒节气,鸡都没叫呢,李外婆就爬起来了。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荷包,数了数里边的碎银子,拿上拐杖,颤颤巍巍出了门。   从城东到城南,少说有几里路。李外婆走走停停,等她走到长乐街一带的时候,天已大亮。   李外婆眼睛有些花,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她怕误了事,拉住一个路人问:“劳驾,请问萧美人点心摊怎么走?”   路人回头一看是个老太太,语气柔和下来:“你再往右走十来步,瞧见一群人排着队,肯定没错。”   李外婆依言前行,呵,人还真不少。她连忙排在了队伍末尾。   不知等了多久,排在李外婆前头的人都散开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似在生气。李外婆听不清,只茫然的往前走,她终于看了点心摊的影儿。   两个小姑娘,一个鬓上戴了枝桃木簪,斯斯文文地同她说:“老人家,我们的点心已经卖完了,明日请早。”   “听不清。我耳朵不好?请大声些。”   在月牙儿身边,鲁大妞闻言皱了皱眉,这些天总有没买到点心发牢骚的人,她当即喝道:“卖完了!”   李外婆这下听清了,手里紧紧捏住她的荷包,双唇嗫嚅:“卖完了?怎么就卖完了?”   她哀求道:“姑娘,你行行好,卖我一个吧。我给我外孙买的。”   月牙儿看老人家佝偻着背,立在风中,一脸落寞。她便走了过来,偷偷和李外婆说:“老人家,你随我来。”   说罢,她同鲁大妞打了声招呼,领她往杏花巷去。   厨房里,还有五个肉松小贝,月牙儿原是留着自己吃的。她想了想,将五个肉松小贝装成一盒儿。装好之后,她将点心提出来,双手递给李外婆:“喏,我这里也只有四个了。”   李外婆千恩万谢的接过,拿了钱给月牙儿。   她眼睛不好,自然没瞧清纸盒里有五个肉松小贝。   “到小寒啦,小姑娘你记得煮羊肉萝卜汤吃。吃了身上暖洋洋的,落雪也不冷。”李外婆走之前,叮嘱月牙儿。   今日就是小寒了?月牙儿恍然如梦。   时光真快啊,她穿越到此地,也有一年整了。   从前在她们家,一到小寒,妈妈就亲自做一锅羊肉萝卜汤。上好的萝卜,洗净了切块,与腌渍了的羊肉一锅煮,放入姜、葱。煲成一锅香喷喷的羊肉萝卜汤。   每年都被逼着吃一样菜,从前,月牙儿对羊肉萝卜汤着实没有好感。就算萝卜嫩、脆、甜,她也不喜欢。   可她现在,却忽然很想喝一碗羊肉萝卜汤。   月牙儿出门,寻了一圈,萝卜是买到了,羊肉却没有。   “今天小寒,羊肉买的快。你不提早订,肯定没有。”屠户这样和她说。   她只能回家,煮了一锅萝卜汤泡饭吃。   可没了羊肉,这萝卜汤吃起来,好像却了灵魂,一点滋味都没有。   正吃着,听见门外有人喊:“小姑娘,你在家吗?”   开门一看,竟然是李外婆。   她有些急,喘了会儿气才说:“小姑娘,你数错了,那一盒儿有五个。”   说着,李外婆将那一个肉松小贝的钱塞给月牙儿。   月牙儿忙说不用,是她数错了,不干李外婆的事。   李外婆却不肯:“你小姑娘家家,出来做生意不容易。”   没法子,月牙儿只好收了。   见她收了钱,李外婆这才笑了:“好姑娘。”   月牙儿本想送她到巷口,李外婆却不让:“天冷,你仔细别冻着。”   她掂量掂量月牙儿的衣裳,说:“多穿些,哪怕丑一点呢,别着凉。”   说完,她扶着拐杖往回走,步履蹒跚。   月牙儿立在原地,望着她步步远去。   老人的轮廓,渐渐和她曾经的亲人重合。月牙儿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到黄昏,风儿格外喧嚣,吹得木门哐哐的响。   月牙儿听见风声,想起院门没关严实,忙走出去。   竟然落雪了!   北风卷落片片雪花,落时有踪迹,落地却无痕。月牙儿清清冷冷立着,手扶门畔,看了一会儿雪。   正当她想回屋去,转身合上木门时,却见大雪纷纷里,一个人影越发清晰。   那人渐渐近了,月牙儿终于看清了是谁。   吴勉踏着乱琼碎玉,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离得近了,他在她面前站定,扬了扬手里的柳木篮:“我想着,你可能没时间去买羊肉。我就多买了一块。”   “抱歉,我来晚了。” 第22章 羊肉串   雪微微的落。   木门似一副画框,将初雪、暮色、少年描入画里。   月牙儿忽然有一种预感,今生今世,她或许忘不了这张画。   心弦轻轻拨动一声,似落雪一般轻柔。   她回过神,低声道了句:“谢谢。”   吴勉将提篮搁在门边,转身欲离去。在他身后,已有人家点了灯,是细碎而温柔的烛光,映在雪地上。   该把人留住。月牙儿心想,往前一步跨过门槛:“我提不动,你帮我拎回去。”   这话她自己也不信,是谁整天挑担子走得飞起?   所幸天色暗,谁也瞧不清她的两靥飞霞。   吴勉回眸,歪着头向她笑。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厨房的墙上,显出一双淡淡的人影。吴勉蹲在灶前烧火,火钳拨动着柴火,碳燃烧着,生出星星点点的火星子。   在他身后,月牙儿正料理羊肉。刀躲在案板上,“笃笃”的响。   “碳差不多烧好了。”吴勉提醒道。   “我快切好了。”月牙儿甩一甩头,她鬓边有一丝碎发,老是垂下来挡住视线。   “勉哥。”她唤他,孩童一般理直气壮:“你帮我把头发重新绾一下。”   忽而一静。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离得不远,站定了。   月牙儿仍切着她的羊肉,呼吸却越来越浅。   她只觉有人轻柔地拔下她鬓上的桃木簪,修长的手指捻起她的青丝,绾成一髻。   柴火仍在灶中烧,散出青白色的烟。在这人间烟火里,一股清冽的皂角味萦绕在月牙儿身畔,像雨后天青的梧桐般清爽。   “好了。”   吴勉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颤抖,他很快退了回去。   月牙儿偷偷笑起来,这人怕是,耳尖又红透了罢?   一块好羊肉,洗去血水,用葱姜水泡着去腥。一半切成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一一摆在盘中,用作涮羊肉。另一半则切成指节大小的肉段,肥瘦相间,用小树枝串起五六个,预备烧烤吃。   新鲜萝卜切丁,用旺火晒开一锅沸水,用羊骨炖汤。配以蒜段、小葱,再往锅边淋上一圈热油,锅底便制好了。没有讲究的黄铜火锅,只能围坐在灶台边,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月牙儿夹了一片羊肉按在清汤里涮,眼见羊肉片断生,立刻夹出来盛在碗里。喝一口汤,吃一筷羊肉。萝卜的鲜甜融化在汤底,遇见羊肉的鲜,二者相辅相成。一碗下肚,从五脏六腑里暖和起来。   吃过羊肉萝卜汤应景,月牙儿又忙着张罗起烤串来。   用火钳将还未烧完的木炭夹出来,放在火盆里,上头支一个铁架。   吴勉瞧着新鲜,当地人少有这样的吃法,也不知月牙儿是从哪里想到的。   羊肉串被碳火炙烤,夹杂的肥膘被烤至焦黄,油滴到碳火盆里,滋滋作响。   一屋子的香气。   月牙儿翻动着羊肉串,拣了一串微微有些焦黄色的羊肉串递给吴勉:“我喜欢吃焦一点,吃起来最香,你试一试。”   吴勉接过,轻咬一口。外层焦黄香脆,内里犹嫩,人间竟然有如此至味!   他从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但今日吃了这羊肉串,倒是明白了那些食客的心理。不管什么烦心事,一顿美食下肚,心情也平静了大半。   “你这羊肉串如此好滋味,何不拿出来卖?不比你日日做肉松小贝来得轻松吗?”吴勉吃完一串,问她道。   月牙儿正吃得开心,听了这话,乐了:“我现在在茶肆檐下摆摊,整天弄得烟熏火燎的,人家于老板岂不想打死我?”   她吃完一串羊肉,悠悠道:“要是我有家自己的小店,那就好了。”   “会有的。”   吴勉说着,眼光却瞟着碳火上的羊肉串。到人家做客,怎能多吃?他告诫着自己,然而嗅见羊肉串的香气,他心里却有些蠢蠢欲动。   再吃一串,就再也不吃了。   他心里暗自发了誓,忍不住伸手再拿一串。   就在他伸手的时候,月牙儿也不约而同地看准了同一串羊肉串。   两两伸手,指尖相碰。   吴勉抬眸望见月牙儿眼眸中倒映出的烛火与他,一愣。   那支桃木簪,就簪在她鬓边,是他曾梦过的模样。   有一股热流,顺着他鼻子流下。   “你上火了?”月牙儿忙起身,拿开吴勉捂住鼻子的手:“别仰着头,把头低下来。”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他鼻翼:“像这样捏着。”   说完,月牙儿忙推开厨房的门,到屋外抓了捧雪印在帕子上。再用冷帕子敷在吴勉鼻子上。   吴勉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一张脸红的要滴血。   许是看出他的窘迫,月牙儿忍着笑,聊起另一个话题:“你去思齐书屋念书了吗?”   他捏着鼻子,说话瓮声瓮气的,强装镇定:“下午去,上午还要做生意。但字是每夜都练的。”   “唐先生对你好吧?”   “还成。他说明年开春,让我去试一试县试。”   月牙儿点点头:“你这样聪明,一定没问题。”   风声忽然喧嚣起来,两人齐齐看向门边。   “都说瑞雪兆丰年。”月牙儿起身,走到窗边瞧:“我们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院里漆黑一片,借着屋内的烛火,她只能瞧见窗外的一小块夜雪:“我其实很喜欢下雪天的,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真美。”   “你在屋里,当然觉得下雪好。可明日,未必就这样想。”   月牙儿回首看他,一时没想明白。   吴勉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他手握帕子,有些尴尬:“我,洗干净再还你,多谢。”   说完,他加快步伐,闪到门外去。   到了第二日早上,月牙儿出门的时候,终于明白吴勉的意思了。   她挑着担子,很小心的前行。落了一夜的雪,现在还没停,地上理所当然的结了冰垢。鞋子踩在上头,又滑又重。怕摔跤,月牙儿只能一步一步踩稳了往前走。   昨夜落得鹅毛雪,现在下的是渣子雪。江南的渣子雪不比北方,一粒一粒,打在伞上,沙沙作响,像落雨。   今日来买点心的主顾人手打着一把伞,立在寒风里。月牙儿看了,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快些挣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点心店才好。 第23章 雪衣红豆   腊月一到,过年的气氛立刻浓厚起来。   收了摊,月牙儿回家去的时候,路过杨柳渡口,正瞧见一艘船靠岸。归乡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也有牵着孩子的,不管是布衣还是锦衣,脸上都带着笑意。   让人瞧了,不自觉地将心情放的很轻,像伴着鸿雁的一缕轻云。   月牙儿独立望了一会儿,才渐渐往家里走。   这些天为了攒钱,她出摊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星夜犹在时,她便起来制作点心,出摊卖完了,就忙去订购原料。昨天徐婆来给她送红鸡蛋和如意糕,心疼得数一数她指腹上的茧子:“又瘦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月牙儿只是笑,并不做声。她这些天忙着做事,有时的确忘了给自己做一顿像样子的饭。   看她不语,徐婆心里就明白了,半骂半嗔:“你收了摊就直接来我家搭伙吃饭,多一双筷子的事。若你不来,以后就不要登门了!”   徐婆这个人,平日里嘴巴子多,喜欢打听人家里事。但真认准了什么事,跟饿到发慌时看到草的牛一样,决计拉不回来。月牙儿只能接受她的好意,吃过饭后就将伙食费藏在徐婆家的五斗柜上。   徐婆家正好在杏花巷口,从一座斗拱桥走过去,就是她家茶坊。茶坊有一面窗,正临着小河。窗前窗后,栽了好几株杏花,每一株都比徐婆年纪大。每到人间三月天,杏花便睡醒了,枝头热热闹闹的,全挤着花骨朵儿。才开花时,是浓浓的艳红色。过了几日,杏花们便嫌颜色俗,要换身白衣裳。于是春风一吹,水面飘雪。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把这条巷子叫“杏花巷”。   月牙儿才行到桥上,就听见一阵笑声。只见徐婆坐在茶坊里,同一个男子说话。   徐婆朝她挥了挥手:“月牙儿,我儿子儿媳回来过年啦。”   走过去一看,那个男子有着和徐婆如出一辙的圆脸,很憨厚的样子。   这就是徐婆在姑苏当学徒的儿子,从前和月牙儿说起,就是发牢骚:“好好的金陵不呆,非跑去姑苏当学徒,脑子有毛病。”   抱怨归抱怨,可她眼里一直含着笑呢。   月牙儿才同徐婆儿子打了声招呼。里头便传来一声:“娘,吃饭了。”   “走走走,吃饭去。”徐婆张罗着众人往里走,一边回头朝月牙儿笑道:“我这儿媳娘家是当厨子的,你试下味,比起你做的吃食也差不了多少呢。”   徐婆媳妇做的饭菜,跟她人一样扎实。一大盘五花肉,肥瘦相宜,先用猛火断生,加一勺黄酒、少许冰糖炒出颜色,再用小火慢炖。等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鼓起小泡,便装入盘,再烫上两颗挺括的小白菜解腻。   月牙儿夹了一筷子,五花肉烧得极烂,肉皮红亮而有劲道,入口竟然不腻。最妙的是汤汁,淋一勺酱汁在米饭上,肉香渗入米粒,吃的每一口都是鲜香。   吃过饭,月牙儿起身告辞。徐婆却执意送她到家门口,其实也就是几十步路。   到了月牙儿家门口,徐婆才偷偷和她讲:“我儿子在姑苏做事做得很好,买了房子还置了地,这次来,是想接我跟老头子一道去。我俩就生了这么一个讨债的,他硬要留着姑苏,我们也只能跟过去养老。”   “跟他去么,这里的茶肆和房子就要转手。”她回身看了一眼那株杏花:“你别说,还怪舍不得的。一住就是大半辈子,真要把这房子卖了,又怕后来人糟蹋。”   徐婆犹豫道:“原本我是不想和你说的,但看你生意这样好,来买点心的主顾都排队排那么长。我想着,你也许想有间自己的店。”   月牙儿忙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知干娘想要多少钱转这屋子和茶铺?”   “你叫了我这么些年‘干娘’,我也不唬你。”徐婆将背靠在门槛上:“就西门的坟边,一所空房都要五十两银子。我这一间铺子两间房,最少也要一百八十两。”   一百八十两?   月牙儿眉心一跳,她现在全部身家加起来,也只四十两不到,哪里出得起这笔钱?   见她眉头紧锁,徐婆不由得轻叹一口气,拍拍月牙儿的肩膀:“我也是这么一说,要是不方便,也就算了。反正我年后就要卖了。你也别急,等开了春先租一家小铺子先做着,慢慢熬上几年,总能买得起自己的店。”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若能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谁乐意去租呢?别的不说,若是月牙儿想按照她自己的意思装修店铺,人家房东也不一定答应。   徐婆的房子,月牙儿是很喜欢的。这样好的机会,她当真不想错过。   她一狠心,道:“干娘,我拿四十两银子给你做定金,若过了年我还没错过这笔钱,你再将房子卖给其他人,好不好?”   徐婆点了点头:“行,但月牙儿——”   她有些难为情道:“若你年后没凑足这笔钱,我也只能把房子卖给其他人了。不是干娘不体贴你,实在是我也急需用钱。”   第二日,月牙儿和徐婆请了中人,将这约定白纸黑字写了下来。   拿着轻飘飘的一张纸,月牙儿想了一晚上。   她到底该从哪里凑足一百四十两银子呢?   这可不是现代,买房不能全款还能分期,人家是一定要见着现钱的。几家大的钱庄月牙儿也跑过去问了,借钱是可以,但都是印子钱,利息十分高。连日息都有三厘,若是按照现代的复利去算,年利率整整有百分之两百。   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敢借印子钱?月牙儿才问清了利息,立刻就退了出来。   这条路是决计走不通的。   徐婆倒给她出了个主意:“你娘再嫁的那户人家,是个百户,家底殷实着呢。你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也不会不管你。”   “不大好吧?”月牙儿低头,拨一拨手腕上系着的长命缕:“她既已嫁人了,我不好打扰她安宁。”   “你这个丫头。”徐婆皱眉道:“她是娘,她就再嫁八百回,那也是你娘。况且,她从前不很疼你吗?”   月牙儿说不清楚,提起马氏,她心头有一股很复杂的情感。也许是因为她继承了原主记忆,连那份对娘亲的依恋也继承了下来。可是爹死之后,马氏却很快再嫁了。说不怨,是假话;可说怨,她也不忍去怨。   说到底,马氏也是个苦命人。   还是试一试吧,心底有个声音道。   既然决定要去拜访马氏,也不能空手去。月牙儿记得她爱吃油炸的甜点,想了想,决定做一道“雪衣豆沙”。   买来新鲜的红豆,泡发后蒸熟,再用舂捣烂。热锅下猪油,等到油冒青烟时倒入红豆泥翻炒,炒至香喷喷的,再淋上一圈桂花蜜。红豆馅炒熟后搓成小圆子,在生粉碗里滚一滚,作为内馅备用。   所谓“雪衣”,实则是用鸡蛋清制成的。鸡蛋去黄取清,用竹筷往一个方向搅打。手工打发至鸡蛋清变作浓密绵软的雪花状,能稳稳立住一双竹筷时,才算打发好了。   再加上两勺淀粉,小心的翻拌好,便成就了雪衣。   红豆小圆子跳到雪衣碗里,摇一摇,晃一晃,就穿上了一层雪衣。   锅中油烧热,用筷子捉住一个穿着雪衣的红豆小圆子,往猪油里轻轻一滑。   雪衣受热,立刻膨胀起来,成了一个白滚滚的小团子。   这时候要反复的舀起热油,浇在雪衣小团子上。上浇下炸,直到雪衣呈现淡淡的鹅黄色,便要赶紧捞出。   月牙儿忍不住夹起一个雪衣红豆,“呼嗤呼嗤”地吹凉,送入口中。   油香四溢里,齿间跃动着红豆泥的甜。一口咬下去,表层的雪衣酥而脆,喧软涨满。豆沙泥里的蜜遇热,微微有些稠,流淌在舌尖上,极香烈。   一颗雪衣红豆吃下去,满口都是香甜。   带着一大包雪衣红豆,月牙儿敲开了马氏新家的门。   出来招呼她的,是那个从月牙儿挑担子卖花卷时就来光顾的小丫鬟。   “你怎么来了?”   月牙儿没直接说来借钱,只是扬起手中用红纸包裹的点心,笑道:“眼看过年了,我想……看看我娘。”   小丫鬟皱了皱眉头,拉她进门:“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和大娘子说一声。”   月牙儿来之前,徐婆就同她细细说了一遍马氏的新家。马氏嫁的这一户人家姓曹,是个百户,家里很有些家底。只是马氏嫁过来并不是正室,只是第五房小妾。   “听说,这曹百户在你娘年轻的时候,就曾上门求娶过呢。”徐婆顾忌着月牙儿的心情,说的也含含糊糊的。要不是月牙儿曾听过其他街坊八卦她家的事,还真弄不明白。   好像是说马氏十来岁的时候,出去上香,刚好给曹百户瞧见了。后来曹百户几经周折,查访到马氏是谁家的女儿,亲自带了聘礼上门来求娶。马氏爹娘是见钱眼开的性子,见曹百户的聘礼那样丰厚,笑得连皱眉都出来了。   可马氏却不肯答应这门亲事,自己拿了把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说非月牙儿她爹不嫁。   马氏爹娘夺下剪子,把她打了个半死,也没打消马氏的念头。   谁晓得兜兜转转,她还是成了曹百户的小妾。   通传大娘子之后,小丫鬟领着月牙儿往马氏屋子里去。   到马氏屋子前,月牙儿的脚步忽而迟缓下来。   她当真有必要去见马氏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道菜在东北叫雪衣红豆,在浙江叫蛋清羊尾,在北京叫炸羊尾。 第24章 酸梅   马氏的屋子前,有一个石砖砌的花台,独自栽了一株腊梅。花开得疏疏落落,好像没什么人管她,但却梅香清逸。   月牙儿从腊梅花畔过,抬脚跨进屋内。小丫鬟将油单绢暖帘放下,情知她娘俩要说些私房话,因此只在屋外守着,并不进去。   屋里已烧着炭盆,没什么烟,暖意融融。马氏伏在小桌上,正打络子。她穿着一身绣花短袄儿,鬓上簪了一只金钗。整个人微微圆润了些。   听见动静,她抬头一看,立刻撑着小桌起身,险些撞翻了桌上的果盘。像做错了事被捉住的孩童,手足无措。   “你……”她从头到脚将月牙儿细细打量一番,流露出哭音:“瘦了,也长高了。”   月牙儿的心不禁柔下来,唤一声“娘”,深深道了个万福。   马氏忙绕过小桌,握住她的手:“我的儿,大冷的天,快过来烤火。”   她紧紧牵着月牙儿的手,要她围着黄铜火盆坐。   月牙儿才坐下,马氏又伸手将果盘整个端过来,小心翼翼问:“吃颗冬枣罢,都洗过的,甜。”   青红的枣,“咔嚓”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月牙儿顺着她的意思吃了好几颗,才见马氏脸上微微有了笑意。   “娘,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来。”月牙儿将那包雪衣红豆解开:“这东西要趁热吃,现在冷了。等会儿用油略炸一炸,味道才好。”   马氏不住的点头,欢喜道:“我的月牙儿真能耐,还会做点心了。”   彼此又说了些话,无非是些“你这些天吃了什么”、“屋子有没有漏雨”之类的家长里短的小事。   然而关于两人分别的这段时光,却一个字也不敢提。   “就在这里吃午饭,娘给你做饭去。正巧这些天我试了些新菜,你吃了若喜欢,我给你打包带回去。”马氏朝门外喊:“叶子,快把那些蜜饯点心甜茶全拿过来,给你姑娘挑着吃。”   光是茶就泡了三盏过来,桂花木樨茶、玫瑰香茶、杏仁茶。还有许许多多小碟子装的点心,将月牙儿围得满满当当。马氏喊小丫鬟叶子陪月牙儿说话,自己则一路小跑去厨房做饭。   月牙儿拦都拦不住。   小丫鬟叶子立在桌边笑:“姑娘,你一来,五娘子真是开心啊。”   谁说不是呢?月牙儿唇边也带了笑,她一面拿点心吃,一面在心里盘算等会儿要怎么和马氏说借钱的事。   马氏这里的小食,多是蜜饯干果之类的,配茶吃正好。月牙儿吃的最多的一碟儿,是盘乌黑的梅子。入口微酸,而后悄悄透出甜来,含在嘴里,满口都是梅子的清新。   到用午饭的时候,马氏并一两个丫鬟依次端着吃食过来,正摆在桌儿上,都是些鸡、鱼、肉之类的大菜。   “我也不知道你近日来,厨房就备了这些菜,你随意吃些,看看合不合口味。”   马氏殷勤的夹了一筷盐焗鸡放到月牙儿碗里:“多吃些,瞧你这张脸,都小了一圈。”   她不住地往月牙儿碗里夹菜,直到月牙儿碗里的菜高高隆起,像小山丘一样,这才停手。   月牙儿每一样尝了味道,笑说:“娘,你也吃。”   “娘知道。”马氏手握筷子,目光却全然落在月牙儿身上。好像这天底下的娘亲,都喜欢看自己的孩子。   月牙儿见周围没有别人,迟疑道:“娘,我可能有些事要请你帮忙?”   “怎么了?”马氏关切道:“谁让你受委屈了不曾?”   “我想有一家自己的小吃店。”月牙儿放下筷子,将来意细细说与她听,一面观察马氏的神情。   听着听着,马氏一双柳眉蹙起来。   “你要借钱去开店?”马氏身子微微后仰:“月牙儿,娘觉得不行。”   月牙儿解释道:“我知道听起来好像很意外,但我有把握在三年之内将这笔钱赚回来,到时候如数还给你,外加些红利。”   听到这里,马氏猛地将筷子一放,冷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上门来找我?竟是把握看做放印子钱的?莫说我没有这一百两,我便是有,也得存起来给你做嫁妆。绝不会给你这样胡闹!”   “怎么是胡闹呢?”月牙儿见她反应那样激烈,不由得有些心急:“我做的点心,如今在金陵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日后有了小吃店,该如何经营,我心里也有数,绝非一时兴起。”   “不行就是不行。”马氏固执道:“你一个女儿家,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抛头露面的去摆摊。如今你自己能挣些钱,娘可能给你补贴些,为什么还要借一大笔钱买个铺子?”   她起身过来,站到月牙儿身侧:“我听说,你同那吴家的勉哥如今很好。娘找媒人给你去说亲罢?等开了春,你做了新娘子,和和美美的过小日子,不好吗?”   月牙儿沉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才缓缓道:“娘,我现在很严肃的和你说开店的正事,你非扯上勉哥做什么?”   马氏也急了:“什么正事?你早日嫁人才是最大的正事!”   “然后像你一样,丈夫死了就一定得再找了个人嫁了是不是?”月牙儿脱口而出。   “啪”一声,月牙儿右脸重重一疼。   马氏竟挥手打了她一巴掌!   马氏气得浑身颤抖:“你这说的叫什么话?”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两行泪簌簌而落,马氏愤怒地盯住月牙儿,受伤的小兽一般哽咽起来。   月牙儿一愣,热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传来,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被打红了。   她“腾”一下起身,冷冷道:“是我打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一路颠颠撞撞,跑回杏花巷。月牙儿将大门重重合上,转身抵着门。   其实方才那句话,她才说出口就后悔了。可马氏那紧接着的一巴掌,实在将她打懵了。   四舍五入,也算是活了两辈子,头一次有人敢对她动手。打她的,还是她在这里的亲娘。   她方才那句话,难道说错了吗?马氏不就是跟菟丝子一样,一定要找棵树缠着才能活吗?   背抵着门,月牙儿缓缓滑下去,坐在地上。她用两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形单影只。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儿,将一室的浮尘照亮。   月牙儿望着她的影子,心想,她就不该去找马氏。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坐了好久,才抬起脸庞。   小吃店她是一定要开的,马氏不理解也不支持,那是她的事。不能让自己沉浸在无用的愤怒里。   既然从亲属哪里获得资金支持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她就按照商业的形式,去找能够认同她的天使投资人。   拿定了主意,月牙儿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照一照她的脸。   马氏打的那一巴掌可不轻,月牙儿右边的脸颊到现在都是红的。这样子出门,像什么样子。   她又打了桶井水,将冷水在左边的脸颊上拍了几次,直到脸颊一样的红,才出了门。   她要去赵家,见薛令姜。   自从上回凭借酥油泡螺赢了赖妈妈后,月牙儿也常常去赵府。每当她做了新的点心,都会亲自带一份上薛府请安。一来二去,连薛府的门房都同她熟了。看在月牙儿每回都带了小零食的份上,门房也不再是第一次登门时刁难的态度。   才进赵府后院,絮因便笑着挽住她胳膊:“你来了。我同你说,你上回给三娘子做的那个粥,她特别喜欢,七日里有五日要吃呢!”   絮因说的是美龄粥,月牙儿上回来给她们做的。原是民国时期,总统府的厨子特意给宋美龄做的。用粳米与糯米成比例混合,配上浓浓的豆浆、山药、冰糖一起熬煮。吃到口里不仅细甜美味、并且健脾开胃。爱吃甜食的女孩子多喜欢吃,月牙儿才特意给薛令则做了一回。   两人携手入室,絮因高声通传:“三娘子,月牙儿来了。”   薛令姜正在南窗下作画,闻言将画笔搁在笔山上,从书桌后转出来:“好些天没来看我了,原以为你忙,要过年时才来拜年呢。”   月牙儿向她道了个万福,含着笑说:“忙是忙,可有件事需要和娘子商量。”   “坐下说吧,絮因,叫她们泡茶来。”   两人坐定,月牙儿将自己的来意向薛令姜一一道出。   薛令姜听得专注,等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说:“一百四十两,也不是个小数目。若是再少些,我直接赠你。可如今你说要我‘投资’你开店。”   她轻轻笑起来,鬓上朱钗轻晃:“这‘投资’一词,是怎么说。”   月牙儿见她这般神情,知道有门,便解释道:“娘子家境不凡,手上必定有闲钱。与其放在那里生灰,不如找个好门路,让钱生钱。我若猜得不错,娘子的嫁妆里必定有些店铺吧。”   “你说的不错。”薛令姜说:“虽然我娘家如今没落了,可在嫁妆上也没委屈我。可话说回来,既然我的陪嫁店铺每年都有进项,那我为什么要投资你呢?”   月牙儿望一望她身后的江山秋色图。闺阁女子画画,多为打发辰光,下笔皆是花卉、蝴蝶之物。可薛令姜所画的这幅江山秋色图,笔墨汪洋,颇有些大开大合之象。   “我一直以为,娘子的志向从不囿于闺阁之中。”月牙儿轻轻一笑,目光温柔而坚定:“三娘子想不想,看一间小小的店铺从无到有,最后名扬天下呢?” 第25章 肠粉   如何才能忽悠住一个不差钱的潜在投资人呢?   第一,谈梦想;第二,谈前景;第三,展现实力。   月牙儿的手艺,薛令姜是清楚的。而萧美人点心摊的名声,想必她这些时日也听说过。因此月牙儿便将话术的重点放在前二者。   果然,当月牙儿这句话一出,薛令姜轻轻抚摸着镂空梅花银手炉,颔首道:“听起来算是有趣。”   她望向月牙儿:“你继续说,我听着。”   月牙儿向她借了纸笔,低头将徐婆家的茶馆绘了个草图与薛令姜看:“这一处房子,离闹市稍有些距离,但并不算很远,实在闹中取静之所。背靠百年杏花,辨识度极高,但凡来过的,绝不会忘了这处地方。”   “我做的点心,造价比旁的要高上许多。因此主要针对的主顾,必定是富贵人家,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既然是这样的家境,那么多半对就餐环境要求也高。此店既有杏花又有流水,稍加布置,便是风雅之地。”   她画笔传神,用得又是西画多用的透视笔法,看得薛令姜眼前一亮。再听月牙儿将选址的缘故娓娓道来,好像依着她的意思在此处开店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何况,三娘子若投了这笔钱,至少有一半是用在购置房屋上。即使我经营不善亏了本,将这房舍卖出去,你也能收回大半的银钱,风险并不高。”   月牙儿拿出做销售的劲头,夸夸而谈,就差没直接说:“不买不是聪明人。”   她这一番趁热打铁,显然有效。薛令姜思量片刻,凝望着画上那几株杏花,忽而轻笑:“行吧,看在你的画份上,我的确被你说心动了。”   “不过一百两,未免太少,我索性给你两百两。三年之内,看你做到何地步。”   这样的结局,对月牙儿而言,的确是喜出望外。   她原本对于这数字的银两有多重,没什么概念,也不大清楚。甚至提了一嘴,是她自己将钱带回去还是旁人帮她送到家去。薛令姜与絮因主仆二人听了,直笑得直不起腰。   笑完了,絮因解释说,两百两白银,足足有十六斤重,相当于抱着两个胖婴儿一样。晓得这个数字,月牙儿一愣。她就是再胆大,也不敢自己驮着这么些银两在路上走。   最后,薛令姜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来,又叫絮因喊了几位中人来府,立了字据,方将银票交到月牙儿手上。   融资的问题一解决,月牙儿的脚步立刻轻快起来。她终于有闲心,瞧一瞧街上的情况。   她惦记着自己的小摊子,径直往双虹楼走。   这两天她忙着借钱拉投资,双虹楼老店檐下的小摊子全靠鲁大妞一人。一开始,月牙儿没陪在她身边时,鲁大妞还有些手忙脚乱,但过了半日,俨然能够独当一面。月牙儿从双虹楼过时,看她有条不紊的收钱拿点心,也觉得她是个利落人。   月牙儿到了摊子上,点心出售的速度越发快了,没过多久就销售一空。   忙得一脑门汗,鲁大妞收摊之后,和月牙儿说:“萧姑娘,我们要不直接去浴池罢。眼看就要过年了,再过两天,澡堂里全挤满了人,乱哄哄的。倒不如现在去“洗邋遢”,水一定干净。”   她说的也在理。月牙儿平时是在家里烧了水,擦洗身子,但每周都去浴池一次。这时候的江南,已经有许多私人开设的浴池,她最常去的一家叫“伍家浴池”,干净,也不贵。走到北门街一望,便瞧见他家的幌子。   浴池是用白石围着的,大大小小有三四个池子。有一个小小的池子,水温较其他的池子低,是专给小孩子用的。   月牙儿不喜欢滚烫滚烫的水,总觉得有种炖自己的感觉,所以只在水温温热的中池泡澡。   趁着泡澡的空闲,她同鲁大妞说了自己要开店的事。   “那双虹楼檐下的摊子还摆吗?”鲁大妞关切的问。   月牙儿颔首道:“当然要摆啊,一则咱们租金也交了;二则我看中的那个店铺,地方也小,招待不了许多主顾。你还是在老地方摆摊子,月钱我给你加一些,若是点心卖得好,我还给你奖金。”   鲁大妞在心里算了笔账,觉得自己怎么说也不亏,便一口答应。   浴池旁连同着两间小室,一间为众人换衣服用,一间则供休息。因为紧靠着热水池,所以一室都是暖融融的。许多妇人爱在外间小室坐,本来嘛,又不用花钱买炭,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人一多,自然就有卖酒食的。出售的茶饭虽然简单,但因为省事,所以买来吃的人也不少。月牙儿瞧一瞧他们吃的点心,都是些炊饼馒头之类的,不大想吃。便打算回家再用晚膳。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全黑。这时候了,想必徐婆家早就吃过晚饭,月牙儿也不想去打扰。她点燃一盏油灯,将灯台搁在厨房的灶台上。   冷门冷灶的,吃什么呢?   煮饭肯定是来不及了,今晨做点心的米浆倒剩了些。月牙儿想了想,索性剁了肉糜,磕一个鸡蛋打散,均匀掺和在米浆里,上锅一蒸。   水滚开不到两分钟,肠粉就做好了。   米浆蒸熟后,淋上一勺用酱油调的料汁,便可以食用。粉皮滑爽,鲜香软糯。吃起来又清淡,又不容易长胖。   月牙儿正吃着肠粉,只见到屋外有人轻叩门。   她走到院子里:“是谁?”   “我。”   是吴勉的声音。   月牙儿将门打开,见吴勉一手挽着一个包袱,一手提着一盏小灯。   “你怎么来了?”   她记起马氏说的那些话,低垂着头,不看吴勉。   吴勉将那包袱递给月牙儿:“你娘的丫鬟下午来过,见你不在家,托我把这个给你。”   他手里那盏小灯,洒下一片暖黄的光,照着那包袱。   月牙儿解开包袱一角,是些碎银铜板、还有首饰。最上面的那支金钗,是她白日去曹家时,马氏鬓上簪的哪一只。   “你娘托我转告你,她只有这么多钱。你若是实在想开店,就随便找个便宜地方租下来。若是不成,还是听一听她的话。”   月牙儿将那支金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半响,呢喃道:“是我不好。”   她听见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月牙儿抬首,气鼓鼓的望着吴勉。   “没什么。”   “你笑我是不是?”   “不是。”吴勉眼眸低垂,灯影轻晃:“我只是想,能遇见你这样好的女孩子,是我之幸。”   他的口吻,是很认真的。目光澄澈,像常伴月光的那抹微云:“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月牙儿,你我是同道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明宫小食光》,讲述穿成明孝宗皇后,吃吃喝喝中振兴大明的故事,戳作者专栏可收】   在大家的浇水施肥下,本文将于4月3日周五入V,希望和大家一起走到开花结果的季节,鞠躬~ 明日入V万更,有红包掉落~ 第26章 糖龟   清风拂面, 月牙儿心里无端腾起一朵薄薄的云,飘来荡去。   头一次,她发现她竟然词穷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吴勉的音色微微有些低沉,被风送入她的耳, 听着痒痒的。   “自你之前,每一个人都同我说, 你就好好卖你的果子。到了年纪, 就娶个媳妇,生许多孩子。什么读书、功名, 都是你痴心妄想。”   “他们的说得多了,我几乎真的信了。直到那一日你推着我到先生面前,我才发现原来我梦的那些事,并不是那样遥不可及。”   天黑黑,他手中那盏灯照出两人的影子, 轻轻地摇曳,朦胧如梦。   “你自己劝我的那些话, 难道不记得了吗?”   吴勉上前一步, 眉心微动,声音越发低沉, 细语呢喃道:“一起去看更远的天地,不好吗?”   这话说出口,怪难为情的。他自己都像给烫了一下,调转小灯盏, 试图快速逃开。   然而转身的那一刻,一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吴勉因而回眸,忽然颊上一凉,触感柔软温存。像蜜蜂偶尔落在花间一样短暂。   月牙儿踮起脚尖,声音娇娇的,很好听。   “谢谢你,我会加油的。”   言罢,两扇门乘着风一打,将他关在外头。   后知后觉的,吴勉瞪大了双眼,恍然置身梦中。   只是,梦里听到的“加油”这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后来,当月牙儿去给唐可镂送贺年点心的时候,唐可镂忽然问:“萧丫头,‘加油’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听他这样问,月牙儿一惊,支支吾吾道:“这……先生从哪里听来这个词?”   唐可镂大刀阔斧坐在太师椅上,接过月牙儿送来的点心:“吴勉那小子这几天把同窗的人问了一个遍,专问‘加油’是什么典故。可谁都不知道,他又跑来问我,我也没听过啊!这小子打哪儿听来这个词,真真奇了怪了。”   月牙儿咳嗽一声:“额,我好像听说过这个词。”   她解释道,说是从前有一个地方官,喜欢鼓励年轻人读书,又怕贫苦人家的子弟因没钱买灯油误了功课,便要府衙衙役每夜提着一桶油上街。衙役提着油桶在街巷溜达,看到哪一户读书人家灯影黯淡将熄,就给那人的油灯里添一勺油,口中喊道:“大人给你加油。”   听罢,唐可镂恍然大悟,感慨道:“这大人真是爱护读书人。”他疑惑的看一眼月牙儿的脸,关切的问:“是不是我屋子里碳火太足,热得慌?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是挺热的。”月牙儿将笑意压了下去,请唐可镂用点心:“眼看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打年糕,我就自己做了些年糕来孝敬先生。”   足足两大包点心,用绳子捆住。上方的那一包,中间夹着一张红纸,印着金色泥章:一朵杏花下,是个“萧”字。唐可镂拆开一个,就着日光一看,只见一整块长方形的糕儿,呈红褐色,光泽诱人。被木印按成一只龟的形状,四角印着福禄寿喜和梅花儿,看着就很喜庆。   他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大忍心扯下一角。然而这糕儿闻起来香喷喷的,勾得唐可镂忍痛想掰一点儿吃。   还没纠下来呢,月牙儿忙道:“上头这块整的是用来做礼品或祭品的,下面那一包才是切成小块能够直接吃的。”   她上前,三下五除二将红纸包解开。   里面的糕点分成两个小包,是用白纸包着的,包装比上头那红色要来得简洁,只在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杏花红印,上刻一个瘦金体的“萧”字。打开来看,尽管都是相同的颜色,却是两种吃法。一种是片糕,瞧着就是从那块整的糕点上削下来薄薄得一层,吃起来很方便;而另一种也是薄片,不过被热油炸过,糕面上隆起大大小小的泡儿,用筷子一戳,有轻微“咔嚓”声,煎至酥脆的糕片立刻破碎一个角,露出里面的空心来。   唐可镂抢先拣了一个炸过的糕片,送入口中。红糖渗入糯米粉,与其内部组织完美融合在一起,口感弹牙。而高温炸制之后,这“糯”却彻彻底底变成了“酥”,一口下去,衣裳上掉满碎渣子。   都是一片一片的糕儿,吃起来很快。唐可镂一口气吃了不知几片,才有空说话:   “这糕点叫什么?”   “糖龟,只在年节的时候吃。”   “一定卖得好!”   有了这句话,月牙儿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本来嘛,她做糖龟就是为了在年节的时候赚一笔快钱。华夏的节日,多半是某种事物关联在一起。譬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重阳的糕儿……而每一次过节,都是食品商家的销售旺季。   月牙儿自然不想错过春节这个黄金时间,想推出一款应景的节庆点心。她想来想去,还是做糖龟合适。尽管后世的春晚里一提起过年,就是“大家吃饺子了吗?”但在此时的江南,过年吃饺子的习惯,很少有人有。而在本地盛行的习俗里,过年是和米做的点心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一入腊月,每当月牙儿院子里那方小石磨空闲的时候,街坊邻居都会敲开她家的门,手里提着几个鸡蛋或者一些糖,笑着塞到月牙儿怀里,想借她家小石磨用一用。   他们多自己带了糯米与粳米,放在小石磨里,用手一推,磨盘就嘎吱嘎吱响起来。粉子碾好了,就用来做吃食。有搓圆了做汤圆的、有揉成团做糯米白糖烧饼的……最多的,是用来做年糕。   年糕不仅要做,还要打。因为就近又方便,杏花巷的人家都爱在月牙儿家一齐将年糕做好、打好。   要晴朗的天气,妇人们叫自己家丈夫来,抡圆了胳臂用木锤打年糕。丈夫打一下,妻子就飞快地将年糕团折一下,非得夫妻齐心协力,才能打出又甜又糯又有嚼劲的年糕。   也有夫妻之间没默契的,冒冒失失的丈夫一木锤下来,险些砸到妻子的手。那女人就会跳起来打她男人的脑壳,骂道:“你瞎了眼!”   吵吵闹闹的,小院里热闹的不得了。   有愿意自己动手做的人,也有很多出于各种原因懒得动手,直接买年糕来的人。   月牙儿打着就是这一部分人的主意。   过年总要祭祀,既然要祭祀就要有祭品,除却鸡鸭猪头之外,大多人家也会将年糕作为祭品之一。再说拜年的时候,总不好空着手去,总要提些好看吉祥的点心,面子才有光。   她做的大块糖龟,是为人们过年时的消费习惯专门定制的。再者这糖龟做起来,也没有肉松小贝之类的工序多。她和鲁大妞合力去做,有时鲁伯也会来搭把手,帮她们打年糕。因此做起来又快又好。   “除了糖龟,还给先生带了副新鲜玩意儿。”   月牙儿说话的时候,唐可镂已经将炸薄糖龟片的那一小包吃完了。他还恋恋不舍,倒过来看里边还有没有,谁知竟然掉出了一张画片来。   他将画片摊在掌心一看,只见是用墨水画的一个小人儿,寥寥数笔,却极为传神。画片下方有一行小字,写着“鲁智深”;而在左上角的位置,有一个黑色的“壹”。   “鲁智深!这是《水浒传》里的人物啊,你也看了这书?”唐可镂惊喜道。   月牙儿见他拿着那鲁智深画片左瞧右瞧,不由得轻笑起来:“就是这个了,总共有八十张呢。”   她从毡包里拿了一叠儿画片出来,折扇一样打开给唐可镂瞧。   “水浒八十一匠,每一个我都画了。找了一家印刷店刻成雕版,印了好多套。”   唐可镂接过画片去看,不由得啧啧称奇:“这画比小人书上的要利落多了,着实好看。”   “不仅能看,还能玩呢。”月牙儿指着一张画片上的红“十”字:“若是凑齐了八十张画牌,就能打字牌。”   月牙儿解释道:“这字牌的玩法,有个俗名叫‘扯胡子’,三个人就能玩,最适合过年时候亲友聚在一起打发时间。”   她将“扯胡子”字牌的玩法,逐一解释给唐可镂听。他本是个玩马吊牌的高手,一点就通,拿着一套画牌,爱不释手:“这个好,这个好!”   他生怕月牙儿将这套字牌收回去,连忙说:“萧丫头,你给我留八十包炸薄糖龟片,还有那红纸包装的,也要四块。”   月牙儿笑着应了:“这套牌就送给先生了,勉哥那里还望先生多尽心。”   “你放心,”唐可镂忍不住要去和其他士大夫炫耀他新得的画牌,起身说:“就算你不特意给我送吃的,我也会好好教导勉哥的。他真是块璞玉,一点就通。”   月牙儿见他起身,自己也站起来告辞:“那就多谢先生了,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回了。”   “等一下,”唐可镂忽然想起一件事,同她道:“前几日有个老朋友带了一个西洋和尚来吃茶。那西洋和尚吃了你的肉松小贝,说他有法子让肉松小贝更好吃一些,想要见你,你见不见?”   西洋和尚?   月牙儿有些疑惑,心想大约是个外国人,便说:“也可以见一见,看他有什么好法子。”   唐可镂点点头,遂约定让她大年初一下午来拜年时见。   等月牙儿回到家,只见鲁大妞和鲁伯正在将糖龟包装,小院里整整齐齐码着好些红纸包。   见她回来,鲁大妞起身松快松快筋骨,有些发愁:“萧姑娘,你备这么多点心,万一卖不出去,砸手里了,怎么办?”   “你放心。”月牙儿拿起一张卡,笑一笑:“无论到那个地方,总有人会有集卡的冲动。” 第27章 糖龟二   过年, 永远是孩童们最期盼的事之一。   小裴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私塾先生放假的日子。好不容易等到放假,他立刻换了衣裳, 拎起玩具往家门外冲,去找他的好兄弟玩。   裴家所在巷子从西往东走, 走到一半的地方,忽然凸出一块, 栽了两株桂花树。整条巷落里的孩子都爱在桂花树下玩。   小裴一路跑到桂花树那里, 正看到他的好哥们围成一圈,全神贯注的看着什么东西。   他兴冲冲跑过去:“干嘛呢?打逍遥吗?”   一个小伙伴嗤之以鼻:“那都是老古董的游戏了, 我们在玩一种新东西。”   他说着,一面嘎吱嘎吱的吃着一种点心,一面“啪”一声,将手里画牌往地上一打:“我这张牌可是智多星吴用!你们谁比得过。”   “他奶奶的,怎么你小子手气这么好。”另一个小伙伴骂骂咧咧地, 将自己的霹雳火秦明画牌收起来。等下一个人出牌。   小裴定眼一看,呀, 这画牌上画着的人物, 不是《水浒传》里面的大英雄吗?   他立刻激动起来,这时候的《水浒传》, 可是红透了半边天。说书的、唱戏的、讲话本的,谁没有讲过水浒的故事?小裴自己就买了两三本画着人物小像的水浒,在外头套了一层《孟子》的书皮,在先生眼皮子底下偷偷看。   “这是从哪里买的, 画的好好看啊!”小裴拿起一张牌,羡慕的说。   小伙伴将他手里的牌一把夺过去:“你看就看,不要动手啊!我可是开了整整十包炸糖片,才拿到这张吴用画牌的!”   “小气鬼。”小裴嘟囔道。   小伙伴反呛回去:“就小气了,你怎么着。”   “有什么稀罕的,你等着,我买个宋江的画牌回来你就知道了。”小裴问身边的小伙伴:“在哪儿买的?”   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有吴用画牌的小伙伴就哈哈大笑道:“做你娘的梦呢!还一买就买到宋江,你出去打听打听,这三条街,有谁手里有宋江?”   “我就能买到,我买到了气死你!”小裴转身又问了一遍哪里能买到这种画牌。   他身边的那个小伙伴同小裴解释说:“这画牌单买不到的,你得买一包炸糖片,撕开纸,底下夹着一张。全凭手气!”   “那到底在哪里买嘛!多少钱一包?”   “只有双虹楼老店檐下的萧美人点心摊卖这个,不贵,十文钱一包。”小伙伴提醒他:“你要买,得赶紧去!每日就那么多包,卖完了就没了。”   小裴冲那个有吴用画牌的小伙伴喊:“你等着,我这就买个宋江回来气死你!”   十文钱一包,价格的确不算很贵,小裴平常的零用钱也有将近一百文呢!   等冲回家拿了钱,小裴又一道风似的往双虹楼老店跑。   一路急奔,眼看着就要到了,小裴原先放缓脚步喘口气,可一见着那萧美人点心摊前的队伍,硬是鼓足了劲,撒开腿往前冲。   排队不知排了多久,轮到小裴的时候,他很豪气的将一袋子铜板拿出来晃:“给我来五包炸糖片。”   萧美人同传说中的一样,果真是个小美人,笑眯眯给他拿了八包炸糖片,提醒道:“我们还有大的糖龟哦,里边有三张卡,更容易抽到宋江。”   有三张卡?小裴眼睛咕溜溜一转,听起来很合算啊。   “那再给我拿个大的糖龟。”   小裴两手满满的捧着点心,意气风发的回了家。   小裴他娘瞧见他抱一堆零食进门,不由得皱起眉头:“饭不吃,就买些乱七八糟的点心。吃这些能长高?我就不该给你零用钱。”   他们家的养娘正扶着小裴奶奶正从屋里出来,裴奶奶是特意出来看孙子的,正巧听见儿媳妇这话,不乐意了:“孩子那么努力的读书考功名,买些吃的怎么了?我裴家还不缺这点钱。”   “就是就是,”小裴争辩道:“我又不是只为我自己买吃的。奶奶,这个大的糖龟是用来祭祖用的,你瞧,上面还有梅花和吉祥如意呢,多气派!”   裴奶奶拿过一瞧,笑着摸一摸小裴的头:“我孙儿长大了,还记着给祖先的祭品呢。”   小裴他娘见状,也不好说什么,转身进里屋去了。   小裴一溜烟跑到祖先牌位前,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行礼,他心里默念道:“祖宗保佑,看在我给你买了好吃的糖龟的面子上,让我能一举抽中宋江!”   拆包之前,他特意去洗了手,然后才屏住呼吸,揭开红纸包的糖龟。   第一张画牌,是浪子燕青;第二张,是立地太岁阮小二。   翻开第三张之前,小裴闭上了眼,心里反复念着他的祖宗。   睁眼一看——   “啊!我真的抽到了宋江!我第一包糖龟就抽到了宋江!”   听到孙儿那样开心,虽然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裴奶奶脸上也泛起笑意:“慢点跑,小心摔了。”   “知道了!”小裴撒腿就往门外冲,这回那个讨厌鬼没话说了吧!   等他将宋江的画牌在小伙伴们前展示了个遍,原来那个有吴用画牌的孩子惊到:“不是,这怎么可能呢?你凭什么一抽就抽到了宋江?”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就是运气好。”小裴将他的宋江画牌小心翼翼收好,得意洋洋:“我买了一包大的红糖龟,一抽就抽到了!那大糖龟里,足足有三张牌呢!”   听了这话,在座的小伙伴纷纷心动。   “我这就回去拿钱,买一个大糖龟来!”   等大年三十那天,小裴他爹回到家,看见儿子房间里摆了许多个点心包,不由得生气起来。   这兔崽子,拿了一点钱就乱花,老子就不该给他压岁钱。   他一边发牢骚,一边很自然的拿起一包拆开来吃。切成薄片的红糖年糕,入油炸制之后,异香扑鼻。小裴他爹吃第一片的时候,觉得这点心还不错。不知不觉,一整包就吃完了。正想开第二包呢,看见小裴床头整整齐齐摆着一叠画牌。   小裴他爹拿起来一看,这画牌,似曾相识啊。   这不就是士大夫里新流行的“扯胡子”牌吗?   他之前陪上司赴宴的时候,见几个士大夫都围在一起玩这个。小裴他爹一直站在旁边看,看了恨不得推开一个人,自己上桌打牌去。   这臭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这画牌。   小裴他爹看时辰还早,就叫家仆去请他的两个朋友,想试着打一打这画牌。   临近吃晚饭的时辰,小裴终于跟他娘走亲戚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去找自己的画牌,却找不到,急得团团转。他可在亲戚孩子们面前承诺过,要拿自己的画牌给他们瞧,证明他是真的抽到了宋江画牌。   怎么忽然就找不到了呢?   小裴给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养娘看到,告诉他是他爹拿去和朋友打牌了。   这还了得?   他风风火火冲到他爹房里,定眼一瞧,那牌桌上摆着的,不是他的画牌还是什么!   “爹,你怎么可以偷拿我的画牌!”   小裴这一声凄厉的尖叫,把他爹吓了一个激灵。   “瞎叫些什么!”他爹目光撇过两个玩牌的朋友,竭力展现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还不是拿我的钱去买的。”   小裴冲上来抢过他手里的“宋江”画牌:“还给我。”   “成何体统?”小裴他爹大声叫,把画牌拉过来扯过去。   “呲溜”一声,那“宋江”画牌竟然断成两截了。   都愣住了。   小裴回过神,哇哇大哭起来:“你赔我的宋江,你赔我……呜呜呜……”   这样大的吵闹声,连裴奶奶都惊动了。她老人家出来,见孙子哭得这样伤心,不由得也跟着心疼。等听养娘讲完事情原委,裴奶奶也怒了。   “你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抢东西,要不要脸呐?”   裴奶奶拿拐杖指着小裴他爹:“你快把我孙儿给哄好了,他要哭出个好歹,咱们这个年就别过了!”   一阵鸡飞狗跳。   最后小裴他爹领了两个家仆,老老实实的到双虹楼老店檐下排队。   可轮到他们的时候,只剩下两个红纸糖龟了。   “萧美人,不,萧姑娘。除此之外,就真的一个也没有了。”   月牙儿温柔地解释道:“是呀,这是最后两个了。”   见小裴他爹在这里嘀嘀咕咕,后面排队的有些人不死心,高喊着:“你不要就走开,萧姑娘,卖给我吧!”   “谁说我不要的?”小裴他爹瞪大了,立刻将两个红纸糖龟抱在怀里,生怕有人抢了去:“给钱。”   见最后一个被他买走,后面的主顾虽然不满,也只能散去。   月牙儿见他抱着两个红纸糖龟,一脸郑重的模样,不由得笑起来:“这位主顾,你这是怎么了。”   “哎,生了个不孝子。”小裴他爹咬咬头,怀着虔诚无比的心将红纸撕开。   第一张画牌就是“宋江”!   连月牙儿都不禁凑过来瞧,感慨不已,这对父子真是古代版欧皇啊。她自己拆了两包,都没拆到“宋江”画牌呢。 第28章 萱草花糕   月牙儿和鲁大妞才将小摊子收拾好, 远远地就看见鲁伯走过来。   他是来接鲁大妞回家去的。   鲁伯还买了一根红头绳,献宝似拿给鲁大妞看,想她戴上。   鲁大妞一脸嫌弃:“又是红色的, 都看烦了。”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利落的用红头绳重新扎了一遍头发。   “萧姑娘, 是初八见吧?”   “是,你直接到杏花巷来。”   “那我们先回去了。”   她与鲁伯同月牙儿互相拜了早年, 父女俩转身走入人群之后。   月牙儿独自在檐下站了一会儿, 今日无风也无晴,街上熙熙攘攘的, 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她听见一对夫妇在货郎摊上为了一支木簪讨价还价;听见巷落里有孩童在玩爆竹,“啪——啪”;听着一个母亲在哄她哭泣的小女儿,因为没钱再买第二只画糖。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在观赏一幅画。   目光疏离。   “萧姑娘,你收摊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迅速将月牙儿拉入尘世, 回头一望,是马氏身边的小丫鬟叶子。   叶子的面色并不很好看, 像憋着气, 语气很不好的样子:“东西你收到了吧?”   月牙儿点点头。   “那就好。”她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就打算走开。   “那个……”月牙儿喊住她:“我娘她, 这两天好吗?”   叶子脚步略停:“她好不好,你在乎?”   自从上回月牙儿和马氏不欢而散,马氏好几日都郁郁不乐。叶子因更亲近马氏,见此情景, 总觉得是月牙儿的错,如今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因此说话也格外刻薄,有心刺她一刺。   可是月牙儿并没有如她所料那般发怒,相反,她说话是很平静的:“那天的事,是我冲动了。”   “我还能送些东西到府上吗?”   叶子微微扬起下巴,看了她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回到曹府时,马氏正在与曹百户说话。   “我不爱金钗,你就是给我买了也是白买。”   “这大过年的,旁的人一身俏,你连跟簪子都不戴。那上门拜年的女眷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叶子走到门外,高声喊道:“五娘子,要给你添点茶吗?”   “添些吧。”   叶子便从偏房提了一壶水,轻轻推门走进去。   屋里,马氏和曹百户一左一右相对坐着,她低头闷声打着络子,曹百户则端着茶盏出神。   叶子上前往茶盏里添水,身子一转,显出她左臂上拎的包袱。   那是马氏给月牙儿装东西的那个包袱。   见状,马氏不由得秀眉紧蹙。   曹百户也看见了:“这是什么?”   叶子将茶壶放下,一边揭开包袱一边说:“是萧姑娘硬要我拿过来的东西。”   打开一瞧,马氏的首饰整整齐齐、一个不少的摆在那里。还有一张纸和一个油纸包。   曹百户看了包袱最上面的金钗一眼,又望一望马氏,没说话。   他顺手将那张纸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张字据。上书“某年某月某日,马氏借萧月多少多少钱,什么时候归还,归还时需要付多少利息”云云。   “倒是有趣。”曹百户懒懒的倚在靠山上,转手将字据递给马氏。   马氏接过,扫了一眼,就塞在袖子里头。   她原是不识字的。   曹百户又叫叶子将那个油纸包呈上来,揭开一看,原来是一盒儿花瓣形状的糕点。   橘红的花瓣,自内而外颜色渐深,像天边染过晚霞。花瓣微微卷曲,温柔地包裹着一个小圆团儿。那小圆子是绿色的,被花瓣护在怀里。   他将这花瓣形的糕点递给马氏,笑问:“认得是什么花?”   马氏用双手接过,微微摇头。   “有诗云‘唤作忘忧草,相看万事休。若教花有语,欲解使人愁’,这是萱草花,她借着这个糕点给你道歉呢。”   萱草花,又名忘忧草,本是千年来母亲的象征。月牙儿的歉意与感激,都藏在这萱草花糕里了。   马氏拿起一个,轻咬一口。是豆沙馅的,却没有放很多糖,需要细品才能察觉红豆的微甜与清香。   曹百户起身,向她道:“行了,我到大娘子那去,等会儿一起吃年夜饭。”   等他走了,马氏立刻将那纸字据从琵琶袖里拿出,揉成一团,丢在炭盆里。   火舌立刻将纸烧成灰,马氏望着那道烟,心底涌上些许愁绪。   这家家团圆的年夜饭,月牙儿是一个人吃吗?   日光渐渐暗下来,家家户户点起了灯。就是最抠门的人家,在除夕这天晚上,也会多点一盏灯。一盏又一盏明灯,浮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天上的繁星透在镜湖里,如梦如幻。   杏花巷里的鞭炮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月牙儿将薛令姜送的那套衣裳穿上,还施了一层薄薄的鹅蛋粉,点完绛唇,她揽镜自照。   镜中人如画。   还不错。   她起身,小心的提起马面裙,避免让过长的裙摆扫在地上,缓缓往徐婆家去。   还没到小年夜,徐婆就已经登门说了几次,要月牙儿一定到她家去吃年夜饭。   “你可一定要来干娘家吃年夜饭,”徐婆威胁道:“我菜都买好了,你要不来,就全糟蹋了!”   “何况,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这话是真的,在这车马都很慢的年代,一次分离,也许此生就很难见面了。   杏花树下的茶馆,不仅点了两三盏油灯,甚至还燃了一对蜡烛。算得上是灯火通明。   月牙儿本想去厨房帮忙的,却被徐婆一把按在椅子上。   “你是客,哪有让你帮忙的理?放心,我们煮的东西,能吃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月牙儿只好乖乖坐在茶馆里。   徐婆的丈夫也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月牙儿聊天,叮嘱她一些开店要注意的事。   月牙儿听得很认真,恨不得每一条都拿笔记下来。徐婆夫妇经营茶馆几十年,他们的经验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忽然有敲门声,月牙儿回眸一望,飞快地撇过头,拢一拢她鬓边的碎发。   来人是吴伯和吴勉。   “真是叨扰了。”吴伯笑着打招呼道。   徐婆的丈夫忙上前,帮忙扶住吴伯:“都是多年的街坊,有什么好说的。咱们马上就要搬走了,一定要聚一聚。”   他朝桌上努了努嘴:“我可是把收了十年的酒都拿出来了,吴老弟,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月牙儿起身,向吴伯道了万福,却不敢看向他身后的吴勉。   吴伯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笑道:“臭小子,你惹月牙儿生气了?还不快给妹妹道歉。”   “没有——”   “没有——”   两人竟异口同声。   月牙儿和吴勉互相对视一眼,立刻将视线移开,一个低头看着灯影,一个望着后院的厨房。   这下子,连徐婆的丈夫都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们道:“小儿女闹别扭,常有的事。吴勉,你等会儿把我家剩下的烟花爆竹都拿去,放给月牙儿看。”   吴勉应了一声,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一直到众人坐在饭桌前,两人都是沉默的。   除夕的团圆饭、鸡鸭鱼肉悉数登场,总共有八个大碗。而这么多菜肴之中,月牙儿最喜欢的,却是第一道清乐汤。   取新鲜的猪筒子骨熬汤底,再将新鲜的猪肝、脆骨、瘦肉切成粒,香菇、木耳、腐竹、荸荠切丝,一起下锅。同时倒入一勺生粉,加上盐、酱油、葱花。还需打上一个鸡蛋,在锅里煮得咕噜噜起泡。   入口微稠,肉的鲜香与素食的清新被淀粉中和,吃上一碗,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酒,是好酒。自家酿制的陈年黄酒,并没有辛辣之感,只觉醇香。月牙儿吃了一盏,觉得很好。她本是很容易酒意上头的人,微微沾了点酒,已是两靥飞霞。   酒足饭饱,徐婆丈夫真的寻出了一大堆烟花,赶着吴勉到院子里放给月牙儿看。   月牙儿原本不想去,可又怕人追问。徐婆八卦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堪比一流狗仔队,可不敢沾染。   她便强装整定,远远地跟在吴勉后头。   隆冬的夜里,还很冷,月牙儿把两手缩到袖子里,看吴勉放烟火。   有两三种烟火,最好看的是一卷梅红色的,捻子一着,火星迅速往炮仗里爬。   “砰——磅!”   这烟火声音这样大,月牙儿一时没防备,整个人吓得一弹。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   吴勉与她并肩而立。   火树银花,迸发在夜空里。一刹那的辉煌之后,朱颜辞镜花辞树,枚红纸片纷纷扬扬落下。   好一场梅花雨。   有清浅的笑声和呼吸声萦绕在月牙儿耳旁,酥酥麻麻。   他在她身旁,耳鬓厮磨的低低说道:“这会儿知道怕了,那天胆子怎么那么大呢?”   月牙儿面上的嫣红又浓了一层,她装作听不见。   烟花燃尽,吴勉将双手放下,又是往常那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他上前,将烟花一个一个的点燃。   月牙儿在檐下站定,不知是在看烟火,还是在看他。 第29章 葱油粑粑   这一夜的烟火开得璀璨, 月牙儿回去之后,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看了一场烟火。   第二日, 她是被大大小小的鞭炮声吵醒的。[なつめ獨]   大年初一,按照民俗是不许动剪子动刀的, 之前徐婆还特意叮嘱月牙儿,要她提前将初一要吃的菜切好, 怕她犯了忌讳。   月牙儿并不信这个, 但看徐婆那样郑重,便同她一起备了菜。   昨日她将晚稻米磨成米浆, 上笼蒸熟之后,切成瘦长的宽粉晾着,作今日的早餐。一个白色青花瓷底大碗,放入盐、猪油、葱花、酱油,盛入滚热的高汤, 再将烫熟的宽粉倒进去,舀一勺用红油炒出来的辣肉酱。香得让人恨不得咕噜咕噜连汤一口吃干净。   既然是大年初一, 自然要吃的奢侈一些。月牙儿特意留了些米浆, 加入捣得烂烂的米饭和泉水,调制成黏糊糊的米糊, 再加上两勺切得细细的葱花与盐。发酵之后,往油锅里下入宽油。油温能将木筷子炸出小气泡时,舀一勺米糊在长柄圆底铁模子里——这原是买回来炸虾饼的,将米糊摊平之后, 正中开一个小窝窝,方便油温受热均匀。   下锅炸到两面呈金黄色,用筷子戳一戳,见表皮酥脆,便要立刻起锅。   才出炉的葱油粑粑,像个大号的铜钱。咬一口,外层酥脆、内里柔软,透着米香与葱香。月牙儿本还有些睡意,吃了半个葱油粑粑,人立刻清醒了。   剩下的一锅油也别浪费了,去拜年嘛,总要带些拜年礼。月牙儿起初是打算拎着糖龟出去走动,可糖龟卖得那样好,连一块也没给她留下。她索性自制些油炸的点心,再带上些前几日做的松糕,作为拜年点心。   主料用的还是米浆,加入熟芝麻,摊成薄薄的一层,入油锅炸。米浆受热,立刻膨大起来,一见色泽变为金黄就捞出。糟粑又香又薄又脆,吃起来满口香。就是放凉了吃,口感依旧好。只是过于易碎,要轻拿轻放。   吃过早饭,月牙儿穿戴好衣裳,用麻绳捆好一叠糟粑,推门走了出去。   她需要拜年的人家并不多,萧父自从独自到城里过活,就和老家的亲戚断了来往。而马氏的娘家,也就是月牙儿的外婆家,曾经差点和月牙儿动了手,彼此宣布再不往来。马氏又是到别人家去做小妾,月牙儿也纠结到底要不要去不去。   算一算,真需要月牙儿上门去拜年的,徐婆算是一家;吴伯那里按说也可以去;还有约好了初一去拜年、顺便见一见“西洋和尚”的唐可镂家。对了,作为金主的薛令姜也不能忘了。虽说作为高门贵女,她不一定有空在年节时见月牙儿。可她见不见人是一回事,月牙儿去不去,又是另一回事。   心里盘算定,月牙儿先到了徐婆家,互道了“平安如意”之后,徐婆看着月牙儿,指着她的头发笑:“昨天绾个单髻就算了,今天出来拜年,怎么还是这样式的头发?和你这身衣裳一点都不搭。”   她一面将月牙儿拉到梳妆台前,一面喊她媳妇过来帮忙。   月牙儿望着镜子里顶着一颗丸子头的自己,竟穿着一身锦衣,也觉得好笑。倒不是她不想梳个好看的头发,一是没时间,二是不会,只能这么草草梳头。   徐婆儿媳妇很会梳头发,她将月牙儿头上的簪子抽下来,感慨道:“你这头发乌黑乌黑的,不用抹油都好看。”   见她带了一瓶桂花头油过来,月牙儿忙告诉她,她不习惯抹头油。   徐婆儿媳妇两手定住她脑袋,端详一会儿,点点了头。   一旁的徐婆却将目光落在了桃木簪上,疑惑道:“看起来有些眼熟。”   月牙儿只觉她的脸一热。   徐婆握着那簪子看,笑得合不拢嘴,故意拿着簪子在月牙儿面前晃悠:“我想起来了,这是勉哥送的,对不对。”   月牙儿一把将桃木簪抢过,嗔道:“干娘,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徐婆和她媳妇笑了一阵,终于收敛了些。徐婆感慨道:“勉哥儿是个好孩子,我瞧着,他对你也是真心的。”   月牙儿嘟囔着嘴,争辩道:“就是一根木簪子,我也会给他回礼的。”   “不只是一根木簪子。”徐婆沉吟一会儿,眼睑朝下,想起从前的旧事来:“我要是没记错,这木簪子,是勉哥儿他娘留下来的。”   月牙儿攥紧手中的桃木簪:“勉哥儿的娘?”   徐婆点点头,感慨道:“那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啊,我记得那时候她嫁来杏花巷的时候,一身大红嫁衣,诶呦,真跟画上走下来的仙女似的。”   “有那么漂亮?”   “那是,只可惜是个哑巴。”徐婆感慨道:“可即使就这样,她也是二十四桥的花魁。”   月牙儿吓了一跳:“勉哥儿他娘,是二十四桥出身的?”   徐婆点点头,说起旧事。吴勉他爹与他娘的故事,倒有几分“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意思。   那时吴勉的娘亲自赎其身,嫁给吴伯。两人琴瑟和鸣,殊不知这正是祸患的开始。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心恨吴伯能将佳人娶回家,特地叫一些混人趁夜在小巷子里堵住吴伯,硬生生打断他的腿。吴勉的娘亲那时已经身怀有孕,又急又怕,后来竟难产而亡。   “勉哥儿也不容易,他小时候,有些无聊的孩子最喜欢围着他打骂,说什么‘你娘是娼妇,你日后也是兔爷儿’之类的浑话。想起来就造孽。”徐婆叹息道。   “这说的是人话吗?对付这种熊孩子,就应该打回去啊!”月牙儿愤愤不平道。   徐婆笑了:“你不记得了?是你帮他打回去的呀?我的老天爷,你一个小姑娘,抄了菜刀就冲上去,吓都吓死人了。”   月牙儿一愣。   “你那时候,可比现在要泼辣不少。长大了,到底还是文静些了。”   徐婆说完,又指点起媳妇:“她头发厚,你分三道梳……”   婆媳两人商量着如何给月牙儿扎头发,月牙儿却只怔怔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她如今的心思,全不在她的头发上。   原来小月牙儿,和勉哥很早就认识吗?   她在记忆里翻箱倒柜,回忆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件事。这段幼时的记忆像挂在室外的画,风吹雨打太阳晒,最后只留下淡淡墨痕。   那时应该是个极晴朗的天气,天是很淡很淡的蓝。小月牙儿牵着风筝线在小巷里奔跑,一心盯着风筝。跑着跑着,就跑到了隔壁的巷子。   忽然变了风向,风筝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坠在地上。小月牙儿很沮丧的,沿着风筝线,跑到一处阴暗的所在捡风筝。谁知正撞上一群小孩围着一个小男孩儿,嬉嬉笑笑的骂。   骂了什么话,她已经记不清了,但一定很难听。不然小月牙儿不会上前多管闲事。然而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说的话没有人听,甚至还被人推搡了一下。   小月牙儿气不过,一溜烟跑回家,两手抄起菜刀就杀了回去。   记忆的最后,是被家长们找上门时,萧父的数落和她饿得咕咕叫的小肚子。   那个小男孩儿,竟然是勉哥吗?   那日在吴家看见的旧画浮现在脑海里,那稚嫩的笔触所画,依稀是小月牙儿的模样。   月牙儿一时欣喜于这段前缘,一时又有些低落。   所以,吴勉是因为记得幼时的小月牙儿,才待她如此与众不同的吗?   可是……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茫然。   那个曾经帮助过他的小月牙儿,并不是自己。   和徐婆道别后,她行过小桥,沿着幽长小巷一直向前。   走到巷落间的岔路口,月牙儿驻足,往吴家的方向望一望。   她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了。   正月初一,随处看见桃符与春联。偶尔就听见两声炮仗与孩子们的笑。   唐可镂的家就在思齐书屋后头,只隔了一道门。当年这么多年塾师,前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年礼。月牙儿拎着一大包点心,夹杂在宾客中,倒显得年礼格外薄了。   见月牙儿登门,唐可镂一下子从太师椅上起身,一边拜年一边望着她手里的点心包:“来这么早,巧了。”   一个家仆过来,想按着规矩接过年礼放到旁边去,立刻被唐可镂拦住。   “这可是萧姑娘送的点心。”唐可镂叮嘱道,一手将点心包接了过来:“我以为你和勉哥儿一道来呢。”   月牙儿听见这名字,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唐可镂看她一眼,知趣的转移话题:“这是什么点心。”   “糟粑。”   家仆适时上茶来,唐可镂一面就茶,一边咔嚓咔嚓地吃,越吃越香。连旁边寒暄的其他拜年客,都不由得望向他。   有客人咽了口吐沫。   见别人看他吃独食,唐可镂吃得越发欢快了,一口气吃了两个,才意犹未尽的和月牙儿说:“对了,那个西洋和尚也来了,在小花园呢,我领你过去。”   “他叫什么?”月牙儿跟在唐可镂后头,问道。   “叫西泰。”   小花园里,站了两三个身穿道袍,头戴唐巾的儒士,背对着宝瓶门。   月牙儿打量一眼这些背影,不由得有些疑惑,说好的外国人呢?没瞧见呀。   唐可镂喊了一句:“西泰,正巧萧姑娘也来了。”   一个高个儿儒士回头,络腮胡和一双碧眼极为显眼,用略带口音的中国话说:“平安如意,萧姑娘,久仰久仰。”   还真是个西方大胡子啊。   月牙儿好奇:“西泰先生,你听说过我?”   西泰点头:“吃了你做的肉松小贝,我觉得甚是美味。但有一物,能让肉松小贝更好吃。”   “是什么?”   “面包。”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武汉变回了你熟悉的样子,两江穿三镇,热干面就要配蛋酒,龟山依旧等着游子归。后来,尽管你一切都记得,但你还是有勇气说,祝我们岁岁平安。”——歌曲《岁岁平安》 第30章 酒种红豆面包   一听见“面包”这词, 月牙儿便惊喜道:“西泰先生你会做面包?”   西泰点点头:“我们那里的人,吃面包就像你们吃米饭一样。”   “那你会不会做烤面包炉窑?”   “会的。”   一旁的唐可镂原来还想为两人引见呢,谁知这两人竟这样快就聊了起来, 说的还是什么“面包”。唔,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吃食?   唐可镂插话道:“你们说的面包是何物?”   月牙儿笑着解释道:“一种西洋细点, 类似于咱们的包子馒头,但做法不一样。”   面包一类的点心, 她很久之前就想做, 只是苦于没有烤面包的工具。本来嘛,在现代的时候, 都是用电烤炉烤面包,再不济也是用电饭煲做蛋糕,没听说谁家自己修了一个面包窑专门来烤面包的。   月牙儿自然也不会修面包窑,于是只能作罢,将做面包的心压下去。   可是如今竟然遇见一个会做面包窑的西洋人, 那真是来了瞌睡送枕头。   唐可镂见状,叫家仆搬来几把椅子, 请两人坐下慢慢谈。   原来月牙儿对于西泰为何出现在这里, 还有些疑问,一问才知道, 他来大明已经有十几年了。   尽管西泰自称自己是“西方僧侣”,说自己是来自天竺的佛教徒。可月牙儿不信,西泰这张脸摆明了就是纯正欧洲人。她心里想,他应该是来华的传教士, 但怕官府不允许,所以才挂羊头卖狗肉说自己是“西方和尚”。   三人落座之后,家仆又搬来一张桌儿,捧来一盒黑漆茶盒。茶盒里各分小格,摆着各种糕点,譬如松子桃仁糕、欢喜团之类的。   月牙儿取了一块欢喜团,一边吃一边听西泰说着自己的来历。   西泰说,自从他小时候看过《马可波罗游记》,他就想到东方来,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帝国”。几年前他搭乘一艘葡萄牙人的船从意大利来华,自澳门港登陆。原本依照大明例律,来华的西洋人只可在澳门活动。但西泰因为结识了一位知府朋友,得以在广东居住。   “那你怎么会到了金陵呢?”月牙儿吃完一块松子桃仁糕,问道。   “说来话长。”西泰叹了一口气,并不细说,只是说自己是陪一位官员来的。   月牙儿虽好奇他的来历,但其实更关心面包窑炉,不住的问着细节。到最后,唐可镂索性抱来一卷纸,让他俩边画边说。   能从澳门港一路到金陵,西泰的为人处世是没话的,只要月牙儿问到的关于面包窑炉的事,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最后甚至主动提出帮月牙儿修一个面包窑炉。   于是正月十五,当徐婆一家人搬离杏花巷之后。月牙儿连家还没搬呢,就开始在小院里修面包窑炉了。   这日絮因奉薛令姜之命,亲自到杏花巷来了一趟,看她的小吃店是什么模样。她先到了月牙儿家,发现没人在,便问一问在巷子里玩竹蜻蜓的孩童。孩童一指巷口的茶店:“在那里修什么‘面包窑炉’。”   那是什么东西?   絮因往杏花巷口走,才走了没几步,就闻到一阵香气。巷子里那两个玩竹蜻蜓的孩童也嗅见了,立刻将竹蜻蜓收进兜里,一道风似的往茶店跑,欢呼道:“面包要烤好啦!”   越往前,香味越浓。还没等絮因走到茶店门口,只见四五个孩子已闻风而来,扒拉着小院的篱墙,探头探脑。一副饿了很久的模样。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样香?絮因深吸一口香气,竟有些期待。   一定是月牙儿又在鼓捣什么点心了吧!她想着,加快了步伐。   “萧姑娘,你在吗?”   “在呢。”   月牙儿回头,一见是薛令姜身边的大丫鬟,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出来迎接絮因。   见她开了门,一众孩童满眼放光的问:“萧姑娘,我们可以试吃了吗?”   “还没到时候呢,等一等。”月牙儿笑道。   絮因跟着她踏进小院,这本是连同茶店与内宅之间的一个小花园,现在却在西南角砌了一个灶台大小的窑堡。鲁大妞正蹲在那里看望火候,一旁却站了个儒士打扮的中年人。   等絮因看清了那中年人的面容,吓得往月牙儿身后躲。   月牙儿一时有些尴尬,西泰倒是习以为常,温和的朝她们笑一笑:“我是天竺来的僧侣,姑娘别害怕。”   听了这话,絮因偷偷看他,在月牙儿耳畔小声说:“他眼睛怎么这个颜色呢?”   “他……算是海外来的方士,长相与咱们是有些不同。”   西泰笑着摊开手,示意絮因看向地上的影子:“你瞧,我有影子,我是人不是鬼。”   后头不知是哪个孩子在笑,隐约听见一声:“鬼子。”   月牙儿听见了,眉尖立刻蹙紧,回首想认一认是哪个孩子。   可西泰却劝道:“小孩子不懂事,别和他们计较。”   看见地上明晃晃的影子,听见他说的话虽然腔调有些怪,但也通情理,絮因才不那么害怕了。   这时鲁大妞喊了一声:“萧姑娘,火候到了。”   月牙儿忙俯下身子去查看,确认火候到了,她戴上一副厚厚的、用棉缝制了几层的手套,去取面包。   才出炉的面包,摆在竹编成的小篮子里,色泽金黄。是圆形的模样,小小巧巧,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絮因心里痒痒的,想拿一个吃,但顾忌着自己的形象,只能眼巴巴望着月牙儿。   月牙儿会意,笑着说:“絮因姑娘来的正好,你替我试一试,瞧哪种面包味道好。”   说完,她叫鲁大妞从屋里又拿出一个小竹篮,里头装着另一种面包,看上去有些硬邦邦的。   两个小竹篮摆在眼前,絮因想都不想,径直拿起那篮新出炉的。   她轻轻咬了一口,面包柔软细腻,麦子的清新里还有一丝酒香。内里是用桂花糖蜜炒制过的红豆泥,香醇浓郁。   这可比馒头、花卷之类的好吃多了!   絮因吃了大半个,才恋恋不舍的放下,拿起另外一种面包。   有了前一种面包作为对比,这一种面包吃起来简直有如鸡肋,入口微硬,需要嚼好几下才能吃出甜味。   “那肯定是刚出炉的那种好吃。”絮因毫不犹豫道。   鲁大妞笑起来,扭头去看西泰:“你看,我们萧姑娘的法子,准没错吧?”   西泰摊了摊手:“好吧,我承认萧姑娘做面包的法子很厉害。”   “要是有你帮忙,没了这个面包炉,我就是有千种花样也玩不出来呀。”   这话是真的。月牙儿这次做的是酒种红豆面包,算是日式面包的经典味道之一。而西泰教她们做的,却是传统欧洲面包的做法。相比之下,改良后的日式面包更加适合普通东方人的口味。   月牙儿提起两个小篮子,预备将剩下的两三个面包分给孩童们吃。为了掌握好面包炉的火候,她这些天一日三餐的吃面包,都吃腻了。   絮因见她打算将面包分给小孩子们,忙拦住那一小篮子酒种红豆面包:“这个给我吃吧。”   “好。”   在孩子们羡慕的眼光里,絮因津津有味的吃完一个红豆面包,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对了,三娘子让我看看,你这店什么时候开?准备的怎么样了?”   其实薛令姜的原话是:“你去看看月牙儿哪里有什么好玩的新鲜事,回来说与我听。”但絮因肯定不能和月牙儿只说,便换了一种说法来问。   月牙儿向西泰和鲁大妞打了个招呼,领着絮因穿过一道小门,到茶店里看。   只见茶店原来的桌椅都被整齐堆在墙角,原来围住厨房的一道墙,却被敲开了一扇满月门。   “过年的时候,人家都没出来做活呢。要将茶店装修一番,还需有些时日。”   絮因走到窗边,瞧见小桥流水,不由得暗自肯定,这店铺所在的地方,倒是真的好风景。   “预备什么时候开店呢?”   月牙儿说:“算算时日,想在花朝节那日开。”   絮因点点头,又问:“店铺的名字可取好了?”   “倒是想了一个,”月牙儿不知想到什么,眼里带了笑意:“后面不是有好几株杏花嘛,打算叫杏花馆。请絮因姑娘回去,问一问三娘子的意思。”   “行,我会同她说的。”   月牙儿走到她身边:“还有一件事,我打算请两个帮手。店子想要做大,光凭我一个人做事,怕是不够。”   “这也是情理之中,你挑好了人,和我们说一声就是。”   絮因逛了一圈,起身告辞。月牙儿领她从前门出去,一直送到小桥边。   等她回到小院内,只见着鲁大妞一个人。   “西泰回去了。”   鲁大妞才将小竹篮洗好,回头问月牙儿:“萧姑娘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就提前到街上去玩了。”   “没事了,你去吧。”月牙儿随口问道:“不是过了元宵节吗?街上还有什么热闹可瞧。”   “当然有!灯市还剩最后一日呢。”   等鲁大妞走了,小院里就彻底的静了下来。   原来的房子已经退了租,月牙儿的东西就摆在屋子里,有些乱。这些天她忙着开店的事,除了整理出一张能睡的床,也没空清点。杂物与家具堆满了屋子一角。   原来新年灯市,还剩最后一天。   月牙儿望着空空荡荡的新家,忽然想去凑凑热闹。 第31章 梅豆   小花园的绳架上, 晒着几件春衣与被面。   月牙儿转身将晒了一日的被面收下来,折叠好。被面用的是好料子,是当初马氏的陪嫁, 用了十来年了,洗不烂。   她叠被面的时候, 视线在花开并蒂的绣花上停了一会儿,无端想起一个少年的影子。   别自作多情了, 月牙儿捏着被子一角, 心想:吴勉不过是为了从前小月牙儿帮过他,才愿意对她好的。   她心里有气, 又说不出气什么,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索性不去想。   收拾好衣裳,拿上毡包,月牙儿打算去看灯市。   小花园的门一打开,却正碰见吴勉。   他拿了一卷字画之类的东西, 递给月牙儿:“先生听说你要开店,特意写了字赠你。”   月牙儿伸手去接, 动作极快:“多谢。”   她反手欲关门, 门关了一半,却被抵住。吴勉剑眉紧蹙, 说:“你这些天一直在躲着我。”   “没有。”   一双星目,静静的望着她。   “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不是。”   月牙儿一拉木门,没拉动。   “你松手。”   吴勉纹丝不动:“月牙儿,到底有什么事?”   月牙儿静了一下, 忽然问:“我仿佛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见过一次。”   眼前的少年微微一愣,回过神,哑然失笑:“我记得,弘成八年十月十五,那是我第一见你。”   果然,他就是记得小月牙儿!   月牙儿心里忽然一酸,没好声气道:“你回去吧,天晚了!”   说完,她一把将门摔上。   屋里没点灯,漆黑一片,只有伶仃月光投在地上。   月牙儿默然坐了许久,起身走到门边,悄悄往外看。   没有人影。   她忽然很沮丧。   眼看年假将尽,大街小巷全是人。街市尽悬彩灯,照着人头攒动。   月牙儿顺着人海往前走,偶尔会被带着停下来,听一队龙灯并踩着高跷的卖艺人吆喝着,从巷道里路过。   金陵的灯市,大大小小,最热闹的,还是夫子庙旁的灯市。她稀里糊涂走到秦淮河边,一双鞋都不知给人踩了几脚。   我干嘛来凑这个热闹?   月牙儿原本有些后悔,但见着秦淮两岸的水光灯影,便释然了。   这样好的风景,的确值得。   她快步挤到桥边,望见潺潺流水、两岸歌台。不远处的红纱灯里,是江南贡院的飞檐。   一轮明月,温柔地映着缓缓流淌的秦淮河,亘古不变。   人群依旧嘈杂,月牙儿望着水上横波,心渐渐宁静。   一道虹桥,有乌篷船往来穿梭。   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无端飞过来一个香囊,打在月牙儿鬓角。   那香囊是从秦淮河上游船掷过来的。   这样没素质的吗?月牙儿一手拿香囊,一手捂住鬓角,皱着眉头往河里看。   一条画舫,舟头立着一个红衣少女,对着画舫的风流公子巧笑倩兮。   “说好了,谁捡着我的香囊,我今晚就陪谁。”   听见一个公子起哄:“是个小姑娘捡了,不作数!”   红衣少女回眸,一张俏脸微微扬起,眉梢眼角尽是风情。竟然是二十四桥的花魁,柳见青。   “我说的话,从来都做数。”   柳见青朝月牙儿喊道:“小姑娘,你在桥上等一等。”   一见是她,月牙儿便想起肉松。   看在肉松的面子上,月牙儿只好乖乖在桥上等着。   虹桥右侧便有一个小渡口,画舫还未靠岸,柳见青便提着裙摆,轻轻跃到岸上。   “远远看着像,原来真是你。”   柳见青接过她的香囊,低头别在衣间。   月牙儿见她一身盛装,联想到那条画舫,觉得她应当在陪客。   “你平白无故扔香囊做什么?”   “找个由头出来罢了。”柳见青斜倚虹桥,打量着眼前的如织游人:“还是桥上风景好,那画舫里闷气死了。一群狗攮的,时时刻刻都打量着要我去陪客。灯市都快完了,我什么也没瞧见。”   她容色本是极娇艳的,过路的男人不自觉地就扭过头来,差点堵在桥上。   柳见青啐了一口:“眼珠子不会转就让你娘再生一回,看你奶奶的!”   那人听了,立刻往前走,嘴里骂骂咧咧的。   柳见青按一按她的发髻,确认没散,懒懒地说:“你过年送份利是钱来做甚?”   “你那回指点我做的肉松,我用来做点心后,卖得极好。”月牙儿解释道:“算谢礼。”   借着月色灯影,柳见青瞧清了月牙儿微红的眼眶:“呦,谁惹你生气了?”   “没有。”月牙儿侧过身去。   她原想走开的,忽然想起一事:“柳姑娘,你知道十多年前,二十四桥有位哑娘子吗?”   “好像听说过。”柳见青的视线在人群中搜寻,落在一个小丫鬟身上。   “我赶时间,你要问什么,跟着我来。”   月牙儿随她往桥下走,见一个小丫鬟背了个大包袱过来,递给柳见青。   柳见青接过包袱,寻了个成衣店,说是要换衣服。   等她出来,却是一袭男装,手里拿一柄折扇,宛然一个翩翩公子。   月牙儿奇道:“你怎么……做如此打扮?”   “这样打扮才方便。”   柳见青生得瘦高,混在人堆里,她这身男装倒很不显眼。她领着月牙儿,到秦淮河边一处茶摊坐。茶肆临水,有清风明月,望灯市万千,颇有情趣。   月牙儿之前从没在这样的茶摊吃过茶,因此有些好奇。   柳见青倒是驾轻就熟,点了几样点心和茶。   “好端端的,你打听二十四桥的事做什么?”   柳见青磕着瓜子,看着远处的彩灯问。   月牙儿踌躇一下,说:“我有一个朋友,他母亲是二十四桥出来的。”   闻言,柳见青回身着看她,似笑非笑:“一个朋友?怕不是普通朋友吧。”   在她戏谑的目光里,月牙儿涨红了脸:“就是一个朋友。”   “好吧,”柳见青喝了一口果茶:“你不说,我也不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柳见青轻轻笑起来:“说来听听嘛,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看灯市呢,心里藏了事不难受吗?”   这些天,月牙儿心里藏了事,的确不好受。可她偏偏谁也不能说,也没人听她说,心里堵得慌。   她确实想和人倾诉,可是……   许是看出了她的忧虑,柳见青又说:“我一个欢场女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明镜似的。你爱说说,不说算了。”   很奇怪的,在一个不算熟悉的陌生人面前,月牙儿却轻松一些。   她斟酌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却说起了《海的女儿》的改编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东海有个鲛人……她救下了落难的王子,可当鲛人不顾一切来到王子身边时,却发现王子已经娶了公主,并将她错认为救命恩人……公主知道这事的时候,鲛人已经化作泡沫不见了,可公主该怎么办呢。”   月牙儿觉得她说得糊里糊涂,难为柳见青竟然听懂了。   “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柳见青吐出一枚瓜子壳:“首先,那鲛人救过王子,难道公主没救过他吗?没有公主,单凭一个不能上岸的鲛人,谁知道王子会不会死?”   “再说了,难道王子和公主在一起,难道就为了报恩?那王子肯定是对公主有情的呀!”柳见青教训月牙儿:“报恩的方法有千千万万种,说起来,我还对你有恩呢。你第一反应是和我在一起?”   她这话倒点醒了月牙儿。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月牙儿这时才察觉到,在这个问题上,她有些过于钻牛角尖了。   “多谢柳姑娘,是我想偏了。”   这时茶点也送了过来,柳见青拍一拍身上的瓜子壳,说:“别谢来谢去的,说会儿话而已,你尝尝这个。”   梅花形白瓷碟儿里,摆着好些豆子,是红色的小粒。乍看之下,月牙儿也认不出。   她拿起两粒塞在嘴里,“嘎嘣”一口,梅子的清新伴着豆香在口腔里漫散开来,微微甜。   “这是……”月牙儿又尝了两粒:“是黄豆。”   柳见青点点头:“不错,这个叫‘梅豆’。用当季的梅子和黄豆一同熬煮,再用红曲染色。梅子微酸,但加上木樨和糖之后,酸便成了甜。灯市的时候,吃这个最好。而这家的梅豆又是做的最好吃的。”   月牙儿既然同她交了底,柳见青也将有关哑娘子的事说与她听。   “……后来这哑娘子就自赎嫁了人,也是当时姐妹里的一段佳话。”   柳见青感慨道:“之后就没听说过了,我要攒够了钱,我也自己赎身走了。”   月牙儿没接话,她听了一个花好月圆的故事,不忍心替其续上香消玉殒的结尾。   “那位哑娘子,可有什么心头好?或者心爱之物?”   “这我倒不清楚,即便有什么心爱之物,估计也都卖出去凑赎身钱了。我回头替你问问。”   柳见青忽然坐直了,笑说:“哎,你问那么细,是为了你的心上人?”   “才没有。”月牙儿急忙回道:“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呢。”   “真没有?”柳见青的视线落在她身后不远处,勾唇一笑。   月牙儿摇摇头。   “那姐姐就帮你试一试。”   试一试?她这是什么意识?   月牙儿还没想明白,只见柳见青忽然俯下身来,在她脸颊上碰了碰。   下一刹那,她听见身后有个熟悉的男声,好似深潭微澜。   “月牙儿,你别被这个登徒子给骗了。” 第32章 碱水蛋黄肉粽   灯影阑珊, 吴勉独自立着,语气委屈。   不欢而散之后,他原想回去, 可转身却见她家迟迟未点灯。吴勉有些担心,便远远地望着, 直到月牙儿出门。   天色这样晚,她要一个人出去吗?   吴勉犹豫片刻, 还是转身跟在后头。   月牙儿的步伐有些急, 像受了气的孩童,自顾自的往前走。离得不远, 吴勉跟在后头。   挨近夫子庙的地界,游人忽然多了起来。巷道里过来一对演龙灯、踩高跷的艺人,他就是想跟也跟不上去,只能等这热闹散了,才急急追上来。   放眼望去, 秦淮河畔全是人,哪里见得着月牙儿的身影?   寻寻觅觅许久, 吴勉终于在一家成衣店前瞧见了月牙儿, 可她身边,却站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   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柄折扇, 现在才二月天要个鬼的扇子?一望便是附庸风雅之徒!   可恨的是,月牙儿竟然跟这个浪荡人去喝茶了。   吴勉的薄唇紧紧的抿着,亦步亦趋跟着,离得不远, 寻了一株芭蕉后的茶座坐下,一双眼只望着这边。   他想上前和月牙儿说话,可刚要起身,却又有些灰心。   看看那公子哥身上的绸袍,再瞧瞧自己的布衣,吴勉忽然冷静下来。   说到底,他现如今有什么资格去阻拦呢?   自己如今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虽说想要走科举正途,可金榜上提名的,又有几人?   才高八斗如唐可镂,如今不也只是个白身?   他如今一无所有,谁也护不住。就算苍天有幸,能与月牙儿结为夫妇,若有危难,他该拿什么护着她?   吴勉怔怔望着芭蕉,灯影瞳瞳。他望着那芭蕉,却想起娘亲的墓碑和父亲的断腿。   如果护不住想要护的人,有些话纵使说出口,又有什么意思?   离得不远,吴勉默默望着月牙儿,她似乎和那锦衣公子聊得很开心。   她是这样好的姑娘,合该有最好的姻缘。   可如今的自己,委实算不了一个良人。   道理是想通了,可心却不听话。   当吴勉望见那公子胆敢轻薄月牙儿时,便什么也顾不得,“腾”一下起身,三两步走过去。   可当月牙儿回眸,望见她脸上的惊讶。吴勉又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说,他无话可说。   虹桥熙然,凤箫声动,可吴勉却觉得四周异常安静。   他只望着她。   万般思绪,最后只化作一个念头:她若过得好,他便是远远望着,也该欣喜的。   吴勉拂袖转身,逃一样想离去。   身后,月牙儿大声挽留:“勉哥,你等一等。”   他下了决心,此刻却不想再看她一眼。因为他浅薄的决心在她的目光前,就如同冰雪被阳光照耀,不堪一击。   听见“哎呦”一声,有人扑通摔在地上。   是月牙儿的声音。   吴勉脚步一滞,叹息一声,还是转身奔向她。   “可摔着了?”   月牙儿一手揉着脚腕,仰起头来望着他,楚楚可怜:“疼。”   吴勉余光撇过那个锦衣公子。   他竟然还坐着看!   这是什么混账人?   吴勉只觉有一团火从心里猛地冲出来,可一对上月牙儿的目光,他便溃不成军。   “很疼吗?”吴勉蹲下来,问:“我去给你叫大夫。”   “不要。”月牙儿拽住了他衣袖:“我要你在这里。”   “不行,一定要叫大夫来看,伤了腿可不是好玩的。”   见他坚持,月牙儿蹙起眉,摇一摇他的衣袖,小声说:“其实,也没那么疼……”   吴勉反应过来,这丫头怕不是在戏弄自己。   他猛地一下起身:“你这样又是何必?”   吴勉向那公子哥瞪了一眼,同月牙儿冷冷道:“这样的人,我奉劝你还是离远一点。”   锦衣公子竟然笑出了声。   月牙儿回头朝那人吼道:“行啦!柳姐姐,你别笑了!”   柳见青闻言,更是笑弯了腰。等她终于笑够了,才起身,缓缓过来。   她从灯架上拿了一盏灯,明晃晃地照着自己的脸:“这位哥儿,你瞧清楚了再骂。”   橘黄色光线,自灯盏透出来,照亮她柔和的五官轮廓,和她耳垂上的耳洞。   吴勉定眼一看,这才看清了。眼前人竟然是个女子。   任谁遭遇这么一场闹剧,一定不是欣喜的。   他只觉脸烫的厉害,又羞又急,强撑着一张冷脸:“我走了。”   话音方落,吴勉快步走出了茶肆。   很快,他瞧见自己的影子之后,紧紧跟着一条小尾巴。   是月牙儿的影子。   他忽然涌现出久违的孩子气,故意朝人多的地方走。   来来回回绕了几道弯儿,那影子还跟在后头,被灯火照得很长。   吴勉驻足,冷冷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月牙儿快步向前,转了一圈,笑盈盈看他:“我错了。”   “莫名其妙。”   “真的,我错了。”   吴勉抬脚往前走,月牙儿围着他转,左一个“我错了”,右一个“哥哥别恼我。”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吴勉拿出了囊萤映雪的定力,对她视而不见。   月牙儿本是倒着走的,后头忽然冲出两三个玩球的小孩子,眼瞧就要撞上——   吴勉忽然捉住她的手,往后一拉。   孩童的嬉闹声远了,唯有指尖的温热,愈发清晰。   离得这样近,吴勉甚至可以嗅见她的女儿香。   两颗心,怦怦作跳。   他像给针刺了一下,慌慌张张松开手,回身走向来时路。   这一回,他的身影之后,却不见小跟班。   走了几步,吴勉忍不住回首,瞧见月牙儿竟在夫子庙前站定,朝他一笑,而后她径直往夫子庙里去。   鬼使神差的,他也踏进了夫子庙的院门。   说是夫子庙,其实也不确然。这一处庙宇紧挨着贡院、官学、孔祠,中有一座殿宇,专门供奉着掌管士人功名禄位的文昌帝君。   这样独天得厚的位置,几乎每一个试图走科举路的读书人,都会来这里拜一拜,期望春试能有一个好成绩。   学子们敬的香,彻夜不熄,整个殿宇都弥漫着一股香火味。   想要拜文昌帝君,是要排队的。   月牙儿等候在一旁,见有领着孩子来拜神的妇人,手中挎一个竹篮,里面摆着时令鲜花、一捆小葱、一把芹菜、一串肉粽,不由得好奇问:“这可有什么讲究?”   妇人见她是一个小姑娘,便不厌其烦的同她解释。原来葱谐音“聪”,象征聪明;芹谐音“勤”,表示勤奋好学;而肉粽有一个“粽”字,说明一能高中状元。这些都是拜文昌帝君的祭品。   月牙儿还从没听说过这个,转身看见吴勉,轻声笑起来,凑过去问他:“你带着粽子来拜过文昌帝君吗?”   “没有。”   月牙儿点点头:“我改日给你包一篮碱水蛋黄肉粽,用那种可以流沙的蛋黄包在掺了肉糜的糯米里,用粽叶一捆,上锅蒸得喷香喷香!没人不喜欢,这文昌帝君要是个馋嘴的,也定然会给你开后门。”   听她这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吴勉情不自禁地弯一弯嘴角。   “对嘛,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就该多笑!”月牙儿抚掌道。   她一说,吴勉就不笑了。   真是不可爱。月牙儿心想,拉着吴勉一同去拜文昌帝君。   吴勉拗不过她,两人等了一会儿,并肩在神像前跪下。   月牙儿阖上眼眸,心中默念:若天上真有神明,一愿她两世的亲人健康平安、二愿吴勉能够科举高中、三愿……   她偷偷将眼睁了一条小缝,去看身边的吴勉。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但愿神明不要觉得她啰嗦。   拜完神,两人买了一盏灯,往杏花巷走。   一步一步地,远了灯火繁华。   明月伴清风,照着两人身影成双。   月牙儿忽然问:“你向神明许了什么愿?”   “说破了,不灵。”   “好吧,你许了几个愿?”   “一个。”   “只一个?”   月牙儿絮絮叨叨:“哎呀,你该多许几个。若神明真听见了,他老人家还能挑一挑,说不定,大发慈悲就让你的愿望全成真了呢!”   吴勉忽然驻足,神色郑重:“一个足矣。”   月牙儿望着他,忽然觉得脸一烫,不敢再问下去。   一盏灯的微光,照亮去路。   两相无言,直到瞧见月色下的杏花树。   “这些时日,我大概会在家专攻文章。”吴勉手握灯柄,一身清冷的月光:“你要是有事,就来找我。”   月牙儿背过身去,用脚尖踩一踩他的影子:“哦。”   “你什么时候考?”   “从二月一直到四月,先考县试,再考府试、院试。”   “你……别忘了吃饭。”   吴勉勾了勾唇角:“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加油。”   月牙儿现在简直听不得“加油”这两字,立刻往前打开门上锁。   门锁一开,她听见吴勉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   “你的店也要开了,你要加油啊。”   月牙儿嗔他一眼,轻轻合上门,动作很慢很慢。   她立在小花园里,瞧见屋前屋后的杏花树。   月牙儿心想: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开花?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勉哥儿暂时用功读书去了,勿cue~ 第33章 海棠糕   才到二月, 性子急的杏花就醒了,睡眼惺忪地打量着焕然一新的杏花馆。   一道篱笆,缠绕着爬山虎枝叶, 进门是一块小空地,西墙边栽了三两株瘦竹, 紧挨着一个紫藤花棚。花下有两对石桌石椅,质朴有趣。   门窗帘换上了洗净的白纱, 看着就敞亮。打起潇湘竹门帘, 小店的摆设尽收眼底。四五张新漆了黑漆的桌儿,疏落有致的摆着。最靠里的位置, 是一道半月门,竟然将厨房露了出来。灶台上盖一块长木板,上摆蒸笼、小锅、调料、油醋瓶,齐齐整整,很干净。   月牙儿在案板上剁蒜蓉, 叮叮当当响。锅中油烧热,往蒜蓉上一浇, 清香四溢。这时煮锅里馄饨已浮起来, 一个个打着转,月牙儿将馄饨捞在碗里, 舀一大勺老母鸡煨的高汤,淋上蒜蓉、加小菜末。   “记清了吗?以后就这样煮,让主顾看得明明白白的。”   一个肚子浑圆的中年男子笑着点头:“萧姑娘,放心, 记住了。”   月牙儿又让他照做一边,见他手法娴熟,不由得暗自点头。   这人是于老板介绍过来的,姓梁,说是曾在一家老茶店当了三年的掌案师傅,一身的姿态加上油烟味,走出去别人就知道他是个厨子,便叫他梁厨。   这几天月牙儿面试过梁厨等人后,便手把手教他们一些规矩。她的杏花馆,和旁的食肆、茶店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别人家的店,厨房都是藏在紧后头,固然有为油烟考虑的因素,但她去参观的那几家,见到的无不是狭小厨房厚厚一层黑油,看着就倒胃口,也难怪要藏起来。   考虑到自己开的是小吃店,对于因产生油烟的爆炒需求较少,月牙儿便大胆的将原先厨房的墙拆了,在店内设置了一个半开式厨房。当然,她在店后靠左的位置也留了一间小厨房,两相结合,看起来感官也好。   因为经费充足,她不仅找了一个梁厨,还有一个帮厨以及两个茶博士,似乎都是梁厨老家那一带的人,手脚麻利,一到杏花馆就洗了抹布,将桌子椅子擦的干干净净。   月牙儿拿出一张菜单,招手要梁厨等人过来瞧。   “我干了这些年掌案师傅,没瞧见谁家有这么漂亮的菜单呢。”梁厨看着菜单,感慨道。   如今的茶肆酒楼,点单所用大多是报菜名和木牌单相结合。一是要求茶博士将自己家卖什么东西记得清清楚楚,二是在柜台后面的墙上,挂满菜名小木牌,上刻着价目与菜色。   月牙儿也定做了一批价目小木牌,但她觉得要求茶博士记熟菜色,时间成本过于高。她给这几人的培训时间还不到八天呢,哪有那么快就将杏花馆的点心背得利利索索?   杏花馆卖些什么,她也想了许久,最后决定将提供的食物分成三部分,工工整整的抄在精心排版、还有小画的菜单上。 第一部 分是糕点,诸如桂花糯米糕、定胜糕、马蹄糕……其二是小吃,像绉纱馄饨、美龄粥、小笼包之类的;还有一样是茶,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月牙儿因为精力有限,在茶叶的货源上,并没有细心去寻,因此能提供的茶种类并不多,只有绿茶、红茶,还有一味果茶。   她倒是想做奶茶,只是现在可以用的水牛奶太少,还得紧着点心用。在货源扩宽之前,实在不好直接做奶茶出售,只能将这个计划先搁置,再徐徐图之。   反正,她的店是小吃店,又不是茶店。   “诸位的本领,我是知道的,既然来了咱们杏花馆,以后就一起努力。只要经营状况好,我月月给你们发奖金。”   月牙儿讲解完规矩,同几人道。   梁厨奉承道:“姑娘小小年纪,手艺好,又会经营,我们一定好好跟着你做事。”   余下几人也纷纷附和。   见员工们都很有活力,月牙儿心情也舒畅起来。这时候鲁大妞来了,满脸喜气道:“姑娘,我爹去他原先的东家那里问了,说大泽乡真有一个人家,家都养着六七头牛呢。”   “我爹一听这消息,立刻动身去找,才给我回了消息。说姑娘出的价钱,那家人同意了,还帮忙送,但要一月一结账。”   月牙儿听见这好消息,脸上有了笑意:“一月一结是应该的,只管让你爹答应下来,我到时自带了钱去同他们签契书。”   月牙儿瞥见窗外的天,天清如水。这样好的辰光,索性就将宣传的事也一起办了。   她拣了一食盒点心,转身出了门。   薛令姜那里,她三日前就登门去过,说了这些天准备开店的事。   自幼长在深闺,很少能听见外头这些趣事,薛令姜听月牙儿说得活灵活现,简直当听说书一样,不由得轻笑起来。   “好,你想做什么就自己的意思来,时不时同我说一声就好。”   “三娘子若有空,不如在花朝那日,亲到杏花馆剪彩?”   “剪彩?”薛令姜有些疑惑:“是剪彩胜的意思吗?”   月牙儿这才意识到这时还没有剪彩的说法,解释说,是在正式营业前在店外拴一条红带子,只有当主人家用剪子剪短时,主顾才能进去。也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薛令姜点点头,略有些遗憾:“我怕是去不成。”   她活到如今,只有出嫁那一遭,所坐的花轿在外头的街上走过,尽管有礼法约束,她还是忍不住掀起轿帘一角,偷偷看了一眼。就这样,嫁到赵家后,几个老婆子还拿这说过事,讲她不懂规矩。   “你若有空,将杏花馆画下来,送与我看就是了。”薛令姜感伤道。   月牙儿见她神情,知道自己话说得不妥当,便换了一个话题说了两句,起身告辞。   唐可镂那里,她自然也是要登门的。听了杏花馆于花朝日开业的事,唐可镂满口应承下来,说当日一定到,要月牙儿给他留个好位子。   除此之外,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提着食盒往二十四桥去。   见到柳见青的时候,她正侧卧在一张藤椅上,懒懒支起身子:“倒是稀客呀,你怎么来了?”   月牙儿将食盒摆在一旁的几案上:“托姑娘的福,我那小吃店要开业了,送些点心和一张请帖给姑娘。”   “这倒新鲜。”柳见青揭开盒盖,瞧见最上面的一碟儿是海棠花形状,却烤至焦糖色,不由得好奇道:“这是什么点心,我竟没见过。”   “这是海棠糕。”月牙儿将那碟儿点心拿出来,递了双筷子给她:“姑娘试一试。”   柳见青夹了一筷,端详着这点心,只见这海棠糕的样子很好看,上面撒着五色果丝、瓜仁与芝麻。她小口咬下,海棠糕表面的饴糖被烤得焦焦的,咬一口,竟牵扯出蜜浆色糖丝。外层面粉酥脆,口感微硬,内馅却万分柔软。细腻的豆沙,入口微粉,甜而不腻。   “倒是比寻常茶肆的点心强。”她吃了三口,才放下筷子。   一边倒茶的小丫头看着稀奇,要知道寻常的甜点,柳见青至多吃一口的。   不过——   小丫头眼光瞟啊瞟,盯住那碟儿海棠糕,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嗅见满满的甜香。她也好想吃一口呀。   月牙儿接过茶,道了声谢,笑盈盈看着柳见青:“我这杏花馆,定在花朝节那日开业,姑娘有没有兴致来剪彩?”   她将剪彩的含义同柳见青又说了一遍。   听完,柳见青嚷嚷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打量着让我给你去拉人气?”   “姑娘这双眼,什么事看不穿呢?”   柳见青起身,揭开一层盒盖,看一看里面的点心,叫小丫头把食盒抱走。   “你这什么‘剪彩’,听着也有趣。我记着了,有空就去看看热闹。”   回到家,月牙儿终于有空将堂厅里堆的杂物理一理。她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想着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到花朝节前夕,月牙儿踩在小凳上,将买来的红带子系在门边。   杏花馆的招牌已经挂上了,蒙着一层红布,只等揭幕。   她望一望暮色里的杏花馆,很是感慨。心想,我终于有了一家自己的小店。   明日,就是新的起点了。   偏偏这个时候,梁厨并其他三人围了过来,梁厨依然是一张笑脸,但说出的话却不那么让人开心。   “萧姑娘,有另一家店请我们过去做事,每人还多给一两银子呢!你看,这原来议定的价钱,是不是要提一提。”   月牙儿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   “说好了,我给你五两银一个月,其他人三两。这个价钱,就是同大茶馆去比,也算公道了!”   梁厨耸了耸肩:“呵,那要是这样,别的店愿意高价请我们去,姑娘可别怪罪。”   几人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要不就再加一两,要不我们就走。”   月牙儿回身,冷冷的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没说话。   酒楼茶肆的雇工有雇工的规矩,不像买奴仆、或者雇长工是签了身契的,多半是口头之约。月牙儿当时就有些顾虑,但听于云雾说办酒楼的都是这样做,只好顺应大流。   可没想到,怕什么就来什么。   明天就要开业了,现在这些人却和月牙儿说,不加钱就不干。这明摆着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好欺负,想多占便宜啊!   等这几人七嘴八舌发表完议论,静了一会儿,她才冷笑道:“真是好谋算,竟然威胁起我来。”   梁厨说:“萧姑娘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嘛,你情我愿的事。”   月牙儿凛声道:“我这个人,不惹事,也不怕事!真以为没了你们,我这店就开不成了?”   “既然这样说,那诸位请回吧,我这小庙还真容不下你们这些大佛!”   梁厨见她这语气,怒火中烧:“嘿,给脸还不要脸了,咱们走,就小破店能开得成才有鬼了!”   说完,转身就走。   日影西沉,满地斜阳里,月牙儿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杏花馆。   明日就要开业了,她该怎么办呢? 第34章 春日限定灌汤烧麦【加更】   天蒙蒙亮, 一顶肩舆行在小巷里。   袁举人坐在肩舆上,隐约瞧见了前方的杏花树,不禁打了个哈欠。   这家杏花馆开业的请帖, 是唐可镂转交给他的,这死老头子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因为他终于抢在袁举人之前发掘了一家美食店,那神情看着就讨嫌。   原本这请帖, 袁举人是想扔了的, 但想到肉松小贝的美味,又很纠结。   那萧美人每次做的点心, 都是新花样,又好看又好吃。这次她自己开一家小吃店,随便一想就知道定然有许多新点心。   这样一想,还是去看看吧。   袁举人只怕碰见唐可镂,因为他之前向唐可镂放话, 说自己才不会去这种新开的小店吃东西。若真让他撞见了自己,那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还是一大早赶过去, 悄悄地吃了, 再悄悄地走,谁也不惊动。这样子最妥当。   肩舆方过小桥, 忽听见轰隆隆一声雷。袁举人仰头看了看天色,觉得应该很快要落雨了。   所幸杏花馆就要到了。   这是一处极清丽的小院,袁举人才看一眼,便明白了为何要取名“杏花馆”。   配上此情此景, 倒真是“一汀烟雨杏花寒”。   柴扉之上,系着一根红带子。少女鬓边沾染一瓣杏花,孤零零站着,手持一把剪子,怔怔望着那红带子。   “这是杏花馆吗?”袁举人问。   少女回眸,肤色若初生白杏,正是此间的老板娘萧月。   月牙儿见了他,微微有些讶异:“这位老爷是来用餐的?”   时间是早了些。   袁举人轻咳一声:“我一贯早起。”   正说着话,风吹树摇,吹落春雨。月牙儿忙用剪子将红带一剪,匆匆完成了剪彩。   “快进来吧。”   湘帘一打,袁举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大茶楼,他去过许多。为了彰显自己家的品味,喜欢用鲜亮的紫漆八仙桌。有的还会在大堂里设一个小台,转请艺人来唱评弹。而小的茶店呢,恨不得将每一寸土都摆上一张桌子,挤得满满当当,生怕因为没位置而缺少客人。   然而这杏花馆,却不似上述二者,颇有些隐于空谷的高士之风。窗含浅溪,桌近莳花,小小巧巧,别有一番意趣。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里边的一扇半月门,这家店竟然把厨房直接做成了展示品!像书房里的博古架,含蓄又张扬。   袁举人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儿坐下,透过新糊的窗纸,瞧见雨打涟漪。   月牙儿用一个木托盘端过来餐具,轻轻放在桌上,轻声道:“客人是第一位光临杏花馆的,送你一叠新做的梅豆。”   绛红色的梅豆,平摊了抹在一个白瓷小碟儿里。袁举人拣了一颗,却见那小碟儿一角还烧制了朵杏花。   这萧美人当真是注重细节之人,竟然还特意定制了一套杏花碗碟。   月牙儿拿来餐单,是一张新写的纸,糊在薄薄的木板上。   袁举人一看,赞道:“真是一手好字。”   他细细看了餐点,疑惑道:“只有三样点心?”   “真是不好意思,因此才开业,忙活的只有我一人。今天提供就只有这几样点心。”   袁举人看了看,指点一样:“就要这个吧。”   “要用茶吗?今天有新制的豆乳茶。”   “看着像甜的,我不大喜欢,就上盏香片罢。”   “稍等。”   等待的时间里,袁举人静听雨声,闻见若有若无的花香,只觉一颗心都静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他点的餐就送过来了。   他点了一笼标着“春季限定”字样的春笋灌汤烧麦,一笼有六只,热气腾腾,依次摆在竹制小笼里。外皮薄且通透,隐约可见里边的汤汁。   烧麦还能做灌汤的吃法?袁举人一手拿调羹,一手拿筷子,夹了一个春笋灌汤烧麦,送到嘴边。   薄皮柔韧,咬开一个小口,饱含笋鲜肉汁的汤便溢出来,香留唇齿。用酱油、猪油炒过后再蒸软的糯米,每一颗都入了味。细细咀嚼,笋丁爽脆、鲜肉嫩滑。吃进嘴里,清爽有如雨后竹林。   真是人间至味!   尽管汤汁滚烫,但袁举人实在等不了春笋灌汤烧麦放凉,嘬尖了嘴,咈嗤咈嗤一顿猛吹。   一连六个下肚,他才惊觉吃完了,立刻从怀里摸出钱袋,往桌上一按:“再来一笼……不!两笼!”   他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大骂唐可镂,个死老头子,有这么好吃的点心,不早点讲。   月牙儿见这位客人吃得这样开心,心情也转晴。雨声依旧,听起来却不那么嘈杂了。   她歪头,探一探屋后的杏花。   一场春雨过后,花该全开了罢?   第二位来的客人,是个年轻公子,他将手里的油纸伞收起,倚着墙角放好,抖落抖落衣袍上的雨滴,说:“听说今日开业,恭喜恭喜。”   月牙儿递过来一张热毛巾:“借你吉言,请坐罢。”   见年轻人坐定,月牙儿有些好奇:“客人看着面生,是怎么知道杏花馆开张的?”   “唔。”年轻人一边擦着手,一边笑起来:“在柳姑娘那里吃了海棠糕,特意过来的。”   这年轻人姓苏,叫作苏永,知道杏花馆开张的消息,还是在二十四桥。前日偶然听见柳见青的小丫鬟问她:“后头杏花馆开张,姑娘去不去?”   他那时便留神记住了,今日虽然天落雨,但还是打着伞来了这杏花巷。   月牙儿不再多问,递上餐单,问他要些什么。   “这豆乳茶,是什么茶?”苏永好奇道:“就来一盏这个。”   点完茶,他偏头望见袁举人桌上几个小笼,指一指:“也来笼那个,看着挺好。”   不多时,豆乳茶和春笋灌汤烧麦都送到桌上来。   烧麦是常见的,豆乳茶却没见过。因此苏永便一心一意研究起豆乳茶来。   白瓷盏,最上面飘着一层浮沫,还撒了些熟黄豆粉,很好看。   苏永拿梅花汤匙舀了一勺,发现原来盏底竟有绢豆腐。   他吃了一匙,不由得眼前一亮。   寻常的豆浆,总有一股子豆腥气,可这盏豆乳茶却半点没有沾染。豆子的清香与茶的清冽混合在一起,回味甘甜。绢豆腐细腻柔软,滑在唇齿间,柔如晴天的云朵儿,实在有趣。   苏永感叹道:“奇哉,豆腐竟然还有这种吃法!”   就为了这盏豆乳茶,他此番冒雨前来,就能兴尽而归! 第35章 桂花酒酿奶茶   春雷响了一声。   乌云滚滚, 将天光藏起来。杏花馆也随之暗淡。   这样急的雨,怕是不会有新客人登门了罢?月牙儿往窗外看了一眼,转身, 取出火镰,用火石点亮艾绒, 燃了三盏小烛台。   “真是不好意思,”她有些难为情, 向两个客人说:“今日倒是天公不作美。”   袁举人摸黑吃完一个春笋灌汤烧麦, 爽朗大笑:“这是天公留客呢!”   他吃得开心,文人心性, 起身推开窗,吟啸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词应该用羽调。”苏永一抹唇边浮沫,附和道:“该这样唱——”   只见他腾一下起身,脚往前一瞪, 手一捏,起范儿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吴语一出, 自有一番闲庭信步的姿态。   袁举人听这一句,便知这年轻人有几分功力。   “阁下这唱调, 有几分意思,请问尊姓大名?”   苏永腼腆道:“在下不才,是个新唱昆腔的,免贵姓苏, 名永。”   “你竟然是苏永?”袁举人抚掌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月牙儿听他们说话,不明就里,兴致冲冲插嘴道:“这位苏公子很有名吗?”   袁举人颔首笑道:“他去吴王府上唱过昆曲,你说有不有名?”   “那自然是唱的极好的。”   月牙儿笑盈盈将烛台依次放在两人桌儿上:“我这杏花馆何其有幸,第一日开业便遇见两位贵客。”   她转身从柜上捧下一小坛酒,边揭开便说:   “看这么大的雨,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客人。我送二位一人一杯酒,举杯听风雨,岂不风雅?”   酒是桂花酒,去年新收的桂花,洗净后在日光底下晒,等桂花瘦了,就收起来,酿在酒坛子里。   如今用酒筛子舀出来一看,色泽如茶,清香四溢。月牙儿想一想,既然苏永爱吃甜的,她索性做成桂花酒酿奶茶。要是今天没了客人,这牛奶也不算浪费了。   一盏桂花酒酿奶茶,底下是桂花酒、上面是牛奶,才倒在一起,奶白酒清,色彩分明。再丢进一勺小芋圆,摇一摇,便可以吃了。   苏永没见过这吃法,一接过,迫不及待浅呷一口。   “真是好滋味!”   一旁的袁举人见他的神态,望一望自己手里的桂花酒,板起脸来:“为何老夫没有他那样的。”   “那是甜的。”月牙儿提醒道。   “甜的也成!”   这老先生的脾气,倒和唐可镂有几分相似。月牙儿腹诽道,给他也做了一杯桂花酒酿奶茶,只是少放了一勺蜂蜜。   花酿的酒,并不醉人,何况还添了茶与牛奶,饮下去只有极淡的微醺之感。   袁举人吃了半盏,长吁一口气,这样清爽的甜茶,他可从未喝过。桂花酒酿流淌在齿间之时,可察觉到碎桂花的存在,细碎而零落,但赋予桂花酒酿奶茶一种独特的口感。   敲无踪迹的,舌尖滑过花香的气息,似远去的、遍地金黄的秋日。   妙不可言。   他要是第一回 吃的甜茶是桂花酒酿奶茶,大约就不会对甜茶报以偏见了罢。   悔不早相逢。   苏永也适时凑过来:“这有绢豆腐的豆乳滋味也十分不错,老人家要不要尝尝。”   袁举人看了一眼他桌上的空盏,回想起自己走进店里来所说的话,只能忍痛道:“不了,老夫吃这个正好。”   可当他瞧见苏永又叫了一盏豆乳茶时,又觉得心疼,自己骂自己:做什么这样好面子,面子是能吃还是能喝?   可话已经放出去了,没法子,袁举人只能偏头去看窗外的雨,眼不见心为静。   点心吃完,茶喝尽,雨却还没有停。   月牙儿将视线从那潇潇雨幕收回,瞧见店里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不知为何,笑出了声。   “雨既然还不肯放客走,咱们要不自己找乐子?这位苏爷,要不请你唱两句?我给你免单好了。”   “免单就不必了,”苏永笑说:“左右我每日都要开嗓子练唱,今天早上的还没唱够呢。二位若不嫌吵,我便开一开嗓。”   月牙儿将南窗贴近杏花的那张桌子挪开,专门给苏永腾了块地。   苏永走过去时瞧见雨打杏花,也起了兴致,唱起新练的《浣纱记》来。   他一开场,连雨声都小了。   那声音又高又亮,声起这四四方方的小店,却不囿于此,似风一般穿透过粉墙黛瓦。   月牙儿算是明白了,何为“余音绕梁”。   一出戏唱罢,月牙儿和袁举人喝彩不已。这喝彩声中还夹杂了一声“好”,月牙儿回首望去,竟然是唐可镂。   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乍一看上去,像才打渔回来的渔夫。   在月牙儿身后、袁举人一瞧见唐可镂就转过身去,不动声色的坐回角落里,装作去看雨,心里默默念叨: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唐可镂将斗笠解下来,赞道:“幸亏我来了,不然就要错过这么好的戏了。”   月牙儿递了块毛巾给他:“先生怎么来了。我原以为这么大的雨,你不来了呢。”   “我唐某人岂是失约之人。”唐可镂擦了把脸,很豪气的说:“有什么点心,都给我上一份。想到要到你店里来,我早膳都没吃呢,饿死我了。”   他说着话,径直走向苏永那桌坐下:“这位小哥唱的真好,我还在小桥那头呢,就隐隐听见歌声。那时还纳罕,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路小跑过来,谁知竟踩进一个水坑,裤腿都湿了。只可惜紧赶慢赶,也只听见小哥最后唱的两句,要是能多听几句,就好了。”   苏永正想回话,忽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又娇又媚:“论评弹,我柳见青在此,我不唱,谁敢唱。”   众人齐齐回望,只见一个美貌女子被两个小丫鬟簇拥着进了门,容貌之盛,硬是衬得这家小店熠熠生辉。   “柳姐姐,你竟然来了。”月牙儿欢喜的迎上前:“你来了真好。”   柳见青看了她一眼:“你命好,这么小店开张,我竟然还肯来。”   她伸一伸手,后边一个小丫头忙将手里的东西给她。   解开一看,原来是一把琵琶。   “别的也没有,给你唱支《秦淮景》,权当开店的贺仪。”   柳见青瞥了苏永一眼:“论一个人唱曲,我肯定不输他。”   苏永终于反应过来,望着柳见青犹带雨露的脸,期期艾艾地说:“柳……柳姑娘,好巧。”   “让开,你个呆头鹅。”   柳见青径直走向南窗下这处小空地,两个丫鬟忙搬把椅子,用衣袖擦得蹭亮,请她坐。   她坐定,先调琵琶弦,素手一拨,带起一串涟漪。   “幸好,雨没淋着琵琶,不然我可再不理你了。”柳见青向月牙儿抱怨一声,扭动弦轴,校准音色之后,才清了清嗓子。   她手抱琵琶,目光却望着窗儿,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可真当她朱唇轻启,一双眼眸里却忽然有了光,更添一份神采:“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柳见青咿咿呀呀唱着,同方才苏永的旷达不同,咬字微有些缠绵,却似春风微雨般柔美。   歌声飘出去,行在雨里,润物细无声。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来,静静地听。   月牙儿听了,连骨头都酥了。   雨,微微地落。   歌,缓缓地唱。   曲尽,一时静了一会儿,唯闻雨声嘀嗒。   忽然的,有一人抚掌叫了声“好”,喝彩声随之而起,硬是把远远一声春雷压了下去。   月牙儿回眸一望,只见屋外不知何时已围了好些人,有街坊邻居、也有不相识的。   一个孩子骑在她爹脖子上,小手拍个不停:“爹爹,那姐姐唱的真好!”   柳见青抱着琵琶起身,唇角微勾:“小囡囡,姐姐的歌可不是白听的,叫你爹买个点心才许走。”   围观的众人纷纷轻声笑起来。   那小囡囡蹬一蹬腿,大声叫:“爹,我要吃点心。”   “好,”他爹笑着将她放下来:“你去选一样点心,爹给你买。”   “我也要买,有什么点心卖?”   ……   月牙儿被客人纷纷围住,眼角余光瞥见柳见青要走,忙喊道:“柳姐姐,吃份点心再走罢!”   “你要害死我啊?”柳见青轻轻哼了一声:“吃了发胖怎么办,你自己胖去罢。”   说完,她领着两个小丫头,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云收雨霁。   双虹楼老店檐下,鲁大妞忙完摊子的生意,同老顾客解释之后,抬头见雨停,立刻紧赶慢赶着,往杏花巷冲。   她跑在路上,鞋子踩了水,哒哒地响。   这一场大雨,下的真不是时候。鲁大妞一脸忧心忡忡,要是杏花馆一个客人也没有,萧姑娘不知多难过呢。   都怪那天杀的梁厨子,真真该死!   鲁大妞连安慰月牙儿的话都想好了,可当她跑过小桥,却是一愣。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排队?   她颇为吃力地挤过人群:“让一让,让一让。”   “我不是插队!我是杏花馆干活!”   “让一下啦!”   月牙儿忙得团团转,忽见着鲁大妞,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快过来,我现在就是有八只手都不够用啊!”   杏花馆的青石板,被一场大雨冲洗的干干净净。   天上那朵突如其来的乌云,终于了无踪迹,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第36章 虎皮饽饽   雨后的天, 洗过一样干净。   袁举人回到家宅时,口中犹唱着小曲,摇头晃脑地下了辇。   哈哈, 他没给唐老头子抓到。   趁众人沉醉于那柳娘子的歌声时,他立刻紧贴着墙壁退了出来, 谁也没惊动。   一路哼着的小曲,在袁举人踏入书房前, 戛然而止。   “老爷, 那黄金书屋的秦掌柜来了好久,硬是要等你回来。”一个管事的愁眉苦脸, 轻声说着。   袁举人一听就急了,这人怎么登门了呢?   他立刻将身后的童仆全赶去做事,三两下跨进书房。只见那黄金书屋的秦掌柜果然坐在那里,见他过来,一脸欣喜:“袁老爷, 你终于回来了。”   袁举人两手拉着门扇,朝外四处张望, 确认没人之后, 才关上了门,急道:   “秦掌柜, 你怎么能上门来找我呢?”   提起这事,秦掌柜抱拳求饶道:“袁老爷,还是《怜月瓶》的事……”   “小声些!”袁举人瞥了瞥屋外,一只手指立在嘴前, 气声嘘嘘:“要是旁人知道了《怜月瓶》是我写的,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啊!我这张脸还要不要!”   秦掌柜观他这神情,不由得把腰塌下来,学着和袁举人一样贼眉鼠脸。   “袁老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这《怜月瓶》后二十回的稿,年前就说要给我。腊月说正月给,正月说二月给,到现在了,我连张带字的纸都没瞧见!那买书人恨不得把我的店给砸了!”   “你行行好哦,我上面有东家催,下头有买书人骂,你瞧瞧我头发都掉了!”   袁举人可一点也不想瞧他的头发,眉头紧皱,心想我还有两章没写完呢,拿什么给你。于是赶鸡一样敷衍道:“好说好说,我写完了着人给你送去。”   秦掌柜一个字也不信,把眼睛瞪圆了看他:“知道袁老爷体谅我,小人就站在书房外等,什么时候拿到了稿纸,什么时候走。”   “嘿,你这个人!”袁举人急了:“我难道会说假话吗?”   “假不假不知道,反正从去年腊月到现在,我给人逼得要假死了!”秦掌柜横在门前:“我这次要是再空着手回去,就不用干了,全家上街喝西北风去。一边喝西北风一边唱,《怜月瓶》是袁老爷写的!”   听到最后一句,袁举人跳脚道:“我怕了你了!我一准儿给你稿!”   秦掌柜站着,不动。   “做什么?你未必要盯着我写啊?”袁举人磨着墨,没好声气道。   秦掌柜看他是真要写的意思,就退到门外,仍旧守着。   见人出去了,袁举人长叹一口气,他当时是抽了什么疯,偏要写《怜月瓶》这等风月之书呢?   提笔悬腕,好一阵没落笔。   该写什么呢?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还是萧美人小吃店的点心呢!   袁举人思及此,忽然灵机一动。对了,他可以写大官人为讨瓶儿欢心,特意去萧美人小吃店买点心呀!   反正他这是世情小说,就这么凑合写着罢。   拿到稿,秦掌柜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心里盘算着日子,算上刻板、印书,最快大约要三月初能将《怜月瓶》新章往外卖出去。   阳春三月天,杏花满枝头。   杏花馆的小园子,被暗香浮透,尤其是南窗下临近杏花树的几张桌子,所闻见的花香最是浓郁。来光顾的客人挤破了头,都想坐在这儿。   除去刚开业几天的混乱,如今的杏花馆已经不会让主顾等上老半天。月牙儿给杏花巷临近的街坊邻居,一家送去了一份小点心,希望他们多多关照,顺便问一问有没有愿意来做短工的。   有三四家女人,很畅快的答应来小店里帮忙,毕竟这个时候既不忙着做针线活、也不忙着浆洗衣裳。她们孩子也大了,不用时时刻刻看护着。到杏花馆来做半天的事,既有薪水拿,有什么事走两步就回家去了,方便的很。   月牙儿也不指望她们做些繁重的活,不过是擦桌子洗碗、迎客上菜之类的粗活。做点心的事,大多是她一人来,等鲁大妞那边收了摊,从双虹楼老店过来,再帮她搭把手。进货的事,鲁伯会来帮忙,月牙儿不仅管饭,还一月结一次钱,可比他从前的主顾好多了。   为了防止客人久候,而杏花馆又迟迟上不了菜的情况发生。月牙儿索性把预约制度搬了出来,巳时三刻开始放号,一日只有五十个号子。拿到较为靠后的号子,客人可在小园里坐坐,或者到河边看看杏花。月牙儿还专门指定了一个妇人为等位的客人添茶水、送梅豆。若是等候超过一个时辰,月牙儿就给客人优惠价。   见店家招待这样周到,等位的客人也不好说什么,况且杏花馆的大麦茶同梅豆都很好吃,平常又不往外卖。等久一些,能白吃些东西,也很好。   就算有了这些举措,月牙儿这些天依旧忙得团团转,一直要忙到打更人唱过两遍,她才能睡下。等第二日清晨鸡鸣时分,又需要早早起来。算一算,她一日统共才睡了三个时辰不到。   好在年轻,靠得住,但长长久久下去,也肯定不行。   吃过上一次的亏,这回找厨子,月牙儿可谓慎之又慎。   因为梁厨是双虹楼于云雾帮忙物色的,出了这样的事,于云雾亲自到杏花馆来了一趟,特意给月牙儿赔礼。   “萧妹子,实在对不住。这梁厨手艺的确是好,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他。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人,手艺再好又有什么用?”   他提了两大包上好的明前龙井,硬是要月牙儿收下。   “你放心,这回我一定帮你寻个妥妥当当的人,要人品和手艺都好!寻不着,我从双虹楼拨一个师傅给你。”   听他这样说,月牙儿忙道:“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请于大哥帮忙,本来就是麻烦了。出了这事,谁也不想的。”   她将茶叶又塞回去:“我托你办事,怎么好意思收你的礼?”   推来推去,月牙儿最终只得勉为其难的收下茶叶,转身给于云雾拣了一大包才做好的点心,要他带回去给妻儿吃。   临行前,于云雾悄声问:“那梁厨,是不是偷学了你的方子,学会了才走的?”   月牙儿思量片刻,回道:“我原来打算让他慢慢上手的,所以只教了三四样简单的吃食。他们过来的时间本就不长,像肉松小贝这种工序特别复杂的,我也没空教。”   “你既然说梁厨是个手艺极好的聪明人,那大约馄饨什么的,他应当学会了。不过也不碍事,说不上是什么很珍贵的方子。像这样简单的点心,原本就不是秘方,全看个人手艺罢了。”   于云雾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不然我晚上可真睡不着觉了。”   他对这事着实上心,一月之内,寻了不下四个人给月牙儿看。月牙儿一一面试后,都不大满意。   于云雾比她还着急,今日又荐了一个人,是个女的,叫伍嫂。   伍嫂过来的时候,已近薄暮,天色由橙黄渐渐变为深紫色,夹杂着明灭的星。   月牙儿忙了一整日,动也不想动,只坐在小园的石桌椅上招待她。   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肤色微微有些黑,看着很能干活的样子。   “我男人原先是乡里的厨子,无论红事白事,乡里人都争着抢着请他去当主厨。回回我都跟着,给他打下手,像蒸馒头做点心,都是我的活。人家也都夸,说我点心做得好。”   她随身还带了些面点来,拿给月牙儿看。   是一盒寿桃包和白糖薄脆,样子都很好看,月牙儿一样拿了一点尝,点了点头:“手艺是不错的。”   她沉吟片刻,同伍嫂说:“你到屋里厨房拿一笼面点生胚来,就在靠着门边的灶台上。这里有个炉子和平铛,你把炉子升起来,不用刷油,将面点生胚四面烤至金黄色。”   伍嫂利落的答应一声,转头往屋里去了。   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陪她过来的于云雾小声说:“是我夫人娘家乡下的远方亲戚,她手艺是很好的,人也还行。她八字硬,前几年死了儿子,去年又死了丈夫。她大伯想把她嫁出去换钱,伍娘不愿意,连夜带着她十三岁的女儿跑了,前一阵子一直在南城门那边摆摊。”   “我原来不想把人领给你瞧的,怕她家里多事,后来她听见风声,自己上门来寻我。说情愿签卖身契,死契。她宁愿和女儿一起老老实实给你做事,也不愿被抓回去嫁人。我一想,也成,就领来给你看看,要是不行就算了。”   月牙儿听了,有些生气:“怎么一个一个都喜欢逼寡妇嫁人?什么毛病。”   “还不是为了一个钱字。”于云雾说:“伍嫂老家那边,嫁出一个寡妇得了彩礼钱,全村都有份呢。又不是大户人家,能赢回来贞节牌坊减免田税。”   这时伍嫂已将一笼点心生胚拿出来,一下就点燃了炉子,手脚麻利地开始烤点心。   鲁大妞也从屋里出来,俯身在月牙儿耳边:“她拿了点心生胚就走,一边的肉松小贝看都没看一眼。”   月牙儿点点头,端详伍嫂做事。   她拿点心前特意洗了手,一心一意盯着火候。等香味飘出来,点心煎熟了她再装盘,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样子很好看。   月牙儿拿了一个,咬了一口,脸上有了笑意:“伍嫂,你尝一尝。”   伍嫂挑了一个小一点的,拿起来看。这点心四四方方的,瞧着新奇。方才萧姑娘说不要油直接烤,她还有些担心呢,没想到还真能烤出这种淡淡的金黄色,还不粘锅。   她咬了一口,表皮柔软,内馅更加柔软,应该是绿豆做的馅,清清凉凉,透出些许甜味。这要是在热得满头大汗的盛夏吃,凉意能从嘴一直蔓延到心窝子!因为不是用油煎的,所以特别的清爽,一点腻味都没有。   伍嫂想问一问这点心的名字,又怕说错了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吃!”   她吃了一口,便不吃了,小心翼翼问:“萧姑娘,这剩下的半个,我能带回去给我女儿尝尝吗?”   月牙儿微微一愣,笑说:“可以,这点心叫虎皮饽饽,还有南瓜馅的,你也拿一个吧。”   说完,她望向于云雾:“就让她在我这里试一试吧。” 第37章 鱼粉与泡芙   难得的, 月牙儿一觉睡到五更天。   签过身契之后,伍嫂领着女儿汪六斤来了杏花馆,为了方便, 就在紧挨着厨房的杂间里搭了张床,母女两个一起住。月牙儿原来有些过意不去, 请伍嫂到后院住,然而伍嫂不肯。   “姑娘肯收留我们母女, 又包吃住又给薪水, 还有什么话说。我和六斤都是住惯了乡下屋子,在小间里住还习惯呢!再说了一大早就得起来料理, 没得扰了姑娘清净。”   说了几次,伍嫂都不肯让步。月牙儿实在拗不过她,只得买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又买了床夏被,还有纱帐、几案之物安置在小屋里。   伍嫂确实是个干活诚恳的,一些拌料、踱馅、擀皮的事, 一点就通,着实让月牙儿轻省了不少。她的女儿六斤说话不多, 常常躲在娘身后, 但做事也勤快,每日从井里挑水来, 将窗户桌椅擦拭的干干净净。母女俩一样的勤快。   她们来了几日后,月牙儿才终于能睡个懒觉。   原本是打算一觉睡到天光,可月牙儿五更的时候,就自然而然的醒了。窗外还黑沉沉的, 换算成二十四时,才早上五点。   她窝在被子里,心想习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纵使醒了,也不想起来。月牙儿只有一个脑袋露在被子外面,迷迷糊糊听见外面的动静。   石磨上的木头嘎吱嘎吱响,应该是六斤在推磨。   厨房里有剁肉的声音,笃笃地响,是伍嫂在拌料吗?   被窝里是很暖和的,月牙儿翻了个身,心里盘算着杏花馆的情况。前些时日太忙,她压根没时间好好思考总结如今的经营情况。如今得了空,需要好好盘算一番。   杏花馆从开张第一日就是纯盈利的,如今一月大概有十五两银子的利润。这样的营业额,放到全金陵的小茶馆来看,是老板日夜烧高香拜财神爷才能求来到的。可月牙儿觉得这速度不行,按照这样营业速度,她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回本。   照这种盈利速度下去,她要花多少年才能重新拥有同等数额的信托基金呢?   果然,出身自带和白手起家完全是天壤之别。   她披衣起身,将床底下藏着的一个小箱拖出来,打开锁,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清点。其中还夹杂着很多碎银,要用小称量。这里通用的碎银不是电视剧里成锭成锭的、元宝一样雪花银,月牙儿到如今都没见过漂亮的雪花银,听说只有皇帝赏银才会有如此品相。此时在民间通用的,反而是表面因氧化有些发黑的碎银子。   碎银子难数,月牙儿一开始不熟练,还收了不足斤两的碎银子,倒找回许多铜板。后来合账的时候才发现不对,难过了小半天,当即提了礼到徐婆家去,细心同她学。一连学了好几日,月牙儿才终于能够轻松的分辨小碎银的成色与斤两。   等她将如今的钱数完,天色已蒙蒙亮。月牙儿按着从前学到的习惯,将如今的钱分作十份。其中四份作为储蓄金,五份作为扩大经营的本钱,留一份给自己用。   算完账,月牙儿伸了个懒腰,推开门走出去。   小花园里,六斤正捧了个筛子抖粉,见月牙儿走出来,小声道了一句“姑娘早”。   她脸上有许多小雀斑,因此常常低垂着头,不肯扬起头和人说话:“抱歉,是我吵醒姑娘了吗?”   “才不是呢。”月牙儿走到她身边,赞道:“你很碾的粉很细,很好。”   六斤咧嘴一笑,望一望厨房的方向:“我娘准备了早饭,就等姑娘醒来煮。”   这个时候,伍嫂从厨房探出头来,向月牙儿道:“姑娘醒了?请坐一坐,早饭马上就好。”   月牙儿洗漱完,自己给自己冲了一杯糖蛋水。   所谓糖蛋水,是磕开一个鸡蛋,用滚烫的开水冲开,边冲边匀称的搅动,再加上一勺蜜水。醒来吃上一碗,最是开胃。   她才喝了两口,伍嫂便端着一碗鱼粉送到桌上:“看姑娘喜欢吃米粉,我就胡乱做了些。昨天进菜有人卖刚钓上来的小鲫鱼,我就买了两条熬汤,新鲜着呢。”   新鲜的鱼肉煎至两面焦香,加料酒快速翻炒,而后倒入猪筒子骨汤一同熬煮,直至呈现奶白色的鱼汤。烫好劲爽弹滑的米粉,将鱼汤一圈一圈淋在粉上,外加一叶青菜。鱼肉细嫩、米粉劲道,捧起碗喝上一口香气浓郁的白汤,怎一个“鲜”字了得。   月牙儿吃得畅快,抬头见伍嫂母女仍在做事,问道:“你们吃过了不曾?过来一起吃呀。”   “一早吃过了,多谢姑娘惦记。”   伍嫂正忙着擀皮,抬头回道。   月牙儿放下心来,一大碗鱼粉下肚,心满意足。   她望一望窗外飘零的杏花,有些感慨,一没留神,这花儿就要落了。   杏花巷里,隐隐听见惊闺叶的响动,一个苍老的声音拉长了喊:“磨——镜子嘞。”   伍嫂提醒道:“我瞧姑娘的铜镜有些昏了,不若去磨一磨吧。”   她这一提醒,月牙儿也想起这回事。从前她看古装剧,一个大美人揽镜自照,永远是一面铜锣一样的黄澄澄的镜子,顶多照出个人影,跟哈哈镜一样歪歪扭扭。月牙儿那时候就奇怪,这样的镜子有照着看的必要吗?就是打一盆水来,瞧水里的影子也比黄铜锣好罢?   然而这疑问在她见过如今家里的镜子后,便没有了。虽然是铜镜,但镜面被磨得很光亮,清清楚楚能瞧见自个儿的模样。说实在的,月牙儿以为新磨的镜子,同后世的镜子其实没多大区别,不过要时时磨亮罢了。   和旁人闲话家常时,月牙儿听说有些姑娘妇人特意不去磨镜子,只昏昏的照个轮廓,这样就瞧不出脸上的麻子痘痘。大约和照了相要磨皮是一个道理。   她家的镜子上一回磨,还是年前。这一项忙,哪里有对镜梳妆的时间?月牙儿回屋在妆台前一看,果然镜子已经昏了。   月牙儿遂将家里的镜子拿出来,出门去寻那磨镜老人。   往外一瞧,那磨镜老人才放下担子,就给两三个妇人围住了。人手怀里抱着一两面镜子,还有一个阔气妇人,叫家人扛了一面穿衣镜出来,站在一边等。   月牙儿也不赶时间,就抱着镜子站在一旁,看磨镜老人用水银将一面镜子磨得光亮。   身边有个人忽然对她说:“萧老板,你生意一向好。”   一开始听见“萧老板”,月牙儿还没反应过来,心里还纳罕:这杏花巷什么搬来了一个萧老板?她怎么不知道。   等那人又喊了一声,月牙儿脑子才转过弯了,这竟然是在喊她?   她惊喜地回首,见是那个拥有一面大穿衣镜的妇人,一只手插在腰上,同她说:“萧老板真是了不得,这么小小年纪,生意就做的这样好。”   月牙儿笑说:“哪有,都是大家捧场,我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那妇人认真道:“从前我是将闲钱放在徐婆茶店里的,如今你那里还可以放吗?”   月牙儿不大明白:“我年纪小,不大懂,请姐姐和我说一说罢。”   那妇人听到月牙儿客客气气叫她“姐姐”,脸上不免带了笑,解释给她听。   原来从前她有了闲钱,都存在徐婆店里,徐婆给她一成利。譬如她存了一百文钱在徐婆茶店里,徐婆过一个月需多给她一文。从前,杏花巷有几家人都是将钱存在徐婆店里。   月牙儿心里飞快盘算着,一面问:“为什么不存钱庄里呢?”   “你不知道?”妇人愤愤不平说:“存钱庄里,还要给保管费呢!倒不如存在店里,都是街坊,存取方便不说,还能有一丁点利息。萧老板,你那里还能不能存钱呀?”   她这一问,有一个两个妇人也附和着,问月牙儿的店里还能不能存钱。   月牙儿打着马虎眼道:“我才知道这事,还不大明白章程,回去请教请教长辈。要是可以存,我一准儿同各位说。”   等她的镜子磨好,一路走回去,月牙儿心里已经将这笔账算清了。若是按照如今的旧例,人家来存钱,月得一分利,那么年利率就有十二分。这笔利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后世银行的活期年利率撑死了也只四分呢。这样看来,收取他们的存款似乎不是很合算。   要是徐婆还在就好了,当初自己怎么没多问一句呢?月牙儿有些懊恼。   回了杏花馆,见伍嫂正在烧火,月牙儿走到她身边,问:“伍嫂,你见识多,可有听说有人把钱放在店铺里,拿利息的事?”   伍嫂压一压火折子,回道:“好像是的。”   见炉中火燃起来,她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细细同月牙儿分析:“我听说有些人家会寻相熟的店铺,将闲钱放在他们铺子里,人家倒还会给一定点利息,真是奇怪了。帮人保管钱,不要保管费就很好了,为什么还要给钱?”   月牙儿又问:“这样子做的人多吗?”   “不多。”伍嫂道:“除非是认识的熟人,不然老板不愿吃这个亏。存钱的也担心店子倒了,自己一文钱都收不回来。听说几年前我乡里有一家杂货铺子倒了,几个在那里存了钱的婆子寡妇哭天抢地,闹着要寻死呢!要我说,家里挖个地洞,把钱藏起来,比什么都强。”   这倒不像单纯的储蓄了,月牙儿心想,有一点子集资的意思在里面。   “姑娘问这个做什么?”伍嫂往锅里添了两勺水,提醒道:“莫不是有人想存钱在咱们店里?你可警醒些,别到时候还要自己贴利息钱给人家。”   月牙儿点点头,笑说:“我算学乖了,这种关于钱的事,还要从长计议。”   至少,在她没有明确下一步的策略前,她不会去费力做这件事。   今日是个好天气,杏花馆才开门不久,原先已经预约的客人便到了。   靠近南窗的那张桌子,仍旧是最讨顾客欢心的。即使如今杏花已开至荼蘼,被风吹下好些洒在水里,仍旧有许多读书人打扮的年轻公子,喜欢对着花吃点心,以为是一件风雅之事。   今日坐在这张桌子上的,是三个穿着直领道袍的儒生,才进店,一个穿玫红色道袍的就站在窗前,对着落花吟了一首诗。   月牙儿今日有空,特意梳了一个双环样式的发型,人都显得精神一些。等她打帘子出来,正见着汪六斤一副疑惑的模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悲春伤秋的读书人。月牙儿悄声道:“你看习惯了就好,这桌我来招呼吧。”   她将食单放在桌上,笑问说:“几位公子来得真早,瞧瞧想吃些什么。”   坐主位的书生拿起食单,谦让朋友说:“你们看要吃什么,我请。”   “都行都行。”   “随便。”   一番推让后,食单还是回到了原先的书生手中。他本是县学的学子,姓刘,今日难得有一日休沐,便约上同窗好友一起到这杏花馆尝尝鲜。早听闻这杏花馆的老板是个小美人,原以为是名不副实,但如今一见才知道传言半点不假。   刘书生将视线转回到食单上,要说这杏花馆,不亏有风雅之名。就是一份菜单,字迹瞧着都赏心悦目,还画有点心小像呢。   挑个便宜点的,但不能太便宜,免得他俩说我小气。刘书生心想,眼睛只看着价目表。当他看到一个标价“三钱银子”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这什么点心?都能比得上一坛酒的价格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点心名字,忽然一怔。   一个好友看他忽然不动了,也凑过来瞧。等看清了点心名字,立刻抬起头,眉飞色舞道:“老板,你家有‘泡芙’卖啊?”   月牙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难道这时候,除了她家店里,外头已经有泡芙卖了?她怎么不知道。她心里腹诽道,因为纯手工做的泡芙卖的贵,以往很少有客人点这个吃。除了才开业的时候卖出去过一炉,最近都没什么人点。   这三个人看着像新客,是从哪里听说的泡芙?   “额……有的,不过这个数量比较少,做工可比酥油泡螺还要精细,所以价格有些贵。”   连那个在窗前看花的书生听了“泡芙”两个字,也激动的凑过来,将手中折扇一收:“就要这个,要三碟儿!”   刘书生闻言,一双小眼瞪得跟牛似的,正想说“只要一盘”,便见那个看花的同窗挽住他的肩膀:“多亏了刘兄大度,不然咱们哪有这口福。”   “就是就是,全县学的学生,数刘兄最会做人。来来来,我以茶代酒,敬刘兄一杯!”   刘书生笑得比哭更难看,咬牙切齿道:“就先上这个吧。”   做泡芙需要用到烤炉,月牙儿同伍嫂打了声招呼,自己去做了。   因为时间久,为防止客人等到不耐烦,她还特意同六斤交代,要给客人送一叠梅豆去。   梅豆,这三个书生吃得也不少。刘书生还沉寂在痛失银两的悲痛之中,兴趣缺缺,可听见他两个同窗嘎嘣嘎嘣地咬着梅豆,不由得愤怒的拿了好几粒梅豆来吃。   咦,这梅豆的滋味,还真不错呢。   三个人也不说话,闷头吃梅豆,没多久小碟儿就见了底。刘书生一个同窗将六斤叫过来,说:“再上一碟梅豆。”   “这个不卖的。”六斤细声细语,解释道:“梅豆是赠品,一桌只有一碟。除非等位等久了,才能拿第二碟。”   见六斤一副小可怜的模样,三人也不愿与她为难,只是抱怨说:“不知这老板怎么想的,送上门来的钱还往外推。”   只有刘书生一人松了口气,觉得那萧老板真是个大好人。   等了好一会儿,店里的桌儿渐渐坐满了人。眼瞧着后头来的人桌上已经有了点心,他们仨的泡芙还无影无踪,一个书生有些着急,正想催单呢,忽闻见一股浓郁的甜香。   这香味很特别,不是其他点心那种淡淡的香气,却很浓郁,萦绕在鼻子前,挥散不去。   众人原先说话的说话,吃点心的吃点心,然而此刻不约而同地望向湘帘后——香味飘来的方向。   只见月牙儿从帘子后头走出来,手中托着一样新奇的点心,正散发着香气。   那是一碟儿淡黄色的点心,圆圆的,很可爱,表皮酥脆。倒真和《怜月瓶》里说的是一个模样。   泡芙才放到桌上,顾不得烫,一个书生就拿起一个吃,一脸陶醉。   这是饿死鬼投胎吗?刘书生在心里大骂道,立刻护犊子一样拢过一碟儿泡芙,拿起一个塞在嘴里。   咬破酥皮的一瞬间,奶油就滑了出来,口齿之间立刻被浓的化不开的奶香与蛋香占领。酥皮的热,同奶油的冷奇妙的组合在一起,给予泡芙更多层次的口感。呷在嘴里,脆而不干,香而不腻,真真叫一个妙不可言。   这银子花在这么美妙的点心上,是值得的!   刘书生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见这三人连话都不说了,只埋头大吃。在浓郁的香气里,其他客人也纷纷道:“给我来一碟儿他们吃的点心。”   “我也要两碟!”   ……   月牙儿本还想问问他们,是从哪里知道泡芙这样的点心的,可一时间又那么多客人点单,也没空去问了。等她忙完这一阵,南窗下的看花专用桌已经换了客人。   自从这天之后,每一日都有新客人登门,张嘴就问:“听说你们这里有泡芙,给我来一碟儿。”   有的客人甚至是从金陵附近的城乡过来的,身后还跟着背行礼的家仆,宁可坐着等,也指明了要点“泡芙”吃。   月牙儿看他那样,忍不住问:“为什么都要吃‘泡芙’?你们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客人见她是个姑娘家,说话就有些支支吾吾:“这个……听说这泡芙是一种宋朝时皇城特别流行的点心。”   宋朝皇城?   月牙儿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个谜还是于云雾给他解开的,他特意跑过来说:“老实说,你家是不是有本家传的食谱?或者祖上曾经当过御厨?不然怎么知道这么多失传的点心?”   “瞎说什么呢?”月牙儿笑着说:“于大哥,你是从哪里知道泡芙的?”   于云雾看了看周围,低声道:“有一本小说,叫《怜月瓶》,里头有记载过。”   后来,等月牙儿真把《怜月瓶》买回来,打开一看,哭笑不得。   她大概知道这书的作者是谁了。 第38章 定胜糕   打更人的铜锣, 在睡梦里隐约响起,听得不真切。   伍嫂自梦中醒来,见一地月光, 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侧身瞧见女儿六斤安稳的睡颜,方才的梦魇也渐渐淡去。   她转身欲睡, 却听见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的响动。   萧姑娘这么早就起来了?   伍嫂摸着墙走出去,见着一盏油灯映在厨房的墙上, 照成一圈小小温暖的光。月牙儿朦胧在这淡黄色光里, 正做点心,一旁的灶上热气腾腾, 散着烟火气。   “萧姑娘,我来揉罢。”她忙道,上前挽起衣袖欲帮忙。   月牙儿见是她,忙说:“不用,我自己瞎做着玩玩。还早着呢, 伍嫂你睡去吧。”   伍嫂的视线掠过灶台上的半成品,统共有八九样不同的点心, 有些她叫得出名字, 譬如定胜糕,有些她不认得, 但样子都很好看,小小巧巧。   这样多样式的点心,却只做一两个,该花了多少功夫?   “萧姑娘, 你怕不是没睡?”伍嫂奇道,她平日里都要睡到天光才起呀。   月牙儿抿着嘴笑笑,掌心一下一下揉着糯米团。   “睡了的,只是起得早些。”   伍嫂不知何故,也怕自己多话惹人烦,便蹲下来替她看火候。   月牙儿倒有些不好意思:“没事的伍嫂,你去睡吧。”   “我本来就起得早,姑娘别担心。”   烧水、揉面、制团、蒸熟、装盒……一直到四更时分,这么多小点心才算做好了。   月牙儿招手,叫伍嫂过来试一试味:“我头一回做定胜糕,伍嫂你尝一尝,看味道好不好。”   是一块梅花状的定胜糕,色呈淡红,在灯下显出一种诱人的色泽。伍嫂拿起一个,掰下一小块尝了。米团儿柔软,像吃了一嘴的雪花,松软清香。内馅的豆沙是特地调制过的,隐隐约约透出一股花香,甜甜糯糯。   “味道很好呢。”   月牙儿这才放心。她伸了个懒腰,嘟囔道:“烦死人了。”   然而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盈盈笑意。   洗了脸,换了身旧衣裳,月牙儿同伍嫂打了声招呼,径直出了门。   伍嫂提着灯在门边,正欲关门,却见桥前有三两书生伴着家人一起走过,手里都提着一个书盒,神色很郑重的模样。   她想起来了,今日是府试的大日子!   月牙儿一手提食盒,一手提灯,走在小巷里,脚步异常轻快。   行到门前,她驻足,用手拢一拢新梳的鬓发,确认没散之后,放才以手叩门。   柴扉应声而开,吴勉见了她,眼中藏了笑意。他穿着一件玉色襕衫,清如冰,润如玉。   “你……来了。”   月牙儿将食盒往前一递:“喏,说好了我给你准备考场的吃食,都在这里了。”   她微垂着头,用脚尖去拨弄地上的落花,扬起来,又落下,并不看吴勉。   “你……好好考。”   说完,月牙儿转身就跑。   春风轻柔,扬起她豆绿色的布裙。   吴勉望着那盏灯火跃动在尚未破晓的夜色里,渐渐远了,忽然有一种薄薄的惆怅。   忍着多日不见,好不容易见一回,却只说了两句话。   他将食盒打开,最上面一层摆着一个小木匣。   吴勉轻轻揭开匣盖,原来是一支笔。   是品相极好的羊毫湖笔,尖、齐、圆、健。   这样好的笔,书屋里的同窗都有一支。他曾问过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此番去考府试,他仍旧准备用有些秃了的旧笔。   然而此刻,他却得了一支羊毫湖笔。   天色欲破晓。   学宫之外,许许多多考生并家人挤在木栏杆前,或提着灯笼,或拿着长而考篮,等待着放行。   卯时一刻,铜鼓大响,学子们如流水一般踏过学宫大门。   学宫这道门,百姓俗称“龙门”,取鲤鱼跃龙门之意。通过府试,便是正儿八经的童生,可以参加院试考秀才。考中了秀才,那才叫真正的读书人,朝廷每年有补贴不假,连徭役等赋税也一并免去,一只脚便跨进官门内。   江宁知府李之遥下轿,见此情景,不经有些感慨。他当初考童试的时候,也是这般年少啊。   还是一样的时辰,一样的地点,李之遥却从昔日的考生成了主考官。这么一想,倒真是岁月匆匆。   几个试官迎上来,笑着请安:“知府大人,如今考生已入场了,您老人家不然到公堂里歇一歇。”   “不急不急。”李之遥向左右道:“现在该是搜子检查考生所带之物的时候,我们悄悄地去瞧一瞧。考府试,可绝对不能闹出夹带伪籍之类的事。”   “还是大人想的周到。”   一行人往学宫内走,李之遥为先,步伐很慢,饶有兴致地观看考生们的形容。   有的考生还很年轻,鬓发垂髫,一副懵懂的模样;但更多的,是一脸的紧张;还有极少数白发苍苍的学子,一瞧就是考了半辈子还没考中的。形态各异。   入龙门,第一件要紧是便是通过搜子们的检查。府试的搜检,可比县试要严格得多,因此速度也稍微慢些。担任搜子的皂吏不仅要检查考生们的提篮,将所带之物一一搜查,还要将考生的发髻打散,检查有无夹带。   昔年还有读书不用功,专门动歪脑筋的人。譬如将四书五经的苍蝇小字般写在袜子里侧,往蜡烛里封小抄,在馒头里夹带小纸条……五花八门。   天尚未大亮,搜子们搜查起来也极为费神,除了新手刚开始时有些新鲜,大多数搜子们都板着一张脸,恨不得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两眼一转捉出一个妖。   李之遥不想惊动考生,所以将随从屏退大半,只带着自家师爷悄悄在檐下看。   见搜子们虽然面色不虞,动作还是很利落,也没有抓到什么丧心病狂的夹带之人,李之遥不由得点点头。   看来他第一次主持的府试,应当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李之遥捋着胡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忽然见着有三四个搜子围着一个考生,不知在做什么。   他皱了皱眉,心想不是搜出了作弊之人罢?立刻上前去查看。   走近了,但见搜子们扒拉着那个考生的提篮,恋恋不舍地望着里边的点心。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考篮有什么问题?”李之遥严肃道。   几人回头,李之遥终于瞧清了他们围住的那个考生,那相貌,简直是专为探花郎长的样子。   借着灯火,搜子们看见李之遥官服上的补子,忙行礼道:“小的见过知府大人。”   “免了。”李之遥大手一挥:“这是做什么呢?”   搜子们面面相觑,一个看着像领头的满脸堆笑:“没做什么,例行搜检考生而已,劳累大人费心。”   李之遥瞧他们的样子,觉得这里面有名堂,便问那个少年:“你是何人?说说怎么了?”   少年的姿态不卑不亢:“回知府大人,小人姓吴名勉。承蒙各位大哥关照,方才正问我这点心是从何处买的。”   听他这样说,领头的那个搜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们方才是硬要拿走几个点心吃来着,幸亏这毛头小子还算有眼色,不然不知道知府大人怎么罚呢。   李之遥听了,扬了扬眉:“什么点心?还值得几个人跑来问?”   他俯下身去看。才凑近,便嗅见一股香气,那提篮内有一个打开食盒,里面摆着至少八九样点心。颜色好,模样好,闻起来也香。倒有几分宫里御制点心的形容。   因为起得太早,李之遥离家前没什么胃口,只匆匆吃了两口粥。这会子见了这样色香味俱全的点心,肚里馋虫也被勾起来了。   他拿起一个因搜检而拆成两半的点心,凑到眼前看,竟是一小块形状齐整、四四方方的绿豆糕。   这也真是奇了怪了,其他考生带的点心也有被拆成两半的,压根没个完整形状,丑的要死,怎么这吴勉的点心即使拆开也依旧那么好看?   李之遥见还有一块未拆的绿豆糕,将那小块的和大的并排放在一起。这才看明白了,原来这绿豆糕本身就用刀划成了等分小粒,只是刀口并未深至底,所以表面看起来仍是一整块。可当搜子们用力一拿,绿豆糕便自然而然散成了小块儿,既平整又好看。   他忍不住将小块的绿豆糕放到口里,清清凉凉,粉而不黏,微微甜。李之遥吃过很多次绿豆糕,可从未吃过这样恰到好处、颗粒极细、清清爽爽的绿豆糕。   再看其他点心,也是一样的思路,既然掰开成两瓣,依然各自有形状。分与不分,皆是浑然天成。   李之遥忍不住发问道:“你这是哪家买的点心?”   ……   府试过后,要七日才出成绩。月牙儿这几天,心里时时牵挂着这事。   吴勉却是一副很淡然的模样,依旧闭门读书。看他这姿态,月牙儿撇了撇嘴,感情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日月牙儿依旧在店里忙碌,有了伍嫂母女和鲁伯的帮忙,她如今可以不大管点餐之事,一心一意做点心。   正做着海棠糕呢,六斤跑过来说:“有位客人说,他想见见老板。”   “见老板做什么?”月牙儿放下手中的工具,朝六斤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文绉绉的中年人,算得上“美髯公”,一身绢袍,一望便知非富即贵。他左右立着两个随从,连随从都是一身笔直的长衫。   这样的人,月牙儿如今是万万不好得罪的。她将手洗净,走了过去,笑问道:“不知客人有何吩咐?”   中年人很温和的说:“有一桩大生意,想和老板谈。”   月牙儿笑道:“原来是这样,不知是什么生意?”   “不久之后,江南道会来一位新的镇守太监,我想请老板在他的接风宴上做点心,不知可不可以?”   月牙儿愣了一下,认真打量起眼前人:“敢问尊驾姓名?”   他身边一个随从轻声道:“这是江宁知府,李大人。” 第39章 刀鱼馄饨   江南富庶, 天下皆知。   此番为新任南京镇守太监接风洗尘,不仅惊动了金陵的大小官吏,更有两淮盐商出力捧场。一番商议之后, 接风宴的地点定在金谷园——如今江南首富顾家的花园。   月牙儿实在没法拒绝,毕竟这一次请她来出场的佣金, 不是以银两来计算,而是以“金”为单位。   这样的高价, 她哪里会不应?更何况倘若月牙儿的手艺, 在这场宴会上得到首肯,那么她的杏花馆将在一夜之间炙手可热。凡事都讲究个名人效益, 若她所做的点心得了江南贵人们的称赞,还需愁什么将来呢?   应是应了,可依月牙儿的性子,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是为了新任镇守太监接风,那总得了解他喜欢什么, 爱吃什么口味。奈何她认识的贵人又极为有限,总不可能冲到李知府的衙门里问。思来想去, 能给她些许提示的人, 就只剩下一个薛令姜。   这天,月牙儿带着新做的点心, 和开业以来的账本,去赵府请安。   月牙儿先向薛令姜说了杏花馆开业以来的情况,又说了两件看榜时的趣事同薛令姜听,逗得她直乐。   “这两人竟然是同一姓名, 一人中,一人不中,也是造化了。”薛令姜拿了一颗杨梅干吃,忽然想起一事,问:“我听絮因说,从前给我们府上送果子的那个小哥儿也去考了,他中了没?”   月牙儿眉眼弯弯,伸出三个手指:“勉哥儿他考中了第三呢!”   薛令姜点点头:“也是不容易,我娘家哥哥,从会说话起家里人就压着他背书,倒如今连个秀才都没考中。可见人与人之间,还是不一样的。”   絮叨了一会儿家常,月牙儿才向薛令姜说起接风宴的事。   “这事我也听说了。”薛令姜又拿了一颗杨梅干。和橘皮、蜜糖一起腌渍后的湿杨梅酸酸甜甜,很是开胃。   “前一阵子赵家也为这接风宴凑了钱。”   月牙儿笑问:“不知这位新来的镇守太监是何方神圣,这么多人上赶着给他接风洗尘?听说,还有两淮的盐商特地赶过来的。”   薛令姜撇了撇嘴:“我未嫁时,在京里也听说他。”   原来这位新任镇守太监姓郑,名次愈,听说原来在东宫娘娘名下当差。这郑次愈原是出身江南官宦人家,可他幼时郑家参与逆案,他也被牵连入宫做了内臣。尽管宦官们的名声不好,可郑次愈却是一个另类,他在内书房读书时,教导他的翰林便赞过他:“颇有儒者之风。”   郑次愈如今不到四十岁,便放出来镇守南京。人们都猜测,他日后调回帝京,或许能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可是内相!   是以他调来江南的消息一出,无人敢轻视。   月牙儿听了,心中想难怪如此,她又问:“那娘子可听说过,他又什么喜好?”   “这我就不曾听说过了。”   从赵府回来的次日,月牙儿便往金谷园去。   这一处园子占地颇大,月牙儿行在其中,瞥见花园之中竟然有一株红珊瑚树,齐人高,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她不由得暗自心惊,心想这些富商巨贾是真有钱。   连金谷园的厨房也大,将近两重的院子。月牙儿瞧见那斗拱飞檐时,还以为是一处住所,没想到竟然是厨房。   引月牙儿进来的小厮,领着她去见金谷园掌庖厨之事的王总管。核对姓名后,王总管向她指点了做点心的屋子,说:“还有一位黄师傅,是扬州来,已经在那里了。你有什么不懂的,问他。需要什么食材,就同小厮厨娘们说。”   说完,王总管便急急忙忙去查验一笼新从镇江运来的鲜鱼。   月牙儿好久没见这样热闹的厨房院子,看什么都新鲜。小门外正有两个小厮抬着一箩筐猪肉进来,抱怨着肉沉;小石磨前,驴子沉默的绕圈,偶尔叫两声。炊烟一直都有,伴着笃笃的剁菜声,人们的交谈声。偶尔还能听见两声牛叫——金谷园的厨房后院里就养了两头水牛!   她看了一会儿,走向王总管指点的那间屋子。   一个圆滚滚的男子正在炸酥糖,一屋子的甜香。月牙儿看他的肚子,就知道这是个厨子,想来就是那位扬州来的黄师傅。   她正想问好,黄师傅抬起头来,吩咐月牙儿说:“你去把面揉了。”   这是把自己当打下手的厨娘了?月牙儿走到案板边,挽起衣袖在盆里洗了手,一边揉面一边同黄师傅说:“黄师傅好,我是萧月,李知府邀我来做点心的。”   黄师傅瞥了月牙儿一眼,皱了皱眉:“既然有我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别操心这些,老老实实做活就事。”   他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像有人拿了一面铜锣在耳边敲,屋里其他帮厨的徒弟听见,吃吃笑起来。   月牙儿揉面团的手劲不由得重了些,她说:“都是来做事的,还请黄师傅多指教。”   “我又不是你师傅,指教什么?别给我添乱就是。”   一日相处下来,月牙儿算是看明白了,这黄师傅简直是自负。连拟定宴会的点心单子时,他也不理睬月牙儿,无论月牙儿说什么,都是一副冷笑的样子:“这是大宴,来吃的都是贵人!你一个黄毛丫头知道些什么,那些贵重的食材你见都没见过,别瞎指挥。”   他一边说,一边同徒弟抱怨:“我家主人可是两淮最大的盐商,我也跟着办了不知道多少场大宴,从没听说叫一个小丫头来掌案的!如今是什么风气?”   月牙儿本是好脾气的同他商量,听了这话,一张脸也冷下来:“既然是这么说,那我自去寻王总管,要他主持个公道。”   “哟,你怎么不回去找你娘吃奶呢?”黄师傅说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月牙儿见这群人这幅德行,也不多说话,抬脚就往外走。她找到王总管,冷静道:“我既然拿了钱,来了这里,自该出一份力。李知府又不是我亲戚,更不会平白把银子往水里扔。那姓黄的这样霸道,一道点心都不许我定,这算什么?”   王总管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念在李知府的面子,耐着性子听她说完,道:“那黄师傅也是有名的大厨,多少有些傲气。姑娘年纪小,合该不同他计较。不过两个点心师傅,又没分出个主次,确实麻烦。”   他想了片刻,叫人喊了黄师傅出来,拍板道:“这样吧,你们俩分别做一道点心,我来判。谁做的好,谁掌案,再不许有议论。”   “那按什么判呢?”月牙儿双手环抱,沉着一张脸问。   “就一个字——贵!”   听了这个标准,黄师傅笑了,他这些年经手的名贵食材不知多少,和这小丫头比,不是欺负人吗?奈何王总管说完就被人叫去忙旁的了,竟然不听两人辩解。   黄师傅挑衅地看了月牙儿一眼:“还比吗?我看不用了吧。”   月牙儿冷冷道:“怎么不比?”   说完,转身走了。   黄师傅虽然傲气,但也并不轻敌,俗话说得好:“乱拳打死老师傅。”这小丫头也不知道耍的什么花招,竟能忽悠李知府请她来。想到这里,黄师傅决定做他的拿手名菜——刀鱼馄饨。   刀鱼馄饨贵就贵在刀鱼上,此时正是刀鱼新出的时节,可上好品质的刀鱼却少之又少。也就是金谷园这样的大手笔,才有一桶活泼乱跳的刀鱼。   黄师傅亲自去挑了两条刀鱼,去骨,取肉。这刀鱼本就不大,两条的鱼肉也只够一顿馄饨。将其切成细细的鱼泥,反复摔打,使其更有弹性,置于一旁备用。   没让徒弟动手,黄师傅自己擀的馄饨皮,薄薄的一片,能透光。   越是上等的食材,所用的调料便越要谨慎,生怕污了食材本身的鲜味,那就落了下乘。   黄师傅做刀鱼馄饨已有十来年的经验,自然知道如何料理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刀鱼的美味。   一碗刀鱼馄饨出锅,热腾腾盛在碧碗里。瞧着不起眼,却抵得上寻常人家一月的口粮费。   徒弟夸赞道:“师傅的手艺越发好了,我就算是下辈子,也做不出这样好的吃食。”   黄师傅听了,一巴掌拍他脑门,笑道:“少给我拍马屁,快去和粉团。”   他另叫了一个徒弟,手里捧着这碗刀鱼馄饨,高昂着下巴走到王总管面前。   “那小丫头呢,怎么不见?”   “还没来呢。”正是用晚膳的时辰,王总管嗅见刀鱼的香气,指着黄师傅笑道:“不错啊,好久没尝过你的拿手菜了。”   黄师傅拿过那碗刀鱼馄饨,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非得给我闹出些事来,那个小丫头懂什么?穷人家出身,就算点心做得好,也不过是些家常点心,上不得台面。”   “也不能这么说。”王总管用调羹舀了一个馄饨,咬破,汤出,鱼肉柔嫩无骨,高汤清澈如茶。   他啧啧有声,又低头吃了一个刀鱼馄饨,才继续说:“你很久没来金陵了,那丫头如今在金陵城,也算小有名气,不然李知府也不会请她来。”   王总管哂笑一声:“这时候都没来,不会真回家抱着她娘哭罢?”   他话音才落,帘子动了动。月牙儿进来,双手托着一个漆盘,上头罩着一个梅花纸盒,不知是什么点心。   她大口喘着气,一看就知道是跑过来的:“抱歉,因为这材料有些麻烦,我来晚了些。”   “能来就不错了,还以为你走了呢。”黄师傅嚷嚷道。   王总管瞪了他一眼,放下手中调羹,说:“黄师傅做的是刀鱼馄饨,萧姑娘是做了什么点心?”   月牙儿将手中的点心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只是一样平平无奇的点心——”   “金箔千层蛋糕。” 第40章 金箔千层蛋糕   白瓷盘里, 摆着一个圆圆的糕点,不大,摊开掌心便可遮住。这样小, 却没人舍得把目光移开。   因为如雪的奶油上,撒着星星点点金光。两朵金箔所制的梅花, 绽放在雪地里,矜持、贵气。夕阳斜穿绮户, 耀在金箔之上, 灿烂夺目。   黄师傅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心里已然掀起滔天巨浪。   这个女孩子,她到底是从哪来的奇思妙想?竟然用金箔做糕点?   金陵本地,有许多极擅长制作金箔的匠人,一小块金,被反反复复捶打之后, 形成薄如蝉翼的金箔。最轻的金箔用手捻起,放在日光下, 可透光。   早在多年前, 这种极轻极薄的金箔已经可以入药。《本草纲目》有云:“食金,镇精神、坚骨髓、通利五脏邪气, 服之神仙。尤以金箔入丸散服,破冷气,除风。”   黄师傅在富商大贾家做事多年,曾见过两次家主人服用金箔丸, 当时还感叹这种散服金箔的豪气。   可他万万没想到,或者连这个念头都没起过——金箔、还可以用来做糕点!   本来嘛,金箔既然可以作为药材食用,为什么不能拿来做糕点?黄师傅想通了这个道理,心里仍不服气。   这萧月小小年纪,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这种法子?   他立刻侧身,同王总管说:“王总管,我能尝一点吗?”   王总管才回过神来,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屋子里还有其他名厨在,怕人说他小气。顾忌着自己的面子,王总管只能皱着眉头,叫人多拿一个调羹过来。   多亏那小厮脑筋灵活,拿过来两个极秀气的小调羹,喂婴儿一样的大小。   这小子倒有点眼色。   王总管接过那小调羹,满意地点点头。   他手持调羹,悬在糕点上老半天,硬是没忍心下手。   远看为金光所吸引,而挨近了看,王总管才发觉夺目的不仅是金箔,更是这糕点表面的一幅画。奶油为雪、果酱作枝、金箔成花,宛然一副金梅傲雪图。   黄师傅忍不了,终于放轻了声音,提醒道:“王总管?有什么不妥吗?”   王总管闻言抬头,见在场众人除了萧月之外,全眼巴巴的望着那金箔糕点,只恨脸上没写几个大字:“快给我吃。”   他轻咳一声,忍痛舀了一小块放在碟儿里,又舀了另一块儿。   给自己的,自然是有枝叶有梅花有果酱;而给黄师傅的那一小碟儿,却只有指甲缝那么大的金粉。   就是这样,王总管仍然心疼不已。   这可是金箔!是金呢!   王总管手拿调羹,特意换了一个手拿,让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在众人的艳羡目光里,王总管慢悠悠的将调羹送入口。   奶油甜丝丝的,若甘霖洒心,入口即化。   果酱微微有些酸,恰好调和了糕点的甜,像被晨露浸透的青梅,清新自然。   金箔的梅花更是美味——   咦,这金箔怎么好像没什么味道?   王总管舍不得嚼下这一口,含着慢慢品,可金箔本身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唔,一定是自己吃的太快,没吃出味来。   月牙儿见他两人这形容,走过来要了一把小刀。   “不要——”   这一声才响,她手起刀落,差点切歪了一块蛋糕。   回首去看,王总管一脸“暴殄天物”的神情,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手臂:“萧姑娘可以等一等呀,这么好看的糕点,该多看一会儿。”   月牙儿嘴角微扬,将手中一碟儿蛋糕递过去:“我瞧王总管只切了一点,其实大块的切,把里面的千层夹心一并吃,风味才最佳。”   她将那切开的一整块蛋糕转过来,只见一层淡黄色蛋皮之间俱夹着一层奶油,有五六种颜色的果酱凝在期间,樱桃红、香橘橙、桑葚紫……煞是好看。   原来这瞧似单调的雪色奶油里,竟藏着这样的巧思。   这一下子,连最开始用鼻子看人的黄师傅都不得不承认,这个萧丫头,在做糕点上,的确有两把刷子。   到了这个地步,孰胜孰败,已一目了然。   王总管痛快地指定月牙儿总管宴席的点心,让黄师傅配合她。   踏出小屋,二三名厨都围着月牙儿,感叹不已:“萧姑娘,你是怎么想到以金箔入菜呢?寻常人连金箔可用药都不大清楚呢。”   “也是因缘巧合。”月牙儿笑一笑,不留痕迹的将话题引转到她是找了哪家制金箔的匠人,怎么盯着他将本来就已经很薄的金箔锤炼的更透……   其实从王总管说这次比试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贵”时开始。月牙儿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前世作为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她可算是见过圈里人各种挥金如土的吃法。   一旦拥有的钱财过多,怎么花钱,怎么特别的花钱便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月牙儿本质上还是一个节约的人,像她爷爷——虽然白手起家积累了这么多财富,一件羊毛大衣依旧可以穿十年。   为了这个,圈子里其他人有时也笑她,说月牙儿是“老头子习气”。   随他们说。   月牙儿乐得自在,也很少参与一些挥金如土的玩乐,除了吃。   说起来,她曾吃过的几种以“贵”出名的食物,硬要挖在手背上直接食用的顶级鱼子酱算一种,使用了金箔的点心也算一种。   别看金箔妆点在点心上好看,实际上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能够食用的金箔,真的薄到了头发丝那么细,用小镊子夹起来,立着折成更小的小块。若硬要细细去品,只能说有一股子淡淡的水锈味。   可食用金箔的历史,最早追寻到古埃及时候。但月牙儿总觉得,吃金箔不过就是图它贵,好看。   所以当王总管提出这样的比试标准,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金箔糕点。   你要华丽而又名贵的点心?好。金箔贵不贵?华不华丽?   众目睽睽之下,王总管就是有心偏袒,他也不能够。   月牙儿同几位名厨说的眉飞色舞,一转眼瞧见黄师傅扶着墙,站在一旁。   “喂,萧月是吧?”   “是。”   黄师傅走过来,两手背在后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的点心,不错。”   “承让了。这拟定宴席的点心单子,我也是头一回做,少不了要黄师傅多指点。”   黄师傅用鼻子出气,哼哼道:“随便随便。”   说完,像只大白鹅一样走出去。   一位名厨笑着同月牙儿说:“老黄这个人,嘴巴坏,给他个萝卜还要叽叽歪歪数着上面有几个小坑,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见月牙儿态度好,也没有寻常年轻人那种眼高于顶的傲气,便好心提醒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点子多。可做吃食,凭借的可不止是一个好点子。老师傅的手艺和经验,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你若虚心同黄师傅学一些,一定大有进益。”   月牙儿原先心里藏着气,听他这样说,回去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第二日她便拿了点心单子,去找黄师傅商议。   黄师傅仍是一副高傲的样子,说起话来跟家里祖传抬杠一样:“是是是,你这糯米团子是好吃,可贵人吃席,要的是好吃吗?依你这么说,就是万岁爷在宫里吃御膳,也索性什么银筷子金筷子都不要了,直接拿手抓着吃,不也很好嘛?”   他啰嗦归啰嗦,可该有的指点却一样不少。等月牙儿将点心单子全部拟好,黄师傅大摇大摆的到其他厨子那里去遛弯。   见他们忙着准备各种繁复的菜式,黄师傅啧啧道:“瞎忙活。”   “你跑这找骂呢?”   “哼,”黄师傅向来随身带着一个小酒瓶,拿出来喝了一口,优哉游哉道:“随你怎么弄,这金谷宴最出彩的一定是点心!”   他被人赶鸡一样轰了出来。   总看着黄师傅这么显摆,这里惹一下,那边刺一句话。弄得其他名厨气得牙痒痒,心里又忍不住想:他们到底会做出什么点心来?   有几个性子急的大厨,索性派小徒弟去做点心的屋子看一看。   灶上水还没烧开呢,人就给轰回来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   “黄师傅端了把椅子来,守在大门口呢!真跟看门的大黄狗似的。”小徒弟委屈巴巴。   弄得这么古里古怪的,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点心?   到开宴的前一天,王总管亲自到月牙儿和黄师傅的厨房里去瞧,还不许人进去跟着围观。   出来的时候,一脸的兴奋,口里叠声叫:“妙,妙,妙!”   “以为他是猫呢?”一个扒着墙角的小徒弟翻了个白眼。   满院子的名厨,没一个不好奇萧月和黄师傅能拿出来什么点心。说起来这一院的厨子,大多都是认识的,彼此有什么拿手好菜,心里都一清二楚。可是萧月不一样,她是彻彻底底的后起之秀,先前弄个什么金箔千层蛋糕已是出人意料。鬼知道真开了宴会拿出什么玩意儿?   都想知道,可他们偏偏藏着不讲,你说气不气?   也有厨子跑到月牙儿那里去套话的,本以为一个第一次在这么大宴席上掌案的小姑娘必定爱炫耀,可只听月牙儿说:“开宴的时候,诸位就知道的。”   她笑得温和,态度也好,愣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闹了这么一出,不仅厨子们知道这回金谷宴的点心必定不凡,连一些贵人们都知道了。   听说这次金谷宴,掌案点心的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贵人们也觉得有趣。家仆见他们感兴趣,说书一样将那萧月的生平说了一遍,什么父死母嫁、独立支撑门户、如何开了杏花馆……对了,还有她做的金箔蛋糕,说得天上有、地上无。   贵人们听了,一愣一愣的。   弄得人人好奇,这次金谷宴,到底会有什么别样的点心呢? 第41章 姑苏小样风景拼盘【加量】   江南的花儿, 开得比帝京要早,落得也要早些。   郑次愈弃舟登岸,眼见流水携着落花轻轻荡漾。   阔别几十年的江南风景, 终于在落花时节等回了它的游子。   渡口熙攘,许多官员富商衣着盛装, 纳头便拜。郑次愈脸上带着笑意,让他们“无需多礼”。   请安、问候、寒暄, 名利场上这一套他做的滚瓜烂熟, 大家一团和气。一行人又请郑次愈去金谷园吃接风宴,他从善如流。   坐在肩舆上时, 他瞧见路边卖花的花婆,还叫人买了一串白茶花,香气袭人。郑次愈瞧着那白茶花,想起幼时娘亲总爱买白茶花回来,叫爹爹替她簪一朵在鬓边。   那时的春光, 一如此时明媚。   思及往事,他的笑意终于进了眼底。   金谷园的风光, 着实与京中不同, 一路行来,所见小桥流水、黛瓦马头墙, 娟秀可爱。而作为江南一号大盐商的私家园林,饶是郑次愈见多识广,瞧见庭中高耸的红珊瑚树,不由得眉心微动。   宴席摆在鸿儒厅, 名流显贵济济一堂,屋里坐了三桌,院子里还摆着四张桌。专门请了人,奏江南丝竹。人声、萧声、琵琶声,非常热闹。   谦让一番后,郑次愈在首座上坐定,耐心地听人禀事。   江宁知府李之遥是个聪明人,谈谈民俗、讲讲趣事,不留痕迹的将江南治下的情况透露与他听。   说了一会儿话,开席了。   侍女小厮手捧佳肴,一碟儿一碟儿传上来,规矩很严。   所用餐具,华美精细。银水火炉、金台盘、双璃虎人杯、象牙筷……极尽豪奢。   最先上来的一果盘,桃、李、梅、杏,皆用蜜汁煮过,用琥珀色的硬糖拉成一个小花篮,盛在里边。花篮提手上还缠一朵小花。另一果盘装着秋白梨、新橙、柑橘、枇杷、文官果,一层一层叠在一起,作高顶状,极为精巧。   佳肴一碟儿一碟儿的上,满桌碟盘。光是菜肴就有五干五湿十样菜:金华火腿炒太仓干笋、蜜汁糖方、清炖杨妃乳、炒西施舌、素炒茼蒿、熏鹅……鸡鸭鱼肉更是数不胜数,端得是富贵风流。   还有三盏汤、五种酒。汤有凤髓汤、醍醐汤、清韵汤;酒有珍珠露、荷盘香、竹叶清、芙蓉露、露华清。每一瓯茶都是用自城外惠泉的水泡的,甘甜宜人。每一碗米饭都是用精心挑选之后,碾过数次的松江米煮成,香软有嚼劲。   这样一席吃下来,连郑次愈都不由得感慨,江南富庶,真是“富有小四海”。   金谷园的主人顾老也陪坐在主桌上,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顾老满脸堆笑,向郑次愈道:“郑公,今日的饭后甜点也是特别烹制的,说不上珍馐,但有趣。有两样,请您试一试。”   他拍一拍手,丫鬟们立刻捧着小玉盘从屏风后绕出来。   等那点心依次摆在宾客面前,众人不由得坐直了去看,只见玉盘上竟放着一点用金箔妆扮的糕点,金灿灿的,煞是夺目。   郑次愈看着眼前这盘金箔千层蛋糕,切了一点尝,原来金箔与奶油之下,是被烘的软软的蛋糕,还抹了各色果酱。   这种甜点,倒像是贵妃娘娘爱吃的。郑次愈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见他动了筷子,在座众人方才品尝起这糕点来,一个个赞道。   “不愧是金谷园做的糕点,这样气派又好吃。”   但在座的毕竟是些大老爷们,只有两三个特别喜欢这道金箔甜点的,大多人心里记下了,预备回去买了给家中女眷吃。   见众人捧场,顾老面上也有光彩,笑说道:“还有最后一道压轴的点心。”   哦,还有什么比金箔糕点还有噱头?众人来了兴致,眼见两个戴花丫鬟一齐捧了一个大盘来,用竹罩盖住,放在八仙桌上,占去一大半的地方。   “请郑公揭晓罢?”顾老向郑次愈颔首示意道。   郑次愈听了,笑一笑:“好,我倒看看是什么点心。”   他起身,拿开盘上竹罩。   在座众人不由得往前倾了倾身子,有低低的惊叹声接连响起。   这竟是用点心摆成的一盘画!   画糖作虎丘,并着一色糕点垒作高塔;炒熟的黄豆粉铺作沙,期间摆着二三糯米团与豆沙作的小屋舍;果脯果干镂刻成薄片,浇上各色果酱,作花树万千;烤至金黄的酥饼雕做小舟,停泊在枫桥之侧……   一眼竟看不尽。   顾老说:“此乃‘姑苏小样风景拼盘’,以故乡景迎故乡人,愿郑公万福。”   郑次愈手拿竹罩,立了一会儿,才将竹罩放下。   他微微俯下身子,凑近了去看。风景拼盘的一角,是桃花坞,飘零的五瓣桃花应该是烤制的糕点,微微红。   咬一口,酥皮掉渣,薄而脆,隐隐约约有一股花香。   这不禁令郑次愈想起很久以前,那是爹娘都在,他们住在桃花坞边的一处院子里。花开的时候,就是闭门,关窗,卧在睡榻上,都是满满的桃花香气。   那些一家人在桃树下用餐的日子,仿佛在昨日,却又似朦胧在雾里,逝者如斯。   “倒真是巧思。”郑次愈缓缓坐下,扭头看向顾老:“是你家的厨子做的?”   顾老正要答话,一旁的江宁知府李之遥却抢先开了口:“是一个独立门户的小姑娘,自己开了一家杏花馆卖点心,闻名金陵。我瞧着她做的点心又好吃、又好玩,便荐来给郑公做接风宴的点心。”   郑次愈奇道:“是一个小姑娘做的?”   “的确如此。”李知府笑捋胡须:“此女于点心吃食上,的确天资出众。”   “叫她出来见一见。”   宴席开始的时候,月牙儿便在厨院里盯着,等丫鬟们将点心捧走,她才终于闲下来。自己找了个瓷墩坐下,吃口茶,歇歇气。   黄师傅在门前来回的走,一转眼瞧见她这般悠闲,笑骂道:“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不急呢?”   “我急也没用啊。”月牙儿用手捏了一块驴打滚,在盛满黄豆粉的碗里抖一抖,粘满粉才吃,香甜软糯,弹牙。   月牙儿吃完才说:“这姑苏风景拼盘,本来吃的就不是一个味道,而是创意。黄师傅你教我的呀,说这种大宴味道是其次,样子好不好看,出不出彩才是重头戏。”   “说是这么说。”黄师傅见她吃的香甜,也过来囫囵滚了两个驴打滚吃:“可真要讨了贵人欢喜,你可是有赏赐的!”   “是我们。”月牙儿喝了口茶,说。   听她这样讲,黄师傅心里也挺开心的,但面上还是一副嫌弃的神色:“哼,谁要你这样说。”   两人将剩下的糕点吃了个干净,前院里王总管颠颠儿的跑过来,瞧着这两人的模样,急道:“萧姑娘,你怎么也没换身衣裳?郑公叫你呢!”   月牙儿起身,拍一拍身上的面粉:“就我一个人去?可这点心也是黄师傅的功劳呀?”   “人家贵人只说了见你。”   “急吗?可我也没带换洗衣裳来呀?”   本来嘛,做点心也好,做吃食也好,身上难免沾染些粉子。她之前可真没想到还要带一件换洗衣裳来。   王总管看了看天色,说:“来不及了,总不能让一屋子贵人等着你罢?”   他一面催着月牙儿往外走,一面叫住了一个丫鬟:“边走边给萧姑娘梳梳头发。”   一路慌慌张张的,等赶到鸿儒厅时,月牙儿理了理衣裳,那个小丫鬟还顺手剪了一朵白茶花簪在她鬓边,这才跟着王总管走进厅里去。   一屋子的人,衣着锦绣,都好奇的望着她。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在首席的那个中年男子,一袭大红色蟒袍,一望就是制造局绣出的式样。   想必这就是镇守太监郑次愈了,月牙儿稳步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   “免礼。”郑次愈说话的声音略有些柔:“听说你是本地人,你去过姑苏?”   月牙儿迟疑了一下:“不曾去过,但民女曾听人说起过姑苏盛景,那时就记在心里,也看过一些画。”   “那你如何能将姑苏风景拼盘做出来?”   “回郑公,那范仲淹也没去过岳阳楼啊。”   郑次愈笑起来,指着她同李知府道:“是个机灵的,还知道范仲淹。”   李知府见他情绪好,心知自己叫月牙儿来做点心算是拍对了马匹,脸上也有了舒心的笑:“郑公不知,她有一竹马,家虽贫,却好学,文章也好,新考了府试第三名呢。”   月牙儿垂下眼眸,有些羞涩又有些意外,这李知府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原来如此。”郑次愈微微颔首,望着她鬓边的白色山茶花,不知想起了什么,静了一会儿,才说:“你这姑苏风景拼盘做的极好,来人,赏一两金。”   他和颜悦色道:“再取一枚端砚来,替我赠与你那竹马,要他好好读书。”   月牙儿知道郑次愈会有赏赐,却不料这赏赐竟然这么重,忙又行了一礼,谢道:“多谢郑公赏赐。”   郑次愈应了一声,目光慢慢地把众人扫视一遍:“本本分分替皇爷做事的,朝廷绝不会亏待。真心为我想的人,我郑次愈也绝不会辜负。”   他起身,举起酒盏,遥遥相敬:“郑某初来此地,诸位如此盛情款待,我心领了,多谢。”   众人忙举起杯与他对饮,各表忠心。   曲终人散,月牙儿找王总管将那一两黄金换成两个小金锭,回到厨房小院里同黄师傅说:“那位郑公很和睦,还赏了一两金呢!”   黄师傅有些惊讶:“赏这么多?这贵人出身倒阔绰。”   月牙儿笑盈盈的将两个小金锭拿出来,给黄师傅一个:“这是您的。”   黄师傅看了看,扭过头去:“这是人家赏你的,平白分给我做什么?”   “这是什么话呢。”月牙儿说:“要不是黄师傅指点,我那姑苏小样风景拼盘也做不出来呀,您收着罢。”   正两相推让呢,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萧姑娘还在吗?”   “在。”月牙儿朝外喊了一声,趁机将那小金锭塞到黄师傅怀里,一溜烟跑了出去。   是一个穿青衣的小内侍,同月牙儿说:“姑娘是走了大运,我们郑爷觉得这金箔蛋糕很好,想请姑娘写一张方子,给宫里的御厨试着做一回。”   给宫里的御厨?   月牙儿一下欢喜起来,若是她所做的金箔糕点能借此送到京中,那四舍五入就表明她的点心能够扬名京城啊!   她自然是答应下来,精心设计了几样不同的金箔糕点,用纸将做法依次写下来,还画了每一步骤的草图以及糕点的成品图。因为月牙儿没有随身带着印章,她索性用朱笔画了朵杏花,在花下写了“萧月”两个字。如此一来,一望就知道是出自谁手。   一连忙了好久,才终于将几张糕点方子写好。   黄师傅回扬州前,特意找到月牙儿,教了她一些练习基本功的手艺。   “像糖刻这种东西,要下狠功夫,光聪明是没用的。像人家唱曲练武那样,你得常常练习,手艺才能越来越精进。”   他满脸不在乎说:“练不练在你,反正我又不是你师傅。”   相处这几日,月牙儿也知道些黄师傅的脾气,他天生一张刀子嘴,但心眼委实不坏。见黄师傅肯教她,立刻拿了个本子来将这些练习的方法记下,保证一定时时练习。   黄师傅背着手,清了清嗓子:“还有一件事,我有个侄子,就是帮你粘水果塔的那个,他一直想到金陵来。虽然人比较蠢,做的东西还是能吃的。那个……你那杏花馆还要人?”   “要的呀。”月牙儿回想起那个小黄师傅做事时诚恳的模样,忙说:“要是他愿意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我这边可能至少要签五年的契书,保准他不随便到旁的店里去。不知道那位小黄师傅同不同意。”   “你是怕他干没两天就带着你店里的秘方跑了?”   月牙儿笑道:“也不是这么说,一家店有一家的脾气,总是换来换去的,对他个人也不好。”   黄师傅喝了一口小酒,道:“也是这个理,都行吧。他要是该偷了你店里的秘方就跑,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就这么定吧。”   一场宴席办下来,累是极累,但月牙儿也算收获良多。   她回到杏花巷,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   天气阴沉沉的。   月牙儿伸了个懒腰,瞥见妆台上的端砚,打算将这端砚给吴勉送过去。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填饱她的肚子。   推门出来,才走到小花园里,月牙儿便是一愣。   篱墙之外,乌央乌央排着好些人,有许多穿着布衣的小厮,也有一些携家带口的人家。   为什么排队会排到这个地方来?   月牙儿连忙跑到前店,只见店里座无虚席,伍嫂和新来的小黄师傅都忙得手脚不停。   “怎么忽然有这么多客人?”   正上完菜的六斤见了她,忙跑过来说:“姑娘,人实在太多了,鲁伯在外头维持排队都忙不赢。”   月牙儿提起裙袂,快步走到杏花馆外,果然好多人!   鲁伯并几个做事的街坊忙着喊:“今天明天后天,杏花馆的位置都没了,诸位请回吧,别排队了!”   有些人听了很郁闷的走了,但还有些人坚持等着,想着要是有一个桌空出来就能吃上。   月牙儿一打听,这些来客都是听说金谷宴的事,特意跑来的。   她望一望宾客满座的杏花馆,有些恍惚。   就这样一炮而红了?   来客实在太多了,等这一阵风潮过去,月牙儿才终于得了空,带着那端砚敲开了吴家的门。   时已初夏,微热。   吴勉见月牙儿来了,忙放下手中的书本,到水井边将下垂的提篮来上来,里面装着李子,又大又紫,被井水凉透。“咔嚓”咬一口,清爽甜脆。   李子泡在盛满凉井水的盆里,月牙儿和吴勉一人一个小板凳,坐着闲聊。   “你这一项很忙吧。”   月牙儿咬了半个李子,嘟囔道:“累死了,幸亏我新招了几个做事的人过来,不然指不定得忙成什么样呢!”   她伸出手,抱怨道:“你瞧,我手上又磨出了一个茧子!”   吴勉低头去看,不料月牙儿忽然从一边的水盆里撩了些水,映在他脸颊上,笑声如铃:“凉不凉?”   吴勉一怔。   看着月牙儿笑得肆意,他忽然反手也撩起些水,泼在她脸上。   “好呀,你竟然还手。”   不知谁家栀子花开了,一阵一阵的香。   两人笑闹一阵,听见吴伯在屋里喊:“吴勉,你让着妹妹点!”   这才停手。   月牙儿笑着说:“不玩了不玩了。”她擦一擦脸上的水珠,问:   “你读书这么用功,要到什么时候考呀?”   “七月。”   月牙儿两手托腮,算了算日子:“也快了。哎呀,我不该这个时候来叨扰你。”   她忽而起身:“那我回去了。”   吴勉一急,拉住她衣袖:“吃过饭再走吧。”   月牙儿回首瞧着她的衣袖,把一双笑眼望着他:“你想我,对不对?”   吴勉别过头去,不说话。   厨房里飘来柴火饭的香气,吴伯叫他们去吃饭。   月牙儿应了一声,抬脚打算往屋里走,忽然听了一声小小的“想。”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没说什么。”吴勉快步往屋里走。   屋里屋外,都是栀子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菜肴、餐具参考书目:万历《嘉定县志》-卷2- 风俗, 张萱《西园闻见录》,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   风景拼盘的灵感来源:五代十国时期厨娘梵正,做辋川小样。 第42章 什锦冰碗   夏天到了, 杏花馆的生意同温度一样,越发红火。   所幸杏花馆前临河,后靠树, 风一吹,树叶沙沙的响, 很凉快。尤其是靠近傍晚的时候,若在前院里摆上一桌席, 晚风习习, 吹散架上紫藤花的香味。人坐在花荫里,饮茶吃糕, 最是畅快。   只有一点不好,人实在太多了。   每一日,无论是晴还是雨,店里都座无虚席。即使月牙儿后来又招了好几个做事的,店里依旧很忙碌。如果没有提前预约, 想直接过来等位就餐的顾客,怕是要等上小半个时辰。   顾客等得久, 多少有些烦, 幸亏月牙儿对于等位的顾客提供了诸多便利。眼见天气越发炎热,月牙儿日日叫人从卖冰人家挑来一担冰, 来泡冰镇酸梅汤,特意分发给等位的主顾消凉。   还没花钱呢,就能白吃梅豆、白喝酸梅汤,主顾们也领这份情, 是以从来没闹出太大的纠纷。   自从上回金谷宴扬名,就有很多清贵仕林专门来光顾杏花馆。他们出手很阔绰,点一个金箔千层蛋糕,比寻常的一桌席都贵。月牙儿既欣喜,也担忧,因为杏花馆实在坐不下所有客人。她怕有些大人物等的生气,特意把杏花馆后的小花园也放了一张桌子,买来竹屏时花围着,专门留作贵客席。   可就是这样,小花园里的席位也常常是满的,连李知府几次来光顾,等位都等的心烦。有一回,他特意叫月牙儿过来,问:   “你生意这么好,什么时候开分店呢?可是有什么难处?如果是附近的人不领情,硬要阻拦,我可叫人替你疏通疏通。”   月牙儿忙说:“多谢大人关心,我也在物色着呢。若有难处,少不得有打扰您的地方。”   开分店这事,的确已经排在月牙儿的日帐上。但她算了算账,如今开分店,手里的现钱就会吃紧。月牙儿对于手里能流通的现钱很在意,因为怕周转不过来而错失了机会。她想了想,又去问了双虹楼于云雾的意见,最终还是决定将现有的杏花馆扩大些规模。   因为忙,月牙儿只在晚夜有空闲。所以她便花了小半个月,赶在人们熄灯睡觉之前,将杏花巷前前后后走了一遍。一是看选附近哪间房扩充店面合适,二是问房主有没有出售或出租的打算。   杏花巷悠长,少说住了几十户人家,有些是他们自己的房子,还有一部分是租赁的。譬如萧家之前租住的那座小楼,属于一户姓傅的人家。   月牙儿去退租时,见过傅老爷一次。他们家住在一座蛮大的园子里,可庭院里的花木都疏于修剪,往来家仆多是些老人,乍一看上去,暮气沉沉的。后来听街坊们说,月牙儿才晓得,这傅老爷家祖上是阔过的,买了好多间屋子,可子孙不争气,才成了如今的破落样。   看了很多房,月牙儿择定了三四处房屋,都是挨着如今的杏花馆左右或者前后的。一问才知道,四间房屋里,有两间都是傅老爷家的。   想起上一回去傅家时的所见,似乎是一个很重规矩的人家。月牙儿特意写了一张拜帖,先投到傅家,得到回应之后,才择时上门拜访。   傅老爷大刀阔斧的坐在一张酱紫色的圈椅上,两手按着拐杖:“你是说,想租下挨着杏花馆的两间房?”   “是这个意思。”   “上回你来,连一间房都租不起,如今倒阔了,能租两间房?”   月牙儿笑一笑:“也是交了好运,杏花馆生意还算可以。”   傅老爷缓缓点头:“但里头还住着人哪,租约没到期,就赶人家出去,成什么样子?”   “确实如此,所以我特意上那两家人去问了,说我愿意给他们一笔搬家费。他们倒也同意,就是说要看傅老爷的意思。”   月牙儿正襟危坐,将自己写的租赁书、和那两户人家画字的意向书奉上,说:“这不就来给您请安了。租金的事,好说,还能升一升。”   其实她本意是想将这两处房买下来,可算了算账,这样子不利于日后开分店,只能退而求其次。   傅老爷吃了口茶。   好一会儿,他才说:“如果提前同人家商量好了,也不是不行。”   傅老爷转身唤了一个老仆人,从腰间荷包里取下一把钥匙,叫他去将原来旧的租契拿来。   月牙儿见状,知道他是同意了,心下稍定。   过一会儿,老仆人慌慌张张地过来:“老爷,我找了好久。旧的租契在,可房契却不见了,您是不是拿出来放在别处了?”   傅老爷拄着拐杖起身:“怎么可能,我自去找。萧姑娘,你且等一等。”   月牙儿应了一声,坐在厅里等。   傅老爷再度出来时,脸都是青的,他朝那个老仆人吼:“少爷呢?少爷到哪里去了?”   “这……”老仆人一惊,倒吸一口冷气:“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和朋友组诗会。”   “组他大爷的诗会!”傅老爷将拐杖重重一杵:“这不孝子一定又出去赌了!快去,快去把他找回来!”   见事情闹到这步,月牙儿也站起来,想要告辞。   她正要说话,忽听见老仆人大喊一声,手指着门外:“少爷回来了!”   傅少爷手里拿了把折扇,正摇摆作势。   只听得傅老爷一声吼:“畜生!你偷拿房契了,是不是?”   傅少爷慌得手里的折扇都掉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爹,我也是没办法啊!人家说了,我不拿钱出来,就要打断我两条腿。您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还要给您养老送终呀!”   傅老爷气得抡着拐杖就上前打儿子,可他打不着。   傅少爷灵活的溜开,一边躲一边嘶哑了喉咙哭喊着:“你要打死我了!你要打死我了!”   他这一套做的行云流水,月牙儿在一旁都看待了,怎么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呢?   这时候,后院里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脚妇人,颤颤巍巍的走,涕泗横流:“就是卖两间小屋的房契!又不是老宅,你何苦这样打他。”   傅老爷放下拐杖,浑身气得发抖。这样大的年纪,月牙儿都怕他气晕过去,往他身边上走了一步。   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话,语气万般无奈:“娘,你就宠着这个孽障吧。迟早有一天,我们这老宅都得给他败光了!”   傅老爷看向月牙儿:“萧姑娘,你也看到了,这实在是我也管不了。到现在,谁知道那房契在谁手里?”   房契在谁手里呢?   不出一个月,月牙儿便知道了。   她站在杏花馆的院子里,双眼微眯,看着对面的院子挂上招牌。   “燕云楼”三个大字明晃晃的,闪耀在阳光之下。   对面也开了一家茶楼!   鲁大妞正好陪在她身边,瞧见燕云楼前围着的人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破口大骂:“狗屁玩意儿!那梁厨子竟然在燕云楼做事?”   “谁是梁厨?”伍嫂好奇道。   “就是个狼心狗肺吃里排外的杂种!原本说好来杏花馆做事,开业前一天他不干了!”   “好了。”月牙儿听鲁大妞骂的不堪,提醒道:“别骂脏字。”   鲁大妞一跺脚:“我就骂,他个狗攮的!”   她骂得声音极大,燕云楼那边的人不经回过头来看,梁厨冷着一张脸,同他身边的老板说了些什么。   那老板听了,走过来向月牙儿问好:“萧老板,我是燕云楼的掌柜,姓汪。在这宝地开店,还请您多多关照。”   鲁大妞还想骂,月牙儿用手肘戳了她一下。   “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开张呀?”月牙儿缓缓勾起嘴角。   汪老板笑道:“就这月十五,请人算了是个好日子。”   “是个好日子,到时候我一定去给您捧场。”   直到夜里,鲁大妞还一肚子气,一边剥鸡头米,一边和伍嫂六斤、小黄师傅抱怨:“我们姑娘也太好性了,人家都骑在你脑袋上了,还和人说好话呢!”   月牙儿不想听她继续发牢骚,端起一盆洗净泡好的鲜藕、鲜莲子、鲜菱角,说:“我到里面小厨房试菜去,你们把鸡头米剥好了,送过来给我。”   走到小厨房里,她才终于落了个清净。   夏夜里,蝈蝈吵个没完没了。   月牙儿低垂着头,煮沸一锅水,撒些干桂花、倒些冰糖粒,慢慢搅动。   瞧着冰糖融化在桂花水里,她的一颗心才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响起,应该是送剥好的鸡头米。   月牙儿头也不回,说:   “放在灶台上,出去吧。”   那人静默一会儿,轻声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听见这声音,月牙儿立刻回眸,是吴勉。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要读书吗?”   吴勉将手中的木盆放在灶台上:“反正我院试也考完了,若真能过,也要明年才继续考。”   他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关切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月牙儿沉着脸,转过身去:“你就站在那,不要动不要说话也不要问我出了什么事。”   她将鸡头米拿过来,新熟的鸡头米,很鲜嫩,洁白如莲子,个头却小些。   下入糖水一起煮,盛出来,和藕、莲子、菱角一起装在荷叶碗里,浇上两勺桂花糖水,香味便溢出来,是夏天的味道。   月牙儿手捧荷叶,将这一荷叶的小点心放在冰碗里,自己拿调羹试一试。   桂花金黄,散落在白嫩的湖鲜上、咬一口,可拉出糖丝来。   风味极佳。   月牙儿将这什锦冰碗往外挪一挪:“你试一试。”   吴勉这才动了一动。   月牙儿看他的样子,忍俊不禁:“呆子,我叫你不动,你就真的不动吗?”   吴勉抿唇,没说话。   月牙儿两手撑在灶台上,说:“你也以为我在生气吗?”   “我怕你伤心。”   “我爷爷曾经说过,每一次危机都是机遇。我觉得,或许是我的机遇来了,你信不信?”   “信。”   他答得不假思索,神情却很认真。   月牙儿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挖了一勺鸡头米吃:“哼,真是个呆子。” 第43章 茶汤   杏花馆巳时开门。   连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 杏花巷里已然浮动着许多声音。   妇人一边闲话家常一边用扫帚“刷刷”地扫尘;送冰来的伙计哼唱着小曲,手按在扁担上打节拍;偶尔有几声孩子们的笑,他们三三两两凑在河边跳房子。   陈一吃力的推着独轮车, 爬上桥时有些麻烦,但坡缓, 也不是很累。一过桥心,独轮车自个儿往前走, 他得以有机会擦一擦额上的汗。   大概一两个月前, 住在附近的陈一瞧见杏花馆生意那样好,等位的顾客有好些在河边闲谈。他灵机一动, 便将自己摆摊的地点挪到杏花巷来。   这附近多是人家居住的小巷,没有什么特别热闹的地方。往常陈一要做生意,非得一大清早起来,走到挨近秦淮河的地方,人烟才热闹, 生意也才做得好。   春秋还好,一到冬天, 手上便生冻疮。而如今这样烈日炎炎的夏天, 就是一背的痧痱子,很痒。   但随着杏花馆名气越发大, 杏花巷每日聚集的人也越发多了,尤其是天气晴朗的时候,有些人就是不到杏花馆吃点心,也爱在河边柳荫下坐着, 或钓鱼、或赏景、或谈天——小凳是杏花馆的萧老板免费提供的,据说小河里偶尔出没的肥鱼也是她买的。   人多,好做生意啊。   陈一算是最早到杏花巷做买卖的,渐渐的,来这里讨生活的小买卖人也多起来。   一开始过来摆摊,他还有些忐忑,怕挣的钱少,不够。但一日下来,陈一数了数铜钱,心里乐开了花,于是日日将摊子摆在这里。   他做的是茶汤生意,独轮车上载着一个双层紫铜大茶汤壶,还有一个木桶,分门别类摆放着小罐,有枸杞、葡萄干、碎果仁、熟芝麻,还有一罐颗粒很粗的红糖。   独轮车上还载着一摞粗陶碗,有主顾来,陈一便熟练的勺两匙糜子面,一手捧碗,一手扶住大茶汤壶,高高地将水一冲,调成糊,再撒上五色果仁和红糖,一碗茶汤便好了。   来买的主顾,有许多是等着杏花馆放出位子的,在外头散步,总能嗅见杏花馆传出来的甜香,一阵一阵的,勾得人肚子很饿。他们来之前又不敢多吃东西,生怕将肚子塞得饱饱的,没地儿放杏花馆的点心,于是就更饿了。   这个时候,从陈一那里买一碗茶汤,既解馋,又不至于吃太饱,也算得上是两全。   陈一有个习惯,每月去知鹤观上香,自从来杏花巷摆摊后,他祷告的心愿又多了一条:希望杏花馆的生意一直这样红火,他也能喝点汤,方便照顾爹娘和妻儿。   毕竟是借了人家的名气摆摊,陈一有时觉得不好意思,倘若见了杏花馆做事的人来买茶汤,只收他们成本价。但后来做买卖的,显然脸皮厚多了,有一个卖馒头点心的,公然喊着:“来,瞧一瞧翡翠花卷喽,比杏花馆便宜一半!”   陈一看得发愣,生怕杏花馆的人出来赶走他们,便要那个卖花卷的低调些。   “没事,人家才不跟你计较。”那卖花卷的揭开竹笼给陈一看,他卖的翡翠花卷,个头小,花捏地也糙,一看就跟杏花馆出品的点心完全不同。   来买的人显然也知道,就是贪个便宜而已。   这天陈一才将独轮车推过桥,就发现了一样新鲜事。   只见杏花巷口紧挨着粉墙的那一侧,竟然搭了一个很长的棚子,上头有茅草和木头做的顶棚,落下一片阴凉。   杏花巷的萧老板正站在那里,指点着做事的人:“扎地紧些,最好能挡雨。”   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萧老板竟然穿了一件鹅黄梅花暗纹绫短袄儿,配一条织蔚蓝金妆花兔马面裙。裙摆的金线为阳光所照,熠熠生辉   她回首的时候,正好瞧见陈一。   陈一下意识想躲,但月牙儿径直向他走来,笑道:“我记得你,你是最早来杏花巷摆摊的罢?”   “我……我就是借此风水宝地……做点小生意。”   “挺好的,我以前也是摆摊呢,知道难处。”月牙儿目光落在那紫铜大茶汤壶上:“我要一碗茶汤,不要葡萄干。”   “好嘞。”   说话,陈一不擅长;做事,他却很麻利。听月牙儿说不要葡萄干,他特意多撒了一勺碎果仁,一碗茶汤满满的都是料。   月牙儿接过,抿了一口:“味道真行。”   听她这一句夸赞,陈一跟在路上捡了钱似得,手不住得擦着围裙:“萧老板喜欢就好。”   月牙儿叫身边的六斤拿钱给他,陈一不要。   “要不是托了您的福,我在这儿也挣不着钱。”   他说得情真意切。   月牙儿硬叫人把钱塞给他:“收着,不然这棚子就没你的份了。”   六斤很听话,一个劲的拿钱给陈一。陈一只得收下钱。   他扭头看着要搭好的棚子,问:“萧老板这是要做什么?”   “给你们用的呀。”月牙儿说:“这么大的太阳天,没得晒的中暑,有个棚子遮阴多好?”   “给我们的?”陈一瞪大了眼:“这,这我们何德何能呀!”   “不白给,一天收二十文钱,一个月收五百文。”   陈一算了算,这价格几乎给白给差不多了。   “您没开玩笑罢?”   月牙儿笑了:“我才不开玩笑呢。”她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陈一瞧:“这上面白纸黑字都写着呢,要画押的。”   陈一不认得字,数倒是认得,上面写得果然是这个数儿。他大喜:“真能行?”   他想到一事:“这么大的动静,胥吏会答应吗?”   “这你不用担心。”月牙儿说:“我亲自跑去知会李知府的。”   陈一放心了,小声问:“那……要如何才能用这棚子?”   “你到鲁伯那边报名就是。”   旁边听着的小贩有机灵的,立刻往鲁伯那里冲。   陈一对月牙儿千恩万谢,拿着纸也挤过去。   看在场的三五个小贩都挤到鲁伯身边去,六斤看了眼已经进客的燕云楼,向月牙儿抱怨道:“姑娘做什么要便宜他们?你瞧燕云楼,比咱们还早开一个时辰,听说里边的绉纱馄饨也卖的比我们便宜。可不能让他们蹬鼻子上眼的,要不我们也早开门,我们也降价?”   六斤在杏花馆住了这么久,人也圆润些,不似刚来时的干瘦。   月牙儿捏一捏她的脸:“你说不出这话。是妞妞教你的?”   六斤点了点头:“鲁姐姐很生气呢,我看她要不是在双虹楼摆摊子,非得去燕云楼砸场子不可。”   “她是这个性子。”   棚子扎好了,叫月牙儿去看,六斤也紧紧跟着。   “姑娘,你都不担心的吗?”   “我担心的事多了。”月牙儿一边检查着棚子,一边和六斤说:“你别愁眉苦脸的,小姑娘家家这样子不好看。”   六斤苦恼道:“我就是想不明白嘛!姑娘这些天净在外面跑,一回来就忙着给别人搭台子唱戏,算什么?”   她是真的很担心,毕竟打心眼里,六斤已经把杏花馆看做了新家,生怕有什么波澜。   月牙儿斟酌了下,同她解释道:“就是燕云楼,也会有烟雨楼、燕子楼之类的玩意儿。人家见你在这里赚得铜满钵满的,怎么不眼热?只要不傻,必定有跟风的。”   “你说燕云楼卖的绉纱馄饨便宜,那巷口的这些小贩卖的,岂不是更便宜?我们杏花馆从来就不是以便宜打响名号的。一枝独放不是春,他想占我的便宜,我还惦记着他的便宜。”   六斤秀眉紧蹙:“我想不明白。”   “你且慢慢看,总看得明白的。”   月牙儿才看过棚子,伍嫂就来提醒她:“姑娘,勉哥儿来了。”   河畔杨柳下,吴勉穿着一袭白色襕衫,静静地等着。   月牙儿向伍嫂、六斤两人叮嘱几句,提起裙摆就往吴勉那儿跑。   远远望去,真是一双璧人。   六斤不解:“他们要做什么去?”   “怎么来了杏花馆,你连日子也记不清了?”伍嫂笑着说:“今日院试放榜呀!”   府衙前的街道,被童生和家属们挤得水泄不通。   月牙儿这时察觉到身高矮的坏处,踮起脚尖跳了几下,硬是没看清唐可镂和他的学生在哪里,只能郁闷道:“你瞧见唐先生他们了吗?”   吴勉原本还有些紧张,但见她蹦来蹦去,像只兔子,不禁笑了。   “不许笑我!你难道很高吗?”月牙儿嗔他一眼,不服气地比划比划,发现自己比他矮一头,小声嘟囔:“我会长高的!”   两人找了一阵,才终于与唐可镂他们会和。   唐可镂来得早,正挨着榜边,他这一次共有三个学生考了院试。   “怎么才来,马上就揭晓了!”   正说着话,人群喧嚷起来。   只见府衙门大开,一行衙役手拿大红长卷、提着浆糊桶走出来。   名次从高到低,从左至右的贴。有一位书吏站在榜边,每贴一张红纸,便唱一次名。   “壬辰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书吏每断一句,九个声音洪亮的衙役便跟着复述一句,声音响彻云霄,众人的心也跟着一颤。   “壬辰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玉宁,吴勉。”   月牙儿拽着吴勉衣袖蹦起来:“勉哥儿!你是案首!案首啊!”   唐可镂并几个书院同窗的祝贺声随之响起,好像所有人都祝贺他。   这样的场景,令吴勉觉得有些不真切,好像置身于梦中。   他喃喃道:“不是重名了吧?”   月牙儿握一握他的手,笑道:“怎么可能?就是你。”   唐可镂也笑道:“欢喜傻了,快点,叫你去提学面前谢礼呐!”   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来。   在许多艳羡的目光里、无数的恭喜声里,吴勉一步一步向前,恍若踩在云端。   穿着朱衣的提学微笑着,向他点额。   吴勉忽然回首,在人海中寻到月牙儿的笑颜。   他的心,渐渐静下来。   这不是梦。   是新的征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一点点想把文名改成《君幸食》,你们觉得怎么样?(o?▽?)o 第44章 糖不甩   吴勉考中案首, 月牙儿比谁都高兴。   她当即邀唐可镂以及书院同窗到杏花馆吃席,又亲自去吴家一趟,报喜之后请吴伯来杏花馆吃席。   今日小花园的那一张桌子, 月牙儿特意留了下来。她早早的就盘算好了,勉哥儿若是这次考中, 就当给他祝贺;若是不走运没取到好名次,便用这一桌席来勉励他。   食材是老早就备好了, 都堆在小厨房里。   一回到杏花馆, 月牙儿挽起衣袖就往厨房里去。   唐可镂等人在小花园入座,这才知道这里面竟还有一番天地。   只见一座小小的八角亭, 正好容纳一套桌椅,四周被竹屏莳花遮住,既清净又文雅。   桌上摆了一壶酒,倒出来盛在碗里,一嗅, 原来是桂花酒。   一个学生奇道:“怎么是这样软绵绵的酒,不够劲呀。”   唐可镂同学生笑道:“有什么不对的, 蟾宫折桂!意思在这里头呢。”   他今日倒是一脸的喜气, 除了吴勉考取案首之外,另有两位学生也名列金榜, 怎得不令他开心?   满满地倒上一盅酒,唐可镂吃了大半杯,啧啧道:“畅快啊。我唐某人潦倒半生,倒能教出几个得意弟子。不错, 不错。”   他拍一拍吴勉的肩,扭头同吴伯说话:“你生个了好儿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过来上果盘的伍嫂听到这句话,笑说:“我们从今以后要改口了,该叫秀才公了。”   众人笑起来,倒弄得吴勉有些不好意思,举起酒盏道:“我也不知说什么,和几位同窗一起,敬先生一杯酒。”   一轮酒喝下去,吴勉酒意竟然已经上了脸,唐可镂看了直笑:“得多练一练,不然日后应酬,吃这么一点子酒脸就红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那是,”一个同窗挤眉弄眼道:“等日后勉哥儿成亲,洞房还没进,人先喝倒了,算什么事啊!”   几位同窗立即起哄:“说好了,他日后成亲,我们非得把他灌醉不可!”   这么一闹,吴勉的脸更红了,抿唇小声道:“不要胡说。”   这时候,月牙儿正巧捧着菜肴出来,见这么热闹,不由得也笑起来:“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她刚好站在吴勉身后,腰间别着一个茉莉香囊,那花香和酒香一齐往吴勉心里钻,惊得他一下子坐直了,慌慌张张:“没说什么。”   见他这样,连唐可镂和吴伯也抚掌哄笑起来。   一桌菜上齐,满满十大碗,最先摆上桌的是一盆肉丸青菜汤。说是肉丸,其实更像是缩小般的狮子头,肥瘦相间,大如茶杯,极嫩、极细腻,含在口里,油脂与瘦肉好似立刻要化开。汤底是茶树菇、筒子骨加了香料一齐炖煮的,轻轻抿一口,鲜到五脏六腑。   紧接着还有一碗红烧肉,用冰糖炒出糖色并提鲜,切成指节大小的小块儿,像玛瑙石一般有三节。猪皮红亮又嚼劲,肥膘洁白易化,最底下的肉因被茶叶梗垫着,多出一丝清爽,很香。   一样一样的菜,每一碟光看着都叫人食指大动,最后月牙儿叫人捧出来一盘子点心,众人定眼一看,是红糖糍粑。   糍粑打得又黏又糯,下热油炸酥,再淋上红糖汁,简单、质朴,滋味却难以比拟。   唐可镂只恨自己不是头牛,否则就能有四个胃能饱餐。   起先,众人只顾着用筷子打架,等一个个吃的肚皮溜圆,才终于有力气说说话。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乡试在八月,你们都去吗?”一个考中了的同窗问。   “怎么着也去试试,考不考得上另说。”   “对,总要试一试,积累些经验也好。”   几个学生附和道。   唐可镂捋一捋胡须,望向一旁剥虾的吴勉:“你呢?明年考不考乡试。”   吴勉下意识看了月牙儿一眼。他静了静,才说:“去。”   “好,有志气!来来来,再吃一杯酒!”   见他们喝的开心,月牙儿叫人从小厨房里摆出来一大坛子酒。   “今日良辰美景,我也给各位备了一份礼。”   她将手在酒坛子上拍一拍:“这可是新酿的花雕酒,我今日就将它埋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等来年诸位蟾宫折桂之时,再挖出来喝,以作状元红。”   “好一个状元红!”唐可镂玩心大起,讨了一把铲子,跑到桂花树底下挖坑。   见先生都这样了,学生们也纷纷凑过去,大呼小叫。   “挖深一些。”   “挖太深了!”   “那一块没挖平,看不见吗?”   “铲子给你,你来挖。”   ……   笑闹声不绝于耳,吴勉却没去凑这个热闹。趁吴伯也对着桂花树下的人笑,他飞快地将自己碗中剥好的虾仁夹到月牙儿碗里,却低垂着头,不看她。   猝不及防的,碗里忽然摆满了虾仁,月牙儿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捂嘴偷笑,把身子向吴勉处倾了倾:   “我还埋了一坛,在梨树下,专门给你的状元红。”   她声音柔柔的,像仲夏夜的微风。   吴勉被风吹得,心一酥,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哪个小兔崽子偷偷把土往我身上泼?”   是唐可镂,拎着一把铲子对着众人咆哮。   那个犯事的学生见状,立刻跑起来,绕着八角亭转圈,高声嚷嚷:“先生,我错了!”   这么一闹腾,吴勉也不好同月牙儿再说下去,只是薄唇微动,口型似两个字:“等我。”   一场闹剧,终结于一大碗新端出来的美龄粥。   看在美食的面子上,唐可镂勉为其难的和那个学生和解,并手脚迅速的给自己勺了一大碗。   酒足饭饱,众人又谈笑了一阵。不知不觉,月已至中天。   众人离去时,杏花馆也没什么客了。   月牙儿倚着门儿,见众人散去,目光始终追逐着吴勉。   他扶着吴伯,一步一步地往家去。   勉哥儿想要说什么呢?   月牙儿微微歪了歪头,回身带上了门。   天色已晚,做事的人大多回去了,只留下伍嫂和六斤在打扫残宴。   月牙儿便同她们一起收拾。   伍嫂悄声问:“勉哥儿成了秀才,姑娘也算熬出来了。”   月牙儿笑一笑,没说话。   “勉哥儿是挺不错的。”伍嫂也吃了两杯酒,说起话来也有些絮絮叨叨:“姑娘可要抓紧些,这样好的人,要早些定下才好。不然若是等他考了举人,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月牙儿将碗在水里清一遍:“可我,如今还小。”   “都及笄了,不小了。”伍嫂劝道:“我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嫁给六斤她爹了。”   “再看吧,我如今还有许多事要忙。”   伍嫂毕竟不是她的正经长辈,也不敢多说,只换了个话题:“姑娘这些天都在外头跑,人都晒黑了些。”   “没法子,”月牙儿看了看她的手臂,果然晒成了白茶汤色,也有些懊恼:“幸亏外头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   “对了,”月牙儿向伍嫂道:“再过些时日,就要到中秋了。我预备在杏花巷办一场灯会,先知会你一声。”   “在杏花巷办灯会?”伍嫂疑惑道:“这一片地方,好像从前不办灯会的。”   月牙儿洗完碗,起身道:“新规矩,我定的。”   这时听见前院里六斤喊话说:“姑娘,吴秀才来了。”   吴勉微怔:“还是叫我勉哥儿罢。”   伍嫂也站起来,拉着女儿往前走,笑说:“秀才公多习惯习惯,日后怕还要改口呢。”   笑声远去,小花园蓦然静下来。   月牙儿手扶梨花树,笑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吴勉张了张口,有些局促。   “有些话,想问你。”   “过来说话,躲那么远做什么?我是妖怪吗?”   吴勉低眉颔首,一步步挪到梨花树旁。   月光如水,照一地树影婆娑。   两两相对,他们却谁也不说话,只并肩听着风吹叶动。   良久,吴勉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若明年我能考中,你可愿做我的新娘子?”   话音方落,他像给这句话烫了一下,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作跳。   月牙儿久久没回话。   吴勉的心,随着这沉默一点点沉下去。   他抬眸望向月牙儿,却见她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什么。   吴勉从来没察觉到时光这样难挨过。   “有一件事我要问你。”月牙儿轻声道。   “什么事?”   月牙儿低头,用手缠扰着茉莉香囊,一圈又一圈:“其实小时候,你第一次见到的不是我。”   吴勉缓缓蹙起眉头:“什么?”   “我说,那天帮你的女孩子不是我,是……是我的一个表妹。”月牙儿的语速突然加快,猛地抬起头,把一双眼紧紧盯着他。   “所以你确定,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他没说话。   月牙儿凝眸着吴勉,渐渐地,她所见吴勉的身影,朦胧在一层水雾里。像看着镜中花,水中月。   在她想要逃开的时候,吴勉终于动了动。   他朝月牙儿走近了一步,指腹印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拭去泪珠:“你之前就是为了这个,和我生气?”   月牙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微微点头。   “傻姑娘,”吴勉心疼道:“小时候那个人是不是你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想要娶为妻子的那个人,始终是你。”   听他这样说,月牙儿的泪,很快的落下来。   她用双手捂住脸,抽抽涕涕道:“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梦,我就不该在这里,我也不属于这里。”   “就算是梦又怎样?这梦里有你,就一定也有我。”   他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似月光照亮黑夜,虽然没有日光的耀眼,却始终伴着江上清风。   好一阵子,月牙儿才渐渐止了泪。   “不许看我。”她仍用两手捂着脸,委屈道:“妆都花了。”   吴勉轻笑起来:“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愿不愿意?”   月牙儿捂着脸起身,径直往小厨房去,把吴勉关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她一手用衣袖遮着脸,一边端了碗点心塞到他手上。   “喏,送你碗‘糖不甩’,你走罢。”   月牙儿不由分说的,将吴勉一路推搡到门边,“啪”一下关上门。   门外,吴勉拿着一碗“糖不甩”,不知所措。   她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第45章 云吞面   一墙之隔, 月牙儿背抵门栏,使劲抽了一下鼻子。   妈的,她怎么这么矫情。   月牙儿拍一拍脸, 心想。   酒意上头,许多深藏心底的事便一件件浮出来。穿越来此地这么久, 她仿佛再活了一遍,每日忙忙碌碌的, 似乎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可是偶尔, 在夜阑更深、午夜梦回之时,她睁眼, 瞧见一室的冷清,一个声音便冷冷在耳边道:“都是假的。这是偷来的日子,你已经在坠机的时候死了。”   是梦?非梦?   月牙儿不知道,这时候,她只觉自己是江上浮萍, 随波逐流,不知往何处去。   方才吴勉的那句“托媒人向你提亲”一出, 她心底藏着的那个声音又冷笑起来:“假的。”   念头一起, 万般思绪争先恐后浮了出来,似黑夜, 将她紧紧笼罩住。   这样深沉的夜色,她眼中所见的天地渐渐小了,唯有一个吴勉,似一盏灯。   月牙儿不屑于拿走不属于她的灯。   所以她将实情脱口而出, 一心忐忑的等着。   所幸这盏灯照亮了夜。   有欣喜、有感动、也生气。月牙儿不想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只匆匆做了一碗“糖不甩”给吴勉。   他知道糖不甩的意思吗?大概不知道。   这是一种糯米芝麻小圆子,和汤圆有些相似,但不敢将内馅放太多糖,因为还要在糖水里滚过,若内馅糖太多,只怕要甜到掉牙。煮熟后捞出,撒上熟芝麻,碎果仁。汤汁粘稠,酥滑香甜,从口里到心里,全是甜蜜蜜的。   粤省的某些地方,一直有这样的旧俗。当媒人带男方到女方家相看,若女方觉得满意,便捧出一碗糖不甩,意为亲事“甩”不了;若不愿意结亲,便捧出一碗腐竹糖水,碗里有腐竹、冰糖和白果,还有一味鸡蛋花,打的极散。别人一看便知,这□□是“散了”。   月牙儿又气又喜,心想就要为难他一下,让吴勉也纠结一会儿。   三天后再将这点心的含义传出去罢。   算了,还是明天往外说罢。   她将“糖不甩”和“腐竹糖水”的含义当作异地风俗讲给伍嫂他们听。伍嫂觉得很有趣,和杏花巷街坊闲话家常时也提起这一出,勾得人兴趣来了,便到杏花馆里,指明要一碗糖不甩吃吃看。   吃了之后,果然味道不错。一传十、十传百,这几天巷子的人家渐渐都听说了。   自然而然的,吴勉也明白了月牙儿的心意,欢喜的读了一夜的书。   他如今考中了案首,得以成为府学的廪生。不仅可以免役免粮、见官不拜,每月官府还会补贴他些钱粮。再加上吴勉是案首的消息一传出去,就有书局的老板带着钱上门,请他将这次应试的文章默下来,编辑成书,以作后来考生的参考资料。是以他如今可以专心念书,不必再为生计奔波。   今年的案首只十五岁,消息传出去,媒人们更是蠢蠢欲动。可谁知这吴家的大门,竟然是敲不开的。就连一个媒婆带着女方九担嫁妆来说亲,吴家也是一概谢绝,说是已经定了亲。   这事颇叫街坊议论了几天,然而杏花巷要办灯节的消息一出,附近几条街巷的饭后闲谈全变成了灯节。   在家门口的灯节,多新鲜呀!   人们从杏花巷路口过,能见到一左一右,拉着两幅大红布。左边的那副,用极显眼的大字写着杏花灯会何时开张的字样;右边的那副口气更大,写的是“金陵美食节”。只要眼睛没瞎,一准看得清楚、明白。   除了杏花馆,在杏花巷摆摊的小贩们也纷纷挂出了海报,说美食节那日必定优惠。整条杏花巷,都是过年一样的热闹。   杏花馆还推出了一款纸扇,很漂亮,写着杏花灯会的大字。在长乐街、秦淮河……日日都发放。   虽说已经到了秋天,扇子不是什么必需品,可架不住人家免费送啊。于是人人去抢去争,一家只能拿一把扇子,可若是拉了一户亲戚来,可以拿两把!   杏花馆的萧老板要在杏花巷办灯会的消息,更一阵风一样,刮过金陵人家的屋檐。没用半个月,几乎全城都听说了杏花巷要办灯会和美食节的消息。   “听说萧老板订了一整条街的花灯呢,真是大手笔。”   “杏花巷的那些小摊子前都贴了画,说灯节那天有大优惠。”   “娘,我要去吃点心我要去吃!”   “小孩子别插嘴。会带你去的,别哭啊。”   “听说杏花馆还免费送糖呢!只有先到的五十个人有。”   “呦,那我得一大早就过去排队去。”   女人孩子们谈花灯、谈便宜的点心。男人们却在谈其他的。   “听说了吗?灯节那天,二十四桥的柳见青会在杏花馆献舞!”   “还有那唱昆曲的苏永,说也会来。”   “那我一定得早早去占位置。那天杏花馆开业,我就听了个尾巴,全错过了!”   “这是真的吗?杏花馆我又不是没去过,他们那里有那么大的台子唱戏?”   “你没瞧见杏花巷靠近水边,搭了一个高台吗?那就是戏台子。我看人家宣传单上写着,每月都有免费的戏看呢!”   “照你这么说,不就成了一个集会了吗?”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杏花馆的萧老板牵头,咱们要跑好远才能看这热闹。”   “要我说,是我们这里风水好,要不怎么越来越兴旺了呢?今年的案首,也住在咱们这一片呢。那些在杏花巷摆摊的,生意也越发的好?听说那新开的燕云楼都赚了好多钱。”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娘希匹,我隔壁那个卖糖画的,早早的在杏花馆前租了棚子,这些天赚得铜满钵满。这又开灯会,我怕他回家的时候,牙都给笑掉了!”   “就是,老子要有钱,现在就在杏花巷买一处屋做买卖了,铁定不赔钱。”   传言纷纷闹闹,有的人说的天花乱坠,那描绘的灯节盛景听得简直不像真的,倒像仙宫酒宴一样。   月牙儿回到杏花馆时,店里已经打烊了。伍嫂迎上来,小声禀告道:“姑娘吩咐的宣传,都办好了。如今你走在这四五条街,随便打听打听,都知道咱们杏花巷要办灯会。”   “很好。”月牙儿见她眉头微皱,问:“怎么事办好了?看你的模样却不开心?”   伍嫂拧着眉,说:“姑娘这花钱的手笔委实太大了些。今天我把那袋银子给人时,心都要碎了。哪有这样过日子的?”   “这不是过日子。”月牙儿喝一口水,拿过扑扇给自己扇风:“这是必要的投资。”   什么投资呢,不就是变着法子的撒钱吗?伍嫂心疼钱,又不好驳她的话,只阴沉着一张脸。   月牙儿说:“别担心了,伍嫂。花出去的钱总能成倍回来的。”   厨帘一动,六斤端着一个托盘过来,摆在桌上:“怕姑娘饿着,简单的做了一碗云吞面。”   “我是真的饿。”月牙儿抄起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啊,你放了芝麻油。”   云吞面做起来的确快,材料都是现成的,小云吞肥三瘦七,汁水充盈,一口能吃两个。面是今日店里做的,很筋道,咬起来弹弹的。一口云吞一口面,再喝一勺高汤,整个人都舒坦了。   伍嫂擦好桌子,抬头见她吃得急,问:“姑娘没用晚膳。”   “何止是晚膳。”月牙儿咬了半个云吞,口齿含糊:“我连一顿正经的中午饭都没吃。上午光盯着他们在秦淮河边搞宣传,下午又去见柳见青。她那里你是知道的,晚上连一点油腥都没有。”   伍嫂闻言,又给她泡了一碗蛋汤水:“姑娘也该歇一歇。”   “还没到歇息的时候呢。”月牙儿抬头笑笑。   “对了,”伍嫂想起一事,转身去拿账本:“按照姑娘吩咐的,来这里存钱的人、数目都记下了。不仅是杏花巷的街坊,还有许多附近的人来存钱呢。”   伍嫂不认识几个字,所幸月牙儿教给她的这一套记账方法,只要认识数就差不多了。   “辛苦了,做的很好。”   月牙儿一边吃云吞面,一边翻动着账本看。   六斤倚在桌儿上,对她说:“姑娘,咱们以后真要月月唱戏吗?”   “逢八的日子会有戏唱。”   “可是……这样好贵啊。”   月牙儿捧起碗咕噜噜喝汤,吃完了才道:“还好啦。李知府也觉得这个点子好,给了一些补贴,何况我也没打算请有名的戏班子唱戏。”   戏台这东西,本就是用来带动人气的。之所以逢八唱戏,是为了使人们有个概念,所以每月都会聚集在杏花巷这里。就像元宵节的夫子庙一样。月牙儿原本的盘算,其实是想将这个戏台做成类似于“广场舞”的概念,组织票友上台演出,既便宜又热闹。   办灯会、为小摊贩提供棚子也是同样的道理,是为了将杏花巷的名气打出去。名气一大,人就多;人一多,商家就来;商家多,人更多。长此以往,就会形成习惯。   如今,人们提到买家具就会想到西河街。月牙儿想要的,是在将来的某一日,人们一提起金陵美食,就会想起杏花巷。来到杏花巷,就不可能忽然杏花馆。   燕云楼在这里开业,倒提醒了月牙儿这件事。与其和这一个餐馆斗鸡似的争,不若索性将蛋糕做大,做整个餐饮的领头人。   这样的思路,会帮助杏花馆成为长盛不衰的一家店。   月牙儿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倘若事情的进展能够按照她的蓝图走,那么很快的,杏花馆的名字就会和金陵美食联系在一起,真正成为一块金灿灿的招牌。 第46章 肉夹馍   中秋这日, 小裴一大早就起来了。   自从知道杏花巷要办灯会的消息,小裴就天天数着手指算日子,张口闭口就是要去看灯会, 闹得连他爹都烦,只得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还说:“就你们小孩子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吃。”   我信你个鬼!   小裴心里气愤的想着。别看裴父说得好像不情愿的样子,可上回去杏花馆吃点心, 他的筷子动得比谁都快, 跟蚕宝宝吃桑叶一样,一抬眼就见他吃完了一个点心。   好不容易收拾清爽, 小裴站在家门口左催右喊,最终叫出来一个裴父。而裴家女眷嫌此时天光还早,便说要点灯的时候再过去。于是,小裴拉着仍在打哈欠的裴父出了门,直奔杏花巷去。   “慢一些。灯会灯会, 晚上才有灯呢!你这么大清早去做什么?”   “爹你快些,萧美人家的点心, 最好吃的那种哪一回不是早早就卖完了?你上回还说下次去杏花馆一定要提早呢!”   小裴见不得裴父这副懒洋洋的模样, 索性推着他往前走。   裴父无奈,只得走快了些。   要说这萧老板, 不仅手艺好,也会做生意。堪堪一年的光景,就从摆小摊子到开店了。只是杏花馆卖的点心,比起其他的店来说, 还是有些贵了,因此裴父只准一个月带小裴去一次。   他们上次去杏花馆吃点心时,正巧见着店里人踩着凳子挂“杏花灯会”的大红横幅。当时他见着这大红横幅有趣,随口问了问,被告知杏花巷要办灯会和美食节。   听了这个消息,裴父心里又期待又担忧。期待的是新的美食,担忧的是自己的荷包。   毕竟杏花馆点心的价格不太便宜,所以出门的时候,裴父特意带了一个鼓鼓的荷包,心里才有底气。   他们家离杏花巷并不远,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还没过小桥呢,就见着许多人,围在一个铺了红桌布的红台前。   “这么早,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裴父吃惊道。   “你看你看,我早说了吧!等娘他们过来,谁知道还剩下什么好吃的?肯定早早的都卖光了!”小裴趾高气昂道。   两人走近一瞧,发现在红台后的,原来是曾在双虹楼老店檐下摆摊的鲁大妞。   鲁大妞正指挥着一些小丫头分发各色彩纸,裴父也要了一张。   鲁大妞见是熟客,便向裴家父子解释:“这是美食节的宣传单,上面有写着灯会的节目,今日有哪些美食出售。还有一张杏花巷的地图,在背面,标红了的是名胜,你们在这些地方可以盖纪念章。集满了九个章,便可参加杏花馆的抽奖,有大礼的。”   小裴踮起脚尖凑过来瞧,这宣传单画得很形象,用的字也是白话,很好懂。   他当即拉着裴父说:“爹,我要盖满纪念章。”   “行啊,来都来了,就逛一逛呗。”   父子俩人正走在小桥上,渐渐的就听见许多声音。   卖小吃的摊贩正吆喝着招揽顾客;有卖花的姑娘唱着自己编的小曲;还有刀剁在案上,将肉糜打得很响;一个大铜锅里,装了好些石头,铁铲一翻,沙沙作响,一股果实的香味随着这响声飘出来,很香。   小裴嗅见香气,惊喜道:“是栗子的香气。”   他撒开腿就往前跑,一口气跑到那卖栗子的小棚子前。   果然,在铁锅里翻动的,不是板栗又是什么?   裴父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见儿子这两眼冒光的模样,自觉地拿出荷包,问了价,买一斤。   卖糖炒板栗的小哥收了钱,手脚麻利的翻动锅铲,给他们装了一包。   这人看起来有些眼熟,裴父想起来了:“咦,你不是在杏花馆做事的吗?我以前去吃饭见过你。”   卖板栗的小哥听了,往纸袋里又抓了四五个板栗:“原来是老主顾,多给你些。我是在杏花馆做事的,今天不是美食节嘛。怕店里坐不下,萧老板就叫我们分别摆了几个小摊子。您往后瞧——”   他抬起手往后一指:“那个卖烤冷面的、卖肉夹馍的……都是杏花馆的人。”   裴父恍然大悟,笑着说:“这样好,不然想在杏花馆吃点心,不知道要等多久了。对了,你这糖炒栗子,是萧老板指点的方子?比以前吃的格外香些。”   “都是萧老板的主意。”卖板栗的小哥一副很骄傲的神情:“我们老板厉害着呢,就是不好吃的东西,经过她的手一做,也好吃起来。”   “那是。”   “对了,今天不是说灯会还有戏听吗?戏台子在哪儿呀?”   “在河那边,正对着杏花馆。你瞧杏花馆旁边新起了一座小阁,那是我们萧老板亲自设计的,在小阁上看戏,视线最好!说是还能看到烟花呢!”   他俩聊得开心,一旁的小裴可是等不及了,用指尖捏了一个板栗出来。只见板栗壳上裂开了一条小缝,透露出里面的果肉来。拿在手里黏黏的,一看就是真的用糖炒好的。   顾不得烫,小裴剥了一个板栗吃。如今的板栗新成熟不久,正是最新鲜的时候,若是直接炒熟了吃,难免有些青涩。可小裴一口咬下去,只觉板栗肉吃起来甜甜粉粉,半点涩味也没有。原来砂糖已经透过那板栗壳上那一条缝,浸润到果肉里去。   裴父寒暄完,见儿子吃了好多个,急了,立刻抓了满满一手掌的板栗出来:“你慢些吃,那边还有很多吃的呢!省着些肚子!”   他一面说,一边将板栗剥开来吃。   整整一上午,父子两人一路走一路吃,话都没说几句,因为被吃的给塞满了。   为了搜集纪念章,他俩几乎将杏花巷走遍了。   这杏花巷说是巷,其实颇有些曲折,走了一会儿,便有一道弯,或者瞧见一株很大的榕树,倒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思。   “爹,你瞧这榕树上绑了好多红布条啊!”   裴父正在吃肉夹馍呢。白吉馍烤至微微脆,夹上满满的腊汁肉糜,再加一颗腊汁肉卤水泡出来的卤蛋。一个肉夹馍汇聚了三种口感,酥、软、鲜,唇齿留香。   他咀嚼一口胶糯香滑的切成碎丁的肥肉,抬头去看。只见亭亭如盖的树上挂了好些红布条,上面还用墨写着字。有几人围着树下的一个小摊,正俯身在桌上写着字。   小裴对照了下杏花巷地图,很肯定道:“这里是一个盖章点。”   他俩凑过去盖章时,发现这摆摊的妇人也很眼熟。一问才知道,是原来到杏花馆帮过忙的街坊。   “这挂红布条在树上做什么?”   妇人才卖出了一个红布条,忙着数钱,抽空答道:“祈福呢,这老树有灵。你若有什么心愿,可写在这红布条上,然后挂在树梢。树灵得知,冥冥中自有保佑。”   小裴转过去眼巴巴地望着他爹。裴父嘴角抽搐了一下,驾轻就熟的将荷包掏出来。   父子两个一人买了一条红布条,裴父写完后,想去看小裴写了什么。可小裴却用身子挡得严严实实,不肯给他瞧。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裴父嘟囔着。   两人拿着各自的红布条,往树上挂。小裴想要挂得高一些,嚷嚷道:“爹,你抱我起来呀。”   裴父索性将小裴放在他脖子上,给他当马骑:“这总够得着了吧?”   “够得着了。”小裴咯咯地笑,将写有心愿的红布条挂了上去。   ……   逛到中午时分,两人终于回到杏花巷口。   裴父问小裴:“午饭还要不要吃?”   “要。”小裴大声道。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望一望杏花馆。   “别看了,崽,今天的杏花馆你爹是订不到位置的。”   小裴撇了撇嘴,勉为其难道:“哦。”   裴父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你看这边上新开了一家燕云楼,看起来也不错,不然我们到这里试一试?”   两人便到燕云楼去,这燕云楼的生意也挺好。说起来,整条杏花街,从头到尾,他俩就没见过生意不好的店子。   两人略等了等,才有位置坐。   这燕云楼也学着杏花馆的样子,弄了一份菜单出来。   裴父看过菜单后,笑了:“你们这也有绉纱馄饨,价格可比杏花馆还要便宜些。”   跑堂的小二给两人倒上茶水,神神秘秘道:“我们的点心师傅,那也是杏花馆出来的!”   “真的?那来两碗绉纱馄饨。”   等了好久,在裴父催过一次后,绉纱馄饨才送上来了,看着也很好。   裴父迫不及待的吃了一个,表情有些微妙。   怎么说呢,这碗绉纱馄饨,味道称得上好。可和杏花馆的一比,就如同画上的美人与活生生的美人之间的差别。   形似,神不似。   这碗馄饨之所以叫绉纱馄饨,主要是由于其皮子格外轻薄,如同绉纱一般柔软。但燕云楼的绉纱馄饨,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柔和透,其中有细微的差别。而燕云楼的汤底,比之杏花馆的,似乎差了一位料,因此吃起来没有那种能把人舌头鲜掉的感觉。   倒是值这个价。   吃了一上午,裴父其实并不饿,只是想着原来在杏花馆吃过的绉纱馄饨,才点了这个。然而他才吃了一个,就不大想动筷子了。   侧身看看小裴,发现他刚吃了一个,就举着调羹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其实这味道也还可以的。”   小裴叹了一口气,学出一副沧桑的语调:“我现在明白那首诗的意思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47章 冰皮玉兔月饼   午后, 父子两人在店里坐了一会儿。   等到他们离开燕云楼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整条杏花巷,已经是人山人海。   乍一看上去, 猛然有种到秦淮河边看灯会的感觉。   尤其是挨近杏花巷口的小摊子,无论是卖什么, 都围着一圈人,生意好得不得了。   小裴和裴父见状, 不经感叹起来自己的英明, 要是来得晚了,岂不是什么都要排队?按照这架势, 就是排到晚上,也不一定能将东西吃遍呢。   不过既然杏花巷这一条巷子的小吃都吃过了,那他们下午做什么呢?正想着这事,忽然听见几声丝竹声,是从戏台子方向传来的。小裴听见这声音, 拉着裴父去看新搭的戏台子。   这戏台子就搭在河边,不大, 但有两层楼高, 像个小阁般玲珑。戏台上有两扇小门,一扇门上写着“出将”两字, 另一扇则写着“入相”的字样。瞧着怪新鲜的。   戏台前倒是有放了十来张板凳,但对于这么多人而言,明显位置是不够的。趁现在时候还早,裴父立刻占住一张板凳, 和小裴挤着坐。   也有住得近的人,见状掉头跑回家,提着椅子又匆匆跑回来,占住一块地方坐。   可看了一会儿,发现戏没开场,只听见戏台上的人在奏乐。有人出来喊说:“这是排练呢,还要等一会儿才唱戏。”   有些人听见这话,便跑到其他地方凑热闹。可裴父担心他一走,这张板凳就没了,看着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的小裴,他笑道:“行了,我在这里占位置,你去玩吧。别跑远了,开戏就回来。”   “知道了。”小裴欢欣雀跃,立刻跑走了。   小孩子最爱热闹,他仗着自己人小,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因为这一条龙似的小吃摊他都吃过了,小裴因此有空看看其他的东西。   当他跑到那株绑着红布的大榕树下时,看见榕树后的一处宅子,门口树了块木牌牌,有两个人站在那里瞧。小裴忙跑过去,仰起脸问那个在看木牌的人:“叔叔,这上面写着什么?”   那人见他是一个小孩子,便耐心的给他解释:“写的是‘此店招商’。”   “什么是招商?”   “就是这处地方能买下来,或租下来做生意。”   小裴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要是他家能在杏花巷开店,那他岂不是可以天天来杏花巷玩?若他能够天天来这里玩,岂不是可以天天吃到各色美食?   他越想越激动,一溜烟跑到戏台子那里,拽着他爹的衣袖,要他去看。   “不是,这好不容易占得位置呢!”   裴父被小裴闹个不消停,只得同他走。等他们走到榕树下前,又多了几个人在仔细瞧那块木牌。   “这个地方开店,瞧着是不错。你看杏花巷今日这热闹劲,都快赶上秦淮河边了。”   一个人感叹道。   “那也得一直就这么热闹下去才好!”   另一个穿着蓝衣的人反驳道:“谁知道这地方能热闹多久呢?”   小裴听了不高兴:“杏花馆在这里多久,这地方就能热闹多久!”   蓝衣人习惯性的想反驳,却听见这是脆生生的童音,不由得没了抬杠的心情,嗤之以鼻:“你喜欢,你叫你爹买啊。”   说完,他就走了。   小裴扭头去看他爹:“爹爹,咱们家不是有钱吗?不然就在这里做生意吧,肯定很赚钱!你瞧那些卖吃食的小摊子,全围满了人。”   裴父正思量着,听见这话笑了:“那你说说,人家卖点心、卖小吃,我们卖什么?”   “卖烧饼啊!奶奶做的烧饼,最好吃了!”   这话是真的,因为裴家有厨娘,裴奶奶平日里很少下厨,除非是做烧饼。   她特意找人打了一个很大的木桶,里头放着一个炭盆。   面团分成等大的面剂子,用掌心略微按圆,捏出一个小窝窝。爱吃甜的,就放一勺砂糖;爱吃咸的,就放掺和着猪油的肉糜。   将面剂子擀成薄薄的一张饼,贴在木桶内侧。等碳火将饼烤着金黄酥脆,再用火钳夹出来,便可以吃了。才出炉的烧饼,香的一塌糊涂。趁热咬一口,焦酥的表皮应声而碎,内里的糖浆溶出来,又甜又脆。小裴一口气能吃两个。   裴父听了小裴的话,倒真想起了这么做的可行性。这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回头一看,是他在县衙的同僚。   “你也来看热闹?也对,我记得你是最好吃的哈哈。”同僚笑着捏一捏小裴的脸,和裴父打了声招呼。因为见着他们爷俩盯着一块木牌看,那位同僚也凑过去瞧。   “哟,这个地方还真不错。”他小声同裴父说:“我跟你说,这杏花巷日后一定能兴旺。”   “怎么说?”裴父听他说的玄虚,不由得问道。   同僚望了望左右,将声音放的更轻:“听说最近李知府也带着几位官人买下杏花巷的房子呢。”   裴父一愣。   还没等他想清楚,忽然听见铜锣响,一声又一声:   “杏花馆——抽奖——要开始咯——”   小裴拉起他爹就跑。   杏花馆的抽奖,竟然是在戏台子那里举行的。有小姑娘捧着一个盒子,里面有各色纸团。集齐了九种印章的人都可以抽一次,打开一看,能瞧见里面画着什么花。   裴父本来想自己抽奖的,但见着身边一脸小可怜相的小裴,他只得让出这个抽奖机会。   小裴先抓了一个纸团,正要拿出来时,不知为何觉得这个不好,于是他又重新拿了一个。   打开一看,上面画着杏花。   笙箫琵琶一齐响起来,萧老板一身盛装走到戏台子上,开始念奖项。   是从后往前念的,手里是梅花的人,可以领到一小盒冰皮玉兔月饼。裴父的同僚抽中的就是这个。   小裴看到他拿了冰皮玉兔月饼,便凑过去瞧。   这月饼竟然白色的,怪不得叫冰皮。只见这月饼捏成了一只小兔子的模样,活灵活现。小裴好奇,轻轻捏了捏,竟然还能弹回来。   这么好看的冰皮玉兔月饼,谁舍得吃呢?   他正想着,只见裴父的同僚拿起一个,一口就吞掉了:“是豆沙馅的,好吃。”   小裴“哇”的一下就哭了。   裴父的同僚以为他是馋了,拿起一个冰皮玉兔月饼给他:“你吃,味道真的不错。”   两个大人劝了好几句,小裴才含着泪吃了一个。   真好吃。   奖项一个接着一个念,每一种都是好吃的点心。可是听来听去,都没听见杏花。   只剩最后一个奖了,小裴小嘴一撇,预备要是没中奖就哭一哭。   “最后的奖项,是——杏花。”   戏台上,月牙儿念完花名,几个人立刻大声复述说:“杏花——谁手里有杏花?”   “我,我,我!”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月牙儿的视线掠过人群,没瞧见,直到一个男子将一个男孩儿举起来,她才瞧清了。   原来是一个小孩子。   看着眼熟呀,月牙儿心想。等那小孩子撒着欢儿跑上台来,她记起来了,这不就是那对买糖龟的欧皇父子嘛。   她蹲下来,平视小裴,温柔的说:“恭喜你啊,拿到的是蟹酿橙。”   中秋之日,正是蟹肥之时。将大闸蟹蒸熟,把蟹肉蟹黄剔下来,同橙肉、菊花酒一同烹煮,而后放在一个挖空了的香橙里。蟹肉鲜嫩,香橙清爽,二者虽完全不同,却激发出一种独特的美味。   抽完奖,天色已经昏暗。   月牙儿笑着宣布:“杏花灯会正式开始。”   伴随着她这句话,小河对岸点燃起大片大片的烟花来,火树银花倒映在水面,美如仙境。   一轮烟花燃后,忽然小河上飘来一只小舟,一个戴着宽帽的老人舀了一勺铁水,往夜空一泼,落下满天星辰。   众人正惊叹着,忽见河边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像将天上的星星摘了下来,安在人间。   此时丝竹声起,苏永一身戏装,从“出将”小门下走出来,一唱定乾坤。   月牙儿正走到台下,就听见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她扭头同一旁候场的柳见青道:“苏永唱的真不错,这才第一句呢,就这么多人叫好!”   柳见青换了一身舞衣,正对着小镜照看自己的妆容,漫不经心道:“凑合吧。”   月牙儿听了,连忙补上一句:“自然,比不得柳姐姐一舞动四方。”   柳见青这才正眼瞧她,冷哼了一声:“我可警告你,要是我投的钱打水漂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月牙儿忙说:“要真那样,我自己也不会放过我自己。”   她左一句好话,右一句好话,终于将柳见青奉承舒坦了,勉为其难给月牙儿笑了一笑。   等她上了台,月牙儿才松了一口气。   转过身,才发现吴勉拿着一盒冰皮玉兔月饼,不知等了她多久。   “你今日不温书吗?”月牙儿向他走过去,拿了一个月饼。   吴勉说:“前三日我已经将今日的温书时间补齐了,所以今日可以不必温书。”   他说话做事,总是这样一板一眼的。   月牙儿吃完一个玉兔月饼,转身瞧见杏花巷的繁华场面,忽然笑起来:“你看,这是我打下的江山。”   吴勉笑一笑,眉间却有些担忧之色。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月牙儿问。   他摇了摇头,想了想,才说:“我为你开心。”   “说没说全哦。”   吴勉认真的望着她:“可是有的时候,我也有些担心。你行事太过特立独行,我很怕有人会对你不利。”   他说着说着,剑眉微蹙:“说到底,还是我如今不够强大,不能护你周全。”   月牙儿笑了:“总有那么一天的,你护着我,我也护着你。”   听她这样说,吴勉倒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去看河里的灯影。   流水清浅,映着灯影和圆月。   吴勉心里忽然一柔,因为他有两个月亮。 第48章 莲花西瓜   既然有如此好月色, 有谁愿意呆在家中?   人们几乎是倾巢而出,在各个大小灯会上游玩。而在众多的灯会里,杏花灯会虽然不起眼, 并且足够特别,因为他还兼做一个美食节。冲着美食这两个字, 也有许多游人愿意来看看。   等到月至中天的时候,整条杏花巷, 几乎全是人。   这一点连月牙儿都没想到, 她连忙叫许多人去维持秩序,避免有什么踩踏事件发生。   她忙得焦头烂额, 吴勉也不打扰她,拿着一盏荷花灯默默跟在她身后。   等到二更时分,杏花巷才渐渐冷清下来。   月牙儿打着哈欠,原本想去睡觉,可我吴勉却提醒她。   “你还没有拜月呢。”他说。   这个风俗其实月牙儿不清楚, 但吴勉既然提醒她了,她也自然不会不听。   有句古语说:八月十五月儿圆, 西瓜月饼供神前。   既然是拜月, 自然得有祭品。   月饼是现成的,但月牙儿并没有做传统的烤月饼, 只能用冰皮月饼凑个数。这时候的拜月风俗,讲究女拜月,男不拜。月牙儿打着哈欠,换一身衣裳, 才走到小花园里。   伍嫂和六斤,已经把拜月的祭品香烛准备好了,摆了一张大香案,正设在在庭间。   那香案上,放着月饼西瓜枣子柿子等各色食品。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瓜。从井里拉上来的西瓜,每一粒瓜子都是凉的,在这样微微有些热的夏夜,吃下去极为畅快。不过拜月的西瓜,不能像往常一般直接吃。而是要切开,把里面红色的西瓜瓤雕琢成莲花的模样。   在切西瓜的时候,月牙儿已经吃了小半个。   就是这样,她还意犹未尽。拜完月后,索性将剩下的西瓜榨出汁来,配上牛奶,用冰镇了一下子,一口气喝尽,神清气爽。   这时她倒不瞌睡了。   既然睡不着,那索性就去放河灯吧。   月牙儿拉着吴勉,走到小河边。   将一截短短的红烛,放在莲花灯里。轻柔的,搁在水面之上。夏夜的风将河水吹起涟漪,那一点星光似的莲花灯,也随之远去。   天公作美,今天晚上这样的好天气,一共持续了整整三日。   中秋的风俗,本就是亲朋好友汇聚一堂,再加上又难得的假期。人们趁着晴朗天气,在城里到处凑热闹。杏花巷的位置并不偏僻,再加上灯会和美食作为噱头,很是受欢迎。   来到此间游览的,不仅仅是当地人,连附近的村庄小城,也有人在此品尝美食。   而在众多珍馐佳肴之中,最受欢迎的竟然是杏花馆推出的那一款冰皮玉兔月饼。月饼,本就是中秋的绝配。   这时候的月饼,讲究的是要像满月一样,又大又圆才好。   在金陵城,大大小小有许多作坊,专门赶在中秋之前做月饼。便宜些的,就是光秃秃一个圆圆的小月饼;而讲究一些的,则是一个比手掌还要大的月饼,上面刻着吉祥如意的字样或图案。   相比之下,杏花馆出品的这一款冰皮月饼,可谓与众不同。   首先是颜色不同,冰皮月饼是白色的,一看就柔柔嫩嫩,区别于其他烤制月饼的焦黄色;其次是形状不同,月饼原来可以不是圆的。除开先前当做礼品发放的玉兔月饼之外,杏花馆备的货里,既有圆心的月饼,也有方形的冰皮月饼。表面的花纹也并不是传统的并蒂花,或吉祥如意,反而是一些小动物的模样。   而最令人觉得特别的,是冰皮月饼的馅心。传统月饼的馅心,不是豆沙,就是五仁。而杏花馆卖的最好的一味冰皮月饼,却是双蛋黄莲蓉馅。新鲜采摘下来的莲子,洗净之后捣成泥,和可以流沙的咸蛋黄配在一起。糖的用量,是很谨慎的,多一份则腻,少一份则淡。   这样小小巧巧的一个冰皮月饼吃下去,莲蓉通透,蛋黄鲜香,就是吃相最讲究的闺秀,也可以毫无负担的吃下两个。   又好吃又好看,还好玩。这样的月饼,谁人不喜欢。   寻常商家卖的月饼,一过中秋,就非要打折出售才行。可杏花馆的冰皮月饼,却在中秋之后,火遍了全城。   几乎每日都有人排着长队来买。   络绎不绝的顾客,虽然带来了很多银子,但有的时候也令人头痛。因为月牙儿实在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安排去做月饼。   她只能向于云雾求助,问一问哪里有专门做月饼的小作坊?   还真给她问着了一个。   有个姓许的卖月饼的小作坊,有意转手。地方离杏花巷虽然有些远,隔了三条街。但小作坊门前的河,却和杏花巷这条小河是相通的。   月牙儿去实地考察之后,立刻拍板,将这小作坊买了下来。   原本作坊里做工的人还担心自己的活路,他们做了大半辈子月饼了,除了这门手艺,其他的也不会什么。   正在他们担忧的时候,传来消息,说杏花馆的萧老板接手了这个小作坊。做事的人自然是不胜欣喜。   在月牙儿接手了这小作坊之后,同每一位职工签订了契书。第二日,这个小作坊就改姓了“萧”,全力生产冰皮月饼和其他的小点心。   买下这些小作坊之后,月牙儿可谓是如虎添翼,终于可以腾开手去做其他的事。而原本杏花馆的老员工,也终于可以轮换着休假。   只要上足五日的班,杏花馆的员工就可以休两天的假。在这个时候,可谓是一件新鲜事。知道就连朝堂上的官员们,也没有休这么多假的。除开特定的节日和一旬一日的旬休之外,官老爷们可是要天天上班的。   除开足够的休假之外,月牙儿不仅提供三餐,还给几位老员工们做了股份分红。   鲁大妞回家的时候,一些街坊就偷偷跑过来问。   “听说你萧老板还给你们分红。有这事吗?”   “当然有。”鲁大妞趾高气扬的说:“光是这一个月,我就拿了三两银子呢。”   这么多?   在众人的羡慕眼光里,鲁大妞得意洋洋:“我们家老板还说了,她以后给我开店,让我当老板。”   还有这样的好事?   这个消息一传开,不知有多少人想到杏花馆做事。他们好些人托着杏花馆的老员工来说情,说的月牙儿都烦了。不得已,月牙儿只好专门指派一个人管人事。   让谁来管人事呢?月牙儿想了又想,最终决定让伍嫂来管。自从伍嫂来了杏花馆,月牙儿的压力就减轻了不少。伍嫂有了年纪,为人又端正,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打理杂事,都井井有条。就连一开始在杏花馆临时做事的街坊,也愿意听伍嫂的话,任她安排。   这样的人才,着实可以让她来管人事。这天闭店后,月牙儿喊住伍嫂,同她说了这件事。   伍嫂听她说完,微微有些惊讶。   “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呀。”   “谁要是生下来,就会做事的呢?”月牙鼓励她说:“这些天你是怎么做事的,我都看在眼里。你一定行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我怕误了姑娘您的事。”   伍嫂脸上很有些自豪的神气,但未免又有些担忧,毕竟她以前能管的人,至多不过是她的丈夫和女儿。   “怕什么?”月牙儿说:“你不相信你自己的能力,你还不相信我的眼光吗?”   话说到这份上,伍嫂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想了想,答应下来。   “这么着,我先管着试试看。如果哪里做的不好,姑娘再另外寻人。”   月牙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有伍嫂坐镇,我的心都安定不少。你只管放开手去做,有什么事为难的,和我说一声便是。”   “还有一事,”月牙儿从袖子里拿出两份契书,是当时伍嫂和六斤签的身契:“你在我这里,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我心里从来都是把你作长辈。这两张身契,我一早就想还给你们。但那时候你老家的事还没定,我这杏花馆也是新搭的台子,怕生出变故。”   她将契书往伍嫂手里塞:“现在好了,我们杏花馆也算小有名气,就是你老家闹过来,我也能和他们对峙。这份契书还是你自己收着罢。”   伍嫂拿回身契,说话声都有些哽咽:“姑娘待我们,是真好。我必定好好给姑娘做事。”   这件事便这样定了。   杏花馆招人,最重要的是要招一位既有经验,人品又好的账房先生。这样的人很难找,因为要求颇高。   自从在用人的问题上吃了一回亏,月牙儿现在可以说是宁缺勿滥。宁愿自己辛苦一些,也要慢慢的找。她几乎将身边熟悉的人问了个遍。却没想到,最后招到的账房先生,是自己上门来自荐的。   这一位账房先生姓余,是第一次来杏花馆用餐的客人。他应当不是本地人,因为说话的口音略微有些不同。身材消瘦,穿着一袭旧衣,看着不是很好相处的模样。   可他的算盘的确打得好。算珠上下一拨动,就算是很繁杂的数目,他也能算得又快又准。   只是他拨动算盘的时候,月牙儿瞧见他的右手上少了一个手指。   月牙儿在问过他的籍贯姓名经历之后,有些犹豫。因为余宏毕竟是个生人,又莫名其妙缺了一个手指。   鲁大妞见了,也偷偷的和她说:“这个人长得这么凶神恶煞,莫不是逃犯吧?”   以防万一,月牙儿特地托人向衙门问了问,查一查这个人的底细。   那边传话来说。人可以用,但他的背景有些复杂。   这余宏原本是在辽东军里混过,也算是一个小小的粮草员。他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官衔,也不是军户。后来他所跟随的那位将军死了,他也在战场上受了伤,便来到了金陵,租了一间小屋住下。在这里也呆了四五年吧,没犯过什么事。   唐可镂听说了这件事,特意跑过来和月牙儿说:“这个人我知道,他的人品是没话说的,也很有才气。我当初有想过他,但担心他不愿意,就没和你说。”   有熟人作保。月牙儿最终决定让余宏试一试。定了三个月的试用期,期间薪水照付。   余宏上班的第一日,月牙儿叫他直接去楼外楼。说是有要事,要和外人谈,让他带着算盘过来。 第49章 炸臭干子   楼外楼, 算是城里有名的老牌酒家,就在秦淮河边上。他们家二层楼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缓缓流淌的河水, 以及往来如云的船只。   这座酒楼的底子是很厚实的,据说幕后的老板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大富豪, 因此其出售的食品和酒都是十分贵。楼外楼地方大,光线也敞亮。城里人想谈什么事, 都爱在这里谈, 因为觉得彰显阔气。   只是余宏觉得有些奇怪,要谈事情, 为何不在杏花馆谈呢?他想了想,心里思量着,这大概是别人找萧老板帮忙,所以才特地约在了楼外楼。   他才走进了外楼,便有跑堂的小二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来, 一路送他到楼上坐。   萧老板已经到了,正坐着悠哉悠哉的喝茶。她身边还站着个姑娘, 穿着打扮很富贵, 只是面生,没在杏花馆见过。   在桌子对面坐着的, 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面色有些不悦,显然是不太高兴的模样。   瞧这氛围,倒像是双方已经谈过了一些事。   见到余宏来了,萧老板笑着向他介绍道:   “这位是絮因姑娘。”   她又指了指对面坐着的人:“这是张老板。”   互相问候之后, 徐宏入座,将算盘摆在桌上。   倒也不用萧老板多加介绍,一见这算盘,就知道他是个账房先生。   来了新客人,店小二送上一盏新茶,依旧是细白瓷碗装着明前龙井。他又替众人的茶盏续了一回水,方才将门轻轻合上。   屋外的喧嚣声一下子远了。   月牙儿的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问:“说了这么多,买与不买,张老板给个准话吧,我还有事呢。我这账房才处理完一桩事,赶过来的。”   张老板苦笑道:   “我是诚心想买下那一处店面。可是这价钱也未免太贵了些。萧老板,我我可找人打听过,你当时在杏花巷买下这几处房子的时候,至多不过百来两银子一座楼。怎么如今卖出去,反倒要两三百两银子一处。这价钱,可以说是翻了个倍呢。”   听到这里,余宏有些明白了。他们应当是在说杏花巷的房子买卖。听这口气,似乎萧老板在杏花巷还有几座房子?   月牙儿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   “这笔账不能这样算。我当时买下这些屋子的时候,杏花巷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居民里弄。而现在,这里可是闻名全金陵的美食街,房价怎可同日而语呢?”   “你觉得我这处房子算贵,可是这秦淮河边随意一处酒楼,绝对可以卖至少七八百两银子。这样一比,我觉得我出的价,已经算非常公正了的。”   她说完这两句,也不作言语,只是笑盈盈的望着张老板。   这时候听见门外有人在喊:“萧老板,你这桩事谈妥了没有?隔壁还有人在等着呢。”   听了这话,月牙儿径直起身,说:“做生意这种事情讲究的就是你情我愿,张老板若觉得这样划不来,还是多考虑考虑。毕竟能够做餐饮的店子也很多。”   见她起身要走,张老板倒有些急了,忙跟着站起来,说:“等一等呀,我也没说不买呀。”   他这一表态,事情就好做了。   双方议定了一下价钱,最后决定以三百两的价格出售这处房屋。   谈完价,张老板直叹气,感叹道:“萧老板小小年纪,做生意却是真是厉害。”   算完了,余宏跟着月牙儿行到楼外楼的另一处包间。推门一瞧,里面坐着的竟然是鲁大妞和鲁伯。   鲁大妞立刻站起来,关切问:   “怎么样?他到底肯不肯买呢?”   一直没说话的絮因,这时终于开口了,倒像是在说梦话一般恍惚:“这还真成呀。”   鲁大妞一听,就知道事情成了,喜笑颜开的叫小二上菜来。   鲁伯也很开心,对着鲁大妞说:“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姑娘要做什么事,还有做不成的?你就是操空心。”   一屋子的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余宏不明就里,只是安静的听着。   絮因手扶着桌子坐下,犹自捧心道:“萧姑娘,不,萧老板。当时你找我们家娘子投资这么大一笔钱的时候。我还骂过你。这下我才明白了,原来蠢的人是我呀。幸亏我们家娘子英明,没听我的说话,不然不就错过这么大一笔钱吗?”   月牙儿但笑不语,说:“本来这个请求就挺突兀的。那时候殷姑娘不理解也是自然的。”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那几处房子,很不应该在现在就卖出去,我想以后应该还有的涨。只是没法子。我手头实在周转不开,之前借的钱也该还了。这才做这桩买卖。不然,如今全都留着,收收租,等再过几年。房价涨的高了,再卖出去,那才是翻了好几倍的利润。”   “这样已经很可以了,谁知道之后,人家是降还是涨呢?”鲁大妞手里捧着茶盏,恭恭敬敬的,放在月牙儿面前的桌子上。   “远了不知道,但是这几年,杏花巷的地价一定会往上涨的。”月牙儿提醒道:“你可别忘了,李知府联合他们县衙的几位大官人,都在杏花巷买了房子,他们才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里的房价,就这么跌下去。”   月牙儿看向余宏,问:“余先生怎么看呢?”   余宏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在心里过了一遍,微微颔首:“萧老板这个局,怕是很早以前就布下了罢。”   他头一次正儿八经的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少女,完全想不出她这般大的年纪,为何会想出这种赚钱的法子?难道她真是天生的做生意的人?   月牙儿不置可否,只是问他:“先生以为如何呢?”   “杏花巷的地价,最近一定不会降。”余宏斩钉截铁道:“怪不得我听说杏花巷前头,还要再建一个道观。怕也是早就商量好的,为了吸引更多人来到这里。”   “是这个意思,余先生是个明白人。”   自打在杏花巷,看见燕云楼的第一眼起。月牙儿心里这个炒作商业区房价的念头,像春日的藤蔓一样,不断的滋生。   说起来这也是家传的本领,月牙儿的爷爷,当初就是做房地产起家的。   想要完成这个计划,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月牙儿手头并没有这么多钱。她只能到处去筹集资金,那些日子在外头到处跑,就是为了这件事。   接纳熟人的存款算是一笔来源,说服薛令姜追加一笔巨大的投资是另一桩难事,除此之外,月牙儿还分别向柳见青和唐先生争取了投资。   筹集了足够的钱之后,为了给自己多争取一份保障,月牙儿还完完整整的,将这个企划写成书面形式,呈交给李知府看。   本朝的俸禄并不高,在思虑良久之后,李知府认可了她这个想法。明里暗里,给了月牙儿诸多支持。这才有了杏花灯会和美食节的浩大声势。   房子买下来了,名气也打出去了。月牙儿便千方百计的想要引起人们在杏花巷投资开店的热情。   这个时候,燕云楼倒成了他的一块活字招牌。   本来燕云楼的掌柜,也是一个喜欢的夸耀的人,张口闭口就是:“我家的厨子是从杏花馆出来的。在那里开店没多久,我就赚了很多钱……”   月牙儿就根据他的话,小小的推波助澜了一把,在杏花巷开吃食店能够赚钱的消息传播出去。   与此同时,她也帮助杏花巷的那些自发过来的小摊贩,将他们组织起来,形成一定的规模。   杏花灯会的时候,月牙儿又特意设定了集齐盖章能够抽奖的事项。   要知道,游人们盖章的地点,就是在那些等待出售的店铺前面。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众人对于杏花巷作为美食巷的认同,便是那股东风。   月牙儿又耐心等了一个月,这才将房屋出售和出租的事放了消息出来。她出售了几座房子回收资金,其余的便留着,收租。   今天出售的,便是最后一座准备出手的店面。   连日的辛苦,终于阶段性的落下了句号,也算是有了一个好结果。   借来的钱还清了,月牙儿回到家,只觉一身轻松。   别看她在所有人面前信誓旦旦,说杏花巷房价一定会涨起来。   其实月牙儿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些天她连睡都睡不太好,更别说亲自下厨给自己做吃的了。   如今有了空,月牙儿在小厨房里,左翻翻右翻翻,看看有什么食材。   她找出来一个小坛子,才揭开盖,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臭味。   差点忘了,她之前还做了臭豆腐生胚呢。   说起是臭豆腐,各地的颜色种类其实也不一样。像绍兴的臭豆腐,就是黄色的,乍一看是油豆腐的颜色;而长沙的臭豆腐的颜色却是黑漆漆的,这是因为卤水上过色的原因。   月牙儿腌制的臭豆腐生胚,就是这种表皮黑色的臭豆腐。   将臭豆腐生胚拣出来,放在清水盆里泡一泡,洗去多余的卤水,放在一旁备用。   烧热一锅油,等油温升至极热时,用长竹筷夹一块臭豆腐生胚扔进去。油锅里滋啦啦冒着小泡,豆腐的表皮也随之变得酥而硬。臭豆腐渐渐膨胀起来,不断地在油锅里打着转儿。炸好的臭豆腐,捞出来滤滤油。盛在碗里,用筷子戳开一个小洞,里层还是白白嫩嫩的。   舀一勺调制过的汤汁,再撒上一些小葱花、香菜沫。只可惜此时辣椒还没有普及,没了红辣椒的陪衬,略微缺少了一份滋味。   月牙儿咬一口炸臭豆腐,还不错,外酥里嫩,汤汁也进味了。   她吃的时候,伍嫂和六斤围在厨房外头瞧,说不清是被臭味勾来的还是焦香味。   月牙儿给她们一人夹了几片。伍嫂有些吃不惯,六斤却吃得个干干净净。   到最后,成了伍嫂看着月牙儿和六斤吃。   她见月牙儿还穿着一身旧的布衣裳,笑说:“姑娘如今可挣了大钱了,该买新衣裳了。”   月牙儿想起一事:“是啊,我明天要上街去。”   她的确有一样东西要急着买,但却不是衣裳。 第50章 烤冷面   一场秋雨一场凉。   吴勉读过一遍《中庸》, 放下手中的毛笔,就听见窗外雨打在叶子上,滴答滴答作响。   黑云阴沉沉的, 压在天空之中。   他望着这雨,有些出神。   这些天以来, 他一直在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唯一期盼的就是在每月逢九的时候, 月牙儿会带着好酒好菜来吴家, 同他们父子俩一起用饭。   她这些天仿佛格外的忙碌,就是来吃饭, 也只是匆匆吃过了就走。   今天正是十九日。   可既然下了雨,月牙儿今日该不会来了吧?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是他却起了身,走到院子里,站在檐下往外远眺。   雨下得很大, 连起来像一片珠帘一样。   有些雨珠坠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水雾, 溅上他的衣裳, 微凉。   他就这样,独自站了一会儿。远远的瞧见一柄小红伞, 跃动在这雨雾之间。   是月牙儿。   吴勉见了,连忙拿起一把伞,推开门走出去相迎。   她背着一个长匣子,很大, 瞧着很沉的样子,不知是什么。   一见到吴勉,月牙儿便抱怨说:“这雨下的可真大。”   她的小红伞样子很好看,可是却稍微有些小。为了不使她背着的东西淋湿,月牙儿只好把伞往后面倾,弄的连衣裳都湿了一小半。   立刻将自己手中的油纸伞和她的换了过来。不由分说的,接过那东西。   等回到檐下,吴伯也迎了出来。   “这么大的雨,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一边递上一碗热茶,一边和月牙儿说话。   月牙儿笑了笑,抖一抖头发上的水滴:“也不是很大的雨,难得有空。”   吴勉从厨房里端了一盆热水出来,又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请她洗手。   “不着急,我带了个好东西给你,算是今年的生辰贺礼。”   吴勉的生辰是十一月,已经很近了,可他们家从来没有送生日贺礼的习惯。往常过生日的时候,吴伯总会到厨房给他下一碗长寿面,上面卧两颗鸡蛋,伴着长寿面一起吃,也就算是过了生日。   生辰贺礼这种东西,他听说有些人家会有,可他自己从来没收过,所以也不曾有过期盼。夏天的时候月牙儿过生辰,他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想了老半天,老老实实的厨房,做一碗长寿面。   这时候到了他的生辰,月牙儿却说要送他生辰贺礼,还是一看就这么沉的东西。吴勉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她会送什么东西给自己呢?   月牙儿郑重其事的将手里的东西交到吴勉手上:   “你自己打开看一看。”   吴勉有些局促的将东西打开。   竟然是一把古琴。   那是一把伏羲式的古琴,涂着黑漆,样式很简单。   为什么要送自己一把古琴呢?吴勉有些想不明白,因为他并不会弹。   他正想将疑问说出口,在一旁的吴伯眼角却湿润了。   吴伯走过来,轻轻抚动着琴弦,动作很轻柔。   “勉哥儿,这把琴就是我同你说的,你娘当时最喜欢的一把琴。”   昔年,吴勉的娘亲自赎其身,嫁与吴伯。为了凑够赎身钱,她将当时自己几乎所有的收藏都卖了出去,无论是珍珠宝钗,还是绫罗绸缎,亦或者是这把她最喜爱的古琴,通通都卖了。只留下一根不怎么值钱的桃木簪子。   其实那些穿戴的东西,她并不是很在意。最心疼的,反而是这把古琴。   可是她还是将古琴卖了出去。   结婚那天,吴伯曾经信誓旦旦的同她说,日后他发达了,一定会将这把古琴再买回来。   她笑着说:“好。”   可是她直到死,都没有再见到她的古琴。   思及往事,吴伯差点落下泪来,好歹忍住了,哽咽着问:“月牙儿,你怎么知道这把琴的?”   月牙儿见他的神态,不觉有些慌张,怕自己好心办了错事,连忙站起来解释道:   “我上回。和柳见青闲聊时,无意中说起了吴勉的娘亲。然后她告诉我,当时吴伯母的琴艺,可是一绝。有很多人想要买她手上的那把古琴。我那个时候就记在了心里,最近好不容易得了空,四处问了一问,才终于买回来了。”   吴伯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匆匆点了点头,踉踉跄跄的,径直往厨房里去了。   雨声忽然急了。   吴勉拨动了一下琴弦。   他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同月牙儿说:   “可惜我不会弹琴。”   刚才见着吴伯的神态,月牙儿情知这把古琴可能勾起了一些伤心事,心里头也有些忐忑。这会儿见吴勉的情绪似乎还正常,不免松一口气。   “我会一点点,弹的不太好,你想听一听吗?”   月牙儿在穿越前,做学生的时候,对什么都感兴趣,琴棋书画样样都学了一些。可是能够持续坚持学下来的,只有画画这一项。像古琴,她当时看着觉得很风雅,于是缠着家人,给她请了一位古琴名师,然而学了没三个月便丢开了。买回来的那把古琴好好的挂在墙上,再也没拿下来过。所以说会弹琴是会一点点的,至少还记得减字谱怎么看,可就是半桶子水,甚至连半桶水都没有。   吴勉看了她一眼,从古琴边让开来,说:“不胜荣幸。”   这里也没有正儿八经的琴桌,月牙儿先放在桌上试了试,觉得不趁手,于是索性将古琴放在了膝上。   月牙儿这么多年没有碰过琴,她能记得的东西,委实不太多。除了基本的勾挑抹剔,就只有一本简化过的《梅花三弄》。   便磕磕盼盼的弹起来。   弹了没几个音符,她便断一下,要想一想试一试,才记得下一个该按哪一个徽位。   她自己听着乐声都觉得惨不忍睹,强装镇定的弹下去。   可吴勉却听得很认真,仿佛在聆听什么大拿奏琴。   磕磕盼盼弹了好几遍,月牙儿才终于将一首曲子完整的练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她回过头,却发现吴伯不知何时倚在厨房门边,听得很入神。   “弹得很好呢。”他鼓励道。   月牙儿就是再厚脸皮,也不敢说自己刚才弹的好,尴尬的笑一笑。   一起吃过晚饭,吴勉照例送她回去。   雨势这个时候小了一些。   如今的杏花巷,已经不再是漆黑一片,路边隔一段路,就立着一盏石灯,烛火虽然比较暗淡,但好歹能照亮前路。   一路走过来,就算是这样的暴雨天气,往来用餐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可见这里是真的发展起来了。   “这把琴价格很贵吧。”吴勉轻声问。   “还行吧,”月牙儿满不在乎的说:“我现在有钱了,买得起。”   看她这一副小骄傲的样子,吴勉不由得笑起来。   “好吧,小富婆。”他难得的打趣道:“所以你到底花了多少钱呢?”   月牙儿正想随口说个数搪塞过去,却听吴勉道:“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以后问别人也是会问出来的,何苦那么麻烦。”   他还真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没法子,月牙儿只好如实的把买琴的钱数说与他听。   “这么贵吗?”吴勉微微皱了皱眉:“算我欠你的。”   “说什么欠不欠的?”月牙儿把伞转着玩,看上面的雨滴飞快的转起来:“你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吴勉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在心里暗自记了下来,想着日后一定要加倍的对月牙儿好。   回到杏花馆,伍嫂忙迎了出来,对月牙儿说:“柳姑娘来了,还搬了好些东西过来,说是要住在这里呢。”   月牙儿听了,回屋一看,果然见堂屋里堆满了许多箱子,乍一看跟嫁妆似的。   柳见青正坐在妆台前,对镜画眉,见到她回来,说:“我终于凑够给自己赎身的钱了,但是也没地方去,就来投奔你两天。”   月牙儿看了看堂屋里的箱子:“你确定是投奔我两天?”   “哎呀差不多啦,怎么说我也是杏花馆的股东呀。”她一向是高傲的人,这会儿倒是做小伏低的,看起来颇有些楚楚可怜:“你瞧伍嫂和六斤她们也能住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我也不是白住在这里的,我给你唱曲,好不好?”   她拉住月牙儿的衣袖,轻轻摇晃着。   这谁受得了。   月牙儿没法子,只好答应让柳见青暂且住下来。本来嘛,她的屋里还有两间空房,能够匀出来给柳见青住。   别看柳见青平日里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真和她住在一起,却发现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喜欢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也不吵吵闹闹的。   算是一个很好的室友。   她倒也不食言。晚膳的时候,会在店里弹唱三首曲子。   每到这个时候,杏花馆里总是会站满了人。   只有一件事不大好,就是每次月牙儿吃东西的时候,她都会可怜兮兮的望着,想吃又不敢吃。   本着关爱朋友的想法,月牙儿干脆在晚上她睡的时候,偷偷到小厨房里做吃的,毕竟她一向睡得早。   这天晚上,月牙儿又偷偷摸摸的在小厨房里做吃的。   香味透过木门,散了出去,满屋子都闻的见。柳见青躺在床上,本来已经休息了,但闻见这香味,硬是辗转反侧。   往日里月牙儿做的东西,香是香,但也只是淡淡的香味,而今天的香味却是一直持续着的,很浓郁。   她心想:我就去看一看,不吃,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她便起身,往小厨房走过去。   “你又在偷做什么东西?”   月牙儿回头,见是柳见青。   “就是烤冷面。”   “冷面还能烤着吃?”   柳见青凑过去瞧,只见灶台上放着一碟儿面片,瞧着像是面筋一类的东西卷起来,烤得焦黄。   这个东西怎么能这么香?   我就吃一小口,没关系罢?   柳见青夹了一筷子吃。   炙烤过后的冷面,格外劲道,口感弹牙。冷面内层刷上鸡蛋液,加重了香气。卷起的冷面,里头还有烤过的肉片,提前烤至焦香,微微流油。   她吃了一筷子,忍不住又夹了一个。   美食当前,还是先吃了再减肥罢。 第51章 柳氏排骨   所谓酒肉朋友, 自然是要一起吃过肉,一起喝过酒,才能开启一段友谊。   月牙儿和柳见青吃完一顿烤冷面, 又冲泡了些出来些奶茶来喝。   一顿吃吃喝喝下来,两人之间的一些疏离感, 也拉近了不少。   深秋的夜里颇有些凉意,窗外树叶被风吹的瑟瑟响。   两人围着灶台, 被柴火的微光照亮, 暖暖的。   柳见青感慨道:“我好久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了。今天可吃的真多。”   “你这就算吃得多,那我不成饭桶了啊。”月牙儿反驳道。因为她今天晚上实际上只吃了三口烤冷面, 便不吃了,就连奶茶也是匆匆喝了两口就停下了。   柳见青笑嘻嘻的,伸出一根手指点一点月牙儿的额头:“是呀,小饭桶。”   “好啊,你真拿我寻开心。”月牙儿气的去挠她痒痒。   柳见青怕痒, 猛往后躲,咯咯的笑着。   两个人一阵笑闹。   玩累了, 两人就各自坐在小板凳上烤火。   柳见青一声叹息:“这些天我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从前每天一睁眼, 就想着我还要凑够多少钱才能给自己赎身,可如今真给自己赎了身, 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看你每日忙忙碌碌的,有的时候还有些羡慕。”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月牙儿笑着说,“你生得那么好看, 如今又恢复了自由身,而且还有一些小积蓄,多好的事呀。可比我一开始强多了。”   “哪里好了?”柳见青撇了她一眼,伸出手去烤火,懒懒地说:“其实也有不少人说过要给我赎身,还说什么要娶我做正妻,可我不信。我这些年看过这么多人,迎来送往多了,也识得几分真心假意。我觉得与其依靠这样花言巧语的男人过活,还不如像你这样,自己自立门户来得自在。”   她的语气略微有些伤感,像是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五岁的时候就被卖到了二十四桥,那个时候我爹娘都死了,是我大伯把我卖出去的。但凡我那个时候,能同你如今这样大。随便干些什么,哪怕是做女轿夫呢,也比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着强。”   月牙儿看她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想了想,同她说:“你是真的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吗?”   “当然想啊,我带出来的银子也不能过一辈子呀。”   “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莫不是要我天天在你店里唱歌?”柳见青撇了撇嘴:“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唱曲。”   月牙儿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我记得你曾经做的肉松做的极好,是你自己想的法子吗?”   “是呀,本来为了身材苗条也不能吃什么。一年到头尝不得什么荤腥,也不敢吃,假母也不让吃。我只能琢磨着,弄出肉松来解解馋。”   “这样子很好呀。”月牙儿认真道:“你仅凭自己就可以做出肉松来,那其他的小吃不也是想一想,就能够想出来吗?”   “我,想着做小吃?”柳见青有些将信将疑。   “试一试嘛。”月牙儿劝道:“本来我的店之后也要继续扩招,你如果能够做出一款很好的小吃点心来,那么我可以让你去做分店的店长呀。”   “有那么好的事吗?”   “怎么没有?”月牙儿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你自己想一想吧,真想到了什么,便在小厨房试试,左右这里材料都是全的。”   “我可忙了好一阵子了。”月牙儿继续说:“不管了,反正这几天我要好好休息一会儿。同时想一想接下来杏花馆该怎么走。”   “所以这十来天,我大概都在家里,你说有什么想法,直接同我说便是。”   月牙儿说完,打了个哈欠:“行了,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去睡了。你明个儿早上起来,再想一想吧。”   忙了这么多天下来,月牙儿的确很累了。所以接下来这小半个月,她几乎没有继续去干什么大事,反而是窝在家里吃吃喝喝,或者到郊外玩一玩。也算是浮生偷得一日闲。   等到板栗老了,树叶也落完了的时候,冬天就到了。   杏花巷的美食街,如今也差不多很有些样子。   从上个月起,陆续有好几家饭店在杏花巷开张,生意都很不错。渐渐的,附近的人们都已经养成了新的习惯:一旦要外出去吃东西,却不知道该吃什么,都会往杏花巷来。毕竟这条街上什么吃的都有,高端的,例如杏花馆;便宜的,像一般的饭店;若是囊中羞涩,便可在临街的小摊贩上买吃的。反正整条杏花巷里,吃食琳琅满目,总能挑到一款喜欢的。   不到一年的光景,这条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民间小巷,摇身一变,倒真成了美食街。   就连一开始住在杏花巷的街坊们,瞧着这热火朝天的场景,也开始动起了经商的念头。有些有头脑的人,开始将自己家的民宅改做商铺,譬如那位家里有大穿衣镜的夫人,她先前将钱投到杏花馆,赚了一大笔利息,如今又大张旗鼓的开了一家饭店,专门卖鸭肉吃。还特意下了帖子,请月牙儿过去赏光。   月牙儿也过去看了,一走进店铺,迎面先看到一排一排的烤鸭子挂在钩子上,模样很壮观。不管谁来了,一见就知道这是一家专门卖熏鸭盐水鸭烤鸭之类的店子。   她这店子一开,生意立刻火爆起来。   毕竟,金陵百姓真的很喜欢吃鸭子。   生意这样红红火火,月牙儿的租金收入也逐渐多起来。她粗略算了算,这些天以来,她的收入大概分为四个部分。   最大头的当然是杏花馆的餐饮营业收入;其次,就是之前买的糕点作坊的营业额;还有在双号楼老店檐下摆摊的鲁大妞,她一发狠,自掏腰包招了两个人,索性在长乐街和人拼着一起租了一间很小的店面,地方不大,只够放一个柜台,站两个人,专门做糕点生意。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很大的来源,就是杏花巷几家饭店的房租。   粗略的算一算,月牙如今已经有了七、八百多两银子的身家。   有了这么多钱不能光存着罢?肯定要想着怎么继续扩大经营。   可是该如何扩大经营呢?   月牙儿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是继续开杏花馆的分店。就像双虹楼一样,寻一个地方,或买或租,开杏花馆的分店。这是常规的路子,也很可行,只是前期投入比较大。这样一来,月牙儿手中的流动资金就会极为有限,若日后有什么大好的机会,只怕要因缺钱而错过。   另外一个法子,就是鲁大妞现在在做的这一种。不开大店,开苍蝇小店。虽然店面不太阔气,但是收入却是实打实的多,而且因为投入少,回本也十分快。就如同后世大街小巷遍布的奶茶店,蛋糕店一样,做成连锁的形式。   但这样一来也有一个问题,运输和品控怎么保证?毕竟在这个时候有没有冷链,物流也不是很发达的,从城南到城北,约莫要走一两个时辰。一些易于存储的东西还好说,可像一些赏味期短的点心,却是万万不能放很长时间。   除了运输,制作也是个难题。如今在杏花馆做事的人已然有二三十来个,月牙儿不可能个个签身契,人家也不愿意,只能签有年限规定的入职契书。这样一来,为了保障杏花馆的核心利益——菜谱秘方,月牙儿便采取了分工制作的方式。专人管专事,做料的就只管做料,捏形状的就只管捏面点,掌厨的也只管下锅烹饪的事,彼此之间互相保密。倘若要开多个小店,势必要重新调整吃食制作的分工流程。   总的来说,这两种方法可谓是各有利弊,令月牙儿考虑了好一会儿。   月牙儿还没考虑清楚呢,柳见青却给了她一个惊喜。   这日上午,月牙儿才起床,便闻见一阵肉香从厨房飘出来。她披衣起身,连忙赶过去看。   只见柳见青围在灶台边,正守着一锅油,炸着排骨呢。   这香气便是这炸排骨飘出来的。   见月牙儿过来,柳见青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有些骄傲的说:“我想了想,好像大家都喜欢吃肉,所以我就胡乱试了试这炸排骨。闻起来好像也行,就要出锅了,你要不要尝尝看?”   月牙儿自然是要试一试味的。   等炸排骨炸至深黄色,捞出来,控油,而后放在盘子里。炸好的排骨,样子很诱人。外面有一层酥皮,这是之前提前用调料腌制过的缘故。选用的排骨都是好排骨,不是小肋排,就是那种带有软骨的猪肉。一块一块堆在一起、   月牙儿素来喜欢吃有软骨的肉,所以她夹了一块软骨排骨,吹冷了后,送入嘴中。   高温炸制过后的排骨,散发出肉类独有的焦香,入口松脆。咬破外层的包酥,里边在蛋清里泡过的肉质十分紧嫩,鲜美异常。尤其是嚼到里头的脆骨时,嘎嘣嘎嘣的响。甘美酥脆,满嘴都是肉香。   堪称惊艳。   柳见青一双桃花眼紧紧的盯着月牙儿的表情,想从她的神情上分辨出这炸排骨的味道如何。   可月牙儿一直没说话,一连吃了四五块,这才开了口:   “很好吃。”   听了这话,柳见青这才松了一口气。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凑合吧,能入口而已。”   “是真的非常好吃。”月牙儿又夹了一筷子炸排骨,边吃边说:   “这样好的炸排骨,就是专门给你开一家小店,只卖这个,也是足够撑场子了的。” 第52章 掌中宝   听了这话, 柳见青不自觉的用手紧攥住裙摆,问:“你觉得能行?”   “怎么不行?”月牙儿放下筷子,斟酌了一番才说:“不过我觉得, 如果你只开个小店卖炸排骨的话,没得有些浪费, 毕竟一天要买这么多上好的新鲜排骨也怪不容易的。既然都是做炸货生意,那不如索性再炸些其他的。”   “炸些什么呢?”   “譬如说鸡爪子、掌中宝之类的。”   鸡爪子, 柳见青自然是知道的, 但也没见过将鸡爪子炸着吃的做法。更何况月牙儿后面说的掌中宝,她更是听都没有听过。   “掌中宝这是什么东西, 好吃吗?”   “啊,就是鸡身上那一点子脆骨,吃起来脆脆的。就跟你咬脆骨是同一种口感,吃起来很有嚼劲。”月牙儿想起她在此时此地并没有见过吃掌中宝的,便耐心地和她解释。   可见柳见青只是朦朦胧胧的有个印象, 并没有实际的概念,便打算做出来给她瞧。左右今日无事, 她领着柳见青索性到大厨房里去, 问他们有没有新鲜的食材。   “这可没有,”伍嫂百忙之中跑过来回话:“到姑娘说的这种掌中宝, 咱们店里暂时还没有备货,毕竟现在也不做这样的吃食,不然我叫他们到供货商那边去买一次。”   “我亲自去看看吧。”月牙儿想了想,说:“别人不一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杏花馆的供货商, 如今也有很多了。伍嫂做事一向妥当,她有一本小册子,请账房先生将所有食材的来源人家都编写在一起,上面写着姓名,住址以及卖着什么东西、价钱如何。   月牙儿如今左右也无大事,便和柳见青一起,对照着小本子上的地址出了门。   她如今有钱了,终于不用去哪里都靠一双脚。花钱雇了一顶小轿子,两人坐在轿子里,倒有空说说话。   那户养鸡的人家住在城南,靠近城郊的地方。他们一家人,倒养了百来只鸡。还没挨近他屋子呢,轿帘外便传来一股家禽的味道。柳见青把眉头紧皱,以手绢捂着鼻子,瓮声瓮气说:“怎么臭烘烘的?”   的确是臭。两人下轿时,需很小心的走,因为地上有许多不明颜色的排泄物。   这户人家的鸡是散养的。都在平地上,或行或卧,一副悠哉的样子。鸡们见了生人来,有几只摆出一副很凶悍的样子,扑腾扑腾拍打着翅膀。吓得柳见青只往月牙儿身后躲。   “没事的。”月牙儿一边凛声呵斥着鸡们,一面好笑地安慰她说:“这又不是鹅,你要是去那卖鹅的人家,那才叫遇见霸王了呢。”   他们正说着话,里边的人听着鸡叫声,忙跑出来看。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往杏花馆送食材时,是见过月牙儿的。如今看见大主顾临门,他满脸堆笑的迎她们进屋去做。   他们家养的鸡有一大半都是母鸡,每日下了鸡蛋就送到杏花馆去。杏花馆做事公道,一月一结账,从来没有拖欠过,也不曾恶意刁难。逢年过节,反倒会给他们送些小点心。是以这一户养鸡的人家,对月牙儿的到来是真心欢迎,还有些诚惶诚恐的意思。将家里最好的茶,和为过年买的米花糖拿了出来招待她们。   等听月牙儿说完来意后,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有些疑惑:“掌中宝?这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月牙儿笑着说:“也是我小时候听人闲聊说起过。这样吧,你先宰一只新鲜的土鸡来,我指给你看。”   主人家当即捉了一只肥肥的土鸡来,就地宰杀了。烧了开水,烫过鸡毛,又用清水洗了几遍血水,这才装在盆里,端到月牙儿面前请他指一指掌中宝是哪个部位。   所谓掌中宝,其实有两个意思。最初的含义,是指在鸡脚掌中那一小团圆鼓鼓的脆骨。但这一种掌中宝非常的稀少,一只鸡身上总共也只有两个,所以卖得很贵。后来人们又发现,原来鸡身上关节之间的那一小块软骨,取下来做成菜,口感也能和前一种的味道也差不多,成本还低,于是便都用这样的掌中宝。   经月牙儿指点,主人家利落地动手,不一会儿便取下了好几粒掌中宝。   “这东西能好吃吗?”柳见青疑惑道。   “我个人还是蛮喜欢的。看你吃不吃的惯。”月牙儿从荷包里拿钱给主人家,他一个劲儿的推辞:“就一只鸡的事,怎么好意思收您的钱呢?就当是孝敬您的。自从有了杏花馆的生意,我们一家人日子都过得越来越好呢。”   女主人也揽着孩子笑:“是呀,萧老板,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倒有好些种的瓜果,我也装了一袋子,给您尝尝鲜。”   她真提了一篮子的瓜果蔬菜,都是方才从地里现摘的,硬塞到月牙儿手里。   盛情难却,月牙儿只得收下了那一篮子瓜果,走之前将钱塞在了他们家抽屉里。   掌中宝这一类的食材,原本就不大好进味,因此必须要用重料腌制、猛火油炸才能有滋味。将一小袋掌中宝拎回了家。月牙儿取来面粉,嗑了一个鸡蛋清在里边,又加了泉水打成糊糊状。她将腌制过的掌中宝,在面糊糊里滚上一滚。然后一个一个放在热油锅里炸。面粉受热,立刻膨胀起来,香味也飘了出来。   直到热油将掌中宝外层炸至金黄色,捞出来控油。柳见青吃了一个,眼睛一亮:“这个味道真好。”   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粒,吃起来嘎嘣脆,香且有滋味。   月牙儿也尝了尝,微微蹙了蹙眉尖,这掌中宝味道还行,但她却觉得还少一分滋味。   想来问题应该出在腌料上。   接下来的几日,她又忙碌起来,买回来十几种香料、草药,试验做腌料。   也不知失败了多少回,终于有一碟儿掌中宝达到了月牙儿的标准。   她尝了一颗,心想这种味道,倒可以送去给勉哥儿吃了。   月牙儿炸了一斤排骨、金钱爪和掌中宝,献宝似地给吴勉尝。   “这是柳姑娘和我新研制的小吃,你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吴勉吃了,赞道:“着实风味极佳。”   吴伯也尝过了,好奇问:“这么好的排骨,估计卖的价不便宜罢?”   “排骨还好,硬要说成本,掌中宝的成本可比排骨还要贵上一些。”月牙儿解释道,毕竟一只鸡身上的脆骨统共也就那么多。   既然有了新的产品。月牙儿便决定试一试,用小店连锁的方式,继续扩大经营。   就开一家小小的店,专门卖油炸的排骨、金钱爪、掌中宝等物。而这个系列的品牌,月牙儿给起了一个名字,就叫柳氏排骨。专门交给柳见青来经营。   “我们需要一家一家的店开下去吗?”柳见青头一回做生意,很兴奋。等杏花馆打烊后,围着伍嫂问了小半个时辰的问题,又跑来问月牙儿:“可是如果要开那么多小店,就还要招很多人手,总觉得这样子要花蛮多钱呢。”   月牙儿正在写一份关于柳氏排骨的企划书,见柳见青颇有些忐忑,不觉轻笑起来:“其实我倒想试一试一种新的模式——加盟经营。”   “加盟经营?那是什么意思?”柳见青有些不明白。   “就是说。柳氏排骨这个店先,我们先做一个比较典型的直营店出来,然后招商。如果想要跟我们一起做这个店的,可以让他交钱,买我们的品牌,他自己投钱开店。”   月牙儿向她细心解释,这其实是后世一种很通用的做法。品牌方提供秘方、食材、经验和名气,而加盟者则要自己投入真金白银。相比于自己一家一家的开店加盟经营这种模式,加盟能控制的风险成本却更好些。因为本质上这种经营模式,月牙儿利用柳氏排骨这个招牌赚取的是加盟经营费,而不是来源自主顾的利润。加盟者可能会亏损,但品牌商几乎不会损失太多。   她这个法子放在这个时代,听起来就有些惊世骇俗了。   柳见青本来就是喜欢新鲜事物的人,听了后,除了兴奋但也没提出什么质疑。可伍嫂却不然。   伍嫂私底下拿着账房先生算出来的账本,特地请教月牙儿:“姑娘,我说话直,有什么不好的,你多担待。”   “这这什么加盟经营的事,真的靠谱吗?你怎么能保证?倘若加盟的那一户人家看了咱们的东西,若是他能仿制出来,再卖给别人。那我们可怎么办呀?”   月牙儿请她坐下,慢慢的同她解释。   首先加盟经营这个模式,赚的大头就是加盟费,算得上是一锤子买卖。加盟者给钱,杏花馆给货,给品牌,给支持。其次,她既然敢做加盟经营这个模式,自然是因为手里有秘方。譬如说腌料,像炸排骨掌中宝这类的东西,要想味道出奇的好,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切下一块猪肉往锅里油锅里一扔就成了的,必须要腌渍好。   单就腌料这个方子,月牙儿为了加以改进,后来又加了十来种草药、香料去试验,这才研制出了上好的腌料。这个才是柳氏排骨的核心。只要掌握着秘方,旁人就算是模仿了形也模仿不了神,就如同当初的燕云楼一样。   她这么一解释,伍嫂也有些明白了。可对于这种从未尝试过的事,伍嫂仍有些顾虑,真的有人愿意花这么多钱,只为了一个“加盟”?无论是房租、原料费、还是风险,全由加盟者一力承当。既然如此,他们何不自己去开一家炸货店呢? 第53章 炸大排   赶在腊月的时候, 柳氏排骨的两家直营店已经开起来了,一家在城东,一家在城西。   这一回, 月牙儿没有别出心裁的想些什么宣传手段。   因为光凭炸排骨那浓郁的香味,就已经是最好的宣传。来往路人从柳氏排骨小店的门前过, 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扭着头往店里瞧。看一看卖的是什么东西, 竟然这样香。   待瞧清了店铺门口幌子上的那一朵杏花, 有些人也明白了:这一定是杏花馆开的新店。   既然是杏花馆新开的小店,那这香气就很合理了。   城东的这一家柳氏排骨店, 店面不大。宽约可以走十来步,柜台前的纵深却在十步以内。虽然是卖炸货的店子,却显得异常干净,这或许和柜台前盖着的那一大块白麻布有关。这家的墙壁也是雪白雪白的,还挂着一幅幅很可爱的画。不似其他卖炸货的店子, 满墙都是乌黑的油腻,瞧着让人直皱眉。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 却是这家店的管事——是一个身穿红衫、戴着璎珞的大美人。   她往店子跟前一站, 整条街的人都往这看。   这样令人过目不忘的美人,是很容易就能给人认出来的。   当下就有几个男子认出了, 惊喜的喊道:“这是柳见青。”   “柳见青是谁?”   “是二十四桥的花魁呀。”   “她怎么来这儿卖炸货了?”   “谁知道呢,听说她给自己赎身了。”   这样和风月沾边的传言,跑得比风还快。没过三两日,就有好些人特意跑到城东来, 看美人。   他们一开始是为了看美人来的,但闻见这炸肉的奇香之后,纷纷排进了队伍里,伸长了脖子看锅里在炸什么东西。   可惜离得远,看不清。   只能看排在前面的人的后脑勺。   好不容易,随着队伍挪动到店子里头。   这才能看清墙上的价目表以及柜台后一锅金灿灿的炸货。   炸排骨的价格有些小贵。可看在排骨的品质上,也能接受。毕竟,自己买这种小肋排和脆骨回去料理,也是要花上不少钱的呢。   但是价目表上有一味掌中宝,这价钱就稍稍有些离谱了,竟然要三钱银子一袋,还有备注:每日只卖十袋。   这是什么样的宝贝,还能卖出这样的价钱?要知道买一个猪头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价钱呢!   有嘴碎的人就叽叽喳喳的议论,说:“这杏花馆的价钱越发离谱了,什么玩意儿,竟然还要三钱银子一袋?还限量?鬼买!”   也有出手阔绰的客人,是在杏花馆吃惯了的,不在乎这价钱的多少,只是招过来做事的人问:“这掌中宝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店里做事的人,是月牙儿亲自培训过的,还编写了一套话术教给他们。被问到这个问题,个个都是侃侃而谈:   “这位客人,这掌中宝,可谓是鸡身上的黄金。一只鸡身上统共也就那么两三粒掌中宝,所以才卖的贵。况且无论是掌中宝还是炸排骨,亦或者是炸鸡爪,我们家店主人都采用了特制的配方腌制,那可是用十几种草药和香料搭配研磨而成的。做起来繁复的很。可不是像其他店那样,随便炸一炸就成了的。”   听店员这样一解释,客人也觉得很有道理。   耗费这样多功夫做出的小吃,就该卖出这样的价格。   虽然骂杏花馆发达了之后就提价的人很多,但买的人也不少。开业这十来日,无论晴天还是下雨,这柳氏排骨店的门前,都挤满了人。   这样的热闹,小裴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只可惜这两日接近年关,裴父忙着衙门的公事,不能带他来,只好派了一个家仆,跟着小裴一路往城东来。   城东,小裴来的很少。家仆原本还打算显摆显摆自己认得路,在小主人面前出个风头。可没想到,小裴才走到这条街附近,也不用多打听,也不用家仆提醒,只循着那香味就找到了柳氏排骨店。   这香气不是断断续续的,而是一直很浓郁,闻着就让人特别的饿。   小裴深吸了一口香气。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放了晴。他身边的家仆见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自打早上起就没笑过。   说起来,小裴这一段时间的闷闷不乐,还和上回逛杏花灯会有关系呢。   原本他爹看中了杏花巷的一处店铺,想要租下来。可是去问价时,另外又有几人冲了出来,硬生生的把房租价提高了小一倍,抢着要租。这样一来,裴父就觉得有些花不来了。   毕竟家中女眷对于开店这一件事,大多是持反对态度。裴母也偷偷和他说:“婆婆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哪里有让她出去做事的道理呢?况且你如今又在衙门做事,要是你的同僚知道,你老娘这岁数,还要出去做商人事。不知背后怎么议论你呢?”   有这样多的顾忌,裴父不免多想了几日。等到他犹豫了半天,再去问时。杏花巷已经没有空铺子可以租了。   裴父很是有些懊恼,自己决定不租,还没得租毕竟是两个概念。见这对父子这样闷闷不乐,妻子只好安慰他们说:“这样贵的租金,难道他们能够轻易赚回来吗?你不妨去看一看,说不定,你没租到这店子才是件好事呢。”   小裴哪里肯听,只嚷嚷:“你们就自欺欺人罢,哼。”   可裴父听后,觉得妻子说的也不错。便趁着休沐日的时候,特意又去了杏花巷一趟。这天正好是雨天,按理来说,雨天客人少,杏花巷各个饭店的生意也不会那么好。裴父行在路上,心里暗自期待,希望看到一副门可罗雀的样子。如此一来,才能安慰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可真当他到了杏花巷一瞧,呵,他原先看中那家店子,客全坐满了。   真叫人生气。   眼看就要排到小裴点单了,仆人扫了一眼价目表,轻声问他:“是买一袋排骨吧?”   “两袋,还有一袋掌中宝。”小裴眯了眯眼,说。   早上小裴出门的时候,裴老夫人就特意叮嘱过。要仆人一定顺着小裴的意,还特意给仆人多些银钱。因此仆人心疼了一下子,也就顺着小裴的意思买了两袋炸排骨、一袋掌中宝。   可是不凑巧,轮到他们的时候,店员略表歉意的说。今日的掌中宝已经卖完了,请明天再来吧。   就没有了?家谱有些着急,连声问。这时辰还早啊,怎么就没有呢?   实在抱歉,掌中宝每天售出的分量还是比较少。要不我给您多加几块排骨吧。   家仆心里暗自叫苦,转过身去,看一看小裴。果然,小裴小嘴一撇,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可他也没有法子呀,只得哄着小裴说:“我明日一大早就跑到这儿来买,一定给你买两份。好不好?”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外有一些骚动声,回头去看时。原来是萧老板和柳见青一起来了。   “今天的生意还好吧?”   月牙儿微笑着询问店里做事的人。   “哪有不好的呢?”柳见青抢先回答道。   她俩走到柜台后,正见着在和家仆纠缠的小裴。   月牙儿见着小裴伤心的神情,不禁停下来去问:“这是怎么了?”   “这位小公子想要买掌中宝,可是今天已经没有了。”做事的人回答道。   小裴见了月牙儿,一头往她怀里钻,委屈道:“可是我很想吃呀。”   月牙儿望了望后面长长的队伍,在他耳畔轻声说:“今天是真没有了掌中宝了。这样子吧,你先吃排骨,姐姐让你试一试新菜。”   听了这话,小裴才乐意。拿着两袋排骨,颠颠地紧跟着月牙儿。   月牙儿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挎着一个篮子。只见他拿出了几块腌制好的肉排,交与做事的人,放在油锅里炸。   等到了火候,起锅,已然是一片焦酥的炸肉排,外头有一层呈雪花状鳞片的粉浆,炸制得极为漂亮,灿烂金黄,光看着肚子便咕咕响。   后头的主顾开始嚷嚷起来:“这是什么?我要一个这个。”   “这是还在研发中的新品,暂时还不对外出售呢。”月牙儿笑吟吟的说,转身吩咐做事的人,要他们等会儿再切成小块,让排在前面的人尝一尝。   而后她又轻声细语的,同店里的顾客解释道:   “大家吃了觉得好,和我说;觉得口味哪里差一些,也同我说。我看看该怎么调整。”   最先分出来的那一块,既然是给小裴吃。   这叫什么名字?小裴问。   左边那一小堆是炸猪排,右边那一小块是炸鸡排。   小裴迫不及待的,一口气拿了两种肉排塞到嘴里。外层的酥皮,既焦且脆,还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咬破之后,里面的鸡油也流了出来,鸡肉的嫩香,全被锁在里面了,肉嫩且入味。吃完后还嫌不够,惹得小裴将手指头给津了一遍。   其他吃到的顾客也是一样的神情,狼吞虎咽,吃完了之后才反应过来没有了。纷纷围着月牙儿说:“味道很好,快快放出来卖吧。”   月牙儿微笑着让身边的人记一下顾客们的意见,末了,同大家说:   “其实我还有个想法。大家这样照顾我们的生意,我们十分感激。为了回馈大家的好意,我也想给大家一个一起发财的机会。只要出一份加盟费,便可以自己开一家柳氏排骨店。其中所用的食材,以及该如何炸制的法子,店铺经营方法,我也会一并教会你们。不过,这样的机会很有限,如今只有六个名额。”   她话音方落,左右做事的人也贴出来一张宣传海报。就贴在正对店门的那堵墙上,只要一走进来都能瞧得见。   画上用朱笔写了几个大字:“助君发财”。 第54章 白糖薄脆   这一次, 裴父的动作很快。   他是直接带了现钱冲到杏花巷去的。   看在他们是杏花馆老顾客的份上,月牙儿还特意给了优惠。虽然加盟费还是照常收的,但是允诺他们前一个月提供的原料都是成本价。   多亏了之前杏花馆和杏花巷美食街积攒下的名气, 陆陆续续有好几个人上门询问这件事。   毕竟按照结果来看,如今和月牙儿签订了契书的人家, 都是只赚不赔的呢。   还没到腊八,放出来的这六个名额就全已经和人签订了契约。   房租以及店里伙计的月钱都是由他们自付的。柳氏排骨负责给他们提供食材以及原料。并且进行一对一的指导。这几家店要开在哪儿, 月牙儿也答应亲自帮他们过目, 给一些参考意见。   毕竟这几家加盟店的店址不能够挨得太近,以免生意互相有干扰。若是加盟店开在很繁华的地方, 例如秦淮河边,那么所租的店面也要相应小些,这样才能保证回本。   这可是头一批加盟商,月牙儿不可谓不重视。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他们该怎样经营,如何确立销售方针, 并且和各个加盟的老板一起讨论商定了他们开业的时间。   一直忙到离除夕还有五六天了,她这才得以清闲下来。   过年的时候, 按照常理。店铺、饭馆都是关门的。一直要过了人日那天, 才能开门迎客。是以大家都早早的买了年货,关起门来, 准备过年。   月牙儿之前很是郑重的考虑了一番,杏花馆要不要过年期间不关门,办年夜饭。   可这些天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加盟店的事上,再加上问过了店里许多做事的小伙计, 都不大情愿过年的时候还干活。她心里就有些犹豫。   伍嫂也劝:   “一年忙到尾。人家回到家,也想在家里吃年夜饭呀,有几个人会到外头来吃呢?再说了,我们杏花馆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吃店,一下子想要办年夜饭,那岂不是还要多进很多食材,安排很多新菜色,哪里忙得过来呢?”   这话也有理。月牙儿算了算手头的事,发现实在安排不过来,所以今年办年夜饭的事也只有算了。   但是年会这件事,月牙儿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办一办的。   她拟定了一个草案,定在腊月二十八,也就是杏花馆歇业前的最后一日。邀请鲁大妞的糕点铺子、专门做糕点的小作坊,和柳氏排骨店的小伙计一起来杏花馆吃席。   想了想,月牙儿也给各家加盟商发了帖子,邀请他们来参加杏花馆年会。   等听到街巷里偶尔传来几声鞭炮的声音,月牙儿才暂时忙完加盟商的事,伍嫂过来提醒她:   “姑娘,眼瞧着就要过年了,你怎么什么行头都还没置办呢?关心街上的裁缝铺子,托人来说,您之前定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要不您亲自去取取,顺便在街上转转,看一看有什么要买的,再过两日这大街小巷的店子,可是都要关门了。”   谈到买东西,一旁的柳见青眼前一亮。笑着推搡着月牙儿,说:   “走吧,我陪你一起去,忙了这些天。好久没到街上去逛了。”   月牙儿看了眼墙上挂历,今天,勉哥儿在县学也应该放年假了。   取了新衣裳,买些年货。正好可以去接他下学。   伍嫂便张罗着给她俩雇一顶轿子。   如今杏花巷热闹了,也有不少轿夫,就守在杏花巷门口等客,出行很方便。   今天日光不错,月牙儿倒是乐意自己走着去,可因为柳见青在,她便同意雇了顶轿子坐。   是来到街上一看,人山人海,十分热闹。   自打转进了大街,小轿子就走走停停,速度倒是自己走路还要慢一会儿。因为路上车马实在太多了。   好半天,才在锦绣阁前停下。   锦绣阁是一家老店,既卖布料,也有裁缝,他们家最出名的就是做织金的衣裳。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女眷都爱来这儿做衣裳。   月牙儿起初是不愿意用这么多钱来做衣裳的。可是旁人提醒她,说如今别人叫她一声“萧老板”,那在正式场合就得有个老板样子。俗话说得好:“先敬罗衣后敬人。”   月牙儿想一想,这话也不错,她不把自己打扮的富贵一些,那些加盟商见了,还以为她没挣着钱呢。   于是她便亲自来锦绣阁订了一套造价最便宜的织金衣裳。   锦绣阁所在的这一条街,又被人叫做红粉街,因为街上的店铺大多都是卖女孩子们的东西。像衣裳啦、绢花啦、头面啦……应有尽有,但价格稍贵。   临近年关,有许多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带着家仆,坐着小轿,来这里看新衣裳。   月牙儿和柳见青进店之后,因为人很多,略微等一会儿,才有店小二分出空来接待他们。   “原来是萧老板来了,久等久等,请先坐着吃茶吧,我这就去把衣裳给您取过来。”   她俩便在店里坐下。自有小伙计送上茶和一个攒盒。将攒盒打开来,里面放着四五样果脯糕点。   月牙儿见攒盒的白糖薄脆炸得委实漂亮,便拿了一个吃。这其实是一种白米制成的、用油炸出来的点心,很薄,捏在手里像拿了一张绵纸。咬在口里,嘎嘣脆。   锦绣阁迎接的多是女客,因此特意用屏风将空间划分开来,屏风前各摆着衣架子与柜台,将布料展示出来。   柳见青看中了一件披风,上面绣着大团花,很好看。便心血来潮的要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   “好看是好看。”月牙儿斟酌道:“可若买了这件披风,你最近挣的钱,怕也没剩多少了罢?”   “那之后再挣嘛。”柳见青用手抚摸着披风,感受着质地:“这两个月我还没买一件新衣裳呢。再说了,挣了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她既然是这样想,月牙儿也不好再去劝,只是微笑着帮她参谋参谋,看哪件衣裳或者披风更适合她。   其实柳见青这样的美人,几乎穿什么都好看。   两人正看着衣裳,忽然听见屏风之后,有一对贵妇人在说话。   月牙儿本不是爱听墙角的人,可是偏偏她们说话带着“薛令姜”三个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听说了吗?最近赵三爷和那薛令姜又闹了起来。说是赵三爷要把一个外室领回家了。”   “是呀,我听说他那外室还生了一个孩子,都会走路了。”   “竟然瞒得这样严实?”   “哼,要我说,都是这薛令姜不好。”这个女声嘲讽道:“她当时嫁来江南的时候,多威风呀。眼高于顶惯了,还以为她是阁老的孙女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薛家如今可早就败落了。却还是摆出一副大家小姐的样子,看了令人讨厌。”   “你这一说,她是有些目无下尘了。难怪赵三爷不喜欢,据说他和那薛令姜吵了一大架呢,这过年都不一定能过得好。”   “要我说,既然有了孩子,那就领回去做个妾得了,干什么吵吵嚷嚷的,弄得自己跟妒妇一样。”   月牙儿听着这话,眉头紧蹙。   柳见青瞧见她的神情,也静了下来,听着对方说话。   一直等她们两个走出去店去,柳见青才出声:“这个薛令姜,就是帮过你的薛娘子罢?她人很不好吗?”   “我倒没有觉得。”月牙儿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她为人是有些清高自诩,而她身边人也不是能吃亏的,大约就是为了这个,得罪了一些人吧。”   她叹了一口气:“若是真的,她这一阵子应该不大好过。”   柳见青继续去挑衣裳花色:“谁又活得容易?她既是大家贵女,那自然有她的活法,你就别瞎操空心了。”   话虽如此,但月牙儿的情绪不免有些低落。毕竟薛令姜是在她困难的时候,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人。月牙儿也敬佩她的才气。   薛令姜那样的人,不该只是金笼中的黄莺。   拿了衣裳,柳见青又拉着月牙儿去买头面。   “我说,人家好歹如今叫你一声萧老板,你怎么头发上还簪着一根桃木钗?怎么着也得是银簪子吧!”   “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好。”   月牙儿说:“我买些绢花戴着就好,不用什么金钗玉钗的。”   柳见青瞧着她鬓边的桃木钗笑:“好吧,就知道你爱屋及乌。”   “我就是喜欢这簪子。”月牙儿扶一扶她鬓上的桃木钗:“这可是勉哥儿送给我的。”   柳见青看着她,忽然轻声说:“你真没担心过呀?”   “我担心什么?”   “若是他高中了,娶了人家大官家的闺女,你可怎么办呀?”   月牙儿笑起来:“你这么说,倒好像我是画本子里的人似的。”   “本来就是嘛。”柳见青挽着她的胳膊往前走:“我在二十四桥,可听多了这样的故事。什么穷书生指天发誓,说自己出人头地就一定娶谁为妻……可到最后,还不是娶了富贵人家的女儿。何况你的勉哥长得这么好看,日后若真金榜题名,说不定人家公主还看上,想要抢他做驸马呢!”   “你在想什么?”月牙儿笑睨她一眼:“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我才不会杞人忧天,只看眼下。”   “万一呢!你看赵三爷和薛令姜成了亲尚且闹成这样。你同他只是有婚约而已。”   月牙儿没说话。   如果有一日吴勉当真不喜欢她了,她会怎样呢?   大概会很难过罢。   可难过之后,也就好了。毕竟他也不是她生命的全部。   走了一会儿,月牙儿忽然冒出一句话来:“不管怎么说,我相信勉哥儿。“   柳见青侧首瞧她一会儿,说:“哼,他若是真敢负你,我就把他的事编成曲子到处唱去,把他唱得跟陈世美一样让他遗臭万年。”   月牙儿被她认真的神情给逗笑了。 第55章 米花糖   冬日的暖阳, 懒懒的洒在她俩身上,微暖。   从这条街到县学其实并不远。月牙儿原本打算雇个人,将取回的衣裳和新买的东西先送回去, 再走到县学门口去接勉哥儿。   可柳见青却说:“何苦这么麻烦,左右有他陪着你, 我又何苦眼巴巴的站在一边惹人嫌。我先带着东西坐轿子回去罢,你等会儿自己回来。”   她说完, 真带着东西自顾自回去了。   县学门口有一株大桃树, 不知道是哪一年种的,亭亭如盖, 投下一大片树荫。月牙儿便站在这桃树荫底下等。闲着无聊,便仰头数一数,看桃树上有几片叶子。   伊人独立,冬阳相随。   吴勉一出现县衙大门,便见着这样一幅画。   在他右边, 一个穿着玫红色道袍的同窗瞧见他忽然呆住了,只痴痴望着前方, 不禁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等瞧清了树下人, 玫衣同窗调侃道:“你今日倒是开了窍,晓得看美人了。”   左边站着的那一位同窗, 是从前和吴勉一起在唐可镂那里念书的旧友。一见是月牙儿,便笑道:“别胡说,那是他未婚妻。”   “就是那个常给你做点心吃的小娘子?”玫衣同窗眼前一亮,推搡着吴勉, 催他过去打招呼:“你快过去啊。她既然来接你,说不定也带什么新的小点心呢。”   “我看你就是惦记着人家的点心吃。”那个旧友笑说。   吴勉在县学念书的时候,月牙儿常托人送来一些小点心,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譬如定胜糕泡芙、也有炸排骨,不拘杏花馆卖不卖,只要月牙儿觉得味道好,就叫人给他送些。跑得多了,连县学的门房都记住了,一看有人提着两个食盒过来,就跑去叫吴勉。   这些点心,都是月牙儿亲手做的,味道没话说。   偏生有同学闻着香味便凑过来,舔着脸要讨一口吃的。人家都凑到眼跟前了,吴勉不给也说不过去。况且月牙儿送来的点心,每样分量都很足,吴勉甚至一个人有些吃不完,只好分一些给同窗吃。   一个同窗吃了之后,就跑来第二个;第二个吃完又跑来第三个。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几乎小半个县学的人都知道,杏花馆的萧老板是吴勉的未婚妻。   一些同龄人看在点心小吃的份上,常喜欢找吴勉玩。这一年的书念下来,连吴勉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何他就结识了这样多的同窗。明明一开始,他在唐可镂那儿念书的时候,都没几个朋友。   他们三人在这里吵吵闹闹,身旁的同窗也不知在说什么,吵吵嚷嚷的。   树下的月牙儿听见动静,抬起眼望向县学大门。   才下学,县学大门里涌出来好些秀才。这么多人里,月牙儿一眼便望见了吴勉。   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襕衫,如鹤之姿,望之令人心动。   月牙儿定了定神,方向他走过去。   “下学了。”   “是,劳你久等。”   玫衣同窗咳嗽了一声,满满的都是暗示。   吴勉向月牙儿介绍道:“这是程嘉志,这一位是……”   “我知道。”月牙儿说:“是雷庆,那日揭晓时,来杏花馆一起吃过饭的。”   雷庆笑起来:“我想萧姑娘也忘不了,那回我把土撒到唐先生身上了,他追着打了我两圈呢!”   寒暄过后,程嘉志和雷庆不说话,也走动,只满眼期待的望着月牙儿。   吴勉咳嗽一声:“那个……你今日没带点心罢?”   月牙儿是散着手过来的,没见到她提着食盒。   “你要相信,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带着吃的。”月牙儿抖一抖她的琵琶袖,从里边依次掏出一包米花糖、一包蜜饯、一包白糖薄脆。   要说这琵琶袖是真的很实用,袖子大,袖口窄,往里面能塞好多东西。月牙儿新做的衣裳,几乎全都是琵琶袖。今日出门前,月牙儿甚至想往里面塞一个小水壶,幸亏被柳见青制止了。   三个少年眼睁睁的看着月牙儿一个小姑娘从琵琶袖里掏出这么多吃食,目瞪口呆。   “这……琵琶袖还能这么用啊?”程嘉志喃喃道。   吴勉却扬了扬嘴角,一样一样接过油纸包:“她一向聪慧。”   程嘉志和雷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小子没救了。   这几样点心里,最先被吃完的就是米花糖。   定型之后的米花糖,大团的米白色里带着细碎焦糖色,是将米饼在油锅中炸透后独有的色泽。很酥、很脆,可以毫不费力的掰下一小块吃。咀嚼之时,爽口化渣,很香甜。吃完了,犹有一种余味,那是稻米独有的清香。   一包米花糖,吴勉统共只吃了一块,其余的,全给程嘉志和雷庆他们抢着吃了。   等吃完了,这两人才反应过来,都有些不好意思。   “下次一定请你们去我家吃席。”程嘉志摸了摸头,笑着说。   “我也要去。”雷庆连忙道:“他自己说的啊,咱们都去。勉哥儿,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罢。他们家专门有一条船,可以在船上钓了鱼直接煮着吃,听说味道特别好。”   程嘉志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我请他们吃,你又跑来占便宜。”   几人说笑一阵。互相拜一个早年,各自寻自家仆人去了。   吴勉这才有时间,和月牙儿静静地呆一会儿。   他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黑漆螺钿小盒,递给月牙儿:“你涂着玩罢。”   是一盒鸭蛋粉,细腻洁白,带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程兄有家人从扬州归来,提前来了书信,问需要带些什么东西。吴勉听说后,特意请他带一盒鸭蛋粉来。   之前同窗闲聊时,吴勉听了一耳朵。说是扬州的胭脂水粉十分好,连宫里的娘娘也喜欢用。他那时便留了心。   只是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月牙儿用指腹沾了一点粉,抹开在手背上。只见这脂粉极其细腻,抹在肌肤上,不见踪迹,只显出一种柔雾笼罩的质感,更衬得她肤色白皙些。   “多谢,我很喜欢。”月牙儿欣喜的抬起眼眸望着他。   吴勉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定,轻描淡写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两人漫步于街上,静观繁华。   偶尔听见两声爆竹响,妆点着人声鼎沸。   行至杏花巷,月牙儿同他说。对了。明日我们杏花馆。会办年会,你和吴伯伯也一起来吧。   年会是什么?   她好像总有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吴勉心想,含笑着颔首:   “我一定来。”   旦日,杏花馆只有上午营业,下午则专门用来开年会。   裴父也收了帖子。左右他也得了清闲,便带着小裴一起往杏花巷来。   还没到呢,远远的就看见杏花巷前那一座小桥上,扎了一个很大的竹制牌坊,妆点着大红纸张,还向外高高的悬着灯笼,满满的都是年味。   “爹,这上面还有花呢!”小裴惊喜的叫起来。   还真是,只见那斗拱门两侧都绑着好些纸花和彩胜,五颜六色的,像开了一个染坊铺子。乍一看上去当真跟鲜花似的,像开在春天里。   他们走过牌坊,就有杏花馆做事的人手拖一盘子小绢花迎上前来。核验过请帖后,便请他们一人挑一朵绢花,别在衣襟上。   才走进杏花馆,就闻到一阵梅花香气,原来是庭前的那株腊梅花开了。   梅树下人影窜动,看来收到请帖的人还真不少。   裴父一眼望去,便瞧见了几个同他一样的加盟商。彼此寒暄一番后,便按照伙计的指引,一起坐在了一桌上。   他们来的还算早,因此坐的位置也格外的靠近中心。只见满月门前的厨台上,小山一样堆着什么东西上,用一块红布遮着,瞧不真切。   这萧老板都还真很喜欢搞这种揭晓的事。裴父在心里嘀咕,可他也承认,自己此时也不禁心痒痒起来。   这红布遮住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是新的吃食吗?   等到来客坐定,月牙儿也一身盛装,走了出来。   她倒也不废话,只是简短的感谢了一下在场各位的对杏花馆的帮助,而后直接叫伙计上菜。   今日的上菜方法有些特别。并不是一碟一碟的上的,而是用带有滚轮的小推车一层层装着,围绕在桌边放。只见里面摆着各色小吃点心,生肉蔬菜……琳琅满目。叫人差点看花了眼。   这些小推车放好之后,伙计们又捧出来一口口黄铜锅,里面盛着高汤。   等一起准备齐全,伙计们也在帘外落座。裴父这才明白了,原来他们也是要一起吃的。   月牙儿站在厨台前,笑盈盈的说:“我之前就承诺过,诸位在杏花馆做事,我是会给分红的。如今已经到了年底,该是践行承诺的时候了。”   她静一静,视线扫过在场众人,而后手一抬,迅速将红布掀起。   靠近前面桌儿的来宾见了,不由得低低抽了口冷气。   那竟然是一座用小银锭摞起来的银山!   在座之人,无不将身子往前倾了倾。   一边的账房先生呈上来一册烫金描红纸,伍嫂手托着一盘红包纸候在一旁。   月牙儿念一个名字,就发一次钱。   论功行赏,干脆明了。   在场众人看得眼睛都热了,恨不得在杏花馆开张的时候就在这儿做事,这样一来,如今也能领银子。   犒赏完鲁大妞、柳见青等人小银锭后,月牙儿命伍嫂去发放红包。   每个人都可拿一个。   裴父拿了一个,打开来看,是两粒银瓜子。   坐在他身旁的加盟商凑过来看:“嘿,你手气真好。”   原来其他人红包里,大多是铜钱。   虽然说区区两粒银瓜子,裴父也不放在眼里,但这一场年会参加完,他之前对于加盟的顾虑却完全打消了。   跟着萧老板做事,一准能发财! 第56章 银丝糖春卷   除夕的规矩, 是守岁不寝。   去年月牙儿一个人住的时候,倒也没遵循这么多规矩。只是今年伍嫂、六斤和柳见青都在,便依着她们的意思, 行迎岁礼,也叫接年。   月牙儿还坐在圈椅上打瞌睡, 柳见青已换了一身全新的衣裳,从屋里走出来, 把她推醒:“都已经到子时初了, 怎么还坐着?要知道,接年需早。”   伍嫂也端了一盆发糕过来, 后头跟着六斤。   “姑娘,咱们就在中堂祭祀天地吗?”   月牙儿打了个呵欠:“就在这儿吧。”   以发糕为祭品,在堂屋里祭祀完毕。六斤又拿了一叠纸马,放在炭盆里焚烧。这个时候,街巷里的爆竹声也响起来了, 噼里啪啦的,一阵接着一阵。   真真喜气。   天才蒙蒙亮呢, 就有人前来敲门, 一看,是在杏花巷开店的老板们。   “除夕一夜元旦好天!恭喜恭喜。”   这是给月牙儿拜年来了。   这倒是猝不及防, 月牙儿还蒙着呢,柳见青便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低声道:“你看你,还没梳妆打扮呢!人家已经上门来拜年来了。”   “这, 我也没想到还会有人给我拜年呀。”月牙儿扭过头,悄声同她说。   她招呼了这几个来拜年的老板,送客之后,便立刻奔到房里去,梳洗一番。   “你这绑的叫什么头发,画的是什么妆?让我来帮你。”   柳见青看着发急,从月牙手上取下了妆奁,替她装扮起来。   在装扮这事上,柳见青是很有些天分的。寥寥数笔,便把熬了一夜的月牙儿,换了一种气色。   “我看你平常素面朝天的,还以为你不大喜欢胭脂水粉呢,没想到你竟然有扬州鸭蛋粉。”柳见青收拾着妆奁,同月牙儿闲聊:“看这螺钿漆盒的样式,是从扬州直接带过来的吧?那一小盒价格也不便宜了,难为你舍得。”   “不便宜?”月牙儿有些惊讶。   明明将这盒鸭蛋粉送给她时,勉哥儿也没说什么呀。   真是的,花这冤枉钱。   月牙儿拿过粉盒,紧紧攥在手里,心里埋怨着这个人不会说话,可嘴角却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元旦这一日,月牙几乎就忙着拜年这件事了,不是别人给他拜年,就是他给别人拜年。   在招待过最早一批登门的拜年客之后,月牙儿嘱咐柳见青帮她照看些家里。自己则带着礼物,怀揣名刺,去给其他人拜年去。   小轿子是老早就叫好的,就停在杏花巷门口。女轿夫还特地铺了红毡,换了大红轿衣,以映衬新年的喜气。   拜年拜了一圈,月牙儿终于到了薛府门前。   到这个时候,来薛府拜年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她在门房坐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接待。   行在后院里,总是随处可闻笑闹声,遇见许多来拜年的娘子夫人。然而当月牙儿走到薛令姜的院里,却忽然一静。   庭外寒风,轻轻吹动暖帘。   见月牙儿过来,絮因忙喊小丫头去捧茶和茶盒过来。   正寒暄着,小丫头捧过来一个茶盒。   絮因见了,生气道:“不是这个,同你说了,是那个紫漆盒的。”   “那个茶盒,说是其他娘子那边来了客,三爷叫人拿了过去。”小丫头怯生生的说。   听了这话,絮因立刻板起一张脸:“什么娘子?就是一个妾罢了!如今[なつめ獨]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把我们院里的份例拿过去了?”   被她这一凶,小丫头几乎要哭出来,却顾忌着今日是元旦,硬是忍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好了。”薛令姜将手中的笔往书案上一按:“元旦乃一岁之首,一开始就给我在这吵吵嚷嚷的,是嫌我这一年运气不够好吗?”   她说这话时,拿眼睛看着絮因。   “我……我也是为娘子生气呀!”   絮因眉头紧皱,很委屈,接过小丫头手中的茶盒往桌上一放,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薛令姜扶了扶额,从书案后转过来,在月牙儿跟前的圈椅上坐下。   “让你见笑了。”   月牙儿两手接过茶盏,讪讪说:“絮因姑娘,是有些小性子。”   “我也没法子,她是我乳娘的女儿,也算是我的奶姐妹,从前和我一起长大的。那时候,我要远嫁到江南,家里有几个大丫头都不乐意陪我过来,宁愿去跟着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也就她,不管不顾的跟着我。”   薛令姜说完,一双眼怔怔盯着几岸上的香炉,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   月牙儿瞧见着她的神情,竟是比上一次相见时还要消瘦些,想起听到的传闻,心下也有些不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娘子不如放宽心些,就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也行。好歹让自己舒坦些。”   薛令姜苦笑着摇了摇头,她鬓上朱钗也跟着叮咛一声。   “我倒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可你刚才也瞧见了,他们哪里让我有清净日子可过。就这样凑合着过吧。左右我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月牙儿浅呷一口茶,原本不想多言的。可见她言语这样哀愁,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娘子赎罪,我倒有一言。人生在世,不过须臾百年。你如今也不过是桃李之年。若将人生比作四季,那现在还是盛夏呢,怎么就说这样的丧气话?我那个时候,爹爹死了,娘又改嫁,谁看了都要叹息一句可怜。可我这日子不也越过越好了吗?”   她认真的望着薛令姜:“人生在世,总会有一道坎的。跨过去就好了。”   薛令姜蹙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和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既然这样说,月牙儿也不好再劝。毕竟,有些事旁人就是说出花来,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要看她自己心里如何想。   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元旦既过,紧接着就是立春。   立春这个节气,在这个时候显得极为重要。一年春之始,自当迎新春。立春之日,倒比前几天还要更热闹些。   前一夜的时候,伍嫂便取了一些小铜钱,塞在红包纸里。   月牙儿奇怪问:“这是做什么?如今都不用去拜年了,还准备红包作甚?”   “这也是老规矩了,”伍嫂边折着红包边说:“立春的时候,乡下的农人也会进城,沿着各个大商户讨钱,叫做打春。”   还有这样的事?月牙儿挑了挑眉,见她包的铜钱并不多,只有六个钱,便也没管。   等到第二天,果然有几个乡下人,敲着小铜镫,嬉皮笑脸的来要“打春钱”。   这些人也聪明,小店小铺的不入,专往有些名气的店子钻,譬如杏花馆。   吴嫂舍了他们几个红包,乡下人便用粗犷的嗓子唱了一支歌,以作谢礼,祝他们财源广进。   歌声虽然不怎么动听,但却别有一番淳朴的趣味。   也有街坊抱了孩子,特地围到杏花馆门前来听,听得津津有味。   而后也有皂吏送来纸制的五色小牛,说是来“送春”的。   除了送春的,还来了一些登门“拜春”的人。   总之围绕着“春”这一个字,玩出了诸多的花样。   月牙儿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很新鲜。   临近黄昏,吴勉带着一碟春饼登门。   吃春饼,也是立春的一项必修课。   薄薄的一层烙饼,裹着茼蒿、匪菜等新生蔬菜,以作“咬春”。   尽管知道杏花馆就是做小吃的,一定不缺这些春饼,但吴勉还是亲自做了送过来。   果然,他才踏进杏花馆,便见伍嫂她们在烙春饼。   见他来,月牙儿很开心:“你来的正好,我正想试一试一种新的春饼吃法,你来尝一尝。”   只见厨案上摆着一块软软的麦芽糖。月牙儿反复揉搓之后,用手拉着麦芽糖两端,往长里抻,拉成一个“八”字。   这麦芽糖的延展性极好,在反复拉扯之后,逐渐成了丝状。真如银丝一般。纤细洁白。   银丝糖做好之后,松松堆在碟儿里备用。月牙儿又将吴勉带来的春饼拿出来,用手捡了银丝糖,裹在春饼里头。   “你试试,我觉得这样味道还行。”   吴勉接过,咬了一口。柔软的春饼皮,包裹着柔如云朵一般的银丝糖,咬在嘴里,千丝万缕的甜同春饼的香气交织在一起。酥、松、绵、甜,别有一番风味。   吴勉之前从来没有吃过甜的春卷。吃之前还有些疑惑,但真吃下去。并察觉。这样春卷的好处了。   “你这里面的糖做的极好。”   “是吧,”月牙笑的云眉眼弯弯,扭头问一边的柳见青:“柳姐姐,你说好不好吃?”   柳见青拿着一个银丝糖春卷咬了三口,才慢条斯理的说:“还行吧。”   月牙儿心里清楚,她口里的还行,就是很好的意思。   伍嫂和六斤也一人尝了一个。   尝过之后,伍嫂赞了一声好,问:“这样的银丝糖,倒真是很少见。姑娘打算让作坊的人做这个吗?”   “未尝不可呀。”月牙儿说。“左右等两天就开工了,叫他们做就好。”   这银丝糖的原料并不复杂,几日后,月牙儿亲自到作坊里。分了步骤教给他们。   原本以为就是一样普通的点心,可令月牙儿没想到的是,这银丝糖却卖的很好。   做好了放出去卖的银丝糖,几乎只要两三个时辰就被抢完了。   正月十五,杏花灯会又开始了。   这一回,倒不用月牙儿怎么费力宣传,便有许多人自发的往杏花巷来——都是空着肚子来的。   杏花巷大大小小的店铺才开张,立刻宾客迎门。   不可不谓,是一个好开头。 第57章 鲜花饼   二月, 春风吹柳绿。几家柳氏排骨加盟店也陆续挂上了大红横幅,准备开张。   裴家的店开张前,裴父特意去店里看了。只见柳氏排骨总店的伙计正在教导他家的新店员, 如何炸制、如何揽客、如何称重……方方面面,说得都很详尽。   等他教导完, 裴父迎上前去,笑说:   “辛苦辛苦, 都这样晚了, 你还没家去?”   裴父从袖里掏出几个钱,塞给那伙计。   伙计忙摆手, 不接,他说:“裴官人别那么客气。我在这儿指导,算加班,萧老板自会给我补贴钱的。”   “萧老板给的是萧老板给的,这是我的一点子心意。”   “真不行, 我要是收了您的钱,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了, 给我举报了, 说不定萧老板还要罚我呢。”   “还有这样的说法?”裴父有些好奇,等他听过伙计解释后, 感慨道:“你们萧老板做事,果真是别具一格呀。”   “那是。”伙计笑道:“要不然,咱们萧老板怎么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建立了一份家业呢?”   裴父回身看着店里的装饰, 一时有些感慨:“惭愧,我之前一直是靠家里的地收租,除了微薄的俸禄外,也从没有正经做过生意。这也算是头一回开店罢,倒不知道情况会是如何。”   “您就只管放宽心了,”伙计说:“前几家柳氏排骨店,我都去看过。他们老板开张前也是跟您一样,很是担心了一阵子。结果呢,才开张门口就排长队了。早就和您说了,咱们这加盟店啊,讲究的就是一个舒舒服服赚钱,其他的事情都帮您说好了。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   裴父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前几日旁的柳氏排骨店开张,他还偷偷摸摸去看了。可轮到自己,他到底还心里还是有些虚。   此番听了伙计这一番好话,即使知道他说的不过是一些常用的客套话,但裴父心里还是很受用。   毕竟,谁不喜欢听好话呢?   忐忑了一整夜。   第二日清早,当裴父乘坐轿子从家里去衙门上职时,特意要轿夫从他家店门前经过。   离店越近,他心里越忐忑,不住的默念着:“升官发财,升官发财。”   等真到了店前,他掀开轿帘一瞧——   呵,生意真好!   只见他家的排骨店门前,竟然也排出来了一小条队伍来。   门口有的顾客主顾好奇地往里头张望,更多的是连价目表都不看的,直接熟稔地问:“还有掌中宝嘛?”   裴父有些激动,下轿的时候教横梁绊了一下,差点没滚出来。   他扶正帽子,捉住一个顾客问:“这是在卖什么呢?”   “排骨呀,”那个人排队无聊,便同他攀谈起来:“之前早吃过柳氏排骨,炸的极好吃,可惜他们家店离咱们这儿太远了。幸亏这边又开了一家,不然我还得总跑到城东那头去买。”   裴父听了,压抑住心中的喜悦,问:“可我怎么听说这东西有些贵啊?”   “还行啊,”那人掰着手指跟他算账:“你自家去买一斤这样的排骨,不也是要这么多钱吗?何况料理还辛苦,炸制还费油呢。花了那么多钱,还不一定有人家做的好吃,倒不如直接买一些。何况我也不是日日买,隔四五天买一回也倒还成。”   “你不知道,我家里的小人最喜欢吃这个。每天都缠着我说要吃排骨,我哪给他弄排骨去?这下子倒是方便了。”   这还真行。   果然加盟柳氏排骨这个决定,他没有做错。裴父喜滋滋的想。   不仅裴父是这么想的,其家加盟店的老板也都是这样想的。   如果说一开始,他们对萧老板还有些怀疑,觉得她年纪小不一定能当大事,担心她骗钱。   到如今真见了店里的红火场面,以及手里收回的真金白银。这些人提起萧老板和杏花馆,那叫一个赞不绝口。之前给出的那一大笔加盟费,好像也不那么冤枉了。几家排骨店开业的时间很相近,接二连三的开,家家都火热。这实在是引起了人们的兴趣。   路人从排骨店前过,既然见了队伍,总是忍不住去排一排,生怕错过什么好东西。等排了队,买回了排骨,一尝,味道还真不错。再一看,人家幌子上还有一朵杏花。   有人就好奇:“他们一家卖排骨的店,干嘛画一个杏花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是人家杏花馆的标志。这柳氏排骨店,也是杏花馆开的呢。”   就这样,伴随着柳氏排骨加盟店的开张热潮,杏花馆的名声又给好好刷了一刷,连带着来杏花巷来光顾的客人也多了不少,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好几家柳氏排骨店,其中生意最好的,莫过于最早开始的那家城东柳氏排骨店。   毕竟这家店由柳见青亲自坐镇的,就冲着她的名号,也有许多人心甘情愿跨了十几条街跑过来买排骨,顺便想着能不能见一见美人。   是以城东柳氏排骨店前,总是排着长队。   这日,在城东柳氏排骨店前,一个身穿布衣的人往他的手册上记了什么。   记完之后,他闻着炸排骨的香味,咽了口唾沫。瞧瞧天色还早,便也加入了排队的人群,买了一袋排骨吃完,才转身回去。   他将这本册子呈交给镇守太监郑次愈的府上。自有书笔吏将其整理,誊抄在一次,呈交给郑次愈。   这也是老惯例了,每月十五,小旗官就会将之前收集的一月之内涉及百姓民生的事,例如米价、粮价、肉价、地价以及百姓热议的话题,记录成册,再呈给郑次愈。   说起来,这最早是东厂的规矩。可郑次愈和东厂提督算是好友,自然知道这件事。原来在京里时,他便觉得这法子很有效,于是此次出镇江南,也将这个习惯带了出来。   郑次愈翻开小册子,一行一行的看,看得很仔细。   一本册子翻完,□□页纸,倒有一张的小半页,提到了柳氏排骨、杏花巷、杏花灯会。   他将小册子合上,闭着眼,捏一捏鼻梁解乏:“李知府到了?”   “早到了,在偏厅等着呢。”   郑次愈起身,伸了个懒腰。   “晾了这么久,也够了。叫他进来。”   “是。”   等一会儿,江宁知府李之遥被请进书厅。   他脸上带着一贯的笑,温和地给郑次愈道了个万福。   郑次愈用眼神瞟了瞟右手侧的圈椅,说:“坐。”   李知府坐下,心里有些打鼓。   他之前虽然起过讨好这位大太监的念头,但郑次愈一直对他态度淡淡。他出镇江南这些日,倒也没听说他和谁相谈甚欢。怎得今日忽然要自己上门?   李之遥在心里把他到任以来,江宁发生的大小事过了一遍,心里有了个底。   自有小厮捧上茶来,请二人吃。   李知府接过茶,揭开盖,正轻轻吹着,忽然听见郑次愈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   伴随着这声响,李知府的心也随之跳了一跳。   “李大人,我可听说,你和你的同僚最近发了一笔大财。”郑次愈似笑非笑地说。   果然是这事!   李知府不觉起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打出一张官场字牌——装糊涂。   “有这事?下官回去,一定好好查一查。”   郑次愈也是见惯了这些官场老油子们,眯了眯眼,口中吐出三个字:“杏花巷。”   见他已经说到了这份上,李知府立刻告罪,起身折腰:“郑公赎罪,此事原是迫不得已。您老人家来金陵这些时日,也知道金陵地价有多贵。而知府衙门,却偏偏靠近寸土寸金的秦淮河。我和府衙的同僚们,自打来任此地,官署几乎都住满了。虽说府衙内有几百两公银,可那也买不起秦淮河边一座院啊!”   “下官战战兢兢,这些年也从未抱怨过,身居陋室也无甚关系。可如今,我衙内的主簿都已年过半百,他家妻儿来投奔,官署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家人连带奴仆硬是挤在两间屋里。这也实在太过分了,是以,下官这才动了心思。何况建言做这件事的人,也仔细同我分析过,说此事既不违规,也不劳民伤财。下官只是想为属下图个地方住而已。”   他说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请郑公体谅。”   郑次愈听了,拿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而后才慢悠悠问:“你说有建言之人,是谁?”   李知府上下嘴皮子一掀,立刻和盘托出:“杏花馆的萧老板——萧月。”   花事正浓,杏花馆里,无论是前院,亦或者是后头家住小楼里,尽弥漫着清雅的花香。   前边的杏花馆生意兴隆,难免有些嘈杂。月牙儿将房门一关,又放下帘子,声音终于小了些,嗡嗡地响,宛若背景音。   小厨房的灶台上,摆着一地玫瑰花。大红色的玫瑰花瓣,绿叶之中的花苞才刚刚绽放,犹带晨露,很新鲜。   眼见几家加盟的排骨店,生意都走上了正轨,月牙儿终于得了空,可以研制新的点心。   金陵人爱花,每到春日,无论是富户还是贫家,总会买些花来。或摆放在屋中,或制成香囊挂在身上。清风吹来,熏人欲醉。   月牙儿前两日闲着,听柳见青的话去花市买花。   她到了一家花市,寻到了柳见青所说的杨老太。   这杨老太乃是本地最大的花商,和月牙儿谈了两句,彼此都以为是豪爽人,引之为忘年交。杨老太便邀月牙儿去她家花田亲自选花。   她家的花田里,有一亩全种的是玫瑰花。   月牙儿瞧见那么多花,便忆起曾经吃过的鲜花饼来。   便买了好些花回来,打算研制鲜花饼。 第58章 肉松咸蛋黄青团   要想做好鲜花饼, 得从两个方面下功夫。一是酥皮,二是玫瑰内馅。   好的酥皮,筋络分明。烤至饼心微微有些淡黄色, 一咬一口渣。而玫瑰花馅,则讲究一个甜而不腻。糖不可过多, 否则将会盖过花本身的香气,实在不美。   食用玫瑰, 古已有之。但多是用来做玫瑰酱、玫瑰露。月牙儿在这样专门做玫瑰酱的玫瑰花田里仔细挑了挑, 抱回来好些含苞娇嫩的花枝,这样的玫瑰却不是大红色, 倒有些颜色淡,但适于食用。   从制馅,揉饼,烘烤……每一步,月牙儿都不敢掉以轻心, 亲力亲为。   她正守着玫瑰花饼出炉呢,忽然伍嫂过来, 慌慌张张说:“姑娘, 有几个皂吏过来,说是要请你到郑公府上去。”   闻言, 月牙儿不禁把眉头蹙起。   郑次愈这样一个大忙人,他怎么忽然想起自己了?   怕是有蹊跷。   月牙儿洗净双手,拍一拍身上的面粉,快步走到杏花馆里。果然有两个穿青衣的皂吏, 守在庭前等着。   他们说话倒也客气:“郑公想念萧老板做的点心,特地叫我们来请萧老板到府上去做些小点心。”   “难怪他老人家还记得,我真是三生有幸。”月牙儿笑道:“我换身衣裳,就跟你们走。”   “这是自然,也请萧老板动作快些,别让我们为难。”   月牙儿回房换衣裳的时候,瞟了一眼门外。   只见杏花馆的前门有人守着,而她家自己进出的小门亦有人守着。   月牙儿略一驻足,若无其事的往推开房门,一颗心却渐渐跳的快了。   瞧这架势,当真只是请她过去做点心吗?   她一把抓起笔,落笔极快,写了几行字,压在妆奁下——往常她外出得早,有什么事要交代伍嫂,都是写在纸上压在妆奁下。   急急忙忙换好衣裳,月牙儿信步走出去。   来人倒也没有委屈她,特地雇了一顶小轿子,就停在桥头。   如今春意已浓,坐在小轿里难免有些气闷,再加上事情紧急,月牙儿难免有些心慌。   “每临大事有静气”,她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句座右铭,这才静下心来。   她将最近做过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到底哪一项能够惊动郑次愈?   堂堂江南道镇守太监,没道理无缘无故寻一个商户女的麻烦,多半还有其他的考虑。   思来想去,月牙儿觉得唯一的可能,就是之前操控杏花巷地价之事。此事虽说起源于她,但参与之人并不只有她,重头戏还是江宁知府李之遥等一众官人。他们家底厚实,出手可比月牙儿大多了。如今连官署都热热闹闹往大里修。   这样大的动静,郑次愈是皇帝派来督察江南官场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倘若没有李知府等人,自己也绝没有重要到足以入郑次愈的眼。   想明白缘故,月牙儿心下稍定。   下轿的时候,月牙儿举止从容,落落大方。   引她进门的书吏见了,也有些意外,原以为小姑娘会被这阵仗给吓坏,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副姿态。   他笑说:“早听闻萧老板有林下风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边请。”   这书吏却没有直接领她去见郑次愈,而是带她到了厨房,请她做一两样点心。   “好说,倒是不知,郑公欢喜什么样的点心?”   “你看有些什么是时令点心,做来便是。郑公生□□自然,不喜欢违时之物。”   他这样一说,月牙儿就明白了。   其实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学会用暖棚栽种瓜果蔬菜,因此市面上能瞧见着一些反季节的食物。可有许多人觉得,这样子做,有违天时,所以不肯食用。原来郑公竟然也是抱此想法的人。   既然要做时令小点,如今这节气,第一个浮现在月牙儿脑海里的,就是青团。   月牙儿来之前,以防万一,特意将杏花馆最出色的食材配料收拾在一个小篮里,提了过来。这里面就有她家的肉松。她问了问厨房的帮厨,又张望了一番。只见厨房里的食材很多,可以说是山珍海味都有。咸蛋黄也有,还是产自高邮的咸鸭蛋,风味尤佳。   盘点完食材,月牙儿心里有了数。既然是这样,那索性就做肉松咸蛋黄青团。   艾草易得,这时节,野地上随手可以薅一把。   月牙儿吩咐下去,没多久,就有人摘来了一大筐鲜嫩的艾草。   将艾草加山泉水捣出绿汁,用纱布过滤两三遍,直至没有杂质之后,再一点点添在糯米团中,边加艾草汁便揉。等到糯米为艾草汁所上色,呈现出一种碧绿色,便将糯米团团好,放在一旁备用。   揉好的糯米团,通体碧绿,样子很好看。   调制馅心,原料都是现成的,因此做起来很快。   肉松是杏花馆自制的,松而不散、鲜而不咸。而馅心里所用的咸蛋黄,更是上等品。咸蛋黄细腻,口感微微粉,绝不似寻常咸蛋黄一般食之如石灰。敲开蛋壳,便立即流出红油来。   揉捏成馅之后,月牙儿一个个包好,滚圆,上锅蒸熟。   等灶上升腾起袅袅水烟,艾草的清香也飘出来,一屋子都是草木的芬芳。   青团做熟练了,比起其他复杂的点心,不费什么功夫,没多久便制成。   通传的人也没想到,月牙儿竟然手脚如此麻利。说是去通传,倒把月牙儿晾在厨房好一会儿,才回来,替她引路。   沿着小石子雕花的路,一直往前走,直到见着一簇簇绿竹,将一座小楼围住。这便是郑公的书房了。   月牙儿在偏厅等候的时候,瞧见厅前挂着一副佛像,佛像前摆着香案,还供奉着各色瓜果。   看来这郑次愈,还是一个信佛之人。   坐了一会儿,有人将月牙儿引过去。   郑次愈正坐在椅上,手持书卷,凑得很近,看书时微微眯着眼。他穿着一身家常衣裳,乍看上去,倒真像个普通江南士大夫。   屋里这样安静,可以听见檐外飞鸟叽喳。   月牙儿不好打扰了这清净,只沉默地站在珠帘后,屈膝行了个万福礼。然而垂着手,悄无声息地等候。   偶尔听闻纸页翻动之声。   月牙儿手里提着食盒,有些累,却维持着不动。   听见两三次翻书声后,郑次愈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哦,你来了。”   月牙儿笑了笑,又给他深深道了一个万福。   郑次愈将书页合上,懒懒道:“萧老板,准备了什么点心?”   “可当不起您老人家这一声‘老板’,还是叫我小萧罢。”月牙儿提着食盒,稳步上前,笑说:“难为您还记得,我实在受宠若惊。只是匆匆忙忙过来,倒也没准备些什么。如今这时节,正是艾草兴盛之时。我特意做了一些时令小点,请郑公尝尝鲜。”   月牙儿将食盒揭开盖儿,拿出一个青团放在一个描金小碟上,轻轻搁在郑次愈案边。那描金小碟还铺着一层深绿色叶子,倒有几分野趣。   郑次愈瞥了一眼。   清团这个东西,他不是没吃过,只是很久没吃了,因为京中不兴吃这个。算起来,他能记着的青团滋味,还是小时候家里人给他做的。   似乎是甜的。   看起来,眼前这青团和记忆中的,仿佛也是一个模样。本来嘛,这样简单的点心,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郑次愈拿起箸儿,夹起青团咬了一口。   和着艾草汁的糯米皮满带清香——那是春日独有的气息,柔软,却又嚼劲。可当郑次愈尝到内馅的时候,眉头一皱,这青团的滋味竟然不是甜的!咸口的青团,乍一吃进去,味道有些奇怪。可真当他细细品尝之后,却觉出滋味来。   咸与鲜本是相辅相成,馅心里的肉松绵而不散,丝丝缕缕,滋味浓郁。当肉松和沙粉的咸蛋黄拌在一处,二者之间却是奇妙的和谐。这一点咸味,将鲜味完美的激发了出来。再配上糯米皮的柔软与回甘,倒真是出人意外的美味。   郑次愈一口气吃了一整个,这才脸上带了点笑意。他向月牙儿说:“你的手艺是没话说的。只是——没想到小萧赚钱也是一把好手。”   月牙儿很诚恳的说:“月牙儿不过是赚一些养家糊口的小钱而已。我一介孤女,如今能够衣食无忧,是托了李知府和其他贵人们的福。如今的日子,已是大幸,再不敢想些其他。”   郑次愈的指节轻轻敲在案上,好一会儿,才说:“萧氏,你这胆子也是不小,竟然勾连李知府,哄抬杏花巷地价。”   他的声调并不高,却字字千钧,雷一般平地响起。   月牙儿呼吸一滞,面不改色道:“我一个小小女子,哪里有本事哄骗李知府?像李知府这样英明的大人物,又如何会为我所哄骗?”   因为紧张,她一开始语速有些快,慢慢地又成了平时说话的模样:“至于哄抬杏花巷地价,敢问郑公,何为‘哄抬’?从杏花馆和燕云楼以及后来各色店铺开业起,杏花巷由民巷成闹市,又何以是我能掌控的?”   “至于胆子大还是小,我若没胆子,早死了,为何能站在这里?”   “郑公明鉴,自然不会随意冤枉人。”   静了好一会儿。   郑次愈重新拿起箸儿,夹了一个青团,吃完了才说:“你这个女子,倒也有几分胆气。”   月牙儿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小女不才,愿为郑公效犬马之劳。”   “哦,你一个商户女,何以为我效劳?”   “茶肆饭馆,最是消息流通之地。郑公深受皇恩,自当体察民情,以达天听。小女虽只是个商户女,却也愿为郑公效萤烛之光。”   郑次愈放下箸儿,眯着眼,打量她。   他忽然一笑:“有点意思。”   他端起案上的茶盏,浅呷一口。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月牙儿见了,便立刻告辞。   郑次愈允了,轻描淡写说:“对了,你上回献的金箔蛋糕,贵妃娘娘很喜欢,给了些赏赐,等会儿叫人送你家去。” 第59章 打卤面   暮春初夏之际, 已经很有些热。坐在轿子里,则更加的气闷。   等小轿子回到杏花巷,月牙儿下轿的时候, 瞥见天际红彤彤的火烧云,将整条巷子都描画成了红金色。   吴勉就站在这红金色图画的中间, 一身白襕衫被光燃红,不知等了多久。   一见月牙儿, 他立刻迎上前来。   碍着旁人, 吴勉不好多言,只是他的神情明显很紧张。直到将月牙儿上下打量一番, 见她周身无恙,这才展颜。   “回来了?”   “嗯。”月牙儿从袖里拿出几个钱,塞给轿夫,神态平静。   一进杏花馆,伍嫂、六斤也围了过来。   但现下杏花馆还在营业, 这样多人围着也不大好,月牙儿笑一笑, 说:“没什么事, 就是请我去做了些点心而已。你们去做活吧。”   伍嫂见她神色如常,也松了口气, 便拉着女儿去忙店里的事了。   月牙儿同杏花馆里一些熟客打了招呼,样子很镇定,半点也瞧不出慌乱。   任谁见了,都觉得她无甚大事。   除了吴勉, 他盯着她握成一团的右手,就知道一定有事。或许连月牙儿自己都没察觉,每当她紧张的时候,就会把右手握紧,大拇指搭在食指指节上,像受到刺激团成一团的刺猬。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隔了两三步远,也不出声,像影子一样。   直到月牙儿安抚完众人,穿过杏花馆走回家。到了没有外人的对方,她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手扶着椅子坐下,说:“今日把你吓到了吧?”   她临走之前,往留下的那张纸条上写着,倘若日落之前她还没有回来,就请吴勉帮忙去寻人。   “回来就好。”吴勉瞧见她顺手拿起画册扇风,知道她热,犹豫了一刹那,给她倒了一杯冷泡茶。他其实是不赞成月牙儿吃冷泡茶,一是从未听过这种吃法,二是觉得这样伤胃,怕她受凉。   月牙儿手触到茶盏,笑起来:“倒是因祸得福了,你个小古板也会给我倒冷泡茶吃。”   她连喝几大口冷泡茶,心里的那股子躁意,才终于被压了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牙儿素来有个毛病,对亲近的人报喜不报忧,唯恐他们担心。这会儿吴勉发问,她没直接答,只是扯住吴勉的袖口,轻轻地晃:“我饿了。”   吴勉蹙着眉,把脸撇过去:“我去给你煮碗面。”   “要冷面。”   “不行,今日已经吃了冷茶了。”   他冷冷道,却不想把衣袖拂开。   “哼,你都没给我做过冷面。”月牙儿小声嘀咕着,松开手,又去吃冷茶。   吴勉偷偷看她一眼,嘴角向下,径直往厨房去了。   最后还是捧出来两大碗卤面,两碟儿切成薄片的卤猪肉,一碟儿放了香菜葱花的酱汁,一碟儿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两碟儿烫好的青菜,两个调羹,两双筷子。把一张方桌摆的满满当当。   爱吃香菜的,只有月牙儿。她将那碟儿酱汁拿过来,浇在自己那碗卤面里,和着卤猪肉一起搅拌。原本卤面里就放了卤汁与猪油,搅拌之后,每一根面条都染了色,耀着油光,很香。   吴勉也拿起筷子,将咸鸭蛋的蛋黄全挑出来,拨进月牙儿碗里,自己吃咸蛋白。   “你别把咸蛋黄都给我呀,一人一半就好,这咸蛋黄很好吃。”   “我喜欢吃咸蛋白。”   月牙儿咬了一大口面,闻言,笑了。   穿堂风自洞开的门窗而入,送来些许凉爽,瓷碗捧在手上,碗中的卤面也是过了凉水的,吃起来很舒服。   一大碗卤面下肚,之前在郑公府上时的紧张情绪,也如这空空的瓷碟儿,都消散了。   月牙儿摊在椅子上,不动弹,看着吴勉挽起衣袖收拾碗筷忽然笑起来。   “怎么了?”吴勉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衣袖上沾了东西,低头查看。   “没事,”月牙儿眉眼弯弯:“就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我爸妈……我爹娘以前就是这样的。”   听了这话,吴勉悄悄红了耳尖,也不说话,只将桌面收拾好,送到厨房里去。   月牙儿追着他。   “今天真没什么大事。那郑公叫我去,是让我给他做一道青团吃。然后又问了问李知府是否在杏花巷买地,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回了他之后,就没了。”   “对了,他还说我之前进献的金箔蛋糕的做法,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尝了,吃了觉得好!还说有赏赐呢。”   碗碟在水盆洗涤,时而碰在一处,轻轻响动。吴勉听她这样子叽叽喳喳,微微放心,但还是有些许疑惑,不知她起初为何有些紧张。   伍嫂拿着那纸条来寻他时,他的心几乎都要停跳了,万一月牙儿要出了什么事……   那一刹那,几乎所有可怕的事,都在他的脑海里轮番上演。而最令他痛苦的,是月牙儿当真出了什么事,他也没法子保护她。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吴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当即放下了手头的所有事情,在县学告假,直奔杏花馆。   等月牙儿归来的那段时光,是无比的漫长。杏花巷口的行人来来去去,偶尔有人奇怪的向吴勉投来目光,不知道他为何站在这里。吴勉对这些人全然视而不见,只目视远方,搜寻着月牙儿的身影。吴勉独自冷冷清清立在杏花巷口的小桥之上,瞧着自己的影子,从小小的一块儿日渐被拉长,一颗心也如同西沉之日,一点点沉下去。   要是她真出了什么事,他能做什么?   他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还是一个才学会走路的稚童,被爹爹背着,去给他娘上坟。清明雨急,爹爹拖着一条残腿,摇摇晃晃,走几步就是一个趔趄,他趴在爹爹的背上,嗅见带着泥土腥味的雨的气味,眼瞧着雨幕像一张大网一样,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其中,越织越密。直到这张大网中,出现了娘亲的墓碑。她的坟茔上生了许多不知名的杂草与荆棘。   一代倾城,终成一抔黄土。   那时小小的他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人间时时有风雨?   “勉哥儿?”   一声轻唤,将他从那种低落的情绪拉了回来。侧眸去看,月牙儿背对着落日余晖,有些担忧的望着他:“怎么了?”   还好,还好。她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吴勉轻叹了一口气:“没事,我只是觉得,怎么乡试还没到呢?”   “人家读书郎都盼着永不考试才好,偏你觉得慢。”月牙儿说着,拿着火镰点燃一盏灯:“对了,我之前收到个帖子,是你那个同窗程嘉志送来的,请我去吃鱼宴。”   “是有这么回事,”吴勉将碗碟放回橱柜里,解释说:“他也给我下了一张帖子,雷庆也有,算是他生辰宴。”   他声音忽然一轻:“一起去?”   “当然一起去。”   就这样说定了。   送别吴勉之后,月牙儿哼着小曲,在书案前坐下,摊开一张纸,研墨、提笔,构思起下一步的计划。   今日同郑次愈说的那句话,并不是心血来潮。从说服李知府的时候起,她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样的朝代,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即使本朝贸易的繁荣,使得商人地位没有那般低贱,可到底比不过士人官吏。就连两淮最富庶的盐商,都要费尽心思打点和官僚的关系。不然,郑次愈的接风宴,他们也不可能出那么多力。   换句话说,倘若没有一个靠山,想要做到如同两淮盐商那么的位置,是决计不可能的。   虽说两者相交,不过是勾结利用,那也得有被利用的本钱。像之前的月牙儿,可是连上棋盘当一枚棋子的资格都不够的。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月牙儿既然想将生意做大,必然需要寻找一颗大树。   她原本以为李知府就足以做她的靠山,哪晓得这人外表看着好,内里却是不靠谱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换一棵树。   此时最大的一棵树,莫过于皇家。而郑次愈,便是连接皇家的那一道桥。要知道,能够上达天听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像他这样的大太监,随便一句话,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可能就在皇爷心里留下一个印象。   红楼梦里的薛家,以商家之身,竟位列金陵四大家族。不正是因为,他家是皇商吗?   月牙儿一向敢想敢做。本朝如今虽然没有什么皇商,可什么事情,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这样的事,说出来吓人,可若连想都不敢想,那就不是月牙儿了。   她总不能白白的穿越一场,连个名儿都不留下吧?   描绘自己的蓝图,是一件很畅快的事,仿佛上了烂柯山,简直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连柳见青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月牙儿都没有察觉。   她在门外喊:“你是成仙了不成,这个时候还没睡?”   月牙儿终于回过神来,望着她的蓝图,意犹未尽。   她含着笑,将这一大张纸叠好,锁进小木匣里,又将小木匣锁进樟木箱。这才推开门,去招呼柳见青。   今天实在是热,柳见青沐浴之后,换了身纱衣,身姿窈窕。   月牙儿见了,玩心大起,同她开玩笑道:“你是什么精怪。化作的美人?小生一心读书,还请速速离去。”   柳见青也陪着她闹:“奴家仰慕公子,特意来自荐枕席。”   说完她还娇滴滴的,向月牙儿抛了一个媚眼。   月牙儿噗哧一声笑出来。   正闹着玩呢,忽听见外头有人叩门。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谁来?   住在外间的伍嫂匆匆起身,披了件衣裳去看。   院子里响起了伍嫂的声音:“姑娘,说是郑公派来的人,给你来送赏赐的。”   柳见青听了,便回房去。   月牙儿推门去看,只见两人抬着一个秀气的小箱笼,客客气气地将东西抬进她的屋子。   临走前,那个管事模样的人说:“郑公说了,一诺千金的道理,萧老板应当懂。”   等人都走了,月牙儿将房门紧闭,打开箱笼。   那是一箱雪花银。 第60章 鲜花饼二   月牙儿将那一小箱银子收好, 推开门,在屋里走来走去,就是这样子还不够。她搬了把藤椅, 坐在庭前的树下,看星星。这时候的人间灯火稀疏, 因此星星也格外亮些。又是个晴夜,星星便爬满夜空, 一眼望过去数不尽。   得了赏银, 她是开心的,然而最令她开心的, 却是这一小箱银子后头的寓意。   郑次愈的意思,想来是接纳了她的投靠。   晚风里忽然夹杂上一丝甜甜的香,是柳见青出来了。   她也搬了把小木椅出来,就坐在月牙儿身旁。   “要说这郑公也够奇怪的,怎么偏偏晚上使人送赏钱来?”   “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其实不是, 月牙儿心里明白,郑次愈之所以这时候使人送赏钱来, 主要是不想大张旗鼓的惊动旁人。也可能存了一份试探的心思。倘若她一出郑府, 扭头就去李知府那里,将今日的谈话和盘托出, 那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   不过这话她不好直接和柳见青说。柳见青也识趣,懂得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不该问。   于是一时静下来。   俩人坐在树下纳凉,一边看星星, 偶尔闲谈两句。   “你这几日都忙着做鲜花饼,可做出来了?味道怎么样?”   她这一问,月牙儿立刻坐直了。这一忙,她竟然把鲜花饼这事给忘了?   月牙儿忙往厨房里去,不多时,手捧着一碟四个鲜花饼出来。   “若不是你提醒,我都差些点忘了,幸亏这东西放凉了吃也成。”   鲜花饼不大,刚好可以置于手掌心,饼当中还印着一个小小的“萧”字。   柳见青原是拿起一个鲜花饼,想了想,又说:“不然我俩分食一个吧。”   “行。”月牙儿爽快道。   将鲜花饼一分为二掰开,细细碎碎掉下来好些酥渣,玫瑰色馅心显露出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酥皮分明,一层又一层,柳见青吃的时候,需用一只手托着,怕酥皮掉下来沾染衣裳。   处理之后的玫瑰花瓣,虽柔却韧,很有嚼劲。花馅的甜,包裹在薄薄的酥皮下,一点一点透出来,由浅渐深,酥酥软软,花味浓郁。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玫瑰的清香。   “这玫瑰花还能这样吃?”柳见青吃了半个,眼光不住地往碟儿里瞟:“不然……我们再分食一个?”   月牙儿径直拿了一整个鲜花饼塞到她手里。   “花期短暂,你趁着有的吃,便多吃一个罢。错过花季,这一年都吃不到了。”   这话可不假,玫瑰花至多开至五月,而能做鲜花饼的玫瑰花,更是赏味期极其短暂,统共也在一月之间。因此当杏花馆以及名下糕点店推出鲜花饼时,打得就是“时令限定”的招牌。   鲁大妞经营的那家小小糕点铺子,因为生意极好,月牙儿便拨了些钱给她,要她再开一家新店。   “好是好,可咱们家的糕点铺子,怎么连个名字都没有。都是姑娘的产业,怎么还偏心呢?”鲁大妞过来合账时,向月牙儿抱怨道。   “倒真是我疏忽了。”月牙儿想了想,特意给糕点铺子新取了名字,就叫“杏花记”,仍旧在幌子上画上一笔杏花,以显示这是杏花馆的产业。   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杏花记挂牌开张。这次月牙儿终于如愿以偿的举行了剪彩仪式,红带子一剪断,顾客们便急急地涌进去排队。   如今杏花馆的名声是彻底的在城里传开了。谁叫他家总是有那么多新鲜事和好吃的点心呢?   这一次杏花记糕点铺一开业,住在附近的居民,只要是闲着的,都散着手跑过来瞧热闹。一来就见着铺子,门前竖着一块齐人高的大招牌。上面画着一个美人捧着一碟儿点心。碟中的点心是完整的,而美人手里拿的点心,却是掰开一半的,显露出里面的玫瑰花馅来。这作为招牌的画上,还用斗大的字写着:“时令限定——鲜花饼”。   鲜花饼是什么东西?在一些人还懵懵懂懂,围着那立画左看右看的时候。杏花馆的老主顾,头也不回的挤进了队伍里。一看到时令限定这几个字,他们便懂了,这一定是每日限量出售的。不拘是什么点心,排队总是没错的。说起来杏花馆开业这么久,卖出去的点心,除了价钱稍贵,就没有让顾客觉得不满意的。   新花季糕点铺开业这日,整整一个上午,袁举人都魂不守舍的,一直望着他家门口。   一大清早就使家仆出去排队了,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回呢?   自从有一回,他去杏花馆,萧月这小丫头当着他的面念了一首《怜月瓶》里面的诗之后,袁举人就再也不敢去杏花馆了。虽然萧月是开玩笑,还同他再三保证绝不外传,且当真没有往外说一个字。可估计顾及自己这张老脸,袁举人只能忍痛不再亲自去杏花馆买吃的,而是改换派家仆去给他把点心买回来,在家里吃。   正在他坐立不安的时候,家仆终于回来了。满头的汗,手里拎着两包点心,向袁举人说:“这人实在是太多了,就跟不要钱似的,一群人围在那。我好不容易才买到了最后一份限定的鲜花饼。”   袁举人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他手中的两包点心上,连忙接过,打开来看。这包不是,这包才是鲜花饼。   袁举人不满道:“怎么才四个?”   “有四个就不错了。”家仆诉苦道:“就这四个,我还是加了钱从人家手里买过来的呢。”   “这群人是没吃过点心吗?一大早就蹲在那了,长在人家门前的是不是?”袁举人听了,大骂道。   骂完了一通,他拿起一个鲜花饼,正打算咬下去。   却逢他的长孙女过来请安,袁举人不得不把鲜花饼放下,去招呼孙女。   请过安后,孙女瞧见他桌上的鲜花饼,好奇道:“爷爷在吃什么?怎么这样香?”   “是鲜花饼,是杏花记新推出来的招牌点心。”   袁举人一向疼爱他这个孙女,瞧见家仆买回来四个鲜花饼,便想分一个给她吃。   “要不要尝尝味道,应当很好的?”   孙女笑起来,点点头,接过一个鲜花饼吃。   “真的很好吃。”她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整个,仰着脸,用祈求的目光瞧着袁举人:“我能再吃一个吗?”   袁举人沉默了一下,忍痛又拿了一个。   要送出去时,他又将手缩回来,将那个鲜花饼掰成两半,递了一边儿给孙女:“你正换牙呢,别多吃甜的东西。”   “不是很甜呀。”孙女将那半个鲜花饼吃完,抱着他的手撒娇:“爷爷最疼我了,是不是?”   真叫人头痛。袁举人无奈,只好将另一半也递给她:“你拿回去吃吧,是真没有了。”   “谢谢爷爷,爷爷对我真好。”   孙女拿着那半个,道完谢,一溜烟往后跑,奶娘赶紧跟在她后头。   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吃点心了。袁举人望着仅剩的两个鲜花饼,忽然有点舍不得吃。于是将一个掰作两个,慢慢的咬,细细品尝。   他才吃了一个,忽然孙子又跑过来,委委屈屈道:“姐姐有吃的,我为什么没有?爷爷偏心。”   还有完没完呢?   袁举人恨不得踢他孙子一脚,但到底还是掰了四分之一的鲜花饼给他:“一边吃去。”   说完,硬是将他的孙子推出门外,自己将书房的门拴上。   唯恐夜长梦多,一口气将他剩下的那一点子鲜花饼全吃了。   吃完了之后,仍恋恋不舍。   怎么这样快就吃完了呢?   袁举人有些委屈。   书案上的镇纸压着洁白的宣纸。自从写完上本闲书后,他就没怎么动笔了,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然而这个时候,袁主人却来了灵感。   他索性将这些美食记录成册罢。   这一提笔,就停不下来了。   等他终于将灵感完完整整的写下来,再抬头时,直见窗外雨打芭蕉。   这雨声还真不小呢。   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夜,屋里也为之一亮,将书案上的蓝图照得分明。月牙儿起身,走到檐下去看闪电。说来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地喜欢划破夜空的那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   郑次愈给的那笔赏钱,她完完整整记在账上,算作他给的投资款。一时间多了这么多现钱,月牙儿自然花了很大的功夫筹划一番,看如何扩大经营才好,也要想想如何帮郑次愈记录舆论消息。后来又有郑次愈的人过来同他详细商量了一番,月牙儿听得仔细。   实际上郑次愈想要了解的,不外乎是些关于民生的舆情。包括粮价米价地价、官府收多少税、百姓可有怨言冤情、最近时兴的话题有什么……这些信息也并没有那般神秘,只是很琐碎,之前的人要花很大的功夫,走街串巷到处闲聊,才能搜集完整。   而月牙儿能够帮得上忙的,就是依靠自己开在各处的小店,使得那些人收集舆情时能够轻省些。   倒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只是要好好谋划一番。   雷响了三两声,天地间又重回寂静,雨势潇潇。   不晓得柳见青带了伞没有,月牙儿心想,她这一项在几家柳氏排骨店里轮换着监督,总要天黑时分才坐小轿回来。   雨声里,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月牙儿拿起墙角边的油纸伞,一边撑开一边往门那里走:“可算回来了,我还担心你没带伞呢。”   她推开门,却是一愣。   门外站着两个女子,衣裳妆容皆被雨湿透,裙摆还有泥点子,很狼狈。   那个用披风遮在头顶的女子微微抬眸,是薛令姜。   她右边的脸颊高高肿起,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我实在没处可去。”   月牙儿回过神,将手里的伞往前一倾,替她遮住风雨。   “进来罢。” 第61章 烤鸭包   雨打在伞下, 哒哒响。   柳见青付给轿夫钱,提着裙袂快步行至家门前,手拍门板:“我回来啦。”   木门落栓, 开门的却是六斤。   柳见青有些奇怪:“怎么是你?”   往常给她开门的,不是伍嫂, 就是月牙儿。很少要六斤这个小姑娘独自来开门。   “薛娘子同她的丫鬟来了,姑娘正陪着, 我娘在厨房烧热水呢。”   六斤将伞柄夹在颈侧, 一面同柳见青解释,一面关紧门。   柳见青秀眉微蹙。这样的雨夜, 薛娘子和她的丫鬟过来作甚。   推开门一看,只见堂屋里多燃了几盏灯,月牙儿背对着窗,正同薛令姜主仆说话。   薛令姜缩在圈椅上,裹着一条薄毯, 瞧花色样式,是月牙儿的毯子。   她手里还捧着一盏姜茶红糖水, 热气腾腾的, 鬓边湿发落下来,遮住半边脸, 楚楚可怜。   “是薛娘子?”柳见青收了伞,抖落抖落放在门边,走到月牙儿身边。   月牙儿回头见是她,点点头道:“是, 这就是我常同你说的薛娘子。这位是絮因姑娘。”   柳见青笑一笑,手搭在月牙儿的椅背上。   絮因继续抱怨:“那天杀的小蹄子,一肚子坏水,非说是我们娘子害得她儿子摔到水里,放屁!一见旁人来了,就又哭又嚎,还装晕!姑爷也不识好歹,不分青红皂白就跟三娘子吵。我们娘子分辨两句,他竟然动手!”   “这一巴掌下去,他自己也懵了,拂袖离去。”   “我们娘子哭着同我说,这里待不下去了。可我们又能去哪里呢?没法子,只能来投奔你。也是幸亏赵府上下都围着那个奴才秧子下的崽转,一通乱,不然我们还跑不出来呢。”   “可怜三娘子一双小脚,外头又下着雨,坐在轿上还好,一下轿,怎么走得动?我只好背着她过来,磕磕盼盼,摔了好几跤。”   “要是我们薛家的老主人还活着,就是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咱们娘子一根手指头。”   絮因平日里那样掐尖好强的人,此时说到哽咽:“这算什么事啊!”   一旁的薛令姜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也红了眼眶。   月牙儿起身,给她俩茶盏添了水,叹了口气:“哪有这样做的?”   絮因抹了把泪,咬牙切齿:“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赵家在想什么。早年订婚的时候,就是巴结着我们家老主人,那个时候说的比唱的好听呢!现在是什么样子?赵太太身边的婆子满府里到处说闲话,说什么原本赵老爷能升迁的,就是因为和薛家结亲,被连累了,倒还降了一职!我呸!”   这个时候,六斤怯生生道:“水烧好了,可以洗澡了。”   月牙儿起身道:“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别伤了身子。”   絮因忙扶住薛令姜,两人依偎着跟着六斤过去。   见两人走远了,柳见青拉住月牙儿的衣袖,牵着她到房间里,合上房门说:“她可怜,我知道。可这大半夜的从赵府跑到我们这儿算怎么一回事?赵府家大业大,真同他们惹上干系,我们难道就好过了。”   月牙儿无奈道:“可她在这里,着实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可提醒你,”柳见青在椅子上坐下:“她也没同人和离,这换作乡下人家,叫逃妻。抓回去是要跪祠堂的。”   “哪里就那么严重呢?他们赵府做事做到这么绝,真捅出去了,未必就脸上有光吗?”月牙儿想了想,说:“这么晚了,就让她们主仆两好好的睡一觉。就算赵府的人这下子没反应过来,最迟明天早上也会追到这里来的。到时候再好好与他们掰扯掰扯道理。”   她既然这样说,柳见青也不好再继续反对,只能依着她这样行事。   等到薛令姜她们洗完澡出来。伍嫂和六斤已经将那一间空余的客房打扫好了。换上了新被褥,还熏了香。   “这些被子都是天晴的时候新晒过的,很干净。”伍嫂看着薛令姜,目光很柔和。虽说两人身份悬殊,岁数也差了不少,可她到底对薛令姜有一种感同身受之意。   “只是可惜没有其他的床榻了,只好委屈絮因姑娘今夜打个地铺。”   “我没关系,我一向守夜守惯了的。”絮因忙说:“这样已经很好了。倒是真的很麻烦你们。”   伍嫂笑着说:“来者是客,自然要好好招待的,有什么事,只管到前边去找我就好。”   寒暄了两句,伍嫂便领着女儿回去睡觉了。   主仆两个安顿好,月牙儿过来了。手里拖着一个木盘,上面摆着一大碗美龄粥和一笼烤鸭包,另有两幅碗筷。   月牙儿一边将食盘放在房中的小方桌上,一边说:“本来睡前不应该吃很多东西的,可你们两个人淋了雨,又匆匆忙忙的跑过来,想来一定饿了。我便弄了一些好克化的点心小吃,好歹吃两口,胃暖了,身子也就暖了。”   絮因向她道了谢,说:“这样好,我娘子今天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呢。”   她勺了一小碗美龄粥,捧到薛令姜身边,劝说道:“娘子吃一口吧。”   乳白色的一盏粥,是将精米糯米在豆浆里熬制至细稠易化,再配上山药百合散在粥里,加几粒冰糖一起熬煮才制成的,散发出一种清新的稻香味。   闻见这香味,薛令姜眉心微动,这才察觉到她有些饿了,便吃了几勺粥。   絮因见她愿意吃东西,也放心下来,有将那一笼四个的烤鸭包捧过来,劝她吃一个。   薛令姜本来不喜欢有些油腻的东西,不大想吃。可这是人家月牙儿做的,如果不吃,岂不是拂了她的面子?   她便勉强着夹了一个。   这烤鸭包的皮擀的十分透,也薄,真真如蝉翼一般,依稀可以瞧见皮中肉馅。将薄皮咬开一个小口,里面的汁水便争先恐后的溢出来。随之而来的,是鸭油的香气与烤鸭的鲜香,勾得人唇齿大动。轻轻咬一口,便尝到用松木熏着烤出来的鸭肉。鸭皮呈蜜色,且边缘被烤至微有些焦脆,吃起来酥且有韧性,要咬几下才能咬断。而酥皮底下的烤鸭肉却很嫩,肉色白而紧密,别有一番滋味。饶是薛令姜这种不大爱吃肉类的人,也能吃得下去。   一盏素粥,一笼包子,倒真使她的胃暖和起来,连心中那种郁郁不平之气也一并冲散了些。   薛令姜倚在枕上,对月牙儿浅浅一笑:“多谢。”   她微微侧首,望见冷雨敲窗,一声叹息:“我好像把什么都搞砸了。”   月牙儿握一握她的手,柔声说:“这有什么,谁没个难过的日子?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一夜安睡。   第二日,薛令姜醒来时,一夜的风雨已停。隐隐约约听见前院的人声、炒菜声、笑声,像隔着屏风看花,朦朦胧胧的烟火气。说来也奇怪,平日里有一点声音,薛令姜都很容易惊醒。今日她却一觉睡到天光。   她推开窗,原以为会见着阴沉沉的天和满庭落花,谁知窗才开一条小缝,阳光便努力地从这一线之间挤出来,投在青石砖上,画出一道金黄色的光。   倒是个好天气。   她倚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你睡得倒好。”   寻声一看,是柳见青。   她应是精心梳妆过,立在庭前,像是要出门。   薛令姜问:“絮因呢?”   柳见青微扬着下巴:“你的丫鬟和月牙儿一同去赵府,给你拿换洗衣裳去了。”   她嘀咕道:“就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傻丫头,迟早得吃亏。”   这话听在薛令姜耳朵里,使她蹙了蹙眉。   等到晌午,月牙儿和絮因才回来。絮因手捧着一个大包袱,一进门就眉飞色舞同薛令姜说:“萧老板可神气了,把那些人辩驳得无话可说。还没带脏字的把赵三爷说了一顿。哈哈,娘子你是没见着,三爷的脸色跟开了染坊铺子一样,红一阵青一阵。”   絮因忙着将带回来的衣裳放好,一面折衣,一面回头说:“我只带了一些东西来,幸亏之前萧老板劝我们将投资杏花馆的分红存在外头钱庄里,不然还不知道要扯皮多久呢。”   薛令姜听完,有些担忧的望向月牙儿:“你又何苦去得罪他们?”   “谈不上得罪,”月牙儿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赵老太太算是个讲理的,答应你在这儿小住七日。”   其实这话并不全真,她上门的时候,赵府众人的态度很不好,颇有些以势压人的感觉。一直到月牙儿脸色沉下来,放话说她敢直接出去将贵府宠妾灭妻,拜高踩低的事宣扬出去,看赵三爷的前程还要不要时,对方才终于肯好好坐下来谈。   喝完茶,月牙儿同薛令姜说:“你先安心在这里住几日,想清楚了,再回赵府同他们谈。”   薛令姜苦笑起来:“谈什么呢?”   “随心罢,左右还有几日,你慢慢想。”   月牙儿看了眼天色,已经快到午饭时辰,便连忙往外走:“我今日和人有约,不在屋里吃午饭。薛娘子只管把这里当成你家就是,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同伍嫂说。”   她提着裙奔出去,果然瞧见小桥旁,杨柳下立着的吴勉。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抱歉,我来迟了。”   听见月牙儿的声音,吴勉合起书页,抬眸看向她:“不急,事情处理好了?”   “算是好了罢,其他的就要看薛娘子自己了。”月牙儿轻轻跃上小河边停着的乌篷船,船板也随之晃起来,很好玩。   真是小小的乌篷船,对这面并排坐,膝盖能碰着膝盖。   吴勉有些不自在的瞥过头去,只望着船外的风景。 第62章 松鼠桂鱼   正是雨水充沛的时节, 前几日的雨,使河里的水位也高了些。但水流却很平缓,毕竟这是在内河道。   一转出古清溪, 乌篷船便驶入一个极开阔的水域,唤作桃叶渡。春绿色的江水上。浮着许许多多船, 大大小小,形状不一。而那些体积较大的船只, 多半是些货船。因为沿着桃叶渡, 一气出了城,循着水道往北走, 船只便可转入大运河。   桃叶渡住着许多船家,这些船上住的人家,一生倒有大半辈子飘在水面上,或是帮人运货,或是栽人渡河。也许是在水上呆惯了, 真等他们偶尔下船想去办些什么事时,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 很不习惯。像是第一次坐船的人那样会有些晕, 不过走几步就渐渐好了。   月牙儿坐在乌篷船上,好奇的往外张望。只见桃叶渡的河道中间, 还散落着许多只小小的乌篷船,和那些运货的大船一比,倒显得像个玩闹的小孩子。   “那些小小的船只也是载人的吗?”   月牙儿好奇地问艄公。   “有些是的,有些不是。你瞧, 那边那船就是卖吃的。”   艄公的嗓子像给烟熏过一样,略微有些沙哑。他便用这把嗓子,不紧不慢的解释起来。原来有许多船家,并不是本地人,他们有些是专门为了载货卸货才来金陵的。既然是给人跑货,时间便格外的紧要,不能有多耽搁,因为还需要回程同老板交差。既然如此,他们便没有多少时间到岸上修整。   那倘若想要买一些土特产,买一些米粮,该如何是好呢?   有机灵的人,便摇着自家的小乌篷船,栽满了一些货品,卖给那些大船上的人。   正说着话,他们的乌篷船边就正好漂过来一只乌篷船,慢悠悠的。旁的船一喊,就能立刻停下。   船娘的肤色为日头所晒,像一杯清茶一样。她头上戴着一个头巾,将头发紧紧别着,不会为江风所吹散。   她的船头还设了一只小小的旗杆,旗面上写了几个字:“鲜鱼羹”。   哦,原来只是一只卖鲜鱼羹的乌篷船。   要不是赶急着去赴宴,月牙儿一定要喊住她,买一碗来尝尝。就在这江上,现钓的鱼,现烹饪着吃,想想都是鲜极了的。   他们要去的程家,已经在金陵近郊,离大运河不远了。   这一带,多是富贵人家的别野。上回请月牙儿去做点心的金谷园,也离这里不大远。   虽说不上人头攒动的热闹,却别有一番风流繁华。   程家的花园,是很大的。行过待客用的厅堂,便是一个湖。湖上有几个很小的小岛,上头各竖着一个亭子。乍一看上去,好像他们家是围着这个湖修的一样。   在湖的西南角停了一只石舫,两层楼高,便是今天宴会的所在地了。   雷庆早就到了,一见着吴勉便笑,迎了上来说:“就你来的迟,等会儿可要罚你多喝一杯酒。”   程嘉志听见通传,也迎来出来,寒暄一会儿。向月牙儿说:“萧姑娘,往常老是沾了勉哥的福,吃你做的点心,今天就请你来试一试我们家的特色菜。看看味道怎么样。”   “噢,还有一事。”他仔细解释道:“我们家规矩大,男女宴饮,向来是分席的。今天虽然来的都是朋友小辈,可既然是在家里,那也只能遵家里的规矩,还请萧姑娘海涵。”   “客随主便,应当的。”   程嘉志喊来一个丫鬟,向她吩咐说:“请萧姑娘上二楼去。可仔细些,这可是贵客。”   说完,他又同月牙儿说:“我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是极其好相处的。萧姑娘不要拘束才好。我特意叮嘱了我那不成器的妹妹,你有什么事,尽管同她说。”   月牙儿笑了笑,跟着那丫头走了。   原来这石坊虽有两层,出入口却分作两个,上下并不相通。一层直接由湖边便可进去,可是这二层的楼,却是要绕路绕到后园的一道门,爬上一道用锦屏围着的风雨廊,才能够进去。   月牙儿到了门口,那丫头便请她在帘外等一等,自己进去先叫人。   不一会儿,湘帘一打,走出个戴璎珞的女孩儿来,瓜子脸,很秀气,便是程嘉志的妹妹。   “才说姐姐怎么还没来呢?我哥可是提前几天,就跟我叮嘱了好几次。快进来,就要开宴了。”   程小妹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引着月牙儿落座。   “说曹操,曹操就到。咱们的萧老板过来了。”   一屋子坐着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程小妹一一向月牙儿介绍:   “这是我大姐姐。”   “这是庆珠嫂子。”   “这是我二堂姐姐。”   ……   各种名目的亲戚名称,简直让人头昏脑胀的。月牙儿微笑着,一一和她们见礼。她记人一向很有一套,多半是看这个人身上的特质,譬如圆脸、眼下有一颗泪痣的就是庆珠嫂子。起先几个还能记住,可是到后来,连月牙儿也有些糊涂了,只是随着程小妹姐姐妹妹的叫。   最后一个介绍的,是坐在这一桌上席的一个女孩子,生的很美,像一朵初开的莲,带着些傲气。   “这是秦姑娘,秦媛,是我们家老太太娘家侄孙女。”   “秦姑娘好。”月牙儿笑着问候。   她抬起眼,打量了月牙儿一会儿,面无表情道:“萧姑娘好。”   这个人……是生性有些冷清?   月牙儿笑了笑,转身落座。   坐下不多时,便闻见一股香味。很快帘子被打起,走进来许多丫鬟,将手中拖着的菜肴一一放在桌上。   因为没有长辈在场,一屋子的女孩子们,也比寻常略肆意一些。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笑。   程小妹也和月牙儿谈笑起来:“你透过窗户往那边看,睡莲已经开了,只可惜还没到下午,不然的话能瞧见好多漂亮的花儿。我们家的船宴,这个时节吃最舒畅。往日在屋子里宴请,人多,都坐在一处,又没有几扇窗子,又热又闷。哪里比得上坐在这不动舟上,风一吹,又凉快又舒服。”   “确实如此。”月牙儿笑说,她转头去看风景,余光却瞥见秦姑娘。   不知怎的,她好似一直在打量自己,见月牙儿回眸,却飞快地转移了视线。   月牙儿心生疑惑,她明明不认识这小姑娘呀。做什么一直用目光打量自己?   既然是吃船宴,自然少不了鱼。   程小妹同月牙儿炫耀说:“我们家厨子做的松鼠鲑鱼是最好吃的。”   那一碟儿松鼠桂鱼,委实不错。鱼肉被刀雕琢,散而不乱,被油一炸,像开花一样。再浇上一勺酱汁,鱼肉嫩而鲜,入口酸甜,着实开胃。   吃完席,一众姐妹又玩耍了一会儿,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便纷纷起身告辞。   程小妹一直将月牙儿送到了隔开前后院的小门前:“萧姐姐,你跟着丫头往前面走,我哥哥他们应该也吃完了的。”   “今日多谢你照顾。”   月牙儿笑说。等同她道了别,便跟着丫头往前走了。   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木之中,程小妹叹了口气,回身却见着秦媛。她立在几颗竹子后头,蹙着眉。   程小妹走向她。   “怎么样?今日人也见着了,你该死心了吧。”   “就算她不是形容粗鄙。她一个商户女,整日在外头抛头露面,又如何比得上我?”秦媛咬唇道。   程小妹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小声说:“不是,你别管她是什么人呢,那人家吴公子都已经说了,就非她不娶,你有什么法子呢?”   她不提倒好,提起来,秦媛便生气。   大约一月前,秦大人回府,同秦母商量秦媛的婚事:“我那日去县学视事,倒真见着一个天资极高的学生,叫吴勉,人生得好,品性也好。如今十七岁不到,就考了案首。我特意寻出他的卷子瞧了,真真写的一手好文章。最难得的是有一股浩然之气,我观此子乃是将帅之才,想将媛儿许配与他。”   “他这门第有些低了。”   “妇人之见。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他自己本就勤勉,若成了咱们的女婿,我在后头再跟着推一把。何愁没有前程?只说今年的秋闱,若无意外,他必定能中的。一个少年举人,配咱们媛儿,也是够了的。”   秦母便同秦媛说了这件事:“你父亲的眼光一向好,不会有错的。”   “可万一,他怎么也考不上举人该怎么办?我才不要嫁一个寒酸秀才。”   “怎么会考不中呢?”秦母轻声道:“别说他本身学识就好。就算考得不大好,差那么一点儿的,今年的判卷官是你爹的世交,总能运作的。”   其实秦大人平日很少夸人,既然将这个吴勉说得天花乱坠,那么他这个人一定是不错的,只是门第委实低了些。   秦媛想了良久,终于松了口:“那——我也得瞧瞧他是什么模样。”   于是没几日,秦大人便寻了个由头,将吴勉叫到府上来。   他们家的堂屋里,竖着一道屏风。秦大人见吴勉的时候,秦媛就偷偷躲在屏风后面瞧。   她原以为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必定周身带着一股酸儒气。可真见了人,秦媛脸上一烫。   当真是个芝兰玉树的美少年。   这样好的人,做自己的夫婿也够格了。   女儿家的心思才起,便听见吴勉婉言谢绝:“承蒙大人厚爱,只是晚辈已有婚约,怕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秦大人劝说道:“我也听说过,但那也只是一个婚约而已,既然没有过门,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侧击旁敲道:“你的前途还在后面呢,何苦把正妻之位给一个商家女?说的不好听一些,日后在官场上她能帮得上你什么忙?”   原本以为说到这份上,有脑子的人都晓得该选哪一个。   可这吴勉却是那副说辞:“承蒙大人厚爱,晚辈实在高攀不上。”   屏风后,秦媛听了生气,娶自己难道就这般为难?   她一急,径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质问道:“你宁愿娶一个商家女,都不愿与秦家结亲?”   听了这话,吴勉抿紧薄唇:“商家女又如何?凭自己的本事过活,不丢人,小生曾经还走街串巷的卖果子呢。小姐是瑶台中人,自有贵公子相配,小生高攀不起。”   他告辞欲走,秦媛却心有不甘,拦住他问:“是我哪里不好嘛?”   吴勉冷冷道:“小姐千好万好,可惜小生眼瞎,只能瞧见她的好。”   说完,竟拂袖离去。   秦媛从小被娇养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听说程家要办船宴,她便执意要来,想见一见那商家女。   如今见了,这萧月果然比不上自己,手指上还有茧子呢,哪里比得上自己一双柔夷。   她心里这样想,眼泪却很快的落下来了。 第63章 立夏粥   乍暖还寒的天气, 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很是烦人。昨日穿了纱衣,今日又需加一层比甲。雷雨过后, 风一吹,满院都是凉的。   月牙儿回来时, 就瞧见薛令姜坐在窗下,手拿针线, 正绣着花。   “回来了?”薛令姜轻声道:“过来瞧瞧, 我替你补了一朵梅花。”   她手里拿着的是月牙儿的一件白色比甲,昨日点蜡烛的时候, 不小心给火星子撩了一下,破了一个小洞。薛令姜左右闲着无聊,便提出要替她补一补衣裳。其实几天她来到杏花馆,当真没什么事做。多年的习性使然,薛令姜也不愿到前头杏花馆去见外人, 只是每日守在屋中,偶尔在庭前坐坐。除了画画, 便是绣花。柳见青私下里和月牙儿说:“倒真是座玉观音, 就是供在家里的,动也不动。”   柳见青说话一向有些刻薄, 倒也没什么坏心,只是自觉有些合不来。因此虽然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除了寒暄打招呼,倒也没太多来往。   女孩子的友谊, 总是有些微妙。   柳见青心里其实有些害怕,怕薛娘子在这里,月牙儿便只理她,不理自己了,因此有些不喜。   月牙儿起先没察觉到,过了一两日看柳见青总是有些别扭,想了想这才明白,朝着她笑说:“就是薛娘子在这里,我还是同你是好朋友。”   “谁同你是朋友啊?”柳见青撇撇嘴说,可她拽紧帕子的手终于松了些。   这也就是柳见青还在店里忙,没回来,不然看见月牙儿同薛令姜独自说话,一定会走过来,寻个什么话头和月牙儿聊天。   “真是劳累薛娘子啦。”月牙儿凑到窗边去瞧。   好漂亮的一朵梅花,针脚缜密,红线白线劈成极细的一缕,纠缠着,渐渐染成红色。   “薛娘子这绣花的手艺,倒也是一绝。”月牙儿赞道。   絮因正端着两盏茶过来,闻言笑说:“那是自然,我们娘子画画画得好,绣花也绣得好,待字闺中时,满京城的姑娘都晓得我的娘子绣艺出众,常常上门央求娘子给她们画花样子呢。”   薛令姜抿唇,笑得腼腆:“哪有那么好呢?不过是胡乱绣一绣罢了。毕竟,画绣本有相似之处。我多少懂些。”   说到这儿,她感叹道:“像我这样从小长在后宅的。闲着的时候,除了画画绣花还能做什么?旁的都不会了。”   “这已经很了不起啦。”月牙儿安慰她说:“这样的一双巧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怎么说没用呢?”   正说着话,柳见青回来了。   她快步挤到月牙儿身边,问:“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月牙儿指一指比甲上那朵小梅花:“你瞧,薛娘子绣的多好看呀。”   柳见青看了一眼,说:“确实还行。”   她话风一转,似是忽然想起一事,说:“也幸亏月牙儿这衣裳是昨天烫的洞,不然明天薛娘子回赵府去了,谁来给她绣呢?”   “回赵府”这三个字一出,薛令姜的身子蓦然一僵。   絮因察觉到了,立刻皱起眉头,向柳见青道:“我们家娘子回不回去,关你什么事?”   “倒不关我的事,关她的事。”柳见青一指月牙儿:“她一向重承诺,你们若是出尔反尔,叫别人怎么看她。”   眼看又要吵起来。薛令姜皱着眉头说:“好了,柳姑娘说一句,你便要还一句是不是?”   一时静下来。   六斤从厨房探出头来,喊:“可以吃饭了。”   她见这几人都沉默着不说话,觉得有些奇怪,只是问月牙儿:“是在屋里摆饭呢?还是在院子里摆饭呢?”   “在院子里吃吧。”   吃过饭,絮因扶着薛令姜回房歇息。   月牙儿见她们主仆二人走了,拉住柳见青,低声问:“絮因姑娘就是这个脾气,你又何苦同她一般见识。”   “我也是这般脾气,她怎么没有同我一般见识呢?”柳见青冷哼一声,别扭道:“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做这恶人呢。她爱呆着多久,就呆着多久,左右是给你找麻烦。本来嘛,她若不想在赵府过日子,就和离呀。要不然就回去自己关起来门来过日子,这样子拖着,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像什么样子?”   “个人有个人的脾气,”月牙儿劝道:“薛娘子的性子,本就不是果断的人。”   好不容易劝完柳见青,月牙儿走进屋内,打算去劝薛令姜。   一间小屋子,至少点了四五根蜡烛,照的灯火通明。   薛令姜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个竹绣绷,正绣花。   一见着月牙儿,一旁的絮因就抱怨道:“这个柳见青也太不知好歹了吧。她什么身份,咱们娘子什么身份,也好意思说咱们娘子。”   “她是我的朋友,薛娘子也是我的朋友。”   絮因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薛令姜喊停:“行了,你出去帮我买绣线回来。”   听她这样吩咐,絮因也只好不情不愿的出去买绣线。   薛令姜拍一拍身边的坐墩:“请坐罢。”   月牙儿依言坐下,一时有些踌躇。   倒是薛令姜先开了口:“其实柳姑娘说的也没错,我这性子,是太过优柔寡断了。”   她无意识的,用手指缠绕着绣线,一圈又一圈。   “我给娘家那边去了信,可少说也要月余才能收到回信。从小到大,就是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裳,都有人给我做主。如今这样大的事,我自己也没注意。”   “我那庶出哥哥,在娘家时同我关系就不好。如今是他当家,怕也懒得管我。论理,我该等娘家来人,可我真不想回赵府去。”   说至最后,薛令姜的音色已经微微有些颤,她抬眸望向月牙儿,目光恳切:“萧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月牙儿静静听她说完,柔声道:“旁人帮你做主,自然好,可好不过你自己做主。毕竟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得自个儿立起来。我只有一句话‘无论你怎样决定,作为朋友,我都支持你。’”   她安慰说:“还有一晚上呢,想一想,再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陪你去赵府。”   青灯照壁。   灯影里,薛令姜低垂着眼眸,微微颔首。   一夜无话。   等到第二日清晨,月牙儿醒来,去敲薛令姜的门,却无人回应。   “别敲了,一大早就带着她那烦人的丫鬟走了,叫你别担心。”隔壁的房门一开,柳见青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月牙儿推开门,果然室中无人。被褥桌椅都收拾得很干净,窗前的绣架上,新买回来的绣线整整齐齐码在一处。   这绣线,能等回来它的主人么?   月牙儿今日也无心去过问新店筹备的事,何况外头开新店的事,大部分已经安排好了。她便在庭前摆了把小竹椅,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杏花馆还没到开门的点,院里院外都很安静。   门外,伍嫂抱着一大包东西进来,是折扇、芭蕉扇等物。   “怎么有这么多扇子?”月牙儿不解。   “不是姑娘在新年计划会上吩咐的?说立夏时日,给店里摆上扇子么?”   月牙儿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立夏。   那得熬立夏粥吃。   熬立夏粥的食料,伍嫂也提前订好了,月牙儿只管动手做。   想要熬一锅好粥,倒是挺费工夫的,尤其是现在只能用柴火,就更需要注重火候。   月牙儿在厨房守了一上午,终于将两大锅立夏粥熬出来。   红豆、绿豆、小米和新脱壳的稻香米成比例混合,小火慢慢熬。加上鸡蛋花,用糯米搓成的小圆粒,再撒些切得极细的脆骨、新鲜精瘦肉。一起熬至浓稠,勺起来微微粘粘,便可以出锅了。   今日来杏花馆用餐的客人,都能获赠一碗。   有喜欢立夏粥的,特意叫伙计来问,能不能多买一碗。月牙儿一边分粥,一边答话:“一人就一碗,再没多得了。”   “那我也要一碗。”   这声音听起来很温婉。   月牙儿回眸一看,笑了。   是薛令姜和絮因站在厨房门口。   一人捧了一碗立夏粥,坐下檐下吃。   月牙儿问:“事情都解决了?”   “算是吧。”薛令姜细嚼慢咽完,才说:“赵府里的嫁妆,我答应不要了,他们才肯的。”   月牙儿转头看她。   “别这么看我,其实剩下的也没多少。”薛令姜笑起来:“银子大半投资给你了,都存在钱庄里的。”   她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其实要和离,免不了和赵府、甚至同她的娘家还要扯皮很久。可真当“和离”二字说出口,薛令姜只觉无比的畅快。   畅快到就算明知后头有一大堆烦心事,也义无反顾。   月牙儿笑着说:   “既然是这么着,你闲着也是闲着,我倒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只管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我的新店要开张了。原本就想在店里挂上一幅刺绣画,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倘若薛娘子有空,不知可不可以帮我绣一副画?”   “这有什么关系?你把画稿拿来,我自然给你绣就成。”   薛令姜说着,却见柳见青回来了,见了她,脚步一滞。   薛令姜起身,朝她行了一个平礼:“我已经教训过絮因了,她日后再不会对柳姑娘那般无礼。还请柳姑娘多多包涵。”   柳见青扯了扯嘴角:“倒算一件喜事。”   她走到两人身边,问:“吃什么呢?可不许少了我。”   “我的姑奶奶,就是少了谁的,也不敢少你一口吃的呀。不然,我可跟孙猴子似得,非要被唐僧念死不可。”月牙儿开玩笑说。   柳见青气到伸出手要去挠她的痒痒。   月牙儿连忙躲在薛令姜后头,老鹰捉小鸡一样。   “你出来,躲在人背后算什么。”   “有薛姐姐护着我,怎么着?”   薛令姜一把将月牙儿推出来:“我可不护着你,柳姑娘,你好好教训她。”   “你放心,我非好好整治她不可。”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们两个竟然联合起来对付我。”月牙儿边跑边笑。   三人闹着玩起来,满院子都是如铃般的笑声。 第64章 豌豆凉粉   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 杏花馆的时令菜单上已然添上了冰制的点心。   送冰的小哥每天清晨送来一车冰,每一次来都瞧见杏花馆的装潢都有些变动。他是个粗人,说不出这样的变化到底哪里好, 只是觉得格外雅致一些。今日来送兵。只见连小门门口都摆上了好几盆花儿,不由得有些稀奇的问伍嫂:“这怎么一天天的花越来越多了。”   伍嫂正招呼店里跑堂的伙计将冰搬回厨房去, 听他这样问,笑着说:“这都是薛娘子新进购置的。”   自打薛令姜搬到这里, 家中的器皿用具渐渐的变得精美起来。就连门窗上的帘子, 也要半个月就换一次,有时是碧绿色的纱, 有时是造型古朴的湘妃竹竹帘。她一向喜欢花儿,时不时的就叫丫鬟买些花来,放在家中。列如茉莉、兰花……只要是花市上买得着的花,她几乎都要买回来一盘最好的。起先是放在她屋子里,屋子里放不下了, 就放在堂厅里;堂厅里放不下了,就放在小花园里;小花园里放不下了, 就往杏花馆里放;杏花馆也放不下了, 只好委屈的将一些兰花栽在门边。   每天月牙儿从门边过,不管是什么时候, 总能闻到一种花的香气。   偶尔的时候,月牙儿在外头办事,同柳见青闲话,不知怎的说起了家里的大大小小的鲜花:“屋里屋后现在全是花, 我那一日回来,还当我走错门了呢。”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活得这样粗糙。”柳见青说:“大姐姐喜欢花,有什么不好的?我也喜欢。”   她们三人前几日对月为誓,义结金兰。薛令姜岁数最长,所以是大姐姐;柳见青岁数次之,是二姐姐;而月牙儿因为年纪小,只能当三妹妹。   月牙儿手拿绢扇,笑说:“人前怎么没听你跟她说好话,人后你倒夸起她来了。”   “我向来就是这个性子,有什么说什么。”   两人正说着笑,忽然听见帘外传来一声。   “萧老板,桃叶渡到了。”   才掀起轿帘,一股江风迎面而来,清清爽爽,连六月的燥热都被着江风压下去了些。   此地是金陵最大的渡口,桃叶渡。所谓沧海桑田,这时候的秦淮水系和月牙儿印象当中的有所不同,出了内城水道,只见江水滔滔,水势浩大。听人说是因为离扬子江并不远。   站在桃叶渡远眺,一面是蜿蜒出去的水道,直至大运河。另一面,水面宽而长,似一面瘦湖,有许多芦苇荡漾在水边。沿着这瘦湖往上,就是皇家禁地玄武湖。   两人才下轿,候在渡口边的钱老板就迎上前来。钱老板做事一向心细,除开伙计,他还带了两个丫鬟,一人手里拿把伞。争着跑过来,为月牙儿和柳见青遮阳。   “这样大热的天,难为您亲自过来。船就停在前边。”   月牙儿微笑着和他寒暄了几句,一行人往渡口边走。   只见三条画舫,正停靠在码头边。   新装饰过的画舫,被烈日一晒,散发出淡淡的桐油气息。   柳见青附身在月牙儿耳旁,问:“怎么有三条画舫?你原先不是说买两条的吗?”   “原本打算是买两条,一条做厨房,一条做宴席之所。可大姐姐听说后,自己掏钱叫我再多买一条。说是一条画舫专门接待男宾,另一条画舫专门接待女客。”   月牙儿向她解释道:“本来我也想买三条画舫的,可就是怕手里的现银不够,所以只打算买两条。幸亏大姐姐帮忙,手头才宽裕些。”   听了这话,柳见青瞧着月牙儿笑:“我才不信你手头的钱买不起三条画舫呢。你那日吩咐鲁伯往京城去,还给了他一大包银子,别以为我没瞧见。这个时候使人进京去,你怕是为了吴勉的春闱提前做准备吧?”   “也不全是。”月牙儿驻足,仔细叮嘱她:“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和吴勉说。”   “为什么不同他说?”   “本来考功名这东西,也就没个准数。他如今连秋闱都还没考呢,就先说这个,没得给他添负担。再说了,我也有其他事要办,并不只为了这个。”   柳见青看她是真急了,便笑着说:“好啦,好啦,我才不会做这长舌妇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走到了画舫停靠的岸边。钱老板满脸堆笑,请两人登上画舫去瞧。   买画舫是为了办船宴,说起来,也是之前的经历给了月牙儿新店的灵感。船宴之妙,在于既可饱览湖光水色,又可品尝美味佳肴。同时吃船宴比起在屋里吃酒席,要格外高阔些。毕竟老式的建筑,难免有些不通风,日色一不好,或者遇上酷暑天,就很容易使人烦躁。即使是杏花馆,入夏之后,主顾最想预定的还是庭院里的坐席。   而船宴却没有这个问题。船行水上,清风自来,景色自移。   除此之外,船宴这一种用餐的形式,简直是专门为达官贵人量身定做的。一是私密性极好,不比坐在大酒楼里,偶尔能听见堂客的嘈杂声。就是规矩严密的女眷,也不用担心被外人所冲撞。二是极为风雅,古时典籍里,总能瞧见王孙公子宴饮于船上,饮酒作乐之时留下许多传世名篇。   这也很符合月牙儿对自己产业的定位——赚富人的钱。   她素来是有什么想法,就要去验证的。正在做市场调查呢,凑巧听说有人愿意转手船只。月牙儿便亲自去看,这船大小形制正合她意,既不会太大,以至于在秦淮河上不能通行;也不很小,与普通家人制的食船没什么分别。虽然有些地方不大适合做船宴,但也能改。看过之后,月牙儿便交了定金,之后又委托船行的人按照她的要求将画舫重新修整一遍。   登船遍览,月牙儿从袖里掏出原先所画的图纸,自己拿了一份,给了柳见青一份,一样一样去对照。   偶尔有几处不符合规划的,月牙儿便用笔圈出来,交给船行的钱老板,要他返工。   柳见青将手遮在眉上,往船外看:“你这船宴,打算在哪里办?秦淮河么?我当初也吃过船娘做的菜,但人家的船,可比我们这两条小。”   “要是和寻常船家差不多,我也不用做了。”月牙儿笑指右边的瘦湖:“应该是在这里。”   “可地方,倒没秦淮景致好看。”   “你放心,就是现在没什么特别的,等到船宴开了,我也必定使这里有好看的地方。”   这话换旁人说,柳见青可能不信,可既然是月牙儿说的,她便无异议了。   看罢画舫,两人照旧坐轿回去。   如今杏花馆店里的主厨,是小黄师傅。自从金谷宴黄师傅给月牙儿推荐自己的侄儿之后,他便来杏花馆做事了。起先是帮厨,专门给月牙儿伍嫂打下手。小伙子嘴甜,做事也机灵,学了几个月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见月牙儿和柳见青回来,他立刻过来问好,笑容可掬地问要吃些什么。   “凉皮还有嘛?”   “有,如今这大热天,凉皮卖的很好。有面筋做的,也有豌豆的,要哪一种。”   月牙儿想一想,说:“我要豌豆凉皮,清爽些。”   “给我做份面筋的。”柳见青说完,匆匆走到檐下去,她最讨厌这样的烈日,因为会把人晒黑。   屋里今日换了碧蓝的帘子,日色从帘过,倒显得不那么燥热。   薛令姜正坐在堂厅里绣花,絮因在一边给她打扇,边上还搁了一盆碎冰,散发着丝丝凉意。   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薛令姜抬眸:“回来了。絮因,你去端些冰镇绿豆汤来。”   絮因应了一声,掀帘子出去。   柳见青挨着那盆碎冰坐,捏了一块在手里,抱怨道:“这样热的天,你瞧我脸上的妆都花了些。你可吃过了?”   “我自然吃过了。”薛令姜给她递过去一个粉盒:“怎么样?那几条画舫好不好?”   月牙儿一手拿了一粒冰,刚想贴在脸上降温,却被薛令姜瞪了一眼,只能打消这个念头:“还行,就是船里的装饰,要请大姐姐多用些心了。”   薛令姜颔首:“差不多,如果按你想的七月开张,我手里的刺绣也整好绣完。”   正说着话,絮因捧来两盏冰镇绿豆汤。绿豆都熬到开花了,吃起来口感沙沙的,很清爽。   才喝完绿豆汤,豌豆凉粉也送过来了。粉皮晶莹剔透,佐菜是黄瓜丝,切得很细,配上各色酱汁佐料一拌,又滑又嫩,清凉爽口。   薛令姜素来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等月牙儿和柳见青吃完,才同她们商量。   “三妹妹,你之前说要我来管那条招待女客的画舫,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不妥当。”   “哪里不妥当了?”月牙儿用帕子擦了擦嘴,说:“可不许说——‘我做不来’。”   薛令姜正想说这话,却被她抢了先,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见青见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没那么难的,大姐姐。你瞧,我一个从没学过管家的人,不也把柳氏排骨店经营的像模像样吗?在管事上,你肯定比我强。”   “哪有。”薛令姜叹了口气:“我那时新嫁到赵府,也想管事来着,不知怎么的,就把人给得罪了。”   月牙儿安慰她:“那不一样,赵老太太那时存了心不想让你管家。如今又没有谁压在你头上,让你难做。就是有一两件事拿不定主意的,只管来问我和二姐姐。”   薛令姜点点头,心里还是有些慌。   毕竟是月牙儿亲自经营招待男宾的那条船。几条船一起开业,自己做的好不好,简直一目了然。   自己可千万不能给月牙儿拖后腿,她心里暗自立誓。 第65章 酸菜鱼   到六月底, 杏花馆要开新店的消息已经在老主顾里传开了。   听说新的店主打的是吃船宴,这样的新鲜事,引得不少人提前预约。一问才知道, 这船宴一天只开两桌,中午一桌, 晚上一桌,至少要提前三天预定。于是乎, 杏花馆的新店还没正式开业呢, 半个月以内的餐位都已经被各个富贵人家抢先预定了。   托哥哥的福,程小妹好不容易预定到了七月的晚宴, 旁的闺秀知道了,都跑来找她玩,明里暗里想要一份帖子。   “听说杏花馆买的船,装潢的很好看,能坐下十来个人。”   “那是, 七月的船宴,都抢的差不多了。幸亏我哥哥和那杏花馆萧老板的未婚夫是同窗, 这才给我预定到了。”程小妹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奉承, 哪有不开心的,当即散了许多帖子出去, 请她们去吃船宴。   其实也有些贵女在乎的不是宴席,而是光明正大出去玩的机会。要知道,平日里她们除了年初陪祖母娘亲上香之外,再没什么出门的机会。而杏花馆的船宴, 明明白白就说了男女分船而席,不会有见外男的机会,缠着家里人说两回:“你瞧程家姑娘开的宴席,请的都是闺中姐妹,坐轿子上船,吃完又坐轿子回来,也见不着外人。”   家人里听了,觉得无伤大雅,多半也会允了。   到了七夕这一日,程小妹穿戴一新,在丫鬟婆子的看顾下,坐上轿子往桃叶渡去。   轿子里烦热不可耐,好不容易到了,丫鬟才打起帘子,迎面吹来一阵江风,清清爽爽。   程小妹靥上两个酒窝随着笑意显现出来。   哼,她那倒霉哥哥倒终于有了一回用处。   画舫停靠的地方,并不是桃叶渡,而是在瘦湖的芦苇荡里新辟出的一处小渡口,很好认,不仅树了“杏花船宴”的指示牌,旁人只要沿着青石板一路往前,一准不会认错。落轿之处,一直到水边,都用纱屏遮挡住。从外头看,朦朦胧胧唯见佳人倩影,听闻笑语,却不识是谁。   而那纱屏之内,摆放着各色花架,紫藤、铃兰、月季……花盆的模样各不相同,很可爱。   在这花路的尽头,有些闺中姐妹已经到了,见了程小妹便迎上来,一起说笑。   程小妹瞥见了一个女孩子,手折芦苇,临水而立。她蹑手蹑脚上前,忽然用手拍那女孩子的肩膀:“我还当你不来呢。”   那女孩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原来是秦媛。她嗔怪道:“做什么?你哪里有点闺秀样子?”   程小妹挽起她的胳膊:“谁和你比起来,都不像闺秀。在看什么?”   秦媛微抬下颚,示意道:“你瞧这两条画舫的名字。”   已近黄昏,日色也不那么耀眼了。程小妹眯着眼张望,瞧清了离她们最近的一条画舫的名字:“‘湘夫人号’,哈哈,有意思,我们竟然来湘夫人家吃席了。那另一条画舫定是叫‘湘君号’。”   说着,她望一望湖之右,那边停着的一条画舫,正是名为‘湘君号’。   望着流水潺湲,秦媛轻轻叹息一声:“‘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萧月,竟然是念过书的。”   程小妹知道她是有些触景伤怀了,摇一摇她的衣袖:“好啦,今日不许说这个。只许高高兴兴地吃船宴。”   就在这时,笛声一响——   女乐奏起乐声,悠扬且雅致。   白鹭低飞,从水面掠过,留下一段光影。临岸边的水域栽了好些藕花,在夕照之下,别样风情。   此情此景,倒真如置身画中。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被丫鬟扶着,款款走下船舷,站定,清浅一笑:“请诸位淑女入席。”   程小妹轻声对秦媛说:“真真奇了,这薛娘子离了赵家,倒更显美貌。”   伴着江南丝竹,众姝提裙登画舫。   才入画舫,先闻见一阵浓郁的茉莉花香,香得醉人。入帘之后,有江风与冰盆相伴,只觉异常凉爽,浑然不似酷暑天。   这画舫与寻常画舫略微有些不同,船制稍宽,少说可以栽半百之数的人。如今只有她们十来个女孩子,愈发显得宽敞。统共有两层,一层做宴舱,摆着彩漆桌椅,墙角凭栏边各坠着时令花卉。最引人注目的,数宴舱东壁的一副刺绣。绣像里是一个美人,背对岸芷汀兰,独立斜阳,极为传神。   程小妹不是没见过名家刺绣,可从未见过这般的绣法,跑过去仔细看。   “这是出自谁人之手,我也想买一幅回去。”她转身问船上侍儿。   船上侍儿都是一样的打扮,梳着双鬓,衣裙是魏晋时候的样式,倒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   “这是我们萧老板画的花样子,薛娘子亲手绣的。外头只怕是没处买。”   众人看了一阵,各自落座。侍儿为每人送上一块香帕,说是“餐帕”。可这香帕都是上好的料子,上头还绣着不同的花样,弄得在座的闺秀有许多不忍心拿来当餐帕用。   程小妹自然是坐在上席,一个紫衣侍儿呈上一串银铃给她,解释说:“若要传菜,您轻轻一晃,我们就知道。”   那银铃上还绘了一朵杏花,样子很好看。程小妹拿起,好奇的晃一晃,铃声清脆。逗得她笑起来,又使劲晃了两三声。   银铃一响,奏乐便换了一种曲调,格外欢快些。   餐点菜色是预定的时候就定下来了,因此上菜上得很快。一碟一碟的,依次摆上桌子的大理石圆盘。   见侍儿转动那圆盘,餐点也随着转动,程小妹这才知道为何要在桌上放这么一块大理石。没了它,这么多人夹菜还真不方便。   每上一道菜,紫衣侍儿都会介绍是何菜品:翡翠蟹斗、和合二鲜、油爆虾尾……而放在大理石转盘中心的,是一盆酸菜鱼。   片好的鱼肉白而嫩,泡在茶色的汤里,底下垫着酸菜,上头撒着各色佐料。再浇上一勺热油,鱼香四溢,实在勾人馋虫。   程小妹吃饭,最不耐烦敬酒,何况今天又是她做东,更是不想讲究那些虚礼。   她径直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半鱼肉,送入口中。   鱼肉嫩而滑,带着一股淡淡的酸味,使得其口感更加有层次。吃一口鱼,喝一口汤,只觉酸鲜爽口,连夏日的暑期都为之消散了不少。程小妹吃过很多次鱼,可像这样以酸菜为底料烹饪的鱼,却是一次也没吃过。原本订餐的时候,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点这道“酸菜鱼”。如今她只尝了一口,立刻对那时的自己肃然起敬,心想我怎么这么有眼光呢。   一道又一道餐点送上,就是连口味最刁钻的秦媛,也不得不承认:这杏花馆的餐点,是真的好吃。   众姝也没心思说话了,全副心思都在碗筷间。等她们吃饱了,看一看天色,才发现离开餐没过去多久。   紫衣侍儿笑道:“我们家主人特意为诸位备了礼,请诸位移步,上楼一观。等玩尽兴了,再下来用些茶点。”   等上了二层,众姝不由得眼前一亮。   正是日暮时分,斜阳缓缓,在水面点燃最后的光辉。天际尽染,映照一江橙红。画舫上的彩灯尽数点燃,五光十色,照着二层长案之上的各种料理干净的食材。   薛令姜从另一侧的台阶上来,同众人解释说:“这些食材,都是我们杏花馆自用的,如今赠与各位贵客。咱们女儿家,谁没个拿手好菜?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诸位不若自己动手,互相品鉴一番自己的手艺。”   她柔声细语道:“若有大家一致觉得好,就连我们杏花馆都觉得不错的。那一定有好礼相赠。”   程小妹笑说:“挺好玩的,媛儿,你就做那道点心嘛!一定会很出众的。”   “你自己做。”秦媛拂了衣袖,凭栏看景。   倒是其他闺秀纷纷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玩闹起来。   其乐融融。   走下楼梯,薛令姜这才松了一口气,同絮因说:“我方才没说错什么吧?”   “没有,就是萧姑娘亲自在这里,也不会更好了。”絮因搀扶她坐下,递上一杯茶。   薛令姜喝了一口,又站起来:“我去看看点心送来了没有。”   “不急,娘子仔细脚疼。”   “没事。”   主仆二人缓缓走到船尾,只见有一条小乌篷船正缓缓靠近,这是专门从餐船送餐来画舫的。   月牙儿从船篷里探出头,跨到画舫上,笑说:“可累坏了吧?”   “我只是怕误了你的事。”   “才不会呢。”   月牙儿和其他侍儿一起,将托合接过来,送到备餐间。   她转身,认真的望着薛令姜:“你做的很好,就是我自己亲自来管理,也不会更好了。”   听她这样说,薛令姜心里高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头笑了。   月牙儿原本还有担心,见如今“湘夫人”家有条不紊,也就安心了。她原本就有打算,若薛令姜做的不错,便将杏花船宴交给她经营。   薛令姜亲手给她捧了盏茶:“客人还在二层呢,不然等会儿三妹妹去招待。”   “不了不了,”月牙儿接过茶盏,往后一仰,坐在椅上:“难得浮生偷得半日闲,好歹让我松快松快罢。”   她揭开盏盖,忽然想起一事:“那件事你同客人说了没?”   “还没呢,”薛令姜往上看了看:“她们还在做点心呢,我想着,等真的有特别出众的,同私下里同人说会比较好。”   “依你的意思来吧。” 第66章 土家酱香饼   清风徐来, 水波不兴。   为了使画舫的速度平稳,行舟的速度放的很慢。   月牙儿坐在椅上,有一种睡在摇篮里一般的安慰。   她坐着眯一会儿, 听薛令姜有条不紊的安排各项事宜。等送来的点心一一核对过了,她才问薛令姜:“你可曾用了晚饭?”   “吃了一些。”   “哪有。”后头的絮因探出半个身子, 说:“不过就吃了两口粥而已。”   月牙儿起身,拿过来一个食盒:“那正好, 我叫新来的师傅试着做了一道土家酱香饼。如今还有些温热, 不然就一起吃了吧。”   为了筹备杏花船宴,月牙儿近来又新招了几个大厨。我也试一试他们的厨艺, 特意出了一道难题,便是叫他们做土家酱香饼。她之前就已经将做酱香饼的各色佐料都备好了,又粗略的和几位厨子说了说做法,叫他们各自去做。如今月牙儿提过来的这一盒,是其中一位姓史的师傅做的, 味道最接近她想要的。   食盒一打开,一股异香便飘了出来。只见一张薄薄的大饼如绉纱一般, 被烙成金黄色, 再切分成菱形的小块,上头抹了豆瓣酱和葱花还有白芝麻。   薛令姜好奇道:“这烙饼的样子倒新鲜, 我都没瞧过。”   在月牙儿的催促下,她夹了一小块,用碟儿拖着。这酱香饼瞧着很薄,谁知凑近了看, 竟然有几层。一口咬下去,饼皮酥脆,内里却柔软,很有嚼劲。在秘制酱料的作用下,面粉的香气尤为浓厚,在咸香之中带着微微的甜。与寻常的烙饼口感完全不同。   薛令姜吃完一小块,用帕子擦了擦唇,说:“这酱香饼的做法虽然独特,但我觉得,最突出的风味实际还在于它的酱汁上。”   月牙儿笑起来,向絮因道:“你看,大姐姐如今倒是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了。食物好不好吃,好在什么地方上,她心里全清楚。”   “哪有这事,不过在你身边久了,学了一些而已。”   坐了一会儿,一个侍儿过来传话:“客人们似乎玩得很尽兴了。”   “知道了,这就去。”   薛令姜起身,望向月牙儿:“要不你也去瞧瞧?”   “我去了你反倒不自在,你只管上去招待客人,我自己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   才上台阶,便渐闻笑语。   只见长案之上,果然已经摆出了一些点心了。   见了薛令姜,程小妹过来,牵着她的手去瞧,语气很骄傲:“你没来时,我们自己看了一圈,这点心做的最好的,还是我们媛儿。”   她做的是一道玉带糕,小小巧巧,面皮莹白透亮。这是以糯米为原料,一层糯米、一层黑芝麻白糖夹心,切开来看内外层的颜色分明,很好看。   薛令姜吃了一口软糯适宜,甜味得当,果然不错。   她笑着说:“这玉带糕做的的确很好。絮因,将奖品拿过来。”   絮因应了一声,拿过来一个小托盘,上头盖着一张锦帕。拿开锦帕,竟然是一个刺绣的小手提包,以璎珞为原型做了个链子,方便拿。   “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胜在好看实用,便赠予姑娘。”   “多谢。”秦媛颔首示意。   倒是程小妹很好奇,将那个绣花手提包拿过来反复瞧,又反复看了看:“这里外层布料的颜色,同绣花的样式原来是不同的。”   其他闺秀也凑过来,去看那个小小的绣花手提包。   这个时候,侍儿们便抬着一两张低矮的圆桌过来,上边放着各色茶点。   看着品味繁多的各色点心,刚才吃饱的肚子仿佛又留有余地了。   等到月至中天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吃的小肚子圆鼓鼓的下船去。   程小妹玩的最是尽兴,方才和人行酒令,吃了好几杯酒,脸颊红扑扑的。秦媛怕她醉,便过来看着她喝了两杯茶。   两人正要下船,薛令姜却过来请她们留步片刻,说了一件事。   “不知道秦姑娘的玉带糕,愿不愿意在我们糕点店里出售呢?”   她柔声细语的解释着来龙去脉:“我原来也是在富贵人家长大的。知道后宅的姑娘、娘子们都各自有各自的拿手点心。有好些外头店子里卖的吃食都不能比。奈何咱们女儿家生来就养在深闺,就是有拿手好菜,知道的人也不过是自己的家人、夫婿而已。倒真有几分明珠暗投的意思。他说请姑娘愿意可以将这一袋糕的做法教给我们,在我们的糕点店里出售。所有盈利,五五对分。且这糕点,也会冠上姑娘的姓名。”   “就如同牡丹花名种一般,世人皆知‘姚黄’是姓姚的人培育出来的,‘魏紫’是姓魏的人培育出来的。若有机缘,姑娘的名号也能同这‘姚黄魏紫’一般流传于后世,不依靠夫婿,不依靠子嗣,只是凭自己的手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程小妹眼前一亮,称赞道:“这个好,只可恨我的手艺不够出众,没有什么做很出彩的点心,我这一回去一定好好研究。”   “自然可以,无论什么时候来‘湘夫人’家吃饭,我今日说的话依旧作数的。”薛令姜望向秦媛:“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秦媛眉间若蹙,好一会儿,才说:“此时还需与家人商量之后才能有答复。”   “应当的。”薛令姜点点头,送她两人下船。   整个夏日,世家贵女的圈子里,都有一个流行的话题:“你去‘湘夫人家’吃饭了么?”   起先拿着这话作为谈资的,都是一些较年轻的姑娘小姐。等她们从“湘夫人家”吃过饭回来,便缠着自家的娘亲奶奶,想带着她们一道去“湘夫人家”吃席。   “那‘湘夫人家’可漂亮了,地方宽敞、又清爽,夏月乘凉,再没有比那儿更好的地方了。”   “在她们家吃席,若能做带过去一些拿手点心,还能有好礼相赠呢。奶奶的手艺可算是没话说,一定能叫她们折服。”   “她们家的菜肴,实在是样式又多又好吃。鲜得我舌头差点没掉下来。”   “听说秦姑娘的那道‘玉带糕’放在杏花糕点店里寄卖,卖了好多钱呢。现在全城的人家都知道,秦家的姑娘厨艺极好,她日后一定能寻到个好夫婿。”   ……   第一次听说这话,那些深宅大院的太太们还没当回事。后来女儿说了几回,便叫人去打听,想着要是合适就让家里女孩儿去吃一回。这一问才知道,就吃一回杏花船宴,竟然有那么多名堂。先是价格,一顿船席吃下来,最少也得要十两银子,换在同样以贵出名的楼外楼,足足可以吃两三餐山珍海味了。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寻常人家还真真吃不起。   就是家里不在乎这一点钱,想要吃杏花船宴的,还有一关要过——预定席位。本来才刚开业,七月的船宴位置就所剩无几了,如今这些去吃了席的新客回去一说,餐位更是紧俏。不知要几多时才能空出餐位来。   有些太太心里就打了退堂鼓,同女儿说不去吃了罢。   谁知她们的丈夫儿子回来,也说想去杏花船宴吃饭。毕竟,人家请了你去吃这么贵重的船宴,你也不好意不请回去不是。   一旦去吃了,又是老客带新客的循环。   ……   口口相传,想要订到杏花船宴的席位,少说要提前一个月。   甚至有不少客人向他们抱怨,为什么不多买几条画舫?或者允许几桌人同时在画舫上吃?   不管怎么说,杏花船宴的口碑,已经在富贵人家之间树立起来了。   在一开始的时候,月牙儿每天都会到几条画舫上去检查。等她确认薛令姜做事的确很认真,也很负责之后,去的次数便少了些。   但因为薛令姜每周都会给她呈来杏花船宴周报,所以月牙儿对于杏花船宴的情况也算是了若指掌。   账房先生核对过数目之后,同月牙儿禀报:“两条画舫都很赚钱,不过说起来,‘湘君家’比‘湘夫人家’的盈利要多些。”   月牙儿手托一盏奶盖茶,白潋潋如雪花一般的奶油飘浮在红茶之上,很香。她低头饮了一口,笑道:“怎么如今都叫‘湘君家’、‘湘夫人家’了,倒也挺接地气的。”   她接过账本来看了一会儿,说:“倒也不意外,毕竟男子的酒水费比女子要多。”   账房先生提醒道:“虽然从数目上看,盈利额是有差距。但是如果要算上糕点店那边的进项,两者实际上是持平,甚至‘湘夫人家’还隐隐有反超‘湘君家’的趋势。”   听他这样说,月牙儿拿过杏花糕点店的账本,仔细看。这个让名门闺秀寄卖拿手点心的念头,原本是受了薛令姜的启发。她定下五五分成的盈利规矩时,主要考虑的倒不是赚钱,而是拓宽杏花糕点店的品种,提示知名度,顺便刷一刷名气。她还存了一份私心,想给这些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打造一个展示手艺的平台。   原本以为至多是有些薄利,毕竟原料费、人工费全是杏花馆一力承当,真要计较起来,五五分成的杏花馆赚不了什么。   可没想到扣去成本之后,倒还真有些赚头。   送走账房先生,杏花馆也打了烊。   月牙儿在檐下放了把椅子,手里拿了把蒲扇赶蚊子,仰头望见牵牛织女星。   望着这星星,她不知怎的想起了勉哥儿。   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前一阵子忙着杏花船宴,月牙儿连去吴家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只是偶尔托人给他送去一些时令点心和她忙里偷闲时写的信笺。   如今闲下来,因为吴勉乡试在即,月牙儿怕他分心,也不敢去寻他。   明明住的不远,却要以信传语。倒真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第67章 过桥米线   夜色凉如水。   写完一篇八股文, 吴勉推开房门,只见满天星辰。   他不看星星,看月亮。   可望了许久, 只寻着一抹淡月痕,这时吴勉才想起, 此时已是月末,只能瞧见下弦月。   闭门读书这些日, 他几乎忘了时辰, 也是有趣。   他步入庭中,独自望了一会儿夜空。   身后有衣料窸窣, 是吴伯,手里拿着一盏油灯,披着外衣:“书念完了,饿不饿?”   吴勉还没来得及说话,吴伯便自顾自的说:“月牙儿白天使人送了一种新点心来, 我给你拿来。”   父子二人搬来两把竹椅,一个小竹台, 就在檐下坐。秋天的夜, 很凉爽,吴伯趁吴勉搬桌子的时候, 拿来一件披风,要他披上。   “马上就要进贡院了,这紧要关头,可千万不能生病。”   吴勉只好又加了一件衣裳, 这才把食盒抱过来。   打开一开,里面放着两层小钵钵,上下倒扣,拿下一个看,原来是一种清澈透明的点心,还能看清楚里面的果子。   “说是叫钵仔糕,杏花糕点铺就要上的新品,看着挺新鲜。”吴伯解释道,抽了一根短竹签,往钵中一戳,拿起一个橙子味的钵仔糕递给吴勉:“你尝尝。”   吴勉握着竹签,转一转,脸上有了笑意:“她总是这样,有无穷无尽的新点子。”   这钵仔糕的口感很特别,一咬下去,很有韧劲,口感弹牙,非要多咀嚼几下,才能品尝出滋味来。配合上钵仔糕内里的馅心,吃起来很好玩,应当会很受小孩子们的欢迎。   吴伯自己也吃了一个,边吃边说:“月牙儿真是个能干的姑娘。要不是她亲自送来了一大箩筐用具,例如门毡、号顶这些东西,我还不知道原来要特意为号舍准备这些东西。那一上场,岂不是误了你的事?幸亏她放在心上。勉哥儿,你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说着说着,望着庭前的树出了神,好一会儿才说:“你娘若泉下有知,也必定欣喜,你能遇上月牙儿这样的姑娘。”   吴勉抬起眼望他。   油灯昏昏,照出吴伯鬓边的几缕白发。吴勉心弦微动,他的父亲,曾经也算得上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可如今竟然也老态初显。   吴伯唇角微扬:“和你娘才成婚的那段时日,是我平生最畅快的日子。可惜爹没本事,也没福气,连累的你娘早早去了。”   “可你不一样,勉哥儿,你比爹强千倍万倍。爹知道你想要做的事,一定能做成。”   他把手在吴勉肩上拍了一拍:“你且放宽心,好好努力就是。”   吴勉微一颔首:“我会的。”   乡试这日,微微有雨落。   贡院前街,挤着无数把油纸伞,缓缓往前挪。   雨滴打在伞面上,沿着伞骨坠落,像断了线的珠,泅入月牙儿的绣花鞋面,留下一块暗色印记。   她执伞而立,向吴勉叮嘱道:“写累了,就睡一会儿,时间足够的。但凡有什么号舍有什么不好的,譬如漏雨,譬如临近号舍的考生打呼噜,一定要和监考官说。”   月牙儿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吴勉安静的听着,不时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说着说着,连月牙儿都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讪讪道:“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没有。”吴勉轻笑起来:“我听不够。”   正在这时,只闻一声鼓响,龙门已开。不知多少把伞面缓缓往前,争先恐后的进入贡院。   吴勉望一望龙门的方向,向月牙儿说:“那我进去了。”   月牙儿点了点头。   他转身正要走,却被月牙儿拉住衣袖。   她忽然两靥飞霞,小声说:“之前说你考中了我就嫁给你。其实就算这次没考好,我也是愿意的。所以,你——不要有负担呀。”   她飞快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举着伞跑开了。   乡试总共有三场,持续几日。   月牙儿虽然心里牵挂着吴勉,但面上却是不显,仍然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杏花馆的各项事宜。   等到这场秋雨停歇时,她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可以出考场。   这日一大早,月牙儿特意雇了一辆马车,就守在贡院前街等着,不时往前探一探,看龙门开了不曾。   不知等了多久,龙门终于开了。待瞧清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月牙儿提着裙袂往前奔去。   吴勉亦快步走向她。   两两相望,吴勉清瘦了不少,令月牙儿有些心疼。   “累坏了吧,你一定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人都瘦了。”   “还好,也没有那么辛苦。”   月牙儿引他到马车边,拿出一个大食盒,用命令的口吻说:“你非得把这个吃完不可。”   打开食盒,月牙儿将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一碗大骨汤,上头漂浮着厚厚一层鸡油,将汤的温度锁住。   还有一碗烫好的米线,一小碟薄肉片,一小碟青菜,和一小碟葱碎佐料。   这是她特意准备的过桥米线,算准了时辰,差人送过来。   将各色佐料和米线下入高汤,便可以吃了。   吴勉吃了一口米线,奇道:“这竟然还是热的。”   “当然是热的,你才出号舍,不能再吃冷的了。”   “我在号舍也没吃冷的,你还给准备了个红泥小火炉呢。”   “有吃的你就吃,哪里那么多话。”月牙儿凶巴巴地说。   等待出榜的这段时日,月牙儿特意将‘湘君家’留了一个餐位,请吴勉的师友一同赴宴。吴勉是头一回去吃杏花船宴,见着这样的吃法,亦觉得新奇。   夜里的船宴,一直吃到皓月高悬,依然未收尾。趁着众人吃酒行酒令的空档,吴勉因不胜酒力,到宴舱外凭栏吹风。   后来,月牙儿也偷偷溜出来,吴勉侧眸望她:“他们还在行酒令呢?”   “是呀,不知道要玩到几时了。”   月牙儿忽然朝他勾一勾手:“你跟我来。”   吴勉跟在她后头,一路行至画舫后头,只见有一只乌篷船,正沿着画舫慢慢走。   月牙儿一跃而上乌篷船,折身笑道:“你会划船吗?”   “不会。”   “我新会的,我载你。”   乌篷船里有船桨,月牙儿撑着船桨,缓缓地滑。   笙歌渐远,只闻流水潺潺。一轮江月很轻柔地朦胧住船影,将江水照得潋滟。好似天地间只剩他们两   个人似得。   吴勉看了一会儿,道:“我来划桨罢。”   他接手过去,看着像模像样的,然而却弄错了方向,把乌篷船往后滑,逗得月牙儿直笑。   “不是这样的,方向错了。”   她上前握住船桨,手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上,离得很近。   她嗅见一股酒香,心想,他方才一定喝了很多酒。   月牙儿仰起脸看他,只见吴勉怔怔地望着她,目光灼灼,眼眸里只有一个她。月牙儿心弦一动,不知为何闭上了眼。   意乱情迷。   他俯身,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眼睛,像云缠绕住月亮。   乌篷船随风轻晃,没有人去管它。   月牙儿听见心跳声越来越响,却不知是她的心跳,还是吴勉的心跳。   忽然,她眼上的温热戛然而止。睁眼一瞧,吴勉竟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月牙儿。   他的音色微微有些喑哑:“天色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乌篷船调转方向,缓缓向画舫靠过去。   这次划桨的,换成了吴勉。他在船尾,月牙儿坐在靠船头的位置。   经过一丛芦苇,眼看就要接近画舫的时候,月牙儿忽然出声:   “我请人算了日子,九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小,听不大清。   月牙儿大声地说:“我说——九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   “宜成婚的好日子。”   吴勉手中的船桨一停——   他的声音带上笑意:“知道了。”   月牙儿气鼓鼓地折身看他:“你知道什么呀!”   “九月初一,会是我们成婚的日子。”   月牙儿不说话了,沉默好一会儿,才嚷嚷道:“我还没答应呢。你都没有向我求婚。”   吴勉很认真地问:“什么是求婚?”   “就是,你要准备一个戒指,单膝跪下,问我愿不愿做你的新娘子。我说‘好’的时候,你要把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这乌篷船上,哪里会有戒指呢?   吴勉低头想了想,说:“请你等一等。”   他把乌篷船往芦苇荡边划,正是芦花开放的时节,一眼望去,倒真有些“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思。   船入芦花深处,四面皆是月光。月色如霜,落满两人衣襟。   吴勉立在船尾,身子往前探,在芦花里挑来挑去。   月牙儿见了,生怕他跌下去:“我说着玩的,不用那么麻烦,你快过来,仔细落水。”   “没事,就是真落下水,我也心甘情愿。”   他回眸朝她清浅一笑,继续在芦花丛里挑选着。   真是的,平日里这么守礼的人,怎么听了她的胡话,就这样孩子气?当真做金科玉律一般。月牙儿心里抱怨道,眉眼弯弯。   寻寻觅觅好一会儿,吴勉才折下一枝芦花,扭成一个戒指的模样。   他拿着那芦花戒指,跳到船舱里,在月牙儿面前驻足。   依着月牙儿的话,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语气郑重。   “萧月,你可愿意做我的新娘子?”   月牙儿抿嘴偷笑:“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   她说得好像不情不愿似得,却飞快的伸出手,让吴勉替她戴上芦花戒指。   芦花弄影江中,瑟瑟如雪,有鸥鹭卧眠其中,酣然好梦。   一江秋水,明月白。 第68章 松子糖   婚期一定, 最紧要的就是婚房。   买房置地是大事,需要慢慢的看。月牙儿早在一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留意合适的地产了。   如今她挣了钱, 也可以不必亲自去问去看,而是雇了一个专卖经营房产的牙婆, 说清楚了需求,请她代为相看。   牙婆是做事做老了的, 看房找房很有一套。也带了几处房屋图纸来给月牙儿瞧, 虽然这几处房屋都很周正,但月牙儿却并不是很喜欢, 她私心里想买一座小园林,可以小些,但最好要有花木、有流水、有假山。   除此之外,她还有个念头,就是不想和她结拜的姐妹住的太远了。和吴勉将成亲的吉日定下来之后, 她特意去问了柳见青和薛令姜,看她们愿不愿也购置房产, 这样姐妹们也可买在附近, 往来都方便。   柳见青自然是愿意的,她本身就一直在暗自看房屋, 如果能和月牙儿做邻居,那是再好不过的。而薛令姜对于这个决定,更是再同意不过的。她生性好静,虽然大多时候都在操心杏花船宴的事, 但偶尔闲下家里时,杏花巷里的嘈杂声还是会打扰她。毕竟如今杏花巷已经是很有些名气的美食街了,早不似从前时的清净。   既然姐妹们都愿意,那月牙儿就把牙婆叫来,又给她加了一些要求,佣金另付。   虽然在佣金上不曾亏过牙婆,但要完成这些要求,着实有些难度。为此牙婆回去之后,很是伤了一番脑筋。   这日,牙婆终于上门来回话,说是寻到一处宅子,勉强算是满足了月牙儿的要求。   她将带来的房屋图纸往桌上一放,月牙儿看了看,发现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傅老爷的老宅吗?   “这傅老爷我知道,他从前还是我的房东呀,当初他们家兴旺时,小半条杏花巷都是他们家的。怎么如今竟然将老宅给卖了?”   牙婆叹息一声:“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老了,子孙又不争气,‘崽卖爷田不心疼’。便想着把老宅买了,到乡下的宅子去住。因为卖得急,所以价格也好说些。但比起萧老板原先给的预算,还是多了些。”   她对照着图纸同月牙儿细细解释,原来这傅园本就有东院、北院、西小院之分,园子的南角则是大门,入门可见湖与假山,左右各有小道。买下之后只需多建几道粉墙,开两道小门,就能够各自独立却不疏远。高兴时将小门打开,互相在湖边的羡鱼阁吃茶谈天。想静一静的时候,就将小门关起,便自有一番天地。   听着这话,月牙儿想起她上回去傅园的经历,想来那时所见的正堂就是东院了。   “看着不错,我去问问大姐姐和二姐姐。”   月牙儿拿着图纸,推门兴冲冲地去找薛令姜与柳见青。瞧了图纸,几人都很满意。   这厢议定,月牙儿又拿着傅园的图纸准备去吴家。   薛令姜唤住她:“你别自己去,依着规矩,新婚前是不好相见的。”   “还有这样的规矩?”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没法子,月牙儿只好托伍嫂专程去吴家,好好说这件事。   伍嫂笑着回来,说:“勉哥儿说了,一切依着你的意思来。”   一番商议之后,这件事便定了下来。几家合力将傅园买了下来,更名为“杏园”。西小院归柳见青,薛令姜则住北院,最大的东院则姓了萧。   婚事张罗起来,着实累人,事无巨细,月牙儿总要问清楚,譬如赁什么样的花轿、穿什么样的婚服、办什么样的婚宴。   她找到薛令姜商量:“大姐姐,喜糖要做什么样的盒子才好?”   “喜糖?”薛令姜奇道:“我倒没听过这说法。”   进来回事的伍嫂听到这一句,笑着说:“我倒听说过,乡下有些殷实人家成婚,会买几斤麻糖散给亲友。”   这一问才知道,像后世那种小纸盒包装的喜糖,这时候还没有呢。   月牙儿思索片刻,立刻将账房先生和鲁大妞叫来。   她嘱咐账房先生道:“你从帐上拨一笔钱出来,专门用来买制糖的作坊和卖糖的铺子,新铺子就叫做‘杏糖斋’。”   余账房应了一声,往他的日账上记了一笔。   听见这话,鲁大妞眼前一亮:“东家终于决定开糖坊、开糖铺了?这下好来,咱们杏花记用的糖都能从自家买,不会便宜了外人。”   “你怎么忽然叫起我‘东家’来了?”月牙儿有些不习惯,问她道。   鲁大妞笑起来:“原来叫萧姑娘,可现在东家不是要成亲了,再那样叫就不合适了。”   从她这一声“东家”起,没几天功夫,杏花馆的众人都改口称呼月牙儿为“东家”。   起初月牙儿听别人这样叫她,还有些别扭,后来就适应了。将婚礼的大致轮廓定下来后,月牙儿便研究起喜宴和喜糖来。   她一共做了两种喜糖:粽子糖和龙须糖。后者杏花馆的几位师傅见识过,因为月牙儿之前拿龙须糖做过银丝糖春卷。可粽子糖他们倒真的从没听说过。   等月牙儿将样品做出来,鲁大妞抢先拿了一粒。只见小小一颗三角糖,色若琥珀,晶莹剔透可瞧见里边的松子仁。难怪叫粽子糖呢,这糖的形状活脱脱就是粽子缩小了许多倍,异常可爱。含一粒粽子糖在口里,饴糖的甜蜜伴随着玫瑰花的香气萦绕在舌尖上。   这里面还有玫瑰花?鲁大妞又拿起一粒粽子糖,对着日色仔细瞧,果然里面有细碎的干玫瑰花。   她啧啧称奇道:“这样子的糖,作为镇店的招牌,是绝对足够了的。”   “这糖还没做完呢。”   “哪里没做完?这不挺好的吗?”   “包装还没设计好。”   月牙儿在喜糖的包装上下了大功夫,甚至亲自去联络了一家纸坊,约了薛令姜一起上门研制喜糖包装上的飘带。最后拿出来的成品,是巴掌大的一盒喜糖,硬纸盒用的是蓝色,以金色描绘杏花于其上。而喜糖盒子正中心贴了一张淡黄色的铭牌,上面写着“萧”与“吴”两字,意为两家新婚的标记。选用的飘带却是大红色,要不是实在时间紧,月牙儿恨不得在红绸带上绣花,还是薛令姜给劝住了。   喜糖成品一定好,糖坊便开工了。月牙儿放下手头的事,亲自去盯着糖坊的生产。   又要忙生意,又要筹备婚礼,这些时日月牙儿跟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气色都差了些。   最后连薛令姜都看不过去,压着她回房休息,说:“你给我好好歇一歇,要是等到新婚那日,你还是顶着一副黑眼圈出去,那成了多大的笑话?”   “可是我婚服头面婚鞋,还没有定好呢。”月牙儿心虚的分辨道。   薛令姜将她按下去,沉着一张脸说:“有我们呢,你急什么?”   柳见青也端来一盏热好的牛乳,看着月牙儿喝下,吓唬她说:“我警告你,你要是这样子丑丑的去当新娘子,我才不认你这个姐妹。”   还没得月牙儿开口说话,薛令姜就拿出大姐的派头来,一锤定音:“你给我好好休息,离婚礼还有几日,我和二妹保准将你的婚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她们两人倒真说到做到,恨不得将月牙儿锁在房里,让她好生休养休养。薛令姜甚至把絮因给推了出来,让她寸步不离的守着月牙儿。絮因从来都是奉她的话为圣旨一般,当真寸步不离的看着月牙儿,算着时辰提醒月牙儿吃饭睡觉。   月牙儿被逼无奈,只好安静下来。   人一旦静下来,总有万般思绪浮在心头。当鸿雁飞过天际,月牙儿望着南归之雁,难免会想起她曾经的亲人,继而想起马氏。   才定下婚期,她就派人给马氏送去请帖,心里头不免有些期盼。   她会不会来?   她什么时候来?   自从马氏另嫁他人,月牙儿和她的关系就一直淡若静水一般。虽然说母女亲情从不曾隔断,但是两人的往来也仅仅局限于逢年过节时的问候和礼物。月牙儿不想让马氏在夫家为难。马氏也很默契的,不来打扰她的生活。   自从杏花馆走向正轨之后,月牙儿便将之前从马氏那里借来的钱尽数还了回去,并且每月会给她送去一些分红。可她自己却再也没有登门去探望过马氏,只是听去送东西的人回来禀告,说一些马氏的近况。   知道她过得不错,月牙儿便心安了。   就是偶尔在路上,看见别人家小孩吃炒米时,月牙儿会思念起她曾吃过的炒米。   月牙儿送出去的那第一张请帖,到现在也没了下文。思及此,月牙儿不由得轻叹一口气,安慰自己说:她一个妾室,在别人家过活,已经很是为难了。何苦要给她添这么多麻烦。来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她成婚的时候,自己不也没去吃喜酒吗?   道理是懂的,可是心仍是期待着。   婚礼的前一日,是个阴雨天。狂风骤雨,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一片响。   伴着雨声,月牙儿漫无目的在纸上写写画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纸上很朦胧的,勾勒出了从前萧家的那株梧桐树。   她静默一会儿,往树底下添上了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女孩。   当她望着那画出神的时候,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守在门口的絮因推开门,是伍嫂。   伍嫂脸上带着笑意:“东家,你看是谁来了?”   月牙儿猛一下站了起来。不小心磕到尖尖桌角,疼得她差点落泪。   立在檐下收伞的,是马氏。 第69章 梅子酒   相逢不语, 一树海棠听秋雨。   马氏身旁的秋海棠花开正妍,同她的衣裳是一个颜色。   月牙儿迎出门外,心中千言万语, 到头来只说了一句话:“来了。”   马氏见了她,也有些局促, 脚步一停,立在屋檐下:“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小丫鬟叶子将怀抱的木盒轻轻搁在桌上, 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木盒着实有些分量。   听见动静,薛令姜与柳见青也推门出来, 和马氏互相见礼。   月牙儿引荐道:“这是我结拜的姐妹,这是大姐姐薛令姜,这是二姐姐柳见青,她们都很照顾我。”   马氏低垂着眼眸,不断说“好”。   伍嫂捧着托合过来, 将杏仁露、茉莉花茶等茶汤放在桌上。六斤也抱了两个梅花盒过来,一个里边装着各色蜜饯甜点小食, 另一个则是时鲜瓜果。几人围坐, 屋里一时很热闹。   马氏双手放在膝上,向薛令姜和柳见青说:“实在谢谢你们, 能够照看着月牙儿。”   “快别这么说,互相照顾罢了。”薛令姜将杏仁露推至马氏面前:“这么大的雨,吃些热茶,暖暖身子罢。”   马氏应了一声, 吃了口茶,侧眸望着月牙儿:“我——给你打了套头面。”   她起身揭开盒盖,金顶簪,牡丹挑心、银虫草……足足有十八件首饰,皆是时下流行的样式。   “还能看罢?”马氏语气忐忑。   柳见青拿起那牡丹挑心,往月牙儿身上比划,笑说:“何止能看,简直不能更好了。快,月牙儿,你回屋换婚服去。正好试一试大姐姐给你做的大红通绣织金云肩喜袍,还有我给你的做的绣花婚鞋。”   薛令姜也说:“也该试一试,我们看看哪里不好,再帮你改一改。”   伍嫂和六斤脸带笑意,跟月牙儿回房,替她梳妆打扮。   直到房门关上,马氏才收回目光,转过身来。   她向薛令姜与柳见青道:“我……着实亏欠了这个孩子不少。所幸有你们在,如今月牙儿也要成婚了,总算不孤单了。”   马氏低垂着眼眸,用手在眼上抹了抹。   薛令姜握一握她的手:“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   “就是,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柳见青也劝道:“月牙儿可有本事了,你只管放宽了心。”   三人闲话些家常,雨声渐小的时候,听见木门响了一声,六斤笑着说:“仙女来喽。”   月牙儿头一回梳狄髻,满头珠翠,珍珠挑牌垂至云肩,走动的时候叮铃作响。上着大红缠枝莲云肩圆领袍,下穿绿织金葡萄纹马面裙。端得是一身富贵。   她有些局促,连走动都小心起来:“这……头面好沉啊,会不会太富贵了?”   薛令姜起身,仔细打量她一番,笑说:“冠婚安八品,原是理当然。合该这样,这一身极好看。”   柳见青笑起来:“月牙儿还要多吃些,要是再清瘦些,怕就撑不起这身婚服了。”   “哪有。”月牙儿嘟囔着,望向马氏,却是一愣。   她分明瞧见了马氏含泪的双眼。   “娘,怎么了?”   马氏别过身,哽咽道:“好看,娘的月牙儿,怎么穿都好看。要是你爹能亲眼瞧见,该有多高兴啊!”   月牙儿也红了眼眶,投到她怀里,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娘。”   悲从中来,母女二人互相依偎着,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好一会儿,众人才劝住了。   伍嫂打了盆水来,让她们洗脸。见天色晚了,她问马氏:“这么晚了,我给娘子叫顶轿子罢?”   “不用,”马氏擦了擦脸:“我今日住这里,行吗?”   她望着月牙儿,小心翼翼的问。   哪有不答应的。   月牙儿很久没和娘亲一起睡了,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   马氏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睡不着?”   月牙儿径直坐起来,手里抱着枕头:“我是不是吵着你了?要不,我出去罢?”   “哪有。”马氏见状,索性点燃一盏灯:“娘也睡不着,不然我们说说话。”   月牙儿点点头,望向窗外:“今天一日都在下雨,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也一样。”   “不会的。”马氏笑吟吟道:“我的月牙儿这么好,就是下雨,老天爷也会叫他放晴的。”   母女俩说了半宿的话,不知何时,才睡去。   等到第二日天明,柳见青将门敲得响:“快起来,别耽误了。”   月牙儿打了个哈欠,睁开眼,见到阳光透过缝隙洒在床前。   当真出太阳了。   满满一屋子人,都围着月牙儿转。   一个妇人先道了声喜,而后用一根棉线替月牙儿开脸,她的手艺又快又好,只有一点点疼。   而后又走过来一个慈祥的老妇人来替月牙儿梳头。伍嫂笑着说,这老妇人如今已有五十岁,身体健朗,儿女双全,爹娘公婆健在,是一个全福人。由她帮忙梳头,一定能给月牙儿带来喜气。   “新娘子这头发真好,我给那么多人梳过头,也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头发。”   梳过头发,戴上头面,月牙儿正梳妆呢,听闻一阵鞭炮声,紧接着院里喧哗起来,原来是新郎迎亲的队伍到了。   喊得最响的,一听就是雷庆:“新娘子,催出来!”   柳见青拦在大门口,笑说:“都是读书人,那就请新郎官做首催妆诗来听听,念得不好,别想过我这关。”   吴勉沉吟片刻,一气呵成道:   “十步笙歌响碧霄,严妆无力夜迢迢。羞将双黛凭人试,留与张郎见后描。”   “好!”   “新娘子快出来!”   ……   帘外万般热闹,镜前的月牙儿也笑起来。马氏拿过红盖头,替她盖上:“去吧。”   日光和煦,透过大红盖头,很温暖。   月牙儿教众人搀扶着,出了家门,坐上花轿。   锣鼓声里,宫灯与高照挑在半空里。花轿行过的路,皆铺着红毡,真可谓是“十里红妆”。   杏园里处处挂着红绸彩胜,喜气洋洋。   这次婚宴,月牙儿和吴勉下了许多张请帖,就是婚宴的请帖也是特别定做的。染成红色的信笺上有一朵金色的杏花,杏花簇拥着两人的姓氏,一眼看上去,不像请帖,倒像画似的。   不下请帖不知道,这几年月牙儿和吴勉结识的人,原来有这么多。光是招待吴勉在书院的同窗师友的席位,就能将一整个西小院摆得满满当当。和月牙儿生意有来往的,更是许许多多,将整个杏园都坐满了。不得已,只能在庭院里也摆上席位,幸亏今日天公作美,所以在庭院里坐也挺舒适的。   薛令姜是一大早就到杏园这里来,帮忙招待宾客。   新人来归,先扶至芦帐。   傧相的嗓音洪亮,一声“拜堂”很透亮的传遍了正厅。   拜堂之后,将新娘子送入阁中。   已是黄昏,到了宾客最期盼的时辰——婚宴。   宾客入席,餐点餐食流水一般送过来,大大小小,一共有十二碗,没有一碗是不好吃的。厅里厅外,到处都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为了今日的婚宴,连杏花馆都停工了一日,将所有做事的人调过来帮忙。这样堪比流水席的婚宴,着实有些考验人。若伍嫂没有昔日在乡间办婚宴的经验,还真不一定能将方方面面都顾虑周全。   除却鲜菜、鱼肉之外,另备有各色甜点、小吃、茶酒,都是杏花馆的招牌菜,提起好些天就开始准备了。   吃完席,每人还有一份喜糖。那喜糖盒子极为好看,好些人不舍得吃,想要带回去给家人瞧。   送完宾客,吴勉终于松了口气。   天晓得他方才被灌了多少酒,辛亏今日的酒并不很醉人,但也喝得他有些飘飘然。   站在房门外,吴勉只觉一颗心怦怦作跳,他站了一会儿,才推开门。   月牙儿戴着红罗盖头,正坐在百子帐里。   吴勉伸手去揭大红盖头,指尖微颤。   珠翠叮咛,大红盖头掀起的那一刹那,吴勉只看了月牙儿一眼,忽然低下头对着百子帐。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月牙儿的声音含着笑意。   “我……真不是在梦里吗?”   “不是,你抬起头来。”   “我上回看了你,梦就醒了。”   “那你把手给我。”   吴勉不敢抬眸,只是将手伸出去。   月牙儿执起他的手,轻轻咬了一下:“你看,不是梦。”   红烛高照,指尖的触感温热而柔软,吴勉只觉心都颤了一下。   他缓缓抬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月牙儿笑盈盈的,任他看。   她的绣鞋轻轻踢了他一下:“合卺酒还没喝呢。”   吴勉便将案上的合卺酒拿过来,一人拿一盏。   他吃了半盏酒,依着礼数和月牙儿换了盏,吃下她的半盏残酒。   酒入后,清冽酸甜。   “是梅子酒。”   “对,是用青梅酿的酒。甜不甜。”   “甜。”   月牙儿看着他,侧了侧道:“帮我把头面拆下来。”   吴勉便挨着床边坐下,将她鬓上的朱钗一样一样拿下来。狄髻一解,青丝纷纷扰扰披在月牙儿肩上,有几缕发丝拂过他的面,微微有些痒。   月牙儿顺势往后一倒,躺在他怀里,低低笑起来:“喂,你到底会不会啊?”   吴勉没说话,紧紧搂住她,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缠绕在一起。   这种事,谁不会呢?   一室红烛,半窗明月。   夜色正好,不时有两三朵云缠绕着明月,忽进忽退,直到云势汹涌,将明月完完全全笼罩住。夜空忽然寂静下来。   秋风轻拂,花好月圆夜。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用的是明代王彦泓的《催妆诗》 第70章 重庆小面   新婚的时候, 感觉一切都是新鲜的,像才学会走路的孩子,用好奇的目光看花园里的风景。   月牙儿对镜梳妆的时候, 吴勉把两只手圈住她,问:“这是眉笔么?”   “不是。”月牙儿笑起来, 推搡他:“你吹气吹得我痒痒,往旁边些。”   吴勉乖乖的搬了一个坐墩在镜台边坐, 见月牙儿三两下就收拾好了, 疑惑道:“你还没画眉罢。”   月牙儿将妆奁合上,说:“我天生一对柳叶眉, 不画自黑,何况多费一事。”   她正放妆奁呢,回身见着吴勉神态有些委屈,便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怎么啦?”   “我——原本想帮你画眉来着。”   月牙儿噗嗤笑出了声,又将妆奁打开:“你早说呀, 来来,眉笔在这儿, 我看你画成什么样。”   那眉笔很新, 一看就没怎么用过,吴勉接过来, 在手里翻来覆去看,想来一会儿,才拿起眉笔对着月牙儿。   吴勉替她画眉,却见月牙儿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正对着他, 不觉耳尖发烫:“你把眼睛闭上罢。”   “为什么?”   “你这样看着我,我——旁的什么事都不想做了。”   “毛病真多。”   月牙儿娇嗔着,也听话闭上了眼。   好一会儿,她才说:   “好了没有?”   “还没。”   “快些呀,等会儿还要给爹敬茶的。”   “嗯。”   又一会儿,吴勉忽然起身:“我帮你再打盆洗脸水来。”   月牙儿睁开眼看,只见镜里的自己顶着一对黑黑的大粗眉,又气又好笑,正想说他,只见吴勉已经快步了溜出去。   没法子,只得再洗一回脸。   洗净脸,月牙儿施了一层淡淡的鸭蛋粉,用了些口脂,便同吴勉匆匆忙忙往正厅去。   吴伯已在正厅坐着了,见了他们俩,脸上便泛起笑意: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原本该早些来请安的。”   吴勉红着脸说,从小婢手里接过一盏茶,转交给月牙儿。   月牙儿再奉茶与吴伯:“爹,请用茶。”   吴伯接过,喝了一口,笑说:“好啦,这些虚礼算是完了。我们一家人,再不要讲那么多礼数。”   月牙儿坐在交椅上,附和道:“此话极是,一家人彼此和睦就好,何苦定那么多条条框框。爹在桑梓居歇息的怎样?若是有哪里不喜欢,一定告诉我。”   “都好都好。”吴伯看了看门外,轻声道:“就一样,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何况专门雇个人来照顾我?”   月牙儿看向吴勉,吴勉道:“爹,仲叔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吗?”   “那倒没有,”吴伯摇头道:“他做事利索,也会说话。”   “这便是了。儿子如今已是秀才,日后说不定也有功名在身,不能时时在爹身边侍奉。月牙儿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怕不能方方面面都顾及到。所以我们俩才决定请一个人来照顾您,这也是应当。”   吴勉耐心解释道:“何况,如今宅子大了,也得有人来打理。除了仲叔,我们还请了一个管家——王妈,还雇了两个小丫头,等会儿就过来了,爹也见见。有人料理琐事,爹也可以享福了,您从前不是念着想要栽些果树、葡萄藤。如今有空闲又有地方,岂不正好。”   他握一握月牙儿的手:“幸亏月牙儿想的周道,我这个做儿子的,倒没她细心。”   吴伯连连点头:“这样很好,你们都孝顺。”   到了用早膳的时辰,月牙儿亲自下厨,吴勉也挽起衣袖给她打下手。听说吴伯爱吃面,月牙儿便特意做了特意做了一大碗重庆小面,只可惜没有辣子,只能用食茱萸做辣油。将猪肉切成细细的臊子,和辣油、花椒油、姜葱、豆瓣酱一起爆炒,作为浇头。另外还要炒一小碟黄豆,将豆子炒至微微脱壳,咬在嘴里嘎嘣脆,配着浸透筒子骨汤的细面一起吃,很有嚼头。   一家人一起用了早膳,便各自回房了。   王妈仲叔等人按照时辰来到杏园,向月牙儿和吴勉分别道了万福。   月牙儿将家里一些事安排下去,笑说:“我外头的事也多,家里的人,就有劳你们些。”   王妈做事伶俐,她婚宴的时候就过来帮忙了,因此比旁人更大方一些:“东家只管放心,我一定将家里的琐事安排的妥妥帖帖的。”   两个小丫头一个叫香儿,一个叫杏儿,都附和着王妈表了忠心。   这几人出去,月牙儿便不再正襟危坐,转身向一旁看书的吴勉道:“明日才出榜,趁今日有空闲,不然我们出去玩一玩?”   “都行。”   两人正商量着往哪里去玩,便听见王妈过来:“东家,薛娘子、柳娘子以及伍嫂一起过来了。”   月牙儿歉意的望了吴勉一眼:“我先去看看,若有时间,咱们再出去玩。”   “去吧。”吴勉笑一笑,说。   才到正厅,柳见青便挪揄道:“我们的新娘子过来了。”   她过来挽着月牙儿的手臂,悄声问:“怎么样?”   月牙儿瞪她一眼:“都好。”   众人说笑了一阵,一个一个向月牙儿回事。   伍嫂向月牙儿道:“东家算得果然不错,昨日婚宴一过,今天早上杏糖记就排起了长队,糖坊做出的第一批龙须糖和粽子糖,都被人给订完了。还有几个大户人家特意使人来问,想要订制昨日那样式的喜糖。鲁大妞今日忙得脱不开身,托我来问问,该如何给人家回话。”   “自然是可以的。”月牙儿说:“就回他们说,能够做,但价钱会比散卖糖要贵些。具体的,你叫鲁大妞拟定一个章程,送来给我过目。”   伍嫂笑道:“知道的,这丫头特意请了一个会认字会写字的,专门帮她写章程。”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月牙儿将她的日账拿出来,提笔蘸墨,一边写一边说:“如今生意既然越做越大,抽空也要请个先生,教一教你们识字写字才好。”   “这……我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要学写字呢?让鲁大妞她们学,倒是不错。”   “又不是让你们去考功名,会写些常用字也就足够了。日后,说不定还要你们写信给我,请人代笔写信,总归是不方便的。”   听了这句话,薛令姜放下茶盏,蹙着眉问:“好端端的,为何要写信?你日后,是要离开这里吗?”   柳见青把脸一沉,道:“就算勉哥儿日后高中,做了官,难道你就要跟着他在后宅做一个官夫人?我认识的萧月,才不会这样。是他逼你的?”   “不是,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月牙儿哭笑不得,解释道:“他有他的事业,我也我的事业。就算成婚了,我的志向也不会改,你们只管放心。”   “就是为了我的志向,我才不能将自己局限于此地。放眼四海,何处无商机?”   月牙儿安抚了她们一番。柳见青这才松了口气,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吃下了迷魂汤呢。想做大商人,有几个算几个,都得往外头转一转,也不奇怪。”   薛令姜微微颔首:“这样一说,日后你怕不能时时刻刻在勉哥儿身边了。你还是寻个时机,好好的同他说一说。”   “没事,之前就说过了,他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顾及他。”月牙儿笑道。   “婚前说的,和婚后说的,未必是一套说辞。”柳见青泼冷水道:“我心里自然是盼着你们好的,可有些事,不是不说,就当不存在的。”   这一番停下来,月牙儿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薛令姜觉得柳见青说得太过了,嗔了她一眼,将话题岔开:“好啦,还是说正事。杏花船宴近来一向都好,只有许多来‘湘夫人’家的客人,都问咱们的餐帕和那个作为奖品的绣花小手提包可不可以买。问的人多了,我心里便想,若是再开一家绣品店,不知道可不可行。”   月牙儿回过神来,想了想,说:“这主意还真行。你本来就极为擅长刺绣。想来若是能有一间自己的绣品店,那一定能够发挥所长。只是你如今顾得过来吗?毕竟还有杏花船宴要操持。”   薛令姜浅浅一笑:“我倒真还想试试。原来一开始接管杏花船宴的时候,总是有万般的担忧,唯恐自己哪里做不好。那时候是真累,可竟然却也很开心,真真是奇了。现如今杏花船宴走上了正轨,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了。我倒觉着闲下来有些不习惯。”   “这样子真好。”月牙儿向她道:“你可以叫人先去打听打听,如今市场上的行情。真想要开绣品店,首先要了解清楚,像同类的店,他们一般都卖什么?卖给谁?卖的怎么样?像咱们是不是要开一家绣品店,其实大可不必将眼光只局限于绣花手帕、绣花屏风之类的东西。也可以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以做。等你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之后,也写一份方案给我吧,我再看看有哪里可以帮你完善的。”   她将这事也记在自己的日帐上,回头看向柳见青,笑了:“你呢?你有什么事情要回我的?”   “我?倒没什么事,柳氏排骨店一项经营的很好,我也没什么新方案要说的,就是跟着她们两个来凑凑热闹。”   柳见青端起茶盏:“怎么,没事不兴到你这来吗?”   “这丫头一张嘴就是不肯饶人。”薛令姜向月牙儿笑道:“昨日你出门子的时候。不知是谁还落泪了呢?”   “哪有?”柳见青嚷嚷道。   众人一起笑起来。 第71章 车轮饼   姐妹们闲坐一处说说笑笑, 又各自将手头的事情理了理,不一会儿便到了中午用饭的时辰。   杏园的正厅一共有三间房,除了正间用作待客外。左边的那一间月牙儿将它用为餐厅, 里面摆上了一张大圆桌子。他又嫌平日吃饭闷得慌,便特意在餐厅多开了几扇窗, 日光为屋外的竹林所剪裁,照在窗纸上, 倒真像一幅画。   吴伯与吴勉也过来, 围着一处坐。   月牙儿指着一盘点心说:“这是我新做的车轮饼,你们尝尝。”   柳见青本不想吃的, 但见那车轮饼形如车轮,色泽金黄,一看就很酥脆,不由得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是甜馅的。   车轮饼酥皮一圈一圈的, 粘唇即碎,咀嚼起来咯吱响, 特别香甜。   众人一个吃了一个, 盘子就空了。   伍嫂笑说:“如今可以正儿八经喊一声姑爷了。”   一旁的薛令姜说:“说不定再过两日又要改口,称呼一声老爷了。”   这时候的规矩, 只有中了举人,才能真正意义上的被人称呼一声老爷。   吴伯听了,笑说:“借你吉言了。”   “是后日放榜罢?”薛令姜又问。   “是。”月牙儿道:“我正预备着后日一大早就去看榜呢。”   “这倒不用。”薛令姜解释说:“乡试放榜,不比之前的童试榜, 那可有许多人盯着呢,哪里需要你亲自在榜前守着看?自然会有想要讨赏钱的人,早早的得了消息,一个劲的奔来的。”   伍嫂插嘴道:“这倒是真的,我之前就听说在放榜前一日,一些想要赚钱的人早就买通了里面的书办,将考中的举人名录先预写出来,只等着天一亮,一大早就奔向考中了的人家报喜,拿赏钱。那一双腿跑比兔子都快,府衙还没放榜呢,考中的人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了。这些人就叫做‘报录人’。我劝东家多备一些喜钱,到时候发给这些报录人。”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生意,月牙儿这才晓得,不禁感叹道,这真真是无利不起早呀。   等到放榜那一日,月牙儿才醒来不久,就听到外头有砰砰砰的敲门声。她连忙推着吴勉去换衣裳,两人才走到正厅,只听见几声铜锣响,好几个人手里拿着一块大纸,满脸喜气的奔过来。   王妈正领着那些人往正厅走,见到月牙儿夫妇二人,方要开口说话,身后抬着木牌的人七嘴八舌嚷嚷开了。   “捷报,贵府相公高中第一名解元!”   “恭喜高中了!”   吴勉下意识握紧了月牙儿的手,月牙儿笑着拍一拍他的手背:“恭喜恭喜,老爷。”   报录人将手中的大纸一气放在正厅里,只见上面也写着“捷报,贵府相公高中第一名解元,报人某某、某某……”这模样,倒跟一张奖状差不多。   月牙儿忙散了喜钱,报录人拿着红包,自然也是喜气洋洋,一面拜谢一面提醒道:“小人也带了一桶浆糊,要不我们替老爷和夫人将这报帖升挂在墙上?”   原来这还真是做奖状用的,月牙儿笑起来,目光在正厅内扫了一圈,将东墙上的字画取了下来:“就贴在这面墙上罢。”   吴勉拉一拉她的衣角,小声说:“这倒不必了。”   “为什么不要?我就是要所有来咱们家的人都好好瞧瞧,我夫君是多么有才气。”   望着月牙儿一张笑盈盈的脸,吴勉哪里说得出一个“不”字?只得随她去了。   第一轮来报喜的报录人还没走呢,门外又停了两三匹马,也是两三个人手里拿着报帖冲过来,一进门也是“恭喜恭喜”,好不热闹。   可见了前头的报录人,后头的那个脸上的喜气就淡了些,笑骂道:“好你个小子,昨天还跟我说你要去第二名第三名家报喜呢,今天一早倒是冲到这儿来了。”   前面那个报录人也不恼,笑盈盈的说:“这家夫人可是杏花馆的东家。报喜钱绝对不会比其他的少。”   他俩正小声嘟囔着,月牙儿身边的王妈就又拿了一盘红包出来,请报录人收着。   皆大欢喜。   于是一上午的功夫,杏园东院正厅的东墙上就糊了三张报帖。   勉哥儿中了举人,对月牙儿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第一条是商税,从前杏花馆少不了要交许多商税做官府,而如今因为月牙儿夫君成了举人人,杏花馆名下的所有产业也自然而然地免去交商税。粗略算下来,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第二件是旁人对月牙儿的态度,如今除了杏花馆的人叫她东家之外,其他所有人见了她都会尊敬的叫一声夫人。   第三件是莫名其妙多了许多亲戚朋友和钱。有和吴家同出一乡的殷实人家亲自上门,说是要把自家的田地庄园家仆通通记在勉哥名下,愿意按照年岁给勉哥儿分红。月牙儿起先还吓了一跳,心想这些人怎么平白无故的上门送钱送钱送地送粮,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后来问过薛令姜才知道这也是常规的操作了,因为举人名下所有的产业都可以免交税款,只要同一宗族出了一个举人,那么同姓的其他人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财产全记在这人名下,以躲避税款。   除此之外,还有那两三家钱庄,亲自派人上门来拜访,言词语气可比月牙从前去他们家借款的时候要尊敬的多。   “老爷如今新中举,夫人的杏花馆也要扩张,想来一定需要用钱,这里是两百两银子随意取用。若府上需要用钱,只管下个帖子来,咱们一定挑了新银规规整整的给您送过来,利息保准比其他人要低上六成。”   除了银钱地契庄园,还有直接往府上送家仆的,说是给老爷和夫人随意使唤。   更有一些破落户,一家人都来投奔,自愿为奴为婢,只愿得到些荫庇。   林林总总,令月牙儿叹为观止。   月牙儿和吴勉同师友商量过一番之后,谨慎的接受了一些好意。没十来天的功夫,月牙儿叫账房先生一算账,发现府中名义下的财产少说竟然有千两银子。   她拿了账本去给吴勉瞧:“我倒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升官发财在这时候竟然是这么个意思?怪到这些人削尖了脑袋要去考科举呢。这些账我都帮你算好了,都在这里,你收着吧。”   吴勉放下手里的书卷,仰起脸望她:“自然是夫人收着。”   “我收着?”   吴勉笑起来:“我身家性命都是你的,更不用说这些。”   月牙儿眉眼弯弯:“好吧,反正咱们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你放心,这些钱我会好好利用的。”   她将账本摊开,就着灯,一项一项讲给他听。月牙儿的记账方式和此时通常的账本有些不同,吴勉乍一看还有些不惯,可听她柔声细语的讲解,也渐渐懂了。   他不由得赞叹道:“这记账的方法极好,又清楚又明晰。我的月牙儿真聪明。”   “那是,你很有眼光。”月牙儿笑盈盈地望着他。   灯下看美人,只见她杏脸红娇、桃腮粉浅。   吴勉眉心微动,拉她入怀。   月牙儿坐在他怀里,把手环绕在他脖子上。   夫妇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灯火可亲。   好一会儿,吴勉才闷闷的说:   “明日,我就得启程往京城去准备明年的春闱了。”   他抬眸,如星般的眼眸里只有她:“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月牙儿轻声笑起来:“谁说我们要分开了?”   “可你还有杏花馆的事要忙,我总不能为了我自己,让你停下脚步。”吴勉发愁道:“我现在才算懂了,什么叫‘相见时难别亦难’。月牙儿,我还没离开,就已经思念你了。”   他停了停,又说:“幸亏大姐姐、二姐姐搬来了,你也不会孤单。”   月牙儿看他这模样,嘴角含笑,用小指头勾着他的头发:“那你要多想我一点才可以。”   她用鼻尖亲昵地蹭一蹭他,轻轻咬住他的唇。   吴勉闭上双眼,喉结微动,仍是一张冷清的脸,气息却一点一点灼热起来。   一盏灯,照见人影成双。   兽首香炉散着缕缕白烟,是鹅梨帐中香,很清丽。   有风儿拂过庭前落叶,一片飒飒之声。   月牙儿累了,昏昏沉沉睡过去。   灯火已残,借着飘摇的烛光,吴勉凝眸着怀里的玉人儿,不舍得移开目光。   更漏声长,催人远行。   怕打扰月牙儿的好梦,他动作很轻柔,掀开帘子,披衣下榻。   今日,有朦胧的烟雨。   吴勉先往唐可镂府上拜别,他一直记得唐先生的恩情。   唐可镂勉励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只管放手去考。”   “学生知道。”   他点点头,将一张信笺递给吴勉:“这是我那至交好友,段翰林家的地址。我已经给他去了书信一封,你抵达京师后,可以去拜访他。”   吴勉收下之后,唐可镂又问:“你在京城可有住处?”   “还没有。”吴勉摇摇头:“住旅舍即刻。”   唐可镂看了看他放在庭中的行囊:“月牙儿不跟你一道去?”   “她自有她的事要忙。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还望先生多多照顾。”   “你放心,月牙儿的性子,怎么着都会把日子过好的。”   拜别唐可镂后,吴勉往桃叶渡去。   自金陵至京城,可走陆路,也可走水路。但以车马为行,难免奔波,不利于看书,所以月牙儿也劝吴勉乘船去。她的话,吴勉哪有不听的?更何况月牙儿已经为他联系好一艘船。   烟雨朦胧里的渡口,总是和离情别绪联系在一起。   吴勉望见送别的行人,不禁想起月牙儿。   若她来送,他怕是不舍得走。   “老爷,船来了。”书童提醒道。   吴勉轻轻一声叹息,往水边去。   等他看清了船头立着的人,却是一愣。   月牙儿一身大红飞鱼窄袖衫,手扶船舷,云鬓被江风吹得微微有些散乱。   楚天辽阔里,她朝他灿烂一笑:   “这位少年,你要搭我杏花馆的顺风船吗?” 第72章 煎饼果子   去京城这事, 月牙儿早就将其写在了自己的蓝图上。   早在前几月,月牙儿就已经先派鲁伯去京城,请他寻一处住宅和一处合适的铺子, 作为杏花馆在京城的起始店。   就是吴勉这次没有考中,不需要往京城去赶考, 月牙儿自己也会往京城去的。毕竟在这样一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京城的地位可远比后世来的重要的多。纵使江南地区富裕风流, 但到底不在天子脚下, 无论是消息还是机会,都比不上京城灵通。   月牙儿既然想要立一番大事业, 那她自然是不会忽略作为一国之首都的京城。若在天子脚下的京城立住跟脚,甚至稍有些影响力,那等于杏花馆的未来,一定大有裨益。   大约半个月前,鲁伯来了一封书信, 说他在京城物色了一处店铺,其余的琐事也办得七七八八了, 请月牙儿上京来主持大局。   一收到这封信, 月牙儿便立即着手开始安排在金陵这边杏花馆的各项事宜。   她既然不在,那总得有一个总揽大局的人。思前想后, 月牙儿还是请薛令姜来替她主事。一是因为薛令姜在杏花馆本身持有的股份占比就已经很高了,二是因为她实在展现出了管理的才敢。相比之下,柳见青虽然加入的时间早,做事做的也很不错, 但她到底玩心比较重,除开经营柳氏排骨店之外,一有空闲,她便喜欢四处游玩。   知道月牙儿上京这件事之后,鲁大妞特地来求她,请她将自己也带上。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往京城里去了,若是也能跟着东家去一回,也算是圆了我小时候一个梦。再说了,东家上京开店,一定得需要一些得力的人手,不是我自夸,若是我替东家办事,那一定不会有差错的。”   月牙儿想了想,她说的也有理,只有一件事:“那这边的糖铺和点心铺该怎么办呢?”   “我替东家举荐一个人,六斤。”   月牙儿有些出乎意料:“我倒是知道她最近在你的铺子里做事,她做的很好吗?”   “还不错呢。”鲁大妞解释道:“那一回东家要做的喜糖盒子,纸坊那边迟迟不肯交货。六斤这丫头便另寻了一处纸坊,这才解决了事。”   还有这事?月牙儿倒还真不晓得,原本总是看着六斤做事手脚很麻利,但不很爱说话,没想到也是个很伶俐的人。既然如此,便索性让她试一试。   解决完金陵的事,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在于京城的店铺卖什么?   说实在的,倘若月牙儿在京城也开一家小吃店,想要从金陵调师傅过去,着实是一件难事。这时候安土重迁的观念很强烈,说动人远行本就耗费功夫。而杏花馆也变不出更多厨子来,若调了一个去京城,那这边一定会少一个。若是在京城招厨子,那更加麻烦,月牙儿曾吃过亏,如今总有一种宁缺毋滥的心态。做事的伙计好寻,可合心意的厨子却难找。   在京城的第一家店,务必要求稳,就是不出众也没什么,但万万不可把自己的口碑搞坏了。   反复思考后,月牙儿决定在京城的第一家店,主要还是卖糖为主。她自己有一个糖坊,随时可以扩大经营,能够保障货源。而且糖这种东西,不似其他点心小吃,是能够存放很久且口感不会因为时间有太大变化的。   为了这一次远行,月牙儿特地又租了一条船,船行的老板同她已经很熟了,因为自从月牙儿的杏花船宴出名之后,来他家订画舫的人多了不少,因此对待月牙儿也是格外的客气,给的租金也是最优惠的价。   月牙儿便命糖坊赶制了一批糖出来,   因为时间紧迫,这一连串的事情,让月牙儿忙得焦头烂额。她都记不清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和吴勉说一声她也要上京去。直到瞧见吴勉发愁的模样,月牙儿觉得可爱,于是便存心逗一逗他。   果然,在渡口边吴勉见了她,欣喜不慎于言表。   “你会陪我一起上京去?”   “刚好顺路而已,你不要太自作多情。”月牙儿笑着执起他的手:“趁现在还没有开船,你同我一起去拜见郑公罢。”   月牙儿要远行,自然也要同靠山打招呼。   郑次愈手底下记录舆情的人,日日都在杏花馆产业的店里吃茶,其中一个干事听月牙儿说了她预备上京之后,笑了:“这么巧,我们郑公年底正好也要往回京城去述职。”   月牙儿眼前一亮,当即做了几样时令小点,送到郑次愈府上,想要蹭一蹭他的船队。   毕竟运河虽大也宽,可来往船只那么多,难免会在一些繁忙的水域遇到拥堵的情况。这时最优先的,一定是官府的船,无论是漕粮或者是官员船只。其他普通的民船遇上了,只有在一旁等候的份。   要是有幸,能够跟在郑次愈回京的船队后头,那相当于是赶上了一辆“特快车”。说不定没到十一月,就能够抵达京城。   谢天谢地,郑次愈同意了。   既然是跟着人家船队后头走,那么理当去拜访一下,见不见是一回事,去不去又是另一回事。   月牙儿和吴勉呈上名帖后,等了一会儿,才有人出来通传,允他们上船请安。   郑次愈的船,是官船,船舱极为阔气,里面的装饰皆是京样,同江南的船只有所不同。   夫妻二人在一间小厅等了一会儿,等前一位说话的人离开,才有人请他们往里间去。   郑次愈穿着蟒袍,端坐书案后,样子有些疲倦。   月牙儿向他深深道了个万福,吴勉也行了礼。   郑次愈打量了一番吴勉,向月牙儿颔首道:“你寻的夫婿不错,考了今科的解元。”   “侥幸而已。”   “才干这事,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郑次愈举起茶盏喝了一口,说:“也快到开船的时候了,你们下去歇着吧。”   回到自家船上不久,舷窗外的景致缓缓移动,启航了。   月牙儿立刻将鬓上朱钗头面取下来,将头发散开,向吴勉抱怨道:“这些头饰好看是好看,未免太重了些。”   她一面说,一面用桃木簪子松松绾了个宝鬓,问:“好看吗?”   吴勉正研墨,抬头看她:“好看。”   月牙儿笑说:“我看,我戴什么你都说好看。”   “本来就是啊。”   一路上,小夫妻两个有说有笑。虽然大多时候是月牙儿说,吴勉听,但很悠闲,倒像补过了一个蜜月似的。   时日好像也格外过得快些。等船抵直沽,前边郑次愈的船自然是停了下来,瞧着应该有许多人来拜访的模样。月牙儿便趁机拉着吴勉下船,去码头边寻好吃的。   直沽就是天津卫,一提起这个地名,月牙儿的第一反应就是煎饼果子、麻花、狗不理包子和茶汤。她便按着这个去寻。   此地乃是一个极为繁华的码头,不少商船都选择在此停靠,因此码头边竟然有好几条热闹的街市,有好些东西卖。就连卖煎饼果子的摊贩,也有好几家。月牙儿看了看,果断选了顾客最多的那一家摊位。   摆摊的是一对夫妇,妇人收钱,丈夫摊饼。只见女人从木桶里舀了一勺面糊倒在铁铛上,男人就用小竹刮子将面糊摊圆,右手摊饼,左手拿一个鸡蛋,磕出小缝后迅速摊在薄饼上,香气便飘散在江风里。而后又加了油条在其中,折叠起来,抹酱撒葱花,便可以吃了。   月牙儿为了留肚子吃其他点心,特地叫店家把煎饼果子切成两半,一半给吴勉,一半自己吃。   “怎么样?”月牙儿见吴勉尝了一口,迫不及待的问。   吴勉点点头:“味道不错。”   “还有许多好吃的呢,我带你去寻去。”   结果找了一大圈,只买到了一袋子麻花。月牙儿这才意识到,是了,这时候还没有狗不理包子。   回到船上,月牙儿拿了一根麻花吃。   她才咬一口,眉头就皱起来。   吴勉见了,也拿起一根麻花咬了一口:“不好吃吗?我觉得还行……”   月牙儿放下麻花,说:“这样就还行了?好吧。”   果然,没有比较就没有概念。后世的天津麻花,口感远比现在的来得好。   沮丧了一秒,月牙儿又兴奋起来,这么一来,对于京城新店主的打产品,她心里也有数了。   船上常见食材皆有,船行时光本也没事,月牙儿便整日泡在了厨房里。   等到船抵通州的时候,月牙儿的麻花也研制出了眉目。   鲁伯自从接了月牙儿的信,算了算她抵达的时间,便提前几日,天天在码头边等。   此番终于等着了,忙迎上前来问候:“东家安好?姑爷安好?”   “一切都好。”月牙儿道:“有劳你久候。”   “没有没有,请换车马罢。如今辰光还早,看天黑前应该能到宅子里。”   鲁大妞跟在后头,喊了一声“爹”。   鲁伯看向她,口里埋怨道:“一定是缠着东家让你来了。”   但他的神情,分明是喜悦的。   众人收拾好随身行囊,改换车马,船上的货物以及其他东西便请专门运货的人运过去。   说是车马,实际上拉车的骡子。   月牙儿见了发笑,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家的车,发现拉车的多是骡子,偶尔有几匹营养不良的马:“看来马车还挺难弄到的。”   “那是,”鲁伯回道:“马这东西,本就金贵,寻常人家也不用它拉车。”   骡车辘辘,摇摇晃晃的。月牙儿昨个儿在厨房忙了一夜,此时伏在吴勉膝上,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   直到吴勉摇醒她:“月牙儿,要过城门了。”   月牙儿迷迷糊糊起来,掀起帘子一瞧,瞧见了护城河。   京城到了。 第73章 小麻花   深秋的京城, 风景与江南大为不同。   已近黄昏,天色有些灰沉沉的,偶尔能够听见驯鸽的声音, 自半空里低低飞过,不知落在谁家去。   掀开车帘的时候, 风一吹进来,很凉, 就感觉到秋意深浓。   过了城门再往里瞧, 只见家家户户、大街小巷都十分规整,横平竖直的, 像棋盘一样,很容易分清东南西北。在这里人们认路,手背在后头的老大爷只会说往南走或往北走,指明一个具体的方向。不似在南边,若是想要问一处的路, 路人比划半天只会告诉你向前走到哪条街,向右拐再向里去。   行过大明门, 鲁伯提醒道:“东家, 咱们家的铺子就在前边,房子离这也不远, 你可要看一眼。”   “在哪儿?指给我认认。”   骡车一停,吴勉先跳下来,用手扶着月牙儿下了车。   只见这一带是片棋盘街,店肆云集, 南北相对,十分热闹。   鲁伯介绍说:“这一代离皇城近,街附近左右有许多府部,因此人来人往,往来贵人也多,是块做生意的风水宝地。我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寻到了一处店铺,就在这儿,虽然地方虽不大,但也够用了。”   店铺还未开张,深闭着门,鲁伯开了锁,将店铺门板一块一块拆下来,摆在旁边,请月牙儿进去瞧。   走进去一看,发现这是一个呈横着的长方形的店面,上下有两层,光线有些暗,因为窗户不多也小。再加上一直闭着门,气味不是很好,好在打扫的却很干净,几张简单的桌椅上没有一点灰尘。   鲁伯和鲁大妞搬了几张椅子,请月牙儿和吴勉坐。   “这个地方原本开的是一个杂货铺,生意不是很好,所以那个老板就想要转手这个铺子,我跟他谈了又谈才把价砍了下来。”一提起这件事,鲁伯有些愤愤不平的:“他大爷的,起先那个原来的店主人瞧我是个外地人,打听清楚了我在此没有根基之后,硬是把价提高了许多。我当时就想跟他大吵一架,后来又想着不能给东家丢人,硬生生忍住了,好好跟他说。要不是姑爷考中举人的消息传了过来,他还真不一定肯松口。”   月牙儿点点头,说:“你做的很好,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如今是在天子脚下,就是扔一块石头出去,说不定在街上还能砸中一个八品官呢。”   她一面说,一面望向吴勉,拉住他的手,说:“要不是有夫君给我撑腰,那可就难办了。”   说的吴勉都耳朵都发烫,轻咳一下,说:“我一定会好好用功的。”   眼见天色已到了上灯的时辰,月牙儿粗略看过店铺的格局后,便打算先回家去。   才走到店门口呢,隔壁的店铺里走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他的目光不留痕迹的在众人身上打量了一圈,最后对着吴勉说:   “诸位一向好?您是这宝店的新主人吧?我就是你们隔壁店铺的掌柜,姓罗,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他说话的语调和江南的吴侬软语完全不同,平平仄仄,很有趣。   吴勉向他点头致意,说:“彼此关照。这家店铺的主人是我的妻子,姓萧。”   罗掌柜愣了一愣,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弄错了,失敬失敬。”   “没什么,”月牙儿向隔壁的店子望了望:“阁下开的可是药铺?”   “正是如此。”   罗掌柜问:“不知萧娘子打算开什么店呢?”   “大概是卖一些点心糖之类的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寒暄了几句,月牙儿一行人上了骡车,径直往家里去。   罗掌柜回到药铺里,伙计学徒都过来问:“怎么样?隔壁那家新店是要做什么的?”   “卖糖卖点心。”罗掌柜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学徒递过来的茶盏,吃了一口才说:“这家店铺的主人竟然是个女子,想来应该是她娘家给的陪嫁吧。看起来弄不成什么气候。咱们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同他们寻常往来就好。”   夜色浓厚,胡同里也很暗。居民的家里虽然点了灯,但也很昏暗,更没有人在胡同口里点灯。   月牙儿下了车,瞧见漆黑一片的胡同,不由得皱了皱眉。她在杏花巷住了那么久,后来又搬到杏园去住,无论是哪个地方,夜里街道上都是点着灯的,绝不会如此昏暗。这一下子看起来倒颇有些不习惯。   “记住了,以后在家门前挂两盏大灯笼,点着烛火,别弄这样乌漆麻黑的。”   鲁伯应了一声,前去拍门。   门一开,是一个皮肤微有些黝黑的中年男子。   “这是我请来帮忙照看房子的江叔。江婶在里面做饭呢?”   江叔忙向月牙儿吴勉问安,说:“饭菜都做好了,只剩一道青菜还没有炒。因为一直没等着东家来,我家那口子就守在厨房里,将菜温在灶上,生怕冷了。夜里凉,快进来吧。”   这是一处典型的四合院,一共有两进,庭前有一株槐树。漫步庭间的时候,借着灯火可以瞧见青石板上的槐蕊,踩上去很柔软。   一见他们进来,江婶就将已经洗净择好的青菜下锅翻炒,再一道一道菜的捧出来。   装菜的碗碟比起杏花馆常用的款式要稍稍大些,就是青花碗口也要深一些,因此菜的分量格外足,只要五六碗菜,就足够月牙一行人一起坐下来吃饱。   江婶和江叔很有夫妻样,她垂着手,同月牙儿说:“听说夫人的手艺是一绝,我这炒的菜,就请您将就着吃吧。”   “我觉得很好呀,不必过分自谦。就是米饭下回稍稍煮硬一些,我们喜欢吃有嚼劲的。”   “记着了。”   看月牙儿这样和气,江婶这才放下心来。原本听鲁伯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就自己创下一份家业,还以为是个泼辣的性子,可能有些难相处。今日一看,却是很温柔的女子。   吃过饭,月牙儿和吴勉便去正房里看。一共分了三间,正中摆放着桌椅,东间是卧室,西间是书房。   因是深秋,江婶怕他们才从江南过来感觉冷,硬是在屋里点了碳火,满屋子都是暖洋洋的。   月牙儿走进卧室,扑在床上,在软而厚的褥子上滚了滚。这被褥应该是新近晒过的,很整洁。   “这地方还不错。”   她回头向吴勉抱怨道:“坐了那么久的船,后来又换成骡车,累都累死了。你说这车怎么晃得这么厉害?要不是我不晕车,说不定就给它晃吐了。不行,我之后得学骑马才行,这样子坐着车摇摇晃晃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吴勉走过来,挨着她边上坐下,替她捏一捏肩:“好啊。到时候再给你买一匹马。”   月牙儿笑道:“随口一说而已,你倒当真。就是买了马,可该养在什么地方呀?前院也没有一个马厩。再说了,隔这么近要是养了马岂不是臭烘烘的。何况这皇城也随意打马从街上过不成?我只是说一说罢了。”   吴勉唇角勾了勾,没说话,替她捏了一阵肩,提醒道:“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去段翰林府上拜访呢。唐先生特意提醒过我的。”   “是了。”月牙儿一咕噜爬起来,穿上鞋往外走:“我新炸些麻花去,明天一起带上。”   “先歇着罢,明天一早再炸麻花也不迟。”   “今日事今日毕。你放心,我不是很累。”   她既然这么说,吴勉也不好再劝,只跟着到厨房里,挽起衣袖给她打下手。   一直忙到深夜。   蝈蝈叫声里,满院子都是香气,连已经睡下的鲁伯都披衣起身,遇见同样被香味勾出来的鲁大妞,父女俩一起循着这香味往厨房走。   过前院时,正巧碰上同样起来的江叔江婶,后者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就是打翻香油瓶,也没这么香啊。”   “这有什么,一定是我们东家又在做吃的了。”   鲁大妞很有些骄傲。   父女俩得意洋洋地领着江叔江婶前去厨房,正好撞见麻花出锅。   月牙儿见状,笑说:“打扰你们休息了。”说完,给他们一人分了一根新炸的麻花。   江婶连声道谢,双手接过。   这麻花小小巧巧,只有指节那么长,被炸至金黄色,异常的香,除却焦香之外,还隐隐约约有种桂花香气。最特别之处,在于其拧花之间,夹着什锦馅。江婶就着小麻花一咬,“咔嚓”一声脆,小麻花就在齿尖酥成了渣,热油炸过之后的什锦夹馅口感丰富,酥、香、脆、甜,满口生津。   “东家,就凭这麻花,咱们家的铺子就一定能开起来。”   江婶斩钉截铁道。   月牙儿笑眯眯道:“借你吉言。”   第二日一早,月牙儿和吴勉便登门拜访段翰林。除去礼品拜帖之外,自然还带上两包小麻花。   他们是掐准了时间来的,段翰林还没有去上职,很欣喜的请他们坐,又叫下人奉茶来。   他先是问了问唐可镂的近况,又向吴勉说:“我和你唐先生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了。既然来了京城,你就把自己当做我的学生。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说便好。”   段翰林叮嘱道:“你虽然天资聪慧,也算得上是少年英才,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在春闱之前,还是好好在家攻读为好。”   “学生记下了。”吴勉回道。   段翰林往向月牙儿,指着她笑:“你可给我带吃的来了没有?”   月牙儿从礼品里寻出小麻花,放在案上:“如何会忘呢?这是我家新研制的小麻花,以后店里打算卖的,请段翰林尝尝鲜。”   段翰林看了看天色,说:“好好好,今日的点心算是有着落了。只可惜今日赶着去上职,就没时间多招待你们伉俪。你们先同我家夫人说说话,我赶着上职去。”   说完,他拎着那包麻花出门了。 第74章 小麻花二   段翰林前脚才进翰林院, 后脚点卯的官吏就来了。   他擦一擦额上的汗,心里暗自庆幸,这一路紧赶慢赶, 他恨不得叫抬轿的轿夫飞起来,这才终于赶上了。   同他隔了一张公案的同僚见了他的模样, 笑说:“你今天怎么来得这样迟?”   “一个学生过来拜访,跟他多说了几句话, 可不就迟了吗。”段翰林悄声说:“你看我这紧赶慢赶的, 连早膳都还未用呢。”   同僚点点头,说:“你怎么也没在路上吃点?”   “我哪敢呀我?这要是给一个科道官抓住了, 写封折子弹劾我一个‘官容不修’,说不定又要罚俸禄,我上哪说理去?我真的是怕了这群人。”   两人正说着话,眼见点卯的官吏过来,便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等点卯的官吏走过去了, 段翰林又把背靠在圈椅上,一面说:“幸亏我还带了一些吃的来, 不然要是得熬到正午, 那可就真是饿坏了。”   “怎么,你今天不必去给太子讲书?今天排班的又不是我, 正好给我留些吃东西的时间。”   他将带过来的油纸包摆在案上,同僚也凑过来瞧,将油纸包上的红泥印念出来:“杏糖记,这是哪家的点心?以往还没见你吃过。这包装也别致, 上面竟然还有一朵杏花呢,看着倒有点南边来的感觉。”   段翰林的好吃,是整个翰林院都出了名的。他的口味很刁,有一回上一家大酒楼去吃席,那家店小二上了一盆炸羊肉,说是最新鲜的。段翰林才举起筷子,咬了一口眉头就皱起来,把店主人叫过来,说:“你确定这羊肉是新鲜的?”   店主人当即就冷汗流下来了,小心陪着笑,说是店小二上错菜了。等到再换一盆,同僚们也没吃出个什么差别,就问段翰林是怎么回事。   “这都没尝出来吗?原来那份羊肉一吃就知道是隔日的肉,他以为他用油炸过了,我就吃不出来了?这家店以后还是少来吧。”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渐渐的,同僚们已经习惯了在举行酒席、择定饭馆之前都会问一问段翰林的意见。   反正是段翰林说好吃的,一定差不离;而他要是没听说过或是觉得不好的,那可就不好说了。   油纸包一掀开,一股油炸的香气便散了出来,很诱人。   同僚奇道:“这麻花怎么这么小一根?”   段翰林深深嗅了一口香气,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麻花这种油渣之物若是太大,一根吃下去难免腻味。就算是神仙滋味,你至多吃了一根,便再也不想吃另一根了。而像这种大小的,一口一个最为合适。你再仔细看看这麻花里竟然还有什锦夹心,光是瞧着样子都比其他的寻常麻花要酥许多,一定味道不错。”   “给我尝尝吧。”   同僚一面说,一面迫不及待的想用手去拿一根。   段翰林瞪了他一眼:“我自己还没尝呢。你先等着,我吃了一根,再舍一个给你吃。”   对于品尝美食这件事,段翰林一向是很讲究的,他先洗了洗手,用帕子擦干,这才准备拿起一根麻花吃。   就在他要咬下第一口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个男人瓮声瓮气的说:“段翰林在吗?”   是段翰林的上司。   段翰林和同僚两两对视一眼,愣了一刹,然后立刻分工合作起来。   段翰林忙将油纸包扎紧,塞到衣袖里。而同僚则走到门边去相迎,为段翰林争取一点时间:“这个时辰了,大人不应该去东宫讲书了吗?”   “麻烦就在这里,今天贾翰林生了病,来不了了。方才才使下人来告知。”   上司抬起脚就往屋里走,说时迟那时快,段翰林连忙将两个手放在身后,先是打算笑着打算和他打招呼,可是听见另一个同僚生了病,立刻收敛了笑:“竟有此事,的确是让人为难了。”   “行了,我记得今日要讲的书你之前也温习过,那你就过来凑个数吧。”   “什么?”   段翰林瞪大了双眼。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给我过来,到时候误了开讲的时辰,你我都是要被问责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段翰林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跟着他后头一路小跑过去。   衣袖里的那包小麻花也随之晃起来,这一路上,段翰林连将这包小麻花放出去的空档都没有。   他摸着袖里的那包小麻花,欲哭无泪。只能安慰自己道:我又不是展书官,就是个凑数的。再说了,又有这么多翰林在,需要自己不露馅,一定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东宫文华殿外,站了少说二三十个红袍翰林,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补子圆领。   一眼望过去,乌央乌央一片红。   段翰林才来没一会儿,便有东宫近侍传召,于是大家鱼贯而入,围绕着御案,左右两边相对而立。   正与御案相对的,是展书台。展书官抱着一本书往展示台前站定。其余翰林也各司其位。段翰林立于其中,还是在后排的位置,格外的不显眼。这使他的内心稍稍安定下来,虽然衣袖里的那包麻花还是跟烫手山芋一样,弄得他不安宁。   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悄无声息的立着,恭候太子驾临。   通传声里,穿着蟒袍的太监簇拥着皇太子走来。   皇太子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眉眼都像极了贵妃,白白净净的。   他在宝座上坐定,薄唇紧紧拧着,似有一丝不耐烦。   等众人行礼毕,经筵便开始了。   今日的侍讲是位老臣,声若洪钟,滔滔不绝的讲着《帝鉴图说》。   他讲,太子听。   听着听着,太子的目光就有些游离起来。   讲了大概有一个时辰,内监提醒道:“小爷,到了歇息的时辰了。”   听了这话,太子一下子坐直了,点了点头向众人说:“请先生们用酒饭。”   众人行礼之后缓步退出大殿,在偏殿稍作休整。   段翰林仍挂念着他袖子里头藏着的那包小麻花,和同僚说话都没精神,只想等会儿找个地方躲起来,将这小麻花吃掉。不然等会儿下半场经筵,他还得提心吊胆。   众人来到偏殿不久,就有小火者送上酒饭来。   这也是东宫的惯例了,会给今日侍讲的大人奉上酒饭。   一片感激声里,大家略动了动筷子,便算吃过了。   原因无他,这赐食的酒饭滋味确实不怎么好。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这些都是一些冷酒冷饭。本来嘛,一大早光禄寺就已经将赐食的酒饭准备好了,再一路端过来,直到这个时辰才呈上。就是再好吃的美食,放冷了之后,吃起来也有些没滋没味的。   众人敷衍的吃了赐食之后,大家终于可以休息片刻,有急着更衣的,也有二三攀谈的,都有些松散。   段翰林瞧准这个空档,借着“更衣”的名义偷偷溜出殿去,寻了个僻静的墙角,藏在一对铜鹤后头,飞快的将小麻花拿出来,咔嚓咔嚓的吃。   为了赶时间,他吃得囫囵吞枣,心里不禁有些惋惜:这样好吃的小麻花,合该细细品尝才是,怎么能用这种牛嚼牡丹的吃法?   他正痛心呢,忽然听见一声:   “先生在吃什么?”   吓得段翰林浑身一激灵,差点没把自己噎住。   他压抑着咳嗽了好几声,一边给来人行礼:“小爷万福,是臣失仪。”   太子好奇的问:“这是什么点心,怎么这样香?”   段翰林忙将可怜的小麻花往衣袖里收:“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点心,是臣之过,请小爷责罚。”   太子笑嘻嘻的,向他摊开一只手:“你给我吃一个,我就不罚你。”   “这……使不得呀……”   段翰林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说辞,太子却朝他的伴当使了个眼色。   伴当会意,趁段翰林不备,抢过那包麻花来递给太子。   段翰林来都来不及来拦,太子已经将一根小麻花塞到口里,咀嚼起来。   这小麻花入口酥脆,夹花里的什锦酥馅更是美味。核桃仁、桂花、熟芝麻还有其他尝不味道的小料碾得极细,搀着冰糖炒制而成,吃起来满嘴余香,回味绵长。   “这东西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着实不错。”   太子越吃越开心,几乎将半包小麻花吃完了。   段翰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   半包小麻花吃完,太子心满意足,向段翰林笑了笑:“我不会和旁人提起这件事,先生也不许和外人说。下回日讲的时候,先生也带些点心给我吃,好不好?”   “外头的点心,不似宫里,不好多食用的。”段翰林摆出一张苦瓜脸:“若是让旁人知道,臣该如何是好呀?”   太子也是不是不讲理,想了想,说:“也是。母妃父皇若知道,顶多骂我一顿。可换成你,怕就会被责罚了。那你就偷偷告诉我,这点心是在哪家买的?我自叫伴当买去,不连累先生。”   段翰林松了口气,面色仍很为难,搪塞道:“这其实是南边来的点心,臣也只得了两包,还是学生送来的。在京中还没得卖呢。”   “别想哄我。”太子一指那朵杏花:“这上头不是写着的嘛,杏糖记。”   “是杏糖记没错,可他们家在京里的店还没开呢。”   太子很会抓重点:“还没开?也就是说,会开对吧?”他扭头向伴当吩咐:“你叫人出去留意一下,这杏糖记什么时候开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买些点心回来。” 第75章 蛋黄酥   月牙儿抵京后一两日, 原本随船运来的东西也都送来了,就放在隔壁的一个四合院里。   隔壁的四合院很久都没有人住进去了,年久失修, 屋檐下都生了青苔,因此价格也格外的便宜。鲁伯依着月牙儿信中的指点, 特意选择这么一处地方,一边算是住宅, 另一边就算做放货物的仓库, 也可以算作一个小小的作坊。因为东厢房收拾了出来,做了一个大厨房, 庭前也有口井,井水清澈,十分清甜。   鲁伯又购置了小石磨等物,甚至还牵回来了一头小毛驴,其余的摆设、用具同杏花巷旧宅的厨房并没有什么差别。   月牙儿又定做一块“杏宅”的匾额, 叫人挂在了门前,两盏灯笼也都挂上去了, 每天晚上入夜时分, 就有人出来点上烛火,悠悠的照着光亮。   吴勉除了起初去拜访了段翰林之外。就足不出户, 一直在书房里攻读文章。月牙儿倒是在外头跑得很勤快,因为“杏糖记”新店打算赶在腊月里开张,样样事情都要她来决定。她随身携带着一张京城的舆图,无论去哪里, 她都会对照舆图着看。七八天下来,月牙儿对整个京城的轮廓布局有了个大致的概念。   人手是第一个要解决问题,虽然鲁伯、鲁大妞以及一个账房是月牙儿从江南一起带过来的,但跑堂的伙计,作坊的人员都需要现找。所幸鲁伯之前就一直在物色着合适的人选,拟了一张单子,等月牙儿来京,便请她过目。   月牙儿亲自主持了一场小型的招聘会,找到了五六个跑堂的伙计,一个专管采购的,还有两位点心师傅以及两个帮厨。统共分为两组,一组就在杏园隔壁的小作坊制作原材料,进行粗制加工。另一组则让他们在店里现场加工点心食品。   说起跑堂的伙计,还有一件新鲜事,月牙儿招了两个女子作为招待。虽然月牙儿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江嫂却很是惊讶,偷偷同她说:“虽然说如今店铺里也接待旅客,但我从未见过招女子作为接待的呀。”   江嫂迟疑道:“说实话,我在京中那么久,只听说过在那等风月之地才有女子作为接待的。”   月牙儿才排完日账,听了这话,有些惊讶的望着她。再联系起这几日在京中的所见,月牙儿这才发觉京城的风气和江南的风气略有不同。   江南之地,虽然一些大家闺秀、尤其是儒者之家出身的女孩子,是恪守家规,不许随意出门的。但是也有许多底层的女性从事着各行各业的工作,譬如卖花、譬如买卖首饰、再比如绣娘。此时江南的刺绣丝绸可谓是一绝,而参与其中的又多是女子。前几日月牙儿才来京,就收到一封信,是薛令姜寄来。信中说道,她已经买下了一家绣坊,雇了七八个绣娘做事,来信也附上了账本以及经营的方向。   相比之下,京城的风气倒略微保守些,没见着那么多做事的女性。   月牙儿皱着眉,问江嫂说:“国朝律法,有哪一条规定不许女子作为招待的呢?”   江嫂答不上来:“这……好像也没有,不过都是老规矩,大抵所有店铺都是用的男子作为招待。”   “我家的店铺,规矩如何,自然由我来定。”月牙儿笑一笑,将日账收好,起身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人手一定,月牙儿便专注起店铺的装修来。   杏糖记是两层的店铺,原本是地地道道的京城建筑样式。可月牙儿想要凸显的,却是自家的点心来自江南。说来有意思,如今京中正流行南货,而其中最受追捧的,是“苏样”,即苏州的东西。   月牙儿私下里猜测,这流行“苏样”的风气,原因大概有两点:其一是吴中繁华,所用之物多精细绝伦,受世人追捧;其二是吴地擅长刺绣,宫里御用的衣料,有大半来自吴地。而宫中最为得宠,又生育了太子的贵妃也是吴地选出来的淑女,因此她所用之物,大多是南货。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有所兴”。连天家都爱用“南货”,爱穿“苏样”。官宦人家,乃至小门小户,也都有样学样。姑苏所流行的种种事物,传到京里来,也必定会收到追捧。   月牙儿起先还没意识到这点,她还是来到京城之后才发现这一股追求“苏样”的风气。于是月牙儿索性用苏式园林的理念来改造新店铺。就是后来的宣传,也注重突出杏糖记是来自南边的点心。   既然定下店铺的风格基调,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改造了。为此月牙儿请了一班匠人,特地对二层小楼进行了一番改装,运用了苏式园林的理念,不追求对称的格局,而是在店里有意做了隔断。人行其中,自下而上,自左往右,几乎不用走回头路。   原本那班匠人看了月牙儿给的图纸,眉头紧皱,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式的店铺。可谁叫月牙儿出的钱足够多呢,匠人们只好拿出家传的本领姜月牙儿的图纸差不离的造了出来。   等到货柜摆进去了,花草树木也摆进去了,领头的那个匠人自己走了一遍,感慨道:“我打小就跟着爹爹爷爷学手艺,三十年了,这是我造过的最惊喜的店铺。”   他问清了杏糖记开张的日期,连声说:“到时候,我一定带着老婆孩子过来买点心。”   腊月初七,老天爷难得给面子,放了晴。   东宫内臣夏维坐在轿子里,打了个哈欠。今日本来不该他当值,做个儿夏维回到宫外的宅子,打算在家里睡一天。可是偏偏赶上了杏糖记开张的日子,他不得不起来,亲自去挑选些点心。距离上映日。太子说想要吃小麻花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了,这些时日也没听他再提过。但太子可以忘,他却万万不能忘,这是作为内臣的本分。   轿子外,夏维收的干儿子殷勤道:“小爷想要吃点心,您只管差使儿子去买就是,何苦大冷天的还亲自出来跑一趟。”   “你懂什么?”轿子一停,夏维□□儿子搀扶着下来:“咱家在东宫这些年,能混到这位置,全靠一点——将小爷的所有事,都当作大事来办。”   “说的是,说的是。”   夏维抬眸望去,只见杏糖记门前站了好多主顾,眉心一挑。看来这杏糖记的东西,应该还不错。   出来帮太子买外头的吃食,夏维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譬如东福楼的肘子、锦食记的果脯,他都曾给东宫买过。太子喜欢新鲜玩意,因此听说了什么好吃的,就叫他去买。但毕竟是宫里娇养长大的孩子,口味极刁,寻常也很少有什么外头的点心能让太子叫夏维买第二回 。   大约这杏糖记的点心,也会和东福楼的肘子、锦食记的果脯一样,太子吃过之后便不再念了。   夏维向杏糖记走去,尽管他并未来过,但绝不可能认错。因为杏糖记的粉墙黛瓦在一众京城样式的店铺里,格外显眼。   等走得近了,却见杏糖记的门外竟然排着一行队伍。前头有个招待的伙计向众人解释道:“现在店里人多,请再等一等,便可以进去了。”   干儿子轻声问:“要不,我去和这店家亮明身份?”   夏维一拍他脑门:“你是生怕科道官不晓得,是不是?左右今日无事,等一等也无大碍。”   他既然发了话,干儿子也不敢多说什么。两人在队伍里等着,听着其他排队的人说闲话。   “我有兄弟在江南做生意,他之前就来信同我说,杏花馆的点心可是金陵一绝。原本他还想给我寄一些过来,可距离那么远,就是再好的点心,味道也坏了,只得作罢。现如今它竟然在京城开了分店,那我一定要来尝一尝。”   “哪有那么好,不就是点心而已,还能吃出多花儿来?我瞧着我们京城的点心也挺好吃的。”   “那你在这里干嘛?”   “凑热闹,不行?这店门前这块地也不是你家的呀!”   “别理他,他就是死鸭子嘴硬。再说了,他不买,咱们还能多买些。”   众人正叽叽喳喳的争论呢,眼见着另一道月洞门里走出来一些主顾,手里大包小包的提着,皆是一张喜气洋洋的脸。   于是话题一边,大家催促起伙计来:“他们都出来了,我们能进去了罢?”   伙计数着人头,放了一批人进去。   夏维正在其中,跟着众人走进宝瓶门。说起来,进去的路委实有些窄,按理说瞧着应该有些闭塞。可妙就妙在,有一面宝瓶式的铜镜悬在墙侧,折射出里边几案上的盆松。乍一看,跟有两道门似的,因此看起来给人的感觉就是里面别有洞天。   一路弯弯曲曲的前行,一面是小路,一面是货柜。这货柜竟然是敞开的,各自分了格,每格里有包装好的点心,伸手即可拿到。   有个圆脸姑娘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用梅花盒盛着各色小点心,给众人试吃。   “尝一尝味道罢,若觉得合胃口再买。”   夏维瞧见梅花盒一瓣格子里装着一小截小麻花,拿起来咬了一口。没错,就是这个味道,便说:“给我称两斤这个。”   招待姑娘递过来一张油纸:“您吃的是小麻花,就是右手边贴了红笺的那一格,要多少,装多少便是。”   她将手里的梅花盒转一转,眉眼弯弯道:“这位主顾,要不试一试我们的限量点心——蛋黄酥?” 第76章 艾窝窝(略修细节)   蛋黄酥?   饶是夏维在宫里吃过许多酥皮点心, 但却未曾尝过蛋黄酥,便点点头:“那就试一试。”   圆脸小姑娘将一个蛋黄酥切开,介绍说:“虽然价格贵些, 但我们家的用料都是极好的。”   一个蛋黄酥切做四份,酥皮之下的起酥层分明可见。最外层是酥皮, 因为是刷过蛋黄液之后烤制而成,颜色格外漂亮, 一片灿烂金黄;第二层是细腻的红豆沙, 隐约带着点桂花香气;再往里,是糯米做的雪媚娘, 柔软而白嫩;最里面的咸蛋黄色泽微红,内里流油,令人满口生津。   夏维尝了一小块,酥皮脆而不硬,隐约还有一股奶香。相较于外皮的酥脆, 内馅却赋予蛋黄酥柔软的口感,红豆泥的清甜包裹着蛋黄的咸香, 夹层的雪媚娘细白软糯, 如嚼白云。   这样的点心,便是在宫宴上食用, 也是足够了的。   “给我来四盒这个。”夏维立刻说。   圆脸小姑娘柔声解释道:“实在抱歉,因为这蛋黄酥做起来工序复杂,食用的时限也短,所以目前一位主顾只能买一盒。若想要多的, 需得提前预定才好。”   这么麻烦,夏维挑挑眉,低声道:“不知你们店主人何在?我有一桩大生意,怕是要和他当面谈。”   消息传来时,月牙儿正在后厨看着新来的师傅做事。   小满姑娘掀帘子进来,向她道了个万福。   “东家,有位客人想请您出去谈生意。”她看了看厨房里的其他人,欲言又止。   月牙儿会意,走到她身边来,一齐走到亭子间里,小满才说:“如果是寻常的客人,我自不会随意打扰东家,可这一位——”   小满轻声说:“我看他面白无须,说话声气也有些细,一举一动都很有规矩的样子。怕是在宫里当差的。”   “你是说内侍?”月牙儿垂下眼帘,问:“请他过来说话罢。”   不多时,小满引着两位客人来到亭子间。   这两人一前一后的进来,领头的那个约莫三十来岁、背微微有些弓着,长得一团和气。   “贵客临门,不胜欣喜,二位请坐吧。”   那个年纪较小的男子皱眉道:“合该要店主人招待才是,一个女子能做什么主?”   月牙儿笑一笑,吩咐小满端茶来,而后才看向那人,落落大方道:“我就是这家店的店主人,如假包换。”   那人还想说什么,见前者转动了一下佛珠,便知趣的不说话了。   “鄙人姓夏,如今在东宫当差,见你家点心做得好,特意想买一些回去。”夏维开门见山,将自己的牙牌亮了出来。   月牙儿起身敛衽:“失敬失敬,原来是如此贵客。”   小满端了茶来,放在几案上请两人用。   夏维道:“茶就不吃了,请将小麻花、蛋黄酥等包一些,给我带去。”   月牙儿一面吩咐小满去拿点心,一面同他攀谈起来:“说来也是荣幸至极,上一回我做出了一道点心,竟然得了贵妃娘娘的意,实在是受宠若惊。不知道这一次,福气还够不够用。”   “还有这事?”   月牙儿将之前郑次愈送金箔蛋糕的事简短的讲给他听。   夏维听了,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金箔蛋糕原是你做的?”   “正是,借花献佛将方子献给了郑公。”   “这样说来,你同郑公也是认识的。”   “不瞒您说,这次进京,还是跟着郑公的船队后头回来的。”   “若是这样,那大家都是熟人。”   夏维的语气柔和了些:“挺好的,你那店竟然开到京城里来了。”   月牙儿笑说:“这也是幸得贵人相助。”   正说话,鲁大妞抱着两个梅花盒掀帘子进来了。   月牙儿将那梅花盒盖打开,只见五瓣格子里依次放着小麻花、蛋黄酥、桂花糕、龙须糖和粽子糖。   “这些都是小店卖得最好的点心,您看怎么样?”   夏维俯身看了看:“你这梅花盒子也挺好看的,这样装点心,倒瞧着更好吃了。”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月牙儿将梅花盒叠在一起,说:“这点心也得要包装。”   小满也拎过来三四包寻常包装的点心,同那梅花盒放在一处。   月牙儿说:“这些是孝敬二位爷的,都是些小东西,若吃得好也是我们杏糖记的福气。”   送走两人,小满神情很激动:“竟然还有宫里的贵人愿意吃我们店的东西。”   “少见多怪。”鲁大妞道:“在南边的时候,东家做的金箔蛋糕就曾送到宫里了呢。”   她忽然想到一事,拉住月牙儿问:“这一回,你还是打算把点心方子卖出去?”   月牙儿摇了摇头:“那个时候一是离得远,没办法。二是金箔蛋糕这东西,其实稀奇就稀奇在点子上,但从手艺来瞧,其实并没与什么难题。后来不是也有其他店推出了金箔妆饰的点心么?可今天这些点心却不一样,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   今日呈上去的几道点心,她都是将工序拆开来,分别让不同的师傅做的。譬如蛋黄酥,知道调馅的,不知道怎么将奶味酥皮做好;知道做酥皮的,不知道怎么做雪媚娘,大大降低了完整的方子泄露出去的风险。何况,纸上写得制作方法是一回事,自己亲自动手做,又是另一回事。许多时候看着好像学会了做一样点心,可真开始动手才发现怎么着都达不到效果。   这个小插曲之后,月牙儿就命人每日特意准备两份梅花盒,里面装着各色小食,以防万一。   果不其然,第二日来了个小内侍,将两份梅花盒都买了去。   月牙儿想了想,将管采购的人喊过来,特意吩咐:“你叫那做盒子的,多做些来。眼看就要过年了,这种梅花盒什锦点心,一定好卖。”   别小看了这梅花盒,点心用这个梅花盒装着,价格立刻上去了。一个梅花盒什锦点心的价格,可比得上单买三四斤点心了。   这小内侍两三日会来一回,几乎将杏糖记的点心买了个遍。这一来二去的,也熟悉了,因为每回他来,月牙儿都会叫人赠些点心予他。为了这个,小内侍跑杏糖记都跑得勤快些。   “还是萧老板好,我有个哥们曾去玉福楼买烤鸭的,那店主人都不出来迎的,更别说有什么福利了。”   月牙儿同他闲聊起来:“怎么,宫里用的吃食还要到外头来买?”   “有些侍长喜欢街市上的吃食,嫌宫里的御膳房炒不出味道,便使我们出来买。”小内侍解释道。   原来本朝的后妃皆选自民间,多是小家碧玉,往日在家时便吃惯了宫外的美食。一朝选秀进宫,偶尔也会忆起待字闺中时所尝过的美味,便差遣内侍去买来。   当然,这也得是得宠的妃子,才能这样做。   小内侍望见杏糖记门前络绎不绝的主顾,感慨道:“您家的店,和皇店比起来要热闹多了。”   皇店是什么?月牙儿听见这个词,问道:“您说的皇店?”   “就是鸣玉﹑积庆二坊的皇店,专门开了一家茶酒店,若是内库里有不喜欢的不用,就放在皇店里卖。”小内侍感慨道:“说起来,听说皇店初开的时候,仅宝和六店一年的商税,就有数万两白银呢。可现如今……”   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这时小满已将点心盒准备好,小内侍拿上之后,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月牙儿立刻抓着小满问:“你知道皇店吗?”   “知道呀。”小满见她问起,便将自己晓得的关于皇店的事尽数说出来。   原来自文庆年间起,皇帝就将查封的权贵店铺、以及一些官署店铺改为皇店,指派一位提督太监代为管理。每年上缴给天家的贡品,其中不合心意的,就放在皇店里出售,每年盈利,归天子私库。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最近这些年,皇店却越发落寞了。   小满愤愤不平道:“你不晓得,那管皇店的人真真是蛮横极了。只要是和皇店开在同一条街,必定有人去征税,就是挑个担子去那儿卖馒头,也要交钱给皇店。听说还有对商贾敲诈勒索的,以次充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最后闹得同在一坊的商家,不是把店子卖了,就是换个地方做买卖。原本很繁华的地段,如今竟然落寞了,真是可恨。”   月牙儿听得很认真,她想起自己才来京城时,也曾从鸣玉﹑积庆二坊过。明明是个好地段,街上却很冷清,那时候她还奇怪呢,原来原因在这里。   她正沉吟不语,忽然帘外有人轻唤:“东家,我做了样点心,您可有时间看看?”   说话的人是杏糖记新招的厨子,姓莫,人生得圆滚滚的,很和气。   月牙儿掀帘子出去,只见他手里托着一碟儿点心,是雪白色的团子,外皮点着一粒红色山楂糕,样子很好看。   “这是什么点心,挺漂亮的。”   莫厨子憨憨的笑:“是艾窝窝,我最拿手的就是这道点心。如今正好该是做艾窝窝的节气,我便做了点,让您尝尝。”   “是京城点心吗?”月牙儿拿起一个艾窝窝,用手托着,轻咬一口。   是面粉配合碾碎的江米粒做的窝窝,松软柔韧,微微有些粘牙,馅心是甜的,有点似汤圆。   她吃的时候,莫厨子说:“是,这艾窝窝是京样点心。我从前呆的那家店,一般是从春节起开始卖艾窝窝。据说是因为艾窝窝旺年节,又喜庆又好看,一直卖到春夏季节打止。”   月牙儿点点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件事,各地的风味各有不同,咱们店里除了南边的糕点,也得有些京城时兴的点心。多谢你提醒我。”   她将鲁大妞唤过来,要鲁大妞将这艾窝窝择期添上食单。 第77章 细豌豆黄   一到年底, 京城的街上便多了好些人,都是采买年礼的。其中不乏特意从外地赶至京城,为达官贵人们送孝敬的人家。毕竟, 朝中有人好做事。   邓长涵便是抱此目的赶到京城的,他已过他已年过四十, 却仍居县丞一职,数年未曾动一动。这次进京来是想之给同乡的上级贺岁拜年, 也想着如果有机会, 能够换一个肥缺。县丞的俸禄并不是很高,索性他还有些家底, 妻子的娘家也略有产业,给的陪嫁也很丰盛,因此两人在银钱上并不为难。因此在年节之前,同家里人商量过后,他便带着银票和一些土特产上京来。   邓长涵虽然有些家底子, 但也实在比不上其他富贵人家,能够用真金白银砸开一条路。要真有那个钱, 他早就捐一个官做了, 何必想着打点关系?然而他任职的所在是一个偏僻地方,也没有什么金贵的东西, 实在拿不出手。所以尽管带了一些土特产,但是邓长涵主要还是想到京城里买一些时兴的礼品来送人。   他来到京城之后,没有冒冒失失上门,也没有直接去买礼品。邓长涵花费了一番功夫, 打听到上司家的门房住在哪儿,提着土特产上门拜访。   富贵人家的门房,多多少少知道些主人家的好恶。既然是送礼,那必然得投其所好才行。不然钱花了,然而买回来的年礼却被放在库房里吃灰,那这礼送得还有什么意思。   门房见了邓长涵的名帖,又看了看他带来的东西,有土特产有酒有肉,于是脸上泛起笑意:“您倒是会做事。”   寒暄一番后,家人将酒温好送来,两人一面喝酒、一面吃些下酒菜。   寒暄之后,门房提点道:“年礼这东西,我家主人府上从来就没缺过。实话告诉你,有多少用不着的,转手就送了出去。虽然礼单上记着名,人心里没记着你的名字,又有什么用?”   邓长涵一听,附和道:“这话是再真也没有了。我倒是想送些投其所好的东西,只是不晓得大人所喜之物为何?”   门房哈哈大笑:“大人喜欢玉石,你买得起上好的羊脂玉么?”   “那……不知夫人喜欢什么?”   “喜欢宝石头面。”   得,又是一个邓长涵难以买到出众的礼物。他带来的银票,虽然足够买玉买头面,但绝无可能买到令人眼前一亮之物。若是平庸的年礼,又毫无作用。   邓长涵叹了口气,转念问:“那府上的小娘子小郎君有什么喜欢的。”   门房想了想:“小娘子和小郎君平日里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对了,喜欢吃好吃的点心。昨天还听说小娘子吵着要一个什么‘梅花盒子’点心。但去买的家仆都说,已经全部卖完了,就连预定也要排到年后去。为了这个,小娘子还闹了一会儿呢。”   这听起来倒是个突破口。邓长涵暗自将这“梅花盒子”记在心里。   从门房家离开后,他先去了杏糖记,在店门外等了一会儿,才能进去。一问,果然已经没有“梅花盒子”卖了。   他想亲自问一问老板,看能不能给他匀出一个梅花盒子。可店里的招待回答说:“东家今日没在店里。”   邓长涵仍不死心,又打听到了老板的住址,直接上门拜访。   他去了一回,谁知店主人却不在家。看门的江叔瞧他的名帖大小是个官儿,便同他说:“我们东家虽然不在,但是姑爷却在家的,我帮你传个话,看他见不见你。”   等候的时候,邓长涵在心里将他听来的消息过了一遍。这人所说的姑爷,大概就是萧老板的夫君,江宁解元了。邓长涵也是考过春闱的人,虽然没考中进士,但有些经验也能讲与他听。   坐了一会儿,江叔掀起帘子出来,说:“请跟我来。”   过了一重院子,只闻梅香浮动。果然在庭前有一株腊梅花,花开得正灿烂。邓长涵跟着江叔进书房,只见一个少年正坐在书案后写文章,见他来,起身相迎。   “我夫人今日在外头有事,你若有要紧事,我可代为通传。”   好年轻的举人。邓长涵心里的重视又多了一份,他自己是三十来岁才考中的举人,尽管都是举人,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前途同他的前途,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不急不急。”   邓长涵笑着将带来的土特产奉上,笑吟吟地说了自己的身份。   吴勉叫江叔倒茶来,转头和邓长涵道:“我合该叫一声前辈的。”   邓长涵瞥见他书案上的文章,笑说:“我也算倚老卖老,索性说些会试的经验与你听。”   他指点着纸卷上的墨团:“这是错字,是不是?”   “惭愧,落笔的时候少不了写错几个字,倒是弄得纸张有些墨痕。”吴勉回答道。   邓长涵起身走过来,指点说:“你这样改错字,难免有些不美观。大人们评卷的时候,见纸面墨痕破多,难免有些不喜。我倒是有个法子,你或许可以听一听。”   “愿闻其详。”   邓长涵向吴勉要了一把小刀,一张薄纸。   “这刀要是再小些就好了,只可惜我没讲我的小刀带来,不然可以直接赠你。”   他一面说,一面捏着小刀贴近错字处,将那一层错处轻轻刮去,手法极其轻柔。那纸页上的错字就如同蜕了层皮一样。虽墨痕不见了,纸张却未破,只是比旁的地方略薄些。邓长涵又裁下一块等大的纸页,沾了些水,将纸被微微润湿,贴着那改错处轻轻一粘。纸张立刻恢复成白净的模样,就是将卷子拿起来,对着日光左瞧右瞧,也瞧不出补缀的痕迹。   “这就叫做‘打补子’,你瞧,这样一改,卷面就好看多了不是?”   吴勉将那卷子拿过来瞧,赞叹不已:“确实如此,当真巧妙。”   邓长涵将小刀、纸张收好,笑说:“但也需要在家自己练习好,不然要是将错处刮出个洞,那就是开天窗喽。”   “我记下了,多谢邓爷。”   闲话一番后,邓长涵才提起来意:“我有一故友,他家小辈很喜欢杏糖记的‘梅花盒子’点心,听说店里已经没有了,还甚至哭闹起来。我就想来问问,不晓得贵府还匀得出一个梅花盒子吗?”   吴勉沉吟道:“她外面店里的事,我一向是不过问的。这样好了,等她回来,我帮你问问。”   “那感情好,多谢没将我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   “言重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见前面传来动静,江叔高声道:“东家回来了。”   吴勉起身,向邓长涵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月牙儿才进门,就听说有客来,听江婶描述一番,心里也纳闷:她应当不认识这号人呀。   等她进屋一看,吴勉倒和这客人有说有笑的。   听吴勉转述完邓长涵的来意,月牙儿道:“大冷的天,难为你过来,江婶,你再叫人去厨房里找找,看还有没有多的梅花盒子。”   江婶应声出去,脸上却有些疑惑,去问鲁大妞:“鲁姑娘,家里还有多的梅花盒子没有?”   “除了特供的那两个外,当真一个多的也没有了。”鲁大妞说:“主要是没有多的木盒子的,那做盒子的人说了,要等到年后才有。东家知道的。”   “那她为何要我去找一找,不多此一举吗?”   鲁大妞吃了口茶,笑说:“斩钉截铁回人家说没有,岂不是特不给人面子,自然要显示得重视些才好说话。你到隔壁转一圈,就说怎么也没找到就好了。”   江婶依言而行,转回到正房里,回话道:“东家,找了一圈的,也看了预约的单子,是真的一个多余的梅花盒子也没有了。”   月牙儿遗憾道:“真的寻不出了?”   “是,一个空盒子也没有了。”   月牙儿闻言望向邓长涵,遗憾道:“实在抱歉,大概是真没有多的了。”   她又说:“可是让你空着手回去,也不大好。这样吧,如果不嫌弃,不如带一些我们新制的点心回去,这些点心还没有往外开始卖呢。”   “不知是什么点心?”   “细豌豆黄和沙琪玛。”   月牙儿索性叫江婶从小厨房里把两样点心拿来给他瞧。   这些都是她受到莫厨子所做艾窝窝的启发后,特意做出来的京式点心。如今虽已经定了型,但还未曾出售。因为大规模做的话,原料要到春节后才能运来,所以只有一些样品。   不多时,江嫂端了两样点心来,一碟儿是细豌豆黄,一碟儿是沙琪玛。   “邓爷,请尝尝罢。”   邓长涵点点头,端详着眼前的两样点心。豌豆黄他见过,庙会的时候总有人挑着担子卖。但眼前的这碟儿细豌豆黄,却与那些粗糙的豌豆黄不同,光泽色黄,颗粒极其细腻,好似珍珠与沙砾的区别。   他掰下一小块,才送入口,豌豆的清甜便化开在舌尖之上,清清凉凉,格外爽口。难怪叫细豌豆黄呢,果真和那些普通的豌豆黄不同。   邓长涵又看向沙琪玛,那是一块长方形的点心,米黄色,一粒一粒团在一起,还有葡萄干夹杂于其间。   这点心的名字好奇怪,为什么要叫“沙琪玛”?   邓长涵疑惑的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眼前一亮。这沙琪玛绵甜松软,微微有些粘牙,吃起来满嘴生香,口感很独特。   “这两样点心就很好。”邓长涵笑道。   月牙儿便叫人拿来贴着杏花的纸盒,亲自将两样点心包装起来,交给邓长涵。   邓长涵拎着两包点心,心满意足的走了。   见没了外人,月牙儿将鬓上头面都卸了下来,青丝懒懒地披在肩上。   她一面梳头,一面同吴勉说:“你可听说过商会没有?”   “商会?”吴勉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梳子,替她梳头发:“这是何物?”   “就是商人组成的集会。”   月牙儿望着镜中两人的影子,笑吟吟地说:“大约年后,京城里便会有商会了。” 第78章 纸片羊肉   自从杏糖记走上正轨, 月牙儿便借着拜早年的名义,抽时间开始拜访起京城里著名的商户。   因为金陵杏花馆已然小有名气,而杏糖记最近在京城里也名声鹊起, 所以这些商户倒还愿意给她一个面子,请她进屋来吃茶聊天。   今日她却拜访的这一家, 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玉福楼主人——黄家。   据说黄家的长辈里,有人曾当过御厨, 后来归家, 自己改良了一些食物做法,开了玉福楼的第一家店。在后来的岁月里, 玉福楼在京城又开了两家店,在直隶也开了店,破有些规模。   他们家的招牌菜,也是最负盛名的菜色,是薄纸羊肉。   玉福楼家的羊肉, 切得薄如纸一般,再配上一碗精心调制的佐料。将黄铜小火锅点上火, 倒入高汤。等到黄铜火锅里的高汤, 咕噜咕噜的滚着白泡儿时,顾客便可用长筷子加一片薄薄的羊肉, 放在里面烫。只需默数几个数,羊肉颜色就完全变了,空气里也增添了羊肉的香气。   尤其是冬日的时候,玉福楼的生意便越发的好, 时长要等位。因为他家的炭火烧得很旺,外头虽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在店里却可只穿一件单衣就好。守着黄铜小火锅,大口的吃肉,大口的喝酒,最是畅快不过了。   月牙儿也去吃了一回,吃完之后,心服口服。难怪玉福楼能够火遍京城,每到冬至的时节,人们一提起要吃羊肉,便想起玉福楼。   除开羊肉之外,近年来他家又新增了烤鸭这一名吃。肥鸭用果木炭火烤制,色泽红而艳。酥脆的鸭皮带着些柴木的清香,这清香和鸭肉的焦香掺和在一起,格外的诱人。   凭借这两样美食,玉福楼在京城里可谓是数一数二的大饭馆。   月牙儿几日之前就给黄家下了名帖,得到回复之后,这才约定了今日上门去拜访。   招待她的这一位叫黄少平,是玉福楼的少东家。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也很年轻。待人接物很有一套,总是客客气气的。   见了面之后,两人先寒暄了一番。   “我初来宝地,很多地方都不大懂。说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合规矩的,还请你们多包涵。”   “这说的哪里话?萧老板的杏糖记,最近可是开得红红火火的。之前也听在南边采买的家人说过,杏花馆的声势,可不比我们玉福楼小呢。”   黄少平笑说:“你是怎么想到的在江上办船宴的呢?这可真是神来之笔。”   “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月牙儿笑答:“我前日还去玉福楼吃的羊肉火锅,真真是极好的羊肉,切得薄如纸一般,也没有什么膻味,蘸着调料一起吃,我足足吃了一大碗饭呢。”   一顿商业互吹之后,月牙儿才将今日的来意托出。   “今日过来,除了提前给您拜个年之外,还想问您一件事。我听说京城里有同乡之人组成的会馆,但却不知有没有类似的商会呢?”   黄少平头一次听说“商会”这两个字,心里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和同乡会馆类似之物。   “商会?京城里是没有。说起来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说法。”黄少平将商会在口里念了几遍,颔首道:“这个词倒有些意思,商人之会。”   他自打会说话起,就跟在他爹身边做生意,权衡利弊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听说了“商会”两个字,心里立刻便盘算起来,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商会,会有什么益处。   月牙儿说:“我当时听说有些地方会有商会,毕竟有个商家之间少不了往来互动,比如采买物资,再比如协商定价。我晓得一个地方做生意有一个地方规矩,可是这些规矩大多数都是私下里的,不曾摆在明面上,因此总有些新来乍到的商人不清楚不明白,就容易犯了忌讳。倘若有这么一个商会,将大家都认可的东西白纸黑字的写下来,岂不是少了很多麻烦?”   黄少平听了这番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倒是有些道理。”   他望向月牙儿:“你的意思是。”   月牙儿笑了笑:“玉福楼在京城,可谓是有名号的老店了,就是黄家的名号拿出去,又有几家商户不识得?倘若由黄家牵头,在京城办一个商会,再顺理成章的成为商会会长,又有谁会不同意呢?”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月牙儿也不再继续往深里说,直看他的意思。   黄少平沉吟一会儿:“这么大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主的,我还得问问我爹和长辈们。”   这便是有初步的意向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办事,一向是很愉快的。月牙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黄家,依她的了解,黄家人仔细思考之后,也会意识到举办一个商会,对于他们家的声誉,会有怎样的影响。   在这个朝代,商人虽富,但却不贵,因此有许多富贵之家,赚了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花钱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捐一个官。唯有如此,整个家族才算真正的有地位了。就是那黄少平的大哥,听说也捐了一个监生呢。可倘若有个商会。而黄家人又成为商会会长,那么至少在商人之间,黄家的地位是绝对有了的。   而头一个提议的月牙儿,自然在商会里也能说得上话。   若不是月牙儿初到京城,实在没有根基,日后还要回到金陵去,她自己就能够创办商会,也不必将商会会长拱手让人。可是按照如今的境遇,月牙儿权衡利弊之后,发现最有利的做法便是说动如今京城里的大商户牵头,组成一个商会。   一个行业若想发展壮大,绝不能像一盘散沙似的。这也是月牙儿提议的初衷。若有了商会,商人们之间沟通往来无疑会更加便利。这样一来,即使她在金陵,对于京城商业的动静也有所了解。   她的喜悦,吴勉看在眼里。虽然一时之间,他并没有想明白为何月牙儿这样开心,但见了她脸上的笑,吴勉不自觉地也轻笑起来。   京城的大街小巷上,渐渐多了许多彩胜,近来能够听见的爆竹声也越发的多了,年节的气息一点点的浓厚起来。   今年这个年,月牙儿注定是要在京城过了。   她有些想薛令姜和柳见青,买了一些京城里时兴的绢花和黑漆描金螺钿妆盒,叫人送到南边去。   才将东西寄出去没几日,运货的人也捎带来一个包裹,是柳见青和薛令姜寄来。   月牙儿打开一看,是一件藕色宽袖立领长袄,和一双绣着杏花燕子的绣鞋。   包裹里还有两封信,是柳见青和薛令姜的手笔。   原来这件素色大袖衫是新的绣房所制作的第一批样品,是薛令姜特意按照月牙儿的身量做的;而那双绣鞋则是柳见青的作品。   月牙儿换上新衣新鞋,在穿衣镜前转了个圈。   再合身不过了。   她瞥见窗外漫天的鹅毛大雪,一时有些感慨。   “京城里的雪真大呀,在江南就很少见到这样子的雪。怪道他们京城里的人下雪天都不打伞的。”   吴勉走过来,才背后轻轻拢住她,轻声说:“你是想姐姐们了罢?”   “有一点。”   窗外风雪寒,屋里炉火暖,连窗纸上都蒙上了一层白雾。在这样风雪大作的黄昏,心里很容易就生出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   她思念,可她并不孤单,因为吴勉在身边。   两人静静相拥,好一会儿,吴勉才说:“无论我能不能考中,以后还是回南边去吧。”   月牙儿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嗯,把该做的事做完,就可以回家去了。”   她说出这话时,愣了一愣。这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将杏园看作了自己的家。   她无端想起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乡。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从旧岁下到新春,人家屋檐上都覆着一层厚厚的雪。   外出去拜年时,月牙儿便穿着那件藕色宽袖立领长袄,脚踩杏花燕子绣鞋。   先去段翰林家拜年,他家所在的胡同,住了很多官宦人家,前来拜年的轿子都堵在胡同口,不得动弹。   远远瞧见这情况,颇有经验的轿夫便提议在胡同口停轿,要他们走进去。不然压根没地方停轿子。   下轿之后,果然胡同口僵持着两三顶轿子,大路都给占去,只留下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路。   积雪尚未消,又被来来往往的人踩了无数次,雪水泥泞。月牙儿小心的挑着路往前走,眉头蹙起,因为怕弄湿了鞋袜。   吴勉见了她的神情,忽然说:“我背你过去罢。”   “啊?”   月牙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蹲在地上,将宽阔的后背留给她:“上来。”   “不用啦,这像什么样子。”月牙儿连声拒绝。   吴勉回过头来看她:“那是二姐姐给你做的绣鞋,别弄脏了。我背我的夫人,有什么过分的?”   他顿了顿,说:“还是要我抱你?”   月牙儿只好让他背着走。   她双手拢住他的脖子,脸颊渐渐发烫。   有过路的小孩子笑嘻嘻说:“这个姐姐为什么要人抱?”   大人拉住小孩子,善意的笑起来:“因为她夫君疼她。”   风将笑声送入耳,月牙儿几乎想从吴勉背上跳下来,两靥飞霞。   “放我下来吧。”她在他耳畔,轻声说。   “到了就放你下来,快了。”   她只得将脸埋在他衣裳里,装作听不见也看不到,可是唇角的那一抹笑,却一直没有消散。   就这样走下去,也很好。 第79章 鲜肉汤圆   雪化的时候, 倒是比下雪还要冷些。   郑次愈头戴貂帽,行走在红墙夹道里。宫道上的雪,早在清晨之时便有小内侍打扫干净, 堆在宫墙角,免得阻了贵人们的路。   因是新春, 昭德宫里的梨树上还挂着彩胜,没有半点冬日的肃杀气息, 倒是热闹的很。   宫人通传后, 一个大宫女过来,说贵妃娘娘在东配殿歇息, 传他过去。   “你来得倒巧,小爷才走呢,娘娘心情很好。”她原本与郑次愈便是旧相识,因此轻声提点了几句。   走到店门口,自有小宫女打起油重绢绣花暖帘。[なつめ獨]   殿中放了两三个黄铜炭盆, 燃烧的是御贡的红罗炭,品质极好, 几乎没有烟味。   几案上有一金兽香炉, 里边放着流金小篆,焚着一缕百合香。   贵妃正倚在暖榻上, 手里握着本一本书,有小宫女跪着替她垂腿。   她快四十岁了,瘦小而白皙的脸上仍瞧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   郑次愈向她请安后,贵妃放下书卷, 眉眼温婉:“再过些时日,你又要回江南去了罢。”   “回娘娘的话,过了元宵便启程了。”   贵妃微微颔首:“江南好,可我也再回不去了。你好好在那里做事,为皇爷尽忠。”   “我自当谨记娘娘教诲。”郑次愈垂着手,笑说:“最近京城里又多了些新鲜事,娘娘可还曾记得昔日的金箔蛋糕。”   “自然记得的,连宫宴里都添了这一道甜点呢。”   郑次愈道:“那献方子的店,如今在京城也开了一家,有许多江南点心,如今京城里正流行着吃呢。”   听了这话,贵妃笑起来:“南边的点心,自然是好的。”   “那店家还特意做了一种‘果桌’,我瞧着很好,便带了进宫来,想给娘娘尝尝鲜。”   “拿上来罢。”   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小内侍抬着一张矮桌过来,上面摆着各种碗碟,都覆着银盖。待果桌放定,一个尚食沉声喊:“碗盖。”   于是左右侍奉之人立刻将银盖取了下来,点心的甜香渐渐溢散开来,满殿皆是。   只见果桌上摆着七八样点心,海棠糕、酥油泡螺、蛋黄酥、细豌豆黄、运司糕……琳琅满目,颜色各异,很是赏心悦目。   尚食手拿一双银箸儿,依次试了试,并无异常,便推至一旁   贵妃将手中的书置于案上,目光扫过这些点心,最后落在海棠糕上,目光温柔:“还有海棠糕呀。”   侍奉的宫女立刻拿着小碟儿夹了一个海棠糕,双手奉上。   贵妃轻咬一口,焦糖色的糕皮酥而脆,咬破之后,豆沙清甜柔软。这海棠糕应是刚刚才煎过,犹是温热,吃起来风味正佳。   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食物的味道却一如既往,纵使因为久久未曾食用,会忘却了昔日的甜。只要再尝到同样的点心,舌尖的味蕾便会将往事翻出来。吃着这海棠糕,她放佛又回到了垂髫之时,爹爹抱着她去看灯会,还给她买糕点的时候。   一晃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时光像流水一样,推着她前行,停驻在这宫阙里。   贵妃静默一会儿,才抬起眼帘,吩咐身边的宫女说:“请小爷和永安公主过来,他们会喜欢的。”   她又望向郑次愈:“这海棠糕,应该是方才在小厨房煎的罢?是你从宫外带来的人?”   “娘娘英明,正是如此。这人便是那家店的老板,萧月。”   贵妃道:“我说呢,你从不会做没分寸的事,原来是个女孩儿,叫她过来见见。”   传话的宫女来时,月牙儿正在小厨房里等候着。   今日一早,她去给郑次愈拜年。   没想到郑次愈却问她,愿不愿意进宫去,给贵妃娘娘做些江南点心。   她哪里有不愿意的?忙叫人从杏糖记提了许多点心、原料来,准备做果桌。其他的糕点还好说,可是这海棠糕现煎的风味才好,于是她便把模具都带上了。   进宫的路上,郑次愈同她说了一些宫里最基本的礼仪。   进殿之后,她按照礼节,向贵妃娘娘行了礼。   贵妃娘娘受了礼,好奇地问:“你这身衣裳倒别致,是江南时兴的款式?”   月牙儿微愣,她身上穿的,正是薛令姜给她寄来的素色广袖立领长袄。这几日她外出拜年,女眷见了她的这身衣裳,都会问一问是从哪里买的。月牙儿只当给自家衣坊做广告,吹得天花乱坠。   当着贵妃娘娘的面,自然不能那么说。她斟酌一番,才道:   “回娘娘的话,是民女大姐姐给做的,听说这衣裳在江南卖得也很好。”   贵妃要月牙儿走近一些,拉起她的袖子看了看,又叫她转了一个圈,点点头:“还真的很好看。”   她吩咐掌衣道:“开春裁新衣裳,也照着这模样叫尚衣局的给我做两件。”   月牙儿观她的神态,没有一点傲气,倒是颇有些和蔼可亲的意思,原本悬着的心不免也放松下来。   贵妃同她说了会儿话,多是问故乡故事,月牙儿说的时候,她听得很认真,偶尔说起她小时候同邻家姐妹去虎丘玩耍,眼底有光。   谈了些时候,一个宫女进来通传:“小爷和公主到宫门前了。”   贵妃便同月牙儿和蔼道:“你们下去歇歇罢。”   月牙儿闻言退出殿里。   等她要出宫的时候,一个宫女手捧一个小方盘过来,上头摆着翡翠手环,说是贵妃赏的。   直到走出宫门,月牙儿才回过神来。   等到她回到杏宅,才跳下骡车,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去书房写了一封书信寄给薛令姜。   信中所述只有一件事:要她赶紧扩大衣坊的规模,多多招些女工,最好还要买十亩桑田,杏花馆账房里有多少现银全砸在这上面。   正月十五,月牙儿下厨煮了一锅鲜肉汤圆。江婶见了,奇道:“这元宵还能有肉馅的。”   鲁大妞正看着灶里的火,道:“我们那儿一向是吃鲜肉汤圆的。”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吃法?江婶心里觉得可能不好吃,可是分汤圆的时候,她还是端了一碗鲜肉汤圆过来。又怕吃不完,就塞了几个到江叔碗里,预备留着肚子吃甜汤圆。   她咬破一个鲜肉汤圆,糯米浆制成的粉皮轻薄软糯,才咬开一个小口,带着肉香的汤汁便溢出来,很鲜。里边的猪肉剁成茸,调味之后团成小团,同糯米皮一起咀嚼,别有一番滋味。   虽然第一个鲜肉汤圆吃起来有些怪,但习惯了咸口汤圆后,味道还真不错。   整个杏园今日的早膳,便是汤圆。   月牙儿吃了半碗黑芝麻汤圆,又吃了半碗鲜肉汤圆,小肚子都吃得都圆鼓鼓的。   她笑着向吴勉说:“你闷在家中读书这样久,今日就出门去逛逛庙会罢,看看这里的灯会是什么模样。也正好消消食。”   吴勉道:“都好。”   两人便换了出门的衣裳。   骡车才到杏园门口,忽然有人过来说,郑次愈请月牙儿过府一叙,有要事相谈。   “郑公不是要回江南了吗?找我作甚?”   吴勉握一握她的手:“我送你去吧,说了事,咱们再一起去观灯。”   到了郑宅,只见庭院里散放着各样东西,显然是郑次愈去江南要携带之物。   见月牙儿过来,郑次愈长话短说:“皇爷将皇店里的茶酒店赏赐给了贵妃娘娘,娘娘想找个人代为经营,你可愿意?”   原来昨日乃是贵妃生辰,皇帝特地将皇店里的茶店赏赐给她做贺礼。但皇店近年来半死不活的样子,谁都瞧着清楚。贵妃不满意往日管理的人,觉得他们尸餐素位,既然如今得了一家茶店,便想着换人来经营。毕竟,她还指望着将皇店经营好之后,将其作为公主的陪嫁。   月牙儿斩钉截铁道:“愿意。”   郑次愈朝她泼冷水:“你自己心里掂量清楚,皇店如今的情形,完全是入不敷出。我向宝和店的提督太监问过,就这茶店,这些年生意很冷清。听起来是荣幸,实际就是个烫手山芋,你若能将这事办好,自然是大幸。可若是不能,那便会为贵妃娘娘所不喜。到时候这京城,怕是再容不下你。”   月牙儿本想一口应下,可忽然想起吴勉。她若没做好,灰溜溜离开京城也就罢了。但此事会不会影响他的前程?   思及此,月牙儿一时有些迟疑。   郑次愈看出她的犹豫,说:“你仔细想想,我后日离京,最迟明日要给我个答复。”   小夫妻出了郑府,骡车便往庙会去。   吴勉凝眸身边心事重重的月牙儿,剑眉微蹙。方才进郑府之前,她可不是这模样。   “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同我说。”   月牙儿回过神来,扭头望向他:“郑公方才同我说了一件事,也许是机缘,也许是劫难。”   她将贵妃意图为皇店寻个经营者的事向吴勉和盘托出。   “我自己若是一个人,怎么也不怕的。可如今我既然与你成婚,就不得不为你多考虑些。若是阻碍了你的前程,那可怎么办呢?”   吴勉听了,垂下眼眸,想了一会儿,将她的小手轻轻握在掌心:“可是若为了我,你不去做这事,岂不是误了你的前程?”   他的掌心将月牙儿的手包裹起来,很温暖。   他望着她的眼眸,郑重说:“你我在一起,谁也不是谁的拖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要一起乘风破浪?所以,你不必过于忧心我。”   月牙儿看了他一会儿,投在他怀里。   “能在这里遇见你,真好。”   吴勉抚摸着她的发,轻声笑起来:“我也一样。” 第80章 骨汤麻辣烫   贵妃新得的这一家皇店, 在鸣玉坊。据说原本是一家贵臣的店铺,后来犯了事,被抄了家, 于是半条街的店铺和府宅皆被收为皇店。初代经营者嫌小店铺闭塞,没有皇店的气派, 便索性将一片重新改造一番,集合成了三家大店。一家是茶店, 一家是酒店, 一家是猪羊肉店。   本朝税收,几乎有一半是实物税, 有什么收什么。譬如全国都要收的粮食、江南府会缴纳生丝、北边的行省会缴纳貂皮、狐皮……林林总总,很是繁杂。虽然曾经有人提出以白银代替实物,统一以钱缴纳赋税,但因反对者众多,不过实行了几年便没了下文。每年入库的税收, 仍然又有银两、又有粮食、又有生丝、又是茶叶……种类繁多。   在早些年的时候,若是国朝银两不够, 还会直接将实物发给官吏做俸禄, 譬如发放胡椒、香料。高官豪爵自是不在意,而一些靠俸禄为生的官吏, 只能愁眉苦脸的接下来。前脚才领了俸禄,后脚就要到市场上去出售,毕竟胡椒又不能当饭吃。   这些年因为南边的经济越发好了,又开了海关, 每年所收关税之多,被时人戏称为“天子南库”。倒是再没有出现直接发胡椒当俸禄这回事。   像粮食、白银这一类的东西好说,可以直接流通。可其他的貂皮、生丝、狐皮、茶叶、珠宝……就不能够直接流通,多半是收在皇库里。虽然天家每年都会直接取用一些,但总有些东西入不了各位贵人们的眼,只好放在内库里吃灰。   直到有了皇店,这些东西才算有了个去处。   出了年,月牙儿奉贵妃之名,来到鸣玉坊。   她到的时候,辰光正好,可落了轿一瞧,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   有一个内臣来迎,是给贵妃当差的郭洛,名义上是由他来接手这家皇店。   这郭洛早年在昭德宫的时候,得叫郑次愈一声“师傅”,因此对着月牙儿,他还是笑脸相迎。   “萧老板来了,我先领你转转罢。”   这一处茶店名为“清福店”,就在鸣玉坊正中央,地方很宽敞,不似店铺,倒有些像一座园子。前面有一座二层楼宇,飞檐翘角,是宫匠的手艺。后边则是一大片低低的房舍,有些散乱堆着茶叶,有些则是司房钞条书手打瞌睡的地方。   走完一圈,郭洛领月牙儿到清福厅里坐,这原是给来经营的内臣办公的地方,除却正间之外,左右各有一间。   “萧老板,右厅已经收拾出来了,你日后在这里做事便好。”   只见里边摆设着书案屏几、笔砚瓶梅,极其清雅。   月牙儿将手抚过书案,见是包浆的红木,心里对皇店资产雄厚的认识又添了一份。   自有小内侍送茶来,月牙儿细细品味,赞道:“这茶的滋味很是不错,不愧是进贡的御茶。”   郭洛笑说:“这已经算上品了。可惜收到清福店库房的茶,多是一般的陈茶,原来放在内库里和各省方物、药材混杂在一起,多少沾染了气味。”   原来是这样,月牙儿心里想,这样就说得通了,不然倘若都是上等品质的茶,又何须发愁销路。   “我不是京城长大的,之前也没怎么见过皇店,不知郭爷可愿同我说说这皇店的事?”   “这也是应当。”郭洛点点头,将皇店的事给她捋了一遍。   原来这皇店并非只有京城有,在通州北运河之畔、军府重镇宣府、大同、山海关等地亦有。京城里除了鸣玉坊这三家皇店,还在六家皇店在积庆坊。其中总管皇店的提督太监便坐镇在积庆坊里的宝和店。   “咱们鸣玉坊是后来添的皇店,宝和六店才是最初的皇店,方便的时候,我会领你去拜访一下康提督。”   月牙儿点点头,用玩笑的语气问:“我之前听人闲聊,说皇店横征暴敛,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可今日一瞧,除了略微冷清些,这传闻似乎也并不真。”   听了这话,郭洛笑了:“怎么说呢,从前是有过的。”   原来在皇店新设不久的时候,宝和六店承担了一部分收取商税的功能,今上未登基之时,皇店的提督太监颇受先皇宠幸,为谋取私利作恶不少。现在京城百姓对皇店的反感厌恶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   后来今上登基,年少之时还曾一怒之下将皇店罢免,严惩作恶者,可没了皇店,内库里吃灰的东西又实在可惜,便在几年后渐渐恢复了皇店,除去了皇店收取商税的功能,另派老实可靠的内臣经营。   但由于之前皇店的名声实在太坏,寻常百姓几乎是绕着皇店走。再加上皇爷曾经罢免皇店,严惩经营的内臣,让后来的接任者看了怕。实在不敢再闹出什么大事,只安安分分的看着皇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于是几家皇店便成了如今的冷清模样。   “其实宝和六店还好,所售之物都是南金丝珠、江米棉花之物,总归能出手。”郭洛叹了口气:“咱们鸣玉坊这三家才是真的冷清,如今每年经营所得,不过抵了经营所费之钱而已。”   “那经营所得之利,又是如何分配的呢?”月牙儿问道。   郭洛说:“所获利钱,自然是全部进御。”   “那利钱便与皇店经营者无关?”   “店里做事的人自有月钱。”   聊了一会儿,郭洛就叫人把店里做事的人全叫来,让月牙儿认一认。   “大部分是原本就在皇店做事的,”趁人还没来,他向月牙儿轻声道:“贵妃娘娘只是新派了账房书手。”   叫了半天,人才在庭前歪歪扭扭的站齐,少说有三四十个。几乎都是内臣和内臣的家人们。   郭洛沉声道:“这是萧老板,是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来清福店经营之人。”   众人一个个依次问好,但神情多少有些散漫,显示是不把月牙儿当一回事。   月牙儿笑一笑,说:“日后算是在一起共事,请诸位多关照。”   彼此打个照面,便都散了。   月牙儿回到右厅,将方才所见所闻整理了一下,记在纸上。   她如今只能算是协理经营,又没有什么贵重身份,是以虽然郭洛和其他贵妃娘娘指派过来的人还愿意给她几分薄面,原本在清福店做事的人却不怎么买账。   这倒也不奇怪,她来之前,便料到如此。这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郭洛倒是分了个书手给她,叫顺子,约莫十四五岁,能写字会打算盘,人也很机灵,听月牙儿说想了解些清福店的情况,他就将账本、库存录都抱了过来。   “他们只肯给上个月的,推说之前的都在书库里,要自己寻去。”   月牙儿随手翻了翻账本,眉头紧皱,这完全看不清楚嘛!想了想,索性将账本、库存录放到一旁。   就眼下这个情形,翻旧账于她而言没有半点好处。就是真从账本里查出了点什么,她难道还能求贵妃娘娘主持公道不成?人家叫她来,是为了清福店未来的经营,可不是让她自找没趣的。   倒不如从今日开始,另起新帐。   月牙儿还有一重顾虑,不晓得这郭洛对于她的态度是如何,是监督还是单纯将她作为一个参谋?   郭洛回到左厅,丁账房和田书手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   他在圈椅上坐下,捧起一盏茶,揭开茶盏细细吹。   丁账房和郭洛是老交情了,自己寻了个椅子坐,问他说:“贵妃娘娘和郑公是怎么个意思?为何叫个民妇来清福店里?”   郭洛浅呷一口茶,悠悠道:“这还要问?说起经商,咱们都是些半路出家的,人家才是行家。”   丁账房皱起眉头:“那您真放手让她去做事?”   “先看看罢,我是随她折腾,可原本皇店里的人可未必听她的话。”郭洛说:“看她本事,若是真搞得定那群老人,咱们也乐见其成,毕竟真有余钱还是哥儿几个一起分。”   丁账房点点头:“是这个理。本来嘛,就是她能把清福店经营的好,咱们也有功;若是做的不好,她滚蛋,和咱们也没什么干系。”   几人正说着话,忽然闻见一阵香味。   丁账房疑惑道:“这烧菜的人是忽然成仙了不成?今日午饭这样香?”   推开门,几人往厨院走,只见厨房门口围了一圈人。   “这是做什么?”   见是郭洛,人群便让出了一个缺口。   只见烧菜的厨子守在月牙儿身边,双手环抱。   灶上是一锅奶白色高汤,灶台边摆放着各色处理好的生食。月牙儿正教着烧菜厨子如何去烫菜。   郭洛闻着香气,只觉饥肠辘辘起来:“萧老板,这是在做什么?”   月牙儿闻声抬头,笑着说:“这是麻辣烫,我店里的人方才送过来的,分量多,我想索性和大家一起分食。”   她指了指灶台上装着生食的碟儿:“郭爷看喜欢吃什么,我替你煮一份。”   这倒新鲜。   郭洛凑过去,挑了香菇、蛋饺、猪肉片、青菜、面条……等东西,放在青花瓷海碗里。   不多时,月牙儿便将这些食物烫熟了,浇了几大勺高汤。   只见青花瓷海碗里泡着各色食物,颜色各异,汤底呈奶白色,上面热气腾腾的浮着一层油脂。   郭洛夹了个猪肉片,送入口中。浸透高汤的肉质嫩而滑,口感润泽,回味无穷。他将一碗微热的无辣麻辣烫捧起,啜饮一口,啧舌道:“真鲜。”   他算是知道月牙儿原来的店为何生意那样好了。 第81章 炸鸡年糕   月牙儿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守在清福店的, 她答应时便已说的很明白,“愿以浅薄之资略施指点。”   因此她有时上午来,有时下午来。才五六日的功夫, 清福店中做事的人便盼着她清晨过来。因为每当这时来清福店,必在清福店用晚膳, 那么杏糖记的人也必定会送膳食来,全清福店的人都可以沾光。   小福子便是惦记着月牙儿点心的人之一。他入宫后拜了个好师傅, 人长得也机灵, 会说话,又有福气, 得以调到清福店来,在这做了几年的事。在皇店做事,不必如同在宫里时那般谨小慎微,每日从值房过来店里,泡上一盏茶, 往柜上一趴,再没什么别的事。   纵使有客人, 也不过是小猫两三只, 他也懒得去招呼,一面和同班的人闲聊, 一面用余光瞟着客人。只要客人不闹出事来,就皆大欢喜。反正每月月钱照拿,客人买不买茶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皇爷将清福店作为赏赐给了贵妃娘娘后,小福子还担心了一会儿, 怕娘娘把原本店里的人都换掉,自己便没有这么清闲的差事了。可同店的人说:“就是清福店赏赐给了贵妃娘娘,不还是皇店吗你瞎操心个什么。”   他心里有些不安,便去问在宫里当差的师傅,师傅也说:“贵妃娘娘在宫里这么多年,对下人们一向和气,好端端的换了你做什么?整个清福店里,不是内臣,就是内臣的亲友义子,掰扯下来,谁没个能在皇爷殿里当差的亲戚?俗话说‘阎王易过小鬼难缠’,何苦为了这些小事给自己埋下隐患?”   这话实在有道理,小福子便放心了,照旧每日在清福店里混日子。   果然,贵妃娘娘只换了一个清福店管事太监,另派了几个账房先生和书手。没有什么举动,干系到清福店原来做事的人。   只除了一件事,贵妃娘娘竟然叫了个女商萧月过来,说是帮着清福店经营。所幸这些日相处下来,这萧老板不曾自作聪明的对皇店指手画脚,也不曾冒犯店里众人,大家还是该歇息的歇息,该聊天的聊天。而每当萧老板过来,大家还能多吃一顿美食。渐渐地,对于她的存在,小福子也习以为常了。   今日萧老板是清晨过来的,小福子见了眼前一亮,立刻省下了上午吃的点心,打算留些肚子。   果然,临近晌午,杏糖记的人又来送吃的了。   几个大食盒往厨院桌上一摆,清福店做事的人便不约而同地往厨院里走。   小福子也想去,可这时辰该他当班,其余两个店里当差的早就溜出去了。皇店总不能开着门,柜上却一个人也没有罢?于是他只好无精打采的趴在柜前,想着今日会有什么好吃的。要知道,这几天下来,萧老板送来的吃食,就没有重复的。   “这个时辰,是小公公当差?真是恪尽职守。”   小福子正满腹牢骚呢,忽然听见一个女声,回头一看,是月牙儿。   月牙儿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放在柜上,笑说:“我今日带了些炸鸡年糕来,小公公要不要尝尝?”   “那感情好,多谢萧老板。”小福子喜出望外。   他接过那油纸包,犹是温热,才揭开一角,炸鸡的香气便直往鼻子里钻。   是炸好的鸡琵琶腿,外边裹着一层鳞片状的粉子,金黄金黄的,好看极了。拿起来咬一口,酥皮“咔嚓”一声裂开,一条嫩白的鸡肉就撕了下来。鸡肉滑嫩、酥皮香脆,好吃的让人想嘬手指头。   除了鸡腿,还有圆柱状的小年糕,约莫拇指长,也是被油炸透了的。洁白如玉的表面鼓着细碎的油泡,又洒了一层佐料粉,吃起来外酥内糯,口感绝佳。   小福子吃完两块小年糕和鸡琵琶腿,惊叹道:“这炸鸡与炸年糕一起吃,简直是绝配,还有这种吃法呢!”   月牙儿笑说:“其实我原本想做排骨年糕来着,怕你们吃不惯,就换了炸鸡年糕,想着这个应该是人人都喜欢的。”   等到小福子吃的差不多了,月牙儿才慢悠悠的问:“小公公,如果除了月钱之外,这清福店还有分红与你,你乐不乐意?”   所谓“吃人家的嘴短”,小福子同月牙儿说话的时候,也越发客气了。   “傻子才不乐意呢。”小福子见同班的人还没回来,偷偷问她:“怎么,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说不定呢。”月牙儿答道:“因为我店里就是这么做的,分红同盈利挂钩,好像做事的人更勤快一些。”   她确实有劝一劝贵妃娘娘改一下分利模式的意思。像皇店如今这种情形,活儿干多干少都是一个结果,那自然有人不乐意做事。   这些时日,对于清福店,她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整理清楚清福店的现状。自从月牙儿过来,她便教书手顺子新的记账方式,要他将这些天的收支记下了。又领人将清福店现有的存货清点了一遍,顺便在街上问一问人们对于清福店的印象。   目前而言,皇店在百姓之间的口碑可谓是彻底不行,他们甚至轻易不会鸣玉坊来。而这些天清福店销售出去的茶叶,仅限于一些上等贡茶。将清福店里的存货清点一边后,月牙儿发现里边至少有三分之一放了许久,她甚至瞧见了三年前的陈茶。   为什么这些茶宁愿堆在库里,也不能折价处理呢?她问了掌事太监郭洛,郭洛说:“这些茶如今虽然品相不好,可到底也是贵种茶,不好降价。再说了,清福店是皇店。堂堂皇店,怎么能和一些小店一样卖便宜的茶呢?”   月牙儿听明白了。说白了,皇店的面子很重要。世人都知道皇店出售的东西是御贡的,御贡的东西怎么能廉价呢?因此万万不能降价出售,既然好茶叶堆着堆着成了陈茶,既占地方又毫无意义。   等她摸清了清福店的底儿,时光已走到二月。   龙抬头一过,月牙儿亲自就清福店的经营策略写成一封奏疏,请郭洛代为通传。   “我整理了几条想法,想请贵妃娘娘看看。”   郭洛接过,打开一看,匆匆扫过内容,不经有些惊讶。   她这些天不声不响的,原来是一直在做谋划。   郭洛将这奏疏送到贵妃宫里时,她正看着公主吃果桌。   “这萧月有意思,还正儿八经的写了封奏疏来。”贵妃娘娘听了郭洛的禀告,叫奶娘将公主领回去,自拿了那奏疏来看。   贵妃娘娘本是秀才之女,从小也认字的,一瞧纸上笔迹潇洒,不由得多了一份好感。   奏疏是用白话文写的,跟看话本小说一样,毫不吃力。其中言简意赅的将清福店的现状写了出来,并给了几条建议。一是改革分利之法,每年将清福店的营收以七成上交,其余作为店里人的分红;二是以私人名义新开家一茶店,专门用来降价处理清福店堆积的陈茶;三是行义举,在京城大街处设茶摊,免费给老人幼童吃茶。   而后又详细解释了每一条建议的利弊,娓娓道来,条理清楚,很能令人信服。   贵妃看了,说:“这萧月倒真有点本事,还会写文章。我小时候曾看我爹写的文章,什么之乎者也,一篇看下来头都晕了,要是都像她这么写,多清楚啊。”   她思量了一会儿,吩咐郭洛:“就先按照她这么说的去办吧。你给我好好盯着,若有什么岔子,立刻回禀与我。”   “小人记下了。”   在奏疏上的事一样一样落实的时候,月牙儿简直忙得团团转。清福店的事她要管,杏糖记的事她也要过问,又恰逢吴勉会试的日子,睡得都少了些。   二月初九,是会试第一场。月牙儿深夜回到杏宅,同江婶说明日务必叫醒自己,因为她要陪勉哥儿去贡院。   天还没亮,江婶便起来了,她才走到正院,却见吴勉已推开房门。   她正想问安呢,吴勉却将一根手指立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然后,他转身将房门缓缓合上,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直到走到前院,吴勉才轻声向江婶说:“月牙儿这些天太累了,一日下来也睡不了几个时辰。我不忍心吵了她。”   “可是——”江婶也学着他的模样,压低了声音:“东家说了要早起送您的。”   “比起送我,她能多睡一会儿更重要。”吴勉回首望一望,眸色温柔。   窗外鸟儿啼鸣,扰人清梦,月牙儿懵懵懂懂睁开眼,却见枕边空荡荡的,日光透过绮户,投在梅花纸帐上,昭显着今日是个好天气。   她一下坐起来,将江婶喊过来:“勉哥儿走了?”   “去贡院了。”   “你怎么没叫醒我呢?”月牙儿眉尖若蹙。   江婶无奈道:“老爷说了,不许叫您,想要您多睡一会儿。”   月牙儿嘴上抱怨了几句,心里却暖洋洋的,一如明媚的春光。   会试也分了三场来考,最后一场在二月十五。   月牙儿特意空出了时间,早早地在贡院外等。   她照例做了一份过桥米线,还带了个小火炉,就放在骡车上温着高汤。   龙门一开,举人们鱼贯而出。   夹杂着一群中年人里,吴勉显得格外突出。   月牙儿踮起脚来向他招手:“我在这里。”   吴勉一出龙门,显然也在寻找月牙儿,等听见她的声音,循声望过来——   四目相对,嘴角含笑。   他立刻快步向她走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悄咪咪提醒一下,本文加上番外预计三十万字左右(*^▽^*) 第82章 五白糕   大考之后的心情, 宛若层云退散之后湛蓝湛蓝的天,有一种别样的闲适。   吴勉同月牙儿在骡车上坐,不慌不忙地吃完了一砂锅过桥米线。   这时外头已没有放散考时的嘈杂, 月牙儿掀起车帘往外探一探,街上已不是骡车轿子塞满路的状态。   “你今日可有什么旁的安排?”   吴勉想了想, 说:“晚上大约要去玉福楼吃席,和我要好的同年一早就说好了。除此之外, 倒是没什么旁的事。”   “如今春光正好, 我们可以去郊外放风筝。”月牙儿才说完这句话,车外便传来一个声音:“萧老板, 护国寺大街那边还等着呢。”   月牙儿无奈道:“知道了。”   她转身看向吴勉,才说了“抱歉”两字,吴勉便打断了她的话:“正好我也想回去睡一会儿,号舍里毕竟比不上家里舒坦。”   行到杏园,吴勉下车, 朝月牙儿笑一笑,便回去歇息了。   但回到正房, 他将门窗合上, 解衣欲睡,却见着空荡荡的枕边, 不觉有些失落。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吴勉安慰自己道。   会试一结束,京城的茶肆酒楼立刻热闹起来,毕竟才考完的举人老爷们, 很需要玩乐一番,借此慰藉寒窗苦读之疲惫。就连月牙儿的杏糖记,生意也兴旺了不少。   人总是爱热闹的,又赶上连日放晴的好天气,大街小巷里有不少人出来走动。   这日,家住棉花胡同的羊老太见日光好,便叫上邻居的老姐妹一起去护国寺进香。羊老太虽然年纪大,但身子骨很硬朗,为了买青菜的一文钱,能与小贩吵半天。   走了好久,等终于走到护国寺大街的时候,羊老太已经有些口干舌燥。老姐妹提议:“要不去买碗酸梅汤吃?”   “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护国寺里边就有井呢,我不信和尚们还敢拦着香客,不让吃井水。”   羊老太正嘀嘀咕咕,忽然脚步一停:“那棚子怎么有这么多人,是有什么便宜可占?”   她快步走向棚子,才看清了这是一个茶棚,炉子上正煮着茶水,能闻见茶香。茶棚边还树了一块牌子,字写得什么,羊老太不认得,拉住一个路人问:“这是在做什么?”   “这茶水免费赠饮呢,听说是清福店的义举。”   “鸣玉坊的那个清福店?”   “对,就是。”   那不家皇店吗?羊老太心里直打鼓,就皇店那群人,还会行义举?真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守在茶棚边看了一会儿,发现果真是吃茶不要钱,便果断的上前要了两碗茶。   毕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一碗茶汤吃下去,很是解渴,这茶滋味还不错呢。要是自己买,怕是也要花蛮多钱。   这清福店倒还干了回人事。   不仅在护国寺大街有清福店摆的茶摊,在九门也有,从清晨到黄昏,一连摆了六七日。   这不花钱吃茶的功效,也慢慢显示出来,月牙儿来到鸣玉坊时,发现已经有不少鸣玉坊的百姓,敢从清福店门前走过了。   清福店也陆陆续续卖出了一些上等茶叶,境况比之前稍稍好一点。   算是个好开端。   忙忙碌碌的,月牙儿好不容易将一整日都空了出来,与吴勉一起四处闲逛。   草长莺飞的时节,两人清晨起来,便去湖畔放风筝。   玩累了,就并肩坐在树下,彼此依偎着休息一会儿。   回程的时候,骡车行到护国寺。月牙儿向吴勉笑说:“新开的一家茶店就在这里,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   车夫闻言,在路边停下。吴勉先跳下车,再向月牙儿伸手,牵她下来。   这一家新开设的茶店就在护国寺大街上,叫茶隐店,规模不很大,只有两间店面。其中空出了靠近门口的半间店面,放置了木桌椅,还有一个高炉,走过去一看,炉火上熬的正是茶水。   每当有客人进店,往长板凳上一坐,自有伙计斟了一小钵子茶来,放在桌儿上。   “您先尝尝,若是茶的味道还合您的意,再买。”   吴勉同月牙儿也寻了张板凳坐,不一会儿,伙计便送上两小钵子茶。   等吴勉将这小钵子茶喝完,月牙儿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   这小钵子茶细细品味,倒也尝得出是较贵的品种,但可能是因为放的久了,有杂味,并不纯净。真吃惯了贵种茶的富贵人家,决计不会买。   月牙儿伸手手指,给他比了个数:“若是一斤是这个价,你买不买?”   吴勉心里算了算:“买,这样的价格,只是比梗子茶贵些。”   在他还未长到可以出去卖果子的年纪,爹爹总要拖着一条跛腿出去走街串巷,所赚到的钱压根和其他卖果子的不能比,因此那时家里很贫苦。吴勉记得很清楚,那时他们家吃的茶,与其说是茶,不若说是茶梗泡出来的水。虽说味道不怎么的,但架不住茶梗便宜呀。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去茶铺买这种梗子茶,还要提早去才有。因为许多清贫人家日常都吃这种茶。   若只是多花很少的钱,便能吃到正儿八经且品种不错的茶,谁不愿意呢?   吴勉回首望一望柜台,果然有两三个穿布衣的正在交钱买茶。   其中一个才买了茶的,正回答一个进店的新客的话:“他家的茶叶又便宜又好,买了不亏,你要就快些,不然最便宜的那种就没有了。”   原来月牙儿将茶隐店出售的茶叶,也分了两种,一种是特价优惠,另一种则是寻常价位。每日特价优惠的茶叶是有定数的,卖完了就没有了。俗话说“好花还要绿叶相衬”,有了寻常价位的茶叶,特价优惠的茶叶无疑走货的速度更快些。   吴勉附耳小声道:“可是你用这样的价卖茶叶,不会亏吗?”   “薄利多销。”   月牙儿解释说。其实原本皇店里的茶叶,就是个无本生意,除却维持经营的费用,本钱几乎可以不用计算。贵妃娘娘同意了她的所请后,月牙儿便将库存的茶叶分为三种,其一是在清福店出售的上等品,其二是稍稍次些的中等品,给人试吃的;而那些放久了的陈茶,则另有安排。   她新开了这家茶隐店,为的就是专门替清福店处理压仓货。因为是分了两家店来经营的,故而不会影响到皇店的声誉。即使在账目上,走的也是私账,等于茶隐店花钱从清福店买了一批下等茶,再以低廉的价格卖出去。二者之间,倒有点品牌店和折扣店的意思。   三月,会试放榜。   月牙儿已经很有经验了,知道如若考中,会有报录人争先恐后的来报,便不打算去看榜,只坐在家中等。   清晨醒来,左右没什么大事,月牙儿便拿了棋盘棋子出来,教吴勉下五子棋玩。   江嫂倒是急得不得了,悄声向江叔抱怨:“怎么东家就一点不紧张呢?这可是大事!”   江叔看了眼正房,道:“急也没用,还不如跟东家一样,放宽了心等消息呢。”   等到日影移到粉墙上时,终于听见哒哒的马蹄声。   这第一队报录人竟然是骑马来的,为首一人手里拿着红绫旗,在锣鼓声里高喊:“捷报,贵府老爷吴勉,高中会试第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说话间,鞭炮声也噼里啪啦响起,杏宅内外一片喜气洋洋。   月牙儿喜不自胜,握住吴勉的手,这才发觉他手心有汗。   “恭喜。”   吴勉松了口气,轻拥住月牙儿:“同喜。”   揭晓之后,许多街坊朋友陆续上门祝贺,连清福店的郭洛听了消息,也悄悄地教人送来了一份贺仪。   除却贺仪之外,还有一个红漆食盒,花纹精美。   “这是宫里的点心,郭爷特地让我捎来的。”   将食盒打开一看,是一碟儿五白糕。   这是宫里的一道名点,许多娘娘爱吃,据说食之可以增白润肤。既然是宫里御厨的拿手点心,那样子必定是很漂亮的,小小巧巧,玲珑可爱。   月牙儿拿起一块五白糕,细细品味,里边应当加了几味药材,既然叫“五白糕”,那自然食材里有五种“白”。   她一连吃了两块,才大约猜着里边用的何种食材:应当是白扁豆、白莲子、白茯苓、白山药、白菊花。都是些滋补润肤之物,怪道宫里娘娘们喜欢。   依着惯例,第二日吴勉要去刑部街官厅拜座师,也就是选他为贡士的举人。   入夜时分,月牙儿手拿寿字卷纹铁熨斗,用铁钳夹了两块烧得通红的碳放在圆斗里,替勉哥儿熨襕衫。   熨好了,她叫吴勉试一试。   上过浆又熨好的襕衫,格外的挺括,吴勉穿着这襕衫,如鹤之姿。   “我最喜欢看你穿白衣襕衫。”月牙儿装作风流浪荡子的模样,挑起他的下巴:“给姑奶奶笑一个。”   “别闹。”吴勉耳尖微红,同她说:“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商量。”   “你说。”   “不久之后就是殿试,虽然我不晓得我能不能考到三甲之内——”   “一定能。”   吴勉无奈的看了月牙儿一眼,唇角微扬:“别闹,听我说完。”   “国朝的惯例,若是名列一甲,便赐进士及第,多入翰林院为修撰;若是二甲进士,则为庶吉士,可进六部为主事。这些都是京官。”   吴勉有些迟疑道:“可我,不想入翰林院,也不想入六部。我原本走科举正途这条路,一是……”   他有些难为情,飞快地说:“一是为了你和爹的缘故。还有一则就是我想任职一方,真正为百姓做些事。”   “所以如果能选,我倒想回到江南做一个县官,造福一方。我之前有同段翰林聊过,他觉得这种想法很傻,因为京官比起外任的县官而言,无论是机遇还是资历,都强上许多。”   他抬眸望着月牙儿:“你觉得,这是一个很傻的念头吗?” 第83章 莼菜汤   烛光漫散着橙黄色的暖光, 照进吴勉的眼眸,有小小一团光亮。   月牙儿微微一怔,靠过来执起他的手。   “赤子之心, 尤为可贵。哪里不好呢?”   她将掌心贴在他的面颊上,很温柔的说:“你只管依着自己的本心去做, 人生不过百年,总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才好。”   其实段翰林为何会说吴勉的想法“傻气”, 月牙儿心里很清楚。本朝被世人视作康庄大道的官途, 无非是以进士及第,入翰林院, 再入内阁,终修成首辅。细数下来,那么多首辅,有一大半都是从翰林院出去的。若是以进士之身到地方任职,那顶天了不过做一个封疆大吏, 几乎没有几个能入内阁的。   可月牙儿听了吴勉的话,心里却不经柔和下来。为一地父母官, 真真切切的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又何尝比在京城官场勾心斗角差呢?   “我也有一事想要同你商量。”   吴勉将月牙儿轻轻拢入怀中,说:“我听着呢。”   “还是清福店的事。”   如今清福店在百姓间的口碑渐渐好转, 积累下来的茶叶存货也在日益出手,就是贵妃娘娘看了账本,也觉得很满意。可月牙儿心里却另有想法,这么些上好的茶叶, 明明还能卖个高价出去。   她其实对于茶叶懂得并不很多,自接手清福店以来便买了几本茶谱、茶经回来,得空的时候便努力钻研。月牙儿本是做事就要做好的性子,这两天稍稍得了空,便开始在京城各大茶铺茶店走动起来,看看如今京城的茶叶是怎么个市场。   瞧来瞧去,她发现了一件与江南茶坊所不同的事。在这里,花茶的普及率远远比不上江南。这也很好理解,毕竟京城因为水土以及气候的原因,没有栽种那么多花田。她问过郭洛才知道,如今京城里除了皇宫南苑有一处暖室,专门栽种茉莉花以供贵人们泡茶吃之外,再没有什么成规模的花田。   “贵妃娘娘自幼喜欢花茶,尤其是茉莉香茶,不然宫里也不会专门拨出一块地方种茉莉花。也有些京城贵妇想学着娘娘的举止喝香片,可是也很难弄得同等品质的花茶。”   月牙儿听了,央求郭洛替她寻一点宫里用的花茶来。   好说歹说,郭洛还真弄了一点子给她,只够泡一盏茶的分量。   茶是好茶,是御茶之中最上等的那一种。茉莉花也不错,带着淡淡的香气。总体而言,除了茶叶更好些,同月牙儿在江南吃过的花茶味道差不离。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翻阅几本茶谱之后,月牙儿才渐渐明白为何她觉得当下的花茶少了些滋味。有一本《茶谱》上说,制作木樨花花茶,主要的工艺是“用磁罐一层茶一层花相间至满,入锅汤煮之,焙干收用。”   也就是说如今,制作花茶的工艺是将花与茶相间放好,一同煮过之后,再用火烘焙至无水汽,不过三四道工序。   可月牙儿隐隐约约记得,她从前去一家老字号茶厂参观过,人家可是有十多道工序。这样便说得通了,一定是花茶窨制工艺在此后不断发展,才将花茶的味道改良得更好了。   她便琢磨着改良一下花茶窨制工艺。可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做成的,清福店上下,也没个真正懂制茶工艺的人,都是卖现成的茶。月牙儿想了又想,觉得这事还是要找江南的制茶师傅。   “这个时节,本是江南花市提前订茉莉花的时候,我掐着这个时间回去,说不定到花开的时候,这事便能有眉目。否则,非要等到明年去了。”   月牙儿同吴勉解释说:“可是我若这个时候回江南去,岂不是不能陪你考完殿试。”   “我又不是小孩子。”吴勉哑然失笑,说:“本来上京赶考,就很少有带家眷来的,譬如我的同窗雷庆,他们都是一个人来的。你能陪我这么久,我已是再幸运不过了。”   他瞧见月牙儿眉眼间还有愧疚之色,连声安慰说:“再者,你若回去,也可替我看望一些爹爹。殿试出了成绩,我该家去,算起来也没差几个月。”   两人商议定,月牙儿便在一个春雨朦胧的清晨,独自回江南去了。   鲁伯与鲁大妞倒是留在京城,打点店铺。除了杏糖记之外,还有一家新开的成衣铺子、一家茶店要打理。   行船的时日里,月牙儿大半的时间花在了查证花茶窨制的工艺上,她随船带着一箱与花,专门用做试味。   但到底术业有专攻,直到弃船登岸的时候,这花茶窨制的工艺也没研究透彻。   自打收到月牙儿寄回来的信,薛令姜与柳见青便算着时日,派人到桃叶渡等候,若是消息立刻来报。因为杏花船宴离桃叶渡不远,所以这些天每当得了空,薛令姜便会自己到桃叶渡转一转。   还真让她等到了。   船还未停靠,月牙儿便已迫不及待地走出船舱,立在甲板上远眺。   等她瞧清渡口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时,立刻挥舞着手臂喊:“大姐姐,我在这里。”   姐妹相见,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   月牙儿嘴角带笑,先向她说了勉哥儿会试考中的消息,又将在京城里如何布置产业,如何为清福店出谋划策说了一遍。   落轿的时候,月牙儿有些哑然,因为街上不少女子的装束都改成了素色宽袖立领长衫,明明她走得时候还很少见着这样的装扮。   薛令姜听见她的疑惑,笑说:“说起来,还有咱们家成衣铺的一份功劳呢。”   原来自打杏花衣铺出售了这种立领款式的衣裳后,无论是薛令姜还是柳见青,亦或者是杏花船宴的侍儿,通通换上了一样的装束,连带着不少光顾“湘夫人家”名门闺秀,也开始穿这种样式的衣裳,渐渐掀起了一整新的潮流。   “其实你就是不来那封信提醒我,我也会多多备货的。”   两人有说有笑的回到杏园。没多久,得了消息的柳见青与伍嫂、六斤等人也匆匆赶来了,杏花上下如同过年一般热闹。   月牙儿回到东院,首先给吴伯敬茶请安。   也许是日子越过越好的缘故,吴伯看着也比从前精神了不少:“好孩子,都是一家人讲那么多礼数作甚?快坐下。”   月牙儿又将从京城买来的山参、补药等物拿出来:“听说吃了对身体好,我们便特意挑了些。”   吴伯止不住的说“好”,他又问了问吴勉的情况,得到答复后,笑道:“你当真是勉哥儿的福星呀。”   眼看快到用晚膳的时候,因是特地为月牙儿设的接风宴,所以众人都往杏花巷去。   柳见青非要同月牙儿同乘一轿,然而一路上却板着个脸,瞧着不很高兴。月牙儿左一声“好姐姐”,右一声“好姐姐”求饶了许久,她才肯说话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我家在这里呀。”月牙儿把脸贴在她衣袖上蹭了蹭:“何况,我想你们的。”   柳见青冷哼一声,用手指点一点她额头:“拿你没办法。”   见她恢复了常态,月牙儿也笑着与她东扯西扯:“之前你来信,说杏花馆店面扩大了些,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气派呢?”   “你不回来怎么会知道?”柳见青嗔她一眼。   过了杏花巷口的小桥,柳见青将轿帘掀起,指给她看:“喏,现在扩建之后的杏花馆,就是这个模样,不许说不好看。”   月牙儿放眼望去,只见两条悬在空中的复道将杏花巷口左右的房屋连接起来,复道之侧垂着盏盏灯笼,远远望去,若虹一般。   他们用餐的那一间梧桐厅,正是最开始萧家租住的那座小楼。庭前的那株梧桐被保留了下来,一树新长的枝丫,叶子在树梢迎风舞。   这株梧桐和月牙儿记忆里的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可她又说不出是那里不一样。她在这初月微明的苍穹下独自望了一会儿梧桐,心若深潭微澜,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怎么啦?有哪里不好?”柳见青轻轻地问。   月牙儿回过神来,笑说:“没什么,咱们进去罢。”   这一回的接风宴极为丰盛,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都是杏花馆的招牌菜。   杏花馆的规矩,是先喝汤,再吃菜,用些米饭,再尝些点心。因正是莼菜上市的时节,第一盅汤自然而然是莼菜汤。将熟鸡脯肉、金华火腿切成丝,洒在莼菜汤之上,鸡丝白、火腿红、莼菜碧,热热闹闹的,很好看。   饮下一盅莼菜汤,只觉味道鲜醇,清洌爽口。难怪古来一直有“莼鲈之思”的说法。   用完晚膳,众人回到杏园。因月色正好,月牙儿便同薛令姜、柳见青一起在花园里转一转。   她将自己意欲改良花茶窨制工艺的事同二人说了。   “我预备找双虹楼的于云雾帮忙,他们家开茶店开了很久,应该帮得上忙。花的事好说,那卖花的老板娘本来同我就有交情。如果当真能将这窨制工艺做出来,那一定能将花茶卖出高价。”   薛令姜思量片刻,说:“听着好像很好。可是……”   她还没说完,柳见青便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可是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联合几家,最后赚的钱到底是算谁的?”   说话的时候,三人正行到响月廊。月牙儿在廊下坐,解释说:“我本意是想把这样的花茶当作投名状的,所以所得之利,免不了按如今清福店的规矩,上交六成,自留四成。”   “如此说来,除去其他花费,赚头并不大。”柳见青盘算一番,皱眉道:“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你放心。”月牙儿笑说:“我还留着后手呢。” 第84章 炸玉兰花   江南春日的花圃里, 是很香的。这香气总是一阵一阵的,看风往哪里吹,哪边儿的花便独占鳌头, 时浓时淡透着馥郁的香气。   月牙儿走在一排玉兰树下,和本地最大的花商杨老太一起, 边走边说话。   也是之前做鲜花饼时结下的交情,月牙儿才登门, 杨老太便亲自出来接。   “你是要最好的茉莉花?”杨老太一时有些为难:“有是有, 但有一部分,顾家在年前的时候就已经定了。”   她口中的顾家, 乃是本地最大的茶商,如今金陵城有名号的茶馆,多是进的顾家茶叶。杏花馆用的一部分茶,也来自于顾家。   “竟然这样不凑巧?”月牙儿眉头微蹙。   “因为专门供做花茶吃的茉莉花,同寻常卖的是有些区别的。”杨老太解释道:“往年这部分一般都是顾家订的货占大头, 所以今日也就种的那么多。按说依你我的交情,我能帮的自然会帮你, 只是这有约在前, 实在不好更改。”   月牙儿点点头,不置可否, 先跟着杨老太在花圃里转了一圈,将挑中的花提前订下来。一晃,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喊道:“姨奶奶, 可以用膳了。”   杨老太笑着揉了一把她头发,向月牙儿说:“那么请移步,先吃饭罢。”   “不用,这样太打扰您了。”月牙儿说:“我等会儿还有事呢。”   “不差这一会儿时候。”杨老太态度很坚决。   “这位娘子,姨奶奶可是特地吩咐了厨子做炸玉兰花呢!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小姑娘补充道。   玉兰花还能炸着吃?   月牙儿来了兴趣,再加上杨老太反复相邀,不留下用饭倒真不大好,便随着杨老太往内院去。   满满一桌儿的菜,月牙儿最感兴趣的莫过于炸玉兰花。杨老太看她这模样,索性将那一碟炸玉兰花摆到她面前。   细腻的白瓷碟里,摆着片片炸过的玉兰花瓣,外头裹了一层浆粉,被炸至微黄,却仍是花瓣的形状。月牙儿夹了一片炸玉兰花,轻轻一咬。酥皮之下,是柔软的玉兰花瓣,才入口时觉得有些怪,但等到油炸的香气和玉兰香花散开在唇齿之间,便觉惊艳。   杨老太笑着解释道:“这炸玉兰花,做起来也容易,我们年年都做的。取才开放不久的玉兰花,将花瓣用山泉水洗净,往鸡蛋面粉糊糊里粘一沾,放在麻油锅里煎至浮起便是。”   月牙儿又夹了一片炸玉兰花吃,赞叹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杨老太,您这过的真是神仙日子。”   围在桌边的众人都轻声笑起来,宾主尽欢。   用完午膳,杨老太一直将月牙儿送到花圃门口,说:“你如果想要大量上好的茉莉花,那么至多这一两个月便要同我说,毕竟种花需时日。”   月牙儿颔首道:“这是自然,我回去同人商量之后,立刻给您答复。”   从杨老太的花圃离开后,月牙儿坐上小轿,径直去了双虹楼。   早在去年的时候,于老爷子就将双虹楼的事彻底交给了于云雾,如今他已是双虹楼的掌事人。这一年的功夫,双虹楼又开了一家店,就在杏花糕点铺隔壁,生意也很红火。   见了月牙儿,于云雾忙出来相迎,笑着请她进包房坐。   寒暄一番后,月牙儿便将自己的来意合盘托出。   于云雾听了,说:“这样好的机缘,难为你惦记着我。可有一样,我虽也知道些制茶认茶的事,但主要心思还是放在经营茶楼上。真正制茶的茶商,怕是懂得更多。”   “比如——顾家?”月牙儿手托茶盏,浅呷一口茶,问。   于云雾点点头:“不错,像顾家他们家是自有茶田的,也有专门的炒茶师傅。若说江南内外,谁最能帮忙改进这花茶窨制工艺,顾家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你同顾家可有什么交情?”   “有是有,但并不密切。”   “没关系,我先给顾家下个拜帖,请他们用膳,到时候你来作陪。”   “这绝对没问题。”   除了拜帖之外,月牙儿还写了一份关于卖花茶的计划书,一并找人送到顾家。   两日后,顾家回了帖子,愿意赴约。   宴席的地点自然是选在杏花馆,月牙儿亲自试着做了一道炸玉兰花作为餐后小食。   来赴宴的是顾家二少爷,三十岁左右的人,手里却托着一个鸟笼,里边有一只鹦鹉。   “刚刚过来的时候,瞧见有人卖鹦鹉,瞧着毛色很漂亮,我就买了下来,还请萧老板多多包涵。”顾二少一边逗着笼中的鹦鹉一边说。   那鹦鹉也叫起来:“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月牙儿凑过去瞧:“真有些意思,拿些梅豆来,看它吃不吃。”   玩笑一会儿,众人入席,餐点也一样一样上来。   见了那碟儿炸玉兰花,顾二少奇道:“这是你们杏花馆的新菜,我往日来没见过这个。”   “是我从卖花的杨老太那里学来的吃法。你试试,看味道如何。”   顾二少听见“杨老太”的名字,便知道萧月的意思是想说明她同杨老太关系亲近。在他来之前,顾母就说过萧月大约是为那批茉莉花来的,如今一看,果然不错。   他但笑不语,夹了一片炸玉兰花吃:“果然不错。”   饭桌上谈事,本是古来有之的传统。一面吃,月牙儿一面说起正事。   顾二少时不时插几句嘴,东扯西扯几句,有时又去逗鹦鹉玩,但总不肯给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月牙儿心想。   她也不耐烦跟顾二少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问:“这做窨制花茶的事,顾家愿不愿意参与?”   顾二少拿着一粒梅豆,逗了那鹦鹉一会儿,才将梅豆喂给它。而后,顾二少才不紧不慢道:“我娘说了,商人图利。这件事,办成了名是你的,利却不多。”   陪坐的于云雾听了,脸上虽然隐隐有不悦之色,但心底不得不承认。若他在顾家的位置,也会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掺和这件事。毕竟从如今的情景来看,就是这新的窨制花茶做成了,天家获利最多,而萧月也必定会大出风头,可这名与利同他们却没什么大关系。   赔本的买卖,商人自然是不愿意做的。   月牙儿神色如常,缓缓道:“咱们辛辛苦苦的做生意,不就为了名与利吗?‘利’字还要放在前头。我又怎么会找各位,做赔本的买卖呢?”   她将手里的铃铛摇了摇,不多时,一个侍儿便托着一套天青色汝窑茶具过来。   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她已经弄出了窨制花茶?不大可能罢?顾二少心中疑惑,不再去玩鹦鹉,认认真真的看她要做什么。   月牙儿先用红泥小火炉煮沸一壶水,将茶杯一一烫过。而后才从小茶罐里挑了一点茶叶出来。   顾二少盯着那茶叶看,感觉同寻常的茶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是纯茶,也没有花。她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他越发弄不明白月牙儿的意思。   直到沸水注入茶壶,将茶叶泡开,月牙儿手执茶壶,往茶杯里分茶。   顾二少轻轻“咦”了一声,因为茶杯里的茶水,竟然是深琥珀色的!   他端起茶杯,不顾上烫,略吹了吹,便尝品尝起来。   这杯茶比寻常的茶叶香味更加浓厚,茶味浓郁,是他从未吃过的独特风味。   “这是什么茶?”顾二少迫不及待问。   月牙儿将茶水放凉,浅浅呷一口,才慢悠悠道:“此乃‘红茶’。你若能帮我把窨制花茶做出来,那这红茶的制作工艺,我也一并教给你,所得之利,两两平分。”   顾二少思量片刻,抬起头来朗声说:“此事重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问过我娘的意思,还请萧老板理解。”   月牙儿笑盈盈从袖里拿出一份拜帖:“这是我给茶商许家的拜帖,预备明日过了午时送去,二少爷看着办吧。”   说完,她径直起身,端起一杯红茶:“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请各位理解。这里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她将茶一饮而尽,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京城的花,开得比江南稍稍迟些。   东方将明,花苞初醒。可紫禁城外的长街上,已有许多车马官轿,连带着百姓居住的胡同也热闹起来。小家小户的闺女忙着揽镜梳妆,换上新衣裳。而重重庭院里的大家闺秀,也不住催着丫鬟看一看墙边的脚踏放好了没有,不要耽误了她们看墙外的热闹。   只因今日是金殿传胪的日子,等皇榜初开之时,必定要御街夸官的。   紫禁城外,许许多多绿袍进士心情忐忑的等候着,皆是头戴乌纱帽,穿着蓝罗袍,很是惹眼。   首辅张谦从他们旁边经过时,不由得驻足望了望,转身同身旁的次辅谈笑风生:“‘绿袍乍著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每当这个时候,真是让人怀念啊。”   次辅望了望,目光在一人身上落定,感慨不已:“您老这诗还没念完呢,看那个少年,不正是‘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顺着他的目光,首辅张谦一眼望见了新科进士里的吴勉。   “一点没错啊。”   他们正感慨着,只闻景阳钟钟声杳杳。伴着这钟声,大明门徐徐打开。   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宫门铆钉上,微微闪耀。   十年寒窗,终上金銮殿。 第85章 探花酥   晨曦照在金水桥上, 将桥下的护城河水照得闪闪发亮。   吴勉的目光扫过那片斑斓,仍觉得有些不真切,他如今是真正行走在这紫禁城里么?   新科进士的队伍一路往前, 终于在皇极殿前广场上停了下来,位列众文官之后。   偌大一个皇极殿广场, 静若无人一般,皆屏息以待。   韶乐起, 吴勉亦随着众人依照赞礼官的引导行礼。按照礼数, 吴勉一直低垂着头,最多瞧见雕栏玉砌, 至于金銮殿与宝座仍是如镜里看花一般。   等漫长的礼节行完,今日的重头戏终于来了,一位红袍高官手捧金册,在最高一阶丹陛上站定,郑重其事地将手中金册打开, 朗声念起来。   不同于之前的乡试、会试从后往前念名次的规矩,殿试放榜是从前往后念。是以当红袍高官念到“殿试一甲第一名”时, 在场进士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唱名的声音略停顿了一会儿, 才继续道:“杭州府高无庸——”   唱名三遍之后,新科状元被引领着入殿觐见。   等待的时间, 好似被拉长了的丝线,一根一根捆住新科进士们的心。依着礼数,考中一甲的三人,皆可单独入皇极殿觐见。   人群里的吴勉也略微有些急躁起来, 他垂下眼帘,瞧见腰带上挂着的的绿绸杏花香包,心里的急躁也被那一抹杏花抚平了,他忽然想起同月牙儿分别的时候,她立在渡口畔的杨柳下,执手叮嘱:“花开花落会有时,急不得,也不用急,有我陪着你慢慢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对于自己的本事,他心里是有数的,纵有些天赋,但同其他进士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寒窗苦读相比,也算不了什么。事实上,他能走到殿试这一关,心里已经很满足了。倘若能位列三甲,已是大幸;若是不能,也是情理之中,又何必庸人自扰?   心里这样想着,方才躁动不安的那颗心终于渐渐安定。新科状元觐见的时候,吴勉便仰起头,望一望云卷云舒。   好不容易等到新科状元觐见完毕,唱名方才继续。殿试一甲第二名是一位来自江西的进士。   这回他照例进殿觐见的时候,吴勉已经能很平静的等候了,他估摸着自己如果发挥得好,说不定能考个二甲,于是这会儿倒真放松下来,只打量着天边的云。   心一静,便能觉出来其实他们进殿觐见的时间很短,估摸着就是跟皇爷打个照面而已。   很快,那位唱名的红袍高官又低头看向金榜,念道:   “殿试一甲第三名——江宁府吴勉。”   天淡一片琉璃,澄澈的天边有一朵云横在宫阙之上,飘来荡去,吴勉正望着那朵云出神,忽然身边的同窗好友雷庆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吴勉有些奇怪,正听见第三遍唱名之声:“殿试一甲第三名——江宁府吴勉。”   他蓦然瞪大了双眼。日色里,文官的官袍一排绯红、一排青绿,都朝着这边望。像饮下梅子酒的微醺,吴勉瞧着这些色彩隐约有些不真切。   他,是殿试一甲第三名?   还没等吴勉回过神来,一位鸿胪寺官已快步走到他面前,脸带微笑:“跟我来。”   他亦步亦趋跟着那人往前,像踩在棉花上,有种轻飘飘的感觉。直到进入金銮殿,拜过天子,站在状元与榜眼之后,吴勉才如梦初醒。   金殿传胪毕,众人按班退朝。自有内臣引领一甲的三人去更衣,毕竟等会儿他们还要骑着马、御街夸官呢。   状元郎年纪最长,指着吴勉同榜眼笑说:“有这么一位芝兰玉树的探花郎在,你我必定是陪衬的绿叶了。”   “我才疏学浅,能同二位一起,是我的福气。”   因才殿试放了名,大家心里都很愉快,有说有笑的。   只有状元郎能换上一声绯袍,而榜眼同吴勉虽仍穿着蓝罗袍,乌纱帽两侧却换了簪花,腰带也需换。   “我这个杏花香包还能留着吗?”吴勉问内臣道。   内臣有些始料不及,愣了一会儿才笑道:“只要不碍着戴玉佩就好,这杏花香包一定对探花郎很重要罢?”   “是我夫人相赠的。”   内臣笑起来:“原来探花郎已经成婚了?那等会儿不知道会惹得多少闺女心碎了。”   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等到御街夸官时,几乎满街的娘子太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吴勉瞧,还有一些胆大的闺秀,试图把手绢扔出去让探花郎接住。   奈何吴勉半分心思都没分给她们,马蹄径直从手绢上踏了过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快些把这件喜事分享给月牙儿。   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月牙儿正在顾家的制茶作坊里与顾夫人谈事。   顾家那位当家的寡妇很果断,尝过红茶的滋味后,立刻答应与月牙儿合伙。窨制花茶权当是附带的利息,重头戏还是在红茶的利润分配上。   顾二少在顾夫人面前,自然收敛了不少:“娘,这萧老板已经在制茶作坊里等了一会儿了,咱们还不去吗?”   顾夫人正在泡茶,不慌不忙道:“急什么,晾一会儿也好,不然她还以为咱们顾家好拿捏呢。她说五五分成就五五分成,哪有那么好的事?总要再谈一谈,将分利好好说说。”   “可这萧老板,她也不是普通的商户呀,毕竟和京城那里有关系,而且她夫君还是个少年举人,说不定这次殿试能高中。”   “你舅舅也是举人呢。”顾夫人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哪有那么容易就高中了的?再说了,就算她夫君金榜题名,依着往年的速度,这消息传到南边来少说还有十日。你不趁着这个时间压住萧月的威风,以后更没得谈。”   顾二少想了想,道:“是这个理,还是娘聪明。”   等到一盏茶喝完,顾夫人才提着裙摆款款而行:“差不多了,同我一起去吧。”   月牙儿几乎将顾家的制茶作坊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陪同她来的柳见青有些烦躁,拉着她在无人处说:“这顾家是什么意思,约定了这个时候来谈合约,却迟迟不来!”   “能有什么意思?”月牙儿正往她的小本本上写着字:“不就是想压一压我们的威风,等会儿谈股份的时候多占些便宜吗?”   “这未免欺人太甚!”柳见青沉下脸,道:“我说,你非得要他们顾家掺和这事做什么?再宽限些时日,咱们自家也能凑足银两买茶田、办作坊。”   月牙儿安慰她说:“总归是有所图的。”   其中的缘由,她也不好同柳见青明讲。如今她是为贵妃娘娘的清福店做事,而清福店是茶店,若是自己直接明目张胆的出售红茶,倒弄得像跟皇店打擂台似的,弄不好,这献窨制花茶的功劳没有,反倒落得个埋怨。所以这红茶的制作、出售,是万万不能够挂月牙儿的名义。这也是她为何一定要找一个大茶商合伙的原因。不然,谁也不乐意把钱分给外人赚。   这顾夫人想必也是想通了这一点,才敢将她晾在这里。   正说着话,有伙计来喊:“我们夫人、二少爷来了。”   “实在抱歉,家中琐事多,让萧老板久等了。”顾夫人被一群丫头簇拥着走进门来,鬓上的金钗被日光照得耀眼,气派很足。   众人坐下,叫闲人退到外头去,彼此寒暄了几句,便步入正题。   “茶田、茶厂、茶工全是我们顾家的,这养着这么多人,开销不少啊。”顾夫人叹了口气,道:“不瞒您说,若按您的分利,咱们真赚不了几个钱。”   这是讨价还价来了。月牙儿心里门清,不顺着她的话说,只说这红茶的独特口味与前进。   可她心里也明白,看顾夫人这派头,自己怕是要少得些利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合约定下来。   你来我往,谈了小半个时辰,月牙儿依旧在心里把底线定好了,只等着顾夫人咄咄逼人,到最后免为其难的答应。   这时忽然听见马蹄声,一个男子手拿金帖快步走进来。月牙儿认得他,是郑次愈放在杏花馆产业探听消息的人。   “大喜大喜,吴老爷考中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郎!如今点了吴中知县,因是主动要求外放,皇爷听说之后很是感慨,特命俸禄升一级享六品待遇。”   “勉哥儿考中了探花郎?”月牙儿“腾”一下站起来,欣喜之色不胜于言表。   这消息一出,在场众人忙向月牙儿贺喜。   顾夫人也起身,行礼微笑:“实在是天大的喜事,给萧老板道喜了。等会儿肯定许多宾客临门,不若趁这个空档将合约签了,就按照您说的办。”   倒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月牙儿笑了笑,推说:“多谢顾夫人提醒,如今家中肯定有宾客来,我得先回去。现在时间匆忙,也不好仓促之间定下合约,咱们改日再聊。”   说完,她领着柳见青,径直乘轿子往杏园去。   回到杏园,她直接往小厨房走,做了一盒龙井茉莉茶酥,用碾得细碎的龙井茶粉和面做酥皮,茉莉花为馅,茶的清香和茉莉花的浓香混合在一起,都能当香饼用了。这本是她特地为勉哥儿做的,还没有命名。如今她知道该这种新点心起什么名字了,就该叫“探花酥”。   月牙儿将“探花酥”装入食盒,吩咐人给郑次愈府邸送去。若不是他肯帮忙,这个喜讯决计不能这么快就传到南边来的。   消息传开后,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到深夜。   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月牙儿坐在响月廊边,望着天边月,心想:不知勉哥儿那里有么有这么美的月色。 第86章 杏脯   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 每隔十来日,就像有人往屋里多点了个碳炉。   月牙儿换上自家作坊出品的夏日海棠扣立领纱衣,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折扇, 扇风、也赶蚊子。   茶庄的事,在磨了些时日后, 也定了下来。自从吴勉中了探花的消息传来,顾家办事的速度一改之前的磨磨唧唧的, 倒是快了许多。毕竟吴勉即将任职的吴中县乃是江南主要的茶叶产地, 连顾家在那里都有几亩茶田。深思熟虑后,顾家一是怕压价压得狠了, 月牙儿索性自己另置茶庄,不同他们合作;二是担心自己家在吴中的茶田,万一这桩合作黄了,说不定还有什么隐患。   于是顾夫人上赶着同月牙儿签订了专卖红茶的合约,明面上是顾家的生意, 然而私底下则是两家共有。将这一桩事解决后,月牙儿便一心一意扑在了窨制花茶上。   顾家的茶叶生意, 粗粗算下来也有百年了, 手底下可养着十几个经验丰富的茶工。这些茶工一加入,改良窨制花茶的进度便大大加快了。   等到杏子初熟的时节, 窨制花茶已经初步定型了。茶娘新摘下来的茶叶与鲜茉莉花经过七窨一提,虽看上去茶叶里没有花,但实际上花香已深藏在茶叶之中,只待一壶滚烫的热水将花魂与茶魂唤醒。   因是首批制作出来的窨制花茶, 产量不多,只得一箱茉莉花茶。月牙儿吩咐茶工将其包装的妥妥当当,打算带着这箱花茶上京去。   薛令姜如今打点杏花馆的诸多事宜,已经很得心应手了,听闻月牙儿又要上京,并不慌张,只是有些担心:“勉哥儿之前不是来信说启程了么?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在归途中了,你这时候坐船赴京,岂不是又同他错过了?”   月牙儿苦笑道:“看缘分罢,若能遇上就遇上,不然就要晚些见了。这新窨制出来的花茶,若是放了时日,风味必定有所损失。”   “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正说着话,绣线软帘一揭,柳见青手里端着一碟儿鲜杏过来:“这杏子都堆成了灾,再吃两日,我就决计不要吃了。”   这些时日,无论是杏园还是杏花馆,枝头的杏子皆成熟了,像一个一个杏黄的小灯笼,压得杏树的枝叶都倾倒了些。   “还没吃完呢?”   “还有两大箩筐呢。”柳见青挑了一个最小的拿在手里,逼着月牙儿和薛令姜拿一个吃。   月牙儿随手拿了一个杏子,剥去杏皮,咬下一口。果肉软而鲜,酸酸甜甜,很是爽口。   “若是没吃完也浪费了。”月牙儿一边吃着杏子,一边向小丫头吩咐:“给我娘那里送些去,我再挑些做杏脯,做杏子酒,旁的就给杏花馆里做事的人都分一分,没得糟践了东西。”   杏脯与杏子酒做起来也容易,只肖花上一两个时辰,便能做成。   登船赴京的时候,月牙儿随身带了一小罐杏脯。这是她为勉哥儿特意做的,他不爱吃很甜的东西,于是这一小罐杏脯月牙儿只放了一点子糖,乍入口有些酸,但细细品味后便能觉出甜味来。   月牙儿心里想着,若是能遇上勉哥儿,她就把杏脯给他;若是遇不上,她便自己吃了。   天气渐热,船舱里也闷的慌。月牙儿除了梳洗就寝,多半时候是在靠近甲板的檐下坐,窗户大开着,搬来一把藤制的摇椅,边上摆着一壶冷泡茶、一只白瓷茶杯、一罐杏脯,也算过得去。   她有时提着笔写着进京的计划,累了,就懒懒倚坐在藤椅上,将思绪放空,望着江上船只与江岸风景。大多时候是看江上船只,期望能遇见一个小小的奇迹——说不定她往外看时,勉哥儿也正好望见她。   只是江月高悬,江水滔滔,想从船来船往相会的那一瞬间望见心心念念的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不过期望罢了。   有一日午后,看罢账本,月牙儿蜷在藤椅上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暮色四合,天边已有一粒一粒繁星的微光。   江风轻柔,水也平稳,船家唱起不知名的橹歌,歌声浮动在星光灯影里。   月牙儿睡眼惺忪,有些茫然,静静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那橹歌在唱什么。   “月儿高,望不见乖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狂风摆花梢。喜变做羞来也,羞又变做恼。”[1]   这歌声缥缈快乐,偶尔有几个浪花拍过来,以流水潺潺声伴奏。   她起身走到船舷边,看看水,听听歌,不知为何浅笑起来。这橹歌倒真像是特意为她唱的。   渐渐的,夜色里出现了另一艘船的影子,船前挂着两盏羊角灯,投在水里,倒给月牙儿乘坐的这一条船作伴。   她望着船影,觉得有趣,不知为何抬起头来,神色微变。   那随着流水缓缓走来的船头,分明立着一个人,穿一件白色襕衫。   月牙儿手攀船舷,大声喊道:“勉哥儿——”   那人听了,不住地往前探,离得近了,才瞧清他的面容,不是吴勉又是谁?   船离得越发近了,吴勉亦手攀船舷,高声喊着她的名字:“月牙儿。”   于亘古不变的星辰流水之中,遇见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彼此之间能互相打个招呼,已是如微弱星光一般的奇迹。   隔着一江流水,月牙儿目不转睛的望着吴勉,忽然想起什么:“你等一等。”   说完,她三两下冲到藤椅边,拿起那罐杏脯,瞧准了时机,往吴勉那里扔。   差一点点,那罐杏脯就掉在江水了,所幸吴勉接住了。   两只船擦肩而过,月牙儿从船尾跟到船头,吴勉亦从船头奔至船尾,在灯火阑珊里两两相望。   渐行渐远。   直到再也瞧不见那盏船灯,吴勉从收回目光,转过身去。他的书童想替他拿那一罐杏脯,吴勉却不让,视若珍宝一样收着。   书童叹息一声,略微有些抱怨:“夫人怎么不肯长长久久的跟在老爷身边呢?夫唱妇随才是正经道理。”   吴勉斜睨他一眼,剑眉微蹙:“这样的话,我再也不要听第二遍。”   书童侍奉吴勉这些时日,多少也明白他的性子,听了这话,立即噤若寒蝉,只沉默的跟在他后头。   吴勉拿了一枚杏脯在手里,轻轻咬了一口。不同与那些甜腻的果脯,杏子微有些酸,却更加彰显出杏子本来的风味。细细品尝,才觉出酸里的甜,悠久隽永。   风迎面吹来,于静默无声里送来丝丝清凉。静了一会儿,就当书童以为吴勉要回船舱时,他却忽然回眸,望着空空的江面,悠悠道:“你不懂,凤非梧桐不栖。我的妻子既然是翱翔九天的凤,那我甘愿为一株根深叶茂的梧桐。等她飞累了,便停在树干上栖息。”   这话,他好像是说给书童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独自望了一会儿水面,水波轻轻荡漾,倒映着点点星光。吴勉笑了笑,转身回舱了。   京城里,也是一样的燥热。   只是宫里的温度,硬生生被大盆大盆的冰块降了下来,显得不那么热。   这个时节,昭德宫庭院里的天棚早早地就搭了起来。纱帘竹帘遮罩住的棚子,既透风又防蚊虫,在夏日里使用是再舒畅不过了的,除了见人接驾、梳妆就寝,贵妃娘娘一日里有大半时辰都在天棚里坐着。   有小宫女捧来一盏甜碗子,是冰镇各色瓜果,上浇糖浆,最是清凉解渴。贵妃挖了一粒冰樱桃吃,看了眼棚里立着的内臣郭洛,道:“你是说萧月进献了一种特别的茉莉花茶?”   “回娘娘的话,的确如此。”郭洛小心的陪着笑。   贵妃点点头:“叫人泡些试试。”   不多时,自有小宫女双手捧着一盏白瓷呈上。茶温正好,不会拿着着烫手,也不会过于凉,以至于茶叶泡不开。   这样的大热天,吃热茶总归有些不舒服。贵妃蹙着眉,将茶盏揭开一条缝,一股子浓郁的茉莉花香和茶香立刻散出来,香的吓人。   明明花香这么浓郁,揭开茶盏,却见清澈的茶汤间不曾飘着一朵茉莉花,也真真是奇了。   贵妃吸了一口香气,微微颔首,等她浅呷一口花茶,不觉眼前一亮。入宫这些年,她吃过的山珍海味、名贵茶叶不知有多少。饶是喝京里没有的茉莉茶,也专门有人给她种茉莉花。可是她从未喝过这么纯粹浓郁的花茶。将这盏茶汤的味道一比,从前吃过的那些茉莉花倒没有什么滋味,犹如鲜花与纸花之间的差别。   “这个萧月,倒真有些本事。”贵妃又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只觉棚里的暑意也被这茶的清冽压了下去:“她是预备在清福店里卖这个?”   郭洛回道:“正是如此,萧月的意思,是卖四十两银子一斤茶。因为是头一回做这窨制花茶,工艺复杂,所以只得了一箱。”   贵妃轻轻一笑。   听见这笑声,郭洛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贵妃娘娘这是对此满意了。他笑道:“娘娘,这茶还未曾命名呢。”   贵妃思量一会儿,道:“这花茶虽花香浓郁,却不见花影,便索性叫它暗香茶。”   “多谢娘娘赐名。”郭洛忙拜道。   贵妃的指尖搭在茶盏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好一会儿,才笑道:“不错。”   她转头吩咐一边的大宫女:“眼看着陛下的万寿节就要到了,等朝廷命妇来贺,便用这茶招待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1]明代民歌《挂技儿·私部·错认》 第87章 螺蛳粉   万寿节过后的第二日, 月牙儿早早地就来了清福店。   清福店里已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当差的人全来了,统一穿着新做的衣裳, 蓝衣白袖,瞧着很干净。   左厅里, 郭洛将手背在后头,来回折返的走, 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去问月牙儿。   “萧老板, 今日当真会有很多人来吗?”   月牙儿从窗里望出去,夏日的阳光醒得很早, 照耀在庭前,一片光辉。   “您放心,绝对有很多人来的。”   她说得一点不错,等了没小半个时辰,清福店便陆陆续续迎来许多客人。多是昨日进宫领宴, 尝过暗香茶滋味的人家派来的家仆。能有资格进宫贺万寿节的,皆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听了暗香茶四十两银子一斤的报价, 眼睛都不眨一下,还觉得唯有这个价位的茶, 才陪让自家侍长入口。   可惜如今现成的暗香茶并不多,清福店不仅要求一户只能买三斤,还要求必须在清福店买满八十两银子的茶叶,才能买到一斤暗香茶。就是这样严苛的规矩, 才过晌午,店内的暗香茶现货也卖完了。来得晚的,只有预约下一批的份。   等到日落时分,清福店送客歇业,账房先生将今日的账送给郭洛过目。   看过今日流水账后,郭洛彻底服了:“我原以为她是胡闹了,没想到还真行!”   第一批买到暗香茶现货的家仆回府的时候,都争着抢着向府里的侍长邀功。这么难买且少量的茶叶,他们好不容易才买回来的。   他们的家主人一听,觉得颇有面子,虽然心里觉得这茶叶的确有些太过稀有高价,但想起贵妃娘娘所说的话,心里那一点点不平立刻烟消云散。要不是这茶好,贵妃娘娘何以至于连宫中的御茶都不吃了,叫人到外头买这暗香茶?   在这等豪门世家,讲究一个“物以稀为贵”,得了几两暗香茶,转头自家就要寻个由头办一场宴会,也许是赏花宴、也许是赏画宴……不拘是什么由头,只要能将其他人家邀过来,炫耀一下自家能买到贵妃娘娘爱吃的暗香茶就好。   有了贵妃娘娘指定的名声加持,加上这暗香茶的滋味着实超凡脱俗,又有月牙儿私下里的饥饿营销。很快,整个京城富贵人家圈子里便流行起了这种暗香茶。   清福店赚得铜满钵满,月牙儿却也没歇着。她向来以为做事就要做全套,从暗香茶的口感考虑,最佳选项还是才出窑,就立刻出售,不然怕是有损茶叶的风味。   于是在同郭洛商量后,她索性在京郊设了一个茶厂,等南边的船将茉莉花同碧螺春运来,在京郊茶厂进行窑制。   这日她从京郊茶厂回来的路上,见着一个大池塘,有些农户正赤着脚在浅水处摸螺蛳。   宽底窄口的竹笼里,放着好些螺蛳。月牙儿见了,忽然想起从前吃过的一种美食来,便叫人将那一笼螺蛳买了下来。   杏糖记打烊后,鲁大妞坐着小轿回到杏宅,才进宅门,鼻子一耸,柳眉倒竖的骂:“是谁打翻了净桶不成?”   江婶瞪她一眼:“小声些,是东家在做吃的?”   “她又炸臭豆腐了?”   鲁大妞满脸疑惑的往厨房走,只见灶上正煮着一锅粉,月牙儿回首冲她笑:“哪有你说那么夸张?都没有放酸笋的。”   “就是有种淡淡的臭味,从前我进门都是闻到花香的。”鲁大妞嘟囔着,凑过来瞧:“这是什么粉?”   “螺蛳粉。”   一大碗螺蛳粉,洁白如玉的米粉浸泡在猪筒子骨与螺蛳共同熬煮出来的高汤里,吸收足了鲜味。用筷子夹起来,往嘴里一嗦,滑、软、爽,口感弹牙。炎炎夏日里吃上这么一碗螺蛳粉,汗透湿衣裳的同时,只觉畅快无比。   吃完螺蛳粉,鲁大妞再不说什么臭不臭的话,只是嚷嚷着要再买些螺蛳回来。   等到清福店茶厂的事安排妥当了,荷花已开至荼蘼,风一吹,落满荷叶,昭示着夏天即将接近尾声。月牙儿伏在书案上写信,信笺上有淡淡的杏花影子,令她想起南边的杏花巷。   “阅君信,我自安好,盼你安。拟于八月初启程,相逢有时。”   这厢事务安排好,她自去清福店找郭洛,想同他说回江南的事。   郭洛也没为难她,毕竟江南的茶叶同鲜花都需要有人盯着,月牙儿即便是回去,也是在为皇店做事的。只是总归要同贵妃娘娘禀告一声,月牙儿才能走,料想问题也不大。   两人正商议月牙儿回江南后的事,忽然见一个小内官急匆匆闯进来,帽子都是歪的。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郭洛正要骂,却听那小内官焦急道:“打起来了!”   “什么?”   “辽东!辽东起战事了!”   烽火狼烟自长城而起,向世人预警着辽东战事。   京城内外,九门戒严,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民巷之中,都是一片议论纷纷。   “这么多年没打仗了,怎么辽东闹起来了?”   “应当没事罢?咱们如今也算是富强的。”   “这是京城,能有什么事?辽东有战事,平定了就是。”   ……   人心惶惶,连杏宅里的众人都有些慌,鲁大妞向月牙儿道:“东家,这辽东的战事,会对咱们京城有影响吗?”   月牙儿轻轻摇头,她也说不准。   打仗,尤其是大仗,从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虽说国朝如今富庶,但战争简直是银子的粉碎机,粮草军械兵饷……样样都要钱。   她心里有些乱,一个人闭门坐在书案旁,烛台燃了一整夜。   等到日出之后,她正想睡一会儿,忽然杏宅大门给人敲得砰砰响。出去一看,是郭洛,说是贵妃娘娘传她入宫。   这回,贵妃娘娘是在未央宫正殿召见的月牙儿,紫檀鸾凤宝座之后,是一扇巨大的百花争春屏风。   贵妃娘娘面沉如水,问:“论赚钱,你是一把好手。本宫问你,这世上可有什么法子,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凑一大笔钱?”   这时候问这话,无非是为了军费。早在进宫的路上,郭洛就已悄悄告诉她,昨夜贵妃就已经将清福店所得银钱以及所有积蓄全献了出去,愿为皇爷分忧,以供辽东军费。   郭洛从来是一个谨慎的人,若无授意,他也绝不会将这等事说与月牙儿听。月牙儿听他说完,便懂了这话的弦外之音。贵妃娘娘怕不是想在短时间内多得些银两,为陛下分忧。   她踌躇了一会儿,才道:“清福店所得,于军费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像这样大的战事,即便是一年之内立即平定,也少不得耗费百万两银子。”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作响。   “小女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或许可解军费之忧,解粮草运输之急。”   新的一日,清晨的暖阳照在乾清宫上,将琉璃瓦照得耀眼。   皇帝一睁眼,脑海里就跳出一个数字——三百万两白银。   这是户部与兵部连夜算出来的辽东军费预计,还是按照最短一年内结束战事的前提预估的。这样大的一笔费用,又要立刻拿出来,户部尚书只差没跪在他面前哭穷。总之说来说去就一句话,国库在极短的时间内凑不出这么多现银来,粮草倒是可以想一想办法。   皇帝哪里不知这些大臣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让他从内库里支取银子出来做军费么?话又说回来,三百万两白银,内帑拿是拿得出来。可真将内帑银子全拨给了辽东战事,那内库便没有多少存银了。   除却巨额军费,皇帝还有一桩烦心事。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何将大量的粮草、军械等物资从各地运至辽东前线,也是件麻烦事。且不说如今并没有那么多人手搬运粮草,就是紧急征召,所耗费的物力人力也是巨大的。依着户部给的预算,每一石米运送到辽东前线的花费也在百两银子之上。   昨日内阁会商了一整日,吵吵闹闹的,也没得出个最终结果来。只是命令离辽东最近的粮草立刻运送军粮到前线。但皇帝很明白,这些粮草是不足以支撑太久的,国朝最主要的粮仓还在江南。从南往北,纵是运河和海运并行,这样大批的粮草调动也不是简单的事。倘若安排的不好,他的内库估计还要额外再出百万两银子,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皇帝的眉头紧锁,一旁侍奉的内侍宫女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哪里惹到了皇帝。偌大一个乾清宫,完完全全肃静下来,只听得见更漏的滴水声。   乾清宫管事牌子悄悄走过来,轻声向皇帝禀告:“贵妃娘娘一早就过来了,说是特意准备了早膳。”   若是其他的妃嫔,这时候过来,皇帝只怕会把人斥责一顿。可换成了贵妃,皇帝心里便想她一定是怕自己着急,特意来陪伴。毕竟,辽东战事的消息一传来,贵妃半分犹豫也没有,立刻将自己的私房钱全捐了出来充作军费,让皇帝又欣慰又怜爱。   “叫她进来罢。”   只一会儿,贵妃便从帘外走进来。因辽东战事在即,她穿的十分素净,只一件天青色立领大袖衫,云鬓高绾,只簪了一根玉簪,像一朵云一样柔和。   自有宫女尚食内监端着两张食案过来,都是皇帝爱用的早膳,金盏玉碗摆的满满当当。   皇帝本来没什么胃口的,但吃过一碗山药百合豆浆粥,开了胃,又用了些八宝馒头。说来也奇怪,人在紧张的时候,吃些甜食,心里的烦闷也能略微降低些。   贵妃倒没怎么吃,全副心思在皇帝身上。他往哪一碟儿早点望了一眼,贵妃便挽袖将那碟早点拿起来,摆在御案上。   见皇帝紧锁的眉间渐渐散开,还有闲心吩咐给昨日在文渊阁直房歇的大臣送攒馅馒头、羊肉水晶角儿,贵妃才盈盈一笑,闲话道:“昨日召清福店的萧月进宫,倒听了件新鲜事。”   皇帝夹了个砂馅小馒头咬了口,问:“就那个很能赚钱的小丫头?”   “是的。”贵妃柔声细语道:“臣妾同她玩笑,问她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多凑些钱,她倒有些有意思的想法。”   贵妃从身后的大宫女手中接过一份奏章,起身拜道:“虽说未必妥当,可臣妾看这奏折倒也言之有理,可以一乐。”   她进宫这么多年,从来是一个敏慧人,不会做出逾越的事。此时甘愿担着“后宫干政”的风险,给他瞧一份折子,那就说明这奏章必定有些东西。皇帝自然不能不给她这个脸面。   他将这份奏章拿过来,随意看了看。起先态度很有些散漫,可是看到后面,神色一下子认真了,还翻到前面,认认真真再看了一遍。   皇帝忽然起身:“叫司礼监把这奏章抄几分,送到文渊阁去。” 第88章 总得有个结局   夏去秋来, 雷雨阵阵。   月牙儿下轿,小丫鬟忙撑着伞迎上来。   眼前这一处两层楼高的四合院,便是由黄家牵头组成的京城商会。门前匾额才挂上去不久, 如今被雨水冲刷,越发显得干干净净。今日是京城商会落成后, 第一次正儿八经的集会,来得都是些在京中有些声望的商户, 老老少少济济一堂, 有许多都穿着绸缎做的衣袍,一看就很气派。   堂厅里的诸位正窃窃私语, 直到两扇门一打,月牙儿在几人的簇拥下走进来,忽然一静。   黄会长和气的笑了笑,请她过来坐——左边的第一把交椅是空着的。   原本黄家只摆了二三十张椅子,以为不会有那么多人来。因为他们初办商会的时候, 有许多商人觉得无用,有些人还以为设商会是为了多收钱, 都不大乐意。可是今日一看, 来了这么多人,只能又翻出许多坐墩乃至板凳, 虽然挤是挤了一些,但好歹让大家有个坐的地方。   等众人坐定,丫鬟小厮上了茶,各自悄悄推出去, 将门关上。黄会长清了清嗓子,说:“我也不卖关子了,如今辽东战事正紧急,诸位今日过来,想必都是为了户部新发的告示。”   昨日才发的告示,共有三件大事:第一件是立刻实行“开中法”;第二件是户部发行国债;而第三件则是来年会在南边广州府再开一个通商口岸,准许十三家商户领取“商引”,出海贸易。   每一样,都与商户息息相关。是以昨晚商会的帖子送到各家大商人手中,今日才有这么多人愿意来此地,多是想要和其他商人互通消息。   坐在右列第一把交椅的是宝银楼的东家,邢爷。他把手揣在袖子里,视线在月牙儿身上打了个转,说:“可不是,萧老板既然是在皇店里做事,应当知道的比我们多些罢?”   月牙儿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桌上:“知道一点儿。”   她索性一样一样解释。所谓“开中法”,是专为战时运送粮草而设的,意思是“军守边,民供饷,以盐居其中,为之枢纽,故曰开中”。如今辽东地区急需粮草军械,可朝廷并没有那么多人可调来运送军粮,便想让商人帮忙运粮。既然是商人,自然是在商言商,没人愿意做费力不讨好的事,运送军粮虽于国朝有利,但商人能从中获得的利益并不多,因此多少有些不情愿。   那怎么能让商人心甘情愿的去运送粮草呢?只能以利诱之,犹如在推磨的骡子面前吊一根胡萝卜,盐就是此时的胡萝卜。盐的重要性,在此时不言而喻,不少富商巨贾都是由贩盐起家。可这盐,却不是想卖就卖的,必须要有盐引。从前若想得到一张盐引,必须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并且同衙门里的人有过硬的关系,毕竟盐引都是有定数的。   而“开中法”一出,获得盐引的步骤立刻不同了,需得报中﹑守支﹑市易。其核心的理念,便是只有当盐商按照官府的要求,将粮草运送到指定地区的粮仓,才能换取盐引。   “依这个意思,是不是只要能按官府的榜文将粮草运送到辽东,便能换取盐引进而贩盐了?”一个商人迫不及待地问,从前能买到盐引的只有那些大盐商,他们后来者连分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忍痛放弃这一块金山银山。   月牙儿点了点头。   宝银楼的邢爷看了那人一眼,但笑不语,他心里想着:那些现成的盐商会舍得把盐引让出去给旁人?做什么春秋大梦。朝廷弄出这么个条例,不就是倒逼着盐商们去运送军粮么?他心里倒更在意国债的事。   所谓国债的规则,商人们一听就明白了,不就是从前那些小门小户将银子放在旺铺里吃利息的翻版么?只不过存钱的地方变成了朝廷的国库而已。国债给的利息,也和百姓放在铺子里收的利息差不离,只是毕竟有朝廷背书,总比放在一家铺子稳当,毕竟铺子卷钱跑人的速度可比改朝换代的速度快多了。   只是对于商人来说,将钱按年限存起来并不是什么好去处。邢爷本来打算意思意思买两张国债应个景,却听说萧老板买了许多国债,怕是里头有什么缘故。   邢爷笑呵呵地问月牙儿:“听说萧老板买了不少国债?可有什么内情。”   月牙儿方才说了一大通话,这时拿起茶盏慢悠悠吃茶,引得在座商户频频望她,想催她说又不敢。   其实这国债原本是打算摊派到宗室和官吏身上,但月牙儿以为,若是能引起商人们抢购国债的热潮,引起百姓的效仿,效果比前者要好得多。   等吊足了胃口,她才不慌不忙地将茶盏放下,欲言又止,似乎顾忌着什么,只说:“其实也没什么。”   她越不肯说,其他人便越以为这里头有名堂。等到这次集会结束,邢爷拉着黄会长,一起去堵月牙儿。   “这一套首饰,是我家银楼师傅的得意之作,还请萧老板笑纳。”   “这怎么好意思?”   黄会长陪着笑:“萧老板,你只管收下,邢爷是个爽快人,为人处世没的说。这也是想同你交个朋友。”   闻言,月牙儿退让了一番,这才让小丫鬟收着。   眼看她收了东西,邢爷满意了,笑问:“方才人多,萧老板肯定不方便把话说全了,如今也没外人,不若透些消息与我们知晓,有钱一起赚嘛。”   月牙儿望一望左右,压低声音道:“可不许告诉别人。”   “一定一定。”   “听说,皇爷有意封一批皇商,让皇商来管皇店的事。国债的账目都是要送到御前去的,你这时候多买些国债,到时候能在皇爷面前留个好印象,难道不好么?”   原来是这样!   邢爷恍然大悟,寒暄了几句,急匆匆走了,他要赶紧取银子去买国债去。   眼见人都散了,黄会长才说:“其实这话,萧老板应该私底下跟我说的。”   “没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知道的人不多才怪。她是特意挑了邢爷说这个消息的,因为邢家与京城几家大商户都联络有亲,他知道了,就等于其他几家都知道了。   国债发行的第二日,户部负责此事的官吏在前往衙门的路上,一直唉声叹气的,很是发愁。昨天一整日,来瞧热闹的人多,真金白银买的人却少。除了萧老板买了许多国债之外,卖出去的并不多。这要是完不成任务该怎么办呢?   他都有些怕去衙门了。   谁知落了轿,却见衙门前围了好些人,都争先恐后的要买国债。有些财大气粗的,直接把一箱现银打开,硬要往衙门里送,看得那官吏都愣住了。   银子有了,运力也有了,其他的事情就都好说了。   粮草军需源源不断地由各地送往辽东,多半是由商人承担运送的。因为月牙儿是建言之人,所以许多有关商人的事少不得要她盯着,随时查漏补缺。   这一忙,就没什么停歇的时候。   京城的桂花树开了又落,吃罢最后一顿桂花糕,冬天如约而至;梅花香萦绕京城,迎来漫天鹅毛雪;冬去春来,又到了吃春饼的时节。   京城杏宅去年移来了一株杏树,春至,新生了花骨朵儿。一日清晨,月牙儿醒来时,忽然闻到一阵极淡雅的花香,推开窗一望。   杏花开了。   她独自立在窗下,形单影只看了一会儿杏花,略微有些如梦的惆怅。   这个时节,江南的杏花一定开得很热闹。   微微的有雨落。   都是“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杏花初开的第二日,辽东大捷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大街小巷又燃起了鞭炮,过年一样热闹。   月牙儿再度入宫时,贵妃已升了皇贵妃,虽然册封礼还未行,可旨意已经下来了,是以月牙儿请安的时候,亦随着宫人称呼她为皇贵妃。   等月牙儿行完礼,皇贵妃叫宫女搬一个宫礅儿来,赐她坐。   月牙儿心里有数,这时候叫她进宫来,多半是论功行赏。果然,寒暄两句后,皇贵妃眉眼含笑,说:“这一次,你是立了大功。封你一个诰命,好不好?”   一旁垂手而立的宫女听了这话,心中无比的羡慕。这世上的女子,能挣得一个诰命,是多么难得,若她是萧月,必当立刻叩谢皇贵妃恩典才是。   可是月牙儿静了一会儿,却毅然起身,俯首而拜:“月牙儿斗胆,更想要一个‘皇商’的称号。”   皇贵妃沉下脸,凛声道:“你一介女子,怎能封皇商?”   话说到这份上,月牙儿只能咬牙道:“民女曾听闻过一句话,‘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是有才,如何不能用?”   “好一个‘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男声是从屏风后传出来的。闻声之后,皇贵妃也站起来,笑吟吟道:“臣妾早说过了,这丫头可不是一个诰命能够打发了的。”   从屏风后转出来的,不是皇爷又是谁?   饶是聪慧如月牙儿,也不经愣了一愣,等回过神来,立刻行大礼。   皇爷在宝座上落座,因着辽东大胜,眉间尚有喜色。   “你是个聪慧的,想必也知道,你若封了皇商,会招来多少非议。”   “人只要活着,就有会非议,若样样都怕,岂不是怎样都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听了这话,皇爷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月牙儿说:“你倒真是个奇女子,也罢,左右也只是一个名头,就随你罢。”   皇贵妃笑着看向月牙儿:“还不快叩谢圣恩。”   比起皇商的名头,更重要的是皇爷命月牙儿在江南处理皇店产业,主要是丝与茶。   此后的时日,月牙儿只觉在梦里一般,有些茫然。是如何谢的恩,是如何出的宫,都有一种镜花水月的渺茫。   她坐上南归的船,在柳絮纷飞的时节回到江南。直到见渡口前守候着的吴勉,月牙儿的一颗心才渐渐落到实处。   他立在江水畔,背对一汀烟柳,身后柳絮纷纷扰扰,似雪一般朦胧。   她快步走过去,扑在他怀里。   吴勉稳稳地将她拢在怀中。   月牙儿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偷吃了糖的孩子一样的笑:“勉哥儿。”   吴勉轻轻抚着她的云鬓:“我在。”   “勉哥儿。”   “嗯?”   “勉哥儿。”   “怎么?”   月牙儿把脸仰起来看他,眉眼弯弯:“没什么,就想叫一叫你。”   她亲昵地在他的官袍上曾了一蹭:“我真成皇商了!”   吴勉轻轻笑起来:“是,我以你为傲。”   他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我们回家罢。”   “嗯,回家去。”   柳絮纷飞,伊人归来,江水悠悠,橹歌声长。   杏园的杏树又结了杏子,沉甸甸的挂满枝头。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这蓬勃的生机,总在生长着。就好比人家里飘出来的食物的香气,是永远存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快乐,谢谢各位小天使一路的鼓励陪伴,爱你们Thanks   后续还有番外哦~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内容,请在评论里告诉我~   下本开《明宫小食光》,是关于明孝宗帝后的故事,戳作者专栏可收   【啰啰嗦嗦的完结感言】   第一次写小说,原本只是用很缓慢的速度讲一个故事,没想到能签约、能入V、还有这么多小天使陪伴着我和这篇文章。说来惭愧,这篇文开始写的时候,连大纲都没有,很长一段时间文中的世界都处在随心所欲发展的状态,想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想下一阵雨就下一阵雨。原本我以为这本书最多写个十来万字,可是无论是小伙伴们的热情,还是笔下人物自己的生长,都让《美人小吃店》一点点丰满起来。无论完结与否,杏花巷的故事一定是自己生长着的。   我的笔力还太过稚嫩,没办法将每一处都写的生动、有趣。谢谢大家的包涵与支持,让我有勇气继续描绘这个笔下的世界。   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正逢新冠疫情,因为诸事不顺,才提起笔想写一个可爱又明朗的故事。其实这篇文有点像个童话,没有什么讨厌的事烦心的人,一切都是明朗的。我几乎抹去了一切阴暗,让月牙儿、勉哥儿他们自由自在的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也因此几乎没有什么戏剧冲突。我写的时候原本是做好了单机的准备的,没想到竟然能够在这一旅程中遇见这么多读者小可爱。   再次谢谢各位小天使,我会带着你们的支持和鼓励继续努力哒~争取能够创造出更好的故事。   愿你们的生活,也和这篇文章里的世界一样,万物明朗,生活可爱,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