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独步》 作者:风储黛 第1章 算命   芙蓉镇的四月,正是雨水丰沛的时节。   园中采茶归来的女郎结着伴儿,背着竹筐三五成群说说笑笑,霍蘩祁将斜逸出一支竹条的筐轻巧地拿起来背在背上,没说二话,低着头往回走。   这只筐被表姐她们做了手脚,霍蘩祁先前拿的时候被划破了食指,沁了滴血珠出来,她没有创伤药,用绢子胡乱包扎了。   寄人篱下,她没想同任何人置气,也不想心中有怨,但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那帮女人尖锐的笑声,“阿茵,那不是你家那个晦气堂妹么,克死了亲爹的,现在还有脸在你家住着,还住着呢!”   衣着鲜艳的几个采茶女个个互相推搡,霍蘩祁脚步一停,霍茵被推得脸色通红,踉跄了一下,握住拳头激动地回嘴:“胡说八道!我家里才没这么晦气的女人!她娘克夫,她克父,我们家才要不起!”   霍蘩祁一扭头,瞪了霍茵一眼。   这一眼,让采茶女们纷纷退避,“你看你看,霍茵,她瞪你了。”   霍茵只见霍蘩祁翡翠绿的衣角一飘,她人到了眼前,霍茵自知拳脚上绝无可能胜过霍蘩祁,可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不可能退。   因此,她打了个哆嗦,硬着骨头道:“怎么、怎么了?我说错了不成?你娘嫁给我二叔,才三个月,刚怀上你他就死了!”   话已出口,但眼前盛怒的少女还是让霍茵直哆嗦,眼见她扬起了那只手,似乎要一耳光打下来。   霍茵反而不怕了,“你打啊你啊,我娘早说了,要不是看在你识点趣儿的份儿上,早把你们母女轰出府了,要是你敢打我,我隔日让阿爹答应巷子尾刘屠户家的求亲!”   刘屠户有个生得膘肥体壮的儿子,满脸油光,在工匠处跟着师傅学打铁,隔三差五就拿着几捧地里长的野菜花到霍蘩祁跟前转悠,芙蓉镇里霍蘩祁算是容色普通的,刘屠户的儿子大概也知道这点,所以不敢招惹霍茵,只死乞白赖要娶霍蘩祁。   她大伯本来不愿答应这事,但霍茵早在暗地里给她父母通气儿了。   霍蘩祁咬咬嘴唇,小不忍则乱大谋,打了又能如何。   她背起竹筐飞快地往茶园外面跑。   身后一片欢腾的嘲笑声。   霍茵气恨地抱起了装满茶叶的筐,“也不知道桑二哥爱她哪儿,一身铜臭和晦气!”   天色太暗了。   一转眼浓云翻墨,倾盆大雨即至。   黛色的墙面,清灰的瓦檐被淅沥地打出泠泠韵声,薄霭氤氲,烟色迷蒙。   一阵惊雷让霍蘩祁吓掉了竹筐,她跺了跺脚,拾起竹筐躲进屋檐下头。   街上行人四散,撑着油纸伞飞快地逃窜,很快便跑得没了影儿。霍蘩祁望了望天,这个地方,这是时间,她的处境,就算一晚不归,也不会有人来寻她的,除了她沉疴在身的母亲会望着雨帘哀叹。   霍蘩祁没带伞,母亲忘了叮嘱,她望着渐渐大了的雨势,焦急地直跺脚,踱来踱去。   直至王二叔拉着粪车从巷尾慢吞吞地出来,霍蘩祁眼睛雪亮,立马迎了上去,“二叔!我来给你推!”   王二叔一见她,便叹了一声,他满身水迹,布衣短褐被淋了个浇心透,看到冒雨而来的霍蘩祁,不由一惊,忙将她往后推,“使不得使不得,雨太大了,阿祁你先回家罢,二叔的工钱照样给你。”   “不,我不能白拿你的。”   霍蘩祁不好意思,她的竹筐里有母亲咳嗽声中完成的绣品,因为母亲眼睛不好,绣样也不好,常将并蒂花绣成一朵,还看着怪诞且别扭,市镇上没有人要,但是每晚看着母亲的双眼冒着希冀的光,她不好说卖不出去,只好采茶采桑完了,就做点零活儿,将绣品白送给人家,自己拿几个铜板回家给母亲。   王二叔家里没女眷,要这样的绣品更没有用处,霍蘩祁实在不好意思白拿他的钱,王二叔也是推粪车一天天积攒下来的积蓄。养家糊口不容易。   芙蓉镇小,谁又还没个难处。   王二叔看了眼天色,手里一把伞递给她,“这个你拿着,推完了赶紧回家,别让你母亲担心。”   “是了,多谢二叔。”霍蘩祁灿烂一笑,将王二叔给的伞夹在腋下,吃力地托着粪车往巷子外走。   许是天公作美,没出一会儿,雨又小了不少。   霍蘩祁从田间回来,脚上的泥泞被冲刷了个干净,只可惜全身湿透了,拉着一车臭气熏人的牛马粪便,用了吃奶的劲儿往外拽。   王二叔在身后,想到霍蘩祁的身世,慢悠悠地一叹。   想当年,霍蘩祁的母亲是芙蓉镇出了名的第一美人,而且是外头来的听说是官家小姐,因家中遭逢变故,被迁谪到宪地的,但途中霍蘩祁的外公染了怪病死了,这事不了了之,皇帝老爷赐了点金子安顿霍白氏,她随同霍蘩祁的外婆就定居在了芙蓉镇。   本来可以飞黄腾达,岂知天降横祸,霍白氏身世可怜,但到了芙蓉镇后,又因为天生丽质,是个不可多得的冰清玉雪的美人,一时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各家各户,但凡有家宅田产的都巴巴上白家提亲,几乎踏破了她们家的门槛儿,但当时唯有断了一条腿的霍老二得到了美人芳心,于是美人下嫁瘸腿汉,也是令人唏嘘的一件怪事儿。   再跟着,霍老二才娶了霍白氏没三个月,就在一个寒雨天一病呜呼了,留下身怀六甲的霍白氏,咬牙生下女儿,从此身子骨也不大好了。   但这还不说,也不知道那霍白氏当年是如何因美貌让芙蓉镇的男人痴迷不舍,一个个争先恐后,就算家有糟糠妻的也要来求娶她,惹了那一众婆子小姐们的不快,到了霍白氏年轻守寡时,个个落井下石,编排她生来天煞孤星命格,克死了父亲又克死丈夫。   以讹传讹,很快流言蜚语便成了真的。   再没过多久,霍蘩祁的外婆便又气得归了天。   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只得来求霍老二的亲哥霍老大的收留,霍老大还算有点良心,将她们母女安顿了十几年,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霍茵同她母亲霍杨氏却不满她们白吃白住,蹭吃蹭喝,因而样样事给她们母女穿小鞋,背地里也说过不少坏话。   毕竟当年霍老大也有娶二房的想法,谁知道他收留白氏存了个什么心思。   霍蘩祁紧咬贝齿,拉着粪车好不容易出了巷子。   迎面缓缓驶来一架华丽的马车,马匹高大神骏,白色的鬃毛沾了水,马蹄声和辘辘车轮声滚过。   底下跟着跑的持剑的年轻男人皱了皱眉,回望身后那一车粪,惊悚地发觉是个年轻少女拉着一车粪,心里暗骂一句:芙蓉镇这什么风气,女人上街拉粪!要让爷知道了,不得刑棍子笞鞭子一顿打啊。   不消多时,雨便又停了。   傍晚时分,一身狼狈的霍蘩祁从城外回来,过了南门又走了一里远,街上还是看不到人,只有身旁一个正要收摊儿的算命先生,忽然眼睛一亮,手指一顿,向着霍蘩祁招呼道:“小女郎,你且过来!”   霍蘩祁揉了揉肩膀,将青丝拨到耳后,诧异地走过去了。   坐下来之后,霍蘩祁看着算命先生摊在桌上的一堆八卦图和《周易》笔记,便猜到了,忙摇了摇手要走,“先生,我没钱的。”   “不用,不用钱。”算命先生拉住她的一截衣袖,“小女郎,你这福缘,可不浅哪。”   霍蘩祁不解,“先生是不是胡说了,芙蓉镇上哪个不说我……克父?”   她与自己的父亲素昧谋面,他们说,因为她生来不祥。   算命先生摇头抚须,“哪有这回事,愚民几句胡言乱语,你信他们?”   霍蘩祁忽然惴惴起来,算命先生这话的意思是说,她不是克父命?一种期待方升起来,又被另一种疑惑取代,他难道要讹诈自己身上的铜板,先故意说些好听的话儿来哄自己,然后徐徐图谋?   不由自主地,霍蘩祁暗中捂住了自己的钱袋,说什么也不能给。   算命先生心领神会,笑道:“旁人几句搬弄是非的话不能算,小女郎,我看你面园体厚,行步周正,口大唇红齿有白,轮廓分明两颐佛,将来是大富大贵人家的,要说不准,还是未来皇后哩!”   霍蘩祁悚然一惊,一脚险些踢翻了竹筐,再怎么样胡说八道都罢了,这话也说得?   这人怕是求财求得疯魔了。   “先生,我今天没见过你。”霍蘩祁拿起脚边的竹筐拔腿跑,一路飞奔。   霍蘩祁一面跑一面想,这太荒唐了,芙蓉镇什么地方,她又是什么人,太荒唐了……   算命先生叫唤着她,见唤不会来,兀自一声叹息,也无可奈何地收起摊儿来。   不远处那辆奢华高雅的马车还听着,守备伫立的人皆屏息凝神,唯独车旁持剑青年倒抽凉气,这他妈什么话都敢说啊。   果不其然,雕花精致的车壁后,传来男人不屑的哼声,跟着那低沉的透着点森然和不悦的声音响起,“将那个测命的给孤抓过来。”   持剑青年抹一把脸,掷地有声应承:“诺。”   死了死了。   今晚又要完。 第2章 肚兜   算命先生将八卦旗收妥帖了放入包袱里,一不留神,后领子被人一拽,跟着他双脚离地起来。   算命先生一扭头,只见一个气盛的美貌青年,一柄剑悬在腰间,坠着青绿含翠宝石,那根银光闪闪的腰带迫得他眼花缭乱,他一怔之后,忙告饶:“大人,小的、小的犯了何事,小的实在不知。”   “过来。”言诤毫不含糊,扯着算命人的八卦袍子将人拽到马车跟前。   算命先生被一把扔在车辕下,他惊慌失措,瑟瑟然地求饶。   有点眼力的都知道,这车中人不是凡品。   金鳞岂是|池中物,这么一位大人物,怎么会来小小的芙蓉镇?   言诤持剑对里头鞠了一躬,“公子,人已带到。”   算命先生颤抖如筛糠地等着,直至眼前跃入一双玄青短靴,绣着淡淡的锦云暗纹,华服迤逦,倾吐如烟,缁衣长袍瞬间落到踝骨处,算命先生怔愣着抬起眼,只见一张冷漠峻厉的面孔,宛如天神之子一般俊美,又如同来自炼狱般森然不可亵渎,他心思一凛,细细地盘算起来,跟着将头埋得更低。   男人扯了扯唇,讽弄地问:“你方才说,那个女郎是皇后?”   明显是被听了去的事,算命的不敢撒谎,“然。”   男人脸色更冷,“哪一任皇后?”   算命先生用舌头低了低上颚,好一会儿,才伏低身体道:“当今陛下年事已高,又与皇后娘娘情深意笃,那位女郎,自然是下一任皇后。”   言诤暗中啧啧,当着公子的面儿,真是个不怕死的。   他看好戏似的扭头望向自家公子,私底下摩拳擦掌要上刑了。   男人不动声色地蹙眉,“多嘴胡言,掌嘴二十。”   看模样自家公子是不信这番胡言乱语的,言诤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心性,因而大喇喇上前要架住算命的,男人蹙眉要上车,算命先生被两人将肩膀一叉,忽地大嚷起来:“太子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男人迈上车的脚一顿,然后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他侧身,眉峰收得更紧,“你知道孤的身份。”   言诤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既然知道还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真不要脑袋了,还是……另有隐情?   算命的耷拉着头,献媚讨好地笑,“殿下龙章凤姿,譬如鹤立鸡群,焉能不知。在下略通算命测相之术,殿下如不信,让在下一测?”   言诤要拔剑了,这个老头真大胆,敢在步微行跟前胡言乱语。   步微行冷笑,一眼瞥到言诤身上,这意思不言而喻,言诤犹如吃了一口苦黄连,哑然地望向公子求饶,步微行眉峰如墨,双眸狭长,冷然如雪,那意思不容辩驳,言诤便苦着脸拉住算命先生,“测我。”   又看了眼步微行,“算得准便让你走。”   算命先生低着头,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悠,好半晌才亮出两根手指头晃了晃,“你亲缘薄,福禄浅,弱冠年后才有的出息,无妻无子,桃花运也一塌糊涂,怕是看上某位女郎,也没人答应你。”   全都对了。   言诤哑口无语。除了最后一条,心上人不答应他多半是因为他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子。   步微行背过了身,“放他走。”   说罢又矮身上了车。   言诤挥了挥手,让架住算命先生的人将他放了。   带到算命的走远,言诤到步微行车外,就着车窗翘了翘,藏青的帘掀开,步微行冷然锋利的眉犹如黛山浓云,端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言诤嘴巴打了个结,忍了忍才道:“公子,咱们,暴露了。”   步微行侧眸,那双凤眼漆黑分明,犹如冷潭寒星,“即日换了车马行装,在芙蓉镇贫民居附近打点住处。”   “诺。”   却说霍蘩祁背着竹筐浑身湿透地回府,进门杨氏便嫌弃地皱了眉,霍蘩祁呆了呆,往下一看,只见衣袖口处不禁意沾了坨……东西,也不是头一回了,霍蘩祁尴尬地一笑,赶紧溜到了后院。   杨氏嫌弃地直摇头,“什么女人,女工养蚕不做,却跟着王二麻子出去推粪车。”   说到这儿,又怨恨地连带着骂了白氏,“真是不知羞耻的,带着女儿住在这儿全不避嫌!”   昨日她丈夫亲自让人打点白氏的院落,同她说了几句话,就这几句话让杨氏暗中醋了一整晚,夜里将霍老大赶下了床。   霍蘩祁风似的冲回母亲的荼蘼小院里,换了身干净清爽的翠绿裳服,将弄脏的衣袍扔到水盆里用水泡住了,拿着几枚铜板奔到母亲的卧房里,“娘,绣品今天又卖出去了,隔壁婶娘很喜欢。”   白氏眼睛不好,不便下床,霍蘩祁便扑到白氏床榻旁,将手里的铜钱放到白氏手里让她掂量,白氏温柔地摸摸她的手背,低声道:“我昨日听你大伯父说,隔壁吴婶子一家搬走了,你今天怎么见的她?”   搬走了?   这茬儿霍蘩祁不知道,隔壁吴婶子跟着她丈夫来芙蓉镇做丝绸生意的,芙蓉镇的雪钱丝冠绝大齐,年年都有不少商贩来这边购置丝绸,没想到吴婶子他们才来两三个月,这便又搬走了,不过也不奇怪,隔壁那家住了好几个商人老板了,想必又换了别的,霍蘩祁想了个由头,随口一说,白氏便被糊弄过去了。   白氏抚了抚霍蘩祁的鸦发,“你跟着阿茵她们采茶累不累?母亲跟前的雁儿倒是很合心意的,做的青菜粥很合母亲胃口,你也吃点儿。”   “嗯。”霍蘩祁依恋地在母亲掌心蹭了蹭。   她才十五岁,按理说是该嫁人的年纪,可霍茵排在她前头,总要将她先嫁了才好安排自己的婚事。   但霍茵心仪之人是桑家二哥,他们家有十间豆腐磨坊,桑二哥人又生得相貌堂堂,读过几年私学,学问也好,但桑田总不肯回应霍茵的心意,更从未来霍家提过亲,这事霍老大不好主动找桑家说,门第差距大,霍茵配不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也是情有可原。   用完膳时,天色正好黯淡了,暮色如莲,纷纷卷拢花瓣,窗外被雨打的荼蘼树花繁叶茂,粉嫩幽白的光微微荡漾。   春红浓绿,都在风里摇曳生姿,微弱的烛火在房间闪烁。   每回霍蘩祁用完膳时天都黑了,霍茵她们住在前院,一家人总是其乐融融,她们用饭是有酒的,还有刘屠户家买的肉,霍蘩祁却只能一个月吃一次肉,白氏看着女儿,除了脸颊上还坠着一团婴儿似的圆,身子骨已经瘦脱了相,十五岁了却比霍茵生得娇小柔弱得多,她便心疼不已。   怪她没本事,怪她这辈子只能让霍蘩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霍蘩祁用完晚膳,放下木箸,安置白氏先回床安歇,自己端了碗碟去院落里刷碗,淙淙的一条小沟渠沿着这间小院通到了隔壁,霍蘩祁哼着歌儿,兴致勃勃地将碗碟刷好了,交给雁儿拿回去摆着。   雁儿是杨氏的人,服侍白氏并不大尽心力,霍蘩祁知道她心里头不满,也不敢教她做太多事,将碗碟洗好了给她,自己又将脏衣服拖出来,矮身走下小沟,将薄如烟的绸衫在水里头荡开。   丝绸在芙蓉镇不值什么钱,但霍蘩祁身上的丝绸还是最劣质的那种,比不得霍茵身上的雪钱丝。   她哼着歌谣,用棒槌击打着,小小的水花白梅似的飞溅。   隔壁悠悠地传来一阵渺茫的琴声。   典雅,庄重,沉拙的琴声。   别说抚琴弄弦,霍蘩祁连弹棉花都不会,她只敢屏住气安心听着,那优雅的琴声不疾不徐,絮絮而弹,听得出主人正慢条斯理地勾抹挑弦,动人的清音在指尖流淌。   今晚没有月色,霍蘩祁觉得心里是明亮的。   荒诞地,今日算命先生那句话不期然飘进脑海,“将来是大富大贵人家的,要说不准,还是未来皇后哩!”   霍蘩祁难掩惊色,不留神,一件粉红的绣荷叶并蒂的肚兜就这么随着水流飘走了。   “哎呀!”   霍蘩祁毫不犹豫地起身,爬上坡忙跟着跑上去,一路小跑到墙根处,没有下水的地方了不说,还眼睁睁看着肚兜从自己这头沿着水沟飘到了隔壁……   那是女孩子贴身的衣物啊!   要死了!   霍蘩祁真想一头扎进水里。   她心里头默念着,千万不要发现,他们都睡了,都睡了,肯定不会发现……   可是遗憾的是,这条水沟是从城外的大河分支来的,芙蓉镇至少十几家用过沟里的水,躲得过这家,躲不过那家,更可气的是,肚兜是母亲给她做的,她的乳名也刻上去了啊!   万一明日哪个男人拿着她的贴身衣物上门来,说她不知检点,将小衣遗落在外引人遐思,她便完了。   霍蘩祁越想越怕,怕得发抖。   言诤有点哭笑不得,拿着一件粉红色的荷叶肚兜走入凉亭,微风拂过,佳木竹影斑驳处,玄袍峨冠的男人正抚弄琴弦,言诤将东西拿出来捧给步微行看,“公子,真是奇怪,这水沟里大晚上飘过来一件女儿家的贴身衣物……”   步微行放下古琴,眉峰一动。   “夜里有人浣洗,不足为奇。”   言诤顿了顿,“那公子的意思,将这件衣物送回去?”   步微行敛唇,“送回去,让人如何看待孤与那女子之间的关系。”   这倒也是,言诤摇了摇头。   步微行道:“放下罢。”   言诤大震,公子向来不近女色,怎么竟……好这一口,收集女儿家贴身衣物,这事儿怎么听,怎么……变态啊。   步微行耸眉,“还不走?”   “诺诺,属下这就走。”   这件肚兜上绣着并蒂粉色莲,碧绿的荷叶摇曳生姿,匀称而秀美的叶杆高擎花朵,慵懒而娇艳,步微行忽然扯了扯唇,大红大绿,不成体统。   正要将肚兜扔了,不禁意中又翻到了肚兜底下那小小两个字:圆圆。   又红又圆,行了,这件肚兜的主人在步微行脑海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满脸红光的胖女人。 第3章 少年   言诤沿着淙淙水流走上去,下过一场雨,河水到了晚间也没有涤清,竟然有闺阁女子在这水沟里浣洗衣物?   言诤惊奇了一会儿,隔着一墙,对后头蓊蓊郁郁的花树底下的风光有些好奇。   “头儿,你把东西给公子了?”   言诤一回头,只见黑衣护卫阿大从树影底下转出来,不敢高声戏谑,但看头儿这脸色,感情是把女儿家的肚兜拿给殿下瞧了?   这——   言诤皱眉,煞有介事地问:“在今晚之前,你敢相信,公子爷有收集女儿家贴身小衣的习惯么?”   阿大虎躯一震,这么变态?   难道公子平日的冷,是掩饰他闷骚的假面?   言诤一哆嗦,摸着手臂的鸡皮疙瘩往回走。   关于他们公子对女人的态度,有迹可循的也就那么几件,上街被女人追,然后公子爷很不解风情地用了笞刑,后来被宫里头一个不怕死的丫头下药勾搭,没想到事情败露之后,公子更是恼羞成怒,对那个女人用了髡首之刑,从此身边的烂桃花死绝了再不冒个芽出来。   如此,公子爷被陛下当廷怒斥“愚顽的一根木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朝堂那波事件过去之后,他们公子隔夜就收拾了东西出门了,说是为了赌约,可怎么看着都像是赌气。   ……   霍蘩祁不安地过了一整夜。   晨曦初上,霍蘩祁背着竹筐出门,她是只能走后门的,绕过邻家的后院,只见绵密丛生的修竹冒出黛色的墙头来,挨挨地攒簇着,里头有沉澈的清音,大早上,那人又开始抚琴了。   霍蘩祁强迫自己忘记那件肚兜,假装没事人一样绕过小巷子,到了大路上才碰上衣裳翩翩几位妙龄女郎,都背着竹筐,但更显得小巧精致,毕竟是采茶叶,她们为了保养那双妙手,可不愿多干活,唯独霍蘩祁老实巴交地背了大筐。   霍茵站在她们中间,正面迎上了,几个女郎脸色都很不好看。   郭媛看着霍蘩祁一身翠绿短衫,丝绸劣等,鬓发上连朵簪花都没有,就别了一枝荼蘼花,因笑道:“看啊,霍茵家的要饭的又来跟咱们一道了!”   “听说她昨日推着粪车弄了一身脏呢!”   这事要是这帮女人知道了,那定是杨氏对霍茵说了,霍茵再广而宣之的,霍蘩祁咬咬嘴唇,眼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郭媛摇霍茵的手臂,“瞧,她向来对你这个姐姐横眉冷目的,不知感恩,养了这么个白眼狼。不是说那有十家豆腐坊的桑二哥喜欢她么,真要教她高攀得了势,以后霍家的日子可难了。”   这种挑拨霍茵听了不下八百遍了,但凡一提桑田,霍茵便忍不住,霍蘩祁这副无辜的嘴脸她看一回便想打一回,她上前两步要教训霍蘩祁,霍蘩祁忽然高声大喊:“桑二哥,你怎么来了!”   所有女郎皆是一愣,毕竟是镇上首富家的公子,这里的女郎想巴结桑田的不少,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回望过去,霍蘩祁趁机拎着竹筐飞奔跑了。   霍茵惊觉上当,气得跺脚。   几个女郎看够了笑话,也就纷纷撇下霍茵去采茶了,她们也并不同霍茵要好,因为霍茵家里有个晦气的狐狸精,家中女长辈都警告过离霍家人远点儿,她们看起来同霍茵走得近,不过是为了利用霍茵叫霍蘩祁好看罢了。   最可气的是,霍茵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也只能暗生闷气。   因为杨氏说她要同芙蓉镇上的女人都攀附着点儿,来日就算桑田也不敢小看。   没想到的是,晌午才出城,正巧碰上驱车赶回来的桑田,霍茵装作娴雅淑女,桑田架着一辆驴车,正巧看见藕色纱衣的妙龄女,眼睛微亮,“是霍家小姑么?”   “正是,正是。”霍茵喜出望外,正要高声回应,又暗暗想到母亲的耳提面命,便故作羞涩地低了低头。   桑田下车,命人将驴车赶回去,车马辚辚声去后,他歪着头,看了眼霍茵道:“怎的就你一人?”   芙蓉镇算是地广人稀,晌午也不见太多人出门,桑田从城外回来,像是去做了什么生意今日才归。   霍茵忸怩道:“听说桑二哥外出送了一批丝绸,南来北往的想必十分辛苦。”   桑田摆手,“不辛苦,对了,阿祁人在哪儿,她采茶不同你一道儿?”   霍茵的脸色瞬时垮了下来,她嘴唇微白地哆嗦了下,“桑二哥,问她做甚么?”   桑田笑道:“没事,只是出门一趟还留了几匹雪钱丝,给她做几件新衣裳。你们时常一块儿采桑采茶,不知道的却总以为她是你家的粗使丫头,这小女郎太不会打扮了。”   霍茵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怕自己再同桑田说下去,真会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事实上霍蘩祁今日晌午前也忘了去茶园,她用一枚铜钱换了一只包子,想同隔壁张大婶说好今日帮她放鸭子,但走到南城门口遇上一个摆摊的老瞎子。   老瞎子坐在破旧的碎布上,布上画了八卦,衣衫褴褛的老人拄着一支短手杖,腿前摆了只破碗,嘴里念念叨叨的,“算命看相!算命看相!”   霍蘩祁看他碗底空空,走过去分了一半的包子放在他的碗里,“老先生,你还没吃罢。”   老瞎子似乎很激动,要拽住霍蘩祁,她吓了一跳,忙退了一步。   瞎子不好意思地笑,“对不住,吓到女郎了?你过来,你给我东西,我帮你测测。”   “不用,只是……只是半个包子而已,我身无长物,付不起钱……”   老瞎子“哎”一声,“女郎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姻缘良人么?”   昨日那个不靠谱的算命先生害得霍蘩祁一宿没睡好觉,她想就测了也好,一个往这边说,一个往那边说,就足以证明这些都是哄骗人的把戏了,她工工整整地坐好,“先生。”   老瞎子会摸骨,听说了她的生辰八字,也不知道画了个什么符咒,霍蘩祁只见他运笔朱砂,龙蛇一般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仿佛会写字,霍蘩祁佩服读书人,惊奇地看着,直至老瞎子将符咒拈起来,细细一摸,做大惊状,“哎呀,女郎,你这是凤凰命啊。”   霍蘩祁怔了怔,“什么、什么是凤凰命?”   “有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老瞎子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听得霍蘩祁一阵眼懵之后,他摇头道,“就是天生的皇后命,将来贵不可言哟!”   “胡、胡说八道!”   霍蘩祁没底气,红透了脸颊怒斥了句,正要起身溜道儿,还听见老瞎子在背后叫嚷着:“女郎这命得有十六年坎坷,方能栖树梧桐得饮澧泉啊!”   胡说八道,一定是胡说乱说的,霍蘩祁心如鹿撞,一面心里骂老瞎子不知好歹,一面又震惊老瞎子的说辞同前日那位算命先生竟是口径一致,她倒不期待什么“一飞冲天”,只是旁人说了句她是“皇后命”,就等于说她的丈夫是未来皇帝当朝太子,这、这如何使得?   她几时有这好命了,何况天高皇帝远,尊贵荣宠于一身的太子殿下如何会往这茫茫人海里瞥一眼,还顺眼就看上她了?   所以还是胡扯无疑。   但不知道怎么了,霍蘩祁就是没办法平静下来,一会儿想着当朝太子是何人物,一会儿又想着杨氏和霍茵的嘴脸,若是她有这运气倒好了,她再也不想寄人篱下……不,不对,她怎能想着攀附权贵,依靠男人来养活母亲?她要自个儿加把劲儿才行。   霍蘩祁出城采茶时都是午后了,霍茵没来。   蒙蒙时雨过,霭霭停云生,茶园翠色如烟,一溪浅水从山谷里冲出来,雪白如练,绕着城郭团成一环。   霍蘩祁矮身,利落地揪住茶叶新发的梢头最嫩的芽,顺手采撷一片冒着清甜气息的绿茶。   远远地,一辆车缓慢地驶来。   采茶女各自唱着歌儿,互答往来,霍蘩祁听了听,然后便听到了一阵骚动。   她把眼一瞟,只见郭媛拉着几个女郎在看垄上,那绵密参差的桑树下,立着一个雪白衣衫的如画的佳公子,纶巾博带,列松如翠,郎绝独艳,远远望之犹如玉石嵯峨,可远观不可亵渎的,少年似乎凝神听着歌谣,指尖拈着一柄玉骨折扇,轻轻和着节拍敲打。   家仆顾坤上来,为少年披了件衣裳,“公子,前面就是芙蓉镇了,老夫人稀罕的雪钱丝就是这镇上来的,听说亲自来买价格公道得多,外头倒卖的价格至少翻上几番,去年皇宫里头也来人采买了一批,皇后娘娘倒是挺喜欢的。”   顾翊均儒雅地弯唇,“现在不是出丝盛季,何况我们一行人带不走太多丝绸,尽了孝心罢了,来日母亲要,我亲自再来。”   顾坤点头。   这时远处已经传来了一阵清脆如银铃的歌声:“谁家的公子呀,貌美好才华……”   一起一合,一唱一和的,都在说他“貌美好才华”,顾翊均听罢,只微微一笑,冲顾坤道:“打扰到人家采茶了,走罢。”   “诺。”   霍蘩祁有些好奇,近日来芙蓉镇的人可越来越多了。   芙蓉镇上的女人,不少都有养蚕缫丝的好手艺,自来求丝绸的不少,求妻子的也不少,这个少年不负她们说的“貌美好才华”,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霍蘩祁折腰,将碧绿的茶叶熟练地采摘下放入身后的背篓里。   一碧万顷的茶园,四处都是笑声和歌声。   傍晚时分,暮云合璧。   霍蘩祁采完茶,在城外河边帮张大婶放鸭子,赶着五十只鸭子下水,扑腾几下那水便起了一片浑,霍蘩祁撑着一支竹篙追逐着鸭子乱跑,这帮小家伙不听话,气得霍蘩祁走路摔了一跤,惨然地一跤跌下去,泥泞四溅,半边身子扑腾在水里。   岸上的鸭子笑得欢畅,嘎嘎地仰天长鸣。   霍蘩祁挣扎着要起身,手心往下一暗,却似是摁住了一排冰冷硬挺的骨头。   她诧异地低头,只见鸭子纷纷跳了出去,一张死人脸被刮去了脸色的泥泞,现出了原形。 第4章 命案   一个时辰以后,霍蘩祁两腿发软地站着,河沟里所有的鸭子都被驱赶上岸,报信的阿大成功请来了闲散家中弹琴的大佛。   言诤替张大婶将鸭子团团围住,“公子不喜欢鸭,赶紧将这群东西赶回去。”   一会儿公子的马车该到了。   霍蘩祁见这帮人拎着长剑要赶鸭子,急得要拽言诤的手,“不行,鸭子是我带出来的,我自己赶回去!”   “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给公子陈述案发现场。”言诤碰上事的时候还算是冷静,但他也看了一眼霍蘩祁,便不大冷静了。   少女摔得满脸泥,用轻柔偏薄的翠袖一擦,露出秀美的透着点丰腴的脸蛋轮廓,身形瘦小,还穿着一身竹色水烟绡,这不是昨日那个“皇后命”的女郎么?   言诤大惊,“你、居然是你?”   那算命的话三分准七分不准,凡事不给你说满,不知他虚实,言诤只当那话听过便罢了,没想到才过多久,这女郎势必要同公子碰面了。   霍蘩祁愣了一下,见他们要赶鸭子回去,急道:“鸭子是张大婶的,她住在城东河坊街第一家,你们要说是我送回去的,她才会给我钱。”   言诤皱了皱眉,钱?   这少女看起来挺清秀脱俗的,这么喜欢这么个阿堵物?   言诤挥了挥手,示意照她说的办。   鸭子嘎嘎地欢乐地跑远,摇摇摆摆的。   斜阳半落,青山上宛如滚落了一只硕大的火球。   夕晖漫卷,桃色的烟霭从疏林里升起来。   霍蘩祁有些拘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和言诤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霍蘩祁忽问:“为什么你们不报官?”   他说要禀告公子,那个“公子”是什么人?她在城外发现了尸首,又不能放下鸭子就跑,便只能向过路人求救,哪知这个过路人就是言诤,不说报官便罢了,还非要将她留在这儿。   言诤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玩世不羁的嘲讽,“报官有用?现在这世道,捐官的人多了,一帮酒囊饭袋,仗着朝廷俸禄吃喝,也不管黎庶死活,这等命案更是不敢插手。女郎年纪小不知道,这事要是报了官,多半就石沉大海了。不过,”他眉梢一挑,“你得相信这事告诉我们公子,会更有用。”   霍蘩祁纳罕着,却不再搭话了。   言诤一身富贵气度,却只是人家一个仆人,他自信骄傲,也不知道他的“公子”是个身份如何尊贵的人?   俄顷,远处传来了悠悠的车马声。   言诤笑道:“来了。”   霍蘩祁往回瞥,只见缓缓黛青的山坡上徐徐爬上来一架马车,马匹倒不是特别扎眼,只是车停在附近的时候,马儿打了个响鼻。   然后霍蘩祁就在傍晚的余晖里,仿佛撞见了一轮新的太阳。   马车门徐徐打开,男人缁衣长发,面孔冰冷俊美,宛如神祇一般。   霍蘩祁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一下跳了起来。她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俊的男人,只有咫尺之隔,比起他来桑二哥都要黯然失色太多了。   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而已。   对方无论身份、容色,都给她一种深深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说不清楚,但莫名就引人臣服。   再然后,方才还自负骄傲的言诤就一脸恭顺地迎了上去,众随扈齐刷刷地见礼,“公子!”   霍蘩祁低着头,眼帘里飘入一截绣着蒲纹的玄色衣袍,她听到男人低沉而冰凉的声音:“你发现的尸首?”   霍蘩祁还有满脸泥没擦干净,低着头“嗯”了一声。   少女好像不敢与自己对视,步微行蹙了蹙眉,正要说什么时,言诤却忽地上前一步,用最低的声音在步微行背后道:“公子,这是昨日那位小女郎。”   原来是她。   步微行的目光转到别处。   阿二阿三已经将尸首抬了上来,为了避免遗漏什么关键,他们不敢清理尸首,糊了满身河沟里的泥,尸首还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腐烂的恶臭,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   步微行淡声道:“仵作何在?”   阿二半跪着答道:“镇上只有衙门有仵作,已经让人去请了,但他说无县官命令不得私自验尸。”   步微行似乎早知如此,“没说出了人命么?”   “说了,”阿二道,“但县官不会管的,正好可以甩给公子。咱们身份不明,县官便敢糊弄您,实在是不知好歹。”   这时霍蘩祁才知道言诤说的报官没有用到底是什么意思。   步微行道:“擦干净罢。”   “诺。”   几个人开始忙活着清理尸首。   步微行转身,发觉霍蘩祁偷偷瞟了他一眼,他负起了手,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尸首?没有动过?”   “没、没有。”霍蘩祁为了让他相信,又故意瑟瑟地缩了缩脖子,道:“怕还来不及,怎么会动?”   “回答我有或没有,多余的废话不必说。”步微行蹙了眉。   这男人冷得一点不通情理,霍蘩祁暗暗气恼。他对一个女儿家说话,怎么这种态度,虽然自己也不美貌,可好歹只是个小姑,他竟然像审犯人一样说话,这口吻这态度真让人着恼!   “公子,这人手里拿着一株草。”   阿二一说完,步微行又折身走了过去,同他方才不疾不徐的冰冷有些不同,他的步子急促了些,折腰蹲在尸首面前,只见阿二拿了一株褪尽了颜色光泽的草出来,这种草有些独特,宛如无数小珊瑚珠攒成的一支簪,但可惜时间过久,已经没有生机和色泽了。   言诤看着一奇,“公子,这是什么?”   见步微行不答,霍蘩祁撇了撇嘴唇,朗声道:“这草叫红瑚,芙蓉镇外边的山里很多。”   步微行扭头,清冷的目光宛如寒星,“红瑚?”   《医典杂记》中有记载,红瑚颜色鲜红,芬芳醇美,因为上头的红色小珠像一粒粒红色珍珠攒簇而成,叶杆坚硬修长,所以常被用来作为男子赠予女子的定情信物,与《诗经》中的赠芍药、彤管有些相似,未婚的男女送出红瑚即代表两人定情,男子会将这种红瑚替女子簪在发髻中。   霍蘩祁见他目光里有点点困惑,不由快意,“对啊,这种草就是用来定情的。”   “孤……我知道。”步微行低下了头,手中的红瑚草早就被泥土揉烂了,只剩坚硬的一根叶杆。   夜色渐晚,暮烟一缕缕升起,隐约的星子微微闪着光。   木叶吹拂,疏林如画。   霍蘩祁见他低着头专注地打量尸首,见天太晚了,怕芙蓉镇关了门不放行了,忙道:“这位——‘公子’,我可以走么?我家中有娘亲在等我,再晚点她会急的。”   见他看着尸首不为所动,霍蘩祁咬咬牙,“谢谢你的人替我赶鸭子。”   步微行皱眉道:“不谢。”   尽管他并不知道鸭子的事,但也不难推测出,步微行站起身道,“将人用布帛裹了,抬到衙门口,让仵作来验,要是不验——杖刑伺候。”   “诺。”   言诤虽然应了,却有些奇怪,依照步微行的性子,这帮人见死而不审,早该扒皮重责游街示众了,可眼下公子完全没有亮明身份的意思,这是怎么一回事?   步微行道:“上车。”   这话是对霍蘩祁说的。   霍蘩祁低头道:“不行,娘说不能随意跟着……”   “不上车你进不了芙蓉镇。”   时间晚了,要她走回去,约莫镇上的大门早关了,芙蓉镇是小城镇,但因为丝绸养蚕闻名遐迩,还是有不少外头的心怀不轨之徒妄图盗窃的,历代芙蓉镇的县官都在戌时关门,芙蓉镇民俗淳朴,也没有晚归或者夜不归宿之人,数年来没闹过命案。也正是因此,县官初来乍到,才更不敢接手这桩案子。   霍蘩祁点头,咬了咬唇,“那你能不能……”   她一抬头,只见男人脸孔冰凉,便将后头那句“进了城就放我下车”咽了回去。   是的,这个男人有权有势,他图她什么,为什么要怀疑他是个恶人?   霍蘩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落地爬上了车,再不见半分忸怩。   言诤惊呆了,公子的马车头回坐了个女人啊。   跟着步微行也上了车。   车并不宽敞,两人坐着便显得有几分拘谨,步微行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霍蘩祁纵然想说话也不敢,空气多了分燥热,明明才春日,却怎么这么热呢?   霍蘩祁逼迫自己不看他,掀了掀车帘看车外,暮色与戌时如约而至,滴着墨光的树林里有清切的虫鸣声,霍蘩祁盯着看着,这时勤劳的农夫和农妇都在往回赶路,生怕迟了错过时辰,霍蘩祁看了一会,只听身后的男人道:“不是不想旁人误会么。”   是啊,她坐着这个男人的车还往外看,要是被熟人瞧见了,尤其是霍茵郭媛之流,她实在百口莫辩。   霍蘩祁讪讪地收回头,见他正襟危坐,蹙着眉头似在沉思,手指在眉心揉了揉,好奇地放下车帘,问他:“你知道命案与我无关对吧,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步微行道:“让我不把牵扯进来?”   霍蘩祁惊讶,“你怎么知道?”   步微行淡淡一哂。   她只是一个小姑而已,平白惹上一桩连县官都不敢招惹的命案,自然心里着紧害怕,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步微行也不想嘲笑她,但是——   这就是算命的说的,他的皇后?   简直是,一派胡言。 第5章 安排   “不可能。”   霍蘩祁嘴唇一咬,愠怒地绞住了手指。   她侧过脸颊,男人已经从不知何处取出了一卷竹简,垂着目光专注地看着,霍蘩祁幼时有白氏教导,学过几年字,后来母亲眼睛不好了便没有学了,步微行看的书是关于验尸的,前人所编纂的《仵作记录》。   什么人随身携带这么一种书?   他高贵、优雅、冰冷,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这种男人会什么来芙蓉镇?他身上的谜团宛如裹着的一层迷雾。   霍蘩祁还不死心,“我不想母亲为这事伤神,我……只是一个女郎。何况,这事是县太爷管辖的,本来就……与你无关,我要陈词也不是……”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   霍蘩祁抿住唇不说话了。她不敢得罪这么个人物,说老实话,她有点儿怕他。   步微行道:“命案一事没有商量。”   霍蘩祁拉长了脸歪过头去,脸颊鼓成了两团球似的。   马车颠簸着驶入芙蓉镇。   春雨后,车辙凌乱的大路溅起点点稀松的泥,星光坠满深林,浓淡相宜,夜雾里有缥缈的风。   入了芙蓉镇,见马车还没有停的意思,霍蘩祁怕引人误会,决意再和他打个商量,“那个,你可以找个巷子将我放下来,我一个人回去。”   步微行听罢,收起了竹简,车里有淡淡的星华闯入,他雪白的下颌宛如一块无暇晶莹的美璧,霍蘩祁无意之中又多看了两眼,瞬间心跳如鼓,脸颊微微发烫起来。   竹简滚动的清音一落,霍蘩祁听到两个冰凉的字:“住址。”   刚刚爬上来的那点儿羞涩被他生生击散了。   她说的话他不懂?   霍蘩祁试图说服他,步微行蹙眉重复了一遍,“住址。”   第二遍比第一遍声音冷多了。   霍蘩祁泄气地说了霍家家宅地址。   步微行拧眉,低声道:“去向阳巷。”   “诺。”车夫利落爽快地答。   步微行攒着修眉,只见霍蘩祁不耐烦地望向窗外,马车的香帘随着风飘飞,少女瘦弱得宛如一株碧柳,姣柔温顺,却又带着点儿脾气。   马车里有点闷热了,他想。   其实他是有些许动容的,原来,霍蘩祁住在他隔壁,至少目前是这样。   那么那件肚兜……   马车停在了向阳巷霍家的后门,霍蘩祁等马车停稳之后便不发一言冲了出去,但才走了两步,忽然脚步一顿,这男人送他回来,不论是好心还是歹意,但他都把霍家的住址弄明白了,以后真要查案,公堂上自然要对簿,她难道一定要被他牵扯出来?   一想到这儿,霍蘩祁便苦着脸,脚下像灌了铅似的。   步微行优雅地下车,俊脸宛如镌刻般轮廓分明,玉色的白,眉宇是浓墨般的黑,霍蘩祁偷偷瞟了他一眼才阖上自家后门,他正凝视着自己,霍蘩祁无端端地又羞又恨,她头回坐车,还是同一个陌生男人。   她承认他很好看,很让人心动,但是脾气太糟糕了……   她惹不起啊。   霍蘩祁进门之后,言诤才忍着笑送步微行回房。   一路上分花拂柳,一径竹林摇曳生风,言诤笑眯眯地忍着,直至步微行冷然道:“笑孤?”   “不不不,属下绝对没有此意。”言诤立即肃容正色起来,好歹将人送回了房,他才踱出来,好笑似的拉住了阿大,“我怎么总觉得,殿下今天有古怪?”   阿大正色道:“胡说八道。”   言诤瞪大了眼睛,“你不信?公子今天居然碰女人了!”   “笞刑,二十。”   寝房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言诤一惊,扭头,只见烛火刚刚吹熄。   忘了,他居然在步微行的房门外大言不惭。   白氏等了许久,霍蘩祁回房,一晚小葱豆腐已经凉了,青翠的葱花点在白嫩嫩水花花的豆腐之中,别是精致小巧,霍蘩祁容易满足,大快朵颐地吃完了冷饭,忽听得白氏在隔壁间唤她的名字,霍蘩祁赶紧收拾好碗碟,起身擦了擦手去寻母亲。   白氏等她一如既往地坐上了床,才拉着她的手问:“今天的绣品卖出去了么?”   还以为母亲记着时辰来问罪……不好,今日张大婶的鸭子赶回了府,却还没有结算工钱!   白氏没得到回音,愣了愣,霍蘩祁忙给白氏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娘,我忘了……”   女儿愧疚的声音让白氏心疼不已,忙搭住霍蘩祁的腕子,“没事、没事,娘只是随便问问,那几个铜板也换不得什么,娘就是怕你饿着,大早上娘没法给你做早膳,你同阿茵她们出去采茶,娘也没法去给你送午膳……”   说罢,白氏又咳嗽了几声,霍蘩祁心疼她肺病又重了,她照顾母亲都来不及,岂敢劳烦她动手操劳?   母亲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霍蘩祁抱住白氏,微微笑着,抚她的背轻声道:“没事儿的。娘知道阿茵她们不喜欢我罢,不喜欢便不喜欢,我以后带您出去住,给您建一座很气派很气派的宅院给您养病。您就只等跟着我享清福,以后我找一堆丫头婆子伺候您。”   白氏慈爱地抚她的柔发,“傻,娘只盼着你找个真心实意待你的如意郎君——对了,你伯父总同我说,这些时日镇上有个青年才俊要向你求亲,你这孩子,怎么不告诉娘?”   近来想求娶霍蘩祁的只有刘屠户家中的铁匠儿子,他满脸肥油其貌不扬不说,还四处沾花惹草,坊间名声极其难堪。   霍蘩祁咬唇道:“大伯父真是这么同您说的?有个‘青年才俊’想娶我?”   白氏困惑,“怎么了?”   霍蘩祁笑着摇摇头。   翌日,芙蓉镇又下了细雨,绵绵密密,淅淅沥沥。   霍蘩祁跟着霍茵穿过落英如雨的花苑,霍茵俏丽的脸蛋写着得意二字,霍蘩祁心中惴惴不安,怕大伯父找她正是为了刘阿满的事。   她的担忧是对的。   霍杨氏和霍茵都在场,唯独她正经长辈不在,霍老大开门见山对她提起这桩婚事,“刘阿满虽说人长得丑,性子也野,但对你倒是诚心诚意,来找我下聘好几回了,伯父要回回将他逐之门外也不通人情……”   听霍老大有心维护刘阿满,霍蘩祁不等听完便急了,“伯父不愿出面,阿祁愿意自己去同刘阿满说,让他断了这个心思!”   霍杨氏做出一副关切状,“你是小姑,这事哪儿轮得到你去说,成什么样子?你素日里不听我的话,我没有什么怨言,但你伯父真心实意为你好,你也不听了?”   “伯父恐怕早被你的枕头风吹软了骨头。”霍蘩祁不满地嘟囔。   这声儿只有霍茵一人听入了耳中,立时扯着嗓子尖锐地骂:“霍蘩祁,我家收容你养你是给足了亲戚面子,刘阿满想娶你,愿意拿五头猪下聘来换你,凭你这狐狸命,你还想怎样,蹬鼻子就上脸?”   霍蘩祁不屑,哂然地挑起了嘴角。   她告诉自己百回千回,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行事,要忍。可是她忍到今日,他们只是更作威作福得寸进尺罢了!   霍蘩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股清泪从眼眶之中冲出,“大伯父,阿祁自幼长在霍家,心思秉性如何,难道伯父不清楚?阿祁自幼孤弱,没有父兄依仗,这么多年大小事宜全由大伯父做主,您应该知道,阿祁求的不多,只想好好地找个老实人过一辈子,刘屠户家纵然有钱,可是刘阿满花心滥情不说,还、还粗俗不堪,他上个月打女人的事儿您是知道的!大伯父是要将阿祁往绝路上逼啊……”   此时霍蘩祁早就知道,她大伯父觊觎她娘亲白氏的美貌,若非如此恐怕早将她们娘儿俩扫地出门了,她已过及笄年华,霍老大只管着赶紧将她嫁出门,还可骗得她母亲的感激,方便日后动手。   这霍杨氏才真是五迷三道被灌了迷糊汤了,她真要嫁出门了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霍蘩祁自知势单力孤,不敢直接反对,但也盼着动之以情,盼着霍老大吃软不吃硬。   “郎主……”杨氏温柔地提醒,眼眸飞瞟,什么意图不言而喻。   霍老大回神,怅然负手,长叹道:“阿祁,你起身罢。”   霍蘩祁不肯动,摇了摇头,又滚落一连串晶莹的泪花。她懂了,杨氏想趁机将她嫁出去,暗中谋害她的母亲。杨氏善妒狠毒,这么多年能容得下她们,多半是为了名声,以及霍老大暂且并未做出出格儿的事儿,一旦霍老大有了纳妾的心思,杨氏焉能让她母亲好过?霍蘩祁擦了擦汹涌的泪水,头一次感到腹背受敌,她不能忍了。   霍茵看着连连冷笑。   霍老大皱眉道:“你这又是何苦?”想了想,他来回踱了几步,道,“阿祁长在霍家,算是我霍老大半个掌上明珠,如今刘阿满要娶你,那得有诚心才行,阿祁嫌他不够诚心?那这样,大伯父与刘屠户商量商量,让他拿十头猪下聘,你看如何?”   霍蘩祁原本跪直的身躯,恍然坍塌。   她不可置信地仰起目光,泪水模糊里,只见霍老大伪善的那副嘴脸,还有杨氏、霍茵得逞的狡猾微笑和嘲弄,她缓缓地用薄袖拭干眼角,笑靥如花地道:“大伯父,要不这样,我这就同母亲搬出霍家,等我以后挣了钱,用二十头猪还您这些年照拂的恩情?”   “你这是……”霍老大一怔,当然他不可能同意,“不行,你和你母亲身体单薄,你教伯父如何忍心?”   那便是没得谈了。   霍蘩祁脑热地爬起来,“我姓霍不假,但我的婚事,自有我和我娘做主,欠了你们霍家的恩和情,我来日可以做牛做马去还,但我绝不嫁给刘阿满!伯母,你好糊涂!”   霍蘩祁没把这事捅穿,但她一句话也明白昭示了,她什么都知道!   杨氏瞬间脸色微变。   霍老大也是怔然变色,大堂之上,霍家一家三口各怀心思,唯独霍蘩祁看得真切。她慢慢地,冷笑了一下。 第6章 打听   杨氏惦记着刘屠户家的猪,暂且不愿与霍蘩祁谈崩,霍茵本来想出口恶气,杨氏也拽住了她的衣袖,和蔼地上前一步,抚了抚霍蘩祁的手腕,“你大伯父替你操持这么多年了,阿祁,你是知道的,咱们没有害你的心思,要有早有了。刘屠户的儿子虽然不争气,但你嫁过去,你未来公公必不会让你受了委屈。你大伯父早打听好了,刘屠户这么多年没续弦,可见是个专情真心的好人。”   霍蘩祁冷冷地微笑,甩开杨氏的手,“刘屠户好着,哪里轮得到阿祁,伯母没想着将阿茵嫁过去?”   “你——”   杨氏一向自私,对白氏母女不友善,这点左邻右舍都心如明镜。   要是真碰上合心意的女婿,那说什么也不会让霍蘩祁排在前头,这大伙儿也都是知晓的。   霍蘩祁环视了一圈,霍老大一脸冷凝,沉思不语,霍茵堵着一口气忍而不发,唯独杨氏一改往日嘴脸同自己唱|红脸,看来是真戳中痛脚了。   霍蘩祁哂然地低下头,少顷,她轻轻笑了一下,“阿祁先告退了,大伯父还是商议阿茵的婚事罢。”   说罢,霍蘩祁就冷下脸孔转身便奔出了前堂。   霍茵一听,便又气又恨地趴在杨氏肩膀上哭,“阿娘,霍蘩祁欺负我!她就仗着桑二哥心里头的人是她!阿娘……”   这事儿杨氏略有耳闻,便啐了一口道,“姓桑的不识货,错拿鱼目作珍珠!”   杨氏白了霍老大一眼,这一眼直看得霍老大心里发毛。   霍蘩祁走得轻松,但回白氏屋里,泪水便下来了,白氏见女儿受了委屈,又是心疼又是惊奇,“圆圆,怎么了,谁欺负了你,是阿茵么?”   霍蘩祁摇了摇头,泪水被无声地甩落。   白氏抚着女儿颤抖的背,温柔地安慰她,“没事儿的,你同你大伯父告一状,他为人公正,不会偏帮着阿茵,不顾我们圆圆委屈的。”   一提到伪善的霍老大,霍蘩祁便心里一咯噔,尤其白氏嘴里的霍老大还“谦虚守礼”、“公道公正”什么,更是心里头直颤,“娘,你对大伯父,是什么——想法?”   这话问得白氏微微一怔,“圆圆,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氏温柔敏感,霍蘩祁便自知戳中了娘的痛处,咬了咬嘴唇。   白氏放开了霍蘩祁,清妩的眸里清泪点点,霍蘩祁愧疚难安之下,只听白氏质问:“圆圆,你疑心娘同你大伯父……圆圆心里这么看待娘的?”   “我,没有……我不是……”霍蘩祁也急得要哭。   她怕母亲误会,只得将前因后果同白氏一道说了。   白氏虽然身子不好深居简出,但刘屠户家的儿子名声在外她也不是不晓得,一听女儿受了这等委屈,气得连连咳嗽,霍蘩祁就怕她承受不得,拍着白氏的背安抚她,白氏气儿顺了,才拉住霍蘩祁的手,“圆圆,你做得对,这事绝对不能答应。”   霍蘩祁苦着脸道:“可是咱们现在——娘,咱们身不由己。”   白氏用帕子隔着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不行,娘就算是死在外头,也不能让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毁在姓刘的手里,阿祁,娘这就同你大伯父说去,要是他真答应了,咱们娘儿俩就搬出霍家!”   白氏现在身子骨不大好,平日里用的药材虽不珍贵,但到底是一笔开销。   要现在真搬出去,霍蘩祁一要想着落脚的地儿,二要想着买药材,这两样比混饱肚子还重要。先前陛下赏赐的金子在外祖母下葬时便耗尽了,现在霍蘩祁和白氏二人可谓一贫如洗,这也是霍蘩祁顾虑着迟迟没有搬出霍家的缘故。   “娘,我这就去跟大伯父说,让他同您商量。”   ……   疏影淡淡,一地浮碧的光在湖面粼粼潋滟。   修竹的翠光被揉碎了簪入连绵的微雨里。   步微行放下竹简,此时阿二阿三已经回来了,他看了眼,阿二手中握着一块令牌,火红的印鉴烫金,赤焰的图腾栩栩如生。   阿二沉声道:“公子爷,咱们就差亮明身份了,但仵作死都不肯验尸,属下等人问县官下落,他们却说那县令老爷回家省亲了,回来得有一二日脚程,我们没有公子指令不敢造次,才没打进府衙。”   阿三气不过,“这帮狗眼不识泰山的,竟还问公子爷是那条道上的,敢管县衙的事,属下当时气得恨不得打掉了他的牙!”   步微行薄唇微翕,竹简“啪”一声砸在了休憩红香木案头,“一旦毁约,你们就趁早回银陵。”   “……是。”   言诤从后头跟过来,一脸神秘小心地进了几步,嬉笑道:“我打听清楚了,隔壁那姓霍的女郎闺名叫霍蘩祁,她是从不走大门的,一直在后门出出进进。”   步微行蹙眉,“为什么。”   他声音太低太冷,口吻甚至让人察觉不出这是问句。   言诤眼珠子转了转,他们公子除了对于审讯刑法有兴致,旁的可一概不会多问。   现在看起来,太子殿下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女郎还真是在意得出了常态。   言诤不敢耽搁,忙不迭回道:“这位女郎是先前死于去往宪地途中的白央大人之外孙女,自幼丧父,孤儿寡母的,住在她伯父家中,可惜那一家子几口不待见她们,姓霍的小姑只得自己出去做点体力活儿挣些铜板——”说到这儿,言诤是一点儿不觉得霍蘩祁势利了,一个小姑当街拉粪车,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这么不体面。   步微行的眉拧得紧了几分。   言诤看碟下菜道:“这位小姑身世颇有几分可怜呢,属下还打听清楚了,这霍老大惦记弟妹已久,当年还向这位霍白氏登门求过亲事。”   言诤最终还是忍不住啧啧道:“这家事,比殿下家里还乱哩。”   步微行抬起眼,言诤犹如鱼刺哽在了喉咙里,立马打住不说了。   步微行淡淡一哂,“既然仵作不愿出手,将尸体晾在府衙门口,任是谁来围着不许搬走,孤倒有兴致看看,姓侯的县官会否回来亲自开堂。”   “这个……”言诤不大好答应,“尸体都……臭了,放在大街上不大好……诺。”   言诤实在不敢看步微行的脸色。   抗命者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在银陵城敢违抗太子殿下命令的真找不出几个,政见上殿下与陛下不合,即便是陛下在回绝殿下建议前也需要再三斟酌,他性子又冷,寡情得很,位高权重,一般人看着这张没什么人色的尊贵冷漠的脸,气势上便矮了一截,万不敢再有忤逆之举。   步微行拾起了竹简,但没有打开,又放了回去。   言诤见他没有心思理会那些典籍了,便好事儿地舔了舔嘴唇,道:“公子,属下还打听到,近来有个屠夫的儿子正追求霍女郎,聘礼是五头老母猪啊!”   步微行嗤了一声,不屑一顾,不置一词。   言诤疑惑,殿下竟不怒也不喜,这么一副姿态?   步微行哂然道:“算命的神棍不是告诉她,她是孤的太子妃么,她信了,岂会答应五头猪的许亲。”   言诤皱眉,提醒他们太子殿下,“那个,那个霍女郎上回一听便吓跑了,看来是不信的。公子您说,她这么个身世,想必自小受尽欺负,问天借的胆儿也不敢肖想您哪。”   再说,您在外头什么名声,您自己心里还没点儿什么……数么。   步微行不屑与言诤耍嘴皮,“现在便应了亲?”   总算像是句问话了,哪知言诤又转了转眼珠子,“殿下,您关心霍女郎的婚事作甚么?”   步微行焉能不知言诤三番五次的试探是什么心思,哼了一声,“县官回来之前,她若嫁了人,公堂陈词会有不便。”   言诤心道:我信您,真的。   他将眼角都笑开了两朵花,“没有没有,那个纠缠的刘阿满是个貌丑还下流的窝囊货,不说他了,听说这镇上最有钱的桑家,那老二跟她走得也近,看着像兄妹之情,但这年头,男女之间……公子您懂的。”   “啪”一声,竹简被扔到了言诤脚下。   唬得言诤跳了两跳,又忘了伴君如伴虎了,他们殿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是一般人伺候得来的啊。   步微行道:“她与什么人成婚,与孤有什么相干?”   “是是是,属下多嘴了。”   步微行缓缓起身,言诤吓得缩了脖颈,悄然后退两步等着,正等着阿二阿三说话求情,这哥儿俩却一个赛一个地默契,纷纷后退了两步。   步微行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简,清脆的竹简阖上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言诤梗着脖子等着,只等来一句,“明日,请她来府上做客,请她母亲一道来。”   言诤瞪了瞪眼。   什么?   殿下,说好的与你无关呢?   为什么要见人家就不说了,居然还要见人家娘?   这事态的发展,出乎寻常地快啊……   步微行拾起了竹简便走入了阳光下,金灿灿的艳阳。   春日融融,晴暖的一片天下,金线万重,丝光浮动之间斑斓的幽竹,宛如雕在清幽篱笆院墙里棱角分明的画。   步微行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十多年前调任宪地的白大人,莫名耳熟。 第7章 约见   白氏这么多年在霍家逆来顺受,但并非没有底线一味包容,她的底线就是霍蘩祁。   霍老大若当初不愿收容她们母女大可以直言,如今有了恩情,却要挟恩安排女儿的婚事,白氏忍不了,当日同霍老大在小院里把话说死了,“只要我在一日,阿祁就不会在婚事上被胁迫。”   “大哥,你知道女人的婚事对她来意味着什么,大哥要是真觉得刘阿满好,不妨便让阿茵嫁过去,我们阿祁人微言轻,更不值那五头猪。”   霍老大被她一番话堵得脸色激红,正要说话,白氏已折回身阖上了门。   铿一声,门落了闩,霍老大还傻傻站着,动不是,不动也不是。   白氏是他心里的一个梦,窗边的一道月光,这么多年,月光始终没有眷顾过他,霍老大自认不是君子,也不想来虚的,就想着打发了霍蘩祁好对白氏下手,但白氏对他有距离感,一直刻意疏远,霍老大心里头难免不快。   如今在霍蘩祁婚事上彻底惹恼了白氏,日后再想哄好她也是难了。   还是杨氏说得对,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要不将霍蘩祁打发走了,她有了警惕心,自己将来更麻烦。   小院里的晚荼蘼如烟如霞,小径上,含嫣藏粉的,隐隐转出霍蘩祁碧绿的衣角。   母亲和霍老大说话,她就在边上听着,听母亲这意思,她绝没有对大伯父有一丝一毫的歪念头,虽然霍蘩祁也知晓自己的亲爹未必有什么出息,但毕竟他才是白氏正牌夫君,纵然是死了,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她的亲爹。   白氏阖上门后,却一宿难眠。   霍老大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了,在霍蘩祁这事上她是绝不会妥协的,她现在就是要等,要是霍老大执意如此,她就只得带着霍蘩祁出门去,再不回来。   无论如何,姓刘的休想染指她的亲闺女。   隔日白氏同霍蘩祁就收到了一封请柬。   这封请柬是大喇喇穿过霍家正堂送来的,送信人是言诤。   言诤衣着光鲜,单是佩剑上的蓝绿翡翠都非同一般,杨氏有点眼力,知道这不是小人物,但也没想到,没寒暄两句,对方直问白氏和霍小姑在何处,杨氏还想着顺杆儿爬说自家阿茵在家中阁楼里绣花,言诤却一句话说开,“是霍家阿祁。”   于是杨氏抿了抿嘴,到底放了言诤入小院去了。   侍女莺儿道:“夫人,隔壁吴婶子一家走了之后,没隔几日便搬来一户人家,但看样子倒不像是人家,奴婢可是听府外的家丁说了,这家守夜的人到了夜半三更都不休的,而且个个佩着剑,一身武夫装束,夫人,您说这奇怪不奇怪?”   杨氏见多识广,年轻时跟着经商的父亲去过一次银陵,那大齐皇城,天子脚下,冠盖如云,任哪条街过个马车,车中人都非富即贵。而且车外必配着数名随扈,若是官大的,甚至可能带上一二十人。   杨氏身边就雁儿和莺儿两人,雁儿被她发落去照料白氏了,身边说话的得力的,也就只得莺儿一个,听她如此说,便道:“说不准是银陵来的大人物,咱们等着看看。”   说到这杨氏便愁,若真是皇城来的人,来寻白氏,难道是为着白氏她爹?   她都快忘了,白氏原来也是官家的女眷。   白氏和霍蘩祁正在小院煮梅子,霍蘩祁揭了砂陶罐盖儿,嗅到一股清幽的梅子芬芳,沁得前来送信的言诤也是浑身舒泰,嘴馋不已。   霍蘩祁扭头,只见言诤对着她笑,她吓得险些碰掉了汤匙。   白氏纳罕,“这是谁?”   “夫人有礼。”言诤折了折腰,将一封赭红书信递过来,“在下奉公子命,前来送信。”   霍蘩祁愣了下,听到是那个男人要送的,便有些恼火,他果然是不准备把自己摘出去了,这倒不说,竟然送到她母亲眼皮底下来了,母亲知晓了又要担心。   她迟迟不接,也不还礼,白氏便轻轻叱道:“阿祁,怎的没规矩了?”   霍蘩祁蔫头蔫脑地将请柬接过来。   她认不得几个字,言诤见她装模作样地对着请柬晃脑袋,便觉得憨态可掬,笑了笑道,“公子请夫人和霍女郎一同过府一叙。”   “这……”白氏有些犯难。   她是孀居之身,带着女儿去别家做客,难免引人猜忌,这芙蓉镇将她传成什么了,再不检点着点儿做人,只怕……   “夫人,”言诤看出她心有顾虑,不疾不徐道,“夫人,虽说人言可畏,但人心要是恶的,便都会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人,我们公子请二位过府吃茶,是有事请霍小姑帮忙。但因为男女有防,所以请夫人做个见证。”   “这样……”白氏看了眼一旁气得鼓脸颊的女儿,轻轻拽住她的胳膊,“阿祁,咱们便去吃一盏罢,也不碍事,别人找你帮忙,咱们不好不应,阿祁从小到大就好与人方便,这不是正好么。”   霍蘩祁不想答应,但母亲如此说,她便应承了。   顺便,霍蘩祁冲言诤拼命使眼色,让他别将命案的事儿说出来。   言诤自然是不说的,但步微行说还是不说,这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晌午,天光破云。   一缕一缕的云翳拂过,虽一墙之隔,但白氏和霍蘩祁还是感觉知道了天壤之别,这间院子收拾得朴素简约,修竹浮光,参差连绵,细细的风声从林叶间漏出来,宛如梵音般柔和。   步微行向来不习惯等人,而且他等的人竟然让他感觉有一些焦灼。   从出银陵到芙蓉镇,步微行中间只办过一桩案,罚过五个人,到了芙蓉镇才是第二桩,而且是命案,照理说他骨骼血液之中那沸腾叫嚣的东西,他可以理解,只是好像又与之前有一点不同。   霍蘩祁和白氏如约而至,步微行蹙了蹙眉,多等了两刻,他的目光在白氏身上过了一眼,便起身走出了前堂,“过来。”   霍蘩祁松了一口气,正怕他在白氏面前说出来,忙掸了掸衣袖跟上去。   白氏纳闷儿地瞅着,步微行走到一株苦楝树下,墨绿的树,纷纷冉冉的花朵擎在花萼间,他负着手等着,霍蘩祁正小心翼翼地靠近。   苦楝树淡紫的花,蓊蓊郁郁的,香气在小墙内氤氲缠绵。   步微行道:“你迟了两刻。”   霍蘩祁抬起头,不解道:“那又怎么样?”   “我厌烦别人迟到。”   霍蘩祁气结,“可是是你请的我,又不是我约的你,你这人真奇怪,我来都是给了你面子了,你还理会这个,不就是两刻么。”   步微行拗过目光,哂道:“你所谓的两刻,已足够用来杀人了。”   忘了他是让自己过来了商量命案和升堂的事儿的,总之霍蘩祁觉得自己大约与他八字不合,他这种性格她真是喜欢不起来,也不想同他有什么交集。   要不是……   他长得俊啊,她多看一眼都不愿的。   日色稀薄,他侧脸的轮廓亦是棱角鲜明的,金相玉质般斫刻似的,镌的是鬼斧神工,没有半点赘余,也没有半分不足,高挺的鼻梁上流淌着金辉和绿影,衬得那肤色愈发的白,宛如脂膏白玉,犹如浮冰碎雪。   怎么会有一个男人,美成这样,还让你不觉得很女人,反而有一股冰冷的阳刚味儿?   霍蘩祁默默地偷看了一眼,见他微微凝了眉,便若无其事地转过眼睛,跟着又偷看了一眼。   白氏身后传来言诤的咳嗽声,她诧异地回眸,只见言诤递了一袋金绣白银线的钱袋,鼓鼓囊囊的,银子的元宝状棱角凸出来,白氏骇然,“这是?”   言诤作势要送到白氏手中,“公子的一点心意。”   当然某人在交代言诤送银子之时,口吻是很冷的,“酬劳明日送。”   言诤得把这五个字抠字眼抠出花儿来了不说,还得美化修缮一番,弄出一套白氏能接受的说辞。   早知白氏有可能不会收,她确也拒绝了,“无功不受禄,贫妇要不起公子的钱,何况也非亲非故。”   言诤抓了抓脑袋,只见前堂外,银白隐紫的苦楝花树底下,身姿颀长宛如丹青誊画的神仙人物,旁立着一个拘谨不自然,还有几分羞涩似的不敢看他的小女人,便心中暗暗一叹,这种事到底是自个儿做的,好事全是太子爷的。   言诤笑道:“您莫不收,公子交代了,您这是让我为难。”   白氏愁眉不展道:“这……我实在不好……”   言诤道:“要不这样,您就把这当做酬劳好了,我们公子这人呢原本就好仗义疏财,何况这回霍小姑要帮了他的大忙了,这点银子,不过他的一些心意,您收了只当是公子还你和霍小姑的情义。”   说罢,言诤又道:“公子日后离了芙蓉镇只怕不会再来了,他不大喜欢欠旁人的。”   白氏本来在犹豫,步微行出手阔绰,足以解决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要有底气面对杨氏的刁难和与霍老大撕破脸皮。   一旦他一意孤行,白氏立马带着霍蘩祁出门,但这中间也需要一段时日打点行李,安顿下来,需要一些银钱周转。   不知道为什么,白氏总觉得言诤那目光太过于坦诚,毫不设防一般,他好似能明白自己现在的窘境,而这些钱正好是送来救急的,只不过它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   白氏咳嗽了两声,扭头望向树下。   霍蘩祁微微垂眸,好像在凝神听着什么。   春阳淡淡,男人丰神俊朗,那气度着实不凡,分明只是说着话,却仿佛圣旨降临,而身前人唯有俯首不敢造次,他身后,绿竹如箦,幽篁微声。   如此人物,怕什么图谋不轨。   白氏心思一横,“嗯,烦请替贫妇转告公子,贫妇在此谢过了。也烦请留下恩人姓名,贫妇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机缘,必当还报。”   太子之名,天下皆知。   言诤怎么可能说? 第8章 一致   言诤摸了摸后脑勺,微微咧开了嘴角,“我们公子行踪成谜,大名自是不便外透,不然家中郎主知晓了,公子自然平安无事,咱们这群做下人的少不得要皮开肉绽,所以夫人您问这话,在下实在不敢回答。”   白氏似懂非懂,也不强迫言诤,只是心底里对这位神秘不凡的“公子”更是多了几分好奇。   听言诤口音,他们像是银陵人。   白氏自幼在银陵长大,熟悉那里的风土民情,天子脚下能人异士杂烩,更不乏有龙章凤姿之辈,单看这群人她确实瞧不出门道。   霍蘩祁一直低着头,本想他说什么,自己答什么,可惜面前这很显然是个话少的人,几乎不怎么开他那尊口。   树荫底下,霍蘩祁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宛如一束琴音。   琴音?   霍蘩祁微微一愣间,听到男人说,“侯县令明日回来,你随我上堂。”   她想起来,拥有那么美妙清澈的琴音的,正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冷如不食烟火的男人。   她柳眉一动,“这不大好罢,我们——今日见了面,像是窜了口供一样。”   步微行回头,“你发现的死尸,我只是需要一个交代的人,人证物证不需你花心思。”末了,在霍蘩祁忐忑抽气之时,他口吻微硬地回道,“不会让你牵扯进来。”   霍蘩祁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忽地犹如天降喜事,用力地点头,“多谢。”   步微行不可置否,眉心微拧。   这是她第几次道谢了?   自记事以来,步微行得到的道谢一般都是“谢殿下不杀之恩”,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并非出自真心,因为罚他们,甚至要打杀的也是他。他们不过是畏惧他,奉承他,简装出行之后,干的第一件事险些亮了身份,虽只动用了言诤的宫廷御军三品武将的身份,也是以身份骇人,倒还从未有人说过一声谢。   可他私心里并不想帮她,答应不扯她入局,不过是看在她是个女人的份儿上。   虽然她与那些千方百计要近他身的女人不同,至少她并不讨厌。   步微行偏过了头。   溪水淙淙,唤起一串泠泠韵声潺湲而过。   霍蘩祁正好看到他的背影,修长挺拔,姿态俊雅,单看一个背影都觉得有几分薄凉了,何况那近乎如玉的脸,纤薄的两瓣唇,让人无法忽略他结着的那层名唤生人勿进的冰。   霍蘩祁问,“什么时候动身?”   步微行负手道:“我让言诤来唤你。”   “哦。”霍蘩祁没有多想,既然他都安排好了,自己上堂陈述一下死尸现场也没有太可怕,只要最后矛头不会指到自个身上来,不让母亲担忧,她要顾虑的其实还远不如他多。   霍蘩祁又得寸进尺地问,“那,你怎么称呼?”   步微行蹙眉,“不该你问。”   “哦。”他说话真的很令人恼火啊。不答便不答,霍蘩祁表示自己还不乐意知道呢,仗着有权有势,神气什么呢。   霍蘩祁暂时没想到步微行让人给白氏送了一堆银两,白氏与她出门时,尚且困愕不解,如不是为了这危急存亡之秋,霍蘩祁一定拿着钱回去还了,但现在,她们最需要在霍家人面前硬气,既然白氏拿了钱,她只得在证词上为人家多尽点心力了。   白氏道:“阿祁,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一位人物?”   霍蘩祁努了努嘴唇,“不知道他哪儿来的。”   住在隔壁,兴许是近来搬入芙蓉镇暂住,想做些生意的。可既然是做生意,为什么去上赶着摊上一桩命案?   这种案子在芙蓉镇能捅破了天去,霍蘩祁这几日偶尔出门,也听说府衙门口无端停放了一具尸体,谁都赶不走,侯县令从外地赶回来,对那帮强硬的护卫也没辙,加之仵作不肯验尸被打了好几十大板子,要不是位高权贵,倒真干不出这事儿。   何况命案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侯县令迫于无奈只得升堂亲审。   这尸首烂得发出了恶臭,仵作托着一副险些被打残的躯体,狗爬似的回来验尸,自打嘴巴似的,一边哭一边验完了,最后将消息报给阿三,“脖子上有勒痕,胸口有刀伤,但刀伤才是致命伤,勒痕是人死之后用布匹缠上去拉扯出来的。”   消息传回步微行耳中,他神色自若地放下了茶盏。   与他所料分毫不差。   人是先被匕首刺死了,又被人用布帛在脖子上造出勒死的假象。   仵作验完之后,当即有人困惑地问道:“这不是不久前才失踪的赵六子么!”   芙蓉镇小,倒还真有不少认识赵六子的人,一听这么说,有熟识的人立马辨认出来,“倒真像,死了多少天了,脸发紫,又被水泡坏了,差点没认出来,这不就是赵六么!”   “对对对,是他!”   一群人七嘴八舌聚在府衙门口,指手画脚地争论,赵六失踪这么多天,赵家没个消息,他们还真以为赵六出门做生意去了,他那个美娇娘媳妇儿少不得又得遭人窥伺记着了。   “顾坤。”   白衣少年风雅微笑,折扇在手中展开一幅浓墨山水,顾坤佝偻着腰从人群后头挤过来,凝神听着,“犯事儿的人家中倒有几桩闲事传了出来。”   顾坤傻了眼,“公子,老夫人特意交代过,这些事不让您掺和的。”   “我不会参与,可你没看到,已经有人想做主了么。”少年斗笠下的唇微微漾起,“不知道他想不想得到,这有可能是情杀。”   顾坤愣住,“公子您说的是谁?”   少年低垂眼眸,直至与顾坤走出人群,才低低回了几个字:“当朝太子。”   “这……”顾坤吓了一跳。   但这一惊一乍之后,顾坤还是捧场地问:“您怎么知道?”   顾翊均淡淡道:“银陵离此地不远,两月前,太子在朝堂之上公然与陛下翻脸,随后出走,一月前,湟中有信,太子身边的亲信亮出了身份,惩治了一帮贪官污吏,刑罚手法,也像极了太子手笔,据他的路线,这一站正好是芙蓉镇。想必没来两日发觉了一桩案子要查罢,他倒是很喜欢这些东西。”   顾翊均自幼也对刑侦一事有兴致,他知道步微行并不热衷于破案,而是对韩非之道痴迷若狂,不过这并不妨碍顾翊均将之引为知己,可惜他母亲却不怎么通达,将他这份心思和爱好一股脑扼杀在了萌芽时候。   顾坤舔了舔嘴唇,讷讷道:“公子,小的已经让人将丝绸布匹都采买妥当了,您……要不咱们先回秀宛?芙蓉镇咱们下回再来。”   在顾老夫人眼中,这位风头鼎盛的太子殿下绝对是带坏他们公子的一颗毒瘤!   要是让顾老夫人知晓了,自家公子在芙蓉镇与太子有了什么交集,不说公子得到什么处罚,顾坤自个儿那几十板子是讨不了饶的。   顾翊均的折扇打在顾坤肩头,笑言:“坤叔不必紧张,我没说要见太子。”   顾坤一颗心方放下来,只听他们公子微带促狭的声音:“最多明日开堂时做个观众。”   “这……”   顾坤两眼一瞪,他们公子已经飘然走远了。   有人认出来死者是赵六,侯县令后头便收到了一包袱银两,师爷贪婪得两眼冒狼光,只道:“爷,要是您把这事糊弄过去,事成之后,他还有重谢。”   侯县令的官帽被回来的一场疾风吹歪了,看着满桌如雪的银锭子,心里头也有贪恋作祟,但一转眼,他便又愁眉不展道:“可惜这事似乎有一股势力在撑腰,这个人将尸体摆在门口好几天了也不见人轰得走,想必来者不善……”   “没有钱使不动的磨,大人,您要这么想,那个人也未必不能用银子摆平啊。”师爷见钱眼开,更是一鼓作气地扇阴风,“大人,这芙蓉镇十来年没出过命案,怎么单您上任没多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问谁交代?您看这……”   侯县令一惊,悚然变色。   于是傍晚时分,步微行的休憩小檀木几上,被人恭恭敬敬地摆了一堆碎银,也是称:放他一马,必有重谢。   言诤在一旁嬉笑道:“殿下,他们当咱们什么人呢,区区五十两就想收买您。”   确实是有点滑稽,阿二阿三收到银子时也是一脸困惑,和忍不住的嘲笑。   步微行的竹简落在银锭子上,目光冰冷,“很好,回他一句,我知道了。”   “嗯?”这是什么意思,步微行真答应了?言诤错愕了一瞬。   步微行不可置否,许久后,薄唇微抿,“银子照拿,案照审。”   阿大阿二虎躯一震。   我的亲娘,殿下你变了。 第9章 示好   侯县令还打心底里以为向阳巷那尊大佛答应了这事,用五十两银子摆平了,升堂时特别理直气壮,一路高枕无忧状。   杨氏见白氏与霍蘩祁一道去了人家家中吃茶,虽不怀疑她们母女与人家有什么私情,但总觉得不对,因而着莺儿随霍茵在上府衙看看发生了何事。   霍蘩祁被言诤叫上,一路另乘一车,到了府衙才见到步微行,他正襟危然,气势如峥嵘遒健的绝壁青松,霍蘩祁低着头,直至被唤到名字,才敛衽行礼,“大人,小女在。”   侯县令挥了挥手,让人将尸首抬上来。   尸首被绸布盖着,只露出一张爬满尸斑的脸,已经有了朽坏的症状,仵作等人不愿搭理这桩案子,自然不肯下手处理尸体,由着它这么腐烂坏下去了。   绸布一揭,满堂都飘着一股恶臭味。   霍茵还以为霍蘩祁勾搭上了银陵来的富贵公子,谁知竟惹上了一桩命案,若她一个人牵连在内当然是意外之喜,但霍茵担忧她迟早将自家拉下水,因而脸色不大好看。   顾翊均戴着一顶垂着皂纱的帷帽,笑容不羁地倚门而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放旷桀骜的太子殿下,听说他为人冷酷,不近人情,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不近人情法,听说两年前他生了一场大病,要是搁以前,恐怕大辟和梳洗之刑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顾翊均抱胸等着,下人顾坤则一脸茫然。   侯县令道:“你说说在哪发现的赵六!”   霍蘩祁“诺”一声,跪在公堂上,她是第一次上堂,有点儿紧张,但瞅了一眼身旁的步微行,莫名地就很有安全感了,他承诺过杀人案与她无关的罢,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女帮人赶鸭子,路过白水溪,在、在河沟里发现的尸体,当时他就已经死了很久了,手上握着一枝红瑚草,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藏蓝长衫,还有,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人死不能瞑目,想必是冤屈而亡。   侯县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他有点吃不准步微行,照理说他收了银子也应承了,正该让一步海阔天空,侯县令才一想,这尊大佛忽然开了金口:“死者是城西赵六,家中有田产四亩,树桑十二,丝绸布匹出货并不少,家境殷实,侯县令此时应请赵家人来,案子结了之后将尸体领回去。”   县官大人愣了一会儿,不是说好的拿了银子放他一马的么!   如此不讲信用,侯县令登时也怒了。   敌方身份未明,万一真是尊大佛,自己惹不起还媚上欺下,乌纱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只得先出言试探一番,“这个,兴许是他赵六不慎一脚踩空,栽到河沟里淹死了也说不准。”   步微行修眉微攒,哂道:“死者胸口有一处致命伤口。”   侯县令继续试探,“那兴许是坠下去正好胸口被尖锐物刺中了……”   步微行侧眸,“动手。”   “诺。”阿二上前,拉下了死者的衣裳,露出赵六胸口那紫黑的伤口,一股更浓的恶臭飘出来,堂下一帮人恨不得掩住口鼻逃窜而去。   就连拄着木杖的府衙差役也忍不住暗暗蹙眉,弯腰作呕。   这死尸在污泥水沟里泡了几天几夜,肌肤腐烂不说,伤口处更是血肉模糊。   步微行垂眸,身畔跪着的小女人连眉毛都没竖一下,反而一声不吭,跪得笔挺得很。   她是有点怕他的,步微行知道,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她眼中,原来他比死人可怕。   步微行道:“仵作已验,伤口处薄而长,是利刃所伤,普通树枝石块,不可能造成如此伤痕,还有脖颈处有明显勒痕,都是仵作所验。侯县令不妨让赵家人来认领尸首,看他们是何说法。”   “这……”被逼上绝路,这会儿侯县令是再不相信步微行真能息事宁人了,挥了挥黼黻纹的挽袖,“带人上来。”   赵六的妻室是芙蓉镇有名的美人,名声仅逊于当年名噪一时的白氏,同样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虽然白氏嫁的霍老二除了一身肌肉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本事,这位赵阴氏嫁过去后,这一波一波的艳遇便没停过,隔三差五便被赵老夫人训斥不贞不洁,要不是赵六子护着,兴许早休了妻。   阴氏随同赵老夫人一同赶来,见到横尸府衙的丈夫,噙着热泪就扑了上来,也不管那尸首腐烂得如何厉害,便开始声泪俱下地痛哭。   女人哭最让人心烦意乱,步微行眉峰如川,有点不耐。   跟着老妇人上来又哭,一面哭,一面求侯县令主持公道,说他家赵六为人憨厚耿直,从未得罪过谁,这必是冤案,指望着他彻查,找出真凶还赵家公道。   老妇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肝肠寸断令人动容。   顾翊均从帷帽下吐出几个字,“坤叔,将这个交给太子殿下。”   顾坤低了低眼帘,一张字条被塞入顾坤手中,顾坤诧异,劝阻道:“公子,你答应了不掺和这事的。”   顾翊均微笑,“借人之手,我的确没有上堂啊。”   查案这事,太子一向不屑为之,顾翊均心细如发,他一直想和这位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合作一次,不过就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机会。   顾坤老实巴交地走入公堂,忐忑地将纸团递给了步微行。   步微行接过手,见顾坤容貌陌生,顾坤顺手指了指外头,他回眸一眼,只见顾翊均风雅地颔首,帷帽下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他抿了抿薄唇,一言不发地展开纸团。   侯县令更是惴惴不安地等着。   不知道步微行手中拿了张什么,总之侯县令很清晰地察觉到,步微行的脸色不大好看,而且是越来越不好看。   侯县令只得紧张不安地等着。   步微行微微俯下身,“起来罢。”   这话是对霍蘩祁说的,霍蘩祁也耸了耸肩,他还记得自己一直跪着呢,心说这人还是有良心的,跪得太久了,霍蘩祁搭了把手,正好扯住了他的手腕,言诤一瞅,倒抽了口凉气背过身,表示什么都没瞅见。   步微行轩眉微扬。   霍蘩祁没留意这主仆二人的面色,见他手里攥着一张字条,有点惊奇,正要瞅一眼,步微行已经拿到了一旁,霍蘩祁努了努嘴,听到他低沉的嗓音传来,“不是不愿牵连进来么。”   “哦。”霍蘩祁有点意外,“多谢你记得。”   其实,他还算是细心的罢。   还有,一点点风度。   步微行捏住纸团,耳中都是赵氏婆媳的哭声,暂时没细思纸上内容,倒觉得送信人不是芙蓉镇上人,也是一个外来客,有几分意思。   不过他提醒的一点,倒是发人深思。   纸条上只有八个字:解题关键,在于阴氏。   步微行唤言诤过来,言诤依言凑近两步,听公子爷问道:“赵六之妻是阴氏?”   “正是。”   也就是现在趴在尸首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娇弱美人。   步微行似有意会,漆黑如墨的眸微微沉下来,宛如漫天迷障之外璀璨的星河,一缕光从墨黑深处透出,瞬间有电光火石划过。   言诤还有话说,步微行颔首,让霍蘩祁退到一旁,她知道步微行是彻底将她划在事外了,乖巧地退了几步。   言诤凑过来,将声音压得更低,“赵阴氏在外名声不好,已有传闻同几个男人有私情了,看来不是个安分女人。公子,今日开堂审讯之前,属下就有意提醒你,这个阴氏在与赵六成婚前就有过一个相好,根据案发时间,这个相好王吉当日在客栈宿醉,属下暂时只查到这些。”   “公子,你说要是阴氏杀了赵六,这案子还审么。”   要是阴氏杀人,阴氏必然血债血偿,女子谋杀亲夫,依照齐律是要浸猪笼沉塘的。届时阴氏一了百了,赵老夫人身边可就没有一个侍候人了。   阴氏哭着求着,求自己死人丈夫活过来,求侯县令大义伸冤,哭到一声嘶力竭时,忽然趴在男人尸首上干呕不止,赵老夫人抱住媳妇儿,痛哭道:“作孽啊作孽,留下这孤儿寡母,没爹的孩儿,我苦命的孙子啊……”   众人皆骇然,阴氏原来有孕在身了?   步微行眉峰微攒,“押后再审罢。”这出戏唱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言诤持剑开道,两人一前一后拨开人群而去。   步微行一走,侯县令立马松了一口气,让差役帮着赵氏婆媳将死人领回去,这死得太久了,一天比一天臭,没人愿意将他留在县衙干这种缺德事儿。   霍蘩祁也跟了上去。   路过霍茵时,她翻了翻白眼,道:“霍蘩祁我警告你,要是赵六的事牵连到霍家,我保证不让你好过。”   霍蘩祁咬唇道,“说不准没过几日,我便搬出霍家了,堂姐你放心,我们母女以后除了债务,再跟你们无关。”   霍蘩祁小跑出门,跟上了步微行,“喂,你等等!”   步微行的马车停在府衙外不远处,棕色的鬃毛下一对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霍蘩祁悄然地绕过骏马,上前,然后又拽了一下步微行的玄色流云锦纹镶边广袖。   言诤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已瞎。   霍蘩祁小声道:“你不管了么?”   “与你无关。”   他的意思,这件事与她无关。   霍蘩祁以为他语气不善,可也不恼了,“等我和母亲搬出霍家之后,我就可以帮你了。我知道赵六他手里的红瑚从哪来的。”   少女跑了一截路,喘息微微,脸颊晕红,宛如娇怯的两朵桃花,未到灼灼时,已见风姿。   她的眼眸琥珀般清澈干净,步微行低眉,目光停在她柔嫩得像藕节似的小手上,它静静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拽着自己的衣袖。   他该生气的。他想。 第10章 离府   步微行意外地并没感觉到一丝愠意。   霍蘩祁被他一看,傻了眼儿,才发觉自己还抓着男人的衣袖没松,羞得瞬间就撒开了,“那个,那个,我是想和你做个交易的。”   步微行若有兴致,又仿佛不为所动,“你想我帮你什么。”   不待霍蘩祁说话,他便又道:“我有的是人手问清楚,并不需要你多事。当初是你说,不愿卷入这场风波当中来。”   当初是当初,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日两日的霍老大都给个准信儿,霍蘩祁心里是愈发不安,总得在他将自己扫地出门之前把后招都给预备好了,不然届时带着孱弱的母亲,她无枝可依,犹如离群之雁,境况会是可以预见的凄凉。   霍蘩祁嘟唇,“你还没听我说,就不答应了。”   步微行紧了紧眉,眸光一瞥,只见言诤鼓了两腮自觉地背过了身,继续装聋作哑,步微行凤眸微低,“我的记性不差,已经付过了酬劳。霍小姑,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我……我……”他都说“贪得无厌”了,她还能说什么?   自小到大,除了桑田和霍老大,她从没跟别的男人说过这么多话,可是步微行这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不说,一出口能把人噎死,霍蘩祁还是个少女,脸皮没那么厚,他都严辞拒绝了,她也不能不识趣。   少女轻咬嘴唇,倔强地握住了拳,“好,我就不打搅你了,我已经帮你办完事了,以后……”   “什么时候起的念头。”   霍蘩祁微微一愣,只见男人不耐地蹙眉凝视着自己,眼如深海般不可测,只见暗涌,不见骇浪,霍蘩祁悄声道:“昨日夜里,我听到他们说,要是我不嫁给刘阿满,就只得被打发到外地去,到时候就再见不着我母亲了。”   步微行不可置否,“没有人有必要,插手你们家的家务。”   霍蘩祁一怔,既然他都把话说绝了,还问她做甚么,耍她么!   天色渐暗,暮云翻卷,一股云雨意宛如笔尖翻滚的一滴浓墨将要坠下来。   青石黛瓦的烟雨小巷,枕河人家的唱晚莲舟,在暮春的晚潮声中跌宕如画,步微行转身,言诤也跟着上来伺候着,步微行给了他一记眼色,便没有再回头地登上了马车。   言诤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柄油纸伞递给她,“先拿着,又要下雨了。”   霍蘩祁倔强地不接,不知道对方一巴掌回绝又给个甜枣是什么意思,言诤叹了一口气,耸耸肩,“其实我们公子的意思,小姑可能有所误会。”   “我误会他什么了?”霍蘩祁惊奇。   言诤翻出一包银子捧在手里,“霍小姑,霍家你是走是留,那是你们的家事,我们公子说到底是外人,他总不能怂恿或者庆贺你搬出了霍家,至于银子什么,他不缺钱,你帮了他忙,这点银子他不会计较的。”   “我不收。”霍蘩祁摇了摇头。   这些年要接济她的人也不是没有,霍蘩祁不喜欢被人施舍,一码归一码,呈堂之事他已经用银子了结了,这事已完,他不接受自己协助,那就没有道理再施予恩惠。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   言诤见她固执不收,也并不劝她,只是撑开了眼睑表示了下无奈,道:“其实,霍小姑你在芙蓉镇举目没有投靠之人,杨氏暗中有加害之意,刘阿满又不死心要娶你,可谓前有狼后有虎了,但公子喜欢说一句话,凡事呢,破而后立,你敢闯出去才是真本事。”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忠告。”霍蘩祁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芙蓉镇,只是外祖父和外祖母死后就安葬在城郊,父亲也葬在那块有山有水的地界,母亲无依无靠,又病魔缠身,沉疴难除,她不肯跟自己走。   马车之中传来男人冰凉的传唤声:“言诤。”   “属下来了。”言诤收回银钱,看了一眼霍蘩祁便举步跟着马车走了。   霍蘩祁所料不差,霍老大果真对白氏不死心,这一回又带着杨氏霍茵母女将白氏逼入了缦回廊腰一隅,白氏虽惊不乱,尽管杨氏咄咄逼人。   霍茵道:“阿娘,这女人怎的这不知好歹,现在刘阿满都愿意拿十头猪来换她推粪车的女儿了,她还不同意!”   “什么?”白氏惊愕地望着霍茵,“什么推粪车?”   霍茵呵一声冷笑,“装什么糊涂,你女儿出去帮人家推粪车赶鸭子赚钱的事儿,你不知道么,她平日里攥着几个铜板抠门得死活不肯买馒头吃,省得那点儿钱不都给你了么。真是一朵欺世盗名的雪莲花啊,阿娘,你看她还装呢。”霍茵真是厌烦透了白氏,在霍家蹭吃蹭喝,还得她爹赚钱来将她泡在药罐子里供着养着,凭什么。   白氏最初的震惊之后,她慢慢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那些绣品并没有换到钱,是女儿日日帮人做这些活儿换来的!   她才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小姑谁不是父母双亲捧在掌心溺爱的娇娇宝贝儿,可她的圆圆,每天背着最大的竹筐出门,采满满一整筐的茶叶回来,披着暮色归来,满脸脏灰,谁来心疼过她?   都说霍老大为人公道,可霍老大又几时把她阿祁当家里人看待过?是她们孤儿寡母没本事,留在霍家饱受看轻地赖活着。   白氏哀痛地盯着霍老大,嘴唇沁出了血丝。   美人凄怆的面容宛如映了水敷开的梨花,霍老大正有一番怜惜之情,杨氏却在他开口之前,将霍老大的手臂往后一拽,霍老大怕她这婆娘发火又要闹着回娘家,忍气吞声地不敢声张。   杨氏牙尖嘴利嚷嚷不休,不过一会儿,她拍了拍手,隔了小院的篱笆门,远远听到外头哄闹的一阵阵猪叫声,此起彼伏,好不欢乐!   白氏瞬间膝盖一软,震惊地瘫坐在地,“你们,咳咳……你们背着我和阿祁答应了?”   杨氏冷笑,露出雪白的两排牙,“十头猪呢,在镇上能换五十匹雪钱丝。你平日里除了躺在床上绣花知道什么!换了雪钱丝回来,你们在霍家白吃白住十多年的债我才勉为其难同你抵消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十多年,除了饭食和药膳的钱,霍蘩祁同白氏绝没有瞎拿过霍家一文,虽然药膳费用可观,但也不值得十头猪啊!   杨氏这一冷笑,忽听得身后传来清澈得如冷冰相击之音:“大伯母好气派,这算什么,强收债券么!”   诸人一回头,霍蘩祁风一阵儿似的冲上红木阶,将白氏一把抱了起来,“母亲。”   白氏泪如梨花,“傻孩子,你在外头做苦力,为什么瞒着娘?”   要说以前白氏还有几分犹豫不决,现在是全没有了,既然在霍家也是这么个苦日子,留在这儿受人白眼还不如出外头自生自灭。   白氏情绪激动,连连咳嗽起来,霍蘩祁抚着白氏的背,仰头,铿锵有声地回道:“当年大伯父与大伯母收容我们母女,可没说过欠债,也没留过借据,如今要起钱来一个个理直气壮。我已经承诺了,不管是五头猪,还是十头猪,下半辈子我霍蘩祁做牛做马一个人还。”   霍蘩祁抱着白氏起身,白氏身子柔弱,百病缠身,霍蘩祁对母亲心怀歉疚,可要不是霍家人逼人太甚,霍老大对她母亲图谋不轨,她真要委屈自个儿也不是不可商量。   “娘,我们离开罢,以后跟这个霍家没有干系了。”   白氏含泪点头,与霍蘩祁扶持着相携往外离去。   杨氏刻薄地拉下了脸,“谁允许你们走的?”   她收了刘家求亲用的十头猪,自然不肯放霍蘩祁就这么坦荡地离开。   霍蘩祁扭头,“你们家还有个嫡系的女郎,阿茵姐不是更稀罕那几头猪么。”   “胡说八道!”霍茵的脸肿胀得像皮球,“不行,来人哪,将她们母女绑起来。”   霍蘩祁横了一眼,“谁敢!”   “霍家要是想闹出人命,尽管来!”   霍蘩祁这一嗓子比霍茵中气足多了,以至于霍家那俩可怜的下人讷讷不敢动,怔住了望向杨氏。   杨氏银牙一咬,“霍蘩祁,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蘩祁将杨氏的慌乱付之一笑,“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可没签卖身契。大伯母要闹,那正好,今儿个阿祁方从公堂上下来,是不惧再回去一次的!”   杨氏骇然,这辈子她也就是一升斗小民了,想着舒舒坦坦过日子,可没想惹上官家案子,在芙蓉镇的人看来,凡是牵连了府衙官案的必是私德有亏,所以不到紧要关头,芙蓉镇上鸣冤的那面鼓是轻易不敲响的。   没想到信口一句真将杨氏唬住了,霍蘩祁心中冷笑,她要是再受人摆布,那么这十多年含辛忍辱都白费了。   “娘,我们走。是这家门槛太高,咱们攀不起,跨不过了。”   白氏此时全没有了主意,这么多年在霍家养病,一直修养着,旁人都劝她素日里不要胡思乱想,她便果然没有想过离了霍家日子该怎么过,如今事出突然,便有些束手无策了,只得听霍蘩祁的。   母女两人相携出门,杨氏与霍茵险些气歪了嘴,霍老大犹如造了大孽般,又气杨氏冲动逼得太过,气霍蘩祁太冲动,又恨自己没本事将白氏留下,只能忍着被杨氏一通臭骂。   霍家的后门,木门早已缺损,留下斑斑铜锈。   一阵风雷倒下来,乌云如滚墨。   顷刻间大雨自云头摇落。 第11章 心猿   霍蘩祁将言诤留的那柄伞飞快地抖起来,雨声如瀑,前路艰难,今日全是为了成全一时意气,走得潇洒利落,“娘,咱们上个月添的大红的床褥还没拿,还有好些衣物……我回去收拾收拾。”   她正要转身,白氏握住了她纤细的腕子,“傻孩子,你大伯母就是见不惯咱们吃住他们的,那点儿东西,全当低了债罢,以后也还有得还。娘这些年还存了一点银子,你拿回来的铜板娘也都放着,后来换成了银票,缝在里衣里头,没有遗漏什么了。”   白氏思虑周全,便是考虑到,如若杨氏行蛮横之事,她没办法收拾妥当了体面地离开霍家,是以一早将钱换成了银票便于随身携带。   霍蘩祁微微仰起脸颊,露出灿烂的笑容,“还是娘亲想得周到。”   白氏身子柔弱,但骨架却细长,霍蘩祁一手扶着母亲,一手举着纸伞,还得踮着脚走路,两人一同下阶。   连绵的雨打在雨伞上,沿着伞骨涓涓而下,罗袜钗裙瞬间便濡湿了大片,霍蘩祁还将伞都往白氏这边移过来,白氏温柔地笑着将她微凉的小手推过去,“别自个儿淋湿了。”   霍蘩祁倔强地抿了抿唇,“娘,我回来之前遇见张叔了,他说愿意腾屋子收容我们两天。”   白氏抚她湿漉漉的落在腮边的一绺秀发,笑道:“阿祁,你张叔是个男人,又是鳏夫之身,收容咱们娘儿俩成什么样儿?今日雨下太大了,咱们找个客店住一晚,明日母亲陪着你一起去找地方住。”   霍蘩祁心疼又愧疚,“对不起,娘,如果不是我……”   白氏替她擦拭脸颊上的雨水,慈和的桃花眼微微上扬,“不是因为你,娘也不能做一点对不住你爹的事。阿祁,娘这一辈子,只爱过你阿爹一个人,宁死也不负他,将来走了,就到墓地里与他团圆……”   白氏身子弱,说一阵停一阵,喘一阵咳一阵的,霍蘩祁心疼,恐慌地摁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话了。   母女两人撑着一柄伞,沿着小巷的风雨趟过去。   路过霍家邻家,一缕悠扬而清澈的琴声在屋舍间辗转回荡。   霍蘩祁悄然回眸,红门落了锁,里头蓊蓊郁郁的林子,蔚然灵秀,雨打芭蕉,嘈嘈切切。   步微行的十指抚着琴弦,修眉微凝,廊下积水空明,八角亭下的滴雨宛似珠帘。   “公子,今日霍小姑同她家里人闹翻了,她带着霍白氏离开了霍家。”言诤看着缁衣峨冠的公子,沉静地拨动五弦琴,不怒亦不动,蹙了蹙眉道,“公子,说句实话,霍小姑这敢爱敢恨的性子,属下倒是很欣赏的。”   步微行压住琴弦,流畅低沉的清音骤然而止,他微微偏头,声音如冷雨泠泠:“你动心了?”   言诤骇了一跳,讷讷道:“没有的事儿,绝没有,绝没有,属下在银陵……”   言诤在银陵是风流少年,闯过鸿都门,坠过温柔乡,他心里有个女人珍藏着无人不知,步微行并不疑心他对一个没长开的小姑动心,只是,“你留意她,难道是为了孤?”   言诤傻笑了一下,搔搔后脑勺。   然后便听到步微行冰冷的屑笑声传来,雨声绵密,这冷笑却如此清晰。   他怔了怔,步微行沉下黑眸,“神棍之言,你也信?”   “不不不、不信,”言诤连忙摆手,把这事撇干净,见步微行已经起了身要下台阶,言诤赶忙去拾地上横斜摆着的竹骨伞,轻手轻脚地跟在步微行后头,用微含埋怨的口吻道,“殿下,是你没察觉,你对霍小姑很不同么。”   步微行脚步一滞。   言诤叹气道:“殿下,言诤跟着您不是一年两年了……”   “两年半。”   “……是,两年半,”言诤歪了歪脑袋,又道,“殿下,因为跟您时间久了,才会知道,霍小姑的性子,很对您的胃口?”   步微行不动,身前一派萧疏的竹林,沾湿了连绵春雨,多情地婆娑摇曳。   言诤在身后看不清步微行的脸色,但也偷偷弯唇,笑了一下,又道:“殿下,您明年及冠,那时候,嗯……这些事您就算不想考虑,可是到了年纪,会不由自主地……”   “荒唐。”   言诤被这冰冷的一声喝得立马挺直腰背立好。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贯仪容严整肃然的太子殿下闯入了风雨里,连伞都忘记了。   不一会儿,步微行便一身湿淋淋地,近乎狼狈地过了长廊上了竹园小径另一头。   言诤幽幽叹气。   他们殿下表面上是冰山雪地,可说穿了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而已,言诤歪了歪头,将雨伞拾了起来。   殿下对霍小姑关照,说是动心了言诤是信的,但说是喜欢上了,他却不信了,这么倔强可爱的小女郎,要是以后跟着白氏漂泊流落,怪可怜的,能帮就帮罢。言诤想。   他倒是蛮期待,殿下真的恼羞成怒的。   霍蘩祁手里那点碎银子住店可以,但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在客栈要了次等间。   结账之时,门外晦雨萧瑟之中,悠然踱入一个身影,宛如高蹈流云,温润而逸洒。霍蘩祁浑身湿了大半,偷偷拧了拧下裳,拧出一股水来,顾翊均的折扇便偷偷在她肩膀上敲了下。   早在她下来付账前,白氏已经上楼沐浴安歇了,顾翊均只见她一人手足无措地站在账房前头,数着手心里淋湿了的碎银。   霍蘩祁诧异地望着他,这个白衣少年很像自己在茶园见过的那个,扇面一吐,在她眼前晃了晃,霍蘩祁回神道:“你是?”   顾翊均将一块元宝拍在账房柜台上,“这位小姑三日的房钱,在下帮她付过了。”   “哎,你……”   顾翊均微微一笑,然后冲她抱扇施礼,“方从红叶寺里回来,方丈说我今日要积满三件功德,破财消灾,明日便会有善报,这正好是第三件。”   霍蘩祁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顾翊均便噙着笑意,带顾坤上楼了。   账房先生收好了银子,心道捡到宝了,压着喜色,再看这个眼巴巴算了半天账的穷酸女郎便顺眼多了,“您一身都湿透了,赶紧上楼歇着罢。”   霍蘩祁咬了咬牙,还是不知道该不该接受顾翊均的好意,此时又听见了桑田的声音:“阿祁?”   霍蘩祁停了一会儿,桑田几步冲了过来,“阿祁,我听说霍老大将你赶出霍家了?怎么回事?我才从北方回来没两日,你家里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   桑田目光炽热,看得霍蘩祁一阵不自在,虽明知桑田与自己算是总角之交,有兄妹之谊,但这么多人看着,她还是稍微露了点儿怯,低低道:“那不是我家,桑二哥,一直以来,它都是阿茵的家,不是我的。我小时候骗你,我是霍家的,对不起你……”   “阿茵又欺负你了?”桑田皱眉道,“阿茵她是度量小了点儿,可我一直以为霍老大对你和白夫人很照顾的,难道是听了旁人唆使?”   还有谁唆使,霍老大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怪得了谁?   霍蘩祁只得苦笑不语。   桑田拍拍她瘦削的肩膀,眼神坚定而清澈,“阿祁,不然这样,你和伯母搬到豆腐坊来住,我家还剩几间豆腐坊正好空着,也缺人手,阿祁你要不来我的豆腐坊帮忙?”   “这……”   霍蘩祁有点儿心动,能自食其力自然是好的,况且桑家的豆腐坊能卖到卖地,生意红火,工钱也不少,霍蘩祁正想法子赚钱,桑田犹如一阵及时雨似的,她喜笑颜开,不过还是考虑到白氏,对桑田福了福身子,“我得问过母亲,桑二哥,要是她答应了,我就搬过去。”   “那好,我明日再来客栈看你。”   霍蘩祁轻轻颔首。   她走上楼,将桑田的意思转达给了白氏,白氏一听,便觉得这事靠不住,“阿祁,你明知道阿茵她心仪桑田,你这会儿搬过去,阿茵和你大伯母不知道又该怎么编排咱们母女了,咱们在芙蓉镇上本就惹了人的非议了咳咳……咳咳……”   白氏气儿不顺,霍蘩祁心疼她病重,又不满她固执,白氏拉着霍蘩祁的纤手,女儿指头磨了好几个茧子,哪儿像是个小姑的手,白氏柳眉颦蹙,连连摇首道:“这事儿娘不能答应,我前几日听雁儿私下里说了,他们本想着用嫁你的十头猪换点本钱,将阿茵抬高了送入桑家为妾,这只是做妾都大费周折了,现在猪要还给刘家,婚事不成了不说,转眼你住进了桑家的豆腐坊,你大伯母和阿茵本就瞧咱们不顺,要是惹急了,以后报复咱们娘儿俩可怎么办?”   以杨氏和霍茵那点儿度量,霍蘩祁便知道母亲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不住进豆腐坊,她该如何安顿好母亲?   霍蘩祁愁云惨淡地托起了脸颊,真想躲进母亲怀里,一觉睡过去便罢了。   她凝重地望着白氏,心里却飞快地计较着。   这当口房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霍小姑,在下有事与霍小姑商议,可以出来一见么?”   少年清澈的声音宛如流泉出谷,宛如拂过山涧的清风,低徊而婉转,伴随着敲门声一起一伏,白氏诧异地望向霍蘩祁,不知她又结识了谁家人物。 第12章 红瑚   霍蘩祁替白氏拢上薄被,“阿娘,我出去一会儿。”   门外立着的果然是顾翊均。   霍蘩祁柳眉微紧,“公子,我们萍水相逢,不该收你的钱,我明日换了银子给你。”   顾翊均微笑,玉骨折扇在手心敲了敲,“能否借一步说话?”   霍蘩祁见他没有恶意,轻轻点了点头。   客店的小院栽着一排梧桐树,暮春之风和畅微醺,风里有一股淡淡的野蔷薇的甜。   身后的人忙进忙出的,似乎客店今日生意不错。   顾翊均的眉眼里都是倜傥的笑意,霍蘩祁差点儿被迷了眼睛。   少年的声音也很动人,“过几日我就离开芙蓉镇了,只是手下人不知道我此来只是小住,提前给我置办了一座小院子。我走之后那儿便空了,正好缺少租客,霍小姑,我在公堂上便瞧出来了,你有难言之隐,我们不如各行方便?”   霍蘩祁一听有宅子住,双眸立刻一亮,未免他觉得轻浮,偷偷掩住粉唇,“你愿意租给我?”   “当然。”   顾翊均的水墨画折扇抚过梧桐柔绿的叶,薄唇微翕,“下回来芙蓉镇至少要等到明年春天了,你欠我多少账目,我会让人记着,来年一并付,你看如何?”   霍蘩祁虽然激动,但也不得不谨慎,“我可以问一下,你是谁,来这边做甚么的么?”   “可以。”顾翊均回眸一笑,犹如枝头抱香雪梅般,少年清澈的眼波宛如柳下清泉,昳丽俊容让霍蘩祁微微脸红地退了一步,他瞧出她的窘迫,轻笑道,“我是秀宛来的商人,姓顾,家底清白,不怕别人查的。”   霍蘩祁更窘迫了,“没,我没有那个意思。”   “家母喜欢芙蓉镇的雪钱丝,让人来这边采买,我也是头一趟出门,所以手下人行事唐突,擅自置购家宅,我本来担忧无法向母亲交代,不过,”顾翊均停顿了一下,霍蘩祁诧异地抬起头,少年双眸温和,透着一缕戏谑和温柔,看得人心慌意乱。顾翊均偏过头,道,“家母是念佛之人,要是知道我用这个宅子给了旁人方便,我便好交代多了。”   原来是这样。   顾翊均腾出右手,“这家院子在城南,不算荒僻,出门便有街坊。霍小姑可以先过目,价格咱们才好谈。”   这时霍蘩祁已经不想那几两银子了,她觉得顾翊均有很可能是为了租出自家多购的宅院刻意讨好的,这种叫卖手法她以前跟着刘叔卖草帽的时候学过。   霍蘩祁觉得自己看出了顾翊均的心思,便不怎么怕了。   她回头向白氏要知会一声,但是白氏身子不好,她进房时白氏已经侧向睡了。   霍蘩祁只得一个人偷偷溜出来。   秀宛是大齐重镇,顾家更是秀宛第一大户,门庭若市,单单门前鞍马,一日所过的便多过芙蓉镇一月,这个霍蘩祁不至于完全不知,只是到底是传闻之中的,她虽然想过金山银山,却完全无法想象,那堆在一起会是什么情境。   “前面便是了。”   顾坤用钥匙开锁,碧瓦参差,烟雨婆娑,顾翊均让霍蘩祁独撑一伞,温雅地请她入府。   这舍南舍北,俨然齐整,中间空旷,春水萦回,渌波潋滟。   屋舍内栽种着几片芙蓉花,杏树荫檐,一城朦胧的烟雨里,但见百芳秀色新奇,胭脂红的野蔷薇在风雨之间招摇。   顾坤弯腰,将钥匙递给霍蘩祁,“霍小姑,这里以后是你的。”   不是还没有谈拢价钱么,霍蘩祁怔愣了一下。   顾翊均轻笑声从如雾的雨中飘来,“我没说过价钱多少,霍小姑你定。”   “啊?”   霍蘩祁四处一瞥,这里盘桓下来,价钱必定惊人,霍蘩祁已经做好对方狮子开口的准备了,甚至觉得必要时也可以敲敲竹杠。   可是——   “霍小姑要是长住,也得有时限,等以后你有了钱把这宅子买下来,它便不姓顾了。”   所以这不是租,而是一点一点,慢慢还钱?   霍蘩祁说不上哪种更好,但若是后者,她就可以长住下去了,母亲有这么清幽的地方养病自然是好的,她不胜感激地对顾翊均道谢。   顾翊均与顾坤相视而笑,顾坤敏锐地发觉,公子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雨丝缠绵。   这场雨连着下了三日。   步微行从西山脚下回来之后,衣裳湿透了,在热汤里沐浴了,披了一件宽松落地的墨色长袍出来,轻薄的丝绸遮不住衣领之间一片男色,微微显露出一方胸膛,水珠沿着锁骨圆润地滚落,他拨开水蓝的绸帘,寝房内的圆桌上摊着件粉绿的肚兜。   他看到那件肚兜,便蹙起了眉。   圆圆。傻名字。   门外传来言诤的敲门声,步微行瞥了一眼门纸后的影子,十分镇定自若地将肚兜扔入了床褥里,然后从容地踱回来,将衣袍系好,“进来。”   言诤轻手轻脚地进门,才发觉殿下正在侧卧读书,竹简清澈地滚动声一下一下的,言诤转了转眼珠子,还是决定先说霍蘩祁的事儿。   “公子,霍小姑搬出霍家之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步微行不为所动,连瞟都没瞟他一眼。   言诤皱了眉头,没反应?不应该啊。   “那个,接待她住的是秀宛的富商,也是上回在府衙给您递纸条的人。唔,年少貌美,是个俊俏公子。”   竹简哗啦啦翻动。   言诤更奇怪了,照理说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他想错了?   言诤等了很久没听到步微行发话,于是又舔了舔嘴唇,“公子,她这算不算拿您的钱,在外头给别的男人花?”   “啪——”的一声,竹简阖上了,言诤虎躯一震,吃惊地望着步微行。   好像太子殿下的脸色终于不大好看了。   正当言诤在心底高呼得逞之时,步微行冷淡地又瞥过了眼,“孤说过,不用留心她。”   言诤不解。   步微行向外头喊了一声,阿二阿三一起进门来,步微行毫不含糊地挥了挥五指,“打嘴,二十。”   这招是专门用来对付长舌妇的,可怜言诤近来接二连三被打嘴巴子,也不知道是如何招惹了殿下,阿二忍笑将他拉了下去。   不一会儿,嘴肿如酱肠的言诤在后院里头,阿二给他的嘴上药,他便一个劲儿跟手下兄弟们埋怨:“明明自个儿动心了叫我留意着的,为什么还打我……嘶嘶,别碰,疼……你他妈下手真重啊!下回公子赏你板子老子也不留情了。”   “……”   步微行抿了抿薄唇。   言诤那大嘴巴一说起话来满院子没人听不见,这帮人真是高估了这扇门的威力了,总之言诤那些话一丝不差地飘进了他的耳中。   但是他却犹豫,不知道是该冲出去再赏他二十个大嘴巴,还是该顺着台阶下来。   ……不,他为什么需要台阶下。   步微行走回烛台旁,阖上了眼帘,似乎要努力一些,才能强迫自己想想阴氏之事。   阴氏与王吉勾搭成奸,趁赵六不在家中便时而幽会,这一点赵老夫人应该有所耳闻才是,当晚赵六被阴氏骗去东山采摘红瑚,回来之后被王吉约在酒店里见面,王吉将醉酒的赵六骗入后巷,用刀刺杀,随后将尸体抛上阴氏的马车。   阴氏以为赵六只是喝醉,不知道他已经死了,用绫罗将尸首又勒杀一次。但阴氏很快发觉,赵六早死了,杀人者是王吉,只不过此时已经晚了,她彻底成了杀人者的帮凶。   于是两人只得再次合谋,一不做二不休地让马儿带着人出芙蓉镇,抛尸河沟里。   两人都是第一次杀人,作案手法不高明,漏洞百出。步微行提审了几个人几乎便水落石出了。   但阴氏怀有身孕,依照律法,孕妇不得上公堂,不得被告,也不得用刑,倘使他要审,要等阴氏诞下孩儿之后。但可笑的是,也许这个孩子根本不是死者赵六的。   步微行手中正捏着一枝红瑚,若有所思。   雨停了后的次日,霍蘩祁背着竹筐要出门采茶,但一开门便惊呆了。   她新家的门口,不知道谁放了足足两大筐红瑚草!   霍蘩祁又气又羞,将竹筐放到一旁,一手抓起一大把红瑚,红艳艳的珊瑚珠似的草被捏爆了浆,淋了她满手的红汁,霍蘩祁羞愤地一跤踢开竹筐,“谁送来的?”   这种东西是男女定情用的,她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被人送了足足两筐红瑚草上门,霍蘩祁气得抓了把红瑚草回头跟白氏告状。   白氏也惊呆了,“难道——是刘阿满又来了?”   霍蘩祁一想到刘阿满便来气,他一个人自唱自演也很久了,好不容易她搬出霍家,难道他又要跟来不成?   杀猪的有什么可怕的,霍蘩祁磨刀霍霍要出门,不巧正在大院门外撞见偷偷收拾零乱红瑚草的罪魁祸首。   “言诤!”   言诤吓了一跳,立马撒开了手,兔子似的逃窜。   霍蘩祁追不及,羞恨地想,他只是个替人卖命的,怪不着他——难道、难道是他送的不成?   约莫两炷香时辰后,言诤坐在墙头的那棵大榆树上,一面啃着桃,一面笑眯眯地看见霍小姑杀进了公子的小院。 第13章 意马   霍蘩祁奇怪守门的不拦她,等跨入小院,也没有人拦截不说,反而两人优哉游哉地在树荫下剥橘子吃。   原本心火旺盛冲动赶来质问的霍蘩祁瞬间便怂了。   她想着是不是闹了什么误会,其实对方并不知道红瑚……可是,她上回不是说过了么。   正当霍蘩祁犹豫不决时,等候不及的言诤从树梢上窜了下来,带下一串碧绿的树叶,霍蘩祁愣了愣,只见言诤往里指了指,“霍小姑请。”   霍蘩祁一见她,便羞怒地抿唇,“我家门口的红瑚草,是谁让你送的?”   言诤撒谎成习惯了,除了陛下和太子,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被他骗得团团转的,但是小女郎这么干净无辜的眼睛,让他不敢瞎说话,将食指弯了弯,又往里头指了一下,“他。”   言诤见霍蘩祁脸颊气得通红,像朵海棠花似的,又娇又美,还透着股怒火和倔强,不知道何故,觉得现在的霍蘩祁比往常殚精竭虑要赚钱的孤傲劲儿还要动人,要是殿下见了……   这么想着,言诤摆出十成诚恳,坚定地出卖了步微行,“公子说,红瑚草颜色喜庆,乔迁新居送这个一准没错。”   霍蘩祁更怒了。   她新居在芙蓉镇以南,人烟阜盛,这宅子虽不说气派,但好歹门面也够大,门前人来人往的,只要瞟一眼,谁会看不到有人给她送了两大筐的红瑚草?   霍蘩祁怒火上头,沿着言诤所指的地方奔了过去。   然后,寝房的门便被撞开了。   她不知道这家的摆设和布景,青天白日的,以为某人在家中看书。   当然步微行确实在看书,只不过是在卧房之中,而且刚出浴。暮春的气候多了暑意的前征,步微行嫌热,只披了一件轻薄的月白雪花绸,露出胸前那块撩人的结实的肌理,竹简被霍蘩祁粗鲁地闯入惊地震了一下。   步微行抬眸,只见这个冒冒失失的女人已经傻了,呆呆地望着自己。   她粗鲁的动作石像似的静止了。   然后,她还羞红了脸。   步微行仿佛听到了满院的笑声,不用问,是言诤引她来的。用了什么名目他不知道,但是这帮自作主张的奴仆可以都再加三十军棍了。   霍蘩祁捂住了鼻子,总觉得滚烫的,好像有岩浆从底下窜起来似的。   男人身后的轩窗没有阖上,嫣粉的花瓣被风一卷,便散入了小屋里,精致典雅的竹床,他雪白的衣襟之间,到处都是这种粉白如絮的花。   霍蘩祁微微仰头,只见男人微耸眉骨,墨色一般深的眼眸露出淡然的不悦,好像因为有什么好事被人惊扰到了,他感到不耐烦。   可是、可是明明是他先调|戏自己的……   步微行坐了起来,姿态雍容,“有事?”   大概是这景象太美,他又生得太俊,还衣衫……不整,霍蘩祁反而生了逃意,“没、没事……”霍蘩祁强迫自己不看眼前美色,挣扎着往后退去,却不料后脚绊到了房内的门槛,噗地一下跌倒在地。   绿竹荡漾的小院里传来遥远的哄笑声。   阿二用手指戳言诤,“这种主意只有你想得出来,等殿下得知那两筐红瑚是你送的,咱们可就保不了你了。”   言诤爽朗地一挥手,“怕什么,今天殿下和霍小姑聊得高兴,只怕还要赏我。”   阿二道:“但愿如你所想,哈哈。”   阿五老成庄严,虽然不反对言诤胡来,但是,“头儿,你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打算我们离开芙蓉镇的时候,殿下带着霍小姑一块儿走?”   不待言诤答话,阿五又道:“咱们都知道霍小姑有个病弱的母亲,就算殿下有心思,那霍小姑愿意跟着他走么?”   “这个……”   众人都一阵沉默。   霍蘩祁一跤摔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本想着逃走,但又丢了人,这下肯定要让言诤他们笑话了。   她不甘心地咬牙,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   霍蘩祁傻兮兮地仰起小脸,两腮通红,清澈如溪的眼眸写满了错愕,呆怔地望着歪腰要拉她的男人。   步微行的左手里还握着他的竹简,似乎有些不耐烦。   霍蘩祁赧然地低下头,悄悄地把手递给了他。   从地上爬起来之后,霍蘩祁飞快地整理起自己凌乱的衣裳。   步微行转过了身。   右手上还有少女掌心的温热,陌生而柔软的肌肤,却不似银陵城里如风摆柳般的娇弱女郎,很有力量。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微行低声道:“言诤骗你来的?”   “你……”霍蘩祁捏住了衣袖,紧张而忐忑地望向他的背影,“是言诤要送的,你不知道么?”   “送什么?”步微行疑惑地回眸。   霍蘩祁一见他的脸就脸红,偷偷将眼睛转向一侧精致的屏风和屏风上鹅黄嫩绿的花鸟纹,“红瑚草,两筐。”   对芙蓉镇的人来说,红瑚是男女定情之物,送的越多,心意越深。   两筐……   步微行哂笑一声,“来人!”   瞬间四五个护卫持剑冲入房内,齐刷刷跪地,“公子!”   “言诤,再加三十棍。”   “诺!”   近来言诤犯太岁,几人应诺爽快,心底里都在偷笑暗爽。   直至这些人风一阵儿似的冲出寝房门,霍蘩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他们俩都被言诤耍了!   霍蘩祁无比歉疚起来,“对、对不起……”   果然又是她闹了笑话,横冲直撞地闯到别人家里来不说,还在绣襦的大荷包里装了一把小菜刀……   这刀当然不是用来砍人的,她只是怕,步微行手底下一大帮子人成日里呼呼喝喝,她拿刀来壮个胆儿,没想到全是一场误会,霍蘩祁半是羞愧半是后悔,恨不得现在冲出去。   步微行沉下眼睑,“你满意了?”   明明是言诤不对,他身为言诤的主子,可怎么这么理直气壮的,好像随时要刁难她似的?   霍蘩祁低声道:“一场误会,对不起,要不,我、我就先走了。”   她巴不得现在偷偷溜走,才一迈开脚,便听到男人微凉的嗓音,“这么轻易便走了?”   “那、那你要如何?”   霍蘩祁紧张起来。   她从来不觉得他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至少现在以前她是这么认为的。   步微行淡淡道:“他戏弄了你,我罚了他,你已经满意了,你擅闯我府宅,该怎么罚?”   霍蘩祁心想,单单是送了红瑚草,被他打了三十棍,自己私闯民宅,该怎么罚?   老实说,见官是不行的,她宁愿私了也不愿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被别人笑话。   步微行道:“替我更衣。”   男人脸孔又冷又傲,要不是如此,霍蘩祁早以为他图谋不轨居心不良了,可这么一张脸摆在眼前,他图她什么,霍蘩祁正奇怪这点,信口便问,“你家……这么有钱,为什么没有贴身带几个婢女?”   步微行薄唇一动,“不必她们,我有手脚。”   霍蘩祁嘀咕了起来:有手有脚,那为什么让我服侍呢……   步微行耳力好,刹那之间俊脸更沉。   霍蘩祁忙点头,“好好,我答应了。”   她怎么总是不由自主想听命于这个男人,到底什么缘故?   霍蘩祁懊恼地取下了木架上叠得一丝不苟的淡黝色帛衣,他没有婢女,谁把这裳服规矩地叠放齐整放这儿的?霍蘩祁疑惑地瞟了男人一眼,他手不释卷地垂着眼眸,仿佛山凝岳峙般,犹如春光深处繁华障中的一尊玉刻。   她利落地抖落起衣裳,替他更衣。   步微行并没有刁难她,她递了衣袖来,他便伸出手去。   已经十多年没差人伺候过的步微行,发觉自己其实并不讨厌别人的亲近。   或许也只是因为这个靠得如此近,早已过了安全阈限的人,是眼前的这个小姑。   霍蘩祁伸手替他将腰后的玉带扯过来,她身形娇小,手臂也短,身量几乎才到他的胸口,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若隐若现的胸膛挥散出来的热度,烙铁似的烫在她的脸颊上。   她不敢看他的脸色,不知道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步微行这个角度正好看到少女漆黑如云的鬓发,星零的几朵簪花别在鸦发中,比宫里的翠翘凤钗显得朴素无华,他却偏偏觉得适合她。   霍蘩祁大约也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将玉带系紧,然后绕到他身后去了,将最后一件缁色外袍拿过来,“这个……你的衣裳太华贵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穿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隐约听到了一声笑。   步微行微不可查地翘了唇。   能被言诤骗到,其实也说明她并不那么聪明。   他倒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傻女人也是可以可爱的。 第14章 告知   霍蘩祁被这笑声弄得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最后一件缁色衣袍穿上之后,霍蘩祁替他掖了掖袖袍边角,有意无意地便碰到了他的手背,男人的手是温热的,白皙袖长,指甲也修剪得干净,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她羞涩地低下头,男人抽离了手指,已经装束严整,墨色的袍子一旦披上,立即便多了几分威严冷峻,宛如寒山绝巉般肃穆。   霍蘩祁一见,便再不敢想别的了。   步微行道:“可以了。”   霍蘩祁“嗯”一声,“那我……就走了。”   她悄悄背过身,见他没有再留她的意思,便长舒了一口气,“对了,那个凶杀案你查出来了么?”   步微行眉梢微动,“你想知道?”   霍蘩祁轻轻垂眸,“你不想说也不可以不告诉我的,我就是——毕竟算是个证人。”   步微行的五指将竹简握紧了些,淡淡地瞥眼,“阴氏与外人勾结成奸,串谋杀了赵六。”   这话让霍蘩祁哆嗦了一下,就在前几年,一个背着丈夫偷人的女人被浸了猪笼,这是杨氏拿着在母亲跟前得意了许多天,威胁要是母亲被她拿了把柄,也就是这种下场。   霍蘩祁倒现在都记得杨氏的嘴脸,还有旁人指指点点如看盗贼的眼光。   她轻声道:“那会、会沉塘么?”   步微行不着痕迹地回道:“会。”   霍蘩祁咬住了嘴唇,“可是杨氏怀有身孕了,这样,不是很不通人情?”   步微行的眼眸微微一错,透着一丝诧异,但随即便又冷了下来,“依大齐律,等她生产之后再行刑。”   霍蘩祁点点头,律法是陛下他们定的,她一个小老百姓不敢置喙什么,只是杨氏生产之后,不论这孩子是谁了,转眼赵六以及杨氏都死了,王吉不说一死,也是活罪难饶,孩子一个人失怙失依,要被别人瞧不起一辈子。   她的脸色有点白,步微行的另一手也握住了竹简,眉峰微攒,“我让人送你回去。”   霍蘩祁愣了下,“啊?不用了,我就是一个人来的。”说罢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本来就是误会,我、我不该来的。”   霍蘩祁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步微行将竹简扔在了一旁,博山炉里袅袅地飘出一缕烟气,氤氲不去。   少女的心思纯澈干净,但他,不是。   “怕我了?”   步微行扯了扯唇,一脚踢翻了梨花白的小圆杌子。   霍蘩祁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那两筐红瑚草已经被言诤他们收走了,霍蘩祁只见到几人诧异地多看了她几眼,没闹出什么事,她索性就将红瑚这场揭过了。   她是有点儿怕他。   那些含而不露的威仪,看似仁慈,却犹如俯瞰蝼蚁一般的尊崇和冷漠,对人命的不吝,让她这种小老百姓有点怕。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他的身份,母亲说,他很有可能是从银陵来的,因为言诤他们的官话透着点儿银陵市井之间的俚言。银陵之人,在他们眼底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霍蘩祁心想他喜欢《仵作笔记》那些书,家中兴许有在廷尉司做官的。   那至少是四品大员往上了。   霍蘩祁怔了一下,察觉到步微行确实来历不凡之后,她连最后一点招惹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白氏用了药膳便和衣躺下睡了,见霍蘩祁进门,便惊讶地问:“今儿这么早便回来了?”   又见女儿脸色不大好看地坐了过来,便担忧地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没发烧,圆圆,是阿茵阿媛她们又为难你了?”   霍蘩祁摇头,强做微笑,“没有,我今天没采到茶叶,因为十几年前分给咱们家的茶地就被大伯父他们拿去了,还没要回来呢,说起来这些年咱们那块地上种的茶树也给大伯父他们挣了不少银子,我改天和他们说说,把钱再抵扣一点儿。”   如今霍蘩祁一面要还霍家的恩义钱,一面又要为了住宿还顾翊均的钱,捉襟见肘,白氏想想便心疼,“圆圆,娘这几日总在想你的事。”   霍蘩祁双眸微亮,“母亲想什么?”   她以为母亲又想到了她幼年在小院里数落日的金线有多少根,她总是最傻,呆呆地坐在飘满杏花的院落里看落英,白氏便将她抱在膝头一起看晚霞,看夕晖漫天时,暮光里最后一朵云彩。   白氏笑着拉住她的手,“娘想,圆圆也十五了,正是摽梅年华,刘阿满固然配不上你,可也该想想日后的夫家了。”   霍蘩祁的笑容便停了。   白氏微微惊惶,“怎么了?”   霍蘩祁苦涩地笑起来,“圆圆现在只想和娘在一起,我们活得好好儿的,就是会累点儿,总之没工夫想这些……我,我跟其他小姑都不一样的……”   白氏心疼着,欲言又止,忍了许久又沉重地咳嗽了起来。   霍蘩祁吓了一大跳,倒了一杯温热的水给白氏,“您不是喝药了么,怎么……”   她惊恐地发觉,母亲在脸颊上抹了一层厚厚的妆粉,平素擦粉绝不会如此浓妆的母亲竟然也……   “娘,你骗我?你身子一直都不大好对不对?”   上次白氏说什么去见她爹,霍蘩祁便隐隐约约觉得不对了,今日也是,母亲语气平静得深沉可怕,霍蘩祁见到白氏咳嗽不止,拿帕子给她,白氏笑着推开她的手,手掌捂着嘴唇,将唇上的口脂擦掉了几缕,露出原本的苍白。   她心惊肉跳地拿回帕子,强迫地翻开白氏的手心,猩红的一滴血还没干涸。   “娘!你怎么了?”   “没、没事儿,圆圆……圆圆!”   霍蘩祁已飞快地冲出了大门。   王大夫在给人抓药,紫木的药橱里飘出淡淡的甘草味,他手拿着一杆秤,一扭头,只见霍小姑娇喘吁吁地站在眼前,脸色却黑得吓人,王大夫瞬间便愣了愣,“你这是……”   霍蘩祁不啰嗦,利落地将银子放在柜台上,“大夫,您昨晚说我母亲只是风寒侵体,这阵梅雨过了就会好了的,说的是真的么?”   王大夫盯着那锭雪白的银子,嘴唇哆嗦了下,隐忍不发。   霍蘩祁央求地拉住王大夫的衣袖,“求您了,您跟我说实话罢。”   大夫忍了又忍,这事终究是瞒得过春天,瞒不过秋天,该来的总会来,见霍蘩祁双眸噙水,可怜巴巴地拉着自己的衣袖,他原本是想着瞒着她,是一番好心,可见着这般模样的霍蘩祁,又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下去了。   “你母亲这病缠绵了有十年了,现在是病入膏肓救不了了,阿祁,你的银子我不要,将来……总要筹备的。”   “大夫你……”   王大夫陡然的直言不讳让霍蘩祁怔住,她听到大夫说……说她母亲其实……   大夫悠悠地长叹:“人的生死,就像我门口牌匾上那盏灯,有时风起,有时雨来,灯便灭了。阿祁,你还年幼……”   “我昨晚便想说了的,是你母亲不让。她先前说,要给你找户好人家嫁了,才好安安心心去见你阿爹。”   白氏明知活不过明年了,每晚拖着一副病体挑灯刺绣,是为了她能攒点钱,霍蘩祁忽然明白过来,母亲其实早就知道了,她一直一直都在努力为自己找个人家托付,想为她尽力做最后一些事。   母亲因为多年缠绵病榻,对她一直有所愧疚,想补偿她。   可她到了今天才知道……   王大夫忐忑不安地瞅着眼前遭逢变故却冷静得不像话的小女郎,不曾想,他以为他坚强如斯时,霍蘩祁“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药柜后头齐刷刷看过来几双眼睛。   大夫也不知所措了,霍蘩祁拽住他的手,“我求您了,您一定要救她!我求求您……多少钱我都愿意给,求您……”   王大夫摇摇头,“阿祁,这不是钱的事儿,咱们芙蓉镇就这么几家医馆,药材有限,医不好你娘,就算是御医,也恐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   夜里起了风,天如银水。   霍蘩祁从王大夫的安仁堂离开,月光很冷,风也很冷,她一个人走在巷子里,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头。   月光底下,漆黑的小巷深处,亮着一盏微弱缥缈的黄色灯笼。   霍蘩祁不经意地抬起头,巷弄里有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她惊讶地看着,古朴的青砖,被火光映出淡淡的橙红,典雅的六角灯笼缓缓上移,露出男人清冷俊美的轮廓。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凄厉悲恸,丝毫不顾惜女儿家的面子。   步微行蹙眉,目光游移了一下,手指打了一个暗号,让身后的人都散了。   嗖嗖嗖几声,无数人影窜过了墙头。   步微行走上前一步,只见霍蘩祁满脸泪水,水光澄澈的眼睛委屈而绝望,心里的弦好像突然间有了震颤。   “怎么了?”   霍蘩祁也不知道夜里怎么会撞见他,这一阵阵的微风里,有轻盈的流萤停歇在他漆黑的发间。   “没事,我……回家了。”   她的声腔难掩哽咽,转身便被步微行叫住了,“站住。”   霍蘩祁停住了,把脸埋进手心里,肩膀轻轻颤抖,为什么上天总是欺负她,总是捉弄她?   步微行沉了沉声:“说清楚。”   霍蘩祁水光朦胧的眼睛一阵可怜,步微行蹙眉等着,她忽地亮起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灯笼幽微的火光里,少女脸色苍白,眼睛里却燃起了希冀,“你、你是银陵来的,认识不少名医对不对?” 第15章 恩情   步微行忽然黯了脸色。   他是银陵来的不假,但是霍蘩祁从何而知?他自幼警惕心和防备心都几倍于人,不觉蹙起了眉峰。   霍蘩祁没留意到,惶急地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手腕。   “你知不知道雪芝、麒麟草这些?”   方才王大夫说了好半晌都说救不了医不了,唯独珍稀药草诸如雪芝和麒麟草,说不准能为白氏续命。但也仅仅是续命,白氏这病缠绵多年,反反复复,即便是宫里的御医来了,也是回天乏术。   步微行低头,她抓得很紧,少女充满希望的眼神宛如璀璨的两粒明珠似的,步微行说不出为什么,竟然毫无怒意。   他问:“有人病了?”   “我、我娘病了,很严重,只有雪芝和麒麟草能续命……”   霍蘩祁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下去了,眼泪“吧嗒”几声,落在青石砖上,溅落绝望的水花。   好像明灯骤灭,她坚持的,固执的,到最后都只能撒手,任由命运夺走。   步微行拧眉,沉然道:“你知道雪芝和麒麟草是什么么?”   霍蘩祁摇了摇头。   步微行道:“麒麟草出自东海,海岛隐秘难寻,船只出海多有不便,整个大齐都没有几株。”   霍蘩祁惊讶地扬起目光,她猜到药材可能会很珍稀,世所难寻,可若是原本便存量不多,她要怎么……   “至于雪芝,”步微行的食指无声处摁住了灯笼木柄,“是偏远西域国进贡大齐的药草,除了银陵,其余地方也极难寻。”   “那……”霍蘩祁慌了,泪水肆意地冲出眼眶,“我娘……”   见到她哭得肝肠寸断,微茫的火光扑朔,她清秀的脸颊泪痕斑驳,眼眶又红又肿,步微行很难想象,他会动什么恻隐之心。   然而,偏偏一贯镇定的他被她哭得心烦意乱。   他沉声道:“你要知道,即便找到了这些,也未必救得了你母亲。”   霍蘩祁咬咬嘴唇,“你,你是不是知道哪里可以找?”   “是。”   “我能求你——”见步微行依旧是那副冷然面孔,心中大急,“价钱我出,我什么都答应。”   她怕是不知道,对杏林之中的人而言,这根本就不是钱能解决之事。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微微敛唇,道:“可以。”   霍蘩祁千恩万谢,甚至要跪下了,步微行见她半截身子矮下去,身手快于思虑,将她的手臂一拽,霍蘩祁被他扯了起来,泪眼朦胧,疑惑地望着他。   步微行不自然地松手,“天晚了,回去睡。”   “嗯。”   她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似的往回走,慢慢地抹干脸颊上的泪水,她不能让母亲看到她这副模样,不能让母亲绝望。   身后倏地响起沉重的跫音。   她一回眸,步微行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她,“拿着。”   霍蘩祁微微一愣,只见他依旧冰凉的眉宇,微敛的薄唇,听话地接了灯笼,“可是你——夜里出来,是不是有事?”   步微行沉凝道:“没事。”   “哦。”   霍蘩祁又道了好几声谢,听得步微行不快地抿紧了唇,她才不敢说了,兔子似的往前窜。   步微行比了手势,让人跟着她送她回家。   夜雾笼罩下清寂的古镇深弄,又嗖嗖掠过几道人影。   满巷的月光,犹如针脚绵密的霓裳,密密匝匝地笼住整檐的青石瓦,院落里的虫鸣鸟语,在此时聒噪不休。   阿大从树梢头跳下来,跟上几步,低声道:“公子,咱们不跟了?”   “不跟。”步微行负起了手,“写一封信,快马加急送回皇宫,调雪芝草过来。”   阿大不明其意,“敢问要多少?”   雪芝是吊命的灵物,但也有成瘾性,药性犹如五石散,一经染上成瘾,到最后很难全身而退。何况,断了药犹如再重新杀死病患一次,因而此药只是银陵的贵族在受伤时用来麻痹疼痛的镇痛药。   步微行侧过目光,“宫里的,银陵城各大商埠的,有多少调多少。”   阿大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斗胆提醒他,“可是公子您忘了,从您出走那日,陛下震怒,将您的俸银减了大半,药司那边也……”   “拿孤的印鉴回去,医馆不至于不放药。”   阿大一口老血哽在喉头,打死也想不到,清高自恃的太子殿下要以权压人去赊账啊!   看来言诤被打得真是冤枉,明明是自个儿动了心,怎么还拉不下脸不承认,动辄恼羞成怒要将好心人棍棒加身呢。   “还有疑问?”步微行就着月光,清冷的眼眸掠过他。   吓得阿大忙哆嗦着回应,“没,没有了,属下这就去。”   步微行才折返,此夜里一无所获,但却碰上了她……莫名,连被握过的手腕都带着少女肌肤的滚烫。   他定了身形,阿大又是一哆嗦,跟着停了。   还以为太子殿下还有指示,但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另一头。   少女窈窕清瘦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折角。   步微行一言不发,目光一垂,便继续往回走了。   直至踏入小院,阿大飞快地准备笔墨撰写书信,护卫们一个个从暗处回到明处,大惑不解,面面相觑,明明是跟着殿下出去调查王吉的,不知何故邂逅了霍小姑,然后不知何故突然折回,殿下与霍小姑说了什么?   正当他们私底下目光交流时,步微行忽地转身,十几个人瞬时齐刷刷站得笔挺如松。   步微行淡淡地哂了一声,“言诤呢?”   被殿下忽然凌厉的目光唬得战战兢兢的一帮人,纷纷乖觉地把手往小院西侧一指,阿三道:“头儿被打得屁股开花,他说夜里睡不着,这会儿正趴在树下斗蛐蛐儿……”   步微行脸色一黑,拂衣而去。   桑树底下竖摆着一条长凳,言诤就趴在凳子上,捏着根狗尾巴草,幸甚至哉、悠游自在地逗弄蛐蛐儿,继抽嘴巴和大板子之后,他愉快地选择了玩物丧志。   再撮合下去,他一怕丢了三品乌纱,二怕自己小命不保。   为了后半生与双卿和和美美双宿双栖,太子殿下这破事儿他是不管了。   然后就在他斗蛐蛐正起劲儿时,一道乌云盖过月光压了下来。   单看影儿都知道是谁,言诤吓了一跳,从板凳上滚了下来,摔得四脚朝天,龇牙咧嘴开始喊疼,“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言诤揉了揉屁股,未免跪姿难看牵扯伤口,他果断弓腰行礼。   一礼之后,才发觉太子殿下脸色并不好看。   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愉悦,倒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可深思的谜团。   言诤又愣了,“殿下……”   步微行明显沉浸在某种困惑之中,被他一唤,神色不自然地侧过了脸,他挑了言诤的长凳坐下,威严的凤眸微微一挑。   “你什么时候察觉,孤对她不寻常的?”   言诤紧张兮兮地偷看了眼太子殿下,见他脸色如常,绝无怒火,不觉谨慎翼翼地回道:“殿下恕言诤无罪,不罚我,属下才敢说。”   “不罚。”   步微行也想知道,他屡次容忍霍蘩祁,明知她的要求一个比一个无礼,举止一次比一次轻浮,他竟然也能忍。   言诤立即笑嘻嘻地趴在了地上,找个了舒坦姿势坐,“属下听人说的,殿下十三岁那年,皇后娘娘找了一个美貌宫女入枕霞宫伺候殿下沐浴,那宫女不知轻重,要扒殿下衣裳……咳咳,宽衣,宽衣,殿下于是恼羞成怒,赏了她二十嘴巴子您记得么?”   步微行除了中途用眼神提醒他,收回某些刺耳的言辞之外,并无否认。   言诤又道:“十五岁时,殿下不慎掉进了宫里的水池里,殿下不会凫水,宫里水性好的老嬷嬷瞧见了,扑腾下水便要救您,可您当时宁愿死也不想被她拉住手罢,幸得是宫里的巡卫发觉了。”   步微行不可置否。   言诤见他果然不怒,发觉太子殿下信守承诺,便更是大胆,“咱们银陵孰人不知,太子殿下自幼恐女人亲近,碰一下犹如芒刺戳指……可是殿下你不能否认,你肯定想过,将来谁才是东宫的女主人。”   步微行继续抿唇不言。   言诤笑眯眯地做抚须状,尽管那光洁的下巴上寸草不生,“殿下初来芙蓉镇时,那个神棍说霍小姑是未来皇后。殿下虽说不信,可是——这些话就仿佛是一粒种子,属下知道您,越是让您不知所措的或有可能露出一丝弱点的东西,您藏在心里越深。就好像霍小姑,您素日不碰女人,却邀她同车,这还不反常?”   同车就反常了?   在车中他照样没碰过霍蘩祁。   步微行嗤笑了一声。   “殿下您别不信,您敢说,您近来不是在试着看,能不能接受她?可是她碰了您,您丝毫不怒,反而羞恼,暗拿属下撒气,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殿下以前从来不会噢。”   被戳破心事一般,步微行的嘴角缓缓地抽了一下。 第16章 萌动   言诤脚底下聒噪的蟋蟀欢快地唱起了歌,他偷偷觑一眼步微行,然后弯腰,一脚将放蟋蟀的铁盒子勾到自己脚后跟来。   在步微行眼风飘来时,他谄媚地微笑起来,“还有啊,霍小姑不想卷入命案,殿下几乎是二话不说就应了,今日霍小姑来找殿下,她走之后,殿下丢了魂一样,整日便没出过卧房,这也就算了,跟踪王吉算是个什么事,要是往常您也属下都不会派出去,这次怎么还提着灯笼亲自出门了?”   步微行抿唇,并不答话。   看似说的像是那么回事,可是——真是那么回事么?   言诤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要是属下没猜错,您是因为今日和她聊得不愉快?所以……心乱?”   心乱,他确实几度因为她心里不自然。   言诤抚掌大喜,“殿下,恭喜您,您动情了。”   步微行低头,只见这个扑通趴在草地上的正三品将军仰着脸,满脸兴奋和激动,眼睛犹如两颗璀璨的明星似的,倒映着满树春影和一院月色。   步微行拧眉,“孤动情,你那么幸灾乐祸?”   言诤缩了缩脖颈,反驳道:“殿下,话不能这么说,属下还不是为了您的后半辈子考虑,您是东宫之主,将来御极摄政,后宫之中总要环肥燕瘦七十二妃嫔不是?依属下之见,霍小姑年华正茂,兰心蕙质——”   “够了。”   言诤被打住了。   他疑惑地搔了搔耳后,只见步微行长身而起,高颀的身影冷峻,言诤疑惑地舔了舔唇。   步微行道:“孤知道了。”   太子殿下离开的脚步有一丝错乱。   言诤了然于心,得意洋洋地一屁股坐下来,“哎哟”一声,碰到了伤口的言将军哗地几声滚入了草丛之中。   灯火明明灭灭。   白氏正要剪烛花时,霍蘩祁才姗姗而归,见白氏披衣起身,吓了一跳,“娘,您怎么起来了!”   说罢将白氏往床榻上拉,背着白氏,强制压下艰涩的哭腔,挤出灿烂的笑容,“我去药堂看了看,大夫说您身子不大好,要常休息,他今日又给我换了新药方,您等会儿睡前喝一帖,他说准能药到病除。”   白氏不说话,眼眸里俱是复杂而愧疚。   她知道女儿在故意装傻,只要她取了药堂,王大夫不会不告诉她自己的病情。   难为她的圆圆了。   她本想说“富贵生死,皆有命数”,霍蘩祁却支起了笑意,替她搭上棉被,笑吟吟问:“您晚上起来做什么?”   白氏道:“先前顾公子的下人来过。”   霍蘩祁不解:“他来做甚么?”   白氏指了指外头的紫檀木蒲纹花木几,“他是来送药的,我推拒了几次,但是顾公子不让拒绝。”   霍蘩祁心头一跳,映着微暗的烛火走过来,只见几上摆着一只雕工精致秀雅的圆盒,是黄花梨木底,繁复的貔貅纹印刻其上,她揭开盒盖,里头安静地躺着两只白色老山参。   说不上失望,想来是顾翊均见母亲身子不大好,便送来这些补品,但他不知道母亲需要的是雪芝和麒麟草,山参虽然滋补,但救不得母亲性命。   霍蘩祁轻声道:“娘,咱们又欠了顾公子一笔债了。”   她已经说不清现在欠了多少人的人情了,霍家的,顾翊均的,步微行的,这些统统都是要还的。   白氏秀丽的娥眉颦蹙起来,“要不,圆圆你代娘把这两支山参还回去?”   霍蘩祁回眸,灿烂地扬起嘴唇,“债多不愁,咱们欠顾公子这么多,还怕多两支山参?何况他是好意。阿祁明日多去采桑和采茶,多赚一份钱。”   她没告诉白氏,除了顾翊均的好意,她欠步微行的,才是一笔长久的不可能还清的债。   ……   王吉的行踪不难调查,近日里他同阴氏疏远了些,走得不甚近,但仔细盯着,还是能抓到一二分把柄。   步微行并不急着抓出证据,而是让阿二阿三通知府衙的侯县令,让他亲自调任衙役跟在护卫之中,没过两日,王吉的小把戏全教侯县令知晓了。   送钱的是王吉,但杀人的也是王吉,侯县令想息事宁人都不行了,现在骑虎难下,唯得一条路走到黑了。   当步微行知晓侯县令抓了王吉之后,并无多言,只是薄唇噙了一缕嘲意。   一庭春,深如烟海。   修竹攒着绿云,在镀着金色余晖的落日篱墙里婆娑披拂。   步微行见言诤赋闲地在院里斗蟋蟀,陶然自适,便不悦了起来,原来他将言诤打得不良于行,是方便他偷懒公然在他眼皮底下斗鸡走狗。   言诤见太子殿下已经走到了跟前,吓得忙收起了狗尾巴草,嘻嘻一笑,“公子,属下可没有偷懒。”   步微行呵一声冷笑。   言诤道:“真的,阿大本来去县衙一趟才回来,路上便撞上了霍小姑。”   步微行信口道:“她在做甚么?”   言诤嘿嘿两声笑,笑得步微行不耐烦地沉下脸色,他忙笔挺地站好,“霍小姑午时以前去了徐家布庄里学染布裁衣,午时出了布庄,去城外采了不少茶叶,再然后,卖了茶叶,便去帮人推粪车了。”   步微行冷然道:“她倒是忙得很。”   言诤眨巴眨巴眼睛,“她可欠了您很多银子,不赚钱拿什么还?”   信口又接了一句:“难道要卖身抵债?”   步微行淡淡道:“需要再加三十棍么?”   “不不不,不了。”言诤谄媚地忙作揖,忙下跪,“殿下千千岁,要不记账也行,下官这屁股……”   步微行淡漠地划过目光。   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憋得难受,蹙眉道:“有话说。”   言诤道:“是,殿下其实要想想,霍小姑出身贫门,家中无父兄仰仗,唯独一个病弱的母亲,如今奄奄垂危,她在外头欠了一笔巨债,说不准这辈子都还不上。属下看出来,她虽然个性倔傲不服输,但到底只是个女郎,何况雪芝草不是一朝一夕还得清的,那殿下得和她牵扯一辈子了。”   “谁说孤要她还了。”步微行不信言诤蠢到会以为他要霍蘩祁还债。   言诤正色颔首,“是,殿下财大势大,这区区雪芝自然不在话下,可你要想,即便殿下不让她还,依照霍小姑的个性,她能作罢?将来您离开芙蓉镇,说不准她得满大齐去寻您,非得还一辈子。”   步微行抿唇。   他知道言诤说的没错,霍蘩祁就是个认死扣不变通的女人。   言诤见殿下心烦,立即又来排忧解难进献“良策”了,“所以得等霍小姑真正成了婚,说不准她夫君能替她把雪芝的钱还上。”   步微行冷笑,“孤说了不必。”   言诤转眼珠子转得飞快,“所以殿下到底是不满她一意孤行非不领您的好意,还是妒忌将来霍小姑要嫁给别的男人,因为一想到这事便心里头膈应?”   他方才说了离开芙蓉镇,步微行并无回应,又说了霍蘩祁与别的男子成婚,太子殿下忽然心生不悦,可见就是,虽心有所动,但从未考虑过与霍蘩祁的未来。   大齐自有一套规矩,比如士庶不通婚,霍蘩祁出身贫门,要做太子妃确实不易,但纳妾却并无此局限。   所以打从一开始,言诤便觉得,霍蘩祁最后一定是太子之妾。   他也是不信什么算命的说的凤凰命。   从银陵出来的人都会知道,霍蘩祁要成为皇家之媳犹如趟过一路刀山剑海,这银陵士族们会将霍蘩祁口诛笔伐得体无完肤。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他拂袖而去。   言诤有心将霍蘩祁推到他身边,但他与言诤不同。   要么,趁现在一剑断了念头,抽身出了这泥沼,要么,娶她为东宫太子妃,没有第三条路。   他绝不会重走父皇的旧路,也绝不会伤害第二个女人。 第17章 挑拨   霍蘩祁推完粪车,将脏兮兮的麻布裙摘下来,用干净的绸子擦拭了每根手指头,才从小巷里钻出来。   沿街叫卖的开始收摊,霍蘩祁摸着绣包里的几枚铜钱往回走。   正与郭媛狭路相逢。   郭媛今日得了闲,打扮得端庄温婉,淡紫轻红的素纱衫子,外罩件薄如轻烟的海棠红半臂,挽着丈许长的曳地轻盈流云绡,身后娉娉婷婷跟了两个梳着元宝髻的丫头。   这样的衣裳霍蘩祁只见霍茵穿过,自己从未想过,她做梦也没想过穿上华服,但她知道郭媛是来炫耀的,郭家女郎一贯自恃家富,看不起霍茵,更看不起她。   霍蘩祁只想远远地离开,不料被郭媛唤住,“等等。”   霍蘩祁脚步一顿,回眸道:“阿媛有什么指教?”   郭媛摇了摇手中绣着富丽粉牡丹的团扇,不屑地冷哼,“你值得我指教什么,你手里的难道是你推粪车换的铜钱?”   一说到这儿,郭媛便拿团扇遮住半张脸颊,笑盈盈地冲身后的丫头道:“看啊,推粪车换来的铜钱!”   几个女人都是屑笑不止,花枝乱颤。   霍蘩祁板起了脸,“我不偷不抢,凭什么不能推粪车换钱?”   郭媛轻轻一笑,走了几步过来,将团扇摇给她瞧,“看到上面是什么了么?”   牡丹。   芙蓉镇有个女儿习俗,便是在春来二月二时,未出阁的女郎有个游园会,在游园会上有金瓶掣签的游戏,今年郭媛一举夺魁,抽中了花中之王,便连夜让家中的工匠赶制了一把绣着大朵牡丹的团扇,每日出游必携此团扇,穿绣牡丹的轻纱丝绸。   霍蘩祁不愿理会心高气盛的郭女郎,也不喜欢攀比附庸,神色淡淡的,“牡丹,又如何?”   郭媛正喜欢到处招摇炫耀,一见霍蘩祁这个低贱的无根草似的野女郎毫无歆羡,便讥笑道:“看啊,是,也不过就是朵牡丹,要是阿祁你来了,你猜你能抽到什么?”   那种游园会霍蘩祁从未去过,她没有丝衣华服,更无攀比之心,只想着赚钱养活自己和母亲。   霍蘩祁道:“我不在乎。”   郭媛轻笑,用团扇遮住嫣粉的唇,微微折腰,俯瞰似的盯着霍蘩祁的脸颊,“不是夜来香么!”   说罢,跟着身后的几个丫头都一齐笑了起来。   在明亮的笑声底下,霍蘩祁咬了咬唇,倔强地昂起头颅,“阿媛,我可曾招惹于你?”   郭媛得意地露出一口白牙,“霍家阿祁,不是我有心同你过不去,你实在……忒也寒酸了些!手里拿着什么?让我看看是不是!”   见霍蘩祁始终捂着手心的荷包,便上前要抢,霍蘩祁不让,郭媛便作势要撕。   “阿媛!”   郭媛唤她的丫头们来:“抢来看看,说不定是宝贝!”   霍蘩祁眼见得那两个小丫鬟要上来争抢,以一敌三是不行的,便使出了素日推粪车的力气,一把挣开了郭媛。   郭媛养尊处优,哪里是她的敌手,被甩开了不说,正要发火,“啪”地一个耳光落下来。   仿佛世界都静止了一般,郭媛又惊又怒,“你敢打我?”   霍蘩祁敛唇,“是你辱我在先。”   郭媛回头看那两个不争气的,俱都傻愣愣戳在那儿,郭媛更是大怒,“还不上来抢!”   两个丫头听话地上来撕霍蘩祁的荷包,霍蘩祁哪儿是任人宰割的,这两个丫头身量还不足她高,便上来一个将她撞翻在地,另一个也要来抢,霍蘩祁又扬起了手掌,丫头也跟着要与她厮打,但霍蘩祁的巴掌快,没扇到她的脸颊,只将人推开了事。   一转眼败了三个,郭媛咬牙切齿,又不敢再上前了。   霍蘩祁从荷包里取出五枚铜板,摊在掌心,淡淡地说道:“这就是你要看的。没错,我推了半天的粪车,只换来五个铜板。但是阿媛,我不比你低贱。”   霍蘩祁说罢,冷着脸收了手掌心的铜钱放回包里,扬长而去。   郭媛见她竟就这么走了,羞怒交加,捂住了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正当此时,也卖完茶叶的霍茵背着竹筐从她身畔经过,因谨记母亲杨氏教诲,霍茵对郭媛之流一向逢迎,便迎了上去,只见两个丫头灰头土脸,郭媛亦是狼狈,便大惊道:“阿媛,谁欺负你了?”   郭媛一扭头,只见霍茵来了,心想道霍蘩祁是霍茵的堂妹,立即迁怒到了她身上,郭媛正愁没个撒气的人儿,霍茵素日里巴结自己,正是她的出气包。   郭媛扯着嘴唇道:“霍家的小姑一个个粗俗无礼,霍茵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霍茵一愣,摁着竹筐背带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也不喜欢郭媛,但全是凭着杨氏的那些话,要她多结交镇上的有钱人,全是为了能嫁入桑家为妾。若非如此,她也早不忍郭媛了。   霍茵还是轻轻地上前了几步,“我怎么了?”   郭媛冷笑道:“我阿娘说了,你母亲杨氏在嫁给霍老大前跟一个伙夫纠缠不休,还闹出了失身丑闻,这事儿整个芙蓉镇没人不知!你娘水性杨花,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霍茵大惊,一惊之后便是腾腾怒火,“你胡说什么!”   捂着脸的郭媛瞬时挺胸,放下手来,“呵呵,杨氏她没告诉你?当然,她为什么要告诉你,说不准你自己都不是你爹的女儿。对了,你爹还和霍蘩祁她那个狐狸精娘不清不楚的,说不准她才是你爹的女儿呢,哈哈哈,你们霍家就没个干净的!”   “我们走!”   郭媛撂下一番话便要走。   霍茵背着竹筐赶上来,拦在郭媛身前,“你说什么?你方才见了霍蘩祁?”   郭媛停顿了几瞬,高傲地笑:“对,她什么都说了,说你霍茵说不准才是合该被赶出家门的那个!”   霍茵气得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霍蘩祁!霍蘩祁!   她敢这么编排她和母亲!   见霍茵气得脸孔扭曲,郭媛这才满意,搓了搓细嫩素净的手,让两个丫头簇拥着离开。   霍茵背着竹筐回霍家,霍老大照例在白氏住过的小院里假惺惺地睹物思人,杨氏一面气,一面只得在厢房绣花,见到霍茵气冲冲回家,便愣住了,慈爱地拉住霍茵的手,“怎么了?”   霍茵满脸不可置信,看着母亲,一番欲言又止之后,还是把话烂在了肚子里。   “娘,我要替你办一件事。”   杨氏疑惑,笑问:“办什么?”   霍茵暗咬银牙:“一件,一劳永逸的事儿。”   ……   霍蘩祁辛苦挣来的铜板,虽然不多,但混顿饭还是够的,午间布庄的徐伯伯给她结了工钱,霍蘩祁托着那点儿可怜巴巴的碎银子到了步微行的小院。   她扬手要敲门,门突然开了,出来的是言诤。   言诤伤好了大半,闲不住,又想着出去溜达溜达,送完雪芝灵药,买两只蛐蛐儿回来逗弄,一见霍蘩祁,眼前一亮,“霍小姑,你怎么来了?”   霍蘩祁不大好意思,从手心里捧出来几粒碎银子,“这点钱,权且当做定金。”   见言诤看着那银子脸色复杂,霍蘩祁立马解释:“我知道这些肯定不够,但我还会再赚的!我每天都会来还一点点,麻烦你们记账,我会,我肯定会还清!”   言诤五味杂陈地接过了碎银,然后悄声道:“霍小姑,你知道一株雪芝在银陵的报价是多少么?”   霍蘩祁摇头。   言诤长叹,然后竖起了一根食指。   “一两?”   言诤又叹了一声,很不忍地告诉她,“一百两,而且基本上有价无市,给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这——一株雪芝一百两,她就算是当牛做马一辈子,都还不起啊!   言诤从袖中抽出一支锦盒,笑吟吟塞给她,“霍小姑,这是第一支。快马加鞭从银陵弄来的,只费了不到两日,足够三日之用,第二支公子会在三日之后再给。”   其实言诤七窍玲珑心肝,私底下早在想:殿下其实是为了让霍小姑每隔几日便上门来见他一趟?   不过很可惜,他今日不在。 第18章 债主   言诤瞅瞅天色,“霍小姑,时辰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罢。”   霍蘩祁点点头,将揉得皱巴巴的空空如也的荷包捏了捏,转头要走。   夕阳火红绯艳,满路橙红,翠柳飞絮,杨花犹如蘸了二分春.色,温柔而明媚地招摇着。   篱笆墙里有四名侍女,吹笙、鼓瑟、抚琴、弄箫,华美空灵的乐声,似落在人心上,铮铮然的,顾翊均雍容悠然的笑容里多了分凌厉味道。   “一千两。”   步微行淡漠地勾唇,“你卖给她的,是五百两。”   顾翊均微笑,抱着双手,身子微微后仰,“阿祁是阿祁,你是你,就算原价卖给你,也跌了你的身份不是。”   他抬眸望向轩窗外,红樱绿柳,满墙春意,嫩绿梢头软红荡漾。   今日可真是个好天气,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登门造访。   顾翊均本来不明其来意,直至对方说要将暂时卖给霍蘩祁的旧宅转卖给他。   然后顾翊均便笑了,“阁下想自己做阿祁的债主?”   步微行觉得他话中二字有些刺耳。   “秀宛顾家会短了区区五百两?”   顾翊均将细瓷杯安放一隅,青瓷铿然一声,他扬起眼睑,浅笑如琼花,内敛却惊艳,“阁下连夜能从银陵调上十株雪芝,秀宛顾家可是万万不及。区区五百两,更是一毛之于九牛?”   那一瞬,两人便心知肚明,对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对于对方的行迹、动作,都有私兵暗访。   而且,顾翊均知道步微行眼下稍显尴尬的现状,作为一个被皇帝陛下亲自将月俸减半,并收缴文牒、撤回虎符的太子,目前来说衣食应是拮据的。   然而步微行几乎可以说是高调了。   从银陵取草,不知他怎么想的。   顾翊均轻笑,折扇在髹漆紫木案上轻敲,“在下在秀宛还有一批药草生意,譬如从东海千金购得的麒麟草——只是不知阁下要雪芝,是否出于在下所想的目的,为了阿祁?”   步微行道:“与你无关。”   顾翊均抚了抚下巴,“那也可以,我给阿祁说的五百两其实少了,那宅子花了我不少钱,不如我抬高一点儿——”   步微行淡淡一哂。   此人是秀宛顾家未来的家主,顾家家大业大,历代家主都谦和温润,是世所瞻仰的商道君子。想不到顾翊均会轻浮至此,欺负一个女郎。   顾翊均抚掌,“玩笑而已,凭我和阿祁的交情,我怎么会为难她。但是对阁下,一千两已不能再少了,在下是个做生意的,怎么说要收回点本钱。你知道,无商不奸嘛。”   见步微行不答,似有踌躇,顾翊均道:“一千两,这个卖的不止是院子,还有一桩顺水人情,你真的不要?”   “好。”   “爽快!”   步微行起身,袖袍一拂,“顾公子,你家中的脂粉味太浓。”   顾翊均微微一动,望向院里抚琴弄弦的四名美婢,唇瓣勾了起来,“那是,阁下不入软红,不涉温香,怎知其中滋味?”   说罢又是一阵低笑,“美人温柔,可惜阿祁没有。哈哈哈哈。”   步微行攒眉,这个顾翊均如此放浪形骸,轻浮佻达,与银陵城的贵族行止无异,只是步微行偏偏不喜,蹙了蹙眉,也懒得多言,让阿大留下交代,踱步出了顾翊均的小院。   步微行尚未回到自己暂住的宅邸,便远远瞅见与言诤道别的霍蘩祁,她揉着皱巴巴的荷包,髻鬟微乱,低着头悠悠地走回来,似乎没看到他。   迎面撞上来,她才抬起头,然后便傻了,“你回来了?”   身后那几个护卫便心领神会地一同退了十步。   步微行道:“你来取雪芝?”   “嗯。”   步微行敛唇,见霍蘩祁累了一天,眼底浮着淡淡的青,整张脸颊爬满倦意,便不悦地沉了脸色。   霍蘩祁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又惹他不高兴了。   惴惴难安之间,便见男人从容地取出了袖中的一沓纸,“这是地契。”   霍蘩祁诧异地接过来,“这……”   步微行淡淡道:“往后,你只欠我一人。”   见霍蘩祁蒙昧地望着自己,傻兮兮地猜不透望不穿,又有些懊恼地搔了搔耳后,他不自在地负起了手,“不过方便你还债。”   原来是他从顾翊均那儿将这块地买到自己手中了。   “可是,我还不起的。”霍蘩祁方得知雪芝的天价,颓丧地嘟唇,“我真的还不起,我得欠你一辈子了。”   步微行道:“那便欠着。”   “啊?”   “你想说什么?”   霍蘩祁摇摇头,睖睁着说道:“不想说什么,谢谢你。只是这地契,你还是等我还上了再给我。”   “不是说一辈子也还不完么?”   步微行的声腔天然泛冷,又因为自幼身份尊贵,不体恤底下百姓和奴仆,所以总威严冷漠,不近人情。   听得身后凑过来的言诤暗皱眉头,这算什么话,聊了这么多句没一句在点儿上,殿下你就应该说:还不上就拿你还!这不就了结了么。   要是再通情达理、知情识趣一点,便说:以后你娘就是我岳母,什么地契什么雪芝,都不重要,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是。   可是殿下你瞅瞅你都说了些什么!   霍蘩祁也腼腆起来,“也是,那我只能慢慢还了,对了,我方才给言诤一点银子,他说帮我记上的,我会每日来还一点。”   步微行没说什么话,清冷的凤眸映着夕阳琥珀般的红光,惊心动魄般的妖冶。   那么冷那么冷的人,怎么会让人觉得有种妖艳美?   霍蘩祁捂紧了手中的地契,慢慢地垂下眼帘,“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三方债主变成了两方,霍蘩祁说不上高兴还是失望,少了债主,可是债主从温文尔雅的顾公子变成了生人勿近的……他,不知是福兆还是祸端。   白氏这回吓怕了霍蘩祁,她心里知道女儿倔强,绝不肯让自己再做绣活儿,便整日躺在家中,晒晒日头,看点二池塘里的游鱼,日光下澈,桃花般灼灼的夕阳,红绸似的铺泻于粼粼水面。   白氏看了看,捡起铁盒里的一点饵食,放了料下去。   这池塘里的水清澈甘甜,用来煮茶正好,可惜女儿现在连茶壶和炉子都不让她碰了,白氏虽然感念女儿孝顺,但被束缚自由,多少还是有点失落。   “圆圆。”   回家之后,霍蘩祁取了针线盒,将自己的擦破了衣裳就着暮光缝补,白氏见她针脚变得细密平整起来,也惊讶霍蘩祁近日去做了甚么,霍蘩祁扬起头,笑吟吟道:“我去帮徐伯伯他们染布了,那儿的布庄掌柜年轻时候是咱们芙蓉镇最好的裁缝,她手把手教我裁衣,我学得快,她一个劲儿夸我聪明呢。”   白氏见女儿日日辛劳,夜里只睡三个时辰,原本还滚圆的脸蛋也日渐清瘦下去,自觉拖累了她,心疼却又不知所措,“圆圆,娘这几天总是做梦。”   “梦到什么?”霍蘩祁一面说,一面咬断了手里的线头。   白氏犹豫了一会儿,才温柔地开口:“梦到了你爹。圆圆,娘很想他。”   霍蘩祁咬唇,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放下了针线,努力地大口呼吸来平复。   她愤怒她亲爹在她出生之前便撒手人寰,抛下她们孤儿寡母,举步维艰,白氏知道霍蘩祁的心思,轻轻地搭住女儿的手,安抚她,“圆圆,娘陪了你十几年,却只陪你爹过了几个月。我很对不起他。”   “娘,你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说……我也很怕。”   “圆圆一个人也很可怜,圆圆只有你一个人了。”   霍蘩祁哽咽着抱住白氏,她不怕还一辈子钱,可她怕母亲轻生,怕她为了不让自己债台高筑而选择轻生,如果那样,她会内疚一辈子。   白氏叹气,“娘答应你,能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着,娘要活到看着圆圆出嫁了才甘心。”   “嗯。”   霍蘩祁没想过嫁人,母亲说的话,她就只当母亲说了笑。   以她现在的境况,欠下这么多债,哪个男人敢要她?   即便是桑二哥,他们家虽然有钱,但也是小本经营,她见了顾翊均之后,早便知晓什么是人外人天外天了。   白氏绵软的眼波满是满足,女儿孝顺,这比什么都强。   霍蘩祁缝补好衣裳,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到厨房,将雪芝切成几瓣,熬了一锅药给母亲喝,亲眼看着母亲白氏喝下,她才安了心。   翌日霍蘩祁照例出门,白氏躺在院里安歇着,躺在竹条藤床上,侧眸望着淡淡的云朵,绯艳的红云,满院碧树如赴盛宴般的夏色。   不料来了个不速之客。 第19章 失恃   趁着曦光曙色,步微行上了县衙。   王吉一早被人拿了把柄和罪证——在市井之间出入,时常到赵家侧巷和后院的篱笆院墙外张望,赵老夫人有一回亲自瞧见了,拿着笤帚便赶客,后来背着赵老夫人时,王吉又与阴氏私会了两回。   终在一片碧波荡漾的湖上,在窄窄一方隐蔽乌篷船里,抓到了通奸的二人。   捉贼拿赃,捉奸在床,证据确凿无从辩驳,左右是一个死,阴氏便将什么都招了。   没想到审案时,侯县令才发觉另一件事,赵老夫人原来一早知晓媳妇儿与人有染,只是一来不敢捅穿这事儿,怕王吉事先下手报复,二来,不管阴氏腹中孩儿是谁的骨肉,赵老夫人希望他姓赵,也算留个香火。   县令便犯了难,依照大齐律法,这孩子理当判给孩子亲生父亲,归祖宗祠堂。   但是孩子是王吉的骨血,这人与已婚嫁的女人勾搭,人品低劣不说,他必定是要受惩的,牢狱之灾免不了,谁来照顾这孩子?   于是师爷又支了一招,让他请步微行前来断案。   天色微明,步微行轻车到县衙,曦光如莲瓣舒,日色稀薄,升堂的惊堂木惊醒了整个芙蓉镇。   赵六这案子终于是尘埃落定。   霍蘩祁又在布庄里帮忙干了一天活,因为坐了一整日没下地走几步,便腰酸背痛,没想到这一疼起来,倒将先前积攒的伤病一并引发,两手又酸又疼,肿得像两只萝卜似的。   掌柜了送了她一匹绢,霍蘩祁便忍着疼,咬咬牙将绢布扛在肩膀上往家走。   推粪车的王二叔从巷口拉车出来,见到霍蘩祁,急得扔下了板车,“阿祁,快来,你娘不好了!”   “什么!”   霍蘩祁愣住了,望着满脸汗水的王二叔,仿佛没听懂,王二叔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手里的那匹绢扔在板车底下,扯着霍蘩祁便往家赶。   “我昨日欠你两个铜板没结清,本想你换了新家,正好能去串个门,替你把钱送过去,没想到,就看见你娘倒在院里,我急忙让人去喊大夫,这才过来寻你,阿祁,走快些!”   霍蘩祁任由王二叔拉着,一路愣愣地听着。   她到现在仿佛都没回过味来,母亲昨日服用了雪芝,今晨明明说好些了,她出门时,还望见母亲笑,笑得那般温和,柳眉微黛,杏眼含水,一如既往的娴静婉约。   今晨没有任何异状,霍蘩祁走得坦然。   不不不,是王二叔闹了个笑话,母亲没事,一定没事。   白氏已被搬到了院中池塘边,面白如霜,安静地躺着,犹如一缕烟气似的,风一吹便散了,虚弱得鼻翼之间只剩下一缕微风。   霍蘩祁一进门,便戳在了地上。   王二叔要解释,她猛地冲了过去,“娘!   白氏似有所觉,置于腹前的食指微微一动,池塘一畔的大夫已经收拾起了药箱,见到扑到竹床脚下含泪唤着“母亲”的小姑,颓唐地摇摇头,“霍女郎,你母亲……唉。”   霍蘩祁恍如未闻,拉着母亲苍白晶莹的手指,惶恐地谨慎地慢慢地靠近,然后,食指放到白氏鼻前,呼吸微弱,虽然微弱,但一息尚存,霍蘩祁一回头,甩落了满脸泪水,“大夫,大夫,还有气息的,你救救她,我求你了!你救救她!”霍蘩祁一面求一面要磕头。   王大夫背过身不受她跪,惆怅地直叹气,“阿祁,咱们是吃一口水井的近邻,要真有的救,老朽不会不救,上次不让你准备后事了么。”   霍蘩祁一愣,用袖子将泪水擦干,“可我找到雪芝了,我找到了的!按照您的方子给我母亲煎了药,不会有错的!”   王大夫惊讶,“你肯定你找到的是雪芝?在哪,让我看看。”   一来杏林一道的人对珍稀药材分外珍重和狂热,二来,霍蘩祁的家底他大致是晓得的,怕是她找错了药也说不准,“阿祁,你娘是误服了与老朽开的药相克的食物,具体老朽还查不出来。”   霍蘩祁便点点头,要起身去厨房拿雪芝,不慎膝盖一软,便又跪入了一摊软泥里。   她挣扎着再要起来,用沾满湿泥的手抹掉泪水,忽地,柔柔的一只手腕伸了过来,将霍蘩祁的衣角扯住了一片,霍蘩祁怔怔地回眸,“娘?”   她又惊喜又害怕,忙又凑上前,将身子伏地,要听母亲说话。   白氏虚弱得只剩最后一口气,眼帘悄然打起一线,将霍蘩祁的手拍了拍,“圆圆,娘不能等到你成婚了。”   “别说傻话,娘会长命百岁……”   晶莹的泪珠儿滚落。   大夫和王二叔都不忍再瞧,惋惜地背过了身,王二叔年轻时也爱慕过容色倾城的白氏,虽说少年糊涂,一时冲动做过傻事,可这么多年来,对白氏始终存了一丝怜悯和不忍。   如今白氏病入膏肓,他有心无力,只能惆怅地直叹息,上天总不让好人好过。   白氏嘴唇微弯,“傻圆圆,娘要去见你爹了……圆圆,以后要一个人了,可是娘希望你好好的。”白氏气息不足,说话断断续续,犹如风里飘摇的一支残烛,渐渐式微、熄灭。   白氏病了这么多年,对生死看得早淡,活着固然能让她的圆圆有个慰藉和依靠,可却要拖累她,让她背负一身巨债,将来一辈子被沉重的债务压着,翻不过身,喘不过气,永远被阿茵她们瞧不起。死了,圆圆会难过一阵儿,可她已经大了,也能独当一面了,很多事都能自己拿主意,她一个人兴许会活得更好。   察觉到身子的情况忽地急转直下,白氏虽吃惊,倒并不害怕。   不论是天意,还是别的,倘若能让她的圆圆解脱,都好。   霍蘩祁哭着趴在白氏肩头,“不,圆圆只要娘活着……娘不要抛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白氏的状况只是回光返照,大夫也知晓,所以并未上前再探脉。   说了两句话,她便再无声息了,霍蘩祁颤抖着将指腹又凑近白氏的鼻尖,微弱的呼吸也没了,人在大起大落之后,霍蘩祁已经忘记了反应,呆呆地,眼眶红肿地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白氏苍白秀美的脸蛋,坠了几滴泪珠,神色安详而温柔,丝毫不像死亡,倒像是赴了一场少女般纯粹美好的梦。   微风鼓动斑斓的梧桐叶,水面毂纹骤生。   步微行从府衙出来。   王吉被判了五十廷杖,并十年牢狱,阴氏在家待产,一旦孩儿出世,阴氏沉塘,孩子姓赵,归入赵家。   侯县令对步微行的判决不敢置喙,虽觉王吉被判得重了点儿,但见到步微行阴沉冷峻的脸,什么话都只敢往肚里咽。   步微行才出门,言诤便跟上来了,“公子,出大事了。”   “什么。”   言诤见侯县令还跟在身后,也高声喧哗,凑近步微行,脸色复杂地耳语几句,最后,折腰退下,叹惋不绝。   步微行蹙眉,抬眼,只见侯县令哈腰直笑作恭送状,他沉声道:“让仵作跟过来。”   “是是是。”这当口,侯县令再不敢忤逆他的话了。   但是一扭头,不对,好好儿的传什么仵作,难道又有……天杀的,怎么做两年县令破事儿这么多。   一波方平,另一波又乍起。   步微行带仵作上门,一院沉默,大夫背着药箱候在一旁,沉默不言,一个布衣短褐的农人大汉,侧过脸在抹泪。他的目光落在池塘边,风吹木叶,瘦削的少女一动不动地趴在母亲肩膀上,双臂紧紧抱着母亲的脖颈,隐隐约约,有抽噎的声音,若非她单薄的肩膀在颤动,静得可怕。   言诤要说什么,步微行比了手势,让他们在门口稍待。   “霍蘩祁。”   这是男人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冷得犹如沉入湖底经年的寒玉。   风一吹,树叶瑟瑟作声。   霍蘩祁呆呆地起身,然后瘫坐下来,眼眸通红,惨白的脸颊上满是泥灰和泪水,哽咽着坐在一堆泥里,怔怔看着泥沼外眼眸冰冷的男人,看了一会儿,忽地,哇哇大哭。   少女哭得撕心裂肺,欲将满肚子的委屈和绝望都宣泄出来,步微行沉着脸,等她哭。   整个院里都是霍蘩祁的哭声,一声一声,肝肠寸断。   他攒着眉,俯视着将头埋入膝盖里嚎啕的女人,十年未曾动容过的心,于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是心疼。 第20章 身后   足足哭了近一个时辰,她嗓子哑了,只剩下抽噎和咳嗽,步微行见她还傻着不动,轻叹一声,弯腰蹲下来,霍蘩祁才要抬起头,膝盖被他一抄,整个人便被拥入了男人怀里。   霍蘩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衣襟,繁复的螭纹勾折蜿蜒,像命运交缠的纹理。她捏紧了手心。   步微行将她放下来,置于树下那张躺椅上,身后茶水已冷,步微行取下杯盏,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大夫。”   王大夫走了过来,将他手中的茶杯接到手中,霍蘩祁望着毫无声息的母亲,才听到步微行说的话,怔怔地扭头,王大夫也放在鼻尖嗅了一下,“这是,野蔷薇的花瓣?”   霍蘩祁愣着,听他们说话,母亲仿佛是被人谋害?   “大夫,野蔷薇怎么了?”   芙蓉镇地处两山之间,百姓与山林野花为伴,此处山野蔷薇繁盛,各家各院之中也不乏有人栽植蔷薇。   王大夫摇摇头,“你母亲这病,食不得一点性寒之物,我开的药方子里都是药性温热的,以调养滋阳为主,许是雪芝虽有续命之功,但天生带点凉性,碰上野蔷薇,药性起了冲突变化。”   霍蘩祁呆呆地听着,她仿佛全然听不懂。   王大夫道:“阿祁,你不是说家里有雪芝么,让老朽瞧瞧,说不准能窥探一二。”   霍蘩祁点了点头,这才站了起来,腿软地去厨房里拿药。雪芝草身似灵芝,通体雪白,上有黄褐斑纹,她昨晚用刀剁了一截,剩下半朵已然蔫损,王大夫仔细瞅了好几眼,偷偷瞟一眼霍蘩祁,见她双眸噙水,乖巧又无助,似孤雁离群,心思便转了转,不敢再雪上加霜求这剩下半株灵药了。   “果然是雪芝。”王大夫一句“从何得来”险些脱口,一瞅霍蘩祁身旁孑然峻立的男人,心中也了然。   “阿祁,你家里……”   王大夫正要问话,步微行忽沉声道:“仵作。”   此时诸人才惊觉府衙来人了,仵作战战兢兢要上来验尸,霍蘩祁没见过验尸,愣愣地瞧着仵作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跟着便握着两柄薄而锋利的匕首探过身子去。   她骇了一跳,腿也有了力气,箭似的扑到白氏身上,“你要做甚么?”   仵作吓了一跳,握着刀缩回去,为难地苦着脸,“小姑,你母亲要是误服食物而死,我要剖尸解胃才能……”   霍蘩祁一听“剖尸”,便咬咬牙,凶狠地将仵作一把掀开,“不行!谁也不能动我娘!”   仵作更无奈,“可这事——”   他似不着痕迹地拿眼瞟了瞟步微行。   霍蘩祁起身,也不顾满手泥,就抹在步微行的衣袖上,紧紧拽住他的袖口,“不行,我娘生前受了半辈子苦,我不能让她死后也——”   少女哽咽着落下眼泪,在求他。   民间有一种说法,死者若不能留全尸体,到了阴间便要受雷霆之刑,也忍受身首分离之苦。   步微行道:“若是你母亲死于被害,不这样,也许找不到线索。”   霍蘩祁不知道,这大概已是他此生语调最低回温柔的一次,她心凉了半截,“我不让……”   看不出坚决,几乎只剩下哀求。   她可怜地眨着眼睛,温热的泪犹如烛花似的,打落他的手背,滚烫灼人。   霍蘩祁耷拉着脑袋,满脸泥垢和泪痕,小心翼翼地摇他的广袂。   步微行拂下眼睑,“这是你母亲,你不让,自然,没有人会动手。”   霍蘩祁点头,“嗯。”   她撒开手,转身走回去,“王叔。”   王二叔在一旁听着,见霍蘩祁忽然出声叫自己,便忙着应道:“哎,王叔在。”   霍蘩祁抽抽鼻子,这时的脆弱少女,仿佛无比镇静,那么从容,那么优雅,半点看不出绝望了,“王叔,我家里只剩我了,我一个人没法替我母亲操持后事,想请王叔张罗,银子我付。”   “傻孩子。”王二叔直叹息,这事总不能不应承,便答应了。   她颔首两下,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泪水,再度走向母亲躺着的藤床,小院里只有淙淙水声,瑟瑟风声,萧萧叶声,却没有一丝丝哽咽和抽泣,霍蘩祁安静地将母亲脸颊一侧的秀发拨到她的耳后,母亲还是温婉恬静,唇边带着温柔的微笑,仿佛不着尘埃一般逝去,四下弥漫着野蔷薇浓郁的芳香。   许久许久,王大夫收拾好了药箱要走人,仵作急急忙忙跟着出门,也不想摊上事。   霍蘩祁回眸,见步微行若有所思,似要说话,她抢先一步,“我家里没有野蔷薇。”   “是外边人带进来的。”步微行肯定一点,“你娘今日见过别人。”   霍蘩祁摇摇头,“我在外头,所以不知道。但是大夫也没肯定说野蔷薇是祸首。”   所以她不肯让仵作验尸。   母亲生前名声便不好,她不能让母亲死后还被男人看了身子,为了不确定之事。也兴许,野蔷薇与雪芝,根本就不是让母亲的身体急转直下的原因。   她牵强地微笑,“娘的遗言说,要我以后过得好,我肯定能活得好的。”   彼时,暮春如日薄西山,奄奄一息。   风声鼓动得人心仿佛揉碎了什么坚持,唤醒了一缕孤勇和温柔。   步微行看着她,仿佛是与十年前的自己对视。   年少桀骜,在深宫皇权的假象里蒙昧憨醉,华丽奢侈的美梦却于一夕倾颓,他同样不服输,同样地要证明给世人看,他不顺从、不接受,虽然这十年来亦是诸般波折,可即便是负隅顽抗,也如此过了。从未后悔。   末了,他微微拗过目光,“今日何人来过,我会让人去查。”   “谢谢。”   倘使是有人从中作梗,她自然不会姑息。可是,霍蘩祁望着安息的母亲,母亲走得如此坦然,未曾留下事关来人的只言片语,让她如何相信,母亲是被加害的?   她只想先料理母亲的丧事,让母亲安然入土。   她知道父亲葬在城外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那块坟地并不是霍家祖坟,她爹不在族谱里,死后,是母亲花费心血用仅存的那点儿余钱买了地,立了碑,如今正好可以让父母团聚了,这是她母亲十来年的心愿。   王二叔办事利索,料理丧事也井井有条,霍蘩祁就在母亲棺椁前守灵三天。   白氏身死的消息传遍了芙蓉镇,十多年前那些嫉妒谣诼白氏的女人,虽嘴上不说,私底下却大半在额手称庆。   消息是雁儿传给杨氏的,杨氏正栽花,闻言,喜上眉梢地扭头,笑问:“那狐狸精终于是死了?”   雁儿“嗯”一声,“听说是身子不大好,昨儿个便一病呜呼了。”   “死的好!”杨氏用绢子擦拭干素手,笑道,“我得去告诉那不知羞耻惦记弟妹的霍老大,他人呢?”   雁儿顿了顿,为难地搀扶住了杨氏,“郎主去了霍蘩祁家里,听说为白氏上香去了。”   听罢杨氏脸一沉,将水壶冷冷掷于地上。   “呵,人死了我看他还动哪门子的歪心思!”杨氏青着脸,怒着讥讽霍老大,讥讽之后忽又抚掌大笑,“还管他有哪门子心思!白氏已经死了,他就算再哭也哭不回来,可见上天是长眼的,下作狐媚勾引男人的女人,就是不能长命!哈哈哈哈,天收了她!”   杨氏与雁儿在一旁庆幸,杨氏恨不得去烧点高香,便撺掇着雁儿给她拿几支香来,她要拜神。   风一阵拂过,霍茵坐在花廊折角的围栏处,唇瓣微白,脸色难看地揪褶了碧绿玺花下裳。 第21章 决定   霍老大在门口徘徊许久,终于鼓足勇气进门为白氏上香。   灵堂布置一切从简,雪白高烛微光幽冷,少女披着一身素服跪在棺椁前,这是第二日,少女面容素白,除了眼底有微微的青,稍显疲倦,别无哀痛。   霍老大对白氏心术不正,肖想已久,可惜从未真正下手,他总觉得白氏便像是那照进深沟污渠的朗月,近在眼前,却抓不着。   他害怕一旦过了激,逾了矩,白氏毫无妥协地退步,便再无转圜,十多年为九仞山,到最后功亏一篑。   霍老大思转过后,终于出声,“阿祁。”   霍蘩祁正给母亲磕头,一鞠到地,额头碰上冰冷的青砖。   一宿连夜雨方过,地面潮湿不退,湿润的青苔味夹杂浓郁的檀香,那楠木棺被笼罩在烛火微茫的火光里,分外沉重阴凉。   霍老大见有人在此,也不敢过于声张,只极近维护爱惜之意,跪到霍蘩祁的蒲团旁,手自如熟稔地取了几只香,见霍蘩祁不动声色,也没不让,便大胆地引燃了,拜了几拜。   “阿祁,不如你回家来,你一个人流落在外,无父无母……”   霍蘩祁淡淡道:“阿祁也有耳闻,大伯父近来在张罗阿茵的婚事,有意向桑家结亲,可是桑伯父为人温和,爱子有加,不愿违逆桑二哥的心愿,便让桑二哥自己做主,桑二哥不喜阿茵,桑伯父便没有应许,是不是?”   自幼时起,桑田便待人极好,吃用的若有结余,不会短了侍女小厮,桑家豆腐坊的女人也个个蒙得桑二公子照拂,对此赞不绝口。桑田对女郎们温和如玉,能出手相帮之事,也不假手于人,但他心中另有佳人,对霍茵的一腔爱慕,确实无能回应。   桑田拿霍蘩祁当妹子,才对霍蘩祁透露过,他此前频繁外出做生意,也是为了去看她,这个女郎住在宪地,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桑二哥至今未曾获准女郎心意,不敢提亲。   桑家二子,一个娇妻美妾后宅和谐,一个虽孑然一身但也心有所属,加之霍老大自己私德有亏,他要去同桑伯父商量婚事,自然要碰一鼻子灰。   霍蘩祁在想,霍老大必然是想迎母亲回霍家,但他是否又起了意,要将她嫁给姓马的姓牛的,谋得一笔钱财,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这事就算霍老大干不出来,杨氏是肯定乐意之至的,霍老大又对杨氏言听计从。霍蘩祁打从霍老大进门的第一刻起,便十万分地警惕。   霍老大道:“阿祁,你好歹说是咱们霍家的小姑,一人在外抛头露面,终归是不合适。如今你母亲走了,你一个人历事浅,一些事拿不了主意,在外头免不得要受苦……”   “大伯父,”霍蘩祁微微侧脸,斗篷底下,火光跳跃之间,少女的脸庞清秀苍白,“因为前十五年活在霍家,阿祁才算是真正历了世事。”   霍老大被一句话驳得哑口无言,他袖口底下的手正要抬起,作势要安抚一番霍蘩祁,却只闻霍蘩祁道:“因为这十几年,阿祁也学会了如何分辨旁人的真心、歹意。一个人在外头吃苦自然难免,但阿祁宁愿如此,也不想受委屈。”   这话说得真真直白了,一针见血。   霍老大连装傻都不能了,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嘴唇哆嗦了一番。从未觉得这侄女伶牙俐齿,如今才晓得杨氏为何为了霍蘩祁屡番头疼,找他诉苦了。   霍老大脸上挂不住,便不露痕迹地起身,见王二还在一旁烧香驱蚊,对他目露不善,霍老大心知得不着便宜,又瞒不过霍蘩祁,只得脸色不好看地求去了。   说穿了,他也是想着将白氏葬入霍家的祖坟里,迎回霍蘩祁,白氏自然也归霍家。   但霍蘩祁早便晓得他对白氏的龌龊心思,哪肯如此就范。十多年了,她若还看不穿霍老大粉饰太平的花言巧语,和隐藏在伪善面容底下的肮脏腌臜,她也枉寄人篱下活了十多年。   霍老大脸色不愉,霍蘩祁却平静如水,在他走后,霍蘩祁轻敛嘴唇,将霍老大上的香取出来浸了水,烟火灭了。   王二叔一怔,“阿祁,你这不吉利。”   霍蘩祁垂眸道:“我把它晒干了,以后我自己点,我怕娘受了不干净的香火,到地里也让小人染指。”   王二叔于是不说什么话了。   坟地也已经选好了,霍蘩祁守灵三日之后,王二叔帮着聘了几个大汉,将棺椁抬入坟地里,霍蘩祁在外头磕头,眼睁睁看着母亲下葬,入殓时她便安静地瞅着,到了下葬时,终是忍不住泪涌如注。   下葬之日,天色晦暗不清,浓云滚墨,细雨微霏,犹如扎入胸口的骨刺银针,疼得令人心尖颤抖。墓碑上刻着母亲白氏的闺名禾烟,冠上夫姓,女儿霍蘩祁立碑镌刻,永世铭记。   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与世长辞,她无奈却不得不与之诀别了。   从今以后,要谨遵母亲的遗愿而活,好好的,不逆来顺受,不忍气吞声,不妄自菲薄,不仰人鼻息。   ……   雨润窗棂,一径雾水迷离外,滴翠芭蕉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言诤披着一身蓑衣回府,将近来查到的线索报给步微行。   在此之前,太子殿下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足足三日,仿佛是为了做某种决定。   言诤推门时,步微行正伏案运笔,桌角下横着一块打翻了的砚台,墨香的余韵兀自缠绵。   言诤见状,仍旧不疾不徐地回报:“公子,我们查到数日前的确有人曾进过霍小姑家中,但那人似乎是个生面孔。因为芙蓉镇丝绸生意繁盛,春夏之交常人来人往,也没几个人认识他,属下等挨家挨户问了,才打听到这人是外地来的,据说是来吃春茶的。”   步微行早已料到,笔锋留在素宣上凌厉的几笔墨色,“样貌。”   “约莫而立。听留宿他的人说,体格魁梧,面相黝黑,在客店时曾劈手拗断过一条木凳。店家回忆,这人常随身戴着条湖蓝色的汗巾子。”   步微行道:“难道他与霍家有干系?”   言诤抿唇,然后老实摇头交代,“暂时没抓到他,想必事发之后便慌乱逃走了。”   说罢,言诤见太子殿下在写什么,便大着胆凑近了一步,习武之人眼力奇佳,一眼便瞥到宣纸上最右那俩字:通缉。   言诤愣了,“通缉令?”   左下角已盖上太子印鉴。   步微行将纸捡了起来,交给言诤,“这封密令下达之后,告诉他们,倾孤之力,不得姑息。”   “诺。”言诤从见过殿下有过这般重如五岳的交代和吩咐,霍小姑母亲大丧之后,殿下好像又不同了。   手里薄薄一张宣纸,竟似有千钧之重。   身为太子近臣,他不会不知道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太子殿下多年苦心孤诣与陛下暗斗,底下的势力犹如暗涌洪潮,一旦有闪失,这股势力被掘出来,太子和陛下之间的父子之情恐怕再难以修复如初了。   但他们都知晓,现在的时机还远未成熟。   言诤最后看了太子一眼,见他沉凝着,孑然而立,薄唇微抿,眼眸漆黑似深海,似有隐然怒意,言诤便知晓,伤害霍小姑母亲这事,应当是触碰了太子殿下的底线了。   他心下凛然,“属下这就去。但是,这条线索要不要先知会霍小姑?”   步微行道:“抓到人之前,不必。”   “诺。”   密令被发出去,本该炸锅的一帮护卫这次一齐选择了不吱声,近乎是死一般的岑寂。   一院乌压压的人肃穆地面面相觑,然后一同望向紧闭的那扇门。他们心底唯一的信仰就是太子殿下,以前许有调侃,但眼下,殿下的决定已不言而喻。 第22章 出路   步微行再度见到霍蘩祁是在十日之后。   她如今形影相吊,也没有亲人倚仗,除了担忧生计,也要担忧自己欠下的六百两债务。霍蘩祁为母亲白氏守了七日,便除了素服,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朵白山菊,她新逢母丧,布庄本不敢用她,但掌柜的心善,留她在后院帮着染布做些粗活,尽量不见人。   霍蘩祁结了两日工钱,才终于又有走进了步微行的庭院。潇潇一宿夏雨,落尽翡翠色。   她在前院看到有护卫嫌弃热,便光着膀子,手拿着一葫芦瓢舀了一瓢冷水往身上浇,霍蘩祁只看了一眼,便转向了别处,那护卫见她来了,先是一愣,然后在阿大等人的哄笑声里,狼狈地拎着水桶去了钻入了后院。   无人引路,霍蘩祁不好再往里走,这时候便听到身后传来言诤的声音,“霍小姑。”   她回头,只见言诤坐在老桃树的丫杈子间,大约是顾忌她母亲去世,一贯言笑晏晏的言诤这回肃着张脸,喊了她一声,便从树上跳下来了。   然后言诤塞给霍蘩祁几只水蜜桃,“很甜的,你尝尝。”   “嗯。”   霍蘩祁道了谢,将桃捧到怀里,因想着是言诤在记账,这回也不例外,将那点银子拿给他,她就可以离开了。   不料正当她要从荷包里取钱时,言诤忽地转过身,眯着眼叱道:“好小子,又拿石头扔你老子,哪里逃!”   那里有人?   霍蘩祁张望了一眼,见林木蓊郁蔚然,奇秀深邃,却不见半个人影,但言诤说完这话便兔子似的往前一蹿,霍蘩祁便追不上了,顷刻之间古木一颤,言诤消失在了眼前。   霍蘩祁环顾四下,大老粗们一个个屏息凝神,抽了老长一口气背过了身,似乎不敢看她,霍蘩祁不明就里地将白里透粉的新鲜桃子揣入了荷包。   拂绿的幢幢树影之间,此时杳然飘来一阵琴音,一如往昔地古朴、幽雅,绵绵密密。   霍蘩祁捂着荷包探寻而去,在树荫下六角飞檐的凉亭里,见到了巍然而坐的男人。霍蘩祁忘了脸红心跳,忘了其余的,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她现在只想把钱还清,然后从从容容地安排以后的日子。虽然,她还是有点怕他,因为捉摸不透他,所以才觉得未知而神秘。   “我……”   男人不抬头,低声道:“坐。”   这一声“坐”随清声伴奏,仿佛多了几分跌宕委婉。   霍蘩祁不自如地坐到他对面,石桌上摆着一张赭色桐木古琴,霍蘩祁低了低头,将荷包里的银子翻出来,可怜巴巴的几块摆到桌上,清脆地哗啦啦几声滚落在琴木边。   步微行蹙眉看着,她翻出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霍蘩祁也知道自己寒酸,所以不敢太张扬,只道:“之前跟言诤说好了,我时常来还银子,让他记在账本上的,今天……不知怎的他跑不见了,我就只能……给你了。”   话未说完,霍蘩祁便敏锐地觉察到,男人眉峰如墨,眼眸阴沉了下来。   她心中咯噔一下,又、又说错话了?   步微行此时才得知,原来言诤背着自己收受了霍蘩祁给的银子。那些钱他从未想过要她还,这意思他记得自己传达过,言诤果然又该挨板子了。   他不说话,霍蘩祁愈发觉得如坐针毡,再也待不下去,窘迫地要起身,“其实我知道这点钱是杯水车薪,但是我会慢慢还的,我只是怕,钱放在我手里存不住……”   她维持现状也需要一笔足够可观的开销了,先前攒下的银子她大半花到了母亲的丧葬上,只余下一点以备不时之需,但她怕自己一旦有了钱便忍不住为了几口肉食花了,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还给他,一点一点地还,天长日久,总会还清的。   但是男人却告诉她,“你不必还了。”   霍蘩祁愣了,呆呆地抬起头来。   四目交错,步微行的十指停在五弦上,食指微微不自在地蜷曲,但他脸色漠然,如平林寒水一般,霍蘩祁不敢多想,默默等着他说话。   步微行瞥到她清爽发髻之间的那朵素白小花,薄唇微抿,“再过数日,我会离开芙蓉镇。那笔钱,不用你还。”   在他一贯认知之中,如果想对一个地方真正抽身而去,那么一切恩怨情仇都是累赘。步微行对芙蓉镇的印象除了赵六阴氏之间的凶案,只有她而已。第一次,他不觉得她是累赘,而是……   霍蘩祁先是一怔,然后便想到——理应如此。   也许是这阵子经历的事太多,她都快忘了,其实他只是一个过客而已。忙完了自己的事,不留恋地离开,旁人无从置喙。   但是,霍蘩祁轻轻咬住了下唇,“我欠你很多钱,这是肯定要还的,你走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四下一片沉默。   繁花如霭,竹枝抚过回廊石檐,打出淡淡清声,犹如玉石铮璁。   一帮人忐忑地看着,只见他们殿下在此危急存亡之秋,竟然沉默了!   “不应该啊。”阿大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殿下平素也没见得这么害羞,他把人家霍小姑肚兜藏到现在不也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怎的脸皮如此薄?”   言诤敲他头,声音低而凌厉:“殿下要不脸皮薄,你头儿置于隔三差五挨你们揍么!”   那倒也是。   说到此处,阿大贼兮兮笑起来,“头儿,你私下收霍小姑钱这事儿,估计又有一顿了哈哈哈!”   阿大这厮嘴巴比言诤还大,这一笑起来,整片竹林子都跟着震颤,言诤身后几个赶紧行动起来,一个架住他的两只胳膊,一个捂住他的大嘴,将人往后头拖走了。   阿大还在厮打,依依不饶求着回来看戏,言诤挥了挥手,让人将其拖出了观战圈。   言诤揣着一颗老母亲般的心等啊等,殿下居然还不说话,他虽隔得远,但也明明白白瞅见,霍小姑坐了这么久,已经坐得很不舒服了,手轻轻揉着石桌上淡绿的襦裙衫子,且时时顾盼,似乎有逃走之意。   男人若是让女人不舒服了,别说喜欢、爱慕,以后能有个好脸色便不错了。   还有,此时说什么离开芙蓉镇,芳心未明,人家又没说稀罕你,你说一走,万一霍小姑答个“好走不送”,殿下你岂不是骑虎难下?   想当年,言诤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周折,方才让誉满银陵的第一才女柳双卿对他另眼青睐。   过了一盏茶的时辰,言诤已觉得,他们殿下在风月一事上实在一窍不通。一窍不通!   言诤摇了摇头,私以为此事已经没有下文了。   正当他决意放弃,各干各事时,他们殿下终于又开口了,“芙蓉镇是大齐丝绸经商重镇,但除此之外,无论民生、财富、机会对于你一个人来说都远远不够,你若真想还钱,待在芙蓉镇,你一辈子也还不清。”   言诤听不下去了,捂住了脸。   行罢,这事已黄。   他默默叹一口气,然后沧桑地带着剩下几个喽啰走了。   就连这帮护卫都觉得,殿下极为偶尔地……会染上笨嘴拙舌病。   听不下去了,走了走了。   霍蘩祁微微一怔,她不自觉望向步微行,“是、这样么。”   步微行似乎不觉有异,手指抚着琴弦,泠泠清澈的古琴声犹如朗月满照之下一溪潺潺浅水。   她虽然犹豫,但也在细细思考这话。   她在芙蓉镇活了十余年,从六岁便想着出去帮工,替母亲白氏挣钱。可她也发觉,这里即便再有出息,也最多混迹成桑大伯那般,拥有十间豆腐坊,拥有一批专属桑家的丝绸生意。这需要挣揣个数十年便不说了,但饶是桑伯父,要拿出六百两来还债,也不是眨眼之间便能解决的,筹措也需要时日。   她最多发迹成桑家现状,但也难有进益了。   可若是不在芙蓉镇,她一个人在外无依无靠,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又能有什么作为?   她嘴上说的,可以还一辈子债,可她没这么打算过,人怎能将自己一生压在债台之下以此驱策行进?   霍蘩祁陷入了犹豫和苦闷之中,她当然不是没想过离开这儿,但也是因着她一个女郎,外边凶险难测不说,她一双手除却苦力活儿,似乎也别无作为。   她愁眉不展地咬唇不言。   她似有松动了。   步微行俯下目光,少女搁在石桌上的手轻轻拧着,不安地考量着。   做这样一个重大决定并不易,他知道该让她考虑清楚,尤其在她方失了高堂不知何去何从时。   但他更需要让她知道,人的眼界、世界可以不止只局限在一城之间,天高海阔,这是大齐的天下,是她可以用双足去丈量的土地。   霍蘩祁听到了男人磁沉透着一种自我强迫的声音:“跟我走。” 第23章 示爱   霍蘩祁震惊了,她揉着淡翠色襦衫的指头轻轻一揪,扯得肌肤生疼,震惊而茫然地望着他。   步微行沉下目光,心知她可能不应。可是他也只有这一次冲动,他是个孑然一身的赌徒,十九岁以前,未曾有过心动的贪恋,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带她走,回银陵,娶她,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自私,甚至在此刻怯懦得像个卑劣的商人,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因为,那一定会让事态更糟糕。   但最让人忐忑的,是霍蘩祁也许无心男女之事,她心里压根未曾有过谁。   霍蘩祁确实被他的三个字震慑到了,但她立马想到,如若对方要游历天下,自己要想每日还钱,的确得日日跟着他。但是她和他之间,清清白白的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怎么能……   霍蘩祁方才便想着逃,现在更想逃了。   她不能不好好考虑清楚这事,要是旁人想趁着这种机会占她一个弱女郎的便宜,这自然是万万不行的,她蹙着柳眉,不甘心地回道:“我可以等着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再——”   话被他果决地打断了:“不会回来。”   “哦。”这也行不通,霍蘩祁为难地抓了抓一绺垂落的乌发,蹙眉想了许久,觉得还是要折中,“要不然你留下你家中地址,我攒够了钱就去找你?”   步微行一贯不露声色的人也不禁微微恼了,“你是蠢么。”   “啊?”   他也不知是气是恨,拂衣起身,广袂挥过琴弦,幽幽的弦音挣动,霍蘩祁被骂得毫无脾气,作为理亏的一方,她愣愣地仰起了脸望着他。   风声树影,他白皙而冷峻的脸,犹如方从冬水之中沉浸而出的冷玉,墨眉微轩,满亭的竹光只剩一道道珠玉般的碎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握住了拳,甚至比她还要进退不得似的,暗恼着什么,等着什么。   霍蘩祁慢慢地,若有所觉,明白了男人为何动怒。   原来、原来是她想的那样。霍蘩祁也不怎的,又羞又激动,耳朵也仿佛被烫着了。   霍蘩祁惊讶地看着他,“你……”   他的眼眸对她交缠起来,即便是在他近乎不知所措的时候,那眉眼也透着股天生的威严和冷厉,霍蘩祁蓦地打起了心底那面鼓,突突地,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他沉声道:“跟着我,钱不用还了,明白么?”   霍蘩祁顺从地捣蒜般点头,点完头了便陷入了更深的窘迫里边。虽然她偶尔为表象皮囊所诱,但她对他,好像还真的没有大胆的想法……   这话不能直说,何况他身居高位,自己只是芙蓉镇一朵野花。   说不准,他到了下一站,遇上一个明艳大方的美人,施了恩情,又说了相似的话。霍蘩祁低着头,心里飞快拨着算盘,然而咕哝着咕哝着,那番话便不偏不倚叫他听着了。   男人几乎是沉怒地一掌拍在琴弦上,霍蘩祁吓了一跳,便听到他沉声反问:“你将我当成什么?”   他说那句话,大半个银陵人都知道那有多不容易,另外一小半早怀疑他不是断袖便是不举了,这么多年,他从未澄清什么。可他第一次有了风月情|事的念头,还被她歪解成这样……   步微行只能告诉自己,要忍耐。   他是喜欢这个女人的,所以要忍耐,不能打她板子,更不能剃她头发。   霍蘩祁被他吼得心惊肉跳,立马摇头,“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我、我能不能考虑清楚再、再……”   这大概是霍蘩祁第一次,为强权低头。   她如一只惊弓之鸟似的蜷起手指,这句话终于让男人脸色缓和了不少,她拎着一截裙摆,朝他福了福身,“我娘才……我心里想着为她守孝一年,所以即便答应了,也不能……”   “我明白。”   霍蘩祁好容易松了一口气,有些怅然时,便见男人又转过了目光,漆黑的眸如墨似砚,端凝而威严,但霍蘩祁难以察觉这威严里悄然的松懈和拘谨,他在她面前有难得的放松,他缓缓道:“一年之内,不成婚。”   霍蘩祁瞪眼睛了,然后,她悄悄背过身。她明明什么都没有答应,他都在考虑些什么?!   趁着他暂时不生气了,霍蘩祁胡乱地“嗯”了一声,拎着下裳兔子一般冲出了凉亭。   跑出了步微行的小院,才大口喘着气,心乱如麻,像嘈嘈切切反弹的琵琶。   回望竹叶成堆的清幽小院,青瓦之间浮耀着碧绿的鳞光。她定了好大一会儿,直至墙里那棵大榆树冒出一颗头颅来,言诤捧着粉红的大蜜桃,眼睛雪亮地笑眯眯望着自己,霍蘩祁又羞又恨,才终于转身离开了。   在刘阿满之前,她未曾想过嫁人的事,在刘阿满之后,她只想过这辈子不嫁给像刘阿满那样的人。   她从未幻想过未来的夫婿是谁,他何种样貌,何种家世,何种品行。直至母亲一直念叨,念叨着让她成婚,她才隐隐约约念及,原来她到了及笄年华,原来,她也该情窦初开,该心动脸红了。   霍蘩祁的心动荡不安,兵荒马乱地赶回家,夜里闷在薄薄一层被子里想了许久,脑中全是他的话。   她除了知晓他是银陵来的,出自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其余的,关于他的她一无所知,她怎么能放心跟他走?   还有……他是不是真心的?   她回想他说那话时的语调神色,好像,只比平日里多了一丝的温柔?当然还有明眼人都看得出但不敢宣之于口的懊恼和赧然。   霍蘩祁想了整整一夜,除了整晚心怦怦乱跳,毫无头绪。   跟着他,固然能衣食无忧,但是一来,她欠了六百两没还,总觉得在他面前低了一等,二来,如若她对他无心,或者他当真只是图一时新鲜,她走出芙蓉镇的那一日,就是她步向后半生潦倒凄哀的一日。然而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喜欢他,何况别人的心思。   然后霍蘩祁开始躲着他。   一连过了半个月,再没有去过他的院子。   某人极为不耐烦,头几日尚觉,她不过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姑而已,只要有一丝心动,一定会应许。三日后,他觉得,霍蘩祁被某些事耽搁了。九日之后,他觉得霍蘩祁也许在想法子赚钱,先把现在这座旧宅卖掉。半个月之后……   言诤告诉他:“殿下你想多了。”   于是言诤挨了一顿揍,捂着滚烫的腊肠状的嘴巴回来,大舌头地回禀道:“属下收受霍小姑的钱,还不是为了她每日来公子这里看您一趟。您自己看,您一说不用每天还,她果然就不来了。”   “……”   步微行沉声道:“难道孤打错了?”   “不不不,没打错没打错!”言诤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了,忙给了一记眼神给阿大。   阿大和言诤始终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个眼神便能得到示意,他被摁着头,叹气着说道:“虽则殿下熟读法典,又精通琴棋书画,但这女儿心,殿下你是一点都不通啊。”   步微行握着竹简,淡淡道:“孤何处不通?孤已说得明白。”   言诤和阿大虎躯一震:太子殿下,属下发誓那一定是属下二十多年来听到过的最寒酸、最粗糙、最赶客的示爱了好么!公狗求爱时还能摇摇尾巴转两圈呢!   言诤一把将阿大送了出去。   顶着挨板子的风险,阿大苦着脸,拉长了声音语重心长、痛心疾首道:“殿下说得最不明白的一处就是,您是谁?跟着您要去哪儿?以及跟着您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云云。”   堂屋里一片静默。   阿大怀疑自己耳朵坏了,又怀疑自己又挨揍了,于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等着。   只见他们殿下卷起竹简,蹙眉道:“孤不能让她爱慕孤的权势。”   说了,难道她还能不跟着自己走么?   “……”多大脸。   阿大彻底无语了,表示打死不愿再跟殿下聊下去。   又换了不怕打的言诤上来,含糊不清地道:“可是您不说,霍小姑要以为您是骗子该如何是好?”   眼下离开芙蓉镇在即,殿下竟还未拿准该带走的物件,言诤等人连行李都不好收拾。每日就见殿下廊前亭后地琢磨着什么。   可是十几日过去了,霍小姑分明就是在躲着他。   言诤不好直截了当地戳穿,还是奉劝一句:“女人,尤其是像霍小姑这般身世坎坷的小姑,最需要的不是情话,而是安全感。殿下,你忘了把这个给她了。”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微微抬眼,“该说么?”   那两人一齐点头,“该说。”   步微行握住了竹简,眉心缓缓舒开。   “明日,孤亲自见她一趟。”   人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他暂且觉得,此事可行。要是事成,少不了这俩的好处。   见太子殿下不由自主地微微弯了薄唇,两人不禁偷笑,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看到太子殿下有愉悦的时候。 第24章 邀请   这半个月,霍蘩祁到布庄去了几回,掌柜的直夸她天生手巧,说她起步晚了,要是早练几年,说不准能成镇上顶好的织女。   霍蘩祁被夸了之后,觉得自己兴许又找到了一条财路。   掌柜的给了她一本入门书,让她自己平日里照着勤加研习。这书的文字浅近易懂,但霍蘩祁只于幼时被母亲抱在膝头读过些书,认得些字,这么多年还是生疏了。但她很快又发现自己的这间旧宅竟是别有洞天。   这里原来的主人在走之前,留了一大摞藏书在书房,而且家中有习字的小儿,所以摆放了一些手抄本和句读书。   她只要晚上一上榻,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说话的声音,又心乱如麻,干脆披衣起来,熬着一盏灯到深夜,困得撑不住了再去睡。   这半月便教她真琢磨出了说不准可以发财还债的法子,不过得冒冒险到外地看看,因为在芙蓉镇这套可行,外面她不清楚。在想到这个之后,便心有戚戚焉。   整整半个月他都没有别的举动了,难道真是一时意气?   他说了要走,是什么时候走?   霍蘩祁隐隐约约感觉到,留给自己琢磨拿主意的时间已然不多了。但她还是踌躇不决,便苦恼着上山腰去拜祭父母。   母亲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霍蘩祁学会了冷静自持,明白了她现在只能自己信赖自己,包括自己每一个有可能性差踏错的决定。   “娘,圆圆遇上了一个难题。”   霍蘩祁将火钵里的黄纸挑动得燃烧起来,袅袅的烟折腰而上,她看着自己亲自立的墓碑,为难地同母亲诉说自己的困惑:“圆圆欠了很多钱,很多很多,有可能还不上那么多。可是他说,不用还了,只要……只要我跟着他走。可是,可是我绝对没有想攀附他的意思!只是……要是跟着他走,说不准我能做一笔生意。可我有点害怕他是坏人。”   “就是娘见过的给过您钱的那个人。”   “他好像说……他要我跟着他,是嫁给他的那种意思。可是他是银陵大户,我不过是芙蓉镇上的一个帮二叔推粪车的女郎,他就算要带走阿媛她们之中的另一个,都不会让我这么吃惊。”   霍蘩祁无奈而茫然,“我知道,娘要是在身边,也肯定要圆圆自己拿主意,肯定会问,圆圆是不是心甘情愿跟着他。”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到现在才觉得娘是对的,女儿对这些事,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他人生得俊美,虽然冷漠,但不失风度,偶尔有一丝人气,会有平凡人有的喜怒,也会碰上尴尬的事,会有想要躲开的拘谨。她偶尔地,会心跳加疾。但多数时候,又觉得他是高高在上、不可染指的。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有一点点心动。   这就是她想了半个月也没想明白的事。   “霍小姑。”   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霍蘩祁吓得手心一顿,火钵里的黄纸烧完了,火舌舔着将其吞没,风乍起,一波烟灰扬起来迷了眼睛,霍蘩祁紧张地收好东西,起身转过来。   一见是顾翊均,她便微愣了一下,怕自己方才的傻话让顾翊均听去了,又羞又窘。那种话,怎么能让男人听见?   顾翊均手里携着一柄纸伞,他是孤身而来,缓缓走近,朝霍蘩祁的父母行了礼,“从寺里回来,偶然路过。霍小姑,要下雨了,你怎的也不带伞?”   又要下雨了么?   这山里晴雨不定,此时确然天已水色蒙蒙的,翠微山色凝碧如洗。   霍蘩祁“嗯”一声,望着自己的脚尖,低低道:“我回去了。”   不过走了几步,豆大如珠的雨便蜂拥而下,一时间雨脚如麻,霍蘩祁要快跑之时,头顶多了一片阴翳,她愣愣地抬起头,只见顾翊均右手执伞,十六角的伞上泠泠而动,雨润如珠。   顾翊均如星的眼噙着一缕温柔,“我送你下山。”   霍蘩祁虽然不自在,但雨大了,她也不好推拒,跑回家衣裳肯定湿透了,说不准得病,便只能接受顾翊均的好意。“顾公子,我来替你撑?”   伞是人家的,她不好意思让人家撑一路。   顾翊均微微侧过眼眸,然后,牵起一缕微笑,“好。”   霍蘩祁便将伞接过来,但她个头太矮,只能稍稍踮着脚尖走,将伞倾向顾翊均那边,自己湿了一条手臂,顾翊均见状,体贴地将伞推回来一截,“阿祁是女郎,着凉便不好了。”   他说话的声音温朗如古玉,不疾不徐,但自有一种缠绵的风韵般,犹如余音绕梁。   霍蘩祁不由自主地,便照他话做了。   走了一小截路,顾翊均淡淡道:“阿祁,我三日后便要离开芙蓉镇了。”   霍蘩祁惊讶,“顾公子,你要回家了?”   “对。”顾翊均哭笑不得,侧过那张白皙如瓷的俊脸,“阿祁。本来觉得,你是我在芙蓉镇认识的一个朋友,所以我想,带你一起走。”   那双温柔熠熠的桃花眼,纯粹而柔和,似不经雕琢打磨的璞玉,润而剔透,明而澄澈,看得人心弦震动。   霍蘩祁瞬间咬住了舌头,吃痛地皱了皱眉,“啊?”   顾翊均微笑,侧过身来,两人便停在了雨里,他的手握住伞柄,帮着霍蘩祁一起撑着,肌肤之隔不过毫厘,霍蘩祁被她看得不自如,快要撒手了,顾翊均何等七窍心肝,早瞧出她的不自在,便道:“顾家在秀宛有不少丝绸生意,你要是愿意来,我能帮你。”   秀宛顾家的生意,多少人挤破头颅想攀上,竟犹如天降巨饼,砰一声砸落在霍蘩祁跟前,她傻了一下,然后便又小心翼翼地确认,“是、是我理解那个意思么?”   “对。三日之后,午时之前,我在东门外等你。你愿意来,我们便一起走。”   霍蘩祁再反问,“你愿意帮我——做生意?”   “你不是需要一大笔钱么?”顾翊均微笑道,“上次这间旧宅有人花了一千两买走了,他不是讹你么?”   霍蘩祁震惊了,什么?一千两?   步微行从顾翊均这儿,是花了一千两买的旧宅?   那么也就是说,她欠步微行的,是一千一百两,不是六百两。   顾翊均道:“你也知道,那间旧宅我没赚阿祁你的钱,但是,我毕竟是个商人,对方开出高价,又是银陵城鼎鼎大名的权贵,我可没那个胆子敢不卖。”   是、是连顾翊均都惹不起的权贵么?   顾翊均道:“阿祁,你有三日时间可以考虑。跟我去秀宛,不管一千两还是两千两,只需须臾两年,你便能还上,也能在秀宛有自己的新家。”   秀宛是大齐商家必争的重地,一寸土犹如一寸金,霍蘩祁被顾翊均这么一说,有些晕晕乎乎了,她这几日正想着做丝绸的生意,眼下顾翊均竟然给了这么大一个机会。   可明明是个天赐的时机和运道,霍蘩祁却再一次心乱如麻。   顾翊均脸色柔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温眷地笑,“你也不用现在回应我,下着雨,你衣裳都湿了,不如我先送你下山?”   “嗯。”   霍蘩祁知晓,这雨伞有些窄,但两人在伞下,仿佛还是挨得太近了些,她总觉得有些怪异,不动声色地稍稍后退了一些,顾翊均拿回了伞,替她撑着往前走。   不过片刻,他的肩膀便湿透了。   霍蘩祁正想将伞推拒回去,淅淅沥沥的夏雨之中,脚下清晰地露出了一柄掉落地上湿透了的纸伞。   顾翊均脸上的笑意浓了点,“阿祁,有人扔了伞在此,这下不用两人打一柄伞了。”   霍蘩祁奇怪何人下雨时将伞扔在地上,但也确实如顾翊均所说,不用在共用一柄伞了,她稍稍松了口气。   到了家中,霍蘩祁心不在焉地少了热水沐浴,换了素净的墨色襦裙,听到大门被敲响。   她取了那柄伞去开门,原来是言诤。   言诤不像往日那般笑眯眯的,脸色不大好看,见她手中的伞,目光复杂,然后还是举起了两封信。   “霍小姑,这是我们公子让我交给你的。”   霍蘩祁接过信,淡绿的松涛笺,滚金的镶边,精致不凡。   她奇怪里边是什么,言诤深吸了一口气,道:“公子将于三日后动身,第一封信是他给你的,也许能解你的困惑。”   “至于第二封信——公子查出了,那日,有人在药铺买了寒性极强的野蔷薇花入你家。”   霍蘩祁险些手抖,震惊地望着言诤,“什么意思?”   言诤道:“意思是,你母亲白氏是他杀。凶手的样貌五官、装束打扮、曾留宿谁家,大致写在了里边,公子说,这件事他会帮你彻查。” 第25章 取舍   霍蘩祁捏着松涛笺, 指尖摩挲过信笺上的金粉,咬唇道:“这算是条件么?”   言诤的脸色不大好看,“霍小姑, 我们公子平素连与女人多说一句话都嫌多余, 他没必要威胁一个小姑。何况,他连阴氏和王吉的私情都拿住了, 你该知道他原本便对命案不假于人。”   “我……对不起。”   霍蘩祁心里乱得很,今早碰上顾翊均, 下山时顾翊均说, 倘若到了秀宛, 那边还会有专门的心灵手巧的熟练绣娘教她织布裁衣,对方将一切描绘得很完美,给她许了一个自食其力的美梦。   照理说, 这样的条件她早就心动了,但就是莫名不想跟着顾翊均走。   言诤耸眉,淡淡道:“三日后,公子在西门外等你, 黄昏以前,他不会走。”   “他、还说了什么?”   言诤摇头,“没什么了, 霍小姑既知他身份不凡,那么也就应该明白一点,强迫女人这种事,他不屑做的, 你若是不来,他就真的走了。”   “我懂了。”   霍蘩祁心乱如麻,为什么这两个人都拣着一天离开呢?   送走了言诤,她握着两封信折回来,总觉得言诤今日有些怪异。   霍蘩祁拎着那柄伞放到折角,一串冷雨沿着伞骨落下来,蜿蜒没入兰草丛中,霍蘩祁拆开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凶徒的五官,北方人的长相和装束,粗鲁野蛮。虽说这人闯入她家,也不一定是凶手,但如果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要害她母亲?有何过节?难道是受人指使?如果是,受谁人指使?还有,到底谁知道野蔷薇花与雪芝混合会对母亲不利?   霍蘩祁想了数个时辰都想不透,到了傍晚晚膳时,才想起近来锅里已经没有米了,她只得用最后剩的一点面混了肚子,便拿着另一封未拆的信笺独自入房。   映着淡黄的晕染而开的烛火,霍蘩祁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另一封松涛笺。   信笺在她微微忐忑和乱糟糟的心跳声中打开,是否烛火离得近了,怎么脸竟然有了烫意?   这封信上的字迹与那封不通,但霍蘩祁肯定,这凌厉俊逸、宛如银钩抖折般的笔迹是他的。这样的贵人,写字都这么好看。   但这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两行诗。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霍蘩祁字识得不多,但这首诗她知晓,她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小时候母亲白氏常将她抱在膝头念诗,念的最多的就是这首。   《七月》,为什么他知道?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霍蘩祁头疼,抓了会儿头发,然后躲入了书房,翻了许久才翻到《诗经》这篇。   她一丝不苟地对照,男人的字迹比书上复拓的还要漂亮,犹如行云流水,气势纵横,除了这一点,他写的与原诗分毫不差。   不,还是差的,这段差了最后一句。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霍蘩祁不解,“难道是写漏了?”   不应该,那个男人比她想象的要严谨得多。   “对,要找找,这段诗说的什么意思。”   霍蘩祁翻开后头的一页,果然便是《七月》的前人注解。   明媚的春天暖光融融,勤劳美丽的少女背着竹筐走在小路上,伸手采摘嫩绿的桑叶。春来日子渐渐长了,人来人往的都来采蘩。但少女心中很伤悲,怕公子强迫带她回家。   这首诗描绘的下层女子劳动的场景惟妙惟肖,霍蘩祁大致有了意会。   没写的这一句是,女子怕被公子看上强迫带离家乡。   霍蘩祁翻到这页注释。   那时候的“公子”,是明明确确指的“国君之子”。   霍蘩祁看到那四个字的时候,吓得扔了书,手背险些碰落了桌上昏黄的烛火。   犹如春雷一声,訇然在脑中炸裂一般。她哆嗦了一下,咬咬嘴唇翻回诗页,“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她喃喃一念,方才便觉得有何处不妥,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当年太子册立之时,皇帝陛下曾同天地昭告,这是大齐未来的皇。   他的名讳,在平头百姓之间,既众所周知,却又无人敢念及。   霍蘩祁惊讶地看着这段诗,是她想多了么,是她解读过度了么?可是如果按照这种解读,完全说得通,他不写那一句,是因为诗中女子不愿意与公子同归,但他现在的目的是要她跟他走。   而且若说他是步微行,她是信的。   更荒谬的是,在一个月前,她曾遇到过两个人,一个衣冠楚楚的算命先生,还有一个连饱饭都没混上的乞丐,都说她有皇后命,然后转眼她就邂逅了太子殿下……   真的有这种巧合?   霍蘩祁惊呆了。   许久未曾失眠,这一晚再度一宿无眠。   翌日,霍蘩祁忘了去布庄帮忙,大雨滂沱,她拿着那柄伞闯进雨里,试图去找之前算命的先生,但是找来找去都未曾找到人,下这么大的雨,街上没什么人摆摊儿了,霍蘩祁只能退回来。   阿大听到敲门声,便开了门,只见霍蘩祁一身湿漉漉的,拎着把雨伞立在门外。   阿大一怔,诧异道:“霍小姑,你来了?”   霍蘩祁点头,眼睛水亮,“我找你们公子,可以见他么?”   阿大没立即回答,只道:“你怎么拿着我们公子的伞来找他?”   霍蘩祁惊愕地举起手中收拢的纸伞,“这把?”   “对。”阿大指了指伞,道,“昨日公子拿着它出门的,不知怎的回来时便遗落了。对了,他昨日说去找你……”   霍蘩祁震惊了,脸颊上贴着一绺秀发湿润了眼眸,她挥手拨开发丝,脑子里乱哄哄的。这把伞是步微行带去城外的,他找她,最后却将伞扔了……   霍蘩祁心道但愿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不知为什么心里那么急切,“我现在可以见他么?”   阿大迟疑了一下,“霍小姑,那两封信,你收到了?”   “嗯。”   阿大又问:“看懂了?”   霍蘩祁点头。   阿大道:“那霍小姑来此的目的是——”   公子昨日回来脸色吓人,也不说话,看似如常实则反常。昨晚的晚膳送入书房,到点了唤老五去取,结果收拾出来一堆碎瓷,饭一口未动。   阿大也是怕了,这会儿霍小姑来,吉凶未料。要是说什么绝情的话,公子他万一暴躁起来,后果谁也担待不住。   霍蘩祁往里望了一下,忽然茫然到,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的了。   她现在也没下定决心,这么跑来也不知道在别人看来什么心思,霍蘩祁轻轻退了一步,狼狈地看着阿大,道:“我、我还是不进去了。”   她正要转身,阿大唤住她,“霍小姑。”   霍蘩祁羞愧地捧着伞给他,“你要这个么,对不住,我忘了给了。”   虽然给了意味着她要淋着雨回去,但平白拿人的纸伞也不对。   阿大推拒了,“不,不是要伞。是有句话,不管霍小姑现在是要回去,还是要进去见他,我都想说了。”   他的郑重其事,让霍蘩祁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我们……殿下,从小不与女人接触,连皇后娘娘也是如此。”阿大说着,在底下偷偷观摩霍蘩祁的脸色。   霍蘩祁听到这话,便证明了心中猜想是真的,手指缓缓地蜷曲起来,紧张到手心颤抖。   阿大道:“这也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郎动了凡心。虽然,他说话可能不大中听,不会哄人,不懂体贴,但他是真心的,属下看得出来。”   霍蘩祁没有答话,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敢回应这种心意。   阿大又瞅了一眼她手里的伞,语重心长地叹道:“霍小姑,但是我这绝对不是帮他说好话,我对做媒人没兴趣的,只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你和殿下很般配。我就说这么一句,现在,你要是进门绝对没人能拦你。”   霍蘩祁尴尬地冲阿大微微一笑,然后又默默地退了一步,“还是不了,我改天、改天再来。”   她活这么大,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能认识太子殿下,算命先生说的话,她现在要信么?   还有宛如打鼓的心跳,毫无章法地乱奏一气。霍蘩祁心慌意乱,等回到家,才发觉脸颊通红,她身手一摸,滚烫的,难道是发烧了?再一摸额头,却不觉得怎么烫,只脸和耳朵像着火似的热。   霍蘩祁找到了一面菱花镜,镜中清晰地映着一张清秀的脸庞,两腮似含露海棠,眼眸如杏花春水,脉脉温柔,欲语还休般。她看到镜中的通红的脸蛋,险些摔落了镜子。   她现在,和看到桑二哥的霍茵她们没两样了!   她觉得自己找着落荒而逃的原因了。   娘亲在世时常说,什么时候她能想着一个人时,便能想到他的好,明知道不对却时时惦记他,就算是真正长大了。她一直觉得自己长大了,但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娘的意思。   不管她后来做什么决定,她应该,是不能去秀宛了。   ……   却说白氏落葬多日,杨氏却从未再见喜色。   因着霍老大自那日从白氏灵堂上回来,便一直郁郁寡欢,绸庄也不去帮忙了,茶园也不去监工了,便整日关在房里对着一幅书画做甚么见不得的勾当。   杨氏偷偷让雁儿打听过,这画是霍老大花重金从城中一画师手中买的,画师透露画的是一美人,自打这“美人”入住霍家,霍老大连她的床榻都不爬了。   打骂了几回,没用,一来二去的,杨氏将心思转到了女儿身上。   但霍茵也是愁眉不展,杨氏纳罕了,“这是怎么了?”   霍茵咬着嘴唇,气恼地跺脚,“阿娘,霍蘩祁要跟着外头有钱的野男人跑了!您说我能不气么!”   杨氏一愣,挨着女儿在回廊间坐下来,扶着女儿的香肩,拧眉道:“哪个男人?”   这事她怎么不知道,要说起来杨氏倒忘了,自打霍蘩祁搬出霍家、白氏死了之后,她就不大惦记那狐狸精俩母女了,没想到这小蹄子真有手腕,竟勾搭上了权贵?   霍茵哭着靠在杨氏肩头,“隔壁间住着的那个,娘你知道的,连侯县令都敬畏七分的人,身份能低了?据说霍蘩祁现在住着的家院,还是秀宛家的顾公子张罗来的!女儿咽不下这口气!”   从小到大,霍蘩祁样样低她一头,女红纺纱、书画厨艺,霍蘩祁便从无一技之长。上回她阿爹去桑家与桑伯父定亲,可是桑二哥说什么也不愿。霍茵心里便琢磨着,桑田自幼待霍蘩祁与旁人不同,似是格外照拂一些,难道他心里的人是霍蘩祁?   可霍蘩祁嫌贫爱富,竟又勾搭上了另一个权贵?   这叫霍茵如何忍得,她苦苦追求的,成了别人弃之如敝屣的,现在显得自己输她甚远了。   杨氏握住女儿的手宽慰道:“阿茵,你是不是听错了?”   真有权有势的男人怎么会看中阿祁?霍蘩祁自幼在她跟前长大,杨氏还能不知,她无才无貌,生得短瘦,身无二两肉,除却一身能推粪车的蛮力气,半点没学到白氏那股子骚味儿,难道权贵真有眼无珠能看中她?   霍茵又气又恨,唇被咬得一片血红,“要真是听错了倒也罢了,可镇上都传开了,阿祁近来与那两人走得近着呢,不然娘你说,她凭什么,哪儿来的钱住那么好的宅子。上回阿爹回来也说了,阿祁现在过上好日子,她不愿回来了!咱们霍家在芙蓉镇算是有头有脸了,霍蘩祁以前在咱家也忍气吞声的,怎么才一出门便蛮横起来了?阿娘,要说这不是有贵人撑腰,女儿怎么能信?”   霍茵从杨氏怀里爬起来,眼眶鲜红地哽咽道:“阿娘,要是真成了,以后咱们的日子有多难过你是知道的!阿祁她又不是什么善类,咱们和她的账,她都一本本记着呢!”   这倒的确是。   杨氏想起来,诧异道:“对了,你上回说的‘一劳永逸’是个什么事?办成了么?”   说到这儿,霍茵将手蜷在了膝头,眸光微微躲闪起来,杨氏见状更诧异,正与探究,霍茵直摇头,“没、没呢。”   杨氏莫名竟松了一口气。   她是想着对付霍蘩祁,但没想女儿沾染上这业障。   只不过自打霍蘩祁搬出霍家,她便以为从此高枕无忧了,谁知又整这一出,看来是不能放过那小蹄子。杨氏的眼眸渐渐冷下来,这回廊尽处,霍老大的书房门紧锁,不知又对着那画做甚么了,一想到霍老大多日不与自己同眠,杨氏决心再不忍妒火了。   “这事娘帮你,阿茵莫慌,霍蘩祁她再有本事,也翻不过你去。”   杨氏在霍茵肩头拍了拍,原本温和慈爱的口吻在瞬间阴沉起来,即便在杨氏怀里的霍茵,此时不禁狠狠打了一寒噤。   ……   霍蘩祁收拾行囊的时候,从绣包里翻出来一张纸。   她诧异地翻开,原来是步微行给她的地契。地契交易之后,已经盖上秀宛顾家的猩红印鉴,除此之外,下角有一行小字:辛丑年四月二十三,以一千两售太子。   霍蘩祁阖上地契,心里怦怦乱跳。   原来这地契上早有玄机,是她傻没仔细看,才没发觉。   顾公子知晓对方身份,还约明日离开芙蓉镇,是无心还是刻意?   霍蘩祁思虑不解,反正都这功夫了,她也懒得想了。她将几件购置的单薄衣裳放入行囊,随身揣了点碎银,学着母亲,将换来的一张十两的银票用针线缝入里衣,针脚细密,她的女红有了很大进步。   但还是在收针之时戳伤了食指,她吃痛地看着指尖沁出的血珠,也不知怎的,方才想到了一个人,就分了心,她将手指头含在唇里抿干,剪了一截绷带缠上。   包袱收拾好了,已经到了傍晚,淡白的炊烟被疾风骤雨打得羸弱不堪,不一会便偃旗息鼓了。   霍蘩祁一收拾忘了时辰,本想去跟他说一声,但是天色已晚,她就不便打扰了。说不准,她明日出现时,会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胸口某个地方像揣了只兔子,活蹦乱跳的,不知道怎么,细细一品,似还有一股夏花初绽蓓蕾般的热烈和清甜。   翌日大早,霍蘩祁便背着包袱上路了。   她将大门锁好,打算将地契还给步微行,所以宅院便先留着,让他日后处置。霍蘩祁从后门再穿出来,撑着纸伞匆匆跑出城。   娘,等圆圆赚足了银子,有了真正落脚的地方,便回来看你。   霍蘩祁默默回望一眼,与母亲生前相依为命的地方,脉脉不舍地出了深巷。   大雨如注。夏雨犹如咆哮的虎狼般嘈嘈切切,罗襦湿透了,黏腻地贴在身上,霍蘩祁只得抱紧了包袱冲出小巷。   但一出巷口,没走到有人烟处,后脑忽地一痛。   霍蘩祁没有任何呼声,便瞬间随着满天落雨一道花钿委地。   两个壮汉跟着套上一个猪笼,利索地将人装了进去,横着抬了起来。   满脸麻子和褶子的大汉,忧心忡忡道:“一棒子打晕了做甚么?”   另一个横生肥油的胖汉冷笑,“那婆娘说好的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谁知是这么个骨瘦如柴的,又是要浸猪笼的,早早扔河里完事!都说了要浸猪笼了,就说明不清白了,难道你还能下得去嘴啃么!赶紧抬走扔河里!”   “妈的,每次都得听你的!”麻脸汉虽满脸的不乐意,但还是抬了人便绕小道走了。   此处离芙蓉镇最近的一条城中河不过百步路,两人沿着沟渠下去,矮身而行,草丛里犹如滚了一条蛇,不一会儿,到了水深的地方,两人一对眼,便将猪笼滚下了水,夺走霍蘩祁的包袱,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   下水没一刻,霍蘩祁便醒了。   她一挣扎,便觉得全身一阵刺痛。   怎么回事?   人在水下,来不及多想,她只想冲出牢笼,用力拍打撕着竹筐,可是猪笼太紧实了,她找不到出口,生平第一次,霍蘩祁陷入了灭顶的恐慌之中。万万没想到,芙蓉镇人情温和,连街头闹事都罕见,竟然会接二连三有人犯命案。   “啊——”到底有人没有!她被困在里面了!   霍蘩祁一张开嘴,大股的水便灌入了口中,呛得失去了意识。   夏雨暴躁地砸落,水面犹如大珠小珠一般散落了满河晶莹。   这是大齐二十来年罕见的大雨,芙蓉镇背临崇山,此水从山上溪涧之中冲刷而下,十年来头一次河水泛滥,奔腾着滚滚西流去。   蓬盖上淅淅沥沥打着雨珠,步微行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阿大撑着伞过来,不敢开车门,嚷嚷道:“殿下,雨下太大了,这个时辰霍小姑都没来,看来是不会来了!”   “言诤。”步微行烦躁地扔了竹简。   阿大咬牙道:“言诤回镇上了,他说去看看霍小姑是否在家。”   话音刚落,言诤便从后头赶来了,步微行推开马车门,疾风暴雨打入车窗,缁衣尽湿,他沉着脸等着,言诤将手里的一柄伞放入马车,失望地说道:“殿下,不用等了,霍小姑不在家,这一路上也没人。属下方才打听到,顾公子的队伍已经动身,她一定是跟着顾公子去了。” 第26章 功夫   霍蘩祁醒来时已经是两日后了。   当日山里河水泛滥, 她被洪流冲到了江边,离芙蓉镇有二里水路,到了岸上, 被当时要收网的渔夫打捞上来了, 安顿在了渔夫家中。   霍蘩祁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回芙蓉镇找他,但是渔夫的妻子云娘告诉她, “小女郎,你的腿被河石撞上了, 流了不少血, 好容易才给你包扎上, 你可不能乱动,仔细伤口崩开。”   她摸了摸疼得没有知觉的左小腿,然后, 又愣愣地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包扎着几圈白绷带,额头也撞了个大包,却疼得要紧, 她“嘶”几声退回竹床上,傻着望着云娘。   云娘替她盛了一碗粥,递给她。   霍蘩祁跟她聊了几句, 才发觉已经过了两天了。   回去没有用,他走了。   古道热肠的云娘见她泫然含泪,便猜到了,“小女郎, 你是同你情郎走散了?怎么会掉到河里?”   “我、我不知道。”霍蘩祁仔细回忆,然后后脑一阵疼,想了许久也每个头绪,忘了是怎么被扔到河里的了。   云娘叹道:“我那口子拾起你的时候,你被关在一只大猪笼里——小女郎,别怪云娘眼力好,一眼就看出了你的处子之身,你是不是同别人有了什么过节?”   过节?   除了大伯母、霍茵不喜欢她,就是镇上那几个心气儿高的少女了,但她与她们之间的仇怨,能深到欲将她杀之而后快么?   云娘将调羹也给她,放了点醋在竹床旁的碟子里,“想不通便慢慢想吧,先吃点粥,吃完了休息会儿,把伤养好了才能回家。”   霍蘩祁见她要走,心里一急,“大婶,这、这离芙蓉镇有多远?”   “芙蓉镇?”云娘先是一愣神儿,便又笑道,“十几里呢,我家那口子打渔总走得远!这得要过了河才能到,你现在得养好伤才能……不如你告诉我你家里人住哪,我让人来接你?”   “没、没有家里人了。”   霍蘩祁黯然地用调羹拨碗里的玉米粥,云娘也不禁后悔说错了话。   她用完粥膳,与云娘又聊了会儿,正要睡时,耳中却听见外边传来了“嗷呜嗷呜”的声音,霍蘩祁一奇,只见打渔归来的黝黑渔夫道:“是山里捡回来的小狼,母狼被大水冲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云娘揪着衣裳扭过了头。   渔夫道:“云娘拿棍将它一条腿打折了,这会儿正疼得叫唤。”   霍蘩祁听不得这么凄厉的小狼叫声,便撑着一条腿要出门,云娘虽不甘愿,也上来搀扶了她的手,带着一瘸一拐的霍蘩祁出门,只见门槛底下乖巧可怜地趴着一头雪白的狼崽子,耷拉着耳朵,恹恹地舔着受伤的爪子。   “真可怜。”和她一样可怜,都是没有娘的孩子。   霍蘩祁蹲下来,将受伤的腿搁在地上,将小狼崽顺了几下毛,怜惜地看着它。小狼崽子一身雪白的皮毛滚了泥灰,碧幽幽的眼睛无辜地扬起来,受伤地望着自己,拿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小手。   “它有灵性!”   霍蘩祁有点欢喜,抬头去看云娘,云娘却脸色泛青,颤抖着转身推门走了。   霍蘩祁不解,渔夫怅然地直叹气,“你也别怪云娘将它打成这样,去年……去年我们儿子上山挖草药给娘看病,被狼叼走了,吃得只剩一副空壳……”   “对、对不起……”   霍蘩祁愧疚心虚地垂下了脸,她不知道云娘和狼有这么大的过节。   渔夫虽然惋惜,但是也强颜欢笑,“但是那头灰狼已经被我打死了,这头白的跟它不同种,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狼可怜,等会儿我上灶台烤俩饼给它吃。”   霍蘩祁感激地说了几声谢谢,虽然她遭逢不幸,被人构陷罹难,但是这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居多的。   她将狼崽子抱起来,小狼身上热,抱着暖烘烘的,霍蘩祁忍不住亲了它一口,“你有吃的了,狼崽子,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我给你取个名字叫团团!”   她孩子气的话让屋内拿起针线的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知道吃自己孩子的恶狼与这匹小狼无关,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过不去这个坎儿罢了,这一年她和丈夫费尽心思也没怀上,以后怕是难了。云娘想到这个,便忍不住心酸难抑。   小狼嗷呜嗷呜地喊,霍蘩祁又哭又笑地摇着它,“等会儿就有吃的了。”   傍晚,晚雾迷离起来。   渔夫家背临长河,到了涨水的时节,远远地听见滔滔之音,素白的月从水面爬云而上,到了碧柳的芽尖上,犹如淬了满身寒霜般清冷。   霍蘩祁望着一颗一颗晚星,小狼崽子趴在她怀里砸砸吃着肉饼,浑然想不起来自己母亲已经被那条大河带走了,也想不起来自己满身是伤似的,霍蘩祁没它这么达观,有口吃的便能无忧无虑了。   云娘催她去睡,她说等一会儿,抱着小狼直笑,“姐姐前几天失了一个人的约,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还在原地等我么?应该不在了罢,他可是大富大贵人家的……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有点儿怕他。我想,等我伤好了就去找他,满大齐找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去银陵。”   她打定主意就什么都不怕了,抱着小狼崽又亲了一口。   狼崽子害羞似的,抱着肉饼蜷成了一坨。   霍蘩祁指着它又气又笑,“你可真是护食!没白起这个名字,团团!”   狼崽子什么都听不懂,一边缩着一边用爪子埋着脑袋吃。   霍蘩祁于是无可奈何地进了屋,见云娘还在等下刺绣,她想了想,将衣服里兜翻出来,撕了一张银票,银票湿了又干,硬邦邦的又有了褶痕,云娘见状吓了一跳,霍蘩祁不好意思,脸红地说道:“不好白吃白住你们的,请云娘一定收下。”   云娘不是什么扭捏的人,也就收了,霍蘩祁见她女红活儿超凡入圣,似乎造诣颇深,正巧她近来有了点心得,便托着一条伤腿坐过来,央着云娘教自己。   一听霍蘩祁还要给钱,云娘便笑,“算了,你的钱留着作盘缠,方才给的就算学费了,我在刺绣上有点儿心得,以前也是芙蓉镇的一等绣女,教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多谢云娘!”   霍蘩祁留下来,一边养腿伤一边学着刺绣,再顺便用吃剩的饭菜喂团团。   云娘数度问她,对那场落水还有没有记忆,霍蘩祁总是想不起来。但她知道就算要查案,也要先有人脉,才好打点上下,否则侯县令不会开堂,更不会抓出凶手水落石出,她现在出了芙蓉镇,别人也只以为她死了,不会再来找麻烦了,所以霍蘩祁只想赚钱,有了能力才能回家,替自己替母亲白氏报仇雪恨。   在云娘一针一线的教导之下,霍蘩祁的绣工突飞猛进,将先前掌柜给的秘笈用到了实打实的刺绣工夫上,云娘也赞不绝口。   “雪钱丝上可以绣花么?”   云娘一听,先是微愣,然后笑着指她的脑袋,“你是怎么想的!雪钱丝又薄又轻,怎么能用来刺绣!”   云娘觉得霍蘩祁异想天开,但是霍蘩祁并不气馁,反而拍胸脯道,“要是哪天我真成了,我请师父帮我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师父不能不答应。”   她非要唤自己“师父”,云娘无奈只好答应,一听便又笑了。   但她不也嘲笑霍蘩祁痴人说梦,前朝曾有人传了不少缂丝画下来,这门手艺现在是失传了,说不准将来真有人成。   霍蘩祁伤养好了,云娘就开始鼓动她回芙蓉镇去,霍蘩祁只得告诉她自己无依无靠了。   云娘一听,惊讶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是跟着情郎出走的,但是路上遭奸人所害?”   霍蘩祁:“……”   不知为什么,竟然完全无法反驳。   云娘听罢摇摇头,“戏文听多了,原来还有真事儿。想来你有了情哥哥,旁人嫉妒你。”   越说霍蘩祁脸越红,嗔怪地瞅着她,让她不许说了。   云娘便笑,“阿祁秀外慧中,又能干,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动心?”   霍蘩祁小脸滚烫,低低地埋下了头,“他可不好相处。”   云娘抚掌,“原来是一块冰?”   “嗯。”霍蘩祁头疼起来,“但是我现在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也不知道,真找着他了,怎么面对他,我还……什么都没想好呢。”   云娘拉着霍蘩祁躁动不安的纤手,凝睇着她笑,“我那口子年轻时傻得要命,成婚那几日总是不说话,媒人将他拽上门来了,也一个字儿不敢往外蹦!就拉着他不停地说。两个人,一个人不肯主动,另一个人就要主动啊,他冷,你就热,这不就完了!”   霍蘩祁知道,云娘说的是肺腑之言,绝不是来嘲笑戏谑她的。   但是,她一个十五岁的未经人事的小姑,怎么着也不敢对着太子殿下花言巧语啊!   云娘见天色晚了,便替她吹灯,“先睡着,你明日要上路呢。”   霍蘩祁便乖巧地脱了鞋袜,心事重重地躺回了竹床。   夏夜的微风之中有聒噪的虫鸣,还有期期艾艾的团团的嗷呜声。霍蘩祁一会儿觉得茫然,一会儿又觉得甜,但一整晚都感到深深的无措。   人渐渐长大了,莫名地,会开始懂得什么是思念,什么又是,患得患失。 第27章 再救   黎明初上。   薄薄的云烟里一枚火红的鸡蛋被剥出来, 水面雾色茫茫,大雨停歇了,洪潮便退了, 河岸上依依杨柳翠色如洗。   云娘拎着霍蘩祁的包袱将她送到河滩上, 顺脚踹了下这头耷拉着脑袋匍匐在脚下啃肉饼的小狼崽子,然后伪装上微笑, 对霍蘩祁送别。   霍蘩祁知道云娘有心结,一直不待见团团, 也没替团团开脱过, 接过包袱, 握了握她的手腕,“放心,好人长命, 师父一定还会再有的!”   她孩子气似的说疯话,云娘虽然不信,但也打心底里高兴,便笑道:“好好, 借你吉言,赶紧找你的心上人去!”   霍蘩祁脸颊腾了两朵红云,“云娘, 你又笑我。”   少女的脸颊比东方冉冉的明日还要红,似胭脂蘸了梅汁,孤傲又倔强。   云娘将包袱替她挂在肩上,“我不笑你, 你要找的人在银陵,就在东边。”   霍蘩祁乖乖地“嗯”了一声,但到了真正分道扬镳的时候,她却没往东边走了,步微行当初约的是西门,他要去的应当是西边,而且她能感到,他暂时没有回银陵的意思。   与云娘一别,霍蘩祁便带着雪白的团团小崽子往西走了。   夜晚还没赶到邻近的镇上,渔夫给团团做的肉饼便吃光了,霍蘩祁靠着老槐树休憩,将袋子翻出来翻了个兜,肉渣肉末瞬间雨点似的落下来,雪狼就眼睛碧幽幽地盯着,然后一扑而上,将最后一点肉渣滓也啃光了。   险些咬到了霍蘩祁的手,气得她重拍了下团团的毛脑袋,“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能吃!以后谁养得起你!”   一天不到,这厮吃了五个大肉饼了!   霍蘩祁两天的口粮便被它轻而易举连渣儿不剩的都吃完了。   团团挨了打,无辜地用绿色的狼眼睛看姐姐。   霍蘩祁气得要哭,还是将狼崽子抱到腿上来,有河风,夜里寒凉,狼全身滚热,抱着犹如一床厚棉毯。   团团乖巧地拿脑袋蹭她的手背,毛绒绒的触感让霍蘩祁瞬间又心软了。   她叹了一口气,道:“姐姐还要人抱呢,就来照顾比自己更小的狼崽子了,真应该将你留下的,可是云娘师父不喜欢,只能我把你带走。”   “等你长大了,你来照顾姐姐,保护姐姐。”   霍蘩祁摸了摸团团背上的毛发,困意渐渐袭来。   她打了个哈欠,将篝火踩灭了。   但迷迷蒙蒙才有了睡意,便感觉到有牙齿拽着自己的衣衫往外拉扯,霍蘩祁微微一惊,立刻从梦中惊醒,只见狼崽子望着自己,可怜巴巴的模样。   霍蘩祁怒道:“没有吃的了!明日再给你弄!”   狼崽子没法与她交流,只能轻轻嗷呜两声,继续拽她的衣裳。   霍蘩祁更恼,大半夜该死的团团不让自己睡觉,劈手要打它,这时只听到灌木林子里传来低微的人声。   是男人的声音!   吓得霍蘩祁赶紧捂住了团团嗷呜不止的大嘴巴。   原来是团团在提醒她。   霍蘩祁愧疚了一下,飞快地抱起了狼崽子警惕起来。   风吹疏林,窸窸窣窣地,似有人拿镰刀在收割草叶,一步步往这里靠近来。   两个莽汉在那不知商量着什么,一个哈哈大笑,“大哥前年抢回去的压寨夫人,现今得了宠,性子拗了,不把咱哥儿俩放在眼里了,不给大哥找门小妾去,他不得被个女人骑在头顶上受一辈子窝囊气!”   另一个连声附和。   霍蘩祁一愣,心中叫苦不迭。   好容易死里逃生,又撞见了正要强抢民女的山贼!   她吓得一哆嗦,手里没控制住,狼崽子嗷呜一声叫唤起来。   霍蘩祁脸色发白,颤抖着抱住团团要跑。   方才像应声虫的独眼莽汉惊恐道:“怎么、怎么有狼?”   另一个拿刀拍他屁股,一脚将人踹了出去,“怕什么狼,老子当年提着哨棒过岗的时候,还打过虎哩!”   说罢,这个孔武有力的粗糙山贼眯了眯眼,“不对,狼吃生肉,这附近有股熟肉的味道。”   另一个人只得连连称是。   两人佝偻着腰从灌木丛里不动声色地走出来,然后便见一道雪白的人影奔着西边直冲而去。   独眼汗一惊,面色一喜,大声嚷道:“小娘子!”   拎着哨棒的糙汉看了眼,也笑眯眯道:“拿下她!回去给大哥做小妾!”   “好嘞!”   两人面露狼笑,哈哈两声,便撒开手脚狂奔上去。   霍蘩祁一人跑不动了,抱着小狼崽子更是负重不堪,只能将还跑不快的雪狼放到地上来,“团团,快跑!往林子跑!”   耳朵里身后的狞笑越来越近,霍蘩祁见狼崽子不听话一直跟着自己,便着急地将它往林子那边踹,踹一脚它不听话,她便继续踹,边跑边踹,狼崽子有灵性,大概听懂了姐姐的话,就撒丫子钻进了灌木林。   霍蘩祁将不剩什么东西的包袱一扔,轻快地往河边跑过去。   山贼紧追不舍,到了河边,只看到地上一只包袱,什么都不剩了。   拎哨棒的糙汉将棒子一扔,骂道:“大晚上见鬼了不成!”   那独眼汉子眼力却好,傻不颠颠地往月光底下河里那道白花一指,“小、小娘子!”   糙汉一看,艹,跳河了!   他扭头望向不成器的同伙儿,“会不会狗刨?”   独眼汉子傻笑,“瞧你这话说的,咱们山里的贼不都是旱鸭子嘛!”   糙汉又骂了句“狗娘养的”,拎着哨棒往回走,“赶紧走!这个没了找下个!”   “好、好的。”   独眼汉子正欢喜,大哥就爱漂亮的年轻的,刚才那道白影闪得太快,没太看得清楚,要是个貌若无盐的,这个糙汉一定扔给自己享用,岂不亏大发了。   霍蘩祁会凫水这一点,连霍茵和杨氏都不知,但她也就会这点伎俩了,危急时刻管不得团团了,毕竟它一头狼夜里比一个女人要安全得多,霍蘩祁只得奋力往前游过去。   明月如寒霜。   船头桅杆在风中摇晃,旗幡猎猎作响,月色满船,犹如沉坠在水影之间的一座巨大蜃楼。   船上有似断似续的琴声悠扬。   阿五看了眼又是一口没动的饭菜,饶是顶好的脾气这一日也磨没了,趁着殿下听不见,使气道:“我早说过姓霍的是个祸害!”   “嘘!嘘!”   话一出口阿五的嘴巴便被几个兄弟堵住了。   船舱内没有点火,只有一只装满萤火虫的绿囊,晶莹的绿光悠悠如水,除了头儿言诤在外守夜,哥儿几个正围炉谈话。   阿大道:“这事其实怪不得霍小姑,喜欢不喜欢这事是强求不来的,那天她来了又走我其实就感觉到她最后不会跟着殿下走了。”   说罢又被几个人给了几记眼刀:“你他妈既然晓得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们在大雨里等了他妈一整天!是一整天啊!”   阿大吃了几记手肘刀之后,吃痛地捂住了胃,可怜地叹气,“你们以为我不想说,那会儿殿下情浓着呢,我说了也不顶用,他不甘心啊!”   说到这儿,阿二道:“是殿下说不等霍小姑的,是他说什么‘当舍则舍’的,还自我麻痹灌了两坛烧刀子,不是两壶,更不是两盏,是整整两坛啊!咱们本来下一站都快到了宣州了,殿下突然下令船只折返,这是什么意思?”   阿大捂着肚子道:“那我们怎么知道!”   阿五气愤不过,“我只知道,他放在桌上日日观摩的那张字条是白写了!”   阿大颔首表示认可,“现在说什么都是屁话,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就算当舍则舍也舍不了。”   舱外沉静清冷的古琴声戛然而止。   几个人面面相觑,惴惴不安。   不是说好了此处隔音最好,殿下绝对听不见么?   互相推搡的几个护卫只听见外头传来言诤的怒叱:“什么人!”   船行水面,带起一波一波闪着银光的花。   浩淼的水面,氤氲起如纱薄的夜雾,波光粼粼的河水辉映着天尽头宛似冷冰乍凝的明月,银色一泻千里,朦胧神秘。   水里有人,但是言诤看不清。   步微行缓缓而起。   船头的风扬起了他的缁衣。   霍蘩祁从水里钻出来的那一刻,就宛如在一天银河里,撞见了最清冷高贵的月,皎皎容光,犹如天神般俊美。   她扑腾在水里,狼狈又怯懦,惊喜又羞愧,用充满复杂的眼神望着他,明知道他可能看不见。   “喂!言诤!”   步微行放在船舷上的手缓缓收紧,此时言诤已经很震惊地发觉,水底下那确实是霍小姑,忙回头大喊,让人停船。   船慢了下来。   言诤便侧过头,等殿下指示。   步微行的目光紧盯着水里湿透了的霍蘩祁,鬓发如藻,在闪着银屑和水花的河里上下漂浮,少女露出了胸脯白皙的一大团,隐约轮廓,犹如无边撩人景色,她可怜巴巴地泅在水底,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他忽然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了。   言诤正诧异殿下怎么走了,就听到冷冷一句,“捞上来。”   这会儿言诤才放下心了,虽然别扭,但果然还是要救的。偷偷地,言诤抹了一把汗,让水性好的护卫立马跳进了水里。   听到扑通几声犹如饺子下水之后,言诤才彻底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踱回来。   要不是殿下自幼不会水,他相信,殿下方才已经毫不犹豫跳河捞人了。 第28章 侍女   霍蘩祁湿淋淋地被人从河水里捞起来, 打了几个喷嚏,鼻尖儿冻得通红,她走上甲板时张望着船舱, 里头有鲜红的橘灯, 暖融融地亮着,却不见人。她微微黯然地抱紧了衣衫, 又连打几个喷嚏。   不一会儿,言诤脸色不愉地捧了一碗姜茶过来, 邀她进舱。   霍蘩祁乖巧地应了, 束手束脚地跟着言诤进门, 里头热雾迷蒙,言诤将手里的姜茶给她,“热水烧好了, 沐浴之后,殿下有话同你说。”   一听步微行要同她说话,那点儿失落立马不见了,霍蘩祁重重地点头, 然后飞快地将言诤推出了门。   言诤大惑不解,嘀咕:“不是跟着顾翊均了么,怎么突然到这边来?难道是顾翊均始乱终弃?”   那的确有可能, 顾公子身边美婢众多,从小到大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就算看中了霍蘩祁这股倔强劲儿,也不会动真格儿的。难道是霍蘩祁一见顾翊均身边美女如云、自惭形秽, 然后来退而求其次?   “哼,想得美!”   言诤记仇啊,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霍蘩祁,他们一帮哥儿们在大雨里等了足足一天!淋了一宿的雨,咳嗽发烧又两日,此仇不报,他不甘心哪!   于是言诤麻溜儿地找手下几个兄弟商议对策去了。   如何能在神不知鬼不觉、殿下也不能觉察的境况之下,偷偷摸摸将此仇报了?   霍蘩祁探头探脑地四下一看,见没有人了,便利索地剥了湿漉漉地贴着肌肤的衣裳,轻快地钻进了浴桶。   一下水,便犹如饿狼啃着了肉骨头,浑身舒坦,霍蘩祁悄悄阖上了眼睛,温热柔软的水泡得她全身每一个毛孔的不安和紧张都被抚平了,浸了近三刻,水快冷了,霍蘩祁才匆匆从水里头钻出来。   湿衣裳不能穿了,霍蘩祁扭头,身后一只紫花长凳上叠着一摞玄色衣衫,是有人刻意放在这儿的。   霍蘩祁只能穿这个了,她也不挑剔,连霍府下人穿得灶火裙她也不是没披过,但是这衣衫还是太大了,大得她两只手藏在大袖里好半天够不出来,下摆飘飘摇摇,犹如跌跌撞撞一梨园乍到的戏子。   衣衫上有连绵的菖蒲暗纹,绣工精致,婆娑的花叶、滚金的镶边更添幽雅神秘。   这是……这是步微行的衣裳啊!   霍蘩祁小脸一红,她是第一次穿这么名贵的衣料在身上,熨帖舒坦,如云一般轻柔,她忍不住拿衣袖掩住鼻偷偷一嗅,便嗅到有恬淡的幽兰芬芳,犹如君子斯人便在眼前。   霍蘩祁拨开木舱门,只见乌压压一帮老大爷儿们坐在甲板上抵足而歌,见到她,脑袋齐刷刷往上一揪,霍蘩祁愣了下,然后阿大便走了过来,“船上没有女人,只有男人的衣裳,霍小姑你担待一下。”   她脸颊微粉,摇了摇头,“不妨事的。”   正要谢谢阿大他们出手相救,远处阿三疑惑地往跟前凑了过来,“咦,殿下上个月说把这件衣衫扔了,怎么还在?”   霍蘩祁微微一怔。   她拎着衣袖看了几眼,这衣裳是新的啊,但这么一说,阿大也道:“闭嘴!殿下不要的衣裳给人穿又怎么了!”   没人敢说半个不是。   护卫们吹了几声口哨,然后笑眯眯散开,正当霍蘩祁手脚不知道往哪处摆时,身后言诤又过来了,“霍小姑,过来聊一聊。”   霍蘩祁便被言诤叫到船舷处。   此时大船已经泊了岸,平原上花木丛生,细沙晶莹,空里流霜,千里波光滟滟抖折,明月朗照着铺下来,似雪幽花次第盛放。   霍蘩祁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她一面惴惴难安,一面又期待着什么,直至言诤扶着船舷,冲她狡黠地笑开,露出八颗雪白的牙,“殿下又救了你一命,这个恩情不能不报,对吧霍小姑?”   原来是这个,霍蘩祁咬唇,点头,“是得报。”   言诤拍掌,“正是此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照理说,太子殿下施舍这么大的恩情给霍小姑,就算是要你以身相许……那也不过分是不是?”   要是别人来说,霍蘩祁说不准就宁愿以死谢罪了,以身相许这事太大,就算死了也好过被人强迫着嫁娶要好,但偏偏是步微行,她却三分怒七分羞的,嗔了言诤一下。   言诤道:“殿下说,要你给她当一个月的使唤丫头。霍小姑,这——就更不过分了对吧?”   霍蘩祁又愣了愣,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要求?   但想想,上次她误闯他的府宅,他就要自己给他更衣。这一次的要求虽说出乎意料,但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反正现在留下来了,霍蘩祁“嗯”了一声,“好,一个月。”   听她不情不愿的声音,言诤嗤了一声,然后起身,拍拍屁股走人了。   霍蘩祁还陷入在一团迷雾里,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她来投奔他,不是来做端茶倒水伺候捏肩捶腿的丫头的啊,难道他打一开始就是缺了个丫头?   想不通又失望,霍蘩祁困乏得要回去睡了,回舱房时碰上了阿五,对方好像跟她有仇似的,一见面瞪着眼珠子恨不得活吃了她,霍蘩祁便不解了,阿五将手里的东西一把交给她,“烧茶去,煮好了端给殿下。”   霍蘩祁惊讶地叫住他,“大晚上还喝茶?”   阿五置之不理,哼了一声便走了。   感觉船上的人现在都对她怪怪的,霍蘩祁只得托着大幅衣袖去煮茶,好不容易才烧开了,她用紫砂壶盛好了,经由外头阿五指路,轻易地找到了步微行。   他在甲板后头,沉默地看着河水。   泊岸之后,船稳固地停在沙滩上,再也不行进了,他就那么席地而坐,缁衣墨发,有股说不出的俊逸潇洒,大抵好看到了极致,就会这样,一站一坐都如无暇美璧,让人眼晕了。   她端着茶水悄悄走上去,将东西摆到他的面前,“这是……我烧的。”   许久不见了,步微行耳梢一动,然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霍蘩祁不自在地悄悄扭头,她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和他重逢了,本就紧张,现在更是,仿佛连一根头发丝的拂动都是错的。   步微行端起热茶,呷了一口。   霍蘩祁忐忑地候着,偷偷瞧他,步微行放下了茶杯,“淡了。”   “哦,我、我马上去重新煮!”   霍蘩祁端起一堆家伙逃之夭夭。   怎么会这么怕呢,以前也没这么怕得厉害,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她脸红地像烫熟了的闸蟹,好不容易又煮了一锅,结果灰头土脸地给他尝,对方这回抬起了头,“淡了,不是让你往里边加盐。”   煮茶放盐,这个女人怎么想的。   霍蘩祁又愣了个神儿,她竟然往里边放盐了?   仓皇地一低头,就和他四目相对了,步微行的眼眸深如子夜,她看得心里毛毛的,忙又道:“我、我再去煮!”   她要端走茶具,手才握住小茶碗,便被男人止住了,步微行的手掌就盖在她的小手上边,霍蘩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不懂他现在什么意思。莫名地觉得心里委屈,本来好好儿,结果一晚上先是撞见了山贼,和团团走丢了,好不容易得救,感觉却又入了另一个虎狼之窝。   她小嘴一扁,咬咬牙,不让泪花落下来。   步微行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她,眉心攒了起来,“告诉孤,为什么掉进水里了?”   霍蘩祁跪坐了下来,将茶具缓缓地收回去,心里头赌气,语调却平淡沉稳得犹如一块磐石,“遇到了山贼,他们要抢了我回去做土匪头的小妾,我情急之下才跳的河。”   船上似乎没有声音了。   霍蘩祁有点怔愣,抬起头来,只见男人的唇抿成了一线,沉怒地冷笑,“亏你想得出来,要是孤不来,你打算如何收场?”   霍蘩祁傻傻地吐了吐舌头,没理会,但心里甜甜的。她没敢说,她的水性一般,但是,那会儿还是有余力游上岸的。   她想起云娘的话,他冷,她就要多主动一些,不然就会很尴尬。现在看来,不光会很尴尬,还可能会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真当了使唤丫头。   她眼珠子转得飞快,一切小动作在男人心里无所遁形,他深深地凝视着霍蘩祁,逼问:“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说到这儿霍蘩祁便不爽快了,自嘲道:“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非要跑到这儿来,落了两次水,还差点被山贼抓了去,地契也丢了,盘缠也扔了,什么都不剩了,还欠了什么‘救命之恩’……”   最让她不痛快的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她跟来了,被暗算扔下水是她的错?受伤了要养伤是她的错?差点被劫走又是她的错?她是到底为了谁才这么一波三折的!   霍蘩祁气哼哼地收拾好了茶具,拿着东西又进了厨房。   步微行一路上便没有过别的脸色,看着她负气的背影、披在身上的不合时宜的广袖长衫,忽然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愉悦了。   船到了宣州,离她越来越远的时候,他心里的影子却成了梦魇。越要忘记,却越难放弃。   以为可以让时间距离抹平疮痛,却被他的自以为是让那颗古井无波的心方寸大乱。离开时,以为她不来是对他高傲的折辱,现在,他什么都不管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她喜欢谁,留下她就好。   翌日言诤就接到了一项秘密任务——剿匪。   目瞪口呆的哥儿几个又秘密开了一场大会。   怎么回事,太子殿下让这个女人当侍女,不是死心的前兆吗?为什么还要动用武力镇压一帮乌合之众啊啊!谁能告诉可怜的出坏主意的言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9章 得治   盛夏的日头太毒, 晌午时分,顾翊均取了两只梨坐在树下乘凉。   树树青碧之下,四五个侍女席地而坐, 抚琴弄笛, 清音袅袅,于是遥襟甫畅, 顾翊均啃了一口香梨,若有兴致地侧卧下来, 看着弹奏古琴的清丽侍女, 嘴唇勾了丝笑。   顾坤心晓得近来被人跟踪, 因而总忧心忡忡,“公子,咱们再被跟下去, 那尖刀船上的生意被人知晓了可不好。”   顾翊均拿梨的手食指晃了晃,“本公子也不想被人一路跟踪着回秀宛。”   说罢,顾翊均微微笑起来,“坤叔, 找个人告诉知会太子的人一声,说霍蘩祁从未到过顾家的车队里来,他的‘疑妻出墙病’——得治治了。”   顾坤点头称是。   顾翊均一口将梨咬了一小半, 信手用素纱绸子包了扔在脚下。   天光破云,半山腰一簇一簇的石榴花正艳,犹如山火欲燃、彤云滚霞。   顾翊均心情大好,淡淡道:“回秀宛的船只准备好了, 先放几朵迷雾出去。太子这人除了情关上过不去,其他事可是精明得紧,让他发觉了就麻烦了。”   顾坤也正有此意。   “对了,再让那帮人去回个口信,代我向霍小姑问个好。”   “老奴这就去。”   自家公子风流惯了,顾坤焉能不知,没曾想他这回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的女人头上,好在这里头有点误会,要不然事情说不穿,依太子那睚眦必报的性子,难免日后会吃大亏。   ……   霍蘩祁大早上醒来,披着昨晚那件广袖大袍出舱了,言诤命人取了个包袱来,“这是殿下嘱咐人就近去镇上买的衣裳。”   她接了包袱,回船舱里去换了一身,又是碧绿色的。   她只有一个颜色的衣裳,总是穿总是穿,想必让他记得了,这几件衣裳一般的翠色,豆绿丝绦轻柔,里头还有几盒胭脂水粉,霍蘩祁不小心翻了出来,然后抿了抿唇,赌气地给自己梳了个双丫髻。   这发髻丫头们用得多,所以步微行一看她头上可怜的两坨包,就知道她有心气自己。   还是那个性子。   步微行没有评价,只说了一句:“发髻,换了。”   霍蘩祁“哦”一声,回屋去重新梳头,她就更不明白了,不是他说要自己当侍女丫头的?   她想着想着,渐渐地便分了心,铜镜里头映出一张窘迫清瘦的脸,霍蘩祁的木梳勾住了青丝,扯得头皮疼得要命,她“啊”一声,彻底放弃了抵抗。   舱门又被拉开了,天色明媚,缁衣的男人倚门而立,她的哭丧着脸,窘得恨不得跳水里去。   看了会,他无奈地叹了一声,跪坐到她身旁,修长冰凉的手指握住她的木梳。   霍蘩祁躲了一下,扯到了头皮,疼得她不敢再动了。   她偷偷地拿眼睛瞟,男人专注地替她取木梳,分开一绺一绺的青丝,动作轻快,只要她不动,就不会扯到头发。   正当霍蘩祁看得入神时,木梳已经被拍在了桌案上。   清脆的一声响,霍蘩祁咯噔一下,正要起身,被他摁住了肩膀。   霍蘩祁诧异地动了动眼珠,被扯落的发髻松散下来,犹如鸦羽般的黑色长发垂落在了胸口,他拿起木梳,一举一动都那么慢条斯理的,替她一缕缕梳直。   霍蘩祁紧张得不敢动弹了,手指轻蜷着。   他真的是太子殿下么,为什么还会梳头啊。啊,为什么要给她梳头啊。   而且这么自然、从容,这等事,要不是干过无数遍应当做不来如此熟练的。   铜镜里的少女面露诧异,他见了,嘴唇淡淡一动,“为什么一个月不见,又瘦了。”   他的声音冷冷的,但莫名让人觉得温暖。霍蘩祁嘟唇,轻声一哼,“幻觉。”   步微行不为所动,替她将两边的长发合拢,轻松拢了一个倭堕髻。银陵盛行这种发髻,他见得多了,自然而然懂得一二。   霍蘩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奇地问:“为什么……你还会梳头啊。”   步微行再次放下了木梳,“孤身边没有侍女,不自己梳头,要谁来梳?言诤么?”   想到那画面,霍蘩祁不由打了个哆嗦,还是这样好。   就算是太子殿下,也凡事亲力亲为的,才显得亲民……算了,当她没这么想过。   船舱外头忽地人声鼎沸,闹哄哄的,霍蘩祁探头探脑地看了眼,谨慎地问:“今天船上的人好像不多,你把他们支出去了吗?”   步微行点头。   他起身朝外头走去。   霍蘩祁也不明所以地跟出去了。   乌泱泱一片人被拉上甲板来,船依旧安静地泊在岸上,护卫们拉着七八个胖脸大汉过来,他们个个被麻绳捆了团成一团,一大帮子人被押解着动弹不得,跟着所有山贼的膝盖弯中刀,一个个卑躬屈膝匍匐在地。   阿大持剑上前,“殿下,让暗卫已经散了。”   步微行敛唇,看不出一丝怒意,阿大见霍蘩祁一身翠绿乖巧地跟在殿下身后,不明也明了,忙回道:“贼窝捣毁了,跑了二十几个山贼,属下等人搜赃时,搜到了这些东西。”   说罢,身后阿二将包袱拿了上来,霍蘩祁觉得眼熟,等到阿大将东西递到她的手里,霍蘩祁错愕地喃喃,“这、这不是我的东西么?”   那天被人装进猪笼扔下水,这包袱便不见了,霍蘩祁赶紧将里头翻了翻,终于翻到了那张地契,有惊无险,可算放了心。   她感激地对阿大他们道谢,“谢谢你们除暴安良啦!”   阿大嗫嚅:“这是殿下下的令,暗卫动的手,跟我可没关系。”   霍蘩祁又偷偷瞟了眼负手而立的男人,他冷眼看着,那帮山贼一个个磕头求饶,涕泗横流,甲板被一个个脑壳撞得砰砰作响,步微行不悦,“押上船,容后再审。”   等人清理得差不多了,他见霍蘩祁拿着地契欲言又止,便将人叫到一旁,“有话说?”   霍蘩祁点点头,然后将那被揉得可怜巴巴的地契拿了出来,“这个,还给你。”   步微行淡漠地看了一眼,没接,“为什么还?”   她低声道:“你说得对,我还不起了,我以为是六百两,后来才知道是一千一百两。我不想欠一辈子债,不如现在还给你,我……”   离开芙蓉镇,就不想要那个家了,忘本倒是挺快。   步微行冷笑,“你跟来,是为了找我,还地契?”   这个,是目的之一没错,霍蘩祁抬起头,河风吹起的沙子迷了眼,只见日色斑斓里,男人凛然的黑眸桀骜清冷,“想与我各不相干?”   霍蘩祁“啊”了一声,他怎么会这么想?   话不多说,步微行扯了她手里的地契便走了。   霍蘩祁僵硬着手傻傻地戳在原地。   到底是哪个地方又不对了?   好像从重逢开始,他就忽冷忽热的,她快弄不明白,他当初要自己同他离开芙蓉镇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了。   傍晚,澄澈的河面落满了暮云与桃色的夕晖。   天色微红,青山隐黛。   泊在沙岸上一天一夜的大船迎着长风再度下了水。   船上这帮护卫是再没有胆儿使唤她了,但霍蘩祁对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看了许久,还是决定去找他说清楚,他的房间在隐秘的一处,霍蘩祁一路畅行无阻地推开了门,空无一人。   风灌入舱中,一张泛黄的素宣被吹落到她的脚底。   霍蘩祁疑惑地拿起纸,是她熟悉的字迹,铁笔银钩地写了八个字。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步微行的字迹凌厉俊逸,有股出尘傲骨,写这种男欢女爱的酸诗真是扞格不入,霍蘩祁对着阳光一瞧,没觉得有何不同。   勿复相思,就是不再相思了,难道他相思过?对谁?   正巧外头阿五瞧见了,厉声叱道:“做甚么?”   霍蘩祁吓了一跳,做贼似的偷偷将纸折起来塞进了袖中。   阿五过来,什么都没有发现,看了霍蘩祁一圈,便冷着脸又走了。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耳后,霍蘩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八个字说的是她。从今以后,不再思念的人,是她?   霍蘩祁心里咯噔一下,环顾一圈,为什么还不见人?莫名地心底慌乱起来,她冲出门,只见言诤正在部署防线,两人将船帆撤了下来,四下里都没见着他人。   她捏紧了拳,唇瓣咬得死紧。   要是、要是他决心不再相思了,她要怎么办?该怎么办?   阿二负责收讯,将顾翊均递来的字条传给了步微行。   “这是顾公子捎的,顺带让人问霍小姑好。”   步微行冷然地敛起薄唇,嗤笑了一声。   正要将手里的字条揉了,阿二忙制止道:“慢着殿下,顾公子说,这信一定要看。”   写了什么?   步微行蹙眉,瞥见手中的这封已被揉皱的信,隔了几瞬,便缓慢地拆开字条。   阿二在一旁看着,回忆了番,依言复述道:“还有一句话,顾公子说,霍小姑从未去过他的队伍之中,从一开始她走的就是西门,是咱们倏忽了。”   步微行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眸掠过一丝慌乱,字条在此时完全打开了。   ——太子殿下,疑妻症是病,得治。 第30章 刑具   “殿下!”   阿二莫名所以, 字条已经被扔进了河里,步微行也疾步走远。   他隔着围栏瞅了一眼,水花翻滚起来, 将纸条瞬间湮没了。   霍蘩祁满船找人的时候, 绕过舱门,只见男人步如流星, 箭步冲到了眼前,霍蘩祁张开了唇, 话还没来得及说, 就被他摁进了怀里。   撞得脑袋发晕, 霍蘩祁吃痛地揉了揉眉骨,“哇”一声,“什么‘勿复相思’, 你要是不相思了,你要对我说清楚啊……”   步微行的五指摁着少女的后脑勺,紧抿的唇瓣瞬间松弛下来,“你偷看别人东西, 按律要吃板子的。”   霍蘩祁一怔,然后哼了声,鼻子里狠狠地抽气起来。   吃板子就吃板子, 话要说清楚才好。   船上设防的护卫们眼如铜铃,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有些事,真是在见到之前完全无法想象。   比如,他们完全无法想象殿下抱女人啊!   步微行听到了隐隐抽气的声音, 眉峰微攒,改揽着少女纤细的腰肢,“是孤倏忽了。”   霍蘩祁怔怔不解时,他松开了霍蘩祁,漆黑的眼,墨色的长发,俊美的脸,霍蘩祁心旌摇荡的,早已不能意会他说了什么,步微行蹙眉,道:“地契在出现在别人手上,是被抢走的?”   他方才以为她要同他一刀两断了,心头的怒火难以遏制,却忘了想,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匪窝里,她是否受了委屈。   霍蘩祁也被问得发愣,讷讷道:“我……我被贼人暗算扔下水了,东西、东西一定是被他们抢走的。”   步微行的脸色沉了下来,“谁敢对你动手?”   霍蘩祁被他看得发憷,颤颤地回道:“我、我不知道啊。”   都说了是暗算,她不清楚是谁下的手。   步微行没有调查过她的过去,但是心里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杨氏和霍茵母女对霍蘩祁的歧视之心,“孤让船停下,先问清楚了,若是芙蓉镇的人下手,我们返航。”   霍蘩祁“啊”一声,“你要替我报仇?”   步微行的脸沉得吓人,“不愿意?”   他是睚眦必报的人,银陵城无人不知,也无人敢惹他。   霍蘩祁识时务地摇头,“没不愿……啊,但是、但是你得跟我说清楚啊……”   “说清楚什么?”   霍蘩祁一见他便心里没底,颤巍巍地将那张字条取了出来,那八个字太晃眼了,霍蘩祁亮给他看,“就、就这个,说清楚。”   某人冷笑了一声,无视了她手中的筹码,“撕了,或者扔水里,随便。”   霍蘩祁疑惑地瞟了眼他的脸,太子殿下侧过了身,嘴唇轻轻抖动。   这就算说清楚了?   霍蘩祁又问,“那、那一个月之后,我恢复自由身了,是不是就可以下船了?”   步微行紧敛着唇,恼羞成怒地将她手中的字条一把抢了,“去哪?”   霍蘩祁摇摇头,叹了一声,“言诤还说你身份高贵,从来不会逼女人的……”   “……”   他生气的时候还是挺动人的,霍蘩祁忍俊不禁,面对如此生动的太子殿下,她就矜持不下去了,想着云娘和渔夫大哥每晚晒着日落甜蜜相拥的时候,想着云娘的话,她轻轻笑了一声,“我能不能让你帮个忙啊。”   步微行心知没什么好事,不悦地背过身,“说。”   霍蘩祁偷偷捂住了嘴唇,吃吃地笑了几声,“我有一只小狼崽子,跟我走散了,你能不能让言诤他们帮我找找啊。”   步微行道:“你喂狼?”   霍蘩祁奇怪,“难道不可以吗?”   “……好。”   步微行又不说话了。她受了这么大委屈,他竟然不知,还于酒醉时犹豫不决,梦回时,想到她还又爱又恨。幸得他不愿矫情着一直放纵蹉跎下去,否则如今结局不堪设想。   霍蘩祁诧异地等了会儿,他转身将她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他的人那么冷,可是胸膛却是滚烫灼热的,捂得人心里暖烘烘的,霍蘩祁的小脸飞了一朵红霞,眼光到处瞟,谁敢偷看她就瞪谁,这帮护卫果然齐刷刷听话地背过了身。   隔了会,才听到他低沉的警告的声音:“你给孤老实待在船上,哪都不许去。”   霍蘩祁悄悄吐舌头,“一个月之内,我能保证,一个月后,便不好说了。”   步微行冷笑了一声,一个月?   太小看他了。   他可以有无数种办法让她心甘情愿留下。她虽不说,可心跳得这么快,怎么藏得住自己的情意?果然还是笨。   船果然又停了。   步微行说去提审山贼,去了近一个时辰,霍蘩祁闲得无聊,船上除了可以看看风景之外,没别的事好做。   她只得偷偷跟着步微行去看他,到得黄昏时,岸上杂花生树,翩翩的红粉落在山头,船上四处都是袅袅松香,霍蘩祁猫着腰悄然地钻进了舱房,在漆黑无光的甲板夹层底下,听到了铁链摩挲在地上刺啦的清脆的响声。   她心中一奇,甲板下只有幽弱的烛火,没点太多,到了黄昏漆黑无比,霍蘩祁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跟着皮鞭破风的声音、打在肉体上皮开肉绽的惨呼声传来,霍蘩祁忽觉全身血液仿佛都僵住了一般。   阿大的声音在人惨呼哀痛的声音之中间杂着清晰传来:“殿下,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在里边?   霍蘩祁犹豫不决,正踟蹰着不知是进是退,隔着厚重的木板门墙,里头传来了男人冷漠的嘲讽,“膑。”   “不……不要啊……我真的不知道……”   有骨气的在破口大骂,但求一死,哀求的在苦苦挣扎,但不过瞬息功夫,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传来,跪着的双膝底下血涌如注,一个瘦弱点儿的撑不住,霎时便晕厥了过去。   阴暗的底舱里,烛火惨淡地擎着几朵幽花,明灭之中,男人阴冷沉俊的脸犹如沉浸水底的石刻。   晕厥过去一个之后,转眼刀斧又落到了一个人面前。   他牙关颤抖,抖如筛糠,死活蹦不出半个字儿,先前说了无数个“不知道”,但是掌握生杀权力的男人仿佛听不到,他只得惊恐地往后躲。   刀斧即将落下时,船舱忽地被拉开了。   外头淡黄的光抛撒而入。   步微行拧着眉宇从椅背上起身,没想到她会来。   霍蘩祁惊恐地捂住了嘴,里头已经一片血染,腥膻的浓味刺鼻得令人作呕,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待得下去的,惨叫哀嚎的人,晕头倒地的人,还有冰冷的锁链、滚烫的烙铁,壁灯下挂着阴森森的人骨状的黑色长刀、摞在一旁生锈的铁锯,霍蘩祁能想到的事件所有最残暴、最冷血的酷刑刑具,此刻都一一罗在眼前。   是她从未见过,但听人提及都会不寒而栗的东西,但是,这堆害人性命的阴损工具之中,他安稳地、冰凉地,犹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站在那儿,不曾动容过半分。   华服上没有一点血污,但霍蘩祁怎么觉得他浑身是血了。   她惊慌失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捂着嘴冲了出去。   她受不了了,扶着船舷坐倒在一旁朝河里干呕。眼底一股股酸涩冒了出来,滚烫的泪花一朵朵落入了滔滔东逝去的河水里。   到现在她还完全无法想象方才看到了什么。   不管他是谁,不管因为什么,滥用私刑,依照大齐律都是重罪。他是太子,难道能知法犯法么?   霍蘩祁无法思考,手掩盖下的唇紧紧咬着,执拗地颤动着。   虽然他在她心里一直是这样的,有点儿冷,不好说话,也不近人情,但是、但是……   “霍小姑。”   霍蘩祁听着一愣,扶着船杆回头,胸脯大起大伏地喘着,只见言诤如立在风中,她从未见过如此正色、如此严肃的言诤。   她吓了一跳,“我、我是不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要、要被灭口了?”   言诤轻笑,“霍小姑说笑,灭口?殿下舍不得。”   霍蘩祁慢慢地垂下了目光。   言诤缓步跟来,坐在了她的身旁,长风斜掠而来,吹乱了言诤的鬓发,他将腰间的弯刀放在了地上,以一种极为闲适的姿态,散漫地微笑,“其实,你要和太子在一处,有些事是肯定要知道的,殿下……这种事他不可能主动同人说起,所以,还是属下来说比较合适。”   霍蘩祁的嘴唇轻轻颤抖着,犹如霜打的花苞般,沁出了几道淡红的血丝。   言诤眺望着澹澹的暮色长天,这个疏阔不羁的男儿蓦地一声悠长的叹息,“这事,说来话有点长了。我是两年多前调到东宫的。那时候,太子病得很重。”   霍蘩祁的心狠狠地一抖,像被打了一棍般,晕眩着问:“病?”   蓦然觉得心抽痛得厉害,纵然言诤此刻不说,她也明白当时的情况该有多凶险了。   “对。”言诤回以一笑,现在说起来显得轻松多了,但当年——   “极其凶恶的病。当年宫中的太医均束手无策,旁人也不敢靠近太子,非得七八个禁卫军上前用武力摁住他,才能让他平复下来。御医的汤药强迫着灌了很多,但都丝毫不起作用。反而宫中伺候的内监被太子重伤了不少,伤的伤,残的残。   “当时,银陵城禁墙之下,所有得知此事之人,都在心中默默诅咒他。民怨这种东西,一旦起来了就很难平复下去。尤其那些无辜受害的内监,他们心中更是巴不得陛下废了太子,将皇子与庶民同罪论处。   “于是宫中替陛下求仙问道的一个方士便谏言,恳请陛下将太子殿下锁进兽笼里……” 第31章 贴心   胸口的不适感变成了堵闷, 霍蘩祁怔怔地问:“陛下听了?”   言诤苦涩一笑,“没听,但也差不离可以算是听了。”   说罢, 言诤悠悠地叹了一声, 侧过脸观摩霍蘩祁的反应,这些不堪的往事让女人听见了, 她们对殿下只有鄙夷与敬而远之,殿下本就不喜女人近身, 从那场病恢复了之后, 更是变本加厉, 甚至连看一眼她们都嫌多余了。   但说到底,是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男女之事,更不知该如何放任这样的自己去喜欢一个女人。   但霍蘩祁丝毫未露嫌弃之色, 紧紧合着唇,额头隐露出青筋来,分明是担忧和心疼,言诤便放下了心, “他被关在了东宫,可以算是画地为牢,与囚徒没有二致。除了有人每日从暗格里递水和食物, 定期更换被褥、打扫,没有人再同他说话。太医说,殿下是狂躁之症,得等他静下来, 静个十天半月说不准能好。”   霍蘩祁抱住了双膝,杏眸噙着水,泪盈盈地问:“后来就好了?”   言诤叹道:“说是十天半个月,但是过了两个月毫无成效,反倒让太子殿下沉默寡言,再也不与人说话了。后来夜里东宫又死了一个人,死因不明,但背部被利刃所穿,这是致命伤,所有人都以为是殿下狂躁症发作失手杀人。陛下都以为已然无救了,连夜召集了几位元老大臣入宫,商议挑选一名德才兼备的宗室子弟册封……”   说到这儿,言诤悔愧地扯了扯嘴唇,“糟糕了,宫廷密辛让外人知道了。”   霍蘩祁一怔,言诤又笑,“开玩笑的,要不是确认霍小姑你飞不出殿下的手掌心了,这话我岂是能随便说的。”   霍蘩祁脸颊泛起了蜜色,她羞赧地咬起了唇角,可无法忽略心底的疼惜和后怕。   有些人从降生伊始,就比别人享用的多,但也比别人承受的更多,苦厄、疼痛、寡助……   她怕那一年,有一个地方不对劲,他好不了,今时今日,她与他失之交臂。   那么她现在,无枝可依,便不知漂泊到何处去驻足,也不知这世上还有谁她应该去信赖和眷恋。   言诤见她眼神犹若空无一物,望着远方水墨色般玷染的朦胧横山,在沉思什么,水眸清润,粉唇微阖,却同老僧入定似的,言诤便掩着嘴唇咳嗽了一声。   霍蘩祁惊地回眸。   言诤笑,“据说陛下当时挑选宗室子弟,是千挑万拣也未曾发觉一个中意的,但好容易找到个稍逊一筹的元洲世子时,已经过了半年了,这时候殿下忽地不药而愈。这在银陵也是怪诞奇事一桩,不过所有知情人此后对东宫之事都噤若寒蝉。”   绝口不提,可也不是不曾发生过。   霍蘩祁咬唇,道:“到底是什么引起的?”   言诤滞住了,半晌之后,他稍显尴尬地起身,“具体的还得殿下亲自说。属下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说罢,言诤便慌不择路地飞也似地逃走了。   话说一半最让人恼火了,霍蘩祁也跟着起身,想等到步微行忙完了他的房中说会儿话。   但是他人已经在里边了,昏暗的卧房内,一灯如豆,他安静地坐在木几一旁,手肘轻撑着,扶着额头,眉心收得很紧,细而长的眼宛如横波,有种无法直言的阴郁与靡废,薄唇苍白,微微敛着。   霍蘩祁看了一眼,轻悄悄走过去,蹲在了地上,缓缓地将头靠过来,枕到他的腿上。   烛火闪了一瞬,晃得人眼花缭乱。   静谧如水的舱房之内,月色悄然筛入窗棂,犹如一地零落的碎玉乱琼,晶莹如霜,男人的眉眼染上了霜色,端的玉刻斧斫般俊美无俦。   他放下了手,“言诤说了什么?”   霍蘩祁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啊。”   她抱住了他的腿,自言自语道:“这就算——攀龙附凤了?”   步微行一声嗤笑,“还早。”   “哦。”   霍蘩祁支起脑袋,眼底水光飐滟,软黄烛火随风一动,便显得既凉薄又温情,他看了一眼,蓦地薄唇轻勾,露出一丝笑意。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笑容,瞬间漆黑的船舱里落满了金色的日晖,犹如明珠皎皎,令人不可逼视。   霍蘩祁心如擂鼓,痴怔地看着。   没想到,他笑起来还有梨涡……   步微行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下巴,“做甚么这么看孤?”   她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缓慢地收了笑容,“孤猜得到,言诤对你说了孤的病,你要是怕了,可以说。”   霍蘩祁眨眨眼,“为什么怕?”   步微行盯着她的眼睛,她心里毛毛的,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那个,动用私刑是违律的,虽然我知道你想替我报仇,但咱们也要有个度,触犯大齐律的事,做来危险也得不偿失对不对?你是太子,律法背得比我熟,不会不知吧?”   步微行淡淡道:“孤不做就是了。”   见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霍蘩祁又不安起来,“是不是头痛?”   “嗯。”   “那你早点睡啊。”   霍蘩祁起身,取了这只点燃的烛火,将身旁其余几只引燃,舱房中刹那一片暖亮,他的床褥叠得整整齐齐,堪比桑二哥他们磨坊的豆腐块了,霍蘩祁轻轻一笑,“好了,你先睡。”   步微行看着他,一瞬不瞬,也不说话。   修长的身影匿在暗光里,披着一身雪银色,眉眼清冷,但却莫名教人心安。   他一直不动,霍蘩祁又羞涩,又担心,“头还疼?”   “嗯。”   “那你坐着。”霍蘩祁过来,坐到他的身后,步微行不明她此举用意,俄顷,一双柔软温凉的小手摁住了自己额头的穴位,身体警戒的反应让他无意识地挣动了一下,但又飞快地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彻底松弛下来。   以前白氏身子不好,时常犯头疼,霍蘩祁便跟着大夫学了一点推拿和按穴位的手法,灵巧柔软的手指摩挲过他的鬓角,霍蘩祁身子矮了一截,很快发觉自己够不着,窘着说:“你可以躺在我腿上。”   不料他竟二话没说,顺从地躺了下来。   霍蘩祁往后挪了挪,坐到了里边,灯火熠熠,男人不疾不徐地阖上了双眼,舒适地一动不动了。   像睡着了,坚硬、冷毅的外壳之下,竟有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脆弱。   霍蘩祁脸颊薄粉,犹如清妩的三月桃花,半是羞涩半是明艳,手指抚过他的印堂和神庭,轻柔缓慢地揉摁起来。   她的心一整日起伏不定的,到了现下才有片刻的安宁,但想到言诤未说完的话,她还是轻声问道:“不是好了么,为什么还会头疼?”   男人闭着眼,淡淡道:“偶尔会。”   霍蘩祁咬了咬唇,“会不会疼得很厉害?”   步微行坦然地回道:“是以前,现在不会。”   霍蘩祁又问:“那、那为什么会这样?”   但他却不说话了。   她还在替她揉着穴位,隔了会儿,步微行道:“过些时日再说。”   霍蘩祁诧异,“那要等多久?”   步微行微抿薄唇,没有回答,没有承诺,什么都没有。   霍蘩祁便气馁了,替她摁了会穴位,男人便彻底没有了声音,她就着烛火一瞧,竟然睡着了。   她于是将他放下来,轻手轻脚地抽开身。   满月如水,在狭窄的木舱房之中无孔不入,霍蘩祁替他搭上了轻薄的红毯,头下压了一块枕头,在放下他头的时候,男人轻轻哼了一声,霍蘩祁忙去看他是否醒转过来了,但他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便没有其余动作了。   霍蘩祁松了一口气,这时正好可以偷偷拿眼睛看他,精致的挑不出瑕疵的脸,偏一双狭长的眸生得清冷而威严,逼视人时,几可以令人不上刑便招供了,但此刻,这双眼阖着。   当它闭上时,五官轮廓便显得不那么锋利了,月色微染,如敷脂粉,竟清秀而温雅,大抵是因着他的肤色极白,而棱角又被黑暗湮没了,便减了一分刚,多了一分柔,美得令人无法移眼。   少女心跳怦然,好像有一只毛毛躁躁的爪子在心里作祟,她鬼使神差地低了低头,胆大地亲吻了她一直不敢肖想和染指的男人。   嘴唇贴上男人薄唇的一刹那,仿佛全身的血液叫嚣着冲上了头顶,霍蘩祁涨得脸颊晕红,可是那个邪恶的念头,便如破土而出的春芽,萌动着她那颗乱得无从安放的心。   一下,两下,无数下……   要命的是,这种感觉出人意料的好,就像五岁那年,在母亲还能下地入庖厨的时候,为她端来的木樨芙蓉软糕。   霍蘩祁闭着眼,尝了一口。   在兵荒马乱地收拾好崩坏的理智之后,她捂着滚烫的脸,毛手毛脚地逃出了船舱。   但是——   当水面上滚圆的红日唤醒了沉睡的男人时,他照例如常走到铜镜前,残留在嘴唇上淡淡的脂粉红,泄露了昨晚少女对他做的好事。   霍蘩祁心跳得厉害,一宿难眠,怕做了坏事被发现。   但当阿五让她将早膳送到步微行的船舱之中时,她又恢复了镇定,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看着他从容地挽发,将披散的墨发扎成高耸的一束,霍蘩祁看着就觉得心跳如雷了。映着淡黄晨曦的男人,犹如沐浴在西天晚霞的云池之中,高蹈而动人。   她悄然从后头走过去,唤他用膳。   真是尽足了侍女的本分,步微行徐徐回转过身,她目光躲闪,还为了那个吻羞着,步微行觉得意外愉悦,随即,又冷淡地问了一句:“你希望孤该怎么处置他们?”   霍蘩祁被问得一愣,见他似乎真的有意要参考自己的建议,便道:“拉去官府。”   “听你的。”   霍蘩祁傻了。   呆呆地望着他,他看了她一眼,“过来。”   霍蘩祁的身体比脑子反应得还快,听话地靠着他坐了过去,步微行抽出了一条雪白的绣着数朵幽兰的素锦,正当霍蘩祁不明所以时,步微行却又握住了她的手,眉眼平和,“替孤将嘴唇上的女人口脂擦了。” 第32章 好事   霍蘩祁心虚地转过脑袋, “没想到你还往嘴上抹……抹这个……”   步微行道:“胭脂是孤让言诤给你买的,整条船上只有你有。霍蘩祁,想做生意的人要有基本的诚信, 敢做要敢认。”   “你怎么知道……”   霍蘩祁还待最后狡辩一句, 被他漆黑洞明的眸光一看,气势便又矮了, “我帮你擦掉就是了。”   手还他扣着,她睁不开, 偷偷拿眼睛抽他, 步微行淡淡道:“孤又不会罚你, 承认便承认了,有什么好遮掩的。”   霍蘩祁瞅了又瞅,见他真不罚自己了, 便稍稍放下了心。   手犹豫不决地伸过来,耐心地替他将薄唇上残余的蜜粉唇脂擦了,素绢上雪梅斑斑,誊画在轻薄如蝉翼的丝绡上, 明艳生动,鲜妍如血。   霍蘩祁吃惊了,“哎, 这是什么材质的帕子?”   步微行正想审她,昨晚趁他睡着了,除了偷亲还做了别的什么,但没想到这个女人多狡猾, 一下便掰开了话题。   他目光一沉。   霍蘩祁指了指这条帕子,“真的,这是什么丝?”   她的眼睛雪亮得吓人,步微行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淡淡道:“蚕丝唤‘雪蟒’,是特有的冰雪天蚕吐的丝,这种蚕三年结一次茧,生长在雪域附近,很难得。不过数百年来西域的雪山坍塌过一回,天蚕被不少人发现,此后倒是有不少人开始养蚕缫丝了。它只是贵在难得,同芙蓉镇的雪钱丝在质地上也不分轩轾。”   霍蘩祁嘟了嘟嘴,不满道:“你家真有钱。”   又把话题掰走了。   步微行扶额,放弃了。   天微明时,步微行便让人出去寻她那只小狼崽了,船只得继续泊在岸上。   用了早膳,步微行邀她下船走走,霍蘩祁便答应了,换了一身短衫,顺带将言诤给她准备的匕首绑在脚上,这也是步微行交代的,以后外出一定随身携带短刀以备不测。   山贼被一个个五花大绑着拉下船,还有被剜去髌骨的,被人用板车拉了拖下船。   霍蘩祁不忍心看,就躲在步微行的背后。   他没说什么话,倒是言诤,为了减轻她的负罪感,解释了句:“这帮人落草多年了,山寨有了一定规模,山里山外都有不少良家女被拐了进去,我们进去的时候,香冢林立,都是被这帮人害了的。”   霍蘩祁咬了咬嘴唇,狠下心不想这些了。   何况,包袱出现在贼窝里,说明这群贼匪和打晕她暗害她的,极有可能是一拨人。霍蘩祁没有原谅他们,只希望不让步微行卷进浑水来。   步微行拉住了她的手,两人沿着雪白的沙地往绿柳堤岸走去。   晴光映着澄湖,柳色如墨。   霍蘩祁问他,“我想知道,你离开银陵出来,是不是为了治病啊。”   “为什么这么说。”   霍蘩祁想了想,道:“游历山川,自然心情大好,心情好了,万事皆宜嘛。”   步微行握着她的手,脚步却停了,霍蘩祁诧异地望着他的侧脸,他沉声道:“你不太了解我。”   “啊?”   步微行转身过来,河水波澜荡漾,泉鸣成韵,一派盛夏明媚的光景之中,他身边好像无比清凉似的,霍蘩祁抖了抖,缓缓地,他扶住了她的肩膀,“我同陛下公然在朝堂上闹开了,出来,是为了一个赌约。”   霍蘩祁很有兴致了,“什么赌约?告诉我,我帮你啊。”   步微行淡淡一笑,然后摇了摇头,好像很看不起她似的。   霍蘩祁暗暗不服,嘟起了唇。   他牵着她的手往绿柳荫里走了过去,“不用了。遇见你以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是不是对的。”   越说她越糊涂了。   不过好的是,他在缓慢地将自己的心剖开,将心事都拿出来与她分享。夏日长,旭日如火,走了几步,就热得霍蘩祁出了汗,只能跟着他在柳荫下席地而坐。   霍蘩祁迟疑道,“那不赌了,要回去么?”   步微行看着她,又缓缓摇头。   “银陵太闷,你不会喜欢。”   银陵还闷啊?   霍蘩祁更不服了,咕哝着自言自语:“不想带我回家就说嘛,又来这一套,难道人家不能见人嘛。”   他耳力好,听她碎碎念的,竟一点不觉得烦。   只是她念了也太久了,步微行有点受不了,倾身而上,手心堵住了她呶呶不休的小嘴,霍蘩祁惊恐地看着骤然逼近的俊脸,瞬间烫了耳朵,步微行凝视着她,声音依旧清冷:“带你回去,也不能娶,留着看么?”   “为什么……”   霍蘩祁呜呜发不出声,但幸好她立马想起来,自己还在孝期,确实不好成婚。   直至他将手拿开,霍蘩祁才又羞又气地道:“你想的太远了!”   步微行无所谓。   上了他的船,就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坐了小半个时辰,清风拂襟,署意渐渐退了,霍蘩祁看着他,冷冰寒玉般的脸匿在一团光影里,柳影如画,他安静地吹着风,黑发上落了几缕尖细且长的碧绿柳叶,霍蘩祁缓缓靠过来,伸手替他拿掉了,“我有个主意,既然出门一趟,就当游山玩水了行不行,你的头痛病肯定能好的。”   “也不是不可以,除非——”   霍蘩祁斜了眼睛,目露困惑。   他轻折起唇,“跟着我。”   “……好啊。”   霍蘩祁又咕哝道:“反正、反正本来就是被你拐带出来的。”   他但笑不言。   宫中人都知晓,太子殿下已很多年不曾有过笑容。奇怪,她在的时候,做什么都觉得心情不错。   坐到了午后,船上有炊烟升起,步微行拉她起身,两人往船上去了,他一路走一路解释,“走水路下去,按照原定计划,沿途会历经六郡和十二重镇,目前郡过其一、镇过其二,下一站是白郡。”   “孤曾有恩于郡守,船离开芙蓉镇的的时候,郡守便下了帖子让孤去郡守府做客。”   霍蘩祁问,“什么恩情啊?”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什么也不答,径直走入了舱中。   跟上来的言诤解释道:“数年前,郡守的公子惹上了命案,被人诬告当街杀人。当时证据确凿,数十名百姓作证,郡守自知儿子性情温和,绝无可能杀人,也是病急乱投医,胡郡守递了一封密函给殿下。后来殿下抓了马夫和胡公子的随从入银陵,关押着提审了三日,后来水落石出,是小厮与死者有仇,使了一套偷龙转凤计嫁祸的。”   这么神奇?   霍蘩祁出口便问:“那是怎么审的?”   言诤便看了她一眼。   霍蘩祁瞬间想起来甲板之下,暗无天日的密室之间,那些阴森森的冰冷刑具。   她毛骨悚然,吓得打了一寒噤。   船泊了两日,太子殿下手底下的人办事真牢靠,晌午时,霍蘩祁正在围栏旁打着盹儿时,就被一阵嗷呜声唤醒了,她眼睛倏地睁开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雪球似的毛团跳上了自己的腿,巴巴望着自己。   真是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生得妙哉美哉。霍蘩祁心坎儿都软了,惊喜地将团团抱起来,“哎,你怎么回来了?”   “他们找到你了?”   小团团漂泊了这么久,到了姐姐怀里,一下就困了,打着哈欠蹭了蹭霍蘩祁的手臂,便懒洋洋地耷拉起了眼睛。   言诤道:“依照霍小姑说的地方,我让暗卫去找了,结果这只雪狼崽子就在树底下转悠。看样子像是两天没吃东西了,还抓伤了暗卫的手,只得将干粮都给它吃了才带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步微行正好徐步过来。   全让他听去了。   霍蘩祁尴尬地摸了摸团团的皮毛。   步微行让言诤下去,准备启航。   隔了会才坐到她的身边,霍蘩祁紧张兮兮,怕他不喜欢小狼崽,怕小狼崽一个脾气上头用爪子挠他,便只敢用力将小狼崽子揣在怀里,不给他们对视的机会。   “叫什么?”   “团……团。”   “团团?”男人面露讶色。   霍蘩祁不好意思,羞愧地摸着狼毛,“对。但是它、它好像很能吃,你、能不能帮我养啊。”   步微行不言。   她就更紧张了,“那什么,我们姐弟不会白吃白喝的!”   他睨了她一眼,修长的指,抚过了雪狼柔润的毛发。   “孤连圆圆都养了,多一个团团有何妨碍。”   “……”   许久没人唤她“圆圆”了,霍蘩祁怔忪地手指僵直,血液上涌起来,激动又羞窘地叱问:“你、你怎么知道!”   步微行摸着狼崽子的毛不说话。   雪狼团团乖觉地蹭了蹭他的手,好像知道给它干粮大馅饼的人就是这个男人。   霍蘩祁睖睁了半晌,先是惊诧,然后是羞恼,思转了半晌,到想清楚为什么,她不可置信地咬牙道:“你、你!你是偷我肚兜的小贼!”   白氏从不在有人时唤她“圆圆”,他决无可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那就一定是肚兜惹的大祸,那时她还在霍家,他们比邻而居,顺水而流的肚兜让他截去了。   被戳穿的太子殿下指尖一顿,沉默地板起了脸,看似严正端方,但耳朵却有点红。   霍蘩祁咬咬牙,“那我的肚兜呢,不要告诉我,你藏到现在。” 第33章 顾家   秀宛是大齐从商之人的必争之地, 地处江南,如其名一般奇秀温和,水陆皆通。   顾翊均弃船上岸, 烟柳画桥、笙箫绮丽之处, 但见群峰卧伏于两畔,枕霞栖云, 罗纨之盛,多于岸上堤草。   “顾公子来了!”   也不知是谁唤了一声, 清亮如菱歌。   一时间, 所有还翩翩而行的女郎们便惊喜地望向船尾, 跟着一齐笑着拥来,自见到顾翊均下船,便个个拂着衣袖团扇, 含情脉脉,顾翊均身边的随从便自觉让开道,任由多情的少女们将公子团团围住了。   “顾郎!”   “顾郎……”   多情温柔的声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顾翊均丝毫不见窘色, 反而言笑晏晏,“在下方从外地返家,还有事宜需对家母报备, 容在下先回府一趟,若有唐突,来日顾翊均亲自来向各位女郎赔罪。”   男人一温柔,女人也不会不讲道理, 于是便跟着他,散开了道儿。   顾坤抹抹脖子上的汗,总算松了一口气。   年年公子都这么大阵仗,甚至脚不能挪,那女人真是无孔不入地要堵来,教人羡慕不是,同情也不是。   顾翊均让人卸了货,轻装坐马车回府。   顾家是秀宛第一大户,家宅气派,单就门口两尊百年不朽的石狮子便可见威风堂堂,家院之中更是曲水蜿蜒、假山嶙峋,贝阙珠宫鳞次栉比,复道如长虹贯通左右。   顾翊均先沐浴净身,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便要想老夫人见礼去,才一寝房门,只见侍女慌张地扑到了脚下,“公子!求您向老夫人求情,老夫人要杀了袅袅姐!”   扇骨被停握在了手心,顾翊均蹙眉道:“怎么回事?”   侍女弯弯扣头只求他,“不知道,老夫人动了怒,怕是非要打死袅袅姐不可!”   “公子,求求你救袅袅!”   顾翊均没有犹豫,脚步急促了起来。   穿过一片抄手游廊,花苑深处,但还未进屋,便只听见老夫人怒叱之音,棍棒交加的声音,还有女子坚强隐忍的痛呼声,好像舌头被咬破了,顾翊均心下一凛,那副惯常带着的笑容荡然无存,挥手推开了大门。   于是棍棒便停了,下人家丁望了一眼老夫人,顾老夫人坐在高脚梨花木圈椅上,一身富丽雍容装束,翠玉黄金、金银蜀锦花纹繁复绮丽,见了一眼立在门槛之外的儿子,见他紧盯着地上一层血一滩泥似的女人,老夫人冷笑道:“说这救星今日会回来,果不其然便回来了!”   “母亲。”   顾翊均的喉咙滚了滚,艰难地吐出这二字。   他飞快地上前,半蹲下去查探袅袅的伤势。   袅袅全身被浸在血和汗水之中,双眸半睁着,气若游丝,拨开湿润的额发,那惨白清丽的面容犹如映水春梨花,皎白无暇。只看了一眼,顾翊均便将袅袅抱了起来,对老夫人虽不敢言怒,但也声音冷沉下来:“不过是个下人,母亲一贯慈悲,何必如此动肝火?”   顾老夫人是信佛吃斋之人,平素也绝不会对下人罚得这么重,顾翊均想不透袅袅身犯何罪,让母亲大人如此生气。   顾老夫人气得手杖的秋香色金线软毯上狠狠一杵,“她惹没惹我另说,你在外头见了谁、做了什么好事,我尚且未与你算账!”   顾翊均攒眉,“母亲,孩儿若是不来,是不是准备将袅袅打死了事?”   顾老夫人冷笑道:“我哪儿敢,这是你的通房丫头,你如今也弱冠了,翅膀硬了,家里头的生意敢不经过我老婆子便接了,在外头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了!杀你的人,老婆子我可不敢。”   顾翊均既无奈,但也着恼了,“母亲!不管孩儿做了什么,袅袅都是无辜的!”   说罢,他低头看了眼满身血污的侍女,将人横着抱了起来,“孩儿带袅袅去治伤。”   顾翊均抱着怀里的女人出了顾老夫人的花鸟堂,门前赤金鸟笼被拨弄得左右摇摆,彩羽花鹦鹉哼唧哼唧地唤道:“袅袅!袅袅!”   这鹦鹉是顾翊均送给顾老夫人逗乐儿解闷的玩物,顾老夫人腿脚不好,也懒得喂养,便一直是由袅袅帮着投食、照看。   袅袅面如白纸,被顾翊均抱回她的寝房,一着床褥,便紧咬着贝齿呼疼,顾翊均暗恨自己倏忽,将她轻翻过身,趴在床头,回头便让弯弯将顾家的大夫找来,另嘱咐小厮打热水来。   弯弯去了一刻,便哭丧着脸回来了,抹着眼泪道:“公子!老夫人交代了,不让任何人来给袅袅姐看伤。”   “胡闹。”   顾翊均冷着脸起身,“我亲自去。照看袅袅。”   顾翊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大夫才背着药箱跌跌撞撞地,被顾翊均拎着后领子提进了厢房。   大夫看了眼后背一摊肉泥和血的少女,便骇了一跳,“公子,公子,这……”   造孽,造孽。   老夫人一向慈悲为怀,这回竟将人打成这副模样。   顾翊均让他别废话,赶紧看伤开药。   医者没有避讳,年过五旬的老大夫将袅袅已染成血色红的衣襟拉开,那血肉模糊的惨状让弯弯不敢看,捂着嘴,泪花在眼底打转,顾翊均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   他几乎是仓皇地逃出了袅袅的寝房。   老夫人将顾坤审了三遍,顾坤口风严实,老夫人没问出什么话,便冷冷笑了一声,乜斜着顾坤道:“顾坤,你在我们顾家也有二十余年了,三代为顾家管事,本夫人待你不薄,你竟还有不知足的么?公子在外头见了谁,本夫人再问最后一遍,否则,那沾了袅袅血的棍棒可不容情面。”   “母亲!”   雪白的衣袍拂槛而入,顾翊均抿着唇,温和地折腰行礼,“孩儿返家,还未向母亲禀明,确实,孩儿私自接了一笔生意。”   顾老夫人笑道,“仅此而已?”声音幽冷。   顾翊均眉峰不动,“仅此。”   顾老夫人反问道:“没见什么不该见的人?”   顾翊均顿了顿,摇头,“没有。”   “母亲姑妄信你一回。”顾老夫人拄着紫檀色手杖起身,咳嗽着弯了腰,“那生意,又是谁下的单子?”   秀宛顾家的规矩,所有商货,但凡过五百两,必须经她亲自盖章批允方能下效。   顾翊均敛眸,“事关商家声誉,孩儿已答应不能外泄,依顾氏祖例,母亲不得询问。”   “混账!”   顾老夫人怒斥,“母亲只问你,顾家书经,是三百年前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第一条是什么?”   顾翊均淡淡道:“非皇命,不与皇家为伍。”   顾老夫人冷冷道:“记得便好。”   “母亲。”顾翊均沉下眉眼,“母亲打算如何处置袅袅?”   提及袅袅,顾老夫人便一阵齿冷,“老婆子没打算取她性命,这五十杖不过教训,伤好了,命人将她赶出去,便算完了。”   五十杖。   多少须眉都无法承受的刑杖,竟被加之一弱女子身上。   顾翊均愧疚难忍,袅袅聪慧温柔,倘若不是自己铁了心出门,母亲不会拿她来撒气。   顾老夫人见他虽有愧疚,却并不改颜色,冷脸便温和了下来,“不过是个通房,这些年,你身边的丫鬟、甚至妓子,换了一茬又一茬,母亲可有说过你什么?这回赶走了袅袅,母亲再给你找一个模样周正的通房就是。她也十八了,到年纪出府了。”   顾家的丫鬟,十八岁便可遣出府嫁人。可袅袅与旁人不同,她失了清白身子在前,又让顾老夫人责骂在后,出府去,她无依无靠,不过是死路一条!   顾翊均对袅袅有怜悯、也有怜惜,不忍母亲的安排,“母亲。”   “休再多言!”顾老夫人挥袖道,“即便将她留下,你能如何,你能娶她?”   顾翊均咬牙摇头,“孩儿不能。”   顾老夫人道:“既然不能,留她下来,蹉跎一辈子,便是害了她。母亲是不喜欢她,她的心思,全府上下没几人不知晓,你难道要让她一辈子见你左拥右抱,跟下三滥的妓子们厮混不清?!”   顾翊均颔首,说话却艰难了,“母亲说的……是。”   纵然他再眷恋袅袅的体贴,也不该自私地将她一辈子捆在身边。终有一日,他会成家立业,会断了那些风月的念头,会绝了那些轻浮的言行,定了心性,袅袅会被他伤透。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却不能是最后一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等袅袅伤好了,她就该……找她自己的幸福了。   顾翊均双眼涩然地从花鸟堂再度退回来,那厢大夫已给袅袅上了药,背着药囊惋惜而去。   他看了一眼袅袅的寝房,没有再进门,而是折回书房,将仅存的几卷《刑侦名录》都拿出来,放在火堆里烧了个干净。   他是顾家的嫡长子,身不由己,与人无尤。   ……   肚兜之事没有了下文,霍蘩祁纵然再羞再闹,也不能把这种事捅开让人笑话,便只能暗吃哑巴亏,不服气地发誓,一定暗中设法将肚兜要回来,否则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也偷他一件!   霍蘩祁抱着小团团,亦步亦趋地跟着步微行,终于到了白城。   言诤他们断后,护送太子与霍蘩祁入郡守府。   霍蘩祁左顾右盼,郡守家宅清幽宜人,夏风都清凉了些,胡丞在桑林之中设宴,酒席已备,落在阴凉两方,尊位空出,便等着太子殿下入座。   胡丞只听说殿下身边从无红粉,见了一身翠袖绿裳的霍蘩祁,惊讶道:“这位是——”   步微行正待答话,霍蘩祁便抢先了一步,“奴婢是太子身边的侍女。”   哪有丫头抢主人的话的?胡丞惊了一惊,见殿下并无异议,便不说了,忙不迭命人请殿下入席。   霍蘩祁抱着雪狼崽,见步微行施施然入座,自己却尴尬了,自己是侍女身份,照理说不能与主人同席,可是、可是难道要她站半个时辰?   她站在他身侧,拼命挤眼睛给步微行使眼色,步微行把盏轻呷,然后扬起凤眸,狭而长的眼睛,清冷如雪,却有淡淡笑意。   好像在嘲笑她,活该让她说自己是侍女。   霍蘩祁嘟了嘟唇,后悔了。   步微行看了一会,便给了言诤一个眼色。   言诤默契地上前一步,附唇低声道:“霍小姑,现下只能等会儿,殿下吩咐你入座,你才能坐了。”   霍蘩祁点头同意。   只要能入座那还是可以的。倒不是她贪食,实在是怀里这只狼崽子见到酒席上的珍馐瓜果,那琳琅满目的鸡鸭鱼肉,便揪着脑袋一直往步微行身上凑,鼻子嗡嗡地嗅着什么,扒拉着爪子要步微行摸毛,好像在嫌弃,跟着姐姐没饭吃。 第34章 敬酒   霍蘩祁抱这个小狼崽子抱了一路了, 两手酸疼,言诤眼尖,便伸手替她要抱。   霍蘩祁也欣然同意, 哪知才一接手, 这狼崽子顿时一身傲骨立起来,爪子随着“嚎”一声, 就抓坏了言诤的衣袖,幸得言诤身手好及时撤开, 不然手臂要让它挠伤。   “团团, 又胡闹!”   她轻叱了雪毛团, 对言诤满怀歉意,可团团却不理会,只委屈巴巴地望着步微行。   他沉默了会, 忽出声道:“给孤抱吧。”   于是团团如愿以偿地到了太子殿下怀里,扒拉着要吃他碗里的鸭肉。   步微行摸了摸它的毛,给它吃了一块,便摁住了它, 隔一盏茶功夫再让它下嘴。   经过这数日相处,他发觉,这个毛团确实能吃。而且嘴刁, 几乎只吃肉。   胡丞看得大惊,坐在步微行对面,惊慌问道:“太子殿下,这是……”   言诤抓着破烂的一截袖子回道:“这是殿下……”看了眼步微行, 又道,“是殿下侍女的爱狼。对,爱狼。”   步微行淡淡一嗤。   言诤佯作无辜,冲霍蘩祁眨眨眼。   自打霍蘩祁上了船之后,言诤就没挨过嘴巴了。他说什么做什么可以说是肆无忌惮,就算真个惹恼了殿下,霍蘩祁秉着以和为贵的念头,会替他求情。   说来也是,只要霍蘩祁一顺毛,太子殿下的火下得就快啊。   胡丞便“哦”了一声,若有所悟,目光细微地变了变。   筵席上的佳肴被一一捧出,胡丞命人将窖藏的冰块挖了些出来,镇着葡萄香果,用汝窑细瓷梅花碗盛了,步微行分毫不动,倒看得霍蘩祁眼馋不已。   胡丞举杯道:“昔年,多谢太子殿下仗义相救,为犬子洗脱罪名,大恩下官永铭五内,先敬殿下三杯!”   胡丞能喝酒,三大杯毫不含糊地下了肚,便对步微行和颜微笑,“去请公子出来,让他亲自向殿下道谢。”   于是胡丞身边的下人小厮便去请人了。   步微行神色淡漠,酒呷了一口,菜肴却一口未动,只让小团团尝了一点。   它嗷呜嗷呜地,掏着小爪子抓了一把西瓜的红瓤,满爪的红汁弄花了自己雪白的皮毛。步微行微一蹙眉,正要教训这只胡作非为的小团团。   此时胡公子却来了,不单他,身后还跟着一着紫绡翠纹裙、挽涵烟芙蓉髻的妙龄少女。   胡家长子胡宣先落座,衣衫单薄,二十出头年岁,相貌清秀有余、脸颊上血色不足。   少女则身段丰满,如蓓蕾初绽,双眸如媚艳桃花,顾盼生波,脚步袅袅生香。她一眼看过去,满园男人都要为之倾倒,但她偏偏只看了步微行一个人。   这么一个大美人,眉目含情地望着步微行,霍蘩祁先是被气势所摄,跟着心头便生出一股无名火来。言诤说太子殿下不近女色,身边也没有女子爱慕,她还当真了。还是娘说的对,出门在外,小心受骗。   胡丞招手道:“到为父身边来坐。”   胡襄便垂着螓首,又温柔地看了一眼步微行,坐到了胡丞身侧。   偏此时,太子殿下还是不解风情地饮酒,没说半个字。   胡宣也来敬酒,“三年前,多谢殿下大恩。”   步微行受了他的礼,脸上却不生波澜,“举手之劳而已。”   他的声音低沉而铿锵,透着一种看透繁华的沧桑,一种桀骜和威严,他说话的时候,胡襄便一直盯着他瞧,眉眼横飞。   待胡宣敬完酒,胡襄也起身要感谢,步微行似无所觉,反而对身后气得差点歪了鼻子的霍蘩祁道:“坐到孤身边来。”   霍蘩祁轻轻哼了哼,乖巧地挨着他坐,还故意挨得很紧,傲慢地给了胡襄一记眼色。   步微行不着痕迹地弯了唇,垂眸摸了摸雪狼毛。   胡襄一人站在场中,不进不退,场面极为尴尬。   霍蘩祁体贴地问他,“胡女郎敬的酒,殿下不吃么?”   步微行将下颌微微往下一点。   霍蘩祁便高兴了,恨不得趴到他身上去,用玉壶斟出了一杯美酒,酒水清冽香醇,落入杯中,似莹莹白珠般溅入。   胡襄咬着唇,尴尬地看着,直到霍蘩祁斟完酒,才温柔地一笑,“殿下待身边的丫头也这么亲和?”   步微行握住了酒杯,淡淡道:“只是她特别。”   霍蘩祁轻轻笑起来,却还要忍着,脸颊的肌肉止不住颤抖。   胡襄气得咬唇,隔了会儿,又笑了,“好,妾身先干为敬了。”   霍蘩祁便有点佩服她了,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到底是怎么还笑得出来的?她微微张大嘴巴,看着胡襄将那一被酒水喝下肚,才又装作不胜酒力,对胡丞说了声抱歉,便脚步不稳地由着人搀扶下去了。   说起来,美人行步就是好看,犹如舞蹈似的,连“喝醉了”都极有节律,分毫不错,但又像腾在云朵上,如清风拂柳般,姿态温婉好看。   霍蘩祁看了一眼,忽然想,胡襄姿色动人,若是在银陵,这般的美人不知有多少。时人以丰腴高颀为绝美,她单是站在霍茵、郭媛之流之中,都矮了一大截,若是到了银陵……   她偏过头看步微行。   他将她斟的酒水推过来,“自己喝。”   霍蘩祁从小到大喝的都是井里的泉水,没喝过酒,但闻到如梅花般的浓郁酒香,便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尝了一口。没想到是甜的,便又倒了一大碗,咕咚下肚。   步微行没说什么,倒是言诤看得震惊了。   这种梅花酿,他一个大老爷们都不敢这么冲动地大碗喝。   要不怎么说能成为殿下的女人啊,太猛了。   霍蘩祁偷喝了三杯之后,便意识到了后果,晕晕乎乎的,脑袋一歪,便倒在了步微行怀里。   步微行将狼崽子交给言诤,言诤迟疑了会不敢抱,步微行敛唇道:“拿一碗肉过去。”   “诺。”   这狼崽子,谁给东西吃谁就是亲爹。   果不其然,言诤一拿上它最爱的鸭腿,雪狼崽子立马乖觉地让他抱了。言诤于是得意洋洋,托着雪狼的臀让大家伙看。   步微行扶了扶额,抱起了自己的女人。   胡丞忙起身,“殿下,厢房已备好,请随下官来。”   “不必了,让人带路便是。”   胡丞连连点头称是。   经由胡府下人引路,步微行离开了桑林。   他一走,胡宣便不解地问胡丞,“父亲大人,何故将太子请入家中来?”   胡丞叹了一口气,道:“太子不喜应酬,父亲也知道。全是为了你那痴心一片的妹妹,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她想要的,不得到她是不会罢休的。”   胡宣便冷了脸,“父亲大人,襄儿胡闹罢了!太子殿下是她可以攀附的人么!不说身份有云泥之别,单就他那个病,说不准哪日又发作了起来,您忘了先前东宫可是死过人的!”   胡丞无奈地拂袖,“我自然知道。但是襄儿……哎,罢了罢了。至于身份么,这你不必管,准备你的秋闱便是,父亲自有安排。”   胡宣不喜父亲大人与胡襄拿自己当外人,有事私底下商量,却瞒着自己,砸破了砂锅道:“什么安排?”   胡丞皱眉叱道:“你父手中握着太子殿下的把柄,这事不消你操心!”   这一句话犹如春雷,犹如棒喝,胡宣脑中雷霆一击,震惊道:“父亲大人!太子是何手腕是何人物你难道不知道么!他可是从不吝惜人命的!这些年又笼络了多方势力,如此之人,他会甘心受您摆布而不杀人灭口?到底是什么把柄?”   越说胡丞越怒,“我已说了,休得多言,准备你的秋闱去!”   胡宣忍气吞声,忧心忡忡而去。   乘着阴凉,步微行将醉酒酣睡的女人抱进了房中,才放到床榻上,霍蘩祁便响亮地打了个酒嗝,步微行牵了牵嘴角,让身后跟来的人先出去。   房中只剩下两人了,步微行握住了不安分的女人的手。   霍蘩祁又打了个酒嗝,然后,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懵懂无辜,清澈可怜,步微行握着她的手,眉心微微收拢,问道:“还记得孤是谁?”   她轻轻一笑,点头。   喝醉酒了,幸得不撒酒疯。   步微行莫名松了一口气,正要松手,霍蘩祁却顺藤爬起来,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直往他怀里钻,比团团还粘人。霍蘩祁偷偷哈了一口酒气,软绵绵地抱住了近乎僵直的男人。   他有点震惊,大概是因为近二十年从未有女人主动抱过他。   他今日对胡襄说,她特别。   细细想来,她对他特别在何处?   因为她也一直是一个人,受伤了,醉了,醒了,一直是一个人,不能说痛,因为没有人怜惜,或者害怕怜惜自己的人为此而更受伤,所以干脆就不说,越是受到苛待,就越是倔强,越是不肯认错、不肯认输。他曾以为女人是累赘,但见到她在雨里推着粪车的模样,见到她的固执,他觉得自己带了偏见。   步微行叹了一口气。   “先睡。”   他要扶着她的脑袋躺回来,但霍蘩祁却不乐意,伸着腿不依不饶,“娘亲。”立马便伴随了一声呜咽,她将脸贴在了脖颈处,泪水温热,顷刻间濡湿了他的后领。   太子殿下额头上的青筋瞬间一跳。   霍蘩祁搂着他,神志不清地哇哇大哭,“娘亲,不要离开圆圆。圆圆,很乖啊……很乖很乖……” 第35章 招蜂   她柔软的身体贴着自己, 瘦弱的胳膊颤着,哭得委屈可怜,他慢慢地被勾起了燥意, 眸光微微变了变, 改摸她的长发了。   这真的是个小姑么?   求生的技能,诸如劈柴、烧水、煮饭她都会, 但梳妆、挽发、书画,这些却不会。言诤挑选胭脂水粉的眼光那么毒辣, 在她脸上也能化成寿桃。   他长吐了口气, 从小就没有女人接近, 所以不明白情动是什么滋味。   现在可真是糟糕。   他抱着醉意昏沉的女人,目光落在了窗外的竹林。   霍蘩祁一觉到天亮,醒来时窗外有啁啾雀鸟的欢腾, 她飞快地穿戴好,走出了房间,只见葛藤花缠绵地苏醒,抖擞着精神, 擎着朵朵淡紫的花在叶尖,犹如刺穿夏日艳色的一缕幽凉。   她犹犹豫豫地要往外走,到了圆拱门这头, 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霍蘩祁一扭头,只见言诤大摇大摆地跟来,诧异地站直了身。   言诤摸着下巴笑,“霍小姑, 你鬼鬼祟祟要做甚么?”   “我?”霍蘩祁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胡说八道,谁鬼鬼祟祟了?”   “还不承认呢。”   言诤负手,弯下腰来,仔细凝视霍蘩祁的眼睛,她慌乱地逃到了墙角,言诤便又得意地笑了,“一大清早,那胡女郎便来纠缠殿下了,正在这门后头私会呢。”   霍蘩祁一怔,然后挺胸傲然道:“你有什么目的。”   竟然不上当?   言诤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私会是假的,但是胡女郎确实正缠着殿下,霍小姑,这事你得想个法子。”   他轻描淡写两句话,既表明立场,让霍蘩祁安心,又让她脸红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想法子?”   羞臊地绞了绞手指之后,霍蘩祁疑惑地问:“言诤,你好像每天都急着让他娶亲。”   此言一出,言诤心虚地看了眼太阳,笑道:“额,今天天气不错,哈哈哈,天气真不错,我出去转转!”   言诤又想脚底抹油了,这回霍蘩祁长了心眼儿,飞快地跟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言诤脸色一苦,道:“好了,我告诉你,你帮我想想办法。”   霍蘩祁便竖着耳朵听。   言诤长叹道:“在银陵城我有个相好,但她身份低微,殿下认为她不堪配我,会影响我的仕途,一直不肯答应放我去娶妻。说句老实话,我没爹没娘,婚事自由自己做主,殿下来插一手,纵然他是我的顶头老大,这种事也不太厚道啊。哎,霍小姑你说是不是?”   竟然很有道理。霍蘩祁愕然点头。   言诤又眼冒精光地笑起来,“但是现在不一样,殿下喜欢你了,你们的情况,比我和双卿厉害多了,只要他自己涉足情关,知道两情相悦来之不易,我的事,不就……”   他给了一记“你懂的”的眼神。   霍蘩祁愣着,竟然又觉得很有道理。   言诤慷慨陈词道:“所以,为了言某的终身大事,霍小姑你是不是任重道远?”   霍蘩祁懂了,“怪不得,你总盼着他、盼着他成婚。”   原来这是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事,她曾一度以为言诤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媒人呢。   言诤拍了拍她的胳膊,然后,十分友善地一掌将霍蘩祁送出了垂花拱门。   拱门之后别有洞天,霍蘩祁犹如突兀地闯入琼林的不速之客,但见两畔奇花异蕊次第分拂,尽头一窄窄的木廊,隔着清溪浅水,锦衣如仙的胡襄正提笔作画,美眸顾盼,笑容嫣然,如春苞绽蕾。   霍蘩祁顺着她的目光移过去,另一头的树荫之下,摆着方正的一张石桌,名锦华服的男人正捧读书简,漆黑的发丝底下,清冷俊逸的侧脸泛着玉石的光泽,似乎不为所动。   她气不过地咬了咬唇。   原来是胡襄偷看他,在为他作画。   可是都这样了,这男人也不知道躲躲,大大方方让人家画,这、这成何体统!   霍蘩祁扭头,恨言诤将自己推出来看到这一幕,对方却钻出一只脑袋,比了个手势,让她过去。   来都来了,临阵脱逃,岂不是要将心上人让了。   霍蘩祁有一点特别不好,她从小到大就没几个真心爱护她喜欢她的人,但凡旁人露出一点好意,她都拼尽全力维护,绝不让人摧毁或者夺走。   她回头朝言诤那儿走了过去,言诤一奇,正要问她为何不过去,但见霍蘩祁步履匆忙,便跟上了几步,没一会,霍蘩祁又返回来,手里拎了一只长壶嘴的素瓷茶壶,镇定地往步微行那处走去。   言诤一颗八卦心烧得如火如荼的,便抱着看好戏的心思趴在墙根后头等着,只见霍蘩祁袅袅娜娜,学着胡襄走道的清风拂柳姿态飘到了步微行眼前。   霍蘩祁心道:不就是摆胯扭臀,看谁风骚么,看不起谁呢。   读书的男人扬起凤眸,只见霍蘩祁一脸温柔的假笑,跪坐下来,替他倒茶,他不禁蹙眉,“怎么了?”   霍蘩祁温柔地放下茶壶,“你渴不渴?”   对着光影和树影,她摆正了姿势,彻底挡在了步微行身前,堵住了胡襄的视线。   看她画什么!   步微行拧了拧眉头,便看到了水阁那头优雅地提笔作丹青的胡襄,薄唇微启:“无关之人,理会做甚么?”   霍蘩祁懊恼道:“什么无关之人,明明是太子殿下招蜂引蝶的本事厉害,看书都能被人惦记上,不知道现在画完了没有,要是以后她日日拿着画睹物思人什么,岂不是要想你一辈子?”   步微行不觉失笑,“想什么!”   他这一笑,却不偏不倚让胡襄瞧见了,立时使了性子扔笔,“他竟对个丫鬟笑!却不看我,看我也始终冷冷清清的!”   霍蘩祁吐了吐舌头,柳眉斜飞,“我不管,我不许旁人近你的身。”   步微行合上了书简,淡淡道:“你日日同言诤耳语,可曾顾虑过孤?”   霍蘩祁惊奇,却颇为不信,“难道你会吃言诤的醋?”   “为何不会?”   “……”   霍蘩祁羞得小脸通红,“那好,各退一步,我再不跟言诤胡闹了,咱们离开这家好不好?”   步微行一手握着竹简,一手握住了她的柔荑,“过来。”   霍蘩祁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跟在了后头,步微行拉着她上了水上的青石浮桥,缓步朝胡襄所在之处过去,霍蘩祁亲眼看着,胡襄死死盯着步微行拉自己的那只手,却强颜欢笑地颔首行礼,霍蘩祁仿佛看到了女人眼中嫉妒的火光。   难道步微行要刻意帮自己气胡襄?   这么一想,心里头竟然舒坦多了。望着男人的背影,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步微行拉着她一路出门,立马有胡家小厮过来欲备车马,步微行回绝了,径直出府,带着霍蘩祁信步上了街。   霍蘩祁远远回头望,“哎,怎么真出来了?可是,我的意思是咱们离开白城,不是只暂时离开胡家啊。”   他脚步一停,走了一会,霍蘩祁一看,竟然到了城中河畔。   碧树如障,红花鲜妍,青石桥上,有少年瘦弱如柳。   霍蘩祁一愣,只见艄公殷勤前来,替步微行解开了树上系的麻绳,请人上轻舟。这水中赫然正泊着一条小船,霍蘩祁一奇,跟着便随他上了船。   步微行淡淡道:“退了。”   “诺,请主公稍待,奴去安排人手暗中随行。”   艄公便佝偻着腰,往岸上去了。   霍蘩祁惊奇地问:“他是你的人?”   步微行给了她一只船桨,霍蘩祁接在手里,才听到淡漠的一句,“这样的人,我部署了很多。白城是重郡,不可能没有,不必奇怪。”   霍蘩祁还犹如在梦里,不解地问,“那、那你带我出来做甚么?”   依照他的性子,总没有那个闲工夫带自己出来游水。   岸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生嘈杂。   步微行道:“有一件事要做,需要事先向你解释。”   “啊?”   “怕你误会。”   男人声音清冷而磁沉,犹如弦琴微扬,轻灵的檐下雨跳入水缸之中,溅落一地碎珠。   霍蘩祁赧然起来,“你说就是了。”   步微行本不打算泄露计划,但是,胡襄从未近他身,而她已频频吃醋,这让他不得不思考万一一步踏错,后果会有点不妙。   “划船,路上说。”   “哦。”   霍蘩祁听话地荡起了船桨。   轻舟沿着河堤蜿蜒抖折,从人烟阜盛处到人迹罕至处,碧水一弯,船桨下腾起朵朵碧浪。两岸灵珑斗拱的灰漆砖屋、枕河人家尽收眼底。   听他说完,霍蘩祁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不行,我不同意。”   步微行眉峰微攒,霍蘩祁扔了船桨气冲冲地站起身,“你拿我们、我们的……反正我不答应,你要是不想要我了,我现在就离开。”   她一站起来,小船摇摇晃晃的,步微行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有点难看。   他抓住了她的手,将人拉下来,拽到自己的怀里,沉声道:“孤有说过不要你?”   霍蘩祁不退让,“反正就是不行!”   步微行扣住了她的手指,防止她跳河逃跑,这个女人能干出任何出格的令人防不胜防的事他都不怀疑,只是循循道:“胡丞攥着孤的把柄。”   “啊?”   步微行拧眉道:“目前不知道是什么。但孤不能受他要挟。这根刺不除,难以安心。”   霍蘩祁瞬间便静了下来,眼眶湿润着,委屈地望着他,步微行脸色不愉地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湿痕,虽心中不悦,但一直极有耐心,“胡丞邀我到他家做客是假,我一贯不喜应酬,他知道。所以那封请帖里说,他手中拿着我的把柄。”   “好,那你要告诉我一件事。”霍蘩祁冷静地对他对视,也抓住了他的食指,咬唇道,“东宫闹过命案是不是?你杀过人?”   步微行蹙眉,隔了许久,才淡声道:“我杀过无数人。”   “你……”   “我不会无故杀人,东宫的命案与我无关。”   他的眼眸清冷得如浸冰雪,霍蘩祁不疑有他,便又道:“好,你解决你的隐患,我不会阻止你、妨碍你,但是你要能保证,你不是骗我的。”   总算是说动了。   步微行叹息一声,将她的腰轻轻一勾,抱住了怀里的女人,用承诺抚平他的焦躁和不安,“我只有你。”   霍蘩祁还是觉得忿忿不平,自己是把整颗心都押给他了,可是这是很危险的事,他要是不负她就好了,要是他真将计就计收了胡襄,她一定抽身便走。   犹如一手温香,掬开满怀轻柔,他有刹那的微微失神,薄唇一动,便碰了碰她的脸颊。   霍蘩祁瞬间一激灵,错愕地直了眼睛。   他刚刚是在亲她?他居然亲了她?   直到男人咳嗽了一声放开了她,霍蘩祁还直着眼睛摸自己的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步微行将手放在唇上,微微遮掩,道:“离开白城之后,我——可能有个惊喜给你。”   啊?   霍蘩祁激动得小脸通红,“好啊,那、那我就等着了。你答应了的,都要做到啊。”   河风里,两人的青丝缠在了一处。   霍蘩祁正羞得耳根如火,忽听得岸上一个妙龄少女惊喜地唤道:“哎,你们来瞧!这是谁家的郎君,如此俊美!”   两人都是一怔。   只见岸上那藕色纱衣的女郎一唤,登时过往的男女都齐刷刷地望向了湖中——他们可怜的孤零零的一条轻舟。   七嘴八舌瞬时传开。   “真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也!”   “太美了!此情、此景,这不是谪仙凌波泛湖么!”   ……   太子殿下的脸色瞬间不太好看了。   在银陵城,他十七岁之前,这种声音时常便吵得耳朵疼,没想到出了银陵没多久,又来了。   霍蘩祁早已从疑惑中回过神,时人爱美,银陵、白城之类富贵世家太多,逐美之心更是人皆有之,见到美人,不论男女,总要夸张地惊叹赞美,她姿色平凡,被说“美”的引人驻足的当然是他这个男人了!   于是霍蘩祁便又羞又气,挖苦他道:“还说不够招蜂引蝶呢!”   “……” 第36章 强势   船至中流, 浪遏行舟。   没想到这河环郡而过,且正好可流入江中,步微行的船泊在河岸上, 船绕过城南, 便见到河里巍然奇伟的那艘大船,霍蘩祁惊讶地回眸, “你带我到这里做甚么?”   此时,船正靠岸, 两人施施然弃了轻舟, 步微行将霍蘩祁拉上岸, 一字一字道:“孤还是不能放心。”   一缕清甜蹿上心扉,霍蘩祁脸红地拗过视线,“那你要怎样?”   都解释完了, 还不放心什么?   步微行沉声道:“去船上等孤,至多两日。”   霍蘩祁一听,便又怄火了,“你让我一个人去船上?”   步微行微耸眉峰, “言诤陪你。你不是喜欢和他说话解闷么?”   她跺了跺脚,“你这人、你怎么回事!我都答应你不跟言诤走那么近了,人家也是有心上人的!你……你又喝醋, 好没道理!”   她这一喊,周遭又有美貌少女留意到了步微行,他脸色不愉,拽着霍蘩祁到了一株柳树底下, “没吃醋。”   “等两日,也许会快点,只需一日。”   他缓慢地又重复了自己的要求。   霍蘩祁不肯,“不行,你肯定是哄我的,你想跟那个胡……唔……”   霍蘩祁瞬间成了哑巴。   她惊恐地瞪着步微行,他还会点穴?   步微行撤了食指和中指,僵立在柳树下的少女脸色苍白,又惊又怒,他便倾身而上,将人抵在了柳树下,清凉的呼吸打在她的脸颊上,霍蘩祁全身被制动弹不得,气得眼睛里满是泪花。   他瞧了,淡声道:“只有一次,听话。”   霍蘩祁怒他不给机会就下手,又怕,他如此严阵以待,被胡丞拿住的莫非是要害之处?   可他一朝太子,第一次离开银陵,与胡丞之交,不过是数年前施恩与他,没想到胡丞竟恩将仇报要挟太子,可这能有什么仇怨?步微行要将她安顿在船上,是不是可能一去不回,好让言诤趁机带她走?   胡思乱想了一阵,步微行抱着她改道上岸,走了一射之地,胸口缁色软烟绸的衣衫便被少女的清泪浸湿了,他低下头,只见霍蘩祁虽不能动,却一个劲瞪着自己,黑如点漆的眸泪水隐隐,脸颊上妆都花了大半。   她奋力地用手指去拉他的衣裳,但始终拽不动,手指全麻了,没一点力气。蹭了许久,才将他的衣襟蹭乱了皱了点。   但夏衫轻薄,霍蘩祁隐隐约约瞅见,那几乎是半敞着的衣衫,露出了一块方形的暗红色褶皱疤痕。   那是烫伤。   而且,像是刑具,诸如烙铁之类烫上去的。   霍蘩祁惊呆了,清风徐来,那衣衫微微翻开,除却这块烫伤的疤痕之外,竟还露出一条细长而狰狞的鞭伤,伤口愈合已久,新生的肌肤颜色呈暗红。   如此,夺目。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身上竟这么多伤痕?   不知不觉,那股怒火散了大半,她满腹心事和疑问,心里的弦绷得那样紧。   步微行见她似乎不想闹了,垂下眼帘,见她却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胸口,衣衫被她快拉坏了,风袭来,粉红的落英簌簌不绝,他们站在一处花雨之间,但见夭夭绯花悉数倾覆而下,瞬间两人满头满身都是花瓣。   花林尽头,江河波涛的怒号清晰地拍入耳中。   他停了停,有那么一瞬间,霍蘩祁觉得他还藏着无数的秘密,而他是想对自己的说的。   步微行道:“你听话,回来我告诉你。”   霍蘩祁倔强地嘟嘴,不满地哼哼,她想说话,可是嗓子都麻了,只能挤出蚊蚋般的嗡鸣声。   他将霍蘩祁一路抱上了船,船上步微行的护卫留了大半都在,步微行只交代了一句,“换阿二阿三,将言诤召回来。”   立即便有人听话地去找言诤了。   霍蘩祁被他抱入自己的舱中,替她解了穴道,霍蘩祁才突破钳制,便一记粉拳砸给他,“气死我了!你居然学过武!”   步微行攥住她的拳头,唇微微下拉,“既然回来了,便给孤老实待着。”   “总是吓我,还拿身份压我!”霍蘩祁气得一头倒在床榻上,拉上被子翻过来身,气得脸颊鼓鼓的,“我是造孽才看上你!气死我了!”   她一碎碎念起来,神鬼都能被吵得脑仁疼。   步微行被扰得头疼,掀开她的薄被,将人拉起来坐好。   霍蘩祁咬住了唇肉,心中正焦躁得很,气得脸颊通红,步微行沉声道:“既然看上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霍蘩祁气极,“哼。”   她凭什么一直被吃得死死的?   不就是因着,她现在无财无势,还待在他身边蹭吃蹭喝的?   她慢慢地抱住了膝,识时务地道:“好,那你让言诤把我的团团抱来。”   有了小团团,她才不稀罕男人。   步微行将她的手放入被子里,船上风大,将角落那条海棠色绣暗祥云纹的薄毯拉上来,放到她的身侧,“走了。”   霍蘩祁赌气道:“赶紧走赶紧走。哼。”   但话虽如此说,等他真出了船舱,霍蘩祁又担忧了起来,如此凝重,难道步微行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让胡丞抓住了?   不行,她要等言诤来了亲自盘问。   傍晚,言诤抱着雪白的团团登船上来,一见霍蘩祁披着软袍坐在甲板上吹风,脸色不大妙,心想她定是同太子殿下吵了一架。这是难免的,双卿脾气那样温柔,还时时有无理取闹的时候,霍小姑一身冲脾气,殿下又是个闷萝卜,两人闹翻的时候不会少。   他便笑了笑,抱着雪狼崽子蹲下来,“这只小狼真是有奶便是娘,在胡家吃了两顿,赖着还不愿意走了!”   霍蘩祁将团团抱在膝头,开门见山:“你实话实说,那个胡大人拿了太子什么把柄?”   言诤耸眉,“这我哪里知晓!胡丞那人口蜜腹剑,说的比唱的好听,暗地里却满腹阴谋诡计。要说实话,殿下落了人什么口实,连我也不知道。想来,应当是我被调到太子身边之前的一桩事。那就是多年之前了。”   霍蘩祁狐疑,“他说,他杀过很多人?”   之前他一提,霍蘩祁便一笔带过了,今日被轻轻一指头戳得半天动弹不得,恼恨之余,却满是震惊,不由得不问。   他身上带着多少秘密?   这事言诤便不含糊了,“是这样,殿下身份特殊,又是陛下唯一的儿子,从小遇到的杀手刺客便多如过江之鲫。为了保命,陛下在殿下身遭布置了数层防线,我们是最表面的那一层。殿下自己也暗中习过武,危难时以防不测。所以他杀的那些,多半是刺客。”   言诤又道:“不过,这造孽事多半是我们这群人做的,我们的职责便是保护太子,不得让刺客近身。殿下自己手上倒没背过多少人命,只是他将我们杀的人也一并算到自己头上了。”   听完这话,霍蘩祁却显得异样沉默。   陛下膝下只有一子,皇位之争势必激烈,他是太子,便犹如明处的活靶子,遭人攻讦、刺杀都不稀奇。   只是,作为当事之人,他身在局中,心里所承受的却远重于常人。   但这也难怪皇帝陛下,陛下盛宠皇后,多年不离椒房,十几年前,更是遣散了后宫,如今宫中只有皇后一人。   民间百姓歆羡帝后恩爱,羡慕皇后独得恩宠,皇家和睦不生嫌隙,后宫安宁不起争乱,甚至争相效仿,不少男子也一生只娶一妻,图一个美名,一个后宅和谐。   霍蘩祁低低地,点了点头。   怀里雪白的毛团又嗷呜了一声,跟着步微行不过数日就养胖了不少,霍蘩祁怕再抱着,让雪狼崽以后跑路都不会了,放了它下来跑动。   团团便摇着大尾巴飞快地钻进庖厨里了。   言诤坐下来,搓了搓手,长吁短叹,“霍小姑,你也无须烦心。想我和双卿,自我离开银陵便与她分别,如今已有数月,我们如今年岁都不小了,正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哎。”   霍蘩祁多事一问:“你那位双卿,是哪家女郎?”   一说到她,言诤连眉梢都软了,“她啊,她不是士族公卿之女,不是王公贵族,她是银陵城第一名妓。”   “……”   其实太子殿下不同意也的确是有自己的顾虑。   吹了河风,远天疏星点点,墨画般的天与水,沐在如纱般的银光间。   一弯银色的锦鲤姿态优雅地窜起,迸溅出晶莹如珠的水花。   霍蘩祁道:“我和你还是不一样,你是思念,我不思念。”   言诤道:“那霍小姑是在担忧?”   她老实地点点头。   “我今天看见了。”   言诤疑惑,“看见了什么?”   霍蘩祁扭头,满眼忧急,“我看到了他胸口上的伤。言诤,你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他是太子殿下,还有谁能伤他?”   言诤口快,“还有谁,当然只有他自己。”   说罢他又惊地刹住了,飞快掩了嘴,自知失言,不肯再多说了。   他起身搓了搓手,尴尬地笑笑,“那个,霍小姑,今晚月色不错。”   又来了。   霍蘩祁自知问不出什么,好在她肯定一点,言诤不敢对她动手,既然不让她回去,她就偷偷跟去,看他做什么。   月华如水。   妆楼泄翠,花廊之间,素纱白衫的少女正执笛横吹。笛声清越,却显得多情婉转,如泣如诉。   胡襄一面吹一面看着水榭深处席地而坐的男人,深夜不寐,他正在亭中饮酒。   笛声如何,步微行不予置评,只觉得有点吵,月下笛音比霍蘩祁还聒噪,最主要是,笛声的主人让人心烦。 第37章 就计   一曲终了, 见男人连抬头的姿态都吝啬有,胡襄禁不住暗生心急。   幽窗烛火下,胡宣也正温书预备秋闱, 但他哪里看得进去, 父亲大人与亲生妹妹竟背着自己撺掇着要挟太子。太子于胡家有恩,又是皇室贵人, 虽一时不握权柄,但他绝不是那种发现胡家有了异心还宽宏原谅的人。   以己度人, 倘使自己是太子, 若教胡家算计, 这口气即便此时不报,来日也定数倍偿还。   思及此,胡宣便烦恼地扔了书, 此时窗外清越暗飞的笛声已戛然而止。   步微行不着痕迹地卷起了书简,身侧胡襄已经一袭嫣粉霓裳飘摇而来,眼波生浪,怯怯道:“太子殿下, 更深露重,为何还不去歇息?”   他撇过头,“胡女郎也不曾歇。”   说罢, 又道:“只是府中之人何辜,为了女郎一曲笛,亦是夜不能寐。”   这是明摆着说她吹得难听了。   胡襄脸色一白,手指也不禁蜷曲了起来。   她眼下未曾携一名侍女, 孤男寡女站在一处园子里,步微行似不愿久留,起身将书简收入袖间,“孤告辞了。”   “哎!”   见她要走,胡襄便跟了上去,“殿下,是嫌弃妾身笛吹得不合心意,还是嫌弃,妾身出身寒微,不配与殿下说话?”   步微行淡淡道:“随你如何想。”   他要走,胡襄忽地“哎呀”一声,顺势要倒在他怀里,步微行收了一步,胡襄一计不成,又上去胆大地攥住了他的腰带,倾身将嘴唇凑了上去。   粉薄的唇轻轻一吐,一缕迷烟扑入了步微行的眼睛。   胡襄温声道:“殿下,跟妾身走罢。”   他云里雾里地点头,便随着风情如水的女人走了。   胡襄步履摇曳,一路拽着步微行的手,等到了闺房之中,朝外头给了一记眼色,登时人群作鸟兽散,四下静谧。   胡府里步微行的人只剩下阿二阿三,言诤也被调去了船上,因此胡襄行事格外大胆,浑然不忌。   满脸红光的婆子跑到明堂里,喜气横生地冲等候已久的胡丞行礼,“大人,成了成了!这事成了!”   胡丞浑浊的老眼一亮,“成了?你看清楚了?”   婆子笑道:“那还有假,奴亲眼看见女郎将太子带入了房中!那药是奴亲自备的,不说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受不住!”   胡丞闻言,喜忧参半,正逢此时胡宣登门而入,“父亲!孩儿仍是觉得此举不妥。”   胡丞脸色一板,“如何不妥?”   胡宣那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瘦削得竟有几分憔悴,“府中今日太子的人调走了不少。父亲可发现,是否太子殿下有意示弱,激妹妹提前动手?”   按照计划,胡丞还有几步准备,将太子安置在白城的人要设法先控制住才方便下手。但太子人手一撤,一来,便削弱了他的警惕,二来,显露了离去之心,胡襄年岁阅历都不足,心慌意乱,立刻便乱了阵脚。若非胡丞奈何她不得,也不愿今晚便动手。   胡宣忧心如焚,“父亲大人,你这是孤注一掷,赌上了胡氏的一门荣华。如此大事,父亲为何只与妹妹商量?若此事不成,胡家开罪太子,即便今日能存得一时,来日太子登基,您的郡守之位——”   胡丞大怒,“住口!”   胡宣不敢多言,被胡丞喝得脑中嗡嗡直作响,忍气吞声地埋下了头。   胡丞转头道:“宋嫂,找两个婆子跟上去盯着动静。”   “老婆子这就去。”宋嫂一脸喜色地跑出了明堂。   其实不说胡宣,胡丞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胡宣一提醒,他立即反应过来,确实太子殿下不是甘心受人掣肘之辈,他心狠手辣,杀人灭口也不是做不出来的。幸得太子如今不得陛下喜爱,皇后又有身孕在身……   胡思乱想一阵,焦灼的父子二人等来了宋嫂的报喜声,“郎主放心,没错儿的,殿下正和女郎如胶似漆呢。”   胡宣脸色一红,听罢背过了身。   胡丞道:“听到了什么?”   宋嫂窃笑,“自是女郎的声音。”见胡宣在场,不敢声张,便佝偻着凑近胡丞,低声道,“咱们家女郎是初次,难免承受不住,可还央着殿下……奴听了一会,也实在脸红,便回来了。”   胡丞自己养的女儿,自己心里有数,闻言,眉骨耸开,“不好,怕是出了岔子。宋嫂,你进房了么?”   “没、没郎主吩咐,奴哪儿敢破坏女郎兴致。”   宋嫂说罢,愕然道,“怎么?”   胡丞心道:女儿就算再情真意切,心急着同太子成鱼|水之欢,也不会嚷得人都听见了,照理说万不会如此不知羞耻。   他不得不谨慎,让宋嫂再回去打听,这回得把窗户纸捅破了偷看。   过了一炷香时辰,宋嫂再度踅回来,这回脸色惨白,哆嗦道:“不、不好了,郎主!”   “怎么回事?”胡丞与胡宣同问。   宋嫂嘴唇哆嗦着,“太子殿下、殿下……绑了女郎!”   胡丞一愣,良宵好景,太子已经中毒,怎会还神志清醒绑了胡襄?一愣之后,胡丞迅速冷静,到外头取了两只火把,一只给胡宣,“跟我来!”   父子二人一人举一只火把,到了胡襄的闺房外,几名美婢跪着求殿下饶恕,胡丞被吓得刹住了脚,胡宣也是心惊,见院里的下人听了动静正要蜂拥而上,妹妹已然出丑,胡宣使出全身力气喝道:“都退下!”   这一喝,房中女子呼痛的声音也停止了。   跟着,便是惨淡的抽泣。   胡丞既后悔,又惊恐,还是忍着一口气,奋力推开了门。   这一开,便惊呆了。   女儿浑身不挂片缕,被床帐上撕下来的红罗帐细绦纱捆在床柜上,全身雪白的肌肤红痕斑斑,有勒痕,有击打的伤痕,胡襄泪水汪汪,又气又恨,脚下一地黑白子散得毫无章法。   而另一旁,太子殿下衣冠齐整,施施然坐在一畔拨弄棋子。   正当胡丞瞪大了眼睛睖睁着,步微行淡漠地拈起一颗黑子,顺手一扬,棋子飞落在胡襄胸前雪白的肌肤上,“啪”一声,伴着胡襄吃痛地惊呼声,棋子应声落地。   胡丞勃然大怒,将胡宣一把推出了房门,“宋嫂!”   几个婆子吓得屁股尿流,宋嫂忙跟进来,见胡襄受了如此羞辱,慌不迭地找来地上被撕的衣裳替她披上。胡襄被宋嫂一碰,立即哆嗦起来,泪雨婆娑,再也不敢看步微行一眼,更别说含羞带臊、含情脉脉,此时的太子在她心里犹如一个魔鬼!   见胡丞气得不轻,步微行漠然道:“胡大人,衣裳是令媛自己撕的,孤未曾搭手。”   胡丞腿软地跪下来,脸红脖子粗地俯首,“下官有罪,望太子殿下恕罪。”   步微行刚拈起的棋子落了地,他漫不经心,“中毒的是令媛。”   胡丞眼一直,一口老血不上不下地哽在了喉咙口。   步微行道:“她方才向孤求欢时,可热情得很,门外偷听的几个碎嘴的丫头,应该心里清楚了。”   胡丞怄火得要老脸通红,“殿下,莫要逼人太甚。”   步微行唇齿一碰,露出一抹哂意。   胡丞也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胡宣也再度闯入房中,将父亲搀扶而起,胡丞阴冷地沉下眼光,“太子难道不惧下官将您的身世说出去?”   步微行拿白棋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   胡丞见状,大笑道:“消息一旦放出去,大齐上下将无人不知,殿下并非嫡出。如今皇后已有身孕,若这一胎是皇子,殿下这皇位还坐得稳么!”   步微行薄唇一动,眼波不生波澜,“威胁孤?”   然而胡丞这话,虽只说了一半,还是惊动了胡宣。   在场所有人,都震惊地抬起了头。   胡丞道:“下官只愿与太子攀亲,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之举,殿下贵为太子,不过收一个女人入宫——”   步微行落了一子,铿然一声。   所有人都是在此时才发觉,这案几之上,竟横着一把利剑!   步微行抽剑出鞘,但见银光骤闪,一弯银弧飞如飒沓流星,迅捷凌厉,杀气凛然。这一剑胡丞惊骇得连连倒退三步,胡襄惊得“啊”一声,恐惧地缩进了宋嫂怀里。   胡宣哽了哽喉咙,笔挺地跪在了步微行脚下,道:“太子殿下恕罪!”   步微行剑锋所指,胡丞已有惧意,还在死撑,“殿下当真不惧?”   步微行冷笑,“原来胡大人大费周章,请孤入白城,是为了这桩把柄?”   胡丞的肩膀抵住了剑尖,明明改退,却偏故作镇定,抖着嗓子道:“这还不够?”   “是孤忘了,”步微行哂然,“白城是皇后故里。”   剑锋挺进一步,“刺”一声扎入了胡丞的肩膀血肉之中,胡襄惊惶地大叫一声,胡宣也只顾着求饶之时,门外吵吵嚷嚷的,太子的暗卫将府宅已团团围困住了。   大势已去,胡丞失理在先,失势在后,所谓的把柄也似乎威胁不到太子了。   太子……这是要杀人灭口?   血从胡丞肩膀晕染而出。   步微行放下了剑,“愚不可及。”   胡丞一惊,太子居高临下地冷然道:“你以为嫡庶之别能威胁孤的地位?你以为这桩事陛下不知?内阁不知?自作聪明还贪得无厌,是孤高看你了。”   言诤在一片死寂之中冲入了胡襄闺房,“殿下。”   步微行蹙眉,“你不是在船上么?”   “额,”言诤忡忡道,“霍小姑方才趁属下睡熟了偷跑出来了,属下猜测她是往这边来了,岂知才一进门又看到霍小姑跑出了胡家,已经派人跟上去了。”   又环顾了一圈,胡襄弱不禁风、柔弱可怜地倒在宋嫂怀里,他玲珑心肝,眼珠转了几转,见步微行脸色难看了起来,不怕死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   胡家这帮蠢货,步微行敛唇,回身一剑劈落。   这一剑真气十足,方才他坐的板凳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胡丞瑟瑟发抖地瘫软在地。   步微行还剑入鞘,“胡大人,你知道孤是什么人。今日大礼,明日必还。”   “言诤!”   “臣在。”   “命人锁城,没有孤的命令,明日不放任何人出城!”   “诺。”   幸好殿下现在只急着找人,幸好……   小半个时辰以前,言诤和霍蘩祁偷偷摸摸躲在胡襄的闺房后头,房里胡襄连连呼痛,又软又媚。   言诤快捂耳朵了,悄悄问霍蘩祁,“霍小姑,你听这动静,殿下怕是要把胡襄折磨死了。”   里头的情况,步微行解释过,她有点吃醋,但没有真阻止,就代表信他。   但是,“到底是个女郎,还对他情有独钟,打死了确实不好,有失风度。”   言诤便笑,“还是霍小姑知情识趣!其实单单是一个胡襄就罢了,胡丞是朝廷命官,属下真怕待会儿殿下气上头,出手便将人了结了,你也知道殿下现在和陛下关系紧张,真闹出人命了不好收场。”   霍蘩祁悄声道:“那我怎么办?”   言诤附唇过来,“很简单,待会儿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便给你一个暗号,胡家已经被控制住了,你收到暗号手势便往侧门跑,我进去找殿下报信,说你吃醋,负气出走了。”   霍蘩祁犹豫,“这个……行么?”   言诤拍胸脯,“行!霍小姑不清楚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这回让你跟镜子似的明白。还有,只要把这关过了,殿下很快消了气,惩治胡家的办法多得是,难道你想让殿下把那些刑具从船底下搬出来?”   想到那些阴损物,霍蘩祁一激灵,“好,我听你的就是了。”   于是在步微行抽剑时,观望的言诤给她比了三根指头,霍蘩祁得到信儿,二话不说便飞快地冲出了胡府。 第38章 吊唁   霍蘩祁被堵住了去路, 因着在街上看中了手艺人糊的糖人,惊奇地看了许久,真到了要出城回船上的时候, 却被堵住了去路。   黎明了, 白城要出城的百姓堵在门口抗议。   霍蘩祁从人群中扒拉出一个大婶,“这个是怎么回事?”   蓝褙子紫襦的大婶拎着一篮鸡蛋, 怒极,“说是太子爷丢了女人!不让出城了!”   霍蘩祁:“……”   见大婶义愤填膺, 霍蘩祁唯恐让人知道自己就是那“女人”, 悻悻然便溜走了。   没想到他会大张旗鼓来找自己, 白城不比芙蓉镇,闭城不开确实不妥,霍蘩祁灰溜溜地要回胡府。   但是眼下却有一个难题, 要是太子殿下怒火攻心,她该怎么办?   一,交代始末,出卖言诤;   二, 扛下黑锅,承担后果,打不还手, 骂不还口。   都不怎么行得通,要不还是先声夺人,劈头盖脸先质问他在房中同胡襄做了什么好事,为何声音刺耳, 让他解释。   霍蘩祁打定主意之后,不留神走到了绸庄外,她一贯对这些有兴致,身不由主地进了门。   白城不产丝绸,但是南来北往通商要地,丝绸生意也繁盛,布帛罗绮皆上乘。霍蘩祁看花了眼,与掌柜攀谈起来,又忘了时辰。   步微行提着剑在街上寻人。   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叫卖声不绝于耳,喧哗太甚,各色衣衫轻盈若云。   步微行找了近半个时辰,言诤愈发心虚,鬼鬼祟祟跟在后头不知和阿二说着什么,步微行耳梢一动,那剑瞬间如分光碎玉,铿然出鞘,言诤脖颈一凉,震惊地望着自家殿下。   尽管知道殿下出手极有分寸,但还是惊着了,“殿下你……”   步微行冷然道:“孤让你看着她,人去哪了?”   “这、这个……”   阿二一脸事不关己,离言诤远了一步。   步微行见言诤脸色郁悒,有苦说不得,当下也懒与他计较,撤了剑道:“你最好确保,此事没有你的怂恿。”回头将暗卫拨出来,分成四股去寻人。   太子殿下一走,言诤便后怕地摸了摸脖颈上牢固的脑袋,一脚踢中了阿二的屁股,“愣什么,找人!”   阿二木着脸道:“要我说,头儿你哪天死在太子剑下我一点都不觉得冤枉,别的撺掇撺掇就罢了,他的女人也是你鼓动得的?”   说罢阿二未免又一阵爆踢,飞快地窜入了人群。   霍蘩祁了解了锦缎和丝绸之间微妙的联系之后,才恍惚忆起时辰,暗道一声“糟糕”,慌不择路地冲出绸庄,才出门槛,便见着了涌动的人潮之间,挺秀俊朗的人影。   他手里提着一柄锋利的长剑,也正看到了她,终于停下了寻人的脚步,那身轻盈的缁衣衫随风而曳,如竹般的身影修长如画。   但那双清冷的眸,却怒意隐隐。   霍蘩祁心一怔,恨不得立刻逃跑了。   身体慢了两步,便被他拦了去路,“上哪?”   他堵在了眼前,胸膛微微起伏,想来也是心急了一路跑来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真是太美妙太幸福的一件事,霍蘩祁一下便湿润了眼眶。   步微行见她泪水盈眶,那点怒火和忧心便灰飞烟灭了,霍蘩祁只见一条雪白的丝帛递到了眼前,她也不接,质问道:“你跟胡襄在房中做了什么好事?”   “为什么声音那么刺耳?”   “为什么别的招不用,非要顺着胡襄的意思?”   “你就不知道,万一失控,你就失身……”   霍蘩祁意会到自己说了什么,忙不迭红了耳根不说话了。   为什么她潜意识里以为,他从未有过女人?   实在是太看不起一朝储君了。   步微行将丝帛放到她手里,“擦泪。”   他的眼神八风不动,平静无波,霍蘩祁一时睖睁,握着这条素帕抿了抿唇。   步微行将人摁到自己怀里,瘦小的女人到了怀里,他才终于安下心,冷沉着脸道:“不是与你解释过了?”   霍蘩祁嘟唇,“那我没说,我不会吃醋的嘛。”   说罢,霍蘩祁想到一事,“对了,你赶紧让人开城门啊,刚刚好几个人骂我‘红颜祸水’来着。”   他怒极反笑,“祸害是真,红颜未见得。”   “你……”这个男人什么时候会冷幽默了。   霍蘩祁见好就收,他没追究,她就干脆将心揣回了肚子里。   步微行去一旁嘱咐人解了城禁,才又走回来。   日光底下,长街纷繁,男人伟岸挺拔的身影便犹如朝云之下耸立千年的玉石,于灼灼之中眉眼孤绝冷傲,如此不容于世,却有着无人能质疑的威严和尊贵。   这么好的男人,是她的了。   从未有那一刻,让她像此时笃定。   她只是消失了片刻,他便如此担忧。   在步微行莫名所以地见她满眼眷恋时,少女倏忽如飞鸟投林似的重重扑入他的怀抱。   再冷硬的心,亦瞬间融化了数万丈坚冰。   太子殿下拿她毫无办法,将少女纤细的腰不容置喙地揽住。   霍蘩祁甜甜地闭上眼,“对不住,让你担心啦。”   美色迷惑不了太子殿下,他只是微微眯了凤眼,便淡然道:“你说,孤该如何罚言诤?”   霍蘩祁瞬间娇躯一僵。   步微行沉声道:“自己说的,不再与言诤走得近,也是骗孤的?”   霍蘩祁继续傻。   “你们二人阳奉阴违,要孤怎么罚?”   他三句逼问杀得霍蘩祁手足无措,竟忘了,逼问人犯他有一百种方式,不单是屈打成招,自然还有别的。   霍蘩祁讷讷地埋了头,在他怀里乱钻,瓮声瓮气道:“嗯,不要追究了!人家知道错了,都说了对不起了,太子殿下宽宏大量……”   他嘴唇一动,将人从怀里拎起来,“孤今日不将言诤打得不良于行,便不能给你们长记性!”   霍蘩祁傻了,“不行!你要一视同仁,打言诤先打我!”   不知道那厮给霍蘩祁灌了什么汤药,净护着他。   步微行眉心一凝,霍蘩祁便伸出了小手抚过他的眉骨,“你别生气,一会又该头疼了。”步微行无奈地叹气,拿她毫无办法,霍蘩祁柔软的手沿着男人修长迤逦的眉峰滑落,痴怔地问:“事情解决了吗,可以离开了白城了?”   步微行淡淡地“嗯”了一声,拉了她的小手往外走。   他的女人求情,只好饶恕言诤。   没想到言诤这厮来得偏巧,好死不死撞上来,步微行一见他便脸色一寒。   言诤来不及细思,方才慌张跑来就明白,太子殿下早就看透了他的小把戏,“扑通”一声跪在了步微行身前,“属下有罪!”   步微行已不愿计较他的过错,扯了扯唇,冷淡道:“起身。”   言诤忙掸掸膝头灰屑,挺正立好。   步微行吩咐下去,“备好纸笔和信鸽,孤申时回船,准备启航。”   言诤大惑不解,“殿下,您这是要去——”   步微行侧眸看了眼身边的霍蘩祁,“谁也不许跟来。”   “这……”言诤正要劝谏,但步微行眼眸冰冷,言诤今日犯下大过,不敢再惹得他不快,“属下这便去准备。”   步微行将身上的缁衣外袍解下来,披在了霍蘩祁的肩头,“山里冷。”   霍蘩祁见他脸色凝重,下意识道:“我们要去山里?”   步微行颔首,眼眸掠过了一丝矛盾,“去见一个人。”   山道蜿蜒,出城便见黛绿相融,日晖为起伏山峦镀上了一层滚金的峨冠。   风袭来,千峰万壑,俱是枫林瑟瑟之音。   涧户寂静无人,脚踩在落叶上,唤醒了泥土和绿叶的清香。   他一路沉默。   霍蘩祁按捺不住沉寂,想趁机替言诤做个媒,“言诤心中有个女人你知道对吧,他对双卿也是一往情深。”   步微行分毫没有她预料之中的执拗,反而极为爽快,“回银陵之后,孤亲自为他赐婚。”   霍蘩祁“哎”一声,表示惊奇。   步微行微弯薄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总要有人先出一个头。孤不介意让他身先士卒。”   这应是他上山来第一个淡淡的笑容。   霍蘩祁虽听不明白,但莫名安心下来。   但他幽冷如霜、露出微微隐痛的目光,让她还是心头涩然,茫然地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让他这么不快乐?   远远望见一块石头碑,露出隐约一角。   步微行道:“皇后出阁以前,曾是白城人。”   霍蘩祁困惑,此时提到皇后,是为什么?   莫非,正因为他母后是白城人,所以他才应胡丞之邀,来一观皇后故里?   步微行敛唇,目中有一缕显而易见的讽刺。   两人已经到了绿水之外,丛丛碧树之间,微拱起的小丘上竖着一块被风霜剥蚀、倔傲孑立的墓碑。   近十步之内,霍蘩祁已察觉到这是一块墓碑。   原来是祭拜,霍蘩祁忙收敛了不敬的笑容,“你带来是为了吊唁你的亲人?”   步微行点头不言,眉眼沉凝如冰雪。   终于停在了墓碑前。   霍蘩祁望向那方板正端立的石碑,碑上的铭文、祭奠的名字犹如水落而石出,清晰地、一笔一刻地杀入眼中,闯入心底。   她眼底的温情忽地,一寸寸冰冷下来,嘴唇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步、微、行、之、墓。   碑上的名字,是他自己的。 第39章 身世   骤然看到一块活人的墓碑, 霍蘩祁惊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沉稳如他,薄唇于那抹厌弃的嘲弄之中抽出了一缕令人如雾里看花的笑意,“不用怕, 那不是我。”   为了安抚吓得不轻的霍蘩祁, 他的手落在霍蘩祁的肩头,替她拂落沾衣的落花, 漆黑而沉宁的眼深如子夜,“里面没有人。”   霍蘩祁不明白他眼下是什么心思, 但听到不是他的墓碑, 荒唐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步微行望向墓碑,缓缓道:“这块坟地,原是黄氏祖坟所在卧龙之地。可惜后来黄氏满门, 随皇后一荣俱荣,迁居银陵,这块地渐渐荒芜,这原本风水绝佳之地, 竟成无人问询的孤冢。”   霍蘩祁抱着他的手,轻轻滑下来,“你还没告诉我, 这里面的人是谁。”   她隐隐地察觉,那广袖之下,微微颤抖的手腕。   不过那只是须臾,步微行漠然道:“算是我的皇兄。”   “啊?”   无怪她震惊, 因为天下皆知,陛下只有一子。   步微行徐徐侧过眼眸,“我知道你的疑问,现在,我告诉你。”   十九年前,永历元年,春。   皇后与一名婕妤同夜生产,当晚皇后情势危急,陛下死守椒房殿外,未曾去看过婕妤一眼。   陛下期盼皇后得子,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后只诞下一名死婴,而婕妤生下一子。   那晚,婕妤得知所生为皇长子,激动惊喜得彻夜难眠,因为皇后独宠已有三载,陛下罕能宠幸后妃,她为陛下生了皇长子,以为此后自能平步青云。   但她没等到皇长子长成,没等到太子册封,甚至,当晚连陛下一记青眼,一声关怀宽慰都没有等到,而最后天将明时来的,只是侍女婆子们阴凉的白绫,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慌乱地将襁褓里的儿子抱去,死难瞑目。   当晚婕妤暴毙。   事实成了——皇后诞下麟儿。   这一切偷龙转凤之计安排得如何巧妙,阖宫上下,知情人被做了如何精妙的安排竟至于一个个哑口无言,当此事从未发生过,都已不得而知。   帝后恩爱之佳话,仍是民间茶余不绝的谈资。   太子照皇帝陛下心意,长在皇后膝下,直至九载之后,冷宫之中疯了的老婆婆意外闯出禁地。   皇帝陛下处理完朝政之事,正往寝宫去,九岁小儿却正跪在他的白玉龙纹除上,一袭冷玄的盘螭云纹落霞锦绣长袍,跪得笔挺而固执。   “求父皇给儿臣生母一个交代!”   陛下一愣,挥退左右,上前质问:“你说什么?”   太子不卑不亢,扬起头,冷脸重复:“求陛下给儿臣生母一个交代!她为何而死,儿臣到底是谁的孩子?”   陛下龙体一震,直至伺候左右的宦官禀告,今日疯了的冷宫嬷嬷竟有三头六臂,闯入了太子寝宫。当下陛下便已明白,但仍不松口,“你母是皇后,当朝国|母,莫听了几句外人疯话,便被离间!”   太子固执,不肯走,一直跪在寝宫殿外。   陛下知道他自幼倔强孤傲,冷冷一笑,拂袖而去,只道:“如此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父皇母后的教导,竟是在你身上白费!”   是夜,回宫的皇后得知,便急急赶来向陛下求情。   陛下只道:“他愿意跪,便让他跪着,什么时候想清了,自然放他回宫。”   皇后心疼,抱着儿子只问:“你何苦同你父皇怄气,这次又是为了几句孔夫子的话?”   儿子自幼不喜儒学,离经叛道,与皇帝陛下的观点格格不入,常为了几句圣人话闹得不可开交,谁也劝服不了谁,陛下常骂他“混账”,命宫人将他那些私藏书都烧了个精光。   皇后以为这回又是为了四书五经上寥寥之言,问他何必。   太子执拗不肯起身,道:“母后原来至今被蒙在鼓里。”   恩爱的佳话,是用别人的性命成全的。   为了皇帝的一己之私,为了他的虚伪和暴虐,他的母妃付出了性命。   可他知道怪不得皇后。   只是,他却犹如一个被人愚弄、被人提着木偶线戏耍的傻子。   宫中之人都纳罕,为何陛下独宠皇后,对独子却冷淡疏远,严厉责骂。   直至太子知晓,这世上原来还有另一个步微行。   皇后怀孕时,帝后二人耳鬓厮磨、缠绵卧榻时便为孩儿定了名字,可惜当年皇后诞下死婴,自己也因难产险些罹难,不得已,他成了那个儿子的替身。   而可笑的是,陛下在皇后故里,为他们真正的儿子立了碑。   他每每想到,都只能感到来自亲生父亲的诅咒。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霍蘩祁眼眶红湿,震惊地听罢,“你当时——很难过吧?”   步微行默然敛唇,“恰恰相反,我从未觉得难过,也从未觉得不平。”   霍蘩祁怔怔地,泪水漫出眼眶,她用尽全力地、严丝合缝地抱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那缕满溢而出的温热和湿润,将心煮沸成一股岩浆,又疼又涩。   步微行道:“碑上本无名字,只有祭奠铭文,这五个字是我自己让人刻的。”   霍蘩祁一惊,“你为什么……”   步微行抚了抚她的长发,“我告诉陛下,即便,我用了这个名字,且一辈子用这个名字活着,我也只是我,不是别的任何人。”   “嗯。”霍蘩祁认同地点头,满眼酸涩与喜悦。   她抬起手揉了揉红肿的双眼,清风徐来,将两人层叠的薄衫缠绵地卷在一起,步微行噙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戏谑,“哭得难看,我不是带你来哭坟的。”   “……你,你坏。”   霍蘩祁嗔怒地嘟嘴,软拳头砸他胸口。   步微行将她环在怀里,语调温然,“许是从小陛下便不待见我,我也不大喜欢他,凡事都与他反着来,他以仁孝治国,我偏偏喜欢酷吏刑罚,他独宠椒房,我偏偏疏远皇后,他觉得我难成大器,我偏想证明给他看。”   那口吻里,竟有几分少年人吹嘘卖弄之时飞扬的骄矜和倔强。   霍蘩祁忍俊难禁,“嗯,可是皇后没错啊。”   说罢又抿住唇,即便皇后无辜,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心中有刺,无法原谅,也是情有可原。   坟前青草繁茂,风一拂,斜阳半落,矮身而过的浓密莎草伏低,那石碑矗立得稳固而孤独。   霍蘩祁想说既然是他兄长,照料一下墓碑也是理所应当,但是没来得及提出这话,另外一个念头飞入脑海。   “你和陛下的赌约,又是怎么一回事?”   步微行道:“那个已经不重要了。”   “那、那你身上的伤不能不重要……”   步微行抿唇,淡淡道:“偷看男人身体还如此理直气壮?”   霍蘩祁闹红了脸颊,滚烫的脸蛋如火烫的果饼子,鲜艳可口。   男人蓦地扬唇微笑,“是我自己弄的。”   霍蘩祁一怔,与他四目相对,怎么看却都不像开玩笑。她知道,他几乎不开玩笑的,可还是难以深信,“哪有人会……会用这种法子自残的?”   如此残忍阴暗的刑法手法,他是如何下定决心用在自己身上的?   缁衣广袂之下,他的手掌握住了她滑腻如脂的柔荑,男人身体微倾,低低地道:“数年之前,大概与陛下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我亲自巡视了大内密牢,翻阅古典,着手定了十八套刑罚,用玄铁制了十四种刑具。有人劝告,说这些阴邪,绝不可广存于世,不能用。我便道,既然如此,我先试了,让他们闭嘴。”   霍蘩祁怔怔地,忽然怒道:“你是不是傻子!这些刑具伤在身上一辈子都抹不掉痕迹了!”   哪有人为了赌一口气,便将自己置于如此水深火热之中的?   第一次被女人喝骂,心中竟五味陈杂,他望着少女盛怒如火的眼眸,缓慢地启唇,“只试了四种。”   霍蘩祁愤怒又心疼,哪有人这样的,哪有这样的的人,她擦掉眼底的泪,冷冷道:“为什么第五种不试了?太子殿下多能耐!连自残这种事都能做得如此冠冕堂皇!”   她扁着小嘴,固执地扭过头,不理他。   可清润的杏眼之间,水痕隐隐,而且要溃堤而下。   步微行蹙了蹙眉,草丛之间竖立着兄长的墓碑,不明所以,竟已释怀。   大抵,是这世上有人不因他这个冒用的名字而真正关心他了,这感觉来得仓促而奇诡,竟比一切覆雨翻云的变幻还教人束手无策。   他收拾好心底那片兵荒马乱的狼藉,似笑非笑,“第五种,是腐刑,圆圆让不让我试?”   “……”   霍蘩祁扭头撞入他的怀里,哼哼唧唧,羞恨地又打又闹,“……你坏!”   步微行捉住她闹腾不休的小手,从未有过的心安袭上心头。   所有的所有,都让她知道了。但就这样,她也不弃,夫复何求?   闹了一会,霍蘩祁嚷嚷要给他兄长扫墓,便顺手帮着拔起野草来。步微行随身佩剑,让她拿手上割,但霍蘩祁不会用兵器,削铁如泥的宝剑到了手中,便成了废铜烂铁,他在一旁看,却不搭手,看她笨拙地在草丛里钻来钻去。   她会采茶和采桑,却不会割麦子,也不会除草,事倍功半,天色已暮。   步微行见她累得满头汗,出声让她休息,明日派人来打扫。   但也就在此时,习武之人听觉灵敏,他于瞬间握住了兵刃,将剑夺回了手中。   霍蘩祁见他戒备起来,正要问发生了何事,正当此时,一支冷箭嗖嗖越过草丛直逼而来!   “铿”一声,箭镞被他的长剑挥落。   步微行脸色一暗,矫捷地拉着霍蘩祁的手跑入更深的草丛,沉声道:“蹲下。”   霍蘩祁应声蹲在草丛里,乖巧地一动不动,只仰头望着他。   暮色四合,山间浓雾似云。   步微行提着秋水般明澈的长剑,岿然而立。   没有想到那胡郡守还算是个有骨气之人,知道一计不成,于是狗急跳墙暗下杀手了,第一次是他高估了胡丞,这一次,还算是小看了他。 第40章 情意   冷箭在草丛之间寒蛇般游走, 猝起不意地便钻入深处,霍蘩祁担忧他一个人力有不逮,应付不了对方来势汹汹, 紧张地屏息而待, 恨不得爬出来和他并肩对敌,但步微行摁着她的右肩, 强势地将她的忧心和渴望压下去。   薄暮冥冥,四野起了夏末轻风。   又是数道冷箭射来, 草丛太深, 多数箭镞钻入了深丛之间便被削弱劲势, 最终坠落绿障深处。   几支近前的飞箭被步微行斩落飞开,此时不宜暴露所在,但若是孤军奋战, 不知敌方底细,他一个人倒不惧,但带着女人,难以全身而退。   步微行毫不迟疑, 从腰间取了一只竹筒信号箭,拉下铁环,只听嘹亮的一声, 烟火绽放在空山之中。   跟着便是男人的吼声:“他们在那!”   橐橐靴声犹如四面八方涌入的洪潮,步微行不再藏身,拉起女人让他躲在自己身后。   霍蘩祁还从未见过如此阵势庞大的刺客团,粗略一数足有四五十人, 登时一惊,“小心啊。”   步微行“嗯”一声,手掌将她的小手带至身后,让她安分地躲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危难境遇之下,霍蘩祁非但无惧,反而无比安心下来。   她习惯了一个人奋战,受了伤也咬牙不吭声,此时才知道,原来两个人互相照应,是如此一种令人心醉神驰的甜蜜。   她望着男人的背脊,他正握着秋水长剑严阵以待,修眉如险峻孤峰,眼眸冷而执傲,喊杀声终于炸开,重鼓般闯入耳膜。   此时已展开近身搏斗,冷箭被抛下,所有黑衣刺客犹如草间埋伏的流萤随风窜起,霍蘩祁挣开他的手,让他放手全力施为,步微行手执长剑,冷眼对着,来者都是老手,刀剑迅若闪电。   这一道道电光之间,步微行的剑光犹如雪练从深谷飞流长下。   那一剑一刀,短兵相接,发出铿然龙吟。霍蘩祁心神俱震之际,只听见尖锐刺耳的叫声,一个苍鹰般飞掠而来的刺客已被砍翻在地。   她几乎看不到步微行如何运剑,当他脸色冷然地杀了第一个人时,那双狭长的眼,露出了隐隐的血色,犹如修罗恶煞,将那身尊贵雍容的储君之气尽数吞没。   又是无数道砍杀叫嚷之声,七八名刺客被步微行如砍瓜切菜一般削飞了。   霍蘩祁看得眼睛不眨,正要替他出声留意后防,但敌手竟有遁术一般,神出鬼没地从草间腾起,霍蘩祁站在步微行身后,竟来不及为他提醒侧防。   “阿行!”   步微行一剑砍杀了一人,听到她的声音,忙一手去抓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拢到近前,霍蘩祁就势扑过来,替他挡了侧面偷袭的一剑,小臂受伤,拉出了一条细长的血口。   “别动。”男人抱着他,来不及愤怒和惭愧,一剑将偷袭之人挑断了手筋。   那人哇哇大叫,被他一脚踹翻出去。   步微行只想亲手将这群暗中偷袭的下三滥杀得不留片甲,但此时援兵已至,蜂拥而来。   刺客心凉了半截,还在拼死顽抗。   步微行杀了两人,抱着霍蘩祁趁势冲出战圈,言诤率人赶来,这群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又是以多欺寡,虐得刺客犹如热锅蚂蚁,毫无反击之力。   霍蘩祁躺在他怀里,看着他为自己奔忙,捂着手臂的伤口,轻轻笑了笑,“没大碍,就是皮肉伤,我切菜还能伤到手指呢。”   “闭嘴。”   他不与她玩笑,停了下来,眉眼森然,“再敢胡闹,孤将你绑起来。”   不知为什么,知道了他的身世,霍蘩祁再也不怕他了,也不觉得他神秘深沉了,反而微笑着挑起眼帘,“我才不怕你吓唬。”   步微行拿她毫无办法,提了一口气,脚步飞快地带她回去。   料理完刺客的护卫分出一支紧追太子而去,他带着霍蘩祁一路疾走,薄唇紧抿,只字不言。   数度想提醒他,自己只是伤在手臂,腿脚还是很灵活的,但是看他这么心急,霍蘩祁便心说算了,有人疼爱为什么要矫情,他愿意抱就抱,累了自然放她下来。   但是步微行一路抱着她回了大船上,将她安置在船舱狭窄的舱房之间,近乎颤抖地拿着金疮药替她上药包扎伤口。   伤口被他仔细清理过,伤药一敷上,霍蘩祁激灵地一抖,痛得五官纠结,步微行语调冰凉:“活该。”   霍蘩祁嗯哼一声,看着被他粗暴地撕烂的衣袖,露出的那截玉白小臂,被男人谨慎握在手中端详,她还是忍不住微含羞涩,“阿行?”   他手指一顿,沉静的眉眼如古玉般,在罩纱灯幽暗的火光映照之间,竟有说不出的温和,还有无措的羞赧。   其实他不是冷,是刻意用那层面具警告试图靠近的人吧,霍蘩祁总觉得他自己将那层薄如纸的伪装揭开了,里边虽伤痕累累,却炽热而真实。   霍蘩祁用那条完好的手臂勾住他的手,两张微红的脸蛋撞上,霍蘩祁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神态,自己那点羞涩即刻化作了一种闯入新鲜世界的惊喜和可乐,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步微行蹙了蹙眉,略有懊恼地摁住她的手,“别胡闹,再动,小心胳膊废了。”   “阿行。”   “……嗯。”   霍蘩祁满眼温柔和甜蜜,轻轻曳开了唇角,笑容清甜。   霍蘩祁以前清瘦寡淡得没有二两肉,从重逢之后,倒是渐渐养回了一些气色,映着灯光的清秀脸蛋,宛如重重花荫下娇艳一朵雪梅。手臂也稍丰腴了些,握着竟软绵绵的,吹弹可破。   步微行受过无数伤,久病成良医,按理说,他处理一道皮外伤绝对用不了近半个时辰。   真是,关心则乱。   他放下她的手腕,低声道:“孤去交代些事宜,先睡会。”   霍蘩祁听到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平素严整肃然的太子殿下,不知为何乱了方寸。   她仰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有了睡意,不过还是想到,这是他的床。她还是撑着眼皮不肯睡,皎白幽凉的月破窗而入,风里有香炉中如花蜜般的浓香,霍蘩祁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外头说话,心里格外安定。   围剿刺客立下头功的言诤已经回来了,“殿下,没有留下活口。”   这群人都谨守刺客的信条,要么逃,要么死。   步微行早料到如此,负手而立,“孤原本打算放他一条生路。”   奈何胡丞欺人太甚,纵容女儿用江湖下三滥的招数迷惑自己,又遣人刺杀储君,罪无可恕。   言诤心头一跳,舔了舔嘴唇道:“那殿下,现在要暗杀了胡丞?”   “不必。”步微行道,“孤写封信弹劾他,待陛下处决之后,不待圣旨下到白城,即刻动手。”   言诤微微一愣。   按照殿下以往的脾气,此时早已令人暗下杀手,宰了胡丞,先斩后奏。胡丞有必死之由,陛下至多震怒,不痛不痒地训斥太子一通,倒不会有别的。在陛下暂收回太子印玺之前,殿下也曾监国一年,国事并非懵懂无知,做事虽狠辣,却不会无故枉杀。胡丞敢戏弄储君,陛下自然不容。   可今日,太子这一封弹劾信,足足能为胡丞争取数日的时间,恐有变数。   陛下圣旨不到,胡丞还是转瞬身首异处,此举倒像在向陛下示威。   “暂且让暗卫将胡府监视起来,一旦有异动,即刻动手不必迟疑。”   言诤无不应诺,“是。”   言诤又道:“殿下,按照原计划,此时我们应当继续走水路西行,但胡丞之事在前,陛下定然追究,加之殿下安危是大事,依照属下之见,在圣旨下达之前,此时不宜西进。”   步微行抿了抿唇,让他候在外边,矮身推开舱门,重新走回了船舱之中。   月华似练,少女假寐着阖着眼,清秀的脸,秀雅的微带驼峰的鼻梁微微翕动,月光灯火里,似凝霜莹彻般的手臂雪肤,安静横在胸前。   他低声道:“装睡?”   “啊?”   她瞬间懵懂地睁开了眼,然后不好意思地爬起来,窘迫地耷拉着脑袋。   他修长的手指往她的脚底一指,霍蘩祁偷偷瞟一眼,雪白的袜子已经脏了,很明显是跑下床方才隔着门偷听。   她不禁钦佩他的眼力,尴尬地吐舌头,“嘿嘿。”   步微行将她的半截衣袖放下来遮住伤口,“我若在此时说,要带你回银陵,你愿不愿?”   他的声音泠泠如雨入清泉,如佩环争鸣,低沉而有力。   霍蘩祁怔然望着火光浮动之间男人俊美的面容,心跳突突地,她咬唇道:“你愿意带我见你亲人了?”   步微行敛唇,“迟早要见。”   正如言诤所说,丑媳妇藏不住,迟早要见公婆。   霍蘩祁暗暗欣喜,还有些紧张,他的父母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寻常人,乃是九重帝阙之上,令人仰视不敢近前亵渎的尊贵帝后。她单是一想,便紧张得手心冒汗。   步微行打消了她的顾虑,“我会给你另行安排住处,只要你不愿,我不让他们打搅你。”   霍蘩祁想了想,忐忑地揪起脑袋,从他的目光里穿过去,默默与他对上,“你上次说给我的惊喜,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步微行早知道她的主意,“到了银陵,你自然知道。”   霍蘩祁垮下了小脸。   他却心中一动,伸出手臂抱住了固执失望的女人,声音冷而透着一股无奈,“在此之前,不能说了,怕你跑。”   霍蘩祁小声嘟囔,她有什么理由跑路啊。   少女柔软的胸脯温暖地贴上来,比数月之前肚兜描摹的轮廓丰满了不少。她温软的肌肤之间,有一股神秘的甜香,竟然极富诱惑。   太子殿下的唇已随着香味正要落在她的脸颊上,忽惊闻船舱门外一阵阵尖锐东西划拉木门的声音,正情浓着,霍蘩祁脸颊都红透了,原本还等着某人的亲吻,在此刻两人都僵住了手脚。   正想问哪个不知趣的此时来打扰,便听到响亮的饿肚子的抗议声——   “嗷呜。” 第41章 袅袅   秀宛运了一批名驹, 是西域来的汗血宝马,顾翊均从官话蹩脚的西域商人那交涉,两人甚是投缘, 酒楼中多喝了几杯, 西域商人忽道:“对了顾公子,你上次让我打听的人有消息了。”   顾翊均执杯手轻颤, 茶香浓郁四溢,他拂下眼睑, 淡淡道:“是么, 她去了哪儿?”   他的眸色极为浅淡, 几乎看不出心绪。   可那双手,却在颤抖。   一个月前,袅袅伤势痊愈, 顾老夫人便下令将人遣出府去。   袅袅得知,心魂俱碎,是夜跪在顾翊均的房中,苦苦哀求:“求公子留下袅袅!袅袅只愿伺候公子一生一世……求公子成全……”   顾翊均俊容微白, 落在膝头的手指蜷曲着,青筋毕露,可袅袅声泪俱下, 他只能无动于衷,黯然一叹,“袅袅,你是我身边服侍最得力之人, 我们相识数年,自有情分。但你确实不该再留在府中了。”   “袅袅,从今以后,你不是顾家的丫鬟,你自由了。”   袅袅脸色惨变,震惊之后,伏在地上不住磕头,“不,求公子,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不知道能去哪儿了……”   顾翊均叹息一声,摘下腰间的碧玉色青穗子云锦流纹钱囊,半蹲下来,将手中的银子塞入她的掌心,袅袅绝望地望着他,梨花含泪,苍白的秀容令顾翊均大生怜惜,他叹道:“顾家不容通房,除主母之外,我也不能有妾侍。袅袅,你是知道的,我不能留你一辈子。”   顾氏祖上,曾有主母与贵妾暗生妒恨,为了争宠险些毁了顾家基业的先例。从那之后,顾家有了严令,顾氏子弟只娶一妻。   袅袅捧着那袋银子,默默地抽噎,泪水如雨点般密集,沾湿了他的猩红软梨绣白丁香毯。她知道,顾翊均对所有女人一视同仁,有怜、有宠,有神往、有引为知己,却独独没有爱。   她从未想过做顾翊均的妻,她不敢奢求,她自知配不上,只想把心事藏起来,日后主母过门,她就自请去前院,做扫尘女、做厨娘,主母不会生气,她也能贪心地每日看他一眼。袅袅所求不多,可是、可是……   顾翊均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微凉,有幽幽佛手柑的熏香,“袅袅,我已给你打点好了,日后你跟着苏绣娘,住在她家,我给她传了口信,她会照拂你。”   她的手瞬间冰冷,原来,他心意已决。   袅袅于是不再求了,低着螓首,温声道:“袅袅知道了。公子,”她徐徐抬头,温柔秀美的眼,泪光点点,如夜湖之中潋滟的铺就一袭月色的水,“公子,永别。”   她规规矩矩地,如同初来乍到时见过公子那样,给了他一个叩首礼。   那时候,稚嫩的少女怕得发抖,小心翼翼唯恐出了差错。   眼下,她绝望地拜别。   袅袅走了他的视野。   那晚顾翊均难得一宿无眠,竟为了一个婢女失神,狼狈不堪,忍不住心中那股无可名状的痛。   他与袅袅相伴数载,有主仆之情,袅袅身世可怜,又生得温柔貌美,他亦有怜香惜玉之心,如今他绝情地将她赶出府,兴许,是为了愧疚。   顾老夫人让他去夙月堂帮着账房先生算账,顾翊均便去了,但心不在焉,一事无成,账房先生便尴尬地提醒他,让他出去转转。   顾翊均莫名所以,走到了苏绣女的门外,他心想来也来了,既然曾是主仆,去瞧瞧她的近状也没什么,苏绣女一番话却犹如天雷轰顶:“袅袅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   顾翊均诧然,“她去哪了?”   苏绣女摇头,“这个我不知,但她执意要走,我留不住。本想同公子知会一声,但袅袅说,她如今既已不是公子的侍女,那便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她身份低贱,不敢拿这些事教您放在心上,还不如悄然离开。”   顾翊均茫然地出了苏绣女家,回顾府,无意经过老夫人的花鸟堂,那只神气的五色彩羽鹦鹉兀自蹲在精致的鸟笼之中,欢乐地学舌:“袅袅。袅袅。”   从她走之后,府中仿佛有了某种禁忌,对袅袅的名字,绝口不提。   他莫名心中一动,迎着那鹦鹉过去,红廊折角,典雅古朴的厢房之中,只闻顾老夫人气恨之言:“这女人已走了一月,鹦鹉还如此聒噪,让你们换个人养着,竟没有一个人听么!”   侍女瑟瑟发抖,唯恐老夫人又使气将她也逐出府去。   顾老夫人冷笑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敢私藏翊均的禁|书,我打了她五十棍,竟也嘴硬不肯说!她日日吃的我花鸟堂的米,对我却敢口是心非,要不拿了杀鸡儆猴,日后你们全帮衬着你们公子,照她有样学样混个不知廉耻,这顾家家业迟早败了!”   顾翊均心弦一动,愕然地望向厢房虚掩的门扉。   他的书……   顾翊均自幼聪慧,五岁时立平生之志,便是考入银陵官封大理寺少卿。   顾家不兴妾侍,人丁不盛,到了他这一辈,嫡子只有一个,不得已要他背负起顾家重担,顾老夫人对他的志向嗜好更是处处打压、逼迫,将府中一切有关邢狱之书尽数焚毁,甚至扬言,只要他不涉官场,一辈子不与皇室为伍,便可放纵他,即便他要与秦楼妓子厮混,她也懒得插手。   顾翊均果然不负众望,成了流连花丛的翩翩浪荡子。   可饶是如此,他一面迎合顾家上下的心意,妥帖处理顾氏的生意,一面却又私藏前朝古籍,这些秘密只有近身侍女袅袅知晓。   那一瞬,顾翊均目眦欲裂。   原来、原来袅袅开罪母亲,被杖刑加身、伤得体无完肤是因为自己!原来她被母亲执意逐出府门也是因为自己!   顾老夫人兀自喋喋不休,“我迟早将她藏的书挖出来烧了。”   又听门外鹦鹉学舌,扰人得很,老夫人不耐地吩咐,“将这只鸟也拿去烧了!”   “诺,诺。”   侍女应承不暇,正当此时,顾翊均一袭雪衣闯入侍女眼中,她花容失色,只见顾翊均噙了一朵温柔笑,将侍女扶到一旁,“告诉夫人,鸟我拿走了。”   侍女怔怔地点头,他含笑,取下了鸟笼,笼中的鹦鹉欢快地鼓着花翅膀,“袅袅!袅袅!”   他举步出了花鸟堂,将鹦鹉带回寝房,鹦鹉扑扇着羽毛,不住地唤“袅袅”。   他不知为何,竟然想到,她昔日,可曾一袭淡藕色广袖对襟纱衫,挽着双环髻,满脸温柔地为这只伶俐鬼喂食,就坐在五月繁花烟霭深处,腼腆含笑,恰似灼灼春华。在他涉足天下,眼底心底全然无她时,她竟将这只鸟照料得如此周到。   顾翊均苦涩地伸指去,抚着鸟羽,蹙了眉道:“叫公子。”   鸟不懂,他语调缓缓地重复:“公子。”   鹦鹉犹如被按下了某种机关,翅膀扑腾得更欢快了,“公子!公子!”   顾翊均微微勾唇,看着这只讨喜的伶俐鬼,不知袅袅怎么训的鸟。   鹦鹉欢声道:“公子,公子,袅袅喜欢你!袅袅喜欢你!”   顾翊均愣住了。   鹦鹉得意地放声道:“公子!书!”   “书?”   顾翊均忽然想到,莫非是袅袅藏起来的那些书?   他口吻一急,“在哪?”   鹦鹉张嘴便来:“公子!蚂蚁洞!蚂蚁洞!”   顾翊均脸色惨变。   没有想到,袅袅藏起书,无论老夫人如何逼问,始终只字不言,她离开顾府,最后留给他的,竟是这样一个线索。   可她却不知道,他从芙蓉镇回来,已决心做老夫人膝下的孝子,将手中剩下那些书已烧了。   他心事沉沉地走到那株桃花树下,如霭的一重碧色之下,昔日的蚂蚁洞还在。   那时候袅袅初来顾府,被母亲赐给他做通房,那晚他也是初次,生涩笨拙,好几次弄疼了她,袅袅醒后便一直哭,他不知如何处理,又不愿让母亲听了去笑话,便拉着袅袅去看树下的蚂蚁,想哄好她。   他们逗了一下午的蚂蚁,袅袅总算拨云见日,露出了笑靥。   他松了一口气,那时却不知,她从此看他的目光,已然不同。   此后纵然有红袖添香、软语戏谑,也再不似那日般,少年少女隔得如此近,如此亲昵,耳鬓厮磨,桃花繁茂,如烟似雾,那倾城的日光底下纠缠的身影,一个窈窕,一个奇秀。   他生命之中邂逅过无数女人,对某个与少女共赏蚂蚁搬家的午后,几已忘却。   只有她却铭记如今。   顾翊均用锄头翻出那松软的泥,露出了木箱一角,他也不知道,为何此时如此急切,“来人,将东西翻出来!”   那数十本书被搬入顾翊均的书房,他望着一地书卷,那只彩羽鹦鹉,凝然无言。   离家时,他无意嘱托了一句,“袅袅,最好替我将书藏起来,以免老夫人发觉了。”   只是一句笑语,那时候他对坐朝为官已有放弃之意。   只为了这句不经意提起的话,袅袅受了这么多折磨与委屈。最后,被他看似仁慈、实则虚伪无情地赶出顾家。   鹦鹉仍自欢乐地学舌:“袅袅喜欢你!公子,袅袅喜欢你!”   在袅袅走后的一个多月这夜里,又是一宿无眠。   顾翊均托人全城去找袅袅,让走南闯北的商客朋友留意袅袅,直至西域商人终于带来了消息,“我们之前有一队劣马先到了秀宛,租用马匹的客人,应当就有袅袅。”   顾翊均的杯盏落在桌上,溅落了一滴,烫到了商人手背,他奇怪,按理说以往顾公子绝不会如此失态。   商人好奇,“那位女子,是顾公子心爱之人?”   顾翊均没应,“她去了何方?”   西域商人挥了挥手,道:“你们汉人就是不爽快,要是我们的女人丢了,要骑上最烈的快马,满天下地去找。”   顾翊均沉默,拇指极缓慢地划过手中的玉骨扇柄。   西域商人与顾翊均深交几年,深知对方为人,便不再卖关子,用古怪蹩脚的大齐官话别扭道:“我们只打听到,一个月前,袅袅在我们这儿租用了一驾马车,前两日车夫才回秀宛,我问了他,他说,他带着袅袅往东走了,到了盐镇下了车,跟着便不知晓了。”   顾翊均微愕,“原德镇?”   商人摇摇头,又点头,“是的。”   顾翊均握着折扇,匆匆对商人道了谢,便疾步出了酒楼。   他走后,商人古怪地自言自语:“每回喝酒,都是顾公子结账,今日这是怎么了?”   顾翊均回府,正要跨入后院,忽听闻顾老夫人沉沉喝道:“站住!”   顾翊均耸眉,重重花影深处,顾老夫人金丝绮罗长襦,拄着紫檀漆花鸟纹手杖,脸色不愉地立在回廊口,“我知道你在找袅袅!老婆子告诉你,你要敢走,回来的时候,便是给你母收尸的时候!”   顾翊均生平失去了两件重要的东西,一个是他的宏愿,一个是他的袅袅。前者是他无可奈何,后者是他咎由自取。   可事到如今,他所能失去的都太少了,每一样都弥足珍贵。他苦笑地望着母亲,心头酸涩,竟不知该说什么。   顾老夫人叱道:“母亲已为你定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你带着聘礼,上银陵去向她求亲!”   ……   到了银陵小半月了,霍蘩祁没想到步微行对她出手豪阔,说好的惊喜变成了一家绸庄。   银陵的地价有多贵,在霍蘩祁向言诤打听了之后,惊得险些晕过去。   她心满意足地告诉步微行:“很惊了!”   步微行淡淡道:“哦,喜呢?”   她乖乖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抿唇偷笑,“比起其他的,最喜欢你了。”   没有其他的比你更让我心生欢喜。   太子殿下薄唇微翘,将她的脑袋扶正,“这段时日,你住在绸庄,孤先回东宫,等得了空会来见你。”   霍蘩祁乖乖地点头。   他抚了抚她如鸦似墨的发,似笑非笑,“绸庄缺人手,但从现在起,孤已经撒手不管了,你就是这家绸庄的老板娘,孤允你亏损三年,定期问你收回盈利。”   霍蘩祁瞬间嘟唇反问:“你还要我还钱啊?”   步微行笑而不语,径自下了马车,上了皇宫的车驾。   言诤走之前,偷偷回来补了一句,“太子殿下这是为了把你吊着,在霍小姑你嫁给他之前,账要明白算。”   “……”   好心黑的男人哦。   银陵城不愧皇城,富庶繁华,在她的告示贴出没多久之后,立即便有人络绎不绝地上门了。   丝绸生意霍蘩祁是初次上手,怕难以应付,便想到了师父,立即委托人手去请他们夫妇上银陵城来。   最后一日,霍蘩祁招了一个心灵手巧的绣女,她挽着妇人发髻,娥眉如柳,桃花眼,形容温婉消瘦,脸上浮动着一种淡淡的不施粉黛的温白,衣衫单薄,腰如约素,独有一股病弱风流。   霍蘩祁一眼便觉得,这个小妇人不是池中之物,问她姓名,她谦逊地行了一礼,声音低回而柔,“袅袅。香袅袅。” 第42章 火势   一树白月如霜, 花穗伶仃,文帝与太子正悠然穿过两畔垂花落水的假山怪石,到了鎏金池后, 只见芙蓉连绵, 残荷飘零。   月色恬淡,但身后跟着的一串宫人, 也若有若无地察觉到了这对父子之间微妙的氛围。   步微行此前先回东宫,换了裳服, 改束九龙玉螭纹冠, 佩绛色缂丝抹额, 腰间是金镶白玉镂空龙穿牡丹纹带,金绶紫裳,俊容冰冷, 脚步沉着地跟在陛下身后。   文帝带着人走到一株翠柳之后停下,凌厉的眉,比步微行更多了三分威严,“胡丞是如何得知的?”   步微行始终垂着眼眸, “儿臣已经查到,当年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女,放出宫后回了白城定居, 这名嬷嬷曾于三月前在胡丞家中做客。”   “原来如此。”   只因是皇后身边的宫人,当年放了一马。文帝不可置否,探手拂过柳帘,穿过窄窄一方石桥, 让身后的宫女太监皆退了,独召步微行跟上。   太监将一只六角宫灯恭敬呈给太子,步微行面色冷然地提灯而上,蜿蜒的石桥之外,水榭隐约,文帝带他上凉亭,在四面舀风的地界,负起了手,“那么,你带回银陵的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步微行不着痕迹地收紧了唇。   他并不意外皇帝陛下对这桩事要打听清楚,此时他的父皇应当早已摸清霍蘩祁的底细,只是来试探他心意。   但他从来就不知道退让,十年前,他为了素未谋面的母妃,在陛下寝宫之外跪到不省人事,何况是如今。   “她,是儿臣心爱之人。”   尽管这个儿子的声音还算是谦卑,还算是恭敬,没有顶撞,但文帝霍然脸色微变,绣着腾云龙纹的大袖一挥,“心爱?朕从未听你说过这个词,朕以为,你一辈子也不会对一个女人说这两字。”   步微行不言。   文帝又问:“你想着拿她怎么办?东宫的太子妃位,她拿不起。”   步微行淡淡道:“我不负她。”   “你敢。”文帝声音骤冷,只见他沉默着立着,拂下了眼睑,看不穿心事。   皇帝陛下心头怒火更炽。   从小就是如此,只要是他想要的,他就算砸得头破血流也要得到,文帝与他争执过、闹翻过,可结果是,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就从来不让父母省心,他敢拿自己身体发肤开玩笑试那些刑具,也敢在朝堂公然出走!   文帝冷然道:“她平民出身,你知道那些士族大夫会如何非议你。”   步微行半分不让,“群臣非议如何,这些年,儿臣在他们口中是个什么人,陛下也并非不清楚。”   文帝一掌拍在湖心亭的横栏上,“胡闹。旁的人朕由着你胡作非为也罢,终身之事,你敢——”   “陛下。”步微行漆黑的眼,在皎皎月色间,有说不分明的一种哂然,“在王公贵族眼中,儿臣是一个伤人伤己的怪物,即便陛下有心促成儿臣与贵女名媛的婚事,他们的家族也不会应许。士族庞大,陛下皇权受掣,还是莫要一意孤行失了人心。”   “你……”文帝愕然说不出话来。   顷刻之后,文帝拂袖道:“此事且住,既然回来了,去见过你母后。”   步微行道:“不必了,皇后身子抱恙,安胎为重,儿臣不便搅扰。”   这一胎若是龙子,才是真正皇室正统嫡出。步微行知晓,他父皇盼着这个孩子已经九个月了。   当日朝堂出走,固然是与文帝政见不合,他心高气傲,不愿受百官言辞诋毁,但也是,皇后这一胎来得让他不知所措。   他竟像是一个,多余之人。   文帝凛了凛心神,扬声道:“来人!”   兵甲齐出,瞬间围住石桥,拦下了步微行的去路。   文帝道:“没有朕的准允,不得放太子出宫。”   太子甫一回宫便被软禁,霍蘩祁顾着绸庄的生意才开张,她正忙着学算账,想着制定规章,没想到早睡起,阿二便送了信来,“霍小姑,殿下让你稍待,他近来不能来看你了。”   霍蘩祁原本满脸要发财的兴奋红光,犹如泼了一桶水,“他怎么了?”   见她瞬间紧张,阿二苦笑道:“陛下将他软禁了。”   “为什么?”   阿二哽了哽,忽然顿悟,这趟送信的差事,果然不该自己揽在身上,要是言诤来,定能顾左右言它将这由头圆过去。   霍蘩祁心中咯噔一声,“我猜得不错,因为我对不对?”   “……”   他几乎是默认了,霍蘩祁忧心忡忡道:“那我该怎么办?”   阿二挤出一抹安抚的笑,“霍小姑不必忧心,只是软禁,殿下有的是法子出宫,他让你稍安勿躁,徐徐图之。”   霍蘩祁难以安定,心被弄得七上八下。   她就这么不安地等着消息,过了数日,总算将绸庄大大小小的事宜吩咐完了。   时维九月,银陵城新来了一批丝绸,霍蘩祁带着剩下那点置办的钱,带着心灵手巧的绣女袅袅上街相绸缎。   银陵不愧皇城,古街商衢,林立古宅大院气派非凡,街头甚至有各色肌肤的番邦人,奇装华服的游客,推车贩卖的草鞋工匠,络绎不绝涌入长街尽头看那青楼美人的五陵少年。   霍蘩祁出门在外,事事小心,捂着钱袋,回眸冲袅袅道:“你的绣活儿很是精细,几乎不输我师父,我带你来帮着我挑挑锦缎,待会儿你可留点心,我眼光不如你好。”   袅袅的声音又柔又轻,“嗯。”   她总是沉默寡言,霍蘩祁发觉带她出来逛街确实兴致不高,她也是琐事缠身,又心心念念他的安危,可却又因为无能为力而感到懊恼,才带人出来逛街,不料袅袅确实闷得厉害,但却似有心事。   街头忽然飞出一辆奔腾的马车来。   两旁的百姓吓得面如土色,纷纷避开,小摊小贩摔了满地,袅袅竟似充耳不闻,霍蘩祁一把搭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一旁。   敞空的马车上立着一个拉着缰绳的少年,衣饰华贵,他似乘奔御风,嘴里唿哨着,得意洋洋拽着马缰肆意而去。   霍蘩祁总算安下心来,拽着袅袅的手,微愠地颦眉,“你心里可是有事,时时心不在焉,险些闹出人命来。”   袅袅轻轻咬唇,向她道歉。   霍蘩祁蹙眉挥手,道:“袅袅,你夫君在哪,我定好生教训他一顿。”   袅袅垂着螓首,声音微微发抖,“我没有夫君。”   霍蘩祁一愣,只见袅袅那珠花零落的温婉妇人髻,一时语塞。   看出她的心思,袅袅道:“我只有独身一人,梳妇人髻,着妇人裳,可省些纠缠。”   霍蘩祁愕然点头,拉住她的手,诚挚道:“没有便没有,袅袅,你比我年长,以后可得谨慎着些,银陵城年少轻狂的公子哥儿是真多,你眼光要好点才是。”   袅袅苦涩微笑,但还是感激霍蘩祁的提醒,“嗯。我知晓了。”   霍蘩祁携她的素手,穿过熙攘的人潮,到绸庄看了几眼。   回来时却有些失望,袅袅看出她的心事,低声道:“阿祁,你有别的心思?”   霍蘩祁“嗯”一声,“我原以为银陵的丝绸终归会不同些,但是质地虽然名贵,花样却少,我想个办法另辟蹊径,对了,我先给他……”   想到袅袅在侧,霍蘩祁即使收手,羞窘地笑笑。   袅袅温声道:“阿祁心上有人了?”   霍蘩祁打了个哈哈,糊弄了几声,没敢正面回应。   任何小姑,在云英未嫁的年纪,都喜欢绸衫轻绡,披散着那青丝长发,眉目舒卷,正是花般的姣柔。她原先以为袅袅有夫君,后来被推翻,霍蘩祁心想,也许她是为情所伤。   霍蘩祁带袅袅回自家绸庄,但还未进门,忽见滔天一股火光从后宅升起!   霍蘩祁大惊失色,撇下袅袅冲入了绸庄后院,只见七八个师傅学徒正拎着水桶灭火,霍蘩祁叫住一个搬运布匹的丫头,“怎么回事?”   “不知,方才老板娘走了没多久,后院刮起了一道邪风,忽然之间火就起来了。”   丫头吓得瑟瑟发抖,她才豆蔻年纪,霍蘩祁让她到外头等,正要拎着水桶去取水,一回身,只见袅袅风一阵似的冲进了后院,那熊熊的烈焰之中。   “袅袅!”   霍蘩祁惊呆了,僵直了一瞬,扯着嗓子道:“袅袅,火太大了!出来!”   毫无回音,事情出在自己绸庄,开张才两日就闹了场大火,霍蘩祁容忍不得,解下身上那件丝绸外裳,扔进水桶里蘸了水,她捂着脸冲进了火堆。   火舌狞笑着,舔舐了少女倔强冲动的身影。   此时暗卫们越墙而下,才离开一顿饭的功夫,霍小姑这儿就出事了,殿下知道非截了他们四肢不可,于是纷纷操起水桶去灭火,素来沉默寡言的阿五当先冲进火场救人。   着火的房子,四处都是浓烟,哔哔啵啵的横梁燃烧的声音,袅袅惊恐地打翻了柜橱,惊恐地在地上翻找她的锦盒,“咳咳!咳咳!”   袅袅捂着嘴,眼泪被熏得直冲出眼眶。   她飞快地在摸索,五指碰到一块燃烧坠落的火屑,烫得呼痛一声,又继续翻她的首饰盒。   没有、没有、都没有……   “袅袅!”   霍蘩祁冲入房内,只见这个傻女人还趴在地上,满脸烟灰地摸索,她又气又急,捂着鼻子和嘴冲过来,一把将跪在地上的袅袅拉起来,厉声道:“人命要紧,快跟我出去!”   “不……咳咳……”   袅袅死活不肯走,作势要推她。   霍蘩祁气恨不已,劈手打晕了她,将人往外拖,幸得此时火光里冲进来一个人,霍蘩祁定睛一看,只见阿五那张阴沉的脸崩得死紧,她急忙唤他过来搭手,两人费尽全力才将袅袅从火房里带出来。   霍蘩祁的手背被火屑烫伤了小块,红肿得起了泡,直至袅袅平安脱险,她才松了一口气。   阿五沉默地看了她几眼,“霍小姑,你不该冲动,那人应当只是警告,不想伤及性命。”   霍蘩祁一怔,“你知道谁放的火?”   阿五点头,然后摇头,“我先回去禀报殿下,等他示下,霍小姑先安抚人心为重。”   阿五走了,午后,又来一个人送了霍蘩祁一堆名贵药膏,说是步微行的意思,让她和烧伤的绣女去治伤。   霍蘩祁望着晕迷不醒的袅袅,心头艰涩,袅袅的脸……   火灭了,袅袅醒来时,望着菱花镜中那狰狞殷红的伤疤,水眸微微一瞥,霍蘩祁以为,女人失去容颜,一定会痛哭流涕甚至发狂,她已做好让袅袅砸东西的准备,可她却平静得骇人,只伸手碰了碰那猩红的伤口,跟着轻轻一笑,“这样,这样就真的让我死心了……”   霍蘩祁请的大夫及时赶至,他替袅袅看了伤问了诊,扼腕地长叹。   霍蘩祁先上了药,包扎了手背,才从袅袅的厢房之中找到烧得只剩一块喜鹊花纹的精致锦盒,她取回来递给袅袅,问道:“你要找的是这个么?”   袅袅看了眼,平静地点头,“嗯。”   霍蘩祁将东西搁在她的案前,“可惜烧坏了,我对不起……”   袅袅摇头,“你救了我的命,阿祁,我该谢你才对。”   纤细的手指,抚过那一支原本雅致简朴的锦盒,大半截已化为焦炭,里头,那支翠绿雕木兰花簪,那支木簪被烧得只剩一朵还算醒目温雅的翠花、寥寥无几的细珠,穿珠的丝线已毁,她缓慢地摩挲过孤零零的炭灰簪花,目光执迷,却紧紧咬着唇肉,满腔委屈和痛楚化作了一声无泪的哽咽。   霍蘩祁不忍,但不知道怎么劝。   大夫收拾好了药箱,道:“霍掌柜,这位夫人脸上的伤疤想要除去,怕是不能了。”   她心中一颤,大夫缓慢地扯过一张宣纸,默默写下了五个字,拿给霍蘩祁,“不过只要找到这种药膏,纵然不能除疤,但至少让伤疤浅淡些,用铅华涂抹,若不仔细看,应当能有所隐藏。”   霍蘩祁捻起素宣,“大夫,这种药膏哪里有?”   大夫抚了抚胡须,“这个,只怕宫里头多,外头用得少。”   送走了大夫,霍蘩祁犹疑地坐到袅袅对面,问她,“管花玉容膏?”   袅袅微愣,一瞧,却忍俊不禁,“是菅花玉容膏。”她眉眼弯弯,有了大夫的话,她展颜微笑起来,没太在意了。   “……额,好吧。”   霍蘩祁对来历成谜的袅袅真有几分好奇,但随即又想到,这当口事不宜迟,袅袅的伤不能拖延,她要找太子殿下拿药膏了。   袅袅将锦盒收拾好,没说什么话,只望着镜中伤痕累累的容颜,默默地碰了碰上了药的疼处。   霍蘩祁近日正想着做几套女子丝绸饰物,便挑了一匹经纬绵密的丝帛,替袅袅裁了一片面纱,让她戴着,只露出一双水波明媚的桃花眼在外,霍蘩祁轻轻一笑,“如此甚好,甚好。”   袅袅起身向她行了大礼,“过往是我傻了,阿祁的救命恩情,我会永远记得。”   “好说好说。嘿嘿。”   火势停歇之后,因着火因不明,实在古怪稀奇,果然有了人打退堂鼓,霍蘩祁不曾留人,愿意走便走,她特潇洒随性。   不过三日便传来了好消息,云娘夫妇应邀来了银陵,霍蘩祁喜出望外,还来不及接待,跟着阿二亲自将药膏和信笺送到了她手中。   “霍小姑,今日夜半子时,殿下约你赴西柳湖赏月看花。” 第43章 幽会   这才是最好的消息, 他终于得空能出宫了,细细数来,分别竟有小半月了, 说不想念都是矫情, 在阿二还没走时,霍蘩祁已经羞臊得很, 送走了他,又赶紧派车去城门接应云娘夫妇。   绸庄经历一场浩劫, 百废待兴, 后宅的屋舍被烧毁了不少, 幸得抢救及时,丝绸布匹倒是不怎么少,云娘头一回入银陵城, 见到飞黄腾达的霍蘩祁,自然大是惊诧,“阿祁,你何时有了……”   “师父, ”霍蘩祁握住她的手,“这儿暂且算是租用的,你们来了先住着, 我有点事明日同师父说,希望师父鼎力相帮。”   云娘自是高兴,不过她那口子是个渔夫,在绣庄住不惯, 早在来时路上,便一路聒噪,说要不成他还是回去打渔,等得了闲来银陵看她,云娘就恨他不争气,拉着男人上了车,一路上不松手。   这时趁着渔夫去看房子,委婉地提了提,霍蘩祁想了想,“我昨儿跟着师傅去菜市买鱼,那儿的鱼也新鲜,想必是银陵临江,要找份打渔的差事不难,就是我的绸庄离城门稍稍远了点,庄大哥出门不大方便。”   听她一说,云娘便放了心,“没事儿,有个活儿做,他不闲着,也就不同我闹了。”   安顿好了云娘,已是傍晚。   马车在霍蘩祁的绸庄外头候着,她要出去见心上人,换了一身素雪云雁细锦衣,难得梳了个繁复的发髻,用了两三朵绢花,一支碧莹莹的珠钗,上了车,待慢悠悠赶到西柳湖畔,只听车夫撮口唤了一声,马儿停下,她徐徐下车。   湖畔几乎无人,但见一树一树的碧柳,罩着轻盈宫纱的彩灯,映照得湖水流光溢彩,两岸阁楼亭台美轮美奂。   霍蘩祁四下张望,然后,只见泊在近处的画舫悄然亮起了宫灯,瞬时满湖华光。   她震惊地望着画舫之中走出来的男人,缁衣宽袍,漆黑的眼映着灯火,竟有异样的温柔。   霍蘩祁蓦地脸颊染火,通红胜枫,还是赧然地跟着他上船,男人将手递给她,霍蘩祁才一搭上,步微行便微微攒眉,继而将人拉入画舫,霍蘩祁不偏不倚地撞入了他的怀里。   步微行将她的手握着,指腹温热,那手背上了药膏,但至今没有痊愈,即便是在夜里,也看得分明,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虽然不疼,但出其不意,让霍蘩祁还是小小地惊了下。   他问,“是什么人值得你豁出性命去救?”   男人的声音听得出一丝愠火,霍蘩祁悄声道:“是我的一个绣女。”见他脸色愈沉,霍蘩祁只得笑道,“没事了,反正就伤了手背,也只是轻伤,倒是她伤得比我还重,要是我不去,恐怕就没有性命了,一点小伤换一条性命,还是值当的。”   他不可置否,霍蘩祁又笑,“如果我的绸庄出了人命,以后谁还来做我的生意?”   步微行拿她无法,幸得他安插了人手在她身边,及时灭了火,否则――没有否则。   霍蘩祁悄悄吐舌头,这时只听见画舫的轻盈纱帘之中,传来了狼崽子的吧嗒声,她一扭头,只见团团舔着爪子从船里钻了出来,乖巧地坐在重重飞帘外头,雪白的皮毛,看着又养了不少肥膘。   霍蘩祁惊异地蹲下来摸小团团,仰着脸问他,“你给它吃了多少肉啊?”   步微行淡淡道:“我那份,基本上也进了它的肚子。”   “为什么?”   临着河风,男人的眼光加深了少许,“你说为什么?”   难道是他茶饭不思地想她?   霍蘩祁容许自己自作多情一下,偷偷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蛋。   画舫泊在岸上,步微行让霍蘩祁同团团说了会话,便让人将它抱走了,霍蘩祁不舍,多看了几眼,忽听得微凉的声音:“时辰不多,没有什么要对孤说的?”   霍蘩祁悄悄转眼珠,然后准确地扑进了他的怀里,“阿行,我想你!”   他几乎站立不稳,画舫在水上轻轻一晃,步微行抚了抚她的柔发,某处瞬间柔软得令他无措。   半个月不见,霍蘩祁贪婪地抱住男人窄瘦的腰,他的衣领之间有幽幽兰香,煞是好闻,霍蘩祁深嗅了一口,惬意地闭上眼,“我听说陛下关你禁闭,担心死我了。”   步微行不以为意,“从小到大,我一犯错他便禁我足,没有大碍。”   只是禁足?   那是不是说明,其实陛下也舍不得罚他呢。   “你今天怎么出来的?”   步微行稍稍动了耳根,将她拉入船中,只见里头摆着一方髹漆梅花小几,几叠小菜,一壶清酒,正是月色朦胧,两岸有奇花异香,河风醉人。   霍蘩祁被她推入船舱,但执意要挨着他坐,替他斟酒。   步微行道:“若一直囚禁东宫,太无趣,甘心受人摆布,那不是我。”   “哦?”   她很有兴致。   步微行抚了抚她肩上的发,“我自有金蝉脱壳计。”   霍蘩祁似懂非懂地点头,将酒水给他,然后笑吟吟道:“我给你备了礼物来的。”   他微微耸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霍蘩祁轻轻一笑,向外头招呼了一声,有人在岸上将她的包袱扔了上来,霍蘩祁将包袱捡起,从包袱里抽出一套男人衣衫。   这套衣衫不同,里衣是素白缎面,外罩水墨色素纱轻袍,霍蘩祁将一角塞入他手中,拉着外袍轻轻一展,犹如一朵坠入水墨之间的微云,如絮团般的墨迹挥挥洒洒,似工笔山水,但细细一看,竟是细密地一针一线穿缀而成,且无论正反,皆是一样的水墨纹理,手法极为新奇。   霍蘩祁藏着笑,邀功似的问他:“喜不喜欢?”   他不喜白,但见到少女眼底的熠熠星光,那刻意学的粉黛轻红妆、堕马流云髻,蓦地心中一动。   薄唇辗转而落,冰凉的唇瓣缓慢地贴在嘴唇上,霍蘩祁僵住了十指,那唇形完美如弓,犹如研墨一般,强势地撬开了她的唇,霍蘩祁惊得睁开了眼,跟着腰肢被人禁锢住,那唇在不断的摩擦之间变得火热极了。   她惊诧地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男人,漆黑的睫羽,深邃的眸,原本是潭底明月,被什么煞风景地搅乱,犹如一股暗流汹涌的狂潮。   霍蘩祁惊呆了,她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人如此强势的深吻。   霍蘩祁已经被他的攥住了所有命门,柔软地贴着他的胸膛,严丝合缝不留余地。   天旋地转之间,浑然不知他什么时候放松了她,然后那呼吸微乱的低沉嗓音,犹如甜蜜的梦魇笼罩而下:“喜欢。”   霍蘩祁两颊染火,眼眸错乱,怔怔地道:“我想问你,我要是拿出去卖,能不能赚……”   一听,太子殿下脸色一沉,“你要卖给谁?”   霍蘩祁“啊”一声,傻愣愣地望着这个男人。   步微行握住了她的手腕,将衣衫塞入包袱,沉声道:“银陵男人只喜素服,不必挖空心思迎合他们。”   “……哦。”   奇也怪哉,他该不是……   霍蘩祁探究地望着他的眼眸,步微行已轻咳一声,徐徐扭过头。   她还沉浸在方才的忐忑和甜蜜之中,画舫之上,灯火明粲,她趁着他还余波犹存,索性便豁出去了,“我都送你了,你能不能有个回礼?”   他微微怔然,但,正该如此,便攒眉道:“你要什么?”   霍蘩祁的手指滑过被他吻得红肿的唇,羞涩一笑,“我的肚兜,可不可以还我?”   “……”   霍蘩祁见他不答应,又嘟囔道:“太子殿下,你会缺一件肚兜?”   “……”   她又开始碎碎念,步微行微感头疼地摁住女人的嘴,“今日没带出宫来,下次还你。”   霍蘩祁只是试探一句,没想到结果竟然——“你竟真的留到了现在?”   她震惊的嘴脸让步微行耸眉,板起了脸。   霍蘩祁现在羞也羞完了,在这件肚兜背后,可能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亟待挖掘,她咬咬唇,看着他,“难道——你是那个时候就看上我了?”   步微行的手一动,不以为杵,“想多了。”   霍蘩祁不信他,哼哼唧唧地偷着笑。   正当此时,几艘小船飘摇而过。   只听外头的船上传来古琴奏乐之音,在这水声清越的暗夜湖中,有人同样有兴致前来游湖。   他们的画舫就停在岸边,霍蘩祁竖着耳朵一听,只听那边轻舟上传来少年清沉如琴声的笑语:“船上的朋友,此间同乐,何不出来一聚?”   霍蘩祁一怔,望向了步微行。   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霍蘩祁便道,“我去会会。”   说罢正要起身,步微行又拉住了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画舫,只见水面泊了七八条小船正徐徐靠近,水上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这群舟舫林立,轻舟上十数人举着火把,有人膝头奏琴,有人抱着琵琶,弦弦声动,霍蘩祁惊奇地歪着脑袋问:“你们是谁啊?”   步微行握着她的手,似乎紧了紧,他很不耐烦应对这群人,满脸写着不痛快。   那船上有人笑道:“良宵好景,岂不闻高水流水之音,身份姓名又何足道也啊?”   他雪衣峨冠,飘然如仙,似一名士。   身后有人附和,大声叫好。   步微行敛唇,哂然一笑。   那七八条船不待步微行与霍蘩祁同意,便一齐聚拢而来,犹如一朵由水面向四周开放的花,但闻水声琴声,两相和韵,竟极为协调动人。   一名童子递了一杯酒过来,霍蘩祁推却不得盛情好意,将酒盏捧在了手心,他的主人惋惜叹道:“女郎清秀美貌,可惜跟了个俗人。”   此言一出,她的心上人好像冷冷地哼了一声,极为不悦。   霍蘩祁都在暗中紧张,这群人是不是很没眼力,步微行的护卫和暗卫全在岸上部署,他们丝毫不察,还敢当面递刀子。   哪知对面那抱琴的文士忽地扬唇朗笑,“若说俗人,天下何人及得上太子殿下!哈哈哈,此间事,饮酒作乐足够,不必言其他!”   霍蘩祁闻言,又羞又窘又紧张。   那船上笑声更郁,此起彼伏。   她敏锐地察觉,她的心上人好像,更怒了。 第44章 夜话   不知怎的, 看到太子殿下脸色铁青地冷笑,她竟忍俊不禁,对抱琴的文士道:“比太子殿下还俗, 那是怎么个俗法?”   没想到这个小姑也敢议论权贵, 倒让那人眼睛一亮,正要说一句, 只听身旁递酒的那少年喃喃道:“背后妄议太子,实有不妥。”   “哎, 这话又俗了。”抱琴文士朗笑道, “我等能议家事国事天下之事, 储君有何议不得,我可有无中生有搬弄是非?”   霍蘩祁借用酒盏掩住那悄然盛开的粉唇,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席地而坐, 手指轻轻扯了下步微行的衣袖,他冷然一笑,也跟着坐了下来。   他在门阀士族之间名声不好,他心里有数, 倒想听听这帮人说他什么。   抱琴文士风流含笑,他年约而立,峨冠博带, 白袍玉质,风雅地一拨弦,但闻清音铮然一声,他徐徐道:“贵族喜白袍, 喜贤妻美妾,出入风流,皆有侍女仆从陪伴,银陵唯独太子,一袭玄衣,东宫无妻无妾,无婢女宫人,出入,只有持剑莽夫。”   霍蘩祁先是一怔,却又耐不住失笑。   难道只有这个?   她偷偷瞟了眼步微行,果然是一身黑。若不是此时自己陪同他出来,说不准他真被人认出来了。   文士问道:“女郎何故发笑?”   霍蘩祁微笑道:“我不觉得俗啊,他很特立独行。”   步微行脸色稍霁,对这帮只顾吟风弄月的酸儒,他向来没什么兴致,今日齐聚,若不是霍蘩祁在场,单凭他那几句话,他定让言诤将人捆了吊上半日。   那七八条船上,有人啧啧道:“所谓贵人,若眼高手低,不懂得吟赏风月,不解得美人风情,岂不同贫门俗人没有两样?况这储君,自幼不喜诗书,独爱旁门左道,实乃俗之又俗。”   那人,他要单说也就罢了,非得挥挥袖子,仿佛那俗气冲天碰了他的鼻子似的,一脸晦气,不愿提及。   霍蘩祁便惊呆了。   银陵城的权贵原是如此放旷傲慢,连皇权都似乎不惧?   她怔怔地扭头去,将步微行的手腕轻轻一扣,告诉他:莫气莫气。   步微行只想将她拽着便走,这个女人表里不一,分明极有兴致听他的损话。   霍蘩祁故意瞪大眼睛,“难道你们不怕太子殿下听见了么?”   “爱听见便听见!”一个人喝醉了,侧卧在轻舟之上,脸色酡红,举着酒盏豪迈地嚷嚷。   “就是,他日日琢磨着打压我们贵族,满肚子坏水,如何议不得说不得?”又一个喝醉了的轻狂少年,艰难爬起来说了这么一句,又轰然倒在婢子怀中,酣睡不起。   “巴不得他听见。”   ……   霍蘩祁“嗯”一声,笑眯眯地赞叹道:“各位都是真豪杰,这杯酒我就干啦!”   说罢,她要将那少年递来的酒水一饮而尽。   步微行脸色阴沉地将她手中的青花酒盏夺入手中,霍蘩祁惊讶,只见他自己干脆地代劳了。   霍蘩祁怔怔地望着他,“阿行?”   步微行恍若未曾听见,眼色晦暗莫名。   抱琴人哈哈一笑,“好,性情中人。”   步微行长身而起,薄唇微微开合,“阁下才是性情中人。”   那文士拂袖微笑,正待说话,步微行勾了勾唇,眼眸润如玄玉:“‘满肚子坏水’,孤听见了。”   “……”   四面一片死寂。   然后便爆出了霍蘩祁捧腹的笑声。   尴尬之间,那群人便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脸色晦暗地将酒盏摔入湖中,分明是要发怒之兆,众人心惊之际,他却又回身将画舫上笑得前合后偃花枝乱颤的小姑扶起来,携着她的素手从容下了船上了岸。   一片死寂之中,不知是谁,纳罕地说了句:“不是说太子不近女色,身边绝无可能陪同女子么?”   “谣言止于智者,往后,我等可该改口了。”   抱琴的文士蹙眉长叹:“羞也羞也,我等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虽震惊且尴尬,但是他们都是自恃身份的贵族,几句戏谑调侃,想来不会有太大妨碍。于是个个又兴高采烈去喝起酒,弹起琵琶唱起歌来。   走了一段,到了柳下,霍蘩祁停驻脚步,跳到他跟前,笑容狎昵而狡黠,“这回我可听见了!”   步微行道:“什么?”   霍蘩祁心满意足,“太子殿下原来是如此俗人。不知为何,让人好生欢喜啊。”   “……”   末了,才解得少女话中之意,不免失笑。   他扶着霍蘩祁的肩膀,将人推到柳树底下,语调含了分威胁:“不许戏笑。”   霍蘩祁明眸乱眨,“我偏要笑。嘿嘿嘿。”   男人俯身,惩罚似的堵住了她的红唇,霍蘩祁被她压制了手腕,静静地依着柳树,风拂过,身畔有紫菊清雅的芳香,草木香混融着河水雾色,独有一分湿润和别致的清甜。   吻完了,步微行稍稍侧开脸,唇附着她的耳极近,“还不解风情么?”   霍蘩祁羞臊得傻了,只得求饶:“没了,没了。”   月如寒霜,步微行将女人的手腕轻轻松开,轻叹道:“夜已深了,上车,送你回去。”   “嗯。”   这个夜晚是在奇妙美好,温馨甜蜜,霍蘩祁上了车还忍不住一路回味,他将她的爪子从嘴唇上摘下来,见她傻笑不停,莫名心情好转。   回绸庄太快,须臾功夫便到了。   霍蘩祁虽不舍得,但还要下车,步微行扣住她的手,将她留了一步。   “怎么了?”   步微行道:“日后不可再做蠢事。”   霍蘩祁知道他对她冲进火场耿耿于怀,要是此时不答应,他定不罢休,便听话地答应了。   他又问:“还缺什么?”   “不缺了。”霍蘩祁餍足地笑,“方才送你的礼物,就是我赚钱生财的法子啦。你不用担心,云娘师父来了银陵,加上袅袅丹青又好,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说不准哪天,陛下见我这么能干,就把你赐给我了。”   步微行嗤笑她痴人说梦,照着脑袋敲了她一记,“倒真会做梦。”   说罢,心里又起了一层雾,一时无法向她提起,这场来无因的大火便是受他父皇所指使。   霍蘩祁下车之前,依依不舍地多看了他几眼,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不知下回见面是否又要半月,见他衣衫单薄,正是秋风凄怆时,她不免提醒了一句加衣,让男人的心上温暖得无以名状。   霍蘩祁沿着石子路回绸庄,袅袅和云娘他们都已安歇了,她也回房安睡。   到了第二日,她将自己的绣样给云娘看,云娘惊奇地翻动着这方绣帕,典雅庄重的富丽牡丹,粉红大红齐缀,叶脉碧绿,连叶上的纹理都纤毫毕现,犹如雕琢镂刻,本就令人称叹了,云娘将绣品翻个个儿,竟是一模一样。   她惊叹不已,这丝绸,轻如云,软如絮,白如雪,质地细腻柔美,绣花虽简练而见功夫,更添韵致。   云娘惊奇,爱不释手,“这是如何做到的?”   霍蘩祁与袅袅对视一眼,她欢喜地翘了翘嘴唇,“还是云娘师父教我的,木杼小梭,通经断纬。不过绣样是袅袅画的,她的丹青精妙绝伦,花鸟鱼兽、山川日月,信手拈来又有气魄,我才能照虎画猫啊。云娘师父,咱们以往身上穿的花样单薄,何不将一幅幅画儿穿戴在身上,你说好不好看?”   云娘望向袅袅,竟一时语塞,惊叹拜服不已,“阿祁,你这位袅袅绣娘,可以做师父的师父了。”   虽是笑话,但袅袅的面纱动了动,朦胧之间,只见她微微弯了唇,笑容腼腆而温柔。   霍蘩祁道:“咱们除了卖丝绸绫罗,为什么就不能再想想别的生财路?比如,袅袅脸上的面纱,我当时若是手巧,就在面纱上画朵芙蓉,戴上面纱正好是美人噙花……”   云娘却只盯着袅袅的面纱,诧异地问她:“袅袅,你的脸……”   袅袅低低地垂下视线,手指轻轻将脸颊碰了碰,并不答话。   霍蘩祁冲云娘使了个眼色,正巧此时,长工左邯给她花苑之中的霍蘩祁带了封信,“老板娘,有人捎了封信来。”   在绸庄里,要分得清哪些是步微行的人,哪些是她招来的工人很容易。   因为唯独步微行安插的人马,才称呼她“老板娘”。   霍蘩祁将信接至手中,漆火图腾,烫金名帖,在日光下一晒,竟浮动着水纹般花色。   她对袅袅和云娘不怎么避讳,这封信几乎是摊在她们二人面前。   袅袅微微一怔,眼眸里有几分异样。   左邯一丝不苟道:“听闻秀宛的顾公子来了银陵城,他在咱们绸庄订了一批丝绸,要水光缎面的,顾家眼高于顶,又是为顾公子大喜备的聘礼,因而格外看重,让咱们不可马虎。”   没想到竟是顾翊均,霍蘩祁握着书信的手指悄然收紧,听说他要大婚,倒是莫名其妙地又心下释然,芙蓉镇的一场邂逅,顾公子有意将她拉出泥沼,屡次相帮,虽最后负了他一番心意,但她心中仍是感激的。   正踌躇着,却听云娘惊讶地问袅袅:“袅袅,你怎么了,怎么好像不对劲?”   霍蘩祁望向袅袅,连左邯也不禁看向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她却只轻轻摇头,微笑道:“没事,可能吃积了食,我去走走,走走便好。”   那笑容苍白得牵强无比,近乎惨淡。   她离开的步伐都不稳,左邯搭了一把手,袅袅轻道了声谢,便脚步踉跄地离开了。   袅袅素来稳重,连霍蘩祁都不解,将这封信正反都瞧了几眼,没觉得有何不同。   云娘问:“阿祁,袅袅是何方人士,你查过她的底么?”   霍蘩祁素来用人不疑,对袅袅的过去倒没太在意,因而不知,但她也心中有了些揣测,总觉得袅袅不会无端端做出一些令人费解之事,多半是心中曾受过伤。   见左邯一脸痴怔,她顺着他的目光,袅袅已消失在了牡丹花丛后头。   她轻轻咳嗽一声,算是提醒,左邯飞快地收回视线,霍蘩祁将信放在石桌上,“云娘,咱们挑点质地好的雪钱丝,替他准备些鸳鸯并蒂、比目双鱼、连理枝的花样儿,看他喜欢什么。”   又对左邯吩咐,“你替我回顾公子一句,我庄中布匹的成色,他最好还是找人来验一验为上。”   左邯颔首,“这个自然,我已经同他们说了。”   左邯是个办事牢靠的人,被步微行信任,她当然也能信任。就是,霍蘩祁摩挲着纤细的十指,悄无声息地偷看了一眼,左邯似乎对袅袅格外照顾。   莫非是喜欢袅袅的温柔和知书达理? 第45章 重金   大火事件过去数日, 文帝尚未等到太子反应,虽惊诧于步微行的不作为,但心底有所犹疑。   皇后正是待产时候, 因先前失去一子, 文帝对这个孩子分外看重,皇后到了怀孕九个月时, 几乎便未曾离开寝宫,文帝亲自日日换椒房宫殿里的花, 一株一株的淡红骨朵, 在他的殷勤照料之下, 已初绽芳菲。   皇后对文帝的敬慕之情,在那温软而执着的眼波之中浓郁得令人无可忽视。文帝将新折的一支素红茶花盛入钧瓷粉底山水纹细口瓶,皇后侧着身子在床褥间歪着, 雍容清华的脸略显苍白,不施粉黛,却如那窗外繁花般,不淡亦不艳。   皇后轻声一笑, “你又同儿子置什么气?他自幼是那副性子。”   从步微行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后,这些年他对皇后恭敬有余,却不再亲切, 显得疏远了不少,皇帝不忍告知发妻当年孩儿夭折的真相,尤其是在此时,事到如今, 皇后竟对此一无所知,他心中既有歉疚,也觉着不忍。   说罢,皇后又微微一叹,“说起来,他数月不到我宫里来请安了。”   见文帝欲言又止,皇后笑着,温和地抚过陛下青筋隆结的那双手,“儿子大了,有什么想做的,他自己清楚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他心中自然有数,不再是当年那个事事与你反着来的孩子,你同他晓之以理,他未必不肯听,何故一生气,便要折了他的心上人。他固然不敢对你使气,可难道心中也无怨?”   文帝略显局促地笑开,“原来你知道了。”   皇后摇头浅笑,“你以为我在椒房宫深居简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后自幼聪颖秀慧,文帝与她少年相识,当年那段缘分结得艰辛坎坷,他早已不愿回忆,喟然一叹,“可他不知道朕的苦心!”   皇后淡淡一嗤,“你还有苦心,你猝起不意,有伤人性命之嫌,儿子不来与你算账,已经算是顾及父子情面……”   “皇后。”文帝握住了她的手,无奈地如是道,“哪有什么父子情面,他如今与朕,只剩下君臣之谊了。”   说来已有多年,没听那固执的孩子唤一声“父皇”了。   文帝说这话时,心下黯然,皇后隐约一瞅,陛下那映着浅薄天光的鬓尾,已多了一丝淡淡的银灰色。   这些年谁又比谁容易?   皇后心知,他们父子最像的一处便是遇事全都死扛着,即便头破血流也绝不认错,也不听劝,旁人插手无用。   这心结竟结了十年,没有一人想着化解。   ……   霍蘩祁接了顾家的生意,自是不敢怠慢,与云娘在绸庄的货仓里挑了数十套花样儿给顾翊均送了去,没隔一日,顾家家仆传信来,说顾公子近日将与未婚妻到访,一切听凭未来顾夫人的心意。   云娘便问:“这顾家是秀宛,乃至大齐的豪富之家,他未婚的妻子,又是什么门楣?”   “自然是门当户对。”霍蘩祁扯着一条淡烟绿的碎花缎子,微笑道,“银陵城的权贵岂能弱了去。”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凑到云娘跟前,轻笑道:“我还真打听过,是萧氏之女,嫡出的女儿,在银陵公子哥儿里极受吹捧的,能诗善画,能骑善射,文武双全。”   萧氏一族也是商贾起家,但近几年已出了数名进士,新任家主有意让家族门人出仕,才几年功夫,单进士便出了几位,也是满门富贵,白玉为堂金作马的。   云娘啧啧叹道:“如此人物,与顾公子倒是成了天作之合。”   霍蘩祁还听谁说过,顾翊均自少年时便待女子极为谦和温润,与名妓音乐相和,与贾人忘年相交,年已廿一,虽风流佳话不少,但真正放在心坎上的女子却不曾有过,看来这回是当真要收了心性了。   有故交在前,霍蘩祁对顾翊均的婚事倒很是看重,云娘眼光独到,挑拣了几块海棠红的嫁衣轻绸,用那双轻灵的素手,裁剪了一块最初的轮廓,大齐的衣饰形制仍以上衣下裳为主,襦裙为女子主要服饰,但云娘却裁了件曲裾裙,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真是特别。”   云娘笑道:“富家公子不是!我看那顾公子不是俗人,一般的衣裳怕是看不上。”   说到俗人不俗人的问题,霍蘩祁倒是想起了一人,忍不住嘴唇一翘,羞怯得脸颊泛红。   挑选的绸样已有了,云娘手把手教霍蘩祁将那件粗裁的曲裾深衣细细又修缮了一遍,做得稍显精美了些,但没有动用丝线,只能先架在木架上,正当霍蘩祁要再去亲自试验一遍时,左邯来报信,顾公子已经到了。   霍蘩祁抿唇一笑,“请人进来。”   不知道顾翊均知不知晓,她是这家绸庄的掌柜的。   须臾之后,顾翊均携着未婚妻款款而来,身后跟了顾家萧家二十名随扈。   浩浩荡荡一大片人,顾翊均为首,衣如雪人如玉,眼眸清润温柔,还是数月之前见过的模样,见到霍蘩祁时眼底有细碎笑意,有惊艳之色,却无惊诧,想来是已经知道了。   他身旁淡妆明眸的薄烟紫秋纱襦裙的女郎,钗冠精致,樱唇皓齿,端的是大家风流,一举一动甚至有股不逊男儿的直爽,毫不矫揉伪饰,一眼望去,竟比顾翊均更稳重些。   霍蘩祁负起了手,有种扬眉吐气之感,现在她可不需要再向顾翊均借钱了,顾翊均是她的客人了。   她眉梢上扬,看得顾翊均轻轻一笑,“这是怎么了,旧友重逢,霍小姑原来不甚欢迎?”   他身旁的萧绾略感惊疑,“原来你们相识?”   顾翊均问她解释,“算是故人。”   最惊愕的还是云娘,她没想到顾公子与阿祁相识,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怨怪她事先没同自己说。   霍蘩祁笑吟吟地将人请进前堂,“先喝杯水,等会我带夫人去瞧绸缎。”   顾翊均默然颔首,萧绾却道:“还未成婚,霍掌柜唤我阿绾便好。”   “阿绾?”这名儿真动人,霍蘩祁让左邯下去,吩咐人掌茶。   隔了会,顾翊均命顾坤上来,出手不凡,顾坤捧着一叠金光闪闪的锭子放在霍蘩祁的跟前,霍蘩祁与云娘都看傻眼了,不过是缝制嫁衣,顾公子出手如此豪阔?   顾翊均展开手中玉骨扇,水墨迤逦,映着堂前明光,脸色温和而隐有笑意,“只是定金。”   这这这……竟然还只是定金?   霍蘩祁与云娘相视一眼,彼此眼底见钱眼开的精光直愣愣的犹如看到粮的饿鼠。   扇面微微晃动,凉风拂开他的发,顾翊均浅笑道:“不必觉得我是为了情面,我们家行事一贯比别人夸张些。”   这话叫顾坤听了不住汗颜。   霍蘩祁只得按捺住那心惊,长吐了一口气,“哦。”   顾翊均与萧绾坐了会儿,萧绾忽问:“霍掌柜准备的红绸子,可让阿绾看看么?”   “当然,当然。”   霍蘩祁当即起身,与云娘一道,将顾翊均与萧绾引出前堂。   院落不甚大,但也较为宽敞,穿过一道石墙砌成的门,内里别有天地,这是内宅所在处,霍蘩祁解释道:“我先前取了几匹红绸,挑中了,才洗好正晒着,没想到你们来得早,我没来得及收。”   这后院俨然成了晾晒锦缎的宝地,日光充裕,里院红缎飘曳,各式纹理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霍蘩祁别出心裁备好的绣了鸳鸯荷叶的里衬。   除了这些,霍蘩祁甚至还想过肚兜的生意,全是为了某个收藏她肚兜的男人,她歪主意想了一箩筐。   萧绾抚过一条飘飞的红绸,那丝绸既轻盈又有坠感,辅以银线穿缀,绣了密密绵绵的银色月牙,这是第一单大生意,霍蘩祁还是很紧张的,待见到萧绾面颊上若晴空澄明的笑靥,才心下一松。   总不算辜负了顾翊均的一掷千金。   她扭头去找顾翊均,他已经走到了一张素宣画儿前头,握着折扇的手倏忽一紧。   云娘心如擂鼓,忐忑地瞅了会,见顾翊均缓缓变了脸色,收敛了笑意,更是紧张不安,她不知晓顾翊均与霍蘩祁的关系到了哪一步,也不敢冒昧问询可有什么不满。   顾翊均的折扇一合,指着这上头的画道:“这幅画,是谁的手笔?”   萧绾也面露怔然,徐徐走近。   这宣纸上,生动地盘着一只金凤凰,虽是水墨,但尾如金粉,熠熠生粲,凤舞双翼,是伏卧欲飞之姿,尤为难得的,是这凤眼以工笔细摹,眼尾上扬,眼型虽高贵妩媚,但眼眸却清冷超脱。   萧绾个中行家,也不免赞叹,“这幅画的主人手笔不逊于我,甚至在我之上。”   萧绾自幼学画,早年以工笔为主,但笔力不足,又缺乏耐心,点睛之笔往往不够细腻,丹青无神,后来改学山水,重写意,反倒弥补了这一缺陷,画技广传银陵,众人追捧。但她心知,要自己画这么只目下无尘的妩媚凤凰,她绝难摹得如此精妙。   萧绾不禁侧眸,望向了顾翊均。   顾翊均那温润如玉的笑容渐至分崩离析,指骨修长的手止不住颤抖,他却望向了霍蘩祁。   霍蘩祁正想说,这是袅袅所画,没想到顾翊均瞬间扔了折扇,她一惊,众目睽睽之下,顾公子近乎狼狈地冲出了院门。   袅袅晒了一些纸张,折腰将这些白净如雪的纸摊在红木小椅上,也不知今日贵客来访,耳中飘来一串慌乱的跫音。   正忙碌着,身后却传来一个微哑的声音:“袅袅?是你?” 第46章 舍弃   这温润而澄澈的嗓音, 袅袅绝不可能陌生,她惊慌之下收错了纸张,白色宣纸被风一吹哗啦啦散了一地, 袅袅回头, 只见顾翊均一袭雪衣立在金阳散漫的秋院里,他身后, 有一个薄春衫淡妆面的妩丽女子。   顾翊均惊愕地望着袅袅,她的脸蒙着一层素白的面纱, 可彼此太熟悉, 他绝无可能认错。   袅袅也并不打算否认, 福了福身,清音听不出一丝埋怨和不平,“顾公子。”   萧绾见顾翊均呆立原地, 倒是从未见他失态过,心中莫名一奇,问道:“这位是?翊均你们也相识?”   顾翊均八风不动,眉眼恬淡, “嗯”了一声。   霍蘩祁上来将袅袅的宣纸捡起来收好,“风大,纸不用晒了, 袅袅,不如你去将仓房收拾收拾。”   袅袅的眼波动了动,只见霍蘩祁一脸真诚,这话像是劝告, 她懂了霍蘩祁是在替她解围,感激地答应了,正要走,顾翊均忽地握住了折扇,“站住。”   她脚步一错,对着顾翊均敛衽道:“顾公子有何见教?”   “袅袅……”他喃喃一声,恍然想起,曾几何时,那窗棂之间黄绿缠绵的光影,爬满葛藤的花苑,檀木如焚香袅娜,他手把手教她作画的光景。少女温柔而顺从,悟性灵性都极高,他只是顺手一教,寥寥几笔勾勒,便看出了她的天赋。   耳鬓厮磨,谁都怕忽然侧过头,便会亲吻住对方的面颊。   袅袅钗鬟如绿云,青丝半覆额,吐气如兰,他有一回看得痴了,手下的笔松了,袅袅懊恼地将纸镇下半成的乳鸭图毁于一旦。   后来他得知袅袅心意,便是在袅袅房内,无意之中发觉了那幅乳鸭图。   多余划出的墨痕,被袅袅细腻地以墨重填,勾勒彩绘了另一只水鸭。   双鸭戏水,活灵活现。   顾翊均书画造诣卓绝,不可能看不出,原来当时袅袅那一笔,不是偶然,而是刻意。   自此以后,他对袅袅虽一如既往温柔怜惜,却也自当中起了隔膜,再不如昔时贴近,仿佛是为了躲着她那番不可能有结果的心意。   顾翊均只觉得喉间哽塞,极艰难才挤出笑容来,“画技又有进益了,没辜负……”   说到这儿顾翊均又将话咽了回去,实在不是合适场合,他默默蹙了眉头。   霍蘩祁便拉住袅袅的手腕,大抵是因为自己有了心上人,她对袅袅的心事,此时看穿了一二,没想到那个让袅袅伤心悔恨、固执绝望地冲进火场的人,是顾翊均。   顾公子留情天下,原来袅袅也被伤过。   左邯跟进来,见袅袅微微缩着脖颈,被霍蘩祁扶着才能立稳,似被人欺负了,脸红地冲出来要为他鸣不平,却忘乎所以然,眼前这人是有身份地位的秀宛名门公子,素知轻重的他便又只能暂时忍了火气,见袅袅脸色苍白,便要搀了袅袅回房歇息。   风一吹,袅袅的面纱瞬息坠落,顾翊均怔然地看着袅袅脸颊上那杯口大的伤疤,被火烧伤的暗红疤痕,狰狞骇人,他犹如胸口中箭,说不出的疼痛。   顾翊均的脚猛然跟出半步。   霍蘩祁扶着袅袅,诧异地望着他,等他说什么。   顾翊均道:“怎么弄伤的?”   霍蘩祁给袅袅眼神示意,袅袅并无意隐瞒,霍蘩祁微微松了一口气,“前不久我的绸庄被人暗算放了一把火,袅袅为了找一支簪花冲进火场,这是被烫伤留下的疤痕,大夫说怕是难以复原了。”   要重现原貌是不能了,但霍蘩祁近来给袅袅用的药却是圣品,这伤痕虽然仍可怖了些,但比先前红肿水泡的惨状已好了不少。   萧绾也不禁暗蹙秀眉,她的直觉包括看人的眼光素来极准,这位袅袅与顾翊均之间的恩怨纠葛怕是不浅,听霍蘩祁如是说,顾翊均抿住了唇,那素来优雅从容犹如云淡风轻的笑眼,犹如绮错重楼轰然坍裂。   萧绾却道:“翊均,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顾翊均蹙眉,任由萧绾亲昵地挽着手臂拉了去,他始终凝视着袅袅,那清润而柔和的眼波低垂,沉静,看不出半点情绪。   直至出了绸庄,萧绾邀他同上驴车。   银陵城盛行驴车,且只有一方顶篷,四面镂空,驴车缓行,便让贵族人士有车骑雍容之感。   顾翊均沉默地同她上了驴车,萧绾微微一笑,嘱咐人道:“将车赶到僻静处,我同顾公子说几句话。”   他不大懂萧绾为何此时拉他出来,许是看出了他与袅袅之间不平凡的干系,许是要质问,许是对婚事有了悔意。   他沉着眉,半分平素的温和微笑也挤不出,直至车到了窄巷口,顾坤等人候在外头,远远地有沿街叫卖声。隔着青墙,一树碧绿隐黄的木樨探出院落,暗香幽闻。   萧绾握住了他的手,在肌肤相碰的一瞬间,她敏锐地感觉到,顾翊均有伸手回缩的姿势,她了然而惊讶,“原来传闻风流不拘的顾公子,其实不喜欢与女人有肌肤之亲?”   顾翊均蹙眉,解释:“只是有些突然,没能适应。”   “翊均,那位袅袅,是你什么人?”   萧绾对她很好奇。   顾翊均知晓她会问,一阵沉默,但他没想过隐瞒,既然前来提亲,一切自当真挚坦然,“是我从前的婢女,被放出府了的,没想到她竟孤身一人从秀宛来了银陵。”   萧绾“哦”一声,笑问:“仅止于此?”   顾翊均蹙眉不答。   萧绾将他的手松了,道:“这些时日的相处,你也知道我萧绾是什么为人,你若诚心来求娶,我觉着你这人不错,真心嫁你不是不可,你若心有所属,却对我有所隐瞒,这门婚事我看作罢。这银陵城,我虽不算是众人趋之,但要找一个真心待我的也不难。顾翊均,我现在就问你一句,对袅袅,你可钟情于她?”   毫无意外的沉默到来,顾翊均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泛白,萧绾分明看出了这个男人的挣扎,可他却能以微笑斩落这分不安,“没有。”   萧绾脸色一暗。   顾翊均不知何处得罪了萧绾,她竟伸手将他一推,恼恨地下了车。   侍女欲替萧绾撑伞,她取了伞柄,疾步走出,侍女回望了一眼,只见顾公子微有讶色,坐在车中,似不知何处得罪了女郎,她忙问发生了什么。   萧绾冷笑道:“好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怕是晓得自己看中了个丫鬟,懊悔不已,借着这门婚事来挥剑断情忘了她,将她萧绾的脸踩在脚底下践踏,她如何忍得。   侍女不解,萧绾道:“这门婚事只是父亲应承了,我倒没应承过,回头同父亲大人禀明,将婚事延后再议,这几日顾翊均再要上门,谁也不许接待,他要是半分真诚都不予我,成婚也是枉然!”   “诺。”   袅袅脸色难看,霍蘩祁将她扶入房中,这才问她,“你同顾公子……”   袅袅犹豫了半晌,终究将她同顾翊均的过往尽数交代了。   听罢,霍蘩祁也是脸色难看,“他同他母亲联手将你赶出了顾家?”   袅袅不答话,手指抚过膝头雪色落纱,柳眉淡然,似将前尘尽数看透。   霍蘩祁也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袅袅幽幽一叹,望着窗外淡薄如烟的流云花树,声音轻轻地,“阿祁,我到银陵来,便是想彻彻底底地……忘记他,如今,他有明媒正娶将迎回秀宛的妻子,他既容不得我,我也不想再摇尾乞怜了。以前我觉得,我离不开顾家,我无依无靠,离开顾家便是一死,但现在不同,我遇上了你,还有云娘、左邯他们,我能照顾自己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这便好。”霍蘩祁正要赞叹,瞥见她脸颊上那红疤,不忍细看,“既然打算忘了,你又何必,为了一支簪花……”   袅袅苦涩微笑,“阿祁,你有钟情之人就会明白,我侍奉他很多年,从一无所有毫无着落,到整颗心里全装着他,要割舍,就如同剜了心掘了根,会痛也会伤啊,可是,好在那支簪花被烧坏了,我也不想要了。那是我及笄之年他送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可是他给过我的好,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曾有过这回事,因为他待身旁所有的女子,都是一样的。”   顾公子看似温柔,实则薄情,霍蘩祁暗自庆幸,当初她对顾翊均半点旖旎念头都不曾有过,若是像袅袅这么被伤……   霍蘩祁又是数日不见心上人了,不知道,他正在做些什么。   秋月微风扑入回廊之下,银光如屑,流萤灯笼被步微行握于掌中,言诤大步流星走来,见太子殿下似乎正在亭中,望着一株木棉出神。   木棉,怕是想到了霍小姑。   言诤暗自摇头,将东西交给他,“殿下,胡丞已被击杀。”   煞风景之事被他说来,打断了某种思绪,步微行不悦地拧眉,“还有事?”   言诤哭笑不得,还得忍着继续回禀,“陛下颁下诏书令人赐了胡丞一死,慢了我们一步。但是,陛下诏书之中说,胡丞之女胆大妄为,胆敢勾引殿下,事败之后或与胡丞合谋,有心谋害殿下,也要重罚,遂将她与胡宣一起发配去了兖州。”   步微行淡漠地敛唇,“陛下在做给孤看,让孤明白,在此事上,他是维护孤的,谁伤了他的太子,他绝不留情,自然,也绝不容消息外泄。”   言诤诧异,“那殿下,先前到胡家做客的嬷嬷,是杀是放?”   步微行挥手,“皇后的人,陛下不会动,容她离去便是。”   清风徐来,画廊深处,碧海生浪,月色洒落亭阁宫阙,逶迤行宫参差起伏,花海深处晶莹的月色宛如霰珠,自风拂过出迸落,雪溅满地。   男人的发被风缠绵吹起,他沉默地将右腿折起置于栏上,俊挺的脸白皙如瓷。   言诤转转眼珠子,“殿下,要不属下再冒充您一回,想她了就去见多好。”   步微行睨了他一眼,“孤要光明正大地见她。”   “……”这显然是不能的,陛下的禁足令没撤,谁敢违抗圣意堂而皇之放他出门。   步微行的侧脸匿在树光烟色之中,看不分明,“就在数日之间了。”   言诤心道,难道殿下你比昔日那个芙蓉镇的算命先生还神通广大不成?   没想到隔了没两日,这禁足令果然撤了。 第47章 逛街   霍蘩祁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境下再度见到步微行的, 上回送他的那件绸衫,她余了些边角,想继续裁点东西, 譬如头巾、汗巾、丝帕, 正焦头烂额,拿着剪子不知该往何处下手时, 就在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咳嗽声。   声音好听到了一种极致, 无论咳嗽还是别的什么, 都有种独一无二的诱惑力。   霍蘩祁惊喜地扭头, 藤萝如丝软旁出斜逸的八角亭里,水墨长衫的男子临风而立,犹如山水丹青, 犹如古树玉雕,气质清冷高华,不觉那黑白绸衫将他衬得更加丰神俊朗,挺拔修长。   霍蘩祁见他换了她送的礼物来的, 害羞地低了低头,“你怎么突然来了,没让人通报一番?”   自从大火后, 步微行在这边布置了不少暗线,如果他要来,自然是没有人敢阻拦的,不过连通报都没有, 大抵还是他自己吩咐的,不让人宣扬。   步微行上前一步,将起身正欲扑过来却绊了一跤的霍蘩祁稳稳地托住,冒冒失失的,教人真是无法可想,他颇有几分无奈,“禁足解了,来看你。”   “嗯?”   霍蘩祁从未见过传说之中的皇帝陛下,印象之中,他是个百姓称道的好皇帝,至少四海升平,水患旱灾都能得到合理的控制,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不至于酿出大祸,大多数人有鱼有米吃。   但是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却是太糟糕了。   一桩旧事,皇帝对皇后瞒了近二十年,杀了太子亲生母亲,与太子势同水火,既严苛不近人情,又不予妻子全部的信任与诚挚。   她正想着,只听步微行道:“带你出去走。”   霍蘩祁看了眼身后竹篮里的半成品,困惑道:“去哪?可我现在没有什么空闲啊……”   男人近于蛮横地打断她,拉着她便要走。   这一出了凉亭,身后黑压压的禁卫队便跟了上来,霍蘩祁本以为是阿二他们,但定睛一瞧却不是,乌压压的,脸上几乎没有人气和活气,个顶个的冷漠黑脸,甲胄佩剑在身,原来是宫里的禁军。   她可算明白太子殿下为何总是脸色冷漠不近人情,要是她成日被这群人围着转,不疯也要被逼疯……   霍蘩祁悚然一惊,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问他那病是怎么来的。   他唯独隐瞒了这点未曾提及过。   步微行沿着石阶如风一般走下,一名年轻的玄甲禁卫却持剑堵上来,“陛下吩咐,殿下不可此时出城。”   松了宫廷禁制,看似松绑,实则是扩大地域的软禁。   怕他一气之下跑了?   步微行冷然动唇,“孤不出城,再有阻者以忤逆罪论处。”   霍蘩祁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细微地发颤,她隐约品出了一些不寻常来。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剑拔弩张,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的死结。   禁卫颔首行礼,号令手下沿途跟上。   上了街,人潮汹涌之处,霍蘩祁略感不安,这回不像夜中游湖一般兴逸飞扬,也不如船泊水中的安宁和踏实,反而有种无形的压迫和激烈感作祟,她忍不住挨着他,低声道:“怎么回事?今天你带出来的怎么不是言诤他们?”   步微行攒眉,人声鼎沸,他的声音在叫嚷的哄闹声之中湮没无闻,“被陛下扣了。暂时我只能一个人行动。”   不过只是明面上的言诤等人,他自己在银陵的势力,尤其随行的暗卫仍是在的,陛下这些年许是有所顾忌,从未将他的实力戳穿,张弛有度,且偶尔放权,犹如恩赏。   霍蘩祁费解,正要再问,只听到男人低沉的一声,似叹息,若隐若无,“今日皇后临盆。”   她震惊地望着他的侧脸,人烟繁盛处,身侧分明万千锦衣罗绮,却映不化一个人的孑然与苍白。   心尖瞬息牵扯出一股难名的钝痛,她懂,她想说,她都懂的。   他越发觉得,他像是一个被孤立在外的人,何况皇后这一胎若是皇子,那么不但他会彻底被亲情隔绝,而且,连仅剩的太子位都岌岌可危。当今陛下春秋鼎盛,壮心未已,一旦嫡出的皇子长成……   她亲眼所见,在士族贵族之中他的名声和风评都太糟糕,不少人为了自身利益,还有那恶劣的私心,都等着看他从巍峨九重宫阙被覆手打入尘埃,并为之额手称庆。   她都懂的,原来身份高贵如他,亦是踽踽独行,如此艰难。   不知不觉,霍蘩祁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握得那样紧,那样紧,就连习武多年握惯了兵器的步微行也不禁察觉到一丝疼痛。   “阿行……”   步微行几乎不曾动容,在霍蘩祁隐忍的哽咽之中,他只淡淡道:“陪我走走。”   霍蘩祁再也说不出任何拒绝推辞的话,忍了忍泪花,坚强地冲他笑,“嗯。”   这个时候,阖宫都在紧张等待皇后生产,最紧张的当然还是陛下。当年皇后诞下死婴,坏了身子,这近二十年来一直调养,便没再受孕,如今这一胎来得更似天赐福运,皇帝也不过是普通男子,他如此爱恋他的发妻,此时只怕紧张到再无暇关心这个儿子的去向。   但观他脸色,除却略有一丝苍白,倒别无其他,她略略安心,不断安慰提示自己,也许是公主,也许是公主。   这一胎若是公主,情况便不能算太糟。   霍蘩祁咬了咬嘴唇,她明知道陛下皇后一直以无子为憾,她这么想,确实不大厚道。   可是两个陌生人,在她眼里心里怎么比得过他?   她不想让他的人生之中再有一点点不痛快,不想他被人为难。那晚月下画舫上,她笑吟吟地听着他们议论太子,回家之后,思前想后,却也不痛快了,他们不喜欢他啊,他们那么坏,背后说他坏话,她居然还帮腔作乐,简直可恶至极。   才想到这儿,身侧犹如平地起了一股飓风,她被扯入男人怀里,霍蘩祁一愣,感觉到男人胸膛不规律的起伏,似急火攻心,她还未抬起头察觉发生了何事,步微行沉怒道:“走路不看路?”   霍蘩祁一怔,飞快地从他怀里站起来,只见身旁街道上人仰马翻,原来是那日张扬地打马而过险些撞着了袅袅的少年,当日她也是这么训斥袅袅的。   看来人一旦沉迷在某种情绪里,便容易疏忽不察犯大错误。   她心虚地笑了笑,只见那锦衣华服的美少年浓丽张扬的眉梢蛮横一挑,“何人敢撞你小爷?”   卖团扇的小摊摊主被撞得伏地不起,好容易才扶着腰跪起来,见这大爷,忙磕头赔罪,“对不起,小的没长眼,是小的没长眼,大爷见谅……”   说罢,那美少年粗鲁的一鞭甩了下来,“刺啦”一声,那摊主瞬间皮开肉绽,惨呼一声歪倒在旁。   霍蘩祁看得心火更炽,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百姓不敢围观,只敢远远地瞟几眼,害怕沾惹了这个少年权贵,纷纷避得远远的。   少年冷笑一声,再度扬鞭要打,便听到低沉的一声怒斥:“住手。”   是步微行。   少年一见他,瞬间眼睛雪亮,将鞭子挂于腰间,笑着大步走来,“表哥!”   霍蘩祁心中咯噔一声,看着少年眉眼,浓如墨画,很有几分昳丽艳彩,听他唤太子表哥,莫非是皇后的侄儿?   步微行丝毫没有与他攀亲论交之意,冷然道:“你可知银陵百姓如何论你?欺压良善,横行无忌。”   少年一听,登时委屈起来,一个唿哨儿,身后那匹神骏的烈马乖觉地爬起身来,他嘟着嘴唇道:“我只是前不久刚得到一匹汗血马,想让他们看看……”   步微行道:“你的马原来是如此看法。”   黄樾嘴一扁,“表哥,银陵这帮人本来就善恶不明是非不分,你自己兢兢业业地勤政,换来的不过也是那么不中听的几句。”   说罢,他的目光撞向霍蘩祁,破天荒犹如见鬼般,呆若木鸡,“表哥,你什么时候有了……有了侍女?”   霍蘩祁瞪了他一眼,哪只眼睛看到自己是侍女?   自打到了银陵,她已经学着打扮了,加上身材又多了几两肉,早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竟然还能被认成侍女?   霍蘩祁已经很克制了,才瞪了他一眼。   她只是又转念想到,步微行与皇后只是名义母子,实际并不是,那么这个唤他“表哥”的少年,实质上也并不是他亲表弟。想来皇后既然不知,那她的亲族黄氏也必当不知。   她能感觉到,步微行并不想应付这个徒有虚名的表弟,她愿意当了这个和事老,用几点碎银子摆平了小摊主的怨念,黄樾见步微行在场,不敢吱声,犹如耗子见了猫似的可怜巴巴的,霍蘩祁不想他坏了步微行的兴致,让他今日更烦躁,便拉着他走。   “阿行,我们去别的地玩。”   等等等……阿行?   这个女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黄樾犹如吃了满嘴黄连,震惊而苦涩,呆立原地不动了。   他从未在太子表哥的脸上,看到过一种被叫作宠溺的神情,可今日他见着了,太子表哥近乎温柔地点头,纵容着她的胡作非为,仿佛她要什么,他都给。   霍蘩祁心想带着他去最热闹的地方,远远地听到有人嚷嚷,那边人头攒动,很是拥堵,肯定有好事。   她兴致上来,欢乐地冲他扬起笑靥,“我们也去看看!”   他点头,纵容地任由她拉入人堆。   原来是有富豪乔迁新居,又好收集丹青书法,正高价收书画回去布置房舍。   楼阁之内,挨挨挤挤的上百人,拎着墨宝争先恐后地要面呈书画。   霍蘩祁拉着心上人躲在门框折角,她肉眼可观,某个男人并不喜欢热闹场面,眉心已经紧得令人心生骇然了,她却仿佛毫无留意,拽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步微行的确不喜欢热闹,何况是此时厅堂被拥堵得水泄不通,一股汗味和浓重的恶臭。   他不耐烦地抿了唇。   霍蘩祁却在他身上乱蹭,他低下头,只见她眼睛雪亮地问:“你会不会书画?”   步微行望着她真诚的求知若渴的目光,便心下无奈。   这个女人果然一点都不了解他。 第48章 计较   霍蘩祁雪亮的眼眸尤似两粒明珠灼灼, 当然她渐渐发现他其实很没有兴致。   这让她也不觉气馁下来,隔了许久,喧嚷的人声被叫了停, 而立之年、气韵儒雅的富商坐于长桌尽头, 这种儒商,既手握重金, 又待人谦和,即便是权贵也不少与之往来的, 他说要收画, 便有不少现场拿纸笔作的, 也有拿出家中珍藏的名品来的。   但富商看了几眼,均摇头不愿收,看了约莫三十人, 只收了一卷《秋夕残荷图》。   人还是挨挨挤挤往里头钻。   霍蘩祁好奇地东张西望,只见身后围了大桌人,惊叹不止,拍手称妙, 她忽然蹙眉,不合时宜地想到:要是袅袅来说不准入他的眼呢。   “画得好!”   “真不错!”   富商也讶然,正要起身去看看, 只见一个人挤入了人堆,将手里的画捧到富商眼前,“老爷,我这幅字画您瞧瞧。”   富商颔首不语。   画轴徐徐剥离, 纵向拉长,银陵人喜欢风水玄学,无论辞赋书画,都不免以山水为题,这幅画没有免俗,但脱俗就在,它的山水并非黑白,并没有点到即止的留白,也不曾以浩淼烟水故作朦胧,反而挥洒自如,大胆地别具一格地用了大片绿,墨绿浅翠,层层叠叠,自巉然独峰,至重崦薄日,绿得刺眼,红得夺魄,不留赘笔,画上一侧的题字更是如龙翔于轻云之间,遒劲而根骨卓然。   富商只看了一眼,瞧见了落款,并没有多作震惊,只反问了一句:“前朝王甫之作?”   这时富商这里聚集了一大波人,包括茶楼老板,闲话声声,倒品评得很是热闹。   霍蘩祁竖着耳朵听,手却时刻不松地抓着他的五指,他修长白皙的漂亮手,握在掌心一片暖意萦绕。   送画儿的是个驼背,其貌不扬,捉襟见肘,一笑,露出了那满口黄牙,端的令人纷纷避却,他点头哈腰道:“对,就是。”   富商沉了脸色,道:“这幅画画得好,不是没有收藏价值,但它是一幅赝品。”   说罢,驼背脸色大变,不单他,窃窃私语声此时高扬了起来。   茶楼老板吃惊地问:“这个……当真是赝品?”   富商道:“我敢在此高价悬画,自然有我的眼光。”说罢又轻挥袖,“你也不必紧张,我没说不买。”   霍蘩祁暗暗忖道:明知是假还要买?这不怕吃亏了么!   富商接着道,“临摹这幅赝品的人,也有极高的造诣是不假,他的狂傲放旷处,远胜于王甫,运笔如千钧,色彩铺陈犹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他不吝才,也不藏拙,爱憎分明,不拖泥带水,更不善丝毫虚伪修缮,也正是因此,这画的角落里遗落了几笔尚未勾线,比起王甫的至臻至美苛求完备自是大有不同。”   这几笔勾线,是勾也可,不勾也可,只是作画二人的笔法和心境都大不相同罢了。   霍蘩祁一个外行听得津津有味,正想也听太子殿下高见,只见他凝神不语,眉目之间尽是沉思与惊疑。   这话听得驼背一愣一愣,讷讷道:“您说,这是赝品,倒不像是诓我的……”   富商微笑,“我做生意童叟无欺,买卖书画也是一样,不知道阁下这幅画从哪来的?”   驼背见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掷于己身,尴尬地缩着脖颈不语。   众人确实好奇,这位貌不惊人的驼背看来是家徒四壁,这画从何得来令人匪夷所思。   驼背见旁人目光灼灼,也瞒不下去,瑟瑟一笑道:“实不相瞒,我和一帮兄弟在东南街正玄门外的馊水沟里搜罗了不少……”   一听馊水沟,那富商险些扔了画,驼背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抢上前去将东西握牢了,“这东西可没掉进馊水里,是我花了点心思从宫人手里转来的,正玄门流落出来的宫里的东西不少,我以为是大内的东西自然该值几个钱的,没想到老大人您说是赝品。哎,我也不想骗人,就认了这个栽……”   富商脸色好转,摇了摇头,“我以五百两出价,你看愿意是不愿意。”   那驼背自然欢喜应承。   一锤子买卖迅速成交,众人唏嘘。   见老板似有不解,富商却笑言:“我留着先琢磨,来日他有新作,再高价相求不迟。”   霍蘩祁暗叹没意思,步微行扯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走罢。”   霍蘩祁点点头,随着人潮涌入茶楼,到了晌午时分,街道旁有个面粥铺子,霍蘩祁说肚子饿了,便成功将他留在了面粥铺里。   她知道他不挑食,酸的甜的,淡的咸的他都能吃,也没什么忌口,银陵的面师傅擀面放料的手艺都是一绝,热腾腾的木耳银丝面端上来,雾气随着香味一起,便勾得人馋虫大作。   茶楼离此不远,霍蘩祁听得闹闹哄哄的人从里头走出来,摇头晃脑地攀谈着什么,津津有味。   霍蘩祁便心道:“宫里来的赝品,按说宫里能有机会作画的人都不多,何况临摹,还用了珍贵的砗磲粉,这可是珍品,用者非富即贵,然后还被它的主人那么嫌弃,还打算扔到馊水沟子里。”   她不禁小心翼翼地望向男人的俊脸,他正低着下颌,用细长的木筷搅弄着一碗面,吃得慢条斯理,某些时候看贵族用膳真是一种享受,连吃面也比别人不同,霍蘩祁笑眯眯地压低了嘴唇,“你真是什么都不挑,小摊的面条味道怎么样?”   步微行为人不算客气,但也还算是实事求是,“还行。”   霍蘩祁又问:“我好像隐约记得,你的生辰快到了?”   步微行捉筷子的手有刹那停顿,“是么,我已经快忘了。”   霍蘩祁的心头突然漫过浓浓的悲哀。   到底是怎么一种成长环境,能让一个人连正月初一这样好日子的生辰都能忘记啊。   霍蘩祁默默悲戚了半晌,见他一眼看来,忙又强颜欢笑,“其实下面条也不怎么难的,我以前经常做,那天我会陪你过的。”   今日这一路,她目光异样,一路上时不时在懊恼,又时时露出一副心痛面相,还委屈愤懑,似要打抱不平,他细想来时同她说过的话,尽管言辞不露异样,以她的敏感多思,也自然能明白各中情由,原来皇后生产,她竟比他还要在意。   他不觉露出一抹微笑,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发。   真是个傻丫头。   用完面,霍蘩祁又要拉着他上街闲逛,步微行从不轻装逛街,没有随扈傍身,更何况是陪她停在胭脂水粉的小摊儿面前,看她挑挑拣拣。分明是个外行,憨态可掬引人发笑。   说对了,霍蘩祁自小受杨氏母女白眼,胭脂水粉是在遇到了他之后才开始学着用,以往从来是素面朝天,幸得肌肤天然带了几分白和婴儿肥,现在更是养得一团喜气,被雪白的脂粉光一衬,更显清丽脱俗,秀美和气。   这种美没什么攻击力,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只是她的芙蓉妆仿得实在不伦不类,上回在西柳湖的画舫上,有几句话他就不吐不快了,但她为了自己学了这么多,他没打算磨了她的锐气。   霍蘩祁拣了两盒胭脂,由于色泽深浅不同,她犹豫不决,便只得举给他,“哪种比较好看?”   步微行淡淡道:“这不是一种么?”   “……”   霍蘩祁才知道问错人了。   最后她挑了淡梅红的一盒水粉,小摊儿老板给她结了账,给了她三个铜板,还差一个,老板搜上搜下也找不着了,但见这个不饶的客人正在细心等着,便不好意思直说,为难之间尴尬地给了个眼色步微行。   他不着痕迹地敛唇,将少女的手腕握住,“走了。”   霍蘩祁便惊讶地瞪眼睛:“这怎么能行?他还差我一个铜板!”   老板无奈道:“这位小姑,您一身富丽光鲜,您家公子更是器宇轩昂贵介不凡,区区一个铜板您何必与我不依不饶的,要不您下次来我多给您一个,我天天在这儿的。今儿是实在没有了。”   逛一回街被两度认成他的丫鬟,霍蘩祁那个怄火,她是从芙蓉镇来的小老百姓,一两个铜板就是她推一天粪车赚来的钱了,这如何能不计较,霍蘩祁正要捋袖子,但步微行已经将她不容置喙地拖走了。   “哎!我的钱!”   霍蘩祁咋呼地一肚子闷气,见男人不为所动,只顾拖着她就走,霍蘩祁气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一个小摊儿上跟一个摊主为了一个铜板斤斤计较丢你人了?”   步微行暗自一叹,他知道,要是他说一个“是”,她准会又开始碎碎念,念得人头疼。   他只能先转身,食指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唇,霍蘩祁逆着光看着眼前人,他几乎遮匿了她眼前所有的秋光残线,心跳蓦然如鸣鼓声嘈切,他确然如摊主所言,是很“器宇轩昂”很“贵介不凡”的一个人啊,她确实看起来和他很不登对啊。   那点儿火气瞬时又全馁了。   步微行道:“不丢人。”   “但是,”他话锋一转,让霍蘩祁不知所措起来,就为了那三个字,她心说算了,男人却一本严肃地道:“他确实没有了,你再计较也没有。”   霍蘩祁嘟嘴,“那他可以找旁边的摊主借……”说话到一半又打住了,即便是借,银陵城的人恐怕没人在意一两个铜板,有借无还,别的摊主也要亏。   步微行看着沉默地埋着脑袋的少女,他想,倘若有一天,她也能挥金如土,琉璃玛瑙绕身,那一个铜板大约就不会计较了。   有些事他可以不在意,但别的人会在意,这便是贫富寒贵之间的差别。   这桩事要是传扬出去,连带他怕也要被耻笑不止,这才是他们霸占权势自以为头颅高贵的根底所在。或许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前路重重,关隘险峻。   霍蘩祁和他说了一路自己的道理,不知时辰了,等回到绸庄时,那帮乌压压的禁卫军正守在门外,可以说虽在闹市,但门庭可罗雀,这帮人也实在太赶客了,岂不是她今日一整日别想着有客上门了?   她正气着,“阿行,我非得好好和他们讲理不可,哪有当官的妨碍小老百姓做生意的!”   步微行沉默不言,那如黑云般俨然而立的禁卫队此时候立在外,严阵以待,他似乎已预料到了什么。   先前拦路的玄甲禁军头目持剑而来,仍是面如死水,大脸盘子黧黑如锅底,“殿下,宫中喜报,皇后娘娘已诞下皇子。” 第49章 雨夜   霍蘩祁倒退一步, 那点谈笑玩闹的心思弹指间泯灭无存。   她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仿佛是妄图借此予他温暖, 可却根本不敢看他的神情。   禁军道:“殿下此时理应回宫道贺了。”   从皇后有生产之兆开始, 文帝便暗令禁军跟踪着他,让他能出宫见霍蘩祁, 但限制他出城,为的便是, 担忧皇后诞下男婴, 他又负气出走。   禁军是知道陛下心思的, 他若是一点不心疼太子,早有数十种办法逼走霍蘩祁。   无论如何威逼,在这银陵城, 天子脚下,只有权势才让人服从。   步微行脸色淡然,“带路。”   霍蘩祁却抱着他的手不撒,他微微攒眉, 只见少女泪眼婆娑的,倔强地冲他摇头,他正要说话, 霍蘩祁又咬着嘴唇摇头,“我能不能陪你?”   他碰了碰她的额发,将一绺碎发青丝拨到她的耳后,低语:“现在不是时机, 等过几日,你不愿进宫也由不得你了。”   霍蘩祁不喜欢这么被动,如今宫中大喜,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的,霍蘩祁想想都难受。   步微行失笑,“怕什么。”   霍蘩祁悄然放手,不甘地垂眸道:“那我等着,过几日去看你。阿行你……”太多闲杂无关人等在场,好多话她说不出口,就最后懊恼地横了他一眼,“你好好的。”   说罢她就冲进了自己绸庄,彻底背过了身。   也不知道他是否笑她胆小类鼠,笑她又憨态百出,反正忐忑地等了会,只有那甲胄和冷兵的挥动声,齐整严明,兵刀映着日光澄练似的,刺眼,还刺得心疼。   回宫之后,会面对何种局势,他一个人真的可以?   但陛下和太子之间的博弈,谁能插足?她只能一筹莫展地等。   东宫,灯影憧憧。   太子跪在下首,文帝正翻看他近来读的书,数月前他当众收了太子的印玺,虽不见得是废立,但总有那么丝耐人寻味之处。   文武百官本就不喜太子,也不大愿意拥立这么个可怕之人,原本中立的不少宵小之徒见此纷纷倒戈相向,文帝近来常于十本折子中便能翻出一本弹劾太子的,言之凿凿,振振有词,倒很像那么回事。   八成是押宝皇后此胎得一皇子,太子根基不牢,必将易储。   文帝漠然翻阅了几本,此前步微行私藏的那些竹简教他毁去了不少,后来文帝才发觉,那些竹简都是前朝旧物,是昔年自旧宫之中搜罗出的原书手稿,价值连城,后来改了焚毁为永禁,锁入了大内密牢之中。   文帝将他的书简放到一旁,或许是喜得麟儿,以往文帝早该大发雷霆,今日也未见不愉,只反问道:“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改?”   此情此景,只要父子下了朝面面相对时便会不断重演,他总是连跪都跪得那副顶天立地绝不低头折节的架势,文帝早年还为了他这牛一样的犟脾气恼火,现在多少都懒得再管了。   “为何要改。”   文帝深吸了一口气,质问,“难不成你出去一趟,一无所获?你就不知道,你那套法度强加于黎庶,本来就是妄想?今是太平之世,你却非要倒行逆施。”   步微行道:“行高于众,原本和者少寡,儿臣没有罪,为何要改。”   文帝待要再说,却又被他堵了回去,“不如二十年后,陛下另择明君。”   文帝怄火,再好的涵养和为父的尊严也让他败了,“朕明知你不是皇后所出,可这个储君之位,朕让你做了十几年,不曾有过废立之念,你……”   皇帝气得胸口几个剧烈的起伏,见他丝毫不动容,便心下难堪又丧气。   数十年理政,文帝能知人,也能自知,到了今日他不得不对步微行甘拜下风,论心肠硬,他愧不如。   唯独上回命人在绸庄里做了点动作,让他又生了恨意,虽然他不说,但沉默,往往却是最伤人伤己的。   文帝道:“去见过你弟弟没有?”   步微行微垂眼睫,“自回宫被陛下唤至此处,尚未见过。”   文帝挥袖,“去见了他来。”   “诺。”   直至步微行的身影消失在东宫绮柱辉煌的殿门之外,文帝懊丧地抓了把头发,又弄砸了。明明是来好言相劝,明明是来道歉,可是该说的话一个字蹦不出来,倒是不该说的说了大把,又让他起了疑,连“另择明君”这番话都说出来了。   皇后说得对,他们就是一个比一个犟,死也不肯低头服软。   夜里微凉,又细密地织起了斜雨,如穿丝莹珠,扶疏花木,重门掩映之间飘洒如屑。   巍峨华丽的楼阁上点了一盏明灯,小皇子,他的弟弟正安歇在皇后怀中,睡得憨甜。   皇后生产体虚,不便见人,让手脚利落的婆子捡起襁褓,将婴儿包裹起来,打起帘拢,太子正跪在木阶下侍立,将卷了一身冷雨的锦裘解了扔在殿外的宫人手中,嬷嬷小心翼翼将小皇子抱过来,要让他看上一眼。   步微行眼风一瞟,只见嬷嬷嘴角浮动,眼底分明有精明异状,便先下手一动,果然,那小婴儿瞬间被嬷嬷手一松,步微行稳稳地将弟弟接到怀里来了,他手上力气大,小婴儿登时被惊醒,哇哇啼闹不止。   嬷嬷惊骇地扑通跪地,“娘娘!奴该死!是奴一把年纪力有不逮,奴抱不住小皇子才让小殿下受惊了!请娘娘恕罪!”   皇后早被这动静惊得起了身,但见重帘之后隐约模糊的一个影儿似在颤抖,女人的声音很是急切,“太子,快将你弟弟抱过来。”   那老嬷嬷还在一个劲求饶,步微行讽刺地屑笑一声,抱着啼闹的小皇子到了帘外,皇后起身下榻,将孩子抱回手中,步微行蹙着眉,毫无留意,“皇弟见了,儿臣便先走了。”   他转身下阶,深秋寒雨夜来,朔风卷得回廊外落叶成雨。   身后,宫灯千万,凤雕影绰。   他疾步走下台阶去,东宫之中文帝竟还未走,见他回来时无伞无蓑衣,淋得满身雨水,不悦道:“怎么回来得如此仓皇?”   步微行道:“见过便回来了。”   他在坤仪宫之所以不动怒,是顾全皇后和黄氏一门的面子,那老嬷嬷是他舅父黄中谷从家中派去的,说是皇后的乳娘,有她照料,定会母子平安,让皇后顺利产下孩儿。   起先这老嬷嬷被送入宫中时,他在坤仪宫便见过一回,她眼皮松垮,但眼睛却精光有神,一眼便知心事颇重,且对他有几句阴阳怪调之言,似颇有微词。   步微行当初只以为黄家对他的身世并不知晓,并不生疑,如今想来,也并非全然不知。   如果知晓,今晚那老嬷嬷故意撒手陷害于他就说得通了。皇后不降罪不追究也行,但所有人都相信一点,谋害小殿下,太子完全有理由与动机,更完全有手腕。传扬开了,三人成虎,更是能颠倒黑白。   他隐怒地背着门,白皙而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抖动。   没想到黄氏是第一个竖旗与他对立的门阀家族。   文帝见他脸色苍白,以为挨了冻,便问了一句,步微行道:“吹了冷风而已,儿臣去命人煮了姜茶。”   文帝不再多言,待出了东宫,小太监替他撑起龙纹皇幡,皇帝坐上软辇,才有人从后宫之中仓皇奔出,待至文帝跟前,又便等候落轿,小心凑到文帝耳朵跟前,“陛下,方才太子险些摔了小殿下。”   “怎么回事?”   夜深了,看不出文帝神情,小太监道:“想必是殿下一时松了手,这会儿小殿下正哭闹不休,皇后也劝不住,差奴来请您去坤仪宫。”   文帝道:“这是皇后原话么?”   小太监琢磨着眼珠一转,“是啊。”   文帝龙袖一挥,“来人!”   “在!”   禁卫军声如洪钟。   文帝冷然一把将小太监推出去,“杖杀。”   小太监惊恐万分,错愕地望着文帝,“陛下,陛下奴冤枉!”   “奴才冤枉!陛下!”   呼声渐渐远去,隐没如淅沥的霏霏细雨之中。   皇后正侧卧床帏之中,见丈夫大步流星赶来,小婴儿哭闹着伸着小手,皇后正手忙脚乱,阶前殿外的宫人跪了一地,嬷嬷被使唤倒了外头,文帝一听小儿子哭声,便蹙了蹙眉,叹道:“太子年幼时,从来不哭不闹。”   说罢,他却是一怔,莫说幼年,他竟是从未见太子哭。   皇后轻轻笑道:“一个动一个静,都是让人头疼的。”   “这倒是。”   文帝挨着皇后侧卧,将小皇子放在两人之间,说来起来,父皇一来,小婴儿的哭闹声便小了。   文帝看了会小儿子,才道:“今日你宫中有个太监来,说太子似有意加害小皇子。”   皇后一愣,“怎么会有这种无稽之谈?陛下,那人在哪?”   文帝道:“已让朕杖杀。”   皇后不解他的做法,文帝的长臂伸过来,轻而易举将母子二人纳于羽翼之下,“朕不能让他们兄弟相残留下任何一粒随时能生根发芽的种子,皇后,你是懂朕的。”   皇后微微垂下螓首,目光变幻莫测。   她沉默了一会,文帝忽问:“怎么了?朕的处置不公?”   皇后脸色微动,随即笑道:“陛下真是,咱们的孩儿才降生,宫中便有了血光,太不吉利。”   文帝想起来,惭愧道:“确实,是朕过火了。”   帝后二人扶将数十年,有些话不用说也心知肚明。到底是谁要构陷太子,谁人指使,彼此心照不宣,只是却各自有所顾忌。毕竟,黄氏位高权重,根深蒂固,也是皇后母族。 第50章 对峙   由袅袅作图、云娘亲手剪裁绣成的荷叶花摇粉肚兜被赶制出来了第一款, 最终霍蘩祁一锤子定音,就卖这个。   市面上的肚兜追求物美,却忽略本质, 用料轻薄, 既不遮掩,也不熨帖, 霍蘩祁这个颜色非常夺目,云娘怀疑是否太艳了, 女儿家脸皮薄不会买, 霍蘩祁便悄然脸红, 不好意思争辩自己一向是这么大红大绿的。   不过推出去没几日,确实没卖出几件。   绸庄里的人都有点着急,云娘拉着霍蘩祁算账, 算盘檀珠子被拨动得哗啦响,“不算顾家的订单,这个月进账才二十两,扣除长工绣娘的月钱, 剩下的不足一两……”   刚起步,能养活一大帮子人已实属不易,只是, 霍蘩祁瞅了眼一畔的袅袅,她的面纱已摘了,露出那圆润素白的脸颊,肌肤润如脂膏, 伤痕被消除了大半,被她以海棠敷花轻红膏抹匀隐匿了,真是浓妆淡抹,温婉而惊艳。   袅袅没有心结,只是翻看着手里的肚兜,觉得有哪处不好,但却说不上来。   要是以往,她是大家婢女,要做这种活儿多半都为自己准备的贴身之物,要缝给别人那真是羞死了,也损碍身份,但待在这儿就是不同些,少了矜贵自持,到底活得放松些。   云娘不知袅袅与顾翊均的纠葛,一面算着进账,一面信嘴提到:“顾公子倒是蹊跷得很,前不久还带着未婚夫人来瞧过咱们的绣样,这几日竟然毫无音讯了,婚事是延后了么……”   霍蘩祁瞅了眼袅袅,见她不为所动,便微笑道:“师父,人家还没反悔呢,您事儿多,还关心这个,咱们与顾家签了文书的,他反悔,定金也不退了。”   云娘听罢爽朗地一笑,用手指点她的鼻,“财迷!”   闹了阵儿,云娘看着袅袅手里的肚兜,诧异道:“但是说真的,咱们的肚兜质地成色都不错,除了艳了点儿无可挑剔,怎么便卖不出去?”   袅袅忽然想到一事,“阿祁,咱们将它摆得太显眼了。”   “啊?”   霍蘩祁虽是一惊,随即一拍脑袋,对啊!   她让袅袅画了原稿图,就挂在大门门口,红艳艳的漂亮肚兜摆在外,虽然吸引目光,但成何体统?银陵的公子王孙、小姑女郎,对私物都看得很重,连内袖都不肯露出一角,何况是这么隐秘的肚兜?   谁若是大喇喇走近她们绸庄,难免不会被人讥笑不知羞耻。   霍蘩祁揉了揉额头,“对啊。”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霍蘩祁花样多,立马又生出一计,“我把东西收进来,对来店里的顾客暗中说道,让他们自己在私底下传开。家中若有所需,尽管列一份下货单子来,我们照货单做,再暗中送入他们府邸,这便解决了。当务之急最好先笼络一人,让她起个头先。”   云娘惊叹地“哇呀”一声,“还是你有头脑!”   霍蘩祁又差袅袅题字,为绸庄立了块门匾,上书:彼美人。   银陵的丝绸生意花招繁多,但纵便是再多,也及不上霍蘩祁那些精灵古怪的点子,适不适用倒是两说,但像她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还真没有。   果然客源陆续广阔起来,肚兜虽卖得不多,但采买锦绣丝帛的达官显贵,也日渐多了起来,因为不用亲来,只消差人下一份订单,便可让布庄老板亲自让人送货过府,且成色绣工都不落下乘。   有一门生意做得响,绸庄里的生计便都不用发愁了,这才短短数日,进账又多了一笔大数字,霍蘩祁于是多雇了几个跑腿送货的长工,另配了押送绸缎的牛车。   暮秋之风穿林打叶,小院里的枇杷树亭亭如盖,浮光幽碧,一树树清香成阵,一年丰收时节已过,到了渐至初冬,地如覆霜,人出门也要披上鹤氅斗篷了。   就在上回一别之后,霍蘩祁无比思念起心上人,又过了小半月,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左邯穿过重重落英雨帘而来,请霍蘩祁出门,“老板娘,外头来了人。”   霍蘩祁一怔,托着香腮的手瞬时松了,只听左邯垂眸道:“是陛下请您入宫。”   原来是这尊大佛。   霍蘩祁看了眼身上的衣裳,没有不得体之处的,回头取了大氅便披着上了车。   马车辘辘,一阵阵颠簸起伏之后,久久不安的心瞬时犹如一块大石头被焐热了揣入怀里,不管如何硬碰硬,只要身上是暖的,她就不怕,何况也不是孤身一人,宫里还有阿行呢。   明知道会见,这一日晚来了近两个月,还是教人不知所措,毫无防备。   她掀开车帘,外头有人撮口长嗟一声,马车平稳顺遂地驶入宫门。   不再是芙蓉镇碧山绿水,不再是广袤茶园,没有赠红瑚于美人的少年少女,没有曾经压垮她两肩的厚重艰难,宫墙林立森严,巍巍耸立,马车犹如一粒芥子穿行其中,而云雾薄隐琉璃檐,冷风瑟瑟穿骨,巡逻之人络绎不绝。   她知道换来如今这一切的局面,都只因为一个人。   但她明白的,想要与他比肩,以她的身份,要有十倍百倍于常人的信心和坚韧,何况如今没有回头路了,只有往前。   帝阙之高难以想象的震撼,霍蘩祁下车轻装简行,经由八名宫人引路,一直到了陛下的披香宫,宫门外燃着数盏鎏金宝塔宫灯,殿内暖炉噙香,幽幽一吐,便是一室氤氲。   内设无不华丽典雅,精致非凡,连随意摆于梅花几案上的木椟杯盏,都一应是梨花木雕镂繁复龙纹的珍宝,錾银的墨龙大画嵌于内殿猩红含金的墙面,茶香墨香,一应搅碎其中,煞是浓酽芳醇。   霍蘩祁不会宫里的繁文缛节,见内侍向正上首的男人行礼,她也稽首拜伏。   这是文帝第一次见太子口中的“心爱之人”,深黑如墨的剑眉一拧,只见下方跪着的少女,披着一袭淡青的轻裘大氅,身形倒看着娇小,鬓发简单凝练,但端庄之中又稍显活泼,看着还太小,文帝招呼一声,让她起身,赐了座。   霍蘩祁一落座,便小心翼翼地偷望,四下除了宫人侍候在旁,便只有他们两人,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不在。   不免略有失落,正抿唇间,文帝问道:“你年方几岁?”   霍蘩祁佝偻着脊背,也不敢抬头,只回道:“十五。”   饶是见过一些世面,但毕竟是天子,是大齐的皇帝陛下,那股不怒自威的气魄令人不敢不服从,霍蘩祁只能勉力克制,让声音不至于颤抖。   文帝道:“十五?比朕的长子小了四岁。”   不知他话中说的“长子”指谁,霍蘩祁也不敢轻易接话,心思几转,又听陛下问道:“太子的身世,他同你说过了?”   霍蘩祁顿首,“是。”   文帝微微纳罕,沉吟道:“朕以为,你知晓之后,多少顾忌三分。”   霍蘩祁不解,但只敢轻声问:“顾忌什么?”   “顾忌朕对他对他有废储之心。”文帝脸色一沉,词锋冷厉起来,“如今看来你孤注一掷,押宝押对了,他是朕的太子,也是继任君王,嫁与他,你自然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权势、地位、财富。”   越说霍蘩祁脸色越白,他被文帝一席话弄怔住了,她何曾这么想过!   她喜欢他时,根本不知他是太子!   霍蘩祁咬唇道:“陛下想岔了,民女没有攀附之心。”   文帝讥诮地打断,“呵,你不过只是芙蓉镇一个寄人篱下连母亲都看护不住的丫头,你跟着他出来,莫说没有别的心思,你以为朕到了如今还信你一个丫头的把戏?”   霍蘩祁脸色发白,倏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倒令文帝不禁暗暗心惊,这少女的眼睛太过明亮,犹如焰火,又太过执着,拗得熟悉而亲切,“陛下是说,太子不值得人喜欢?他竟还比不上那些阿堵物?”   文帝冷然道:“朕命人打听过,你敛财好钱,你嘴里的‘阿堵物’,正是你汲汲营营要追求的。你莫忘了,你的绸庄,你在银陵的帮工、朋友,处处都是太子出了力气,你用何面目告诉朕,你对他的钱权不屑一提?”   霍蘩祁咬唇,“胡说。”   “朕胡说?”这丫头竟敢反驳,文帝手一摁,一张拍在案桌上,瓷杯震颤发出清彻的龙吟,文帝讥讽道:“朕可以给你荣华富贵,银陵的丝绸生意,旦有官府经手的销路,朕可以拨八成与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霍蘩祁总是再傻也明白了,皇帝陛下先礼后兵,先以利益徐徐诱之,用这些逼他自己离开。   她紧紧咬牙,身躯微微颤抖。   文帝见她似有彷徨,脸色更暗,“你知道你的身份配不起他。如今世家贵族对皇后之位虎视眈眈,即便是朕成全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只要太子登高一呼,说他此生非你不娶,说他迎你为太子妃,那些下三流的暗杀便让你顷刻危机四伏,不论是太子,还是朕,都阻不住世家势力的无孔不入。”   霍蘩祁凛然握紧了拳,对上天子目光,能让她一往无前的,只有心里的执着与孤勇,既然抉择已明,何须过分介怀,何须畏葸?   她从来就不是碰上山路便回头的人,即便是用头去开山凿路,撞得头破血流,她也没有因为几句威逼就掉头的。   霍蘩祁声音清脆,“我不怕。”   “我想做生意,因为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我做不到让我的姓名像世家一般令人单是提起一个姓氏便觉着威名赫赫,我只想用我微末那点道行,做我想做的,尽量去配得上他。   “我只是觉得我们身份有别,毕竟他一出生便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一介布衣,但要是论其他的,我却不觉得自卑。他虽然冷漠、生硬,但也有陛下看不到的热忱、别扭、小心眼,他是活生生的人,储君之位赋予他的是责任,而不是印记,我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就看不到他的好。正因为我看到了,才会喜欢他。”   皇帝略有一奇,只见少女侃侃而谈,镇定自如,确实不失风范,声音清脆而有力,“您要是觉得我现在所有的,全是他给我的,您尽可以夺去,我还会东山再起,我会证明给您看,我也一点不逊于那些仕宦女郎。我会证明,他若是喜欢我,也只能是喜欢我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第51章 解救   许是汉白玉除下跪立的少女太偏执, 九五之尊依稀仿佛看到了横亘的一弯岁月之外,曾九岁的稚子也是这般果决和坚毅。   文帝不禁思索:他自己脾气硬,还喜欢脾气硬的。   霍蘩祁袖下的手在颤抖, 她想说的都说完了, 可是却不知道如此犯上不敬,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待着她。   说丝毫不畏惧那是不可能的, 但她已经决意一条死胡同走到黑,没有转圜回旋之地了, 怕也不能更改什么。   文帝那双狭长的眼微眯, 俯瞰下来, 这姿势平添了额外三分的压迫感,霍蘩祁觉得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胸口的气息上不去下不来, 挣脱不得。   文帝沉声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他退回龙椅,高声传唤道:“来人!”   霍蘩祁一颤,震惊地仰起脸, 身后传来一串清晰的锁链拖动的声音,时而沉闷,时而轻灵。   她这一生, 只在那暗无天日的甲板之下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就在霍蘩祁激烈地咬着嘴唇发抖时,那两条漆黑的涂满泥锈味的长锁链被横着扔在了霍蘩祁脚下,漆黑修长,一环套一环, 锁链顶端是竹片削成的夹板,一边是六片,一共十二片。   霍蘩祁眼尾的青筋开始轻颤时,文帝嗤笑一声,“可识得这个?”   她拼命克服自己的恐慌和不安,唇欲出血,紧紧握着拳,凝聚一身的力气回道:“认得。”   文帝道:“这是你嘴里热忱、孩子气的人亲手做的,两年前,他将这东西锁入地牢之中,朕还不曾找人试用过,不如你代朕看看,他那一套以吏为师的法子,能不能让朕的子民真正心悦诚服。”   “上刑。”   瞬息犹如洪水没顶,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湮没她的五感意识,恍恍惚惚之间,冰凉的竹夹板被扣到了她的十指上,铁链晃动着,拖行着,犹如一声声轻蔑肆意的冷笑,她还犹堕梦中,惶惑地望着帝座上的人。   文帝道:“你不知道他的可怕,朕让你看看。”   言毕,那冰冷如蛇的夹棍瞬间被收紧,她的手被两名侍从拉到背后,以一种极限的极致的姿态往后合拢,那竹夹板如跗骨之蛆,阴魂一般将她裁衣折花的那双手紧紧捆缚住,倏然收紧。   霍蘩祁痛得轻轻“嘶”了一声,但这只是开始,只是威胁,离真正上刑还差一步。   文帝道:“还不认输?”   到了这个地步,这个丫头还骨头硬,倒真是难得。   霍蘩祁反而笑,“为何认输!纵然是他亲自上刑,我也不服!”   文帝略有惊叹,侧目道:“朕已经给了你机会,只要你弃了他,朕给你你要的钱财声望,即便将你和你未来的子嗣抬为世家,列为贵族,朕都有这个权利。”   “这套刑具不过是他折腾出来的其中之一罢了,不害性命,还有十几种,朕尚未让你见识。”   霍蘩祁的唇殷红如血,她被缚着的双手被扯到身后,一动便是撕扯般的疼痛,但饶是如此,霍蘩祁也不肯服软,冷冷地瞪着他。   堂堂大齐陛下,竟然利诱威逼她离开。   文帝蹙眉,“你说朕不识他,真正不识他的人,是你。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坐在黑暗里,用斧斫,用刀刻,将一块一块的设计图纸变成此刻要挟着你性命的利刃,也不知,这背后他的狂躁、愤怒、失望、挫败……你认识的他太浅薄了,丫头,朕让你看的,你以前未必知晓。”   锁链又收紧了一分,霍蘩祁疼得俯下腰,大口抽了浊气,不甘地反驳,“所以陛下眼中,他是这么一个人?”   “至少两年以前,他是。”   文帝喟然一声,“你根本就不懂,他自幼便是朕钦封的储君,见惯了世道无情,哪有什么赤诚真心给你!”   霍蘩祁偏不信,她摇着头,鬓发钗珠瞬间散落,狼狈的满脸偏执的少女,已极其屈辱的受刑的姿态跪在天子脚下。她知道,文帝一计不成,换了的这一招,唤作攻心。   他想要她知道步微行的残忍和狂暴,想让她知难而退。   从始至终,陛下的目的没有变过。   霍蘩祁道:“我见过,我见过他刑囚别人,见过他动刑。”那是很可怕的,在昏暗的船舱底下,那被剜去膝盖骨的匪盗痛苦的哀嚎,至今只要念及,便犹如响彻耳畔,可是……   “可是,最后他放了他们。”   文帝道:“你能说服你自己么?”   “他不残忍,不可怕?你便不怕,即便夜里宿在他身畔,也会因他发作起来,被捏断脖子窒息而亡?”   “你知道在银陵,他被称作什么?”   霍蘩祁愣愣地抬头,只见文帝那双纤薄的唇一动,犹如苛刻的问责和耻笑,“怪物。”   霍蘩祁血液骤冷,痴怔地望着文帝。   那瞬间,胸口那鲜活的跳动她已不复能感知得到。   那瞬间,仿佛身下已红荼开遍,她跪在血淋淋的刀刃之上,肌肤正承受着凌迟活剥之苦。   殿内的烛火噼啪一声,灭了一盏宫灯。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静得只有呼吸声,和少女沙哑的哽咽声。   文帝沉着眉宇等着,那袖口也不挥落,施刑的侍卫不见文帝吩咐,也不敢再紧夹板,沙漏细细地下坠,文帝坐回龙椅,他既欣慰,却又无奈。他想等着看,等着她说话。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撞击和闷哼声,“殿下!殿下!”   文帝微惊,只见披香宫的紫金殿门被一脚踹开,阴冷的黑暗被瞬时撕破了一条狰狞的长口,明黄的光不请自入,修长的身影俊如天神,冷如修罗,正疾步而来。   “圆圆。”   他急至的脚步在看清霍蘩祁身上的枷锁之后生生一顿,那些东西,那些东西……   眼底犹如一股阴影笼罩,步微行将施刑的侍卫一把推开,将铁链替霍蘩祁撤了,踢出丈许远,霍蘩祁犹如脱力似的轰然坍塌,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来将她接入怀里。   “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抓住霍蘩祁的两只手,还没真正用刑,只是掐红了十指,被扯痛了胳膊,他才稍镇定下来,“我来晚了,对不起。”   霍蘩祁的脸色一阵惨白,见到他,日夜的思念和无休止的心痛让她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全力抱住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太苦太煎熬了,她不知道用什么勇气同一国皇帝对峙了这么久,即便刀斧加身也丝毫不退,可她就是傻,就是不想离开他。   文帝早知如此,自然地承受着来自儿子的怒火,却抿唇道:“朕以为,你脾气这么冲,不会找到一个愿意包容你全部的女人,是朕错了。”   霍蘩祁一怔,将见了他就止不住的泪水用衣袖拭干了,困惑地望向文帝。   文帝噙了一抹苦笑,道:“你只想着如何将你心爱的女人纳入羽翼之下,可却不曾防备,必有人暗中送刀,令你腹背受敌,将来杀机四伏,她若是萌生退意,便不够格做太子妃。朕让你心中有底,无论如何,她不放弃你,朕也可以安心。”   步微行修眉微动,似听懂了文帝的话,但又似仍在迷雾之中。   那两条被遗弃的锁链……   陛下竟然将这种阴邪狠毒的刑具加诸一个弱女身上,无论如何解释,他都不能接受。   原来今日陛下支走他是假,暗度陈仓是真,拐骗霍蘩祁进宫,想必让她经历了一番恐吓。步微行微微低头,只见掌心之间,俏生生的小脸花容惨白,泪水肆意,嘴唇上都是猩红的血迹,他满腹怒火,却只能暂时收鞘,用指腹将她的唇血揩去,抄手将霍蘩祁抱起来。   “不必让陛下费神,儿臣自己心安便可。”   他冷眼抱着霍蘩祁一步步除了披香宫,风云暗涌,薄薄云雾乍起,吹皱了他的玄衣。   霍蘩祁被沙子迷了眼睛,缩着脖子躲在他怀里,提着他胸膛的手告诉自己,男人到现在身体都在颤抖,霍蘩祁忍不住一阵心酸,“我没事。阿行,我真的没事。”   步微行沉声道:“如果不是左邯通知及时,孤今日险些……”   险些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但霍蘩祁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将脸贴住他的胸口,轻声道:“陛下没真对我用刑。他和我说了很多……”   男人眉峰如墨,脸色微白,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怀里的霍蘩祁依偎着他,却绽开了微笑,“无论什么都不能令我退却,我不怕你,我是心疼你。”   心疼他处处掣肘,心疼他夹在皇权世家之间,心疼他被人诋毁,除了他的脆弱,连他的桀骜和坚强,她都心疼得要命。   世上有一种毒,沾染上,便毒入膏肓,可即便只剩半口气在,即便还要饮鸩止渴,她也甘之如饴。 第52章 夜游   眼前的人有力的臂膀紧箍着自己, 霍蘩祁却仿佛看到,那个在阴暗潮湿的回忆里,用刀一点一点刻出他的杀人利器, 她想象不出他阴狠的一面, 但她知道,当他完成他心底每一件完美工具的时候, 他其实并不好受。   齐宫的云浓厚如墨,斜风吹开他的发, 侧脸的轮廓锋利而笔挺, 白皙的皮囊承不住那股怒火, 他的脸色有一丝阴暗。   他声音冷峭,“现在什么话都不用说,孤带你去东宫。”   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了东宫,森严的守备严整肃穆,步微行一言不发,抱着她回主殿, 将霍蘩祁抱上竹榻,“传御医来。”   “诺。”答话的是个男人。   霍蘩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没用刑, 我都不怎么痛了。”   他侧睨了她一眼,似有不信。   霍蘩祁拉住他的手,手心有点冰凉,步微行沉着脸色坐到她的身旁, “那些东西,孤早该让人拿去毁了。”   从完工之日起,第一个试用的人是他,第二个就是……   这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东西,确实存留无用。   霍蘩祁有点点好奇,“你说你试了四种,那是哪四种?有这个?这东西可厉害了,我刚刚被拉得胳膊痛死了,还有手指,他们还没使劲儿我就开始疼了……”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霍蘩祁乖乖地立即缄口,他反唇相讥:“不是说不怎么疼了?”   “现在是不疼了,刚开始还是会的。”霍蘩祁低着头小声辩驳了一句。   步微行拉起她的手,将五指摊在自己掌心,就着依稀烛火,她素白干净的一双手,指缝都是淡淡的红,他眉峰更紧,“孤知道,陛下只动了初刑,要是再用三分力,手指头至少一个月动不了。”   霍蘩祁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他正在懊恼和后悔,可说话的声音却是冷的。   其实,倘若不是他这么善于讳莫如深,没有人会说他不近人情满肚子坏水吧。   至于其他的恶言中伤,她是真的听不得。   那晚在船上,那些人有所保留,只戏笑他身旁没有佳人为伴,孤家寡人,明面是笑他庸俗,可背后的意思却仿佛是——他险恶歹毒,没有女人会倾心恋慕。   难怪他生气,她只怪自己竟跟着那群人笑他,她罪大恶极。   霍蘩祁问:“你的手指头也被伤过是不是?”   男人摁不住她,霍蘩祁一屁股坐起来,拉他的手指过来瞧,可是步微行的手指比她的小短手要漂亮多了,半分赘肉也没有,光滑修长,指腹盈润饱满,看得霍蘩祁眼红不已,这双手真是做任何事都令人赏心悦目。   步微行略感无奈,“是伤过。”   “啊?”   步微行将躁动的女人摁回去,“御医说你安然无恙之前,好生躺着不许动。”   说罢又蹙了蹙眉,不过是去太医院叫个人,竟然去了这么久。   霍蘩祁眨着杏花明眸,明烛灯火在她眼底婆娑,斑驳如屑。藤床被两个人的重量压住,发出“吱呀”的抗议声。   步微行敲了一记她的额头,在霍蘩祁愤愤不满的眼神底,薄唇微动,“没被伤过怎么知道一个月手指不能动?”   这还是在太医的千叮咛万嘱咐,和无数奇珍妙药的看护之下,才堪堪一个月治好了。   步微行道:“除了这个,孤身上有烙铁留下的疮疤,那件东西,是孤亲自监工,用火淬炼数月而成,铁块铺满底三寸长的刺,烙上肌肉时,刺会扎入肉里……”   霍蘩祁吓了一跳,“真的假的?”   她不敢想,这么可怕的东西烙身上,会很疼吧。   霍蘩祁咬牙推了他一把,“那你不是被扎成蜂窝了?”   步微行敲她额头,“你自己要问,怪孤吓你?”   往事如何满目疮痍,说来惧已淡漠无痕,他这么自如地与她说笑,霍蘩祁才算是真正放下心,嘟着嘴巴不满道:“还有两种是什么?”   步微行正要开口,外头传来阿五的回话,“殿下,御医来了。”   他放下霍蘩祁的手,起身去迎。   最后御医也说没有大碍,连皮肉伤都算不上。   步微行听罢,挥袖让御医退了。   霍蘩祁的右手握住左手腕,得意洋洋,“看罢看罢,皇帝大人就没想伤我。”   步微行扬眉,“你倒得意了?”   霍蘩祁冲他扮鬼脸,“是你小题大做!”   时辰到了傍晚,步微行没有放她出宫,让她留一晚,霍蘩祁忽然想到自己的小团团,心说现在有钱了,干脆将团团接回身边自己养着,结果从庖厨里揪出一只往嘴里塞肉饼大快朵颐的雪狼时,霍蘩祁就心灰意冷了。   贪嘴的团团怎么可能放弃锦衣玉食的宫廷生活,跟着自己回家吃糠咽菜?   闻到肉饼的香气霍蘩祁就泛馋,这只狼崽子吃得比她还好,便揉了揉肚子,怕闹笑话,让它安分点。   步微行偏过脸,微微露出一缕笑意,让人布菜。   东宫主殿的气派不逊于披香宫,独有一分奢华与绮丽,但就是太空旷了些,殿内陈设简朴,古色古香的博古架、桌案及其余杂项都一丝不苟。   菜品也是别具一格,步微行不挑食,于是御厨便信手拈来三川佳肴、五岳风味,从南到北一应俱全,烤乳燕、龙井虾、清蒸花鲈、龙抄手……   霍蘩祁都不知怎么下筷了,还有趴在脚边吧嗒吧嗒吃的团团,实在让人食欲大开,步微行倒是一筷不动,看着她往自己盘里堆了大半盘,入口即化的鲜嫩鱼肉让她忘了今日与皇帝陛下的所有不快。   但光她一个人动筷也不好意思,“你怎么不吃?”   步微行道:“你吃你的,孤看着。”   说话一本正经,但莫名其妙地让人脸红不已。   团团吃饱了,打了个嗝,咕咚一声趴倒下来,拿霍蘩祁的脚背当枕头,乖巧地蹭她的脑袋。   霍蘩祁倒拿着筷子杵它的毛脑袋,“你还记得我?嗯哼?”   步微行道:“吃饱了它比谁都有人情味。”   “那倒是。”   大概是出生不久便失去亲娘,被饿得太狠的缘故。   霍蘩祁与团团流浪的时候,心想着两个没娘的孩子,就算天地为庐,抱在一起也能蹭个热乎。   用完晚膳,霍蘩祁推说睡不着,要他带自己同游深宫,但依照他的话,皇宫与囚牢没有两样,没什么好看,霍蘩祁便厉声反驳,“那也是你睡过的牢房。”   于是太子殿下只能继续纵容她。   疏星黯淡,初冬的夜风干涩透骨,拨得满苑繁华苍白褪色。   长信宫灯将两人依傍的影子扯出丈许长,霍蘩祁披着他的狐裘大氅,暖融融的,笑吟吟的,“现在不怕有人打扰了对吗?陛下是接纳我了对吗?”   “还早。”   步微行忍不住想打击这个异想天开的女人。   霍蘩祁也不气馁,“反正、反正我不会离开你。”   步微行再敲她额头,“走路不要东张西望。这是宫里。”   “难道宫里走路不许东张西望,就许打人了?”   “……”   雪狼崽子打着响鼻,悠游自在地跟在两人身后,步微行一手牵着霍蘩祁,一手攥着牵狼的绳,不知不觉走到了云林深处,如雾般的深林,但见繁花如霭,妩媚的朵朵娇红斜倚枝头,簌簌落英坠入软泥,这里,连路旁巡夜的侍卫都走得慢些。   霍蘩祁问:“宫里时时刻刻都这么多人守着?”   步微行淡然道:“只是多了一个小皇子,近来要热闹些。”   霍蘩祁正要踮脚折花,便刹那间放弃了,她回眸道:“再去别的地方。”   霍蘩祁要走,步微行拽住她的手,“圆圆。”   她每次听到这两个字都脸颊泛红,幸得他平时不怎么叫,但今儿听到两次了,霍蘩祁怪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看着两人的脚尖,婀娜的花影在眼底招摇。   他低声道:“孤找到害你母亲的人了。”   今日才抓到人,得了信,他本想亲自出城一趟将那人揪到霍蘩祁眼前,但是才出宫门没多久,宫中传来霍蘩祁的消息,他只能让阿大先行一步去将人掳回银陵。   霍蘩祁浑身血液一僵,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人终有一日落网了。   她颤声道:“真的?”   她不是不想替母亲报仇,做梦都想,可她阿娘白氏在世时最大的心愿,便是让她无忧无虑一世,她也想等将来拿自己银子去满世界撒网,去揪出真凶,可那样已经太迟了,凶手已经逍遥法外太久了。   她一直知道步微行在暗中帮她找人,她也一直放任,因为以她的实力,要天南海北抓一个逃犯,一个连侯县令都不愿立案承认的罪人,实在是太难了。   步微行握住她的手,将牵着团团的绳也交到她手中,“人很快来银陵,不论他是不是主谋,都有个交代。”   他愿意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完成她所有无法独立完成的心愿。   他喜欢她,爱她,就愿意一生一世地纵容她,宠她,放任她去气焰嚣张,无惧世人。   最后,一切的一切由他来收尾,来善后。   她抵着头,步微行以为她一抬头,会给他一张泫然欲泣的脸,但是霍蘩祁却笑着扑上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他,“这样就最好了。”   他是个喜欢深究的人,却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霍蘩祁告诉他,“不过我最近还要回一趟芙蓉镇,当时走得匆忙,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带走。还有……又是一年了,依着我们那的习俗,年节是肯定要祭奠亲人的,不过小地方风俗,怕你见笑。”   “孤会陪你。”   他并不觉得好笑,反而以为,这是桩义不容辞的事。   何况,那边旧账还没有翻完,恩怨也还没有两清。   霍蘩祁点头,笑开,凛然的风雪里,有璀璨的烟火从宫墙之上炸裂开,四分五裂,如星点坠,四散落入莽莽夜里,缤纷的彩色焰火将子夜映得煌煌如日。   小狼崽嗷嗷直叫唤,兴奋地又跳又闹。   霍蘩祁招呼一声,它就乖乖地跳入她的怀里,霍蘩祁抱了一下,抱不动,“还是让姐夫抱。”   太子殿下臂力好,小狼崽子于是跳入了他的臂弯里,霍蘩祁看着烟火,眼里全是惊艳,冷不丁听男人似有促狭的声音,“姐夫?”   “嗯哼。”   叫哥哥也行,但是她的狼崽子可不敢攀这份天底下独一份的血缘亲啊。   烟火纷繁,自鎏金宝顶上攒簇裂开,如电掣般耀眼。   碎步而来的宫女佝偻着细腰,冲到了两人面前,“殿下,奴找您很久了,皇后请您与霍女郎去坤仪宫。”   步微行的脸色缓慢地沉下来,“知道了。”   他将团团放下地,“将狼牵回东宫,不必带路了。”   霍蘩祁幽幽一叹,果然不该胡思乱想,天底下独一份的弟弟说来便来了。 第53章 说穿   小皇子满月酒在即, 依照陛下的心意,他壮年得子,正该广昭天下, 但皇后却不这么想, 因此只央了办个家宴。   小皇子乳名阿朗,从诞生起, 性格便很是开朗,哭笑不停, 安静下来的时辰极少, 看到宫墙外头怒放的斑斓烟火, 乐得手舞足蹈,小手拨动着不知道要拿什么。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宫人禀告之后, 皇后将儿子的襁褓稍稍放下一些,折身走回殿内,让人奉了香木织锦软毡和热茶香果,霍蘩祁到了坤仪宫十分拘谨, 也不敢探头探脑,说实在话,她比见皇帝还紧张。   “坐。”皇后微微一笑, “没有外人。”   步微行颔首,携了霍蘩祁的手坐在一侧,皇后见状,让嬷嬷抱了小皇子下去歇息。黄嬷嬷瞅了眼太子, 见他端凝正坐,上回那事不知放在心上没有,确实捉摸不透,但也没多想,抱了小皇子便退了。   霍蘩祁倒羞赧起来,总怕给皇后一个不大好的印象。   掌茶的侍女也退了,将暖殿之中的宫灯掌起,侧开的纱幔帘拢微曳,倒悬的璎珞珠玑轻扬,温暖的椒房有淡淡的香,很是宜人。   皇后的面相生得,大概只有三个字来形容:刚刚好。点到即止的艳,不露痕迹的媚,还有温柔婉转的和悦,说话时虽带着笑,却也是半点不失风仪。   皇后道:“本宫一早听说,阿祁在外头经营了一家绸庄?”   霍蘩祁点头称是,捧着犀角小杯,很是腼腆,几乎不敢抬头。   皇后不愧是中宫之主,美得令人自惭形秽。   皇后笑言,“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霍蘩祁微微咬唇,才察觉到袖口被步微行扯了一下,她恍然大悟,原来今日皇帝支走步微行传她入宫,不是威吓,不是劝退,其实——是考验?是有意背着步微行来试探她?   这么一想,霍蘩祁便好受多了也自如多了,大方地抬起了头,笑靥微漾。   皇后颔首,指尖点了点茶水,曼声道:“生得玲珑秀丽,不是惑人之辈。本宫本来以为,太子这把年纪也不近女色,必定是眼高于顶,所中意者必定天姿国色,没曾想——”   她这一顿,让霍蘩祁心一揪,正要看步微行脸色行事,但皇后又温言一笑,“不爱牡丹倾国,原来喜欢芙蓉,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   霍蘩祁听不大懂,诧异地望着步微行,她该回什么啊?   男人纹风不动,皇后看了眼两人,心思澄明,失笑道:“夸了她几句,你怎么也不回?”   步微行道:“母后说的是,儿臣确实眼光不好。”   这句霍蘩祁听懂了。   “……”   皇后见霍蘩祁涨红着脸蛋怒瞪他,不免觉得有几分新鲜。   到底才十五岁,她及笄之年时,还不曾遇到皇帝,只在闺楼绣闼之间终日蹉跎,只敢幻想着未来郎君是什么模样,只敢偷偷地想,连心意都不能让人知晓。   比起她,霍蘩祁倒像是一株蓬,不扶而直,还有股烈性子,是极其蓬勃灿烂的那种。难怪能让心如冰雪的儿子牵肠,甚至时时不忘,处处回护。   皇后知晓太子因着今日皇帝召霍蘩祁入宫之事心有怨气,连茶都上的降火清心茶,用意也是分明,要调和父子之间的关系,“陛下近来做事是有些过了火,但他为儿女的一番苦心却也是不假的,太子,你父皇有些话他是忍了很久,却不知该怎么对你说,虽则他总是横眉冷目,心底却是不忍的,你有牵绊,有了心爱之人,他嘴上不饶,心里却不忍心拆散你们。”   步微行淡淡道:“儿臣知道。”   皇后的远山眉微微一挑,步微行的眼眸直视而来,“陛下之见,霍蘩祁只堪为太子之妾。”   霍蘩祁手心一动,又被他紧紧攥住,他虽然脸色不动,但手劲却用得大,霍蘩祁挣都挣不得。她忐忑地等着他,等着他说话。   他和陛下是一个心思么?让她做妾?   当然不可以。   就算他有难处,就算、就算她再爱一个男人,也不可能为了他大度到能容忍别的女人骑到自己头上,还要与她们将丈夫的宠爱分一杯羹。前有杨氏霸道,霍茵欺凌,她是无路可退、无可奈何,现在……现在……   她等着他的意思。   皇后蹙眉,温声道:“你父皇想的,不是没有道理。你是太子,名声威望都马虎不得,以前你任性罢了,这回毕竟是你的婚姻大事,他若是轻易让你自己定了,凭阿祁的出身,拿什么服众?”   步微行反问:“母后也是一个心思么?”   皇后摇头,“不,这个我不管你,你心里喜欢着哪个,母后跟着你喜欢哪个。只要你能说服你父皇,母后亲自替阿祁置办嫁妆。”   握着霍蘩祁手的那只手,缓慢地收拢,带着微微潮润的温暖,她眉心一松,是了,她方才又胡思乱想了,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她为妾的心思,处处都是尊重,她喜欢的,他奉来,她厌憎的,他毁弃。她有小小的惭愧,脉脉地红了脸。   步微行沉声道:“烦劳母后费心。”   皇后顿了顿,又问:“是非她不可,还是……”只是一时兴起?也不能肯定将来不会有别的花再落入眼中?   “非她不可。”   霍蘩祁手心一动,被他更不容反驳的压住,实际上,她不是想说话,就是很高兴很害羞啊,霍蘩祁不好意思了,在长辈面前说这些话怪难为情的,他怎么还这么铿锵有声的,一点不知羞啊。   皇后明白了,“既然如此,母后不拦你。阿祁。”   她转而唤自己,霍蘩祁一愣,见皇后目光柔和,仿佛在鼓励她靠近,霍蘩祁便收拾了裙摆,踮着脚尖轻声走到皇后跟前跪坐下,皇后携了她的素手,细细端凝,霍蘩祁的手还算白,但与皇后比起来便逊色太多了,而且手掌之间有淡黄的茧子,摸起来要粗糙许多。   皇后微笑,“是双勤劳的手。”   文帝知晓的,皇后自然也知晓,霍蘩祁在芙蓉镇时寄人篱下讨生活,日子过得很是不易,也是缘分,她也是天赐的富贵命。皇后叹息一声,缓慢地从腰间解下了一块腰牌。   她塞入霍蘩祁的手心,“这是本宫的令牌,日后你入宫可以自如了,他要是再被陛下禁足,你拿这个入宫也是一样的。”   看似简单的一块令牌,但这是皇后多大的特许!霍蘩祁震惊地望着皇后,一个字也说不出,哑然失声。   皇后温笑道:“收好了,要是遗落了,或是被人偷了去,还有些麻烦。”   “嗯。”霍蘩祁此时才想起来该谢恩,忙慌张地退后半步,磕了个头,“谢皇后娘娘恩典。”   掌心的令牌沉甸甸的,木料圆润,还有股不散的温,不论怎么曝露在寒天冷夜里,都是暖的。   出了坤仪宫,霍蘩祁忍不住将令牌晃给步微行看,“你看,以后就不用麻烦了!这块小牌牌做得很精致啊,这上面的图腾大气又好看,说不定我能拿去做绣品!”   步微行摁住她的躁动挥舞的手,眼眸沉沉,“这个图腾是不能外泄的,仔细着些。”   霍蘩祁愣了会,恹恹地“哦”了一声,不打这个主意了。   步微行握着她的手,要拉她回东宫,沿途解释了利害之处,“这是先祖留下来的图腾——虎踞龙盘,只能在宫中使用,连宗亲都不够资格佩戴。所以才说,你不能丢了。”   霍蘩祁惊叹,“很厉害。”   原来皇后娘娘一出手就是如此贵重的见面礼啊。   她赶紧将东西收好,用绣包盛了,揣入怀里贴身珍藏着。   一抬头,只见男人步履如风,走得极快,霍蘩祁渐渐跟得有些吃力,从他身后用手指戳他的背,“喂,你等等我。”   宫城外一簇硕大的烟火炸开,光彩迷离之间,隐约瞥见男人通红的耳朵,霍蘩祁一愣,他又走远了几步。   仔细想想,原来他不是不知羞的啊。   ……   “公子,您的信。”   从秀宛来的家书,被顾坤交到顾翊均手里,他不疾不徐地抽开信纸,不出所料是母亲所寄,不出所料,顾老夫人在信中痛斥,将他怒骂了一顿,一桩求亲案蹉跎至今,竟还未给个回音。   顾坤见顾翊均揉了揉眉心,隐忧重重,明知多嘴,却也不得不说一句:“萧女郎是烈性子,公子若不是全心全意要娶她,只怕她是不会应的。这些时日,咱们将一切能说的好话都说尽了,她仍是闭门不理,想来是想绝了您……老夫人的心意。”   顾翊均放下信,雪袖被风吹起,“坤叔,你在我身边多年,你同我说一句实话,这亲我是该求还是不该求?”   “这个……”顾坤实在不好说。   公子在外头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唯独在无人时,落寞消瘦,咽着无法言说的苦果,担着重于泰山的责任,顾氏家训在前,顾老夫人殷殷期盼在后,他行为处事出不了这方圆,离不了这规矩。   纵然是放纵风流,留恋过千红万紫,可顾坤还能不知,顾翊均在人看来浪漫多情,但在外面,对男女之事却是从不逾矩的。   顾坤忖度半晌,孰轻孰重掂得轻,也只能如此回道:“银陵萧氏是显赫门楣,这亲若是不求,开罪戏弄了萧氏,是大大的得不偿失。若求,得罪了萧家女郎,日后顾萧二家怕也不能体面往来。”   顾翊均微笑,“坤叔,这话你不如不说。”   “是的,但是,”顾坤又道,“既然已经两难了,公子何不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呢?”   顾坤探究地上前,在顾翊均有所思时,比划一下手,“当断不断,势必反受其乱啊。”   所有人都在催促他拿决断,顾翊均烦躁地折扇敲了一记头,“怎么断都乱。”   顾坤道:“公子心有顾虑。”   顾虑的太多了。   顾翊均从记事起,他的吃穿用度便一直被拿在母亲手中,她这个人强势霸道,所有的,只要不按照她安排的来,便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么多年,顾翊均也没想真忤逆了她去,毕竟顾氏嫡系传到这一代,万千家业只系于他一人之身,风雨飘摇,顾氏外表光鲜璀璨,内里却有土崩墙坏之势,大厦到了他这一代若是倾颓一夕,他是万死难辞其咎。   顾坤的手扣了扣桌上的信笺,“公子不妨找一个人聊一聊,许能解了心结。”   “谁?”   “太子殿下。”   顾翊均微愕,在这银陵城中,要见太子一面其实并不难。   他将折扇收回掌心,“坤叔,你去安排。”   顾坤耸肩,“公子,这旁的三教九流的顾坤能给您约,皇宫里的太子殿下,顾坤可没这个能耐。可是……”   “一次说完。”   察觉到公子隐约的心急,顾坤满意极了,也不再兜圈子,“太子殿下与霍小姑的情分重,顾坤使不动霍小姑,可公子与霍小姑的交情不浅哪,您亲自上一趟绸庄,这事便能成了。”   他沉默地看了眼扇面。   翌日,霍蘩祁从宫中坐车出来,步微行送她到绸庄后门下车,“哎,怎么还是不见言诤他们?”   步微行将车窗拨开,淡淡道:“你很想他?”   霍蘩祁一怔,“没有没有!”说罢又笑起来,“不是怕你寂寞,言诤话多,有个说话逗闷子的总是好过一个人的。”   步微行道:“从回银陵,他便一心扑在女人身上,吃里扒外得紧。”   “你给他和双卿赐婚了?”   步微行的手指抚过车门,淡然道:“下月初婚典。”   这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事?霍蘩祁全然不知,看了步微行说得对,言诤这人确实有点重色轻友,“他给双卿赎身了么,怎么这么快?”   “年事已高,他不能不急。”   霍蘩祁忍俊不禁,“是的。”   原来他还小气到在意皇后戏言的“这把年纪”,真是——   又看了眼年轻的太子殿下,她挥了挥手,“我进门去啦,下回我进宫见你!哎对了,你说给我的肚兜记得带!”   说罢霍蘩祁跳进了后门,轻快得似只松鼠。   步微行攒着眉宇,修长的指缓慢地拂过长袖。   这一次,是她自己不要,非他不守信用。   最近生意好转,账房先生忙得乐呵,云娘手脚利索,又收拾了几间屋舍腾出来搁置绸货,滇南来的丝、吴中来的锦都是上品。   收拾出来,霍蘩祁喘着气坐在回廊底下吹风,澄天广远,寥廓神秘,看得人心情大畅。经过昨晚,她对自己越发有了信心,不论是做生意还是做别的。   袅袅抱着几卷藏图过来,“阿祁,我找银陵最大的布庄去看了,他们的绣样也就是这些,中规中矩的,我看了几眼,记了大概,便画下来了。”   霍蘩祁正要喝茶,忙放下青花瓷盏,“我看看。”   花纹细腻,栩栩如生,看罢霍蘩祁连连摇头,“袅袅惯会自谦,太艳丽了,又漂亮又工整。不得不说,银陵的老师傅还是老道熟练的,配色和谐庄重,不怪人喜欢。”   “老板娘,顾公子来了。”左邯气喘吁吁奔至廊下。   霍蘩祁看了眼袅袅,“你要不要回避?要是没有事,我替你打发他。”   袅袅温柔地笑,“顾公子是咱们店里的生意大户,做什么赶他走?何况,他来也与我无关,不必回避。”   霍蘩祁“嗯”一声,带着袅袅去见客了。   顾翊均候在门外,小厮抱着礼盒及其余杂物,没想到霍蘩祁与袅袅一道出门,她脸颊上的挂着的面纱已揭,伤痕看不出了,顾翊均握着折扇,默然收回目光,“霍小姑。”   见他大张旗鼓,带着礼物上门拜访,霍蘩祁还受宠若惊,“顾公子此来是为了嫁衣的事?请入内,咱们可以再细谈。”   因为袅袅的事,霍蘩祁原本对顾翊均颇有好感,也渐渐凉透了,袅袅被逐出顾家,虽说是塞翁失马的事,可顾老夫人确实太绝情了些。顾翊均弱糯,不敢顶撞老夫人,做了顾老夫人的帮凶这事,霍蘩祁怎么看都看不惯。最令霍蘩祁不齿的,是时至如今,顾翊均有了新欢,却对袅袅似念着旧情,既念着旧情,却不肯承认旧情,如此两头得罪,太窝囊了些。   倘若有一日,步微行为了陛下,为了朝廷大计放弃她,她可以走,但是她至少知道他的无奈和不得已,袅袅什么都不知道!   “霍小姑,今日看顾某目光如狼,是顾某有哪处得罪你了?”   他云淡风轻地朝她揖手,霍蘩祁微笑道,“哪有这回事,请。”   霍蘩祁携着袅袅的手,几人入堂屋就坐,顾翊均嘱咐人将礼品拿入里屋,云娘招待了小厮,请他们喝甜汤,霍蘩祁与顾翊均对向坐,袅袅今日也察觉了霍蘩祁的不寻常,怕她同顾翊均不痛快,闹得不可收拾,起身要看茶。   清茶落入瓷盏之中,如飞珠溅玉,清音纯澈。   她走到顾翊均身旁,也替他斟茶,眉眼温柔。袅袅生得这副温柔貌,说话细声软语,犹如春风拂槛,软草初生,撩人而缠绵。   顾翊均望着袅袅出神,记不清,上次她替他斟茶是什么时候了,许是半年之前?   原来已经很久了。   他的笑里多了几分苦涩,“多谢。”   每次想到她,骨骼血液里,只剩下那股陌生而熟悉的冲动。那股力量,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没有未来的两个人,踏错一步,于对方都是伤害。而他的袅袅,早就已经伤痕累累了。   沏完茶水,袅袅大方落座,给了霍蘩祁一个暗示的眼神,让她不要为了自己一些私事伤了主客之间的和气。   霍蘩祁也不愿拿旧事说道,只是口吻略有不善,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出的不善,“萧女郎看中的绸样我让人备了好几匹,等她什么时候再来,我好量体裁衣。只是人始终不来,近日怠慢了些,顾公子来得甚好,烦请带句话来,这生意还做是不做。”   顾翊均温润颔首,“倘若阿绾暂时没有这个心思,不能算你们怠慢。我今日来,其实是找霍小姑帮个忙。”   他缓缓说明来意。   他不是来找袅袅的,霍蘩祁虽然愤怒,却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事,我能帮你递个话,见与不见在他。顾公子来得不巧,其实他也才走不久的。”   顾翊均黯然,“那倒是确实不巧了。”   顾翊均与霍蘩祁虽是旧相识,却没太多旧话要聊,袅袅想起方才院里还没来得及收的画,要动身去将东西收起来。   左邯来奉茶,见袅袅要走,笑道:“是找你的画儿?放心,我都给你收好了。”   袅袅微微一怔,没来得及反应左邯的体贴,在绸庄这段日子,左邯对她最为照顾,凡事都为她想好了,做在她前面,袅袅只能一遍又一遍感激:“多谢,那我先去打点水。”   左邯又道:“笔我也替你洗了。”   袅袅便傻了。   他怎么什么事都能做在她前边?   顾翊均看着徘徊在堂屋门框旁进退无措的袅袅,看着满脸真挚单纯和热烈的年轻男人,灼人的日光糊了眼,刺得五脏都疼。   “袅袅。”   他扶着圈椅徐徐起身,一屋人都诧异地望着顾翊均,包括顾坤,他徐步跟至袅袅背后,她没有回头,他的指尖僵硬如冰,“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你说,可以么?”   那温润如泉流松林般的声音,一瞬间竟几乎颤抖不成言语。   过往,他是主,她是仆,他理所当然主宰掌控,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是光鲜的顾家公子,个性散漫不羁,她几乎未曾听过他这般语态,艰酸,近乎落魄。   袅袅松了一口气,该说的总要说完,当初在秀宛不辞而别,有些话,她没有对他说明白。   “顾公子请。”她温柔地对他福身,请他入院外小叙。   左邯攒着眉头,本要拽住袅袅,可终究扑了一场空,看着他们默契地一前一后去了。   霍蘩祁让人将东西撤了,左邯的一番良苦用心她一直看在眼底,只是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得,也插不得手的。   彼美人庄院后宅,是地道的江南建筑,黛瓦青墙,炊烟不疾不徐地弯折,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似这生命百转千回,到最后面目全非。   袅袅望着顾翊均的眼,没了执着,没了爱恨,只剩下那一抹温柔,她将碎发拨到耳后,对他敛衽行礼,“袅袅再最后唤你一声。”   “公子。”   顾翊均只觉喉尖哽塞,经年的风尘洗不掉了,谁也不再是当年在桃花树下看蚂蚁搬家的单纯年少,也不再有红袖添香耳鬓厮磨,顾翊均望着袅袅,她仍是这般亭亭玉立,要说何处不同,那不同之处是,她立得更稳了,不再是以前,仿佛风一吹便会倒的柔弱少女。   他细看着袅袅,“我后来去了苏绣娘家,她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了秀宛,我便想着天南海北地找你,直到走南闯北的商客带来消息,可是他说,你去了盐镇。”   袅袅微笑,“是,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到了盐镇下了车,便又雇了另外一个师傅,我让他将我拉到青州城,到了青州,再折转,费了一番功夫,最后才到了银陵。”   “为什么?”   顾翊均话一出口,便哽住了。   为什么,为了不被他找到。   原来从离开秀宛开始,袅袅便是真心实意地决心同他断了,一别两宽。 第54章 问策   胸口犹如中了一箭, 顾翊均苦笑道:“我以为袅袅……还是原来的袅袅。是我错了。”   他曾以为,不论如何,她会滞留原地, 永远给他亡羊补牢的机会。可是他错了。   袅袅微微摇头, 眼波清湛如澄雪,“不是我变了, 是顾公子从来就不了解我。当日,您也已经给了我文书和钱, 您不再是我的公子, 何必留着一个没有用的人, 在时时想起时,让您和夫人之间横了一根刺在那?”   顾翊均攒眉,“还没有……”那话说得恁的艰难, “还没有夫人。”   袅袅轻笑,“迟早会有的。”   袅袅从袖中取了一只锦盒,原来的已经烧毁了,这只是袅袅用自己的工钱打的, 为了不显寒碜,用金子镀了几朵金莲花,顾翊均眼一低, 袅袅已经将东西捧到了面前,“这是袅袅十五岁生辰那年您送的,可惜烧坏了,是我不好。您要是觉得亏损了, 我愿意把钱也一并补上。”   顾翊均将锦盒推开,不肯收,“送你了就是你的,不必还。”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多了惊讶和痛惜,“你闯入火场,是为了这支簪?”   袅袅点头,“可惜还是烧坏了。”   顾翊均端凝着这个温柔、却疏离的女人,她如扰扰绿云般的鸦发,闲逸地盘了一头如浓墨的发髻,以双钗簪起,挽了细碎的发,几粒轻小的碎红珍珠点缀左右。那是大齐已婚妇人常用的发髻。   他尤不死心,“你的发髻……”   她当真一点都不愿再惦记自己?顾翊均不信。   袅袅笑了一声,从发间将那支双钗也取了,满头青丝散落下来,盈润的光泽如绸如丝,她握着玉钗,道:“来银陵时,为了避免些麻烦,用了妇人发髻,用得顺手了,觉着如此挽发简单,但是现下看,也有些麻烦,易引人误会,以后不会了。”   “君自有妇,妾自有夫,以后顾公子在秀宛,袅袅在银陵,婚娶两不相干的。若是秀宛那边袅袅落了什么不及带走,烦请顾公子都毁了去罢,以免各生不便。袅袅告辞了。”   袅袅来去如风,轻快地消失在了重重花影后。   顾翊均最终还是接过了锦盒,沉默着,手指抚过锦盒上雕花纹理,怅然若失。   平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随心所欲,是他不敢逾越雷池。   霍蘩祁承诺了给顾翊均递消息,宫里头言诤替步微行回复了。   顾坤无奈地回复公子:“太子身边的近臣答复,若要见,不是不可,须得还了那五百两才是。”   顾翊均:“……”   没有任何传闻说太子殿下是个如斯小气的人啊。   那五百两是还了,步微行约他在酒楼会面,雅间里摆着几样南地风味的小炒,配着一锅鹅肝汤,一壶碧螺春。   顾翊均开门见山,“顾某是有事请教太子。”   因着数月前,芙蓉镇中,这个顾翊均献媚他的女人,使了一身解数讨好她,步微行对此人可以说没半分好感,昨日霍蘩祁在信中说了顾翊均一些风流韵事,还表了一番“耿耿忠心”,他暂且不计较了,只是,莫要让他听见顾翊均一出口便是跟他女人有关之事。   太子殿下淡然抿唇,一盏碧茶落入喉咙,“说。”   此来前早已在心中过了无数遍腹稿,可此时分明身在雅间,别无旁人,该问之话,却恁的难以出口。   步微行只看到他的耳朵泛起了淡淡的红云。   他哂然道:“顾公子,你不说孤走了。”他也不是闲到有功夫被他戏弄。   顾翊均惭愧不已,“实不相瞒,在下想请教,殿下与霍小姑……”   步微行一记冷眼过来,顾翊均刹住一瞬,随即意会到,对方对自己仍有敌意,虽说当日他好心提醒,但毕竟是嘲笑了一朝太子。   情这种滋味,只有尝过,方知浓淡,方知当深陷泥潭时,愈挣扎却愈被没顶的痛楚。   顾翊均面露惭颜,“我只想知道,当在责任、家族和心爱的女人之间,倘使只能二择其一时,该如何抉择。”   从来率性如风的顾翊均,原来竟也会为情所困。   若是他说的心爱之人是霍蘩祁,绝不会当面问询于己。   步微行眉心稍展,面色仍是不悦,“前者。”   顾翊均怔然,“竟是前者?这是殿下的选择?”   步微行挑唇,哂然一嗤,“你给的先决是只能二择其一,既是如此,孤的家国天下,自然在先。”   “殿下难道会弃了阿祁?”顾翊均的手摁住桌沿,微微用力,拗下一截木屑。   他自己都怔愣不解,自己如此激动,难道是想听见不同的答案?是真的如此不愿割舍么?顾翊均望着手心的掌纹,那道被袅袅归还的头簪划过的伤痕历历在目,伤口才干涸一晚,疼痛犹在。   步微行道:“孤不会让自己陷入二择其一的境地。”   不论如何,自负如他,宁可断腕,也决不自甘被逼上绝路。   太子眼底的桀骜轻狂的光彩,让顾翊均一时无话。他自惭形秽一般垂下眼眸,掌心的猩红血痕刺痛了目光。   要放弃么?   不放弃么?   步微行将清茶推给他,“倘若是孤,宁可犯上,也不受威胁。”   宁可犯上,不受威胁。   顾翊均一直以为太子是他的同路人,如今看来,也不尽然相同。   顾翊均苦笑,“不受威胁,失去的更多,犯上的代价太沉重了。”   步微行长身而起,缁衣缓带微曳,他脸色漠寒,“你的母亲以母子恩义胁你娶妻,可曾想过,她百年之后,你们成了一对怨偶,一生的痛和遗憾,九泉之下她能替你偿?”   不能。   顾翊均心知,没有袅袅,他必然一生遗憾。   他云游四方时,偶尔念及袅袅,那时,她在家里,在后盾之后,被保护得不知尘世污浊。从她走后,他却辗转反侧,日夜难寐,噩梦里她被掳走,被伤害,被强迫,他惊醒时,冷汗涔涔。又是整宿无眠。   可他只能用温润的微笑,装点内心的卑鄙和不安。   是他逐走了袅袅,后果本该自负。   原来不知何时起,袅袅之于他,已成了形影难离的家人,当他在外漂泊,想到秀宛,想到母亲,便会念及她。   也许正是因为这般的心安和温暖,让他忽视了,原来情不知所起,早已一往而深,是他自诩阅尽万花、过尽千帆,原来在情之一字上,自己竟是最大的榆木疙瘩。   顾翊均涩然垂眸,“是,是顾某糊涂了。”   他还有一生,漫长的一生,他害怕袅袅会成为他躲不过的梦魇,过不去的劫难。   至少,他该先反抗,或者,先想想两全其美的法子。   步微行走后,顾翊均望着满桌珍馐出神,一盏清茶之中,碧色的叶沉沉浮浮,袅袅的眼波如雾水一般迷离凄婉,恍在眼前。   胸口的弦,蓦然断裂,扯出尖锐的痛。   ……   彼美人又进账十余两,霍蘩祁喜不自胜,生意越来越红火,用不了一年半载,她就能将欠了步微行的钱全数还上了。   时值冬月,银陵飘了一层素雪。   满城古墙尽覆寒白,依着银陵的习俗,正该是熬煮羊肉汤驱寒的时候。   霍蘩祁试着熬煮了一锅肉汤,正逢用膳时,步微行忽然造访,言诤与阿大随后,一个黑黝黝的壮汉被五花大绑捆入内堂来,扑簌簌的雪花灌满风帘,满院的野蔷薇枯藤白草分拂左右,那人身上落满了雪花,胡茬上结了一层细碎的冰。   步微行咳嗽了一声,脸色微白,霍蘩祁怕他着凉了,抢上去,一脚将那壮汉踢开,拉着步微行的手便要入门,“幸得熬了点羊肉汤,先喝着。”   步微行蹙眉,“凶手带回来了。”   她攀着他的手微微一僵,却笑道:“不急不急,等会儿再说。”说罢又招呼言诤他们也进门喝汤。   言诤解了披风,笑吟吟进门,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脸红扑扑的一脸俗气。   霍蘩祁招待步微行先用汤,云娘和庄叔笑着去厨房盛汤。   步微行用了一口,不动声色,他素来不挑嘴,干馍馍也曾连吃数日。   不过他还是以为,这羊肉汤委实太难喝了一些。   除了霍蘩祁,应该没人熬制得出来。   他也不说破,趁着身子渐渐回暖之际便不用了。   阿大去将门帘拉上,一屋暖融融的,正煮着的一大锅素菜汤汩汩地冒着热气,烟雾氤氲缭绕。   他们吃,霍蘩祁却不吃,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人,他脸色青紫,匍匐在地,眼瞅着桌上的美酒佳肴,端的却只能干饿着,手脚被缚住,干干地发出难耐的呻|吟声。   霍蘩祁眼眸锐利,紧盯着他,说不恨,她没那么大度,即便是母亲走了十年、二十年,抓到真凶,她也不会让那人好过。   杀人者偿命,天经地义。   言诤见他拼命地似要往这边凑,明知他是数日不曾用饭,却仍是不客气地上前一脚将他踹开,指着他的鼻子道:“待会儿将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与霍小姑听了,才能留一口汤给你。”   那人只得点头如捣蒜,胡茬上的晶莹悉数融化,可怜地靠着冰凉的地面蠕动,满心绝望。   天知道,倘若早几个月他能预知今日,他定不会为了区区十两银子,便害了一条性命。 第55章 脱销   诸人分飨了羊肉, 言诤再度一脚将眼巴巴要爬来上桌的壮汉踹开去,饿了数日,这黑黝黝的中年汉子也禁不住了, 纸片似的无力, 被掀翻在地,哎哟苦叫几声。   言诤叱道:“还不如实说来!”   壮汉告饶半晌, 忙将实情说来。   原来他是个赔了生意的商客,先前押运了一批皮草, 想着上银陵做些小本生意, 不料路上横遭灾祸, 他被骗尽家财,只得一个人流落,辗转到了芙蓉镇。   人财两空, 他难以果腹,幸得芙蓉镇人好客,愿意收留他,让他在店里打杂。   但也就是那日, 他风湿犯了,正想着去药铺抓点方子,却见霍茵鬼鬼祟祟到药店询问霍蘩祁母亲的病情, 那模样颇有几分神秘,问完了,却警告那店家不许说出去。当时他便在后屋针灸,一些话听得真切。   在霍家养病时, 白氏的情况那些大夫自是再清楚不过,霍茵听罢便心生一计,问完了话,又到另一处药铺子,买了一大包野蔷薇的干花瓣。   她这一来二去的,他不由得不起疑,但他也没弄明白缘故,那霍茵正巧撞见他,他骇了一跳,自然那小姑不敢起杀心,只得威胁他,以十两银子,换他趁着霍蘩祁不在时将野蔷薇花瓣下在白氏的茶盅里。   白氏住的那院墙不甚高,外头有一株老杨树,他借着树干爬进门墙,偷摸着将野蔷薇花干花瓣倒入了茶里。   这一事说不上神不知鬼不觉,但那日真切进了白氏门的只有他一个眼生的外地人,加之下药之后,偷摸着见了霍茵,拿了银钱逃之夭夭,诸事便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霍蘩祁听罢,震惊之余,却咬着牙,拿筷子狠狠地抵住他的喉咙口,“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没敢想是霍茵下手,是因着这么些年,她承了霍茵他们家不少恩情,有个遮风避雨之所,这么些年,就眼皮底下,杨氏母女也不曾说亏待她母亲,虽说是害怕旁人说了闲话,但毕竟她们是亲妯娌,她也是霍老大的亲侄女,当初既然相安无事,便没想过出府竟害得母亲命丧黄泉。   那壮汉早被步微行严刑施压,这番话早在他那儿交代了一遍,如今再说,也是一丝不差。   步微行提手将茶盏捧入掌心,淡然微哂。   壮汉瑟瑟缩缩地点头,“是真的!我拿我的性命发誓!你们要不信,我能与那个女人当场对质!”   他倒确然不至于平白地将一盆污水扣到霍茵头上。   霍蘩祁险些手抖,真一筷子戳穿了他的喉咙,步微行起身,将霍蘩祁的小臂握住,她轻轻颤抖了一下,茫然地望着他,步微行冲他摇头,将她轻巧地拉回臂弯里。   “你将这里的事宜打点一番,过几日,孤陪你回芙蓉镇一趟。”   霍蘩祁手里的筷子铿地落在地上,她紧紧揽住他的背,轻丝的缁衣,温暖的狐裘之间,顷刻被濡湿。   她哽咽不成声,这世上,她是真的再也不剩任何亲人了。   从离开霍家、离开芙蓉镇伊始,就应该是这样,可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一日,真必须决裂,毫无回寰之时,还是有种彻骨的心痛。   云娘与自己男人面面相觑,桌上之人早已无心饮食,一室沉默。   步微行吩咐言诤将人压下去,言诤走时,抵着下颚,犹豫不决地问道:“这个……殿下,月初了,婚姻大事在即,属下这会儿实在……”   步微行淡淡道:“你不用跟去。”   “好!”言诤喜不自胜,欢欢喜喜押着壮汉便走了。   云娘两夫妻也退了,只剩霍蘩祁与步微行二人,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袖袍,那宽幅的缁色大袖上,蜿蜒的盘龙暗纹,摩挲过去,微微的凹凸感,咯得她的手指印出了斑斑纹状。   霍蘩祁扁着嘴,幽幽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步微行没有片刻耽搁,脱口而出:“三日后。”   霍蘩祁惊讶地坐直起来,“你忘了么,再过几日是小皇子的满月宴啊。”   他薄唇一掠,溢出一抹讽笑,“就是因着这满月宴,才必须赶在前面走。”   霍蘩祁怔怔地,“你真的,这么不喜欢他?”   步微行看着她的眼睛,明丽清湛,他伸手去,扣住她纤细的一截腕子,“昨日,孤去坤仪宫问安,小皇子忽然不适不止啼哭,后来,内监查到,孤的衣裳熏了香料,小皇子对花粉过敏,闻不得。”   宫里害人、诬陷人的手法有千千百百种,本是防不胜防,霍蘩祁也猜到,有人借着机会离间他与皇后,甚至是,离间他们兄弟。   只是,“你为什么会大意了?”   他素来沉稳谨慎,鲜少有如此疏忽,竟不察到,让人钻了这么大的空子。   碰上这事,越是解释,倒越发像是脱罪,至于逞能诬人的人,自将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步微行淡淡道:“孤身上的衣衫,从来是下人拿着打理,浣洗熏香这些事,孤从未过问,之所以被人得逞,是因为孤不知他闻不得花粉。”   霍蘩祁默默地垂下眼帘,倘使是知道,这样的错误就能避免一二。   她抿唇,“其实,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对他好点儿,毕竟,毕竟……”   她的意思,尽含在那未完的话里,步微行蓦地唇一动,拂袖转身。   她知晓,他又动怒了。   为了一个小皇子,她说了他不爱听的话,可是——   霍蘩祁从身后抱住他,“阿行,我是为你好。我没有父母亲人,我就但愿你有,我但愿,你一切都好。”   他蹙眉,“孤不需要这些。”   她不说话了,手缓慢地松开。   今日本是抓获真凶,让她知晓真相的,得知亲堂姐痛下狠手,她该是受了不小的冲击,说出这番话,分明是好心,步微行微懊地抿唇,将她拢入狐裘大氅之下,胸腔微微震动,“你真是——想要孤的性命么。”   霍蘩祁嘟嘴,“我哪儿敢。我不过说了几句好话,你却凶我。你要是不喜欢,我再不为你好了。”   小女子就是这般不可理喻,他沉默地一叹,认输作罢。   “是孤的错。”   霍蘩祁闷声闷气地咬住他的衣襟,锋利的虎牙几乎要戳到他的肉里,她恨声道:“坏人。”   步微行扶额,手托住她的香肩,见她不满地正欲呶呶不休,真是怕了她又念起来,指尖抵住她的红唇,叹道,“皇后的母族黄氏已得知了孤的身份。”   她霍然一惊,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步微行道:“孤这个太子立了十二年,有些根基轻易撼动不得。他们不敢撕破脸,这接二连三的小手段,是为了取信于人,孤对皇子有加害暗杀之意。世人皆知,孤独断、狠辣、不恤人命,何况是争储的皇嗣,所以,他们宁愿相信,或者,宁愿看这一场皇族同室操戈的大戏。”   “宫里,皇后身边的嬷嬷,甚至陛下跟前,都有黄氏安插的眼线,他们在满月宴上会有动作,孤暂时不愿理会,做了近二十年表面亲戚,孤就最后为他们留一线,待回银陵后,恩怨再一并清算。”   他说话时太过镇定,仿佛,失去一个庞大家族的扶持,对他而言不过挥袖间掸落一粒尘屑,不足挂齿。   霍蘩祁却不得不思量,黄氏既知他的身世,自然想方设法欲将小皇子阿朗推上帝位,可太子根深蒂固,势力手腕不容小觑,黄氏纵然再有通天之能,也无法撼动这盘根斡旋于大齐的一股的暗潮,便只得将主意打到陛下头上,只要文帝决心易储,那么顺水推舟便会容易许多。   “我知道你不是。”   他淡淡挑眉,颇有几分悦色地发觉她眼底的仰慕和依恋,大抵享受女人的崇敬和膜拜,是男人最大的劣根性,他抚过她的耳垂,语调微扬:“噢?那我该是什么?”   霍蘩祁脸颊一红,抓住他闹事的手,然后掰开他的拇指,低声道:“坏人。你心里明白的,我从不那样想你。”   她知道,就够了。   他名声如何,过去十九年,他从未在意过。往后数十年,他亦不屑逢迎世间庸人。   霍蘩祁暂时离开银陵的消息上上下下传了个遍,袅袅帮着她收拾行装,无意之中说到一事,就是先前那大红大绿的肚兜,忽地在两日之间,被卖断了货!   原本滞销的被视为俗艳玩物的肚兜一夜之间火遍银陵,成了闺阁女郎们大肆追捧的佳品!   霍蘩祁怔怔不解,直至言诤亲自送喜糖上门那日,他笑嘻嘻地问候道:“前不久,殿下从南苑骑马回来,路上不慎遗落了您的肚兜,曾被数人观瞻。”   “……”   霍蘩祁不甘心,咬唇道:“可是、可是他的风评并不好,那些闺秀不怎么喜欢他的。”   既是名声不好,她们又何必迎合太子的喜好。   言诤大笑,“这事虽然确实教人震惊,可你不得不服。”   霍蘩祁扭头,“哼。”   言诤笑够了,好言又解释道:“太子毕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权贵,那些女郎纵然是不爱他,可也不爱那些权贵名士么?既然太子是这般令人惊恐的‘喜好’,那旁人也差不离了,她们这般想,霍小姑你还愁没生意么,赶紧将那花花绿绿的肚兜连夜赶制一批出来!对了,给我家双卿也留一块!”   说罢他飞也似地溜道儿走了。   霍蘩祁怒极,又羞又气恨,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心思,他那张看似严肃、冷漠、正直的脸竟然欺骗了她! 第56章 允诺   歇了晌, 只听坤仪宫内院后头有人吵嚷,皇后拍了拍幼子的襁褓,令人打起湘帘, 隔了斑驳的竹篱冬雪, 院里影影绰绰立着几个人,黄嬷嬷正在教训下人, 严厉到近乎苛刻,趾高气扬。   皇后心下一凛, 念及数日前, 太子身上携了花粉, 呛得幼子咳嗽了两日。   太子无心,对于他而言,皇权地位, 自幼是他的囊中物,陛下时时三令五申,他自当不会朝婴孩下手。皇后心如明镜,脸色微寒, 婢女春音捧羹来,让皇后用膳,她接过羹汤, 素手在汤中微微一点,“将黄嬷嬷叫进来,本宫有话吩咐。”   这一日,皇后将黄嬷嬷辞了, 让她退回家中,又让春音亲自过府,请了黄樾入宫。   黄樾是黄氏这一任的嫡长子,虽生性跋扈好玩,但她父兄对他格外疼爱,皇后传唤他入宫,黄樾因奉了父亲的话,不得已要问上一句:“姑母,可是嬷嬷做了什么错事,您要罚她回去?”   皇后雍容端坐,闻言,淡笑道:“只是嬷嬷年纪老迈,不宜留在宫中,几个不懂事的丫头时时惹她生气,倒是得不偿失,不如让她回去,安心颐养天年。”   黄樾问过了,听如此说,有了个交差的话儿,便不再刨根挖底了。   皇后轻声道:“你表哥今日出了皇城,你可知晓?”   这事他果然是不知的,一听此言,立马便变了脸色,“不是才回来没多久么。”   那声音颇有几分委屈。   皇后心思细,斟酌了一盏茶功夫,将近来宫中一些琐事细细说与他听了,事关太子之事,黄樾是无条件倒戈的,听罢,险些从席上起身,跪直了身子诧异道:“阿父竟然命人做了这等事?”   他心里七上八下,没来由,无端端地父亲为何要对付太子表哥?   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啊。   皇后又笑道:“阿樾,姑母是想问你要句话。”   黄樾恭恭敬敬地跪伏下来,“姑母您说什么,侄儿都应着。”   皇后曼声道:“兄长如今年逾不惑,正是壮年,却也有野心,你是知晓的。幼子无辜,才降生不久,本宫怕他沦为兄长的利刃。”   黄樾虽然平素爱犯浑,但到底是世家出身,皇后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他彻悟之际,心弦猛然一断,父亲的野心,陛下与皇后心知肚明,之所以容忍,是在等着转机,还是旁的?若是父亲执意要扶持小皇子,他年幼,自需倚仗母族,将来父亲或可权倾朝野。   这……   黄樾心底犹疑,却晓得厉害,一时后怕不已。   皇后道:“你心里清楚的。你日后可愿收敛起性子?”   他飞扬跋扈,在银陵城开罪了不少人,皇后这番话,倒像在提点他,将来继承黄氏,不可学他父亲,将只手伸入朝堂不说,还妄图篡改皇命。   但子承父业,他父亲黄中谷对他的教诲和提点,多年始终如一,便是让他学会做人上人。   他犹豫之际,皇后也看出了黄樾内心之间的挣扎,便坦然摇了摇头。   “阿樾,太子在局中左支右绌,饱受刁难和非议,你父亲对他,犹如逢一大敌,将来争锋时,你难免也要与太子为敌。”   黄樾咬牙,“阿樾不会。”   他怎么会与表哥翻脸,绝对不会。   皇后微微颔首,“姑母要你这句话,来日,不论如何,你都要为太子护持,这一点,做得到么?”   他父亲膝下五子,他虽是嫡长,但父亲显然偏疼行为处事与他一般无二的老二,老二要是抢夺先机,挖走了黄氏的财力势力,他必然晚景凄凉,还任由他们继续威风赫赫,这是让黄樾最不爽的。   他最不爽他们得意洋洋,他偏也要将实权绑在手心里不可,看谁敢逆他心意,敢欺负表哥。   “阿樾能做到。”   少年说话掷地有声,皇后沉默地一叹。   黄樾幼时长在自己膝下,时常入宫来玩。   太子长他五个月,但那会儿已是少年老成,凡事自有主张,且不怎么有喜怒之色,待谁都自是一股含而不露的威仪。黄樾偏偏爱逗他,只要是让他皱一下眉头,他都能高兴老半天。   后来……   黄樾失魂落魄地出了宫。   言诤正是大喜,方从洞房花烛夜里回过神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两人在甬道狭路相逢,黄樾心思澄澈,满脸的失落瞒不过人,言诤一瞧,便拦住了他的去路,“黄公子,这是——”   黄樾诧异地抬起头,“你没同太子表哥出城?”   言诤戏谑道:“殿下有佳人为伴,我在,他会生气的。”   佳人……黄樾一想,那日的确见到步微行挽着一个清秀少女,当时只以为她是太子表哥的侍女,没想太多,可表哥自幼不喜女色,何时收过侍女,本来他就该想到不简单。   黄樾苦涩地将手收回衣袖之间,掩盖了因用力暴起的青筋,姑母的话言犹在耳,他不能再任性了。   言诤面露惊讶,这个黄樾今日似乎分外不同了些,到底哪处不同,但却又说不上来,古怪得很。   小皇子满月宴这晚,宫中设了家宴,黄中谷携了几个儿子入宫面圣,一家人共叙天伦。   小婴儿今日一反常态,乖得很,不哭不闹,被黄樾逗得呵笑连连,小嘴儿一张一合,发出咯咯的笑声。   文帝与爱妻笑着在一旁看着。   百千佳肴被捧出,琉璃盏、碧玉壶,紫金玛瑙、海棠璎珞,珠光鬓影之间,笙歌曼舞,甚是祥泰。烟火昌繁,此夜银陵同庆,长街古道上游人如织。宫廷内帷之处,尽是繁华喧嚣,热闹鼎沸的人声、翩翩旋转的罗裙。   只是唯独不见那本该坐于庭宴之间的太子。   黄中谷固然失望,但这几日,宫里换了数名宫人,黄嬷嬷被退回府,便说明皇后有敲打告诫之意,他且暂时收敛,今日做足了舅舅姿态,送了长命锁、平安符、百家发与千户米,这在民间有祈福安康的传说。   众宾欢飨,唯独黄樾望着小阿朗出神。   小家伙太能笑了,还没有牙齿,眼睛也没有张开,肌肤方褪了红,露出婴儿的乳白,但却仿佛能耳听八方似的,他说几句笑几声,他便附和连连。   黄樾就望着小阿朗,想到了表哥。   他从来不笑的,也不哭,有一回他偷偷将青蛙塞进了他的靴子里,太子也不动声色,当着他的面儿,将那只青蛙宰了,血淋淋的,四分五裂地摊在他脚下。   黄樾默默地一叹,摸着小婴儿的脸颊,在心中自言自语:“什么时候,你哥哥能对我好点儿?我也就是很单纯地……喜欢他啊。”   太子殿下极为难得地打了个喷嚏。   他握着手中的竹简,若有所思。   马车颠簸着,霍蘩祁本来有了困意,又迷迷蒙蒙睁开了眼,见他还在看书,便替他将竹简收了,“车里呢,容易坏眼睛。”   说罢,她便将竹简收入了自己怀里。   太子殿下开始反思是否对她纵容得太厉害,越发敢骑到自己头上了。   见霍蘩祁靠着车壁要睡,他伸手要敲她的脸蛋,但才碰到她柔软的颊,便改成了抚摸。   她闭着眼睛,嘴唇轻轻地翘起来,“阿行,我没有父兄,但是现在对我来说,这都不算遗憾了。”   她将竹简抱得紧紧的不撒手,生怕他夺走了,步微行知晓她是有心照顾自己,连夜里也不让他点着灯看公文,他自幼被文帝管束得极为严苛,对旁人干预自己的私事本来十分不耐烦,但是遇上她,他耐着性子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妥协。   到了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都纵容她到什么地步了。   霍蘩祁睡醒了,马车停在溪水边,葱茏的碧树底下。   有段时间,霍蘩祁追着他,想跟他到天涯海角的时候,抱着小团团,似乎也是睡在这么一景里。   她有几分害羞,因为她正趴在男人的胸口,这倒不说了,她还流了一串口水,弄湿了他的衣裳。   他的衣衫虽然单调,但是不可否认地贵。   她悻悻地抬起头,只见男人漆黑的眸犹如山雨欲来,闷雷滚动似的,她小心翼翼用衣袖替他擦口水,“那个、那个我会赔你的。”反正她是做这生意的。   他不说话。   霍蘩祁便又嘀咕道:“还不如你把衣裳脱了给我,我也拿你一件,才算公平。”   说音未落,霍蘩祁的手里便多了一只包袱。   她曾经想追着男人算账,为了一件让人害羞得抬不起头的肚兜。但是此时,那件肚兜终于兜兜转转回到了自己手中。   霍蘩祁先是一怔,然后,又羞又喜地翻看了几眼,果然是她的,匀称修长的并蒂莲花,连花色都仿佛还是新的。   步微行道:“还你了。”   那口吻,像在骂她小气。   霍蘩祁哼了一声,“这是我阿娘一针一线亲手给我绣的花样儿,你要是喜欢,我做个别的给你。”   步微行冷笑,“孤凭什么喜欢?”   霍蘩祁也学他,叉腰冷笑,“你不喜欢为什么早不还给我,还贴着身藏?你你你、你变态!”   “……”   倘若这世上有后悔药,太子殿下只想将这身洗不脱的污名给抹了。   他睨了霍蘩祁一眼,沉默地推门,下车。   他束了长发,以金冠簪之,一袭绣着赤金龙纹的缁衣,霍蘩祁偷觑了几眼,靠在马车上默默地想一个问题。   太子殿下身份高贵,这身气度藏是藏不住的,但是这一次,她希望能自己报仇。   心绪几转,霍蘩祁放下肚兜,起身下了车。   阿大他们就近起了篝火,正在烤肉,远远见到殿下走到了花树底下,经冬的霜枝虬根百曲,结着晶莹的淡花,衬得男人眉眼莹然,恍如玉人。霍蘩祁偷偷地跟上来,小手扯了扯他的玄裳,“阿行,你别生气嘛。”   他没回头。   霍蘩祁见他耳朵微红,心下一诧,随即又忍俊不禁,捂着嘴问:“难不成,是害羞了么?”   步微行微懊地捉住她的手,“你知道,孤见到那只肚兜的第一眼,想的是什么么?”   霍蘩祁顺着他的话,惊讶地点头:“肯定是天命姻缘啊。”   “……” 第57章 骄女   从他在皇后面前亲口承认“非她不可”开始, 她便大胆了。这是他承诺予她的安全感。   步微行乜斜了她一眼,非要泼她一盆冷水不可。   “直觉告诉孤,这是个蠢女人。”而且, 长得很圆。   真如此, 他还偷偷藏起她的肚兜?霍蘩祁不信。   步微行没有解释。   有些话,他说不出口。   从看到那块肚兜之后, 足足一整晚,他近乎魂不守舍。   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母妃, 诞下他的那一晚, 她便已经魂归黄泉, 那个疯了的老嬷嬷在告诉他实情之后,也曾经偷偷塞给他一块肚兜。   那是他母妃在孕期为孩子缝的,也是大红大绿的绸子铺底, 渲染了娇艳的并蒂莲花。母亲的针脚细密温柔,一针一线都是期盼与爱。可惜他专横的父亲不肯让这唯一一件信物存留于世,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皇后的针线也不错,但她是中宫之主, 已鲜少亲自动手,宫中绫罗如云,他却没穿过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裳。   后来, 索性省了麻烦,便到哪儿去都是一袭玄裳。   教人单单瞧见他一袭玄衣便敬畏,不敢亵渎便好。   他负着手,姿态万千的晶莹雪枝蔓延过他的发冠, 一滴融化的水泽落入了他的墨发里。霍蘩祁不想再计较肚兜的事儿,将他的衣袖拽住,两人一齐退到溪水边,她踌躇半晌,但所有决定,还是想与他说,“我同你商量个事。”   步微行看向她,长眉微挑。   霍蘩祁咳嗽一声,小心翼翼地微笑,“那个,我想单独回芙蓉镇一趟,就不和你一道走了。”   她说完便捂住了额头,本以为男人会勃然大怒,至少也该生气一下,但是他不动颜色,只反问道:“为何?”   霍蘩祁解释,“是这样,这次我带了二十两金,足够排场了。我是想亲自将霍茵她们母女吓唬一下,然后你再跟来,将她们绳之于法好不好?”   杀人者偿命,到底是要按大齐律来处决。这点霍蘩祁拎得清,她只希望,能凭着自己的手段,让霍茵尝到教训。   “好。”   他答应得极快。   霍蘩祁一时怔然,准备了半日的说辞,竟在此时英雄无下场之机,她干巴巴地舔了舔下唇,眉眼弯弯,俱是笑意。   等她放开手,他照例敲了一记她的额头,“孤让阿五暗中随行,他为人谨慎,孤会……放心些。”   “嗯,我知道啦!”霍蘩祁跳起来亲了他一口,然后捂着通红的脸蛋兔子似的窜走了。   风曳起男人的玄裳,也曳起了他的薄唇。眉眼淡然,宛若山水相逢。   ……   杨氏自从那日之后夜夜不寐,时常梦到霍蘩祁母女来索命,梦里头老的小的长着血口,满脸狰狞的冷笑,嗤她们母女心狠手辣,蛇蝎心肠,要带她去地府治罪。   杨氏便惊叫着醒来:“冲我来,放过我女儿!”   有一回正巧在霍老大怀里醒来,醒来时,她满身大汗,只见霍老大脸色阴沉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如火炬般烫人,她知道霍老大起疑心了,自此后愈发战战兢兢,找了各种借口躲着霍老大,夜里也不肯再与他同床。   岂知霍老大也不是蠢人,杨氏此前日日讨好献媚于己,巴不得将他绑在榻上,用她那十八般媚功苦苦纠缠,霍老大年老不中用,几度被她榨干,他躲着几日,杨氏却讽刺他嫌弃糟糠妻。   如今这刻意为之的疏远,倒让霍老大不得不多了个心眼儿,他雇了一个心腹,日日跟在杨氏屁股后头查探。   杨氏倒没什么异样,自打女儿嫁给桑家为妾后,她日日去亲家家里串门,喝几盏闲茶,与女儿说说话。   才出嫁半个月,霍茵原本唇红齿白一个美人,生生瘦了一大圈,面容苍白,每回杨氏见她,总见她哭得眼泡红肿,杨氏咬牙道:“那桑田欺负你了?”   霍茵抹着眼泪,知晓杨氏的脾气,她不敢放任杨氏去开罪桑家,忙劝着拉住母亲,“阿娘,您是知道的,桑二哥心里头有别人,如今我做了他的妾,他的心上人说什么也不肯嫁过来了,他心里恨死我了。成亲到现在,他都不肯来我房里……呜呜呜,阿娘,他恨死我了!要是我早知道,我也不肯的……”   桑田心中只有自己月下吹箫的弄玉,旁的娇花一概入不得眼。   只是杨氏母女沆瀣一气,那日在桑家磨坊里,硬生生在豆腐里下了迷药,诓得桑田花钿委地之后,霍茵更是恬不知耻迷|奸了桑田。   桑田知晓后,自是大为羞愤,他对女流之辈素来温和谦恭,当时亦恨不得一气之下打死霍老大了事。   杨氏更是威胁他,定要他纳霍茵为妾,否则便让他在芙蓉镇身败名裂。   桑田不敢教此事让父母知晓,咬牙含恨抬了霍茵,纳妾后的这半月里,却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恶心碰。他只恨自己大意失荆州,让霍茵钻了空子,只恨自己轻信女人,毁了终身。   听着女儿梨花带哭啼哭不止,杨氏咬牙,用绢子替女儿拭了泪水,忍不住要替她出口气,“他当初答应得好好儿的!这个桑田,怕是真的不想要名声了!明儿个老婆子我便出门吆喝,他桑老二见异思迁忘恩负义!”   “阿娘!”霍茵再是不折手段,毕竟是有脸皮的,自己强迫桑田在先,不忍再泼他污水了。   杨氏不怕,喝道:“窝囊!我带你去找他!”   桑田近日在磨坊里监工,杨氏拽着霍茵的手便往外冲,她手劲儿大,攥得霍茵手腕鲜红,她一面擦泪一面随着母亲,步履匆匆,便要往磨坊去。   乌色的大朵浓云,被风碾得均匀,延绵铺开。   冬风卷起青石街上枯陨的落叶,卷着行人身上的棉衣,杨氏攥着霍茵的手腕,正要迎着狂风往前赶,那刺骨的风沙刮得脸颊生疼。   这时,那悠长的街道后传来了悠悠铃声。   诸人一奇,纷纷止步,不约而同地回头。   只见那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斜风如织,一对车马缓慢而雍容地驶来。当先是四匹毛色洁白的骏马,跟着是一架华丽地垂着风帘翠幕的车,八角的檐上坠着细碎的铃铛,风一吹,伶仃的清韵便不绝如缕地钻入了耳朵。   杨氏看傻了一瞬,芙蓉镇从没来过如此阵仗的人物,她急急忙忙拉着女儿退到人群里,害怕占了大道惹了事端,教那贵人不快了。   这时只听见有人的惊叹声,霍茵悄悄抬起头来,只见那轩华的马车之间,风卷起垂着璎珞霞绶的帘,车中隐隐地侧卧着一名美人,姿态窈窕万方,神秘而高贵。   单单是那马,那车,霍茵便没见过了,何况是车外,持剑的护卫八名,一色的玄甲,庄严肃穆,侍立的跪于车外的婢女两名,锦绣罗裳,比她这个桑家小妾还要肤白貌美,还要贵气。   那车中人是谁?   霍茵死死地抿着唇,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她已经一辈子囚居芙蓉镇了,她已经嫁给镇上最有钱的桑家了,她以为自己俨然已是豪阔一方了,可熟料这个女人一来,她便彻彻底底成了不够看的!   霍茵骄横,不满地问母亲,“那人是谁?”   杨氏仿佛看痴怔了一般,少女时,她也曾幻想着坐上富丽堂皇的马车,他的使君丈夫,带着她离开芙蓉镇。   她自幼便不喜欢《陌上桑》的故事,倘使真有一日,使君遇上采桑女,她必然抛下一切愿意与他远走高飞。因着,她是如此的渴慕富贵,她过惯了也过怕了穷日子!   马车徐徐而近,又从容而过。   只留下一串清远的铃声,自悠长古街上,逐渐消失无痕,仿佛从未来过似的,但霍茵从所有路人的脸上看明白,所有人知道,那是真的!   霍茵又气又恨,“阿娘,我不去磨坊了,我要看看她是谁!”   杨氏也好奇,近来入了冬,芙蓉镇连丝绸生意都冷淡了许多,到底何方神圣,挑在此时来?   但母女二人心中越来越不妙,果然,那雍容车骑,最后竟然稳端端停在了一处旧宅大门前。   那宅子正是白氏与霍蘩祁母女生前住过的!   杨氏母女二人心里有鬼,各自盘算,路人大大方方地要上前,看那神秘女郎是谁,只唯独这母女二人不敢凑上半步。   纱帘被侍女素手打起,藕粉绣腰襦、素红牡丹帔的瘦腰美人,莲步款款地走上了台阶,似弱不禁风一般,走路要人搀着才不致飘走,诸人看得眼花缭乱,称叹不止,那女人的衣着不似芙蓉镇上的人,竟也不似大齐的女人,那修短合度、秾纤得衷撒花长裙,星点的绣花,繁丽的纹理,让人不由得啧啧称奇。   霍茵眼红得欲滴血,“阿娘,她是谁?怎么进了霍蘩祁的院子!”   那地是霍蘩祁的,地契在她手里,即便她走了这么久,旁人也默许了是她的宅子,从没进去打扰过。   这闭门数月的旧宅,忽一日敞开大门,迎接的却是一个陌生女人。   这女人到底是谁?   杨氏也不禁纳罕,“那背影,竟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是眼熟,可那个美人,一身绫绡,钗冠堂皇,翡翠玉石与她而言不过掌中玩物,连马夫都个个器宇轩昂,杨氏是见过世家的人,虽只惊鸿一瞥,但业已确定,“女儿,这女人出身士族,咱们可惹不起啊。”   霍茵半信半疑,始终觉着,今日这群突兀来芙蓉镇的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古怪。尤其那个女人,虽只是一个背影,竟恁的熟悉! 第58章 扮鬼   杨氏笃定是门阀贵族的骄女, 不敢搅扰,正要拉走霍茵,却见女儿咬着嘴唇眼眸之中俱是怨毒与憎恨, 杨氏心惊肉跳, 忙摁住女儿的手背,“可得收敛点儿, 不要惹她,那是咱们惹不起的贵人。”   霍茵不信, 觉得杨氏太疑神疑鬼, “阿娘, 我倒想看看她是何方神圣。”   杨氏是吃过大亏的,不愿女儿重蹈覆辙,拉着她的手便往回走, 这一下是豆腐坊也不愿去了,送霍茵回桑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招惹旧宅那尊大佛, 且先等着看看,让她露出真相来。   霍茵暂且按捺住好奇心,岂料这晚霍茵这头没出事, 杨氏却撞了鬼了。   夜里,霍老大起身去外头撒尿,隐约见到飘忽一道白影,从眼皮底下飞快地窜过去了, 他惊吓万分,飞也似地逃回去,钻回杨氏被窝,杨氏睡衣正酣,被霍老大闹起来,眼皮也不睁,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人踢下了床榻,“闹什么!”   霍老大愕然道:“有、有鬼!”   “有什么鬼!”杨氏挥袖嗤笑他。   但话音一落,她忽地一怔。这断断续续数月来的噩梦,便没有停过,她的脸色骇然变得铁青,手臂狠狠一哆嗦,但那一脚仍是不偏不倚踢在了霍老大的屁股上,“哪儿来的鬼!别自己吓唬自己!”   霍老大有苦难言,“总不会是我眼睛花了。”   杨氏恶狠狠啐了他一口,哆嗦着叱道:“定是你眼花,死鬼在这儿待着,我出去瞅瞅!”   杨氏在不中用的丈夫面前装得镇定,可袖里的手紧紧攥着,她取了一只蜡烛,披着一袭湖蓝长衫,门窗乍开,一股夜风袭入院落,苍白的月色犹如碎银,杨氏回头一瞧,霍老大后怕地跪在地上,讷讷不能言语,她便又气又怕又恨,自己年轻时到底是不中用,找了个这么不中用的。   她举着那只火光飘忽的白烛,一步步往阶下挪去,一进的院落,爬满青痕的台阁,影影绰绰地于月下沉默着,如素妆温婉的琼树,结着乳白霜华,随风灿烂地披拂开一地碎霰。   这时,风骤然大了,吹落了杨氏披在两肩的湖蓝袍子,杨氏骇了一跳,再是佯作镇定也乱了阵脚,正要去拾,一回身蜡烛也吹灭了。   杨氏顾此失彼,惊慌失措,忙不迭捡起衣裳,烛泪落了一滴,烫到了她的手背,杨氏哀惨地呼痛一声,拾起衣裳飞快地披在肩上。   捡了衣裳正起身,忽见身侧一个雪白的影子飞快地闪过。   杨氏担忧是自己眼花,叱道:“什么人!”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风,杨氏捂紧了袍子,想到霍老大还在屋内,怕得要冲回去。   岂料一回眸,那雪白的身影再度从眼前闪过,这下是真真切切,连宽慰自己看错了都不能。   杨氏怕得要命,但更怕万一是小贼溜入家中,借着装鬼偷钱,杨氏便咬碎一口银牙,朝着那白影消失的樱桃树后头追过去。   追了几步,杨氏愈发觉得是个小贼,但壮了几分胆儿,怒斥:“哪里跑!我看到你了!”   霍蘩祁一怔,她飞快地将手里的荷包塞入袖中,一回眸,披散的青丝被风卷起,月光底下,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带着温和笑意,她本是回来取母亲忘了带走的针线簸箕,里头还有母亲绣了一半的荷包,杨氏做贼心虚,不敢让人打扫,一直留在那儿。   取了荷包,她便想着溜走,熟知来的时候被霍老大撞见,走时又教杨氏撞了个正着,霍蘩祁是不怕,但既然撞见了,她便大大方方正面与之交锋。   岂料到,她这一笑,杨氏花容失色,惨叫一声,惊惶地跌坐在地。   那神情,惊恐得仿佛撞见了鬼。   “鬼!”   杨氏明明亲眼瞧见,那两个男人将霍蘩祁装进猪笼扔下了水!她亲眼瞅见的!   那天下了暴雨,芙蓉镇十年难见地水位高涨,霍蘩祁的猪笼被洪流卷走了冲出了芙蓉镇。   “不、不可能,我亲眼所见,我亲眼所见……”   杨氏满嘴里念着,神神叨叨地,手扒着身后的石砖,蹬着两条腿不住地往后退。   她越往后,霍蘩祁越听不清她在念什么,好奇地,面露微笑和惊讶地往她走去。杨氏大约是见了鬼了,霍蘩祁索性摇了摇头,那散落的长发掩着苍白的面容,白裳飘卷,清妩的眉妆衬得脸颊分外妖艳。   杨氏怕得后退,霍蘩祁却越来越近,她惊慌失措地抓住一块石头往霍蘩祁砸去:“不要过来!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   霍蘩祁被砸得脑袋一懵,但她不敢大叫,怕杨氏发觉不对,趁着她张皇地低头去找石子,霍蘩祁闪身躲到了树后,沿着小径窜出几步,跟着便彻底钻入了樱桃树尽头,那尽头有一棵最大的桑树,前门后门被堵死了,未免杨氏追来,她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树。   杨氏捡起石头,抬头一瞅,只见那白影跑得飞快,一转眼消失在了回廊尽处。   她惊骇不已,但与生俱来的多疑和敏感,让她不由得不怀疑,人说鬼走路脚不沾地,不会像她还留下了一串脚印。杨氏惊骇地回去要取了灯笼再去,有了光更能壮胆,鬼是怕光的。   却说霍蘩祁麻溜地窜上了树,正是骑虎难下,要从树杈上跳到外边,难免不会被摔伤,要是杨氏追出来……   她幼年时学过爬树,当时几个男娃笑她爬上去了下不来,鼓掌大笑,编歌谣嘲讽她,被谁家的阿娘一唤,便登时作鸟兽散,只留她一个人在树上。   她怕极了,想找人来救,可是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人来伸出他的援手。   那会儿她就知道,除了病弱的娘,没有人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她便死了心,从树上一跃而下,摔断了腿骨头,伤筋动骨一百日,疼得她长了教训,再没爬过树。   时间紧迫,霍蘩祁不敢耽搁,闭上了眼睛。这棵树比小时候那棵矮不少,最多腿疼几天,她现在发觉了杨氏的大秘密,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个“活人”。   她提起一口气,默念一声:保佑。   纵身跃下。   意料之中的熟悉的摔痛感没有来,霍蘩祁落入了一双臂弯里。   轻巧地一个旋转,她稳稳地被他拥入了怀里。   她心慌意乱,又无比镇定,猛地睁开眼睛,起风的长夜里,男人的双眸黑如点漆,是他,是他接住了自己。   那一瞬,她从小幻想的父兄的怀抱,从小求而不得的残缺和遗憾,再也不复存在了。   “阿行!”   她捂住嘴巴,惊喜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脸色微凉,“孤一直在。”   若不是见这树晃得太厉害,他不会走到这边来。他明明暗中跟来了,却不能现身,幸得猜到她不会走大门,便等在此处一带徘徊。   话没有多说,只听后门那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   杨氏提着一只灯笼,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往这里来。   霍蘩祁一惊,“逃不掉了!”   杨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步微行微微蹙眉,耳梢一动,霍蘩祁急得要逃走,步微行摁住了的手腕,霍蘩祁一怔,不懂这时候唱什么反调,便被男人一把摁在了墙上。   他的肩胛骨撞在她的脑袋上,疼得霍蘩祁“哇”地低低抽了一声。   步微行握住她的手,用身子严实地盖住了她。   冰凉的墙面贴着脊背,身前是透着一丝灼热的胸口,霍蘩祁被他护在方寸之间,仅有的心慌意乱,酝酿成意乱情迷。   渐渐地,脸颊闷得通红,燥热而羞赧。   男人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杨氏拎着灯笼,缓缓悠悠地从他们身后经过,却探头探脑地往南边绕过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了,步微行才松开了她。   她一身白,在夜里太刺目,他常年一袭缁衣,却是绝佳的隐蔽色,杨氏眼神儿又不大好,竟完全没有察觉,轻巧地便避过了一劫。   霍蘩祁长长地呼出几口气,“幸好幸好。”   步微行拽住她的手,拉她进了巷子口。   一面走,他沉声道:“为什么偷摸着进门,不让杨氏察觉?”   说到这儿,霍蘩祁才奇怪,“她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说什么我已经死了,还拿石头砸我……”   男人要转身回去,霍蘩祁拽住他的手,“干什么去?”   “拿石头砸死她。”   霍蘩祁“噗”一声,“今日先算了,反正只是一颗小石头,没怎么样,我看她要搬大的,就先溜了。”   说罢,见男人抿着薄唇,怒火未消,霍蘩祁笑眯眯地抱住他的胳膊,“你说,她的反应是不是很有意思?”   步微行冷笑,“意思是,她便是那个雇佣山贼将你浸猪笼的幕后主使。”   这个霍蘩祁倒是不知道,微微一怔,“什么?”   “她们母女狼狈为奸,一个害了你母亲,一个又要来害你性命,孤要说得更明白,你才听得懂么?再要胡闹,孤收回那些话,立即出面杀了她们。”   霍蘩祁哽住了。   她讨好地摇了摇男人的手指,“别生气别生气,我不胡闹了,真的真的,你让我自己再玩一会儿好不好?”   步微行不同意。   她拉长了脸,“那我保证,下一步做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做了这般保证,他就权且再纵容她一回。这个女人皮厚,竟敢从树上往下跳,若不是他放不下心跟来看,真不知该被她闹出什么祸端。   霍蘩祁把脸贴着他的胸口,嘿嘿傻笑,“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跳了,一回生二回熟。”见男人的愈发沉得可怕,她赶紧摸摸他的脸,“你接住我了嘛!”   “……”   她是个遗腹子,从小没有阿爹,方才在树上,明知不会有人来,却暗暗许愿,要是有人接住她了,她就……对他好一辈子。   然后,他就来了。   是不是天意霍蘩祁不知道,反正,他是赖不掉的了。 第59章 闹鬼   步微行不满他现在不能露面, 这个女人显然是不愿在人前承认他,这倒罢了,他顺着她的心意, 后到了几日, 却听她念了一路,听意思, 是要让他晚到个十天半月怕才能甘心。   听了半路,他冷哼一声, 抽开了手。   霍蘩祁一愣, 只见男人转身进了一条深巷, 吱呀的开门声,然后,修长的玄色身影, 被夜色吞没。她扬起头,只见一树莹光粲然如月,轻红浅白,隔着数进的院落, 里头有潺湲而过的溪水声,她微微凛然,原来他住在她的隔壁。   费尽心思, 却不愿教她察觉,仅是为了全她的心意。她一门心思要找杨氏母女报仇雪恨,却让他受委屈了。   霍蘩祁张了张嘴,哑然地望着那一堵拦住她去路的青墙, 心头漫过难以言说的涩然。   是她不好,是她不对,倏忽了他的感受,一见面便从树上跳下来,还让他担心了……霍蘩祁检讨半晌,听自己门前的开门声,侍女在里头应着,一呼一答。   霍蘩祁急急忙忙溜到后门,闪身钻了进去。   侍女出来开门,只见一个轩然若朝霞举的年轻男人,拎着一只竹篮,候在槛外,侍女诧异地问:“公子是谁?”   桑田赧然,“实不相瞒,在下是这家原主人的旧交,数月之前她便失踪了,我也派人找过,一直没有音讯,听闻此宅有了新主人,所以特意来问问。不知道您家的新主人,方不方便见我一面。”   侍女疑惑道:“您与旧主人关系密切么?”   桑田“嗯”一声,颔首道:“是总角之交。”   侍女点头,“待我去问询,不过男女有别,见面最早得等到明日。”   “应该的。”   侍女进门,问了霍蘩祁的意思,再出来答话,“我们主人说,她近来身体抱恙,不便见客,烦请公子您等上数日,她也有些话想对您说。”   “好。”桑田将竹篮给侍女,便告辞退了。   侍女拎着竹篮,将东西交给霍蘩祁,霍蘩祁把眼一瞅,竟然是杏仁蛋酥,她从小最爱吃的东西,只要她一哭闹,桑田哥哥便给她买糕点吃,原来他不辞辛苦大晚上亲自送东西来,是猜到她回来了?   不过——   她从小喜欢感激桑二哥,可现下霍茵成了他的妾室,要找霍茵麻烦,难免惊动桑田。到时候万一他护着霍茵,她岂不是要同桑田也刀兵相向了?   霍蘩祁微感懊恼,怕是要将步微行和桑田一并得罪了,今晚真让人头疼。   侍女轻轻抿唇,笑靥如花,“女郎,是为了太子殿下的事烦扰?”   霍蘩祁撑着手肘,闻言扬起眼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侍女江月笑道:“殿下来了之后,嘱咐婢子不能说出去,不让您知道,分明是想哄着您高兴呢。婢子也清楚,他就算答应了您什么,也放不下心的,您何必为了一点点小事与他闹不愉快?”   霍蘩祁苦涩地捂住了脸,“我没想与他闹不开心啊,我本来……”   本来想带着他回祖地,祭告父母双亲的,告诉他们,她找到喜欢的人了,他是她的如意郎君啊。   她是不想他插手她的家务事,因为只要他一经手,这案子顷刻便能结了。可结得太轻易,杨氏母女恶事做尽,不吃点苦头怎么能行。   听着她嘀嘀咕咕说了大串,江月掩住红唇,眼波流转,“那我将您这番话转告他一声可不可以?”   霍蘩祁挥袖,“随意罢,哎,最多我认错,我服输!”   杨氏战战兢兢过了一晚,提着灯笼出门,一无所获之后,便又提着灯笼折转回来,一进门,霍老大却已经睡了,鼾声如雷,杨氏不耐烦,气得踢了他一脚,出门去换了厢房睡。   这一晚可算是匆匆忙忙过了,可这事没完。   霍茵始终得不到桑田的垂青,加之近来心火浮躁,内火旺盛,请了大夫,看诊之后开了药方,谁知药拿到霍茵手上,她看到那刺眼的“野蔷薇”三字,便骇得扔了药包。   “老匹夫!作弄我!”   桑家的侍女自是大惑不解,那药方上确实没有写野蔷薇,许是抓药的人记错了?不过是个小病,抓错了药也没有大碍,何况这蔷薇用在此处未为不可,她们自是不懂霍茵的焦躁和恐惧。   除此之外,那桑夫人命人从外头购置了一些盆花,命人摆着院里头,霍茵由侍女搀着出门,原本柔柔顺顺,想问婆婆安,却扭头见那一盆一盆的蔷薇花被搬入府苑,勃然变色。   桑夫人见她脸色苍白无比,担忧她身子不好,让她回去歇憩。   霍茵声音发抖,“娘,您这是……”   桑夫人笑道:“有人在外头低价卖花,尤其这蔷薇,又好看又便宜,正巧桑田也喜欢,我让人搬了一些进你的院子,兴许他看了,能多顾着你几眼呢。”   桑夫人因不知桑田被人暗算一事,以为儿子是欢欢喜喜要抬了这房小妾,却不晓得为何进门后桑田对霍茵冷眼交加、不予理会,自然心急,桑田这个年纪还未留下子嗣,是她心里的一块心病,这些年老大的身子骨又不好,桑家以后自然是要落在老二的头上的,桑夫人便盼着霍茵身子好了,即便是生个庶子,也比现在好,他们又不高门富贵,嫡庶之别虽也计较,却也不是大过天的事。   说罢,桑夫人唉声叹气起来,“阿茵,你脸色不好,早些回去歇着罢。”   “是,多谢娘。”   霍茵觉得自己多心了,暂且不愿想野蔷薇的事,但没过得两日,杨氏又来了,这回便是来诉苦的。   “女儿,家中怕是生了邪祟。”杨氏满眼青黑,仿佛几日不眠不休了,也是实在走投无路,才来叨扰霍茵,“娘能不能同你在桑家住几天?”   霍茵怔愣,“阿娘,您说什么,这是我婆家,我也不过是个小妾,您怎么能住这儿?再说您来了,阿爹该上哪儿?”   杨氏说的“邪祟”到底是什么,霍茵心中猛地咯噔一声。   当日霍蘩祁要跟着权贵离开芙蓉镇,她心生不甘,嫉妒霍蘩祁得了如此奇遇,得到了如此人物的青睐,杨氏为了给她出气,勾搭山贼,雇了两人将霍蘩祁套入竹笼沉下了水。   因着白氏在霍家十余年,勾得霍老大心魂荡漾,连香消玉殒了还教人无时忘怀,杨氏视白氏不洁,是狐媚子下三滥,便用对付淫|妇的法子害了霍蘩祁,照理说本该一刀杀了才算了事。   霍茵听杨氏说罢,不禁埋怨起来。   杨氏推了她一把,不可置信,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了桑家富贵,就不稀罕为娘的了?当日要不是娘在一旁帮衬,你哪能强|暴了桑田?”   要说口蜜腹剑,霍茵比杨氏是自愧不如,虽不愿接纳杨氏到桑家来住,却也不愿撕破脸,便委婉好言相劝:“哪来什么邪祟,娘近来是夜里又做噩梦了么?”   杨氏跺脚,“是做噩梦便好了。这几日霍家到处透着一股古怪。”   夜里杨氏听到树杈上有尖锐的鸟叫,刺耳得她翻来覆去,忍不得,提着灯出门去寻,那风一吹,叶子直往井里刮,杨氏惊骇极了,可上前去往井里探去,黑魆魆的不见五指,什么也瞧不着,杨氏心说自己又疑神疑鬼了,便折身要走,岂料衣裳似被什么勾住了,便像是身后跟着个什么东西,用手牢牢地拽住了她的褙子,杨氏心惊肉跳地大吼一声。   霍老大抄着家伙推开门,只见杨氏跌坐在地,满脸泪痕,手无助地扒着泥灰,“不……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你们母女的死跟我无关……”   霍老大细细一听,只恐猜测成了真,惊恐地一把揪起杨氏的衣襟,“你说什么?”   杨氏瞧见霍老大那张黝黑的脸孔,登时心思回拢,一把推开他,“有鬼!”   霍老大怕鬼怕得厉害,忙不迭跟着杨氏抱头鼠窜。   那霍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隔三差五便闹出些动静来。   杨氏新买的鱼,已挖了眼珠子,她出去找拔刀,回来时,鱼却在砧板上活蹦乱跳;   下人喂的兔子不慎掉河里淹死了,翌日却能出现在笼子里安静地吃草;   平白无故,杨氏从井里打水,提上来却成了一桶血!   霍茵听罢,脸色惨白,哆嗦着攀住了杨氏的胳膊,“阿娘,我、我这里也有!”   杨氏困惑,心焦地问她这里又闹了什么事,霍茵自知瞒无可瞒,只得将野蔷薇的事和盘托出,杨氏到了此时方知,白氏是死于霍茵之手,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霍茵将脸埋入掌心,泪水簌簌地沿着指尖滚落,“我是真不知,大夫说白氏用不得寒凉之物,我便只想着用野蔷薇折腾折腾那狐狸精,教她多躺几个月,可没想到药下重了,那狐狸精没命死了……阿娘,我是真不知!一定、一定是她们冤魂母女回来索命了!一定是!”   杨氏早有这可怕的揣测,听霍茵一说,更是瑟瑟发抖,“不、不会的!死人怎么奈何得了活人!咱不能怕,不能自乱阵脚!”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杨氏面对女儿惊恐的梨花含雨的脸颊,心里恐慌一阵,自己是半老的身子,一辈子也就这般过了,可女儿才刚进桑家大门,只要守好夫婿,将来却还有大半辈子好日子过。她自己死了不打紧,女儿可不能受牵连。   杨氏推开霍茵,摸着脸,强迫自己冷静,“你让为娘的好好想想,仔细想想。我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   她离了桑家,沿着芙蓉镇西街走了一趟,只见摆摊儿的算命先生正要收了小摊,眼中光芒一炽,忙碎步跟上去,待要问,那算命的一见她,登时满脸晦气甩着衣袖朝后头躲,“印堂黑如炭头,休要近前!这不是家里闹鬼,那便是大白日撞了邪了!”   杨氏一听,惊吓之余,又似真正儿地找着了救星,“求、求先生救命!”   杨氏拜倒下来,凄凄惨惨地痛哭,一面哭,一面将那两粒银子拍在他的八卦图上。   算命的目露精光,见此嘿嘿一笑,便坐了下来,“有钱,这生意我便做了,过来过来,老夫给你算算。” 第60章 求婚   杨氏如蒙大恩, 又是磕头又是送银钱,好容易坐下,让那算命先生端凝瞅了几眼, 掐指头一算, 忽地脸色一变,两肩一抖, 胡子一颤,惊得杨氏赶紧扣住他的手, 不许人逃之夭夭了。   算命先生拉着苦脸色, 退也退不得, 只得冒着泄露天机的危险,长叹一声,抚须道:“夫人你也是, 该当有此一劫啊。”   杨氏身躯一震,纳罕道:“这是……此话怎讲?”   算命的一掌拂开她的手,八卦图、黄符纸被他悉数收回木箱之中,爱莫能助地叹道:“前几个月, 有个小姑来我这儿算命,我一看她脸相,就知道是天生的富贵命。当时我便断言了, 这是凤凰命格,将来是保不齐要飞上枝头做皇后的!可您这儿倒好,哎……”   这算命的轻巧几句,倒像是知晓些什么, 杨氏心思一转,既惊且怕,手狠狠几哆嗦,“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摇头道:“夫人妨碍了凤凰命星落位,那定然是要遭灭顶之灾的!”   他煞有介事这么一说,杨氏却始终不信,“先生,您是……同老妇人说笑的么,咱们这儿,哪有什么凤凰,哪有什么皇后……”   旁的她大可听一听,说那霍蘩祁是天生后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杨氏心道,许是这人收敛了霍蘩祁的钱财,特意说上几句好话与她听的,此时也不好反口,对她也这般说了。   杨氏囫囵听罢,恨声恨气地将他的手抽开,一把将银钱兜回怀里,说了人不爱听的话,自是一个子儿也不能给,杨氏吝啬地揣了回走,算命的要叫住她,杨氏虽心底犹豫,却不肯听,说什么也不愿相信霍蘩祁是什么凰命。   算命先生朗声长叹:“夫人,逆天行事,难免反噬自身!”   “……”   杨氏咬一咬牙,啐了这人一口,握紧了银子回府,却没见身后的人笑吟吟地捂住了鼓鼓的一包钱袋。   这一回府,霍家又生了奇事。   杨氏的绣楼里,那一串串丝线被扯得到处都是,这都是才进货回来的雪钱丝,因着一次囤这么多货,价格高昂,她费心费力,花了数日功夫才理顺了线头,缝了几匹银光缎的,可眼下缝好的那一半也被扯拽得七零八落,横在脚底下,险些绊了霍老大一跟头。   绣楼的钥匙只有霍老大和杨氏有,杨氏见状,又气又恨,只狠狠地打霍老大的背,“你这个天杀的!天杀的!”   霍老大何其无辜,只觉得近来府中不太平,不是闹鬼就是闹贼,这婆娘怕也是要疯了,这日又被指指点点地冤枉叱责,难得男子气概上头,同杨氏打了一场,杨氏是女流之辈,除了抓挠也不会旁的,须臾功夫便已黔驴技穷,霍老大火气一来,一巴掌打得杨氏眼冒金星、跌坐在地嚎啕不止。   霍老大冷眼瞧着,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这一摔,便是数日不曾归府。   杨氏怄火,躺了几日,家中是不再闹事了,可她心思不静,被霍老大如此欺负,可叹娘家无人,她竟不能硬气一回,提着行李便回去。   何况再一打听,这数日,霍老大竟拿着她赚来的血汗钱日日泡在窑子里,杨氏不能忍,又杀去花楼与之理论,岂料霍老大当时一坛酒下了肚,见着杨氏,十几年积攒的窝囊气一口全出了,踹得杨氏险些魂归黄泉。   杨氏被雁儿接回府好生将养着,又是补品又是药,几罐子下了肚,没见好,丈夫在外头挥霍,杨氏又只得闲着,怕坐吃山空,不肯再用药。   她这是外伤心病一块儿发了,急得霍府上下团团转,顷刻之间闹哄成一片,跟着,全芙蓉镇上下也无人不知,霍老大终于脊梁骨硬了一回,且日日流连花楼,与妓子们寻欢作乐,不肯回家面见黄脸婆一事,哄笑霍老大也有今日。   霍蘩祁听到了,也只当是个笑话。   杨氏是咎由自取,她便顺水推了一把行舟,让这事态由着它慢慢恶化下去。   但慢慢恶化下去的,还有她和步微行,都冷了足足五日了,他近来不曾露过面。   霍蘩祁熬不住了,让江月找了一张梯子,她吃力地攀在墙头看他在隔壁做甚么,只见阿大阿二他们,围着棋桌正在掷骰子玩,枯枝丫杈,重重掩映之间,男人脸色颓白,侧卧于贵妃榻上,缁衣披在肩头,半落半掩,正阖目而睡。   她暗暗吃了一惊,他……生病了?   男人忽地,蹙起了如墨的眉宇,捂着唇轻咳嗽了一声。   明明隔得那么远,霍蘩祁什么声音都不曾听见,但觉着仿佛一声雷鸣落在心坎,险些一脚踩空从梯子上摔下来!   爬下来时还在想,既然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从不找人通报她一声?   啊,是了,她曾央着他不要露面来着,不要让人发觉来着!   霍蘩祁懊恼着坐在木梯的一截坎儿上,用力砸了下脑袋。怪自己。   江月温笑道:“女郎,您怎么了?”   霍蘩祁咬唇,“我、我去隔壁瞧瞧,你不用等我用晚膳了。”   江月“嗯”一声,霍蘩祁长吐出一口气,披了件滚红烫金的长氅,一路低着脑袋,敲开了步微行的大门,开门的是阿二,他嘻嘻一笑,“霍老板?嗯,您来有何贵干?”   要说阿二这话有什么问题,便是,他好像装得与自己根本不熟!   霍蘩祁被噎了一噎,但无心同他闹,“阿行他是不是病了?”   说罢霍蘩祁拾掇了连衣大帽,压低了脸要往里冲,阿二一只手臂横过门,“哎”一声,阻住她去路,“霍老板,男女有别,您这么不打招呼往里进,怕是让人见了要说闲话。”   那“说闲话”三字咬得又紧又死,霍蘩祁哪儿还能听不出阿二的心思?   怪她惹恼了太子殿下,这帮忠心耿耿的下属自然全站在他那边,霍蘩祁知道自己没资格懊火,“可我是真的忧心,你不让我见,至少让我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阿二嘻嘻一笑,“没什么,就是从银陵来,吹了点风,受了点寒,发了点烧,旧疾复发。”   他说话笑嘻嘻的,越听霍蘩祁便越心急,待听到后四字,心跳骤然一紧,“什么是‘旧疾复发’?”   阿二抽回手,揉了揉腕子,“以前殿下试了几种刑具,第三种是冰窟,用寒冰铸成的一口封闭棺材,正好一人长、一人宽、一人厚,殿下在里边冻了大半宿,当时冻得满身青紫,差点丢了性命……哎,霍小姑!”   霍蘩祁等不了,一把撂开阿二的手臂,将人掀倒在旁,正当阿二揉着撞疼的脑袋模糊儿要找人时,她已经风一阵地冲进了里院,一把拂过花木垂杨,只见溪水之畔,池沼汩汩的泉流如泻玉,他安静地侧躺着,眉心紧攒,霍蘩祁风似的扑在他的身旁,没说话,手背急急地贴着他的额头。   滚烫如火,霍蘩祁哽塞着推了他一把,“阿行?”   一扭头,只见那群人还在兴高采烈地掷骰子,她咬唇,大嚷道:“你们还杵在那儿玩骰子!叫大夫来啊!”   无人理会,唯独阿二优哉游哉,摸着撞疼的脑袋趟过来,微笑道:“霍小姑,可是您说的,不许他露面的。”   “你们!”霍蘩祁现在相信了,他们就是在整自己,气自己!   她咬咬牙,“我自己去!”   她撑着竹榻要起身,手腕却被他轻轻一碰,霍蘩祁震惊地回眸,呆若木鸡地趴在他身旁,只见男人微微张开凤眸,清湛若澄空,幽冷若冰雪的眼,似一股初融的山泉自翠微寒峰之间一泻流出,霍蘩祁哽咽着抓住他的手,却怔了一怔。   他素来身体偏凉,手心更是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冰凉,她从不去想为什么,可是此时握着这火热的掌心,却教人更害怕。她紧拉着他的手掌,将他的手心贴住自己的脸颊,柔柔地蹭了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可你怎么能瞒着我呢……你身体一直不好是不是,你怎么能瞒着我,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   步微行的指腹动了一动,这个素来让她觉得沉稳而强大的男人,原来也会在某个时刻,这么虚弱地卧病在榻,霍蘩祁觉得自己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是什么缘故让她对他一直这么放心,放心到竟时而轻忽怠慢的地步?   是她错了,错得离谱。   霍蘩祁哽咽着,用衣袖将泪水擦了,“赶紧去找大夫好不好?我们去找……”   “不用。”   他轻启薄唇,霍蘩祁愣愣着望着他,他淡淡道:“以前病过,自己知道该吃什么药,没有大碍。”   霍蘩祁愣着不说话,步微行敛唇,手指向凉亭,“你看他们那架势,孤像是很严重?”   好像有道理,他要是真的病得很重,到了严峻的地步,那帮人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光天化日地还在玩骰子。   霍蘩祁将脸埋入他的掌心,滚烫的泪水宛如烛泪,却倾落不绝,“可他们没心肝。”就算只是小病小灾也不能这么晾着他在一旁啊!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满是后怕地紧捏着自己的手腕,步微行察觉到一丝疼,眉心更紧了。   霍蘩祁怕到不行,这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在意到视之如命的人。他不能有一点不测,即便只是皮肉之伤。最让她害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那四样刑具将他的身体破坏到了什么程度。   “阿行,我……我……我要赶紧嫁给你!”   哭了这么老久,她忽然憋出这么一句话,也就是这一句话,让男人的指尖倏忽一顿,目露讶色,那八角凉亭里,十几个脑袋登时齐刷刷揪起来,三十几只眼睛一齐望向这边。   “……”   阿二已经啃了一只烧鸡腿过来,闻言也是虎躯一震,在满院的沉默之中,那份不公和愤懑,顷刻之间荡然无存,“这个——什么时候操持婚礼?”   霍蘩祁望着脸色惨白的男人,咬咬牙,“那不重要!”   “……”   “赶紧找大夫来!还杵在那儿做甚么!赶紧去!”   “噢噢噢!”傻了的一帮人推推搡搡,最后将阿大几脚踢了出去,他飞快地溜出了院门。   阿二手里的鸡腿坠了大片皮子,他满嘴油光,呆滞地与霍蘩祁身后的殿下对视——   殿下,你说这回是不是玩大了?哈哈哈哈。 第61章 生病   阿二吃吃地偷笑, 未免让霍蘩祁听到,张嘴大口咬住鸡腿,吃得满嘴油腻,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牙关的战栗和肌肉的抽动。   霍小姑真是个妙人, 可怜的殿下,估计玩火自焚, 将自己都吓傻了哈哈哈哈。   那句话太令人震惊,完全脱离了掌控, 步微行不禁掩唇咳嗽, 霍蘩祁一听, 心里头又怕又疼,要扶他起来,步微行咳嗽了两声, 将她的手推开,“无碍,不用麻烦。”   霍蘩祁拉下脸,“你还要挤兑我是不是?我错了, 我说错话做错事了,我道歉,可你不能骗我……”   他眼风微动, 有什么要碎裂开似的。   霍蘩祁心焦地等着,替他轻拍着胸口,替他顺气,“阿行, 以后不许瞒着我了!”   原来不是看穿了他的把戏。   步微行如释重负。   这套把戏不是他自己的馊主意,而是阿二一手精心策划,说他们出发之后,言诤给留了三只锦囊,阿二是为他鸣不平,特意趁着无人时偷出来一只查看,一见,惊为天人,暗叹言诤果然此道老手,装病扮弱一条龙,当即下定决心,怂恿太子殿下兵行险招。   太子殿下原本不答应,但霍蘩祁却实在过分,来此地数日,她不闻不问,阿二在一旁煽风点火,他心里一烦躁,便在风口凝视着她的院落,站了半夜,最后不负他望地……染了风寒。   于是假戏成了真。   当然那套“旧疾复发”什么的是阿二自己强行加戏,步微行自幼习武,身子骨结实硬朗,完全不输他们这帮护卫,区区风寒不过数日便能好转。   只是被阿二这么一闹,步微行是骑虎难下,既不能矢口否认自己没病,那是骗她,又不能承认自己真的旧伤复发,那也是骗她。   他略感头疼地摁了摁额头。   霍蘩祁却以为他是头疼又发作了,吓得脸色发白,“头也开始疼了是不是?大夫怎么还不来?”   步微行拉上外裳,无可奈何地躺了下来。   染恙是真的,他确实有些头晕,怎奈霍蘩祁始终喋喋不休在他耳边嗡鸣,他又揉了会耳朵,最终用食指封缄了她的唇,“别吵。”   他要静养,霍蘩祁“嗯”一声,忍着不说话了,可他发觉,她眼底有滚动的晶莹微微闪烁,楚楚凄恻地望着自己,一瞬不瞬的,像那只狼崽子得不到吃食时的可怜巴巴。他乜斜了阿二一眼,眼底有凌厉的杀意。   阿二一看这眼神,自知二十大板子是逃不了了,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做哑巴。   大夫很快来了,望闻问切一阵,由于此大夫一路上已听阿大一通说道,另收了好处,挑着坏话便信口胡诌,硬生生将一个风寒掰成了不治之疾。   霍蘩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垂眸时,只见男人的脸色也不好看,她忽地抽噎着扑入他怀里,“阿行!”   她哭得厉害,看傻了一众护卫。   这个玩笑果真是越开越大了!   反正自阿二以下,此时所有人都不曾参与,最后吃板子挨嘴巴子与他们无关,谁也不愿意做个善人,提醒霍蘩祁一句:真的,这是个误会和小小的得逞的奸计。   她伏在他的肩头,哭得一抽一抽的,被吓得花容失色,步微行攒着眉,一时满脸怒火,殿下的喜怒若是外形于色,那绝对是到了某种极致。   几人惊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将大夫请出去,屁股尿流地抱头鼠窜。   霍蘩祁听不到丝毫动静,脑中全是大夫那几句话,似是而非,听着像是要准备身后事……   她怕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泪水满溢,濡湿了他的后颈。   步微行缓慢地轻叹一声,手指落在她颤抖的背上,少女抽抽噎噎的,一声声唤他的名字,温柔婉转,荡气回肠。他早就瞒不下去了,“霍蘩祁。”   她不理,哭得厉害。   他无奈,“圆圆。”   “不哭。”   他不会哄人,向来会板着一张严肃的脸说话,霍蘩祁听不出如何的柔情蜜意,只是被唬得不敢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撑着手微微欠身,两张脸蛋近在咫尺,他发着烧,白皙的脸透着一缕红润,额尖是细密的汗珠,她泪眼婆娑地捂住他的唇,“别说话,你听我说。”   不管他再怎么吓他,这番话她一定要说完,霍蘩祁坚决地、执拗地凝视着他漆黑的眼,平静如潭中明月,睫羽似长堤一抹,俊美得不像话,霍蘩祁低低地道:“我是认真的,从今天开始,我就……嫁给你了。”   他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将手拿开。   这个傻丫头,知不知道什么是嫁娶之礼,什么又是媒妁之言。   她以为口头一个承诺,便算是缔结良姻了么?   霍蘩祁咬了下唇,殷红得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媚。在这种毫厘之间,清晰得能看到彼此脸颊上每一个毛孔,四目相对,步微行耸着墨眉,被她摁住的胸膛某处,渐次失去了分寸。   他极少面对如此不知所措的情境,身体的虚弱,她寥寥之言给他的震动,被堵住的唇,让他此时有一股强烈的需要外吐的压抑和紧迫,但是偏偏又因受限而不能够。   霍蘩祁自失地微笑,“其实依照我们镇上的古礼,我是孤女之身,孝期只有半年,再过几日便足了六月。我本来啊,是想等娘的仇报了,我带你去我们家墓地见我爹娘,这样、这样就算是真正成婚了……可是,可是我很怕,怕陛下还不答应,我擅作主张勾引了他的儿子,让他对你失望了怎么办,本来有了小皇子,黄家又对太子位虎视眈眈……我不想添了你的困扰。”   她说话间,手渐渐地拿开了,可是他却还没有说上一句。   因为触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霍蘩祁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就算只做一日夫妻,我也不能放弃的。你不知道,我走出芙蓉镇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不管天南海北,我总会找到你的,因为我那么那么心悦你啊,阿行……”她的声音,从少女美好的期许和希冀,渐染了绝望和溃灭,是好梦握在掌心一朝碎裂的困顿和无助。   步微行越听越不是滋味。   甜蜜到了耳中,都成了涩然。这个傻丫头,真以为他半截身子入了土是么?   “……圆圆。”   霍蘩祁一怔,忙揪起脑袋,“我压痛你了是不是?”   看她急得,步微行蓦然敛唇,眼底有隐然的笑意,“从现在起,你是孤的太子妃,孤会让他们先改口,至于婚娶礼俗一事,孤还没沦落到让女人费心。”   “啊?”   “孤没事,只是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你怎么急得像要做寡妇?”   他几乎不开玩笑的,霍蘩祁一怔,然后便窘迫得涨红了脸蛋。   她倏地从贵妃榻上弹起来,杏眼滚圆,柳眉倒竖,“阿二他骗我的?”这么一想,“大夫也是和你们串通好的?”   见他要解释,霍蘩祁便发觉是冤枉了他,那点怒火全化作了恼羞,“阿二说你曾经在冰窟了躺了半夜,险些丧命是骗我的?”   步微行摇摇头,“这个……确有其事。”   霍蘩祁的脚送近半步,又为了骨气不着痕迹地收回来,“那什么旧伤复发是骗我的?”   步微行道:“如果是风寒的话,他确实骗了你。”   “哇,你这个坏人!”霍蘩祁急得又要哭了,她是头一回对一个男人说这么“寡廉鲜耻”的话,还哭得这么动情,原来她是彻头彻尾被骗了!她还以为他整个人是个闷葫芦,越是事态严重,越是不愿教人发觉,因而他们赌骰子恰恰是因着他已经病重了。   她还以为……   原来是自作聪明一场,丑态百出,还让他们齐齐看了她天大的笑话!   霍蘩祁急得眼眶泛红,伸手要打他,步微行这身子不比前日,被她的拳头砸得闷声咳嗽,霍蘩祁是劫后余生,再大的气也抵不过得知被骗、得知他安然的欣喜,后怕地抱着他撒娇,又哭又笑的,“我才不要做寡妇。”   男人微微一笑,鼻腔里发出沉闷的哼声。   霍蘩祁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不怕别人来纠缠我,就赶早儿……”她抿了抿唇,后悔失言,这样的话哪怕是戏言也不可说。   步微行不在意那后头半句,只蹙眉道:“除了孤,还有谁要你?”   霍蘩祁抱着他不肯撒手,“你要就行,我又不贪心。”   但也才不过两日,太子殿下还真发觉了一个愿意要她的男人,可见话不能说得太满。   杨氏正养病在榻,忽闻雁儿传信来,说新搬入芙蓉镇旧宅的那贵女谒见,因着霍老大流连花丛数日不归,杨氏没精打采,听闻此言,立时便抖擞了精神坐起来,欲请人入屋。   正巧这日霍茵也在,母亲卧病在床,她若是缩在桑家不露面,连公公婆婆也瞧她不起,霍茵为了一副贤良淑德好名声,不得已便侍奉在杨氏榻边,端茶奉水,累了整整半日,都不曾说动母亲让她起身,那外头来了个女人,竟能让杨氏重视成这般模样。   霍茵暗恨,心说倒要看看那贵女是谁。 第62章 震慑   传讯之后, 外头稀稀疏疏冒出的几支梅花影里,但见数人迎面而来,美貌清丽的侍女左右而待, 持剑的护卫身后随行, 杨氏与霍茵正堂坐,眼前一花, 那云鬓峨峨、佩环锵锵的少女,便如惊鸿般掣入内堂。   她满身艳光照人, 犹如神仙女眷, 绫罗织绮如烟霞, 水般的绸绡质地上乘,高挽发髻,眉若山色有无, 眼似春杏照水,五官轮廓小巧而精致,但是这么一组合,偏有种令人难言难画的自矜与骄傲, 光彩照人,迫得人无法直视。   但又偏偏不能不直视。   这通身的行头与气派,犹如脱胎换骨一般的, 可不就是霍茵恨之不及、让杨氏犹如见鬼的已死之人霍蘩祁!   一时间,内堂上霍家所有女眷花容失色,杨氏惊叫一声倒回椅背,“这这、这不可能!你是谁?”   霍茵扶着重病的母亲, 仰头叱道:“你是谁!”   霍蘩祁“嗯”一声,“阿茵,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竟不记得我了?”   在茶园之中,霍茵曾踉跄着,指着她的鼻子当众向郭媛她们说,“我家里才没这么晦气的女人!她娘克夫,她克父,我们家才要不起!”   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杨氏跌坐回去,险些厥过去,靠在霍茵一双细臂间,尽管霍蘩祁自报了身份,杨氏却兀自不信,“不可能,你是谁?你是谁?”   霍蘩祁找了条圈椅,舒坦地坐下来,双腿交叠。   这是她以往习惯的坐姿,撑着手肘,浅笑盈盈,“大伯母,您当真不记得阿祁了,还是说,您青天白日,见了鬼了?”   杨氏听罢,更是悚然变脸,“不可能!你……”   霍蘩祁将团扇拍在香花梨木案上,绯红的裙袂一泻如水,此时即便是霍茵,也不得不仰目而望。   从前的霍蘩祁,翠衫短褐,立在众桑女之间湮没无闻。   霍茵还时常得意,她得要在二十几个桑女之中看上好几眼,才能找到与她朝夕相处一块长大的霍蘩祁,可见她是有多平庸,生得面黄肌瘦,且又矮小,任是再好的绫罗穿在她身上也是无济于事。   可真当有一日,霍蘩祁一袭锦衣华服时,霍茵竟被这艳光迫得眼睛刺痛。   她当真美了,面颊渐渐地退了婴儿肥,露出淡淡的牙白,红妆轻施,眉眼描画,举手投足都与以前不同,霍茵见过她推粪车、帮人运货,见过她在大雨里捡旁人遗落的稻子,见过她浑身狼狈地摔入河里,仿佛那才是霍蘩祁,眼前这个不是。   霍茵也只能如是告诉自己,眼前这人不是。   霍蘩祁笑,“阿茵,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来人!”   她朝外头招呼了一声,霍茵但觉右眼皮猛烈地几跳,那外头有男人应答,不一会儿,两个玄衣护卫便拖运了一大袋东西入内堂,霍茵眼睛一花,跟着肩膀便被一个男人摁住了。   她僵住了,忘了反抗,杨氏大惊:“你们这是要做甚么?”   霍蘩祁冷然道:“摁住她。”   霍茵被摁得死死的,她以妇孺之力自是反抗不得,跟着另一个男人解了麻袋长绳,兜头的一袋野蔷薇照着霍茵倒下来!   那花都是新鲜的,花粉呛得霍茵连连咳嗽,待看清身上的东西是什么,身后那人松了桎梏,她惊慌地尖叫一声,险些仰头倒下来,“不!不!”   满身的粉红蔷薇,仿似根根芒刺扎入了霍茵的血肉之中,她惊恐地要往后退,但霍蘩祁的护卫不让,摁住她的胳膊,让她匍匐于下,杨氏要解救女儿,但身体病弱无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阿祁,阿祁,你放了阿茵,伯母愿意受罚!阿祁!你放了阿茵!”   杨氏拖着一副病体,要向霍蘩祁磕头,自知敌不过,但杨氏一贯倔强,好斗狠,若不是女儿被她拿在手里,恐怕还有一番硬气。   霍蘩祁冷笑道:“大伯母,我可也没对阿茵做甚么。倘若你是为了野蔷薇的事要为阿茵顶罪,你可知,蓄意杀人是什么罪过么?依照大齐律,大辟、梳洗、凌迟,看伯母你喜欢哪个。”   “……不,不……”   杨氏怔怔地,万万没想到,当时没曾下手除个干净,今日招来如此祸端。   霍蘩祁翘着腿,哂然道:“大伯母害我一事,如今我既然未死,罪过可从轻,不至于死罪,可您要是替阿茵顶了,可是连全尸都捞不着的。”   杨氏摇头,“不,你手中没有证据,你证明不了!”   “对!”霍茵也仰头道,“你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说是我们害得!你含血喷人!”   霍蘩祁啧啧长叹,“还不认么?”   说罢又冲外头二人说道,“来人,带证人来!”   霍茵猛地尖叫一声,“不行!即便要带证人,也要上公堂对簿!你不能动私刑!”   大齐律,这世上恐怕只有步微行最了解,他既然纵容了这次寻仇,又遣了暗卫随扈,一定是任她可以放手施为,只要不过火,万事他都可以善后。   今日霍蘩祁本也是要让他们对质,她不会刑罚,自然不会将这母女二人屈打成招,只是想到她病弱可怜的母亲,再看看眼前这副母女情深的嘴脸,觉得深深的憎恶和鄙夷。   银陵带回来的那个虬髯大汉,被捆着四肢扔在霍茵脚下之时,她惊骇得面如土色,一个劲儿往后缩,桌案椅子被摇晃得噼啪乱作,霍茵一脚蹬过去,踢得满身花瓣尽数落下,大汉无辜地望着她,“霍女郎,我能将那十两银子还给你么?”   霍茵自是不认,“你说什么!我可不认识你,你是不是霍蘩祁她花银子雇来诬赖我的?”   大汉自然也急了,“霍女郎,做人可不能这样,这事分明是你主使的!如今我落了网,你却不想认了,这是什么道理!霍女郎,你要是真不记得,咱也带你回忆回忆!当日,可不就是你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翻院墙过去,将野蔷薇花瓣下在白氏的茶盅儿里,我可照你的吩咐全办了,你回头不能不认啊!”   霍茵一脚踢开他,“谁认识你!霍蘩祁,这是你说的证人,我不认识!”   大汉怕极了,自打落入步微行手中,他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锁了大半个月不说,太子殿下那套刑具教人看着便怕,他是惊恐为难,万万不敢尝试,他们问什么他招什么,将霍茵的所有,关于如何交易、如何接洽的过程全招认了。   他扭头望向霍蘩祁,霍蘩祁使了个眼色,身后一个护卫上前来,从大汉的腰包里翻出了一只绣包,拎在手里,大汉如蒙大赦一般,辩解道:“这是当日你给的银子,就装在这包里的!”   人证物证俱在,霍茵还要反驳,霍蘩祁冷笑道:“阿茵,只要找个针线师傅一看,就知道这绣包是何人所绣的了。”   霍茵惊恐地要将东西抢下来,护卫敛唇一脚将人踹翻,霍茵险些一口血吐出,杨氏脸色惨白,张皇地要去搀扶女儿,霍茵母女又哭又求的,证据确凿,两人哭得动情得很。   说实在话,霍蘩祁从未想过有一日,欺压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了十余年的大伯母和堂姐,会哭着求着跪在她脚下。   可人算不如天算,恶人自有恶报。   霍蘩祁挥了挥手,“阿茵,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霍茵见状,一把推走杨氏,自地上跪着挪过来,一把抱住霍蘩祁的双腿,涕泗横流地哭求:“阿祁,我是当真没有想害你母亲性命!我那时并不知,野蔷薇花下在你母亲茶水中会致她性命!阿祁!”   霍蘩祁冷冷撇唇,“事到如今,还想哄骗抵赖?”   霍茵摇头,“不,是真的,我以为,我以为那蔷薇花至多让你母亲腹泻……你是知道的,平心而论我是看不起她,不喜欢她,可我从没想过害她呀,这十余年的恩情你可以不念,可你至少知道,我对她绝无杀心啊,我怎么敢……”   芙蓉镇以民风淳朴为人称道,一个弱质女流要说自己没有杀人之意,说出去近乎半个镇的人都深信不疑。   可正因清楚霍茵的为人,她的尖酸刻薄、见利忘义比之杨氏是青出于蓝,霍蘩祁才连她半个字都不愿信。   霍茵苦苦哀求,霍蘩祁蹙了蹙眉,护卫心领神会,两人上前,一个架着霍茵一只胳膊将人拖走,一人道:“太子妃,这人该如何处置?”   太、子、妃?   霍茵的哭声戛然而止,震惊地倏忽抬起头,连同杨氏,以及霍府上下满院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们哑然失色,霍茵更犹如晴天霹雳!   她知道,自己费尽心思,才得了桑田的一个妾位,这已是她高攀了,用尽了手段才得来的,可最终还是换来桑田的白眼和冷漠。   而霍蘩祁,她却轻而易举成了太子妃!   从没有一刻,让霍茵觉得命运如此不公!   她像是疯了,放肆地大笑,要挣扎,要解脱,双腿拼命地往地上地上蹬,护卫左右拉着她将人往外拖,霍茵疯了似的高叫:“霍蘩祁!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两个护卫将人往台阶下扔去,霍茵闷哼一声,后背重重地砸伤了青石砖,杨氏哭叫着要跟上去,母女二人颤巍巍抱在一处,阶上,霍蘩祁红绡翠鬓,高贵得耀眼灼目,霍茵不甘心,说什么都不甘心,怨毒地瞪着她,“你凭什么!”   霍蘩祁道:“我不知道我凭什么,但你做不到,就凭你根本不会爱人。”   “甚至,你连自爱都不会。”   来之前,她曾与桑田私下会面。   她将霍茵母女暗害她与母亲白氏之事悉数告知了桑田,本以为桑田至少该顾忌霍茵是他的小妾,让自己从轻发落,但丝毫没有,桑田提起霍茵便深恶痛绝,霍蘩祁后来才知,原来霍茵竟是用了最下流的法子才被抬入桑家。   她原本还一直奇怪,桑二哥分明心有所属,怎会在娶妻之前便先抬了一房小妾。   霍茵仿佛被打了一记闷棍,呆滞地戳在那儿,浑身的疼痛、屈辱犹如潮水吞没了她的意识,杨氏晃着女儿的身子,却见女儿目光呆板,她惊吓道:“阿茵!阿茵,你应娘一声!”   母女二人哭诉不停,却闻外头闯入一人,“谁敢擅闯我家?”   原来是霍老大回来了。   他留恋红妆之际,听闻有人大刀阔斧闯入霍家,便赶紧弃了美人,从花楼里回来。不是为着惦记这婆娘,自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有了年轻美貌的佳人,还对着黄脸婆他自是一万个不乐意,但这婆娘毕竟还没休弃,那便是自己的女人,有人打上门了霍老大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但也才一回府,见到持剑的乌压压的护卫,惊觉来头不小。   本想着脚底抹油,却又见那石阶之上,斗拱曲檐之下立着个婀娜姽婳的红衣美人,霍老大擦了擦眼睛,却见美人仍在,不由得心如擂鼓地要走近探个究竟。   霍蘩祁见他回来,扯了扯嘴唇,道:“大伯父,别来无恙。”   这声“大伯父”端的是让霍老大受宠若惊,仔细一瞧,那纤细玲珑的美人丫头,不是他的小侄女是谁!   霍老大霍然变色,“你……这……”又指了指地上囚成一团的母女二人,“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杨氏抬起一双泪眼,怒斥道:“你在外头花天酒地地闹腾,怎么这回知道回来了!咱们娘儿俩被人欺负得害成这副模样!你这个没良心的窝囊废!”   这个杨氏见着他便骂,连带着霍老大连女儿都厌憎起来,且不问一二,只听霍蘩祁道:“这两个女人,一个害了我母亲性命,一个又险些害了我性命,大伯父你是知情的么?”   霍老大一听,“什么?”   自打白氏走后,霍老大怜香惜玉之心无从寄放,满心满眼都是白氏在时的温柔面貌,杨氏越是刻薄,他越是怀念白氏的温柔,听闻白氏是被这母女害死的,登时眼珠子都似要掉出眼眶,“阿祁,你说什么?你娘是怎么了?”   不待霍蘩祁答话,那杨氏冷冷一笑,抹着一双泪眼道:“你只顾着那个贱女人!咱们娘儿俩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却只想着那骚狐狸!”   “来人。”霍蘩祁冷冷道,“掌她嘴!”   “霍蘩祁你敢……”话音未落,江月一巴掌扇在杨氏脸上。   “啪——”   清脆至极,满院落都是回音,霍茵也吓得一震,只见母亲受辱,拼死了要起身殴打江月,却被护卫持剑摁住,那冰冷的剑锋就搁在二人脖颈上,母女吞声不敢言,杨氏只拿眼睛恶狠狠地瞪霍老大。   霍老大置若罔闻,只呆呆地问道:“阿祁,你说话有凭证么?”   霍蘩祁侧过脸颊,那内堂里头,被五花大绑的虬髯汉跌跌撞撞地被人拎出来,自己将前因后果又陈词一遍,霍老大听罢,又见了物证,一时又是大为怨愤,又是痛心疾首,“阿茵,你确实——太不懂事了些!”   被抱在杨氏怀里的霍茵,闻言花容一惊,满脸泪痕的她绝望地抬起笑言,哈哈道:“霍老大,你眼里只有那个狐媚子,她不顾妇德勾引丈夫的哥哥,本来就该死!我不动手,老天也迟早收了她!”   霍蘩祁冷冷道:“阿茵,你这是认罪了?”   护卫早不耐烦同这对母女耗下去,问道:“太子妃,这母女二人要拉回府衙么?”   霍老大惊诧,“太子妃?”   霍蘩祁微微颔首,“扔给侯县令,将人证物证一并送上,问他审是不审,若是不审,人押回银陵,看这命案到了天子脚下,有没有人管!”   后头这话自然不必说,侯县令胆小如鼠,当然不敢不开堂审问。   “是!”   二人答话得掷地有声,顷刻之间,院子又涌入四个持剑护卫,将母女二人用绳子捆了往外拉,杨氏不忿,恶狠狠地咒骂霍老大和白氏,咒骂霍蘩祁,护卫一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老实点!”   妻女被拉扯出霍府,霍老大说不顾惜,那是枉为人,“阿祁,你这……这是要取了你伯母和堂姐的性命么?阿祁,你和阿茵自幼是一块儿长大的,她纵然有过失……”   霍蘩祁走下石阶,蹙眉道:“大伯父,您不知情,这事怎么说怪不着您头上,十几年的恩情,阿祁记着的是你,可不是她们,但想当初,您对我母亲有非分之想,又想为了十头猪将我嫁给刘阿满,我便心里头清楚,咱们之间,还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其他的,明日我让人换了现银送您府上来,也算是一并结清了,至于她们母女——”   霍老大心思一凛,只听道:“阿祁不会泼脏水陷害她们,她们最后是生是死,由大齐律法定夺!”   霍老大惊骇不止,“阿祁,你如今是做了太子妃?”   见霍老大伸手要拉住自己,霍蘩祁朝后头退了半步,霍老大求着道:“你既攀了如此高门,何必还与咱们这些鼠辈计较,你是日月之光,她们母女……不过萤火,你这……”   “话不是这么说,”霍蘩祁面不改色道,“大伯父,我母亲死于非命,这笔账便一笔勾销么?”   白氏之死,霍老大心存怜惜,哀叹一声,捂住了脸。   霍蘩祁趁着风正歇了,脱了外罩的梅红刻丝绣穿花蛱蝶的蜀锦斗篷,由侍女簇拥着匆匆往外走。   这婢女是她自个儿花钱雇的,只雇了两个月,转眼也快到了头儿了,但江月颇得她心意,霍蘩祁走了一程,在马车里同她说了说,请她去银陵帮她看茶扫尘,那月钱要高得多,江月便欣然答应了。   走了一截路,霍蘩祁紧绷的身子才渐渐缓了下来,待到了门外,霍蘩祁正要下车,只听车窗外传来一个男人闷闷的嘟囔和笑声:“哎,哎,阿祁,我听说你回来了,特地杀了几条鱼来看你,阿祁。”   霍蘩祁一怔,然后,她痛苦地扶住了额头,狭路相逢,偏偏在此时。 第63章 夫君   江月纳闷, 要拨帘去,霍蘩祁扼住她的手腕,暗叹一声认命, 然后, 她施施然走下了车。   刘阿满拎着两条死鱼,满手鱼腥, 霍蘩祁一下车,只见两条死鱼顷刻之间被送到眼帘之下, 她骇了一跳, 鱼后头, 倏地冒出一张满脸肥腻猪油的胖子,她微微张了张唇,将满腹不情愿咽了回去。   那刘阿满数月之后再见霍蘩祁, 满是惊艳之色,比初见尤甚,灼灼的眼睛要冒火似的,“阿祁, 你回来了……回来了?”   霍蘩祁见他要送鱼过来,且非要将鱼往自己手里塞,鱼腥味和猪骚味熏得她直后退, 霍蘩祁蹙了蹙眉,作势要推。   不单她,护卫们也个个绷直了身,这个男人是谁?怎么听说话与他们太子妃十分亲密?   这个……   最令人胆寒的是, 当他们十分警觉地一扭头,只见太子殿下就立在深巷外头,长身孑然,于是一个一个地使眼色给霍蘩祁,但是,但是她没看到!   刘阿满还待与她纠缠,“阿祁,你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就走了,你知道人家找你很久了,我上霍家找你,你伯父说你失踪了,我本来还想着托人去外头找你,但又觉着你爹妈都在这儿,不会走很远的,迟早会回来,嘿嘿,我猜着了!”   倘若这个刘阿满是心思单纯的人,他就不会一面说着讨好她的话,一面却在咽口水,霍蘩祁忍不住恶寒,手指攀住了马车横轩,“那个,那个……鱼我就不要了,刘大哥,咱们的事儿不是早说了作罢了么?”   刘阿满嘻嘻一笑,“你不喜欢猪,我知道。我才知道你回芙蓉镇了,没准备,你等着,我回头把那十头猪杀了,换了钱,我就来给你下聘!”   霍蘩祁:“……”   护卫:突然觉得殿下要杀人。   刘阿满将死鱼按在马车车辕旁,江月正要下车,被猝然一吓,她忍着呕吐的冲动和眩晕缩回车中,那被开膛破肚的鱼看着白一股红一股的,江月咬咬牙,拨开马车的素纱帘冲霍蘩祁求救。   霍蘩祁顿了很久,小心翼翼同刘阿满解释,“刘大哥,咱们之间的事儿……”   刘阿满拍拍胸脯,“你放心,你大哥记着,不会忘的,这回除了十头猪,我还准备了家传的那把金刀,我一定风风光光地让你嫁了我!”   护卫:突然觉得殿下要鞭尸。   一个个捂住了脸,不敢看太子脸色,啧啧地吐舌头。   霍蘩祁知晓,所谓的祖传的金刀,是他们家重金磨的一把杀猪宰羊的屠刀。   她抿了抿唇,委婉不成了,“刘大哥,我其实不是很想嫁给……”   视野之间,多了一袭飘曳的缁衣华服,男人俊美的脸微沉,负手而立。霍蘩祁偷偷瞟了他一眼,谨慎地歪过了脑袋,手指往他一指,“刘大哥,这个才是……我……”   刘阿满再蠢,再不识时务,看到霍蘩祁满脸羞臊,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从腰间拔出那柄屠刀,“阿祁,这是你喜欢的男人?”   护卫们睖睁着,看到刘阿满那柄杀猪刀对准了太子殿下!   娘耶,这到底出面是不吹面?倘使是一般刺杀,他们自然要鱼贯而出,尽心尽力保护太子,但他们相信,此时殿下会更想亲自撂倒这个屠夫。   步微行脸色冷淡,闻言,嗤笑了一声。   小白脸子还敢笑?刘阿满眼睛一瞪,“喂,你是哪条道儿上的?”   霍蘩祁“呃”一声,怕自己惹了大祸,要扑上去拽走步微行,刘阿满却一把攥住霍蘩祁的玉腕,在步微行的脸色彻底冷下来之前,一把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到自己身后,“小白脸子惯会用脸骗人!我从没在芙蓉镇见过你,你是什么人?”   步微行的目光落在刘阿满拉着霍蘩祁的手上,冷然道:“松开。”   凤眸凛然,霍蘩祁才发觉,原来步微行的腰间悬着一柄剑。   这是——有备而来?   她惊诧地望着他。   刘阿满是磨刀霍霍要动手,霍蘩祁是怕步微行开杀戒,到时候很难收场,但是他好像——正盼着与刘阿满打一场?   “这个……”   刘阿满回头,“阿祁,你站我身后头,我撂倒了他,在他脸上戳它十七八个窟窿,我看他还拿什么迷惑如花似玉的小姑子!”   护卫:……真的猛士!   太子殿下哂笑不言。   刘阿满一刀挥出,照着霍蘩祁稀罕得要命的那张脸迎面就去啊,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唤护卫前来救驾,也不及让步微行拔剑了,但是霍蘩祁也是眼睛一瞬,刘阿满被一脚踢翻在地,嗷嗷地捂住了屁股嚷着。   方才的豪言壮语,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阿行。”霍蘩祁按住他的手,他腰间的剑,剑刃尚未见过天日,对方实在弱得不堪一击,她央着他,“要不算了。”   步微行握住她的手,走到刘阿满面前,那满脸肥油的屠户还在嗷嗷不休,步微行一脚踢到他的腿弯处,近腿根三分,那刘阿满脸色激红,想叫又不敢嚷嚷,霍蘩祁不忍卒看,侧过了脸躲到了他的背后。   步微行嗤讽地牵了薄唇,“还要动手?我奉陪到底。”   刘阿满恨得咬碎一口牙,“你,你小白脸子还有点劲儿,你等着,等我起来了再比划!”   “好。”他微耸眉梢,撤开了两步。   霍蘩祁简直不可置信,她的太子殿下会幼稚到跟一个什么都不算的刘阿满吃醋还大打出手?   步微行讥诮地松开她的手,刘阿满颇有几分自信,将屠刀也扔了,“赤手空拳,咱家也不欺负你!”   话音落地,那虎虎拳风贴着步微行的脸而来。   霍蘩祁:“这到底是和他的脸多大仇啊。”   但她此时倒放了心,论单打独斗,刘阿满差太远,她是亲眼见到太子殿下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刺客杀得片甲不留的。   步微行左手一错,便拽住了刘阿满柱子似的粗胳膊,刘阿满有十余年打铁杀猪的经验,臂力惊人,但被攥住了胳膊,竟也动弹不得,惊恐地要伸脚,但也才提了左脚,被步微行扯过胳膊,自后背一推,刘阿满收势不及,一个大马趴扑倒在地。   “哎哟!”下巴险些磕碎了,他摆摆手,投降了不来了。“阿祁让给你,让给你,不来了哎哟……”   霍蘩祁呲了呲牙,窘迫地拽住他的手,“我回头跟你解释,你打痛了没有?”   她握住他的手,看他的指背,轻轻抚了抚,修长有力的五指如铁壁般坚实,她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刘阿满翻了个个儿,带了哭腔嘤嘤哭道:“阿祁你没良心啊,明明是我受伤啊。”   霍蘩祁察觉到男人又有拎拳头的架势,赶紧将他摁住,冲刘阿满挤出一丝笑,“嗯,嗯,我知道了,你也赶紧去看大夫啊,啊?”   但凡有点眼力见儿,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惹不得了,霍蘩祁给刘阿满递了眼色,让他赶紧走,她是真不想看到有人在她府门口喋血。   进了屋,霍蘩祁坦白地,避重就轻地挑了与刘阿满的前因后果说了。   本以为解释清楚,便能从此逃过一劫,却见男人脸色泛青,冷然道:“他向你提过亲事,你家中人答应了?”   霍蘩祁:“……也、也不能算答应了,我娘和我都没许过啊。”   步微行别过脸,将她讨好地握着的手抽回袖间,“他觊觎你。”   霍蘩祁忽然吃吃一笑,在他微攒着修眉不悦时,霍蘩祁笑道,“那又如何?在白城的时候,胡女郎对你不也是青睐有加还自荐枕席么?我不也没怎么样!”   步微行不说话了。   他就是别扭,又别扭还又傲娇。霍蘩祁爱不释手地抱住他的胳膊,将脸蛋枕过来,“不说他了,今日我拿了人质去霍府,杨氏和霍茵没等我拷问便不打自招了,我让你的人押着他们去府衙了,就等着侯县令开堂。”   那个吃里扒外、见钱眼开的县官?   步微行淡淡一嗤。   霍蘩祁“唉”一叹,“阿行,我从没觉得像现在这般快活过。”   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喜不自胜,她乖巧地钻进了他的怀里,在他胸口乱蹭,乱点火。步微行握住她惹事的爪子,微愠道:“给孤老实点。”   霍蘩祁“嗯”一声,他的病好了,杨氏和霍茵也要伏法了,她心情好,有求必应。想了想,枕在他的臂弯里,笑着仰望他的脸,如斧斫般的轮廓,没有一丝赘余和瑕疵,棱角分明的鼻翼,狭长威严的眼眸,美得令人感到有种天然的疏离感。   他薄唇微阖,却自一笑之间,宛如料峭寒雪之间抽出一朵绝峰孤红,随着那笑意渐深,似橙天的夕晖落于灼灼桃花之上,极艳极美,那微扬的眸看起来,温柔了岁月。   她快活,他是真的觉得愉悦,为了她的喜而欢愉,为了她的释然而放松的。霍蘩祁心神荡漾,“我们去见过我父母好不好?我想让他们认识你。我找了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爱我,他们一定要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依你。”   快溺闭人的宠溺,似涓涓细流般,霍蘩祁的心又酸又暖,偷偷地笑起来,然后,笑得越来越放肆,两只肩膀都在颤抖。   ……   步微行见到草丛之间林立的墓碑时,眉间掠过一抹极淡的困惑。   白央。   不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许耳熟。   霍蘩祁上了香,回头替他解释,“这是我外公的墓,我从来没见过他,但听人说他以前是要去做官的,只可惜没赶得上上任客死异乡,我们家也是从那时候定居在芙蓉镇的。”   她望着袅袅升起的三支细烟,微笑道:“但我觉得,我外公定是个威风堂堂的人,毕竟,我娘当年可是名满三城的大美人,要娶她的人可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步微行道:“看到你,孤觉得未必。”   “……啊,你这个坏人。”   霍蘩祁是感慨也没有了,叹惋也没有了,被他一句话损得差点捂脸,“你好看就行了,将来……”   步微行淡淡一笑,神色之间竟有几分期盼。   给白氏的人上了香,跟着是她阿爹,霍老二当年是入赘在白家的,下葬时也同她外公挨在了一处,此处依山傍水的风景,晚霞里,如烟似雾的乳白随着波光潋滟。   她给父母依次上了香,回头要找步微行,天色已晚,该回镇上去了。   还未来得及起身,步微行便跪在了她身旁。   霍蘩祁震惊地望着他。   她知道他膝下有什么,更知道,这天底下值得他一跪的唯独两人。所以,这是——   步微行摁住她的后脑勺,“别说话,磕头。”   “哦。”   她晕晕乎乎地照做了,两人一起对父母的墓碑磕了头。起身之时,霍蘩祁心如鼓点,这这……这算是拜高堂了。   男人的薄唇有她错觉的上扬弧度,霍蘩祁看呆了好一会儿,才意会过来——她其实是糊里糊涂就把自己托付了!没有媒妁,没有聘礼,就这么成了他的人了!   虽然她有言在先,可那也是被他的手下给戏弄了,霍蘩祁欲哭无泪。   步微行扣住她的腕子,“孤已让他们改口唤你太子妃了,有些事不过早晚之间的区别,注定是要如此。”   霍蘩祁“噢”一声,随和地答应了。   她一点不扭捏,扫墓之后,她笑着问他,“那现在咱们是走着下山,还是让阿二雇马车来下山,夫君。”   太子殿下膝盖一软。   生平第一回 极其狼狈地险些摔倒。   霍蘩祁忍俊难禁,“夫君,你怎么啦?”   她睁着无辜的水杏眼,似繁星般清澄,步微行恢复镇定,轻声咳嗽了下,“没什么,走。”   霍蘩祁乖巧地靠着他的手臂,被他拥着走,嘴里却在偷笑。   没想到他才是放不开的那个,霍蘩祁怎么想怎么想笑。倘使是别的皇子,许是从十六岁开始,皇后便要物色秀女入宫,再不济他身边也该红妆环绕,不至于羞成这般模样。就连如今专宠椒房的陛下当年在潜邸之时,也曾有过两房侧妃。   斜阳融化在山脚,映入泉流之中,从山谷里冲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霍蘩祁恍惚了一下,好像忽然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什么把她放在心底,为什么,唯独是她。   步微行抚了抚她的发,唇微微一翘。   霍蘩祁想起来一件事,“阿行,我们是不是出来得太久了!好像要过年了!”   步微行道:“那又如何?”   霍蘩祁拍他的胳膊,“你的生辰……”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在意过他的生辰,他几乎快要不记得了。他不爱闹腾,不喜欢看着一帮人为了一件无聊事而张灯结彩,有几年,在正月初一这日,他躲在外边狩猎,守着营门吹着冷风一整夜。   初一的时候,天上没有月光,在烟火繁盛的夜里,他坐在枯寂的深林之中,望着那宫墙满城繁华,满城喧豗出神。他的老师曾劝告他,有些事,越是逃避正意味着越是在意,老师说,其实他是渴望被爱的,只是不敢让人看到自己的遍体鳞伤罢了。他是一头无人敢靠近敢降服的野兽,当夜深人静时,才敢独自舔舐伤口。他身边的人,都曾经以为,这世上不会有女人真心爱他。   “阿行?你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步微行收拢深思,轻声一笑,“傻圆圆,你入瓮了。” 第64章 布置   当初袅袅在顾府时, 喜欢养小动物,比如活泼伶俐的兔子,不论白的灰的, 顾翊均偶从市集上路过, 顺手便会带几只回去。袅袅性情温柔,兔子养得肥肥壮壮, 后来长大了,吃食不够, 袅袅养得渐渐力不从心。他曾几次看到, 她将自己的饭菜份例省下来, 都拿去喂了兔子。   顾翊均要讨好袅袅,就从兔子开始。   他亲自上彼美人绸庄,为袅袅精心挑选了几只雪白的小兔, 这兔子在教艺师傅那喂养的,初出茅庐,但会的花样儿不少,会钻圈、会抬腿、会问主人安, 活蹦乱跳的,与袅袅的温柔娴静很配。   但顾翊均才送兔子到绸庄,便见到左邯正蹲在铁笼子前给幼兔喂食, 他拈着草叶,细心细致地撕碎了小叶塞给小兔,另几只胡萝卜也搁置在里头。   年轻的左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少年气, 一股热血冲动,看着便觉得阳光灿烂,有如旭日般灼灼刚阳的气概,顾翊均拎着精致的竹笼,顿觉,自己这精致的兔子比铁笼里的要落了下乘。   他正进不是,退不是,袅袅却来了。   她怀里抱着一只簸箕,左邯招手唤她过来,“上回咱们捡的兔子,你看看,它腿上的伤全好了。”   袅袅没看到顾翊均,欢喜地笑着,小跑过去,同左邯蹲在一处,两人旁若无人地逗弄兔子,看着那般亲密。   就像,几年前他们在桃花树下看蚂蚁搬家时的亲密无间。   顾翊均难堪地抿唇。   他知道给袅袅买兔子,却从来不会帮着她照顾,将心思放在她的喜好身上。   袅袅也不知怎的,轻轻“啊”了一声,顾翊均心魂一凛,右脚往前迈了一步,只见左邯飞快地握住的袅袅的手指,仔细查探了一番,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原来兔子是真的会咬人的。”   袅袅脸颊微红,将手指抽开,“我还有几匹布没收,阿祁不在,我忙着……就先走了。”   她缓慢起身,正要回眸,只见那婆娑初生的软草花卉之间,一袭雪衣清华的男人,手中照样拎着一只笼,笼中雪白的娇小的兔子正钻来钻去,见到她,轻巧地抬起前腿转了一圈,然后又趴下来,乖巧地吃萝卜。   顾翊均眉眼恬淡,似有一缕闲愁锁入眸底,伤痕累累。   袅袅好奇他来的目的,但既然阿祁将绸庄的重担交托给她,上门的生意无论如何也要拉过来,“顾公子?”   顾翊均将手里的兔子随意放在红廊绮柱之下,负手微笑,“嗯,有笔生意找你们老板谈。”   原来如此,袅袅“嗯”一声,“阿祁她出远门了,临行前让我和云娘帮着守店,顾公子需要什么货可以不必亲来的,让人递张纸条过来便够了。”   顾翊均笑,“左右闲着无事,不如亲自来,会会故友。”   袅袅微赧,“可惜不巧,阿祁不在。”   顾翊均沉吟一声,眨眼之间掸落那丝落寞,“袅袅,离开我以后,咱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了么?”   他的口吻认真,袅袅也认真,“嗯。”   顾翊均的呼吸一疼,此时左邯也已起身,一腔怒火地怒瞪着自己,顾翊均看着难受,“袅袅,我们去账房谈。”   谈生意去账房很合理,袅袅自然答应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入邻间,账房里扑了一层猩红的软毯,袅袅将铁珠子算盘拨开,她温驯地立在柜台后,垂着漆黑的睫羽,玉手纤纤,拨动得算盘清脆作响,顾翊均看呆怔了一瞬,随即温笑道:“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管账。”   袅袅默了默,道:“以往顾公子不在时,秋银她们几个婢子时常在大事上拿不准主意,便来问我。”   她低着头,将算盘归零,浅浅漾起梨涡,“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些琐碎繁杂,几笔开销,偶尔我出钱垫着,也替她们挡了老夫人责罚。自此后她们愈发仰仗我,许是她们觉着顾公子待我不同,可其实,我却不知道,我该仰仗着谁。”   顾翊均喉尖微哽,“你可以信我的,袅袅,我不会让母亲罚你。”   袅袅静默地曳开粉唇,“顾公子常年云游在外,有些事自是说不准的。”她也不愿再说这些话,笑着拗过话头,“顾公子此来是需要什么?我记得萧女郎在我们这儿订了几款嫁衣,前不久她派人来取走了,顾公子也要红裳?”   顾翊均哽塞道:“我娶别人,你一点不在意?”   袅袅微笑,“顾公子婚娶一事,袅袅为何要在意?   “……”   袅袅从侧旁,一架紫檀木的木案上挑了一匹红绸,绣的烫金的云纹,在指尖比划了一番,递给他瞧,“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红绸子里,顾公子的婚期想必在春日,这缎子不厚也不薄,正合适着呢。”   顾翊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袅袅受惊地要挣脱,愕然道:“顾公子你要做甚么?”   他不知他该做甚么,也不知下一步、再下一步该如何走,可是,“我只想,教你明白我的心。袅袅。”   她花容失色,错愕地望着眼前眼眸沉痛悔恨的男人,一身珠华,却已满面风霜。   他一字一字地道:“袅袅,我不想娶旁人,我想要的人是你,你明不明白?”   她拇指一缩,他的话让她觉得羞耻,脸颊通红地推开他,“顾公子,你当我是什么!”   他被推得后背撞上了门墙,“砰”一声,他闷哼着扶住后肩,眸色之间满是伤痕,他知道袅袅气什么,他如今,没对萧家松口,却来纠缠与她。袅袅不是随性女子,她有她的坚持和固执,有些事一旦决定很难改变。   就像,她曾经决意护着他的书,便即使是刀斧加身,也决不松口。   她看似柔弱的身子骨,却有不逊于男儿的刚强。   袅袅屈辱地要摔门而去,顾翊均不让,拖着一副病体硬是从身后将她抱住,“袅袅,能不能给我时间?很短,很短,能不能再等等我?”   他渴求的声音让袅袅觉得不适,“顾公子,你不该求人的,别……别让我心里的你,成为一个需要人施舍感情的懦夫。”   他的臂膀,一寸寸僵硬、麻木。   顾翊均短暂地震惊和羞愧之后,他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袅袅松了紧绷的心弦,温声道:“顾公子,你不是来做生意的,袅袅也就不陪了,我会让人送客的,你先离开吧。”   他见识了她的温柔和绝情,领教了她的固执和不妥协。望着袅袅如烟般的背影,溃堤的相思泛滥成灾,他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是他配不上袅袅。   因为,他永远不可能有这般纯粹的渴望得到、但因为得不到便潇洒地抽身而去的爱情。   袅袅转出亭阁,左邯仍在远处逗弄兔子,他峻眉星目,生得阳刚而灿烂,加之身材挺拔,便犹如一棵朗朗的树。左邯见了她,回以微笑,然后目光落在了顾翊均放在亭廊处此时正落在袅袅脚边的兔笼子。   袅袅俯瞰着两只雪白的兔,脑海里隐约掠过顾翊均送她兔子的情境,那时他还是温润如玉的顾氏公子,是秀宛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袅袅会为了得到几只兔子而高兴半天,但实则让她欢喜的不是兔子,是他记得她,有一点为了她的心。   这两只兔子让她回想起来,她曾悲哀到,要靠一个人的一点点怜惜活着。   袅袅轻轻咬了下红唇。   顾翊均从账房徐步而出,只见袅袅拎着兔笼过来,他以为袅袅是来道谢的,心里没多少宽慰,反而觉得难堪,但,袅袅但道谢都没有。   “顾公子将您的兔子拿回去吧,这边没有人想要。”   于是那点儿难堪,已让他几乎无地自容。顾翊均受伤地蹙了眉,“袅袅,你明明已经有了两只,多两只兔子有何不可?”   袅袅没客气,将兔笼子放在他脚下,乖巧的白兔啃完了萝卜,正蹲坐着等候主人垂怜。   袅袅将手收回袖中,捏紧了拳,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兔子是左邯从路边捡回来的,只是它受了伤,暂时养在这儿。您的兔子却是‘金枝玉叶’,咱们喂不起。”   那话间将他推得远远的,与左邯却成了“咱们”,顾翊均自失地看了一眼兔笼,脚轻轻一踢,“我让他们‘受伤’了,你可以收么?”   袅袅霍然望向他,这不是她认识的顾翊均,她曾悬于心尖牵肠挂肚的顾翊均,不是个会为了些许小事放下他的温柔体贴、舍弃他的骄傲尊严的人。他从来不会耍无赖。   她暗暗地有了一丝火气,“顾翊均,倘若我没记错,上一次我已经同你说清楚了不是么?如果以后你不是为了生意来的,绸庄不见您这位贵客了。”   顾翊均却笑,缓慢地拎起兔笼,“袅袅,这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她微微一怔,只见顾翊均默然收敛了薄唇,他的脸色白得吓人,那一双宛如澄空明月的眸,溢出一丝无法用言语诉说的哀恸,看得人心中不忍,袅袅轻轻扶住了红栏,只见素雪般的修长身影,在一树初开的淡梅之后缓慢飘过,隐没无痕。   仿佛他从未来过,花枝一掸,落下无数碎琼。   袅袅上前一步,踩住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原来是小半截红萝卜。   他真的来过,说了一些,在以前的袅袅听来尤似上天眷顾的话。可即使再动听,又能如何?   他来银陵,是为了与萧绾下聘而来。她这个弃子,早在搬出顾家开始,已于他的命中落幕,于她的命中新生。   ……   霍蘩祁走到半路,借故说自己走不动了。   她的把戏非常之拙劣,以至于太子殿下看到她装模作样地蹲在地上揉腿,便觉着额头上的青筋一阵儿地跳。   霍蘩祁可怜巴巴地冲他伸出手,“要抱。”   步微行走过去,假使眼下冲他撒娇弄痴的不是这个女人,他就该一脚招待过去了,他耐着性子才能蹲下来,霍蘩祁眨着明眸,看到男人一脸不情愿,她也努了努嘴,本来也没打算真让他抱,就是想看看“拜了天地”之后,她能不能试着过分一点、更过分一点。   只听男人微微摇头说道:“背。”   霍蘩祁嬉笑,“也行。”   又哭又笑,明眼人一看就是装的。   步微行敲了一记她的额头,纵容地背过了身,霍蘩祁顺势跳了上去。   虽然养了数月,生了几两肉,但还是轻盈如燕。步微行只觉得仿佛扛了一带棉花,温暖、柔软,少女鼓鼓的胸脯严丝合缝地贴着自己的背脊,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会,走上了官道才稍稍放松下来。   霍蘩祁在男人的背上很不老实,箍着他的脖子,脸颊在他的后背上蹭来蹭去,两条小短腿一前一后地甩,步微行数度想将这个女人扔下来,霍蘩祁却轻而易举一句话化解了他的烦躁,“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背过我呢。”   他蓦然明白,那日在马车里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父兄,却不觉着遗憾了。是因为他。   步微行将她往上掂了掂,“我也没有。”   霍蘩祁问:“陛下没背过你?”   步微行嘲笑她异想天开。“一朝皇帝,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骑在头上玩么?”   霍蘩祁又问:“那你会么?”   迟早,他会成为他口中的“一朝皇帝”。   他沉默了一瞬,“不知道。”   霍蘩祁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当皇帝也不一定要不近人情的,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又不能让人窥测龙心啊。就像这样,其实陛下想背你,可他也不能啊。那不能说明,他不喜欢你。”   “再说一句孤将你扔下去。”   这句威胁绝不是闹着玩儿,扔下去是小,惹他生气了可不好哄。霍蘩祁麻溜地闭嘴。   唉,自古忠言逆耳,他果然不喜欢听呢。   黄昏,落日余晖镀上芙蓉镇青灰的古墙,经雨水侵蚀而被剥离的古拙墙面,映出斑斓的光泽。   进了城,霍蘩祁怕他累着,就自己主动爬下来了,被他拉着手沿着小路回去。   但到了自家门口,望着那陌生的花灯、匾额,有一瞬间,她错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门前两尊石狮子,被柔软的红绸子系了脖子,威风凛凛之中多了喜庆和俗气,霍蘩祁心神一凛,望见那巍巍然的门匾,也被漆了金,猩红的双喜大灯笼烛火初上,亮着粲然的光,铜环上系着比目双鱼的大红同心结,丝绦披拂,流苏飞扬。   霍蘩祁傻住了,刹那之间,没反应过来一句话已脱口而出:“有人要在我家成亲?” 第65章 成婚   霍蘩祁话一出口, 便知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她侧过身,熠熠灯火之中,他修长的身姿如竹似松, 唇边噙了一缕笑, 看起来温朗而俊雅,霍蘩祁傻傻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阿行,是我……我们?”   步微行眉心微凹, “你不愿意, 孤让人撤了双喜。”   霍蘩祁瞪眼睛嚷嚷, “哪有布置了还撤走的!”   他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有些微的凉意,但霍蘩祁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看他的脸,她飞快地伸出手, 猝起不意地绕过了他的脖子,他本来便不躲,霍蘩祁一下揪住了他的耳朵。   顷刻之间,男人的身体变得僵硬似铁, “……”   他的耳垂……霍蘩祁大喜过望似的揉了揉,唯恐别人不知似的,大嚷:“烫的。”   “……”   霍蘩祁是彻底闹羞了某人, 以至于他袖手便走,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后。   她还沉浸在惊喜里,嘿嘿傻笑,然后跳上台阶, 手摸摸铜环上百缠千绕的同心结,绯红的流苏,似一簇坠落的火焰,搁置在掌心,有种红彤彤的暖意。她缓慢地,又碰了碰自己的脸,其实,烫得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霍蘩祁一进门,江月便拉着她往后院里头走,她心下虽诧异,但却无暇再想这些事了。   今日的府邸,卧于红妆彤云笼罩之下,满院墨梅挨挨挤挤地簇拥着一座正楼,抄手游廊两旁,所有疏淡的枝桠,被套上一根一根绯红的绸子,乍一眼,犹若满天霞彩,尤似火烧云坠落入如画林中。   霍蘩祁被江月带至房内,软红罗帷,漆红金盘,如意秤并着数十种干果、鲜果洒满长桌,江月抿嘴儿吃吃地笑,趁着霍蘩祁目不暇接之时,将一条大红的绣凰描金的海棠襦抽出,石榴裙鲜妍如火,缠红绡纱的长飘带轻盈坠地,霍蘩祁“啊”一声,江月已经将嫁衣捧到了面前。   “阿祁,太子妃娘娘,吉时快到了。”   霍蘩祁还仿佛在云雾里头,“今日……你们没同我说过……太突然了……”   江月笑道:“殿下说给你惊喜的。这些东西我和他们一帮男人准备了整整两日了,今儿才开始布置的,幸得他们手脚麻利,而且明日是年节,后日是殿下生辰,这不三喜临门么!”   霍蘩祁愕然点头,“是,是这样,但是阿月,我怎么……突然觉得自己被逼婚了?”   江月微挑细眉,“可我听他们说,是阿祁你自己说要嫁给太子的。”   “……”   霍蘩祁轻轻咬了下唇,“是这样,可是……我还是有点儿……没准备好,我怕……”   “放心,不用怕的。”江月将她推到镜台前头坐下来,“今夜一切都已备好,只欠吉时了。阿祁,其实你知道殿下让我们唤你太子妃意味着什么对吧……”   霍蘩祁还没缓过来,江月的手已搭在她的两肩,“其实我有一事瞒了你,你先前招侍女的时候,我是奉了殿下的命亲近你的。”   “什么!”   她要扭头,江月摁住她,江月是习武的,手劲儿大,霍蘩祁犟也没用,忍气吞声地咬牙大恨,江月拍拍她的肩头,“你不要怪他,殿下自幼谨慎,越是看重的东西越是看得严,你是他的心上人,自然更是着紧。与其让个不知底的人跟着你,不让挑选我们,阿月可是自幼习武,有我在你身边,他也可安心些。”   霍蘩祁放弃了抵抗,认命地托住了下巴,搁在菱花铜镜前,长吁短叹道:“明明是他无理取闹,到了头来好像他全占着理儿。”   江月替她取了发髻间的一支镂牡丹穿花攒珊瑚珠的鸽子红簪花,青丝一泻如水,披拂肩头,她取了嫁衣来替霍蘩祁换上,质地轻薄,蓬松而轻柔,修缮得霍蘩祁纤细的小蛮腰若约素。   瑰红的双鱼佩系于腰间,大红的外裳罩住纤巧的娇躯,江月替她换了红裳,又描上远山眉,抹了淡朱红胭脂,额间点上凤凰花的三瓣,精巧的明月珰在耳尖莹莹闪光,映着满堂高照红烛,花冠上的珠玑璎珞微微碰撞,发出悦耳的铮璁嗡鸣。   江月道:“虽是谋划已久,但还是欠了些……殿下说,以后还会补上的。”   她一通鼓捣已经让霍蘩祁腰酸背痛,闻言,瞪眼睛道:“还要再成一次婚?”   江月抿嘴笑道:“嗯。殿下的婚事是国之大事,这次是轻率了些。”   霍蘩祁努嘴,“那何不等回了银陵一次办全?”   江月沉吟道:“属下这群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为了给你一个太子妃位,为了顺理成章万无一失。希望——太子妃体谅。”   她说话的口吻倏尔沉重下来,霍蘩祁细一忖度,便想到,其实还是陛下那关难过,说到底她是个平民女,娶她难以服众,陛下的旨意迟迟不会下达。他们一番先斩后奏,看着像是胡闹,但婚礼已成,良缘已结,太子的所有势力人马都在山呼“太子妃”时,便在逼着陛下下旨赐婚。   可是,霍蘩祁按住下唇,犹豫地问:“这不会冒险么?我不想在这种关头,让陛下对阿行有任何不满,我知道阿行是想要这个储君的,我不希望他因为我让继承大统这种事有了任何差池。”   江月考虑不到这个,思忖着道:“殿下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阿月也不能明白,不如等会儿见了他,你亲自问?”   “我会找机会问的。”   霍蘩祁一袭绯红纱衣,凤冠霞帔地迈入正堂时,团扇之后,她紧张的小脸忍不住左右顾盼。   今夜所有暗卫齐出,墙头满院,乌压压的都是人。   但没人无一例外地,今夜都绑了红色头绳,连同阿二他们,也系了红绸带,将剑摆在桌椅之下,平素在这种场合,他们都是一脸肃容,但今晚不同,眉飞色舞地喝酒敬酒。外头的暗卫严装以待,里头的近侍饮酒助兴,倒很是一番不同。   霍蘩祁微微惊讶,江月拽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太子妃,举好扇子不许落了。”   这是婚礼的习俗,霍蘩祁不敢不从,但是、但是怎么不见今日该与她一同拜堂的夫君呢?   正如此想,霍蘩祁满心焦虑之际,她的左手被一只恍然伸过来的手掌,稳稳地握住了掌中。   那只手修长有力,有熟悉的微凉感,指腹之间略有粗糙,是陈年的茧子,摩挲过她的手背。霍蘩祁的心跳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羞窘得瞬间忘了江月的交代,在良辰吉时出声了:“好突然,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不答应该怎么收场呢。”   满堂鸦雀无声。确实,他们从未想过有不答应这个可能。   毕竟从家世、样貌、才学上论,他们殿下绝对是人中龙凤,是稀罕物,霍小姑要配他们殿下,他们可是花了老长时间才接受,但他们之所以胆大妄为,也因着还是霍蘩祁自个儿说要尽快嫁给他的。他们开始思忖起来——霍小姑这是真的不答应?   步微行道:“撤了双喜,留着明日过年。”   霍蘩祁:“……”   好省啊。   她瞬间就明白了进门前他说那句“撤了双喜”,原来是这个意思。   反正他心思缜密,很坏就是了。   霍蘩祁又羞又紧张,却扇的手微微颤抖,本想看看今日的高堂是谁,但是不敢放下绢花扇,便被江月引着又迈出了门槛。   此日没有月光,唯有朗星如水。   红绡卷起的晚风里,有墨梅浓郁的草木香。   霍蘩祁被他牵着手,一步步走向门外,她时时低头看着脚下,怕被绊一跤,步微行发现了,伸手替她拿了团扇,江月惊呼一声,“殿下,这怎么可?”   霍蘩祁也是一怔,只见他脸色淡淡,倨傲地扬唇,“她不喜欢。”   然后她就满足了,偷偷地笑开。原来除了她,他也换了喜服,滚红的裳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艳俗,反而收得腰更精瘦,身材更颀长,衬得眉眼如画,让她看得不舍得移开眼睛。   江月也不再多劝。   霍蘩祁看着秋千架后头,一径浓绿之间,黑衣暗卫簌簌如雨,一个一个从墙头翻下,她这个本来就不算小的院子,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这群人,每一个步伐、每一个手势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不禁骇然,步微行的右手握住她的左手,而在霍蘩祁惊讶的目光里,他的左手伸出拇指、食指与小指,比划了一个动作,她不解其意,跟着便是齐刷刷地跪地声。   “参见太子妃!”   霍蘩祁吓得往后一跳,原来弄这么大阵仗是来吓唬她的?   他们已经面对面了,霍蘩祁更是不敢看他,但是又不能躲避,步微行唇角一扬,“以天地为证,与日月同誓。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妻。若你答应,眼前的人,尽归你所有。”   霍蘩祁满心震撼,却笑着眨眼,“真的,真的都归我?”   他缓慢地点头,仿佛立了一个盟约般慎重而庄严。   “我答应!”   霍蘩祁露出贝齿,笑盈盈地扑入他怀里,在众人呆如木鸡时,她不顾礼法,跳到太子殿下身上,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那一声“吧唧”听得人鸡皮疙瘩直掉,江月捂眼睛不敢看,阿二手中的果子随着手一抖撒了满地,下巴都合不拢,惊见太子殿下那如玉如瓷的俊脸上,被烛火灯笼一照,那鲜红的唇印刺目如血!   被袭吻的太子殿下犹如一截木桩杵在那儿,许久许久,他的手掌托住霍蘩祁的脖颈,脸色恢复一贯的清冷,压低了声音道:“越来越大胆了。”   霍蘩祁看着他一连的口脂印儿,便想发笑,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脸颊在他的胸口蹭蹭,“嗯,反正你最好了,也不会罚我。”   步微行呵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今夜的戏尚未开场,胜负尚且未分。   他将她的脑袋掰过去,阿大捧着香炉,稽首端来,阿五递上两根已燃的香,霍蘩祁见他接了,自己也拿了一支,不知为何,旁人成婚是拜天地然后夫妻交拜,他们却是,点两支香,敬告天地?   不过,能让他这么别扭的人说出“以天地为证,与日月同誓”如此肉麻的话还是很不容易的,霍蘩祁小小地窃喜了一番,然后在身后一片笑闹声之中,插上了香,袅袅青烟一腾,这简单的婚典已算是完毕。   江月微微脸红,“阿祁,要入婚房了,你准备好了么?”   这话犹如一股热水,浇得霍蘩祁满脑子犹如烫熟了的浆糊。她羞着看着他,眼睛犹如碧天深海之中璀璨的星子,被一颗一颗拾入心尖,他蓦然溢出一丝笑,那笑容在一瞬间点亮了四面风似的,华彩大作,满堂红烛都不及他半分风采。   暗卫垂着眸不说话,心中却有岩浆滚过,阿大退了去,也合不拢那几乎欲掉落在地的下巴,和碎了一地的老母心。   从他被陛下支使,来守护太子殿下伊始,到如今,终于将殿下托付出去了。他也是老怀大慰,即便是违背了陛下的暗旨,但能得偿心愿,也值了。   江月先陪着霍蘩祁入洞房,一路上她几乎是踮着脚走的,一边走一边问,“阿月啊,我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会的!”   江月到底也是未出阁的,红着面颊道:“其实成婚是给陛下看的,你要是不答应,殿下应该……不会强迫你。”   这话说了如同不说,霍蘩祁愁眉不展,“可是我……”她没不想答应啊。   婚房与霍蘩祁换装的房间又格外不同,布置得极为精巧,罩纱的婚床,挂着喜帕的帘钩,四角垂香囊,绣裙外罩的嫣红纱衣被取下,深深嗅着房中的温软的熏香,骨头都仿佛酥了。   江月见她坐在牙床上,摆着两只脚丫,单纯地打量着四周陈设,不得已说了一句,“阿祁,我对不住你。”   霍蘩祁“啊”一声,“怎么了?”   江月赧然道:“这间房,是我亲自布置的。”   见霍蘩祁还不解,她捂住了脸,道:“我听人说,新婚夜最好在房间里点上合欢香,女孩子初次是会疼的,闻了这个就不会疼了,我也是为了以防……就点了,我也不能多闻的,我……先走了!”   “阿月!回来!”   人已经溜之大吉,霍蘩祁咬咬牙,被人算计的绝望让她赌着一口气,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褥子里。   怪不得,才闻了这么几口,已经四肢疲乏……   除了江月,就只有个稍显笨拙的丫头夏槐,她素来只做些庖厨的活儿,一说到吃,霍蘩祁还真饿了,她见桌案上摆着几样点心,闻着便知是夏槐的手艺,便坐下来耐心用了几块,吃到一半,身后的门便开了。   霍蘩祁手臂一僵,一口杏仁酥塞在嘴里,正嚼了一半,她讪讪地回头。   “圆圆。”   霍蘩祁吃了一会,又闻久了熏香,脑袋晕晕乎乎的,被他一把抱了起来,再跟着,好像便已经什么都不清楚了,只记得什么被抽开,微凉的空气拂过来,抚平了自身的干燥,一张极其清峻、轮廓精致的脸在上方影影绰绰地晃着。   他的身上有好闻的清酒的甜香,霍蘩祁深深嗅了一口,觉得自己深深醉了过去。   在温柔地叠覆之间,她的高地被占据,霍蘩祁极其被动地闷哼了一声,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的人,模模糊糊说了一句,“我好困。”   步微行皱眉,直到过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那熏香里有什么。   “圆圆,不是困。”   霍蘩祁迷糊地问:“那是什么?”   今夜的太子极其有耐心,循循善诱地问:“你在喜堂上,答应过我什么?”   喜堂上?理智崩断了一根线,霍蘩祁慵懒地揉着额头想了想,然后眨着清澈的眼波看着他,傻兮兮地笑起来,“你是我的。”   她伸出手紧紧地楼主他的脖子,任那满意的温柔的细碎的吻,缓慢地沿着耳垂,滑过她干涸的唇,带来分外的清甜与滋润,红帘落了幕,花生桂圆撒了一地,他长驱直入,彻彻底底占据了她的每一寸心房……   次日,霍蘩祁在窗台前的鸟雀啁啾声中醒来,沐浴着曦光的身影,在窗外的浓绿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挺拔,他手里拈着一纸信,不知写了什么。   她想瞅瞅,但是才要下床,便疼得缩回了被褥里,他被惊动了,只见帷幔里的女人挣扎着要爬起来,憨态可掬,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连人带被褥一起抱在了怀里,霍蘩祁满头凌乱的发,脸上又是干涸的泪痕,又是吻痕,又是胭脂粉墨,嗓子也哭哑了,见他却衣冠楚楚,顿觉不平,立时恨声恨气道:“你欺负我!”   男人和女人,体力是天然的有别,霍蘩祁自知无法与他一较高下,可他也不能那么过分!   他听了她的控诉,也就眉梢一挑,霍蘩祁恼火地将一截雪白的胳膊从被褥底下抽出来,给他看,“你看。”   那截小臂上,近乎体无完肤,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痕。   步微行清咳一声,“是孤的错。”   霍蘩祁懊恼地喃喃自语道:“明明就是第一次,非要面子乱来一气。”结果就是弄得她又疼又涩不说,他还不饶!   这个倒霉的夜晚,霍蘩祁保证她再也不想回忆了。   “圆圆。”   她耳朵动了动,扭过头看他,他手里还捏着那张纸,便好奇多问了一句,“你拿着什么?”   她现在嗓子哑了,听着又软又靡,教人心软如水,步微行的掌心端着她的下颌,薄唇沿着她秀气的眉亲吻下来,霍蘩祁羞得直往后躲,意识到这个吻只是温情和珍重,她也不敢再闹了,反正人已经是他的了,她也不是不知道,新婚第一夜,男人没经验,弄痛是很正常的。她也就松了一口气,她的夫君不像顾翊均处处留情,本来是他的长处啊,她也喜欢他这一点啊。   步微行柔声道:“没什么,只是府衙的一些事,我会亲自去处理。”   府衙的事儿?   那应该是侯县令与杨氏母女的事,霍蘩祁一时没想明白,那边能出什么问题,却莫名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非常温柔,温柔到,简直不像是他这个人了。   难道睡一夜,就是征服一个男人的开端?   霍蘩祁美滋滋地觉得,要是能这样,那还是很值得的。   “你什么时候去?”   步微行挑眉,“要我留下来陪你?那也好。”   他伸手替她将被褥拿了,就在她不着片缕的身子一点点重见光明时,霍蘩祁才反应过来,然后脸颊上的笑容开始,渐渐消失…… 第66章 醋意   被强迫上了药, 霍蘩祁红成了一只虾子,鸵鸟似的埋着头缩着。   日上花梢时分,步微行还没走, 霍蘩祁被他抱在膝头, 亲了亲脸颊,弄得她痒痒的, 还有点儿麻,他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取了一张文书出来。   在银陵做生意时, 她偶尔去账房巡视, 也会用蹩脚的字记录些账目,但因着本来识字便不多,会写的更没多少, 便惭愧得此时只能看着他写。   也不知道他如何握得稳笔,不像霍蘩祁东倒西歪,写字如填画儿似的,那双手稳便自如, 又沉稳有力,左右一分,便是一个凌厉的八字。   她极捧场地鼓掌:“好漂亮!”   她眼底都是雪亮的光, 女人的赞美声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男人的虚荣心,步微行也折了唇,露出一缕浅淡的笑意。   彼时日光穿过一庭松绿,映得素白宣纸微微泛黄, 斑斓婆娑的花影,沿着他的水墨色的衣衫迤逦而下。   她也是此时才发觉,他今日真的很不同,连素不离身的玄裳……   嗯,其实是被她昨晚扯坏了。   霍蘩祁脸颊通红,憋了一口气,隔许久之后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啊?”   “无事。”   他极有耐心,一手抱着她,一手提笔写字,霍蘩祁却偏要问到底,“才成婚第一日你就瞒着我!”   他侧过眼,右手搁置了狼毫,小妻子清澈的眼波,那八分的倔劲儿之中还有两分的娇媚,他抬手,指尖抚过她的眉骨,叹了一声,“罪证确凿,只是侯县令压着人不敢杀,也不知道何处得知了消息,知道我在这儿,问我处置。”   霍蘩祁“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大过年的,杀人确实不吉利。”   步微行挑眉,“依你之见,不杀了?”   霍蘩祁掰着指头,有几句话她藏在心里已久,但还是想说,“杨氏有害我之心,他找人将我扔到水里,本来是死罪,但我既然未死,杨氏或可从轻发落,至于霍茵,她一口咬定自己没想害我阿娘,只是错用药量。”   听她如此说,步微行沉声道:“你要放了她们?”   “没有。”霍蘩祁悄悄拉住他的衣袖,“你不是最熟大齐律了么,她们罪可至死么?”   “可。”   他低沉的一个字,让霍蘩祁心神微凛,但猜到还会有后边,果然,“也可酌情。”   那是历代君王的一套法子,好像十恶不赦之人,都可以利用这些漏洞得到豁免。从年幼时他便觉得不对,自己创造的那刑具和条例,不过是为了在杀与赦之间,找到一种公平的权衡。   他是一贯反对儒学那套迂腐之见的,亦不屑于心慈手软。不过,在心里装下一个人之后,会情不自禁,让那折戟沉沙的心为之一点一点复苏,要说如今,他才是最矛盾的那一个。   霍蘩祁道:“不如改判个终身圈禁如何?让她们坐一辈子牢。”   他的指刮过她的面颊,带起一波凉意,霍蘩祁眼睛璀璨,看得他莫名燥热,“那孤还得花钱,一辈子养着她们。”   那也是,那样,牢狱的钱花的也是他们家的。   见她拧着眉头愁眉不展,他有几分戏谑,待放了她,便自己独身上了县衙。   用了午膳,霍蘩祁又去歇晌,自打回来了这芙蓉镇之后,她愈发懒散起来。   不过今日是年节,傍晚有一顿丰盛的年饭要准备,还有明日丈夫的生辰也该准备准备了,她留夏槐在厨房忙活,另唤了几个大老粗帮工,自己则与江月溜出了大门。   芙蓉镇人烟不盛,尤其比起银陵、白城来,河畔人家更显稀落,但到了年节这一日,还是这小镇更有年味儿。   江月自幼在皇城长大,可还没见过这么多新奇玩意儿,那变戏法的,能从木匣子里凭空抓住数十只麻雀,那只麻雀是只有在芙蓉镇才能见的,还能个个排排站,点头作揖似的。   傍晚,橙辉盈满西天,大红的挂鞭噼啪地炸开,炸出满镇喜庆。   霍蘩祁拉着江月去买扇子,正逢桑田与小厮出门,他见了霍蘩祁,便出声唤了一声。   她一扭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桑田犹如鹤立鸡群似的耀眼,招手便唤“桑二哥”。   两人碰面,桑田将方才买的满篮糯米甜糕分了她一半儿,也给了江月一些零嘴儿,江月受宠若惊地收了,桑田笑问,“阿祁,你成婚了?”   霍蘩祁一怔,摸了摸头上的妇人髻,红润的脸颊一时要滴血,“啊,昨日他们……也是很突然,没请桑二哥来……”   其实即便是她有准备,也未必敢给桑田递喜帖。她才让人拿了他的小妾,于情于理,都有点难以面对他。   桑田知道她心有顾忌,笑道:“没事,等会儿我亲自上门讨一杯喜酒喝。只是阿祁重色轻友,你既成婚,不递喜帖也就罢了,与谁家成的婚,却也不让我知道,这真是……”   这个也是——谁让步微行那么身份特殊呢,霍蘩祁惭愧地直躲,“是我的错,等会儿我亲自送喜酒和糕点到桑家去,桑二哥你别嫌弃。”   “不必,我正好也顺路,等会送了你回家,正巧能见见妹夫。”   他执意要见步微行,霍蘩祁虽心有顾虑,但也不能拂了桑田的心意。她只害怕,步微行要是万一吃起醋来,让桑二哥变成第二个刘阿满便完了。桑田不是刘阿满,刘阿满可以说什么都不是,她连话都不曾与他说上几句,桑田是她自幼一同长大的哥哥,也不知道……   她迷迷糊糊地便和桑田一道了,桑田的小厮被唤去城西买酥饼,他陪霍蘩祁逛街,她总觉得有几分古怪,桑田见她方才在扇子前停留许久,便问道:“买折扇?”   “啊?”霍蘩祁回过味来,“嗯。”   那铺子老板正呵呵带笑,铺子上悬着十余把精美的折扇,或绘山水,或描美人,或铁笔银钩一副字帖,或什么也不画,以剪纸的手艺将扇子的薄木片镂空,雕刻成精美的芍药花瓣……   桑田拈起一把山水扇,笑问:“替妹夫选的?”   霍蘩祁点头。   桑田见她一脸迷糊,又道:“你不知道他喜欢哪种?”   霍蘩祁苦恼地皱眉头,“我不光不知道他喜欢哪种,好像,我连他喜欢什么我都不知道。”   桑田顿了顿,“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霍蘩祁回忆了一番,陷入一团甜蜜和羞赧之中,“他是个很威严的人,就是——偶尔还有一点小性子?一点小温柔?一点小小的可爱?啊,差不多就这样。”   听她描述殿下,江月怎么听怎么觉得好笑。   倘使这话叫陛下听了,定摇头摆手:“这人不是朕生的,朕不认识。”   桑田不用再分析,便也知晓,阿祁是真的喜欢他,而对方……应当也是真的爱阿祁。从霍白氏走后,他便一直担忧霍蘩祁一个人在世上踽踽独行无人疼爱,如今也算是放了一颗悬着的心。   他缓慢地勾了勾唇,“不如就这个。”   霍蘩祁定睛一看,这间这柄折扇乃是用玄木雕成的扇骨,镂空雕的锦绣云纹,倒是极符合她夫君的威严霸气,且威而不重,也像极了他的少年气。   霍蘩祁满心欢喜,于是立即掏钱买了。   “桑二哥眼光真好。”   桑田笑着,本想摸摸她的发,但是抬起手,才想到今时今日他们都已经不同,该避些嫌了,那手僵在半空半晌,又缓缓拿下来,霍蘩祁只顾着看扇子没有留意,江月轻瞥一眼,与桑田一个对视,却没作声。   路上,霍蘩祁虽偶尔迟钝,但也不愿瞒着桑田,“霍茵被关入大牢里了,桑二哥,你和桑伯伯他们可怪过我?”   提及霍茵,桑田脸色微变,让霍蘩祁忐忑地等候了一会儿,他轻声道:“自作孽不可活。倘使是我犯了死罪,我爹娘亦不会偏袒,何况于她。只要是证据确凿,便不必顾忌我。”   他对霍茵当真是没半点情分,只留下满身抹不掉的耻辱和罪恶。   沿路的鞭炮轰鸣炸得耳朵嗡嗡作响,霍蘩祁也不问了,心事如琵琶乱弹,待出了闹哄哄的市集,两侧是高矮鳞次的一带民居。   黛瓦烟囱里,炊烟徐上。   阿大阿二簇拥着殿下从府衙出门,那姓侯的县官是个见风使舵之人,定要留他们用完膳。   起先他也只是得知太子驾临芙蓉镇,一直无缘一见,待今日步微行亲自上门,侯县令眼睛一花,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惊得下巴快掉了,“是是是……是您?”   这人可不陌生,先前来过县衙,他还曾口出狂言过,幸得后来发觉对方身份之尊贵远非自己可比,便转而来讨好他,可侯县令也不敢想,原来这人便是太子,吓了一跳。及至处理完杨氏母女的案子,步微行不愿就留,侯县令却定要留他下来吃茶。   步微行没耐性,挥袖便走了,出了县衙大门,阿大绕过石狮子跟来,蹙眉道:“殿下,这个县官看来是要换了,留着他,百害无一利。”   他颔首,“孤知道。”   阿大暗中抹了一把汗,他们殿下实在太宠着太子妃,说不杀就不杀,真改了圈禁,还要将人押回银陵扣押。   负责收信的阿二也是满脸苦相,“殿下,尽管咱们一拖再拖,一瞒再瞒,信鸽此刻也该回了银陵,您在外地成婚的消息也被送到陛下手中了。”   从大齐建朝以来,从未有如此离经叛道之储君,要是教陛下知晓了,震怒是免不了的,处罚也是避不过的,就看陛下这次到底又要拿走太子什么。上回是收了太子印玺,训斥了一通,这一回的事儿比上次可大多了。   虽说看着殿下成婚他们是一百个愿意,真到了银陵大婚他们连杯喜酒都讨不上,但如此惊世骇俗之举,他们做完了也难免不会心惊胆战。   步微行却仿佛并不将此事悬于心上,淡漠地回道:“迟早该是要知道的。”   阿二顿了顿,又道:“属下才得了消息,黄樾近来出入了几回内宫,且近来颇得黄中谷所喜,陛下更是亲自提拔他做了青旗都尉。”   青旗都尉是先帝所立,专管银陵的马匹军械,职位虽不高,却是个烫手山芋,但凡各世家有人要大肆买马,或私运马匹入城,都得到青旗门打点,偏那些世家就好暗中囤马与铁器,可以说这是大齐首屈一指的肥差了。   让阿二也摸不透的是,陛下重用黄樾,莫非当真是要扶持黄氏一门,有心为小皇子铺路?   若果真如此,殿下恐怕要尽早动手,将黄樾拿下才是。   岂料步微行眉心不动,只淡然一哂,“他从小就是纨绔子弟。”   不知文帝为何会独独看中他?   诸人疑惑不解地跟上,只是恍然之间,太子顿住了脚步,他缓慢地收拢了手指——因为黄樾,是黄氏唯一愿意反戈拥立他的人。与黄中谷不同,他没有野心,也没有心机,张扬跋扈,在朝中将来必定四面树敌,坏黄氏名声不说,也是黄中谷一步登天最大的绊脚石。   陛下考虑如此周全,不是为了给小阿朗铺路,而是为了,给他除障。   待黄樾在朝中站稳脚跟,黄氏族长之位归于他手,黄中谷的势力必然土崩瓦解,灭于无形之间。   但陛下素来敬重皇后,他能做此引起黄氏内讧之举,一定也是得到了皇后的支持……   皇后恐怕还不知他根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这二十年的苦心爱护,是被埋覆于陛下的一个一个谎言之下的。   他缓慢地扶住了眉心。   “殿下?”   阿二扶住他,步微行拧眉道:“只是有些头疼,不必跟了,孤一个人回去。”   这么多年,他与文帝暗斗,彼此不服,可不知母后斡旋其中,又做了多少为难的决定!   从没有一刻,让他如此痛恨自己的狭隘和偏执。他早该同皇后坦白,他不是她的儿子。即便她要完全站在陛下那一边也好,可不是便不是,她有知情的权力,无论会带来伤害还是别的什么。更何况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往事已矣,即便再生波澜,也不会再掀起骇浪。   桑田一路护送霍蘩祁归府,门前双花大红灯笼随风飘摇,贴满了喜字的木门,红得灼人眼睛,桑田不由得一叹,“阿祁,从小我便觉着,你的夫君将来必是人中之龙。”   霍蘩祁困惑,“为什么?”   虽则确实是这样没错,但霍蘩祁奇怪,她从小便不怎么合群,生得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小姑都以郭媛为尊,又逢着丝绸生意的兴起,正落在她们爷娘头上,所以她们才是芙蓉镇人人称道的好命女。   桑田与她对视微笑,“你从小便心气儿高,又不肯服人的,我便想将来有谁降得住你?我又素来知道你的脾气,遇不上你喜欢的,你只怕一辈子独处,也不肯嫁人的。”   条条被他说中,霍蘩祁不大好意思,偷偷转红了脸,此时日暮冬风一起,满墙红绡都漾起红浪来,她越过桑田,只见阿二阿大他们绕过了东墙,转到后门去了。   她赶紧将扇子笼回袖中藏好,果然便见他独行归来。   桑田见她改了脸色,惊奇地回眸,此时一袭水墨对襟绣裳的男人,脚步也正停驻,桑田一眼便为之惊艳。   平心而论,他自问识人无数,但从未见有如此卓绝孤傲、矜贵俊美的男人。   霍蘩祁迎上去,抱住他的手,“你回来了,还顺利么?”   有生人在,他不大习惯被霍蘩祁亲昵地在身上乱蹭,将她的爪子握住了,淡声道:“嗯。”   霍蘩祁欢喜地给他们引见,“阿行,这个是我小时候很照顾我的一个哥哥。”   又指了指步微行,“这个就是我夫君了。”   桑田微笑着见礼。   步微行看他不惯,桑田这人看起来一脸春风,一副做派倒与顾翊均很有几分相似。顾着霍蘩祁的面子,也没说道,答应了一声,算是问了好。   霍蘩祁请人进去小坐,桑田也答应了,两人倒是旁若无人的,霍蘩祁引着他入门,将步微行落在身后,他眉心微陷,一股闷火来得无声无息。   江月也悄然凝视了太子殿下一眼,抿着嘴微笑,碎步迈入了门槛。   一路走来,她也发觉了霍蘩祁与桑田是可以无话不谈的,倘使是那日的刘阿满,殿下至多给他个教训,让他不敢惦记自己的女人,至于桑田……还真是让他没辙。   太子殿下自幼性情淡漠,为人也板正,但他只不过是因着自己并没什么在意的东西,一旦有了失之我命的牵绊,这种人会变得极端、变态的小气。这是言诤给的第二个锦囊里说的,让阿二他们防着点儿,切不可让情敌近身。   但阿二他们就是这般防着的,不但得近身,还得让太子殿下好言好语与之交涉。这种窝囊气他可是从来不受的。因着保不准那桑二哥不是觊觎霍蘩祁的宵小,而是正经的大舅哥,他们生了龃龉只让霍蘩祁不快。   江月心里想着,殿下就该早早地弄清阿祁在芙蓉镇还有哪些亲朋,不如一个个问了好,便启程回银陵,也省得到了如今,还得乱加陈醋。   前堂里摆了一张桌,今夜团圆,夏槐来摆了一桌酒菜,琳琅满目。   她是银陵人士,这酒菜多以江南小炒为主,多是莲藕、虾仁之类,桑田确实也饿了,不过他没有用膳的心思,至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也该回府上问父母的安,留不得久的,因而只饮了几盏清酒。   步微行进门时,脸色看不出丝毫不愉,他们挨着一排坐,他便坐到另一旁。   霍蘩祁犹若未觉,只得体贴的江月来看茶,他蹙了眉,因着桑田似乎正说到紧要处,两人都在笑。   “阿祁你可还记得,后来那阿宏便真的跳到水里了,他说他满身的跳蚤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前合后偃的,步微行的手握住了青瓷小盏,指尖微微泛白。他如何不知,霍蘩祁在自己跟前从不这样笑,是心有所畏,还是顾忌他生怒。   霍蘩祁擦掉眼泪,笑道:“桑二哥,还得是你水性好,要不是你,我就被淹死啦!多谢你救我上来,没让阿宏的奸计得逞!”   江月在一旁看着,出声咳了一下,但霍蘩祁丝毫没得到提醒。   那青瓷被殿下捏出了裂痕。   江月骇了一跳。   男人的占有欲强盛得可怕,尤其是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最尤其,是这个男人被戳中了某个弱点。江月做暗卫这么久,也不是不知道,殿下他自幼不会水,即便是阿祁掉入水里了,他也无法救她上岸,她犹疑地想:殿下该不是……在挫败?   桑田道:“幸得你聪慧,学会了凫水。”   那眉眼语调之间,全是赞许和与有荣焉。   太子殿下冷漠地一嗤。   桑田也不是不会看人脸色的,自己与霍蘩祁说了太多,让她的夫君一个人坐在那儿独自饮酒,过意不去,歉然地起身,“阿祁,我看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你的喜酒我也喝了,这就先告辞了。”   “嗯。”霍蘩祁也跟着起了身,“桑二哥,我送你。”   “不必了,你们先用团圆饭罢,我也还有些事。”   桑田温文尔雅地冲步微行与霍蘩祁告了辞,青衣长衫飘然而去。   霍蘩祁目送着他出门,直至他消失在门后,身旁忽然“砰——”的一声,她惊吓地扭头,只见她夫君手里那只小碗已经被捏碎了。   她震惊地盯着他的手,“阿行……你……”   “酒碗该换了。”他淡淡地道,自一旁取了一对木箸,从容地用膳起来。   阿二他们在外头点了鞭炮,轰鸣地一闹,一屋人总算是能上桌了。   但霍蘩祁发觉他兴致并不高,也了然,他沉默地用了些饭菜,便离席去了。   夜色已深,一院的寒梅朵朵傲擎于枝头,绯红的灯笼,烛火被点燃了,将花廊映得透亮。   他一走,阿大与几个小弟对视一眼,沉默地飞快地筷子拨饭。   霍蘩祁对江月道:“他肯定没吃饱的,你等会儿让夏槐单独留点小菜,端到房里来。”   “我记得的。”   她放下了心,长吐出几口气,出门去寻她的夫君。只在幢幢灯影烟火之间,那水墨般的男人,清冷如画,俊朗似玉,身姿如杳然烟树,霍蘩祁从他身后突然间冒出一个头,“夫君。”   他才回过目光,霍蘩祁便嘻嘻笑着抱住了他,“天冷,不要一个人站在风口里,风寒才好了没多久呢。”   步微行略带了一丝懊恼,“嗯。”   霍蘩祁一如既往地在他胸口蹭了蹭,手紧紧抱着他的窄腰,“这次回银陵,恐怕以后都很难回来了。我与桑二哥都各自婚娶,彼此同以往都是不同的,这应当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说话了,我就说得多了些。”   他“嗯”了一声,脸色依旧不好看。   霍蘩祁腆着脸,悄声道:“只要你不喜欢,以后我就不和别的男人说话了,真的真的。”   步微行的指尖穿过他的发,语调微凉,“孤是不通情理的人么?”   她立即摇头,“当然不是。阿行——”   “好了。”他俯身下来,将她紧紧地抱住怀里,那两个字宛如梦呓般轻,霍蘩祁微微一怔,察觉到男人的不高兴也许并不只是因为桑田,她便偃旗息鼓了,手掌缓慢地往上,将他的背拍了拍。然后,又拍了拍。 第67章 得知   “那现在, 陛下知道了会怎么样?”   步微行敛眸,语调温沉,“他已经知道了。”   “啊……”   文帝收到鸿雁传书, 一股怒火从胸腹之间直蹿上天灵盖, 将那纸团揉皱了一把拍在龙桌上,内侍官大惊失色, 文帝咬牙暗恨,这兔崽子长大了愈发不知所谓, 成婚这种大事, 竟敢不通报朕一声便自己决定了。   他不是不喜欢霍蘩祁, 但以她的身份,即便是要入主东宫也还需辗转盘桓,需有个名目, 文帝为了他那档子破事急得头发都白了一撮,这兔崽子还背地里给他递刀子。如今这事一旦传开,那世家定不休饶——他皇室娶进门一个贫门孤女,是看不起各大家族?   “陛下, 这——出了何事?”   内侍官询问了一声,佝偻着腰来添了烛火,文帝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怅然道:“传步辇来。”   “诺。”   内侍官也自知不必问了,这些年陛下一有烦心事便去坤仪宫同皇后喝茶散心,他跟在皇帝是身旁二十余年,有些事还是清楚的。   皇后哄着小阿朗入眠, 已经两个月大的小婴儿眉眼逐渐长开,肌肤白嫩如雪,皇后握着他的小手,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   上一次带这么大的娃娃是二十年前了,步微行从奶娃娃时候起就不大爱说话,有时候睁开眼睛,会使劲儿盯着一个人、或者一扇屏风、一件古画瞧上半日,只要人不来抱走他,他便一直看,一直看。   连陛下都说,这是天赐的太子,他将来做事必然专注。   不过……皇后有些害怕,怕这个小儿子在启蒙时,遇上些不对的人,走上了邪路,重蹈他长兄的覆辙。   但皇后一面怕,却也在心中忏悔,平心而论,她待步微行,的确不如民间母亲那般爱护和宠溺。   因着陛下日日会警醒她,膝下唯独此子,将来必堪大用,慈母多败儿,她不能予他宠溺、温情、疼爱,甚至连面也鲜少见到,在孩童该躲在母亲膝下戏耍时,他在南书房读书、习字,在九月肃杀时,母亲该为孩子预备冬衣时,她缝了,却不敢送。   如今即便她想将欠了他的爱全付诸于阿朗身上,可难免他见了不会寒心。   皇后沉默地一叹,暖帐里,幽微的烛光曳过,她一绺垂散的青丝滑过小阿朗的额头,带起酥酥麻麻的痒,小婴儿甜甜地一笑,小手指动了动。   她看得满心酸楚和怜爱,也正在此时,风袭过窗棂,卷了一袭星光的中年男人拎着一截揉皱了的书信大刀阔斧而来,皇后也蹙了蹙眉,放下帘帐,径直走了出去。   文帝也不愿惊醒小儿子,挥袖唤道:“同朕到内院来说。”   他又是一脸怒火,皇后不必问也知晓,定是太子在又犯了什么事,外头触了他的逆鳞。   但皇后没想到这次太子确实胆大包天,上回皇后召他们俩前来,步微行已做了承诺,这辈子非霍蘩祁不娶,她便给了自己的令牌作为承诺,一是为了教两个小儿女放心,二来也是让步微行收敛些,她就怕着出现如今这局面,可没想到最害怕的还是发生了。   见几名侍女在,文帝抬手挥退了她们,“下去,朕与皇后单独说些话。”   “诺。”大宫女春音唤人离去。   内院纷繁红硕的花,浮着一层如火烫的红,缓慢地潋滟开一地春生草色。   帝后二人穿过回廊,到了僻静处,二人坐于廊前围栏之后,几簇旁逸斜出的槐花树,坠着苍白的露水,被檐下六角的长信宫灯拽出疏淡的纤影。   皇后沉默了良久,脑中缓缓地掠过这二十年来,为了尽一个严父的责任,文帝从未抱过她的孩子,也从未说过一句好话,半句夸赞,甚至年节的时候,他来坤仪宫用膳,也要将太子赶到书房读书。明明初一是他的生辰,但皇帝不许人张扬,后来孩子逆反,每逢年节便独自外出,到了初四以后才能归来。   每次他回来,便如同一个没事人一样,但他来坤仪宫却一年比一年少。   这个孩子自幼敏感,又固执,他不要的,他便踩在脚底教旁人都知道,他不稀罕。   可皇后稀罕。   这些她看在眼底,但因着陛下教子,教的是储君,她不敢干预,怕他察觉,故此始终咽泪装欢,但到了今日,皇后也不能再藏着了。“陛下,这要怪你。”   文帝一怔,指着自己的鼻子反诘:“怪朕?他还有理?”   皇后瞥过凤眸,玉手扶着红栏,澹澹地眯眼道:“当初是陛下要教子,不让臣妾干涉半点,陛下素来爱重臣妾,唯独在儿子的事,却专横霸道得很。是你说你能教好他,可他自幼不觉着你那套是对的,如今你又来威压,他若是不竖起一身刺扎得你心里千百个透明窟窿,他还不算是有脾气。”   “……”   见皇后似乎动了火气,皇帝两头不是人,却也只能来哄她,语调不自觉温柔下来,“朕哪知他是这么个臭脾气!要早知道,朕便算是打折了他的腿,也不放他离开银陵城!还有那个丫头,确实——”   皇后扬眉,“确实怎么了?”   他倒不是不喜欢霍蘩祁,而且看皇后似乎对这个丫头格外满意,文帝在她面前是半点火也没有,被数落了几句,皇后翻起旧账来,“当初先帝为了钦选了阁老的孙女为妃,是你要与我私奔,我不过说了几句顾虑,你扛着我便要上马。你自己就这个副尊荣了,倒好大的口气怪孩子。”   文帝:“……”   是,当初文帝打马路过郊外一间山庄,路渴,入庄求水喝,谁知见一美人。皇后当年在银陵城郊隐居养病。二人倾盖如故,少年血气方刚,从此春心萌动,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那会父皇为他赐了婚事,他不乐意,便想拐带美人私奔,皇后心有挂碍,他便卷着她就跑,成婚数月才回来。后来,先帝是不答应也应了,数落了他一顿,将他禁足了两年。   这桩事绝对是密辛,按理说步微行是绝不该知道的。   皇后嗔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文帝长吐出一口气,懊恼道:“朕好的他不学,歪门邪路他倒全会。”   皇后握住他的手,温婉地挑眉,“若你不逼着他,他自然不会忤逆你,这么大的烂摊子给你收拾,也是你二十年从来没关心过他,否则何至于到了今日,你们闹成现在这局面。”   文帝皱眉,“朕何尝亏待他。只是……有时拉不下这脸来。”   皇后推了他一把,轻声道:“你对我倒是没脸没皮的,怎的对他就不行?难道他不是我们的孩子?”   “这……”文帝欲言又止,一番话在喉咙里滚了二十年没敢同她说。   当年皇后诞下死婴,身子骨一直不好,太医都说难以再受孕,他不敢冒险让她怀孕,一直瞒着她,以珍稀灵药,诱哄她喝了养身子,这一胎都是意外之险,幸得母子平安了。那二十年,他咬紧牙关,便是怕她为了无子而遗憾伤心。   可这事早兜不住了,太子知道了,黄氏一门也知道了,他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独将她一个人蒙在鼓里,皇帝终究心有不忍,几番要说话,却终又忍回去。   皇后又推了他一下,“有话说便说,四下无人,我不会笑话你。”   不过就是对儿子放不下身段,皇后知道他好面子,以为也只是此事。   但文帝又将腹稿拿出在喉咙口滚了几遭,说出的话,却让皇后狠狠地一颤,“皇后,太子他……其实非你亲生。”   皇后的身子不稳,险些后仰下去,文帝忙探手将她的腰肢搂住,两人贴在红柱上急急地喘息,皇后错愕地望着他,震惊道:“你、陛下……你在骗我?这时候你同我玩笑?”   “不、不是。”文帝用力抱住她的腰,附唇过她的右耳,怀里的娇躯僵硬如寒石,他心疼,只能极尽温柔地哄着她,“想想阿朗,想想小阿朗……”   皇后一把推开他,“你同我说清楚!”   宫灯之下,皇后腮边含泪,憎恶地推开他。   是了,二十年前,这宫里头不止她一个女人。因着太医诊脉,说她身子虚弱,不易受孕,即便怀孕了也极有可能滑掉,她虽心中爱他,却不忍社稷江山无人托付,尽管他纳了几宫妃嫔,她也从无置喙。   皇后恍惚了一下,那会儿、那会儿有个婕妤与她同日生产,可惜后来母子俱未保住,她苏醒后得知时可惜了许久,可竟从未怀疑过,她的儿子不是自己所生,而是婕妤的孩子!   被隐瞒被欺骗了二十年,皇后怎能不恨?   尽管文帝再三要上前解释,皇后只挥袖挣断,将他拼尽全力地推开,“不许靠近!”   皇后聪慧,如今既得知真相,那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也可串起来,没等文帝开口,她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冯婕妤是你杀的?”   她震惊而失望的眼神彻彻底底刺痛了他,瞒得越久,给她的伤害便越大,文帝自知真相大白那一日,她兴许便与自己决裂,永不原谅了,若不是小阿朗出世,也许这个秘密他会瞒着她一辈子。   文帝要上前,她却满眼恐惧地瞪着他,踉跄着后退,文帝只听她颤巍巍的声音,如风中丝竹般喑哑,“所以,如愿他早就知道?”   从晕厥之中醒来,她得知自己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她有多欢喜和骄傲啊,她为他们的孩子起了乳名“如愿”,如愿以偿,她盼着给他一个儿子三年,终是如愿。   可事实,却是如此龌龊不堪。 第68章 瓦全   文帝暗悔今日冲动之下, 将二十年的秘密道出,全是为了不听话的太子,他满心怒火, 又见皇后处处有维护他之意, 本该再瞒些时日的话,却千挑万选碰上了这么一个时机。   他要解释, 皇后却不许他近前,“我问一句, 你一五一十地回答。”   皇后拭去了泪痕, 坚韧地咬牙, 文帝心中着了慌,哪敢不应的,自是万般保证, “好好,你问什么朕答什么,朕不碰你,皇后, 你想想咱们的小阿朗……莫生气坏了身子……”   在人前威如泰山之重的皇帝陛下,此刻犹如一个即将失去心爱玩偶的孩童,急得捶胸顿足, 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后冷眼旁观,将纷乱的思绪一点一滴理清,反复地问:“如愿是不是知道了?”   文帝只得实诚点头,“嗯。”   果然如此!   这么些年, 怪不得儿子从不与他亲近,连带着自己也一并疏远,一个能杀了他生母的父亲,他凭什么相信他的所谓教诲、所谓父子情深不是虚情假意?   她一直周旋于他们父子之间,总觉得他们的心结只是天长日久地累积了才根深蒂固。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矛盾是可以化解的!   皇后从未觉得如此无助和悔痛,“你杀了他的亲娘,骗了我二十年。”   皇后近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贝齿间泄出,文帝乱了心,苦闷难当,“皇后。”   他脸色阴沉,“在这件事上,朕从未后悔过。”   皇后冷笑,“是,陛下是天子,怎会为一桩人命小事后悔。”   她在反讽自己,饶是皇帝再肯折腰哄她宠她,也不禁染了愠色,“扪心自问,朕是对不住冯婕妤。可她害你在先,朕封了他的儿子为太子,朕也未曾对不住你!”   皇后瞥过清冷的眼,刺着大朵大朵雍容娇红牡丹的凤凰琵琶袖一扬,卷起一波细碎的青叶,落于莹光浮华之间,滚入泥里,她微微冷笑,她有怒,有恨,不是为着文帝杀婕妤,不是为着他掉包孩子,而是这二十年来,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母子一步步走向陌路,却从不肯提携一句,拉她一把。   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他主宰一切为所欲为,可这一切的悲哀,又有哪一桩哪一件与他无关!   一股凉风灌入鼻腔,皇后忽蹙着柳眉,捂胸咳嗽了一声,文帝心惊地要上前,皇后让他止步,一个人冷着脸下了台阶去了。   太子之于他,不论是否有血缘之亲,付出了二十年的爱是收不回的,她只是恨文帝的欺瞒和戏弄,恨他冷血无情,她挥袖出了亭阁,星光熠熠,筛下一截清冷如霜的姽婳倩影。   曾魂牵梦绕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文帝的指头冒出了青筋,他咬牙,一拳砸在木柱上。   成婚二十多年,他们始终琴瑟和鸣,即便皇后有旁的心事,在他面前也从不甩脸色,温柔如水,善解人意,他始终以娶此妻为豪,又何曾想过今日。   可这烂摊子一大堆,到底是要留给自己收拾的,文帝暗了脸色,待将那兔崽子召回银陵,非折了他一双腿不可!   文帝连夜起草了诏书,信使仓皇出城。   新婚第二日,霍蘩祁被搓圆搓扁地又摁在床褥子里欺负了一顿,才混混沌沌睡着了,枕着他的手臂,憨甜地翘起了红唇,姣柔的两瓣红似嫣果诱惑,他的一只手揽着她,缓慢地曳开笑意。   方才她又哭又闹求得厉害,他才没下狠手折腾她,却也将她累着了,一睡便睡得死沉死沉的。   夜风拂过窗棂,带起檐角下轻灵的一串铃声,隐隐约约,跌跌宕宕。   他心里明白,有一封圣旨正以八百里加急的态势奔入芙蓉镇,只需四五日的功夫便能到。他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他便已心安。   也许银陵已是疾风骤雨,等他一叶孤舟赴入四面楚歌之绝境,但他也无悔。   顾翊均曾经问他,倘若江山与美人让他二择其一他选什么,他选前者,但前提是,谁也不能逼着他放弃这个美人。倘若有人非要他选这江山不可,最后定然是适得其反。   “阿行。”   她嘴里咕哝了一声,说话含混不清,他就着棉被往下靠了过来,她灼热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扑在鼻翼之间,温柔可人,他看了看,在她的眉间印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步微行将她放在被子外头的手握住,拿回棉被底下,焐热了才松开,一宿无眠。   初一是他的生辰,这件事霍蘩祁在梦里也记得的,大早上醒得极早,一醒来穿戴好,伸了个懒腰,便进了厨房与夏槐帮着忙活。   晌午时分,那个一清早便消失不见的人才回来,他今日换了一身胡服,墨发以北方胡人的毡帽束住,分下二绺垂额,紧身的玄青骑射装束,腰间是牛皮革系的结,绑上一柄短匕,紫蟒狐腋箭袖,脚下蹬一双狐绒长靴,加之五官冷峻如镌,更衬得身姿卓然挺拔,傲然如皎树。   他似裹挟了一层寒风而来,将手里的猎物分给下属,自己拎了一只雪白皮毛的小狐狸给霍蘩祁,霍蘩祁早按捺不住要扑过来了,一抬起头,才惊觉今日外头又下了一场雪,皑皑而绵密。   她伸出食指拂去他眉间的雪花,“怎么了去了这么久?我给你煮了面,来尝尝手艺!”   江月笑着接过太子殿下手里的小狐狸,拎着奄奄一息的小可怜儿下去包扎,顺带着替它找笼子饲养起来。   霍蘩祁拉着他的手,许是碰了雪,此时一片滚烫,霍蘩祁也不回头,谈笑特自然,“你穿这一身好看多了。”   他噙了笑,不答这话,只道:“每逢初一我都会去城郊打猎,以往是在银陵,不过去得多了,难免山里的动物见了我便散得干净,芙蓉镇山里的猎物品种也多,侥幸的话,能猎到不少。”   从成婚之后,他明显变得温柔起来,话也多了,不说好坏,反正只要他说话,霍蘩祁就爱听。   霍蘩祁“嗯”一声,替他布菜,将一双洗净的木箸递给他,眼睛晶灿,“尝尝看!”   霍蘩祁别的手艺不敢自夸,煮面确实还是拿得出手的,尽管是金枝玉叶如太子殿下,也不由多用了一碗,霍蘩祁不用问便知道他吃得满足,因着上回的羊肉汤他不喜欢,吃了一碗便不用了,这次可是足足吃了个饱。   这是长寿面,母亲身子不好,以往她在的时候,她们母女的生辰,都是到了那一日霍蘩祁自个儿在灶台前琢磨,变着花儿下面。今日本来也踌躇了会不知该给他做什么面,但想来他吃惯了山珍海味,便拣了最平淡的阳春面来做。   这是步微行不曾吃过的,有着返璞归真的质朴和喷香。他也知晓她忙了大早,拉住她的挨着自己坐过来,“以后便不用麻烦了,我不过生辰。”   霍蘩祁摇头,“我就要给你过,就算再简单再粗陋也好,能有人记着,便是一份心意。”   他没说什么,霍蘩祁拉住他的手,食指在他的手背上画了个圈,“我们……是不是要回银陵了?”   她丢下一大帮子生意,在芙蓉镇已过了一个多月了,即便步微行不想回银陵,她也有几分不放心。   他缓慢地将下颌往下点了点,“已让江月去打点了,待圣旨下来,我们与护送的卫军一同走。”   霍蘩祁抱住他的胳膊枕下来,满桌狼藉,看着却甚是温馨,她餍足地笑道:“其实我还不想走呢,要是我们只是一对平凡小夫妻,你每天都能打猎,我每天都能煮面、照看家里,也不错啊。”   步微行淡淡一哂,“自己的野心瞒不住人,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啊?哪里哪里?”霍蘩祁夸张地要找尾巴,但是被他这么一闹,又娇俏地冲他扮鬼脸,“其实我是真这么想过啊。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步微行道:“你说。”   霍蘩祁仰着脑袋,望着灰色的檐瓦,叹了一口气道:“就是那天,阿娘过世时候,你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我就……觉得,其实有个男人靠着也不错的,至少他的肩膀可以为我遮风挡雨,可以为我撑起一个家,这样也好。”   巧了,他也是那日开始将她放在心上。她滂沱的泪雨,不屈的坚韧,从此之后,被镌刻心头,那日起,他便有了此生独娶他的心思。   其实如今正是他求仁得仁,捡了大便宜。   步微行敛唇,故作嘲弄,“孤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种想法?”   霍蘩祁将脑袋揪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因为我觉着,你也不是理所当然就应该来保护我啊,在某些地方,你比我还需要保护。我就护着你好了,我就护着你一生一世风雨不摧,百毒不侵。”   步微行:“……”   送信使加疾而来,所有人都预料不到,信差竟是言诤!   阿大登即抽了一口凉气,陛下这意思是说:倘若言诤办差不利,太子不归,便宰了他杀鸡儆猴罢。   言诤同殿下的交情,陛下心里门儿清着,这回是真下了狠手了。   圣旨已宣下,请步微行与霍氏小女一道入银陵,圣旨之中并未认可霍蘩祁太子妃的身份,陛下是怒极气极,自然不可能认的,步微行没说什么,将言诤唤到了一旁。   言诤不明其意,连句恭喜的话都来不及说,只听殿下负着手吩咐道:“启程之时,你借一匹汗血宝马,速去凉州,请先生回银陵。”   言诤惑然不解,“少师大人?属下没记错的话,他被发配凉州已经快十年了,当年陛下曾说,十年当归,如今正是归期。”   “额,只是不知道殿下……”言诤见他凛然不言,便多嘴了一句,“不怪属下多嘴提一句,当年少师大人可是狠狠触了一番陛下的逆鳞,如今即便再回来,也不能同以往再在东宫任职,在银陵做一白衣卿相,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孤知道。”步微行语调澹澹,清冷的眼眸穿透一树墨梅繁花,落在庭院之中忙碌的霍蘩祁身上,那眼神里,有积雪初融的涓涓温柔。 第69章 回城   云娘的织锦手艺好, 虽然老板不在,但彼美人的进账一直不减反增,见袅袅一个人上下打理, 云娘心善替她分担, 袅袅才得了半日的闲。   她去取水,才走到前堂, 迎面却撞上了顾坤,这是顾家的老管家, 素来是跟在顾翊均身旁的, 以往对她颇多照顾, 袅袅问了安,疑惑地问明他来意。   不过一个月不见,顾老管家仿佛又老了十岁, 两鬓生了一蓬华发,眼角似被缝合了一般,几乎看不见眼白,却一见他老泪纵横, “袅袅,算老朽求你,去见一见公子罢。”   他攀着袅袅的小臂, 那双手颤抖得厉害,袅袅微惊,却不敢贸然答应,“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   顾坤风尘仆仆, 以往精神矍铄的一个老人,此时却犹如风烛残年般无助,“公子退了萧家的亲事。”   “什么?”   袅袅诧异地退了一步,只见顾坤又徐徐点头,“是,公子本不愿来银陵求亲,更没想到竟然在银陵重新遇上了你,他心里更是抗拒得厉害。前不久来绸庄一趟,回去之后又大病了一场,那晚我跑遍了银陵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他积郁成疾,公子原本身体底子便不大好,入了冬药便不曾停过,这个袅袅你是知道的,这一病更是险些去了半条命。昏迷了三日,这才醒过来,醒来却执意要退了萧家的婚事,上门赔了不是,那萧女郎也是烈性子,应承得很是爽快。只是回来后,公子便一病不起,卧床如今,时而醒时而昏睡,断断续续的,反反复复地发着烧……”   老人哽咽声声,如泣血般让闻者潸然,“老朽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袅袅,你就算念着恩义一场,也好歹去……见他一面。”   他的双手颤巍巍地摸到膝盖,便要跪下,袅袅受不起,见左邯正巧侍弄花草而来,唤道:“左邯,你帮我一把。”   左邯扔了花盆,抢入凉亭来将顾坤一把扶住,两人合力将腿软的老人搀到亭后,待看清这沟壑纵横的衰老的脸,左邯也不禁胸口一震。这老人是跟在顾翊均身旁的的下人,他见过数面,自然记得,又不禁转头望向了袅袅,犹豫不舍地流连她的脸庞。   她对袅袅的心意,绸庄上下无人不知,连她自己心中,也该是有数的,但她始终疏离,不肯予他僭越的机会,左邯心知她心中还没有全忘了顾翊均,他愿意给她时间,不逼着她,但是顾坤的到来却又让他心慌意乱。   袅袅拍着老人的背,替他顺气儿,“坤叔,我同顾公子已经无关了,您让我去看他,是逼着我与他藕断丝连。”见顾坤要说话,她蹲下来,便仰视着顾坤,目如繁星,“他既然病得严重,就该找更好的大夫,我去了又有何用?”   顾坤惊诧,老泪沿着干瘪的脸滚落,“你现在,当真对公子要如此无情?”   “我……”   “袅袅,你是不是……恨着他?”   是不是恨他?   袅袅与左邯一时怔住。   良久之后,她摇首,轻声道:“我为何要恨他,坤叔,我不恨的。”   顾坤拉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消息递回秀宛了,不敢让老夫人知道事态的严重,可老夫人却仍在信中逼着他娶妻。袅袅,顾家的境况你是知道的,公子自幼不敢拂逆夫人心意,可这是头一回,他为了你,铁了心不肯娶萧女郎。即便,即便你不领这份情,念着主仆一场,你竟一眼都不愿施舍他?”   老人越说越激动,大口喘气又兼着咳嗽,袅袅心善,一时迷惘又难受。   “我……”   “袅袅。”左邯自她身后低声唤了她的名字。   她拍着老人的脊背的手微微一顿,不待她回眸,左邯已蹲在她身侧,“袅袅,即便是为着顾老先生,你也该去看一看他。我心里觉着如此,倘若真无情无爱,何惧于再见一面?我不希望,你躲他一辈子。”   ……   袅袅卸了手中的差事,与顾坤上了顾翊均现下的宅邸。   银陵北城,背临青山碧水,是不可多得的休养圣地,但宅子里却没几个下人,寥寥落落几个家丁,连个侍女都不见,这与出门在外不论何时都红妆为伴、娥眉成行的顾公子一贯的行事差得太多。   顾坤援引她入门,才到木窗下,忽听得舍内一声压抑的咳嗽声,袅袅的心忽如一池春水被搅乱,毫无防备之间,木门拉开,飘出一股浓郁的药味。   顾坤道:“公子已经醒了。”   袅袅颔首,竹舍雅间,顾翊均正微微低头,啜饮着清茶,他的脸色白如薄纸,一戳即破般脆弱,仿佛一伸手,便让他化了烟去,袅袅也忍不住心底泛酸,何等意气风发的顾公子,竟落得如今这般病态!   袅袅强自忍住鼻翼之间的酸涩,顾翊均恍然抬起头,只见曦光恬淡,她窈窕的身影被天光笼罩,似春水般泛着柔,他瞬间胸口一痛,侧倚着拔步床,溢出一丝温笑来。   “是不是——幻觉?”   袅袅艰难地走过去,此时顾坤已退了,安谧的静室内,只余他们二人。   他看清了一些,温润的眸,苍白的面容,刹那满溢出无边狂喜,“袅袅!”   她“嗯”了一声,轻声道:“来看看你,病好些了么?”   顾翊均自小风流羸弱,小病没少生,以往他发烧难受,她便总是陪着他,隔着被褥拍他的胸口,哄他早点安歇。   从袅袅离开秀宛,他知道彻彻底底失去她开始,那时不时的胸口抽痛,那午夜里辗转反侧的难安,让他时而泪湿襦袖。   因着一别之后,她再没回来。   顾翊均的俊容惨白,他从来不生大病,袅袅见他嘴唇干涸,脸颊瘦了一圈近乎凹陷进去,心里难受得很,“顾公子,你该——照顾好自己。”   顾翊均不在意这个,只问:“你怎么来了?特意来看我的?”   他话语之间有些欣喜,袅袅摇摇头,在他困惑的注目之下,她徐徐望向了他的小叶紫檀矮几,残羹冷炙唯余狼藉,她曼声道:“坤叔来找我,非让我来看你一眼。”   顾翊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袅袅也不禁诧然,难道不是他授意的么?   他苦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太卑鄙?明明也不是要命的事,却求你过来。”   袅袅知晓了,摇头,“我知道不是顾公子的意思。”   他惨白着脸,凌乱的发随意地搭在两肩,松垮下来的亵衣遮不住圆润的肩,露出素雅的两截白,袅袅只瞟了一眼,便飞快地转过了头。   她缓缓道:“坤叔说,你向萧家退了婚。”   “是。”   袅袅抿唇,“如此,不会有麻烦么?”   银陵萧氏也是商贾大户,如此求婚退婚地戏耍,萧氏能甘心咽下这口气?   顾翊均笑了一声,将青花瓷置于小木案上,“萧绾不愿意嫁,我也不愿意娶,退了才是你情我愿之事。”   他侧倚着温软的靠枕,笑吟吟的,被那斑斓的日晖映入眼帘,儒雅而润如玉,他念及以往,不禁长长一叹,“袅袅,我这一生,活得太不自如,你知道的,为了身上的责任、枷锁、囚梏,不得已要舍弃一些重要的东西。我失去你,是我自己作茧自缚,但我不想往后的日子,还要一直违逆自己的心思而活着。我想要争取一些东西,即便……很渺茫。”   他苦涩地笑着,修长的指交缠在一处,袅袅沉默地看着他蜷曲的食指,那本该抚琴弄弦、吟诗取酒的手,此时却正因无处安放而微微颤抖。   袅袅咬唇,半晌之后,她轻叹道:“我也但愿,顾公子能真遇上一个真心待你之人,你与她会白头到老。”   “那袅袅呢,”他的呼吸有一丝急促,“袅袅想嫁什么人?”   她被他伤透之后,就再没想过这个事了,如今听他提起,却已有了几许云淡风轻,“只希望,他能永远爱我,专情我一个人。我也不稀罕门第门楣,即便是一袭布衣青衫,只要缘分到了,便是了吧。”   袅袅说这话的时候,不像少女般害羞带怯,赧然而神往,只是平静如水。   顾翊均捂着唇咳嗽,病容凄恻,他笑道:“好啊,那很好。”   “袅袅。”   他唤她,袅袅侧目,顾翊均笑意温雅,如绝壁之上料峭临寒而放的一朵绝色霜华,“我不会卑劣到为了感情对谁低三下四,也不想让你为难,从今以后,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来。你想与我撇清一切,也好。你要什么,如今,我全答应你。”   大约是病得厉害,他说话时气息已有不匀,袅袅垂眸良久,最终低声道:“顾公子休息罢,我打扰了,先告辞了。”   她起身求去,顾翊均唤住她,从被褥之间抽出了一只香囊,袅袅缓缓走近,他将香囊举起来,举得有些吃力,“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这份图纸早该给太子殿下,便麻烦你了,让阿祁转交予他。”   袅袅鼻尖一酸,怕他看到泪水,扯过香囊便背过了身,“好。”   她飞快地冲出了门,这一生再没有跑得如此快过。   怕再慢一些,她会掉头,会舍不得。   手心的紫棠色缠丝银线香囊,有菖蒲、白芷的芳香,馥郁清甜,是他一贯喜欢的,这么多年了,他爱的始终是那些,从未变过。   来时,坤叔惨淡着脸说道:“袅袅,世人都说秀宛顾家的公子最是多情温柔。他与佳人红妆为伍,可老朽却知道,他从未对这些美人动过丝毫凡心,在外头,更是从不与女人有肌肤之亲,袅袅,他只是——不敢与老夫人作对罢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着以他妥协的法子,反抗老夫人。”   她是顾老夫人安插到他身畔的一颗棋子,从她动了心伊始,便已是老夫人的弃子。   也正是因此,他才始终守着那颗心不敢动摇,对她若即若离,可最终却还是……   袅袅已经信了他的真心。   ……   杨氏母女率先启程,罪行已被条条框框罗列拜呈于上,文帝看罢之后,准了,将母女二人押解入京畿牢狱,暂且关押,据暗卫回报,杨氏日日以泪洗面,苦苦求饶,让他们放了霍茵。   其实,倘使她们易地而处,是霍茵对霍蘩祁动手,她或可原谅,但伤害了她至亲至爱之人,她无法替母亲说一句宽恕。   尽管母亲离去时并无怨憎,尽管她是带着平静温和撒手人寰,霍蘩祁也做不到原谅霍茵的恶行。   陛下宣纸的钦差是言诤,此外更有上百名随扈禁军,护送太子殿下回银陵。   霍蘩祁说什么要与他同乘一车,马车一路颠簸走得缓慢,两畔青山碧水尽收眼底。   开春时,野原里有泥土的软香。   霍蘩祁本以为形势严峻,他该又要一路板着脸,岂知恰恰相反,他的玄服数日不见穿上了,今日更是一袭月白,如初芳绽英姿,唇纤薄而粉,透着一种雍容到极致的优雅。   他心情不错,她就放下了心,“阿行,咱们这次回去,不带什么礼物给陛下?”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不必,他会给我一个见面大礼。”   “嗯?”   霍蘩祁不大懂,然后,从袖中徐徐抽出珍藏已久已焐热了的折扇,刷一下展开扇面,精致的镂刻图腾,散着淡香的温软黑木,被她献宝似的捧出来,然后一把递到他手里,“这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现在才拿出来。”   他接过折扇,左右看了几眼,“花多少银子买的?”   她本想说银子不是事儿,但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还是多报了点儿,“二十文。”   步微行眉一挑,笑道:“原来不止你不识货。”   她蒙昧着搔了搔后脑勺,“什么意思?”   步微行阖上折扇,敲了一记她的额头,“这是沉香黑木,这种木料银陵是找不到的,你把这个拿到银陵去卖,至少二十两。”   说罢,见她一脸怔愣呆滞地杵在那儿,嘴角微勾,“还送不送我?”   “咳咳,这个……”虽然霍蘩祁是见钱眼开,眼馋白花花的二十两纹银,但也是要脸面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更何况,“咳咳,你的就是我的嘛……反正是我们一起赚了。”   “嗯。”他应了一声。   大约是这把折扇送得很合他心意,他一时悦然,霍蘩祁也暗暗欢喜,但惨的是,很快她的衣襟便被男人的牙咬开了。   她臊得不敢动弹,满脸晕红。   男人在这种事上有一就有二,一旦放出了闸,便犹如洪水猛兽,霍蘩祁纵然是再不想于马车之中领教他的英武,但身体的反应却诚实得让她羞耻。   没过一会儿,阿二给马车附近的随从每人分了两团棉花。“拿去,塞耳朵。”   一晌贪欢之后,霍蘩祁软绵绵地靠在她的怀里,衣衫忘了拉上,双耳血红,又是羞又是气,忍不住咬他的肩膀,“你注意些,马车太硬了,不舒服啊。”   她惯着他,只要他索取,她就给,看来是真难受才会制止他的胡作非为,步微行抱着软软的一团,额尖沁着细润的汗珠,初染潮红的俊脸妖冶得令人心旌荡漾,霍蘩祁都不敢看,只一个劲儿盯着,那滴晶莹的汗,滴落在他的半露的锁骨上,画面之香艳……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以后不来了。”   他承诺,霍蘩祁拍了拍他的胸口,“也不许……不来。”说罢,见他眼底带笑,又羞恼地咬牙补了一句,“少……少一些。”   “好。”   她说什么,他无一不应。   霍蘩祁也知道,回了银陵之后,恐怕连见一面都难,陛下不知该以什么手段来拆散他们。但是,除非死别,绝不生离,不论遇到什么困境,她都不会放手的。以前如是,现在自当更如是。   慢悠悠地驶入皇城,已过了大半月,进银陵过了第一条井柳长街,车队禁军都严阵停下,陛下有旨,只传唤太子一人入宫。   霍蘩祁不舍得和他分开,下了车又拉住他的衣袖,“阿行,陛下会不会……”   “不会。”   霍蘩祁诧异,“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噙着笑,指腹摩挲过她的眉骨,清秀的脸蛋,水光潋滟的眼眸,既坚强又脆弱,为了让她安心,他只能一直微笑,“知道,我不会有事。”   “那你好好的。”   见他不说话,霍蘩祁一下急眼了,“你答应我啊。”   “我答应你。”   然后霍蘩祁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上了马车,阿二他们留下,目送殿下入宫,冠盖没入巍然庄严的宫阙之中,她隐忍的泪水顷刻决堤。   阿二咳嗽地递来一条帕子,“那个,太子妃,你忘了皇后娘娘曾给过你一块令牌么?”   霍蘩祁恍然想起来,确实,她慌张地从腰间的绣花香囊里摸到了那块图腾精美的令牌,便要追着马车而去,阿二一把拉住她,不敢拽她的手,只碰到了胳膊,止住霍蘩祁的冲动,见她泪眼婆娑,阿二也于心不忍,“今日陛下雷霆震怒,宫中自然是不放行的,你去了也见不着他,不如稍待几日,看陛下如何处置,这块令牌自有作用,但你要相信我,此时入宫,只会火上浇油,让陛下更怒。”   “那……那我就只能这么一直等着?”霍蘩祁咬唇,倔强地擦去眼泪。   阿二又重重地咳嗽两声,“毕竟,他们才是父子,不会太……过分的应该……吧。”   这是说不准的,阿二从没觉得陛下待太子有丝毫父子情分。但为了宽慰她,稳住她,只得暂时如此说。   霍蘩祁念念不舍地攥着令牌,暂回绸庄等消息。   长烛昏沉,雨打芭蕉残荷,满池春水涨腻。   步微行一身湿透了,跪于东宫主殿外的大理石上,飘摇的冷雨随风刮入寒廊下,一袭月白的对襟曲裾长袍,被雨卷得湿淋淋贴在身上,犹若刀裁的眉鬓被雨雾所朦胧。   跪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听里头语调沉沉的传唤,“进来跪。”   步微行一言不发,起身转入亭阁之内,又是长跪而下。   因着皇后数日闭门不见,文帝心下几番无奈,揉摁了一番额角,见了这逆子,更是浑身不爽利,叱道:“你还知道回来!”   他不答话,文帝一卷竹简掷到他身上,清脆地打了一声,又滚落在他膝边。   他八风不动,文帝却怒火不平,“朕为你的事日夜操心,如今看来,是白养了你!为父的教导你是半句没听进去!你即便与朕赌气,可也不该拿银陵世家的话头开玩笑,你知道外头怎么编排的你。”   步微行沉声道:“闲言碎语,我不在乎。”   “你!”   他二十年来苦心孤诣,为了他这个储君位,无数次夜里起身徘徊,为了他愁白了发,为了他顶着群臣非议,硬是扶持他在储君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几年!   再心累再失望时,也只是暂且收了他的印玺,可如今,皇帝是在中宫是腹背受敌,难免心寒。   文帝疲惫不堪,步微行仰目,他的父亲双鬓已星星泛白,面容苍老了许多,从来如临大敌,此时也不禁动容。   文帝吐出一口气,长叹道:“也罢也罢。”   “朕欠了你的债,这二十年,你给朕添了多少堵,全当朕还给你的。”   文帝转身,扶住了高案,萧条的背影如风中枯藤,看得出瞬间的寥寥,但只是瞬间,顷刻之后,他又折身回来,“但有些话,朕没告诉你。”   他听着,脸色不动。   文帝喟然一声,冷下脸来,沉声道:“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是朕钦定的太子,朕既然认定你坐这个位子,便没有人敢从你手中夺走,这一句,你要永远记得。”   步微行道:“儿臣谨记。”   文帝的手停在虚空之中挥了挥,“你要剑,朕为你开道,你要盾,朕为你护持。从来如是。”   他动容,修长的墨眉疑惑地上挑,那记忆里如山凝岳峙的巍峨昂藏的身影,已佝偻下来,陛下的手,搭在他的肩头。从未有过的沉重和滚烫,一瞬间压入心底,撕碎了他的冷面和甲胄。   文帝盯着他的眼睛,苍老的眼依旧锐利如隼,“你若恨朕杀了你的生母,便登上这个帝位,将朕的功绩霸业都踩在脚底下,让你母妃看着。朕知道,她是个天比天高的人,你若让她见了,她也会含笑九泉。听明白了么?”   “明白。”   文帝立直了身,“待过些时日,你去见顾翊均一趟,有些东西,他自会交给你。”   顾翊均?   步微行耸开眉宇,他想起,他独身离开芙蓉镇时,曾命阿二一路留心顾翊均的行踪,当时便透着可疑与古怪。只是当他为了一个女人而烦躁时,已无暇顾及顾翊均做了什么勾当。   如今想来,应该就是那些尖刀船上的“货”。   文帝收敛了脸上最后一缕温和,沉声唤道:“来人哪!”   “在!”禁军鱼贯而入,玄色铠甲,甲胄之声刺得人耳朵疼。   文帝看了眼跪于下首的步微行,冷然道:“将太子给朕关在东宫,没有朕的允许,不得放他出门半步!违例者,斩!”   步微行:“……”   从小到大,每逢他犯错,不论过错大小,一律是禁足东宫。仿佛除了关禁闭,他父皇便不会别的。   他早该想到。 第70章 交底   东宫的冷雨夜一如既往, 嘈切而纷乱,芭蕉一夜之间耷拉下来,一时红翻翠骈。   步微行翻阅手中的案牍, 文帝命人搬了一大摞折子给他批阅, 等批阅完了才能放行。他披着长袍,眉目沉静地阅览手中的白纸黑字, 只是起了风,风寒有些反复, 才好了没多久, 又有了咳嗽的症状。   阿二冒着潇潇夜雨, 被宣入东宫,除了蓑衣,步微行淡漠地搁了笔, “顾翊均的尖刀船,你许久以前曾说有蹊跷,可曾查到?”   这事儿已经有些久远了,一晃大半年, 阿二细细想了许久,点头,“确有其事。顾氏的船只轻灵小巧, 照理说不该吃水那么重,当是时属下便觉着有些古怪,但因着打探霍小……太子妃的消息,没有多查探清楚些。但仔细揣摩揣摩, 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步微行“嗯”了一声,将手边的公文撤了,披衣起行。   他冷峻的眉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森然,阿二也不敢多话,这种时候太子殿下若没有吩咐,那必是遇到了难事。只是,阿二从未见过,有什么决定能让他如此拿捏不定。毕竟,连成婚这种事他也是一锤子定音的果断。   步微行问了霍蘩祁的去向,得知她回了绸庄之后,便安了心,阿二话多,一股脑全托出了,“太子妃是个闲不住的人,殿下您一走,她两眼泪汪汪的,太可怜见的,我说有皇后给的令牌,让她过几日来宫里头看你就是了,这才把她劝回去了。要是早知道陛下只罚您禁足就好了,殿下您怎么没告诉她?”   步微行默然不应。他不说,自是因为无法保证什么,而他素来不做没有把握的承诺。   此次的大事,陛下有多震怒他是心知肚明的,他甚至担忧他迁怒霍蘩祁,倘若是如此,他便一力将罪过承担下来,自然,便不止是东宫禁足这般简单。   但昨夜一席话,文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让他迷惘而困惑。   陛下竟不因小皇子的诞生,而对他的储君之位有丝毫动摇。   阿二掩住了嘴唇,“咳咳,殿下,是这样,前不久陛下似是同皇后娘娘有了争执,这一晃半月过去,坤仪宫从不放陛下进门,说是……咳咳,陛下同皇后因着殿下的婚事有了分歧。”   步微行蹙眉,“孤知道了。”   帝后二人素日里如胶似漆、琴瑟和鸣,百官都歆羡暗妒,闹出如此大事,当不是为着他的婚事,他自知,只要皇后说几句,纵然陛下再有气,也不过是冲着他来,不必在昨日全未提及。   次日晌午,皇后照例描了牡丹红妆,隔了紫光闪耀的湘帘,眺望内宫一池碧水,春波荡漾,翡翠湖畔的新柳似眼波之上一截修长的娥眉,衬得湖水愈发温软多情。   春音报了信,皇后传召太子入园一叙。   此时那远远的花篱门之外,一袭明黄龙袍的文帝正遥遥而对,却只能依稀瞅见皇后的倩影,连脸也见不着,她坐在繁花团簇之间,茶烟一缕一缕地升上花梢,莺穿柳带,美人如诗。他心窝子忽然痒了起来,能在这一把年纪得个小皇子,自是昼夜耕耘殷勤,如今大半月连皇后的素手都摸不着,不免心急难耐。   何况步微行只报了消息,皇后便允他近身了,文帝一见更是心头窝火,手掌狠狠拍在篱门上,震得枝折花落,内监卫军一同低头不言。   当步微行如墨的盘螭暗纹蜀锦华袍曳入眼底,皇后才抬起眼,那一眼,他看到了她眼底闪烁的湿润的光,再也不忍靠近一步,低声唤了“母后”,却还停在春音之外,隔了丈许远。   皇后笑道:“拘谨什么,近前说话。”   “诺。”   步微行近了前,他仍是立着,皇后坐着,便只得仰视,她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随即和煦地笑道:“许久不这么近着看你了,我听说陛下让你禁足东宫?幸得不是连我也见不着的。”   知道皇后惦记儿子,文帝正焦头烂额,哪敢忤逆她,巴不得这逆子一回宫先替自己哄哄她。但文帝隔得太远,面见不着,声儿也听不着,只见皇后慢条斯理地剥着橘皮,又温柔而殷勤地往步微行手里塞,他立刻火大了。   “啪”一声,花篱的支架坍塌了树根。   内侍更是瑟瑟发抖,吞声踯躅不敢言。   文帝再一远望过去,步微行已坐到了皇后身旁,侍女们一个一个退得远了些,到了湖畔,只见金色的朗朗天光笼罩着大片粼粼湖水,皇后的牡丹穿花赭色长裙,似飞扬的蝶翼,他暗暗咬牙,湖上风光,全让兔崽子瞧了去了。   “啪”两声,竹架子又断了三根。   内监:“……”   此处静谧无人,步微行也便开门见山了,“陛下将儿臣的身世同您说了?”   早知他不善拐弯抹角,皇后也不瞒了,淡淡地应道:“嗯。”   说话之间,又是几瓣橘子被安置在他手边的雕梅白瓷小碗里,皇后脸色沉静,丝毫不见异状,手里剥着的橘子乖觉地一个个褪了外衣,只往他的碗里跳。   他隐约有几分印象,在他启蒙以前,皇后总抱着他在膝头哼歌,唱的是白城的民谣。   皇后自幼体弱,十岁以后,在银陵城外休养,身世飘零如絮,如不是遇上了待她一往情深的皇帝陛下,而今的她也不知落脚何处。   皇后慈和地将小碗推给他,“怎么不吃?以前你喜欢吃,都是母后给你剥的。”见他徐徐侧过了脸,皇后的笑容里多了遗憾与艰涩,“剥了送到你的东宫,却不能说是我送的,怕你父皇察觉,该数落我心慈,教出一个软骨头儿子。”   她“呵”一声冷笑,“可他又有什么法宝不成,如愿固不是娇生惯养的绣花枕头,可他到最后也没满意,得陇望蜀。”   能当着面背着身数落陛下的,当今也只有皇后一人了,步微行轻笑,却不曾回话。   皇后略有稀奇,多看了他几眼,和煦如春风的面庞,被日光照得白皙红润,瑰姿艳逸。她轻声一叹。   成了婚,他固然是变了,可有了女人,还惦记她做甚么。   步微行沉吟道:“母后不怪儿臣瞒您?”   “母后只怪自己蠢,上了你们父子的当。”她望着一池碧盈盈的春水,怀念地曳起唇,“怪自己,不该听任他的话。你要是长在我膝下,我必然事事顺着你的心意,即便你得知真相,咱们母子情深,你固然不会怪我,也不会疏远我。母后也是前不久才明白,原来你我之间的结,竟是这么深,这么重。”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他缓缓抬起头,“是儿臣的错。”   皇后笑着摇头,“怪不了你,倘若是我,也无法心无芥蒂地同一个间接害死生母的女人共处,这些年来,你心中不怨我都已经难得了。”   步微行道:“不敢怨。”   “母后对儿臣有养育恩情,不敢怨。”他加了这么一句,怕她误会。   皇后露出满足的微笑,好像只要这么一句话,对她而言已然足够。   皇后看着他,这张脸其实同她生得一点不像,轮廓像极了文帝的凌厉跋扈,是那种一见便令人气为之夺的臻至极美,一双凤眼狭长而锐,鼻梁挺拔,薄唇色泽微淡了些,皇后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   “我还记得你母亲。”他不动声色,皇后却自顾自说了下去,“她是我选进宫的,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也正是因此,后宫那么多嫔妃,独她能让陛下垂青,但祸事,也自是由此而来。”   步微行道:“陛下杀了她。”   皇后缓慢地点头,“是。你母亲那时,也是心气儿高不肯服人,对我的后位盼着取而代之。我与她几乎同时怀孕,我身体虚弱了些,胎儿不易保住,更是在初怀上时,被人暗算险些滑胎。当时陛下已有证据是冯婕妤所指使,但为着她身怀六甲,我便说让她搬到若幽宫里去住,一切待孩儿出世再商量处罚。”   这是步微行不曾知道的,老嬷嬷从未对他说过,他略有震惊,漆黑的眼起了一丝风浪。   皇后道:“我知道你母亲不恨我,只是不论这凤位上坐的人是谁,她都必须下手,斩草除根。红花不至于使我滑胎,那时,却让我的身子急转直下,陛下几度劝我用药堕了孩儿,我却不愿,死活不肯。我一意孤行,孩子自终也没有保住。我从昏睡之中醒来时,得知婕妤被赐死的消息,可惜了一阵儿,但我却再不能对她有一丝善意。如愿,倘使我一早知道你是她的孩子,只怕我也……无法接受你。”   皇后虽是寥寥几语,有为陛下开脱之意,却还是令他如落深渊。   他嗓音微哑,“儿臣……从来不知。”   他从未怪过皇后,自以为已是仁至义尽,可他……怕。   怕有了二十年母子深情,被一朝戳破谎言,付诸东流。倘若注定要失去,他宁可从不曾拿起,至少还能成全他的孤傲倔强。   “对不起。”   皇后握住他的手,温暖柔软的手掌,一股暖流从他的心尖涓涓淌过。   皇后和煦地扬唇,“你信母后说的?”   “信。”   皇后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你长大了,如今不管事实如何,我们已经做了二十年母子,又岂能说断就断。你在外头,不告诉母后便娶了妻,我虽然生气,但却更担忧你被文官的言辞所摆布、左右。等这事过去了,母后为你和阿祁再办个储君的婚典,让普天之下的王臣为之同贺,你说可好?”   他哑然,不敢再看皇后如信风捎来三月绿意的眼波,回了几个字,“谢母后。”   他们执手相看泪眼,文帝听不到说了什么,只看到母子二人亲密更胜从前,细想皇后对自己的疏离、拒绝,没忍住心头的无名怒火,手掌身随意至地拍在花篱上。   那被连连辣手击打了数十下的篱门,瞬间倾塌崩落。   清脆的断裂崩坏声,让皇后与步微行一同扭头,目光正诧异着,他也张了张嘴,想喊着什么,那竹架掉落下来,照着皇帝的后脑就是一记闷棍,泥灰混着花粉,在那一棍之后,纷纷覆落糊了他满脸…… 第71章 闯宫   皇后面无表情地起身, 拂袖而去,竟没有多留意一眼。   文帝火大,沉怒地推开花架折身便要回去, 内侍官点头哈腰跟在后脚, 还得耐心斗胆查探陛下后脑勺的伤势。   翡翠湖畔,只剩步微行一个人, 盘里的橘子层层叠叠堆得一丝不乱,他蹙了蹙眉, 目光里掠过一晃即逝的恍惚。   云娘将这段时日的账本拿与霍蘩祁, 却见她精神恹恹, 对生意也毫无热忱,与昔日大相径庭,不由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了?阿祁是遇上了麻烦事?”   她的夫君毫无消息, 怎么不算麻烦,霍蘩祁托着粉腮,幽幽长叹:“师父,你和庄叔有分别的时候么?”   原来是为这事, 云娘笑道:“自然是有的。成婚那会儿,我不得见他,他也不能来见我, 那时他跟着他大哥上山砍柴,摔伤了腿,我心里头急啊,可却不能见他, 忍了一个月嫁过去才得知他腿脚好利索了,可算将我担心坏了。阿祁,两人即便再如胶似漆、如影随形的,也总有个分离的时候。”   婚后小别,固已难过,还不揣摩不到夫君吉凶,霍蘩祁更是提心吊胆。   将账本搁在手边,随意地翻了翻,进账不错,她却又不想看了,信口问道:“今日怎的只云娘师父一个人在,袅袅去了哪?”   云娘挨着她端坐,手执了一壶碧螺春,娥眉一弯,“阿祁不在银陵时,发生了件罕事,前不久那顾公子上萧氏退了亲。”   一句话令霍蘩祁木了木之后,云娘却又可惜地一叹,“只是,那顾公子身染恶疾,只恐是为免拖累了萧氏阿绾,银陵名医众多,连我那口子多年的寒腿都快治好了,却说拿他的病无辙,想来是……形势严峻了。”   霍蘩祁惊讶地阖上了账本,手背险些碰落了案边烛火,“顾公子得了大病了?袅袅去见他了?”   “没有。”云娘摇摇头,“起先顾家的管家来过一趟,求袅袅过去见一见,她去了,之后便没再去第二回 ,我心里想着,袅袅与顾公子的关系不简单,不敢贸贸然问她心事,她近来避着咱们,左邯急得像热锅蚂蚁了,她也闭门不见。”   霍蘩祁幽幽叹道:“左邯是傻。”   袅袅与顾翊均之间的情谊,纵然是不能藕断丝连,却也不是寻常人能比得过的,他们是彼此的萌生,是彼此最初的心魂所系。   “我去见袅袅一面。”   霍蘩祁回绸庄,沐浴净身,换了素净的白袍,袅袅正在映着夕阳的轩窗下丹青作画,霍蘩祁一来,便遮住了她大半的光,宣纸被一团阴影罩落,她正微愠,一见是霍蘩祁,乌云褪了个干净,“阿祁你回来了?”   她的脸颊透着一股难以言述的苍白,无怪左邯日日忧心如焚,霍蘩祁趴在她的窗口,隔着斑驳窗棂、如血落日,她将袅袅悬于笔架上一只霜毫把玩在掌心,微笑道:“袅袅,你同我说实话,顾翊均,你到底是忘还是不忘?”   一见面她便问这个,显然是不肯委婉的了,袅袅也不再隐晦,“不忘。”   “为什么?”   她记得走之前,袅袅态度决绝,她也以为,她与顾翊均之间情仇已了、恩怨两消了。   袅袅搁置了笔,一朵墨迹将涸的西府海棠温婉待放,舒卷有余情,似她杏眼横波,顾盼生姿,“他对我无情,我就忘了,若有情,我记他一生一世。”   这话倒没错,两人有情,迫于无奈不能在一起那是令人感伤,只是,“袅袅你觉着他对你有情?他退了婚是为了你?”   “我不知道这个。”袅袅摇头,“他为了谁退婚都好,我并不在意。”   只是临走之前,她见过顾翊均,他的被褥之间弥漫着一股冲鼻的血腥气,虽被药味与檀香笼盖,可她却自来心思细腻,藏不住瞒不过。他不肯教她瞧见,始终用故作无意地用胳膊掖着被角,是怕她担心,也是真不愿意她为了同情回到他身边。   他们之间的事,霍蘩祁不好插手,袅袅也正是不知所措,才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但见了她却又觉着,她虽无奈、伤痛、彷徨、茫然,却并不困囿拘泥于一事,作画刺绣也算是怡情了。   说了两句,袅袅提到顾翊均,自然不能不想到他交给自己的东西,于是转达给霍蘩祁,“阿祁,我有一样东西,是他给的,说让你转交太子。”   “嗯哼?那是什么?”顾翊均对她倒算是照顾,每回他送东西一定送顶好的,这次给步微行的不知该是什么。   袅袅从帘钩底下取了一只垂丝海棠锦纹香囊,隔了轩窗交到霍蘩祁手中,“我没拆开看过,他既然让我们转交,应当是信任的,阿祁若是想看,可问太子殿下。”   “放心,我知道的。”霍蘩祁收了香囊,愈发坚定了要进宫一趟的念头。   文帝日理万机,却也听闻顾翊均的身子江河日下,问内侍官,让太医院跟过去几人,今日回来,四个太医说了一般无二的话,“顾公子内外兼伤,风邪入体,又积郁成疾,臣等的药方最多治标,不能治本,倘若一直恶耗下去,回不到秀宛,人便先……”   文帝抚须,沉了眼,“回不到秀宛?”   太医两股战战地跪倒,“陛下恕罪,是臣等学艺不精,无法为顾公子治疾。”   文帝挥袖退了这帮庸医。   有些麻烦。顾翊均的身子当真不好了?文帝烦躁地摁住了龙案,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真出了差错,断了顾氏这条线,那么多东西,恐怕无法一次全交到他手中。   霍蘩祁出示了皇后赐的令牌,畅通无阻地入了内宫,经由人指引,绕过庄严宏大的天子殿,宫墙林立,琉璃瓦花色辉煌,她被晃得一路眯着眼睛,浑浑噩噩地闯入了东宫。   守备的禁军早知她手中有块令牌,却不敢拦,近来陛下事事都得顺着皇后心意来,要果真拦了皇后的令牌在外头,后果他们承担不起,于是霍蘩祁忐忑地就这么闯入了宫闱。   第二次来东宫,过了一个年,又焕然一新。   云树连绵参差,墨绿的光婆娑摇曳,主殿比天子明堂稍矮半丈,但也是巍峨堂皇,池沼、斜桥、假山、游廊星罗棋布,又严谨肃整,她看了好几眼,凭着记忆才摸到他的书房。   东宫与别处不同,是没有一个侍女的,主殿门外只有十六名持剑卫军把守,霍蘩祁一袭璀璨秋海棠色拂过眼角之时,灼灼耀眼,令人不得不瞩目。   他似有所察,隔得远远地,就能看到她飞奔过来的身影,满脸喜色,他蓦然勾唇,才一起身,隔着一方书桌,她就撑着手,一下跳到他眼前,近在咫尺的脸庞倏忽凑过来,给他一个劫后重逢的安慰吻。   这回她特意没抹口脂,以免又让他被手下笑话。   亲完了,她才从桌上爬下去,险些带落整摞公文,她赶紧乖巧地替他整理好,脸颊红扑扑的,还沁出了汗,他问:“跑这么急做甚么,我就在这里。”   霍蘩祁摸摸脸蛋,羞涩自不必说,还有一丝怨怪。“想你啊。”   他绕过来,抓住她的一只手,“只让你不用跑这么急,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他的眉目温朗如月,一见到她,那身冰冷化了潺潺溪水,高旷之气犹如洗练过一般澄明。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姿态,皎如芝兰。她眼睛不眨地听他说罢,欢喜地问:“我可以跟你同住?”   步微行点头,又摇头,“你生意不做了?”   “反正一时,还接管不过来。”   离开太久,霍蘩祁一回来,暂时有些力不从心,一些事尚需磨合,但新婚小夫妻一刻也不愿分开,霍蘩祁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要不我以后都在这里陪你,让他们每日把消息递到东宫来?我就在这里远远地颐指气使,你说好不好?”   “不好。”打理一个绸庄,不是打理一个朝堂,她每日处理的事须事无巨细。   他这一拒绝,霍蘩祁的脸蛋瞬间便垮了,步微行捏了捏她的脸,“等禁足过了,我去与你同住。”   “真的?”   她一时沮丧一时欣喜若狂,让人无奈又喜欢。   霍蘩祁只想着,太子殿下住她哪儿,多有面子!她能养活一个如此尊贵的男人了!说不准,以后得替她的店铺换个名儿,不如叫“卧龙庄”好了,让别的绸庄老板知道什么叫既俗气又气人。   “阿行,你近来在书房做些什么?”   太子殿下清咳一声,“无事,处理些政务。”   “这样。”她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跳到他身后,一个不及防,那幅摊在他桌前的丹青赫然入目。   荷绿衣裳,双环飞髻,一个娇俏玲珑、身段儿婀娜如柳的小女郎跃然纸上,霍蘩祁“哈哈”一声,男人微微懊恼,扯过她的手腕要拽回来,但霍蘩祁已经看到了,笑嘻嘻地踮起脚跟,呼吸又软又轻地打在他的下颌上,“你在处理这些‘政务’?”   他盯着她的眼睛,渐渐深沉、不可见底。   霍蘩祁的手偏要不合时宜在他腰间乱掐乱抱,他让她胡闹了一会儿,低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孤?”   “咳咳。”霍蘩祁眨了眨眼睛,噙水的眸子里俱是虚伪的困惑。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霍蘩祁入宫的消息被捎去了天子耳中。   这宫中所有人都是文帝眼线,霍蘩祁大喇喇闯入宫闱,文帝不能不知,听闻她入了东宫,文帝知晓霍蘩祁手中有皇后赐得令牌,也不愿追究了,信口问了一句,“他们说了些什么?”   内侍官咳嗽着,拂尘一晃而过,老脸竟有几分红,“钻进了床帏之后,到这会儿还没出来,殿下行事严谨着,门窗大锁,老奴却没多长只耳朵,听不着啊。”   文帝:“没多长只耳朵你知道他们……咳咳,钻进去了?”   内侍官一摊手,特无辜,“陛下,难道这还用猜么?”都是过来人,谁心里还没本账呢。   皇帝无力地揉了揉额角。   混账,放肆,不成体统。不能让旁人听见,他在心里头骂骂总是可以的。 第72章 温存   有一个疑问, 霍蘩祁本该在芙蓉镇大婚那晚便问出口,但那个红烛昏沉的夜里,她不敢破坏片刻旖旎, 回银陵一路上又被他处处压着欺负, 霍蘩祁更是没机会问,到了今日才终于问出了口, “你当真不怕为了我得罪陛下?”   仰面而卧的两人,只见帐顶一簇一簇雪绒花绣在藏蓝的褥上, 微风袭来, 宛如星海般泛起银浪, 红漆的牙床围栏,将他们困在方寸之地,暖帐间一股喧嚣散尽暧昧颓靡的气息。   “我还真没怕过。”他歪着头, 淡淡扬唇,倚在深陷的枕头上的脸俊美如俦,眼眸深邃而温眷。   他这个人的生活习惯,板正而无趣, 霍蘩祁发觉他即便睡着了也是一丝不苟的姿态,不肯挪动一下的,睡前是什么姿势, 醒来仍是一样,如果不是她在褥子里又滚又闹,单他一个人睡,到了第二日连被角都不会挪动半分。   更令她啧啧称奇的是, 他装睡的时候,她从来都发现不了。   所以她还从来没在一张榻上,以如此角度看到他近距离地侧过脸,霍蘩祁心动得不得不克制地在被褥下捏住大腿,满脑子香艳的余韵。   经过一幅画引发的惨案,她腰酸背痛,连爬下床的力气都没了。   他伸出长臂一抓,娇小的女人被他一把带入怀中,被褥子捂得温热的胸膛,熨帖而宽厚,霍蘩祁脸颊一红,也乖巧地不动了。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颅之上,呼吸淡淡的,她的钗、步摇、几粒碎红玛瑙珠都散落在枕上,冰凉的珠子沿着凹陷的枕滚入她的脖子里,又凉又痒,霍蘩祁忍不住咧开嘴唇笑了两声。   步微行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母妃——并非全然无辜。”   霍蘩祁耐心地听着,等他一字一句将所有事实娓娓道来,霍蘩祁听罢,心下已然明了。冯婕妤起初是无辜的,她未必爱陛下,却被选入深宫,但她为了权势害皇后的儿子胎死腹中,最后诞下死婴,依照陛下对皇后之爱重,他自然不能容忍。   “圆圆,我——该怎么办?”   他倒来问她了。   霍蘩祁也跟着深深一叹。   是了,她的夫君自幼便不曾享受什么亲情关爱,她好歹有母亲相依为命的,不过可惜也是病急乱投医,霍蘩祁摇头表示不知,因着他家里太乱,她也需要好好想想。   但他这么一问,霍蘩祁倒想起一桩事来,“对了,顾翊均有封信让我转交给你的,我看那漆上封着龙纹,说不准与陛下有关,我拿给你看。”   “顾翊均。”他蹙眉,忘了还有此事。   霍蘩祁掀开藏青被褥,正待下榻去,腿才一分开,便疼得“嘶”一声,险些摔下去!   步微行从身后扶住她的胳膊,霍蘩祁慌乱地拉上亵衣,将里头桃红的小肚兜藏得紧紧的,嗔道:“都怪你!”   她挑起那件翠绿留仙裙,被他撕得只剩下一堆碎布,霍蘩祁嗔怪地将外衫扔给他,“你看看!要赔我。”   他坐起身,倚着微冷横栏,垂乱的墨发有一丝轻佻,衬得他眉眼不正,邪气得紧。   步微行点头,“赔。”   她小气、爱财,这些小毛病在他眼底无足轻重,本身她要的东西,在他眼底便不值一提,正好富余,他也乐意给。   打情骂俏是情趣,霍蘩祁总算是完成了信差的任务,他抽过信,修长的指挑开金漆,霍蘩祁说的不错,这种龙纹的确是他皇商惯用的图腾,但倘若他没记错,秀宛顾家世代不与朝廷往来,绝不私交官府,更不用提,是为皇帝买卖货物。   他蹙了眉,霍蘩祁也跟着有些紧张,这封信极薄,单拈在手中,也知晓里头没几张纸,步微行只抽出了两只信纸。   纸张也极普通,一张上绘着一幅图。   十余种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矛,这图并非工笔细琢,而是一张普通的图样原稿。   霍蘩祁是门外汉,只认得几种,诧异地指了指这张纸,“兵器?”   步微行沉了眉眼不答,抽出第二张纸,也是一张图。   这张是银陵东城,勾栏瓦肆、秦楼楚馆会所,是人烟阜盛、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地界。而画中一座不起眼的花楼被顾翊均极有耐性地勾勒出,用朱砂在一截其貌不扬的短亭下点了月牙。   步微行放下图纸,淡淡道:“孤总算明白,顾翊均为何独独流连秦楼了。”   单是找女人,为了气他的母亲大可不必,只消他养几个外室,必堵得顾老夫人说不出话来。花楼之中三教九流皆有往来,确实是绝佳的传递消息的商衢。   霍蘩祁仍是不明白,这和顾翊均风流成性有何关联。   “阿行,这又是画的什么东西?”   步微行将纸折起,信封被他缓慢撕开,霍蘩祁正怔忡着,只见这信果然别有一般心思,里侧竟也有字,是一句念不通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步微行解释:“这是暗语。”   “解什么的?”   “没想到,”步微行淡然一笑,“顾翊均明着是顾老夫人的孝顺儿子,暗地里竟是陛下指派的皇商。这是他受命于陛下,私炼并私运入银陵的一批军械。”   无怪顾氏的尖刀船吃水严重,原来是运送的铁器。且是给他的。   霍蘩祁似懂非懂,但她明白的是,这不是一桩小事,而步微行自己毫无隐瞒。她脉脉地翘起了唇,在他的脸上送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吻。   一动却又扯痛了她的伤处,她疼得柳眉一高一低,小脸纠结苦不堪言。   步微行扶住她的香肩,坐好,“孤去拿药。”   他要起身,霍蘩祁忽地摁住他的手腕,他微讶,却见她十分严肃地问:“东宫没有女眷,你哪儿来的药?”   步微行敲她额头,为她的严肃认真而嗤笑,“别人没有,你不会来么。”   霍蘩祁捂嘴:“你原来守着我?”   他不答话已走下了床榻,那撇过去的一眼,宛如无声的嘲笑。她仰头,绝望地倒在被褥里装死,只希望有人好心送她一块豆腐。   事实证明了他是对的,她不但来了,还主动送自己给他……欺负。   抹了药膏,霍蘩祁飞快地套上鞋袜,拍了拍脸颊。他的宫人果然送来了一套新的翠衣罗裙,霍蘩祁缓慢地披在身上,系上流苏璎珞,此时窗外星斗满天时分,东宫的四季兰吐露飞翠,幽香沁人。   步微行将桌上半成的丹青卷起,插落素青的长颈汝窑大瓶,画中是她翠衣罗裳的面貌,他送来的也是绿裳,连同当初在船上,他让人备的女子衣饰,也无一不是碧玉般的翠绿。   霍蘩祁不留神将心底的疑惑喃喃道出。   步微行坦然不言,将被她弄乱的公文一摞一摞捡起摆上案,眼眸微垂,似有笑意。   他的脑海之中,只有她一袭青衣在雨中狼狈奔走的模样,她又倔又犟,又迷糊,鲁莽地推开他的卧房门的模样……大抵是习惯了,总觉得她就该是那一身荷绿罗襦,簪着方采撷的新鲜白花的小姑风貌。   霍蘩祁还以为他又促狭了,但心里明白他不会,但因着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就不计较了。   “我其实并不喜欢绿裳。”   “是么。”   “是的。”霍蘩祁还以为他不信,解释道,“以前,我跟着阿媛她们一块儿出去采茶,可她们嫌弃我,嫌弃我的阿娘,见着我便讥讽地酸几句。我一张嘴说不过她们,又烦她们总盯着我不放,我便想了个办法,换上茶叶颜色的衣裳,他们要是兴致不高时,就不会注意到我了。”   听完她“可怜”的遭遇,步微行立直了身向她走过来,霍蘩祁惶惶然地抬起眼,眼波明湛,宛如秋水澄空。   步微行叹道:“你幼时,受了不少苦。”   这是他未曾参与的十五年,在他介入她的生命中之后,这样的羞辱和难堪,绝不再有。他在心底,问自己发誓。   霍蘩祁眨眼微笑,“是么,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如果是不重要的人,口舌之利她们爱逞便逞了,伤不到我一点。更何况,我从小没有什么亲人,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我要是太尖锐刻薄,让她们群起而攻,我岂不是要落得更惨?”   能屈能伸,倒也是。   步微行眼眸微深,“下个月,孤让你见个人。”   “是什么人啊?”   霍蘩祁好奇,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能让他如此看重。   步微行曲指,敲她的额头,“见了便知道。”   他一旦隐晦,便总有好事发生。譬如来银陵之后唾手得来的绸庄,月下画舫相邀,从树下跳下来他突然现身……他只要一流露这种带着点神秘和骄傲的神情,霍蘩祁便预知道,一定是天降鸿运了,这一次也许还不止有好事这么简单。   黄昏照水时分,秉烛而来的内侍传唤,文帝请他们二人入披香宫一见。   霍蘩祁有些紧张,毕竟她是凭着一块令牌斗胆闯入禁宫的,更何况两人光天化日在他寝殿里胡闹了一番,她羞耻地抓了他的玄袖,太子殿下将人从怀里硬生生拽出来,由不得胆小怕羞,不容置喙地带着新婚太子妃往披香宫而去。   这一回陛下应比上一次还难说话一些,霍蘩祁心想。   但人常说“圣心难测”也不假,霍蘩祁便全没料到,今日入宫会是这么一副局面。 第73章 夜谈   文帝不追责她擅闯宫闱, 只拿了一些奏折给霍蘩祁读。   她与步微行跪坐在一处,身前满摞的文章奏折,见文帝不像是在开玩笑, 霍蘩祁犹豫地又看了眼步微行, 他神色澹然,并没有阻止之意, 霍蘩祁便硬着头皮取了一本折子。   士大夫写的文字晦涩拗口,繁琐难读, 霍蘩祁连基本的句读功夫都不扎实, 看了几眼, 为难得小脸微白,满殿的人似乎都在等她开口,她环视一遭, 求助地望着步微行的侧脸,他却连下巴都不抬一下。   她死了心,惭愧地将折子缓慢地放下来,文帝拧眉盯着他, 目露不悦和困惑,霍蘩祁只得老实巴交地承认:“陛下……我……看不懂。”   文帝微讶,“你没读过书?”   关于这一点霍蘩祁还是要挣扎一个回合的, “也、也不是完全不识字的……”   她素来敬仰读书人,便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实在是不够看。幸得她经营的生意,只消识得些字即可, 不然于她又是一桩麻烦。   文帝听罢,却不责问她了,转而冲步微行道,“这是你千挑万选,看中的太子妃?”   “朕从来都不曾允诺与你,可以予你择妻的权力。”   步微行眼风不动,仿佛皇帝那句话在他耳中不是问难,而是一桩闲话家常的吃饭琐事,薄唇微动,“她配与不配,儿臣自己做主。”   文帝摊手,铿然一声,石青砚台打翻在地,他皱眉语重心长道:“这么一个不通文墨的女人,做太子妃如何服众?你这是在刁难朕!”   说罢,皇帝又问:“朕让顾翊均给你的东西收到了?”   “已知,还未取。”   他说他知道了,可半点都没有形于颜色,文帝心中也曾琢磨,他为他准备的大礼,是给他的一柄天子之剑,这批军械和兵器,是为了克制住黄氏在京畿部署的三门六军,逼迫他们让步。   他以为,至少这个兔崽子该说一声谢。   但是没有。   霍蘩祁紧张兮兮地夹在两人之间,又恨自己丢脸了,脸颊又红又白的,一时难堪到了极点。   好在文帝暂时不予理会她的存在,专注冲步微行发难:“朕方才拿的,是百官弹劾你的奏章,里头不乏尖锐抨击霍氏的言辞,你看看。”   “不必看。”他缓缓摇头。   文帝冷然道:“为何?”   步微行淡淡道:“我只想知道是谁骂了我的女人,不必让秽语污了耳朵。”   大殿里安静极了。   霍蘩祁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番话文帝年轻时也说过,只是到了如今碰上儿子,方能体会得几分当年先帝的心境。看了几眼霍蘩祁,他挥了挥衣袖,“朕让人查过霍氏,母族白氏祖籍是银陵人,是白御史的外孙女?”   霍蘩祁一愣,倒忘了外公以前是朝廷中人,但官应该不至于大到让皇帝也记着才对啊。   步微行颔首,“是。”   印证了心中猜想,文帝怅然地摇头,“一兜一转,必有因果啊。”   说到白家,文帝当真是又爱又恨,当年的御史白央耿直忠谏,词锋迫人,但政见与他从来都不合,他也颇为不喜他咄咄逼人,换了旁人早找个由头罢了他的官了,对于自己的启蒙恩师白央,文帝记着师恩,只令他左迁宪地。   没曾想先生客死异乡,本来一桩好事,却酿成悲剧,文帝是愧疚不安,便赐了金子给白家孤儿寡妇。他命人查过,芙蓉镇盛产生丝茶叶,他三番五次暗示,让人开辟商路,发扬芙蓉镇的丝绸生意,是因着雪钱丝质地的确上乘,也便宜,但其中也隐隐是为着那母女,她们是官家的遗孀遗女,必定受人拥戴爱重,在芙蓉镇自能安逸地过活下去。   从那以后,文帝便不再记着白氏的孤女了。   但十多年过去,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的弱女早已香消玉殒,留下又一个孤女,还阴差阳错拐走了他的儿子一颗铁石心。   是以他才说是冤冤相报有因有果的。   霍蘩祁听不懂。这其中有多少原委,连她母亲都未必知道得清楚,当年白央入宫为文帝的教习先生时,还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教了文帝三个月,因先帝正是用人之际,后又擢拔他做了御史大夫。   霍蘩祁她娘——白氏当年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朝政之事她自是不曾过问的。   文帝又道:“听闻,你差言诤去了凉州?”   步微行道:“确有此事。”   “十年了。”文帝叹道,“也罢,当初朕说的十年,也该回来了。”   若说文帝对白央是又爱又恨,这个陆厌尘更是让人深恶痛绝。他好心替儿子找老师,奈何翰林院、广文馆、国子监一帮老学究一个个满身陈腐气,其余文官更是一身铜臭扑鼻,文帝想了个法子,放了皇榜出去,他亲自替太子招老师。   皇榜放出才三日,还真有个揭榜而来的,自称姓陆,自幼被弃了的,托道观养大,名字已不可考,自号厌尘先生。厌倦红尘。   这个是极有个性的年轻人,为人也不刻板,博览群书,说话引经据典,又不失风趣幽默。文帝查了查他的底细,封了他一个少师,让他入东宫提点太子。   不教倒也罢了,岂知道一上手,这陆厌尘三句之中倒有两句诞妄不经,不但如此,他素日与太子教些旁门左道的学问,临到文帝要视察抽考之时,却暗地嘱咐太子不可妄言,一切以经书为要义而答。   直至一日太子说漏了嘴,待那句“儒以文乱法”脱口而出,文帝当时黑了脸色,气势汹汹去责问陆厌尘,“你日日与太子诵读的,是《五经》么?”   陆厌尘回道:“是五经。”   陆厌尘的五经,却是《鬼谷子》、《五蠹》之流,帝王要太子所学的是儒家经典大义,却让他在启蒙的要紧关头时,碰上了这么一个师傅。不但如此,东宫的小太监报信,这个陆厌尘素日里也不怎的肯与太子老老实实在东宫读书,反倒是一曝十寒,读几日书,便私领着太子出门游山玩水、骑马射箭。   错领进门的危害文帝是知悉的,难怪太子处处维护师父,屡番与他为敌,文帝听罢怒极,一气之下将陆厌尘发配去了凉州,十年方可归来。   此后父子关系急转直下,后来又闹出了冯婕妤的事。   言而总之是一团乱麻。   步微行沉默不语。   文帝总觉着他似带着一丝愉悦,那端坐的姿态都极为放松。他从不在自己眼下放松,一直是如临大敌,许是身旁陆陆续续多了与他亲近的人,与皇后的心结也解了,文帝喟然,自己与他的结,恐怕却解不了。   皇后说,他在儿子面前拉不下脸来,不似对她。那是自然,老子为何要去讨好儿子,这岂不荒谬,更何况他做的事全是为了他好,不能领情他不怪罪已然是皇恩晃荡,还要他如何。   文帝道:“你要接陆厌尘回银陵朕不拦着,但你与霍氏已私承于天缔结姻亲,遑论朕认是不认,朕需要给众世家一个交代。朕——半个月之后,以乖张无道为由,先黜了你的太子,可有怨言?”   霍蘩祁一怔,袖下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不……不能。她无声地张了张嘴,一些话想冲口而出,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哑然而震惊地望向步微行,她知道她是在意储君之位的,是她害了他么?阿行,我求你了……你说句话……   步微行沉凝道:“没有。”   太子印玺早已收回,在旁人看来,步微行行事之间,早已在头顶上悬着一柄尚方宝剑,这利刃一旦挥落,他看似稳固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也是因着皇帝对太子仍有顾忌和宠信,这些年一直明着暗着替他打点,才有各大世家源源不断欲献贵女与储君缔交两姓之好。   但自打步微行已有妻室的消息传遍银陵,这帮人结亲的心思是彻底断了,早就按捺不住,暗搓搓却不知在等候什么,许是早看不惯他耀武扬威,仗着身份横行无忌的刚愎自负,一个个迫切期待着他被贬。   文帝此举无异于是为了迎合他们的心意。   有时候,皇权在日益强大和繁荣的世家面前,也要瞻前顾后左右思量。   可文帝说出这话来,却有几分担心,“你——懂朕的意思么?”   “懂。”   “如此便好。”文帝稍稍宽心。   霍蘩祁浑身冰冷,如堕冰窟。倘使早知道成亲会害他到了这个地步,那个夜晚她绝对不会一时脑热便答应了!   走出去的时候,分明已是三月春暖,霍蘩祁却一阵一阵地泛着冷意,他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也聚不拢热气,霍蘩祁的眼睛一片模糊,“阿行,”她声音颤抖,“我害苦你了是不是?”   “不是。”他徐徐勾唇,眼眸深不可测,反照着一天如练月华,勾勒出淡淡的温然,“陛下也说了,一切有因有果。我做事,从来不喜后悔。”   霍蘩祁用力地点头。   既然已经害了他,害他丢了尊位,那就只能让自己更爱他,永远陪着他,否则才是真真正正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这道理她是懂的。   她却没看到,他的唇角,有他前所未有的自如的笑意。   踩着满阶月色,萧墙之下繁华如障,一长一短的两道人影被花团簇出,被如捧珠玉似的送入拱门之内,石桥溪水,一片泠泠。   霍蘩祁踩着他的影子走,左蹦右跳的,累得气喘吁吁,步微行始终不动声色,看她想着法儿百般要逗自己开心,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在此时越界雷池,故此始终谨慎忐忑地偷看他的脸色,这模样,也是很可笑的了。他缓缓地抬起手抚过她的脸,薄唇漫过浅淡的笑。 第74章 筹备   宫中紧锣密鼓开始准备太子大婚典礼。   霍蘩祁满脸懵地看着一帮侍女涌入东宫忙进忙出。他的宫殿久无女眷, 忽然来了二十几名簪花婢女,还个顶个的花容月貌,霍蘩祁怎么瞧都觉着与东宫格格不入。   阿二告诉她, “陛下松口了, 这是为您和太子大婚备的。”   霍蘩祁茫然地指着自己的瑶鼻,发出哼哼一声。“我?”   “对。”阿二道, “在废黜太子之前,让你们光明正大地完婚。”   霍蘩祁听不懂, 既然皇帝是铁了心要罢黜太子, 何必又大张旗鼓为他操办婚事?她听着晕头转向的。   步微行从南书苑回宫, 脚步沉稳刚健,霍蘩祁见他回来,刷地一下换上笑靥然后扑过去, 男人将她扒拉的爪子牵过来,沉静地看着她,“这段时日,你回绸庄里去, 安心待嫁。”   “我已经嫁了啊。”   霍蘩祁满脸茫然,忽然想到江月说的话,回银陵, 还有一场更风光的婚典。   她瞬间心跳一停。   眼底倏然起了一层水雾,“你、你是不是用太子位换了这个,就——就为了给我一个婚礼?”   他不答话。   霍蘩祁急得带了哭腔,“你说是不是?”   她不喜欢被人瞒着, 讨厌被蒙在鼓里,可这个男人自作主张安排一切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倘若要拿这些来换,区区一个婚礼,区区世人之见,她可以完全不在乎!   他难道不知道,她从小就是在流言蜚语之中长大的,谩骂的话,她听过太多早就麻木了,她想只要自己活得好,旁人羡慕也罢、嫉妒也罢,与她又有何干连?难道为了旁人的一点点在意,值得拿自己仅有的尊位来换取?   步微行的手指抚过她的耳梢,无奈地垂下眼,“别想太多。”   “我不可以不想太多,你让我怎么安心做你的新娘子!”   霍蘩祁一旦固执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步微行摁住他的脑袋,俯身一就,呶呶不休的红唇被他堵得严严实实的,嗡嗡几声之后,便偃旗息鼓一蹶不振了。   阿二率领一众玄甲护卫悄然离场,侍女们也纷纷红了脸避过身去。   此时她们心底都不约而同地想着:平日里,太子偶然自花苑走过,她们摆足姿态、翘首顾盼也换不来他一眼的青睐,照例是脸色漠然地走过。   在她们心底,太子人虽生得俊美高华,可却太高高在上了些,是凡人不可攀附的,渐渐地,那些旖旎的痴慕便少了、更少了。   可曾想过,太子殿下宠爱一个女人时竟是如此模样,俊得让人腿软。   霍蘩祁软软地倚在他怀里,他的五指贯入她的青丝之中,“不必想太多。”他缓缓说道,“记得算命的怎么同你说的?”   “咳咳。”   不提这个也罢,霍蘩祁白了他一眼,“他啊,他就是个不靠谱的。我给了他钱让他帮着我骗杨氏,他立马便答应了,我想着,定然也是个见钱眼开的,说不准之前也都是胡诌骗我的,可他猜中了前头,却没猜中后头,我是认识了储君殿下,可他马上却要不是了,唉。”   那一声嗟叹,仿佛在叹与所谓凰命无缘。   步微行淡淡道:“孤将不是太子,你很得意?”   霍蘩祁嗤笑,“我得意什么!”她紧紧抱住他的腰,“我爱你这个人,与你的身份有什么干系!”   太子妃娘娘热烈激情地表明心迹时,一众捧灯携花的婢女都恨不得捂着脸躲开去。   是了,太子殿下不必他那身份,单是一张脸、一副身材便足够让人腿软迷倒的了。   当然霍蘩祁也爱他的脸和身体,亲自试过会更爱得不行,难怪胡襄想方设法要与他一夜春宵。   咳咳,又扯远了。霍蘩祁脸颊微红,咬了一口他的胸肌,算作质疑她的处罚。   “既然如此,其余的事,便不必考虑了。”她牙口利,步微行微蹙了眉,淡淡道,“孤会让阿二送你回去,江月陪着你,有消息,孤让她带给你。”   “……好。”   她近来忙得腾不开手,忽略了团团,本来入宫也想来看看狼崽子,临别时问起来,才得知他被步微行送到驯兽师处了。她想想也是,团团这么大了,也是该要学会生存的,也不能常见了。   心有遗憾,她恋恋不舍地被送出了齐宫。   但陛下先前说了半个月,婚典必是在半个月之前,明明将有十天半月不见他,她也想得厉害,可这却是第一次,不愿意那见面的时辰快点到来。   ……   渐渐地,文帝书桌案前弹劾太子的折子愈发少了。   因着文帝有废黜之心,必然早早会有所铺张,消息递了出去,一时间满城风雨。   惊诧的惊诧,看热闹的看热闹,落井下石者有之,雪中送炭者无一。   黄中谷携了两个儿子入宫面圣,如今都已是朝廷命官的黄樾与黄榆出落得更是挺拔如玉树,文帝与他们商讨了一番太子胡闹的行径,便笑着挥了挥手。   黄中谷顿了半晌,故作疑惑,“陛下既有心,何必在此之前,又应允霍氏一个贫门孤女嫁入皇室?”   文帝怅然道:“既然他将不是太子,娶妻娶谁,能否服众朕也懒得管了,舅兄是知道的,他从小不听话,朕是头疼了二十年,如今正好觉着一身轻。”   先前皇帝发落了一群宫人出宫,其中不少是黄中谷安插深宫的眼线,那时候黄中谷便隐然觉得,陛下这是已有察觉。   可细细一想,陛下既有所察,何必又提拔他两个不中用的儿子升官。毕竟银陵的世家俊彦之中,有太多比他两个不争气的犬子要出类拔萃的。   黄中谷道是不是,道不是也不是,故作黯然状,也不说什么了。   文帝道:“况这霍氏倒也不是真正的贫门,她外祖这一脉,倒是在朝中做过御史的,与朕还有几分牵连。当年是朕对不住白御史,如今算是还了这个天大的人情罢。”   黄中谷心中颇有惊讶,却沉然不言语。   及至出了宫门,黄中谷与黄樾黄榆二人穿过中庭暖树,黄中谷忽道:“太子定然是以储君之位,与陛下做了这个交易,才换得陛下松口。”   回宫那几日,陛下震怒,发落了太子一通,东宫人证物证皆有,如何一转眼便成全了他们?易储又在即,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   黄樾抿唇,沉默地蹙了眉,心思不静,只听父亲大人怅然道:“没想到太子竟然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痴情种子。”   黄樾低了头。   黄榆忽道:“如今中宫即将易主,咱们也该去与小表弟多往来些。”   黄中谷摆手,“不必去得太多。”   说话之间,那九龙白玉阶上徐徐而上一人,一身缁衣,如林下松风般清傲,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绝望和懊悔,甚至看不出一丝不自然或者难受,黄中谷蹙了蹙眉,携二子折腰行礼。   步微行负手而立,便在长云滚涌的巍峨帝阙之间,如卷入诡谲的一溪清流,从雪山深谷之中化来,清冷得带着点儿令人不敢触碰的刺骨。   “是黄大人。”   黄中谷道:“下臣与犬子奉诏入宫,与陛下议事。”   步微行看了眼这三人,父亲虚伪奉承,两个儿子,一个曾杀人不眨眼,一个曾跋扈飞扬。他淡然道,“听闻不日前黄樾表弟升了青旗都尉?舅舅家中不愧是——譬海出明珠。”   “殿下这话教微臣汗颜了。”黄中谷忙将腰折得更低。   黄樾也是揖手伏地,静得没有一句话。   “舅舅既来宫中,不妨也去见一见小外甥,母后时常念叨,黄樾一时不来,她也不大习惯。”   黄中谷连忙称是。   黄樾是自小与皇后亲,又因着皇后信任,如今在青旗门身兼要职,这是何等殊荣,是该押着他去谢恩才是。   熟料这素来莽撞的儿子,一经上任便犹如变了一个人似的,成日里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的姿态倒是摆得足,却忘了时常入宫来奉承皇后。他与黄中谷、黄榆不同,只有他入宫,旁人才不会喁喁私语。   黄中谷借故家中还有要事,便带着黄榆先行离去了。   黄樾满身不自在,亦步亦趋地走入了后花园,一地婆娑花影里,他踩着纤细斑驳的碎影,低声道:“表哥有话说,此时便该说了。”   步微行脚步不停,淡淡道:“难道不是你有话同我说么?”   “是。”黄樾做了几个时辰的沉稳样立刻丢了个干净,几步抢上前,跑在了他的跟前,拦住步微行的去路,“他们说,你是为了娶霍氏与陛下做了交易,自己要弃了储君之位?”   少年披着一身藏蓝软缎披风,焦急的脸色真挚而热切。   步微行缓慢地侧身走了一步,绕了出去,信口道:“你信么?信便不必问了。不信,更不必问。”   黄樾咬唇,“可我只是疑惑。我知道,这种事你是做得出来的,但是、但是我总觉着……不对,要是顾忌着我父……”   步微行恍然转身,黄樾骇了一跳,四下一瞟,人多口杂,这些话实在不适宜在此时说,便乖乖地闭了嘴巴,知道自己失言了。   步微行道:“你有话,到了坤仪宫可自去问母后。”   “可——”黄樾越说头越低,“要是表哥不打算同我说些什么,何必要亲自来接我呢。”   少年的声音委委屈屈的。   步微行抬手摁住了眉。   他知道,黄樾入官场是为了自己,依照他自己那飞扬跳脱的个性,便像是一匹不受拘束的野马,谁管得住他。他受了委屈,做了牺牲,步微行只想来看看,他变成了什么模样,还是当初那个长街打马,一言不合便要暴力欺压小贩的贵族少年么。   步微行叹了一声,“走罢,我没什么要告诉你的。”   黄樾“哦”了一声,小心翼翼跟在他后头。   走了许久,步微行想到一事,在即将入坤仪宫之前,他转过了身,“你快满二十了我记得。”   “啊?啊,是的。”黄樾激动有有点儿脸红,表哥竟然记得他的生辰。   步微行道:“舅舅在朝野只手遮天,他必然要在你及冠之后,为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来配。阿樾,若已有心上人,今日同母后提了罢。”   黄樾的鼻子发出闷闷一声哼,将脸低得埋入了斗篷底下,难堪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上人……他怎么会有心上人这种东西。 第75章 魂与   云娘建议在彼美人的大门与后门增设两个竹箧, 方便客人投递纸条。霍蘩祁应允了。   一番计算下来,这三个月又进账了七百两,霍蘩祁十分欢喜, 赶紧让人扫了屋子腾出一间厢房来, 她神秘兮兮的像是有客人。   近来进庄子的人热闹哄哄地堵满了门槛,忙不过来, 云娘忙前忙后的,终于是累倒了。   霍蘩祁慌乱地扶师父去歇息, 远在菜市场的庄叔闻讯之后飞奔回来, 大夫看诊问脉之后, 浮现喜色,见庄叔木头桩子般杵在那儿,焦急不得言语, 便猜到这人是云娘的丈夫,报了喜道:“是喜脉,这位夫人已有月余的身孕了!”   庄叔和霍蘩祁都是大喜过望,云娘失去了一个孩子, 后来再没怀上,如今得闻喜讯,庄叔自是喜得脸色大红, 又攀着大夫的肩膀,一个劲儿问他云娘的身体状况。   大夫说没有大碍,只是近来操劳过度云云,留了点药方子, 便起身告辞了。   霍蘩祁让人打赏了几两,让人送他出门。   见庄叔要留下单独同晕迷的师父说话,霍蘩祁也不便搅扰,乖巧地退出了寝房门。   暮色四合,落了一场春雨,柳悴花憔,倒显得百废待兴起来,霍蘩祁差人一问,得知左邯也不在了。   江月道:“左邯原本是乡下来的,在老家有个年迈的奶奶,近来乍暖还寒,老人家身子骨禁不住病倒了,左邯回乡照料了,许要很久才能回来。”   左邯办事稳重,倘若不是走得急,断不会只留下只言片语。   倒不是霍蘩祁为难他非要留他下来,只是云娘师父现如今身怀六甲,自是不能再操劳了,左邯这个得力的帮工也离了,袅袅成日里又心不在焉的……   说到袅袅,霍蘩祁念及许久不曾一见的顾翊均,知晓江月曾是步微行的暗卫,应当是消息灵通的,“顾公子的病可曾好些了么?”   江月为难,俏丽的脸一时间乌云笼罩,“不大好,大夫说,怕是撑不到入夏……”   霍蘩祁心头震惊不已:“袅袅一直不愿意再去见他?”   江月缓缓颔首,能说的自然对她全说了,“袅袅心里头难受,可见他,却更难受。其实顾家的那个管家来过好几回了,老人家恳求她去,她却也始终忍着不肯。老管家也极是为难,这么大的事秀宛那边自然瞒不住,听闻顾老夫人险些病倒了,顾公子如今不宜挪动,她已经卸下家务亲自来银陵了。”   顾老夫人来了。霍蘩祁心想,恐怕这才是袅袅不肯去见顾翊均的顾虑。   她在顾翊均处得到的所有羞辱和不公,大半是来自顾老夫人,和顾家显赫的声望、荣耀的门楣。   连太医也都与顾翊均探过脉象,与顾坤说道是:“顾公子这病,只有冒险一搏,方才有一线生机。”   顾坤惊惶问怎么搏。   那四个太医,只有一个敢出来说这话的,“老朽曾在一本医书上看过,说有个古籍能治这种怪病,顾公子是头颅淤积脓血,寻常针灸之术只能助他活络气血,却无法消解淤积,恐怕只有冒险开颅,才能活。”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古法,太医也说,翻遍医书,也仅有一例,当今肯下这种刀的大夫恐怕真没有。   杏林一脉上,最重要的便是这个名声,一旦治不好,医德尽毁,落个人人唾骂的名头,贻笑世人不说,前途尽毁才最是要紧。   这么大的决定顾坤不敢拿,问了公子意见。   顾翊均斜倚在床头,蜷着腿,搁膝上有一块平整光滑的木板,几张素宣纸,一只笔。惨白的俊脸,却看不出病人将死之态的哀恸和溃败,只有平静和无边温柔。   画中之人是他日思夜念的袅袅,在灼灼花树下清浅一个回眸,似泥暖春草生,和煦温柔。那时候,风还是静的,花红柳绿,岁月还不曾沉重,情深不至搁浅。   顾坤将太医的话如实转达了,顾翊均停笔,“不冒险,还有多少时间?”   “……三个月。”老人声音哽咽,如果要狠下心一试,那么现在便要着手准备着,恐怕失败了,连三个月都是奢侈。   顾翊均暂不理这事,挑眉道:“坤叔,我前不久让你找的顾家支系的几个孩子,找到了么?”   顾坤办事牢靠,岂有找不到的。只是,老人家喉咙酸涩得说不出话,老泪纵横,公子已经将一切身后事都准备好了,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生死……   顾翊均叹了一声,也不知画中人触了他那根心弦,眼底的温柔盛放如绚灿春华,热烈,将那抹点到即止的温润抹得一丝不剩。   修长的指拈起画,搁在一旁。   被褥里侧,这样的画已堆了几本书高。他如今不得下榻走动,唯独双臂还有些力气,能作画儿,一日画上七八张,画中的袅袅却没有重复一种神容、一副姿态。   顷刻之间又是几笔勾勒,画板宣纸之上的轮廓渐渐明晰。   顾翊均道:“这几年我在大齐一些重镇和繁华城池,都有余钱,本来是……”他敛唇道,“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坤叔,我记在一本册子上,给了袅袅。她曾经将东西埋在顾家的那棵桃花树下。我将它挖出来了之后,没过几天又放回去了,坤叔,你记得翻出来,一些交给老夫人,留一些给那几个孩子,别让他们受制于人。别……成为第二个顾翊均。”   顾老夫人这些年予夺之权和利欲之心渐大,任何人她都想控制在股掌中,即便那几个孩子到了顾氏,也不能事事如意,将来被左右一生,难免留下无可弥合的疮疤。   他唇色苍白,说了一阵儿,便有了困意,顾坤都记下了,连连点头。   药香浓郁,顾坤留意到药碗空了,又要下去取药,一回头,只见袅袅迎着这边走了来,他面色一喜,袅袅已经许多日没来过了,顾坤怎么说也说不动,他以为袅袅真正绝情了,没想到她还肯再来的。   顾翊均也看到了袅袅,她在门外,满眸复杂地小心问了一句:“坤叔……我能进去么?”   顾坤自是千百个愿意,让她进了门,便又告了辞退下了。   满屋的药香和檀香,是为了刻意掩盖什么?   袅袅蹙了蹙眉,眼波盈盈,今日却不施粉黛,来得匆忙且狼狈。   她缓慢地走到了他的跟前,顾翊均手边一堆画纸,地上也有碎纸团,她敛唇,捡起一只纸团,在他微微慌乱的眼神之下展开,她静了很久,才碰了碰嘴唇,低声道:“顾公子,你……病好些了么。”   他点头,“嗯。”   袅袅在心底无声地喊道:骗人!   他的脸色白得可怕,眼窝深陷,才二十出头,已生白发,那满褥的血腥味骗不了人,袅袅手里的纸团上还有一缕遗留的红色血痕。   她瞬间难过得无法言语,眼眶慢慢地红了。   顾翊均笑道:“袅袅,这一次不算是我自作多情了是不是?你是为我哭?”   “你不同我说实话。”袅袅的指甲陷入了掌肉里,掐得生疼,她艰难地凝眸看着他,“顾公子,从以前,到现在,你有事总是瞒着我,从来不肯告诉我。我以前不求,因为我以为你不爱我,可是你现在……还是不愿意同我说实话。你怕我不信你,还是觉得我一定要这么绝情,等你故去了,再来为错过你后悔一辈子?”   袅袅从未这么冷静过,可她冷静得直落眼泪。   他在她余情未了时,以这么一副姿态辉煌逝去,她一生也忘不了他。   他是此道高手,她又不是不知道。可袅袅憎恨自己的无能,得知他病入膏肓,她无法完全不心疼,也无法真正绝情地不来看他,更无法面对一个光风霁月的顾翊均落得病容消瘦、形色枯槁的下场。   顾翊均心疼,要是他四体健全时,早就忍不住替她擦拭眼泪了,他只能苦涩地抿住苍白发干的唇,苦涩地微笑,“好,我全都告诉你。”   袅袅。心里百折千回,都是这两个字。他看着她,如星的眼眸之中温柔昭然若揭,“我就要死了,袅袅。”   她刷一下白了脸,怔忡地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顾翊均无奈地冲她笑,“所以你看,人的一生其实很短,短到来不及去寻觅所爱,短到顾不上长相厮守,短到,即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服从命运安排。”   “袅袅,别哭,我最怕看到你哭。”   他费尽力气,才伸出手,袅袅茫然地蹲在他的床榻旁,抓住了他的手,顾翊均已形销骨立,苍白的手腕,凸出的骨节,嶙峋刺手,袅袅将脸埋进他的掌心,滚烫的泪水沿着他的掌纹肆意汹涌蔓延。   “袅袅,当初我赶你出家门,没过几天却又悔了。那时我才知道,你在我身后待着,安安静静的时候,原来我……是这么心安。”   他望着她梨花含雨的面容,缓缓牵起唇角,“我去苏绣女家中找你,其实去了很多次,但总是过门不入。我怕你怨我恨我,但你知道,那个时候的顾翊均,有太多悬心的放不下的东西,虽然未必有袅袅珍贵,但我不得不背负,我不敢忤逆母亲,这么些年,确实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想,你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当我看到别的男人陪在你身边,我嫉妒、吃醋,可那点儿虚荣心和自负,让我不得不用冒用‘顾公子’的姿态,若无其事地对你说话,其实那天萧绾就问我,是不是心里有你。”   袅袅摇头,拼命地摇头。   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惶恐,好像,好像他交代完这些“遗言”,就彻底在她的世间灰飞烟灭含笑九泉一样,她怕极了,怕看到他笑,她就干脆不抬头,一直拼命阻止他说话。   顾翊均失笑,“我说没有。袅袅,原谅我。其实,我心里知道有就够了,因为没办法奢求你回到我身边啊。”   “对不起袅袅,我本来是希望你好的,找个男人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但是幸好,如果我不能活着等到这一天,这就是老天对我最大的仁慈。你知道,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话音落了,犹如一缕被风吹散的炊烟,飘入尘埃。袅袅握着的手松了,她怔怔地抬起头,顾翊均已经阖上了双眼,薄纸般的面容,一缕灰白的阴翳笼罩之下,含笑的睡颜,恬静温润,好像,再也没有任何遗憾。   袅袅握住他的手,没有说一句话,心却奇迹般地静了下来。她露出一个笑容,任微弱的风吹干脸颊上的的泪痕。   ……   袅袅一去之后,便是多日不归,霍蘩祁再度见到她时过了快小半月了,霍蘩祁去过一趟顾翊均暂住的小院,但顾坤只让她留了一会,没教他见着顾翊均,袅袅也不见芳踪。   而近来银陵皇城最令人瞩目之事,莫过于太子大婚典礼,以及不少人翘首以盼的废黜之议。   才几个月大的小皇子阿朗,转眼之间成为银陵城最大的新贵。   从宫里头出来之后,霍蘩祁的绸庄便热闹起来了,成日里多的是人,霍蘩祁不便招待,又怕他们扰了云娘师父的安歇,索性闭门不出,暂且赋闲。   庄叔如今也不常去打渔卖菜了,一心一意陪云娘养胎,霍蘩祁有时也来见她,云娘心思玲珑,见她又是忧愁又是面带桃花色,不禁打趣道:“阿祁要做了皇家的媳妇啦,你以前瞒着我不教我知道的心上人,你总算是追上他啦!”   去年,她还是个懵懂涉世不深的小姑,如今都已是大人了,云娘比自己养了一个闺女还庆幸和与有荣焉。   霍蘩祁捂脸,“师父莫笑我,我是真的烦忧,最近城里风言风语的……”   云娘还不知道这事儿,庄叔一听,从倚靠着的门框旁直起了身,满脸诧异,“昨日我还去市集上,听说了些话,这天子脚下消息就是灵,阿祁,是真要变了天了?”   对于小老百姓而言,谁做储君,谁做陛下其实没什么妨碍,他们求的不过一粟米、一匹帛、一片瓦而已。但是对步微行而言,失去他手中唯一的权柄和屏障,他该有多难过……   霍蘩祁单是想想,都会觉得负疚。她没办法装作无事,然后欢喜上他的花轿,她最心疼的人就是他的夫君了啊。 第76章 大婚   闭门不出, 霍蘩祁的绸庄也是热闹的。   她拦得住顾客,拦不住文帝亲自下旨送入庄子里的宫人侍女,这群人明目张胆地闯入, 将霍蘩祁满园闹得枝折花落, 搬走了她的海棠和野蔷薇,遍植牡丹, 另以鹅黄、明红、胭脂色的垂丝软锦着手布置,一时将后院弄得焕然辉煌。   云娘偶尔晒太阳, 还笑着指点他们几招。   霍蘩祁问了好几个人太子近况, 没有一个回答她的, 她就愈发担忧。   满城谣言四起,流言蜚语宛如利刃,专戳人伤疤。霍蘩祁不止一次听到, 当朝太子不爱江山爱红妆,为娶一妻甘愿请辞君位。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拿来笑话,甚至骂他志向狭隘、懦弱无能。   霍蘩祁听得又生气又难过, 这也是她将谢绝外客的道理。吵得慌,还得听他们骂自己夫君,她是一张嘴说不过他们, 懒得与他们计较。可是,她却无法不多想。因着本来她也怀疑步微行是不是为她做了这样的让步,她不想成为千古罪人,更怕他垂垂朽已之时, 为了这桩事而后悔一生。   半个月之后,满城花雨,在暮色合拢最后一缕残光之时,桃色的烟火,从巍巍皇城的街衢之外粲然怒放,声如洪钟雷鸣。   那一晚,众人铭记,他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婚典,许是因为太子将被废立,铺张与浮华程度,远胜当年先帝在位之时。   这无限风光,在一晚,都是属于霍蘩祁的。   江月替她梳妆打扮,大红的坠牡丹穿丝鸾纹锦裳,压得霍蘩祁沉甸甸透不过气,那描金攒紫竹流纹凤冠更犹如千钧之重,耸立嵯峨,华灯高烛,在殷红面纱落下之时,仍在眼底摩挲摇曳,霍蘩祁晕得睁不开眼。   江月亲自送她出门,今日的绸庄,外头拥拥堵堵的人水泄不通,唯独他一袭深红,姿态沉凝如山岳般稳固,江月将握着的她的手递到男人手中,颔首行礼,“愿太子与太子妃百年永好。”   隔着面纱,听到她的夫君发出一个应许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像是真有怀疑和犹豫的,霍蘩祁紧张的心稍稍放松,只是见了他,还得一同见满城百姓,难免那些话又钻入耳中,刺耳得令人无地自容。   步微行拉住她的手,迎向她们的花车。   霍蘩祁忽然拽住他的衣袖,在哄闹的声音微微安静下来之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等着。   他便立在她的跟前,衣带当风,说不出的俊逸出尘。即便是三尺红在身,也不能将他拽入俗世,那般风姿,让闺阁里久而不得一出的小姑们终于满脸晕红。   他们只听说太子冷漠威严,又曾得过怪病,是世家子口中的“怪物”、惹不得的,可从来不知道,他竟这么俊啊!   俊得让人觉着,他看谁一眼都是施舍来的,是不该妄求的。   银陵逐美之风更胜白城,焉能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那帮素未见过储君的姑子们,一个个脸色泛红,熏熏然若醉也,腿脚都开始软了。   因为那俊美的储君殿下,他天然带了几分漠然的脸,正看着他的太子妃,即便隔了红绸霞帔,那眼神,却温柔得令人足以溺闭!   静了一刻之后,霍蘩祁挑起嘴唇,“阿行,我不要上花车,你带我骑马。”   “什么?”   “她说什么!”   安静的人群爆发出一阵质疑声,帝子大婚当日,女子坐车与夫君同归,这是古礼。古礼焉能破?   但其实,霍蘩祁与步微行成婚第一次,也就没怎么遵循礼法,除了敬告天地,连高堂都没拜过。   被挤在人群之中带着幕篱的小姑子们,此时一个个脸色发白:能让殿下迎娶,这已是何等荣幸,怎的还如此恬不知足!殿下又岂能答应!   步微行淡淡一笑,“好。”   他答应了!   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之中呐喊了一声,“新嫁娘怎能与新郎骑马!真是伤风败俗之举!”   附和者还不少。   本来今日便是看太子笑话的人居多,他们想看看,他是如何苦笑后悔、如何挂满哀愁来举行这个婚典的,可是他们全都没有看到,失望之余,难免来添堵。   步微行置之不理,携着霍蘩祁的手,抱着她的腰上了马,然后,他也翻身而上。   霍蘩祁更是大胆,一把将红盖头扯掉了。   跟着便露出那精巧玲珑的脸蛋来。   小姑们看了,虽一时艳羡,却不免失望,能让太子殿下倾心相待,甘愿献出储君位的女子,她们以为至少是天香国色,岂知这太子妃美则美矣,配太子殿下却显得寒碜了些,犹如日月之华,拥米粒之珠在怀,太不堪配了!   但心中嫉妒有之,质疑有之,但难挡这种羡慕!   在男人眼底这桩婚事是笑话,在女人眼中,却是一段佳话。   为了心上人放弃君位,太不可思议,就因着它的不可思议,才显得弥足珍贵,当待字闺中的女郎们都多了一种对爱情的渴望。   霍蘩祁将所有人的眼光尽收眼底,她笑着冲身后的男人靠过来,“我们今天成婚,好热闹啊!”   他一只手箍住她的腰,让她牢牢贴着自己,嘴唇一牵,“你喜欢便好。”   今日她要什么,他都成全她。   其实在霍蘩祁心底也是一样的,如果富贵不长久,何不在这一晚恣肆欢谑?从今以后,她拿出所有去爱他、保护他、陪伴他。让他一生,不至孤单,不至彷徨,不至于无所适从。   马儿被徐徐策动起来,人潮自觉散开,禁卫队持剑开道,让他们沿着街道缓慢地跑起来,汗血宝马委屈地只敢轻轻撒开蹄子,霍蘩祁是第一次骑马,紧张得全身都绷紧了,但被他抱着,却又觉得很安全,跑了一截,便放松警惕,尽情沉醉在春风柔和的夜晚里了。   满城烟火爆竹,管弦笙歌,从高处渺远的阁楼里一阵一阵地飘出来。   飘花如屑,铺了一道红绸。   霍蘩祁伸出手,落了无数殷红的花瓣在掌心,她抬起头,原来是路过一座青楼了。   她吓得手一撒,莺莺燕燕在楼台上娇媚婉转地唤着太子,但楼门却是不开的,因着今日全城商埠都已歇憩,为了成全一个万人空巷的婚礼。   霍蘩祁赧然地收卷了他的衣袖,曼声道:“我们是不是太招摇了?”   步微行握着马缰,淡淡扬唇,“教天下人都羡慕我娶得如此美妻,不好?”   霍蘩祁想到那些小姑的眼神,一哆嗦,“他们才不羡慕你,明明是妒忌我。”   他但笑不语。   “阿行,因为这个婚礼放弃太子位,你是真的愿意么?”   步微行道:“不管愿不愿意,已经做了的事,便不会后悔。你不必担忧以后我因为悔了这件事对你有怨怼,圆圆,想得太远未必是好事,当下我对你如何,你心里没有数?”   “有啊。”霍蘩祁仰起头,微微一笑,“那好,我就不说这事了。走累了,我们回宫好不好?”   “好。”   良宵苦短,何必让流言蜚语坏了好事。   文帝与皇后都驾临东宫,这是皇后再与文帝闹翻之后,第一次同场合现身,但仍是各备各的仪仗,文帝数度想靠近与爱妻搭话,却又因为不得而烦恼不胜地退回来。   霍蘩祁捧了茶水,与步微行一同敬茶,文帝笑了笑,接过来,要拿起皇后那盏,她却自己动了手,眼风不动,轻啜饮了一口,淡笑道:“阿祁,该改口了。纵然以后他不是太子,也是我的孩子,你也是。”   皇后知道霍蘩祁身世孤苦可怜,家中只剩她一个人了,说来怜悯可惜居多,但见她眉目端正,别有一股傲然风姿,是打心里喜欢,何况爱屋及乌,既然能让儿子喜欢,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霍蘩祁便改口,半是羞地唤了一声“母后”。   皇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了茶,待新人交拜天地,入了洞房,皇后便起身要告辞了。   文帝怕她一去不回头,快步跟上,皇后凤眸一瞥,淡淡道:“陛下日理万机,还是早些回去安歇罢,今夜也闹得够了。”   整个宫城的烟火声此时业已停歇,安谧得只剩下信风吹拂花树的索索声。   皇后与春音一前一后地走着,文帝便跟在后头,安心焦躁地张望着,看着她远遁入花篱门后。   闹了一整夜的银陵城此时终于安歇下来。   新人在帷帐之中欢歌一宿,被翻红浪。闹到天有了蒙蒙亮,霍蘩祁才迷糊睡去。   许久不见,加之又是新婚之夜,霍蘩祁被折腾得满身鲜红,艰难地睡过去了,一醒来,才发觉枕畔的人不见了。   她要起身,却又因着做不到,最后腰酸背痛地重重摔回褥子里。霍蘩祁扶着小腰艰难地下榻,侍女鱼贯而入,捧盥的,执盘的,携来白玉壶的,个个面貌清秀,身姿窈窕。这是皇后赐来伺候她洗漱的宫女。   霍蘩祁多看了几眼,没起身,只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一人回道:“回禀太子妃,巳时三刻了。”   霍蘩祁吃惊,“这么晚了!”   依照民间礼俗,她该要向婆婆敬茶的,见她杏眼圆睁,那侍女吃吃抿嘴一笑,道:“太子妃不必着慌,皇后娘娘吩咐过了,今日不必去坤仪宫问安,晚些时候,让太子殿下送您过去。”   “哦,那好。”霍蘩祁稍稍点头,然后又悄然红了脸。   人说,知子莫若母,皇后其实知道他们……   霍蘩祁将那抹羞怯压下,起身去取了毛巾要洗脸,故作镇定地又问:“那殿下现在人在何处?”   她问这话却让侍女犹豫了一会,最后,侍女垂了眸,声音有一丝颤抖:“殿下今日,上朝去了……”   霍蘩祁一时呆住。   那是说明,这一天终究是要来了? 第77章 旧事   霍蘩祁不事梳妆, 洗漱之后挽了一个简单发髻,坐在东宫的白玉阶下逗弄团团玩。   雪狼长大了,碧幽幽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湛明亮, 它乖巧地穿梭在霍蘩祁的腿弯下, 时不时冒出一个毛绒绒的狼脑袋,她摸着它的毛, 满腹心事。   “团团,你长大了, 等学会觅食, 姐姐就放你回去, 去你该去的地方。”   雪狼眨着眼睛,因为听不懂,它不会不舍。   它只是无辜地瞅着姐姐, 听话地拿脑袋蹭她。   侍女们隔得老远,却不敢近前。因着她们能察觉到太子妃对她们的敌意,已吩咐她们,东宫不必人伺候, 她们便走了,不敢再近前去。   过了晌午,步微行才回来, 见到的就是霍蘩祁正微微俯身,一只手横在膝头,另一手正抚摸着团团的狼毛,她只合了一身丁香色的曳地菖蒲锦纹绣襦, 钗发松乱,听到脚步声,霍蘩祁一抬起头,然后便瞬间又红了眼眶。   她心事重重地等着他回来,这过程有多难熬他是不知道的。   他发上的紫金冠除了,以淡墨色发绳绑住尾端,披曳的长发,衬出稍显凉薄的一张脸有股疏阔不羁的风流。   霍蘩祁放下团团,重重地扑入他的怀里。   哽咽不成声。   步微行淡淡道:“哭甚么?”   霍蘩祁摇头,“就是想哭,你让我哭一会儿……”   她是心疼他被废黜,怎的到头来心疼的却只有她一个人。霍蘩祁抱着他不肯松手,一个劲儿蹭眼泪,好半晌,手摸到他垂于背后的发,才渐渐缓住了,“去、去束发吧。”   步微行握住她的手,“先给你梳。”   在船上的时候,他教过她如何梳一个漂亮的倭堕髻,自此以后她便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才学着红妆敷面,学会珠钗簪发。   梳好发髻,木梳落在镜台前,古旧的窗棂映出斑斑花中日色,她和衣躺在他的腿上,春困来时,眼睑便时不时合一下,困得直打瞌睡。   她露出一抹倦意,脑海里全是过去的画面,于是又喜悦地笑起来:“阿行,你记得我们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你可凶了。”   他的手带着寒玉般的凉,自她的额头划过,动作却很轻柔。   “是么。”   “对啊。”霍蘩祁委委屈屈地仰头看着他,“你每天板着脸,特吓人。”   他笑,“以后不吓你。”   霍蘩祁摇摇小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虽然你老吓唬人,但是,你对我还是挺好的。又送我钱,又送我雪芝草,然后占占我的便宜……”   后头那句话让他抿住了唇。   步微行回想了一下,占她便宜?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霍蘩祁就觉得有,“你啊,那天故意让我给你更衣,是为了趁机偷看我对不对?”一句话,令他咳嗽了一声之后,霍蘩祁哼哼气,不满地嘟起嘴唇,“我也就是那会儿单纯,不觉得你坏。后来可觉得你这人坏死了,其实一点都不正经。”   “嗯,”他的手托起的脑袋,让她起身些,躺进自己怀里,“我坏,不正经。”   当他一本正经地说自己“不正经”时,霍蘩祁便忍俊不禁。   然后,她又很可惜地叹道:“你不是太子了,我们,是不是要从这儿搬出去了啊。”   他圈住霍蘩祁的腰肢,淡淡道:“记得上回说过么,我暂时去你那儿住。”   霍蘩祁一听,那点儿困意全没有了,欢喜地坐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好啊好啊,我养你!”   步微行揉了揉额头,“不需要。”   霍蘩祁疑惑地“嗯”一声,她想,即便他不做太子了,那也还是皇帝的儿子,还是地位尊崇的皇嗣,想来确实是不用自己操心他的衣食住行的。   她略有失望。   他淡淡一嗤,“你想什么?”   想什么当然不能让他知道。   从芙蓉镇出来到如今,相处久了,霍蘩祁却始终是占下风那个,她想想,就因着他这个身份作祟,她从来无法真正爬到他头顶作威作福的,很遗憾。好不容易他这层身份没了,她还是不能翻身占上风。   被压到崩溃的霍蘩祁,如意算盘还没拨响,就被抢走了。   她那抹吊在眉梢的遗憾和怅惘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无法忽视。   男人微讽地翘了唇角,却不拆穿她的小心思。   迟早有一日她会明白,她想的事是不可能的事。   用完午膳,霍蘩祁回寝宫收拾行李,满堂殷红,还没有撤下,霍蘩祁收拾行李,冲身后的步微行道:“反正不做太子了,这儿就住不了了,以后你跟着我到外边,我会赚钱,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   拉开他寝宫的衣橱,霍蘩祁眼前一黑。   太子的衣橱,豪奢堂皇的程度自不用说,但是一眼杀入眼中的,就是一排乌泱泱的黑袍,霍蘩祁还是震惊了。   凝眸看了半晌,霍蘩祁不无感慨地摇头,“回头我亲自给你做,这些就不要了。”   说罢,衣柜被用力阖上,“啪”一声,她扭回头,他将一只精美的杏黄色布囊打开,一卷卷古韵古香的竹简被叠入其中,霍蘩祁走回来,撑手靠住紫檀木案,身体微微后仰,疑惑地问道:“嗯,你是小住还是长住?”   他放下竹简,挑眉,“小住如何,长住又如何?”   霍蘩祁抱住他,欢喜地露出一口白牙,“你喜欢,怎样都好啊。”   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眼眸渐深,霍蘩祁乖巧地等着那薄唇辗转落下来,似轻盈的雪融化在唇畔,透着一丝冰凉,她脸颊微红,脑中嗡嗡起来,昨晚的红帐里他可不是凉的,那会儿浑身滚烫,他低沉的诱哄的声音还恍如就在耳畔。   别怕,我在。   从不知何时起,他已不惯在她眼前不苟言笑,尽可能去迁就她、迎合她。霍蘩祁不喜欢一个人孤枕难眠,他整晚就抱着她睡,其实她知道,他也一个人习惯了,因为信赖的少,深爱的少,卧榻旁从不容人酣睡,而她是独一无二那一个。   太子说好听了是自请除去储君之位,说难听了是废黜。   朝堂之上自有一番明争暗斗,有人早看不惯步微行的所作所为,从他任性胡为,从他弄那些伤人伤己的玩物,从他染上怪病,他们一直期盼着这一日。   自然也有忠臣良将,却觉着小皇子如今尚在襁褓,未见德行,此时废了太子为时过早,太子为人虽轻狂自负,但却不失手腕,又做了十余年储君,心思魄力自然不是如今的小皇子能比的,若待打磨几年,必堪重用。   但这样的人却是少数。   “我从师父走后,心中只觉得缺了一块,毫无着落。”   马车里,他握着她的手,颠簸的郊外小路上,有悠远的牧笛声,和黄牛的哞哞。   拜过皇后,他们暂且卸了一身俗务,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霍蘩祁歪着头插了一句,“因为没有人关心你喜欢什么?”   霍蘩祁也是这样的,白氏会嘘寒问暖,却不会关心她喜欢什么。她从小到大也是毫无着落,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   步微行挑唇,“你知道。”   当他以为,他一个人可以的时候,却殊不知已陷入泥沼,越挣扎,却陷得越深。文帝的打压,让本来敏感偏执的人,被一步一步逼入绝路。那段时间,他疯了一样地将自己锁起来,用铁链捆缚住手脚,用绳子将自己的脖子勒住,将自己固定在床上,四周都是冰冷的尖刀。   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他当时的状况很不好,每天头疼得要裂开,看到文帝,只想到他给自己的痛苦和逼迫,但他不肯就范,手紧紧攥着铁链,恨的时候,只想冲下去扼住他的脖子。意识里知道那是父亲,但他控制不住心里的恨和痛。   形势严峻,他躺在床褥里,任由迷药灌入四肢百骸。   安静得,连骨骼战栗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意识蒙昧之中,他听到有人谏言,“殿下如今大失其度,子谋父命,天理所不容,不如锁入兽笼之中暂行看押。”   那句话,他却很清醒地记得。   霍蘩祁紧张地抱住他的手,他缓缓道:“陛下没有让。”   霍蘩祁知道,言诤曾经说过,后来陛下将他关在了东宫。   但其实文帝不知道这更坏。   他自幼在华丽空旷的金屋子里独自长大,一切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沉香,熟悉的冰冷更是无所遁形。铁链在寂静的深宫里拖行的声音,像一道道无形的鞭笞,笑他可笑不自量,笑他仓皇无处逃。   他知道自己不能恨,因为恨的代价太高。也许是深宫里太静了,静的时候便会觉着人生与其寂寥一生,不如放纵自如,他会对喜欢的东西唾手可得,只要他能不在意那个太子位,也不在意那个父亲。   这样,就熬过来了。   言诤就说,与其孤寡独行,不如在东宫纳个侧妃,不论怎样,红袖添香总是好的。   霍蘩祁一怔,暗自腹诽道:言诤这厮,差点骗了阿行,我非得揍死他不可。   步微行抚她的发,淡淡一笑,“我说,也好。”   霍蘩祁眼珠子一瞪,“什么?”   步微行却不像开玩笑,道:“我说,倘若真有女人愿意嫁给我,就让她来吧。”   当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霍蘩祁疑惑,不可置信,忐忑地问:“所以其实不是你不想要,是压根没有人想要……你?”   他不疾不徐道:“是这样。”   言诤私底下是找过的,但是一听说太子殿下那名头,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说什么也不愿陪着这么个人。   听着是令人震惊的,但霍蘩祁却嘻嘻一笑,“看来还是我眼光独到与众不同,她们肯定悔死了。哈哈,让她们悔死去。”   她一面说着,还往他怀里蹭去,那鼻子碰他的脸,温热的呼吸一缕缕缠绕开。   她心疼万状地捧着他的脸,忧愁道:“小可怜儿,还是我好对不对?”   步微行:“……”   马车适时停下来了。   霍蘩祁怔了下,飞快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只听车外有人一丝不苟地说道:“回殿下,到了。”   霍蘩祁疑惑,摸过他的五指,蹙眉,“你说带我见个人,是谁啊?”   步微行不答,徐徐起身,手指拂过星蓝的帘,犹如缱绻春风送入车内,一片和煦。霍蘩祁随着他下车,将披风笼紧了些。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山染了数层暮色,桃李花夭艳开放,古朴宽阔的官道上,迎面行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霍蘩祁又问了一遍,“这么神秘,到底是谁啊?”   步微行捏住她的手,拇指拂过她的手背,眼眸却温柔得让她安心,“你我的故人。” 第78章 重逢   霍蘩祁对神秘的来客好奇已久, 翘首望去。   垂暮的云大朵大朵落在马车蓬盖上,惊尘飞扬,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渐渐清晰, 那滚落的夕阳宛如一个火球被山峦隐没, 当先的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悬佩剑, 细眼红唇,正是言诤, 身后的马车木门微晃, 却不见人踪。   霍蘩祁好奇地上前一步, 被他捏住了手,她没再往前了。   言诤到了近前来,“吁”撮口唤了一声, 马儿乖觉地停下,连同马车也一并停了。言诤于是下马,持剑跪倒,“幸不辱命, 已接得先生。”   霍蘩祁一扭头,只见步微行缓慢地抬起手指,眼波里隐约有了几分漪澜。   “辛苦了。”   言诤眼珠子一转, 心道这点事倒是不怎么辛苦,就是与双卿新婚燕尔便分隔两地,着实想得紧了些,他们殿下确实不够体贴下属啊。   马车门被侍童拉开了, 里头的人徐徐下得车来,一身素衫,质地属下乘,但披在他身上却独有一种道骨仙风般的倜傥,约莫三十来岁年纪,鬓角已染淡白,但一张脸却生得白净,带笑的眼说不出的温和旷达。   他一下车,霍蘩祁就好奇地又上前了一步,这一回步微行没再拉住她,她歪着头看了那先生几眼,直至先生温和地笑问,“你就是阿祁?”   霍蘩祁一怔,“啊,您认识我?”   他走近了些,对着霍蘩祁打量了几眼,长叹:“当年我最后一次见你母亲时,她和你差不多年纪。你和她,生得可不怎么像,倒是像极了你外公。”   霍蘩祁懵了。好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地问道:“您、您认识我外公?”   那震惊的杏眼水灵极了,十年生死已过,陆厌尘说到往事,除了怅然和不甘,已不剩下些什么了,他握住霍蘩祁一双颤抖的小手,轻轻一叹,“这个自然,我是你舅舅。”   “啊?”   从白氏离世之后,霍蘩祁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没想到又突然冒出来一个舅舅?   人是步微行找来的,她疑惑地回眸,他已经上前一步,对陆厌尘行了一礼,“老师。”   老师?   霍蘩祁一阵怔忡,才恍然想起来,步微行确实有个被贬到凉州的老师……   陆厌尘快慰地笑道:“长大了。还知道拐带老师的外甥女了,要成婚也不等我。”   当然不是步微行不等,是陛下心急,而且好像刻意与陆厌尘较劲儿似的。这一点陆厌尘知道,文帝对他除了八分憎恶之外,剩下两分全是嫉妒。   看似威严高高在上的陛下,其实像个小孩子一样爱吃醋,刻意早那么一两日倒像是他会做的事。   步微行低头,却不敢答老师的话。   霍蘩祁惊讶地发觉,其实他是有怕的人的啊,太稀罕了。   三人一齐上了马车之后,霍蘩祁一个劲追问,她怎么还有一个亲人尚在世上,她自己都晕乎乎的,步微行将她急躁的腿摁住,给了她一个眼神,霍蘩祁就不快了,拿眼睛瞪他,“你太坏了,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知会我一声的!啊,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啊!”   陆厌尘捧起一盏茶,挑了挑眉,帮腔道:“是挺坏的。”   “……啊。”被长辈听了去了,霍蘩祁羞红了耳朵,瑟瑟缩缩地拿手遮住了眼睛。   还没听小丫头叫一声“舅舅”,陆厌尘知道她还有所顾虑,待平稳地驶入城中之后,陆厌尘笑了一声,缓缓道:“当年你母亲跟着你外公远赴宪地之时,她自己也才十五六年纪。那时候,我也还在观里修行。直至你外公去世,我也没有去见他一面。”   霍蘩祁呆怔了,一字一字道:“为什么?”   陆厌尘惭愧地笑道:“因为一些事。你母亲,没有对你提过我是不是?”   “嗯。”霍蘩祁更惭愧了。   她也敏锐地察觉到,这肯定是有故事的。   “当然,”陆厌尘笑道,“我是从小被抛弃的那个,他们心里有愧疚,恨不得早点忘了才好。”   霍蘩祁倏忽抬起头,“这……”   步微行拉住她的手,将她摁到怀里,不许乱动。   她就是皮实了,安安静静地靠着他的手臂,只听陆厌尘道:“我比你阿娘小两岁,我出生之后没多久,染上了一种怪病,据观里的师父说,当时我被遗弃在路边时,浑身红疹子,已经命不久了,且是会传染的怪病。像是瘟疫。被父母用破烂的布条裹了,埋了半截身子在土里。”   父母不愿杀害自己孩子,也不愿他的病传染给旁人,就使了这个法子,将他的脑袋露在外边。五岁小儿,就在僻静山野的小路上,安静地待了两个晚上,才气若游丝时被观里的师父捡回去……   霍蘩祁“啊”地一声,不忍卒听,“怎么会……”   “他们养不活我,就只能将我扔了。”陆厌尘道,“那年闹饥荒闹得严重,你外公又遭人嫉恨,被无数人落井下石,恐我得了怪病这事传出去,闹得城中风言风语,只得弃了我。我虽不恨他们,但却也觉着,既然亲缘尽了,倒也日后不必再见了。”   不必再见。霍蘩祁的性子同陆厌尘很像,她也不敢再怀疑他的身份了,偷偷唤了一声“舅舅”,不敢碰他伤疤,怕他也不肯认自己。   陆厌尘心满意足地笑了,“其实我先前也就想着去见你了,这小子给我写信,说阿姊还有一个女儿在世上,孤苦伶仃的,我说既然白家还有我在世,也不能让小阿祁受了委屈。何况,你夫君这人心肠黑得很,怕你受委屈,我得回来给你撑腰。”   霍蘩祁羞赧地瞪了一眼步微行。   看吧看吧,他坏得不止她一个人知道。   步微行抿唇,沉默地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记。   他的神情是宠溺的。   霍蘩祁歪脑袋微笑,对陆厌尘唤了好几声“舅舅”。   又甜又乖巧,陆厌尘当然喜欢,霍蘩祁便问她夫君小时候的故事,怎么就“心肠黑得很”了,步微行咳嗽了一声,陆厌尘识得眼色,摆手道:“不敢说,不敢说,他还是皇子,你舅舅已经不是少师了,一介布衣,可得罪不起他。”   霍蘩祁大笑。   陆厌尘也跟着笑,“也说一件吧,说件让阿祁高兴的。”   于是霍蘩祁就洗耳恭听,浑然没留意到她夫君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陆厌尘道:“他小时候,东宫的侍女还是挺多的,一把一把的美人,看得人眼花缭乱,我却是自小在道观里长大,身旁美色有一二个倒还好,多了却不喜。正巧有一日他跑来问我,‘师父师父,女人是什么东西?’,我想了想,同他说,女人这种东西,譬如山中豺狼、海中恶蛟,一旦沾染上,便会被吸去骨中骨、血中血,到最后,连精气都半点不存。”   什么叫……霍蘩祁小脸一红。原来舅舅也这么没正经的!   步微行咳嗽了一声,将她正要东张西望的小脑袋摁住,懒得看她眼睛,一个人侧向窗外,眼底星斗满天,疏林如画。   陆厌尘淡淡笑道:“所以从此以后,他说什么也不肯让侍女近身了。那晚上沐浴的时候,两个宫娥要给他更衣,他吓了一跳,衣裳也不脱就跳进了浴池子里,黑着脸将两个小美人赶走了。有一就有二,他粗鲁地将那些美人小姐姐一个个扔出了东宫,皇上也觉得他小小年纪沉溺美人怀中会迷了心性,后来也就不赏他美人了。”   “也就有一回,他失足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子里,当时后宫无人,只得一个老嬷嬷看见了,下水要救他,阿祁猜猜怎么着?”   霍蘩祁眼睛雪亮,“怎么了?”   陆厌尘哈哈哈一笑,“他吓得一脚将老嬷嬷踹进了水里,自己也险些淹死了!幸得人来得及时,老人家水性不错,倒没受什么伤,他自个儿吃了苦头不说,还嫌弃老人家要抓他手。这事我是在凉州的时候听来的,据说他还恼羞成怒发落了人老嬷嬷一顿。”   马车里爆发出一通哄笑,霍蘩祁靠着他的肩前合后偃地笑得颤抖。   步微行蹙眉,窗外言诤正骑马而行,他呵一声冷笑。   先生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他那点儿事,多半是路上言诤同先生说的。   陆厌尘此前做少师时,在银陵有一座御赐的宅邸,后来走了,步微行让人扣下了地契和房契,一并收入了东宫,进城之后顺利分道扬镳,陆厌尘在家门口下了车,做了别后,马车又载着步微行和霍蘩祁往她的绸庄里去。   柳双卿候了丈夫几月,才等到他归来,没想到却等来一个揉着屁股哎哟哎哟惨叫的夫君,骇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言诤抱着她就哭着哀叫道:“又挨了二十大板……”   双卿:“……”   怕是他活该。   她丈夫是什么德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   霍蘩祁收拾出来的空房派上了用场,总算安顿下来一尊大佛,但只有他一个人,阿二他们现在都不见踪影了,再具体一些的行踪步微行也不肯说。   夜里,袅袅回来了。   霍蘩祁诧异,“袅袅去了十多日,怎的……”   她猜想是否顾翊均真的熬不住了,袅袅的神色有些苍白,艰难地微笑了下,“老夫人来了银陵。”   老夫人曾决绝地将袅袅赶出家门,单说这一点,袅袅在此时难以面对她。   正逢左邯也快从乡下回来了,霍蘩祁为了袅袅的事也颇觉得头疼。   太医为顾翊均诊治之后,除了回了文帝,也回了步微行。在霍蘩祁一筹莫展时,他从容不迫地替她加了外裳,淡淡道:“明日,让师父过去一趟。”   “啊?”   “你不知道,他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神医。” 第79章 病危   顾老夫人将院落封锁, 谢绝外客。   当霍蘩祁与陆厌尘等人上门时,却被硬生生阻隔在门外,顾老夫人在顾翊均房中吃茶, 他还是那么副松散模样, 烟花般一蹴即逝的笑意吊在眼角,自在地画他的画儿。   顾老夫人没有动手将他的画笔和宣纸抢过来, 也是顾忌他拖着这么一副病体,但他时刻忘不了那个香袅袅, 顾老夫人如何能不生气, 又兼之与萧氏退婚, 她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拄着檀香木杖,顾老夫人喘一口气,饶是儿子大病缠身, 她也顾不得了,“萧绾才德双全,我为你打算,才让你上银陵来向她求婚, 你倒好,求了却又退,你是不把老婆子的话放在心上是不是?”   要单说退婚这事, 顾老夫人不至于如此懊火,这个不肖子,也不知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连被她一手逐出中原的顾家支系子弟, 也教他寻着了。   如今几个纨绔子弟日日上秀宛顾府来讨要家财,顾老夫人一气之下将人掀了出去,不许他们上门,谁要敢来便去报官。   众所周知顾老夫人是平生最不屑与官府为伍的。   顾翊均咳嗽了一声,鼻下一道猩红的血痕缓缓溢出,顾老夫人心魂一惊,他却满不在意地用帕子拭了,淡淡道:“萧绾看不上我。她是德才兼备,但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配不上她。”   顾老夫人早被他这副病容骇到了,她得到消息,只说顾翊均身子不大好,可如今一见,却岂止是不大好!   她震惊道:“你同老婆子我说实话!你身子……怎么了!”   顾翊均坦然道:“快死了。不到三个月。”   老夫人惊得魂魄欲散,手杖“铿”一声落在地板上,她的眼里涌出了两股热泪,“混账!混账!”   他到底将自个儿的身子糟蹋成什么样了。顾老夫人瞪着眼睛看着床榻上提笔作画的儿子,除了骂他,除了责备说不出旁的,“身体发肤……你……你故意要气老婆子!混账!”   顾坤从外头袭了一身霏霏细雨而来,“老夫人,外头,有一位号称厌尘先生的大夫请见。”   顾老夫人撇过头不教顾坤见着她的泪水,大袖一扬,“教他进来。”   顾坤佝偻了腰,“但是,袅袅也来了。”   他一向是知道顾老夫人对袅袅的不满的怨憎的,因为故意有此一问,顾翊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眉眼波澜不惊。   这半个月,袅袅一直待在他身旁,虽见他少,但他能感觉到,仿佛呼吸之间都拂过袅袅身上清幽的女儿香,尽管不能时常见到,但每日用的膳食和汤药,都能尝到她的气息。   他吃过袅袅做的饭,无数次,彼此之间太熟悉。   母亲来了,袅袅便离去了,他的药膳之中,再没有熟悉的冰糖甜香,没有爽口的软糯糕点了。他以为,她又悄然离去了,且不会再回来。   顾老夫人冷冷道:“原来是那个贱婢找来的,让他们滚就是。”   顾坤点头,不敢拂逆老夫人心意,便退了出门。   陆厌尘没觉着意外,抚着下巴微微一笑。   倒是霍蘩祁,一早觉着顾老夫人盛气凌人,欺负袅袅不说,连大夫的颜面都不给,便有些气不过,“岂有此理,顾管家,烦请你再同你们家老夫人说说,她要想救顾公子的命,就断断没有将大夫拒之门外的道理。”   顾坤也是做此想的,在老夫人心底,恐怕将顾氏的荣耀和颜面,看得比公子的性命更重。便“哎”了一声,会回转身去,到得房中又回禀了一遍。   这回顾老夫人不急着叱骂,只转头看了眼顾翊均,他正拈着薄薄一张素纸,含目微笑。   顾老夫人冷笑一声道:“你不说老婆子也清楚,你自是盼着那贱婢回来。但老婆子今儿个把话搁在这儿,纵然是你死了,她也进不得顾家祠堂!”   顾翊均坦然扬起眼睑,“母亲说的是。”   他一个将死之人,谁还能在百年之后,将自己的牌位送到他的身旁,太糟蹋了。顾翊均一生怜香惜玉,对那些命比纸薄的美人的怜惜之心不吝于自己,何况是袅袅。   顾老夫人呵一声,转头道:“让他们进来罢。”   顾氏下人也跟着前倨后恭,将陆厌尘等人迎了入门堂,陆厌尘一身素衫道袍,看着有几分土木形骸的放旷不羁,顾老夫人是严谨人,自是大为不喜,连眼神也甚是轻蔑。至于跟着而来的两个女眷,霍蘩祁与袅袅,身为女子却如此无礼,她更是厌憎。   陆厌尘率二女对老夫人施礼,顾老夫人脸色冷淡,无喜无怒,“请先生,这便为吾儿医治罢。”   陆厌尘颔首称是。   他徐徐折身而去,去院中折了几支新柳,诸人皆诧异,陆厌尘将翠柳插入梅瓶之中,对着顾翊均笑道:“公子房中死气沉沉,实在不利于养病,若是布置一番,多几分活气,岂不更好。”   顾翊均淡笑道:“先生是个雅人。”   陆厌尘将药箱摆到床头,闻言也翘起了嘴角,“顾公子红粉知己满天下,四海皆友,才是真正的雅人,陆某可比不过。”   这话倒像是为袅袅鸣不平。实在是顾翊均的名头太响亮,他这些年在凉州也不得有所耳闻,走南闯北的羁旅商客,时而便来与他喝酒、手谈几局,谈话之间,说到这位顾公子,可说是无人不羡慕其桃花缘。   他闹到今日这地步,对心上人求而不得,那是他自找的,与人无尤。   顾翊均抬起头,有些费劲儿,却深深看了眼袅袅。   她躲闪着眸光,退了小半步,躲在霍蘩祁后头。   顾翊均道:“先生谬赞,顾某交友,是不须分男女的,只要心意相通了,以音律、文赋、棋艺、茶道皆可会友。”   “噢,倒是新鲜。”陆厌尘笑而不言,请他将手腕自被褥下伸出来,单看顾翊均的脸色,陆厌尘便知棘手,何况步微行将他的状况转达之后,陆厌尘心下已有所打算,此刻再探病,不过是为了确认,顾翊均的病可是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顾老夫人由着他切脉,此时屋内安静极了,不闻一声。   唯独陆厌尘偶尔询问顾翊均的状况时,会有人语。   一炷香时辰后,他撤了手,霍蘩祁拥上来,她也随之惙惙不安,“舅舅,您怎的……脸色不好看。”   袅袅屏息而待,察觉到似有目光流连在自己身上,她微微抬起头,只见顾翊均那张苍白也掩不住秀弱温润的脸,他是一点都不紧张的,怕的人,只有在意他生死的人。   老夫人也微有动容,但是她却强自按捺,故作镇定,手腕骨节在握住的凤头椅背之处,青筋毕露,微微颤抖。   陆厌尘这话是回给老夫人的,“顾公子这病,说来得蹊跷,也蹊跷,可终究是顾老夫人这些年,逼他太紧了的缘故。”   顾老夫人一听这话,立时觉得这袅袅带来的大夫没安好心,冷冷一瞥,叱道:“你休说这些话离间我们母子。你什么心思?”   这老夫人不讲道理,陆厌尘也只无奈地摇头,“要是夫人不信,自是不肯任我施为。”   他话中之意,不是全然无救,老夫人一时缓慢支起了身子,“如何施为?”   病人正是紧要关头,陆厌尘也不再委婉,“开颅,求活。”   “荒唐!”顾老夫人长身而起,脸一时涨得紫红,喘着粗气叱骂道,“你这江湖术士,敢骗到顾家里来,当真欺我孤儿寡母家宅无人?来人——”   陆厌尘已经背起了药箱,在霍蘩祁要忿忿然与之理论之时,他谈笑自若地摁住了她的手腕,“事关顾公子的生死大事,老夫人是否也该问过顾公子的心思?”   老夫人微微怔忡,陆厌尘又道,“事关人命,我也不敢轻易下手,但天底下只此一途,老夫人若是不答应,来日,后悔无门。”   “先生。”在顾老夫人脸色一时又刷白之际,羸弱的顾翊均唤住了陆厌尘,他低声咳嗽,修长的指掩住了薄唇,缓慢地微笑,“生死不论,但请先生尽力为之。”   他如此坦荡自若,教陆厌尘有几分欣赏。   想必如此风骨,交友广阔也不稀奇。   陆厌尘问:“顾公子决定了,不悔了?”   顾翊均笑道:“一切身后事宜已安置妥当,我信先生。”   “顾公子如此说,那七日之后,在下来为顾公子医治。先留下一副方子,其间所用雪芝,烦请老夫人费心了。”   陆厌尘同老夫人做了别,带着霍蘩祁与袅袅一同出了顾氏府第。   霍蘩祁气不过,走几步,跺一跺脚,“舅舅,顾老夫人太不讲道理了,舅舅怎的还好脾气同她说话的,这种盛气凌人的……”   说到“盛气凌人”,霍蘩祁平生遇到过不少,但偏生觉着,对付这种人就只能以硬碰硬,谁先服软,必被对方跳到脑袋上,更何况,如今是顾家有求于陆厌尘,老夫人这副姿态确实无法教人服气。   陆厌尘笑而不语。   走了一截,始终沉默不发的袅袅也不禁问道:“先生,有几成把握?”   陆厌尘的笑意凝在深深眼底,袅袅还是温柔地垂眸,侧耳拂过一绺碎发,她的脸颊还是红润的,但红唇在细细颤抖,爱之深忧之切,这点陆厌尘还是知晓的,他怅惘道:“可叹秀宛顾氏的公子,到了这一辈只余顾翊均一人,说不准七日之后,自这一脉便要断了。”   霎时犹如裂缺霹雳,冷雨罩头泼下,袅袅花容失色,手足冰冷。   霍蘩祁也不禁跟着一怔,他见舅舅神情,说那话,以为他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袅袅飞快地折回去了,往顾家跑去。   见她跑走了,霍蘩祁才大惑不解地问:“舅舅,您是认真的?”   陆厌尘敲他脑袋,“傻丫头,我不那么说,他们俩不知别扭到什么时候。放不下就放不下呗,有什么可丢人的!你这小丫头不明白的道理,可多着!”   霍蘩祁吃痛,摸了摸自己脑门。   有些明白,步微行老敲她额头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一定是从小被敲习惯了,长大了就找个人逞威风……   陆厌尘哈哈大笑,“傻丫头,你要知道,要是我说的人不是顾翊均,是你那夫君,你这会儿还管我说真的还说假的。”   霍蘩祁听着小脸一红。   那自然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人命的脆弱,让人在得失之间偶尔会丧失理智。她愿身体康健,也愿郎君千岁,一生皆如梁上燕。 第80章 勾通   “这是陛下要咱家交托给您的信物, 教您好生看管着。”皇帝跟前的内侍官,已年过半百,一团和气, 且从小待他不错, 常对他是报喜不报忧的。   步微行谢过,接了黄木玉梨花盘, 上头用杏黄绸布遮了一方物件。   他蹙了蹙眉,并不急着掀开。   言诤送走了内侍官, 信步走回来, 愉悦地哼着小调, “属下敢打赌,这里头一定是您的太子印。”   言诤是宫廷卫队的将领,时常在宫中走动, 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步微行不争辩,东西取回房内才揭开。   这的确是此前被陛下收回的印玺。先前是为了灭他气焰,如今是为了给他承诺。   依言诤之言:“陛下一收一放的,也全是为了您。要不您要将这位子坐稳当了, 那惊动银陵的大婚是决计办不了的,恐怕陛下一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二是为了激黄氏趁早些动作。这个心腹大患立了太久了。”   黄氏是步微行的大患, 不是文帝的。   说白了,文帝就是大费周章地正为他铺路,除障。   言诤这话陆厌尘也大致说过,步微行不会因为自幼受到文帝压迫, 就看不到他的苦心孤诣和付出。   他抿唇,遣退了言诤,东西被收回放在佛龛后头的暗箱里。   霍蘩祁回来时,他已用了晚膳,她钻进厨房搬了几样点心过来,杏黄的栗子桂花酥,浓香四溢。   霍蘩祁吃得开怀,但身后却没有什么动静。她停下了手,缓缓回头,他临着轩窗凭几读书,斜阳渡过一条溪水,被树影一缕一缕逐落,落在碧影之间的罅隙里头。她偷偷地,多看了几眼。   她一直觉得,她夫君做什么都特别好看,尤其是沉静地看书之时。   简直,美得教人不忍打扰,那是焚琴煮鹤,是罪过。   霍蘩祁偷摸着用了茶点,擦净了手,便撑着脸隔着远远一丈偷看他。不,是明目张胆地看他。   在齐宫里,他们行事都有些束手束脚的,她很多次,看到他那张脸就把持不住要亲他,但是,那是不能够的。因着太多人盯着了,她怕人笑话。   步微行淡淡道:“何事目光灼灼?”   霍蘩祁微微一怔,红云蔓过了脸颊,偷抹到耳后,她羞愧地捂脸,“我打扰到你了是不是?”   他放下书卷,徐步而来。   踩着一室天光,如藤黄扇底一清瘦而孤绝的剪影。   对着他很久了,还会时不时心跳,霍蘩祁自己也没辙,但是她不是未出阁的少女了,已嫁做人妇,很清醒地知道,这个让无数女人肖想的男人,是她的。所以那眼神避都不避,直晃晃地盯着他。   步微行坐到了她身旁,满桌的点心教她吃得所剩无几,不禁扶额,“饿了?”   霍蘩祁点头,“啊,是的,很饿。”   从此处到顾氏行馆并不远,步微行怀疑是顾老夫人不好说话,给她和师父使了绊子,蹙了眉又问:“顾夫人欺负你了?”   霍蘩祁一时脸色纠结,“顾老夫人是一家之主,也活了几十年了,人却吝啬小气得很呢!而且颇不讲道理,幸得舅舅是大夫,还能唬得住她些,可想见素日里袅袅在顾家被她如何欺负的。”   步微行对袅袅的事并不怎么有兴致,“顾翊均的病,能治么?”   霍蘩祁摇头,“这个,舅舅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这种古法匪夷所思,当世没有人尝试过,既然无人尝试,自然是不知生死,不能稳操胜算了。   他若有所思,霍蘩祁也想到了母亲,苦着脸道:“顾公子算是我的恩人,我是很想他能好的,可是……人是真的脆弱,有时即便是拼尽全力,也未必留得住一条人命。”   步微行沉默了一瞬,霍蘩祁天旋地转一阵,就落入了他的怀里,双臂将她搂得严丝合缝的,她惊讶地抬起眼眸,唇被他笼罩下,被细细地研磨、撬开了。   “嗯……”   她正感慨人世无常,怎么也没想到她夫君突然要动手来这个啊。   他不安慰一下倒罢了,可她竟被撩拨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再跟着,就被他证明了,他会一直在、一直在的存在感。   霍蘩祁猫儿似的钻进了他的怀里,软手勾住他的脖颈后头,小心翼翼地哈着气,浑身酸疼,忍不住轻哼道:“阿行,你总这样,万一、万一我……怀上了怎么办。”   他冷然道:“不愿意?”   当然这冷也是表面的,他的女人不愿意为他生孩子,怎么想怎么都觉着失败。   霍蘩祁欠起身来,慌张地解释,“不是啊,但是……我还小的,我才十六,你也才二十,你还有一大堆事,我也还有一大堆事,就……现在,不好的……”   越说气势越弱,这种事真要来了,也是天意。霍蘩祁不想强求,但她怕他心急。   她甚至想,如果身为皇嗣,为陛下诞下皇长孙,是不是对他复位有胜算?如果是真的,那她也就……霍蘩祁红了脸。不瞒人说,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虽则母亲这般大时也快生了她了。   步微行哑然失笑,声音透着一丝力尽的靡废和撩人,“等等好了,我不急。”   “那……那就好了。”霍蘩祁的声音仿佛蚊子哼哼,小心翼翼地趴下来,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许是提了一提,夜里,她就做了一场梦,梦到她们儿孙满堂时,白发苍苍地坐在高堂,看着孙儿带着新媳妇回来。梦里其余人的脸孔都是模糊的,唯独他俩。那时,他还是英俊的面貌,岁月除了掘出几道沟壑,对他分外厚待,而她已齿牙脱落,满脸皱纹和黄斑,但她们还是在一起的,永远就如同此刻。   做梦都会笑醒,霍蘩祁一觉醒来,已忘了梦境,梦中有谁。   已是黎明,破晓时,初光恬淡。   顾翊均睡醒时,也是曦光初上时,窗外有啁啾的黄莺,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仿佛看到窗边一道清瘦美丽的影儿。   他一怔,要急着坐起来,袅袅急得一动,低声道:“你……别出声,先睡着。”   顾翊均不动了。   他缓慢地睡回去,然后,反反复复地用眼睛确认,眼前娉娉婷婷坐着的,正是他的心上人。   袅袅的眸光有些躲闪,“老夫人睡了,坤叔偷偷放我进来的。天亮了,我就走了。”   顾翊均笑道:“傻么,夜里来守着我,你不睡的?”   袅袅有些脸红,“我在这儿靠了一会儿,你也睡着,没忍心吵醒你。”   顾翊均“嗯”了一声,烛火灭了,只剩薄薄一层天光,让他能于蒙昧之中瞧见心上人清湛的双眼,他顿了顿,温柔地握住了袅袅的手,“这次我若死了,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找个好人家去嫁了,顺遂地过完一生,好不好?”   袅袅咬唇,“你莫说傻话,你会好的,会的。”   顾翊均摇头,“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命老天给是不给,那不是我能左右的。只是,若是我侥幸不死——”他拉长了声音,缓缓道,“袅袅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么,我愿意换一切从头开始,不必你等我,让我去照顾你。”   人之将死,他安排了一切后事,最后想的人,还是母亲与袅袅。   但他知道,一旦顾氏有了继承人,顾老夫人会很快拾掇起来去收拾他留下的乱摊子,已无暇在分心念及他这个不孝子。但袅袅不同,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袅袅。   她垂着眸,没有答话,看似温柔的表面,其实隐覆着一层骇浪。   顾翊均艰难地要爬起来,可睡得太久,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只得又摔回去,袅袅也慌了神,扶住了他的头,呼吸相闻,顾翊均看着她恬静之下藏着惊恐的眼波,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唤醒了心底汹涌的相思。   上次和她离得这么近,已经过了很久了。   她虽不答应,他也没有遗憾,“这样就够了。袅袅,你不答应也好,这几日还能见到你,我很知足。”   机会渺茫,何必让她有了惦念。若不是满腹相思无处寄放,方才那番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半明半暗的晨曦里,袅袅的影子轮廓隐约而清晰,她垂着眸,缓缓道:“我曾经,是你的通房丫头。”   他一怔。   顷刻间,喉咙之中涌起了一股腥甜。   他要解释,要挣扎,袅袅却又低声微笑道,“顾公子,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曾平等过。以前我把你放在心里很重的地方,甚至想过,如果你将来有了妻室,我就一辈子做个丫头,看着你们琴瑟和谐。可是,我现在想想,我已不是当年我了,这种事,现在我死也不肯的。”   她爱的人,她学会了要去争取。   就像阿祁那样。   如果得不到,那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弃了,换个人便是。   顾翊均叹了一声,“嗯。你能这样想就最好,我还怕你做傻事,做些――让自己受委屈的事。天快亮了,你回罢,不用再来了。我怕你,看到我死的样子……”   他其实并不想等自己离开尘世,却让心爱的女人记他一世。   她还有大把韶华,不必记得他。   袅袅也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在人命面前,此时说什么都显得渺小多余。她愿意等着六日,至少此时不想这些事。   她悄无声息地随着顾坤离开。   顾翊均本想安定地再睡上一觉,不过等醒来时,仿佛又换了一番景象。见的第一个人不是母亲,而是本来已被废立,如今正该四面楚歌的前太子殿下。   顾翊均有些诧异,“怎的殿下亲自造访,我母亲……”   “老夫人仍睡着。”   步微行答得从容稳健。   但是顾翊均了解母亲,她是顾氏的掌门人,照理说平素绝不会睡到这个时辰,见步微行太过镇定,他便深信,这个“仍睡着”是被使了什么手段的。   顾翊均蹙眉,“殿下想与我谈什么?”   “一桩交易。”透着光的薄纱橱筛出淡然浅绿,男人侧向而视,俊挺的眉骨宛如镌如刻,他磁沉的声音透过一扇花鸟屏风飘来,从容而平静。   “不过,需要顾公子做些牺牲。” 第81章 死讯   这几日, 风声有些紧。   银陵的雪芝还尚是丰盛,顾家很容易便买到了七日的例份。   下了一场绵绵霏霏的细雨,即至霍蘩祁送舅舅去顾氏在银陵的行馆时, 天方破晓, 红日出于东方,一团绯红的晕正覆在青瓦炊烟上头。   人人都说这是好兆头。   霍蘩祁偷偷问舅舅, “舅舅,您一直在骗人, 其实顾公子很有可能好起来是么?”   陆厌尘摸摸她的脑袋, “三成把握, 听天由命罢。”   听罢后霍蘩祁脸颊微白,便不说话了,悄然瞥一眼后脚跟来的左邯与袅袅, 哀声一叹。   陆厌尘被顾氏的下人簇拥入府。   顾老夫人今日格外小心,只放了陆厌尘一人入门,其余三人皆被挡在府外。   才从乡下归来不久的左邯,人瘦了一圈, 脸也黝黑了,看起来不如离了银陵时的神采奕奕,但他一归来, 便一心扑在袅袅身上,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心有所属,还没彻底忘记顾翊均,这点左邯是知道的。只是顾翊均如今命在围墙之下, 随时可倾塌崩坏,他怕袅袅离得他太近,被压垮,只能近身陪伴,一刻不离地看护着。   袅袅心底也有愧疚,本不愿左邯陪同,但拗不过他。   顾坤此时也回了里院去了,霍蘩祁就靠在顾家大门外的石狮子旁,摇着翠鸟穿花的团扇,凉风习习,一波绿影潋滟起柔光来,枝头轻粉的花朵瑰姿绮丽。   袅袅心神不宁,咬了咬唇,无法像霍蘩祁那样安静地等着。   霍蘩祁唤了她一声,她才走过去。   然后霍蘩祁握住了她的手,一个问题虽然已反反复复问过,但此时还要不放心地再问一遍,“袅袅,最坏的打算,你已做好了么?”   袅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嗯。”   他若是死了,她自然不会殉情,只是会有多难过连自己也想不到。   因为那一刻还没有来,还有希冀。   左邯不远不近地立着,风吹起他的发和湖绿长衣。   霍蘩祁偷瞟了一眼左邯,眼神示意了一番,拉着袅袅闪身进了一条深巷。   霍蘩祁近来从云娘师父那儿听来的,也不知真假,她又一贯不喜欢说话还须得转几多弯儿的,便开门见山了,“你以前说,你是顾翊均的通房?”   通房是什么,霍蘩祁以前不晓,以为只是寻常近身侍女,可云娘师父一说,她就懂了。不但懂了,还有几分难为情。   难怪袅袅对顾翊均有这么深的执念和爱慕。   一个多情的温柔公子,一个卑微的贴身侍女,成日耳鬓厮磨,又有肌肤之亲,是很难不动心的。   袅袅也没有忸怩,她只是垂了眼眸,颔首。   她有点儿怕,怕霍蘩祁因这个看不起她。   霍蘩祁本是女人,对袅袅的遭遇倒没觉得低贱在哪,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动歹心害人,霍蘩祁不歧视本分女人,只是,“左邯知晓么?”   袅袅缓缓摇头,“他不知的,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了,即便袅袅应了左邯,这等事到底不能瞒着,可她一个女儿家,开不了这个口。   霍蘩祁是很乐意推波助澜的,她也的确觉得袅袅同左邯在一起会平稳顺遂,至少不必看顾老夫人脸色。只是如今顾翊均命在旦夕,她一手将他的心上人往别处推,不好,何况顾公子也算是她的恩人。   霍蘩祁只能两不偏帮,今日且随舅舅说的,听天由命罢。   若是顾公子撑过来,她罢手,若是……那便是他此生注定与袅袅无缘。   她与袅袅没说多少话,转出青石巷,又在石狮子旁候了足足两个时辰,饥肠辘辘之时,左邯体贴,说去帮她们买炊饼,便去了。   他去了没多久,顾府紧闭的大门出来了。   陆厌尘拎着药箱出来,与进门时的道骨仙风、神光飞曳不同,他揉了揉眉心,神色惋惜颓唐,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霍蘩祁和袅袅一时如堕冰窟,袅袅跟着上前,却不敢问顾翊均的状况。   跟着后脚顾坤也出来了,送陆厌尘出府,老人佝偻着背,又苍老了许多,浑浊的双眼,普自陆厌尘起身下阶之后,便滚出了泪水。热泪涌出眼眶,顾坤也不敢看霍蘩祁和袅袅,背过身那衣袖擦拭了,便又巍巍然走入门中去。   袅袅不相信,冲过去要见顾翊均,却被拒之门外。阍人一把将她推出去,跟着门扉紧紧阖上了。   “砰”一声,她的心,瞬间四分五裂,袅袅挂着泪水的脸一时惨白,她弯下了腰,跌坐在地……   霍蘩祁跟上舅舅,“怎么了,您同我说清楚……顾公子他……”   足足两个时辰,陆厌尘已嘴唇干涸,脸上都是细汗,微微哆嗦了下,才扭头冲小外甥女道:“没熬过来。”   霍蘩祁怔在原地,顷刻之间落后了几步,但她又跟了上去,“舅舅,你在骗我对不对?那顾老夫人……要是顾公子不好了,她怎的可能轻易放了您?”   陆厌尘本是健步如飞,听闻霍蘩祁一问,便倏忽停住了脚,直至她又跟上来,陆厌尘才道:“我已尽力了。先前已与老夫人有约,倘若我缝合顾公子的伤口之中,他性命犹存,那便不算我失手,如今也正是如此,伤口缝好,他却捱不得痛,身子骨又虚弱,便撒手人寰了……老夫人纵然千般不讲理,但商人重诺,她自不会横加为难我。”   她还不肯信,陆厌尘长叹道:“阿祁,你自己也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顾家富裕了十几代,是天命眷顾,如今上天不愿再眷顾了,将福运寿运一并收回了也是常事。多少世家王侯尽归尘土,也只怪顾氏一门只倚重嫡系,不肯纳妾,否则……”   这个霍蘩祁知晓。   但是倘若顾氏准允纳妾,今时今日,袅袅应当已是顾翊均的妾侍,即便有所波折,可绝不是今日如此潦草收场。   陆厌尘澹澹地露出一抹苦笑,将霍蘩祁的肩头掸去碎叶,低语道:“回去之时,莫甩脸色教你夫君看到了,他近来也是焦头烂额,一大堆破事儿。顾公子的事儿,你在心里头惋惜奠基便好,发丧出殡的事宜,你一律不许掺和,也不许袅袅掺和,明白了么?”   霍蘩祁自知与袅袅都不是顾氏中人,一些事的确不便干预,但她素来机灵,自打同步微行处一块儿,又因着时时要揣摩他心意而有些多疑,陆厌尘这话教她莫名之中,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微妙之感。   作为一个乖巧的外甥女,霍蘩祁还是乖巧地应了。   袅袅守着顾氏大门,始终不开,直至左邯买了热气腾腾的炊饼回来,只见袅袅正瘫坐在台阶上,顾氏的下人开始鱼贯而出,将苍白的纸灯笼一个一个地挂上门匾。   左邯心一紧,炊饼也顾不上了扔在一旁,“袅袅!”   下人来往,轻蔑地扫视袅袅几眼,仿佛也不怕一脚踩到她,左邯奔到袅袅身畔,将她细弱如柳娇颤不止的身子一把笼住,“袅袅……别哭……”   他抬起衣袖要替袅袅擦眼泪,但她侧过了头,不让他近身。   左邯也心疼,可拿她没办法。   袅袅是个执拗的人,他知道。   袅袅泪眼婆娑地看了眼左邯,也不顾顾家下人在场,轻声道:“左邯,其实我不值得你待我好。真的。”   左邯张了张口要说话,一时却无言,袅袅哽咽着伸出食指,遥遥地指向门里边。   “你知道么,里边那个男人,我爱了他四年。”   他蹙起了漆黑的眉。   袅袅泪中带笑地哽咽,那苍白的纸灯笼被悬挂上来,顾坤也于此时,换了一身素服,尘满面地颤巍巍走来,他是来回复袅袅的,“袅袅,老夫人的命令我不可违逆,她不愿见你,也不愿你再去打搅公子,坤叔也知道对不住你,但是……”   “我知道。”袅袅苦笑,泪水砸落在地。   她缓缓地擦去了水迹,“何时发丧、落葬,坤叔告知我……”   “不必了。”顾坤哑然道,“老夫人说,公子二十有二,却尚未娶妻,大为遗憾,如今他人虽已不在了,夫人却想着喜事丧事一块儿出,为他破例,纳一房小妾。”   袅袅震惊地后退了一步,幸得左邯揽住她的纤腰,还不至让她摔下去。   顾坤颓然摇头,“袅袅,我知道你是说什么不愿做公子的妾的,也怕你瞧见这桩喜事,更何况你是公子唯一的心上人,他自然更是不忍你与他冥婚,所以才不忍告知你,那日,你便不用来了……”   袅袅艰难地立着,“他、他可曾留下什么遗书?”   “没有了。”顾坤摇头,“即便是有,也不能是留给你的,公子最大的心愿,是你能一生平安喜乐。也许留了,有了记挂,你便不能了。”   袅袅缓缓地点头,颤抖着又后退了一步,笑道:“他倒是想得周全,一旦死了,我们就真的两不相欠,也不用再惦念了。好啊,很好。坤叔,我就先走了……”   “是。”顾坤弯腰,身旁的白绫拂过,那素练正随风飘飞。   袅袅走下台阶时,玉容寂寞,泪水阑珊,也不知到了哪一阶时忽地眼前一阵黑影窜过,她腿脚一软,又重重地落入了左邯怀里,人事不知!   左邯带着晕厥不醒的袅袅回房,为云娘探脉的大夫正好还没走,又被霍蘩祁拉去给袅袅诊脉。   倒没有大碍,只是站久了,腹中空乏,又加上大悲之下心绪波动,一时才有短暂昏厥。   霍蘩祁同左邯放了心,左邯自愿留下照顾袅袅,她便不说什么了,折身出去。   而说好了这段时日暂住在她这里的步微行,却时而失踪,江月也跟着不见踪迹。   好容易到了斜阳落寞之时,才终于趁风而归,霍蘩祁记着舅舅的教诲,这段时日不打搅他,她也就不过问他的去向,也不留他的晚膳,这么一来,人便显得冷淡了许多。   到了夜里,步微行才晓得她回房了,那个在软红绡帐里热情如火的圆圆,冷淡地背过了身,一言不发,在装睡。   他也知道顾翊均的死讯,沐浴之后,拥着霍蘩祁浅眠去了,倒是一句都不问。   他跟着也不闻不问,霍蘩祁便撑不住了,扭过头,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委屈地咬他的脖子。   步微行攥住她急躁的小手,红烛昏沉,映得绸帐辉煌灼艳,他沉声道:“我冷落你了?”   霍蘩祁哼了一声,“你自己说呢。”   要不是他白日里不见人踪,她也不会跟着陆厌尘上顾家门。这种忐忑焦灼的等待,她一贯是不喜欢的。   可惜最后……   霍蘩祁心情不大好,闷声闷气地哼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连江月都知道,却只瞒着我一个人。”   然后说着说着,假哭成了真哭。   他抱紧怀里的霍蘩祁,只能将声音放低些,像哄似的,“是我的错。圆圆乖,再等几日便好了。” 第82章 哄哄   霍蘩祁平静地哼了一声, 她只是忍不住有些矫情,开始伤春悲秋。   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枯荣自有命数。从阿娘离世起, 她便下定决心抓紧身边每一个人,譬如步微行, 她用力地抱着他,想咬他, 却又舍不得, 于是只能擦干眼泪哼哼唧唧了几声。   她哼不停, 恐怕觉是不用睡了,步微行也觉得有几分无奈。   他揽住霍蘩祁的肩,附唇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霍蘩祁的眼在深夜里睁得越来越大。   “你……坏人!”   她简直又气又笑, 于是步微行又无奈地被她絮絮叨叨念了半宿。而且全是骂他的坏话。   话说完了,翌日他还是消失无踪。   左邯带着袅袅回来了,袅袅是横着回来的,左邯彻夜在她房门外头守着, 也不合眼。   霍蘩祁去剪牡丹,手中的剪子一落,一朵嫣红丰硕的花落在了手心, 她掐着花瓣,幽幽地一叹,本来是该重新开张了的铺子,因着顾翊均这一死, 暂时还开不起来了。   但不开张,就只有坐吃山空的份儿,养夫君的大计更是没个着落。   捧着一篮牡丹,后院里头袅袅的闺房紧闭,左邯坐在红痕阶上等着,飘花如雪,他托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蘩祁险些冲动之下闯进袅袅房里了,但想到夫君的嘱咐,她强迫自己掉头,一头钻进了货仓,开始琢磨近来的绣品。   今日的银陵,自太子大婚后,迎来了又一次轰动。   传闻是天下闻名的儒商顾氏,才死了这下一代家主,不过须臾一日,便又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冥婚。抬的这一房小妾,还是银陵千红楼里最鼎鼎有名的花魁。   没想到顾老夫人如此开明,大张旗鼓为了这么一桩不像样的婚事,也是令人称叹。   有人说,这顾老夫人还尚是仁善,知晓她儿子已死,倒不忍心祸害良家女。   但也有人说,风尘之女,真入了顾氏大门,那得是天赐的福分和造化了,即便是良家女郎,被抬入顾家也可得万贯家财,享荣华富贵,也是不枉了。   吹吹打打一番轰动,直闹得银陵三教九流无人不晓,顾氏豪奢富贵之门,更是在银陵大小酒肆摆下筵席,喜丧一块儿办,那筵席上虽只有素食,但佳肴如流水。倒不是不舍得铺张,只是顾老夫人信佛持斋,又加儿子故去,只摆了素食宴,来往的皆可入席。   总而言之,到了霍蘩祁这一司丝绸、古玩的街衢,近乎门可罗雀空无一人,而那酒楼瓦肆林立之处,人却如山如海水泄不通。   对很多人而言,顾翊均的死,能换来一碗白吃的米饭,是功德一件。   霍蘩祁望了望袅袅紧闭的门,幽幽一叹。   痴心一片的左邯还守在门外,霍蘩祁走过去坐到他旁侧,问道:“袅袅一直没出过门么?”   左邯沉默了会,摇了摇头。   曾经灿烂如旭日朝景的人,眼底一层清灰的影,胡茬下满是泥灰,竟显得几分憔悴。   霍蘩祁低声道:“袅袅有些事,不是她要隐瞒你,而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   左邯苦笑,“我知道。”   “嗯?”   左邯道:“老板娘,您记得,我是殿下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袅袅的过去?”   这倒也是。   她时至如今也没参透步微行的情报网有多大,但想来应该已是遍布大齐的,如何能放过重镇秀宛。   霍蘩祁微露惊讶,“你知道,竟不在意?”   “我在意得要命啊。”左邯像个苦恼的毛头小子,可他也只能在意了,不能做别的什么,“在意她曾经跟过顾翊均,在意她喜欢顾翊均,到现在还不能释怀,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是太在意了,反而却不知该怎么办。   要是放在霍蘩祁心里头,恐怕也是一根刺。她无法容忍她的夫君心里有别人。   正说着,身后的门却忽然推开了。   一阵暖风拂过,袅袅娉婷地着了一袭淡烟绿的刺萝纹绣袍,盛装得体,秾纤合度,温柔妩丽的脸抹了清浅的素红妆面,柳眉杏眼,丝毫看不出憔悴。袅袅冲他们歉然地笑了笑,“对不起。”   霍蘩祁站起身,对袅袅一副装束有些惊讶,“你这是?”   袅袅笑了起来,“阿祁,我这身衣裳已经准备了很久了,不是很快又要开张了么,我去库房挑几匹绸缎看看,咱们也该忙活起来了。”   霍蘩祁与左邯对视一眼,“……啊,好。”她重复了好几遍,“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心里头却千头万绪,袅袅这是……放下了?   一个不离不弃的左邯,一个情浅缘深的顾公子……霍蘩祁眼眸幽幽地摇了摇头。   袅袅是晕着被左邯扛回来的,但熟睡了许久,一醒来便像个没事人似的,霍蘩祁不怎么安心,要再替她请个大夫,但袅袅推说不必,最后也没让大夫来。后来她就一头扎进了仓房,直至傍晚才出来。   霍蘩祁一个人在房里等步微行,酒菜珍馐一道未动。   嶙峋的太湖石噙了一口氤氲春汽,薄如烟的风帘荡起一层毂纹。   他徐徐而来,身上有淡芳草香,霍蘩祁扭头一瞅,只见脚边忽多了一样东西,玄衣抹过眼底,她惊讶地一低头,捞起一大筐的红瑚。   “啊呀。”   这是芙蓉镇盛产的红瑚草,银陵是没有的。   她惊呆了。   头顶上传来他清沉的嗓音,“三月才结了果,让人快马加鞭从芙蓉镇送来的。”   这东西本来是男女定情之物,他们也是因着红瑚结缘。霍蘩祁抓了一把红瑚草搁在掌心,吃吃一笑,“嗯,所以你今日取了来?我听闻银陵三十三街九十九巷,顾家丧葬的队伍走了几街几巷?”   他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不该你问的,乖乖闭嘴。”   “哦。”霍蘩祁对这事真不怎么有兴致,只是,“我怎的觉得,你这回是真坑了顾公子呢。无端端死了不说,无端端还要纳个妾。”   “楚岫是我的人。”   楚岫是千红楼花魁的芳名,是顾公子新纳的小妾。   霍蘩祁一听,瞪圆了眼睛,“你、你外头有人?”   步微行微微一怔,难得被她一句话惊到,但只是揉了揉眉,淡淡道:“她与江月没有不同。”   “有的。”霍蘩祁煞有介事,“江月是清白小姑,楚岫是秦楼花魁,怎会没有不同!你偏心!既是两个女郎,怎的这区别待遇竟天壤之别!”   步微行背过了身。   话解释起来并不好听,她刨根问底又不好糊弄,他拧紧了眉。   趁着他去沐浴,霍蘩祁偷偷溜出房门,江月也正乘兴而归,仿佛还喝了点儿小酒,脸颊红扑扑的,霍蘩祁正趁着她酒后吐真言,拉着她到花木扶疏的游廊后头醒酒。   风一吹,晕乎的江月便什么都招了,“当时殿下需要一个安插在千红楼的耳目,但暗卫里头的女人只有我与楚岫两个,我不肯,她肯,她就去了。”   霍蘩祁疑惑,会有人肯做这个?   江月笑倒在霍蘩祁肩头,“她喜欢太子,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的。我只是对殿下没有非分之想而已。”   霍蘩祁:“……”   她瞬间憋了一股火。把一个爱慕自己的女人留在身边,这是什么道理?   本以为,从胡襄一事后,他身旁的桃花是烂透了,可不知还有一朵就擎在枝头无人采撷问津的。   这朵桃花固然是嫁不成顾翊均了,可留下来,将来如何打发?一个情深义重,为了他甘愿深陷软红遭人诟病的女子……   江月挥手,淡淡道:“不过阿祁你犯不着担忧,楚岫有贼心没贼胆的,以前头儿放榜为殿下招亲,她也没来,还是不敢。要真肖想殿下,嗯……阿祁你就……嗝,”她打了个嗝儿,红着脸笑,“危险了……”   江月喝得醉迷的,她只得将她拖进房门。   回卧房时,他已换上了一身缁色外裳,里头却没有片缕挂身,墨发也是湿漉漉的贴着俊脸,手里执着一只青花酒觞,霍蘩祁见他眼底晦暗不明,心有戚戚焉,小碎步走了过去,“那个,我其实就是吃醋了,你……不生我气吧?”   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看得霍蘩祁心底发憷,又哼了一下,挨着他坐到他的腿上,学着江月发酒疯,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霍蘩祁撒娇弄痴装蒜的本事一流,又加上手上的温柔攻势,很快将男人哄得服服帖帖。   他亲吻着她的唇,胸膛又湿又热,霍蘩祁正方便到处点火,他却一下抓住了她的食指和中指,音调有些暗哑,“我要出门一趟。”   霍蘩祁另一只还待兴风作浪的手一瞬之间就停了。   沉默。   许久之后,她笑靥如花地抬起头,“嗯,你去哪儿?去多久?”   步微行道:“少则半月,多则两月。”   也不算太久,但是消息太突然了,霍蘩祁一时应付不过来,见他如此严阵以待,恐怕事情棘手,便抱住了他的脖子,“嗯,我就在这儿等你,乖乖等你。”   “不必。”   他沉吟着道:“我替你安排了去处,这段时日,你入宫去陪母后。”   如果说方才只是事出突然一时难以接受,此时霍蘩祁却有些恼火了,“我可以去陪母后的,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肯定是很严重了,你却一个字都不告诉我,我不服气。”   他早知道她不会乖乖就范,所有事瞒不过她的,无奈地握紧了她的手放到背后,“此行没有危险。”   “但是——”   他话锋一转,霍蘩祁跟着心提到了嗓子口。   “你是我最大的后顾之忧。”他的手落在她的耳畔,撩拨起一阵耳热,霍蘩祁心动如鼓,从没听她夫君说什么情话,忽然之间就红了耳朵受不了了,他的眼眸漆黑而明湛,如朗朗星河。   “如果你被抓走了,我会不惜任何代价去换你。”   霍蘩祁瞬间就满足了,她发觉,自己其实挺好哄。   她反扣住他的手腕,心满意足地在他腿上蹭了蹭,“好啊,我等你回来。” 第83章 入宫   临分别这一晚, 都是一宿无眠。   说好了要开张的铺子,却不得不再多关着一段时日了,霍蘩祁收拾行装, 带着袅袅一道入了宫, 她分了一些银钱,给云娘和庄叔另外寻了一个僻静的地界养胎。   这一胎来之不易, 云娘和庄叔格外着紧,半点差池也不敢有, 霍蘩祁也跟着紧张, 城中闹哄哄的, 人情复杂,他们索性便住到外城去了。   袅袅这一入宫,左邯又回了乡下。   霍蘩祁有点诧异左邯来来回回跑几次, 袅袅得知之后,也同她说了,“左邯他爹在世时,曾为他定了一门婚事的, 如今到了年岁,那边恐有催促,他回去应付了。”   霍蘩祁见她神色澹然, 不禁蹙眉,“你真的对他毫无男女之情?”   袅袅摇了摇头。   相处这么久了,袅袅还是无法移情,可见男欢女爱, 有了曾经沧海,后来居上者便难矣。   分别那日步微行还是走得早,天不亮便离开了,他不让她送,显然是不愿暴露行踪,且是带着一队暗卫走的。   言诤仍在城中,护送她们一帮女眷入宫。   言诤口风不紧,霍蘩祁想从他这儿探听点消息,岂知他摸着鼻子笑了笑,“嗯,有点事儿。”   宫里头近来风声也紧,霍蘩祁也是入宫才得知,陛下病了。   病得很严重,以至与文帝冷了数月余的皇后也不得放下持谨贴身照料着他。   霍蘩祁与袅袅走在深宫花苑,长廊深处,巍峨的宫阙露出宝顶的轮廓,她们还没看清,只听一帮碎嘴的宫人们议论。   “哎,你们可曾听说,殿下今儿个悄悄离开京畿了。”   诸如此类云云。   但就不乏有人揣测的,捕风捉影一番,便猜测,陛下这大病,药石难医,因而殿下冒险出城寻奇珍药材,为陛下治病,或许,是为了重新讨得陛下信任和欢心?   霍蘩祁自是不信的,他们父子势同水火,他说什么不会为了寻什么药材亲自离京。   但她还是捂住了袅袅的嘴,将人拖到了假山后头。   一池春水碧如天,淙淙而过。   袅袅眼眸躲闪,似有话要说。   霍蘩祁松开她。   袅袅道:“我在顾家时,没少听到旁人嚼舌根的。顾氏如此,宫里当然尤甚,阿祁放宽心,我晓得利害的。”   霍蘩祁忍了忍,轻声道:“袅袅,前几日我听说,顾老夫人也要带着人回秀宛了,将顾公子的棺椁带回去入土为安。”   袅袅身子一颤,半晌后,她苦笑道:“正该如此的,落叶终要归根。”   霍蘩祁伸手搭住她的香肩,“顾翊均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要开始新的人生。袅袅。我保证,上天再也不会薄待了你,你的苦已经受完了。”   她挑眉,微微有一丝诧异。   霍蘩祁不肯再多说,牵着她的手绕出了假山。   嶙峋的怪石堆矗在旁,两人沿着水面浮桥趟过去,湿了罗袜,也是到了黄昏落日时,才见到回坤仪宫暂歇的皇后。   霍蘩祁怎么说也该叫文帝一声“公公”,虽不敢问,却还是问了,“母后,陛下的病……”   本来也该叫“父皇”,但她唤什么,都是随着她夫君的。   皇后也不禁敛唇,她那淡浓合宜的脸露出些许苍白,人也清瘦了不少,但脸色还算和蔼,也不教袅袅害怕,微笑道:“不算什么大病,休养一时也便好了。”   皇后极力压着文帝的病情,不肯吐露实情,是为了稳定局势。   这点霍蘩祁懂的,方才那帮多嘴的宫人已经说了,陛下病了快半月了,连朝政公文都是皇后在旁批的,但这桩事不敢泄露,轻则掌嘴,重则发配,她们也说得不太多。霍蘩祁只隐约猜到,陛下既无力起榻,想必是真病得严重。   但皇后既然有隐瞒之心,那便证明,帝后二人都不想在皇帝重病卧床时,引发一些不必要的揣测和霍乱。   霍蘩祁也就不问了。   皇后抬起凤眸,看了眼跪在霍蘩祁一侧的袅袅,眼睛微微一亮,“生得眉清目秀,是阿祁新收的婢女?”   “回母后话,不是。”霍蘩祁拍了拍袅袅的手背,“这是我在绸庄的一个得力帮手,她是来陪我的,您要是缺婢女,嗯,我兴许……确实是没有的。”   她为难的模样,可算逗乐了皇后。   连袅袅也忍俊不禁。   皇后笑道:“本宫不过问问,你倒真以为本宫同你讨人了?你既然来了,这段时日,便住到东宫里去罢。”   霍蘩祁有些惊讶,自从太子在朝堂被废,她依理不该继续住那。   皇后道:“你在宫中也不相熟的,唯独东宫还住过一段时日,暂且去那住着,等如愿回来。也不过一两月功夫。”   既是皇后凤命,霍蘩祁与袅袅便应承了。   但此事越想越是觉着有些难安,宫里头既然闲言闲语的人如此之多,风口浪尖之时,皇后为何做此安排?   袅袅也不是多嘴的,她不将心头疑惑道出,袅袅便一直沉默。   一路回了东宫,霍蘩祁才挥退一帮下人,拉着袅袅进了偏殿的寝居殿,近门的博山炉里燃着木兰香,辉煌的彩绣如蓬云似的堆砌,光彩照人,袅袅一时眼花,来不及收回视线,霍蘩祁忽道:“袅袅,你在这儿先住着,过几日顾老夫人便离开秀宛了,我带你偷偷去见顾翊均一面。”   她一怔,继而道:“阿祁,你说什么?”   霍蘩祁顿了顿,恐外头还有人,低声道:“楚岫给我捎了一封信,你还不知道她,她是顾翊均纳的小妾,如今正也要随着顾老夫人回秀宛了,她信里说了,说对不住你,盼着你与顾翊均见一面,道个别。”   袅袅摇头,“人死如灯灭,道别是多余的。见或不见都不重要了。”   曾经她决心忘了顾翊均,现在她想铭记一生。   他让她懂得,不论是执念、放下,还是别的什么,都要始终努力地活下去。袅袅和公子之间的美好,不因后来的伤痛和分别就荡然无存,一段感情教给她的,是永远善待自己,也善待爱自己的人。   至于道别,他在心里了,别不了的。   霍蘩祁蹙眉,“那好吧,我把话传达给你了,你既不愿见,没有人会勉强你的。袅袅,我只再多嘴一回,顾公子这人,生性风流放荡,对红妆美人如奉天女,喜欢他,确实是件累人累心的事。但我觉着,这种人一旦爱上谁,会比谁都容易坚贞不屈、从一而终的。袅袅你可以好好儿想想。”   想什么,顾翊均都已经……   她恍然一惊,错愕地抬起头,只见霍蘩祁耸耸肩,转头溜出了门外,她已追之不及。   临走之前,步微行交代给她很多话,可以说的,不可以说的,她心里有底。但是还是说多了。   那是没辙的,她太怜惜袅袅了,不想她再吃苦。   ……   黄樾所在的青旗门,近来收受的马匹、铁器的生意越来越多。   青旗门底下有六部,这都不是直归黄樾所辖,平日里账目绝不会送到他眼下,但黄樾走马上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合直系下属,素日里他们与达官显贵打的交道,需另备一份完整文书给他过目。   关于这一点一直是秘密行事,黄中谷也不知晓的。   于是黄樾便发觉,这其中的油水和猫腻实在太多,近来苏家、王家、卢家和萧家四户,都在暗中私运硝石,另有以这四家为首的小家族,也在暗购军械。   青旗门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非偶然。   黄樾冷汗直冒,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帮人是顾忌黄氏,顾忌他父亲,也顾忌他!   作为国舅,父亲很清楚,陛下如今龙体欠安,卧病在榻,表哥率人轻骑出城,大有可能是为了访药。   小阿朗尚在襁褓,如今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黄樾率人回府,父亲果不见踪影!   他抓了一个人,只问到黄中谷今日入宫去了。   黄樾整块后背皆被冷汗湿透,他揉着额头无力地坐倒下来。——父亲大人,当真要,谋逆么?   黄中谷入宫,陛下避而不见,他是国舅,此行纯是以家事之由,内侍官说文帝正歇晌,请国舅改日再来,禀明之后,黄中谷心下了然几分。   翌日又来谒见,仍是不见。   黄中谷微微一笑,退了,不说什么。   连着两日来宫中,都见不着文帝,早朝时分也不见人影,黄中谷心中已很是怀疑了。又兼之坤仪宫,他妹妹也是闭门谢客,说与陛下近日一道持斋,需半月之功。   黄中谷与府中门人商量,都觉着此事疑点颇多,如今步微行离京不久,正是该一探究竟的时候,天机不可失。   线人回报,近来中宫果然持斋,连同霍蘩祁那份,也一律是清淡有余的素菜。   黄中谷于是抚须,“我了解我那妹妹,她惯来空城计唱得好,越是惊涛骇浪,便越是显得祥和。”   黄樾皱了皱眉,觉得还是疑点颇多,“姑母让霍氏住在东宫,恐怕有替步微行复位之意。”   “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黄中谷攒眉,虽不失冷静,但神情里已藏不住溢于言表的亢奋和激动,“所以,这也正是最后一个机会。”   父子二人暗中谋划半晌,几名谋士已献上舆图,共襄盛举。   下人回报,说大公子黄樾已归,正四处寻着郎主。   静室内一片死寂。   黄榆悬心不放,暗问:“父亲大人,这事一旦爆发,是瞒不住大哥的,难道还要继续瞒着?大哥与步微行素来走得近,一心巴结他,连他丢了太子位也不在乎,恐怕不是真懵懂要阿谀权贵,确实是心向着他。”   这也是黄中谷忧心的。   黄樾自幼与皇后亲厚,他心里向着谁,还真不好说。   此时一个门客揖手肃容道:“郎主,要真教瞒着大公子,来日举事之时,他恐怕会成最大的变数。”   黄中谷兼听则明,何况黄樾在青旗门当差,极有可能套听到什么风声,自己的儿子是不是酒囊饭袋自己心里头有数,他立即沉声道:“将大公子绑了,近来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他出门半步。”   “诺。”   门外簌簌地掠过几道影子。 第84章 私语   黄樾被绑了, 青旗门愈发没有动静,悄无声息地越货、私押粮草的生意越来越多。就像一口满溢的井,水漫出来, 但激不起旁人一丝的在意。   皇后近来在披香宫待得多, 坤仪宫留得少,小阿朗长在深宫之中, 自小便成了人算计拉拢的傀儡,也是怪可怜见的。由于凤宫无人, 春音时常传皇后旨意, 让霍蘩祁到坤仪宫来逗逗小皇子。   霍蘩祁觉得自己暂时不大合适, 但一见了阿朗,便将顾虑都丢到脑后了。   名义上,这是她的小叔子, 是弟弟,但是霍蘩祁特别喜欢抱着他摇。小阿朗人如其名,开怀明朗,时常被逗得哈哈笑, 然后吐一口奶表示谢意。   春音也亮了眼睛,“奇了,他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那小爪子利了,还抓奴婢的手呢,他就喜欢您。”   “嗯?”是嘛。霍蘩祁有点儿得意。   将小阿朗放在摇床里,替他盖上小棉褥, 他特别乖,乌润乌润的大眼睛,宛如海底的明星似的璀璨,鼻尖有点挺拔,嘴唇又薄又软,还会用两只柔软的小手握拳,实在乖巧极了。   他,有点像阿行呢。   霍蘩祁一瞬不瞬地望着小阿朗,然后,又不知不觉地看了眼自己的肚子。   其实,要生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她会高兴的,阿行也会高兴的吧。   春音将她憨态可掬的模样看在眼底,掩唇失笑,“您也别急,等殿下回来,那是迟早的事儿。”   春音跟在皇后身边久了,是皇后能说知心话的人,对霍蘩祁虽尊卑有别,却不显得拘谨。   霍蘩祁的动作都僵硬了,脸颊腾起了一朵红云。   他夜里那么辛勤,按理说,早该有了的,霍蘩祁偷偷地将目光从肚子上移开。   聊了会儿,趁着小阿朗睡着了,春音忍不住直笑,“您知道殿下小时候不近女色,娘娘还以为他不会,原本发落了一个奴婢赐给他,也教他一些床笫之道。谁知那奴婢笨手笨脚,第一日过去,便趁着他看书,不留神打翻了烛台,烧着了前朝珍贵的锦书残卷,恼得殿下将人摁住亲自打了二十个板子,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霍蘩祁一奇,竖着耳朵听着。   春音笑道:“那晚奴婢也在的。娘娘便问,她爬着殿下的床了没有。她抽抽搭搭,说没有。”   “于是娘娘又问,她拉过殿下的手了没有。”   霍蘩祁忍不住插了一句,“这恐怕还是能拉着的。”   春音捂嘴偷笑,“是,她也说,‘奴见殿下都不看奴一眼,一时心急了,便攥住了殿下的手,遵娘娘吩咐,也教殿下感受、感受一番女儿柔情……谁知,谁知殿下跟被蛇咬了似的,一把将奴摔在地上,奴不敢看殿下脸色,又要去抱殿下大腿,他却一脚踹开奴,说什么果然是山中豺狼、海中恶蛟也……’那奴婢吓得大哭了一场。殿下也不知跟谁学的两句,可是笑死人了,当晚满宫的人,虽不敢张扬出声,但一个个却合不拢嘴,散了后更是东倒西歪……”   这两句典故旁人不知道,霍蘩祁是知道的。   原来舅舅把阿行害得这么深。   她忍俊不禁。   春音道:“那年殿下才十几岁来着,奴记不得了。总之娘娘一直担忧,殿下真对女色毫无兴致,即便是大婚前一晚,娘娘还单独将殿下传入了坤仪宫。”   霍蘩祁微微惊奇,“母后说了什么?”   春音是皇后贴身宫女,当晚虽屏退左右,但春音便候在重重纱帘后,瞧不见人影,但声儿是能听着的。   她怕扰了小阿朗歇息,轻笑道:“婚事在即,娘娘便也直率取了先前让奴备的春宫册子给他,奴婢原本也觉着羞死人了,但娘娘是殿下的母亲,这事总得教给他。结果……”   她刻意卖了个关子,霍蘩祁想听,摁住了她的手,显得一抹急迫来,春音柔声微笑,“不见那册子还好,一见了,满宫死寂死寂的,奴婢等了好久,可才听到殿下回了一句,‘母后费心了,儿臣不需要’。”   春音道:“于是娘娘叹了口气,回‘可你不会’。”   她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嘴笑得脸颊上的肌肉直抽动,“殿下那么威严冷漠的一个人,那晚被逼得手足无措,还脸红结巴地回了句‘儿臣会’。”   都过了这么久了,春音还笑得止不住,可想而知当日……   霍蘩祁忽然明白过来,其实春音是得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来刻意试探她的。   好像是真怕他不会……   霍蘩祁一阵脸红。   春音好半晌才收拢了笑,听得摇床里的小阿朗发出一阵咕哝声,便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太子妃娘娘?”   霍蘩祁吃了一惊,立即站起身,“这、这怎么能僭越唤得!”   春音摇头,“娘娘让您住在东宫,不是意图明显么。本来废太子,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她起身,附唇在霍蘩祁跟前,“奴婢只是一时多言,请您不要说出去,这事毕竟是机密。”   霍蘩祁一时怔忡难言,脑中乱哄哄的。   倘若真是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有恃无恐,她还以为他为了她连帝位都不稀罕要了,真像民间传说的什么不爱江山爱美人,原来,她一直都有点自作多情啊。   春音“嗯”了一声,“所以,太子殿下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奴婢好回娘娘一声。”   霍蘩祁捂住了脸,有点崩溃。   但她知道,这不怪春音,也不能怪皇后。   依着阿行的性子,恐怕即便即位,将来身边也没有妃嫔的,那么母后在意这个,是理所应当的。   想了很久,她不愿伤害夫君的自尊,但是,“一开始……确实是……什么都不懂……”   只不过这个开始是在芙蓉镇,待皇后问他的时候,已经回了银陵。那时候,确实是会了。也不算说假话。   只是皇后开门见山一问,叫他想起头回洞房花烛,于是他有点恼羞成怒了。可偏偏对着皇后不得怒,便只能忍恨憋屈地强自辩解。她夫君也很无奈啊。   春音听明白了,对霍蘩祁敛衽一礼,“奴婢这便回了娘娘去。”   但她也还没出得坤仪宫,皇后已归来,雍容的一身赤金凤裳,眉眼恬淡,脸色苍白,透着一抹疲倦。   霍蘩祁与春音忙迎了上去,皇后问过了小阿朗,得知他睡熟了,看了几眼后也便安了心。   皇后面露倦容,应当是为了照顾陛下所致,但霍蘩祁不敢多嘴问上一句半句,怕触了什么不该犯的忌讳。   皇后坐上梨花圈椅,抬手唤了声“阿祁”,让她跟过去侍奉。   霍蘩祁缓步走到她跟前,皇后微扬凤眼,低声道:“春音,将坤仪宫的殿门和窗都尽锁了,不许人进来,你也在外头候着。”   “诺。”春音依言去,先落了窗,后又阖上了门,自己退出了宫殿。   皇后携着霍蘩祁的手,拉她挨着自己坐,霍蘩祁有点儿受宠若惊,皇后露出淡淡的笑容,“不必害怕,本宫只有些事同你说,让你做个准备才好。”   霍蘩祁垂眸,“母后说,阿祁听着。”   皇后的眼徐徐斜了过去,那鎏金的高峨宫殿宝顶之下,涂满椒实的红墙满溢着芳香,霍蘩祁却坐得不大自在了,满宫温暖,却显得空荡荡的。皇后幽幽叹道:“本宫的兄长,将反。”   “什么……”霍蘩祁不敢声张,只微微睁大了眼睛,嘴唇也合不拢了,“娘娘……”   她不大懂利害,要是陛下因此事与皇后生了嫌隙,会怎么样?   皇后道:“本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本宫与陛下,一直在候着这一日。只是本宫的兄长,为人太过于谨慎,瞻前顾后,陛下又舍不得拿如愿的储君位付诸玩笑,这才延耗至今。只是黄氏一门这些年在银陵城一桩独大,本宫名义是皇后,但也是黄氏嫡出的女儿,不能忤逆族长,犯上不孝。陛下更是顾念着本宫,对黄氏一般百般忍耐谦让。”   “陛下曾以为,兄长只是一时利欲熏心,昔年曾愿意将右相之位予他,但兄长生性多疑,怕惹陛下猜忌,宁死不受。时至如今,阿朗出世,兄长竟想着清君侧,扶持阿朗为帝。原来他要做的,是这天底下独一份的摄政王。”   阿朗年幼,只要黄中谷得逞,将来必然事事仰赖听凭他。   如此即便不黄袍加身,也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掌权者。   霍蘩祁心中一惊,原来,原来阿行早知道,他们一直全都知道,包括顾翊均,他们一直以来谋划的,是为了逼黄中谷早日策反露出马脚?   可陛下病了,阿行出城,又与这件事有什么牵连?   是了,这也是给黄中谷一个契机。不论真假,太子被废而出城,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霍蘩祁的手狠狠颤抖了起来。   临别那晚,他曾说,此行不会有危险。   那是什么意思?   皇后握住霍蘩祁的手,惊觉,她的掌心一片冰凉,便微笑着,又覆了一只手上去,霍蘩祁怔怔地回头,哑然道:“母后我……”   皇后笑,“你想说,你可以不在意将来能不能入主东宫,只要他平安?”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皇后道:“本宫明白。当年,本宫跟着陛下,也是靠着弑兄夺位,踩着累累白骨上来的。只是本宫曾以为,如愿是天定的太子,不必流血牺牲,那个位子从来都是为他准备的。但是……事与愿违。”   温暖的宫室里,霍蘩祁只觉得一阵一阵地泛着冷。   皇后悠悠的声音在暖宫之中回荡,“如愿已很是幸运了,当年陛下夺得储君之位,境况凶险至极,本宫只能躲在佛堂里一遍一遍地为他祈福。但是这一次——”   “我知道,我信他。”霍蘩祁点头,手指摁住颤抖的小臂,露出坚定的笑容。   再是凶险又如何,江间湍浪,海底洪波,来者无惧。 第85章 兵乱   皇后是为了给霍蘩祁通气, 交个底儿。   事先她并不知原来他们一干人早在暗中谋划瓮中捉鳖,没过几日,黄中谷果然反了。   听春音说, 黄氏一族近来联络青旗门, 明着暗着收买了不少兵马,如今已将宫城团团围困住, 禁军与之周旋着,但不知道能挺到几时。   霍蘩祁走出东宫, 风一大, 飘远了, 便传来外头凌厉齐整的叫嚣喊杀声。隔着巍巍宫墙,依然气吞斗牛似的,宫里头乱成一锅粥, 侍女们再不敢嚼舌根的,但此时围城之中,他们出不去,外头进不来, 便只能森然对峙着。   披香宫和坤仪宫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水平静,霍蘩祁去过几遭,皇后告诉她, “不必忧心,再等等。”   霍蘩祁忧心的是步微行,黄中谷举事之际,银陵定然被锁城了, 此时他无法暗度陈仓的。   因为见不着,她忧心忡忡,整日心里揣着的人全是步微行。   已经一个月没见着他了,时间拖得越久,她越难安下心,“母后,您有渠道可以传信,能给他提个醒儿么?”   皇后抚了抚她的发,微笑道:“本宫的兄长,是个行事谨慎的,如今连信鸽都飞不出宫城的,贸然传书,只会曝露风声。其实禁军撑不了多久,只要兄长发觉这一点,他们便会立即大肆进攻。”   霍蘩祁急了,她知晓,但隔日便听闻宫门外起了争端,打死了十几人。   于是黄氏掌控的巡卫兵与各路世家的府兵开始发动了猛攻。   霍蘩祁仿佛听到火炮轰在红墙琉璃瓦上的声响,四分五裂,那五光十色的琉璃瞬间灰飞烟灭,许是黄中谷投鼠忌器,暂且不敢毁坏名声,外头人因而不能放肆进攻,不敢直接动用火炮,轰了几声之后,门墙被撞开,便不动了。   跟着,叛军大肆掉头。   霍蘩祁心神不宁,又恐惧又担忧,与袅袅正躲在坤仪宫,一面商量着对策,一面想着逃跑,可皇后却镇定如斯,这几日也没再去过披香宫。   她的指尖从浮绿的碧螺春中挑起一片碎茶,温婉地抚平她们的焦躁,“稍安。”   外头忽地传来一阵重鼓声,跟着又是一片角声。   鼓敲三下,牛角二声。   这是什么讯号霍蘩祁不懂,皇后道:“退了。”   霍蘩祁诧异,抬起头望着皇后,皇后笑了,将青瓷落于紫木几上,语调有些轻,“如愿来了。”   霍蘩祁瞬时长吸了一口气,胸口鼓胀起来,心像荡着秋千似的七上八下毫无着落。   许久之后,她才咬唇道:“他……能进得来么?”   皇后摇头,“暂时不能。”   军报果然传来,太子已发兵围困银陵,此时黄中谷已犹困兽,进不可破城攻出,退不可闯宫擒王,虽兵强马壮,但一时也僵持不下。   皇后让春音替霍蘩祁与袅袅各备了一盏茶,到了午膳时分,又传来膳食。   被围困半个月,宫中的果蔬已寥寥无几,只剩先前屯的肉食,即便是坤仪宫,那菜肴也不新鲜了,大锅肉汤熏得霍蘩祁腹中一阵翻滚,顾不上殿前失宜,她箭步冲出门外,捂着嘴唇,那恶心感直往胃上冲。   皇后微愕,也是没想到霍蘩祁忽地干呕不止,袅袅也在场,虽愣着,但却忍不住算了一算,“娘娘,殿下离京一月有余了。”   也是袅袅这么一提醒,皇后恍然过来,手攥住了春音,“去,传个御医来。”   面对千军万马仍然镇定谈笑自若的皇后,也顷刻之间六神无主起来。   霍蘩祁扶着漆金的红门干呕不止,但恶心归恶心,她好几日食欲不振了,肚子里也没什么货,吐不出来,只是要回去却也不敢,肉汤太腥了,她一个无肉不欢的人也用不得。   但奇怪的是,放在以前她是完全可以的。   在户外求生时,步微行曾经猎过野味,她也一点不矫情,没烤熟的燕子肉她也吃过。   兴许是常日里吃着这些,少了素食?   霍蘩祁偷偷回眸,瞟了一眼袅袅,袅袅善解人意,与皇后敛衽一礼,走下红阶去,扶住了霍蘩祁。外头鼓声退了,霍蘩祁却显得有些紧张,“袅袅,我用不下饭,你……帮我同母后说说。”   袅袅“嗯”一声,“那阿祁喜欢什么,皇后娘娘通达和善,她不会不允的。”   一股恶心感冲上来,霍蘩祁拍了拍胸口,余悸未消,正要说话时候御医却已来了。   坤仪宫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又出了一桩秘闻。   皇后将年迈太医的手扣住,蹙了柳叶眉,沉声道:“您行医多年,这种关头,该知道什么不该说。”   太医只得点头,已向上人头作保,绝不泄露半点风声。   霍蘩祁脸颊上的红云还没退,有点儿羞意,“母后不让人说出去?”   皇后颔首,“此时让叛军知晓太子有后,他们决计会背水一战以命相搏冲入宫城。阿祁,兹事体大,但你不用多想,好好养着你的身子。”   皇后满面愁容,让霍蘩祁心中突突,斗胆问了一句:“母后,不喜……么?”   皇后的愁容里绽出一朵笑,想来是吓到孩子了,她抚了抚霍蘩祁的手背,“这是天大的喜事,母后怎能不喜。傻孩子!”   经此之后,皇后也不再让霍蘩祁继续留在东宫,让其搬入坤仪宫暂住,袅袅自然也跟着。   御医开的保胎安神的药方,日日煎来与她服用,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总觉着身子一日赛一日地沉,袅袅照顾她,便笑她傻,“以后会越来越沉,殿下这么喜欢阿祁,将来恐要将阿祁养成白白胖胖一个胖媳妇儿。”   “袅袅,你敢笑话我!”   不得了,连袅袅都开始笑话人了。   霍蘩祁不敢与她打闹,隔着枕头轻轻护住了肚子,满眼温柔。   上回她还撒娇暂时不想要孩子,是还想再等一年,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可祸福自有天定,由不得半点马虎。何况多一年她也还是长不大,就如此也挺好,听天由命,顺从安排。   外头更紧张了,霍蘩祁已察觉到,近来坤仪宫亦开始骚动不安。   袅袅说,有人已开始暗中收拾行囊,意图偷混出宫。   霍蘩祁道:“出得去么?”   袅袅蹙眉,“依稀听见,有婢女说她有表哥在叛军之中,能给她开个门。那话一出,果不其然,近来十几个宫人跟在她后头的,不一定能成,但想必人心已是涣散不安。”   霍蘩祁蜷着腿,抱住了膝,忽想到一事,震惊地抬头,“当初我们入宫时,将师父他们安顿在了城门附近,要是两边打起来,云娘师父他们能逃过一劫么?”   袅袅也正想着这事,但如今宫人是差遣不出去的,袅袅想了许久,握住了霍蘩祁的手,“这几日殿下在城外,叛军必然军心不稳,说不准宫城防守有漏洞,我一个潜逃出去,将云娘她们也带回来。”   “不行,太危险了。”霍蘩祁直摇头,“即便你一个人能钻空子出宫,可回来时三人说什么逃不过叛军的耳目,何况师父也有孕在身,不宜冒险。袅袅,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赌,去换师父的命。”   两人正说着,只听闻远远的一声炮轰。   整座宫殿,都瞬息狠狠一个发颤。   阖宫的宫人都仓促逃窜,她们只知道,殿下要攻城了!   霍蘩祁也待不住了,阿行在外头,强攻的话银陵会损伤多少无辜百姓性命这个无可预料的,何况,以武力解决就难免会陷入险境。   霍蘩祁与袅袅到了后苑,皇后今日却不在,昨晚便去了披香宫一夜未归。   素来姿态娴雅,剪花折梅的侍女们花容失色,仓皇逃命去了,花锄留在新挖的坭坑里,歪倒的蔷薇恹恹苍白。   天飘下了细雨。   霏霏绮错的烟雨里,回廊底下一片珠帘沉默。   炮轰声又传来三声,地面都在震颤、晃动。袅袅扶着霍蘩祁,看着宫人们四下飞窜,轻声道:“阿祁,人命是真的脆弱。即便隔了这么远,还是能造成威胁的。”   那在城墙下生存的百姓,不知此时是否已血流成河。   “不好了!叛军杀进来了!”   也不知道谁叫嚷了一声,霍蘩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原本逃出坤仪宫的宫人们又纷纷狼狈地退了回来。   步微行攻城,里应外合之下叛军绝难活命,柿子捡软的捏,他们杀入宫中,此时只有一个目的——生擒皇帝威胁步微行退兵!   霍蘩祁一怔,此时,一道矫捷的黑影穿过雨帘而来。   鹞子翻身,干净利落,然后便从身后一把攥住了霍蘩祁与袅袅的手,“太子妃,与属下走。”   霍蘩祁一扭头,雨里,言诤的湿发紧贴着他的下颌骨,她惊讶地问:“你一直在城里?”   言诤道:“我随叛军暗混进来的,来不及解释许多了,殿下有命,让属下务必带您到披香宫与陛下会合。”   霍蘩祁惶惶点头,袅袅也应了,三人一起退了出去。   那叛军涌入得快,退出坤仪宫,立即便见到三个持刀而来的,将逃窜的宫女摁在墙上肆意轻薄,霍蘩祁吃了一惊,心瞬间冷如冰雪。   但言诤是不会上前救她的,他接到的军令,就只有护住霍蘩祁。   禁卫军也冲出了甬道,叛军见人来,便一把将侍女扔在脚下,拔刀与之厮杀起来。   言诤带着两个女眷,无法施展轻功,正要后退,刀光如雪,忽地从身后砍来!   叛军攻城之速远超殿下预估,所有人都没想到黄氏叛军竟会顷刻间便杀入了内宫,但他决不能让霍蘩祁有丝毫损伤。   言诤为了避过,只得松了袅袅的手,回身一脚踢过去。   一个孔武有力的叛军被踢飞出去,言诤要再去拉袅袅的手,却已不及,身旁有人提刀直刺霍蘩祁,言诤顾此失彼,拔剑迎上,霍蘩祁被言诤拉到背后,眼风瞅见,袅袅腹背受敌,只得飞快地往左边跑。   “袅袅!”   叛军越来越多,十几个人堵住了甬道,禁军只有六人,护得住霍蘩祁,护不住袅袅,袅袅已经被逼到了边缘,四五个人围困住她,举刀而来。   袅袅的被抵着冰冷阴湿的墙,双臂颤抖,头激烈地抖着埋入掌心。   不敢等刀剑落下,可该有的疼痛迟迟不来,跟着是剑锋入肉的声音,却不是她的。   袅袅一惊,只见一个叛军正挡在自己眼前,一柄长刀已经扎入了他的左肋,他一手握住刀锋,一手提刀斜削出去,将两人砍翻在地。   雨势大了,将他的鲜血冲刷在地。   刺目的红融入冰凉的雨水里,顷刻之间融化褪色。   袅袅颤抖着,一动不敢动。   不敢看救命恩人的伤势,不敢抬起头,浑身冷得可怕。   霍蘩祁与言诤终于冲了过来,言诤夺了一柄长剑掷给他,“顾公子,你护着袅袅先退,这边我等会掩护。”   袅袅一惊之下,狠狠地一抖,忙乱地抬起了头。   他将嵌入伤口的刀拔出,扔在地上,转过了身,拉下斗篷风帽的那一瞬,苍白清俊的脸滴着雨水,她惶然错愕地望着眼前本该死了的人。   他不是……死了么?   顾老夫人早押着他的棺椁灵柩回了秀宛!   袅袅震惊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问不出来。   形势紧迫,来不及解释,顾翊均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素手,温声道:“袅袅,跟我走。” 第86章 晴天   袅袅浑浑噩噩地被他携着手拉走了, 滴水如瀑的宫墙,蜿蜒了满巷血水。   袅袅惊慌失措,“你受伤了!”   “无碍。”顾翊均沉着地拉着袅袅闪身越过了花苑, 依照言诤所说, 这御花园深处,有一间地窖, 因先帝好酒,地窖里头曾凿出一条密道直抵披香宫。   一队人马跟着言诤断后, 袅袅回头看了眼, 霍蘩祁他们已经远得没了影儿。   顾翊均知道她的担忧, “他们会追上来的。”   他弯下腰,徒手将一块活的地砖掀了开,花丛深处, 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酒香飘了出来。   但动作幅度太大了,牵扯住了顾翊均的伤口,他闷痛地哼了一声,将袅袅抱了下来。   袅袅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水熨到了胸口, 她知道那是血。   慌乱之下,她拿手紧紧护住了他的后腰。   那伤口处汩汩地淌血,袅袅真怕他再有不测, 声音也哽咽了,慌了,“你……你没事么?”   顾翊均费力将地板虚掩上了,幽暗之中, 他的呼吸显得十分急促,也许是因为受伤,也许大动之后精疲力竭,但袅袅知道,顾氏的公子自幼是不得习武的,顾翊均不过是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习过一些花招而已。   她骇然得白了脸,顾翊均转过身,喘着粗气,握住了袅袅的手,声音时断时续的,“沿着这条密道,可以直抵陛下寝殿,我留下接应言诤,你先沿着这条密道出去。”   袅袅捂住他的伤口,摇头,“不行啊,你受伤了,不能再久留了,要赶紧出去。我留下就行。”   “这里也不安全。”顾翊均沉声道,“听话。”   袅袅咬一下唇,忽问:“你不是……回秀宛去了么,跟着老夫人她们一起……”   她问不下去,他既然活生生站在她眼前,顾氏发丧自然是假,他也没同顾夫人回秀宛,那个莫名其妙的妾侍又是怎么回事……袅袅脑中乱如麻,顾翊均忽抱着她的腰肢,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   “你在城中,我自然不会走。”   袅袅凌乱了。   密道后头有人来接应了,明黄的灯一盏一盏地被燃起。   灯火幽微,掩映得那张苍白的俊脸,如星的眼眸,温润清绝。   袅袅耳中只剩下他的低语,“袅袅,等你睡醒了,我再同你解释。”   她张了张口,忽地后颈一痛,人便花钿委地失去了知觉。   霍蘩祁与言诤边战边退,也退到了酒窖门口,言诤熟门熟路地搬开地砖,让霍蘩祁先下,自己断后,霍蘩祁的身手也很是灵活,三两下便到了底。   言诤断后,只见花丛之中一名玄衣叛军探头探脑要钻出来,脸色凛然,扑上去,那人还待厮杀几招,便被言诤一剑割断了咽喉。   他仰倒在地,绝了声息。   言诤抽剑钻回酒窖,阖上了地砖。   此时人已稀稀落落开始往回走,接应的禁军护在地道口,言诤带着霍蘩祁往披香宫一路探去。   霍蘩祁不敢快跑,只能疾步跟上,一路上问步微行的安危和战况。   言诤道:“事出突然,殿下本来绝不会此时攻城,但军中传来密信,黄中谷已决意火困齐宫,这才于今日五更部署,一路急攻猛打。”   霍蘩祁道:“可这是天意,今日竟然下了一场大雨。”   言诤摸鼻子笑,“是,是天意,黄中谷注定要辜负了他的野心。”   霍蘩祁跟着走了几步,又问云娘,言诤道:“这个不用忧心,顾公子已有安排,他们暂且安全。”   担忧的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这密道有些长,七拐八折,但好在没什么岔路口,霍蘩祁一路循着言诤的脚步,不一会儿,到得尽头处,明暖的光大把大把地抛过来,言诤面色一喜,“到了。”   说罢,抢先一步跳出了地窖,回身用手拉住霍蘩祁,将她一并带出地窖。   地窖上头,是披香宫的后院,霍蘩祁穿过一径滴水的廊檐,大殿里头,文帝正襟危坐,半点看不出病态,皇后候在他跟前,见到湿了一身的霍蘩祁,大惊,便迎了上去,“可算见着你,幸好有言诤护着。”   “来人,寻些干净素雅的裳服来。”   皇后吩咐,余人不敢不应。   霍蘩祁轻手轻脚地走上前,问了陛下安好。   文帝倏忽睁开眼,一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霍蘩祁就跪在眼下,淡淡道:“去换了裳,安心等着罢。”   文帝声音平静无波,霍蘩祁莫名感到一阵安定。   她应了,便又退了出门。   言诤提剑护在宫门口,此时巍巍然的大殿之下,有箭矢飞射,但由于披香宫筑基太高,易守难攻,那箭镞飞不上来。   火油撒了满地,但顷刻之间又被雨水冲刷而下,流入叛军阵地,要是放火,死的绝对不是陛下和禁军。他们不敢动。   一股硝石的味道弥漫了开来。   倾洒的硫磺扑了满地,火折子点不燃引线,只能空置。   也不知谁扯着嗓子呐喊了一声,“城破了!城破了!”   叛军一时群龙无首、六神无主起来,士气渐弱。   言诤护送霍蘩祁转入偏殿,“城破了,殿下很快会赶到的。”   霍蘩祁没见到袅袅,问她安危,此时偏殿里徐徐走出了一个人来,已经包扎好的顾翊均,施施然的,以他儒商世家的温雅姿态漫步而出,“顾公子。”   顾翊均低声道:“我点了袅袅的睡穴,等她醒了,这一切应该已经结束了。”   霍蘩祁“嗯”一声,也进了偏殿。   关于顾翊均和步微行两人是如何狼狈为奸,将她们耍得团团转的,这事她可以不计较,但袅袅恐怕不能不计较。从头到尾被瞒着的,也毕竟只有袅袅一人。   暖帐帷幄里,袅袅和衣而睡,换了素净的衣袍,睡得甚是安稳平静。   皇后命人将干净的袍子送到了偏殿,霍蘩祁更了衣裳,渐渐地,觉得小腹多了一丝坠感。   不知道是不是正常反应,她忧心地护住了肚子,愁眉不展。   外头的喊杀声渐渐只剩下了禁军杀红了眼的狂欢。   叛军声势已弱,已攻上玉龙阶的叛军退了个干干净净。   一个时辰之后,马儿的长嘶闯入了宫闱。   千军万马,一时铁蹄飒沓,将宫阙踏出吞天坼地的轰鸣。   霍蘩祁耳膜嗡嗡直响,心如鼓撞。   他来了?   言诤护在偏殿之前,屏息严阵以待。   大波乌泱泱的军队,犹如黑蜂蝼蚁一般涌入,将叛军冲刷开,直入一道破出深渊的飞流瀑布,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所谓的叛军气势,在这绝对实力的碾压之下,一个一个已偃旗息鼓,伸长了脖颈任其砍杀。   言诤露出今日的第一个大笑,转头道:“殿下来了。”   顾翊均还剑入鞘,“嗯。”   他的神色很平静。   这是步微行与他的约定。   但是做生意太久了,顾翊均很清楚地知道,他被摆了一道。他用如此一个巨大的筹码,换来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头……想想也是可笑。   母亲知道了,该如何骂他不肖?   他从小就想与太子合作一回,芙蓉镇那桩人命案是个遗憾,这一次才算是真正的联手。   只是唯独,让步微行功成名就之后,他自己一堆烂摊子,最大的便是对袅袅的隐瞒。   霍蘩祁近来本来嗜睡,但是此时也毫无睡意了,一直捏着一把汗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渐渐平息了。   她凝神听着。   上万人齐齐跪地的声音,举戈捶鼓的声音,山呼的声音,瞬息灌入了耳中!   “陛下万岁,太子千岁!”   那山呼之声一道高过一道。   她扭过头,窗外瞬间雨过天晴。   梅雨时节,空气潮润得很,一时绚烂如洗,黄鹂啁啾地探过脑袋来,倒吊的紫色藤萝明媚摇曳。花影重重,拂过了眼帘,擦出久违的湿润。   霍蘩祁捂住了脸,任由温热的泪水从指缝之间落下。   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月,终于,终于都过去了!   她就乖乖地躲在偏殿里等着,言诤他们也撤了,春音施施然前来,温笑道:“殿下在宫墙外围剿最后的叛贼,不过多时便可入宫来了,您可赶紧将眼泪擦一擦,等会要见人了。”   霍蘩祁喜出望外,欢喜地点头。   黄氏联合各大世家,虽在银陵势力庞杂,但也正因这势力来源庞杂,才显得军心不齐。另兼之黄中谷瞻前顾后,心有顾虑,左支右绌,最后又被至亲出卖,唯独仰天长啸一声,喟叹奈何。   朝廷大军涌入黄家时,黄中谷已一头撞死柱上。   军士只俘虏了黄榆一人。   黄榆落网时,父亲就血涌如注地倒在地上,为首的前来拿他的却是黄樾。   他脸色惨白,眼底漫过不忍和自责,披着一袭墨蓝的斗篷,宽敞的斗篷底下,那双手都在颤抖。   黄榆啐了他一口,“叛徒,你对得起黄氏满门,对得起父亲么!你这个孽障,忤逆不孝的叛徒!”   黄樾沉静地受了这一口唾沫,淡然道:“押他入宫,听凭陛下发落。”   一行人如众星拱月,簇拥着黄樾而去。   ……   霍蘩祁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天色已暮,才看到一袭玄衣,满身血污的步微行匆匆来到偏殿的右耳房。   他的发冠也歪斜了一分,一身劲装衬得整个人孤瘦挺拔,霍蘩祁两眼泪汪汪的,看到他的瞬间,蓦地小嘴一扁,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他走快了几步,将霍蘩祁一把抱紧了怀里。   步微行人消瘦得厉害,眼底都是乌青的影,见到她平安,才卸下心防,松了一口气,“圆圆我……”   话未竟,霍蘩祁却苦着脸一把推开了他,冲鼻的血腥味让她飞奔到窗口,干呕了起来! 第87章 怀孕   他马不停蹄, 急于确认她的安危,但回来之后,没想到会受到如此冷遇。一时间也大为懊恼。   可他没有靠近, 而是将玄色盔甲的外披解了, 信手搭在一条圈椅上,春音来得及时, 捧着碗浓稠的药汁,一进门, 只见一个扶着窗干呕, 一个站着不知所措, 春音的眼睛微微圆了,“殿下,这是太医开的方子, 娘娘身子淋了雨,还请喝了药便去歇息着。”   步微行“嗯”了一声,让春音将药碗放了。   霍蘩祁捂着唇,又高兴又羞恼, 喜的是他还不知,恼的是他粗心大意。   步微行端了药碗徐步走近,“圆圆, 过来喝药。”   他竟然也不问问!   霍蘩祁恼得红了脸,端起药碗,便囫囵地喝了大口。但是太烫了,烫红了嘴巴, 她又不肯再喝了,将药碗搁在了窗台。   身后繁华如障,初夏青烟如许,雨后初霁的虹绚丽曜目,她那张小脸被映得苍白而憔悴,像受了不少苦楚。   步微行一把将人捞入了怀中,唇便堵住了霍蘩祁的要发作起来的嘴,她试图挣扎,但咯着坚硬的盔甲,咯得肩膀都疼了,嘤嘤两声,被他将剩下的埋怨都吞没了。   他撬开了她的齿关,长驱直入。   舌尖弥漫开一股浓药的苦涩,他解了披风,身上却还残留着一缕血腥味,霍蘩祁脸色纠结,将用力地要推他……她真的要吐了啊!   “啊……阿行!”   霍蘩祁转身,一股酸意直冲喉咙。   她扶着窗要吐,步微行微讶,很快意会过来,手背贴住了霍蘩祁的额头。   冰凉的,没有任何发烧的迹象。   他有点懵。   霍蘩祁扶着胸口,深呼吸几下,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责怪他,“你别动粗……我、我……害喜呢。”   “……”   他动粗了?   当然没有。步微行蹙了眉,嗯……不对。   “什么?”   她夫君也是个傻的?霍蘩祁愣了愣,然后转过身,一把将他推开,“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他的目光有些怔忡,难得见到他看呆怔时的模样,霍蘩祁得逞之后,忍俊不禁地捂住了唇。   可他那么过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怎么他这副模样,倒像是对自己很不自信嘛。   他有点儿无措,才经历了一场恶战,他在城外收编了禁军五千,又捣毁了黄氏、苏氏的府邸,亲自拿了叛贼首领,才有得余闲回来抱娇妻。   但是现在突然一个喜讯砸得他有点懵。   霍蘩祁又嗅到了那血气,难受地捂住了鼻子,一手推了他出去,“你去换身、换身衣裳,我……真的要吐了。”   “嗯,好。”   初为人父的夫君走得简直快同手同脚了。   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霍蘩祁忍笑,乖巧地喝了药,等他回来,她已经钻入了床帐。   他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衫,墨发也来不及擦干,微微露出一截颈项,他出门在外,近来风吹日晒的,皮肤黑了点儿,但仍是俊美无俦的,修长的指拨开帘帐的那一瞬,霍蘩祁就没法继续假睡了。   比方才,他要平静了许多,靠坐过来低声道:“睡里头些。”   霍蘩祁听话地往里头蹭了蹭,他便和衣躺了下来,伸手将她抱入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胳膊睡。   一上床榻,他便阖上了眼睛,此时霍蘩祁才看到他眼底的青灰,想必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了,只是这是披香宫的偏殿,加上外头那么多事宜,她怕有些不合适,悄悄问了一句:“阿行,你要睡了么?”   步微行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嗯。两个时辰以后唤我。”   霍蘩祁有点儿失落,“你还没告诉我,咱们快有孩子了,你高不高兴呢。”   他狭长的眼,缓缓露出一线的清光,然后吻了吻她的发旋儿,“你说,要再等一年的。我以为你会说到做到。”   还怪她?   霍蘩祁圆了眼睛,“哼,要不是……哼,总之不赖我。”   他轻笑,“是,怪我。”   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很高兴。先睡了。”   他确实疲惫了,声音都听得出沙哑。霍蘩祁也不忍心再闹,反正得了回答就心满意足了。   她折腾了半天,却半点儿倦意都没有,反而望着碧纱橱里那摆着的一尊沙漏出神。   软红帷帐之间,婆娑的流苏影儿在他脸上摇曳,美得令人春心萌动,一如初见。   霍蘩祁偷偷亲了口他的脸,好像很久没有这种安逸的归属感了。   两个时辰过得极快,霍蘩祁没来得及唤醒他,他自己便记着时辰似的,自己醒来了。   在营中,这半个月以后,日日只能打两个时辰的盹儿,他习惯了,见霍蘩祁慵懒在被子里蹭蹭,满脸晕红,双眸惺忪,目光便露出一抹不自觉的温柔,他俯身在她的额头上烙下一个个细碎的吻。   “你再睡会儿,我过会回来。”   此时已是深夜。   霍蘩祁不太懂他还有什么事非得深夜前去,但没有留他。   步微行替她掖了被角。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么细心的,霍蘩祁看着夫君俊朗的侧颜,情不自禁地溢出了一朵笑。   六角宫灯燃着光,将夜色一缕一缕逐出殿外。   绮丽的穿红绣牡丹毛毡,被鲜血浸染得更显刺目。   被押解途中,黄榆试图反抗逃跑,但未果,与禁军交手过程之中受了伤,腰间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止血,被捆了双手双脚,俯首帖耳跪在帝座前。   到底是黄氏门人,皇后不忍,便没有来。   大殿上,只有文帝、步微行及黄樾三人。   黄榆骂了一路黄樾,终在此时疲乏了,偃旗息鼓,只冷笑,“技不如人,甘愿服输。”   他知道,军中内务有所泄露,是黄樾钻了空子。他是黄氏长子,竟会吃里扒外。起先黄榆怀疑过他,但没想到,黄樾一旦叛变,竟然会出卖他的亲父亲和弟弟到这种地步。   黄樾披着一身墨蓝的斗篷,俊脸上多了两条狰狞的刀疤,那是来的路上被黄榆挣脱了划上去的,他没有辩解分毫。   清风徐徐,将一支长烛吹灭。   历经生死、背叛和逃出生天的黄樾,满脸沉寂。他不后悔,但他是个罪人。他的嗓子哑得似被烟火烫过,“认罪伏诛罢,事到如今,没有再坚持下去的必要了。残余党羽,是翻不过浪的。”   黄榆齿冷,“你要我同你一般贪生怕死?妄想。”   黄樾瞥过眼,“我只望你将功折罪,不愿黄氏被抄家灭族。”   黄榆冷笑道:“不知道,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他被捆缚住的双手还待挣扎,黄樾离他近,步微行蹙眉,将黄樾的肩扣住扯过身后,黄榆一见他护着兄长,忽地哈哈大笑,“原来跟在屁股后大献殷勤,这么多年还是有回报的。阿兄,黄樾,这不就是你喜欢的表哥么!”   步微行沉了脸色,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文帝挥袖道:“够了。”   皇后与黄榆到底也是姑侄,文帝没想羞辱黄榆,原本步微行决意自己亲自审讯黄榆,但文帝没让。   那些见不得光的刑具,文帝只愿他永远见不得光,实在造孽深重。   黄榆被拉下去了,暂行扣押。   黄氏与苏氏都是百年名门望族,兵败之后,积威仍在,文帝拿了涉嫌谋逆的族人,对其根基却没动摇,若是真将其抄家灭族,反而引起民怨,大为不妙。   文帝这回,装病一场,逼得黄中谷提早动手,最根底处的目的,还是逼着步微行早点上位。   他要找个由头,早些将这个帝位留给他。   但文帝又万分清楚步微行的个性,他是个宁杀错不放过的人,手腕刚硬,文帝担忧这一来他彻底开罪了世家。   毕竟黄氏苏氏为主谋,发落了这两个门第之后,后头还是萧氏、卢氏等大户,另并着一些银陵城外的势力。这一次是取巧,下一回可未必。   因而文帝将步微行留下来,父子俩谈到了深夜。   鸡人报晓之后,文帝也撑不住了,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问:“朕跟你说的,记住了么?”   “记住了。”   文帝挥袖,“那好,回去罢。”   步微行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   文帝跟后头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纵是机关算尽,也还是,换不来他半句软话啊。   霍蘩祁睡醒了,晨曦初上,宫人侍女唤她起来沐浴更衣,她换好了,从内室走出,步微行才回来,而且方才听人说,陛下病得很重?   她昨日见过,文帝精神抖擞,看不出半点儿异常啊。   步微行淡淡道:“装的。”   霍蘩祁一愣,“装的?”骗黄中谷罢了,她可以理解,怎的都已经结束了,还装着?   步微行的眼缓慢地移到她的脸颊上,一手护住了她的腰,一手的拇指抚过她的珠钗,低声唤道:“圆圆。”   曼回曲折,唤得人心头荡漾。   她“嗯”了声,凝神听着。   这般的亲昵,许久都未曾有过了。两个月的分别,毕竟也是不短的。在她害喜最厉害的时候,她夫君不在跟前,她日夜不安生,静不下心来,幸得此时尘埃落定,霍蘩祁钻进了他的怀里,“我听着,你想说什么?”   他指尖一顿,缓慢而沉凝地问:“做皇后,可还欢喜?”   话音未落,霍蘩祁便傻了,而且手足僵硬,跟着一股血液叫嚣着直冲天灵盖。   她怕风太大自己听错了,“啊?什么?你说什么?”   步微行露出了笑意,仿佛在嗤笑她又不稳重了,然后,徐徐地,又重复了一遍。   一朵一朵的烟花猛兽似的扑过来,将她脑袋炸开了。   嗯?   这时候霍蘩祁煞风景地想到:所以,其实,那算命的和老瞎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老神仙?   步微行道:“答话。”   “嗯。”霍蘩祁仰起了脸,笑靥如花,“那我今后是不是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女人?啊,那我可要乐死了!”   他淡淡一哂。原来她的皇后梦还是在的,而且,就要成真了。   他还以为,她会柔情蜜意,说些最让人心驰神醉的话……   当然,这才是他的圆圆。 第88章 相处   少了黄中谷的斡旋和煽动, 太子复位几乎是朝中人心所向。   这场浩劫之中,银陵城中的百姓无甚伤亡,只拿了叛党极其余孽, 让不少旧部对太子刮目相看, 加上文帝缠绵病榻,他们是不可也可了, 太子监国,是大势所趋。   霍蘩祁的绸庄也顺利地办起来了。   云娘师父身子不好, 霍蘩祁将它交给了袅袅, 每日的订货取货, 还是需要一个账本记录的,霍蘩祁这边有江月,来来回回地跑, 将东西从宫外头带给她。   袅袅醒来之后,顾翊均自是大献殷勤,嘘寒问暖、鞍前马后,袅袅均不予理睬, 回了绸庄,见他一路跟着,柳眉颦蹙, 已很是不悦,“顾公子,不请自入,是为贼。”   他一怔, 然后笑道:“嗯,开门不是为了做生意么,我来做生意。”   他每回都说来做生意,然而做成的没几件。   但袅袅不好将客往外赶,顾翊均一路跟着她分花拂柳,一路解释,“楚岫是太子的暗卫,嫁给顾翊均为妾,已随着老夫人回秀宛了。”   袅袅回眸,“你怎的不回去?”   “我已不是顾氏子孙。”他上前一步,垂眸凝视她,眼底的波浪深如星海,“回哪儿去?袅袅,我已经没有家了。”   她心肠软,他是知道的,袅袅蹙了眉转身,不说话。   顾翊均便绕到她跟前,“陆先生来前,太子殿下也与我私下回过面,他说要与我做一桩交易。此事关乎国祚,我只能应允,何况,我原本便应许了陛下要替他买马囤兵。”   他开诚布公,袅袅挑了嘴唇,“那又如何?”他说的这些,与她无关。   顾翊均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斗篷底下,苍白的俊容几乎没有血色,“太子让我以纳妾的名义,让迎亲的队伍走遍银陵,其实是在安插眼线,在各地设下人马以备里应外合。我……其实压根就没见过楚岫。”   袅袅脸颊微红,嘴硬却道:“与我无关。”   她的颊浮出淡淡一层胭脂般的瑰红,流水浮光一照,显得清秀宜人。   顾翊均忍不住微笑起来。   袅袅又问:“你骗了老夫人?她不知道你还活着?”   “知道。”顾翊均有问必答,和盘托出,“母亲大是恼怒,怪我不孝,可没有办法,这么些年,我其实早明白了,我不是个愿意束手束脚、避于安逸窝享受富贵的人。袅袅你也知道。何况我应许过母亲,这一辈子,不让你的牌位摆入顾氏祖堂。我想娶你,只有我自己不是顾家人。”   袅袅一怔,咬唇道:“你想得倒挺远,我不嫁给你,你岂不是……”   顾翊均笑,“我这辈子后悔过很多事,但我保证,这件事我永不后悔。不论结果如何。”   风一阵拂过,夏花浓烈地涌动如潮。风吹落他的斗篷和帷帽,露出那张惨白的脸,袅袅僵住了目光,忽然明白他为何带着帷帽出门,那颅骨近额头处,蜿蜒地爬过两道狰狞的疤痕。即便过了两个月,还是如此可怖,袅袅虚掩住了唇,震惊地看着他。   是了,不如如何,开颅求活凶险至极,他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又不知道承受过多大的痛苦。   他没有骗她的心思,只是连他自己,都不能确保自己一定平安无事啊。   顾翊均的目光怔忪了一瞬,他的指抚过那条暗红的刀疤,然后,缓慢地将斗篷拉上了,他沉声道:“袅袅,我变丑了。”   袅袅也不知怎的,一句话冲口而出,“既是男儿,何必在乎相貌。”她就不在乎。   顾翊均“嗯”一声,微笑道:“以后你可不必担心有女子青睐我了。”   袅袅脸色微暗,有些不悦,“顾公子轻薄过的女人还少么,袅袅要务缠身,要没有旁的事,就不必跟来了。”   她榻上石阶,转入回廊。   身后的跫音始终不断,袅袅一停,身后的脚步声也便断了,她一扭头,有些不耐,顾翊均却扶着红栏,唇角微微上扬,“我发誓,我只轻薄过你一个人。”   她的脸颊已腾起了红云,这话要他以前说,她一定二话不说将他逐出去。   “你、你骗我……”袅袅心乱如麻地回道,“我走了……”   顾翊均还是一路跟着她进货仓,他是太子殿下的贵客,无人敢阻拦,就这么一路同行无阻地进了货仓,也没有人说什么。   上回阿祁走时,留下的一团牡丹棉线还在,色泽是渐变的,绣出的花样可是一针到底不断的,虽只完成了一小半,还是足够教人惊艳的,顾翊均何等眼光,食指勾住那半幅绸袖,温润地溢出一丝浅笑,“嗯,这个,我要了。”   袅袅扬眉,“要这个做甚么?”   顾翊均显得一本正经:“送给心上人。”   袅袅不再过问,悄然背过了身。   她拈起层层叠叠的丝线来,将天窗掰开,露出澄清的光,仓房内一时明媚起来,顾翊均手中的彩丝宛如虹云般绮绚。   他垂眸看了一眼,只听袅袅低声道:“我要织布了,你还是离开罢。”   她明知道,他是走是留,这个绸庄里人都不会置喙。   只有让他自己将自己请出门去,才能清净。   袅袅熟练地拿起了木梭子,踩着机杼缓慢地开始织丝,也不再看他一眼了,顾翊均恍然许久,轻声地叹息,“离开我以后,你过得很好。我还以为,袅袅会想我。”   她曼声道:“思念对袅袅来说是奢侈物,那是秀宛顾氏的公子时时揣在心坎上的东西,可当袅袅饔飧不继时,她已没时间想一个人。”   顾翊均声调哑然,“来银陵路上,吃了很多苦?”   袅袅手中的木梭灵巧地如穿花蛱蝶般在丝线之中飞舞,机杼声声,她澹然道:“来银陵前的最后一日,花光了盘缠。如果不是遇上阿祁,她愿意收留我,袅袅也早已是街头一副冻死骨了。”   他垂下了眼眸。   隔了小半个时辰他却还不走,袅袅颦眉,“顾公子现下是很闲么?”   顾翊均轻笑,“嗯,没有顾家的生意,我闲得无聊。”   袅袅问,“那顾公子打算坐吃山空,以后挥霍一生?”   虽然他的钱支持他这么做,可不能为子孙后代留下福荫,那钱的意义便不大。   顾翊均又摇了摇头,笑道:“我的生意大到袅袅不可想象。袅袅,只要我想,整个顾氏都会重回我手上,无论母亲同意不同意。”   袅袅怔了,手指摩挲过木屑,被刺伤了,她“啊”一声,花容失色,顾翊均脸色一变,抢上去将袅袅受伤的食指含入了嘴唇,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让人连反驳推拒的机会都没有。他从前待她,一贯是温文有礼,逾矩的肌肤之亲都少的。   袅袅眼波如雾,心中莫名地起了一股酸涩和委屈。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顾翊均将她的指头看得比什么都重,又珍之重之地握住了她的指腹,温热的手掌覆了上来,她战栗不安,惶惶地要躲闪,顾翊均抱住了她的腰肢,不让她躲,“我就再说一句话,说完我就走。”   她于是又扭过头,顾翊均眉眼温润,笑容清绝。只是她仰视着,就难免会看到他额角那狰狞的伤疤,她的心跳得飞快。   顾翊均缓缓启唇,“我爱你。从今以后,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干预,我永远在你身后护着你,照顾你。你应许我也好,不应许也好,嫁我也好,还是一辈子不原谅我也罢,这一次,我只想一意孤行。”   “我也不会再离开银陵,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他说罢之后,便信守诺言,转身消失在木门之后。   薄暮冥冥,杳然的花影潋滟起来一池艳影。   袅袅望着窗外出神了许久,默然地,泪流满面。   ……   转眼之间,太子监国已有三月。   叛逆余党已悉数剿灭,黄氏一门迁回了白城,苏氏元气大损,连同此前为黄中谷购置军械的萧氏,生意也受到了重创,不得已萧氏、卢氏联姻,将萧绾许配给了卢氏长子卢延。   这桩婚事在银陵没掀起多大的波浪。   霍蘩祁只是偶然得知,原来萧氏阿绾也要嫁人了,听人说那是个烈性女郎,如今被逼上花轿,想必心有不甘罢。   霍蘩祁现在嗜睡,平日里困得厉害,时常一整日不肯下床,步微行忙完这一阵,便开始日日鞭策她在院里走动。   一个看书,一个走步,一个静一个闹,便成了东宫一道奇景。   霍蘩祁走了一阵儿就偷懒,要到水边喂鱼,步微行将不安生的娇妻的手拽回来,于是另替她找了事做——练字。   霍蘩祁的字照例是惨不忍睹,写了几张,她放弃了,“阿行,这种宣纸很贵的,你不能都给我拿来浪费。”   他不动声色,又给她添了二十张。   “孤养得起你。”   霍蘩祁于是开始咬着笔杆子习字。   她那点儿底子还是白氏在世时教过,但白氏身子不好,不能手把手教,霍蘩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第一个学会写的名字还是他的。   因为听人说犯了些忌讳,霍蘩祁写完之后又撕了。   没过得几日,陆厌尘从外头一身风霜而来,霍蘩祁惊见舅舅,大为诧异,陆厌尘已熟练地捉住了一支笔杆子,“你夫君让我来教你写字的。嗯,阿祁写的东西在哪?”   霍蘩祁看了一眼在一旁悠然饮茶看书的夫君,脸色一苦。   然后,她唯唯诺诺从一沓废纸里抓出了一张,陆厌尘看了几眼,十分中肯地评论道:“不错不错,倒是有几分太子六岁时的水平。”   霍蘩祁只想倒头装死。   她觉得她夫君一点不爱她的孩子,否则不至于这么折腾她。   但陆厌尘绝对是个好先生,他平素入宫不多,但指点了霍蘩祁一个月,她的字便大有进益,另外给了她几本书读,不是经史子集,而是《陶朱小传》之类的生意经。   霍蘩祁读得津津有味,偶尔碰上晦涩拗口的生僻字便请教她不甚忙碌的夫君,认字习字也挺快。   陆厌尘私底下告诉霍蘩祁,“你夫君用心良苦,他是怕你将来因着大字不识几个被人笑话。其实他也不求你做什么才女了,但是将来协理六宫事,认字是必须要会的。”   步微行想得很长远,霍蘩祁才知道误会他了,于是更发愤用功。   但当她真正勤勉不辍时,她夫君还不干了,不许她累着,也不许她读书到深夜,夜里就寝时,总抱着她睡,决不让她睡外侧。当霍蘩祁的肚子大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总被一层肚皮隔得有些远了。   她夫君其实不算重欲的人,但偶尔也会……霍蘩祁很苦恼,她知道他也苦恼。   但是苦恼不苦恼也还有三个多月这个孩子才能呱呱坠地。   也不晓得将来是皇子还是公主啊。   这件事,让霍蘩祁更苦恼。 第89章 为帝   陛下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太子监国期间,勤修文事,止戈抑武, 百官虽不说众口称赞, 但也渐渐没了异议。   文帝抓准时机,一把将儿子推上了御座。   即位当日, 霍蘩祁所在的东宫被堆砌满屋,那数斤重的凤冠华袍, 让她一眼便发憷, 说什么也不算穿戴身上, 加上肚子又闹腾起来,步微行纵容她,没让她出门。   这是他这一生最隆重最辉煌也最让人顶礼的时刻, 但霍蘩祁没有去。说不遗憾是假的,但是她实在提不起劲来战胜一个在她身体里作威作福的孩子。   她连练字都费力,好容易等到肚子不闹了,又怕反复起来, 只敢坐在牙床上,搬出舅舅给的一卷古书,安神地读, 读到一半时乏力得很,困倦得打了个哈欠。   然后步微行便回来了。   她眯着眼,只见门外的金色太盛了,太亮了, 亮得刺眼,令人不得安睡。   霍蘩祁哼唧了一身,一手搭过去,正好碰到他透着微微凉意的指尖,霍蘩祁一怔,那道耀眼的黄光落在了枕头旁,她的眼睛缓缓睁圆,才发觉自己抓到了龙袍。   霍蘩祁“啊”一声,“没有人通禀?竟然没人告诉我!”   他来了,外头的人怎么也不叫唤一声!   她是措手不及,看到他一袭龙袍吓了一跳。   步微行淡淡道:“你贪睡,没让人惊动你。”   霍蘩祁看了眼天色,半明半昧的光影,除却他一身灼灼华服,再无半分明媚,她张了张口,问了时辰。   步微行道:“快酉时了。”   夏日白昼长,想必外头是个阴雨天。   风声微弱,东宫幽篁雅竹繁茂,微风间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霍蘩祁撑了个懒腰,嬉笑道:“我睡到晌午才醒来,没看一会儿书天都快黑了。阿行,我最近可用功了!”   通常她这么说,是为了炫耀,而不是为了讨赏。   她小毛病一大把,在他看来都不是事,他亦复如是,他们彼此将对方包容得太厉害。   步微行淡淡道:“嗯,用功。”   霍蘩祁侧躺着,看着他漆黑的眉羽,忽道:“你累了么?过来也躺一躺,歇一歇。”   他确实是累了。   二十岁及冠生辰,他远在芙蓉镇,此番不但举行了即位大典,更有数位老者为他亲自加冠,他梳拢了一头浓密的墨发,用紫金镶白龙腾云的冠簪束着,整张脸看起来更是劲瘦,棱角分明,透着森然和凌厉,凛然不可侵犯。   这看起来,就不是个好说话的皇上。   霍蘩祁默默地移到了里头,他也躺了过来。   温暖的被褥禁不得缠绵,不过一会儿,便汗湿淋漓,霍蘩祁轻轻喘着气,将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微声低语:“阿行,去年开春的时候,我还在茶园们帮工,听人戏笑,拐着弯骂我,今天却这样,成了你的妻子。虽然我一直在努力,想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人,但是,好像一直都不够,你太尊贵也太高高在上了,我每每前进一步,你又告诉我,你不是我妄想能追上的人。”   这是她的心里话。   因为她出身贫寒,她一直想努力,让这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敢说闲话,骂她攀龙附凤,觉着她配不起步微行。   步微行几不可察地蹙眉,然后他缓缓转头,霍蘩祁那双噙水的杏眼明亮妩媚,眼尾有淡红迤逦,烛火昏沉中,恍如初绽于暖风之中的夭夭桃花。两张脸,隔着短短的呼吸相闻的间阻,面面相觑。   他知道,她不是说的一时玩笑话。   她在陛下面前镇定自若,掷地有声地说不会配不起他。   但实则一直心有顾虑,有退缩,有自卑,这是他的身份带给她的。   他的手揽住了霍蘩祁的腰,微黯的光里,只剩下白皙的脸,如莹雪一般明晰地照彻眼波,他问道:“我的龙袍还在么?”   霍蘩祁一看,瞬间脸色酡红,“被我……扒了,嘿嘿,嘿嘿。”   步微行叹了一声,将娇妻藏到被褥里安置妥当,语调低沉而有力,“这就是了,穿上它,我是帝王,没有它时,我是你的夫君。记得了?”   霍蘩祁恹恹地,点头,然后悻悻地埋着头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抓住她的柔荑,无奈地如是道:“以后,嗯,我的衣裳,你想扒便扒吧。”   霍蘩祁眼睛一亮,脸倏地扬起来,“真的真的?”   好像登基第一日,就答应了某种丧权辱国的条约,以至于新陛下在其后数十年,与皇后的相处之中一直兢兢业业,防止她出其不意跳上来脱他衣裳。   事实上不用很久,他便后悔了。   而可惜的是,君无戏言。   新帝登基,册封霍蘩祁为后,此时悠悠众口终于堵上了。   为大赦天下,步微行释放了黄榆,将其贬为庶民。至于黄樾,收缴叛军之后他仍在青旗门当差。   只是黄樾再没有入宫来过。   新帝登基,皇后成了太后,按理是个颐养天年的身份,黄氏又谋逆不忠,黄樾明里暗里受人指点,一派骂他出身贼窝,一派骂他不孝不义,黄樾都受了,从不回嘴。   昔日一个光鲜跋扈的银陵少年郎,终日憔悴落寞。   在青旗门任职数月,便向新帝递交了一封辞呈。   这封辞官文书压了近半个月,才让琐事繁冗的步微行看到。   他恍然想起,黄樾如今身份尴尬,父亲横尸眼前,亲手足唾弃辱骂,朝中同僚个个背后指点戳他脊梁骨,黄樾不声不响地受着,依照他的性子,必定日日自责愧疚。   步微行揉了揉眉,将这封辞官文书转交给了太后。   太后看罢,怅然道:“既然如此,放他去罢。”   白城他是回不去了,银陵既然也住得不惯,不妨出去散散心也好。   太后道:“找些人手暗中护着他。毕竟是……你的表弟。”   步微行颔首应许了。   黄樾出城那日,那是骤雨初歇的清晨,兰舟催发,步微行亲自送他到城郊,黄樾抱着包袱,曾也是意气飞扬的人,眼窝深陷了下去,两颊也干瘪,唇色苍白,他回头冲步微行施了一礼:“山高水长,不如不送了。”   步微行蹙眉,不动声色。   黄樾道:“幼时懵懂无知,为陛下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一去,归期无定,望陛下体恤,忘了从前的不快。”   步微行负起了手,身后言诤抱着伞,率着一帮随扈,也默然侍立。   许久之后,湿润的风里传来夏花清润的芳香,拂过他的衣袂,他从身后言诤处取了一柄伞,交给黄樾,“你知道朕记仇。”   是的,银陵城的权贵,但凡对昔日太子有一鳞半爪的了解的,这一点不能不知。   黄樾偷偷低下了头。   然后,他笑了,“嗯,我走了。”   他从步微行手里接了那把伞,转身上了兰舟。   一湖碧水被桨橹摇起来,聚散而晦明,水浪更迭,船行远去。   他坐在船头,却再也没有回头。   言诤道:“黄大公子是个决绝的人。”   步微行失语,那倒的确是。   言诤跟着步微行后头,一时嘴瘾上头,又有天无日起来,“要说,这位黄公子对陛下真是好,从小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给您送东宫来,每日讨好您,为博君一笑,傻事做尽,可叹如今一番心意尽归尘土,陛下可从未对他笑过。”   步微行脚步一停,阿大阿二瞬间提了一口气。   言诤也吓坏了。   好容易同双卿过了几个月美满和谐夫妻生活,然后又要……   “二十。”   话已出口,言诤面色一喜,“竟然才二十板子?”   那好得快,三五天屁股就能活络如初、英勇如前,与双卿大战数十回合了。   步微行冷笑,“军棍。”   言诤:“……”   一朵笑容僵在脸上。   步微行策马回城,言诤兴致缺缺,落在了最后。   本着共事一场的人文关怀,阿二也落了后,同言诤聊起天来。   没聊几句,阿二啧啧叹道:“什么话你都敢说?你以为咱们主子蠢,这么多年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   言诤一拍脑袋,“原来蠢的人是我?”   说罢诧异地望着阿二,再望向一干兄弟们,个个回给他一个“蠢的是你”的眼神。   言诤放弃确认了。   阿二道:“陛下与黄公子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兄弟之情,只是黄公子……毕竟是个可怜人罢哎,这一走恐怕永远不回来了,否则陛下不会来送。就单说黄公子这番心意,陛下是偿还不起的,幸得黄公子也还有几分男儿傲骨,这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言诤圆眼睛,“你在吩咐你头儿?”   阿二拱手作揖,赔笑道:“不敢不敢。哈哈哈,回宫了。要是晚点儿,皇后娘娘还得再发落你一顿。”   说到这儿,言诤有几分忿忿不平,“皇后她变了!”   从前殿下要罚他,霍小姑都是拦着为他求情的那个,现在不但不求了,还助长陛下气焰,帮着他一同发落自己。   阿二大笑,“哈哈哈哈,谁让你总得罪皇上,人家才是正经夫妻,凭什么为了你一个外人窝里斗,你可别逗了。哈哈哈哈。”   那倒也是,言诤失宠于霍蘩祁,还得从她嫁给步微行开始算起。   果然是夫唱妇随,言诤耷拉下脑袋,一口浊气幽幽地吐了出来。 第90章 安顿   回宫没来得及下马, 便听闻宫中闹哄哄一片,御医宫女在太后的寝宫外头乱成一锅粥了,步微行拧眉下马, 言诤抓了一个笔挺地持戈卫宫的侍卫, 一问之下,言诤吃了一惊, “小皇子病了。”   倘若不严重,不至于惊动满宫上下, 言诤道:“听说, 满身红疮, 太医诊不出所以然,太上皇和太后都急坏了。”   步微行瞥眼,沉默良久, 他挥手,让言诤带队撤了,自己疾步跃入了雍和殿。   一盆一盆的热水被端进端出,春音本是候在大殿紫金门旁, 见步微行闯入宫闱,只虚虚拦了一把,“陛下不可, 太医说兴许会传染人的。”   纱幔飘出来,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浓郁香味。   春音被扔在了身后,步微行执意闯入,还未拨帘, 手指在碰上那紫金绡纱时,只听太医沉痛哀恸的劝告:“太上皇,您这是不行的,老臣说了,要用年轻男子的血……”   手指一动,绡纱被瞬间连根扯落,一片紫金的碎屑淡光拂落,太上皇一惊,只见隔了丈许远,步微行脸色冷然站在那儿,而步微行也已看见,太医举着一只金色的碗,太上皇一手拿刀,那手腕还在往碗里掉血珠。   自残之举,发生在一朝帝王身上,是令人触目惊心的。   皇后正抚着小阿朗的襁褓,花容苍白,头也没回,只惨淡地唱着阿朗喜爱的歌谣。   满殿的宫人跪了一地,地上,血水、热水融汇成流,几乎汇入他的脚边。   步微行也不过去,声色冷淡至极,“要血做甚么?”   既然他听去了,太医也不敢瞒,“回皇上,这个……老臣无德无能,因书上记载,以至亲之人的血入药做引,或可事半功倍。”又偷偷瞅了太上皇一眼,“需成年男子的血。”   还要年轻男人。   步微行听到了。   所以太上皇明知是徒劳无功,也毫无犹豫壮士割腕。   步微行脸色依旧冷,眉却微微一挑,“那岂不是,只有的朕的血才可以拿来做药引?”   “不可!”纵然是再给御医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拿当今天子的身子开玩笑,逼迫他自残。   何况有用无用都是未知数,只是小阿朗现在被灌了小半碗汤药毫无起色,反而抓得小脸到处是红白印子,他们急了,要是小皇子救不活,他们也忝列太医院,愧为医者。   太上皇扭头看了眼皇后,犹豫隐忍了一下。   但是刀顷刻之间又被步微行夺过去了,文帝怔怔然,张口要喊什么,但没来得及,步微行的刀快得只剩下一眨眼,便划出了一条血口。   太医不敢耽搁,颤颤巍巍捧出了另一只干净的金碗,步微行脸色不动,连眉峰都没再蹙半下,血沿着他白皙的肌理滴落,刺目的鲜妍,太上皇微有些愣,他就是以为,步微行绝对不会答应这种荒诞的要求,不会对阿朗存什么怜悯体恤之心,因而即便阿朗病了,需要亲生兄长的血,他也不会答应的。   没想到他竟然二话不说割破了手。   太医颤抖着手,又怕将血洒了,只得两手紧紧攥着碗沿,血漫过了碗底,太医跪了下来,“够了够了。”   于是侍童忙捧着白纱替步微行包扎,另一头太上皇的伤口也包好了,太医捧着碗去配药方子,带走了太医院几个人。   皇后还在唱着歌,但童谣里没有清脆、没有欢喜、没有雀跃,只有哽咽和抽噎。   她掩面低泣起来。   太上皇顿了顿道,“早些回去歇息罢。”   步微行道:“让我见弟弟。”   太上皇露出些许惊讶来,“你要见他?不行,现在不行,他身上的病极有可能是传染的瘟疫,皇后现在不是有孕在身么,不能冒这个险。”   步微行握住了受伤的手腕,淡淡道:“也好。朕不去了。”   他来得仓促,走得也匆忙,让人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紫帐帘,便消失在了门后。   雍和殿里头堵得人胸闷气短,步微行一出宫门,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是的,小皇子病了,父皇在意,母后在意,这宫中人心惶惶,都是为了他,为了这件棘手的事人人自危,可倘若不是需要他的血,他就是一个外人。   太上皇不信任他。   步微行看到了他眼底的犹豫和下意识的防备。   那眼底闪动的光,叫戒心。   仿佛,即便这江山已是他的,只要他一靠近阿朗,还是会掐着弟弟的脖子置之于死地。   可他从来没有不容阿朗。   步微行的薄唇漫过踏雪无痕般的哂然。如此也罢。   先前让人将步微行的书简从东宫搬到坤仪宫,但下人们不识字,搬运途中不慎倒了几架,后来书简便乱了,霍蘩祁想到这事,替他开始整理起来。   她一点一点地学会了认字,也学会了如何给书简排序,一切井然。   步微行夜里只宿在坤仪宫,他偶尔夜读,但不会到很晚,在霍蘩祁入眠之前都会吹了烛灯上榻安歇,但这一次他却独坐到夜深了,才缓缓回来,灯未灭,影影绰绰几方木台,錾银的器皿露出幽幽如雪的光。   霍蘩祁翻了个身,他的脸映着烛火,翻出一种妖冶俊艳的红。她嘟嘴起来,伸出胳膊将他一把抱住,混混沌沌的,迷糊地问:“在雍和宫,受委屈了?”   步微行顺势躺到了她身边,眉眼淡如烟水,“没有。”   霍蘩祁闭着眼,靠住他的肩膀,“我听人说,你从雍和宫出来就没好脸色。还说没有?你的喜悦悲伤,现在全写在脸上。”   深夜里,呼吸静谧。   步微行侧过了脸,“已习惯了。”   漆黑的夜里,霍蘩祁缓慢地睁开眼。   从入主东宫,她虽怀孕了,却也免不得琐事缠身,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却要来过问她。宫中做主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两个太监打架了,也要告到她这里。霍蘩祁疲于应付,懒散行事惯了。   但她渐渐开始明白,他自幼长在这深宫里,被寄予厚望,被无情鞭策之时,他承受的,远比她想象之中要重得多。   她爬过去,照着她喜欢的那张脸亲了一口,“没事,阿行,我喜欢你啊。我最最最喜欢你了。”   说着,新帝陛下那件半黄隐紫的华服被她轻车熟路地扒了……   来不及伤感的步微行,嘴唇缓慢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额头一跳。   始作俑者爬到了他的身上,那透着点儿得意的声音听起来真让人咬牙切齿,“小可怜儿,让为妻来疼你。”   “……”   他亲口做的承诺,他自作自受,必须忍着。   霍蘩祁就“疼”了他一会儿,懒懒地就睡着了,结果被子也忘了拉上,冻得在他怀里只打颤,有时机灵,有时又迷糊,有时热情似火,有时,乖巧得像只驯服的猫儿,翻过小脸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温驯而得意。   他微微笑开,手指挑过她湿润的一缕柔发,眼中全是这个女人。   曾几何时,他将算命的说的话,视为胡言乱语,也不愿在意。到如今,他依然觉得,喜爱一个女人,与天地无关,与鬼神无尤,与山川湖海、日月星辰都没有干系,只问己心。就算旁人列出八卦说得天花乱坠,也无关。遇上她,他再不信什么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一觉醒来,他上早朝去了。   江月在外头绸庄里帮工,如今伺候在霍蘩祁跟前的,是一个唤作碧云的小丫头。   碧云替她打听了,原来小阿朗得的病不是什么瘟疫,只是寻常孩子常见的红疹病,宫中因为膳食珍贵,小孩子不易得这个病,但外头却很常见。   一干老御医在宫里头养尊处优久了,连这个都不知道,竟然还让阿行放了小半碗血。   霍蘩祁问起时,小阿朗已经活络起来了,没有半点因为这个病而消沉,谁逗他都咯咯大笑。   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但从那以后,步微行再没去见过太上皇,哪怕一面。   转瞬间夏天也快要过去了。   绸庄还是那个老模样,生意从她入宫开始变得不温不火的,但袅袅打理得井井有条,听说师父已经临盆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庄叔欢喜得不行,但因着顾虑身份有别,小胖子生日宴上不敢请她。   霍蘩祁倒是想去的,但是自个儿身子也重,也不久便快要临盆了,便差人去送上了一份贺礼。   回来时,江月照例来坤仪宫与她说些宫外的趣事儿,“云娘三十多了又得来一子,宝贝得都快不让人看了,但我还是见得到的,长得挺可爱,圆滚滚的。”   说罢,她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霍蘩祁的肚子。   霍蘩祁捂脸,又问:“我听说顾翊均在绸庄对面置了一个宅子,也打算开门做生意?”   “对。”江月笑道,“这顾公子,原来我说他浑,现在开窍了,我说他傻!他俩其实就差谁捅破一层窗户纸了,偏偏谁也不肯,顾公子不知道将袅袅看得多重,绸庄里卖布、卖丝绸吧,他就卖丝,天南地北的好的生丝都运回来,说袅袅要多少,直接上对门就能买到了,不必人大批大批从城外头进。”   霍蘩祁抚掌,“有钱人的把戏!我要是袅袅,也不知该是气是笑了。”   江月也跟着笑,说了会儿,她附唇而来,“楚岫回来了。”   霍蘩祁微微一怔,这个名儿有点耳熟,待想起来,又是一怔,“她不是去秀宛享受荣华富贵了么?”   江月给了她一盒珍珠,霍蘩祁接过手,只见木椟之中,一盒莹光绯灿的珠子,宛如深海明星。   她便纳罕道,没事楚岫来巴结她作甚么。当初自请嫁顾翊均为妾,难道是如今悔了?   江月道:“不瞒皇后娘娘,楚岫心里头惦记的人还是陛下。戏演完了,她又不稀罕顾家的富贵,便找个由头,让顾老夫人将她发落了出来。老夫人本知是计,也不能容忍一个烟火女子入住顾氏,早早地打发了她,楚岫便带着老夫人给的一盒珍珠回来了,希望您能给她一个容身之所。”   说罢,江月歪了歪头,明眸清澈地望着霍蘩祁,仿佛是在祈求一个成全。   其实凭江月与霍蘩祁的交情,她有什么恳求,霍蘩祁都会应允的,但是——   “楚岫心里的人,是我的丈夫。你告诉她一声,如果她对我的男人没有非分之想,她愿意在银陵做甚么,我不拦着,如果想用这些珍珠来讨好我,换我让她半个位子,就不必了。”   江月敛了敛唇,“皇后娘娘,其实——”   霍蘩祁将一盒珍珠塞回江月手里,“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盒珍珠我不收。”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收情敌的东西,她还没这么心大。 第91章 生产   江月与楚岫是摸爬过白骨成堆的患难金兰, 对彼此也都熟悉得很,要真论起情分来,连皇后也比不过楚岫与江月之间的厚谊, 但江月是打真心里敬重霍蘩祁, 这种理所当然霸着夫君,即便对方是皇帝也不卖面子的悍妻, 可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缓缓地,江月垂下了眼眸, 将珍珠收拢了, 淡声道:“楚岫是个死心眼的女人, 她从入了千红楼那一天起,这一辈子就没想着能再得配皇上了。阿祁,她的身世也很孤苦。”   霍蘩祁道:“你替她在银陵找一处安顿下来罢, 我并不想见她,也不想同她惹上什么关系。珍珠既是老夫人给的,让她留着,清清白白过她以后的人生。”   江月点头, “是。”   这盒珍珠楚岫拿来,是有讨好霍蘩祁之嫌,但楚岫胆小, 不敢争抢陛下的宠爱,何况这么多年步微行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从他一手将两个丫头从泥淖之中救出起,楚岫便拿他敬若神明,何敢亵渎。   江月带着珍珠出了城, 霍蘩祁让碧云留意,楚岫后来被安排到了何处。   听说江月给她谋了个好差事,让她在城中开了一家酒楼,生意倒很是红火,离她的绸庄也很近,霍蘩祁嘴硬,真要她发落一个弱质女流她是不干的,但就觉得一个心里眼里都是她夫君的女人她瞧着膈应。   好容易这一波平了,另一波又起。   朝堂安平,倒没生波澜。   只是霍蘩祁这一胎早产了。   她嫌坤仪宫闷得慌,出门散步,被树上忽然俯冲下来的一头苍鹰吓破了胆,回来之后心悸不停,没过一会儿肚子便开始闷痛不止!   偏巧今日步微行出城巡查,在外地一时回不来!   连雍和宫深居简出的太后都惊动了,来探看霍蘩祁,产房里传来一阵一阵凄惨的喊声,太后帮着唤人递水拿热毛巾。   太上皇一问,得知苍鹰的过失,立时一怔。   那只鹰是自个儿驯养的,昔年文帝一直觉得,是鹰便该搏击长空,他纵然溺爱,也不能剥夺他吃肉觅食的权力。便养在深宫,日日肥肉伺候。   不料它今日一朝冲出内侍官的视线,吓到了霍蘩祁。   霍蘩祁本来怀孕,安定了这数月,日日悠闲,没想到宫里头会突然冒出一只巨大的青灰色的老鹰,一时吓得心跳急促起来,孩子竟然早产了。   太上皇心中惙惙,那个倔强的孩子,向来不稀罕他什么关怀,因为阿朗之事又是这么长日子不来见他一眼,回回借故事忙,如今他亲手养的老鹰害得他的孩子早产……   太上皇得知是苍鹰之祸后,大是震惊,便挥袖召来宫人,“将那阉竖给朕杖毙了!”   天子之怒,下人担待不起,太后疾步而出,手掌之间满是猩红的鲜血,听罢也不禁蹙了眉,“如今孩子正是紧要关头,你积点德罢!”   太上皇一听,便气势弱了作罢下去。   只是不甘愿地踹了一脚跪地的侍从,怒吼,“皇帝在哪!”   他女人生孩子,有没有人通知他!这么半天竟还赶不回来,是出城寻欢作乐的么!   “啊——”   产房里声音越来越大,太后洗净了手,用毛巾擦了,请太上皇下阶,两人一同走了老远,太后一把将他推了开,“太上皇碍事了,先走着罢。如愿回来了,一切自然尘埃落定。他要怎么发落那没心眼的罪魁祸首,都由着他。”   太上皇脸色微白。他比谁都明白,罪魁不是那太监,是他自己。   倘若不是他养的那鹰,什么事都没有。   太上皇问:“里头……还顺么?”   这是步微行的第一个孩子,太上皇清楚这个倔强的儿子这一辈子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嫔妃,酿成他母亲的结局,霍蘩祁是唯一一个能为他诞下龙嗣的女人,如果——   太上皇都不敢想这结局。   “陛下!您慢点!”   身后传来公鸭嗓惶然的声音,跟着一阵嘈嘈切切的跫音传来,数人回眸,只见步微行披着一身沾满尘灰的鸦青镌金丝云纹长披风,疾步往产房这边赶来,犹如一股飓风,席卷漆黑的潮水涌来。   回来得匆忙,手里甚至还拽着一截马鞭,太上皇只觉得一阵劲风随着他走过而拂面,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步微行脚步一停,那苍鹰是什么回事他知道,冷眼睨着太上皇,薄唇紧抿。   太上皇也自觉理亏,本就觉得亏欠步微行,这回更是,连手脚如何摆放都觉得不对。   想了想,也只能暂且安他心神,“产房是男子去不得的,你一身煞气又重。”   步微行挣断衣袖,漠然道:“朕只要她平安。父皇的教导,留着以后再说。”   霍蘩祁呼痛的声音都渐渐弱了,步微行顾不上任何人,任何一句话,任何拦阻,一盆血水被他撞翻在地,“咣当”一声,帘后,霍蘩祁睁开了眼睛,水雾迷蒙的红肿杏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又溢出了泪水。   真的很疼啊。   手心恍然之间被他抓住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厉害,“疼么?”   霍蘩祁说不出话来,只能缓缓点头,然后,又是一阵剧痛将她湮没。好像周遭的一切都随着风飞快地呼啸而去,眼底一片漆黑,全身被泡在湿冷发霉的水里一样,灭顶的窒息感让人无法言喻。   她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身好像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然后就听到有人欢喜地仰头笑道:“生了!生了!是个小公主!”   霍蘩祁疲惫地睡过去了。   公主,她生了一个女儿。   睡过去之后,身子好像荡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游走着,四周都是死路,出不去突不破,她被围困在一团黑色的浓雾里头,渺远地传来一身呼唤,情切地唤着她的名字,霍蘩祁听得出那是谁的,她朝他奔过去,一脚踩空,瞬间身体一抖,就清醒过来了。   步微行摁住她的胳膊,用棉褥裹住她,手脚竟显出一分慌乱,仿佛一只悬于边缘的梅瓶,怕失手打碎了。   霍蘩祁怔了怔,然后一阵撕裂的痛楚让她重新闭上了眼,“阿行?”   “在。”   霍蘩祁又睁开眼,肚子空了一大块,她茫然地摸了摸,一点不习惯小腹平平的空荡感,好像灌满了气似的,她恍惚了许久才想起来,一推他的胳膊,“啊?我们的女儿呢!”   步微行握住她的柔荑,漆黑的夜里,什么光也不剩,霍蘩祁什么也看不清,只记得他的掌心滚烫如火,她察觉到什么异端,不敢动了,等他缓慢地靠过来,将脸埋到她的锁骨,轻吻她的肌肤。唇也是温温热热的,濡湿感让她懵了一会不知所措。   夜里,传来他微哑的声音,疲倦至极,“还好。”   她不会知道,白日里太医说,这一胎胎位不正,她险些为了这个孩子丧命。幸得当时被苍鹰那么一吓,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翻了翻身,最后头先出来了,但霍蘩祁也快去了半条命,险些,母女俱亡。   霍蘩祁觉得脖子上好像有温热的湿意。   她伸手要摸,被步微行握住了手,“不许碰。”   他的嗓音哑得厉害,霍蘩祁很难不怀疑什么,她轻声问:“我……我睡了半天了?”   依稀记得生孩子是在一个下午。   步微行哑然,许久之后,他缓慢地回道:“两天半。”   霍蘩祁怔了一下,她沿着被褥蹭过去,抱住了他的腰,“阿行,你不是以为……我醒不了了?”   “你醒了,那不重要。”   重要!   她的男人为她担惊受怕了两天,霍蘩祁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愧疚,将脸贴住了他的胸口,轻轻抚他的背,“我现在不困了,不想睡了。这两天你是不是很难合眼?换我守着你。”   抚了一会儿,他没有声音,霍蘩祁偷偷问:“女儿呢?你见过她了,生得好不好看?”   她觉得步微行生这么好看,女儿将来定是绝代佳人。   岂料他摁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掠过嘴唇,“自她降生起,还没有见过。”   霍蘩祁一听脸色便垮了,“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儿?我没给你生儿子,你不……”   一根食指封住了她的嘴唇,步微行叹了一声,将她圈入怀里,手掌抱住了她的脑袋,将下颌搁在她的耳梢一旁,声音仿佛缓升的明月般轻柔而朦胧,“你不醒,我放心不下。”   竟然怕到……连女儿也没见的地步么?   霍蘩祁愣了许久,才意识到可能问题比较严重,不知那帮庸医是怎么同他说的。   霍蘩祁悄然扬起红唇,“没事啦,你还不知道我,我就是小镇里一根掐不死的野草,可不是一般女人啊。对了,我们以后还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你喜欢儿子我再给你生啊。反正我每天在宫里闲得没事做。”   他摁住她的脑袋,“不许。”   霍蘩祁疑惑地侧了侧耳朵,步微行咬住她的耳朵,“两年之内,不许再要孩子。”   他是真的怕了,虽说胎位不正和早产都是偶发事件,但是,她的身子要不调理好,后头会有一堆麻烦。   霍蘩祁笑着点头,“那你有本事两年都不碰我,自然就没有了。”   “……”   这种事,自然是妄想。   霍蘩祁在他的怀里蹭了蹭。   翌日天晴了,霍蘩祁醒来时,他却睡得沉,薄薄的日光照入床帏,只见他脸色苍白,唇下都是细碎的胡茬,看起来颇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放荡美。皮肤白皙如瓷,光滑可鉴,被日色筛出琉璃般的光泽。   霍蘩祁偷偷伏地身体,在他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又亲了一口他的薄唇。   很好,很好。   她来不及梳妆,便去看摇篮里的女儿。   她还没睁眼,乖乖地,随着那小篮儿一荡一荡的,孩子生下来是红润润一个,虽然早产了半个月,但看不出一点儿不健康,侍女也不敢打瞌睡,在一旁打着小绢扇。   碧云熬了粥来,见到这一幕可算是放了心。   陛下三日不早朝,还仰仗着太上皇,朝中自是人心惶惶,还以为这个皇后难产而亡,揣测纷纷的,幸得霍蘩祁醒了。   霍蘩祁听罢,问碧云,“御医怎么说的我的身子?”   碧云看了眼床榻上还沉睡的步微行,垂眸,咬唇道:“御医说,娘娘身子不弱,但这一胎太折腾,能不能挺过来,都要看天的造化,要是三日还不醒,恐有性命之忧。”   “咣”一声,调羹重又调回素宣花瓷小碗里。   原来,原来昨晚竟是最后期限。   霍蘩祁眼热地回眸,唯见窗帘低垂,一派沉静和雨后初霁的安宁,难怪他……她又哭又笑,慌乱地用双掌捂住了眼睛,好像这样就不会让自己再愧疚下去。 第92章 安安   霍蘩祁确实饿得厉害, 用了米粥之后,让人将太医宣过来,她再亲自问一遍。   太医如实禀告, “当时娘娘已然力尽, 老臣怕有不测,只敢……报忧不报喜。望娘娘恕罪。”   他支支吾吾半日没什么干货, 霍蘩祁发觉这种老太医都极会打太极,应付了一会, 失了耐心, 颦着柳眉道:“你就直说, 本宫的身子你是如何同皇上禀告的?”   太医一把花白胡子,看模样一脸颓唐,十分可怜, 霍蘩祁侧过脸,只听太医为难的声音传来:“三日不醒,恐有不幸。”   霍蘩祁怔了怔。   果然,他们都是这么同她男人说的。   怪不得吓得阿行那么紧张。   霍蘩祁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让人将太医请了出去。平复了好一会,女儿哭闹的声音,让霍蘩祁拉回被扯远的心思, 将襁褓里的乖乖女儿一把抱了起来,她张开微粉的小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红如花苞的小脸蛋,仿佛是个浓缩的小阿行。   对女儿家来说, 这眉眼看着硬朗了些,将来娇娇女恐怕是做不得的。霍蘩祁纠结着眉毛瞅着女儿,大眼瞪小眼看了很久,最后无奈地抱着她在怀里摇了摇,小家伙就开怀地在娘亲怀里,弯了眼睛。   霍蘩祁身子还未大好,太后差遣了好几个乳娘来,不让霍蘩祁亲自喂奶。   女儿吃了奶,不一会儿又睡了。   霍蘩祁捧着她的小脸蛋亲了一口,回了寝殿,缥缃卷卷罗于架前,沉香木上,银匙茶盒都有动过的痕迹,霍蘩祁脚步有些慌乱,绕到内殿,床榻上已经空了,她又拖着不大爽利的身子绕回来,一个凭着轩窗悄然默立的影子,仿佛在眺望一院落花,被裱入画框里一般,雅致到极点,令人心动。   一缕徐徐的烟,从金兽小炉里腾出,折弯了纤腰,有意碰到那个男人一缕头发,却最终多情地缠绕开,不敢亵渎半分似的。   霍蘩祁就完成了那缕烟做不到的,她一把抱住了步微行的腰,他缓慢地垂眸,身后的脸颊已经贴住了他的脊背,窗外幽风徐来,拨乱了两人交缠的鸦发。   霍蘩祁沉默了许久,没想到要说什么,最后,她轻声道:“我没事了。”   步微行眼光一动,喉结动了下,“嗯。”   霍蘩祁抿了抿唇,“是真的没事了,我发誓,再也不让你担心。”   步微行嘲弄地笑了一声,“圆圆。”   “嗯?”   “我……有点怕。”   这一生最坏的情况,莫过于当他躺在冰冷的床上,那清冷的月光无孔不入地穿过五脏,刺得他血肉翻搅,连骨骼的战栗、血液的骚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莫过于,他们请求父皇将他堂堂礼仪之邦的太子锁入兽笼里。   他只觉得心如冷雪,却从未觉得……怕。   即便是钻入冰窟,即便是酷刑加身,即便要用烧红的烙铁,蘸着银针铁刷在血肉之躯上践踏,他都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在昨晚,他明白得通通透透。   霍蘩祁的眼眶洇开大朵的红,只能更紧地、再紧地抱住他,他细微的颤抖,她也是感同身受。   “阿行啊,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就不枉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自负和强大,他从来对万事不惧,刀兵加身也能镇定自若,可是他留给她的,从来都是最大的空门,和最深的脆弱。   霍蘩祁动容着,却展颜,“不想这个事了,你还没见过女儿是么,我们一道去见见她。”   他垂下目光,许久之后,才做出这个对他来说看似艰难的决定。   一个险些带走他的女人生命的生命……罢了。   乖乖宝宝不哭不闹地睡着,脸色依旧透着健康的红润,孩子只早产了半个月,几个太医都说没有大碍,可当寻常孩子来看,吃过奶的女儿恬静娇憨地睡着,皮肤滑嫩,霍蘩祁见他一直看,略微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抓过他的一根手指,轻轻碰到了女儿的脸颊。   新生婴儿的肌肤又娇又嫩,步微行露出一丝讶然,霍蘩祁咧嘴偷笑,看着他,僵硬的食指仿佛定海神针似的戳在女儿脸上,动都不动,然后,小家伙伸出舌头舔了舔,但是添不到,便不满足地轻轻嘟起了小嘴。   霍蘩祁怕他下手不知轻重,没的一指头戳疼了女儿,将他拽回来,“嗯,替她起个乳名罢。”   步微行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丫头,虽然还未长开,那淡淡的眉,细长的眼,活生生一个泥人捏的似的他。   莫名地,想起了数月前被送出宫的狼崽子团团。   它回到了深山之中,做它优雅高贵的雪狼去了,分别那天,霍蘩祁眼眶都是红的,很不舍。但是她却打哈哈说,团团占用了未来孩子的名字。   话也不错。   他微微敛唇,露出一丝笑。   霍蘩祁总算见他的脸色云销雨霁,松了大口气,将脸埋入他的怀里,“一时想不到也没甚么。”   步微行道:“唤作‘安安’罢。”   母女平安。   霍蘩祁喜欢这个名字,直点头。   宫中日月颇显冗长,等安安一天天长大,霍蘩祁也出了月子,才办了满月酒,   那日宫中没什么人庆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看了场皮影戏,用了晚膳,又去赏月看烟花了。仿佛太上皇与太后都是宫中隔离在外的人。   霍蘩祁后来问了,才得知苍鹰的祸事,倘若不是她昏迷两日,步微行当时那状态,会直截了当不问情由将喂鹰的宦官尽数斩杀了。   他不信神明,那两日,却求遍诸天神佛,换她安稳,又如何敢造下杀业?   即便到了今日,那几个内侍官的脑袋依旧悬在脖颈上,只是步微行与太上皇之间的关系却一日冷似一日,每每提到公公半个字,不论他们说到了什么,他会瞬间拉下脸,霍蘩祁渐渐地就不提了。   二十年的心结,要解开,如水滴石穿,非一朝一夕之功。   霍蘩祁偶尔得了闲,会乔装出宫一趟。   袅袅在彼美人绸庄忙活得一进一出,脸颊上都是汗珠,她饮了两盏茶,袅袅才得空来与她说会儿话。   霍蘩祁进门前,便看到了对门顾翊均那明晃晃的招牌大字:斯君子。   她忍俊不禁。   她也不是没听过,她的绸庄私底下被人称作“美人店”,合着对面那家便是“君子店”,店中恰好一个美人一个君子,都是美貌清秀人物,又能干,在这一带颇受尊敬的。   袅袅拂袖,赧然道:“阿祁,你还笑我。”   她每回一羞臊起来,霍蘩祁就不笑了,然后诚恳地建议,“如今云娘师父身子也大好了,你们两人同居一家本来就算是屈才,如今你既然为顾翊均觉得苦恼,我倒有个法子。”   袅袅的水眸露出一抹困惑,仿佛诚心取经。   霍蘩祁便道,“我看中了银陵南城一块地皮,等我回头将它盘下来,也开一家店。你去打理。如此一来,你与云娘师父一南一北对立,既扩张了规模,面向更多商客,又让你与顾翊均离得远了,他就不能再近在眼前,惹得你不快了。”   袅袅垂了眸,不说话。   霍蘩祁看了她一眼,心如明镜似的幽幽一叹,“袅袅,其实这事,你还是早拿主意罢。江月前不久同我说过,左邯是身负婚约的,他家里人都盼着他早些娶亲,左邯恪守孝义,恐怕这事是水到渠成的事。倒是顾翊均,为了你如今连顾家公子也不做了,银陵诸多美人都盼着、排着队以候她青睐,可他如今过的却是清汤白水的老僧日子,也是很委屈了。”   袅袅道:“我没逼他。”   霍蘩祁点头,“是,你没逼他。但是袅袅,你年纪也不小了,嗯,虽然我如此说有点儿不大中听,但是你也快桃李年华了,这个年纪还未嫁的女郎真没了,倘若你是因着没娘家做主,我这个皇后给你撑腰。”   她是真心实意为了袅袅好,袅袅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但就是这件事不肯听劝,“阿祁,想必皇上对你很好的。”   霍蘩祁愣了愣,继而微笑,“是啊。”   袅袅垂眸,食指交缠,温声道:“皇上不近旁的女色,让阿祁觉得安心,也从未有过我的苦恼。我……没法信他,也没法强迫自己接受。现在这边生意很好,我每日都忙碌着,有时忙起来,就不记得,自己还是个没有嫁人的十九岁女人了。”   霍蘩祁于是不再劝,但她一件事很好奇,回去问了步微行,“我记得,当初你与顾公子之间有一桩交易,他借纳妾之名替你安插眼线部署势力,你应允给他什么?”   步微行放下书简,眉眼掠过一抹恍然,他用了许久才想起来,“一道圣旨。替他与袅袅赐婚。”   说到这儿,霍蘩祁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过河拆桥。别人帮了你,你的承诺在哪?”   这是天大的冤枉,步微行道:“圣旨早已给他了。”   霍蘩祁挑眉,“嗯?我怎么不知道。袅袅好像也一点都不知道。顾翊均没拿出来过。”   步微行伸出修长的指,点在她的额头,淡淡道:“他们的婚事,袅袅点头,它是锦上添花,袅袅不肯,它是强人所难。所以没有必要拿出来。”   这倒也是。   如今的顾翊均,已经给足袅袅尊重了。   说话间安安又饿了,一个时辰前才喂了奶水,她这便又饿了,闹腾起来,小手在霍蘩祁的衣襟上直抓,她看了一眼女儿嗷嗷待哺的渴望眼睛,心一阵软。然后,她也巴巴地来望着步微行,“阿行,我已大好了,让我给她喂奶行么?”   步微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朕在这儿看着,你喂。”   通常他说“朕”,那就是祭出身份了。霍蘩祁不许说不。   但是他到底是在生气,还是趁机想偷看些什么,尚是疑点。霍蘩祁又盯着他,狐疑地看了好几眼。 第93章 结局   宫里的下人们是留不得了, 等退了个干净,只剩他们俩时,霍蘩祁才大胆地背过身去, 解开了紫绮上襦。   他看起来十分君子, 坐在身后半点没有挪动。但霍蘩祁偏就觉得,后背像被火滚过似的烫。   好容易喂完了奶, 她慌里慌张地穿戴好衣裳,一低头, 小婴儿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容, 又甜又可爱。她心都化了, “阿行,她笑了!你来抱抱。”   女娃到了步微行怀里,没一会便酣眠了, 大概是觉得父亲大人的怀里实在是安逸,那双胳膊抱着很有安全感,安安睡得很香,嘴巴吧唧着, 还有淡淡的奶色。   父女俩好像没什么亲密互动,她就从没见过步微行亲过女儿一下,但是就这么抱着也令人感到莫名和谐, 一个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一个从容捧卷两不耽误。   一边抱女儿一边看书的步微行,在日光里被镀上了一层花色,水墨的衣袍落满了海棠余晖, 宛如粼粼卷着夕阳的湖水,微澜,静谧。   霍蘩祁问,“阿行是不是很久没去过雍和宫了?”   从她生产之后,大抵是因为苍鹰的事,他仿佛对那边有所介怀,对小阿朗刻意远之,霍蘩祁知道他的心思之后,晓得他是为了避嫌,让太上皇自在地疼爱他的小儿子。但是,雍和宫住的人还有太后。   步微行淡淡道:“你去时,代我问候一声罢了。政务繁忙。”   “可你看的也不是奏折啊。”   他缓慢地扬起眼眸,霍蘩祁被噎了噎,尤有不甘。“其实……你要同公公怎么样,我是……什么都支持你的,但是,我不愿你是因为我跟他生了龃龉……”   步微行放了书卷,女儿睡熟了,他将安安报给她,眼睑拂下一片淡淡阴翳,“是我考虑不周。”   霍蘩祁嘻嘻一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嗯,咱们一起去?”   “好。”   那只老鹰后来被太上皇扔到山沟里去了,它再也没飞回来过,听说被人险些折断了翅膀,但这是不是步微行吩咐的霍蘩祁不知道。那只老鹰确实讨厌,霍蘩祁连想起它的心思都不愿意有。   雍和宫。   阿朗已经开始学着走步了,太后跟在儿子后头,看他摇摇摆摆地扭臀迈小碎步,眼底都是温柔和慈爱。   太上皇坐在另一头,小儿子屁颠屁颠要往他腿上扑,在他扑过来那瞬间,太上皇满脸和蔼地抱住了他,让阿朗坐在腿上玩。他胆子大,一把揪住了父亲的胡须,太上皇也不恼,反而觉得有趣。   但玩着玩着,就听到外头传来皇上请见的消息。   冷冻了数月的父子,一道裂隙从千里冰原倏忽崛起,滚出的冰碴子虎虎地往脸上招呼。太上皇一愣,看着小儿子,心慢慢凉了。   在当年步微行这么大的时候,他没宠过他,用最严苛的方式训练他走路,他的脚底下从来没有坦途,从蹒跚学步时脚下便是突兀狰狞的尖石。也许,步微行不是自己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他的存在,就仿佛在提醒文帝,他曾经有负于他的皇后,曾经有过别的女人。   皇帝请见,只是招呼一声,没等两人稍有反应,步微行已携着爱妻的手入殿门来。   似一片清荣峻茂,水墨迤逦,夫妇俩穿着一般花色的衣裳,不用问也知是霍蘩祁绸庄里染的,一人穿稍显素净,两人骈立便显出一股别有韵味的风流来,高旷而肆意。   小阿朗哈哈大笑,在父皇腿上坐着发出咕哝不清的声音。   步微行看了一眼,幼时,幻想的父亲的怀抱他从未得到过,如今翻番给了阿朗。   而他,得到了帝位。   算起来是他占了便宜。步微行眼色淡漠,本来是同霍蘩祁一道来,现在却觉得,他不如听她一直聒噪来得自在。   霍蘩祁带着他向二老行礼问安,步微行近乎敷衍,太后见了,眼中有些温热,却绽出笑意,“如愿许久不来了,我也难得一趟雍和宫,安安近来还好么?”   霍蘩祁颔首微笑,“好啊,太医说了安安很健康,也很听话,每次阿……皇上抱着她,都会乖乖的。”   太后点头,“那便好,哀家原本担忧,安安早产半月……这自然是最好的了。只是阿祁,你该注意些,近来朝中风波不平。”   所谓风波,无非就是有人见她只生了个女儿,以为有机会了,眼巴巴要送美人给步微行。这等事,本来便是男尊女卑,何况是在皇家,她要是始终生不出儿子,一些人还不知该说得多难听,她是真心喜欢女儿,步微行也从来不说一定要再生个儿子,对女儿也很宠,但是,总要一个儿子来堵住悠悠众口的。而且是,越多越好。   但烦恼的是,仿佛她先前一句话碰触了什么机关,从她分娩后,这一个多月来,他从未碰她一下。   就算再难熬他都忍着,比她怀孕时还忍得辛苦。   霍蘩祁买通了一个太医,让他偷偷在步微行面前说些私房话,譬如她的身子已然大好,敦伦一事是无妨的。但没用。于是她又买通了第二个,将自己弄得十分尴尬不说,还是毫不奏效。   她甚至怀疑,他是真要两年不碰她。   太上皇听罢,抱着阿朗信口道:“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咱们不用多过问,阿祁年轻,再过几年迟早有的,太医也没说她身子有何损碍。”   这倒是,阿祁与自己不同,太后眼眸微暗,她用了足足二十年时间才得了第二个孩子,但是阿祁不同。   倘若那些宫外的夭桃艳李入了步微行的后院,届时一个贼胆包天,对霍蘩祁用了自己当年所承受的一样的伎俩,步微行想必抱憾终生。何况,如愿自幼便对女人避如蛇蝎,一个霍蘩祁能入了他的眼已经是造化了。   步微行道:“母后不必忧心,朝堂的事朕会处理。”   见罢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步微行没什么要说的了,有阿朗,母后了却一桩沉积二十年的心事,她该是知足了,至于父皇,他求仁得仁,如今卸下一身重担,往后尽可享受稚子绕膝、含饴弄孙之乐。   霍蘩祁也觉得,其实她不该让步微行来这儿,看到这,他心里很不好受。   出了雍和宫,霍蘩祁再也不愿想他和太上皇之间的纠葛和心结了,终归是父子一场,来日或许逢得转机,但不是现在。   小黄门来传信,说陆厌尘入宫了。   霍蘩祁怔了怔,“许久未见舅舅了,他不是去云游了么,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步微行道:“我搬了两道圣旨,他才肯听宣回宫。”   霍蘩祁疑惑,“你非要舅舅回来做甚么?”   舅舅在凉州那苦寒的不毛之地待了十年,好容易重获自由,他要出去游历山川,怎的步微行还不让,这确实过分。   步微行侧目,“当年给母后调理身子的太医太过平庸,师父曾经亲自配过药方。他对这个,”他微掩薄唇,“很有心得。”   霍蘩祁:“……”   原来是她买通的那两个太医不够神通广大,不够取信于他。   但是陆厌尘替霍蘩祁诊了脉之后,险些跳起来要揍人了。   大老远将他用圣旨大张旗鼓叫回来,竟是为了给他屁事没有的媳妇看病!   陆厌尘真的要揍死这小兔崽子了。   见师父脸色铁青,步微行难得悬心,“不太好?”   陆厌尘皮笑肉不笑,“好得很,好得很。”   霍蘩祁往后头躲了躲,“舅舅,我很怕,你说实话。”   陆厌尘挤了挤脸上的笑,然后温声道:“实话是,内火偏虚。什么事都没有。”   “那……”   陆厌尘还能不知道他要问什么,要是一般女人也就算了,这是他外甥女啊外甥女啊,说这个不尴尬啊。   陆厌尘扶住了额头,“随便!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她身体好得很。”   步微行安心了,“好。”   好个屁!   陆厌尘从小修道,修得是个心平气和,也难免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霍蘩祁更是脸颊绯红,总之,很尴尬就是了。   都怪你。这三个字是霍蘩祁说了一路给她夫君听的。   步微行倒没觉得有甚么,医者不避,没什么好遮掩的。   走了一截,霍蘩祁忽道:“今晚传我侍寝?”   他微微一顿。   宫里面的侍寝?   那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霍蘩祁眼眸璀璨,好像得了糖吃的孩子,他顺手就曲指弹了下她的额头,“不要后悔。”   看他挑唇,霍蘩祁就安心了。   “阿行,秋去冬来,你说,团团在外头还好么?”   她有点想她的雪狼崽子了,现在已经长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狼。一定。   步微行道:“它在山里有个窝。你明日要能起得早,我带你去见它。”   “好啊。”霍蘩祁答应了。   他挽着她的手,薄唇微微上扬,眼眸渐深。   (正文完) 第94章 番外:侍寝   侍寝的那一晚月满中庭, 霍蘩祁紧张地准备了许久。   听说宫里规矩繁多,她以前还不怎么信,直至她被人横着抬入了寝宫。   不着片缕地, 被裹成一颗粽子, 然后被并不温柔地送上龙榻。   “你们……”   霍蘩祁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拎着裙摆碎步飘走了。   她睁着眼无力望天。   当然此时她还不知道,作为中宫之主, 这种脱光了裹着被子上龙床其实是不需要的,这是后宫嫔妃和陛下玩的情趣。但是, 这很显然不是她自己要求的。   烛火幽幽, 风一阵吹来, 刮得桌上的宣纸窸窣作响。   霍蘩祁手脚不能动,望着窗帘发呆,然后便见眼前出现了一个漆黑修长的影, 由远及近,霍蘩祁屏息凝神,直至那身影徐徐走近,看了她一眼, 霍蘩祁梗着脖子,羞窘地抬起头,四目相对。   她轻轻唤了一声, “这个我好不习惯。”   数月不曾同床,霍蘩祁很期待,但是也很害怕。   这种情境下,她是完全被动的那个。她现在出不来, 只能一直被裹着,蜷缩在被子里。   步微行原本脸色淡然,被她这么楚楚可怜地一看,手指缓慢地一动,掩唇笑了一声。似有什么自眼底泅开,一波温柔似朗月照花。   霍蘩祁只觉得身子一轻,大红的被子一层一层地被拉开。仿佛一朵盛开的红莲,托出最姣柔白嫩的蕊。似亭亭舞动的花枝,被烛灯笼上蜜蜡般的光泽。   她羞得抱住了腿,缩到了里侧,一声不敢吭了。   但是他好像并未动容,起身走了开去,镇定地从桌上取了一盏清酒,从容地小酌。   殿内很安静,霍蘩祁等了许久没等到夫君过来扑倒她,忍不住困惑,只见他立在红烛微光之中,一袭清冷漆黑的袍,衬得人如修罗,俊美而阴森。那一盏酒下了肚,又是一盏。   酒碗溢出的水,沿着他光滑的脖颈,滚入胸膛。在半敞的衣襟之中消失无踪了。   喉结几次滚动,酒水沿着喉管落入腹中,将他的脸晕出了一分红。   这画面异常的……诡异。霍蘩祁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一个吞咽,她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平的,没有那种凸出,当然,也不能有那种滚动的魅惑感。   他都喝了七八杯了,还没有过来的意思,霍蘩祁问:“那个……那个是壮胆的么?”   步微行眉梢微挑,放下了酒盏,然后侧目道:“也许。”   壮胆?   没想到也就几个月未曾敦伦而已,她夫君的本领又倒退了,所以来事前还要喝喝酒,壮壮胆?可是那也没什么啊,她又不是不愿意,她保管十分配合。   大约喝出了三分薄醉,俊美的脸从素白之中玷染开妖冶的红,看着分外撩人,霍蘩祁又吞咽了一口唾沫,只见他拎着酒壶便过来了。   她怔了一下,“怎么了?”   步微行斟了一杯酒,“喝了。”   霍蘩祁不大懂,怎么他喝完了自己又要喝,她酒量不大好,便推拒了,“不喝。喝醉了我会……”   步微行没有收。   他今晚好像对酒有种执念。   好在霍蘩祁虽然不喜欢饮酒,但也不是不能喝,小酌助兴还是可以的。   她就不矫情地顺手一抄,一饮而尽。   这种酒软绵绵的。   口感软绵绵的,喝了之后,身体、脑子好像都挺软绵绵的。从里到外,犹如一团封住口的棉絮,有力无处使,像泥牛入海似的,而且一碰上他,就有种要融化他的冲动。   霍蘩祁晕乎乎摇了摇头,“有点不对。”   步微行道:“怎么不对?”   霍蘩祁哈哈一笑,“你想灌醉我?没门!”   步微行摇头,“你醉了会撒酒疯。”   他不至于想不开,把她灌醉了粗暴行事。   霍蘩祁问:“那怎么……这酒这么有问题?”   步微行看了一眼酒盏,也有些疑惑,“这酒是宫中嫔妃侍寝时喝的。”他闻着酒香便觉得有几分不对,方才替她试了七八杯了,但喝下去,辣劲一般,后劲也一般,与一般的酒实在没有不同。   他也没挂在心上,没想到让霍蘩祁一喝,就喝出问题了。   霍蘩祁抱住了光溜溜的两条胳膊,“好冷,窗关了么?”   步微行目露讶然,他瞥了一眼,窗都已落下了。   但既然她说冷,他就起身去检查了一遍,窗确实已落闩了,他试着伸手在缝隙处遮了遮,眉心微微攒起来。   确实,有缝隙的地方还是漏风的。   但也应该不至于就吹到霍蘩祁身上了。   毕竟隔得这么近,手心舀的风只如羽毛轻微,稍稍惊动一些触觉而已。   霍蘩祁哼了一声,很难受,他从书桌上取了一方纸镇,暂且堵住了缝隙才回来看她,霍蘩祁又问,“床下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不待他说话,霍蘩祁便拉上被子,轻轻挪了挪,然后,从数床被褥之下,挖出来一颗细小的小拇指大的珍珠。   步微行问:“怎么会有一颗珍珠?”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霍蘩祁感觉自己现在五感好像十分灵敏,尤其触觉。   她看了眼那杯酒,想到了什么,表情缓慢地开始纠结,纠结,再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床褥被她大力地绞着,撕破了一条小口,细微的羽毛飘了两根出来,落在她光裸的背脊上,顺着微弱的风滑落,激起霍蘩祁一阵战栗。她哭得发抖,怕得战战兢兢,步微行不明所以地要抱她,霍蘩祁说什么不愿,一把将他推开。   说实在话步微行很有点委屈,他并没有欺负她。   霍蘩祁非耍赖,“不行,今晚不行,今晚不许来了……”   她拉上被子要睡觉。   想借装睡将他不动声色地赶走。   可是一躺下来,满床似乎都是羽毛,挠得她浑身不舒服。霍蘩祁在被子里直打滚,一边滚一边哭。   只要他一伸手过来,霍蘩祁就躲,躲得越远越好,干脆滚到了里头。   还是很难受。   她的眼泪豆子似的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让步微行一时也无辙,看了眼那杯酒,疑惑地又喝了一杯。   还是没事。   他不禁问:“圆圆,到底怎么了?”   霍蘩祁咬着唇,勉强抑制嘴唇的颤抖,但连身子都在哆嗦,“那杯酒有问题,你喝了没事,我喝了就……”   “怎么了?”步微行怕她真有个好歹,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胡闹,跪坐上床,手指头碰了碰她的脸颊,替她擦泪。   肌肤相贴,霍蘩祁悸动起来,战栗不安,那熟悉的温柔和舒适感让她此时百倍千倍地留恋。她清楚,这杯酒没有催情的成分,但是她会放大人的所有感觉,她是因为爱他,才分外喜爱他的抚摸。   但是,但是她怕自己承受不来这种灭顶的洪潮。   她真的可能会疯掉。   被子里的小脸楚楚可怜地掉着泪,哀求他,“今晚不来了好不好,明天……明天我赔给你。”   她一直不说怎么了,步微行也担心,“到底怎么了?身体疼么?还没好?”   霍蘩祁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是她自己要求侍寝的,现在耍无赖要赶他走的也是她。   步微行也有点怒意了,这杯酒自然不是他准备的,是碧云。   他见霍蘩祁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冲出了宫门,拉开门,一地宫女跪在外头,步微行沉了脸色,冷淡地质问:“你们给皇后准备的什么酒?”   碧云耷拉着脑袋,无辜地回道:“是前朝太医留下来的秘方,唤作‘单相思’。”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物。   步微行脸色更冷,“什么单相思?”   碧云稽首道:“便是寻常一杯酒,男人喝了无碍,女人喝了,便会……五感灵敏,尤其……是夫妻敦伦时,会更……”   前朝时女人地位低,没有人权,也不敢在床笫之间迎合夫婿,有人弄了这种酒,专给后宫嫔妃用的。碧云连带着说了这酒的“前世今生”,步微行听完后黑着脸关了殿门。   霍蘩祁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回来,仰着脖子看了许久,直至他重新抱住她,肌肤交叠。   霍蘩祁哆嗦着,嘴唇轻颤,“阿行,我到底是……是不是中毒了?”她有点怕,这种症状从来没有过。   “不是。”   他吻住她的唇,衣带轻解之间,将前因后果都同她说了。   霍蘩祁十分担忧,“那、那我不要单相思……我们明明是两情相悦。”   步微行失笑,吻住她的额头,将怀里的爱妻拉入红尘罪恶之中浪迹一遭。   霍蘩祁浮浮沉沉之中,只听到他低沉悦耳的声音,犹如咒语似的,换她身心舒泰。   他说的是——   “那酒也有给男人准备的。我也喝了。”   霍蘩祁于是即刻平衡了,满足了。   这一晚简直由生到死走了一回。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没有给男人喝的酒。   皇后侍寝也不是这个礼法。   但从第一夜之后,食髓知味,她被他连诓带骗用这种酒和他好了几个月!   霍蘩祁也是后来才得知,原来她是从头到尾被坑得彻彻底底的那个…… 第95章 番外:儿女成双   大齐的这一任太子, 降生于正庸三年。   也就是说,果然等到了两年之后,霍蘩祁才又怀上。   虽说安安越长越大, 也愈发的活泼开朗, 惹人喜爱,但怀不上儿子, 她的压力也大。幸而这一胎落地,是个带把儿的, 朝里朝外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女儿像步微行, 儿子生得却像她, 细眉大眼,从小就不肯服输的。   记得安安一岁多便会唤人了,当时步微行下了朝, 穿着一身朝服回宫,霍蘩祁将她抱在膝盖上喂小米粥,小女娃见到了父亲,便伶俐地从母亲的膝上溜了下来, 笑吟吟跑上去,欢呼一声“爹爹”,步微行怔了一会儿, 她已经扑到了他的眼前,小手抱住了自己的腿。   霍蘩祁也是石化了一般,好半晌,眼眶却慢慢地红了。   步微行一把将女儿揽入怀里, 抱着她迎着霍蘩祁走来,满地蔷薇花睡意憨甜,浮红曳绿的一片,霍蘩祁捂了捂眼睛,笑道:“嗯,第一个喊的人不是我。”   这桩事让她很不平。   女儿会喊自己了,任何一个做爹的都会感到自豪。步微行嘴上不说,但心中是怎么欢喜的她不知道,反正他向来对这个娇娇女有求必应,也不能再好了。   是夜,霍蘩祁拉住他的手,不依不饶,“阿行,我们再要个孩子罢。”   他看了眼她,淡声道:“随缘。”   但霍蘩祁坚信缘分要靠自己创造,于是她开始十分殷勤地拉着步微行造小人。   终于在三个月后,如愿以偿。   当太医宣布喜讯时,霍蘩祁简直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他本来在一旁翻阅书简,也不禁微微扶额。   也罢,也罢。   来了生便是。也不是养不起。   听闻霍蘩祁怀孕,雍和宫待不住的太后又送了好些补品过来,但有些东西一眼看过来便知道是太上皇准备的,他拉不下脸,全委托太后送过来。   太上皇养尊处优几年,身子骨也不如先前硬朗了,时常吹点风,便闹点小病小灾的,但步微行从来没有去看过。   这一胎是足月了才降生的,生下来,产婆抱着掂了掂,大喜过望,“小皇子很壮实呢。”   霍蘩祁惊讶地一看,瞠目结舌,哪里是很壮实,分明是胖!   白白滚滚的一只,从生下来肌肤就便很白皙,生得眉清目秀,完全没有他父皇的冷峻和威严感,肉嘟嘟的,更像是一团糯米,或者棉花。   都怪这一胎来时他太谨慎,不许她这个不许她那个,加上吃得多,这个孩子……委实也太圆了些。   这个小皇子,从降生伊始,便是太子。名字也取了,唤循己。   循己到了两岁还不回开口,不说霍蘩祁,连步微行都觉得有几分不对,天长日久的,霍蘩祁难免便会蹙着眉头,在他耳边说,“你瞧安安,一岁多便知道会讨父皇欢欣了。”   后来霍蘩祁给循己找了一个会读书的宫女,让她日日在循己耳朵边念些圣贤之言,他听得到很入神,可还是不肯开金口。   到了快三岁,还是不曾说话。   于是所有人都心灰意冷了。   霍蘩祁愁眉不展,安安便拉着她的手劝,“母后不要灰心,再生个弟弟吧。”   霍蘩祁:“……”   她不是母猪啊!   霍蘩祁开始捧着下巴长吁短叹,与儿子大眼对小眼的。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但循己觉得母亲的眼睛很漂亮,他看得很专注。   这样的状况,直至他两岁十个月时,一开口,震惊众人。   当时步微行照例在读书,儿子乖巧地爬上了书案,见父亲大人蹙了蹙眉,似有不悦,他看了眼父亲大人手里的书,一本正经地重复:“《洛阳伽蓝记》?”   跟来送膳的霍蘩祁傻了。   连步微行也放了书简,摊在了儿子面前。   霍蘩祁震惊地看着小儿子,声音,还挺好听,完全不磕巴,自然流畅,而且从容不迫。   最最关键的是,这本书是霍蘩祁找来给步微行消遣的,“伽蓝”连她自己都会读错,不到三岁的小儿怎么会认得!   步微行笑了,将儿子抱到腿上坐,“再说一遍。”   循己很听话,又说了一遍,字正腔圆,表述十分清晰。   仿佛一颗大石头落地,霍蘩祁险些腿软。她的儿子不是个哑巴,是个天才啊!   步微行摸了摸循己的头,低笑,“不错,你母亲长你十几岁,她也不认得。”   小循己很骄傲,扬着脖子冲母亲露出了两颗白牙。   儿子得意的模样,让霍蘩祁轻轻沉了脸色,让碧云抱出一大摞书来,她拍了拍儿子的脑袋,“知道哪些是孔老夫子的,哪些是墨翟的,哪些是韩非的么?”   循己于是从父亲怀里跳下来,装模作样地跑到了一大摞摊在地上的书前,点点头,小手飞快地在里头拨,拿到一卷,便举给父亲看,“孔夫子的。”   霍蘩祁一看,果然是《春秋》。   他又挑挑拣拣,拿出了他父亲幼年最爱的《说难》和《五蠹》,“韩非的!”   步微行眼底有光,赞许地点头。   总之小循己最后全都拿对了,连哪些是孟子的,不该分到孔老夫子的书堆里都知道,很多连霍蘩祁都没曾见过的冷门书,他看一眼,也能说出编纂者。   步微行低声道:“你找来给他读书的那个宫人,赏。”   没想到儿子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是霍蘩祁没想到的,小皇子天生是读书做学问的料,将来恐怕是个神童。   步微行拜了几个少师来教他,这些博闻强识的老先生,也时常被循己刁钻的问题问得头疼。   三岁小儿,有如此造诣,实在是令人称奇。   安安和循己的路子恰好相反,她不喜欢红粉,每每被霍蘩祁抱在妆台前梳妆,都极不耐烦,步微行一得了空,她便央着他,要出宫去骑马。   步微行对她有求必应,宠到霍蘩祁嫉妒的份儿上,于是安安服从自己心意地长成了个威风凛凛的汉子公主,骑马射箭都是一把好手,而且平素在宫里便是一身利落的短打,走出去英姿飒爽,谁也不敢小视。   依霍蘩祁之见,她的女儿安安将来极有可能嫁不出去。   原本想和袅袅做亲家,但转眼五年了,袅袅至今未婚。即便现在她现下起八百里加疾成婚生子,生出的儿子比安安也小了太多,年龄上便不合适了。   一些王公大臣的儿子霍蘩祁是左右看不上,只得云娘家的小胖子,还生得有几分喜庆,虽然平庸了些,但胜在乖巧,又会哄人,同安安相处得倒很愉快,霍蘩祁便将宝押在小胖子身上,想法子撮合青梅竹马,让他们时常有机会聚一聚,让安安也有个玩伴。   但步微行坚持认为,安安看不上小胖。   霍蘩祁问原因,原因居然是她父皇太优秀,对比之下小胖子黯然失色。   “……”   总之,竟无法反驳。   安安日日跟着步微行,对着这个张脸看久了,小胖子不论美貌、眼界格局都似乎稍显不够,这样安安很难动心。   霍蘩祁也跟着犹豫起来。   她夫君是个有点自负的人,谈及将来安安的婚事,从没担心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安安的缘分还要等几年。”   他自己也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成家立业,有了一双儿女,步微行渐渐体谅得几分当年的文帝。   循己是要继承大业的太子,他不能偏斜,不能骄纵,不能妄为,步微行在教导儿子时花费的心思其实远比安安要多,即便心里再疼爱,也必须对循己严苛教导。   霍蘩祁见他忽然沉默了下去,有几分诧异,步微行望向了窗外。   一晃眼,二十五年。   他已不是当年行事蛮戾的太子,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   霍蘩祁悄然握住了他的手,素净柔软的皓腕,不紧不慢地圈住了他的手腕,霍蘩祁微微含笑,“阿行,其实我觉得你什么都很好,就是,有时候……需要拉下脸来一些。”   他沉默不言,霍蘩祁顺势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阿行,人活一世,但求心安。我很心安,可你心里,有一块地方始终不敢碰,也不让人碰,连我也不行。如果它一直存在,你只会更为难。”   步微行抬起手笼住了她的手,叹气一声。   坚持了很多年的孤傲,只要她一句话,如今,便可尽数瓦解。   霍蘩祁从他身后探出一只脑袋,嘻嘻微笑,“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说不开的,我现在可把你摸得一清二楚。”   “是么?”   “嗯哼。”她鼻子一哼,“你身上每个地方我都摸得很清楚。”   “呵。”她倒很得意。   步微行抬手,揉乱了她新盘好的发髻。 第96章 番外:圆满   太上皇身子不大好, 阿朗不敢搅扰他歇憩,但父皇病了,他没法再跟着小循己一起溜到太学里去找老师, 就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丢石头玩。   三颗小石子, 渐渐地在他手心里翻出了新鲜花样。   身后没有宫人侍立,他一个坐在稍有些凉意的地板上, 将石头扔起来,又接住, 周而复始, 玩得很无聊。   直至眼底拂过一道缁色绣着紫金龙纹的华服, 阿朗诧异地抬起头,只见步微行正探身俯视下来,便一个激灵, 忙跪起来行礼,“参见、参见皇兄。”   步微行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小阿朗生得骨瘦如柴,吃再多也养不胖,不像他家的大胖小子, 步微行一只手便能将他拎起来,声音淡淡:“一个人在外头做甚么?”   说罢看了眼阿朗手心里被汗濡湿的小石头,蹙了眉。   阿朗背过手, 小心翼翼地回道:“父皇……病了。他们不让我进去,怕被传染。”   太上皇病了不稀奇,这两年来,小病生得不少了。   步微行挑眉, “你怕朕?”   阿朗摇头,“不怕。父皇说,让阿朗不要怕皇兄。”   “为什么?”   阿朗扬起头,毫不退缩,“父皇常说,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以前没有对皇兄好,就因为这个,他一点不了解皇兄,可他也是用了很久才明白,皇兄是一个仁善的人,不会欺负阿朗。”   步微行讶然,“小小年纪,可知欺君之罪该如何罚处?”   阿朗掷地有声地回道:“阿朗不说谎的。”   他看了眼小阿朗,生得倒是一副端严正派容貌,将来必有丈夫气概,反而循己稍有不如。步微行沉声道:“朕带你进门,没有人敢拦。”   “多谢皇兄。”阿朗笑开,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兄弟俩一前一后进了雍和宫,皇后不在宫中,宫内只点燃了几只蜡烛,烛光也很显惨淡,近乎苍白,一个满头华发的身影席地而坐,手里拨着几只棋子,却不知与谁对弈。也许是与自己。   阿朗发憷,轻轻唤了声,“父皇。”   太上皇一怔,不知谁这么大胆放他进来的,但一扭头,只见步微行长身而立,他瞬间背脊僵硬,还怕是眼花,又用力看了好几眼,确认无误之后,却又因着欣喜而重重咳嗽了好几声。   只在一宫之中,虽是父子,但前前后后也快五年未曾谋面了。   太上皇只能听到朝堂上的声音,当今的皇上如何来创造一个太平盛世的,如何励精图治,如何使得这大齐百姓人人歌功颂德的,他听得后,便也满足了。他一直不觉得自己选错了人,即便阿朗早降世二十年,这个帝位依然是步微行的。   步微行垂眸,地上摊着一地黑白子,摆得错落有致,黑子已呈颓势,再落五手,必会被尽数斩杀。但他看得出来,黑子是自己的棋路。   他沉默一瞬,哑声道:“上一回与父皇对弈,是十年前了,如今朕已不是吴下阿蒙,再与父皇手谈一局吧。”   太上皇睖睁地看着他,宫内似照进一束明媚灿烂的光,晃眼得令人眩晕,他直是看了许久,才点头,沧桑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   连说了好几个“好”,阿朗乖巧地跪坐下来,将黑白子都分了,看父皇和皇兄弈棋。   照老规矩是太上皇执白,步微行执黑。   太上皇一面应敌,一面留心步微行的动作,也许真是太长了,五年转瞬即逝,他长大了,褪去了棱角的锋利,渐渐多了积雪融冰的柔色。   他不知该说什么,执棋落下,铿然一声,小阿朗忽然抬起头来,“父皇,你哭了。”   步微行也跟着抬头。   太上皇眼底有晶莹一片,他拿衣袖擦拭了一会,唬阿朗,“看错了,你皇兄就没看到。”   阿朗天真地转过头去看皇兄,他微微敛了唇,摸了摸阿朗的头发,“嗯,你看错了。”   阿朗嘟嘴,捧起了脸颊默默不语。   太上皇见他吃瘪,心不甘情不愿的小模样,乐呵呵不语。   步微行也不说话,心中却有千头万绪。   他明白,不能让循己成为第二个自己。   太上皇落棋迅捷,杀伐凌厉的棋路如今已变得稳重,稳中求胜,始终险占上风,步微行的黑子被压制得寸步难行。他看了眼棋盘,露出一个笑容,“棋艺还是没长进。”   步微行道:“是父皇又进益了。”   无论多少年,他也追不上父亲的棋艺,始终隔了数十年。他也明白。   太上皇承认了这一点,笑容明朗了不少,一盘局落,步微行输了两子。   虽然步微行被他一路严防死守,始终无法突破,但棋风稳健,也不急功近利,只输了两子,算是虽败犹荣。   太上皇笑问:“听说循己很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朕也想瞧瞧。”   步微行淡淡道:“有些小聪明。”   说到底是自个儿孙儿,他长到三岁了,太上皇也未曾一见,始终觉得遗憾。   幸得霍蘩祁一早察觉步微行来了雍和宫,比起步微行,她对老人心思的了解到底要多些,便牵着儿子入了宫门,太上皇面色一喜,小孙儿比阿朗还小得几岁,走路却颇有几分乃父的风姿和老成。   霍蘩祁从后退拍了拍儿子的背,他便像被摁了什么机关似的,甜甜地唤道:“皇爷爷。”   步微行沉眉不言,有隐然笑意。   太上皇有些激动,手紧紧地颤抖着,要起身,激动之下竟踉跄了一步,幸得步微行先下手将父皇搀扶住,循己便奔到了步微行眼前,又唤了他。   太上皇看着小孙子,他生得像他娘,有股聪明机灵劲儿,他看着很喜欢,拄着手杖微微弯腰下来,“听人说,你能过目不忘?”   循己不谦虚,“皇爷爷要考什么,只要循己读过的,都会。”   太上皇大笑,“好,皇爷爷问你,《论语》,共多少篇,多少章?”   这是步微行幼年时最憎恶的书,太上皇对此曾感到很是失望,他想知道,步微行是否也教孙儿走上了歪路。   但循己不假思索地答出来了,“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   “好,好!”太上皇很激动,也很骄傲,三岁熟四书,倘若当年步微行像这个孩子,他想必会更疼他一些,不至于闹成后来那般的僵局。   步微行还搀着他的手,沉声道:“父皇。”   他扭头,眼底已因为上了年纪而泛出浑浊,臃肿的眼泡,如银的发,比五年前何止苍老了五岁,垂垂朽已的老人,想必在雍和宫日日与妻儿相伴,也不快活。   步微行懊恸不已,“是儿子不孝。”   这五个字,一个一个地往外吐出来的,恁的艰难。   太上皇愣了很久很久。   他想得到儿子的原谅,想了很久很久,可岁月里,却早将应该给他的父爱遗忘得不知该如何仓皇捡起,不知该如何妥善安放。   霍蘩祁偷偷背过了身,不忍见老者噙泪,她不敢打扰这片刻。   “没有。”太上皇摇摇头,用他那还算清晰的吐字,重复了一遍,“没有。”   漆黑的雍和宫,火烛微微摇曳,灭了,一团冷光笼罩过来,除却蛙鸣和知了声,殿内空旷安谧得犹如一潭死水,步微行顿了许久,才松开了扶住太上皇的手,“阿朗大了,再过得几年,朕会封他为亲王。父皇倘若愿意,可随着阿朗去。”   “不。”太上皇摇头,“不要给阿朗太多的权力。”   步微行知道太上皇的心思,他不愿意阿朗对他产生任何威胁。   他颔首,“也可。盛夏暑气湿气重,避暑山庄已经落成,朕已打点上下,父皇可先行入山庄避暑,也方便养病。”   久居深宫,到底是令人郁郁,太上皇这病,恐怕就是在宫中闷得太久了的缘故。   太上皇看了眼阿朗,释然地笑了,“也好。”   父子心结尽解。   霍蘩祁背过身,在一旁听着,她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只要一个低下头,另一个自然而然顺着台阶下了。   只是这么多年,这两个人一个赛一个地倔,倘若不是为人父的温柔岁月磨了些步微行的棱角,他也许抱憾终生。那是霍蘩祁最不愿看到的事了。   太上皇带着太后和阿朗出外地避暑去了。   宫里头确实闷得厉害,连闲不住的霍蘩祁也不得不被暑气杀得偃旗息鼓,日日哀嚎连天地躺在凉席上乘凉。   安安很贴心,给她递上碧云片好的瓜果,霍蘩祁仰头看着云天,好像这种奢侈的生活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一个称职的皇后,而且成了百官交口称赞的“贤后”,其实安这个名头也只是因为,她比较会下火。   下步微行的火。   他面对耿直忠谏的大臣,有时被戳伤了面子,便一言不发地散朝,弄得人家两股战战以为大祸临头。   霍蘩祁知道这不对啊,忠臣良将应该有赏才对,她便只好身体力行地帮他去火。   大热天,霍蘩祁也懒得动了,明知道自己男人在屋子里生闷气,她也不想劝了。不然在床榻上滚几遭,她得脱好几层水。   但她夫君就很奇怪,他生气,不骂人,不打砸物件,也不打人出气,就钻入书房里看书。   霍蘩祁想了想,觉得读书清心,的确是个好法子。于是便由着他去了。   但是没想到,两个时辰过去了,步微行还未从书房出来,晚膳做好了没人敢去通禀,霍蘩祁便哀叹了一声,让安安拿着纸鸢自己玩了,她一个人踩着夕阳余晖入房。   哪知他竟没有看书,一个人望着窗外出神。   霍蘩祁悄无声息地走过去,靠住他的背,视线沿着他的目光望去。   原来,那是她方才和女儿吃瓜的地方,铺的凉席尚未来得及收。他在看自己。   老夫老妻了,霍蘩祁还一阵耳热,轻哼了一声,“还生气么?”   他脸色平静,想了想,道:“还气着。”   霍蘩祁于是抽掉了自己的腰带,“那来吧。”   他反身抱住了她。   于是满室温香旖旎。   到了初秋,她又怀上了一个孩子。 第97章 番外:顾翊均&袅袅   丝绸生意在银陵向来火热, 袅袅能干又勤快,凡事恨不得亲力亲为,过不消几年, 生意前程一片大好。彼美人的绸庄, 由最初的一家、两家,发迹成了十八家, 除了每个月给霍蘩祁的分红,剩下的余钱也足够让袅袅想着继续开疆拓土。   她曾是出自顾氏名门, 做生意的眼界非比一般女人, 这厢又看中了盐镇, 打算去盘活一块地。   霍蘩祁偶尔给她出出主意,她歪理邪说一大堆,偏偏都有用, 加之袅袅身体力行,上行下效,最后都能如意。   这日袅袅换了简装,打算轻车出行。   但顾翊均非要与她同行, 袅袅一个人骑着一匹马,他握着缰绳在一旁并辔而行。   转眼之间五年过去,听说顾老夫人在秀宛扶植的一个顾氏支系子弟, 如今已入了嫡系祠堂,挽大厦将倾,颇得顾老夫人信赖,想都不愿想顾翊均了。   顾翊均策马风流, 一路上说说笑笑,逗袅袅开心。   袅袅偶尔回应他几句,看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在马蹄繁花深处,倾落满地。   她忽然温柔地微笑着,问:“我听说前不久有凉州的朋友来见你,约你去塞北游牧?”   顾翊均一听,扶了扶额头,“啊,是的,不过我说了,袅袅在哪我在哪,就回绝了。”   听口气,他倒是很想去的。   袅袅还能不知道他的性子,顾翊均从来就闲不住,为了她在银陵幽居五年,过的是画地为牢的日子,又无红妆美人为伴,想必寂寞得很。   袅袅道:“去去又何妨呢?”   她说,“我一直在银陵,不会跑。”   顾翊均侧目,温润的眸黑如点漆,他搓了搓手笑道:“不一定,现在咱们不就跑了?”   袅袅回眸一看,银陵城巍峨的古城墙已远远落在了后头。官道上起了一缕春风,缭乱了她的发丝。   袅袅道:“你要不放心,我们成亲了你再去。”   顾翊均怔了。   他的马听话地停了下来,袅袅已往前走了好几步,顾翊均策着马跟上,惊喜交集,“袅袅你说什么?”   袅袅将发丝拨到耳后,脸颊浮着一层红,“你若愿意,我就嫁给你。”   没有听错。顾翊均大笑起来,一把将袅袅柔软的手臂握住,将她提起,拽到自己马背上来,袅袅花容失色,骇了一跳,顾翊均伸手抱住了她的细腰,“好啊,现在就成婚。”   袅袅垂了眸,低声道:“耽误了你几年。”   顾翊均摇头,“我还很年轻。只是从认识你,好像已经过了十年了。”   他记得很清楚,袅袅点头,“正好十年。”   顾翊均俯身在她的唇上印上了一个吻,袅袅羞得满脸粉红,他轻声道:“这个,阔别了也有六年了。”   “还有……”   袅袅脸色更红,捂住了脸,“不要说了。”   顾翊均搂紧了她的腰,缓慢而温柔地亲她的脸颊,吐气温热,“其实我知道,你很久以前就原谅我了是不是?”   她微微抿唇,未曾答话。   顾翊均将她掩着脸的手拿下来,温柔地勾唇,“我知道你只是对我不信任,这五年,我并不是在蹉跎时日。袅袅,我在等着,等着这一日,你足够自信,足够从容,足够对任何一个男人想去追求便追求,要舍弃便舍弃,足够,即便是将来我见异思迁,你依旧能这么从容一生。”   她就是不自信,就是怀疑他,她已没法将自己的全部交给他,所以用了五年,她为自己留足了退路。   袅袅眸光闪烁,却说不出话,一出口却成了哽咽。   顾翊均道:“任何承诺和山盟海誓,都不如实权来得重要。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所以袅袅,我不觉得是枉然,这五年我也过得很快乐,无论是妻是友,还是生意上的伙伴,你在,我就觉得知足。”   袅袅握住了他的手,晶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滚烫。   “你总是把我看得很透。”   顾翊均牵起唇,“需要足够了解,才能看得透一个人。”   她擦拭了脸颊上隐约的泪痕,回眸灿烂地一笑,“顾公子五年不沾花惹草,我才愿意信你的。”   顾翊均扬起唇,她倚靠的那方胸膛也跟着微微震动,两个人的开怀是无需隐藏的,顾翊均附唇在她耳畔,微语:“我只有过你。”   她微微一怔,顾翊均腾出右手捂住她的唇,蹙眉道:“无论信不信,但别说出去。”   袅袅眉眼弯弯,莫名地觉得好笑。   男人争这种面子有什么意思,她是真不明白。   趁着他将手拿下来,袅袅疑惑地挑眉,“依稀记得,当年老夫人给公子选了十几个婢女,单单通房丫头便不止四个。”   顾翊均想了想,陈年旧事差不多快忘了,他幽幽道:“那年我才……十七?太小了,本来一个不想要,只是母亲逼得紧,我没法反驳,最后挑了一个,我心里想着,倘若她以后怪我,我也只能对她好一辈子了。”   袅袅问:“为什么是我?”   顾翊均笑道:“缘分,我只是闭着眼睛随便指的一个。”   “……”   袅袅安静了许久不肯说话,顾翊均俯身,轻声道:“这话我以前是不肯说的,既然已是十年过去,又有什么不能放下的?袅袅,咱们也都不小了。”   “嗯。”   顾翊均奖励地给她一个吻,唇瓣厮磨之间,笑意溢出了眼,犹如春日下朗风拂过桃花,灼灼亮眼,袅袅疲乏了,躺在了他的怀里,想着此去盐镇还有几十里,她不如靠在他怀里睡一觉。   身后的随从都渐渐掉得远了,只有袅袅原先那匹马落回了队伍里。   顾翊均抱着她,声音极尽温柔:“袅袅,多谢你,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她还没睡着,但困乏得也说不出话了,安静地吹着春风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两人到了盐镇,英雄所见略同地看中了一块地,但一问价格,却贵得令人咋舌,袅袅当机立断说不要了,那人又巴巴上来说愿意低价售出,袅袅看似温柔和顺,是个好说话的主儿,砍价却利落得很,弄得地主很是无奈:怎么看起来这么有钱的两夫妇,竟然抠成这德行呢?   顾翊均就在一旁,微微掩着唇,继续光风霁月地做他的世家公子,一言不发。   袅袅拿到地契房契,才与他一道回去。   顾翊均忍不住赞叹,“有夫人持家,以后……”   袅袅转头,很严肃地看向他,“你的家业是你的,我的生意是我的,各司其职,即便你是我夫,我是你妻,也不混为一谈。”   他呆了呆,虽然他是很想将自己的钱财都送给袅袅保管,但是袅袅提出这个,固然还是有心维护自己的权益,作为一个无亲无靠的女人,她要留着自己的钱无可厚非。顾翊均点头,“那不重要。”   回了银陵,顾翊均便开始广撒喜帖,让亲朋旧友都来喝喜酒。   霍蘩祁得到消息,喜出望外,便动用皇后的身份,作为袅袅的娘家人,给她风光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当晚霍蘩祁好说歹说,总算将他的夫君拉过去镇场子,作为“高堂”享受了顾翊均与袅袅的三拜。   虽说是喜事,但步微行整晚没什么好脸色,因为他并不想做什么高堂。   霍蘩祁见他脸色不大对,趁着新人入洞房,赶紧见给自己夫君备了车马,与他一道上车要回宫,连袅袅的洞房都不肯闹了,一路上就记着喜事一桩,很是开怀,步微行摁着她的脑袋,声音低沉:“竟比自己成婚还欢喜。”   霍蘩祁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也没有,反正就是很高兴,袅袅总算嫁出去了。咱们这个孩子也不知道是儿是女,袅袅既然成婚了,想必不久也有好消息了,咱们两家定个娃娃亲岂不正好。”   她怀着身子,今晚却上蹿下跳不当事,步微行早拉长了脸,上了马车还不老实,他便动手将她摁进了怀里,“仔细些。”   霍蘩祁一愣,脸颊烧起来,“啊,我有谱儿的,都是两个孩子娘了。”   他“呵”了一声,瞥眼望向了别处。   洞房花烛是人生一大喜事,顾公子今晚这小登科,险些被灌得烂醉如泥,幸得他料事如神,事先让人备了一晚醒酒汤搁在房里,入门先喝了,摇摇撞撞地扑上床,将今晚打扮得明艳照人的袅袅扑倒在榻,一宿酣战。   两人对彼此的身体都很陌生了,顾公子很新鲜,与袅袅久战乏力之后,一觉睡到了次日黄昏。   袅袅一身仿佛被泡在盐水里,全身上下又酸又疼,沐浴之后,天又渐渐黑了,她才坐在梳妆台前,放下一绺一绺的长发,镜中素面的女人,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不知何时起有了些许尘埃,眼底露出青灰和疲倦。   年龄是女人最可怕的敌人,她在最好的年华认识他,却没有能在最好的年华里与他长相厮守,缔结盟约。   她来不及感叹,一支木梳已经落在了她的头顶,镜中多了一个人,月白长袍,手指不疾不徐地将她的柔发,从头梳到尾。   袅袅轻声道:“我……都已经年华不再了。”   顾翊均微笑,曲指勾住她的一绺青丝,“是么,我却觉得正好。袅袅,我们还有数十年时光,也可以百子千孙。我知道你羡慕阿祁在宫中的生活,羡慕她有一双儿女,只要你想,我们也可以。”   袅袅的眼角沁出了温热,“嗯。”   顾翊均的手指从她发丝只见穿过,木梳缓慢落下,“我在民间时常听人说起嫁娶的礼仪。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嗯,袅袅没有亲人长辈,只好让夫君我亲自代劳了。”   “顾公子你……”   她要转身,却忘了头发还在他手里,被扯得一痛,顾翊均疑惑地挑眉,“还是‘顾公子’?”   袅袅赧然不说话,他轻笑,替她梳好头发,放下木梳,蹲了下来,“那我们再当一天的公子和丫头好不好?”   都这么大年纪了,顾翊均还爱玩。   袅袅含羞地抿唇,然后,羞耻地唤了一声“公子”。   顾翊均得逞了,从她的膝盖弯一抄,“好听。”他将袅袅抱起了起来,袅袅惊讶地娇呼一声,看着他,顾翊均凝眸道,“丫头甚合公子心意,让公子好好疼你。”   又是一夜温存。   袅袅没想到他是故意的,就他这么一个花间老手,还骗她说只有她一个女人,袅袅很是怀疑,但这都已不重要,从今以后,她有权利对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指手画脚了。虽然,现在确乎是没有了。   顾翊均很合心意地抱着袅袅又睡了一宿,天明时,恍恍惚惚想起来,原来他做了几年的梦,一朝成了现实。   袅袅勤快,婚后第三天就不再偷懒了,开始全副身心投入到她的生意里去,这边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的,夜里与他耳鬓厮磨,互相依偎,没过两个月,袅袅的肚子便传来了喜讯。   顾翊均高兴得像个孩子,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为了照料孩子,手头的生意肯定是要放一放的,但因为袅袅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对她的生意很敏感,不敢置喙半个字。   袅袅得知之后,却很平静地放下了手稿,对顾翊均道:“劳烦你帮我照看几个月了。”   他自然求之不得,但也只是怕她累着,袅袅总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还能在婚后两个月便怀上孩子实属不易,她自己也不敢怎么大动,好容易满了三个月胎气稳了,顾翊均才渐渐跟她说些生意道上那些趣事儿。   其实顾翊均人脉很广,交友遍布天下,袅袅与他成婚,若能搭上条线,将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她一直行事处世与他泾渭分明,顾翊均也便没有刻意在她面前提起那些老朋友。   这回袅袅却看得开了些,不再防着他了,两边的声音渐渐通融了起来,一时在银陵又掀起了一阵风波。   安胎这段时日,袅袅收到了一封信,是左邯寄来的,他如今过得很好,说了一番乡下日子,请她勿念,也好好与顾翊均生活。   顾翊均不是什么小气的人,袅袅也不防着他,他看了眼,没当回事,转头去厨房给她做了一碗银耳羹。   从袅袅怀孕之后,他的厨艺愈发精进了,因为袅袅嘴刁,他便换着法给她做美食。   甚至他夸下海口,银陵的酒楼生意也不错,他也可以去牛刀小试。   顾翊均总是什么都想尝试,也什么都敢,这一点袅袅和他不同,但她没有反对,因为她也早早地意识到,他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纨绔公子,也会认真去做一件事。比如,他如今把大部分心思都花在爱她、照顾她上。   袅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   这种安逸感,是以前流离失所时不曾感受到的,即便是后来遇上了阿祁,她的心也没有真正安定过,原来还是要他,还是要她有了爱,有了家人,才会心有皈依。   袅袅这一胎很平稳顺遂,生得很轻松,是个儿子。他落地之后没几日,袅袅便也能下地行走,与常人无异了,脸色也愈发见得红润,大抵是休息了几个月,被顾翊均日日食疗养出来一副好气色。   儿子很乖巧,长得像顾翊均,性子上像极了袅袅,很是可人。   霍蘩祁第三个孩子也生了,早几个月,也是个男孩,本想着缔结娃娃亲的霍蘩祁计划又落了空,于是又只得为安安物色新的好女婿。   袅袅有了丈夫,有了儿子,有了家人,这一切像梦一样,不早不晚,终归是如愿以偿。   顾翊均半点没有东山再起去沾花惹草的迹象,因为儿子出世,总要人分神去照顾,他手上的生意虽然大,却不怎么耗费心力,他游刃有余,很是轻松,于是干脆将照顾儿子事自己揽下来,袅袅愿意做什么便做,他放手让她自己飞。   夫妻相处之道很和谐,袅袅也没想到顾翊均对女人体贴,是真的体贴,不是风流戏谑,也不是惺惺作态,他的处处忍让和尊重让袅袅都看在眼底,也慢慢地,卸下了所有心防,开始全身心地信任他。   顾翊均一直在银陵,袅袅体恤他久在异乡,劝他也回秀宛去看看,“我是无依无靠的人,也不知道家在哪,但你是知道的,我可以带着儿子和你一起回去。”   在外头这么多年,未曾见母亲一面,他心中也有牵挂,如今与袅袅琴瑟和谐,他自是万事都已释怀,“好。”   秀宛顾氏昔日的辉煌,在这一代手中,有了复苏的迹象。   顾老夫人仿佛很不欢迎昔时这个忤逆不孝之子,见到袅袅更是没好脸色,只是对孙儿到底是不能狠心的,将两人还算是客气地请入了屋。   那株桃花树还在,春风吹拂,落下簌簌红雪。   儿子睡着了,顾翊均带着袅袅回到桃花树下,那里新筑了一个蚂蚁窝,看起来一年一年过去,它依旧没变。   袅袅看着忙碌的蚂蚁,想到十年前闺中不知愁的少女年华,忍不住绽开微笑,“翊均,我从来都不知道一只蚂蚁洞里有多少只蚂蚁,那天,我一直在看你。”   顾翊均笑道:“巧了,我也不知道。”   “那天,我也在看你。”   她回眸,一树如烟如障的桃色繁花里,他杳然而立,十年已过,恍若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