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美人芜姜 作者:玉胡芦 文案: 八年前一场宫乱,她被年老的太监从临康城带出禁宫,过雁门关隐姓埋名与胡人而居。那年她六岁,中原是她一个回不去的梦。 八年后匈奴来袭,一位流亡的汉人将军把她从胡虏中救出,她伴他亡命沙场、封疆辟业。他把她带回中原,集万千宠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注1:男主比女主大九岁,渐渐开始灰常宠! 2:本文历史背景架空,不做考据,请多包涵。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平步青云 欢喜冤家 主角:花芜姜 ┃ 配角:萧孑,慕容煜 ┃ 其它:这是一篇宠文,正经脸! ============== ☆、『第一回』凤仪   泱泱华夏,千百年起起落落弹指一挥间。大渊的繁华已经过去几十载,但她盛极一时的璀璨却仍在世人的心中镌刻。   “叮铃叮铃——”落日余晖在绵延的大漠之上打出一片壮观的金黄,骆驼庞大的身躯在橙红光圈中挪移。驼铃声夹带晚风沿古道穿梭,那是遥远的黑汗国人满载贡品自西向东而去。   驼峰把十多名美人的身躯波涛浅漾,曼妙纱丽在傍晚的飞沙走石中舞动,他们要用美人去讨好中土的皇帝,用来作为通商的交换。多少年不知疲倦。   芜姜在水边喂马,不知不觉抬头看。那马儿喝饱,已经懒得低头,用鼻子蹭她,她也忘记收回眼神。十四岁的少女,唇红齿白,青丝如瀑,生得漂亮极了。   打水的族人们便逗她:“芜姜,芜姜,不如让首领准你与驼队随行,送你去中原当汉人的皇后。”   这里是郝邬族人的聚居地,与北方逖国连着一片无边草场,离中原亦有戈壁相隔。首领安分固守,向两国称臣,并不参与掠地纷争。   汉人被迫离开故土之后,不约而同把幽怨深藏,对外只感怀她的美好与芳华。因此淳朴的族人们依旧忌惮而向往着中原的富有,他们告诉芜姜,说那里的丝绸可以铺满临康城的每一条街道,那里的美酒可以淌满每一条城中的支流,每一个番禹君主的册立都希望得到中原王朝的认可。   但芜姜知道不是。   “嗟——,瘦马残躯辞汉去。塞外雁,何日是归程——”   天空之下传来幽远的曲调,苍凉的十六字歌谣夹带着苦涩。没有人愿意轻易舍弃故土,那是从关内远道而来的人们发出的对故乡的感伤。他们步履蹒跚,拖家带口,仓惶迷离。他们弃了故土,过雁门关,或者在这个贫瘠的小部落外扎根,又或者躲过匈奴人的视线,去到更远的西方从商。   路过芜姜的身边,问她讨要水喝,然后芜姜就会从这些汉人的方言中听到中原的世界。他们口中的中原是争战与叛乱,是饥饿与疟疾,是朝代朝夕更替,灾荒流年,民不聊生。   中原,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芜姜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她就来自那里。   记忆定格在遥遥八年以前,许多的荣华娇宠现如今早已忘却,那些伺候过自己的、疼爱过自己的宫人们她已经想不起来面目;但是滔天火光之下,夺宫的厮杀与女人的惨叫却在她的心灵深处深深烙下痕迹,如何也挥之不去。   母妃拉着她的手在禁宫的断臂残垣中仓惶奔跑,流云般的裙裾被周围的火苗带起浓烟,鼻翼下充满血腥与孳孳的焦灼味道,但是这些她都来不及回头看。毫无预兆的叛乱让六岁的女童来不及哭泣,甚至忘记了前一刻脚底下刚踩过的几个死人。   突然前面杀出一队官兵,气煞煞拦住了母女二人的去路。   他们指着她的鼻子说:“抓住她们,这就是孝业帝最宠爱的妃子与女儿!”   她看见无路可逃的母妃蹲下来,把瑟瑟发抖的自己紧紧裹藏在怀中。她的母妃是个极美的女人,多少年来她都不知该如何形容她的美。她看见她的容色惨白,嘴角有些涩涩发抖,但还是转过头来对自己宽抚一笑。那笑容宛若夏花初绽,哦,不,用父王的话说,世间万花也比不过母妃的笑容灿烂。   他们走到她的跟前,然后蹲下来挑起她母妃的下颌,打量那水波潋动的眼眸。   却没有眼泪,女人的目光坚定、护犊、且忿恨。   然后他们便不悦,恶劣地咧嘴大笑起来:“呵呵呵哈~~果然是个惑人的妖媚,带走!”   兵士上来拉扯。   娘,我怕。她抓紧母妃的袖缘。   父王已经死了,他们用剧毒杀了他,在他四十岁的这一天。   父王对母妃万千宠爱,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时也是个仁政爱民的帝王。然而这个诸国纷争的时代,他的勤勉引起了旁人的恐慌,他们联起手来内外勾结杀了他,杀了他的儿子们,并把所有的宫妃都糟蹋了。阖宫都是女人的哭啼与惨叫。现在他们又要来抓她的母妃,这个传说中天下最美的女人。   六岁的芜姜看见母妃胸口被拉扯出来一抹颜色,吓得哇哇大哭。   许是她的哭声惊动了谁,一名劲装男子穿越人群走过来,身量清颀,英姿飒飒。   问他们发生了什么。   他们拱手叫他“小将军”,又或者是“笑将军”,然后指着她和她的母妃说抓到了孝业帝的女眷,问他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   她看见他居高临下地睇过来,他的面目被铁罩隐去一半,只剩下一双凤眸冷长。看起来似乎比太子哥哥还要小些,但周身气场却煞重。   眉宇间都是凛冽,上下打量着她的母妃,然后又从她母妃身上自然地落到她身上。   他看着她的时候,她便停止了哭泣,哽咽且眼泪汪汪地的望着她,命运不由自主地交与他发落。   她叫他哥哥。“哥哥,我娘亲不要死。”声音怯怯,没有往日被娇宠的灵动,尾音因为性命的凄惶而哆嗦。   他似未曾听闻,腕上一串乌黑油亮的佛珠滑落手心轻捻。哦,芜姜忽然想起来宫人说过,说邻国有个少年将军,始一出生便杀孽深重,家里把他三岁送去庙宇将养,非但煞气没化,反倒杀人前都要捻一捻手上的佛珠。她看见他捻佛珠,顿然生出害怕,小小的身子猛一哆嗦。   他盯着她的小花脸看,好像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容色沉下,道一声:“叫她们自己去,本将军不想看见。”语气冷淡,不耐烦多言。   周遭兵士怅然,不甘地望着她们母女。   芜姜不知何意,还以为终于得了赦免,如释重负,连忙甜甜谢他一句哥哥。   谢?   少年劲朗的背影微一顿,然后走开,头也不回。   芜姜心存感激。   直到看到母妃悬在空荡荡的殿梁之上,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一句“叫她们自己去”,乃是叫她母女自行了断。   她真不知是要谢他,还是要记他一命。   母妃结束了二十三岁的生命,一个女人风华最盛的年岁。似要用这种方式宣告世人,她和父王的爱情,不是外面形容的那样祸国妖姬。她并没有扰政,父王也依旧是个贤明的帝王。   老太监牵着芜姜的小手推开宫门,六岁的芜姜站在漆红的门槛外,看见那雕饰繁复的横木之上,白绫勒住了母亲的魂魄,只剩下一双殷红的鞋履在寂寞里空荡。   “娘——”芜姜失声尖叫,松开老太监的手扑过去,垫着脚尖想要把母妃扯下来。   但那鞋履滑落,她只抓住一只冰冷的脚面。   母妃的身子因为力道开始摇晃,头上的钗子扑索索往下掉,其中一枚划过她的额头,她不敢抬头看。咸涩的刺痛破开幼女稚嫩的肌肤,在她的额际上留下一道永久不逝的疤痕。   芜姜后来便傻在那里,看着母妃荼白的裙裾无魂地荡过来又荡过去。   老太监说她自此就不聪明了,不太爱说话,见人开口就先对人笑。   他们把父王的国瓜分了,留下几片偏僻小郡赐与表皇叔,让他做个小国主。为了堵住诸国之口,表皇叔又附庸北方逖国,自此中原相当于失去了屏障,胡人轻而易举便可通关南下。   她本要被送去教坊,或调教成歌伎,又或者训练成舞伎。老太监带着她一路向西逃跑。雁门关外飞沙走石,年迈的忠仆背着她走到石碑处,便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说那里是他的故乡,就让他长睡在那里吧。   落日昏黄的光晕中,六岁的芜姜被催着一个人仓惶向前走。老太监佝偻着背冲她叮嘱,叫她继续往西,说小公主记着不要回头。   ——走吧,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冷冽的夜风擦过耳际,前方路茫茫,萋萋没有方向。旷野里隐约传来幽长的狼嚎,像要吞吃人性命,她走得跌跌撞撞,嘤嘤不敢哭出声来。耳畔回响父王和蔼的笑声,还有哥哥们的宠爱,宫妃们善意的嬉笑。但一切忽然都被愤怒的厮杀掩盖了,只剩下烈焰在孳孳燃烧,母妃孤艳的身影湮没在大火之中,取而代之是新天子登基的喧闹。   乱哄哄。   后来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鞋踩戈壁碎石发出的磕绊。      ……   “芜姜、芜姜——”身后传来妇人的轻唤,似是因着她的听不见,又再唤了第三声。   芜姜回头看,看见妇人着一袭交领斜襟襦裙,四十余岁年纪,手提木桶,正向着自己走来。   连忙晕开笑颜,甜甜唤她一声:“阿娘。”   马喂完了,把水边洗好的衣裳提起来,回那调侃的族人一句:“中原有放眼无边的草场么?没有我才不要去。”   “待嫁的姑娘脸皮儿浅,只怕舍不得草场上健壮的少年!”她声音清脆执拗,惹得长辈们纷纷笑。一旁刷马的男儿们红了脸,一双双炙热的眼眸看过来。   郝邬族的第一美人,白皙的肌肤似能揉出水儿,再大的骄阳也晒她不黑。中原的血统赋予她汉人女子的纤柔,草场上的羊奶又滋润她应有的丰腴,是族中年轻壮士梦寐以求的娇妻。   阿娘走过来,佯装皱眉:“你阿耶把一百头羊圈回了栏,也没见姑娘喂完马驹回家,我当是谁人把你迷路。”一边说,一边冲她眨眼睛。   这个部落里的女儿,到了十三四岁便要婚配男子,然后与他生儿育女,壮大族群。芜姜也到了待嫁的年纪,好几个夜半醒来,都听见夫妇二人低声商议,悄悄把族中男儿比对。   芜姜猜阿娘一定听到了刚才的谈话,便脸红避开少年们的视线。   “这就回啦……怪马儿,马儿贪喝水!”接过妇人手中的木桶,弯腰在溪边打满了水,又垫脚挂上马背。   是在帐包外被收养的。六岁的年纪,一路忍饥受怕,哪里能有许多的力气。后来不知饿倒在哪一户门前,一对郝邬族夫妇天亮出来,近四十而没有孩子。猛然看到一个娇娇的小女娃晕倒在屋外,讶喜极了。问她叫什么。她口唇干裂,看见帐篷的角落野花沾湿露水,便含糊伸手一指:“花。”   但是却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她道不出,夫妇便只当她年幼忘记。他们把她抱进帐篷,用羊奶精心喂养,用药草擦拭血迹斑驳的双脚;又给她起名叫芜姜,姜表美丽,芜是芜花,花瓣幼粉,花性却坚强。夫妇俩总说芜姜是上天恩赐的礼物,他们待芜姜如同亲生骨肉,使她在这里安逸成长。   ……   落日下的西塞苍茫空旷,这里一半是绿洲,一半是大漠,衍生出瑰丽的独特景观。天边只剩下一道牙儿的光晕,人们陆陆续续拾掇回家。风吹起妇人垂洒的发丝,妇人抚着芜姜的手背:“有人在羊圈外等你点头,你阿耶不忍心赶他走。”   “谁呀。”芜姜牵马回头望,那东去的黑汗国驼队正蹒跚走远,渐渐只剩下来一道狭长的影子。   母妃在自尽前曾拉着她的手说:“凤仪,你要忘记这里,往远处走,不要回头。”   凤仪,那个六岁小公主的名字,早已陌生,也要永远地掩埋在血染的深宫里。中原,是芜姜一个不能回去的梦。    ☆、『第二回』杀生   西塞的气候总与汉地不同。八月雁飞,白昼日光将沙丘暴晒得金光芒芒,夕阳但一落下,那沙丘远望却又如坟冢,逐渐散发出秋日的冷凉。   阿娘替芜姜把挽起的袖缘揩下:“落叶归根,流水望东,从哪里来的便往哪里去。我的姜儿可是想归家了?”   这是个质朴良善的胡妇,眼角的笑纹昭示着她的年岁与勤劳。惯把偶拾的女儿娇滴宠爱,笑容暖人心肠。   芜姜收回眼神,掂稳怀里抱着的菜篮子:“叶落了再生,就不是先前那片叶;水融进大海,便舍不得再离开它的怀抱。芜姜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阿耶阿娘。”   十四少女,眼眸清澈,里头并没有对汉土多少的眷恋。   妇人想起小丫头走得瘢痕淤肿的双脚,彼时衣裳讲究,腕上的小镯亦名贵,毅力却出离的坚韧。自六岁把她收养,便从未听她讨要过旧亲人。平素亦勤快乖巧讨人疼,懂事得不似那年岁孩童。   她猜她必曾历有故事,但她不说,她就不问。   阿娘笑道:“那就不去。看看我们郝邬族的第一小美人,最后要花落谁家。”   视线从少女胸前羞俏的一抹起伏掠过,本就是那悄悄然长开的年纪,青春美好尚来不及遮掩,就已经遮藏不住。芜姜脸红了,借着风声快两步:“阿娘刚才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呐。”   草檐已在眼前,推开门走进去。   郝邬有八部,妇女辛勤持家,男子皆能武擅狩,各部各为生业,无徭役赋税,有战祸则相屯聚。芜姜这一支只有几千余,族人逐水散居,她家的帐包处在最僻静处。   夜色已灰暗,栅栏把一百只绵羊圈起,咩咩叫唤不停。那木栏边半蹲着一名健壮男子,正用铁锤敲打着木桩,发出“吭、吭”的声响。芜姜脆声叫 “阿耶”,抱着菜篮子要往屋里去。   这孩子,不走心,把爹都认错了。   阿娘好笑,兜过芜姜的篮子,冲她眨眼睛:“过去吧,那就是等你点头的人。”   “芜姜,是我。”那人听到了动静,日暮下的阴影里撩开袍摆站起来。只见身高体实,长发披肩,额前绑草编饰带,原来是拓烈。   拓烈是郝邬族的第一勇士,比芜姜大三岁,今年十七。他是个孤儿,小时候总得阿耶阿娘的接济,因此常常跑过来与芜姜一起放牧养马。也不知道今天去了哪儿回来,身上的衣裳被撕得一条一条的,看见里头黝黑发亮的健壮身板,几道皮肤似被利爪破开。   拓烈从小性子爆,总爱打架惹事,给阿耶阿娘添麻烦。芜姜不由皱起眉头:“拓烈,阿娘说你在等我?你从哪儿回来,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下午妲安来寻我,说从清早就开始找你,找了你一整天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   边说边卸下马背上的木桶,一臂提到食槽边,垫着脚尖“刷拉拉”就倒进去了。   拓烈的目光追着芜姜因为吃力而曲扭的身段,听她碎碎念也觉得百般好听,言语里偷藏喜悦:“我去给你打了一只豹子。”   豹子?芜姜手不停,瞄了眼,看到栅栏旁堆着一具花豹的尸体。   “又杀生了……你打豹子干嘛?快过来帮帮我,帮我把这些草捆起来。”   拓烈走过去:“再过三个月就是下一任头人的选举,妲安的阿爸说我是族人里最年轻的希望,他叮嘱我不要错过。”低头看着芜姜,眼睛像一只鹰,炽烈烈地,忽然脸颊通红:“芜姜,在我们郝邬族,只有成了亲的男子才有资格成为头领。”   呃……   芜姜手一顿,顿时有些发窘,不知道怎么出声。   哦,她终于想起来妲安说过,郝邬族男子向心仪的少女求婚,都要打一只野兽送给女方家。倘若三天后对方把整只全收,那就等着花好月圆吧;倘若三天后只挂出腿、单把头留下,那么便是还要再想想;如果整只都吊在栅栏外晾着,亲事就不成了。   越凶猛的野兽代表对少女的爱越炽烈,代表自己的身板越健壮。大漠里的人一般不打狼,打了狼容易连累族人遭受狼群的报复,喜欢独来独往的豹子便成了最凶残的兽。拓烈这阵子总往没有人烟的地方跑,芜姜早先还奇怪他去干嘛了,没想到是给自己打这个。   亏他也舍得不要命啊。   芜姜睇一眼周围,果然阿耶阿娘都在看呢。她心里乱麻麻,想了想就装耳聋,把空桶提去帐包前,又取了斧头开始劈材。   发现拓烈还在等着她回话。   “诶,你过来,帮我拣柴火。”芜姜就头也不抬地说。   十七岁的拓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确定芜姜到底听见了没有。但他长这么大都听芜姜的摆布,早听习惯了,只好乖乖地去给芜姜抱柴火。   “啪——”芜姜一斧头把柴火劈成两半,木屑子四下溅开。   拓烈赶紧又屁颠颠地跑去捡。   小两个她不看他,他看不够她,夜色也被这一幕画面勾勒宁静。   夫妇俩互相对看了一眼,看到小姑娘的脸儿都红到了脖子根——打小就把拓烈当成一家人使唤,夫唱妇随多么般配——阿娘舍不得闺女羞成这样,悄悄揣阿耶。阿耶便从屋里端出来一碗水,笑呵呵:“花豹子歹毒,行踪难定,别人须得追它三五日,烈儿一日就把它挑回来,这‘郝邬族第一勇士’可没白当!”   “那还不是为了我们小芜姜。”阿娘挤眼笑,招手让芜姜进屋,又对拓烈道:“辛苦你一日,也不休息休息又叫你修栅栏,她阿耶不像话。快去洗洗手,我去给你们下晚饭。”   拓烈接过水喝,喉结一耸一耸的,手骨节也苍劲,上面还有未擦掉的血痕。这是个崇尚武猎的番族,拓烈是全族少女们心中的白马王子。他杀了一只花豹子,忽然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了。   别留他,别留他。芜姜站在阿娘的身后扯袖子。她的左眉尖有颗小红痣,娇艳艳的,不生在正中的额心,反倒因为这偏颇了的位置而更加耐人寻味。   拓烈听见了,喝完水把碗还给阿娘,痴痴地凝着芜姜看:“就不留了,三天后我再来。”体力厮杀后的肚子其实很饿,目中缱绻等待,但没有听到她挽留,只好大步将将离开。   晚上芜姜洗完澡,阿娘帮芜姜梳头。姑娘的头发柔软而长,篦子在最上端一落,徐徐缓缓自己就滑下来。   芜姜一晚上魂不守舍的样子。   阿娘问她:“你可是不喜欢他?等了你一晚上,一口饭也舍不得给他吃,从前可不这样小气。”   芜姜有点窘。“我还没有想好呢。”她想了想,怎么忽然想起母妃了——那座斑斓恢弘的宫殿之下,母妃与父王的琴瑟和鸣——汉人的情爱总是那般细腻、华美且浓稠,久久勾着人回味,在她的心中镌刻太深。芜姜说:“阿耶和阿娘喜欢拓烈么?你们喜欢,我就不讨厌。”   “傻瓜,大漠上的子民追崇自由,不必从汉人的父母媒妁之命。你看看自己的心,心里可愿意与他像阿耶阿娘一样生活么?”阿娘帮芜姜把长发绾好,推到镜子跟前。   那镜子里的少女明眸皓齿、钟灵毓秀,她给她梳了个堕马髻,又挑出来两缕碎发沿胸口蜿蜒。那是汉女的发式,头人的女儿妲安缠着要阿娘扎,阿娘拿自己做实验。芜姜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自己。郝邬族的少女只梳垂发,间或扎几条彩辫儿飘飘洒洒。她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惶促,怕那些久远的来自中原的味道。   芜姜便把发髻散开,甜甜地对阿娘笑:“真好看,下回去榷场换青盐,阿娘也给妲安缠一个。”   ……   入夜的大漠空灵寂静,偶尔遥遥飘来几声幽长的狼嚎。帐篷内用厚帐隔开两间,芜姜听见阿耶和阿娘在轻声碎语。   阿耶年轻时也是族中的勇士,嗓音厚重而沉淀:“你看姑娘的意思,是喜欢吧?”   “丫头心思细密,我可猜不出来。但若是能成,总也是好的,你眼下身体不好,家里头也能添个帮手。过个三年五载抱一窝孙子,也算是儿孙满堂了。”阿娘低声笑。   “我看差不离儿,两个从小一块长大。那小子心虽野,到底听姑娘的话,不怕受欺负。”阿耶说着,声音里含了歉疚:“就是对不住你,这辈子也没能让你做一回真正的母亲。”   “说这些做什么,莫非芜姜不是咱们的女儿?可不许被她听见这些生分的话。”   阿娘嗔嘘,夫妻二人的声音低下。阿耶说:“久不碰你,兴许这一回一试就成了……”   动静渐渐有些奇怪,芜姜困倦起来。她想,就算不是拓烈,之后也会是族里其他的男人。她想起拓烈残破衣裳下被利爪划出的血痕,那个野豹子一样的家伙,三天后她将要把他给的豹子收下,等他来会看见门前空空的栅栏。然后阿爹便有了过继的女婿,受伤了的腰今后可以免去劳作。她和他也将会像阿娘和阿耶一样,动静奇奇怪怪。   芜姜的心便乱。又想起了远逝的母妃。   那高门大殿之外,母妃蹲在她的身旁,脂玉般的指尖滑过她幼粉的肌肤,极美的容颜怎生几许看不懂的苍涩。她抚着芜姜的脸庞叮咛,说着听不懂的话——   “凤仪,凤仪,他年若有个男子肯待你胜过他生命,你方可以将自己交付于他。”   然后转身站起,把两扇高高的殿门阖上……再看见便只剩横梁下一双红履飘过来又荡过去。   “母妃——”   困惑之中入去了梦里,那梦中冥冥靡靡,怎生得又回到了宫殿下。漆红的盘龙大柱,冰凉的大理石砖,空空荡荡,脚步轻轻踏上去便听见寂寞的回音。   她躲在柱子后面打量,这昔日辉煌如今却人去魂空的大殿。   忽然听见声音:“是凤仪,你来了,快进来母妃看看。”召唤声那般灵动悦耳,身影未寻见便已似看到了笑颜。   母妃。   芜姜举目向内看,那殿内光线朦朦胧胧,后来渐渐亮堂起来。看到母妃迤逦着宫裙坐在软榻边,正在向自己招手。   有些陌生,却那么美丽,吸引着人心向前。   芜姜不由自主走过去:“你还活着嚒?”   “你来了,长成这样大,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是有什么烦心事嚒?为何我的公主蹙着眉头不说话。”母妃不答,贪婪而爱怜地打量着她。依旧着那一身白衣,双腿并垂在床前,裙下的鞋履红红镶花,像鬼魅般生出妖郁。   她伸出手要摸芜姜的脸盘。这样寂寞。   “这么久了,你还一直在这里吗?”芜姜抓起她的手覆在脸上。但那贴近的肌肤,却不是活人的柔软与死人的冰凉,却像是一层薄膜,表面一刺破里头便江河海流。她的脸也青白,唇却红得不像样。   芜姜看得心惶,偷觑母妃的颈项,想看她上面是否还遗有勒痕。但她的手才碰上她的锁骨,她却忽然猛地扣住芜姜的手腕,撕心裂肺地哽咽起来:“芜姜,芜姜,你要来救我,救你的母妃……”   多么痛苦,凄美的脸容都因为这哭而狰狞了形状。   啊!   芜姜心口处只觉一瞬钝痛,猛一下睁开了眼睛。   “芜姜!芜姜快来救驾!天下只有你能救我了——”窗外传来少女夸张的呼喊,声儿还没落下,一袭明媚五彩褶裙就已经飞进。马鞭在长桌一甩,一把就将芜姜从床上拖了起来。   是妲安,头人的宝贝女儿,大清早吓出来她一场清梦。    ☆、『第三回』榷场   妲安比芜姜大一岁,今年十五了,她是纯正的郝邬族血统,个儿高,骨架丰满,细长眉眼舞弄风情,高鼻薄唇笑出妩媚,一个浑身充满活力的胡人少女。   一臂把芜姜从床上拖起来,就往外面拉,催着和她一块儿去榷场采买东西。   芜姜比她矮半头,身板儿也明显小一圈,梦醒得糊里糊涂,人也昏里糊涂地被她拖着往外走。   买,妲安还能买些什么呢,胭脂水粉荷包首饰,芜姜才不急。   在缸里舀了一勺清水洗净脸,对着镜子梳小辫。铜镜被清晨的阳光打照朦胧,大概是因为做了一场梦,镜子里的姑娘眼窝儿有些青,容色略显苍白。芜姜多看了自己一眼,觉得苍白的样子也蛮好看。   晕乎乎坐到桌边,吃着阿娘留下的奶茶和烙饼。她边吃妲安边催。   族人居住的这一片草场叫做别雁坡,据说每年秋冬大雁都要从这里飞过,在天空中排成长条,春天了又排成长条飞回来。离着别雁坡几里地外有个榷场,逢三小市,逢七大集。妲安最爱看热闹,闲不住总要拖着芜姜去逛,她汉话说得磕磕巴巴,最喜欢听芜姜和小商小贩们讨价还价。   见芜姜吃得小口,便倾身过来帮她把饼撕成小块,好叫她吃得快点。芜姜咽得腮帮子鼓鼓的,差点儿呛着,灌了一大口水。   还没睡醒呢。   妲安愁得嘟起嘴儿:“怎么脸色这样白,你……你要是不舒服,那我自己去好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却难掩落寞,也不见她脚步往门口挪。   芜姜抬眉看她:“还不是你一路大呼小叫的,连累我一场噩梦。”说完擦擦嘴角站起来,取了几块晒干的皮毛往马厩里走。   妲安跟在后面,问做了什么梦啦,芜姜没应她。   心里莫名有点空,怎么好多年不曾再梦中回去,忽然却做了这样一场无厘头。梦里的母妃就像是个纸糊的人,哭得那么凄厉,她叫她芜姜你一定要来救我,竟然知道她后来的名字。   晋国皇宫里的人都迷信巫蛊,芜姜小时候常听宫女说,说死去的人倘若在下面委实过得不好,又或者魂魄难以收入阎王的簿,便会在梦中寻求阳间亲人的帮助。芜姜的记忆是断层的,之前的断在母妃凌空悬梁那一幕,再接上的时候,她已经被老太监背着,在仓惶逃亡西去的路上。那之间的她全都不记得,也不知道最后母妃到底被谁收了身,后事又如何。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去琢磨这些事。母妃只说:“凤仪,你要忘记这里,往远处走,不要回头。”   栅栏边还横着花豹子的尸体,屁股后面插着枝短箭,拓烈应该是一箭射中它奔跑的后股,然后和它搏斗了一场,全尸把它拖回来。   芜姜心大,经过昨儿晚上做了决定,再看豹子就觉得很镇定了。她想,拓烈那么听她的话,几乎对她百依百顺,其实调教起来也没有那么头疼。   想起那家伙喝水时一耸一耸的喉结,还有苍劲的手骨,没自禁脸一红。   把马牵出来,妲安已经坐在自己那匹漂亮而矜贵的阿克哈马上等她。   芜姜的马是一只年轻而矫健的枣色骏马。今岁春阿娘瞥见芜姜的裙子后面有了红点点,便悄悄叫阿耶用十五只羊羔从多巴家换了匹马回来,说是送给姑娘家的“成年”礼物。马是大漠上最宝贵的牲畜,芜姜非常喜欢。   不过她牵着她的枣色骏马走到妲安跟前,顿时比妲安的马矮了一截。   “哧哧~芜姜啊芜姜,你什么时候能开心窍。”妲安扑哧一笑,一回头看见了马厩旁横着的死豹子。   妲安显然很讶异,芜姜和她阿耶是没有多余精力去打野兽的,尸首保持得这么完美,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肯定是哪个家伙昨天向她求亲了。   妲安和芜姜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她是尊贵的郡主,芜姜是牧民收养的女儿,但是竟然还有男人越过自己而先向芜姜。妲安笑兮兮地眯起眼儿:“呀,那只豹子谁送来的?咱们郝邬族谁有这么大勇气,敢第一个站出来求娶我们的美人。”   芜姜听得脸一红,一跃跨上马背:“哪有谁?走吧,刚才还火急火燎地催我,现在又闲话一大堆。”   “驾——”一下子就奔出了好几十米。   妲安才不放过,打马追上去,一边扯着缰绳,一边满眼欣羡地看着芜姜:“快告诉本郡主是哪个胆大的小子,你要是喜欢他,我就不为难他;你要是不喜欢他呀,咱们回来就整他个人仰马翻!”   妲安整人可厉害了,上次把一个多看了她几眼的青年整得被野狼追了大半个草场,回来都差点脱水了。现在那青年一看见她就躲。   芜姜想起拓烈硬朗身板上的条条抓痕……哎,她还要留着他给阿耶干活呢。   连忙转过头来:“别,他都已经受了那么多伤,哪里还能经得住我们折腾。”   妲安“扑哧”一声笑出来,暧昧做鬼脸:“瞧,送一头豹子,这就心疼上啦,芜姜你可真好哄。那算了,不去整他,让他好好养伤。说不准呐,还能让我阿爸给咱们俩一起主持婚礼。”   目下晨曦普照,空旷而翠绿的草场上渐渐被白色的绵羊点缀,听见牲畜们“哞哞”“咩咩”的憨叫声音。一股晨风席面,青草的芳香沁人心脾,芜姜的动作慢下来,真是奇怪,昨晚上还乱成一团麻,今早把心意定下,怎么就有点惴惴期盼了。   芜姜皱眉佯嗔:“你还说我呢,原来自己也藏着好事!”   妲安显然也没准备瞒人,她心里一点事儿都装不住。把缰绳一紧,做着生气又无奈的模样:“哪有什么好事,还不都是被我阿爸逼的。逼着我半个月后比武招亲,让我挑选一个族里最勇猛的青年。我们石利氏已经连任多少年头领了,到了阿爸这辈只有我一个郡主,就是想连任也没有机会。倘若能够挑一个最出色的与我成亲,那么日后他成了首领,我也就依然可以延续高贵的血统。”   漂亮的马蹄“噔噔”慢行,妲安忽然又高兴起来:“对了,一会你先陪我去买点儿胭脂水粉,阿嬷总说你们中原人的皮肤水,都是靠那些玩意儿抹出来的。”   看,嘴上说无奈,其实还是希望到时候能漂漂亮亮的去招亲。一定有她想要等待的人。   芜姜轻扬马缰:“好啊,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还逼我先说那些不确定的。快告诉我你在等谁?”   妲安又忧虑起来了:“还不知道他来不来呢,他性子太冷了,平素都不太爱和我说话,整个族人里就他对我最冷……兴许他根本还不知道这事儿,我昨天找了他一整天也找不见人影。哎,他要是不来,我也不想招亲了,不管那天谁比武得了第一,将来选举的时候总还是要被他打败,我也还是做不了头人的妻子。”   芜姜像个过来人一样,安慰道:“他肯定来,有些男人口是心非,越是喜欢谁就越对谁冷淡。你看他对别人板着脸吗?他要是只对你一个人板着脸,那就说明你在他心中最特别……他兴许早就已经在喜欢你了。”正说着,榷场已经就在跟前,便抱着几张皮毛跳下马来。   榷场是西塞上专门供胡人与汉人交易的互市,胡人因为不懂耕种,常用牲畜、皮货、青白盐与玉石,与汉人交换着胭脂水粉、粮食生蔬、还有漂亮的丝绸瓷器。互市上有专门的差吏管制,还有各种小摊小贩,吃的玩的戴的琳琅满目,当真乱花人眼眸。   两个人在人来人往中穿梭,妲安显然很受用芜姜刚才的那一番“良言”,她想了想,便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停下,随手拿起一副耳环:“那倒是,我看他对你说话就好声耐气……呃,其实也不难办。芜姜,反正你现在也有了喜欢的人,你去帮我和他说说好嚒,打小他最听你的话了。”   妲安软乎乎地求着情,把耳环往芜姜耳洞的茶叶梗上配,说要送给她。   芜姜还没有一件姑娘家该有的首饰呢,她看着阳光下荧光璀璨的小耳坠,心里喜欢极了,才刚想着说“好”,但听到最后那一句“打小他最听你的话”,声儿顿时又咽回去了。   随意翻了翻摊子上的首饰,抱着几张皮毛继续往前走:“哦,原来是拓烈那只烈豹子啊。”   妲安买了耳环懊丧地跟上来:“嗯,我说了半天你竟然才猜出来。芜姜你太失败了,亏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边说边又拿起路边的一盒胭脂,凑到芜姜跟前:“呐,你闻闻香不香?好芜姜,你就帮帮我吧,我都喜欢他好多年了。如果不是他,我就一定不嫁人。如果他看上了别的女人,我就要去找那个女人决斗,光明正大的把他抢过来。我就不信咱们郝邬族还有哪个姑娘比我更厉害。”   女孩子总是喜爱香香的柔软的东西,芜姜点头说香,然而又转去隔壁摊子上问卖土豆和青盐的小贩。   妲安看芜姜低个头没心没绪地把土豆翻来翻去,终于觉察不对劲:“诶,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给你打豹子的是谁,这么凶残的野兽他都舍得打给你……该不会就是、是拓烈吧。”   妲安骄傲地凝着眉,望着芜姜的眼睛里渴望得到否定,又或者是在鼓励她给予自己否定。   芜姜举目看了眼比自己高半头宽半肩的妲安,怎么被她这样看着,感觉自己好像是个夺人所爱、挖人墙角的坏女人了。   她是不会撒谎的,就直言道:“啊,就是他了。昨天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头,好好给我提了只豹子回来。”把用皮货换回的青盐兜在怀里,掂了掂,太少了,问大叔怎么这么贵?   “贵?过段时间还要贵!你看那边那些是什么?”卖盐的贩子扬起声音,伸手往远处一指。   芜姜顺势望过去,那远处大漠苍茫,只见黄土道上尘沙飞扬,听“轰轰轰”沉重而凌乱的步伐声响,是无数望不到头看不到尾的男儿们穿着军装铠甲往关内颓唐而去。   芜姜不由蹙起眉头。   那贩子得意了,接着掰道:“嘿,不知道了吧?要打仗喽!大梁与逖国宣战,那逖国派七皇子慕容煜主动求和,征虏大将军萧孑带着五千骑前去谈判,不料却被反目的慕容煜抓了俘虏。眼下剩余两万五千兵群龙无首、狼狈而归,你说大梁皇帝他能咽得下这口气?怕是再过上些日子,就连咱们这个小偏隅都没有太平日子过。”   他说得很大声,更似乎希望自己的言论能引来周围的瞩目。   但另一个人不屑地反驳过来:“我看未必就是真败,那萧将军是个甚么角色?手捻佛珠边杀人的魔障,十三岁披挂上阵,十年来几无不胜。这些年梁国北部江山几乎靠他打下,他可是战无不胜的征虏大将军。这次逖国不过派个七皇子下来应阵,怎么就会输?我看是借这个名头叛国了!”   “对极,对极。”话音一落,顿时又有人插嘴附和:“当年晋国灭,梁国皇帝点名要俘燕姬,听说兵士找到母女二个,却被萧将军眼睁睁放走了。最后那燕姬殉情自杀,六岁的小公主亦不知下落,把个梁国皇帝气得心肝肺俱痛,叫人把燕姬尸首拿回去,找民间异士用不腐奇药泡制起来。梁皇因此记恨,这些年萧将军为他打了不知多少江山,却依然是个征虏将军,你说心里能服气嚒?保不准这战根本就没打,就是逮个时机带着旧部跑了!”   一时间人群围拢过来,看客们纷纷唏嘘感慨,说也是,不然皇帝拨出去三万兵,为什么萧将军就独独只带五千骑去应对那个阴险诡僻的慕容煜?不是轻敌找死,就是另有所图,傻子才会做这种事。   “叫人把燕姬尸首拿回去……”   芜姜脑子里刹那空白,梦中母妃的痛哭又似在耳畔:“芜姜,芜姜,你一定要来救我……”那般萋萋。   身旁的妲安还在问,一连问了好几遍:“芜姜,我们是好姐妹,那你……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啊……你…你要是真的喜欢他,我就不和你抢了。”嘟着嘴儿,目光却还是那么渴切,盼望从芜姜的口中得到否定。   芜姜却心思完全不在她那儿,急问方才说话的贩子:“你刚说了什么,那燕姬被梁皇怎么了?”   那人看她一眼,很是愿意卖弄消息,挺起腰板儿一跃跳上石台:“这位姑娘看起来对我们中原之事很感兴趣,你是不知道,当年那燕姬传说中乃倾国倾城之色,梁国与晋国皇帝都对她倾慕非常,但她最后却委身比她年长十七岁的晋国皇帝。那梁帝心生妒恨,好容易逮着机会把晋国灭了,美人却又上吊殉情。他心中有恨无处发泄,自是不肯让燕姬死得安身……”   他说着说着,表情便诡荡起来,又咄咄然道:“这还不够,他还要找她的女儿发泄当年被负之仇。听说那六岁小公主生得与燕姬一模一样,当年被人带着逃往西域,跑咱们西塞来了。如今算算得有十四、五岁,这不,叫人临摹了燕姬的画像,到处张贴着要寻人呢。你可知道他给多大好处么?”   “一个小丫头能给多大好处?”众听客伸着脑袋问。   那人摆手:“不然。梁帝放言,不论哪国将那小丫头寻到,他皆用边塞七城作为交换,你说值钱不值钱?”他说着,见芜姜听得神魂入定,忽然左左右右将她打量起来:“诶~,不对,我怎么看这位姑娘生得般般入画、瑰姿曼妙,与燕姬倒是有得一比。你说你一个胡人打听我们燕姬做甚么?总不会你原与她相识?”   众人顿时刷地看过来,又将芜姜的脸拿去与不远处告示墙上的画像比对。   芜姜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睡醒前那揪心窒息的感觉又汹涌而来。她只记得当年有个小将军在面盔下冷睨:“让她们自己去”,然后母亲悬梁自尽,却不晓得还有这些后续。原来他叫萧孑,但她并不因此感激于他。   见众人纷纷打量,似乎还有维持秩序的官兵向这边走来,连忙袖子拂面,用胡语斥道:“听几声八卦罢,难不成天下就许你们汉人的燕姬倾城,就不许我们胡人的女子美貌?让开,再看挖你们眼睛!”   好在她幼年虽与母妃一个模子印出,但后来渐渐长大,却又逐渐蜕变出不同。把米袋子挂到马背,挥一鞭子要走了。   那人没反应过来,听马蹄急声去远,连忙追在摊前大喊:“诶,姑娘你青盐不要了?”    ☆、『第四回』慕容   妲安抢过贩子手中的青盐追上来:“芜姜,你是不是生我气啦?但是芜姜你不知道,我自小便是族中至高无上的小郡主,我无法想象当某一天阿爹不是首领了,我将变成一个普通的姑娘,还要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娶另一个女人,让她接替着我的尊贵……芜姜,你没有经历过那种被仰望的感觉,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忽然间跌落到尘埃的可怕。”   “噔噔噔——”芜姜不听这话还好,一听扯缰绳的手顿地收紧,下一秒走得更快了。   “嗨,你听我说完嘛——”妲安急得大叫,她心里想,芜姜总不至于因为一个死掉的不相干的汉人妃子而生气,一定是舍不得把拓烈让出来。哎,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许有些自私了,但是芜姜那么柔软,多求一求她一定会体谅自己的。妲安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开口。   芜姜却忽然扭过头来,眼眸明亮:“妲安,我们来骑马吧。就像你刚才说的,谁赢了听谁的,用男人的方式公平决斗!”   妲安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但是立刻也豁达道:“好!这样不管谁赢了谁输了,我们依然还是好姐妹。那就从这里开始比,看谁先到达那边的枯树下,谁就算赢了。”   “好!”芜姜摸了摸枣红骏马的鬃毛,痛快地点头说好。   比试开始了,妲安深吸一口气,芜姜看到她握缰的手指绷得紧紧的,身子也往前倾出不少幅度,就像每年春天郝邬族男人们在跑马大赛前的姿势。   芜姜的脑袋空空白白的,也深吸一口气,脆生生喊道:“开始!”   “驾——”两骑漂亮的马儿顿时箭一般冲出去,芜姜奋力前行。   妲安跑出好一段,怎么发现身旁空了,她回头一看,却看到芜姜在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驰骋。芜姜怎么总是这么傻呢。妲安着急地招手:“芜姜,芜姜,你跑错啦!我说的不是那边那棵树……你要是不愿意和我比,那就不比好了,你让拓烈亲口对我说他要选你,我就死心了!”   妲安的声音简直要哭出来,唉,她是真的很喜欢拓烈啊。   芜姜停下来,拉着马缰在原地打着转。她遥遥望了眼榷场的方向,耳畔全是方才听到的那些杂音——   “梁皇心中有恨无处发泄,自是不想让美人死得安身……”   “这还不够,他还要找她的女儿发泄当年的被负之仇。竟然肯用边塞七城作为交换,你说那丫头值钱不值钱?”   ……   芜姜再想起拓烈,心中便没有了悸动。她刚才根本就没打算和妲安比,存心跑错的方向。   芜姜冲着妲安的方向很大度地喊道:“笨蛋,我这就算输了。我想我一定没有像你那样的喜欢他,但我是个小气鬼,所以你不用拜托我,自己去大胆的告诉他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方跑掉了。   妲安有点欣慰,眼眶湿湿的。   但是再往过去就是大漠的深处了,那边时常有两国的兵马打战,时而还有过路的野蛮匈奴抢掠牧民。连忙又不放心地在后面叮嘱道:“那你快回来吧,我们回头去买耳环和胭脂,你想要什么我都送给你——”   “我美极啦,才不稀罕那些首饰。放心吧,我去兜一圈就回来!”芜姜的声音渐渐远去。   步入午后的日头热辣起来,戈壁的飞沙走石炙烤着人的肌肤,芜姜马不停蹄往深处驰骋,一直骑到了一块界碑的不远处。   此刻已经离开族人居住的草场很远了,这里属于寸草无生的戈壁荒漠,再过去那边就是雁门关,入了汉人的地界。黄沙里残留着许多未被覆盖的脚印,那是汉军留下的落拓的坑坑洼洼。   芜姜兜着马儿在原地上打转,滞滞地望着那块斑驳的石碑,想起老太监当年佝偻着背,在石碑处冲自己挥手的苍老身影。   “走吧,走吧,小公主去了就不要回头。”身影羸衰,风烛残年,像随时都要被凛冽的寒风吹成一枝枯木。   芜姜这些年每次路过这儿都未曾敢靠近,怕靠近了便想起来那荒漠里六岁小女童在狼嚎中仓惶奔走的黑夜,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像牛头马面随时在后头追赶着魂灵。   但她此刻有种想冲过去的冲动,冲过去她便会回到中原。也许母妃此刻正挂在那大梁皇帝的寝殿里,而那个狗皇帝正当着她的面做着什么不堪——   她的母妃的灵魂在痛苦召唤,召唤着等待她回去救赎。   ……   日头走到了正午,又渐渐偏西,太阳都快要落山了,芜姜摇了摇空荡的水壶,这才想起来肚子有些饿。哦,她竟然在这里睡过去一觉。擦了擦微湿的眼眶,拍着屁股站起来,在马背上看了眼石碑,重重地咬了咬牙。   她想起了自己的弱,还有阿耶不好的腰。盐也快吃完了,烤肉里若是没有了盐,寡淡淡得简直难以下咽。阿娘看见妲安一个人回去,一定正在焦急地等着自己。   “驾——”芜姜用力飞扬起马鞭,倾身往别雁坡方向行去。   黄昏的大漠戈壁一片苍茫寂荡,偶或有出塞的商人牵着骆驼晃一晃影子,一忽而拐个弯便看不见。那黄土道上的尘沙中只有一支二十几人的小车队,似乎是哪个富贵庄主儿正在捉回逃跑的奴隶,慢慢悠悠而行。   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名汉装华服男子,头上罩着幕篱,看不清脸面。但应是个俊美的年轻公子,背影清逸而修长,衣袂在风中扑簌舞动。   他的身后是一辆装饰豪华的敞篷马车,车上慵懒倚着两名妖娆美人,大概是他的爱妾,正嘻哈打闹着,老远就听见她们没骨头的嗤嗤暧笑。   车座上绑两根长绳,那长绳后系着两名散发披肩的男子,应该就是他们抓回的奴隶。其中一个身量清颀,墨黑长发披散在肩后,看不清脸。但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迈开步子时前膝骨僵硬,看起来很是疲惫,却兀自傲硬地挺拔着身躯。   他的肋骨被穿了根绳子,腰身那一块的衣裳都被浸染成黑红。两个美人似乎故意要勾引他的注意,忽松忽紧地扯着绳端,想要害他跪倒仰面。   芜姜放慢了动作,从车队后打马过去。傍晚凉风烈烈,风把那男子的墨发飞扬起来,芜姜看到他龇着牙,面目如雕刻般很是俊逸,但一双冷长的凤眸里折射出杀念。恶狠狠地看了眼前方的美人,然后猛地把绳子往回一收。   “啊——”美人们措不及防,差点儿后翻于车下,吓得尖声惊叫。待看到他终于扬起隐怒的冷峻脸庞,又娇娇吃吃地打闹。   他却不屑于多理她们,复又冰冷着眸光松开力道。   是个不好驯服的奴隶。   芜姜看到那男人射过来一道审视的目光,原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这样年轻。她的眼前莫名浮起一张模糊的脸。蹙了下眉头收回眼神。她对他没有好感。烟青色的衫子被风吹得向后鼓起,身子微微前匍,往回家的方向赶。   一股清风从身后拂面,慕容煜的幕篱被吹起一角。他很玩味地回过头来,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百战不殆的萧大将军此刻有多狼狈,却看到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往自己方向疾驰而来。   她的脸容被吹散的发丝拨开,十四岁就有了这样娇美的颜,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像古井,鼻子也可爱得似要勾引人啃她,哦呀~她咬着朱红的小唇儿看起来还很倔强。   许是风沙迷蒙了双眼,她微闭了下眼帘,左眉尖下一颗小痣便被他发现,红艳艳的,可人儿心口疼。慕容煜很认真地看了芜姜一眼,略皱了下眉头,但还想要再看清,她却已经侧过脸,一幕柔软的秀发又将她的容色遮盖。   正觉得有什么不对之时,却忽然间听见刀剑出鞘的利锐声响,下一秒便见那战败的家伙已从兵士身上抽刀割断了绳子,一跃跳上姑娘的马背。   “啊啊啊——师哥——师哥——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跑啊!”身旁一空,绳子另一头的胖子顿时冲着男子离去的方向大声嚎啕,跺着脚想要跟在他的后面跑。   “你好生呆着,我会来救你!”但那个男子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把芜姜的胸脯狠狠环紧。   “驾——”天际下他的声音喑哑而无情,头也不回地迅速驰马而去。   该死。   慕容煜眸中精光一逝,磨咬着唇齿恨声道:“快点,给本王追上去,两个都别放过。”   “是,七皇子!”几名精卫应声而出,高大的马骑箭一般掠过眼前。   “师哥——师哥你没有情义——”胖子的声音嚎得惊天动地,天空中南飞的大雁都被惊扰了队形。   吵死了。   七皇子慕容煜厌烦地跳下马来,那梁国皇帝给出三座城池让自己结果萧孑性命,所有带出去的军饷事先都被梁皇做了手脚。本来可以趁萧孑晕厥之时轻而易举将他一脑袋割下,但慕容煜跟他有仇,想把他一点一点折磨死。却不料那家伙简直狡诈得不像个正常人,又被他跑了。   慕容煜一瘸一拐地走到胖子跟前,半倾着身子,眼神阴郁地看着他哭。   “师……呃……”胖子打个了咯,扯了扯嘴角,立刻收声不敢再往下继续。   慕容煜眼里就有了鄙夷,他额心画着一个叉,当然,这是为了更突出他冠绝当世的美艳。他觉得自己和刚才那个眉尖有一颗小红痣的丫头还挺般配。   “扑——”他手上拿着一柄铁做的假手,打了刚才被抽到的领兵侍卫一巴掌,然后幽幽然道:“这都能让他跑了,哼~,来人,给他赏赐。”声音也阴阴凉。   属下应了声:“是”,顷刻端过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是条扭拧的双斑锦蛇,慕容煜叫他生吃。   领兵侍卫整张脸都开始变形,但是看到主上那只假手又要煽过来,只得抽搐着膝盖跪下地去:“……是。”   掐住蛇的七寸,眼睛一闭张口就往下咬。   “嘶——”蛇痛得吐出了血腥子,五花八扭地在侍卫手中挣扎。   “啊——”美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失声尖叫。   慕容煜回头瞪了一眼,一个个又赶紧收敛了神色。   “嗤嗤嗤~~你怕?装什么装,总比上次吞烂蝎子好。”   “你不也是在装嚒,你还想勾引刚才逃跑的那个汉人将军~~”   “少来~~主上不碰你,我就不信你不想~”   顷刻又打闹起来。    ☆、『第五回』梁狗   一切的画面都似乎慢到静止,却又顷刻之间争分夺秒起来。   “快,追上他们!两个都必须活捉,主上要那个小妞!”   “咯噔咯噔”,马作的卢飞快,铁蹄将尘沙飞扬,十几骑侍卫如利箭一般紧追而来。说的是胡语,穿的却是汉装。   一股夏夜艾草的甘冽,夹杂着呛人的尘土沁入鼻端,芜姜只觉身后重重一沉,尚不及回头看清男人的脸,手中的缰绳便被他夺过。   “驾——”他将下颌骨抵在她的肩头,呼吸热而沉重,几乎与她脸贴着脸。   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整个身体的重力都附着在她的后背。五指不自觉地并捻着,把她用力地往身体深处狠揉。   芜姜被他箍得胸口钝痛,只觉后腰处晕开一片儿湿,哦,她竟然想起来他被刺穿的肋骨,刚才把绳索割断,此刻应是血从伤口涌了出来。   “咻——”一支利箭险险擦过耳畔,笔直地刺向前方。   在大漠上,奴隶的命堪比一头牛还轻贱,倘若逃跑的抓不回来,射死便射死了,如同踩死一只蝼蚁。   “唔……”芜姜挣扎起来,试图掰开男人紧箍的手臂:“放开我……你这个坏家伙,你要把我连累死了!”   但那指骨根根苍劲,她丝毫扳他不动。他的肩膀也又宽又硬,把她整个儿环在怀里,她就变成了他的附属。她想他或许听不动胡语,急得张嘴就咬下去。   伶牙俐齿,一股血腥味蔓延。   “啊嘶——”痛得萧孑咬紧牙关,下颚骨用力抵上芜姜的耳畔:“别乱动,再动别怪我掐断你脖子!”   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的是汉话,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   她看起来年岁尚小,生着一张清净的小脸儿,眉目被乱拂的碎发遮掩着,只看得清一汪愤怒的黑瞳。但他可没有精力管顾她。   他的伤口流了太多的血,没有时间与她浪费。和芜姜对视了一眼,又顿地把精神集中去应对前方。   “站住——”身后追兵似乎因着二人的一眼对视,迅速拉近了距离,两只利箭如梭般飞射而来。   该死!萧孑迅速偏过箭风,整个儿把芜姜往前一轧。   芜姜只觉腰间一空,下一秒便看见她的小弯刀被他弹开刀鞘,顷刻将最前面一名侍卫的脖子钉出血洞。   “噗!”一股鲜红顿时从那破开的喉颈里汹涌而出。萧孑趁机猛一打弯,箍紧芜姜拐去了一旁不起眼的岔道。   “吖——”几滴臊腥之血喷溅到脸上,芜姜险险擦过侍卫侧扑而来的尸体。   这个男人好可怕,他连杀个人都能眼睛一眨不眨。   芜姜便不敢说话,只是一目不错地仰看着萧孑的侧脸。他把她的头枕在他的颈侧,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清削颜面上有阳光曝晒的亮泽,鼻梁也英挺。倘若不是一双凤眸里折射着冷光,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俊美的奴隶。   ……像哥哥。   芜姜想起幼年时的太子哥哥,那时总喜欢这样带着自己在林场跑马,忽而越过一棵果树,扑簌簌掉下来几颗樱桃,把她高兴得咯咯咯笑。   但是太子哥哥已经死了。   当年的那场屠宫中,被围困在回廊上的晋国太子身中数剑,看到小芜姜从燕姬身旁被乱兵拎走,忽然抽出一刀砍断了抓在她肩上的手臂。   血花四溅,黑红染浊了夜色的凄惶。   “快走——!”他嘶声竭力,然后迎着剑将一众乱兵往廊后抵去,一起栽入了静掖池中。   从此芜姜便再不知他后事。   空气中传来“淅淅沥沥”的细微声响,芜姜这才想起来,一定是她的盐袋被射穿了。白换了两张漂亮的小皮毛,她本来还想留着冬天做个围脖。   这让她又继续讨厌起这个男人。   咯噔咯噔,枣色骏马继续往前奔跑。他好像很是熟悉这里的地形,在荒漠里左转右转,身后的追兵声便逐渐远去。   动作慢下来,芜姜终于看见萧孑凉凉地瞥了自己一眼。鬼刹一般,呼吸却热得灼人。   她的身子已经被他轧得直不起来,他整个儿附着在她的身后,两个人就这样侧着脸斜视着。   芜姜的眼睛就红了,蠕着嘴角说不出羞愤。脑袋里都是刚才那个侍卫脖子上的血洞。她又怕他又讨厌他。   萧孑凝着眉,这天下他最头疼的就是女人哭。动了动发麻的肩膀,这才终于看清自己的手覆着在哪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胡女,身子还没有完全长开,像一对初熟的梨儿,被他捻的不是形状。   修长的指尖略微一滞,便肃着脸把手移开:“你可以下去了。”   他哑着嗓子说,好像并不对刚才的事有什么抱歉。看起来一点也不计较做个恶人。   “这是我的马……喂!”芜姜才刚想伸出拳头,身体便被他抛去了地上。   “驾——”他手中长鞭一扬,墨黑的长发在风中绝然飘散,竟然抢了她的马一个人跑了。   芜姜摔得腰都快要断掉,挣扎着爬起来,跟着跑了两步没追上,气得两指并入口中,吹出一声长哨。   “迂——”不远处的枣色骏马忽然前蹄一扬。   “呵……”萧孑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吟,身体冷不防被重重地掀翻在地上。   肋骨和膝盖的钝痛顿时让他整个人蜷成一团。   芜姜迅速冲上来,抢过他手中的马鞭,“咻、咻”就是几鞭子:“可恶,你忘了我才是马的主人吗?”   她抽得气喘吁吁,这会儿他落马爬不起来,她可不那么怕他。但还不敢太多靠近。   入夜凉风把及腰的发丝吹来拂去,芜姜用一条彩绳把头发轻绾,两手插着腰:“好在本姑娘毫发无损,我也不同你计较,你陪我的青盐,我就放你一马!”   萧孑兀自仰躺在地上喘息,斜襟长袍上布满斑驳的血痕,肋骨都像要断掉了,但听这话却觉得好笑。   莫说她几鞭子力气一点点大,就算他现在受了伤,对付她也还是错错有余的。   然而正想夺过芜姜手上的鞭子,怎么微仰起下颌,却看到她轻咬着朱朱粉润的唇儿,黛眉尖轻点一枚殷红,俏生生让少女的骨魂灵动。   “咻——”芜姜抽着空鞭子壮胆,萧孑眼中的画面却静止了,任由她接连打了几下也没躲开。   ——“哥哥,我娘亲她不要死。”女童哀哀的祈求在耳畔遥遥回荡。   一个值七座城池的女孩儿。   萧孑微蹙了一下眉头:“你是汉人?”   芜姜木木然一怔,看不懂他眸中的深幽,但他突然安静下来的样子俊美得不像样,颜骨精致得就像是璞玉雕琢。她手中的鞭子就抽不下去。   芜姜羞忿地说:“是不是汉人都与你无干,我叫你还我的青盐!”   “你过来,在我的右侧胸口,我掏不动。”萧孑轻喘着,目光真诚并鼓励。   芜姜才不信他,怕过去后被他拧断脖子。这种男人应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萧孑便没有耐心,就着芜姜的鞭子把她往怀里用力一拽。   “嗯……”芜姜措不及防整个儿扑进他清宽的胸膛。一股艾草的甘香混合着血腥的味道,奇怪竟也不难闻,他应该是个爱干净的男人,和她从前以为的奴隶完全不一样。   他用臂膀环过她的腰,芜姜尚不知他要干嘛,他却已经从她的腰间解下了水壶,一劲地往口唇里倒。   却滴水也无,她早在下午发呆时候喝光了,不然也记不起来要回家。   他显然失望,空空抖了两下,用力往旁边的空地上一扔。   “我没有钱,但你若是送我回雁门关汉军驿站,我赔你十袋。”萧孑干涸着嗓子说,然后用手肘托起芜姜的下颌,把她的脸正对着自己看。   ——十三四岁正正好的年纪,一双儿瑞叶眉,眼眸澈然,美得不像样。瞳孔里却装着小愤怒,像把他很讨厌的样子。身段儿也婉婉,穿一抹烟青色对襟小衫,领口白而洁净,看起来这些年过得无忧快乐。   他的手不杀老幼妇孺,只杀战场上的敌人。当年破宫时他不在,等他入宫时惨剧却已接近尾声。而他撞见那对母女也是偶然。   但时间过去太久了,他除了那颗小红痣和似像非像的脸容,其余并不确定是不是她——当年因为自己一时心软放过,惹梁皇生了嫌隙,如今梁皇竟然用七座城池换她。天下人都在找,但他怎么舍得,边关的每座城都是弟兄们这些年的血汗,或毁,或亲自送她回汉,但她都只能经过他萧孑自己的手。   这发现太意外,她来了,他就不能轻而易举放任她跑。   芜姜被萧孑看得很不舒服,他看得太认真,近乎痴凝,似乎在想着什么。这样近的距离,两个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芜姜竟然发现他是个双眼皮,安静的时候眼底看起来忧郁而温柔。   这是她离开中原后第一个接触的汉人年轻男子,这种感觉好奇怪,就是拓烈把最凶狠的野豹子扛到家门口向她求亲,她都没有过。腻腻的,交来缠去——像父王和母妃。   呃,她忽然不想和他继续呆下去了。   芜姜撑着手从萧孑的怀里爬起来,拍着尘土说:“你看我做什么?你是梁国的战俘?”   这两个字好生扎人。萧孑脸色有些发青,只睇着芜姜的眉眼道:“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不说就是默认。   芜姜脸儿红窘窘的,横了萧孑一眼:“梁狗,你再对我假惺惺我也不会带你离开这里!”看到他腰间挂着一枚长条玉佩,幽光闪闪的漂亮极了,她忽然想起来白天榷场上看到的耳环,便走过去解下来:“就拿这个赔我好了。”   第一次抢别人东西总要回报点什么,把玉佩挂上脖子,一跃跨上马背:“好心提醒你,你若是那叛将萧孑的部下,我劝你还是别回去,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就留在这里喂狼!驾——”   “该死,这个你不能拿!”萧孑尚在诧异那句“叛将”,只觉眼前一亮,连忙想要抓住芜姜的裙摆——这是他军印的大钥。   但芜姜只是把破盐袋扔在他身上,就头也不回地把他绝情抛弃在荒野。   ——*——*——   天已经黑透了,遥远的夜空中月光寂寥,芜姜一个人寻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夜风清凉,吹入鼻息都是刚才那好闻的夏夜艾草味道,就好像人还在身后尾随。   芜姜心里就乱乱的,低头看了眼被萧孑捻得皱巴巴的前襟,这才觉察痛得不行。   “驾——!”   ……   咯噔咯噔。   不几步忍不住又停下来看。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一个男人像这样欺负。想起晚上要对阿娘怎么解释,不由颓唐得不行,把萧孑恨得牙痒痒了。   大漠之下静悄悄的,系着小衣正要站起,却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鬼哭狼嚎。   “慕容煜,你行行好,大恩大德放了我吧!我师哥他不会来了,他宁可抱着那个小胡女啃,他也不会来救我——”   略熟悉的嗓音,芜姜连忙隐在黑暗处偷觑。只见前方土道上燃着一堆篝火,一个胖大个子被脱了上衣绑在篝火旁。他的脖子上套着根活绳,身旁的烤肉正孳孳地冒着油烟。   “哦呜——”漆黑处传来狼叫声,似乎有狼群正被这边的肉味吸引。   胖子愣了一怔,下一秒简直惊天动地:“天底下最自私最没情义的就是我师哥!我在他心里算什么?我在他心里就是一坨屎!就是一坨大便——”   “嗤嗤嗤~~主上今晚要让我们看生剥人皮么?”   “那将军到底来不来呀,这里蚊子也太多了~”拐角马车上传来美人们没骨头的暧笑,又相继抱怨开来。   芜姜看见白天那个戴幕篱的男子幽幽浅笑:“急什么?就算他不出现,那美人总得回去不是嚒?本殿下看她有些面熟,还想抓来再赏几眼~”说着,忽然探出修长的手指在车厢外轻轻一扯。   “慕容煜你不得好——死,呃……”那边厢胖子的喉咙顿时一紧,被绳子勒住了咽门。   “吵死了~”慕容煜弹弹指尖,轻皱了下眉头。   昏黄灯火下芜姜看到他浅侧过来的脸容,只见眼梢上翘,嘴角轻薄,美得像一只狐狸。她浑身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   阿耶阿娘直到快戌时了才看到芜姜回家。   夫妻二人喜出望外地迎上前,看到芜姜衣裳上血迹斑斑,满身尘土,差点儿都要以为她被匈奴蛮族欺负了。   芜姜费了老半天解释,好容易才躲过阿娘的检查爬上床。   大漠的夜晚空空寂寞,遥远处幽长的狼嚎声不断。入了秋狼群们便要开始活跃,它们夜里出来觅食,倘若看见旷野里有昏死的人类,一定要把他肢解了,然后啃成一根根白骨。   芜姜睁着眼睛昏昏不肯睡,脑袋里都是临走前萧孑忧郁而俊美的脸庞,她抱着枕头想,那个讨厌的梁狗一定给狼吃掉了。    ☆、『第六回』有情   糊里糊涂一觉睡到大天亮,那半夜不晓得何时下过一场雨,早上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泥土清湿的气息,眼目一片明亮,连渐枯的草场似乎也因着秋雨的洗涤而活泛了不少。   多巴家的两只母马要生产,阿耶阿娘大清早被请过去帮忙,帐包里头空静静的。昨儿夜里没敢换里衣,芜姜净了脸梳好头,准备趁着阿娘不在去河边打些水回来洗澡。   黑褐的木栅栏把帐包外圈起一个小院,院子里两件少女烟青色的裙衫在风中飘摆,阿娘大清早就帮芜姜把外裳洗掉了。芜姜在角落拿来两个木桶,又从马厩里牵出她的枣红骏马,爱宠地摸了摸脑袋,把木桶挂上马鞍。   小女初长成,淡绿的小衫被她撑得有些短,垫一垫脚尖就能看到那系丝带的小腰儿一把握。   拓烈站在草檐外看,看得心里就怦怦跳。他想,怎么才一天多没见,就觉得过去了好几十年。   他唤了声“芜姜”,心里说,她的衣裳看起来不那么合身了,等下回再打一只野兽拿去榷场上卖,就要给她裁一身长点儿的衫子,把她的腰儿藏起来,不让族里其他的男人们看见。   窸窸窣窣,芜姜听见狗刨地的声音。一抬头,看见拓烈牵着他那只又傻登又暴躁的大狼狗站在院门外,换了身干净的灰布袍子,个子又高又大,脸上表情红窘窘的。   拓烈还说他三天后才来呢,这才第二天他就忍不住,芜姜的脸就也红窘窘的。   芜姜牵着马走出来,浅蹙着眉头说:“拓烈你又来做什么?早上族里所有的青年都去首领那边集合,你一个大高个子躲着不肯去,跑这儿来偷看女人。”   嗨,芜姜自己也说她自己是女人了。   拓烈心里一阵小小的悸动,拽着狗绳子:“我一早就去了,报了名才跑过来看你。芜姜,我准备把阿爷留给我的帐包好好修一修。”   拓烈的房子很旧,从八岁上他的阿爷不在之后,他就没有认真关顾过,反正他野人一样的一年到头也不着家。   芜姜不知所以:“你要修房子干嘛?”   拓烈帮芜姜牵过马,他的个子很高壮,低头看着芜姜白皙的小瓜子脸儿朱朱的唇,十七岁的男儿目光便亮灼灼的——他就爱她这份不同于胡族少女的纤与娇啊。他想他一定会很很很很的疼她,把她疼到骨头里。   “我见你阿耶帐包不大,怕一起住着不方便,觉得还是去我那边比较好。反正随时都可以骑马回来。你觉得呢,芜姜?”拓烈目视着前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这两天一看见芜姜就这样,惴惴的,小祈盼。   一只狗叼着一根白惨惨的骨头从面前走过去,那白骨上面还黏连着血丝,鲜淋淋的,像才刚死了不多久。   “汪、呜汪——!”拓烈的大狼狗气汹汹地随了上去。他的狗叫乌雄,郝族族里最恶劣最欺市横行的一只。   芜姜的眼皮猛地跳了一跳,目光跟着狗走了:“这只狗它从哪儿来?它嘴上叼着的是什么?”   拓烈有些沮丧,猜她可能没有听明白自己刚才的话……哎,可惜了那么明显的暗示。但芜姜的耳朵常常不灵敏,有时候很小声也能听见,有时候很大声却朦胧,他酝酿着是不是还要再说一遍。   拓烈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是人骨。汉人打了败战,不少战俘昏死后又醒过来,跑不远,半夜被狼群吃得只剩下一片白骨,早上狗又把吃剩的白骨叼回来。他们汉人多,动不动就爱打战,不像我们,统共加起来还不够他们发一次兵。”   人骨啊……   一股雨后凉风拂面,把衣袂上未散的艾草味道吹入鼻息,芜姜想起昨晚上萧孑被她的马掀翻后,那仰瘫在地上的清逸身板,整个人有点愣怔怔的。   拓烈决定豁出去了。   他昨天在她的家门口守了一天,想看看那只死豹子被她怎么处置,但是豹子一整天被晾在栅栏外,她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天晓得他为了蹲点那只狡猾的豹子,差点儿被撕下来一层皮。后来遇到妲安,妲安说看到芜姜和一个男人骑马去了。芜姜是草场上所有青年梦中的妻子,他不能一不小心就让她被别人抢走。   “芜姜,你看起来很喜欢狗嚒?那以后我们再养几只小狗宝。等我做了族人的头领,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你要是喜欢我听你的话,我就到了老也全都听你的,只要你能跟我好就行。”拓烈快快地说完话,又快快地提着水桶去河边帮芜姜打水。   这下更直白了,他怕她打他。   芜姜看着拓烈宽高的背影,也觉得很美好。   但是她得回中原呢,可恶的梁皇癸祝,害得母妃魂灵难安,芜姜一定要去救她。   想了想,舀着河水抬头问:“拓烈,你想去中原吗?”   “中原?他们都说中原富丽辉煌,但中原四分五裂,诸国野心勃勃,去了有什么意思?我的根还是在大漠……怎么,你想回中原吗?”拓烈想也不想地回答。   “没有啦……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芜姜才提起来的一丝悸动又落下去了,她想,她还是适合找一个中原来的汉人。   芜姜正准备壮起胆子说:拓烈,那只豹子我不挂了,你晚上没人的时候过来拿回去吧。   “芜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少女脆亮的嗓音。   芜姜回头看,看到妲安穿一袭紫金长裙站在几步外。晨曦阳光露头,她高挑的身段在水边看起来好不青春明媚。芜姜就也叫了她一声。   妲安几步跑过来,抓过芜姜的手:“去帐篷里找你,你不在,原来是和拓烈哥哥在这儿!”   细长而妩媚的眼眸里干净无暇,就好像昨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看到拓烈在帮芜姜打水,便接过他手中的木桶,一臂挂到了马上去:“拓烈哥哥你也在这里,我猜着你就是来找芜姜了,我阿爸他正到处找你呢。”   她的手指是保养精致的细白而长,指甲修剪出美丽形状,掠过拓烈粗燥的手面,似乎微顿了一顿,但被拓烈目无表情地拂过去了。妲安便转过头来对着芜姜一笑。   芜姜怎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像答应给别人的东西又偷偷摸摸要回来似的。   芜姜就表情淡淡地说:“他要去修他的帐篷,路过这里顺便说了几句话,那你们有事你们先走吧。”   “不是,我是专门来找你。”拓烈有些愤懑地打断芜姜,然后木着表情转向妲安,问头人找自己回去干吗?   郝邬族的男儿们都怕拓烈,所有少年与姑娘连同孩子们都听他的,妲安崇拜地看着拓烈宽厚的肩膀:“我阿爸说要你当骑卫队的头儿,让你这就过去,有事儿和你商量。”   很着急的样子。   这半年多来,更北面的匈奴蛮族越来越不安分。郝邬族虽然同时附庸着中原与北方逖国,在往常匈奴散匪前来扰乱时,每每常去边关驿站求救,但现在逖国和梁国对峙着,两边自顾不暇,郝邬族只得靠自己防御。昨晚上寨子东面的几户人家被抢了,两个不到五岁的小娃娃被破开肚子,女人也遭了群蛮践踏,族人向头领哭诉,头领命令年轻壮士们组建抗匈骑卫队。   拓烈凝了芜姜一眼:“那我先走了……芜姜,我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你不要给我装耳聋。”   妲安笑容微微一黯,叫身后的仆婢把马牵过来。两匹高大俊美的阿克哈马,像个贵族一样高昂着头,迅速把芜姜的枣色骏马比下去。   笑着问芜姜要不要一起去,目中清澈带笑,却又似有言语闪动。   芜姜哪里还肯去,推辞说:“哦,我就不去啦。一群男人,去了也没意思。”   妲安扑哧一声笑:“说得也是,去了大家就只顾着看你,小心拓烈哥哥又该寻人打架了。”   拓烈脸一红,自芜姜六岁被收留起,他就没少因为她而打架,不然她怎么可能到了现在才收到自己一只豹子。   心里头又有了期待,目光澄澄地望了眼芜姜:“驾——等你消息!”   头也不回地奔出十几步。   妲安连与芜姜道别都忘了,急急地跨马追上去:“拓烈哥哥,你要修帐包吗?下午我让阿爸派几个人过去,很快就能帮你搞定。”   “不用,回头我自己找几个弟兄。”拓烈的声音冷冷的,不爱搭理。   “好吧,那随你便……”妲安走了两步,嘴角一扬,又抱着鞭子在拓烈前方一拦:“呐,这个送给你,我昨天在榷场上买的。他们说这是中原的护身符,你夜里巡逻时戴着它,能得到天上神灵的护佑,我也好不用那么担心你了。”   芜姜怎么都没想到呢?她昨天也去了榷场。   “迂——”拓烈马蹄子一顿,准备拐道儿:“郡主昨日说看到芜姜坐在一名男子怀里跑马,可知道是哪个家伙么?”   他不要,一眼都不看。妲安摊开的手掌心就有些落寞地滞在那里,不过两下又妩媚地抛过去了:“草场上的男儿莫非都像你这样小气嚒?她还没嫁给你,你就这样管她……除非你收下来,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那镶玲珑玉珠的护身符落在拓烈清宽的前襟上,芜姜看到拓烈顿了顿,最后还是收了起来。   “芜姜可是我的好姐妹,你一问我,我就告诉你,你在我的心里倒比她还重要了……”妲安卖着关子,空茫天际下少女的嗓音轻扬。   两骑漂亮的马儿渐渐走远,后面的话芜姜便听不见了。芜姜才知道,原来妲安后来又跑回去给拓烈买礼物,买完也曾去找过她。两桶水已经打好,扯了扯缰绳,拉着马儿往回家的方向走。    ☆、『第七回』拾野   塞上的秋天也学那辞汉的文人墨客伤春悲秋,芜姜没到家门口天空中就又阴压压一片。把院子里晾晒的衣裳收起来,又在锅里头烧好了沐浴的汤。才准备解开衣带淌进水里,就听见门外传来妲安的声音,吓得赶紧又把衣襟左右一捂。   妲安掀开帘帐闯进来,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眨着眼睛调侃:“嘿,大白天洗澡,你昨晚干什么去啦!”   芜姜心里有点窘,面上却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哪有去哪儿,昨天在荒漠里迷了路,回来累得像只狗,哪还有力气呐。怎么,莫非郡主大人次次洗澡都要去干嘛。”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瞄着妲安的表情。   “哎,哎,芜姜你坏起来也是不要命!”但是妲安只是听得直跺脚,然后把手掌心摊开:“给,送你一对耳环,昨天后来回去买的,拓烈哥哥的是个护身符。瞧,我没有重色轻友吧。”   她的手很白,一对儿琥珀色的耳环在掌心里亮澄澄的,玲珑又剔透,芜姜看了一眼就很喜欢。   妲安见她揪着衣襟、提着裙子,腾不出手,就走上前帮她戴起,又拉到铜镜跟前:“怎样,好看吧?”   好看。   芜姜咽了下喉咙,但她想到昨天妲安明明看见自己被人挟持,回族里后却一声不吭,心里就有点小别扭。   芜姜把胸口的长玉佩晃了晃:“但是妲安,我昨天捡了一条玉佩,正好可以打成一副。”   妲安把玉佩拿在手上看,只见玉色通透、手感冰滑,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之品,不免很意外。   她昨天买完东西去找芜姜,问路上行人打听,行人说看到一个小姑娘被个男奴挟持了。当时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一声不吭地回来了,没有知会任何人。但是一晚上没睡好,直到刚才在河边看见芜姜还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心里的那点罪恶感才平复下来。   妲安想起刚进门时芜姜来不及掩好的胸口那一抹红——大漠上的男情女爱也像天空一样放达,倘若一个男人看上了一个女人,也许当即就会和她去旷野里交好,然后给她留一个定情信物,等着他上门去娶她。   妲安再看芜姜,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怎么才隔了一晚上没见,就觉得芜姜的味道似乎哪里有不一样。哦,她才发现她紧捂着的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伏得这样好看,并不是之前自己以为的那样单薄,她这会儿衫子软,她都可以看到里面隐约的形状。   妲安便很暧昧地眨着眼睛道:“这样玲珑的玉佩,你在哪儿捡来?……快告诉我,昨天你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买完东西回去找你,就只看见你发巾掉在地上,其余都不见影子,还以为你早已经先回来。”   芜姜把玉藏进胸口:“都说了迷路你不信,我在死人身上扯下来的。”   脑袋里掠过早上叼着白骨的那只大狼狗,猜萧孑此刻大抵也只剩下来一堆骨头。又问妲安骑卫队的事情怎样了,来找自己什么事?   妲安瞄着芜姜看了老半天,见芜姜还是面不改色,知道她心里越装着事脸上越正经,最后便狭笑着道:“呐,你撒不来谎,我看你能把秘密瞒几天。”   又晃着芜姜的手,暧暧地央求起来:“芜姜,我阿爸决定让拓烈当抗匈骑卫队长了,以后他应该会常常去我家……芜姜,我阿爸一直很喜欢他。我是说,你不要让拓烈知道我昨天找过你好吗?我怕他知道了会不理我。你知道吗?他今天头一回收下我送的礼物,可把我高兴坏了!”   ——“除非你收下来,我就告诉你芜姜昨天和哪个男人在一块骑马。”   芜姜想起水边妲安和拓烈的对话,心里有点儿不痛快。但她向来擅长自我圆通,反正也不准备和拓烈怎么样,这一回就算了。拍了下妲安的肩膀,笑着道:“放心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才懒得和你抢呢,真没意思。”   妲安这才兴高采烈地走了。   ~~~~*~~~~*~~~~   木盆里的温水泛着袅袅的蒸汽,终于释放开来的筋骨懒懒地躺靠在盆沿上,清水滑过细腻肌肤,胸前些微涩痛。芜姜一低头,这才看到破皮了,昨晚没感觉到,这会儿沾了水才开始溢散出咸疼。   他昨天到底有多狠呢?   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幕黄昏画面,那苍茫天空下尘沙把人的眼帘迷蒙,她被他箍在怀里看不清世界,只看到他蹙着眉宇,一只大手把她不停用力地往身体深处狠瑈。   她猜他一定是伤口很疼了。   不然昨日被她从马上掀下,后来为何没有力气站起来?   芜姜静悄悄地低头擦着,脑袋里的思绪管不住。   ——“你过来,在我的右侧胸口,我掏不动。”   ——“唔……”   脚下还没站稳,冷不丁就被他拉进怀抱,突如其来又不可抵挡的霸道。他的胸膛可真宽呐,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新,那是大漠上喝酒吃肉的赤犷男儿们不曾有的味道。就那么的把她揽着,修长手指拂过她的发,目光一错不错地把她痴痴凝看……腻腻的,像小心呵护,细水绵长。   嗨,芜姜打乱了水面,不肯纵容自己再继续想下去了。   反正她都已经把他喂了狼。   “轰隆——”天空中竟然打起一声雷,乌压压的,似是要用一场大雨把近日漠上的刀光血雨冲刷干净。   芜姜忍不住裹起衣裳冲到窗眼边。那窗外族人寥寥,只看见妲安明艳的身影在马背上驰远,有仆婢给她送来雨具,她接过来似乎驻了一驻,下一秒就折去了另一个方向。   芜姜知道妲安去哪儿了,她是去找拓烈,拓烈下午在修房子呢。   芜姜想,过阵子拓烈就会成为族中的头领,然后妲安会成为头领尊贵的妻子,妲安会坐在她骄傲的阿克哈马上继续说:“芜姜,你只是个牧民收养的女儿,你永远不知道那从高处跌落到尘埃有多可怕。”   妲安总是那样习惯性地打击芜姜,然后借以突出自己的优越。但时间长了,芜姜也是个小心眼儿,还是个小气鬼儿,她想,她一定也要找一个比拓烈更听话更要能干的男人,至少在她自己看来是。   “情窦初开的少女也学会了忧心忡忡,快告诉阿娘,是哪个小子让我的姜儿在这里隔窗听雨?”妇人站在门边上,看着姑娘娇俏的背影笑。   她自己看不到,以为背着人就能够把秘密遮藏,不晓得后肩上还有一块儿青,那是男人留下的指印。她藏了前面后面却忘了藏。   阿娘心里还有点儿心疼,到底昨天出去后被谁人欺负,竟然对她的女儿这样用力,回来后一晚上都在梦中叫着“不要”。她要是知道是哪个小混蛋,一定要叫阿耶把他好好一番“教训”。   芜姜闻声回头望,这才看到是阿娘,连忙甜甜地叫了声:“娘”。   “娘你几时回来?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快把人吓坏了。”芜姜离开窗子,缠着阿娘撒娇儿。   阿娘心疼闺女被郡主的那番挟缠,但是他们夫妇卑微,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只是由着她娇:“早就回来了,看见郡主在和你说话,就没有吵扰你们。”眼角的皱纹向上弯着,目中有光濯濯。   芜姜想起前天晚上阿耶阿娘的憧憬,不由有些抱歉:“妲安说她喜欢拓烈,喜欢到不行了……”   “那你自己的心呢,你不喜欢他么?”阿娘打断话问。   “我也说不来。”芜姜想说她和拓烈没有那种腻腻的味道,也想说她也许有一天要离开一段时间去中原,但是都说不出口。便背过身去把衣裳系好:“对不起阿娘,没能让阿耶阿娘当成未来首领的丈人和岳母。”   “傻孩子,日子不是一直那样过着吗?”阿娘揉了揉芜姜的肩膀,见她眼睛忍不住又往窗外看——姑娘家从昨晚回来心就被偷走了,她自己还不晓得呢。   便佯作往卧房里去睡觉,把芜姜一个人留在空屋里:“心里想要去的地方,那就顺着心意去。兴许这将是今岁塞上最后的一场雷雨,去得晚了,那雨水把道路冲刷,原来的就已经不在原处等待。”   ——*——*——   荒燥的黄沙被雨水侵略,在松软的沙面上打出一个个小洞,有蚂蚁爬进去,不一会儿就涨了一窝。   萧孑用一块尖石瞄着不远处的野兔,那野兔肥肥墩墩,一边盯着蚂蚁爬水,一边时刻做着要冲刺的准备。要是在往常,他一石头过去就可以将它致命,奈何现在肋骨重伤,扯着肩臂不敢用力动作。   但是他已经接连两日一夜未曾进食了。   雨水把搭了一晚上才干的青布长裳再次浸透,萧孑虚弱地靠在土丘上,微阖起一只眼眸,咬了咬牙。   “吱——”,那兔子前腿一蹬,尚不及逃窜,后背上顿时已被石头掷出来一个血洞。   芜姜坐在马上看到这一幕,就有些后悔来了。她猜他一定是想吃生肉……这个残忍又暴虐的男人。   但他没有死,她心里又觉得哪里似乎踏实了一点。看着他的侧影,那肋骨处的血迹已经发乌,被雨水泡得皱巴巴一团,心里又有点儿可怜他。   “嗯。”芜姜咳了咳嗓子。   萧孑目不斜视,他其实早已经发现了身后的动静,但他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回来找他……明明也许素不相识,平生并无交集;又或者她是那个小女孩,但多年后早已经把自己忘记。   但她的马背上系着麻绳和麻袋,手上还多抱了一件蓑衣,不是准备来给自己收尸又是甚么?   诶,天底下的少女见了他都跟见了阎王,他手上佛珠滑下来捻一捻,少女们就要尖叫着捂眼睛,还从来没人敢对他这么主动过……他心里莫名溢出点儿小柔软,但是不能这样轻而易举就搭理她。他还有目的。   萧家自大梁还是个分封诸侯国起便世代忠良,虽然多年前因他少年时的心软,不小心错放过那对母女,导致这些年梁皇对他多有芥蒂。但这些年梁皇的江山几乎都是他带着弟兄们四征五战打下来,他不信他会为了这一次战败就过河拆桥。   这其中必有猫腻,他得弄清楚。但是弄清楚之前,他得先搭上个谁,然后找个安全之处先把伤口养愈。   萧孑挪着僵直的双腿,准备用枯枝把兔子的耳朵勾过来。   此刻大雨渐滂沱,一幕墨色长发将他的侧颜遮掩,可看到那清隽面庞上一双冷长的凤眸在雨中目光郁郁。   落拓又坚忍啊。   果然下一秒便听见“噗”地一声,面前多出来一个小袋:“喂,给你吃。”   脆生生凶巴巴不耐烦,然而那小袋里却分明有暖热的肉香味儿扑鼻。他忍着用手背弹开,冷颜不理。    ☆、『第八回』藏龙   芜姜有些气堵,冒着雨来看他这张冷脸是为何故?早知道只当他已被撕成白骨好了。   但又不确定萧孑到底听清了没有,她的听觉一紧张就不太灵敏,忘记刚才说话的声音够不够大声——雨下得这样吵闹。   芜姜就又重复了一遍:“再不吃要被雨水淋湿了,白给你在家里烤好了带来!”   她的音量大声了点儿。   萧孑这才用枯枝把袋子挑起,抬头睇了芜姜一眼:“你不是走了?此刻又冒着大雨寻来做甚么?”   说的是她昨天那句——“梁狗,你再假惺惺我也不会带你离开!”   芜姜小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鞭子又扬了起来:“我准备给你收骨头的,不想你命还挺硬。你爱吃不吃,不吃就把袋子还我,我这就走啦。”   “咻——”   “呵,爷这条命还没那么容易死。”萧孑嘲弄地龇了龇牙,一把抓住她的鞭尾,低冷着嗓音道:“……不要总是想打我,我不会次次好脾气。”   他的衣裳被雨水打湿,紧贴在清伟的脊梁上,勾勒出里头年轻而硬朗的肌腱,那是将士多年沙场上练就的精粹。往身后土丘上一靠,见她被呛得小胸脯气鼓鼓的,这才悠悠然地把食袋打开。   是一壶温热的油茶还有一块烤好的肉干,提前用小刀分切成了小块……她对他的仔细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腹中应是早已饥肠辘辘,却吃得不紧不慢。那下颌骨轻蠕,不显山露水的讲究,使他看上去就像出生在矜贵上层人家的公子。   芜姜在马上看,便又看得认真——这个偶然邂逅的落拓中原战俘,他的一言一动,总是让她不由衷地想起太子哥哥,那个对她极尽爱宠的隽雅皇兄。并因此渴望探知他的更多。   芜姜仰着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子肃。”萧孑摇了摇水壶,似乎略微犹豫,又望着雁门关的方向道:“你昨日说的‘叛将萧孑’是甚么意思?”   “他们说当年晋国灭,梁皇因为记恨萧孑把燕姬母女放了,这些年一直压着不给他晋职。那萧孑心怀不满,便假借与逖国七皇子谈判的机会,带着五千旧部叛国降逖了。榷场上的人们都在谈论,听说梁皇正预备悬赏他的人头!”芜姜睨着萧孑刀削玉凿般的颜骨,把昨天听到的消息往严重里狠编,末了又试探道:“莫非你不是他的部下,不是梁国战俘?竟然还要来问我?”   呵,萧孑、萧孑~   不正在她的眼前嚒?   萧孑戏谑地勾了勾嘴角,因听芜姜说到‘燕姬母女’时那般自然、好像与她并无甚么干系,不由认真将她扫量。   他的眸底总是藏着郁郁幽光,像一不小心就把人看进心底。撒了谎的芜姜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脸:“你看我做什么?梁狗,我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答,你现下可打算回中原去?”   萧孑睨着芜姜娇粉的小脸蛋,她虽凶,他却看穿她想要得到否定。便默默敛了神色,做一副看破红尘的落寥:“孤身浪迹,不算梁人。恰梁营征兵,哪儿有饭吃就混哪罢,谁知糊里糊涂就成俘虏。暂时回不回中原都无所谓,他日若能得一红颜肯暖我半生孤独,届时再带她落叶归根便是。”   说着将一双冷长的凤眸隔雨望住芜姜:“你要收留我嚒?”   但他其实有个爹。   萧家自三公子萧孑出生后,三年内哥姐相继夭折,府上再无子出。道士说他天生命格禀异,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但萧爹吝啬,把说好的算命钱克扣,那道士讨债不成心生恨,出去后便把他克长克妻克香火的歹命大肆宣扬,并声称他是阎罗转世通身杀孽,京中从此再无姑娘肯亲近他,也没有一个媒婆敢给他爹续弦。   这些年萧爹为了他的姻缘简直呕心沥血,府上没剩多少的银子也被媒婆骗得七零八落,倘若听到唯一能续香火的儿子“叛国他乡”,怕不是绝望之下要拉凳子抹脖子上吊。萧孑需要尽快赶回去。   诶,他又这样看人,冷淡离群,幽幽郁郁的。   大雨在芜姜的蓑衣上唱着歌儿,催生少女心绪烦乱。又想起昨夜被他箍在怀里的味道……那深藏在旧时光里的久远惦念。   芜姜卯着小红唇,轻扬马鞭在原地打转:“梁狗,我再救你一次,你就欠我两条命了,你拿什么来还我?”   “唔……”话音未落,绳缰却被萧孑用力一扯。他身躯未动,她已整个儿栽去了他怀抱。   那胸膛清宽,又闻见一股说不出来的好闻气息,间或夹带着雨水的凉涩。身子贴紧了,心就怦怦跳,她支着手肘想要推开,他却箍紧她一动也不让动。   “这样恨梁国人作甚么?我叫子肃,只不过吃了他几年营饭,不是猫也不是狗。在我能拿到等价之物交换以前,我的性命都是你的。”萧孑精致薄唇抵在芜姜的耳畔,下颌的硬茬把她细嫩脸颊轻磨。他知她心思正动摇,但他只把她当成玩儿。他需要离开这里。   累赘的蓑衣抱住后有些膈人,他往她的锁骨睇了一眼,看到她把他的玉用细绳儿穿了,正正地挂在胸口上。真是个小傻子,现在拿去的将来都要还回来。倘若不是需要她的栖身之处疗伤,此刻便可以考虑将她的脖子掐昏,然后夺了她的马闯回雁门关。   但她的头发软绵绵地蠕在胸口,他掌握得太吃力,顷刻就听到她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我凭什么信你呢?你昨天刚钉了人血洞,我可不敢保证你伤好以后,会不会为了赖账反把我脖子扭断!”   也不傻嚒。萧孑目中悄掩下一抹尴尬,但顷刻又复了一贯的冷颜:“我自入营以来,便只在边关打战,手上从不沾妇孺之血。”   他的唇近得都快与她相贴,那成年男子的眼眸明明冷清却又浓郁,十四岁的芜姜哪里经得起这阵势,不由心跳如小鹿乱撞。手腕儿被他擒着,听见内里墩墩有力的心跳,抓又抓不回来,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往下瞄。看到他被雨水打湿的复胯,那里线条甚硬美,泛着太阳的蜜光,再往下隐隐有浓墨。   芜姜不由脸红,心想他既不算梁人,自参军便只在边关,那么当年破晋国大抵与他无份。这让她心里略微好受点,便用力把手拽回来,走到马鞍边:“那你快上来,再晚天黑狼群出没我可不管你!”   萧孑应了声“好”——   但睇见那清俏的小脸蛋,想了想眼底又掖藏促狭:“你扶我起来,我动不了。”   ……   苍茫天际下大雨滂沱,他把他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芜姜的小身板上。   他个儿高而清伟,她矮了他一个半头。兜着她的肩,芜姜便被他弯成了一枝小柳儿。   ~~~*~~~*~~~   阿娘故意回房睡觉,小半刻功夫出来人就不见了影儿。夫妻俩等到天黑,果然看见芜姜拖着个男人回来,走得是僻径,没有从别雁坡外的大寨门里进。   帐包下黄灯袅袅,那受伤的青年半靠在身后的墙面上,散乱的长发半遮住颜面,可窥见中原男子的清隽。二十二三岁的模样,年轻且硬朗,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扶在榻沿边,由着芜姜给他包扎伤口。   芜姜低着头,把白布条沿着他的肋骨一圈圈缠,一忽而嘴唇不小心贴上他赤露的肩颈,脸蛋便刷地漾开红晕。   手上布条用力一系,痛得他嘶一声叫,把她幽怨地瞪去一眼。   汤水洒下来,沿着胸膛往下滑。   她怕它又流去不该去的地方,连忙给他在腰腹上一截,用布擦去了。   两个人一言不发,瞪来看去,又闪来躲去。   还从来没见过自家丫头这样娇横的一面。   阿耶阿娘便知道芜姜喜欢的终究还是汉人的男儿。   见萧孑把汤喝完,便走过去接碗,佯作蹙眉问芜姜:“这就是昨夜欺负了我家姑娘的坏小子?须得叫你阿耶好好教训他。”   阿娘汉话说得不如阿耶好,咬文嚼字有些用力,眉眼里却悄藏着笑容。   原来根本就没瞒住。但芜姜可不承认,面不改色道:“只是捡回来给阿耶干活的奴隶而已……他身上有一点哥哥的味道。”   她说的是胡语,不确定萧孑听不听得懂,话一说完便回头看他。   萧孑的眼帘微动了动,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注意这边。   只当姑娘家脸薄,阿娘就也不戳穿,好笑地揉揉她头发:“那就想想明天该怎么回答拓烈吧。那小子给你打了豹子,也没见你舍得留他吃一口饭,他可是喜欢了你有不少年头。”   “……嗯,我会好好和他说的。”想起拓烈,芜姜又烦恼起来,抱起一床被褥叫萧孑随自己走。   萧孑挣扎着站起来,对夫妇二人略微欠了欠身——他对不熟络之人一向冷淡,骨子里天生的疏离。   这是一个朴旧的院子,一应的物事都是素简,夫妇俩看起来也都已经不年轻——他才知道她的日子原来过得这样清贫。   但他此刻已经可以肯定,她是这对胡人收养来的汉女。夫妇俩应该把她护如珍宝,否则她不可能有这样明澈的心境——当然,这些都不能抵挡他对她的觑觎。当某一天,她的存在威胁到他的国与他的城,他一样要把她带走或是毁灭。   因她的命,原本就是得了他的舍与。   ~~~*~~~*~~~   马厩旁的小矮屋里堆放着杂物,芜姜把被褥放到小床上,又扔过来一套洁净的衣裳:“你就睡在这儿,你可听好了,每日吃的穿的用的我都要记在账上,我不白收留你,你得给我去干活儿!”   咬着珠润的小嘴,没好气,但那两朵少女的红晕却褪不去。   旁人穿过的衣物萧孑可不爱动。兀自悠闲地解着腰间的佩带,勾着嘴角道:“你阿娘把我当成了捡回来的女婿,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嚒?”   身下的被褥干燥而舒适,这是半个多月以来他头一回正经的铺盖。身体的困倦漫天席卷而来,但他得先把她打发开。他的佛珠还在贴身藏着,怕被她瞥见……他还想祛光了“无牵无挂”地睡一长觉。   说着一双凤眸便若有所指地往芜姜的胸前睇了一眼:“可惜你还太小了。”   芜姜顿时想起那日黄昏下,被他禁锢在怀里的小梨儿,羞愤地龇起牙:“无赖,我随时都可以赶走你。”   跺着小碎步出去,呱当一声在门外上了锁。   芜姜把萧孑藏在了草屋里。   拓烈那家伙是个火爆子脾气,他要是知道芜姜带回来个男人,一定会一刀子把萧孑给剁了。   芜姜还怕被妲安看到,妲安一定又会挑着眼梢用那种语气笑话她:“哎,芜姜啊芜姜,你竟然捡了个奴隶当男人?”   又或者说不定会要走更英俊的子肃。妲安从小就喜欢把漂亮的东西都占为己有。但芜姜现在需要圈养一个汉人。    ☆、『第九回』伤池   阿耶自萧孑进门起,一晚上都低着头闷不吭声。但是第二天一早还是把豹子在门前草檐下挂上了。   他是族里的兽医,时常要跋涉许多路途走家串户。阿娘大清早送他出门,他走到马厩去牵他的老马,路过草屋旁,忍不住又驻足回头看。   推了推门,被姑娘从门外上闩了——真是没见那丫头对什么东西这样宝贝过。   那被风霜沉淀的脸上不由晕开一抹好笑。   阿娘挡着门,佯作嗔阿耶:“不是不高兴嚒?怎么又想看。”   夫妻二人透过门缝往里瞥,屋内光线昏昏暗暗,晨曦还未清明,那个清俊小子盖着闺女的被褥睡得正酣沉。   阿耶便板着脸“哼”了一声:“就怕不够心诚,伤好了留不住!”   他的目中有年岁历练的老辣与沉着,昨天一眼就刺探出这个小子骨魂里的桀骜,女人跟着他将来必定难逃一番辛苦。   哎,他心里头还是喜欢对芜姜言听计从的拓烈,那孩子自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好放心,力气大、人又能干。他对中原清俊的男儿们可没好感,但奈何姑娘喜欢,姑娘喜欢的他都不忍心掸拂。   “只怕到时想赶也赶不走。你得相信我们姜儿,她降制小伙子天生有一套。”阿娘惯把事儿往明开处想。赶着绵羊出圈子,想到还蒙在鼓里的拓烈,不免又有些怅然。她对那个小子也是真心喜爱,像是亲儿子,但奈何没缘分,姑娘的心一个不小心被偷走了。   ……   落雨过后的空气总是透净,世间诸多味道也被放大清明。那放了三天的豹子弥漫出血腥,把流浪的大黄狗吸引在门前踟蹰不走。   “瓯——呜瓯——”   不晓得谁人路过把这一幕看见,愣了一愣,下一秒便像惊天动地一般,一下子往东边跑去。   拓烈正在门前打扫,昨天叫来几个弟兄把帐包的屋顶先修整了。从前一下雨就漏,但那时候自己一个人住,粗糙应付无所谓。现在不一样,小芜姜那样娇,他怕夜里疼她的动静被别人听去,还怕以后她和小宝跟着自己住破房子会委屈。   一想到芜姜清弱的小身板儿,不久以后将在自己的疼宠下变得像族里其他的女人那样丰腴,拓烈满心里就都是欢喜。哦,他已经不是少年,他的身板早已长开,下颌上和腮帮将来还要长出爷儿们的硬胡茬。   “拓烈,拓烈,不好啦,大事不好啦!”打远处跑来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路飞奔着大声喊叫。   是个叫大锤的儿伴。   他就顿了动作,一扫帚横过去:“滚滚滚,大清早老子心里欢欢喜喜,不听你扫兴!”   “还欢喜,这下有得你猛醋吃!”大锤也习惯这家伙的鲁莽,猛一下刹住脚步说:“拓烈,你可晓得有人背着你,背着你给芜姜打了只花豹子!”   大锤一边说一边战兢地往后退开两步。拓烈小时候为了芜姜不知道打过多少架,郝邬族的男儿们后来都默认芜姜是他的,拓烈没出手前,没人敢给芜姜扛野兽。这是哪个小子吃了熊胆不要命了,看今天不被他打死。   “那不是挺好嚒?郝邬族的第一美人,莫非没人给她送豹子?”拓烈噙着嘴角,继续把树杈子扫成一堆。他默默想,多点人知道也好……一会儿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她求亲,看她的小脸蛋到底红不红。   大锤傻了一傻,还以为拓烈按捺着不动怒,一定是正在酝酿着打人的丹田气,便连忙宽抚道:“不过还算他命好,芜姜把整只豹子都挂了出来,不然肯定又要被你打个半死。我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整只豹子?   拓烈动作一顿,扫帚“噗通”扔在地上。大锤还没反应过来呢,一股疾风便从眼前掠了过去。   ~~~*~~~*~~~   大清早院子里空空的,阿娘把羊赶出去了,芜姜正在羊圈里清扫,听门口围着好几个青年看热闹。   “嘿,芜姜,芜姜!快告诉哥哥们,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给你打了豹子,哥哥替你去收拾他!”眼里有羡慕,还有一点点小嫉妒……打头阵,真敢豁出去啊,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不用你收拾,拓烈那小子准能把他打得半个月翻不来身。”   “哈哈哈,芜姜,你可是在等我们拓烈当上了头领,然后才肯做他的新娘?”   ……   芜姜是一定不肯说出拓烈的,她没有答应他就已经很对不起他,而他又是个那么爱面子的少年。便红着脸假装听不到,低头专心打扫羊圈。羊粪用泥土和桔梗发酵了可使土地肥沃,榷场上常常有人收购,积攒起来也是一笔收入。   “噗——”一颗小石子滚过来,青年们见她不说话心里直痒痒。   芜姜只得抬起头,把扫帚往地上一顿:“反正不是你们,再挡在门前不走,一会儿我阿耶回来要撵人啦!”   话音才落下,就看到拓烈拨拉开人群走到了正中间。   拓烈看着门前挺尸的豹子,竟然真的是一整只,竟然连条腿儿她都没有留下。他的心就碎成了一条条,十七岁的脸上满满的不可置信与受伤……天晓得为了这只豹子,他差点儿都被挖去一只眼睛。   他用他死里逃生的眼睛凝着芜姜,一目也不错。芜姜的笑容就滞住了,咬着下唇看着拓烈没说话。   他的个子很高,十七岁就长到了八尺一寸,黑压压阴影笼罩下来,顷刻便把周围的起哄声轧下。拓烈要杀人了,大家这样想着,一个个便不敢说话。   院子里静悄悄的。   芜姜的扫帚在草缝里一掸一掸,心里头也有点慌怕。但她觉得还是把话对他说清楚好,免得不明不白地把他折磨。   “拓烈……”芜姜抬起头,准备叫拓烈进来说话。   “咳——”马厩旁的草屋里不适时地传来响动,隐隐听见男子低灼的咳嗽。   拓烈目光错过去一眼,微皱了下眉头。   哦,芜姜忽然想起来,子肃还在里头呢。那家伙昨晚一躺下就睡着,她气他嫌弃自己“小”,一早上还没有去看过他。这会儿要是把门打开,拓烈一挥手,一群人就要围上来把草屋踩碎了。   芜姜就理理嗓子,把扫帚和簸箕在门板上用力一靠:“阿娘,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回屋取了脏衣服和木桶,牵着枣红骏马要去河边洗。   惴惴地路过拓烈的身边,拓烈低着头问她:“那个送你豹子的人,你不喜欢他么?”拳头不自觉地攥起来,嗓子都灼哑了。   芜姜一狠心,点点头:“嗯,我当他是我的亲哥哥。”   拓烈心都要碎了,看着芜姜娉婷走远的背影,穿一抹霜色的小短衫,下搭一抹艾绿长裙,被风吹得扑簌簌拂来拂去。衣裳总是褪旧而素朴的颜色,他还想着努力干活,一件一件给她添置新的,像妲安一样鲜亮。他是多么的喜爱她,但她竟然没有给他一点点的预兆和余地。   “咯咯咯——”拓烈的拳头攥得咯咯响,一旁的伙伴们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豹子是拓烈打回来给芜姜的。   但是这结局太意外,郝邬族莫非还有比拓烈更优秀的男儿嚒?   “拓烈哥……”大家的眼神都很惋惜和纠结。   “走开。”拓烈磨了磨牙齿,抢过大锤的马就朝芜姜的方向追去。   芜姜还没走到河边,缰绳就被拽了过去。她用力想拽回来,但他是头牤牛,她根本拽不动他。   只得窘迫地抬起头:“拓烈你干什么呀?我要去河边洗衣裳。”   拓烈的眼睛红红的,盯着芜姜的动作一动也不动:“为什么拒绝我?难道在郝邬族,你嫁给别的青年能比嫁给我更幸福嚒?”   他跳下马来,稍用力就把芜姜也拽了下来。他箍着她的肩膀,逼着芜姜站在他的目下,头一回对她这样凶。   芜姜踉跄着站不稳:“没有。但是拓烈……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我心里只把你当成哥哥。”   “哥哥也可以娶妹妹,只要你喜欢,这都不是理由!”拓烈才不肯听,一双猎鹰般的眼睛盯着芜姜,看见她好像一夜之间勾显了形状的胸脯,万般艰涩地启口道:“……芜姜,你是不是被男人给睡了?”   芜姜诧然一愣,见拓烈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那额饰下的眸光带着烈焰,像要一口把她生吞掉。顿时羞窘得一脚踹过去:“拓烈你可恶,你都胡说些什么呀?你听谁胡说八道的这些?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才被人睡了呢!”   她羞了,气急败坏。一挣扎,胸口的红绳儿晃了出来,底下一枚长玉坠子,幽幽润泽,一眼便知质地上乘——妲安没有撒谎,这是那个男人送给她的信物。   拓烈的眼眶一下子便红了……但他现在什么也送不了她,他连修屋顶的钱都是问隔壁阿爸借的。   那长臂用力,就势拉过芜姜的脚,把她整个儿拖进了怀里:“有人说你前两天和一个男人骑马,到了天黑才回来……你后面的裙子都红了!你不喜欢我们郝邬族的青年,那么他就是个汉人嚒?他是不是骗你要带你回中原?芜姜你这个傻子,汉人多诡诈,你怎么这么好哄呢。”   “拓烈你放开,你听我说!你可晓得人死了,就一定会有灵魂吗?倘若身体得不到安葬,那灵魂便会感到不安……并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我将来必须要回去……”芜姜被箍得呼吸不能,用力推搡着想要解释。   但拓烈根本就不听,他把她的口捂住,兀自沉浸在自己绝望而灼烧的怒焰里。   她的身子可真是柔软,颈间还有一股道不出来的清香,这样小小的裹着,把他的心化成、伤成了一池。他忽然想到方才草屋里的那声动静,那是年轻男子虚灼的轻咳……那个男人弄了他的女人!   拓烈蓦地把手松开:“我现在就去找他,然后当着你的面把他杀了!”用力地在芜姜额头上一啄,也不顾她踉跄着想要打他,便头也不回地跨上马往回驰去。    ☆、『第十回』旧味   “啊嘶——”萧孑半臂支着床沿,想将右腿抬起,一股钻心般疼痛迅速逼得他又落回原地。   院子里静悄悄的,方才还听见那丫头和一群小子争来执去,顷刻却又平寂下来。他在床角卸了根长棍支撑着站起,用细枝从门缝往上一挑,芜姜昨夜闩好的板门轻而易举便被他打开。   门板上挡着簸箕和扫帚,因为这力道而歪倒在地上……呵,藏了个大男人在屋里,还怕被小伙伴看到嚒?   嘴角勾出一抹促狭,用棍子将它们挑回原地,心里根本把她当作一个不谙世情的小丫头。   慕容煜那个鬼僻阴毒的家伙,幼年时随逖国主入中原游访,不慎与他戏耍间伤了左腿,这些年心心念念不忘。此番用计将他虏获,不仅把他左肋穿绳,更将他右膝骨敲脱臼,拉着他在大漠上镇日瞎游荡。那伤腿本就残羸,再浸了雨,湿气渗达内里,一夜之间肿胀得变了形状,足尖稍一踩地便一股钻心般疼痛。   萧孑龇着牙紧了紧长棍,天生便是睚眦必报的狠角,他日慕容煜若犯在他萧孑的手心,势必要叫他生不如死!   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却看到面前的脚下伫一双大脚皮履,往上是微拂的布衣袍摆,没来由一股杀气挡住去路。   不由抬起头看。   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健壮少年,满面充满扈气,眼睛亦烧灼得红红,像时刻准备把人生吞活剥……不认识,萧孑拄着长棍默默绕开道儿。   他猜他必是那丫头的小情债,但他可没兴趣理这少男少女幼稚的情爱游戏。   他受了伤,肩膀随着移步的动作一晃一晃,墨发用布条轻束,露出清俊的颜面。看上去二十二三岁,眉宇敛藏着隽贵之气,但那衣裳下的肌腱又分明昭示武将的硬朗。   拓烈看一眼,心里便觉得受了伤——知道这应当是芜姜喜欢的男儿类型。   但他这样落魄,哪里配得上芜姜的美好?   见萧孑目中无人,依旧拄着长棍从旁擦身,明明未语,周身却一股拒人于千里的势场。拓烈心中愈怒,用力伸手一拦:“听说你是汉人?”   拓烈八尺有一,是郝邬族里最健壮的青年。萧孑身量与他不相上下,但他此刻受了伤,见被拦住,便微抬了下眼帘:“是。你把我的路挡了,我要过去。”   语气低沉,带点儿磁性的喑哑。   拓烈受不了这种高高在上的冷漠,像睥睨众生,像如何也激怒不了。   他感到萧孑看他的目光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这让他的自尊心很是受挫。垂下的拳头紧握起来:“就是你欺负了花芜姜?你利用她,用一块破玉就把她骗了?”   “花芜姜?”萧孑一愣,哦,他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丫头的名字——乍听去就像一枝陌上荒生的野草,倒是挺符合她的命格。   微勾了勾唇角:“骗?你说的骗是指什么?我不太明白。”   这样冷淡的眼神,竟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都把她睡了!妲安说芜姜的胸脯和肩背都被弄得一条条红痕,她还什么都不懂呢,他就舍得把她那样狠的欺负。他提起她的时候眼里也根本就没有爱……芜姜你这个傻子,换成自己不晓得会把她多么小心!   “噗——”   拓烈一颗心都要碎成了沫沫,攥紧拳头照着萧孑英挺的鼻梁就打过去:“你这个薄情的汉人,你偷了芜姜的心,可你却不爱她,你不爱她为什么要招惹她?我要杀了你!”   那拳头虎虎生风,然而在久经沙场的萧孑眼里,却不过是空有莽力。他只须侧身一躲,拓烈便猛扑了个空,整个儿往他脚下踉跄栽倒。   到底还是少年气盛。   萧孑微顿了顿身型,想到那日大雨滂沱下,芜姜在自己怀里晕粉的脸容,便冷淡道:“那玉是她自己抢去,我并没有决定送她。若当真偷心的话,也是她自愿把心安在我身上,我又何须主动去骗?”   太可恶了。拓烈不听这话还好,但听只觉得对小芜姜更气更心疼了。   看见萧孑眸中的笑弄,用力挣扎起来,照着他的颜骨又是一拳:“吃了吐的混蛋,那就把她还给我!老子要与你决斗,输了你就离开这里,滚回你的中原去!”   “啊——”却忽然长臂被用力一握,只觉得手上经脉剧震,痛得嘶声大叫起来。   萧孑擒着拓烈的腕骨穴位。他从来不是好人,京城里无人不知他手段狠绝,躲得他远远便罢,倘若主动招惹上门,他也是从来“有求必应”的。   眼角余光睇见一抹清俏往这边急驰,便压低嗓音抵在拓烈的耳畔道:“小子,想夺女人的心,光靠打架可不行,得用计你懂嚒?要比试可以,等我伤好了再说……滚吧。”   说着把拓烈往地上轻轻松一扔,拓烈顿时捂着手腕仰坐在地上。   “拓烈!你们在做些什么?”芜姜一路驰马,才走到草檐下便看到这一幕。连忙几步冲上前,拍着拓烈的衣袖把他扶起来。   拓烈推开芜姜,打小为她打过多少架,头一回输得这样狼狈,他倒情愿这一幕她不要来。   脸胀得红红的,忿恨地凝了萧孑一眼:“芜姜,所以你认为他能比我对你更好嚒?但是芜姜,他根本就不爱你。塞上的水土将你养大,只有郝邬族才是收留你的家!”说着一袭长袍缱风,头也不回地院外走去。   那背影宽宽壮壮,衣袖和腰臀上沾着湿漉的泥浆,黄黄红红,看起来好不落寞。芜姜原本一路打马,还怕萧孑被他搡出脑浆,竟没想到受挫的是拓烈。   她想到小时候两个人吃一碗饭、枕一张垫子,像兄妹一样的亲密无间,心里头不由发酸。   但她拒绝拓烈却不是因为萧孑,倘若那天没有在榷场上听到那些,她不会因为妲安也喜欢拓烈就让步。虽然那也许并不是爱情,但至少阿耶阿娘喜欢就可以。   然而听到了就不同了。梁皇正在用七座城池换她的性命,人世间太小,来来去去躲不过的早晚躲不过,倘若不被找到还好,但若是被找到,不仅会牵累阿耶阿娘,甚至还将是无辜的族人。   八年前那场血染的屠宫,至今镌刻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一定不要再看见杀戮。当恶人寻来,她便要在那之前离开。只是现在还不能对任何人讲。   芜姜看见拓烈要上马,那一瞬间像又要失去一些仅有的珍贵的甚么。她很想告诉他自己和子肃一点儿“那个”也没有,但是想了想却只唤道:“拓烈?”   四周这样死寂,她一声顷刻就把他灵魂救赎。拓烈背影微微一颤,兀自冷着脸回过头来:“……?”   目中的祈盼却掩不住……也许她会突然被自己打动呢。   “豹子,我是说,你的豹子别忘了带回去。”但却听到芜姜指着栅栏这样说。   “咻——”拓烈气得把豹子用长缰卷起来,一怒镖去了十几米外:“扔去喂狗吧……驾!”   风一般走了,这一次真的心灰意冷。   芜姜沮丧地站在草檐下,好半天了才记起来院子里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她眼眶红红的,回头看了眼萧孑,他系着阿耶宽大的衣袍,衣袂在秋风中瑟瑟轻扬,道不出他清俊倜傥。此刻眼底又是一片浓郁,总是忽近忽远地把人心勾锁。   莫名就没好气。   芜姜舞着鞭子:“喂,拓烈是我最好的伙伴,你为什么要打他?”   “不过是扣住他的腕穴罢,他要取我的性命,莫非我竟由着他无理取闹吗?”萧孑似乎一直也在看她,挨了一鞭子才记起来把她的鞭尾揪住。   她看起来这样落寞,小嘴儿凶巴巴地叱他,瞳中却不合时宜地溢散着伶仃。其实那天晚上他听见了她说的那句——“他有哥哥的味道”。他看穿她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孤单,那眼角泛红,总是轻易就让他与多年前的某个小丫头重合。   自生而为人,他就只对那一双眼睛动摇过……后来便后悔了八年。   “听着,我说过不要总是试图打我,我不会次次好脾气!”萧孑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从老太监把六岁的小公主在界碑前放下起,芜姜便告诉自己时时要坚强,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忘记微笑。但今天怎么还是这样揪心呢。   芜姜手指头勾着萧孑的袖子,把眼睛在他前襟上使劲儿磨:“你不会了解,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但我真的不是故意伤害他。”   萧孑仰着下颌随她蹭着:“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来爱去简直是自找折磨,又何必?他走了不是还有我嚒?反正我欠着你的命还不起。”   天,这温柔的话简直叫人肉麻,但谁叫他马上就有求于她?   然而芜姜也只是乖乖地任由萧孑抚了一瞬,很快她就又记起来他是个梁国兵,便把脑袋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梁狗,你也不要得意,你打了拓烈就是打了我,明天就随我去放羊!”   说着把鞭子一扬,扭头走进了帐包。      “嘶——”那鞭尾扫过伤口,痛得萧孑龇牙。看着少女清弱却又傲娇的背影,真后悔刚才对她的柔情,却又舍不得这样就把她放跑。   “好。但我先需要几种中原的药材。”萧孑跟着走进去,低头示意芜姜看自己的腿。   芜姜一回头,差点把萧孑撞了个满怀,正要蹙眉不理,他却已经把袍摆拉了起来。淤黑膨肿的右膝,看起来一夜之间伤势愈重了……但他里面竟然不穿长裤,看见他的腿型苍劲有力,修长且毛发浓黑。脸皮可真厚,刚才还把她抱得那样紧。   芜姜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咬着下唇道:“无耻梁人,为何束装不整就跑出来晃荡?”   “旁人穿过用过的我都不爱近身,你洗的又不曾晾干。”萧孑住着拐杖,冷长的凤眸里噙着一抹无辜,这会儿可真没有作假。   谙知她一脸红,心就是软了。便忍耐着任由芜姜推搡,兀自把硬朗下颌抵在她的额前道:“好不好?去帮我弄几副药材……都说了我的命是你的,你去到哪儿我便跟去哪儿,我瘸了莫非对你有甚么好处嚒?”   他容颜冷俊,嗓音却温柔,丝丝磨人的骨魂。   芜姜知道他坏,怎生得鞭子却抽不下去了:“我不去。你等阿爹回来叫他给你放血。他是个兽医。”    ☆、『第十一回』美市   榷场辰时初开市,至晌午最为热闹。   那皮货、珠玉、青白盐琳琅满目,商客往来穿梭间,汉人与胡人的吆喝声交杂起伏,别有一番塞外风情味道。   正中间一个卖绸缎的摊子,摊前绸缎丝滑如流云,艳艳如虹彩。比布好看的是摊主,二十一二公子颜无双,眉间轻点一珠青莲,身披玉白花地长袍,放言若遇有缘人,一匹布只须一文钱。中原的丝绸可是番人眼里的金贵,一文钱那就等于不要钱,一时间吸引来姑娘们争相围观。   “公子这匹布怎么卖呐?”   “嗤嗤嗤~~他不答应人。”一个个推搡着,这个低头补妆,那个媚眼抛洒,都想要勾取摊主的注意。   一早上都审了二十多个姑娘,没一个对得上话。属下有点无奈地皱着眉头:“大皇子限主上半个月内抓回萧将军,抓不到就不要回去见他。这样大海捞针,主上当真确定能找到那个丫头嚒?”   这些年梁国出了个战王萧孑,周边诸国不敢轻易冒犯,那梁皇自以为功成名就,便有了享乐的念头,渐渐看秉性嚣张的旧将不爽,有了过河拆桥之意。再加逖国贿赂梁臣,暗地里多方挑唆,这才有了今次这一棋局。   本是件一箭双雕、坐收渔利之事,不仅三座城池可得,还可以把劲敌弄死,结果眼睁睁让人跑了,到手的三座城池泡汤。眼下逖国正值诸子争权之际,大皇兄慕容烟对此大发雷霆。慕容烟与慕容煜乃一母同胞,母妃都是汉人通婚的郡主,两个人一荣皆荣、一辱皆辱,慕容煜对此也十分头疼。   那日将各个道口阻塞,结果守了两个晚上依旧不见人影。后来派属下进去搜寻,却在一处土丘旁看到新鲜的水袋与一枚少女的木簪,他猜就是有姑娘后来把他接走了。那个自私自利又诡诈绝情的萧孑,他仗着有一张英俊的颜骨,为了活命甚么做不出来。慕容煜长到六岁上才知道区分男女,小时候就没少被他迷惑,不然也不会抱住他、被他往后一甩,掉进池子里成了瘸子。   慕容煜闻言微皱起眉头,他的眉心今日画着一株青莲。眉心也随他的心情而画,倘若心情好,色彩便明艳,譬如那天溜萧孑,额上就是一枚红叉;倘若心情阴郁,那勾勒便阴沉,譬如此时青莲。   慕容雨道:“这大漠遥遥,莫不是大海捞针?莫非尔等还有甚么更好的办法嚒?”说完继续悠悠然摇着玉骨折扇,他最不介意就是美色被人围观。   “是极,是极。我师哥那人洁癖,旁人穿过的衣裳他都不爱碰,势必要胁迫姑娘给他买。雁门关外放眼就这一个榷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胖子捣着光脑袋蹲在地上,这些天风餐露宿,还要顿顿挨打,那十七岁小胖脸上看起来好生幽怨。   慕容煜冷冷地觑了他一眼:“办法是你想出来的,须得给本王看仔细了。但凡看漏一个,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他说得是手下,其实却是那只铁质的假手。一边说一边照胖子脸上盖下去一戳,顿时打得胖子眼冒金星。   心里把师哥恨得要生要死,但见一位红裙子姑娘走过来,瘦瘦长长的,连忙哭丧着脸伸手一指:“这个、这个看着也像。”   慕容煜挥挥手,那姑娘当即喜滋滋地被两名侍卫带走。   胖子正要再指一个,却忽然见那人群中摇曳走来一道纤清的女儿娇影,个儿并不太高,头戴一顶小幕篱,手上揪着个看起来很重的大布袋,把身体都弯成了小柳儿。走到栏墙下看告示,筱风把她围纱吹起,看见俏皮的小鼻子下红红轻咬的唇儿。   胖子远远看着,那才出口的声音顿时一骨碌咽了回去——他是醒尘寺里最过目不忘的和尚,一眼就知道当日被师哥“顺走”的是这个。   连忙捂着肚子“哎唷哎唷”叫,说肚子痛,保不住要拉屎了。   “死开。”慕容煜厌恶地皱起眉头,伸出玉白裤腿一脚把他蹬开,叫属下带去墙角解决。   芜姜仰目看着告示墙,那斑驳的墙面上其实没有任何抓萧将军的文书,一切都是谣言,她故意唬骗的子肃。只有一张母妃的画像,螓首蛾眉,妩笑嫣然,八年过去,那昔年容颜在秋日尘沙下依旧美得羡煞苍生。   许多的味道,看不见就不想念。芜姜贪婪地凝着母妃的画像,又忽然闭眼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她的心底因着这张画像便不那么紧张,时光荏苒把人面异,她和她的母妃早已经不再一模一样。只要不是当年照顾过自己的旧宫人,大抵不会轻易被人看出端倪。便把刘海往眉尖拢密,依旧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   那前边摆着个摊子,摊前围满了风姿百态的女人,听见谁人在喊“绸缎不要钱”。芜姜低头看了眼身上褪旧的布衣,青春少女的年纪总爱美丽,脚下步子便不由衷地随了过去。   驻足在摊前,眼目把绸缎扫量。   一股清野的芳香缱绻微风拂面,慕容煜低头看见面前多出来一名娇俏的小姑娘。她头上戴着幕篱,幔纱下只露出来一珠嫣红的小唇,微抿着,执拗惹人疼。他的视线便被吸引过去,蓦地想起那日黄沙飞扬下疾驰而过的娇影,便由着她看来翻去。   芜姜看了半天,终于看重一块青玉色的缎子,便抬起头问:“你这布匹当真不要钱嚒?”   哦呀~连声儿也这般清澈,勾人咽喉深处干渴。   慕容煜便来了兴致,他把铁手藏进摊板底下,半倾着身道:“当然要钱。但若姑娘与在下有缘,那就只须一文……只看你与我是不是有缘人耶?”   他说着把扇子挑开芜姜的幕篱,打量她里头的脸面。但看她眉眼澈澈,小嘴儿樱樱,微皱着眉头似乎还有些讨厌自己,便有些意犹未尽:“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   芜姜低头掏了掏荷包,心思却不在他这里。她是个小气鬼,贯日里卖羊粪的钱她都存在小金库里舍不得花,上午被子肃郁郁眼眸看得良心都过不去,这才咬咬牙掏了十几个小铜板。   芜姜数了数,想给阿耶阿娘也来一身绸缎,便问道:“倘若是有缘人,随便买几匹都是一文吗?”   “当然,只要你是,那么你买一匹就是一文,买两匹就是两文,十匹嚒~就是十文……”慕容煜眯着狐狸眼,把他举世无双的美貌贴近芜姜的脸颊。他想看她眉尖是否落有红痣,那日黄沙漫天,他只记得她眉尖一点嫣红。但她今天梳着密密的齐刘海,他看不见。   那纤长手指勾弄着扇柄,想要把芜姜额前的软发拨弄。芜姜只觉得道不出一股魅香扑鼻,这才定睛看了慕容煜一眼。   呃,她忽然寒毛一悚。   木怔怔地眨了眨眼睛道:“公子,你看起来甚是美丽。”   慕容煜听了心情甚好,他想,就算是这丫头作死救了萧孑,他也许因为她的赞美也会让她死得很快乐。   “当然,世人皆赞我的美貌冠绝古今。不过你也很美,我们看起来好像很有缘,”慕容煜指尖磨捻着芜姜可人的小下巴:“莫非在下有曾在哪里见过姑娘嚒?   “噗——”芜姜把大布袋塞进慕容煜的怀里,像是没听见他末了的一句话,蹙着眉头很为难道:“但我只够买三匹,我只有半吊钱,剩下的还得去兑青盐呢。你帮我看着东西可好?我买完其他的就过来选绸缎。”   慕容煜还没答“好”,只见一股清风携带少女芬芳已经从身旁掠过。   太难挑了,芜姜想。她想起喜好所有漂亮之物的妲安,决定还是暂时给子肃打扮得清朴点。   粗布摊子上的小贩见客人来,问芜姜要买多长。   “他身长八尺,你看着裁。”芜姜低声回答,买完布又走去更远一点的药材摊上。   “冰片、麝香、马钱子,全是治骨伤的药……还身长八尺……妈的,除了那没情没义的师哥没别人!”   胖子猫着腰跟在芜姜身后,一骨碌就不见了影子。   慕容煜眯着狐狸眼看芜姜走过来又走过去,那娇娇拧拧的腰儿臀儿当真可恶,真想把她抓过来一口吃掉。   “这姑娘常来,打小有点耳背,公子既是她有缘人,不如直接追她过去。”旁边一位卖土豆的摊主以为他怅然,好心帮着解释。   慕容煜便弯起嘴角问:“这位大伯你知道她从哪里来?”   老汉摇头:“总在附近几个部落。”   这不是废话嚒?跑丢了萧孑,暂时还瞒着父皇,周遭几个部落都是逖国的附属,只能低调找。倘若把风声闹大,传回去被几个皇兄知道,那便等于自掘坟墓。慕容煜容色阴沉下来。   眼看着芜姜手上挂一摞药包,肩匹一挂青布,怎生得越看越像,便冷声问身旁侍卫:“那冬瓜呢?去把他给本王找来。”   “是。”属下领命而去,半圈后回来,气喘吁吁地弓着腰道:“不好了,给那小子跑了!”   “跑了?”慕容煜回头一看,但见那夹缝里哪里还寻得着半个人影?再一转头,刚刚还在视线中的芜姜也不知道去了哪儿,顿时气急败坏地羊粪一扔:“快去追,把刚才那个小妞给本王追回来!”   ~~~*~~~*~~~   芜姜一路疾骋,只觉得很远的背后似乎有个冬瓜球在滚,频频回头去看,却又不见甚么影子。想起榷场上那个魅香蛊惑的玉颜公子,他以为自己不记得他,其实她一看见他的狐狸眼就记了起来。猜他必然不怀好意,还怕萧孑被他嗅到踪迹,便一路绕啊绕,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别雁坡。   她家的院子杵在僻静处,落日后天际昏幽,只有几枚萤火虫在栅栏旁稀稀点缀。看到阿耶坐在木桩上,磨着寒光闪闪的砍刀,厚重的嗓音问萧孑:“打战的?”   “嗯。”萧孑半倚着矮凳,正用完好的一臂在劈着小柴火。阿娘端汤出来,先给他递一碗,再给阿耶递一碗。   “你欺负了我家姑娘?”阿耶磨着凛冽的刀尖,又问。   近日匈奴蛮人频繁骚乱,头领叫壮年们夜里也配合骑卫队轮流巡逻,阿耶年轻时的砍刀又派上了用场。   半天没有听到回话。   芜姜怕萧孑惹阿爹生气,正要自己解释,复又听阿耶继续道:“打了败战,成了叛国的逆子,那雁门关镇兵重重,今后回不去故土。年轻人,你在汉地的老家可曾遗有家室?”   芜姜口中的话便又骨碌咽了回去,暗暗支着耳朵等待他的回答。   “只身一人,不曾有过任何妻室。我的命是她捡的。”   “咻——”   阿耶终于把砍刀插回了刀鞘,厚硕的身躯从矮凳上站起来。依然对萧孑疏冷着,但眉眼间到底有了暖意:“那就留在这里。我的女儿既然把你带回族中,今后她就是你的人,你要为她的生息而负责。肋骨伤了便不要太用力,小心落下病根。”   萧孑应了声:“是。”他看起来好像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却也在尽力克制着那与生俱来的冷淡。   芜姜便悄悄掖了掖嘴角,这一趟总算跑得没那么冤。   “咳。”轻咳了声嗓子,从马鞍上跳下来。    ☆、『第十二回』鬼戎   阿娘听见动静回头看,看见是姑娘回来,两系鱼尾纹便勾起慈爱。连忙放下碗走过来,问去了哪儿,说正准备叫你阿耶喝口汤出去找你。   “娘。”芜姜甜甜地叫了声娘,看见萧孑凤眸瞥过来,复又低头劈柴火。她猜他一定是怕被自己戳穿,说使唤他们的女儿去做事。他看起来有些忌讳厚壮的阿耶。这让她心里有点儿小得意,又或者想要将他唬一唬,便撅着嘴儿道:“一条恶狼追着我去榷场,结果路上又遇到一只鬼狐狸,快要把我累死了!”   阿耶果然看子肃了:“瑈嫰的娇妻不是用来跑腿的,是用来捧在手心里疼宠。既然是条狼,想要什么那就用男人的利爪去捕获。”   郝邬族的男人都宠妻护犊,阿耶已然将子肃当做未来的女婿说教。   “是。”芜姜看到萧孑看过来,瞳孔里映射“温柔”的冷光。   一定恨不得把自己脖子扭断。   但是看在他今天帮阿耶劈柴的份上,那就放他一马好了。芜姜牵着马走去马厩:“阿耶莫怪他,他才说服不了我跑腿呢!上回买的青盐洒了,我赶今天不下雨又去一趟。”   说着把马鞍上的东西解下来,送了阿耶一根新腰带,阿娘的是个新簪子,芜姜用自己养的兔毛皮换回来。   就是没有某人的。   萧孑手上动作不停,但见他薄唇微抿、颜骨冷峻,芜姜就猜他正在支着耳朵听。   回帐包用饭,青稞面里有阿娘埋的荷包蛋,她才用筷子挑了挑,萧孑果然拄着长棍进来了。清伟身型散发着冷冽势场,坐在芜姜身边:“我的呢?”   入夜凉风从门外吹来做客,将他宽大的衣摆吹得簌簌舞动。   芜姜低头一看,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把长裤穿上……真是可恶呐,就会趁着阿耶阿娘不在时对她耍流氓。   芜姜说:“那天那个人在榷场上指认我,差点儿就被他逮住了。他是谁?你惹了他什么,要被他穷追不舍成这样?”   那天那个人?萧孑凝着芜姜微微轻颤的眼睫儿,默了一默,才明白说的是慕容煜。   慕容煜的母妃是梁国公主的家奴,被梁皇封了个郡主远嫁北方逖国。五岁时随逖国主入中原,梁公主见他美貌,把他留在中原住了两年。   但那家伙幼时男女不分,自在醒尘寺里看见了萧孑,便整日个缠着他“哥哥哥哥”叫不停。那日从后面抱住萧孑想要亲,被萧孑一用力甩去了池子里,这些年便对他咬牙切齿不忘,甚么事都专与他作对。   不由蹙起眉宇,冷言道:“是个瘸子,我欠他一条腿。你这样回来,可有被他嗅出什么风声嚒?”   “没有。”芜姜低头吹着面汤的热气,很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一路骑马把玉佩晃出来,这会儿润光幽幽地吊在胸口上,他睇一眼,怎么看的方向竟不对,发现她其实不止一个小梨儿大,那曲线起伏得竟也有丰腴的雏形。   萧孑有些懊恼自己的走心,但既然说实话不肯信那只好继续骗了,便勾着嘴角道:“是个贵族家的公子,你身上那条玉是他随身的宝贝,被我偷去,原预备当做回大梁的盘缠。”   芜姜低头看,早先其实也甚奇怪,一个衣裳残破的奴隶,怎么会有这样质地的宝贝,这会儿倒是说得通了。   但见萧孑眼底一抹炽光,像恨不得把玉佩吞回去——这也是她预备做为盘缠的呢,便小心往领口一藏,将面前的布袋推过去:“呐,这些都是给你买的……不穿裤子的无赖,下次再撒谎搪塞我要你好看。”   萧孑把布袋打开,垒成一摞的几包药材,底下是一块素白的里布与两块靛青的粗布,不由凝了芜姜一眼。   她抿着珠珠的小红唇,小脸蛋被面汤的蒸汽熏得粉扑扑的……这会儿看起来倒不那么可恶了。   傻傻的可爱。   萧孑便抓了袋子站起来,居高临下道:“化了多少银子记在我帐上,日后我统共还你。”说着把长棍一支,晃着肩膀便往门外走。   ——能还得起才怪,她根本就不准备让他有机会赚到银子。   ——但他其实也根本就没想还。   那油灯昏黄朦胧,两个人隔着半旧木门相看一眼,他一个转身,她一个低头,又互相不理睬。   阿耶阿娘在栅栏旁看,不由对视好笑。   阿娘嗔阿爹:“我说姑娘制小伙有一套吧,这才刚开始呐,看日后多少服服帖帖。”   阿耶扎着木拐,依旧少许愁容散不开:“好是好,就是对拓烈小子交代不了,怕是小两个要翻脸成仇家。”   阿娘拍他肩上飞蛾:“你尽管怪我们姑娘,可知妲安郡主来找过她嚒?头人认定了拓烈接班,又怎么会让他轻而易举娶别的女人?姜儿这孩子嘴上不说,心底里却是好强的,你就由着她去吧。”   晓得夫妻俩清贫身微,无力为姑娘争取甚么。阿耶叹了口气,便没有再说话。   ~~~*~~~*~~~   芜姜暗地里和阿娘解释,说自己没有被萧孑那样“欺负”,但每次阿娘只是弯着眉毛儿笑。芜姜也不晓得阿娘信了没信,但是阿耶对萧孑的态度却渐渐暖和了起来。阿耶给萧孑找了个接骨的大夫,许是战场上厮杀的男子自愈能力都强,不几天萧孑右膝的淤肿很快就褪下去,可以拄着拐杖顺畅走路了。   芜姜便逼着萧孑每日跟着自己去放羊。   别雁坡是大漠里一片肥沃的草场,秋天草地渐渐枯黄,羊儿也闲了,人也闲。   逖国与梁国一直僵持,没有萧将军到底叛没叛国的确切消息,仗也不知道打不打。北边的匈奴人一到秋冬就猖獗,附近几个部落都开始自我防卫,郝邬族首领见附庸的两个大国都无靠,只得叫各家各户捐资削箭也筹备起来。芜姜因为家里穷,阿耶腰又不好,便利用放羊的光景戳长绳。   一百只羊是芜姜家的全部财产,芜姜叫萧孑看好羊,但只要阿耶阿娘不在,萧孑就不肯好好听她。每日只枕着他的拐杖,清岧岧的身影躺在草地上沉思。只有当不远处传来“霍霍”的操练声,那双冷长的凤眸里才会聚起光。   傍晚大漠苍茫的天际下,几百个人的骑兵卫队发出嘹亮的口号,那是拓烈在训练着他的兵马。   妲安的阿爸给青年们配了统一的骑装,拓烈的是一套更威风的铠甲,那刺亮金属将他八尺余的身高衬托得宽伟挺拔,使他看上去帅气得像变了个人。他操练得很认真,每一回都吸引着少女们围在边上看。   听邻居小毛头说,拓烈那天下午回去后头一回沾了酒,卸了才修好的屋顶,酩酊大醉地纵马闯进大漠的深处。是妲安郡主叫侍卫带着人,把他满身斑驳地从狼群里救了回来。那之后拓烈就再也没有进过芜姜的院子。   妲安后来也没有和芜姜再面对面的遇见过,每次都能很巧妙的避开尴尬。她经常去找拓烈,还叫女仆们驮着粥水去操练场探班,青年们都很欢迎她。听说妲安的阿爸也常常找拓烈过去议事,然后留他在帐包里一起用饭。   族里的人们渐渐都知道芜姜因为一个汉人的战俘不要了拓烈,但是也没有怪她,只是觉得惋惜。大家其实也都看出来,首领准备把拓烈招为女婿,再没有比是个孤儿的拓烈更好的接班人了。但是因着拓烈的关系,不得不渐渐疏远了芜姜。   每一次芜姜赶着羊群,和萧孑一前一后地从操练场走过,大家的眼神便盯着她和萧孑看,看清隽的萧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看她的身段儿是否在男人的努力下丰腴出形状。只有拓烈目不斜视,壮硕的身影背对着芜姜,看不清面上阴影。   芜姜依旧和大家打招呼,心里其实有点儿小难过,她同时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好朋友。但是后来想想又觉得这样也挺好,拓烈哪儿也不想去,他的志向只维系在郝邬族,而妲安的愿望也只是做个尊贵的首领夫人,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好好地守护着族人壮大。   芜姜也会感到很无聊,然后便去看萧孑,他不说话的时候薄唇习惯轻抿着,鼻梁英挺,使他眼底的光影总是一幕幽幽。她每次看他的颜,都觉得想要探知他更多,却又想不出来原因。但他的目光只聚在不远处那边的操练场上。   芜姜猜他一定想起来曾经战场上的辉煌,然后对比现在的消寂与落没……这感觉应该像杀猪,杀过人的应该也和杀猪一样有心瘾,但一听到打战操练的声音就骨头里痒痒。   每当这时候芜姜就会抽他一鞭子:“喂,梁狗,你看起来很喜欢打战吗?你几岁上的战场,可有在军营里混什么官职?”   萧孑一定会很用力地揪住她的鞭尾,然后瞪着冷长的凤眸看过来。   他自然知道这小妞想听的是什么话,便把时间往后延,佯作郁郁寡欢道:“十五,小参军一个,赚的还不如你卖羊粪多。”   芜姜果然听得小窃喜,呀,她就是喜欢看他落魄到底底,然后他便无处可去,就非她不可。她还要把他一切企图跑掉的锐气都磨平。   芜姜说:“我猜也是,不然那恶将萧孑叛国,为什么单把你撇下。不过就算你想跟去也没办法,你看起来这样狼狈,他未必肯再收留你。你现在的命也是我的,去到哪儿我阿耶都会把你撵回来。”   萧孑枕着脑袋不应。   今次逖国无故挑战,到了边塞却又派七皇子主动求和。他带兵前去谈判,五千旧部连同自己糊里糊涂全盘昏厥,醒来就被抓了俘虏。那个只以美色为荣的慕容煜可没有这样谋略,这其中来龙去脉一定有甚么他不知道的猫腻。   但是这丫头整日个寸步不离地黏着他,她的马儿也不听他的话,四周的族人亦对他冷漠芥蒂,让他根本甚么消息都打探不出来。   头枕着草地,也不晓得是否风声剧烈,怎生得隐隐只觉地心在震动。微阖起凤眸望远处眺,但见那西北面浓浓尘土飞扬,天空中大雁乌压压一片往这边疾飞。   萧孑不由皱起眉头,看着不远处操练的拓烈道:“你们郝邬族就这么些个支零散碎的骑兵卫嚒?”   芜姜正想旁侧敲击他,探探他是否见过那个狗皇帝泡制的燕姬人干,见他眉宇凝重,不由跟着站起来看。   “你可别小瞧他们,这些都是我们族里最精悍的青年!”嘴上犟硬,却见那遥遥处黑云压罩,有鸟儿惊惶扑腾。“咕呱——”苍鹰在天际下发出凄涩的长啼,像要把什么噩耗往这边带来。   不自禁攥住萧孑的袖角:“子肃,你都看见了什么?”   哼,这会儿肯叫他子肃了。   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依赖过的感觉,萧孑冷蔑地睨了眼芜姜拽在袖子上的小手,心底怎生又冒出那么点儿可恶的小暖暖——   “有一只匈奴人的散队正在往这边过来,约莫千余人,不想你那小情郎死的话,就去劝他们快撤吧。”    ☆、『第十三回』羊迁   “霍——霍——”   雄伟的号令声在空旷天际上荡开回音,几百条红缨长矛挥舞出凛冽光芒。汉兵出征塞外,最须苦练的是骑射,他们注重布兵摆阵,马上的功夫却不及漠上驰骋的男儿。与之相反,郝邬族的青年们自小坐在马上,拉开一张长弓就能把天空翱翔的苍鹰射下,但是舞枪列阵却是他们的短项。   拓烈其实也是生疏,但这是他头一回领兵带队,因此浓密的眉毛凝重地拧成一线,操练得十分认真。   “拓烈哥哥!”妲安远远看着他魁壮的背影,那新制的铠甲在傍晚橙光中闪闪发亮,将他衬得威风八面,她满心里便都是恋慕。叫他一句,纵身跨下漂亮的阿克哈马。今天穿一袭明艳的玫紫色镶金丝长裙,发辫上的彩带被风吹得拂过脸颊,看上去骄傲又贵气。   “认真点,下一个动作!”但是拓烈并没有应她,像未曾听见似的,依旧目不斜视地叫大家继续。   “拓烈,我阿妈叫你今晚去我那儿用饭!”妲安不由抖了抖脚儿,嘟着红唇加大了嗓音。   “哧哧哧——”青年们偷笑起来,大锤提醒道:“拓烈,你家尊贵的郡主来看你了!”   见众人帮忙起哄,妲安又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走过去给大家发水喝。   拓烈只好叫停下,说暂时休息一会。   妲安揩着缎巾给拓烈擦汗,她的缎巾扑着浓郁脂粉儿,不像芜姜,芜姜洗完手帕上面还留有一股青草的淡香。这让拓烈很不适。   “我不用擦。”拓烈微皱了皱眉头躲开。   妲安站在拓烈的跟前,她个子高,额头可以触到拓烈唇中炽热的呼吸,享受着族中少女们梦寐以求的味道,这让她感到很悸动。   “拓烈哥哥,我阿妈叫你不要太辛苦,让你今晚上去我那儿用饭。”妲安攀着拓烈的衣襟,话说着说着,怎生得忽然觉察身边异常安静。   稍往身侧一看,看见大家的目光都堆砌在拓烈的身后。她便扬起下颌往拓烈身后一扫,这才看到几步外站着的花芜姜。穿一抹水绿的半旧素花裙子,眼睛亮濯濯的,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妲安已经许多天没有再和芜姜碰面了,抚在拓烈身上的手微顿了顿,有些讪讪地叫了声:“芜姜。”   音调儿虚,像怕被拓烈听见似的——她背着芜姜把莫须有的事儿传给了拓烈,就不想他两个人私下里再见面。   “妲安。”芜姜倒是挺坦然,好像两个人之间未曾发生过什么。芜姜说:“妲安,你有时间吗?我有话儿想和你说。”   不是来找拓烈,妲安暗松了口气。但是不知道芜姜要和自己说什么。   她侧过视线,看到芜姜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的侧影,她已经听说芜姜从荒漠里捡了个男人,应该就是这个了。拄一支木拐杖,看起来好像很年轻,墨发轻束着,一袭苍青色斜襟长袍在风中拂动,有一种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萧瑟。   她想,芜姜该不会是后悔了吧,穿着铠甲的拓烈看起来这样威风,她后悔把拓烈让给了自己。   妲安就有点慢慢地回答道:“好。”   但是手指却被拓烈在胸前一摁,看见拓烈好像身躯绷得很紧,眼睛也狠滞滞的。妲安猜拓烈一定把芜姜恨死了,便笑着改口道:“有什么不方便吗?不然就在这里说吧。”   芜姜也看了一眼拓烈,泰然道:“也没什么,就是子肃说,有一支匈奴人的散队正在从西北方向往这边过来。我想拜托你去通知头领,劝族里的人们暂时先撤离寨子。”   清灵灵的声儿扣动心扉,还是那样好听,但是叫出口的却是“子肃”。“子肃说”,多么自然而然——拓烈的心很痛。   他头也不想回,言语沉沉道:“不用他装甚么好心,派出去打探的弟兄早已经回来报告。不过是个百多号人的小散队,去的也是西南面。那西南面还有更富有的部落,即便是今晚就扫荡到郝邬族,我们几百骑弟兄就能对付,何须用撤离!”   “是千余骑匈奴鬼戎从西北面悄悄包拢,他们用的这是兵家惯计‘声东击西’,你探到那一百散队不过是个引开注意的假象。此刻距离寨子尚远,天黑前撤离还不算太晚。”萧孑拄着拐杖,低醇的嗓音借靠风声不高不低地传过来。   拓烈想起那天萧孑一点力气都没用,轻轻松就把自己放倒在地上,心中的烈怒便滚滚升腾。   冷冰冰斜过去一眼:“那是你们汉人狡猾的战术,但这里是大漠,大漠男儿的决斗光明磊落,不需要你这个外族人干预!”   妲安顺着拓烈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看清萧孑的隽颜。她早先每次都是远远地看,看见芜姜和一个清伟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羊群里,还以为是个多么萧条的汉人战俘,还觉得芜姜找个这样的男人也挺好,挺适合她,可以守靠得住。   然而这会儿把他看清,但见他颜骨冷俊如刀削,凤眸中溢显隽贵,明明隔着距离,却分明一股睥睨一切的凛凛气场。   妲安再看芜姜,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怎么忽然觉得她的唇儿似乎比从前殷红起来、皮肤也更加娇妍起来了,笑容便莫名有些涩。   “族里几千人,要撤离可是个大工程,一时半刻哪会有人听劝呢?好了,我把你的话带回去给阿爸就是了。”妲安笑眸娇娇地看着萧孑道。   萧孑却并不应她,只隔空凝了芜姜一眼。   知道这家伙不喜与陌生人搭腔,芜姜只得抿了抿嘴替他解释:“妲安,子肃十五岁上战场,他对匈奴人的战术很是稔熟,你们信他吧。”   拓烈终于还是忍不住不看芜姜,看到她裙裾上沾着绳屑,细嫩的手心也被绳子搓得草黄草黄的。哎,他其实是故意选在这里练兵,知道她只在这一块放羊。看到她和那个男人每天在一起,但是那家伙几乎不太和她说话。因为自己的关系,所有人也都不再和芜姜亲近,他看到她孤单单、娇小小的一个人坐在草坡上,心里头就揪着疼。   要是放在平时,他哪里舍得她搓绳子呢?那么粗糙,把皮肤膈得有多疼。他一定会帮她和她阿爸搓完了,然后扛去库司那里交差。但是那个打了败战的汉人每天就仰躺在草地上,不帮她干活,也不和她解闷。   一个女人嫁男人有多么重要,如果找了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将来生孩子、做家务、喂牛羊……就全都得靠自己了。芜姜一辈子要辛苦的。   拓烈后来有曾悄悄在芜姜的院子附近观察过,他看见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住到一起,平时连手也都不牵。拓烈经过几次很复杂的挣扎,觉得他可以不介意芜姜被“欺负”的那一次,只要她今后只和自己好就可以。   这次既然是这个家伙主动挑衅,也好,那就来吧,让她看清楚谁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勇士。   拓烈面无表情地睇着芜姜:“一个打了败战的俘虏,他的话也能让你如此深信不疑嚒?”然后转过身,叫弟兄们继续训练,吃完饭去西南面守着,今晚头一次出战,一定要一展我们郝邬族男儿的雄风。   “好!”弟兄们声势浩瀚,纷纷捡起地上的长矛,目光在萧孑身上定了定又漠然地移开。   “呵,打战不光靠蛮力,还要讲究策略……这与女人是一个道理。”萧孑讽蔑地勾了勾唇角,拄着拐杖走了。原本就与他无关之事,既说了不信也罢。   那背影清朗缱风,冷萧萧索人心魄。妲安望了一会儿才收回眼神,笑盈盈道:“芜姜,这就是你捡来的汉人奴隶嚒?他长得真英俊,不过怎么会那么冷呢?看起来好像根本就不关心你。这阵子我阿妈身体不好,一直也没去找你,晚上你把他叫我来家里来,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正好我阿爸也请了拓烈。”说着摇了摇拓烈的袖子,冲芜姜眨眼睛。   “哼。”却一股疾风从眼前掠过,拓烈把手上长矛一扔,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妲安讪讪地喊了两声,不见应,只得匆忙和芜姜告别,急急地追在后面跟去。   ~~~*~~~*~~~   暮色渐渐昏黄,出活的人们三三两两归家。   头顶上方的天空乌压压一片阴沉,几只苍鹰飞得很低,把栅栏里的狗儿唬得高仰起脖子,“呜汪、呜汪!”狂吠不停。也不晓得哪家的孩子受了惊讶,尖嫩的嗓子哭得停不下来,一下一下揪着人心发慌。   芜姜家的小院子里,阿耶坐在正中的矮板凳上,乡邻们围拢成一圈,老人抱着孩子,女人倚着丈夫。   阿耶凝重地说:“要劝动族人不容易,祖辈将寨子落在别雁坡这片甘美的土地,这里就是我们郝邬族人的根。从前无论多少跌宕,都没有舍得离开,因为你一句话就撤,年轻人,你可有把握吗?”   萧孑清隽面庞上依旧冷淡无波,只眸底聚着幽光:“我一个外族,原本无心干预此事,更无须打甚么诳语,但既然吃一方水土,就尽一方责任。伏地听声是将士必知的野外生存战术,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到达这里。话已经带到,撤不撤都随便你们。”   他说着,目光又在芜姜脸上顿了一顿:“你随我走。”   这突然一瞥,瞳孔里只锁住她一人,像是命令,又像是履行托付。芜姜显然意外,内心里悄悄涌起那么点点小欣慰——铁杵早晚总能磨成针呢,这家伙平时冷落漠视她,关键时刻还算他靠谱。   但芜姜不想自己一个人随他走,大漠上的人信仰天、信仰地,信仰天空中的一只苍鹰,也聆听栅栏里狗的诳谏。郝邬族的人们看着她长大,她不想一个人去了,回来却看到满目的苍夷。   芜姜看着阿耶道:“并不是撤了就从此离开,只是出去躲一天,明日傍晚就可以归来。实在不行把牛羊留下,叫拓烈和骑兵们守护着,人先出去避避也好呢。”   阿耶低头默了默,少顷沉重地直起膝盖:“就用我邬德这张老脸去劝说,劝不劝得动那就全靠造化。”   时光走得飞快,一忽而天际就黑蒙下来。阿耶用他多年为畜兽行医的德高望重,说动了族里的不少人,但大家都舍不得辛苦牧养的牛羊。   秋天的漠野荒凉而凄冷,那绵延的黄沙道上,绵羊与牛群蜿蜒成拥挤的长条,女人们抱着孩子,男人们扛着被褥,蹒跚着往萧孑指引的大漠深处躲藏。他在这一片土地上征战了八年,每一片的山坳地势都了如指掌。   一只母羊在产仔,马上就要出来了,阿娘舍不得走,扶着栅栏直抹眼角。   萧孑半靠在门板上,不慌不乱地试着手上的弓箭:“再不走,就可以干脆不要走了。”   芜姜只得去劝阿娘,说自己和子肃在这里,等羊羔产下来就一起抱着走。催着阿耶抱阿娘上马。   阿耶怜爱地扫过芜姜,目光定定地看住萧孑:“就这样吧,我的女儿交给你,务必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我跟前!驾——”   一骑老马迅速融进夜的黑暗,芜姜看着遥遥远去的人群,尚不及回过神来,忽然脚底下一阵悬空。   “发什么愣,还不快随老子上马!”腰际处被用力一箍,整个儿落进了一堵清宽的怀抱。原来阿耶那一瞥,乃是叫萧孑根本就不要等小羊出生,只是为了哄骗阿娘先走。   芜姜失声一叫,顷刻便明白过来。   寨子口看到首领、妲安与拓烈。妲安的眼睛亮澄澄的,看着夜幕下被萧孑拥揽在怀的芜姜,娇娇小小的姑娘儿,被那个英隽的汉人男子保护得真好。妲安没有同芜姜打招呼,只是勾唇笑了笑。   首领是个四十多岁的健壮汉子,穿一袭华丽的锦袍,他的眼睛细而长,鼻子又窄又高,容貌与妲安七八分相似。扯住缰绳,厚沉着嗓音对萧孑道:“拓烈是我们郝邬族最勇猛最优秀的青年,我相信他的判断。你要带邬德的女儿走可以,但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规矩,你一个汉人的战俘驱走我这么多的族人,这是对我这个首领的大不敬,你要准备怎么交代?”   萧孑讽弄地勾了勾唇角,到底还是抱了一拳。他的凤眸中有冷毅之光:“首领鄙薄在下一个无妨,在下本也无心掺和此事。但你怕是忘了,从前匈奴散部侵略你们这些部落,可都是我们汉人的将士为你们流血奋战驱逐。人是自愿走的,去了明日傍晚便回,子肃并无半分逼迫。倘若今日所言非实,到时回来再听凭定夺。”   言毕把硬朗下颌抵近芜姜柔软的头发,夹紧马腹便蹬蹬蹬向寨子口驰去。   拓烈骑着高头大马杵在首领的身后,猎鹰般的眼睛滞滞地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终于低低地叫了声“芜姜……”   那么痛苦,隐而不发。   “拓烈。”芜姜从萧孑的怀里挣扎出来,想要回头看。只这一眼回头,却看到那身后的寨子外忽然密茬茬一片黑影迅速袭掠而来——   传说中的匈奴鬼戎,他们有着粗黑而浓密的长发,他们的脸上带着狰狞的獠牙面具,粗壮的大腿能将一切坚韧摧毁。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长刀,刀柄上欠着可怕的金环,看见人畜的脑袋就勾住了疯狂乱砍。   只觉得心跳一瞬间都停止了,芜姜惊叫出声道:“拓烈,他们在你的后面——”   但是已经来不及,大漠上最猖獗最可怖的破坏者与野蛮人,像恶鬼一样劈开了寨子的栅栏。数不清的铁骑跨过栅栏飞马而入,那些来不及或者不肯离开的族人被践踏了院子,帐包内传来妇人和孩子的惨叫与哭嚎。血与火之光染红了萋黑的夜色,这是一个被杀戮洗涤了的夜晚——   那八年前可怕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乱兵们破开宫墙,斑斓的寝殿里传来无数嫔妃凄厉的惨叫,那些疼爱她的、宠护她的哥哥与宫人们被乱箭射穿身子,母妃孤萋萋地吊在空旷的横梁下——凤仪、凤仪,你要离开这里……   “啊——”芜姜的耳畔忽然一片静悄,蓦地把身子猛扑进萧孑的怀里。   萧孑只觉怀里瞬间多出来一具温热的瑈软,他的思绪尚在她方才无意识喊出的那个称呼。脆生生短短四个字,她也许喊完就忘了,但他却听得清明。   “哥哥,我母妃她不要死……”   呵,竟然真的是她。他微勾了勾嘴角,修长臂膀在她腰谷处一揽,“驾——”蓦地往大漠深处驰去……    ☆、『第十四回』倾心   大漠苍茫夜色之下,一骑枣色骏马在旷野里奔腾,身后惨厉的厮杀声渐渐远去。芜姜的耳朵嗡嗡作乱,听不清旁的声音,只看到萧孑骨节苍劲的大手紧握住缰绳,炙热的气息抵在她的额际,揽着她往背离族人的方向驰骋。   芜姜一直觉得那天晚上萧孑想要把她带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只不过后来遇到了不放心又折回来的阿耶,然后才回到族人的队伍里。   是在两天之后回到别雁坡的,撤散出去的人们在大漠深处呆了一日两夜,到了第三天清晨才赶回来。   早已听说寨子里惨遭的折难,大家都有些后怕与惊惶,为那些没有走掉的人们忧虑。   狭长蜿蜒的黄沙道上,牛羊蹒跚拥挤,妇孺疲惫,队伍里除了走动的声音与婴儿的浅啼,所有人都静悄悄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保持着缄默。   芜姜坐在马上,低声问萧孑:“你那天晚上想把我带去哪儿?”   “有么?我带你走的是近路。”萧孑依旧目光郁郁地看着前方,清俊容颜显得很冷淡。   芜姜靠着他的肩,盯他看了好半天,还是看不出半点儿异样,想了想只得收回眼神:“你最好给我老实点,敢耍花招我可不轻饶你。”   半个寨子都被毁了,清晨雾气茫茫之中,骑兵们正在处理灾后的狼藉。人们踩着被倾倒的栅栏走进去,看见屋蓬被烧成黑焦,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牲畜的尸体,间或还有死去的老人和孩子。   拓烈正在扳一根粗大的木梁,他的肩头和脊背上斑驳着血迹,壮硕的背影看上去无边萧条。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猛看到芜姜坐在子肃的怀里,除了苍白的脸色其他毫发无损,眼神不由一亮。却又迅速一黯,继续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就好。芜姜心中大石头落下,因见他眼白里布满血丝、满满的自疚自谴,不由轻声问:“拓烈,你还好吗?”   “……嗯。”拓烈的背影颤了一颤,声音也跟着颤。并不回头看她,只把手上的横梁往空地上重重一抛。   底下是一具干枯瘪瘦的老人,寨子里一百零九岁的老女巫,爱坐在路边逮小孩,逼着他们听自己讲述没边的古老传说。逮了这一辈的小孩,接着再逮他们哺育的下一辈小孩。   “拖走!”拓烈仰天闭起眼睛,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烈日晒焦的沙漠,让骑兵们把尸体抬走。   晨间晓风轻拂,那老去的躯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死寂的血腥。   “嘤嘤……”   “阿谷死了……”女人和孩子纷纷捂鼻哭泣,男人们挡着视线带着妻儿离开。   老阿谷最喜欢逮的就是芜姜。她喜欢拄着她的牛骨拐杖,鞠着快要弯成直角的弓背,盯着小芜姜一跳一跳地从面前走过:“凤来了,凰就去,你在这里呆不久哒,你阿耶阿娘看不住姑娘长大,那条龙一出现就要把你卷走喽。”   撤散的那天傍晚,芜姜和阿耶去劝说老阿谷,到处都找不到她的影儿,原来一早就躲在了祭祀的大梁下。   芜姜紧着萧孑的袖子,把脸埋进他硬朗的胸膛,眼睛在他衣襟上蹭着。   萧孑只觉怀里多出来一朵柔软,低头看了看芜姜,小小的,一声不吭,头发上还有在旷野里粘来的枯草。   自从那天晚上携她纵马离开,这两天对他的态度貌似有些微妙转变,荒漠里露宿到后半夜,每每总是无意识地把他从后面抱住。   “哥哥……”那睡梦中的呓语娇软,小手在他的腰腹处扣得甚紧,他掰开,她却越发靠贴过来。天晓得后背被她的小梨儿蹭得有多上火,说不出的难捱。第二日倒好,醒来就翻脸不认人,问她一句“你昨晚抱我了么”,一定忿忿地回他一句“梁狗,你敢不敢更无赖!”   萧孑俯看着芜姜,也不晓得为什么,明明对她很气恼,心里却莫名生出一隙柔软。修长手指便把她发上的枯草拂开,不甚情愿地扣进了臂弯里。   “呜,都是你……”然而不紧她还好,这一紧她,在衣襟上蹭得更厉害了,无端又怪起他来。   欸,天底下的女人果然都是难缠的生物。将来他的妻子一定要是一个冷静、独立、不黏人的大女子,大家各过各,谁也不参与进谁的人生。   “逝者已逝,伤情无益。”萧孑蹙着眉宇,根本不知道怎么宽抚,只好在芜姜的肩背上拍了拍。   阿耶阿娘牵着老马走过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姑娘把脸儿埋在小子的怀里,像一只兔子,阿耶的眼神不由黯了黯。自从那天晚上在旷野里赶上萧孑,阿耶已经两天没有和他再说过话了。   萧孑有点窘,“驾——”稍用力一扯缰绳,往芜姜家的方向打马行去。   芜姜的家因为在寨子的僻静处,受破坏的程度尚没有太深,帐包的屋顶被撅坏一个大洞,里头的器物还算完好。院子里的栅栏倒塌成一片,野蛮的匈奴人应该从这里路过,看到空荡荡的旧屋而毫无掠夺的兴趣。   栅栏里的母羊和半生出的羊羔被烈马踩烂,肠子和脓血滩成一片。芜姜看一眼,赶紧转身绕去萧孑身后。   阿耶递了眼芜姜紧在萧孑衣摆上的手,便叫萧孑和自己一起,把两只羊拿到无人之处去掩埋。   萧孑倒是没异意,铲子一下一下地挖着土。   阿耶冷觑着小伙子冷毅的隽颜,那剑眉入鬓,凤眸中掩不住的桀骜,又看了眼正和阿娘去打水的芜姜,压低嗓音道:“姑娘把她处子的情感落在你身上,你若是不想要,就别让她在你这里继续迷路。倘若是要得起,那么请用真心待她。”   萧孑动作略微一顿,想起那漠野之下锲而不舍追赶在后的老马……猜邬德应该把他当时的意图看穿,他当时确然想带她往雁门关方向去。便懒得费舌分辩,淡漠地应了声:“是,我会仔细考虑。”   阿耶听完容色冷沉沉的,铲平土丘回了院子。   ~~~*~~~*~~~   阿耶和子肃背着阿娘把生产的母羊与羊羔埋了,阿娘没有看到,心里其实应该也猜到,但是没有问。一场突如其来的残杀,他们只是死了两只羊,已经是万幸,不能够再贪求太多。   那天晚上芜姜走后,萧孑没有再回去帮他们。听说拓烈领着六百多个弟兄与匈奴亡命相抗,死了一百多个年轻的骑兵,族长也受了伤。后来只得命令大锤冲出重围,去雁门关汉军营里请求支援,最后才把匈奴蛮族打退。   郝邬族没有土葬,人们在寨子西面的空旷处筑起高高的柴垛,死去的族人被堆砌在柴垛上集体火葬。   浓白的烟雾在苍茫天际下升腾,芜姜看到拓烈当着所有人的面在柴垛前重重跪下。十七岁的他看上去像瘦了整整一圈,腮帮上长出他从前梦寐以求的胡茬,脸上的颊骨都可以清晰看见。人们默默看着他下跪,却没有人敢上前拉扯,听说后来是妲安带着侍卫把他绑了回去。   寨子里的人们渐渐对萧孑的态度好了起来,从前一句话都不与他说,如今看见他会远远地对他点头,时常还会有东西送到芜姜的院子里,对他表示感谢。   坚韧的塞外子民,无论历经多少磨难,也依然能继续顽强地生长。人们很快便努力忘却伤痛,重新开始修葺自己的家园。午后静谧时光,芜姜蹲在院子里和萧孑钉栅栏,她把削好的木截扶稳,萧孑用锤子砸几下,很快就把桩子定得稳稳当当。   他的愈合能力似乎很强,肋骨的伤结痂后好得很快。已是秋末时节,依然赤着精裸的上身,有细密汗珠沿着蜜色的肌肤往下流淌。芜姜仰头看着他清俊的颜,看他硬实的腹肌随着动作一紧一收,少女十四岁的小脸上不自禁就漾开了红。   “铿、铿——”萧孑自然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妞自从漠野里与他呆了两个晚上,回来就很少再用鞭子抽他了。但他想起她阿耶邬德说过的话,便只是假装看不见,手上的锤子依旧一下一下地用着力。   芜姜又觉得萧孑这样冷淡很没意思,好像她有多巴着他似的,就也骄傲地扭过头不理他。只这一瞥眼,却看到达刺家八岁的小毛头站在草檐下,抱着个大篮框,惴惴地蠕着脚不敢走进来。   不由笑问道:“小聑犁,你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聑犁满目的憧憬又有点畏生:“我家的母羊生了一对双胞胎,满月了,阿妈说你们家的母羊为了救我们而死,叫我把这一只送给你们养。”   说着蹲下来,把大篮框往前推了推。   但是却站着不肯走。   “咩~~~”那篮子里传出羊羔稚嫩的叫唤,白绒绒的小脑袋一探一探,可爱极了。   芜姜看见聑犁眼里的不舍得,便推却道:“你快拿回去,我们家还有九十九只,留着你自己玩儿吧。”   小聑犁死劲摇晃脑袋:“我不拿,阿妈说他若不肯收,我就不要回去了。”说着伸出手指往萧孑的身上一指。   “铿、铿——”芜姜不帮忙,萧孑只得一手扶着木桩一手钉锤子。墨发将他的侧颜遮挡,只看到眸下一幕幽冷。   晓得这家伙惯是对人不爱搭理,芜姜便吐吐舌头:“那就放着吧,你可以走了。你为什么还不走呐?”   聑犁指着萧孑:“他会用耳朵听遥远的战马吗?”   “这我可不清楚,我跟他不熟,你得自己问他。”芜姜剜了萧孑一眼,有心噎他。   “他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诶,你能教教我们吗!”草檐外一下子围拢来一群孩子,个个满目崇敬地望着萧孑。   萧孑回头看一眼,有些头疼地蹙起眉头。天晓得在中原,所有女人孩子看见了他都躲,哪个半夜淘气不肯睡,唬一声“萧阎王来了”,顿时吓得噤声。怎生这里的人倒是奇怪,孩子姑娘们竟不对他生惧?   冷冽地睇了眼芜姜,像是在怪她给自己找麻烦,又像是央求她帮忙自己打发。   芜姜才不理,脸红红地移开眼眸。   萧孑只得不耐烦道:“不能。回去先练习闭眼听声,几时能动一动耳朵就捕一只蚊子,几时再回来找我。”   “哟、哟~~~”草场上的蚊子一抓一大把,这个要求简直太简单了,一群孩子兴奋地四下散开。   “子肃你这人真坏,你把他们当成青蛙吗?会被蚊子咬死的。”芜姜站起来正要去劝阻,只才走了两步,却看到妲安笑盈盈地站在草檐下。   几日不见,妲安的脸色看起来也苍白不少。听说她阿爸阿妈都伤得很重,下一任首领的候选人还没出,拓烈又出了这样大的岔子,倘若他的阿爸这时候倒下,也许她就真的要如先前所担忧的,“从尊贵的高处跌落至尘埃”。这些天妲安都在夜以继日地照顾。   也不晓得来了有多久,眼里的笑意略微生涩,又顷刻间明媚起来。看了眼萧孑挺拔的英姿,笑笑地牵住芜姜的袖子道:“芜姜,你和他说,我阿爸要找他。”    ☆、『第十五回』抱银   妲安家的帐篷富丽堂皇,珠宝瓷器把周遭点缀得光灿明亮。   应该是个私下的会面,帐内除了几个招待的仆役,其余并无闲他人等。首领坐在正中的虎皮软座上,厚壮的肩膀半披一件华丽长袍。他的胸前缠着纱布,听说那天晚上胸肺受了箭伤,整个人看起来很虚弱。妲安站在他身旁捶着肩,细挑的眼儿不时把下首并座的芜姜与萧孑比量。   芜姜陪着萧孑一块儿来了,妲安的笑容总是艳媚,芜姜不放心萧孑单独跟她走。不过萧孑似乎也并不反感芜姜跟着,竟然破天荒在门口等她换完衣裳。   或者他原也不打算和妲安只身走一路。   有侍女端着铜盘走进来,在正中间鞠了一躬。首领挥挥手,那侍女便把酒与小食递至二人的桌上:“客人们请用。”   萧孑说了声谢,揩着碗沿轻抿一口,依旧是冷淡的态度。   首领眯眼将他打量,但见他一袭靛青色交领长袍笔挺修身,那宽肩窄腰、剑眉长眸,虽着布衣却掩不住气宇隽贵,这次的语气却是谦和:“听说你是汉军的部属,和匈奴打了八年的交道。”   萧孑打了一拱:“不敢当,目前乃是个流亡在外的败将战俘。”   首领想起早前鄙薄的那番话,面上颇有些尴尬。缄了缄声,歉然道:“你们汉人的那些纠葛我不参与,更不会走漏风声。既然来了这里,帮助了我的族人,你就是我的座上客。先前言语中伤之处,还望先生见谅。”说着亲自敬上一碗酒。   “咳咳咳——”塞外的烈酒烧人,喝完连连重咳几声,病态顿显。   “阿爸,说了不能喝你还喝。”妲安咬着嘴唇,满面的忧虑,一边说一边求助地看着萧孑。   芜姜还没见过妲安这样柔弱的时候,她发现妲安对面拓烈与子肃像是两个人。在拓烈面前,妲安是张扬奔放的;而面对清隽的汉将子肃,妲安却是妩媚娇柔的,还特地说的是汉话。   这让芜姜有点儿不舒服,好吧,她其实就是个小心眼儿、也许还是个控制狂。斜眼偷瞄萧孑,发现他正低着头蹙眉沉思,她的心里才好受一点。   有时候这家伙的高冷还是比较合她心意。   首领示意女儿不要说话,复又沉声探道:“如此,先生对匈奴蛮人的战术可谓熟稔。综观我这一方小寨,倘若想要长保安泰,可有甚么高见嚒?”   那郡主眼眸濯濯,萧孑却不接续她目光,只淡漠道:“素不相识,难免猜忌生疑,首领不必记挂在心。自古以少甚多,皆靠的是谋略取巧。匈奴人彪猛善战,喜散队突袭、残忍嗜杀,汉军与之正面相抗尚且吃力,更何况贵部落几百骑兵与几只不起眼的弓箭。首领大可因地制宜,寻辟蹊跷,以智获胜即是。”   妲安阿爸听得满意,颔首点头道:“大漠之人生性耿直,若论谋略远不比你们汉人。我想拜托先生替我那几百骑兵操练,先生可愿赏脸应承?”   说着叫人把一只长条的红盒、还有一枚小锦袋,推到萧孑的面前:“这是给你的第一笔酬劳,来日方长,今后还有更多。”   妲安看见不由怔愕,连忙低声撒娇道:“阿爸,那拓烈怎么办……”   “拓烈依然负责训练武力,子肃教他们布兵摆阵,学习汉人的战术。拓烈还太年轻,你不要袒护他,他还需要历练。”首领闭着眼睛摆手打断。   妲安这才些微放心,抿了抿嘴角不再阻拦。   萧孑兀自敛眉不语,如今在躲避慕容煜的追杀,本不想把风声弄得太大,以免徒添麻烦。然而眼下伤势渐愈,他须得去雁门关汉军营地找一个人,打探清楚个中情况。   递了眼身旁一天到晚须臾不离的小妞……去操练也好,起码可以两个时辰甩开她。默了一默,那修长手指便伸将出去——   却一只嫩白柔荑先一步将红盒与锦袋揩起。   芜姜可没错过萧孑的那一眼冷瞥,她掂了掂小锦袋,沉甸甸的,猜里头装的不是碎金就是散银。怕他得了这一笔横财,接下来就开始酝酿着逃跑,她可不能让他有单独摸到银子的机会。   见萧孑面露犹豫,便将锦袋拨进怀里,甜声笑道:“头人伯伯不必担心,子肃既说‘喝一方水土,就要尽一方责任’,训练骑兵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族人,他不会有意见的!”   说着大方应承下来,拉着萧孑往外告辞了。   ……   黄昏的霞云烧红了天空,一朵朵帐包内腾起炊烟袅袅,路上静谧无人,只听见谁家的栅栏里传来时有时无的狗吠声。   芜姜一手牵着马缰,一手紧攥着锦盒,萧孑默然无声地跟在几步之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要是放在往常,芜姜一定会很豁达地说:“喂,还是快上马吧,回去晚了阿娘要担心!”然后骗萧孑跨上马背,不甚情愿地把她揽在怀里……哎,她不肯承认,但她其实迷恋被他用长臂环拢的味道,像天塌下来都可以不用怕。还喜欢闻他身上淡淡的清甘、被他用下颌磨碾额际的痒痒……   然而这会儿芜姜可不敢。她“拿”了他的赏酬,而他身无分文。他这人心思深藏不露,杀念一起来,下手分秒不错。   眼角余光往后睇,看见萧孑拄着拐杖,一袭修身斜襟长袍将他衬得玉树临风,族里所有的男人都没有他长得好看。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让芜姜觉得背上被他钉得火辣辣的,她想,所谓的如芒在背一定就是这种感觉了。   芜姜没敢回头看,想了想,故作泰然道:“你最近可有想吃什么?这阵子幸亏你帮我阿耶修帐篷,一直也没好好答谢,明天我去榷场,你想要吃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买了带回来。”   那十四岁的身段儿还没全然匀开,乌亮的长发用细绳分绾在削肩两侧,风一吹便轻悄悄地扬到脸上。俏鼻朱唇,漂亮得不成样子,如何小性子却这般可恶挠人?   萧孑睇了眼芜姜的手心,见她脂玉般的手指顿时收紧,生怕自己抢走那些犒赏,忽然想起她六岁时的珠环玉绕——那娇滴小公主全身多少名贵,此刻却把一袋赏银这般宝贝——呵,他便生出那么点儿可怜与欺负的意味。   偏凉凉地勾扯嘴角:“我想吃你。”   好啊,就知道他果然一路上怀恨在心。芜姜一口气猛地刹了刹。   但她可舍不得给他吃,便装作听不见,走快了两步道:“你不说,那就算了。今天下午那只小羊羔给你收着,别的暂时我得替你保管。现下快打仗了,什么都贵得要命,我容留你一个大男人也是不易,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吧,反正我也不会亏待于你……”   她列举着物价的生猛,从土豆到萝卜,怎生得话说着说着,周遭却忽然一片静悄。忍不住回头看,这才发现萧孑不知何时已贴在自己的腰后站。那幽长眉眼里携一抹狭笑,一言不发便叫人气场矮了三分。芜姜不由心里发虚,她想,他是不是准备趁着这里没人要抢呢。   便把锦盒往袖子一拢,龇牙凶道:“梁狗,你要是敢抢我,我就敢和你拼命!”   个小妞,为了钱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日头已落,今天就不怕回去晚了,你阿娘担心嚒?”萧孑高高跨坐上马背,那清颀身躯俯下来,却只是好整以瑕地捻住芜姜的下巴,扬着嘴角如是说。   呃……   芜姜咽了咽喉咙,顿时有种被耍弄的窘迫。   这人真是坏啊。   她心里对他的人品又惧又怒,到底还是没敢接他伸过来的手,一路上便替他默默拉着缰绳走回去。    ☆、『第十六回』夜宴   芜姜后来背着萧孑把锦盒打开,里头竟然是一根灿光闪闪的金条。就说妲安的阿爸不会那么小气,请人操练兵马却只赏人一小袋碎银。那碎银应该是为了给萧孑平日里花销方便,安排得还挺周全。   芜姜便把锦盒与银袋锁进了自己的小金库,又托人去榷场上买了一颗萝卜参,炖成骨头汤给全家人喝了。她下厨的手艺很好,萧孑吃得很尽兴,等他吃完了才告诉他,那是头领送的长盒子里装的人参。萧孑闻见只“哦”了一声,芜姜也不知道他信了没信,但反正他把一大碗汤都喝了,没信也不能拿自己怎样,便囫囵地把这事儿揭过去。   两天后便开始正式训练,骑兵队又扩充了一百多人,加起来得有七八百了,许多成年的汉子也参与进来,浩浩荡荡在操练场上排开方阵。   芜姜发现萧孑似乎很熟稔这种带兵的感觉,她每天去放羊,抱着膝盖在草坡上看他,看他站在阵队前给弟兄们讲解要领,蹲在地上给他们用枯枝画图示范。青年们都听得异常认真,一个个眼睛一眨不眨。   芜姜便支着耳朵听,好奇他讲的到底是什么。哦,还忘了说,她把放羊的地方挪近了一点点,现在靠近他的操练场只隔着巴掌大的距离。   听见萧孑说:“圆阵是为了进行环形防御,没有明显的弱点,疏开间距较大的空间就能快速变成疏阵。再利用旌旗、兵器和草人,夜间多点火把,可以造成兵力充裕的假象。”   又说:“平川旷野适合列开百鸟,二十五人一小队,骑兵们分布开几十队,锣鼓震天,可使敌人疑惧徘徊。”   他还教他们利用火箭作战,将缠了油布隐隐欲燃的利箭射出去,借助风力的摩擦在过程中引燃,导致敌人的阵营起火混乱。   芜姜暗自听得满心澎湃,看萧孑凛凛立在瑟索秋风中,明明是个小参军,怎么看起来却有那统领万军的将帅风范。哦,她突然想起来,秋天快要过去,他的青裳似乎也太薄,看他最近还算听话,就破一笔小费给他裁件冬衣好了。   那家伙平素对人高冷不睬,然而在练兵场上,却很是平易近人,大家问什么,他都有问必答。不多日的光景,在族里的威望便越来越高,连带着阿耶阿娘走出去面上都有光。   芜姜夜里已经好几次听到阿娘说,要择一个吉日给她和萧孑圆房,只是阿耶每次都没有说话。从前拓烈给她打豹子,心中会有那彷徨的空荡,然而这次竟没有,竟有点儿惴惴的羞。   但芜姜不确定萧孑是不是喜欢自己。夜里洗澡的时候,想起萧孑说过的那句话,“可惜你还太小了”,忍不住就会量看自己的身子。她有用手握过,其实并不觉得小呢。不过,就算小了又怎么样,小也有小的美,她以后还会再长。   这之后芜姜再看萧孑,看他在院子里精裸着腹肌劈柴,看他上药时健实苍劲的长腿。想到某天也被他裹在被窝里,他或许会因为看见她的娇而眼前一亮,然后夜里也弄出阿耶阿娘那样奇奇怪怪的动静,芜姜忍不住就脸儿灼红。   ……   傍晚凉风习习,西归的落日在苍茫天际下映出一片红霞。萧孑正在给弟兄们讲解孙膑兵法,他穿着她新做的衣袍,墨青色葛布将他的身型衬得愈发立体。芜姜牵着马走过去,不由多看一眼:“喂,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   那清俏身影站在羊群中,顾盼的眼眸往这边爱看不看,人却踟蹰着不走。   等他呢。   萧孑有些脑壳儿疼。原还以为这下可以摆脱她,倒好,羊圈也挪近了,依然每天踩着点儿来。有时候故意不理她,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草坡上,又把他看得心里麻疚疚的。但把目光斜过去,她又立刻若无其事地扭过头。   冤家,真是拿她没办法。   “走不走?再不走我可不等你了。”芜姜提高了点嗓门。   弟兄们不由起哄:“项参军,有个小妞在等你!”   早先子肃说他无姓,后来被人频频问起,又说他随娘姓,姓项名子肃。   所有骑兵的眼神都定在芜姜身上,萧孑只得挑眸看过去。他这样的角度看她,发现十四岁的她其实已青春掩不住,胸脯娇挺挺的,腰谷凹下去、臀盘儿迎出来,不是那种显山露水的妩媚,却像是朦胧水墨画,需要人用心去将她比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懊恼她杵在这里被众目打量。   萧孑踱步向芜姜,容色冷淡得不行:“你来做甚么?每天探班你不嫌烦?”   芜姜不知道该怎么应,他倨傲的时候她其实有些怕他。但面上不肯动声色,只把马缰递到他手上:“你今天一定又忘了喂小羊吧,再饿它我就也饿你!”   她语气也不好,怎晓得弟兄们听了却嗤哈笑。   “邬德家的闺女惯是个刀子嘴,项参军你快把她俘虏了吧!”一个个纷纷打趣着,如今都已很自然地接受了芜姜和这个汉将在一起。   萧孑回头看,看到骑兵队的青年们一边开玩笑,一边掩不住眼里的艳羡。   从前在京城,每逢皇宫或军营里有比赛,结束后姑娘们都会跑到台下给心仪的将士擦汗,那小脸蛋羞答答溢满爱慕,男儿们眼里也悄藏着被崇拜的欢喜。每次萧孑都是孤清一个人,连只狗都不敢靠近他。彼时他对此甚觉矫情,出点汗抹一把就没了,何用香帕多此一举?这会儿忽知那滋味原来挺受用。   他再低头看芜姜,又觉那黏人的小模样还算娇憨,便扶着拐杖跨上马背,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扶紧了!”   “嗯。”额头上又是那磨人的痒痒,芜姜眺望着远处,脸上堆开红晕。   “哼。”拓烈着一袭宽襟大袍急步走过来,低着个头,额饰下的眼睛布满红晕。似乎看了芜姜一眼,又似乎并没有看。   芜姜不由收敛神色,在马背上叫了声“拓烈”。   拓烈肩膀略微一顿,却并不回头:“收队。”他的脸冷极了,青年们连忙噤声。   “驾——”萧孑也不与他多话,只收紧缰绳打马离开。   芜姜心里便空落落的——拓烈看上去憔悴极了,听人说他最近时常通宵买醉,但他从前滴酒不沾。   其实族里并没有任何人怪他,他才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那天晚上也已经很尽力。更何况假设没有萧孑,族人们一样也要遭难。但是拓烈依然自我谴责着,除了操练的时候露脸,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破帐篷里,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   马蹄声噔噔走远,芜姜紧着萧孑的袖子:“项子肃。拓烈是个孤儿,小时候阿耶阿娘把他与我一块儿养大,我当他是哥哥。看在我收留你的份上,你帮我拉他一把可好?”   呵,谁人都是她哥哥么?萧孑莫名不爱听,冷颜不应,好半天才道:“一个被儿女情长左右的男人,拉他何用?我并不乐于助人。”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惊悚呢。芜姜抬头看萧孑凉薄的唇线,反驳道:“儿女情长又怎么了?没有儿女情长哪来的你呀……梁狗没情义!”   “唔——”话音还未落下,下颌却被捏起来。   “今后再叫我一声‘梁狗’,你试试?”看到他目光中的冷鸷。   芜姜可恼他喂不熟,偏攀到他肩头,在那硬朗肌腱上咬了一大口:“我就试给你看。”   “啊嘶——”痛得萧孑咧嘴龇牙,恨不得将她扔下马背。   那马儿却忽然一颠,她的身子整个儿栽进了他的怀里,贴得那么近,嘴对着嘴,没来由脸就是一红。他也好像不自在起来,轻启的薄唇像随时都要把她熨覆。   互相正不知该怎样进退,他的长臂已在她腰上一环,冷冰冰喝一声“驾!”一路无声地往前走了。   ~~~*~~~*~~~   前番被打败的匈奴散部又来突袭,约莫三四百人。别雁坡南临清水河,西面环山,东向雁门关,萧孑考察地形后,便让骑兵们事先在西北面的入寨口铺洒了一层油与铁棘。等到野蛮的鬼戎人踏马而入,一支支引燃的火箭便将那油层燃起,又趁他们混乱之际,迅速杀得他们人仰马翻。   这是周边部落第一次不依靠汉军的力量大获全胜,妲安的阿爸显得异常高兴,挑了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在操练场上大设了宴席。族里的人们一扫悲痛中的阴霾,纷纷载歌载舞,场面好不热闹。   妲安扶着阿爸走过来,首领当众敬了萧孑一大碗酒:“此一战全靠项参军出谋划策,替我死去的族人们报了血洗之仇。来,这一碗斟满的马奶酒,是我代表族人们对你真挚的感谢!”   说着也不顾胸肺之伤,带头一饮而尽。   “客气。”萧孑也不推让,自将一碗满满的奶酒亮了底。   “好——!”青年们纷纷击鼓叫好。   妲安的眼睛亮灼灼的,叫女仆也倒满一碗清酒,双手盛到萧孑的面前:“郝邬族的汉人英雄,让我代表族里的姑娘们也敬你一杯!”   萧孑默了默,似乎犹豫不接。一旁的芜姜看见,便把碗拽过来:“人是我捡回来的,郡主这碗酒要敬得先敬我。”   说着仰起脖子咕噜噜就灌下去。她从前并不饮酒,这一碗干尽,顿时熏得满面娇红,拉着萧孑要去跳篝火舞。   “哈哈哈,邬德家的姑娘吃醋了,我们的小母豹子舍不得心上人被抢去!”围观的人们纷纷好笑。   见那汉将凤眸里根本无视自己,妲安目中的热切黯了一黯,顷刻又笑着追过来:“芜姜,族里的下一任接班人必须是本族,你忘了答应过我的话吗?”   又是那欲言又止的眼眸,渴望并鼓励着别人说出她想要的答案,从前不晓得多少次把芜姜软化。   项子肃嘴上说不帮忙,然而这次作战,还是把最重要的主将之位让给了拓烈。只是拓烈却不听他,一意当枪匹马闯进了匈奴人里。后来大火引燃,是大锤带兵杀进去帮他解了围,于是战功才移落到大锤的头上。   拓烈立功之心太切了,首领说得没错,他的情智还需要磨一磨。   也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妲安变了,怎么现在两个人说起话来这样别扭。芜姜并不想和妲安说太多,便点头说自己没忘:“妲安,你放心吧,我想要的东西很少,子肃他也不会和拓烈抢位子。拓烈想要些什么,他凭本事自己去争取好了。”   少女们的声音很低,周围并无甚么人注意。   人们又纷纷向阿耶阿娘敬酒,问什么时候是芜姜的好日子,“你们的女婿是英雄,芜姜把英雄带回了郝邬族,她是我们族人的福星!”   “呵呵呵…”阿耶阿娘历经岁月沧桑的脸上写满了骄傲,眼角的皱纹昭示着心中的宽慰。   芜姜透过熊熊篝火看见,心里头不由酸酸暖暖的。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怎生得头晕目眩,那舞姿曼妙,绮丽中又衍生出一抹女人的妖娆,像骨头也不听了使唤。   这是人们头一回看十四岁的芜姜这样跳舞,中土来的汉女天生爱羞,从前她敛藏不表现,今夜却只见那手如柔荑、千娇百媚,唇如含苞待放、娇艳欲滴,顿时引得周围击鼓喝彩声起伏不断。   骑兵们纷纷把木冷木冷的萧孑往舞群里推搡。   “梁狗,你敢不敢进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小心眼,你一定惦记着之前那颗萝卜参!”芜姜对萧孑剜着眼儿。   他知她喝醉了,把暗地里做的那些小伎俩都抖落出来。但今夜当真娇妩得不行,他这会儿眼里看她,明明却是个已长成的女人。   也不晓得为什么,怕她再继续扭动被人多看,那常年捻握生杀的大手便在她腰间一拖。她脚下一软,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还是已然醉得不行,竟就倚着他委顿了下去。   小梨儿擦过精实腰腹,蓦地使他身躯一僵。    ☆、『第十七回』探初   欢宴之外,拓烈正半卧在昏暗角落里豪饮。身后的庆祝与赞美似乎都与他绝缘,反倒像是他的劝酒歌,催引着他一壶一壶地接着往下灌。   他已经不记得到底喝了有多少,布满红丝的鹰眸透过人群,看到那篝火旁燕燕起舞的小芜姜。她垫着玲珑的脚尖随鼓乐轻移,摇摆的胯儿真像是一只渡劫的女蛇。从前怎么没发现她有这样妩媚呢?连偶尔抛出的眼神都充满迷离。   这是他头一回见她跳得这样好看。从前总是收敛,拉她起来就红着脸打他:“不要,拓烈,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那时族里的舞后是妲安,但这会儿的她不知要比妲安媚娆多少倍。他才发现她骨子里也盘着一只妖精呢,只是她习惯把自己裹藏着,以至于不自知而已。   中原的皇后一定也不及她此刻美丽,但她的美丽已和他无关了。   人们纷纷把那个英武的汉军战俘往她的跟前搡,他听见所有人都在问她的阿耶阿娘,什么时候是她的好日子?天晓得,他早已经把她的阿耶阿娘当成了自己的丈人与岳母好吗?   但是他怎么努力也换不回来她的心了。他的嫉妒害死了族里几百条人命,连一百零九岁的老阿谷都被砸死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是族里最优秀的勇士,他们只会拥护那个谋略多端的汉将。而他拓烈,成了族里永远的罪人。   “呵……”拓烈收回眼中的苍凉,用烧酒淋洒着自己颓靡的脸庞,想要将一切看见的听见的尽都遗忘。   妲安沿着僻静的小径失落游走,边走边透过热闹的人群看芜姜。虽然人们总说芜姜是族里的小美人,但妲安一直都觉得她只是个清贫卑微的牧民养女,然而今天晚上她抢了自己的酒,释放后的她原来竟是这样光芒四射。   看见那英隽的汉将在她腰间一拖,把她像受宠的尤物一般抱出舞群,那清逸背影缱着夜风,一系列动作多么流畅好看。那是与番胡男子决然不同的味道……为什么每次好的出色的都被她先找到?为什么喜欢她的男人永远都对自己不屑一顾?拓烈也是,现在这个也是。   妲安咬着嘴角,苦闷地踢了踢脚边的碎石。一抬头,却看到几步外躺在地上豪饮的拓烈。似乎已经喝得很多了,宽袍的衣襟都被他敞解开,露出里面壮硕又年轻的胸膛。   妲安脸一热,连忙跑过去:“拓烈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大家刚才都在到处找你!”   “走开。”拓烈醉眼氤氲地拍开妲安,乱舞着手臂叫她滚:“你找我做什么?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这个郝邬族的罪人!”   说着,用力支撑着手臂想要侧翻身子。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像一个暗夜里满带雄性气息的困兽。妲安看着拓烈耸动的喉结,忽然之间怎么就走不动路。   像是同仇敌忾一般,抚着拓烈滚烫的额头道:“傻拓烈,怎么会,我不是贪慕虚荣的芜姜,更不会学她的重涩轻友。无论谁把你忘了,我都不会把你忘记。你会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勇武的英雄,没有人能够把你取代。”   “英雄?哼,你们的英雄是那个带领骑兵打了胜战的项子肃,不是我这个拓烈……是我连累死了一百多个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们的冤魂在向我讨债,我不配、不配做骑兵队的队长,我也配不上我的小芜姜……”拓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走。但是酒喝得太多了,晃了晃身子立刻就又倒在地上。   妲安连忙用力把拓烈一搀,又从怀里掏出锦帕,嚓拭他脸上的汗水:“拓烈哥哥你这样叫人心疼死了,芜姜不要你我要!我阿妈说了,这个族里的下一任头领,只要我点头说是谁,阿爸就必然栽培谁。但凡我阿爸在的一天,就没有人能动摇你是头领候选人的位置!”   拓烈身子发沉,醉眼朦胧间听得昏里糊涂,只看见妲安艳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他的视线游弋着往下滑,不经意间看到了她的匈口,刚才因为被自己摔倒那一抓,衣襟被抓散开,露出里头异常的白与满。一股类似羊艿的浓香扑面而来,他的眼睛不由就花了,想起芜姜躲在水草里清洗的一弯瑈美。   “呵……天晓得我有多想疼你啊,我的小芜姜……”拓烈带着哭腔喘熄着。   妲安顺着拓烈布满红丝的眼眸往下望,这才恍然自己泄露的风景。她愣了一下想要遮起,然而却看到拓烈敞开的衣襟下泛着酒与油光的硬朗胸肌,只觉得一瞬间哪里的血液都热腾了起来。   她叫了声“拓烈哥哥”,然后便随着他箍紧的力道倒进了荒草丛里。   ……   欢庆后的余夜总是叫年轻的姑娘小伙们难眠。天空中月亮又远又近,不舍得把光亮照下,路边幽暗的阴影里,听见虫儿啾啾的低鸣,又像是还包藏着甚么尘欲中新鲜的你来我往。   那空旷无人之下,一对人影一前一后地走着,清悄悄没有声息,似刻意屏蔽着时不时听到的奇怪动静。   萧孑牵着芜姜的马,走了几步,发现身边又没有了人。回头看,看到芜姜依然在几米外跌跌撞撞,只得蹙眉停下来:“快点,走不动就上马。”   芜姜不肯上,扭拧着手中的马缰,懒懒地蹲在地上。方才被他强灌了一碗醒酒汤,怎么这会儿还是晕呢,揉着发凉的肩膀不肯走:“我走不快,上马颠得我头晕,你过来拉拉我。”   秋末的夜晚已有初冬的冷寒,那被香汗浸湿的小衫将她娇瑈的身骨勾勒,萧孑隔空看着,这会儿竟蓦然看出了当年燕姬的影子——那个传说中天下第一艳妃的雏形,已经在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上勾勒。她这个样子,倘若梁皇找到从前晋国的宫人,很容易就能把她在西塞几个部落中找出来。   萧孑不由蹙了蹙眉宇。   今夜袅袅燃烧的篝火旁,她醉红的小脸贴着他的胸膛滑落至他的少复。那一瞬间贯穿于全身的异样震颤,陌生又迅速地引燃了他某处的渴望,让他再也无法把她当成一个无干的少女对待。   但是萧孑很清楚地知道,他和她注定是不可能,须得要尽早止断。   他二十三岁的人生里只有一个把他视作命根子的糊涂老爹。这些年老爹含辛茹苦把他养大,苦心巴望着等他打够了战、过够了杀生的瘾,然后回京找个安分持家的普通女人,接续传宗接代的火把。   萧孑不想忤逆糊涂老爹后半辈子唯一的愿望,他更不可能会为了她一个亡国孤女与梁皇为敌。倘若因为她而被四处流离追杀,倒情愿一刀把她杀了,让她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他看不见不惦记,其他谁人也休想把她宵想。   他不喜欢这种对人挂心的感觉,这让他感到很烦躁。   萧孑习惯性地捻了捻没有佛珠的手心,看着夜色下孤单蹲守的小美人,这个想法让他自己也觉得略微残忍。   喝醉了的芜姜懒在地上,奢望着萧孑过来哄,但见他不肯过来牵自己,只转过身空捻着手心。   ……真是可恶的高冷啊。   她哪里知道他正谋划着是不是要杀掉自己呢,还以为是他高冷的暗示。那樱红的嘴儿便又掖起了黠笑,几步小跑过去,把手指头往他圈起的大掌里钻。   他的掌心干燥而凉,使少女酒后微灼的肌肤舒适。似乎怕他把她甩掉,又往他拇指与食指之间戳进了一点点。   那绵软的感觉似小虫儿蠕,萧孑冷着隽颜想要甩开,但见她低着个头,老老实实不成样,怎生又懊恼自己下不了狠心,只好把她紧了紧,牵住了。   夜色悄寂,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往前走着。夜风把衣袂纠缠,彼此身上的清甘与酒香在风中交换,只觉得呼吸都渐渐有些不一样。总得要说些什么话才好呢,这样安静,还有一段路才到家。   “项子肃,我今晚跳得美吗?可有你们中原的女子好看?”芜姜晕着脑袋打破了沉寂。   “既是不会喝,今后就不要再沾酒。”萧孑却这样答。头一回牵女孩儿的手感觉略微奇怪,连一贯冷冽的语调都似乎不听由使唤。   天底下竟然还有女孩儿敢主动牵他的手,这要放在梁国京城,那小妞一定被他折腾得有够惨。   “那碗酒我是故意喝给妲安看的,她盯着你的眼睛让我觉得她又想要勾引你。”芜姜攥着萧孑搓捻的拇指,蹙起眉头:“项子肃你不知道,妲安总爱抢走我喜欢的东西,但她明明已经拥有了很多,而我的却很少。”   “那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了嚒?”萧孑停下来看着芜姜问。他的身躯英健清颀,这样低着头看她,不自觉看到了她娇娇轻喘的小梨儿,便又蹙着眉头移开眼神。   花芜姜……凤仪,不会再有多久的太平日子过了。   芜姜看见萧孑皱眉,那英挺鼻梁下总是敛着一幕幽郁,莫名勾着人心口儿悸动。   芜姜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我今晚跳的舞美吗?有没有你的娘亲好看?”   “我娘在我出生时便去世了,我没有见过她。”萧孑冷淡地截断话题。   夜幕清悄,冷风吹着人肤表丝丝寒凉,芜姜轻轻地打了个喷嚏:“我娘在我六岁时也去世了,我哭得很伤心,快要把耳朵都哭聋了。可恶的坏人把她的躯壳偷走,使她的灵魂不得安宁。我在梦中见过她哭,将来我不得不回去替她安葬,但我现在还太弱了,连路都不知道该望哪儿走,我每天都很苦恼。”   呵,每天挥着缰绳尽想着欺负他,看不出来她倒很“苦恼”。萧孑勾了勾嘴角:“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芜姜很用力地点着头:“很重要。我是个偷生的人,每一位曾经出现过、现在还有后来将要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更何况她还是我娘。”   哎,大概真是喝过头了,落寞的眼眸里些微泛开了红,怎么说着说着就惆怅起来。   “哥哥,我娘亲她不要死”——又想起当年晋国皇宫下,那个满血血污的六岁小女孩——萧孑默了默,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那就让我来替你完成好了……就用这个赎回我欠你救我的命。”   “呼——”一股冷风袭面,却把那尾音掠走在风中。   芜姜没听清:“项子肃,你刚才说了什么?我的耳朵时常不灵敏,你要敢嫌弃我就叫你好看。”   “没什么,我说叫你今后不要轻易喜欢上一个男人。”萧孑睇了芜姜一眼,微阖起冷长的凤眸眺望远方。   只话音才落下,唇上却忽然一抹芬芳,柔软轻触疾过,像把人魂魄带走。蓦然间回神,才看到近在眼前她娇粉含椿的双颊。   “小气鬼,没有今后的别人……如果你肯再对我好一点的话!”她一定把他的话误会了,垫着脚尖,欲松开不知何时环拢在他脖颈上的双手。   吻完了说算就算,怎么就这样大胆呢,仗着一碗酒而已,一晚上就这样频频挑衅他。可知但凡招惹了他,他可是从来“有求必应”的?   “听着,我也不是次次好脾气!”萧孑忽然捻住芜姜可人的小下巴,把她的手复又环上脖颈,棱角分明的薄唇用力附着了上去。   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而她的马儿也已经越来越听他的使唤,或许没有更多的时间叫他继续在这里蹉跎。但是算了,反正借这酒后她傻乎乎的样子把她欺负一次,以后……再没有以后。那唇齿间用力,先在外面浅啄,蓦地便撬开阻扰侵略进去。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久久的才叫人神思清朗,蓦地又把她饶恕。   她显然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反攻,有些怔愕地晃了晃身子。唇儿肿了,到底还是青涩,见他抵着她的下颌,眼目冷鸷灼人,竟像吓着了说不出话来。久久地才扔下一句:“真坏,明天起我就不要再理你。”   吱嘎一声推开栅栏门,头也不回地把他遗弃在草檐下。   “师哥——师哥——我终于找到你了!呜呼,善哉善哉,真是苍天有眼耶!”身畔空凉下来,忽一声熟悉的哭嚎打破寂静。萧孑略一回眸,竟看见胖子裹着半旧的袈裟,手上揪着一只死耗子,狼狈不堪地站在栅栏旁的暗角里。   “戒食?”   “是我是我!一不小心把那个妞跟丢了,这二十多天我是每个部落挨个儿地找,听说这个小寨子用奇招打败了匈奴,我猜着师哥就是在这里,果然叫我嗅着了味道!”胖子嘻嘻笑着走过来,垫着脚尖往院子里头瞄了瞄:“阿喏,刚刚你好像被她吃了很久?师哥,你怎不一刀把她小嘴儿削掉?这太不是你萧阎王的做派了!”   醒尘寺里流芳百世、人人得而诛之的两大魔头,一个通身杀孽,一个满嘴口业,所有世间能吃的肉都往嘴里塞。方丈看不下去,一棍子把两个同时打出庙门。这厮因着糊涂老爹的伙食,九年来早已经被老头子收买得服服帖帖,要是晓得自己今夜主动沾惹了女子……   真该死。   萧孑脸色一绿,低沉着嗓音道:“叫我子肃。”    ☆、『第十八回』戒食   淡淡晨曦透过小窗,在那泛黄的老铜镜上把少女娇颜打照,醒来的芜姜贴着镜面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怎生就觉得哪里有不一样。哦,她抿了抿唇儿才发现是唇儿肿了,红润得像染了妲安在榷场上买的胭脂。动一动肩膀也酸涩。   昨晚一大碗清酒喝下去,后来的事儿便记不太清,依稀好像草檐下萧孑忽然把自己用力扣紧,好一会儿了才松开。当时心跳惶惶,气儿都喘不上来,只记得他的目光好像一只困饿的狼,像要把她一口吞吃掉。   “咻——咻——”   院子里传来打拳的声音,她往窗外看,看见那家伙着一袭素白中衣,正在晨练他的太极八卦拳。秋末风凉,晓风把他的衣摆随动作轻舞,那身量清健、墨发蹁跹,看上去唯美得就像是一张画。似乎发现自己在看他,也冷悄悄地扫过来一眼,然后一个马步跨出去,木着表情侧转了身子。   ……哼,假模假样很正经呢。   “子肃。”芜姜便走过去牵他的衣角,他不应,她又接着拽了拽:“项子肃,你帮我看看我的嘴儿,是不是肿起来了?”   芜姜把嫣红的小嘴唇撅起来,一定要叫萧孑看。   她牵着他的衣角,他转哪儿她就随到哪儿,反正总在他的跟前,他凤眸稍一抬就把她看见。千万不要看,但她却偏撅,偏叫他记起来努力想要忘记的美妙。那红唇娇滴,轮廓比早前丰满,竟是当真肿了……昨夜冲动之下竟然对她那般用力。   却也不怪他,实在那唇儿咬下去,潤得像能化成一滩水;骨头软娇娇地裹在怀里,恨不得一把就将她揉碎。   怕芜姜缠着要负责,萧孑便冷颜应了句:“看起来是有点……许是昨夜被甚么毒虫爬过,你去涂点儿盐水试试。”说着收起动作,准备往破草屋里回去。   却听见身后她不肯走:“你是那条爬过她的毒虫吗?……那条毒虫从前一定没爬过别的女人,我连舌头都被他爬疼了。”   芜姜扭拧衣角,蹙着眉头说。   她的眼睛亮濯濯的,凝着他清逸的背影,少女的小心思可在脸上藏不住。   可恶,要他怎么答?他一个二十三岁的将军,欺负了她一个十四岁没长全的小妞?   萧孑就也学芜姜一贯别扭,假装耳聋听不见。   芜姜气馁极了,天晓得她刚才豁出去多少脸皮,才问得出口最后一句。   算了,她心底反正就觉得是他,不然依着他恶劣的秉性,此刻不是应该冷嘲热讽一番嚒?   一定是趁自己喝得不省人事,然后静悄悄地揩了油水。这人真是蔫儿坏,她一定得逼着他承认。   但萧孑此后都刻意不与芜姜独处了。哦,还忘了说,芜姜第二天醒来,就发现院子里多出来一个他的甚么劳什子师弟。   那师弟十七岁光头大胖子一个,身高七尺半余,身上衣裳破旧,看起来像反穿的袈裟。   芜姜就怀疑萧孑是不是也当过和尚,但萧孑矢口否认,说不过是幼年在武当山拜师学艺的师兄弟罢。芜姜看那胖子不吃素,到处翻箱倒柜地找肉吃,想了想也只得作罢。   他师兄弟两个每天腻在一块儿,完全没有了她插足的余地。用胖子的话说,他的师兄没情没义,倘若不跟紧点儿,早晚又被他甩掉。   芜姜每次要问起萧孑那条“毒虫”,萧孑就当着胖子的面,勾着嘴角、凤眸熠熠地凝着她看,总有办法叫她不甘不愿地岔开话题。芜姜为此很是忿懑不已。   胖子说他叫戒食,然而芜姜分明见他一天到晚都在她的厨灶上找吃的,他一顿要吃五六碗,一天抵得上全家人三天的口粮。长得又高又壮,给他扯布做衣裳还得多花几文银子。芜姜过日子小气,精打细算了一笔账,就很想寻个借口把戒食轰出去。   但戒食说他的命是他师哥捡的,他师哥的命又是芜姜捡的,芜姜既然负担了他的师哥,就必须连带着把他师哥的他也负担起来。   比如这会儿,一睡醒就嚎着要讨吃:“师哥——那小妞把肉都藏在哪儿?昨晚半夜我明明还找见,这会儿死活翻不出来!”   师哥、师哥,叫得这么亲热,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两个有多腻。   阿耶阿娘一早去帮老褐家的母马接生,院子里没别人。芜姜兜着小围裙,在茶色木桌子上扔下两个青稞面窝窝,再摆大半碗清水。   “开饭了——”   “嘿,来了来了!声音真好听呐~”戒食从柜门里伸出脑袋,风一般就刷到了饭桌旁。   看一眼,攥起拳头量一量,眉头顿时拧起来:“半个巴掌大,伙食一天比一天差,姑娘你要不要这么小气?你这样小气我师哥他不会想娶你。”   萧孑打完拳走过来,芜姜给他递了把布巾,脸臭臭地对视一眼:“我才不要他娶呢。我要出去了,我可不白养谁,没有银子拿回来的,吃完就给我去干活。马厩要打扫干净,羊圈里的羊粪记得挑出来晾晒,再去河边给我运几桶水,回来把缸子倒满了。”   戒食嚷了半天没人应,早把师哥那一份也吃掉了:“那我都做了,我师哥他做什么啊?他也没往家里拿钱!”   少女芬芳掠过鼻翼,白皙小脸蛋上写着怨懑,萧孑知道芜姜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儿……想和自己缠呢。但这死胖子拿真实身份要挟,敢把他赶出去,他就什么都抖落出来。   萧孑便擦了擦脸,只装作听不懂,淡淡道:“我先前给她拿回来一根萝卜参。”   当然暗指还有一小袋碎银。   果然那小妞儿心虚,一跺脚就走掉了。   戒食看着芜姜清窕的背影,那乌亮长发顺在后腰上,风吹过便一拂一拂。怎么明明还没长开,就已经这样漂亮……难怪师哥那天晚上趁她酒后,对她……   咳。空即是涩,涩即是空,那画面太美出家人不敢回忆。戒食不由咋着舌道:“师哥,这妞她看起来好像记得那天晚上……我是说,你就一直不准备对她承认嚒?我看她很是中意你。”   萧孑看到芜姜脚步慢下来,猜她一定支着耳朵在听。但他想起那个匈奴屠寨的夜晚,她扑进他的怀里,失声叫的是“太子哥哥!”——她对他的恋慕,不过起源于对亲情呵护的贪渴罢,而她自己尚不自知,以为那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爱。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可能去爱她。   便勾着嘴角冷声道:“既是她主动,须我承认甚么?一个黄毛小丫头,太素。”   “咯噔咯噔——”   “驾——”门外马蹄声顿响,果然见她气羞羞扬起长鞭,一忽而便驰远了。   “啧啧……好容易有个不怕死的心甘情愿送上门,你不扑她,倒把她啃两口就往外撵,真是暴殄天物!”戒食看着马背上芜姜蹁跹的娇影,移不开眼神。手上也不知几时多出来一串什么,一边说一边捻啊捻。   萧孑眼梢睇见,顿时容色一黯:“该死,这佛珠你从哪里搜出来?”   戒食不晓得其间故事,自然撇嘴不解道:“床底下那个老鼠洞里。师哥,你这样瞒她做甚么?”想了想又点头:“……也是,萧阎王这串佛珠谁人不晓得,趁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不如先把她肚子搞大。回头带回中原给老爷交差,你的人生大事也算完成了!”说着暧昧挤眼发笑。   “即刻给我藏回去。我说过,一次也不许在这个地方提及这些。”萧孑敛起眉宇,语气甚阴沉,又问戒食是如何从慕容煜的手下逃脱,可有被他嗅到甚么踪迹?   戒食自然不敢说自己是从榷场上偷跑,这一个月里被慕容煜追得东躲西藏,否则这个没人味的家伙,大约立马就会把他一脖子扭断。   酝酿了一口气,面不改色道:“怪我太能吃,那七皇子见养不起我,压着我做人质又没什么用,就把我放了。师哥你真是没情义,你一个人在这里抱美人享清福,可知我被慕容煜那只妖孽煽得牙板都快要歪了,这半个月我是捡菜梗、打野食,差点儿就没饿死在路上……”   萧孑想起这厮当夜手上提溜的半只死耗子,不耐烦地打断话题:“可有听说我叛国或是被抓做俘虏的消息嚒?梁国那边,皇上可有放出甚么话来?”   戒食猛摇头:“消息都是先前在互市上听到的,这二十多天我可没敢在人前冒头。有人说你被慕容煜俘虏了,又有人说是因为梁皇对你心存芥蒂、不重用你,逼得你处心积虑叛国。但这些都是流言,朝廷倒是没有甚么动静。”   心存芥蒂……处心积虑叛国……呵,这风声一面倒,倒是有些奇怪,怎么就无人猜度是皇帝处心积虑想要灭掉自己?   萧孑也被这一瞬而过的想法愕了一愕,到底还是不信那个一看到自己就阿谀战兢的梁皇敢过河拆桥。只这会儿却已猜穿了芜姜的小心思,大抵是想先把他哄在寨子里养熟了,之后好叫他带她回中原。然而眼下的中原,尚不如这个小寨子叫她安全。   便把木桌上的清水弹了弹,冷声道:“须得尽快去一趟雁门关,找张嵇探一探情况。”   ~~~*~~~*~~~   芜姜牵着枣红骏马,沿着下坡路去找拓烈。听说他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天三夜都没出来,谁人也不肯见。阿娘便劝芜姜前来开解,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无缘在一起了也不要反目成仇。   其实芜姜先前有想过单独来找拓烈,然而妲安每天像防贼一样地提防着她,芜姜不想被妲安把自己说成“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才一直都没有来。   拓烈的帐篷也在偏僻处,拐了几道弯便来到他的院子里。匈奴蛮人的扫荡已经过去多日,但他的门前依然一片狼藉,破旧板门从里面上了锁,严严地阻隔着人群。   芜姜叫了声:“拓烈。”   没人应,不一会儿传来大狼狗乌雄“呜呜”的低唤。   乌雄是条忠心的狼狗,从来和主人不分不离。芜姜便道:“拓烈,我知道你在里面。”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和妲安在一起了?我听小聑犁说,你和妲安‘好’了。拓烈,你既然和她‘好’了,那你现在就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是男人做了就要负责,你别缩在里头叫我看不起你。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没有收下那只豹子,但是拓烈你不懂,我不选择你,并不是因为你不好。”   芜姜说着看了看周围,见附近清悄悄并无人影,便继续道:“你不要告诉我阿耶阿娘,或许不久的以后我将要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要去多久,也不知道去了以后还能不能再回来,但是我必须要为我的母亲去报仇……所以我需要一个熟悉中原的男人。就像项子肃那样,有谋略,有武艺,并且身无牵挂。而你是族人们未来的领袖,我不能这样自私地把你带离这里。我也有曾问过你,你说并不愿意踏足中原。你的人生在大漠,轨迹的不同,让我们注定不能交融成一条直线。”   “窸窣——”   帐篷里终于传来轻微的响动,芜姜便把怀里的食盆放下来:“拓烈,我知道你一定就在里头听。你一定也很自责打了败仗,但是族里的人们其实并没有责怪你,他们知道你已经很尽力了,你依然是他们眼里勇敢的英雄。或者如果你真觉得对不住死去的一百个兄弟,那么你就站起来,用未来的行动去偿还和保护他们的亲人。我这就走了,后天是族里的骑射比赛,希望能看到你也来参加。”   芜姜说着,倒牵着缰绳催促马儿离开。   昏暗潮湿的帐篷内,几只耗子窸窣窣窜来窜去。拓烈其实并没有在喝酒,只是抱着胳膊无声地躺在破床上发呆。他的袍子还是三天前那天晚上的,鞋靴也是,一切都没有换下来。   夜宴那天晚上他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壶酒,第二天清晨醒来只觉得脑袋钝重,把什么都忘记。微支了支身子,赫然看见臂弯里箍着妲安露白的丰腴肩膀,两个人相偎着睡在荒草地上。他的手伸在妲安绮丽的绸缎里,把她里面的沣满无意识抓握着。   吓得猛一下惊坐起来,然后听见妲安娇羞地把脸抵上他的胸膛:“拓烈哥哥,你昨晚上好凶……”   在情爱放达的草场上,这本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儿。然而主角是他与头人的郡主,一切便显得不一样,所有人都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妲安在一起了。   但拓烈并不喜欢妲安,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妲安那种明艳、张扬、放肆的美丽。   听见外面马儿走远的声音,拓烈的灰心忽然被无边放大。他颓废地抓了一把手边的尘土,像要把那天早上看到的点点滴滴鲜红掩埋……一切从此再也回不了头了。   拓烈嘶哑着嗓音道:“芜姜……但是如果下辈子没有这样麻烦,我们还可以有机会做成夫妻吗?”   芜姜脚步一顿,不晓得为什么心里也说不出的酸酸的,便背着身子点了点头:“嗯。拓烈,我在门口放了些吃的,你别让它凉了。如果你依然是我阿耶阿娘眼里最可靠的青年,是我心目中那个敢作敢当、永远也不会倒下去的勇士拓烈,你就让我看见你重新站出来。”   说完便打马走掉。走了一段路再回头,听见那破旧木门“吱嘎”一声打开一条缝,然后乌雄出来把食物叼了进去。    ☆、『第十九回』邪赐   “收皮货了诶——卖首饰胭脂了诶——”离着拓烈家的不远处,有个小货郎边吆喝边打量着路边的小院。马背上左一面右一面挂满了漂亮的胭脂盒子与首饰,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   听见身后马蹄声传来,回头看,看到是个十分清丽的小女孩,不由招呼芜姜道:“姑娘生得这般漂亮,如何全身上下一点首饰也无?哪有女孩儿脸上不涂胭脂,这样寡素,怎样招惹情郎的心?不如下马过来看看,我这里卖的可都是大梁都城来的宝贝~”   混惯了买卖江湖,油嘴皮子耍得可溜,一边夸口,一边往芜姜眉眼之间打量。   自古走南闯北的货郎总是花心,仗着新鲜稀奇玩意儿多,去到一处便习惯勾搭一处姑娘。   芜姜本来反感,觉得色迷迷叫人讨厌。但听到那句“这样寡素”,却想到萧孑今天说过的话——“可惜了是个黄毛丫头,太素。”   不由心里气闷,放慢了动作跳下来:“先别吹捧,给我看看你这里都有什么宝贝!”   “欸呀~那真是好极了!”货郎高兴不已,连忙牵马迎过来。   芜姜翻拣着,但见一对儿琥珀耳环幽光盈盈,便往耳垂上试戴,叫货郎拿来镜子给她看。   货郎盯着镜子里的芜姜,眼珠子便滴溜溜转:“姑娘面相生得这般贵重,一双妙目也像天生摄人的魂儿,要不要再挑个额饰,保准叫心上人看了移不动眼神。”话才说着,手上已经挑起来一条细细灿灿的坠珠链子。   后天就是族里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秋狩了,所有的姑娘们都会把最漂亮的自己打扮出来。往年芜姜不往心里去,这会儿想长口气呢,想了想便要在手里。货郎想帮她戴,她侧着额头一躲,自己在额际上比了一比便收起来。   “你再给我挑一小盒胭脂,我这会儿身上可没带银子,你得随我回去拿。”   一股凉风拂面,那少女额前刘海终于被风吹得翘起,货郎眯眼细打量,看到那黛眉尖果然一点嫣红,想都没想便痛快道:“好首饰恰遇见美丽的小主,那是它们来到这世上的荣幸。莫说陪姑娘走一路,就是白送……呃,就是便宜卖了与你也是可以的。”   悄悄敛下瞳孔中的精亮,默默跟在芜姜的身后打马。   萧孑与戒食一前一后从院子里出来,准备去操练场上练兵,抬头便看到芜姜领着个小货郎走过来。   那小货郎哈着个腰,抬头瞥见他,连忙身子一侧头一低避开视线。   明明素不相识。   萧孑不由微蹙眉宇,正想出声询问,却见芜姜根本目不斜视。他身量清伟,人尚且挡在门上,她已把他冷淡一撞,木僵僵地走了进去。   呵,小气妞,果然生气了……生气也好,免得时时黏人。萧孑暗自勾起嘴角,瞪了货郎一眼,便大步将将往外走去。   戒食回头看了眼芜姜的背影,几步追赶上来:“师哥,这妞看起来像很生气……我就说叫你别惹她吧!怎么办?这可是咱们的定时饭票!”   芜姜顿着步子才走到帐包外,便听到那家伙好整以瑕道:“出息,一顿不吃能把你饿死嚒?惯爱装,不用去哄,出不了半天她自己就能好。”   真是嚣张到可恶呀,把芜姜一颗少女心都糟蹋坏了……她才不信是自己主动送的吻呢,就算是,他既然把她啃成了那样,啃完了又说嫌她太素,这就是过分。女儿家送出的第一次,天晓得分量有多么重,他可以不当做一回事,但不能那样鄙薄。   芜姜便忿忿地想,这次偏要叫他“没出息”,他不道歉,她就一定不要理他。   从屋子里取了碎银出来,门前小货郎却不见了,不免又有些茫然奇怪。   ~~~*~~~*~~~   寨子几百米外的荒道上,慕容煜着一袭通身黑袍,翘着靴子坐在一顶通体全黑的轿子里,听小货郎惴惴汇报。   这会儿撕下胡须与假面,原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清俊侍卫。   “你可看清楚了,那天救他的小妞额头上有颗小红痣~”   北方逖国七皇子,绝色容颜倾天下。惯是个喜怒爱形于色的家伙,心情舒畅时喜着素淡清雅,倘若几时内心阴鸷,那色调一定不遮不掩的暗沉。   见主上今天穿着这么一通黑,连额心画着的也是黑到发紫的黑莲花,晓得心情一定是极度不好,侍卫们一个个都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应付。   “千真万确是她!那妞可不好骗,属下费了诸多口舌,才把她说动下马挑拣首饰,为了能有机会看她的眉尖,还给她亲自端了许久的镜子。后来去到她院子里,天晓得竟然碰到了萧将军,身边正是那天夜里猫进寨子的胖墩。”那侍卫低着个头,极尽全力描述着过程的艰辛,生怕主子不小心又赏下来甚么难以下咽的吃食。   “哼。”慕容煜摇着黑乌鸦毛玉骨小扇,听罢却不过冷厉地勾了勾嘴角。   他与大皇兄慕容烟乃自汉妃出生,母妃早逝,平素惯不得宠。今次这招合谋灭萧孑,原本为了讨取父皇的欢心,梁皇与他身边佞臣也满怀期许。结果原定半个月内把人头交差,时间过去了一月有余,那厮还是丁点踪迹全无。   且不说好容易到手的立功机会打了水漂,大皇兄对此甚是生气。那边厢梁皇还是个怕死鬼,平素见到萧孑本就战兢奉承,这会儿见久久没有消息,怕萧孑没死,将来回京城取他性命,又开始假惺惺要申讨逖国。   慕容煜没得办法,只得叫人割了个差不多大的脑袋,浇了半勺油烧得面目全非,差人先送到梁国去。听说梁皇接到人头后,当众抱着盒子痛哭流涕,但那皇帝诡诈多端,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还须得尽管把他真人找出来。   想到萧孑那张冷峻得不近人情的颜,慕容煜手中的假手不由紧了一紧:“干得好~~果然就藏在别雁坡,我说谁还能不死一兵一卒就连败匈奴……那么你这一路还听到些什么?本殿下要看看怎样打赏你才好~”   “属下心甘情愿替主上办差,不敢奢求任何赏赐!”七皇子的赏赐从来极端鬼僻,一袭话听得侍卫脊背生凉。这天下干谁的差事都好,就千万别被主上点去办萧将军的差——得不到反生怨哪,天煞的冤家!   拭着额头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忙又拱手道:“哦……当时正好路过一个破烂帐包,听见那丫头在门前说,说她将来不得不回中原去,要为她的母亲报仇血恨,不知道还回不回来。她说得十分谨慎,还把周围仔细看了看,属下当时就躲在帐包后,一时没敢出来……对了,那寨子里的人们都管萧将军叫子肃,说是那丫头的未婚夫,那丫头说将来要跟着他回中原……”口中说着说着,猛见慕容煜表情大不善,连忙立刻改口道:“主上要不干脆直接杀进去,现在就把那对奸夫银女活抓了?”   哼,竟然还有未婚妻了……那个小妞是想找死嚒?   慕容煜捻着扇骨,想起小时候被萧孑甩进池子里的一幕,凉酸酸地扯了扯嘴角:“哦~,竟然还有这一出嚒?姓萧的没情没义,倒是难得见他肯对哪个女人容忍,这真是个新鲜的发现……先不要走漏消息,即刻派人给本殿下去打听那丫头的来历,兴许还能有甚么意外的收获……他既然敢对她上心,那就哪里有缺口撕哪里好了。”   说着拍了拍假手,叫爱妾端来一小方盘子:“你干得很好,然而也把不好的消息带回来给了本皇子,所以这赏,还是不得不赏~”   那盘子里血红淋漓,乃是个新鲜的牛胎盘……呃,侍卫胃中泛呕。想了想上回小魏生吞的那条毒蛇,其实……还不算太难吃,便抹着汗端下去了。    ☆、『第二十回』猎涩   秋末干枯,茵葱的草场只剩下黄秃秃一片。每年九月的猎狩是郝邬族最隆重的比赛,族里所有的青年都踊跃参加,大家在旷野里骑射,一个半时辰内回来,谁手上打的猎物最多,谁就是今年获胜的勇士,那是一种至高的荣誉。   不远处的操练场上彩旗飞扬,大上午的人还没去,就已经听见那边震天响的锣鼓。   芜姜坐在小窗前,对着铜镜把刘海用细簪别起,又将新买的额饰沿着眉心垂下。她的额角在母妃悬梁那一幕,被扑簌掉落的簪子留下一道细小而永久的疤。打小梳刘海,是不想看见疤痕把伤痛念念难忘,后来晓得了梁皇在找她,才刻意地遮挡住眉尖小痣,怕不知甚么时候被从前的旧人遇识。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光洁的额,那际线丰美、细发绒绒,这样的女人常常有一双清澈灵闪的眼眸,无论年岁多少总能轻易将人勾动。芜姜扳好坠心的珍珠,又用指尖在胭脂盒里轻剜一点红,涂在唇上含了含,瞬间唇儿也娇媚起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陌生又熟悉,然而却天生的喜欢。想起从前母妃也这样,她那时候还小,总是一目不错地站在妆台前看宫女给她装扮,一道道繁琐工序下来得用一个时辰,看去多么神圣。   阿娘在背后给芜姜梳头,睨着姑娘鲜美的娇颜,笑眸间溢满赞喜:“时令开春,花儿就想要争奇斗艳;姑娘为情郎动了心,一夜之间便学会了梳妆。”   芜姜听得脸红,便站起来,把胭脂也往阿娘的唇上涂:“阿娘取笑人。谁也不是芜姜的情郎,我打扮了给自己看。”   妇人也不戳穿她。夜宴当晚夫妻二人早归,正想出去接姑娘,透过窗子却把那一幕恰好看见。竟然是只小辣椒呢,忽然把那小子的脖颈搂住,时间过了很久才进屋,嘴儿红肿肿了两天才消下去。   后来两个人便躲来闪去的,他看她、她就横他,她看他、他就背过她,谁也不和谁说话。傻样儿,过来人的眼睛最毒辣,不喜欢才怪。   “芜姜,芜姜!”听见门外女伴在叫,就催着芜姜快点儿牵马出去。   ~~~*~~~*~~~   操练场上喧嚣热闹,参赛的青年都已高坐上自家的骏马,姑娘们盛装相迎,扯着马缰和他们说话。那青春洋洒的美好年岁,爱情的味道便在眉来眼去间流淌,一个个都在为心目中的英雄鼓劲。   芜姜走进场子,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孤冷的萧孑。他惹了她,她就不给他洗衣裳,此刻着一袭修身斜襟长袍满带风尘,那侧影清朗而劲武,墨发扬洒,看上去竟像个开疆辟土的将军。族里的姑娘们远远看着,笑容里满是倾慕,他却视若不见。他好像天生有一种气场,让人仰视,却望而怯步。   “快看,芜姜,那是你家的项参军!”   “呀,你怎么给他骑了那样一匹马儿?老马跑不快,看不把他拖累。”女伴们暧昧地扯着芜姜的袖子,挤眉弄眼叫她看。   芜姜横了一眼,假装没看见。   已经三天互相不理睬了,今早上又凤眸濯濯的,想问她借马,但他不开口示软,她这回就不吃他那一套。若不是为了胜出者那笔丰厚的赏赐,她其实还不想让他参赛呢,怕他借机跑掉。这会儿身下骑着阿耶的老马,看起来有些萧瑟。   芜姜便促狭地掖起嘴角,偏花枝招展地从他眼目底下晃过。   萧孑跨在马背上试弓箭,周围姑娘们帮着小伙子擦汗送水,时不时嘤嘤娇娇窃语。若放在过去,他必定满心不屑,怎生这会儿却觉得莫名落拓……和寒酸。想起那小妞满心崇拜地站在自己目下,被一群骑兵艳羡打量的一幕。   果然有些味道不能尝,尝过了之后再缺,就断不掉了。   “哦,她今日身体些微不适,正在家中小歇。”萧孑容色冷淡地搪了个谎。   只话音才落,却看到那丫头被几个女伴簇拥着往前方掠过。着一袭藕荷色百褶裙儿,半袖小衫在腰间收拢,把少女婀婉的身段勾勒。那眉间缀着珍珠额饰,樱樱小唇上还抹了胭脂,看起来气色不要太好。   还是头一回见芜姜晕染红妆,那娇那红,竟是另一番别样风情的妩媚。一时周围人们的眼眸都跟着芜姜转,有骑兵问萧孑:“看起来根本没病啊!项参军,你家的小美人今天怎么不黏你?”   “我们郝邬族的姑娘都需要哄,要是惹了她生气,就快快甜言蜜语把她哄回来!”有眼尖的看穿,迅速接过话茬。   “是啊是啊,哈哈哈——”青年们便善意地调侃起来。   萧孑脸上有些挂不住,一双冷长的凤眸隔空看住芜姜。本来以为她定会被唬着走过来,结果竟然只是横了他一眼,便携着裙摆径自走到台前的矮凳坐下。   赛场上秋风习习,把她的裙裾与乌发随风舞动,那红红小嘴儿半张,倔强的小鼻子真让人忍不住想啃一口。   哦,萧孑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小妞已经许久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了。   戒食看着师哥试弓箭,满腹都是不放心:“师哥,你该不会骑着骑着就跑了吧?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跑喽,我就敢把那丫头带回中原去,送到你老子府上做儿媳!”   蠢货,一匹老马能跑到哪里去?   萧孑盯着不远处芜姜的侧影,那荭荭半启的唇瓣渐渐在目中放大,残留在心中的美妙体验便崩塌了高筑起的意念。   冷觑了戒食一眼:“你去把她给我叫过来,就说我有事找她。”   “呃,”戒食回头看了看,一口烤肉差点儿呛住——美得不像样了,不肯去:“我说怎么好半天闷在屋里不出来……我不去,是谁先惹了她,谁自己去圆场,我怕被她抽鞭子!”   只话音才落,屁股后面就被重重搡了一脚:“叫你去你就去!叫不过来别怪老子真把你甩了,到时候你在这里也留不住!”   天底下最没情义是师哥,他在他心里就是一坨屎,只好愤愤然地穿过人群。   ——*——*——   “姜姜~~~”芜姜正在和小姐妹说笑,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麻僵僵渗人骨头的轻唤。她知道是他那个腻来腻去的胖师弟,假装耳聋听不见。戒食又很没骨气地复了原声:“嫂子,我师哥叫你过去一下。”   “嘁嘁嘁~~”姑娘们回头看,看到是个袈裟反穿的大胖哥,满面谄媚地站在身后,不由捂嘴吃吃笑。   戒食觉得很丢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老虎,他一看见女人就局促腿软。但是想起师哥的要挟,只得应着头皮道:“我师哥说他错了,他要给你亲自道歉,你不肯过去,他在场子里过不来。”   芜姜不动,眼眸悄不然地往赛场里瞄了瞄,果然这会儿正滞滞地看过来呢。那英健身躯骑着匹老马,一双凤眸潋滟,似欲言又止,竟然还有点讨好的意思……哼,也许又在装可怜,她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芜姜抱着膝盖:“我不去,我腿酸。”默了一下又撅着嘴儿道:“……那他可有说他错在哪儿了?”   欸,戒食就知道还有戏了。他想,反正谎话都已经撒了,也不介意撒得更大一点儿,先把人哄过去再说。   便长吸一口气道:“他说他不该吃了你的小嘴还不承认;不该那天晚上被你亲了,又反过来把你啃了老半天,第二天还骗你是条毒虫爬过。他说他平时故意对你冷,是怕喜欢上你以后难以自拔。其实我师哥这人吧,就是嘴硬心软,我被他凌虐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你一个这样上心。这要换作别的女人,别说亲你了,你要是敢亲他,他就敢立马割掉你的舌头去喂狗……”戒食越说越顺溜,干脆豁出去不管了:“他还说你今天可漂亮,看见你坐在台上被人看,他心里就止不住发酸。叫你过去他面前站着,不许在青年们跟前继续晃……”   “嗤嗤~好啊小芜姜,原来亲都亲过了,你还说和他什么也没有。快说,几时背着我们干的小坏事?”   “快别折腾我们的项参军了,你看他,眼睛都定在你身上移不开了。”   ……   周围女伴们的表情简直不要太暧昧,芜姜听不下去了,抓起板凳扑腾站起来:“死胖子,你快给我闭嘴,再说下去我先割了你大嘴巴!”   “扑通——”板凳砸下来,戒食话还在嘴里,人已吓得抱头鼠窜。   逗得女伴们笑不停,纷纷站起来,推着拉着芜姜下台去。   那边厢萧孑正蹙着眉宇,看胖子手舞足蹈也不晓得在掰些什么,一回神便看到芜姜一挪一挪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来。那镀了妆的小脸蛋娇俏动人,凶巴巴把人爱看不看。   真是可恶得挠人。   他嘴角不经意地扯了扯,木着脸等她走过来:“来了?三天没理我。”   “道歉呢?”芜姜勾着衣角,站在几步外不肯靠近。    ☆、『第二一回』妒谋   “道歉呢?”芜姜站在几步外不肯靠近。她想到那天晚上竟然主动抱住他亲,脸颊上就堆满红晕,像上了胭脂粉儿。没好意思正眼看他。   萧孑蹙眉一愣:“道歉?”他长这么大还从来不晓得道歉两个字怎么写。   好啊,人来了就出尔反尔。   芜姜拽着马儿就准备走:“……梁狗,我猜你就是这么可恶的,没有下一次了。”   萧孑睨了眼不远处的戒食,但见他这会儿躲在姑娘堆里啃着肉串,大脑袋畏畏缩缩的,猜这死胖子一定说了什么叫这小妞多想了……看那一副气哼哼小脸红红椿心萌动的小模样。   但来了如何轻易放她跑掉?他现在正需要她的那匹小骏马。   便伸手把芜姜马鞭一紧:“又生气?你过来,有话好好说。”   芜姜用力往回拽,但是拽不动。眼角余光往后瞥,瞥见萧孑俊颜上微启的薄唇,她想到那薄唇曾经含住自己的口儿,那么用力地在里头翻翻搅搅,怎生得一颗心就又气又不听使唤。   算了,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   芜姜说:“戒食刚才说的可是真的?我要你亲口再说一遍。”   “听多了不腻嚒?他说的就是我想说的。”萧孑才懒得计较是甚么,反正那胖子都躲不过一顿揍。长臂略一用力,芜姜就连人带马被他拽到了跟前。   他晓得她这会儿需要哄,便俯身贴近她的脸颜。那小嘴儿娇蛮地撅着,一双墨瞳秋水含情,叫他少腹下一股火烧得难受。差点儿又啃了过去,但是不能啃,这妞儿有毒,她和她倾城祸国的母妃一样,沾多了会叫人上瘾。前些天吃了她一次,后来梦里就没被她少潜入,晨起嗓子口都发干。   萧孑龇了龇牙,最后便只是用食指在芜姜的唇上轻轻一拂:“有只蚊子,小心又被爬肿了。”但见她杏眸怒睁,看起来像要气哭,只得又改口道:“还想要?……那就等我狩猎回来给你!”   这就等于是变相承认“欺负”过芜姜了。   那凤眸潋滟,棱角分明的薄唇几乎与她贴着一线,在旁人看来,分明是当众亲吻呢。哪里来的蚊子?   “吁——”周围的青年们纷纷吹起口哨。   芜姜小脸羞得绛红,手上马鞭扬起来:“项子肃,没有人比你更可恨了!”   “可恨也是你捡回来的男人。借你的马用用,这只骑不惯,怕输了给你赚不回赏银!” 萧孑趁势把她小手儿一抓,另一臂绕过去将她的马牵过来……终于得逞了,天晓得刚才差点儿没忍住亲下去。   “咯噔咯噔——”打远处驰来一匹漂亮的阿克哈马,那马上身影年轻健壮,宽大的衣袍在风中鼓起大包,竟是把自己禁闭了三天三夜的骑兵队长拓烈。人群蓦地安静下来,顷刻又立刻欢呼雀跃。   看台上的黄罗伞下,妲安顿时兴奋地抱住首领夫人:“阿妈,看,我就说拓烈他一定会为我而来的!我这就下去找他!”话还没说完,人已经风一般往赛场上飞奔了过去。   “拓烈,你真棒!”芜姜欣喜地看向拓烈,才扬声赞好,便听脆生生一句:“拓烈哥哥——”   晓得妲安来了,便站回萧孑的身边,并不再多言。   “拓烈哥哥,谢谢你为了我们的将来重新振作!”妲安从女奴手里倒过酒水,垫着脚尖呈给拓烈喝。她的胸脯挺得又高又满,使那得过男人爱宠的身体看起来更加丰美。   拓烈皱了下眉头,但一想到那荒草地上点点滴滴的红……到底还是接过来喝了。   眼睛却越过妲安一直看向芜姜,看见她今天染了唇脂、戴起额饰,娇美得就像那出塞远嫁的中原公主。他发现芜姜自从遇上这个汉人的参军,就越来越懂得“女人”了,从前和自己一起,却从来只知清汤寡水……也许这就是兄长和男人之间的差异吧。但他后来已经想通,只要她能好,他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就行。旁观心爱的人幸福着,未必就不是一种拥有呢?   拓烈擦了擦嘴,把酒葫芦还给妲安:“谢了。比赛开始了么?”他的嗓子依旧是久未开口言语的涩哑,但眸中的鹰芒却已复原。   妲安也越过人群看到了芜姜,看到有了心上人的芜姜越来越引人注目了。从前是清寒的,现在却有一种说出来的媚,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   妲安自然知道拓烈的目光看在哪里,眼神不由微微黯了一黯。   但顷刻一想他终于肯接纳自己,又兴奋地冲台上扬了扬手:“你来了就开始了,我这就给阿爸打手势。”   那边厢首领见状,便叫人挥出彩旗。   “承让!”拓烈对萧孑打了一拱。   “承让。”萧孑也淡淡回之一礼,那锣鼓声通天震响,顿时两骑骏马便风一般飚出甚远。   周围空寂下来,芜姜对妲安打了声招呼要告辞……本来一切好好的,现在弄得这样,她也不晓得该和妲安再怎么聊。   她也是个小心眼儿,轻易懒得与人计较,但谁对她好、谁算计过她,心里也记着帐呢。   “芜姜——”妲安看着芜姜用小彩绳系成两束的乌亮长发,从前那么好脾气的芜姜不理人,她心里瑟瑟的很不习惯。她还有那么多秘密在她手里呢。默了一默,便笑盈盈在身后叫住芜姜。   “芜姜,那天晚上我和拓烈在一起了……我是说,我和他‘那样’了一整个晚上……阿爸说下个月就为我们筹备婚礼。你的呢?你和他成亲后会回到中原去吗?”   那眸光闪闪的,妲安渴望得到的回答芜姜永远一眼就把她看穿。   芜姜牵着阿耶的老马,看了眼萧孑的背影,说:“他有时候看起来喜欢我,有时候看起来又并无情意。我也不晓得呢。阿耶阿娘在这里,我不会去哪儿的。”   “……哦,那你也加油啊。我们之前还说好一起办婚礼呢。”妲安听完似乎有些失望,一跃跨上马背要走了。   “好的,那先祝贺你了妲安。”芜姜笑着挥了挥手。   “子肃——!子肃——!”   “拓烈——!拓烈——!”   围场旁两侧的族人们呐喊声冲天,那汉人的马不及尊贵的阿克哈马矫健,然而他的英姿却如离弦的利箭一般劲武。   妲安的阿妈看了,不由低声对丈夫提醒:“郝邬族的头领永远都必须是本族,这样才不会被汉人分化。你看那参军的呼声都要超过拓烈了,你可不要忘记我们的姑娘已经和他融成一家。”   首领蹙着眉头细听,面色便也微露不悦,半天后沉着嗓音道:“夫人为何蛮言乱语?项参军是我们寨子的大恩人,哪一个族人不感激他?喊声高也是正常。”   正说着,一名老仆从台下走上来,附在耳畔道:“禀告头人,逖国的七殿下来了,说您这里欠着他东西没还。”   大漠里最难对付的两只鹰,一个是梁国的战将萧孑,一个是逖国的七皇子慕容煜,前者狠在明处,后者阴在暗里。据说生得都是极为俊美,只靠腕上的佛珠与额心的描画去辨识。   几句话只听得首领心弦一凛,不由顺着目光往远处眺去。   但见那帐包外不知几时多出来一顶通体惨白的轿子,那轿帘打开,一名雅俊的白衣公子正慵懒坐在里头轻摇小扇——连扇面也是惨白。   这样通身的素,看上去怎么像发丧似的。族里适才经历过一场大劫,可不要再生甚么事端才好,首领不由谦恭迎上前去。   ~~~*~~~*~~~   慕容煜遥遥睇着空旷的赛场,他刚才已经看了许久,看到萧孑从马背上俯身,指尖清凉掠过那个小美妞朱润的小唇,两个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一起了……哼,先前一定啃过吧?不然如何把他压抑成那般……他就没见他这二十三年对哪个女人这样柔情过。   若要说有,也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八年前屠晋国宫时被他放走的六岁小公主……呵,六岁,时至今日不正好十四了嚒?   旧相识念念不忘啊~   慕容煜狭长的眼眸中腾出杀气,叫新抓来的画师画仔细了——“那后晋的窝囊废还守着屁大点的两座城,依附着父皇做属国。把画像拿回去,叫他认,还怕他不敢说实话嚒?呵~”   “是。”那绝美容颜上淡笑阴邪,只看得嘎瘦的老画师两股战战,连声儿都发抖了。差点没把姑娘眉尖一点红画错了方向。   ……   帐篷里燃着安神熏香,美丽的侍女端上待客的奶茶,婷婷袅袅地退身下去。   首领挥散众人,谦敬地鞠了一躬:“不知七皇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在罪过。小寨但有甚么可为殿下效力,请殿下尽管直言。”   慕容煜悠悠然靠着金丝躺椅:“自然是有,我来找首领讨一个人,一个旧仇人。”   天底下谁人不知道慕容七皇子只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那就是梁国征虏大将军萧孑呢。   首领闻言略略惊诧,眼前掠过赛场上项子肃劲武的背影,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传言萧将军被七殿下设计俘虏,月余前已叛国归逖。别雁坡这般尔耳小寨,岂能容得下他恁大一尊神……殿下是不是误听错了甚么消息?”   哼~~慕容煜冷蔑地勾了勾嘴角,把扇子在桌几上轻轻一扣:“老家伙,你这是在质疑本皇子走路不直、目视不清嚒?我来找你要,自然是已确知他人就在你这里……莫非你前段时间被匈奴洗寨还嫌不够,还想再来一次?”   慕容煜的鬼僻阴毒天下无人不知,曾经周边不知哪个部落的郡主无意中调戏了他,听说一夜之间就被他用毒洗了族……难怪今天穿着这么一身素丧,连额心点的都是白梅。   首领暗暗紧了紧呼吸,石利氏连任几代郝邬族的头人,无论如何不能在自己这一任灭族。默了良久,声量便低沉下来:“若项子肃果真是传说中的萧将军,鄙寨定是不便相留。然他先前救过我族人几千性命,是大家眼目中尊敬的英雄,殿下倘若这样堂而皇之叫我把人交出去,势必会引起众怒,可否宽限几天时日,容我好生想想办法?”   “最好不要挑战本皇子的耐心……实不相瞒,今次要他命的不止是我慕容煜。那人背景有多大,给你十座城你都开罪不起~~”慕容煜阖扇起身,一弯精致薄唇阴阴凉地抵在首领耳畔,又不耐烦地收敛回来。   撩开幕帘,看到外面站着个明艳丰媄的高挑少女,不悦地蹙起眉宇将她上下打量,复又绕身而过。   “……你等等!”妲安刚才已经偷听到了,她想不到芜姜随便捡了个男人,竟然是那个传说中威震漠野的征虏大将军,芜姜怎么总有瞎猫碰到死耗子的运气呢。   见慕容煜冷漠走远,脑袋一瞬空白,竟就一运气追上他、将他唤住。   慕容煜不耐烦地倾下腰:“做甚么?”   妲安被看得呼吸紧迫,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柔俊美的男儿。   “我可以替我阿爸帮你,请你不要叫他在族人面前为难,也不要伤害族里其余的无辜。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妲安想起芜姜日益耀眼的光芒,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就下了决心。    ☆、『第二二回』离候   “驾——”   几十骑骏马风驰电掣般冲往寨子口,在空旷的漠野里四散。萧孑遥遥领先着青年们,渐渐甩开了众目的视线,往雁门关外的一片戈壁行去。   西塞的秋天白昼与黑夜是两个季节,此刻恰值午后时光,那戈壁茫茫,一队正在拉练的汉军在天际下蜿蜒出长条。日头正当空,将一个个脊背上扛的刀鞘打出闪闪炽光,刺得人目眩眼花。   队伍旁一名年轻将官高坐在马背上,扬声催促着:“都跟紧点!赶在太阳落山前绕三圈回来!”   “咳,张嵇。”隔着几十米外,萧孑低声咳了咳嗓子。黄沙飞扬中他清隽的颜骨被墨发半掩,英武身躯着一袭粗麻青布长袍,看上去略显风尘仆仆。   那将官听得动静,不由寻声看过来,待看见一道熟悉的冷峻背影,差点儿讶然惊呼:“将——”   “你过来。”萧孑用眼神制止,自在前头打马转身,往一头无人的方向驰去。   张嵇立刻会意,便回头命令道:“都给我继续跑,大河你给我盯着,仔细哪个给老子偷懒!”说完隔开数米紧随而上。   空静的小土坳下,习习秋风把尘土飞扬,吹得人鼻息干燥。   跳下马单膝一跪:“属下参见将军!将军竟然还活着?”   萧孑十三岁从军,因着治军老辣赏罚用力,带出来一干衷心不二的部将,雁门关塞几乎没有哪一个敢不对他忌惮三分。   但这些年他的品级提不上去,连带着手下弟兄们也跟着得不到提拔。张嵇二十四岁,两年前曾为救萧孑受过伤,因为不肯回中原退役,萧孑便给了他一个武骑蔚的散官。好在是个散官,否则此次定然也与随军出征的五千旧部全军覆没。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远处传来战士们浩荡的军歌。   那是萧孑这二十三年来为之沉迷的世界。   不由微阖凤眸瞭望一眼,勾唇笑笑道:“手下的兵多了不少。你听谁说我死了?”   “是……属下不敢。”张嵇略显腼腆地应了一声,脸上依旧是惊讶未定:“前些日宫中来报,说萧将军叛国北逖,后与部下在战营里饮酒,不慎起火被烧成了焦人。七皇子慕容煜差人把人头送回宫中,皇上当众抱着盒子痛哭流涕。不想此刻将军竟然好好地站在这里。”   一边说,一边抬头仰看萧孑,但见他除却略比先前清瘦,然而丰神俊逸依旧,不由些微窘迫地敛回眼神。   那慕容煜近日四处抓拿自己,人没抓到,倒先急急把“人头”送去大梁,乍听去倒像是交差似的。早先萧孑尚对梁皇存着一隙奢念,这会儿倒是顿悟了——果真过河拆桥嚒?   他的边营防患甚谨,慕容煜根本无从下毒。五千旧部一顿饭的功夫全军晕厥,怕是带出来的军饷早在京中就被做了手脚。   哼,只怪他高估了那狗皇帝的信义。   一时心中杀意腾腾,空捻着手心讽笑道:“呵,一个烧焦的人头便叫他信了?大半个江山是老子带兵打出来,即便真想叛国,又何必远投北逖?不如就地取材!”   因想到家中糊涂老爹,不由又问老头子现下如何。   “是……末将心中对此也甚觉不解,幸得将军无事。”一席大逆不道之言听得张嵇不敢附和,战兢了稍许,又踟蹰着应道:“听信使说,皇上念在将军十年从军作战的份上,将功抵过,封了萧大人一品公爵,留在京城养老,又叫人把将军厚葬。萧大人抱着棺木哭厥过去几十回,说打小把将军送去庙里吃斋,长到二十三连女孩儿的手都没摸过,这一生又不知造下多少杀孽,怕下一世被罚去做、做畜生,便特特给将军定了门冥婚,好让……好让将军在地府里能成一回真正的男人。”   他说着说着,尴尬地瞥了一眼马背上萧孑挺拔的英姿,渐渐地止了声音。   呵,竟糊涂到连亲儿子的脑袋都认不出来。但好在糊涂,否则怕不只是扣留在京中做人质——   边关无人不知征虏大将军年越二十三依旧处子未破,萧孑早已习惯到麻木。当下不动声色地听罢,冷声命令道:“你去帮我弄两套干净的布衣常服,再备两份通关文牒,三天后亲自送来这里,我自有用处。”   张嵇眼底光影一亮一黯,讶然抬头道:“将军可是要与戒食师弟回京都?然而此刻误会尚不及澄清,只怕皇上心犹猜忌,回去凶多吉少。不如先回雁门关去信禀明,待皇上明晰后再另行定夺。”   萧孑扯紧马缰在原地打着转:“不必多此一举,你自去给我弄来便是。切忌不可走漏消息。”   晓得自家将军秉性,恁大个京都无人敢招惹他,连皇帝都惧他七分。张嵇便只得抱拳应了声:“是,那属下先行告辞,将军请多保重!”   “驾——”掣马扬鞭,一骑健影顷刻消失在山坳拐角。   萧孑目送他远去,便也准备打道回府。   却听身后一缕杀气袭来:“所以你要回中原了么,萧大将军?”涩哑中带着狠,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萧孑略微一顿,继而回头,看见拓烈高坐在马上,正用手中利箭瞄准自己的背心。他的身畔一样空空如也,并无半只猎物。   便迎着他的箭锋缓缓打马过去:“怎么,你在一路跟踪我?”   “是又如何?这世上,不只有你们汉人才会耍计谋!”拓烈目中燃着怒火,他恨这个比自己大了七岁的家伙总是睥睨一切的冷傲。但此刻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原来是传说中威震天下的征虏大将军。作为男人,他输得心服口服,但却为还蒙在鼓里的芜姜愤慨。   拓烈龇着白牙:“你走了,她怎么办?她知道你的身份嚒?”   “当年她的亲族被灭,彼时我也在场,知道我是谁于她并没有好处。”萧孑用弓背隔开拓烈的箭锋,他晓得他心中最在意的是甚么,便睨着少年黑荭的脸颊骨道:   “怕是你不晓得,逖国慕容煜正四处打探我的踪迹。两天前似曾有探子乔装入寨,我若现在不走,莫非要连累刚刚经历过浩劫的族人嚒?是你,你是选择留下,还是尽快离开?”   拓烈想起芜姜六岁时初见的模样,那时去给邬德夫妇运水,掀开帘子看到屋梁下躲着个娇楚白嫩的小女童。看见他便娇滴滴唤了他一声“哥哥”,可怜儿的怯生生的,和草场上热辣的姑娘儿都不同。脚伤得可怕,斑驳淤青且红翻着,邬德夫妇给她上药,那忽闪的黑瞳里框着眼泪,怎样就是不肯叫痛。生怕被赶出去,走到哪儿便拽着夫妇俩的衣角随到哪儿,阿耶阿娘叫得可甜了。   他那时候有曾见过她在小山坡后抹眼泪,偷偷抹过几次后来便再也没有过,彼时他便暗暗下决定要保护她。   竟不晓得是被灭了族……这么多年她却笑得这样没心没肺。   拓烈的眼睛都红了。手中长箭颤抖着,像是痛苦挣扎了一番,然后用力咬着牙根道:“既然一定要走……那么你把她带走,要么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你明知道她那样喜欢你,我不容许你再多伤她一次!”   萧孑目光顿了顿,蓦地想起芜姜清贫的院子。她的小闺房布置简单,一张小木床,屋角连叠两个箱子便成小桌。底下一个上了锁,似乎许多年未曾有过开启,锁上落满了厚重的灰,像一个密密尘封却又不舍得忘却的记忆。   萧孑便扔开拓烈的弓箭,打马转过身子:“喜欢就一定会得到回报嚒?你也喜欢她,但她给你了甚么?……她若知道我是谁,只会后悔并恨不得杀了我。更何况五千旧部死得不明不白,十年沙场拼杀却只落得个叛贼下场,在我解决完京中之债以前,我亦不可能带她在身边。”   拓烈攥紧腰上的弯刀,手背因着力道而青筋暴起,恨不得此刻冲上去与萧孑拼命。但他是芜姜喜欢的男人,他若打了他,回去芜姜看见了必定又要忧心。   拓烈粗着嗓子对萧孑的背影吼道:“无情的汉人,我一早就料到你要惹她伤心!但你若是看到她六岁时的模样,你一定说不出口今日这样的话!”   “咔——”身后是弓箭用力折断的声音。   萧孑只管听不见:“你放心,她幼年有过比这更要惨痛的经历……这点儿分离,于她并不算什么。若是不想叫她出事,我不在这些日子,便把她好好护在寨子里。待我处理完京中之事,若顺利,自然会再来安排她。”   ~~~*~~~*~~~   一日光阴飞梭,夜幕很快降临,站在寨子口向远处望,那遥远的戈壁渐渐昏暗下来,只剩下一幕幽蓝。   出去猎狩的青年们陆续打马而归,芜姜牵着阿耶的老马在路边垫脚。有熟识的族人路过,老远看见了问她:“邬德家的小芜姜,你可是在等你家的项参军?”   芜姜听见了便会反问:“嗯,你看见项子肃了吗?”   “呵呵,怕不是早已满载猎物凯旋,你不去赛场上找他,倒在这里空等。”族人善意调侃着。   芜姜便弯着眉眼儿笑不言语。   子肃没有回来,芜姜去赛场上找过他几趟。拓烈傍晚的时候已经拿了头等勇士的奖赏,他打的猎物把两肩和马鞍都挂满了,但子肃依然不见踪影。芜姜回小院里找过,他也不在那儿。   她想他应该不至于跑掉。那一次匈奴突袭寨子,他若是想跑,有无数个机会跑掉;后来在荒野避难,她半夜里有曾悄悄不睡,也从不见他有异样动静。   那次族人们不肯离寨,他甚至还单单只看住她道:“你随我走。”   他怎么会跑掉呢?下午的时候两个人的嘴儿贴得那么近,他装着冷淡,但她明明可以感觉到他炙热的呼吸……她想,他应该多半还是有点儿喜欢自己的。   但夜色愈深,陆陆续续又回来几个。早先的时候芜姜还笑眸濯濯地迎上去:“你看见项子肃了吗?”   ——“没有。”   ——“没有。”   听得多了,后来便只是拖着腮子蹲在路边,空荡荡地问一句:“你看见他了吗?”   连名字都懒得说了。   ……   再后来便没有了人,出寨的大道上只剩下几只偶尔晃过的小耗子,撕啦啦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芜姜的眼眸黯淡下来。她想,就这一次,他走了也好,他走了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他要是敢回来她就敢用鞭子抽死他。   “呼——”芜姜空空地舞了舞手上的马鞭。   萧孑扯着缰绳在暗影里看,看见芜姜晃着胭脂色的褶子裙儿,把路边的小石子踢开又勾回来。总是喜欢把乌亮的长发系两束垂在胸前,也没有甚么值钱的装饰,怎生得却叫人看不腻。他以为她一定会哭,起码抹两滴眼泪,竟然却没有……结果总是叫他出乎意料。   这一瞬间他心中蓦地想,倘要是她没有这样身世,他或许会把她带回中原,然后安置府邸后院,成为一个女人。   见芜姜牵着马要走,便低低喝了一声“驾,”清悄悄打马过去。   遥远的天空月朗星稀,再不回去阿娘要担心了。她才不要让人觉得自己舍不得他。   算了,芜姜抬起头,伸手摸摸老马:“就当没有捡过他,其实那天晚上他早就喂了狼,根本就没有谁随我回来过……不是还赚了一根金条和一袋碎银吗,总算还不是太亏。”   “咯噔咯噔”,话音才落,便听身后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第二三回』白狐   “咯噔咯噔”,话音才落,便听身后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呃,芜姜小嘴儿一抿,蓦地收住了尾音。   她没想到他会回来,讶喜之后怎又生他的气。他这样晚回来,一定回来得心不诚。   从一开始的满心等待到纠结落空、再到方才的心灰意冷,她已经构筑了强大的内心,可以很平淡地接受他走了。她可不想回头看见他,然后又继续每天忽喜忽怒七上八下的揣测与惦念。   那滋味太煎熬,她这会儿已经尝了个透透。怕之后再重新来一回,她可要杀他的。   芜姜拉着马缰继续往前走,假装没听见背后渐近的动静。   萧孑跟在她身后打马,看着她小肩上碎发一拂一拂,腰儿也被风吹得一拂一拂,飘飘袅袅的,怎生下一秒忍不住便要将她拦腰掠上马。   他知道她听到了自己,一定正心里怄着气,又想要他上前去哄她。但她今晚这般淡定地接受他离开,倒叫他心里些微松了口气,看她样子倒是蛮招人喜爱。   “我回来了,你是在等我吗?”萧孑用长弓撩撩芜姜的长发,扯着嘴角问。   芜姜随便他撩,反正就是不回头,又牵着马紧走几步拐去了清河边。   听到他又墩墩跟来,好半天了这才赏脸道:“我等你做什么?我在等我丢失的马儿。你看你去了老半天就打回来这么两只野兔,肩头上全是土,你是不是趁机去了趟雁门关,一早就谋算着这个机会跑掉?我告诉你,想走最好趁我现在还没看到你,现在就给我走掉,否则下次我绝对不会和你客气。对待你这种诡诈薄情的梁国人,本应该剥你的皮,割你的肉,就不能给你好看。”   萧孑自动过滤着芜姜的碎碎念,他发现这小妞一生气嘴里头就有说不完的话。但这会儿知道她正在悄悄打量着自己,怎生又觉可恶到有趣。   “呼——”   见她步子渐慢,便把怀中之物往她怀里一抛:“路上看到一只小东西,甚觉像你,一直躲在洞里不肯出来,骗了老半天才抓到。先前得了你一只小羊,现在这只还你。”   “吱吱~~”芜姜只觉得胸前多出来一只小白团,毛茸茸的,下意识双手一捧,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小白狐。细长的眼睛半闭着,似乎才断艿呢,正伸着粉嫰的小舌头在自己胸前舔。   舔得人痒乎乎的。   欸,芜姜一瞬有点动摇。但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了,打一巴掌给一口糖吃。下午叫戒食把自己哄过去,到了跟前又被他糊里糊涂他骗去了马。   芜姜便把手一松:“一定是你无处可去了,又随便抓只狐狸回来讨好人。这狐狸要是用来抵债的,我才不要。”   “吱~~”小狐狸身子一悬空,小爪子连忙抓住芜姜胸前的衣襟,使劲儿攀着不肯下去。大抵闻见少女沃美的芬芳,把她当做自己的娘亲了。   “你抓走它,你看它这样缠人。”芜姜狠狠心,随它挂在胸前不管不顾。   缠人的不正是像你吗?   但这话萧孑可不敢说,他被她缠惯了,这会儿背对着自己不理不睬,他竟说不出恁般不习惯。便去扳芜姜的肩,那小肩膀薄薄的,扳一下她又扭过去,拿乔得不行。   她自己十四岁,倒把他也折幼稚了。但他可是个人见人怕的阎王,今岁二十三。   萧孑便一跃跳下马来:“不要便罢,枉费我一番折腾。你看你那里甚平,我找不见它,你转过来我抓。”说着一下把芜姜扳到胸前。本以为她一定拧着,哪想这会儿竟然轻而易举,那力道反倒用得太大,整个儿扑进了他怀里。   一扑进他怀里就打他,小拳头自以为用了多大的力气,其实于他不过挠痒痒。   真叫她还,又不舍得还,一手把白狐揽着:“梁狗,再敢说我平,我就对你不客气。那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企图跑走了又回来?你说实话我就收养它。”   又闻见少女发上的淡淡花香,萧孑低头看着芜姜气羞的脸容。她颊儿红了,一说她平就脸红。他这些日子早已把她摸透,知道但凡说真话她一定不肯信,便随口扯了个谎:“是。但你的马儿不听话,过了别雁坡几里地就不肯再走。我记起某个地方还有个小妞在等我,想想只得又回来。”   她果然暗自得意起来,也不晓得是为她那匹其实已经被收买的马、还是为他最后的那一句话。这下肯抬头看他了,撅着嘴儿:“项子肃那你说,这是你头一回送姑娘家礼物嚒?”   “你问这做甚么?”萧孑似乎并不乐于回答这个问题。   芜姜才不管,把唇瓣抿了一抿,抬起濯亮的眼眸去看星空:“那……是不是也是头一回爬女孩儿的小嘴呐?”   女儿家的第一次,这个问题对于她很郑重,她非得听他亲口说一遍不行。      夜色下一幕幽蓝,少女额前珍珠在水边闪着粼粼波光,使她的黑瞳显得越发明亮。那眉尖一点红痣因着这光亮的映照,看起来竟说不出的妩媚。   萧孑蓦地有些木,惦记起某天晚上吃尝过的味道。那目光便不由衷迷离,修长手指捻起芜姜的下颌,贴近她的唇:“可恶,那死胖子都和你说了什么?”   芜姜又看到那冷长凤眸里的一团火了,白天看见心里不怕,这会儿却有些慌。但她就是止不住想知道呢,就想要探知他的所有一切。也不知是不是这夜色壮了胆,便继续应他:   “他说还是头一回见你对一个女人这样上心,说要是换作别的女人爬你的嘴儿,一定被你割下舌头喂了狗……还说你觉得我今天好看,那么多青年看我,叫你心里止不住酸。说你平时故意对我冷,是怕喜欢上我以后难以自拔。项子肃,你敢不敢说是与不是……唔,你干嘛?”   该死。那红红小嘴儿一张一合,字字珠玑,只叫萧孑顿生一股被洞穿的窘迫与愤怒。他时至今日二十三岁,还没有哪个人敢将他心思这样赤摞摞地刺透。   那精致薄唇对着芜姜的口儿猛地便啄下去,心里头恨不得把她一口吞吃掉,顶好从这个世界上从此消失。许久了,才抬起头来发狠道:“你说是与不是?……再敢多说半句,别怪我继续对你不客气!”   那忽然一触而来的凉薄与温软,间掺着尘土的涩苦与清甘……一种陌生却叫人染瘾的男儿味道。   芜姜半张着嘴儿怔愕着,眼目濯濯地说不出口话。她对酒后的那一次可分毫没有印象,这会儿只觉得窘得不行了。好吧,她承认刚才确实有那么一丝想要回味的情愫。却原来被男人亲是这样的,缠缠腻腻,叫人心慌慌、气都喘不上来,麻得不行了。   “无耻梁人,你刚才做了什么龌龊?”芜姜擦着嘴,拳头一发狠捶过去。   萧孑却把她小拳儿用力一擒,龌龊?呵,天晓得那天晚上到底是谁主动?倘若不是她忽然袭他,他又怎会知道世间还有那样一种叫人魂飞魄散的味道,并在之后夜夜贪渴而不得。   只觉得那梦中无数次欺负她的痛感瞬间回还,二人滞滞对视了一眼,趁她咬唇发怒之际,他又蓦地俯下薄唇噙住她。   这个女人,真让他有一种无处遁逃的沉迷,明明知道不可以,明明是假戏,她却一定要他真做。她就是喜欢黏他缠他,也不管他对她的冷漠,频频主动挑衅着。天晓得他承受着多大的煎熬,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她的仇人,却又无力抗拒。那煎熬便化作齿间的缠磨,叫她在他的惩罚下渐渐化成了一滩水儿。   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为甚么一定又要回来这一趟,或者是为了那串把玩了快二十年的佛珠,又或者是别的。但没想到他回来了,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哄她。他这一辈子对女人的耐心都提前被她消耗了,将来他的妻子都不剩下多少。   “唔……”芜姜被萧孑箍着腰动不了,只得踮起脚尖。   “满意了嚒?想了一下午嚒?我现在后悔没把你杀了!”他揽过她,想把她抵在身后的马背上,但马背不稳,干脆蓦地把她轧倒在河边。两个人都是生疏,那唇齿间凌乱,她抵挡、他探索,气喘吁吁,像山崩地裂前的危兆。忽然把她咬住一缠,她整个身子都瞬间颤了一颤,他便晓得了正法,开始霸道起来。   一种男人与女人的体验叫人陌生,芜姜早先还推挡着萧孑硬朗的胸膛,待到后来被他覆住,便只是顺着他的攻略任由着他欺负。但她竟发现自己并不抗拒这样的旖旎,反倒有些想要继续,那腻腻缠缠,像丝缕分不开,让芜姜想起了父皇与母妃遥远的爱情。   “……子肃,你干嘛?”她听见自己叫他的名字,声音像猫儿一样,陌生极了,娇娇咛咛的。   “今后还说不说了?”他竟然还发狠地恐吓她。一定是被她说穿了心境抓狂了。   她发现他特别喜欢吻她眉尖的红痣,那略带凉茧的手指将她发丝拨开,痴痴看着。忽然便像一朵阴魂不散地带毒之花,叫他毫不客气地吻了下去。   她的声音像是很痛,他才发现他的手去处不对……刚刚还说过她太平,这会儿却舍不得松开。发现她正在看他,那般安静,目光水潋潋的,竟然没有畏惧。她若畏惧他反倒恨不得更加欺负,但她这样勇敢,他却忽然清醒了。   想起拓烈下午说过的,她想要一个男人带自己去中原。或许她以为这种方式能拴住自己的心——但确实是。她与她的母妃一样全是毒药,只是她还小,尚不自知——这让他一下子冷却下来,然后气喘吁吁地把刚才揉开的小衣掂好:“你若是不恨我,那就等着,等到我可以给你的时候。”   说完努力移开视线,抬头去看夜色。   却一瞬间愣住,看见不远处的河边,那只死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肩头上挂着一小串佛珠,破袈裟里却兜着一大块肉干,有油汁渗透布面,晕开一滩。一看这样子就知是要跑路。   连忙把芜姜在怀里一捂,清隽容颜上阴沉而窘迫——该死,从前那般冷酷,现如今总是被撞破。   “戒食,你来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收起来!”萧孑喑哑着嗓子,目中杀气凛凛。   戒食只得龇着牙,不甘不愿地收将起来:“啊,没,没,还不是怕你跑喽!师哥,师哥你继续,我这就去后边看马!只好你不跑就成,你要敢跑喽,我就敢把这些事儿全捅给老爷!”   心里却想,都差点生米做成熟饭了,还怕别人知道你身份吗?带回京城把府上大门一关,看她不做你女人也得做女人,哭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敢情是准备吃了跑,不负责,怕人家找上门。   芜姜把脸埋在萧孑胸口不敢动,萧孑只得替她把方才不知不觉间被自己挣开的衣带理好。   “回去吧。”语气竟难得的温柔,这会儿对她有些奇怪的呵宠。这感觉真叫人陌生且不自在。   “嗯。”芜姜站起来,她不敢看他,她身下全是他的味道,像已经做了他的女人。向后瞄了眼戒食——猜这模样儿就是想跑路,那小脸上的娇羞便又多了层愤懑。一个人抱着只小白狐,闷闷地在前边走路。   戒食看着小芜姜婷婷婉婉的腰儿裙儿,咋着舌道:“师哥,这妞我猜着你是甩不掉了。要换在从前,今晚上你绝对头也不回。我都做好带她去中原的准备了,不信你看!”   说着在那破袈裟里一扯,扯出来一件芜姜的小裙裳。新做的,荷色镶花,这会儿被肉干浸得油光盈盈,毫无穿着的裕望。   该死,那妞可是个小气鬼,这下可怎么赔她?萧孑顿地踹了戒食一脚:滚回去!   抬眼凝看芜姜爱理不理人的小模样,那白皙小脸儿这会娇娇荭荭的。但见怀里那只小白狐,隔着衣裳在她小梨儿上舔,心里头怎生竟有些嫉妒。便走上去拎过狐狸,那垂下的另一手与她碰了一碰,后来怎么两个人就牵了起来。   “那你准备怎么办嘛?”听见回神过来的她气横横地说。   斤斤计较的女人儿,一定是叫他吃过要负责了。便淡漠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帐包里阿耶阿娘正在用晚饭,看见姑娘抱着只小狐狸回来,嘴儿红娇娇的,侧着个脸躲着不看人。那年轻参将与她手挂着手,脖子上还有胭脂唇印忘了擦。   阿耶便肃着脸道:“既然都已经到这份上,那就不要让姑娘不明不白。我们小户人家没有许多规矩,扯两块布,定个吉日,把事情办了吧。”   猎鹰般的眼睛盯住萧孑:“就这几天。”   萧孑俊颜上的表情在黄灯下看不清,只恭然应了一声:“是。”   戒食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师哥,你良心过得去吗?”   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第二四回』窃门   第二天阿娘便去榷场上扯回来两匹新布,一块儿蓝,一块儿红。寨子里的人们都知道芜姜要和项参军成喜事了。姑娘家的身子也是奇怪,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看上去还是青青涩涩,等到一点一点儿懂了,那女人的媚便日渐一日地散发出来。芜姜反倒不敢再去看萧孑操练了,青年们一看见她,不晓得要把她问得多么面红耳赤。   听说拓烈重新又振作了起来,和萧孑的关系竟也好像忽然之间变得融洽,每日跟着萧孑在寨子里查防设局,萧孑在解说兵法策略时他也在一旁默默地站着听。芜姜听了心里便替拓烈高兴,希望拓烈能多学点儿本领,将来把她阿耶阿娘留在这里也放心。   “秦白起灭魏、韩联军二十四万,魏、韩被迫献地求和。后齐约韩、魏合纵攻秦,经三年奋战攻入秦函谷关,迫使秦割地请和。弱者遭遇大敌,若无全胜之计,切不可犯莽夫之勇。对待匈奴亦如是,不妨可与周边部落联盟对抗。”寨子西北处,萧孑一边叫骑兵们利用铁蒺藜与地洞设障,一边与拓烈传教着典故。   拓烈听得一懂半懂,却听得十分认真。   一旁弟兄看过来:“等项参军成了我们郝邬族的女婿,不怕周边部落不主动巴结。咱们只管多生儿育女,壮大族群便是!”   另一个闻言忙附和:“我看下一个要添丁的就是邬德家!那天在河边打水,第一次看到我们的小美人鱼上了岸,吓得兄弟我就没敢过去。项参军真是好身手,把恁个小辣椒摆布得服服帖帖!”   “哈哈哈~~”大漠上的男儿对情事可不遮掩,那天晚上偶然撞见的一幕早已传得众人皆知。   萧孑掷一颗石子过去,扬声叱道:“都给老子闭嘴。体力足够的话,干完活再去沿寨子跑两圈!”   拓烈脸上掠过一丝痛楚,但顷刻又复了平常。自心结纾解后,他也希望萧孑能够不走,继续留在寨子里与自己共事,便压低声音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灭她亲族?”   “她的亲族我一个没动手,我去到那座城里时,杀戮已经接近尾声。但既是战争,就免不了沾上血光,沾一丝也是沾。”萧孑蹙着眉宇,隽颜冷肃肃的。   拓烈眼中掖藏一缕祈望:“既然已众叛亲离,继续留在这里未必不好?……你都已经把她动了!”   “你忘记了慕容煜嚒?自身难保,何必再拖累其余人等一起死。我对她自有分寸。”萧孑把一面铁蒺藜扔进陷阱,凤眸望芜姜家的小院方向眺去。   ——那个小妞最近一看到自己便脸儿红羞、目光水濯濯的,他晓得少女尝了新、不知深浅,喂不饱呢。都不敢正眼看她眼睛,怕再多看几眼走不掉了。   拓烈死心叹了口气:“那么你准备何时动身?”   “这个你不用问,该走的时候我自然离开。记得你许诺过我的。”萧孑仰头看了看苍茫天空,估摸着时辰已到,便扔下手中物件:“借你的马一用!”   那首领送给未来女婿的阿克哈马跑得飞快,顷刻便往雁门关方向疾驰而去。   拓烈望着马背上的潇潇英姿,纠结而痛苦地攥紧手心,久久忘了收回眼神。   芜姜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过来。芜姜发现最近拓烈总是躲闪自己的眼神,像是藏着甚么欲言又止,但他不说,她也不好究问,怕与从前的情愫有关。   便用小木棍戳戳他:“拓烈,你可看见子肃了吗?”   她今日穿一抹霜花斜襟小衫,底下搭着淡樱色百褶裙儿,清岧岧的。怎生得风一吹,却把那身段儿吹出来妩媚。   大家看着芜姜越发娇起来的胸脯,那天晚上有弟兄路过,看见项参军的手隔着小褂把她瑈着,小辣椒芜姜乖乖地躺在河边像只猫儿一样叫。不由目光灼灼,逮着她一个人在时开玩笑:“我们的小美人鱼,你可是又上岸来寻你的军哥哥?”   最近走到哪儿,连小孩儿都对自己暧昧挤眼睛。其实芜姜过后想起来也后怕,怎么被他亲着亲着,便对他身上那抹清甘又奇妙苦涩的味道制服了呢……明明满肚子还在生他的气,竟然就任他摆布,忘记姑娘家的羞耻了。   芜姜捡起地上的小枯枝,忿忿然扔过去:“欸,你们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呐?我来找他是有正事。”   拓烈自然也听说了传闻,他想起之前在河边亲过芜姜的额头,就那么短短一瞬即离,她也许已经忘了,他却暗自铭记一生。后来便渐渐与她分道扬镳。再后来他吻妲安的身子,却只是热烈的情裕,不会再有那颤栗的纯纯心动。   那猎鹰般的眼眸里便藏不住落寞,怕被芜姜看见,顷刻又努力振作起来。冷声问道:“和大锤去寨外设障,你找他有事?”   芜姜皱着眉头:“阿耶晌午出门,这时候还不见影儿。小聑犁说他家中母马难产,请阿耶前去帮忙,我正想叫子肃去找找人呢。”   拓烈便把手中活计扔下:“不用等他,我去帮你找就是了。”   妲安站在不远处听见,连忙笑着打断话茬:“哦,是晌午被我阿爸叫去喝酒了。阿爸说邬德伯一辈子为寨子里的牛马羊群看病,这次又救了族里那么多人,一定要亲自请他喝顿酒。后来喝完酒,正好寨子东面有个阿叔叫他去看牲畜,他就跟着去了,说是赶天黑前就回来。”   妲安的眼睛亮闪闪的,对芜姜笑了笑,又转而晃着拓烈的手:“拓烈哥哥,我这几天胃里酸得不行,阿妈叫你陪我去看看大夫。”   阿耶对牲畜们的感情,就跟对待自己孩子似的,哪里舍得不去?   芜姜莫名有些忧虑,但也只得应道:“哦,我就再等等看吧。”   ~~~*~~~*~~~   张嵇准时到了地点,萧孑拿回来两套布衣常服与通关文牒。   明日凌晨就走。前番那个卖首饰的小贩来路不明,倘若是慕容煜已嗅到风声,那么更是事不宜迟。   院子里很安静,并无甚么闲人。阿娘带着祭品去找女巫了,想请女巫为芜姜的婚事祝词。   破草屋里戒食正在试衣裳,一边往胸口比量一边看着草檐下的彩带道:“三天后就要同你成亲了,那小美人可是死心趴地的和你好,你这样走了对得起她?”   萧孑隽颜冷肃,手上打包着行囊,看不清心中所想:“不若把你的文牒给她,我带她走可以。”   戒食顿时不敢再吱声,他可不晓得八年前那场屠宫,心里也甚觉郁闷。说师哥不喜欢芜姜吧,时常半夜醒来看见他下面鼓得老高,梦中呢喃着人小美妞的名字。要说他喜欢吧,从前蚊子见了他都躲,没办法只得守身如玉也就算了,现在有女人肯主动投怀送抱,干嘛又吃了不要。   瞥着嘴懒散道:“你五千旧部都没了,去京城拿甚么取渣皇帝的狗命,不如留在这里喝酒吃肉更自在。”   死胖子,还能不能有点出息。萧孑冷蔑地睨了戒食一眼,若非怕这衰货真把那倔丫头领回去,他其实恨不得把他也甩了。   “他但敢当面取我性命,就不会出这种下作的阴招,回头又哭哭啼啼把戏做得那般辛苦。老子吃了十年刀尖饭,至今还没怕过甚么场面,我去了自有计较。”   忽然想起芜姜喝醉那天夜晚说过的话——我娘在我六岁时也去世了,我哭得耳朵都快聋了,将来我不得不回去替她安葬——蓦地记起被她抢去的军印大钥,倘若是真与皇帝翻了脸,那玩意兴许还能派得上甚么用场。便狠踹了戒食一脚,叫他趁没人去给自己偷回来。   这死胖子虽胖,功夫却是诡异得厉害,上一回若非叫慕容煜下了药,他师兄弟二个也不会轻易那般狼狈。   “呼来喝去,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坨屎!”戒食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不一会儿便脸红耳燥地回来。   萧孑问他:“拿来了没?”   “人躲在帘子后面,也不晓得在干嘛,嘤嘤呜呜的。屋子里门闩着,你自己进去。”声音也小得跟蚊子似的。    ☆、『第二五回』夜寻   帐包里安静无人,深秋稀薄的日头将屋内光线打照得一片雾蒙。   她的小藤条编织的门儿从里头上了闩,清悄悄的。萧孑用细棍一挑,侧着身轻轻松就闪了进去。听见帘子后不时叮咚的弄水声,在洗澡呢,难怪死胖子那副德行。   小床上脱着她樱色的百褶裙儿,旁边还整整齐齐叠着一套簇新的新娘服……巴不得与自己成亲呢,大白天躲在帘子后头洗澡,是想试穿新衣嚒?到时候晓得了他是个人见人惧的大魔头,可千万别给他哭得要死要活,那时候他可没闲心再去哄她。   把她衣裳翻了翻,蓦地掉下来一抹粉嫩小衣,捡起来发现她其实压根儿就不小,最娇处的丝线都被绷得变了形状。那夜清水河边欺负她的感觉蓦地又袭上心头,耳根子不听话地开始发热……其实他也不晓得当时怎么就自然而然去了那里,只知道被她小梨儿垫得难受,忍不住就想叫她疼……他想,这小妞再长大点儿该是有多么的毒药。   萧孑把芜姜小衣在鼻翼轻轻嗅了一嗅,又放下来扔去一边。看到她的裙裳上三两点嫣红,微蹙了下眉头,解开那腰际挂着的一枚小钥匙。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一叶度春风,芳芳自相接……”她在里头正自洗得陶醉,小嘴儿哼着曲调,空灵且细细腻腻的,头一回听她唱,竟不知她声儿也这样取悦人心。   萧孑探手把芜姜的小金库从床底捞上来,轻易便把锁孔撬开,里头竟然藏着不少好东西,这丫头看起来很会敛财。一长条玉佩,自从听信他那是慕容煜身上偷来的,便藏着再也不敢戴。锦盒里果然紧裹着一根金条,那银袋旁还有几吊子小钱,应该是她卖羊粪的所得。   箱底下压着一条青布,略略有些眼熟,萧孑挑起来看了看,才记起是自己不知何时遗落的发带……竟也被她当成宝儿藏着。本来想拿走,怎生得莫名又放下。想了想便取走玉佩,又拿走她十几颗碎银,然后把一应物事放回原处,准备站起身来告辞。   “咯噔——”窗外却忽地一声动静,一个胖大脑袋在缝眼里一晃而过,顷刻又不见了踪影。   该死的,竟然学会了听壁角。萧孑凤眸中掠过一丝冷光,正待要出门教训,然而一抬头,却看到芜姜已经一把扯过帘子,从水盆里伬条条站了起来。那清澈眼眸儿怒睁着,咬着小嘴唇满面的鄙夷……怎生得还有些隐匿的气羞。   诶,他长这么大,何时干过偷看女人洗澡的下作事。   萧孑扯了扯嘴角,走了不是,留也不是,空捻着手心。他想到她这几天一看见自己就撅着小嘴儿、羞娇娇讨人疼的小模样,不由就头大。这会儿她身上就裹着那么一片薄薄布帘,可千万别叫他再哄她,玩出火来要杀人的。   “项子肃,你悄摸摸跑进来做什么?”芜姜扬着下颌,很生气地质问萧孑。   “听拓烈说你找我,我想进来问问你何事。”萧孑只得随口扯了个谎,一双冷长的凤眸只是睇着无人的床脚。   但他的颜颊都晕红了,他才瞒不了她。芜姜可不信,她知道萧孑最近也很“馋”,每天早上醒来下颌上都有一层淡淡的青茬。阿娘说那是小伙子夜里想姑娘熬的。但芜姜听阿娘的,阿娘说成亲前一定要躲着男人,要让他干看着眼馋,等到阖房那天晚上才能够更宠爱她。芜姜这几天便无视萧孑灼灼的眼眸,故意不理不睬他。   但想不到他为了能和自己“好”,竟然干出这种爬门的事儿……就有那么想吗?那么大个男人他也不嫌丢人。   暗暗扬了扬嘴角,又怒嗔嗔地逼供道:“我门都闩了你还能进来。你老实说,是不是以为家里人都不在,想趁机猫进来干坏事?”   该死,那小眼神里分明藏着挑衅,这妞儿精明起来也不好骗。   到底身上还藏着她的一枚玉佩还有十几颗碎银,怕她扑过来搜身,萧孑只得顺着芜姜的话锋道:“一连躲着我几天不理……我就想进来看看你。”   但那“看看”二字怎生听得这样暧昧。   “看看,看看就是看人洗澡吗?……无耻梁人,真过分。”芜姜撅着小嘴儿,但见萧孑这会儿一袭青袍修身,英姿伟岸叫人贪看。眼角余光不由往门外一扫,默了默又问道:“……那你想看什么?”   她说着晃了晃被那帘子包裹的身段儿。方才小窗被胖子阖上,这会儿闺房里光线幽幽暗暗,看到她的小肩润而葆满,并不似穿起衣裳时的清条。锁骨下也白芬粉的一片,手兜在胸前,像随时把她一剥就所有都能看见。   萧孑只觉哪里隐隐又升出一团火焰,说不要看、不要看,怎生得眼睛却挪不动地方。   “你想让我看哪里?”他喑哑着嗓子,违背了进门的初衷。   芜姜白了他一眼,心里慌乱乱的,其实也怕他走过来,便把胸脯儿稍稍往前迎了迎:“先不给你看,你先说我还平不平了?”   “啊?……还好。还不算太平。”萧孑垂下的手心又习惯性地空捻了一把。真是记仇,说她一句惦记这许多天,最好别再问出什么更过分的话。   芜姜审量了萧孑好半天,但见他眼睛定在自己胸口移不开,这才终于解气道:“那就放你出去吧,今后可不许再说我小!我可告诉你,我这几天都不准备让你碰我,你最好给我收敛点,别被我发现你再出什么幺蛾子,小心我阿耶看见了要打人的。”   说着拾起一颗枕头就砸过去。   那隐在帘布下的沃美逢迎着她的动作,将那美丽线条娇盈盈勾勒……他想到明日凌晨就要离开,或许再相见一切便天人各异。蓦地便扯过她的枕头把她往怀中一捞,就势仰躺在身后的小床上:“可恶,吃过我的味道就是我的人了。便是今后讨厌我,你也须得给我记住这一段!”   那薄薄帘布把人无隙包裹,芜姜察觉到了他某个陌生之处的变化,一瞬间只觉得心跳怦怦然,耳畔又听不清声了。待还不晓得什么意思,那精致薄唇便在她眉尖用力一啄,他人已经缱着清风出去了。   戒食在门外张头张脑,看见师哥脸色青沉沉地走出来,连忙抬头去看天。   萧孑走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听着,我的女人,再敢偷看要你小子命!”   ~~~*~~~*~~~   妲安傍晚的时候叫侍卫送来两袋白米、还有一小荷包碎银,说是她阿爸赏赐下来的,感谢阿耶先前劝动了恁多的族人。   头人的奖赏可是家里的大荣耀,阿娘高兴得不得了,从女巫那里回来就用白米蒸了一锅香浓浓的米饭,等着阿耶回来一块儿吃。   夜色渐渐昏暗,天空中乌鸦发出凄厉的长啼。天一黑狼群就要出没了,它们要赶在冬天来临前储备更多的粮食,外出的人们纷纷三三两两归家,寨子口行人踪迹渐无。   后来怎生忽然刮起了大风,风把屋蓬吹得扑簌簌乱响,那“呜呼”的鬼哭狼嚎声只听得人心怵发慌。菜凉了又热,但是阿耶依然没有回来。戒食望着桌子上的美食,频频欲动着筷子,都被芜姜一巴掌拍开。   “天神保佑,天神保佑……”阿娘一直念着神灵的名字,妇人眼角的鱼尾纹蹙着一线。   芜姜打开门,但见门外已都被飓风吹得看不清路,院子里的栅栏被晃得咔咔大响,像立刻就要粉身碎骨一般。   从前阿耶出寨子,天黑前总能赶回来,这还是头一回这样晚归。芜姜心里惶惶地不踏实,便套上皮帽叫萧孑和自己出去找。   柳条儿的娇小身段步入风中,烈风把她裙裾飞扬,似乎稍用力就能将她刮跑。萧孑想起下午看见芜姜裙后的三两点殷红,便伸手把她拦截:“你身体不适,我自己去就可以。”   那凤眸濯濯,平日里高冷爱装,这会儿语气竟是温柔。芜姜想起他在闺房里那般与自己无隙相拥,怎生得脸儿又红,原来后来没动她,是因为晓得她不便。   芜姜就抱着小白狐道:“小归可是你捡回来的小闺女,这次你要是去了不回来,我就把她杀了晒成肉干!”   晓得她心里在担心他,嘴上又忍不住开始碎碎念。萧孑蹙着眉宇听,竟也似拓烈般听出点味道。从屋角取过阿耶的弯刀扎在腰带上,又挎上一把长弓。   戒食一边小跑着跟进破草屋,一边龇牙低声威胁:“师哥,你可不能先跑了!你要是敢跑掉,我还是那句话,你就等着在京城让你爹看到儿媳妇吧!”   萧孑瞪了他一眼,本来未曾想到甚么,但听此一言,反倒却把那通关文牒往胸口悄然一掖,冥冥之中自己也说不出来原因。   从马厩里牵出芜姜的枣红骏马,见她眼目濯濯,那娇嫩小脸蛋上写满忧虑。只觉得心底哪里莫名一软,认真地把她凝看一眼:“傻妞,这样怕我不回来,那你现在就可以把它晒成肉干!”   “驾——”,话音未落,人已风一般驶进了夜色之中。   那飓风烈烈,把他青色衣袍随风劲舞,明明是句玩笑话,怎生得像半真半假去了不归。芜姜随着萧孑小跑了几步,但见再看不到他影儿,这才愣怔怔地走了回来。    ☆、『第二六回』雁关   夜幕下的旷野黄沙飞扬,弥漫的尘土将人眼界昏蒙,看不清前方路。那呼啸的飓风擦过耳畔,依稀送来几声幽长的狼嚎。黑暗里像隐藏着甚么恶鬼邪崇,骏马在混沌中跋涉,便显得异常不安,频频退缩着想要往寨子里回去。   “驾——”萧孑紧攥住缰绳,修劲双腿用力扣紧马腹。这也许是他最后为她做一件事,冥冥之中只想要帮她办好。   微睨着凤眸打量前方,但见那空旷处似有一匹老马低着头,正孤单单在原地打转,便扬起马鞭往前方赶去。   隔着老马百米外的空坳下摆着一张狐皮大椅,慕容煜正慵懒靠坐在椅上半醒半寐。今夜画了眉,眉梢蜿蜒出去一抹红,清逸身躯着一袭酡红修身圆领袍,墨黑长发也用红玉冠轻束。一幕透明纱罩将他与夜色隔开,那纱罩顶棚点一盏黄灯,昏昏幽幽,使他看上去美得就像是一朵妖莲。能魅人魂魄。   要与老仇人见面,想必是心情极惬意的,才能穿得这样炫目。   爱妾旖旎在他怀里,看着他娓娓轻扬的嘴角,忍不住嘟起艳唇想亲他。   然而才嘟起来,就被他用老乌鸦毛扇子隔开,厌烦道:“太腻,去擦干净了再来。”   上一回没涂红,又说自己太素,分明就是不想亲嘛。   这样的美色,每天只能干瞪眼而不能近身,那艳妾不由扫兴,便探身到纱罩外道:“都给我看看可有动静过来?那老东西都快被风吹断气了,人怎么还没影儿。”   心里却巴不得那个俊逸将军不要来,他但要一来,今后主上哪还有甚么闲心搭理姐妹二个。   “喔呜——   她的领口开得甚低,这水蛇腰儿一俯,里头两陀沣满的美物趁机耷垂下来,引得纱罩外几十条饿狼伸长舌头直流口水。   侍卫们不敢抬头看,低头拱手应了声:“是!”   也就只能从这些人畜身上找找存在感了,那美妾又吃吃笑着藏回纱罩,趴在慕容煜淡香的胸膛里勾弄衣角。   慕容煜讽弄地勾着嘴角不说话,一双媚长的狐狸眸儿透过纱罩,望向在风沙中垂死昏迷的半老汉子。   听说姓萧的与这老家伙的闺女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困住他就一定能把两个人引出来,且不影响到其他族人与首领的声誉。   呵~这倒正中慕容煜的下怀——   慕容煜本也不想把动静弄得太大,否则就不必去找首领私下讨人。倘若梁皇当真信了萧孑已死,那自是最好,正好留下来给他慢慢折磨。他要把他削成人彘塞进瓮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要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怎么折磨他的那个小女人……亲过是嚒?是不是还弄过她的身体?他萧孑弄过她哪里,他慕容煜就一样也要折磨她哪里,玩够了再送去梁国换七座城池。   梁皇那个老涩鬼,一个小美人值七座城,比杀他萧孑一条性命可值钱不少,只怕父皇与大皇兄会更加高兴。   想到这儿,慕容煜不由欣欣然弹开老乌鸦毛小扇——“咯噔咯噔”,听到不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   “主上,人来了。”侍卫在纱罩外低声禀报。   慕容煜微一眯眼,便看到萧孑驾着一匹枣色骏马由远及近。许多日不见,他看起来伤好得差不多,一袭青布长袍在夜风中飞扬,身影俊武清颀,每一回看见都叫人心里恨得痒痒。   天底下的男儿,论美貌就他能与自己相媲美,然而他却视自己如无物。从前他身边没人便罢,以为他天生无情无义。但后来他却用指尖滑过一个小美妞的唇,眼目中充满纠结而隐忍的渴望……那渴望真叫慕容煜看了想杀人。   慕容煜便叫人把纱罩垂下:“都仔细盯着,等他一到死老头的跟前,就给本王放苍龙衣!”   那苍龙衣乃是慕容煜花了大价钱从苗人之处所得,用蛇皮制成的天罗地网,只待目标入网,便能立刻像活蛇一般迅速遁爬,将人攀缚拧缠、逃无可逃。   “主上对萧将军可真是不薄啊~~不是说和那小妞出来进去都成双成对嚒?怎么这会儿就他一个出现?”爱妾蠕着无骨的身子。   慕容煜嫌恶地把她推开,待睇见萧孑身后空空……也不是次次成双成对嘛,心绪不由略微纾解。捏着女人的下巴:“你要是哪天背叛了本王,本王便让你也穿穿那张蛇皮……都给我闭嘴,倘若打草惊蛇,今夜要你们一个个好看!”   他说得阴狠,那爱妾想起刚才哈腰勾引侍卫的一幕,连忙不情不愿地把胸兜往上拉:“是。”   萧孑一路打马过来,明明周遭风声肆虐,怎么却觉莫名安静得诡异。看见地上躺着个半老汉子,腰背上渗着血,看出来是芜姜的阿耶,连忙跳下马准备过去:“邬德伯?”   “不要……不要过来……”阿耶沙哑地张了张嘴。似乎很是吃力,头垫在土里都抬不起来,只是麻木地晃着手掌。   萧孑听不明,正待要弯腰去扶,却听耳畔忽起“窸窣”声响,但见那二十米开外一片斑斓的蛇皮正沿地表迅速铺张而来。他敛眉端看,这才看到暗坳里隐匿的黄灯。那黄灯下一名俊美男子着通身妖红,正用扇子半遮着颜面侧对自己……从小都是这样,爱看又不屑看的。   一下便知又是慕容煜的诡计。该死,果然那小妞领回的货郎是他派来的探子。   “驾!”萧孑迅速把阿耶放到老马上,狠抽了一下马背,自己便纵身跃上马儿往另一个方向驰去。   “哎呀,又被他跑了,这么狡猾~~”爱妾嘴上如是说,心里其实隐隐有些得意。   慕容煜冷横了她一眼,撩开袍摆从狐皮大椅上坐起:“可恶,这老家伙根本没晕……都给我立刻去追,给本王抓活的!”   他一离开,他便敢走出来,那清逸身躯站在黑暗旷野里,绝美得像是一朵妖莲。   “喔呜——”几十条蓄养的饿狼顿时刷地冲出去,在暗夜下犹如地狱鬼兽般,龇着尖长的牙齿咆哮而来。   身后追兵飞赶,冷箭如风般擦过耳际,萧孑奋力往前打马。肋骨才痊愈不久的伤口因着力道,隐隐溢开疼痛,蓦地让他想起那日挟持芜姜的一幕。   怎生那样恼人疼呢,被他无意识地捻紧在怀里,像个不怕死的小辣椒,一边逃命一边不忘咬他的手腕——“放开我!你这个坏家伙,你要把我连累死了!”——若非伤口涌血不止,差点儿都要把她抛下马背。   呵……这会儿只怕还在别雁坡等他回去,幻想着三天后想做他的小新娘。   他想起她下午气羞羞裹着布帘儿勾引他,想起那帘布下少女毫无遮掩的曼妙……其实后来他都看见了。他把她扑在床上,那帘布把二人无隙裹缠。他看见了她鲜美的娇红,美好得让他恨不得一口吞咬下去。其实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豁出去把她带在身边,然而此时已不可能再回头——性命危悬在一线之间,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驾——”萧孑最后遥遥望了一眼别雁坡的方向,闭起眼睛,一狠心往雁门关方向头也不回地驰去。   ……   一个多时辰后,慕容煜一瘸一拐地走出纱罩外,手上一柄铁假手煽不停:“又把人跟跑了,都去给本王吞沙子!”   那狭长狐狸眸中透射出阴光,叫人看了不由浑身打颤。   “是……”清俊的侍卫们在苍茫天际下跪成一排,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挨过去。   天空露出鱼肚白,雁门关大清早来了一名骑马的入关客。着一袭交领青布长袍,墨黑长发披散在宽肩后,头上一顶斗笠压得甚低,看不清脸颜,只看见一方棱角分明的精致薄唇。   那修劲指骨握着马缰,并不出声言语,然而周身的气场却不由衷地叫人刮目。   “哪儿来的?通关文牒亮出来看看!”有士兵走过来要盘查。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连守关的士兵都被换了新面孔。呵,那狗皇帝倒是打得一手精算盘。   萧孑从袖中掏出文牒,看了不远处的张嵇一眼。   张嵇会意走过来:“我看看。”略略一览,便挥挥手让过去。   “将军路上小心。”声音甚低,眼角天生往上斜。   萧孑凝眉颔首,嘱咐一句:“别雁坡,小心慕容煜报复。”   言毕喝一声“驾——”,风萧萧兮往中原方向回去。   项子肃不见了。   那天晚上风停后,芜姜一直站在草檐下等,从天空鱼肚白等到了天亮,又到第二日黎明,芜姜都没有等到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不是在路上耽搁,但是当第二天傍晚,外出的族人把满身血污的阿耶和老马牵回来,子肃也还是没有出现,芜姜就知道他这次是真的走了。   他在她已经对他不抱希望、并且泰然说服自己接受他离开的时候,突然又回来;然后又在她真的以为他不会走了,满心盼望着与他成亲的时候,又一句话不说地隐匿去。   芜姜挺恨萧孑的。   她想,他顶顶好永远不要在她的世界里再出现。      以为他不会走了,满心盼望着与他成亲的时候,又一句话不说地隐匿去。   芜姜挺恨萧孑的。   她想,他顶顶好永远不要在她的世界里再出现。 ☆、『第二七回』婆娑   阿耶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他喝醉后从马上摔下来,把腰子和骨头都摔了,一直昏迷不醒。他的老马一向听话,这些年陪他走过多少路途,不至于会把主人摔下马。而阿耶更不可能喝得烂醉,还出去给牲畜看病,他对牛羊马儿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必不会这样含糊。   芜姜心里总觉得哪儿有不对,她去找过那天一起喝酒的其余阿伯,他们也都是帮忙劝动族人的功臣。问后来是哪个阿叔把阿耶扶出去。但是大家都说不知道,说阿耶被留下来最后一个离开,他们也并没得到什么赏赐。   项子肃骑走了芜姜的马儿,芜姜便问小聑犁家借了骡子,把妲安阿爸赏的两袋白米坨到骡背上。   坡上坡下蜿蜒,路上看到她的人们都用同情的眼神望着她。大家都知道那个汉将把芜姜在河边睡了,女儿家的身子给了人,但是那人却一声不响地撇弃她回了中原。老邬德摔坏了腰,他婆娘本就常年羸病,从此家里的负担都落在十四岁的芜姜一个人身上。   拓烈成了首领的女婿,不能再娶芜姜了,青年们便暗暗商量着谁去给芜姜家上门。他们都还和从前一样喜欢着她,但是一看见芜姜走过来,却又一个个敛着不敢说。项参军走了三天,大家在背后观察了芜姜三天,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芜姜抹一滴眼泪。大家怕这时候再给她打野兽求亲,会勾起她的伤心。   “嘿,你们凑在这里说什么?”芜姜泰然自若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她的唇儿上依旧涂着淡淡的胭脂,阳光照在上面晕出一层美丽的光泽。并没有因为那个混蛋的不告而别,而使自己看上去多么颓唐。   看见妲安在帐包外耍蹴鞠,着一袭紫绸裙子,笑声银铃青春洋溢,便扬声叫她一句:“妲安。”   清脆脆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却把人轻易惊扰。   妲安怔愕一下抬起头,看到是芜姜,穿一抹窄袖霜花褂子,婷婷立在骡子旁对自己笑,依旧是那么招人。一瞬间便像松了根心弦,又似乎很有些失落,踟蹰着跑过来:“是你呀,芜姜,难得你来找我。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很落寞,不会他欺负你了吧?”   妲安的眼神亮闪闪的,全寨子都知道项子肃跑了,阿耶受伤了,但是一贯好热闹的她却好像半点也不知的样子。   “会吗,我觉得挺好啊。”芜姜把被妲安握住的手儿不经意地松开:“妲安,我总觉得阿耶伤得蹊跷。我来就想问问你,还记得那天是哪家阿叔把他接去看牲畜吗?”   那白皙小脸蛋上,一双墨瞳似潭井般幽清,像能洞透人心。只看得妲安笑容些微一哂,摆着裙儿为难道:“哦……我当时也只是听侍女说,并未见过那人模样呢。就那么一晃眼走过去,估计她们也早该忘记了。你要我把她们找来一个个问过去吗?这会儿也不知道都猫去了哪儿……好麻烦,芜姜,如果你等得住,那你就在这里站一会。”   说着似乎有些扫兴地转过身。   芜姜一目不错地看着妲安,她本来也只是试探性的问问,然而此刻却忽然觉得有许多的东西正在走远。   “妲安,”芜姜咬了咬唇,抬起头来把妲安叫住,看见她背影兀地一顿,又接着道:“我阿耶一辈子厚德行善,寨子周围的人们都敬重他,我实在想不到究竟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人谋害他的性命……我自六岁起受他养育之恩,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但若被我知道是谁在背后算计,我现在没有本事,将来也总会问她讨回这笔账。哦,对了,这两袋白米还给你。那天喝酒的功臣们都没有,独独就赏了阿耶,这些米我和阿娘都吃不下,看起来就像是因为他流血而换回来的补恤。”   芜姜说着便把米袋从骡背上卸下。   妲安背着身一动不动地听着,听见芜姜搬米,蓦地又黏缠缠地转过来:“芜姜,你这样说,好像把我和阿爸都当成凶手了似的。我知道那个汉人将军走了你很难过,但你不能因为他借口出去找你阿耶而离开,就把这事儿牵累到我和我阿爸头上。芜姜你怎么不懂想呢,他是赫赫有名的征虏大将军,你一个牧民收养的女儿,又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征虏大将军?   芜姜搬米的动作赫然一怔,米袋从臂弯中滑落下来:“妲安,你刚才说的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妲安被芜姜吓了一跳,懵懵然地睁大眼睛:“是啊,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他早就告诉你了,看来他真是一点也没对你真心呢。那芜姜,你是不是已经和他……他们都说你已经被他那样了。唉,芜姜,你就这样白白给他占了便宜,今后可怎么办呢?”   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芜姜娇婷起伏的胸脯。上个月的时候芜姜还没这样满呢,一定是那个男人没少弄她。妲安现在已经很知道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些事儿了,她想,芜姜的骨架儿小,看起来柔媚媚的,那样的时候一定娇得像一滩水儿,那个英俊的将军没准很喜欢把她扣在腰上使劲儿地疼。   妲安想到拓烈最秾烈的时候喊出的名字,心里就止不住地酸。拓烈对自己的只是情裕,他对她越用力越凶猛,最要紧的时候失口喊出的名字就越痛楚。妲安每次事后一回忆,心里就恨不得芜姜能从这里消失。但她又屡屡下不了狠心肠,或者刚刚一狠心,转过身又被罪恶感折磨。   哎,要是八年前邬德夫妇没有收养芜姜就好了。又或者她自己能够远远地离开这里。   见芜姜怔怔地,像失了魂儿,正待要提醒她回神,却听身后脚步声袭来。   拓烈愠怒地隔开妲安的肩膀,压低嗓子厉责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拓烈哥哥你醒了?昨晚上被你闹了大半夜,我阿妈今早还特意嘱咐我,叫我让你多睡会儿!”妲安眼睛一亮,脸红红的,两臂缠上拓烈的胳膊。见拓烈不理自己,终究是心里惧他,便又蛮横而委屈地跺着脚道:   “我就是知道了。那个胖子嘀嘀咕咕,不小心被我听到了不行吗?本来就是,寨子里谁不知道芜姜那天晚上和萧将军在河边,声儿都掩不住……我又没有胡说。说不定邬德伯出事就是因为他呢,他的仇人那样多。当初要是没把他领回来,兴许不会出事儿。”   “闭嘴。”拓烈怒气起伏着,恨恨地把妲安甩开。低头看了眼芜姜,有些窘迫这样的话被她听见。但见芜姜眼目滞滞,不由担心道:“芜姜,你没事儿吧?你放心,你阿耶的事情我已经派弟兄去查了,过几天一定给你个水落石出。”   ——“你看我做什么?梁狗,我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答,你是他的部下吗?现下可打算回中原去?”   ——“这样恨梁国人作甚么?我叫子肃,哪儿有饭吃就混哪,只不过吃了他几年营饭罢,不是猫也不是狗。在我能拿到等价之物交换以前,我的性命都是你的。”   芜姜的脑袋乱极了,那大雨滂沱的土丘下,他把她紧箍在怀里,一双郁郁眼眸把她痴痴凝看,话语还回荡在耳边,为何结局却这样叫人惊惶?   眼前忽闪过子肃清隽的颜,她记起来他下午还撞进她的房间,硬朗身躯把她压倒在床上。他们在帘布下相拥,他把她娇儿瑈捻,说还好,不算太平。芜姜整个人便有些站不稳,她觉得自己需要尽快赶回去,然后立刻找个没有人的地方。   蓦地回神过来,便不咸不淡地抿嘴一笑:“哦,没什么,他走就走了,那样的人确实也留不住呢。那我先回去了拓烈,我还要到大夫那儿去拿药,阿耶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知道老兽医邬德出事了,族里的人们送鸡送蛋,连大夫的药也都是白赠,根本就不用芜姜去拿。   拓烈甩开妲安的桎梏,不放心地追上来:“芜姜你听我说,他说他没有杀过你的亲族,他去到那座城里时杀戮已几近尾声。他叫你在这里等着他,等处理完手上的债,他一定会再回来找你。”   当然会回来找自己,她还值他的七座城呢……那个手捻佛珠的魔刹。   芜姜连头都懒得抬:“你也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对吗?拓烈,你怎么也瞒着我呢。”   卸下米袋的骡背空了,芜姜一跃跨上去,喝一声“驾——”,把骡子当成马儿骑走了。   拓烈凝着芜姜清岧岧的背影,心里像刀滑过一般难受。他想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想要安抚她、帮她扛起阿耶阿娘的负担,但最后还是直怔怔地立在原地没有动。   如果可以,他情愿这段时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不要成为谁的男人,她也没有被谁偷走一颗心……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拓烈瞪了眼身后妲安渴望而纠结的脸容,冰冷着嗓子道:“她的事你最好不要干预。如果让我知道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会让你看到下场有多惨。”   说完拂着袍摆,风一般擦过她身边。从栅栏里牵出一匹俊美的阿克哈马,漠然往操练场方向而去。   “混蛋,说好的不见她呢?昨晚才答应好好的,给你痛快完你就又忘了!”妲安愤慨地望着拓烈健勇的背影,到底有些心惧,没敢把手上的蹴鞠砸过去。   正待要拉马追赶,发辫儿却被在身后重重一拽。   “人呢?……不是打包票两个人都会出寨子嚒?现在人去了哪里?”听见幽幽凉嗓音袭近耳畔,一股蛊惑的淡香味道在鼻翼溢散。   妲安的身子顿时一僵,用力把发辫拽回来:“说好的只要把他引出寨子,其余就是你的事。你自己放跑了,如何又赖到我头上?”   慕容煜俯下清逸身躯,凝着妲安颊上的两颗淡淡雀斑,讽弄地勾起嘴角:“说,我叫你给那死老头下在酒里的药,你是不是没下?不然如何叫他在紧要关头露出破绽?”   他今日着一袭肃黑长袍,那眉心画一柄利刃,像一个地狱鬼刹,满心里杀意腾腾。可恶梁皇贪生怕死,倘要让萧孑回到都城,只怕又谄着脸儿哭哭啼啼把他巴结奉承。好容易到手的又飞走了,下一回不晓得怎样才能把他再拿住。   一股阴冽气焰倾轧而来,他太美,美得让人不敢正眼凝看。   妲安讪讪然收敛嘴角,侧过身子,扯着马缰就要走:“我说过的,我不想伤害我的族人。邬德是我们族里的老兽医,我不想他喝了你的药就死了。”   “哦呵呵~~”慕容煜像是在听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弹开乌鸦毛小扇,轻轻拍了拍妲安的脸蛋:“是嚒~~但你要知道,与我慕容煜合谋,结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交在我手里的人,除了死没有别的活路,你的不合作,会让你的族人下场很可怕。”   妲安很害怕,然而她骄傲的秉性却不允许这害怕叫他看出来,手上蹴鞠便用力砸了过去:“你这个阴鬼,你不会有好报的,我后悔和你合作,你快给我滚得远远的!”   在枯草地上滚过的蹴鞠,沾污了历过七天七日熏香的衣袍,慕容煜绝美的脸颜上扈气愈重:“你等着……不用到天明我便会叫你看到。”   ~~~*~~~*~~~   芜姜把骡子送回聑犁家,一路没心没魂地往回走着。   “咕呱——”天空中乌鸦掠过长啼,留下一抹初冬的瑟寥。缺了个人的院子似乎也变得比往常死寂,那袅袅烟囱里药味飘散,隔着甚远便睇见衣杆上晾着的带血衣裳。阿耶还昏迷不醒呢,阿娘总是躲着芜姜悄悄抹眼睛,芜姜便努力收敛回心绪,不想被大人们看出来。   一脚跨进院子,看见戒食背着个破包袱,兜里塞着两大块肉干,正要走不走地磨蹭着。扭头发现芜姜回来,愣了一愣,又嗫嚅着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芜姜便把道儿让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要走就走吧。人生本来就是这样,萍水相逢,有聚有散。”   “那是,那是。”戒食念了声“阿弥陀佛”,很抱歉地咋咋舌:“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师哥那个人没情没义,你不跟着他紧点,他早晚把你甩了。这天下就没有哪个女人肯跟他,也就是你,被他那副鸟样迷得团团转,真是作孽……那什么,我得紧着点去追他,再不追仔细追不上了。你要是心里特舍不得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他嘴上这么说,尤其加重强调着那个“特”,眼睛却分明是踌躇。平日里也就是吓唬和威胁,其实哪儿有那份闲心带着个小美妞逃命。   芜姜坐在栅栏边没应话,默了默,只问道:“你师哥可是叫萧孑?”   戒食一愣,很有些丢人地挠挠头:“你、你怎么知道?……他威胁我不许告诉你。”   “扑哧——”芜姜看了一眼他肩头上挂着的佛珠,手上一截枯枝在地上用力捻断了。   戒食赶紧惴惴地绕过芜姜身旁,护着佛珠道:“那厮三岁出家洗前尘孽,十三岁还俗又上沙场,这佛珠可是他带了二十年的宝贝,不给他带回去,他可不让我跟他。那、那什么,我这就走了,有机会你到我们大梁都城,我请你在盛香楼里吃大餐。”   “好。”芜姜又捡了根枯枝,抱着膝盖在土坑里戳着:“会有机会的,你的那个都城叫什么?”   “陵春城。哦,对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芜姜摇摇头:“没什么别的话。你告诉他,我想叫他死。”   “嘶——好歹是露水夫妻一场,你怎么能够这样绝呢?倒不如说你肚子里有了,兴许我们老爷会亲自出雁门关把你迎回去。”   老爷?   ——“本是孤身一人,四海浪迹,暂时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他日若能得一红颜肯暖我半生孤独,届时再带她落叶归根便是。你要收留我嚒?”   芜姜的枯枝又捻断了一根。   “阿弥陀佛,后会有期。”这妞儿别把对师哥的恨发泄在自己身上倒好。戒食倒吸了一口冷气,抖了抖从芜姜柜子里偷来的肉,念念叨叨着走了。   傍晚夕阳西下,初冬已朦胧,那风萧萧把他一身破烂袈裟乱拂,胖大的背影看上去略显得蹒跚。走两步,回头看一眼,但见芜姜依旧抱着个膝盖不抬头,便叹了口气步上了远途。   芜姜其实都在看,她一直盯着寨子口的方向,直看到那壮大的身影变成一个大圆点,然后又缩成一个小黑点,最后融进了橙黄的光晕中,怎生得眼睛就开始发酸。   她忽然想起第一眼看见萧孑的那一幕,那个黄沙漫天飞舞的旷野下,他的眼睛半掩在垂散的墨发里,苍劲的指骨攥紧肋骨上洞穿的长绳,把两个美妾往车座后重重一拉。那种目中不动声色地冷与狠,彼时就让她的脑海里莫名掠过一张模糊的脸。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因为他对她的痴凝,就让她一直以为是太子哥哥。   却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晓得了她是她。那个十三岁披挂上阵的魔头,当年是他的军队破开晋国的城门,然后阖宫的宫妃都死了,血染红了晋宫最后的夜。母妃在他那样的年纪悬梁自尽,而他却在这样的年纪,又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用凉薄的指尖拨开她的发,那样痴醉地吻着她的眉尖;他把她轧倒在河岸,握剑的粗粝掌心捻弄她的娇瑈,而她彼时竟然努力想要迎阖他。   ——“尝过了我的味道就是我的女人。便是将来讨厌我,你也须得给我记住这一段。”这会儿突然忆起他的唇,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甚么。   多么可恨呐。芜姜咬着嘴唇,把被萧孑吃过的脸颊用力擦了擦,又把被他亲过的锁骨用力拭着,想要拭去他的味道。但怎么就是擦不掉呢?擦来擦去都是那个味道。   后来便开始抹眼睛,好像越抹越多了,她就干脆趁着这会儿没有人,把头埋起来抹了个痛快。    ☆、『第二八回』屠祭   “硁、硁——”   天色渐渐灰暗下来,初冬的夜晚月光也打照出寒凉,院子里幽寂寂的,那轻微的劈柴声便显得尤为入耳。阿娘出来倒药渣,差点儿以为是那小子回来,吱呀打开门,却看到自家姑娘冷清清地蹲在木桩旁。两系乌亮的长发垂在胸前,随着动作一跳一跳,劈得专心,满地儿碎柴来不及拣。   小白狐蹲在她脚边“吱吱”地讨宠儿,她也没理它。   这人世间的情与爱,有了再没有,半颗心便空却了。晓得她这会儿正难受呢,这丫头一犯别扭就不停地干活儿。阿娘不由叹了口气。   往前这些年,日子一直都是这样过,每天早上她阿耶出去走家串户,自己赶着羊群上草坡,她睡醒来打完水洗好衣服、做了饭便去换自己。晚上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劈柴拣柴,那时候岁月静好,也没觉得缺什么。   但是这会儿对比子肃在的时候——“子肃、子肃”,“子肃你过来帮帮我……”,“欸,子肃你愣在那儿干嘛……”,满院子里都是她欺负那小子的声音——怎生却清萋得不习惯。   那小子看着虽冰冷,但也纵着她闹他。他的眸瞳里只装着自己姑娘的影子,寨子里其余的女人和他调侃儿,他从来也目不斜视。   那时候阿娘心里还替芜姜高兴,欣慰姑娘捡回来一个疼她惯她的人。却不知道两个背后竟还藏着这样的身世,注定是颠簸了。   唉。妇人悄悄拭了拭眼角,敛藏起愁容,弯眉对芜姜慈笑道:“回来了,去了哪儿?找你也不见你,大晚上坐在这里吹冷风。”   怕听不见,小木铲子在门框上敲敲。   芜姜恍然动静,斧头放下来,回头甜声道:“娘,阿耶他醒了吗?我去了趟妲安那儿,自作主张把两袋米还给她了。上回项子肃被我抢走不少银子,明天我就托人再去买两袋回来。”   她提起那小子的口气可平静,然而眸瞳里水潋潋的,眼圈儿还有红粉未褪。   胖子也走了,那小子更不可能再回来。阿娘晓得她一定偷哭过,怕眼睛肿着没消,躲在院子里拖着不进屋呢。但也不戳穿,只宽慰道:“大漠上的子民吃惯了青稞馒头,那汉人的白米吃着心底不踏实,送回去就送回去吧。你阿耶方才醒来不久,叫你进去说几句话。”   “咳……咳咳……”正说着,屋里头传来汉子虚弱的咳嗽。   阿耶已经昏迷过去两天三夜,大夫说今夜若是还不醒,怕今后就要瘫痪在床上。芜姜连忙跑进屋,脆生生唤了声:“阿耶!”   那朴陋的帐包下点着羊油灯,昏昏黄黄。厚重的人影在旧榻上僵直地卧成一座山,似乎费力地想要抬起手臂,却无能无力。他的脑袋应受过很重的伤,半个脸都铁青着,嘴角也斑驳着秾结的血痂,扯一扯嘴皮就溢出鲜红的血水来。   哪个畜生,谁把他打成这样?   芜姜看得心里就跟刀割一样难受,连忙端来一碗水,用勺子喂给阿耶喝。   “几天了……他可有回来?”清水润进干涸的心肺,把人生命逐渐拽回。老邬德重重地咳着嗓子,好半天了才哑声问。   族人第二天傍晚才把迷失的老马从旷野里牵回来,芜姜还以为那魔头压根没去找过阿耶,竟不想二人有曾见过面。但既是见过,他却见死不救地离开,这让芜姜心中又更多了一层恨。   “三天了,没有回来。我下去找过拓烈,拓烈说一定要查出是谁下的毒手。阿耶可还记得那人长甚么模样?我回头就去告诉他。”芜姜红着眼眶,给阿耶在脑后垫了颗枕头。   邬德想起那天旷野下清醒后的可怕一幕——明明喝得不多,怎生得身体却发沉,模糊间看见有人随在郡主的身后,走进来扶起自己。再清醒时脑袋便挨了重重一击,看见一只铁做的假手在跟前晃了晃,然后贴近来一张苍白绝美的脸颜。   那个长着狐狸眼眸的紫衣公子,他用假手挑起他的下巴,勾着紫黑的嘴角笑得萋萋凉:“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你这样惨嚒?天底下凡与他萧孑为伍者,便是与本王为敌。你既自不量力收他做女婿,当然逃不脱厄运……哦,还有你的女儿~~你一定还不知道吧,老东西?八年前你收养的那个小女孩儿,我将把她送到杀父仇人的怀里。那个大了她三十岁的梁国皇帝,他会把她像她死去的母妃一样好好‘宠爱’~~哦呵呵,这可是个意外的收获~~”   他贴着他的耳畔一字一顿地说着,像是很享受那字里行间的味道。说完背过身去,一袭妖冶红袍在夜风中翻飞,邬德尚来不及将他背影看清,几名侍卫便已拳打脚踢而来。   他们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于是他又听到了骇人的秘密。而他现在还活着,那个族人眼里的尊者又该如何把他处置?   邬德推开碗,费力地摇了摇头:“被掩盖的秘密揭开来,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宝石埋在尘沙里才可掩护她光芒,倘若嵌进锋芒的剑鞘,便逃不开生杀予夺的磨砺。他是汉人的征虏大将军,你把他忘了吧,那不是你的良人,他只会给你带来灾难……这件事,也不必去追究谁下的毒手,自此掠过去都不要再提。”   阿耶说得模糊,然而那历经岁月沉淀的老眼里,却分明一抹透彻人情事故的哀凉。   芜姜隐隐觉得阿耶一定知道了什么,抬头往门边看,看见阿娘半掩着门站在院子里,像是怕被人搅扰去屋里的谈话。她原还打算等眼睛消了肿再叩门,看来阿耶阿娘在这小半天里,必然已事先商榷过甚么重要的事儿   芜姜便垂下眼帘,咬了咬唇道:“阿耶可是听说了什么?恕女儿愚笨,不妨直言不讳。”   少女细密的长睫儿微微轻颤,像在等待着什么最不想面对的答案。他晓得那是她心底最害怕揭开的隐伤,不由爱怜地抬起手掌,抚过她柔软的头发:   “当年那个睡在老邬德家门口的小女孩,可是中原远道而来的尊贵公主嚒?征虏大将军萧孑得罪了仇家,那人三五天内找不到他,必然会来这里找你寻仇。离着雁门关不远的玉门外,还有一条支流叫做织兰河,二十年多前郝邬族分化,那里散居着数百户族人,没有首领,没有尊卑贵贱,也没有阴谋算计。我有个老兄弟在那里扎根,你与你阿娘这就去收拾,天明前我们就起程出发。”   他已是疲累至极,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咳嗽着,那动作将伤口撕开,口中蓦地喷涌出一缕鲜红。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原本健壮的体魄因着这些残伤而几夜之间忽然衰老。   既然已被萧孑找到踪迹,芜姜原本打算等阿耶痊愈后就悄悄离开,但没想到事情远超出自己的预料。这会儿想起妲安下午说过的话——“兴许没把他捡回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心中真是把自己恨了一百一万遍。   拭着阿耶嘴角的血迹,豁出去道:“芜姜本是偷生的未亡人,受阿耶阿娘养育之恩,尚未能得以报答,何以再继续拖累?萧孑是我领回来的恶果,倘若那人来寻仇,我便随他去就是。阿耶伤重不宜颠簸,只管在家里好好养着,他但要把我活着从这里带走,就休要对你们为难。”   “咳咳咳……傻孩子,一只没有力量挣扎的小兔,不敌豺狼一只利爪。他要把你送去的是梁国皇帝,那个大了你三十岁的男人,他会叫你生不如死!”阿耶听完顿时咳不成声。   晓得首领为了郡主的声名,但晓得邬德醒来,也会用无数个办法,让夫妇二人悄没声地从族里消失。阿娘从门外进来,一边拍着阿耶的胸口,一边劝芜姜道:“你阿耶的身体我最明白,能醒来就死不了。便是你不走,你阿耶阿娘今夜也是要走的。听我的,这就去收拾,天明前就静悄悄地离开。”   妇人眼中欲言又止,芜姜想起下午妲安躲闪的言辞,忽然间便明白过来什么。   咬了咬唇,手肘支在地上对夫妇二人无声地伏了两伏。她记着恩也记着仇。   健壮的枣红骏马被萧孑骑走了,院子里只有一匹老马搭着一辆半旧的板车。什么也多带不走。   芜姜叠了几件换洗的衣裳,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裹。又从床底下取出小金库。原本没想打开,怎生得后来还是打开,然而不见了玉佩,还少了几颗碎银子。她是个小气鬼儿,一点点钱从来算得清清楚楚,拿走一个小铜板她也记得。这会儿终于知道他那天中午猫进她的房间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已经骗了她太多,从头到尾都是在骗,她已经麻木了。   默默把小金库塞进包裹里,看到床头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新娘服,想了想又把脚边的旧箱子打开。   经年未拭的铜锁上锈迹殷红,稍稍一启开,便扑簌簌一股厚重的尘埃,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里头叠着一抹彩绸的小群裳,群裳上躺一双破损得不成样儿的小宫鞋,鞋面斑驳着洗不净的旧红,提醒她幼年为了逃生而跋涉过的黑暗。还有一枚安静的红玉镯子,那是她叫老太监垫着脚尖,从横梁上母妃悬垂的手腕上剥下。玉身幽幽凉凉,那蜿蜒的红红似能勾人魂魄,她从来只是藏着,从来都不敢多看。   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会儿却把玉镯子取出来,贴在胸口藏着。然后把新娘服放进去,又锁起来,抱去了马车上。   这些东西锁起来轻易便不会再打开,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在人生末后祭奠,那些荏苒的岁月中曾经有过那样的一段从前。   院子里清悄悄的,那破草房里光影黑朦,芜姜走进去看了看,看到小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是行武的军人一贯的作风。她从前可喜欢他这样,看着他英挺的脊梁,总忍不住想从背后环揽在他身上。   床脚叠着一袭新郎服,那新郎服他应该试穿过,衣裳上还有熟悉的清甘。他竟然也会试穿,想想真叫人心里有点痛。然而把衣裳掂起,底下却是一个打好的小包袱,打开来几颗碎银就藏在里面,还有一张中原的地图。她便猜他原本已打算走的,并不是因着阿耶的突然遇袭。芜姜便把地图藏起来,然后把新郎服扔到了火堆里。那簇新的缎料粘着焰火,渐渐卷曲发黑,她少女时最美的一段就也跟着黯淡了。   夜色清凄,偶有虫鸣声响,似把一切涌动在黑暗里的动静静悄悄掩藏,莫名叫人心中惶惶不定。芜姜坐在灶膛旁,等待阿娘帮阿耶擦好最后一轮药,便将他抬上板车。   “叩、叩——”忽然门板上传来叩响。   “开门,小妞,赶快给我开门!”字正腔圆的汉话,声音很轻却很急。   芜姜心神猛地一恍,差点儿以为是在做梦,愣了一怔,才听出来是戒食。   蹙着眉宇上前把门打开:“死胖子,你偷光了我家的肉,大半夜又跑回来做什么?”   哎呀妈,好大的怨念,这么凶!   戒食的手还拍在半空,猛吸了一口冷气,气喘吁吁地倚着门槛道:“快!快跑吧——看在我师哥睡过你的份上,回、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匈奴人在屠寨——整片、整片草场上的部落都要遭难了!”   他迅速说完这话,尾音还没落下,人就立刻猫一般藏得不见了影儿。   “啊——”   远方似传来凄厉的长啼,芜姜举目远眺,竟发现只这一会会等待的功夫,整个大漠的夜晚已然被火光点燃。那不远不近的部落里,婴孩与女人的凄嚎惊起人们的沉睡,刀剑在夜幕下划出冷冽的寒光,她似乎都可以听见开膛破腹的撕拉声响。   已经有沉重的铁蹄迅速由远袭近,寨子口的住户纷纷仓惶响动,男人们护着老弱妇孺上马,左边、右边、右边、左边,惊惶不定地不知道该望哪儿逃。   这个场景芜姜太熟悉了……那被攻破的红墙下,带着火的利箭四处飞射,宫女与太监无助的来回躲藏,嫔妃们裹着寝衣缩进墙角……芜姜正要回头,阿娘也已经跟着跑出来。   她竟不晓得她还能如此镇定。也不晓得自己还能有那样大的力气。   芜姜从马鞍上卸下小板车,撞开门推进帐包里:“阿娘快回来!帮我把阿耶托上马背,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   “畜生——你们给我放开夫人——!!”   “啊……”首领家装饰豪华的几间帐包里,欢喜过后的妲安正伏在拓烈硬朗的胸膛上酣睡。忽然一声熟悉的长者怒吼,将她从香梦中猛地震醒过来。蓦地坐起身子,这才听见外头惊慌四散的奔跑声,连忙用力推着拓烈的手臂道:“拓烈,拓烈哥哥,出事了……我阿爸阿妈出事了……”   骄贵的郡主,音腔里头一回带了萋惶的哽咽。虽没有看见外头的惨状,然而已听见衣帛被撕裂的声响,还有汉子粗噶的漫骂,间杂着阿妈惨厉的挣扎。   “该死,你在酒里下了药?!”今夜莫名对她意乱情迷,以至于这样大的动静都未能谙知,拓烈怒瞪了眼妲安,迅速裹紧睡袍闯出去。那华丽的帐包外,几名身披兽毛的匈奴鬼戎,正将雍容华美的首领夫人搡倒在地上。周遭逃跑的侍女被扯着发辫拽回来,黑色的沉重脖拷卡住她们白嫩的脖子,把她们在墙角里堆成一团。   首领重伤才愈的右肺被贯穿了利剑,口中猛溢着鲜血。见拓烈拉起手中的弓箭,欲要往那几个陵辱夫人的鬼戎人身上射去,连忙捂着胸口嘶声阻止道:“快走——年轻的人们不用管我们这些半老的族人!整个寨子全都覆没了,这里已经不适合居住,我的女儿交给你,你带着她走,还有年轻的勇士们!去到玉门外织兰河岸,那里还有我们的同胞,你要重新在那里组建一个部落。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正式接任我为郝邬族的新头领!”   他说着,忽然用力把胸口的剑拔出来,重重插进正在玷污自己夫人的匈奴人后背。那匈奴人吃痛回头,一弯刀寒光在他颈上划过,地上便咕噜噜滚下来一颗不瞑目的人头。   “唔……”不堪陵辱的首领夫人也在刀口上划了脖子。   “阿爸——”   “阿妈——”妲安尖叫得声音都变了形,裹着睡袍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全族都覆灭了……”   拓烈双眼布满红丝,木怔怔重复着这句话,忽然便跨上马背欲往僻远方向驰去。   妲安蓦地回神过来,连忙死死地抱住马腿不放他走:“拓烈,拓烈哥哥,你不能去找她!我现在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走了我就是死路一条!”   “该死,她现在除了我也是死路一条!”拓烈望着芜姜家方向的火光冲天,猛地扯开妲安的束缚。   身后几名鬼戎人见妲安衣着华丽,身段妦腴,顿地冲上来拉过她的长腿。   簇糙的大掌覆盖上来,只叫人肮脏绝望,妲安嘶哑着变了声的嗓子痛骂:“拓烈,死人拓烈,你连睡过的女人你都不要了!那我肚子里的孩子你要不要?你这个没有责任心的混蛋,你不爱我,又何必动过一次还要接着次次动——”   孩子……   拓烈闻言猛地一顿,那健硬的身躯回转过来。看见妲安的裙子已经被鬼戎的士兵拨开,听到他们荒银的戏谑,想要吻上她睡袍下毫无遮掩的美好——那锁骨上还有今夜刚刚和自己好过的痕迹,女人扣在他的怀里,与他汗渍交融:“拓烈、拓烈我要你,拓烈哥哥……”   “我杀了你们这群没有人性的畜生!!”拓烈垂下的手掌用力地捻紧,下一秒猛地打马回头,手中弯刀朝正前方士兵的身上砍去。   被松开的妲安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忽然猛扑进拓烈的怀里,泣不成声:“呜呜呜,拓烈……死人拓烈……你总算还像个男人……”   “闭嘴,走吧!”拓烈最后凝了一眼芜姜家的方向,已经毫无退路了,她的那个方向已被鬼戎士兵充满,回去就是死路一条——“玉门外织兰河岸,那里还有我们的同胞,你要重新在暗里组建一个部落”——   拓烈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然后抱着妲安跨上马背:“驾——”   被血光染红的暗夜下,三百多名骑兵还有路遇的族人们,随着新一任头人跌跌撞撞地往西南方向而去。   “唔……”残破的小院内,不时有带着火的利箭插面而来,芜姜偏头一躲,用清削的肩膀抵住阿耶沉重的身体,咬牙使劲晃了一晃,终于把阿耶驼上马背。然后又把马背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在地上,叫阿娘坐了上去。   脊骨上的创伤痛得嘴角抽搐,阿耶昏昏不能言,只是攥紧芜姜的手不肯放。阿娘哽咽得泣不成声:“八年养育,我们当你是亲生的女儿,只有一匹马,我们这样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箭如密雨穿梭,沉重而可怖的铁蹄声越来越近,女人和孩子凌乱的脚步声来回奔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芜姜垫起脚尖,用袖子给阿娘擦了擦眼泪,然后用力把手从阿耶的掌心拽回来:“放心走吧,我这去聑犁家借马。阿耶阿娘去了织兰河岸,一定还要再养一百只小羊。等羊毛可以剪了,一定就能看见芜姜回来!”说着把包裹里的小金库扔进阿娘怀里。   妇人舍不得姑娘,哭着不肯走,想要跳下马来。   “驾——!”芜姜用尽力气狠煽了一鞭马背,把阿耶阿娘送走了。   那暗影里半老的夫妻背影蹒跚,芜姜看着瘫在马背上的老邬德鬓角的白发,想到当年夫妇二人尚且年轻、在门边把自己抱起时的温暖,眼睛就酸涩得不成样。   一颗颗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唉,真讨厌,今天怎么总是抹眼睛呢。   却已经没有时间容她伤心,她所有珍视的人们或欺骗或背叛或无奈,但最后都走了。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她只剩下一个人,命悬一线,她需要迅速去借一匹马。夜色下到处是惊慌逃躲的人们,芜姜避开穿梭的乱箭,借着火光往聑犁家方向寻去。聑犁算是族里的小富户,他家的栅栏里有不少的马儿。   但来不及了,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嘶长的马鸣,追赶而来的匈奴头领带着可怖的獠牙面具,他们在她背后用蹩脚地汉话猖狂肆笑:“没有了那个汉将保护的寨子,踏过去不过是一层绵软的沙子,哈哈哈,这就是你们收留他的下场!”   “啊——”芜姜来不及回头看,一颗沉重的铁环便已套上了脖子。只觉得颈后瞬间钝痛,蓦地便仰倒在地上。   生性弑杀的匈奴鬼戎,他们肆意在大漠上扩张。郝邬族人们猎狩的是野兽,他们猎狩的是人奴,他们不杀壮年和妇女,要把女人们抓去,用作他们漫长冬季的消遣。   芜姜无力地躺在地上,脑后渐渐渗出一缕鲜红。困倦地阖上眼帘前,她的脑海中又掠过萧孑清隽的颜骨……那屠宫的火光冲天中,他隐在盔甲后的脸颜看不清。后来他遇上她,便对她说:“你若是不恨我,那就等着,等到我可以给你的时候。”   她想,他果然是传说中那个杀孽重重的灾星,他一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的身边便逃不开杀戮。   “吱吱~~”小白狐归归想要得女主人的宠,眯着细长的萌眼儿,拽着芜姜的裙角想要讨她抱。芜姜动不了,它又黏糊糊地缠过来。   项子肃说归归是他捡来的小闺女,和芜姜一样爱缠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很无可奈何的纵容,又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无可奈何的宠溺。彼时叫芜姜看了心里止不住暗生得意,甜滋滋儿的,不晓得把小归归多么宝贝。然而这会儿她一点也不想看见它。她想,如果还能活着,如果还能重生,总有一天她要把它晒成肉干儿。还有那个男人,他欠她的全部,她都要从他那里讨回来。    ☆、『第二九回』迫随   夜色静谧,清水河的上游,慕容煜斜倚在他的白狐狸毛躺椅上,着一袭青白缠花底斜襟长袍,腰束玉带,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爱妾一左一右地软在他身旁求好,他竟也各个蜻蜓点水般赏了一吻。把两个按捺得不行,勾着手指头急急就要解他腰带,被他一人一扇子拍去两边,又嘟着艳红的嘴儿不高兴。   “都给本王麻利点,鸡鸣前撒完,叫那群土鳖也尝尝甚么叫作销魂的滋味~”见天光渐亮,慕容煜用铁手杵了杵就近一个侍卫的屁股。   那铁手看着虽小巧,煽人时却能叫人五脏六腑筋骨脑髓痛到打颤。属下们顿时战战兢兢应“是”,把麻袋里的药粉使劲儿往河里倒。   北有逖国七皇子,天底下最鬼僻刁钻的角色,谁人但一得罪他,必得株连九族叫你上三代下三代全部玩完。今次又不知道从哪个鬼门鬼派里买来奇药,听说把药粉融进水里,方圆一百里境内之人喝下去,三天内必嗓子焦干、浑身长脓,七日内形同发瘟而死。   一群侍卫跟着他干尽丧心病狂的缺德事,心里其实也都巴不得萧孑快点死,他一日不死,主上就没完没了的穷折腾。这眼看在大漠里浪荡了两个多月不能回去,结果可好,又冒出来一个妞。那萧孑是什么角色?要是知道主上动了他的小女人,日后这两冤家还能消停嚒?   不过这话可没人敢讲,怕一会儿赏自己喝河里的“销魂水”。正自腹诽着,忽然哪个把头抬起来一看,兴奋惊呼道:“快看,寨子里杀起来了!怕是那小妞早就挨了刀子儿,主上咱撤不撤?”   呵,还有谁人这般助他~   慕容煜闻言眯起狐狸眼,但见那别雁坡方向果然厮杀震天,戴着獠牙面具的闯入者猖獗屠寨,坡上坡下血流成河。那姓萧的沾上哪里,哪里就没有好下场~~   性犷欲蛮的匈奴人,冬季猎捕人奴消遣,用废后随手往狼堆里一扔,下一年继续扫荡。汉人的少女他们可舍不得放过。   慕容煜想起榷场上芜姜娇娇的嘴儿:“公子你看起来甚美丽,你帮我看着袋子可好?我买完东西就过来选绸缎~”   那一袋羊粪害得他整整熏了三天两夜的手,这会儿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地腥臊味。哦呀~一想到那被抛弃的可恶小妞将要受尽凌辱,这让他的心情好极~   微抬下颌睨了一眼,但见侍卫们一个个如释重负,晓得这一群打得甚么主意,偏偏讽蔑地勾起嘴角道:“撤了做甚么?都给本王下去,在那妞的背后跟着……她要是死了,你们也别活着回来~”   说着阖起乌鸦毛扇子慵懒站起身来。    ☆、『第三十回』凉州   “驾——”凉州城外无人,一骑枣色骏马在夜色下匆匆赶路。   进入中原地界,只见层峦起伏,屋瓦烟囱,大漠草场上男女情长的旖旎渐渐被淡去,那二十多年独来独往的寡情与冷静又再度回还。   梁皇癸祝,此人贪生怕死揣奸把猾,萧孑料定自己回去站在他面前,他又得痛哭流涕一口一个“爱将”;倘若知自己活着未死,只要未曾一脚踏入京城,必然还会再出甚么下作追杀。但只要再把边关的军权收回,萧孑如今倒是懒得去反他。   心中这般想着,不由扯紧缰绳加快赶路。不便往人群多处走,只往城外偏郊地界绕。那眉宇凛然,一骑单影在马背上衣袂翩飞,远看去便像是入了画。   冬季的天空日暮也提早,官道上过路人寥寥,正待要寻谁问路,却听前面过来一对儿小夫妻——   “你下回再要给我看见,我可要剜你的肉、抽你的筋,对你不客气。”   “哪儿敢惹娘子生气,不过就是多看了她两眼,又能讨得甚么好处?”   布衣短打,二十上下年轻后生,一边讨好一边上前把她手儿牵起来。她甩了甩,没甩开,嗔一眼就又拢去他肩畔:“死相。”   看得萧孑动作一缓,耳畔又传来那熟悉的嗓儿——“我告诉你,想走最好趁我现在还没看到你,现在就给我走掉,否则下回我绝对不会和你客气。对待你这种诡诈薄情的梁国人,本应该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就不能给你好看。”   那夜色下两片单薄的肩膀可娇可蛮,拉她拽她不理,走起路来两系乌亮的长发一颠一颠。他跟在背后看,只看得忍不住想把她箍进怀里,狠狠地揉她欺负她,听她脸儿红羞、嘤呜地埋在他胸口叫疼。   当夜匆匆离去,一切都来不及善后,此刻蓦然想起她,只觉得心底哪里揪了一揪。见前方有个破旧凉亭,便打马上前停驻:“迂——”   拾一摞枯枝升起火苗,从包裹里取出肉块架在火上炙烤,又掏出干粮就着壶中酒水下咽。手背与肩膀上的血痂因着近火而刺痒,是那天夜里夺命遁离时所受得伤。他用酒水往上面一浇,灼痛感让他蹙眉龇了龇牙,想起第一次被她咬得斑斑牙印的手腕——   “你这个坏家伙,你要把我连累死了!”   静夜总是最挠人相思与回忆,那个爱缠人的小妞,她在他面前原不过是个小了九岁的丫头。他十三岁上战场,她那般呆鹅愣脑的,兴许还在呀呀学舌,她却非要他把她当成女人看。   那个偏僻的小寨可没甚么乐处消遣,往日吃完夜饭,便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看他捋着袖管拾刀劈柴。他不与她说话,她就也不与他说话,忽而若无其事地瞥过来偷瞄,也不晓得看到了他甚么,小脸颊蓦地一红,又别别扭扭地把他横一眼。那椿心小荡漾,他其实都知道,只是故意装作对她不解风情。   天空中窸窸窣窣飘起今岁的第一场落雪,那白绒雪花飞进漏亭,沾在伤口上丝丝渗凉。却又软棉绵只叫人心中不听使唤,想起清水河岸边的那个夜晚,把她的红与润在口中缠啄。她不晓得他彼时已动了欲,竟还那般勇敢地等待着迎阖他。天晓得接下来到底有多痛嚒?傻子……少女蜕变成女人的第一次,可是一场开天辟地的浩劫,她还太小,那般娇嫰可承不住他的伬忖。   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干嘛,那鬼僻的慕容七后来有没有与她为难?   想起慕容煜丧病的手段,萧孑躁闷地晃了晃酒壶,仰头豪饮一口,迫自己把丝缕捻断。出了大漠,他的心绪便必须回还,依然是那个不屑牵绊与人情的萧阎王。   见肉块孳孳冒香,正要解下来开吃,却发现一根树杈子从身后欲伸欲缩,似乎已经挑了许多次,鬼鬼祟祟把肉叉去了大半。便蹙眉用力一拉,一个胖大的身影顿时从亭后跌跌撞撞地搡出来。   “欸、欸,师哥、师哥,是我戒食——”戒食啪嗒一声摔趴在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但见着一抹女人的碎花裙子,胸前兜着两颗大土豆,扭拧地撅着个红嘴唇,看上去滑稽又落拓。   萧孑很鄙夷地扫过一眼,余光侧过戒食的庞躯不经意往后看了看。但见他身后空空,预料之中的并无人相随,凤眸便又冷却下来:“身上的血从哪来的?”   嘿~~嘴硬吧,说不带不带,看这会儿还不是惦记?   戒食是什么角色,他眼儿可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不过他可不敢说那个寨子里惨遭杀戮,便大喇喇坐下来撕了一块肉:“在凉州城偷吃人两块烧鸡,被人追着满街打,没办法,只好偷了杀猪婆的衣服跑出来。师哥,你刚才可是在回想那妞?”   何止两块,说两块兴许就是三只。萧孑把酒葫芦抛过去,不耐地闭起眼睛:“想她做甚么,缠人的要死。”   “呃……你看你那里……”戒食挤眉弄眼,偏好死不死地往他青袍下某处一指。   从小听老方丈教训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只听说这世上的情裕,不尝她便永远不识不惦记,但一晓得了味道,隔几日不吃上一回就犯瘾儿。师哥没救了,从前稍一点动静他就警觉;刚才树杈子伸了好几回,他楞是没反应过来,魂儿都被那小妞勾了个干净。   萧孑低头一看,但见腹下不知何时启来的动静,不由懊恼地煽了戒食一脑门:“给老子滚远点!”   其实他也不晓得为什么,每次但一想起那个小妞娇娇软软黏人的身子,那里就会不自觉地起反应,管也管不住。天煞的冤家。   ……好在并不十分明显。   戒食可不滚,自取了吃食在台阶上坐下来,又把肩头挂着的佛珠扔过去:“你就口是心非吧,反正也没戏了,那小妞已经猜穿了你身份。”   萧孑略微一怔接住手串,但也在意料之中。默了一默,复又冷声问道:“那她没说什么?你出来时她可把你遇见?”   戒食狼吞虎咽着,忙不迭翻了个大白眼:“你一走,寨子里的青年们就商量着要娶她,那小妞得人疼,估摸着是被谁约出去相好了。才从外面回来,见我要走,还主动给我让道儿。就只闷声回了我一句,‘你告诉他,我想叫他死’。”   眼前浮起那操练场上,骑兵们打量芜姜的闪动眼神,萧孑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她黏缠在她怀里时,他面上虽冷,到底纵容着她的娇;然而当听说她被人惦记,却懊恼起她的媚与动人,怎生得心里这样不痛快。   但他竟不晓得她能如此淡定地接受他身份,他原还以为她应当红着眼眶,然后把他恨得咬牙切齿。   想起那个星空之下默默枯等在寨子口的少女娇影,心中便稍稍安定。手中残渣一掷,撩开袍摆站起来:“那是一时气话,她舍不得叫老子死。等处理完京中琐事,我这便回去找她!”   啧啧,这自信~~   胖子可没马骑,不过他的两条腿快起来抵得上半只马,一边跟在萧孑的身后,一边闷声嘀咕道:“那怎么也得她有命回来啊。”   看见萧孑略一蹙眉:“你方才说了句甚么?”   又连忙含糊改口:“啊,我说,那也得她肯要你啊,万一她嫁了人。”   萧孑清隽容颜顿时铁青,狠一挥马缰:“尝了爷的味道便是爷的女人,除非我不要她,她若胆敢再与谁人好,会有办法叫她好看!”   “呱——”   话音才落,天空中忽然直掠而下一幕苍影。举目远眺,但见是汉军营里驯化的信鹰,不由扬手把落下的纸笺接住。   “数千匈奴铁骑三更突袭,别雁坡方圆百里全数覆没。”寥寥两行字,是张嵇亲笔所书,只看得眉峰兀地一凛。低头再看戒食,语气便顿生了冷意:“我问你,你刚才那句说了什么?”   那凤眸冷长,目中煞气像能把人杀死。戒食打了个哆嗦,知道瞒不住,怕见死不救要被这厮打,干脆豁出去反将一军道:“我说她回不来了!不是你心心念念要把她甩掉?你要是真心想带走她,多少个法子也叫你把她弄走了。你自个绝情不带,老子要带了,回头还得挨你煽瓜子。我这不带了吧,你又责问我。师哥,我他妈在心里就是一坨屎!”   一边说,一边运气丹田气快步往前颠。   眼前掠过八年前的屠宫一幕,似又看见那个迤着小宫裙凄惶奔走的小女孩儿。萧孑磨了磨唇齿:“……活着还是死了?”   戒食步子一顿,吭哧应道:“活着。她把她阿耶阿娘送走,自己没马儿骑,就抱着小箱子到处乱窜,后来被匈奴人一个铁环扣住脖子,虏走做人奴了。”   回头看了一眼师哥隽冷的颜,有心叫他良心再不安,便又继续浇了桶油:“千真万确,我当时就躲在窖子里,等人走光了才敢出来。天微亮的时候那些莽匪收了场子,看见她脖子上带着铁环,额头也被画了记号,挤在一群女人堆里推推搡搡着走出来。就那么一张漂亮小脸,别说百来个女人,就是一千个里面,我也能一眼把她认出来。听说匈奴人都好涩,生得那么美,指不定半路上就被糟蹋了,活不到地儿。”   “不论哪国将那小丫头寻到,梁皇皆用七座城池换她性命……”   一路上听到的坊间蜚语又在耳畔回荡,本还在担心慕容煜抓她要挟,但去了匈奴也好,天下再没有人能把她寻到。   左右不过是萍水相逢般蜻蜓点水,他原意也是要毁她,缠他的也是她,他并没有真正想过要娶她为妻,而她亦不符他心目中妻子模样。   那冷意忽从心底贯穿,萧孑持缰的苍劲指骨蓦地收紧:“驾——”一句话不说,脸色阴沉沉地往前打马。   “不过你现在回去救她也来不及,都过去快两天,兴许这会儿早就被拎出来弄了。不过也未必,她脸脏,我看见她在地上抓了把泥……”戒食尚在身后咕咕叨叨添柴煽火,待一抬头,才明白过来他根本就没打算去救。   啧,天底下最无情无义莫过师哥。   想想那小妞一颗心巴心巴肺地爱了这鸟人,实在也挺可怜,嗫嚅问一句:“师哥……那就,真就这样白好一场了?”   “既然已出大漠,今后世上便没有这个人,但把嘴巴给我闭严实点。”萧孑嗓音沉得很低,那垂肩的墨发被夜风拂上脸颜,看不清凤眸中隐匿的情愫。   修劲双腿蓦地夹紧马腹,一袭青袍翩飞,凛凛英姿瞬间便驰去数百米外。    ☆、『第三一回』胡虏   天空中飞落今岁的第一场雪,像是为了祭奠一夜之间死去的人们,那鹅毛片片,在空旷天际下遮出一幕厚帘。人在雪中赤脚跋涉,便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天,也记不起来到底走过多久的路。   几个匈奴散队探到萧孑不在,一起集结起来复仇,天亮后又把俘来的人奴各部落瓜分。芜姜跟在一个百多号人的奴隶队伍里,踉跄地往前走着。早先的时候女人们还哭泣,后来也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因着饥寒困顿交加,就只是随着队伍麻木地移动。耳畔除了匈奴鬼戎粗噶的肆笑交谈,只剩下铁镣和脖环沉重的摩擦声响。   俘虏们被打乱,半数都是陌生的面孔,芜姜是里头年岁最小的。再小的命活不长,匈奴人也懒得留活口。大家互相看来看去,想要找到熟识的旧邻人,眼神落在她身上时,会有那么一丝细微的动容,然而自顾不暇,很快又都淡漠地掠过去。芜姜很疲惫,并没有像大家一样掉眼泪。她的后脑昨夜在地上磕了伤,现在雪花落下来,丝丝的冰凉,催使她精神保持着清醒。   遥遥往身后望,那别雁坡的方向只剩下几缕余烟袅袅,整个部落被焚毁,大半数的族人都死了。阿耶阿娘后来不知道有没有冲出去,还有拓烈他们,一直也都没有看见……此刻想起从前寨子里一片祥和安宁的生活,惘惘然只觉半世今生。   之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再回来。听说匈奴之地蛮荒可怖,那里的男人们都长着寸长的毛发,底下的东西能把女人的身体撕裂,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她早上的时候,看见有女奴咬舌自尽了,她也试着咬了一下,然而实在是痛得不行,她就又下不了狠心。她还舍不得死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都想要继续活下去。   “迂——”几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匈奴莽匪在安营扎寨,他们用清水河里灌来的水煮着一锅肉汤,西哩咕噜也不知道说着什么。忽然往女奴这边看过来,然后其中一个就拍拍屁股站起来。   手上拎着肉串,拽起跟前一个女人的头发,用蹩脚的汉话问:“你,要不要吃?”   “唔……”西塞周边的部落都能听得懂汉话,是个妦满的妇人,应该才生产完不久,一边摇头一边胆怯地啼哭。   那个莽匪甩开她,又晃着肉串走到芜姜跟前:“你要不要?……白吃?”   芜姜连忙使劲儿摇头。   她的脸上涂着黑泥,看上去又瘦又小,蓬松的长发上也沾着枯草。那人对她没有兴趣,就又回头抓起刚才那个妇人,龇牙逼迫道:“你,给我吃两口!”   妇人颤巍巍地啃了两口,忽然实在饿极,抓过肉串狼吞虎咽起来。   “哈哈哈哈——”把煮肉的匈奴们兴奋得哈哈大笑,问还有谁吃,白吃?   女人们互相看了看对方,随后陆陆续续又走出来三五个,一把抓过肉串就往嘴里塞。那人任她们吃完,忽然刷地一变脸:“差不多了,把她们这几个都抓过去。”   “啊——”女人们食物还不及咽下,惊叫声儿还不及发出,几个壮硕的身影已走过来把她们拖了过去。背对着人群,七八个莽徒围拢起来解开腰带,顷刻便传来衣帛澌裂与挣扎咛哭的声响。其中一个抓着芜姜的袖子不肯去,芜姜不动声色往回拽着,想要叫她把手松开。却死活不肯松,“撕拉——”一声,芜姜的衣襟被扯落,露出来里头一截白皙粉嫰的肩膀。   那匈奴莽匪正要抬手煽妇人,蓦地回头扫过来一眼,一双浊目瞬间精亮了。   糙燥的手指捏起芜姜的下巴:“深藏不露……你是汉人的姑娘?”   “唔——”芜姜骨头被捏得咯咯响,只是使劲摇着头不张嘴。   但是没有用,那莽匪盯着她水澈澈的眸儿看了半天,忽然从地上抓了把雪,往她的小脸上抹。然后就看到了芜姜干净清妍的小脸蛋。   芜姜的身子还没晃稳,就听见他一声霪笑:“果然是汉人,真他妈撞上好运气!”一弯腰把芜姜扛到了肩膀上。   他的肩背异常厚重,弥散着一股猛兽般嗜血的腥臊。浓重的味道熏得人窒息,芜姜用力踢打起来:“放我下来,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王八蛋!”   那夜色下的暗影里,慕容煜着一袭白狐狸毛圆领花地长袍,悠悠然坐在马车上看。看到这一幕不由好整以暇地勾起嘴角:“好一只小辣椒,这就是你欺骗本王的下场。”   他已经跟了她一路,看见少女娇娇的身体正被九尺高的鬼戎凌空,挣扎得像是一条渡劫的小鲤鱼。那莽匪一爪子把她衫子剥落,露出内里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臀胯儿翘得真是好看,胸脯也像一对多汁的梨儿。似乎因着寒冷,红红都起来了,在小衣下不安分地婷出两颗妦润的小点点。他的眼前不自禁浮起萧孑弄她啃他的画面,怎生得心里就那般不舒服,竟也想要将她的红揪起来,然后一口把她咬掉。咬平了。看她还怎么美丽。   因为踢腾得厉害,那匈奴人把她裙下的裤儿都脱了下来,一边扭拧着,一边在她的脚踝上扎住。   “呜呜……混蛋……混蛋萧孑!天底下的男人没有比你更可恶,我死了也不会叫你好看!”他终于听见她哭了,这一路在背后隔着距离悠哉尾随,就只看见她哭了这一次。   哦呀~~一颗颗晶莹溢透眼眶,哭起来怎么这样可爱,都快把那可人的小嘴儿咬破了。犟硬的小妞,谁叫你要招惹他?那个男人是你招惹得起嚒?   想到萧孑把芜姜甩了一走了之,慕容煜的心情不由惬意。那姓萧的果然无情无义,什么都比不了自己的命重要。大抵也不过想把这小妞先玩玩,玩够了再送回去交给皇帝。但他一定会叫他后悔的,这小妞落在他慕容煜的手里,他萧孑就一定会有后悔的一天。   但见芜姜两条细滑的腿儿在夜色下踢来踢去,一旁侍卫们看不下去,不由揪着眉头探声问:“主上,这妞还小呢……主上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急甚么,等锅里的毒发作。看她被这样折磨不觉得很有意思嚒?”慕容煜玩弄着手中的小箭,对准那匈奴人的脑门瞄了瞄。他今夜着一袭通身玉白,看上去美得就像怀里的小白狐归归。那马车也白,好像与这落雪纷飞的夜晚融为一色。   忽然与那丫头的眼眸对上,竟似在这昏黑混沌之下一瞬把自己捕见。他听见她启开嫣红的小唇儿对他喊:“躲在那边的狐狸,我看见你了!你过来救我,你救我就替你杀了他!”   哦呀,倒是和那姓萧的一般无情,为了活命甚么都舍得出去~   “嗖——”慕容煜勾起嘴角,手中的毒箭便轻飘飘射了出去。    ☆、『第三二回』北行   裙下无了遮掩,一股冷风缱带着雪的湿气肆无忌惮灌入,只须随手把裙裾一掀,雏女的美妙便尽曝于众目之下,这感觉只叫芜姜憎恶而恐惧。   她看到远处飘渺着一抹绝美的身影,她认得他,像绝望之中的稻草,唤住他想要与他做成交易。但是他眯着狐狸眼儿悠然不应,她便又不知那身影是真是幻象。   “别碰我,混蛋……别用你恶心的脏手碰我……”芜姜像鲤鱼一样踢打着。知道这时候不该去想起某个冷峻无情的家伙,他可恶得已经叫她毫无奢望,但怎么还是想起来呢?哎,她真想把他碎尸万段啊!   “不要怕小妞,很快你会感到很快乐!”匈奴人目射着精光,一边捻着芜姜,一边匀出手宽解腰带。   芜姜吊挂在他的肩头上,已经听不见自己在骂什么,只恍惚着被他倒转过来。忽然 “咻”一声细响,那匈奴人脸骨抽搐,虎背熊抱瞬间把她匍倒在地上。沉重压得她胸口钝痛,来不及咬舌自尽便失去了意识。   人沉在昏蒙中醒不来,只觉得像泛在波涛中摇摆。她想,她这回一定是死了,就算没死身上也脏了。胸脯像被人用重力拨过来又撩过去,她想起方才那一群匈奴莽匪围欺女奴的画面,心里就觉得恶心,下意识把那力道握住:“不要再动我!”   “嘁嘁~”一缕微光蓦地飘进眸隙,睁开眼却看到头顶上方一盏莲灯。有衣着玉白狐领袍的俊逸男子正蹲在自己面前,勾着嘴角似笑非笑,绝美不似人间模样。   忘川河岸都是莲灯,河上常有不舍去投胎的邪君迷惑新死之魂,想要吸干他们最后一缕残存的阳气。她以为那是一场梦,便又把眼帘沉重地阖起来。   暗夜下的漠野空寂廖,雪地上横七竖八着暴死的尸体。吃了毒物的匈奴散队死绝了,一股类似野畜的浓重死气在周遭弥散,能跑的都跑掉,这四面百里静得就像一片幽冥。   自家主子总算是误打误撞解救了一次苍生。   “主上,她又昏过去了。”侍卫百感交集,看到芜姜微微轻颤的眼睫儿,嗫嚅着在身后提醒。不敢太大声,怕唤醒主上丧心病狂的本性。   慕容煜撩开袍摆蹲在地上,一柄假手在芜姜的身上拨来拨去戏耍着。他发现她胸前鼓起来的那一对小山真是很可恶,弄一弄就摇颤个不行,这让他心里莫名很不适……像非要把她咬平了才方休。   这个被萧孑沾过的小女人,他其实很想叫她在自己这里也受痛,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滋味,才会惹得那个绝情的男人对她动情。然而这会儿人太多,他若是痛她,被家里两个裕求不满的小妖精知道,日后一定会缠着他也要。那两副骚骨头儿每天巴不得的就是疼,挥她们鞭子皮开肉绽也乐意。   世人都说要女人就要丰茹肥豚,多少人羡慕他慕容煜养的这一对绝代双艳,但他对她们爆满的身段可没有兴趣。他就想折磨眼前这个清岧岧的小美妞。   慕容煜便微侧过肩膀,冲一旁的近侍道:“浇她,叫她醒。”   果然刚才的“仁慈”都是幻觉啊,侍卫扛来一盆化开的雪水。但是躺在地上的芜姜太娇嫩了,小嘴儿嫣红欲滴,瑈白的长腿从裙子下露出一半,线条旖旎得就像一弯美人鱼。   侍卫下不了狠心,只将手伸进盆子里,假模假样地“噗、噗”了两三下:“他妈的,叫你醒,还装睡!”   根本不起作用。   “或者本王应该先赏你吃顿肉。”慕容煜不耐烦了,阴凉地瞪去一眼。   那侍卫回头看了看长毛匈奴七窍流血的尸体,没办法下口啊,只得一闭眼把整盆浇了下去。   “唰啦——”   “唔……”芜姜猛一个激灵,从挣扎中清醒过来。   那榷场上慕容煜似笑非笑的脸颜近在咫尺,这才明白原来并非幻觉,真是那个对萧孑穷追不放的狐狸眼公子。而胸口的痒痛正是他的假手在作祟,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她刚才短短一瞬间做了个清明梦,在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干净了的时候,那糊里糊涂,怎生得又回到了别雁坡的小院子。晌午稀薄的阳光打照出一片朦胧,阿耶坐在栅栏外劈柴,羊圈里阿娘挤着羊奶,她站在阳光下晾衣裳,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静谧而单调。   忽然看到草檐下多出来一道劲朗身影,那人着一袭斜襟青布长裳,风尘仆仆地从她的枣红骏马上跳下。“迂——”他用幽郁的眼眸凝着她,似欲言又止。   她看见自己抓起鞭子冲上去,下手从来没有那么用力过:“混蛋!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是萧孑?为什么要骗我?都走了为什么又跑回来?”   长鞭把他的衣袂打出咻咻声响,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由她打着,依旧是那般高冷的疏离。忽然把她的鞭尾用力一拽,轻而易举就将她拖进胸膛里抱住。用他硬朗的下颌摩挲着她的额头,像从前的每一次,磁哑着嗓子说:“傻子,从来就没有什么萧孑,我只是在大漠上迷失了几天。没有欺骗,我又回来了,只是你的项子肃。”   哎,梦里的她是多么眷恋着他清宽的怀抱,她看见自己的眼睛一直在他的衣襟上蹭着,他嘴角照常挂着那一缕无可奈何的宠惯。阿耶阿娘在背后看了直笑,笑姑娘家的心被偷走啦。阿耶依然是那么健壮,阿娘眼角的纹路也依然那么慈祥,笑得她心里酸酸涩涩的可不好意思了。她在梦里甚至想,如果可以的话,她会愿意一辈子就与他们三个住在那个院子里,哪儿也不要去了。   然而醒来过的这一刻,周围空空死寂,一切的温暖、依赖与笑声并无踪影,项子肃只是她心中一个莫须有的存在。有的只是一张阴柔绝美的脸庞,那脸庞的主人说:“满身羊屎味的臭丫头,被人抛弃的滋味很好受嚒?”   她便知道,她这一醒来,就要与他正式为敌了。   芜姜沙哑着声儿,对慕容煜道:“你是谁?你救了我,答应了你的我自然会做到。”   然后用力拨开他杵在胸前的假手。   慕容煜略微窘迫地收回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撩女人,而她对他竟然毫无应激。他忽然忘了刚才为什么要蹲下去撩她,这感觉让他有些不那么美妙。看来他应该把口气弄得更恶劣点。   “白石城城主慕容七。我刚才听见你说要替我杀他?”慕容煜探着芜姜的小脸蛋。   白石城是北方逖国的领土,那这位一定就是传说中积百恶于一身的逖国七皇子了。芜姜想起之前榷场上听到的萧孑与他的渊源,便应道:“是。你有多恨他,我就有多恨他。”   “吱吱~~”小白狐归归见主人醒来,在慕容煜的怀里扑腾着爪子,想要讨芜姜的抱。慕容煜不许,把它提溜着塞进长袖里。那是他在芜姜的院子里捡来的,他觉得它的美与他很相像。   芜姜的小衣都被雪水泼湿了,一对小梨儿在布帛下勾勒出娇婷的轮廓,不大不小,那样刚刚好,好像轻轻在口中一含便能够将她化开。   那萧将军可真会挑女人,十四岁的小丫头片子就已经藏不住美人胚了,再要被他多伺弄几回……侍卫们的眼睛看得直勾勾的。   慕容煜回头凉飕飕地瞪了一眼,一个个又赶紧侧过脑袋。   他用假手挑起芜姜的下巴打量。大约因着他的美貌冠绝当世,都说她的母妃当年美得祸国倾城,怎生他看她其实也就一般般漂亮。   慕容煜不屑地说:“很好。但本王只有两条路供你选择……第一,我把你送去梁国,那个大了你三十岁的皇帝正铺好了床在等你。第二,还是我把你送去梁国,那个大了你三十岁的皇帝正铺好了床在等你,但你顺便给我杀了可恶的萧孑。我逃亡的晋国小公主,你说,你要选哪个呢?全天下都在觑觎那七座城,我可不会把你送回他身边称他的意。”   他故意把话说得很不堪,一目不错地盯着芜姜,似要考量她心中对那人的恨到底够不够。   然而这话怎听得恁般耳熟?芜姜耳畔回响起阿耶虚弱的叮咛——“他要把你送去的是梁国皇帝,那个大了你三十岁的男人,他会叫你生不如死!”   原来阿耶的腰和脊骨便是被这人所伤。芜姜凝着慕容煜苍白而俊美的颜,心中便暗暗腹诽,在把萧孑杀了之前也定要把他弄得半身不遂。当下咬着唇儿毫不犹豫道:“既然都是陪那个皇帝,我不介意多杀一两个人。”   一两个~   慕容煜哪里听得懂那话中的意味,当然,他更分不清善恶,丝毫不因为伤了她的养父而介怀。当下便心满意足地撩开袍摆要起身:“那么你可以随本王走了。”   “你要抱我起来。”芜姜拽着他的袖摆一动也不肯动。她的身子太疲惫了,脑袋沉得根本不听使唤。   那娇虚的身条儿半明半媚地旖旎在素白雪地上,就像一条半化作人形的雏蛇儿,莫名勾着人哪里难受。慕容煜不肯抱,叫属下过去揽芜姜起来。   侍卫们哪里敢,怕那小妞一近身老二就要不听话。主上自己清心无欲,就看不惯哥几个动那些念头,每回看见了都要罚,不是在上面挂重物就是泡冰水。谁也不想断子绝孙啊,一个个便只是扭过头假作没听见。   慕容煜只得蹲下来把芜姜拖进怀里。一抹少女清凉的淡淡芬芳沁入鼻翼,总觉得哪里有不对,不应该对萧孑的女人这样好脾气。便嫌恶道:“满身羊屎味的臭妞,别因为我抱你而得意!”   龇着牙走到车厢外,想把她往车座上扔。   “我死了对你可没有好处。”芜姜贴着慕容煜的胸膛,偏紧着他的衣襟不肯放。她的声音很无力,脸色很苍白,听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把手儿环在他精实的腰身上。   看起来是那样弱小。   贴近心口的位置烫得厉害,慕容煜这才知道芜姜烧得多么严重。他低头看着她娇粉的脸颊,趁着她不注意,便在她的胸侧悄悄用力捏了捏。一抹异样的悸动迅速从袭过全身,这样的感觉当真陌生,他又想要再来一次。看到她并不为所动,忍不住又捏了捏:“……他动过你这里没有?”   芜姜不应,只是闭着眼睛装耳聋。   慕容煜便又扫兴,算了,他想,这小妞今天病得厉害,再折磨她大约会死。先带回去等她烧退了,他便要对她很不好,还要用各种惨剧人寰的办法折磨她,叫她替萧孑吃尽苦头。   便往芜姜的嘴里喂了一颗解热药,喂完往马车外睇一眼,发现侍卫们的眼睛都在看,满满的唏嘘与不可置信。他又觉窘怒,便松开覆在她胸侧的手,阴鸷地发狠话道:“一个个都给本王过去,割五斤尸肉带回去下饭!”   “轱辘轱辘——”车轮子渐往北行,暗夜下的漠野瞬间空寂下来,只剩下几十具被割得遍体斑驳的长毛横尸。   “喔呜——”遥远处传来狼群幽长的夜嚎,似闻见了新鲜的血腥,欲往这边聚拢过来。   ……   “张尉官,人都死了。看样子中了毒。”雁门关汉军营里赶来的几名将士,蹲在匈奴人身边翻了翻眼睑。   张嵇着一袭戎装打扮,将手上簇新的新娘服叫猎犬嗅了嗅,嗅完打发它去周边寻找。   新娘服是下午入别雁坡,在萧孑指定的小院里拾到的。傍晚的时候忽然收到信鹰传回的将军疾书,嘱咐他亲自去找一个叫“花芜姜”的十四岁小丫头,务必要将她救回来安置在营地。匈奴突袭后便按着部落分散,找个人可不容易,好容易带着猎犬跟踪到这里,然而人却死绝了。   看见还有缩在一旁没跑的奴隶,不由沉声问她:“人呢?可有看到一个眉尖一颗小痣的汉人姑娘?”   “死、死了……跑了……没看到。”那女奴战战兢兢说不成话。方才那个绝美无比的公子恐吓过她,但一告诉别人去向,她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你为什么不跑?”张嵇蹙着眉头,用剑鞘杵了杵她肩膀。   “我,我站不起来……”那女奴说着磕巴的汉话,忽然嘤嘤啜泣起来。   张嵇这才看到她被撕得凌乱不堪的衣缕,便扭过头,示意手下把她拉起来,自己在周边打转。   不一会儿猎犬叼回来一抹霜色的少女小衫,还有一条素色的里裤,汪汪吠个不停。   属下用剑梢挑起来,但见依稀几点殷红,不由为难道:“怕、怕不是被糟蹋了……萧将军那般挑剔,想来看中的妞也定然是人中绝色。这下如何去信回复他才好?”   绝色?绝色有个屁用,人都没了。   张嵇下午有曾去过那个院子,但见歪倒的草檐上挂着彩带,地上还有新娘服。将军从来没有特意关照过哪个女子,他猜他恐怕是在塞外养伤时候与那小妞成了亲。   想想也挺艰难,一个赫赫有名的征虏大将军,长到二十三岁连女人的头发丝也没沾过。好容易哄了个小姑娘,结果才成亲就遭难了——果然传言中的克妻克子克亲族都是真的。今次他这般一来信,怕是过不了多久,营地里的弟兄们都要瞒不住,到时候更不好找下家了。看眼前这几个小兵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   张嵇对萧孑深表同情。   估摸着他此刻已到达京城,便叹了口气道:“天明后把这两件衣裳寄去京都萧府上,将军收到后自然就晓得意思。”走了几步,想想万一人还没到京城,便又回头叮咛一句:“嫂夫人红颜多舛,唯恐萧老大人承受不住,你去信时切记得言语要委婉。”   大梁国近到京城,远到边塞,谁人不知大将军被老大人逼婚逼到狼狈,那将官几个做着严肃脸,打了一拱齐声应:“是!”   一行人便跳上马背离去。   苍茫的大漠依旧鹅毛纷飞,将天际遮出一幕厚重的雪帘。脚印来了又去,不一会儿便掩埋得看不见痕迹。    ☆、『第三三回』癸祝   “迂——”   萧孑一路快马扬鞭,不几天就到得大梁都城门口。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北方逖国占去中原十个重要州塞,眼下中原能与之抗衡的只属梁国一个。落雪初化,那三丈高的城墙在一片皑皑银白中巍峨伫立,底下漆红城门大开,赶车的、挑担儿的百姓鱼贯出入。   城门口官兵正在例行检查,但见一道凛凛英姿高坐在马上,着一袭青布长袍满身风尘,头上草笠压得甚低,不说话,也不下马,好一副嚣张。   不由扬声怒喝道:“哪里来的诳徒,还不快给老子下来检查!”   走到萧孑身边,那幕篱下却一双冷长的凤眸斜睇过来:“几日不见的功夫,酒鬼也长能耐了~”   年轻而磁醇的嗓音,冷冽气场天生迫人仰视,这京城里谁人不识?   吓得浑身猛一激灵,连忙并腿打了一个拱:“将军……将军您、您老竟然安在……”   “都盼着我死嚒?哼。”萧孑扯紧缰绳,往身后不远处拔腿奔随的戒食身上扫了一眼,冷淡道:“一路的,不要声张。”   言毕噔噔打马进城。   “是……啊,不敢不敢!”那手腕上一串佛珠澄亮,一概士兵哪里还敢抬头直视,皆战战兢兢应不出整话。   正值晌午时分,永安大街上粗衣素服,百姓往来吆喝营生。大阴天的,怎家家户户门前皆挂着缟素,倘若不是路边小摊上的炉膛里烧着柴火,热气腾腾往外冒,怕还以为是进了甚么阴间鬼域。   “谁和你一路的,我和那没情没义骗小姑娘的可不是一路。”戒食嘟嘟囔囔踩着烂草鞋跟上来,身上的破袈裟被风吹得一缕一缕,看上去就像个邋遢乞丐。   菜馆子门前小二本不想招待他,但见他身旁公子气宇不俗,便依旧唱着菜名儿迎上来:“地三鲜、卤汁豆腐干、醋溜萝卜、酱白菜~~二位客官,可要赏脸进鄙店小尝?”   去了两三个月回来,连京城也不是人呆的了。戒食闷声吭一句:“全素的,没肉不吃!”   小二潸潸然跟在背后解释:“诶,这位客官您就不懂了!头几天咱京城一霸萧阎王死了,皇上为了庆祝,啊,皇上为了给萧将军殉国吊丧,命令全城素服戒斋三七二十一天。这都已经是全城百姓抗议过的,先前本是七七四十九日。您要不信,您把咱陵春城走一圈,没一家有荤食。”   又拢过来,磨着二指低声道:“要吃荤的也有,小的给您去后院开小灶,往上提三倍价钱,您吃得起嚒?”说完很鄙夷地看了一眼戒食的破袈裟。   旁边妓院老鸨花孔雀正在嗑瓜子,见状不由煽了小二一板栗:“诶,我说你够了啊!不就是三七二十一天,吃几顿素怎么你了?等萧将军阴魂一散,那些官府衙门里的老爷可就没了忌讳。到时候白花花的银子尽往咱们兜里赚,还不用怕那小子查岗,生意不定好到哪里去!”   “是是是,他这一死,咱全京城都跟着大快人心!”一席话说得周边几家赌坊、酒肆、粉楼里的老板们各个连声应是。那萧将军十三岁从军,这些年梁国疆土不知靠他打下多少,皇上见了他都惧让三分。他又宅,没甚么喜好,平素除了练兵打战,总爱骑着马一个人在城中晃荡。但见哪个当官的公款寻欢,一双冷眼就能把他看得浑身打颤,搞得大伙儿生意也做不下去。   “可不是,今后各家的闺女也敢拉出来晃悠了,不用怕被那小子瞅见了惦记!要说你们还得感谢我,要不是老子牺牲大闺女给他配了阴婚,那小子兴许阴魂还不肯散!”杀猪的李屠夫没活干,在一旁咋着舌插嘴。   话还没说话呢,就听一群人哄然笑开:“得了吧!你那出水痘死的老闺女,死的时候得有三十八。萧将军再不济,那好歹也是和慕容七皇子并列的美男子,怎么的还不是便宜了你?现下萧老大人成了一品公爵,连带着你也跟着吃皇粮!”   那屠夫要听的就是这么一句,听完不由满心得意,嘴上也忘了把门:“哎,提这茬做甚么?要我说这最高兴的吧,应该当属咱们皇上。听说当年西逃的晋国小公主已有下落,我女婿这一死,皇上也没了忌讳,怕不得母女两个左拥右抱,那热里来冷里去的,不定落个多少快活。”   “嗤嗤嗤~~你个落拓杀猪的,你也晓得那热里来冷里去是怎样舒服!”老鸨花孔雀点了他一脑袋,周围几个都晓得他两个暗地里来往,不由暧昧起哄开来。   没看见一旁萧孑草笠下阴霾的隽颜。   “驾!”萧孑快马打了几步。   “扑哧——”戒食忍不住歪嘴笑,心想总算替那个小妞解了点气。偏快步追上去埋汰道:“师哥,你咋见了岳丈大人也不见个礼就跑?要我说你也是自作孽,那么个甜津津的小美妞,巴心巴肺的倒贴给你不要,偏捡个三十八岁蹬腿的痘婆娘。你说你一个堂堂二十多岁的大将军,骗她一个花都没长开的小丫头,吃完了临阵又脱逃,这话要在京城里传开,今后叫我们老爷还怎么在人前抬得起头?”   一路上尽听这死胖子几句话翻来覆去抱怨,想忘记那妞偏提醒你时时记起,早知就不该给他多整一份通关文牒。萧孑扬鞭扫了戒食一腿,两道剑眉深凝:“已经派人去救她,再啰嗦要你命!”   “救了你也没准备把她带回来,回头被营地里哪个将官惦记上,看不给你戴够绿帽子!”戒食撇嘴躲过长鞭,寻思着赶紧回去给老爷报个信。   那胖大的个子运起丹田气,在密密茬茬人群中走得可比马儿快。萧孑冷鸷地凝着戒食的背影,恨不得下马冲过去踹他几脚。   脑袋里却挥之不去芜姜俏娇的小脸蛋,其实他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又去信救她,明明一开始便巴不得她从诸国的视界里消失。然而一想到那清水河边,她搂着他的脖颈、抵在他的耳畔嘤嘤咛咛的猫儿叫唤,怎生得心中便道不出难受,无法想象她被另一人也伺弄出同样的声音。   倘若能够带她回来,他早就一并带上,然而眼下京城局势不明、自顾不暇,带回来不知安顿。何况那丫头此刻恨透自己,到时老头子逼着自己与她同房,他倒是不介意在梁皇之前先要了她,但是她肯么?那只小辣椒,她倒情愿与他同归于尽。   想到方才听到那句“当年西逃的晋国小公主已有消息”,岔路口萧孑不由夹紧马腹,倒转去宫中方向。   “驾——”一骑骏马蹬蹬。   ~~~*~~~*~~~   养心殿内熏香袅袅,宫女们衣着半露侍立在两旁,听丝竹琴弦在繁复的横梁下飘渺,倘若不是那堆积如山的案卷,倒要把这勤政之地看做是后宫之中的一场美宴。   梁皇癸祝手上持着妆匣儿,正在给床上倚卧的燕姬化妆。那燕姬尸身用不腐奇药泡制过七七四十九天,又用奇香熏染了九九八十一日,八年过去,除却两眸永远是闭着的,其余肤色依然娇盈粉嫩,眉目口鼻依旧精致美艳,用手指轻轻一弹,竟如胶人一样韧性十足,不晓得这些年让他多么赏心悦目。   他的手指细白而长,这是一双天生擅弄风月的手,先在燕姬的唇上点了一珠殷红,觉得不过瘾,便将自己的嘴唇贴过去给她磨了磨。待磨得匀称,又给她拍了几下腮红,问身边的三个佞臣:“爱卿们从实说,朕的爱妃美不美?这天下还有她更美的女人嚒?”   “美,美!”三个佞臣闻言头如捣蒜,那贼眉鼠眼大蒜鼻,一个叫贾高,另两个叫尤熹与赵桧,乃是今上身边最得宠的三名小官员。   “不过听说燕姬的女儿生得更娇更媚,西塞新近流传着一张她的画像,想要找到人并不难。如今萧将军既已死,皇上大可以堂而皇之地把那丫头寻回宫中。古有娥皇女英姐妹同伺,皇上若能得母女两全,必成一段千古佳话也。”尤熹哈着腰,趁皇上高兴,便把慕容煜教给自己的一套话复述了一遍。   癸祝听完这话果然很满意,他现下成了中原最大的皇帝,身边不需要一个整天死板板着脸的小阎王。就喜欢听佞臣讲这些奉承阿谀。   便在燕姬才裹着素裳的美丽身体上轻掩一抹薄毯,捏了一把站起来。   只见四十余岁年纪,白皮相桃花眼,生着一幕美髯,看上去像个文人雅客般天生风流。   自从那小子死后,他已经许多天不上早朝了。那小子生性狠绝,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皇帝。偏又宅家,这些年除却边关有战事,其余时间都窝在京城里哪儿也不去,害得自己放不开手脚,干什么都得藏着掖着不敢光明正大。   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除了不上早朝,他还命宫女们日后都得学大渊朝盛世时候的穿着,在宫中只挂抹胸就可以,胸必须打上白粉,一定要露出半座山。此刻大殿两侧一排排过去白晃晃,看得真是赏心悦目。   但他也不全然昏庸,知道佞臣的话可以听听,不能百分百听信。虽然不勤政,但是其余忠臣一个也不滥杀,且把国事交给他们去管理。   问身边的验尸官:“验出来了没有?那慕容七催着朕交付三座城,可千万别被他随便拿颗死人头忽悠了。”   验尸官摆弄着面前焦糊的脑袋,那脑袋烧得除却两个黑不隆冬的鼻孔和白闪闪两排大牙,其实根本验不出来。但这话他不敢说,怕被圣上怪罪无能,便只是一把尺子量来量去,眯着小细眼道:“再要一会,再要一会,容微臣再看看萧将军的脑漩。”   尤熹阴冽冽瞪他一眼:“是就是,多看也无用?连佛珠都寄回来了,还能有假嚒?”   癸祝一听也觉得是,看这颗脑袋的形状莫不是那小子还能有别人?头上三个圈,后脑有反骨。这么多年了,但一想到他每天可以带刀上朝,看他英俊威风地站在自己的庭下,他就忍不住想起他的国都是他打的,他在他的面前便抬不起头来,皇帝都做得不痛快。   他早就想把他弄死了。   癸祝伤心地擦擦眼角,呜呼一声道:“可怜朕的爱将英年早逝,天地不公耶——待今日验出来真个是他,朕要在他的脑门顶上做个灯台,每天晚上点在床头看朕与那小美妞儿寻欢。伍子胥自刺双目挂在城门口死不瞑目,朕怎么着也得给他一个机会不是~”   “呃~~呵呵呵哈哈!皇上怎生这样幽默,突然这么一反转,让微臣几个惶恐不及!”佞臣三个愣了一愣,忽而君臣齐冽开白牙肆意狂笑。   验尸官手一抖,正要昧着良心说是他,就是萧将军他脑袋。   但见门外太监扫着拂尘走进来,不由长舒了口气。   癸祝很扫兴,皱眉问什么事?   “启禀皇上,一品公爵萧老大人在门口觐见,说想请皇上给他儿媳妇封一个诰命,说那屠夫家的老闺女死前出过水痘,长得不美丽,他儿子在地底下嫌丢人,不肯和那闺女入洞房。”老太监嗫嗫嚅嚅着,但见榻上燕姬美丽,连忙把老腰哈得极低。          ☆、『第三四回』青白   “启禀皇上,一品公爵萧老大人在门口觐见,说想请皇上给他儿媳妇封一个诰命。”老太监嗫嚅着。   听得癸祝嘴角抽了抽,脸色很难看——   作死个糊涂老儿,三天两头尽跑宫里来闹,当年老婆死了也不见他这么能折腾。今天说要往阴间烧一座府邸,求皇上赐个字;隔天又要给他儿子主个婚,现在又来闹儿媳妇。闹闹闹,闹个屁啊。要不是那小子在京城里威望实在太高,面子上怎么着也得过得去,早就直接把他老头也弄死了,竟然还敢寸进尺不知死活!   贾高察言观色,连忙低着声儿谄媚道:“皇上,这死老头精打细算那是全京城出了名的。只怕不给他个全尸,三五不停地还要来讹钱,不如微臣想个法子把他……”   说着给尤熹睇了个眼色。   尤熹便转脸叱向太监:“个好死不死的,没看见皇上心情正好嚒?那小子一身煞气哪个敢沾,有婆娘肯在地底下伺候他就不错,还敢嫌弃不美?再要不知足,你叫他自己找阎王讨赏去!”   “哧——”癸祝正捋着美髯打量死人头,闻言噗嗤一声憋不住笑,瞪了眼老太监:“听不懂人话嚒,还不去~?”   “是,奴才这就去。”老太监只得哈腰应了声是,踉踉跄跄出去了。   ……   “你当真听说皇上把入棺的人头又取出来了?”宫阙外的长廊上,萧老大人萧韩龇着牙问家奴。   但见六十余岁年纪,不高不矮还有点瘦。那衣袍缱风,在空寂下萧萧而立,远看去倒有些道骨清风的味道。但这其实都是幻觉。   问整个大梁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像自家老爷这般能抠,自从小公子不在了,老爷镇日个挖空心思,不晓得已从皇上那里抠出来多少抚恤。老管家死命点头:“当真,肯定当真!皇上身边的老刘公公是奴才同乡,前日个他出来办差,听见他说漏嘴了。说小公子的人头正在御书房里摆着,皇上准备用不腐药泡了它制成灯台,让小公子看他与燕姬之女昼夜寻欢……”   话说到一半,看见后面老太监过来,蓦地住了嘴。   好啊,个过河拆桥的狗皇帝,连死了都不让自个儿子安生。那龟儿子还是个雏儿呢,让他怎么眼巴巴干熬!一席话听得萧韩心肝胆俱碎。   其实到现在他还不信自个儿子会叛国,那小子的秉性他最是知道,除了爱打打杀杀放点儿血之外,其余可没有甚么野心。平日宅在家里可安分,就是把皇帝杀了他也不可能会叛国。今天非得闯进去亲眼看看不可!   正待要继续说话,看见管家拼命眨眼睛,听身后唤:“老大人,老大人……”连忙立时又作出一副潸潸然欲泣的表情。   萧将军是萧韩的老来子,四十二岁上才得这么一小子,随后其余几子便相继死绝。打小把儿子当成宝惯着,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使他整个人木木怔怔的,凄凄惨惨又戚戚。   “老大人。”老太监在背后看了不忍心,连叫了好几声他才听见。   “欸。”萧韩凄哀地转过来:“张公公,皇上他老人家怎么说?”   老太监难以启齿:“皇上说您那儿媳是得水痘死的,死人不归他管,您求他也没用,得叫阎王封。皇上说……说要不然您老人家,回头自己去地底下找找阎王求赏吧。”说着叹一口气,撩着拂尘要赶人了。   狗日个癸祝,死活就是不肯见自己。   萧韩眼珠子轱辘一转,两行斑驳老泪顿时掉下来:“哎哟我那苦命的儿喂,命中也不知犯了甚么煞,长这么大也没个姑娘敢亲近他。我但凡能够找到一户门当户对的,也不至于给他配那屠夫家的老闺女……打小没娘疼,往日他要什么当爹的我给他什么,从来没舍得他受半丁点委屈。只这一桩事儿没办好,他就整夜整夜地搅着我睡不好觉。这今天要没能叫他满意,指不定回头就上来找我了。呜呼哀哉~~”   一边佯作抹泪,一边绕过太监就要殿里头闯。虽然那颗半焦的人头,牙板儿比自个儿子大,脑门上也长错了个旋,好歹先领回去看清楚再说。   “老爷,”正自推搡着,忽听家奴在背后一声惊诧,老太监面目上也顿然一僵。   瑟瑟回头一看,竟看见自个儿子就站在几步外的台阶下。着一袭斜襟青裳风尘仆仆,脚下蹬一双黑靴落满尘埃,那英姿凛然立在风中,皱着眉头叫一声:“爹。”很快又漠然地擦身而过。   个死龟儿子,从来和爹不亲,当了鬼还是这副死板板的鸟样。顿时两眼一翻,咕噜一句便撅过去:“我说他会来的吧,那老闺女他死活就是不肯入洞房……”   “公爵老大人!”张公公连忙把拂尘在胳膊里一夹,弯腰上前扶住。   死了都不忘叫自己入洞房,幸亏没把那小辣椒带回来,否则不定两个要怎么周旋。萧孑默默侥幸,只做没听见,大步掠过去往殿堂里走。   一脚跨入宫门,便见那梁皇正垫着脚尖,把一颗焦黑的人头往灯台上挂。底下软榻上倚着个闭目的美人,容色苍白无光,像个胶人般木木滞滞——八年了,那屠宫之夜下凄美的容颜竟依然如故。从前藏着掖着没敢摆出来,但以为自己一死,现在直接公然摆在御书房上。   脑海中忽掠过芜姜酒后的话——“恶人把我母妃的尸体糟蹋,将来我总要回去替她安葬。”不由蹙了蹙眉,不愿多看一眼那沉睡的躯体。   但见周围两排宫女亦个个衣裳不整、脸白唇艳的,便只是站在门槛上由得他们继续。   贾高和赵桧一人扶住癸祝一条腿,乐滋滋地奉承道:“萧将军这下一玩完,皇上还有甚么后顾之忧?等过些日子慕容七把那小美人找到,叫他看不够您逍遥快活!”   “可不是,到时候叫他再英雄救美?呸(puei)!那命煞孤星的小阎王,给他美人他也无福消受~~”尤熹龇牙咧嘴地谄着嘴脸。   “嘿嘿~爱卿所言极是~”熬了八年总算扬眉吐气了,癸祝笑得很开心,但算一算帐,这下不得一口气给出去十座城?便又赖皮,佯作怒脸打了尤熹一巴掌:“萧什么将军?这颗脑袋就不是他!想要朕三座城池可没那么容易,先把那小妞弄来再说——”   话音还未落下呢,怎生模糊间竟看见那高高宫梁之下多出来一道熟悉的清隽身影。还以为是幻觉,蓦地定睛一看,怀里的脑袋顿时一骨碌滚下地去。   老太监佝偻着背,才走过萧孑身边,乍听皇上拉长嘴角凄声大嚎一句:“爱将——”   吓得一双老腿差点儿没崴断。   哼,弄?被他萧孑染指过的女人还有那么好弄么?   萧孑勾了勾嘴角……狗皇帝,果然用了三座城池换自己性命。一股冷意顿从心中暗生,撩开袍摆在地上单膝一叩:“罪臣参见皇上。”   ~~~*~~~*~~~*~~~   “轱辘轱辘——”一辆素白马车在苍茫夜幕下遥望北行。那落雪渐沉,天亮初停后到得一座城池。城不大,远看去白芒一片,城门口匾额上用白银刻凿三个大字——白石城。   有士兵在门前站岗,看见马车过来要拦。近侍亮了张牌,士兵掀开帘子一看,但见车厢内城主怀中揽着个娇美少女,那少女柔亮长发蜷在城主的肩颈上,两个人一个下颌抵着一个额头,睡得正酣沉。一只小白狐窝在二人中间,像个婴儿般眯着细长的眼睛,看不仔细倒还以为是恩爱相亲的一家三口。   城主一向眠浅,还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逸过,心中诧然,连忙仔细把帘子垂落,“嘘”一声悄悄放行。   车帘因着撩动微微晃荡,有寒冷北风从孔隙踅入,把芜姜从睡梦中唤醒过来。蠕了蠕发沉的脑袋,抬头触到慕容煜清削的脸颜,睡梦中的他看上去苍白而沉寂,像一只无害的绝美白狐。   这个人不怕冷,冰天雪地的,车厢内一点儿取暖的也没有。昨儿夜半发寒,只知糊里糊涂往暖处钻,竟不知是被他抱了一晚上。但见他一只假手还杵在自己胸口,便很想用这柄铁手去煽他的脸。   然而此刻的他怀中舒适,才历过浩劫的芜姜贪爱这种被裹覆的温暖。自从萧孑骗了她的情不告而别,害她再度失去身边珍惜的所有,之后芜姜便默默对自己说,今后但能把握住的都不强求时日多久,有则有,无则无。今天可以互相依赖,明日亦可反目成仇。便懒得动,只是透过窗隙打量着外面陌生的景致。   白石城名副其实,到处都是白色石头搭建的房屋矮楼。慕容煜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平素仗着自己的美貌到处祸害苍生,口碑很不好。逖皇看他也没啥大指望,便早早给他封了个“炀”王,又赐下这么一块偏远的封地。   城很小,统共不过五百多户,讲起来很是寒酸。然而道路干净,建筑井井有条,往来营生的百姓亦安居乐业。   她竟不知这个阴鬼一样的家伙,还能把自己的一方小地治得这样好。   看见一只母鸡领着几只小鸡崽从路中央大摇大摆走过,赶车的马夫竟然还给鸡们让了路,然后才继续打马过去。   正自讶然着,忽听一声“迂——”,外面传来侍卫的轻声禀报:“主上,到地儿了。是先把人质送去地牢,还是先回炀王府落脚?”   芜姜赶紧又把眼睛闭起来。   车厢晃了一晃,慕容煜猛地清醒过来。怀里软热,低头看见那小美妞攀在自己的胸前睡得正酣,这才意识到竟然揽着她睡了一整夜。   他发现这个小妞总能在最恶劣的条件下,找到最舒适的栖居之处,怎样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昨夜把她甩出去不知好几回,后来睡着睡着没多久却又爬回来,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额际抵着他的下颌继续睡得像一只猫。   她在梦里呢喃:“项子肃,我要把你剜成一根根白骨。”又恨又怨。   他猜萧孑平素定然也这般宠惯她——那个冷心冷肺的家伙,竟然被他遇到一个肯施舍宠惯的小女人——慕容煜心里就很不舒服,想来想去不过意,便也惩罚地把芜姜箍进怀里,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便也睡了过去。   然而这个姿势看起来好像很宠爱她的样子,天晓得天底下的女人他可从来不怜香惜玉,这让慕容煜很懊恼。他讨厌自己的秉性被破坏,便把小白狐拽起来,阴声对外头道:“回府邸。”   却拽不回,发现她抓着小狐狸的手紧着不肯放。猜她在假睡。   低头看着那嫣红轻抿的小嘴儿,怎生忽然想起那天赛场上看到的一幕,看到萧孑的指尖拂过她的唇,两个人马上马下的相看悸动。他便也用指尖在芜姜的唇瓣上拂了一拂……没有感觉。   再狠一点一拂,还是没有感觉,再要动手,却被她一口咬住了。看到一双水澈的眼眸瞪住自己,那小脸蛋退了烧后清妍可人,每次总让他忍不住想咬她。   但是不能咬,免得她以为自己想亲她。慕容煜便低哑着嗓音恐吓道:“松开。”   竟然不怕。咬得更紧了。   芜姜冷声说:“你把它还给我,它是梁狗萧孑的,我说过要把它晒成肉干!”   他盯着她的小脸蛋,听完涩涩酸酸:“是他的?他竟然还送你东西……那就更不能还你了。”   慕容煜撩开袍摆站起来:“本王捡到的东西,从来没有送回去的道理。连你也是,你身上的一切都会是我的!”说着凉薄的手指便探进芜姜绷紧的小衣里,用力拽了一拽,把她藏在侧兜里的红玉镯子拽了出来。   玉身因着少女的体温而逸散淡香,他讨厌这种暖乎乎的感觉。但他猜这个镯子必然也是那家伙送她的,便阴鸷地瞪了芜姜一眼,把玉顺进了袖子里。   门前两个台阶,左右各伫一只石狮子。竟然是石的,不是铜也不是金。她还以为他那般爱美丽,定然也很爱摆阔场。   马车直接望大门驶进去,在空旷的庭院里停下。两个爱妾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等在院中迎候。   一幕厚重帘子掀开,看见芜姜随在慕容煜的身后走下来,便撩着帕子嗤嗤笑:“呀,他把她带回来了~”   “是,她要和我们抢食儿~”   这个环着那个的腰,那个搭着这个的肩。两双猫眼儿把芜姜肆无忌惮地打量,但见她小脸蛋苍白干净,肩膀比自己窄了一指,胸也小了一圈。   便又得意地咧开红唇儿笑:“我猜主上不会喜欢她太久,没有肉。”   “是,你看她的胸,像一只小梨儿。屁股也没有长开。她看起来像十四岁~”   “天底下还有比我们更美艳的女人么?”   “当然没有。哎呀~~我们好像不应该这样臭美嘛~~”   将一身艳媚撩来撩去,声音也像没有骨头。   芜姜看一眼,认出来是那天旷野下被萧孑一绳子拽倒的两个爱妾,便没有搭理。   大清早聒噪的声音听得人烦,慕容煜愠怒地叫她两个闭嘴。他的身量清瘦且高,通体自带淡香。芜姜不过只及他肩头,掠过她身旁,边走边褪下披风:“快去给本王烧水沐浴更衣。”   “是,城主。”管家哈腰应是,抬眼看了看芜姜:“这个……新夫人应如何安置?”   新夫人?   慕容煜回头把芜姜上下一扫,但见小衣衫绷得娇娇紧紧,因着昨夜遮身的裤儿被褪去,此刻裙子贴着臀胯直接把身段蜿蜒,北风一吹便像一弯嫩柳条儿。叫人莫名想把她抓起来,箍在手里扭来又扭去。   他便不想叫她在跟前晃,勾着嘴角冷笑:“没有甚么新夫人,不过是个捡来的小女奴。阿杰,领她去羊圈。”   “汪——呜汪——”一只乌黑的大狼犬闻言跑过来,凶恶地冲芜姜狂吠几声。   慕容煜很满意,贴近芜姜的耳畔道:“别以为能在本王这里讨得甚么好处,但敢跑出这里一步,它会很不客气地咬断你的腿。”   芜姜睇了“阿杰”一眼,但见它也在偷觑自己,发现她看过来,又傲娇地扳过脑袋。   芜姜便不怕它,她也没想着跑出去,她现在想去的只有梁国。芜姜便跟着狼狗走了。   两个爱妾见芜姜不来巴结讨好,不由很是扫兴。主上的银子几乎全用在他自己的美貌上,王府里除了姐妹两个、还有洗衣做饭的三五婆子,其余连个女仆也没有。她们想找个小妞陪自己解闷,还想听人捧拥自己的美貌,看见芜姜清素白净,忍不住就想勾搭她。   缠缠扭扭地跟在芜姜身后:“我认得你,你是上回被萧将军劫持的那个小姑娘,你后来和他好了嚒?我们主上最恨的就是谁和萧将军好……他心里爱他。”   “是爱而不得反生恨,嗤嗤嗤~~我真聪明。”   “他应该沐浴完就会叫你去侍寝,不过你不用怕,他侍寝不会叫你爬他的床,他那人没有情裕,只会让你躺到半夜就赶你下去。但你穿得这样破,他恐怕连床边也不会给你沾。那你就惨了,失了宠的女人会被他从这里轰出去。他那人可小气,没有用途的仆从半粒米也舍不得给她多吃。”   芜姜装耳聋,随着阿杰往前走,心里却不介意继续往下听。“咩~~”忽然熟悉的绵羊声把才藏起的记忆唤回,竟在僻角处看到了萧孑住过的破草屋,还有用栅栏围起的小羊圈——竟然都被慕容煜原样照搬了过来。   她便猜他心里必是恨自己,定然想用这种办法故意折磨她、时时提醒她对萧孑的恨。但她才不肯进去住,她不要记起那个人一丝半点的味道。   “听说你是个小耳聋,你要我借你衣裳吗?如果你需要,我们也不介意也把你打扮得漂亮点,这样说不定主上不会太早把你赶出去。”爱妾看见芜姜不理人,用手指在她跟前晃着。   “好啊,我叫芜姜,姐姐们怎么称呼?”芜姜便对她们笑。   她猛一回头,差点把两个吓了一大跳,愣了一愣,忽而就兴奋起来:“嗤嗤嗤~~原来你声音这样好听。我叫阿青,她叫阿白,传说中天下最妖媚的绝代双艳就是我们两个~~那些是我们主上捡回来的羊,他这人爱捡破烂,这次可捡回来不少好东西。当然,如果你不想住在这里,夸我们两句,或许我们也不介意考虑给你腾出半张床~”   一边说,一边迫不及待就把芜姜往自己的厢房领。那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一路上倒把自己的主子卖干净了。    ☆、『第三五回』相媳   梁皇癸祝很惶恐,当即叫人把燕姬的尸首收了起来,又命宫女们速速将衣裳披起。   言辞耿耿,痛哭流涕,说把人头挂上灯台是为了卧薪尝胆,为了日夜提醒爱将被烧死的冤屈;又说用三座城换回萧孑的脑袋,只因想让他能够魂归故里,不想却被那慕容七拿颗假头骗了,差点儿讹去他辛苦打下的三座城。   萧孑默默听着,只是单膝跪在地上负荆请罪,并不予以过多回应。   癸祝和三个佞臣做贼心虚,君臣四个躲在宫里缩头缩脑了三天。本来还怕萧孑会不会提刀杀进来割了自己脑袋,但见他还与从前一样,每天除了被老爹押去相媳妇,其余只在城中骑马晃荡,并无其他动作,适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几天便在早朝时候特特给他提了两阶,从三品征虏大将军晋为正二品镇军大将军;边关的将士亦各人多赏半月饷银,外置一套冬常服。   又令全城每家每户须得各出一名女子与萧孑相亲,解决他的个人终身大事。从官家到百姓,但凡他看上哪家的姑娘,哪家姑娘便不嫁也得嫁。   那消息一传出去,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全城的缟素便消失贻尽,没有人想再替他多守半刻丧了。藏在暗处的酒肉带着热气大摇大摆端上桌,妓院和赌坊的生意继续磕磕巴巴,贪官污吏也依旧不敢痛快享乐……萧阎王没死,苦日子该怎样过还和从前一样过。   最高兴的当属萧老大人萧韩,虽然当天去找李屠夫退亲,那李屠夫死活不肯,一定要用五十两银子摆平,叫他肉疼了好半天。但是儿子没死,自己凭白捞了个一品公爵,还省了一笔庞大的媒婆费,算算这笔账又实在划算。   他乐得合不拢嘴,在祖宗跟前三拜九叩,不晓得陵春城里的姑娘们多少惆怅。   如意楼是官办的宴客楼,午后时分,待嫁姑娘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官媒领着从三层楼上一直排到大门口。此刻正值细雪纷飞,那门前纸伞朵朵,远看去好一片花团锦簇。   听说劫后余生的萧将军要海选娇妻,那萧将军乃是与慕容七皇子并列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奈何命格孤煞、嗜杀冷血,姑娘们心中虽恋慕到底却惶怕,惴惴不安地等候着,盼望被淘汰,又奢望美貌能被他多看一眼。   三楼雅间上小窗半开,落雪夹带着细雨沿屋檐滴落,落在窗外湖畔上浅唱叮咚。   侍郎家的二八千金美目顾盼,凝着萧孑清俊的颜骨:“听说将军前生孽重,三岁杀生,十三岁上阵杀敌,算算也有十年,将军可有想过他日卸甲……”   “你要问什么?直说。”萧孑着一袭苍色刺藤纹圆领袍,墨发用青玉绾束,倚在茶座上了无心绪地捻着剑鞘。从大漠沙场归来的他洗去仆仆风尘,此刻一身隽贵惹人贪看,奈何凤眸微觑,语气亦冷冷淡淡。   姑娘怔了一怔,只觉得那眼神看过来似帝王般威冷,叫人莫敢直视。然而这惧却又催生出情爱,又怕他、又渴望得他的征服。便大着胆子又问道:“那将军除了杀人还有什么其他喜好?……我是说,今后一起……不好总是闻见血腥,也须得些琴棋书画的情调。”   “除了杀人便是放血。还有别的问题嚒?没有你可以走了。”一群矫揉捏拧的女人,叫人毫无交谈的兴趣,萧孑不耐地敛回眼神。   怎生心中总是塞满那个小妞的模样,想起夜色下她亮濯的眼眸:“项子肃,我今晚跳得美吗?可有你们中原的女子好看?”、“你是那条爬过她的毒虫吗?……那条毒虫从前一定没爬过别的女人,我连舌头都被他爬疼了。”   天下的女人没有敢跟他,一边贪慕着他的英姿,一边又对他战兢畏恐。倒是她,傻了吧唧地黏上来,喜欢时缠得你没处是空闲,惹怒了便抽鞭子使坏脾气。早先觉得恼人得不行,这会儿却想把她抓进怀里,当着这些女人的面宠给她们看看。   命张嵇去找人,这许多天过去也不见来消息,不知道此刻正在甚么地方。狗皇帝虽给他晋了两阶,却只是赏了个空头的名号,看起来并不打算再放他回边关。但没逼到那份上,他还并不打算反他,希望不要把他逼得太过。   “呜呜呜……”又换了一位姑娘,一路被家仆哄着拖着走上来。身子还没在凳子上坐下,声音已经呜咽开:“为什么不是姐姐偏偏是我?你们就欺负我这个没有倚伴的庶女嚒?我不要,我死也不要嫁给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   眼睛不看人,只是五指扭拧着手帕。   萧孑蓦地想起芜姜抵在他胸前,眼睛在他衣襟上蹭来蹭去的小模样。心里浮躁起来,便将茶盏一掷,从回廊上绕过姑娘们走了。   细雪初停,公爵府上戒食正在与萧老爹嘀嘀咕咕,看见师哥沉着一张脸大步将将走进,赶紧把嘴一闭,不说了。   萧老爹正听得不过意,急着催问道:“还没完呢,劫持了个小妞然后怎么样?”回头看见儿子回来,便颠着老腰走过去:“相得怎么样?可有哪家姑娘顺你的意?”   萧孑不应,冷漠地擦过他身旁往里走。   个死龟儿子,打小就这么一张臭脸,和谁都不亲。气得萧老爹撵着他的步子大骂:“就不会扯嘴皮子笑笑?这都相了几十个,回回把人姑娘冷哭!全京城能找的都给你找了出来,存心叫你爹我断子绝孙么!”   戒食跟在背后吭哧:“我师哥他心里有人,他只对那小妞一个人笑,剩下的他谁也看不上。”   萧孑阴凉地瞪去一眼,低头看见老爹鬓角的白发,便扯扯嘴角道:“等我三两个月,开春给你带回来一个便是。若不然你自己看上哪个,随便把哪个拉回来。”   萧韩被儿子这猛一回身,差点踉跄撞倒。但萧韩才不信这龟儿子的鬼话,今次皇上封了他个镇军大将军,却只言不说放他回边关,必然是对他心存防患。看这小子整天闷不吭声的,也不知道内里在打着什么主意,从小心思让人摸不透,就怕在谋算着把那狗皇帝杀了篡位。   萧家多少年忠烈的牌子可不能砸在他手上,气得拿起扫帚就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等等,等你带回来老子早就进棺材了!我但凡还剩一个儿子没被你克死,也不守着你这个小阎王续香火!我告诉你,今次这亲,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明天是最后一天,怎样你也得给我挑一个媳妇带回来!”   萧孑木木然挺拔着身躯,只是任由着老头子打,反正乎无关痛痒,小时候就没少挨。   正自闹腾着,看见一名信差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踅进,双手打了个拱,递上来一只包裹:“将军,从边塞寄回的要件。”   戒食眼睛一亮,努着嘴对萧老爹道:“喏,必是那姑娘来催债的!”   萧韩闻言忙不迭地抢在怀里,只见里头一袭明艳簇新的新娘服,还有两件姑娘的小衫子和小裤。   他儿子打小还没受过小妞送东西呢。名声实在是太恶,小时候其余王公世族家的小子都有女孩儿送小礼,自个儿子难得十四岁回京城述趟职,立在一群小白脸少年中不晓得多少英姿勃发,一个个姑娘见了他却都跟见了阎王。天晓得当爹的看在眼里有多心疼,暗地里托人做了封假情书送过去。那龟儿子竟看都不看一眼就甩去了树梢,一双凤眸冷冰冰地扫过来:“化了多少银子?”   把个当爹的窘迫得不行,想他一出生就没娘没姐疼,背过身不知拭过几回眼角。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啊!那扫帚吧嗒一声落在地上,一边抖着衣裳一边拷问萧孑,问是哪家的闺女不走心,几时竟然被他小子套了去?又问那丫头这会儿人在哪里,怎么光见衣裳不见人?   果然没死么,萧孑嘴角悄然勾起笑弧,悬着的一颗心稍定了定……他倒是没想到芜姜还会托人给自己寄东西,还以为她应该恨不得此生与他两不相见。所以其实还是舍不下他对吗?虽然知道了他是谁,但依然还是放不开。   也是,那般爱缠人,又哪儿能真正离得了他多久?就是太可恶,想叫他去接人就直说,偏用甚么新娘服做暗示。   一时间满心里都被那情愫占满,懒得再去回老头子的话,反正早晚把人带回来交差就行。   萧孑用剑梢把包裹提拉过来。   窸窣——   布缝里忽掉出来一纸信函,弯腰拾起。但见寥寥数行字,怎生却看得他一下子眉头蹙起。   那信上说,当夜弟兄们兵分几路追踪,匈奴莽匪却多数已中毒身亡,胡虏亦四分五散不知去向。只找到两件小衣裳,但不见了姑娘的踪迹。信末又附叹息,道命运之事也无奈,嫂夫人那般稚嫩年纪便遭此不堪变故,怕是已无颜再回来见将军,更不知是否在逃亡过程中又与谁人结为患难姻缘。现一并把新娘服寄回来,嘱将军不要太过伤怀,天若眷顾,有缘总会再见之意。   话说得这般含蓄,张嵇那个莽夫可不识字,必然是叫人代笔。然而甚么叫嫂夫人遭此不堪变故,甚么叫怕无颜再见将军?   萧孑撩开包裹里的小衣裳,只见那裙裾下几点淡淡殷红,衣领后还有血迹。耳畔不由掠过当日戒食所言——“看见她脖子上戴着铁环,额头也被画了记号,挤在一群女人堆里推推搡搡着走出来。”心底不知哪儿便蓦地抽了一抽。   他晓得她是舍不得死的,那丫头怎样也会扭拧着活下去。但不知道这会儿是跟着难民逃窜,还是被那个无孔不入的慕容煜带走。心中不由焦躁。   萧老爹还在抖着新娘服问戒食:“难得这小子失踪了两个多月,给我找到个儿媳妇。看起来丫头个子不大,是谁家的姑娘?”   戒食很得意,看师哥这下还想怎么瞒?那妞做的肉可好吃,要能把她带回京城养着,他以后哪儿都懒得再去了。   戒食说:“可不是,胡人收养的汉女,今年才十四岁,也不知道哪个筋不对头,被我师哥迷得不要不要的。”   萧老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打上戒食大脑瓜:“死胖子,白养活你这么多年?你师哥他怎么了?你师哥他英俊威武、所向披靡、人中龙凤,哪个姑娘看上他那是人姑娘有眼光!”又问那姑娘长得可美嚒?别是个没人要的丑八怪。   “怎么可能呢?那我师哥他也看不上啊!”戒食想起夜色下芜姜被萧孑吃得粉扑扑的小脸蛋,那语气骄傲得就好像是自家妹子出嫁了似的:   “长得可漂亮,比那互市上贴的燕姬画像还要美一百倍。对师哥好得不得了,每天把他腻得寸步不离。又给他缝衣裳,又给他做饭吃,太阳一落山就去操练上等他,没把部落里的小伙子们都羡慕死……就师哥这没心没肺的,整天白吃着人家豆腐,一边还想着怎么把她甩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将军,把人小姑娘摁在河边欺负,差点没把人臊死。不信你问他?”   一边说,一边对萧孑翻着白眼。   一席话听得萧老爹人生都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才不信那小子到了嘴里的肉还能扔掉。都摁在河边吃了豆腐,必然最后是把那啥办了。   一时高兴得阖不拢嘴。他猜一定是儿子不肯带她回来,姑娘家不好意思直接说,故意用这新娘服提醒呢。便凶巴巴附和道:“混小子,我说怎么战都打完这么久了,现在才舍得回来!他倒是敢甩?!他要敢甩我儿媳妇,老子今天就打断他两条腿!”   又问萧孑:“那丫头现在人在哪呢?快去给我把她领回来。”   萧孑英挺鼻梁下敛着一幕阴郁,把芜姜的小衣在掌心中捻紧。其实那天中午闯进她的闺房,有一瞬间怕走了之后再回来会不一样,想过把她的身子强要下,也知道那小妞一定不会抗拒自己。但是发现她那儿红了,后来便强忍着没有抵下去。   ……但愿一切还是好好的,那红不是最坏的猜想。否则她必是怎样也不肯再挽回。   便把衣裳往包裹里一塞,扔去不远处的厢房里:“找不回来,死了。”   大步将将就往门外走。   “死了……他说死了是什么意思?”萧老爹跟在身后,木怔怔听不懂,又停下来问戒食。   “死了就是没有了。我还没告诉您呢,您儿子把那姑娘她爹连累残废,又把姑娘一句话不说甩了,那姑娘后来被匈奴人抓走,只怕这会儿早就被糟蹋了。”戒食也看到了衣裳上的血迹。   “狗日的!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怎么不下手救她?仔细她肚子里还怀着我们萧家的骨肉。”   啪啪啪,脑袋被煽得可疼。自己造的孽人却跑了,师哥我特么在你眼里就是一坨屎。戒食捂着脑袋:“还不是你儿子说,说要是我敢把那妞带回来,他就能废我一条命!”   萧孑走到门口,肩头上便挨了一扫帚砸过来。   到了下午的时候,全城的人都知道萧老爹要上吊了。    ☆、『第三六回』女容   “项子肃,项子肃……”夜色下的大漠昏黑,细雪携着冷风飘得肆无忌惮,眼目望过去一切苍茫冥靡。人在孤独中跋涉,只听见手上剑鞘擦过袍摆的窸窣轻响。   忽然前方有人在叫,抬头看见她牵着匹马儿,俏盈盈站在不远处等他。小脸在风雪中显得白而干净,眼睛很亮,着一抹霜花短袄,底下莲叶色裙裾翻飞,像一只漂亮的小青狐。   许多日不见了,她的样子其实已在他心中又近又远,这样看着只觉些微生疏。   他的步子不由停下来,提着长剑伫在那里。   她见他看她,噙着嫣红的小嘴儿笑:“项子肃,我在这里等了你许多天。他们说你不告而别,我总以为那不是真的。我这就要走了,来这里找你只是想讨一个答案。你能告诉我,先前对我的那些全是假的吗?你现在不说,我以后可不想听了。”   她说着,许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笑眸里掩不住怅然,身子飘渺,像抓一下就跑掉。   他忽然对她生出一份得而复失的小心。   “芜姜……”听见自己在叫她,一出声又觉拗口。他还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从前总是不屑于叫她。   她听见他唤,准备上马的动作停下来,看向他,像在等他开口回话。   叫他怎么说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之前对她做的那些到底是真还是假。一句话噎在喉间差点儿就出了口,很久了最后还是咽回去。   只是走过去,用握剑的长臂环过她的肩,下颌抵在她的额上蹭了蹭,轻声道:“傻瓜,我人在这里,你还准备去哪儿?今后不要学人涂这样胭脂,太红,蹭在衣裳上洗不掉,心都被你拈走了。”   他托起她的下巴,精致薄唇想要覆着上去,将她唇瓣上的落雪融化。   她蠕在他的胸前,却躲开他不给亲。女儿家的小心思不要太多,必是因为他忽然的柔情,一瞬间已看穿他原本的做戏。   扬着长鞭跳上马背,顷刻间冷了神色:“欸,你把我的肩膀都箍疼了!我这就要去救我的母妃,从前我只是躲避,但现在想想,还有什么比直接去到那狗皇帝身边更快的捷径?你不走吗?你刚才想去哪儿,现在就去吧!”   说着把他怨凝一眼,咬了咬下唇,喝一声“驾——”便融进了黑暗。   “该死,我叫你别走,芜姜!”只觉得怀中一空,萧孑忽然紧促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身旁除却一纸揉皱的信笺,还有那捻在手心无数回的小衫,其余并无谁人身影。窗外天空已大亮,便摇晃着清醒过来。   墨发用玉冠绾束,一袭武将常服把笔挺身躯修衬,左右各落一只护腕,对着铜镜拉正素白衣襟。那昏黄镜面中便打出一道冷俊的英姿。下颌上一排淡淡硬茬也懒得刮,持一柄短剑出了门。   院子里戒食正在给萧老爹额头上药。   那药水咸涩,痛得老爹哎唷一声叫,唉声叹气道:“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当年被你死皮赖脸轰不走,才多养了你这么个大食鬼,现如今倒比我那个龟儿子两倍贴心。”   戒食听得头如捣蒜:“可不是,就我师哥那没心没肺的鸟样,全天下死绝了都和他没关系,您还能指望他?这么说吧,您要是每顿能多加我几块肉,兴许我还能比现在更多几倍孝顺。”   忠心还没表过瘾呢,耳畔忽而一股劲风袭来。看到萧孑硬朗身躯从旁走过,赶紧把嘴一卯,尴尬嗫嚅道:“师、师哥?”   萧老爹捂着额头翘首看。那天下午要上吊,遣家奴去催儿子回来。坐在茶馆里不回,任由着他吊。气得不慎把凳子一崴,整个人跌扑在地上,差点儿一条老命没被他小子给克死。   现如今陵春城里谁人不知道他在边关娶过一个小女人,一嫁给他就被匈奴虏走了。那匈奴是甚么?是鬼、是兽,女人一经它过手就没活路。那克妻的孤煞命格一坐实,看谁人再敢与他相亲。   这会儿穿得人五人六的又不晓得准备去做甚么勾当,看着就没好气,凶巴巴喝一句:“去哪?灶上炖了人参大补汤,管家没端给你喝?”   “有事出去下,回来再说!” 萧孑一跃跨坐上马背,低沉着嗓音头也不抬。   话音才落,萧老爹就一板凳砸了过来:“臭小子,别给老子在京城里瞎晃。那信上不是没说死吗?兴许还活着,你去给我把她找回来!人一个小姑娘家,你叫她离了你上哪活?!”   “呱当——”破板凳在身后半尺处险险砸落,砸成了一地散碎。   “驾!”萧孑低头觑一眼,修劲双腿夹紧马腹径自走了,后面再砸甚么他也听不见。   ~~~*~~~*~~~   大清早深宫中琴音袅袅,地龙烧得暖烫,叫人身心舒适。癸祝低头用笔梢沾墨,眯着细长的桃花眼,隔空描摹床上燕姬的脸儿嘴儿。   自从被萧孑发现她的存在后,癸祝畏手畏脚了两三天,见他并没什么大动作,之后干脆也不藏了,依旧把那娇尸大喇喇地摆在软榻上。   六公主妹殊坐在一旁说了老半天,看见老头子不理,一赌气急了,干脆豁出去道:“那您到底给不给找嘛?肚子里快三个月了,您再不给找驸马,今后藏不住可不怪我。”   “噗——”这是什么话?癸祝笔尖猛地一颤,差点一口气没呛住。   睇了闺女微隆的少腹一眼,龇着牙恨铁不成钢道:“三个月了……才守寡两年就耐不住,和府上的侍卫私通乱搞,找一个也是被你戴绿帽子!”   那嗓音阴幽,像刀锯慢悠悠剜人的骨魂。妹殊到底心惧,摇着癸祝的手臂蛮横道:“那您就忍心外孙子生出来没名没分?这叫女儿今后可怎么见人?……父皇给找一个常年不在京城的不就好了嚒?驸马人不在,绿帽子就算顶在他头上他也看不见。”   好个绿帽子顶在头上也看不见,敢情根本就没打算与那侍卫收手。   恁是把一个美好的早晨都破坏了,癸祝不耐烦地甩开妹殊的手:“只怪这些年对你太娇纵,甚么都叫你胡来习惯。没有。回去打了,不要在朕的跟前继续搅扰。”   妹殊见来横得不行,只得揩着手帕泪眼婆娑地站起来:“打不了了,前头都打了三个,太医说再打今后一辈子都生不了。果然是人走茶凉,母后一走父皇您就不管儿臣了,既然儿臣在您心里还比不过一具干尸,干脆一绳子把自己吊死,我也不想活了……回头到了那边,母后若问起谁人把儿臣逼死,儿臣也不好答,父皇您自己看着办吧……呜呜呜……”一边说,一边凄凄哀哀地紧着手帕往门外走掉。   一干随从鱼贯而出,四周顿时空寂下来,宫女太监没有人敢抬头。   “个不守妇道的小荡妇。”癸祝凝着闺女两片丰滚的臀,一时隔空描画的兴致顿然全无。   抬头看一眼,看到三个佞臣还勾着腰站在角落里,略觉得丢面儿。然而因着对萧孑共同的惧怕,倒使得君臣之间关系迅速升温,连这点小私小密也不再避讳。   便问杵在那里做甚么?都给朕滚出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皇上最宠爱的六公主。三个佞臣尴尬地挤上前来:“皇上,公主她……”   见癸祝面露不快,又立时改口道:“皇上,慕容七皇子差人把那小妞的画像送来了,说是容貌先给皇上您过过目。”   把手中画轴呈上。   癸祝愣了一愣,没心没绪地打开画轴。但见那画上晓风扬帆,一朵小娇娇俏盈盈地站在俊马下,眼含秋波,朱红小嘴儿半启,胸儿臀儿曲曲婉婉一把握,眼睛顿时就勾得移不开。   “如何是张侧脸?那慕容七分明没有诚意。”佯怒把画轴一甩。   几个佞臣连忙弯腰捡起来,瞄了瞄,怎生画上还有半个骑马的男儿,不由互相对看一眼:怎么是这张?先前没说有这张啊?   心中游移,连忙谄媚道:“底下还有一张正面,乃是慕容七请塞北第一画手刀鬼佬下的笔,绝对百分百真实,毫无半分虚假。”小心翼翼替癸祝把底下的画轴拉上来。   癸祝这才眯眼看清楚画上芜姜的容貌,只见眉目眼角依稀燕姬的影儿,道不出一股灵媚,那细微之处还透着晋皇当年的清。一个又清又媚的小骨头,可比纯一色的妩媚不知要多出来多少味道,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着芜姜眉尖一点可人的小红痣,便恨不得立刻就把她弄到手了。哼,既是那晋国皇帝下的种子,自然要把她更狠更痛快地瑈躏。   听见贾高弱着嗓儿问:“吾皇可还满意?”   癸祝便假作不动声色,把画轴阖起来:“那慕容煜怎么说,准备什么时候把美人给朕送回来?”   “回皇上,凤仪小公主受了点伤。前些天寨子里招了匈奴,差点把她俘去做了奴隶,幸得慕容七千辛万苦把人救了回来。听说此刻正在养着,待伤好后随时供皇上翻牌子。不过那慕容七叫臣下带话,说……说问问皇上,先前答应的话还做不做数?”   癸祝吸吸鼻子,这才记起来先前答应过的七座城。但他没想到找一个小妞原来这么容易,心里便很有些舍不得。   “朕一言九鼎,几时不作数?不过那慕容煜惯是个奸诈耍滑的角色,今次差点就被他诳去了三座城,这回没见到真人朕都不会再信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把芜姜的画像细细打量。其实他更喜欢方才朱唇半启的那张,好像只须贴过去把她两片一含,顿时就能把她吃化了。   他这么想着,两片薄嘴唇已经贴过去,但见那画中一名男子修长的手指拂在她唇上,便不悦道:“这马背上的人是谁?如何只画半身,并没有脸面?”   贾高吸了口冷气,把尤熹和赵桧瞪一眼。   赵桧也不晓得多出来这张画是怎么回事啊,只得支吾道:“回皇上,当日慕容七皇子乃是在一个部落小寨的赛场上把这丫头遇见,图中画面怕不就是当时的场景。然而整个部落已被摧毁,即便是小情郎,此刻恐是早已经死了,根本不足为忌。”   “嗤嗤~果然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美人一藏藏了八年,要吃你一口可真是不容易。”癸祝听完嘁嘁冷笑,当即就把画像上的芜姜放在嘴边吧唧了几下:“竟然还有小情郎?不用怕,就算他没死,朕也会当着你的面把他弄死。可不许学你那水性杨花的母妃,朕要你的身、你的心,从此全部都归朕一人所有~~   “咳,皇上……”老太监在门边咳了咳嗓子。   癸祝扫兴地叱道:“干嘛?走路悄没声的不像个活人!”   老太监委屈,睇一眼癸祝贴在画上的薄唇:“是、是大将军来了……皇上您光顾在这描美人,没曾听见。”   癸祝这才看见萧孑一道劲影站在几步外,不由尴尬,连忙把嘴脸收起来,亲切地贴过去问:“嘿嘿~~今日不上早朝,爱将所来何事?”   平日总是躲着他,在朝堂上也是隔着人群,倒没甚么慌乱。这还是那天之后的头一回单独会面,心底到底有些惴惴不安。   萧孑已经听见了,竟没想到芜姜果然落在慕容煜的手里。但看着癸祝两片又细又薄的嘴唇,早先的时候还想过亲自把那小妞带回来给他,这会儿只是见他吻画,心底的杀气却止不住滚滚翻腾。   面上不过冷淡地掠过一眼,单膝在地上一礼,沉声道:“启禀皇上,臣回京已有数日,五千弟兄的尸首却迟迟不见逖国交还,心中深感焦虑,恳请圣命准赴边关,将其余之事一并扫尾。”   上次派出去三万兵,死了的五千全是他的旧部,其余两万五的军印现下还在他手里,又不敢直接收回来,怕惹怒这小子造反。君臣四个对看了看,互相交换着眼神,嗫嚅着谁也不开口。   癸祝只好干笑几声,上前把萧孑扶起,揩着眼角道:“难得爱将赤胆忠心,这些年朕的江山全仰仗你一个。只是前番才经历过一劫,倘要是再出个甚么意外,叫朕与老大人可怎么活?须得在京城把亲事成了,好生休养生息些时日再去不迟。”   一边说,一边拉着萧孑在旁坐下。   萧孑往案上的画像一睇,竟然是当日骑射赛场上的一幕,不由蹙了蹙眉。   那糊涂老头近日到处寻人诉苦,只怕之前与芜姜的一段再瞒不住,当下双手打了一拱,干脆直白道:“不敢欺瞒皇上,微臣今次在西塞流亡之际,曾与一名部落小女定下姻缘。因为回京仓促,未能将她一并带回,致其惨遭匈奴俘虏,现如今孤身流亡在外。家中老父催问找人,臣亦心急如焚,依旧恳请赴去边关。”   癸祝眼珠子轱辘一转,他每日打发探子到京城各个角落捕听消息,自然晓得此事。便眯着眼睛试探道:“呵呵,倒是好生凑巧,那慕容七正要送给朕赔罪的小美人,竟然也是从匈奴手下救来。爱将年少时毁了朕的燕姬,今番这次不会再次夺朕的所爱吧?”   ——“项子肃,我这就要去救我的母妃了。从前我总是躲避,但还有甚么比直接去他身边更快的捷径吗?”   梦中一幕又在耳畔回荡,竟不晓得原是真的。那小妞算盘打得仔细,若非是绝望无门,必不会舍得这样决定……须得赶在慕容七之前,尽快出关才是。   萧孑暗自握了握掌心,噙着嘴角道:“微臣不敢。微臣属意之女容貌平凡,断不敢与皇上的美人相提并论。”   癸祝这才稍微满意,唏嘘着拍拍萧孑清宽的肩膀:“既然不是,那就好办了。两国之争,杀来打去到底损兵折将,吃力不讨好。那慕容七皇子既然有心讲和,朕亦勉为其难。过几日朕在宫中设宴,待他亲自给你赔礼道歉之后,再送你去边关不迟。”   ……   一道青袍缱风在宫廊外辞去,那飒飒气场只叫人心中生惧。   等到看不见萧孑身影了,三个佞臣这才敢畏畏缩缩踅上前来。   赵桧压低声音道:“皇上真准备放虎归山?……万一这小子要图谋不轨,在边关可就不好将他管控。”   癸祝龇着嘴角冷笑:“他若有心反我,莫非留在京城朕就能睡安稳?……想要他命的又不止朕一个,怕甚么?但且探探他底细无妨。”又命尤熹暗地里去打听打听,看萧孑当日落难时到底在何处避身。   尤熹便了然其中意味,嘴上应了声是,想了想又出主意道:“皇上要试探也好办。公主眼下不是正愁着嚒,皇上只须如此如此,他要答应下来就什么事儿没有;他要不答应,就一定心存反心。到时不用皇上您自己动手,慕容七皇子比您更想要他的命。”   当下君臣几个暗暗商议,又咧开嘴角嗤嗤荡笑开来。      尤熹便了然其中意味,嘴上应了声是,想了想又出主意道:“皇上要试探也好办。公主眼下不是正愁着嚒,皇上只须如此如此,他要答应下来就什么事儿没有;他要不答应,就一定心存反心。到时不用皇上您自己动手,慕容七皇子比您更想要他的命。”   当下君臣几个暗暗商议,又咧开嘴角嗤嗤荡笑开来。 ☆、『第三七回』素沾   阿青阿白长到十九岁,除却姐妹二个镇日贫来贫去,还从来没有过甚么蜜友。世上的女人都羡妒她二人艳媚,以与她二人为友而耻。难得见芜姜寡寡素素的,看起来那般无害,看见她就跟见了小宠似的,把她领进厢房,一件件身家翻出来,晃来晃去地在她跟前得瑟。一会儿问芜姜这身裙子衬不衬?一会儿那个首饰往耳朵上一挂,又问芜姜姐姐美不美啦?   其实都是些过了时的衣裳首饰。   “可美了。”芜姜每次都会心不在焉地这么应一句。   那姐妹俩一高兴,也会把首饰借给她过过瘾儿。当然,就只是过过瘾,一定会在她出房间时全身上下把她拂一遍,怕被她偷带走甚么小簪子。   也是穷惯了,打小被人牙子倒手转卖,卖来卖去最后卖到臭名昭著的大魔头“铁罗锅”手上,成了那酒鬼老匹夫的禁物。后来那魔头作死调戏慕容煜,被慕容煜不知道怎么毒死了,又把两姐妹当做战利品捡了回来。   离开大魔头又遇见阴鬼,依旧还是穷。最大方的就是给芜姜腾一块小床板儿睡。   芜姜也不想回那个破草屋,慕容煜除了把寨子里没被匈奴掠走的牛羊马驹都捡了回来,竟然连萧孑睡过的那床被褥都没落下。但芜姜在报完仇以前,不愿回忆起任何别雁坡的味道,还有曾在那里遇到过的、眷赖过的好人与坏人们。她要自己假装甚么都不去想,只闷头往前走就对了。   因此虽然那床沿只够她侧着个身子,倒也不介意抱着枕头和姐妹两个挤。   但是每每睡到半夜,慕容煜就一脚踹开房门,把她像小鸡一样地拎回了破草屋。   一天是,两天是,三天还是。   那身影清长一条,大半夜缱着冷风伫在门前,就像阴间上来锁命的鬼无常,只叫人心惊魂颤。阿青阿白后来想了个招,在门上加固三道闩,挡着不让进。然而很遗憾,子时一过,慕容煜养的那条狼狗阿孑便跳进窗子,很没节操地挨个咬掉门闩。慕容煜依旧一脚踹开房门,小鸡一样地把芜姜提回去。   他好像和踹门怄上了,整个人的气场阴戾得不行,眼窝下用黛粉扑了一圈黑,看起来像几夜没睡好。又或者真是几夜没阖眼,故意用那眼影儿遮掩。每日着一袭通身的黑,带着他的恶犬在府邸里晃悠,没有人敢靠近他半步,芜姜更是对他不睬不理。   他便不落意了,命人把芜姜锁在羊圈里,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半步。后来发现劫后余生的芜姜常常沉默,甚至可以一连几天都不说一句话,这些根本对她没妨碍。他便又觉得不够,又罚她大冬天去河边给他洗衣裳,洗不干净就不许她吃饭。   但芜姜怎么可能给他好好洗呢?他叫她洗,她就坐在河边发呆,任凭他一件件华美的衣裳沉进水底。他不给她吃饭,她就饿着不吃,反正饿死了他也捞不着好处。   慕容煜用度甚节省,沉了几次就舍不得了。看着芜姜白净的小脸蛋,简直懊恼得牙根儿抽冷气,恨不得在那上面划上两刀。   但是现在还不能划,七座城池还没到手。他想,等她到了癸祝的手里,他就要叫人把她毁容,让她从此生不如死,死也无门。他要对她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自从芜姜来了之后,主上的注意力已经不再整天琢磨着让人吃各种难以下咽的奇葩。家仆们暗地里都对芜姜感激涕零,长得像个诗人的管家便悄悄告诉芜姜,只要她每天晚上在破草屋里那张床上睡,保准日子就能好过起来。   芜姜本来还不信,然而试了一次,发现第二天清晨那家伙的衣裳颜色果真淡了一点。再睡个二三天,她在院子里走动,他也对她睁只眼闭只眼了。   芜姜心里奇怪,某天晚上便命令自己不许睡。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忽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隐隐还有小白狐吱吱的低叫。   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然后便闻见一缕淡香袭近,那厮凉薄的指骨把她往里推了推,软绵绵的小归便哧溜一下钻进了她的怀。他亦在她的身旁躺下,并不盖她被子,只是半坐在床沿闭了目,天将亮的时候又静悄悄地离开。   再过几天,芜姜发现慕容煜的眼影也不扑了。   大清早王府里一片银装素裹,那鹅毛落雪飘飞,他着一袭玉白圆领修身长袍,手上抱一只小白狐,风华绝代地站在回廊上。看见她从他身旁走过,阴阴凉勾了勾嘴角,又一本正经的收敛神色。   “吱吱~~”小白狐归归把芜姜当成娘亲,一看见她就伸着爪子要讨抱。他立在那里任由它扑,一双狭长的眼眸把芜姜瞟了瞟,好像当爹的在为小宝讨宠似的。   芜姜才不抱,芜姜翻了个大白眼,看都不看小狐狸。她给他蹭,只是为了日子好过,可不是对他有情。早晚她也得叫他半生不死。   慕容煜便又低哼一声,很冷蔑地把归归藏进了袖管。后来就也不叫芜姜洗衣裳和饿肚子了。   管家说,把芜姜从西塞带回来的那一路,是主上十多年来睡过的最沉的一次觉,必是睡上瘾了,又不肯明了张口叫她侍寝,怕半夜记不起来把她踢下床。丢面儿。   但既然能够让日子好过,芜姜于是懒得去戳穿,由着他继续掩耳盗铃。   她发现慕容煜这个人,虽然阴鸷鬼僻,然而其实都不与人争。比如他龇着牙命令你:“过来。”你拧着不肯去,没两下他就自己走过来了。又比如他叫你饿着不许吃饭,但你在羊圈外自己烤了颗土豆,他顶多就用假手把土豆拍到地上,你再重新捡起来,他就一句话吭不出来。   所以芜姜不怕他。下一回阿青阿白在二楼窗子上朝她挥手,她也还是照样去。   慕容煜把芜姜当成了私有物,他自己可以爱怎么虐怎么虐,但是不许别人招惹芜姜。姐妹两个因此总是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迫不及待地使唤芜姜。芜姜还发愁怎样在被慕容煜送去梁国之前,想个办法把他治得半身不遂呢,见她两个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说不完话,倒不介意在旁边多听。   说慕容煜三岁丧母。夜半三更体弱发烧,母妃抱着他哄他睡,忽然就七窍流血了,眼睁睁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中毒死掉。他打小长得太美,又是汉妃出生,在宫里没少被苛刻欺负,心里留下了一片很大的阴影。平生最迷就是自己的美貌,还有搜集世间各种怪葩的毒,所有的银子都花在这二个上面,所以别的地方能省都尽量省。   又说慕容煜之所以没把芜姜带去逖国京都,而是藏在自己这个小封地迟迟不送去梁国,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甚么城池。他就是想利用芜姜把萧孑引出瓮,然后抓了他、叫他生不如死,那时候再送芜姜去梁国皇帝怀里,换七座城给他哥哥交差。说他小时候让萧孑弄瘸了一条腿,活着最大的乐趣就是让萧孑不痛快。   芜姜想起之前萧孑说过的话:“是个瘸子,我欠他一条腿。”倒是没骗自己。   但是他骗没骗她,或者骗了多少,她现在已经看得很淡了。清醒的时候提起萧孑,她都很平淡。   他在她心如止水的时候跑回来,又在她满心憧憬的时候给了她沉重的一击。但那时候她对他的情愫还很复杂,有恨有羞愤、还有奇奇怪怪的说不清。甚至在她被匈奴莽匪扛在肩头上,把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她心底还有那么一丝微弱的祈盼,是不是忽然一抬头,就会看到他骑着她的枣红骏马出现在队伍后方,用一双冷长的凤眸郁郁地看着她。   但是都没有。   他走得那般彻底,毫无回转的痕迹。出现在她面前的,只是同样让她咬牙切齿的慕容煜。他在她心里便连这个阴辟的狐狸都不如了。   芜姜再想起萧孑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悸动。慕容煜叫人给她画了像,送去梁国给那个狗皇帝吊胃口。他最近鬼鬼祟祟的动静不少,大约不几天就要将自己送走了。芜姜便把他之前在寨子里偷画的、有萧孑骑在马背上的那张也偷塞了进去,虽然不知道足不足够叫那个狗皇帝猜忌起疑。   阿青阿白还说,慕容煜用慢性毒药控制了梁皇身边的三个佞臣,叫芜姜好好巴结巴结主上,说不准他一心软,她去了梁国之后也好有个照应。姐妹俩早先还怕芜姜会“抢食”,没少明里暗里地搞些小动作,比如给芜姜身上爬只毒蜈蚣、想叫她变得丑一些等等,后来听说她要被送去梁国,适才大舒了口气。   又说那梁皇癸祝生得白肤美髯惹桃花,是个中年风流美男子,芜姜运气总不算太差。叫芜姜学着妖媚点,聪明的女人把妖媚当成一杆秤,不上不下地吊着男人的胃口,才好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   芜姜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便想了许多的办法,想怎样才可以把母妃安葬后,从那狗皇帝的视界里全身而退。但一想到那个中画面,脑海里就会浮起之前萧孑在河边对她亲密的一幕,她就怎样也无法对癸祝想象下去。妖媚个鬼啊。   北塞冬天的雪总怕落不够,在白石城的天空下漫天撒,芜姜半坐在羊圈外的栅栏上,用枯枝挑着松土发呆。一抹青白色裙裾在风中扑簌轻舞,雪花落在肩头上,她都忘记了拂开。   “嗤嗤嗤~~上来、上来呀~~”   “嘿,叫你呢?有话同你讲。”   看到阿青阿白又在二楼窗子上招手帕,她就想,算了,总舍不出去怎样才能有所得?   慕容煜前日被大皇子叫回京都,姐妹两个连忙趁着他不在,偷偷地使唤芜姜。浴房里温泉的蒸汽冒腾腾的,脱得精光泡在池子里,那暖水抚过丰腴的身段,该白的更白了,该圆的地方更圆。叫芜姜在后面用软布刷给她们搓背儿。   是个雅致的大屋子,左右两个池子用汉白玉砖隔开。一个是阿青阿白泡的,水面上撒满红红花瓣,一股浓香沁鼻;另一个冷冷清清沉沉寂寂,乃是慕容煜的专属。他的专属之物都不容许任何人沾染,沾了就必要叫那人死得很难看。芜姜离开几步远,怕不小心掉进去招惹麻烦。   “呵呵~~撩你~”   “讨厌~~你自己没有嘛?”姐妹两个不安分,偏偏把池水泼来泼去的闹,身子随着动作晃来颤去的好不风骚。芜姜搓得吃力,一不小心就看到了那不该看的。   她看得害臊,频频躲开视线。然而又好奇为什么阿青阿白会变成那样,明明不过只大了五岁,忍不住又多瞄了几眼。   姐妹两个正在打闹,一扭头便发现小妞想看又不敢看的鬼祟。   互相对视了一眼,偏迎着芜姜道:“羞什么?被吃着吃着就这样了。等那个皇帝吃了你,你也这样,嗤嗤~”   “没错~,从前那个老魔头,他简直对我们不堪。吃人的时候,叫人恨不得把他一刀捅死了干脆,但现在没有了,有时候又真叫人想得难受。”   “呸你个小骚货!跟着主上想也没用,他的那个一年到头都不见动静,他根本就不让人近身。”阿白拍了阿青一脑瓜,笑嗤嗤地转头看向芜姜,又问她:萧将军的那个动静大不啦?他用没用那个东西欺负过你呐?   芜姜眼前浮起萧孑可恶的清隽的颜,忽然记起他两次和自己亲嘴儿的时候,那里都奇奇怪怪地起反应。   “喂,快闭嘴,你们真不害臊!”小脸蛋刷地一红,又气又怒地要走了。   不愿意回忆起与他的任何一点亲密。   “别走呀。”姐妹两个一眼洞穿她羞赧,偏不让走。阴柔绝美的主上没有动静,她们宵想英气凛然的萧将军已经很久了。偏用水撩得芜姜一身湿:“小妞,他若没疼过你,你脸红做什么?世人都说天底下最冷傲霸气的男人就是他,你既陪了他两个月,我就不信他能放着你这块小嫰姜不动。快从实招来……你不招是吧?那姐姐们可就自己动手了!”   隔着衣裳把芜姜的小梨儿瞄着,叫阿青过来把芜姜抓住,要扯下她的小衣看。   芜姜不给看,她的和她们一比起来简直小极了。挣扎不过来,便把搓布“噗”一声甩进了池子里:“你们真不要脸皮,我以后不来了。你们才喜欢被他疼呢,我巴不得叫他死!”   水花溅得姐妹俩满脸,两个不过意,干脆有心没肺地把芜姜推进了一旁慕容煜的池子里。   “唰啦——”暖水漫过全身,芜姜尚不及站稳,便听耳畔传来两声穷凶极恶的犬吠。   “汪!汪!呜~~汪!”   定睛一看,看到一袭阴黑的袍子携着寒气立在池子旁。那眉心点一朵墨莲,脸色阴鸷得可怕,竟然是提前从逖国京都回来的慕容煜,看起来心情阴晦到了极致。   要死了。   阿青阿白浑身打着哆嗦,连忙挂着一身水匍到池子边跪下:“主、主上。”   “嘤嘤嘤……主上别怪妾身,实在是小妞她自己贪水滑下去,不怪我们……”一边说,一边梨花带雨地望向芜姜,泪瞳里噙满委屈。   “哼。”芜姜咬牙横了她们一眼,她们立刻躲闪着垂下眼帘。   “出去!”慕容煜睇着池子里芜姜被浸透的身段儿,眼神冷鸷得像要杀人了。   “是~~”姐妹俩连忙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自求多福地看了看芜姜,踉跄逃出门去。   芜姜湿漉漉地站在水里,见慕容煜只是兜着小狐狸不说话,周身气场阴悄得像不在人间。起先还挺怕,怕他忽然把自己一脖子掐死了,又或者扔进后院的蛇池里受罚,但见他一直没反应,便咬着下唇豁出去道:   “慕容煜,你都看见了,不是我故意跳下来。要杀要剐都随你便,但我也提醒你,你若是还想顺利换到城池、想把姓萧的弄死,最好别一而再地对我太过分。我可不介意对你出尔反尔!”   说着绕过他身旁,兀自壮着胆从旁的台阶上爬了上来。   一席话听得慕容煜颊骨微微抽搐,绝美的脸颜越发阴霾。   当日抓芜姜回来,风声本压得甚低,不晓得哪个多舌的竟然传去了大皇兄慕容烟那里。现下慕容烟命令他对芜姜好生招抚,准备不日亲临白石城,亲手把她交与梁皇兑换七座城池。   那慕容烟乃是个心思细如孔、眼里只有权与利的狠角儿,倘若是交给他,慕容煜可就没了引出萧孑的筹码。   慕容煜早先还以为萧孑只是玩玩芜姜就拍屁股送人,竟没想到他后来还曾派人回头去找。整个西塞的汉军营地,如今无人不知萧将军与一胡族汉女私定了姻缘,陵春城里也闹得沸沸扬扬。听贾高说,梁皇癸祝已经开始调查他失踪后的去处……那个绝情的家伙,他竟然舍得为了这个小妞豁出去。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越发可以利用芜姜把萧孑逼入绝境。然而方才一进门,听见他竟然用那个疼过她的身体,一股复杂而涩酸的情愫却叫慕容煜恨不得立刻就把芜姜杀了。   哼,好生招抚么?   慕容煜狭长的狐狸眼从芜姜小蛮腰上掠过,又不自然地移开——   偏不。   酸溜溜道:“满身臭羊屎味的小妞,你以为仗着那姓萧的沾过你,就有资本对本王发号司令嚒?我不妨告诉你,他现下正在满京城相亲,梁皇亲下诏书,所有京都女子尽可着他挑拣,听说还要将六公主许配与他。你如今又算个什么?他已经把你弃得一干二净了,你凭甚么再与和我谈条件?”   “芜姜你听我说,他说他没杀过你的亲族,他去到那座城里时杀戮已经接近尾声。叫你在这里等他,等他处理完手上的债,就会再回来接你走。”   ——拓烈的话不适时地在耳畔回响,芜姜拍水的动作顿了一顿,顷刻又咬着下唇不屑道:“没关系,他爱娶谁就娶谁吧,和我没有半两银子关系。最是女人与小人不能惹,只要那梁皇还对我痴迷,我总有办法叫他死得很难看!但是慕容煜,在我去到梁国前,我娘的尸身必须得到安葬,就安葬在我父皇后来的陵墓旁。否则我情愿咬舌自尽,让你什么也得不到。”   听得慕容煜“哧”一声冷笑,好个可恶的小妞,算盘倒是打得贼精,只怕把她母妃一葬,又不知要耍出甚么幺蛾子。   “呵,下贱的骨头,一具尸首就能让你这样舍得出去么……但你以为那个梁皇好糊弄?没见过你的模样,就任由你哄得团团转?”慕容煜修长手指捻住芜姜的下颌,嘴角漾开讽弄。   小妞的下巴尖了,最近但凡一近她,便忍不住想起她夜里酣睡的甜软。自母妃去世后,他还从来没有过那样安稳的夜,像平凡于烟火人间。但他不能中了她的毒,得想个办法利用她提前把萧孑引出边塞,又不耽误与大皇兄的约期。   阿娘常对芜姜说,女儿家嫁夫君一定要擦亮眼睛,那风流的虽叫你赏心悦目,然而一旦得了你的身子,你在他心中的光彩便黯淡了。芜姜怕自己一旦被梁皇得逞,便成了他案板上待宰的鱼,没有了拿捏的本钱。   拨开慕容煜的手指,决意道:“你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伙,和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懂。但我若问你,倘若把你的母妃也制成干尸,八年来任由那狗皇帝践踏,你可以高枕无忧吗?……唔!”   话音未落,唇上却被甚么迅速一掐。凉凉的……淡香弥漫。她尚不及恍然是怎么回事,一定神却看到慕容煜瞬间刷红的颜颊。   “该死的小嘴巴,再在本王面前这样侮蔑我的母妃,要你命!”慕容煜恶劣地龇着牙,忿忿然松开手……看着她才从指尖下逃过的红红的唇,只觉心中痒痒软软的,不想承认那一丝陌生且异样的悸动。   他想到了马场上萧孑隐匿的渴望……原来竟是这样的味道。   “……起来!三日后随我先去趟梁国,你的目的是将那姓萧的逼出塞。能不能弄出你母妃,就全看你自己表现。”慕容煜避过芜姜的目光,撩开袍摆站起来。   然而尚不急直起身子,俊容上却忽地袭来一只利爪:“慕容煜你真不要脸!”   她竟把他挠了,小妞,黑暗中听见她羞怒的声音,怎生却让他可恶地勾起了嘴角。    ☆、『第三八回』陵春   时,西塞有鼓舞,美人纤足踩于鼓上舞动,姿态如花心嫩蕊,意表轻盈曼妙,又表女性的刚与脆弱而矛盾的柔。芜姜用整整三天时间练了这只舞,然后跟着慕容煜坐上了南下的马车。   白石城地处逖国边界,距离梁国京都并不十分遥远,一路马不停蹄,过不几天就到达了陵春城。   巍峨厚重的城门大开,马车从门下走过,就像豁然进入了另一个斑斓世界。两旁宽阔马路,精致房屋建筑,人们着花红柳绿衣裳,琳琅商品叫人应接不暇。和大漠草场上的空旷与苍寂全然相异,她看一眼,便知西土的人们为何总是这样向往中原的富有。   这是芜姜第一次看到中原的都城。她六岁前的光阴都走在一座高墙护翼的深宫之下,那里是漆红繁复的雕栏画木,有回旋无止境的白玉栏杆,是太监牵着她的小手走过一条幽长柳巷,把这一头贯穿到那一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绚烂。   她咬了咬唇,想起当年父皇被覆灭的城,便对这敌国的富丽生不出热情。如雾里看花,默默看了一会便收起眼神。   慕容煜正在好整以暇地打量芜姜,他以为她必定会满目讶然,又或者紧张不安,但她这样兴致缺缺,却叫他少了许多戏谑的乐趣。   “迂——”马车在驿馆前卸下行李,又继续往前拐了个弯,在如意楼前停驻。   “主上请。”侍卫在车辕下屈膝弓背。   慕容煜着一袭玉白暗花底修身长袍,手上抱着小白狐,踩着侍卫的脊背下得马来。那狭长眼眸春水流光,清逸身姿自散淡香,引得路人纷纷回头注目。他心里得意,便用玉骨小扇勾开帘子,想扶芜姜下马,有心叫她尝尝因为自己而受到世人瞩目的味道。   但芜姜拍开他,大大方方地自己跳下来了。   慕容煜不愿芜姜的美貌在人前盖过自己,只给她打扮成青衫素裙的小丫鬟模样,不细看便在人群中将她略过。他猜这小妞一定是心怀不满,便也懒得理她。   今次是梁皇设下的私宴,那癸祝狡诈多端,不见芜姜的真颜便不肯兑换七座城。大皇兄慕容烟因朝中要事脱不开身,只得派数百名高手暗中护送慕容煜南下,倒正合了慕容煜的意。   时值酉时过半,正是京都最繁华的喧嚣夜市。如意楼前人不少,但见灯火阑珊,窗眼里飘出曲儿谩笑。   “你去楼上看看,看你师哥相的是甚么亲,这么大半天了还不给老子下来!”萧老爹在楼前拦一把椅子,叫戒食去探动静。   萧孑三岁上把全家克得只剩下一个爹,当年那算命的给他掐了八字命理,说这小子将来必定要称“寡”。寡,寡是什么?传到皇上耳朵里要杀头的。这么多年萧韩最怕的就是儿子造反,不然也不舍得把他送去庙里,又远远地打发去边关。见这小子最近闷声进出、寡言少语的,也不知道暗里在倒腾什么,他怕他图谋不轨,除却相亲都把他盯得死紧。   “我不去,回头挨揍的又是我。”戒食不肯去,晚饭还没吃呢,叫老头赏俩钱买只烧鹅都吝啬。   正摇头晃脑着,忽见人群中慕容煜翩翩执扇而来,身后跟着个素衣小丫头,朱唇皓齿,眉尖一点红痣若隐若现,一句话顿时就噎住了。   “老、老爷……”使劲拽萧韩的袖子。   姑娘们在路旁拥挤着,眼目氤氲像失了魂。慕容煜很得意,俯身贴近芜姜的耳畔:“看到本王冠绝当世的美貌了么?”   他的额心有爪印,手背上还有新鲜的牙印。自从前番掐过芜姜的唇,体验过那异样的悸动,后来但一看到芜姜,便频频忍不住想要叼住她,企图尝那小嘴儿上的味道。芜姜经常在看什么东西,忽然一回头,就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精致薄唇。那蛊惑半启,可恶到不行,她就一巴掌呼过去。   “啪——”耳垂被呵得热热的,芜姜气恼地在慕容煜脸上赏了一瓜子:“慕容煜,人要脸树要皮,你再惹我真就对你不客气。”   脆生生,撩得人骨头酥麻。慕容煜正了正下颌骨,阴愠地扫了一眼周边哗然的人群,竟然也不掐断芜姜的脖子,几步又随了上来。但见门前萧韩满面怔然,便勾着嘴角做一礼:“伯父别来无恙。”   “欸……别、别来无恙!”萧韩惊愕不已,全天下都知道这小子当年迷过自己儿子,被儿子弄瘸了一条腿,这些年便总在背后不死不休的捣乱。他在人生最无望之季,甚至还曾无限怅然地想过,如果萧孑这辈子实在是找不到媳妇,就让他两个凑在一起养老算了。   但见慕容煜此刻眸光虽阴鸷,到底被芜姜收拾得服服帖帖。萧韩嘴上应诶诶,心里那个酸啊——连这只小阴鬼都能找到可心人,自个儿子还单着。   目光跟在芜姜身上打转,见丫头十五不到,钟灵毓秀,红颜娇蛮讨人疼,简直恨不得抢回去送给那龟儿子。   问戒食:“你看他媳妇,若配你师哥该多好。过去问问哪座城的,那里是否还有姑娘介绍?”   戒食躲在暗处没敢露脸,斜眼撇着芜姜的背影——还用问吗?天底下敢收拾这俩混蛋的除了那小辣椒还能有谁?   沮丧道:“别问了,问了也没用,她就是被你儿子始乱终弃的小妞。您又不是不知道,那慕容煜就喜欢收拾师哥不要的破烂……哎唷!”   “个小兔崽子你什么话?我说怎么看着这般面善,还不快给我上楼通知那臭小子!”话还没说完呢,脑门上就挨了重重一瓜子。   芜姜只觉不自在,回头睇了眼发丝斑白道骨仙风的萧韩:“慕容煜,那人干嘛老盯着我看?”   慕容煜自然也看见了,像把这十多年的苦闷一朝宣泄,轻抵在芜姜的耳畔,偏偏要造成误会:“他心里酸,想过来问问你,怎样也给他儿子找个漂亮的小娇妻。”   那狐狸眼里噙着濯濯的得意,好像真把她当成小娇妻了似的,被芜姜翻了个大白眼,他也不介意。口中说着,忽见那僻角的一张小桌上,萧孑着一袭冰蓝符纹圆领袍,发束青玉冠,正与一名姑娘对面而坐。哦呀~这一趟南下真叫个如沐春风耶~   慕容煜悄然勾起嘴角,恰逢小二迎过来“客官您要吃点什么?”便难得爽快地对芜姜道:“今日可许你点四个菜。”   怕被她发现,微侧过身子,摇着小扇假做一本正经地将她往那边引。   慕容煜这厮过日子可节省,平素出门除却他自己必备的美容餐,其余随侍每顿只许一菜一饭。难得如此大方一次,芜姜也不客气,自随在他的身后走。   “……皇上派去的那个吴将军,就他妈是个纸上谈兵的小白脸,弟兄们都不服他管束。将军但凡什么时候做了决定,别人我不敢说,咱们一竿子弟兄全都跟着您干!对了,听说那小白脸正在暗访将军失踪后的去处,张嵇叫我转告您,叫您最近多防着点。”   萧孑把玩着酒杯,听刚从边塞回来探亲的大李絮絮叨叨。看一眼对面静悄悄的十五姑娘,沉身打断道:“可否找到邬德夫妇的下落?”   大李闷一口烧酒,顺着目光一看,摇头应道:“没关系,我这媳妇是聋哑,借出来蒙您家老大人的。甭管她,她听不见。”又说去找过,但打听不到,别雁坡那一带现已没有人烟,那块地方的水源被人下了毒,喝过的人全死了。   萧孑蹙眉听着,见时辰不早,便嘱咐一句:“回头去信与张嵇,近日可把风声放出去。那匈奴散队若知是他慕容七下的毒,不用老子亲自收拾他,也足够他喝一壶。”   大李应了声“是”,站起来:“那卑职这就走了。就在后门边上等着,将军您隔一会把媳妇给我送下来。”   武将壮硕的身影携风噔噔去也。   萧孑默了一默,起身护送大李未婚妻下楼。然而才把长臂在姑娘身侧一护,却见对面桌上一白一素两道熟悉的身影,差点以为是幻觉,蓦地一怔:“芜姜?”   芜姜才要拂裙落座,忽听这一声轻唤,蓦地抬起头来。   对面的是什么?那人发束华冠,着一袭玉带蓝袍英气勃发,隔开数日不见,竟像是变作另一个人,通身隽贵气宇迫人仰视。身旁站一名女子,年岁与自己一般大,娇羞颔首不敢抬头。他护着那名女子甚是仔细。不像从前,只知使唤她洗衣做饭。   芜姜的嘴角很是颤了一颤,但一瞬便错开了眼神,仿佛没有听见。   “慕容煜,我想换一家吃。”拽住慕容煜的手,拖着往回走。   “好,都随你。”那手心绵软却冰凉,她的心一定也如这般冰凉吧,达到意图的慕容煜心情好极了。反牵住芜姜的手,冲萧孑勾了勾嘴角,撩开袍摆踅下楼去。   “出来了?”楼下戒食和萧老爹守在门前,但见芜姜和慕容煜走出来,连忙命赶来的两排家奴迎候。   “少奶奶——”   芜姜才走到门前,便见左右两排仆从气喘吁吁地冲自己躬腰作礼。方才那个鹤发老头正弯着眉眼,满目慈爱地对自己笑:“儿媳一路辛苦。”   芜姜便猜这就是萧孑的爹了,但她不想搭理和他有关的一切。料不到会是这样一种方式再相遇,她方才看他一眼,竟已是如此陌生。他是八年前那个高坐于马背、手握着生杀大权的敌国大将军;而草场上布衣青裳、任凭她欺负的流亡汉将项子肃,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   也许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项子肃……芜姜冷漠地擦过萧韩身旁,心中空空荡荡的。   “姑娘稍慢几步。可是那不要命的小子又惹了你生气?你莫怕,我这就替你上去收拾他!”萧老爹喋喋跟在后头,生怕好容易送上门来的小儿媳妇负气跑掉。   戒食谙知芜姜的耳朵常常不灵敏,便大喊一声:“那小妞,你公爹说叫你随他回去。丈夫在上面等着,妇人家家不好大晚上跑出去孤男寡女与人瞎混。”   公爵府萧老爷近日逢人哭诉,如今谁人不知萧将军在西塞时新娶又新丧过一门小娇妻。说那丫头巴心巴肺地对他儿子好,又给他儿子洗衣服又伺候这个那个,他儿子也不是全然不招姑娘喜欢,只是缘分还没遇到。京城百姓听得都能倒背如流,乍然这么一句“公爹”,顿时把周遭路人的眼睛吸引过来,一时挤挤攘攘围拢了不少人。   芜姜走不动,扬起下颌怒嗔道:“死胖子,谁是妇人家家了?我没嫁过人哪里来的公爹,让开!”   嗟,好凶的小丫头。   萧老爹颤了一颤,然而看着芜姜虽竖眉咬唇,但骂人的声音却不改动听,越发觉得儿子就该找这么个小媳妇。那臭小子脾气又冷又硬,非得找个有脾气又爱娇的才能把他制住。   连忙讪讪走近前道:“新娘装都穿过了,哪儿叫没嫁?我们萧家在孟城有良田百倾,城外庄园五六座,置下的宅院房产十数处,整个府邸就他一支独苗,连个婆婆都没有。等姑娘你进了门,这些全都是你的,你就是咱们萧府上下独一无二的当家少奶奶。那小子他就是嘴硬,其实夜里枕着你的衣裳,不晓得心里把你怎样惦记。再大的气你回家打他,为父帮你揍他出气!”一边说,一边试图扯开慕容煜攥着芜姜的手——个兔崽子,自个儿子的小媳妇也是你能拐的。   “可不是?”戒食不敢正眼看芜姜,低眉顺眼应和道:“小姜姜你也别怪我见死不救,我后来原是帮你求过师哥一回。虽然那鸟人一开始不肯去,说从此就当做世上没有你花芜姜这个人,但后来还是叫张嵇去找你了。这些天他每个晚上都在梦里喊你,没完没了的,喊得我在隔壁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就当做世上没有你花芜姜这个人……”   芜姜步子顿了一顿,忽然勾起嘴角好笑。慕容煜低头觑见,便在她肩臂轻轻一揽,侧过萧老爹道:“不好意思,把路让一让。”   那身影靠得甚近,他一个清风飘逸,手执玉扇翩翩,把她温柔相护;她着一抹素袄襦裙,胸前垂两系乌亮长发,红红小嘴儿轻咬。和周遭土生土长的汉地少女不同,那大漠上长成的味道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骄傲的小辣椒,在人群中那般醒目。   萧孑在二楼上看,怎生心就揪得不是滋味。   见芜姜的手一直牵在慕容煜的手心,那慕容煜面带促狭地勾着小扇,抬头见自己瞪他,又不自然地避过视线……该死的小子,每回做了坏事都是如此。   萧孑攥剑的手蓦地收紧。   慕容煜正欲跨上车辕,忽觉一道劲影从二楼掠下,尚不及回头看,肩侧便已抵来一支冰冷长剑:“松手……是你逼的她?”    ☆、『第三九回』意动   那冷冽嗓音中带着磁性,不用说,慕容煜都猜到是谁,勾唇笑了笑,缓缓地直起身体。   自从五岁被萧孑甩进池子,而后遭尽世人取笑,便从未有过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发现他高了自己半个头,势场比之幼年时候更加不怒自威,慕容煜不自觉地把芜姜的手紧了紧,弹开扇子蔑笑道:“姓萧的,她的脾气,是我能逼得了嚒?”   传言北方逖国七皇子,自幼恋慕征虏大将军萧孑。两人年岁差二,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似为避尴尬,这些年几乎从不正面交锋,今日难得对峙,却是为着一个豆蔻小丫鬟。围观的众人皆骇然,早先的时候并未觉得芜姜多么起眼,这会儿不由将她仔细打量。但见她红颜皓齿,清中藏媚,眉间眼角般般入画,不免好奇究竟。   四周静悄悄的,并无谁人出声。   芜姜低着头,看两步外萧孑一双皂靴挡住去路。那靴面上银丝暗藤纠纠印绕,一双靴子至少要上百两银子,乃是她在榷场上垂涎已久,却买不起给项子肃穿的奢侈款式。他这会儿衣束华服,缎带玉冠,军功显赫的豪门勋贵,也不会再稀罕了。   芜姜抿了抿唇,低叱道:“吃顿饭也这样麻烦,不如改去吃馄饨好了。慕容煜,你带我去!”   “好。”慕容煜很受用,眯起狐狸眼对萧孑笑笑,护着芜姜擦肩欲走。   那绝美脸颜上依稀两道女人的小爪印,随着慕容煜扯动的嘴角忽明忽暗。萧孑眼角余光捕见,便知是芜姜挠下。他猜想着个中的画面,心底便醋得不是滋味。   看见芜姜瑈白的小手攥在慕容煜的袖尾上,长剑便在那袖边一打,用剑梢将两个人强行拨开。   她是他萧孑惦记的女人,不许她半点移情。   “把话说完了再走。”萧孑凝着芜姜娇妩的小脸蛋,凤眸一瞬不错。   芜姜装耳聋不应,眼睛都不肯抬,依旧从边上绕。   还有什么话可说?是因为看见她找来这里,恼羞成怒了,怕之前的那一段被她揭露出来吗?他从骗她的那一刻起,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一天。谁人欠了她花芜姜的都要还。   少女清窕的身段儿一靠近,草场上远去的诸多味道瞬间又回还。萧孑哪里还舍得芜姜走,见芜姜往左,他的剑鞘便往左;芜姜往右,他的剑鞘亦往右。他像一堵危冷的高墙,把她挡得来去无路。   “你……”芜姜终于恼怒起来,扬起下颌:“无耻梁狗,你到底想要怎样?”   那眼眸羞怒,轻含的嘴儿红红恼人疼,一生气便哄不住。但是她叫他梁狗,他便知她心中还记着从前。   萧孑放轻了语调,握剑的手环过芜姜的小腰肢儿:“我想让你听我解释。”   她的脸蓦地栽进了他清宽的胸膛,闻见一股豪门勋贵特有的名贵熏香,再不是那草场上风尘凛凛的味道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揽过,那时的项子肃高冷极了,算算统共只这样抱过她两次。一次是大雨滂沱的旷野里,他对她撒谎,想要哄她收留;一次是骑射的那天,他骑着她的枣红骏马跑了,天黑后又不知道哪儿抓了只小白狐回来哄她。   每一次都是骗。   芜姜想起北去匈奴路上的那些惊恐绝望与不堪,便不肯再与他一点点亲近,用力地扭拧推搡道:“唔,放开我!萧狗,你没有资格再碰我!”   “身子都染了我的味道,除了我,谁人再有资格碰你?”但萧孑只是霸道地箍着不肯放,他的个子那么高,她踮起脚尖都不及他肩膀,哪里能够挣得过?   真是可恶啊,方才还在呵护别人,现在又这样揽她,他是不是以为她如今性命卑如蝼蚁,就可以任意拿捏了?   芜姜气得不想动弹,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站着的那名女子,那女子看过来,眼睛亮亮的像欲言又止,又总不见张口说话。多么低顺贤淑啊,配他这样的武将真是再登对不过了。   芜姜愤懑地咬着唇,忽而脑袋一空,一巴掌就煽了过去:“你想解释什么?谎话你也撒够了,现下看也看见,听也听见,你还有什么可说!”   “啪!”脆生生,声音不大,却叫一众哗然。   “喔呜——”围观的人们发出长长的惊呼。萧将军自小杀孽深重,手段狠绝,堪称京城第一霸,连宫中的圣上都对他避让三分。这胡番来的小妞真是不要命了,竟然敢太岁头上动土。一时各个看着芜姜清削的小身板,纷纷捏了把冷汗。   芜姜打完也有点怕,却不肯退缩,只是迫自己与萧孑怒目对峙着。   好个刁蛮小辣椒,他在京都横走了二十三年,还从未有谁人敢如她这般挑衅。   萧孑凤眸冷扫了一眼人群,睨着芜姜在风中扑簌的碎发,轻磨唇齿道:“我说过不要总想打我,最好这是最后一次!她只是暂借来的女子,和你以为的不一样。我虽欺瞒你,但总有我的顾虑,后来亦有曾派人去找过你,只是去的时候你已不在,并非有意对你绝情。”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周边不知多少癸祝的眼线,这已是他能做的最大解释。原本不应该说,然而低头俯看她漂亮的小脸蛋、愤怒的眸瞳与小胸脯,怎生满心满眼却都是那草场上的青涩缱绻,难再割舍。   戒食因为怀念芜姜烤制的熏肉,一直支着耳朵屏气偷听。他的耳朵与嗅觉一样灵敏,听到这里连忙凑过来帮衬道:“对对,我师哥这番话总算没撒谎!虽然他嘴上威胁我,说从此就当你花芜姜死了;老爷催他去边关找你下落,他也拖着不肯去。但这些日子,他把京城里的貌美女子挨个儿相了个遍,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想来心中必是对你还留着那么点情……哎哟喂!哪个又打老子!”   话还没说完呢,脑门上便挨了一瓜子,晃得两眼金星。   “是我!狗日个死胖子,白养你这么多年,你这是在帮你师哥还是存心搅场子?!”萧老爹手举着大鞋掌,啪嗒又掌了两三下。   听了这半天,怎么越听越不对劲,敢情是这龟儿子在塞外骗了个小丫头,如今寻仇来了。呸,瞧这点儿出息!就说怎么会有姑娘被他迷得寸步不离、对他巴心巴肺的好。   萧韩脸上其实是很尴尬的,这下名声更恶劣了,这丫头再留不住,今后儿子怕是要注定打光棍。   连忙几步颠上前,拉过芜姜的袖子,叫芜姜继续往萧孑的胸膛上打:“臭小子,叫他口是心非没把媳妇儿带上,看丫头吃了这么多委屈……丫头你别客气,这小子战打得多,皮实,尽管打到你解气为止!小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阖,打够了有话回去好好说,爹替你撑腰!”   他嘴上这么说,心底却肉疼儿子,诶诶,怎么找着找着,找了个和你娘当年一样一样的。小母夜叉子醋满缸,想哄好她?先吃点苦头吧小子喂。一边又使眼色,叫家奴们悄悄赶马过来,先把两个弄回去再说,要掐回府上关起门来可劲儿掐。   那青衫小袖带起夜风,将人的眼目迷离。芜姜凝着萧孑清俊的脸庞,那英挺鼻梁下眼神冷郁,几许憔悴掩不住。她看见他的憔悴,便越发恨他恨得不行。   芜姜的心都冷了,任由老头子带自己煽了几下,忽而便一臂挣开,噙着嘴角对萧孑哂笑道:“姓萧的,所以就这样吧,你是大名鼎鼎的征虏大将军,我是我该是的那个未亡人。你的威名我已经领教过了,孤身浪迹,无父无母,因为梁军营地有饭吃,便混进去当了个小参将,赚得比我卖羊粪还不如。怪我被风沙迷了眼,竟然把你这只豺狼带进了寨子,别雁坡因为你的谋略打败了匈奴,又因为你的离弃而被夷为平地;收留你的老兽医邬德,因你连累,伤了腰骨,夫妇两个舍弃一百只羊不知去向,整个寨子都毁了。手捻佛珠的萧阎王,大漠的子民会铭记你一辈子,我活着一天,便不会容你痛快一天!……唔,你干嘛?”   那红红小嘴儿轻启,吐出的数落一字一句似针扎在萧孑的心上,叫他从未有过的窘迫。是,他承认最开始的确对她另有企图,但那时从未想过竟会对她动情。彼时只觉被她牵绊、把她记挂在心,皆因着怕她被诸国掠虏,换去他辛苦打下的城池。但是后来舍弃她回了中原,却发现他为了挽回她,何止是城,甚至连癸祝那个狗皇帝都可以不屑一顾!   萧孑忽然埋下隽颜,狠狠地吻住芜姜的唇:“可恶小妞,就一定要把我逼得退无可退了,你才满意是不是?但是撞进我眼帘的是你,缠着我、主动让我索要的也是你,我又对不起你什么?……莫非你竟以为我会先喜欢上你么?傻子,惹了我现下便没有后路了!”   他恼羞成怒,芜姜的话还噎在口中,瞬间便被他一腔灼热严严地含住。他的身量修伟,那挺拔身躯俯下来把她笼罩,下颌上的青茬磨得她肌肤疼痒,她的羞愤便从心底汹涌上来。   这个徜徉过她父皇破灭的城的敌国将军,这个骗了她、大了她九岁的可恶家伙,她对他的恨到底有多深呐!   “唔……混蛋,我要杀了你!”芜姜垫着脚尖挣扎着。   “别说话!”身子却被萧孑用力一箍。他的呼吸灼烫,用他已然熟稔的技巧蜷住她仓惶躲闪的丁香,用力将她绞缠着,迫使她呼吸不能,了无招架的余力。   天晓得她的唇到底有多瑈软,这个此生唯一一个对自己贴心巴肺的小妞,真是被她逼得乱了方寸。其实不止一次回忆与她在寨子里的点滴,若然可以再等几年,等他过足了浩瀚沙场的瘾,他会愿意与她一直生活在那里——她需要给他时间!   萧孑握剑的大掌兀地在芜姜腰心处一托,叫她足尖瞬间离了地。   “嗯……”芜姜吃痛嘤咛。   京都百姓从来只见萧将军无情冷性,几时见过他这般意动情迷?但见芜姜像只小鹿儿被他梏在怀里欺揉,周围的人群一下子便悄静下来,目不转睛,生怕错过这百年难遇的乱。   天空中有落雪飞落,落在二人紧熨的眉间眼角,顷刻又不知落在何处化开,周遭便像是沉寂了,只剩下唇齿胶着的旖旎声响。      戒食斜眼瞥着,很鄙夷地吸了吸鼻子:“看,我说师哥他根本就不懂害臊吧,没少在人前吃人小豆腐。”   “闭嘴,还不赶快回去收拾屋子,给你师哥再加床软被!”萧老爹本来还怕小两个打架,见状连忙叫家奴们个个散开。看什么看,不许看,没见过你们少爷疼媳妇是怎么了?   当然,他忘了自个也没见过呢,他都不好意思看。臭小子平时人五人六的装正经,竟然那啥起来也挺那什么,三两下就给收服住了。   呜呼,萧韩抬头去看天,想起儿子毫无鲜花点缀的童年与少年,百感交集地拭了拭老泪斑驳的眼角——照这速度,老萧家的香火总算是有指望了。    ☆、『第四十回』宫姿   “呵~”慕容煜踉跄了一下站稳身子,方才被萧孑那一剑狠搡,使他自幼清弱的身躯为之一震。   他拭去嘴角的血丝,回头看着萧孑托在芜姜腰上的指骨。女人的腰肢可真是柔软,你看她,被他轧得就像是一只蛇儿。他看见芜姜的唇瓣在萧孑的口中躲闪交缠,他还听见了异动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暗涌的炙热的情裕,只是因为对着她,对其余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全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他二个人,其余的都是陪衬。   慕容煜忽然为自己的那条腿不值当,开始有些后悔让两个人见了面。   “花芜姜,你不随我走嚒?”讽弄地勾了勾嘴角,其实问得有些没底气。怕又被撇得只剩下一个人的萧索,而后越发遭尽世人的耻笑。   他想,她如果随他走,他也许会对她手下留一点情。   ……   芜姜被萧孑箍得天旋地转,他用执剑的手托住她的腰心,匀出另一只手捻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将唇齿打开。动作比之从前的每一次都要霸道。明明是她恨他,为何他看起来竟比她的恨更要浓烈。若要放在从前,她又要以为他有多么喜欢自己了。这个可恶的男人,她真想叫他死啊。   忽然听慕容煜一声轻唤,那心思瞬间回还,便趁萧孑情迷间,用力地咬了他一口。   “唔……你够了!”芜姜使劲推开萧孑的桎梏。   萧孑却不过只是微微一晃,任由着芜姜沿自己身躯滑落,用双臂把她紧拥在怀里。   低头看着她被吻得娇红的小嘴唇,他的心就又柔软起来:“冒冒失失跑来这里做甚么?明天就随他回去,你想要的我很快就能给你。你一来,我倒乱了。”   芜姜气喘吁吁的,无视萧孑的灼视,扭过头羞愤道:“萧狗,你的话如今在我心里,就像这地上的一片薄雪,忽然脚一踩、风一吹,它就化了。你觉得我会需要它嚒?”   她不想多看他此刻的隽贵,见慕容煜一个人站在风中,便推开他走过去。   几丝柔软碎发从掌心掠过,萧孑便又不落意起来。他已经习惯了三两句话就把她哄好,习惯了她对他的崇拜与仰视;然而此刻在她的心中,他却变作那个传说中人见人惧的恶魔。就与他预料中的一样,他的柔情她都不肯再信……那么只能干脆狠一点了。   萧孑忽地把芜姜头发扯住,拽回来抵在耳边道:“我若一意想要你,你以为你能跑到哪里去?记住了,不要给我胡来,我说过的总会证明于你看。”   说着把手一松,芜姜顿时踉跄栽去了慕容煜身旁。   他竟把她放了回来。   慕容煜提起的心一瞬落定,但怎生并不觉得解气。便用玉骨折扇把芜姜托住,眯着狐狸眼笑道:“哦呀~~皇上看上的丫头,萧将军这样捷足先登,传到宫中去是不想混了嚒~~”   他的目光痴痴地看着萧孑,似乎想要从那俊逸的颜面上找到些甚么……他适才当着自己的面吻了那个小妞,他想知道他此刻准备如何应对自己。他曾毁过他的一条腿,后来却从未有过只言片语交代。   但萧孑却根本不屑搭理,顷刻便从情迷中复了一贯的冷肃。睇了芜姜一眼,沉声道:“你我的帐,早晚总要和你算。人交在你手里,但凡出一点差池,结局你自己想。”   一句话却叫慕容煜听得受了伤。想起萧孑刚才痴缠芜姜的画面,他就这么有把握自己不敢伤他的女人嚒?姓萧的,他以为他是他的谁。   慕容煜默了一默,勾起嘴角苍凉笑笑:“萧将军这是在威胁本王么?那好啊~~本王随时恭候你大驾……告辞。”   说着低头恨凝了芜姜一眼,拂开袖摆就要往前走。方才她不过来,他怕被她在人群中撇弃;但她被那人送回来,他却又恨她沾了那人的情和欲。   三人距离甚近,说的话旁人并不能听清。   “咕咕叨叨在这里说什么?赶紧回家要紧。”萧老爹几步拢过来,难得见儿子第一次和女孩儿那样好,他老脸上掩不住的几许尴尬与悄喜。忽而见儿子竟然扯丫头的头发,又气得心肝肺俱疼。   见芜姜要走,连忙上前拉住她袖子道:“臭小子,媳妇儿大老远跑来找你,你就这样欺负她?还不快给老子过来哄哄,哄不回去你也别过了!”   芜姜被拽得走不动。萧孑凝着她轻拂的裙裾,别开半月余,看起来瘦了些,曲线却暗暗又长开不少。他方才揽着她的时候,只觉得那对小梨儿又比从前难掌握。   心中涌起一丝道不清的情愫,但此刻冷静下来,却并不准备再对她冲动——周遭都是癸祝的耳探,他还不想为她把命搭上。   “不过天黑认错个人,父亲闹够了没有?”萧孑几步走上前,冷鸷地扫过周遭人群,又哑声低叱一句:“都围在这里做甚么?不想死的就给本将军散了。”   说着大步掠过芜姜的身旁,风一般冷漠走远。   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原来不过只是惦记那味道,过过嘴瘾儿就撒手罢。   “慕容煜,你走不走啦!”芜姜低着头,回身拉过慕容煜的袖子,也往街的另一面疾步离去。   夜市上人群熙熙攘攘,那胭脂水粉摊儿、珠宝耳环首饰、杂耍的、卖画的,好不喧嚣热闹。明明刚才还说要改吃馄饨,这会儿街边没少馄饨摊子,她却根本不见停下来,只是颔着个脑袋在人堆里穿梭。   慕容煜随在后头,随久了便觉得有些吃力。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鬼使神差随来做什么?   自从五岁上瘸了一条腿,他几乎从不在人群中走路。更没有被一个女孩儿这样拉着手,在喧嚣中游逛。他看着她小肩膀上俏皮的两系乌辫,一抹素裙儿也被风吹得一拂一拂,怎生却忽然悟了这新鲜的味道。   他猜她一定在哭,因为看到那眼睫儿上轻沾的晶莹。本来不想打扰她,然而眯起狐狸眼儿一觑,却见周遭的路人们都在侧目。哦,他才发现她把他拽得太快,他这会儿肩膀一起一伏,竟然瘸得厉害。   但他可是个冠绝当世的美男儿。   慕容煜看着芜姜娇俏的背影,便不愿意再多陪她走了。   反手把芜姜一拉。   芜姜拽了拽,拽不动,默了一下便回过头来:“你干嘛不走了?”   那素净小脸蛋被风吹得略显苍白,然而并不见哭过的红晕。   真会装。   慕容煜忽然又不知道怎么说话,只当着芜姜的面走了两步:“你看我瘸嚒?”   他的表情有点道不出的苍涩与窘迫,好像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但芜姜可没必要在意他的感受,芜姜想都不想便回答:“瘸。”   慕容煜又换另一条腿先迈出去,走了两步:“这样呢?”   他一个人走时很优雅,那一袭青玉长袍翩翩,其实起伏得并不厉害。   芜姜心里不痛快,便依旧点头:“还是瘸。”   慕容煜难得闪熠的眼眸瞬间黯淡下来,俯身贴近芜姜嫣红的小嘴儿,龇着牙笑得阴凉:“所以你该理解我到底有多恨他,并从此对我多几分同情。花芜姜,本王许你今后站在我这一边。”   个自恋狐狸,谁稀罕和他站一起。芜姜虽然恨萧孑,但并不等于她想和慕容煜同一壕线。今晚若不是他存心作梗,她一定撞不见那个可恶的恶魔。   芜姜挡开慕容煜苍白的绝美脸庞:“你瘸是你活该。我可告诉你,别以为我刚才怎么怎么了,我可没有在哭,我只是因为被他羞辱而气愤。我恨不得杀了他!”   说着话,用力地眨了眨眼睫儿。   她的唇上有破开的红丝,他伸手拭在指尖上,然后沾在唇边抿了一抿。   那些微涩甜的味道,让他觉得她真是可怜可恼又可恨。   慕容煜勾唇冷笑一声,修长手指把芜姜的下颌捏起:“我幼年时候不知男女,因为他,不知受尽世人多少嘲笑。世人皆笑我好龙阳,无论去到何处,这条腿便是那拭不去的烙印,永远也好不回来……不如我替你杀了他,用他的人头去给大皇兄交差,然后跪在父皇的跟前,请求他答应让我娶你为妃。只要你像今晚这般陪在本王的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努力拿来给你。”   他这会儿眼中可真诚,虽依旧是阴柔,却收敛了那人见人惧的鬼僻。今夜未点额心,其实生得干净极了,多看几眼会觉得像个邻家小哥。   但这都是幻象。   芜姜盯着慕容煜看了一瞬,忽而抿起嘴角打了他一拳:“慕容煜你真白痴,除了那点儿见不得人的毒药你还有什么?你父皇就给了你那么一座小破城,将来若是谁因为你娶了我而追杀你,你要和我一起去挺尸吗?我母妃的尸首还没要回来,这会儿懒得和你玩笑。”   言毕自顾自在街边小摊上坐下来,要了一大碗馄饨。她还没告诉他,她也想把他弄死呢,他知道后不要太想杀了她。   个小臭妞,装得这般正经竟然还被她识破。慕容煜扫兴地勾了勾嘴角,见那碗里清汤绿叶,竟难得勾起食欲,便也人生头一回在街边小摊上坐下。   他忽然想,也许不应该把她送出去,应该留在身边假模假样地宠着,最好再叫她给他生一窝小世子,这样或许更能叫那人挠心挠肺地饱受折磨。   但这些也只是在他心中想想便过,因为梁皇已经迫不及待了。   自从见过芜姜的画像,癸祝便日渐对一动不动的燕姬尸身开始寡淡,看来看去、画来瞄去终究是个死人,怎样也不比活人有滋味啊。他就宵想她与晋皇生下的女儿,那个娇红欲滴的小丫头,听说当年晋皇可是把她当成掌上珍宝,若知最后还是落到自己手心,不定在阎王殿里怎样剜心挠肺。   癸祝得知慕容煜到了京都,第二日便急忙在长信宫中设下私宴,又请来赵桧、尤熹、贾高三个佞臣与慕容煜、萧韩父子陪席。那雕栏画柱下只听丝竹琴弦声声,左右各摆三张矮桌,桌上美食瓜果琳琅满目,宫女着华丽裙裳侍立在两旁,将各人盏中的美酒斟满。   芜姜遗世独立地踩在正中央的小鼓上,十四岁的她再一次回到中原,便入了敌国皇帝的宫。她的脚踝被锁了两串铃铛,眼睛用一层莲色薄纱蒙罩,听宫殿角落磬鼓声逐渐响起,足尖便轻踮着乐音将花姿舞动。裙裾将少女的腰臀包裹出婀娜,那身段儿婉婉,舞步傞傞,因为看不见,便在娇俏中又平添出一许纤弱的孤独。   一种介于雏女开花之际的矛盾的涩与媚,把梁皇看得眼目痴愕,酒水洒了也忘了重倒。   但她其实能看见,她只是不想把这个已了无真情的世界看得太清。   周围流光溢彩,透过那层薄薄纱罩,芜姜看到正中间龙座上的中年帝王,他生得白皮面相桃花眼,一幕美髯把风流勾勒。他的眼睛正勾在她的身上,看得目不转睛,像看着没有衣裳遮掩的自己。她的心中便都是冷意。   这是她头一回看到这个男人,这个用下作手段破了她父皇的国,杀死了她的太子哥哥、然后糟蹋了她母妃的狗皇帝。从前离开了,听母妃的叮咛把中原的一切掩埋,但这会儿人回来,那仇恨却在心中燃烧,恨不得将手中的彩带化为匕首,一箭刺入他的心脏。   芜姜跳得很认真,足下的鼓面不过二尺宽,她站在那里就像水中一枝初绽的孤莲。她只有这一次机会,要用自己作为筹码赎回母妃的尸身。还要把某个绝情负义的坏家伙拉下水。   慕容煜只想叫他生不如死,而她想要的,是谋去他的命。    ☆、『第四一回』梁上   先头鼓声慢慢,少女身姿软如云絮;忽而磬鼓渐疾,那裙裾翻舞间便又似撒开无数花飞花落。   太美了——   宫女太监们发出轻喔,周围的觥筹交错声渐渐悄静下来,众人都把目光定在殿中央的芜姜身上。   左首上座的萧孑兀自独斟自饮着,偶尔目光掠过去一眼,却只是冷漠。   个犟硬的小妞,想不到她竟如那梦中所述,真的走了这一步。他原已打算即日托戒食送走糊涂老爹,再造个契机窃了她母妃的尸首,干脆在边塞反了这狗皇帝。现下她一来,反被她箍住手脚不说,竟还要给他添乱。   他倒要看看她准备胡闹到甚么地步。   癸祝暗中观察,见状不由谄着笑脸试探道:“美人起舞,莺歌燕乐,怎好一个人闷在这里寡欢?朕听说昨儿京都夜市上,爱将竟然把个小丫头困缠,叫百姓睹了好一番风景。萧老大人当时也在,可知是哪家的姑娘嚜?说出来,朕替你成全了便是。”   狗皇帝,难得说了句人话!萧老爹听了好不感动,他一晚上看着鼓上的芜姜,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小女儿家家的,都是自个儿子的人了,还光着脚板子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臭小子既然哄不住,但得圣上发话,看她这回不肯也得肯。   连忙喜泣叩头道:“谢我主隆恩——!说来也是姻缘巧合,踏破铁鞋无觅处,回眸一望,她正是此刻台上跳舞的小丫……”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孑冷冰冰打断了:“昨夜灯火昏蒙,不过在身后错看了人影,多余说上几句话罢。人走街空,早已不记得姓甚名谁,有劳皇上惦念。”言罢拱手敬一杯酒,并不多看芜姜一眼。   直听得癸祝暗地里磨牙,好个臭小子,昨夜胆敢当街染指,今天又推得一干二净,根本就是没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不过这话他嘴上可不敢说,只眯着桃花眼讪笑道:“哦呵呵~~原来如此,看来那街坊传闻也不可尽信耶。”   分明鼓乐升平,周遭怎么却似寂静,他那边的谈话飘进了芜姜的耳朵里,芜姜早前还有些紧张,此刻的心反倒是静了。脑袋里空空的,只知道身体跟随节拍在珠帘玉壁下旋傞。   这里的景致好生熟悉,中原的皇宫大抵都是相似吧。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人们,许多美好悲伤的画面便又在脑海中重现。看到两岁的自己爬进了父皇的桌案底下,十七岁的太子哥哥牵着她在宫廊上小跑,母妃在落樱缤纷中抱起她亲了亲。忽然鼓乐声骤急,父皇的喉中喷涌出刺目的鲜红,太子哥哥身中数箭倒进静掖池,她站在漫天的血光中,看着马背上的少年将军嘤嘤讨生,母妃转身阖起宫门,一道白绫挂上了消寂的宫梁。   “噔——”琴弦拉开凄颤匀长的冷调,兀地戛然而止。   “嗯……”   芜姜发出一声脱力的轻咛,手中彩绸向龙座上用力一抛,整个儿后仰在鼓面之上。   那天晕地转间,对面座上格格不入的萧孑便映入眼帘。身着麒麟纹锦袍,内衬素白襟,腰垂佩绶,看起来真是威风八面呐。昨夜那样欺负了她,这一晚上却眉眼冷淡,说甚么人去街空,对她不熟不识。   哼,芜姜勾了勾唇,忽而掠下眼前薄莲纱罩。   一曲毕了,四周静籁。   那彩绸似箭一般笔直袭来,竟叫癸祝整个人晃了一晃。差点儿以为是刺杀,待清醒过来,方才长舒一口气。   看见芜姜半仰在鼓面上,细腰纤纤一握,胸脯因着前挺而勾勒出沃美小山。那十四岁半羞半媚的小模样,竟然比画像上的还要娇了无数分,简直叫人恨不得一口吞吃掉。   芜姜走过来捡绸带,伸出的手指嫩如柔荑,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泛着莹粉。少女的雏形还未褪尽呢,真是一只干净的小嫩姜啊~   癸祝盯着她因为献舞而微微嘘喘的胸口,就想去抓她的手儿:“瞧瞧,朕的心口都疼了……”   但还没触碰,芜姜便如一条小鱼从他的指尖游走了。   “皇上。”芜姜咬着嘴角轻揖一揖,攥紧绸带退回慕容煜的座上。   她今日并未着妆,只在唇瓣上含了一点胭脂。脸一红,清与涩便藏不住。   在塞外长大的女儿家,总是比汉女多出来几分不一样的味道。癸祝看着芜姜娉婷的背影,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慕容煜察言观色,眯着狐狸眼,一把玉骨折扇在手中轻轻摇:“皇上对美人的舞姿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清水出芙蓉耶,天然去雕饰’~可谓大赞!”癸祝魂不守身,冲身旁太监拂了拂袖子。   老太监会意,扬起脖子拉长调:“赏——东海夜明珠两颗,三色玲珑莲花镯五副,流烟云影翠玉簪三支,瑞草百花锦缎十匹,贡品胭脂玉容粉十二盒——”   “是。”衣着鲜丽的宫女们闻声鱼贯而入,顷刻芜姜的身边便摆满了赏赐。   那娇妩身段坐在盈盈璀璨中,越发添镀了耀眼光芒。   癸祝爱得不行,一双桃花眼儿流波,把芜姜通身上下扫了又扫,软声叹道:“当年晋国一难只叫人唏嘘,朕怜凤仪你年幼无依,本欲接回宫中照料,不知哪个造孽的,竟然把你拐去了西塞。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朕日夜为你忧思难安,不料今日再见,竟已出落成如此花容。”   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倒好像他是个施舍的善人,与那场屠宫并无干系。   芜姜恨在心里,只抿嘴作哀伤一笑:“八年前凤仪尚年幼,流亡的途中又不慎撞伤了脑袋,许多事儿早已记不太清,难为皇上这样惦念。”   十四少女,声似铜铃,人儿也清清,一笑一颦只勾人怜疼。癸祝遐想翩翩,早前还怕芜姜与自己较劲,到时也学她母妃上吊,不记得了最好。   当下捋着他的美髯,语气愈发循循善诱:“哪里话,朕与你父皇原乃知交,理应照拂。这些年你在塞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回来了,哪里都不要再去,就留在朕的身边共享荣华罢。”   他说着,顿了顿,又假意探问芜姜后来可曾许有婚配,一并将夫婿也接来照应。   “噔。”对面传来酒杯落桌的磕响,不高不低,却偏叫有心人听见。   芜姜微抬眼帘,瞥见萧孑一双冷长的凤眸睇过来,像是在震慑,又像是噙满愠怒。   警告她适可而止么?她可不会误会他在吃醋。   芜姜偏隔着琉璃灯火回瞪过去:“回皇上,凤仪后来被一对郝邬夫妇收养,视若亲生,并未吃过什么苦头。若非匈奴把寨子夷为平地,耶娘不知去向,怎样也舍不得离开那里。婚配倒是还不曾,只是……昨夜在京都大街上,不晓得哪对父子恬不知耻,硬是拽着凤仪叫儿媳,生生把人清誉污浊了去。”   少女的眸瞳里噙不住几许怨愠,像敢怒又不敢言。那红红小嘴娇抿,只看得萧老爹才燃起的香火希望一瞬间又熄灭了。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臭小子这般歹命,好容易骗来个媳妇,人还没捂热,竟然又是当年被他放跑的晋国小公主。这丫头和小子娘年轻时一模一样记仇,都是个不好惹的小辣椒,倘要再爆出甚么不要命的话来,今后龟儿子除了造狗皇帝的反,还能有什么别的活路?   想到这,萧韩忙不迭地叩首道:“诶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就认错个人,实在是无意冒犯公主!不瞒皇上说,这小子自从丢了媳妇,最近见个小姑娘就两眼放光。臣心中早已自感罪孽深重,决议不再容他造孽苍生,正准备送他师兄弟回庙里剃发修度则个——”   一边说,一边老眼哀哀地瞥着芜姜,多少分求情暗藏。   芜姜假作没看见,偏睨着萧孑羞忿道:“我说为何这样面熟,原来那对无德父子果然是萧将军与老大人。当街随意欺侮女子,过后一句话搪塞过责,难怪惯听人说‘大梁百姓只知萧阎王,不知有吾皇’,今番凤仪也算是见识了!”   那字字珠玑,几句话戳得可都是癸祝的心病啊。癸祝脸骨抽搐,讪讪地看向一旁兀自淡漠饮酒的萧孑——   个小阎王,穿一身玉冠华服仪表堂堂,手捻着青瓷,眉宇不抬。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么一看,竟当真比自己更像个皇帝。   癸祝最忌惮的就是这个,当下甚觉没面子:“阿喏,这就是萧爱将你的不对了。八年前若非你多余干涉,朕的燕姬岂会红颜早故,凤仪小公主也不至流落塞外。如今好容易回到中原,脚跟还没落稳,你竟又对人这样无礼辱谩。论身份,她是公主,你是臣,你这可是逾越大了!”   “微臣失误。”萧孑暗瞪芜姜一眼,容色铁青地抱了抱拳。   “所谓不知者无罪,依本王看,不如叫萧将军给美人敬杯酒,当着众人之面认个错便是。”慕容煜见状好不快意,勾着嘴角,偏要看萧孑作难。见他冷眼射过来,忙用扇子半遮住颜面,错开视线不敢与他直视。   “对极,对极。”三个佞臣拼命点头——这萧家小阎王自从开始学步起,横行大梁京都多少载,从来没见他对谁人哈过腰,今日倒要看看他怎么办。   一时殿堂内渐静下来,连侍站的宫人太监们也都在等。   萧孑曲着长腿坐在锦垫上,两道横眉入鬓,周身的气场冷飕飕的。   斜眼睇着对面的芜姜,小妞抿着小嘴儿也在与他怒视。从前在寨子里包得死紧,多余一点风景都不肯予人看;这会儿却穿一抹绯色对襟宫装,在肩颈处勾出来一弯白皙美丽。   存心与自己对着干。   他心中只是气与恼,然而却不准备掀桌子走人,怕一走,她又要作出甚么更离谱的举动。   算了,这一次遂她的意,有的是机会叫她后悔!   身旁萧老爹怕儿子闹事,暗地里使劲戳:“臭小子,眼下这种局势,再嚣张就只有死路一条。叫你认你就认,老子洞房花烛还给你娘跪过搓衣板呢,还愣着干什么!”   萧孑瞪他一眼,微默了一默,忽而拂开袍摆站起来:“怪微臣眼拙,昨夜不慎扰了公主大驾。特敬薄酒一杯,以表歉意!”   说着高举杯盏,抱拳打了一拱。   那身量颀长,冷峻的面庞在琉璃灯下打出阴影,明明对面相隔,却陌生得叫人又恨又怨。   芜姜咬着下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萧将军今后请自重!”   哼,好个自重~   萧孑隔着杯子,冲芜姜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四目一相对,便不自觉地胶着。那眼神真可以杀人了。但他越对她嚣张,她就越要沾他一身泥。   芜姜仰头把酒水饮尽,小脸儿晕开红粉,一样回瞪过去。   萧孑想起上一次她酒后的小模样,彼时多么乖娇,小手儿蠕缠他,忽而踮起足尖在他唇上一吻:“项子肃,没有以后的别人,你是我的第一次。”   心中莫名涩楚,蓦然凝了芜姜一眼,撩开袍摆落回原座。   两个眉来眼去的,那武将凛凛英姿立在娇俏小丫头对面,就仿佛天造地设一双,把个癸祝看得心里又酸又妒。忽然记起前番慕容煜送来的画像,冷不丁后背一凉,总不会那画上掐芜姜小嘴儿的半身男子,恰就是这小子?   天煞的,这下不死也得叫他死了。   一旁的六公主妹殊,一晚上盯着萧孑看不够,越看越心花荡漾。虽然打小同在京都长大,但萧孑十三岁上战场,妹殊从来只闻他恶名声,没机会也不屑见到真人。哪里晓得短短十年过去,那传说中人见人惧的萧阎王,忽而就变成这样一个英俊威风的美男子……听说为人冷情,多少年声色不沾,没准儿还是个雏男子。   她便按捺不住了,用力扯着老爹的袖子:“父皇、父皇……上回你们都说好的,我的驸马呐?”   癸祝被拽得恍然回神,看久了清甜的小辣椒,怎生越看这婬荡的闺女越恼火。   心里不痛快,磨了磨牙,忽而计上心来:“呵呵哈,杯酒释前嫌,既然是场误会,这件事自此便掠过不提。方才萧老大人一席话倒是点醒了朕,爱将为朕的江山立功无数,如今终生大事朕又岂能坐视不管?朕的六公主自幼贤淑,虽有过短暂婚聘,是年不过也才双十将满。老大人若是不嫌弃,便趁今日欢宴之际,且把这一桩婚事做成咯……又或者不喜妹殊,那便在座下的美人之中任选一个,尽随你父子二人之意,啊?”   那末了的一字虽尾音上翘,却哪有容人拒绝的余地?个狗日的皇帝,放着他最娇宠的公主不要,谁还敢再去挑别的美人?   萧老爹瞄了眼妹殊无意识捂在小腹上的手,只觉得祖宗牌位都绿了。心里把癸祝咒死,人却已忙不迭地趴在地上:“老臣,谢主荣恩——!犬子何德何能,竟能得公主垂青,这是祖上求之不得的荣耀啊~~恳请圣恩示下,准许臣父子即日回祖城三槐坡五帝庙,为吾皇与六公主烧香祈福,以表心中感念则个!”   热泪盈眶着,一边拼命揪萧孑的衣角,命龟儿子赶紧跪下谢恩。   癸祝不发话,只是眯着桃花眼笑看萧孑:“爱将意下如何?”   萧孑隔开袅袅舞姬看向芜姜,见她果然也正怒目横扫过来。他便冷笑,单膝一跪道:“微臣,但听父亲安排。”   ——哼,小子,答得倒是痛快。   癸祝暗暗磨牙,早前不知道萧孑与芜姜有纠葛,那么只要他肯娶妹殊,安分守己地困在京城就算了;但现在娶与不娶,都得想个法子把他远远的弄死。   面上却不表露,只笑容和煦地问芜姜道:“天寒地冻,驿站到底简陋,美人儿今夜可愿留住宫中?若然愿意,朕这就亲自带你挑一处舒适殿宇。”   芜姜不说话,似未曾听闻一般,目光隔开癸祝,定在他背后的妹殊身上。   癸祝便又看向慕容煜。   ——好个口是心非的小妞,说得再绝情,还不是管不住那醋意?   慕容煜一眼洞穿,心中略觉泛酸,便摇着玉骨小扇幽幽笑道:“这可由不得本王做主,得看小美人自己的意思。”一边说,一边狠剜芜姜,提醒她来之前答应过的话。   答应过什么,要把那薄情寡意移情别恋的萧狗引出边关嚒?然而不稍他说,芜姜此刻都已把萧孑恨到死了。   蓦地收回眼神,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道:“皇上的恩典凤仪心领了。此番归汉途中,听说母妃的遗体这些年一直在梁宫保藏,从前忘了便罢,如今既是想起来,便梗在心中难安。天下这样多双眼睛看着,凤仪不愿背负不孝之名被后人贻笑大方,恳求取回母妃的尸身在父皇陵前火化,自此之后甘愿随在皇上的身边报答。”   好个算计的小丫头,原来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癸祝兴味盎然地打量着芜姜,仿佛在听一个笑话:“哦呀~这怎么可能呢?莫说燕姬在朕的身边陪伴了八年,感情已非比寻常。便是朕将尸身送给了美人你,又如何能保证你在得去之后,还肯继续回到朕的身边呆着……天下人都诬陷当年是朕谋害了你父皇,众口铄金,谣言难辩……你,不恨朕么?”   癸祝勾起两片薄薄的嘴唇,俯身探向芜姜,那末了的一句话声音很低,桃花眼里精光闪烁。   看,刚才还装作个大善人,像与她甚么恩怨也无,这会儿又大言不惭地问自己恨不恨他。   好个狡诈多端的狗皇帝!   芜姜早有准备,按捺着从袖中掏出一纸信笺,双手呈上去给癸祝,不亢不卑地颔首道:“我不白求,愿用信中之计作为交换。当年若非闲人多余干涉,母妃何致于红颜早逝……我想信上说的,应是皇上与我共同的心愿。   皇上不用问凤仪得了尸身后还肯不肯回来,不管肯与不肯,到时慕容大皇子都会把凤仪完好无缺地送到大梁。凤仪从匈奴手里逃生,其实就像是死过一回,许多事儿也都看明白了。世上的男人千百万,跟这个,跟那个,最后都免不了被薄情,倒不如挑个最荣华富贵的,贪几年青春享乐。我既愿意入梁宫,便是已决定将前程尽忘。皇上葬了我母妃,我心中念您一份恩情,日后定然好生报答;但若是不肯,凤仪也无颜再苟活于世上,最后便只能随母妃一并去了。”   芜姜说着,从慕容煜掌心接过一包铂纸,蓦地仰头倒进嘴里。   “该死!”对面萧孑豁然起身,手中筷子像剑一般弹向芜姜的手背。但已经来不及,芜姜看也不看他,两颗药丸便已经尽数吞咽下去。   他听懂她话中的字句针对,那颀长的身躯矗立在桌案旁,一时布满冽冽煞气:“花芜姜,你到底还想要怎么胡闹?”   癸祝看见了,心中想杀萧孑的心便更甚了。细白的指头勾开信封,但见里头一纸小笺,上用小楷写着几行五字短诗——   “长者魂未安,晚辈何偷生?冤债皆有主,萧狗且偿命。北路布险关,谴他护棺行。了我逝母恨,清君身侧危。”   字迹工整而娟秀,执笔却略有生疏痕迹,乃是芜姜一直停留在六岁的功底。后来流落塞外,除却每日放牧拔草,便再没了握笔识字的机会。难得在妲安帐包里看到,欢喜得爱不释手,第二回再去,便已经被妲安藏得看不见了。   癸祝蹙眉思量,问慕容煜这是怎么回事?如何说好的把美人送来,此刻又拿毒药给她吃?   慕容煜也不晓得几时被芜姜听去了大皇兄的安排,他猜一定是阿青阿白那两个豁嘴儿。   个鬼精的小妞,竟然还背着自己写了封信。他心中挠得不行,便勾唇应和道:“她说得没错,此次由大皇兄亲自护送她入住梁宫,皇上不必为此事担心。不过为了预防谁人将她无理扣下,恕本王给她吞了毒。除非及时回到白石城,否则便不怪五日后美人香消玉殒矣~~”   特特意味深长地睇向萧孑。   癸祝便有些犹豫不决,又想萧孑死,又割舍不得燕姬的美妙。   慕容煜给三个佞臣使了眼色。   贾高会意,贴近癸祝的耳畔:“皇上不如就用燕姬的尸身,抵萧将军一条命好了。留他在京城,不定什么时候又把凤仪小公主染指;派他去边关,又要时时担心他造反。干脆叫七皇子把他弄了,您日后也好高枕无忧,还可以省下三座城池。”   去你个染指,寡人看上的小美人谁敢染指?癸祝美须抽搐,怒瞪了贾高一眼。   但这一席话却正戳中他心底的要害,他悄然看了眼身旁的妹殊:“好是好,也要那小阎王他肯去啊,再说这个小荡妇可怎么打发?”   贾高佯作思考,顿了顿,嘘声道:“天下想娶公主的人还不多吗?皇上假意招萧将军做驸马,反倒更打消了他的戒备。再则说,活人和死人的乐趣到底不一样,一个十四岁的小美妞,怎么着也比……啊,也比一具尸身来得要强……”那后面的话略觉难以启齿,意思点到即止。   癸祝捋着美髯,桃花眼儿把芜姜扫荡。但见她这会儿酒后两腮粉红,娇胸微起微伏,实在是叫人舍不得罢手,便咳咳嗓子,故作为难道:“怎么说燕姬的尸身也是价值连城,这些年朕为了保持她美貌,不知化去多少黄金白银,岂能说给就给?美人儿稍安勿躁,这事还得容朕再想想,今日过后再行定夺不迟。”   说完做困倦之意,叫老太监搀起来离了座。   ~~~*~~~*~~~   夜灯袅袅,漆红楼廊成‘回’字迂旋,驿站里人上人下好生热闹。三层雅厢的太师椅上,慕容煜慵懒把玩着小扇,半寐着狐狸眼打量芜姜。   个刁蛮的小辣椒,夸了她两句今天表现得好,一出宫便叫他破费个不停。饯金枣八宝兔丁,椒盐鸽子腿儿桂花烙,整条街的汉人小吃都被她馋了个遍。这会儿渴了,又逼他大晚上给她打包回来一份翡翠白玉汤。那奶白的汤汁将她的小脸儿蒸得娇娇粉粉,他睇着她被烫红的小唇瓣,忽然有些嫉妒她这样放肆的美貌。   龇了龇牙,俯身贴近芜姜的脸颜,想叫她不痛快:“你既知是我大皇兄押送,竟然不怕么?我大皇兄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女人在他眼里形同马圈里的一匹牲畜,他可不懂甚么叫做怜香惜玉。”   这只狐狸整晚上都在套自己的话,想知道她在信中是不是有庇护萧孑。多心多疑的,芜姜才懒得理他,只是装耳聋听不见。   屋里无人声,屋外的嬉笑谩骂便飘了进来,扰人心绪烦乱。   慕容煜默了默,又不甘心:“那姓萧的一贯冷僻嚣张,今日竟然肯当众向你道歉,想来应该还算喜欢你。此番一别,今后你和他可就天人永隔了,当真没有一点后悔么?”   后悔?后悔个鬼啊。那父子二个没皮没脸,昨晚上还一个扯着芜姜的袖子叫儿媳,一个把她箍在怀里那样欺负,今天就狗腿地奉旨成婚准备当驸马了。   芜姜本来已经告诉自己不会再喜欢萧孑,但是那恶劣的家伙又把她的嘴儿尝了,害得她又记起他清甘的味道。一想起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薄唇,今后也要温柔又霸道地伺弄别的女人,她心里一口气怎么就是咽不下去。   欸,芜姜是有多么的想让萧孑死啊。那个阎王,他死了,她从此眼不见为净,也就不用再惦记他和谁谁这样那样了。但是却不能被慕容煜知道,阿青阿白说过慕容煜爱萧孑,只想虐他而舍不得叫他死。   芜姜便咬着调羹儿道:“一只背信弃义的萧狗,他在我心里并不比那个狗皇帝高尚多少。反正我把人给你引去边关就行,慕容煜你要是再继续啰嗦,我明儿就反悔给你看。”   听得慕容煜颊骨抽搐,好个可恶小妞,一下午不晓得用这句话要挟过自己几回。   素长的手指捏住芜姜下巴,阴声笑道:“哼,最好别给本王耍甚么花样,否则别怪我叫你什么也得不到!”   说着拂袍起身,命手下把癸祝今天赏赐的珠宝首饰全都搬走,明天送去凤凰阁兑换银票。说芜姜没离开他之前,所有的财产包括人身全部都归他慕容煜所有。   芜姜也不稀得触碰癸祝给的东西,便只管任随他去。把汤喝完,夜色便深了,不一会儿小二领着仆从送来热水,她便叫他们倒进屏风后,自己拴上门闩宽衣解带。   寒夜月光冷凉,过了亥时便进入宵禁。驿站周围清悄悄的几无人影,角落里时有黑影忽隐忽现,那是北逖大皇子慕容烟布下的高手暗哨。   慕容烟此人生得瘦脸鹰勾鼻,手段阴险毒辣,乃是个为了利益不惜代价的可怖角色。那个傻妞,好言好语哄她不听,偏把自个儿堪堪送进虎口。   萧孑凛着眉宇,一袭修劲长袍忽而掠上屋顶。悄悄拨开瓦片看,看见底下的灯火昏黄中,芜姜一手祛开腰间丝带,一手勾解罗衫,衣缕沿着她嫩婉的身段轻盈滑落,其余并无甚么闲杂人等。他便从天井跃上楼廊,用细棍将她的门闩轻轻一挑,闪身晃进去了。    ☆、『第四二回』离骚   接连几日路途颠簸,又绷了一整天的神经,芜姜也很倦惫了。浴盆里袅袅水雾熏得人筋骨舒软,她把自己褪干净,修长双腿跨进水里,然后将一头乌亮的长发散下来。   薄纱屏风在灯火摇曳中映出倩影,将少女纤瘦而饱满的矛盾勾勒。她的娇美盈盈颤颤,手指儿捂在桃尖,撩水在上头轻泼。他在屏风外看见,怎生忽然想起来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莫名就有些移不开眼神,想看她怎样继续。   好整以暇地持剑走过去,听她戏水叮咚。   暖水催人昏倦,芜姜洗完澡站起来擦身子,准备上床去睡觉。   才沾过水的身条儿湿漉打滑,后腰凹下去一弯美丽曲线,沿着臀儿迎出来。那水珠子便顺着凹线蜿蜒,咕噜一声落进了水里。   他的世界里便只剩下那一声,绕过屏风无声地踅了进去。   芜姜正要取衣裳,怎么手才探到身后,忽而那衣裳却自己送到了跟前。心神蓦地一凛,看到一柄冷剑挑着她的小衫,那持剑的手腕上一串黑亮佛珠环绕,顿时羞愤得抓过衣裳就喊:“来人啊,救——”   然而呼叫声还未及出口,他已用剑柄在她的喉间一顶,嗓音冷鸷得渗人:“胆敢叫出声,现在就弄了你!”   身量清劲而颀长,穿一袭暗黑蓝云纹底长袍,墨发用玉冠高束着,两鬓各垂下一缕青丝,英俊得不成样。凤眸灼灼地盯着她,并不说杀她,只威胁要“弄”。他若说杀她,她反而还不怕,但他说弄,她便气羞起来,想叫他死。   芜姜喊不出声,磨着唇齿低声骂:“霪贼,周围都是暗哨,谁人放了你进来?”   到底是有多恨他?这会儿气得胸口起伏,小梨儿都遮不住椿光。他看着她的形状,发现真的又大了。这个十四岁的小丫头。   想起从前在清水河边、在她闺房里那些或真或假的亲密,莫名亦有些窘,俊容微晕开一抹红。但语气还是冷冰冰的:“这大梁京都,只有我萧孑不想去的地方,就没有我进不来的。”   说着剑梢一挑,把芜姜垂在胸前的长发拨去她肩后。   荭荭没了遮挡,被他看得更清楚了。她才恍然间明白他在打量什么,怎么世上会有这样无耻的人呢。低头一看,气得用衫子严严包住。然而衫子太小,藏了这儿,底下的又被他看见。她不自觉地顺势瞥一眼,发现他那里竟也在悄悄变化。都说了要把前程往事忘尽,忽然却又想起来他走之前,在闺房里压着自己时那里的嚣张。   芜姜的脸羞红得不像样,龇着牙命令萧孑:“萧狗,再看挖了你眼睛,快给我闭上!”   萧孑自然也觉察了尴尬的变化,但此刻目下的场景熟悉,空气中充斥的味道也熟悉,他亦想起了从前,那些与她不情不愿地腻缠的日子。   芜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孑一把拖进了清宽的怀抱:“可恶,惹我很好玩是嚒?白天被你频频得意了,我说过总会让你后悔!”说着大掌扣住芜姜的臀,把她从水里打捞起来,健步往床边抱去。   他走路生风,芜姜的身子不时碰到他那里的硬,抬头看他蹙着眉宇的冷俊的脸庞,心里就都是怨与气……还很紧张。挣扎着去抓他的脸:“放开我,不是当我死了吗?与我不熟不识,你还来找我干嘛?滚去当你的驸马吧,撒谎成性的混蛋,那六公主多美丽!”   小嘴儿咄咄逼人,一字一句都挑他的刺,不容人好过。萧孑懊恼地把芜姜手指咬住:“去他个驸马,老子说的是你!自找轻贱是么?谁得了你母妃的尸身,你就肯服侍谁。给我不肯,给那个皇帝就肯了?”   说着把芜姜往床上一摔,解下腰带绑住她的手,用力摁去头顶,一口含住了她的唇。   “唔……”芜姜被力道箍得忍不住往前挺,他就去揉她娇迎的梨子。刚才看了她一晚上,天晓得心里到底有多蠢蠢欲动。哄不听,再继续惹他的话,那便干脆要了她。女人的第一次总是痛得刻骨铭心,就让她记住他给的痛吧,尝过了就会惦记,看她今后还怎么与他犟,还怎么不理他!   萧孑欺负着芜姜的嘴儿,霸道又用力。芜姜乱摇着头,不肯与他好。他这会儿弄了她,过不了多久又要和那个公主洞房花烛,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恨的男人呢,一边答应了娶别的女人,一边又继续三番五次地欺侮她。   武将的身躯坚硬有力,芜姜被萧孑轧得动弹不得,只是竭力推挡着:“恬不知耻,你以大欺小……嗯……你要是敢继续,我就真的杀了你!”   少女嘤呜喘息,若有似无,话不成句。   慕容煜手下的侍卫从门口路过,不放心,嘘声探问:“小芜姜,你在里头干嘛?”   芜姜正准备喊,胸口却忽然一痛,看见萧孑噙住了她的荭荭:“不要出声,你若出声,我就进去了!”   最是女子经络敏感之处,她痛得皱眉,身子都弓了起来。这一贴近,忽而发现他的嚣张竟已正正地抵在她那里,隔着素白中裤窥见里头难以比量的庞然,像随时蓄势待发。阿青阿白不要脸皮,芜姜已经被迫听了不少的羞耻,晓得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些进进出出,心里顿时觉得肮脏得不行。   只得忍着羞辱,对着门口道:“没事儿,我打死了一只蟑螂。你别杵在外头,一会儿你主子又该多疑了。”   自从芜姜到了炀王府,慕容煜已经甚久不罚手下们吃奇葩怪食。侍卫们私下里对芜姜颇多照拂,不过都得背着慕容煜。那家伙心眼儿比针尖还细,他自己可以随便惩罚芜姜或者对芜姜好,旁人若是和芜姜多套点儿近乎,那就一定是存心与他慕容煜作对,得被扔去池子里喂蛇。   当下侍卫被这么一提醒,连忙低咳着嗓子一本正经地走了。   动静歇下来,芜姜红着眼睛忿忿地剜萧孑:“放我下去。”   那眸瞳清洌,包着水儿的时候总勾人心慈手软。萧孑低喘着,语气缓和下来:“昨夜他牵你的手,今夜你又与他逛了一整条长街,你可是已经移情别恋于他?”   话中不遮不掩的醋意,凤眸炽灼地看住芜姜,不错过她分毫变化。   没想到这厮竟然悄末声息地盯梢了自己两天,既说过不管她死活,还跟踪她做甚么?芜姜抿了抿被萧孑吃疼的小嘴儿,看着他眼底的一抹憔悴,略觉得有些解气。   但他的那个还杵着她嚣张呢,羞辱又重新席卷回来,忽而便趁萧孑分神之际,用尽全力在他的少腹一顶:“萧狗,是又怎么样?他起码不会对我撒谎成性,比你可爱多了!”   “阿嘶——”藏龙勃发,哪里经得起这顿然一搐。萧孑清颀身躯顿时痛得弯成一弓,愤怒地卡住芜姜脖子道:“该死!知不知道你在做甚么?这会要人的命!”   芜姜只是那么一顶,哪里晓得男儿箭在弦上的痛苦。只当他在装,连忙挣开手腕的捆束,捡起他落在床边的短剑,比着他胸口忿恨道:“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从你背信弃义的不告而别,从我知道你骗了我,从整个寨子被毁、阿耶阿娘不知去向的那天开始,这就是我选择的路。是,我是轻贱了没有错,然而你呢,你明知道我与你的仇,你又对我做了什么?如今倒来嘲笑我轻贱了,你这个临阵脱逃的败将、逃兵,你根本就不配碰我!”   她执着剑柄,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紧张,剑尾不住地哆嗦着。萧孑勾唇冷笑,隽颜因着少腹的抽痛而布满了汗:“当日情形我此刻不与你细辩,但你以为就凭那一番舞姿,就能够说服他归还你母妃么?我若是此刻不管你,只怕你被他玷污了,也休想见到你母妃尸身一面!”说着清伟的身躯徐徐直立起来。   芜姜怕他过来,用箭比划着,偏笑驳道:“第一个说我舞姿美的,莫不是萧将军你吗?连从不近声色的你都肯为了我花凤仪频频破戒,又何况一个色欲昏心的皇帝,你且走着瞧好了。”   许是想起来草场夜宴上的那场篝火,她的面颊晕开羞愤,却怎样也拧着不肯与他和解,那白皙美胴在昏黄灯火下盈颤,藏不住妩媚,勾着人想要而不可得。萧孑的眼里掠过一丝隐匿的痛与恼,捡起松解的腰带,整肃衣袍:“记住你说的话,且等着,你要的我会让你看见。但你今夜伤了我的,他日我亦要你亲自抚慰回来!”   说完蓦地夺过芜姜手中的剑,掐着她的小嘴儿用力啃了一口,避过暗哨跃下了窗子。   唇上微微凉,有涩与痛蔓延。芜姜反应过来,气得一花瓶朝窗外掷去。   “噗——”   花瓶砸在雪地上发出闷响,暗影忽而从墙角闪出,见没有甚么风动,顷刻又藏了回去。   夜更深了。   第二日癸祝便着人来请芜姜,亲自携芜姜在皇城内外游逛。听说她在塞外这些年过得甚清苦,便存心让她看遍他的富丽与奢华,想用这些震慑住女儿家贪慕虚荣的心。   芜姜可不是妲安,心中不感兴致,反正每次都不落下。   妹殊自酒宴那天便对萧孑着了迷,次次都拉着他作陪。萧孑竟然也都去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一前一后走着路,偶尔芜姜与他眼神对上,他满面都是冷鸷,像在暗慑。晓得他跟来就是为了监视自己,芜姜就偏不与他好脸色,偏和慕容煜走得近。   慕容煜早先的时候还甚得意,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引以为豪的黑乌鸦毛马车便在宫外被砸歪了,接着贵重无比的美袍又在盛京衣坊被洗褪了色,再接着,送去凤凰阁的珠宝首饰也被退了回来,说阁主因为某些不能为人道也的原因不肯兑换银票了。   晓得这梁都的地界,谁也拧不过他横走霸市的萧阎王,慕容煜心里把萧孑恨得要死要活,到底还是收敛了许多。有时芜姜故意去黏糊他,他回头睇一眼萧孑阴冷的隽容,最后也只得咬牙切齿地退避开几寸。   第四日便启程回白石。   慕容煜与癸祝商榷好交换的七座城,先带芜姜回去准备各项事宜。贾高和赵桧自请随后护棺北上,一路去到昌羊城,把芜姜的母妃火化安葬。   昌羊城乃是晋国覆灭后,芜姜表皇叔长孙鹄继位的新都。临近逖国边境,与白石城不过半日途程。那长孙鹄虽为人懦弱不堪、屈膝投靠了北逖,但终归还算有良心,后来把晋皇葬在昌羊的陵园内,又给燕姬留了座衣冠冢。   还缺一个领队的将军,就等着萧孑表态。   这些天光看三个俊男儿俏丫头眉来眼去的,癸祝心里不晓得多少火煎火燎,巴不得慕容煜赶快回去、萧孑快点死在半路,然后一口把美人儿吞吃下去。但试探了好几回,萧孑每次只是淡漠不表态,那萧老头又总用筹备婚事做搪塞,并不肯帮忙劝说半句,搅得人头疼。   车轮子轱辘轱辘驶出巍峨的京都城门,厚雪将远处皑皑天地覆盖。芜姜坐在新制的马车里,忽而听见身后城墙上传来弯弓的声音。她撩开帘子抬头看,看到萧孑着一袭银光闪闪的铠甲站在城楼上,正用弓箭瞄准她的小窗。   北风呼啸,将他赭色的披风飞扬,使他看上去越发的英姿勃发。凤眸深邃地凝着她,眼底习惯性地掩一抹郁光。她心里恼他不肯下套,正欲收回眼神,听慕容煜在身旁酸溜溜地提醒道:“这厮生性诡诈凉薄,你不给他留点念想,只怕他真就不肯出关了……你对他笑笑。”   萧狗。芜姜心里可不情愿,瞪了慕容煜一眼。然而也怕萧孑真的不去,只得对他别扭地努努嘴角。   十四少女,巧笑倩兮,眉目盼兮。那红红小嘴儿撅咬,似怨怼,又或是羞怒。   萧孑看见,果然面部表情稍缓,少顷收回弓箭,冲芜姜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转身离开。   芜姜扭回头,走到半程就听说他答应去送棺了,把个癸祝激动得感激涕零,差点儿当场就给他跪下。   真不容易啊。   芜姜便想,希望这一回是真的最后一次与他纠缠,从此以后都不要再在阳间遇见了。    ☆、『第四三回』寡途   再三天后,梁国这边亦启程出发。   癸祝皇帝用琉璃棺把燕姬装起,派三千兵护送萧孑一行北上,在白石、昌羊二城之间的芝麻寨与慕容烟兄弟会合,随后一同前往昌羊为燕姬火化安葬。继而芜姜便在慕容烟的护送下一路回到梁宫,癸祝再派人与慕容烟交割七座城池。   鹅毛落雪把瓦檐假山覆盖,已过卯时天空还是朦胧将亮。一等公爵府上清悄冷寂,下人们都还未醒来,萧老爹独自在整理行装。   看见儿子肩上挎一只包袱,手腕上绕捻佛珠,一袭劲装英姿飒飒地往大门外走。他就没什么力气说话,知道这些年最怕的那一天还是来了。这小子最终还是为着续香火,准备图谋造反了,挡来挡去都躲不过的煞。   但造反和续香火,萧老爹还是宁愿要后一个。   院子里一片皑皑白茫,眼看儿子即将跨出二门槛,竟然一句话不交代就这么走了,往后死了去哪里给他收尸。萧韩最终还是忍不住咳了咳嗓子:“嗛,不孝子。”   萧孑闻声伫足,回头看,看见那落雪飞帘下老头儿鬓角斑白的发丝,眼底一窝青,像是一整夜都没阖眼。心中到底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情愫,便冷冰冰道:“我走了两天之后,戒食会带你出城,你们一路直往南越方向跑。等我落稳了脚跟,自然会派人前去接你。”   臭小子,白养活他这么大,临走了一声爹都不肯叫,轻飘飘就这么把老子打发了。   萧老爹眨着眼睛,爱看又不看地凝着儿子清隽的脸庞……小子学他娘,生得真是不要太好看。其实怎么也看不够,但是再看就舍不得他走了。都以为他寡情无义,不想原来用情却深。自从那晋国小公主来到京都,就没见他睡过一夜好觉,听戒食说某天晚上还爬了人丫头的窗,被那丫头一花瓶砸下来,险险儿把脸刮了。   欸,想起来就心酸,都怪自己,打小为了怕他造反,打发他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打战,不然何至于这么大了连一房媳妇也娶不上。   萧韩拭了拭发涩的眼角,怅然叹息道:“……想走就走吧,拦也拦不住你。我早都知道了,在你答应娶妹殊那个小荡妇的时候,我就料到你要造反。不然我说回祖城烧香做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找一个离城的借口……我可告诉你,这些都是老子大半辈子的家当,不是给你留的,是留着给将来小孙孙的。你死了不要紧,死之前记得把那丫头驯服了,怎么着也得给老萧家剩下一支两支的香火,不然老子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厚厚一大叠银票,往萧孑的衣襟里一古脑儿塞了进去。然后背过身去,不肯再多看一眼。   小老儿平素惯是个抠门,每回从边关回京述职,但见那灶上除了两盘咸萝卜干就没个好菜,竟不知什么时候背地里置了这样多的家产。   那厚厚一叠银票把萧孑的衣襟鼓起,萧孑在风中立了稍许,忽而勾起嘴角叱一句:“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咒儿子的?爹且宽心等待,早晚叫那小妞带一群小崽,在你跟前叫不够阿爷……走了!”说着一袭青袍翩飞,大步将将往大门边走去。   戒食正坐在门槛上偷吃鸡腿,见状赶紧往身后一藏,嗫嚅道:“师、师哥,大、大早上抢媳妇去啊……”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萧孑搡了一屁股:“死胖子,须得把我爹当成你爹照顾!”   ……   宫墙下的空旷场院里,三千精兵整装待发。萧孑扫了一眼,但见左右两边贾高和赵桧各乘一辆舒适马车,其余跟随人等一个不识。   十几步外的敞篷马车上托着一口漂亮的琉璃棺,梁皇癸祝正匍在棺木旁哀哀啜泣。见萧孑跨马而来,便千般不舍地抬起泪眼,指着里头沉睡的美丽的燕姬道:“爱将切切替朕将她仔细安葬。今生一场阴阳缘,虽短暂却叫朕刻骨铭心,但愿来世有缘再结为帝后夫妻,我定待她千般恩宠、一世荣华——”   泣不成声,桃花眼下滴滴泪痕。   “吾皇放心,微臣定然赴汤蹈火!”   可不是赴汤蹈火么?想起分开时芜姜那不情不愿却千娇百媚的回眸一剜,萧孑略微勾唇,撩开袍摆,单膝跪地打了一拱。却不动声色,命士兵用素缟将棺木捆绑扎实,然后一跃跨坐上马背。   “驾——”巍峨厚重的城门大开,风雪萧萧兮,一切繁华便在身后逐渐远去,开启了孤寡的征途。   ~~~*~~~*~~~   深冬腊月,越往北走风雪越甚。   许是天也怜红颜之怨,为了给忍辱多年的美人在投胎前洗去旧尘,临行前一天还是晴空万里,隔日却一片雪飘如絮。那厚雪把世间颜色覆盖,放眼望过去天际下只余黑白。三千兵马在城廓外行走,早先脚下的雪不过指头高,渐渐变作半掌厚,再后来一脚踏下去,脚踝骨都没得看不见了。   癸祝怕战营里的官兵与萧孑有旧交,此次派出的全是他身边的羽林军。这些年萧孑在边关领兵打战,梁国境内一片太平,久在京中安逸惯了的官兵哪里吃过这样苦头,走不过三五日,士气就渐渐松懈下来。   贾高和赵桧两个佞臣,早先还沉迷这“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景致,频频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吟首诗唱个曲儿。待那风雪渐大,却裹着厚重的褥子躲在车厢里瑟瑟发抖,吱都懒得再多吱一声。   实在是冻得耳朵都快要掉了,这要人命的天气!羽林军们为了隔寒,一个个哪里还管什么提神戒备,干脆把遮雨的油布包裹在脑袋上,光剩下两只眼睛看路。   萧孑早先也只着一袭鸦青镶毛领冬长袍,后来亦把戎装换上。他行在队伍的正前方,此刻头戴红翎盔,身着银铠甲,手握铜雕长剑,道不尽武将的飒爽英姿。   贾高和赵桧窝在岔路口的阴影里蹲解,仰头看见他年轻冷俊的脸庞,心里头就忿忿不平——巴心巴肺盼着这小阎王战死沙场,几次都没叫他死成,今朝一趟死活都要把他送走!   大雪封山,几滴尿下去立刻就结了冰,脱一次裤子要一次命。   两人系着腰带,怨声载道地往回走:“狗日个晦气!老天爷这么不给好脸色,怕不是美人没火化,老子倒要先冻死在半路上。”   “还不是你,我都没张口,你拖着我来做什么?”贾高啐赵桧。   气得赵桧嗓门一扬:“主意不是你想的?你还怪我喽?老子巴不得在醉红楼里抱美人!”   “敢情你不想他死,你脑袋结实?”   互相推诿怪罪着,忽而一抬头,看到萧孑冷睨过来的眸光,连忙打了个寒颤双双闭嘴。   哼,两个蠢货。萧孑轻哼一声,修劲指骨扯紧缰绳:“继续赶路!”   三千队伍往岔路旁的大道上走,赵桧看着地图不对,连忙招手把他喊下:“诶诶,我说萧将军,你当我们是傻的是不是?明摆着走那边一条路更近,你走这边做甚么?”   “赵大人恐怕不知,行军者看地图,除却考量线路长短,还要看山形地势。右边一条距离虽远,然则路面宽而平坦,易于行走;左边虽近,却是鬼谷荒山,沿途山石陡峭,倘若途中厚雪不化,必是比走右边来得更慢。”萧孑勒马在原地打转,嗓音淡漠,似懒于搭理。   贾高最嫉恨就是他这股睥睨一切的高冷气。小子,占着有点军功,十三岁起就在宫中横走,上朝可佩刀,见了皇上也只要单膝跪拜,真他妈有够嚣张。   当下存心想叫萧孑难堪:“嘢,萧将军也别把话说死喽。此行我与赵大人乃是主事官员,决策上不能光凭你一己之见。都要听你的,万一走岔了道,出了事谁来承担?别的不说,就拿这次和逖国打战,您不也说万无一失嚒?最后怎么着,可好,五千旧部一个都不剩。”   他说着,瞅见萧孑果然两道剑眉微蹙,不由得意地冲赵桧挤眉弄眼。   这会儿周围三千兵全是皇上的人,小子他就是个瓮中之鳖,反正今日是死定了。那赵桧便也不要命地嘁嘁笑道:“贾大人您这就不懂了。古有越王勾践赠美人西施,遣范蠡相送,两个郎情妾意,只恨路途不够遥远;今萧将军怕太早与凤仪公主相见,也是一个道理,见了就要拱手相送,不如不见,彼此惦念。贾大人,你怎好这样不体恤人家?”   “嗤嗤~~有缘无分,你说这叫个甚么冤孽?真个是造化弄人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和着,那屙不出尿来的痛苦便似纾解了不少。   “呱——”苍茫天际下掠过一只苍鹰,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峰上空打了个转,又隐去不见。   萧孑抬头睇见,便按捺着由他二人说个痛快,扯了扯嘴角道:“那么悉听尊便,倘若误了约定时辰,两位大人负责便是。”   “嘿嘿~~误不了,萧将军只管走着~~”见他入了套,赵桧暗自窃喜,答应声好不荡漾。   队伍改往左侧的山道穿行。荒郊僻野的幽谷,一旦入冬下了雪,便几无谁人造访。正应了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刻正直日暮时分,只见山路两旁怪石料峭,直耸云霄,阴压压叫人莫名心惧。   天越来越黑,寒意越来越渗,呵出去的气也似能结成冰。羽林军显得很疲惫,双脚麻木地向前走着,无人愿意开口说话。许是厚靴踏雪声惊扰了神灵,时不时便遭遇山顶滚落下来的大雪团,把养尊处优的士兵们砸得狼狈痛叫。   忽而到得一个三岔路口,那方才隐去的飞鹰又在空中盘旋,隐隐见到数百暗影在半山腰上迅速移动。   萧孑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便挥缰快行几步,沉声吩咐道:“过了这个峡谷天明就能到。沿途地形陡峭,弟兄们多长点精神,预防雪崩。”   “哈嚏——要人命嘎~”一直缩在车厢里的贾高闻言冒头出来,向赵桧递了个眼色。   “咳!”赵桧会意,便从袖中掏出一只精致小铜箭,对准萧孑的背心瞄了瞄。   士兵们见到暗令,脚步声渐渐停止下来。   萧孑蹬蹬打马,听身后忽然寂静,不由回头看。但见三千兵怔怔不动,似与他站成对峙,便蹙眉问贾高:“路是二位大人选的,如何却半途不走?此刻若要退后,只怕为时晚矣。”   天际下迅速昏黑,光阴已酉时过半,鬼谷的寒意尤其渗人。贾高却似一瞬间不怕冷了,兜着袖子站到车辕上,嗤嗤歪嘴笑:“退后是晚矣,不过说的不是我等众人,而是萧将军。奉皇上旨意一路送将军到这里,此处便是你的尽头了。”   “恕在下听不太明白,贾大人在说甚么?”萧孑有点听不懂,修劲长腿箍着马腹在原地打转。   小子,死到临头了你还嚣张!贾高磨牙,指着他背后的一块崖石:“鼻子上边长倆眼睛,将军难道不懂看字嚒?”   萧孑顺势眺去,这才看见暗影中的山石上刻着几个红字——“萧狗死于此”。   天下间胆敢这么叫自己的除了那个小妞,还未有第二个人。他心绪略沉,不由挑眉:“大人不妨直说。”   赵桧好色贪欢,因为忌惮萧孑镇日在京都大街上打马闲逛,这些年不知少去多少乐趣。此刻看着他夜影下年轻而孤立的身影,心中便都是快意。   三千羽林包操,反正今夜必死无疑,就是说了也无妨。想了想,阴声笑道:“看在朝中同僚一场的份上,不妨便与萧将军直说。八年前因为你,害得燕姬悬梁自尽,小公主亦流落边塞,皇上为了她们母女费尽多少心思,结果可好,好容易找到人,竟然又被你提前染指。你贯日嚣张也就算了,皇上对你诸多隐忍,但你不知悔改,反倒屡屡挑衅君威,皇上再是有容人之德,也终究被你耗尽了耐心。自古佞臣终无好下场,将军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说着冲羽林军们挥挥袖子,示意他们动手。    ☆、『第四四回』黄泉   前排士兵拉开长弓,数百只锋利冷箭瞄准过来。萧孑睇一眼,却不慌不忙。一早就看穿此行必有猫腻,若非因着那小妞临行前爱怨交织的回眸一望,他根本懒得掺和。   萧孑勾着唇,冷长的眸底掩一抹狭笑,复又问:“那这么说,先头与逖国的联盟,也是皇上与大人们的主意了?既是早早以前就想杀我,又何须等到现在,徒劳让你们担惊受怕这许多天。”   “嘢——”赵桧扯了扯嘴角,莫名有些没底气,骨头软。怎么死到临头了,看这小阎王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嚣张样,别出什么乱子啊。   “出息!他一个再能打,能以一敌三千?”贾高鄙夷地觑了赵桧一眼,腆着西瓜肚子接过话茬:   “萧将军非要问得这么清楚,那就让你死得再痛快点好了~~原本皇上仁慈,念你多年军功,只要你肯娶妹殊便对你网开一面。但这回可没办法。这回人凤仪小公主点了名要叫你死,皇上想讨美人儿欢心,又如何能不应?不过你也别不高兴,好赖那李屠户家的水痘婆娘还在地底下等你。女人嚒,脸盖住了都一样,将军去了总不会太孤单……”   “噗嗤——”一席话听得士兵堆里爆出低笑。早前慕容煜把烧焦的脑袋送去与癸祝换城池,萧老大人在祖宗牌位前哭了三天三夜,之后便隔三差五地去宫里讨抚恤,讨完了儿子的讨自己的,讨完了自己的又弄了个阴婚讨儿媳的。那李屠户又是个大嘴巴子,如今谁人不晓得将军与他家死姑娘的那档子事?   ……花芜姜,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她!   萧孑高坐在马背上,眼前又浮起芜姜清嫩娇羞的小模样——“连从不近女色的萧将军,都肯为了我花凤仪频频破戒,又何况一个色欲昏心的皇帝?你且走着瞧好了。”   哼,好个恶毒的小辣椒,只不过是骗了她一个身份而已,竟要闹到取自己性命来解恨。   他的目中便镀上了杀气,左手持弓,箭在弦上重重摁下。   “是极,是极!将军与那痘婆娘洞房之后,记得托梦给老大人,皇上已许诺届时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将军虽与小公主无缘,总不至因此吃太多亏……”那边厢赵桧还在嘴上痛快,半句话没说完,脖子却忽地穿出一个血洞。看到萧孑垂在手腕上的弓空了箭,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整个儿便已从车辕上栽下。   “他妈的,狼心狗肺!白白替他癸祝打这许多年江山,全当喂狗吃了!”   寂静的山谷忽然响起一声粗吼,紧接着头顶上方飞来数不清的雪团与利箭。早就困顿不堪的士兵们哪里能应对,见状纷纷捂首逃窜。却来不及多跑几步,顷刻间便已身中数箭,被滚落的雪团轧去了黄泉。   …… ~ ……   杀戮渐停,夜空已黑透,只剩下稀稀朗朗几点星光。   阴狭的山谷下横尸三千,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新鲜的死气。四周清悄,那一具具或匍匐或扭拧或惊惧的无魂之躯外,只见一骑汗血宝马临风而矗,马背上年轻的将军容色冷郁,一袭银色铠甲在雪夜下闪烁着凛冽寒光。   又过了不多久,暗处里陆陆续续走下来数百个弟兄。   大李走在最前头,翻出车板下不停哆嗦的贾高,揪着衣襟拖到萧孑跟前:“妈了个巴子的,白养这群酒囊饭袋,一点也不经打!”   贾高浑身抖得像个筛子,哪里想到这小阎王暗地里还有布置,他带的兵自然是能打的,现在三千羽林死绝,只怕自己也没甚么活路。   拼命磕头哆嗦:“求、求大将军饶命……这、这实在不是小的主意啊……实在是凤仪小公主与皇上谈条件,说用将军的命抵她母妃的尸身,不但帮皇上清了君侧,报了她的仇,还能省下三座城池换将军的脑袋。哦,我这里有证据,将、将军您请过目……哎唷!”话还没说完,脑门便被踢了一脚,吓得顷刻尿失禁。   “空口白牙乱诬陷人,我们将军与小公主情深意切,许你在这里造谣?灭了你!”大李打他脑袋,骂骂咧咧地接过信笺,瞄了一眼递给萧孑。   萧孑接至手中一看,但见几行清涩小楷——“冤债皆有主,萧狗且偿命。北路布险关,谴他护棺行。了我逝母恨,清君身侧危。”   “咳咳……”只看得胸腔猛地一呛,一口血差点涌出来。   把信纸揉进掌心,本来欲要碾碎,蓦地却又收敛。   那边厢贾高还在磕头:“这是当日凤仪小公主给皇上的信,微臣偷出来临摹了印子,怕慕容七知道我们杀了将军,没法儿交代……您、您也知道,这些年他心里就只记挂着您一个……咕噜。”   话还没说完,脑袋就已经滚去了地上。   嘀嗒、嘀嗒……   睁着两颗暴突的眼睛,看见萧孑手中的长剑蜿蜒淌下来一缕鲜红,死不瞑目。   萧孑横眉冷觑,剑锋一挑,果然从贾高的腰带里挑出一枝黑乌鸦毛令箭。容色便异常的冷肃:“割了这两个的脑袋,拣一颗送与狗皇帝吊灯台。”   “呸你个清君侧,最该杀的就是你们这群硕鼠!”那血腥溅到大李黝黑的脸上,大李很尴尬。他刚才也瞥见信上的内容了,将军浴血沙场十年,从来杀伐果决、不留羁绊,能为小公主做到这一步,可见是有多么喜欢她。欸,小公主这一招也忒绝情。   几步走过去,把两个佞臣的脑袋利落地提起来,边走边讪讪道:“呃,不过是当街亲了两口,巴掌也煽了,错也赔了,小公主对将军这么做,也确实……确实略有点心狠哈。若是知道将军为了她,连天下都敢反,只怕不晓得要多么后悔,多大的气也该消了。”   “轱辘轱辘——”几名将士推着燕姬的棺木走过来,听见这话脸色都有点不自然。   大李是边陲军防里有名的大喇叭,现下弟兄们无一不知将军为了续香火,在塞外骗了当年晋国逃亡的小公主。他虽平素冷淡寡言,然而对一干出生入死的将士却平易近人。一时这个才问:“将军,燕姬的尸身要怎么处置?”   那个便已答:“不如弟兄们一路护棺木随行,也好去到小公主的跟前,替将军说几句好话!”   哼,好话么?此刻不是说不说好话的问题,而是她准备怎么面对自己。萧孑凉凉地扯了扯嘴角,并不答话。   为了她,忍着对妹殊的反感,陪她逛了数天的皇城;夜夜宿在她对面的角楼,只怕那鬼僻阴毒的慕容煜对她暗动手脚;如今更为了护她母妃的棺木,欺君叛国,功名利禄不要。她却如何?小小年纪蛇蝎心肠,用美色诱他入坑,下毒计谋他性命。   花芜姜,她与谁合谋害他,他都不至这样生气。竟然是癸祝。   萧孑敛回心神,正了正颌骨,沉声问:“张嵇现在何处,可有把慕容煜下毒的风声放出去?你们随我这一行,家中之事是否安置妥当?”   大李最知追媳妇儿的不易,晓得将军这会儿心里一定很苦,忙岔开话题应道:“风声前几日就已放出,下午探到一队匈奴人正往白石城方向悄悄靠近,怕是天亮前就能与慕容煜遇见。张尉官被那个新来的小白脸调职了,手头无兵,但雁门关暂时不能缺眼线,故而还留在关上。目下这七百弟兄都是将军前些年亲征的兵,一直归我带着,都是群没牵没挂的光棍汉,一条筋跟着将军干。我也是个光棍,媳妇儿与老丈人大前日便跟着戒食走了,没甚么顾忌。”   一旦跨出自己人杀自己人这一步,那谋反之路就正式开始了。萧孑赞赏地看了大李一眼,腕上的佛珠落进掌心,随手捻了一捻:“慕容烟正从北逖方向过来,并不知此地发生的动静,你们一行人冒失同去,反倒是招惹来注意。挑三十个弟兄随我走,其余的继续跟着你,暂时别走漏风声。我先且去接她,随后在白虬坡与你们会合。”   从胸口掏出一枚小布方包,用沾血的剑峰在上头写了几个字,叫人插上刚才那枝黑乌鸦毛令箭,即刻送去白石城给慕容煜。   她,她……他自己嘴上无意识地说着,不晓得听在旁人耳里多少亲昵。哎,男人恋上女人的感觉,果然是受不完煎熬啊!将军被小公主吃死了。   大伙儿心里腹诽着,嘴上可不敢说,当下个个抱拳做了一礼:“也好,那么请将军一路小心!”   轱辘轱辘,人影来了又去,把血腥味冲淡了又回来。   “呱——”天空中的苍鹰再次俯近,口中飞落一张信函。萧孑接至手中,但见寥寥三个字:“鬼戎出。”是张嵇的亲笔。   从鬼谷去到白石城,大约黎明方至。那逖国大皇子慕容烟乃是个心辣手狠、唯利是图的厉害角色,可不能在此前被他把那小妞先领走。   “驾——”萧孑修劲长腿夹紧马腹,当下便率三十弟兄往山谷外打马而去。   那一道银白铠甲映入苍茫天际,渐渐便只看得见头盔上的两枝飒爽红翎。   ~~~*~~~*~~~   戊时过半,炀王府府门大开,门前停三辆马车,车帘上印“烟”字标识。按约定,两国的护送兵马要于明日晨曦,先在白石与昌羊中间的芝麻镇相汇,而后一同前往昌羊,因此下半夜就要出发。大皇子慕容烟派人给芜姜先行送来丰厚妆奁,又随行数十丫鬟,叫她提前盛装打扮,等他到达白石城外亲自来接。   对于出生汉妃、母妃早逝,且多年饱受后宫压制的慕容烟而言,能用一个小美人换得七座城池,是他在逖皇跟前难得长脸的大好筹码。他因此也是不惜下了血本。   那丝绸云缎、珠宝首饰,一盘接一盘抬进府来,把个阿青阿白馋得眼睛直放光。也不在二楼窗子上挥手帕了,亲自跑到草屋里,拉芜姜去她们的厢房梳妆打扮。   姐妹俩手头紧,时不时两个指头一夹,慕容煜荷包里的银票就勾去了她们手上。芜姜不肯去,让仆从把所有宝贝都摆在床板上,破桌子抹干净了摆上铜镜,叫丫鬟们直接就在草屋里梳头。   阿青阿白便又舍不得走了,扭拧着挤在芜姜的床边,忽而把这件绣袍揩起来,在身上左比右比:“哎呀我的小芜姜,这身袍子大成这样,一定把你包得没影儿,不如姐姐们帮你试试。”      试试就脱不下来了。   姐妹两个一趁慕容煜不在,就叫芜姜给她们洗头搓背晾衣裳,每次还故意说些没羞没臊的话给她听。芜姜想起来这些,心里就小气,不舍得给她们试。   起身把绣袍揽回来:“冬天的衣裳大点儿正合适,我喜欢这件,我过会儿就穿的。”   丝滑绸缎毫不留情地滑过指尖,把姐妹两个的心都勾走了。但瞅着满床的珠宝华服,却又不死心。那眼珠子骨碌一转,不一会儿又讪讪地打开芜姜的妆匣子,取一盒胭脂在唇边嗅:“唔~,这味儿真浓。小芜姜,你确定要涂这种劣质的胭脂吗?会遭人讨厌的。”   才想勾指头先撸一把试试,被芜姜眼角瞥见,又伸手把盒子抓了回来。   “不麻烦姐姐,我偶尔也不介意让自己丑点。”芜姜轻含着口脂,端直腰肢,叫丫鬟给自己梳头。   丫鬟给芜姜梳了一堕流云髻,又在那髻心插一枝宝蓝的珠钗,用黛笔给她描了眉。芜姜对着铜镜抿了抿唇上的嫣红,那镜中便现出一张楚楚动人的少女娇颜。   这还是她离开中原后第一次如此隆重的宫妆打扮。从前只梳细碎的长辫,后来又爱用彩绳分系成两束,因为喜欢发丝在肩头一拂一拂的感觉。   忽然想到了光彩明艳的妲安,妲安总是不喜欢芜姜打扮,每次看见她穿了新衣裳,总要眨着眼睛笑话她:“芜姜啊芜姜,你这样看起来别扭极了。”   屠寨那天晚上一切都来得太仓惶,谁也顾不到谁,后来总是打听不到消息。芜姜想,以后也许就没有以后了,妲安害阿耶的债也讨不回,怎生又落寞起来。   听见姐妹两个在耳旁碎碎念:“小妞,这样多的东西你背得走啊?留一箱子姐姐们帮你保存的嘛。”   芜姜便用粉饼在脸上拍了拍,那扑簌溢散的胭脂便把她的心绪拍散了。   “我带得走,有马车呢,不用我背。你们总站在这里干嘛?”睨了姐妹俩一眼,晓得她们想要什么,偏偏一个也不肯给。   庭院里落雪如絮,慕容煜着一袭素白冬袍孤坐在石凳上。许是因他美得太沉寂,那雪花也爱沾他清逸的肩头,就像微微拂动的羽毛,把他玉冠下的姿容衬得愈发苍白凄丽。   他手上抚着小白狐,看上去寂寞得不得了。不想去听芜姜的话,却又偏偏一字一句没有遗漏。   “吱吱~~”归归在他的手心里舔着,舔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   便往它嘴里喂了一颗小黄豆,轻勾唇角冷笑:“真是个小气鬼。”   豆子太硬,归归不爱吃,吐出来,又给他塞回去。养小东西真麻烦,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喂它什么。   许多的味道不曾有就不惦念,来了要走的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来,注定要离开的他也不想多回味。   他的人生里没有甚么亲人,唯独一个比他年长六岁的大皇兄。但是从幼年起,大皇兄就没有给过他任何依赖。即便是母妃逝世后,他夜里因为害怕,哭着爬着去找他,慕容烟也不肯把他的小手牵一牵。   他喜欢的什么,慕容烟发现后也总要把它破坏。   六岁时的小慕容煜曾迷上一只鹿,每天都要一瘸一拐地去后院摸摸它,但忽然有一天回来,却看到那只鹿被一支长箭射死在栅栏外。慕容烟站在蜿蜒的血堆里,言语冰冷的告诉他:“记住,人在这世间挣扎,心中切忌一个‘情’。没有喜欢的,你才能够百无禁忌。”   他一说“记住”,他就记住了。谁叫他是他唯一的哥哥。   慕容煜想起彼时惊愕得连眼泪都忘掉的自己,心底不知哪根弦儿忽然狠狠地搐了一搐。   所以自从下午大皇兄把芜姜的妆奁送来,他都忍着没有和再她说过一句话,因为怕不小心对她流露出甚么不该的情愫。他没有告诉她,她撒在院子里的那个旧箱子,其实被他捡了回来,现在就在他的床底下藏着。那箱子里有一双洗不尽血迹的小宫鞋,总让他记起六岁那年倒在血泊中的小鹿。   但她竟然也不主动理睬他,一下午光窝在草屋里,也不出来叫他进去。每次都这样,如果他不先搭理,她就一定当他不存在。哪怕他明明就在她的跟前晃过来又晃过去,通体淡香。   这让慕容煜生出愠恼。看见侍卫端着盘子走过来,便伸出长腿在路中一拦,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睇着绸布:“底下掩的是什么?”   那侍卫差点被他绊住,连忙伸手扶了一扶:“回主上,这是金玉玛瑙冠,大皇子说给凤仪小公主出门戴的,图吉利。”   端这么大个东西进去太丢脸,慕容煜微一努嘴,把人放过去了。   又来一个,手上提着三层小红盒,他便又伸腿一勾:“这又是甚么?”   那个答:“是化州红橘乌鸡山药八宝果,大皇子叫凤仪小公主出门前各吃一份,图吉利。”   吉利、吉利……人都要走了,图你个头的吉利!   慕容煜就低着头不应,伸出的腿也没有收回来。他这会儿的气场冷得渗人,那属下愣了半天没见回话,只好颤巍巍地跨过去了。   再来一个,直接远远地绕过他就走。   王府庭院里只剩下他一个没人理。   他才忽然发觉,自从她一来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起,所有人就都围着她转,连阿青阿白也不再腻缠自己。   听见那边芜姜的草屋里传来热闹,说起话儿来真是好听,时而清脆,时而又柔软得像块糖。他这样落寞,她却好像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没有心,他真想灭了她。   慕容煜气恼地抖了抖皂靴上的落雪,正欲站起来,抬眸间却看到他的恶犬阿杰蹲在对面,嘴上叼着个带血的布方包,看上去神色很哀伤。   还是狗比人忠心。他便很有些感动,低沉着嗓音道:“又在哪里捡了生肉?捡了就吃去,今天不带你逛,本王没心情。”   “汪呜~~~”阿杰发出幽怨的低吠,却不肯走,把包袱在他的脚前放下。   慕容煜是在五年前萧孑经过的战场上捡到的这只狗,彼时尚襁褓,他悉心照料,并故意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打小就让它嗅着萧孑的味道长大,所以只要带着这只狗,萧孑去到哪里他都能跟得上。若非前阵子这只狗趁他不在,被母狗拐去了好一段时间才回来,怎样也不会让芜姜和萧孑有机会遇到。   当下不由奇怪,素长的手指将方包挑起来。   几行带血的字迹刺入眼帘。雪上加霜。只看得他那习惯冷笑的嘴角蓦地狠狠一颤。   忽然间,感觉整个世界从未有过的生出孤寂。   他再看芜姜的草屋,眼里就只剩下阴毒了。    ☆、『第四五回』尝香   草屋里,芜姜坐在小床边,把床上的赏赐分开来一大一小两个堆。那小堆是一盘子首饰、两匹绸缎和干果美食,但是已经足够叫穷困已久的姐妹两个眼馋了。兴奋得不得了,两眼放着精光,捋起袖管扑过来就要抢。   芜姜用身子把两个人隔开:“拿来,那吃了能让人半生不死的毒。”   她这会儿已梳妆打扮完毕,十四岁的少女,肤骨还没全然绽开,打了白粉涂了胭脂,唇心再点一点红。旁人着这个妆容只见雍雅庄贵,怎生她就这样滑稽,好看是好看得不行,偏觉得哪里有突兀。   阿青阿白猛一个踉跄,抬头剜了芜姜一眼,捂着艳唇儿笑不止:“嗤嗤~~你看起来就像个小糖人。有是有,但你可是拿去给我们主上吃呐?”   “你别管我给谁吃……我给狗皇帝吃。”芜姜讨厌被她们这样看,竖着眉佯作骄横,怕制不住她两个气场。   姐妹俩才不信,笑得越发惬意了:“小妞,快别撒谎。是因为我们主上拆了你和萧将军的姻缘,现下萧将军要娶六公主、你要去陪那个老皇帝,你心里恨他嚜?”   芜姜端着腰肢儿,早先一直忽略不去想萧孑,这会儿又不可避免地记起来。她是五天前听说萧孑已经出发的,他们行军快,此刻差不多应该过鬼谷了。约好的在即将过境时取他性命,这会儿也不知道成没成。最好死掉,她既是不能好活,就也不容他独自在世上好活。   芜姜硬着心肠说:“随便你们怎么说,宝贝都在这里,你们不要就算了。我和那只萧狗可没关系,他要娶谁我管不着,反正欠了我的都要收回来,我的东西也从来不白送给人。”   两句话听得阿青阿白很尴尬,想起之前使唤芜姜做过的那么多活,连忙讪讪地匍下身子:“呐,给你。小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就是想毒死我们美貌的主上。”   将一枚小纸包在芜姜的手心一落,先凶着,忽而又神秘兮兮地变了脸:“嗤嗤嗤~~我告诉你,其实我们大家,每个人,都巴不得他早点儿蹬腿。不过他用食太谨慎,总要先叫人试毒,不然没人能骗得了他喝下去。祝你好运,我们会感谢你。”   说完迅速张开双臂,左一揽,右一揽,把首饰绸缎抱起来就往屋外走。   在门边看到不知何时站着的慕容煜,又吓得脸色刷白,勾着脑袋像两条蛇儿窸窣游走。   夜渐往深,昏黄的灯火摇摇曳曳,再过两个时辰就要上路了。   慕容煜不进来,只是抱着小白狐站在草屋外的暗角里,眉眼下藏着瞌睡前的惓惫,清瘦身影看过去冷悄悄的。   “吱~~吱吱~~”小狐狸归归被他养成了习惯,到了点儿就往芜姜的床上扑。慕容煜把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回拨,就是不许它扑。   怎生这场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丈夫,怕即将要改嫁的妻子把小宝儿带走。   芜姜自己也觉得这滋味奇奇怪怪,明明没喜欢他,便凶道:“嘿,你总站在那里做什么?”   “你这样打扮难看死了。”慕容煜这才恨了芜姜一眼,撩开袍摆走进来。   芜姜不理他,低头喝着乌鸡汤:“我觉得这样很好看。”   他看着她喝汤,瓷白的调羹舀起来,微吹一吹,轻启红红唇瓣含下去,真是动人极了。心中忽然钝痛,明白那姓萧的是真的喜欢她。   一个二十三岁男子死去的生命在世间唯一留下的女人——他因为他的死,是有多么的恨她。如果不是因为遇上她,那家伙根本就不会死。   慕容煜睇着芜姜,嗓音从未有过的消沉:“他死了。”   “咯噔——”   芜姜手一抖,勺子碰到碗沿,几滴汤汁乱溅。明明早就在等这个答案,怎么脑袋却一瞬间发木,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桌面:“唔……这样快……死在哪儿?”   “鬼谷,被一箭刺穿后心脏,当场就去了。这是在他胸口找到的,佛珠送回去给癸祝复命,尸首明天随你母妃的棺木一起运来。”慕容煜眼眶红红的,把手上一只方包扔给芜姜。   看着芜姜失魂的漂亮小模样,简直太撕心裂肺。这一刻他忽然彻悟,其实那家伙喜欢她又怎样,一个正常的男人,难道不应该喜欢女人吗?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扒着他,被甩进池子也是因为以为身后有人扶,不想那老太监竟然视而不见。从始至终他都没对自己示过好,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去制约他喜欢女人?   慕容煜哀伤而狠厉地磨着唇齿:“待明日那二个蠢官将尸身运来,查出是谁出的主意,我非挑断她筋骨,削平她四肢,剜瞎她双目,剥下她人皮,将肉身炙于炮烙之上,叫她尝尽这人世间一切的疾苦!”   “嘶……”明明还没查出来,芜姜却只听那个“他/她”说的就是自己,后背凉了半截。   带血的方包扔到眼前,素白的布面上沾着点点鲜红,隐隐从里头滑出一抹浅樱。那是芜姜的小衣,原本带着南下陵春城,后来却怎么也找不见,竟是顺去了萧孑那里。   芜姜不想看,低着头只顾喝汤。但脑袋里怎么全是萧孑的影子晃来晃去,忽而是他在驿站里解下腰带捆住她的手,清隽的脸庞贴下来霸道地吻她;忽而是游皇城时,两个人隔着人群一瞬对视,看见他眼里的容忍与眷念;然后又变作落雪纷飞的城墙之上,因为自己那一眼回眸假笑,他收起弓箭勾唇离开的潇潇背影。   哎,乱乱的,芜姜想快点把萧孑从记忆力抹掉。她不敢抬头:“你查也没用,他得罪的人那样多,天底下想杀他的人还少吗?你这会儿乱查一通,不定得冤枉多少人。说不准就是你大皇兄杀的,你瞧他把你害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是你哥哥,我也想杀他。活得太嚣张,早晚总是难逃一死,就算现在不死,将来也总是要死。是谁杀的倒不要紧了,反正不是这个,以后也会是那个。”   她这么说着,心里也略略觉得是了。忽然对上慕容煜哂笑的俊容,呼吸猛地滞了一滞。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碗里的汤早就见底了,她还在一直空舀。   怎么看起来像很做贼心虚的样子?连忙佯作淡淡地错开视线。   然而她越装,慕容煜就越崩溃,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和骨骼都在咯咯咯地响。好个小毒妇,早先还怕她在给癸祝的信中替萧孑留情,竟然没想到是这样。亏那个家伙对她巴心巴肺!   慕容煜猛地掐住芜姜的脖子:“所以是你出的主意对么?他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若不是他,你的母妃早已受尽凌辱,何能一根白绫自尽?若不是他,你的寨子早在第一回就被匈奴践踏。就连你,如果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本王早就一刀把你杀了!他这一世多少风云叱咤,皆因着你,短短二十三年便戛然而止。花芜姜,你没有心嚒!”   那手指修长而冰凉,掐得芜姜呼吸不能。芜姜挣扎着,吃力地辩驳道:“慕容煜你别光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不过小时候推了你一把,这多么年你便心心念念叫他不快活。若非你唆使三个佞臣吹耳边风,狗皇帝也不会轻易想杀他;上一次若非我在旷野里收留,他兴许几个月前就死了。你才是第一个侩子手,而他的命,原本就是欠我的。奉劝你最好别动我,否则连累你哥哥换不到城池,到时候看你怎么交代!”   应是被说到了痛处,慕容煜纠结地盯着芜姜苍白的小脸,手上的力道终于渐渐松缓下来,无力地闭起眼睛:“明知道给你母妃送棺木是条死路,他还是上了,就因为你在城墙下对他那一笑。你是他唯一用情过的女人,有时候真让我嫉妒,可你却做了最让我失望的事……花芜姜,他就算骗了你身份,怎样也不至于要搭上一条性命去还。”   “咳、咳咳……”芜姜拨开慕容煜的桎梏,抚着脖子用力咳嗽。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尴尬地瞥开,一时也觉得这样的结果对萧孑似乎略有点残忍。   但也只是略有点而已。   “算了,死都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干的坏事那样多,我只是这会儿忽然记不起来,等我记起来了,依然还是想叫他死。你也一样。”芜姜惆怅地站起来,对着镜子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转身对慕容煜道:“我不想看见他的尸首,我想避开他走。你大皇兄为何还不来?他要再不来,我这就准备睡下了,你先出去。”      慕容煜却不肯听,站在芜姜的身边,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却忽然害怕她离开——这个被萧孑此生唯一惦念过的女人,她这一走,他便连萧孑在这世间停留过的痕迹也找不见了。   慕容煜掩下目中苍凉,讽弄地勾了勾嘴角:“哼,既是敢杀,又何必不敢见尸首?他若没死,兴许你还有机会被他救走。他一死,你便再无一点机会。起来收拾,即刻便随我出城。”   话说完,便踅去门外等待。那一道清潇身影孤单落寞,就好似暗夜下一缕无魂的鬼叉。   芜姜忽然记起来袖中的药粉,一夜之间谋害两个“天下第一美男”似乎略歹毒,但想起阿娘阿耶生死未卜,心就又狠下来。今夜这般一走,此生将再无机会,须得把该清的账都尽量清干净。   芜姜便在食钵里舀了碗乌鸡汤,悄悄把药粉融进剩余的汤里,对着慕容煜的背影唤道:“喂,你不准备过来和我吃一些吗?我刚才已经喝了不少,再接一碗,剩下的全给你。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他一死,今后我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他转过身来,看见她喝汤的可人的小嘴儿,蓦然想起萧孑在梁都大街上痴缠她的那一幕,怎生就走不动路。   ……也想尝尝那被他尝过的味道。只此一回,此后茫茫人生空怅然。    ☆、『第四六回』出城   喝完汤,时间就走到了凌晨。慕容煜命管家在门外备了马车,又叫上一众侍卫准备陪芜姜出城。   芜姜心神恍恍地跨出门槛,掂着素方花裙准备迈上车辕。阿青阿白挥着手帕把她叫住,抵在她的耳畔嗤嗤笑:“你没全下吧?下半包就好了,那药性太烈,记得天亮前得把他哄回来~”   芜姜听着莫名有些不好,才想细问,姐妹两个已经一扭一扭地笑骂进府了。   长得像个诗人的管家在车窗外为难:“主上,大皇子说他会亲自来城外接,还说小公主现下不能再和哪个男人接触。”   “闭嘴。”被慕容煜怒瞪了一眼,慕容煜听都不肯听:“本王是男人吗?本王是男子。我且送她一程,路上遇见大皇兄便与他一同汇合!”   管家于是不敢再多话。   轱辘轱辘,大半夜的城门打开,百来个侍卫带着女仆浩浩荡荡地往芝麻寨的方向出发了。   丑时三刻,荒漠中的夜色总是寂寥。那厚雪初停,天际下没有人影,只见一片皑皑白芒。   明明是慕容煜自己把芜姜叫出来,但是出来了却又一路撩着窗子,只是看着外面的风景吹冷风。   自从芜姜去了他府上,他的颜色总见日益鲜朗,出门也并不再带假手。今夜却难得着一身素袍,额上也描一朵凋残的青莲,一直轻咬着唇。芜姜在旁边看,才发现他的眸底也这般深,像掩匿着无数不可言说的心事。   芜姜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说不出来的那种特别空。从前萧孑没死,她镇日惦记着叫他死,多大的困阻都忘了去害怕。此刻他死了,她却对前方生出惶然。   忽然车身晃了晃,两个人的手背轻轻一碰,慕容煜把她的手指抓了起来。芜姜扭拧着甩开,他一定要抓,恶狠狠地龇着牙:“再动就叫你死。”眼眶还有点红。   芜姜就懒得去管他。   慕容煜抓了一会儿,见芜姜没动静,转头睇着她上了粉的小脸蛋,心中便涌起一抹道不清的悲凉。就好像萧孑这一死,从此世间就只剩了他与她,她一走,他便独自红尘无意义。   声音异常低沉道:“你现在最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应允你。比如你后悔了,现在就可以求我。”   芜姜没后悔,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扎进去认真想。芜姜说:“我最想要你去死。你去死吗?”   慕容煜就不应话了,好半天了才龇着牙道:“除了这个不行,我死了势必也要拉上你。本王问你,你上回说的人情味,那是一种什么味道?”   芜姜本来不想回答,但见他执意要听,想了想便应道:“人情味就是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但这些对于你来说都没什么用,慕容煜你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   慕容煜想起大皇兄说过的话——“世间唯‘情’之一字最是害人,你一沾它便中了它的毒。”   他此前从不知那个中滋味,怎生这会儿却有些模模糊糊。   默了默,似乎鼓了良久的勇气,又似捺下很大的决心,然后把芜姜的手指攥紧:“花凤仪,女人的名字,我只这样叫过你一个。今后我慕容七,只在你面前做个正常人,我的人情味全都给你。他在你这里未尽的情,亦由我来替他续。”   傻子,人情味哪儿能送人?天底下的男人千百万,何必非在他两个中间挑,她就算那时候还有命活着,也不稀得要他的情。   芜姜懒得与他费口舌,正自腹诽着,忽然一包东西扔过来。她接在手里一看,见是一包药丸,心里不由打了个咯噔,怕今晚下毒被他识破:“慕容煜,我又没病,你干嘛给我一包药?”   芜姜凶巴巴地先将了一军。   “避子药。你先忍耐一年,一年后我便去接你。”慕容煜神情很别扭,磨着唇齿,兀自沉浸在自己哀伤而壮烈的情怀中:“我的大皇兄很不容易,母妃早逝,他想要当天子,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他。我必须先把你送出去一年,一年后我会让你假死,然后亲自接你回来……花凤仪,我想了许多天,觉得可以不计较你跟过别人。只要你和我好,我会远远地带你离开这里,去到一个你想要去的地方,然后我们……生一群孩子。”   他说着,一双微微泛红的狐狸眼眸把她凝住,那么郑重。    ☆、『第四七回』狭路   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就连拓烈也没有。   慕容煜的话听得芜姜揪心,但一想到阿耶被他打成重伤的腰骨,就又冷硬了。她想,如果将来能够找到阿耶,阿耶的病也能痊愈,那么她就答应他,两个人一起去到一个干净的地方。   但基本上不会有那一天了,因为在那一天之前她估计已经吊死在白绫上,她不会让癸祝有任何机会碰到活着的自己。   芜姜把避子药扔回慕容煜的怀里:“我不要这个,听起来真脏,拿着都恶心。”   少女纤柔的手儿不经意间拂过身体,怎生让慕容煜说不出的一股难受。他把她的手抓了抓,似乎想摁去腰腹下的哪个地方,但是又不敢,略觉得羞耻……刚刚才说过要在她的面前做好人。   “听着,你别尽想着最坏的。倘若是敢寻死,本王一样把你做成干尸!”忍痛龇着牙,把药包捡起来又扔回芜姜的身上。视线掠过她胸前俏盈的小梨儿,怎生又移不开。逼自己隐匿下来,去看窗外的风景。   芜姜这才发现他呼吸渐喘,容色也忽然这一抹红、那一抹红地窜来窜去,心里便有点慌。   她其实一晚上都在偷偷打量他。她把一整包的药粉都下了进去,怕他的毒会提前发作。   阿青阿白真是可恶,她怎么忘了一开始就问清楚呢。   腹厦的火灼得越来越热,慕容煜终于觉察出不对劲,迅速把今日吃过的所有食物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扭头看向身旁的芜姜,见她这会儿攥着袖边、抿着小嘴儿,竟然一本正经地睡着了。他便略略猜到了因由……但愿这不是真的。   他才头一次对女人这种生物改变。   “花凤仪,你今晚喂我吃了什么~~”慕容煜哂笑着,淡香掠近芜姜的耳侧,阴阴柔柔。   芜姜假装听不见。   他见她眼睫儿分明颤了一颤,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可恶了起来,那素长的手指便将她下颌捏起。   ……   灰蒙天际下黎明还未破晓,视眼望过去只有一片雪的冷光。一辆素蓬马车在旷野里奔走,寒风将小窗帘儿吹起,可见少女一朵流云髻被抵在车厢板上,那绝色男子苍白的脸颜贴近她,唇与唇都快胶合到一起。   几丈外的暗影里,萧孑远远望见这一幕,攥着马缰的手不由徐徐收紧。   身后三十名弟兄愤愤不平,一个个脸上都很窘。将军为了小公主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可好,这小妞竟然一边谋害亲夫,一边和慕容七半路偷情。   “咳……将军,不然算了。自古红颜多祸水,这样的女人,看不住……不要也罢!”领头的徐虎粗着嗓子,虽然这话说出来伤人,但直肠子不懂拐弯抹角。   “唔……”夜色悄寂,隔着这样远都能听见她吃痛的嘤呜。萧孑冷冷地觑着,看见芜姜嫣红唇瓣娇启,两只柔白的手腕从广袖里滑出来,挣扎着勾住慕容煜的肩膀。   他想起她对自己的缠与狠,隽逸面庞便浮起一抹阴狞,苍劲指骨扯紧缰绳:“跟过去。”   哎,差点儿忘了,除了“自古红颜多祸水”,还有一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将军被那个无情无义的晋国小妞吃死了。   大家默叹着,喝一声“驾——”扬鞭打马追上前去。   战场上历练的汉子身材魁梧,为了给被负情的将军造势,一个个气势汹汹,脸色都很不好看。   ~~~*~~~*~~~   下巴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芜姜再装不了瞌睡。看到慕容煜近在咫尺的美貌,他的眼中又溢射出初见时的阴光,像一只忽然从猫舒醒成的恶魔。要杀人了,竟然又从车座底下把那只铁做的假手掏了出来。   “慕容煜,你怎么忽然又这样?你刚刚还说要做个正常人!”芜姜兀自镇定着,奈何此刻的慕容煜实在叫人可怖,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发抖,两手摁在他清宽的肩膀上,吃力推搡。   慕容煜却算是明白了——天下间最恶毒的小妞,她竟是要把自己与萧孑全都弄死!才十四岁就已如此蛇蝎,将来可怎么了得?   他便徐徐提起他的假手,准备打歪芜姜的脑骨。反正那个喜欢她的男人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在乎她。刚才真不应该对她心软。   “吱——”马车却猛地往前一刹,晃荡着止住了去路。   四周一瞬间像死寂了一般,如同不在人间。   他正被热焰灼得云遮雾绕,满心里都是无可宣泄的杀戾,不由蹙起眉头问:“怎么回事?”   外头传来侍卫战战兢兢的回答:“主、主上,走不了了。萧、萧将军……”   那冰冷假手猛地落上芜姜的肩膀,芜姜的眼睛因为紧张朦了水雾,尚不及用簪子扎慕容煜的后颈,便见一幕香袍拂过,慕容煜已经转身掀开了车帷。   “呼——”夜风从洞开的车厢外渗进,看到外头高坐在汗血宝马上的清隽身影。头戴红翎盔,手握玄铁剑,着一袭银白铠甲满身风尘,并无半分受伤痕迹。   芜姜心口一凉一暖,怔愕地直起身子。   慕容煜亦看得一瞬木痴,满心里说不出的酸甜苦辣咸——好个诡诈的家伙,总算没死成。   他的眼睛有些涩,揽住芜姜的肩膀,勾唇哂笑:“哦呀~,原来是征虏大将军。枉费我们小公主一番苦心,竟然没把你杀了,这结局真叫人惆怅~”   “放了她,让她过来。”萧孑根本懒于回应,凤眸盯着芜姜脖子上的掐痕,小妞,原来是被那小子欺负,不是勾缠。心中怒意稍敛,心疼又气恼。   慕容煜却怨怼萧孑对自己这样的态度。他若英年早逝,他空余满心怅然;他一活着回来,他却又执念重生,无法忍受他用情于哪个女人。   偏捻着芜姜的下巴,薄唇贴近她耳畔轻呵:“花凤仪~~他说叫你过去~~”   芜姜被桎梏得动不了,只得被迫迎上萧孑的目光。夜色下他着一身凛冽戎装,英姿飒爽地从马背上睥睨过来,威风得叫人贪看。她的眼眶便泛红,牙关咬得咯咯响:“萧狗,没死你寄什么假包裹?这样耍人很好玩吗?我为什么要听你,鬼才过去。”   慕容煜酸溜溜地转向萧孑:“抱歉,她说不过去。大皇兄三千兵马即至,萧将军最好还是把路让开,不要扰了本王的正事。”   真该死,明明对她满心里都是气,眼睛一红又让人受不了。   “呼——”萧孑取下红翎头盔,一臂掷去了甚远:“没有甚么猫与狗,也没有大将军。孤身浪迹,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混,他日若能得一红颜知己肯暖我半生孤独,不介意带她荣归故土。花芜姜,老子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许是因着一路策马疾驰,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隽颜也昭示着奔波的疲惫,目光却执著。   芜姜不肯应。狼在捕猎之前都假装无害,捕到了才原形毕露。这厮占着一张脸生得英俊,从前不晓得把她几番迷惑。她刚刚设计杀他,若是被他抓住,下场一定非常惨。   芜姜咬着唇儿:“不想要怎样。既然你没死,你欠我的那条命就算扯平了,今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最好江湖永不见。慕容煜,你走不走啦!”抓慕容煜的袖子,催他走了。   “咻——”一支利箭插着个圆咕噜,正正地定在车辕上。   侍卫们围拢过来瞄一眼,立时又吓得后退。   是赵桧的脑袋,咧着大板牙,爆眼珠子,乌黑的口鼻里嘀嗒淌着血。   才杀了没多久啊。   “不想死的都给老子滚去百米外。”萧孑垂下弓箭,拉开的弦却并不松弛半分,习惯了保持戒备。   从前也就只敢趁他受伤的时候装模假样地追几步,这会儿见他身后一群猛将气势汹汹,侍卫们哪里还敢多挣扎,一个个连忙迅速退散开三丈远。   主上的人生也真是醉了,一遇上萧将军就充满了情殇。   萧孑扯着缰绳,勒马徐徐靠近:“就非要我把话说得太明白么?花芜姜,世人皆知我本无情,我为何对你豁出去,你该知道原因。你现在主动过来,我便不与你计较。不要逼我过去接你,那时后果便不一样。”   接才怪,明明就是抓,抓到就完蛋了。芜姜瞥了一眼萧孑磨咬着的唇齿,想到被他箍着手腕霸道欺负的场景,还有顶在下面的那个坏东西,心口便怦怦怦跳得不像样。   她紧张害怕极了,想了想,忽然夺过外头车夫的鞭子,在马屁股上重重地一甩:“驾——!慕容煜我们走,别理他!”   垂下车帘子,再不肯露脸儿。   太绝情了!   弟兄们都为将军不值,徐虎气得粗着嗓门道:“将军别与她废话,这样的丫头,心比石头还硬,你对她再好也是白瞎!”   “就是,枉我们弟兄七百为了夺她母妃棺木,在深山雪地里蹲了三天两夜,差点儿没被冻死。若不是看在将军的份上,谁人管她母女死活?由她被癸祝糟蹋去便是!”都是战场上历练的莽汉,哪里晓得儿女情长,其余几个顿时也声讨起来。   “刷——”不知哪个扬起手臂,只见一柄长刀划过夜空,砍到了慕容煜精心定制的爱车上。   又砍,上回在大梁京都被砸烂的一辆还没修呢,主上用度那般节省,叫他掏腰包就跟叫他死一样,这下不定又会怎么丧心病狂地惩罚人。   车夫腿脚发软,任芜姜怎么催,根本没力气打马。    ☆、『第四八回』夜逐   慕容煜也不愿走,听萧孑这样当众柔情万千地挽回芜姜,心中的恨与妒便如刀绞。   这一晚上为了他两个,也是受够了。倒好,现在人没死,两个凑在自己的跟前秀恩爱。当他慕容煜是什么,是客栈还是储物柜或者当铺?不要了就寄在他这里,想要了又拿回去。   既然确定了喜欢那个小妞,那么请顺便也给自己一个解释。就算要死心,不如就死得绝一些!   腹下气血乱窜,慕容煜忍着灼痛,龇牙笑道:“真是有趣~萧将军这是为了她而叛国么?就连要杀你,你也对她念念不忘。那么我的腿呢?世人皆因你而耻笑我,你若活着,我便洗不去耻辱,你要拿甚么来补偿?”   雪光映衬着他中了毒的绝美容貌,他眼中的情愫多么纠结,眸子也像闪着炙光。   远处隐隐传来厮杀声,应是匈奴与慕容烟遇上,时辰不早了。萧孑终于正眼看他,这个自幼被北逖抛来弃去、苛刻欺凌的汉妃遗子,少年起就追着自己的踪迹满天下胡闹,萧孑从来对他不屑。便睇了眼车帘后露着半个小脸蛋的芜姜,冷笑着打马过去:   “七殿下何必自欺欺人,这世上岂有治不好的一点腿伤?是你的宫人不肯治愈你。你这样的出身,说得绝情些,若非幼年伤瘸一条腿,又岂能活到现在?念你把那丫头送出城的份上,今次我不与你算从前的账,下一回若再被我遇见,休怪我取你性命!”   那马蹄声渐近,一蹄一蹄都似践踏在慕容煜的心坎上。看着夜色下萧孑俊逸却无情的颜,这一刻,只觉得自己再一次在人前低到尘埃。   “唔……出身又怎么了?莫不是你们大梁把我母妃送嫁,又何来我与大皇兄这样的艰难?你站住,胆敢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她!”五脏六腑的气血横冲直撞,慕容煜口中猛地溢出一缕鲜红,手中扇骨抵上芜姜的颈:“毒是你下的是不是?那万花红乃是世间难得的媚药,你竟舍得给我下这样多吗?花芜姜,你连个好人的机会都不给我做……看来这世上当真如皇兄所说,无情方才能不被有情欺。”   他说着,掩下眸间的哀伤,薄唇对准芜姜的唇瓣覆下去……沾了女人的唇,从此对那个男人的执念便化了,此生,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咯噔咯噔——”远处忽然传来骏马的疾驰,有逖国将士打扮的硕影扬声高喊:“前方可是七殿下?大殿下被千余匈奴突袭,嘱卑职前来传话,命七殿下速速退回城内不要出来!”   什么?慕容煜猛地一滞,那唇还没覆上芜姜,脸上却忽然一瞬钝痛。   “驾——!”芜姜摘下凤冠挡开慕容煜,一道绯红牡丹袍迅速掠出车厢,跨坐上外头空置的马儿:“慕容煜,恩仇皆是情,阿耶阿娘对我有养育之恩,你既伤了他们,就别怪我对你复仇。今次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无期!”   少女的叱喝在天际下空灵飘荡,音未落,纤纤身影已融进黎明前的黑暗。那绯红衣袂翻飞,就好似忘川河岸一朵靡靡般若花,美得慑人心魄。   慕容煜惘然伸手一抓,只拽下来一段凉薄的腰带。   竟是走了,顷刻就已走得甚远,连反目成仇前唯一一个涅槃重生的机会都不肯舍予他。   慕容煜笑着拭了拭嘴角的血痕,绝美容颜渐渐阴如鬼刹……花凤仪,下次最好不要再落进本王的手里,一定会叫你死得很难看。   ~~~*~~~*~~~   “呼——”耳畔寒风呼啸,芜姜奋力驰骋着。夜色空茫,雁门关外耶娘已无踪,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茫然地挥着马鞭。   有匈奴散匪正往这边靠近,忽见夜色下一抹少女孤影在马上翩跹,兴奋得用蹩脚的汉话高呼:“唔嘿,前方有汉女!”   “嘘——”口哨声吹起,十几骑铁马迅速朝芜姜包拢过去。   该死!萧孑看见,连忙紧随其后拉开长弓。   “噗——”最前边两个匈奴的脖子被射穿血洞,蓦地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三十个弟兄见状,亦顷刻箭一般杀上前去。   黎明前的旷野雾气迷茫,前一刻还静得纯粹,忽然只听身后铁蹄声大作。   夹生的汉话掺杂着猖狂的肆笑灌入耳膜,芜姜不敢回头看。   不用回头看她也能猜到是什么。   想起火光冲天下头戴獠牙面具的鬼戎,还有那扣在脖子上的冰冷铁环、因为吃了肉而被堆成一圈凌辱的女奴,满心里便都是恐慌。   她忽然忘了刚才为什么要跑,明明母妃的棺木就在他们的手上,也许是怕慕容煜吻下来,又或者怕被萧孑那个混蛋抓走,但此刻回想这些已经来不及。纤柔的手指抠紧缰绳,只是竭力地往前驰马。   忽然马腿被射中一箭,整个人猛地一歪,“啊”,惊叫声还未发出口,身子就已被一道硬朗的臂膀抓过去。   柔软的衣袍拂过冰冷铠甲,那濒临绝望的恐惧又迅速蔓延,芜姜睁不开眼睛,只是踢着挠着乱打一通:“大漠上的渣滓败类,不要用你们的脏手再碰我!天上的神灵看不惯你们作恶,总有一天会灭了你们这群畜生!”   那人却似根本不听她,只是任由她打骂着。忽然被她力道带下马背,两个人蓦地栽倒在地上,他便压着她在雪堆里忽上忽下地翻滚。厚雪把双双墨发沾湿,后来便纠缠在了一起。   真是无耻啊,铠甲膈得芜姜胸口呼吸不能。芜姜忽然记起了萧孑:“项子肃你个混蛋,我一出事你就躲起来!刚刚还对我信誓旦旦,现在人藏去了哪儿?呜……我这次真的要咬舌自尽了!”   口中念着他名字,却不肯睁开眼睛看看他,自己沉浸在悲伤里嘤嘤恸哭起来。头上的钗环全都乱掉,一抹宽襟缎袍从肩膀上滑落,露出内里的素白,应是准备到达昌羊城之后为祭奠母妃而穿的缟衣。   他忽然不动,怔怔地看着她哭。   那小拳头乱舞着,一不小心打到了他脸上,继而滑落到他凉薄的唇,他把她啃了一口,她瘦削的肩膀猛地就是一哆。他的心底便也跟着一疚,蓦地将她指头含进了口中:“力气大了不少,再打我就真的死了。”   低醇的嗓音,这样熟悉。芜姜泣声一滞,迷蒙睁开眼帘,这才看清近在咫尺的清俊颜骨。竟然是萧孑。一双冷长的凤眸滞滞地锁着她,眼底几许复杂。   她忽而满心涩楚,恨怒地咬上他的脖颈:“打的就是你这个恶魔,你一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的生命就逃不开杀戮,把你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   少女温凉的眼泪浸染了衣襟,本来对她满腹都是气,这会儿见她哭,忽然记起她早前被匈奴抓去的那一段,心底里却又都是愧。   萧孑就势把芜姜拉进怀里,精致薄唇对着她的嘴儿含咬下去:“狠心的小辣椒,骗你一个身份罢,竟然舍得对我下狠手?杀我于你有什么好处……杀了我就没人来救你了……你自己听听,刚才喊的是谁名字……”   那十四岁的娇躯半绽半媚,轧在他的铠甲底下毫无抵挡的余力。他箍着她的腰谷啄咬她的唇,想到刚才差点儿被慕容煜染指,满心里就都是醋与疼。像要宣泄这复杂的情愫,对她的动作好生霸道。   “嗯……”芜姜被萧孑含得又灼又麻,却推搡不开,拳头只是往他的脸上打:“何止一个身份?梁狗萧孑,你连累了我阿耶阿娘,整个寨子亦因你而毁,别雁坡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你做了那么多不可被原谅之事,我能放过你吗?唔……别以为你这会儿以大欺小,我没力气反抗,早晚有一天我总要将你血刃!”   “杀我?现下你母妃的棺木在我手里,杀了我,你什么都休想得到。”那小拳头打在脸上也叫人没办法,萧孑蹙着眉宇,一边吻着芜姜的唇,一边不管不顾地将手探入她胸口。   本来想要揉她痛,却蓦地扯出来一小块布方包,他抬起头看一眼,忽而便勾起嘴角:“不是挖坑叫我死么,如何却藏着我的遗物舍不得扔?”   缟衣被他勾开,冷风扑簌簌地吹进胸脯,芜姜很羞辱,扭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黎明前最黑暗与寒冷的时刻,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他把她下颌扳回来,逼着她看自己;她眸中的恨意不遮不掩,细密眼睫儿眨了眨,忽而就溢满了水汪。   ……口是心非的小妞,这会儿是哄不好了。   身后弟兄们都在等,他无了办法,只得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帮她把衣襟掩好:“寨子里的族人若没有我,第一回便完蛋了,这不能算在我头上;邬德夫妇死没死,先容我打听清楚了再说。花芜姜你这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小辣椒,不是说母妃的棺木在谁手上,你就肯委身于谁么?现下你要的我都带来了,我已无路可去,你须得要对我负责!”   他难得对人解释这样多,支着手肘站起来,任由芜姜踢打着,把她抱去了马背上。又远远地对数米外的弟兄们喝一声:“走。”   天空已露鱼肚白,昏蒙的旷野下十几具匈奴横尸,遥遥听见有马蹄声向这边疾驰。弟兄们见将军搞掂小妞,便收起弓箭应了声“是”,浩浩荡荡地融进微弱晨曦。   ……   战后的沙场迷散着一股浓重血腥,一辆乌金蓬马车停驻在消寂的狂野里。风雪呼啸,把车辕上一只插着箭的脑袋吹来拂去,阴森森好似黄泉末路。   “咯噔咯噔——”动静由远及近,大皇子慕容烟一跃跳下马背。只见二十五六年纪,与慕容煜容貌三分像,但慕容煜是全然汉化的,慕容烟的鹰钩鼻子却随了他逖国的父皇。   瘦高的身影气势汹汹走过来,开口就问:“人呢。”   声音沙哑而低沉,似拉扯不开的丝帛,天然的阴狠。   慕容煜很消沉,他才心动的小妞走了,才花重金打的新马车也毁了。那媚毒肆虐后的身体看上去苍白而羸弱,看见皇兄过来,下意识叫了声:“哥哥。”   蠕着嘴角,其实希望讨得安慰。   “啪——!”然而话音才落,脸颊却被重重打了一巴掌。   慕容烟阴冷地扫着长眸,迅速把周遭略过一遍:“人呢?我问你人去了哪里?”   “唔……咳咳……走了。”慕容煜嘴角溢出一缕鲜红,蓦地倒坐在车辕上,整个人从未有过的颓唐。   侍卫连忙嗫嚅代答道:“回、回大皇子,被、被萧将军劫走了……”   “噗——”话还没说完,立刻就被慕容烟一脚搡到了丈余远。   慕容烟背着手,一袭暗紫色长袍在风中簌簌舞动,指着头顶上的天空发狠道:“盯着天上这些鹰,立刻去给我追踪他们的下落!”   齿缝里一字一句磨完话,看都不看弟弟一眼,便漠然跳上马背挥缰离开。   ~~~*~~~*~~~~   慕容煜在外名声鬼僻阴毒,对内却是个护犊的主儿。白石城里百姓富足安泰,四面城墙皆用石头高高垒砌,虽小却易守难攻,因此匈奴人虽然早已垂涎,却一直没有动过掠城的念头。这次得知前番乃是他下的毒,便一直埋伏在城外几十里,只待他一出城便伺机报复。   也是他命里活该不死,大皇子慕容烟带着三千护卫赶到时,正好替他挡过了这一劫。但慕容烟虽把匈奴散队赶走,却一夜之间损失了千余兵;再听说萧孑不仅把小美人劫持,还顺带虏走了燕姬的棺木,更是气得脸骨抽搐、暴跳如雷。   慕容烟当场摔了慕容煜一巴掌,命令剩余的两千兵马迅速出动,又立即去信与梁皇癸祝,请他在各大关塞严防死守。只要抓到人,美人留着小命带回来,男子就地杀无赦。   萧孑揽着芜姜在马背上夺命驰骋,一直颠簸到次日傍晚,身后的追击声才被远远抛开。   这是个逖国边境陌生的峡谷,两面都是绵延起伏的高大土山。落雪厚重而松软,促使马蹄逐渐慢下来。天苍苍,暮色灰蒙,周围异常安静,只剩下两个人一深一浅的喘息声。   “松开……”察觉怀里的些微挣扎,萧孑低下头来。   肩膀受了箭伤,咸涩刺痛,他龇着牙,看到了扭拧的芜姜。他的手环着她的腰腹,似乎位置有些过于往上,以至于使她呼吸不畅,此刻小脸蛋红红的,娇娇怒怒讨人疼。   他的心底便涌起一抹从未有过的悸动,像从此被什么羁绊,前路未卜、后退无路,却又百般不舍得甩开。   萧孑用下颌蹭了蹭芜姜的额头,用力亲了一口:“一群恶狗,终于甩干净了!”   颠簸数个时辰,也怕她腿脚冻麻,下地走动走动也好。便任由芜姜打了一拳,支着胳膊肘儿滑下马背。   “沙、沙……”   北塞风雪萧萧,穿谷的寒风携着雪的湿气渗透骨髓,芜姜掂着繁复的宫裙艰难前进。那雪太厚,一双桃粉宫鞋儿踩下去,好半天了才拔出来,走得非常慢。   看到前方萧孑驾着汗血宝马,披一身银光澄亮的铠甲,自顾自地往前,似乎全然忘记昨天晚上说过的话。她就不肯走了。就知他是个这样无耻的人,心存目的时什么话儿都能翻出来哄,哄完第二天就抛到天南海北去,过后提都不提。   天色越发暗沉,芜姜渐渐与队伍拉开距离,弟兄们不由提醒:“将军,那晋国小公主又拗上了……”   大家还是不怎么待见芜姜,实在将军为她牺牲太多,她这样的态度很叫人心寒。   萧孑正在想事情,闻言蓦然回头看。但见芜姜揩着裙裾犟在雪中,黑暗中一双眸瞳水潋潋地把他盯住,本来没有牵人的习惯,想想还是伸出手道:“走得这么慢,不然还是上马。”   芜姜只是不动,咬着下唇问:“我母妃的棺木呢?你昨天才说我要的你都带来了,现下我要见我的母妃!”   好个精打细算的小妞,这样快便问自己讨债。萧孑不察痕迹地扯了扯嘴角,且不说当日兵分两路,不知其余弟兄现下到了哪里;就以她这副随时准备翻脸不认人的做派,他也不可能轻易就把棺木给她。   除非先把她喂熟……他太谙知这小妞的性子了,不喂熟几乎不肯好好听话。   萧孑睇了眼芜姜似乎又长开不少的胸脯,肃着容色道:“棺木在其余六百多个弟兄手里,约好了去白虬坡汇合。但慕容烟兄弟此刻四处追杀,出谷便是死路一条,现下还不能带你去。”   “出尔反尔……哼。”果然是这样,芜姜恨恨地瞪了萧孑一眼,少顷蓦地转身。   弟兄们便不耐烦,尤其是徐虎,拉开长弓,“咻”地一声射在了芜姜脚尖前:“现下雁门关一路过去追兵重重,你以为那棺木是说拿到就能拿到的?真要这样简单,又何用你舍身去陪癸祝?莫非跟着那条老狗,还比跟着我们将军痛快不成?”   “小公主就别和我们将军拧了,你恨大梁可以,但晋国皇都的血弟兄们一滴也没沾。说穿了连你这条小命也是我们将军给的,若不是他当年放过你母女,你这会儿还能干干净净站在这里?”   “就是,我们将军少年出征,十年来就独独对你一个抓心。换作是别的男人,知道哪个女人杀自己,非把她撕了不可,谁还巴巴地跑回去救她?恁个好心被狗吃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一个个久经沙场的青年,身着深灰袍,头扎布巾,手中长刀上还沾着未拭净的血迹,看起来好生倦惫。   芜姜势均力敌地站在数米开外,便对这些将士失了反驳的底气。但是对萧孑却不一样,她抬头看他,看见他凤眸濯濯,高坐在马背上睥睨过来,心里头就气、就不甘,不甘心先前被他那样欺骗那样伤,现在又轻而易举地把篇幅掠过。   芜姜说:“你们别乱扣帽子,谁打算陪那个狗皇帝了?等葬完我母妃,我原准备半路就咬舌自尽的。你们是他的部下,不晓得他对我做过的那些伤人之事,自然光说我的不是……我不与你们解释。”   眼睛忽然酸酸的,用力眨了眨,转身回过头来,自己揩着裙裾在雪地里走。    ☆、『第四九回』荒谷   风雪渐大,天空中遮出一幕厚帘,像要把世间万物都压垮。   有将士指着不远处的一簇暗影道:“这山谷绕来绕去,看来今晚是走不出去了,前边像是有座房子,将军可要过去看看?”   萧孑举目远眺,只见百米外果然有座皑皑木屋,窗洞黑漆,像无人居住。接连几日没停没歇,大家也都疲累了,此刻大雪纷飞,再往前只怕行路更艰难。便睇了眼芜姜苍白的小脸蛋,沉声道:“走,过去看看。”   是座结实的木屋,门前有马厩,里头两间屋子,还算宽敞。应是许久不曾有人居住,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厚重尘灰,动静一响,暗处里立刻耗子成群乱窜。好在收拾得还算干净,有床有桌椅,墙角堆着一叠锅碗,还有不少晒干的柴火。   总比在雪地里过夜好,弟兄们纷纷把马儿牵进马厩,卸下行装烧火取暖。   这荒谷无人,难得还有这样的房子。萧孑环视一圈,便走到门边对芜姜道:“看起来还不错,你先且在屋里歇着,我去周遭找找可有甚么村落,很快就回来。”   言毕叫上三五个将士一起去了。   黑熊是伙夫,约莫二十四五岁,生得高大胖壮。在门外舀了盆厚雪,熬成水洗了锅碗,然后卸下干粮下锅煮粥。   火苗孳孳作响,不一会儿食物的香味就滚滚溢出来。自从接到大李消息起,到现在八九天过去,每日风餐露宿,就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回好觉,大家都很高兴,一高兴了话就多。   叫昊焱的骑兵翻烤着肉块,啧啧叹道:“咱们将军对小公主真没得说,看这一路上护着让着,生怕惹得她吃怒。三年前西戎入侵中原,大梁派将军前去应战,那荆洲城主的千金对他一见钟情,大雪天抱着行李来营地守了六天七夜,将军也愣没留下她。缘分这玩意到底是奇怪。”   “可不是,那蒋鸢当年也才十四岁,上马能杀敌,下地能洗衣,姿色没比小公主逊多少。倘若将军收了她,现在何至于吃这份苦头?听说一直也没嫁,该有十七了,伤了心,非要看看咱们将军今后娶的是什么女人。”吕宿风刚参军时是萧孑的亲兵,对这件事最清楚了。   “呷,那晋国小妞若能有蒋鸢十分一的心,咱弟兄几个也就认了。你瞧她那副小模样,一路上可曾对我们将军有过一个好脸?自古红颜多祸水,带在身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还要被拖累。当年晋皇多少英明,最后就因了她母妃而灭国。要换我,一早就该把她送去癸祝那里换七座城……要么就直接把事办了,看她还怎么拧巴!”插话的是徐虎。这群将士基本都与萧孑差不多年纪,小些的十九、二十出头,大点的就是徐虎了,该有二十七八。   “咚——”雪地里传来掷石头的闷响,大家抬头一看,这才看到芜姜一个人抱着膝盖蹲在门口的屋檐下。肩膀小小的,满头乌发散下来,像一只枯守的鹿子。石头就是她扔的,看起来像蹲了很久,必然把刚才的话都听去了。   呃,将军没把人带走啊?   大家略觉得有些尴尬。   黑熊是出了名的人犷心软,他当兵前有个十一二岁的妹子,半道上饿死了,看见干净白皙的小芜姜,总忍不住想成自己的妹子。不过芜姜太凶了,他还没胆儿和她开口说话。   黑熊吭哧道:“兴许是饿了,给她几块肉吃。”   将军生来名声太恶,天下没几个姑娘敢跟他。难得二十三岁才遇了这么个小妞,大伙儿再不耐烦芜姜,看在萧孑的份上也不能做得太过。徐虎只好抽了抽嘴角,冲芜姜扔过去一块烤肉:“不进来?那就把肉吃了!我们将军去巡查,一会就回来哄你!”   用的是和小孩子说话的口气。   芜姜蹲在雪地里,一直都在支着耳朵听,脚底下挖了好几个洞,挖一下就恨萧孑一次。那烤肉泛着扑鼻的香味,勾引人食欲不安分,她很饿,但他们说她的母妃了。她母妃与父皇琴瑟和鸣,根本就不是他们讲的那样。   芜姜咽了咽口水,把肉捡起来扔回去:“我不吃你们的东西。”   “噗!”正正地落进黑熊面前的大碗里,黑熊怔了一怔,用筷子夹起来吃了。   小妞,臂力拿捏得不错啊。大伙儿一抬头,看到芜姜站起来,晃一晃没影儿了,都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跑掉。   徐虎有些讪,但依旧不屑:“跑不了。她母妃的棺木在我们手上,必是走到哪儿随哪儿,舍不得跑。”   芜姜才走到墙角边蹲下来,就听见了这句话。本来咬着嘴唇说“没事没事”,怎么还是忍不住抹了把眼睛。   自从被阿耶阿娘收养,她每天都很勤快地干活,放羊、喂马、搓绳子、扫羊粪……没有手不能提,也没有肩不能扛。草场上的族人们看见她,大老远就叫着她“芜姜,芜姜”,她还从来没有被一群人这样讨厌过。就因为不喜欢萧孑,他们就讨厌她。芜姜也救过萧孑一命好吗,如果不是自己收留他,他兴许早就死了。   但芜姜不想进屋与将士们辩驳,他们帮她夺母妃的棺木,确实全都看在萧孑的面子上。   冷风飕飕的,夹着雪花拂上面颊,芜姜忽然有点想念别雁坡的帐包。肚子很饿,她抹了把眼睛,但是不肯让自己多抹,免得肿起来被他们看到。一群梁国兵,她才不要在他们面前显得有多可怜呢,等以后有能力了,她就把这份人情还给他们。   “迂——!”萧孑巡视完回来,进屋扫量一周,不见小妞在,便蹙眉问:“人去哪了?”   大家略有局促,黑熊嗫嚅着应道:“不肯进来,给她东西也不肯吃。”   个犟丫头。晓得芜姜与大伙儿格格不入,萧孑不由头疼,一弯腰探出门找去了。   屋檐下落雪纷飞,看见芜姜一个人坐在墙角的石头上,绵长的牡丹袍摆迤逦在地,宫鞋上也沾满了冰花。正用袖子点着眼眶,似乎听见身后有动静,又立刻若无其事地垂下来,看着真让人又心疼又气恼。   萧孑就揪她头发:“一个人守在这里做甚么?为何不进去烤火。”   芜姜不抬头:“我不进去,就坐在这里等你们。你们几时动身了,我就起来和你们一起上路。”   不抬头,鼻音也嘤呜,他就猜她一定是哭了。   用剑鞘把她的下颌抬起来,果然看到眼圈红红的。她眼圈泛红的时候,特别像春末绽放的樱花,水而娇粉,招惹人贪爱。   萧孑语气不由放软,一臂把芜姜提起来:“哭了?找不到出谷的路,这里荒无人烟,你要等,还没见到你母妃的棺木,自己先成一座冰雕了。到时可别怪我不管你。”   那铠甲膈得人疼,芜姜推着萧孑健硬的胸膛,不让他抱。他们都说自己连累了他,还拿她与一个叫蒋鸢的姑娘比,竟然有女孩儿为了他在雪地里守了六天七夜,她还从来不知他有过这一茬。   芜姜眨着眼睛:“没有哭。我可没求你帮我,如果不是你多事,我母妃这会儿兴许已经安葬了。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也没必要讨他们喜欢。晋与梁原本就是仇敌,我现在没有能力,等将来有能力了,一定把欠他们的人情还掉。”   呵,原是为了这等小事。萧孑听了不由好笑,将士们常年在边塞打战,贯日里说话横来直去,怕是哪一句说得不中听,叫她犯了别扭。   便用燥暖的掌心环过芜姜的腰肢,轻刮了刮她鼻子:“你欠的人情,我来替你还就是。他们是我手下带出的兵,说话直,心眼可不坏,这些日子为了你的事都在出力,你再这样闹性子,可就显得小气了。”   “哈嚏。”芜姜打了个冷颤,抬头看着天空鹅毛翩飞的大雪,寻不出反驳的理由。   想起徐虎说的叫萧孑“办”了自己,只得羞怒道:“萧狗,进去以后你可不许欺负人。不然我宁可冻死在外面,叫你什么也捞不着!”   萧孑眉宇间显露倦惫,作无奈而冷淡的语气:“欺负你做甚么,快四个晚上没阖眼,我可没多余心思动你。”   特地把芜姜的小嘴儿掐了一把,似乎在提醒她,原来她还记得他们两个人之前的那些那些。   个不害臊的,芜姜顿时也记起来了,小脸儿又气又红。然而一天一夜没阖眼,她的身体也已经很疲惫。这会儿跟着他,就像羊被狼带进了迷途,后退已无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便道:“把你腰上的匕首卸下来我拿着。你这人撒谎成性,在没见到我母妃的棺木之前,你在我眼里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得防着你。”   “想要,交与你便是。但这是军刀,锋利异常,轻易可别出鞘,小心出了人命叫你守活寡。”萧孑把腰间青铜匕首解下来,想也不想便递予芜姜。   这军中配备的武器都有机关诀窍,她一个外行的小妞儿拿去勾衣裳还差不多。   “呼——”芜姜伸手接住,在衣襟上蹭了蹭,藏进了袖子里。   他见她终于肯正眼看人,便试探着把她手儿牵过来。这一回没再犟,拗了两下就乖乖地动了步子。   “少吃点,都这么胖了还吃,吃成死猪是不是?”将士们正在与黑熊夺食,话还没说完,便见芜姜被萧孑牵着手,羞羞忿忿地走了进来。他一个英俊清颀,她一个娇花楚楚,画面很唯美。在门边瞪人一眼,然后松开萧孑,一个人径自走进里屋。很傲娇啊。   将军表情略有无奈,然而那熠熠闪动的凤眸中却满是宠与护。   “大李哥说得没错,果然是个小辣椒,得顺毛捋。”   “看样子像是哭过,哥几个对她也宽容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大家便有些尴尬,给萧孑递了碗粥和几块肉,让他送去给芜姜吃。   小妞,一进屋便端着个腰骨不理人。萧孑暗自好笑,把粥在芜姜的跟前一放,重新引了一堆新火,又解下厚重的铠甲在房门上一挂,只着一袭鸦青色斜襟长袍走过来。   那厚重铠甲把热闹间隔,不大的里屋内顿时只剩下四目相对的两个人。芜姜才吃着粥,心弦儿不由发紧,想站起来把铠甲扯下。   萧孑满目促狭,兀自纾解着腰间束带:“这样怕我做甚么?处理完伤口就出去。些微不便,不好叫将士们看见。”    ☆、『第五十回』卧红   他坐在她的对面,黑亮的皂靴在火光下闪着幽光,将他的五官衬得愈发立体。正在处理肩后的箭伤,时不时因为肌肉拉扯而痛得蹙眉。安静的时候总像个正人君子,眸底掩着郁光,像在思考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   芜姜不自觉多看了几眼,待看见他颈间被自己咬得发红的牙印,又忿忿地扭过头去,低着头喝粥。   萧孑余光瞥见,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嘴角:“过来帮我扎一把。”   芜姜抬起头,见他的伤口位置似乎的确有些够不着,只得不甚情愿地挪过去。   接二连三的失算让慕容烟气得七窍生烟,慕容烟对手下放了狠话,只要看见萧孑就立地杀无赦。那逖国士兵用的是铁箭,箭头削尖而锐利,这一箭倘若再射偏一点,该要伤及肺部了。   芜姜剜了萧孑一眼。   因为常年打战,他的皮肤泛着麦芽色,看上去虽清瘦,肌腱却很是硬朗,芜姜包扎得略显吃力。   袅袅篝火昏黄,屋子里暖热起来,两个人靠得太近,呼吸交来织去的,气氛便渐渐有些不一样。忽然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内容,记起来第一次把他扶回帐包的情景,一样的包扎伤口,一样的你看他,他看你。   但彼时她对他多么小心。离开中原后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汉人男子,满心里都是羞与惴。给他裁衣裳、洗袜子,每天黏在一起使唤他干这干那,妄想着磨光他的斗志,使他对自己死心塌地。哪里知他一开始就心存歹心……这个满身杀孽的恶魔。   芜姜想起来这些,手上的力道就很不客气:“别看我,挖瞎你眼睛。”   萧孑显然也在看芜姜,杏眸朱唇,俏鼻皓齿,生得可漂亮;小手儿软软的,抚在肌肤上一触一触,叫人心底泛暖。和他心目中想要的女人完全不一样,他心目中的女人应与自己一般年纪,高挑修长,英气独立,像一个女将——至少不应该像她这样小。哪里料到最后却还是被她羁绊。   忍不住就想欺负芜姜,用下颌蹭她的脸蛋:“小心眼辣椒,还在生我的气?”   那下颌有青茬未刮,蹭得人痒痒。芜姜不应,眼帘都不抬,只把绷带用力系紧:“扎好了,你别乱动,绷开我可不管你。”   “真够绝情,为你做了这样多,连一句体恤也没有。”痛得萧孑嘶冷气,凤眸幽怨地把她瞪一眼。   是坏坏的幽怨,芜姜才不会被打动。这家伙的眼里只有他自己的命最宝贵,听阿青阿白说,他将要娶的那个公主给他戴了绿帽子,倘若不是被狗皇帝逼得走投无路,不信他舍得最后走上这一步。   见包扎完毕,便站起来走去门边:“不要脸,你除了做一堆让我想杀你的事,还有什么值得我体恤?”   那步子一顿一顿,走得些微僵硬。长长的牡丹袍摆在雪中拖了半宿,又湿又沉,只怕连里头的裤裙也都沾湿了。萧孑睇一眼,晓得她准备掀铠甲赶人,便伸腿将她一拦。   “唔……”芜姜措不及防跌进他怀里:“萧狗,你暗算人?”   “有么?只是帮你把鞋脱了,湿成这般,怕你明日冻成生姜。”萧孑箍着芜姜,把宫鞋从她的脚上褪下来。   整双鞋里外都湿透,不知脚丫儿已僵成什么样。她扭拧着不给他碰,他不管不顾地解开她素袜,顷刻两只嫩白的足儿便展露在火光下。生得纤巧而薄,左右趾甲各涂一朵嫣红的蔻丹,俏得让人忍不住想抓起来啃一口。却果然冻得苍白,手握上去一丝温度也没有。   萧孑又怜又气,把芜姜脚丫子捻了捻:“谁人教你涂的?太媚,今后不许涂成这般红。”   掌心干燥而温暖,字里行间总在提醒两个人从前的好,就像负情郎洗心革面,回过头来又想再续前缘。   但芜姜已经对他没有念想了,她被他骗得饱饱的。   “你没权利管我,我就爱涂。我可告诉你,从前的花芜姜已经死了,你不要再和我假惺惺,免得我鄙视你。”芜姜横了萧孑一个白眼,蠕着脚趾儿往裙下一藏,挣扎着要站起来。   “这般怕我做甚么,你的哪里又是我不曾看过?”萧孑却一俯身,就着芜姜起身的瞬间,又把她的外袍扯落,扔去不远处的长凳上。   “呀——你干嘛?”吓得芜姜肩膀一哆,紧着胸口迅速转过身来。   那潭井般的眼眸里噙满戒备,就像一只随时准备撕挠的八爪鱼。   反正这会儿在她心里一无是处,好坏都不听他。萧孑棱角分明的唇线扬了扬,偏一边玩味地与芜姜对视,一边整肃着身上的衣袍:“不干嘛,帮你把衣裳烘烘,免得夜半着凉,到时还得我暖你。”   是高而健伟的,举止间掩不住年轻勋贵的隽雅。掠过芜姜身旁,兀自慵懒地躺下:“先睡了,困得不行。火不要全灭,睡前再扔两块大桩子,烧到半夜还能余下炭火取暖。”   竟是准备睡在这里,又出尔反尔了,这个魔头!芜姜双手拖着萧孑:“你起来,出去睡,进屋前都说好的!”   萧孑闭着眼睛纹丝不动,芜姜拖得吃力,又怕扯坏他伤口,气得胸脯不住起伏。   她站在他的床头,这会儿身上只剩下一袭缟衣,少女的娇挺在衣下勾勒,随着呼吸而微颤。他在昏黄火光中眯一眼,便看出她确实又长大了。   外面将士们的热闹忽然低下来,一群差不多年岁的青年,隔着木板声音一大,便管不住的猜想里头动静。   先前被她“谋杀亲夫”已经够他没面子,此刻哪里还容她再赶人?堂堂领兵十万的征虏大将军,连个小辣椒都制服不了。   萧孑龇牙威胁:“我说过和你睡一块么?你大可以睡在地上。别总这样如临大敌,好像谁都对你有意思。为了夺你母妃的棺木,我已接连几个晚上未阖眼,怕我动你,最好别闹。”   他做着嘲弄语气,高冷的样子又回来,笑她的自我感觉未必太良好,把她看入尘埃。   这会儿把柄在人家手上,欠着他和他手下恁大一份人情,芜姜气短,小脸蛋窘得红一阵白一阵的。见萧孑的眼底确有困倦,只得由着他去。一个人在暗影里站了半天,许久了才端着粥碗儿重新坐下来。   火苗子时不时打出孳孳的爆响,昏黄的光晕催人懒怠。她也两天一夜没阖眼了,这会儿一连吃下两碗粥,那困意便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   “咯噔——”猛一个勾头,手中勺子落了地。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帘,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已睡过去良久。   窗外的落雪似乎停了,屋子里因着炭火而散发出舒适的暖意,不时有耗子窜出来满地戏耍,地上能躺才怪。回头看了眼床上的萧孑,便走过去推他:“喂……起来,我知道你没睡,再装小心我割你!”   他不动,兀自合着眼帘毫无反应。睡梦中的模样真是英俊到不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用刀鞘戳他的咯吱窝。他似乎被吵扰到,侧翻了个身子,素白中裤随着动作隐约一晃,底下似有龙藏,倒把她的脸儿腾地烧红了……想起阿青阿白说过的话,说男人们睡着的时候,某些地方总会不自觉地起一些变化。   芜姜便猜萧孑睡熟了,把匕首藏入袖中,背对着他在床沿躺下来。   “孳——”火苗儿忽明忽暗,怎么躺下却又睡不着,只觉得身后安静得太过诡异。   忍不住翻身偷看,竟在黑暗中对上一双冰冷含笑的眼眸。   吓得惊呼:“啊,你什么时候醒过来?”   萧孑蓦地覆住芜姜,勾起精致薄唇:“听某人说要割我,哪里还敢睡?既是不能睡,不如把之前的账一起算算好了。”   他说着话,清俊面庞上虽有倦意,一双凤眸却濯亮,原来根本就是一直在装睡。   芜姜想起之前坑害萧孑的那些事,心口不由怦怦跳,用力擦着嘴:“什么账?说好的不许欺负人,你现在又这样,到底想不想让我原谅你了?”   挣扎着想要逃下床。   萧孑兀自不慌不忙地把她一按:“有欺负么?我是说过不欺负,但这是宠,宠和欺负可不一样。”亲了芜姜小嘴儿一口,发出唇齿胶合的声音,甚甜。一缕绸薄长袖携着小风,将她婀娜的娇躯揽在身下轧着,手指拨开她的刘海,去抚她眉尖的红痣。   一点嫣红,还是那样美,不经意的点缀却慑人的魂,一开始便是被她的这颗红勾去。   他啄了她一口,容色冷下来:“你说什么账?在宫中起舞乱我的心,驿站里脱衣沐浴乱我的身,城墙下对我抛媚眼引我出关……花芜姜,还真是小看了你的狠毒。三千兵围杀我一个,若非我提前留了一手,此刻只怕早已经命丧黄泉,你该要守寡了~”   明明是狠戾的话,他却说得甚温柔,吻亦甚温柔。也不知分开这段时间是否得了谁真传,技巧竟是越来越娴熟了,舔一下又放开,带着青涩而新鲜的贪婪,像迷醉,又像在戏耍。   芜姜动不了,骨头不听使唤地发软。想不到这厮一路上竟然都在装,忍到现在才找自己算账也真是不容易。   气得咯咯地磨牙:“你这人真卑鄙,我可有逼着你看?你自己先上的梁,现在又倒打一耙。撒谎成性的骗子,我不会再多信你一回!”   火光中的萧孑,凤眸掩一抹促狭,笑笑着把芜姜下颌一捏:“哼,卑鄙的不是你么?若非你突然出现在大梁,又在宫中当众拖我下水,叫癸祝铁了心急急杀我。兴许不多久我便能弄出你母妃的棺木,在边塞反了这狗皇帝,何至于现下只剩下七百兵?……小妞,做了亏负我萧孑的事便要还债,今后要么与我恩怨扯平,伴我颠簸浪迹;要么须得做我的压寨夫人,任我随意拿捏!”   他身躯健朗颀长,芜姜被轧得喘不上气,胸口不住起伏着。他见她盈盈娇起,便去勾她的衣角,又想看她的里面。   真是霸道啊,什么恩怨扯平,扯不扯平结果都是做他的女人。芜姜不甘心,气得挠萧孑的脸:“唔……别碰我。鬼才信你这些话,当日抛弃我走得义无反顾,若不是看我找回来,你根本就不屑管我的死活。梁有灭晋之仇,你若真是无国之人便罢,你既是灭我晋国的梁狗,就休得再想我与你好!”   嘶——   萧孑脸上被抓出一道痕,搐了搐颜骨,顷刻血丝溢出来。他才发现她的指甲亦留长了,像弯弯月牙儿,离开自己的这段时间当真变化许多,竟是这样绝情,都变相地与她认错了还不肯听。   他的容色便些微窘迫,凤眸滞滞地俯视着她。   这会儿在他身下半仰着,衣襟凌乱散开,若隐若现一对儿梨花白,那样娇憨。他的藏龙便管束不住,想了她这样多天,整日整夜的想,现在历经万难终于与她在一起了,她却又不肯再要他。   萧孑干脆把芜姜的小衣往上掀:“油盐不进的小妞,你以为我多愿意捎上你?八年前救你母女,只因对你一声‘哥哥’动了恻隐,却不料被你牵累这许多年……六岁起你的命就是我萧孑给的,你不跟我,还想与谁?”   “唔……”那清俊的脸庞埋进脖颈,芜姜顿然一痛,只觉得魂儿都要被他吸走了。双腿用力踢打起来:“姓萧的,你若在这里欺负我,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塞外草场上养大的女儿,力气可不小,那一脚一脚砸在腰胯上,痛痒又挠人。本来只是想吻吻她,这会儿被她的绝情激了怒,忽然又想对她更狠一步。   萧孑干脆把芜姜的腿箍住,拉着她的手往下摁:“别动,你的恨对我毫无威胁。再要不听话,我随时可以把棺木送回去换狗皇帝的三座城,我也用不着这样为你流亡!”   武将硬实的肌腱压着芜姜少腹生疼,稍一扭拧,便发现了隔着薄绸裙裤,他正正抵在她那里的嚣张。那样庞然,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把人贯穿。所以还是本性难移吗,他还是那么的坏,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亏她刚才在屋檐下还对他暗生错觉,以为温暖可依。   世界像是一瞬间都黑暗,芜姜的眼眶一下子红开来。   萧孑可不管芜姜哭,哄不肯听,都是她自找的。精致薄唇咬了芜姜一口:“驿站里被你踢那一脚,接连痛去三五天,我说过被你伤了的,过后一定叫你抚慰回来。握着它,几时肯消下去,几时我就放你去睡。”   看见她攥拳要打,蓦地又把她用力一轧:“……或者你不愿意如此,更喜欢直接点,我亦有求必应。”   外间屋子静得不闻一丝声响,将士们都在支着耳朵听,忽然便听见了女孩儿嘤嘤的低泣,声音非常小,静夜下却瞒不住。   咳,那晋国小公主太拧,不怪将军被逼得发威。不过将军坏起来实在也……咳咳,大家咳嗽着,忽而又把酒葫芦举起来:“来来来,喝酒喝酒!”    ☆、『第五一回』花间   隔着素白绸缎,芜姜只觉得手心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竟然坏到这步田地,她满心里都是羞与怒,却又不敢甩开。他萧家缺子嗣,天下没几个女人肯跟他,现如今更是落魄得有一比,怕他得了借口,伺机把香火在她身上续了。续了就被他捆绑住了,这个混蛋什么都做得出来。   “真脏。你真无耻。我恨不得叫你死。”芜姜心慌意乱,脸红得不像样。   “脏也是你该受的,待晓得了它好处,你会知道它有多稀罕。”萧孑捏了捏芜姜的小脸蛋,促狭地勾着嘴角。第一次叫人帮自己,他的隽颜其实亦晕着红,但不会把这告诉她。   小别添新仇的二个冤家,他下颌抵在她脸上磨着,距离贴得这样近,唇与唇只在一线之间,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似谁人若把这一步越过,一切的爱恨情仇顷刻便要化作翻云覆雨,再刹之不住。   许多远去的情愫便因着这交织,迅速在心间回还、放大,又想起草场上她对自己的崇拜与黏缠。萧孑的嗓音忽然喑哑,精致薄唇含住芜姜细细研磨:“离开我之后,可有再想过我?我总在夜里想你,一想到将会不得你原谅,心中就焦灼。当日情势所迫,一切都来不及善后,只这一次负你,今后都不会再有,莫再与我置气可好?”   忽而邪恶,忽而又这样柔情。那清隽面庞上几许憔悴掩不住,凤眸把人凝看,看多了还以为他有多爱自己。虚情假意,明明手上还逼着她握那个。   芜姜扭头躲开:“不好,你做下的那些事,我一辈子都记着账。戒食在你心里是坨屎,在拿回我母妃的棺木以前,你在我的心里就是块羊粪,我对你没有感觉。”   剩余的一手抠着匕首的刀鞘,怎生抠了半天也弹不开,眼泪就溢出来。气愤与羞怒的眼泪。   萧孑何曾没看见?只任由芜姜抠着,反正也是无用功。真是得寸进尺,这天底下他就只与她花芜姜一人服过软,竟然还将他比作羊粪。   他便用唇齿勾开她的小衣,把她划得一圈儿湿:“当真没有感觉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的美因着得了滋润而绽放,他狠狠地揉了两把。梨子虽是长大了,然而依旧并不十分熟,只够将他的掌心隆满,他却贪爱得不行。却又觉得哪里无处突破,忽然便试探着将她的手在底下动作。   “嗯……”鲭龙勃发,吓得芜姜浑身一颤,蓦地把手松开。   却怎么还能够容她松开?萧孑的颜骨亦跟着一搐,才知道女人是有多么的不一样,竟是快要虚脱了,魂也不知应该归去哪里。那长臂蓦地把芜姜腰肢儿一箍,干脆掀开她的小衣覆住她的眼睛,重重地咬了下去。   “孳——”暗夜下的火苗闪着炽光,那昏黄朦胧的阴影里有红尘在闹。男子压抑的喘息裹着少女细弱的嘤咛,声音很小,本来不想听,奈何山谷里实在太安静。   外间的将士们支着耳朵,又互相尴尬地瞪了瞪眼,继而迅速闭起来。   ~~~*~~~*~~~   勾动的情愫淡漠了光阴游走,天黑了又亮,怎生只在眨眼之间。   炭火烧了一夜,黎明前暗黯下去,索性屋子里依旧是暖热。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一起,底下压着他的青裳,上面盖着她的锦袍,里面都是寸缕无着。   萧孑先醒来,薄唇舔弄着芜姜柔软的额发,芜姜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肯抬。   那娇软蠕在胸膛上就好似猫儿在挠,他以往的人生只有金戈铁马,从不知抱着心爱的女人是这样感觉,竟还这样小,小了他九岁。心中道不出一股新鲜与满足,萧孑抵在芜姜的耳畔轻咬:“醒了,昨夜睡得可香?”   这样温柔的声音从没听他说过,都不信是从他的口中发出来。   “不香。”芜姜闷闷地躲在萧孑怀里,不知道这下该以何面目对人。昨晚上明明防着他,怎么防着防着竟然和他那样了,最后的时候那个东西好吓人,她本来不肯给他放,但那时候的他就像一只脱缰的兽,她根本没有力气推开他。后来全身就像散了架,被他光溜溜的抱了一晚上。现下被他得逞一次,以后再推开就难了,可她心里根本就不愿意委身于他。   萧孑兀自沉浸在爱宠中,逼着芜姜抬头看自己,偏亲着她的小脸蛋问:“不香,那你为何贴得我这样紧?现在对我可有感觉好一点,还是羊粪么?   芜姜躲闪着不给萧孑亲,素净的指头儿挠他肩膀:“还是。萧狗,我可没有喜欢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那清宽的肩膀上印着芜姜的咬痕,咬得太重,在麦色的皮肤下发了青。从前只在心中想她,就算偶尔碰她也只是蜻蜓点水,何曾有过那样漫长的品尝?后来实在难受到不行,只得将她一臂抓去墙上。她拼命捶打也没有用,被他蹭得肤骨疼痛,后来只得咬住他的肩膀,无力地随着他动。忽然一瞬而来的空与绝望,他将她紧紧摁在了怀里,从此便视她成了自己的肋骨。   晓得这小妞嘴硬,萧孑也不逼她。忍着满心的欲动,把她小嘴儿重重地啃了一口:“我知道,你没有喜欢我,只是离不开我罢。且等着,总会有你心甘情愿委身于我那一天!”   说着披衣而起,撩开门上铠甲,一道青袍携风出去。   将军从房内走出来,将士们不由抬头看,一个个眼窝都有点深,脸上也有些不自在。   彼时动静甚轻,理应没有影响到他们。萧孑肃着容色:“众位昨夜休息得如何?”   大家躲闪着,这个拍肩,那个抖灰:“啊,还好还好,将军呢?”   “唔……尚可。”萧孑低下眼帘,隽颜上微掠过一抹红晕。   呃,将军竟然也有这样表情。黑熊不知死活,往铠甲后睇了一眼:“那、那个晋、晋国小公主现下可还安好?”   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被昊焱踹了一脚:“什么话?宠一个晚上就能不好了?我们将军至于这么克嘛!那个……将军,可要叫嫂夫人出来吃点小粥?”   “大梁京都萧阎王,克妻克子克亲族”——将军的名声在诸国无人不晓,大家都想看看被他宠幸后的芜姜现下变成什么样,有没有比想象之中的更惨烈。   “咳。”萧孑扯了扯嘴角,言语冷淡道:“几日奔波辛苦,今晨起懒了,还在睡,勿要吵她。”   “那是,那是……是很辛苦的。”将士们不由尴尬,尾音托得老长,深表理解的样子。   芜姜在里屋听见,更没脸儿出去了。低头看着锦袍下的自己,两股间还在发红,胸前肋下点点都是他的咬痕,想到他不可一世的自恋与霸道,心里头真是把他恨死了。   ~~~*~~~*~~~   下过一夜的雪,山谷下一片皑皑银白,肆虐的冷风刮得人颊骨生疼。昨日为躲避身后追兵,拐着拐着便闯入进来,这谷中竟是一个活人也没有。   将士们拉着马走出马厩:“也不知大李他们到了没有,那白虬坡离这可有好一段距离,可要给他们去个消息?”   “去甚么消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怕是连信鹰也找不到地儿!”   萧孑拍着马鞍上的落雪,抬眼看了看天空:“剩十个弟兄在这里,其余的随我去探探路。”   “是!”大家各自应了,吆喝着跳上马背。苍茫天际下只见一道道灰黑色衣袍晃动,那拉弓试箭、挥剑武刀间,只见光影飕飕、风声咻咻,画面亦好生壮观。   芜姜隔着窗眼看,看马背上萧孑修劲的侧影。也不晓得是不是昨夜被他称了意,此刻英俊面庞上一双凤眸熠熠,像携一缕春风,簪冠着袍时最是惹人贪看。忽而双腿一夹马腹,喝一声“驾”要走了。   她一着急,忘记了怕羞,拖着长长的裙裾跑出来:“喂,你又这样!一句话不说,这是准备去哪儿?”   “将军,她喊你!”黑熊帮着芜姜喊,黑厚的下巴朝着天,眼睛不看人。   萧孑回头一觑,那矮屋下跑出一抹锦绣红花,少女柔软乌发未梳,长至腰谷,只在鬓间别一支素花小簪,风一吹,似翩翩然入了画。模样儿气冲冲的,娇喘未平,立在院中质问。   “迂!”他喝马停步,暗自得意且有心作弄,偏肃着容色道:“不是讨厌我么,唤我做甚?我去去就回。”   弟兄们都在马上看着芜姜,早前因为彻夜赶路,不及将她仔细打量,这会儿风清目明,才看清原来生得这么般漂亮,竟是比她传说中倾国倾城的母妃还要美过数十分。   一个个的眼睛便不敢多看。   徐虎咳着嗓子:“这才和你好了一夜,去哪儿都得给你汇报了?当我们将军是妻管严啊?且在这里等着就是!”语气虽依旧是不耐烦,到底缓和了许多。   芜姜对徐虎有着天然的排斥,脸红不应,几步走到萧孑的马下:“不行,你抱我上去。在拿到母妃的棺木之前,你走哪儿我随哪儿。”   呵,精打细算的小抠门精,必是怕被自己白吃了一顿跑路罢。前几天没少在将士们面前让自己吃瘪,今天可得把账收回来。   萧孑眉宇轻扬:“这般怕我不要你做甚?我若真想不要你,便是让你随着也无用。去探探路子就回来,你在家里等着我!”说着俯身把芜姜小嘴儿一啃,喝一声“驾”便蹬蹬驰远了。   “哟呵——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将士们唱起嘹亮军歌为将军助阵,个个笑觑了芜姜一眼,打马跟上去。   “唔……”芜姜唇上一热一凉,被当众调戏的她又窘又羞,气得抓起一把厚雪抛过去:“梁狗萧孑,谁怕你不要我了!若是两个时辰后不回来,我就当你赖账了……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噗——   雪团在萧孑笔挺的脊背上荡开散落,萧孑勾着嘴角,只听不应。昨夜咬着他的肩膀嘤嘤叫疼,全身上下都被他吃了看了,不信她自此还能离得开自己。   芜姜掂着冗长的裙裾跟在后面小跑几步,跟不上,渐渐停下来,气得呼呼喘气。   院子里,黑熊正在烧柴煮粥,看见芜姜沮丧地走进来,连忙擦手起身:“嫂、嫂夫人,过、过来喝粥。”   他心里藏着小秘密,每次看芜姜总忍不住怀念自己的小妹,但是他的小妹又怎能与公主相提并论呢,被人知道是要被嘲笑的,故而一开口和芜姜说话就紧张。   “不许叫我嫂夫人,我和他没关系。你叫我芜姜,我有名字。”芜姜瞪了黑熊一眼。这个家伙时常拿眼睛悄瞥自己,被发现后又赶紧下巴看天,哼,鬼鬼祟祟。   “芜、芜……小公主,你过来喝粥。行军的粮饷太粗糙,将军怕你吃不惯,特地吩咐要给你熬烂点。”黑熊更局促了,绕了白天,还是不敢直呼芜姜的名字。   附近几个将士都在干活,这个劈柴火,那个喂马,并不与芜姜说话。长期在边塞战场上浴血厮杀,早已都不习惯与姑娘家招呼,更何况还是将军的小女人。大家都因为芜姜昨天晚上溢出的那些奇怪嗯嗯,而觉得很不好意思抬头。   芜姜似是也意识到了,小脸蛋漾开红晕。真是不能回忆,早先还记得压抑声音,后来被他抵去墙上,把那个坏东西在两腿之间滑,她实在颤得不行,都忘记了其他……说不定是被他们听去了。   算了,反正拿到母妃的棺木就走人,今后江湖不见。   便装作若无其事,揩着裙裾走到黑熊身边:“我连野草都吃过,可没那么娇气,今后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要听他。”说着大方舀起一碗粥,就着屋檐下一坐,小口地喝了起来。   她喝着粥,宽大的袍襟随着动作一拂一落,脖颈上的草莓印便若隐若现。   还好几颗呢,将军下手可真狠,才十四岁的小妞,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   黑熊看了暗自脸红,跟随萧孑得有七八年,将军容貌生得可与慕容煜媲美,不是没有过胆大不要命的女人肖想他,但是他从来不屑一顾,一定有手段把那个女人羞辱得想一头撞死,还从来没见他与哪个女人这样亲近过。   不由唏嘘道:“将军果真是喜欢极了小公主的,你不该那样杀他。”   这里没有镜子,芜姜自己可看不到,闻言不服气:“他伤我的时候你没有看见,若是你耶娘与妹妹被一个男人害得家破人亡,你必然不会这样说。”   黑熊讪讪的,他也听说将军之前在塞外骗这小妞成亲的事了,确实是有点那啥啊。扭过头,不小心看进窗子,看见萧孑铺在床上的衣袍,便又辩解道:“那怎么也不至于要杀他解恨啊,匈奴又不是他一个人能扛的?反正我只见他对你一个这样,从前他的衣裳都是不给女人碰的,也从不对女人扯嘴笑。大伙那时候都怀疑,他或许真的要与慕容七共度下半生。听说萧老大人还托人算过慕容七的八字,看看到底有没有藏了个女儿身!”   嗤,个愚老头儿。芜姜抿不住偷笑,低着头不应话,风把她乌亮的长发轻拂,带起来阵阵淡香。她心里想,光对自己隐瞒身份这一点,那个坏家伙就不可原谅。但是面前都是帮了自己的梁国将士,这些话她说不出口。   忽然想起昨晚听到的蒋鸢,那个蒋鸢三年前遇到他的时候也才十四岁,听说姿色也没比自己逊色多少,芜姜心里就酸酸的:“才怪,不是还有一个蒋鸢吗?你们既然知道那个女孩儿上马能打战、下马能洗衣,她就一定也给他洗过衣裳。”   “呃……”黑熊猛地打了个嗝,一口肉干卡在嘴里,蓦地卯住了厚嘴唇。   芜姜幽幽地瞥过来一眼,站起来准备走了。   他怕将军好容易与小妞拉近的关系,又被自己的多嘴连累了,赶紧解释道:“的确是洗过,但那几天将军在外打战,不知道她来了营地,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呆了快三天。劝不走,将军去打战,她就随在身边打,回来又帮着端茶倒水、缝洗衣裳。后来风声就传出去了,萧老大人听说后乐坏了,大老远说要赶来看儿媳。将军没耐烦,便把她洗过的衣裳全扔进水里飘走,行李也扔去营外。那丫头也狠,大冬天淌进水里重新捡回来,一个人站在营外枯守了几天几夜,再之后就大病了,被她爹硬抬回去关了起来……啧,后来战打完撤军了,临走还见她裹着披风站在城楼上老远目送,将军也是绝到底,愣是没有回头看一眼。”   真是一段虐恋情深的凄美故事啊。芜姜听得酸溜溜的:“他真是该杀,既然不喜欢,干嘛还去招惹。那姑娘什么来头?”   “也、也不是故意招惹的。那时候西戎进攻中原,癸祝派将军在汉水一代打战。周边几个城池都自立山寨,战不好打,她父亲……”黑熊嗫嚅着。   “咳…咳咳,他妈少嚼几句舌头会死么?”一个瘦高的将士走过来踹了他一脚,看上去有些发烧的样子,目泛红,冷冷地剜了芜姜一眼:“打听这些做甚么,将军若真被你杀了,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别不知好歹。”   说得虽是大实话,但是对小姑娘态度这么恶劣就不对了。   黑熊八卦没讲透,正不过瘾呢,见他凶芜姜,抓起一团雪就扔过去:“她打听什么关你徐英鸟事,招你惹你了?滚回屋里养你的病去!”   转头对芜姜宽抚道:“别理他,夺你母妃棺木那天晚上被箭射伤,正病着。他和徐虎是兄弟,幼年时母亲被晋国商人拐跑,向来恨晋人……啊,我说这些的意思不是怪你,你别多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还能管住得谁,又不是你爹拐跑了她娘!”   “噗嗤——”角落里不知道哪个发出一声闷笑。   萧孑征兵以贫困孤寡为先,这群大李手下的士兵基本无亲无故,为了能尽早攒钱回家娶媳妇,平素几乎不回中原休假,更别说和小姑娘接触了。看芜姜一头漂亮的乌黑长发晃来晃去,眼神忍不住就被吸引,都在支着耳朵听。   当下旁一个便插嘴道:“黑熊,你这家伙惯是笨嘴拙舌,今日背着将军却对小公主这般殷勤,可是在打什么主意?”   “是啊,总见你背着将军偷看人家小妞,不止一回了!”另一个在喂马的也附和。   被戳穿的黑熊脸庞刷地一红,明明是很纯粹的偷看好么,被他们讲出来成什么了?很生气,一着急就说了大实话:“闭上你丫臭嘴,打个屁主意啊打,我只是看她像我家小妹!”   “哈哈哈——”大家全都笑起来:“好嘛,原来是想当将军的大舅子,这辈分不得了,今后弟兄们可不敢再管你叫黑熊!”   黑熊越描越黑,急得抓耳挠头,捋起砖灶下一根柴火就扔过去:“操蛋的,别他妈光说我一个,你们要是不偷看她,怎么知道老子在偷看?得,这饭老子不煮了,看你们晚上吃个啥!”   这场景怎生像极郝邬族热闹的青年们,像曾经时常贫嘴的拓烈与大锤,芜姜心里忽然有点酸涩。想起萧孑昨晚对自己做的那些,更是把他恨死了。算了,管他喜欢谁呢,她才不在乎。   便拽住黑熊:“别挠了,再挠头屑该掉锅里了。你叫黑熊是吗,可有针线借我一用?今后不许偷看我,再偷看挖瞎你眼睛。”   又转身看着将士们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说我连累了那个混蛋。但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原谅他自有我的道理。欠你们的人情我记着,今后谁的衣裳若是坏了,尽可以送到我这里来补,我不白得你们好处。”   少女的声音清灵悦耳,娇俏身条儿站在屋檐下好生耀眼,将士们不自禁地抬头看过来,又迅速地瞥回去。   讨厌什么?别和将军闹就成。他们倒想有人帮自己补衣裳,但是不敢送啊,真送过去只怕会被将军一巴掌拍死。   ~~~*~~(2)~~*~~~   “驾——”厚雪皑皑,马蹄踩下去沙沙作响。   荒谷下所有的景致似乎都一模一样,萧孑凭借十年沙场经验,竟也走不出去。摸索了半日,好容易看到一处矮松林,将二十个弟兄分作三队探路,结果兜来转去,两个时辰后却又在原处相遇,看起来就像入了一个磨盘。连憨实的马儿都有些焦躁了,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着寒气。   雪地上都是踩踏出的凌乱脚印,反反复复,各个方向的都有。将士们忍不住颓唐:“娘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真别饿死在里头。”   “看这荒谷有山有湖,不想竟没个活物,真是日了狗了!”   当日鬼谷下杀三千羽林,将士们为了行军方便,只各个捎走几袋口粮。这酷寒天气,热量消耗过大,怕是根本维持不了几天。   萧孑蹙着眉宇,看天空光阴渐暗,只怕一场大雪马上又要降下,便冷声道:“四处找找,打几只猎物回去。夜里把今日路线再仔细琢磨,明日接着找。”   “轱辘轱辘——”话音方落,前方拐角却听车轮子往这边过来。叮铃叮铃,隐隐还有人声说话,夹带着骡马的响铃。   竟是从昨日进谷的相反方向过来。   找了快一天,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这会儿见了鬼了?将士们不由互相瞪眼,顷刻又各个神色凛然的散开。   “哎唷……到地儿了没,怎生这样晃荡?老头子你下去看看,可是磕着什么石头了。”车子里老妇人正在头疼叫唤,忽然猛一个震颤,吓得双手把座椅一扶。   “看看就看看。”老头子拿着柴刀下来,一边低头看轮子一边皱眉:“奇了怪,地上怎生这样多脚印,这八卦谷进谷十有八九是死路,方圆百里可没人敢进来。”   只见是个胡子半白的老头,看上去约莫五六十岁,行动却健朗,做猎户打扮。然而未及抬起头,脖子上已横来一把冷刀:“把手举起来。说,到底是怎么进谷的。”   声音也冷,渗透着凛冽杀气。   老头儿斜眼一瞥,但见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吓得柴刀扑通一落,颤声道:“英雄恐怕不知,这八卦谷乃是老朽几年前故居,前方半个时辰距离有座木头屋子,那便是在下的住所。八月里闺女生产,我夫妇二个前去代城探望了数日,正准备回乡过年,半路婆娘头晕不适,便与她拐进来小歇。搅扰了英雄,切切饶恕性命则个。”   徐虎掀开帘子一看,里头确实只有一个病怏怏的老妇人,头上缠着花布,做汉妇打扮;车厢里也只塞满各种衣物与礼品,并无其他。便垂下帘子问萧孑:“将军?”   萧孑居高临下地睇着老头儿,但见他虽惧怕,目光却并无躲闪,便冲将士们扬了扬手。   周身的杀气敛藏起来,冷淡道:“既是如此,老伯不用惊惶。实不相瞒,在下与弟兄几个不慎误入荒谷,苦寻不见出谷之路,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老伯既久居此地,不知可否指路一二?”   他说着话,手腕上一串黑亮佛珠习惯性地滑落掌心轻捻。   老汉怯怯地看过去,但见是个二十二三岁俊朗青年,英姿修伟,气宇凛然,连忙点头应道:“无妨无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区区指路?只是……恕老朽冒昧问一句,足下可是梁国征虏大将军,萧孑、萧将军?   “叮——”将士们才放下的刀刷地一声又拿了起来。   老汉肩膀一哆,却不见惶惧,只把目光坦诚地看向萧孑。   萧孑冷冷地盯住他:“正是,老伯有何指教?”   老汉连道不敢,抖落长袖双手伏地道:“未料竟能在此重遇恩人,萧将军且受老朽一拜!当年匈奴扫荡跑马坡,若非将军恰好带兵路过,我家小女恐怕早已死在恶爪之下,哪里还能有如今嫁人生子的安顺好命。实不相瞒,如今天下无人不知,萧将军为了当年的晋国小公主欺君叛国。北逖大皇子慕容烟悬赏五万倆白银,正派人在谷外四处搜拿将军性命,此时冒然出谷如入虎穴,不如等这二日雪化,小老儿给你指条捷径,去玉门、去雁门,皆可省去不少麻烦。”   天边光影愈暗,荒谷入夜后酷寒难捱,便是他此刻指了路,将士们一时也出不去。更何况那小妞昨夜受累,哪里还余甚么体力。   想到昏黄火光下芜姜跳动着的红花美丽,萧孑不由满溢思念……该死的,归心似箭。   当下便应了好,叫弟兄们打上几只野味,一路策马归来。    ☆、『第五二回』穿心   怎生才见天放晴,下半日忽而又下起雪来。漆黑的小院里白绒纷飞,芜姜站在栅栏外呵着手心,巴巴地看着早上萧孑离去的方向。   她已经在栅栏外坐了快一整天,慕容烟送来的锦袍太长,她把脚踝以下的多余部分全剪了,把繁复的装饰也都拆干净。一来女孩儿家总需要些绵软的东西,二来身边全是帮过自己的将士,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招眼。   然而拆好补好,光阴已过半日,萧孑还是没回来。她又与一个叫吕卫风的护军劈了柴,帮黑熊熬了一大锅稀粥,等到天都黑透了,萧孑也依然不见影儿。   昨夜把她那么紧的箍在怀里,一遍遍地抵在她耳边喷热气:“芜姜……小辣椒芜姜……不许再生我气可好?”今天就食言了。   芜姜“咻、咻”地挥着马鞭,回头看黑熊:“他跑了吧?还是死了?”   小妞一个下午问了不下五百遍,黑熊都不忍心回答了,答跑也不行,死更不行。挠了挠头,委婉地换了个方式:“呃,这样大的雪天,乌漆抹黑的,不是迷路被困住,就是一不小心晃出谷,再找不到路进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芜姜咬住小嘴儿,漂亮的眼眸一瞬间都朦胧了。   该死,不说话你会死啊!旁边将士们的目光纷纷射杀过来。   黑熊冤枉地打了个颤,看芜姜纤瘦的肩膀上落满雪花,再不进屋,将军回头该怪罪了。便冲徐英道:“不然你带几个人出去看看,终归你哥也在队伍里头!”   “咳、咳咳……”徐英不耐烦地剜了芜姜一眼,看在一下午又是劈柴,又是烧火做饭的份上,称她一意便是。   冷漠地裹了棉袍,叫上几个弟兄去外头牵马。   “我也要去!”芜姜也跟着去牵。少女淡香随夜风掠过鼻翼,徐英没理由脸一红,懒得管她。   “叮铃啷当——”几个人正自马厩里走出来,却听栅栏外传来骡车的声音。   芜姜诧然抬头望,只见萧孑一袭青袍拂雪地高坐在骏马上,黑暗中一双凤眸炯炯地俯看过来。那精致薄唇微勾,分明携一缕促狭,把她心思看穿:“这是预备去找我么,所以承认离不开了?”   乱讲,谁离不开谁了。芜姜就气闷,冲他挥了一马鞭,他把鞭尾握住,暗中用力将她拽去身边。这动作好生熟悉,像温习从前,她羞怒不行,甩开鞭子回屋了。   这一回不用谁人再哄。   ~~~*~~~*~~~   老汉姓傅,字伯良,原是先前梁、晋边境的赤脚医生,因着两国打战,携妻子与小女西行避难,误入荒谷出不去,后便留在谷中摸索了几年,三年前才搬去的跑马坡。   因着落雪不停,一连在木屋里住了三天,第四天放了晴,老妇人的头疼病好,便各个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院子里厚雪沙沙作响,年轻的将士们拉扯着马缰,吆喝声响亮。养精蓄锐几天,马和人的体力俱已恢复,连徐英的咳嗽也减轻不少。   这几天老汉帮大家疗伤,芜姜照顾老妇人,大家都相处得很融洽。本来与夫妇二人告辞,老汉一定要送上一程,便一同往西面而去。   峡谷下土山嶙峋,看天高地远,人在其中穿梭,显得寂寥而渺小。一路兜转,看似随意,其实暗藏章法。岔路口分道扬镳,傅老汉指着前方两条不起眼的窄长小径道:   “这就是昨日对将军所画的两条路,西北一条通往雁门关,直往西行则至玉门方向。路上崎岖难行,但少有谁人知道,乃是老朽这些年打猎时琢磨出来的荒径,将军可依着羊皮纸上的路线走。”   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红褐色小木牌,双手递至萧孑跟前:“这里是我女婿府上的名帖,小婿乃是玉门边上代城的富户。他日将军若得需要,但凭这个前去找他,必无一不为将军尽力。”   萧孑接过来,但见那牌子上雕刻一枚“赭”字样,应该是他女婿的姓,便抱拳致了一谢:“萧某如今不过一介流亡之辈,承蒙傅老伯不弃。他日若能度过难关,一定亲自上门厚谢!”   “切切不可折煞小老儿。将军少年镇守边陲,十年间立下汗马功劳无数,而今只是龙潜,如何称作‘流亡’?所谓乱世出英雄,眼下诸国纷争,天下无定,正是铸就霸业的大好时机。老朽看将军面生清寡,他日必然人中龙凤,盼早日听得好消息!”傅老汉眯眼端详着萧孑,捋着花白胡子笑。   人在低谷时候,有些抱负藏在心里尚不想太早被知道。   萧孑轻扯嘴角,不自觉把怀中的芜姜觑了一眼,果然小妞面露轻蔑,好像他是一只妄想登天的蛤蟆。他便作不感兴趣的样子,暗自在她的小腰上紧了一把:“老伯谬赞。夺天下之路漫长,叛国也是被昏君所逼,能带弟兄们混出条活路便可,萧某暂时还不做他想。”   “唔……”真坏,痛得芜姜打了他手背一下。   那天老夫妇过路小居,芜姜本来要把里屋腾出去,夫妇二人坚决不肯,萧孑淡漠推让了一番,便吩咐将士给他们在外间另铺了床。都是装的,分明就没准备真心让。像是新鲜上了瘾儿,用母妃的棺木逼她就范,昨晚欺负了她两个时辰,这会儿腰还酸得不成,竟然还捏。   老妇人送了芜姜两套换洗的布袄裙裳,她今日梳着汉女的双鬟髻,斜插一朵素花簪,胸前垂下来两缕细碎,清朴又漂亮。因着连日得萧孑的欺负,两腮似粉桃儿,眼波流动间藏不住是娇媚,在清晰旷谷下耀眼极了。   那样小的年纪,国破家亡,举世无亲,到底吃过多少的苦头才能活下来。   老妇人贪婪地看着芜姜,她是晋人,一时忆起当年孝业帝的辉煌,目中便难掩一抹怅然:“便是萧将军不屑天下,为着我们小公主,也要把它夺了。男人若珍爱一个女人,头一件要做的事儿,就须得给她一个安定。跑马坡上都是她父皇的子民,若被我们晓得了你辜负她,将来打仗路过,我们可不饶你。”   她说着,抓过芜姜的手儿落进萧孑的掌心里,然后包拢起来。   像是苟活的长者将幼主郑重托付。   那久经沙场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包着芜姜,像把她的整颗心都圈护了,从此身前身后皆安妥。   芜姜脸都红了,执拗辩解道:“阿姆你不晓得,他这人翻起脸来多少无情。用不着他给我安定,待拿了母妃的棺木,我就与他分道扬镳了,今后是死是活两不相干……唔。”   话音才落,脸蛋就被捏了一把。   “昨夜没睡好么,小嘴儿尽胡说。”抬头看见萧孑阴阴凉睇过来的笑眸,像威胁她不给面子,她就一样不甘示弱地横回去。   “喔呵呵~~两个冤家。”妇人拭了拭眼角,忍不住慈笑起来,当下双方相互告辞。   晌午的天空高远透亮,阵阵冷风缱着少女的芬芳沁脾。   芜姜坐在萧孑的怀里,他揽着她,她抵着他的肩,谁都没有说话,天际下只听见马蹄声噔噔碎响。风把她细碎的发丝吹上红唇,她伸手去拂,萧孑已经帮她揩走了,两个人的指尖碰在一起,目光不由衷地胶着住。   他凤眸中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捏了捏她的小指头:“刚才可是说真的,一拿到你母妃的棺木就甩我?”   “嗯。你这样落魄。”芜姜假装没看见,把手从他的压摁下抽回来,只是闷闷地盯着前方。   虽然身被他染指了,她的心可一定要保持清醒,他之前伤她的那些事儿可不是亲两口就能抹平。   “真够薄情!”萧孑懊丧地狠揉了芜姜一把,扬鞭打马快行几步:“始乱终弃么,我对你不好?……莫非以后都不想要了?”   揉得芜姜衣襟都开了。这家伙当真是坏,从前骗她是项子肃的时候,尚且还装模作样;如今身份被揭穿,干脆什么本性都不遮掩。每天晚上贴着她后背剥她的小衣,一边嫌弃她太平,一边却又对她用劲欺负,这两天又酸又胀,小衣都绷开线了。   芜姜把领口揩起来,仰头怒嗔道:“好才怪,没羞没臊。”   “吱,”萧孑就势噙住她小嘴儿吃了一口,故作严肃道:“学坏了,想哪里去?我说的是天下,你不准备要么?”   要个鬼啊。芜姜气得打他:“不要脸,天下要杀你的人这样多,你能活着都是意外,还有闲情肖想天下?”   “呱——”苍鹰在头顶上方盘旋,飞出熟悉的线路,是驯养的信鹰。吕卫风扬着手势叫它降下来,看了看印章,连忙打马上前道:“将军,是张尉官来的!”   眼神不自觉掠过芜姜,见她小嘴儿红润,胸前衣襟褶皱,想到静夜里那声声细腻的颤咛,年轻将士的脸腮顿时晕红,迅速抱拳退回十几米外。   芜姜亦窘,被萧孑害惨了,她现在基本不敢与弟兄们说话,每次一对上眼睛,对方必然是脸红局促、含糊闪躲。他们一定把她当成祸害英良的褒姒与妲己了,这家伙不死还好,倘若将来倒霉死了,他们一定把账赖到自己的头上。   “呼——,”芜姜暗暗里掐了萧孑一把,实在是不掐不解恨。   小妞,爪子真利。   萧孑假装不痛,兀自面不改色地接过来。看见扭扭歪歪“白虬坡”三个字,晓得大李他们势必已到达目的地,便勾着嘴角冷嘲道:“哼,敢谋杀亲夫。他日若然得了天下,头一个叫你入朕的后宫。”   喝一声“驾!”一路打马直前。   芜姜没瞥见半个字,他就把信收进了袖子。她已经见识过他的坏,怕他又耍计谋,不由着急逼问:“萧狗,信上说了什么?我可告诉你,最多再宽限你三四天,若迟迟不交出棺木,小心我与你同归于尽!”   语气不甚友好,萧孑不爱听。这会儿筹码在手,可不许她怠慢,便捏住芜姜小嘴儿:“棺木到地儿就给你,但若是再叫我萧狗,连棺材盖你都别想拿到!”   “唔……不叫你萧狗,那叫你萧蛤蟆?”芜姜凌乱地挣扎出来。   “叫孑哥。萧孑的孑,哥哥的哥。”萧孑刮她鼻子。   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拓烈,芜姜也没这样叫过:“我不叫,肉麻。”   “不肉麻还不许你叫,改不改口你自己掂量,我说这话很严肃。”他凉薄的嘴角下抿着,凤眸阴愠起来。   芜姜扭着衣角,回头看了眼十米外亦步亦趋的将士们:“那你得发誓,除了之前在寨子里骗过我身份,后来再也没对我撒过半句谎言,今后也不许再与我不告而别。”   傻妞,说来说去还不是离不开自己。萧孑暗笑,左右这会儿胜券在握,早晚把棺木给她,便勾唇道:“月老作证,我萧孑若再骗花芜姜,情愿被她碎尸万段。”   “太轻了,要很毒才行,还有断子绝孙。”芜姜不满意。   他磨了磨牙,到底想听她温柔,只得正经发誓:“苍天在上,我萧孑若再对某个谋杀亲夫始乱终弃的小妞撒半句谎言,或弃她于不顾,情愿被万箭穿心,天打雷轰,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   芜姜一字不落的听完,这才蠕了蠕嘴角:“孑哥。”   叫得那么迅速,他没听清楚,她看哪哪不自在。   “孑哥。我叫完了,下次再骗我叫你死。”见无动静,只得又不甚情愿地重复。   他在静谧旷谷下听见,只觉满心里又爱又恼:“听着小辣椒,天底下只许你一人这样叫我,这就去取你母妃的棺木!”覆下薄唇把她缱绻亲吻,一路打马直出峡谷。    ☆、『第五三回』空木   那鹰也是奇怪,总在队伍前方不远处盘旋。飞鹰一般只认主人,收到回函后便一路飞往主人处报信,怎生这一路却迟迟不走。   芜姜倚在萧孑胸口半寐着,萧孑把锦袍给她盖上,正一抬头,竟看到前方不远处撑一把红伞、凛凛迎风而立的慕容煜。着一袭通身透底的黑,额心点一株残缺黑莲,怀里亦兜着小黑狐,衣袂翩飞地站在空旷峡谷下。   他身边匍着三只口吐长舌的饿狼,还有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汉将,似已昏厥过去,被两名侍卫架着胳膊,墨发垂遮住脸,鲜血从口唇里滴滴往下淌。   几时竟被这小子跟到了踪迹?萧孑微蹙眉宇,薄唇贴着芜姜的额头吻了吻,打马的速度渐渐放慢下来。   慕容煜目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禁地搐了一搐。   他把阿青阿白那对吃里扒外的姐妹卖去了凤凰阁,凤凰阁不仅是天下第一大钱庄,只认钱不认人,而且还接当铺的买卖。当进去的不管是活人还是死物,除非被主人赎走或者高价卖出去,否则就一直搁在货架上。阿青阿白这几天像鸟一样的吊在笼子里,快要冻成筛子了,拖伙计来求慕容煜,求了一百遍慕容煜也都不理不睬。   他还把整个府邸都刷成了黑白色,之前因为芜姜一句“太单调”而买回来的冬花与绿植,全都被他拔成了秃子,连可怜的小白狐归归也不能幸免于难。雪花落在它染黑的皮毛上,融化后便开始褪色,那点点墨汁就好比慕容煜此刻血管里混杂而充满阴恶的血。   冷风把他的墨发轻扬,他一目不错地睇着芜姜清妍的小脸蛋,唇红肤白,她变美了,胸脯也娇得满满的。那个姓萧的家伙又狠又绝,她与他朝夕相处,夜里不知干没干过这样那样的事……慕容煜耸了耸喉骨,连话都已经无力言说,向身旁的侍卫扫了一眼。   那侍卫便模仿着他惯常的语气道:“对面苟且的男女听着,别以为亲两口、揉两下就能够把我们主上气到!我们主上捡将军用过的破烂也不是一回两回,等将军今天喂了狼,那小嘴儿今后还归我们主上接着用……哎唷!”   话正说得顺溜,后脑门却煽下来一把铁手。   慕容煜阴着嗓子:“清蒸,二十斤苍蝇蛆。”   侍卫听得直呕酸水,连忙捂着脑袋大声喊:“听、听着,天下谁人不知我们主上貌美如花,心比针尖,手段狠辣!胆敢拐走我们炀王府看上的王妃,姓萧的,你、你他妈活腻歪了!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还不赶快下马过来受死——”   “唔,”芜姜被喊声唤醒过来,乍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对面红伞下的慕容煜。瘦瘦的一长条,青着眼眶,看起来又是几个晚上不阖眼,像一只苍白而绝美的鬼叉。   慕容煜又变回了阴鬼一样的慕容七,芜姜不自觉把萧孑的袖子紧了紧,凶巴巴道:“慕容煜,从前的账既已一笔勾销,萧孑并不欠你什么,为何你还对他死缠烂打?莫非世人说得没错,你竟是真的中意他不成?”   她说着,脸上竟然有一丢丢醋意。   哎哎,才被劫走几天就倒戈了,简直是太虐,主上的情路还能再坎坷点吗?侍卫们听得好想哭,那二十斤苍鹰蛆今天是逃不过了。   小妞跑掉的那天早上,主上一个人躲在她住过的小草屋里不出来,等到傍晚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屋子里还弥散着一股诡异的味道。但是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管家进屋收拾。后来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屋子,老远看见了就避着走,简直到了嫌恶的程度。   大家便猜主上的第一次给了芜姜的被子。冬天虽然不容易散味,但是捂得太久,也容易长霉,只是没有人敢提醒慕容煜,最近肠胃实在接受不了挑战。   侍卫代答道:“小芜姜,我们主上这都是为了你,快跟他回去吧。主上新房都布置好了,连浴池都和你并成一个,你喜欢的玉枕头他也给你买回来了!”   虽然是用卖阿青阿白俩姐妹的钱买的。   “吱吱~~吱~~”归归一看见芜姜就叫不停,按捺不住地想要投进她怀抱。慕容煜抖了抖黑袍,把它的小黑爪子在掌心里一拢。   他本来把芜姜恨得咬牙切齿,不肯再与她说话,但是这会儿听到她的声音,却又忍不住。   慕容煜哀伤地扯了扯嘴角,阴笑道:“果然是传说中的萧阎王,就凭着一口空棺材,也好把美人儿哄在身边……花凤仪,你以为我是为他而来么?你错了,我是为你。天下无人不知他萧孑最是无情无义,他骗你已不是第一回,你竟连棺木都不曾看见,就肯随他浪迹了。”   “小妞,下回须得叫孑哥。”萧孑低头啃芜姜耳朵,偏当着慕容煜的面,把手伸进她的胸口揉:“七殿下休要空口无凭,萧某虽几番饶你性命不死,并不代表这一回依旧继续!”   “唔……”那握剑的大手揉得芜姜涩痛,他眉宇间霸气凛然,好像当她是他的从属物。芜姜到底还小,抗不过萧孑,紧了紧领口,脸儿羞红。   慕容煜冷眼睇着,苍白的颜骨不自禁搐了一搐:“是不是空口无凭还由不得萧将军说了算,本王自有证据示与美人看~”   说着微侧过身子。   轱辘轱辘,几名侍卫顿时从他身后推出来一口精致琉璃棺。   四周清风阴瑟,皑皑白雪衬托之下,那琉璃之光显得凄冷而耀眼。芜姜本来拧着不肯看,这会儿眼神亦不自禁聚焦过来。   然而侍卫把棺木掀开,里头却俱是空白。    ☆、『第五四回』楚歌   萧孑兀自勾着嘴角,但见这一幕,容色不由略微一黯。   芜姜仰头瞥见他反应,手指儿紧着他的袖子,心口怎生发虚。   别上慕容煜的当,他已经改邪归正了,她这样对自己说。   慕容煜尽收眼底,黯淡了数日的狐狸眸中便噙了得意:“傻子,你想要什么,难道不能向本王开口么?我至少不会骗你。那癸祝狡诈多端,又岂会把真棺与他同行?现如今你母妃早已另送至我大皇兄手里,你可要随我一起回去?”   将士们不高兴了,徐虎粗着嗓子骂:“慕容七你他妈说话靠点谱,燕姬棺木是我弟兄七百亲手拿下,还能有假?别他妈做了口一样的棺材就跑来得瑟,小心老子一箭穿了你脑袋!”   慕容煜也不恼:“是不是作假,我不需同你这些粗人解释,我与小妞说。”   他晃了晃左右长袖,将手腕示予芜姜看:“这二个红玉鎏金熨字镯,一个是你身上拿下,另一个从哪来,你看一眼应该明白~~这样的镯子,天下可找不出第三枚。”   “呱当——”幼女的碎步踩过长门闩,站在母妃飘荡的惨红衣袂下,哭着叫老太监从那僵冷的手腕捋下一只红镯……   芜姜终于忍不住把眼神对上,是了,竟然真是那一只。她的眸瞳中闪溢出水汪,又顿地闭了一闭眼帘:“慕容煜,你休要拿假的来骗我!”   慕容煜并不应她,只管接着道:“假不假你心中知道……哦,除了这些死物,活的也不少。他一定没告诉过你,他已结过一门亲。就在你被匈奴抓走的那段日子,他聘了京都北大街上李屠户的女儿,李豆娘,为正妻。”   扬了扬下巴,示意手下把证人领出来。   “哎唷,哎唷,轻着点,要煞人命耶!”李屠户被四个侍卫杀猪一样地抬出来,啪嗒一声扔在地上——实在这厮身板太大,不好抓,一得空就逃跑。   抬头看了眼慕容煜的红伞,吓得猛一哆嗦,立时嗷嗷起来:“啊呀哈——女婿快快救老丈人则个——”   那嗓门粗噶,竟是比戒食还要能嚎。慕容煜听得心烦,一铁手煽过去:“闭嘴。本王不杀你,但你要说实话,告诉我的王妃,那姓萧的是不是与你姑娘结过亲?”   “结过!结过!”煽得李屠户两眼冒金星,头如捣蒜:“萧将军没回京的时候,老大人就与我定下了亲事。我那闺女生得貌美贤淑,勤俭又持家,多少人来求我都没舍得,看在萧老大人许下的好处上,方才勉强同意嫁出去。可好,等到萧将军在街头遇见了对面那小丫头,隔天就闹着要退亲,我一杀猪的哪儿拗得过他公爵府势力?堪堪五十两就给打发了。姑娘不堪凌辱悬梁自尽,落得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哈……”   他老泪婆娑地把芜姜看了一眼,又从怀中掏出来一纸契约,求七殿下给自己讨回公道。   慕容煜摊开看了一眼,叫人用箭射去芜姜的跟前。   那箭正正地射在马前方,被风吹得扬展开,上书几行正楷:“……特与李屠夫钱银五十,自此李豆娘与犬子萧孑婚事作废,今后两家互不相干,不得反悔。”落款赫然写着萧韩二字,盖一品公爵府大戳。   “呼——”萧孑长剑一挥,薄纸轻飘飘去也。   箍紧芜姜,宠溺地亲亲她额头:“不要看,我回头自会与你解释。”   芜姜眯一眼,却已瞥见“亥月廿九”四字,正是自己入梁都的那段时日。   ——“你母妃的棺木现下在我手上,若是不听话,我随时可以把棺木送回去。”   ——“唔……疼!萧狗我怕……”“别怕,我不进去,就隔在你外面。你把腿并紧了,忍忍很快就好!”   ——“我萧孑若再对某个谋杀亲夫始乱终弃的小妞撒半句谎言,或弃她于不顾,情愿被万箭穿心,天打雷轰,断……子绝孙……”   对面那屠夫还在絮叨申讨,芜姜的脑子里乱乱的,忽而是被萧孑抵在墙上乱颤,呼吸交织;忽而是他举手起誓,神采飞扬,英姿勃发。   “没关系,用不着解释。”芜姜对萧孑弯了弯嘴角,脸色略苍白。   萧孑没注意,感动地刮刮她鼻子——好小妞,这几天没白疼,总算学会了相信自己。   “将军,这小子他喵手底下养的全是一群囊包,干脆弟兄几个杀过去,一口气灭了他们!”黑熊虎虎地瞪着对面。   他凤眸微眯,扫了眼慕容煜身旁的汉将:“以三十敌百余,不过小菜一碟,但须得顾及他手上人质。”   “对面可……可是将军……”许是听到熟悉的嗓音,那汉将吃力地晃了晃身子,抬起头来。   竟然是张嵇,看到马背上气宇凛凛的萧孑,惨然咧嘴道:“将军快走……慕容烟参破了鹰的踪迹,我们都被卖了……唔!”   话音才落,一只铁手便朝他脸骨重重袭来。   “噗——”本就重伤的张嵇顿时一个猛跄,晃着颀长的身躯跪倒在地。   慕容煜晃了晃滴血的假手:“走?白虬坡六百余人都没护住一口棺木,你们区区二三十个还能走到哪里去?此地便是众位今日的归处了。”   “窸窣窣——”山坳下的士兵忽然黑压压地增多起来,逖国大皇子慕容烟着一袭亮紫色绸袍,从慕容煜的身后缓缓打马而出。在谷外枯守这许多天,终于勘破了路径,他很得意。   只见鹰勾鼻子,五官俊恶,勾唇冷笑道:“传言萧将军治军严谨,对官兵深情厚义,怎么,一群跟着你出生入死过的将士,竟比不上一个小丫头么?为劫美人入怀,拖累数百弟兄送死,啧啧,结局真叫人寒心~”   他说着,用剑鞘拍了拍张嵇的颊骨。   张嵇痛苦地喷出一口血,费力地支着肘子想要站起来,但发现左手骨也被打断了。   一双渗血的眼眸在芜姜身上定了一定,看见将军揽在她腰肢上的大手,眼神悄然黯淡下来。   好个阴险慕容烟,果然不好对付。这会儿几十个弟兄在身后听着,若然弃了张嵇不顾,此后将士们对芜姜一定越生嫌隙。   萧孑在原地打马,若要去到雁门关外,往前出谷应为捷径,但此刻千余逖兵阻拦,硬闯过去没有意义。他看了眼左侧的一条小岔道,低头吻上芜姜眉尖的红痣:“小妞,暂时要劳你吃点苦头。记住,无论听到甚么,一定不要与我挣扎。”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间有歉意,言语亦温柔。然而并没有商量的余地。   芜姜心底发凉,对萧孑莞尔笑笑:“你说过的话,我几时有过不听,每一次都听了。你要做什么,但做无妨。”   “好。”萧孑感激地凝了她一眼,忽而一瞬间冷了容色。   “殿下何必出言挑拨?癸祝过河拆桥,与逖国联盟陷害,手下旧部险些全军覆没,此时不反,方才是弃五千将士冤魂于不顾。捎上她,不过只图一时消遣,要与不要,全凭萧某兴致。”   “呼——”萧孑蓦地抛开芜姜裹身的锦袍,手持匕首在她的颈间一抵:“全部给老子退后一百米,放张嵇过来。否则,别怪我把她一并送入黄泉!”   冰冷利器贴近肌肤,迫使人抬头,芜姜的脸刷地一下苍白。   “将军!”弟兄们大呼。   萧孑兀自不动声色。   慕容烟亦不动声色,一双鹰眼在芜姜起伏的胸口上一扫,只是一目不错地盯住萧孑:“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美人总算陪侍过将军几日,雏儿都被你开了,说杀就杀,区区几句戏言说给谁人听?”   萧孑低头睇了芜姜一眼,不屑地勾唇:“呵,连孕中的妃子都能一脚踢死的逖大皇子,说出这句话着实叫人好笑。不过是个暖床的工具,没了这个将来亦有那个。萧某既能弃她于匈奴之手不顾,今日又有如何不舍?放人质过来,否则……”   他说着,刀尖在芜姜的脖子上抵近,一缕鲜红顿时从她雪白的肌肤下溢出来。   芜姜大脑一片空白,他说这些话简直叫她意外,她抬起眼帘看他,安慰自己他只是在做戏。然而他的隽颜那般冷酷,凤眸中都是杀气,像第一次遇见时那个肋骨被穿绳的奴隶,没有刚才的半分温柔。   她便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竟然都感觉不到肌肤破开的痛。   反倒是萧孑眉宇微皱,唇齿暗暗轻磨,见无反应,又往深里抵了一抵。   血流得更多了。   去了锦袍的遮挡,芜姜娇媚的姿容毕现于众目之下。穿一抹素袄襦裙,发插花簪,唇红齿白,美得无处可藏。那血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蜿蜒至胸口,忽而一隐,如同落进幽谷深沟。   便是从来把女人当作牲口的慕容烟,也对她微微愕然。   慕容煜看着芜姜苍白的小脸蛋,揪心地蹙着眉头:“哥,天下间唯独这家伙最是无情无义,为着一己性命,甚么都舍得出去。可她到底还值七座城。”   慕容烟倒是有些意外萧孑的手狠,便凉凉一笑:“好啊~~人质还与你便是,但须得把美人亲自送来交换。正所谓兵不厌诈,萧将军行事无常,谁知会不会突然在背后放冷箭。”   萧孑冷笑,下抿着薄唇:“彼此彼此,那么一样有劳大皇子护送。”   这八卦谷形同迷阵,此刻出谷之路堵着,料他也跑不到哪里去。慕容烟扬了扬袖子。   刷刷刷,黑压压的逖国士兵瞬间退后一百米。   张嵇诧然抬起头,眼神微微一亮,被慕容烟用剑鞘推着往前走。   “将军,他们逖国人最不讲信用,属下替你过去!”昊焱凝了芜姜一眼。   “请将军换属下前去!”吕卫风和黑熊立时随声附和。   徐英也满脸别扭地蠕了蠕嘴角。   这几天只见芜姜劈柴烧火做饭,还帮大伙儿煎药涂伤,没有一点公主的娇矜,将士们都有些不忍,但张嵇又是自己的生死弟兄,真心矛盾。   “无妨。你们见机行事。”萧孑淡漠打马,冰冷的匕首一直抵在芜姜的脖颈。   走到正中间,两个人都从马背上跃下来。   离得近了,看到慕容烟狰恶的脸庞。他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其实也算英俊,却是一双毫无人情的鹰眼,看人的时候像要剜进人的骨髓,一片一片把自尊剔除。   芜姜的手有些抖,指头轻拽着萧孑的衣襟,猜不出他到底是真是假。   萧孑看都不看芜姜,只是冷漠地推着她踉跄往前,目光计算着先发制人的机会。   她回头看他一眼,念起他夜里对自己的缠绵,不由绝望地收回眼神。   忽然想起被匈奴扛在肩头上的挣扎;想起乱马中把阿耶阿娘送走的辛酸;还有守在栅栏外不肯进屋,巴巴地等了他两天;落雨天去漠野里找他,像柳条儿一样把受伤的他扶回家,被阿娘取笑自己太傻……   她就觉得好恨他呀,眼睛都酸了,不该在他这样英雄末路的时候还对他心存奢望。   张嵇从对面徐徐过来,深邃的双目盯着芜姜。早前替萧孑去寨子里找她,后又传闻她是当年晋国逃亡的小公主,他心里只当她与她母妃一般无二,是个媚惑的妖姬。可是此刻看见,少女素衣素裙,这样干净,眼中虽藏孤惶,却又一抹野草般的坚韧。他便晓得了将军为甚么会动情。   眼看芜姜就要与自己擦肩,张嵇忽而咬了咬牙,定定地看住萧孑:“想不到将军竟舍了她来救我,不枉属下半生追随。将军可还记得……唔……还记得属下曾在哪里、替你挨过一支冷箭?他日若得了荣华,须、须得在我坟前慰藉一份!”   他的声音很沙哑,咬字并不清晰,风把尾音吹散,慕容烟并未听清。   “我母妃的棺木当真在你手上?”芜姜站在慕容烟几步外,心忽然平定了,言语泰然。   冷风习习,将她的碎发扑簌轻扬,她的容貌当真是美,眼睛像一汪动人的泉。   慕容烟些微走神,笑笑着向芜姜伸出手:“自然,你随我去,我为她安葬,你为我换城。”   芜姜正要死心走过去,忽而只见一道血影撞过来,张嵇用嘴叼出慕容烟腰间的短刀,在他的腹部重重一抵。   与此同时,萧孑手中匕首挥出去,慕容烟伸向芜姜的手指顿时齐根截断。   “唔!”慕容烟原打算抓到芜姜后,就命令士兵放箭,忽然只觉腹部一湿,满身满手都是血。他恼羞成怒,女人在他的眼中皆卑贱,怎生独独被这小妞恍了心神?   “嘶——”一道剑光划过。   “都他妈别动,否则老子杀……了、他!”张嵇的话还未说话,天空之下只见劈开一道赤目的红。   “将军快走——”   徐虎粗噶的吼叫在旷谷下响起,芜姜还未听清楚,整个儿已落回萧孑的怀抱。   “驾!”萧孑以迅雷之势跨坐上马背,抱着芜姜拐进了一旁的小岔道。   身子倚在他怀中震荡,耳畔只听利箭咻咻飞过。忽然脚下“吱——”一声闷响,像马蹄踏碎了什么人的脑浆,有红与白在四下飞溅,入鼻都是鲜热的血腥。   呼啸的冷风把他的墨发拂上她脸颊,她的眼目迷茫,他在混乱之中忽然覆唇吻她,她亦反咬住他的舌,狠狠的……   克星啊,她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真是死一百一万次都不够解恨。   第(2)节   驰骋声在空谷回荡,似万马奔腾的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把身后的追兵甩尽。两旁都是高耸的山坳,窄窄的一片天空似乎落日也迅速,眼目望过去一片昏黑。   “沙、沙……”马蹄在厚雪中跋涉,掩不住激烈冲杀后的疲惫。人也疲惫,除却粗浅不均的喘息,就只剩下风吹衣袍的噗噗声响。大家都受了不少的伤,一日滴水未进,没有谁开口说多余的话。   铠甲太沉太亮眼,出行不便,萧孑把它留在了傅老伯的木屋里。他的胳膊和肩臂又挂了新彩。芜姜的裙裾上也斑驳着红,脸颊不晓得是被箭锋划伤,还是溅了血,殷红的一长条,看起来心疼极了。   许是因着冷,她的手指动了动。萧孑低下头来,缱绻地蹭蹭她鼻子:“可有被我吓着?没事了,打战都这样。”   轻描淡写的口气。少年十三上战场,十年来不知经历多少风云跌宕,这些于他确实算不上什么。揩着袖子帮芜姜擦颈上的血痕,五官清俊,动作甚温柔。   芜姜不要他擦,她的心都是凉凉的:“你别碰,我疼。”   一边说,一边挣着身子想要滑下地,眼睛不看人。   小妞,疼甚么,压根就没伤到她。萧孑终于觉出芜姜的不对劲,想到她下午那些“体恤”的话,不由觉得无力和头疼。怎么能忘了这是个小气妞,一惹毛她就说反话,“深明大义”这个词和她可没半倆关系。   “一会帮你揉揉就不疼了,地上这般冷,仔细把脚冻伤,先找个地儿歇下再说。”萧孑夹紧马腹,喝一声“驾”,一意霸道地箍着芜姜不让动。   ~~*~~*~~   山洞里燃起两堆篝火,金色火光在黑暗里跳跃,视眼渐渐亮堂起来。   将士们倚在墙壁上处理伤口。没了三根指头的慕容烟丧心病狂,捂着被戳了洞的肚子在后面追赶,不要命了似的。因此普遍伤得很重,这个肩膀插着断箭,那个手臂血肉外翻,山洞里都是拔箭与扯布的嘶嘶声响。   张嵇死了。   萧孑原打算利用交换人质的瞬间先发制人,但张嵇许是知道自己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将士们的拖累,所以在与芜姜擦肩而过的瞬间,忽然咬上慕容烟腰上的短刀,捅进了他的腹部。而他也在慕容烟倒下之前,被慕容烟拔剑劈成了两半。   时年二十四岁,一生并未娶妻。   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都没有怪芜姜。   不时还苦中做乐,比如黑熊叫人围成一圈,挡住芜姜的视线,想把插在屁股上的一枚箭头拔出来。   太胖了,剥个裤子都费劲。王焕开他玩笑:“幸亏黑熊你肉多,没伤着要害,否则再往前一点,只要两颗土豆也要保不住!”   忽然噗地一声拽出箭头,把黑熊痛得连发杀猪叫——“王焕你你你他妈敢不敢故意这么狠!”   一边提着裤头,一边要揪王焕的棍子。   扑通倒地,尘土飞扬,地动山摇。   众人大笑。   徐英冷着脸对芜姜说:“别理他们,打战的男人都这样,早晚要习惯。”   和他五大三粗的哥哥徐虎不同,他生得英气些,平素对芜姜冷而不屑,难得主动说话。   芜姜低着头坐在角落里,没有回应徐英。他们一句牢骚也没有,她反而满身沉重,若他们还像之前一样责怪她,她心里兴许还能好过些。   萧孑正帮一名将士包扎伤腿,叫昊焱清点人数。   昊焱目下一扫,少顷应道:“回将军,少了安邦、光耀还有小驼子,三人垫后,没能跟上来。”   萧孑动作一滞:“可有娶妻生子?”   昊焱略一踌躇,声音低下来:“光耀的媳妇上个月刚生了孩子,因为是寨子里的胡人,还没来得及回去看……原本叫他留在雁门关别掺和,一定要来,说当年的命就是将军救的,如今将军起事,他不能做缩头的乌龟。”   萧孑默,将绷带系紧,撩开袍摆站起来:“回头路过榷场,托人给他媳妇寄去抚恤……记住他们三个的名字。”   “诶。”昊焱握了握手中多出来的银票。   大家的笑闹声不由低下来。   芜姜坐不下去了,揩好鞋跟往洞外走。   萧孑一臂拦住她:“这样冷的天,准备去哪里?”   他的个子很高,清颀而健朗,十四岁的芜姜连他的肩膀都够不着。一道阴影罩下来,她仰头看他,便对上了他英俊的脸庞,凤眸薄唇,精如玉凿,哪怕落魄了也遮不住桀骜。   那么爱又那么叫人恨。   她心里就都是伤,酸酸地蠕了蠕嘴角:“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推着萧孑要绕开。   小妞,这是要翻脸的前兆了,那胳膊腿儿跟鲤鱼一样能踢腾,出去可不好拽回来。   萧孑其实很累,没有力气再同芜姜闹,便亲了亲她额头:“黑天墨地的,出去有什么好走?天亮后我陪你去。”   挡着不让出,芜姜推不动,反被他拉进怀里,又闻见那熟悉的龙涎淡香。最讨厌他伤过人之后又假惺惺的温柔,气得打了他一拳,眼睛红红的又坐回来。   他看她身上脸上都是血,也不知是伤了还是溅的,到底心中怜宠,便取了化开的雪水要帮她擦:“先把血洗了,看着渗人。”   “萧狗,割的时候就不觉得渗人了。”想到那血珠落进胸口的冰凉,芜姜喉间酸楚。   萧孑勾唇,淡笑不语,兀自用左手帮她揩面巾。   她睇一眼,这才看到他破伤的右指,原来割的是他自己,难怪当时只见他皱眉,自己却不觉得痛。此刻因着一整日的持箭射弓,血迹在指节上结痂淤紫,让人不忍心多看。   芜姜心尖儿略略一疼,却不想给他体恤,只是装作没看见:“我自己来。”说着端过陶碗,背过身去擦拭。   萧孑的手空在那里,心中一瞬也生出冷凉。   料不到那诡诈的慕容烟能把信鹰轨迹勘破,现下内线张嵇已死,剩余近七百弟兄下落不明,燕姬的尸首更不知落在谁人手里,一贯叱咤风云的他头一回体会到那四面楚歌的孤绝。   可是她的温柔也和她的小金库一样精打细算,他若运筹帷幄,她便对他百般腻缠;他内外交困,她的温柔立时收起来看不见。   这般残酷的小妞!   将士递来纱布:“将军也包扎下伤口吧,流了好多血。”   萧孑接过来,将衣襟解开。肩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稍微扯一扯便要人的命。见芜姜已把小脸蛋和脖子擦净,便沉声道:“你过来,帮我一把。”   芜姜装耳聋故意听不见,只是用树叉子抠着土坑。   少女身形未退,这会儿一幕乌亮长发垂散下来,背后看上去还是那样青涩。   但她以为还是寨子里那个黄毛小丫头吗,都已经被他睡过弄过了,十四岁又怎样,不学着做女人,坏习惯竟然还没改掉,一不高兴就抠土。   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萧孑也有点恼火了。一群将士为了她出生入死,没有一个抱怨,她却在使性子。不过是不得已说了几句假话罢,如何非要人哄?   张嵇刚死,他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当着弟兄们的面去哄她的,便由着芜姜冷战。   黑熊看芜姜孤落落的,忍不住拿东西给她吃:“吃点吧,一整天只见你早上喝点了粥。”   一日策马厮杀,口粮跌落不少,寒冷的山谷里食物更是珍贵,芜姜看了眼将士们,低声说:“我不饿,你们先吃。”   怎么胳膊一拂,那肉块竟拂去了地上。她蠕了蠕嘴角,刚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看到萧孑凝过来的冷怨眼神,又把话憋回去,任由着它去。   也是,哪个小妞听见将军下午那番话都会翻脸的,不过将军什么时候竟然定过亲啊?从前都不知道将军还有这些撒谎瞒人的本事。   黑熊很尴尬,一边蹲下来捡,一边替萧孑解释道:“那什么……当日确实是夺了你母妃的棺木,这件事上将军没有骗你。大家也不是存心把你母妃弄丢了,实在敌强我弱,现下将军可不比当初威风……”   这样低三下四的语气,谁人又欠了她?   萧孑听得不舒服,便掷开绷带站起来。两步走到芜姜的跟前,踢开树杈子:“让她自己捡。”   芜姜被萧孑踢得手一抖,诶,简直酸楚得不成样了。改用小石头在地上画,不一会儿画出来一条狗。   萧孑蹙着眉宇很生气,用杈子叉起来,递到芜姜嘴边:“将士们一整日连口水都没喝,头一口粮食就让给了你,谁人许你这般糟蹋?吃了。”   “吃了才是糟蹋。我没糟蹋。”芜姜眨着眼睫儿不肯抬头,他递左边,她转右边,他递右边,她转左边,反正就是不吃,转眼又在狗腿子上加了一串佛珠。   “呃,画得还真像那么回事。”黑熊不知道怎么哄小丫头,只是巴结讨好着,抬头就看到将军的脸绿了。   “不肯吃嚒?不吃老子喂你吃!”萧孑用刀削下一片肉,蓦地啃上芜姜的小嘴儿。   小妞,竟然含沙射影骂自己,真是被惯得越来越放肆了,不能惯。    ☆、『第五五回』两散   那薄唇压下来,下颌上的青茬好生膈人,从前只觉得痒痒,叫人骨头里发软,这会儿想起他说过的“暖窗的工具,没了这个还有下一个”,心里就觉得恨就觉得耻辱。   芜姜不肯吃,拍打萧孑的脸:“唔……萧狗别碰我,我恶心你。”   啪!不小心下手太重,竟然甩了萧孑一巴掌。   唏——好大的声音。   把将士们吓坏了,这会儿总算看出来小辣椒和将军在闹架。大家都很尴尬,这种小两口之间打脸的事,劝也不好,不劝也说不过去,便只是低下头继续包扎伤口,假装没听见。   竟然当众打他巴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侧脸火辣辣的,萧孑扫了周遭一眼,冷长的凤眸看住芜姜:“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怒意一盛,周身的戾气顿然加重。芜姜有点发怵,但还是犟着声儿道:“我恶心你,你这无良人,被你碰是一种耻辱!”   那红红小嘴儿撅起,眼目中都是嫌恶。胸口一起一伏的,只叫人想起夜里欺她揉她时的娇憨。萧孑气恼不行,蓦然捏住芜姜的小肩膀:“恶心?都和我缠了这许多天,现下再说恶心还有退路么?”   “啊,混蛋……”芜姜尚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萧孑扯住头发,整个儿严实地轧进了他怀里。   “孳……唔……”   火苗子孳孳作响,空荡的山洞内盛不住旖旎的声息。看到芜姜的唇都被将军咬得变了形,芜姜的手抠打着将军的肩,将军受伤的肩膀上都渗出了血,竟然还是不管不顾。   呃,大家更尴尬了,这会儿不是听不听见的问题,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啊。   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脸红脖子粗的,赶紧退到了洞门口。   “嘶——”   才在洞口大石头上坐下,就听里头传来衣帛撕裂的声音。   “说好的信我,这就是你所谓的信么?前头还与我信誓旦旦,不过被人几句挑衅,竟连我的毒誓你都不肯再信。难道在你心里,我连慕容七那小子都比不过?”   男子低醇的喘息,混融着小妞的嘤咛,肢体在墙壁暗影下攀缠,简直了。幸得早走一步,不然回头将军要杀人了。   萧孑勾开芜姜的腰带,把她乱动的手儿捆紧,下手毫不客气。芜姜衣裳一片片变少,她拼命箍着不给弄,但是很快就被撕扯干净了,梨子从破衣烂衫下露出来,红红白白若隐若现。   她被欺侮得快要哭了,要不要这么过分:“誓言在你眼里算个屁啊?答应我母妃的棺木在哪儿?拿了口空棺骗我和你好,其实把我当暖床的工具,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呜,你别碰我,你这个混蛋,真让我觉得羞耻!”   竟然还说粗口了,个记仇的小妞,对她说真话永远不得相信,偏偏要信那虚构的幻像。   萧孑被芜姜踢得没办法,只得掐住她的豚,抓开她的腿箍在腰上:“羞耻?先前不是想要与我成亲么?嫁给我,一样也要与我做那些。此刻我一落魄,你便觉得羞耻了?你这个势利鬼。”   实在被她气得不行,翻起脸来软硬不吃,不晓得该怎么才能把她哄好。在她外面忽即忽离地蹭,本来只是吓唬,怎生忽然一顺,竟就毫无预兆地侵了进去。   “想要与你成亲的是李豆娘,不是我……嗯!”芜姜的话还在口中,身子猛地半仰起来。只觉得整个儿都被强行撑开,吓得小脸一瞬苍白,贴着萧孑一动也不敢乱动。   萧孑一样满额细汗,这种感觉像什么,像被磁石吸引,进又艰难退亦痛苦,将要赴汤蹈火魂飞魄散。他忽然想要与她联而为一,从她这里得着那英雄末路的安慰,此刻便是叫他死他也愿了!   萧孑蓦地放柔了嗓音,吻住芜姜道:“那是我糊涂爹造的阴婚,时间也被慕容七篡改了,晚了一个月……好不好芜姜?让我要了你,做了我的女人,从此就是我萧孑的肋骨,不用怕我再把你丢下!”   他的嗓音喑哑,一丝渴望,几许霸道,间杂着隐匿的祈求,说着又往深处侵没一点点。   芜姜都经挛了,他不管不顾,竟然开始微微地划动。她竟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罪恶,身心都开始受不住。她看见他的脸逐渐狰狞,怎生狰狞得却叫人迷恋,她都快要顺着他沉沦了。不行,跟着他永远逃不开担惊受怕与杀戮,前头才对她柔情万千,转头便将她扔来弃去,谁人也不如他自己的命重要。   芜姜忽然记起母妃说过的话——“凤仪,他年若有个男子肯待你胜过他生命,你方可以将自己交付于他。”——神魂瞬时清醒过来,被捆缚的手忽然松动,她摸到一柄匕首,用力抵去了萧孑的胸口:“萧狗,出来,不要逼我现在就杀你!”   龙已没首,如何能出?她这会儿双颊晕粉,梨花娇绽,美不胜收,放开她太不符合他萧阎王的秉性。   萧孑看了眼匕首,兀自含着芜姜不放:“所以这些天你对我呢喃的那些情话、做的那些温柔,都只是因为你母妃的棺木?没有了棺木,我在你眼里便一文不值?”   “就是这样。”芜姜咬了咬唇,低头看见那连在一处的风景,简直恨不得把世间所有恶毒的话都说给他听。   她想起早上被他送去做人质的一幕,手中的匕首就又往里逼近几分:“我本一心要杀你,是你拿母妃的棺木胁迫,不得已才与你做戏。现下没了棺木,你在我眼里依然是那坨羊粪,看一眼都是多余。   本就受伤的胸口渐又渗出鲜红,更痛苦是那卡在半途进退两难的痛,她紧得几乎快要了他的命。萧孑俊逸面庞上都是汗,轻喘着不死心地亲她:“自十五那年放过你母女,这些年老子在边关辛苦作战,就没提过甚么官职。弟兄们的军衔与军饷亦被牵累,大李和徐虎多少岁了,还是个七品护军,每个月拿那几两饷银还不够塞牙缝。出发之前为了你二话不说,你此刻才说胁迫,要我置外面那些、还有死去的弟兄于何地?”   就知道他心里在怪她,一晚上总算说实话了。芜姜眼睛一红,想起旷谷下张嵇被劈开两半的红,心揪得不成样:“我可有求你帮我吗?若非你横插一杠,现下我母妃早已安葬,我更不屑做你的拖累……嗯……你出来,再不出来我割你金针菇!”   “你说什么?”萧孑蹙眉一愣,嗓音顿地冰冷。   芜姜哆了一嗦,忿忿咬着唇:“我说你…是那个,难怪天下没有女人肯跟你!”许是因为害怕,竟真的把匕首往下一轧。   “……听见了没,小妞要割将军金针菇。”   “唏,太狠了,就算是也别说出来。”   “都他妈小声点,这时候不能刺激,一刺激就容易手抖。”外面传来将士压低的嗓音,隐隐都可分辨是哪几个大八卦。   这山谷里太安静,甚么动静都瞒不过。   几时学得这般伤人的言辞,不过是情非得已之下用她做了诱饵,值得这样狠?萧孑低头看了看刀子,若非刀面已钝,只怕真的就被她切了。   真他妈最毒妇人心。   “唔,”他终于猛地从她花间退了出来,顶端有些湿,偏抓过她的手握着。待在她身上擦完,他心中的热情就也灭了,龇着牙自嘲地扯嘴一笑:“花芜姜,若没有你的牵累,我可以活得逍遥自在,何用被追杀成这般。你既这样恨我,那我就走了。但在走之前我想告诉你,我若果然强要你,何用多扯一个谎言?蠢蛋,一定要信慕容七,那便信去吧!”   盯着她胸前娇颤的红珠儿看了一瞬,捡起地上的布片往她身上一覆。   大家正聚在洞外支着耳朵,便见萧孑青袍缱风地走了出来,牵过马缰,纵身一跃:“上路。”   面色肃冷,英俊不羁,又变成从前那个毫无儿女情长的征虏将军了。   将士们不由很尴尬,往火光朦胧处看了一眼:“那个……小、小公主还没出来?”   萧孑睥睨着洞内,夜风将他的墨发轻扬,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便默了一默,咬唇道:“等她做甚么,喂不熟的白眼狼,走。”   徐虎愤愤不平:“说得对,天下间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将军报复在天下,待他日荣登大宝,何愁无人倾心,不会比这个差!”   说着喝一声“驾!”先行开道去了。   马队的声音渐渐走远,芜姜蜷在冰冷的地上,花间被强绽开的涩痛,就像被充满的世界忽然又被掏空,道不出来的缺失。她看了眼周围,火光袅袅,满地撕碎的布帛,肉脯架在刀上烤着,还没有来得及吃,周围的热闹却已异常安静。   她的心怎么就瞬间空落起来,说不出的揪。一个人木木然坐在篝火旁,看火苗子孳孳袅袅,底下湿凉凉的,才晓得自己淌了好多的水儿,心里真是把他恨得不行。捡起布片擦拭,看到光裸的脚面,鞋子去哪儿了。光着足儿走到洞口,探了探头,除却无边的黑,早已了无人影,萧孑是真的走了。   真是绝,扔了她的鞋子,一匹马也没给她剩下。   芜姜对着黑夜揉了好一会儿眼睛,忽而转身走回来,叉起火堆上的肉切了一口。    ☆、『第五六回』白狼   空旷的雪地上几丛灌木,静悄悄的,一只被追赶的梅花鹿踏着蹄子,想要寻找地方躲藏。伏在暗处的豹子忽然冲出来,它易惊的身体猛地一颤,还不及回头看,就被咬住脖子拖进了灌木丛,看上去像个即将被男人凌辱的女人。   “咻——”不远处一只长箭瞄准,射箭者微眯了眯凤眸,正在啃咬美味的豹子顷刻便飞去了几米外。   “好身手,左眼进右眼出。将军这还挂着伤,箭法竟丝毫不受影响!”昊焱打马过去捡猎物。   萧孑青着脸,冷然收起弓箭。矫健身躯高坐在马上,穿一袭斜襟玄黑长袍,衣襟镶着赭色金藤纹边,英俊不羁,奈何气场冷得渗人。   自昨晚上和小妞闹翻之后,将军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带弟兄们找了个废弃的屋棚,睡到半宿,天刚蒙蒙亮就出来打猎,眼窝发青,一整夜没见说话。   也是,哪个男人被女人说成金针菇,都会觉得很伤自尊,何况还是一直人中佼佼的大将军。   将士们都有点心怵,那晋国小妞也真是忒绝了,像将军这样的一表人才,一门心思的宠她、惯她,天下能有几个男人这样?就算是金针菇又怎么了,只要能疼她,她就得死心塌地的跟着。   但是这些愤愤不平大家都只是憋在心里,谁也没敢率先开口提这事。   “昊焱你这不是废话?当年万骨壕那一场战,将军高烧不退,视物都模糊了,一样百米射穿狗匈奴的脑袋,那年才十四!”王焕一边抢白,一边跑过去帮忙。   看了眼死鹿,扔给黑熊:“这梅花鹿他妈也跟个娘们似的,撅着两个大屁股,不怪遭豺狼虎豹惦记。”   黑熊想起了芜姜,芜姜总是帮他烧火做饭,他一点也不想把芜姜甩下。便剜了萧孑一眼,阴阳怪调地吭哧道:“可不是,女人和母鹿一样,生得太美都是罪。一落单,就免不了被人猎走。”   萧孑脸色果然更加不好看了:“它情愿落单,就算做了谁人口中的猎物,那也它是咎由自取。”嗓音阴沉,但还是不自觉往芜姜那边看了一眼。   其实走得并没有多远,只不过绕了两个山坳。   勒马在空地上轻移,马蹄子踢得没劲,两双女孩儿的小粉靴在马鞍上晃来晃去。   呃……   将士们互相默默交换了眼神,吕卫风便道:“王焕,你不是有东西搁在山洞里没拿?趁没上路,还不赶紧回头取来。这附近像有村寨,仔细被哪个打猎汉子看见顺了去!”   挤眉弄眼。   王焕“喔”了半天嘴,顷刻了然,咳咳嗓子:“嗯哼,是是,昨晚上出来得急,包袱忘带了。统共就两套换洗衣裳,丢了可不行,里头还有一对我娘留给将来媳妇的镯子。”   说着面色作难地看着萧孑。   萧孑扯着缰绳不说话,一双凤眸只是凝着死鹿翘尖的屁股,好一会儿喝声“驾,青着脸转了个方向。   咯噔咯噔。   路却不是昨晚的路,一个个心提到嗓子眼,就怕好心办坏事。好在拐了个弯,终于看见熟悉的青松,方才默默松了口气。   到底还是舍不下那妞啊,大家心中深表同情。   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就好比一个人从来没吃过猪蹄,你给他舔了口嫩皮就把东西夺走,叫他能不惦记吗?不吃到嘴里不落意啊。   这么一比喻,肚子好像更饿了。   黑熊把豹子搭上马背:“这是去哪?一晚上没吃东西,何不干脆把这两只开膛破肚,直接烤熟了饱餐一顿?”   “吃吃吃……将军没果腹,你还想吃肉?回去接人要紧!”旁的将士低叱他。   队伍沙沙沙踩着厚雪。   没有人说话很尴尬,昊焱压低声音问身旁:“我说,那妞不会跑了吧,昨晚上将军恁般欺负她。”   “跑?鞋都在我们将军这挂着,没鞋能跑到哪里去。”那将士咕哝,一抬头看到萧孑蹙着眉宇,隽颜威肃,不由吐舌噤声。   黑熊挠着头,这才看见将军马屁股上的两只小粉鞋——啧,连鞋都把人捋了,敢情根本就没打算放她走啊,那还把话说得恁绝?死要面子活受罪。   当下大嘴巴一抿,牢骚也不发了。   “没准这会儿正在抹眼泪呢,那小妞离不得咱将军,你没见上回将军不在,一下午坐在栅栏外守着,问了我不下八百回——‘回来了么?’、‘他是死了还是跑了’、‘你带几个人出去找找他’——女人么,都爱口是心非,越是那样的时候越嘴硬,真那什么她了,今后就可着你疼。昨晚将军就该一鼓作气,等把生米做成熟饭,就是金针菇她也得认了。”黑熊捏鼻子吊嗓子,学着芜姜娇嗔儿的调调。   “咳咳咳……”话还没说完,立时咳嗽声一大片。   徐英凝了萧孑一眼:“昨日小公主未必尽生将军之气,只怕是因为张嵇之死心存自责。将军一会见到人,好言哄她几句便是。”   徐虎是最烦女人的,粗着嗓子驳斥:“哄她做甚?一个十四岁小孤女,一没父二没母,天下无处安生,除了将军收留她还能去哪?应该再冷她几天,让她饱受饥饿受冻之苦,看她下回还敢再蹬鼻子上脸!”   萧孑嘴角的冷弧这才微微上扬,但还是一副冰冷不屑的口气:“恁小年纪,懂得甚么叫体贴?懒得与她计较,慢慢调教便是。”   视线路过黑熊马背上的死鹿,脑海中不自觉浮出芜姜撅翘的屁股。一对臀儿生得真是要人命,跪趴在地上时白晃晃的,又娇又饱满,每一回都叫人忍不住从背后咬她。   如果真是因为自疚而嘴硬说狠话,这次就顺她的意、哄她一次,但如果还想继续跟他走,昨晚上说过的话可得自己吞回去。   想到走之前把芜姜撕光捋尽的一幕,萧孑不由暗自心急,一路加快了速度。   到了洞口,果然安安静静的,人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呜呜……”的低嘤。   真在哭啊,萧孑眉宇间微露得瑟,驻马在原地打转。   将士们顿时也觉得腰板硬了,叫黑熊:“黑熊,你嗓门大你来!”   黑熊咳咳嗓子,做很不屑的样子:“里头那晋国的小妞听着,你家驸马爷我们家将军来接人了。念在你长得还有几分姿色,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今后须得好生服侍,甭管是不是那…啥,是你该得的你就得受着!”   “呼——”   吕卫风一袖子拂过来:“说什么呢,你这他妈不是存心帮倒忙!”   换了副口气:“芜姜小公主,我们将军来接人了。昨儿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那句话说重了你也别放心上。小夫妻干架床头打床尾合,没有隔夜的冤家,你若是同意和好,就在里头吱一声,我们将军这就进去了。”   但是没有人“吱”,除了那诡异的呜嘤,还有草屑的耸动与摩擦,其余并无旁它声响。   这哭得也忒有点那啥了吧……怎么越听越臊劲啊。   大家心里默默猜着,一个个很尴尬地望了眼将军。   “哼,都在外头等着。”萧孑脸很绿。手提长剑,一袭玄黑长袍劲爽缱风,卷着满身杀气步步靠近。   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洞内四下空静,墙角王焕的包裹被拆开,满地都是被撕扯的布帛。两只媾和的白狼正在忘情开心,见人进来,龇着牙目露凶光。   太狠了吧,鞋都捋了,还能光脚走掉。这是有多厌恶我们将军。   将士们陆陆续续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由讪讪的,敢情刚才都是对狼弹琴啊。   “将军……”   “去附近找找。”萧孑沉着嗓音,俊逸的五官在阴影下打出冷光。   大家连忙分头去找,但山坳下空空荡荡的,除了几只野猫,并无谁人脚印。   半天后回来汇报,都说没有。   昊焱抱着拳:“许是去找慕容煜,慕容煜曾答应过她,替她母妃安葬之后便带她私奔,还要与她生一群孩子。”   “你听谁说的这些?”萧孑盯着他的眼睛。   “上一回在院子里她自己说的。说原本没打算跟将军,离了将军她也有别的退路,说她、她跟着队伍只是将军一厢情愿,回头死了可、可怪不到她头上……”昊焱支吾着,那天弟兄们叫芜姜要对将军好,芜姜嘴硬辩驳了几句,被他记下了。只忽然觉得脊背越说越凉,连忙又改口道:“那现下将军准备怎么办?”   哼,好个一厢情愿,若非为着她,自己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想到芜姜昨日与慕容煜的对话,萧孑容色渐冷,清健身躯一跃跨上马背:“去栖鹿谷。当日离京前,癸祝当着我的面将燕姬落棺,一路并无差错。慕容煜显见未得到尸身,否则何至于用口空棺叫嚣?张嵇临死前有言语暗示,若是我猜得不错,只怕大李他们现下正在栖鹿谷藏着。”   “那栖鹿谷须得从雁门关过,雁门关新任守将吴怀怕军心不服,正想干点甚么事来证明自己。现下必定是重兵密布,闯关就意味着送死,又不替她母妃拿棺木,还去那里干嘛?”   黑熊吭哧着,心里也觉得芜姜有点过了。闹一闹别扭可以,为着荣华富贵把将军甩了可就不应该了。   “你这话说的,大李他们难道不是人?”昊焱打了他一脑袋。   萧孑凝眉扫了众人一周,本是群英俊魁梧的青年将士,这些天为着那个小妞,荆棘载途内外交困,一个个累得颊骨嶙峋、眼窝凹陷。   值甚么?   萧孑的心便冷却下来,修劲指骨扯紧缰绳:“人各有志,她既决定随那慕容七,由着她去就是。左右不过萍水相逢,日后便当这世上再无她花芜姜此人。只是劳烦众位受累,待寻见大李一行,是去是留,尽随你各人之意,我萧孑亦不会亏待。”   他说着,人已打马在前头独行。从来叱咤沙场的枭雄人物,背影看去竟显得几分潦落。方才为了戏她、哄她,竟打了一路的腹稿,此刻想起来都觉可笑。   说得将士们动容,一时满心里都是对芜姜的怨怼:“将军何出此言,我等都是跟着将军一路过来的生死兄弟,何来受累一词?那小妞既是不懂珍惜,将军不要也罢,待来日荣登大宝,弟兄们还把她抓来,看不叫她跪着打脸!”   “是啊,这回真是有点过了。”各个附和着,一群高大身影渐渐策马随去。   角落里一道影子这才缩了缩,蠕着僵冻的双脚站出来。   只是出来躲狼而已,哪里有想着去哪里,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找自己,本来还有点别扭的羞愤与讶喜,怎生忽然又听见这一出?   ——日后便当这世上再无她花芜姜此人。   每次都是这一句。   天际苍辽,芜姜望着萧孑远去的隽影,心里酸楚楚的,又恨又留恋又矛盾。低头看了看用破布缠裹的脚,却终究没有勇气喊出来。   算了,一群墙头草,给他们做饭的时候就笑嘻嘻,一和萧孑闹别扭就翻脸。她可没有勇气跟着他,因她确实需要母妃的棺木,可他现下一无所有。    ☆、『第五七回』凤九   这是一个北逖与大梁共治的互市,汉人、沽玥氏人与逖国边民混居着。因为快要过年,市界上人头涌涌,嘈杂声一片。   露天的熟食摊上煮着一锅新杀的驴肉,大冷天的浓浓热气蒸腾,飘香四溢,吸引来一群买肉的顾客,在摊子前围了满满一圈。   “老板,给来二斤!”   “好咧,咱这可是家养的好驴,八角茴香熬了一天一夜,咬在嘴里就能化!”   芜姜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听那案板子剁得噔噔响,眼睛就不由自主往上瞟。她的脸用炭粉抹黑了,长发在头顶扎了揪揪,其余乱蓬蓬地散下来。身上穿着从王焕包裹里扒出来的灰布大袄,因为走了太久的路,衣摆上擦了污渍,看起来就像个小乞丐。   已经在这里蹲了两天,对面就是逖国的驻军营房,门口告示栏下贴着她与萧孑的画像,一珠嫣红小痣点在眉尖尤为耀眼,却没有人把她认出来。她亦下不定主意走过去。   萧孑虽说亲眼见到母妃落棺,然而空口无凭,他每次信誓旦旦的话,最后不是被这个人戳破,就是被那个人揭穿,相信他很是需要一番勇气。但母妃的镯子却是真真切切落在了慕容煜的手里,显见慕容煜是确实见过母妃的。   这两个家伙一样坏,她其实一个也不想交道,但两相权衡之下,还是慕容煜略微单纯和好对付些。芜姜一想起那天晚上萧孑侵进自己花丛的青筋盘旋,整个人就好像从骨头里泛水儿,回忆一遍,心就荒芜虚空一回……真是一点儿也不能回想。   “娘,我要抱。”一双好看的小鞋子在眼前停住,听见女娃儿奶声奶气的嗔唤。   “好,囡囡走不动了,娘抱你。”少妇宠爱的回音俯下来,那好看的小鞋子便离了地。   芜姜不由抬头看,只见一对夫妇并排而行,妇人怀里兜着个女娃儿,并不十分富裕,一家三口却其乐融融。她忍不住想起了阿耶阿娘,郝邬族人也过新年,第一次过年的时候,阿耶阿娘可欢喜了,那是他们头一回拥有一个玲珑娇粉的女儿,把芜姜当成个宝贝,没有甚么钱,却牵着她去榷场上扯了一身新衣裳。大晚上牵到族人聚会的篝火下,把九岁的拓烈看得眼睛一亮。   但是那些美好都已杳渺,就像进了一个死胡同,自从那黄沙漫天的旷野下把萧孑遇见,她这八年来一切的平静都被瓦解了。现在的她,人生就只剩下一个执念,要把母妃的尸身安葬。然后是生是死,是江湖任我行,还是魂归黄泉去,从此她都解脱了。   哎,只怪当年太小太不懂,若是叫老太监一把火烧了宫殿,何用这样烦恼呢。芜姜惆怅地想。   小女娃儿也扒在娘亲的肩头看芜姜,看两眼又转头看看告示栏,忽然把手中的一包点心朝她扔过来。但奈何力气太小,啪嗒一下落在了路中央,隔着油纸冒着袅袅热气。   女娃儿冲芜姜遗憾地嘟嘟嘴儿。   小孩子的眼睛真是利啊。   芜姜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不晓得哪个把她撞了一下,她发麻的腿蓦地一晃,栽去了旁边一个卖羊粪的摊子上,被骂羊粪的骂了几嘴。她就忽然起身,向那包点心走了过去。   “他妈走路长点眼睛,看不见老子在卖货?”   “对不住。”   正要穿过路中间,却听耳畔传来熟悉的人声,竟看到昊焱牵着一匹马穿过人群迎面走过来。高壮的身躯裹着左衽的黑灰大袄,墨发披肩,头戴额饰,做着胡人打扮。看见对面有间不起眼的小铺,门前飘一面小帆,上用隶书描一“凤”字,他微顿了一顿,回头扫一圈周围,便低头走了进去。   他们竟然也在这附近,芜姜心口怦怦跳,连忙弯腰闪避。   “沙——”来不及伸手捡点心,却已被一匹枣红大马踩在了蹄子下。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低斥:“不要命了,挡在路中间做甚么?”   浑醇的嗓音,并不十分正统的汉话,带着军人的威严。芜姜心神一凛,顿地抬起头来。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逖国将官高坐在马上,正眯着眼睛审视自己。   逖国人普遍眉高目深,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点阴森,芜姜正犹豫要不要干脆豁出去求见慕容煜,怎生得目光一侧,竟看见慕容煜捂着脸,满面阴郁地从一辆黑乌鸦毛马车上走下来,看上去很颓丧的样子。   那即将出口的话下意识就收了声,立时改用胡语指着驴肉摊子说:“军爷行行好,赏两块熟肉吃!”   “哼,死叫花子,你也配吃熟肉,滚开!”那军爷不耐烦,手舞鞭子在芜姜的肩上重重一抽,轻蔑地骑马走了。   嘶——   抽得可真是狠啊,隔着粗糙的厚棉袄,芜姜的骨头都哆了一嗦。   ~~~*~~~   这是临时下榻的驿馆,就设在互市对面的驻军营房旁。慕容煜着一袭殷红刺花圆领袍,肩搭素白貂皮披风,一瘸一拐地走着路,满身都是扈气。   那突兀的颜色比对,使他的美貌在人群中尤为醒目。周围的人频频看过来,他猜疑他们是否在嘲讽自己的瘸腿,忽然转头阴凉地瞪过去,吓得众人立时各个避开眼神。   他这才得意地冷哼一声。   长得像个诗人的管家战战兢兢地随在身边,边走边汇报:“王府里外的账都盘过一遍,把能卖的都卖掉,再填了欠下凤凰阁的亏空,主上还剩下这个数。若然节省些,倒是够和芜姜小公主生两个世子,安定地过个十年八年。”他说着,伸出五根指头,顿了一下,又摁回去两根。   这些年皇上对主上不管不顾,主上又偏偏爱烧钱,买毒裁衣置首饰摆阔场,在外头可没少赊欠债务。   慕容煜蹙着眉头:“盘账做甚么?凤凰阁莫非催本王还债不成?”   管家脸很绿,这阵子吃麻辣绿头苍蝇都吃出后遗症了,压低声音应道:“大皇子频频对主上这样,当真没半点亲情味道。左右如今燕姬已在他手上,足够他向梁皇讨三座城,主上不如把芜姜找回来,一起寻个避世之处隐居好了。”   呵,原来那天晚上和小妞在马车里说的话,都被这群家伙听了去。慕容煜很生气,还觉得很没脸面,他活到现年二十一岁,还从没对哪个女人表过白……如果那也能算表白的话。   女人这种无聊的生物。   “噗——”一扬铁手,打上管家的头:“闭嘴,那个移情别恋的小妞,她母妃若果然在我们手上,皇兄又岂会这般盛怒?现下姓李的不知把尸身藏去哪儿,找不出来本王和皇兄都得连坐,不将她剐骨凌迟便罢,几时说要与她避世?”   他说着又懊丧起来,几次三番竹篮打水,父皇的耐心已几近磨灭,这次再不成功,大皇兄便等同于被打入冷宫,真正没了翻身的机会。   一习冷风拂面,慕容煜摸了摸被风干的脸颊,叫管家即刻去给自己烧水蒸香。   “诶诶。”管家连声应着,扫了眼对面的“凤”字:“那……主上可要将阿青阿白赎回来?这大冷天的,再挂在鸟笼子里没人买,怕是过不几天就要被冻死。”   慕容煜一瘸一拐地走两步,只觉得身边有什么气息甚是熟悉,忽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人在看自己。他便讽蔑地勾唇,摸了摸肩上的貂毛:“她二个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的嘴,还是你的脸?”   一双狐狸眸子像能把人隐秘洞穿,管家两片书生的嘴唇被盯得发麻,哪里还敢继续说话。也是,主上把那两个卖了,方才买回来脖子上这玩意,现下去哪里拿钱赎?只得亦步亦趋地跟进门去。   芜姜靠得那么近,听得脊背都凉了——   “傻子,你想要的什么,难道不能向本王开口吗?”   八卦谷里的话还在耳畔呢,一转身就是“剐骨凌迟”,慕容煜这混蛋几时竟也学会了撒谎。   移情别恋个鬼啊,她什么时候喜欢过他了,幸亏慢了一步去找他。   脚下的雪水隔着洞开的裹布渗进脚趾,芜姜低头看了看冻僵的趾头,忽然便有些后知后觉的窘。想起那天晚上把匕首抵在萧孑的胸口,说出的一堆伤他剜他的狠话,硬生生把他气得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大半夜带着手下几十个将士出走。   没想到竟是真的冤枉他了……可是现下要拿到母妃的尸身,却非得要跟着他不行。   “客官您慢走。”身后传来伙计的送客声,芜姜回头看,看到昊焱从那不起眼的铺子里走了出来。似乎胸前多了一包银子,胀鼓鼓的,在摊子上买了几包花生米,一大块熟肉和几只烧鸡几壶酒,漠然穿出了人群。   出手可真大方呐,萧孑那落魄的穷鬼还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芜姜目下一扫,看见刚才那个打自己的逖国军爷正在路边屋棚下吃酒,周围人很多,遮挡着他的视线,她就绕过去把他的马解了下来。旁人都以为她是马童,并不管她,她拧巴拧巴,忽而就一骨碌晃没了影子。   ~~~*~~~*~~~   “迂!”昊焱回到山坳下的时候,天都差不多黑透了。   将士们正在火堆旁烤火,看见他来便给他扔了个烤红薯。他接住咬了一口,从怀里掏出一纸黄笺递给萧孑:“将军,给光耀妻儿的抚恤办妥了,一千倆。凤凰阁原本只收五十倆佣金,待看见是将军的银票,硬生生又加了五十倆,真他妈讹人。”   卷一身寒意,满面仆仆风尘。   萧孑正在包扎肩臂上的伤口,闻言嘶着牙低应一声:“无妨,路上可有听到甚么风声,或是被谁人发现?”   那言语藏深意,冷长的凤眸不自觉往进山的路口扫了一眼。   真是啊,男人若爱上女人是件多么遭罪的事。   昊焱很有些为难的样子:“倒是没发现什么动静,只是看到了慕容七……捂着脸从马车上走下来,脸色不太好看,说要把府上的家当都卖了。”   “吓,准是那小妞打的,那小辣椒一生气就爱掌人脸。要说女人也真他妈现实,天下间两个美男子都被她迷了心,她自然择有钱有势的那个去了。若将军还和从前一样威风,不定她还能舍得下分手!”黑熊忿忿然插着嘴。不理解,将军明明就是惦记芜姜,干嘛不干脆杀回去把那小妞掳回来。   话音还未落,脑门上就被盖了一掌,徐英打他:“黑熊你他妈不说话会死么?”   萧孑只是不应,转头问昊焱:“把家当卖了做甚么?”   “还不是卖了养小公主,说是要带她去避世隐居,还打算生两个小世子。不过也确定了燕姬不在他手上,将军不须担心,只怕过不了几天谎言就被戳破,那妞早晚得和他闹掰,还得再回来找将军。”互市上吵闹,昊焱听得时有时无,便只拣着确切听清了的话说。   明知不该,怎生还是忍不住幻想芜姜与慕容煜欢好的一幕。哼,萧孑目中掠过一丝阴光:“始乱终弃的丫头,待把她母妃安葬,欠她的还了,再回来老子也不屑要她!”   说着将一根柴火掷进火堆里,咕噜噜倒下半壶烧酒。   火苗子孳孳作响,那细条儿的柴火顷刻便化为红蒙焰火,映着他忽明忽暗的俊逸脸庞。   将军从来只迷打战,对权势与天下并无兴趣,要打天下也只是为了证明给那小妞看,现下被美人负情抛弃,也难怪这般萧条。   弟兄们都很尴尬,连忙岔开话题道:“咳,那凤凰阁也真他妈够狠,寄个一千倆银票,竟收去一百两佣金,放红利的都没他这般黑。”   “可不是。听说阁主叫凤九,不知道什么来路,也就是这几年才忽然冒出头的。拽得二五八万,江湖朝廷的都不拒,给钱他就办事。”   萧孑撩开玄色镶金藤纹袍摆站起来,眉宇间漾着不屑:“管他甚么来头,若是没有凤凰阁,老子这些银子还愁化不出去。都吃着,吃完了就上路,趁除夕防患松懈之夜,便是你我杀出雁门关之时。”   “是!”大家都知道他爹是个贪官,当面吃糠咽菜,背后金山银山,这些年边关的伙食就没少得他家接济。一时各个都默默的,并不予戳破。   问昊焱都带回来什么吃的。   昊焱这才想起马背上的一大包东西。怎么一回头,竟然已经在身边,打开来一看,里面少了两包花生米,鸡也少了两把腿。便问身旁的黑熊:“狗日的,路上麻烦,统共就带了这几只鸡,你一个人就吃了两把腿!”   黑熊正在嚼花生米,张着嘴喊冤枉:“你他妈才吃鸡腿了,老子连鸡皮都没吃!”   “没吃,没吃你嘴上这层油从哪里来?”   “对啊,刚才大伙在说话的时候,你一个人悄摸摸在干嘛?”   “噗——”黑熊一口花生米还没咽下去,就被将士们扑上来胖揍了一顿。   “吱,”角落里一只小耗子探了探头,把暗影下的鸡腿骨拖进了洞里。   那骨头掠过一双秀足儿,破开的裹布露出冻红的脚趾头,微微一蠕,地上的水葫芦又被顺没了影子。    ☆、『第五八回』栖鹿   汉人过年关,刷春联,扫旧尘,杀鸡宰鹅包饺子。从年三十早上就开始忙碌,那厨灶上溢出的袅袅炊烟,像能把冬雪下的整座城都烘暖起来。   边塞可没有这样的景致,老远能闻见几声鞭炮响都算不错了。   雁门关外的营房里走出两名士兵,和进来换岗的弟兄交换了手牌,边走边呵着冷气抱怨:“娘的,大过年的,喝壶烧酒都不让人痛快!”   “可不是,这冻死人的天气,耗子都懒得出洞,更别说是人。我要是萧将军,抱着那娇娇小公主,不钻去被窝里享受,谁他妈大冷天跑这来送死。”   “呷,话说起来,那晋国小妞也才十四五,萧将军恁大个家伙,她能受得住……”   “难说,兴许和她母妃当年一样骚媚。再则说,受得住受不住能由她说了算?咱萧将军是谁,那可是出了名的小阎王。”   两个一唱一和地走到守栏旁,对着沙袋解腰带。   此时天空已黑透,四周灰蒙蒙一片。酒喝得太多,视物也模糊,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尿,尿里也渗透着酒味儿。   暗影下忽然两道黑影窜过去,一人卡住一只脖子:“说,仓库在哪里?”   咬字狠厉,手握刀锋冰凉,吓得尿都卡在一半:“在、在右边……右边那个黑帐篷。”   二人对视一眼,手中匕首一划,两名士兵立刻闷声倒了地。   营房里灯火明亮,喝酒划拳声好生热闹。   新上任的将军吴用立功心切,迫切地想要抓到芜姜和萧孑,叫士兵们在这雁门关外扎营防守了多日,大过年的也不让放假。大家心里都憋着火,没轮岗的都躲在帐篷里喝酒。   两个护军模样的醉醺醺走过来,似乎听见什么声音,老远问:“那边,在干什么呢!”   “换岗的,娘的这冷天气,撒泡尿都能结成冰!”吕卫风笑笑着回他一句。   因为口气熟悉,那护军二个也没起疑,前边拐了个弯走远了。   吕卫风手臂一挥,几十骑人马悄然踅进关防,他便带着一名将士猫去那喝酒的帐篷外浇油。   仓库设在营房右侧,暗影下一个黑乎乎的大帐篷,门口两队护卫兵,一左一右交叉巡逻。将士们隐在黑丛里,等他们过去了,立时便咻咻闪身进去。   里头倒是摆设整齐,粮饷、兵器、冬衣鞋袜分门别类,看起来那吴用应是准备在雁门关外长期严守。   熟悉的军旅气息扑面而来,萧孑手持长剑,四下里审量一圈。忽而看到墙上挂着一枚草编神符,目光一顿,修长指骨便将它扯了下来。   记起十三岁那年出征,糊涂老爹送给自己的神符。   他自出生就没了娘,三岁被送去庙里,十三岁又“发配”边关,京城世家公子奢靡富丽的生活几乎与他无关。   萧老爹一边抹着眼角,一边絮絮叨叨:“杀生,造孽,若杀的是恶人的生,造的是奸人的孽,那就是救赎与大义。小魔头你记着,打不回胜战你的孽就洗不清,洗不清杀孽你就娶不到媳妇,娶不到媳妇你就断了我老萧家的香火,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见老子。”   后来每次打战他就把神符带在身边,十五杀匈奴过万,十七晋位从三品,二十不到便已赐封征虏大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几乎成了大梁的神话。   其实不过是记着老爹那两滴眼泪。   想到这十年倾注,萧孑握了握拳,草编神符在掌心里揉成一团。他蓦地又挂回去,肃着容色沉声道:“刀钝的、箭用完的都补充齐整,缺甚么拿甚么,动作都快点。”   “是。”众声应着。   徐英催黑熊:“黑熊你再驼几袋米,整个队里就你饭量最大,大过年,出了关可没地儿买吃的。”   黑熊听得不耐烦:“次次叫我驮,你怎么不去驮?老子还得换双新鞋!”说着扔了件冬常服给王焕,叫他王矮子穿这身正合适。   被王焕赏了一瓜子,低声骂:“癸祝那狗皇帝真他妈该死,若不是他过河拆桥,弟兄们这会儿还在喝酒吃肉!”   仓库外,吕卫风泼完油正准备进来,忽然听身后传来高呼:“那边,黑灯瞎火的在干嘛?偷油?”   熟悉的声音,坏了,听得他脊背一僵,只得徐徐回头笑:“进来拿点东西,这就走了,何老弟今夜巡防?”   “啊,是风哥。”那人没多想,走两步才忽然悟过来:“该死,你小子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跟着萧……唔!”话音还未落下,脖子就已经开了口。   不料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吓得立刻拔腿就跑:“天惹,萧将军杀回来了——”   紧接着,沙袋那边又传来士兵高呼:“这边死了两个人,营房里混进了逆贼!”   “六六六啊——”营帐里划拳声一滞,顷刻人影便骚动起来。   “咻——”昊焱一箭射穿那士兵脑袋,立时拉起吕卫风就走:“不好,暴露了,赶快叫将军撤!”   萧孑已撩开帐帘走出仓库,修劲身影跨坐上马背,手中长弓拉开,向营帐那边射去几只火箭。   “呼”一声熊熊烈火燃起,本就喝得半醉的士兵们顿时方寸大乱,暗夜火光之下,只见成群跑来钻去,整个营房像翻了天。此时各个穿的都是一样的服装,操的都是一样的汉话,哪里还能分辨得清萧孑一行人到底在哪里。   “走!出关。”萧孑抿着薄唇,凤眸回望了营房一眼,似敛下一丝甚么缱绻,扯紧缰绳便望更西边的方向去也。   黑暗中的仓库也渐渐起火,芜姜咳嗽着,拼命拽着身上新换的衣袍。一名受伤的士兵紧咬牙关,抱住她的脚不肯松手:“你、你、你你是……你不能走……”   好容易才挑得一双合脚的棉靴,芜姜可舍不得被他拽走,无奈之下只得用缸子在他的脑门一砸:“我、我、我我是你奶奶!”   “咚!”士兵两眼一翻,顿时昏死在柜子旁。   眼见得萧孑已经快要没了影子,芜姜赶紧跨上弓箭,抱起一袋米,紧随在他的队伍后面冲了出去。   “驾!”暗夜下少女的纤影在马背上颠簸,转瞬即逝。   ~~~*~~~*~~~   天渐大亮,塞外的风景天茫地阔,只叫人心情明朗。不费一兵一卒便出了关,大家都很高兴,一路上哼着军歌,说说笑笑。   黑熊驮着米,走得最慢。他走在队伍的最末头,怎生走着走着,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黑青青的一小团,忽然转过头一看,却又什么也看不见。   频频回头张望。   徐英最是与他冤家,看得不耐烦:“黑熊,你他妈在看什么呢?”   黑熊愕然回过头来:“嘿,你可听见后面有马蹄子噔噔,像索魂一样。该不会是那个小妞又回来了吧?昨晚上闯关的时候,我就老感觉背后有个影子随着。”   自从芜姜一走,再没人替自己煎药了,也没人凶巴巴地对自己说:“嘿,再用冷水洗脸,你就等着咳成肺痨吧。”   徐英听完,神色一黯:“神神叨叨,她要是肯回来,当初就不会宁愿光着脚,天不亮就跑去找慕容煜。”   一时众将士都有些沉默,早几天芜姜刚走,大伙儿心中惆怅,尽拣着损人的话图个一时痛快。这会儿出了关,心情疏解,忽然又想起那八卦谷里与她朝夕相处的热闹融融了。   队伍里多个女人到底不一样啊。   不晓得谁咕哝一句:“听说慕容煜卖完家当,还完亏空只剩下三个数。那小白脸除了摆阔场,连劈根柴都不会,跟着他连给他自个买衣裳的钱都不够,更别说会像将军这般的宠惯她。”   “得,只怪她没福分。就凭咱将军的样貌与身家,找啥样的不行,回头再抢一个压寨的回来便是。”又自我宽慰。   萧孑不动声色地听着,只是不予回应。   其实这一路他都走得很慢,每个地方都故意停宿一晚,可是那只小辣椒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他原还存一丝侥幸,笃定她离不开自己,然而现下出了关,后退再无路,终究是有些死心了。   实在想象不出,到底要有多么大的定力,才可以在自己即将冲破她那道膜的时候,硬生生逼迫自己退出来。不是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么,疼一疼就化了?她花芜姜倒是超乎寻常的狠。   天地间苍茫辽远,萧孑仰头望着天空,算了,当做上辈子欠过她一笔债,用这八年的牵累、几个月的身心俱疲还了她,自此以后再无惦记。   他这么想着,便把挂在马鞍上的两只小粉鞋扯下来,扔去了路边。   “不过是一场昙花一绽的做戏,总提她做甚么?驾——”   一道清劲身影转瞬便驶去百米开外。   山道的转角处,芜姜咬着唇儿在背后慢腾腾打马,见他们拐个弯又没了影子,连忙加紧尾随上去。   ~~~*~~~*~~~   忽而就到得栖鹿谷,四面山石嶙峋,视野空阔,因为常年有鹿穿行于山间,故而因此得名。   谷倒是不十分大,然北通天雪山,西向玉门,东往大梁与北逖,很是个打战的地理要塞。当年萧孑与陈国一战,张嵇就是在这里替他挡了一箭,不过如今陈国纷乱,各城主纷纷自立为王,再不与大梁纷争了。   一行人打马进谷,到处空空荡荡的,连只雀儿也没有。现下不敢再召唤信鹰,只能凭着感觉找人。   “欸——批铁甲兮挎长刀——”徐虎吼出一声军歌,汉子旷达的嗓音在山谷下回旋,飘忽荡远。   大家默了半天,依旧没有听到一丁点回应。   萧孑凤眸扫量一周:“分头到各处看看。”   “是!”将士们抱拳领命,一时各个散开。   少女娇纤的青影缩在山石背后看他,看着他清削的俊逸侧脸,还有手臂上缠裹的纱布,心中涌起一丝别扭的怜疼。   竟没想到不要他了,他还肯为自己寻找母妃的下落。   然而一想到他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好容易酝酿了一路主动说和好的勇气,登时又萎了。   好像他已决定放弃,而她又来自作多情,多么打脸呀。那群可恶的墙头草一定会把她奚落死的。   他许是察觉有人在看,又或者是发现了什么,蓦地回头扫过来。   芜姜连忙迅速一缩,缩去了山石后的角落里。    ☆、『第五九回』颜康   山谷狭径迂回,冷风呼呼乱窜,几不闻人声。   萧孑四下查看,看到不远处一枚石头棱上似有布帛在飘,不由挥缰过去。   “窸窣”,极细微一声轻响。   他眼梢一侧,忽瞥见山石后一双纤小的皂靴,许是怕自己看到她,身子贴着墙,把舞动的袍摆在掌心掖捻着。乌亮长发梳成男儿的发髻,用深青布条扎束,脸蛋瘦了不少,不晓得用棕油还是什么涂得灰不溜秋。   可恶,都已经决定把与她的那一段抛之不要了,竟又跟来继续纠缠。   他紧绷了数日的心结似乎刹那松解,却又一股说不出来的疼与恼,便凛着眉,径自往她的那个方向打马。   逆行的风将他一袭白襟玄黑长袍向后飞扬,他的脸庞在风中冷俊如刀削,凤眸隔着乱拂的墨发朦胧,不确定在看什么,却又似一目不错地在看自己。芜姜不由心口怦怦跳。   自从那天晚上被萧孑的那个侵弄之后,这么多天她都不能回想他的样子。这会儿看着他瘦下去的脸庞、迷人的嘴角,忽而又想起山洞里他啄咬自己的唇、嘬着自己红红时的乱与空。   欸,他要是过来,她该说些什么好呢?   ——“萧狗,我拿回棺木就走了,没准备拖累你。”   ——“喂,你想和好吗?我可以给你一次道歉的机会。”   芜姜凌乱酝酿着,明明不想看,怎生却被萧孑吸住了一般,移不动眼神。还怕稍微一移,本来没被他发现,反而暴露目标了。   少女嫣红唇瓣轻含,几许羞窘,几许贪慕。尚未抱她进怀,那娇滴无骨的手感顿时又魇于心间,萧孑有一瞬间是心软的。但一想起芜姜早前那些伤人的话,想起她光脚跑去找过慕容煜这一段,心中便又膈应起来。   他萧孑看上的女人,从前与过谁他不管,但在他之后,却必须从始至终对他专纯如一。倘若胆敢半途出墙,那便是弃之不要了。   便凝了眼芜姜水澈的眸儿,蓦然侧过脸,俯身去扯那石柱上乱舞的一截碎布。   呼——   三步路不到的距离,近得都可闻见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时间似在这段距离内静止了,动作都被放慢,明明后背不长眼睛,怎生却能感知她的一举一动。知道她卯着小嘴儿,正盯着他的发冠启齿欲言。   他也搞不懂到底是不是在等她。   “驾!”远处几路将士打马过来,各个分头汇报:“将军,这边什么也没找见!”   萧孑微一凝神,那山石后的皂靴顷刻就已缩起看不见。他便扯下碎布,直起身来,脸色不甚好看。   “没有发现任何可循的踪迹?”   “是,连一截断箭也未找见。”王焕抱拳回禀,忽而瞥了一眼萧孑身后:“将军,那妞刚才就在你后面藏着。”   声音压得很低,眸子底下似藏着一丝喜乐的光亮。   “知道了。不主动出来认错,就别去管她。”萧孑并不顺势去看,只肃着脸冷漠回应。   呃,这反应有些奇怪啊,不是应该扑过去把她揪过来才对。   黑熊挠着头,乍然有些不解:“认错……小公主她犯了什么错?”   被徐虎煽了一脑勺:“一句话不说就抛弃亲夫、红杏出墙,这不是错是什么?将军这回可不能轻易给她台阶下,那妞娇犟,不给她吃够教训,下回不定还得爬到你头上。”   徐英凝了眼芜姜刚才所站的位置,小妞瘦了不少,脸颊上的肉肉都少了,看将军时的神情满满都是眷慕。他便打断哥哥的话:“怕是跟了一路,拉不下脸面出来见人才是。方才四处找寻一圈,谷里干干净净,大李他们兴许根本就不曾来过,将军现下准备怎么办?”   萧孑攥了攥手上的碎布,这是一截被扯断的缟素,扎成十字结的形状。当年与陈国在栖鹿谷一战,因为军中有新兵被收买,致使一行人被陷在阵中出不去,彼时将士们分头闯阵,便是用“十”字符表平安,用“叉”字符影射危险。   萧孑便蹙着眉宇道:“这截断布出自燕姬落棺前的装束,尸首确定还在他们手上,并无危险,只不知因何原因,忽然又匆忙撤离。此处乃三国交叉之地,不宜长久滞留,先出谷再做其余打算。”   说着,修劲双腿夹紧马腹,并不再多提芜姜半句。   将士们本来还想替芜姜求求情,但见他这样冷漠,便不敢开口说话。想想也是,一路上不是谋杀亲夫,就是要断将军的那啥啥,换成哪个男人都该气绝了,何况还是从来人中佼佼的大将军。   只是以将军这样无情无义的秉性,难得动了情,一旦冷了心,再热起来可就难了。小妞自求多福吧。   一个个怅然凝了眼躲在山石后的芜姜,准备打马随上。   “咯噔咯噔——”   “站住,小子有种的你别跑!”   只还不及挥开缰绳,西边方向的山坳下却传来马队的疾驰,隐隐伴随着刀与箭的咻咻声响。   将士们驻足看,只见十余骑外藩人马忽然便冲进谷来。打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左衽的长袍,长发披肩,面黝黑,后胸口扎着箭,正扯着缰绳奋力打马。   他身后几十骑汉军紧追不舍,领头是个三十多岁的武将,刚才喊话的就是他,一边高声叱骂,一边飕飕地放着冷箭——   “好个不怕死的颜老二,每年过年都来搅老子的场,今日非取下你狗头,拿回城里送去给你娘和弟弟做下酒菜!”   那年轻男子不听这话还好,一听牙关顿时咬得咯咯响,拧着剑眉,眼中杀气凛凛。   嗖嗖嗖,又是几箭连发过来,蓦地从马背上栽下。   身旁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模样的便道:“二少寨主,既是走不了,不如干脆与他们拼了!”   “去你妈的弟弟,都给我杀——”他便反手提起长刀,龇着白牙冲了过去。   “硁呛硁呛——”一时间两队人马打斗起来,长刀与箭在山谷下闪着寒光,不时血光飞溅。   去路被堵,若然出谷必定被乱箭所伤。   将士们不由问萧孑:“将军,现下怎么办?”   萧孑眯着凤眸,但见那汉军旗子上印着“白”字,刚才喊话的将军满脸络腮胡子,他便认出来是玉门边上代城的守将,叫郭盖。此人性急,打战也像囫囵吞枣,喜欢一锅焖,力求快刀斩乱麻,人送外号“大锅盖”。   见那青年不过十余骑人马,明显落了下风,显见没多久便要结束,便淡漠道:“别多管闲事,由着他们去。”   “唔……”   只话音才落,忽然一道荼白身影飞过来,蓦地摔飞在他的马下。   他不悦地凝眉看去,却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十六七岁少年。   胸前印着白字的士兵举着长矛徐徐走近。   “该杀的代城狗,我和你拼了!”少年一摸腰,刀不见了,下意识地抓紧萧孑的马鞍。   那士兵走过来,正准备一矛子捅了她,忽而抬头看到萧孑,蓦地便张圆了嘴,回头大喊:“郭、郭将军,萧、萧——梁国叛将萧——”   十万两白银得一颗人头啊,太激动,奈何几个字还没说完整,噗一声,脖子就已经被割开了血洞。   喷得少年满脸是血,骇然地回头望,这才看到马背上一张俊逸的脸庞。素长大手握着宝剑,剑锋上渗着血,滴滴鲜红,他目光凛冽似修罗,五官精致如刀削玉凿般,道不出的一股气宇卓然。只看得她蓦地一愣神:“谢……”   “滚开。”但始才张开嘴,脑袋就被萧孑拍去了一边,一支长箭险险地擦过她耳畔。   听见那边厢郭盖的喊话声传过来:“他奶奶的,都给我杀过去,那几个也是颜家寨一伙的!”   幸得四方嘈杂,言语听不清,否则身份一暴露,不定又要惹来多少麻烦。   十几骑代城士兵扑过来,萧孑用黑巾遮住脸颜,蓦地扯紧缰绳:“既是脱不了干系,那就杀吧。”   “是!”将士们抱拳领命,下一秒便干脆地杀入阵营。   那刀光剑影人仰马翻间,只见他一道玄色袍摆缱风,明明是生死攸关,怎生拔剑出剑间竟是从容不迫,竟能生出来几许倜傥。   芜姜还是第一次这样的角度旁观萧孑纵马厮杀,看他剑梢沾血,身躯微匍,只觉得帅到不成样了。   真是可恶啊,那么寡情的性子,一遇到小妞就出手相救。忽然一个女孩子栽去他身边,他就肯上阵杀敌了。   许是他的英姿太过引人注目,穿白字服的士兵渐渐聚拢到他的周围。那女扮男装的小子绊着他施展不开,对面一个士兵用箭瞄准他,也不晓得他看见没看见。   芜姜看得真着急,便取下马鞍上的弓箭,向那个士兵瞄准过去。   “唔……”然而才勾动弓弦,脊背却被重重一砸。一道胡人身影压迫过来,使她整个儿仰面扑倒在雪地上。   那箭“咻”一声轻响,竟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向萧孑的后腰歪过去。   “哥哥小心!”少年回头一望,猛然抱住萧孑的手臂把他拖下马背。   芜姜才抬起头,便看见那女扮男装的小子正被萧孑匍着,萧孑支着刀鞘从她身上徐徐站起,一道冷冽的目光向自己怒睇过来。似乎还有恨铁不成钢。   一定又误会自己没拿到母妃的棺木,准备在背后暗杀他了。这人和他的兵一样,老把人往坏处想。   芜姜便从雪堆里爬起来,拔出短刀抵向身旁之人:“不长眼睛吗,我好心在帮你,你砸我干嘛?”   她的声音故意很大声,想听她解释的人一定可以听见。不过萧孑敛着眉宇凛凛立在风中,似乎根本对她不屑一顾。芜姜有点沮丧还很生气,又把短刀抵近了几分。   却是刚才那个叫“颜老二”的年轻男子,近看原来生得五官英挺,眉眼浓黑,嘴唇略厚,看起来让人不由衷地踏实,莫名想起拓烈。   他受了很重的伤,后胸口还扎着断箭,目光滞滞地凝着芜姜,忽而一瞬把她箍进怀里,手中长刀刺出去。   “噗——”   芜姜还没反应过来,耳畔只觉一瞬暖热喷溅,听见有什么骨碌一声滚落在身后。   要死了,后面那个小心眼,连将士们多看自己几眼都吃醋,现下当着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抱。   芜姜挣扎着,摇着脑袋从那青年怀里挣出来,龇着牙怒叱:“你还敢抱我?”   此时的她,小脸儿因为埋在雪地里刷白了,眉间露出来一幕娇媚,红红似能慑人心魄。   呵,天底下除了传说中的慕容七,竟还有这样的妖魅。   颜康看了她一瞬,忽而勾唇:“男人的世界,你不杀他,他就杀你。骨头生得这么软,说话也这样娘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皮肤麦芽色,笑起来眉眼弯弯牙白白,很是暖得不行。说着捏了捏芜姜的小脸蛋,支着长刀费力地站起来,向萧孑走了过去。    ☆、『第六十回』雅妹   冰冷的利剑穿透软弱的皮肉,隔着三尺余长的剑身,也似能感知那里头破开的五脏六腑。胸前的白字被染了血,士兵的手抓在剑柄上,拔不出来又倒不下去,演绎着死前痛苦的狰狞。   “嗤——”萧孑蓦地抽出宝剑。他的嘴角顿时鲜红溢涌,竟似勾勒出一丝满足,谢天谢地,总算得以解脱了。   嗵一声栽倒在地上。   好小子,这般悠然从容,是把杀人当消遣啊,一剑渡一个的劫。   只看得郭盖眼睛一抽一抽,从来对付颜家两兄弟都是轻而易举,今次忽然半路杀出这么个家伙,害得他带出的几十骑人马只剩下来六七个,满地横七竖八都是尸体,他的肩膀也被箭伤了,络腮胡子上乱溅着血滴。   他此前从未与萧孑正面交过手,这会儿看他面上罩着黑布,斜襟的白褖黑袍携风翩舞,看上去就像个江湖侠客。郭盖认不出来,晓得继续下去讨不着好处,便愤怒地瞪了眼颜康:“哼,算你小子走运,回头再与你们算账,走!”   一群人连忙仓惶跌撞着离开。   “狗日的。”徐虎拔剑准备追上去,被萧孑喝住,扯下面罩道:“何必多惹麻烦,让他们去就是。”   声音低醇好听,带着威慑的磁性。雅妹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肩膀,想到刚才被萧孑匍倒在地上的那股清爽拂面,冷不丁就是脸一红:“不用去追,他搬完救兵马上就会赶回来。对了,刚才多谢你救我。”   她皮肤不白,并不十分漂亮,长得倒是挺耐看。胸脯圆滚滚的,腰肢儿也又圆又细,男装也遮不住那傲人的曲线。   萧孑此刻也知道她是个女的了……刚才倒下去,不慎就碰到了一沃柔软。见她揉肩膀,便冷声问:“可有被伤着?下次不要随意触碰我。”   嘴上问她,眼睛却已往芜姜那边看。笨手笨脚的,和哪个男人说话都是凶巴巴,生怕喜欢她的人还不够多吗?   但见她全身上下安好,并未有哪里受伤,心里总算才没那么生气些。   那一语问候听得雅妹脸更红了,这个男人的身上有一种不融于众的桀骜与冷漠,还有一种刚中带柔的隽贵,让人一靠近,忍不住就想解了装备、委身依从于他。   见他关心自己的伤口,她的声音竟也奇怪地娇嗔起来:“没伤着才怪,还好是皮肉伤,回去包扎一下就好了。倒是你,对面那个人是谁,她躲在背后暗杀你,看起来像是和你有仇?”   一边说一边看向芜姜,十五岁的芜姜站在雪地里,脸花人瘦,眼神些微怯窘,却又执拗凶狠,莫名让人觉得很好玩。   萧孑却已收回眼神,并不搭理这个女人对自己没缘没故的娇,只是扭过头问昊焱:“清点一下人数,看看可有谁人受伤。”   将士们齐声应话:“不用数了,一个都没少。那锅盖手下一群囊包,还够不着资格伤我等一众弟兄。”   雅妹还在悸动地等待萧孑回话,察觉他只是随口发问,眼睛根本不看人,不由有些讪讪的。看见那边颜康捂着伤口走过来,连忙迎上前去扶住:“二少寨主,你怎么样了?”   “尚可,”颜康龇着牙拔出断箭,对萧孑拱手一礼:“在下颜康,天雪山下白虎岭颜家寨二当家。敢问英雄尊姓大名,今日多亏出手相救,否则只怕是难能出谷。”   显见得并不认识萧孑。   这小子刚才抱了那只小辣椒,虽然是为了躲身后暗袭,但萧孑对他可没好感。   看见一只雪貂从不远处哧溜一声晃过,便冷淡应道:“貂云,不过是顺手一战,无需要谢。”言毕,把剑梢的血迹在就近的尸体上拭干净,寒光一闪间收进了剑鞘。   雅妹看得痴痴,眼睛里亮闪闪的:“你叫貂云?你看起来也是个汉人,为何却帮着我们这些胡匪,自己人打自己人?”   黑熊很不爽,这妞看将军的眼神不对劲,刚才还被她吃了将军一抱,将军的心在芜姜小公主身上好吗?便愤懑地插嘴道:“要你管,汉人打汉人的多了去了。中原地界恁大,多少个国家?”   “雅妹,别乱打听。”颜康似也觉出这一行人对自己的不友善,连忙拱手一礼:“真是抱歉,这是在下的义妹,打小捡来的野丫头,没规没矩惯了,还望各位见谅。”   那额饰下的一双眼眸明澈,举止磊落大方。萧孑对他印象稍好,便解释道:“私贩了一批军饷,不料被叛徒出卖,一路追杀自此。现与其余兄弟走散,正在四处寻人。颜少寨主既是在附近山头活跃,不知近日可有见着一行几百余的汉军踪迹?”   颜康看了眼将士们马背上的米袋,点头了然:“哦,原来如此。只因兄长被代城狗打伤,在下近日都在寨中照料,几百人的汉军倒是不曾见过。不知可有甚么特征,来日定然帮貂云兄留意?”   “那倒不必了。”萧孑知他问不出什么,当下便拱手谢过,准备打马告辞。   那背影英姿飒飒,只看得雅妹的眼神里藏不住落寞,不舍啊,为何人生即遇即离。   寨子里不少弟兄喜欢这丫头,从来也没见她对谁这样过,十六七岁了定不下一个婆家。颜康看着萧孑——无处可去,能打能杀,不贪女涩,留下来倒是个好帮手。   便勾着嘴角,扬声唤道:“貂云兄请留步。那郭盖为人气量狭窄,此番一败必定回去搬救兵,倘若出谷与他迎上,只怕难免又是一场恶战。现下年关未过,寻人不易,我见你手下兄弟也病着,不如随我暂回寨中小住,一来表我谢意,二来寨中有草医,也可一边疗伤,一边慢慢寻人。”   “咳,咳咳咳……”徐英抑不住地咳嗽着,咳得容色苍白一片。   徐虎看着消瘦的弟弟,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道:“将军,这小子说得不无道理。闯了雁门关,暴露了行踪,现下慕容煜与癸祝必定漫天盖地的搜寻将军踪迹,倒不如去那寨中小避一阵,左右一时半刻也弄不清头绪。”   大李办事周密,走前既能留下暗示,显见得并无危险,当下也只得如此了。萧孑默了一默,便敛眉一拱:“那就叨扰了,有劳颜寨主带路。”   颜康顿时展露笑容:“今日若非貂兄出手相救,只怕我等现下早已人头落地,何须如此客气。此处离山寨还有一段距离,那么即刻便出发吧。”   转头对颜小妹眨眼睛:“还不快带路。”   雅妹脸一红,眼里藏不出喜色:“什么叫叨扰?我们大少寨主最喜招贤纳士,貂云哥哥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等回头到了山上,我把前年亲酿的桃花酒送予你们喝。”说着喝一声驾,自在萧孑的身旁打马。   一行几十骑青冥浩荡,从始至终萧孑都未看芜姜一眼。   周围空下来,芜姜捻着弓箭立在山石下,知道这回是真的惹了他。这人气量不比猫眼儿大,看起来一点也不想与自己和好了。   “快走啊,跟过来,随上……”黑熊在马队里拼命朝芜姜做手势,一会儿戳戳萧孑,一会儿指指雅妹。   芜姜不由顺势看向雅妹,欸,雅妹的胸真满啊,骄傲地挺得高高的。萧孑那厮特混蛋,总嫌芜姜生得平,每次都把她变着形儿的嘬来揉去,说那样才能够快点儿长满。现在有这么个大胸妹子中意他,不定他会怎样呢。   芜姜看着萧孑与雅妹并排的背影,心里就小气起来了,好像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被抢走。反正这会儿都已经被发现,再躲躲藏藏也没什么必要,天大地大,又没规定他萧孑走过的路她就不能走,路又不是他挖的。   “驾。”芜姜一跃跨坐上马背,隔着五米的距离自顾自地跟在队伍后面走。   把黑熊乐得合不拢嘴了,嘿嘿嘿笑着在原地等芜姜:“嘿,我就知道你一路跟在我后面,他们还不信。先前在乌鸦寨的时候你就在跟了是不是?昊焱带回来的鸡腿被你偷吃了两把,害得我平白挨一顿胖揍。”   芜姜不理他,只是自顾自打马,一路上就黑熊说过自己的坏话最多,头一个说她去找慕容煜的就是他。她还怕一张嘴,让他们得了空隙笑话自己。   小妞不理人,黑熊略惆怅,挠了挠头又道:“你还别不承认,你就是舍不下我们将军对吧?天下可没谁能像他那般宠惯你。你去找慕容煜那天,他通宵不睡觉,一个人策马出去找了你一宿,回来肩头上都结成了一片冰疙瘩。慕容煜可没这份心,那小子除了以捡将军用过的破烂为乐,还有他自己那张小白脸,可没什么能耐疼女人。”   好好的一句话,怎么听得这样别扭呢。芜姜想起那天在山洞里,萧孑当着将士们公然欺侮自己的一幕,脸颊刷地一红:“谁是他用过的破烂了,你们不许胡说,我和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这小妞脸皮薄爱面子,好容易冒了头,怕再说下去,一会儿又躲起来不见人了。   将士们低声叱黑熊:“过去就算了,黑熊你他妈少说两句,人回来就行。”   身后叽叽咕咕,晓得是芜姜黏上来了,既是还想与他继续,何故又先与一群将士打诨。将士们也无立场,前头信誓旦旦说要把芜姜怎么奚落,现下她一回来,立刻就把自己孤立,倒与她站成一线了。   萧孑不动声色地听着,隽容便渐渐冷沉,扯缰的手一顿。   芜姜才在闷头打马,怎生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一抬眼,猛地对上前方一双幽深的凤眸,小嘴儿不由一哆。   正不知要怎么叫他,下一秒却已听萧孑冷漠开口:“都已经分道扬镳,想要的自己去找,何故又跟来继续纠缠?”   呃,没有半点情义的口吻。大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都不敢开口说话。   芜姜顿时被孤立开来,一双双眼睛定在自己身上,就像是针芒。她本来一句“孑哥”都差点溢出口了,这时又酸涩地咽了回去。只是眸光潋潋地凝着萧孑道:“我没去找过他,刚才也不是故意射杀你。”   那言语中几分讨好,听得人心里就跟小虫儿在爬,但是还不够。萧孑侧过脸,只作不搭理。那因为以为她去找慕容煜,而日夜所受的煎熬,可不是这一句话就足以摆平。   颜康看得好奇,不禁笑道:“原来不是貂兄的人,难怪一个人藏在角落里,我方才还以为是你的小随从。”   “是与不是,你让她自己说。”萧孑微抿着薄唇,英挺的身姿高坐在马背上。就好像是最后给她一次抉择的机会,抉择以后就不能再反悔,又徐徐沉声道:“是我的人,日后就得服我的管束。你仔细考虑好。”   这句话几乎就等于问芜姜肯不肯要他了。将士们连忙悄悄挤眉弄眼:“快说呀,就说你是将军的人,以后打死不会再出墙了。”   “别嘴硬,将军难得被你气成这样。”   “我以后是你的人。”   ……哎,说不出口啊,看上去简单,其实内里深意谁不晓得。这样逼她,女儿家的娇矜都被他挤碎在尘埃里了。但他自己也有错好吗?如果不是他先对她那样的话。   芜姜蠕着嘴角,一句话徘徊在心间,怎么一出口却变成了:“我谁的人也不是,我是我自己的。但我不想与你吵闹,东西在你朋友手上,你若是讨厌我,等拿回来后我就走了,必不会再拖累于你。”   果然还是靠她母妃的棺木维系……他在她心中也就这么点价值。   “哼,谁人要跟她走,就不用继续跟过来。”话音未落,萧孑已经蓦然打马走了。   这下还有甚么余地,两个谁也不肯先服软。将士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跟在将军身后,再不敢多看芜姜一眼。   芜姜被孤独地扔在旷谷中央,些许沮丧,还有不服气。   徐英冷冷地叱她:“做他的人怎么了?叫你走就别再跟过来。”眼中光影纠结,几步赶去队伍的前面。   “我没想和他吵架。”芜姜不肯走,只是驻着不动,想了想,转而问颜康:“喂,我刚才替你挡了半条命,你既是要谢他,也不能落下我。”   看起来貂云哥哥对这小妞的嫌恶是真的,雅妹默默松了一口气。然而看着犟硬的芜姜,却又觉得有趣极了,便对芜姜道:“他叫你不用跟着他,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有什么落在他手上了,我去帮你要回来就行。”   芜姜这段时间饥一顿饱一顿的,饿瘦了不老少,瞥一眼雅妹丰盈的曲线,眼中略有点酸:“你要不回来,他自己也找不到,我得跟着他,不能让他跑了。不过我不白吃你寨子的饭,你有什么活只管使唤我做就是。”   雅妹看了眼颜康,二少寨主二十出头了,连个可心人儿也没有,上一回差点把北逖七皇子当作是女人,被那七皇子好一番奚落,气得沿山寨飙了好几圈马。   嘁,她悄然一抿嘴,便对颜康说:“看起来怪没办法的,二少寨主不如收了她吧。原晟上个月受了伤,现下你正缺个服侍的随从,不如就把她留在身边打打下手。”   颜康眯眼打量芜姜,一个小子,生得这样漂亮实在不是甚么好事。他和慕容煜打过交道,慕容煜彼时穿一袭殷红刺花圆领袍懒坐在白乌鸦毛小轿上,墨色长发有如丝缎轻垂,他老远看过去,差点儿以为天降美人,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你说一个男人怎么能生成那样,简直是人间祸害。看芜姜十四五岁,就已经有了慕容煜那股妖娘的雏形,莫名就想将她趁早改造。   颜康便道:“你叫甚么名字?平素都会些什么?”   芜姜转头看他:“小五。会喂马,放羊,劈柴,扫地,洗衣服做饭什么都会,不白吃你家的饭!”揪着马缰,眼睛不时瞥向前方萧孑渐远的背影,似怕他消失不见。   果然又是个慕容煜第二。好在还来得及,骨骼尚未定型,多练练,干点男人的力气活儿,兴许还能掰回来。   颜康龇着牙戏谑:“倒是看不出来挺能干,走!”一气就奔出了几十米。   芜姜尚没明白过来,雅妹嘻嘻笑,假装不晓得她是个女儿身:“还愣着做什么?不赶快随上,他收下你了。”   话才说完,自己便忙不迭地追赶萧孑去也。    ☆、『第六一回』辛妇   天雪山连绵起伏,呈东西走向,据说沿着这条山脉翻过去,背面便是匈奴人的老巢。颜家寨坐落在一个叫白虎岭的山坡,这里空气净透,视界明朗,稍一举目,便能遥遥望见天雪山尖多年不化的积雪。   走了小半日的路程到达山脚下,迎面一座用木头搭建起来的寨台,有士兵立在左右把守,见到颜康回来,双手握拳行了一礼。   颜康转头对萧孑一笑:“到了,此处便是鄙寨。”   萧孑点头应。   一行人浩浩荡荡策马而入,溅起雪地上飞花无数。   倒是个烟火气十足的山头,山腰上散布着木头屋子,有妇人在门前烧火熬汤,儿童嬉戏喧嚷,又有男人们操练的嚯嚯声从远处传来。   看起来应是个千余二千人的大寨,自给自足的样子。只是有些想不通,这里的人大多穿着汉人装束,而身为寨主的颜康却着左衽的长袍。   将士们随在萧孑的身后打马,一个个表情不免有些困惑。   颜康似早已习惯,便笑着解释道:“小寨自曾祖时便已落成,曾祖乃中原商贾,迁居此地后招胡婿入赘,父亲又娶汉女为妻,故而颜某也算半个汉人血统。中原动荡,祖辈因饱尝战乱之苦,建寨原意乃广收难民,圈地安居。但自五年前父亲过世后,母亲不慎被代城城主掠去羞辱,我与哥哥多次讨要不还,气愤难平之下方才与他打缠不休。”   他说着,许是想到了那个中的愤慨,深黑的眼眸里又浮上一缕杀气。   雅妹忿忿不平地接过话茬:“那城主白鎏简直不要脸,抓了我们辛夫人,还让两个少寨主过继给他做儿子。说只要答应让辛夫人再嫁,他原携重金前来寨中正式下聘。下个鬼的聘啊,马后炮,孩子都快与他生两个了!”   正说着,来到半山腰上一处空场前。   有侍卫模样的跑过来禀报:“二少寨主可算回来了!大少寨主听说你天不亮就带兵出去,到了这会儿还不回来,正要亲自去接应你们,你快过去看看吧!”   颜康扭头一看,看到兵器架前站着一道二十五六岁的孔武身影,便哧溜跳下马来:“好,我这就过去。貂云兄且在此处等着,在下说几句话就回。”   说着对萧孑抱拳一拱,几个快步踅了过去。   是座看起来比别处更要宽敞气派些的二层木屋,屋前一片空地,一名紫袍男子正在擦拭弓箭,只见中等身材,体格健硕,两腮有适才刮净的胡茬,散发出十足武猛的气息。   把箭搭上宽肩,低头叫身旁侍卫:“牵马过来。”   颜康连忙扬声道:“哥哥如何伤没好全,又要舞刀弄剑?”   颜麾听见声音,眉宇间愁云一散,转头看过来:“呵呵,说曹操曹操到,原还怕你受困,正要出去接应,你倒先一步回来了。”   待看见二弟肩头上的血迹,那愁云顿地又凝结起来:“那郭盖近日也不知得了甚么助力,竟是比从前更要难对付。劝你别蛮闯,非不听,看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颜康愤愤龇牙道:“该杀的白鎏派人送信到寨子口,说母亲第二胎生产在即。再不趁早把她抢回来,颜家寨的脸面都要给丢光了,父亲在九泉之下更是魂灵难安。便是人不人鬼不鬼,也比年年蒙羞受辱来得强!”   他们的母亲姓辛,乃是父亲颜曷在山脚下捡回来的汉女,彼时十三岁,生得容貌娴淑,寨子里都唤辛夫人。辛夫人与颜曷同房后一直恩爱有加,十五那年生下颜麾,二十生颜康,却不料颜曷病逝后没多久,竟被玉门边上代城城主白鎏抢了去。听说被白鎏圈禁起来,五年间又给他怀了两胎,大的现下已三岁,小的一个眼看也要出世。   一席话听得颜麾横眉冷竖,粗糙的大掌捏捻着长弓:“没兵没卒又能奈得了他何?慕容七倒是说过能帮我们,但要给他兄弟二个炼制兵器,如此一来等于参与了逖国纷争,寨民们便没了安生日子……再想想吧。”长叹一口气,忽而抬头看见场外一行陌生脸孔,不由眯眼问:“那边站着的都是些甚么人,如何看起来好不面生?”   颜康这才记起正事,连忙笑着解释道:“哦,说起来还真是险中走运。那郭盖设了埋伏,带去的弟兄都被抓了,连带二弟我也差点被堵在栖鹿谷回不来。幸得遇到貂云兄出手相助,方才得以脱身。”   用刀鞘指了指一袭黑袍束身的萧孑,示意哥哥看。   颜麾顺势看过去,落幕下皑皑雾气迷茫,光影些微朦胧,只见马背上一名二十三四的中原汉将,五官俊逸非常,气宇凛冽,微抿的薄唇似勾勒着一抹傲视群雄的桀骜,天下间这等人物还是少见。   便微皱眉头:“眼下江湖朝廷诸多混乱,二弟交友须得谨慎……貂云,你可知他具体何方人士?”   “倒是不曾问起。只说是汉军营里一名小将,偷卖了军饷被告密追杀,我见他暂无去处,便邀进山寨小住几日,也算是表一番谢意。哥哥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不如把他叫过来聊上二句。”颜康有些意外,还以为带一队人马回来,哥哥应该感到高兴。   颜麾的目光从将士们身上一个个谨慎地扫过去,定在人群后最纤瘦的芜姜身上。芜姜脸花花的,眉眼间却很是好看,十四五岁的小模样,看起来一点也无害。   前些日子慕容煜进寨谈条件,把这小子看得差点儿目痴,现下又捡回来这么个小娘炮……小子。他心里叹气,但现下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向来什么都由着弟弟,便好笑地拍拍颜康肩膀:“罢,既救了我颜麾的兄弟,那就是我颜家寨的恩人,好生招待着便是。你也别站着,回去后先把伤口包扎了,其余事项且等明日再议。”   “诶,好,那我这就去了,哥哥好生歇息!”颜康这才高兴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一跃跨上马背,对萧孑解释道:“刚才那个是我大哥,最是侠义好客。上一回被郭盖一箭射中肩骨,气上加伤,一直也没能好,回头安顿好了再来叨扰他。”   那边厢颜麾隔着昏蒙雾气对萧孑拱手,萧孑凝了颜麾一眼,抱拳回礼:“郭盖此人急功近利,擅长打速战,对付他最好是用迂回与消耗之法。”   “哪那么容易,边塞第一大粮商被他供着,嚣张得不得了,旁边几座城的城主都被他得罪了个遍。想拖到他城里无粮,不知道得等到甚么时候。”雅妹在一旁插嘴。   萧孑蓦然想到八卦谷里的傅老伯,因他女婿正在代城为商,便随口一问:“莫非姓赭么?”   “正是,叫赭青山,看来貂云兄对这一带也很是熟悉。走,先去给你们安排屋子,改日再好好向你请教。”肩背渗血,丝丝冰凉,颜康龇着白牙笑,双腿夹紧马腹欲行。   雅妹望着夜色下萧孑玉凿般的隽颜,满心满目里的憧憬,好半天才扭头回神:“得,二少寨主还是先行回屋吧,这些琐事平素都归雅妹打理,寨子里哪儿有空屋我比你熟,我来安顿就是。”   颜康看了下自己的伤口,一路策马奔波,委实有些体力不支,便对萧孑歉然笑笑:“那拜托义妹,须得将我貂云兄照顾好,不然回头罚你。”说着瞪了芜姜一眼:“小子,走。”   噔噔打马先行。   雅妹对芜姜眨眼睛:“还不快跟上。”一边说,一边自己在前面带路。   将士们陆续从旁随上,芜姜和萧孑伫在人群中不动。   芜姜看向萧孑,萧孑侧着冷脸目不斜视。   她笃定这家伙其实还喜欢自己,不然就不会问自己是不是他的人、肯不肯服他的管。但天底下哪有这样偏执的爱呢,要么就是他的人,要么就两不相干。她现在根本没准备好把身与心全部交付给他,他更是为了一己的性命安危,随时都能把她舍出去。她后来回想一下,他们的关系,倒不如说是露水鸳鸯更合情理些,谁都只给对方五十分,多余的顺其发展。   芜姜迎着萧孑郁郁的眸光,撞着胆子:“你路上说我的那些绝情话,我全都听见了。最后问你一次,你不准备留我吗?你不留我,我可就真走了。”   二人目光对视一瞬又分开。   小辣椒,都说了不要她,一路上还是不缠不休地随上来。早先尚隔着五米,后来越随越近,跟在自己与雅妹的中间靠后,稍一侧眼就能看见她。   简直磨人的命。   萧孑心里都是气,冷长的凤眸凝着寒凉夜空,漠然打着马:“既是听见了,还随来做甚么……是我的人就留,不是我的人,愿去愿留尽随你意。”   真是可恶呐,一个大男人也要女孩儿家哄。   芜姜小嘴儿一撅,调转方向了:“那我可就真走了。只告诉你这一次,我没想和你吵架。你要是想与我和好,最好尽快,不要等我喜欢上别人,到时候就不用你帮我找棺木了。”   说着“驾”一声,追着颜康的踪迹去也。   那背影娇犟,肩头上碎发随风一拂一拂,分开这些日子也不晓得怎么过的,瘦得腰儿只剩下盈盈一小把。   萧孑一口气差点梗塞,他的人生,自从重遇见这个小妞,一切就乱了。所有的打算都是围绕着她转,一切的计划都因着她而改变。除却穿衣吃饭与杀人,几乎的第一次都是与她一起完成。这个一开始被他当成个小丫头的女人,她现在被他孵化成了女人,她却不把他当做个男人。   如此不对等的付出,就这么笃定自己那般离不得她么?   萧孑决定试着对芜姜冷冷。   “驾!”修劲双腿一夹马腹,咯噔咯噔,两道马蹄声相去甚远。    ☆、『第六二回』半娘   吱嘎——   二层的木屋,沿木头梯子往上,推开门是一间敞阔的屋子,应该有段时间没人住过了,些微干燥的尘粉味道扑面而来。   布置得倒是整齐,一长排连铺横过去。   雅妹指指里头:“就是这里了。前段时间遭了风灾,好多栋屋子都被破坏,这间还算是不错的,底下是堆兵器的仓库,平素并无人吵扰,就是窗子和屋顶可能有点漏风。好在今儿不下雨,你们白天修补修补就能住。需要木头锤子什么的,尽管找我要,我们这管够。”   “雅妹姑娘客气,有的睡就行。这些日子尽住山洞,有这样的房子算很不错了!”将士们拍了拍铺子上的棉被,笑呵呵地应她。   一群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士,军队里训练出来的身姿矫健而挺拔,说的汉话也字正腔圆很是好听。雅妹脸有些红,看了眼萧孑:“貂云哥哥可还觉得需要些什么?”   萧孑习惯性的高冷,把宝剑在桌子上一搁:“暂不需要,有劳雅姑娘。”   雅妹痴痴地收回眼神:“那行,那我就先走了。离这往下走两个垄就是澡堂,要洗澡的就去那里洗,不然就打热水回来,自个在隔壁小矮房里冲。我就住在你们坡下,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喊我。”说着转过身去,手握弯弓踅下木梯,细腰圆屁股在夜色下散发着青春浓烈。   将士们看着她的背影:“将军,这小妞看起来也不错,像是对你有意思。”   黑熊不服气,心里还惦记着小芜姜:“怎么不错了?长得就没小五子好看。”   徐虎瞪他:“好看?不肯听话,长得再好看顶个屁用。你没见刚才那骄样儿,好像吃定将军非她不可了。找个丑点的也好,不必巴心巴肺地哄着,赏她一个好脸色,她还得受宠若惊,把将军当成是天。”   大家发现,将军只要一离开大梁,必定桃花运走俏。先有个渠漓城的蒋鸢,再有晋国小辣椒芜姜,现在又来了个雅妹。但就属芜姜最难搞了,将军从前多么杀伐果决的一个人,竟然降不住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妞,反被她折磨得快成了精神分裂。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黑熊嗫嚅了一下嘴巴,也不知道该怎么帮芜姜分辨,只对萧孑吭哧道:“将军刚才真应该把她留下,那小妞脸皮薄,你硬她越硬,倒不如先骗回来,好言哄她两句。现下去了那颜康的身边,谁晓得孤男寡女会做出什么。”   “咳咳咳……”将士们连忙咳嗽声阵阵。黑熊这王八羔子一张嘴真应该撕烂,回回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萧孑的脸阴得更甚了。多少年在将士们心目中树立起的冷狠形象,自从遇到了芜姜便持续土崩瓦解,甚么不该看的一面都被这群家伙看到。   脑海中掠过那天晚上抵进她娇蜜花丛的紧与痛,那一刻他有多么地想要得到她,后来就有多么地恼恨她。   萧孑取下发冠,冷声道:“随她去,爱回不回,莫要与我再提此事。”   一袭白褖斜襟黑袍解下,里头素色中衣将他修伟颀长的英姿勾勒,隔着甚远的距离,都似能感知那道冷郁的眸光。   夜色下的木窗子光影橙黄,雅妹倚在坡下的闺房里看,只看得满心里摇摇撞撞。   呼一声,阖上窗门睡觉。   ~~~*~~~   “驾——”芜姜跟在颜康的背后追着。   许是因着地理气候相异,西塞与中原穿衣习惯不同,中原汉人喜着束身,腰带扎在正腰上,看起来笔挺利落。西塞人则喜宽衣松袍,腰带扎得很低,松松垮垮。   颜康一幕浓黑长发在夜风中劲舞,衣袖也被风吹得似帐包鼓起,芜姜在后面追,看上去就像是在追赶一堵四方的墙。   忽而拐上一道坡,来到一座单层的木屋前。门前是块菜地,模糊看见一个老儿抱着个小娃娃立在门口,听见马蹄声响起,那小儿立刻挣扎下地,一路叫着“康爹爹,康爹爹”扑上前来。   是个四岁左右的小男童,伶俐稚气,穿一袭小棉袍,眼巴巴地望着马背上的颜康。   “迂——”颜康跳下马,把小儿抱在怀中:“好个小颜然,不是送你去了郑伯那里,如何又逼着人送你回来。”   老儿走上前,慈爱地笑道:“呵呵,白天还好,天一黑就念叨着要见二少寨主。老婆子哄不住,寻思着二少寨主也该回来了,这便让老朽将他送了过来。也才刚到。”   忽而抬头看到芜姜,老眼昏花地看不清楚,只觉得骨清容秀,便又问:“这位姑娘是?”   “我叫小五,不是姑娘,老伯今后可看清楚了!”芜姜粗着嗓子,大方地从马背上跳下。   “呵,你也晓得自己不是姑娘。”颜康戏谑地瞪了芜姜一眼,转而对郑伯解释道:“适才在栖鹿谷捡到的小子,原晟伤未愈,暂时就让他跟在我身边做个随从。”   郑伯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芜姜一身女儿气。心里默默叹,大少寨主因为辛夫人被俘一事,气得二十五六也不肯成亲;二少寨主还算心宽,但自从见了北逖七皇子之后,如今竟是忽然对小娘娘腔开始感兴趣了。   哀哉。   不过这话他嘴上可不敢说,只是道:“原来是个哥儿,小五兄弟海涵。”   他是个老草医,见颜康身上有多处负伤,不由催他进屋包扎敷药。   “无妨,我自小也被人说习惯了。”芜姜应着,跟在几人的身后往屋里走。那小颜然盯着她吐泡泡,好像又想与她亲近,又不敢亲近的样子,芜姜就问颜康:“这小屁孩是你儿子?”   郑伯呵呵笑:“我们二少寨主年将二十而未娶,何来的儿子?颜家寨惯是收留无家可归之人,然小公子是他在山下拾来的孤儿。”   芜姜莫名想起拓烈:“我有位朋友和你差不多大,他若是还活着,只怕也要当爹了。”   颜康回过头来,把芜姜上下一扫:“你朋友还不少。我见你细皮嫩肉的,看起来应出自殷实人家,如何却跟着一群兵匪四处逃窜?”   芜姜卷着马鞭不以为然:“殷实个鬼啊,中原水土丰沃,汉人生得细皮嫩肉的多了去了。我阿耶阿娘被他们雇去带路,说好了几天就回来,结果人没影儿,答应好的佣金也不肯付。我得跟着他们,几时耶娘回来了我才能撤。”   呵,说得轻巧,就这副小娘炮的单薄身板,倘若流离在关外颠簸,只怕不用等到他耶娘出现,自己便早已被鬼戎蛮匪生吞活剥。   颜康不屑勾唇,走到桌边将颜然放下,拆解衣缕叫郑伯帮忙缝伤。   那昏黄烛火下,他年轻的身体结实而硬朗,肌肉起伏澄亮,散发着塞外武士特有的悍野气息。芜姜略不自在,假作不经意地调转过脸庞。   颜康心里好笑,有心作弄:“愣着做甚么,还不过来帮把手。”   白日里吃了郭盖一刀,胸侧一道深长的刀口沿肋骨至腹厦蜿蜒,后背也中了箭。郑伯用镊子剔除出箭屑,叫芜姜用纱布沿着他的腹背裹缠。   去了外袍的他,只着一袭墨灰长裤,腰带扎得很低,毛发甚浓密。芜姜稍一瞥,便瞥见那腰带下隐约泄露出来的一丛黑。像一只兽。   她猛地就是双颊一红。   萧孑那个的时候其实也像一只兽,但颜康像的是彪猛的虎豹,萧孑却是一只隽贵的狼。冷狠的气息中夹杂着一缕似帝王的柔情,只叫人堪堪化成水儿,身不由己地承迎他给的宠爱。   ……哎哎,真是不要脸皮了,芜姜你在想些什么。   那小花脸儿呆滞滞的,也不晓得思绪飘去哪里,两只手麻木地贴在颜康的肌肤上动作。因着指头绵软,似小虫儿在爬,他原本痛得龇牙,怎生却忽然奇怪地放松下来。   淡香拂面,若有似无,似许多年前母亲给予的感觉。但那感觉已甚遥远,从九岁上母亲大病一场后,他与父兄便似再也走不进她的内心。   该死。颜康凝着芜姜近在咫尺的红红滣瓣,莫名有些心猿意马。   “康爹爹,他脸红了!”颜然指着芜姜嘻嘻笑。   芜姜猛地恍过神来,假作凶相:“胡说,不许老盯着我看。包扎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来。”把布头扔给颜康,不肯再扎。   颜康顺势低头,这才看到自己少腹的风景……呵,个小娘娘腔。   他便捏芜姜的脸蛋:“臭小子,男人的大鸟你没有嚒?脱下来让我看看。”作势要扯芜姜的腰带。   芜姜连忙拍开他的手,用力拽住:“别扯,你才没有呢,脱下来只怕叫你自惭形秽!我问你,我今晚睡在哪儿?两天一夜没阖眼,再耗下去要死人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子,喉结都还没长出来,鸟能大到哪里去?   颜康懒得较真,却也不想与她同宿一屋,便叫来门外站岗的侍卫问。   侍卫拱手答:“回二少寨主,这阵子下雪,寨子里又收了不少户人家,空屋倒是没有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辛夫人之前住的屋子,倒是还空着。”   自从颜康九岁那年,母亲去寺庙烧香回来忽然大病一场,之后就与父亲分居了。在被白鎏掠走之前的那些年,一直一个人独居在小屋里。父亲因为宠她顺她,平素也都由着她,只隔上十天半月的去她房里一趟。后来被掠走了,就空置下来,一直也没人去住。   好在离自己并不太远,来去使唤也方便,颜康默了一下:“那就暂时让小五住着。明日起你就回岗吧,这里的琐事暂时都交给小五打理。”   侍卫应了声“是”,带着芜姜往外走。   是个僻静的小木屋,布置得清朴简单,推开门进去一股书雅气儿,倒是与颜家寨的风格大相径庭。芜姜四下扫量一圈,看见后面通连着个小灶房,有山泉水沿着管子流到缸里,旁边还有一些干柴火。她便蓄了点水烧热,擦洗过身子后蜷到床上。   被子应是才晒过,泛着阳光的燥暖味道。这些天都是抱着坐着打盹儿,生怕睡得太熟,被萧孑他们趁夜跑了。难得躺平一回,只觉得浑身筋骨舒散,困倦顿袭而来。   草枕下似有些膈人,翻来翻去别扭,她起身揪一揪,竟然在床板下抽出一本薄书。翻开来看,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行字:“何因何缘生死别离复相见,情浓情淡恩怨牵缠两作难。”   娟秀的字体,看起来像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想看下去,但是太累了,烛火下那字儿就跟蚂蚁似的爬来晃去,忽大忽小,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帘就阖了起来。   现下母妃的尸身在大李他们手上,不会再受糟蹋,心里总算踏实些。   屋子外的泉水叮咚叮咚,那梦中怎么又回到别雁坡的清水河畔。晨间晓风轻拂,她在取水喂马儿,他瘸着伤腿无声地走过来,用羽毛抚她的脸蛋:“还在生我的气?我错了还不行。”   凤眸中缱绻笑意,言语讨好,那时候多么宠她让她。   她本来不想搭理,怎么嘴上却没骨气地开了口:“不行,你错在哪儿了?”   “哪儿都错了,最不该的就是欺负你。”他把她的手拉到腰上环着,她便闻见他衣裳上熟悉的青草味道。问她:“……痛不痛?来不及问你你就跑了。”   说痛与不痛都不对,说痛了,他一定甚得意;说不痛是假的,那几天外面都跟裂伤了一样,火辣辣的。她抿着嘴儿不肯应。他却已与她五指交缠,抓起她的小指头在唇中轻啃。怎么拧来拧去,忽而就与他和好了。   夜风从窗眼踅入木屋,睡梦中的芜姜忍不住勾起嘴角,小脸漾开粉红。   但那都只是梦,流亡塞外时的萧孑是项子肃,买身衣裳都得讨好芜姜开小金库,可学不会忤逆她。但现下他手头有了兵,看起来貌似还藏着一沓巨额的家产,勋贵世族的傲慢与冷蔑在他身上原形毕露,这次竟然记仇了,竟然对她来真的。   硁硁硁硁——   天黑了忽而又亮,天空蔚蓝,阳光净透。大早上睡醒的人们便忙碌起来,舂米洗衣做饭,寨子里一片生机盎然。   芜姜推着板车站在粮库外,等着里头的库司派发今天各灶上的粮饷。   颜康受不了芜姜的半娘半爷,总是让他冷不丁就心猿意马。无事不让她随在身边,把她派去仓库上推车轱辘。整个寨子共近二千人,除去姑娘妇妪四百余,小儿二百余,成家的兵丁三百余,剩下的全是光棍汉。大少寨主颜麾把这些未成家的兵丁分作五个灶,各灶约莫两百人,从山脚到山头一个个散布。芜姜每日推着板车,坡上坡下的得往返七八趟。   颜康这厮也蔫儿坏,自从芜姜来了,干脆甩手把小颜然扔给她带。四岁的颜然每天睡醒就去敲芜姜的门,爬她的板车,走到哪儿随哪儿,上个茅厕还得守在门外头等。   粮库的库司叫一声:“小五听好了,一灶萝卜十个,白菜五颗,土豆八斤,面粉半担……”   他便跟着喊一句:“小五哥哥听好了,一灶白菜十个,面豆五颗,菜粉八担……”   含糊打岔,芜姜根本记不住。   她的目光正被不远处硁硁作响的一幢木屋吸引,将士们卷着袖子在修补窗沿与屋顶的漏洞。一群受过正统训练的职业将士,年轻英俊,身姿挺拔,站在高高的屋顶上简直招人眼球。   妇孺孩童们站在底下看,目光里满满都是倾慕。还好未成家的姑娘太少,一般十四五岁就早早许了人家,不然只怕又惹出多少一厢情愿与两情相悦。   雅妹是里头难得十七岁还不肯成家的姑娘,就像曾经别雁坡的小芜姜,她骄傲的身材一样使她成为兵丁们心目中的妻子首选。   她最近时常去找萧孑,有时送东西,有时帮着晾洗衣裳。芜姜好几次路过晒太阳的妇人身边,都说两位少寨主有意将她许配给萧孑,好把他与一众将士们留下。   芜姜本来还以为,萧孑一定会以对待妲安一样的态度对待雅妹,但是竟然没有。他好像听之任之一般,竟由着雅妹与将士们嬉笑打诨。这厮的情当真结束得干脆啊,之前还与她那样过,她后来没两天就出了红,也不晓得是葵水来,还是真的被他那个了,想起来心都揪揪的。   “小五小五,一灶土菜八颗,萝卜半担,面豆五斤……”小颜然又一本正经地换了副顺序,忽然看见那边厢雅美穿一抹杏色短袄,搭一袭绯红裙子从坡下走上来,又呼啦啦地叫:“雅姑姑,你快看,那是我漂亮的雅姑姑!”   雅妹最近都不扮男装了,手上提着一只小木桶,轻快的步履青春洋溢。   个傻姑娘,喜欢上那个混蛋你就倒霉了,那人无情无义,对你可没真心。   芜姜低头扫了眼自己的汉军青袍,捏捏颜然的小胖脸,假作凶道:“小笨蛋,再不闭嘴撕你舌头了。”   轱辘轱辘,推着板车便往萧孑的木屋前面绕。    ☆、『第六三回』胜邪   雪后初晴,天苍地阔,天雪山的雪泉途经着这片山坡,周遭还有一片树林围护。在荒芜浩渺的西塞,这里倒难得显示出一片烟火人间的盎然生气。   王焕揩着袖子站在屋顶上,眺着远方道:“倒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将军不如就在此常驻,只把风声放出去,让大李他们自个寻来便是。”   吕卫风反驳:“说得轻巧,慕容煜兄弟倆盯得恁紧,风声放出去若被他二个嗅到,你倒还想有这般安稳日子?再说了,总是寄人篱下也不行,倒不如自立个山头,反正老大人给咱将军留下不少家当。将军说,是与不是?”   将士们都晓得萧孑有钱,一品公爵府老大人虽为人极其抠门寒酸,但是对着这个小幺子却从来有求必应,要啥给啥,要给就必然给最好。一时个个目光看过来。   “阿爷,阿爷,你帮我削这个!”   坡下有老儿在晒太阳,几个孩童围在跟前嬉闹,只把他逗得乐呵呵。   萧孑立在石桌旁拭剑,觑了一眼,想起萧韩临走前说过的话。那抠门老头的精打细算与芜姜有得一比,若是知道自己把他一沓银票拿去,最后只立了个小山头,不晓得又要怎样尖酸刻薄捶胸顿足地奚落。   便肃着容色道:“那点家当能干得了甚么?一个个眼睛倒是尖。从明日起便把汉装换下,改作胡人打扮,分批去到玉门关附近几座城廓外打探。”   “是!”将士们抱拳答应。   那气踰霄汉,英姿勃发,只把雅妹看得眼目痴痴。雅妹拎着木桶走过来,边走边笑:“在说什么呐?什么叫寄人篱下,自立山头了?”   她嗓门豁亮,着一袭红裙丰腴婉转好生醒目。将士们闻言,连忙打招呼:“唷,是雅妹姑娘来了。可是又带来什么好吃的?天天吃你的小灶怪不好意思。”   雅妹最近经常来,大家也不是傻子,一次两次就看出来这姑娘对将军有情。早几天还帮芜姜提防着,怕被她趁虚而入。但雅妹总是送东西过来,又帮着大家洗晒。吃人家的嘴短,大家渐渐又觉得,自古英雄身边多美人,尤其至少应该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拿来娇宠的,一个是把他体贴照顾的。芜姜属于前者,再来一个糙点的雅妹也不矛盾,将军将来打天下,一路正需要个这样的女人起居相伴。更何况将来当了皇帝,也免不了三宫六院。如此这般圆说一番,又各个泰然了起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救了我们的命,现下又帮着修葺房屋,我们谢还来不及。若要是能长久留下,只怕两个少寨主还要高兴,保管天天酒肉管够。”雅妹把木桶抬到桌上,是一桶肉粥,盖子一掀开,登时滚滚浓香四溢:“昨天吴大叔逮回一只野猪,我用猪腿肉熬成了粥,特特给你们送来一些。”   说着亲自盛了碗粥递给萧孑,凝着他清俊的脸庞道:“貂云哥哥,这是给你的!”   目光熠熠,顾盼生辉。   轱辘轱辘——   萧孑本来不想吃,抬头瞥见不远处芜姜推着板车走下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盯着这边看,看得他心中抓抓挠挠。小妞,为她割肝伤肺的时候不要他,现下不准备与她纠缠了,却又时时地在他跟前晃。真个让人咬牙切齿,拿她没办法。   自己也不晓得原因的便将碗接了过来,在圆石桌子上一搁:“谢了。”   一缕清风拂面,那眉峰眼角依旧是冷淡,并不看人,却已把人三魂七魄勾去。   雅妹望着萧孑手上的剑,剑身寒光凛冽,漾得她目光迷离:“貂云哥哥这把剑好生精致,我看你待它,就如同对待心尖宝物。”   黑熊正咕噜咕噜大口喝粥,闻言不由得瑟:“可不是宝物?这把剑叫胜邪,相传乃是春秋越国冶师欧冶子所铸五大名剑之一。萧老大人……啊,貂老大人花了重金从陈国商人手中买下,从将军少年十三就随在身边打战,十年来不知杀过多少匈奴!”   看,这家伙手底下到底都养着哪些兵啊,就单黑熊这一张嘴,早晚必要给他惹事。既是有恁多的银子买名剑,又何须拼出性命偷几担军饷贩卖?   芜姜推着车轱辘,听得心中忍不住腹诽。   晌午稀薄阳光普照,萧孑着一袭斜襟玄色长袍立在木屋前,衣襟藤纹刺绣,窄腰长身,道不出一股男儿隽贵。雅妹杏袄红裙的立在他身旁,目中满是少女的恋慕。这目光芜姜太熟悉了,别雁坡的少女们、大梁京都的姑娘们,看他都是这样的眼神。   芜姜心里便醋意涌涌,不容许别的女人当面背面这样地惦记他。   “哼,一群无良兵痞,吃饱了又开始编瞎话骗人。那剑分明是主将赏给他的赝品,何时却成春秋名剑了,撒谎不害臊。”她忍不住打断话茬。   声音不高不低,却清脆澈亮,穿透进人心扉。   将士们看过来,这才看到小妞推着板车立在不远处,着青袍,束男发,像个少年一样衣袂扑簌。和胸圆臀满的雅妹相比,女人味真是逊了一大筹啊。芜姜怎么瘦了这样多。   一个个便像做了叛徒一样尴尬,毕竟也吃过不少顿这小妞熬的粥。连忙一边与她搭讪,一边自觉地与雅妹隔开距离:“呃……哈……是小五子,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一群墙头草,芜姜才不肯理他们呢。   雅妹也顺着视线看过来,她并不清楚芜姜与萧孑之间的关系,见芜姜眼神依旧上次那样执拗而别扭,只当又是讨债来了,便招呼道:“是小五子,你怎知道得这样清楚?”   芜姜有些嫉妒雅妹明媚的笑脸,哎,都是跟着萧孑这个混蛋,现下人不人鬼不鬼的。   应道:“我阿耶阿娘在他们营房里炊事打杂,我就住在营房外头,自然知道得很清楚。他们这群当兵打战的,一年也难得见几回女人,见了姑娘家就胡侃海吹,诱得她们满心崇拜,好哄她们随嫁边营。那不耐骗的免不了就上了当,我家阿姊就上他的当了。”   说着看了眼萧孑。   萧孑听见她的声音,漠然扫过来,又转回去悠然拭剑。凛冽剑气映照着他清削的侧脸,那般无情,难怪世人都说这家伙翻起脸来寡情无义。   雅妹听得好笑,一张红唇“哦”得老大:“你家阿姊?……小五说的可是貂云哥哥?”   只当芜姜是因为萧孑欠了她耶娘不还,适才故意中伤他,一脸的不相信。   芜姜心里忍不住泛醋,可恶萧狗,惯会用美色惑人,想当初自己就是这么被他迷住的。   如果之前没被他脱光剥尽的抵在墙上欺负,没有与他抱在一处同枕共眠那多么个晚上,她兴许还没这么酸。   见雅妹手上还挎着个包裹,猜里头一定藏着一件衣裳,便执拗点头道:“自然是,他早前在渠漓城打战时就骗过一个姑娘,那姑娘对他死心塌地,给他洗衣做饭,可好,战一打完他就把人甩掉,自己头也不回地带兵离营了。后来又娶过一门妻室,因厌倦人家容貌,堪堪五十两就把人退亲,害得那女子含恨上吊。晓得这些事的,都没有人敢嫁给他。可叹家姊纯良,被他那英姿容貌迷惑,跟着他流亡浪迹。我这一路随在后头,就见他半哄半骗地把家姊要了,又弃她于山洞不顾,若非我及时赶到,将她托于一家民宿照拂,现下只怕早已经喂了狼。我得看着这家伙,在找到耶娘前,在他给阿姊一个交代前,可不容他再招蜂引蝶!”   说着,似不经意地瞥向雅妹的包裹:“对了,你手上拿的可是预备送给他的衣裳?”   要了姑娘家的身子,又把人弃之于山洞不顾……   这么渣啊。   雅妹听得很是骇然,若放在平时,她早就一起声讨了。然而看着萧孑英挺的身姿,却又本能的不死心,抬头讪然一笑:“怎么会这样……貂云哥哥,小五说的可是真的?”   个小醋缸子,是她自己不要了,现下还不许别人惦记他。萧孑眼角余光瞥着芜姜纤瘦的小模样,满心里都是气与挠,默了默,等待平息静气后方才站起来。   并不看雅妹,他的目中根本没有别的女人可以入眼,只冷声道:“说不要我的是她,用刀抵着我赶我走、言语中伤侮蔑我的也是她,如何却成了我弃她于不顾?”   话说完,认真地凝了芜姜一眼,粗衣青袍,像个小子——自从决定对她冷淡之后,这样看她,倒觉得对她的感情也不过潦潦。   那凤目冷淡,好像都把人看到尘埃里了。芜姜眼睛有点酸,委屈说不出来:“谁让你先对她食言了?说好的等找到耶娘之后才可以,你突然那样欺负她,叫她心里不恼恨才怪。”   “那叫欺负么?我见她次次也没不喜欢。更何况当时那种情形,到底是谁欺负了谁?”萧孑瞪着芜姜,眼底掩下一抹隐愠与幽怨。   想起那天晚上的痛,把剑落进剑鞘,转过身去不想再搭理。这会儿她对他已没有诱惑力,不想再剜心挠肺一回。   芜姜心都碎成渣渣了。阿青阿白说过,女子与男子那个,如果花丛甚紧,有时并不需那白浊融进身体,也会因男子的溢漏而怀孕。自从那天晚上被萧孑强抵进去,没两天她下面就出了红,现下都过去七八天了,月事还不来。想想就要人命。   “咚——”气得芜姜抓起一颗大白菜就砸过去:“就是欺负了,天下没有你比更不负责的家伙,我真替我阿姊鄙视你!”   砸到萧孑肩膀上,那肩头伤口才初愈,登时一瞬钝痛。他用手风轻云淡地拂开,目中看她,都是高高在上的冷蔑,只转而问雅妹:“雅姑娘手上拿的是甚么,方才可是说要给我?”   雅妹这会儿才算是听明白了……玩一个丢一个,竟然真的这么渣啊,难怪小五这样恨。要是她姊妹也被人这样欺负,一定早就拔剑相向了。   她早前只听说天下间有二美男,战王萧孑与北逖慕容七,二人容貌冠绝当世,皆祸害天下女子无数,竟然没想到山外还有山。此刻看着萧孑俊逸的面庞,心中不由稍许酸意与怅然,但也并非喜欢趁虚而入之人。   自古未婚女子送男子衣裳皆意味深长,她低头看了眼包裹,便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搪塞道:“啊……也不是……就是帮二少寨主做了件袍子,有些显窄了,也不晓得你们哪个合适,拿来给大家试试。”   “窸窣——”许是心神不宁,那包裹掉在地上,她连忙捡起来,却不慎抖开,乃是件簇新的右衽大袍,衣襟镶绣花边,面料精致。   颜康着左衽,这明显就是给将军特意做的啊。将士们可没胆去试,见小妞都快要被将军气哭了,便巴不得催雅妹赶紧儿离开:“现下也不好试,不如先搁着,回头谁合适了就拿着去穿,谢雅妹姑娘则个!”   “三小姐,三小姐,我娘喊你下来帮会儿忙——”   坡下传来少年的呼喊,一边喊话一边着急招手。   雅妹此刻也察觉芜姜在将士们心中的分量了,暗暗看了眼萧孑,见他从始至终都并未看自己……欸,算了,无缘也是没办法。她就耸耸肩膀,假作泰然一笑:“谢什么呀,谁穿不是穿。那我就先走了,隔壁阿善家新生了小儿,急着要染红蛋,我这就前去帮忙了。貂云哥哥有话好好讲,可别对我们小五子太凶。”   说着拍拍芜姜的肩膀,挤了挤眼睛,大步咧咧地往坡下走。   芜姜本来对雅妹颇多戒备,不由默默松了口气。心中也无奈,一碰到萧孑这个坏家伙,就忍不住心思狭隘,管不住自己的吃醋。   把大白菜捡回来,问萧孑:“喂,听说颜麾想让你娶她,你可是准备收下她的衣裳?”   “难说。反正你那个蠢笨的‘阿姊’也不稀得要我。”萧孑语调冷冰冰的。看一眼芜姜瓜子儿似的小脸蛋,莫名想起初见时候那个匀称纯美的胡族小女,心中稍稍动了点侧隐。   却也不肯再赏予她好脸色,讨厌这种什么秘密都被她默默知道的感觉……特别想挠她!   “说完了还站在这里做甚么?推你的板车去罢。”修劲指骨攥了攥宝剑,转过身欲走。    ☆、『第六四回』酝喜   定是在反讽自己去找了慕容煜又回来找他,芜姜刚捡起的大白菜又砸了过去:“你才是蠢蛋呢,她若是怀了身子,我第一个杀掉你!”   想到月事若再不来,眼下女扮男装的身份,若然肚子鼓起来……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芜姜推着板车气匆匆地走掉。   “唏——她说什么,怀、怀、怀了身子?”躲在屋子后面的将士们讶然惊叹。   “难怪瘦了这样多,我听说有些女子怀孕初始便是瘦……没准儿萧老大人能抱上孙子了。”   “好话别说在前头,以现下将军这样处境,怀了可往哪里去生?”一个个压着声音讨论。   好大的劲。   那烂白菜砸得萧孑身躯都晃了晃,一片半萎的菜叶子从他肩膀上滑下来。到底得多气啊。他回头一看,只见芜姜推着板车,步履忽忽的,胳膊肘儿抵着眼睛,看起来像在抹眼泪。   这小辣椒轻易可不哭,一哭准是真惹毛了。他不禁皱眉头,顿一回身,发现将士们竟也跟在身后看,便肃着容色道:“看甚么?方才那段旧事是谁人诉与了她听?”   渠漓城主之女蒋鸢,自小骄宠,性情偏执,求而不得之便欲寻死。那般女子若然取回去,莫说糊涂老爹,便是自己也一辈子消受不起。他这些年再未踏足过那片城池。   呃,真是了,哪晓得几句无心之言,偏偏就被那小妞听去了心里。   将士们连忙窘迫地避开话题:“将军,那小妞既是这般缠磨你,应是存心想与你再续前缘。这样就把她气走,怕是容易……呷,伤着肚子里小公子的胎气……”   “对极,听说女子初始有孕,脾气也会变得古怪,最忌便是动怒。”各个点着头,眼神左顾右看,嘴角却掖藏一抹悄喜。   先且不说甚么处境,这般清寡的流亡生活,若然能添个粉嘟嘟的小胖崽儿,倒是能多出来不少乐趣。   萧孑阴愠不语,闹翻当夜的一幕又在脑海浮现。紧得快要蛊蚀人性命,他都不敢稍稍再往里抵进去半分,只怕伬忖太悍然,下一秒便要将她蜜花撕裂……分明隔着那道薄屏时便强退出来,如何竟就能怀上身子?必是恐自己不要她,故意捏出个借口吓唬人。   呵,小妞。   他心念又柔软,面上只做着漠然:“听她胡说些甚么,没动过,何来的有孕?”   将军打战虽厉害,在男女之事上到底空白。没动过,那天晚上小妞的声儿能跟母猫生产一样?   将士们不敢说太直白,只得委婉提点道:“咳咳……有时并非一定要那什么,碰碰也是能怀上的……光耀媳妇就是这样,不然那小子哪能恁快成亲?”   “要是真怀了将军的骨肉,每天这样干重活,万一动了胎气,被萧老大人知道了可就……”支吾着,表情万千纠结。   那光耀娶的乃是塞外胡女,成亲前管不住,弄出了事儿,怕萧孑责罚他逾越军纪,方才扯了这么个谎言。萧孑见他与那女子确是真心,在中原亦早已无亲无故,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真只是碰碰才怪?   蹙着眉宇,到底在这种事情上委实经验匮乏。仔细回忆,也记不得那天晚上是否有遗渗给芜姜。那小妞就是个天生的妖精,每回一沾她身子,便控不住地想要将她百般疼宠。   当下觉得有些头大,便凝了一眼黑熊:“方才的问题,谁人把蒋鸢之事告诉的她?”   乖乖,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绕过去。   黑熊哪里敢说话,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啊。瞪了眼一样默不出声的徐英,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的走掉了。剩下的几个也不敢再多嘴,纷纷你推我搡着,各个往屋子里躲。   一群叛徒。萧孑气恼:“都给我绕着寨子去跑三圈。”   跑十圈都行,只要能远离将军现下的气场。   “遵令!”二十余道年轻身影抱拳打了一拱,立时刷刷刷就往山坡下跑。   昊焱袍摆被木梯子勾住,溜得最慢,被萧孑叫住,命他把衣裳送回去给雅妹,再说几句致歉的话。   诶诶,这种拒绝求爱的事儿怎么能委托别人干呢?昊焱苦恼地把衣袍一抱,想想还是冒死帮芜姜求情了一句:“将军,呃……看在小公子的份上,将军就别再冷淡小公主了。这般处境下怀了身孕,她除了将军,已无甚可依。”   是冷淡么?   他并非真不要她,只是她年纪尚小,频频被他让着惯着,惯得骄横了。今后打天下之路漫长,期间不知多少艰辛困难,若然再对他那般不信任,两个人又如何相扶相伴。   萧孑凤眸敛着郁光,似手中宝剑散发出的幽幽冷寒。   昊焱打了个抖,连忙赶在他说出“再多跑三圈”之前,一道清劲身影转瞬便跑得没了影儿。   ~~~*~~~*~~~   芜姜彻底不想搭理萧孑了。   “驾——”夜幕降临,颜康从互市上采买回来,匆匆往寨子里赶。夜色寒凉,呵气成雾,老远看见小颜然蹲在门边堆木头,撅着个屁股,袍摆上都落了霜,不由心疼得皱眉:“如何一个人在门外蹲着,小五子去了哪里?”   颜然惆怅地卯着小嘴儿:“他哭了,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和我玩。” 一转头,看见康爹爹怀里一只小笼子,立时又蹦跶起来:“兔子兔子,我要小兔子!”   “小子,甚么兔子,是半途捡到的雪貂。”颜康扔去给他,魁梧的身躯纵下马背:“哭了?那小子脸皮甚厚,谁人竟能把他惹哭?”   应是才断奶不久的小雪貂,洁白柔软,甚是惹人心疼。颜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含糊不清道:“是貂云叔叔。他们两个说话,小五哥哥扔了他一颗大白菜,然后就哭了。”   呵,个小娘炮,男人打打杀杀的本领一样不会,这些婆娘抓脸挠头扔东西的花式他倒是样样精通。   颜康听得又气又好笑,猜芜姜准是又去找萧孑讨债了。这冰天雪地的,那栖鹿谷一个人影子都不见,哪里是说找到就能找到的?   当下便命随从帮忙照看小颜然,一道垮袍缱风往母亲的木屋方向走去。   门掩着,一下午颜然时不时出来进去,所以没上栓,推一下就打开。   “吱嘎——”木门子发出笨拙的响动。   芜姜蜷在被窝里,正把眼泪抹得昏天暗地,闻声立刻就不动了。   那纤纤身条儿曲成一团,像是一条小雏蛇,手还搁在眉眼处微颤,如何就能睡着了?   让你装。颜康龇着牙,走过去一把将被子掀开。果然就看见芜姜小脸掩得只剩下一块下巴,两片滣瓣儿红红的,女人一样好看又柔润。   颜康莫名又有些心猿意马,真该死,每次都不能太认真看这小子。   不客气地拉扯芜姜手臂:“小子,哭甚么?镇日跟个小娘们样。”   “呜。”芜姜挺尸不应,随便他拉扯。   她这几天少腹闷闷的,像被蒙了一层什么东西,上不来气。原本前几天月事就该来了,然而除却那次出的一点血,现下丁点要来的征兆都没有。   天晓得她有多么怕怀孕。萧孑那个薄情的阎王,现下正是想甩掉她的时候,她这一怀孕,即便是和好也是因为有孩子牵扯,勉为其难。想想日后抱着个哇哇小儿,跟着他到处被人颠簸追杀,还要时不时受他冷长的凤目挖讽……诶,人生都灰暗了。   可她没有勇气喝滑子药。   两行眼泪顺着她眼角流下,嘴角忍不住又瘪了瘪。   完蛋了,颜康的心都跟着她抽了一抽。   简直要人的命啊。   气得他干脆就把芜姜拖了起来:“要哭就大声哭,再他妈不出声老子揍死你!”   芜姜轻飘飘被拽起来,横了他一眼,扭着头不肯看人:“我没哭,你把我拉起来做甚么?派给我这样多的活,还不让人好好补个觉。”   她侧着脸儿,睫毛长而微颤。颜康眯眼觑着,只见眼睛红了一圈,肿得像个桃子,显见得是哭了一下午。因着被眼泪洗去棕榈油,现出底下白皙透粉儿的肌肤,眉尖一枚红痣嫣红且媚,若然是个女子,不知羡煞多少花容。他记起来慕容七额间也有,但那是颜料所点,还渗着一股子妖气,芜姜这枚却是清澄的媚。   他看得有些目眩,努着微厚的嘴唇,声音不自觉地柔缓下来:“补个屁,哭没哭过你心里清楚,撒谎无用。我问你,可是又去缠磨貂云兄?现下找人十分艰难,你莫要再对他无理催逼。”   困难才怪,他这两天根本就没去找。芜姜想起雅妹丰美的身段:“你和你大哥可是准备把雅妹许给他?别怪我没提醒你,他那人寡性无情,女人跟着他可得吃尽苦头。”   “是又如何?我见雅妹对他亦有好感,娶了便留在寨中,岂不是美事一桩。莫非你竟喜欢他不成?臭小子,男人可不能喜欢男人!”颜康龇着牙,审视着芜姜。   他的唇色有着塞外男子天然的厚沉,冽冽的野气随着呼吸溢散开来,像一只兽。芜姜有些不自在:“胡说什么,老子虽生得女儿样,取向却是正常。我可没喜欢他,他除了拐走我耶娘,还把我家阿姊弄怀孕了,现下若是敢娶别的女人,我便一刀子先取了他性命。”   那漂亮的眸瞳里绽露着凶光,一席话听着倒是出由内心。   颜康见她不像撒谎,这才终于解释得通她为什么把萧孑得看这样紧了。倒看不出来貂云兄那般桀骜之人一个,竟也有此风流烂帐。   一桩婚事闹了乌云,便没好气地捏捏芜姜脸蛋:“既是如此,那不娶就是。快随我起来,前日听你说喜食酸辣,今日特意给你买了只尖椒焗鸡,不吃就拉倒。”   说到尖椒,那被眼泪埋没的食欲顿时便升腾起来。芜姜这才从床上爬起,准备下地穿靴。   “咚——”怎知道腿骨发软,竟就一下子软倒在地上,连忙扯住颜康的衣摆。   那酥柔指骨隔着衣袍沿大腿滑下,只叫颜康身躯震了一震。下意识把芜姜一托,怎生竟这样轻,一下就拖到了胸口。要人命啊,又看到她那枚嫣红小痣了,哪里来的小子,竟生得这样美,难怪平时不肯以真容视人,实在是勾惹人犯罪。   他略微窘迫,凝着芜姜嫣粉的双颊:“如何脸红得这样厉害?……小子,你可是发烧了!” 大掌在芜姜的额头一覆,果然衮烫衮烫。   芜姜只觉得身体倦软,哪里晓得竟是发烧,怕若真是怀孕,脉象被草医测出来,到时候暴露了女儿身份可就麻烦了。刚想搪塞,“砰——”一声门页子晃荡,颜康已经抱着她出了门。    ☆、『第六五回』当归   芜姜一路忐忑,几回欲推开颜康下地,颜康都不允。他身材壮硕,步履生风,不一会儿便到得郑伯的门外。   郑伯夫妇刚用完晚饭,夫妻二个正在洗碗,一辈子没有子嗣,老两口虽清冷却也温馨。看见颜康缱一身寒意抱着满面通红的芜姜走进来,连忙迎出去:“二少寨主,小五哥儿这是怎么了?”   “烧得厉害,劳烦郑伯帮忙看看。”颜康紧了紧芜姜滚烫的身子,把她在座上一落。   羊油灯袅袅火光,映照着老儿被岁月勾勒的脸庞。郑伯闭目搭脉,时间又静又长。   芜姜盯着他时而微微一颤的额角,心里就紧张,跟小鹿乱撞一样突突跳。生怕他忽然开口说:“姑娘,你怀胎有十日。”然后身旁的颜康会不会一刀子朝自己劈下来——   “妖孽,那娘们会的把式你竟一样也不落!”   看见郑伯眯开眼缝睨自己,那瞳眸里光亮隐隐,总觉得像把人看穿似的,连忙粗着嗓子警示道:“郑老伯这回可看清楚了,老子是个男儿身,可别给我诊出甚么姑娘家的病。”   “胡说些甚么,这是我们山寨顶顶出名的老草医,便是那汉人宫中的太医,医术也未必有他高明!”颜康捏着芜姜的肩膀,怎么这样薄,捏捏都是骨头。问郑伯:“小五子发的是甚么烧,如何要诊这许久的脉?”   郑伯眯着眼睛打量芜姜,好个淘气姑娘,果然是个女儿身。见颜康满面关切,心中不由暗暗好笑,想起他的父亲、当年从寨子外头捡回辛夫人的颜曷寨主,想不到父子同命,皆是这般欢喜姻缘。   只是以二少寨子豁亮畅达的心性,只怕不晓得甚么时候才能发现,便故弄玄虚给他一点暗示,捋着花白的胡子对芜姜道:“小五哥最近可有觉得口淡乏力,少腹坠沉,手脚冰冷?”   天呃,全部都被他说对了,芜姜正要开口说话,颜康早已代答:“对极,这小子近日总喜酸辣重口,身子亦凉得无甚温度,不信你摸摸看!”捋起芜姜的袖子,托着她的手腕晃了晃。   晃个头。   那手腕白嫩而纤细,就是这样了二少寨主也未能起疑。罢罢,也是命中注定的冤家,任由他年轻人自成佳话去。郑伯点了点头:“那便是有了。”   芜姜心口突地一跳:“我有什么了?老伯你可别乱讲话!”   “是老朽心中有谱了。”郑伯抿了口清茶,适才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所谓‘天地人和,阴阳相调’,小五哥体内着了寒邪,寒邪至气郁,气郁至血凝。那血气郁结于少腹而不落,久耗至中气亏虚,长此以往轻则形容枯槁,重则危及性命耶。”   这么严重,怎生听起来倒像是葵水不落似的。芜姜默默松了口气:“就只是邪寒吗?没有别的?”   “有没有别的,小五哥既怕老朽乱讲话,心中该是比我更清楚。此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补元益气是最重要。我这里开几剂方子,你回去煎了喝下,每日早晚各半碗。另外再用当归四倆炖乌鸡,隔日一只,好生调养身子。元气一足,那该有的自然就有了。”   “乌鸡当归?郑伯可有弄错,那女人坐月子的药方,如何开给他一个小子吃?”颜康听了半天没听懂,大掌在芜姜的肩上一拍,很是郁闷地皱起眉头。   个小娘炮,模样长得像个娘们,生个病吃的方子也娘们。   那塞外武士厚实的大掌落下来,只把芜姜整个身子都震了一震。   郑伯唬他:“二少寨主莫要再对小五哥作凶,此病诡怪,须得好言语细呵护,切忌动怒受惊,否则只恐越发羸瘦。那乌鸡最补虚劳、强筋健骨,男女食用皆宜。左右老婆子得空,二少寨主便将鸡杀好了送来,我叫她每日炖好,遣人给你送去便是。”   说着夫妇二人相视一笑。   …………   “吱嘎——”身后茶色木门阖起,两个人并肩往坡下走着。西塞的冬夜寒冷,便是晴了一天,脚底下的积雪也并不见化,靴子才上去嘎嘎作响。   芜姜闷着头走路,在想到底要不要支开颜康,一个人跑回去问清楚郑伯。却又豁不下那个脸皮,怕万一没怀上,岂不是白白丢一场姑娘家的臊。   夜风如刀,风把她散下的碎发乱拂,拂上她清俏的脸蛋。颜康一直在旁偷偷地瞥她,怎么那样小,好像轻轻把她一捏,她就能化在他手掌心里了。   鬼使神差地,忽然很想看看她到底有没有长小鸟儿,假装手臂从她跟前晃了一晃。   被芜姜察觉,一袖子拍开:“干嘛?一路看我。”   颜康有些窘,低咳着嗓子做一本正经:“小五子,我怎从不见你站着尿过?”   那一双醇黑的眸瞳里映射着探索的光芒,盯着芜姜的少腹看了两眼。   芜姜脸一红,瞪眼凶他:“谁没尿过了?老子尿还要给你看啊。须得叫郑伯也给你把把脉,我看你最近越来越不对劲!”   说得颜康更窘了,罢罢,就这副“老子、老子”的样子也不像是姑娘家。便搡了芜姜一把:“郑老儿也学会了卖关子,什么病这般神秘兮兮。寨子里乌鸡不多,明日还须差人给你去互市上采买,你要怎么谢我?”   老头儿说得含糊,一会儿有了,一会儿顺了,谁知道是病还是被萧孑那个了。   “你问我我怎晓得,我自个也不是大夫。现下身无分文,老子又不是女人,总不能以身相许?莫非你竟肯要男人么……欸!”芜姜心不在焉地应着,未料被颜康那一搡,脚下不慎踩到了一个坑。   “小心!”颜康连忙伸出长臂将她一托。   她的身子甚轻,轻轻一托便落进了他怀里。微厚的嘴唇触碰到她的头发,道不出一股淡香,那样柔软。身不由心,下意识将她在怀中箍了一箍,怎生下面竟忽然就热了起来。   他自少年十四母亲被掠走,至今一门心思沉浸在那家门蒙羞的执念里,眼中从未入过甚么女人,也未思虑过凡情,不曾体验过这样一种奇妙颤栗。见芜姜欲要挣开,嗓音一瞬涩哑:“别动,再动要杀人了。”   他的身量高伟,那里抵着芜姜的腰,怎生渐渐有点硬。芜姜抬头觑一眼,看到他麦色皮肤下透出的红晕,一瞬反应过来,羞得伸手挠了他一道:“还说我娘炮,你竟对男人也起心思。下次再这样我踢你了,把药给我,我自己回去炖!”   夜色下那红红唇瓣轻含,哭过的小花脸儿甚凶,适才在郑伯处喝了碗姜汤,两腮红润,俏媚隐约。   颜康看得有些呆滞,摸了把脸,指尖带下来一缕红,便龇着牙道:“爪子真利。幸得你是个小子,若然是个女人,这辈子休得再想走出我这座寨子!”说着把药包往芜姜的怀里一扔,健硕身影大步将将离去。   芜姜心里咚咚的,生怕他忽然冲过来要检查自己的“小鸟”,见他在拐角处没了影儿,方才松了口大气。   一个人回到木屋里,煎了药,吃完后躺下睡觉。   许是因着那药的暖补作用,明明甚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手伸到床角,又把辛夫人的手札抽出来看——   “何因何缘生死别离复相见,情浓情淡恩怨牵缠两作难。”   娟秀的笔体,似有无奈与怅然在其间流淌。那说的故事也久远,二十八年前,大梁太史令苏悳遭奸人陷害,被彼时的皇帝癸夔下令抓拿。苏悳携家眷藏至扶苍城长史辛玮府中避难,不料又被告发,连累辛氏一族满门抄斩。唯苏悳独子苏澈带着辛玮十二岁的幼女辛芙,一路往西逃跑。癸夔派追兵尾随不止,悬崖边上无路,十七岁的苏澈不得以把辛芙藏至大石之后,又脱下她的鞋履在崖石上一搁,制造出已把她推下去的假象,自己便当着追兵的面落崖身亡了。   千丈悬崖,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她说:“生死仓惶时不知有爱,那时情窦未开,天地茫然间只当阴阳两徊;之后别开又遇,人面已非,却方知有一种情,叫作刻骨铭心。可为之生,可为之死。”   寥寥几笔,却好似道尽年华哀伤,那么刻骨的,那么用力的。芜姜忍不住想起萧孑,看看人家,宁可自己跳崖也要保全对方,而他呢,却是把自己推出去送给慕容烟。   脑海中又浮现当日在八卦谷,被萧孑推到慕容烟跟前的场景,手握长剑,高坐马背,目中根本看都不看她。   芜姜的心便有些冷了,从六岁起把他刻入眼眸,后来遇见,鬼使神差就把他喜欢得不得了,他稍给她一个好脸色,她都能悄悄欢喜半天。恨不得叫他更落魄一点,好能永远被她困在寨子里,哪儿都去不了。一路却是被他扔来弃去,忽宠忽疼,想欺负就欺负,说不要就不要了。   那药性催着血脉游走,少腹微微一颤,芜姜突然生出离开萧孑的心。人生的路那么长,就当做十四岁时年少无知,错爱了那样一个桀骜又绝情的男儿。将来还有二十四岁、三十四岁,还会碰过更多的男人,也许没有他这般优秀,但至少不会让她如此心揪。他将来遇到了怎样的女子,也许比她美,也许不如她美,也许还会不止一个,但是也都和她没关系了。   现下须得先忍耐着把身子养好,若是葵水来了自是最好,倘若是没来,要打掉那骨肉也须得有个好体魄。看在他们这样纠缠一场的份上,她相信就算是自己走了,他也会帮她把母妃安葬。   她这般一想便困了,拭了拭眼角阖起眼帘,再醒来的时候又把自己修复成了一个好好的人儿。    ☆、『第六六回』瀛水(+1k)   “风飞兮旌旗扬,大角吹兮砺刀枪。天苍苍,野茫茫,蓝天穹庐兑猎场,锋镝呼啸虎鹰扬——”   秋日荒草漫坡,战后的沙场在身后沉寂,将士们唱着凯旋的军歌浩荡而归。   塞外的黄昏一片萋萋凉色,几座灰绿的军用帐篷在斜阳下伫立,老远可见炊烟袅袅。   “迂!”一骑汗血宝马在营前停下,银白铠甲将马上男子的清伟身型勾勒出威武。   值岗的士兵过来接刀:“将军,夫人来了,正在里头等你!”脸上带着一晕微窘的笑,往身侧的帐篷里瞥了几眼。   “哇~~呜哇~~”那营房门帘轻垂,隔着帘子可听见稚儿啼哭,隐隐有妇人的声音在轻声宽抚,听起来年纪尚小。   “夫人?”他蹙眉,仔细在脑海中过滤一遍,也记不起自己几时竟娶过女人。满腹狐疑地循声走过去。   “呼——”长剑挑开门帘,一股冷风从身后踅入。看到行军榻上坐着个俏娇的美人,着一抹水红裙裳,怀里抱着个襁褓小儿,正轻哼着曲子在哺食。下颌低垂着,盈透的指尖揩着胸前的小衣,往小儿幼嫩的口中喂。   小儿吃不专心,边吃边舞足戏耍。他看见她满面爱宠,眉尖一枚嫣红耀眼,一笑便勾人魂魄,那样熟悉。忽而便想起来是谁,那个一日不折磨自己便不痛快的小辣椒,几时竟然与他和好了,还给他生下个小骨肉。   想起她初跟着自己时,尚且懵懂未知的十四少女模样,心中只觉一触柔软,滞滞地立在门边看她。   “嘤~~”许是铠甲银光耀眼,那小儿忽然松开她,扭头向他看过来。朱朱小唇,娇粉玲珑,生得竟像个女孩儿一样好看。蠕着小胖手,想要讨他的抱,却又几许怯怯。他心里抓抓挠挠,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她抬头看见他,微微羞红了脸颊,嘟着嘴儿嗔怪:“镇日闹着我在院里院外找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看见你又惧了。你不过来抱他吗?你不过来那我可就走了。”说着站起来,偏把孩子往他的怀里塞。   他不抱都不行,笨拙地揽进怀里。粉嘟嘟一点点大,不过他半臂长,贴着冷硬的盔甲蠕爬,小手儿攀过他的脸,探进他的唇,那才从战场下来的满身杀气怎生一瞬间便化了。忍不住将那小手含在嘴里,揽过她的肩膀亲了亲。   她脸一红,梦里当真是温柔。美丽从衣缕下若隐若现,好似清晨花蕊上的露珠儿一般,那样夺人眼目。他忽然把小儿在篮子里一放,箍着她便往身后的行军榻上覆下去。   梦中靡靡,忘了具体,只记得那万千温柔,在他的宠溺下宛若山林溪涧。他的手捻过她的每一方美丽,绝望时与他五指紧扣,声儿也似无魂,饱得满足……   “啊——”萧孑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稀薄的阳光射进木窗口,清晨雾气迷蒙。一夜心思辗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竟做了这样一个梦。将士们早已起来忙碌,身旁除了一方古铜宝剑并无其它,他便抓起剑披衣而起。   ———*———   “二少寨主脸上如何添了道疤,像被女人抓过似的!”颜康从山脚拎了只鸡往坡上走,脸上一道细长的抓痕结了血痂,好生刺目。路过的寨民好奇打问,他总是含糊应话:“昨夜捡回来一只雪貂,尚未驯服,不慎被挠了一爪。”   小颜然听了,忍不住撇嘴儿:“康爹爹学会撒谎了,是小五哥哥抓的。”   小子,几时竟然被他偷看了去。气得颜康赏了他一板栗:“该死,男人怎样挠男人的脸?要是敢再胡说,老子这就把他赶下山去!”   颜然本来还想说小五哥哥都是蹲着尿尿,咕噜一下就不敢开口了。小五哥哥虽然很凶,但那都是假凶,他身上还有一点点香,没娘的小颜然可舍不得他被赶走。   颜康也怕被大哥知道,大哥发过誓,救不回母亲就终身不娶。颜麾不娶,便催着颜康成家,最近都在周边的山寨给他打听姑娘。若是误会了自己与小五,那小娘炮铁定在寨子里留不下去。   一路侧着脸躲人。   将士们正在木屋前晨练,看见颜康拎了只乌鸡走上来,不由笑着招呼道:“二少寨主大清早提着只女人吃的鸡,这是准备去往哪里?”   一个个墨发披散,头戴额饰,穿左衽的宽松大袍,做塞外胡人打扮。   颜康看见了,循声走过来:“小五那小子病了,大夫说要用当归炖乌鸡补益。寨子里养乌鸡的人不多,好容易才抓来这么一只。”说着把鸡晃了晃,那鸡生猛好动,被晃得咯咯直叫。   病了?昨日还恁个气汹汹,一颗大白菜只把他砸得晃了一晃,如何一夜之间就病了。   萧孑手提长剑从木梯踅下来,不由微蹙眉头:“生的是甚么病,须得非用乌鸡补益?”   颜康应道:“说是昨日来找过貂兄,回去哭了一下午。我从互市回来一摸他额头,烧得厉害,便抱去郑伯处诊了脉。那老头儿说得含糊,只说是血脉郁结、少腹坠沉、口淡乏力,须得平心静养,补益元气,谁晓得到底是什么病。个小娘炮,得的病也跟娘们似的。”   说着下意识抚了抚脸上的抓痕,睇见萧孑一样散发宽袍,不由好奇打问:“对了,貂云兄今日如何做此打扮?”   抱她……   眼前掠过梦中芜姜曼妙的身体,那似水绵缠,娇娇柔柔滴滴。萧孑的容色微沉了沉,拱手一礼:“难为二少寨主这般为她操心,那小子脾气古怪刁蛮,若确然生病,回头把她交与在下照料便是。栖鹿谷一带东行至雁门关,西去匈奴,失散的将士们必不会往这二处去,近日打算至玉门边上的几个城郭附近探探。二少寨主可需要捎带些甚么?”   “倒也不操什么心,貂云兄若是不嫌他烦,自去坡上看他便是。只这寨中养乌鸡的不多,那郑伯说要连吃数日,怕要劳烦貂云兄在互市上给他采买几只。”颜康说完抱了一拳,因急着去给芜姜炖药,便拎着鸡告辞了。健硕的背影虎虎生风,一路只听那鸡咯咯咯叫不停。   将士们拢过来,表情便很有些那啥:“这颜康对小公主倒是上心,幸得心大,若然晓得她是个女儿身,不知要怎样麻烦……”话没说完,看到萧孑阴郁的眸光,声音连忙小下去,又改口道:“将军,又是口淡,又是倦软腹坠,看来这回十有八九是怀上了。”   “是极,那小妞也是争气,就这样都能给将军怀上。梁人只道咱们将军天煞孤星,这般一看,小公主与将军倒是天作的姻缘,将军要找些拿主意才是。”   一路咕咕叨叨着,牵马往坡下的食灶上走。   “小五哥今日好胃口,一人吃了两个人的饭量,平日倒不见你这般魄气!”   “吃不饱何来体力干活?这以后我顿顿吃两个人的饭量,袁师傅可别舍不得给我吃。”   “哪里会,近日亏得你给灶上送菜,省得老汉我每日坡上坡下的颠跑。你便是一人吃三个人的饭量,我也顿顿给你管饱,呵呵哈!”芜姜正在灶堂的大长桌上喝粥,抬头便与将士们撞了个正着。   将士们亦是愣了一怔——看看芜姜的面前,一大海碗见了底的粥,撒着还有两个破蛋壳、一把鸡腿骨,手上还揪半个粗粮馒头——乖乖,不是说病了么,这饭量!   一个个眼神闪烁地看着萧孑,目中之暗示不言以表。   芜姜亦看见萧孑了。他站在他们最前面,墨发携风轻扬,头戴铜藤额饰,剑眉横斜入鬓,手中一柄青铜宝剑打着寒光,在人群中从来那般醒目。她想起他近日对自己的诸多漠视与言语伤人,就也作一副淡漠不睬,啃掉最后半个馒头站起来。   二十余个魁梧的年轻汉将,身影挡得似一堵高墙,形单影只的芜姜和他们一对比,就像个只身闯入狼群的小母鹿。   “呃……小、小五子,今日吃得可多哈……”黑熊讪讪地咧嘴笑,蠕着大脚板给她让道。   “嗯,我要长肉呢。”芜姜眼角余光不自觉瞥了瞥萧孑,知道他正盯着自己看。忽然有些后悔昨天砸他大白菜时说过的话,都已经决定与他了断了,还告诉他那些做什么,徒添麻烦。   “驾!”清岧的身影一跃跨坐上马背,挥一挥马鞭,往寨子外头打马。   半路被小颜然追着跑,又跳下来把他抱了上去。   马背上挂两个木桶,一路叮铃啷当。原本想叫芜姜多干点粗活儿,好把身子骨磨得不那么娘炮些,被郑伯狠训了一顿,颜康自知理亏,改叫芜姜每日去瀛水河边取水喂马了。   灶堂里好似一瞬间静悄悄的,将士们的眼神追着芜姜跑:“将军,这回真气上了,不理你。”   萧孑微眯着凤眸,睇着芜姜驰远的背影,瘦得小蛮腰只够他一握。原本只当她扯谎唬自己,此刻终是有些信了。当真是上天派来治他的冤孽,分明那天晚上浅尝辄止,如何便埋下了骨肉。眼下这般处境,真不知该将她往哪里安置。   晨间冷凉的山风拂过他的发,那清俊面庞上不由眉宇郁凝,沉着嗓音道: “女子怀孕,至何时开始显怀?”   “三个月,啊,有的贪吃些,两个多月就显怀了。” 黑熊接过话茬,他之前是营房的伙夫,经常与一些打杂帮衬的妇人交道:“女子怀孕前三月最须小心呵宠,倘若是营养不足、情绪不快,稍一个不慎就滑胎了。小芜姜这般瘦,将、将军怕是要给她好好补补……”   ~~~*~~~*~~~   瀛水河流水咚咚,天雪山化下的雪水,传闻得神仙的庇佑,河水终年不凝。清晨雾气迷蒙,河岸两旁无甚闲人,视目明阔,风清云远。   芜姜弯着腰,用木桶在河里装水,怕袍子浸到水面,一只手扶着桶,一只手扯着袍摆。   颜然蹲在她身边看,看了半天卯着小嘴儿道:“小五哥哥屁股尖尖的。”   芜姜捏他小脸:“乱说,哪里尖了?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直起腰,把鼓起的衣袍拍扁下去。   颜然很冤枉,想了又道:“我没乱说,你还蹲着尿尿,女孩儿才蹲着尿尿。”   听得芜姜一口气差点没噎住,把桶一放,抓着他衣襟就问:“小子,我上茅房你也敢偷看?说,还把这话告诉过谁人?胆敢撒谎这就把你扔下河!”   颜然没想到她会这么激动,不禁有点怕,惴惴地往后退两步:“我可没偷看,是你自己进了茅房就矮下去,我猜的。我连康爹爹都没告诉过。”   芜姜这才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我告诉你,男人也有蹲着尿尿的,懒的人爱站着,勤快的就蹲着,不信你去试试。”   颜然半信半疑地去草丛后面蹲,蹲了半天没动静,芜姜问他:“怎样了?”   “出不来,你骗人。”   “那你用点力。”   孳孳孳……一忽而便听见细微的声响。   “看,我没骗你吧。不过男人蹲着尿尿是件臊人的事,你可不许告诉任何人,不然我一准被你爹扔出寨子!”芜姜冲颜然喊着,一边把装满的木桶提起来,准备往马背上挂。   “唔……”许是动作太过吃力,怎生得胃里一阵泛酸,连忙放下来,蹲去一旁呕酸水。   萧孑站在不远处看,看她难受地佝着个背,小小的一团影子,分明还是个青涩未开的小姑娘。那梦中攀在怀里的奶娃儿又浮于眼前,想起她被自己覆在身厦抵死交融的一幕,满心的桀骜便又不听使唤地柔软下来。   罢罢,到底小了自己这样多的年纪。   清逸身躯便迈开步子,手持长剑走过去。   芜姜拭着嘴角正要起身,只觉得手边多出来一股力道,抬头便看到一只长臂帮自己把木桶挂上了马背。   墨发披肩,凤眸薄唇,那般英俊且拒人于千里的冷傲。   是萧孑。   明明昨天还恨不得把她碾死,此刻却又忽然体贴。她心弦儿微颤,提醒自己别多看:“你来干什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现下我不招惹你,你最好也别招惹我。”   拗着脑袋,眼睛不看人。   小辣椒,一拿乔起来就哄不住。   萧孑并不应话,盯了芜姜一眼,才吐过的小脸蛋略显苍白,唇边还沾湿一丝碎发,娇娇讨人怜。   他替她把碎发拂开:“什么时候发现的?……肚子里的骨肉。”    ☆、『第六七回』嚣寨   那指尖拂过脸颊,些许温柔缱绻,真叫人不习惯。   芜姜用袖子擦了擦:“什么骨肉?昨日不过编出来吓你,你倒是信了。平素和你讲真话,也未见你听进去几分。”   绕开萧孑,用粗绳捆扎着木桶。   经了一夜的严寒,绳子上结了冰霜,扎起来好生吃力。她兀自扭缠着,唇瓣轻咬,眼睫儿下掩一幕清幽,视身旁彷如无人。   昨日还有意黏糊,今日却这般冷淡,当真是生了气了。   萧孑在旁边看,难免有些不自在。猜她一个人发现怀上骨肉时,必是心中恐惶,想找自己言和,他却对她漠然不睬,难怪回去哭了半宿。   磨了磨唇齿,到底把芜姜的小手握住:“口淡乏力,腹坠呕酸,莫不是有孕?听说昨日回去哭了?怀了便好生将养,哭有甚么用。”   那隽颜冰冷,言语亦冷,掌心却把她的手指包得暖暖的。芜姜猜一定是颜康把郑伯的话说给他听了,便用力抽回来:“谁哭了,我没哭。大夫把脉只说着了邪寒,兴许只是月事拖延不来。你找我若就为这件事,现在可以回去了。”   说着又去解另一边的木桶。   绳子一样难解,拽了老半天,提去河岸边。瀛水迢迢,自西望东,不见头尾,风把她的衣袍扑簌舞动,她将袍摆夹进腿间,屈膝蹲下,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安静,让人想起别雁坡那个娇妩的少女,一生气就装耳聋不理人。   萧孑扫视了一周,见不远处的小颜然背着个身子,正窝在荒草丛后叠石头。他便向芜姜走过去,用剑柄轻拂她乌亮的头发:“真生气了?一路随在队伍后头,情愿忍饥受冻,也宁是不肯出来见我。若非颜康一箭把你砸出来,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同我说话?我这才不过冷落你几天,你便气上了。小妞,你可懂得将心比心么?”   芜姜动作顿了顿。那些个追赶他的昼与夜,脑袋里就像时时绷紧着弦儿。夜里远远的烧一小堆篝火,看他坐在暗影中拭剑,几回鼓起勇气靠近,皆被他冒出的一句狠话泼灭。   芜姜提起桶,蹲去另一处舀水:“你和你的兵们那样诬赖我,傻子才肯站出来。别用你的剑碰我,凉。”   一股晓风吹来,把她身上的淡香拂进鼻息,又勾人想起那些被她撒娇黏缠的情景。萧孑有点窘,但目下这种情形不得不哄好她,只得又道:“还不是被你气伤的?几年前张嵇曾替我挡过一箭,当日八卦谷里三十将士众目睽睽,我不能对他见死不救。慕容烟此人甚为诡诈,稍一个不慎便能觉察,你若是信我半分,就该晓得我那番话乃是演戏。我以为我们走过了这一程,后面还有更多的路要一起走,该有一些必要的信任。不想在你的心里,你竟依然把我看做那般卑鄙。花芜姜,换作是你,你又如何不心凉?”   “只不过是个暖床的工具,没了这个将来亦有下一个。萧某既能弃她于匈奴之手不顾,今日又有如何不舍?”——   惯是个寡情绝义之人,他说得那般逼真,谁能分得清真伪了?   周遭静悄悄的,只觉耳后似若针芒。芜姜眼角余光向后瞥,瞥见萧孑近在咫尺的玄墨色长靴,晓得他一定在盯着自己。其实她后来知道他没有撒谎,是自己冤枉了他,心里也疚责。但他这样直白的挑出来,一点女儿家的羞窘都不给她留,她就不想再与他说话了。   芜姜提着木桶站起来,冷冰冰地擦过萧孑:“萧狗,说我不信你,你自己不也一样。拿走我的鞋与衣裳,夜半闯进来两只狼,我若不躲出去,早就被狼吃掉了。清早看见你回来,不晓得多高兴,听你一句‘从此没有花芜姜这个人’,一颗心瞬间都冷了。你手下的将士们说得没错,将来你要打天下,需得一个上马能杀、下马娴柔的女人与你作伴,我只会成为你的拖累。而我想要的,你也给不了。既然都已走到这个地步,勉强在一起也没意思。今后你再找一个比我更好的,我们分开就是了。”   她狠话一连串,斜倾着腰从他身旁走过去,风把他一袭青藤纹袍摆乱拂,那身量可真是高。许是蹲得太久,怎生筋骨麻痛,刚掠过他肩下,蓦地却崴倒下去。   “唔……”   被他一臂搀住,拽着手腕拖进了怀里:“什么叫‘分开’,是要与我了断么?……我若走了,你一个人,肚子里怀上骨肉怎么办?”      芜姜被拽得站都站不稳,迫不得已对上那道冷郁的眸光——清削的面庞,五官英挺似如玉凿,看多了心都痛。   哎,那次运棺要能把他杀掉就好了。芜姜闭了闭眼睛:“这些不用你管,怀不怀上还未必呢。若果真是怀上,我自会把它拿掉,必不会用它来牵绊你。”   好个小辣椒,果然什么狠事都做得出来!萧孑听得心肝胆钝痛,龇牙气道:“栽赃陷害,从来讨厌我的只有你,几时我对你有过厌恶?这骨肉也有我的一半,由不得你一人说了算。既来了便是一世的缘分,你若不想要,生下来我自己养!”   明明最近都是她在示好,他每次不是冷眼剜人,就是视而不见,现下又不承认了。   芜姜伸手挠萧孑:“还说你没有,你自己去照照镜子,都快要成冰山脸了。天下要杀你的人这样多,你怎么养他?一边抱在怀里哇哇哭,一边在马背上厮杀吗?屙你一裤子!”   那爪子向脸面袭来,又狠又准,娇蛮的小妞,吵架惯是只会挥鞭子扔石头挠人脸。   萧孑被气得没办法,干脆就势把芜姜的手腕箍去脖颈,望着她嫣红的唇瓣,蓦地含咬下去:“你生下来,我自有办法养。事先提醒你,胆敢再移情于别的男人,别怪我一剑削下他脑袋。”   “唔……世间男子追求女子,皆好言好语,没有一个像你这样霸……”芜姜的话尚在口中,尾音便被他吞没了下去。   柔软始熨即离,双双染了唇液的润泽。多少天没有再这样亲昵,忽然一相融,那八卦谷刻骨绵缠的温柔顷刻又席卷回来。两个人四目对视,不自禁双双红了颜颊。   萧孑阴郁着嗓子,斜睨了芜姜一眼:“吃了这样多苦头,也宁不与我求好。花芜姜,你可晓得我在气你什么?宁可光脚跑去找慕容煜,也不肯信我半句,我通宵寻你二日不见,杀你的心都有了!”   芜姜用力擦了擦嘴儿:“我没去找过他,在乌鸦寨看见昊焱就跟来了。只怪你那群笨兵,他们一说话我就不想理你。”   话说到一半,蓦地戛然而止。   萧孑却已经恍悟过来,咬住芜姜的耳朵:“既是在乌鸦寨遇见,还说你没去找过他!”   她耳垂幼粉清香,恰被他用力汲取,誓要将心中醋意化尽。大掌箍着她的背心,融融暖意渗透进骨髓,忽然一用力,腰谷被他托至腹厦,整个儿便瞬间离了地。魂魄都不由己了。   清晨晓风轻拂,只把双双青丝纠缠,他箍着她不放,发现她又长高了许多,快要逾过他的胸口了。那么瘦,肩背上的蝴蝶骨都能触摸得到。心中疼宠又起,颀长的身躯便俯下来,双臂环过她的腰肢,薄唇沿着她的颈将她细细品尝,哪里再舍得分开?   她一直在推搡,后来渐渐无力下来。晓得再下去便要控不住,蓦地便将她松开,两个人呼呼地喘着气。   四目却胶着分不开,你看他,她看你,像小夫妻吵架过后的别扭与窘然。   “那般短暂,如何竟就能怀上。月事多久没来了?”萧孑揽紧芜姜,一身的冷傲终于缴械下来。   芜姜抵着他的胸口:“你走后不到两天就出了红,后来一直就没有动静。”   “痛不痛?”他心又软。   不痛才怪,都知道他的那个有多可怕。芜姜不应,眼睛在萧孑的衣襟上蹭了蹭,狠拧了他一把:“萧狗。”   萧孑便明白过来,下颌俯上她光洁的额头:“不吵了可好?既已成夫妻之实,如何再能与我轻易了断?你若觉得我从前不够好,那世间男儿如何追求的女子,我此后一一做给你看便是。但骨肉须得留下,昨夜梦中你叫我抱他,粉嘟嘟一小团,心都被他蠕化了。此刻再说不肯要,倒不如现下就把我杀了。”   真是可恶,伤人的时候能把人气绝,说起甜言蜜语来又叫人牙根儿软软。   芜姜咬着唇儿:“怀没怀上还不知道呢,你就在那做白日梦。肚子长在我身上,生不生是我的事,我还得再想想。”   话音未落,面前却多出来一纸薄笺。油黄纸面光滑,她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张银票:“你给我这个干吗?又买不了东西。”   “一万倆,当做我予你的保证金。不管怀没怀上,这一个月内且把肉养回来,其余之事我自会给你安排。但不许再与颜康走得太近。”萧孑微挑凤目,往芜姜的胸前一睇。   芜姜顺势看一眼,看到自己平坦的胸脯。忽然记起来他方才好像用手抚过,还没揉就又放下来了。顿时气得满面羞红:“父子贪官,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万两。我可告诉你,在外人面前你依旧是我姐夫,可不许对我过分亲密。若然被人嗅出身份,到时又要徒添麻烦。”眼睛不看人,把银票一折,塞进了袖管里。   个精打细算的小妞,到底爱财。   萧孑假装看不见:“贪官又怎么了,半个大梁江山都是老子打下,便是将他银库全都掏空,他又能奈我何?以我目下的身家,便是给你置一座城,也不是不可能。”那薄唇噙笑,勋贵世族的冷傲又浮于俊朗眉间。凝着芜姜嫣红的唇瓣,俯身啄了一口。   唏,男人亲男人……   小颜然蹲在荒草丛里看,看得忍不住腹诽:小五哥哥总背着康爹爹做娘炮的事,早晚会被康爹爹赶出寨子的。   挪着步子,想走过去划脸羞羞,不料“扑通”一声,脚底下打滑,栽去了河水里。   ~~~*~~~*~~~   已是晌午时分,稀薄暖阳把雪后的山寨普照,点点炊烟袅袅,远看去就好似水墨画一幅。近看却喧声嘈杂,隔着三丈高的寨台,寨里寨外各伫两队人马,俨然已是剑拔弩张之势。   几十骑胸前印着白字的汉军,正与颜康、颜麾对峙着。打头的是个将领模样,三十来岁,手头提一篮子红蛋,扬声嚷话:“昨夜凌晨夫人又产下一子,城主高兴不已,特特连夜吩咐吾等前来报喜。早前去扰城的那些俘虏,现下也给你们放回来。还是那句话,夫人对二位寨主念念不忘,只要二位寨主同意言和,城主必会亲自前来与你们下聘!”   “对极,算是我们城主仁义,不然人都到手了,谁管你这些繁文缛礼?奉劝两位寨主早早答应,免得继续这么不明不白,赶明儿过年还给你们生下个三弟弟!”   “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隔着寨门空远回荡,只听得马背上的颜康额间青筋暴起。   龇着白牙对颜麾道:“天杀的白鎏,简直是欺人太甚!年年这样羞辱母亲,便是父亲在九泉之下也难能安寝!大哥,且容二弟杀出去,先行取了这几个的狗头!”   一席话说得身后众弟兄愤慨难平,一时个个扯紧马缰,喊杀声阵阵。   颜麾挂着胳膊,身上伤口未愈。他是个持重固守的角色,一心只在寨子的安危,并不似颜康的热血易燥。蹙着眉宇,良久嗓音低沉道:“两军交战,不杀来使,放他们回去。”   “驾——”   “哈哈哈——”一行代城兵马大笑着驰远,马蹄噔噔,溅起一路尘土飞扬。   颜康瞪得眼睛都快要出血了:“大哥!你竟就这么把他们放走了!”   “那还能如何?救不回母亲,光削这几十个人头顶个屁用。”颜麾扯马欲回,抬眼一觑,看到寨子外萧孑与芜姜前后两骑驶来的马儿。着一素白中衣黑裤,墨发沾水沿肩披散,衣袂被风吹得贴近肤表,可窥见里头清健的肌理。手上兜着个小颜然,正裹着他墨色的外袍,少见的乖觉安静。芜姜拎几件挂湿的小儿衣裳随在后头,一路湿哒哒的淌着水儿。   这些日子萧孑进寨,教会了大家不少行军做战与防患守城的兵法,颜麾虽不与他交道,到底心中对他几分赏识。便拱手致了一礼:“扰貂云兄弟看了笑话,这白鎏城主虏走母亲多年,因着他城中兵草良多,一直也拿他无甚办法。”    ☆、『第六八回』坡上   萧孑打马过来:“大少寨主客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是这白鎏,听闻乃是个自律之人,并非好色之徒,此番单单虏了夫人去,想来也是叫人意外。”   “谁晓得他几个意思!狗日的,我们颜家寨与他素无冤仇,他城中恁多的女人不要,偏抓我母亲去羞辱,杀千刀也难平心头恨!”颜康愤愤迎上前,因见萧孑衣裳湿却,不由睇了眼他怀中的小颜然:“小子,你可是又惹了什么祸?难得在貂云兄跟前这般老实!”   康爹爹眉眼深浓,这般一瞪眼就像只老虎,一点也不比貂云叔叔好看。吓得颜然忍不住往萧孑的怀里缩了缩。   塞外寒风袭人,只把素白中衣下的脊骨吹得阵阵发凉,这小子黏糊在怀里,倒是增添不少暖和。萧孑勾了勾嘴角,将颜然送往颜康的怀中:“在河边戏耍,不慎卷入水里,恰路过把他捞了上来。”   “嗯~~”颜然攀着萧孑的胸膛不肯下去,被颜康打了一屁股,只得巴巴地盯着他的胜邪宝剑道:“你答应我的宝剑别忘了。”   “什么宝剑?剑是杀人的,小子个没剑高,心倒是挺大,貂云兄勿要理他!”颜康擦了擦他的头发,交给侍从抱回去。   芜姜把湿衣裳往颜康的马背上一扔,接过话茬道:“路上怕你打他,若非这样哄,死活不敢回来。”   小鬼精,一意不信是萧孑帮自己嘴上的毒虫吃掉了,好说歹说,许诺给他削一把剑,方才肯答应不把“羞羞”说出去。   见颜然张口欲辩,连忙用眼神暗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你的自然会给,你且听话就行!”   那衣裳挂了水,把她的手指浸得好似姜白,颜康抓住她的手,下意识在掌心里捻了捻:“看个人也看不好,冻得这般冰凉,仔细寒邪未退,自己又着了甚么新的怪毛病。”   他身材魁武伟岸,纤瘦的芜姜驻马在他身旁,少年清俊娇小,看上去竟好似一对龙阳情侣般登对。   “喔——”周遭发出一声极低的喟叹,继而悄静下来。   芜姜耳侧热辣辣的,不用看都知道某个独占欲极强的家伙在用目光杀人。小心眼,镇日只见他对人漠然不睬,原来竟也常在暗中窥探人言行。她心里有点报复的小快感,但却不想被众人误会,便拽回手,粗着嗓子道:“拉拉扯扯干嘛,让你自己不管儿子,镇日交给老子带。”   “嗯哼。”身后大哥咳了声嗓子,颜康这才恍然过来。四下一扫,发现萧孑一双凤目正盯在自己握着芜姜的手心上,顿时有些尴尬。   个害人的小娘炮,一不小心就被他拖下水。觑觎人妻弟这种龌龊事怎么能干?   不由正了正下颌骨,作一本正经道:“咳,被那小子一闹腾,差点都忘了正事。母亲被虏去多年,那白鎏一年接一年派人前来羞辱,貂云兄可有甚么良策指点迷津则个!”      几经交道,晓得颜康此人慷慨磊落,决然不是宵小之徒。只是这小妞天生藏媚,无论把她放在谁人身边,久了都会不可自拔地对她中毒。   萧孑冷眼掠过芜姜,微启薄唇道:“西塞第一大粮商既在他城中,倘若硬打,无论兵马与粮草皆远逊他一筹。眼下陈国四分五裂,群雄纷争,他的实力必然招人忌惮,不如抛砖引玉、借刀杀人,挑唆附近几座城池合起而攻之,届时再趁乱入城将夫人救出,不知如此可行乎?”   “办法是好,只是这白鎏恁得好耐性,无论城下兵马怎么挑衅谩骂,也愣是按兵不动,战根本就打不起来。再则这些年常去闹事,寨子里的弟兄早已混得个个脸熟,压根连城门都不让进去!”   雅妹打马过来,口中气愤不已。睇一眼萧孑,双颊晕开红粉。但一想到他已与旁的女子行了私情,心思顿又怅然,便转而对颜康笑道:“早就说颜然袍子太长,早晚得跌脚,二少寨主非是不听。这下可好,掉进河里了。该去找个女人替你管管家。”说着若有似无地看了看芜姜,戏谑抿嘴。   颜康哪里晓得她在好心提示,不由脸一红,叱道:“你这丫头惯是贫嘴,过完年也老大不小了,先行把自己安顿了要紧!”   驾——   一行人缓缓打马上坡。   芜姜噔噔随在后头,她现下瘦得肩窄胸薄,脸上又涂了层棕油,不仔细看几乎辨不出雌雄。颜麾回眸扫了她一眼,瓜子脸儿小樱唇——听颜然说,颜康这二日梦中都在叫“小五子”,今早上起来还湿了一圈褥子。   他已立誓救不回母亲便终身不娶,颜家寨的香火就全指望二弟了,心中不由对芜姜生出驱逐之意。但这是萧孑的人,萧孑对颜康有救命之恩,轻易又不好妄动。   只冷声对颜康道:“雅妹说得不错,既是收养了儿子,屋子里就缺不得女人。斛枫寨的二小姐听说长相脾性都不错,改日你随我前去看看!”   颜康听出哥哥言下之深意。哎,他也是要命了,怎生现下只要一想起别的女人就毫无念想。不行,今日一定要叫小五子随自己去洗趟澡,看看这小娘炮下面到底是长没长那玩意。   当下自是不肯去:“哥哥尚未娶,二弟如何敢逾越,且把母亲救回来再说!”   萧孑一直拿冷眼睇芜姜,这厮打战的时候杀伐果决,内里却是个霸道十足的小心眼,认定了是他的东西,就连被别人多看几眼都动醋。   更何况刚才还被摸手了。   芜姜想甩开他,因想起辛夫人落下的手札,便打马快行了几步:“那代城城主既有意言和,倒不如你们将计就计。先假意答应他求亲,亲自携礼去城门下赔罪,待把你母亲迎回来细问,她若心中肯嫁,你便顺水推舟;她若是不答应,到时再与白鎏翻脸不迟。总比这样年年耗着,一年生下一个孩子来得强。”   颜康一听登时火冒三丈:“日他个携礼赔罪,就是杀了老子也不去!母亲若一定要改嫁,便嫁给那山下放牧的何老善,也不嫁给他白鎏王八蛋!小子尽出馊主意,走,陪我去泡会儿澡堂子,顺带给你驱驱寒!”   拽住芜姜的马缰,就要往旁边的一道坡上拐。   颜麾蹙眉不悦道:“大白天的泡什么澡?这方法也不是不可行,你随我来一趟,我与你好生商议!”说着自往屋宅方向打马,叫颜康尾随而上。   “驾——”马蹄子踏开冰花飞溅,众随从一时各个散了。   周遭空却下来,雅妹驻在萧孑的身旁。许是一路受凉,他的眸底掩一幕冷郁,那似与生俱来的傲然,总叫人忍不住渴望得他的温柔。   风把才抑下的女儿情思又撩起,到底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儿,还是爱慕他呀。她又想起昨日送出去的那件衣裳,也不晓得走之后被他怎样归置了,便佯作随意状笑问道:“貂云哥哥身上湿成这样,仔细被风吹出病来,可要我给你去拿件干衣裳?”   萧孑这才想起来,昨日为了打击芜姜的求好,还收下过雅妹一件衣裳。不由看了眼不远处的昊焱——小子,必是没把东西还回去。   他的目中从不爱入别的女人,便只是淡漠应了声:“不必了,劳雅姑娘费心。”转而看向芜姜,凤目中光影明了又暗:“身上也湿了不少,仔细寒邪不化。你先回屋,一会我给你打几桶热水送去。”   两种截然不同的语气,冷漠与柔情各个分明。   乖乖,敢情隔一夜的功夫,小妞这就又把将军给驯服了。   留在寨中的几名将士不由面面相觑,这会儿看着芜姜,便很觉得尴尬了:“啊,哈哈,小五子,你与你姊夫几时就和好了?恁快的速度……”   “哼,才没有。”一群墙头草,一路上没少把自己奚落,芜姜不理他们,只作没看见他们的套近乎。   世人果不欺吾,当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萧阎王,叫他不要对自己亲昵,仔细被人辨识出身份,偏是不听。   芜姜挥着鞭子,打马欲行:“不必麻烦,貂哥哥自去换你的衣裳,我自己抬得动水。驾。”   呃,小妞看都不看人,当真这么记仇啊……   将士们不由抬眼向萧孑求助,萧孑棱角分明的薄唇微抿着,兀自目不斜视,宛若不知。   早前将军一路被小妞抓心挠肺的时候,大家没少帮忙出谋划策好吗?一和好就当做没这回事,太重涩轻友了。   一时各个有苦难言,罢罢,以后这俩冤家吵架,一定不能再跟着瞎掺合。   两骑骏马分道驰远,雅妹望着萧孑与芜姜的背影,挤眼笑:“嘿,你们将军对小五子真是奇怪,一忽而冷淡,一忽而关切的,倒像是在宠小妹。”   大家都知道雅妹喜欢将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先出现的是小公主,小公主恁小的心眼,还那么善妒,哪里舍得把将军分出去?还是早早打消姑娘家的余念比较好。   便推着昊焱,叫他去牺牲色相:“过去啊,过去,将军昨日差遣的是你,你可别违抗军命!”   昊焱还没单独和姑娘家说过话呢,不得以只好抱着昨天的那件新袍,窘迫地走到雅妹身边。   替芜姜撒谎道:“那小娘炮打小就家里惯着,穿的又是她姐姐改小的衣裳,长大了难免娘里娘气,我们没一个人受得了他。将军也是拿他没办法,谁让看上了他姐姐?总不能扔下他不管。”说着把包袱塞到雅妹的手上,只道将军说短了一节,并不合身。   短了才怪,明明是自己从他晾晒的衣袍上仔细比量过的。   果然小五子说得没错,一群当兵打战的男儿撒起谎来不用打草稿。   雅妹有些空落,但心中却忽而泰然开来。凝了眼昊焱,见他俊颜羞红,不由噗嗤一笑:“反正做都做了,他不要,你拿去穿便是!”   说着纵身往马背上一跃,驾——   昊焱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胸膛里便捻过来一团包袱。他愣了一怔抬头,便看到一众将士挤眉弄眼的暧昧,顿时窘迫得扑过去就打。    ☆、『第六九回』白鳍   硬攻无望,颜麾竟真的用了芜姜的方法,没几天就谴颜康与雅妹亲自携礼去代城请和。早先白鎏并不太敢相信,命人守城不应;如此三番去了几趟,终于才放他进了城。   辛夫人见到颜康后当场泪如雨下,一意说动白鎏放自己回寨,到底是念及母子亲情做不得假,白鎏总算是答应。双双约定等三月颜曷祭日一过,便正式行下聘之礼,自此代城与颜家寨化干戈为玉帛,每年春冬给粮五百担,遇战事也必全力帮衬。   是在二月初七日动的身,听说白鎏亲自把辛夫人一路护送至栖鹿谷外,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方才满腹惦念地离去。   傍晚时分落霞橙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栖鹿谷而来,金银器物撞击着箱柜发出硁砰声响,隐隐听见有婴孩儿细弱啼哭。   颜麾骑马在寨门前迎候,身后拢着一群老幼妇孺,气氛却十分安静,大家都在等着看被掳走五年放回的辛夫人。   “迂!”颜康先行打马而至,对颜麾扬声道:“大哥,我把母亲接回来了!”   扬了扬手,一纵队伍徐徐停步。紧随在前的是一辆镶金棚顶的气派马车,有婆子打扮的上来把车门一拉,凉风袭面,下来一个妆容精致的袍服妇人。   芜姜牵马在人群后打量,只见肤白气润,金鬟珠钗,和先前以为的苍白忧伤的形象不一样,那才孕过的身子丰腴未消,端得是个风韵娴淑。算一算年纪应该四十正满,看上去不过三十多些,比之二十五岁的颜麾也大不了多少。   她怀里抱着个襁褓小儿,呵护得十分仔细。一个三岁模样的小男孩牵着她的裙角,生得白俊可人,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打量人群。   “咿,竟然把那小杂种也带回来了。”   “怀里还有一个,说是前些日子才生,月子还没出。”   周围窃窃声起,她许是听到了,抬头眺了眼寨子,目中百感交集。看到高坐在马背上的大儿子,体格健硕,两腮有胡,俨然已是一个武猛的汉子。不由一瞬愧然,兜着怀中小儿在马车前屈膝跪下:“辛妇愧对我儿。”   颜麾表情淡漠,高坐在马背上凝眉不语。看着母亲这样的雍容妆饰,比之父亲在世时不知多出多少人间烟火气,俨然已是那汉人世家的贵妇一个。   而他以为她至少应该被那白鎏折磨得形容憔悴。   周围静悄悄的,他不发话,辛夫人就一直跪着不能起来。   “呜哇~”怀中小儿许是受了惊动,粉嫩的脚丫子从褥子里蠕出来。山下风大,她爱怜地把他拢了拢,似乎怕两个稚儿被围观的寨民们鄙薄,目中悄掩下一抹窘瑟。   颜康便有些过意不去,下马上前道:“母亲做什么如此动作?快快起来。”又叫颜麾:“大哥,母亲月子未出,受不得疲累,你快让她起来说话!”   晓得二弟外刚内柔,自小最见不得母亲受委屈。颜麾勾了勾嘴角:“母亲一路辛苦。”   颜康顿时松了口气,忙替他解释道:“大哥也是一时激动,忘了怎么说话。这些年为了救母亲回来,他是日夜忧思伤脑,到了眼下也不得成亲。此处风大,长话短说,母亲还是先随我回寨中安顿则个”   “扰我儿吃苦了。”辛夫人听得满面愧然,这才在婆子的搀扶下巍巍站起。   “娘,我怕。”三岁小儿紧着她的裙子,怯生生地看着武猛的颜麾,不敢挪步:“鳍儿要爹爹。”   “嘘,不许说傻话。这是大哥和二哥,鳍儿快叫。”辛夫人连忙唬他噤声。   他叫不出来,瘪着红红小嘴都快要哭了,老半天依旧嗫嚅一句:“呜呜,我要爹爹。”   颜然站在芜姜身旁,不由弯眉戏笑道:“小五哥哥,他走路为什么歪歪的?老是‘要爹爹、要爹爹’,看起来像个傻子。”   “别乱说,他可是你小三叔。”被芜姜拽了拽手,又淘气地吐舌头。   辛夫人不由容色尴尬,牵住鳍儿解释道:“……是个痴儿,怀胎的时候思虑太多,生下来便成了不聪明。他叫白鳍,这是他弟弟,叫白鲟。”   “呜哇~~”襁褓里发出稚嫩的哭啼,声音细小,哀哀扰人心肠。   那一句“怀胎的时候思虑太多”,终是叫颜麾的心结略微纾解,这才缓和了语气:“母亲一路辛苦,回来就好生歇着吧。”   眼睛却不看两个小儿,叫弟兄们把人迎进寨子。   叮呤当啷,车马箱柜浩浩荡荡。   走到寨门前,却被长矛隔住,挡着不让进。   那管事的婆子着急起来,隔着门里门外的连声叫“夫人”。   辛夫人回头,看到除却奶妈与衣帛行装,其余的侍从与护卫、还有白鎏赠给寨子的金银珠宝全都被隔了在门外,一刹便有些惊愕。   颜康也不解地望向颜麾:“大哥,如何关着门不让进?”   小子,叫你携礼去领人,竟是还当真了。   颜麾不动声色,只吭着嗓子应一句:“寨子里前些日子遭了天灾,人太多,无甚屋子给他们住。反正也不缺甚么,需要的到时再派人取来便是,奶妈留下,其余的不便安置。”   说着喝一声驾,自行打马上山。   颜康想想也驳不出理由,忙对母亲好言解释。   辛夫人虽心底微惶,然则二儿子一向听话顺从,他说什么自然便是什么了,当下便遣随行队伍回城去与白鎏交差。   ~~~*~~~*~~~   颜麾把辛夫人安置在原来的木屋,芜姜便挪到了一旁的小侧房。原本萧孑想带她回身边同住,但二十余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屋子,夜里头呼噜震天响,又恐怕芜姜睡不安稳,后来便只得作罢。   依旧还可以在辛夫人后屋的小灶上炖药,只是药渣子却瞒不住人了。   已是二月中旬,隐隐现出暖春的兆头。西塞天高云远,橙黄的夕阳洒进窗口,打照在芜姜纤瘦的腰脊上。芜姜蹲在炉子前,把煎好的药汤倒进木碗中,只觉得后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好整以暇地打量自己。   倒是没有什么恶意,她便回头凝了辛夫人一眼:“夫人一直看我做什么?”   微抿着唇,眼睫儿下似掩一汪清潭,这少年怎生得越看越像女孩儿。   辛夫人正在喂奶,不由抚着白鲟的小手笑:“喝的是姑娘家的药,你是女儿身?”   她的声音很柔,叫人舒适,但忽然来这么一句,却听得芜姜心弦一悸。   芜姜在寨子里甚少同人讲话,平日里束发遮脸,若非仔细近看,没几个人能看得出来。不由粗着嗓子推搪道:“夫人说笑,不过是着了寒邪,药哪里还分男女?”   妇人的眼睛看姑娘最是毒辣,她不粗着嗓子还好,一粗嗓子更现了原型。   呵呵,到底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   辛夫人来了这些天,只见颜康对芜姜诸多照顾,镇日把“小五、小五”挂在嘴边,一会儿送钵鸡汤,一会儿又在互市上给她捎双手套。自己儿子的心性为娘的最是清楚,看着虽人高马大,内里却是柔肠,喜欢的就一意扒心扒肺地对人好。   看芜姜生得清灵可人,倒是很与那小子般配,便好笑道:“你忘了我也有过你这样的年纪,你瞒得住康儿,又哪里能瞒得住我。坡下那个汉人将军,听说是你姊夫?”   天下诸国无不知萧孑把自己从慕容煜手上劫了,正在西塞流亡浪迹。寨子里风声蔽塞,但不能保证辛夫人没听说过这些,可不能被她嗅出痕迹。   芜姜便道:“嗯。他坑了我耶娘替他倒卖军饷,害得我耶娘不知去向,还把我阿姊欺负怀孕了。我得时时盯着他,几时他离了寨子,我就得跟着他去。”   是姊夫就好。辛夫人心中稍安:“生得那般清俊,看不出来倒也是坏,难怪对你诸多忍让……但这乱世之中,人一离别就不知几时再能相遇,你若是无处可去,倒不如继续留在山寨。我见康儿对你很是上心,他这孩子看着人高马大,心性却是单纯,又懂得体恤人。若然晓得你是个女儿身,只怕也难舍得再把你放出寨子。”   颜康最近简直着了魔怔,镇日缠着芜姜去泡澡堂子。看芜姜的眼神也时而恍恍惚惚,时而自我唾弃到要死。那天芜姜从溷厕推门出来,一抬头竟然看见他也从旁边出来,明明两颊窘迫,偏还故作碰巧地同她打招呼。芜姜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早先的时候瞒了身份,现下若然晓得自己是个女儿身,以他那火豹子脾气,非得把自己撕成两半。以后要离他远些。   芜姜想了想,计上心头:“我已在原族里与人定了亲,等找到耶娘后还要随同阿姊回去。夫人您千万别乱点鸳鸯谱,免得到时又是一桩麻烦。”   “呜~~呜哇~~”   未满月的白鲟蠕着小短腿儿细弱啼哭。   应是喂饱了,辛夫人便把衣襟揩起来:“世间唯姻缘最是无常,谁人又做得了准。你既不让我说,我以后不说就是,看你们小两个继续捉迷藏好了。”   兜着小白鲟,把他在怀里轻摇了摇,目中满满的爱宠。那才生产过的胸脯酥白而满,隐隐在缎襟下晃。芜姜斜眼一觑,不自觉有些脸红。郑伯的药喝了有不少天了,手脚倒是不再冰凉,胃口也好了,月事依旧是不来。   看一眼粉嫩的短短的小白鲟,忍不住便问:“女人若为男人孕育了骨肉,便会对他渐渐割舍不断嚒?那代城城主掳了你去,我看你却很是怜疼他的两个孩子。”   提起白鎏,辛夫人目中掠过一丝纠结。正要措辞答话,奶妈牵着才睡醒的白鳍从里间出来,已边走边代答道:“我们城主对夫人真心实意,对两位少寨主亦是诸多容忍与招攘。我为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哪家主子能像城主这样,对夫人千般温柔体恤。人心都是水做的,又怎能不日久生情。”   这些年居于代城,只一想起麾儿与当年还是少年的康儿,辛夫人便日日心中愧责两难,奶妈最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当下只笑笑道:“他虽是掳了我,对两个孩子却极是宝贵的。”   “娘,鳍儿要爹爹~~”才睡醒的白鳍扯着娘亲的裙摆,凄凄地瘪着嘴儿。山寨简陋,没有风车鼓,没有小骆驼,也没有爹爹俊朗的笑容,一出木屋便是人们看他的奇怪眼神,白鳍很害怕。   当年悬崖一别以为阴阳两隔,经年后蓦然在代城外偶遇,彼时已更名换姓为白鎏的苏澈便执意要带辛夫人离开。辛夫人念着颜曷对自己多年的恩情,一直割舍不去。苏澈理解她的为难,苦等到颜曷病逝后,方才制了个掳人的假象将她接到身边。   因为放不下尚是少年的颜麾与颜康,又恐说出实情后他们会从此记恨自己,辛夫人常年积郁在心,不想却苦了孕中的白鳍,生下来便是个呆滞的痴儿。苏澈因着对母子两个的愧疚,贯日里只把白鳍百般宠溺,这孩子天生就爱黏爹爹。   此刻目中凄惶,哀哀惹人心怜,辛夫人不由抚了抚他稚嫩的小脸蛋:“鳍儿乖,等三月曷伯伯祭日一过,爹爹就带好吃的来接你。”   芜姜在旁边看,便有些良心不安。原本看辛夫人的手札,以为她必然忘不掉那个生死共患难的梁公子苏澈,被白鎏囚禁着一定很痛苦,这才给颜麾出了个主意把她接回来。但现下听她的言辞,好像已然又对白鎏用了情了。   女人果然都是善变的动物啊,就比如萧孑,如果萧孑那次在鬼谷被赵桧杀了,她也一样不会惦记他太久,早晚都要移情别恋的。   但是颜麾很显然并不准备真的言和,芜姜已经好几次看到他接下白鎏派人送来的东西,一转身却又叫人扔去了瀛水河里。   但这话芜姜可不敢说,便委婉地咳咳嗓子道:“他既是对你那般好,你前些日子又何必回来?繁文缛礼对你来说就那般重要吗,一定要再成一次亲?”    ☆、『第七十回』隔耳   辛夫人回来后,便发现床角夹缝里的手札被人翻动过了。光阴隔去五年,那纸页上竟未染几多灰尘,虽掖得小心翼翼,但手抚过的痕迹可瞒不住人。   傍晚斜阳打照进窗子,她睇着芜姜亮潼潼的眼睛,猜一定就是这丫头了。倒也不准备隐瞒,只抿嘴恬淡一笑:“你是不是看我善变?……若是不相干之人,又何须什么虚礼,五年前我早就含羞自尽了。放不下,皆因着一个情。当年逃至山脚下昏死,天地无路可去,被颜曷用马背驮回来。那个年纪哪晓得爱与不爱,只感念有了一个安生之处,过完年便与他圆了房,再接着又懵懵懂懂生下麾儿与康儿,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了。怎料二十年弹指一挥,那笃定死去的人竟然没有死,你现在听到的和看到的,便都是他。”她说着,低头看了看怀中酣睡的小白鲟,把他交与奶妈抱到里屋去。   似是想把心中苦酝许久的话一口气说话,默了默,又道:“阿澈长我五岁,护我跳崖那年不过十七,再见时已近不惑。因为念着苏家连累辛家的人命,这些年为了打听我的下落一直孤身未娶。早先颜曷尚在,我还有理由劝说他,但他一意苦等,直等到颜曷病故,见我依旧不肯随他走,便不打招呼将我掳了去。就像奶妈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又怎能不日久生情。唯放不下的就是麾儿与康儿,终究是我在年少时候诞下的骨肉,五年来只一想起他们,便觉无颜面对。苦却苦了鳍儿这孩子,一世就这样被我误了。”   抚了抚白鳍粉嫩呆滞的小脸蛋,目中几许怅然。   没想到白鎏竟然就是苏澈,芜姜很是意外。看辛夫人笑眸中光影濯濯,晓得被她洞穿了自己偷看手札,不由些微窘迫,移开眼神道:“我也不是有意看你的本子,只是那天觉得身下膈应,这才取出来翻了两页。既然那个白鎏就是苏澈,你何不如直接说与颜康兄弟二人,他们想必也能理解,又何必拖到现在。”   辛夫人些微苦笑:“说来还是怪我,一直念着自己嫁过人,不肯再与他好。他怕放我出城不归,只得将我拘在城里,自己携重礼去与麾儿说和。少年心性,哪里肯听,又不敢把当年旧事说得太直白,只恐兄弟两个一怒之下引来梁兵讨杀。这样一拖就拖了五年。好在今岁终于想通,但愿此次能化干戈为玉帛,自此相安无事便足以。”   芜姜想起被颜麾扔掉的那些礼品,心里默默觉得够呛。但这事儿她一个外人也不好插足,便含糊应道:“那大梁仗着国力强盛,造下的孽还真不少,但愿有朝一日灭了它才解恨!”   “话是如此,奈何契机未至。当年白老城主救下阿澈为义子,他便念念不忘报仇雪恨,不料十年前大梁名将出世,便又只得按兵观望……诶,说这些陈年旧事总是累人,你可否帮我带他出去玩玩?总是怯生,镇日个泪眼汪汪的讨爹爹,我都不忍多看。”月中的妇人总易疲累,辛夫人说着就乏了,拉着白鳍的小手儿,示意他走过去牵芜姜。   芜姜听她这么说,心里倒默默松了口气,看来辛夫人果然一直闷在深宅,不知萧孑叛国之事,不用怕被她识破身份。不过萧孑这厮,当真帮癸祝那狗皇帝助纣为虐不少。   见辛夫人起身,便把白鳍牵过来。白鳍缩了缩,下一秒便乖觉地听从了芜姜。走路有些歪,磕磕绊绊的,小手儿蠕在手心,倒是叫人心里软绵绵。   芜姜带着他走到门外,却看到颜康不知几时竟站在院子里,着一袭灰蓝长袍,手上拎着一双靴子,浓密的墨发被风吹得飞扬,看不出脸上表情,只见两道眉宇深凝。   不由暗暗一悸,凶着脸儿问他:“颜康,你一个人杵在这里做什么?走路也没有声音的。”   颜康怔了怔,似才恍过神来:“才从互市回来,站都没站稳你便出来了。拿去,给你买的鹿皮靴子,别镇日个穿得恁般寒酸。”   声音闷闷的,看一眼芜姜的脚下。   芜姜顺势低头,看到脚上沾了泥的军靴,这还是之前闯雁门关时在营库里捡的,一路上颠来簸去也没得换。不由想起萧孑,整日带着一群兵在玉门边上晃,就是想不起来给自己买双鞋。   便搡了搡颜康的肩膀,大方接过来:“谢了,回头叫我姊夫给你银子。”   夕阳西下,在遥远的天际线上绽开一片光晕。那红唇嫣嫣,笑眸潼潼,便把颜康看得一瞬目眩。睇一眼芜姜搡在肩头的小手,骨清指秀,生怕一不小心便将她抓过来咬进嘴里。但脑海里掠过她刚才那一句‘我已在原族里与人定了亲’,眼神便又纠结地冷落下来:“一双靴子值甚么钱,若非你出的主意,我母亲也接不回来,全当做谢你。日后无事不要动手动脚,最好离我远点!”   说着转过魁健的身躯,大步将将地自行离去。   那一身风尘仆仆,芜姜猜他就算不是恰好刚到,最多也只是听去了几句辛夫人的旧事。怕是现下心绪正纠结,便也不理他,牵着白鳍在后面走。   一名侍从自坡下打马上来,边走边急呼道:“二少寨主,大事不好了!”   颜康驻足,蹙眉问他:“什么不好了?从来一点屁事咋咋呼呼。”   呃,二少寨主一贯待人和气,今儿怎么这么冲。那侍从唬了一唬,吁喘着应道:“这回是有真麻烦!上回那个半妖王爷又来了,一路上打着白轿子白幡,跟发丧似的,只怕没有好事!”   天下间最人见人怕的半妖就属慕容煜,能做出这么变态事儿的也只有慕容煜。   芜姜下意识眉头一蹙,举目一望,便看到不远处一顶白惨惨的轿子正自悠悠抬上坡来。   那轿子上慵懒倚一名俊美男儿,着一袭素白宽袖镶花袍,手执玉骨乌鸦毛小扇。怀里抚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毛上还有没洗褪的染色痕迹。他微眯着狭长的狐狸眸子,涂得暗红的薄唇勾一抹讽蔑,分开这么久,似乎比从前更加自恋与苍白了,目中也敛着苍瑟之意。   身后跟着百来个侍从,皆着一身白惨惨,打头的近卫脸有点绿,应是才被罚过甚么奇葩吃食。   芜姜心里猛一个咯噔,当日在白石城与慕容煜同住,可算是把这厮的穿衣风格摸透了。穿绯红暖色是发情臭美,穿银黑暗色代表内心阴郁,穿蓝与月色寓示舒畅,穿素白便是要带来死讯。   哪里晓得这狭僻的小山寨竟然还能看到他的身影,见颜然正在地上和泥砌城墙,芜姜连忙刷地蹲下来,抓了把泥巴往脸上抹。   “啊啊啊,他生得好好好美啊——”   “是上次来的那个北逖七皇子,叫慕容煜,刚封了王,与大梁萧将军并齐的天下第一美男子。”   “太美了嘤嘤嘤——”   寨子里淳朴的姑娘们少见这样妖邪的美男儿,一时周围一片不要不要的低声惊呼。   “哼。”慕容煜好不得意,越发把一柄玉扇子悠悠然轻摇。   颜然口水都快要滴下来了,拼命扯着芜姜的袖子:“小五哥哥,你快看你快看,他和貂云叔叔一样漂亮!”   漂亮个毛啊。最近天气渐渐转暖,将士们都往远处寻找大李的消息,萧孑一早就出去了,怕是得到入夜才能回来。要是被慕容煜抓去就完蛋了,肚子里也不晓得怀没怀萧孑的骨肉呢,会被他一铁手捻碎的吧。芜姜龇着牙,又搅了一把头发:“臭小子,快给我闭嘴,要死人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慕容煜的轿子才拐到坡上,怀中的小狐狸归归便忽然吱吱地叫起来。他本满心不屑,只顺势睇一眼,却看到面前蹲着一团似熟非熟的影子。穿一抹青蓝斜襟袍,深深地埋着个脑袋,蓬乱的头发遮住脸,只隐隐约约看见一双含水的眸瞳。   莫名有些相似的场景啊……那个大雪天被匈奴人用颈索捆去做奴隶的小妞。   “吱吱吱——”归归又叫,几欲扑向芜姜。   芜姜的头埋得更低了,手上的泥巴和来和去,和成一团儿又压平。   哦呀~~   慕容煜忽然勾了勾嘴角:“落轿。”   小轿在芜姜的身后矮下,他半俯着清瘦的身躯探过来。   芜姜心里直打鼓,忽然脸颊一冷,一枚扇骨冰冰凉的从脖子后面滑来,像条蛇一样。   有淡香之气若有似无地吹她耳畔:“好久不见,看到本王连头都不敢抬了嚒……花芜姜……花凤仪……嗯?”   慕容煜这个阴鬼。   芜姜没动,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紧张,导致耳朵听不见了,怎么觉得周遭好似一瞬安静下来。她现下可是和萧孑万一有了小骨肉的,如果谁再妄图把她送去癸祝身边,她可是会和他拼命的。   芜姜看了眼身旁的铁铲,心里想,如果慕容煜真的认出她,她就糊他一脸泥巴,然后把他那张美丽的容貌铲平,大不了同归于尽。    ☆、『第七一回』狼毒   周围静悄悄的,慕容煜的声音很低,颜康站在几步外看,只看见他用扇子勾弄着芜姜,把她撩来撩去地戏耍。   慕容煜的性向一直是个谜,但他喜欢萧孑却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传说那大梁萧将军容貌生得与他并齐,慕容煜爱而不可得,没少做出丧心病狂的举动。   玉门边上的几座城池,唯代城不粘贴萧孑与芜姜的画像,颜康这些年只在代城与寨子之间活动,自然不晓得二人之间的干系。看芜姜这雌雄难分的小模样,倒是很符慕容煜的胃口。   然而此刻知道她原是个姑娘,也知道她在原族里已与人定了亲,心中便有些道不清的情愫,又想自此避开她,又不想看她被谁人欺负。便大步走过来,一臂撩开慕容煜的扇子:“慕容七,上一回已经叫你走了,今次又来讨甚么嫌?”   “吱吱吱——”颜然的兜里滚出来几只松果,小狐狸归归立刻松开芜姜扑过去抓。   慕容煜扇子一晃,便看到蓬乱发束下芜姜涂过棕油的侧脸,还有两颗白闪闪的兔子牙。他虽嘴上嫉妒不肯承认,但那小妞的五官确是生得动人极了,可没有这样的龅牙。   个好吃懒做的臭狐狸,害自己污了眼睛。   世间最厌恶便是丑陋的女人,慕容煜气恼地掐住归归的脖子,慵懒直起身来。   他的身材修颀清瘦,衣袂自带淡香,在魁梧高壮的颜康面前显出一种半妖半魅的蛊惑。上一回来寨子,被这个武夫当成了美人,下轿的时候不慎一滑,颜康把他抱起来,竟是刷地红了脸。   慕容煜自然很为自己精进的美貌而得意,摇着乌鸦毛小扇道:“二少寨主别来无恙~~已经过了你们的考虑期限,本王今日来,自然是来讨答案。”   睇了芜姜一眼,看到她纤薄的身子。那小妞的胸脯是鼓胀胀的,夜里睡在她床边,躺平后呼吸一起一伏,就像两座骄傲的小山,哪里似这样平。他便再无兴趣,兀自随在颜康的身后进了屋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芜姜长吁一口气,阖起红唇,捏了把颜然的小脸蛋:“小子,差点没害死我。教你小三叔一块玩儿,可不许再给我多嘴。”怕慕容煜想不通,一会儿又跑出来,连忙打马躲出寨子。   ~~~*~~~*~~~   傍晚光线昏蒙,木屋里的熏香燃出袅袅长烟。自从小芜姜对主上始乱终弃,主上的挑剔就变得越发丧心病狂。闻不能有异,食不可浊色,稍一个不顺心就罚人吃蛆嚼蛇。近侍端来一杯雪泉桃花茶,伺候得小心翼翼。   慕容煜慵懒剔开茶盖,微挑薄唇:“这么说,二位寨主是准备拒绝本王了?”   北逖皇族明里暗里的争权夺位,无论掺和哪一边都是一场胜算不明的赌注,更何况还是他两个出生汉妃的不得宠皇子。   颜麾自然是不肯的,只沉声应道:“祖辈留下的山寨,只为收留中原战乱的难民,并无意于朝堂纷争。制贩兵器一事,请恕在下浅薄,不能答应,还望七殿下去别处几个寨子再看看。”   呵,别处,别处若能一样水土矿藏丰沃,谁稀得找他。   慕容煜划杯盖的纤长手指微微一顿。   大皇兄自八卦谷被萧孑射伤腹部,回京之后一直卧病在床,没少被其余几个皇子冷嘲热讽。父皇老迈,让政之日在即,此时最缺的就是大量收买朝臣的钱财。白虎岭虽处西北边塞,地理位置却是极好,离着玉门关不甚远,往来不过半日疾驰。眼下陈国四分五裂,各座城池都在互相讨伐,正是可以谋大利的时候,没想到这两个小小的寨主竟然不识抬举。   慕容煜狭长狐狸眸中便噙了一抹阴戾,又笑笑道:“两位寨主拒绝得这般干脆,莫非忘了母亲还在仇人的手中蒙羞么?听说前些日子又产下一枚骨肉,那白鎏倒是好运气,掳了个能生养的,一个接着一个往下造……若是答应了条件,不出半月本王便能替你把人迎回来。”   这些年母亲被掳一事乃是颜家寨的一根刺,提一回,颜面便羞辱一回。一席话听得颜康顿时火冒三丈:“造你娘的头,个娘炮的死瘸子,老子愿与你合作便合作,不愿便是不愿,休得在此废话!”   “叮——”一声长刀出鞘,目下一道寒光闪闪,架上慕容煜的脖颈。   慕容煜兀自剔着茶盖,气定神闲,心中却把芜姜与萧孑又恨了一百遍。逖人皆瞧不起他兄弟出身卑微,竟连这偏狭的小寨主也敢鄙薄自己的瘸腿。   晓得这是个睚眦必报的阴毒角色,颜麾连忙把颜康拉住:“舍弟生性冲动鲁莽,殿下莫要搭理他。秉承祖辈之命,在下的指责乃是保全寨子安危,殿下的盛情这厢便心领了,还望多多海涵。”嘴上寒暄,面上却也不客气,拱手示意慕容煜离开。   颜康气愤地放下刀:“还不快滚,别让老子砍你。”   好个颜家寨,可晓得便是连癸祝皇帝都得惧自己三分么?   慕容煜拂开袍摆站起来,勾唇一笑:“那么,容二位寨主再仔细考虑三天……保全寨子亦是本王的心愿,盼听得好消息。”   轻哼一声,俊美面庞上隐捺一抹杀气,自往门外走去。   门前空了,只剩两个幼童在叠泥巴,问颜然:“刚才那个蓝衣服的小子,他叫什么名字?”   “小五……呃,小丑黑……”颜然被他容貌惊愕,口水吧嗒一声沿嘴角滑落。   慕容煜终于才得了些慰藉,忽而往白鳍脸上一睇,讽蔑回眸:“上一回还有松动的余地,今次却一口回绝……原来是把那贱妇与小杂碎接回来了。二位寨主倒是心宽,白白蒙羞五年,一顶绿帽子却戴得甚是惬意,呵呵哈~”   幽幽冷笑着上了轿子,一路白惨惨布幡缱风舞动,留下香风袅袅。大傍晚的,若是谁人不注意,倒以为是那阴间的白无常上来锁魂。   颜康咽不下这口气:“左右是个不得宠的皇子,杀了他也不会有人过问,便是一刀结果了又能如何?大哥就容他这样辱没,恁个气人!”   颜麾阴沉着脸,问颜康:“你此次入城,与那白鎏交道,可知他是个甚么角色?”   “倒是个忠义儒雅之辈,并不似先前以为的狂劣。母亲与他感情甚笃,对那俩孩子亦多般宠溺……我见他四个相处,倒、倒也其乐融融……实在不行,大哥成全这门亲事算了!”颜康想起在辛夫人门外听到的那番话,士气顿时矮下来。   果然妇人最无廉耻,颜麾想起辛夫人润泽丰腴的容色,用力攥了攥拳头:“小子,父亲的颜面都被丢尽了,你竟然还说出这种话!那妇人因为两个小杂种心软,我兄弟二人可不能糊涂。你且命令下去,布置关防,把上次貂云说的掷石器和狼毒箭都拿出来。便是随便改嫁给谁,也绝然不可遂他白鎏的意!”   大事上从来大哥做主,颜康蠕了蠕嘴角,下午听得半清不楚,现下也不知该从何解释,只得应了声是,打马下山布防。   “呜~~康爹爹带上我!”颜然最是崇拜貂云叔叔画的那些战器了,连忙弃了泥巴,一路颠着脚丫子随在后头跑。   屋子前的空地顿时安静下来,白鳍一个人蹲在地上捏泥巴。他的世界里看不到直线,颜然在旁边轻易便叠好一座城堡,他连一面矮墙也叠不稳,叠了又倒,再叠还是倒,却兀自锲而不舍地叠着。   颜麾立在旁边看,耳畔回荡着慕容煜刚才的讽蔑。   白鳍叠得出神,忽而一抬头,看到面前一幢武猛的阴影。愣了半晌,启口嗫嚅:“大哥。”   怯怯的,小手儿缩了缩。   个痴儿,竟还能记得住自己。颜麾眯着眼睛将他打量,小脸蛋生得好生俊雅,眉眼之间只有五分像母亲……那另五分便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了。   ——“母亲与他感情甚笃,对那俩孩子亦多般宠溺……”   那妇人去了之后回来,倘若痛悔自卑倒罢,竟把两个小杂碎也带上。枉父亲恁般爱她,也不见她几时与他们父子三人有过“其乐融融”。   颜麾想起辛夫人看白鲟的眼神,心中忽然恶念徒生,涩哑着嗓音道:“你娘和你弟弟呢?”   “娘在晒太阳,白鲟在睡觉。”大哥实在是太高大了,白鳍窘迫勾着小脑袋,不敢抬头看。   “想去找你爹爹吗?”   “想。”   “那大哥带你去。”颜麾说着便牵起他的小手,又去到辛夫人的屋子,看了眼正在睡觉的小白鲟,把他抱起来。   ~~~*~~~*~~~   瀛水河流水迢迢,傍晚凉风拂面,芜姜坐在河岸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掷着石子,等待萧孑回来。忽而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有小儿细碎的低语夹杂着汉子粗噶的回应,不由回头看。   看到荆棘外的枯石路上,颜麾怀里兜着个襁褓,手上牵着三岁的小白鳍,正大步如风地走过来。   白鳍走路歪歪的,跟得很吃力:“大哥,爹、我爹爹在哪儿?”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看他是小傻子,只有爹爹看他时是真正的疼爱的笑容,他太想爹爹了。一路上问了不下一百遍,不知他叫一声“爹”,颜麾的心中便剜一下。   “就快到了。”颜麾目中空泛,只是不耐烦地应着。   “鳍儿走不动了,想上马儿。”白鳍崴了一下,又连忙颤巍巍地爬起来。   颜麾把他后衣襟一提:“别他妈说话,走不动也得走!”   “咳咳。”细嫩的脖子被衣帛勒出印痕,白鳍忍不住咳了咳嗓子。前方听见狼叫,一片山坳茫茫,他有点害怕。但是娘说,大哥和二哥是他在世上除了爹爹之外最亲的人,便只是瘪了瘪嘴角,一路撞撞跌跌地跟着往前走。    ☆、『第七二回』娇颜   那前方乃是狼腹之地,身长近二米的雪狼夜晚成群出来觅食,一次可远行四百里。   芜姜不由浅蹙眉头。   一个两面通透的小山洞,洞壁干燥,地上铺着几摞干草。颜麾弯下腰,把怀里的小白鲟在地上一放。睡得正酣,忽而卯着粉嫩的小舌头,溢出一抹奶香,小手攀在他的脸上蠕了蠕。   他略微踌躇,然后一狠心站了起来,掏出一块麦芽糖递给白鳍:“你在这里等着,大哥这就去给你找爹。”   说完便大步将将地走了。   漠野空旷,天际线上的夕阳只剩最后一缕,四周逐渐变得一片幽蓝。夜幕快降临了,遥远地听见狼嚎声,白鳍枯坐在洞门口的土墩上,心里又急又怕,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怕引来怪物,还怕把弟弟吵醒。忽而一股冷风穿堂,把他激得浑身哆了一哆,便开始用小手抹眼睛,发出很细小的嘤嘤哭泣。   但还是惊动了睡饱的白鲟,那个孩子哭起来,哀哀地蹬着小短腿儿。   白鳍回头看着他,粉嫩的小拳头一点点大。晓得他是娘亲的心头肉,娘亲看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爱宠,不像看自己,总是蹙着眉头的忧愁。白鳍不想让娘亲生气,就也疼弟弟。猜他应该是饿了,便起身挪步过去,把手指放在他的小嘴里吮。手指上有糖,他果然不哭了。   白鳍也很饿,忍不住也放到自己的嘴里吮了吮。   天空飘起雪花,夜色下两团小影子缩成模糊的黑点。   芜姜忽然有些动容,想起自己六岁那年,一个人在漆黑的戈壁上跌跌撞撞的场景,到底还是牵马走了过去。   青蓝色的袍摆惊动了夜的风声,白鳍抬起头来。似乎想了想,才记起来芜姜的名字:“小五哥哥,我大哥呢?……弟弟饿了,我想娘。”   用力地揉着泛红的眼睛,那手指上沾土,再揉都要眼瞎了。   “他回不来了。被狼吃掉了。”芜姜刮了刮他俊俏的小脸蛋,蹲下来。   ~~*~~   “驾——”落雪的天地一片皑皑银白,几十头雪狼在暗影下发出幽蓝的冷光。只待一骑马儿从山坳下穿过,顿时刷刷刷地从半山腰冲下来。重达百余斤的体魄,一身毛发如雪,獠牙里发出嗜血的嘶嘶冷气,直叫人从骨髓里渗透出可怖。   马背上的“少年”紧咬着红唇,半匍着身子奋力驰骋。却哪里敌得过饥饿的猛兽,忽而一只恶狼凌空跃起,锋利的前爪直扑向她的后心。   “啊,萧孑救命——”少年回眸惊呼,清脆的嗓音划破夜空,女儿的声线瞒不住。   生死攸关。   颜康迅速拉开长弓,嗖地一声,箭头借着风的摩擦燃起火焰,猛地击中了狼腹。   “嘶——”那爪子险险地撕下芜姜后背一片衣帛,顿然栽倒去地上。   焰火吓得狼群后退,顷刻却又因着同伴的死亡而迅速聚拢。   颜康赶紧连发几箭,电光火石间把芜姜抓进怀里:“抓紧了!驾——”   “喔呜——”一只死了的狼可以激怒整个同族,一时间山坳下地动山摇。芜姜被颜康箍在怀里,夜风把双双墨发绞缠,她看不到身后之人,只听见男子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这一幕好生熟悉,她便以为是萧孑赶来了。也不晓得过了有多久,身后的追逐声才逐渐远去。两个人脱力地从马背上栽下,顺势滚了好几滚。   太累了,筋疲力尽。芜姜扑倒在颜康的怀里,颜康仰躺在地上,两个人都在喘气,许久了才平复下来。他的大掌覆着她的后心,没了外袍的掩护,指尖稍稍一动,便触摸到她里面的那层裹布,连底下的蝴蝶骨都能勾勒分明。   那是种陌生的源自少女的柔软,弥散着说不出的淡淡馨香。他抱着她,只觉得哪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冲动,忍不住又往紧里箍了箍,想要把她更深地揉进身体里。   “死人,你怎么会在这里?”芜姜还以为是萧孑,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低语娇嗔。   自从那天和好后,萧孑便接连几天不见影儿,每日早上给自己提桶热水就出去,夜里天漆黑了才回来。就知道命人给她带吃的,也不晓得与她温存两下,假正经兮兮的,芜姜想起他就磨牙。   贯日只听这“小子”粗言粗语,竟不知复了女儿声线后竟这般婉柔动听。颜康下午乍听到芜姜是姑娘,原本是气恼又烦闷的,想今后都不再搭理她,此刻满心的愠怒却崩散的一塌糊涂。   他以为她在对自己撒娇,微厚的唇忍不住含住她的发丝:“小娘炮,我若不来找你,你此刻早已经进了狼腹。”   ……嗓音焦灼,脖子也更粗。   芜姜肩膀蓦地一颤,松开手抬起头来:“颜康,怎么是你?”   颜康这才明白是认错了人,一时温柔又敛:“怎么就不能是我?那你以为是谁?”   芜姜想起刚才那声娇喃,连忙尴尬支吾:“我还以为……总之今晚多谢你救我。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蓦地却被颜康翻身轧下。   颜康用手臂垫着芜姜,一双深眸滞滞地盯着她:“着急做甚么,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这样近的距离,看到他蓬散的墨发间一双起火的眼眸,芜姜紧张得心口怦怦跳。背心凉凉的,他的手就托在她的裹胸上,却不见面上有几分讶异。她便凶道:“说什么?你下午是不是偷听了你母亲的谈话?”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颜康都想把芜姜撕了。在那些以为她是小娘炮的日子里,不晓得他身心忍受着怎样的煎熬与自弃。若非被他偶然听见,看她这副样子,是不是等到最后走了,也根本不打算告诉他。   可知他二十年的生命中,唯独被她一人不折不挠地闯进心防?   “听得一字不漏!”颜康龇着牙,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芜姜的脸上,就像是一只随时要捕猎的兽。她的发束在挣扎中散下来,柔软的青丝在雪地上铺陈,姑娘家的娇媚再展露无遗。脸蛋生得真是好看,尤是眉尖那一点嫣红,每次看都被她情不自禁蛊惑。   十四五岁的年纪,如何竟能已这样美了。天下间的美人,传说先有晋国燕姬,后有九年前西逃边塞的小公主。他忽然间想到她适才惊惶时喊出的那个名字,不由力道一顿:“老子只问你一句话,刚才你以为的是谁……可是貂云兄?”   现下不承认也得承认了,这家伙重情义,萧孑救过他一命,他的女人他必不会动。只怕一说“不是”,他反倒无了忌讳,顷刻便要动作。   芜姜挣扎不了,连忙用手隔开颜康越来越抵近的唇:“你怎么猜到的?就是他了。唔……不要压我的肚子,疼。”   颜康原也只是随口试探,未料到竟然是真的。眼前晃过下午慕容煜调戏芜姜的一幕,还有萧孑桀骜的作风,呵,天下间容貌最出众最纠缠不清的三个人……只怪自己后知后觉。   颜康的手臂渐渐松开:“怎么猜到的?方才你被狼群追赶时,喊的就是他的名字。为什么不早说,差点置老子于不义?”   芜姜记不起来自己喊过谁,便也不反驳:“早前他欺负我,我把他赶走了,后来吵架,就装作谁也不理谁。整日被你像头牛一样使唤,又是推车又是喂马的,以为你真把我当成爷们,哪里晓得你会想这样多。”   心底里有歉然,却兀自嘴硬,怕他再动杂念。   她不反驳,他满心的渴念果然越发地凉却。但并不准备戳穿她的身份:“无须解释,只怪我眼拙。今日算我冒犯,此后最好离老子远点!”   见芜姜的后背棉絮翻飞,里头素白的裹胸依稀可见,便把外袍脱下来,往她的怀里一扔。却在她接住的一刹那,猛地把她抱紧在怀里。   ……   久久的,似要扣进骨髓深处,忽又蓦地松开。狭长的眼眸眺着夜空:“只这一次,算是还你骗了我的情。穿上吧,回程!”   说着驾一声,魁梧的身躯跨坐上马背,自在前头打马。   落雪纷飞,很快在地上攒起厚厚的一层。马蹄踩上去沙沙作响,二人一前一后,一路再无言语。   芜姜忽然想到被弃的白鳍与白鲟,便想试探他的口风:“你既是听到了谈话,可准备成全你母亲与白鎏一事?”   “寨中大小事务,一应只凭大哥做主,他愿怎么决定,我无可非议。”颜康的回答冷冷淡淡的。他此刻正颓唐,对母亲于父亲之外的那个男人,丝毫不被触动情感。   芜姜才酝酿着的话,便被扼杀在嗓子口:“那今天的事你不要说出去,那家伙是个醋缸子,惯会疑神疑鬼。”   这才是重点吗?   “何用你吩咐,我知道该怎么做!”颜康的心顿时又凉了半截,猛地一夹马腹,驶出几丈远。   “驾——”   寨子口冲出十几骑兵马,将士们看见颜康与芜姜一前一后回来,连忙高喊:“将军,人在这里!”   “迂!”萧孑打马停驻,身后跟着大少寨主颜麾和他的长随。   颜康顷刻复了一贯的爽朗,上前招呼道:“果然遇见貂云兄出来寻人!方才小五子被狼群追赶,恰小弟打猎路过,便顺手将她救了下来。衣裳被狼爪抓破,这便把袍子让与了她穿!”   说着回头指了指恹恹在后的芜姜,又笑问大哥怎么会在这里?   颜麾神色辨不清,只蹙眉道:“傍晚把两个小的送回去,现下母亲哭哭啼啼要见人,哄不住,只得一同出来找你。”   岂止是送回去,是送去喂狼啊。   芜姜怕与颜麾对视,便只是踟蹰在后。   好在因为狼群追赶,在后山绕了一段路,现下是从反方向回来。   颜康听得皱眉:“如何一眨眼功夫就送回去了,那白鎏看到人岂不即刻上门来打?哥哥这事做得冲动。”   “不送走,莫非让天下人取笑我颜家寨这顶绿帽子不够大?早晚都是要打,再想办法对付便是,你先且随我去哄好母亲。”颜麾说着又咳嗽起来,若有似无地睇了芜姜一眼。   “驾!”颜康便对萧孑拱手告辞,一路打马上坡。   “有劳二少寨主相救。”萧孑勾唇回了一礼,冷长的凤眸只是睇着缓缓而来的芜姜。   颜康为人光明磊落,一贯摒弃这小妞的娘气,倘若不解释倒还正常,这般一刻意,反掩不住猫腻。   说好的要与自己重新培养感情,这才几天不管她便又抛之脑后,且看她怎么对自己解释。   芜姜晚饭还没吃呢,一路被饿狼追赶,现下哪里还余甚么气力。   将士们虎视眈眈地看着她,见她发束蓬松,衣缕不整,耳鬓还沾着几丝草梗,便按捺不住唏嘘。   妥妥的又是红杏出墙的写照啊。   不由目光闪烁地看向萧孑,狡兔死走狗烹,自从与小妞和好以后,将军便对大伙弃之不顾了,丝毫没有帮忙拉拢关系的准备。一时难免各个心理阴暗,希望将军能病猫发威一次,再与小妞干仗一架。   昊焱踹了黑熊一腿,压低声:“你上。”   黑熊吃痛,咳咳嗓子道:“小五子,你可是刚与颜二滚了雪地回来?”    ☆、『第七三回』怡糖   一群笨兵,芜姜一眼就看穿将士们的用心,才不肯上当。这回一定得给他们点下马威瞧瞧,看还敢不敢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挑拨离间,蓄谋给萧孑配女人。   便仰着下巴,眼睛不看黑熊:“白天下山闲逛,走迷了路,差点被雪狼掏了后心窝,幸得被颜康捡回来一条命。你才滚了呢,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妞傲娇不睬人,将士们很惆怅。   徐虎尤其不得劲,真心不愿看到昔日那样寡情绝冷的将军,为着一个谋杀亲夫的小公主沦落为妻管严啊,便闷声吭气道:“脚上也换了新鞋,背着将军不在,倒是挺得人献殷勤。”   众目“刷”地集中到芜姜的新靴子上,芜姜的腿生得纤细又好看,那鹿皮靴子体贴勾勒着她的线条,一看就是用心买的。   萧孑微眯着凤眸睇了一睇,果然容色更阴沉了:“肚子里有了,还漫山瞎逛什么,脚上的鞋哪里来的?”   将士们都屏着呼吸,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风把萧孑的袍摆飞扬,掩不住那一身气宇凛冽。芜姜如今算是明白了,这家伙得顺毛捋,吵架前还必须先让他气短,不然就是越闹越僵。便把他之前的甜言蜜语复述出来,有意叫将士们也顺便听听。   芜姜说:“说好的世间男儿怎样追求的女子,此后一一做给我看,整日却不见你影儿。人家送我双鞋怎么了,送得光明正大,不像你,都快要把我忘了。”   暗夜下她的眼睛像瀛水河般潋滟晶莹,嘴唇儿也殷殷红。萧孑本来冰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玉门边上除却代城,其余的几座城池都在互打,他是在勒城与扶风城的战后沙场上看到的大李。穿一身褐红铁甲,手臂上挂着血,正从死人的身上拔着刀剑。天下兵荒马乱,什么物资都变得宝贵,尤其是这些可回收的兵器。猛然看到萧孑戴着面罩伫在不远处,马背上一道英姿飒飒,愣了愣,眼泪瞬时都冒出来。   当日冒死闯出雁门关,哪想遇到了寒瘟,一众将士没有药,大雪天的,恰救下受了重伤的扶风城城主,便跟着去了。那老城主甚讲义气,一直在手底下委以重任。怎料一夜间暴病,死得不明不白,军权被他宠妾的娘舅接管,一上任便大肆搜敛,把大李这些之前被重用的全都派出城打战。   灾荒连年,那扶风城里的百姓早都揭不开锅了,哪里还能挤出甚么油水?官兵们私底下也颇多怨念,渐渐暗生出反意,正是个可突破的契机。萧孑近日在凤凰阁兑了不少银钱,又委托他们筹备一批粮饷,钱叫大李拿去收买人心,粮食以备攻城用计时需要。   那凤凰阁主也不晓得什么来历,甚是可恶,像是偏偏与他刁难似的,但一听他的名号,收取的利率便贵出寻常人等数倍。粮食的要价更是高得离谱,萧孑简直都要吐血。奈何见不到阁主真身,拿他毫无办法,只听说是个坐轮椅的,二十余岁,来历不明。   ……天下间有腿疾的男人大抵心里都阴暗。   最近因着忙于事务,想给芜姜一个突然惊喜,特意没去看她,只叫将士们每日给她送些滋补吃食。接连半个月下来,身子看不到,下巴倒是圆润了些,一张小嘴儿珠珠可人。   他不自禁暗动了情欲,心里就发不起脾气来。   睨了将士们一眼,一张张居心叵测落井下石的脸,这次一定不能被这群蠢货拖下水。便扯了扯马缰,缓和了嗓音道:“自然是忙你关心的事。把那双鞋脱了,特意为你定做的,回去就换上!”   忽地抬手一扬,调转过马头,一道英武身躯自往坡上而去。   芜姜接过来,是一双做工精巧的小皮靴,靴面上刺绣暗花纹,可男可女,雌雄皆宜。靴筒里似有东西晃荡,她用手一掏,掏出来一小瓷瓶的玫瑰玉屑粉。看瓶身雕琢,想来必是价格不菲……没情没义的阎王,几时也晓得默默送人家礼物了。   芜姜心里抑不住甜甜的:“喂,下次等我空闲了,我再给你做两件衣裳!”   小蠢妞,一点小东西就能高兴成这样。萧孑脸上似不屑,嘴角却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头一回正经给女孩儿送东西,这感觉怪怪……竟也是有点甜。   却不想给芜姜看见,苍劲指骨拽扯缰绳:“买布的钱都兑不到,等你做完黄花菜都凉了。驾!”   唷唷唷,这肉麻的……   将士们面面相觑,得,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还是吵不起来。一时各个泄气,与小公主的和好看来是遥遥无期了。   颓唐地跟着上山。   ~~~*~~~*~~~   菜地旁一个芝麻大的小木屋,落雪后的夜晚静悄悄的,只有一盏灯火昏黄。里头也一点点大,摆张床,一张木桌子与小凳子,拉一道帘布便已把空间占满。   浴桶里热气氤氲,久束的身体在水中得了释放,颜色与曲线都变得新鲜动人。芜姜抚着肩头,剔透的水珠沿着她的前胸叮咚滑落。郑伯的药吃完了,这几天一直胀得难受,她用萧孑给的玉屑粉揉抹,樰白的,俏盈盈,绽开来哪里小了。不由忿懑嘀咕:“涩胚,就知道小看人。”   “哧。”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轻笑,吓得回头看。竟看见萧孑束冠着袍,面上罩着个银黑面具,正倚在门边讽弄勾唇。   连忙抓了件衣服往胸前一挡:“可恶,又偷窥人洗澡。几时进来的?一点声儿也不出。”   萧孑摘下面罩,一道青袍缱风走过来:“早已说过,天下只有我不想去的,就没有我进不了的。看你那般陶醉,哪儿舍得打扰。”   芜姜想起刚才的动作,顿时羞得拿镜子扔他:“谁陶醉了?月事总不来,胀得人疼,还不许人揉揉?”   萧孑用剑拨开,长臂环过芜姜削薄的肩膀:“哪个说不允了?既是想得人揉,那便给你揉个痛快就是。”嘴上好似勉为其难,那修劲的指骨已然把她欺负,忽而一用力,声音低冷下来:“说,今晚和颜康到底怎么回事?”   “嗯……”芜姜顿地筋骨一麻,只得垫起脚尖看他。看到那凤眸中隐匿的火光,晓得这厮果然又吃醋了,自是打死都不会承认:“哪里有什么了?傍晚的时候看见慕容煜,吓得连忙出去躲他,后来被狼袭下马背,在地上滚了几滚,头发散了,被颜康看出来是女儿身了。”   “慕容煜……他来做什么?”自从八卦谷重伤慕容烟之后,这小子倒是消停了不少日子,如何忽然又老远寻到这里。萧孑不由蹙了蹙眉宇。   被他捻得声儿都变了,芜姜抬手拍开他:“我也不晓得,听颜然说好像是来讨什么兵器,差点没把我认出来。”   一对俏美跟着她的动作娇颤,萧孑睇了眼她胸前的小沟:“哼,那便不管他。只除了滚了滚,就没甚么别的?……比如亲你,或者更过分。”口中在问,手上已跟着言辞动作。   那俊逸面庞上藏抑不住男儿的渴望,周遭的气息竟也跟着朦胧起来。芜姜心口儿惴慌慌的,怎生心底里却有些想他。娇凶着瞪去一眼:“小心眼,总爱乱吃醋,你以为都像你呀,动手动脚……唔,别扯我衣裳。”   却哪里能防得住他,手才去拽,遮挡已然被他掀开。自从那次吵架之后,两个人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温存了,芜姜小脸蛋羞得像颗红苹果,挡不住他凤眸肆意打量,只得扭过头去看墙。   少女的长成也微妙,自那葵事一造访,便在一朝一夕间悄然变幻。芜姜是在去岁初来的,秋天的时候萧孑在漠野里第一次看见她,还只当她是个隔辈的小女孩。自别后两个多月未与她亲昵,却如何也再不是当时情愫。胸前的锁骨虽依旧清晰,那往下的风景却分明已波澜。他箍着她,薄唇蓦地便探入她口中:“那可说不定,须得让我先检查检查!”   心里其实早就信了,却猛地托住她的腰身,大步缱风地抱去小床上。   ……   木屋里羊油灯袅袅,弥散着唇齿纠缠的旖旎声响。那常年握剑的大掌在芜姜发丝间游弋,芜姜的骨头都在颤栗。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怕被人听见,连忙腾出手儿推他:“万一被人听见可就麻烦了,唔……你快回去。”   猫儿一样的声音,每每这时候总是娇憨可人。萧孑拆解着腰间玉带,宠溺地啄了她一口:“即日就要上路,便是被人晓得了又如何?今晚我就睡在你这里。”   这样厚脸皮。   芜姜气得打他,又想起寨子口他说过的话:“上路去哪儿?你近日神神秘秘,总不会是找到了那七百骑兵的下落?”   “何止是这个,还有你想不到的……你的那个小情人。”一袭青袍从他宽肩滑落,忽而现出里头修健的体格,肤表上带着胰皂的清香,底下早已蓄势昂扬。必是特意洗漱好了才来找自己。   芜姜明白过来,脸上登时掠过一抹潮红:“拓烈……你是说拓烈还活着?那我阿耶阿娘呢,他可有把他们带出去,妲安也与他在一起吗?当日就是她害的我阿耶!”   别雁坡最后那场惨烈的大屠杀又浮现眼前,芜姜的心思飞去甚远,眼眶潮湿起来。萧孑却不愿她想起自己无情离去的一幕,彼时不知爱已入心,只当是红尘牵累,哪里料到今时今日这般。   忍不住含住芜姜的耳垂:“问题那么多,见了自然就知道……现下可还恨我么,答应过你的从此都不会再骗你。”   也是在扶风城外遇到的拓烈。被匈奴铁骑灭寨后,拓烈带着幸存的族人们一路去到织兰河岸,二十多年前邬德眼里的太平分支却亦已被破坏,他便在那里重新组建了一个新的部落,又用萧孑教过他的兵法操练起人马。   数月不见,十八岁的拓烈沉稳了许多,两腮都长起了胡茬,像个有担当的烈汉了。和几个邻族的首领正要进城求联盟抗匈,恰在山坳下遇见从凤凰阁归来的萧孑,震惊得当场呆愕住。一意地谴责自己,在最后的关头没能守住先前许好的承诺。得知芜姜现下还安好的活着,就在萧孑的身边,萧孑为了她已叛军弃国,眼眶便红得说不出话。   早前只把芜姜与拓烈视作小情人过家家,此刻却不允许她在自己以外还有任何的过去。萧孑把芜姜往怀里一摁,撩开被子覆在二人的背上,越发霸道地纠缠起来。   芜姜依旧很瘦,背上的脊骨颗颗摸得到,在他的怀里就像个无力的小女孩。他疼宠着她,忽然就受不了了,下颌抵住她道:“好不好,许我一次?上一回既已与我有过,这一回兴许不会再疼。”   那英俊面庞上凤眸濯濯,满带着祈求的渴望,芜姜心里惶怕,骨头里却已不听由使唤,羞涩地闭起眼睛:“那你轻点。”    ☆、『第七四回』春风   “张口……甜不甜?”   “甜。都已经吃了五颗,剩下的留给你自己吧。”   “瘦了这样多,便是吃十颗又能如何?我就想要你多长点肉。”   清晨的灶堂里隐约唧唧窃窃低语,角落里坐两个身影,将军发束玉冠,身着青纹缠丝袍,正将蜜枣往芜姜的口中递。芜姜像个少年一样坐在他身边,两个人情浓意浓,倘若不是知道底细的,怕要以为是一对断袖呢。   将士们坐在靠门边的大桌上,忽而用眼睛瞟两瞟,一顿饭就吃得形同无味。   都知道将军昨晚上宿在芜姜那里了,到天将亮了才若无其事的回来,现下还没分开两个时辰,又黏在一起腻歪了。   小别胜新婚也不带这样的啊。将军也真是够绝够没义气,利用弟兄们给他造势,现下他两个倒是恩恩爱爱了,剩下哥几个干坐冷板凳。不知道有句话叫“牡丹花下死”吗?早晚有一天被小妞甩了,哭都来不及。   “哼,以色侍人。”不晓得谁闷声嘀咕一句。   芜姜抬眸一瞥,猜就是徐虎了,便推萧孑:“要命啦,小声点,都被他们听见了。”   她的唇瓣儿嫣嫣红,看起来有点肿,都是昨晚上被萧孑缠的。这家伙坏极了,把她亲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就想趁势和她好。悍起来时大得可怖,芜姜闭着眼睛不敢看,只是抓着毯子羞答答地等。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忽而睁开一丝眼隙,便看到他一张窘迫又局促的俊颜:“不是说上次出过红么?如何还未进去,竟就又这样了。”   什么都不懂的大笨蛋。   芜姜紧绷了半个多月的心却在一瞬间松弛。   两个人七七八八忙了大半天,好容易才把床单清理干净。把她搂在怀里睡,那冷长的凤眸睇着她的小脸,都像要把她杀了。一晚上没少偷吃,后来还一定缠自己帮他弄了两次,今早上手都在麻。   “哦?哪个这般不识抬举。”萧孑揉着芜姜的手背,只做是未闻。   这小妞贼精,心狠又绝情,枉自己镇日给她送去吃食,心心念念盼着她肚子里那块小肉成长。昨夜葵水一来,却不见她半分失落,反倒像落了块大石头。他猜她必是还不够爱自己,这次若非因着怀孕,必然不肯与自己求好。现下没了骨肉牵扯,不定甚么时候得了母妃的棺木就又把自己甩了。   哼,他岂会容她再有这个机会。   便趁伙夫不注意的时候,俯唇啄了芜姜一口:“怕甚么,要看就让他们看去,左右已不是第一回。”打定了心思越发用宠溺套牢她。   咿——   真是没有最肉麻只有更肉麻啊。   一群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将士,又都在山洞外听过芜姜的小猫儿叫,一时间脸红耳赤,埋头扒饭的速度更快了。   啪啪啪,黑熊扒着扒着,那碗越移越往边上,一不小心咯噔掉到地上,连忙趴着泰山一样壮阔的体魄去桌子底下捡。   不晓得把谁人腿窝子摸了一把,那将士猛地哆了一嗦。咯噔咯噔,顿时又掉下去好几个大海碗。   一群没出息的,吃顿饭也不消停。   萧孑顺势瞥一眼,冷蔑地勾起唇角:“几块碗都拿不稳。门口风大,不如你们换个地方吃。”   这是要赶人啊?得,再也没爱了。   “是是是……”弟兄们连忙兜着碗,这个挤那个,那个搡这个,怅怅然地去了山下的大灶堂。   …… ……   春日的天说变就变,忽而就快三月了。山脚下的积雪开始融化,万物皆在悄然复苏。母妃的棺木自十一月离开大梁,转眼已过百余日,待到天暖后怕是再冻不住,芜姜说走就要走了。   拓烈在织兰河岸联合了几个部落,能给萧孑凑足三千骑兵,加上大李在城中的笼络与照应,攻下扶风城并不算太难。现下等的就是凤凰阁的粮草。   听说妲安怀胎已有五月,显了怀,以为芜姜在那次屠寨中丧生,后来一直把邬德夫妇当做公婆照应。芜姜不知道自己再见到妲安会怎样,她是个记仇的人,但只一想到阿耶阿娘还好好的活在世上,她心里就亟不可待。萧孑便打算先送她去见邬德夫妇,等攻下城池后再来接她。   他从互市上买了几十担的粮草与谷物回来,作为给颜康兄弟二人的酬谢。在这饥荒连年的乱世中,粮草贵如金玉,几十个将士叨扰了两个多月,可得吃掉他们不少的粮食。   芜姜从谷物中抽出一小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往瀛水河深处送。   大早上就出了寨门,怕天晚了再遇见雪狼。   晨间的瀛水河畔雾气迷蒙,流水叮咚,越往上游走越是静谧。一座土褐色的木屋,老远就听见婴儿哀哀的啼哭。里头是一对年轻的牧民,那个傍晚芜姜带着白鳍和白鲟一路走,走到这里恰看到有妇人在喂奶,便把他们留了下来,时不时的送些吃食和补给。   “呜~呜哇~~”白鲟蠕着腿儿,看起来哭得很惨烈。那牧民的婆娘约莫二十来岁,因为才是初胎,胸前隔着衣裳摇摇晃晃的,奶水显得很足。正在给白鲟换尿布,看见芜姜来,对芜姜抿唇笑了笑。她是个哑巴。   “嗨,勒庆家的。”芜姜便对她打了声招呼,把青稞袋子在门口一放。   “嘤嘤。”白鳍怯怯地缩在角落里,早先那身华缎小袍脏了,换了件勒庆婆娘改小的衣裳,看见芜姜来,连忙拖着裙裾跑出来。   小手儿拽着她的袍摆:“小五哥哥,弟弟哭,他想娘了,鳍儿想爹爹。”   泪眼汪汪,小脸蛋脏兮。想爹爹,想爹爹,芜姜都听他说过了一千遍。   气不过被慕容煜羞辱的颜麾,把两个小的弃在狼腹之地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去骗辛夫人把他们送还给了白鎏。   辛夫人一开始总是在哭,哭两天见两个成年的儿子不为所动,便渐自心灰意冷下来。看见芜姜总是对她倾诉,又或者更像在自言自语,说二十余年几经离散,只怕是真的命中无份,总算还了他两个骨肉,也算了却了今生一段情。   让芜姜帮忙带封信给白鎏,念嘱他好生抚养孩子,自此不要再找上门来。芜姜嘴上应着,信却藏了起来,哪里真敢跑去玉门边上送死。每每总是骗辛夫人把信送了。   辛夫人听后目光微澄,过后却又黯淡。芜姜猜她大抵还是祈望白鎏找来的,女人多是心软与口是心非,更何况那么深的执念哪里是能说断就断。   “驾!”   安慰白鳍“爹爹正在路上,过两天就来了”,便纵身跨跃上马背。驰骋中回头一望,看见白鳍歪歪斜斜地跟在后面跑,忽而跌了一跤,又自己爬起来,拖着宽大的袍子站在风尘中看她。   芜姜的心不由搐了一搐,决定去找颜康谈谈。   “硁、硁、硁——”   寨子里已经开始布防,等着三月初颜曷祭日一过,白鎏上门行聘的时候就开打。   午后日头微暖,塞外的春季总是干燥,风中夹杂着尘土的氤氲。颜康正与手下兄弟们在改造弓弩,萧孑给画的手稿,加强版的守城与攻敌利器,射程比一般的弓弩更厉更远。相传春秋战国时期,魏军便是用此神器给了秦献公致命一击。   “迂!”芜姜跳下马儿,边卷着马鞭边走过去,“颜康,颜康”叫了他两声。   颜康正在钉支架,脸庞侧对着芜姜。浓密的墨发披散在肩头,赤着一双胳膊,手臂上的筋骨一收一紧。自从那次在旷野里差点对芜姜“冲动”后,他已经好几天没在芜姜的跟前露面了。忽而听见熟悉的声音唤,便抬头睇了一眼。   芜姜的下巴圆润了不少,脸上虽然涂了层棕油,然而底下的气色却掩不住。他知道萧孑这几天都宿在她那里,也晓得女人得了男人的浇灌后会变得滋润。他心里有一根弦很痛。   但天下间都传说她是祸国燕姬的女儿,当年萧孑放了她一命才西逃的边塞,她的命是萧孑给的,他们注定是冤冤相缠的一对。而自己不过一介山寨武夫,又如何能与她续得姻缘。他便迫着自己想通,做出一副坦然。   当下沉声应道:“叫我做甚,有话快说。”   芜姜看了眼周遭的寨兵们,颜麾扔孩子的事儿可不能在这里说。便道:“我明儿就要走了,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是关于你母亲……”   颜康蓦地打断:“已经听貂云兄说过了。若只是与我母亲相关,这些家事大哥自会定夺,不用劳你操心。”   怎生抬头睇了芜姜娇纤的身儿一眼,手上的动作一顿,到底是扔下锤子走了过来。   不远处昊焱站在坡埂上,一袭袍摆翩飞,不晓得在与雅妹说着甚么话。   芜姜拉着颜康的袖子走到另一边:“我并非存心管你的家事,只是你的弟弟白鳍和白鲟……”看到他脸骨搐了搐,忙又改口道:“你不想承认就算了。总之我把他们寄养在瀛水河畔一对牧民的家里,那妇人自己正奶着孩子,照顾两个小的也很是辛苦。我怕把他们送回代城,白鎏知道了要来打;又不好带回来,怕被你大哥看见。终归是一母同胞,你母亲既是心死了,你也别把她逼得太甚,有空的时候去看看他们,送点儿粮食补给什么的。当然,我也就是这样说说,毕竟是你的家事,最后去不去还是在你自己。”   颜康想起芜姜那天莫名其妙地跑去狼腹之地,先还以为是去躲慕容煜,此刻顿然明白过来。虽说对于两个小的,他心底里也觉可怜,平素却是冷淡懒于理睬。没想到大哥的厌恶竟远胜于此。   便沉声应道:“知道了,此事我自会看着办。”   他一边说着话,深邃的眸光一边专注地俯看着芜姜。其实对于颜康,芜姜还是感激的,从最开始的收留,到之后的狼口夺命,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做,后来什么也没说。   此刻凝着他俊朗的脸庞,眼下一团青影昭示着他的焦虑与憔悴,便有些不好意思:“那我这就回去整理包袱了。那天晚上谢谢你。听说你大哥过几天便安排斛枫寨的二小姐与你见面,期待早日听到你的好消息!”   言毕转过身去拽扯马儿。   颜康看着芜姜清岧的背影,忽然小声启口:“花凤仪。”   芜姜步子一顿,回头看,看到他闪动的眸光,便明白他知道了自己身份。应该是那天晚上惊惶之下叫了萧孑的名字,人在性命危急之间,潜意识里叫出的总是真名。   她便坦荡一笑:“你都知道了?一定是我叫他的名字时被你听到。”   贯日像一只驯不住的小鹿子,难得笑起来可真好看。幼年时母亲也叫他读汉书,他忽然想起来一句诗词,古有佳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眼前浮过昨日在互市上看到的那张画像,眉间轻点嫣红,惟妙惟肖。他自小也是招惹女孩儿的,只是后来心思记挂在母亲被掳之事上,对儿女情长没有心思。从前买完东西就走,从未正眼看过墙上那张传说中天下最美的画像,哪里料到竟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第一次动了情,就是这般结果,都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操蛋的这该死的缘分。   颜康默然着,微侧过脸庞:“相识就是一场缘分,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可否让我见见你棕油底下的真颜。”   芜姜喝一声“驾”,跨坐上马背:“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冬日怕被人认出来,还怕被风沙刮裂皮肤,现下开春了,自然也该洗干净了!”   说着便挥鞭欲走。   “不好了——”坡下忽然冲上来一骑飞马,又是上次那个咋咋呼呼的随从。马儿还没停,人就从马背上飞扑下来,差点把芜姜扑了个趔趄。   单膝往地上一跪:“二少寨主不好了!今早突然几户寨民头疼发热,那时未曾注意,不料半日的功夫,发热的人家竟是越来越多。眼下连大少寨主都躺了,叫我赶紧唤您去看看!”   芜姜闻言往山下一看,妇人捂腹,小儿啼哭,清晨还是一片祥和的山寨,此刻竟已然一片阴霾。   “该死,必是前些天打回来的那群野鹿出了事!”颜康蹙着眉宇,当下再顾不上其他,连忙大步携风地随在后头走了。   自颜曷病逝后,这些年来兄弟俩苦心经营山寨,寨民们安居乐业惯了,几时有过这般惊乱。那瘟疫来得突然且凶猛,人们纷纷措手不及,坡上坡下都是找颜康求助的男人与妇孺,气氛也无形中危迫起来。   到了傍晚的时候,又听探子急报,慕容煜带着二千兵马在栖鹿谷里扎了营,并派人送来消息,只道两位寨主答应他的条件,他便立时给解药。倘若是不给,那便继续耗着,等大伙儿都被瘟病耗死了,他再不费吹灰之力地上门来收寨。到时候就算不想给他制贩兵器,也须得给他乖乖就范。   但他能给解药才怪,那毒就是他下的。便是真给了,也是只供一时缓解的成瘾药罢。   前些天出去打猎的寨民在谷里遇到一群野鹿,也是奇怪,原本一只只生龙活虎,不兴追赶几下就全被射中了。冬过春来,正是粮食紧缺的光景,回来后便切成块儿分给各家。颜康本来有些不放心,让先搁置着,奈何众人听不进,许多人家当夜就吃了。   第一天无事,怎料隔天便传开了瘟疫。那热疹传得厉害,不到几日的功夫,几乎整个寨子半数之人都被传染。得此瘟疫后,人体发热,皮肤奇痒,骨头无力,连几名将士也不慎中了招。   慕容煜洋洋得意,听说特地在栖鹿谷里驻了高台,每日叫侍卫着一身白惨惨的衣袍站在高台上看。那丧气能绵延几百里,催人命似的,真是卑鄙到不行了。    ☆、『第七五回』枝芽   三月春风习习,把人衣袍吹得扑簌乱舞,倒要谢了这风的流动,使得住在坡上的人们感染瘟疫的比例要比坡下少去许多。   寨子里药材急缺,只能尽力而为熬些清热解毒的草药。郑伯把大灶上熬好的药茶装满两桶,叫雅妹推到各家门口去派发。   大少寨主颜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鹿肉,还给四岁的颜然夹了两筷子。颜然发烧得厉害,缠着颜康走不了,只得拜托萧孑带着将士们出去打探情况。芜姜看不见萧孑,闲得心里空空的,便帮着雅妹一块儿去送药。   两个人拿了瓢子正要推板车。   “驾!”忽而一抬头,看到十几骑骏马从坡下驰骋而来。打头的年轻男子身着玄色青缘修劲长袍,手握胜邪宝剑,银雕面具下勾勒着一抹冷冽薄唇,掩不住一身英气逼人。   芜姜看得有些目痴,晓得是萧孑回来了,连忙扯下覆面的三角巾:“嘿,你,怎么晨间才出去,这会儿就赶回来?”   小妖精,早上临行前还兔儿一样缠在自己怀里不让起床、不让动,这会儿又不让回了。   萧孑微抿薄唇,看着芜姜闪动的眸瞳,内心却是极受用。   “给!”扔给她一束东西,清梧的身躯跨跃下马背。   芜姜连忙放下木桶接过来,见是两根树枝,枝丫上点缀着几片嫩绿的叶芽儿,不由欢欣道:“你在哪儿采的?又是一年春天来了。”   “回程途中看到,便顺手扯下来送你。”萧孑走过来,冲旁边的雅妹点了点头,居高临下地俯看着芜姜:“山风烈烈,不在屋里呆着,又跑出来添乱?”   这家伙可坏,自从上次吵架埋怨他冰山脸、不懂得追女孩儿后,最近越来越会玩小花样了。每天晚上嘱咐芜姜给他留门,有时故意不给他留,也不晓得他怎样一撬,又悄无声地钻进被窝里搂人。打他也没办法,只是变化花式地缠弄她,想要哄她和他那个。   芜姜这回才不肯轻易舍出去呢。那腹下的肌健又硬又实,精力也用不完,万一不小心真给他弄怀上了,等见了阿耶阿娘可要羞死的。   新鲜的枝叶散发着清香,芜姜凝了萧孑一眼,猜都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想给自己灌蜜汤、套牢自己呢。心里虽甜,嘴上偏却道:“哪儿是添乱了,没看到我在帮忙?你这人也是绝,人家叶子苦熬了一个冬天,好容易长出来几片就被你折断了。”   那声儿娇嗔,嫣红的唇瓣一启一阖,只叫萧孑恨不得覆下薄唇吻住她。   这妞的定力也不知随了谁人,早前以为被自己得逞了,只得半推半就地配合他;现下晓得是完璧之身,任凭他伺弄得怎样花涧涟涟,关键时刻也依旧不肯容他继续。   ……不怪当年六岁,一个人流落西塞竟也能活下命来。   他心里其实爱她这一点,但一想到夜夜被她挠魂,满心里却又抑不住隐恨。先且忍耐着,终有她就范的一日,到时看叫她怎样嘤嘤讨饶。   便捺下眸中的幽光,宠溺地刮了刮芜姜丰盈起来的小脸:“好心给你摘一枝,却讨得你一顿埋汰……今夜须得早早出门,只怕天明才能够回来,夜里一个人莫要想我。”   那末了的一句话压得甚低,男子灼热的气息贴抵着耳畔,芜姜脸颊刷地堆起红晕。   见雅妹一直睁大着眼睛看自己,连忙搡了他一拳,瞪眼暗示:“谁肯想你,乱说,都被听见了。”   “哼,怕什么。”萧孑却是不在意,只对身后的昊焱努了努嘴。昊焱会意,连忙走过来帮芜姜把木桶提走了,留他两个继续腻歪。   雅妹跟在后面走,回头看着萧孑俊帅的侧影,含情脉脉两个人,不由纳闷:“你们将军对小五子,怎么越看越像是一对小情侣?”   “什么好像,本来就是。也就你蠢,先前竟是宵想我们将军。”昊焱应她,匀出一手把她的木桶也提过来。   汉军将士,举止间英姿翩翩,天然自带一分西塞武夫没有的细腻体贴。那握剑的大掌擦过雅妹的手面,雅妹脸颊蓦地一红:“闭嘴,谁宵想他了?我说怎么两个闹得这样凶,原来竟是一对冤家……小五子也坏,差点儿把人坑死了。”   昊焱的目光闪烁着:“你没喜欢过将军?那你给他做甚么衣裳。”   雅妹最怕别人提及这件事,气得打了他一拳:“那衣裳最后还不是被某人穿了?穿了不舍得脱下,还厚着脸皮又来求一件。”   小拳擦过硬朗的胸膛,下手却是空轻无力。昊焱低头看了一眼,脸颊也红窘起来……还从来没有和姑娘家这样斗过嘴儿。两个人对视着,他忽而低了嗓音:“你若是不想做,就不要做了。若是愿意做……那就给我做一辈子。”   啊,真要命。修长的双腿迈开,也不待雅妹回答,人已大步将将地往山下走去。   木屋外晓风轻拂,芜姜嗔怪萧孑:“看人家多含蓄,哪像你,不要脸皮。”   萧孑捏她下巴,促狭勾唇:“谁不要脸皮,莫忘了一开始是谁先勾引的老子。”   正要牵芜姜的手回去,却看到两步外站着的颜康,便驻足打了一拱:“二少寨主。”   颜康抱着颜然出来找郑伯,四岁的小颜然病恹恹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的样子。颜康不便回礼,递了眼两人轻扣的五指,泰然道:“正打算一会去找貂云兄,路上可有打探到甚么消息?”   萧孑应道:“那慕容煜死守着栖鹿谷,我与他曾有过节,不好明闯过去。但他手下的兵并不经打,入夜后二少寨主从旁掩护,出谷搬救兵应无问题。只是药草难办,这玉门边上粮药唯属代城最多,那白鎏与山寨有隙,怕是不肯买卖。倘若委托凤凰阁,则又需得耽搁几日。”   满天下都是诛杀萧孑之人,尤是慕容煜执念恁深,只怕萧孑化成灰他也能认得出来。颜康自然知道不好正面迎对,当下只得叹气道:“此事原是鄙寨拖累了貂兄,若是委实买不到,也只能是耗着等待凤凰阁。一会我便去库司那里支银子。”   “嘤嘤嘤,我想喝药,我不要耗死掉。”颜然瘪着烧灼的小嘴儿,溢出两颗眼泪。   “有康爹爹在,不会让你死的。”颜康抿着唇角,拍拍他的小肩膀,把他贴在胸口捂紧。   辛夫人在后边看着儿子的动作,不自禁想到身为他弟弟、却不能被他容纳的白鳍。   她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此刻忍不住开口道:“耽搁几日就得多死几批人,你不去求他,怎知道他就不肯答应?”    ☆、『第七六回』歃盟   众人回头,看到辛夫人着一袭淡紫披风立在几步外,眉眼间许多憔悴,气色不比刚回来的时候丰润。   “母亲。”颜康叫了声,有些不知道怎么续话。   被刚从屋里出来的颜麾打断:“求?那白鎏羞辱颜家寨五年,如今却要吾等去求他嗟来之食?母亲这话说得不痛不痒,但我颜家祖上的风骨却不能丢,便是当真耗下去,那也只能是天意要亡我!”   大儿子守成固旧,不似康儿外刚内柔,回来这些日子几乎不见他与自己打照面。辛夫人晓得颜麾话里话外在怨怼自己,心底里也是如刀划一般难受。   默了默,觉得今时今刻已无遮瞒的必要,便直言道:“我十三岁遇到你们的父亲,在那之前的故事从未与人提及。当年梁皇逼得你外祖父与太史令苏悳家破人亡,阿澈携我一路西逃,官兵追杀到悬崖口,我眼睁睁看着十七岁的他为了护我而只身跳下去……后来才有了你们的出生。人都说要知恩图报,他报了连累我辛家性命之债,后来见我未死,又一意为我报答曷大哥的收留之恩。你只见了那面上掳我的表象,不肯去求他相助,又可知这些年暗中早已受过他多少恩惠?”   “哼,恩惠?”颜麾轻哼了一声,第一次从母亲的口中听说“外祖父”二字,竟不知当年还有这些渊源,便只是默着不语。   辛夫人看了一眼,晓得他在听,便叹了口气接着道:“许多事藏在心里不说,别人就永远也不会懂,今日我便全诉与你们听。早在曷大哥病卧那几年,麾儿你也不过十四五岁,康儿更小,彼时周遭山寨虎视眈眈,谁人都想置你们兄弟俩于死地,若非因着阿澈暗中相护,又如何能够安稳至今?便是你每年采买回来的粮草与谷种,也总是比别家的寨子容易,价格更是远远比市价要低得多。他不说,你们便不曾去琢磨,现如今天下粮食贵如金玉,如何年年就有好运气单给你们拾去?   他本是重情忠义之人,怪只怪我贪心怯懦,一边觉得配不上,一边却又舍不断,枉了半世的骂名留给他一个人背……今日予你们说这些,并不敢奢望谁人的成全或谅解。终究是人命要紧,你可以不顾自己,但是这千余条老弱妇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里,去与不去,你自己好生掂量。”   她说完了这些话,似乎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微福一福身子,叫奶妈搀扶着往屋里回去。   周围忽然静悄悄的,雅妹送完药茶回来,亦与昊焱一前一后地站着,众人都不约而同保持着缄默。   颜麾联想这些年山寨每一次化险为夷的微妙,似乎有所被说动,一时也寻不出反驳的话。   只一想到两个被送去狼腹的小子,心思却又冷下来。其实第二日黎明有曾回头去找过,但已不见了踪影,连一根骨头都不曾剩下。那里荒无人烟,几乎人路过,想来必是被叼走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要求他换别人去求,这话我说不出口!”颜麾冷脸咳嗽着,大步走回了屋子。   颜康猜出大哥的忌讳,暗暗与芜姜对了个眼色——   “母亲不必挂心,此事儿子自有定夺……烦请貂云兄借一步说话。”   ~~~*~~~*~~~   “喔呜——”入夜后的雪狼谷一片清幽,狼群在山头崖尾散落着,时而扬起脖子发出凄长的嚎啸。   靠近山坳处一只老狼正在假寐,曲卷的腿骨与目光使它看起来有些老迈。这样的狼,嗅觉与反应力已经退化,但是在族群中却通常有着很高的威望。   几骑骏马悄悄在它附近停下,忽然一支细小的毒箭射过去,它抽搐了几下筋骨便不再动弹。   一道魁壮的身影走过去将它拾起,轻喝一声“驾”,悄然无声地离去。   萧孑候在谷外等待,看到颜康出来,便将手上的死鹿扔过去,迅速接住他扔回来的雪狼,带着二百骑兵驰骋进夜的黑暗。   马蹄声震踏,始及百米之外,便惊动了其余的狼群——   “喔呜——”整个山谷好似一瞬间愤怒起来。   “貂云兄保重,小弟先且错开这群畜生!”面罩下颜康对萧孑抱了一拳,用死鹿的血腥将狼群引往另一条路。他自小在这一带长大,自是对每一条羊肠小道都了如指掌,忽而一转眼,就绕得不见了影子。   “驾——”   待与狼群拉开足够的安全距离,萧孑这才割开死狼的脖子,沿途滴着鲜红的狼血,往栖鹿谷的方向策马而去。   苍劲的指骨上带着手套,为了不使事后皮肤沾染上狼的血腥,被它们循着味道找上门来复仇。路过寨子口,只见寨门封锁,门前无岗。抬眼望去,满山灯火泯灭,一片喑喑哑哑。   狼是大漠上最为可怖的生物,它们凶残且报复心超乎寻常,没有人敢刻意去招惹它们。   这天晚上所有的人们都躲在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颜麾不论怎么劝,一意不肯与白鎏求和。但山寨能派出去应战的士兵只剩三百余,其余多多少少都感染了病症,与慕容煜硬碰硬只能是两败俱伤。萧孑要借恶狼之力驱逐慕容煜的兵马,然后用傅老伯给的手牌,混进代城去找赭青山,从他那里买到解瘟毒的药草。   这是铤而走险的一步,稍一个不小心,自己就先被狼群撕了。对于频频生事挑衅的慕容煜,萧孑这一回可是动了真格。   惯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儿,芜姜猜他一定是对上一回自己去找慕容煜未遂那件事还耿耿于怀。她倒是不担心他会被撕掉,这家伙经历过无数沙场,没把握的事儿他可不会做。被撕的只能是慕容煜。   想到那尚在栖鹿谷里做美梦的慕容七,芜姜倒觉得有些于是不忍。   不过谁叫他作恶多端不思悔改呢,活该。   却睡不着,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着,被褥上都是萧孑未散的气息。自从下午被颜麾、雅妹还有辛夫人看穿关系后,他干脆也不再顾忌了。也不管芜姜脸皮儿薄,走之前硬是在她房里蹭了半个时辰的短觉。   床很小,平素都是两个人共枕一个枕头,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芜姜就滑到了他的臂膀里,被他小兔儿一样半轧在身躯下。此刻身旁空空的,她满心里便也是空空的,只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发呆,巴巴地等待天亮。   ……   “呼哧呼哧——”身后隐隐有地动山摇,伴随着越来越近的粗重喘息,那是被颜康戏耍过后的出离愤怒的狼群。   萧孑抬头望了眼芜姜小屋的方向,银雕面罩下的薄唇用力一咬:“驾!”   夹紧马腹,头也不回。待到达栖鹿谷,便把死狼往慕容煜的营帐方向一甩,然后命一众骑兵立刻隐于黑暗中不动。   栖鹿谷下搭着十几个青绿帐篷,唯正中心一个像朵曼陀罗般姹紫嫣红。那是慕容煜下榻的软帐。   此刻软帐内,慕容煜着一袭月华镶银边宽襟绸袍,正用黑药汁染着归归柔软的毛发。   天天染、天天染,红药水还没洗干净,又接着染绿的、黑的,小狐狸归归的皮都被染痛了,扭拧着胳膊腿儿“吱吱吱”地直抗议。   被慕容煜掐着脖子一摁,立刻“呃呜”一声哑了嗓子。   慕容煜眯着狭长的眼眸,悠然挑眉问:“今日那破寨子的情况如何了~~”   倒霉催的狐狸,自从芜姜小王妃劈腿萧将军后,主上完全把对他两个的恨发泄在了这只小东西身上。   侍卫看得眼痛,只是低着脑袋,龇牙汇报道:“下、下午又见抬出来十几具尸体。一群不识抬举的山野匹夫,这次准叫他们必死无疑!死光光!”   “还是主上英明神武。此事若能成功,便是大皇子没能登上宝座,主上也有使不完的银子。今后那破‘炀王’的名分,爱要不要。”   “是啊是啊,小王妃有眼无珠,看不上咱们主上,眼下只怕正跟着萧将军满地吃苦。若晓得主上富裕了,早晚还得巴巴地跑回来找您。”   旁几个怕落了下风,又被打赏甚么“吃食”,连忙纷纷开口附和。   自从那天被颜康轰出寨子后,慕容煜气不过,又差人悄悄猫回寨子外查看。看到颜麾带着两个小的一歪一扭地往瀛水河方向走,猜一定是受不了自己刺激,把孩子丢去喂狼了。既是如此,那必然要与白鎏反目。那么个千余二千人的小破寨子,没了白鎏相助,不信他还能翻出什么跟斗。   此刻侍卫们一席话自是听得他满心受用,慕容煜得意地扯了扯嘴角:“哼,胡说什么?我赚钱只是为了大皇兄登基,旁的话……倘若传到皇兄耳朵里,别怪本王一个个要你的命!”   脑海中忽而晃过芜姜巧笑嫣然的娇颜,其实后来无数次在梦中回忆,可惜醒来身边总是空怅。忍不住便又问:“近日可有打听到那恶女的踪迹?……倒是很长时间没她消息了。”   啊,又勾起了主上的伤心事。   侍卫们连忙支支吾吾着退出了帐子,剩下慕容煜一个人闭目养神。   “呼哧呼哧——”   “嘶——”   怎生得耳畔却传来丝丝冷气,像是有甚么獠牙利爪正在袭近。他长长的睫毛微颤,正欲睁开眼来,帐外已响起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还不及走出去看,紧接着又是一阵滔天的战鼓擂响——   “杀啊——!”   只见几千骑身着“白”字铠甲的士兵打着熊熊火把,正漫天覆地的从入谷方向杀向营房……   他眼前忽而一黑。该死的,又废了。   ~~~*~~~*~~~   “噗——妖怪!”   “别看他,他在瞪你。小五哥哥说要离他远点,他吹口气也能给人下毒。”   清晨的寨台前悬着一颗镂空的麻绳袋,慕容煜被高高吊在了半空,路过的寨民皆对他嗤之以鼻。尤是退烧后的小颜然,更是领着一群小伙伴拿碎石子砸他。   那栖鹿谷向来太平,不晓得昨夜怎生忽然饿狼来袭。他的白石城治理得一片安逸,士兵们几时真正打过战?一时间措手不及,差点儿就被狼牙撕了个光光。又逢白鎏从另一面杀进谷来,橙黄的火把倒是吓走了狼群,他却被当成俘虏吊起来了。   若说天底下谁最厌恶慕容煜,颜康当属其一。颜康亲手把慕容煜挂起来,逼他几时交出解药,几时就放他下来。慕容煜不肯交,天下第一美男子,几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   芜姜躲在坡上没冒头,萧孑不让冒,每日只见他被风吹得荡来荡去。人们起初的时候还拿石子扔他,但见他狐狸眼里阴光瑟瑟,又吓得渐渐对他视而不睬。   挂了一天,他在清梳阁护理过的墨发便沾了泥土,用宫廷御香熏过的美袍就染了烂菜的绿。侍卫们本来暗暗很兴奋,老早就盼着他死了;等到挂了两天,看到他俊美的脸庞越来越苍白,想想到底还欠着数月的工钱没结,只得主动拿出解药把他抬走了。   因为解药来得及时,等到三月底的时候,坡下坡下的寨民们便悉数痊愈了。   这次多亏了白鎏,倒省去了间接买药的麻烦。   贯日只见代城往颜家寨送东西,送去却没有回音,白鎏其实一直都不太放心。这一回更是接连几日悄无声息,他便差人前来打探,得知是被慕容煜堵了出谷之路,当即便带着兵马出城营救。   芜姜叫颜康把两个弟弟领了回来,辛夫人兜着小白鲟、又摸摸白鳍脏兮的大袍子,百感交集、泣不成声。颜麾虽未曾出面,经了这些事之后,到底是默认了母亲与白鎏一事。   好在孩子平安无碍,白鎏并不计较他从前所为,倒很是谢了芜姜与萧孑一番。又听说了萧孑的身份,晓得他遭癸祝设计暗算,已与大梁决裂,更是百般邀请他去城中从长计议。   春天的风携着绿叶与花草的清香游走,芜姜也要与颜家寨告别了。   寨子口车马回旋,白鎏带着辛夫人与两个孩子先走,芜姜与萧孑坐在马背上同众人告别。   康复后的将士们一个个气宇凛凛,为着即将到来的浴血沙场而英姿勃发。   萧孑对颜家兄弟抱了一拳:“近日多得二位寨主照拂,他日若是有缘,再与二位共饮。”   颜康回拱:“想不到栖鹿谷一遇,竟得与萧将军结为生死之交。只盼自此一别,来日勿要相忘。”说着,目光在芜姜身上错了一错。   芜姜想起之前的约定,便摘下幕篱,对他绽眉一笑:“康哥哥为人慷慨大义,如何能忘?我还等着吃你和张二小姐的喜糖,到时候你可别小气不寄。”   晨间暖阳下,她着一袭浅烟色的窄袖劲装,乌亮的长发扎成两束婉垂于胸前,素雅又不失俏皮。忽而一笑,雪肌红唇,竟把颜康看得一瞬目眩。   他想像过她掩藏之下的美,却未料到换回女装的她竟能美成这般。   颜康定定地看着芜姜,忽而想起与她遇见后的一幕幕。掀开被子看到她哭红的眼睛,抱着发烧到糊涂的她去找郑伯,雪地里的追逐……还有站在她门外,知道萧孑与她在里面的情意正浓。   有些遇见也如过眼云烟,谁道旁观不是一种美好?   他忽而释然,爽朗一笑:“小五子也照顾好自己。”   萧孑察觉过来,隐隐又升醋意,便宠溺地抚了抚芜姜的小脸:“惯是调皮,总是给我惹是生非,让二少寨主笑话。”   说着道一声“就此别过”,修劲身躯打马往前。   “驾——”众将士亦对兄弟二人抱拳别过。几十骑英武的背影,肩背上挎着青布包袱,霎时间便冲出百十里。   昊焱睇了雅妹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雅妹的眼睛红红的,只是不开口。他没等来她说话,只好也跟在队伍的后面去了。   “保重!”   ……   栖鹿谷风清鸟鸣,两旁的山石缝里长出绿草叶子,藏不住生机盎然。   马蹄声渐渐慢下来,又来到先前吵架的那个地方。   萧孑扯住缰绳,敛眉问芜姜:“可还记得这里?”   “不记得。”芜姜只是不看不睬。   不记得才怪,跟了一路,没路跟了,想出来又不敢出来,藏在山石背后怯生生的。彼时忽然见她出现,满心里巴望着与她和好,却不肯开口说话,忽而听见将士的声音,又立时藏得不见了影儿。他就那么可怕嚒?简直气得恨不得把她一口生吃掉。   “口是心非。不记得,你当时那般看我做甚?莫不是想和好。”萧孑勾唇轻叱,郁长的凤眸里不掩促狭。   好啊,原来当时就看见自己了……那还装作一副高冷的样子俯身去扯缟布。   芜姜羞恼得一鞭子挥出去:“可恶,不许你再提从前之事!”   “谁人可恶?小辣椒,我也说过不许再当面打我。”萧孑将她鞭尾顺势一抓,芜姜措不及防,整个儿便落去了他怀里。   他俯身看她咬紧的红唇。去岁十四的时候遇见她,那时还是个目光明澈的单纯小丫头,现下却自有着一股道不出的英秀之气,一颦一笑间更平添出女人的妩媚——少女沾染了男儿的疼宠与情欲,也是会变的。   他的声音忽而喑哑下来,蓦地把她用力一啄:“刚才叫颜康什么了?”   “叫什么?”芜姜忘记了。   “康哥哥。我要你也这么叫我。”萧孑按捺着重复。   “康哥哥。”   “可恶,老子姓萧。”   “哈哈哈——”山谷下传来将士们爽朗的大笑。   “小芜姜,你可是把我们将士一世的英明都败光了!”   “驾——前面的等等!”忽而身后传来疾驰的马蹄,众人回头看,看到几十骑骏马飞奔而来。   打头的男子一幕墨发缱风,额饰上的铜雕在阳光下打着闪闪金光。身侧是个丰腴的紫衣少女,腰间别着长弓,后面的士兵肩背上亦各个斜挎包袱。   竟是颜康与雅妹,不由驻足等待。   颜康赶上前,气喘吁吁地抱了一拳:“萧大哥且慢!”   萧孑问他何事。   “男儿大丈夫志在四方,一方小寨不足以展平生抱负。外祖父既因着梁皇被抄家灭门,那大梁便与我兄弟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余事我已与大哥交代完毕,若是萧将军不弃,此去扶风城,且算我等一份!”   “也算我一份。”雅妹脆声插话,亦用力抱了一拳。说着,又转而看向队伍:“你昨儿晚上在门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随你走……给你做一辈子衣裳。”   ?   弟兄们愣了一下,忽而看见队伍中阴着脸的昊焱,立时又纷纷取笑起来:“好啊,臭小子,平日里见你寡言独行,几时暗中偷了人姑娘的心!”   “就是。我看这栖鹿谷改名叫‘鸳鸯谷’算了,真他妈遇一对成一对!”   “跟着我不要嫌弃吃苦。”昊焱的脸红得像苹果,忽而把雅妹的包袱一拎,先行打马驶出百十里。   “欸——风飞兮旌旗扬,大角吹兮砺刀枪……”旷谷下荡开嘹亮的军歌,一行英姿飒爽的将士浩浩荡荡地奔赴下一个沙场。   风过尘扬,眨眼便又只剩下来一片空寂。    ☆、『第七七回』铁甲+   “左,攻出!”   “霍——”   “后下设防!”   “霍——霍——”   傍晚时分,练兵场上的军号令直冲云霄。青灰石砖雕砌的巍峨城墙下,放眼只见一片披坚执锐的士兵划着整齐的军姿,手中的盾与矛在夕阳下挥出一线笔直的流光,有如气吞山河般震撼。   向来听说代城是玉门边上最不好惹的强城,但因着城门口排查缜密,少有间隙能混进来探得底细。竟不知白鎏低调固守,几时竟已悄无声地囤聚起这些实力。   角楼上烈风簌簌,萧孑着一袭玄黑披风,手握胜邪宝剑,但见这一幕,不由道:“素闻白城主手下精锐骁勇拔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白鎏立在一旁,是个中等偏瘦的隽儒男子,应已四十有五,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轻上许多。闻言笑道:“呵呵,好马配好鞍,精兵配良将,方能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不瞒萧将军,白某这些年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破梁,奈何一介书生,空有谋略却无将帅之材。如今既得遇将军,乃是上天赐予的造化。只是委屈将军,为不使身份泄露,暂时还不好打出萧家名号。”   年华朝朝暮暮去兮,一晃人生已近半百,小儿却不过垂髫。白鎏自十年前萧孑威震大漠起便开始观望,但见大梁日复一日强盛,复仇的雄心已渐渐杳渺了。前些日子经了颜麾狼谷抛子一事后,而今更是一心守着辛夫人与两个稚儿生活,再不愿平生出甚么变故。   囤下的三万精兵,他留下一万五千固守城池,其余的尽交与萧孑差遣,也算是借他之力为自己了却父辈的灭门之仇。   白鎏借兵虽是心有所图,但眼下萧孑一缺城池驻地,二缺精兵良将,既是双方目标一致,又何妨不受?   便作自谦一礼:“城主谬赞,世事难料,便是萧某也料想不到会有今时今日。”说着不自觉睇了眼几米外的芜姜。   “诶,汉军打战的花样儿可真不少,你看那是做什么用的?”   “哪儿?……哦,那叫井阑,登高攻城用的,底下的大轮子是用来推着走。”   “你连这都懂,可是萧将军告诉你的?”   “他?他才不会。贯日里只晓得戏弄人,哪有好心同我说这些。”   芜姜正站在不远处的城墙边与雅妹说话,穿一抹浅樱色收腰小褂,下搭绯红布裙。腰间挂一把叫自己给她配的短剑,也学人雅妹有模有样地攥着。眼睛看着底下操练的兵马,就像在看江河湖海般壮阔,很郑重似的。   少女的私语声轻盈细碎,随在晚风中飘散开。他忽然觉得好笑,勾了勾唇。   赭青山立在白鎏身旁看,自然便看出那凤眸底下掩不住的爱意深浓。他是已听岳丈傅老伯说过芜姜与萧孑之间的纠葛,否则如何也料想不到,那传说中杀伐果决、手段狠辣的战神萧孑,竟还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双手抖袖,打了一拱道:“萧将军不必自谦。大漠十年,将军少年英杰,立下汗马功劳无数,大梁国君过河拆桥,早晚须得自食恶果。眼下虽则拿它无法,然久后将军势力渐雄,天下英豪必各个前来投靠,届时大梁灭国,指日可待矣。”   说着与白鎏相视爽朗一笑。   可叹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当年那孝业帝死得冤枉,若知孤女后来给他觅得这样一个乘龙快婿,只怕也该瞑目了。   白鎏呵呵笑着,便向高台下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上来一个敦厚的将官模样,在他脚下单膝一跪:“卑职拜见城主。”   “免礼。”白鎏叫他起来,面容含笑地看向萧孑道:“这位是貂云貂将军,是我请来的贵客,今后你与傅程、羯胜手下的兵马都归他统领。养兵多日,如今总算到了用兵之时,大后日即将出征扶风城,须记得见貂将军如见我,一切军令皆听从他指挥。”   “是!”将官郑重领命,仰头朝萧孑看了一眼,但见英姿勃发,银雕面具下凤目深郁,自有一股睥睨山河之气。连忙拱手一拜:“属下参见貂将军。”   “都是战场上的生死弟兄,不必多礼。”萧孑微倾身躯虚扶一把。   白鎏便叫他下去吧,又指着他的背影对萧孑道:“这是我一手扶持出来的领军卫,叫常放,为人耿直忠朴。今后把他交给你,有什么尽管吩咐他去做。”   “有劳城主费心。”萧孑谢过。   正说着,不远处的墙沿边碎碎踅来一个仆从,弓着身子,立在几步外。问何事。说夫人找,大公子睡醒看不到老爷,正揪着叫人哄不住。   自从白鳍被丢去瀛水河边,回城后简直是三刻不离爹爹。白鎏听罢,无奈又疼宠地笑笑,道一声“失陪”,歉然先行。   萧孑便也辞过,看他一道清长的身影离开,便径自往城墙边走来。   路过芜姜身旁,芜姜依旧在看,风把她柔软的碎发拂上眼帘,使得她眼前好像迷蒙着一层雾,看上去美极了。红唇微启着,像在想一件多么遥远的事。他便没去打扰她,只是任由她往下看着。   六岁时母妃对芜姜说:“凤仪,你要离开这里,走了就不要回来。”   芜姜就真的没有想过再回中原,中原只是她心里一个仓惶而短暂的充满血腥的梦。更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还能够有机会替父皇与母妃还有太子哥哥他们血洗恩仇。此刻看着练兵场上的浩荡军姿,垂下的手忍不住攥了攥,隐隐也觉得热血沸腾。   雅妹推她:“嘿,小五子,你家那位在看你呢。”   她一恍神,忽而瞥见身侧一道挺拔的英姿,不由脸一红:“他们走了?干嘛看着我不说话?”   眸瞳里掩不住憧憬,手指在萧孑的衣袖上勾住,自己也不晓得动作有多自然。   萧孑低头看一眼,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角。心想,果然想拴住女人的心,就得时时让她缠在你左右。长臂在芜姜的腰后一环:“在看什么?看得这样入迷。”   他身量修伟,这样一环,芜姜好像整个儿都被他笼住了似的。芜姜回头看雅妹,见她在对自己挤眼笑,就像被好友洞穿了闺中情事一般,小脸上便晕开红粉:“威风。你不要又在这里胡来。”   后面的一句压得很低,生怕被谁人听见。春天衣裳薄了,风把她的衣袂与裙摆吹得扑簌后扬,少女婉柔的身段儿藏掩不住。   胡来么?萧孑目下一扫,偏趁众将士不注意,在她的额上啄了一口:“威风甚么,又不带你去。”   说着牵起她的小手,自往墙梯下踅去。   ~~~*~~~*~~~   暗夜下的烛火在氤氲雾气中孳孳袅袅,梨花木雕葺的厢房内弥散着胰皂的清香。屏风后的热水早已凉却,地上的滴水却淋漓未干。像是那木桶里洗浴的谁人,被从水中湿哒哒地抱起来,一路把水渍拖到了床沿边,在那榻上一大一小交叠的双足下戛然而止。   “嗯……”   少女的轻嘤混合着男子情迷的喘息,春风化雨般,催生人情也动、魂也动。   似乎那浅尝辄止的胶着也能丰盈人肌骨,怎生这一个月与他亲昵,先前纤瘦的身体竟也在不自觉间娇满了起来。   他握剑的掌从她的发间穿过,薄唇沿着她的耳垂细细往下轻啄。忽而到了不该去的地方,只觉得暗夜下身骨忽地一凉,再一会儿两个人就都不行了。   这真真假假。当真要人的命。   芜姜无力地推着萧孑:“夜已深,明早就要出发了,你快回自己屋里去睡。”   “睡哪儿?日间我已叫昊焱把屋子退了。”萧孑却不肯,长臂兀自箍着芜姜,两侧硬朗的臂肌在烛火下闪闪黝光。   可恶极了,他自己坏惯了不要紧,一点儿姑娘家的羞也不给人留,难怪雅妹下午那样地对自己笑。整个兵场的人都知道自己和他关系暗昧。   芜姜忍不住打萧孑:“真没臊,还没成亲就总与你这样不明不白,你让他们怎么看我?”   “有不明不白么?天下没人不知道你是我萧孑的女人,一纸破婚约要来何用?”萧孑目光里敛着暗笑,俯身啄了芜姜一口。   晓得这小辣椒其实脸皮儿薄,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谁人都知道她与自己好了,这就叫赶鸭子上架,偏叫她离自己不得,非自己无人再敢惦记。   才沐浴过的娇憨泛着花草的残香,夜凉下红烛摇曳,他欺负着她,忽而就有些把控不住。剑弩早已经蓄势待发,又想起早前在山谷里与她未成的一幕,本能地渴望再拓进那一片艰难,开启那未知的或生或死或快乐的长征跋涉。   薄唇忍不住抵着芜姜的耳侧:“怎么办?就快要不行了。”   芜姜锁骨下一片湿凉,被他折腾了一晚上,其实哪里还有力气。见他气焰灼沉,分明痛苦,只得红着脸道:“我帮你。”   那小脸儿娇粉,眼睛不敢看人。   小妖精,次次只懂这一句。她是不是以为只要放出来,便是给他解脱了。若是那绝望只须得一双柔荑来运作,女娲造人时又何须特意造得一双男女。   却晓得她年纪小,须得人将她耐心引导,便按捺着渴望柔声道:“明早就要走了,今晚还是这待遇……这么狠心?”   他的气息总是清甘,带着点灼意拂人脸面。芜姜其实是舍不得他走的,总是这样戛然而止,她其实每一次从云层中坠回,心中都觉得空落到要死了。   人也是奇怪,早前那么那么地恨他,都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杀了,怎么现在却这样的缱绻呢?看着他迷人的凤眸、英俊的脸庞,其实也是矛盾。却叫她怎么开口呢?一开口有些东西就再也没有了,她还舍不出这样的勇气。   大李托人带信给萧孑,只道扶风城里局势惶惶,自老城主死后,那宠妾的娘舅为了打压人心,已经杀了好几个颇有名望的老将,底下人敢怒不敢言,正是人心最动荡的时候。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萧孑明日就要出发了。但这一走,却不知要打多久的战才能回来。芜姜侧过身子,闭起眼睛:“你又不带我去,活该没人疼。”   “带你去,就可以许我一次吗?”萧孑默了默,复又沉着嗓音渴求。   芜姜只是不应,她把自己弯迎得像条小蛇儿,心里想,如果他再像上一次那样狰狞的耍狠,她这次就不推开他,要发生就顺其自然发生吧。   萧孑凝着她轻含的唇瓣,长长的眼睫毛微颤着,却看不懂。自从经历过自己用强后,起初一碰芜姜的身子她就条件反射的僵冷。此刻见她不语,便只当她心有余悸,依旧是放不开那道防线。其实那次惩罚完她,他过后也有后悔,暗暗发誓今后除却她自己点头,他都不会再予以过多胁迫。   厢房内一瞬静悄悄的,萧孑半支着窄实的腰胯,只是看着芜姜不动。   大笨蛋,都默许了你还不懂。芜姜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便又渐变作落落寡欢:“那我随雅妹和颜康他们去。”   抓起被褥盖在头上,一点儿都不想再理他了。   果真天底下女子最绝情莫过她花芜姜。萧孑惆怅地龇了龇牙,忽然侧身吹灭了蜡烛——“呼——”   “都这样了,真不知道你还在坚持甚么。”   “唔……”芜姜尚未听清楚,整个儿便已毫无防备地被他覆去了身下……   ~~*~~*~~   “喔呜——”   浑沉的号角划破长空,尾音在天边袅袅不散。四月的边塞依旧怒风凛冽,数千骑大军踏着黄沙从西面而来,溅起漫天尘土飞扬。阵鼓擂擂,鼓角齐鸣,闪亮的铜褐战甲乌压压一片,似刹那间将傍晚的天际压得甚低。   要出大事了。   几年前陈国分裂,各城划地而治。城池间连年征战,弹尽粮绝,士气早已疲累,几时再见过这般精锐的部队?   扶风城上站岗的卫兵眯眼张望,但见那旗幡上刺着“貂”字一枚,领头的将军着一袭银黑铠甲,面覆银雕面具,一幕赭红披风在烈风中劲舞,身量英武而年轻。不由甚觉奇怪,面面相觑着,忽而赶紧下去两个报告。   他娘的,怎么还没动静。黑熊巴巴地看着,闷声斥骂。   “吱、吱嘎——”不一会儿便见原本洞开的城门豁然阖上,还在准备进城的百姓被分作里外两半,纷纷叫嚷着只是不开。   “对面何方神圣?我等与你素来无冤无仇,如何忽然大军压阵?中间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城墙上冒出一颗兵长模样的脑袋。   萧孑高坐在汗血宝马上,只是但听不语。静待他喊完,便冲黑熊挥了挥手。   黑熊拉开雄厚的嗓门:“我与你素无瓜葛不错,但你们老城主一世重德厚义,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狗贼庆鄎霸占城池,残害忠良,城中百姓民不聊生,惹动天怒!我们将军是来替天行道的,识相的现在就把城门打开!所有归降者,为官、富足者资产不动,百姓可分谷粮二斗,士兵归顺者得年饷万钱。倘若是不识相,到时就别怪我们先礼后兵——”   黑熊那张嘴就是个破锣锅,他身躯壮阔,气沉丹田,嚎起嗓子来堪堪震天响。一席话说得城墙上站岗的士兵们又面面相觑,各个纠结的面容上些许动摇。   一名庆鄎麾下的中年军官走过来,怒瞪了他们两眼,“啪啪”就赏下去几个大耳光。   转身眺着百米外束冠披甲的萧孑,娘希匹的,这般年轻气盛,哪里来的小子?   便拔出腰间配剑,直指萧孑的脑门道:“他妈的,一个没名没望的甚么小将,占着家里囤几千兵就敢跑到爷爷跟前叫嚣?有胆儿的单独放马过来,这就叫你扑几口爷爷胯下的……的、土……唔!”   话音未落,却猛地口喷鲜血,噗通一声毫无前兆地从城墙上跌下。   身子摔得七零八落,脑门心上插一支利箭,底下眼白上翻,口歪舌吊。   “啊——他死了!”   “被、被射穿了!是、是那边那个将军,百米之外一箭射穿脑门!”   城墙下的百姓纷纷惊叫四散。   “哼。”萧孑冷蔑地扯了扯嘴角,悠然垂下手中长弓,低沉着嗓音道:“换一个说人话的出来与本将军谈。”   此时的他又化作那传说中桀骜嗜杀的萧阎王,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睇了眼身后不远处的芜姜。想起她昨夜在怀中的娇嗯绵缠,他后来实在受不了,本能地就把她摁下去。彼时情迷之中,忘却控制,等到从那荒蛮的绝望中遁醒,却已见她无力地蜷在身下。红唇沾湿,纤薄的小肩膀一颤一颤,勾惹人怜疼。   后来就不肯上榻了,他只得下床去抱她、柔情哄慰。咬着他的肩膀,小拳头拼命捶,怪他越来越坏。前夜还百般暗示自己带她去,第二天却懒着不起了。他怎能容她不去?硬是给她套了身劲装,将她塞进马车里捎带了来。   这会儿看着她白皙的小脸蛋,娇红的唇儿,满心里便都是无力与爱宠。想看她对这样阴厉狠辣的自己是怎样一幕反应。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必定都是这般嗜杀的面孔。   芜姜着一袭女式铠甲劲装,正侧着脸颊儿远眺天空。晓得萧孑在看自己,只是假装看不见。   这家伙真是坏极了,给他他不懂,竟然把那个叫她吃。谁人教得他那样做,她都快被他撑坏了。想起昨夜一幕,本来又羞又气,可是记起来他早已曾那样吃过自己很多回,却又气不起来。小脸蛋蓦地绽开红晕,只是觉得羞。   太坏,反正她今天一点都不情愿搭理他。   女人的心思最是难猜,萧孑哪里晓得这些弯弯绕绕,明明前些日子主动问她,她每次都是死守着不肯。   此刻看她虽不理人,双颊儿却渐渐红得可爱,他心中便溢满爱宠。以为她在气自己昨夜那番野蛮,俊逸的脸庞亦镀上红云。算了,以后都不弄了,这般真真假假的他也是难受,等到她肯了再来吧。   萧孑好气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第七八回』破城   扶风城内,庆鄎派了几个亲信出来应战,不料都被萧孑削了头,俘虏也被抓去不少。想不到一个凭空冒出来的无名小将倒是有些真本事,庆鄎又怒又怕,只得委任大李带兵出战。   大李却哪里肯真打,与颜康虚晃了几招就假作落败回城。萧孑赏了俘虏们一顿饱饭,随后竟也把俘虏们全放了。那俘虏们回去后在城中造势,只道貂家军真的有粮发放,一时间城中不少百姓心生动摇。   庆鄎坐不住了,听探子回来报告说这姓貂的小子乃是从代城方向过来,只怕是那白鎏蛰伏了几年终于开始出动,他便连忙派人暗中去勒城求助,只道今后愿意归降。   扶风城的位置在玉门边上几座城池中最为关键,破了扶风,下一个便是勒城。勒城城主也怕被白鎏得势,当下便化干戈为玉帛,派了五千兵出来助阵。   奈何才路过一个叫龙钟的山谷,就遭遇萧孑预先埋伏在那里的两千兵马伏击。重型的投石器将硕大的石头从山腰砸下来,把他们砸了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山谷下一片烂肉血流城河。   “嗖——”傍晚时分,城墙上站岗的士兵只见百米外萧孑手中长弓一晃,紧接着耳侧一股飓风夹带着血腥飕飕袭来。扭头一看,墙柱上赫然钉住一颗勒城主将言绍的脑袋,顿时吓得两股颤颤。   这之后勒城关门自保,庆鄎也只得当起了缩头乌龟,任黑熊整日在城下嚣战,也愣是紧闭着城门不予回应。   萧孑倒也不急,只是命人在城外搭营垒灶。彼时风向东南,风把蒸米烤肉的香味送进城里,听说那城里头早已经饿殍满道,不少人家都开始交换着吃人肉,这味道简直就是毒啊。   萧孑兀自在城外不紧不慢,只是派大李继续在城中煽风助火。忽而几天过去,凤凰阁的粮草聚全了,原本埋伏在山谷中的军队也汇齐,苍寂天空下看去乌压压一片,好一个气势宏浩。最后不仅是城中的百姓,便是连城墙上站岗的士兵也犹豫起来。   等到第九天黎明破晓的时候,便见庆鄎的人头从城墙上摇摇晃晃地垂下来。大李打开城门,百姓们夹道迎出,萧孑便率兵入主了城池。   是一座朴旧失修的老城,有着西陲边塞特有的干燥。春日的阳光在斑驳的砖土墙上折射,打照在街道两旁人们饥饿的脸上,泛出浅绿的菜色。军队从巍峨的老城门下走过,那浅绿的脸上两颗空洞的眼睛瞬间便镀上了亮光。   萧孑没有动富户们的财产,只命人把庆鄎搜刮的钱财全部没收入库;又给百姓们发放了麦种,叫他们得以春耕。并在道路两旁架起救济的粥篷,凡给军中做鞋袜、制弓弩利箭者,皆可用劳动换取粮食。归降的士兵则一年可领万钱,分别交与颜康、徐虎、大李、吕卫风等亲信去安置收营。   他虽带着银雕面具,看不清真实容颜,然而治军手段之稔熟,城中一切秩序仅仅有条,却叫没有谁人不服他。   周遭的几个城池都在观望,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貂云是何方魔障。早先的时候见萧孑从代城方向过来,还以为是白鎏终于现了野心,派他出来带兵征伐。后来打听到白鎏依然安分固守,反倒是对他诸多敬重与归附,便对萧孑忌惮了起来。听说勒城正在与另外三个城池密谋,准备联合起来伺机发兵。   “霍——霍——”   四角天空下号令声阵阵,扶风城内萧孑一样在紧锣密鼓地操练。   芜姜每日只见他着一袭银甲披风,英姿凛凛地立在角楼上指挥布阵。自从攻下城池后,他便忙碌极了,晨起巡营,午间回来与她小憩,晚膳后又在书房内伏案。她有时坐在旁边等他,等到深夜哈欠连连,也不见他有睡意。后来撑不住,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他的膝盖上睡着了。迷糊间感觉他搁下笔,抱起自己回了房,却也只是在她唇边吻吻,便搂着她的身子阖眼入睡。   自从夺城后,这些天他都对自己冷冷淡淡的。虽然依旧体贴入微,甚至比从前更要依顺,还给她买这个买那个,但是……都没有再对她做过出脱的举动。   连吻都只是缱绻几下就放开。   芜姜开始还觉得松了口气,终于能睡几个安稳觉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再“欺负”自己,心里又难免有些说不出来的空荡。   也或者是他白天太累,没有精力去想那个,她对自己这么解释。   “咻——”   “好身手,看不出来小五子你还练过?”   庭院里晓风习习,一只精致小箭正中靶心,雅妹跑过去拔下来,一臂掷进了箭筒里。   原本的兵马营被萧孑收拾出来,前院给亲随的将士们居住,后院供仆人与女眷,另辟出来一个空院留给自己与芜姜。   芜姜不便经常出去逛,她的脸太好认了。癸祝与慕容煜打听不到他们的消息,已几近丧心病狂,如今天下到处都粘贴着她的画像。眼下萧孑的实力还不够雄厚,若然被探子混进来认出她的底细,到时天下合起而攻之,必会徒增许多麻烦。   城里的人们,都只传貂将军有个红颜小相好,每日藏于府院中,各般宠溺,千依百顺,少有人见过她的真模样。   芜姜白日里无聊,便叫雅妹过来打发时间。雅妹也不常来,要不就是才来一会儿,就被随后跟来的昊焱叫走了。昊焱现下升了骁骑都尉,铠甲粼粼腰间佩刀,威风极了,他两个正自腻歪得不行。   芜姜瞄着靶心,心里难免羡慕,回雅妹道:“和你一样,从小就在马背上颠着,没点儿箭上功夫哪儿行。”   她拉着长弓,身子不自觉地向前绷紧着。雅妹凝着她娇娇迎起的胸脯,想起她冬日时的纤薄,不由暧昧:“小五子,萧将军是不是和你那个了?”   芜姜双颊蓦地一红,把弓垂下来:“什么那个?你不好好比箭,尽问些有的没的。”   雅妹洞穿芜姜脸皮薄,但却好奇那个中的滋味。她并未受汉人教条礼俗的束缚,每每和昊焱亲嘴儿,亲到不行了就想给他,昊焱却总是不要,只道要将她保留到洞房花烛。可她好想知道那样时的滋味。   闺中的姑娘家谁没个悄悄话,便喃喃道:“他们都这样说,说你和萧将军夜夜都在营帐里‘咯床’。你快别瞒我了,你看你自己,还能瞒得住谁,哧哧。”   她笑着,睇了眼芜姜的胸儿臀儿——先前可没有这样满,没有这样娇,还不是被人家‘欺负’的。   营地里入夜呼噜震天响,她叫得娇憨,自有那睡不着的把声音听去,士兵们私下里都对貂将军与他的小宠姬好奇极了。   芜姜顺着视线一看,晓得瞒也瞒不住,便也不再瞒。但一想起萧孑这些日子的“冷淡”,不由又落寞:“尽听他们胡说,一直都没有那个。他根本就不爱碰我,连亲嘴儿都只是碰一碰。”   雅妹很震惊:“真的?那你可得小心了芜姜,听说那老城主的宠妾被他安置在原府上养着,时不时就哭着闹着要殉死、要见萧将军,今儿早上他还去看过她。男人若是在你这里总得不到好处,一遇到妖骚的野花就难免意志动摇……他可是传说中最绝情无义的萧阎王,万一动摇了……”   呃,瞅见芜姜眉间顿然浮起的惆虑,蓦地收住了尾音。   最绝情无义的人,倘若谁能惹得他动摇了,那就是地动山摇、弃舍不下。   那宠妾乃是个二十一二的年轻女子,一双狐媚眼儿天生勾魂,据说男人看见她没有能下得去手杀她。   哼,果然被他留下了。   芜姜想起自己在那个上的‘笨拙’,定是和那宠妾的熟稔没得比,当下心口儿便是一紧,箭也不比下去了。   ~~~*~~~   夜幕下的书房里烛火袅袅,萧孑正在伏案思索谋略,他的身躯微倾着,一袭玄黑绸袍束着窄实的腰腹,写字用的是左手,握剑的右手自然垂于身侧。此刻玉冠将墨发轻簪,那英挺鼻梁下薄唇微抿,道不出一股冷郁英气。   芜姜洗完澡了,坐在旁边痴痴看他。夜色渐晚,给他煲的汤凉了也忘记喝,也不看抬眸自己。哼,才夺了座城就这般正人君子了,早前流亡时只怕腻她不够。   “叮——”芜姜勾着首饰盒里的耳环,今晚他不去睡,她就一定也不要去睡。   萧孑眼帘微微一动,抬起头来:“夜深了,怎么还在这里?”   “睡不着。”芜姜哗啦着珠宝钗环,一盒子满满的名贵首饰,都是他托人从凤凰阁弄了来。那凤凰阁收天下各种典当,手上稀奇珠宝无数,只要给钱就办事。也是奇怪,早前给萧孑兑银子、筹粮饷都贵他数分利,但一听说他要买女儿家的首饰,今次却半卖半送了。   芜姜问萧孑:“你给我买这样多干嘛?反正戴了你也不看。”   厢房内烛火氤氲,她这般半低着头说话,萧孑斜眼睇去,便只见她一抹绯红抹裙半透,外头束一层素纱,在腰上轻轻打一个易解的结儿。这阵子被自己关在后院养肉,肩儿已不似早前纤薄,那白皙小颈上落一枚红玉,玲珑盈透地点在胸口,隐隐可窥见底下犹抱琵琶半遮面。   又长大了。   呵,小辣椒,给她的时候死守着不肯,放她安生了又穿成这般来勾引人。    ☆、『第七九回』织兰   当年大梁还未崛起,晋的富庶居列国佼佼,作为孝业帝最宠爱的小女儿,那屠宫之夜下萧孑见到芜姜,只见绫罗绸缎楚楚如尤物。   后来在别雁坡遇见,却已变作个清朴的胡族少女,穿一抹洗旧的布袄襦裙,去货郎处买一珠廉价耳环,也得捧着小金库犹豫半天。忽而高高兴兴地站去妲安跟前,又总被那傲慢的郡主嬉言取笑。他那时远远看见,便总是道不出一股情愫,分明只将她当做猎物,怎生却被她频频牵动内心。   萧孑轻勾嘴角,复又沾墨执笔:“送你的。我说过你所欠缺的,来日都要补偿于你。”   这人真是坏,突然面无表情地来一句,也叫人听得直肉麻。   芜姜有点没骨气的小感动,抿了抿唇:“呐,你爹给你留多少银子,够你这样花?”   那糊涂老头吃糠咽菜,谁晓得私下到底贪了狗皇帝多少金库。萧孑故意戏芜姜:“懂得为我操持内政了?不如你把早前那一万倆还我,反正你也不肯生。”   “孳——”忽而一滴蜡油滑落,眼见得就要滴上她手背,下意识便将她手儿抓过。   四目在氤氲灯火下对视,周遭静悄悄的,那烛火绽开一片黄晕,两个人凝来瞪去,便胶凝着移不开了。   芜姜脸一红,揩着裙裾想站起来:“还就还。那你把母妃的棺木给我取来,明儿我就去找阿耶阿娘了。”   好个绝情小妞,一叫她还钱就翻脸不认人。那藏钱的功夫甚厉害,一万倆银票给了她,便如沙子沉进大海,哪儿还舍得再掏出来。   萧孑扯住芜姜的袖子,把她一臂拖进了怀里:“棺木取来给你,然后你呢,答应我的什么时候给?除了银票。”   “我答应过你什么?”芜姜问着,忽而抿了唇。   萧孑轻咬她耳朵:“谁拿了你母妃的棺木你就委身于谁……这不是你应下我的么?说,今晚穿成这样是不是想勾引我?”   这问题其实不用回答,只看她涂了胭脂的唇儿便一目了然。娇蛮的小馋妞,上一回叫她‘吻’了一次,硬是两天不肯搭理人,这一回偏要听她自己开口。那清劲指骨隔着素纱,在芜姜的腰谷若有似无勾弄着,偏就是不肯亲近下来。   他好像天生是坏,对这些事无师自通,那戏弄人的花式信手擒来。芜姜耳鬓又有些热热的,修长双腿在裙下不自觉地蠕了蠕。他却兀自俊颜冷淡,勾着唇角好整以暇。   哎,被看穿了企图的感觉好羞耻啊。   芜姜打退堂鼓了:“谁想勾引你,自作多情……过几天就是端午了,方才洗完澡太热……唔,放我下来。”说着,红着脸儿把裙裙拽回来。   那红红撩人眼眸,线条依稀美丽。他视线一恍惚,到底被她勾念起裙下的娇与媚,心里又想要她,面上只作不明了。不能上她的套,这小妞馋的只是表面的卿卿我我,真要与她玩真的,她却又临阵退缩,过后受折磨的只是他自己。   萧孑看了眼更漏,见已近子时,便把芜姜抱起来,在墙角的小榻上一落:“棺木已送至你耶娘处,即日就带你去找他们。那织兰河岸空气净好,你母妃应适于在那里火化,但要入你父皇的陵墓,只怕还须等上一年二载。睡吧,我处理完公务便来陪你。”   玄色银丝的绸袖滑过她削肩,兀自站起来欲走。   已是五月的天,连窗口飘进的夜风也带着几许燥闷。榻上铺了层薄席,躺下去微微有些凉,芜姜把他袖子一拽,就势拖回到床边。他清健的身躯俯下来,两个人唇与唇贴得那般近,只差哪一个人先吻出去。   芜姜凝着萧孑清削下去的脸庞,他已经一连半个月每晚只睡两三个时辰了。   她忽而又心疼他,不肯闭眼睛:“我不要你去处理公务。你打了天下,就讨厌我了。”   萧孑好笑地捏她小脸:“栽赃陷害。我打天下莫不都是为你?哄你都来不及,何来的讨厌?”   芜姜偏过头:“那你一连半个月不碰我。他们说你藏了只狐狸精,昨儿早上还去看了她,你是不是被她迷住了?”   那言语娇娇,藏不住几许醋怨。他这才明白她今夜为何作这般打扮,可恶,好言哄她非是不听,定要疑神疑鬼捕风捉影才肯主动。   那宠妾生得艳媚妖骚,天生是个祸害,他根本不屑入眼。若非因着是老城主的遗眷,只怕早在入城时就命人把她杀了。   萧孑微挑凤目,作一副幽怨:“那妇人腹中有孕,若逐出城去恐怕城主旧部不依,我正不知如何处置……你不是不在乎我么?上一次碰你,宁是与我赌气了两天,叫我如何还敢再碰?”   又想起那个晚上情迷的一幕,芜姜脸刷地一红:“谁不在乎你了。上一次谁让你不打招呼就那样。我气的又不是这个。”   “不是气这个,那是气甚么?……打了招呼你就肯么?”晓得今夜不疼她一番,只怕是不肯阖眼了。萧孑终于俯身贴下来,咬住芜姜的手指。   他身躯颀长,那般沉沉轧下,许多隐匿的裕念便在玄袍下藏掩不住。晓得他也想了。芜姜那里被他抵得生疼,就像是一只正待被饿狼欺蹂的小鹿。那些话儿叫姑娘家怎么讲得出口呢,羞恼得打了他一拳:“笨蛋。”   萧孑愣了一怔,忽而明白过来:“那就是愿意了?”   镶银边刺绣衣襟从他宽肩上滑落,里头硬实的肌健叫人脸红。芜姜把脸埋进萧孑的胸口:“只这一次,过后就没有了。从此不许再喜欢别的女人,你要是敢变心,我会……唔。”   萧孑堵住她的唇:“会什么?会杀了我么……但得你这一句愿意,怎样我也不舍得惹你再伤心!”   暗夜下昏黄烛火摇曳,他把她绯红的薄裙从锁骨下勾落,精致的薄唇抿了抿,忽而便用力地覆着上去。她身空体凉,紧张得好似僵硬。他心中怜她,不忍心叫她受苦,修长指骨探进她的发间,忽而将她扣紧在怀里:“抱紧我,不要怕,一下就好了。”   “嗯……”那荒蛮开辟,似天皲地裂,世界一瞬间便只剩下来他二个人。   红木的小榻失了平衡,芜姜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娓海上扁舟。他起初的时候小心翼翼,后来渐渐控制不住,她便痛得吟出了歌儿。自己也不晓得有多大声,只记得指甲都抠进了他的肉里,耳畔全是他律恸的喘息。后来便什么也不剩下,一夜不知快乐了几回又死过去几回。等到沉沉遁醒,天都已经明亮了。   他把她禁了三天,三天什么也不做,直到每一忖都充盈了他的味道。   三天后就要送她去找阿耶阿娘了。临行前一番布置,城中暂时交予颜康、大李几个照管。   五月的晌午日头烈烈,城池恢复了生机,人来人往井然有序。兵马营前,萧孑骑着高头大马在主道上等待芜姜。   三天没出厢门,乍一看阳光好生刺目,那里被他撑得像裂开一样疼,跨个门槛都须得盈盈小步。少女的身子过渡成女人,怎么好似转眼间哪里哪里都发生了不同,气味儿变了,眼眸也变了。穿一抹荼白浅花的衫子,底下是水红的裙儿,挎着包袱从那红门内晃出来,只叫人一瞬间目眩迷离。   萧孑着一袭苍色劲装,腰束墨玉革带,正自凝眉思量。看见芜姜过来,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就爱她盈盈小步迈不开。早前少女无忌,看都看不住。他因为军中事务不能陪伴,却知她镇日去前院找徐英,磨着徐英学剑术。那徐英对谁人姑娘都不理,偏就对她诸多耐性,哪儿错了都纠正,随便她问什么都捺着脾性回答。   不知他看在眼里,心中几多醋意。现下可好。   “你抱我上去。”芜姜在马下伸手,薄衫下的小梨儿被他宠得娇娇满满。   连上马都不能了……他很热衷于为她效劳。   “怎么这样久?都在等你。”萧孑在她腰上一托,整个儿箍进了怀里。   芜姜看了眼身后的将士们,不由脸颊儿刷红,低嗔道:“还不是你,脖子上弄了印子,怕回去被阿娘看见。”   他低头一觑,果然见那小颈上涂了一层香粉。想起昨夜那抵死相溶一幕,指骨便在她肩侧一捻,俯在她耳际道:“就你现在这副样子,涂了也瞒不住。”   “驾——”忽而夹紧马腹,两道青白身影即刻驶出了丈远。   此前从雁门关营地带出来的七百余兵,除却一路跟随的三十将士与大李,其余的都未曾见过芜姜。   那一路跟随过来的,对比芜姜在颜家寨的纤薄,便知她这一回是真的做了将军的女人。   哪儿哪儿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没见过芜姜的,看她十四五岁,红颜皓齿清楚动人,眉尖一点嫣红妩媚。小小年纪便这般尤物一个,也难怪从来不动女涩的大将军,为着她连国都不要了。   纷纷不好意思看她,一个个道一声嫂子,便扬鞭策马,往织兰河方向驰骋而去。   出玉门,沿着廊西方向一路往前,倘若看到一条流水清蓝的河,那就是织兰河了。   五月的天,中原的江南兴许早已入夏,西塞的绿草才始及葱郁。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眼目望过去一片清新。远处放牧的人们,在羊群里唱着凄长的牧歌,塞外的生活总是不定,那歌词中总带着几许道不出的哀凉。   再行几步便能依稀看到零散的村寨了,有健硕的汉子骑在骏马上等待,浓密的墨发在风中乱拂,他目不转睛。那应就是劫后余生的拓烈了。   大伙儿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芜姜忽然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紧了紧萧孑的袖子。   彼时一心赶回京都,那场暴厉恣睢的匈奴屠寨萧孑不曾亲见,但看她如此拘促,猜也知那一幕到底在她的心间烙下多少阴影。   性命如蝼蚁,惶惶为奴隶。   他想起自己的绝情抛弃,心中不免生出歉责与疼惜。   “不是你的小情人么,过去打声招呼。”萧孑宠溺地亲亲芜姜的脸颊儿,打马快行了几步。   拓烈自收到芜姜今天要回来的消息,大清早就在寨门口等待了。他穿得很正式,从起床起就肃着一张冷脸,妲安一上午都不敢与他说话,吃过早饭就去了邬德家。   遥遥看见几十匹马儿驰骋而来,打头的清隽男子怀里箍着个红裙少女,他不由心跳怦怦然。那拽缰的手骨蓦地收了一收,像是深吸了一口长气,忽然喝一声驾,迎面打马过来。   抱拳打了个招呼:“一早得知萧大哥要来,拓烈便在此提前等候。”   萧孑回了一礼,低头觑着芜姜道:“在房里梳妆打扮,耽误了时辰,让拓寨主久候。”   那凤目熠熠,眸间几多柔情,一个小小的动作便昭示了他对她的呵护与占有。   拓烈顺势一睇,便看了现在的芜姜。别后半年余,她竟已是美得叫人陌生。那荼白的衫子宛如蚕丝,裙裾轻盈缱风,绾着汉女的小髻,轻插一枝杏花簪。一切都是素雅,但一看却知价格不菲。   他不禁忆起很久以前的芜姜,那时候穿着布衣素裙,乌亮的长发梳成两束垂在胸前,风一吹,便跟着她的小肩膀一拂一拂。他那时一看见她就怜就疼,最大的愿望便是给她置一副耳环,裁很多的新衣裳。   现在的他可以做到了,但生离死别,再相见已然物是人非。他快要当爹,她亦已是那叱咤天下的将军娇宠。逝去的不会再来,是自己亏负她在先。   他是后来才听说芜姜被匈奴人锁了脖子,在漫天大雪下被一群男人扛到了脊背上……以为那般刚烈的性子,早就已经性命不再了的。   拓烈哽咽地叫了一声:“芜姜。”   拓烈成熟了很多,下巴上长出来一片硬硬的胡茬,倘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只怕要以为是个二十多岁的大汉子。   芜姜的眼睛也亮闪闪的,一样叫了声“拓烈”。   “大家都活着真好。”芜姜说。      拓烈调马的动作一顿,又想起彼时杀戮冲天的一幕。他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芜姜解释,比如那个被匈奴鬼戎全然包围的她的帐包,比如妲安突然说肚子里怀了孩子,还比如倘若自己去救她,妲安就要被轮贱了。   但最后还是没有解释,只是抿了抿唇:“嗯,当时……算了,你能回来就好。阿耶阿娘都在等你,我们这就走吧。”   说着自在前头打马,一路上并不再回头多看她。   新建的寨子临水而居,拓烈在寨子周围挖了很深的沟渠,还布下铁篱笆设了重防。一路往里打马,许多处都是萧孑从前手把手教给他的影子。   春夏之际匈奴人倒是不怎么来骚扰,他们通常都是秋冬寒冷时候才出来扫荡猎食。寨子里一片安生。别雁坡的族人们死去了大半,这里很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不认识萧孑与芜姜,但见一对俊逸璧人打马进寨,不由翘首微笑。   正如阿耶阿娘所说,织兰河岸的一族分支都是和善。   忽而看到一间小院,院中间妇人汉子围着一匹小马驹,有孩童的声音叽喳吵闹。   “老阿春又生了,是个小雄马儿!”   “它明年还会再生吗?它都好多岁了!”   是小聑犁一家,他们竟然也还活着。   聑犁似乎长高了不少,牵着弟弟站起来,忽然抬手一指:“看,那是项子肃,还有芜姜姐姐!”   众目霎时看过来。   隔壁院子里住的是从前骑兵队里的青年,和一起逃出来的族中少女组成了一家。曾经小芜姜是他们梦中的妻子啊,此刻看她梳着汉女的妆容坐在项参军怀中,却觉得恍若前生般杳渺。没有人再能比得过他们共度浩劫的妻子,真实拥在怀中的才是最宝贵。   大家都有点伤感,却又各个眉间带笑。一种别后余生的感念,与天性里不挠的坚韧灵魂。   芜姜的眼睛亮闪闪的,笑着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   阿耶阿娘的院子临水而建,老两口正在忙碌。妲安挺着六个多月的肚子站在一旁,叫:“阿妈,阿妈,你给我量量腰身。”   她叫得很亲昵,好像芜姜的阿娘真的成了她的阿妈。   自从那场杀戮后,拓烈就把邬德夫妇当成了自己的父母。妲安没了阿爸的荫护,从此一切都仰仗拓烈而活。拓烈的男人气越来越强了,她学会了小心翼翼,也把邬德夫妇当成了公婆照顾。   阿娘虽对她不冷不热,到底是心软,便放下簸子里的蚕豆,走过去把她扶进了屋里。   阿耶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走路似乎有点拐,可能是那次受伤留下的腿骨后遗症。正勾着背在晒草药,睨着妲安笨拙的步子轻叱了一声,随后又矛盾地叹一口气。   “阿耶。”芜姜小声叫他一句,他的动作忽然抖了抖,然后颤巍巍地看过来。   头发几乎全白了,原来不是勾着腰背在扑草,是真的直不起来了。   “咯噔——”里屋传来器物掉落的声音,也不知是阿娘,还是怀孕了的妲安。   芜姜咬了咬唇,又放大了声音重复道:“阿耶阿娘,我回来了。”   眸瞳里噙了泪,却兀自绽眉一笑。    ☆、『第八十回』不应   慕容煜误打误撞解散了被抓去的奴隶们,那些认识的奴隶逃回去后,只道芜姜被一群匈奴莽匪扛起来摔在了雪地上。   所有的人都以为芜姜死了。   阿耶阿娘甚至用她装金子的小布袋埋在土里,给她堆了个衣冠冢。   早前听拓烈说遇见了萧孑,说芜姜还好好的活着,他们还将信将疑。如今忽然俏生生地站在跟前,老两口激动得竟有些不知所措。   “活着就好。我就说,那小丫头六岁就能一个人在大漠里挣出一条命,怎么能好端端的说没就没有了呢?”   阿娘拭着眼角,不停地感谢着天神,连栅栏门都忘记了给她开。   “活着就好”,这是芜姜今天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了。芜姜给阿耶阿娘带回来很多礼物,绸缎、茶叶与蔬果……都是在塞外少见的稀罕东西。萧孑为人虽冷淡寡情,对她花钱却是从不眨眼睛,一应的物事都是他在那三天里提前派人备下的。   将士们忙碌着,把大大小小的礼盒、箱子从马背上卸下来,院子里进进出出好一派热闹。老兽医邬德看病不收钱,穷了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风光。邻居们不由好奇地围拢过来,想看他传说中死而复生的小闺女,还有那看起来威风凛凛的英俊女婿。   妲安站在门下的阴影里,一时有些错愕。十五岁的芜姜站在阳光下,穿一抹素淡的衫子,水红的裙裾在风中簌簌,比去岁秋天高出了半个头。那个手握铜雕长剑的汉人将军,与她五指相扣地站在栅栏外,就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她还以为她死了,有时想起幼年一起成长的时光,想起她死前定然被群戎凌辱的不堪,心里还会同情与惋惜,觉得芜姜的人生就是一个单薄而短小的悲剧。   没想到再见面却是这样。她的身子不是惨遭匈奴共欺过吗?那个据说是天下最决绝的男人,竟然还肯为了她而弃军叛国。   ——“芜姜,你一个牧民养的女儿,怎么能够留得下他赫赫有名的征虏大将军呢?”妲安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不免有些涩涩的。   阿娘进来放东西,看到妲安木怔地杵在门下,连忙歉然道:“郡主还站在这里?看我,一忙就乱了,我这就给你量腰身。”   说着便弯腰去寻尺头。   栅栏外萧孑牵着芜姜走进来,芜姜恰恰到萧孑的肩膀下,两个人的目中恩爱正浓,看起来真是登对极了。拓烈跟在后面,刚毅的脸庞看不清表情。   妲安连忙又晕开笑脸:“哦,不急,改天再量好了。外面可是芜姜回来吗?都没人提前告诉我,乍一看都傻了。”   拓烈听见熟悉的声音,抬眼看向妲安:“不是不舒服么,你怎么也在这里?”   天下皆权谋,中原乃是主心骨,然眼下列国纵横交战,自顾不暇,以致匈奴鬼戎肆意扩张。西塞各部落为了利益与自保,纷纷都在联盟结交。拓烈作为织兰河岸最年轻武猛、最有谋略的郝邬一族头人,更是周遭部落眼中的联盟首选。   自古国与国、族与族之间的结交,最稳固的平衡靠的终不离婚娶。妲安的阿爸阿妈去世后,他的枕榻虽只有她一个女人,但却一直没有与她成亲,所有对外的应酬也几乎不叫她露面。外藩人对性事向来豁达,只要是没名分的,便是先纳了十个八个也无所谓。听说已经有不少部落给他送来郡主的画像,想要与他结盟联姻。倘若他有心壮大势力,只需趁机受下来几个,那么羽翼渐丰指日可待。   妲安见他这两天总是心绪不定,尤其早上起床就肃着一张脸,换一身正装便骑马出门。她原本还满腹担心,想来邬德夫妇这里打探情况,没想到却是为着迎接芜姜。   此刻看着眼前拓烈的浓眉鹰眼,那宽肩阔背,每一样每一样都是那么叫她痴迷,心里便有点酸。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娶她。除了那火一样的情欲,她就好像是个外人。   妲安抚着肚子,抿嘴嗔娇道:“宝儿大了,总是调皮踢人,坐也坐不住。我来叫阿妈量量腰身,正好做几件换季衣裳。”   说着站去拓烈的身边,像是忽然才看到芜姜,眼睛亮濯濯道:“芜姜,竟然真的是你。他们说你被一群匈奴……我原还以为你必定已经……老天保佑,还能见面真好。”   看一眼面如冠玉的萧孑,也对他弯眉笑笑。   妲安的个子很高挑,站在拓烈的身边很般配。怀孕快七个月了,圆圆的肚子骄傲地挺起来。说话时眼睛依旧像从前那般亮,一闪一闪掩映着心绪,但身上的张扬与傲慢却好像收敛不少,多出几分贤良谦顺的味道。   拓烈看了眼她的肚子,目中到底几分柔情,神色便缓和下来。   在芜姜昏死在西去匈奴的雪地上,被慕容煜用冰水泼得浑身僵冷的时候。那时得知真相的她,多么想煽妲安两巴掌。以及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只要一想到妲安和她的阿爸,竟然用一袋白米谋算老实的阿耶,她就不止一次想过再见面时要怎么质问她。   芜姜看了眼妲安的大肚子,淡淡一笑:“是,我回来了。我这人恩怨计较,耶娘的养育之恩未报,那害阿耶的仇也没有讨回来,怎么舍得死呢。自然是要回来的,妲安。”   芜姜变了。从前的小芜姜傻呆呆的,眼睛里也空灵,听自己说什么她就是什么,哪儿像这样,莫名听着咄咄逼人。   妲安有些意外地抿了抿唇,但看着芜姜娇满的胸口,想到她的那些遭遇,又觉得释然。少女经了那样惊天动地的辱没,性情难免都会大变。   她便抬眼看向拓烈,笑盈盈道:“看你说的,你不在这些日子,拓烈和阿爸阿妈每日都在念叨你。如今可好,你这一回来,他们心中的石头也该放下了。无论经历过什么,那些都过去了,芜姜,我们还是好……”   “好姐妹吗?但那也都是从前了。”芜姜看了眼阿耶前倾的背:“对了,你刚才说的阿爸阿妈是指我的阿耶阿娘吗?如果是,这阵子我不在,谢你照顾了。今后我回来,你还是改回从前的称呼吧。”   妲安的话便滞在原处,凝着芜姜隔阂的眼眸,猜她应是知道了什么,良久笑容落寞下来:“是。在那场匈奴人的杀戮中,我阿爸阿妈为族人殉死了,我也和你、和拓烈一样,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怀了拓烈的孩子,拓烈把你阿耶阿娘认作父母,他们便也是我的阿爸和阿妈。但愿死去的人能带走伤痕和误会,我们都能够从过去中走出来,芜姜。”   她的最后一句带着些暗示性的恳求,阿娘便在暗中拽扯芜姜的袖子:“日头烈烈,颠簸了一路,如何总在外头站着?郡主月份也大了,还是进屋来坐着吧。”   当真死了便能抹平一切吗?倘若妲安她的阿爸没死,为了掩盖女儿犯下的过错,又如何能容得下知道真相的阿耶继续活着?芜姜蠕了蠕嘴角没有说话。   拓烈不由蹙眉,在他的印象中芜姜是最好说话的,很少有对人这样犀利。正待要张口,一名侍卫从外面跑进来,单臂在胸前一箍:“报告头人,乌尔族老族长带着几十骑人马,正在寨子外等候。”   他便问:“可有说是何事?”   那侍卫看了眼妲安:“呃……说是来参观我们郝邬族的五月跑马赛。听说还带了张二郡主的画像。”   那乌尔族族长年愈花甲,膝下只有三个郡主,没有郡爷,小郡主尚七岁,大郡主招了个女婿入赘,前岁业已守寡,他这般亲自前来,择婿之意不言以表。倘若结交,等待老族长一过世,两族联盟,拓烈的势力不日便将大增。妲安的心思顿时被吸引过去,有些紧张地睇着他的眉间眼角。   “唔,拓烈哥哥,宝儿又开始不乖了,你不陪他?”她娇嗔地挺着肚子。   拓烈眉头拧得紧紧的,少顷只应道:“这里正忙着,你带着肚子不方便,还是先回去。我处理完要事再找你。”   说着对萧孑歉然地抱了一拳,打马先走了。   女仆扶着妲安走远,快七个月的妲安身材有些笨拙。离了阿爸阿妈撑起的荣耀,整日栖栖遑遑,生怕拓烈不娶她。   阿娘收回眼神,长叹了口气:“她说得对,就让那些都过去吧,你别和她计较。”   芜姜不理解:“阿娘为何不把事实告诉拓烈,当初她险些害死了阿耶。”   “告诉了又怎样,肚子里都有了,便是有再大的气,总不能叫拓烈那孩子为难,终归是的头一个子嗣。这一路上她也吃了够多的苦头,起初逃到这里,房子也没有,就搭了个小帐篷,你阿耶病得厉害,她一边孕吐,一边跟着照顾。到底是郡主,算了。”   阿娘心软,叹了口气,拉着芜姜走进屋子。    ☆、『第八一回』月空   老两口对芜姜的失而复得很是高兴,当下也不愿意多谈妲安。阿娘叫阿耶挑了几只肥羊,准备宰了犒劳将士们。阿耶的背因着逃难途中的颠簸,骨头叉了,伤愈后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挺拔,有些角度的前倾。将士们没叫他动手,已经各个上前来帮忙了。   大家对芜姜的阿耶阿娘都很尊敬,因为晓得在将军受伤落难时,曾经是他们收留了将军。五月的夜空下清风惬意,一群英武的将士围在篝火旁给老两口唱中原的战歌,比试中原的武艺,谈笑与喝彩声此起彼伏。   从前芜姜没回来的时候,虽然拓烈和妲安也常过来用饭,但都是冷清客气,饭桌上也静悄悄的,几时有像这般其乐融融。夫妇俩欣慰极了,阿耶脸上凝重了数月的愁云也终于消散开。   玩击鼓传球,那球偏在萧孑扔给芜姜的时候停住,硬是叫他当着岳母岳丈大人之面亲芜姜一口。   “欸——”起哄声朗朗,只把二个人围在中间。   夜风将双双衣袂轻扬,他竟也不回避,修长手指挑起芜姜的下颌,径自俯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啄了一口。   羞得芜姜脸颊儿通红,打了他一拳。   阿娘看着两个浓情蜜意的样子,不由嗔阿耶:“看,我就说咱小芜姜治小伙子有一套,你还偏说看不住。这不是收拾得服服帖帖?”   阿耶抿着水酒感慨:“总算这小子还念着姑娘家的情,晓得回头去找她。我原还道他那一趟回中原,自此必是杳无音讯,姑娘等不到他的心,该吃苦咯。”   回头去救自己才怪,若然不是在大梁宫中被自己揭穿,只怕到死了还装作互相不认识呢。   想到这家伙早前的绝情无义,芜姜每次都恨得牙痒痒。却没把这一段的经历讲出来,只怕被阿耶知道了,会不会一怒之下就把他轰出去。   芜姜剜了萧孑一眼。   好个记仇的小辣椒,怎么哄她都忘不掉那一段旧债。   萧孑无奈勾唇,微倾身躯敬阿耶:“无耻慕容七,起因缘于我,却牵累邬德伯受罪。心中愧责难表,还请受此薄酒一杯。”   他对阿耶总是有着几分天然的拘谨,就像女婿对着岳丈大人。不像对他自己那个糊涂老爹,打小巴心巴肺地把他宠惯,整日个却甩一副千年冰山脸。   看见阿耶仰头把酒饮尽,芜姜这才赏了萧孑一个好脸儿。   阿娘笑着调侃道:“要说这敬酒,你还真缺着我们芜姜一杯。当初你一走,族人们都说你把她抛弃了,想娶她的青年可不少,偏就一门心思的等着你。每日站在栅栏外,眼巴巴地朝寨子口望,不到天黑都劝不回来。那时天凉,只看她一道清岧岧的立在风里,我这当娘的瞧在眼里都心疼。”   芜姜才不愿被萧孑知道这些呢,那个没情没义的家伙。辩解道:“阿娘别与他瞎说,回头又该得意了,我那时一门心的就想杀他!”   “亲家夫人,这我得给芜姜作证!可不就是想杀我们将军么?大雪封山的鬼谷下布三千兵取将军一条性命,哪个女人能想得出来这么绝的招。倒好,杀着杀着杀到亲嘴儿了……其实就是喜欢我们将军,要黏着她才太平,不黏还得杀!”黑熊轱辘了一口烧酒,塞外的酒烈,喝得真叫个畅快。一边擦嘴角一边爆料。   狗日个黑熊,从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将士们听见了不由“咳咳咳”,脸庞泛红晕。   都晓得小芜姜就是将军的克星,将军与她圆房后的那三天,后院里基本没有人敢踏足。猫儿一样嗯嗯嘤嘤,酥酥没有魂儿,花梨木床榻都要摇散了,听多了会死人的。把芜姜困在房里三天,连饭食都是命人送进去,这得多大的狠劲呐……从前那么个不近女色的冷面萧阎王。   但也晓得了将军从前和芜姜在一起,原来次次都是吃干捞。一群八卦的青年们不免又暗生同情。   萧孑阴冷地睇去一眼,俊逸脸庞掠过一丝不察痕迹的窘意:“胡说些甚么,吃饱了都去给老子沿河跑三圈。”   又体罚了。   徐英煽了黑熊一脑瓜:“他妈的,你每次少说两句会死。”   沉默寡言的徐英也就是遇到和芜姜相关的话题才会吭哧两句,大家纷纷笑着站起来。   忽而夜便往深,将士们往拓烈安排的营篷去了,几簇篝火余烟袅袅,院子里渐渐悄静下来。月光幽蓝,芜姜与萧孑清扫着残渣,阿耶阿娘在收拾碗筷,年纪大人容易犯困,一会会就打一声哈欠。   “你快走啦。”芜姜催萧孑回营篷去睡,来之前就说好的,这几天要给自己“放生”。   萧孑兀自笔挺着不肯去:“我就就抱着你不动。”   芜姜才不信呢,说自己疼。   哪儿疼了?我给你看看。   不许看,阿娘在旁边呢……   两个人唧唧咕咕,悄声窃窃,眉眼往来。阿耶阿娘相视了然,便悄无声地回了房。   芜姜看见,自是催得更坚决了:“要疼死人的,快走啦。”   那花间小径潺潺,怎敌得过他青龙数倍嚣张。这些天兀自被自己充裕着,应是真的受不住了。萧孑便在她的额上轻蹭一口:“那我就走了,夜里没我可别不习惯。”说着便拾剑离开,月空下一袭苍色袍摆缱风,长剑勾勒银河。   清水把肌肤释放,芜姜浸在木盆里,双颊不自觉泛起红晕。   到处都是被他欺负的痕迹,那里真的像是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三天的他就像是一只困兽,像要把积蓄二十多年的情裕都在自己的身上倾泄。变着法儿地疼弄着她,芜姜现在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他的。   想起那忽而痛楚忽而快乐的抵撞与颤栗,心里又隐隐虚空起来。   那去去来来真是有毒,有的时候太痛,没有了却又太空。   “叩、叩、叩——”听见外面传来轻微的叩门声,本能的心里就是一跳。   一直叩。   阿耶睁开眼,想爬起来去开门,阿娘摁住他,暗示他别去捣乱。   屋子里静悄悄的,怕把再敲下去阿耶阿娘吵醒,芜姜只好披衣出去了。   果然是萧孑,英姿凛凛站在檐下,手指正欲抠门。她就脸红,问他:“去了干嘛又回来?”   小馋猫,果然疼多了就上瘾儿。他才刚走到门口,她就恰恰把门打开,还问他干嘛?   萧孑是来取包袱的,上下把芜姜一扫,但见她衣裙下隐隐春花悄绽,晓得必是才洗完澡。那熟悉的味道又袭上心间,他忽而便改了主意。   凤目掩一抹郁光:“忘了拿换洗的衣裳,想起来应在你这里。”   “无赖。方才叫徐英带走了的。”芜姜羞恼,抬手就要关门。   却被他一挡,长臂蓦地环在了腰上:“带不走。我的衣裳就是你,你花芜姜就是我的贴身衣袍。”问她穿成这样是不是在门边等他,他若是不回来,她会怎么办?   那身姿英武,把人逼至墙角。芜姜看了眼阿耶阿娘的房,乌压压的,她心口便怦怦跳:“明明就是你叩了老半天,唔……不许胡来,被听见要羞死人的。”   “原来是因为怕羞才赶我。哼,这下不得不罚你了。”萧孑才不管,兀自吻着芜姜,在黑暗中把她的衣裳剥下来,捆住手,一路抱进了小卧房。   ……   烛火袅袅,看她的雪原在爱宠中美丽绽放,忽而缱绻口中,自带芬芳津甜。他捏着她嫣粉的脸颊儿,兀自在下颌上蹭着,偏看她被自己蹭得无力又无从反抗。   想起今夜阿娘所言,精致薄唇轻勾:“求而不得则杀之,天下女子就数你花芜姜最狠。现在还想杀我么?”   芜姜的手被缚在头顶,被他欺负得只剩下娇憨,咬着唇:“想,没人比你更坏了。”   这么可恶。他就托着她的腰,把她垫在了腰腹底下:“爱不爱我?”   “不爱。”一直都只是喜欢,几时忽然说到“爱”了,好肉麻,芜姜回答不来。   不爱才怪,他想起她站在栅栏外等自己的一幕,心中忽而满满柔情溢开。蓦地去到她里面,慢慢地推进起来。   那密不透风地窒闷感顿时又来,芜姜痛得忍不住往前迎。怎生得方才的虚空却被他充盈了,连那隐匿的疼竟也忘记了疼,羞得只是捶拳打他。   天生婀媚,简直要人的命。   他心里喜欢,动作却愈坏,一边好整以暇地花样欺负着,一边却叫她:“别动,被你耶娘听见了我可不管……那什么时候会爱?”   气息灼沉,凤眸轻勾,天底下怎么有这样可恶的人。气得芜姜哪里还肯说好话:“什么时候都不会。你自己也不爱我。”   “这可是你说的……听好了,我现在就叫你领略什么叫怍爱!”萧孑猛地加大了力度,蓦地又拓开她一片荒土。   暗夜下河水迢迢,羊群里的羊睡着了,马儿也静悄悄,偶有熬夜的牛夹杂着虫鸣声发出一声哞叫。那木屋里的人沉浸在去来中听不见,不知刻意收敛的动静更叫旁听者乱迷。   “嗯……”绞缠的嘤咛时起时落,虽看不见人,分明却知里面正自加促的澎湃。   栅栏外一道高壮的身影枯站着,浓密的墨发遮住半张刚毅的脸庞,不由用力地攥了攥垂下的掌心。   少女的莺歌沙沙绵绵,他竟不知道她的声音会这样好听,打小那样清澈的性子,原来做了女人后竟也变得这样娇媚。   在拓烈十七岁以前的世界里,在被瘸着一条腿的萧孑挫败之前,他从来都不认为芜姜会在自己的生命之外。本来是忙完了寨中公务,想来问问她白日与妲安的那一幕,敲了半天门却不见开,后来看见萧孑来找她,却又鬼使神差地走不动步。   拓烈忽而愠恼起自己……做什么呢,那是自己的妹子!   帐包里光线昏蒙,妲安似乎已经睡着了,他走到床边,驻在那里俯看她。怀孕后她比之从前愈发丰腴,脸儿还是那般艳丽,睡梦中微微皱着眉头,像是没有安全感。他忽然想起芜姜的声音,忍不住就猛烈地去亲她脖子。该有的依旧是那般波涛骇浪,似乎发现他在动,忽而悄悄地迎合。   他却又扫兴起来,起初就是因为初尝那似火如荼的滋味,虽然不爱她,但还是因着她的迎合一步步与她越走越深。在她阿爸给的荣华富贵的帐篷里,给她种下了骨肉,退无可退。   忽然间就没了兴致,蓦地又收敛起浓烈。   “拓烈哥哥……”妲安有些失落,半仰起身子,前襟从肩头滑落,分明满满都是渴慕。   “天色晚了,睡吧,我去洗洗就回来。”拓烈只是淡漠地凝了一眼,便从她的身边站起来。   那衣袍滑过妲安的手心,她握了握,却闻到一股河边青草的潮湿味道。    ☆、『第八二回』掌掴+   五月夏初,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连风中也带着股碧草的清新。羊群如雪白的云朵,在栅栏外的草场上零星散布,那草场上马儿驰骋、欢呼声阵阵,好一片生机盎然。   郝邬族的跑马比赛,春末一次,秋末一次,比的是骑射,参赛的青年们个个高壮魁梧,把围观的姑娘们看得满目憧羡。   镶金边白底的帐幡在风中扑簌舞动,那帐前的客席上,乌尔族的老族长眯眼看着,不由笑赞道:“拓首领短短时间内就已建寨复兴至此,实在叫老朽心中讶叹。”   是个睿智祥和的老头儿,看上去约莫六十年岁,一边说一边捋着半白的胡子。   拓烈谦逊地敬了一杯:“郝邬一族自来艰辛多难,此番没有被摧毁,皆因着族人骨魂中的坚毅。尤其经历过家园破灭的惨痛,自是应当更加齐心协力。其实并无奇怪。”   “呵呵呵,此话说得正是。自古齐心才能壮大,眼下中原自顾不暇,你我西塞各族的联盟意即如此。”乌尔老族长笑饮而尽,暗暗睇了眼身旁坐着的一名圆脸小青年。   “好!”不远处不知哪个骑手射下一只鹰,引来阵阵叫好。   那圆脸青年打量着拓烈,忽而附耳对老族长低语了几句甚么,眼睛亮闪闪的。老族长边听边看着拓烈,嘴角弯弯似有话要说。   拓烈便直言道:“这位兄弟可是对拓某有甚么疑问?”   乌尔老族长温蔼地应道:“让拓首领笑话,这位是我的侄子,叫穆霜,乃是我们乌尔族数一数二的弓箭手。至于有什么疑问,且让她自己同你说。”   说着看了青年一眼。   那青年眉眼一低,些微羞恼。见老者淡笑不理,只得抬起头来,粗着嗓子道:“总听说拓首领马上功夫厉害,但那传说中的名声到底是虚的,须得眼见为实。今次机会难得,在下想与你比试比试,不知可否赏脸?”   他生得圆脸墨眉,看上去几分清俊,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举止倒也大方。   拓烈向来坦荡,便从主座上站起身来:“这有何难,且与你去过上几招便是!”   话毕,命人去备马。   妲安坐在他下首的小桌旁,目光漾漾地看着对面的萧孑和芜姜。   芜姜今天穿一抹豆绿的半袖小衫,下搭浅湖蓝素花襦裙,柔软的罗纱将她的腰儿臀儿勾勒得盈盈曲婉。少女过度到女人,胯是最明显的变化,被人疼得越多,那坐下来后的盘儿便越如蛇一般婀娜。   那天晚上拓烈回来身上有河草的气息,得多长时间不碰自己了,忽然却又那般冲动。妲安猜芜姜当时一定和萧孑在缠绵。   那个俊逸的汉人将军坐在她身边,从来在人群中总是肃着一张冷脸,对她却是宠溺的娇惯。手上的果仁剥完了,放进她嘴里,她吃的时候,似故意咬了下他的手指。他冷眼斜她,忽而却趁她不注意,在她的腰侧捻了一把。   妲安看了心里便涩楚,对女仆耳语了几句,女仆哈腰听着,去了不远处的另一桌。   一个骑兵队长模样的便从席上站起来,抱拳道:“都传貂将军箭术了得,数百米外箭穿脑颅,万兵不动十日即破扶风,不知在下可否求教一二!”   因着寨中有生面孔,萧孑如今对外的自称便只是貂云,以省去诸多麻烦。   “迂。”拓烈扯住缰绳,看向萧孑道:“貂将军一路奔波,若觉疲惫,那便改日再同他比较!”   百米穿脑,于他又何止是第一次。萧孑抱了一拳,撩袍起身:“盛情难却,承让。”   远处有一排大雁飞来,当下便约定比试谁先射中。“驾——”四匹马儿浩荡地驶出了栅栏。   妲安这才扶着肚子站起来,去到芜姜的身边,叫女仆倒了两杯酒:“芜姜,这杯酒我敬你,庆祝你平安回来,也庆祝我们还能再相见。拓烈哥哥认了你阿耶阿娘为父母,今后我们就是姑嫂了,你可要常来找我聊天解闷。”   言毕微仰下颌,自己先一干为尽。   芜姜把酒水撒在二人之间的草地上,任它兀自在叶隙间流淌:“妲安,你忘了我并不喝奶酒。”   从小一起长大,芜姜的性子妲安太熟悉不过了,鲜少生气,一恨起人来就眼睛也不看人,话也不与人说。此刻看着芜姜的冷漠,便晓得她必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事。妲安心里有些惶惶不爽意,却又不能表露出来,怕被捅到拓烈那里,那个男人必定翻脸无情。   便又软乎乎地求好道:“几月不见,芜姜你好像变了。我知道你经历了那些欺辱,心里必是极不好受。但彼时阿妈被恶匪欺凌,阿爸奋起而杀之,我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拓烈是真的很为难,否则必不至于弃你而不顾。你可是因着这件事在怪我们?”   她抚着傲圆的肚子,表情又落寞下来。依旧和从前一样,倘若做了什么被自己发现,便总是这样。从前当她是最好的伙伴,她一作可怜,芜姜就信她。但现在可不一样,阿耶于自己是有养育之恩的亲人。   芜姜目光冷淡一瞥:“你想多了妲安,那些匈奴人喝了别雁坡的毒水半路都死了,我并未经历什么羞辱,也无须你次次在众人面前提醒。你若一意好奇,不妨再告诉你,救我的人正是慕容煜。你该知道我话中的意思,这笔账是我与你之间的,和拓烈没关系。”   竟然这样凑巧……   眼前浮起慕容煜俊美到逼人的脸庞,妲安笑容蓦地一滞,只觉得脊背陡凉。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   怕引起旁的女眷来听,忙又扯着嘴角道:“原来你没有被……真是谢天谢地,只要你没事就好。那个逖国七皇子也是坏……都怪我阿爸心大,倘若当时亲自扶你阿耶回去,必不至于让他被人抓走,芜姜你恨我是对的。”   忽而拢去阿娘的身边:“还好邬德伯现在痊愈了,否则我该要自责一辈子。对了,阿妈昨儿还忘了替我量腰身,一会拓烈比完了我随你一同回去。”   只那保养得宜的手还不及拢上阿娘的肘儿,却被一臂隔开。“啪!”脸上挨了脆生生一巴掌。   声音快而亮,引得周围的族人们纷纷骇然注视。   妲安没反应过来,捂着热辣的脸颊,万分惊愕道:“芜……芜姜,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她红口白牙,仗着阿耶阿娘老实本分、什么也不会同拓烈说,便又避重就轻,将罪责全推予死去的阿爸身上。   芜姜磨着贝齿:“我打你了。妲安,你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虚伪与自私。这一掌是替我阿耶打的,他们老了,不与你计较,我却是记仇的,越是对背叛的朋友记仇越深。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众人大眼瞪小眼,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周围像是一瞬间悄静下来。   妲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自己动过手,心里的恨与羞与懊丧形容不出。兀自噙着两眶泪,嗫嚅道:“所以,就因为我阿爸没有护送你阿耶回来,你就这样掴我巴掌。芜姜,你凭什么?”   “凭什么你心里清楚,到了这时候你若再装,休怪我此刻便将实情抖落出来。若非看在拓烈的份上,今日绝对不止这一巴掌。今后需要做什么,请让你的侍女自己去做,你没有资格再麻烦我耶娘。”芜姜说。   怎样也想不到自小柔软好欺的小芜姜,忽而竟变得与从前太多不一样。看她娇颜上轻含的红唇,妲安便不敢再辩驳。生怕真的把旧事抖落出来,自己在拓烈心中,乃至在族人眼里都再无颜面苟存。   她就那么捂着脸在风中站着,没有人替她出头,心中空凉一片。忽然脚底下窸窸窣窣,侍女低头一看,竟是条吐着芯子的小腹蛇正缠着妲安的靴面上,吓得登时脸色煞白:“啊——郡主小心!”   妲安全身一颤,下意识抬脚一踢,那蛇受惊,开始在人群中游动起来。   “啊,有毒蛇——”周遭一群女眷纷纷惊叫着四散。   栅栏外,萧孑微眯着凤眸正欲弯弓射箭,听见动静,手中长弓便立时调转了方向。   “嗖——”一股疾风掠过,惶乱的人们便见小蛇瘫软在地上。那箭锋竟是正正地定在蛇的七寸上,不稍摇摆几下就死了。   “驾!”萧孑修劲的身躯打马过来。   穆霜刚射出一支远箭,还不及收起力道,被他这般一晃而过,冷不丁便整个儿往前扑。   “啊——”   拓烈在一旁看见,电光火石间连忙倾身将她一捞,也一并打马往栅栏这边回来。   萧孑跃下马背,大步缱风地走过来,拨开人群问:“出了什么事,如何一个个大惊小怪?”   他戴着银雕面具,面具下一双凤目冷郁,天生自带一股帝王般的凛冽气场。女眷们都不敢说话,只是看向对峙相视的妲安与芜姜。   妲安捂着脸,眸中含泪,略显苍白,被女仆搀着手肘站着。   萧孑从她身旁掠过,容色便有些阴愠。在别雁坡避难那两月,他就没少见这个傲慢骄纵的郡主给那小妞吃冷亏。以为芜姜被欺负,睇了芜姜一眼——出了什么事?   那时父皇宫中的妃子们偶有争风吃醋,不管谁对谁错,一定是打人的那个先理亏。   芜姜抬眸看他:“我打她了。你可要帮着她怪我吗?”   像个做了坏事笃定要挨批却死活不准备认错的顽女一般……可恶,萧孑微扯了下嘴角。上下打量芜姜,见气势咄咄的,一副当仁不让之势,反倒是妲安红了半边脸。不由暗暗觉得好笑——小妞,现下倒是学会不吃亏了。   便揩着她鬓间的碎发,冷蔑地睇了妲安一眼:“你们女人之事,男人如何插得了干系,总不能叫我替你去打她?我貂某从不屑打女人。”   知道这个男人疼芜姜,不知竟是疼到了这般纵容田地。   妲安惊魂未定,乍一听这话脸色都白了。拓烈好赖也是一族首领,自己好赖也是首领的妻子,萧孑便是再嚣张跋扈,怎也不能视芜姜当众煽自己而不顾。   “迂!”拓烈打马而至,把穆霜一放,大步如风地走过来。看了眼地上的死蛇,问发生了什么事。   “拓烈哥哥……”妲安的眼泪就掉下来,委屈不成话。   女仆小声道:“回首领,芜姜小姐打了郡主一巴掌……”   拓烈看向芜姜,芜姜一样迎面他的目光,她的眸中并未有任何的歉意与想要解释的情愫。他便有些五味杂陈,满心纠成麻的凌乱。   冷冷地瞪了妲安一眼:“你先回去。”   妲安惊诧地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拓烈,我……我被打了。”   “我叫你先回去!”拓烈压抑着灼息,复又重复一句。   妲安想起他昨晚身上的河草味道,还有那忽然而来忽然又止的浓烈,一瞬间只觉得满心凄凉。抚着肚子嗫嚅地站在风中,就是不肯走。   拓烈并不看她,只转而看向芜姜:“吓坏了,可有被伤到?”   芜姜没应,只是道:“拓烈,这和你没关系,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拓烈却不听,兀自转身走了。走到穆霜的身旁,已平复了情绪:“穆兄弟方才可有摔伤?”   晓风下的拓烈着一袭灰蓝长袍,墨发浓密,五官的线条刚冷而坚毅。穆霜想起刚才被他箍在腰间的一幕,那腰肌孔武,腿腹上的肌肉又硬又粗,真真正正的汉子。   不由有些脸红:“摔都没有摔下去,哪来的伤?这厢谢过拓首领!”   抱拳致了一谢,怎晓得才要转身,那紧束的长发却散落下来。乌亮如瀑布挥洒,竟原来是个女儿身。连忙双手把发束一扎,圆脸上不自觉地掠过一抹红潮。   乌尔老族长看着二女儿的神情,就晓得应是种下了情愫。这丫头打小自有主见,她姐姐软弱,妹妹娇宠,这些年寨中对内对外的一应事务都仗着她一个打理。眼界便愈发的高了,边塞这么多个部落的男儿,愣是没有一个能入得她的心,今次倒是难得。   老族长暗中欣慰,面上只不动声色,歉然含笑道:“不瞒拓首领,我没有侄儿。这二丫头自小养在身边栽培,弯弓骑马射箭哪一样也不比男儿落了下风。晓得我此次前来结盟,一定要跟来当面讨教,只说必要让她心服口服。我也拿她没有办法,这就只好女扮男装了,呵呵。”   拓烈这才正眼打量起穆霜——丰润的脸庞,身材匀称有致,眼目也睿慧有神。他昨天收到画像的时候根本看都没看,对于个人的情感婚事,其实一直烦扰无绪。此刻一看倒觉得几分自然的舒服,便抱拳一礼:“原来是个女子,方才多有得罪。”   “无妨,没有拓首领那一拦,此刻我怕是早已摔伤了。”穆霜听他的声音也这般磁性稳沉,不由双颊泛红。又像是才看到妲安,好奇道:“那位是你的夫人?”   拓烈顺势看过去,妲安的眼睛亮闪闪的。他忽而疲累,默了一默:“屋里的女人。”   “哦。”穆霜便对妲安点头笑了笑,坐回到父亲的身边。   塞外贵族皆多妻妾,她在来之前就差人暗中打听好了,晓得拓首领身边只有个怀孕的女人,几乎对她言听计从、百般谦让。穆霜原本心下还觉得诧异,此刻看着风中的妲安,骄傲的胸脯,艳丽的脸庞,倒觉得情有可原。郎才女貌,很般配的一对嘛。   老族长低语问:“怎样,我挑中的人选可有得郡主的意?”   她便一抿嘴角:“他身边不缺女人孩子,成不成又不是我一个说了算。”   老族长看在眼里,却晓得她已经默认答应。这个闺女意气宏远,他知她一心想要找个可以并肩谋事的,而拓烈无论年龄、样貌与才干皆符合她的首选。   当下也不拆穿,只是纵容地笑笑:“呵呵呵,能得我阿穆这一句,可是着实不容易。”    ☆、『第八三回』难断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新年好,章节修改完毕,上一章也+了1k多字,让大家久等了^^   只是“屋里的女人”,却不是夫人。   ……当着这样多的人面,拓烈竟然这样说。所以这就是他为什么迟迟不与自己成亲吗。   妲安抚着肚子站在宴席中央,脸色煞白煞白的,若不是侍女在旁,只怕根本无力站得住。   那穆霜郡主的眼睛只在她身上轻描淡写便略过,显见得根本不把自己挂在心上。兴许只是把她视作一个头人屋里侍睡的相好,根本不构成威胁。   她看着穆霜娴慧姣好的脸容,身段也那般匀称健美,兴许还是个未经事儿的雏儿。只一想到拓烈也许将要与她……像从前灌溉自己一样浓烈……妲安的心就跟刀剜了一般难受。   那昔日阿爸阿妈还在世时的光环,对比今时今地对他的谦顺与依附,连个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她满心里便只剩下凄凉道不出,几回都是爱了又恨,恨也抵不住还是爱。   赛马结束后便是篝火酒宴,阿耶阿娘如今喝不得酒,芜姜与萧孑便陪着先回去了。   拓烈喝了不少,甩开随从独自在夜空下晃荡。天空星辰闪烁,怎么揣着酒葫芦走着走着,又摸索到那天晚上的小河边。“呵……嗯……”着了魔一般,耳畔又全是那屋中沙沙绵绵的娇吟,他的眼睛就有点红,蓦地转过身回去。   帐包里有些雾气蒙蒙的,应是点了熏香。他宽衣解带走进去,撩开床帐,看到床榻上仰卧着个光洁的女人,本能地就扑上去抓捻。怎生得锁骨下的风景却比妲安小,肌肤揉过去亦是一片更为光滑。   蓦地定睛一看,却是妲安近身的侍女。此刻片缕无着,正在自己身下巍巍发着抖,眸瞳里噙的都是怯惧。   他不由直起身躯,哑声怒问:“谁叫你进来的?”   “郡、郡主,郡主叫我来服侍头人……呜呜……”侍女泪汪汪地颤着声儿。拓烈魁硕的身躯轧得她呼吸都上不来,一想起从前看到的他和妲安在榻上激烈的一幕幕,心里就怕得不成样。   “出去。”拓烈愠恼地把她从床上扯下来。松散的衣襟都懒得扣上,人就要大步往门外走。   妲安随后闯进来,差点儿被他撞了个正着。   气得他抓起一颗瓶子就砸在地上:“胡闹,你以为你在做些什么?”   那眼目彤彤,磁性的嗓音涩哑,听得妲安心口怦怦直跳:“我没有胡闹。都是我不好,孕中不能服侍,让拓烈哥哥房中空虚,今后就让阿蛮来服侍你好了。阿蛮很顺从,拓烈哥哥会喜欢她的。从前在阿爸的枕头边上,也一样有很多服侍的女人。”   拓烈睇着她娇艳的脸庞:“然后呢?给我塞很多的女人,你就能心满意足不再算计人了?”   妲安被看穿心思,顿地有些紧张,伤心地抱住拓烈宽厚的身躯:“拓烈哥哥说得什么话?白天看到那个郡主,只一想到你将要与她……那简直比杀了我更要难受。阿爸阿妈死了,从此我一切可依仗的便只剩下你。我不要你娶别人,情愿自己把身边的侍女送来服侍,也不要被别的郡主所取代,不要我们的孩子受别的女人压制……呜呜……拓烈哥哥……”   她的眼泪蹭在他的肩头上,拓烈兀自挺拔着身躯一定不动。他现今和从前不一样了,阿爸阿妈已死,一切可制约他的都已不复存在。她的心便暗涌出凄凉,知道他从来没爱过自己。   乌尔族是织兰河一带众部落觑觎的大族,谁人若能娶下那个二郡主,来日必当羽翼大丰。妲安知道拓烈有这个野心,他一直都有,在别雁坡的时候就是。否则他当时就不会舍弃芜姜,而住进阿爸给自己安排好的婚房里。他如果真的可以舍得下权势,那么以他的性子,他甚至可以为了芜姜而杀死彼时还是项子肃的萧孑。   拓烈想到白天的一幕,忽然捏住妲安的下巴:“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阿耶被害那件事,与你有关?”   妲安愣了一怔,蓦地便明白过来说的是芜姜,连忙立刻摇着头说没有。   拓烈却已经明白过来,压在心头许多天的疑虑,终于得到了答案。   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他便冷了心,兀自任由着她哭。看她跪匍在身旁,摇着他的膝盖满目凄凄,那孕中的肚子太满,跪的时候团成一圈累赘的浑圆。从前多么骄傲,那时还是尊贵的郡主,在人群中骑一匹阿克哈马明艳又耀眼,私下里对自己也百般娇纵。后来阿爸阿妈死了,便日渐惴惴成这般模样。   拓烈忽然想起屠寨逃生的那天晚上,族长夫妇死了,妲安匍在自己的怀里恸哭断肠;想起她一路上跟着自己吃了恁多的苦头,便又无奈地动了恻隐之心。   哎,冤孽,要了便弃之不了的孽债,情欲不该贪沾。   拓烈仰头看着天花板,沉重地吁了口气:“以后别去她跟前晃。做好你自己的本分,该是你的,我不会给别人。”   那嗓音冷冷的,听得妲安肩膀蓦地一颤。泪眼婆娑中抬起头来:“拓烈哥哥可是说……说,不娶那个郡主了?”   拓烈龇牙不应。   她便不敢得寸进尺,看着昏黄光线下他伟壮的身躯,心中只觉得爱到要死了,没有他便不知道怎么活得成。那纤白的手指从他的膝盖往上划着,渐渐勾解开他的腰带,红唇便嗯了下去。   暗夜的墙壁下打出她辛苦侍奉的影子,拓烈终于心软,长臂一捞,猛地将她抱了起来……   ~~~*~~~*~~~   清晨的小院里和风暖阳,萧孑正在帮阿耶劈柴,芜姜和阿娘在绾线,院子里一片静谧,像时光又倒转回从前。   拓烈在门外看着,看了老半天,忽而推开栅栏门走进去。   老两口正在说笑,乍看见他异常肃沉的脚步,不由问他出了什么事。   “我来替她向二老赔罪。”拓烈攥了攥拳,忽然单膝在院中一跪。    ☆、『第八四回』燕去   拓烈在门外看着,看了老半天,忽而推开栅栏门走进去。   老两口正在说笑,乍看见他异常肃沉的脚步,不由问他出了什么事。   “我来替她向二老赔罪。”拓烈攥了攥拳,忽然单膝在院中一跪。   ……   拓烈背着妲安亲自来向阿耶阿娘请罪,这件事并未告诉妲安。   她终究是昔日里曾耀眼过的郡主,想到她前天晚上跪在自己脚下卑顺地服侍,这让拓烈到底动了恻隐之心。   邬德夫妇一辈子老实巴交,哪里受得了这一跪。命都是拓烈小子捡的,原本就不预备为难妲安,当下哪里还有说不原谅的道理。   只是芜姜依旧不让步。人犯的错,倘若没有酿成恶果,要原谅也不是不可以。但阿耶的背永远直不起来了,芜姜忘不掉阿耶初被老马驼回来时的惨状,她也原谅不了妲安。   芜姜对拓烈说:“拓烈,你是你,她是她,我不会因为她而影响了我们的友情。这件事再坏,我总不至于去杀了她,但是我和她不会再成为朋友了。”   年华总是残酷,悄无声息把幼年亲密无间的距离拉远。她是昔年传说中天下第一美人燕姬的亡女,身负血海深仇未报,已不是从前那个单薄清纤的小芜姜了。   拓烈凝重地看了芜姜一眼,然后便转身出去。这之后妲安好像也明白了些什么,主动地不在芜姜的视线内出现。   光阴过得飞快,五月的天说热就热起来,萧孑把母妃的棺木在朝西的方向火化了。   大李他们将棺木保护得很好,一直冻在远处的雪山脚下,提前两日从山下运了回来。木柴垛子堆得很高,母妃着一袭洁白的缟素平躺在柴垛上。   芜姜上前端详了许久,从六岁那年宫梁下一别,她有多久没有再见过这张妩媚的容颜。那座血染的皇宫中,所有的活物几乎都丧生在屠刀之下,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还能再见到母妃。母妃的姿容依旧,被癸祝用不腐药炮制过的肌肤仍似吹弹可破,只是闭着的眼睛似藏着许多哀愁。这样的女人似乎总是红颜多薄命,芜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垂下的手,然后点起了火把。   烟火在天际下孳孳燃烧,似为美人的魂归唱起哀歌。萧孑牵着芜姜在柴垛前磕了个头,旷野里风大,将他鸦青的袍摆吹得扑簌乱舞。那微抿的薄唇总是勾勒着一抹冷蔑,天性里自带无情寡义的冷蔑。   燕姬的尸身在焰火中渐渐变得模糊,芜姜没有掉眼泪。她想,她既然选择了个这样狠的男人,就一定不要再走父皇与母妃的老路。   骨灰收在精制的玉瓷罐里,也是托凤凰阁买的名贵宝物,上次萧孑给芜姜买首饰半卖半送,这次这个值三万倆的盒子竟然一文不取。那传说中的轮椅阁主倒真是奇怪,可惜为人行事低调隐秘,一点儿消息也打探不出来。   一桩纠缠了甚久的事便这样了结了。从起初母妃的托梦,到第二天两个人在漠野里的偶遇,再到后面的纠缠不休,就像冥冥中注定要牵扯在一起似的,又爱了又杀了,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情不自禁双双刻入骨髓。   绿草漫坡的天际下,萧孑环着芜姜的肩,忍不住低头吻她:“还恨我么?”   芜姜不看他,扭头看着袅袅渐散的薄烟。萧孑把她的下颌扳回来,迫着她对视。芜姜便打了他一小拳,被他箍进怀里,就着额头轻轻一吻:“从此都过去了,我要你与我心无旁骛的生死与共。”   玉门边上战事吃紧,忽然杀出的一个战神貂云似鬼畜般让人摸不清来路。有人怀疑是失去踪迹已久的萧孑,又有人说不是,因着萧孑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得到这么多的实力。   听说勒城已经准备发兵攻打扶风,因为怕他日久后羽翼更加强大。颜康来信催萧孑回去,择日便要动身了。   芜姜本来想接阿耶阿娘同去,但邬德夫妇舍不得院子里的羊群。织兰河岸空气清新,牧草丰沃,阿耶身体不好,也适合在此地将养。芜姜便决定留下来,陪着老两口住上一段时间。   出发前的晚上,阿耶阿娘做了一桌斋饭,早早吃完便借口回房去睡下,把时间留下来给恋恋不舍的小两个人。   早前误会争吵,明明互相爱得要死却别扭没个完儿,现下无了任何的旁骛,那爱怎么就似甜糖般隔一分隔一秒的就浓稠。他是真的为她做了许多,暗夜下的烛火氤氲,芜姜凝着萧孑清削的俊颜,忍不住就从心底里爱他。      这些日子两个人经常在一起,醒来也是他,睡着也是他,白日夜里地宠着,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小夫妻。忽然要走,彼此心里都是难舍得。   铺着凉席的小榻上,芜姜娇懒地匍在萧孑的怀里,指尖沿着他的脸庞徐徐往下,难得在事前主动地亲昵他。   那才从河里冲洗完的身躯带着丝丝冰凉,他看着虽劲瘦,肌肤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旧刀伤,但肌腱却紧实,尤是那嚣张只叫人看多了脸红。芜姜往来得有些生涩,但那生涩却更加要人的命,萧孑蓦地便将她翻身轧下:“真的不跟我回去?”   “说好了再住两个月,反正你要打战,也没时间陪我。”他俊逸的脸庞贴近芜姜的眼眸,芜姜的下颌被他轧得生疼。她也真是挺羞,怎么每次他才一碰自己,她就管不住的心跳。有时候被他爱得狠了,她甚至还能听见那花涧的潺潺。   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忍不住双颊儿泛起红晕,在烛火摇曳下显得娇憨可爱。   从前不知儿女情欢,不知这世间的女子到底有哪里好。整日被慕容煜那小子扰得烦躁,彼时最大的打算就是等打腻了仗,卸甲回京娶个英气的女人,给糊涂老头续个香火交差,今后各过各的互不相扰。却哪里知道那个中纠缠的绮丽。   萧孑俯看着芜姜,看她在自己的骄宠下日渐变得妩媚,每次都能让自己得着妙不可言的满足,满心里便都是爱她不够。   宠溺地亲着芜姜的耳际:“你若真的跟了去,我又如何抽不出时间陪你……我走了不要想我!”   芜姜蓦地一痛,握着小拳儿捶打他的背。那脊背的线条清长,随着动作渐渐布满细密的汗珠,她受不住那窒息的晕眩,便情不自禁随着他去了荒蛮。   烛火在木墙上映出两道年轻的身影,隐匿的声息渐渐控不住树影般的摇曳。吵扰了隔壁浅眠的夫妻,其实都听见了,回想起闺女小时候的清灵乖巧,不由相视一笑。欣慰中夹杂着淡淡的怅然。   到底是长大了,把手交在心爱的男子掌中,那个男人疼她,从此便要离开耶娘去走自己的路。   “嗯……”芜姜娇小的被萧孑笼罩在阴影里,无力地垫着脚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死了。   忽而到得天明,清晨雾蒙蒙的时候便要送他出发。这一走,便是要出发去打战了。芜姜把萧孑送到院门口,萧孑高坐在汗血宝马上,发束玉冠,着一缕玄色刺栎藤银纹长袍,手握铜雕古剑英姿勃发。   将士们都在栅栏外等候,芜姜给他塞了包吃的。其实舍不得他走,面上故意冷冷的。   萧孑一眼便洞穿她,凤目睇着她娇红的唇瓣:“真不跟我去?”   “你要常回来看我。”芜姜揩着他腰间的佩带,颔首不抬头。   “看你做什么……昨夜还没喂饱么?”他忽然坏起来,薄唇在她的耳际一咬。   都道是世间最寡情的男儿,怎么坏起来却无师自通。一晚上变换着花样欺负人,那嚣张似乎永远也用不完,芜姜忍不住捶他一拳:“那你就别来了,不理你……唔。”   萧孑却不等她说出口,已俯下来噙住她的唇:“等我忙完了就来接你,要想我。”   心中虽是千般不舍,但也知要留下她一段时间陪伴耶娘。那夫妇俩隔去半年竟已老衰,看她时的眼神眷恋,让自己都不忍心把她从二人身边带走。   “驾!”萧孑苍劲指骨扯紧缰绳,往寨子口方向打马。   宠溺的嗓音才拂过耳畔,俊逸的身影却转眼已离开。将士们与芜姜告别,一声声“嫂子”即刻在天际下荡远。芜姜跟在后面小跑了一段,直到那英姿渐远,方才敛藏起失落走回来。   院子里阿娘正在晒草,看见芜姜进来,不由问:“怎么不跟着去?”   芜姜说:“才不跟呢,可讨厌了。”   真是有够绝情,虽然他就算把自己拉上马背,她也一定会跳下马回来。但是他走得这么决绝干脆,她还是有点恼他。   讨厌才怪,从一开始就被那小子吃得死死的。昨晚上动静不消,二刻才下去,三时又起来,年轻人缠得不知倦,停停歇歇反复了多少次。这丫头外柔内韧,真若是不喜欢,那小子可得不着她半点好处。   阿娘也不戳穿芜姜,只是凝着她姣好的脸颜:“他对你好吗?”   芜姜蓦地脸红,猜一定是那要命的动静被耶娘听到了,声音便压得很低很低:“嗯。”心里把萧孑恨了个不行。   姑娘家怕羞,阿娘抿嘴好笑:“赶明儿成了亲,也怀上个小的,让我与你阿耶也尝尝抱孙子的滋味。”   那个坏家伙,早上硬是桎梏着她,不许她乱动。芜姜不自觉地抚了下温热的少腹,转身躲去了房里:“才不要……等成亲了再说,他都不开口。”    ☆、『第八五回』宫变   碧蓝的天空下微风习习,远处栅栏内的马儿在配种,负责牲畜牧养的叔伯们驱赶着靠近的孩童,生怕哪个调皮捣蛋的过来看见。   乌尔族的马种耐力很足,郝邬族的马则行速飞快,六月正是交配的旺季,因此老族长与拓烈商议后,便决定在两族之间互相取长补短。   初夏绿草漫坡,牛羊在白云下发出慵懒的叫唤,牧人遥遥高歌,放眼望过去一片生机盎然。穆霜慢慢走着,不由喟叹道:“若能有朝一日将匈奴鬼戎远远驱逐,得享长久太平该是多么美妙。”   她轻舞着马鞭,一袭水蓝的裙裾在风中荡来荡去,拓烈低头看,便在那洒落中看出几许女子柔美的味道。   拓烈收回眼神:“玉门关外这片土地,自大渊朝前便已无国,部落间隔阂自保,全依仗中原汉人扶助。想要长远驱走匈奴,可谓难矣。”   穆霜抬起头来,眼目熠熠地迎向他:“为何从前无国便要一直无国?若是能有魄力的英雄出现,西塞一样可以自己建成一个国家。你看北逖,从前也是胡蛮,现在却几乎与中原相衡,难道我西塞却不可以?”   难得有女子敢说出这般大气豪言,拓烈不由驻了步子,低头凝着穆霜道:“二郡主当真如此作想么?”   穆霜很肯定地点头:“嗯,我只遗憾自己不是男儿,又无缘可与那样的良人并肩。”她默了一下,脱口而出:“拓首领可曾想过做那个开辟新番的英雄?”   自从跑马比赛后,拓烈便很委婉地回绝了穆霜。但这并不影响两族之间的合作,穆霜知道了拓烈与妲安之间的牵扯,倒还蛮欣赏他的重情义,也自觉地与他保持了距离。   此刻看着阳光下他刚毅的麦色脸庞,怎么忽然不说话,只是鹰眸炯炯地睨住自己。她忙低下头来:“啊,一不小心说多了。”   碎发拂上她的眼帘,那圆润的脸容上荡开红云。拓烈一时有些迷离,她并不十分美,但这种感觉叫他怎么说呢,舒适得就连对芜姜也没有过——彼此之间互相欣赏着,嘴上却又不表示出来,蓦地说出口一句话,却正正好地与对方合拍。捉迷藏似的新鲜、生涩与陌生的飘忽情愫。   拓烈忍住想要拨开她碎发的冲动,只是道:“不,你没有说多。”   他自然是曾想过的,只是昔年今日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在他六七岁的时候,他的父母便双双死在铁骑与屠刀之下,从小见惯了族人艰辛动乱的生活,那浩大的蓝图抱负早在幼小的年纪便已深深种下。只是从前太遥远,从来未曾敢仔细去想。   黄昏的夕阳在遥远天际线上打出光晕,两个人并排走着,忽然不说话,彼此间莫名有些不自然。   “迂!”有侍卫从马背上跳下来,单膝在二人跟前一跪:“二郡主,那黑芒族的牧民又在寨子外头抢地,请您速速回去看看。”   穆霜闻言皱眉:“怎么又是他们?”   她的目中难掩厌恶,拓烈不由问:“怎么回事?”   穆霜躁恼地叹了口气:“必是那黑芒世子又故意寻衅滋事,前番被我拒了求婚,便一直在草场上与我们乌尔族的牧民刁难。”说着便欲告辞离去。   黑芒世子……求婚?   拓烈眉头拧起,内心莫名涌出一股独占的、被染指的触犯,便跳上马背道:“什么时候的事?我陪你去看看。”   他身量伟硕,马背上的双腿粗壮而长,穆霜看了一眼,不自觉脸一红:“今岁之初的事了,本来已经死心,前阵子见你把我的画像退回,忽然便又死灰复燃。”   哼。拓烈动作顿了一顿,抿唇无话。   她忙住嘴,双手一扯缰绳:“驾——”两骑骏马便往乌尔族方向一前一后驶去。   妲安在栅栏外远远地窥探,只见他两个面对面站着,眉间眼角流动的都是情愫,心中便十足不是滋味。自从那天晚上拓烈与自己久违地同房后,拓烈便答应了娶她,只待阿爸阿妈的一年丧期守满,就择日与她完婚。但这中间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多一天都是变数,谁知道突然间会怎样。   看着两道身影洒落地走远,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催促仆人赶着驴车跟出去看看。   寨门外凉风拂面,那身影远得只剩下两竖模糊,早已从一前一后变作并排而行。看他似扭过头低笑,她惬意地挥着绳缰,两个人分明一路上说不完的话。   侍女不由怯怯道:“头人怕不会对那个郡主日久生情了吧?”   妲安醋意满心,瞪她一眼:“你急?赶都被赶出来了,此刻再说这些顶什么用。旁人想要服侍的机会,我还不给她。”   想起那天晚上被拓烈又掐又捻的痛,侍女忍不住沮丧起自己的怯弱。其实早就渴慕,只是一直不敢跨越,勇敢点再忍忍多好?   侍女低着头不敢说话。   妲安木怔怔地看了良久,直等到看不见影子了,这才落寞地抚着八个月的肚子准备回去。   角落的长条帷布下,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盯着这一幕,嘴角不由阴魅地勾起笑弧。   “咻——”   妲安才要迈开步子,一只尖利小箭便从她肚皮前险险地擦过。   猛然吓得一颤,侧目看去,只看得一颗心瞬间都沉进了谷底。   那帷布下,慕容煜着一袭青蓝色亮绸长袍,里衬素白长裤,脚蹬鎏金皂靴,正慵懒地倚靠在一辆敞篷马车上。他束着散发,额心用黑颜料点一株匕刃,摇了摇手上精致的小弓:   “好久不见啊,我的郡主大人。”   这就是个谁沾上谁晦气的阴鬼,妲安已经不准备再与他有任何的瓜葛了,生怕再与拓烈之间生出什么新的隔阂。   妲安叫侍女:“走。不要理他。”   遇见了却哪里还走得了呢?   “咻——”脚前又多出来一支细箭,箭端上沾着剧毒的黑。   慕容煜倾身靠过来,瘦削的俊颜上咧着笑:“怎么,想装作与本王不认识?”   一身惑人心魄的熏香袭近,他的美貌叫人迷醉,那笑容却阴柔得叫人从骨里生寒。   妲安不由心跳加速:“过去的都过去了,七殿下还来找我作什么?”   “做什么你还不明白?自然是来找你要人了……大肚婆,这是你欠下本王的账。”慕容煜挑了挑她碎散的发辫。   那指尖也冰凉得可怕,仿佛不是在夏天。妲安拂开他的手:“我欠了你什么?这里没有你要的人,我也不会再和你有任何的牵扯!”   “哦呵呵~这般激动做甚么?上了我慕容七的船,你还想自此摆脱干系么?……从前做过的那些事,要不要拜托我说给他听?”慕容煜好整以暇地贴近她耳畔,那耳畔有孕妇的味道,他又有些嫌恶地收回来。   妲安虽隐隐知道拓烈怀疑自己,但那陷害芜姜与邬德夫妇的各中细节他却浑然不知,若然被他知道,以他那个火豹子一样的脾气……   想到方才拓烈与穆霜互相对视的一幕,妲安果然一瞬害怕了,颤声问慕容煜:“你要…要找谁?”   “花凤仪,花芜姜,本王的王妃。有人说在你这里曾看见过她。”慕容煜正了神色。   自从八卦谷一别,从此再无那二个的踪迹,忽而冒出一个战神貂云,他直觉那就是萧孑。原本还不能确定,听说前阵子竟带着小宠姬来了趟织兰河,他猜着那小宠姬就是芜姜了。   妲安却不肯答应,她不想再做任何招惹芜姜的事,因为知道那是拓烈的底线。便一口回绝道:“她早前不是已经死了?死在匈奴人的侮辱之下。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殿下必是找错地方了。”   慕容煜却洞穿她闪躲的眼神,也不管她肯不肯,只把一枚水红瓷瓶摁入她手心:“在不在这里你自己知道,本王三日后就要见到人。三日后的傍晚我在这里等你,交不交出她……你自己掂量~”   言毕,狭长的狐狸眼若有似无地掠过她高挺的少腹,阴阴凉勾唇一笑。   整个别雁坡都被这个魔鬼下了毒,他要是想动她的骨肉,根本是易如反掌。妲安只觉得脊背蓦地一凉,那摊开的手心颤抖着,末了还是缓缓地将瓷瓶拢进了手心。   少妇臃肿的背影惴惴离去,长得像个书生的管家便踅近前来:“主上,吾皇病势不明,二殿下守着乾敬宫不让进出,四殿下把持数千羽林虎视眈眈,大皇子已经一连几天没有消息了。这趟赴京之行,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主上可要改道先回白石城?”   原本一直体弱的父皇上个月忽然吐血病危,受宠的谬贵妃与她所生的二皇兄控制了消息的进出;四皇兄与五皇兄的军中势力亦各个暗中纷涌;大皇兄自飞鸽密信自己回京后,便再无了任何消息。京中局势岌岌可危。   从未有过的生死紧迫感袭上慕容煜的心头:“本王在这世间的亲人唯他一个,不回京又能如何?他若未能成事,皇兄们就能留我在白石城不死嚒?”   大皇子为人残戾阴毒,从来视主上如若棋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高兴了甩手就煽就打就踢。当年就是为了讨皇上与谬贵妃的欢心,才主动告请将四岁的主上送去大梁为质。也就是主上心性愚纯,被亏负了这么多年,依旧一心将他视作亲人。   “哎……”管家不由瑟瑟然叹了口气,冒死谏言道:“主上若听小人一言,便是连白石城也莫回了。恕小人斗胆,此行出来以前,已经将府上财产尽数抵押,这是还完亏空后所剩的余额,只要省着点花,应足够殿下开销三年两载。今后……今后就全看殿下造化了。”   像是早有预备,言毕便从袖中掏出一只小本呈上。   纸页上寥寥几字,三千二百六十四倆五钱……   呵呵,若照平素开销,便是连衣袍也只够他买二件。   慕容煜苍凉地扯了扯嘴角,睇了眼管家闪躲的脸容:“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你们,都要离开本王而去了么?”   他一目不错地盯着,见无人回话,忽而那苍凉便渐渐消淡,一点点变作浓郁的阴毒。   他随身的锦囊里藏着各种说不出名儿的怪毒,稍一个不慎便会被他毒死。   毒死后还不得好死,偏叫你横尸遍野,死无全尸,投胎无路。   一行随行的侍卫不由战战兢兢,原本酝酿了一整个下午的辞行借口纷纷讲不出口,怕走之前又被他变态地赏下什么吃食。   不由双腿一软,潸潸欲泣道:“主上待属下们如同亲人,属下们便是死也不舍得离开主上!”   “是极,便是他日主上身无分文,或路边行乞,或堕入青楼,小的们也愿誓死追随主上……”   “哼。”慕容煜心底却似千年冰寒,偏叫他们虚伪作了个够,方才笑笑地坐直身体:“死不死还未必,我死了你们也未必能活着。先找到那个小妞再说。”    ☆、『第八六回』人无   阿耶病了,芜姜在羊圈里帮忙剪羊毛。   “咩~~”一群肥短的羊儿挤挤嚷嚷着,很是调皮。芜姜在羊群里穿梭着,穿一抹浅草色的窄袖襦裙,头上戴一方海棠花小巾子,低头忙一会儿,又往入寨的方向看一看,耳垂上两颗幽红的珠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那红玉耳环是萧孑送的,他近日都在与勒城打战,自那天走后隔三岔五的便会来看自己,天黑前回来,住一晚上天明前就离开。有时耽于战事来不了,也会托手下的将士给自己送点儿东西过来。   算一算今天又是该来的日子了。每一次相处的时间都那么短暂,两个人还没抱够他就走了,上一次说好的这次要早点儿来,怎么快到傍晚了还不见影子。   芜姜剪得很利落,想在萧孑来之前快点儿把活干完,然后回去洗洗换一身衣裳。想到夜里将要来的疼与缠绵,漂亮的脸颊儿上不由堆起红晕。   妲安立在拐角的墙边上,看着芜姜忙碌的身影,胸脯把衣襟绷出姣好形状,纤腰有如盈盈一握,心里便道不出的涩。才知道她出塞前竟是个汉人的小公主,母妃曾经是那传说中天下最妩媚的祸国燕姬,难怪那个桀骜不驯的将军会喜欢她,会为了她而弃军叛国。   忽而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过来,连忙闪身一藏。   是阿娘。阿娘端着水壶与点心走到羊圈外,看见芜姜蹲在地上,额头都是细汗,不由道:“别太累了,日头这样烈,晒黑了回头那谁谁又该要心疼。”   芜姜抬眸看见,便笑着站起来:“他才不会心疼呢,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来,谁晓得到底来不来了。阿娘送完水赶紧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好。”   从早上起来就把闺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猜都知道在等那个小子了。也是一物降一物,多少个小伙子喜欢她,偏就爱和那个气了她不下百回的小子缠。阿娘笑笑着,便叫芜姜再剪一会儿就回去,不急着一时半刻。   妇人的脚步碎碎走远,妲安这才又闪身出来。抚着高满的肚子,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然后对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点头,朝后面招了招手。   一名五六十岁的阿姆便走到芜姜的栅栏外:“欸,邬德家的小闺女,你过来帮我扯扯绳子,我一个人用不上力。”   芜姜听见声音抬头,见她确然年长,便随着出去帮忙了。   妲安将手上攥了半天的瓷瓶递给侍女,侍女悄悄靠近羊圈,把瓷瓶里的药粉全撒进了芜姜的水葫芦里。   秒秒之间,来去无影,谁人会起疑?   芜姜回来,觉得口渴,便倒了半碗水,就着阿娘送来的点心吃了两口。   “驾——”一匹漂亮的骏马从远处驰来,听见马背上传来女子高喊:“前面可是拓首领认下的妹妹,能否给口水喝?”   芜姜认出是穆霜,便把水葫芦扔给她:“我阿娘新泡的茶,你倒去半壶好了。”   穆霜仰头饮了一口,笑道:“这样热的天,也是要人的命。出来时水囊未拧紧,全撒了,渴得不行。对了,你可有看见拓首领吗?”   芜姜摇头,把水葫芦接回来:“没看见,听说去打猎了,你找他有急事?”   穆霜不自觉脸一红:“哦,倒也没什么。就是上次他替我揍了黑芒世子一拳,那混世子现在又来找麻烦。那……既然他不在,没事我就先走了。”   她低着头,扯一扯马缰就要离去。   芜姜自然看出她心里暗慕着拓烈,然而只要关乎妲安的事,她都决计不参合。当下便也不与她说拓烈打猎的地址,互相道了个别,自己靠在阴影处小歇。   六月的日头酷热,晒了半下午只觉口渴得不行,便饮尽了剩下的水预备回去。怎么忽而站起来,却一瞬间头晕得不行,只得扶着栅栏又重新坐回去。   …… ……   回部落的沿河边,拓烈猎了两只鹿子回来,正好遇到萧孑的队伍,便一路打马同行。   与勒城的最后一场血战,打了将近七天六夜,最后分别先攻克了它周边两座同盟的城池,将勒城孤立开来,方才一举破开了城门。   接连几夜未阖眼,萧孑冷郁的凤眸下映着几许倦惫。但知那小妞拿乔小气,他惦记着与她定好的约,下了战场衣裳都来不及换,便匆匆带了几十个随从往织兰河岸赶。此刻一身铠甲凛凛,掩不住那才从沙场上下来的血腥之气。   傍晚的河岸边一片沃草肥羊,萧孑扯着马缰:“短短一年不到,拓首领便将几近覆灭的部落重新组建至此,实属难得。”   拓烈叹道:“一年也就春至夏末这二个季节兴旺,眼看就要入秋,匈奴人扫荡的铁骑又将蠢蠢欲动。但愿今岁不再经历去年那样的惨痛。”   萧孑默了一默:“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以一寨之势确然单薄,不妨联盟周边部落共同布防对抗,也可叫那匈奴有所忌惮。”   拓烈没读过书,但听这四字的兵法只觉晕如云雾,好在最后一句解析清楚。便点头应道:“小弟正有此意。从前各个部落分散,当真是任人践踏,近日正在与乌尔族商讨合寨之事。”   又问萧孑战况如何,周边都在传言那面覆银雕面具的战神貂云,乃是昔日叛国的征虏大将萧孑再临,怕是不日风声便要瞒不住。   一名将士闻言代答道:“两个多月攻下五座城池,周边的小城纷纷巴结求好,这般迅雷之势,除了我们将军又有谁人能做到?便是被发现了又能如何,有种来战便是!”   “呵呵呵哈——”听得一众亲随们纷纷畅声大笑。   萧孑轻扯嘴角:“接连打了几十天战,士气虽足,兵力已有所倦惫。此次前来,便是准备将她接至身边,全军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将眼下几座城池修缮巩固后再做打算。”   口中说着,想到那个娇蛮的小辣椒,此刻必定正在栅栏前翘首等待自己,凤目中不由噙上暖意。   因着战场厮杀残酷,怕叫她随在身边吃苦,只好将她留在耶娘处将养,隔一段时日回来看看。但那小别胜新婚后的缠绵却更叫人回味,轻轻一沾她的身子,红花便妩媚绽放,青龙去往更深,那娇滴与羞赧只叫他疼宠不够,每次与她抵缠后都能惦记上许多天。   好吧,他承认其实是自己想她了,不管她拿乔不拿乔、小气不小气,皆因着他内心里对她的渴望,所以这才急急地赶了回来。   想到将要与芜姜短暂相聚的恩爱交融,萧孑不由加快了打马的速度。   两行人边走边说着话,忽而抬头看到前边驶来一匹马,马背上一道女子的身影摇摇欲坠,不由放慢了动作。   竟然是穆霜。眼神有些朦胧,脸颊也泛着红晕,一边任马儿游走,一边在马背上懒懒勾解着衣襟。   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很正经的女人,拓烈不由虚扶了一把:“二郡主这是怎么了?”   “唔……”穆霜嘤咛了一声,声音沙沙绵绵的叫人意外。眼神迷离地看了看拓烈,忽而用力把他一推:“热。不要碰我。”   热?这会儿天上起了乌云、刮起凉风,便是热也不至于边走边褪解衣裳。   拓烈想起那个一直对她纠缠不休的黑芒世子,不由覆手去探她额头:“该不会是中了毒……二郡主可是吃了谁人甚么东西?”   “哧哧~毒,怎么会有毒?我中午饭都没吃就出来找你了,总共就只喝了你、唔……你妹子的半壶水。”穆霜媚眼朦胧地勾唇笑了笑,忽然便扑通去了地上。   那丰润恰好的娇駆仰躺着,胸前衣襟已然被她扯开一片,露出底下的一片樰白丰沃。   将士们连忙把眼神错开。   拓烈只得解开袍子,将她浑沉的身子托在怀里:“妹子?你说的是哪个妹子?”   “唔……还能是哪个?都说了不要碰我,我热。”穆霜含糊咕哝了几句,本能地把身体贴上拓烈赤露的胸肌。   她的脸庞圆润,锁骨下的山峦亦恁般圆润,拓烈长这么大,除却与妲安,还从未和哪个女子有过这般接触,不由满脸窘迫。   “糟糕,怕不是芜姜也出事了?”不晓得哪名将士喊了这么一句,萧孑立时皱起眉头。   拓烈连忙摇晃穆霜:“莫非是芜姜?你在哪里看到的她?”   “羊圈里……”大袍下,穆霜衣缕凌乱的身子又往他的胸膛蹭紧了几分。   ……分明就是中了媚毒的症状。   该死的下作手段!   萧孑英俊的脸庞不由布满阴云,眼前又浮起慕容煜阴柔邪魅的笑。近日逖国皇储争位,大皇子慕容烟被软禁,这小子被下了一道绞杀令,眼下到处都在追杀他。必是破釜沉舟,准备把芜姜挟持了一走了之。   当下与拓烈对视了一眼,修劲双腿跨坐上马背:“你先送郡主回去,顺便给我问问你的女人。我这就去找她!”   ……   羊圈里羊群挤挤嚷嚷,把地上两个篮子撞翻,里头未收拾的羊毛被踩踏得满地狼藉。   栅栏边歪着一个水葫芦,依稀散着一抹红。   萧孑目下一扫,手握宝剑大步踅过去,却是一方海棠花儿的小布头巾。栅栏的木缝里还嵌着一珠耳环,晓得必是走之前用力摁进去的,一时冷郁的凤眸中镀满了杀气。   “砰——”阿耶阿娘尚在院子里收草药,但听院门一声撞响,抬头便看见马背上萧孑异常冷峻的英姿:“人呢?她在哪里?”   “是萧将军,那丫头怕是还在羊圈里等你……”   阿娘的话还未说完,“驾!”那一身铠甲凛凛却已经策马离开,转瞬便驰去了百米之外。    ☆、『第八七回』乌龙   天乌压压的,烈日忽然被隐去了似的,旷野下风起尘扬。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风沙中疾走,黑篷布的装饰甚为低调,像在躲避着谁人追杀。   赶车的马夫面白清秀,看起来像个书生,问车里主人:“七公子,前边往哪里去?”   七公子即是慕容七。北逖京都已大乱,父皇应是已经断了气,二皇子与谬贵妃封锁消息不报,四皇子一党已发动羽林军逼宫。大皇兄接连多日音信全无,想来必是凶多吉少。   ……更或者已经死了。   就因为汉妃出生,做尽了力所能及的逢迎与算计,最后也依旧挣不出那亲兄弟之间的自相残杀,拭不掉那卑贱的名头。   慕容煜清削的脸骨不由搐了搐,眸瞳里少见的泛开潮红。   他的心中很苍凉,只是紧箍着怀中酣沉的芜姜。车厢摇摇晃晃,忽而把她滚烫的身子撞进胸口,他便把她在怀里又紧了几分,动作异常的温柔。   小妞十五了,比他小去六岁,过了个年,身子似乎比冬日时候长大了一些,抱在怀中香香软软的暖人心肠。自从以后他的人生,便只剩下她这唯一一道慰藉。   慕容煜冷冷的嗓音从车帘内飘出:“入中原,往南越方向去……走得越远越好。逖人弃我,逐我归汉,自从我慕容七便是汉人一个。”   “是。”管家怅然答应一声,蓦地调了个马头。   “萧孑……萧哥哥……”车厢里,芜姜的脸颊儿越来越红,柔白的指尖不自觉地攀住慕容煜的肩,唇儿抵在他的颈下亲昵着,声音也似无魂。   慕容煜不由低头把她亲了亲:“乖,忍过去就好了。”   他的声音也异常温柔,这会儿很是珍惜她,又从盒子里掏出一颗冰片放入她的口唇中。   自此以后,他将把她视作一世相伴的小娇妻。此刻不是不可以动她,但他不想。他要让她一路昏睡,一直带到那个远离喧嚣的南越。在那个没有旧熟人的地方醒来,她除了他再没有别的选择,他要在那里郑重地、心无旁骛地与她融合。   “不要……我好热……”那冰片却苦,芜姜把药吐出来,不肯含下。那里如火如荼般烧灼得难受,只觉得要死了,渴望得着熟悉的疼与宠。小腿勾上慕容煜腰间的玉带,迷蒙间只把他当成了想念的萧孑。   那个蛇蝎心肠的郡主,竟然私自把他给的蒙汗药换成了烈性的醇药……次次换他的药!药量下得太狠,这般枯熬下去不知会落下甚么病根。这是逼着她与人欢好的节奏。若非因着时间紧迫,慕容煜此刻便踅回去碾了妲安的肚子。   该死的,慕容煜阴恶地龇了龇牙。   此刻的芜姜,小梨儿已然晕开红潮,在薄薄夏衫下勾勒出丰盈美丽。他是曾见过她的,在被匈奴人锁着脖子西去的大雪天下,她仰倒在雪地里,只剩下一抹薄薄的小衣与空泛的布裙儿。那时还像个小姑娘,不及现在这样的妩媚。   慕容煜简直可以想象萧孑平日里是怎样的挑教她,他甚至可以想象萧孑在欺弄她的时候,两个人是如何忘我的抵缠。   他心中不由醋意滚滚,像惩罚与泄愤一般,倾下薄唇在芜姜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听话,不要叫那人的名字,从今以后你只是我慕容氏的王妃。”   晓得再耗下去那毒便要入了芜姜的膏肓,慕容煜终于撩开长袍,准备与她先行了那解毒的路数。   那冷血的体魄,嚣悍也似龙蟒一般冰凉。芜姜只觉得肌骨一颤,猛地便睁开了眼睛。一直以为是萧孑,蓦然间却惊见慕容煜美到惑人的脸庞。吓得便要推搡挣扎,奈何全身上下竟是一丝儿力气都酝不起来,只是任由着慕容煜俯轧而下。   苍天呀……要死了!   “驾——”萧孑在旷野里疯狂打马。乌云愈压愈低,天际线上的最后一轮光晕似都被隐去。飞沙走石中,终于看见前方山道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在摇摇晃晃地疾走。黑布的车帘子晃动,怎生明明看不见,却似能听见里头的扭拧与嘤咛。   他冷冽的薄唇不由用力一咬,修劲指骨拉开长弓,杀气便携着利箭飕飕连射过去。   “嘶——”帘子被穿成两半,果然看到里头的一幕。衣缕凌乱的芜姜被慕容煜欺在身下,正兀自咬着他的手背不肯松开。   萧孑敛眉不语,银雕面具下的凤目噙着冷光,又拔出一箭,这次直指向慕容煜的脑门。   该死的,慕容煜险险一侧,这才松开撕扯芜姜裙裾的手。在她的唇上缱绻一啄,阴柔一笑道:“果然是你。来晚了一步,她已经做了我慕容氏的女人。管家,走,勿要理他~”   管家却哪里还能走得了?   “敢动我将军的女人,我日你姥姥!”一众的将士们刷地围堵过来,一鞭子便把那书生单薄的身板从车辕上卷了下去。   萧孑纵身跃下马,一幕墨青的披风裹起虚弱的芜姜,忽而转身挥出一拳,把慕容煜打出了车厢之外。慕容煜被煽得脸骨晃荡,匍匐着正要爬起来,他修劲长腿又是一踢,转瞬又将他踹飞在几丈之外。   正欲拔刀相向,那动作却牵扯了芜姜,昏迷中的芜姜发出痛苦的轻吟:“唔……不要碰我。”   他看着她因药性而殷红的唇瓣,不由满心里怜疼,将在她怀中紧了一紧,柔声宽抚:“乖,别怕,是我来了。”   乌云下的天空苍寂阴霾,他戴着银雕面具,身披铠甲,矫健的身躯在风中如若修罗。果然那传说中突然涌现的战神貂云就是他。   慕容煜嘴角流血,玉冠散落,华美的衣袍上落满了尘土与血滴。痴痴地看了一眼这张昔日曾迷恋过的俊颜,讽蔑地勾了勾唇角:“不问青红皂白便打我……那个郡主给她下了过量的媚药,我若不要她,她便要灼成废人了,你不应该感谢我救了她么……唔……”   话音还未落,却被一旁的徐英重重地在背上叩了一脚,清逸的身躯顿然扑倒在黄沙地上。   “再他妈多说一句!”一贯沉默寡言的徐英,少见得出手这般狠戾。   隔着披风的遮挡,萧孑在芜姜裙下浅探,晓得并未发生,这才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小子,若非看你已死到临头,此刻老子便一刀杀了你。滚。”   言毕捡起长剑,抱着芜姜往回走。   那么冷蔑,根本视自己于不顾。   慕容煜吃了一嘴的土,眼中都是悲凉。看萧孑抱着那个小妞走远,即便是自己撒谎染指了她,他也依旧对她无底线的宠溺与包容。肋间的剧痛与心殇让慕容煜嘴角溢涌出鲜红,慕容煜掩起眸中的羡妒,看着萧孑的背影道:“世间人皆欺我也,父兄欺我辱我,亲族绞杀我性命,随从亦离我而去,最后唯独觅得一个能够暖我凄凉的女子,你连这个都不肯给我放手么?”   然而那般悲伤的语气,却没有人应他。   “驾!”脚步声远走,萧孑根本对他不屑一顾,英武的身躯纵身跃上马背,扯了缰绳便径自离开。   然后旷野下便空寂下来,渐渐只剩下一车一马、一个书生单薄的管家,还有逃到最后只余几十个尚存的侍卫,伴着他孤单单地站在大漠萧条的画面之下。   ……   回寨的路上刮起尘沙,芜姜已经陷入了没有意识的乱。   萧孑揽着她的背,只觉得越来越烫。小衣已不知何时被她绷开,娇美兀自贴着他的铠甲轻蹭,似乎铠甲的冰凉才能够稍解她干涸的灵魂。   那披风下少女的姿体曼妙婉转,听她一声声浅嘘,便是连定力十足的萧孑也快要受不住。   呃……   将士们都有些尴尬,兀自强装着看不见,窘迫地问:“那慕容煜现今就如同缝中蝼蚁,将军方才为何不干脆一刀子杀了他?”   萧孑俊颜上都是冷郁:“北逖朝歌剧变,那四皇子权略善战、文武皆通,倘若逼宫成功,即日便登基在即。他一贯与大皇子慕容烟不和,此刻慕容烟大约已死,慕容煜只怕不剩几日活路,根本不稀得老子动手杀他!”   “萧哥哥……”怀中的芜姜轻轻一颤,指尖兀自探向萧孑的腹厦。那时每每最宠她时才肯无意识唤出的爱称,萧孑握剑的掌不自觉一紧。耳畔回响慕容煜方才的一番话——倘若不要她,莫非看她灼成废人么——蓦地咬了下唇,对将士们命令道:“都给我退后五十米。”   “是!”一众将士闻言如蒙大赦,顷刻便退后开八十米。   萧孑从马上一纵而下,抱着芜姜去了就近的一垒沙丘后。   把她在沙土中平放下来,披风下只见一娓娇花盛绽,竟是从来没有过的羞媚。   他心中本来就酝满醋意,此刻更是如修罗般想要将她征服。那苍劲的手指勾结开束身的铠甲,兀自将她扣紧在怀里,毫无前兆地便长驱直入……   松软的沙丘随着女子的嘤咛一点点往下滑落。到底是有多大的动静,隔着百米的距离都能够听得个氤氲。   将士们面颊上的红云掩不住,只是尴尬地抬眼看天空。   好在一场暴雨始终未至,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乌压压的阴云散去,天际下圆月升起,一片星空朗朗,然后才看到将军抱着昏厥的芜姜从矮去的沙丘后走了出来。   将军一手环着褪下的铠甲,一手隔着披风揽着芜姜。   将士们看见芜姜被将军岔着抱在怀里,那腿无力地垂荡着,垂下来的裙裾已经撕成碎条儿,依稀可窥见腿上的淤青斑驳。心里不由发怵。   萧孑阴郁着俊脸,瞪了他们一眼:“上路,回去。”   一个个木噔噔“哦”了一声,赶紧往回寨的方向打马。    ☆、『第八八回』乱花   天色渐渐暗下来,妲安一直忐忑地坐在屋子里,侍女端来茶水给她喝,叫了两声她才失心慌地抬起头。   其实真的没有想过再害芜姜,但是这样被逼到绝境也是没办法。她不对她下手,自己和肚子里的骨肉就要遭殃。后悔也没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上那个阴柔的北逖七皇子。   妲安抚了抚肚子,心里一百遍的安慰自己,慕容煜一定是想报复芜姜的。天下人都说他爱萧孑而不得,上一次试图抓走芜姜,就是想弄死她解气。   所以妲安把药换了,与其是其它能害死人的药,倒不如换成媚惑之药。让芜姜与那个七皇子在不得已之下发生关系,那七皇子得了她的美妙,必然不好再对她下狠手。   那药的分量恁重,少不得需要来来回回经他无数回,等芜姜醒过来发现身子已经被慕容煜做成了那样,必无颜面再回来与萧孑续好。那慕容煜既要带她走,她再是不甘愿,也只得随他走了。   妲安从此就不用再看见那个冷漠的汉将无底线地宠溺芜姜,芜姜也不会再越来越娇矜妩媚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她这么一想着,惶乱的心便稍稍安定下来。   “呱当——”   外面刮起大风,忽然看到拓烈光着膀子跳下马背,褪下的衣袍下似乎裹着个女子。那女子被他裹得看不清头脸,只有两条腿儿似蛇一般在他的臂膀下缠蠕。   看见拓烈瞪了侍卫一眼:“任何人不许放进来!”然后就风一般把那女子往他自己的屋里抱。   妲安猛地一下便站起来,推开门追出去:“拓烈哥哥……阿箪,他刚才抱进来的是谁?”   一个十七八岁待嫁的郡主,若然这般姿态传扬出去,少不得要毁了清誉。为着顾及穆霜的声名,拓烈半途改了道,将穆霜带了回来,决定帮她解了毒之后再送她回族。   随从阿箪漠然地摇摇头:“首领不让说。”   “让开。”妲安推开他要进去。   门边的侍卫把长矛一拦:“首领吩咐任何人不准进去。”   妲安只好抱着胳膊在门边惶惶等待……真是该死,明明一早就出去打猎了,怎么好巧不巧又偏偏让他碰到。   日落时分,屋子里光线朦胧。夏日蚊虫多,习惯性地燃着熏香。那熏香催生人心绪迷乱,怀里的身子只见越来越烫。拓烈把穆霜平放到床上,她已经把衣襟全扯开了,视物也变得昏昏朦胧,那颈下晕开一片浩瀚波澜,是完全不瘦的身段,却婉转得丰姿恰好。   裙裾已被她蹬开,他的手托着她都有些泛潮。   该死的。拓烈兀自移开自己的视线,扯下一面褥子覆住穆霜:“你先躺着,我去去就来。”   隐约看见窗外妲安纠结地咬着唇,他满心里便都是怒气。好个阴毒的女人,屡屡挑衅自己的底线。下这样烈的药,若然芜姜出了甚么差池,以萧孑的手段真不知叫自己如何收场。是杀了她吗?杀了她又顶几个鸟用!   孔武的身躯迈开大步,气汹汹地准备出去找妲安算账。   一双手却蓦地将他拦腰抱住,听见身后虚弱地喘息:“拓首领不要走。”   那手绵柔,拓烈只觉得浑身霎时都僵硬了,兀自挺拔着不动:“别闹,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   “不要找大夫,别让他们看见我这副样子。”穆霜不肯听他,整个身子都从后面熨帖而来:“拓首领为何不敢正眼看我……莫非我在你眼里竟是不堪入目?”   她蹭近他阔硬的脊背,拓烈几乎可以想象转过去后即将看到的风景。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释放了,这简直要他的命。兀自忍捺着掰开她的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快给我放开!”   放不开。他的声音像漠野里的苍狼,那灼哑的呼吸也像一只勇烈的豹子,他阳光曝晒的脊背就是此刻她想要依从的海湾。她快要干涸死了,整个织兰河岸所有的男儿,他是她唯一一个想要依从的。她在心里渴慕了很久,就像一只母狮子终于邂逅了那只能够带给她憧羡的公狮,她怕错过他以后就没有了。   穆霜不放拓烈走:“我知道。我不怕。我还知道你不爱她。在你说出那句‘屋里的女人’时我就知道你不爱。你只是在对我克制是不是?拓烈……我从你的眼神里看穿了。你若是条真正的汉子,现在就回头看我一眼。”   她圆润的脸庞上两腮已嫣红,眼神媚离,那一贯正经约束的做派荡然无存。   拓烈猛地深吸一口凉气,甩开她的手就往外走:“你此刻中毒糊涂,醒来就必后悔!”   “我没糊涂……中原的汉人在争天下,西塞的部落更应联盟自保,拓首领难道就不想做一番自己的事业?两族合并,势力雄增,倘若我愿与她平起平坐,是不是就可以叫你不再为难?”穆霜忽地去下最后一缕遮掩,岧岧地站去拓烈面前的昏蒙光线之下。   夕阳从窗眼照进,将她层峦河川勾勒。那是混沌未开的初始,娓娓动人的深渊。   拓烈看得目不能转睛,默了良久,终于听见他一声灼哑的低问:“你说的是真的?不觉得委屈?”   “只要你心里宿的是我,又何妨有她?”穆霜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吻上他的下颌。   那柔情沾上他硬朗的胡茬,只觉得哪里似要绷开,拓烈猛地将穆霜离地扛起来:“这就疼你……老子以后天天宿在你房里!就让那恶毒的妇人自食其果去吧!”   带着对妲安的愤怒与发泄,拓烈孔武的臂膀将穆霜轧去床榻之上。她的一切于他都是陌生,一种新鲜与悸动的求索,才发现世间的女子原来每一个都有不一样的妙处。但她的一切对他而言又都是舒适,那么干净而又循规蹈矩的良家贵女,他又怕将她弄伤,只是小心翼翼,不似从前与妲安,只是为着发泄而浓烈。忽而便与穆霜融而为一。   ……   屋子里渐渐传出奇怪的响动,起初很轻,后来渐渐加剧。   妲安站在门外听,便晓得是拓烈在行事了。她想起从前与他缠绵时的山崩地裂,心里就难受得似被利刃滑过,多么想冲进去咬他一口血、煽他一巴掌。这比当初下决心把侍女送到他床上更加煎熬。   但是她不敢。她是有多么的恨他,就有多么的爱与怯惧他。   以为里面的是芜姜,最后便千般艰难地死了心。罢罢,他不是一直都想吗,就成全他这一次。他既做了这样的冲动,今后便不好再面对萧孑,他的势力就也不会再强大。而芜姜,尝过了看他还怎么舍得下?看那个桀骜的汉人将军还怎么取舍她?   一起痛苦吧。   妲安攥了攥拳头走了,任那个声音一阵接一阵,一个傍晚一个晚上没有得停……   ~~~*~~~*~~~   “咯噔咯噔——”   “迂!”夜幕下的河岸边,几十匹骏马由远及近。   院子里,阿耶阿娘正在为将士们准备晚餐,一抬头便看到萧孑抱着芜姜走了进来。   一道清健的身躯风尘仆仆,那玉冠下凤眸冷郁,怀里用披风包裹着芜姜。芜姜悬着两条细嫩的腿儿,晨间扎好的垂鬟髻散洒在他胸前,一枝素花簪子随着他的步子摇摇荡荡,整个儿竟是娇弱得不成样。   近日郝邬族因为乌尔族二郡主的事,得罪了黑芒族的世子,那黑芒世子时常谴随从在寨子外欺负郝邬族的姑娘。阿耶阿娘看着芜姜碎裂的裙裾,不由心口怦怦跳,问出了什么事?   萧孑径自往芜姜的闺房里走:“麻烦伯母弄点水进来给她清洗。”   他的嗓音也冷郁,似隐抑着一股顷刻就能爆发的戾气。   早已晓得这小子是传说中天下最寡绝无情的萧阎王,那丫头那么喜欢他,真要是被恶人欺侮了今后可怎么是好。阿娘心里满是紧张,哪里还敢耽搁,自是赶紧去张罗。   萧孑把芜姜平放在床上。她的房间收拾得清朴整齐,弥散着一股少女的淡淡芳香,床头上还叠着一方为自己预备的干净寝衣。他看了一眼,将那寝衣捻在手中。   摇摇烛火下,那素白的颈下一片淤痕斑驳。下午满心里怒与醋意,对她太狠了,握着一娓小腰盘儿,将她侵得一幕青丝散撒。背上的蝴蝶骨也在沙土中磨砺出红痕,就像白玉上的细瑕儿,此刻看着叫人怜疼。他忍不住抓起她头发吻了吻,用寝衣将她轻轻擦拭。   “咳,”听见阿娘隔着帘子咳嗽一声,便把她在薄毯下一藏,掀开帘子出去。   “萧将军,我把水放这儿了。”阿娘的声音很低,看了眼屋里的芜姜:“丫头这是怎么了?下午还在羊圈里满心盼你。”   那语气忐忑惶然,生怕自己不要她似的。   萧孑想起一路的冷肃,不由有些犯窘……把人姑娘欺负成这副样子。便微缓了缓嗓音:“无事,睡一觉就好了。”   蓦地垂下帘子,不想让那老者睇见俊颜上的红晕。剥落芜姜残存的衣缕,将她落进了水里,自己亦宽衣解带跨了进去。    ☆、『第八九回』红妆   夜来得汹涌,忽而沉沉遁去梦乡。黎明的光线透过油纸小窗,打照进灰蒙的木屋里。那床上相拥的两个人睡得正香,萧孑一幕青丝散肩,清削的下颌抵着芜姜光洁的额头,无意识地把她霸道箍在怀里。苍劲指骨搭在她摞露的粉白小肩上,她的唇抵着他的颈,画面那般静谧安详。   夏天的被子很薄,从芜姜轻掩的锁骨下滑落,那烙了他印痕的美丽便悄然在夜色下娇绽。芜姜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梦,梦见自己被一股灼焰焚烧,慕容煜阴柔地勾着唇,想要欺负她,她难受得本能地想依从,又兀自用残存的意念抵抗着。   忽然一股力道把自己抓去,靡靡之中似摊在了沙土之上。那熟悉的力道好似江河海流般,强势地冲蚀着自己,让她的焰火得以有了归去之处。她顺着那浩瀚大海奋力地飘荡着,就像是一娓无帆的扁舟,恨不得被他倾没。她越主动地趋附,那骇浪便愈加狠戾,后来就像海啸山摇了一般,她只剩下随波逐流的盲从,没有了一点儿抗争的力气。   “哈嚏,”晓风从窗缝里渗进,芜姜肩膀微微一颤,从睡梦中舒醒了过来。身下是熟悉的床榻与枕头,朦胧光线中看到萧孑近在咫尺的脸庞,他睡着的时候便敛藏起那满身的桀骜,凤眸狭长,鼻梁英挺,特别的干净与隽贵之气。总喜欢环着自己的肩,然后用一只清健的长腿无意识地轧在自己身上,好像生怕她半夜跑掉似的。   人一清醒,所有迷醉时忘记了的痛顿时又漫袭而来。芜姜忍不住蠕了蠕酸胀的筋骨,溢出一声轻喔。   萧孑被惊动,眼睛还未睁开,薄唇便已熨在她额头上蹭了蹭:“醒了?”   “唔,你几时来的……我怎么会在这里?”芜姜努力回想着,声音依旧娇虚。   昏蒙光线下,她漂亮的小脸上潮晕还未散尽,显得特别的娇憨可人。不像昨下午在那黄沙漫天的土丘下,双目迷离,媚得只叫萧孑意外,如何也想不出该是一个十五岁小女的媚。   好似又拓开她的另一幕绮丽,萧孑此刻满心里都是缱绻,不自禁亲了亲芜姜眉尖的小痣:“不是在这里,你以为是在哪里?”   芜姜皱了下眉头,慕容煜绝美的脸庞划过眼前,还有他撩开青蓝色绸袍下的嚣悍。不由后怕又羞窘地试探道:“……是你把我从慕容煜的手上救回来?”   该死的,萧孑一听便吃醋了。原来小妞在那个要命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是在和自己。   那般出离的蒗,整个旷野下都是她的声息,一众将士退开在三十丈外,等到天黑也不敢靠近过来。她竟不知是在与自己!若然那一幕的男角换做是别人……   修长手指不由捻住芜姜的下颌,磨着唇齿咬她:“不许提那个臭小子的名字,他已经死了。”   芜姜被捻得生疼,试图伸手去掰:“慕容煜……你杀了他?”   “说了不许提他你还说!”萧孑蓦地翻了个身,清健的身躯把芜姜覆在自己的阴影下:“小辣椒,坏起来竟也是这样臊,若是我晚来一步,真不知道你会与他怎样?”   这么重还轧,芜姜忍不住打他。才知道那梦原不是梦,当时惊涛骇浪贯穿着自己的原来是萧孑,心下总算安定下来。   算了,她想了想,慕容煜死了就死了吧。那个妖孽,今天给这个下毒,明天又给那个下毒,留在世上也是祸害。他就算不死,等她下次再见到他,也定要把他的美貌撕个七八烂,真是太可恶了。   只一想到彼时自己必然羞耻的一幕,便又拿乔作凶,不愿与萧孑对视:“你才臊呢,再这样说我踢你下去。”   没有用,萧孑此刻才不怕她。那常年握剑的大掌攥住她的小手:“赖账?证据确凿,你自己看看,是与不是?”   暗花间不知几时已潺潺,芜姜手一缩,冷不丁又碰到了他的嚣张,脸颊儿刷地泛红:“如果我真的被他欺负了,你会怎样?唔……轻点儿,坏蛋。”   “不要你。”萧孑侵着她,睇见她又要捶手打来,复又促狭地勾起唇角:“骗你的。我会杀了他,然后禁锢你,囚禁你,让你不见天日,终世只得我一人之宠。无法想象你用这样的妩媚和我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经了昨日一番,更加无法想象!”   他说着,气焰蓦地狠戾起来,芜姜没有力气挣扎,只觉得身心都被他通透。想起母妃离世前的叮嘱,不由娇嘘道:“萧孑……我都已经和你这样好几回了,你要怎么给我交待呢?”   “不要说话,吵醒了你隔壁耶娘,回头又要怪我。”萧孑却兀自缠绵着她的美好,精致薄唇似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如若并没有听清。忽而把她的双手缚去头顶,芜姜登时痛得整个人整个魂魄都成了他的。   等到天亮的时候,连走路都迈不开步子了。婷婷曼曼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被萧孑牵着手,五指紧扣,一对儿四目间恩爱情浓掩不住。   坐在矮桌边,一劲地给她夹菜,说吃这个好,吃那个补气养颜。   芜姜张着小口儿,由他夹什么便吃什么,一早上都不爱正眼搭理他。那英俊面庞上却兀自噙着一抹笑,任她小心眼儿继续泛滥,他也依旧清风不扰。芜姜就更加气闷了,忽而把他手指咬了一口,抿着唇儿扭过头。   闺女的心思为娘的最是谙知,小账儿算得可清楚。睇着芜姜日渐羞俏起来的身条儿,就晓得那个小子私下里必是没少疼爱她。   阿娘好笑地对阿耶使了个眼色,阿耶便咳咳嗓子正色道:“姑娘家小小年纪跟了你,不能总叫她不明不白。早前你不告而别,我和她娘只当这桩婚事不成,遂便作罢。既是两个如今继续要好着,择日便挑个好日子,把之前漏下的婚事补办了吧。”   萧孑在阿耶面前总是克谨,肃颜应了声“是”,暗暗在桌下把芜姜的小手一牵。   但牵完也就完了,没有下文。   因着才打完仗,很多事情要处理,住了二日等芜姜气力恢复,便要上路出发。好在芜姜自小在塞外扬鞭骑马,身体底子好,那媚药分量虽重,到底未留下什么伤害。   阿耶阿娘舍不得芜姜走,收拾了一大包吃穿用度,一意叮嘱芜姜要常回来看望。   芜姜是后来才知道那药是妲安换的,若非因着耶娘还留在这个寨子,她也许并不想再回来了。劝了阿耶阿娘良久,老两口愣是舍不得离开,后来只得作罢。   子时才下过一场雨,清晨的空气中弥散着花草的清新,芜姜回头看了眼寨子,看到妲安枯坐在河岸边的臃肿背影。一个人,不时地低头抚抚肚子,头发被风吹得飘来拂去,勾勒出一抹从未有过的萧瑟。   拓烈是彻底的背负她了。   听说自己中毒的那一天,拓烈也和乌尔族的二郡主那个了。动静闹得很大,第二天一早便被穆霜的随从汇报到了乌尔老族长那里。既然那个了就要负责,穆霜才是雏子的第一次,老族长很高兴,商定好七月初就让两个人成亲。拓烈原本是要等妲安爸妈祭日过了,再与妲安成亲的,被妲安这样一闹,现下干脆也不管了,想也不想便答应了穆霜的亲事。自此后两族将正式合并,成为西塞最大的一个部落联盟。   穆霜还算是大方,也兴许在她的眼里,没了阿爸阿爸荫护的妲安根本构不成威胁。她愿意在与拓烈成婚两个月后,再娶妲安为二夫人。但是对于继承人的选拔,因为乌尔族是世袭制,而郝邬族是任期满后重新选拔制,所以拓烈并不需要对妲安的家族承担多么大的责任,因为她的阿爸在去年就已经要任满了。继承人的选拔,只能从穆霜所生的子嗣中挑选。   无论妲安生下的是男是女。   “但是芜姜你不知道,我自小便是族中至高无上的小郡主,我无法想象当某一天我阿爸不是首领了,我将变成一个普通的姑娘,还要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娶另一个女人,让她接替着我的尊贵……芜姜,你没有经历过那种被仰望的感觉,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忽然间跌落到尘埃的可怕。”   ——芜姜想起妲安曾经在榷场上对自己说过的话,那是多么骄傲,怎生就走到了这一幕结局。   听说萧孑第二天就去找了拓烈,拓烈当着萧孑的面煽了妲安一巴掌,把妲安煽在了栅栏边上。当时正是晌午,许多的族人都看见了,妲安嘴角流血,头发散得很狼狈,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帮她。不晓得是哪个多嘴的仆从把话传出去,大家已经隐隐知道了她曾经陷害过老邬德的事。   萧孑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动他尚还好说,谁人胆敢动他的宠好之人,那便别怪他手狠。他不打女人,但听说拓烈煽妲安的时候,他就站在栅栏边,手持胜邪宝剑,一双凤眸全程漠视着她被拓烈煽打。   因着这件事,拓烈打算求他帮忙牵线赭青山买秋粮的事彻底泡了汤。拓烈原本要拉着妲安来给芜姜道歉,萧孑没让来,也没把这件事说给芜姜听。芜姜是从他手下将士的转述中才晓得了各中经过。   没让来更好,芜姜一点儿都不想再见到妲安。妲安现在虽可怜,但这些都是她自己一步步走下来的,并没有人逼她。这件事没酿成恶果还好,倘若酿成恶果,芜姜也不知道会把妲安怎样呢,她也很记仇的。   算了,过去了就忘记吧。   出寨子的路上,碧草清河,天高云远。萧孑着一袭玄色刺银藤纹修身长袍,墨发在风中微扬着,那马背上的英姿勃发,只叫人贪看。   对人忽冷忽热的,冷漠起来叫人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温柔的时候又把人整个儿魂魄都沾去。   真坏。   芜姜抚了抚热满散不去的少腹,冲萧孑扔了一颗小石子。   咚,闷声打在萧孑笔挺的脊背上,萧孑回头看过来:“做甚么?一路闷闷不乐。”   还闷闷不乐呢,好意思说。芜姜问:“我阿耶阿娘和你说过的话,你可记得?”   萧孑剑眉微挑,作一副淡漠:“记得,怎么了?”   “哼。”芜姜就生气起来,蹬蹬蹬打马到前面去了。   将士们面面相觑,小妞一路上随在后面闷声不吭,大家先还以为是姑娘家害羞,必是因着沙丘后那一幕而不敢上前。现在又使小性子。连忙挤眉弄眼,让萧孑快去安慰。   萧孑自然是一目洞穿的,微扯了扯嘴角,几步便追上前去。长臂去扯芜姜的马鞭,芜姜扭头不理。   他就把她揽过怀里,清削的下颌磨弄她小脸蛋:“说,是不是想嫁给我了?”   “谁想了,娶不娶随便你。女人不过是你眼里的一件衣裳,你萧阎王今日离了这件,明日就可以换另一件……唔,天底下就属你最薄情……”芜姜唇瓣被他堵住,气得照着他俊逸的脸庞挠了一抓。   萧孑皱起眉头,就势把她的指尖含住:“半斤八两。那么多将士看着,再挠你试试?”   “咳。”将士们才没看见,假作风轻云淡地扭过头。反正在鬼谷小妞谋杀他性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将军是个妻管严了。   一个个耳朵尖得跟猫头鹰似的,这么小的声儿都能听见。萧孑凤眸冷斜了一眼,长臂环过芜姜的腰肢:“几度谋杀亲夫未遂,现在却想嫁给我做萧家的少奶奶,还说不喜欢我。别动,让我量量我这件‘衣裳’的小腰儿长胖了没有。”   “不给量,怀了也不给你生。下次不许你再把那个弄到我里面。”芜姜又挠了一把,这下眼眶都红了。天天每夜的把她弄得没力气,原来是要给他怀了小东西才肯成亲,这人怎么这么坏。   她眼眶一红,眉间就似晕染了桃花,每每叫人看得目不能放。萧孑早就看穿芜姜怎么想了,个精打细算的小妞,谁人也沾不得她多半分的便宜。吃了就是要负责的。   暗自忍捺着好笑,把芜姜扣进怀里:“傻子,本想等到最后给你天下最好的,既是现在就要,应了你就是。回头到了城里,这便让人去给你裁新妆!”   说着薄唇在芜姜颈间一烙,双腿夹紧马腹,自往前边无人处打马而去。    ☆、『第九十回』七夕   骏马在碧空下纵情驰骋,萧孑的下颌抵着芜姜的额角,漠野里晓风轻拂,将她清香的碎发拂上他的脸庞,他低下头看她,这会儿终于又肯对人笑了。   问他:“老看我做什么?肉麻死了。”   小妞,脾气来得莫名其妙,消得也转瞬即逝。那眸瞳潋水,不论笑与嗔与怒,眉间眼角勾弄的皆是风情。都经了自己那样繁复的宠,恩爱时羞媚得似若无骨,站在人前时却依旧褪不尽几分少女的青涩。   萧孑忍不住轻扯唇角,捏了芜姜一把:“心都被你吃掉了。”   在他心中的男情女爱,若能长相厮守,其余烦文缛礼不过都是累赘——世间有多少夫妻成了亲却同床异梦?   才打完战的几座城池必定苍夷,他想要呈予她的那份荣华暂时还做不到。但她现在说要,他便尽力满足她。回了城,便命昊焱马不停蹄地筹备起来,又托凤凰阁给远逃南越的萧韩去了封信,告知了要成亲的消息。   今次勒城联合临近的两座城池发兵挑衅,都被萧孑一举攻占。自此以勒城为中心,往西是扶风与代城,往南、往东分别是恪城与百昌,都纳入了他的统领范围。   他打仗有一个狠招,就是必先一箭结果守城主将,倘若是旷谷里作战,则必先取主将之头颅,然后散而攻之。手段也寡绝,听说勒城的城主就被他割破了喉咙,挂在城墙下曝晒成了人干。不过那勒城城主一贯欺善怕恶、罪行累累,死就死了,倒是没几个人去同情他。   对待百姓却宽抚有度,但凡攻下的城池,城中之物一概不拿不抢。穷困人家倘若有男丁愿意从军,则可获得饷银贴补家用;若无多余男丁可参军,则妇人可纺线织衣,男人为军中耕种或打制兵器,用来换取糊口的粮食。   百姓早前还以为他是个豹头环眼的魔头,哪知竟然这般赏罚分明,自是纷纷拥戴起来。那口口相传,只道他银雕面具下藏着倾国之颜,乃是天将帝王之相;又说他是失踪已久的梁将萧孑,蛰伏大漠卧薪尝胆后卷土重来。   萧孑对此也无所谓,懒得去解释,依旧赫赫然打着“貂云”的招牌。周边剩余的几座小城池,看见他家的“貂”字旗幡便腿软,见可有如此待遇,干脆主动投降归附。萧孑巴不得省事,便尽都受了下来。每座城池皆派得力干将驻扎,又专门选拔了一批信使,在几座城池间消息往来,将一切尽都拢于他的掌控之下。   自此,昔日陈国分裂的领土一时间唯他独大。   七月酷暑当头,行宫中穿梭的夜风还算清凉。行宫叫“月明”,乃是从前陈国主为秋日出游时所建,可惜尚未来得及入住,国却已皲裂。   相传那陈国主为人慷慨侠义,未承王位前曾在江湖一大门派“灵凰宫”中久居,与晋孝业帝早逝的皇后乃是师兄妹。却半生孑然未娶,且心不在朝堂,自陈分裂后便不知所踪,与“灵凰宫”一起成为世人心中的一道谜。   见宫殿内一应布置清雅舒适,萧孑便命人收拾了搬进来,也省得芜姜继续住在营房里。那丫头闲不住,忽而喂喂马儿,忽而又找黑熊、徐英学甚么舞剑,镇日勾得营房里一众士兵魂不守舍,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他又不能把她关起来,手底下那些个将士眼睛贼毒,他可不想让他们看穿自己很吃醋。   芜姜也乐得有个清幽居所,她可羞了,萧孑每天晚上精力都用不完,那常年打仗的肌腱看着线条虽瘦,冷酷起来的时候却能索人的命。起初她还能忍得住声儿,后来被他动静渐狠,每每就情不自禁溢出娇吟。也不知道那声音到底是怎样,反正每次白天出门的时候,只见从她身边经过的士兵一个个都是红着脸。羞窘的时候想“晚上再也不理他了”,等到了那时候却又次次身不由己。   本以为行宫这样大,终于可以任由两个人肆意而为了。哪儿想搬进来后,他却又心性收敛。军队休养生息的时候唯他最忙,桌案上册卷堆砌成山,整夜整夜地批文到三更。   空寂的侧殿下,大理石铺就的地板光洁打滑,彤红的薄纱帷帐在夜风中曼妙轻拂。殿内一应的物事与摆放,皆可看出原主的低调与奢华。   萧孑批阅公务时不喜欢有闲人在旁打扰,一应的贴身伺候都只是由芜姜。才沐浴过的芜姜轻系一缕蚕丝薄裙,柔亮乌发如青缎一般散洒在盈盈腰间,光着脚端一碗冰镇雪梨走进来。   那素手轻放,把碗搁在他肘旁的空位儿上,他也兀自沉浸在案卷中,眉眼不抬。   袅袅的烛火将殿内打出一片氤氲,那朦光照在他冷郁的侧影上,只见凤眸薄唇,玉冠华袍。天下还没打完一半呢,看起来就已经帝王气宇十足了。   见他桌角有一封半展的信,芜姜便拿起来看。却是萧老爹寄来的,看着道骨清风的一个老头儿,写的字却如同鬼画符,除了满篇的“金”和“银”,其余的芜姜几乎看不懂。便把信放下来,从萧孑的胳膊底下钻去了他怀里。   应是从营里回来后便洁过身,一靠近他便袭来一抹好闻的龙涎淡香。着一袭墨蓝枝花暗底的斜襟宽袍,松散地开着口儿,依稀可窥见里头硬朗的线条。凤目底下却掩着倦惫的青影,一连几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觉了。   芜姜就偏吵扰他,柔白的手儿从他的衣襟里探进去,一点点往下滑。小脸在他的胸口软绵绵地蹭着,娇嗔不明地说:“再不理我,我都快要忘记你了。”   像只讨人疼的猫儿一样。萧孑其实早就看见芜姜进来了,只是方才耽于案卷,没来得及理她。   半月前北逖四皇子终于迫进宫中,成功登上了逖皇之位。听说那阴险狠辣的大皇子慕容烟早就在内斗中被弄死了,癸祝见从此无所图,当即就派人把藏于宫中的慕容煜送回去作了贺礼。眼下两个大国明面上结盟,自己若然再从雁门关硬攻,只怕会惹来二者的联合对抗。   只能沿陈国方向一路南下中原,过景安城,经渠漓,近而攻楚国而直逼大梁。   那景安城原是陈国的都城,多年前匈奴南下入侵,陈国主虽然求助大梁派萧孑去帮忙,但一场战打完后,陈国自己也就分裂了。各城划地自居,连年征战,陈国主亦不知去向。   唯京都景安不知落入谁手中,不见城主,亦不见谁人与之争斗。城内只见富足安泰,北方的玉石珠宝、中原的丝绸瓷器皆从这里路过,商人济济,成了西去丝绸之路上最大的一个商业聚集地。   若能从景安城过,倒可以省下不少兵力。只是这城中不见主,却又该如何入手。   那小手逐渐调皮,厦处似游进来一只小蛇,萧孑便洞穿芜姜是想自己了。小辣椒,嘴上装着不情不愿,疼惯以后却果然是上了瘾儿的,几天没宠她就馋。   萧孑偏把芜姜乱拂的手儿一执,挑眉问:“做甚么,手被毒虫爬过?”   睚眦必报的家伙,很久以前趁她酒醉偷亲了她,东窗事发后就是这么搪塞自己的。   芜姜缠着萧孑的指头:“我说我快要忘记你了……就记着你的仗,觉也不睡。”   呵,只不过空窗了她两天,就说出这般无情话。萧孑睇了眼芜姜白皙的襟口,那薄薄蚕丝下风景隐约,一切妩媚都在衣缕下犹抱琵琶半遮面。   可恶小妞,每次尽作这些欲拒还迎的小动作。又惦念起那晴浓时的沉醉,便把芜姜托进怀中,轻蹭着下颌:“想我了?刚才在看什么?”   芜姜说:“在看你爹的信,信上都写了什么,糊里糊涂。”   萧孑这才想起来那吝啬老头前日寄来的信。   天生走狗屎运的命格,自去岁初冬与戒食一路藏到南越,先是承包了几片山林种水果,不料果树才植下,竟然又被他挖到金矿。现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成了当地最大的壕。   虽然日子依旧过得不能再抠门,但听说自己终于要与芜姜成亲,又感动得眼泪鼻涕一把。当天就托凤凰阁汇了一笔巨款过来,说是给那被臭小子祸害的小丫头做抚恤金。   两颗土豆大的大金珠亮闪闪的摆在桌面,芜姜的眼睛都看得有些炫:“你爹真是个敛财迷,走到哪儿都能抠出得钱来,他到底给你留了多少财产?”   萧孑那勋贵世家的傲慢之气顿时又出来了,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反正够你花就是。”笔尖着墨,见她颈下洁白,便好整以暇地点了一滴。那墨汁顿时从她高处袅袅蜿蜒,白与黑勾人刺目,他忽然想把她轧在书案上试一回味道。那精致薄唇便抵近芜姜的耳畔,轻呵道:“这个月……有没有了?”   芜姜的月事一直不太准,这次又跟之前和他吵架的那次一样,只出一点点红。   没想到他还记着自己的日子,心中只觉软软的甜蜜,便抵着他逐渐倾下的胸膛道:“来过两天,你可别又对你爹说我怀上了,总是骗他的钱,小心他冲过来打你。”   那老头儿碎碎叨叨,多事又麻烦,眼下萧孑二人世界过得正惬意,若然告诉他芜姜怀了孕,必是宁可性命不顾也要杀过来。   萧孑可不想他来。   坏坏地咬芜姜耳朵:“怀了也不告诉他。”见那墨滴渐隐,忽而只觉渴望升腾,蓦地扯住芜姜的长发:“方才可是在勾引我?现在看朕叫你偿还……”   芜姜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扳在了桌案上。一不小心蹬开座椅,在空寂的殿堂内荡开层层回音。晓得四方无人,内心里便掩不住一丝惶怕与等待。问他:“你怎么会这么坏,等将来做了皇帝,是不是要设三宫六院了?”   萧孑看穿她善妒的小心眼儿,偏作无情地戏她:“必然三宫六院……都是空的。”   被芜姜打了一拳。   ……   大殿下一片幽幽静谧,只余两道喘息声浅荡。外面的信使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忽而听见里头“咯噔”一声,似又什么器物被撞倒。隐约睇见一幕绮红的帷帐扯落,在夜风中翻飞纠缠,晓得这时候打断将军,必定是要被处死的,最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日子定在八月十五,成完亲便预备主动往中原方向出兵。   这次要成亲的还有雅妹和昊焱,颜康也要成亲了,颜麾把斛枫寨的二小姐硬送了来,逼着他不要也得要。颜康忙得根本没时间送回去,又怕她一个人路上出事,很是苦恼得不行。把那二小姐安置在自己的营帐里,抱着被子跑去和昊焱挤,昊焱不让他蹭,他便整夜端个酒葫芦在操场上买醉。   萧孑才不管他,巴不得他小子赶紧也成亲呢,从前在颜家寨里惦记过芜姜,谁晓得现在还在不在惦记。便做主把亲事一并定了下来。   早几次在凤凰阁给芜姜定首饰,几乎都是半卖半送,后来她母妃燕姬的骨灰盒子更是白赠,只有每次给自己换银子的时候利率却特别高。那凤凰阁主倒是神秘。   萧孑隐隐怀疑过那阁主与芜姜的关系,问芜姜可有与谁早早定下娃娃亲,芜姜回忆了几次也记不起来。这次成亲,他便偏偏去凤凰阁定了最昂贵的首饰与衣裳,果然不出意外,那瘫子阁主给出的价格竟是翻了十几倍。   东有大梁,西有景安,都是应有尽有的富庶之地。从来与凤凰阁交易都那般迅速,不信那凤凰阁在景安城没有猫腻。   萧孑便退下单子,准备带芜姜亲自去景安城走一遭。七夕之日出发,也算是补偿了这段时间没有陪她的缺憾。    ☆、『第九一回』太子   七月的天,繁花锦簇,不几日便到得景安城。巍峨的城门下左边各立两排守卫,那城墙上果然与代城一样,不粘贴萧孑与芜姜的画像。汉人与胡人往来进出自由,排查得并不缜密。一个乱世纷争之下的城池,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军队壁垒下,能做到这般“大意”也是底气十足。   萧孑带着芜姜牵马入城,两个人打扮成仆从的样子,萧孑穿一袭鸦青色的斜襟长袍,芜姜则穿一抹浅素的布衣襦裙。此次同行的还有雅妹、昊焱,颜康与斛枫寨的二小姐盈双四个,雅妹与昊焱一样作仆从打扮,颜康与盈双佯装成一对富足的胡商夫妇。黑熊与十几个武艺高强的将士则扮成家丁的模样跟着上路。   一行人找了家并不十分显眼却雅静宽敞的客栈落脚,待洗漱一番,睡一个午觉醒来便已是晚上了。左右闲来无事,便自往城中的街市上小逛。   仲夏之夜带着一股躁动的潮闷,街市上熙熙攘攘,人群往来热闹。这是个衔接西塞与中原的不夜城,蓝眼睛、穿垮袍的番人牵着骆驼在各色小摊前穿梭,间或夹杂着一两队头戴慕篱的黑衣江湖剑客;红男绿女嗔嗤笑骂挤在其中,眉梢眼角勾动着生活的情愫。才从刚打完战的几座边塞城池出来,忽然便像是入了另一道人间景致。   几人里头,除却萧孑看惯了大梁京都的繁华,其余雅妹、盈双与颜康几乎从未踏足过这样热闹的汉人城池。但见路边摊子上吃的、玩的、杂耍的、妆饰的花样琳琅满目,只觉眼目应接不暇,渐渐便各自走成了三对。   萧孑牵着芜姜慢悠悠走着,并不与前头的两对儿去挤热闹。难得这般惬意,可不想受旁他人的打扰。   才过七夕,那男欢女爱的情愫还未在空气中消淡,看身边一对对年轻的身影牵手而过,怎生那情愫也似能陶冶人心魄,牵着牵着,五指相扣间便勾浓了恩爱的味道。   这还是他头一次牵她的手逛街呢,从与他相遇以来,太多的回忆都是狼狈与算计。起初她打他的主意,想把他圈养起来,日后带自己回中原救母妃;他也似一条伺机反扑的狼,忽然就没声没息地跑掉了。后来就光剩下他欺负她。   芜姜想起萧孑在陵春城当街欺侮自己,亲完又装作不认识;还大半夜跳进她窗子,试图趁机占有她,不由鄙夷地翻了个大白眼。   萧孑低头睇见,暗暗扯了扯嘴角,猜她一定又是想起之前的那些破事。个记仇的小妞,对她的好倒是忘得很快,唯独把钱与一点儿坏记得牢牢。   有行人擦过芜姜身旁,萧孑就势把她往怀里一拖,刮她小脸蛋:“总记着那些烂账做甚么?被你折磨得还不够?”   前边摊子上雅妹正在与昊焱看首饰,回头对芜姜挤了挤眼睛。雅妹一挤眼睛准没好事,芜姜猜一定是下午客栈里的动静被她路过听见了。   咬着唇儿,捶了萧孑一拳:“是谁折磨谁了,你也好意思说。”   自从上次在月明殿里被这家伙尝了新甜头后,他便迷上了在书案上弄花样。下午洗漱完缠着不肯放人睡,说好的只一下下就好了,结果一被他得逞就停不下来。又把她抵在书架上,很久了,书掉了一地,天都黑下来。昊焱他们在天井下等他,看见他牵着双颊粉晕的芜姜一步步挪下来,一个个眼神又是看天又是看地的。芜姜都恨不得把他捻死了。   现下营房里的几个小闺蜜都知道自己和萧孑。雅妹与盈双比芜姜还大二三岁,她们都还是初,就自己,早早被萧孑那个了。每次几个好奇那个中的神秘,便挠她痒痒儿诱着她说,想想都暗自羞人。   人群中,盈双和颜康一前一后地走着,颜康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盈双随在后面。自从被颜麾派人送到这里,颜康就把她放在营帐里不管不问,每天除了回去取身换洗的衣裳,一眼都不多看,一刻也不多留。   盈双小时候身体不好,不像雅妹又会弯弓又会射箭,长得倒是挺好看,脾气也好。但颜康不理她,她就也不主动与他讨嫌。街市上花样儿很多,她自己看来看去,倒也乐在其中。   忽然两个壮汉朝她走过来,故意把她挤来挤去,似是要将她往墙角阴影无人处挤。她双手推搡着,骂了两声混犊子混蛋。   颜康回头,看见那汉子的胳膊在她的胸侧乱蹭,便皱着眉头转过来,一肩膀把汉子搡歪,抓了她的手就走。抓了两下,看见芜姜与萧孑,又冷恶地把她的手甩开:“没力气打人就跟着,被拐带了倒给老子省事。”   盈双空空地抓了抓手心,也不回他,兀自在他的身后继续逛着。   芜姜能看出来盈双是中意颜康的,颜康看着虽粗枝大叶,其实心思却细,懂怜香惜玉。可惜他那臭脾气,逼不得急。   不由仰头问萧孑:“他们两个才刚见面,感情还没捂暖呢,你就这样逼着他成亲。”   那个一根筋的小子,不逼着他成亲,难道放任他继续在心里悄无声惦记你么?   萧孑凤眸微挑:“怎么?我看他们倒是挺般配……从前某人还不是想杀我?圆了房自会生出感情。”   咬了咬芜姜的指尖,暗示下午在客栈里的那些缠绵。   要人命,怎生就有这样坏的家伙。那薄唇噙笑,指尖被他嗦着,只觉得骨头儿又颤起来了。被芜姜打了一下:“再这么坏去死啦!”   但那感情也真是奇怪,辟开天地之初混沌的艰涩,抵达最深处的荒芜,那肌与肤在最无隙间相遇相燃,谁都成了谁的另一半,离不开,舍不掉,稍一出离心就空了。然后渐渐被那味道浸蚀,开始为对方挂念起来。也不舍得她/他再为自己吃苦,不舍得再把她/他弃之不顾。   一个小孩儿呼啦啦地跑过来,猛地在二人身边一撞。芜姜撞进萧孑清朗的胸膛,嘴硬说:“只是暂时不杀你,他日但敢再负情,看不把你千刀万剐。”   ……   街市上人来人往如梭,那二个有如璧人,他身躯修伟,长臂抚着她的腰肢,凤目中柔情熠熠。人在二楼上看,是真是假,一目了然,真的做不得假。   街边当铺的楼廊上驻着一方轮椅,轮椅旁站一道高大的中年身影,四十来岁,忠耿相貌。睇着底下这一幕,不由道:“这小子果然嚣张,大梁皇帝押送慕容七的队伍正在城里驻着,他倒是敢带小公主混进城来。”   “自小绝戾顽贪的阎王,他怕过什么?他是羽翼渐丰了,准备打出自己萧孑的名号。”轮椅上坐着一名男子,着冷青色圆领缠花缎袍,膝上覆一层薄帛。五官轮廓雅而俊逸,鼻梁英挺,看起来约莫二十六岁上下。只可惜全身透出来的都是没有温度的冷。   痴痴地看着底下的芜姜:“她就是我的凤仪?”   仆从躬身回答:“是,阁主。她就是凤仪小公主……十五了。”   十五了。   那叫阁主的男子麻木的腿膝微微一颤,脑海中拭不去的一幕顿时又如梦魇般浮现——   “太子哥哥……”鲜血染红的屠宫之夜下,一切都在仓皇中奔走叫嚣。那火光冲天中,六岁的小女孩儿拖着繁复的宫裙,踩着遍地的横尸边哭边寻找自己。   他是她最崇仰的皇兄。但他能做什么?   他的口鼻七窍都在流血,十七岁的身板上插了六七把刀,依稀可听见血肉从骨骼上生生剥离的咯响。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她那个美丽愚纯的母妃被一群蛮兵围住,忽然竭尽全力地往前一捅。却救不了她,整个人栽进了身后的静掖池中……   然后那个以才学与隽雅名扬天下的晋太子衍便死了。活着的只是由灵凰宫变身的凤凰阁阁主,凤九。   杨衍抚在椅背上的清长手指猛地紧了紧。   人影在灯火阑珊中总显得恍惚,那摊子前的芜姜穿一抹霜色的窄袖小衫,石榴红的裙儿在夜风中轻扬着,手指纤长且细腻,似拿着一枝珠钗。少女娇好的胸前垂两束乌亮的长发,没有羸弱,也看不到悲伤,漂亮得多么不真实。   九年了,都传已经死去,她却兀自一个人坚韧地长成着,这样好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想起她这些年缺失的那些荣华,想起倒下前看到的那双女童凄惶的眼睛,便为之动容与后怕。想把所有的都补偿给她,把所有的都对她好。   他是在床上昏迷了一个月后才醒过来的,地狱里走过一遭,醒过来的时候,一条小腿便已经没有了。从此更名叫凤九,接替陈国主薛师伯手下的灵凰宫。   母后嫁给父皇前,原是灵凰宫宫主的独女千金,彼时尚未继承王位的薛师伯与父皇都对她倾心,唯她最后只选择了父皇。薛师伯默默孑然一身,自老宫主去世后,便替母后掌管着灵凰宫。后来母后难产早逝,自己亦年幼,便一直掌管到晋国覆灭之日。   那一场突然而来的屠宫,只叫父皇毫无防备。原本多年交好的大梁突然一改画风,即将借道北上攻打逖国的军队蓦地调转箭头直指晋国。父皇先薨,他身中数箭倒下静掖池,若非被池壁上的树枝挂住,只怕早已尽数被吞进鳄鱼腹。那鳄鱼也是背信弃义的癸祝送的,他早就处心积虑,可惜父皇太重义,以为多年的交情。   杨衍醒过后全身痛苦,在榻上躺了足足一年,方才有力气重新坐起来。那时便听说芜姜被老太监带走了,不知所踪。彼时还是陈国主的薛师伯命人到处寻找,两年未果,便以为已不在人世。   直到去岁萧孑劫走芜姜后,癸祝丧心病狂地发布天下绞杀令,他方才知道她竟然还活着。就在自己派人几次擦身而过的西塞部落。   杨衍看着萧孑抚在芜姜腰上的手,想到后来打听到的这小子对芜姜所做的那些事,容色便冷蔑。   微勾唇角:“扶我下去。”   四十多岁的忠仆也是灵凰宫原来的弟子,从杨衍母后下山时便随在她身边做了护卫,杨衍出生后更是悉心照顾着他长大。   “是。”仆从碎碎叨叨,看了眼夜色下萧孑俊逸的脸庞:“薛师兄预言这小子十年必反,果然十年不到,他便按捺不住那骨魂里的桀骜。不过看起来对凤仪小公主倒确是好,听说为着她,连家中老父亲都托师弟送去了南越,这次还给我们小公主寄了两颗石头大的金珠子……”    ☆、『第九二回』芳香   街边的小摊子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香囊,花香沁人心脾。芜姜挑拣着,放在鼻间轻嗅。   摊主对萧孑笑道:“公子买上一个送给姑娘吧,我这里包的都是干花,百合安神,薄荷醒脑,月季美容颜,各种的都有。姑娘手上这个里头装的是白兰,夏天戴在身上正好能避蚊虫叮咬。”   萧孑低头问芜姜:“喜欢吗?”   芜姜点点头:“嗯,你买一个送我。”   他便蹭了蹭她的脸颊,问摊主:“多少银子?”   别人都问多少个铜板,只他倒是不食人间烟火。   “呃……五个铜板买一个。”小摊贩见他虽一身衣料简单,但英姿凛凛不似寻常身份,也不敢胡乱要价。   萧孑正欲甩给他二两银子,怎生手在腰间一覆,腰间却空了。凤目往周遭一扫,蹙着眉宇道:“该死,必是刚才那个小孩,你在这里等我。”   叫身后的黑熊几个护着芜姜,一道清健身影便风一般穿进了人群。   芜姜嗅着花干,问摊主:“可有适合男儿戴的,你再给我挑一个。”   “有咧。”摊主一边翻翻捡捡,一边睇了芜姜一眼,和颜笑道:“姑娘与公子打哪儿来?生得这样好看,我在这里摆了十多年摊子,还是头一回见到。”   “你这卖香囊的大伯真能哄人,不怪生意这样好。还能打哪儿来,自然是打城外进来。”芜姜调皮地抿嘴笑。   轱辘轱辘,一道轮椅徐徐从身后过来。“姑娘让一让,”听见男子浑沉的嗓音,她便往里头让了让,接过摊主递来的香囊在鼻间一嗅,说:“就这个吧,我哥哥从前就喜欢这种味道。”   声音娇而清灵,悦耳动听,杨衍抚在轮子上的手忍不住颤了颤——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荫绿的草地上,少年故作谦谦君子的采叶送花,把小女孩逗得咯咯笑。   “咯咯咯,太子哥哥,你背的是什么书?”玉兰花树下,她的小手抚着他的脸庞,也如枝头花瓣般馨香柔软。小小五六岁的年纪,眉间眼角就已藏不住娇媚。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满心里都是哥哥对妹妹的宠。书就是背给她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亲着她的手指头儿,将她揽抱在马背上骑。   马蹄飞快,在初夏的林园里畅快驰骋,急得她的母妃燕姬在背后叫:“阿衍,阿衍,小心点。   倾国的容貌,却偏生一颗纯至无杂的心。眼睛里只是看着这个宝贝的女儿,心思浅到叫人一目了然。宫中妃嫔有规矩,见到他要叫太子,唯她一个叫自己“阿衍”,他也不与她计较,只是随着她叫。   那就是个美得没有多少头脑的女人,跟了父皇,满心里就是父皇。天下人都说是她祸了父亲的国,但他却知并不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母后的替身。   父皇与母后伉俪情深,母后难产早逝后,父皇多年伤心难愈。只是因着她与母后有那几分相似,所以才将她接进宫中。这个小了父皇十七岁的女人,从此就把父皇当成了生命中的天。   说来不过也只比自己虚长了六岁,说话间并无年岁的沟壑。他心知肚明,莫名便对她有些说不清的怜恤之意。因此对她所生的女儿,也特别的宠爱,从小将凤仪只视做至亲的小妹妹。   却不料她后来竟能够有那样的傲骨,为着替父皇守贞,甚至能舍得下这个娇如珠玉的女儿。   萧孑走回来,芜姜问他:“拿到了?”   “唔。给。”萧孑扔过来一个小纸包。   芜姜接在手里:“这是什么?”   “酸果饯。路上听你念叨了几遍,方才看见便买了。”萧孑揽住她的腰肢,噙了一枚送进她嫣红的唇瓣里。   这般宠溺。   街市上人山人海,身后的谈笑声渐自模糊。杨衍微弹指尖:“传令下去,景安城里所有的首饰与布庄,但凡是他萧孑看上之物,皆对他抬价十余倍。”   仆从一愣:“阁主的意思是……这门亲事不给那小子成?可看小公主方才的言辞,两个人倒很是浓情蜜意。”   “浓情蜜意么?你是忘了他从前的残恶。凤仪单纯,不谙人间情事,空被他一副皮相与花言巧语迷了心。人的本性难改,他生性里寡薄,不是不给,是不能让我的小妹被他得的太容易。最起码不是现在。”   路边停着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杨衍吃力地站起来,头一次不让人扶,用长臂扳着小腿的义肢踅进了车厢。   墨色帘幅垂下,车轮子轱辘轱辘,低调地驶开。   ~~~*~~~*~~~   瓓馥首饰庄里,铜黄的镜面映出一张女儿娇好的容颜。白皙的颈间一串石榴珠盈盈绽彩,衬得脸颊也似染了天然的胭脂。   贯日里只有自己陪他打仗,难得头一次他陪自己选首饰。芜姜心里喜欢得不行,问萧孑:“嘿,你说我戴着可好看?”   对面的两侧柜台上,雅妹与昊焱也在挑选成亲需用的首饰。盈双与颜康虽依旧不怎么说话,到底两个人也在默默拣看着,忽而对一对眼神,似欲言又止又避开。   萧孑促狭地扯了扯嘴角,收回眼神:“甚么首饰在我眼里都不及你好看。”问掌柜的多少银子。   掌柜的睇了眼芜姜眉尖一点嫣红,咳咳嗓子:“回客官,十三万倆六千八分五钱。”   太过分了,这红石榴珠子再贵撑死也不过一两千银子,怎么就值十三万倆了。   芜姜把珠子摘下来:“掌柜的门口挂着‘诚信’二字,说话却这般不着谱。”又指着另一枚镯子问他:“那这个呢?”   掌柜的眨眨眼睛:“这个……我算算,一万九千七百倆四钱五厘。给姑娘打个九折,约莫一万倆出头。”   一万你个头啊。   一对夫妇模样的走进来,揩起芜姜刚解下来的那串石榴珠,问店小二怎么卖。   店小二笑面相迎:“哟,客官您眼光真好,这条链子正在做活动。三百两,还送盒子。”   芜姜的小脸就沉下来了,看着掌柜不说话。   她一生气眸瞳里就似潋了一汪清潭,一股倔强且不甘示弱。偏生又漂亮得不行,楚楚惹人心动。   掌柜的算盘拨来拨去不敢看芜姜的眼睛。没说过小宫主竟然这般凶啊,看阁主冷清幽雅的一个人,平日里说话平心和气的,不想竟然还个小辣椒一样的妹妹。   其实那珠子戴在芜姜脖子上可好看,整个铺子里的首饰戴在她身上都好看。看小姑娘干干净净的讨人喜爱,他也想卖给她。但是伍管事吩咐了要抬价,他也没办法。   掌柜的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咳咳,姑娘也不要为难小老儿,实在……呃,实在是城里风气都这样。你去到哪一家,哪一家都是开这样的价……”   “呼——”话音未落,只觉面前一道清风拂过,芜姜已经牵着萧孑走出去了。空留下他一脸讪然。   ……   满城都是这样,一早上兴冲冲地从客栈出来,每一家都是漫天要价。对别的顾客却是好好的,偏就像存心刁难他们似的,芜姜不想买了。隐隐有些忧虑是不是萧孑与城里的谁谁有过旧结,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的行踪一定在暗中被盯上了。   “我不要了,反正从一开始喜欢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流亡将军,等雅妹他们买完我们就回去吧。”芜姜扯着萧孑的袖子,作一副无关要紧的样子地说。   街市上人影如梭,萧孑凤目往周遭一扫,早前如果只是怀疑,此刻却几乎确定这景安城的城主与凤凰阁有猫腻了。昨夜客栈忽然明令男女之间须得有婚契才可同住一屋,好容易掖过一晚上相思煎熬,今早上牵着她兴高采烈地出来采买衣裳首饰,又落得个处处设难。   但他萧孑的女人,怎可容她受此委屈。   萧孑俯下头,把芜姜揽进胸口,挑弄着她的下巴:“不要也罢,那就不成亲了。待我得天下后给你最好的。”   芜姜不要,卷着袖边儿:“要成亲,雅妹和盈双他们都成……和你成亲又不是涂这些珠宝首饰,重要的是你的心。你说你可是一颗心对我嚒,若是的话,我什么也不要你麻烦。成亲后把你爹给你的那些巨款都交给我保管就行了,反正我也不会乱动。就看你舍不舍得,是银倆重要还是我重要……”   她说着,目中难掩失落。少女之间的那些小情小事也是逗趣,她有了,她就也想有,互相之间要好着,却又不想被小群体孤立。   萧孑睇着芜姜轻颤的眼睫儿,只是觉得好玩。晓得小姐妹们都成亲了,唯她一个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心里一定沮丧,便也不再逗她:“小财迷,难怪我爹一眼就喜欢你。成了亲,我的莫不都是你的么?想要回头交与你就是。但我萧家的女人过门,一分一厘的委屈都不容许你受。跟我走。”   睇了眼不远处随风飘荡的凤凰阁旗帆,拉着芜姜的手便往前走。   凤凰阁六扇门大开,景安城里的驿点比旁处都要大。掌柜的正在门边与伍管事说话,但见一道青袍携风从眼前掠过,只觉胸口堵了一堵:“这,伍叔你看……”   那叫伍叔的便是杨衍身边的四十多岁忠仆,闻言抬起头,果然见萧孑牵着芜姜进了店,发束玉冠,唇线下抿,通身的桀骜不驯。好小子,大舅子在考验你,竟然还敢主动杀上门。   他随在杨衍的身边打理各项事物,自是晓得阁主在萧孑打天下这件事上其实暗中推力不少。想来心里大约也并不是反感,只是不想让这小子太好过。当下便吩咐掌柜的进去招呼:“问什么就给他,看他小子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掌柜的颠着腿迎上来:“两位客官是要来押当,还是来求办事?”   凤凰阁各宗业务不离钱,没钱的拿宝贝或人命来押当,有钱的进来托人办事、杀人、买东西,它不管朝廷和江湖、好坏与善恶,谁给的钱多接谁的活。   萧孑冷睇了掌柜一眼:“满天下贴着老子的画像,掌柜的眼瞎么?自然是来做生意,把你这里最好的宝贝拿出来。”   三楼雅静的小间里,掌柜的战战兢兢抱出一个小盒:“这里头装的乃是前朝西域玉芝国公主入汉的随嫁之物,本是落在燕洛王手上,当年燕灭国逃亡时因急需变通,便在小阁押了当。不想后来人却殁了,当也成了死当,这还是老朽头一次把它拿出来。”   是一副玲珑润盈的翡翠串珠首饰,柏绿的链珠与手镯,中间点缀一颗胭脂红,在昏蒙光线下绽出幽幽光泽。确有不少年头了,古韵的气息扑面而来,雕工精巧细腻,一看便知是世间难得的上乘之物。   萧孑挑起来在芜姜颈上衬了一衬,从袖中掏出几纸银票:“十万两,不够的拿我项上人头来凑。”   天耶,现下城里几家掌柜都知道他是阁主“未过门”的妹夫,阁主视小宫主如失而复得之珍宝,谁人还敢不要命地取他脑袋?   看着也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怎么手段就这般巧取豪夺。掌柜的心疼得说不出话,只是重复叨叨着:“不够啊,不够啊,太少了,将军你看着再给点……”   萧孑拿剑鞘在他颈上一抵:“少么?是少了点。拜托掌柜的替我向阁主传个话,这门亲事萧某成定了,花凤仪今生必是我萧家的女人。人头就在项上挂着,几时想取了自己来拿,我随时恭候。”言毕当众拦腰一吻芜姜的额头,扣紧她的小手便欲离开。   “撕拉——”似有一道帘子在暗处拉开,里头传出男子低沉的嗓音:   “二十年不改嚣张跋扈,以萧将军眼下的锋芒,用不着我杀你,过不了多久取你性命的人就来了。”   他说的很慢,声线略带沙哑,像曾在哪里经历过沉痛撕扯的过往。却听得人莫名熟悉,像封埋在记忆中的某个旧人被拉起,芜姜的心猛地跳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   雅间内几个当职的掌柜连忙拱手一鞠:“阁主。”   杨衍摆摆手:“都退下吧。”   屋子里空旷下来,只余一道帘子在细风中微微拂动。那帘子后置一方褐木的轮椅,他着一袭暗色的衣袍端端而坐,脚上的皂靴一只略显得有些不合脚。   似一瞬间安静了,隔着帘子,却分明能感知他一双睿目在看。   萧孑攥了攥指骨,竟拽不动芜姜半路,他很不舒服这样的感觉。   凤眸微挑,亦不甘示弱地回转过来,扯唇冷笑:“呵呵,传说中的凤凰阁阁主……你终于露面了。我是该称呼阁下少城主好呢,还是该叫你凤九大人?”   被芜姜打了一下:“萧孑,你快不要说话了。”   他有些错愕,低头睇着芜姜白皙的小脸蛋,她的眼睛像长在了那帘子上面,魂魄都被定住了。忽然便有些懊恼那个胆小怕事的爹,把自己送去庙里隔离世事几年,也不知那帘子后到底藏着哪个小子,竟能让当年才六岁的她记忆这样刻骨。萧孑很吃醋,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威胁。就像被她排开在第三世界之外。   芜姜却浑然不觉他的情愫,只是与那帘子后的人形对峙着。   光阴隔去九年,昔日十七岁少年的轮廓已然生出变化,肩宽了,身量也修颀。但抚在轮子上的手她不会忘,那清长指节上落着的扳指,是从前自己打碎了他的玉杯,叫宫人把杯子的小耳朵磨成了扳指送给他。   “小凤仪。”杨衍启声轻唤。   太子哥哥。芜姜叫了一句,却发现听不见声音,太久了,竟然不敢叫出口。   蠕着唇角问:“你是曾经那个教我骑马的人吗?”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我是。”杨衍默了一默,挑开帘子:“你还记得从前的事。”   “记得。母妃叫我离开中原,走得远远的,把这里的一切忘记。可我总也忘不掉,只好骗自己不要想起来。”   “我还一直以为你死了,总不见太子哥哥来找我,你的腿怎么了?”芜姜盯着杨衍僵坐在轮椅上的腿,声音有些颤。   杨衍抿了抿唇,那生与死的舍断与挣扎太撕心裂肺,不想再回忆。一双冷寂的眸子只是转向门边英姿凛凛的萧孑。   萧孑一样是震惊,长臂环住芜姜纤柔的肩膀:“杨衍……竟然是你?”   大梁屠宫第三日便叫人清点晋宫皇室的名侧,唯独没有找到太子杨衍的半丝残骸。彼时有士兵见他满身刀剑栽入静掖池中,那静掖池中有去岁癸祝弄来给孝业帝观赏的鳄鱼,便只当他入了鳄鱼的腹。   不想竟然还活着,竟是传说中手握天下金融命脉的凤凰阁阁主凤九。   “是我。”杨衍睨了眼他目中的戒备,晓得这是个爱极了自己妹妹的小子。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一个叛国的梁将,骨髓里流的终是梁人的血。你要的天下我可以帮你,城与路,随便你过。但是我最小的皇妹,你须得给我留下来。”    ☆、『第九三回』思狂   栖凤宫临湖而建,楼高三层,雕廊画壁,底下风景秀丽,小柳垂枝。夜里殿门不关,月光从窗台洒落,静谧幽凉;早上起来空气湿润而清新,小鸟儿停驻在廊沿唧唧欢唱,一不小心还以为回到旧时无忧光景。   “唔……”芜姜伸了个懒腰,在柔软的蚕丝被中醒来。也不知是近日没了萧孑的“骚扰”,还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踏实与放松,夜里总是睡得特别沉,人也变得慵懒了。   她的动静惊动了门外等候的婢女,婢女们端着洗漱的盆子与新鲜的衣裳鱼贯而入。一个个着粉衣绿裙,扎双丫髻,画眉点唇,你来我往间就如同一幅会动的仕女画。   芜姜揉了揉肩膀站起来,胸有点胀,早起的时候尤其。才刚前月做的小兜,现在就已经绷得满满的了。倘若是被萧孑看见,一定又要缠着自己弄个没消停。   想到萧孑,心里不禁又有些空怅然。自从被太子哥哥接回来,好几天都没见到他人影了,他也不懂进府来看看自己。生得那般好看又招小姑娘,谁晓得镇日在外头干什么呢,想想就叫人不放心。   “宫主醒来了,奴婢伺候你更衣。”婢女笑盈盈走过来,手如柔荑,往芜姜胸前揩去。   芜姜脸一红,到底才十五岁的年纪,除了被萧孑一个人看过,平日连阿娘也是躲着的。怕里面天然娇媚的风景被人看见,连忙说:“不用姐姐,我自己来就好了。”   别雁坡骑马放羊八九载,她已经不习惯被人伺候了。不像从前,还是个小公主的时候,看一页书,看完了轻轻咳一声,宫女便帮着翻下一页;洗个脸也是,先要用勺子舀一点儿盆里的水,几次试好了水温,方才能够端给她。那时一切都觉得自然而然。   自己去屏风后换了一袭裙装出来,坐在梳妆台前容婢女梳头。   烟粉色的齐胸襦裙,衫子是宽袖的提花淡紫绢丝面料,轻薄而飘逸,将少女樰白的香肩与娇俏的曲线玲珑勾勒。   婢女给她梳了个垂鬟分肖髻,乌亮的发尾在篦齿间滑过,柔顺且泛着淡香。婢女爱羡地说:“小宫主生得真好看。这个栖凤宫建了得有五六年,从来没有女人进来住过,你是第一个。”   府邸里的仆婢并不晓得杨衍从前的身份,芜姜便从不在人前叫他“太子哥哥”。杨衍亦只吩咐下人们唤她“小宫主”,只道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   见窗外凉风习习,天气甚好,芜姜不由问:“我哥哥现在哪儿?”   “在甘泉楼上等候宫主过去呢,说是今日准备带宫主去他的小南苑赏鸟儿。”婢女在她的鬓间轻轻插了枝樱花小簪。   芜姜便喝了两碗粥去了。那粥里有酸酸甜甜的葡萄干,她一口气吃了两碗,竟还有些意味犹尽。从大漠的军营里乍然回到宫廷似的香闺中,只觉绷紧的筋骨都舒懒了,胃口竟也是好得不行。   甘泉楼上清风徐徐,弥散着一股道不出的甘涩药香。   杨衍正半倚在小榻上,由伍叔处理着腿上的旧伤。那十七岁少年时一条小腿被鳄鱼生生咬断的剧痛依稀在目,伤口上残留的牙毒沿血液渗透,原本一条性命已是无救,是薛师伯花重金请来避世多年的妙老神医,才堪堪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又找鲁班派当家掌门给他做了这条义肢,使他看上去得以如同健全之身。   只是每日清晨与晚间都要用药草清洗旧伤口,以免久了肌骨退化。   好在也只是膝盖骨以下。   芜姜站在那里看着,眼中掩不住震惊与心痛。   杨衍发现了,作泰然状笑道:“正准备随后去找你,自己就跑来了。这样的场面,只怕让你看了不适。”   二十六岁的他,已把少年时的意气飞扬敛藏,现下目中幽清沉淀,是一个冷隽的成年男子。只是那笑容,依旧对自己满是宠溺。   “并无不适。”芜姜走到杨衍的身边,学伍叔的样子,蹲下来帮他施药。问道:“哥哥年岁已至,为何阁中依旧没有一个嫂嫂?”   她的手绵软而舒服,杨衍从来没有触碰过这种女儿家的柔软,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睇着芜姜轻颤的眼睫儿:“国之覆灭,血海深仇未报,不敢有儿女情长的心思。薛师伯叫我观望十年,十年内即便那姓萧的小子不反,我也羽翼丰满了……这十年,我便一个人一直等待着。”   芜姜想起萧孑,重重地点了下头:“嗯,他打战可厉害了。癸祝忘恩负义,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哥哥且等着,到时一定叫他提着癸祝的人头来见你!”   他他他,这般信任与倚重。傻丫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坏小子,到底是哪儿哄得了你的心。   杨衍勾唇笑笑:“他是他,我是我,他再与癸祝斗,终究骨子里淌的还是梁人的血。得天下是他想要的结果,我想要的只是大梁的覆灭。各图所谋,不需要他拿谁的人头来见我。”   芜姜本来还想替萧孑在哥哥面前讲两句好话,顿时一骨碌又吞回去了。   其实刚知道萧孑骗了自己身份的时候,她也是气得快要绝望了,恨不得他就站在自己的跟前,然后她便扑过去撕他咬他,把他撕成碎片。   一想起自己还收留他那么久,还与他藏在草丛里偷偷亲嘴儿,就觉得哪里哪里都脏得不行,把嘴唇都擦破了。但是后来他被自己谋杀未遂,为了她而弃军叛国,大半夜被她气得带兵出走、第二天又好脾气地回来找她,帮她把母妃的棺木运存、安葬,她却又渐渐矛盾起来,纠结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步步陷进了他给的柔情里。那柔情能叫人死呢,芜姜估计再也无法喜欢上别的男人了。   算了算了,太子哥哥这么不接纳他,还是叫他自求多福吧。   芜姜抿了抿唇,忽然想起自己做的茉莉花糕,便晃了晃手上的食盒:“哥哥说得是。哦,对了,我做了盒糕点给你,你尝尝。”   一边说,一边把盒子打开。   松针编织的草垫上铺着六七枚脂玉般的方块小糕,玲珑剔透,做得精巧极了,始一掀开盖子便一股芬香扑鼻。   杨衍很是讶异,问芜姜:“这是你做的?”   “嗯,”芜姜点了下头,取一枚给他,又递了一枚予伍叔:“夏食茉莉花糕可清润解暑,小时候母妃就常做给我们吃。我会做的还有很多,哥哥几时想吃什么,派人告诉我一声就好。”   “那小子倒是挺有口福。”杨衍含一枚入口,软糯适宜,入口即化,不由轻叹。   芜姜应道:“我没做给他吃。除了耶娘,这还是头一次做给皇兄吃。”   杨衍正兀自听得欣慰,却又闻芜姜接着一句:“他一点活儿都舍不得叫我干,镇日恨不得把我关在屋子里养猪,有时候我可烦他了。”   那不自知的娇嗔语气,只叫杨衍心底一股道不清的醋意顿时又浮了上来。杨衍微启薄唇:“他平日里还与你做些什么?……凤仪可有喜欢他吗?”   呃,做些什么呢……   那个坏家伙,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带兵打仗上,不打仗的时候就处理军务,军务处理完了也不肯好好休息,一点儿的时间都要用来折腾自己。就喜欢和自己做那个事。   但芜姜可怎么说得出口呢。太子哥哥那么不待见他,要是被哥哥知道自己已经和他那个了,不知道会被怎么看呢。正踌躇着怎么回答,只见一名男仆从楼梯上踅进来,似是有话要说,顿时舒了口气。   杨衍问他:“何事?”   仆从揖了一揖:“禀阁主,貂……貂将军在湖边等候,说有要事欲与阁主相商。”   那个桀骜不驯的萧阎王,当日在凤凰阁驿站里,若非被芜姜拧了一把胳膊,生生推出雅间,只怕根本不容许自己把她带走,更或是要对自己拔剑相向。后来倒是几天不见消息了,今日又忽然跑来做甚么?   杨衍扫兴地蹙起眉头:“商议甚么?我城与路随时都容他过,他过去便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事?”   仆从睇了芜姜一眼,声音低下来:“说是病了,想在走之前见宫主一面。还给宫主送了些东西……一个抱枕,说宫主夜里习惯搂着人睡,如今一个人睡怕半夜不习惯,特地给宫主置了个长枕儿抱着。还带了些干果,宫主近日喜好小零嘴儿,怕几时想吃了他又不在,便一气买了许多盒进来。”   他的声音嘤嗡嘤嗡的,芜姜听得脸也臊红臊红的。   就说全天下再没有比萧孑更坏的人了,他怎么可能安分呢,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提醒着太子哥哥,自己连晚上都和他在一起,已经成了他的女人了。   杨衍生着一双瑞凤眼,闻言若有似无地扫过芜姜:“凤仪,他说的是这样吗?”   芜姜简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口气兀地决绝起来:“他那人可坏了,哥哥休要听他胡言,一定又是想见我,故意装病呢。”对仆从道:“那你叫他把东西放着,让他回去好了。”   仆从犹豫:“还给阁主也带了一份礼物。”   呵,那天还险些与自己拔剑相向,今次倒送起礼物来了。   想到萧孑必然已与芜姜行过之事,杨衍雅隽的面庞上都是冷意。芜姜在他的心里纯得就如同一张帛纸……那个小子,他比她大了九岁。他十三岁浴血沙场之时,她才是个娓娓踱步的四岁小女童。他下得去手?   杨衍压着嗓音:“什么礼物?”   阁主从来清幽和气,几时有过这样的阴冷。仆从躬着身子,略有些慌乱:“说是寻到一方战国时薛公所用的墨玉棋盘,晓得阁主喜欢博弈,特地化了几天功夫找了送来。”   薛公好弈,所用之棋盘皆为世间灵气之物,棋道中人得之,除非情非得已,皆舍不得出手。几天之内能叫他把东西化来,除了用那财迷老头留给他的万贯家产,还能用甚么?   杨衍微扯唇角,看向芜姜:“凤仪想见他么?”   芜姜想不到萧孑五六天不见人影,竟是悄没声地给太子哥哥找礼物去了。心底里自是有点小甜蜜的,难得他那样嚣张跋扈的一个人,也会为着讨好自己的亲人而收敛。对阿耶阿娘也是,虽然总不习惯与人交道,到底一直拘谨客气着。   心里其实还是想他,只是脸颊儿上的红云散不去,又恼他不行。   芜姜扭头看着桌子腿儿,作一副薄情无心:“我还好啦。哥哥要是不见想他,我们就不理他。”   杨衍却一眼就洞穿了女儿家的情思,罢,也已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了。便叫伍叔扶着自己落椅,往甘泉楼下抬去。    ☆、『第九四回』博弈   车轮子轱辘轱辘,伍叔推着杨衍沿湖边走来,芜姜随在他的身侧。   湖畔杨柳垂枝,小亭石径,风景秀丽。这座府邸很大,低调的装潢中彰显着主人的用心。进府时看着不过是个街边平常的宅子,绕到二重门后方才知里头别有洞天,却鲜有人知晓家主的来历,对外一直以伍叔的名义在打理。   黑熊抱着个大长枕在树下翘首等待,旁边三两个将士手上亦提着大盒小盒。等了半时辰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不由嘀咕道:“该不会是不来了吧?杨衍与梁人有仇,准是把妹妹留着不给了。将军这门亲事只怕要黄。”   萧孑着一袭左衽白襟葛青长袍,墨发在风中轻扬着,就像个清削的江湖剑客。闻言转过头来,冷冽地睇去一眼:“她若舍得不来,休怪我挖地三尺将她掳走。”   将军有芜姜在身边和没芜姜在身边的时候简直两样。芜姜在的时候,他连说话语气都会特别耐烦一些;芜姜一不在,他就又变回从前那副寡冷的阎王模样了。肃沉着一张脸,像一只随时被激怒的狼。   吕卫风连忙踹了黑熊一腿:“少说点风凉话,小芜姜心软,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准儿今天就哄回去了。”   啧啧,造孽哟,将军一颗心都被芜姜吃掉了,没那小妞不成活。看这大舅哥生生把姻缘拆散的。   “心软才怪,那小妞的心肠没人比她硬。”黑熊嘟囔着,看了一眼萧孑,这才赶紧闭嘴。忽而抬起头,见对面湖畔走来三道身影,连忙又指着道:“快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人来了!”   将士们的视线顿时转过去。   萧孑抬眸,便看到芜姜过来了,一抹烟粉提花的齐胸襦裙,发插花簪,耳饰珠环,在阳光下打着盈盈的光泽。几日不见,又似哪儿变得说不出的更妩媚起来,还有一点娇矜的生疏。再不似别雁坡上那个纵马驰骋的西塞小胡女。   小妖精,真是渴念她渴念到要死了。他想起她的好,一时有些目不能移,只是凤目濯濯地凝注她。   那一缕目光似电,芜姜便察觉萧孑在看自己,她忍不住睇了一眼,又怕被哥哥发现,假作泰然地收回来。   两个人隔着湖岸看来看去,他迎她躲,情愫交织。杨衍自然尽收眼底,这个小子,从前少年时恶满天下,更与慕容煜传出绯闻多年,怎样也想不到最后会和自己的小皇妹扯在一起。   那抚着轮椅的手搐了搐,问芜姜:“凤仪刚才还没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唔?”芜姜忙不迭收回眼神,抿了抿朱红的唇儿:“我还好啦……一般般。是他更喜欢我多一点。”   但她的眉间难掩甜蜜,分明是一颗被追求中的少女椿心在萌动。   杨衍轻扯嘴角,无奈何地说道:“但现在还不是成亲的时候。哥哥不会故意拆散你,可他将来要做皇帝,是皇帝即会有三宫六院,如同我们的父皇。他生得如此英俊皮相,现在与你浓情蜜意,皆因着到底年岁新鲜;等到年华消淡,必会有新的颜色惹动他的情,承他的恩宠……你要想好,舍不舍得,分不分得出去。若是善妒不容,只怕到时反要招他厌恼,将昔日恩爱反目成仇。若然如此,倒不如此刻继续等待,将来亦会有别的男子来爱你。”   从前晋宫之中,三千佳丽莞尔,父皇唯对母妃一人独宠。彼时芜姜尚年幼,被阖宫娇宠如若珍宝,看不懂嫔妃们目中的艳羡与寂惶,此刻却蓦地想起来。   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又或者说偶尔从心中掠过,顷刻就被萧孑骇浪般的疼宠给淹没了。她想说将来别的男子给的爱一定和萧孑给的不一样,她一点儿也不想要,可她也无法想象萧孑把疼爱自己的那么多,用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叫别的女人受。   一席话只听得心间沉重起来,不由点了下头:“哥哥说得对,凤仪会考虑好的……他若是答应我的做不到,我便从此刻起就不跟他了,一辈子也不要嫁人。”   杨衍默了一默,也不去劝她,只沉哑地道一声:“好。”   一路绕湖走,到得跟前,萧孑与杨衍抱了一拳:“凤城主别来无恙。”   自小一个名扬天下的才子,一个杀伐果决的天生魔障,本是从不相交的角色。杨衍微眯着瑞凤眼:“城与路都给你过,你还来做什么?”   “出发之前刚打完几场仗,军中事务繁多,不二日便要启程回去。走之前来想看凤仪一眼。”萧孑不亢不卑地回应着,转而看向芜姜:“我不在,这几天过得习惯么?给你带了些爱吃的酸果儿。”   精致唇角上扯,言语中不遮不掩着宠溺。又听见黑熊在后背嚷嚷:“吓,别忘了还有这个!”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上的长枕。   那蚕丝枕头粉白而舒软,做得娇憨可爱。从前满心桀骜不驯的坏家伙,最近是越来越会买东西哄人了。   芜姜睇着萧孑俊逸的脸庞,想到哥哥方才所说的那些,又想到他那么招惹小姑娘,心里就抓抓挠挠的。明明刚才还在甜蜜呢,此刻却酸不溜秋,好像他早晚都要移情叛变似的。   便作漠漠然地瞥开眼神,应道:“我还好啦,哥哥这里什么也不缺。你这几天都在干嘛?”   果然靠这个小妞缓和关系是没指望的,不过隔了五六天便已倒戈,连眼睛都不敢正视自己了。薄情又善变。   萧孑心凉腹诽,微咳了咳嗓子:“我病了。”   他的目光像一只鹰,只是幽郁地凝住芜姜娇嫩的小脸儿。芜姜一看,那眸底有青影,确然是憔悴了不少,不自禁又心疼:“让你夜里不好好睡。”   “是相思病。你不在身边,我们将军孤枕难眠,大半夜还点着灯!”黑熊大嘴巴管不住,被吕卫风打了一下。看见杨衍不甚好看的容色,赶忙又闭住。   芜姜顿时臊得小脸儿通红,这下是什么也瞒不住太子哥哥了——连整个军营都知道自己和他晚上也在一起。暗暗用眼睛嗔萧孑,叫他快点儿出言解释。萧孑却并不反驳,只是凤目熠熠地盯着芜姜,扯唇冷笑。   她猜他一定又在心里恨着自己了,这人可坏,逼着自己随他回去呢。芜姜便又羞又恼,瞪着黑熊道:“大黑熊你又乱说,下回再问我借银子我可不管你了!”   杨衍扫了一眼,兀自语调淡漠道:“既是人也见了,若无事就先回去。南苑清幽避暑,这便要带她去赏鸟儿。”说着牵住芜姜的小手,准备绕过萧孑离开。   萧孑看着二人轻握的手指,心中便百般不是滋味,伸出胜邪宝剑在轮椅前一挡:“殿下慢行几步,前日得了一个棋盘,久闻殿下棋艺高超,今日想趁此机会请教一番。”   说着命人把棋盘盛过来,在石桌上一放。   湖边晓风轻拂,树下光影绰绰,杨衍低头看,只见那墨玉棋盘虽不起眼,却通身幽盈,扁圆的棋子颗颗精致黝光,掩不住古色古香的韵息。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便抬眼冷笑:“萧将军倒是有些手段。这棋盘落在那油盐不进的老吝啬鬼羽净手上,恁给多少银子也不肯出让,你竟也能化得它到手。也罢,且与你博一盘。今日若是你输了,你与凤仪的亲事,那便自此搁浅。”   芜姜虽幼小流亡西塞,此后骑马弯弓,早已对琴棋书画生疏,却也记得太子哥哥当年的棋艺,便是连天珠派的大弟子都略逊他一畴。不由蹙眉道:“喂,你不要自不量力。病了就先回去,得空我自会出去看你。”   呵,此刻倒晓得担忧自己了。   萧孑扯唇冷笑:“不下又如何知道我会输?若是我赢了,今日便要把你带回去。”   却受不得她眼中对那衍太子的崇拜,可知他少年时在清规中修度,又饱读过多少诗书与兵法?那棋上之术不过纸上谈兵,他根本就不屑放在眼里。   当下兀自撩开袍摆,在石桌旁坐下:“凤城主多年琢磨大梁,想必已然把大梁气数了然于掌。今日这盘棋,你为梁,萧某为叛将之駆,国中无主,我独以車攻。”   仆从将棋子落盘,两个对面而坐。杨衍只应他:“可以。”    ☆、『第九五回』树下   七月下旬的天气,一到晌午日头便渐热起来,湖畔周围很安静,除却蝉鸣,便只余棋子起落的声音。萧孑与杨衍在树影下对坐,俊逸的脸庞上皆是冷肃,忽而一阵风拂过,老远都能闻到低压的气息。   芜姜绕湖边骑马儿,看着他们一青一白的侧影,就觉得头很大。两个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偏就注定势不两立。还以为萧孑进府来是要与哥哥求好,差点儿都被他甜化了,不想却是来挑衅。个跋扈不羁的萧阎王,这下看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待见他。   “挡路了。”听见杨衍一声沉哑的嗓音,像是吃掉了萧孑哪颗棋子,芜姜的心弦儿不由悬起来。   “驾。”纤长的小腿夹紧马腹,干脆绕开不想看了。由着他们厮杀去。   黑熊蹲坐在树影下啃西瓜,看芜姜蹙着小眉头,不由囫囵道:“小芜姜,你这都骑了几圈?再这么绕下去老子头都给你绕晕了!”   芜姜瞪了他一眼,撅着嘴儿道:“绕晕了活该,叫你们一个个刚才乱说。”叫黑熊过去骗萧孑,就说扶风城来了消息,催他赶紧回客栈商议,别让他接着比下去。   “我不敢。回头被将军知道了,准罚老子仗毙!”黑熊把头摇得像颗拨浪鼓,睇了眼芜姜风中轻扬的鞭子:   “你是怕我们将军下输了,衍太子不认他做妹夫?没把握的仗我们将军可从不打,从前雁门关驻军营地三面架子都摆满了他的书,要论这些摆兵布阵的伎俩不比你哥哥差。你就等着他把你带回去吧。接下来还有好几场仗要打,没你跟在身边随军伺候,将军那一身煞气可没人能给他消。”   “啪——”被徐英盖了一脑瓜皮:“大嘴巴子什么时候能安静点。”   他才恍然自己又说漏了嘴,晓得小芜姜脸皮儿薄,一羞窘就挥鞭子打人,赶紧看天看地岔开话题。   芜姜本来还没听懂,被他这么一支吾,顿时明白过来。知道营帐里的那些动静都被这群笨兵听见了。双颊不自在地漾开红云。   西瓜皮被黑熊掀去地上,红红白白的,她看着莫名有些泛酸。也许是早上葡萄干吃得太多了,蹲去湖边干呕了两声,回过头来凶道:“休得胡说!他赢不了我哥哥,便是果然被他赢了,我也不会随他走。这下我都不回去了。”   “叫你多嘴。”徐英气恼地剜了黑熊一眼。   黑熊吐吐舌头:“驻军的营房就那么屁点大地儿,将军恁般喜欢她,三更半夜静悄悄的,能瞒得住谁。”   “噗——”又一大块西瓜砸过来,他捋了一把满脸的西瓜籽儿,看见小辣椒舞着鞭绳呼啦啦地走了。   湖畔晓风流淌,将少女烟粉的裙裾吹来拂去。齐胸的襦裙最是勾勒人身段,那锁骨下的娇迎若隐若现,盈盈纤腰在风中如若柳条摇摆,迈一步都是旖旎风情。萧孑在树底下瞥见,忍不住多凝了一瞬。   杨衍将他眸底的眷与恋尽收眼底,冷声提醒:“下棋不专,不如不下。萧将军既是无心对弈,那么就请先回去,这一盘棋只作消遣。”   小妞,又是谁人惹了她,这般气羞羞的。   萧孑好笑地回过头来,扯了扯唇角:“棋盘以楚界分南北,红衣为兵,墨衣为卒,换一种染料,万变不离其宗。就譬如这天下时分时合,明君起而昏君陨,终不离我炎黄子孙。古有孙膑弃魏投齐,助齐君称霸;后有李玄反昏庸炀帝,始建大渊朝。谁人道侍一国主,就不能反之?太子殿下说萧某骨中淌的是梁人之血,有朝一日我若颠覆大梁,淌的又是哪国之血?如今敌人一致,不知殿下为何定要与我泾渭分明?”   “这里没有晋太子,萧将军想说的是甚么?”杨衍兀自端坐在轮椅上,淡漠地挑眉。   萧孑凝了芜姜一眼,掂着指尖的棋子:“在那场屠宫之前,大梁与晋国多年交好,我萧孑的手,从未沾过一滴晋人之血,手下这些士兵,亦没有屠过一名晋国百姓。背信弃义的是癸祝,这笔血账毫无理由算在我头上。萧某愿用他的人头与天下做聘礼,还望殿下能成全与凤仪的亲事。”   他凤目濯濯,眼底都是认真。杨衍凝着他清俊的脸庞,少年时只听说恶贯满盈,天下女子无不入他的眼,见到他亦无不惧如鬼叉,不料最后却独独被小凤仪吃得死死。   杨衍微勾唇角:“这就是你今日与我下棋的真正目的?”   “不错。你是凤仪至亲的皇兄,萧某无意挑衅。本是目标一致,我正在做的亦是你想要的,不信殿下当真无心共谋之?”萧孑顿了顿,忽而促狭一笑:“否则癸祝告诏天下绞我性命,殿下大可以把萧某行踪交出去。凤凰阁向来有钱就接不是么?既是未交,想必也不无纵容之意。”   好小子,心思倒是洞察分毫。早前癸祝确然找过凤凰阁这桩生意,彼时萧孑正自乌鸦寨兑第一笔千两银票,身边仅余二十七个受伤的将士。近在咫尺的距离,要抓到他只是弹指功夫,但杨衍却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子也是大胆。   他的确是纵容相帮,更或者是故意把凤仪留在他身边,激将他的反意。只料不到短短几月的功夫,小凤仪一颗心却已尽数被他掳去,再也收之不回。   杨衍隽雅面庞上无风无波,只冷声笑笑:“我帮你,只是各取所需,这与凤仪的亲事无关。”   “既是无关,却为何因此成为这门亲事的阻碍?我想你该知道我对她的真心,若非因着她,这天下萧某本不屑争夺。”萧孑龇牙反问。   “唔……”湖边传来少女的轻呕,看见芜姜轻扯着裙裾蹲在草丛里,手心捂着胸口,似是难受。   两个人相视了一眼,杨衍凝眉不语。   芜姜站起身,脸色有些白。见那边厢哥哥与萧孑不下棋了,两张俊逸的面庞对峙着,阴压的气氛一触即发,连忙大步走过来。   一名仆从站在石桌跟前,似是欲言又止。   杨衍斜眼瞥见,问他:“做甚么吞吞吐吐,有话但说无妨。”   仆从看了看萧孑,躬身道:“大梁派尤熹押送慕容七皇子的车翻了,慕容七趁乱跑掉,尤熹没办法交差,用三万两托凤凰阁帮忙找人。那慕容七逃走之前正被下了媚药,此刻应该找起来不难,这宗差事阁主看接是不接?”   又是慕容煜。北逖四皇子与大皇子慕容烟因为争权夺势,结下甚深的梁子。此前慕容煜为了帮助皇兄,没少帮忙做坏事,更因着有慕容烟的罩护,在天下间肆意妄为,得罪人无数。眼下慕容烟一死,四皇子登基,他便成了新帝的眼中钉。如同一只案板上任人窄割的鱼,谁人都想抓了他泄恨。   必是那些押送的官兵路途枯燥,看他生得骨清貌美,意图给他下药染指。   芜姜走过来,乌亮的碎发在风中一拂一拂。才吐过的她小脸蛋略微苍白,看上去清岧岧的。   杨衍爱宠地晕开笑颜:“那小子还救过凤仪一条命,若非是他,凤仪怕已逝于北去匈奴之路。这宗买卖接是不接,由凤仪说了算。”看芜姜唇边沾着发丝,便递过一面素白的帕子。   那话中之意是甚么,是说萧孑从前不要芜姜,背负少女情义一个人跑掉。   萧孑有些窘,本是寡薄角色,彼时不知已坠情淖,更料不到后来会爱她至此,一个错念便是一辈子黑历史。   清健身躯站起来,作似无意地拂开杨衍,牵住芜姜的手道:“方才可是吐了?近日又贪睡又喜食酸,莫非已怀上骨肉?”   他的声音缱绻柔情,似是压得很低,却分明叫谁人都能听得到。芜姜羞红颜色,低着声儿捶手打他:“哪儿有怀,月事才来过没多久呐,只是天热口淡而已。不许你乱说。”   小辣椒,也就是在她皇兄面前才得这般老实腼腆。萧孑贪爱不行,偏箍着芜姜的腰肢儿,把她揽在胸口:“或者是水土不服。这景安城如若南境,夏日酷暑难挡,过几日随我回去,天就凉快了。”说着蹭了蹭芜姜柔软的青丝,薄唇在她眉尖一吻。   夏天的衣裳很薄,他的手隔着她凹曲的腰谷,两个人的味道交织着,不自禁又想起素日里那些缠绵的恩爱。芜姜抬眼看萧孑,四目间思念与情浓掩不住。   杨衍的素帕滞在空气中,面色便有些寂寥。想起芜姜说过的一句话,最初遇见的时候,只是觉得萧孑像哥哥。在最渴望亲人关爱的年纪时却孤独,等到小女孩儿长大,那相似的男子出现,便取缔了他本该的位置。从此男女有妨,不能再像幼年时抱她骑马,不能开心了便牵她的手在廊下奔跑,心疼了便揽她在怀中安抚。只能枯坐在一旁,看另一个人代替自己宠爱她。   芜姜倚着萧孑的胸膛,睇见这一幕,连忙挣脱出来。   没想到昔日绮艳猖狂的慕容煜会落到这般境地,但他虽然救过自己一条命,中间的牵扯却是太多,他打了阿耶、杀了张嵇,他给别雁坡和颜家寨下的药……他还不止一次地差点欺侮自己。   芜姜站去杨衍的身边,扇着小扇子:“凤仪不想要他的命,也不想救他,不想和他有任何的关系。哥哥方才在聊些什么,可是萧孑下棋输了耍赖?”   凉意轻拂,杨衍的容色这才略微好转,孤独淡了。吩咐道:“那就依小宫主之意,这宗生意不接,由他自生自灭去吧。”   “是。”仆从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杨衍指着一枚墨卒,眸光冷凉地看向萧孑:“没有谁赢谁输。萧将军眼下虽捷战玉门,到底说天下还太早。你过了我景安之城,欲渡楚河,中间还隔着渠漓一关。等闯过了此关,再来说亲事不迟。”   那墨玉棋盘上一枚小卒伫于江边,莞尔的古字使它的笔体就好似一弯着裙的女子。   萧孑想不到他消息竟然灵通至此,连四年前渠漓城小郡主蒋鸢的一段短短旧事也被他勘撅出来。那蒋鸢自被自己绝情逐出营房后,至今已然十八了,却一直空闺未嫁。渠漓城主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千金,想来必是对自己暗中恼恨,欲过渠漓,只怕不是一件轻易之事。   当下握剑一揖:“凤城主既意已如此,萧某只得从命,还望彼此守信。”   杨衍点头默,转而对芜姜道:“我先去处理些要事,你回栖凤宫换身衣裳,一会儿派人来接你。”   车轮子慢悠悠走掉,湖边只剩下他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萧孑目中的柔情又浮上来,修长手指卷着芜姜的头发。   芜姜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蒋鸢,心里很有些醋味,问他:“你和那个渠漓城郡主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连我哥哥都知道这件事?”   “既要做他的妹夫,成亲前被他挖挖坟底不是正常么?就是她喜欢我,我不喜欢她,她还惦记着我这点事罢。”萧孑戏谑地靠近过来,清削下颌抚弄着芜姜光洁的额头。   这样可有可无的态度,真是叫人恨呐。芜姜想起早前他对自己的说走就走,不由气恼地推他:“天下间谁喜欢上你谁就倒霉。我可告诉你,这件事你最好快点儿解决,可不许再和她生出什么事,不然我……”   “不然什么?”萧孑低下头,俨然毫无这个话题的兴趣。指尖捻着芜姜的唇儿,柔声问:“明日傍晚就启程,去不去送我?”   这人可坏,薄情的时候冷似冰山;挑逗起人来,手段却又炉火纯青,叫人防不胜防。   芜姜滣瓣被他滑来捻去,只觉得酥酥麻麻的。仰头看见他熠熠闪闪的凤目,晓得他存心在勾引人呢,便假作说狠话:“不去。”   那边厢杨衍似乎看过来,她抬手催促他:“快走啦,哥哥看见了,我要回去换衣裳。”   小手儿推着,胸带下两朵娇花羞颤,隐约可窥见里头的甜美。萧孑又想起她的娇憨,语气不由痴怨起来,啄了芜姜一口:“小辣椒,有了哥哥就不要夫君,真狠的心。我这就走了,你不要后悔。”说着手执长剑,一道青袍携风欲行。   不远处的黑熊看见,连忙拍拍屁股站起来,冲芜姜喊:“小芜姜,你不随我们将军走哇?城里恁多的姑娘,就不怕将军移情别恋?”   唇齿含香,柔软始触即离,从前不是没皮没脸地爱缠人吗,怎么今天才一赶他他就走了。芜姜看着萧孑清隽的背影,垫着脚尖唤:“诶,你眼睛不许乱看!”   萧孑促狭挑眉,冷蔑地应一声:“反正你也不在乎。”绝情的家伙,这下头也不回。   芜姜心里空落下来,目光痴痴地追着,一直到拐角看不见影儿。   婢女过来收拾,睇了眼萧孑的背影:“这是宫主未来的姑爷?看起来英俊得像话本里的皇上,可是逖国人?”   从前人见人怕的萧阎王,现在却走到哪儿都招惹女孩儿惦记,真是叫人不放心。但是哥哥说得对,要是这点儿小考验他都挨不过,她该早早断了他才对。   芜姜收回眼神:“不是,他是个汉人。”   一个人从树影下穿过,操着近路往回走。    ☆、『第九六回』叶藤   清风徐徐,小径荫幽,裙裾在草叶上打出窸窣的轻响,芜姜走得很慢,时不时透过树影回头看。但是萧孑离开的那个方向始终空空的,并没有人影又出现。   算了。枉自己那么想他。   芜姜长长地呼了口气,收敛起情绪,准备回去换身衣裳。   “唔——”怎生才走到隐僻处,却一股疾风从身后袭来,生生把她卷到了墙沿边。正要失声欲呼,却被捂住,对上一张熟悉的隽颜:“宫主大人频频回头看,是在找我么?”   唇角上扬,凤眸潋滟带笑,竟然是萧孑。刚才走得那般决绝,原来并没有真的走。   心底的惆怅怎生就消散了,芜姜懊恼地咬他手心:“可恶你,竟然在背后跟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出来?”   那经年持剑的手掌却哪里是她轻易能咬得动,于萧孑不过像小犬牙一样痒痒。   萧孑松开手,挑起芜姜的下巴:“我在数,看你一路回头几次……十一次,差一次便满一轮了。小妞,还说你不想我?”   真坏,戏弄人。芜姜扭过头不应他,细密的眼睫儿在树影下微微轻颤着。   他却晓得她想自己,方才满眼都是不满自己的说走就走。他故意逗她呢。清颀的身躯俯下来,薄唇贴近芜姜的脸颊,沿着她耳际若有似无地吹气:“不想我,那我真就走了?”   挠挠的,芜姜扛不过,只得打了他一下,委屈地咬唇儿:“想你有什么用?反正你没心没肺,想你也不见人影儿。”   “冤枉。前几日去给你皇兄弄棋盘,差点被那吝啬老儿一锄头撅下山崖。一回城便马不停蹄来找你,天晓得都快要把你想疯。”萧孑捧着她小脸儿,冷长的凤目里掩不住几许憔悴。   那唇薄而清甘,在她的眉间嘴角缱绻,芜姜的心就软下来,瞥开视线道:“我哥哥又不在乎你这些礼物。他是怕我嫁给你这样薄情的坏家伙,时日长久,涩衰爱弛,你要对我变心。”   好一股酸溜溜的醋味……果然是那晋太子挑拨了她。   萧孑把芜姜扳回来,心里好气又好恼:“傻子,你六岁尚为幼女之时我已十五,你十五时我已二十四,你可知自己生得有多动人么?天下间的女子皆惧我如鬼叉,唯有你不罢不休地黏上来,天晓得我对你有多无可奈何。薄情从来只是对她们,变心的也只可能是你自己。在我这里,除了喜欢,便只剩下被你折磨。”   “喂,快不要说,油嘴滑舌,揉麻死了。”芜姜打他。树影下光影绰绰,四目对视着,他忽而俯下来噙住她嫣红的小嘴儿。晌午光阴静谧,除了风飞过叶子的声音,便只剩下两个人唇齿胶着的轻响。   渐渐气息便不匀了,芜姜连忙推开他,娇喘着道:“你快走吧,万一被哥哥看到,他更要不悦你了。”   萧孑不肯,兀自揽着她的腰肢:“再和我呆一会儿,不然朕舍不得走。”   朕你个头啊,再不走她该要舍不得了。芜姜目若含水,他的唇便又覆着上来。那身量修伟,长臂托着芜姜,芜姜都站不稳了。她又长高了一些些,已经快要高出他的肩膀了,但还是得吃力地垫着脚尖。   忽而被他推到身后的墙面上,古铜色的长剑挑开她的衫子。她的肩胛骨一片冰凉,心止不住咚咚跳,连忙用手去掰他:“不要这样,人来了……嗯,这里是哥哥的府上。”   “这荒芜偏径里会有谁人来?花凤仪你要明白,从来只有我怕你被旁的男子觑觎,后来亦只有你不肯要我,再没有我舍得下你的道理!”萧孑却不允芜姜说话,解下她的丝带甩去了地上。   忽而没进墙角的树藤中,一切声息便隐了,只剩下藤条叶子在风中若有似无地轻拂。   那么霸道,那么柔情,芜姜都快要死在他这里了。   “布谷~~”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一只鸟儿的轻唤,连忙把衣裳拉起:“不可以再往下了,哥哥还在等我。”   她的肩上落满了叶子,娇憨惹人贪看。萧孑怜爱地抱起芜姜,替她把草叶拂开:“小辣椒,有时真恨不得与你死在一处。明日傍晚去不去送我?”   那凤目中幽怨,只叫芜姜看得为难:“不去了,哥哥说明日在甘泉楼上教我书画,已经说好了的……”   话未尽,却被萧孑堵住,忽而嗓音温柔下来:“哥哥、哥哥,每次遇到你的亲人便要把我抛弃,唯独只舍得对我残忍……好不好,明天去送送我?就和我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我便送你回来?”   那两个时辰的意思,芜姜哪儿会不晓得。这么多天了,他想自己呢。不由羞赧道:“被哥哥晓得了要臊死人的,城里都是他的眼线,一进客栈便被他知道了。你快点儿把渠漓城的事情解决好,成了亲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那渠漓城小郡主偏激固执,当年十四岁,一意不死不休地缠在萧孑营房中,被萧孑狠心扔出包袱后,回去大病了一场。萧孑离开之前,还看见她带着丫鬟立在城头上看。这么多年过去,已经十八了,不晓得会是个甚么脾气。想起来就头疼。   萧孑蹙着眉宇,只是好言哄着芜姜:“那我带你去个哥哥找不到的地方。这条路往前走有个仆人进出的小门,明日未时你从这里偷偷出去,吕卫风会给你提前备好马儿。我在城门外等你,太阳落山前便亲自送你回来。好不好,小凤仪?”   惯是个没节操的家伙,求人的时候敛尽寡冷心性,俊逸的面庞要多温柔有多温柔。他不说那最后一句还好,一说出来芜姜就扛不住。   芜姜抿着唇儿:“嗯……我还要再想想。”   嘴硬的小妞,再想想便是答应了。   一个婢女的身影在小径上若隐若现,萧孑便撩开葛青长袍站起来:“未时初我在城外等你,过了申时便同他们出发。你若是不来,我会很伤心。”说着薄唇在她眉尖一吻,一道修长的身影隐去树丛。   “小宫主,小宫主。”婢女边走边唤,芜姜连忙扯好裙上的褶皱,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诶,我在这儿。”   ~~~*~~~*~~~   酒馆里人进人出,喧嚣热闹。   方才出府的路上,将军给了一袋子酒钱就跑回去找芜姜了。黑熊几个坐在门边的小桌上,要了两壶水酒边喝边等他。去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回,不由眯着眼睛道:“你说将军去了这一多会,怎么还没出来?该不会被那个杨衍宰了泄愤吧。”   吕卫风抿了口茶,悠哉悠哉:“能那么快出来才怪,将军一整条性命都被小芜姜牵着,见了就舍不得断。”   说得是极,其余几个皆默然。从前芜姜在八卦谷里把他气了个半死,可好,一晚上不睡,第二天天才亮就屁颠颠地跑回去找她。哪次和芜姜分开能走得干脆?   徐英敲了黑熊一记:“给了你酒钱,只管乖乖喝酒等着就是。”   几人碰了一杯。   盛夏的天,外头很亮,酒馆里头却显得昏朦。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尤熹正命人煽着那个看起来像个书生的管家:“小子,姓慕容的娘炮儿到底跑去了哪里?不说出来~~老子就叫手底下这群兄弟拿你开刀!”   “唔……”管家不过二十来岁,生得文隽雅气,此刻被打得满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都在淌血。支吾着应道:“那日车翻混乱,主上跑得无影无踪。他本性阴狠决绝,又……又哪里能被我知道去了哪里?”   这么打下去要死人了。属下皱着眉头道:“尤大人,怕是打死了也白搭,这小子的身子骨比那慕容七还弱!”   “是啊。这么大暑天中了恁狠的春毒,他又不肯与谁人行欢,只怕根本跑不了多远就被药性烧死了。”另一个也附和道。   “哼,书生油滑,不打不招。”尤熹踹了管家一脚,歪着嘴巴冷笑:“从前皇上以为慕容烟能成事,没少被慕容七这小子坑蒙拐骗,不杀他都是便宜他,岂能把他白白放走了?更何况如今玉门关新起枭雄,气势咄咄逼人,若不拿他作为人质与逖国交好,又怎么谈联盟……都给我听好了——慕容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接着打。”   “是。”那将官应着,又照管家单薄的肩膀上搡了一铁拳。   “噗——”管家顿时口吐鲜血扑向桌沿边。怎生得这一挣扎,忽而却睇见外面一张桌子上三张熟悉的面孔。他以为眼花看错,又揉了揉眼睛,顿时目光一亮道:“那边……那边三个,比主上值钱……”   尤熹顺势一看,他妈的,不过是三五个面生的胡人武士。顿时气得揪住他衣襟,龇牙道:“小子,把本大人当傻子耍是不是?不要命嚒!”   “先别打。”管家嘴角涌血不止,吃力地启口道:“那是……是萧将军手下的将士……当日在白石城外,就、就是他们劫走的小王妃,后来又打过好几次交道……玉门关新起的貂家将……唔……就是他们!”   “咯噔咯噔,”一匹高头骏马踢踏而来,马上的男子墨发披肩,手执古铜长剑,英挺身躯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桀骜,看起来些微眼熟。   尤熹的拳头正准备挥出去,不由侧目凝看。   黑熊才倒满酒,看见萧孑来,连忙迎出去:“哟,将军来了,可搞定我们小芜姜?”   “该死的,人多嘴杂,报甚么姓名?”徐英压低声音踹了他一屁股,问萧孑:“夫人可准备一起回去?”   萧孑想到叶丛里娇滴滴的芜姜,爱宠地扯了扯嘴角:“问这么多做甚?去给我准备一匹轻便的快马,明日上午送去她府门之外。”   众将士便知道将军又把小芜姜套牢了,天煞的一对冤家啊。应了声“是!”纷纷乐呵着打趣回程。   日头渐烈,将青石长街打出一片闪闪的光晕。那墨发在风中轻扬,将年轻武将俊逸的侧颜勾勒。   呵,萧阎王……半年了无踪迹,得来竟全不费工夫。尤熹眯起眼睛,露出一抹阴刁的笑容。    ☆、『第九七回』夺命   甘泉楼四层楼高,眼目望过去一片开阔。角檐下挂着一只鸟笼,里头燕雀一蹦一跳。杨衍坐在栏内赏风,听伍叔在耳旁汇报:“未时便退房出城了,走得甚低调,没再来找过小宫主。东西倒是买了不老少,听说这次原本是三对新人一块成亲,现下虽少了他与小宫主,到底还余着另两对。”   呵,那小子视凤仪如命,这次倒难得收敛不羁,舍得把她留给自己。   杨衍默默地听着,下抿着唇角:“煞煞他锐气也好,免得叫他甚么都顺风顺水,太过春风得意。”往楼下湖畔睇去,问芜姜如何还不见来,今日说好的要教她书画。   婢女在书案前磨着墨,闻言低声应道:“宫主昨儿晌午在小径绊了一跤,今早上起来说肚子不舒服,吃过午饭便复又躺回去睡下了。”   芜姜因为幼年流亡西塞,收养她的邬德夫妇家境清贫,时至今日除却骑马弯弓射箭,其余汉室贵女的琴棋书画一样不会。也不无太多兴致。杨衍几次提出要教习,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也不晓得这次是真是假。   他想起她推脱时的神情便无奈又好笑,叫伍叔推着自己去探望,看可有跌伤在哪儿。   婢女却又急道:“阁主慢行……宫主说她睡得沉,醒来前不让人去打扰她,嘱咐阁主也不要去。”   “哦?这般神秘,倒像是特意躲着我了。”杨衍心中的欢喜一滞,挑眉看向栖凤宫的方向——红帘轻飞,廊前空空荡荡无一人,莫名冷清。不由问:“伍叔,怎么回事?”   他的容色沉郁,隐隐有不悦浮现。伍叔本来还想替芜姜瞒着,一时也只得踟蹰道:“呃……阁主勿要怪罪小宫主。昨儿萧将军又踅回去找了她,两个人在墙下说了小半时辰的话。看起来小宫主是真的中意萧将军,不如阁主就放她出去见上一面……”   杨衍抚轮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想起昨天看到芜姜后,那脖子与小嘴儿上的红红痕迹。她自己却不自知。问她方才去了哪儿,怎生肿了?只说被蚊子叮咬……原来竟是与那小子。   他心里涌起一抹说不出的酸。好个萧阎王,竟是把自己娇乖的妹妹也哄得学会了撒谎。   但默了默,到底沉哑着嗓音道:“派几个人在背后跟着,如今城中混乱,莫要叫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惦记上她。”   “是。”伍叔松了一口气,连忙恭敬地应下。   ……   栖凤宫中淡香弥漫,三层的寝殿下清悄悄的,婢从都被芜姜打发出去了。芜姜懒懒地躺在榻上,翻来翻去地挣扎,一边儿不想出去,怕被太子哥哥在楼台上看见,她会感觉到他不喜欢自己和萧孑好。然而脑海中却拭不去昨日萧孑的温柔,那墙角叶藤中他环着自己的肩,那般霸道而深情的缱绻着。不能够多回忆一点点,否则满心里便都是他的味道。   太矛盾了,蹙着眉头难下决心。   窸沙悉沙,沙漏发出轻轻的响动,时辰越走越过,已经是未时过半了。   “……未时初我在城外等你,过了申时便同他们出发。你若是不来,我会很伤心。”萧孑离开前的话又浮于耳畔,好似耳垂正被他咬得痒痒难受。   芜姜闭了闭眼睛,从柔软的席榻上站起来,走去了屏风后的浴盆里。   ~~~*~~~*~~~   傍晚的城外流沙飞舞,几辆马车、几十骑将士在长亭下驻足等待。盈双略有些无力地倚在车厢里,颜康肃着麦色的脸庞,匀一边肩膀给她靠着。   前两天盈双着凉了,雅妹和昊焱随萧孑去找羽净讨要棋盘,身边没人,颜康只得不耐烦地去照顾了她几个晚上。头两天还好,第三天后半夜好像点了灯又熄了灯,闹出来一些动静。之后两个人的相处便怪起来,颜康依旧冷冰冰不怎么理睬人,只是盈双有时候在背后悄看他,脸颊会不自觉地泛霞云。   凉风呼呼,萧孑高坐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两个人一眼,有些眼红。   等了老半天,还是没见芜姜的影儿。眼看日落渐至,昊焱便问:“将军,到底来不来了?”   黑熊泼冷水:“怕是来不了。那衍太子不待见我们将军,小芜姜脸皮儿恁薄,必是不敢忤逆哥哥。”   在所有关于芜姜的事上,将军都最容易被触扰情绪。大家都很些尴尬,此次景安城之行,成亲的衣裳首饰买了不老少,没一样却是他能用得上的。来之前三对儿你侬我侬,走的时候唯剩下他一个孤清清一条。原本说好中秋佳节三对新人共庆,眼看日子将至,怕是今岁没指望了。   盈双为难地说:“要不回城中再住几天吧,兴许过几日凤城主便松了口风。”   给住才怪,依城中客栈的规矩,非经商者连续入住最长不得超过七日。那衍太子昔日宠小皇妹是出了名的,只怕根本巴不得自己早点离开。   萧孑有点受伤,他以为昨日那般温柔地疼哄芜姜,只不过是出个城门见自己一面,她应该要来。   正了正颌骨,回头凝了眼远处赭红的城门:“你们先行上路,我再等她三刻,稍后自会追赶你们。”   他的气场很阴,冷长的眸底掩着郁光。大家都不敢说话,车轮子默默往西行的方向滚动。   “咯噔咯噔,”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马蹄声。众人顿足,看到一枚娇纤的身影出现在夕阳光晕之下,着男装,束发,看起来像个隽秀的少年郎。   黑熊喊:“看,来了,小芜姜!”   萧孑微眯起凤眸,清削的面庞冷若冰山。芜姜疾赶一路,气息还有些不匀,手上拎着个玉佩,说:“给,你昨天掉在草丛里,我给你送来了。”   该死的,掀了她整座城的冲动都有。萧孑兀自面无表情,扯了扯唇角:“我够不着,你拿过来给我。”   芜姜拿过去:“送还你我就要走了,哥哥不让我们成亲前总见面……呀——你干嘛?”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孑一把拖了过去:“你说干嘛……现在才来,是准备不要我了么?你这个薄情的小东西!”精致薄唇堵住芜姜的呼吸,不允她再给自己找甚么有的没的做作借口。来了就是来了,想他就是想他。   “喂……”那清甘的味道堵得芜姜没力气说话,只得紧紧箍住他的肩膀,不让自己掉下去。   他把她扣在怀里,让她整个儿贴着自己的心口,转而对一众将士吩咐道:“出来七个随我走,其余的先行上路,两个时辰后我自会追赶你们。”   “是!”众将士抱拳领命,话音未落,他便已经调转马头,风一般地驶出了几丈之外。   ……   “呼——”夕阳在天际线上打出一片金黄。傍晚一过,旷野里的风声便渐渐猛烈起来。两个人在马背上驰骋着,衣袂被风吹得鼓起,发丝也似藤缠。他一路箍着她,单手扯着马缰,另一只手便霸道地将她欺负,好似要把这二个时辰渺茫等待的煎熬都化作攻势叫她消化。   “我们这是去哪儿?”芜姜抵着萧孑的胸口,尾音在风中娇憨嘤嗡着,打他也没有力气。   这会儿又黏人了,两手环着自己的腰,那么乖。萧孑低头咬了芜姜一口,回头看了眼不远处忽隐忽现的影子。墨衣墨马,必是那晋太子命人在暗中看护她。   “迂。”他蓦地打了个转,用披风罩住芜姜,对身后的几名将士道:“你们一行人往这边,把几个盯梢的引开,一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这……此处山土嶙峋,将军带着小公主单独走,倘若遇上什么歹人,怕是不妥。”王焕有些不放心,皱着眉头。   “无妨,这里几无人至,我心中有谱。”萧孑兀自英姿笔挺地坐在马背上,俊颜上无风无波。怀中的芜姜双颊已近潮荭,整个儿无力地贴在他怀里,紧抿着嘴角,连话都不敢启口说。   将士们不晓得那披风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个不敢多看,连忙避开眼神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萧孑一边吻着芜姜清香的发丝,一边拐上另一条幽僻的岔道。   周遭渐渐荒芜悄静下来,黄昏光影渐暗,芜姜从萧孑怀里挣脱开来,恨恨地捶了他一拳:“刚才可是太子哥哥派了人在后面跟?这下要惨了,他不让我们成亲前再在一起。”   “人都来了,再说这些有甚么用?已经叫我引走了,一个时辰后我便送你回去。”萧孑由着她打,纵身从马背上跃下。   离着城池已然很远了,这是个无人的小丘群,高矮不齐的山土嶙峋着,似天然遮出一面屏障。芜姜心口怦怦跳,但她这会儿已经被他惩罚得没有半分力气,一袭男儿青袍下若如初涤。仰头问他:“坏人,这是哪儿?”   萧孑这会儿可不掩对她的又挠又恨,只是咬着她的手指,把她抱进一堵山墙之后:“不是说在客栈怕被哥哥发现么?这里没有谁人看见与听见,只有你我二个,只管放任做你自己就好。”   她晓得他接下来要对自己做什么,后来总是拿那次在旷野里的出离妩媚调侃自己。芜姜晕晕的,没有力气。然而心里就是想念他,只是闭着眼睛由着他胡来。   柔软的娟纱从削肩上轻盈滑落,萧孑含着她的发丝,喑哑着嗓音问她:“似是胖了些……月事真的才结束么?不许骗我,怀了就要好好生。”   “嗯。都是你与哥哥,轮番的给我送零嘴儿,这下长肉了又嫌弃。”芜姜捂着他眼睛不给他看。   小傻妞,她便是长大了,那长的地方亦是恰恰好。天晓得他内心里到底有多喜欢。   “这样瘦,再长一些才好呢。”萧孑便遮住她的眼帘,这下不再对她丝毫客气。      ……   旷野下鸟儿飞,乌云沉,天色渐渐变暗,忽然间就黑下来,不晓得甚么时候月亮都已升起。   说一个时辰,这百转千回竟是绵长了近二个时辰。芜姜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了好几回,筋儿骨儿都散了,如同在炼狱中淌过又重生。   满地散着凌乱的衣裳,萧孑宠溺地抵着她娇红的小脸蛋:“真的不随我回去么?打仗回营后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很不习惯。”   又记起黑熊那句:“你不跟着随军伺候,将军那一身煞气可没人能给他消。”   芜姜无力地倚在萧孑肩头,懊恼地捶他:“这样晚回去,必是要被哥哥晓得了。你快点儿把渠漓城的事情解决,我才不要和你这样偷偷摸摸。”   是偷偷摸摸么?自白石城外把她劫走的那夜起,如今天下诸国谁人不晓得他二个已做成鸳鸯。   萧孑咬芜姜的耳朵:“喂不熟的小辣椒,今日若是不来送我,莫说渠漓,下一个要攻的便是你皇兄那座景安城。”说着拾起地上撕扯的衣袍,在她娇媆的身条儿上一裹,托着她往墙外抱去。   山柱外夜风习习,两个人依依不舍,唇齿浓情蜜意地胶着不休。怎生一抬头,却忽觉眼前一阵刺目。   丈许外不知何时竟已围满一圈梁兵,数百张闪着芒光的利箭对准自己,蓄势待发。他蹙眉,便看到一旁着绛红色官袍的中年大夫,歪着嘴巴对自己嗤嗤笑:“春宵苦短,难舍难分,萧大将军与小公主的恩爱果然叫天下人艳羡。足足耗了我两个时辰的等待,怎么,还没缠完么?”   尖刁的嗓子,上翘的没几撇的小胡子。   萧孑隽容阴郁下来,紧了紧怀中的芜姜:“尤熹……你怎么会在这里?”   “奇怪吗?传说江湖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百无不知的书生齐凰,原来竟隐在慕容七那小妖娘手下做着管家。亏得他告诉我,否则近在咫尺的功劳便要溜走了~~哧哧~”尤熹洋洋自得地说着,把书生管家推上前来。   管家晃着清瘦的肩膀,尴尬地抬头睇了眼芜姜:“萧将军与我们小王妃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景安城外唯这一片山墙最是清寂无扰,果然没有叫我猜错。”   芜姜斥他:“你别叫我小王妃。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把这贼人引来这里?”   她说着话,声儿却依旧褪不去那承欢中的娇柔。管家有些脸红,很替戴了绿帽子的主上心痛:“小王妃勿怪,主上被这一众歼人施药陷害,此刻生死未卜。我若不把你出卖,那接着被下药的就是我自己。”   “啪——”被尤熹煽了一巴掌:“闭嘴,没叫你说这么多话!”   顿时又呛得口吐鲜红。   尤熹嘻嘻笑着转过身,睇着袍服下芜姜隐约的婀娜线条:“数月不见,昔日纯如帛纸的小公主竟已被教化得妩媚至此,皇上见了,只怕还要赏赐萧将军辛勤调教的功劳。早该料到那十日破一城的貂云是你,愣是让你二个做了这般长久的露水鸳鸯。今夜便是到了头了。来人啊,去把皇上的小燕姬给我抓过来!”   忽地冷下脸,拔出腰间弯刀。   一众士兵蠢蠢欲动,萧孑修劲双腿勾起一颗石头,照着最近一个的喉咙踢去。   “噗!”那士兵顿时喉间穿洞,喷血仰倒于地上。   “我看是谁人敢过来。”萧孑阴戾地龇着牙,一袭玄色镶银纹袍摆在夜风中翻舞,鬼刹之气只叫人目不能视。   迅速聚拢的士兵们互相看了看,犹疑着怔在原地。   萧孑扫了眼四周,目测至少不下千余兵,此刻王焕他们已被打发走,若然带着芜姜硬闯,只怕两个人皆没有活路。   他便放柔嗓音,俯下薄唇含住芜姜的耳垂道:“稍后听我拔刀,你就立刻弃我而去,拼劲全力往东边打马。那里有个凤凰阁小站,他们会把你安然送进城去。”   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底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听他用这样低沉的嗓音与自己说过话。温柔得像是没有将来。   芜姜不肯,紧着萧孑的衣襟不肯放。小别胜却新婚,接连被他索取了这样久,她的身上依然没有多余力气,连脚尖都在发麻。咬着唇,把脸蛋埋进他颈间:“那你怎么办?他们这么多人,会杀了你的。我不要你死。”   傻子,只要她活在这世上一天,他怎样都舍不得弃她先去。   萧孑苍劲的手掌探进衣袍,最后贪恋着芜姜尚自娇迎的美好:“方才要你的时候把我恨得要死,此刻却舍不得我死了?……放心,死不了,便是果然死了,也会变作魂魄继续与你纠缠。”   说着亲亲她的脸颊,凤眸望不远处的骏马一扫,扯着嘴角冷笑道:“想必尤大人是忘了,早前赵大人与贾大人的两颗人头如何落的地。今日既是主动犯到我萧孑头上,那就别怪萧某人有求必应,手上长剑不留情!”   “啊——”芜姜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望马背上抛去。   夜幕之下一片血色,她仓惶中回头一看,只见地上已滚落几颗梁兵的人头。他已双目刺红,俨然从方才的柔情中化身为魔。忽地马背被狠狠一抽,听一声嘶长的鸣叫,便撒开腿飞快地驰骋起来。   “萧孑,你不要死!我这就回城里去给你搬救兵——”芜姜凝了眼剑雨厮杀中萧孑英挺的身影,咬了咬牙狠心别过脸。   “该死,别被那个小妞跑了!快给老子分出去一批,赶紧追!”尤熹在乱箭中尖声高叫。   芜姜的耳后顿时添出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响。旷野凉风刮面,他们从三面迅速围近她,她根本没办法往回城的方向,只是拼尽全力地挥缰往前。   但她的手臂与双腿其实并没有力气,满身子依旧是萧孑散不去的味道。那么多的箭射他,千余人围击他一个,怎生乱蒙蒙中回头看,竟看到他似乎中了好几支箭。   “咻——”耳畔一阵疾风擦过,芜姜下意识身子一匍。被射中的马腿却忽然一歪,只听脚下轰隆隆滚石,身子毫无防备之下便栽下坡去。   夜幕下一片漆黑,百余骑追兵轧上前来:“妈的,跑到崖边上来了!怎么办?大人还等着抓她回去孝敬皇上,这下连人带马滚下去……要不要下去看看?”   “这么高,乌七抹黑的,下去准是死路一条。走着,不管了。”   “也是,总算能生擒萧将军也是交差。”碎碎叨叨着,忽而便散去。   “唔……”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芜姜沿着草叶枯枝往下滚着,半途中昏过去,只觉得撞上一道软软的什么东西,之后便再也没了意识。    ☆、『第九八回』渡鱼1   清晨的崖下雾气迷茫,四面都是草木,依稀可听见山涧流水潺潺的声音。   芜姜躺在地上昏睡着,一袭月色男袍从肩颈上滑落,露出里头素白的小衫,上面沾着几道被枝干破开肌肤的红痕。额角也被划破了,白皙的脸蛋上唇瓣微启,似是在忍着什么痛苦。   “吱吱,”小狐狸见她不醒,便用鼻子去蹭她。   软软的,痒痒的,她睫毛微微颤了颤,渐自舒醒过来。看到一只洁白如雪的小狐狸,正睁着狭长的眼眸楚楚地望着自己,不由诧异:“归归?”   “呜~~”归归像个委屈的稚儿,顿时往她的怀里拱去。从去年冬天分开到今岁盛夏,好久好久啊,她不在,慕容煜一想她的时候便对它坏。它的毛发都被染痛了。   蹭了蹭毛绒绒的耳朵,忽而又焦虑地扑向另一边,示意芜姜看。   芜姜怀里一空,这才发现昨晚上枕的原来是一条腿。瘦而修长的线条,看起来应是个年轻的男子。她顺着往上看,竟看到慕容煜靠在一张大石头上,正异常虚弱地半躺着。玄色鎏金边斜襟长袍半敞,墨发披散在腰间,俊美面庞上薄唇干涸,色潮红,看起来像是烧得很严重。   “吱、吱吱,”小归归用舌头舔他,又把地上的野果子捡起来给他吃。他很艰难地挣扎醒过来,视物昏糊中,费力地把归归在怀中搂了楼,哑声自嘲:“天下人皆负我、妒我、欺我、笑我,想不到最后唯一留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你这只小狐狸……咳、咳咳……”   接过果子想要吃,噗,却被芜姜用石子弹开去一旁,痛得他指尖发麻。   芜姜看着他低垂的墨发:“慕容煜,你怎么会在这里?”   熟悉的嗓音,此时此刻犹如天籁。慕容煜愣了一怔,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到芜姜惊讶又嫌恶地坐在自己跟前,他眼睛顿时一亮。然而随即想到前日被那一群梁兵欺侮的一幕,又阴凉地扯唇冷笑:“我若是不在这里,此刻怕已经化作你床前的一只厉鬼了。花凤仪,你不是要与那姓萧的梁将终成眷属么,如何也弄得这般狼狈?……被他甩了?”   昏迷太久,筋骨痛麻,微挪动修长的身躯,那衣袍下的一柱擎天便被勾勒出来。他有些尴尬被芜姜看到,掩了掩。   芜姜却已经看到了,懊恼地瞥了一眼,叱道:“你才被甩了呢,他早已不是梁人。你手下的管家带着尤熹到处找你,找不到你就把我和他卖了。你且在这里好自为之吧,我走了。刚才那果子有毒,想活命最好别再吃!”   言毕撑着手臂站起来,准备离开。   “嘶啦——”袍摆却被慕容煜一把拽住。慕容煜扑上来,顿地把她压在身下,阴恶地龇着牙:“想走?自从白石城外被他劫持,你已经给我戴了多少次绿帽子……花凤仪,想走可以,先把本王的毒解了再说!”   他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便去扯她的头发。才发现她内里竟然没有穿小兜,那男袍下只着一抹素白的衫子,衫下娇媚夺目,烙满了萧孑簇新的痕迹。他忽地想起她早前中药时的迷离,修长手指便去拆解腰间的玉带,想要将这数月每日每夜对她的恨与执念倾解。   “卑鄙慕容煜,无耻你……嗯!”芜姜挣扎着打他。   那俊颜美得不可方物,此刻却如同一只双目刺红的夜叉。虽是身量清长且瘦,奈何到底是个男人,任芜姜怎样推搡着,也推他不走。   慕容煜任凭芜姜又打脸又掐胳膊,那干涸的薄唇硬是俯着下来,咬上了她的脖子。   此刻这沧海天地间,唯她一个是自己的解脱。就是下一刻死了也甘愿了。   “呜~~”小狐狸看慕容煜扣着芜姜,俨然把她的衣袍撕下来了。还以为他在打芜姜,紧张得拼命叫,从后面扯着他的墨发和衣襟,把他往一旁拖。   该死的,晓不晓得我在给你找娘亲!慕容煜愤怒不行,匀出一只手拎起它,用力甩去了三丈外。   “啪,”正要朝芜姜的锁骨下滑去,额头却一瞬钝痛。看到她手上不知何时攥了颗石头,那石面上正沾着血滴。他伸手摸了摸,果然袅袅的鲜红淌下来。芜姜趁势又踹了一脚,本就处于体力透支中的他顿时倒去一旁,痛苦地龇牙道:“谋杀亲夫,小凤仪你……你真下得去手!”   芜姜连忙站起来,迅速退到了几步外:“呸,信口胡诌。我的亲夫是萧孑,和你慕容煜没关系!”   “吱、吱吱吱——”归归扑过来,狐狸尾巴在慕容煜的脸上脖子上一顿乱甩,为芜姜讨不平。   慕容煜被撩得眼睛睁不开,只得颓唐地仰在地上嘘喘:“花凤仪……花芜姜……这世间的女人,我只能对你一个有反应,你不要我,我便真的生不如死了。”   他气若游丝,那里因着碰了芜姜,愈加的嚣悍烧灼,清俊的脸骨亦痛苦地抽搐起来。   芜姜被萧孑宠了这样久,今时早已不同与往日,自是晓得那个中难抑的煎熬。   她便不想再看,不想再多理他一点点,话只怕说得不够狠:“慕容煜你坏事做尽,死了也是活该。我才不会因为你现在这样就同情你,这是你的报应。”   走过去把归归抱起来,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天煞的!   “哼……”慕容煜绝望得近乎要死去。   晓得这小辣椒一生气几头牛也拽不回来,只得捡起一颗碎石子扔过去,扯唇冷笑道:“你最好呆在这里别动,尤熹他们一定正在找人。齐凰那小子天下之地理无所不知,若然此刻出谷被他们找到,那要伺候的便不是我慕容七……咳、咳咳……而是癸祝那个狗皇帝!”   芜姜顿了一顿,依旧往前走。此处是个悬崖的半山腰,窄而狭长,植被茂密,遍布着繁花绿草,有泉水在石头间流淌。这两天慕容煜便是靠归归叼着叶子,来来回回地给他接一两滴水续命;还有那些解毒的、有毒的果子混合着乱吃,否则大抵早就饥渴而死。   脚下一颗石子咕噜噜滚下山崖,芜姜往崖下看了看,只见万丈深渊幽不见底,不由后怕地打了个寒颤。若然不是斜坡上恰被慕容煜一条腿卡住,只怕自己现下早已经粉身碎骨了。   看到前方有颗野桃树,因着日晒充足,树上结满了饱满的桃子,便打了十几颗下来,用袍摆兜着走回去。   晌午光阴静谧,时有鸟儿啾鸣。她离着慕容煜远远地坐着,背对着他,只是看着崖下的风景。风把她乌亮的长发吹来拂去,就像她此刻心中凌乱的思绪。昨日和萧孑那些恩爱缠绵的画面又浮上眼前,那么狠而竭力地彼此交融着,一条性命都被他磨碎了。怎么忽而就生离死别了呢?   她后来惊惶中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密箭如梭中,他的肩背好像中了两箭,看起来就像个盛怒的修罗。千余人绞杀他一个,也不晓得此刻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若然活着,为何此刻还不见他来找自己。   欸,心里要乱死了。芜姜愁烦地抿了抿唇,回头睇了慕容煜一眼——又或者这世间的恶人总是不容易死的,就譬如慕容煜这条美蛇妖。萧孑比他还要坏。   慕容煜看不懂芜姜那眯过来的眼神是甚么意思,他只是贪婪地在背后凝注着她。竟不晓得她的胃口几时变得这样好了,一连气吃了三颗桃子,还在无意识地接着往下吃。   许是那位置的日头渐盛,她微微侧了下身子。他便看到了她额间的细汗,连汗也是那般楚楚可人,沿着微湿的长发蜿蜒而下。那适才被他撕开的衣襟在风中乱拂着,稍定睛一看,便可看到她内里娇拢的白与丰媚。一年未到就长成了这样好,再不似初遇时的清涩。   他喉间有些道不出的孤独与酸楚,哑声问她:“他时常都是那样欺负你吗?……那个姓萧的冷阎王。”   风把他虚弱的嗓音吹到芜姜的耳畔,芜姜只是不理,似作未曾听闻。   慕容煜顿了顿,又自顾自道:“我真后悔带你去了那趟陵春,若是晓得我皇兄注定要败,本王应该早早就把癸祝毒死,然后带了你远走高飞……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哀凉的嗓音,又想起白石城外送她去见皇兄的那个夜晚。那时还是个十四少女,什么都不懂,多么纯澈,听阿青阿白说一段微有颜色的段子便脸颊儿红。他那时心里有多么不舍得她,皆因着皇兄的“大业”,什么都狠心地割舍下了。   去他的大业!   想到世间唯一一个哥哥的死无音讯,慕容煜的眼眶泛开红潮:“花凤仪,你在听我说么……小馋猫,几颗野桃子就恁的好吃,把你吃成耳聋了?枉我一颗真心这样爱你。也给我一颗,我已一夜未曾进过食物。”   芜姜咬桃子的动作略微一顿,听他后半句,顷刻又像没听见,不回不应。   周围静悄悄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风一吹便都是那桃子芳香的味道,慕容煜腹中饥渴,只得用石子扔她:“你还欠着我一条命,若非是我救你,你早就被匈奴侮辱了。如果不是我带你去陵春城见萧孑,那个混蛋怕是早已娶了公主,做了驸马,你又哪里能激怒他替你打天下……今次若非我勾你一腿,你此刻亦早已魂飞魄散,现在却这般绝情不睬人么?……”   正要在数算,一颗桃子砸过来,咕噜噜滚去了地上。   “要吃就吃,吃了桃子就给我闭嘴,再碎叨割你舌头!”看见芜姜侧着身子,凶巴巴抿着唇,把脚边的一扎草药扔给自己。   他狐疑着捡起来:“这是什么?是想把我毒死么?”   芜姜瞪了他一眼:“牲畜发椿时用来下火的药草,从前阿耶的院子里常晒,你不吃,真废了我可不管你。”   哼,明明就还是关心自己。   瞅着芜姜娇嫩的小脸儿,慕容煜是有多么的想把她当做桃子啃一口。   然而那里实在是绷痛至极,只得龇着牙,往石头上一靠:“我吃……但我若是吃死了,死之前也定要拉着你与我共赴黄泉。便是投胎,也须得叫你再做本王的女人!”    ☆、『第九九回』渡鱼2   慕容煜正要把一扎药草往嘴里送,芜姜回头瞥了一眼:“你用石头砸成沫,吃草汁与渣渣。”   他脑袋里只觉一群吃草的马奔腾而过,讽弄地低笑道:“真当我是畜牲?我若是,你此刻还能安然地坐在那里?”   芜姜蠕了蠕嘴角,不应他。   他却晓得她听了进去,个嘴硬心软的小妞。心里到底有些暖,便照着她说的做。   那草汁苦咸且涩,着实难以下咽,简直都要怀疑她是不是落井下石故意戏弄自己。然而看她那么认真的小脸,他便闭起眼睛,一口气全咽了下去。   芜姜一目不错地盯着慕容煜,心里其实有点紧张,毕竟那草药阿耶只给牲畜吃过,人吃了会怎样还不晓得呢。见慕容煜吃完并无甚么变化,不由默默松了口气。   但是顷刻,慕容煜的呼吸就上不来了,像被卡住脖子,俊美的脸庞红一阵白一阵的。费力地撑着手,试图站起来:“花凤仪,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你想杀了我么?”      芜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窘迫地往后退:“谁想杀你了?为了帮你拔这些草药,我还被石棱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你看。”晃了晃手臂给他看。   又白又嫩的一截儿,简直恨不得把她扯过来箍进怀里。慕容煜贪婪地看了一眼,奈何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只得又重新坐回去,虚弱地喘着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么悲凉与绝望的语调,墨发如缎一般遮住他眼帘,狭长的狐眸中都是痛苦。   芜姜心里咚咚跳,又怕他真死掉,又不敢靠近,只得不远不近地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坐着。她的身上也很痛,此刻日头渐盛,那些被划出血的道子因为阳光的曝晒而浸了汗水,咸咸辣辣的疼。她撕扯衣帛包扎着,忽而就困得打起盹来。   光阴渐往午后,天上的日头被乌云遮住,忽然听几声“轰隆”巨响,一道闪电从头顶劈过,紧接着硕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下雨了。芜姜赶紧抱着脑袋,藏进方才摘桃子时看到的山洞里。   “淅沥沙拉”,树叶子被雨水打得一颤一颤,雨下得越来越猛。小狐狸试图冲出去又不敢,刨着芜姜的胸口“吱吱”叫不停。   芜姜靠在洞壁上,忽然记起来慕容煜还在外面。本来不想去管他,奈何眼前总拂不去他那双忧伤的眼神。不由低头问归归:“你可是要我去救他?”   “呜呜~~”归归发出嘤呜的哀鸣,目光楚楚地求着芜姜。   小可怜儿,难得被他那般虐待,还能对他这样不离不弃。芜姜只得站起来。   大石头边上,慕容煜已经被滂沱的大雨浇得狼狈。雨水顺着他的青丝往下流淌,将他一袭玄色斜襟长袍黏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修长的身型。那里好像下去了许多,只是面色苍白得可怕,眼周亦在泛红。   看得人莫名不忍心。   芜姜便摇他:“慕容煜,慕容煜你醒醒!”   却醒不来,嘴角溢出一缕鲜红,头垂下去。   芜姜连忙蹲下身子,试了试他的鼻吸。连呼吸都很微弱了。一时间也害怕起来,她并没有真的想过要杀他。   “唔……”   男人的身型便是如此,看着虽清瘦,拉扯起来依旧是沉重。芜姜费力地拉着慕容煜的肩膀,奈何昏迷中的他根本拉不动,拉太狠,那身华丽的袍子都给她扯断了。   便用藤条绑住他的腰,又匀出一根长条的,像拖板车一样地把他往山洞那边拖。   藤条将他的肋骨勒出红痕,那精实的腰身都似要被拖断了,小狐狸着急得“吱吱”叫。地上被雨水打湿,露出底下尖利的石棱,他的脊背便又在石棱上划出道道血痕。   倾盆大雨把芜姜浇了个透,她的眼帘全是水,自己也快要累倒了,只是兀自攥着一口气呢。见他的皂靴被一块石头卡主,只得蹲下来替他把石头扳开。   “哗啦——”头顶上方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听一声巨响,抬头一看,方才慕容煜躺卧的那块石头竟然生生被劈裂开两半。   芜姜看着雨中慕容煜苍白的美貌,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个倒霉的阴鬼王爷,他又险险地捡回来一条命。   好在后面的路还算顺利,总算赶在最后一口气用完前把他拖进了山洞里。芜姜虚脱地靠坐在洞壁上,呼呼喘着气,又饿着肚子站起来,找到两颗火石生了火。   等到一场雨停,天却早已经黑下来。腹中空空,都可听见青蛙在叫,也是奇怪,最近特别的馋嘴儿,一饿起来就想吃这个又想尝那个。芜姜沮丧地抿了抿唇,看那漆黑的丛林中沙沙作响,也不晓得是人是兽,便没胆儿出去。   试了下慕容煜的鼻息,好像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了,全身烫得厉害。她便扯下几段袍摆,在洞外的水沟里拧湿,覆在他的额头上。自己也是疲惫至极了,便蜷着身子在火堆旁打盹儿。   入夜的山洞湿寒,慕容煜冷得牙关都在咯咯打颤。循着芜姜的气息靠过来,把清削的脸庞贴在她的蝴蝶骨上,修长手指扶住她的肩,想要从她这里得到温暖。   芜姜挪着身子正要推开他,却听他声音异常脆弱道:“娘……不要推开我,煜儿怕。”   芜姜动作一顿,他似乎以为她要将他撇弃,又立时带着哭腔道:“哥哥把我的小鹿杀了,满地都是血,刺得我几乎目盲……煜儿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有自己中意的东西……可我真的好想她,想一直和她在一起,像世上那些男人与妻子……”   她正等着拆穿他是不是又在做戏,后面却忽而没了声音。那手指在她臂上箍得甚紧,似乎想要拽住生命中的一线依托。芜姜费力地拜了掰,掰不开,心想他这会儿都这样了,应该也不会做坏事。便由着他箍,困得阖上眼帘,不晓得什么时候也睡了过去。   ……   一夜悄无声,忽而便雨过天明,山中空气湿润,洞外鸟鸣啾啾。   “吱、吱吱——”小狐狸把捡来的果子往二人中间拨。   慕容煜顿地清醒过来,看见面对面睡着的芜姜,漂亮的眼睫儿微微轻颤着,那么的柔和与安静。这种感觉像什么,又似回到了从前王府里头的那个小草屋。他动了动筋骨,好像已轻松,再试了下那里,自然如意,心情便忽然美好。勾着精致的唇,想要去亲吻芜姜。   淡香之气拂面,芜姜蓦地一怔,也醒转过来。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一张干净美貌的脸,连忙一把推开:“慕容煜,你又干嘛?”   慕容煜顿住,目中盛着天然的欢喜:“花凤仪,是你救了我?”   看来昨日那些草药倒确实有些用处,芜姜说:“你知道就好,昨天不救你,你早就被烧成黑焦了。现下欠你的命已还,从此你我二个便两清。”   果然是如此。慕容煜想起昨夜之梦,梦中他带芜姜去见了母妃,在母妃跟前拜了天地,终于同芜姜入了洞房。那么的美好与温软,他在梦中缱绻着她的妩媚,得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原来竟不是梦,竟是她真实解救了自己的欲。   难怪今早上那里纾解了。   他的语调便温柔下来,满满珍惜地看着芜姜道:“好凤仪,就知你不忍弃我于不顾。然而既已做成夫妻,你我的性命便互为彼此,如何却能够两清?此后的人生,你须得随我走,我去到哪儿就必要携你到哪儿。”   他说着话,那一贯画额涂唇的美貌被大雨洗净铅华,此刻难得的清雅与执着。   芜姜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何意,气得舞藤条:“鬼与你做成夫妻呢,不许说得乱七八糟。昨儿下大雨,若非我把你拖回来,此刻你早已被雷劈成木炭了,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外面的石头。”说着,撩起袍摆坐去洞口不理他。   慕容煜看着她娇纤的背影,却开始对这世间有了暖意。嗯,那是种男人对自己钟爱的娘子的欢喜,深谙她所有美好,从此仅归属自己一人。   慕容煜阴柔地扯了扯唇角:“我知道你难为情,放心,待见到那个姓萧的梁将,我会自己告诉他……小凤仪,我不计较你与他有过的任何从前。此后这世间,但凡我所能得到的一切好的,我都会倾尽全力地拿来给你。”   言毕虚弱地站起来,替芜姜去找吃的。   轱辘轱辘,走到洞外,却听到木轮子滚动的声音。他略一抬眸,看到一张褐木的轮椅从小径上徐徐而来。椅中坐一名男子,二十六七岁,着一身雅素华服,眉宇间天生的贵气只叫人瞻瞩。一名四十来岁气质稳沉的中年男子推着他,后面还跟着十数名婢从与侍卫。看起来像个来头不小的王公世族。   慕容煜低头看了看自己断裂的衣袍,惯是个目空一切的狠戾角色,怎生却有些失了底气的怯弱与自卑——   他竟不晓得除了萧孑之外,芜姜几时又识得个这般尊雅的男子。而他现在什么也没有,没有了权势没有武功,连一贯引以为傲的用毒也不剩下……袖中只余三两个碎银空荡。   见杨衍到得跟前,慕容煜攥了攥拳,兀自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阴冷勾唇:“你们是何人?来这里做甚么?”   双目狭长,且阴且柔,果然是传说中的妖孽,混成这般落魄也遮掩不住。杨衍只是微微抬眼将他一扫,便撞开他的身子直接过去。   他的脸很沉,身后的伍叔都不敢开口说话。    ☆、『第一百回』怀喜   慕容煜被撞了个踉跄,连忙上前堵住洞口。芜姜恰整理好衣裳从洞里出来,慕容煜牵住她的手,把她往身后一藏,阴冷地与杨衍对峙着。   都已是众叛亲离、红尘绝路,忽然又得着她不情不愿的暖意,那暖意便成了这世间仅存的慰藉,弥足珍惜。他怕她再被人抢去,然后他便一无所有,那一无所有的感觉太可怕。   芜姜微一抬头,乍然看到一袭素色袍服的太子哥哥。想到前日撒谎出来见萧孑,不由局促起来,嗫嚅地叫了一声:“哥哥。”   两个年轻的俊美人儿一前一后站着,他一个清瘦狼狈,她一个衣衫褴褛,青丝上沾着草叶子,身上脚上也都是土。   杨衍睨一眼,心中难掩痛怜。想起那个姓萧的小子,前夜叫手下将士把跟踪的人引开,必是又把自己的小皇妹骗去欺负了……秉性不改的活阎王!   但也晓得女孩儿家,头一回喜欢上一个男子,尤其是萧孑那般英俊阔绰、嘴甜人又坏的角色,无怪乎被哄得晕头转向。便不忍心责怪芜姜,只是撑着椅沿站起来:“嗯,你过来。”   芜姜乖乖地走过去,他牵住她的手,把腕上的披风在她肩上一落:“受伤了,痛不痛?”   语调那么温柔,仍像小时候一样,永远不会对她发脾气。芜姜身上一暖,回头看了眼慕容煜:“不痛,只是擦伤了点皮。幸得滚下来时碰到的都是草木,后来被慕容煜绊了一脚,险险的没掉下山崖。”   慕容煜适才恍然眼前这位隽贵的公子竟是芜姜的皇兄,他少年时自是听说过当年晋太子对燕姬所生之女的宠爱,一时阴鸷收敛,态度亦变得拘谨起来。揖了一揖:“慕容七幸会晋太子殿下。”   “幸会。”杨衍容色稍霁,却不与他多言,只转而揽住芜姜纤薄的小肩膀:“好了,没事了,哥哥带你回去。”   ……   车轮子轱辘轱辘走,芜姜裹着披风坐在马车里,一旁的婢女打开食盒,她的太子哥哥端着碗勺,一口一口亲自喂给她吃。被呵宠着的她看起来就像个小公主,红唇轻启轻阖,那么乖娇讨人疼。   食物的香味从半掀开的车帘子里飘溢出来,慕容煜一瘸一拐地在后面随着,狭长眼眸一目不错地盯着芜姜,生怕她一转眼跑掉。   他已经三四天没有进食过正经的吃食了,其实四肢并无力气。并且从前出门不是豪阔马车便是漂亮小轿,他根本不习惯快走。但是看车轮子轱辘往下,他却走得甚快。清削的肩膀颠得厉害,袍摆也在路旁的树杈子上划出一道一道的裂口。   芜姜的披风上落了一缕花枝,她捡起来扔出去,纤纤玉指轻弹,只叫慕容煜想起她梦中的妩媚柔缠。慕容煜很小声地叫了一声:“凤仪……小芜姜。”   芜姜手一顿,回头看过来,看到慕容煜虚弱地咬着唇,少见的很没底气的样子,目中却又满满恐慌与执着。她有点不忍心,但是债都还完了,又能怎么办呢?一个女孩儿又不能同时喜欢两个男子。她便抿了抿唇:“嗯,你自己慢慢走下山吧。我哥哥刚才给你留了贰佰倆银票,你去摆个摊儿卖些字画,再娶个小媳妇儿好好过活。”   看他一眼又转回头去,新梳好的小髻上花钗随着车厢一摇一摇。   要死人了,杀她的心都有,这么绝!   慕容煜眼眶里晕开红潮,走得更快了。   “沙、沙、沙……”皂靴踩在湿漉的草叶子上发出沙沙声响。杨衍睇了眼身旁芜姜微微轻颤的眼睫儿,又扫了扫慕容煜一起一伏的肩膀。晓得这小子最擅长用毒,天生对世间毒物有玲珑心窍,而他手下那个默默无闻的书生管家,更传闻乃是江湖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齐氏传人齐凰。   杨衍默了默,便叫马车停下来。等慕容煜到得跟前,哑声问他:“你是慕容氏七子,尤熹用三万倆白银托我买你的性命,我若带你走,护你项上人头,这笔钱便算是你欠了我。在三万倆未还清之前,你与你手下管家的性命都是我凤凰阁的,你可愿意?”   凤凰阁之所以能在几年间势力迅速渗透诸国,除却帮人收钱办事、与人消灾,其中还有一宗生意便是放贷。它放贷甚爽快,以借贷人之身价估算,在身价范围内一应尽都满足。然则利息亦超乎寻常之高,但得借他一笔银子,那人之后的性命几乎便算是任它差遣了。   然而一席话却只听得慕容煜百感交集,有如大赦。慕容煜脚步一顿,只是滞滞地看着芜姜道:“生与死在我眼中又有何异,但能得与凤仪不分离,叫我怎样都可以。”   “上来吧。”伍叔便把车辕让了让,从他手心里拽回二佰倆银票,语气冷冷淡淡的。   ~~~*~~~*~~~   晋国覆灭多年,杨衍依旧保持着晋宫中的摆设习俗。栖凤宫三层楼上席地铺着丈宽的软榻,蚕丝薄被像一朵柔软的白云把芜姜包裹着。芜姜像躺在云层里,只露出嫣粉的小脸儿,还有一截细白的手腕。   太子哥哥心疼她,不允她动,叫婢女给她敷抹额角的划痕;慕容煜亦死皮赖脸地坐在床沿,手上端一碗汤药,一边吹一边往她的口中喂。卖身之后的他不涂唇不抹额,着一身墨蓝的圆襟缎袍,里头衣领素白,终于像个气质高华的皇家美男子,让芜姜看着很不习惯。   嗯……他却喜欢看她被裹成这样动弹不得的样子,像一只小白兔。   芜姜从崖下回来后有点发烧,魏老大夫盘腿坐在一旁给她诊脉。   八月初的天,清晨微微有些凉意,空气中带着点桂花的芳香。老大夫半闭着眼睛把了很久,忽而皱皱眉头忽而又松开,也不晓得怎么了。芜姜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舒服。   “阁主请随老朽出来说几句话。”魏老大夫松开芜姜的腕,恭敬地起身一揖。   伍叔推着杨衍,在芜姜的注视中走去了殿堂外。   廊边的小几上,杨衍问:“魏老伯请直言,舍妹或是身体有恙?”   “稍感风寒,并无大碍,只是……只是小宫主腹中,怕是已有了骨肉。”魏老大夫有些不好意思,小宫主看起来十四五岁,还未出阁呢。   骨肉?   杨衍震惊蹙眉,睇了眼屏风后看起来还像个乖女孩儿的芜姜,心里又把不知下落的萧孑怒了几层。   默了良久,始才问道:“怀了有多久?”   “呃,得有月余了。也是小公子命大,这样折腾下来依旧胎心稳稳的。只是宫主毕竟年幼,为了日后分娩周全,平素还须好生补养则个。”魏老大夫为难地说。往常遇到喜脉必先恭喜,这档子口也不晓得是该恭喜还是该尴尬。   月余了。   那小子前日还哄着她去那旷野之处……   杨衍微攥了攥拳头,复又微不可察地松开:“劳驾魏老伯跑上一趟,此事还望暂且不要与人说道。”   这是必然啊,府上谁不晓得阁主对那个看起来很桀骜不驯的胡人妹夫甚不待见。魏老大夫连连点头应是。   伍叔送他下去,不一会儿走上来,脸骨抽搐着:“如此……如此算来那小子携宫主出发之前,就已经有了……以他萧阎王的秉性,只怕这门亲事阁主不答应还不行。宫主肚子里的这只小宝儿,阁主预备是留它还是不留?”   杨衍阴沉着脸,只是空泛地睇着远处的天空:“就是不答应他又能如何?我凤凰阁如此庞然的产业,莫非还养不起一对小母子……这个孩子随凤仪姓花。传令下去,自此没我的许可,但凡与他萧孑相干的人等,一律不允放他入城。”   看来是留下了。伍叔这才默默舒了口气,听见杨衍问到萧孑的下落,连忙躬身禀报道:“当夜曾立时派人去查看,那山坳下只见满地血流,并无萧将军蛛丝马迹。这几天在周边打探,也无任何消息。听说那尤熹胸口被刺了一剑,此刻正在城中客栈休养,想来并未被他虏获。”   廊上清风吹拂,杨衍静静地听完,抚轮转身:“敢把凤仪置于如此险境,不论他活着抑或是死了,这门亲事他都休想再续。给我继续搜寻他的下落,怀孕之事暂且莫要诉与旁人。”   说着自去殿里看芜姜。   床榻边慕容煜正在喂芜姜喝汤,芜姜抿了一口喝不下,他就不要脸皮地在她喝过之处含去剩下的。被芜姜翻了个大白眼——怎样解释就是说不通,跟他说了那天晚上没那个,依旧当自己破了他的处。芜姜头都大了,萧孑那个睚眦必报爱吃醋的小心眼儿,回来不晓得又要怎样乱猜忌了。   看见哥哥过来,便转头问道:“哥哥方才都与大夫说了什么,去了这样久?”   杨衍攥了攥芜姜纤柔的指尖,目中有后悔亦有心疼。早前只当萧孑二十三年不动风月,又听满天下传说他与慕容煜的绯闻,只他是个冷情色的,哪里晓得才把小皇妹放他身边没多久,竟就已被他欺负至此。   微勾了勾唇角,把心思敛下,柔声道:“无碍,大夫说你体弱亏空,须得好生静养。今后不许再私自跑出去,免得哥哥再为你担心。”   “嗯。”芜姜应着,颜颊儿不自觉漾开红云,复又忍不住问:“那哥哥可有打听到萧孑的消息?”   “尚未。那山坳下只见断臂残肢一片,分不清谁是谁非。然而找了这许多天,依旧丁点踪迹难觅,凤仪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杨衍不动声色地说。   慕容煜在旁得意冷笑:“哦呀~凤阁主又何必这般迂回?莫不如直接告诉她已经死了。千余人围剿他一个,他便是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条死路。”   那分开前恩爱绵缠的一幕幕顿时又浮于芜姜的眼前,好似又听到萧孑低喘着抵在自己耳畔:“花芜姜……花凤仪……说你爱不爱我?”托着她的腰肢儿,那般用力,一声声逼着她重复。   芜姜眼睛一红,好似已经看到萧孑被人砍了胳膊剁了腿,苟存着一丝残气在地上匍爬。明明说好的天长地久,怎么能忽而就把自己撇下。这般不负责任。   “他那人甚狠,不到万不得已时一定不肯死的。就是死了,凤仪活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哥哥你把他找出来。”她看着窗外,拼命地眨了眨眼睫,心疼得眼泪珠儿断不住。只得攥着手心揉了揉,然后目中便是红朦一片。   杨衍无法,只得宽哄道:“你先好生将养,我自会替你周全。”说着命伍叔抬自己下楼。   “哭甚么?他死了,不是还有我嚒?我会待你比他更好。”慕容煜巴巴地贴过来,想要咬芜姜的耳朵。他在那梦中开了红尘心窍,近日只是贪念着她的妩媚。   被芜姜砸了一枕头:“他死了也和你没关系。都是你这个阴鬼,你的手下害了他。”   伍叔在楼梯上听见,不由低声道:“萧将军此次怕是凶多吉少,若果遇不测,慕容七这小子倒也不错。听小宫主的话,又无甚么其他本事,阁主倒可以一直把他留在府上。”   杨衍蔑笑着扯了扯唇角:“他倒是求之不得。”又问伍叔给他安排了甚么差事。   伍叔应道:“近些年不少人欠了凤凰阁的债,躲起来藏得不见影儿,属下见他主仆二个,一个阴狠用毒无恶不钻、一个天下藏身之处百无不知,倒是对很好的搭档,这就派他去催债了。催回来一万,给一百倆提成,但他平素开销甚大,各种利息翻滚一算,只怕还要倒欠下不少银子。”   杨衍冷漠颔首:“他答应了?”   “是。小子不会算账,对金钱毫无尺量,但能在小宫主身边,没有不答应。如此一来,他主仆二人的性命,大概一辈子也逃不出凤凰阁。”   杨衍这才满意了:“很好。记得把尤熹那群人一个不留的做掉,免得凤仪身份泄露,又要徒增不少麻烦。”   伍叔应了声是。   ~~~*~~~*~~~   江边雾气朦胧,数十个行军帐篷林立,晨起的士兵正在操练,“霍霍”吼声此起彼伏。那铠甲与盾牌中穿出两道娇纤的影子,打前儿的一个头扎逸仙髻,身挂一抹绯红披风,模样儿漂亮极了,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身后跟一个丫鬟模样,正在往一簇不起眼的帐篷走来。   见大夫掀开帘子出来,手上提着个药箱,连忙迎上前问道:“李大夫,他怎样了?可有醒来?”   大夫叹气,摇摇头:“还是不曾。被救回来时身上中了数剑,光箭头就取出来四五支,伤得甚重,怕是一时半刻还清醒不来。”   说着微一躬身离去。   那女子两道秀眉不由蹙起,叫丫鬟跟上前去,嘱咐大夫莫要被父亲知晓,自己便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第一零一回』渠漓   帐篷内光线有些昏蒙,行军榻上躺着一名修长的男子。精悍的上身缠裹着纱布,下着一袭黑蓝色缎料长裤,正兀自闭着眼睛昏迷着。那墨发沿肩披散,依稀可窥见英挺的五官。   四年未见,昔日不可一世的桀骜似乎沉敛了许多,此刻周身散发出一股成熟稳健的迷人气息。不似当年她初遇见他之时,那时还是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冷傲将军,在水边把她救起,忽然往地上一放,看都不看她一眼便欲打马离去。追上他问:“嘿,你叫什么?”“萧子孑。”冷淡地抛下一个假名儿,咯噔咯噔头也不回。她的一颗心便也随着他的背影被牵走了。   蒋鸢在门边顿了顿,默默吸一口气走进去。   婢女正在给萧孑受伤的胸口涂药,看见她到,连忙站起来躬了躬身:“郡主。”   蒋鸢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必多礼,径自走到萧孑的榻前坐下。   萧孑受了很重的伤,肩背多处负箭,尤其靠近右肺处被刺了一剑,失血甚多。大夫说那一剑若非险险地刺偏,恐怕这条命根本难以救回来。   她是在去西关搬救兵的途中恰巧路遇的萧孑。   目下诸国纷争,风云暗涌,大梁有意与逖国联盟,被孤立的楚国开始恐慌,便想往西面延伸,最近都在与渠漓城打战。   父亲求请大梁出兵相助,大梁不肯,她无奈之下只得去找临近的景安城主帮忙。但白跑了一趟,那城虽富庶,然则根本见不到城主其人。回营的途中忽然一骑驰骋的骏马在身畔倒下,她下马一看,马上之人已经昏迷得无了意识,周身都是斑驳的血迹。那冷长的凤目与下抿的薄唇,只叫她看得心脏蓦地一跳,后来便将他救了回来。   昏迷中的萧孑眸底敛着郁光,那如刀削玉凿般的俊容只叫蒋鸢看得有些发呆。   这样久了,心心念念,还以为再也不见。   许是婢女下手略重,他忽然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一缕鲜红。她的心尖儿便跟着痛了一痛,连忙揩着牡丹花帕子擦拭他的唇角。   看到他的肩颈处有一道女子的咬痕,那样深,这么多天了竟还未能消淡。她的指尖微微一颤,莫名移不开眼神。   当年该有多么恋慕他呢?见过一眼便梦牵魂绕。去他的军帐里帮他洗衣濯袍,嗅着他余留的气息、叠着他翻阅过的兵书,都觉得是种天大的满足。却怎样都打动不了他的心,他把她洗过的衣裳扔走了她又捡回来,大雪厚积的深夜她蜷在他的帐篷外一宿等待,他也依旧毫不留情地把她赶走了。   撤军的时候她站在城墙上看,病得形销骨瘦,他明明知道,却一样是头也不回。她还以为他此生一定不可能会爱上哪个女人。   去年却忽然听说,他劫持了八年前被他放走的那个晋国小公主,为了她抛军弃国,情愿浪迹天涯,做一对流亡的比翼鸳鸯。世人都在传说他与那个公主的风花雪月与恩爱浓情,她的父亲便催她死心,叫她不要再等、尽快择婿嫁人,怎么他却又忽然一个人出现在那个旷野里?   蒋鸢问婢女:“他怎样了?中间可曾有醒过来?”   “不曾。”婢女低声答:“李大夫方才说,倘若一直这样高烧不退,怕是过几日就算烧退了,也会影响他的情志……”   “情志?指的是什么?”蒋鸢指尖顿住。   “大夫说,或是记忆全失,什么都记不得。”婢女嗫嚅着。   蒋鸢揪紧的手心却一瞬间舒展开,默了默,平静道:“若能安然醒过来,便烧得记忆全失又何妨?满天下都在追杀他,忘了前程未尝不是件好事。”   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婢女的药碗:“换我来吧。”   湿凉的药汁温柔地拭在萧孑伤口上,萧孑紧蹙的眉宇微微舒展。他烧得很厉害,思绪似在蛮荒中群魔乱舞,忽而是夜空下搂着芜姜娇小的身条儿激冽抵缠,忽而又是心如刀绞地把她抛去马背上送走,忽而利箭如密雨般射向自己,他手执胜邪宝剑似修罗厮杀。马蹄在旷野里奔腾,身后肆笑的尤熹戛然倒地,他捂着胸口的伤杀出一条血路,纵向夜的漆黑——   “呵……呵……”沉重而冗长的呼吸声在耳畔回荡,那是濒临生死的自己倒下前最后的喘息。   萧孑胸口不住起伏着,忽然紧攥住蒋鸢的手指:“芜姜……芜姜……”   “子孑哥哥,你怎么样了?”蒋鸢任由他攥着,一声声在他耳畔轻唤。   不是芜姜的声音,手指也不是那个小妞的手感。萧孑猛地睁开沉重的眼帘,模糊中看到一张杏眸红唇的漂亮脸庞,不禁蹙起眉头:“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磁哑的嗓音,只听得蒋鸢心弦儿轻颤。   “子孑哥哥,你醒了?我是鸢鸢,这是在渠漓。”蒋鸢目光澄亮,忽而想起自己昔日招他恼怒的那些偏执行径,又连忙收敛起内心的悸动。   其实经了四年的沉淀,她内心有诸多哀伤。   萧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而明白过来:“是蒋郡主,我这是在渠漓?她呢……我的花芜姜……啊嘶!”他说着,想要支撑着坐起。那手臂一用力,却一瞬筋骨钝痛,兀地又重新躺回去,粗重地喘着气。   才换过纱布的肋下又溢出血红,蒋鸢连忙替他擦了擦。他的腹肌又硬而实,那蛊惑般的线条只看得她两腮通红,却竟然还记着前程往事,一醒来便不忘那个女子的名字。   她有些道不出的落寞,兀自捺着柔声道:“子孑哥哥受了这样重的伤,大夫说能醒来都已是造化,不好再随意乱动,免得落下甚么后遗症。”   身上的伤就跟撕扯一样痛,萧孑只得喝下她喂来的中药,复又重新道:“蒋姑娘请直呼萧某姓名,‘哥哥’是只容她一人叫的……另外,我怎么会在这里?”   蒋鸢动作一顿,抿了抿唇:“渠漓城正在与楚国交战,我去西关搬救兵,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萧将军倒在旷野里……对了,天下都说将军已与她在关外归隐,如何一个人出现在那里?”   磨了磨唇齿,便是再收敛情愫,也依旧叫不出那个传说中天下最美的公主名字。   “我遭了人暗算。”萧孑喑哑着嗓音答她,又问现下是甚么日辰。   “八月初三了,萧将军昏迷了七天,大夫说你再要醒不过来,怕是……就不太好。”蒋鸢说。   七天了……   萧孑想起芜姜策马离去前的画面,心沉了沉,然后道:“承蒙郡主救命之恩,可否帮我打听一下,看近日是否有她的消息传出?”   他凤目中的牵挂不遮不掩,蒋鸢看得心间寂寥,但依旧大方地站起来,温柔道:“好,我这就亲自去打听。只是萧将军此刻伤势恁重,切不可思虑过多,且在这里好生将养些时日。”   说着微微一福,带着婢女掀帘退出。   晨间雾气渐散,空气中带着河水的清湿。婢女从小贴身跟随,自是晓得主子当年的心伤,忍不住低声问:“郡主真的要帮他打听那个女子?”   蒋鸢睨了她一眼:“满天下都在追杀他的下落,父亲近日更是巴巴地求请大梁派兵,这时候若然把他在这里养伤的消息传出去,不晓得又要添出许多麻烦。找不找再说,你的嘴儿最好给我闭严实点。”   “哦,奴婢晓得了。”婢女吐吐舌头。   想起萧孑冷俊的英姿,主仆二人复又高兴起来,乐融融地去灶上为他准备补养的汤药。   ~~~*~~~*~~~   景安城下,两队官兵正在排查进出的人士。   黑熊与吕卫风等十几名将士在队伍后站了老半天,大晌午的早饭还没吃,饿得饥肠辘辘。   已经逾十天没有将军的消息了,那次将军叫他们把杨衍派去跟梢的人引开,他们等了一个时辰后也不见将军回来碰头。晓得他每次与芜姜缠起来都是轻易割舍不断,便又继续去旷野里绕了一个多时辰。后来被哪里突然杀出的一群蒙面兵匪困住,等到赶去将军与芜姜幽会的地方,便已经只剩下来满地的狼藉。   他们当夜便在周遭到处找,没找到人,天亮后赶回景安城,景安城里也一样无风无波,那杨衍竟是一点儿动作也无。也不晓得将军带着芜姜去了哪里,又怕捅出去让芜姜的哥哥对将军更加不待见,只得私下里悄悄寻找下落。然而找了这么多天依旧没有消息,只得叫颜康从代城凑了点钱,来找凤凰阁帮忙了。   好容易排到他们,黑熊虎虎地站着。士兵围着他们看了一圈,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往外推:“出去,出去,这里不准进!”   黑熊不服气:“格老子的,我们是你们城主妹妹的夫婿的亲信!如何这些不相干的人能进,就单单不放我们进?”   一个教官模样地走过来,冷漠地插话道:“胡说八道,我们宫主未嫁,何来的夫婿?前些日接到城主口谕,但凡是西塞貂将军名下随从,一缕不准放进城内。识相的就快走开!”   挥手叫来一众士兵,把将士们往空地上轰赶着,左右不让进。   一众将士对视了一眼,看起来杨衍根本就是早已知道这件事了,而且芜姜此刻必定也还安然地在他目下待着,唯独最有可能的一点便是——因为将军频频“欺占”芜姜,宠妹成狂的他盛怒之下把将军赶尽杀绝了。   呜呼哀哉,我那可怜的战神将军哇,就说小妞儿心狠绝情不能沾,早晚一条性命丧在她石榴裙下啊。   黑熊心间悲怆,怒起嚷嚷道:“麻了个痹的,敢情我们将军多少天没消息,是被你们城主痛下杀手了!让开,今次我便非要进去讨他个明白!”   胖壮的身躯拼劲往里撞着,一时间城门下只见闹哄哄一片。   “老爷,你看那黑胖子可是你儿子手下的兵?”队伍中两个色目商人打扮的一老一少低头站着,那小伙指着扑腾的黑熊说。   一路紧赶,萧老爹有点眼花,他扶了扶头上戴的缠条儿彩布帽,眯了黑熊与吕卫风一眼。没错,那龟儿子好几次回京述职都是带着这两混蛋。不由狐疑道:“倒还真是……你刚刚听他说了什么?什么城主的妹夫,痛下杀手?那龟儿子信上才说要与小芜姜成亲,几时又给老子换了个媳妇儿?好个臭小子,钱一多就学会了发心!”   南越人富裕又排外,萧韩去了人生地不熟,为了不被当地土蛇欺负,不到一年便迅速完美地融合了口音。现下舌头一大,出了地界都改不掉。   “老爷,是花心,不是发。”戒食纠正着,支着耳朵听了听,听不清,只能听到自己肠子里震天响的打鸣。便哀怨地摸着肚子道:“听不见,好像是说师兄睡了城主的妹子,被城主图财害命了。为了来这一趟,我可是一路风餐露宿,老爷再不放我进城吃点东西,我可要饿死在这里。”   说着呼啦啦就往城里走。   “我呸你个猪槽货,就知道七七七。快低头,别让人看出来咱兜里藏着钱……那个臭小子要是敢花心另娶,看老子不打断他狗腿!” 气得萧老爹捋了戒食一脑勺。   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那臭小子养大,好容易听到他终于要成家立业的消息,激动得生意也做不下去。金矿关门了,七月初就带着戒食从南越拐到大理,一路绕开癸祝的视线往西塞跑,想见证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哪里晓得人还没见到,就听了这一出。   见士兵过来排查,连忙呜哩哇啦一通,跟着人群碎碎叨叨进了城。   黑熊正在撕架,吕卫风扯扯他袖子,他一撇头,问:“再折腾折腾就能闯进去了,拉我干嘛!”   吕卫风压低声音:“刚才那对色目商人,好像是将军他爹和师弟。”   黑熊顺势一看,但见一老一少身穿彩格子长袍、头戴库非耶,低眉顺眼鬼鬼祟祟的。可不是,那年随将军回京述职,一连吃了他爹半个月的糠菜,走之前还被小老儿索取五十倆伙食钱。   当下各个对视了一眼……半个时辰后,一对波斯商人也低头摆尾地混进了城。    ☆、『第一零二回』遗骨   大街上人来人往,富庶的景安城一片生机盎然,因着往来商旅甚多,那两道摇来摆去的彩格子大袍倒并不显得招摇。   萧老爹对戒食很不满,买了三块饼,自己还没张嘴嚼两口,一眨眼就被戒食囫囵吞了个精光。   一路瞥着他白眼,正自数落着,忽然听到前方几声马蹄响,从路边一家并不十分起眼的酒楼门前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梳着垂鬟髻,穿一袭水红裙裳,看上去十五六岁,生得动人极了。   萧韩顿地一怔,正待欲呼,那姑娘身后却又出来一方轮椅,椅上的男子二十六七,生得隽贵雅淡。他便又不敢确认,拽戒食袖子:“嘿,你看,那个可是你师兄的小媳妇?”   黑熊正在眼馋路边的烤肉,本来心不在焉,但见对面一道车帘子掀开,芜姜微匍着腰往里头探,登时唬了一唬:“小芜姜,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隔着一条马路,那轮椅公子牵着芜姜的手,芜姜对他抿嘴甜甜一笑,两个人其乐融融地上了马车。   一老一少不由愣在路边,不一会儿萧老爹便怒起来——好个臭小子,一定是睡了那城主的妹子,惹得芜姜生气了才故意劈腿的。这小妞儿喜欢他,老爹是看得出来的,当初在陵春城街道上儿子当街亲吻她,他可以看出来她心里对儿子的又爱又恨。   好啊,刚讹去自己一大笔银子外加两颗大金珠,就闹出来这么一出。   当下两个人一不做二不休就随了上去。   马车走得甚慢,不一会儿到得一座府邸的后门。那漆红高门打开,走出来一道年轻男子的身影,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慕容煜。小子竟然把脸洗干净了,看起来俊美又清逸,单手搀着芜姜:“才回来。醒来不见你,叫我好找。”   那么温柔,一边说,一边若有似无地往这边扫了一眼。   吓得萧老爹连忙拉着戒食蹲下来,大眼瞪小眼的,这到底闹得是哪一出。   ~~~*~~~*~~~   午间光阴静谧,湖边微波粼粼,亭子下婢女在抚琴,琴声轻轻。太子哥哥坐在湖畔垂钓,芜姜坐在亭子里,慕容煜给她剥着果仁。昔日留长的、涂彩的指甲剪短了,此刻干净且爽落,剥完往芜姜嫣红的唇瓣里送。芜姜瞥过头不吃,他只得又落回她桌前的杯子里,看着她自己揩起来放进嘴里。   接连数日没有萧孑的消息,小妞有些萎靡不振、心不在焉似的,小脸蛋儿也瘦不下去不少,叫人看了又爱又心疼。   小辣椒,当真麻烦。慕容煜戏谑地扯了扯嘴角。   婢女端来当归猪蹄滋补汤,微匍着身子在他们跟前轻轻放下。   慕容煜便掀开盖子,用小碗儿盛给芜姜喝。他还从来没有过过这般岁月如斯的生活,心间几许快意。   一阵晓风拂过,浓香的味道飘溢出来,芜姜忽然觉得胃里难受,连忙捂着嘴儿冲出不远处的草丛里蹲下。   “唔……”女子轻呕的声音不近不远传出,杨衍眉角微微触动。慕容煜看见了,便撩开袍摆站起来。   芜姜往回走,他清长的身躯堵住她,将她一袭红裳笼罩在自己阴影下:“花凤仪,你近日总吐,莫不是怀上本王的子嗣?”   被芜姜打,芜姜推开他:“你才怀上子嗣呢,别乱说。都怪你刚才剥得太快,我吃哽了。”   芜姜有点沮丧,其实现在这样的症状分明就像是怀孕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肚子里似乎多出一团很小的小东西,尽管她现在还摸不到。但是萧孑不在,她一个人不知道要拿它怎么办。   她几乎每天夜里都梦见萧孑,梦见他就半倚在枕头边看着自己笑。那般冷长的凤眸,唯独对自己笑时才将冷傲敛藏,其实他对她是很好的,只是她习惯了对他嘴硬,偏就不肯承认。   梦中光线氤氲,那英挺的面庞堆满了温柔,芜姜在梦中便想,只要他能够回来,她今后一定努力不与他无理取闹,不逼他大半夜顶着睡眼朦胧给自己去大街上买小食儿,也不会再一不高兴就把他拨下床,不允他上床和自己睡觉了。   可是醒来后身边依旧空空的,依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就着天边月光。   芜姜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湖畔的太子哥哥,杨衍隽容上无风无波,似乎并不为慕容煜刚才的那句话所动。   慕容煜俯身贴近芜姜的耳畔,偏斜着杨衍道:“我不管,若然怀了那便是本王的骨肉。”   杨衍不回头,只是冷淡启口:“伍叔前日安排你去要债,如何总赖在府上不走?”   伍叔给慕容煜起了个江湖小号,叫作鱼公子。若去要债,那就得做回从前的那些打扮,画额,涂唇,着绮丽美袍,像一只不阴不阳的鬼魅。但慕容煜不想再回去过那样的日子了,他流连现在的一切,爽落、轻松,身边有暖意和祈盼,而不是如从前那样阴毒鬼辟,被世人且惧且轻看。   慕容煜找了个借口:“近日凤仪身体不适,等她好一些,我自然会去,无须劳烦凤阁主催促。”   钓竿下沉,杨衍示意伍叔收竿:“你不去要账工作,兜中分文不名,拿甚么来讨她欢心。”   “唔……”亭子里芜姜才走到桌边,看一眼猪蹄滋补汤,顷刻又跑去了草丛里,纤薄的肩膀难受得一颤一颤。   树影下萧老爹与戒食趴着,但见这一幕不由道:“我怎么看着这丫头像害喜了?”   “乖乖,我也觉得像。你说她肚子里怀的是咱师哥的,还是慕容煜那妖孽的?”   “作稀啊,肯定是你师哥的!”萧老爹拍了他一脑勺,老远地眯着慕容煜:“个小瘸子,龟儿子一不在,他就见缝插针。”   “那可说不准,你儿子惹小芜姜生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没准儿真劈了他。”戒食吃痛,声音低下来。身后似乎有什么绊着了腿,被他狠狠地踢了一脚。   哎唷。暗影下的草堆里,黑熊痛得抱紧脑袋,心中把他骂了个半死。   芜姜走回来,娇好的小脸蛋略显苍白。杨衍关切地凝着她,柔声道:“你还好吗?若觉得那道汤太腻,我再命下人换一道。近日大夫开给你的汤药可有按时吃?”   那一双瑞凤眸中噙着几许宠惯,几分心疼,另还有一点儿隐藏。芜姜看一眼,暗暗捺下脸皮,直言问道:“大夫可有说我得的是什么病,为何时常喝汤药依然吐得不行……哥哥不要瞒我,莫非凤仪腹中有了骨肉?”   吓——   树影下的草丛里登时一片诧然。身后窸窸窣窣,萧老爹还以为是蛇,回头一看,看到一排溜将士的脑袋。   几时都跑进来了。   那边厢杨衍动容,默了一默:“是有二个月余了,胎心甚稳,我便不忍心替你去掉它。既是怀了便安心将养,有哥哥在,一切旁他之事都无需要扰心。”   竟是真的有了。芜姜闻言怔愕,不自觉地抚上少腹,片刻后眼睛便泛开红潮:“那他还是没有半点儿消息?”   杨衍点头:“唔。尤熹用千余人绞杀他性命,即便他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此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十五岁的芜姜听得满心怅然,蠕了蠕嘴角,眼泪便掉下来。算了,她瞥开视线道:“他如果真的敢死掉……我多么想不要它。”   她哽咽着声儿,短短一句话却那么哀伤的语气。只听得树影下萧老爹心肝都颤了——哎唷天也,怎么能够不要!   一骨碌,不管不顾地就窜了出来:“苍天大地我那可怜的儿,算命的打小说他克妻克子克亲族,今次为了给我们老萧家续香火,竟是宁愿舍下自己一条性命。丫头哇,这只小骨头你可千万要给他留着。”   那清风道骨般的身影颠簸过去,大袍子在风中摇摆,戒食拽不住,只得也跟在后头窜了出来。黑熊才抱住头,顿时又被他蹬了一腿。   亭子下芜姜被这忽然一声怔愕,但见两个异族人跑到身边,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萧老爹睇着她娇嫩的小脸,想到儿子昔日对她的牵肠挂肚,悲切顿从心中来,转而与戒食抱头痛哭。   芜姜任由他哭着,待声音渐小,适才蹙眉叱道:“你们两个是谁?打哪儿冒出来的?”   萧老爹赶紧把那一顶花格子帽去掉,露出发丝斑白的本貌,凄凄道:“小丫头,我是你公爹。本想来参加你与臭小子的亲事,怎料到过路进了座城,就听到这么一出。当初那小子替你母妃运棺,就说了句死之前必定把你哄好,哪儿想竟一语成谶,如今骨肉还未出世,说死就死了……算一算英年才满二十四,生辰还没过呢。”   老来丧子,抹着眼泪,满面哀伤。   伍叔收了竿,推着杨衍走过来:“何人在此喧哗?”   芜姜看他凄凉的样子,便有些不忍心,转头解释道:“是萧孑的父亲。”又红着眼眶,对萧老爹说:“那是我哥哥与伍叔,是这个城的城主。”    ☆、『第一零三回』花宝   竟然是亲家哥哥,萧韩默默松了口气。看杨衍生得这般丰神俊逸,若然是情敌,那可真够自个儿子喝一壶。   他心里算了算,当年晋宫被屠,整个皇城死去的皇子都有入册,唯独差一个晋太子尸骨无存,莫非芜姜眼前这个哥哥就是当年失踪的晋太子。看杨衍这般态度,想来对自个儿子甚有成见,哎,千不该万不该当年述职不该路过那座城啊。   算了算了,反正那龟儿子大抵也已经死了。连忙堆砌笑容,一副道骨仙风的面相最是容易掩盖糊涂憨傻的本性。   杨衍面无表情地睨了两个人一眼,冷淡道:“原来是萧老大人。我凤凰府府门森严,你们是从哪里进来?”   啧,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凤凰府……莫非传说中天下金融一霸凤凰阁也是他家开的?   萧老爹与戒食惊讶得大眼对小眼,又略尴尬地回他道:“呃……从那边那堵墙进来。那面墙下有个洞,不甚起眼,左右老朽身轻体捷,便从那洞中而入,不麻烦。”   “是是是,多卸两块砖就差不多了。”戒食亦跟着点头,在芜姜哥哥的气场面前莫名有一种天然的拘谨。   那面墙倒确是有个洞,不过几个拳头大小,隐在草叶丛中,不认真看几乎找寻不见。亏得他一老一少为了进府煞费心思。   杨衍看了眼两个人袍摆和袖子上的土,不自禁搐了搐嘴角,叫伍叔:“回头去把洞堵上,没得让谁人都能钻进来。”   “是。”伍叔才哈下腰,只听得那边厢“轰”一声巨响,方才还齐平的整面墙却塌了。   “咳咳咳咳……”藏在墙根下的十几个将士呛得抬起头来,边走边骂:“他妈的黑熊,叫你少卸几块不听,这下全塌了吧?你去修!”   “我胖还怪我咯,没老子想的这个法子你们能进得城来?”黑熊咕哝着,抱着脑袋站起来。斜眼瞥见对面芜姜和晋太子的表情,一个个面露尴尬,只得灰头土脸地走过去。   一排溜七红八绿的异族装扮挺拔地立在芜姜跟前,芜姜觉得头很大。真不知道萧孑带着这群笨兵是怎么做到战无不败的,竟然还能在边塞称雄这么多年。   但是却忠心不二。   众将士怅然道:“小芜姜,我们都听到了。将军待我等有如再造之恩,若非是他,此刻我等怕早已成路边饿莩一具。便是他真遇到不测,我们也必当扶持幼主,这天下一样为小公子打下来。”   “请宫主诞下幼主,我等誓死效忠!”忽然成排单膝抱拳跪下,浩荡的声音在四方天空下回响。   “呜呜……值了,值了。”萧老爹拭着眼角,他竟不晓得自个儿子那副千年冰山脸还能带出这么一群忠义的兵。作势把慕容煜从芜姜身边拨开,叫芜姜上前扶他们起来。   芜姜心里可难受了。本来就已经够难受了,再被他们这样吼两吼,只觉得心肝都要颤断。又想起萧孑在战场上的叱咤英姿,还有他对自己的诸多好。天晓得她该有多么的恨他呢,是有多绝情,才舍得刚疼了自己半年不到,然后就给她留下一块小肉儿消失掉。   芜姜的眼眶又红红起来,被萧韩推着走上前:“你们都还没去找他,怎么就知道他死了……他兴许这会儿正在哪里藏着,伤口痛得厉害,等着你们去救呢。”   她眼睛不看人,瞥着不远处无人的树梢。声音嘤嘤呜呜的,像在极力压抑着哭腔。   大家从来只见芜姜像个小辣椒一样欺负将军,不然就是被将军宠得娇滴滴的,哪里见过她这般断魂模样。一时各个都不敢去刺激她,生怕哪里说得不对,那眼泪登时就如断了线的珍珠,要决堤了。   黑熊酝酿了片刻,咳咳嗓子道:“谁说不是。早前癸祝陷害将军,灭他五千亲兵那次,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结果呢,藏在小芜姜那里。说不准现下又哄了哪个小姑娘,躲在她那儿养伤也未必……”   话还未说完,就被吕卫风拽了一袖子:“作死啊你,不懂说话就别说!”   黑熊看了眼芜姜,立时闭上嘴巴。   芜姜都听见了,她心里相信萧孑是独宠自己的,他对别的女人根本没兴趣。月明殿里伺候她的丫头其实都挺美,从来就不见他抬头看一眼。   可是这会儿心里难受得什么不好的话都听不进去,芜姜咬着唇儿说:“他就算死了,我也要叫哥哥把他的尸体找出来。他若是移情别恋,这个孩子我便不会给他相见。”   最是了解自个儿子的秉性,倘若把“伤重而死”和“与姑娘勾搭”摆在他面前,他绝对选后者无疑。那小子可务实。萧老爹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宽慰道:“必死无疑,必死无疑了。逝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那臭小子能养大都已是造化,丫头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话音方落,将士们顿时齐刷刷地跪下来:“将军生死未卜,幸得有小公子遗于世间。请宫主念及往日恩爱,容我等继续扶持幼主!”   “请宫主容我等继续扶持幼主!”明明才十几个人,怎得声音浩瀚震天响。那塌了一面的墙外恰有挑担的闲人路过,不自觉频频往里头张望。   好个萧阎王,阴魂不散。   瞅着芜姜白皙的小脸蛋,杨衍心疼得眉宇蹙起。怕影响了她胎气,便冷声发话道:“既是话已言毕,伍叔,请他们出去吧。”   说是请,这样一群人高马大的大兵,其实分明就是轰。   却哪里能轰得出去?那老头儿有钱,一下子拨了千倆租下隔壁一座空置的小楼,带着十来个将士住下了。每日去街市上买各种好吃好玩的拎回来,亲自拿去灶上炖,又亲自给芜姜端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喝。将士们亦如影随形,芜姜走哪儿他们就跟去哪儿,生怕她一个不慎出了什么纰漏。   最近齐凰伤口痊愈,慕容煜主仆二个被打发出去要债。左右也无人在她身边时时看顾,太子哥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一群人围在芜姜跟前热闹。   那些汤水味道倒是很合芜姜的胃口,自从萧老爹来了之后,芜姜的孕吐虽然依旧厉害,到底看见东西能吃得下腹。用老头儿的话说,是那肚子里的小骨头和他父亲一样一样,怀胎十月不把娘亲折腾够不肯生下下来。这些汤药都是从前萧夫人怀萧孑时候用过的,萧老爹一试果然奏效。   芜姜每喝一口,萧老爹就会冲她和蔼地笑一笑。但是背过芜姜,在没人的时候,他又会念叨着“我那可怜短命的龟儿子,怎生才二十四就没了,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也留不住。都怪爹对你太苛刻,恁大个家产你就一天也没享受过……”然后偷偷地用袖子抹眼睛,风萧萧兮凄凉。   芜姜其实都听到了,只是不戳穿,每次都尽量地叫自己多喝一点。   她时常坐在湖岸边发呆,两个多月的小腹还没开始显怀,但有了骨肉牵绊,每次想起萧孑时的心境却已然变得不一样。   萧孑还是没有消息,哥哥叫人在那旷野周边找寻,只找到一块他身上掉下来的玉佩,上面还染着一道血痕。哎,她每次想起他心里就揪着疼,相爱之人若是无缘在一起,最好互相一点儿牵扯也不要留下。没当这时候她就会可怜肚子里的小骨头,那块玉佩她扔了好几次都扔不出去,最后又重新挂回了腰间——总要给小东西留点儿对爹爹的回忆。   “咚。”芜姜眨了眨清凉的眼帘,往湖里扔了块石头。   花坛边的小径上,伍叔看着芜姜落寞的样子,低声道:“消息打听到了,说是当日渠漓城郡主正巧路过城外,将伤重的萧将军掳了去,藏在营帐里偷偷养着。阁主看……是不是派人去把他接回来?”   “渠漓……”杨衍着一袭月白绸裳,衣袖被风吹得微微拂动。默了默,道:“渠漓乃楚界之地,不论是与时局、还是与那郡主都是他必须要闯过的关。十多天已去,他若肯回,自会回来,若是不回,亦有他自己的安排。由他自生自灭去吧。”   说着凝了眼芜姜单薄的背影,扶着车轮子往甘泉楼回去。   ~~~*~~~*~~~   “啊嘶——”光线昏蒙的帐篷里,萧孑捂着胸口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方才梦中看见芜姜中元节给自己放花船,抿着小唇儿,眼目顾盼,醒来后他心里有点乱。   身上伤口经了这十多天的调养,多数已愈合,只是胸前被刺的那道依旧脆弱,稍稍一用力便钻心地刺痛。他皱了皱眉,扶着桌沿站起来。   傍晚的阳光有些刺目,眼睛一瞬睁不开,适应了好半刻,方才踱步迈出去。   营帐外士兵三三俩俩卸甲归来,有的身上挂着伤,有的绑着腿互相搀扶。楚人野蛮,今次渠漓与之交战显见得形势不太好,倘若自己未发生这一出,现下来找他们谈判倒是个大好的时机。   他微蹙了蹙眉宇,避开人群的视线,自在营房后的无人处慢慢走着。太久没有走动,筋骨都有些酸胀。   忽然看到前方蒋鸢与近身婢女走过来,边走边笑道:“自从萧将军来了之后,郡主气色都比往常好了许多。”   “嘘。”蒋鸢做噤声的手势,又捏了捏她的鼻尖儿道:“就你嘴甜,我几时不美了,他不在我也照样美。”   “那倒是,不然大梁皇帝就不会以郡主入宫作为条件了,听说那个皇帝乃天下第一色。”婢女嘟嘴,想到岌岌可危的局势,又怅然道:“就是不知道将军还能呆多久……郡主真的打算帮他找那个晋国小公主的下落吗?若是找到,他怕就要走了。”   与楚国相较,渠漓一座城池分明势单力薄。父亲三番求请大梁相助,那梁皇早先不肯,后听说自己容貌佳丽,便提出以自己入宫为妃作为出兵相助的条件。   一席话把蒋鸢从梦中拍醒,她亦惆怅起来,凝着眉头道:“哪那么容易,天下纷乱,豺狼虎豹虎视眈眈,一个弱女子能活着都是传奇,说不准早被谁人掳去了。到时候再说吧,现下可不能去打听,要是风声泄露出去,倒要连累了我子孑哥哥。”   婢女羞她:“就知道郡主心疼。不若郡主把将军留着,拖着拖着便日久生情,早晚他也能一样喜欢郡主。   “咳。”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咳嗽。看到两道中等壮硕的身影在路中站住,萧孑蓦地隐去营帐后。   蒋鸢抬头,看到是自己爹,连忙娇嗔道:“呀,父亲大人快要把鸢儿吓死了。”   蒋城主四十余岁年纪,着一袭灰黑亮绸袍,捋着胡子道:“两个人嘻嘻闹闹在说些甚么?”   主仆二个眉来眼去,掩饰不住脸红,含糊应答:“去前面库房里找点儿东西。”   自从四年前被那个姓萧的梁将偷了心,这闺女便总是一副心事重重,难得近日这般活泼。只当她终于走出阴霾,蒋城主闻言甚欣慰,又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这几天大梁使节正在城中耽搁,父亲不愿你与他们正面接触,你切不可乱跑,以免徒生出乱子。”   “嗯,女儿晓得了。”蒋鸢用力点了点头,暗暗拽着婢女的袖子快走。   随从睇着两道渐远的窈窕身影,压低声儿道:“老爷,听说小姐在仓房里藏了个男人,时常悄悄带李大夫前去看病,怕不是……”   蒋城主正自骑虎难下,癸祝要求把宝贝女儿送去宫中为妃,他心中是千般不舍;然而不送吧,看楚国眼下的咄咄逼人之势,怕是要把整个渠漓城都吞并。正举棋不定之时,自然不愿闺女再生出什么旁它事端。   听随从这么一说,顿时板起脸:“怕不是什么?我自个的闺女我还不了解,天下间的男人除却那个姓萧的阎王,其余哪个能叫她看上眼?”   自己说着,忽然也是一愣,些微明白过来。   随从尴尬躬身:“小的正是此意,前日听梁国使节说到,押送慕容七皇子的尤大人一行尽数被灭于景安城百里之外,想来必是他所为。老爷不妨跟去看看,若然是他,那倒好了,癸祝再贪慕小姐的姿容,也终究不比萧将军一条性命更有吸引力。再或者老爷把他留下,亦可平添一道助力……”   蒋城主四目环顾,见此刻周遭无甚闲人,怅然地叹了口气,压低嗓音道:“便真是他,我若将他交出去,鸢儿也必要恨我一辈子;若然不交,以他与那晋国小公主的谣传,又怎肯因为鸢儿而留下?此事你先不许同人说道,待我从长计议……”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吊桥上拐去。   梁国的使节竟然也在这里?看来此地不宜久留。萧孑薄唇下抿,默了默,见那边厢随从回头,连忙低头一隐。   ……   帐篷里,蒋鸢与婢女走进来,看到萧孑正在拭剑,不由惊讶:“子孑哥……萧将军几时起来了?”   把手上的汤钵往小桌上轻轻一搁,肌肤粉白,指如柔荑。   萧孑睇了她一眼,手中动作不停:“总躺着也叫人烦躁,起来走动走动。”   此刻正值黄昏,光线昏蒙,那英挺的五官因着背光,显得愈加的冷而清俊。   婢女看得脸红,抿嘴调侃道:“看郡主对萧将军这样关心。自从萧将军来了之后,我们郡主每日笑的次数比往常四年还要多。”   蒋鸢羞赧,却似并不恼她出卖自己,佯作打她:“把东西放下,快别乱说话。”   婢女吐舌头:“呐,我可放这儿了。这衣裳是我们郡主熬了三个晚上才缝制的,萧将军你可不许不穿。”说着便退出门去望风。   帐篷内顿时安静下来,那宝蓝缠花底长袍置于桌上,显得冷清清的。萧孑拭着剑,只若未曾听闻。   天生寡情角色,那凤目中总是敛着冷郁,平素与不相熟之人几不搭话。   蒋鸢有些祈盼地看着他:“萧将军不起来一试?若是哪儿不合适了,鸢儿回去再改改。”一边说一边给他从钵里舀汤。   本已两不相干的关系,忽然因着这次的遇袭又牵扯起来。萧孑何等角色,自是一眼便洞穿她内心复燃的念想。他便不接她话茬,只淡淡道:“沙场夺命之人,穿此华袍倒显得拘束。蒋姑娘的盛意萧某心领了。”   因着方才在帐篷后听到的那些对话,复又问她近日外头风声如何,可有关于芜姜的甚么消息。   蒋鸢动作一顿,并不愿在两人相处的时候提起那个叫他痴狂的女子。想了想,便作泰然笑道:“倒是去打听了,只是并未打听出来。听说那晋公主容貌媚绝天下,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怕不晓得会出甚么事,兴许已经……”   她说着,见萧孑只是默默地听,想到自己兴许不日便要因为守城而委身于癸祝,心间忽然哀伤,鼓足勇气道:“若然……若然她已遭遇不测,萧将军不如干脆在渠漓城住下。我爹爹正与楚国打仗,他只鸢儿一个独女,身边无有帮衬,将军若是留下,他一定甚感欢喜。”   那满目殷切又略微忐忑地等待,萧孑怎会不懂,却也懒得戳穿她谎言。当年被她胡搅蛮缠至头疼,早已晓得这是个偏执疯魔的角色,能如近日这般泰然地与自己说话,都已是难得。   他寻思着方才随从所言,那尤熹一行全军覆没,这样狠绝又不留后患的手段,除却自己,应该只能是杨衍一人所为。那么此刻芜姜必定已经在他身边了,只是不知当夜跑出去,后来可有曾伤及身体发肤……毕竟在遇袭之前,他曾那样狠地要过她两个时辰,他怕她根本不余多少气力。   想到此,萧孑心中不由焦灼,兀自不动声色地问蒋鸢:“她不会死,蒋姑娘多虑了。你父亲之城,若无外力相助,还能支撑多久?”   蒋鸢沮丧地在他对面坐下:“城中还有兵马九千,所幸正值秋收,粮饷不置于亏空,算算应该还能撑上二十余日。却也悬乎得紧,拖不了多长时日。父亲正在求请大梁出兵相助,若然大梁出兵,鸢儿恐怕……恐怕就得委身于梁皇了。”   水汪汪地抬起眼帘,忽作明媚一笑:“子孑哥……萧将军可否在鸢儿赴梁之前,让鸢儿心中有个明白,到底她比我好在哪儿?你别误会,我和当年早已不一样,可不会再同你胡闹。”   想到芜姜,萧孑凤目中镀上一抹无奈的宠溺:“倔强,爱莫名其妙发脾气,忽而像个哄不住的小辣椒,忽而又同我撒娇讨宠儿,我却愿意纵惯她种种。一个人若喜欢上另一个人,是无须任何因由的。蒋姑娘这般出色,将来必定不乏意中良人。昔年之事过去便忘,今后还请莫要继续挂心。”   苍劲指骨收起剑鞘,随意往床榻边一落,错开与蒋鸢的对视:“只癸祝此人一贯言而无信,便是你真应了他,他得逞之后也未必如约履行。玉门边塞新起枭雄,与我算是莫逆之交。蒋姑娘既是还余二十多日可撑,倒不如等我伤愈,或可以为你前去请兵。”   蒋鸢脸颊蓦地一红:“萧将军可是不愿我去服侍那个梁皇?”   萧孑淡漠解释:“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萧某自是不希望你落入奸人之手。你切记我今日吩咐,安心守城二十日,届时必会叫你看到转机。”   “郡主,郡主……”婢女掀开窗帘轻唤:“老爷派人来叫,你快出来。”   蒋鸢却已听误会了,想到还能有二十余日相处,不由兴高采烈地随婢女离开。   萧孑随后出去,但见她二个身影逐渐走远,便从角落桩子上解下一匹马,捂住胸间伤口,忍痛跨坐上马背:“驾!”   ~~~*~~~*~~~   景安城。   城主府邸,晌午晓风轻拂,湖边丝竹声轻盈曼妙。老树下挂一道秋千,一抹水红色长裙正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岁月静好。   萧老爹兜着扇子立在一旁轻煽,戒食推了老半天,推得精疲力竭,“啪嗒”一声坐在地上:“不行了不行了,这小妖孽还没出世就恁般折腾人,莫非真是慕容七那小妖娘下的种。”   “作稀啊!越能闹腾就越是你师哥下的种,懂不懂你?”被萧老爹捋了一脑瓜。   萧韩最近对慕容煜简直恨得咬牙切齿,那小王八羔子,趁着出去要账的机会在诸国间大放厥词,只道是芜姜破了他的男儿身,如今腹中已怀上他的小骨肉。   萧老爹很为自个孙子这说不清的绯闻而苦恼,但又没办法解释,谁让芜姜确实和慕容煜在山谷下呆了一晚上呢。   见秋千停住,连忙端着汤碗喂芜姜:“丫头别理他们,多吃些,待把孩子生下来,我们萧家多少的财产都归你。”   他煲汤的功夫甚好,想来从前萧夫人怀萧孑之时没少劳他伺候。   “唔……”芜姜吃了一口,怎奈又开始泛酸水儿。   萧老爹瞅着她瘦下去的小脸蛋,心疼得不行,只得又把黑熊拎起来:“嗟,就跟那龟儿子没出世时一样一样,非得在秋千上荡着,才能不折腾当娘的。劳驾小军爷再推推。”   那六十花甲发丝斑白实在叫人不忍心推却,将士们只得又排着长队儿挨个走过来。   ……都已经荡过好几轮了好吗,那秋千摇来摇去恁个枯燥,不晓得小公子到底觉得哪儿舒坦。但是前头才刚说过要誓死效忠幼主,荡个秋千就反悔哪是人干事。   一提起萧孑,芜姜的情绪又开始落寞。许是太早的年岁怀孕,害喜的反应有些过重,时常一吃就泛呕。将士们都怕她一个倔劲上来不要了孩子,到底将军遗下的小家伙还承担着灭梁的大任呢,当皇帝太累,没人愿意去争抢那个位置。   颜康、大李他们亦在边关随时关注着,各个都呵着捧着小芜姜,生怕出了什么闪失回去没法儿交代。   黑熊为了讨芜姜开心,想了想决定说几句萧孑坏话:“其实……其实吧,将军死了倒也清爽,从前那样口是心非地欺负你,我们一众将士早都看不下去了。如今倒好,他一死,等将来小芜姜你当上了太后,叫他在地底下干眼馋。”   太后,太后个鬼啊。谁要十五六岁当太后了,芜姜唇瓣儿一抿,眼泪没忍住一骨碌掉下来。 ☆、『第一零四回』月圆   戒食也应道:“可不是,光那句‘从此就当世上没有花芜姜这个人’就不知道说过几次。我头一回听到他说这个,嗟,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心叹这世上果然什么人都有哈!”   萧韩听得犯糗,真为自个儿子脸红。   “呃,死都死了还提他做甚?来,丫头你吃。”把一勺子百合养心汤给芜姜递去。   那肚子里才两个多月的小骨头也是得了他阎王爹爹的真传,非得在秋千上荡着,才能容芜姜吃进去的东西不吐出来。   咯噔咯噔,一骑骏马入城,在府邸前停下,古铜的宝剑拨开守门兵卫,大步流星走进去。   戒食还在说:“我那时就提醒他,说做人这么绝情小心遭天谴,他还踹我!可好,现在世上先没他了,这是什么?这就是报应。”   他打小被师哥欺负到大,心中怨念极深,总算现在熬到他死了,自然要尽情说个痛快。   “是这个道理。”周围的将士们都在点头颔首,他正待要继续吧啦,怎么忽然觉得脊背一股飕飕冷气。斜眼一瞟,但见一道挺拔英姿立在身后几步外,青天白日遇魂了。吓得一咕噜改口道:“但坏虽坏吧,坏点也有好处,比如阎王不收什么的……嘿,师哥,你几时回来的?”   师哥……?   一众将士乍听之下冒出一头冷汗,顺势看去,登时“啪”地从草堆上站起来:“将……将军?!”   哼,一群墙头草,多少恩爱都是被这群爷儿生生搅和没的。   萧孑斜眼一睨,刚从马背上下来,右胸的伤口还在钝痛,他用手捂了一捂。但见那秋千下芜姜一抹水红裙裳在风中如烟尘苒苒,青丝如缎飘逸,不由在将士们的注目下向她走过去。   芜姜才抿下一口汤,萧韩的勺子还没收起,她闻声转头,那汤水便叮咚一声落去草地上。   时间像是忽然放慢了,静止了。看到萧孑手持胜邪长剑走向自己,那薄唇下抿,五官冷俊如削,墨发用青布扎束,垂散于宽肩之上,如风一般。她以为是幻觉,眨了眨眼睛,问萧韩:“萧爹爹,我可是眼花了?”   萧韩眼巴巴地瞅着儿子,算算快一年了,小子如今的气势依稀已像个帝王样。果然得找个厉害点的丫头管着啊。   他手有些抖,亦喜亦悲道:“没花没花,就是那个惹你茶饭不思的臭小子,小骨头他爹。”   萧孑凝了老头儿一眼,径自走到芜姜身旁:“二十日未见,这就不认得人了?”   芜姜唇角微颤:“你去哪儿了?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哥哥四处找你都找不见……你不要我了。”   她撇着头,眼睛不看人。纤嫩手指不自觉地抓在绳子上,抠得那么紧。   萧孑俯看着她瘦下去的下巴,一颗心都快叫她疼化了。   凤凰阁天下无路不通,找不到自己才怪,以衍太子那般冷情冷性,只怕根本就是故意任自己听由生死。萧孑暗自腹诽,但也晓得这小辣椒是个醋缸子,现下都快要哭了,哪里还敢在她跟前提蒋鸢。   一双凤目将芜姜上下扫量,但见娇娇娉婷,毫发无损,方才放下心来。长臂环过她的腰肢儿,托进怀里:“受伤了,右肺被刺穿一剑,身上亦多处箭伤,实在不余气力来找你。好容易熬到伤愈,这便快马加鞭赶回来。幸得你无碍。”   熟悉的味道又沁入鼻息,芜姜贪婪地感受着:“把我往马背上一抛,自己一个人就去送死了,下次可不许你擅自决定。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我的。”   那声儿也似含着氤氲水汽,从来未曾有这样乖顺过,好似藤缠树般地离不得自己。   萧孑心中溢涌柔情,清削下颌宠溺地蹭了蹭芜姜额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这次是我不好,不该因为太想你,就把你哄出城去。”   她好像快要长到他下巴,刚刚好的匹配距离,他忍不住俯下来亲她的唇瓣:“刚才说什么……怀上了我的骨肉?”   “两个多月了,镇日老折腾人,我都快不想要他。”芜姜脸红,垂手打他,他痛得皱眉。她想起他轻描淡写的那些伤痛,心中又疼,怎么手却停不下来,又打。   他便看出她这些日子对自己的煎熬,蓦地把她的手环去腰间,倾下薄唇吻住她:“他折腾你,你就折腾我好么?这笔账当爹爹的来替他还。”   “嗯……”空气中传出唇齿胶着的旖旎声响,芜姜不自觉的娇吟总是勾人,那纤秀的脚尖儿高高踮起,被萧孑箍得都快要站不稳。   青裳撩红裙,两道年轻的身影羡煞旁人。将士们虽然看到过好几次他们当众亲吻,但都是碰一下就分开,几时有过这样的深情这样的长久。看将军的手托在芜姜腰肢儿上,芜姜嫩白的小手不自觉地在他脊背上攀爬,一个个都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嗟,萧老爹真是替自个儿子害臊啊。小子,打小关去庙里头清修,也没把他这身邪劲给修掉,撩起小姑娘来真是无师自通。   快走啦,不许看嘞啦。大着舌头赶人,不让看。   一抬褐木轮椅自不远处的花亭下过来,但见这一幕,看那武将揽着自己娇纯的小皇妹如若忘我,便晓得双双已是动情至深……拆不散了。   “走吧,回甘泉楼。”杨衍面无表情,叫伍叔默默推自己离开。   芜姜被吻得都快要窒息了,忽然记起这是在哥哥的府上,连忙推开萧孑:“唔……不可以了,你快随你爹回去。”   萧孑喑哑着嗓音:“不回去。让我好好看看,近日可有变瘦了!”忽然倾身托起芜姜,也不顾婢女的阻拦,径自往芜姜的闺阁抱去。   要死了,阁主特意吩咐过,不许这个英俊的将军靠近宫主寝殿半步的。一众丫鬟婢女连忙随上前去,呼啦啦一大群。   栖凤宫中静谧如斯,风拂长帘,不闻人声。萧孑进去,柔声问芜姜:“在几楼?”   芜姜攥着他衣襟,心口儿怦怦跳,身子却没有力气挣扎,只是应道:“最高的那层。”   他便调转英姿,一袭青袍缱风,抱着她往三层寝殿而去。   殿门在身后关起,双双卧倒在榻上。丈宽的软榻,如同云朵,芜姜娇妩的身体就像云层里一只小鹿。他修长手指拆解她的衣裳,她攥了一攥,复又听天由命地松开。那衣缕如蚕丝从她樰白肩头滑落,露出一片初熟美沃。早已找不见昔日少女的青涩了,她脸颊羞赧,捂着不让看,他把她手拉去肩后,蓦地倾覆下薄唇。   半透的帷帐在风中轻舞,将那帘后旖旎的纠缠若隐若现。忽而便不行了,芜姜拨开萧孑英挺的面庞:“唔……再弄要死了,大夫说前三个月不可以,你快随你爹回去。”   萧孑半仰起身躯,凤目熠熠:“不想我么?”   芜姜抿着莹润的唇儿:“想,就怕你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   “那就别赶我走。”萧孑咬了咬她的耳垂,一手箍着不让她动,匀出一只手宽衣解带,兀自搂着芜姜在她身畔躺下。一路带着伤彻夜驰骋,他其实已经很疲惫,掩不住眼底一片青。   那经年沙场拼杀的肌腱线条硬美,芜姜指尖从他的新伤旧痕上轻轻划过,心尖儿忍不住就疼,柔软的唇瓣覆在上面轻吻着。   说好的要好好睡一觉,后来他却又难受,两个人在蚕丝薄被下缠着分不开,闹了大半个时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遁去了梦乡。   婢女、老爹和将士们都在底下守着,见无动静,又不敢上楼打扰。   没想到那小子竟是去了通宵不归,老爹一整夜“阿弥陀佛”心肝都快要吓破了。好在第二日清晨,小两口肩并肩、五指交扣着走下来,芜姜气色粉粉的,眉目间流淌的都是甜蜜,大家适才默默舒了口气。   萧孑这厮得逞后,竟就此在芜姜的栖凤宫中住下了。每日与芜姜同吃同睡,同起同卧,俨然成了栖凤宫中的半个主人。   没皮没脸萧阎王,还没成亲呢。芜姜早先的时候不肯,可是萧孑走哪儿便要带着她去哪儿,景安城内如今无人不知城主小妹与他是一对。见过太子哥哥几次,哥哥虽然依旧不冷不热,但到底没有提起这件事,后来芜姜就只好默认他住下了。   反正住下来,他除了伺候自己这个、伺候自己那个,其余的他也别想干。一双双眼睛都跟防贼一样地盯着他呢,生怕他又做甚么坏事,一不小心把小骨头欺负了。只有在夜深人静无人之时,两个人吻着吻着,受不了时才会偷偷地在芜姜别处释放一下。   他也真是坏,并没有真的与芜姜那个,每次却能把她弄得像快要死掉。每当寝殿里传出小宫主猫儿一样的“嗯嗯”和轻喘声,便是殿门大开着,婢女丫鬟们也不敢随意闯进去。   那个英挺的将军把小宫主疼得像命一样,她们都怕进去看到羞人的一幕。   萧老爹对自己这个儿子真是又气又没办法,每次看见萧孑牵着芜姜下楼,都想脱下鞋拔子教训他两下。但看着小丫头自从儿子回来后,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身段儿也一天比一天娇喜,又只能翻着白眼儿任由他小两口自己去。   也是奇怪,自从萧孑回来后,肚子里的小东西倒变得老实了。只要萧孑在芜姜身边呆着,它都没敢再使什么幺蛾子折腾芜姜。   天生怕爹爹呀。   眼看着芜姜的肚子渐渐隆起,婚事就不得不被提上了日程。萧韩算了算自个的“薄”产,这些年吃糠咽菜,统共存了得有八百七十多万倆,他留下三十万倆给自己和戒食养老,其余的便全部划去了芜姜名下,作为娶她过门的聘礼。   杨衍没说什么,容色淡漠着,只叫伍叔把那一大叠地契、银票和各种契不客气地收起。   这便算是应下了。   动了红尘情愫的太子哥哥似乎变得好通融了些,不再对萧孑如从前那般隔阂。有时候会冷冰冰地叫萧孑同他去河边下棋,然后状似不经意地向他讨教些“问题”。   当然,以萧孑这般睚眦必报并且记仇的秉性,是不会给他多少好建议的。每次总是芜姜私下里找到伍叔,免得哥哥上他的当。   哦,还忘了说,太子哥哥现下正处于情感迷茫期呢。他好像爱上了一个女人。    ☆、『第一零五回』破梁   却说在萧孑离开渠漓城没几天,蒋鸢就循着踪迹追来了。原也是个不到墙头心不死的骄纵人儿,说什么不缠他都是假话。起先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每天只是在城中游逛。后来有一次,在街角的甜食铺门口便看到了芜姜。彼时芜姜着一抹水绿的罗裙,与萧孑两个人手牵着手从铺子里出来,一缕发丝被风拂上脸颊,萧孑替她揩去,宠溺地捏了捏她鼻子。   忽地蒋鸢便愣怔怔站在二人对面。自四年前相遇,从来只见萧孑寡情冷性,未料到他竟会这样对一个女人温柔,那凤目中的笑意有如冰山初融,叫人心都要被他化了。   蒋鸢蠕了蠕嘴角,眼眶里顿时噙满一掊泪,甩开袖子转身就跑。   芜姜尚愣在原处,并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的漂亮姑娘是谁。还以为萧孑受伤期间又欺骗了哪个女子,差点没把他撕了。等到拖着萧孑去客栈里找蒋鸢的时候,她已经策马出了城。   蒋鸢也生得出挑,在酒肆里独饮时就已经被盯上。那些坏人一路随着她到城外,待到无人处便将她从马背上生擒下来。她此次原是瞒着父亲悄悄跑出来,身边无有亲随,正在踢打挣扎之际,恰遇到出城办事归来的杨衍,便衣裳不整地被杨衍救下。醉得不成样子,揽住杨衍便不肯松手,直道为什么就是不能喜欢自己,她这些年苦等他等得好煎熬。   杨衍自十七岁中剑落池后,身边一直空冷消寂,蒋鸢是他这些年抱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那柔软的身段在他怀中动着闹着,他兀自在轮椅上笔挺着坐姿,一路冷淡地把她抱回甘泉楼。命丫鬟给她清洗完毕,又将她揽去自己的床上,转而在书房里宿了一夜。   哪儿想第二天蒋鸢酒醒过来,发现通身衣物被换,便叱责杨衍是个轻薄登徒子。   抓着被子要下地,整个儿却无力地软下去,被杨衍顺势托住了腰。两个人面贴着面,那样近的距离,看到杨衍近在咫尺的雅隽面庞,颈上、耳侧诸多自己留下的吻印,而自己身上却清洁无痕。不由又羞又怒,说不出话来。   杨衍亦不与她形容过程,只是冷漠地扶着轮椅避开,命婢女进去给她穿衣洗漱。   这是蒋鸢在萧孑之外遇到的另一个寡淡男子,但是二人却又决然不同,他隽贵如玉,云淡风轻却又无处不给人以纵容。就连她一贯偏执与娇纵的性情,在他面前都被敛得使不出劲儿。   芜姜早前原来并不知晓,后来有一次去找太子哥哥议事,却偶然在他甘泉楼下的花坛边,看到他与蒋鸢在逛园子。   蒋鸢似崴了一下,被他下意识伸手一搀。忽然唇便碰到一处,转瞬即离。她脸一红,他抚在她肩上的清长手指攥了一攥,蓦地却贴过去吻得更深了……   哥哥这些年难得与谁人动情,芜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怕弄出动静搅扰了他们,只得屏住呼吸背过身去。   后来很久了,才听到太子哥哥哑声问:“可有人曾如我这般吻过你么?”   蒋鸢胀红着脸,摇了摇头。芜姜是在她当了自己嫂子后才晓得,她长到十八岁,那日始才第一次尝得被人亲吻的滋味。   太子哥哥默了默,一双瑞凤眸凝注她:“你心中的那个人?”   “我心中的那个人,任我如何惦记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他有了一个真正喜欢的女子,我见了,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那样入他的心……那天晚上我醉酒,便是想一场酒过后从此将他彻底忘记。”蒋鸢气息微喘着,眼底有些落寞却又平静。   夜风抚上她的颜颊,将方才被杨衍动情时弄乱了的发丝轻拂。杨衍替她仔细揩好,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定:“是否介意我断去的腿?”   那语调里有些微不确定,却又隐隐潜着等待。笔挺的身姿坐在轮椅中,道不出的清冷与雅贵。蒋鸢半倚在他身侧,猜度不出这个奇怪男子的身份与来历,怎生心中那根弦儿却为他悸动。   她默了默,咬着下唇:“你既这样问我,那明儿我就告辞好了。”   起身欲离开,岂料刚转身,杨衍却忽然将她拽回来:“问过我么?我不允你走。既是已在我生命中出现,那么不管此前有过甚么,你都须得对我负责。”   “……你所要的任何,我亦能尽数给你。”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芜姜连忙悄悄走掉,后面之事就不晓得如何了。   她才知道昔日少年如玉的太子哥哥竟也有这样霸道的一面,还学会了说情话。但是心里却暗暗替他欣慰,欣慰他身边终于可以不再冷清。这阵子便很少再去甘泉楼打扰他。恐怕蒋鸢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他的妹妹,毕竟一座府邸走来走去,难免忽而就瞥见了。应该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芜姜便等着他们自己挑明。   这之后便是成亲了,成亲的场面很盛大,嫁妆与聘礼从景安城往勒城绵延,一路绫罗绸缎珍珠翡翠,将那西去的夜空都衬得尤为明亮。太子哥哥把凤凰阁名下四分之一的产业都划至芜姜名下,萧老爹为芜姜打制了一套价值数十万的凤冠霞帔,周边的城主与拓烈亦分别送来贺礼,盛况堪称这数百年来之最。   只有慕容煜独自一人伤怀,他自知是斗不过萧孑这个手段冷狠的汉将,却没办法说服自己眼睁睁看着芜姜出嫁,所以在芜姜成亲的前几天便悄无声地去了最远的大理。这次讨回来十数万倆陈年老债,得了千余倆的提成,自己分文未留,全数用来给芜姜买了礼物。   一颗红玉同心锁,质地虽不算最为上乘,倘若放在从前他还是王爷的时候,兴许根本不屑一顾,但却是如今的他倾其所有。   彼时芜姜已绾发为人妇,月明殿外的回廊上,慕容煜忽然闪身堵住他。阴柔的俊美面庞贴近她的眸,那么哀伤又决绝地说:“红玉有魂,锁人心魄。花凤仪,我不在乎这些世情礼俗,不管你穿了谁的红妆,在本王的心里,你依旧是我铭心镂骨的女人。那个晚上发生过的,我忘不掉。”   哎,芜姜都解释过一百遍,就差找个婆子把他裤子抹下来验身了,他也死活不相信。穿一袭宽袖阔领的玄黑刺银纹修身长袍,额点青莲,唇如墨,就像那阴间的鬼夜叉。太子哥哥也是对他“物尽其用”,他想脱胎换骨沐浴人情冷暖,他却偏偏叫他遁入地狱一条道愈走愈黑。   又说芜姜如果不肯收,便是看不起他如今江湖打杂,芜姜只得把红玉受下,瞒着萧孑藏到了床底的小金库里。也是奇了怪,明明除却自己谁人都没有那箱子的钥匙,怎生三五天后再看,一应所有地契、房契与债契都在,偏偏就少了那么个不甚起眼的小玉锁。   她为此暗暗观察了萧孑好久,但是那厮除却沙场练兵与深夜伏案,实在找不出蛛丝马迹。她有时候故意旁侧敲击,但见他一双凤目澄澄,望进去看不到一丝昏浊,她便又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偷走的。   这个爱乱吃醋的霸道男人,她是万万不敢在他面前提慕容煜的。早前慕容煜在诸国间大放厥词,又当面找过萧孑挑衅,只道自己与他曾在山谷下倾情缠绵,然后慕容煜的下场便很悲惨,听说好像嗓子曾哑了小半个月,如今一张口还有些残存的涩哑。   只是她略一回忆,似乎在自己收下那块红玉的当天晚上,萧孑忽然莫名其妙地缠着自己要疼。   彼时芜姜身子已经四个月了,此前萧孑一直都克制着没有进去,那天晚上怎生亲着亲着,后来他便怎样也消不下去。怀孕中的芜姜其实也想要得不行,两个人气喘吁吁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而便把灯台挥灭,小心翼翼地瞒着外头守夜的宫人弄了两三回。   快乐是极快乐的,就像在小船上荡,只是事后小两口又后怕得不行。芜姜硬生生在床上躺了两天,结果证明确然一点事儿都没有,方才敢叫婢女扶自己下了地。   ……算了,在小骨头出生前,她还是尽量不要主动去“招惹”他。   这之后萧孑在西关诸城的军队便与凤凰阁的势力彻底联手,正式打出了“萧家军”的旗号。虽然早有关于那十日破一城的“貂云”,即是失踪已久的梁国征虏大将军萧孑的传言,但天下依旧为此而哗然——凤凰阁十年来低调入微,从来只参与金钱买卖,不理朝廷与江湖纷争,不知不觉间早已将势力渗透至诸国的各个角落,如今忽然与那百战不殆的战神萧孑联盟,只恐天下堪危矣。   因着九月末萧孑曾派兵替渠漓城解围,还有现下宝贝女儿与凤凰阁主提上日程的亲事,蒋鸢的父亲亦心甘情愿归附到萧孑的名下,自此萧家军正式开启了伐楚之征。   小骨头好像天生就是给爹爹助运的,出生时正值萧孑攻克楚国都城一战,在他发出第一声哭啼的那一刻,后来得知便是萧孑破开城门的同一瞬。   但凡有萧孑在身边,都是乖乖的不吵不闹。芜姜一直气色姣好,身段亦无半点儿孕中的臃肿,反倒是因着那该有的丰腴,使她看上去比之从前更加的娇媚夺目。   但瞅着萧孑一不在,便顿如妖孽般的闹腾起来。怀了十一个月才肯落地,这让苦闷了数月的慕容煜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得意,慕容煜对此的解释是早产一个月……当然,与此同时萧老爹亦对他更加的咬牙切齿。   十六岁的芜姜被哥哥接到了气候怡人的景安城生产,分娩的时候真是痛极了,隔着帘子都能听见她压抑的、强忍的痛呼与喘息。那一盆接一盆血水端出去,只叫外头守候的慕容煜与萧老爹几近断了魂,险些都要发疾书去请尚在攻城中的萧孑回来震场子。   好在“呜哇”一声响亮的哭啼,随后便抱出来一个粉嫩嫩的胖小子。   生得真是漂亮极了,怎么刚出世就不见有多皱呢,肤白唇红,眉心一点小小朱砂,日后必然是个祸害人间无数的俊美皇子。产婆把小家伙抱去给外殿的老大人看,萧老爹当场便抹了眼泪,说老泪纵横也不为过,特特命人制了个纯金的小摇篮,又打了一堆玲珑珠玉的玩偶儿。在担惊受怕了近一年后,自此才对萧孑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好脸色,不再一看见他牵着芜姜下楼就想脱鞋拔子了。   慕容煜狭长的眼眸亦晕开红潮,只是抓着小骨头绵软的小手儿,在凉薄的唇边轻吻着。   这之后赚钱更狠了。原就是个手段阴僻狠毒的角色,因着与齐凰的配合,在江湖中便成了一对无所不用其极的索命鬼刹、人见人惧的“鱼公子”。但一回到凤凰府,便即刻洗净铅华,用分得的银子给芜姜和孩子买这个买那个。半年多下来,倒不见他如昔日那般,口袋里一有点钱就给自己买美袍做熏香。并且每次都很自觉地错开时间,专挑着萧孑去打仗的时候才回来,萧孑在的时候他便去讨债。   因着调养得宜,芜姜的奶水很足。小骨头不吃饱就不肯睡,长得很快,小胳膊小腿儿肉乎乎的一截一截。在慕容煜跟前淘气闹腾得不行,在爹爹跟前却乖乖的,咿呀咿呀,爱撒娇讨宠儿。萧孑只当小家伙学了芜姜幼年的性子,把孩子宠得没边了,每次从战场上归来,头一件事便是抱在怀里亲几口……当然,关起门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疼芜姜。   小骨头好像天生自带好运气,早前拣着破楚都之时出世,后来破梁城时亦一泡尿替爹爹挡过了一劫。   彼时萧孑已拿下南楚,为了随军方便,军中干将的家眷都在楚境边上的渭广城安置。时值雅妹怀孕待产,盈双亦传出三个月的喜讯,因着昊焱与颜康皆在布兵应战,平素芜姜常去照拂。   那次雅妹腹中疼痛,芜姜叫萧孑帮忙照看一下小宝儿,自己便带着婢女前去探望。也是巧了,怎生偏偏梁军偷袭,不仅秽言叫嚣挑衅,来势亦咄咄逼人。萧孑本来还在带孩子,临时要束衣出征,便叫婢女代管半日。小骨头一岁多却已会认人,八爪鱼一样缠着爹爹不肯让婢女抱,稍稍一扯开便哭得萋萋可怜,俊秀的小脸蛋挂满了泪珠。萧孑下不了狠心,也是绝,竟就抱着他上战场了。   父子二个高坐在马背上,萧孑用改装的甲衣穿了四根绳子把小家伙兜在胸前。那战场上战鼓擂擂,厮杀声阵阵,他倒是悠哉,自己蠕着小短腿儿津津有味地吃指头。梁兵用偷梁换柱之计暗袭萧孑,萧孑正待要一箭射向对方的“主将”,他也不晓得看见了什么好笑,忽然咯咯咯地舞了舞小胖手。   “咻——”萧孑那一箭射偏,竟正正好将暗中袭向自己的狼毒箭逆回去。那狼毒箭乃战场上致命的冷器,他倒是替自个爹爹挡护了一命。   那一场仗打得尤为顺利,除了萧孑一身铠甲被小家伙尿得淋漓尽致,其余吴用手下的兵马皆溃不成军。萧孑一举攻破梁境边上的第一座城池,此后乘胜追击,无往而不利。   只是回去后被听说了此事的芜姜训了好半宿,最后还气闷地把他拨去地板上,父子二个睡了一夜的薄绒毯。萧孑倒是不怒,宠溺地亲亲儿子的小嫩脸,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萧凯凯。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凯旋的凯。    ☆、『第一零六回』江山   自破了梁国西面边境第一道城,凭借萧孑对地形以及梁兵战术的熟悉,此后便有如风卷残云,一路向都城陵春逼近。   这二年多来萧孑因与凤凰阁联手,广征兵海纳粮,羽翼迅速壮大。早前他用半年的时间收复了玉门边上昔日陈国零散的城池,之后又花两年多攻破蛮楚。纵观天下大势,西南面大理与东南部的南越几不参与中原纷争,北部芜姜那个远房皇叔的后晋仰仗逖国偷生,如今除却梁国与几个不堪一击的尔耳小国,其余几乎都已纳入萧孑的势力范围。   梁皇癸祝很慌张,本来那小子的“战神”名号就传得神乎其神,军队未与他开战气势上就先矮了一截,如今攻打梁国更是熟稔得信手擒来,还打个鸟战啊。他到这会儿才恍悟萧孑是梁国的挡箭牌,有他在就没人敢在梁国头上动土。可惜自己当初被油蒙了眼,竟然上了慕容煜倆兄弟的套去谋害他性命,堪堪把自己坑到如今这般境地。   癸祝后悔极了,着使臣去与逖国言说,只道愿意再割让北面边关五座城,求请逖皇出兵联盟灭了萧孑。   逖国两年多前刚刚经历过一场你死我活的皇储之争,现下正是恢复的时候,嘴上虽答应了派兵两万,实则只想要城而不想卖力。这可恼了边境上几座城池的百姓与官兵们。这些汉土原本是晋国的,因着梁皇的背信弃义,这才归了梁国。当年癸祝也觉得灭晋之事不光彩,为了堵诸国之口,已经割让了几座城与逖国联盟,如今再割下去,逖国入侵中原就几无屏障了,一时边关亦嚷嚷着要闹反。   萧孑派了颜康、徐虎、大李等几个骁勇大将在北边与逖国作战,自己则亲自率兵在楚境边上继续攻克大梁。   汝青州乃平原与山林交叉之地,那癸祝见打不过萧孑,便死守着关卡按兵不动,时不时派几千兵出来小打小闹一场又撤回去。萧孑也是早已见识过此人的龌龊,自由着他去,权且当做给将士们休养生息。   “咯咯咯~~”   四月草长莺飞,驻军营地里墨青色帐篷林立,绿草地上萧凯凯颠着小短腿儿躲迷藏。芜姜怕他摔跤,端着碗在后头嗔唤:“张嘴‘啊——’,不听话爹爹回来要打屁股了。”   着一抹柔纱的樱色交领半臂襦裙,内衬素白窄袖衫子,细腰盈盈,风姿窈窕。已经十八岁了,再不似当初那个马背上驰骋的单薄少女,眉目间都是对小儿的宠爱。那姣好的脸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天然妩媚,亦昭示着萧孑这二年多来对她日渐浓郁的疼宠。   小家伙却哪里肯安分,两岁了,学步慢,说话儿也慢,却调皮鬼精得不行。萧孑走的时候亲着他的小脸蛋说:“爹爹去打战,你要听娘亲的话,不许胡闹。”   小脑袋点得可乖了,还与爹爹勾手手呐。结果萧孑前脚刚走,后脚他就闹腾起来。喂一小碗蛋羹得绕着营地跑上三两圈,那脚丫子颠颠,婢女们抓不住,还怕忽然挡着他要摔倒了。   跑着跑着,也不晓得发现了什么,伸着粉嫩的小指头蹲下来看。   “孳孳孳——”那开叉的薄缎裤下溢出一小泡尿。   芜姜连忙端着碗勺过去喂了一口。   这小子缠爹爹,几乎走哪儿就要随哪儿,早前不会走路还好骗,现如今学会了走路,更是像影子一样的黏着。天性学了他爹爹的聪颖与腹黑,只有在萧孑跟前才会装模作样的听话。芜姜根本管不住,又舍不得他哭,连萧老爹和戒食也被折腾得团团转,没办法,只得遣萧孑自个把宝贝儿子带走。萧孑乐而为之,故而这二年芜姜母子两个都在驻军营地里随军作伴。   蛋羹用鲜嫩排骨汤炖熬,香软而清甜。凯凯卯着小口,看到草叶子里一只蚂蚁在搬食,便用手指揩了一点蛋羹送下去给它。哪儿想那蚂蚁触角太利,蓦地将他幼嫩指尖一叮。   刺痛。   他举起来看,见溢出一抹红,愣了一怔:“呜呜……”   芜姜心疼得把他抱起,望着不远处浩荡归来的士兵,哄他道:“让你不听话,这下被咬了吧。看看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驾——”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始一抬头,便看到萧孑手持古铜长剑飒飒而至。头戴红缨盔,身披银白色战甲,夹带着战场上的血杀之气。   修劲身躯跃下马来,凤目往小家伙脸上一扫:“又哭甚么,可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又淘气?”   芜姜走过去把孩子兜给他:“你不在,喂一碗饭都是艰难,现下回来了,自己喂去。”   撅着嘴儿娇嗔,怪他自个生的小妖孽自己带。   “吱吱,”一只洁白小狐狸从他的腕中窜到地上,毛茸茸地蹭着芜姜芽绿的鞋面。   “要、要~”凯凯泪目莹莹地扑进爹爹怀里,也不顾他铠甲上干涸的点点腥红,像一只小八爪鱼。   “先牵回去再说。”萧孑亲了亲那委屈的小脸蛋,又俯身啄了芜姜一口,这才兜着小家伙往营帐里走。   傍晚的帐篷内光线有些昏蒙,果然到了爹爹身边就安分,小半碗蛋羹一口一口乖乖咽下去。吃两口,又朝地上的小狐狸嘟嘟囔囔两声,想要与它示好。   应该是一只才出生没几个月的狐狸姑娘,毛发洁白如雪,小小的一团,性情温顺。芜姜舀了几勺米饭盛在盘子里,看它蠕着小嘴巴吃得很安静。   她给萧孑拧了把面巾,问他:“这一战打得如何?去了几天,光听见前头喊杀声阵阵,搅得夜里睡不好觉。如今可好,又带回来一只小东西,我可照管不来。”   萧孑喂着儿子,精致唇角上扬:“路上遇见,觉得眼熟,便拎回来送你。近日几场仗皆佯作落败而逃,那吴用好大喜功,先且叫他们得意几日再一举还击。届时便叫你做朕的皇后了,宫女太监,用不着你照管。”   用不着才怪,早前还说儿子生下来他自个带呢,结果才去雅妹屋里兜个圈的功夫,他就带去上阵杀敌了。   芜姜剜了萧孑一眼不理他。那小狐狸娇乖,又催人想起从前他送给自己的那只归归。   雁门关逃了又返,怕自己生气,不知哪儿捡回一只狐狸哄人。她那时也真是好骗,明明气得不行,心都伤死了,怎么哄着哄着就被他哄去了清水河畔。那河边草叶茂盛,月光幽蓝,他也真是坏,箍着她的腰,亲着亲着就躺去了草地上。清长的指节勾开她水粉的肚兜,就那样狠地吻了上去。女儿家的第一次都被他看光了,羞得她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看,又怕他嫌弃自己太小……   这会儿瞅着那昏蒙光线中英俊的面庞,已经二十七岁的萧孑虽依旧寡绝桀骜,却又多了几许为人父的沉稳。贯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除了打仗其余时间一应事务尽都归他一人包揽,舍不得自己多操半分心。   一别几日,定是又想“讨好”人呢,芜姜不由嗔恼道:“谁稀罕做你的皇后了,别找借口哄人。你当年那只狐狸早就被慕容煜捡去,那个家伙连你住过的草屋都挪走,我可没捞着半分好,不领你这个情。”   最忌芜姜提起自己与慕容煜那段“牵扯”,萧孑剑眉微敛:“小辣椒,三年都消不了你那本账,再说我可要咬你了。”   “你敢咬,今儿你父子两个就睡地……唔……”   芜姜才要张嘴反驳,他竟真的把她咬了一口。别开数日未曾亲近,这会儿蓦然一沾,那香唇柔软津甜,艳艳挠人魂魄,四目相看间,怎生就挪不开眼神。他声音低下来:“你说我敢不敢咬?”   “娘亲抱抱~”吃饱了的萧凯凯奶声奶气地扑向娘亲,想要睡觉呢,粉嫩的小指头勾弄着芜姜胸前的衣襟。   那樱色的交领在他手中挣开,锁骨下一抹樰白便隐隐轻颤。成亲二年余,每日得着他花样百变的爱宠,早已经熟媚得分外娇满。   萧孑看见,顺势把小儿送去她怀里:“好了没?”   这次出战之前恰值芜姜月事未尽,夫妻二个许多日不曾有过了,那握剑的手掌抚在她柔软的肩头,目中的渴念便如火如荼。   芜姜双颊晕开红云:“才回来,铠甲还没脱就不正经。走开啦,我去叫人给你拿些吃的。”她的声音发虚,婉婉的身段儿掠过他身旁,抱着小宝就要往帐外走。   小妖精,她都不晓得她现如今有多撩人。   萧孑长身玉立,环臂一捞,顿地把她捞至胸口:“吃不下,先陪我歇一会儿……三天未阖眼,明夜又要突袭,再不睡一觉你夫君便要倒下了。”   那凤眸中噙着狭笑,眼底却到底是青郁。霸道极了,箍着不让她动,转而冲门外轻咳一声。   “将军,夫人。”婢女躬身进来。   “把小少爷抱出去,下半夜再让人送过来。”萧孑把孩子交给她。   婢女应了声“是”,抱住昏昏欲睡的萧凯凯,视线掠过将军箍在夫人肩上的手,耳根子暗暗红透。   帐篷内顿时空静下来。   “看你。”芜姜羞恼捶他,他却反手将她一搂,清削的下颌磨弄她额头:“这么多天了,就一会可好?”   口中问她可好,分明却不容她反抗。那略带薄茧的大手环过她妩媚的腰肢,已经窸窸窣窣拆解她的衫子。   四月的天,楚河边上已近潮闷,纱柔的裙裳显薄,两下便被他扯开。美丽慑人心魄,一切都已不似初时羞花赧涩,这二年夫妻长相厮守,往来间只见越发的和谐默契。他将她挂在脖颈上,手中用着劲,薄唇亦不将她的娇好放过。   “唔……轻点儿,好疼。”芜姜双颊绯红,只觉得魂要没有了。   那才从战场上归来的铠甲,还沾着腥杀的血气。他面目冷俊,凤目底下亦是不遮不掩的帝王霸气,芜姜被他欺负得难受,忍不住轻声求饶。   “就是要叫你疼!” 萧孑喑哑着嗓子,猛地撩开铠甲,将她往墙上一摁。   要死人了,芜姜忍不住攀紧他的肩……   从傍晚便没了消停,直要到天刚蒙蒙亮,婢女抱着哭啼啼的小家伙回来,方才侧身饶过她。军队修整了半日,到傍晚时便带兵出发,这次一鼓作气,等到七月底的时候,大军便已逼至癸祝的陵春城下。   数万兵马在陵春城外驻扎,气氛阴压严密,癸祝不敢去看,只一想到那高头大马上萧孑冷煞的英姿,就吓得腿骨头直打颤。   真是一报还一报啊,当初那样的对待晋皇,现如今轮到自己了。   他命人在城墙上挂起白旗,托人去与萧孑说和,只道把皇位让给他,闺女也继续由他娶,但求饶过自己一命,让自己做个小不伶仃的诸侯长就可以。   哼,还想诸侯长……萧孑冷蔑嗤之,根本不屑理睬。   使臣回去禀报,把癸祝吓得几个晚上都没敢阖眼。后来便命人把白旗吊下来,死守着城门不许开。又哄骗城中百姓,只道萧阎王嫉恨梁人,一旦进城便会把他们赶尽杀绝,血屠京都。   萧孑也不急,每日派黑熊扯着大嗓门在城外游说,细数癸祝这些年的荒诞淫乱,又告之城内百姓归降的安抚策略,说自己只与癸祝有仇,切莫被那狗皇帝利用。   自从萧将军离军叛国后,皇上便无了忌讳,不仅广征秀女,荒婬后宫,还屡屡抬高赋税,百姓凄惶,民不安生。又听说天下领土多已归附萧将军,且大军渡过之处不动百姓一米一粟,渐渐的城内便开始人心动摇。癸祝知道后惶恐欲绝,命亲兵昼夜在城中巡逻,但得有可疑归降者,便将全家拉至大街上满门抄斩,以此杀鸡儆猴。   京都血流,探子来报,萧孑遂再不手软,约莫二日便率兵攻城。无需怎么打,那城中百姓便自己开了城门,数万军队气势浩然直逼梁宫。   八月十五中秋月明,银盘似的圆月也似被人间火把点燃。整座荒糜的宫殿措不及防,到处都是衣不着体的宫嫔与男倌,哭着喊着四处逃窜。将士们将阖宫太监宫女与嫔妃通通压到前庭的院场上,待钦点人数后唯独少了癸祝和他最宠爱的六公主妹殊。   正准备命人去寻找,昊焱便已压着父女两个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癸祝双腿打颤,还没到萧孑跟前便已瘫软在地;妹殊抱着她后来生下的傻儿子,身上衣缕不齐,隐隐可窥见里头殷红唇印。这对父女俩自从以为萧孑死后便无了顾及,镇日在后宫荒淫行乱,被抓到前癸祝甚至还只裹着一条毯子。   “狗日的,跪下!”昊焱厌恶地踢了一脚,双手抱拳一拱:“将军,这二个正准备从地道逃出城,被几个撒尿的弟兄在墙根下截住。”   “哼。”萧孑阴冷地扯了扯唇角,那笔挺的身躯高坐在马背上,手中古铜长剑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就像是一尊满带邪气的杀神。   癸祝已经快四年没见过他了,哪儿晓得这小子竟已变得这般不可直视。他该有多后悔,麻了个巴子的,早该杀了啊,这小阎王当初就不该留。   心里千般懊丧着,脑袋却已经在地上猛磕,痛哭流涕道:“哎唷我的驸马爷,这都是误会啊——你我君臣多年有如父子,都是赵桧尤熹那班佞臣丛中作梗,挑拨我二人之间情义。念在朕这些年对你萧家的照拂上,且饶朕一命哉……”   萧孑讽弄勾唇,任由他脑门在青砖石地面上磕得鲜血淋漓,这才慢悠悠道:“皇上此言差矣,末将十年征战沙场,为你打下半座江山,若说照拂,似乎要倒个说法。”蓦地嗓音一冷:“原本我无意与你谋反,只因你贪得无厌步步紧逼,屡屡做出那等龌龊之事,今日便不怪我对你手狠了!”   说着示意昊焱将他拉下去。   癸祝吓得双手趴在地上,连滚带爬地爬回来,抱住萧孑的马腿道:“不不不,且等朕把话说完,且等朕把话说完!都、都是慕容煜那个混小子啊……对,都是他!他用药控制了尤熹那班臣子,怂恿朕设计害你性命,这才有了鬼谷那么一出。现下可好,我这一说误会全消了,我把公主还给你,除了这个,朕宫中的妃嫔也任意你选,你要哪个尽都归你快活!”   “嘤嘤嘤呜呜呜~~萧哥哥~~”妹殊嘤嘤切切地泣着,抛媚眼故作柔弱。   萧孑嫌恶地掠过,凤目中噙一抹轻蔑:“何止是鬼谷,当初雁门关塞那一战皇上莫非已忘记?慕容煜的账老子自会与他算,但你的命……杀五千次也不够。”   提起这桩事将士们便气得热血涌涌,黑熊上前问:“将军,这种人渣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   “是极!将军准备怎么发落?”旁的王焕亦磨牙附和。   癸祝吓得都快要尿失禁,只是颤颤地打着哆嗦。   萧孑看了眼他的脑袋:“那便分批次慢慢耗死罢。脖子往上半寸做个记号,到时烧成焦黑用作灯台。”   士兵解气,用红墨在癸祝的脖子上画了一圈,又问还有哪儿。   萧孑又看了眼他保养如女人的白细手指,眼前拂过四年前那个冬天芜姜在梁宫中的媚舞——“瞧瞧,朕的心口都疼了~”   少女雏形还未褪尽,他却将她当做一块嫩姜。幸得还未碰上,那丫头便已如小鱼般从他指尖游走。   “手也连根剁了。”萧孑淡淡地说。   “是!”士兵又在癸祝的左右手肘上各画了一圈。   那红墨凉凉,腥红宛如人血。癸祝脊骨寒了一寒,这会儿总算是明白了,敢情这小子一颗心被那晋国小公主套牢,这是一点一点来收债好嘛!   他眼睛眨巴眨巴,丧气得老泪都掉下来。   却又提醒了萧孑,萧孑便命士兵在他的两眼窝子周围各描了一圈——色迷迷打量自己的女人,这眼睛也不该留。   “还欠着晋太子一条腿,也画上。然后绑了送去凤凰阁吧。杨衍手段狠辣,不乏办法让他快活。”   “凤凰阁跟、跟晋……晋太子?!萧将军说的是甚么意思……衍太子当年不是喂了池中鳄鱼,如何至今竟还活着?”癸祝惊诧结巴的嗓音在夜风中断断续续,顷刻便被士兵们拖走了。   昊焱又问剩下的六公主该怎么办。   “嘤嘤嘤呜呜呜~~~”妹殊抱紧怀中傻儿,眉来眼去。佯作不自觉地把衣襟抖落,露出里头一片雪白丰腴的香肩。   萧孑本来反感,但见那孩子不过三岁余,想到尚在驻军营房的宝贝儿子,便动了恻隐之心。睨了眼场院上熙熙攘攘的宫嫔与太监,调转过马头:“孩子送去民间收养,其余公主嫔妃皆入庙宇出家。宫女与太监彻查干系,身家干净的留下,愿意归家的也随意。”   “是!”身后士兵抱拳领命。   ……   梁殃帝十八年,立时近百年的大梁覆灭。自此除却北方十余座依旧战乱的城池,天下领土大都归入萧孑势力之下。世家大夫们原本惶惶不安,但萧孑明察秋毫,贤能者任用,无功无过者听由去留,作恶为奸者斩首,家眷发往蛮荒之地服役。京都空气肃新,百姓大快,俯首帖耳。   陵春城多年前原乃晋国之别都,后被殃帝癸祝无耻贪占,但因地处中原富庶之地,四面往来皆为便利,萧孑便依旧决定定都于此,来年开春之季登基。国之号,议朝之政,一切皆被提上议程。    ☆、『第一零七回』天尊   原有的宫殿多有损坏,萧孑命人重新修缮,各番事务一忙碌,眨眼就到了腊月年关。   瑞雪兆丰年,一场雪接连下了几天,将整座殿宇笼罩在一片皑皑白茫中。廊檐的兽角上沾着雪,忽而一只雁鸟掠过,扑簌簌洒下来一幕,梨花带雨一般好看。   乾安殿里地暖烧得舒适,芜姜坐在金丝小榻旁轻抚着萧凯凯,小家伙已经两岁零八个月了,睡得正香,粉团团的,很是俊秀可爱。她的指尖勾着一纸信笺,是哥哥捎来的,信上说腊月十二日出发,要赶在自己的封后大典前进京。算一算自萧孑与大梁开战起,得有一年余没再见过哥哥了,芜姜心里不免难掩激动。   因着后宫清素,萧孑并未留下很多的宫人。大部分的宫女与太监都发放了一定的抚恤津贴,或自愿或被遣还至各自的故乡。一场雪也像把旧朝的污浊洗净,眼目望过去焕然一新。   宫女绿烟伺立在身旁,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甜点儿。   芜姜接过来,舀了两勺子:“他上哪儿去了,眼看就是除夕夜,到这会儿还不见影子。”   她穿一抹淡紫色的齐胸宫裙,袖口点缀几朵栩栩如生的金纹蝴蝶。青丝似缎松松绾成髻,斜插一枝梅花簪,脸上带着几许天然慵懒的妩媚,绿烟看得有些痴。   皇后娘娘比皇上小了九岁,美艳天下无双,因着自小在大漠上纵马弯弓,性格娇蛮得像个小辣椒,时而又把皇上缠得柔情似水。皇上在人前帝王孤冷、生人勿近,对她的宠惯却几乎羡煞众生。娘娘对待宫人们脾气都好,平素也从来不与人为难,唯独就只爱欺负皇上——   “诶,你过来帮我揉揉肩嘛~被你儿子挂了一整天,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萧那个谁,你下了早朝帮我去东门外长安街买一包糖炒栗子可好……唔……肯定不会叫你白跑的……别闹……你先买回来再说,再偷吃我可打你了……”   帘帐翻舞,缠缠绵绵皆是旖旎。皇上那般冷傲天尊,对这些使唤竟无一不听之任之,可着她欺负。   早前小皇子尿了床,清早宫女们打水进来,头一回看到娘娘慵懒地蜷在锦褥里,而皇上则坐在床边泰然自若地给小皇子换尿裤,一个个惊愕得俨然掉了下巴。后来诸如这般多撞见几次,眼下早都习以为常了。   听说皇上在还是大将军的时候就开始追求皇后娘娘了,彼时皇后娘娘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什么都还不懂呐,就被他惦记上了。   自古天子帝王总是叫红墙内的宫花萌动,更何况还是与慕容煜并列天下第一的美男子,绿烟满心里都是对皇后娘娘的艳羡。面颊绯红,低声笑应道:“皇上大早出宫去了,没说去哪儿,娘娘可是又想他了?”   芜姜想他才怪呢,想挠他还差不多。接连在养心殿里通宵批阅奏章,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儿了,今早上又神神秘秘地背着自己出宫……   她捏着哥哥的信笺,看见萧老爹与戒食在廊庑上探头探脑。这对老少与萧凯凯简直是相爱相杀,分开看不见吧又想念得不行,看见了又被萧凯凯折腾得死去活来、把萧孑恨了个咬牙切齿。   芜姜抿嘴一笑,便招呼着爹爹与戒食进来看孩子,自己去内殿换了身妆容出宫。   落雪初停,街市上人群攘攘,对联与大红福字沿街边门面贴过去,满满都是过年的和乐气氛。   京中百姓因着萧老大人惯常的哭诉,还有癸祝有意无意的煽传,关于萧将军残暴嗜杀的“恶名”二十多年来早已深入人心。人们早前的时候尚惶恐战兢,生怕当了皇帝后的他要血洗京都,不料却整顿秩序,规范治安,比之从前更要富丽繁荣。   今日是除夕,城门口人进人出,大家都要赶在傍晚前回家过年。芜姜冲守城士兵亮了亮手中腰牌,喝一声“驾”便纵马出了城。   城外天高浩渺,白茫茫一片,目所能及之处人影皆似黑点。自从生下萧凯凯后,当了娘亲的芜姜被缠得寸步不离,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纵马驰骋的快意了——   “驾——”清脆的嗓音好似又重回少女之时。遥遥看见不远处一支马队向这边过来,打头的是一名俊傲男子,着刺金祥云纹修身长袍,腰束玉带,外披墨青色大氅,英姿笔挺,乃是萧孑。身后跟着几辆马车,两旁护卫相随。此刻周边安静,隐隐可听见马车里传出小儿的嘤呜、妇人的轻语,还有老者的轻咳。芜姜眉间一喜,双腿夹紧马腹,连忙快速打马上前。   那一抹烟色窄袖收腰劲装,下搭檀红裙裤,丰胸傲然,细腰一握,美艳中带着几许女子特有的英气,在苍茫天际下显得尤为媚惑夺目。   不晓得已多久没看见过她这样骑马,萧孑凤眸微眯,不自禁看得有些痴。   身后昊焱提醒道:“皇上,是皇后娘娘来了。”昊焱这些年一直是萧孑的亲随,现在已被封为皇城禁卫将军。   萧孑微微点头,对芜姜促狭勾唇:“猫鼻子,枉我还想给你一番惊喜,随出城来做甚么?”   “迂!”芜姜跳下马来,嗔了他一眼,才懒得应他,只是看向最前面的马车道:“里头的可是我哥哥和嫂嫂?”   杨小晟一岁零七个月了,五官粉秀,天生洁癖,一尿裤子就得换衣裳。杨衍怀中兜着光屁股的小家伙,一手握住一只肥嫩嫩的腿窝子,蒋鸢正抖着烘干的棉裤给他往腿上套,闻言把帘帐掀开,盈盈一笑:“正是。这样冷的天,凤仪怎生亲自迎出城?”   哥哥与嫂嫂成亲也已满三年,哥哥虽冰冷淡漠,对着嫂嫂却是纵容与宠惯。夫妻感情日渐浓郁,蒋鸢如今在哥哥的疼宠下丰肌娇颜,贤淑温柔,看不出来一点曾经的娇纵。   “我算着时间你们也该到京城了的!”芜姜满心欢喜,又去到后面。   后面的车帘子已经掀开,阿耶阿娘已经探出头来。西塞入关,旅途漫漫,老两口眉眼间有些倦怠,焦切地唤道:“可是我姜儿来了?”   早前萧孑还在玉门边上打仗时,芜姜时不时就能回部落里看望耶娘。待成亲后萧孑正式伐楚,芜姜因着怀孕分娩,已然甚少再有机会出关,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萧凯凯满月的时候。两年多不见,阿耶阿娘看起来老了一些,但精神头却依然很好,看芜姜的眼神里满满都是疼爱。   “唔,阿耶阿娘你们竟然能来,真是叫我太意外!可是慕容煜出关接的你们?”芜姜抚着阿娘温热的手背,重重地点了下头。   “是拓烈。三夫人路上偶感风寒,大夫把出喜脉,便走得慢了些。恰遇到凤城主,这便一路先与他同行了。”阿耶笑着说。   听说慕容煜在扶风城开了一家“百花坊”,专卖各种香料与毒物,因着背后有凤凰阁撑腰,生意还算是不错。虽然利润大头依然被凤凰阁抽去——相认已近四年,芜姜早已习惯了哥哥对人的手段狠绝,慕容煜欠凤凰阁的债因着利滚利已经三辈子也还不清——但好在还可以小有盈利。大约因为芜姜藏着孩子不给他探视,为了讨好芜姜,便把阿耶阿娘接去住了一阵。后来拓烈和穆霜亲自到城中接请,阿耶阿娘到底眷恋故土,便随着拓烈他们依旧回到了织兰河岸。   拓烈这四年来又娶了三房夫人,听说都是临近部落的郡主身份。穆霜也是大度,为着夫妻二人心中的大业,从来不干涉他的房中事务。倒是妲安,时不时就要与那些个新鲜的女人争风吃醋,扰得拓烈左右为难。穆霜在成亲一年后为拓烈产下一名世子,因着分娩时难产、再无生育能力,便把随嫁的侍女也配给拓烈做了通房;妲安第一胎生的是小郡主,但据说第二胎近日也快要临盆了,如此看来,拓烈倒是也没怎么冷落她。大概也因着她能闹,又或者是那份爱他痴狂的心,终究叫拓烈屡屡勾动恻隐。   拓烈原本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他现下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   阿娘瞅着芜姜姣好的脸容与身段,不禁想起别雁坡上那个单薄的小女孩,欣慰地叹道:“女巫阿谷在你幼年时总爱逮着你说,‘凤来了,凰就去,你阿耶阿娘看不住姑娘长大,那条龙一出现就要把你卷走喽。’如今萧将军坐拥天下,你亦要册封为后,如此盛典,耶娘怎舍得不来?”   身后萧孑一双凤目濯濯,只是盯着芜姜莞尔的腰谷看,芜姜都想折回去捂他视线了。听阿娘这样一说,忍不住双颊漾开红晕:“城外风冷,那你们先躺着,一会儿就到城里了。萧凯凯还没见过阿爷和阿奶呢,他现下都能整座宫殿乱跑了。”   说着把车帘子阖起来,转回前面去打马。   马儿却已经没有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被萧孑命人藏起来。   那人英姿笔挺地高坐在骏马上,玉冠下俊颜有如刀削:“天寒地冻跑出来做甚么?上来。”说着长臂一托,顿地将她托进怀里。   怀中热融融的,大氅包住她娇妩的身段,那握剑的指骨隔着衣裳在她傲然的胸峰上若有似无掠过,芜姜便嗅出来一些危险的味道。   “神神秘秘,我猜你就是出来接人了。”她仰头看他,漂亮的眸瞳带着嗔剜。   小辣椒,故意冷落她三天,这就吃上醋味儿了。   萧孑好笑,偏故作着冷漠,薄唇抵上她耳畔:“不理我?明日便要册封,成亲前莫不须忍着嚒?但既是穿成这般引诱我,今夜便别怪朕提前破戒了。”   说着俯身啄了芜姜一口,修长双腿扣紧马腹,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京都打马。    ☆、『第一零八回』鱼爹   乾安宫里,萧凯凯已经醒了。醒来看不见爹爹和娘亲,闹着爷爷要呢,找不到,只好陪着躲迷藏。说好的要乖乖听话,结果一骨碌就躲得没影儿,叫半天也不肯出声。   “哎唷我的小祖宗诶~~你藏在哪儿啦~~”萧老爹和戒食趴在床底下、门缝里唤着。芜姜丫头能生,生下的小崽崽粉嫩得像个团子,这大雪天的缩在角落里冻坏了可怎么办,心疼死哉。   宫里头光线昏暗,那丈宽的床榻底下黑漆漆一团,哪能看得清楚什么,只得命宫人们取来两根细竹棍,在头尖上包了绵团,捞进床底下划拉划拉。   老爷子和小皇子真是一对老少冤家,宫婢们忍不住抿嘴低声笑。忽而瞥见脚前方多出来一尾刺金祥云纹袍摆,不由唬了一唬,躬身行揖:“皇上。”   “免礼。”萧孑牵着芜姜径自走进去。   萧老爹瞥见,连忙拍拍袖子站起来:“呐,自个生的小妖孽自个哄去,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他折腾散喽!”   一边说,一边把棍子往萧孑身上一丢。虽然嘴上硬,但看着儿子这般器宇轩昂的气势,心里其实暗暗是惧的。毕竟从前没少对这小子动笤帚,现如今他当了皇帝,哪还敢再给他脸色看。   萧孑也不理老头儿的牢骚,兀自肃着容色,只轻轻咳嗽一声。   殿堂里静悄悄的,忽而角落的帘子微微蠕了蠕,顷刻却又一动不动。   芜姜暗自好笑:“弟弟来了,当哥哥的竟然躲起来,不害臊。”   那帘子后似乎挣扎了一下,少顷一个稚嫩的声音细细道:“可是那个皱皱的小包子?”   萧凯凯比杨小晟大了近一岁,杨小晟办周岁酒的时候,萧凯凯自己还是个刚满两岁、走路歪歪扭扭的小鸭子,没想到这么久了还能记得住。   芜姜佯作要转身的样子:“正是,反正你也不出来,我这就要带他走了。”   窸窸窣窣,那帘子后的壁柜传来响动,两下就蠕出来一个俊美的小人儿。小袍上沾着尘灰,一双凤眸亮莹莹:“爹爹是个骗子,凯凯不想再和爹爹玩儿了。”   说得有板有眼的,好个绝情的臭小子,和他娘亲一样爱翻脸。   萧孑剑眉微挑,促狭地勾起嘴角:“哦?爹爹几时骗过你?不要我也须给个理由。”   “还说睡醒就找我堆雪人,我我我醒来看不见你,娘亲也被你藏起来。”昏暗光线中萧凯凯稚声稚气地说,分明已看到他嘟起的小嘴巴。   芜姜暗嗔萧孑,都怪他,怕动静闹得太大吵醒儿子,每次总是事前哄睡了送去老爹那。现下萧凯凯不见了娘亲,就怪爹爹把娘亲藏起来。   一缕凉风从廊庑上穿过,将她鬓间碎发拂上姣好的脸颜,那嗔剜也似藏着一许媚,挠得萧孑心下痒痒,面上只作一副委屈道:“枉我去城外给你接舅舅和弟弟,你既不要爹爹,我这就把他送回去。”   “唔~~不可以!”萧凯凯这才从黑影里挪出来,好奇地看向杨衍怀中的杨小晟。   杨小晟是个腼腆的小男孩,可不像表兄这样妖孽。两个都是俊秀玉容,他年不知要怎样祸害苍生,互相看几眼就羞涩起来。   蒋鸢指着萧凯凯道:“晟晟叫哥哥,快去和哥哥玩。”   洁癖的杨小晟凝了眼狼狈的萧凯凯,那漂亮的鼻子上还圈着一道灰呢,他就嫌弃地把小脑袋埋进爹爹颈窝里。   “哼,那我和胖胖玩了。”萧凯凯很窘,还很受伤,他还记得鱼爹爹说过自己是全天下最美的皇子,竟然这个小屁孩一点都不为自己所动。   算了,他转身跑去角落,扯出来一种毛茸茸的雪狐狸。是春天里萧孑带回来给芜姜的那一只,现下已经被他喂得圆滚滚的,他给它起名叫“胖胖”。   杨小晟嘟着小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忽而便从爹爹的轮椅上挪下来。   “小哥哥。”他讨好地叫他,想要去摸胖胖的尾巴。   “不行,请叫我殿下。”萧凯凯傲娇地牵着小狐狸,假装不回头。他就颠着小脚丫吧嗒吧嗒地随在后面走。   ……   因着登基大典后要宴请朝臣,所以除夕夜饭就只是一场热闹而纯粹的家宴。   芜姜命宫女在长寿宫摆了火锅,花梨木长桌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虎皮肘子元宝虾,孜然红椒烤羊排,椒盐琵琶鸭搭着满桌的时令蔬菜,热气腾腾,香浓四溢。   萧孑着一袭玄色祥龙交领袍,发束玉冠,端端坐于上首,芜姜抱着孩子坐在他右侧,身边是阿耶与阿娘。萧凯凯好像对老两口有种天然的体恤,贯日在萧韩跟前闹得翻天覆地,对着阿耶阿耶却甚为乖觉,见阿耶弓着背很老的样子,还主动给他捶肩膀呢。那小手儿捶起来软绵绵的,把阿耶阿娘疼爱得不行,偷偷背过众人拭了几回眼角。   萧老爹坐在萧孑的左侧,只作没看见。老两口把芜姜丫头养得这样好,他心里也是敬重,一边剥着虾仁喂孙子,一边与亲家闲聊家常。   就只是戒食一个人在埋头苦吃,大家都还没怎么动筷子,他面前的一盘烤肉就已经扒得见了底。   萧老爹很觉得丢人,拍他脑袋小声叱道:“猪拱食啦?有你这样当和尚的?”   戒食红着脸吭哧:“和尚怎么了?跟着老爷顿顿吃咸菜,大过年的还不许多吃两块肉?”悄悄睨了眼对面的阿耶阿娘,把头埋得越发低。   芜姜轻易便看穿他的心思,早前在别雁坡时日子过得清贫,这家伙走之前把耶娘晒下预备过冬的肉干卷了个干净,此刻必是因着害臊。   她偏偏故意道:“爹爹勿要教训他,他反正力气大。若是吃不过瘾,走时再打包一袋回去,又不是扛不动。”   晓得姑娘家最是嘴上不饶人,阿娘好笑地宽解道:“哟,经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你阿耶来之前晒了不少肉干,都是上好的牛肉,这一回啊管够。”   一边说一边把面前的一盘香酥烤翅往戒食跟前递去。   那黄澄澄的油脂在灯火下闪烁光芒,蒋鸢看见,蓦地有些泛呕。杨衍原本正在给她盛汤,见状小心拍了拍她的背。   芜姜诧异:“嫂嫂莫不是路上着了风寒,可要命人传召太医?”   蒋鸢两腮微红,杨衍不待她开口已解释:“腹中已有百日,正是呕酸之时,凤仪无须挂虑。”   竟是这样快就又怀上,芜姜不免高兴道:“那倒要先恭喜哥哥了。路途漫漫,嫂嫂今次不妨在京都小住一段时日,待雪过天暖后再回景安城。”   命身后宫女去换几道清爽可口的菜肴。   “左右阁中事务清闲,住多久亦是无妨,皇上不介意便好。”杨衍意味深长地睨了萧孑一眼。   自从萧老爹把萧家财产交与芜姜打理后,怎生阁中的金融往来命脉竟被萧孑摸了个通透。都不晓得是老头儿有意为之,还是这萧阎王城府太难测。如今萧孑对症下药,设立国庄,所有大宗资金的游走皆须在国庄留案。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朝廷意图插手与管控凤凰阁,好在杨衍也无所谓,晋国大仇已报,他对权谋并无甚兴致,倒也乐意收敛锋芒。   萧孑岂能听不出那话中暗讽之意,只淡淡一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凤城主既是凤仪的皇兄,自是想住哪儿便住哪儿,又何须挂虑。”   哎,这两个家伙就是天生不对盘,芜姜无奈地与蒋鸢耸耸肩,也给萧孑舀了碗汤,省得他二个再刀来剑往。   ……   因着旅途倦惫,明日一早还有祭天与封后大典,一顿家宴至戌时便收了尾,阿耶阿娘与哥哥一家三口分别由宫婢领往各自的殿宇休息。   萧孑把凯凯交给老爹带走,萧老爹自然知道儿子的意思,也默默的不说什么。小家伙裹着圆团团的兔毛披风,和杨小晟闹了一晚上,这会儿吐着泡泡昏昏欲睡,难得的好哄。   身后殿门关起,把一片风景掩藏,戒食回头瞥了一眼:“师哥真没臊。”伸手要去抱孩子。   被萧老爹拍开,叱道:“你一个和尚懂得了甚么?多生几个小的也好,省得你和我抢。”   “呜呜,我不要小的。”萧凯凯才不要把娘亲和爹爹分出去呢,昏沉沉地发出几声嘤呜。吓得老头儿连忙比了个“嘘”的姿势,当下两个再不吱声。   夜幕下的皇城坐落在一片皑皑白茫中,月光在空寂的场院上打出一片幽蓝。那场院的角落停着一抬素白小轿,几乎与雪的颜色融而唯一,轿旁立一道颀长的黑衣男子,额画青莲,唇涂黑脂,像那传说中的鬼夜叉。   看见老少三人走来,不由勾了勾唇,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阴柔浅笑。   萧凯凯本来趴在皇爷爷的肩头上,顷刻只觉精神一震。   “鱼爹爹。”他伸手抓了抓,蠕着小短腿就想下地。   萧老爹回头一看,看见是慕容煜顿时就没好气。算一算到今年慕容煜也该二十有五了,好个讨债鬼,这么多年了还缠着自个儿媳妇不放,年年过年都要来找晦气。   但他其实也不太确定怀里这只小妖孽到底和慕容煜有没有关系,不然何以能叫慕容煜这只孤绝的阴鬼苦心扒肺地守护到现在。   咳。萧老爹板着脸:“你小子进宫来干什么?”   深冬寒夜,慕容煜其实已经在此等候了两个多时辰,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长寿宫中热闹至现在,他的容色有些苍白。冷声应道:“除夕夜阖家团圆,本王不知该往哪儿去,便顺道来看看我儿。”   你儿,你儿,没得证据就不是你儿。萧老爹没好气,猜他就是随着芜姜哥哥一路跟来的,抱着孙子就预备离开。   咕噜——但是萧凯凯已经滑下地走向慕容煜了。   鱼爹爹生着一张惑人的倾城美貌,但是瘦瘦的,看起来那么孤独,萧凯凯对慕容煜有一种天生的怜疼。颠着鹿皮小靴子,走到慕容煜身边:“鱼爹爹,雪这么大,你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   那漆亮的眸瞳中满满孩童的关切,慕容煜心间掠过一丝难得的慰藉。撩开袍摆蹲下来,抚了抚这张酷似芜姜的小脸蛋:“过年了,鱼爹爹没地方可去,便想来看看凯儿。凯儿今夜吃饱了吗?”   “嗯。我吃了好多虾仁,还有汤和青菜。”萧凯凯点点头。   “真乖,是你娘亲喂的你么?她今日又吃了什么?”   “才不是娘亲喂我,是皇爷爷。我爹爹喂娘亲,他不让娘亲动手,还说一会儿要接着喂她。鱼爹爹吃了什么?”萧凯凯有些忿忿然地转述着爹爹和娘亲的悄悄话。   慕容煜指尖顿了顿,因着忙于百花坊事务,他如今已甚少再入中原,得有整整一年没再见过芜姜母子了。那个当了皇帝的萧阎王也不会容许他再有机会见。   蓦地神色有些黯然,抱住萧凯凯站起身来:“他真是不念父子情义。鱼爹爹什么都没吃,凯凯可愿再陪我吃一点儿?”   命身后的齐凰掏出一张银票,对萧老爹说要借孩子一宿。   萧老爹自然很不乐意,但斜眼一瞄,见这对主仆竟然能掏出一千倆银票,又老眼放光地吭哧道:“这点儿哪里够,那小子要是知道我把他儿子借给你们,只怕要割了我脑袋。”   好个贪财吝啬的老儿。慕容煜阴冷地扯唇笑笑,若非近日把阿青阿白赎了回来,他还可以再多给一些。那对姐妹在乌鸦寨的鸟笼子里吊了一年半也没人买,后来就被派在阁中做苦力,他其实根本就不想赎,但是齐凰好这口,齐凰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晚辈对老大人用毒了。”慕容煜佯作把银票收起,转而从袖中掏出一枚暗红瓷瓶。   却还未动作,那银票已经被掠了过去。萧老爹:“咳,只许半个晚上。明日一早他娘亲封后,后半夜必须送回来。”   身后戒食捅他:“老爷,你都当太上皇了……”   “呸,你懂什么?就算当了太太上皇,也不能和银子过不去!”萧韩一拂袖摆,狠狠心把粉团团的宝贝孙子弃了。    ☆、『第一零九回』归汉   “嗤嗤嗤~”   “瞧瞧小模样俊的,恨不得他一下子长大二十岁才好呢~~”   客栈里的小床上,萧凯凯着一袭银蓝色圆领小袍盘腿坐着,慕容煜为了打发他,各种香粉瓶、毒药瓶在他面前摆了一整圈,他用小勺子把这个撒进那个里、那个溶进这个里,混来淆去地勾兑着,时不时舀两口试试味道,兀自沉醉于其中。五岁的狐狸归归也学他的模样,盘着身子蜷在他旁边打鼾。   阿青阿白浓妆艳抹地趴在床边逗他,忽而看他抿着小嘴巴,嘴角落下来一滴口水,就兴奋得捂帕嗤嗤笑。姐妹两个在凤凰阁的鸟笼子里吊了一年半,又在驿站后院打了三年杂,看起来比之从前憔悴不少,却依旧不掩那渗入股子里的风骚。   “这就是主上和芜姜那个丫头生的小呆宝?”捏着萧凯凯粉嫩的小脸蛋,问慕容煜。   慕容煜坐在桌边为萧凯凯拌粥,小家伙喜欢吃甜食,芜姜又不让吃糖,只得撒了点香花粉做做样子。齐凰坐在一边帮忙烘烤湿掉的小靴子,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焦味。   听阿青阿白这样问,慕容煜有些自得地勾起嘴角:“别捏我儿脸蛋,将来这张脸可迷惑苍生。”   阿青阿白其实不太相信,以前千般勾引主上都一点反应也没有,芜姜走的那一次给他下了那么狠的药,他也硬生生泡在冷水里熬了过去,他能有动静才怪。哪里捡来的还差不多。   便又转去调戏萧凯凯:“诶,你娘亲可是叫花芜姜么?”   这两个女人美艳妖娆,看起来像是蛇精一样,萧凯凯可没好气:“不许叫我娘亲的名字,那是我爹爹才可以叫的,你们得叫她娘娘。”   嗤嗤嗤~古灵精怪,看来还真是芜姜生的。阿青阿白对芜姜可是满心怨怼,还有点惧,当年若非算计她给慕容煜下椿药,后来也不会被慕容煜卖去凤凰阁吃那么多年苦。   语气便酸溜溜起来,把丰腴的身段匍到床沿:“是个娘娘又怎样,还不是帮我们姐妹倆洗过好几次衣裳。呐,你爹爹叫什么名字?”   那两座山峰白晃晃地堆在眼前,嘴唇也艳艳红,萧凯凯看了觉得心很累,便皱眉道:“叫萧孑。我爹爹可厉害了,他会杀掉你们这些女妖怪!”   “嗤嗤嗤~~看,我就说不是主上生的吧,你还不信。” 阿青捂着帕子,得意地点了点阿白的脑勺。   “也是,看喂的这些东西,尽是毒。”阿白回拧她胳膊。   慕容煜容色阴郁起来。真不知道齐凰把这两只聒噪的货色领回来做甚么,撩开袍摆走过去抱起萧凯凯,让齐凰把人领回去睡觉。   “吱嘎”一声房门关起,舀着小勺子喂萧凯凯喝粥。   早前天下间传说慕容煜喜欢萧孑,那时诸国女子虽倾慕他的容貌,却不敢靠近;自从传出他与花凤仪生了骨肉,知道他性转之后,女人们虽然依旧忌惮他的阴毒残戾,却到底对他又惧又羡地爱慕起来。他卖香粉的这二年几乎都靠脸吃饭,因此饮食一向很清淡。   并且为了萧凯凯将来能更好地继承自己的衣钵,他还在清粥里掺了一些毒粉,自己吃一口,萧凯凯吃一口,从幼年起潜移默化地适应着。   厢房里很安静,昏黄的烛火在细风中袅袅跳动。萧凯凯卯着小嘴儿吃得很认真,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让他的心里很暖,忍不住俯在那俊秀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鱼爹爹每年来见自己一次,每次都是这样缱绻地看着自己,莫名让人揪心。萧凯凯问:“桌上为什么还摆着两幅空碗筷?”   “那是给鱼爹爹的母妃和皇兄的。”慕容煜淡淡地扫了一眼。   “是你的娘亲和哥哥吗?他们为什么自己不来吃?那你爹爹的呢?”小家伙有问不完的话。   “他们去了回不来的地方,来不了了……我没有爹爹。”慕容煜默了默,随口敷衍道。其实后来也有曾憎恨过哥哥,但最后终究是恨不起来。只怪命中不易,哥哥亦是在苦苦挣脱。最无情的或应说是那逖皇,那个子嗣众多的男人,他从始至终也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哪怕是幼年病弱将死时候。   萧凯凯听得似懂非懂:“那就叫鱼爹爹刚才的那两个女人来吃吧。”   一小瓷碗的粥见了底,慕容煜好笑地把他抱起来:“那也不是鱼爹爹的女人。鱼爹爹的女人是你的娘亲,只是被你父皇抢走了。”他忽然道:“凯凯可愿意随鱼爹爹走吗?去到很远的地方,只有你我父子二个人。”   这真是个复杂的问题,虽然他已经是个三岁的大人了。   萧凯凯蹙着眉,为难地摇了摇头:“那我父皇和母后会很伤心的,皇爷爷也会很伤心……还有胖胖。父皇说等我长大十五岁,那时娘亲就满三十了。父皇要把天下交给凯凯,然后带着娘亲去游山玩水,凯凯可不能走。”   呵,那姓萧的主意倒是打得周全。慕容煜才升起的盼望顿时便又消散开去,神色落寞下来,抱着萧凯凯走去浴盆边。   他宽衣解带,里头素净的中衣勾勒出一道清瘦的长影。萧凯凯看得有点不忍,这会儿吃饱了有点困,想了想便道:“那我再找个像娘亲一样的女人陪你吧,这样你就也可以生小鱼弟弟了。”说着摸了摸自己鼓起的小肚子。   那个刁蛮又执拗的小妞,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似她一般绝情又扰人心肠的女子嚒。慕容煜不由苦笑一声:“好。”   浴盆里清水涟漪,溢散着花瓣的清香,小家伙睡着了,趴在他的胸口上吐着泡泡。那么的温热与柔软,还有一点儿的痒痒。他揽着他坐在窗前犹豫了小半夜,最终还是将他穿戴整齐抱出了门。   ……   “什么人竟敢夜闯皇宫?”宫廷里静悄悄的,执夜的禁卫拦住他,慕容煜亮了亮老爷子的腰牌,抱着萧凯凯走进去。   修缮一新的皇宫有些陌生,月光在雪地上打出一片银白,萧凯凯匍在他的肩头酣睡,兔毛儿的斗篷下小脸蛋粉嫩可爱。他忽然不晓得要带他往哪里去。   凭着记忆,走到萧老爹刚才出来的那座宫殿。长廊空空荡荡,檐角的灯笼在大理石地面上打出昏黄光泽,那宫殿名叫凤宁,猜就是芜姜的寝宫了。夜风轻拂,听见里头传出旖旎的轻喘,隐隐约约,沙沙绵绵,并不十分清晰,就好像这些年许多次在梦中回荡的梦魇。   他想起怀中小崽儿说过的话,晓得定是那姓萧的皇帝又在耕耘芜姜。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再见过那个女人了,上一次看见她还是在汝青州,生产过后的她出落成得越发妩媚动人,总是躲着不爱见自己,见着了也没甚么好言语。难得把孩子带出来让自己看两眼,未与她温柔几句顷刻便又抱走,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绝情的女人。   其实那次在山崖下被她拖进山洞之前,大雨中的他是有记忆的。看见她淋得满身湿透也不放弃拖动自己,一颗心都被她化成了水儿。那时他的心中便再难骗自己不爱她,哄不了自己舍得下。   慕容煜的脚步不由定在长廊上,生不出离开的力气。   “嗯……”   凤宁宫中昏昏暗暗,绯红的帷帐在夜风中飘渺翻飞,将那帐后交缠的一幕若隐若现。   芜姜迎着腰肢儿盘坐在萧孑腹胯之上,已经十九岁的她面颊绯红、樱花傲然,像一弯正在渡劫的女蛇儿,在绮丽的帷帐下忽起忽落。萧孑薄唇微抿,孔武的双臂只是扣紧她花样疼宠着。   帝后恩爱时总是无人敢吵扰,那攻势渐渐狠急,芜姜忍不住溢出歌儿。柔软的青丝沿胸前垂散腰间,那一抹娇媚犹抱琵琶半遮面,美轮美奂,萧孑忽地起身揽她入怀,抵在她耳畔问:“三年了,再怀一个可好?”   这些年因为四处征战,萧凯凯又小,萧孑便没忍心让芜姜辛苦,夫妻二个总是掐算着日子做好措施。如今终于天下太平,他亦想要她再为自己孕育骨肉,那嚣悍之物抵着她,不罢不休地征询着她的首肯。芜姜这会儿已然娇虚无力,只是羞赧地“嗯”了一声。   萧孑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唇,忽地猛然将她翻身轧下。那帘帐翻飞,锦褥有如波涛海浪,一声沉闷后便将那浓烈注满。两个人脱力地缠在枕边,仍然是舍不得放开,依旧缠绵拥吻着。   “咳。”廊上传来一声轻咳。   芜姜连忙娇羞地推开他:“怕不是父亲把孩子送来了。”   经年沙场拼杀,已然练就出一副异常敏锐的听觉。那轻咳分明年轻,怎样也不是糊涂老头的嗓音。萧孑凤目中掠过一丝阴郁,终于释放开芜姜:“我出去看看,你不要动弹……若是溢出来,朕可要罚你。”   出到外殿,避开她的视线,从案上悄悄取了一支长剑。   “吱嘎”一声殿门开启,看到大理石地砖上蜷着个酣睡的小孩。一道颀长的身影正在往廊下走,发束玉冠,着一袭墨色团花长袍,冷清清的一长条。落雪霏霏,二十五岁了,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是不改那少年寂寥。   萧孑微蹙眉头,俯身把萧凯凯抱起。小家伙睡得很香,梦中也不晓得遇着甚么欢愉之事,微微地上扬着唇角。过了年便要满三岁,孩童的心思总是敏感,他不想他继续陷于这些子虚乌有的误会中。   “站住。”萧孑宠溺地亲了儿子一口,对着慕容煜的背影唤道,声音轻而冷。   慕容煜微微顿了顿,脚步却不见停。萧孑一手兜住孩子,匀出一手弹开剑鞘。   “噗,”冷硬的金属打在慕容煜清瘦的肩膀上,慕容煜终于停在几步外。肩膀有点疼,他回过头来,阴阴柔柔:“姓萧的,别来无恙。”   那狭长的狐狸眸中光影复杂,萧孑并不想看,只是淡漠道:“孩子已经三岁,朕不希望你再来搅扰他的生活。”   呵,好个朕……他今时今日已是天子帝王,江山美人坐拥在怀,着一抹素白的中衣,外罩鎏金宽长袍,那颈间还有女人留下的新鲜咬痕,散发着淡淡芬芳。   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想要的,他却连一个探视的机会也要剥夺嚒?   慕容煜滞滞地凝视着萧孑英俊的面庞,曾几何时这张俊容叫他多少迷恋,他为着他甚至险些连芜姜的阿耶都杀了,只为着能在夜幕下着一身红衣与他遥遥相看一眼。   慕容讽弄地扯了扯嘴角:“皇上何必这般绝情,该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你都夺去了。我慕容煜自知不比你手段狠绝,到最后甚么都抢不过你,但芜姜与孩子,我必要择其中之一。你不让我探望,莫非是准备将那殿中的女人归还与我么?”   “咻——”他话音未落,萧孑手中长剑却蓦地抵上他脖子。暗夜下剑光冷寒,他脊骨微微一怔,龇牙道:“姓萧的,光天化日之下你要杀人灭口?”   萧孑却只是在他肤表划过,渗出一点鲜红落在剑锋上,接着狠狠心划破一点萧凯凯的指头,又在边上把自己割了一道。他晃了晃剑身,让三滴血动起来:“朕的天下是用性命搏的,女人亦是用真情打动,若然要抢,何须留你一条小命到现在?”   慕容煜起先怔然,待看见萧凯凯那一小滴血在自己与萧孑哪里流连,忽而便明白了用意。狭长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似屏住了呼吸。但那滴血先滑至自己周围,却并不靠近,顷刻却融进萧孑的那滴,再难分一二。   ……   他的目光忽而空寂下来,秒秒这一瞬间。   萧孑冷峻面庞上浮起杀气:“看清楚了?从前诸多纠葛,我懒得索你性命。但朕的骨肉,将来要继承这万里江山,你若一意在他母子的世界里纠缠毁谤,到时便不怪我对你用狠。”   言毕也不待他答话,怜爱地吮了吮萧凯凯的小指头,抱着他往殿中走去。   寒夜起风,吹得人有如彻骨冰凉。慕容煜无魂般地立在风中站了良久,忽而转过身去:“烦请皇上再给我二年时间……我,还有点不适应。再给我二年时间,我会学着劝自己放手。”   心心念念在世间维系的骨肉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一年难得一次的慰藉也是借来的……也许连那个女人曾给过自己的短暂温柔也是幻象。慕容煜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萎顿。   萧孑听见了,却并不回他的话。殿中地暖烧得舒适,芜姜懒懒地蜷在软榻上,柔媚的身段在锦褥下勾勒出娇满起伏。其实腿儿酸软得站不起来,见他这么久才回,正欲披衣而起,不由问道:“外头的是谁,说了这样久的话?”   四更天须起早,萧孑虽爱她的柔情似水,到底不舍得再动她。便把孩子在她身边放下:“一个询事的宫人,睡吧。”   一场雪窸窸窣窣,至天明前终于消停。瑞雪兆祥瑞,天空露出第一抹鱼肚白时便要醒起,宫女打来玫瑰香水为芜姜沐浴梳妆。头戴凤冠,内穿青纱中单,腰饰深青蔽膝,再挂白玉双佩,及至辰时初便在女官们的簇拥下行至天坛。   肃静的白玉阶梯一阶阶往上,萧孑穿一袭云龙纹深黑鎏金天子吉服,发带勉旒系深红未缨,早已站在台上等她。太常寺卿念祭奠祝词,太和殿外钟鼓礼乐声宏宏响起,荡彻云霄,待吉时至,授皇后金册与金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玉石阶下文武大臣两侧躬身而立,厚重的呼声在红墙下层层回荡。这一年,萧孑定国号为大周,封前晋小公主凤仪为大周皇后,长子萧凯为东宫太子。   朝政采用中央集权,设中书省和枢密院,文武相挟。三年后西北部郝邬族在边塞立国,定国号为郝夏,国主拓烈亲自率使团入中原,请求得中原皇帝的认可,并愿终身附为属国。萧孑欣然许之。   大周四年,匈奴再次大肆来犯,郝夏谴使求助。帝率军亲自北征,此次大战立时二年,最终远逐匈奴,西北大漠恢复宁静。逖国于当年求和歇战,后晋归降,萧孑亲葬芜姜母妃与父皇,并复修陵墓。   自此天下大合,中宫之内,天子独宠。芜姜贵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剧终) ☆﹀╮=========================================================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