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melincy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美人谱》 作者:歌疏 文案: 画骨师x司隶校尉 画骨师:刻骨画像,断奇案,出画本。 司隶校尉:督司州军政,掌百官刑狱。 在宋轶眼中,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好看的,一种是不好看的。 凡是好看的,即便只是远远看上一眼,那也是惊鸿一瞥,铭记终身; 不好看的,即便每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在她醒过神来时,还会迷糊地问一句,“兄台,贵姓?” 作为泰康城第一美男子,豫王刘煜很后悔自己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悬疑推理 主角:宋轶,刘煜 ┃ 配角:李宓 ┃ 其它:悬疑 作品简评: 豫王刘煜断案如神,领司隶校尉,统司州军政,令百官忌惮。不想遇上觊觎他美貌的画师宋轶,不但案子被人抢先破了,一首反切诗,一个鬼面疮,生生让司隶台都动不得的执金吾倒台。刘煜:这个宋轶很眼熟。本文情节有趣,语言诙谐。初看是女主欢脱追美人,不料是情节离奇断案文,再看,是女主诈死归来复仇文。女主睿智机敏,凭一支画笔搅动风雨,有狗血有虐恋有宠溺,每个故事看似独立却又与主线紧密相连,值得细品。 ==================    ☆、第一章 采花贼(修)   传言豫王刘煜雄姿英伟,丰神俊逸,身为皇帝最宠信的弟弟,十六岁带兵,收复中原,战功赫赫,十八岁领司隶校尉,掌百官刑狱,统司州军政,如今年方二十有五,已然居庙堂至高,真正的大宋男儿第一人,难怪能蝉联《惊华录》风云榜榜首。   宋轶默默坐在横梁上,将司隶校尉的各种丰功伟绩回想了一百遍。作为漱玉斋的首席画师,宋轶既有义务画到刘煜的真实样貌,又有责任为风云榜中人考察品性德操,是以潜伏豫王府多日,豫王的品行为人收集得差不多了,就差这幅画。   今日终于听闻这位豫王要回府了,于是早早便蹲在横梁上守株待兔。   远处隐隐传来二更鼓时,门被缓缓推开,一点火星点燃房中烛火,灯光映射下,一男子着玄衣锦袍,身长体型与传说中的豫王高度相似。   宋轶暗暗激动了一把,一双眼睛在房梁上闪耀着悠悠黑光。   曹沫全身发毛,准确说,从他进了这间屋子,他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在阴暗的角落觊觎着他的美色。整个司隶台,除了他身形与豫王相仿,真找不出第二人,否则不用他这个文弱书生来当这个诱饵。   这两个月来,隔三差五便有王公大臣向司隶台禀报有采花贼夜间潜入未婚男子房间,多是才貌双绝之人,年纪最小者不过十一二岁,足可见其丧心病狂。   更丧心病狂的是,这个采花贼有个习惯,会给被迷晕的人换衣服,明明他可以把衣服换回来抹除痕迹,可他就是有恃无恐,简直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但蹊跷的是,至今没人明白采花贼的真正意图,因为所有人毫无损伤,仿佛只是被戏弄了一翻。   这样的案子京兆尹接到几起曹沫不知道,司隶台可从没消停过。是以,筹谋许久,豫王亲自设下这个诱敌之计。论才论貌,整个泰康城还没有谁敢排在豫王头上。   曹沫佯做不经意地四处转悠了一圈,确定没看到一个人,但依然心虚得紧。按计划他是要沐浴一翻,色.诱到底,可他堂堂六尺男儿,怎肯随意出卖色相。是以,他径直熄灯,宽衣上床。   宋轶捏着一根笔杆子,看人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刻钟硬没看上个正脸,只得心中叹息,掏出一粒药丸,丢进随身手炉,一股奇异的香味飘散开来。香味浅淡,但狗鼻子曹沫却嗅到了,心头骇然,却不敢动弹,深怕打草惊蛇,浪费了这大好时机。甚至为了装得更像,他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一点,缓慢一点,果不其然,不多会儿,便听得一阵动静,像是有什么摩擦过梁柱,动静虽然轻,却不容忽视。   能成为司隶校尉别驾从事,曹沫也是有些真本事的,单凭这声音便已经断定这位并非他们想象中的神秘高手,连房梁都要用这般拙劣的手段才下得来的,身手顶多一般的小毛贼水准。但他也发现,即便是如此拙劣的手段,这只采花贼做来也淡定从容,没有一点身为无耻采花贼的猥琐气息,反倒让他嗅出了一股子优雅气韵。   即便是他用的迷香也是非常清新淡雅的气味,安神助眠,这,竟也是个雅贼。   大概是出于书生的天真,之前的畏惧烟消云散,曹沫甚至想着不废一兵一卒,自己徒手将这个采花贼给擒住,好让赵重阳那个莽夫看看他的本事。   灯光隐隐亮了起来,他能清晰感觉到有人靠近,一缕清幽寒气钻进鼻孔。这距离大概不过一尺,若此刻他突然发难,极可能擒住他。曹沫凝神静听,准备伺机而动,突听得一个声音触不及防砸在耳边。   “丑。”   这说的是他吗?   身为司隶台仅次于豫王的美男子,曹沫脆弱的心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这绝对是对他的侮辱,翻身蹦起,一把扯住来人。借着微弱火光,他也看清楚了面前究竟站着个什么东西。   黑衣,黑袍,抓在手里的手不但冰凉,同样是黑漆漆的,再看那疑似脸的黑乎乎存在,竟然晾起森森白牙,正冲他微微一笑……   “鬼!”曹沫惨叫一声,手也像碰到脏东西骤然收回。   宋轶友好的微笑被打断,原本打算与人攀谈的心思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也被掐灭。转眼便有人破门而入,但也在那一刹那,豆大的烛火熄灭,整个屋子重新被黑暗吞没。最后冲进来的小徒隶只感觉到一道寒气从身侧掠过,很快蜡烛被点燃,屋子被照得亮如白昼,哪里还有半个鬼影。   曹沫脸色苍白,嘴唇哆嗦,抓过“鬼”的爪子颤抖得尤其厉害。   都官从事赵重阳环视四周,“哪里?人在哪里?”   曹沫双眼无神地看着他,一头散乱长发,衣衫略显凌乱,整个被采花贼蹂.躏过的生无可恋模样。赵重阳重重拍了拍他略显柔弱的肩膀,道:“我会为你报仇的!”说罢,领着一伙人杀气腾腾地开始翻遍豫王府。   豫王府,琉璃院。   “跑了?”   “这采花贼好生厉害,明明上一刻还在我床前,下一刻便不见踪影。”曹沫心有余悸,但在这位殿下面前,他表现得相当镇定,甚至颇具风采,仿佛之前叫鬼的不是他一般。   刘煜身上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衣服,两人的身形的确相似,但由内而外爆发出来的气势却天差地别。此刻他头也不抬,正站在案前挥毫泼墨,手下行云流水,豪气干云,听得人跑了,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若是连这样简单的埋伏都逃不过,又如何当名动京城的采花贼?   半个时辰后,赵重阳气郁地来到琉璃院禀报:“属下已经将整个豫王府翻了三遍,仍是不见其踪影。”   刘煜这回终于抬头,停手。此番布置天衣无缝,能逃脱第一关不算太难,但从屋子向外不下四关,竟然都被他逃脱,这个对手有点意思。   赵重阳被这淡漠的眼神看得莫名心虚,头垂得更低了。   “收队,回去好好反省自身过失。”   “那殿下?”   “今日,本王留在王府。”   两位从事本想说万一采花贼还没走怎么办?可一想到以这位殿下的能力,那采花贼若真来,必然有去无回。两人突然意识到,他们这是被嫌弃了。   一个似乎连武功都不会的采花贼,司隶台出动这么多人,竟然抓不到,可不被人嫌弃吗?   人为过失是有,但能真正逃出司隶台包围圈的要么是功夫了得飞天遁地,要么便是十分清楚赵重阳和小徒隶们配合的漏洞,让他给钻了这个空子。   单纯的高手不可怕,可怕的是熟知他们所有短板的对手。   刘煜看向门外树荫花丛,露出一抹笑。   宋轶身形一抖,两片叶子落下来,她怎么觉得那个微笑是送给她的?背脊都冒冷汗了有木有?   他不可能看到她,绝对不可能。像为了应证自己的猜测,刘煜果然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收回视线。   那厢,所有人走后,刘煜又在继续挥毫泼墨,整个豫王府则渐渐恢复宁静,夜色越来越深,琉璃院的烛台也息了大半,只剩得刘煜案前那一盏,也正因为如此,那道剪影才更清晰。   从宋轶的角度看过去,男子的身影被那道碍眼的屏风挡了大半,但并不妨碍她将那风华气质尽收眼底。   无疑,这位才是真正的司隶校尉刘煜。   美色在前,她的胆子渐渐肥了起来,试着移动了几个位置,想将美人看得清楚一些,可不知为何,她明明算准方位,算准角度,可无论怎么移动,看到的都只是欲掩还休的半张侧脸。   宋轶怒了,好想直接冲上去,就在此时,连最后一盏灯都熄灭了。   刘煜关门时,感觉一道凉气从身边晃过,嘴角动了动。   宋轶刚抚了抚胸口,没被发现太好了,却忽听得耳边一声轻笑,“你的胆子可真大。”   宋轶毛骨悚然,黑漆漆的房间,连月光都没舍得洒进来一丝,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却清晰感觉到有人靠近她。   宋轶要哭了,头一次自己被人瓮中捉鳖。此刻她离门最近,自然是往那边跑,手刚碰到门栓,便听得一个气定神闲的声音道:“门窗都被锁死了。你还要跑吗?”   灯便在此时被点亮,宋轶心中一片黑暗,默默转身,好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至少死之前能看到美人豫王也值了,可当她迫不及待想最后一饱眼福时,看到的却是……   一张黑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某些俗务,一年没开文,重战JJ,求临幸! 注:司隶校尉是个非常神奇的官职,督百官,统司州,很多历史变革都要借助这个职位,汉朝初置,权利巅峰时期,在朝堂之上有专门坐席,可见其地位之高,所以,别当校尉论之。   ☆、第二章 漱玉斋(修)   宋轶僵硬地将背抵在门板上,退无可退,看着那个男人,戴着黑面具掌着烛台气定神闲地跺过来,如闲庭散步一般。   宋轶咬咬牙,这样死,略冤。   “我不是采花贼,我对你没有恶意。”   男人还在靠近,没有一丝停顿听她辩解的意思。   “我是无辜的!”宋轶严正声明。   而男人的手已经伸到她面前,甚至在她脸上摸了摸,摸了一圈,愣了一下。   宋轶无辜地睁大眼睛,善意提醒道:“我没戴面具,只是生得黑。”   黑成咱这样,难道你不该感到害怕吗?你应该像那位一样叫鬼才对,这才该是美人的正确开启姿势。   刘煜从来坚信自己的判断,并不会因为别人的衷心建议而改变,于是他又揉了几把,从脸颊直揉到耳根,甚至往脖子下摸去。   宋轶小脸儿瘫了瘫,“我是女人,你再摸下去,我可要以身相许了!”   像是听到她的提示,两根手指从她喉结处滑过,撩得人心口一阵麻痒。   “呵,果然是女人。”   咦……这话其实你完全可以用惊叹调说出来,并为自己方才的无礼道歉。显然,这种待遇绝对不是一个采花贼能够享受到的。   “本王给你一次机会,自己把面具撕下来,否则,别怪本王亲手剥你一层皮!”   刘煜的话绝对不是开玩笑的,这话也足够恐吓住女人这种生物,可眼前这个诡异存在却晾了晾一口小白牙,笑道:“我的脸,只有未来夫君可以看,豫王真的要看吗?”   刘煜:“……”   “其实你我男未婚女未嫁,豫王若真有意,我自当奉陪到底。”   刘煜感觉有只小蚂蚁在身上爬,好想捏死它。   就在此时,手中蜡烛噗地熄灭,眼前骤黑,他本能地朝宋轶抓去,却扑了个空,反而一道风从腰侧拂过,刘煜变招快,终于抓住了,手下的身体却如泥鳅一般,从那件宽大的黑袍钻了出去,迅速朝一侧的窗户扑去,竟是他也猝不及防。   可是,这个小毛贼忘记了吗?那窗户可是被封了的,看她往哪里逃。面具下露出一抹冷笑,可这冷笑刚绽放出来,便僵住,因为他听见了窗户被推开的声音。   刘煜身子一闪追上去,这次却只来得及抓住爬窗人的一只脚踝,就势便要将她倒提过来。宋轶怎甘心让他抓住,另外一只脚猛地一蹬,这一蹬也不知蹬到个什么东西,很是给力,不但脚踝被松开了,她还借势窜出老远。顾不得回望,宋轶逃之夭夭了。   一刻钟后,刘煜摸摸伤着的额头,看着面前的狗洞,他追踪而来,只有这一段有被人蹂.躏过的新鲜痕迹,刘煜用剑鞘量了量,狗洞不足一尺,这到底是怎么钻出去的?这身体的柔韧性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   漱玉斋。   李宓手提灯笼,长身玉立,看着从狗洞蠕动过来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冷声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宋轶抬头,黑洞洞的眼睛直视过来,用一种陌生而诡异的眼神看着他。李宓眉毛终于没压住暴躁地跳了跳。   在宋轶眼中,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好看的,一种是不好看的。   凡是好看的,即便只是远远看上一眼,那也是惊鸿一瞥,铭记终身;不好看的,即便每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在她醒过神来时,还会迷糊地问一句,“兄台,贵姓?”   也许你要问为什么醒过神来还会迷糊,宋轶的解释是:面对一张丑脸,总会觉得精神不济,神思恍惚,整个人生一片灰暗……   终于,在又被问了一次祖宗姓氏之后,李宓一张本来就不好看的脸便更丑了。   他很想把眼前这个混蛋拎起来抖三抖,让她明白,不是每个长得不好看的人都能容忍她每天来逆龙鳞,但作为一个逼格高远学富五车的书斋掌柜兼极品刻板画师,这行径有辱他向来良好的德操教养,于是他负手而立,用下颌“看”着她,道:“李宓,你的东家。”   “哦,太黑,没看清你的脸。”   “呵呵。”   宋轶掸掉灰尘,完全没有主动交代的意思,李宓只好问道: “去豫王府了?”   “嗯。”   “看到了?”   “没,戴着面具。但,的确是个美人。”   李宓的眉头皱成了泥鳅,那玉树临风模样保持得有些艰难,“戴着面具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懂了,美人自有属于美人的气息,只要嗅一嗅,我便知道,这是身为画师该有的修养。”   作为一个连骨头都被人嫌弃的存在,李宓生生咽了一口气,道:“你可知泰康城在闹采花贼?多少未婚男子孤枕难眠,近日冰人们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十二三岁就已经开始下聘求亲,对此,你怎么看?”   “这个年纪,着实小了些。”   显然,这混蛋没有身为采花贼祸害了良家少男的自觉。李宓默默咽下一口血,语重心长道:“《惊华录》的人物传记,并非一定要配图,若真配上那些图,难保不惹起京兆尹和司隶台的怀疑。”   “配图不是你提议的吗?还说可以增加书本销量。”   “那你来告诉我,为什么画个画像而已,你要用这种非常手段。若漱玉斋发下请帖,这些名士还会不来?你偷偷潜入别人府上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换衣服。换衣服也就罢了,为什么事成不换回来,抹除痕迹,平白让人抓了把柄去?”   一连串的郁气让李宓良好的修养终于破功,他深刻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吧?啊?而被他怒目相对的人此刻却眨巴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冷幽幽地提醒了一句,“本来就不好看,这一生气,更丑了。”   李宓:“……”好想捏死她怎么办?   宋轶却摆出一张面瘫脸,说道:“若真以画骨先生的名义发请帖,自然会来不少人,但是,有几个人你绝对请不到,比如司隶校尉豫王。何况,《惊华录》记载的是九州风云人物,人品才德都必须一流,若不是潜入他们府中,如何能了解到他们的真实人品。我那两个月的下人可不是白当的。”   大宋朝廷官员选拔,沿用前朝的九品中正制,谁的风评好,谁便可以入朝为官。但世家大族当道,寒门子弟再优秀也难突破阶级固化,这些风评已经是大族最擅长操作的手段,水分颇大。几乎每个在泰康城风评颇高的人她都潜入府中考察过,很可惜,十有八九都是徒有虚名。这个司隶校尉刘煜算是她费时最久,寄予厚望之人,虽未能看到他真面目,但从豫王府中下人的评价可以看出他的人品才情的确上乘。   “至于换衣服这件事,单纯认为他们穿那样的衣服更好看,没换回来就是要让他们注意自己的衣着品味。身为一位画师,我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这些了。”说罢还一副语重心长,很有些忍辱负重之感。   人类已经无法阻止这个混蛋的变态嗜好了。   李宓默默扶额,无语望苍天,何时才能来个人收了这个妖孽啊!   宋轶回到房间,舒舒服服地给自己洗了个热水澡。只需要在热水里加入几滴特制的药液,将脑袋连同身体一起浸没在温水中,不过数息,再破水而出时,那些如何也擦拭不掉的黑色污渍,便能如蛋壳一样从身上剥去,美玉乍现,光彩照人,浓密睫毛挂着水珠,左眼角一颗滴泪痣,凭空让这双柔媚如丝的狭长眉眼生出几分惑人的妖媚。那眼神斜斜睨过来,顽石也要为之腐化。   挑起屏风上挂着的一张银箔面具,戴在脸上,镂空花纹将那最耀眼的光芒挡得一丝不露,却又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这本是一幅令人浮想联翩的美好画卷,但这个混蛋走出浴桶,往床上大字型一瘫,所有的风华绝代妩媚动人渣滓都没剩一点。   李宓亲自端夜宵进来,看到这幅光景,恨不能将她拖起来,摆出个淑女该有的优雅睡姿,他娘的,这个混蛋真是太暴殄天物了。   不管先前怨言多重,身为极品刻画师对美好事物的执着让他乖乖坐到床前,拿起汗巾给她擦拭起湿漉漉的长发来,心中又忍不住一阵叹息。   翌日,宋轶神清气爽地起床,听得外间动静,探了探脑袋,“怎么这么吵?”   外面候着的侍婢道:“主子不知道怎么了,一早便叫了人来将漱玉斋所有的狗洞都给堵了,先生的蔷薇园的院墙被加高了一丈……”   宋轶蓦地蹿起,门口木芙蓉停留的小麻雀受到惊扰,一飞冲天,却“啪”地一声撞在院墙上,扑簌簌落到地上,晕头转向半天才重新飞上天空。   宋轶:“……也许我该跟李宓好好谈谈人生。”   侍婢恭恭敬敬地回道:“主子说了,近日各方冰人需要大量的画册,再过一刻钟,应该就会有人登门求画,身为漱玉斋首席画师,宋先生应该好好待在蔷薇园。”   什么首席画师?这都是冰人们封的,就因为她能将无盐女也画成国色天香,真人对比你还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本人画像,不知道多少冰人为此笑得合不拢嘴。   宋轶一扫四周,果然明里暗里加派了人手。   听闻手下来报,宋轶乖乖待在蔷薇园给人画画,李宓无比欣慰,等到午时他亲自端了午饭去看望时,看到护院家丁,丫鬟仆婢,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守在他们该守的位置,从这样的布局看,连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他甚至满意地给自己的精密布局点了三十二个赞,但在推开门那一刹那,所有成就感瞬间匮成渣渣——那个混蛋,又跑了……      ☆、第三章 宋先生(修)   豫王有一个习惯:行必坐车。   这个习惯的来由是有很多传言的,最盛行的有两种说法:一说他少时出门,总有妇人夹道,人墙阻路,令街市不得通行,店铺不得经营,京兆尹只好求旨,为他专备马车;二说,豫王的美貌是一大杀器,心性未定之人见之,无论男女,思之欲狂,最终相思成疾,郁郁而终,为了泰康城未成年人能够顺利成长成才,皇上下令给备了马车接送出入之行,不到万不得已不在外人面前暴露他真容。   这便让一个活生生的美人硬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但不管哪种传言,总归有两点是确定:一,豫王的美貌;二,豫王得到的恩宠。排除他曾经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这些,已经足够他成为泰康城乃至九州天下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乔三驾驶这辆御赐马车若许年,见识过车辕被投掷的瓜果砸断,见识过车窗被人生生扒下,为的不过是能见到真人一面,最后当一颗板栗殃及了无辜豫王妃的额头时,这辆马车终于被改造成了铜墙铁壁,连刀枪都穿不透。   其实,自从豫王殿下十六岁领兵收复中原,回来领了司隶校尉之职后,被百官忌惮,泰康城人的手终于收敛了,是以,乔三看到一个手捧鲜花的少女盈盈立于车前,便有些发怔,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怎么了?”   刘煜坐在车里闭目养神,一大早管家便来报说丢了一个丫头,前些日子刚进府的,明明昨夜睡下时人还在,怎么一早便没了人,不知道该不该报官。刘煜亲自检视了那丫鬟的衣物,只发现一首美人赋:夫美人兮,思之欲狂,忘之欲断肠……另附一张传说中豫王画像。   刘煜按着额角淤青,这只色狼竟然早已潜伏在他府上,倒是他大意了。   “殿下,有人阻道。”   阻道?   这个词多少年没出现过了?普天之下竟然还有人敢阻他的道?   刘煜掀开车帘看过去,就在他们行进的大道正中央每隔数丈便站着一名少女,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束菊花,绿牡丹、绿云、墨荷、凤凰振羽、帅旗等等,红绿黄,青蓝紫还不带重样儿的。   乔三默默抹汗,人人都知豫王殿下偏爱菊,以这种方式博他欢心的人不少,但能收集到如此多名贵品种菊花的也是没人了。   不,是有一个的,那便是曾经的豫王妃。为豫王收集天下名贵菊种的豫王妃,绝对是第一人。曾经一到秋天,满府菊花开遍,当真是泰康城一道盛景。可惜,自豫王妃没了后,豫王不让任何人动这些菊花,乃至满府名贵菊种尽数枯死。   有个道士说,豫王妃没有死,等他日菊花再生出嫩芽,便预示着她回来了。   这大概就是豫王十年不续弦的原因。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十年过去,满府枯萎的菊园除了杂草再无它物,而豫王依然没有娶妻的意思,他不急,可是急坏了龙椅上那位和那些门阀世家未出阁的贵女们,谁都怕自己一出嫁,这位就选妃了,一个熬一个,将原本大好青春年华浪费在无望的期盼中。   贵女们不嫁,贵公子们又哪里去讨老婆,生生让泰康城的婚育年龄拖延了三岁不止。听说王公大臣没少拿此在御前说道,大学士齐渊还做过统计,前朝士族的成婚平均年龄在十四五岁,到本朝天启年间,士族平均年纪已经到了十七岁,排除一些低等门阀跟豫王府结亲的可能性很小大多依然在十四五岁,那些高门贵第直逼二十这个坎,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所以豫王不续弦,已经影响到了士族阶层的繁荣昌盛。而上行下效,豫王这位大宋第一的美男子在庶民中也颇具影响力,甚至有人以二十不婚为荣,害得朝廷不得不颁布诏令,二十不婚罚没家产,这才一定程度遏制了这种负面影响。   私心里说,豫王府包括司隶台上下是很希望豫王殿下能够续弦的。但是,这豫王妃的人选绝对也得是大宋女子第一人,否则,便亵渎了他们心目中这位神邸。   再看这些送花之人,豫王的春天会不会再临呢?   为首的少女眼中盛满惶恐和忐忑,还有无以言表的兴奋,马车逼近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马车越靠越近,乔三心理打鼓,这位可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单纯良善的少年郎,如果不叫停,这一骨碌滚过去,必然血流成河。明天漱玉斋会不会出一篇时报,标题写着:司隶校尉马车横行无忌,数十名少女积尸轮下?   或者,少女春心暗许,以花示爱,却遭车轮残酷辗轧……   乔三几乎已经想见那将是怎样一翻血腥场景了,心肝儿抖得如筛糠,握缰绳的手心全是汗,竖起耳朵,听身后动静。   他这才感觉到身后那沁人煞气,这送花的举动显然已经激怒了后面那位主儿,豫王妃,一直是豫王的一枚龙鳞,任何人都逆不得,显然,今天,这龙鳞被撩了。   乔三汗如雨下,差点就要闭上眼睛对这些逆龙鳞的无辜少女进行无情碾压,就在此时,耳边一道清风,发出天籁般的声音:“停!”   乔三立时进拽缰绳,勒住的烈马扬起的前蹄子堪堪离少女的脸颊不到三寸距,少女以赴死的心情闭上眼,感觉到马车停下,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出来一般,整个人三魂还不见七魄。   僵着一双腿儿走过来,脸色苍白得吓人,乔三都忍不住要为她抹一把同情汗,看着她机械地拱了拱手,将早以准备好的话说出口,那小声音颤得像断了线的风筝,差点就要坠落。   “这、这是宋先生送给豫王殿下的,请笑纳。”   原本煞气凛然的豫王殿下,此刻却露出一抹春风和煦的笑容,道:“辛苦了。”对方一震,地狱冰封瞬间解冻,一道春风拂过心坎儿,万物生长,桃花绽放,整个人都鲜亮了——这,就是豫王的魅力,无人可当!   既然第一个都收了,后面的自然送得非常顺利,乔三感觉到自家殿下笑容愈发浓烈,这也是他盛怒的征兆。   到底是谁?竟然敢当街调戏他家殿下?   哦,宋先生?   男子吗?   为什么一个男人要给他家殿下送花?   乔三迅速搜罗遍泰康城所有姓宋的名门公子贵女,竟没看出有一个有这胆量。   后半截路,送的不再是花,而是各种玩物赏件,算不得名贵,但别具心思,就如情动的男子,给心仪的女子送的各种小玩意儿。关键,这些似乎样样都是豫王所爱,能把他的喜好了解得如此清楚,还敢送上来的,这得吃了多少熊心豹胆才敢做到啊?   乔三额头冷汗一把接一把,眼观鼻鼻观心,竭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他日主子醒起,将他杀人灭口。   等到得司隶台,早听到风声的从事们巴巴地看着他们家殿下从鲜花丛中走出来,一张俊脸如高山之雪,孤冷高洁,愈发凸显额头淤青,和那侧漏霸气的凛冽。   众从事侧目,徒隶们个个胆颤心惊,这淤青略碍眼啊,该、该不会他们家殿下被那个采花贼轻薄了吧?还有这些触目惊心的鲜花和玩物,总觉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诡异事情啊!   刘煜厉眼一扫,刚升起的诡异心思瞬间被灭成飞灰,个个整冠肃容,拱手侧立,恭迎豫王入内。刘煜甫一坐定,便发下命令道:“去查查那个宋先生到底是谁?日落之前,本王要结果!”   这位这回可是动了真怒,众从事已经能够想见那位好色之徒的悲惨下场了。   这天下从来不乏好事者,京兆尹府尹赵诚热情洋溢地来串门,头一句话便是:“听说昨晚豫王殿下孤身搏斗采花贼了?似乎,还吃了亏。”   刘煜额角淤青跳了跳,一张俊脸瘫得高冷无比,轻飘飘睨过来,无端教人心生寒意。但赵诚是谁,那个敢去皇宫上房揭瓦的东亭侯,龙毛都敢扒两根的主儿,仗着自己老爹是首辅,荒唐事儿没少干,那位首辅大人也没少给这个儿子擦屁股,偏偏他才华卓绝,恃才放旷,竟没人制得了他,直到遇上刘煜,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武功兵法,直被人打得满地找牙,这才终于算是被制服了,于是这一压便被压了这若干年,今日终于看见刘煜吃瘪的模样,那种酸爽无以言表。   “听说今早有人向殿下求爱,送了很多菊花和玩意儿,啧啧,这般用心,九州天下,他是唯一一个,哈哈哈。”   赵诚笑得那叫一个荡漾,直让司隶台的从事徒隶们脸都绿了。   刘煜冷幽幽地看着他,直到他笑够了才道:“赵东亭今日来就为这个?”   赵诚轻咳一声,收敛起方才过于张狂的情绪,摆正脸色道:“本府来自然是有正经事儿。今日凌晨,司隶台抢了京兆尹一具无名女尸。”   刘煜视线直接扫到都官从事赵重阳,赵重阳上前禀道:“司隶台跟京兆尹是同时赶到存尸地,怎能算抢?”   其实是京兆尹先到一步,只不过,京兆尹那些衙役一看那残缺不全的尸体都没敢上前,凭空让后来的司隶台捡了漏。但这种丢脸的事赵诚可不会说,而是义正言辞地要人。   刘煜也不多话,只道:“老规矩?”   赵诚信心十足,“好!”   什么是老规矩?   老规矩就是谁先找到案件关键线索案子便归谁。能最快从尸体上找到相关线索的,自然是仵作。   “赵大人真要比吗?京兆尹的仵作可没赢过。”   “这次,却未必。”赵诚头颅一扬,大手一挥,两个仵作上前见礼。   刘煜一扫,视线落在那个白净瘦弱的少年身上,这小身板,略熟啊。      ☆、第四章 画骨师(修)   可那小仵作眼观鼻鼻观心,眼神定定,丝毫破绽也未露出。刘煜凤眼眯了眯,身长、脑袋、纤细的手脚,和露出的一截嫩脖子,衣服虽然宽大,但并不能掩饰他不盈一握的腰身。再看喉结,平滑如玉,无明显起伏,这分明是个女子,即便她胸怀比男人还坦荡。   再目测了一下那双脚的尺寸,相对于女子,这双脚大得有些过分,自然不可能像昨日踩自己那只小脚一样纤细。   打量完,刘煜这才将视线重新落回那张白净的脸上,便见得对方正晾着一口小白牙冲他笑得那叫一个憨态可掬,仿佛对他的打量很是期待和受宠若惊。   视线相触,刘煜感觉有一只小蚂蚁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过来,懒懒撇开眼,冲赵诚道:“去义堂。“   义堂是各个衙门存放未检或需复检的尸体的地方,甫一进门,众人便被那股酸腐味儿熏得皱眉捂鼻,然而在刘煜的眼角余光锁定范围内,那个小仵作依然在脉脉看着他,那双不合称的大脚嘭地一声踢到门槛,赵重阳像拎鸡仔一样提住她领子才没让人摔倒。   “你行吗?才进门就被吓软了腿,后面尸体抬出来,可别吓晕过去。”   他很能理解京兆尹比一次输一次的心焦,可仵作换了一个又一个,不能一个比一个不靠谱啊,就这样柔弱的,吓晕了事小,一不小心吓得一命呜呼,可别说是司隶台草菅人命。   小仵作默默地将他的爪子从她的后脖子处扒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大人多虑,尸体哪有活人可怕?何况,即便是尸体,也保存着生前美好一面,只是很多人不会发现罢了。”说罢,还挺了挺坦荡的胸怀,骄傲地往前走去。   赵重阳:“……”   这声音也不像,刘煜终于得出结论,是了,前一日才从他手里溜走的人,怎么可能第二日便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感觉到刘煜对身后对话的注意,赵诚颇为得意,“今日我找的人不错吧?”   刘煜不置可否,“未必。”   两人在堂上坐下,尸身被抬了出来,盖尸布被揭开,视线触及尸体那一刹那,半数人尽皆避眼。这哪里是一具尸体,分明是被野兽啃食未尽的碎肉渣。   赵诚佯装镇定,视线就势转到刘煜身上,道:“还是以一炷香为限?”   刘煜直视残破女尸,眉头都没皱一下,淡漠道:“老规矩。”   视线再次扫到那个单薄身板上,连见惯尸体的仵作此刻都要被这尸身的惨样弄得皱眉,而这个小仵作却瞪大眼睛,目光灼灼,带着几分饥渴,恨不能贴到尸体上去。   这小仵作是个变态吧,他怎么从她眼中看出了激动欢喜?   “点香!”   一声令下,比试开始。   一侧笔墨铺就,为示公平,验尸期间不得言语,各自将答案写在纸上,以供评判。   三人同时打开随身携带的褡裢,只是其中两位褡裢里是各种刀具钳子以及姜片等物,而那个小变态的褡裢里只有笔墨纸砚,光是笔就有不下十种,瞬间惹得众人侧目,刘煜终于有点不淡定了。   一侧的赵诚眉头更是狠狠跳了一下,方才的骄傲荡然无存,反而疑心道:这个人不会是司隶台派来拆他台的吧?普天之下,有谁能拿笔验尸?   像是感觉到众人质疑,小变态却抬起头来,晾出两颗小白牙,道:“我家祖传绝学,与寻常验尸技艺有些差异,若只是辩死者身份,绝无出其右者!”语气笃定,信誓旦旦,这般莫名自信让人不忍直视。   这回,不止刘煜觉得有蚂蚁在手心爬,连赵诚都觉得刚噎了一只苍蝇梗在喉咙,那感觉真是无以言表。司隶台的仵作徐渭更是多看了人一眼,普天之下,论验尸,他居第二没人敢居第一,他却从未听过什么能用笔验出死者身份的技巧,显然,这个小东西是在故弄玄虚。   很快,这个小变态再次刷了他们的三观。   两位仵作忙着查看尸体,判断结论,而她则是在忙着画画。而且是非常认真地一边看尸骸,一边画画,整个过程看起来十分享受,就差哼唱个小曲儿表达此刻愉悦的心情了。   赵重阳非常好奇地移到她身后探着脖子看了看,这一看,眼睛变有点舍不得移开。   小仵作在画画没错,但画的不是这具女尸,而是一位容貌姣好的美人儿。啧啧,那大大的眼睛,那小巧的鼻头,还有那一点朱唇,啧啧,这容貌虽说不上倾国倾城,但绝对也算风情万种,撩人之极。   很快,堂上坐的刘煜和赵诚都发现下面站的衙役徒隶一个个簇拥在小变态身后,面带桃花,春心荡漾漫无边际。   连赵诚都有点坐不住想要去看看她到底画的什么,竟如此吸引人,但鉴于刘煜稳如泰山,他也不好在司隶台失了风度,一张俊脸都端僵了。   一炷香燃尽,三人停笔,两位仵作相继将自己验尸结果奉上,所有人的关注点这才重新落在比试上。   京兆尹这边仵作率先说道:“无名女尸,身长五尺三寸,年约二十。身体被撕碎,手脚各少了一只,肚腹被掏空,头颈皮肉剥离,面目难以辨认,要从长相确认身份已无可能。”这一点自然没人有异议。   “虽然她穿着山野村妇的粗劣麻布,但仅存的部分皮肤白皙光滑,一看便是常年保养得益之人。手指细白如葱,尖端有薄茧,很可能擅长琴技,丹蔻价值不菲。种种迹象表明,这女尸绝对不是一位山野村妇,而该是某富家女眷。很显然,这是一起杀人抛尸案,凶手为了掩盖其身份,才给她穿了村妇的衣服,丢进了野狼谷。”   京兆尹的仵作看着司隶台的仵作,很有一点挑衅的意思。赵诚十分欣慰,也含笑看着刘煜,仿佛此番,他们胜券在握。   司隶台的仵作徐渭不紧不慢,躬身上前,道:“兄台与我所见略同,只有两点不同。一,此女子并非富家女眷,而是风尘女子,因为,她指尖豆蔻,颜色俗艳,富贵人家向来不屑。二,她,怀有身孕,死之前刚小产。这一点,兄台只需仔细严查一下,不难发现端倪。一炷香,的确太短,难免遗漏。”   京兆尹这位新仵作揭开女子衣物,又看了几眼,神色大变。赵诚脸色也黑了下来。   不过几句话,高下立判。   “还要比吗?”刘煜准备起身,显然已经打算无视堂下那个拿着尸体画美人的诡异存在。京兆尹所有人把视线尽皆投向那个画画的家伙。司隶台的小徒隶也看过来。   小变态将小身板挺得笔直,更显坦荡胸怀。上前数步,张开画卷,高昂头颅,道:“比验尸,在下甘拜下风,但论辩死者身份,刻骨画像能复白骨生貌,当是首选。”   众人皆是一愣,显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给镇住了。   无名女尸,容貌被毁,若知其身前画像,的确可事半功倍,但,这种诡异之事,无端被这个举止怪异的家伙做出来,谁信了她才有鬼呢!   一时间,义堂落针可闻,数十双眼睛盯住她,竟没一个人接话。小仵作却只管拿眼看着刘煜,刘煜眯了眯眼,却并不回应。   这等无稽之谈当然不需要他一个豫王来当场辩驳。   “什么刻骨画像,闻所未闻!你该不会是想混水摸鱼吧?”京兆尹这位仵作爆了。   还是司隶台那位更冷静,“你说这是死者,可有证据?”   面对质疑,小变态淡淡一笑,完全无视,“我不需要证明,是与不是,查查便知。”转而又对刘煜道:“这是祖传绝学,无人肯信,草民也不强求,但豫王殿下乃人中龙凤,一定能看出这画像的不一般,殿下若聘我入司隶台,这画像便当是见面礼。”   咦,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是想进司隶台?   赵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这是今早来京兆尹报道应聘的人吧?为什么现在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嚷着要进司隶台?   赵诚目光愤愤,刘煜却淡定自若,“请恕本王眼拙,实在看不出姑娘这画像有何特别之处。”   姑、姑娘?   所有人顿时明了,原来这又是一个借机觊觎他家殿下美色的家伙。各种情绪一股脑儿全部涌上心头。   别说先被欺骗的京兆尹诸位了,昨晚因为护驾无功,让他家殿下被采花贼轻薄出一块淤青,今早又让他家殿下当众被人觊觎的司隶台众位也义愤填膺,赵重阳率先出来,大手一挥,道了一声“姑娘失礼了”转身便拎起小仵作的领子,顺手将人扔出了司隶台。   小仵作从地上爬起来,掸掉身上尘土,负手而立,生生站出一身傲骨,摇头叹息,“豫王殿下不收我,一定会后悔的。”   赵重阳抱胸而立,“若姑娘不马上消失,我想你也会后悔的!”   小仵作又是一阵叹息,转身离去,背影孤高冷清,竟似一株遗世独立无人能赏的空谷幽兰。      ☆、第五章 何谓画骨   对司隶台而言,查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是查一个在青天白日收买过那么多少女为他办事的人。可当数十张画像摆在面前时,别说赵重阳,连刘煜也有些凌乱了。   每个人口述的画像竟然都不一样,甚至还有性别年龄上的差异。几十张画像光从五官看,硬没一处相似的。头一次,司隶台众人开始怀疑人生。   “也许并非他亲自出面雇人。”赵重阳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只要找到画像中这些人,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摸到那个宋先生。他总不能再收买几十个人去叫这些人办事吧?”这绝对有违常理。   当晚刘煜留宿司隶台,但第二日,当他早朝从皇城出来时,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少女全变成了少男,那震慑力直让同时出皇城的同僚们尽皆侧目。   刘煜逼格高远、神态悠然地接下所有的花,心里捏死那个混蛋的心思都有了。一时间,泰康城有个宋先生在狂热追求豫王殿下的消息,不仅街知巷闻,甚至传到了朝堂之上。偏偏司隶台却查不出这个宋先生是谁。   小徒隶们几乎翻遍了泰康城,明察暗访用遍,找出不少跟画像有几分相似的人,但最后都被那些少女少男否认是雇佣她们的人。   赵重阳越发迷惑了,这怎么可能?一个人凭空消失他可以理解,但几十个人突然出现再凭空消失除非是遇到鬼了。   听完禀报,刘煜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赵重阳愈加惶恐,难道真的闹鬼了?   “属下并不是很明白,请殿下指教。”   “易容。这几十张画像都是那个所谓宋先生易容而成,你哪里能查到真人?”   赵重阳恍然大悟,但能在短时间内易容出几十张脸孔的却是闻所未闻。一则说明他技艺高超,二则也说明这些易容所用的面具都是现成的,侧面应证他经常易容行事,要找这样一个千面人,比找一个无面女尸还要困难。   这次,看来是真遇上对手了。而且还是一个相当难缠的对手!   赵重阳惊悚地发现自家殿下竟然在笑,而且是那种春风化雨般的笑容,被他眼角余光扫到,都有一种自己是死人的错觉。   敢当众觊觎他家殿下的好色之徒,可不是跟死人无异吗?   幸而这个笑容稍瞬即逝,不至于让赵重阳这个莽汉晚上做噩梦,刘煜好心情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转换了语气,道:“那具无名女尸的案子查得如何了?”既然抢了京兆尹的差事,就要办得漂亮。   赵重阳迟疑了一下,“属下已经分派人手去查,但尸体面目难辨,身份难以确认,是以要多费些时日。”   刘煜点点头,泰康城秦楼楚馆,歌舞教坊,没有几千也该有几百,何况还有不少挂牌子的姑子,一翻查探,失踪的有,但最后验证都是跟人私奔或者潜逃的,一时间难有决断也在情理当中。   这边刚说完,那厢曹沫便揣着一本画本进来,强压住兴奋,幽幽说道:“我想,这个案子已经破了。”   “什么?”   曹沫默默地将漱玉斋新出的画本奉到刘煜案前,委婉地表示:“这个案子,漱玉斋已经先我们一步破了。”   一时间堂上两人都没反应过来,曹沫生生站出一身傲骨,很有几分得意。   他是画骨先生画本的忠实读者,漱玉斋每每出画本,他必然头一个扎进人堆,再顾不得什么君子风仪。对于他这种行为,司隶台众从事是万分不屑的。即便他明里暗里表明多次画骨先生的画本是很有用的,但都没引起他们的一点注意。以前画骨先生都是抢京兆尹的案子,这回终于轮到司隶台了,作为画骨先生的忠实拥护者,曹沫怎能不兴奋?这绝对是向同僚证明他眼光的好时机!   再看这两位此刻的反应,心里别提多受用了,现在,终于知道画骨先生的厉害了吧?   刘煜盯着那本画本迟疑了一下,事发才两日,画本已出,画本的画印时间,加班加点也得一个昼夜,那么,画骨先生花的时间不过一日,一日,破无名女尸案,这效率着实有点骇人。   就拿确认毁容女尸的身份,司隶台效率再高恐怕也得至少三日,漱玉斋是如何做到一日破案的?   这个引领泰康城乃至天下风评的书斋,到底有多深的实力?   刘煜翻开画本,因为只是画本,自然没有过多的文字和人物说明,要从中知道准确的人物身份并不容易,但无疑,它的指代却很鲜明。   歌舞教坊的乐姬,身份高贵的世家子,不为人知的私定终身,迫于无奈的分离,之后是反目,流产,死亡,抛尸。女子由爱生恨,男子由起初的喜欢到最后的决绝狠辣,一个表情一个线条,便将人性的丑陋刻入骨髓。   刘煜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词:刻骨画像。   一个念头闪过,他像是醒悟了什么。   能先京兆尹一步破案不稀奇,但每次都能抢在人前头破案,这案子若不是他做的,那必然是有一门不为人知的秘密诀窍的。   “漱玉斋的画本你可都还保留着?”在赵重阳还在发懵时,刘煜像是已经知晓一切。   曹沫眼前一亮,这位殿下终于知道画骨先生的价值了吗?   转眼数十本画本堆在了刘煜的书案上,每本画本影射的什么人,什么案子,曹沫如数家珍。刘煜很快看出一个共同点,“尸体都是毁容的?”   曹沫只说了不到十本便听得自家殿下询问,细一思量,还真是如此,几十本画本,果然不是毁容便是陈尸多年化为骸骨无法知晓生前容貌。这类案件通常最难突破的关口便是确认死者身份,如果真有人能刻骨画像,这优势是不可估量的。   “难道……”曹沫瞪大眼睛,表情悚然,原本,他以为画骨先生选这些只是为了吸引人眼球,没想到竟然……   “难道什么?”赵重阳一脸懵逼,看着两人对望,仿佛已经知晓一切的模样,更是急得抓耳挠腮,他突然好想爬进他们的脑袋里看看,他们到底明白了什么。   赵重阳左看看右看看,显然没人体谅他的愚钝。   “本王终于明白画骨先生为何叫画骨先生……”原来这个答案早就藏在他的名字里,只是从未有人敢如是揣度。人人都知道画骨先生画活人惟妙惟肖,却不知道他竟然有本事让白骨复生貌。   刻骨画像能复白骨生貌,似乎,那日的小变态正是这样说的。   刘煜闭眼,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日小变态画的画像,凭借着印象,勾勒出来一个大概,能像他这般,只是无心看上一眼的画像能再画到这种地步,这世间也没几人了。   “照着画像探查。”刘煜将画像交给赵重阳,赵重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领命而去。   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这个画骨先生的本事绝对不可小觑,而那日出现的小变态必然是漱玉斋的人。她竟然以京兆尹的仵作身份前来,看来京兆尹长期被坑,这仵作的长期招聘真是功不可没啊。   有了画像,的确省事不少。翌日,刘煜刚早朝回来,赵重阳急切地冲到他面前,秉道:“找到了。”   刘煜一震。   “死者杜秋娘,是古月坊一名乐姬,五日前失踪,因她是官家没籍教坊,坊主怕担责任,没敢上报,只命人私下里寻找。”   果然如此。   “那与她来往频繁的世家公子可有消息?”   赵重阳斟酌了一下,“去古月坊的皆是世家大族公子,与杜秋娘来往频繁的不下五人。属下已经命人暗中查探。”   刘煜点点头,却并不满意,画本上可没画两人在教坊相遇,相反,他们见面的地方似乎是寺庙。如果只有寺庙,那便要将古月坊的常客排除。   刘煜很不想被一本画本牵着鼻子走,但为了还原案件真相,却不得不命人去查寺庙。他终于体会了一把赵诚不停换仵作的气郁了。   这刚憋了一口气,那厢便有人来报京兆尹府尹赵诚又来了。果然,那位一进门就是一副笑模样,不请自入也就罢了,还往旁边一坐,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笑眯眯的看着刘煜,“豫王感受如何?”   画本一出他本就想来看笑话的,但十分体贴司隶台头一回遭遇到这种事,可能还反应不过来,所以,直到今早发现小徒隶拿着画像去教坊,他便知道,时机成熟了,这不等人一下朝就来贺喜了。   被画骨先生摆一道,这的确值得庆贺。两个人被坑,怎么也比一个人掉在坑底爬不出来的强。   刘煜本来是打算提醒一下这位以后别再招仵作给人留空子了,可此刻看他幸灾乐祸模样,生生将那话给咽了回来。以赵诚被坑得如此凄惨的过往,恐怕,他找仵作这件事并非一时脑热,而是有心人故意撺掇。没记错的话,这位跟漱玉斋那位李宓是莫逆之交,悲剧的开始极可能是李宓的筹谋。   想及此处,刘煜的郁气倒也纾解开来,懒懒答道:“能有人当对手,这滋味也是不错的。”   一直自认为是刘煜对手的赵诚整个人都不好了,这分明是对自己赤.裸裸的蔑视!      ☆、第六章 金牌冰人   一大早,蔷薇园的冰人便排起了长队,她们之中有的是来取画的,也有的是带着姑娘来画画的。   自从宋轶逃了一次,李宓学乖了,玉珠十二个时辰盯着她不放,睡觉时还不忘绑根链子在她脚踝上,只要她一动,房间的铃铛便会叮当响,别说守在床侧的玉珠了,就是外面的护院家丁都能吵醒。   宋轶席地而坐,蹬了蹬腿儿,耳边又是一阵清脆的铃声。玉珠即刻进来,慌张四望,见宋轶乖乖地坐在案前,松了口气,躬身垂首道:“先生可是有什么吩咐?”   宋轶很想翻她一个白眼,一手在案下扣着脚,一手执笔,正画着面前这个路人甲。若非这些日子给刘煜送花银子花得如流水,小金库告罄,这根小链子还能拴得住她?   “让下一个准备准备,这边最多再一刻钟。”   玉珠应声出去。冰人看着那已成的画像,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这位马大姑娘马上就二十了,家产不薄,又是独女,条件得天独厚,谁料第一次成亲拜堂当晚就把新郎吓得要休妻,马家的家产都不要了,就因为她这张脸遍布又黑又打的诡异斑点。   看着这张画像,冰人头一次发现,马大姑娘的五官其实是长得相当精致的,可就算再精致,这一脸斑点,任谁看到都犹如一脸苍蝇爬,说不出的恶心膈应。   那边一退亲,这越发嫁不出去,这都说了几回,都给人婉拒了。上面说,若再不嫁,就要罚没家产,马老爷马夫人便着了急。   听说这漱玉斋的宋先生妙手能回春,能让野鸡变成山凤凰,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见人拿起笔就要往那张漂亮脸蛋上点斑,冰人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立刻叫道:“先生,慢着。”   宋轶看都不用看都知道她在想什么,提笔未落,却抬头看马大姑娘,果然,马姑娘眼中也有急切担忧,深怕她真的点下去。   宋轶干脆搁笔,“马姑娘觉得这样真的行吗?”   纵使看着画卷同意成亲,但他日洞房花烛又让夫君落荒而逃吗?   马姑娘露出一丝痛苦神色,最后看了一眼她不长斑的美好画卷,忍痛点点头。   宋轶画完,冰人不满了,竟然连斑点的大小、数目、位置都一分不差,这宋先生简直是……简直是……   她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宋轶毫不理会,反而拿起纸,写了一张方子,道:“这是疏肝解郁清肠润燥的药方。平素饮食清淡点,戒油腻荤腥,不要一味吃药清热降火。这对女子未必有好处。古方上说,肠上有什么,脸上便会有什么,这斑不是不能去的。”   马姑娘有些愣神。   “做人呢,还是要开心。你若整日因为这斑愁眉苦脸,又有哪个男儿愿意陪你苦愁一生?就像这幅画一样,这样看,有没有觉得很乖巧可爱?”   宋轶将画像撑起来,同样一张脸,同样长着肉麻的斑,但含笑的眉眼,欲语还休的双唇,却让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连先前不满的冰人都是一愣。   “男人若只是看重外表,即便你此刻貌若天仙,也总有年老色衰一日,色衰爱弛,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吧。能包容你最糟糕时模样的男人,才值得你为他付出一切。其他的,不过浮云过境,无须在意。心情好了,心肝脾肺肾也会跟着好起来,这斑便也去得快了。”   一直僵着脸的马姑娘终于笑出来,“郎中也是这般说,直到今日听了宋先生的话,我这心结才能解开。”说罢便是一拜。   冰人发现,走出蔷薇园时,这马姑娘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那张脸也带着一种别样光彩,也不那么难以入目了。   她忍不住回头再看那个席地而坐的人,不由惊叹,这宋先生的本事不止是画画吧,也不知道如此年轻她经历过些什么,才会如此通透。   只有玉珠十分感慨,最是好美色的宋先生竟然鄙视男人以貌取人,这感觉略违和啊。她似乎完全没有身为好色之徒的自觉。   这边正在腹诽,便见得面前人影一晃,似乎有一个很有霸气的身影跑了过去,她连忙探头去看,便见泰康城最是闻名的金牌冰人凤羽夫人摇着她那把御赐的孔雀尾羽扇端坐到宋轶面前。   这可是开元帝钦封的金牌冰人,大宋九州仅此一人,包揽勋贵世家所有婚嫁喜事。   “宋先生让凤羽等得好是辛苦呢。”凤羽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人,这绝对是指责。   勋贵世家都不敢对她如此怠慢,蔷薇园竟然让她生生等了一个时辰。   玉珠暗自抹汗,宋轶却懒懒抬眼撩过去,“凤羽夫人想要的,一定是值得等待的。”   凤羽夫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从袖笼里掏出一张银票,又取出一张纸来,道:“这些都是高门贵女,自然是不能来漱玉斋画像的。”   宋轶看看那张五十两的银票,“莫非是要宋轶亲自上门?”她在蔷薇园收的费用其实不高,一两银子登天了,但是大户人家请上门的话,五两起价。这名单上有十个人,倒是刚好凑足数目。   凤羽夫人点点头,手指在头一个名字虞少容上画了个无形的圈圈,讳莫如深地说道:“不过这画是有技巧的。”   技巧?   宋轶眼珠子一转就明白过来,敢情是哪位名门公子要娶妻,这是有人要收买画师的意思啊。把一个人画得貌若天仙,而其他人全成了陪衬绿叶,让她能脱颖而出,这买卖值啊。   “若是这般,这银子怕是有些不够的。”   凤羽夫人早料到她会坐地起价,又掏出一张五十面额的,道:“这当是虞家给先生的谢礼。”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她,无动于衷,凤羽夫人横眼,“你可别不知好歹,漫天要价也是要看身份的,虞家并非找不到其他画师。”   泰康城怎么会却画师,但能将同样一张脸画出倾国倾城和平淡无奇,还让人看着跟本尊一模一样的,却只有漱玉斋这个宋先生。   宋轶就拿眼看着凤羽夫人,笑容淡淡,凤羽夫人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混蛋就是要恃才而骄,还真拿她没办法,刚要缓和一下脸色,却听得宋轶说:“没记错的话,虞家三公子虞孝卿还在画骨先生的《惊华录》中吧。”   凤羽夫人果然变了脸色,若因为得罪一个画师,让虞孝卿跌落风云榜,这才是大大开罪了虞家。这下她的架子端得愈发艰难了,委婉表示:“宋先生若嫌银两不够,我可以再帮帮忙。”   宋轶摆摆手,“一百两足够了。宋轶只是好奇谁家公子娶妻,能劳动这位皇亲国戚出手。”一般能看到这些高门女子画像的,必然是王孙贵胄一流,多半还得是个王侯身份。而虞家乃盛宠之家,是豫王妃母亲的母家。这个说起来有些绕,豫王妃姓王,她母家自然是王家,她母亲姓虞,其母家便是虞家。王家在改朝换代时被灭族,于是刘宋建立后,该给王家的好处,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她舅舅家,也就是虞家。能让虞家觊觎的位置,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凤羽夫人手指划过那十个名字,“这上面都是些什么身份,以宋先生的见识一定知道,能惊动他们的,不是皇上后宫,便只有那么一两个人。”   他娘的,果然是豫王!   这么大的买卖,当然说做就要做。凤羽夫人首先带人去了虞家,宋轶刚踏入花园就嗅到一股美人香,循着气味望去,便见菊花丛中一红亭,美人正跟那个虞少容兄妹在说话,虞少容抚琴,而虞孝卿正给刘煜斟酒。   花丛中的美人,自然比义堂的美人更赏心悦目,尤其是他闭目,将酒放在鼻端轻嗅的模样,迷人得好想上去啃两口。   凤羽夫人刚叫小厮去禀报,便见得身边的宋轶跟被人拽了绳子一样向前走去,赶紧一把拉住,告诫道:“豫王在,休得莽撞。”   宋轶不满地瞥了一眼她拽自己的手,却也无可奈何。   那厢听得禀报,刘煜头一个回了头,“宋先生?”再看向这边,竟然还是个女子,漱玉斋、女子、画师、宋先生,他只觉自己似乎被雷劈了一下。这个“宋先生”显然已经给这位殿下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再看那脚,被花丛挡着,竟是什么也看不到。刘煜只好将视线重新落回那张脸上,即便隔着面具,他也能感觉到那张脸上的淡然,仿佛他的怀疑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似的。   可越是如此,刘煜越加怀疑,突然便见那个混蛋嘴角一翘,竟然毫无廉耻地送给他一个微笑。   刘煜端酒杯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殿下怎么了?”   刘煜摇头,“无事。”   回头,刘煜便让人去查了宋轶的来历。这才知道,这位无亲无故,只是漱玉斋一个专给冰人画像的小画师。其他竟是一点儿都查不出来。自然,若此人能易容改变身份,能查出来才怪。   宋轶画好画,再过花园时,刘煜早已不在。宋轶略感遗憾,凤羽夫人却含笑看她,眼神颇为玩味,“宋先生今日这像画得有些差强人意啊。”   “哦?原来夫人不满意,可我怎么瞧着那位虞姑娘很是满意呢?”   “那是虞姑娘没见识过先生真正妙笔,若当寻常画师论,今日这画的确已属上乘,但论画中□□,的确少了些许。”   “宋轶所画的都是画中人所有的,没有的东西,宋轶哪里画得出来?”   凤羽夫人咽气,他娘的,你就是看上豫王了吧?这绝对是争风吃醋,故意下黑手?   “宋先生若将画画好了,我一定为你寻一桩更合称的婚事。”   你什么意思?说我配不上刘煜?   两人心中各种腹诽,面上却看起来相谈甚欢,任谁都不知道这暗里的刀光剑影。大概就是想利用宋轶这点小情绪,凤羽夫人竟然强押着她将剩下的画全给画完了,回到漱玉斋天已然黑尽,宋轶心中愤懑,原来泰康城好色的女子比比皆是啊,要独占美人,似乎劲敌还不少。   她正气得挠墙,就听得“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拨开草丛一看,只见京兆尹的女神捕正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以脸着地,模样甚是销魂。   借着月光看了看墙上带血的爪印,宋轶默默地为她点了三根蜡,“那个,忘记通知你了,蔷薇园的院墙又加高了一丈。”麻雀都容易撞上,实在难为你了。   孙朝红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肃穆,仿佛刚才摔了个狗吃屎的不是她一般,向宋轶宣告道:“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第七章 女神捕   算账?   京兆尹要找苏玉斋算的账很多,这头一笔自然是关于案子的。每次漱玉斋抢在京兆尹前面破案,都让这位女神捕气得挠墙。   但身为神捕,技不如人,实在也不好意思做出什么报复的行为。   果不其然,刚点燃蜡烛,便见孙朝红将最新的画本砸在她面前,宋轶觉得委实有些冤枉,每次出画本都这样杀上门,真的好吗?   何况,这个案子似乎是在司隶台吧?京兆尹何时这么仗义了,竟然为司隶台来讨公道?   “这个案子怎么回事?”孙朝红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   宋轶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凉茶,推过去,完全无动于衷,“要不要我给你包扎一下手?”看,指甲都被硌断了,还有两根手指血肉模糊,啧啧,这家伙简直是铁打了,眉头都没皱一下。   孙朝红横她,宋轶兀自倒了水用帕子给她擦手指,还上了药。   “疼疼……”孙朝红那兴师问罪的气势便瞬间泄了七分,乖乖地让宋轶给她包扎。包完了她又觉得有些憋气,警告道:“别以为这样讨好我我就不跟你算账!”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她,饶有兴味地捏起茶杯喝了一口,“这画本都是画骨先生画的,你怎么来问我?”有本事你上麒麟阁去啊,麒麟阁的墙绝对没这边高。   “呵呵。”孙朝红冷哼完就不说话了,别有深意地看着宋轶,不再说话,反而勾起了宋轶的兴趣,虚心求教,“你在呵呵什么?”   孙朝红放下茶杯,一脸高傲,“我探过麒麟阁,而且不止一次,那里根本没人。”   宋轶无动于衷,“你担子可真大。我都不敢进去。”   孙朝红瞥她,“可我又发现另一个问题,麒麟阁有人时,蔷薇园却没人,你觉得我该如何解释?”   宋轶刚要启口,孙朝红又提醒道:“我都是半夜探的,你可别拿什么出去办事来搪塞我。”   “咦,孙神捕莫非有什么独特见解?”   “我有八分的把握,你就是画骨先生。”   宋轶那叫一个淡定,连多余的惊讶或者惶恐都没给她一个,反而气定神闲地说:“只是八分猜测便不是把握,做贼要拿脏,孙神捕总要拿出证据不是吗?何况,画骨先生是年逾花甲的男子,而我,可是青春年少的大姑娘。”   “都说画骨先生被火烧伤,谁也未见过其真面目,不是吗?有谁能保证那张面具下掩藏的不是个年轻女子?若说声音、体态,这些都是可以模仿的。我就见过幼儿模仿出老者的声音。”   “孙神捕怎么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为什么会怀疑?   大概从第一次认识宋轶她就忍不住要怀疑。那时她是泰康城街头的乞丐,没少在街头打架,但身为前朝建武将军之女,她本性刚正,即便是当乞丐都当得正气凛然,俨然成为一方守护神。   一次偶遇碰到被抢了钱袋的宋轶,两人便结识了。一来二往,宋轶对她很是赞赏,两个月后,《惊华录》突然出了一篇侠女传,说的便是她,不久,赵诚便找到她,说要聘他为京兆尹捕头,守护泰康城百姓。   当时她怀疑过,因为她觉得,画骨先生不可能随便听了一个小辈的话就出这么一篇足可以改变人一生命运的文章,但是百姓口中德高望重的画骨先生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弱质女流,而且还是一个贪财好色之徒,若真是,孙朝红觉得首先自己这一关就过不去。   在孙朝红逼视的目光下,宋轶只好叹气,“你的眼光很好,其实,我是画骨先生的徒弟,虽然现在能力有限还未被他承认,但我的画技是跟他学的毋庸置疑。”   “你休想蒙我,多少有才有貌世家子弟捧重金想拜到他门下都被断然拒绝,他怎么可能收你为徒?”   宋轶愈发淡然,“论才学我或许是在他们之下,但论画画天赋,我想这泰康城大概没几人能比得过我。”   这个问题这样争执下去根本没有意义,孙朝红脸色一正,言归正传,“还是来说说这个画本。”   “诚如你所见,画本已经画的很清楚。”   “好吧,我就直说了。这个案子司隶台是从京兆尹手里抢的,画本虽然出了,但司隶台并没有查到那位真凶,换句话说,真凶如今还逍遥法外。咱们那位赵大人呢,就是想抢下一步,找到凶手,给司隶台点颜色看看。价钱好商量。”   一听到钱,那淡漠的眸子果然突然间贼亮,孙朝红直觉一股凉气往心口冒,画骨先生绝对不可能是这个混蛋,绝对不可能!   “你看,眼看冬天就到了,蔷薇园也该置办一些过冬的物什是吧,那就一百两,如何?”   孙朝红又咽了一口气,若是她,这个钱她绝对不会给,但赵诚那个败家子,有钱烧得慌,就想让司隶台吃瘪。   将银票掏出,孙朝红的脸色不是太好看,“说吧,死者是谁?凶手又是谁?”   宋轶笑眯眯地将银票收好,那猥琐气质即便戴着面具都压不住,“其实吧,这个死者,你可能认识。”   认识?   孙朝红悚然一惊,她认识的风尘女子可不多。   宋轶取出一张画,递到她手里,“站在朋友的立场,这个案子,我建议你不要插手。”   孙朝红急不可耐地将画卷抽过来,迅速打开,便见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竟然是她……”   都是前朝罪臣遗孤,难免有些同病相怜。孙朝红每每忆起自己流落街头当乞丐的处境时都会想起杜秋娘,杜家和孙家一文一武,其实论交情并不多,只不过都是拥护前朝司马皇室一族,算是同派。   不同的是,大晋灭亡,建武将军守城失败,战死沙场,新帝表其忠烈,还追封了忠勇侯,只不过孙家一门有些愚忠,竟全族为大晋殉葬了,孙朝红是被母亲偷偷托人带走的,她的身份只有宋轶知道。对此,她还郁闷了很久,因为这个混蛋只是跟她相处了两个月,就将她的老底给挖了个干净,估计整个天下也没谁有这能耐了。   杜家的结局比较惨,杜家一门算不得多干净,多少也干了些天怒人怨的事儿,便被开元帝给抄了家,男子或死或流放,女眷没籍教坊司。活着比死人受罪,还得背负千古骂名。   每每思及这些,孙朝红便觉得自己活得正气,死也清清白白,很好。杜秋娘跟她不同,即便身在教坊司,也想脱离罪籍,重新过上人上人的日子。有理想是好的,但这种想法,便是痴心妄想,很容易让人认不清现实误入歧途。   孙朝红就担心某一天会她把自己给逼上绝路,果不其然……   “凶手是谁?”   宋轶也不隐瞒:“吴侍中之子,吴尚清。他的妻子是柳家贵女。想来杜秋娘是想用这个孩子要挟吴尚清纳她入府,脱离罪籍,但柳家女生性暴虐,吴尚清恐怕有些惧内,否则杜秋娘已经怀有身孕不会迟迟不纳她入府。”   “你怎么确认是他?”   “你忘记了,画骨先生有最灵通的消息渠道,整个泰康城的乞丐都为他所用,平日里,他们最喜欢蹲守在这些贵族府邸和贵族子弟的流连之地,看到的听到的,可比京兆尹衙门甚至比司隶台都要深入全面得多。”   “这么说,这只是你们的推测,并没有真凭实据?”   “证据那是你们衙门的活儿,我相信,以吴尚清抛尸都记得给死者换身村妇衣服的谨慎,那些证据应该会处理得很干净。”若非那件衣服被主人绣了一朵别致的梅花,这样寻常的衣服裹住的尸体,恐怕是无人认领的。   这一点,孙朝红又如何不知道。   “案发现场在哪儿?”   “望月湖畔梅园。”   孙朝红点点头,抬脚便要走,宋轶在她身后道:“即便你找到证据,也定不了吴尚清的罪,一个章柳吴氏,从前朝的二等门第,晋升到本朝的顶级门阀,足以说明他们于大宋建国的功勋,而古月坊没籍的皆是罪臣女眷,吴尚清又是章柳吴氏嫡系独子,享有世袭爵位,乃真正的勋贵,别说杀死一个教坊女,即便他打杀了整个古月坊的乐姬,朝廷现在也不会轻易动他。”   这个案子其实有些尴尬,京兆尹治不了,但司隶台能治却未必肯治。   以司隶台的手段,应该已经查到凶手是谁,却迟迟没有动手,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司隶台正打算用这个契机跟章柳吴氏博弈。   刘宋建立后与前朝最大的区别便是遏制大族势力,加强皇权,司隶台作为皇帝清扫敌人的特权工具,动谁不动谁都是有讲究的。   显然,吴尚清的案子是非常适合拿来跟章柳吴氏谈个好买卖。至于是收地、收权还是其他阴暗交易,那就不是咱们老百姓能够过问的了。   何况除此之外,吴家跟虞家关系匪浅,豫王的丈母娘虞芷兰跟吴侍中吴邕乃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如今两家都是御前受事,联手对付其他世家,那战斗情谊也是不低的。   今日在虞府看到刘煜,指不定谈的正是吴家的事儿。怎么看,吴尚清的事儿司隶台也不可能法办他。   孙朝红这一头热,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但这位女神捕的执行力却还是让宋轶开了眼界,她竟然简单粗暴地直接上门捉吴尚清去了。   她慌称有人报案说杜秋娘与吴尚清见面之后消失不见,怀疑吴尚清杀人毁尸,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杀到了吴府。   侍中之职,别看官职不算太高,但文武之官,凡加任侍中者,便可入禁宫受事,是皇帝身边真正的心腹臂膀。再加上章柳吴氏这样的名望世家,一个小小的教坊女的生死的确是无法撼动的。若在前朝,这种身份的女子即便是被权贵当众烹来待客,都是听之任之无人管之。   所以,京兆尹的人到了吴府,直有一刻钟被人凉拌在大门之外,一点不出人意料。若非这门阀世家顾忌风评,怕围观百姓越聚越多,这才请了孙朝红入内。   至于谈了些什么,宋轶不知道,反正孙朝红并没有抓到人便是了。   “这些权贵,太他娘的不是人了!”孙朝红来找她饮酒,说得最多的便是此话。宋轶定定看着她嘴上一片胡须,这造型这色泽,这粗细,倒是挺适合她脸型的。   与孙朝红相识数年,这位每次郁闷不得发时便会贴胡子,宋轶一直不懂她怎么会有如此诡异嗜好。只是,一旦贴上这胡须,这位便会肆无忌惮爆粗口,这真是令人一言难尽啊。   “说话!”   “嗯?”   孙朝红横眼。   宋轶由衷称赞:“你的新胡须蛮好看的。”   “禽兽!太没心没肺了,秋娘可是送了性命的。”   宋轶很合适宜地叹了口气,“这个结果不是早料到吗?你非要去碰钉子,吴家能让你把吴尚清抓走才怪呢。当那么大的门阀摆在那里是好看的吗?”   孙朝红郁结,京兆尹不能动,司隶台又忽视,这天下还有谁能治得了他?   犀利的眸子猛地一转,锁定那座围墙高耸的麒麟阁。宋轶悠悠看过来,“你不会想打画骨先生的主意吧?他是绝对不会过问这些事的!”   “他统摄《惊华录》众榜,难道吴尚清这种人渣还有资格挂在上面?”孙朝红的想法很简单,在所有人都在揣测画本中命案凶手是谁时,吴尚清的名字突然从《惊华录》中被剔除,那不就是明确的指向吗?到时不管是谁要藏也是藏不住的。   这些豪门世家可是比小老百姓更在乎风评,她不信这一招他们还敢无动于衷。   “别忘了,你们漱玉斋可是收了我们京兆尹一百两银子。你这个徒弟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宋轶:“……”这绝对是要挟吧?      ☆、第八章 诈死计   五更钟鼓起,各道城门坊市开启,天色未明,一道月牙尚挂在西北坡,原本清净无人的街道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行车马从东边西祠胡同一路狂奔到了宫城北门朱雀街后司隶台。   司州别驾曹沫看了一夜的画本,这刚迷迷糊糊睡着,便被叫醒,小徒隶来报说吴侍中公子吴尚清昨夜游望月湖,一宿未归,怕是遭了不测。   就在昨日傍晚,麒麟阁突然发榜,竟然将吴尚清所在的三个榜单尽数剔除,司隶台便料到吴府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但尼玛再闹能让人睡个饱觉行不?   曹沫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尚带着几分起床气,横眼道:“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一宿未归何足道哉,指不定正眠在哪个秦楼楚馆,吴家既是来报失踪,必定另有隐情。”   小徒隶抹抹汗,司隶校尉手下从事史果然个个英明神武,难怪被百官忌惮。   此时司隶校尉入宫早朝,他这个别驾从事可不敢怠慢这些勋贵,让这些老狐狸抓了司隶台的把柄去。   随着小徒隶来到前殿,果然看到一众家丁仆婢簇拥着一位中年美妇,正在大厅梨花带雨,哭声哀婉,更是一口一个“求豫王为我儿做主”,仿佛吴尚清是什么任人欺凌的柔弱之辈,令一众小徒隶手足无措。先来接待他们的是都官从事赵重阳,这位是个粗人,此刻正抓耳挠腮,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看到曹沫缓缓而来,一步迎了上去,不停地冲他使眼色。   曹沫很是鄙视了他一眼,上前冲吴夫人道:“若令郎果真失踪,我们司隶台自然会尽全力寻找。但,吴夫人也该配合我们,把跟令郎过有仇怨的人一一报来,方便我们查探。”   吴夫人哀哀婉婉说道:“我儿温厚恭谦不曾得罪过什么人,若真有人害他,必定是嫉妒他的才德名望……”   《惊华录》都除名了还才德名望?呵呵!   也不知道是谁真“呵呵”出声,吴于氏猛地抬头,那一双噙泪美目看向声源处,但没一个人像说过话,并且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同情怜悯的表情,她挤出一滴泪,心道:莫非方才幻听了。司隶台的人不像是这么无礼之人。   于是,她又将自己儿子如何才华出众,人品高贵,被人羡慕嫉妒恨一一描述了一遍,倒是一点不着急去找人。   曹沫耐着性子听完,道:“司隶台虽然掌百官刑狱,但此事,更适合京兆尹,夫人为何不去那边报案?”   整个案件都指向吴尚清,只是现在他们谁都没拿到切实的证据来,明面上,吴尚清还是清白的。   大概吴于氏也没预料到曹沫会如此直白,怔愣了一下,低头捻了丝帕拭了拭嘴角,道:“京兆尹那位捕头毕竟是女子,哪里能跟司隶台诸位英杰才俊相提并论?何况,京兆尹府尹赵诚曾经跟我儿因为《惊华录》上的排名有过口角之争,难免他们不消极怠慢……”   其实吴于氏报到司隶台道理很简单,因为这场博弈本来就是章柳吴氏跟司隶台之间的。想拿吴尚清的事来跟章柳吴氏漫天要价,吴尚清一失踪无疑于釜底抽薪,让司隶台的后招没法出。   最后赵重阳不得不带了一帮徒隶跟吴夫人去了一趟传说吴尚清最后出现的地方——望月湖。   他们赶到望月湖时,第一缕阳光刚好洒到湖面上,整个湖面平静无波,只是湖畔留了些燃尽的香火纸灰。   半年来,每到天清气朗的月夜,望月湖上便会出现一白衣女子,凌波而舞,人人唤她一声凌波仙。凌波仙喜好才华横溢的年轻公子,听说被她看中之人,无论高第还是寒门,都将有一番鸿运。有人一夕之间从家徒四壁变成家财万贯,有人身患绝症一朝自愈,甚至有人得道飞升,能有如此奇遇,凌波仙的名号,泰康城早妇孺皆知。   刘煜曾说,这世间没有妖怪,这些作妖作怪的通常都是有心人为了某种利益谋划的愚民之计。凌波仙看似给人带来各种福祉,但那些为博她青睐,供奉她的金银财帛奇珍异宝却数不胜数,没记错的话,这位吴尚清便供奉过一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几位官人,我儿会不会是被凌波仙掳走了?他的才华容止在美人榜上都有名,凌波仙不会对我儿怎么样吧?”   赵重阳毕竟是个粗人,被人以那种无耻的目的折腾了一早上,终于没忍住,说道:“我看令郎被凌波仙看中的机会还不如坠湖的机会来得大。”   吴夫人面上猛地一白,眼泪跟着扑簌簌往下掉,跟断了线的珍珠似得,直砸得赵重阳脸黑成了锅底。   正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之际,便听得吴夫人道:“官人,我儿不会真沉尸湖中吧?他会不会冷,会不会饿?呜呜,我苦命的儿啊……求求各位官人,一定要把我儿捞上来。”   这下,不止赵重阳,连几个小徒隶的脸都绿了。他们想扭转局势,吴夫人却不依不饶,非得捞湖。   赵重阳真是恨不得挖个坑将自个给埋了,却没发现吴夫人低头哭泣时眼角鄙视轻蔑的笑容,就凭几个从事徒隶还敢顶撞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自讨苦吃。   刘煜从宫里回到司隶台,便听曹沫禀报了此事,剑眉微蹙,星目骤凉:“吴家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正如宋轶所猜测的,章柳吴氏如今乃肱骨之臣,要动也只能慢慢来,何况吴尚清办事干净利落,连司隶台都没能找到把柄,也只是查到前朝时杜秋娘曾经与他有婚约,才想到他们之间有联系。今日入宫他还在想,如果抓住吴尚清的狐狸尾巴,可以跟吴家提什么样的条件,这棵大树是该修剪一下枝丫了,谁料,这不过转眼,人就来报失踪了。   在刘煜看来,吴尚清此时失踪得恰到好处,这样,无论是京兆尹还是司隶台要再将那个案子追查下去都变成了无的放矢,白费功夫。等时过境迁,吴家抓住更多筹码自然可以跟司隶台跟皇上交易,换吴尚清一个清白之身。   没想到的是,不到午时,一个小徒隶慌慌张张来报,说望月湖捞出几根人骨,还有一枚扳指,吴于氏已经认出,那正是吴尚清平素戴的。   两人互看了一眼,对这个结果都不敢置信。   以吴家现在的势力,要保吴尚清并不困难,完全没必要借尸骨诈死。退一步讲,就算要诈死,吴尚清是昨夜失踪,就算真的坠湖而亡,就算望月湖下面有很多食肉鱼,但绝对不至于在这么短时间内将整个人生生啃食成白骨。这招诈死计未免耍得有些烂。   刘煜亲自往望月湖走了一趟,存尸之处就在离湖岸不到五尺地,湖面上漂浮着几只腐烂的死鱼,尸骨被陷在水草里,此刻已经捞出来一大半,仵作正一点点拼出人形。   吴于氏泣不成声,侍中吴邕已经赶过来,面上黑云压顶。但刘煜精准地发现,吴于氏虽然在哀泣,但却在有意无意地偷看吴邕,那眼神中不见痛失爱子的悲痛,反而露出些忐忑不安,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妻子,在观察丈夫的反应。而吴邕,脸色虽然难看,但这种难看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愤怒。当然,任谁发现自己的儿子耍个诈死计耍得如此拙劣,都会愤怒的。   刘煜上前安慰了两句,抬头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这种气息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它本身带着独特的光彩,能让人瞬间在万千人海中立刻辨识出来。   他猛地朝人群中看去。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凭借身高优势,他看到一个身着水蓝衣裙的女子,一张银箔面具遮住了半张脸,蓦地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刘煜看向那具骸骨,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赵重阳将事发经过巨细无遗的禀报了一回,务必不遗漏任何细节,这些细节他现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这位殿下却很可能找到关键所在。   刘煜点点头,道:“把那些鱼捞上来,去验验毒。”   赵重阳茫然,若水里有毒,断不会只死这几条鱼,但他还是领命而去。   仵作徐渭验完尸骸,从身高和左腿骨折的旧伤可以看出,的确很有可能是吴尚清。   刘煜注意到,听完这个结论,低头哭泣的吴于氏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刘煜以吴尚清死因不明为由将尸骸带走,回去的路上,赵重阳满脸不解:“吴尚清不可能就这样死了!就算要死,也不可能一宿之间肉身化白骨!”   刘煜不置可否,从方才吴家夫妻的模样看,诈死之计,他们是知道的,至少吴于氏知道,但吴尚清到底摊上什么事情必须得诈死脱身?   以失踪避祸和诈死避祸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性质,因为后者很可能牵扯到另一条人命,并且诈死再要复活便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总不会他们会认为可以托凌波仙来一个尸骨复活之术再顺理成章活过来吧?还是说,等到风头过去,推说扳指丢失,堂而皇之地回家?   刘煜被卡在这个节点上,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游荡一生同学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九章 狼行成双   漱玉斋。   宋轶从望月湖回来便缩进蔷薇园,李宓给了她一个时辰,这才端了糕点茶水进去叨扰。   宋轶抬头看过来,半晌无语,李宓一看她那眼神便率先说道:“李宓,你东家。”   宋轶摆摆手道:“我认得你的衣服,早上的茶渍还在袖口呢。”   李宓默:所以,一件衣服比我的脸有辨识度?就因为多了一块茶渍,那我是不是要给自己脸上也弄一道疤?   “那具骸骨到底是谁的?”李宓觉得自己挺憋屈的,一面他很不想宋轶参合这种事,但一面却又总想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每次她的胜利他比谁都骄傲自豪,却又不得不顾忌外界想要扼制她。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很有点像自己的孩子长大了,想她有一翻惊天动地的作为,却又怕她抵御不了风浪,遭受灭顶之灾。太特么蛋疼了。   “自然是吴尚清的,如果此人不是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话。但长得一模一样,又有一模一样的旧伤,这难度略大。”   李宓心中骇然,“你只是看了一眼便能确定那骸骨非他莫属?明明这些头骨长得都差不多。”   宋轶搁笔,“人的骨形和肌肉决定了一个人的长相,人无完像,头骨自然也是各不相同的,最多只是相似。我曾经为吴尚清画过画像,他是少有的美人坯子,骨头十分漂亮,不是一般人能够冒充的!”   李宓听得头皮一麻,我并不觉得一具骸骨有什么地方是漂亮的好吧。为防止这位再说出骇人之言影响他今晚的睡眠质量,李宓赶紧转移话题,“我以为他是诈死。”   “不止你,司隶台的人乃至吴府的人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很可惜,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是真死了。可惜了这么一位美男子。”说罢,啧啧两声,显得很是遗憾,但眼睛再看向面前刚成的画像时,又露出温柔惊艳笑意。   李宓多心地瞟了她面前的画像一眼,顿时神色大变,一把抓起那张画像撕成碎片,警告道:“你谁都可以遐想,独独这个豫王不能!”这个混蛋,果然对刘煜存了非分之想吧,这已经是第几次画那个妖孽的画像了?每天画一幅,他娘的睡觉还要抱一幅,难道她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吗?   这可是宋轶花费了一个时辰才画好的美人像,人群中那惊鸿一瞥,真是美不胜收,她若不及时画出来便一直会在脑子里打转,让她彻夜难眠,这好不容易把脑子里的人腾空,就被这个渣给毁了,她能不恼吗?殊不知,灵感这种东西向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越是美好的食物越是需要灵感来抒发渲染,这样的画像她可画不出来第二张。   宋轶扑上去就要咬人,李宓一把卡住她下颌,凭借身高手长优势让她近身不得,再次警告:“不想死就离这个司隶校尉远一点!”   “你这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你就是嫉妒他长得比你好看!”宋轶挣扎着狠狠地在他脸上挠了一爪子,这下李宓本来就不好看的脸真的更丑了。   “哟,正亲热着呢!”一个声音幽幽冒出来,两人循声望去,便见咱们的女神捕抱剑倚在门框上,今天还贴了一个特别销魂的三角胡。   宋轶默默地将爪子从李宓脸上收回来,整整衣服,若无其事地说道:“孙神捕最近口味略重啊。”   孙朝红不跟她计较,这个小妮子一把年纪了,从来不在口舌上吃亏,她姑且让着她。   “有件事请你帮忙。”   宋轶问也不问是什么事,直接看着孙朝红的钱袋,仿佛她觊觎它很久似的。   孙朝红没好气的横了她一眼,将随身钱袋丢给她,宋轶掂了掂,甚是满意,两人旁若无人地耳语了几句,便结伴离开。   李宓目送两人离开,转身便将那幅撕碎的画捡起来,重新拼好,方才他只是瞟到画像是刘煜,并没细看,此刻再看,更觉心惊。宋轶画画有三种风格,一种是简笔速写,这种通常用于她的画本;一种是风流写意,这种通常是诗意大发时兴笔之作;最后一种便是她最拿手也是最令人叹服的,刻骨写实,能将一个人的面容勾化到细入毫微。这还没什么,关键是那□□风采,仿佛画中人突然活了过来,那种惊艳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   而此刻,这张刘煜画像,即便是被他撕碎,即便他是个笔直笔直的男子,看到那张脸,那些笔墨勾勒出来的神.韵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意乱情迷,可见她画时投入了多少情感。   他焦急地在房间里辗转踱步,突然像想起什么,猛地停下,提笔写了一个字,叫人送到京兆尹。   赵诚收到信,只看到一个女字旁女字部的字,脸色瞬间不好看起来。正在协助他处理公务的师爷多心地看了一眼,也露出疑惑:“我自认为学冠古今,竟不识得此字是何字。”   赵诚随口答道:“奸!”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衙门。   听说两人去了城西的茗香居,赵诚便顺道在西市制作假发假须的店铺里挑选了几款精致小巧的胡须。与他同一个铺面挑选的还有两名形容不凡的女子,一看就是哪家的贵女,其中一人还在惊叹:“方才你看见了吧,今日孙神捕用的就是这一款,看多英气俊俏,我们也买这一款试试吧?”   等赵诚挑完出来,李宓衷心建议道:“对于女子贴胡子这种诡异嗜好,身为父母官,你应该纠正而不是助长。”   赵诚倒是淡定,“不是谁都能引领风尚的!”   孙朝红有本事让泰康城的女子追风贴胡子,宋轶有本事让崇尚诗词颂赋的文人雅士追捧她的简笔画本,这本身就是一项无人能及的天赋。相对于这两个奇女子,他们就显得太平淡无奇了。每每想到这些,就感觉危机四伏好不安呐。   李宓并没有跟入茗香居,而是在它对面的酒楼包了个包厢坐下,时刻监视着那边的举动。赵诚便不明白了,他们不是来捉奸的吗?隔了一条街怎么捉?   在赵诚的视线逼问下,李宓只好老实交代:“我怕她们会去招惹司隶台的人。”   赵诚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我会怕司隶台?”   李宓冷幽幽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会怕,可是孙神捕似乎差点对豫王一见钟情。豫王那张脸,啧啧……”在《惊华录》风云榜中排了第一,还在美人谱上位列第一,简直让整个泰康城的自命风雅的公子们没了活路。   听到这个,赵诚整个人都不美好了。   那厢茶楼,宋轶跟孙朝红坐了大概一个时辰,终于听到她们要的消息。   城西乞丐头头小六,带着一个老乞丐过来,说是他儿子昨晚失踪,毫无意外,他儿子腿上有骨折伤,这是几年前被一辆马车压断的,虽然那人给了银两给他就医,但这条腿还是没能保住,成了个瘸子。   宋轶按照他的描述,画出了那名乞丐的模样,让小六叫人按这模样找,随手丢给他一锭银子。小六喜滋滋地领命而去。   孙朝红疑惑了,“我想吴尚清必然是用这个瘸腿的薛山代替他死在望月湖,怎么能找得到?”   宋轶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盏,看着孙朝红不说话,孙朝红猛地一惊,“你去看过那具骸骨?”   宋轶点头。   “那,该不会真是吴尚清吧?”   宋轶点点头,孙朝红便有点坐不住了,“这不可能,杜秋娘只是贱籍,即便证据确凿也要不了吴尚清这个士族子弟性命,何况根本没人拿到证据。吴府慌称他失踪,让案件无法继续追查这可以理解,诈死已经是不可理喻了,怎么可能会真死?”   “所以,这背后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秘。诈死计想来吴夫人是知道的,如果找到薛山,吴府掳人当替死鬼的事便能昭告天下,这背后的秘密说不定就能捅出来。所以,我们的速度一定要快,在司隶台确认死者是吴尚清之前,找到薛山。”   孙朝红受到的震惊不小,她看了宋轶半晌,突然很好奇这张面具下到底隐藏着怎样一张脸,身为一个神捕,在自己还一头雾水的时候,她却对事情了若指掌,胜券在握。   “所以,你其实知道我会上门来找你?还很顺手地又讹了我一笔钱?”   宋轶不置可否,笑得特好看。   孙朝红觉得心口有点疼,又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司隶台不是已经确认那是吴尚清的骸骨了吗?”   “只是初步认证,司隶台的想法应该跟你一样,认为这是吴府安排的诈死计,他们一定会进一步确认,否认吴尚清的身份。不过,很可惜,这只是进一步认证了而已。司隶校尉必然会拿此事去诈吴邕,届时,吴邕很可能对薛山杀人灭口。”   孙朝红听后,两眼发直,喃喃说道:“我突然觉得,某一天你若成为我的敌人,将会是件很可怕的事。”   “孙神捕说笑了,我可是一等良民。”宋轶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个泰康城,办事效率最高的不是京兆尹,不是司隶台,而是遍布泰康城角角落落的乞丐。夜幕降临时,乞丐头头小六终于带来了消息。宋轶和孙朝红乔装了一翻跟着他离开,果然在一座破庙里看到乞丐薛山。   两人甫一出现,薛山便扑跪过来,哭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看到跪在自己脚边的乞丐,孙朝红愣了愣,宋轶从她侧后方走上前,不满地说道:“救你我也有份,你怎么跪她不跪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个画师?”   旁边的小六噗呲一乐,这位恩公还是这样小气。老乞丐赶紧给她跪了跪,宋轶不好意思地扶他起来。   孙朝红也扶薛山起身,说道:“我是孙捕头,从现在开始,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作为一个八卦画本画师,宋轶更关心的是事情经过。惊魂未定的薛山用词有些凌乱,宋轶组织了一番,大概是他昨日在城西乞讨,一个小童过来,说他家主人有一些不要的衣物。眼下已经入秋,他自然想能讨点衣裳过冬,便跟着人去取,刚拐了个巷子,便被打晕,醒来后人已经在马车上,而马车就停在望月湖畔。像是怕人看见似得,停得位置很隐蔽。   他正惶恐不知所措时,有两个人上了马车,丢给他一套衣服叫他换上。当时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战战兢兢地换好,谁知道,转眼那两人就翻脸了,捂了他的嘴,还将他捆成一颗粽子,拖进草丛中,那里已经挖好一个坑。即便对方什么都不说,他也知道这是来埋他的。   可是身体被绑着,嘴又被捂着,只能瞪眼等死的份儿,就在这时,有个白衣蒙面女子出现了。   “她是谁?”   “凌波仙。”   宋轶皱了皱眉,“她自己告诉你的?”白衣蒙面,这样的装束太容易模仿了。   薛山摇摇头,“当然没说,她不止装扮像,还有身上的气味,很淡很淡,跟凌波仙一模一样。她叫我躲起来,说一定会有人找到我,来帮我。果然,今天碰到了两位恩人。”   孙朝红问道:“那那两个要杀你的人……”   薛山立刻忽视宋轶,赶紧带孙朝红去找那两个被他绑起来藏在地窖里的人。宋轶多心地发现,薛山看孙朝红简直在看再生父母,这绝对是歧视吧,就因为她是个画师,文弱女子,就生生被这个女神捕给比下去了,太不公平了。   看那两个人还活着,孙朝红一阵安慰,“这下又多了两个可以指证吴尚清的人。即便他死了,吴家这盆脏水也是洗不干净了。”   孙朝红将所有人都带回了京兆尹,宋轶则乖乖回漱玉斋,李宓等得都翻白眼了。   宋轶没有回屋休息,而是径直去了书房,李宓立刻跟上,“又有事情了?”   宋轶点头,“今晚恐怕你也别想睡觉了。我尽量画得简短点。”   两人生生熬了一宿,看完原本,李宓有些不明白了,“你这不是要逼着吴家杀人灭口吗?”   宋轶揉揉额角,“吴家杀人灭口是必然,我不过要用这个画本引蛇出洞罢了。事成之后,孙神捕可是说会给我十两银子做奖励!”   李宓很想问问这个掉钱眼儿里的人,他是缺她吃了还是少她穿了啊。      ☆、第十章 挑衅   “一定是凌波仙,对,就是她,是她害了我儿,说什么飞升成仙,她一定是狐狸精,吸食我儿精血,这才让他一夜肉身化白骨!”   刘煜听着吴于氏絮絮叨叨,眼睛却看向一侧食盒。食盒里躺着一盘板栗烧鸭,这是他最爱的美食之一。那个人对他的喜好简直了如指掌,而自己,却根本没查到一点可用的信息。这就像在宣告:我赢了,你乖乖束手就擒等着侍寝一般。太他娘的憋屈了。   引起一个人的注意不难,但要惹得像他这样的人心心念念恨不得捏死她,那就需要本事了。无疑这个混蛋已经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下面吴于氏还在信誓旦旦,大概思索了一宿,她也只能为这个拙劣的诈死计找到这个解释了。此刻,她眼中已经没有哀戚,大概她也是装累了,内心还透出几分焦灼,仿佛是急着结案似的。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仙什么鬼!”吴邕打断自己的妻子。   刘煜将堂下一切看在眼里,道:“两位莫急,当日跟令公子一同游湖的还有两人,本王已经传唤他们过来了。”   做戏就要做全套,吴邕和吴于氏当然知道这两人的存在,如果猜得不错的话,这本来就是吴尚清故意安排的人证。   两人皆可证明,当晚吴尚清为了躲那个女捕头,的确去了望月湖,幸运之下,还真遇上了凌波仙。   “凌波仙月圆之夜必然出现,平日便要撞机缘。我们也没料到会真的遇上,虽然她只是从湖面滑过,却在经过我们画舫时停了一瞬,遥遥扔过来一枚珠钗,正好落在吴尚清面前,这是凌波仙选中某人的标记。我等艳羡不已,却不得不守规矩,即刻离去,留他一人。之后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们便一无所知了。”   两名一同游湖的人证词一致,但并不能排除这两个人合谋杀害吴尚清的可能,刘煜将两人收监,两人还没闹呢,吴于氏反而先启口了,“这是凌波仙所为,豫王抓他们做什么?”   刘煜一双夹长凤眼悠悠看过来,不怒自威,吴于氏竟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吴邕扶了妻子一把,让她安分坐下。吴于氏哪里安奈得住,这个案子这样没完没了的查下去,她要何时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何况,真让刘煜将这两人抓了,以司隶台的威慑力,几番盘问,这两人说不定就露出什么破绽,这一切岂不是白费?   吴邕看似安抚地握着吴于氏的手,却狠狠捏了她一把,吴于氏这才回过神来。   刘煜却没打算轻易放过,反而追问道:“夫人难道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令公子,还是说,夫人觉得令公子其实还活着,这不过是个李代桃僵之计?”   一阵冷汗爬上背脊,吴于氏竟一时语塞,不安地看着丈夫。吴邕淡定应答:“豫王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继续装!   刘煜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令郎是不是曾经右手臂中过箭?”   吴于氏猛地一震,抬头看过来的眼神终于露出几分恐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吴邕的手臂,吴邕安抚性地拍了拍,道:“这是几年前今上围猎,豫王殿下也在场,当时犬子的确被人失手射伤过,那人您还认识,正是如今京兆尹的赵东亭,不过,那都是误伤。”想用这个诈出实话,手段未免嫩了点。   原来刘煜早就知道此事,吴于氏暗自稳了稳神,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   刘煜却像是没听到吴邕的话,继续说道:“不止如此,他在生前还与人打过架,对方应该力气不大,造成很多细细碎碎的伤痕,但并不严重,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   吴于氏抖了几抖,急切地说道:“我儿夫妻感情甚笃,平日连吵嘴都没有过!青青五年未有所出,我儿也未曾嫌弃过她……”   感情深厚?吴尚清殒命那位却连面都不曾露一下?这说辞还真是漏洞百出。随审的从事们都有点不忍直视了。   “夫人不必急着解释,本王可没说是柳青青。”   吴于氏脸色一白,不安地看着吴邕,吴邕的脸色变了数变,这等事以司隶台的手腕,要查到并不难,他只道:“夫妻间偶尔热情一点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   果然是根难啃的骨头,处处提防,当真就以为本王啃不动了吗?   “两位一定很疑惑本王为何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其实,本王只是想进一步确认那具骸骨是不是令公子而已。”   此话一出,别说吴于氏了,连吴邕都震惊不小,一股不好的预感陡然袭上心头。   刘煜冲外面挥挥手,立刻有人抬着昨日那副骸骨进来,仵作徐渭跟随左右,冲上面拱了拱手,解释道:“小的世代都是仵作,先祖留下一套验骨之法,其中之一便是醋蒸,可显尸骨旧伤新痕。”   徐渭将白布拉开,吴于氏下意识地掩了面,从缝隙看了一眼骨骸,此时这具骸骨跟刚捞上来时截然不同,红伞一照,便出现斑驳痕迹,深浅不一。   徐渭指着手臂上那个红点,道:“小的推测,这该是箭伤,虽未穿破骨头,但还是留下了痕迹。还有下面这些,应该是反复掐捏致使皮肉淤伤浸染到骨头之上……”   徐渭的话还未说完,吴夫人脸色已经惨白得毫无血色,她陡然意识到这个他们自认为是替身的骸骨竟然真是自己的宝贝儿子,颤颤抖抖地就要扑上去,刚喊了一声“儿啊”,便昏厥过去。   刘煜看向故作淡定的侍中吴邕。这位不愧在宫中侍奉御前惯了,仿佛什么样的大风浪都搅不动他脸上一丝波澜。   “这骸骨之前便证明是犬子的,此时不过多此一举!”即便脸上再淡定,声音中也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刘煜面色如常:“人可以长得相似,一旦毁去容貌便分辨不出,但是,骸骨记载着这个人从出生到去世所遭遇过的一切,要冒充却是不容易的。”   “恕吴邕愚钝,听不懂豫王殿下这些验骨之道。既然已经验完,我是否可以将尸骨领回家好生安葬?”   看来,在这位父亲眼里,儿子的生死完全不能跟整个吴门世家利益相提并论,到了此刻还要打落牙往肚子里咽。   刘煜一向认为自己是有史以来最仁慈的司隶校尉,念着他们奸计不成反而痛失爱子的份上,姑且让他们一局。   看着一行人离开,曹沫饶有兴味地拿着一卷册子进来,叹道:“诈死成了真死,也的确冤枉了些,那吴尚清并不像如此愚笨的人,该不会真是那凌波仙替天行道吧?”   刘煜看了看他手中的书册,那封面标识有些眼熟,淡漠地问道:“又出新画本了?”   曹沫赶紧献宝:“今日一早就出了。”   刘煜并不接,反而瞟了一眼,问道:“画的什么?”   咦,这反应有些诡异呢,这位若真不屑,根本不会看不会问,可若他在意,便会直接拿过去看,这欲拒还迎是怎么回事?   曹沫一时琢磨不透这位殿下的诡异心思,只好据实以答:“就是诈死计变成真死。今日之前,我们还认为那是诈死,没想到画骨先生早已洞悉一切!”   昨日那股不好的预感果然应念了。   第一次被人捷足先登,可以说是大意是巧合,第二次,短短一天时间,又被人捷足先登,这简直是对司隶台的侮辱。   刘煜感觉自己的龙鳞被人生生薅下来几片。   “派人盯着吴府,吴邕看似镇定,至少相信了一半,一定会有动作。”   “殿下想查吴尚清掳劫的替死鬼?”   刘煜点头,“既然死的是吴尚清,那个替死鬼可能还活着。找到这个人证,说不定能撬开吴邕的口。能让吴尚清选择诈死脱罪的秘密,绝对不简单!”   曹沫很不怕死地接了一句,“豫王的推测跟画骨先生如出一辙。”说罢领命而去,没忘记一不小心把心爱的画本遗落在案上。   这么说,那个混蛋连替死鬼的身份都已经查清楚?刘煜冷眼盯了那本画本,像他这样身居高位操纵着别人生死和所有游戏规则的人,如何能轻易接受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但一刻钟,咱们英明神武的豫王殿下还是摒弃前嫌,打开了画本。果不其然,画本上不但表明了替死鬼身份,甚至还画了它的藏身之地。   这是要害死这个乞丐吗?   偏就在此时,赵重阳来报,漱玉斋被京兆尹封了。   刘煜将画本重重一甩,正要拍案而起,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顿时醒悟过来。重新翻开画本,刘煜迅速浏览了一遍,冲赵重阳发下命令,“你带十名徒隶,暗查吴府名下产业是否有废弃的佛堂。记住,是秘密查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要躲开吴家的眼线。”   赵重阳人不算聪明,但对刘煜发现的命令却执行得最是精准,即刻领命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看要不要修文,好像把女主写得过于猥琐了   ☆、第十一章 引蛇出洞   俗语有云: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赵诚跟刘煜算不得仇人,但跟仇人也相差无几。   他们都是《惊华录》风云榜曾上过榜首之人。起初是赵诚,自从这个刘煜出现后,赵诚便硬生生被挤下榜首成为万年老二。在风云榜上,刘煜压了赵诚一头,而司隶台无论在军政还是刑狱上也压了京兆尹一头。这教赵诚如何不心塞?刘煜简直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   就因为这个万年老二,让赵诚跟刘煜较上劲儿了,军政上,京兆尹不能违逆司州,但刑狱案件上却可以尽情争抢。   一见刘煜来,赵诚便端出一个高冷的架子,道:“豫王莫非又听得什么风吹草地要来我京兆尹抢人?”   刘煜也不跟他废话,丢出那本画本。赵诚瞥了一眼,不无戏谑:“豫王不是一直不屑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吗?”   “有用的东西,本王从来不会遗漏。赵东亭不也一样?”   赵诚是世袭东亭侯,对世家大族而言,官位可以随便调动,爵位世袭罔替,更适合身份称呼,除非是位极人臣,官位大大高于爵位,所以,同僚都习惯称他一声赵东亭。   赵诚不想搭理他,刘煜单刀直入,道:“我是来要人的。”   “谁?”   “那名乞丐。”   赵诚不认,“画本上说得明白,那名乞丐如今应该在京郊一个破庙里。京兆尹也正在寻人。”   刘煜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惬意地抿着,“方才出门,本王听得京兆尹的人围住了漱玉斋,阻止漱玉斋售卖今日出的画本。”   “漱玉斋的画本妖言惑众,扰乱视听,本府阻止其售卖实属应当!”   “画骨先生以画本喻实案,不是一回两回了,抢在京兆尹前破案更不是头一遭,怎么这回就要封禁呢?你这话哄哄别人还行,本王可不会信。”   “那豫王觉得本府目的为何?”   “自然是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再瓮中捉鳖。”   赵诚脸色变了数变,方才的高冷端得有些艰难,“豫王是不是多心了?”   刘煜端茶慢品,斜睨过来,寻常的动作,被他做出来,凭空让人觉得心里发虚,那种淡定自若又带了几分轻蔑,生生将人碾到尘埃里去。   赵诚老大不高兴了,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想看看他到底猜中几分。   “你围漱玉斋目的有三:其一,撇清京兆尹跟漱玉斋的私交,让人误以为京兆尹是不知道画本所示之地而盲目寻找;其二,朝廷上位的官员大多跟我一样,并不会太在意一个画骨先生的画本,即便关注漱玉斋也不会如此及时,京兆尹大张旗鼓围漱玉斋,便将别人的关注点瞬间转移到漱玉斋的画本上来,难免生出好奇,这画本到底画了什么,值得京兆尹劳师动众,你只要适当放出风去说画本关涉到吴尚清的案子,那么,那条蛇再有肆无恐也会对画本内容有所忌惮,便不得不出动;其三,围了漱玉斋,闲杂人等便进出不得,某些想探听画本详情的人自然也进不去,只能从外围找突破口,比如,赶在京兆尹将所有画本追回销毁之前,抢到画本,那么,这会直接导致一个结果,浪费时间跟你周旋。相信以你的手段,必然能将这条大蛇弄得筋疲力尽,无暇他顾。   自然,千辛万苦抢到的画本,怎么能不好好利用,只是被京兆尹耍得疲于奔命的人大概想不到,那画本所示之地,等待他的并不是那个乞丐而是早已设下的天罗地网。   当然,以吴邕的聪明,他一定会很快识破你的目的,所以这一招一定要精准地控制节奏和步骤,不能给他过多喘息思考的机会,看出破绽,我想,这个画本之争一定是暗潮汹涌,吴邕还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次次失手,而最后他好不容易得到的那本一定是将他送上绝路的那本。既然如此,真正的鱼饵又怎么会在原地等人灭口,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已经被京兆尹严密保护起来了。”   他娘的,你在京兆尹是有内奸吧?知道得未免太清楚了些。   “豫王殿下的确很聪明。但是,既然我们京兆尹先知道地方的又哪里会等到吴邕先我们一步找到人?吴邕肯定会怀疑!”   还想做无谓挣扎,呵呵。   刘煜气定神闲地接下话,“所以,画本中这个地方的标识,别人不熟悉,但吴邕却熟悉,一找一个准,而你们却会象征性地带着暗中跟随京兆尹的吴府侍卫翻遍京郊所有破庙。”   一边忙着抢画本,一边跟着京兆尹寻人,吴邕的确很忙,忙着跟京兆尹抢时间,怕是没空来怀疑这个局。   “当然,它不该是座随便的破庙,而是吴家在西郊庄园废弃的一座佛堂,那里曾是吴老夫人吃斋念佛的地方,因为风水不好,闹出过人命,已经废弃很多年……乞丐活着,那么他是最有可能知道吴尚清死因的人。而画出画本的画骨先生,自然也可能是知情者,所以,即便那里没有乞丐,吴邕也一定会去。”   其实,这些都是刘煜的推测,并不确定,但此刻看赵诚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又蒙对了。   赵诚给自己灌了口凉茶压惊,这个引蛇出洞的计划看似简单,但关键环节甚多,一个都出不得纰漏,否则就会被那只老狐狸警觉。   “薛山,你可以见。”赵诚终于妥协了。   刘煜并没有提薛山出来,而是穿了狱吏的衣服进地牢。片刻后,刘煜见到了这个乞丐。薛山承认自己的确是被吴尚清掳劫之人,被凌波仙救下后,他就躲了起来,生怕被吴府的人再抓住。   吴尚清要找替死鬼,这些没有名籍的乞丐最是合适,这一点刘煜倒是一点不意外,可是,怎么又扯上了凌波仙。   “这么说你见过凌波仙?”   薛山竟然突然迟疑了一下,刘煜精准地感觉到他眼中闪过的情绪。   “小的哪里能有那么好命见到她的脸,她蒙着面,穿着凌波仙的衣服。她也没说自己是凌波仙,不过小的运气好,曾经在望月湖远远看到过她的神姿。”   “哦,是吗?也是吴尚清亲自动手杀你的?”   薛山想都不想赶紧点头,刘煜看向跟来的赵诚,又问:“据本王所知,吴尚清在遇到凌波仙之前,一直跟两位同窗在一起,他又哪里有机会亲自动手?”   薛山吓得一抖,噗通跪了下来。   “薛山,你可知道在本王面前说谎是阻挠司隶台办案,这责任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脑袋能担得起的!”   几个乞丐果然被吓住。   赵诚扶额,一个司隶校尉,至于这样威吓一个乞丐吗?他道:“好吧,算你赢了。想见帮凶跟我来。”   两名帮凶被关在地牢最里面,这里通常是用来关要犯的地方,守卫非常森严,甚至为了防止他们自杀,不仅绑了手脚,还塞了嘴。   “看这架势,你们应该什么都没问出来。”   赵诚点头,“他们承认是吴府的人,承认自己试图杀死薛山,但并不承认受人指使,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他们是吴府家奴,父母都在吴府为奴,性命都掌控在主子手里。横竖都是死,自然保住父母更要紧。”这是很多勋贵世家脱罪的方法,甚至成了约定俗成的一种代罪之法,以前的京兆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也过了。毕竟,这些门阀世家,若是上面不打算动,下面怎么闹腾也是没用的。甚至在前朝,皇权都是受世家掌控,刑狱对他们而言,从来只是维护自己阶层利益的摆设。   刘煜负手而立,对两人说道:“尔等可知道司隶台是干什么的?掌百官刑狱,上至皇子公卿,下至黎民百姓,无所不管。更重要的是,司隶台代表的是皇上,皇上要制谁,谁也逃不掉,一个吴家又算什么?吴家能掌控尔等亲人性命,本王一样可以。相反,如果你们不老实交代,本王甚至可以随便捏造一个罪证诛尔等九族……”   听完这袭话,赵诚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给刘煜,只因为自己没他无耻没他不顾颜面没操守——至少,他从来不屑甚至不耻去威胁这些家奴乞丐,但刘煜就能以司隶校尉之威,以豫王之尊,做了如此上不得台面之事。   若是让编纂《惊华录》风云榜的那位知道,排在榜首的是这么一个混球,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刘煜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不耻下问”而得偿所愿,两名囚犯表示,他们愿意配合,可在取下他们口中布团时,他们齐齐跪地求刘煜保住他们的家人,三叩首之后,头便再也没有抬起来。等两人意识到不对冲进牢房时,他们已经咬破嘴中藏着的□□七孔流血而亡。   在强权的威慑下,这些人从来没有选择的自由,除了死。   看着两具尸体,刘煜面色沉冷,“好,既然你们用性命求本王,本王必会保住他们性命,并还他们自由身。”说罢,拂袖而去。   赵诚叹了口气,叫人把他们好生安葬。   这边的事情方妥,那边便有衙役传来密保:吴邕拿到画本了。   这时辰跟他预计的差不多,赵诚长出一口气,虽然没了两个人证,能当场捉住吴家其他人,还可以挽回局面。   申时初刻,吴府。   吴邕迫不及待地翻开画本,迅速浏览一遍,对画骨先生所掌握的一切暗暗心惊。仿佛这一切他都参与过似得,关键之处,分毫不差。   吴邕找到最后一幅画,那就是乞丐藏匿的地点,没错,就是吴家别院的佛堂,吴尚清将人掳去那里并不意外,因为那里离望月湖虽然有些距离,却有一条水道相通,可以方便他行事。   正待准备差人前去时,他的视线突然落在佛堂上一座灵位上,灵位上没有名字,却有一个模糊的雕纹,这雕纹十分特别,别人或许不会认得,但是他,一定认得,那是一朵千蝶菊……      ☆、第十二章 十年埋骨   为防止打草惊蛇,京兆尹和司隶台第一次达成默契,竟然谁都没有多派人去吴家别院。   孙朝红埋伏在北面,赵重阳埋伏在南面,而其他衙役徒隶还在到处奔波搜破庙。   这是一个很完美的请君入瓮计,想来总能抓到几个人,但是很诡异的是,他们谁都没料到吴邕会亲自来,并且是还在天未黑的情况下,一个人穿了一件素白便服,从正门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两人看到这种情况都不由得愣了愣,没搞清楚这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因为闹鬼,这座院子废弃已久,但再久应该不至于让吴邕找不到佛堂的位置。而他,第一时间并没有去佛堂,起初两人以为他是在担心有埋伏,都不敢轻举妄动,但接着他们发现不对劲。吴邕连查看一下院落都没有,竟然直接拿了锄头去后花园。   常年无人打理的花园,此刻处处杂草丛生,唯独在花园一角临水的地方,盛开着一簇千蝶菊。这是很稀有的品种,金黄的花瓣一丝一丝垂落下来,落日余晖打在它身上,更显明丽。   吴邕立在花丛前,愣了良久,才伸手将几片枯叶摘下,只剩绿叶陪衬的花朵更是美不胜收。吴邕对此似乎非常满意,嘴角扯出一抹久违的微笑。他摩挲了花瓣片刻,这才拿出锄头,开始松土,并且还浇了水。   暗中观察的两人懵了。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啊?吴邕此刻的形象就如厌倦了世俗纷争,甘愿躲在一隅种田采菊的那种世外之人。   做完这一切,直用了一刻钟,之后他找来花盆,开始移栽这簇千蝶菊。   移栽之后,他并没有带着花盆离开,而是继续跪在地上,以手刨地,不紧不慢,像在进行一场仪式。刚被润湿的泥土沾满他常年握笔的白皙双手,素白的衣袍也沾了一身,但他并没有一点在意,非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地缓慢地试探着将那个坑越刨越深。   明明堪称美好的画面,却让孙朝红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她觉得那泥土之下掩藏着什么稀世珍宝,而这个珍宝可能有毒,可以让一个呼风唤雨的冷血之人瞬间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屏住呼吸,静静看着,在落日彻底淹没一抹晚霞依然不舍地绚烂着天空时,吴邕终于停了手。   因为离得远,坑有点深,从他们的位置看不到坑里面有什么。只见吴邕回到池塘边,洗干净手,看到衣服上难以抖掉的泥土,犹疑了一会儿,之后他脱下脏掉的外袍铺在方才挖出来的坑边,探下身子,张开双臂,用抱人的姿势试图将坑底的东西抱出来。   那是一个被一条已经辩不出颜色的锦被包裹成长条状的东西。   尸体!   这是孙朝红第一反应。   显然,跟她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赵重阳,只是这厮先她一步冲了出来,要来个人赃并获。她精准地判断出这个家伙把握的时机,就是比她早那么一点点。她一直以为只有京兆尹跟司隶台抢案子,没想到司隶台也有主动跟他们抢的时候。   听说这吴侍中年轻时也是文武双全,名动京城的人物,孙朝红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出去,万一赵重阳那厮打不过呢。   没曾想,他们出现,吴邕只表示出一点点惊讶,一点没有他们预料中的慌乱,反而还很气定神闲地问道:“两位一个属于京兆尹,一个属于司隶台,怎么会有空一起到我家别院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抱着尸体还敢如此气定神闲,当真也只有这位吴侍中了。   “听闻有一个跟令公子命案有关的乞丐藏在京郊,司隶台既然接了吴公子的案子,自然要尽职尽责追查到底。”   “既然如此,那你们便搜吧。”   吴邕豁达得简直不可思议。两人都感觉到很不妙。孙朝红冲赵重阳使了个眼色,赵重阳迅速往佛堂走了一遭,他们以为,吴邕的豁达应该是胸有成足有恃无恐,那“乞丐”必死,谁知道,假扮乞丐的小衙役安然无恙。   赵重阳回来冲孙朝红摇摇头,这下两人都疑惑了。   “如果二位无事,吴某便先告辞了。”   “吴侍中且慢,能让我们看看您怀里抱的东西吗?”   “难道两位以为吴某杀人藏尸?”两个人的表情充分证明了他的猜测,吴邕只好说道,“这是我的爱妾,十年前,有人诬告她与小厮通奸被贱内杖毙,今日是她的忌日,我来看看,想给她换个栖身之所。两位若是要查验尸骨,可随我去吴府。”说罢又看看地上,道:“劳烦两位帮我把这两盆千蝶菊带上。”   谁都没料到瓮中捉鳖的计谋会落到如此结局,回到吴府,天已尽黑,刘煜和赵诚早接到风声等候在此地。   看到吴邕手里抱着不放的锦被,迎出来的吴于氏一下愣住,双腿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吴邕面色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把阿岚接回来了。”   吴于氏身子一颤,瘫软在地,满眼惊恐与哀怨甚至透着绝望,而吴邕却没再多看她一眼,径直去了花园。   刘煜和赵重阳跟进去,孙朝红刚迈了一个台阶,便听得赵诚道:“这个案子,我们京兆尹不用管了。”   孙朝红愣了一下,“为什么?”明明他们那么辛苦布的局,她绝对不允许杜秋娘死得不明不白。   赵诚却一点不体谅她的心情,冲左右道:“收队回府。”   孙朝红气结,赵诚这个怂货,不会这样就被司隶台吓回来了吧?但作为下属,孙朝红只能将重口怨气噎下去。   她是个直肠子,咽了这么一只苍蝇怎么还能睡得着,直将赵诚骂了一百遍,最后翻身而起,跑去爬人院墙。   现在时辰尚早,赵诚正在院子里温酒,随手便多斟了一杯放到对面位置,道:“出来吧。不问清楚,今晚你怕也是睡不着的。”   孙朝红有些气郁,径直坐到赵诚面前,一口饮尽杯中酒,道:“为什么突然收手,就算今日之局结果出人意表,但那具尸骸至少是我们诈出来的。没道理白白让司隶台捡便宜。”   赵诚又给她满上,道:“吴家案水太深,一个京兆尹是翻不出浪花的。”   牵扯到门阀大族的命案,他们京兆尹能行使的权利的确有限,但要就此放弃杜秋娘的案子,孙朝红心里是万分不甘的。何况,今日之事,着实诡异得紧,让她完全看不懂这个案子的走向,简直就像置身迷雾漩涡,越是如此,她越想拨开眼前这些阻碍看清楚里面的真相。   “那具骸骨真是吴邕的侍妾的?她真是被吴于氏害死的?她的骸骨突然被挖出来,会不会跟吴尚清的案子有关系?杜秋娘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隐秘才被杀人灭口的吧?莫不是跟这个侍妾有干系?”   孙朝红问出一连串的问题,赵诚扶额,这位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我还是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诚道,“这个故事大概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这还是前朝的事。当时章柳吴氏跟宣和虞氏算是世交,吴邕跟虞家贵女虞芷兰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们会结为夫妻。   吴邕下聘虞家女,谁知道娶回来的是另一个于家女,想来是吴氏家主故意而为之的。因为当时宣和虞氏也不过是次级门阀,在朝中没有实权,身份的确很不够看。次年,虞氏贵女便嫁给了后来的大司马的王温,育了一儿一女,女儿便是后来的豫王妃。”   听到这里,孙朝红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可惜的是她没能抓住怪异在哪儿。   “而吴邕呢,一直对王夫人念念不忘,三年不跟妻子同房,此事传为泰康城笑柄,如何不惹吴于氏嫉恨。吴邕在一个偶然机会碰到李心岚,纳了她为妾,夫妻关系才缓和下来。”   “呃,这跟李心岚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富贵人家纳小妾的多了去了,也不见将人活活打死还就地掩埋这么恶毒的。   “你道吴邕为何会纳李心岚为妾?”   孙朝红恍然,“该不会……”   “为数不多的几人见过王夫人和李心岚,而我恰好就是其中一个,她们两人的确长得极像……”   孙朝红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来消化这段狗血往事,最后得出结论:“所以,吴于氏将对王夫人的嫉恨全转嫁到李心岚身上,她一直想弄死的应该是那位王夫人吧?只是王家位高权重,所以她只能拿个无权无势的李心岚泄愤?真是可怜了这个女人,无缘无故被当成替代品,死后连口棺椁也无。”   赵诚却摇摇头,“此事未必如你想的那般简单。”   啊?这个结果不是明摆着的吗?   “吴邕可不是对一个侍妾就能长情成这样的人,他今日突然挖出李心岚的骸骨,必有目的。何况,有件事你也说得不对,十年前的此时,王家已经败落,大司马王温和其兄皆已下狱,而王夫人失踪,直到刘宋建立,也没有她的音讯。很多人都说她贪生怕死,逃出了王家,还有人查到让王温获罪的通敌军报出自虞家,虞芷兰的兄长虞灏为保王家,四处周旋,却被皇帝加封,更坐实了他们对王家的罪孽,而虞芷兰则被人唾弃。王家一族被斩首当日,虞灏率家眷侍从,自尽在刑台,以正清白……”   孙朝红惊骇不已,她不懂这些权谋朝政,但虞灏的以死正名之举着实撼动了她。她突然想起,十年前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王温下狱,当时身处边关的父亲还带头写过万言书,力保王氏一族。很多武将都曾受王家提携,他们联名上书,结果并没有被昏庸的皇帝采纳,王家终究没逃脱满族被灭的下场。上面不顾门阀世家,下面激怒百万雄兵,难怪大晋王朝在短短一两年时间就被刘宋彻底取代,连一丝多余的反抗之力都没有。   “大人该不会认为吴尚清的案子跟王家有关吧?”   赵诚摇头,“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只是从吴尚清诈死那一刻起,这个案子,我们京兆尹便已经管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觉得需要改名吗?   ☆、第十三章 阴差阳错   吴府。   吴府的花园里有一座水榭,临水而建,环绕着很多千蝶菊,熙熙攘攘开遍,黄橙橙一片,煞是漂亮。因为吴尚清过世,吴府上下挂着白帆,水榭更是一片素白,仿若灵堂。吴邕将锦被放在案上,一点点打开,那庄重肃穆模样,令司隶台众人肃然起敬。   尽管没看到骸骨,但所有人几乎已经相信,里面的确是那位叫做阿岚的侍妾。锦被打开,还有一层锦帛裹出人形线条,但历经十年,原本饱满的人形已经干瘪得不成样子。吴邕顿住,手有些抖,像是没有力气继续开启,反而转头过来,道:“豫王殿下还要看吗?”   刘煜脸色沉冷,不置可否。   既然豫王要看,吴邕只好叫仆人打了温水,浸泡上千蝶菊花瓣,花香逸散水中,吴邕才拿起剪刀,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锦帛剪开,苍白的骨头一点点露出来,他说:“阿岚生前喜欢用菊花浸泡的香水沐浴,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茶香味儿,很清新淡雅。”   剪开锦帛,里面是霉烂的衣服包裹着的森森白骨,而这副白骨全身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各种碎裂折断,昭示着她生前遭受了怎样非人的虐待。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吴邕还是被震撼得差点没了呼吸。他压住身体的颤栗,脑袋的眩晕,将骨头一根根取出来,放在浸泡着千蝶菊的温水里擦洗,再一一放进旁边早已备好的楠木棺木中。   他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取,洗好,一根根放,从头部,到脚趾,有条不紊,像是对待珍爱的宝贝。他的脸上始终很平静,甚至很温柔,对待活人都未有过得温柔眷恋,纵使刘煜这种早没了感情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浓重愤怒与哀痛。   “已经安置好了。”吴邕退后两步看过来。   刘煜上前,细细扫描了几遍,这样的碎骨不管验骨还是刻骨画像,恐怕都难以判断死者的身份。   刘煜什么话也没说,便退出了水榭,赵重阳一脸莫名跟过来,只听得他道:“你带人先回去。”   赵重阳总感觉今日自家殿下的情绪不对劲,不敢怠慢,乖乖领了人离开。   刘煜看着面前的千蝶菊,有些失神。这种花他已经很多年没看见了,似乎自从静姝走后,满府菊花枯萎,他连菊花都很少看到。   千蝶菊,这是王家母女致爱,但它并不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品种。   听说当年虞芷兰尚且年幼,与一帮贵女公子一同郊游,遇到一位世外高人,专以培育新品菊花为乐,而其中一种便是千蝶菊。   虞芷兰爱之若狂,很多贵公子为博美人一笑,都想方设法想在泰康城培育千蝶菊,最后只有吴邕成功了。虞芷兰自此待他便分外不同,这事当年广为传颂,即便时隔许久,还有诗画留记。只可惜两人最终并没有走在一起,静姝每每看到那些诗画,便会感叹,若他们在一起了,这世间便没有她了。   大司马王温曾也想为爱妻培育千蝶菊,甚至向吴邕请教过,不知是他天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还是吴邕并没有诚心教授,几年竟没种活一株,倒是王夫人虞芷兰在王府种出了一大片。   刘煜还记得第一次见静姝时,她穿着花袄,娇俏可爱,在千蝶菊的花丛中看着他,说:“小哥哥生得这般好看,他日长大,娶我可好?”   当日不过一句玩笑话,一别数载,他都惊奇自己竟然还记得,最后还真的娶了她。   最后一次见面,他披着战甲归来,连赶了半月的路,来不及洗去满身血污,迫不及待地去看她,却只见千蝶菊在熊熊火焰中迅速枯萎,静姝站在火海中,依然笑得娇俏可爱,却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吴邕安顿好尸骨出来看到刘煜,一点不觉得意外,反而道:“今日让司隶台和京兆尹白跑一趟,吴某甚觉愧疚。”   离开灵堂,站在眼前的又是那只熟悉的老狐狸。   刘煜迅速回过神来,眯了眯眼,“那具骸骨真是李心岚?”   “司隶台会验骨识人,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别院佛堂的陷阱你是何时看穿的?”刘煜笃定,在吴邕拿到画本前,一切都如他们所预料的一样,就在他们收尾时,情势却突然逆转,纵使他再聪明此刻也有些想不明白。   为什么吴邕会突然挖出李心岚的骸骨,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幅骸骨上应该是有大文章的。但如果真有文章,吴邕为何要主动挖出来惹人生疑,或者他本就是为了转移查案方向,亦或许,他有不得不把骸骨挖出来的理由?   显然,这些问题是不可能从这只老狐狸口中问出来的。   “恕吴某愚钝,不知道豫王说的何意。吴家阖府上下,都等着司隶台为犬子伸冤。”   刘煜生生咽下一口气,“那个乞丐现在在京兆尹,还有两名吴府家丁。”   吴邕却眯眼笑道:“我不知道豫王在说什么。”   “那本王换个问题,吴侍中一定知道答案。”   吴邕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李氏去世十年,为何直到今日吴侍中才为她迁坟?”   “我若说是忘记了,豫王一定不信。人活这一辈子,总有一些事情不是忘记便是不敢想起,豫王殿下难道没有这么一件事?或者,一个人?”   刘煜俊美的脸迅速苍白下来,吴邕看看满园菊花,摘下一朵千蝶菊,递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了水榭。   南园小筑。   刘煜在门口站了许久,像在积蓄勇气,好不容易才推开这扇门。沉重的吱嘎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十分苍凉。   十年不曾打理的院子透着一股荒凉的野草味儿。   月色并不明亮,穿过前厅通往后堂,偌大的花园草木疯长,草木丛中矗立着一方石碑,上书几个大字:“豫王妃刘王氏静姝之墓”。   刘煜将那朵千蝶菊放在墓碑上,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墓碑,也没有扒一把她墓前的野草,便转身离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留下一丝痕迹,也不敢留下一丝痕迹,这就是一座尘封的牢笼,他一点不想拂开灰尘看清楚里面关住的是什么。   就在他要走出花园时,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蓦地回头,便见远处池塘边似乎站着一个人影,他的神经猛地一跳,呼吸像是停止了,条件反射地朝池塘边奔去,近了,更近了,那个身影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像是感觉到自己的靠近,那个身影转过头来,透过重重夜色看着他,沉寂了十年的心口嘭嘭直跳,他伸出手,迫切想要抓住她,可当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时,她却向后倒去,不管不顾,即便身后是无尽的黑暗,也要逃离。   刘煜脚下用力,扑了上去,即便那是万丈深渊,他也要陪她一起粉身碎骨……双手将那具躯体紧紧搂住,心满意足地在她耳边落下一声低吟:阿姝……   宋轶觉得,夜路走多了,的确是会遇上鬼的。   这只鬼想抓她,她好不容易躲开,谁知鬼的反应比她快,直接一个猛虎扑食,于是,很悲剧,他们双双落入池塘。   最坑爹的是,落入池塘也就罢了,这只鬼还死死缠着她不放,她差点在水里憋过气去,迫于无奈之下,于是她出手了……   刘煜意识到自己抱着个什么东西时已经来不及了,后脑勺一阵钝痛,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昏了过去。   这边的动静很快将南园小筑里住的小乞丐全都给招来了。等他们一起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另一番景象:宋轶手里抱着一个美男,正艰难地往岸上爬,即便是一身泥泞,也掩不住那张璀璨光滑的英俊轮廓。   众人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小乞丐的头目小六瞪大眼睛,道:“宋先生终于忍不住空闺寂寞,掳劫了个美男来暖床?”   “是啊,冬天快到了,暖床是必备的。”其他小乞丐煞有介事地附和道。   宋轶横了他们一眼,“还不快来帮忙?”   一群小乞丐,三两下便将人拖了上来,别看刘煜不胖,但身长六尺,肌肉结实,宋轶差点没被他压弯脊梁骨。   人上了岸,借着灯笼,他们才看到刘煜后脑上的血迹,自然也把刘煜的脸看了个清楚明白。   小六一抖,“先生,这回你可摊上大事了。”   宋轶小脸儿有点白,“要不就地埋了吧?”美色和性命,似乎性命更重要些。可看到那因为挣扎敞开的衣襟,露出的锁骨和一小截胸膛,宋轶看得一阵眼热,小爪子情不自禁地伸了过去,大有趁热多摸两把的意思。   小六重重咳嗽了一声,及时阻止这位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少儿不宜之事,委婉表示:“或许,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度量衡问题。 因为没查到刘宋时期的一尺长度(很大可能沿用魏晋,但没找到具体说明),便用了同一时期北魏的度量,一尺大约为30.9厘米(因为此文也涉及到北魏,干脆统一一下)。作者在此只是说明一下参照标准,以免读者误认为我的男主只有一米五甚至一米三,当然,如果有准确的刘宋时期度量衡资料,作者也很愿意配合修改全文,谢谢!   ☆、第十四章 画本都是骗人的   十年,刘煜都需要靠药物来入眠。十年来,他甚至没做过一个梦,潜意识里排挤着所有梦的可能,而他就这样空白了整整十年。但这次,他却做梦了,梦里,静姝穿着他们新婚时的凤冠霞帔,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白雪映照着红妆,背影孤寂苍凉,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靴子踩在雪地上不可避免地发出声响,惊扰了她。   她转过身,眉目如画,唇齿逸香,微微浅笑,瞬间温暖了他的心房。   刘煜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将人拥入怀里,入手却尽是冰凉,仿佛他抱着的是一具毫无温度的尸体,他顿时慌了,心口突然刺痛了一下,低头,温热的血液浸透衣衫,一柄匕首插在胸口,锋刃尽没。   刘煜茫然地看着那张脸,静姝的脸上依然挂着温柔浅笑,明亮的瞳孔映照着他满眼惊惶,他伸出手,顾不得伤痛,更加用力地将人禁锢在怀里,那一刹那,怀中人突然炸开如烟雾一般散去,他慌乱地想要抓住那么一丝一缕,但最后一缕还是绕过他的指尖,飘向他再也抓不到的天际……   刘煜醒过来,脸上完全没有睡了一觉的神清气爽,更没有梦中的哀婉凄凉,而是俊脸黑沉,冷气压冻得床边守着的宋轶生生从美梦中醒过来,一抬眼,她仿佛看到刘煜周身围绕着黑气,就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魔。   看到面前水蓝衣衫面覆银箔面具的女子,刘煜心头一震,尼玛,他终于落入这个变态的魔爪了吗?   而这个小变态即便戴着面具都挡不住她装出来的一脸坦诚无辜,还毫无自觉甚至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问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可还记得昨日发生过什么事?”   话本里常说,一个人脑袋被砸会失忆,人生如同一张白纸,如果此刻介入他的生活,那你将成为他的全部,即便以后恢复记忆你也会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宋轶目光灼灼地看着刘煜,思考着昨夜自己砸的那几下是不是有这种功效。   刘煜也像是醒过神来,摸摸后脑勺,昨夜的情形迅速浮上脑际,没记错的话,正是眼下这个混蛋拿了石头将他砸晕的,就算没看清楚人,但这面具还是记得的。还有那个眼神……   也许光线太暗,也许是自己花了眼,也可能只是错觉,眼前这个家伙拿着石头砸他脑袋时嘴角竟然是带着笑的,那笑容跟梦中的静姝一般无二,温柔的,喜悦的,但砸在头上的力道却是想要他命的,这果然就是个变态!   这,是不是自己做噩梦的原因?   不,相对于被一个变态觊觎,他更介意自己竟然将一个变态误认为他的静姝,这简直就是对静姝的亵渎!昨晚自己到底是怎么会昏头至此,该不会是这个混蛋耍了什么手段吧?比如用个什么制幻药什么的。   可猜测毕竟是猜测,鉴于昨日自己的行为十分诡异,刘煜回道:“不太记得。”   不太记得是几个意思啊?   宋轶琢磨了一下,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顺口说出:“昨夜你大概是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一个人在池塘里挣扎,是我千辛万苦救了你,我叫宋轶,你不必谢我。”若果真要谢的话,便以身相许吧。   当然,后半句宋轶没有说出来,不是没胆量,而是两人毕竟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作为一个黄花老闺女,她应该学会矜持,以免将美人吓跑。   一个人能无耻到这种份上,也实属稀罕。   好半晌,刘煜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宋轶眨巴眼,刘煜竟然没异议,看来他是真不记得,太美好了!   刘煜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因为衣服明显尺寸太小,将他整个身体轮廓都勾勒出来,看起来十分不雅。刘煜下意识地扯过床单系在腰间,看似无意地问道:“谁给我换的衣服?”   害羞了这是?   宋轶瘫着脸说道:“是我换的,但我是闭着眼睛换的,绝对没看不该看的地方!”当然,我并不介意对你负起该有的责任来!   不该看的地方?难道在你眼里本王身上还有你该看的地方?   不!闭着眼睛怎么换?难不成你是用摸的?   刘煜一想到面前这个混蛋闭着眼睛摸遍他全身浑身汗毛就倒竖,煞气蒸腾而上。   若此刻宋轶露出什么女儿娇羞,刘煜笃定自己一定会一爪子捏死她,可偏偏她那张脸瘫得非常标准,被冰冷的银箔面具一衬,就如罗汉堂里的罗汉,一副五色皆空的模样,若是自己计较,反而显得心思龌蹉。   他确定,自己遇上了一只色中女恶狼。   又没异议?宋轶心头欢喜,闭眼换衣服这种桥段分明是哄人的,只有无知少女才会相信,豫王殿下单纯如斯,真是可歌可泣啊!   喝了一碗粥,换回自己的衣服,刘煜才道:“把躲在外面偷窥的人都叫进来。”   不需要宋轶吱声,外面的小乞丐系数进来。   刘煜大马金刀地在床沿一坐,其他人不自觉地膝盖发抖想要下跪。小六偷偷看了宋轶一眼,确定这位站得笔直,他们也纷纷站得笔直。   “你们可知道本王是谁,可知道这是哪儿?”   措辞一换,宋轶哀叹一声,“这么快你就想起来了?”唉,话本果然都是骗人的,通常情况下不该是情愫暗生你侬我侬特煞情浓之后才恢复记忆吗?那样才能达到狗血满天飞的冲突效果,这出戏唱得略逊啊。   刘煜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这是在提醒本王某些地方还是不该想起的好吗?所以,本王就活该被你砸破脑袋?   “你是如何救本王的,本王又怎能忘记?”   宋轶默默打了两个寒颤,端着一脸纯良无辜看向刘煜,刘煜选择无视,对其他人说道:“这里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立刻收拾东西搬出去!”   这是给静姝的安身之所,即便是自己都不敢来叨扰,这些乞丐竟然堂而皇之地不知道住了多久,若非他们是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乞丐,若非他们住的地方只是以前下人们的房间远离静姝的安息地,刘煜杀了他们的心思都有。   一听要赶人,小六不乐意了,作势就要上前,宋轶伸手拦住他,自己往前站了站,说道:“眼看就要入冬,没有栖身之所,难道教他们冻死街头?这南园小筑曾经是豫王妃的别院,她在世时,便收留过不少流浪的猫猫狗狗,也包括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豫王妃?   这些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个词!   刘煜猛地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像要将宋轶戳成马蜂窝,却被宋轶粗大的神经过滤了。她像是毫无所觉,反而继续说道:“如果王妃还在,她一定会收留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这些小乞丐都是机灵鬼,瞬间齐齐跪下,哭得稀里哗啦好不可怜。   刘煜头一次有想杀人却不能动手的憋屈感。   “本王给你们三日时间,是留还是要脑袋,自己选一样!”说罢,毫不留情拂袖而去。   宋轶让小乞丐们留在这里,自己追了上去。   “你不能这样,好歹是他们把你拖上岸的,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刘煜顿下脚步,“你是在提醒本王应该将你们一并杀掉灭口吗?”   宋轶默默一抖,刘煜横了她一眼,继续走。宋轶不紧不慢地跟上,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刘煜终于在她的苦口婆心下再次停下脚步,“本王向来是个仁慈善良的人,看在你这么费心的份上……”   宋轶心头一喜,但接下来的话却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想必无需三日,三个时辰内,给我全部从泰康城消失!”   宋轶当时的表情是这样的 ̄□ ̄,所以,这位是真打算彻底封口的意思吗?就因为昨晚当着他们的面出了丑?   站在门口,看着刘煜远去,下颌微微一扬,宋轶说道:“吴尚清的案子,我可以帮司隶台破。”   刘煜脚步没停,但明显滞了一下,宋轶觉得有戏又赶紧跟过去,说道:“难道豫王殿下不想知道吴尚清到底想以诈死逃避什么吗?这个泰康城还有什么是他吴家害怕得必须死遁的?”   刘煜终于停下脚步,“你跟画骨先生什么关系?”一时生气,他差点把这一茬儿给忘记了。虽然心中早以确定,但当面证实还是很有必要的。   宋轶微微抬起小下巴,一脸傲娇地说道:“在下正是画骨先生……的徒弟。”   果然,刘煜心头又清明了几分,“那日在司隶台义堂刻骨画像的可是你?”   举止仪态不像,连身形都伪装得不一样,但,看他的眼神却诡异地相似。   “殿下果然慧眼不凡,其他人都没认出来,只有你,这,大概便是缘分,你我既然如此有缘,不如……”宋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双眼冒出幽幽绿光,犹如一只大灰狼盯住了一只小绵羊,,即便掩着半张面具,那强大的杀伤力还是让刘煜狠狠打了个寒颤,他深怕宋轶说出什么以身相许的鬼话,赶紧打断她的想入非非,道:“如果你能在三日内破了这个案子,本王可以考虑给他们一个栖身之所。”   宋轶眨巴下眼,这话题转得略快,半晌才反应过来,“三日?是不是太少?”你确定不是故意刁难?   “本王从不与人讨价还价。”   好吧,看你长得俊,本姑娘就接了!   对刘煜这个决定,司州别驾曹沫很是不解,“虽然属下很希望司隶台能将画骨先生收为己用,但是这个不请自来名字都挂不上的徒弟算怎么回事?没记错的话,这个宋轶是给泰康城冰人画画册的那个家伙吧?”他家殿下是不是被江湖小骗子给坑了?   刘煜却道:“有没有本事,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身为掌权者,有一个道理是必须懂的:越是有本事有能力搅动风雨的势力,若是不能收为己用,那便只能抹杀。这个宋轶愿意为他所用,这自然是一件好事。同样,她若心怀叵测,敢搞出什么幺蛾子,他也会毫不留情地让她从这个世界消失。      ☆、第十五章 赠君千蝶菊   宋轶勾搭上刘煜这件事,简直让李宓防不胜防,漱玉斋只是被围了一天而已,为什么一解禁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他精心喂养的小羊羔就这样巴巴地自动送到大灰狼嘴里去了。   李宓看着把自己精心捯饬了一翻站在铜镜前照了又照的人,讽刺道:“就算你把自己打扮成天女下凡,那位也不可能正眼看你。”   宋轶眯眯眼,笑道:“知道什么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你不要羡慕,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满口嫌弃,李宓气得肠子直打结。   第一次上门,宋轶怎么能空手而去,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盆千蝶菊,屁颠颠去了司隶台,从进大门那一刻,就被无数的小徒隶全方位无死角围观。   小徒隶们围观得十分细致周到,双手都没空着的,不是手里提着剑便是腰上挎着刀,寻常人看到这样黑压压一片全副武装的战斗人员,早吓得屁滚尿流了。宋轶不但没吓到,甚至连强装镇定都算不上,反而非常随意自然地弯眼一笑,道一声“初来匝道,请多指教。”弄得一帮人十分气势瞬间泄了七分,这种强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他们有点装不下去。   曹沫见此情形,觉得遇到难缠的对手了,再看那盆千蝶菊,甚觉心慌啊。没记错的话,那位追求他们家殿下的宋先生每天送来的便是菊花,而这位,似乎,别人也称呼她为宋先生?   这,该不会是巧合吧?   他都能想到的可能,豫王如何会想不到,豫王竟然会同意她来司隶台。   曹沫心里有一种自己奉为珍宝的翠玉白菜被一只毛都没长齐的小野猪拱的诡异感觉。   于是乎,宋轶不但没有见到刘煜,还被曹沫公事公办地从生辰籍贯一直问到性取向。   她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哼都没哼一声,仿佛完全没听到这个人在说什么,曹沫一直提着毛笔,手僵硬得开始发颤,硬没落下一笔。   “宋姑娘既然要进司隶台,每一样都必须详细登记。”   宋轶眉眼一弯,笑道:“我何曾说过要进司隶台?这次,是你们司隶校尉纡尊降贵亲自请我为你们破案。”   曹沫手一抖,毛笔掉在纸上,晕染出一片墨黑,他自认为是修养极好之人,可面对此情此景,很想发飙怎么办?   好半晌,他才压住火,问道:“宋姑娘真是画骨先生的徒弟?”   “这个自然。”   “好吧,若是宋姑娘真能破了这个案子,曹沫他日定当亲自为你端茶递水以谢今日冒犯之罪。”   宋轶起身,心情甚好,提醒道:“那他日,曹大人记得一定要焚香沐浴,别掏了粪坑来谢罪。”   整个司隶台,曹沫绝对是儒雅典范,从来不会像赵重阳那种武夫一身汗臭满身污渍还不自知,这个没眼力的家伙竟然嫌他脏?   曹沫差点就要被成功引爆,但宋轶跑得快,没给他发飙机会,他使劲压了压心中火气,不经意间看到指甲缝中藏着的一丝不易觉察的白色东西,挑出来一看,神色大变,这、似乎是厕筹上扣下来的,但他发誓,他扣着玩的那片厕筹绝对是新劈好的,没有沾染过一丝污秽。还有,我洗过手的,只是你来得太巧,这不没来得洗仔细就来见你了吗?   但现在要澄清显然已经来不及,曹沫觉得,也许他该改掉上茅房思考问题的习惯,或者,改掉思考问题下意识把玩东西的习惯。   刘煜从宫里回来,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情。早朝结束,那位皇帝兄长便将他招到御书房过问了一下吴家的事,便多耽搁了一点时间。   曹沫殷勤迎上去,将宋轶到来的事情随口提了一下。   “她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走了?”这不太像这位的作风啊。昨晚他一细想,画骨先生抢京兆尹的案子不是一件两件,从来没将刻骨画像的技巧泄露于众,偏偏上次她这样做了,目的不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吗?按理小色狼苦心孤诣终于成功接近他,难道不该死缠烂打犹如苍蝇盯着肉一样粘着不放吗?这其中肯定有其他小算盘!   曹沫看着自家殿下淡漠略显诡异的脸色,心中惶恐。   司隶台的案子从来没让女子参与过,即便是京兆尹那只母夜叉,偏偏宋轶例外,莫非咱们的司州大人对那个宋轶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思及此,曹沫汗如雨下,该不会……   不,绝对不可能,他家殿下怎么可能这么眼瘸?   “宋姑娘的确什么都没说,但为殿下带了一盆菊花来。”   顺着曹沫指引,刘煜看到案前放着的千蝶菊,眼神又是一暗。那眼神非常奇怪,说喜欢吧,却夹着一点怨愤,说不喜欢吧,那眉宇间似又透着不舍。像是一个心爱之物被什么脏东西沾染了,弃之心痛,不弃又糟心。   “要不,我叫人把这花丢了?”曹沫衷心建议。   刘煜没应答,而是走到花盆前仔细打量。曹沫也看过去,觉得有点不忍直视,这个宋轶送花就送花,为什么不把花盆里的杂草扒干净,即便是只剩一根也很扎眼好吧?   他正要伸手去扒,却被刘煜拦住,反而亲自动手将那根草□□。泥土很松软,草茎未断,带出一坨东西来,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小竹管。   毫无意外,小竹管里藏着一张纸条,上书:西明山罗子沟,程秋水。   宋轶不可能无缘无故留下这么一条线索,这条线索必然跟吴尚清的案子有关。如果真的有关,吴邕又会不会知晓?   “准备出发!”   西明山,离泰康城不过数十里地儿,前朝时还是比较偏僻的山地,但进入大宋朝后,因为稳定的朝廷格局,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世家大族圈地占田也受到遏制,西明山毕竟地处京畿要地,想要不发展起来也难。   官道直通到西明山脚下,而罗子沟在山里边,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风水也不错,前些年有些商人便修建了一些庄园客栈,专供前来踏青的人落脚歇息,因为有了这个便利,每到酷暑,便有更多的人进山避暑。   司隶台的消息非常灵通,刘煜这边刚到山脚茶寮坐下,那边便有小徒隶快马加鞭赶来,将一书文稿给赵重阳,赵重阳亲自捧到刘煜手上。   这是出门时刘煜让曹沫查的资料,果不其然,吴家在西明山并没有田产,但有个人有,杜秋娘,而且时间不到半年。按照田产登记之地,刘煜带着人即刻赶过去,这还没到地儿呢,远远便看见一群黑衣人提着长刀在追杀一大一小两人,小的那个个衣衫破烂的乞丐,大的那个俨然是个水蓝衣裳的女子。   他们居高临下,将下面的形势看得清楚,宋轶拉着小乞丐东躲西藏,几个黑衣人突然失了目标,到处搜查。   大概是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地有异动,几人慢慢靠近,两人却缩着完全不敢动,突然之间一只爪子伸过来,一把捏住小乞丐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刘煜便见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混蛋直接捡了一块石头冲上去,一把刀很顺手地朝她砍过来。   宋轶觉得自己要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子横空一百八十度旋转,劈到面门的刀锋被生生避开,同时剑光一闪,长刀应声而断。   黑衣人见势不妙,弃人而逃。   情势瞬间逆转,宋轶挂在男人的爪子上,被山风吹得小身板凉飕飕的。刘煜长身玉立,并没有因为一手横举负重而影响他玉树临风的风姿,仿佛他此刻手里提着的并不是一个成年女子,而是一只小奶猫,还很有闲暇地拿了一双眼睛斜睨她,对她如此狼狈一幕很是受用。   宋轶很想翻个白眼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好歹这人救了她,长得又那般俊俏,她姑且原谅他的高冷轻慢,就着被挂起的姿势拱拱手道:“多谢豫王搭救,小女子身无长物,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   这话说得严肃刻板,调子平稳无波澜。刘煜就这样被人轻飘飘地调.戏了,提人的爪子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蓦地一松,宋轶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到地面,掸了掸衣服,颇有风度含笑看着面前美人。这眼神,这姿态,就如一个纨绔正看着一位良家少女,气氛很有些诡异。   但咱们尊贵无比的豫王殿下何其强大,硬生生就能将她这诡异姿态给彻底无视,只道:“这里有什么,值得你们被追杀?”   山风拂过宋轶略显凌乱的长发,有那么一缕恰好挠过刘煜鼻端,麻痒直达心底。宋轶嘴角微微一翘,道:“我想,我找到杜秋娘被灭口的真正原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地雷和营养液,么么   ☆、第十六章 消失的美人   片刻后,一行人到达一座未建成的宅院。   因为罗子沟地势并不平坦,依山而建的院落不可能很大,但这个宅院的位置十分幽静,给人一种远离尘嚣之感。   “吴尚清喜欢跟同窗好友去秦楼楚馆附庸风雅,但古月坊他却从未踏足过,那么他是怎么认识杜秋娘的,又是如何跟她暗中往来的?”   刘煜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第一个问题好解释,因为吴尚清跟杜秋娘曾经有婚约,他自然知道杜秋娘没籍古月坊,他之所以不去,应该就是避忌这个,但要传个信息进去,很容易,若是他,杜秋娘一定很乐意见上一见。我让小六询问了很多蹲守古月坊附近的乞丐,杜秋娘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上香时出过门,而吴尚清每个月初一十五却会出城,所以,他们私会的地方只可能在城外。四明山,大概只是他们游玩的一处罢了。这处宅子,很可能是两人觉得这边景色不错,才置地建房。”   “这不正好说明两人感情深厚,有一起生活的打算吗?怎么成了吴尚清杀害杜秋娘的理由了?”   赵重阳听得有些着急,忍不住问道。   “吴家在四明山并没有地,这块地想必是占用了山民的房子修建起来的。”为赵重阳解疑的是刘煜,他环顾四周,不远处还有一截破旧的篱笆和一个小茅草棚,修建的人把这茅草棚当做临时歇息之地,所以才没有拆除。虽然是茅草屋,但却是这边山民最常见的房屋格局。   刘煜一提点,赵重阳顿时明白过来。   “你说的那个程秋水就是这地之前的主人?”   宋轶点点头。   “不会是强行拆迁闹出了什么人命案吧?杜秋娘想借此要挟吴尚清将她纳入吴府,但吴尚清惧怕柳青青,吴家也不可能为了一个贱奴而得罪门第相当的柳家,于是只好杀人灭口。”赵重阳很快发挥他的想象力,“但以吴家的势力,一户山民的生死绝对不可能成为要挟的砝码。”这是士族制度决定的。   “所以,这户山民必然不是普通的山民。”刘煜接过话头,认真看向宋轶,他突然觉得跟这只小色狼配合意外地不错,她够聪明,也挺有趣,如果她不拿那样“色眯眯”好像即刻就要以身相许的眼神来要挟他的话,他甚至会考虑跟她长期合作。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豫王殿下还能看出些什么?”这个男人的确挺聪明,自己眼光不错。   “僻静,远离尘嚣,方圆十里没一户人家。”   宋轶点点头,“山里时常有野兽出没,山民没有富裕的钱财建起如吴家宅院一样的铜墙铁壁,都会尽量选择比邻而居,相互有个照应。罗子沟有百余户人家,也有稀疏错落的屋舍,独独这家远离所有人。所以,他们一定是有某些原因有心避开这些人,即便这里来往的只有山民,可见他们是非常小心的。我向村民打听过,程秋水一家三口,很少与人往来,并且他们是十年前搬进来的。程秋水是一个长得极美艳的女子,言行举止都不是一般山民可比。”   十年前,那已经是前朝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刚起动乱,的确有不少人避居世外。只是避到这四明山还真是令人意外,四明山离京城太近,而京畿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很可能被波及,所以避世之人通常都不会选择这里。刘煜猜测,他们要避的并非战乱,而是人祸。因为没人会认为他们会躲在这里,这里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吴尚清选这处给杜秋娘安身,这也说明他惧怕被柳青青发现的同时,也的确有心跟杜秋娘过下去,而这个致使他杀了杜秋娘的缘由便非常不简单。”   那么,问题便落回关键点:程秋水是谁?   宋轶从怀里掏出一幅画,抖开给众人看。众人差点忘记了呼吸,尽皆露出一个惊艳的表情,果然是个美人。刘煜却像突然受到什么冲击,脸色煞白。   “这是我照着村民的描述画的,幸好她生的好看,见过她一面的几乎都不会忘记。此人应该跟吴府有关联,豫王可认得她?”宋轶虚心求教。   这个人,他当然认得。心中最不想的那种猜测竟然在慢慢被验证,刘煜心冷如冰,“你说程秋水一家三口?还有谁?”   “她丈夫和儿子。”   刘煜的手轻轻拳起,努力压制情绪,“他们都死了?”   宋轶摇头,“那丈夫被占地之人打成重伤,据说不多久便没了,至于母子俩可能死了可能逃了。”   刘煜点点头,没再说话。他只看了赵重阳一眼,赵重阳便明白过来,问宋轶讨了画像,派人迅速寻找。自然,这也是要核对一下宋轶的话的可信度。   如今的当务之急自然是找到这个所谓的“程秋水”,只要找到他,心中的疑惑和猜测才能彻底验证。但很可惜,罗子沟的人竟然都不知道程秋水去了哪里。   刘煜看着这座未完成的宅子,道:“查与杜秋娘往来的人。”   若真是那个人,吴尚清不会不认得,大概她也没想到,十年都过去了,隐居山中竟然会被人占地而发现真身,吴于氏又怎么可能饶过她,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让十年前的事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被揭露出来的。   程秋水很可能被杜秋娘藏了起来,想来杜秋娘就是捏住了这个把柄来要挟吴尚清,致使吴尚清不得不妥协,甚至在狗急跳墙之下对她痛下杀手。   看吴府如今的情形,恐怕他们也在追查程秋水的下落。一定要在他们之前找到,一切便会迎刃而解,否则,这个案子便会功亏一篑。   此刻,刘煜已经完全没心思跟章柳吴氏谈条件了。这件事,他非追查到底不可!   “我们是不是算立了功?”离开罗子沟时,小六问刘煜。   刘煜不置可否,但第二天,他们住的地方被建起了一道墙,将他们与南园小筑隔开,算是给他们一个独立的空间居住。接到消息后,宋轶揣了一包糯米糍去司隶台道谢。   刘煜心情非常阴暗,查了一天一夜,竟然没半点程秋水的下落。而古月坊那边,跟杜秋娘有过交集的人也差不多捋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人可以在这种时候让杜秋娘托付。   宋轶乖乖坐在走廊等了一会儿。曹沫看见,走了过来,随风带来一股淡淡香气,显然是刚沐浴更衣过的。   宋轶抬眸看他,曹沫居高临下,站得颇有点玉树临风的意思,还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袍,确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秽供人挑剔。   他道:“豫王说,宋姑娘若是来道谢就不必了。”   宋轶将糯米糍递给他,浓郁的香味,跟他买过的似乎有些不一样,曹沫一边打开,一边说道:“这东西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宋轶看他要动手,笑眯眯地提醒道:“这是我给豫王的。麻烦曹大人转交给他。”   曹沫僵硬了一下,一边将纸包包好,一边嫌弃地说道:“豫王从来不吃这种东西!”要吃那也是醉香楼或者御厨做的,这分明就是街边随便买的,谁瞧得上了?   尽管如此说,曹沫还是将东西带给了刘煜,刘煜瞥了一眼,问都没问一声,继续处理公事。等他得空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旁边的糯米糍已经冷透,硬邦邦的,拿来当凶器都可以。   随手将东西扔进垃圾堆,透了口气,一眼便看见回廊下那个水蓝衣衫的女子靠着柱子睡得香甜。刘煜犹疑了一下,走过去,银箔面具将她的脸型塑造得很是好看,浓密的睫毛从面具的切口扑闪出来,让人很想用指头去挠一挠。   曾几何时,静姝也喜欢这样靠在廊下等他回家,如同一只小猫咪,蜷缩在柱子旁,慵懒地享受着午后阳光。   感觉到有人注视,宋轶悠悠转醒,便见刘煜站在咫尺之距。木芙蓉在他身后开得绚烂,将一身玄衣的他趁得十分明晰。俊美无俦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那眼神却有些不悦,似乎不是他打扰了她睡觉,而是她的突然醒转打搅了他的静思。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用再来司隶台。”刘煜如是说。   宋轶起身行礼,恭敬说道:“我是一个讲信誉的人,既然说了要帮司隶台破这个案子,便会追查到底。”   刘煜挑眉,“所以,你又有什么消息?”   “糯米糍好吃吗?”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刘煜猛地一怔,正想问点什么,宋轶却拱手告辞了,这绝对是报复他冷落了她,估计她也早猜到糯米糍会被他扔掉,就如扔掉她送的那些花花草草和把件玩物一样。   看着那个略显嘚瑟的背影,刘煜生生咽了一口气,但要把这个混蛋拎回来询问,绝对有辱他这个司隶校尉的威严和自尊。   他迅速回去,看了一眼丢在垃圾堆里的糯米糍,也不知道是哪个蠢货,连早上吃了一半的肉包子也丢在这里,还有米粥。   一只大黄狗慢悠悠游荡过来,抬起一条后腿,吱吱的尿液朝着垃圾堆奔流而去,即便它尿的地方跟糯米糍有相当一段距离,也足够击溃刘煜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大黄狗却幽幽看了他一眼,尿完,前蹄子刨了刨,悠闲地踱步离开。   刘煜负手而立,站得颇有几分风度,赵重阳进来时遇上,探着脑袋看了又看,实在不知道他家殿下如此专注地看着一堆垃圾还满脸严肃是闹哪样。   他用他不太聪明的脑袋想了又想,最后听得刘煜道:“把那个纸包捡起来。”   赵重阳看看粘上肉馅儿的纸包又看看他家殿下,确定没听错这才走进垃圾堆捡起来,捧到刘煜面前。   “打开。”   赵重阳听命,打开纸包,就只是一块寻常的糯米糍。   “你有闻到什么特别味道吗?”   赵重阳靠近嗅了嗅,“还挺香。”   “有桂花的味道。不是在糯米糍里加了桂花就是做桂花糕时沾染上的。你去查查,这是从哪里买的。”   赵重阳十分惊讶,“这不是宋姑娘今早拿来的吗?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刘煜一个冷眼丢过来,赵重阳立刻躬身,“属下这就去查。那这个……”   “放地上。”   赵重阳领命而去,刘煜将那块糯米糍看了又看,甚至蹲下又嗅了嗅。桂花味儿并不是一个能够特别的标志,要找,估计泰康城能找出几十家。这之中一定还有其他东西是他没看出来的。   一刻钟后,这块糯米糍被重新蒸热,摆放在刘煜面前,这香味果然不一样了。他很想知道里面到底加了什么。   曹沫进来,被这香味诱得默默地吞了口口水。将公文放下,立到刘煜案前,也盯着这块糯米糍看了一会儿。   “殿下怕有毒?”   刘煜摇头,身子后仰靠上椅子,懒懒说道:“本王只是不喜欢吃这种甜腻的食物,但浪费了似乎又挺可惜。”   曹沫正饿得肚子咕咕叫呢,“丢掉的确可惜了。殿下不吃,那就赏给属下吧。”   刘煜不置可否,曹沫拿起来几口咽下,末了,还砸吧了一下嘴,道:“味道果然跟之前吃的那些都不一样。”   刘煜不动声色地问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糯米糍单独吃这么大一块是会腻的,但是它里面好像加了桂花和荷叶粉还有一些花生碎。这口感可真特别。”   刘煜看了这位手下数息,道:“本王交给你一个任务,尝一下泰康城里的所有糯米糍,看看是不是这是唯一一家这样做的,并把店家记下来。”   曹沫总觉得自家殿下方才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但这种好差事,对于一个吃货而言,是非常美妙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案子算结束了,看到这里大家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这种行文结构没有固定主视觉,的确很难搞,所以决定修个主视觉出来。 案子不会变,所以看过的亲们不用重复看,不过因为要修这么多,会停更两天,争取在周四复更,抱歉。 多谢大家的一路支持。 作者水平有限,不到那个地步没有那个悟性,作者成长其实也是读者培养出来的,所以很希望大家多留言,这样能及时发现文章不足以及怎样走向更合理,当然,每个作者都会坚持自己固有的东西,不能完全符合读者心意,也因为即便再修其实很多也是能力达不到的。不是不想而是以目前水平不能。 有点胡言乱语了,总之一句话,谢谢亲们的支持。 争取周四回来更新第二个故事。   ☆、第十七章 虚与委蛇   刚到酉时,这条街上行人所剩无几,李三收拾摊子准备回家。   “还有糯米糍吗?”   循声望去,只见一玄衣公子缓步走来。他的步伐看似轻慢,但转眼却已到跟前。李三收拾摊子的手顿了顿,“对不住,这位客官,今日已经卖完。”   一看这位气度不凡,定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招惹不起,也得罪不起,便想一语推脱了。   刘煜扫了一眼,蒸糕的地方分明还冒着热气儿,而挑担的另一侧箱笼里也有热气冒出来,如今夜凉,热东西的水汽是很明显的,这样独特的香味儿可瞒不了刘煜,那分明是热腾腾刚收起来的糯米糍。   “贱内近日害喜,非要吃糯米糍,可买回来的没一个对她胃口,她说曾经在这边街头吃到过一回,今儿个不知怎地想起,非吃不可,我打听了许久,才知道似乎是你在做。”   李三犹疑了一下,打开箱笼,将仅剩的两块糯米糕给他,道:“原本想给家里的媳妇儿留着的,既然客官要,那便拿去吧。”   李三应对非常得体,适宜的礼貌和敬畏,很容易迷惑人。   刘煜拿起糯米糍,看似不经意地说道:“我怎么听说,你并没有媳妇呢。”   果然……   媳妇儿什么的,原本是李三试探来人的,没想到一试一个准。李三丢了担子就想跑,刘煜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反手便将人压趴在地上。   赵重阳带了数名徒隶现身,反剪其手,押得李三动弹不得。   “你们还是找到我了。我只问,小姐人呢?见不到小姐,我什么都不会说!”   “哪个小姐?”   “你们不用跟我装,自然是杜秋娘杜小姐!”   “你以为我们是吴府的人?”   这个太好推测了,显然此人是跟杜秋娘十分熟悉的人,熟悉得杜秋娘足够将重要事情交给他去办。但他只知道找不到杜秋娘,大概并不知道杜秋娘已经被人杀害了。   李三不说话,显然并不相信这几人。   赵重阳掏出腰牌,“司隶台办案,老实点!吴尚清死了,你知道吧?”   李三一震,马上说道:“绝对不是小姐做的!”   这人还真是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杜秋娘呢。   “当然不是她做的,因为在吴尚清死之前,她便已经死了。”   “什、什么?”李三整个人瘫软下来,满眼惊恐地看着刘煜。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你家。”   小徒隶替他挑了担子,赵重阳亲自拎着他在前面带路。大概半个时辰后,拐了几个偏僻巷口,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个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大门进去,就是一个窄小的院子,一边是卧房,一边是厨房,几人进到屋内,几乎挤不下,这样的地方要藏他们想找的人自然也是不可能。赵重阳让其他徒隶去四周看守,自己则守在门口。   “你跟杜秋娘是什么关系?”   刘煜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李三站在旁边,此刻已经冷静下来,眼里却是一片死灰。   “小的曾是杜家的家生奴才。杜家获罪,仆役尽散,小的才出来做点小生意。小的父母早亡,从小便在小姐院子里打杂。小姐心善,见我可怜,时常教我读书写字,关系便亲厚一些,即便小姐没籍教坊,偶尔也会来照顾小的生意。”   看来这是一个对自家小姐有痴念的人。   “那你可知道,吴尚清为何会杀她?”   “杜家和吴家是指腹为婚的世交,小姐即便没见过吴尚清人,却对他心心念念无法断绝,谁曾想这却是个畜生。在家里受了气,便去小姐那里寻求安慰,如今身份悬殊,小姐本来对他已经没了念想,一来二往,硬生生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三个月前,小姐说她怀了身孕,吴尚清答应纳她入府,当时她非常高兴。谁知没到半个月,吴尚清便变卦了。为了补偿小姐,吴尚清为她置办宅子。小姐生性好强,吴尚清出尔反尔让她十分恼火。怕她出事,那段日子每天我都去古月坊外卖糯米糍。有一天她来找我,说吴家有把柄在她手上,吴尚清不但得纳她入府,还得给她平妻身份。小的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吴府不可能为她一个罪臣之后冒这种风险,何况柳家着实不好惹。小的担心她做傻事,但小姐却表现得很冷静,也很决绝,根本劝不动。大概十天前,她最后一次来找我,给了我一只匣子。”   李三在床底下翻了翻,扒开一层泥土,从地下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个红木匣子。李三跪地,将匣子双手捧到刘煜面前,道:“小姐说,如果一个月内见不到她,就拿着这个匣子去司隶台报案。”   李三磕了三个响头,“请司州大人为小姐伸冤!”   刘煜将匣子打开,里面有一枚玉簪,包玉簪的布上写着俩字:沁园。   沁园,这是长留王的别院。   赵重阳过来,看到这两字,脸上也变了变。长留王乃二王三恪之首,希望此事不要牵扯到什么前朝旧臣才好。   吴府,水榭。   司隶台深夜带回来一个人,豫王还亲自去了一趟长留王府。这样的消息怎么蛮得过吴府的眼线。   吴于氏将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门便吱呀开了,吴邕的心腹走出来,冲她行礼离开。   吴于氏胆颤心惊,走路都有些不稳当,进得水榭,却不敢说话,眼巴巴地看着吴邕点燃三根香,郑重地拜了拜,插好,却定在无字灵位前出神。   这形容无疑刺激了她,一股醋酸味呲呲往外冒,她刚要上前指责,便听得吴邕道:“跪下!”   吴于氏就跟被雷劈过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吴邕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冷入骨髓,容不得她一点违逆。   “噗通”一声,吴于氏跪了,还郑重地叩了三个头。吴邕到嘴边的怒火生生给憋了回去。   见他没有发作,吴于氏起身,终于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是不是被人发现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吴邕转身看着灵位,没有再搭理她。   吴于氏憋屈了数十年的怒火终于汹涌燃烧起来,“吴邕,你不会让整个吴家为这个女人陪葬吧?”   “哼,陪葬?”吴邕冷笑一声,“你还不配!”   吴于氏整个身子瘫软在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这个男人平素虽然喜欢板着脸,但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重话,除了那一次。十年都过去了,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了,她觉得自己能够慢慢地让一切回到从前,她苦心经营十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个男人,结果,他竟然对她说出这种话。   从这具骸骨被挖出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这个男人竟然为了那个贱人,不顾及章柳吴氏前尘,不顾自己身家性命。   擦了一把眼泪,吴于氏强制镇定下来,道:“阿清已经走了,吴氏嫡系这一脉已经没人。如果你真想赎罪,那就赎吧,这些年我也看出来了,你从来没真心开怀过。但是,我不想这件事牵扯到于家,我会承担所有罪责!”   “这个罪你可以担,但还有一项,你却是担不起的!”   吴于氏被震得差点跳起来,“你、你知道了?”   “阿清诈死时,我就怀疑了。那件事我能查到,司隶台一样能,你是想章柳吴氏全毁在你手上吗?”   吴于氏脸上彻底没了血色,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   吴邕不再看她,道:“回房。不要见任何人。”   吴于氏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几次回头,欲言又止,终究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一大早,刘煜亲自去吴府吊唁,看吴邕立在水榭,十分憔悴,好心提议,“吴侍中如此思念李心岚,不如给她画副画像做留念吧。”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但以吴邕狡猾的本性又如何会轻易束手就擒。   他道:“如今阿岚已成枯骨,十年过去,连我都不太记得她生前模样。”   “吴侍中忘记了京城还有一个画骨先生。他能刻骨画像,或许能给李心岚留下一副遗容。刚巧本王今日请了画骨先生,想验证一下他的技艺。”   “豫王殿下如此盛情,却之不恭,那吴某便先行谢过。”   一番虚与委蛇之后,赵重阳领着人进来。   刘煜一看来人,眉梢跳了跳,“怎么又是你?”   宋轶将小脸儿瘫得十分端正,“画骨先生坐守麒麟阁,从不外出。何况他掌《惊华录》各方榜单,为了公平性,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私下邀请。”   豫王是任何人吗?赵重阳好想提醒一下这个有恃无恐的小妮子。   鉴于他家殿下脸色不是太好看,为避免火上浇油,赵重阳解释道:“属下亲自求见画骨先生,他亲口说若只是刻骨画像,宋姑娘可以胜任。”   宋轶丢给刘煜一个得意的眼神。   上次所画女尸虽然容貌被毁,但肌肉轮廓尚在,跟真正的刻骨画像有天壤之别,但画骨先生谁的面子都不会给,这是众所周知的,刘煜只好作罢。   “那就让本王见识一下宋姑娘的真本事!”      ☆、第十八章 十年尘封   笔墨铺开,碎骨取出,这是一具完整的骸骨,但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即便是戴着面具,刘煜也看得出宋轶脸上的苍白还有身体的颤栗。   “若是害怕,本王允许你退出。”毕竟是个姑娘家,变态一点猥琐一点,但也不表示她有面对死人骸骨的勇气,何况还是这样一副骸骨。   宋轶深吸一口气,只道:“这天下竟然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着实令人胆寒。”说罢亲手托起头骨,即便是这头骨也出现了几处碎裂,这样的碎裂即便只是一处,便已足够致命,却如此多处,当初行凶之人到底是有多阴狠恶毒才能干出这种事。   宋轶感觉到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脸上却越发冷凝了,可眼中的笑容反而更温柔迷人。   “吴夫人很恨这张脸吗?眼睛是被生生挖出来的,鼻子是被割断的,打碎了人家全身骨头,最后还不忘记将头骨砸碎。不知道干出这种事,她这十年可睡得安稳?”   宋轶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听在人耳里愈发诡异,全身汗毛不由得倒竖起来。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吴邕还是感觉面前发黑,仿佛十年前那一幕再次重现。   吴于氏称病不出,但并不妨碍这些话传进她耳里,她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寒气直透全身。   “你的话太多了。”刘煜提醒道,虽然他很乐意欣赏吴邕的丑态,但是他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是最后一步验证,他容不得半点差错。   宋轶再次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的双手颤抖,不让狂涌的心血扰乱她的心绪。   将骨头一块块捡起放好,拼凑出它的全貌,而这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碾墨提笔,低头垂眸,让发热的眼眶迅速冷却,不停地告诫不停地暗示,但这幅画还是在她的笔下颤栗。线条有些不匀称。   “没想到宋姑娘倒真是嫉恶如仇之人。”   宋轶猛地一惊,这才注意到刘煜就站在她侧后方,此刻正看着她画画。因为这个警醒,后面的画十分顺利。   宋轶画了两幅,一幅是死者临死时全身的模样,那模样根本已经辨别不出长相,打断的骨头插破本来就破烂的血肉,突兀地支出来,浓重的黑、刺目的红,还有瘆人的惨白,即便是刘煜和赵重阳见惯各种尸体,也着实吓了一跳。   而吴邕,身形踉跄了几下,险些直接晕厥过去。   宋轶冷冷地看过来,“吴大人可要小心了,你晕了怎么行,这正该是你和吴夫人好好欣赏的画卷,不是吗?”   此刻的声音很稳,依然带着一丝笑意,却充满无尽的冷漠和嘲讽,犹如阎王正在审判真真的罪人。   吴邕红了眼,强压住那股眩晕,坐在一侧,没有再动。   赵重阳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拿起画,在他面前仔细展示,“死时模样可是如此?”   吴邕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厉害,竟然是一声也发不出来。   第二幅,是完整的人物画像,宋轶拼了半天的头骨才模拟出来的。当这副画像五官出来时,刘煜身形晃了晃,最后扶住宋轶的椅背站稳,宋轶差点因为他这个动作被拉翻,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充满戏谑,或许还有点什么别的意味,但刘煜却无暇他顾,紧紧盯住那张画像,直到画像被慢慢丰满,变了些模样,他那口气才提上来半口,但依然非常难看。   “这副画似乎很像我上次画的那一副。”   刘煜看着画像伫立良久,好半晌才亲自将这副画拿到吴邕面前,“此人,你可认得?”   此刻吴邕已经恢复镇定,看了一眼画,视线锁定坐在案前的宋轶,“没想到,真有刻骨画像这样的神技。不错,这就是我的侍妾李心岚。”   宋轶的眼睫颤动了两下,嘴角轻轻抿着,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吴邕,到现在你还想嘴硬吗?这个人是谁,你我都很清楚!”刘煜再冷漠无情,当看到这幅画像时也终于压不住滔天怒火。   吴邕将视线从宋轶身上挪开,道:“豫王想说什么?”   刘煜也不跟他客气,挥手,“带李心岚!”转头,对宋轶道,“你可以走了!”   这用完就扔的习惯的确不是很好啊。   “这个案子,我也有功劳,为什么我不能听?”宋轶不乐意了。任何故事,结局都是最诱人的,即便猜到部分结果,但总想知道各种最终缘由。   显然刘煜是不会满足她的好奇心,警告道:“知道真相对你绝对没一丝好处!相信我!”   宋轶展颜一笑,“原来豫王竟然是关心我。好吧,我走。”   宋轶在回廊里跟程秋水擦肩而过,即便不说,她也知道,这位该是真正的李心岚了,跟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长得十分可爱,但这模样,却跟吴邕有几分相像。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她却没有打算去追究。事实怎样又如何,改变不了已定的任何结局。   李心岚看到吴邕时,脸上意外地平静,吴邕看到李心岚却忽的闪过一丝恨意。   这种表情并不难捕捉。李心岚看得心底发凉,脸上反而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她道:“我还活着,老爷是不是很遗憾?”李心岚摸着孩童的脑袋,吴邕自然也看出来了。李心岚让小徒隶带孩子离开,吴邕的视线跟着追出去,却惹来李心岚又一阵冷笑。   “那是你的亲骨肉,是你打算亲手扼杀的亲骨肉。”   吴邕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她,眼神迅速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无法再激起他心中一丝波澜。   李心岚一阵自嘲,在这个男人眼里,她从来不过是个替代品。她施施然在刘煜面前跪下,将十年前的事情娓娓道来。   事情并不复杂,十年前,正值朝廷动荡,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各地藩王也不平静,但这些朝廷大事,跟她一介深宅女流之辈并没有多大干系。吴邕当时是廷尉,官职不算大,也没掌握朝廷实权,但吴家的根基深,是很多势力拉拢的对象,而最后吴家选择了辅助刘氏。   当时掌握权势最大的王氏已经被弹劾,王司徒、王司马这两位掌握了朝廷命脉的兄弟被皇帝亲自下昭逮捕。王家威胁皇权多年,几代皇帝欲除之而后快,都没能成功,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也会如此,但结果,这一次王家没能翻身,甚至被下了诛灭全族的御令。   王家既是前朝建国的功臣,也是权臣,大晋每个皇帝能坐稳皇位,正是因为有王家及相关家族博弈调和。在所有世家中,王家是最可能坐稳天下的人,但是,王家上下并没有推翻皇权的念头和举动,所以,在青史上,王家算是一门忠烈,却因为被皇帝忌惮而灭门,这让其他世家大族惶恐不安,毕竟,大族通婚已经有百年历史,谁又能跟王家彻底脱离得了干系。   所以王家的灭门便激起了所有世家大族的激烈反抗,最突出的一族便是刘氏一族,在刘氏的筹谋下,大晋很快覆灭,前后不到两年时间。   但李心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那时她刚怀孕,吴于氏非常忌惮,甚至暗中给她下过红花。李心岚察觉,欲找吴邕求助,谁知道却听得吴邕正跟心腹商量掉包计。   这个掉包计很简单,他们想用一个身形样貌相似的人将王家当家主母虞芷兰换出来。吴邕一直爱慕着虞芷兰,她知道,吴邕甚至把自己培养得越来越像虞芷兰,她也不介意,因为她爱这个男人,愿意为他改变,填补他心中的空缺和一生的遗憾,可是,她做梦都想不到,会亲耳听到自己全身心托付的男人主动说出用她去换虞芷兰。   当时她感觉整个人如死了一般,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忍了下来,并暗中计划逃跑的事情。这事说来也巧,她逃出去时,差点被抓住,是虞芷兰救了她。   王家全族被禁,虞芷兰是如何逃出来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虞芷兰带来了证据,证明王家被人陷害,所以她才会连夜来见吴邕,想吴邕以吴家的力量以廷尉的身份在御前为他们翻案。   但以她戴罪之身,吴府要光明正大的进怎么可能,所以,虞芷兰扮成了她的模样助她逃走,而让自己被人抓进吴府。   后面的具体事情她没亲眼看见,但听说虞芷兰被杖毙。   “虞芷兰怎么可能被当成我被杖毙?就算我们有些相像,但只要亲眼见过的人,是绝对知道她并不是我!想来,这都是吴于氏故意而为之的吧!”李心岚看着吴邕,愤怒、嘲讽,狠狠地戳进了吴邕骨髓。   “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求救信?”   吴邕当时并不在吴府,而是在刘府,接到的信是李心岚写的,送信人是个乞丐,说吴于氏要打死她,让他快去救她。但结果,真正被抓住的并不是她,而是芷兰……   “因为,我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救我。结果,呵呵……”   当时她不甘心,守在刘府外面,信送进去后,半个时辰也不见吴邕出来,吴于氏不待见她,更不待见虞芷兰,若是他及时那么一点点,虞芷兰便不会死。   “是不是你觉得,我死了或者残了,再用我去冒充虞芷兰,便可以问心无愧?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未出世的儿子?”   迟到十年的控述没有激起男人一点悔恨怜悯。   吴邕此刻犹如禅定的高僧,脸上没有悲戚,没有痛苦,没有怨恨,仿佛看透红尘。   “吴邕!”刘煜眼睛憋得通红,此刻恨不能将吴家满门抄斩。   吴邕看看他,反而笑了,有些戏谑,“吴家成为顶级门阀,而刘氏坐拥江山,这都是王家灭门的结果。”   刘煜猛地一震,吴邕却转移了话题,“想怎么处置我,处置吴家,悉听尊便,在死前,我只想见一个人。”   “谁?”   “画骨先生。”      ☆、第十九章 得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  案子没有变,只是新加了一点内容,一则给点提示,免得到最后大家都不明白,二则,给女主加了个追美人的梗,在第三章 宋先生 那里。 新增章节第三章第六章。 已经看懂案件不用再回头看。 下一章有个转折点,还没考虑好,这几天修文修太多,有些犯晕。吴尚清的案子还没结束,不过也就是交代一下,大概就近两天写出来。 实在抱歉,写个文如此折腾,估计也没谁了。谢谢大家一路支持!   若要问九州天下谁最神秘谁又最有权威之人,那非麒麟阁的画骨先生莫属。   这个画骨先生从什么时候出现,已经没人记得,这么多年甚至没人见过他真面目,据说他身体被烧伤,常年穿黑袍戴黑面具,连指头都不肯露一个,即便是他的东家李宓都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   在进漱玉斋之前,他在泰康城街头为人画像,十文一张,一张画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但却画得惟妙惟肖,能将老人脸上几条皱纹,妇女脸上几个斑点,青年脸上几根胡须都画得细致入微,就如对镜自照,堪称神笔。   但现在的文人讲究笔韵风流,认为他这样的写实笔墨简单粗鄙,辱没了风雅二字。不少人向他发起挑战,并随机找街头过路之人评判。这些百姓会舞文弄墨的自然很少,哪里懂什么笔韵风流,而画骨先生这个平民布衣,从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他们,是他们的骄傲,毫无意外,十之七八都选择画骨先生。   名门勋贵子弟哪里能服,有人提议去御前比上一比,于是画骨先生的墨宝便堂而皇之地呈到御前。开元帝有一名宠妃,是二王三恪之中继长留王之后的逍遥王之后,一看画骨先生的画惊为天人,欲求他入宫为她作画。   开元帝爱妃心切,直接判画骨先生胜出,派人接他进宫,他却拒不移驾,这等傲慢风骨直让勋贵世家子弟都震惊不已,自叹弗如。   后来事情怎么了结的传言甚多,最主流的传言是,开元帝亲自陪着宠妃微服私访,画了一幅两人的画卷,至今挂在昭阳殿里。   画骨先生的身价就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情暴涨,那些勋贵公卿世家大族,竞相以得到一幅肖像画为荣,但他十分挑剔,看不顺眼的不画,风评差的不画,久而久之,能入他画之人,慢慢地都是些德才出众,文武兼备之人。   五年前,漱玉斋出了一本《惊华录》专门撰写名人传记,负责编修之人正是画骨先生。他为《惊华录》编排了数个榜单,其中风云榜最为知名。风云榜,不分士庶,将泰康城中名人志士排出个优劣等差,得罪过不少人,也捧红了不少人,这些名流公子们,一边憎恨着这个榜单,一边又以上榜为荣,时刻关注自己名次升降。在这个科学制度并不完善的时代,朝廷官吏选拔仍沿用前朝的九品中正制,推选的凭据便是才德风评,而这个风云榜,正中下怀,无形中成为一个官员选拔的标杆。可想其影响之巨大。   这样的一位传奇人物,自从住进李宓的麒麟阁便再未出来见过外人,有人求见作画都必须亲自登门,并且要沐浴焚香,这是画骨先生这些年的规矩。   吴邕在麒麟阁外站了一会儿,抬头看那门匾,麒麟阁,世人都说,能入麒麟阁的乃麒麟之才。跨门而入,迎面便是几人的画像,有前两朝的宰辅名宦,也有本朝的志士仁人。从内阁侍中、三司藩王到在野名流,每个人的神态气韵都截然不同,甚至不是他看到的那些模样,在这位画骨先生眼里另有一翻形容,人心的善恶美丑高贵低贱,似乎都能从这张脸上看出来,而不是从他的地位,他的容貌。   这是一只能搅动风雨的手。   吴邕看完,得出结论。   两名侍女手捧香炉引他入内沐浴更衣,足过了一个时辰他才见到画骨先生。   黑色面具下露出一缕银发,黑袍有些大,罩住他的身形,吴邕看着,似想穿透他的黑袍看到里面到底裹着个什么人似得。   画骨先生席地而坐,正在煮茶,袅袅水汽从他指尖流泻而上,一盏茶被放到吴邕的方向。吴邕坐下,端起茶盏,恭恭敬敬地浅酌一口,赞叹一声:“好茶。”   “吴大人来见我,必定是有话要说。”声音粗粝,像是个久经风霜的老者,但他搁在膝盖上的双手却莹白如玉,十指纤长如削葱,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而就是这双手葬送了他的人生。   “吴某来,有一个不情之请。”   画骨先生抬手,示意他说下去。吴邕放下茶盏,道:“我想看看先生的真面目。”   “给我个必须给你看的理由。”   “因为我快要死了。”   “这似乎与我无关。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   无关?   是啊,他与他之间,甚至不认识,又哪里来的什么关系?   吴邕盯着那双手,道:“听说画骨先生浑身都是烈火烧伤,是以长年裹在黑布里,即便是手也裹得仔细无遗漏,既然今日你给我看了你的手,为何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因为,”隔着黑色面具,那双眼睛如刀锋一般杀过来,带着冰冷的戏谑,“你只配让我做到如此地步而已。”   吴邕并没有因为他狂妄自大的话而生气,反而失笑,笑声有些苍凉。他年过不惑,但依然俊秀,历尽人事,让他看似温和的轮廓无端给人一种逼迫的威压。这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人才有的气势。即便沦为阶下囚却也器宇轩昂,令人不敢藐视。   “那,帮我画一幅画吧,看看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请求画骨先生没有拒绝,很快画纸铺开,笔墨备就,提笔落笔,细致而深刻,刻骨画像,见微知著,生生将一副漂亮皮囊画出了衣冠禽兽模样。   吴邕再度失笑,“很好。笔力□□都刻画到极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掏出一叠银票放下,吴邕收起画,离开麒麟阁时,他是一派的神清气爽,好像扛了十年再也扛不动的沉重包袱终于可以卸下。   刘煜收到他的死讯是当夜子时。   带着几名徒隶亲自去查验时,所有人都被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惊吓住了。   吴邕身着素服,躺在地上,鲜血将素袍几乎染透,他的脸部糜烂不堪,已经看不出生前模样,被挖出的眼睛,被割掉的鼻子,就摆在一边,让整个人脸万分恐怖。   即便不细查,刘煜也知道,此刻他身上的骨头尽碎,正如当年的虞芷兰一样。吴于氏面如死灰,整个人丢了魂儿似得瘫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口里不停地在嘀咕着什么,仿佛得了失心疯一般。   四名侍卫,手执棍棒,一身素衣,也被鲜血溅上不少。   见刘煜来,四人单膝跪地,道:“我等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豫王大驾。”   赵重阳很是胆寒了一把,嘀咕道:“不会是他们干的吧?啊?”这四人是吴邕心腹中的心腹啊,他们到底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起来吧。”刘煜对四人说。   四人起身,为首的人说道:“请豫王查验尸体,确认是否我家主人。”   赵重阳差点要喷血,打成这样怎么查验?   刘煜却道:“不必了,为吴侍中入殓吧。”   四人再次叩首。一席锦袍,一卷布帛,就要裹尸,吴于氏像是终于清醒,惊叫起来,人一窜便到了眼前,去抢尸体,“你们不能这样对他!不能!他没有错!错的都是我!该死的那个人也是我!你们放开他!为什么连死还要这样侮辱他……”   声声泣血,已似疯魔。   四人没动,也没让吴于氏得逞,为首那人只道:“这是主人身前遗愿,当年王夫人是如何死去他便也要如何死去,王夫人是如何入殓他便也要如何入殓!”   吴于氏瘫软在地,口中哀嚎:“虞芷兰,你这个贱人!死了都不让人安宁!我就算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放过你的!”   刘煜带着人离开,耳里只传来吴于氏的哭骂声,这让他十分烦躁。   翌日一早,吴于氏的死讯也传来,她扒光了千蝶菊,烧了水榭,将自己葬身火海。所有恩怨便在这场大火中结束,而又有谁知道,这场悲剧的开始,不过因为她姓虞,而她也姓于……   刘煜将虞芷兰的骸骨葬在南园小筑,在母女俩的坟前种满千蝶菊,这样,大概她们便不会寂寞了。   南园小筑空寂了十年,终于再次有了点人气。   开元帝刘乾从正门进来,径直找到这位弟弟,只见他穿着素白衣衫,在花丛中挖泥种花。他恭恭敬敬地在王夫人墓前拜了拜,亲自去拿千蝶菊栽种,刘煜却突然转身,将千蝶菊夺过去。   “这等事,怎敢劳烦皇兄动手?”   刘乾站起身,低头看着刘煜继续埋首种花,目光落在豫王妃的墓碑上,他道:“阿煜,你该选妃了。”   “臣弟现在很好!”   “你二十有五,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总该为自己留下一条血脉。”   刘煜没有应答,刘乾又站了一会儿,带了几分决然之气,道:“有想问的,便问吧。”   刘煜手下一滞,深吸一口气,才启口:“为王家翻案的那些证据,皇兄是什么时候得到的?”   “你已经猜到了。”刘乾没有直接回答,“王家在,大晋再腐化堕落也还能撑几十年,甚至换个不太昏庸的皇帝再撑一百年都不成问题,但世家大族却只会越发堕落,天下九州将被蚕食成一幅枯骨,谈何恢复中原?我们需要大晋皇帝犯下这个致命错误,打破士族阶层固化,才能救活社稷,不让刘家祖辈的悲剧重演。”   “所以,等王家满门抄斩,皇兄再拿出这些证据为王家正名,最大程度地激起民怨,好彻底断送大晋王朝?”   刘乾没有否认,只是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弟弟不愿回头的背影,“当时,有没有那些证据,结果都不会改变……”未出口的是,若刘家真的及时拿出来,以刘家跟王家的姻亲关系,证据不但不会被昏君承认,而且会祸及刘家满门。   “臣弟知道了。”   逐客令下得很不留情面,刘乾弯腰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离开。   ☆、第二十章 暴露   宋轶趴在狗洞里,不知道是该缩回去,还是该爬出来,听了这种密辛会不会被人捏死啊?思忖再三,还是应该缩回去为妙,她刚动了动爪子,便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滚出来!鬼鬼祟祟的,小心本王砍了你!”   宋轶打了个哆嗦,三两下钻过来,拍掉身上尘土,端了端小身板,站到刘煜面前,刘煜嫌弃地瞥了她一眼,“果然,那个采花贼是你吧?”爬狗洞爬得如此顺溜的女子,整个泰康城怕是找不出第二个。   宋轶一僵,“我不是采花贼!我只个为了最完美画卷能够不惜一切的普通画师而已。”   “也包括深夜潜入男子房间给人下迷香,甚至,给男子换衣服?”   宋轶瘫出一脸无辜纯良,很是问心无愧的模样。刘煜曾被伤到的额角跳了一跳,时过境迁,现在要来清算显然有点不合适宜。   “方才听到什么了?”   “我发誓,什么都没听到。”   这欲盖弥彰的模样,信你才有鬼了。   “听到什么都给我装聋作哑,若某天本王在漱玉斋的册子里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到时掉脑袋的可不止是你一人!”   这回宋轶没立刻回答,刘煜忍不住转头看过来,满眼的威胁。宋轶扯了扯嘴角,“所以,王夫人十年埋尸荒野,被人冤枉出卖王家,无辜被人唾弃,背了数载骂名,如今终于真相大白,名正言顺找回她尸骨,却只能默默地埋在这南园小筑?”   刘煜的眸色陡然变冷,压抑的情绪蜂拥而至,宋轶却像是没感觉到,继续说道:“所以,吴家害死王夫人不说,故意延误证据上报,让王家满门被灭,如今只是吴邕和吴于氏自尽谢罪,吴家满门却可以保全,依然享受着顶级门阀的待遇。这笔买卖似乎很划算。”   刘煜的表情已经难看得不能看了。宋轶却突然笑得更灿烂,“豫王殿下可是如此对待王夫人,不怕豫王妃的魂魄不得……”   声音终于在刘煜手下戛然而止,宋轶感觉到卡在喉咙的手非常紧,仿佛下一刻就会捏碎她的脖子。强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她的眼睫挂上了水珠,嘴唇憋得青紫,但她却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这严重刺激了刘煜的某根神经,双眼冒出赤红的光,下手更是狠辣,本来就感觉到窒息的宋轶终于开始翻白眼,人的求生本能让她伸出了小爪子,用力扣着钳住自己的铁爪。   大概是这个垂死挣扎的动作取悦了刘煜,大手竟然松动了一分,宋轶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这个混蛋竟然是个变态!   “你不能杀我。”   “理由呢?”   “我很有用!”   “比如?”   “画画、爬墙,还能帮你破案!”   “但你也好色,连本王都敢猥琐调戏!”说罢手又要收紧,宋轶赶紧嚎道:“千蝶菊!我可以帮你种千蝶菊!你这样种是会死的!”   脖间重压蓦地一松,新鲜空气灌入肺腑,宋轶终于喘了一口气。   一把锄头扔过来,“如果种死了你知道后果!”   宋轶翻了他一个白眼,“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我会?”千蝶菊的种植方法很少有人会,难道你连基本的好奇心思都葬送了吗?   “连刻骨画像都会的变态,只是一个千蝶菊的种植方法,大概并非难事。”   尼玛,到底谁变态啊?   “其实,种千蝶菊的方法并不难,以豫王殿下的聪明才智,十年却没种出一株,这着实有些令人意外。”   刘煜坐在亭子里,看过来的眼神淡得出水。   宋轶剪去千蝶菊上多余的枝丫,包括盛开的花骨朵儿,“其实现在并非种植的季节,等花期结束再迁种更合适,那样也会长得更好。待到来年,扦插上不同的颜色或者品种,可以生出更繁多的菊花花样……”   宋轶在那边絮絮叨叨,近两日都彻夜未眠的刘煜就像听着催眠曲,清风拂面,柔音过耳,仿佛什么都不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宋轶看着亭中似睡着的美人,摸了摸尚在作痛的脖子,以十分平缓柔和的语气说道:“你应该没喜欢过豫王妃吧,你之所以会如此义愤,十年不娶,不过对她对王家深怀愧疚罢了……”   刘煜猛地睁眼,径直对上花丛中人的眸子,“你,再说一遍。”   宋轶觉得有一只无形的爪子扼住了她的喉咙,脖子火辣辣地疼。自古龙鳞逆不得,何况还是个变态的龙鳞。   “我什么都没说,一定是你方才自个做梦了!”宋轶将一张小脸瘫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准,她差点忘记了她与他之间的差别。豫王、司隶校尉,手握门阀世家朝廷百官的生杀大权,而她,纵使再能,也不过是个有些才能的画骨师而已。他要捏死她,易如反掌,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大概是刘煜真的觉得她挺有用,没再跟她计较。宋轶兢兢业业干了两个时辰苦力,水都没喝到一口,累得腰杆都抬不起来,刘煜却很悠闲地坐在亭子里,问道:“吴邕那日跟画骨先生说了些什么?”   “我是正人君子,岂能偷听墙角?”   那你之前在偷听什么?   刘煜眯了眯眼:“你不是他徒弟吗?敢情这个身份真是忽悠本王的?”   “徒弟也分门内门外,很不巧,我正是那种入不得门的弟子。但是,我帮司隶台破了案子这是事实,足够证明我的能力。”   “不管你门内门外,代我捎句话给画骨先生,明日我会亲自拜访麒麟阁。”   宋轶手里的锄头啪地掉在地上,“为、为什么?”   “你知道为何会建立司隶台吗?”   宋轶一脸懵逼,即便隔着面具都一览无遗。   “你不是画骨先生的徒弟吗?画骨先生所做的事,其实跟司隶台的目地有异曲同工之妙。”瓦解士族专权,打破阶级固化,钳制大族爪牙。只是一个为皇权,一个为黎民,但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   请原谅宋轶的智商,作为疑似画骨先生的存在,她竟然没听懂。   “你、是不是高抬画骨先生了?”   毫无意外,宋轶又遭到一翻鄙视,她深刻怀疑今天的起床方式哪里不对。   “从这个立场上,我们是有合作余地的。你只需告诉他本王的目的即可,相信他能懂。”   宋轶:“……”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谢谢小见见的地雷,么么哒   ☆、第二十一章 赌约   宋轶虽然没有刘煜一样的权谋考量,但是,她知道,吴邕在临死前要求见画骨先生的举动,足够引起刘煜对画骨先生的兴趣,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若是我没理解错误,合作什么的,不过是豫王殿下客气的说法,你的真实目的应该是想将画骨先生收为己用吧?”   很警觉嘛,刘煜露出一个赞许的眼神,“不管是司隶台,还是司隶校尉,都不是随便能够招惹的。”既然你不遗余力地来撩本王,那就要做好待宰的准备。   “画骨先生是不可能加入司隶台的!”   “宋姑娘还不明白了,现在加不加入已经不是你们能决定的事情了。你们知道的事情太多,若是不想被杀人灭口的话,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   这绝对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豫王殿下看中画骨先生不外乎三点,一是他的声名,二是可以左右士族风评的各种传记和榜单,三才是他个人的本事。若论刻骨画像,宋轶足以帮助司隶台。”   “看来宋姑娘是真不明白,司隶台要的,只是招揽画骨先生,至于他能帮司隶台做什么,那倒是在其次。”   宋轶急了,“若是画骨先生真加入司隶台,那《惊华录》及众榜便会变成徒有虚名。豫王殿下不会想不到这种结果吧?”   画骨先生之所以能够独树一帜,独领风骚,是因为他不畏强权甚至连皇权都敢违逆,坚持公正公允,正因为如此,《惊华录》人物传记乃至所有榜单才会被人认可。如果他归属司隶台,那便失去了民心这个最坚实的根基。   “有得必有失,刚好画骨先生失去的,正好是司隶台不需要的。”   宋轶悚然一惊,不是刘煜意识不到此番作为的结果,而是她由始至终没有明白刘煜的目的,他之所以招揽画骨先生,就是要让他沾染上司隶台的印记,而失去民心和所谓公允换来的权威。   皇帝是王,但画骨先生却是无冕之王,试问一个连皇权都敢违逆的无冕之王又如何能够被纵容?   冷汗沿着背脊默默地流,宋轶小脸儿瘫得愈发端正,“此事盖因宋轶觊觎豫王殿下你的美色任性妄为而起,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允许宋轶来了结此事。”   刘煜挑眉,“你想怎么做?”   “我想与殿下堵一局,如果我输了,我会劝服画骨先生归顺司隶台,如果我赢了……”   “你待如何?”   “那豫王殿下便以身相许吧。”   刘煜和煦如春风的脸上瞬间寒风凛冽:贼胆够大!   “若真要赌,本王便加一条。”   宋轶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若本王赢了,本王要宋姑娘一根舌头!”   这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尽管刘美人此刻笑得很是好看,宋轶暗自掬了一把冷汗,“那宋轶也加一条,若豫王输了,终生便只能爱宋轶一人。”   刘煜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宋姑娘觉得赌注赢回来的感情能够发自真心?”   宋轶不以为然:“豫王殿下芝兰玉树,被泰康城不知多少名门贵女觊觎,宋轶得不到的,却也是不想教其他人得到。”   呵呵!果然是小色狼本色。   “那宋姑娘想赌什么?”   “就赌眼下的吴家案,看谁先找出杀害吴尚清的凶手!”   ☆、第二十二章 长留王   司隶台有徒隶一千两百名,从事史十二名,而宋轶只有自己一人,和一些专事探听消息的小乞丐。这一局,说实话,宋轶并没有必胜的信心。   乞丐薛山说,是凌波仙救了他,与吴尚清夜游望月湖的人说,吴尚清当晚被凌波仙选中,而吴尚清最后见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凌波仙。凌波仙是凶手的几率至少占八成。   怎么看,这个凌波仙都很是可疑。   但更可疑的难道不是吴尚清临时出去躲孙朝红想诈死遁,偏偏就遇上了凌波仙,还那么巧地被凌波仙挑中?   宋轶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吴尚清早就打算好要将诈死计牵扯上凌波仙的,那么设局用的凌波仙十有八.九就不是真正的凌波仙,而是他请来的有特技在身的女子而已,甚至可能是吴府的侍卫假扮。   但问题又来了,既然是与他一起布局诈死计的人,又怎么会对他出手?   这里面有四种推论:一,真的凌波仙知晓了他的阴谋,作为惩罚杀了他;二,假扮凌波仙的人良心未泯甚至是个快意恩仇的侠士,发现他要以薛山之命换自己活命时,行侠仗义了一把,将他杀了;三,逼得他不得不以死遁的人发现他的计谋,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杀了他灭口,将计就计栽赃给凌波仙;四,跟他有仇怨的人,假扮他请来的“凌波仙”,借机杀了他。   前两种属于临时起意,而后两种却是有的放矢,从案件本质看,后两种的几率更大,但是从薛山的口述中,似乎跟第二种情况更为贴合,因为那个凌波仙不但救了他,还将吴府两个活口留给了他,因为第三种情况是绝对不会留活口的,更别说救薛山,至于第四种,却是可能与第二种做出类似选择的,因为他的目的是要惩罚吴尚清,惩罚吴家。   那么,综合之下,某个答案呼之欲出。宋轶并没有急着去找嫌疑者,而是先找到了薛山。按照他的口述画出了那位“凌波仙”,因为是夜晚,眉眼自然不可能看得很清楚,又因其戴着面纱,而面纱上什么标记都没有,身高胖瘦也是一般,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没有辨识度的女子。   事实上,真正的凌波仙也是靠这副装扮为人所知的,就算真的换个身材相仿的人,模仿她的行为举止怕是也没几个人看得出来,除非是跟凌波仙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但可惜得很,凌波仙的传说是从大半年前开始的,虽然每逢天晴月朗会在望月湖凌波起舞,有幸得她一见的却没几人,偏偏连这些人都不知道她到底长得怎样。   宋轶突然忆起,“我记得你曾说过,是靠她身上的气味辨别她身份的,而非单纯靠这副装扮?”如是这般的话,救薛山的可能是真的凌波仙,那么第一种可能又增大了。   薛山犹疑了一下,“话虽如是说,但小的也只是在望月湖她经过身畔时嗅到过一次她的气味,细细想来,其实都不能确定那是发自她身上的。”   同在望月湖,同样凌波起舞过,难保不是在那里沾染上的什么共同气味。   为了证实这个推论,宋轶跟着薛山又重新勘测了当时薛山被绑架差点被埋尸的地方,甚至还在湖畔绕了一圈,还划着小船沿着凌波仙凌波起舞的路线走了一遭。   突然薛山叫了一声,“就是这个气味。”   宋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根横卧在湖面的柳树分枝。这棵柳树有些年头了,整个树身向湖面倾斜,有几根分枝横卧湖面,即便是分枝也有碗口粗细。临近水的分枝上生长着一些苔藓和菌菇。   薛山所说的气味正是一种球形菌菇的气味,很淡,但汁液丰富,轻轻一捏,整个球状物便如一只水囊向四周喷射汁液,宋轶测试了一下,能喷出三四尺的距离。若是有人踩到或者无意碰到,沾染上这种气味很正常,而就像为了应证她的推测,树枝上还真有被反复摩擦的痕迹。   “你能确定是这个气味吗?”   薛山很肯定地点点头。   这样说来,任何按照凌波仙轨迹起舞的人,都有可能沾染上这种气味,那么第一种的可能性便降低了一大半。虽然事情看似回到了原点,但也解决了薛山证词中的那个疑点。因为按照薛山之前所说,救他的凌波仙十有八九是真的凌波仙,这对第二种和第四种推论是一大阻挠,而现在,这种阻挠消失了,宋轶可以按照自己的推断继续查探。   当天晚上,宋轶便夜探沁园了。   吴邕夫妻死后,李心岚并没有回到吴家,而是依然带着儿子住在沁园,继续当佣人。   沁园坐落于望月湖畔,李心岚不但有地理优势,也有足够的动机——吴尚清不但杀了照顾她母子十年的“丈夫”,救过她母子的杜秋娘,还对他们一路追杀,不管是为死去的人报仇,还是为自己和孩子的安全着想,她都有可能出手杀了吴尚清。   但,这只是推测,她仍然需要证据来佐证。   在宋轶看来,最有力的证据便是能够让吴尚清一夜肉身化白骨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岂能是寻常物,它最有可能是某种特殊配方的药物。   可她翻遍了李心岚的房间,也没看到类似可疑的存在。她忍不住重新看向李心岚。   李源(李心岚之子)似乎在发烧,李心岚趴在床边熟睡,手里捏着一条丝巾,白色的,没有任何绣纹。   基于不放过任何线索的谨慎精神,宋轶小心翼翼地将那条丝巾从李心岚是有利扒出来,拿到鼻下一嗅,丝巾上有草药味,应该是给李源擦拭过喝药后的嘴角药汁,但即便有草药味,也还有一股她白天嗅到过的气味——球形菌菇。   忽地外面传来脚步声,宋轶来不及细想,拿起丝巾翻窗而出。门很快被人推开,蜡烛点亮,入目是被宋轶翻过没来得及归位的各种痕迹。   “快来人啊!遭贼了!”   鸣警的锣鼓声响起,顿时,整个沁园乱做一团,原本这种乱糟糟的场面最适合逃跑,宋轶却很快发现,这些看似胡乱朝这边涌过来的人,竟然有意无意将她的出路封死了。好几次,宋轶差点跟他们撞个正着。   沁园一座楼台上,刘煜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火把灯笼如他预想的那样流动着,听说今晚要抓采花贼,曾经被采花贼鄙视过的曹沫兴致勃勃地来观战。   “司隶台那么多人都抓不住,光靠这些护院家丁真的行吗?”   “对阵靠的是战略部署,而非单兵强度。”知道采花贼隐藏行迹的秘密,对付起来便容易得多。在亮如白昼的地方,一团漆黑难以藏身,那么她便只能往黑暗中躲,即便正面碰不上她,也能将她驱赶到那只瓮里。   半个时辰后,宋轶终于躲进了一个房间,看着从门口走过去的巡逻卫队,她暗自抚了抚胸口,刚转头,便见之前黑漆漆一片的地方,帘幔缓缓挽起,两个漂亮侍婢出现在暧昧的灯光下,赤着脚,光着臂,只在关键部位裹了一块红色绸缎,而他们挽帘幔的姿态,更将少女婀娜柔嫩展露无遗。   即便见识过人间绝色的宋轶也被晃了一下眼,而两位美婢看到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黑漆漆的东西,花颜失色,齐齐瘫软在地,连个鬼字都被卡在喉咙叫不出来,前一刻还柔媚如水的美眸,此刻翻着死鱼眼,恨不能立即昏死过去。   宋轶:“……”   “采花贼?”这个声音就如一泓清流直达人心房,宋轶循声望去,便见一男子靠在温泉汤池中,纤长的手指捏着琉璃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完全没有因为她全身的漆黑而露出不适神色。   能有此胆魄,有此绝世容颜的,除了长留王还能有谁?   长留王司马长青乃是前朝皇室,二王三恪之首。   历朝历代,为了显示皇位传承正统,都会给前朝皇室封王置地,以祭祖先。   长留王代表的便是前朝皇室,按理在大宋建国初期,他的身份应该非常敏感碍眼才对,但是这个前朝余孽从来没有一点身为前朝余孽的自觉,因为正置风华正茂的年纪,又是个才华横溢俊逸无双的主儿,虽不至于招摇过市,但绝对没有藏锋现拙,故意收敛自己光华的意思,反而比这泰康□□士还要风流,跟各方世家勋贵子弟关系都还不错,连《惊华录》都没忘记给他留个席位。   只可惜他一年之中仅三个月滞留泰康城,能正面遇上他的几率绝对不会比遇上刘煜高。乍然看到如此美景,宋轶怔愣了一下,随即拱手道:“天下竟有如此俊逸的男子,是我孤陋寡闻了。”这翩翩风度,倒是令浴池里的长留王肃然起敬。   “本王一回京便听闻泰康城出了一个行事诡异的采花贼,没曾想,竟然是个女子。孤陋寡闻的是本王才对。”   能对着如此诡异的自己如此谦恭有礼,宋轶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   “在下宋轶,并非采花贼,而是漱玉斋的画师。贸然打扰,令长留王受惊了。”   “原来是漱玉斋的画师……”   “啊!鬼、鬼!”   原本和谐美好的画面就因为这句迟来的惊呼碎成了渣渣,宋轶小身板一抖,小脚板一滑,不偏不倚掉进了浴池。   刘煜踹门进来时,看到的正是早上还在对自己强取豪夺要以身相许的家伙,此刻却跟那个前朝余孽鸳鸯共浴……   ☆、第二十三章 (修)   长留王很有风度地将跌进浴池的人捞出来,可也不知道是被捞的人太重,还是他本身太过羸弱,竟然连带自己也被挣扎的宋轶拽了进去,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冒出水面。   对,绝对是艰难的,因为宋轶感觉到长留王捞她的手在抖,他单薄而美好的怀抱都绷紧了硬没把她拽出水面,幸好自己眼疾手快,挂住了他脖子,才没让自己被沐浴香汤呛死,可这往人脖子上挂的举动,却生生让他没了顶,跟着呛了两口水。当然,如此不和谐美好的事,两人几乎同时达成共识彻底忽视。   所以,待出得水面,一个依然如娇花碧月,另一个依然黑漆漆的看不出一丝异常。   看着这朵美艳娇嫩的出水芙蓉,宋轶略感自责,“我会注意控制体重的。”   长留王却看着她黑漆漆的脸和黑漆漆爪子啧啧称奇,“这竟然是洗不掉的。”   宋轶挂在人胸口,一本正经答道:“需用特殊的药汁才行。”   这哪里是采花贼与娇花的关系,分明是一对璧人,互相看对了眼,却不知如何表达,气氛显得有点诡异严肃罢了。   曹沫被刺激得心脏都不好了,但转头看他家殿下,面上波澜不兴,连多余的情绪也无,真正有泰山崩于顶面不改色的气魄。   “这个赌局我输了,豫王可以将李心岚带走。”   宋轶:“……”   长留王很贴心地解释道:“豫王说李心岚跟吴家命案有关,身为二王三恪,就这样让他把人带走,我这个前朝余孽也会感觉很没面子的,所以,我们打了一个赌。豫王说今天必有采花贼来夜袭于我,只要他抓住这个采花贼,他要带走沁园的任何东西都可以。”   宋轶:“……我,不是采花贼。”   “是与不是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刘煜走过来,伸出大爪子,一把拎住了宋轶的衣服,如拎一只落水小狗一样将人拎出了浴池,看哗啦啦地流水,还和顺手地抖了抖。   宋轶:“……”   一行人出了院子,那厢李心岚也被赵重阳押了过来,看到采花贼真身,满脸的不可思议。   “真的是宋姑娘?”   曹沫早已经震惊完了,此刻他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你说,殿下手不酸吗?”   “手酸?”赵重阳看着刘煜提着宋轶的样子,估量了一下宋轶的身量,若只是这个程度的话,手酸还不至于,不由得笑道:“你太小看殿下的威猛了。”别看他身材颀长,看不出一般武夫的魁梧粗壮,但脱掉衣服,那身结实匀称的肌肉,是力与美的完美融合。别说一个宋轶了,再加一个随便提在手中玩也是没问题的。   曹沫冷幽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同僚,就算真的拎的是一只小狗,也没必要一直拎在手上吧?难到那手感很好?还是说怕一放手她又跑了。   身份都败露了,能跑到哪里去?   赵重阳将李心岚押到刘煜面前交差,此刻李心岚已经从宋轶的迷香中清醒过来,看得眼前光景,那口憋了很久的气终于泄了。   “果然,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第二十四章 结案   一个时辰后,所有人回到司隶台,连宋轶都回漱玉斋洗漱了一翻。   李心岚跪在堂下,刘煜高坐堂上,旁边长留王这个前朝余孽在悠闲地品茶,作为再干净都有嫌疑洗不掉的长留王颇有风度地来陪夜审。只要他在场,这次不管审出什么结果,是否牵扯到前朝余孽,别人也说不得二话。   “吴邕和吴于氏既然已经走了,我也没什么好继续藏着掖着的。吴尚清是我杀的。吴家几次三番追杀我母子俩,好不容易逃到沁园落下脚,本想着这是长留王的地界,其他人会有所忌惮而不会找上门来,我本也想就此安心地活下去。但是,救下我母子的杜秋娘却死了,她是为我们而死的。我如何还能苟且偷生?”   “杜秋娘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沁园那个管事的很喜欢买漱玉斋的画本,不但买,闲来还喜欢跟人讨论画本中的事,听过一次我就知道这本画本映射的是什么。   为了求证,当天我便拿了一枚玉簪去古月坊,慌称是杜秋娘在多宝阁定的玉簪,送过来看她是否满意。其实那玉簪是一对,杜秋娘悄悄将我母子带入城时我便留给她一支,只要她看到,定然会知道是我,一定会见我,但是,玉簪送进去,得到的话却是她不喜欢,叫我回去别再来了。当时我便知道,她一定是出了事。   离开时,亲眼看到京兆尹的人去吴府,我便跟了一路,谁曾想连京兆尹的人都奈何不得吴尚清,这个禽兽等京兆尹的人一走,便从偏门离开了吴府,去望月湖与另两人喝酒到戌时,直到凌波仙出现,那两人离开。   我也打算离开,却在回沁园的路上发现一辆隐藏在僻静处的马车。当时望月湖只有吴尚清一个人,这辆马车除了他不会有别人。我想着要不要藏着马车里偷袭他,可万万没想到这个畜生竟然为了逃避京兆尹的追查,绑了个乞丐,欲诈死。本来我并没有打算跟他们硬碰硬,听到那两人的对话,更想将这个畜生杀之而后快。但以我一阶女流,单凭一己之力,显然不可能。所以,我想到假扮凌波仙……”   “你假扮凌波仙?”   “那人当然不是真的凌波仙,不过是吴尚清请来的杂耍艺人,可以制造凌波起舞的奇景,才骗过了那两个书呆子。起初我也以为是凌波仙,但等那两人一走,吴尚清也把那名女子打发走了。我便是乘着这个机会堵住了她,怕被她认出,我还刻意蒙了面,这就是当日蒙面用的巾帕。”   李心岚将那巾帕呈上,继续说道:“换上她的衣服,扮成凌波仙之后,找到吴尚清,在他错愕之际杀了他。”   “吴尚清且罢了,你一个弱质女流,又不会武功,如何制得住那两名家仆?”   “我当然制不住,但是常年在山里生活,难免会碰到野猪这些东西,我便是用对付野猪的药粉对付的他们。”   “野猪?呵呵,你倒是聪明。”   “若是太愚蠢,又怎么能偷活这十年?听了十年前的事,豫王殿下应该也很想杀了我吧?”李心岚抬头直视上位,竟然一点不惧怕。   “本王不会以司隶校尉的身份制造一起冤狱。既然你承认杀了吴尚清,那又是如何做到让他一夜尸身化白骨?”   李心岚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豫王竟然不知道望月湖的传说。”   “什么传说?”   “良善之人掉入湖中,肉身不沉,但罪孽缠身之人,掉进望月湖却会肉身化白骨,永世不得轮回,否则,我又何苦大费周章将他扔湖里,而不就地掩埋?”   “李心岚,你是在跟本王故弄玄虚?”   “罪妇不敢。豫王若不信,大可以叫人试试。”   死罪都敢认,要再撬开嘴,那便难了。   不久,乞丐薛山被带来对质,毫无出入。   刘煜看了一眼旁边的宋轶,宋轶也正好朝他看过来,两人不约而同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某种质疑。   “既然如此,那个杂耍艺人的容貌你可还记得?”   李心岚点点头。   这画画的事情,宋轶当仁不让。   画纸铺开,宋轶根据李心岚的描述一笔笔勾勒出那假扮凌波仙的女子容貌,因为只是描述,言语间难免有诸多出入,这副画直废了十余张纸一个多时辰才画好。   终于搁笔,宋轶不得不叹道:“这相貌可真普通。”   赵重阳将画像给李心岚确认后,奉到刘煜案前,曹沫也自认为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但看到这幅画像,不得不感慨,“简直是活了。”   这不单是一张脸,还有姿态□□气质,一览无遗,要凭这样的画像找人,可比司隶台的专门画师画出来的逼真得多。再也不用担心一幅画像找出一堆相似的人这种麻烦事。   刘煜面上虽不表,但眼中不经意泄露出来的疑惑反而更重,命人将李心岚收押。   下狱前,李心岚道:“我已经伏法认罪,豫王何必再劳师动众找人?”   “本王说过,不会制造一起冤案。”   宋轶与长留王一同走出司隶台,不由得叹道:“这幅画像实在太普通了。”   长留王十分理解她的审美本色,“这世间终归普通人多些。”   宋轶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李心岚眼力不错,在深夜,在决定行凶时,心情难免会有些波动的,可即便如此她还能将如此平凡的一张脸记得如此清楚,着实不易啊。”   “有些人脸盲,但也有些人对人能过目不忘。”   这倒是在理的。   找到画中人不难,一个杂耍的戏班子而已,以小徒隶的嗅觉,不过一天时间,便将人带了回来,再对质,毫无破绽。收钱演出凌波仙的戏码,离开时随手将这身行头又卖了几个钱,虽然她不能确定当日买她衣服的是否李心岚,但是,那巾帕她却是认得的,因为巾帕上有一朵兰花绣纹,这是李心岚随身携带之物,也因为如此,她再也不敢用那绣着兰花的巾帕,怕的便是某一天东窗事发,而将“凌波仙”蒙面的巾帕拿来随身用,因为“凌波仙”所用巾帕没有任何标志,是随处可见的素绢。   案件似乎就这样尘埃落定了。李心岚像是松了一口气,俯身磕头,“能有吴家人陪葬,我死得值了。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刘煜会意,“令公子毕竟是吴家血脉,本王会帮他认祖归宗。”   没想到李心岚却摇摇头,“吴家并非良善之家。”   “吴家也并非人人如此,十三公子,如今年过而立却未娶妻妾,在外游历,过的是闲云野鹤一般,他生性潇洒,文采风流,同是吴氏宗亲,也算是归了宗。若有他收养令子,你可愿意?”   李心岚再次叩首。   虽然案子看起来算是破了,但还是有几个疑问并没有得到解决:第一,自然是吴尚清诈死的真正目的,并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第二,吴邕为何会主动挖出王夫人的尸体?这之中一定有什么是他们遗漏掉的。至于李心岚认罪,虽然有疑点,但却也能解释得通。   当晚曹沫整理结案卷宗时,拿着那本漱玉斋引蛇出洞的画本问刘煜,“这也要一并归档吗?”这画本可是限量版,估计市面上能找到的不到十本,作为画骨先生的铁杆粉丝,曹沫很想收藏它。   刘煜视线在画本上定了一会儿,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写法的确太复杂了,心累,该了一下,把这个案子结了。   ☆、第二十五章 新生   当刘煜敲开漱玉斋大门时,宋轶的第一反应是刘煜来讨她舌头来了。   其实准确来说,李心岚是他们同时找到的,但就认罪而言,他们谁都没有出过什么力,就此要算刘煜赢,她是有点不服气的。   这两日她一直小心翼翼关注着,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散人。这回,刘煜终于找上门了。宋轶正打算提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逃跑,却听得李宓传来话说,刘煜递上拜匣,正前往麒麟阁沐浴,准备拜见画骨先生。   宋轶愣了一下,看来,在那位看来,自己的舌头怎么也没画骨先生更有吸引力。   一个时辰后,刘煜踏上了麒麟阁,刚沐浴过,黑发泛着浓重湿意,眉宇间朦胧了一丝水汽,这韵致,比长留王那夜芙蓉出水还要撼人心魄,连肃穆端坐的画骨先生都看得愣了一会儿神。   与此同时,刘煜也在打量这个传说中的存在,甚至用他的火眼晶晶扫描着他身体所有数据,判断其合理性,看哪里像是易过形的,甚至没放过面具与衣领交接处那截皱着皮的脖子。   里面的人直有一种被人剥了皮的悚然感觉。   刘煜的打量不过从门口走进来这数息时间,却让人有在砧板上翻来覆去剁吧了半天的错觉。行至堂中,施施然一礼,在画骨先生对面坐下,“听闻画骨先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本王此来的目的,想必先生也能知晓一二。”   不愧是审案训人的高手,一开口便开始诈。   “那都是谬传,老夫不过是深居简出的世外之人,豫王此番目的,老夫还真不知晓。”   刘煜气定神闲地看了他数息,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本画本,不紧不慢地放到他们之间的案几上,“这样,先生可明白一点?”   “恕老夫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刘煜将画本翻到佛堂那一页,再次推到画骨先生面前。一段雪梅香静静地在香炉中燃烧,空气静默得落针可闻。   “当日引蛇出洞之计非常顺利,本王想知道,这副画到底有何蹊跷,竟然迫使吴邕突然改变目的反而挖出王夫人的骸骨。如果先生能替本王解答这个疑惑,本王或许可以考虑放你的徒弟一马。”   这个条件非常有吸引力,但画骨先生比刘煜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   “豫王殿下觉得是老夫在这画本上动了手脚?”   “的确,先生你的嫌疑很大。”   “这画本只是据实以画罢了。”   “据实以画?”   “豫王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那个佛堂。我只是画出了其全貌而已。”   “本王当然会去,但在那之前,本王想看看画骨先生的真容。”   对面坐着的人突然笑了,似乎这个提议本身就很可笑。   “这个想法,很多人都有过,但至今没有一个人如愿,包括龙椅上那位。”   刘煜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突然手下生风,可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机关,原本毫无缝隙的地板突然生长出一排栅栏,生生将两人隔开,而刘煜的手因为躲闪不及,被锋利的竹子擦伤,一滴鲜血落在地板上,很是刺目。   每个人都有底线,有拼死也要捍卫的东西,敢对司隶校尉如此行事的,怕也是他宁死也不愿被人揭穿的。   刘煜从来很会把握分寸,刚才之举不过是有心试探,而这个结果并不出乎他意料。   “殿下没事吧?”画骨先生语气冷淡地表达了关心,毕竟这是豫王,是司隶校尉,被自己伤了,礼貌总是要表示一下的。   刘煜不怒反笑,反而让人愈发猜不透他的想法,莫名地有种心虚感。   “小伤而已,无碍。方才是我冒失了。”说罢起身,拱手告辞。   待人出了麒麟阁,李宓心怀忐忑地走进来,“怎么了?”   画骨先生粘着茶杯,似乎兴致不错,道:“无事。这位豫王比想象的聪明。”   刘煜径直出了城,去吴家别院的佛堂。对着画本比对了半天,画骨先生没说谎,这个画本中的佛堂竟然跟真的佛堂一般无二。   其实这座佛堂很简陋,除了供奉的颜色败落的佛像,就只有一座灵位。但灵位上没有字,只有在顶部刻了一个形状怪异的图案。   刘煜忍不住将灵位仔细查看了一遍,上面的灰尘并不如佛龛上的多,拂去那一层,不难辨别这是新做的灵位。   木质和油漆都很新鲜,甚至连上面的刻纹都透着清新气儿,但这种痕迹却也没新到就近时间,只是相对于这座佛堂的陈旧非常新而已。   刘煜推测,灵位的时间该有半年之久了。那时整个案件所有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但某个盯住吴家的人,说不定已经开始暗中推波助澜,促成了今日一切。   想到此处,他心口竟莫名地鼓动了一下。   一座灵位便代表着一位作古旧人,这是否是某种暗示,他暂时还无法断定,但整个佛堂如果真要说,便只有这处有蹊跷。   这座灵位是谁的?   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特别的标志,他有八分把握是吴邕看清楚了这个标志才会挖出王夫人的骸骨。但这只是猜测,他需要证据。在有明确证据证明之前,一切都不能算数,谁又能排除这是不是有心人故意放出来扰乱视线误导推演的呢?   是夜,刘煜几乎一宿没有合眼,他在书房整理静姝的遗物。静姝大多数东西都葬身在那场大火中,而这是她住在这边宅子时为数不多的字画,几乎都是收纳起来的幼年时练笔之作,年岁虽久却保存得相当完好。   他从来没有翻开过。以前是因为觉得没必要,后来却是因为不想去触碰。可就在这些稚嫩的笔墨中,藏着两张风格更成熟的字画,那是给静姝临摹之用,赫然正是王夫人的笔迹。在这两张字画中,他竟然看到了一个图案,一个似曾相识的图案。   刘煜急不可耐地翻开那本画本,他无数次思考这个佛堂对吴邕的意义,这次,终于证实了他的猜测。   这个图案,竟然是王夫人年少时用过的印章。这个印章,其他人或许识不得,但深爱她如斯的吴邕定然识得。   一切谜团解开,刘煜心中有一根弦开始颤动,她回来了……   是啊,她从来不是一个会疑似泄愤的懦夫。   那个道士说过,她没有死,等某一天,豫王府枯萎的菊花再度长出幼苗,便是她归来之日。   推开门,夜色已尽,第一缕阳光投射在王府花圃,一棵幼苗正破开土壤,长出嫩绿的叶片,叶片顶端挂着一粒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刘煜嘴角露出一朵不易察觉的微笑。   回来吧。我等着,等着你亲手向我复仇!   漱玉斋,蔷薇园。   宋轶推开窗户,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半合眼帘,挡住直射过来的阳光,新的一天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大修一下的,实在是写糊涂了。谁知道取消榜单的时间晚了,于是上了榜。所以硬着头皮写下去。下面开始新的征程。   ☆、第二十六章 镇国将军   今日是朝廷休沐日,漱玉斋可没闲着。也不知道画骨先生受了什么刺激,一大早便重新颁布了《惊华录》各项榜单,令人震惊的是,原本稳坐风云榜和美人谱榜首的豫王殿下竟然双双落榜。   风云榜中,他从第一位落到第三位,而榜首赫然换成了曾经的第三名镇国将军卢君陌,这位镇守边关多年,正奉旨回京的前大将军之子。而美人谱榜首则变成了长留王司马长青,刘煜堪堪被他压了一头。   这样的大事,司隶台自然第一时间便获悉了全部详情,发榜不到一个时辰,便传得京城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豫王殿下哪里开罪了画骨先生,否则不会两个榜单的魁首位置同时跌落。但也有人说,画骨先生掌管《惊华录》从不会参杂私人恩怨,由风云榜榜首这个卢君陌就看得出来,当年这位曾大闹漱玉斋,差点砸了麒麟阁,只因画骨先生不给他画像。行径如此恶劣,画骨先生都没忘记为他在风云榜中留下一个位置,而现在他欲班师回朝,更是直接将他划归榜首,可见对他的功绩是十分青睐的。   以前换榜,人人都欢欣雀跃,万众期待,可这次,泰康城的百姓似乎并不买账,尤其是将刘煜当神邸一样崇拜的少男少女们。   论战功,咱们豫王殿下可是大宋王朝北伐第一人,当然,前朝的王司马除外。而卢君陌不过是平了一下藩王,守卫了一下边疆,在南朝名士们喊了近百年的北伐大计面前,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论整肃朝政,一个镇国将军自然更不能跟司隶校尉相比。怎么看,刘煜都甩了卢君陌几条街。   而少女们关心的则是被她们默默奉为春闺梦里人的豫王殿下竟然输给了一个前朝余孽。俗话说成王败寇,单凭前朝沦陷这一点,长留王就不该也不能排在豫王之前。   换榜不到一个时辰,漱玉斋便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妇人们拿着锅铲擀面杖提着绣花鞋,男人们手持画骨先生的画本提着刀剑,非要向画骨先生讨个说法。   孙朝红抽调了十名衙役来疏散人群,连个边都没挤进去。   看着门外群情汹涌,李宓委婉表示:“要不,将榜单换回来?”   宋轶面沉如水:“不畏强权,这是画骨先生的准则。”   “……”李宓一脸便秘色。   而话题的焦点人物,咱们的豫王殿下,此刻却悠闲地欣赏着阳光沐浴下那株破土而出的菊苗。从土质翻新程度,到菊苗四周环境都一一勘察了个遍,确定不是有心人临时种上去的这才起身。   老管家细心地发现,他们家殿下从荒废的花圃中走出来时,嘴角噙着一抹欲扬还休的笑容,让阴霾了十载的豫王府瞬间变得春光灿烂生机盎然。   巳时刚到,宫里来人,宣豫王进宫面圣。刘煜心想着可能又是关于吴家的案子,谁知皇帝一开口便说的是画骨先生的榜单。   刘煜很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皇兄不必太在意,不过民间画师而已。”   “虽如是说,但画骨先生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不能收归己用,但也不要得罪,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盟友,刘煜想动画骨先生的念头他早就看出来了,但就如朝中这些掌权的世家大族一样,若不能连根拔除,最好不要轻易为敌。   刘煜点点头,“臣弟知道了。”   “吴家的案子如何了?”   吴家的案子刘煜当然会据实已报,但关于静姝那些猜测,他却隐瞒了下来。   虽说司隶台是直属皇帝的集权机构,但是司隶台的事开元帝能不过问便不会过问,一则自然是对这个弟弟有绝对的信任,二则,也想让刘煜能够在朝政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不用因为他这个兄长而瞻前顾后。   其实大部分事情开元帝都是知道的,他之所以还问,其实是想跟刘煜解除上次因为王夫人的事情不欢而散的心结,再则,一旦涉及到王家之事,他多少有些担心这个弟弟,也想警醒他不要被奸人利用了他这种心思。   两边一问一答,很有些不痛不痒,开元帝心中暗暗叹气,这孩子,心里那道坎儿似乎没那么快过去。   “镇国将军卢君陌即日便会回京,你便代朕犒劳三军将士吧。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是难得的将才。”   刘煜接了旨,一回司隶台便将诸事安排下去。豫王代皇上犒劳三军,这在情理之中,可这样直接让两个冤家对头撞在一起真的好吗?   司隶台众从事不由得心里暗自打鼓。   卢君陌何许人也,浔午卢氏当家人。其父大将军卢逊,曾是前朝大司马王温账下悍将,王家被灭,也是他起兵为王家洗怨,覆灭了大晋王朝,被封为镇国公。   但这位国公在刘宋建国不久,因念及王家恩情没能救下一条血脉,郁郁而终。卢君陌接管了其父职权,封镇国将军,捍卫大宋国土。   如今藩王已定,边境和平,四海咸宁,开元帝召卢君陌回京述职,也是应当。   曹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家殿下,他是大宋建国,刘煜被封为豫王,开府建牙才到豫王身边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豫王跟这位大将军之间的恩怨纠葛。实在是,当年这件事闹得太大,整个泰康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因为豫王成亲当日,卢君陌抢亲了。   卢家是王家幕僚,豫王妃跟卢君陌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原本连王温都打算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卢君陌,谁料,一次游园,王静姝只远远看了当时一无侯爵功名二无家势权财的刘煜一眼,便非君不嫁。   当时年幼,难免义气,自己精心呵护的小白菜就这样被一头野猪给拱了,卢君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堂而皇之地找上刘煜干架,两人都没讨到好,卢君陌回去便被卢逊关了禁闭,直到这两人成亲当日。   抢亲怎么抢的,曹沫不知道,但至今还有说唱艺人拿这个为话本,编纂戏曲。   豫王夫妇相敬如宾,此事本该到此结束,但最后发生了王家的事,而豫王妃虽然有刘氏一族力保没有卷入那场浩劫,但王家满门抄斩后她选择了自尽身亡,这让卢君陌将新仇旧恨又翻了出来。   两人互看不顺眼,要不,五年前,开元帝也不会将年仅二十岁的卢君陌派驻边关苦寒之地,常年征战,避开两人针锋相对。   五年过去,如今让刘煜亲自去犒劳卢君陌,啧啧,这将是怎样一场暗潮汹涌啊。   ☆、第二十七章 盛宠之家   听说镇国将军班师回朝,宋轶怎能不去凑热闹。但是作为百姓远远看一眼,是绝对不能满足她好奇心的,所以她去了京兆尹。   这种大事,免不了维护一下秩序什么的,京兆尹作为本地长官,职责所当。   宋轶到时,正好看到京辅都尉虞孝卿在安排防务。宋轶便在旁边等了一等,待那厢安排妥当,这才上前。   虞孝卿见是她,拱手致礼,并未多话,带着一干将士离开。   孙朝红看得啧啧称奇,“刚才他把我们驯得跟孙子似的,怎么反倒对你恭敬有加?”   宋轶故作淡静状:“虞孝卿虽无杰出作为,但好歹是世家贵公子,人品风度自是不凡。训兵有道,待人有方,对我与对你,自然不能等同视之。”   “说人话。”   宋轶肃目正色,“很简单,吴府刻骨画像的事情,该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经知道了,我是画骨先生徒弟的事,即便没有明面上公开,要推测出一二并不难。画骨先生不问世事,甚少见世人,有多少人想借他之手平步青云,走上至颠?我的出现,正中下怀。虞家如今正处非常时期,更不敢得罪于我。”   “非常时期?”   “虞孝卿之父虞泰执掌中尉军,常年卧病,传言已病入膏肓,皇上此时招镇国将军回京述职,难保不是想动中尉军。”   孙朝红十分吃惊,“皇上会动虞家?那可是豫王妃母亲的母族!真正的盛宠之家!”   “准确说是要剪出虞家的羽翼,这不是在害他们,而是真正的保护。虞泰执掌中尉军多年,向中尉军安插了不少亲信,如今,皇帝亲军已经成为世家私军,动它,是迟早的事。若有朝一日真酿成什么大祸,届时恐怕就得满门抄斩了。”   孙朝红默默看着宋轶良久,“所以,卢君陌才会突然爬上榜首?”   “你,想太多了。”宋轶笑眯眯地回视孙朝红,不知为何,彪悍的女神捕,直觉背脊发寒。   为示皇恩浩荡,豫王率领文武大臣出迎十里,这可是大礼,足够说明卢家在朝廷中的分量。宋轶易了容,穿上衙役的衣服,与孙朝红站在人群中。   看着为首两匹劲马,一黑一白,率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开过来,宋轶难得热血沸腾了一次。   “卢君陌虽然也算得上俊逸,但跟豫王殿下相比,犹有云泥之别。”一个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能直呼卢君陌名讳的必然也是高门,听这口气,恐怕还是刘煜的崇拜者。   要知道豫王妃这个头衔,一直是很多世家大族觊觎的目标。宋轶扭头看了一眼,便见一个女子穿着男装,周围若干随从,生生在拥挤的人群中给她挤出一个宽松得有些碍眼的位置,就差给她搬张太师椅再安排几个下人捏肩捶腿了。   这些做派见多了,倒也见怪不怪了,但,既然女扮男装,你好歹把胸裹一裹,胸口挂着两个肥腻的大馒头是闹哪样?   宋轶多心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胸部,又看了一眼孙朝红,瞬间心理平衡了。   “你在看哪儿?”孙朝红的声音冷幽幽地丢过来。   宋轶立刻调转视线,道:“虞少容在后面。”   虞少容,虞孝卿之妹,年满十六还未婚配。   孙朝红看了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这些个贵女嘛,就喜欢搞事情。   “听说皇上有意把她指给豫王为妃?可有这档事?”   “没听说过。”   “赵大人应该知道,帮我打听打听。”   孙朝红横眼,很是不屑,“莫非你想画什么桃花债了?”   “这可不是为了画本,是为了我自己。”   孙朝红默默一抖,“你真看上豫王了?”   宋轶瘫着一本正经地说道:“别这么直白,人家也是会害羞的。”   孙朝红狠狠打了个寒颤,竖起大拇指,道:“有胆魄!”   在孙朝红看虞少容时,虞少容很不巧也看到了孙朝红。虞少容冲身边人耳语了几句,便端出一幅高贵姿态准备看好戏。   前面的人毫无所觉,正当刘煜和卢君陌的马走到跟前,所有人都仰望神迷时,一只罪恶的大手用力一推,孙朝红半个身子被推了出去,脸差点擦着马蹄子而过,但她毕竟是个练家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给稳住了,但是跟她靠得最近的宋轶,被她歪斜时身子一撞,直接扑了出去。一抬眼,马蹄子几乎是要踏着她的脸过去。   当时她就一个念头:这回果然要牡丹花下死了吗?   宋轶向来有些奇怪的嗜好,比如,就算死也要死得漂亮,所以,马蹄子踩过来,绝对不能踩到脸。   宋轶拼了吃奶的力气滚出去,“咔”地一声,这一蹄子恰好踏在她手臂上,疼得她整个脸都扭曲了。   而两匹受惊的马儿几乎同时被勒住缰绳,刹住脚,齐齐看向地上那个人。这场景似曾相似。   卢君陌一步跳下来,作为罪魁祸首,刘煜的动作反而比他迟了一步,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卢君陌的手快碰到宋轶时,宋轶竟然又滚了一下,直接滚到刘煜脚边。   卢君陌:“……”   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街头人群突然沸腾了。   他们的沸腾当然不是因为倒霉的宋轶被马蹄子踹了,而是豫王殿下、镇国将军竟然一起下马,停留在泰康城的街道上,可供他们尽情近距离围观,一时间人潮涌动,京兆尹拉起人墙,艰难地阻挡着往这边蜂拥的人,而羽林卫也自动圈成了圈子,将三人隔离当中。   看到熟悉的靴子,宋轶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人一把按住胸部给摁回地上躺尸去。   “不要乱动!”   宋轶整个人一僵,便看到刘煜那张惑人的俊脸凑过来,近一点,更近一点,她几乎听见了对方的心跳声。   “豫王殿下,”宋轶吞吞口水,刘煜愣了一下,觉得这声音略耳熟,再定睛一看,就算这个混蛋戴了□□,但那双眼睛中闪烁的诡异神采却是不容他错认的,他突地感觉仿佛有蚂蚁沿着他触碰她的手指爬过来,骨髓都跟着发痒。   刘煜默默收回手,瞬间变得高贵冷艳了。   前一刻他还认为这个小衙役是被吓坏了才惊慌乱滚,但下一刻他已经笃定,这个混蛋是故意要滚到他脚边的。   “方才,你摸到我的胸了。”宋轶瘫着一张小脸,忠实地还原事实。   “是吗?没感觉到。”   “……”宋轶心虚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一马平川,有些不死心的道,“大概是被你的马踏平了。”   “它踏到的是你的手臂……”   “你要不要考虑为我负责?”   “抱歉,我的马是母马,我想,它可能更喜欢公马一点。”   “……”   见过刘煜被花痴少女觊觎的,但没见过如此花痴如此无耻还大义凛然的家伙。   卢君陌摸摸下巴,很不确定地问:“姑娘,你知道旁边还有闲杂人等吗?”   私底下如何猥琐他都可以不管,可现在是众目睽睽之下,哦,不,准确来说,只有他一个旁听者,而他这个英伟不凡,连敌军都能迷惑的镇国将军竟然堂而皇之地被人给无视了,而且无视得这般彻底。   宋轶眨巴了一下眼看过来,“原来有人啊,那镇国将军便为我们做个见证。”   见证?   见证什么?   两个男人的眉头同时不淡定地抖了抖。   “豫王殿下方才摸了我。”   刘煜、卢君陌:“……”   孙朝红穿过人群,将地上那个无耻之徒抱起,很有风度地冲两位道:“让两位见笑了,我家小弟,脑子向来不好使,为迎两位大驾,今早慌忙出门忘记吃药,请恕他莽撞之罪。”   宋轶:“……”   刘煜、卢君陌:“……   “孙神捕!”   “好威武!好霸气!”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有男有女,那崇拜闪亮的眼神咔擦咔擦地往孙朝红身边投射过来。   孙朝红十分淡定地扫过人群,微微一笑,人群一下炸开了锅。   卢君陌:“几年不回京,民风越发彪悍了呢!”   在百官之中的赵诚郁闷地看着这一幕,他很能理解男人看到这种女人的悸动,但是那些面带桃花的姑娘们这样觊觎他家捕头是闹哪样   人群中的虞少容气得挠墙,竟然又被孙朝红这个妖孽给抢了风头。突然她感觉到豫王有一丝余光投射过来,冷汗不自觉地冒出来,心虚地往人群中躲去。   孙朝红亲自将宋轶送回了漱玉斋,正想开溜,便听得宋轶幽幽说道:“虞少容今天的目标是你吧,平白让我遭了这池鱼之殃,难道孙神捕不想说两句?”   孙朝红一脸正经:“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呃,去年京兆尹和司隶台比试武功,我第一次见到豫王。”   “如何?”   “情不自禁流了口水。”   “……”   “很不巧,被虞少容看见了。”   “……滚!”   孙朝红拱手告辞,走得那叫一个潇洒霸气。   ☆、第二十八章 红楼宴   宋轶的右手臂被马踢了,这一击并不如想象中严重,想来是她扑出来时,刘煜眼疾手快,及时收了马缰。   虽未伤筋动骨,但肿痛是难免的,几日内要动笔着实有些困难,但偏偏好事就在这时送上了门。   金牌冰人凤羽夫人摇着她的孔雀扇进了蔷薇园,美目流盼,“宋先生这伤可还好?”   宋轶半卧美人榻,懒懒说道:“恐怕一时半会无法帮夫人画美人图了。”   “那可真是遗憾,昨儿个皇上下旨,要给功勋世家名门望族之中,年满十五尚未婚配的贵女公子们举行一场红楼宴,长留王、镇国将军,还有豫王殿下都在列。”   听得这些名字,宋轶眼中幽光顿起,淡定爬下美人榻,忍痛抬起右手,道:“宋轶伤虽重,但若是为夫人效力,即便是废了,也是能画的。”   凤羽夫人手执孔雀翎羽扇掩嘴而笑,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笑毕,拿出请柬,道:“明日辰时,上林苑。”   “条件呢?”这等好事,不会没有条件,凤羽夫人可从不做亏本买卖。   “虞家女公子才貌双绝,只要宋先生不要失了水准就好。若是像上次那样,我会很为难的。”   “宋轶省得。”   “中尉军军正徐敬言之女虚弱,身娇体弱,先生为她画画时,请多费点心。”一张银票大大方方地递给宋轶。   宋轶脸上笑容真诚了几分,“这个自然。”   上林苑乃皇家园林,规模虽不过刘汉王朝的二一,但其宫宇众多,气势恢宏,又有优美自然风光加持,绝对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   宋轶拾掇了一翻,凭请柬进入上林苑,自有宫人为她安排住处。宋轶刚安顿下,便有人请她去玉湖湖心亭叙事。   宋轶一问,原来邀请者是宫廷画师韩延平。   上林苑以玉湖为界,左男右女,各自入住。虽然上位者有心撮合,但毕竟男女大防还是要顾及一二的,所以,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真想细看身材容貌,有画像可供参考。   这就是此番两位画师的职责所在。   会画画的女子多了,但出来抛头露面,还以画画为生的女子,整个泰康城,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但能出宋轶右者,一个也无。   相比之下,男性画师整个泰康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能入宫受事者,说一句万里挑一都不为过。所以在宋轶这个十里挑一的女画师面前,韩延平是很有点桀骜的。   他的想法甚至有点老旧,即便传言这位宋画师带着面具,避免了直接抛头露面,但在他眼里也成了非良家妇女,与之交谈,都嫌空气污秽。   见得远处宫人翩翩而来,身后跟着一个平民装扮的女子,韩延平随手朝香炉里添了几粒香料。香气变得浓烈了几分,仿佛这样,便能将那个鄙薄女人身上的俗味儿熏干净似的。   他低头垂眸,焚香煮茶很是风雅,听得脚步声靠近,也没有礼貌地起身相迎。众宫人退下,只剩宋轶站在亭中,便是要叫她知道身份有别,认清本分。谁知宋轶恍若未觉,施施然往旁边琴台一坐,信手抚起琴来。   琴声空灵,宛若空谷幽兰,迎着晨露,徐徐绽放,又若翠鸟鸣柳,展翅滑过湖面,涟漪粼粼。   韩延平的手顿住,终于抬头看来。只见一丈之外,水蓝衣衫的女子,垂眸抚琴,神态安详,远离世俗尘嚣,这境界,直将人拉入仙境,而面前的就是那位不染凡尘的仙人。   那张银箔面具,勾花精致,却不失简单大气,寥寥数笔,便为遮住的面庞增添了高不可攀的景致。   听得正是神往,琴声却戛然而止,仙人抬头,目光潋滟,懒懒投射过来,韩延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便听得那边灿然一笑,“韩先生原来喜欢附庸风雅,方才宋轶这一曲,先生听着可还能入耳?”   韩延平面色一红,有些羞恼,端正脸色,将一盏茶推到对面,“再过一个时辰,贵女公子都会入上林苑,宋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听说韩先生在宫里是给各宫娘娘们画像的。”   韩延平扬起骄傲的头颅,答:“正是。”   “韩先生既然给娘娘们画像不用避讳,那么,其实也无需向各位贵女避讳。”   “如何?”   宋轶抬抬右手臂,“我的右手有伤,听闻此番贵女有十人,要及时画出那么多画来,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先生想请我帮忙?”   “正是。以韩先生妙笔,相信贵女们更喜欢你为他们画像。”   韩延平骄傲的下巴又抬了抬,并不否认这个结果,多少世家贵女想请他画像,都是请不动的。   “但这边人数更多,我未必有空。”   “无妨,等先生空闲时帮忙一二,宋轶便感激不尽了。”   再没用的男人都是要捧的,捧到他们自我满意了,自然也就好相处了,当然,在捧之前,你也得让他看到你的不凡之处,否则,再有诚意的追捧除了被他看轻也不会有任何价值。   显然,宋轶是深谙此道的人,此番谈话十分融洽,不用一刻钟一切便交涉妥当。   待到辰时末刻,宫中嬷嬷带着一干宫女侍从,连同宋轶一起在大门处迎接贵女驾临,晃眼看到那边一辆马车,正是凤羽夫人,两厢见礼,自不在话下。   巳时三刻贵女们的马车接踵而至,为首的是安阳郡主刘珏,这是刘煜的堂妹,齐王刘元之女,年方十五,正是最娇嫩的季节。   其后是丞相赵方之女赵姝(其兄赵诚)。接着便是凤羽夫人请她特别照顾的那两位,执金吾之女虞少容(其兄虞孝卿),和中尉军军正徐敬言之女。   虞家人的容貌自是不凡,但那位中尉军军正徐敬言之女徐若,就有点难以消化了,其貌不扬不说,当真心宽体胖得紧。   宋轶几乎听到她脚下的脚踏发出的悲鸣声,小心肝有点儿不堪重负,瞧了一眼凤羽夫人,凤羽夫人轻摇孔雀翎羽扇,斜睨过来的眼神,魅惑众生。   好吧,为了那一百两银子,就算再一无是处她也能昧着良心发掘出点美来。   一行九人,各带侍女两人随身数人伺候。   从她们之间相互问候的态度可以看出,虞少容和徐若关系十分亲近,大概都源于中尉军之故,其他人对安阳郡主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唯独赵姝连恭敬都做得勉强,安阳郡主对她更是连基本的礼貌都懒得摆。   这厢皆已下马,却迟迟没有入门。贵女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闲聊,一眼便能看出谁亲谁疏,安阳郡主孤傲跋扈,自是没人敢近身,赵姝虽然温婉得多,却似乎跟刘珏不合,其他人两边都得罪不起,自然也不会刻意跟她亲近。   虞少容跟徐若自是不用说,都是出自中尉军,从上次宋轶扑街的事情可以看出,虞少容性格是有些恶劣的,毕竟是出自那样的盛宠之家,骄纵一点,在所难免。而徐若虽然其貌不扬,但性格软软的,在虞少容面前就如蠢笨的丫头伺候骄傲的公主,惹得后面几位贵女忍不住侧目。   “还要等人吗?”宋轶不解。   凤羽夫人掩嘴低声道:“文宬郡主还未到。”   宋轶暗暗吃惊,却没敢多话。   这位可是比她年纪还大的老姑娘了,怎么上面到现在才想到来解决她的婚事?未婚又能匹配得上她身份年纪的,普天之下也没几人了。   贵女们身娇体贵,等了约莫一刻钟,大都显露出不耐之色。   “嬷嬷,去看看,她是不敢来,还是故意教我们等!”安阳郡主率先表达对这个堂姐的不满。   伺候她的婆子赶紧安抚道:“文宬郡主跟皇后娘娘说话,大概多说了几句,主子稍安勿躁。”   是皇后要拉着她说话,其他人再有怨气也得忍。刘珏嘟着嘴,很是不满意,但也没奈何,只抱怨道:“皇嫂真是费心,婵姐姐都二十有八了,就算她来,难道还真能找到跟她相当的夫君?”   这话说得便有些露骨了。   虽说刘婵在众之中身份最高,但年纪摆在那里,长出她们十岁有余,却与她们一同来抢夫婿,看在人眼里着实可笑了些。   贵女之中,便有三四个拿丝娟掩了嘴,撇开头,掩掉脸上笑意。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才听得车马声,众人纷纷回头,便见远处浩浩荡荡的中尉军前呼后拥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缓缓而来,京辅都尉虞孝卿亲自在前面引路。   安阳郡主闷哼一声,终于拂袖而去。一竿子婆子丫鬟追过去,闹出好大一翻动静。   赵姝淡淡瞥了一眼,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虞少容则笑得十分阴晦,面有得色,其他人则低头垂眸,尽量让自己变成一个不知情者。   马停,车夫放下脚踏,侍女扶文宬郡主刘婵下车,步履款款,暗香浮动,面容恬淡沉静,眼中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郁色。   二十八的贵女,自有她一翻派头和威势,经历过朝廷更新换代,岁月沉淀出的气质也非这些养尊处优的娇贵女子能比。   虞孝卿的视线几乎舍不得移开,刘婵却恍若未觉,只对向她行礼的其他贵女抬了抬手,启口道: “让诸位久等了,嬷嬷,带人入园吧。”对安阳郡主刘珏之事,只字未提。   “莫非安阳郡主对虞都尉有意?”待人散去,宋轶问凤羽夫人。   凤羽夫人缓缓摇着孔雀翎羽扇,带来一阵香风,“宋先生是聪明之人,想必今日这情形已经看出点门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凤羽夫人,前面有一张金牌冰人,是后来修上去的。   ☆、第二十九章 群芳图   媒人的作用便是穿针引线,穿什么针,引哪条线,自然她最清楚。贵族不比庶民,双方都得看对眼了方可,否则,任何一方不满意,她这个冰人都担当不起。   此番入苑,贵女十人,王孙公子十五人,年龄都过了十五,且无婚配。这些人中,固然有受豫王的“歪风邪气”影响,但论本质都是那种“宁缺毋滥”之辈,偏偏眼尖嘴叼,十分挑剔。   你看中我,我却未看中你,我看中他,他却未必看中我。就这样恶性循环,这御赐金牌冰人也真真是难当。   “以宋轶今日所见,安阳郡主似乎看中了京辅都尉,而京辅都尉全身心系在文宬郡主身上。安阳郡主与赵家女公子之间似乎有些嫌隙,虞家女公子与徐家女公子关系看似亲厚,却似有主仆之别,至于其他,暂时未看出来。”   凤羽夫人点点头,“宋先生好眼力。我也不瞒你,说不定以后还要请你在画作上有意撮合撮合。这安阳郡主早年便有指婚,指婚的对象还是赵家长公子赵诚,却被赵诚谢绝了,于是两家便结了梁子,见面难免给点眼色看看。   安阳郡主喜欢上京辅都尉还要从她十三岁时郊游说起,当时她与几位贵女一起出城,却不料遇上几个小毛贼,是京辅都尉及时救了她,从此便生出了非君不嫁的心思。   可这京辅都尉偏偏执念于文宬郡主。文宬郡主原本跟虞家嫡系义国公虞灏之子虞瑾有婚约,当年王氏一族被灭,传言是虞瑾出卖王大司马,义国公为证清白,在刑台举家自刎,文宬郡主便成了望门寡。这一来便守了十年活寡。京辅都尉爱慕于她,也等了她十年。”   说到此处,两人唏嘘不已。人情冷暖,这般重情义者,世间罕有。   “如果有人愿意等我十年,我一定以身相许。”   凤羽夫人看过来,本想鄙视宋轶一翻,却看她眼神特虔诚,反而不好多话了。   “两位郡主的恩怨纠葛大概就是如此,至于其他人,我这里有份单子,你且看看,届时估量着办。”   凤羽夫人写的是一张人物清单,谁喜欢谁,谁跟谁曾说过媒没成功的,都标识得清清楚楚。   令她惊奇的是,我以为喜欢刘煜的谦虚点说得占个四成,没曾想,真正以他为目标的只有虞少容和赵姝。   一个是刘煜丈母娘家人,一个是丞相之女,相爱相杀的对手赵诚的亲妹妹。也难怪,除却两位郡主之外,这两人的身份算是最高,父亲一个三公一个九卿加皇亲国戚,其他人哪里敢与之争锋。   “下面你也看看啊。”凤羽夫人见宋轶死盯着豫王不放,点了点下面的名字。   徐若的目标是镇国将军卢君陌,这倒是有点出乎宋轶的预料,因为这个徐家贵重女,不像是有这等执着和野心之人。   她没有,但徐敬言却可以有。作为中尉军军正,若是上面的执金吾换人,能与新的执金吾结为姻亲,那最是美妙不过的事了。   只是可惜了,以卢君陌为目标的人竟然有三个,徐若无论身份外貌都不出众,要赢,怕有些难度。   贵女十人,公子十二人,就算一对一,也会有两位公子被剩下。宋轶没想到剩得最好看的竟然要数长留王和赵诚。   其他公子就算不是贵女们的第一人选,排个第二第三也是有的,偏偏这两人干净的连退而求其次都没有。   莫非这两人有毒?他们可是《惊华录》上的真正风云人物啊。   “你也觉得奇怪吧?”   宋轶非常诚恳地点头,虚心求教。   “赵公子是自作自受,他连安阳郡主的婚都敢退,哪家贵女敢去触这个霉头?至于长留王,”凤羽夫人叹了口气,“怪只怪他长得太好看。没有哪个女子是希望丈夫比自己还妖媚的……”   宋轶深以为然。   凤羽夫人斜她,“这都要拜麒麟阁那位画骨先生所赐,竟然贴了那样一张画像出来。画刚出来时,我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只是来的都是男儿郎,甚至有人本已要下聘其他贵女,看见那幅画,义无反顾地反了悔。最后一听他是男儿身,只觉人生都灰暗,差点抑郁而终。这样的男子,试问哪个贵女敢接手?”   宋轶默默喝了一口茶压惊,把关系撇得特干净,“自古蓝颜多薄命,怪只怪他长了一副好皮囊。”   凤羽夫人睨她半晌,转了话头,“午饭后要开始画群芳图,你准备准备吧。这画,你可当心着画,稍有不慎,可是会掉脑袋的哦。”   宋轶悚然一惊,瞬间明白过来。   单独个人画像,只要画得不难看,便可高枕无忧,但群体画像则不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些个贵女,谁都不会甘心给人当绿叶,偏偏自身条件就有差异,若按照已有条件来画,难免得罪于人,要如何将每个人都画得独特又耀眼,这当真是个难题。   宋轶伤脑筋,贵女们同样也伤脑筋。用过饭,本有半个时辰休息时间,但贵女们个个都开始翻箱倒柜,将衣服首饰全都摆了出来,务必挑选最亮眼的。   个体画与群体画比的就是亮眼,个体再好看,若放在群体之中黯然失色那绝对是大忌,心高气傲的贵女谁都不想当别人的陪衬。   所以,当这些人再度出现在花园中时,宋轶直觉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不是说她们打扮不得益,而是争奇斗艳难免审美疲劳。就在这时,文宬郡主一身素衣,云鬓略显松散,似乎连梳洗都无,只是懒懒地往那儿一坐,瞬间变成了最独特的风景线。   气质干净、清新脱俗、容貌清丽,连宋轶都要惊叹:“实乃天人也!”   安阳郡主一下黑了脸,直道:“听闻宋先生对衣着品貌甚是挑剔,想来先生一定更清楚本郡主如何妆扮更适合这群芳图。”   此话一出,其他人齐齐看过来,心下多了几分算计,毫无意外,宋轶亲力亲为,为她们挑选了一身行头。   凤羽夫人看在眼里,这些个贵女心思可真多。画画的是宋轶,若由她挑选衣服饰品,还被其他人比下去的话,她们便有充分的理由拿宋轶问罪。   但等重新折腾出来,别说凤羽夫人了,连桂嬷嬷都眼前一亮。衣着饰品上的契合且不说,不同的头型配不同的发髻,不同的人配上不同的表情和气质,若非他们都是识得这些贵女的,差点不敢认人。   “你是怎么把她们改造成这样的?”连专横跋扈的刘珏都变成了温婉少女,啧啧,这着实有些骇人呢。   宋轶用低调而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只告诉他们,若不这样,是真的会被比下去的。”至于被谁比下去,她们自己心里有谱。   难得的是,连徐若这个最大难题,宋轶也一并解决了,虽然在众贵女之中算不得出众,但是她的憨厚可爱倒是意外地讨喜。   与此同时,青云院的群英图进展得一场顺利,连韩延平担心不配合的豫王殿下都没闹什么幺蛾子。   群体画规定时间是三日完成,虽然青云院这边多出两人,但韩延平从来不甘人后,倒是提前将画像画好了。至于芳华园那边,他也是有耳目的。   宋轶如何被刁难,画画时,那些贵女们如何不配合,站一会儿就叫累云云,宋轶毕竟是女子,有些娇气,还生生被这些冰人捧出了漱玉斋首席画师的名号,难免也有些傲气。   当天画画画到戌时,惹恼众贵女,而众贵女的傲慢无礼也惹恼了她,谁知她就丢下一句话“此画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劳烦诸位了。”还真敢堂而皇之地拂袖而去。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十个女人,这敢得上后宫的宫斗大戏了。   这两日,芳华园那边闹腾得不可开交,安阳郡主差点提剑去砸宋轶的门,若不是桂嬷嬷当和事佬,说规定是三日,三日若宋轶拿不出画,再治她罪不迟。   韩延平看着已完成的画卷,很有想法再激一激那边。讽刺他附庸风雅,呵呵,那也得看看你够不够这个资格!   是夜,酉时不到,群英图便挂上了玉湖水上回廊,少年郎们翘首以盼群芳图的出世,贵女们听得消息,几乎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宋轶住的院子。   凤羽夫人跟宋轶同个小院,看得众人杀气腾腾而来,便急忙遣人去叫桂嬷嬷。   桂嬷嬷那厢早听得动静,这边报信的小丫头刚走,那厢桂嬷嬷便已经跨入院门。   刘珏傲然挺胸,“如今群英图已经完成,身为芳华园的画师,自然不能被青云院比下去,何况青云院可是有十二人之多。红楼宴是皇上钦命,皇后娘娘督办的盛宴,万万怠慢不得,宋轶既然画不出来,就该退位让贤,并领了这渎职之罪!”   一翻大义,连桂嬷嬷都不知该如何调和了。      ☆、第三十章 一画惊人   幸而不问世事的文宬郡主驾到,倒替宋轶说了几句话。   “宋先生虽然是一介女流,但师承画骨先生,绝非等闲之辈。我相信,群芳图之事,她定会给诸位妹妹一个交代。”   文宬郡主这句话,就一个重心:画骨先生。   画骨先生那是谁,在场都是名门,家族之中多有兄弟,多少都有人挂在画骨先生的《惊华录》中。她们虽然身居深闺,可以不思大计,但是自己兄弟十分在意《惊华录》中风评和各种榜单,自是不好得罪太过。   一时都噤了声,凤羽夫人和桂嬷嬷都感激地看向文宬郡主,也只有她的身份拿出画骨先生的名号来压人,才有如此功效。   但显然,这个功效也只限于一般人,一直视刘婵为情敌的刘珏,不但没有忌惮,反而变本加厉,“既然是画骨先生的徒弟,就更不该输给了韩延平。否则,连画骨先生的名声也会受到牵累。”   门就在此时被打开,只见两个小厮抬着一张十尺见方的画斜着从门内出来,当群芳图完整地展现在众人眼前时,场下一片寂静,连刘珏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群芳图中的自己。   其他贵女更是下意识地捂了嘴,害怕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折损了自己的形象。   只有神经看似有些简单的徐若表达了真诚的惊艳,“原来我也可以这么好看!”   每个人都是等身画像,几乎百分之百还原了她们本尊模样,唯一不同的是,这画像上留下的是她们此生最美好的时刻,纯净美丽,雍容大方,高贵典雅却又不乏她们这个年纪该有的俏皮活泼。   再对比此刻她们砸上门的丑陋举动,不由得都有些自惭形秽。   文宬郡主刘婵叹道:“果然,心灵之美才是由内而外滋养人心的美!”   每个人都有善念和恶念,某些人能够激发一个人的恶念,无限放大,就如宋轶之前对各位贵女的挑剔和严格,但某些人也能潜移默化,激发人的善念,就如此刻这张画。   俗话说画师是带着感情在画画的,而这张画便寄托了宋轶对这些贵女们的美好祝愿。   人与人之间相处果然是很讲究技巧和艺术的,看看此刻这些孩子脸上不断变化的神情,方才那些戾气骄横纷纷消溺于无形,桂嬷嬷终于知道为何宫里那位贵妃娘娘非要委任这样一个民间画师来担当如此重任了。   宋轶也从房间走出来,冲众人拱手致意,“这是宋轶费时两天两夜所做,希望诸位女公子满意。之所以闭门谢客,也是为了潜心作画,还请诸位见谅。”   本来想嘲讽她一翻的刘珏在这一翻礼貌周到的言辞面前,竟也没了脾气。反而带头说:“是本郡主错怪你了。还请宋先生见谅。”   宋轶的本事已经让所有人折服,与其让刘婵来做老好人,不如自己把这个结给了结了。   这些贵女就这点好,知进退。宋轶露出一个笑容,“其实,这幅画还未完成,我想在女公子们面前画下这最后的点睛之笔。”   说罢手一挥,便有侍女提来一只水壶,宋轶站在凳子上,提着水壶将水均匀地淋在画布顶端。众人一阵慌乱,甚至有人想要上前阻止,但看到那水沿着画布由上而下浸润,普通的画像陡然变了模样。   原本只是朱丹彩墨,如今就如从雨帘中走出一个活灵活现无比耀眼的自己,浮彩褪尽,美玉绽放。那□□那风姿,即便身为本尊都为之痴迷。   这,才是宋大画师手笔真正绝妙之处。   众人激动地无法自抑,甚至有人太过兴奋太过高兴流了泪都不自知。   待宋轶从凳子上下来,到正面看了一眼自己的杰作,也甚是满意,这才看向其他人。十名贵女,几乎不约而同的迎头一拜。   桂嬷嬷不住点头,甚感欣慰。   凤羽夫人也十分感慨,大族女子教养的确甚好,因为见识卓越,自然是识得宋轶的真本事的,也更知道这真本事背后蕴藏的骇人势力。   不得不说,宋轶算是真真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即便她只是个女子,只是个画师,还有那么一点诡异的脾气和嗜好。但人家有才啊,而且是旷世之才,谁都不敢望其项背。   “宋轶熬了两日两夜十分困顿,麻烦桂嬷嬷替我将此画挂过去可好。”宋轶恭恭敬敬地请求。桂嬷嬷只见她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哪里有熬夜的痕迹,只当是她在拿乔。不过,做出如此成绩,适当地抬抬身份又何妨。桂嬷嬷不但很配合地同意了,还刻意当着众人的面招呼了人给宋轶备好夜宵和热水,这才叫人抬着这群芳图去水上回廊。   尊贤重道,也是这些贵女该好好学的!   此刻离群英图挂上还不到半个时辰,正是青云院的人陆续汇集来品鉴韩延平高作的高峰期。   宫廷画师不亏是宫廷画师,人物描摹得细致入微,□□更是栩栩如生。世家公子从小就习字练画,水平高低自然是一眼便能分晓。   无疑,韩延平当得起宫廷画师第一人的称号。   韩延平虚心接受了各方赞美。群体图的最大难点在于画中人不能厚此薄彼,要画得平分秋色各有千秋,这些个贵女个个心高气傲,谁又能甘心做别人陪衬,稍有不慎,就可能获罪。   即便是自己,精心雕琢也难免有出入,但只要掌控好层次梯度,将十二人按爵位身份区分成三个梯度,每个梯度种身份相当的能够秋色平分,便可。   恐怕连这么简单可行的方法宋轶都想不出来,她闭门不出,怕正是被这一点给难住了。   只可惜,躲得了一日两日,三日的期限却转眼就到,届时她又能如何?   “那位宋先生技艺不凡,在下也真想能尽快看到她的手笔。”韩延平含蓄地将宋轶拖下了水。   很多公子不以为然,“毕竟是个女子,再能怕也是有限的。”   “诸位应该没听过刻骨画像之技吧?”赵诚淡淡地说了一句。人太过自大,就别怪最后打脸打得太疼。   “什么刻骨画像?”倒是韩延平先问了。   赵诚不答,只抬抬手,显然对韩延平的技艺并没有多大兴趣,转身便走了。   其他人不敢对这个丞相公子又是京兆尹府尹的人多说什么,只回到先前的话题继续说道。   “该不会是太丑了,拿不出手,不敢挂出来吧?”   “是啊,十六七八还未出阁,若非容貌丑陋便是性格扭曲,恐怕的确找不到婆家……”   韩延平摇摇头,“是美是丑,通常在画师手下不过技艺之差罢了。技艺高超着,即便无盐女也能倾国倾城还与本尊如出一辙,技艺拙劣者,即便人间绝色也会变得与街头寻常夫人一般无二,毫不起眼。”   能将无盐女画出倾城之姿还不离本尊形貌,这是他父亲最崇尚的终极境界,只可惜,终其一生,他并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而自己或许会成为这个可能。让父亲骄傲,让世人臣服的惊天画技,将在不久的将来,被自己练究。   对此,他一直深信不疑!   “毕竟是个女子,不能要求太苛刻。”公子们中也是有仁厚之人。   韩延平笑笑,今天应该是看不到群芳图了,转身欲走,却在此时听得不知谁一声惊呼:“那、那是什么?”   能让这些见多识广训练有素的公子哥露出这翻惊讶之态的,必非凡品。   韩延平猛地回头,只见月光下,有数名少女盈盈“走”来,明明回廊光线昏暗,她们却像自带光晕,将眉眼□□,指尖景致一一呈现出来,千姿百态,万种风情,美不胜收,看得这边人眼都直了。   待得近了,众人才意识到,那并非真人,而是一幅在走动的画……   而且正是他们方才肆意贬低的群芳图……      ☆、第三十一章 不速之客   整个回廊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旁人吞咽口水之声。   韩延平脸上颜色数度变幻,最终在震惊中成了一个面瘫。   能在夜色中如此光彩夺目的画,自然非寻常手法和彩墨能够造就。宋轶这个无耻之徒竟然跟他耍这种心机。   再看他之前假意担心的地方,十个人,十种风情,各有千秋,一时竟然分不出个孰优孰劣,这等境界,即便是他父亲也是画不出来的。   绿叶,哪里有绿叶,若真说有的话,那便是自己画的群英图。   骄傲自大若许年,头一次栽得这么惨,他怎么可能甘心。不,说栽都不对,因为他觉得自己是被人给算计了!   “原来韩先生也在。”桂嬷嬷淡淡扫了一眼,围观之人这才收敛起色心,端出一幅世家公子的应有仪态,纷纷拱手,“桂嬷嬷。”   桂嬷嬷只是点点头,又道:“你们的群英图位置挂错了,应该挂到姑娘们那边,这是群芳图的位置。”   听得此言,立刻有人上前接群芳图,都希望自己亲手挂上,至于群英图一时竟然被冷落得无人问津,还是韩延平亲自指挥人将其摘下,送到另一侧挂好。   “咦,竟然背面也可以看,这画真是奇了!”挂画的几位摇头晃脑,好一阵琢磨,越看越是喜欢,恨不能抱回家藏进高阁。   且不管技艺如何,单是这样双面透视画所耗费的精力是同样尺寸画像的三倍不止。而就是这样的画竟然跟他同时完成。韩延平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人打了个猝不及防,此刻火辣辣地疼。   桂嬷嬷看了他数息,脸色淡静,“其实,规定是三日,韩先生无需急着在晚上就挂出来。幸而宋先生早已画好,要不然还真会被你杀个措手不及呢。”   桂嬷嬷笑容可掬,韩延平面上一阵青红。   勾心斗角这种事,后宫女子为争圣宠,干干无妨。可韩延平是个男子,对方还是个弱质女流,他竟然出这一招,未免有失风度,着实小气了些。再对比被各位贵女砸门嘲讽的宋轶竟然能潜心画出这样精彩绝伦的画作,这心性境界差了就不止毫厘。   韩延平无颜再待下去,竟头一次失了礼数,拂袖而去。   桂嬷嬷只得叹息一声。   从世家公子们看图的表情,桂嬷嬷已经揣摩出几分少年们的心思,再回头看群英图,虽然手法老练,人物刻画十分合宜,但在看过群芳图之后,这画,连豫王殿下看着都黯然失色,若真被贵女们看到,到底嫁不嫁,着实是个问题。   但看画只是其一,后天的围猎,必然是会看见真人的。群芳图虽然跟真人一般无二,但毫无疑问更加光彩照人,即便是真人站在它面前都会黯然失色,若少年郎们期望太高,到时会不会见光死啊?   桂嬷嬷揣着心事回到芳华园,这刚进门就嗅出了一丝诡异气息。此刻已近戌时,姑娘们不但没安寝,反而在院子里游走,吟诗作画,抚琴对弈,一下子风雅得她有点找不到北。   她们言谈浅笑,举手投足都自带一翻韵味,一时间竟然臻化成蝶了。   这该不会是画像陶冶出来的情操吧?   太骇人了!   再看她们的表情,竟然跟画像展示出来的气质一般无二,难怪宋轶在画像之初如此严格地规定她们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抬手时手腕和手指的曲度,还有眼角眉梢,以及看人时该是什么眼神……   保持了三个多时辰的表情和举止,此刻她们再要捡起来,便容易得多。   “桂嬷嬷怎么还不安寝,夜凉了,注意身体。”   过来说话的是最嚣张跋扈的安阳郡主,桂嬷嬷在心底狠狠打了个寒颤,您这样客气,可教奴才怎么安寝得了?   这位可不是能够被人潜移默化的主儿,桂嬷嬷突然醒悟过来,与其说这些个贵女被画像熏陶,不如说她们在跟画像中的自己较劲,若是被自己给比下去,那就真真的颜面无存了,还谈什么跟其他贵女一争长短?   再看安阳郡主嘴角微微发僵的姿态,这位,该不会是已经恨得咬牙切齿了吧?她未必真心愿意这般,但别人都这样,她又怎甘心落于人后,最后沦落为别人的陪衬。   她们可都是有见识的,那幅画只要其中一人改变个笑容或是换种气质,都会变得不和谐,你转化得高明还好,或许别人会沦为你的陪衬,可惜在她们百般尝试后,悲剧地发现,以她们现如今的悟性,竟然是无法超越宋轶的设计,各种变幻,不过换种模样当绿叶罢了。   所以这才有了群体模仿。显然,这是目前最保险的做法。   皇后娘娘派桂嬷嬷来教习这些天之骄女规矩,训斥是免不了的,可不管如何严厉,似乎都及不上宋轶这幅画的威慑力。   桂嬷嬷觉得很有必要对那位小画师表示点感谢,带了礼物上门,却见凤羽夫人坐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翎羽扇。   见桂嬷嬷过来起身行礼,桂嬷嬷扶住她,往宋轶的房间看了看,“真的睡了。”   “自然是真的,桂嬷嬷难道不信她熬了两日两夜?”   凤羽夫人笑意盈盈,桂嬷嬷轻咳一声,其实,她是以为宋轶有点故意拿乔的,毕竟被贵女们那样对待,还画出这样的惊世之作,适当拿乔无伤大雅。   “这种画十分费心血,我陪过她两个时辰,眼睛都要瞎了。”   桂嬷嬷越发不好意思,将随身带来的糕点递给凤羽夫人,“也辛苦夫人你了。这些个贵女公子的婚事若成了,娘娘定会赏下重金!”   凤羽夫人摇头叹息,“画虽是好画,但真要撮合他们,怕是十分艰难的。我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桂嬷嬷也知道其中难处,并不多说什么,让凤羽夫人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凤羽夫人将糕点放入宋轶房间,只见那个将一竿子贵女调.教得个个如谪仙临尘的宋大画师,大字型一瘫,早在榻上睡死过去。   这一对比,让她不由得叹了口气:难怪二十好几没把自己嫁出去,敢情那些都是骗人的伎俩,在自己身上完全不管用啊。   将礼物放下,替宋轶掩好被子,转身出门。熬两天两夜,这位怕是会睡个昏天黑地了。   那厢,看画的人越来越多,连巡逻的中尉军走到画像前都迈不开腿。   镇国将军卢君陌和赵诚携手同来,他们算是最后到的那一拨,远远便看见另一边走来豫王和长留王两个妖孽,口里磨着牙,面上带出笑,又是一翻虚假的客套。   “听说那画是出自宋轶之手,我怎么也要来看看。”赵诚如是说,首先撇清干系并非来看什么美人。   长留王点点头,“那画被传得神乎其技,宋姑娘的手笔我是见识过的,但与此又截然不同,定不能错过。”   卢君陌则看着面色淡漠的刘煜,酸溜溜地讽刺道:“听闻这漱玉斋的宋先生几次三番向豫王示好,还雇人送了豫王不少菊花和小玩意儿,当真用心良苦啊!”   “羡慕?”刘煜只淡淡地丢过来两个字,完全没有因为这事失了风度。   “……”   “可惜,这种事情,即便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这位宋姑娘很有品位。”   卢君陌汗毛炸起,却偏偏不能发作。   长留王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俩,伸手,携了赵诚,道:“我们还是去赏画吧。”   赵诚从善如流,剩下两人也转向回廊,谁都不想落于人后,最后竟成了并肩前行,画面好不和谐。   看过画之后,四人不得不承认,宋轶这一战算是成名了,韩延平在她面前就如一个跳梁小丑,耍尽伎俩也难敌其分毫。有这些高门贵女公子替她宣扬,过了这红楼宴,她怕也要成为这泰康城中的风流名士了。   刘煜的视线落在最中间那位素衣女子身上,眼神暗了几分。   “文宬郡主二十又八了吧,这年龄跟本王倒是匹配。”长留王侃侃而谈,论风度论仪态,论学识论修养,普天之下,怕是没几人能敌得过她,可惜了,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浪费了如此美好的年华,难道这一生,她都打算孤独终老?   即便这画像,也看得出来,她对此事并不热衷,双眼一片空明,却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既心疼又心慌。   长留王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卫将军谢靖微微侧目,向这边看了一眼。   “她终于想通了吗?”卢君陌不懂画,只觉得既然文宬郡主出现在这里,也许是真打算放下了。这是件好事,但心中依然忍不住唏嘘。   她能放下,他呢?   看看旁边的刘煜,刘煜依然面无表情,眼睛却一直盯着文宬郡主。   说起来,这个文宬郡主跟刘煜这一脉关系并不多亲厚,准确说,文宬郡主的父亲也就是刘煜的大伯,不但抢占了本属于刘乾刘煜的家产,若不是有小叔,也就是安阳郡主父亲接济,这两位不知道会成长成什么样子。   至于文宬郡主本人,倒是宽厚仁慈很有道义的,关键时刻帮理不帮亲,最后甚至被其父赶出家门,断绝关系。这位堂姐,大概也是刘煜最敬重的女子。只可惜的是,在刘煜刘乾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一切时,难免对这位伯父和堂兄们造成不可避免的伤害,这两位可是狠辣的主儿,在掌握了一定权力之后,几乎一夜让伯父一家家破人亡。   那等手段魄力,着实令人胆寒。   能这样干的人,在卢君陌看来,总是缺少一点人性的。   人人都道他当年抢亲是求而不得怀恨在心,其实不然,他不想他呵护了十几年的小丫头栽在这种人手上。他对王静姝,爱慕有,宠爱有,不舍有,但总归一点,他更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像所有世家贵女一样,享受她平凡安乐的一生。   “你这眼神,是想杀了我吗?”刘煜只转了转眼珠子看过来。   卢君陌丝毫不回避,反而扯出一抹笑,“豫王殿下对文宬郡主此番作为怎么看?”   “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道路,谁也阻止不了。”   “呵呵……”   赵诚打了个寒颤,对长留王道:“夜深了,起风了,长留王可要回去安歇?”   长留王从善如流,两人再次携手离去。   凌晨,宋轶睡得正迷糊,感觉到有人在动她面具,一个激灵爬起来,便见卢君陌手执蜡烛,爪子正在她面具上摩挲。   见她睁眼,露出闪亮的大门牙,“醒了?”   “镇国将军,你这般行事,于礼不合吧?”   卢君陌:“那日一见,卢谋对姑娘心生旖念,情难自已,今日见了姑娘的画,更是心潮澎湃,特来相见。”   “咦,你是来以身相许的?”那坦然,那毫无廉耻,竟生生让卢君陌僵住:万一这个女色狼真要他以身相许怎么办?他其实只是看不惯有人如此痴迷刘煜那个妖孽而已。   “我对刘煜求而不得,卢将军若真心待我,我定当倾诚相待,只是,即便你得到我的身,也得不到我的心,你愿意吗?”语气诚恳,盈盈目光望过来,卢君陌默默打了个寒颤,默默收回爪子,默默起身,淡定说道:“天黑,卢某走错房间了。”说罢,烛光熄灭,当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第三十二章 威胁   宋轶这个民间女画师,终于凭借群芳图获得了所有贵女的敬重,这本是好事,但却让她连补觉的时间都被打扰。   听得赵姝来访,宋轶是有点心不甘情不愿起床的,蒙头在被子窝了一会儿,好不想起来怎么办。   “咳咳!”赵姝看见那个宋大画师翘着屁股将脑袋藏在被子里,觉得跟昨日在她们面前那幅神圣模样,判若两人。   若非从兄长那里听说过宋轶的不着调,她定要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   伺候的侍婢掩嘴轻笑,终究没让她们的临时主子出丑太久,上前,轻轻地唤了几声,宋轶终于再度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向赵姝。   赵姝倒了一盏茶,捧至她面前,道:“宋先生,清醒清醒,我有要事相商。”   侍女们十分知趣,主动退了出去,房间里只留得两人。   宋轶不是太甘愿地坐到一侧榻上,赵姝将随身带来的食盒打开,一股熟悉又久违的香味冒出来,宋轶立刻精神了几分,看着食盒眼睛都舍不得转一下。   赵姝含笑看她,亲手将食盒里面的盘子端出来,道:“听家兄说宋先生喜欢馅饼,我特地请了醉香楼的崔大厨做了来,先生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自从宋轶偷溜出去两月之久,李宓便再也没请她去醉香楼吃过酒,一嗅到这气味,馋虫便被勾了起来,但并不妨碍她以最优雅的姿势品尝了一个。   连续吃了三个,心满意足,宋轶心情颇好,“姑娘前来可是遇上什么难题了?”   “明日便是围场狩猎,皇上皇后亲临督战,但我等弱质女流,不过看客罢了,实在不足以展示风采让人眼前一亮,先生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若是换做孙朝红,那位的威猛绝对能盖过一般世家子弟,但换做这些高门贵女,还真就有些难办了。   “姑娘可会骑马?”   “会是会,但要骑马打猎,却是不能的。”   “无妨,有些时候做做样子便足够了。那些世家子弟更喜欢温婉贤良的,杀生,不好。”   赵姝顿悟。   为了让对方把样子做得更吸引人一点,宋轶把自己准备的马装拿出来,赵姝一看,顿觉眼前一亮,其实她本次前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她听得赵诚说,这位是备了马装而来的,还是自己亲手设计的,市面上绝无仅有。   宋轶是什么人,那可是画骨先生的弟子,对美有一种变态的执着,之前她或许可以怀疑,但经过群芳图之后,她已深信不疑,经她设计之物岂会差?   赵姝拿着那套马装喜不自胜,虽未上身,只是粗略一看,无论是束身的腰带皮甲,还是金文勾花马靴,怎一个英姿飒爽了得?   “这套其实我备给我自己穿的,看着京兆尹跟漱玉斋的交情上,宋轶只好忍痛割爱。”   赵姝十分上道,双手奉上十两白银,“赵姝不敢说买,但求先生借用我两日。”十两足够宋轶做五套了。   宋轶自是欣然接受。   芳华园才多大的地儿,不过二十余座楼台水榭,面积不过数里大小,每位贵女都有贴身随从跟着,此刻正在外面四处走动,都在打听明日狩猎各位姑娘应对之法,一有风吹草动,四周立刻警觉起来。   这不赵姝刚走没一会儿,便有人陆续来探口风了。   宋轶也不隐瞒,道明缘由,这下,能骑马的都要到她这人来租套马装,宋轶就备了三套,本来赚个三十两足矣,谁知道最后一套赶上三个人争抢,刘珏进门便见这架势,一上来,便拍出两百两银子,其他人瞬间便怂了。银子她们也有,可没人敢跟这位争抢。   宋轶也豪爽:“这马装,便当是郡主买下了。”两百两租一套马装,会被人诟病的。   宋轶以为,马装抢完了,这下终于可以消停了吧,但没抢到马装的徐小胖却没有立即走,而是假意跟其他人一起离开后,转身就折了回来。   宋轶说她憨厚痴傻,那也是在精明跋扈的某些人面前,人家聪明着呢。   没有马装,总该还有其他方法夺人眼球,“宋先生可还记得凤羽夫人交给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自然是银子。   徐若也是大方,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道:“我知道宋先生聪明绝顶,一定有办法。”   果然近墨者黑,虞少容恶劣,徐若看似绵软,私底下似乎也没比她好几分。   接了银票先塞口袋里,宋轶不紧不慢说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姑娘若是能做到,也能吸引镇国将军。”   宋轶直言镇国将军,徐若虽有些意外,但更加笃信此人能帮她。   “卢将军骁勇善战,很欣赏英勇的人,女公子们都娴雅端庄,即便真骑马也不会来真的。如果徐姑娘你能够在狩猎上向他挑战,即便不赢,只要拿到的猎物比其他女公子多,也能叫他刮目相看!”   男人们,喜欢挑战,有难度的东西才值得费心,送上门的,只会轻贱。   徐若眼睛慢慢亮了起来,随即又苦恼道:“只是,我,只会骑马而已,要打猎……”徐若摇摇头。   宋轶当然猜到这种结果,“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提前准备。中尉军会有人入猎场,看看有谁能帮忙。”   “我若找中尉军的人,岂不是提前通知了少容?这个计划便不成了。她可从来不会让我抢了她风头。”   果然,在虞少容面前在扮猪吃老虎吧?   “这,可就难办了!”   徐若了不会轻言放弃,眼睛幽幽往宋轶身上一转,“听说宋先生跟京兆尹孙神捕是莫逆之交,画骨先生还为京兆尹办案出过画本,孙神捕如此英勇善战,宋先生一定不会太差,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他娘的,孙朝红那个莽夫英勇善战跟我有半个铜板关系吗?你的逻辑是怎么扭曲成这样的?   “若宋先生能帮我在贵女之中拿个魁首,事成之后,重金酬谢!若是坏了我好事,后果我还没想好,不过请宋先生好自珍重。”   宋轶:“……”   她是在威胁她吧?   啊?   徐若完全不给宋轶拒绝机会,潇洒离去。      ☆、第三十三章 围场狩猎   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翌日,那位开元帝一到场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可以两两结队进行一次比试,夺得魁首者,皇帝可以答应他们一个请求。   这就像在变向地告诉众人,看上谁了,到朕这儿来,只要拿到魁首,朕就将他/她许给你。   要论战斗力,谁能比得过豫王和镇国将军乃至卫将军和京辅都尉,若是他们四人之中,随便两两组合,足够秒杀全场,这种事自然是不可能纵容的,所以皇帝又说了,两人一队,只能一男一女,抽签决定。   这个抽签又是有讲究的,每个人在自己的签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放在冰人按名字准备的签筒里。喜欢谁便将自己的名签放在谁的签筒里。谁投了谁的签,全程只有自己和冰人知道,也免了到时没抽中与其他人组合的尴尬。   第一轮,让贵女们先选择,十名贵女,拿三枚的有之的,拿两枚的有之,自然,就有一枚都没有的,比如徐若。   宋轶暗自扶额,好歹是中尉军军正的爱女,这里面也有两名中尉军中将士,怎么就这么没眼力见的,不怕回头徐敬言在御前参你们一本?   徐若可怜又焦急地看着宋轶,宋轶十分之郁闷,让徐若在众贵女中成为魁首不难,但要加入青云院那些彪悍男子,这可就麻烦了。   她可没那盲目自信。但拿人手短,她只能先安抚住徐若,再见机行事。   文宬郡主拿到三枚签,从对面那些家伙的眼神,宋轶就能判断那三枚是属于谁的。文宬郡主看着三枚签无动于衷,开元帝及时启口劝道:“只是寻常狩猎而已,皇妹不必多虑,为兄很久没见过你在猎场上的风姿了。”   皇帝都开金口了,再拒绝难免不识抬举,文宬郡主起身抬手致意,开元帝满意地点点头。正待抽签,虞孝卿率先走出来,坚定地表明立场,请求道:“虞孝卿愿为郡主效犬马之劳!”   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是势在必得,只有三分之一的机会,他万万不能忍!   “虞都尉是不是太性急了!”安阳郡主刘珏启口,她知道文宬郡主不会选任何人,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签投给了虞孝卿,结果,这个男人却一心一意只盯着文宬郡主,这口气,她实在有些咽不下去。   虞少容斜睨过来,这个哥哥还真是没出息,等了人十年,都未曾得到过任何回应,现在竟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得如此卑微,真是丢了虞家的脸。难怪《惊华录》风云榜他都垫了后。   面对安阳郡主的质疑,虞孝卿应对倒是毫不避讳。他道:“孝卿能力有限,但做事喜欢全力以赴!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后半句自然是看着文宬郡主说的。   能被一个男子苦心等候十年,哪个少女不为之动摇?文宬郡主也不是石头做的,神色已经有了转变,正在她要启口时,卫将军谢靖出列,道:“谢靖也希望能有这个荣幸,得到文宬郡主垂青。”   卫将军,督卫慰,与虞家所掌控的中尉军一个守宫墙内一个看宫墙外,互为表里,权利相当重要。而卫将军是与虞孝卿之父虞泰这个执金吾同在九卿之列,除了谢靖没虞孝卿好看外,似乎其他方面都胜出一筹。   “两位如此执着坚定,倒是让长青有些汗颜了。”作为第三个投签者,长留王司马长青不得不出来表明一下立场。   虽然是前朝余孽,这国宾礼却是不容轻视的,也正因为是前朝余孽,刘宋皇室在处理长留王的各种事情上才会更小心谨慎。   文宬郡主恭敬一礼,道:“刘婵承蒙长留王错爱,感激不尽,但此次狩猎,刘婵想与虞都尉同行?还请长留王,谢将军见谅。”   幸福来得太突然,虞孝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脸上变幻的表情都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   相比之下,谢靖倒是非常镇定的,表情始终未变,只道:“即便文宬郡主不选择谢靖,谢靖也愿意为郡主狩猎,若侥幸夺得魁首,这魁首定当拱手相让。”   文宬郡主不是个矫情的人,大大方方致谢,倒是开元帝感觉甚是可惜,谢靖今日一副非卿不娶的姿态,这以后要再给他指婚就怕人家姑娘心里会有疙瘩。   “虞都尉和谢将军都有了着落,那长留王可还有想要与之同行之人?”这意思是给长留王首选的权力。   “在场女子都可以吗?”   开元帝笑:“朕的皇后不可以。”   “那就……”长留王的视线绕了一圈,最后落在宋轶的方向,宋轶站的位置是与桂嬷嬷、凤羽夫人一侧,正好在帝台之下,而长留王又在位列之首,距离颇近,这样看过来,要想错认都不行,宋轶心里直打鼓,她是好美色不错,但也不能好美色耽误正事不是?   长留王你个妖孽,千万别拖劳资下水!   “自见过宋姑娘的群芳图,长青一直念念不忘,不知道今日可有幸邀姑娘下场狩猎?”   此话说出时,竟然有不无遗憾的叹息声响起,王孙公子的坐席里竟然还有一两个视线略显不甘地看过来,尤其是卢君陌眼神尤为明显。   凤羽夫人掩嘴,有戏,说不定能乘机把这个祸害给嫁出去。   宋轶十分之郁闷,“宋轶学艺不精,骑射着实上不得台面。”   “无妨,本王也是!”   嚓!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口气是闹哪样?   宋轶不过是个民间画师,在这些权贵面前哪里有拒绝的权利,再矫情下去,长留王不介意,龙椅上那位可就要动怒了,谁教长留王这厮有特权呢。   “既然如此,宋轶却之不恭。”起身时,她不由自主地偷瞄了一眼刘煜,正对上刘煜大方看过来的视线,抬抬头,挺挺胸,宋轶也大方地直视过来。刘煜笑,宋轶懵,心道:这家伙不会是因为自己被长留王缠上而在幸灾乐祸吧?   转眼,宋轶便对长留王热情了几分。长留王更热情,竟然招了她同坐。   宋轶虽然不着调,但还不至于不懂礼数,她是个成年女子,自然是不能与男子同坐的,更何况这里都是贵族,也没有她一介庶民的容身之地,所以她走过去,只拱了拱手,便站在了长留王的侧后方,而边上正好是刘煜。   长留王笑笑,没有强求。开元帝见此,宋轶虽然身份低微,但毕竟是长留王选中的人,不能怠慢,便命人在长留王身后安了一个席位。在小几放下前,宋轶很顺手地接过来,往左侧带了带,俨然正是之前她选中的侧后方位置。   侧后方这个位置是相当诡异的位置,可以将前面两人手下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换句话说,这是偷窥刘煜的绝佳位置。   刘煜只觉得自己的右耳斜过来这一片区域都被某只色狼炙热的视线烤得发热,接着举杯饮酒的姿势斜睨过来,却只得到身后人隐晦而挑衅的笑。   宋轶的嘴角只轻微地向上扯了扯,这个笑容的确够隐晦,但也足够刺激前面那个人的男儿雄心。刘煜一不小心便将手中酒杯捏碎了,宋轶莫名地打两个寒颤,在开元帝等人看过来时,她绝对是眼观鼻鼻观心的闺秀典范。   “阿煜,没事吧?”开元帝对这个弟弟是非常关心的。   刘煜施施然起身,“臣弟无碍,劳皇兄挂心。只是刚才看到一只讨厌的蚊子,想把她捏死,结果碎了这么好的瓷杯,着实可惜了。”   宋轶又打了个寒颤。这都快到冬天了,哪里来的蚊子这么勤快?不对,你才是蚊子,你全家都是蚊子!   宋轶在侧后方面瘫着。   开元帝也没深究,他这个弟弟,有些时候他也猜不透。   文宬郡主和长留王都解决了,那么便轮到刘煜了。   刘煜面前三枚签,在他看签筒时,宋轶则是扫了一眼对面的贵女们,从中准确无疑地挑选出三位投签者,其中自然有虞少容。刘煜的手就是那么贱,三分之一的机会就这样准确地抽出了虞少容。   如此,虞孝卿与文宬郡主一队,虞少容与豫王一队,这就像外间传言的那样,亲上加亲,虞家还真是盛宠之家呢。   刘煜之后便是安阳公主刘珏,按身份排,她之后便是镇国将军卢君陌,宋轶看了看对面无一签的徐若,借口出恭,将临时写好的纸条丢到徐若怀里。徐若打开一看:学虞孝卿。   徐若瞬间明白了宋轶的意思。安阳郡主抽出一名武将之后,卢君陌刚要抽签,徐若便勇敢地站出来,主动邀请与卢君陌组队。   虽然她很不自信,声音又有点颤抖,但是这更能体现少女春心大动时那种娇羞之态。若哪个男人拒绝,就太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了,虽然这是一块庞大的玉,但压不住她娇啊。   卢君陌的手都放到签筒上了,生生撤了回来,他毕竟是正人君子,不会当众让个姑娘下不来台,起身,很是恭敬有礼地应道:“谢姑娘青眼,君陌却之不恭。”   宋轶对此非常满意,小脑袋微微点了点,可刚点到一半,便感觉到两股视线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一个自然是还在拱手致敬的卢君陌,而另一个就是她旁边的刘煜。两个男人的视线如出一辙,仿佛早看穿是她在捣鬼。   宋轶微微错开头,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细细品味碟子里几样糕点。   刘煜、卢君陌:真能装!      ☆、第三十四章 截胡   “宋姑娘可有什么妙计拿魁首?”分好队,众人开始领弓箭,长留王很有雄心壮志地问了宋轶一句。   “你跟我?”宋轶觉得自己幻听了。   长留王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有一种方式的确可以让我们拿到魁首。”   “真有?”长留王兴致陡然高涨。   宋轶郑重点头,“做白日梦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   长留王:“……太不可爱了。”   那厢赵姝正在跟赵诚置气,她不明白她这个蠢哥哥为何会选择她,就算豫王名草有主,她也可以选择自己签筒里的人,却被这个混蛋抢先一步,他是怕没人跟他一起遛马吧?   花了十两银子租来如此漂亮的马装,就为了跟这个蠢货遛马?   偏偏蠢货还毫无自知之明,由衷夸赞道:“妹妹这一身倒是挺好看的,宋轶的眼光不错!”   赵姝好想撕了他!一抽鞭子,烈马奔出,赵姝坐得四平八稳,倒是担忧追在后面的赵诚骑得小心翼翼,不敢冒进,只得在后面干着急。   “赵家女公子这骑术竟然这般好。”宋轶感叹道,幸好她没跟为首的几名贵公子组队,要不然,麻烦可就有些大了。   上了马,长留王又问:“既然我们拿不了魁首,那谁能拿?”   这话怎么听着魁首本来该是我们拿似的,这位爷哪里来的自信?   “自然是镇国将军。”   “咦,我以为会是文宬郡主和豫王这两对呢?”   “怎么会?文宬郡主有安阳郡主啊!”宋轶示意他看过去,果然安阳郡主脸色极度难看,不时瞟着文宬郡主和虞孝卿。以安阳郡主的性子,不捣乱是不可能的。而且她和她抽中的那名武将也有捣乱的本事。总之她是绝对不可能看到文宬郡主和虞孝卿拿到魁首的!   长留王了然,“那豫王和虞少容这一队呢?据我所知,虞少容的骑射是虞孝卿自小教的,相当不错,他们这一对未必会输于文宬郡主和虞孝卿。相反,徐若就太不够看了。”   宋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豫王那一对,不是还有我们照顾吗?”   长留王一惊,随即有点小兴奋。   宋轶道:“所以,这事还得仰仗长留王殿下了!”   给刘煜捣乱,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建议。这些人当中,除了卢君陌、赵诚,也就长留王有这兴致有这胆量,既然长留王选她,她怎能不好好利用一翻。   两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商量了一通,长留王觉得以宋轶神出鬼没的属性,说不定真行。   刘煜觉得,人的无耻通常都是有底限的,但他发现长留王跟宋轶凑成队后,那底线被大大刷新了。   再一次看到自己射出的箭连毛都没沾到一根,刘煜观察四周,这围场草木丰茂,的确方便藏身,可要屡次从他眼皮子下偷走猎物,这也绝非寻常人能够做到。   “呀呀呀,真是可惜了!豫王殿下怎么又射空了?”长留王策马优哉游哉地走过来,故作惊讶状。   刘煜倒是沉得住气,捡起箭,收回箭筒,淡漠说道:“这围场不但蚊子多,偷东西的老鼠也挺多,若是被本王抓住了,一定会送她十箭。”   长留王笑得春风荡漾。   虞少容又猎了只兔子,从远处追过来。正好碰到路过的徐若和卢君陌。她的视线几乎第一时间落在徐若的马背上,那里已经搭着一串野鸡野兔,竟有六只之多。   何时这个废物也变得这般厉害了?   再看看自己到现在不过三只,还是豫王让给她射的,虞少容便觉得心头有一股邪火!   面对她的怒火,徐若依然如寻常一样表现得低眉顺眼很是小心,虞少容冷哼一声,策马离去,徐若只是嘴角扬了扬,哪里有半点卑微,转眼便看到一棵树上做下的标记,策马往那边走去,果然又有一只。   卢君陌与她离得并不远,走过来道:“又有一只了,不错不错,快赶上我了!”   徐若露出一个憨厚老实还有点羞涩的笑,“运气好而已。”   卢君陌也不拆穿她,只是看着茂密的草丛,他是行军打仗之人,自然知道哪些地形适合掩藏适合埋伏围攻,即便狩猎,也会习惯性地观察这些地方是否有埋伏,明知道徐若的猎物来得有蹊跷,他却没逮到一次那个人的行踪,这手段比他预想的要高明得多。   同样,若是那个家伙不怀好意,要刺杀这些名门望族的话,怕也是防不胜防的。   “卢将军,我们往那边去吧。”徐若小心提议道。这是第三次在可能跟刘煜一队分道扬镳时她如此提议了。   卢君陌从善如流,他就不信了,凭他行军多年的经验会找不到那个家伙的行踪轨迹。   徐若甚感欣慰,这位镇国将军真是太好相处了,从来不拒绝她的请求,若非如此,她也不能追着宋轶留下的记号行事。   虞少容本来就没好气,一会去便见长留王这个碍眼的存在竟然还跟着他们,气就不打一处来。   “长留王殿下不是跟宋先生在一起吗?为什么你反倒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长留王抬头望天,“此事说来话长。”   虞少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听得眉心狠狠一跳。   “长话短说就是我跟她走散了,而我,不认得路,又手无缚鸡之力,一人独行,若是遇上凶猛野兽,怕是会有危险,所以,最好的选择是跟在豫王身旁。哎呀呀,那里有只兔子,豫王殿下,快射,别客气!”   刘煜早就弯弓搭箭,箭都快离弦了被他一吼,惊扰了猎物,一蹿进了草丛,这回是真真正正射了空箭。   刘煜反应何等快捷,另一支箭重新搭在弓上,长留王也知趣,没有再出声,箭出。   “我去看看。”长留王十分热情地策马上前,半晌拿着箭回转,道:“又没有!下次,你盯准了射啊!”   刘煜嘴角突然一翘,又搭起一箭,这一弓还拉到圆满,长留王只觉那有凿石穿墙之力,一头猛虎都足够将它穿透,而他射箭的方向……   箭矢离弦,长留王听见了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嗖地从耳边呼啸而过,脸唰地白了。   锋利的箭尖穿入草丛,擦着宋轶的脸颊,钉在身后石头上,箭身半数尽没,徒剩一截尾羽在外瑟瑟发抖。   若换个胆小的,瞬间就能吓尿。而此刻的宋轶,只是小脸儿更瘫了,唇色更白了些罢了。   “长留王要不要再帮我看看这一箭是否射空?”   长留王去了,看到没人,这才大出一口气,但那支没入石头的箭却是拔不出来的。   “又是空箭!”长留王朝远处喊道,刘煜策马过来,一手将箭矢拔出,环望四周,像突然发现什么,风驰电掣而去。   “豫王殿下?”虞少容急了,刘煜只留得一句“你留下!”。   长留王暗暗抹了一把冷汗,宋轶这次看来是凶多吉少了。他很知机地拦住还要追的虞少容,道:“若是连虞姑娘也走了,可教本王怎么办?”   偏在此时,另一匹马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如离弦之箭冲向刘煜离去的方向,徐若可怜巴巴地追在后面,身下的马匹大概因为负重太高,跑得着实艰难,长留王都忍不住替它喘了口气。   虞少容一看她马上堆着的猎物,心里那个堵啊,“你不就不用追了,镇国将军的马术,大宋天下也只有豫王殿下能与他匹敌。”   徐若憨笑着抹了一把汗,看到虞少容手里那点猎物,笑容愈发憨厚了。   长留王高坐马头,遥望远方,两只雄狮猎一只老鼠,宋轶这回凶多吉少啊,他决定烤只兔子压压惊。      ☆、第三十五章 猎物   宋轶深深觉得,男人这种野兽是不能随便撩拨的,不就是抢了刘煜几只猎物吗,至于追在她后面不放吗?身为豫王的大气上哪儿去了?   还有,那个卢君陌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死敌吗?你这样跟刘煜同仇敌忾对老娘围追堵截是闹哪样?还有,你知不知道你的马蹄子刚才差点踩到老娘爪子了?   那破马好说也有七八百斤,加你一个混蛋和配重千斤有余,这一蹄子若真踩中了,老娘的手还要不要啊?   宋轶趴在地上,周身全是杂草掩盖,一边腹诽着一边观察逃跑的机会。卢君陌的马蹄子就一个劲儿地在她面前徘徊,让她动弹不得。   还是刘煜矜持稳重,高坐马头动也不动。   卢君陌道:“我们来打个赌吧,这只小老鼠谁抓住便归谁如何?”   刘煜道:“好!”   卢君陌扯出一抹别样笑意,手便往下袭来,正是宋轶躲藏的方向,与此同时,一枚箭破空而来,擦着他指尖飞过,箭尖斜插进宋轶身侧泥土。那堆杂草窸窣抖了一下。   一击被挡,卢君陌连发三击,他快,刘煜比他更快,宋轶就如一个人把子,被人几支箭连连射到身旁,差点要在地上给她钉出个人字形。   卢君陌眼角余光瞟来,生生捏了一把汗,再看刘煜面无表情,竟还在弯弓搭箭,仿佛那里真是一个草垛。纵使他箭术了得,但草丛之下,谁又能真的清楚辨识小老鼠躲藏的准确位置?但刘煜的箭却发得毫不迟疑。   “你还真够冷血呢!”在卢君陌看来,宋轶就如当年的王静姝一样,在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拔剑出鞘,斩下刘煜射来的箭,卢君陌道:“走!”   毫无疑问,这个字是送给宋轶的。宋轶一阵郁闷,这两个家伙都是狗变的吧,她躲得如此隐蔽,竟然还能被找到准确位置。   但现在可不是跟他们计较的时候,她也无心当两个混蛋交火的战场,翻身起来,怕腿便跑。   呵,终于肯冒头了!   被人抢了一个时辰的猎物,刘煜心头这口恶气急需宣泄,那马鞭抽得激情飞扬。卢君陌要拦却晚了一步,刘煜擦着他马身而过,还贴心地送了他的马一鞭子,卢君陌的马受惊,朝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一时半会儿竟是难得回转。   宋轶心知不妙,一边逃命一边大吼道:“豫王殿下,你不能在光天化之下,欺负良家妇女!”   “啪!”   又是一鞭子,马蹄子踢得那叫一个欢腾。   宋轶跑得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口里却没消停,“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你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吗?”   “本王的一世英明早被你亲手毁了!”   “噗通!”   宋轶踢到石头,不料身下是一个斜坡,咕噜噜滚了出去,突然一条绳子缠住腰间,稳住落势,宋轶赶忙抓住,惊魂未定地看向上面。   刘煜抓着绳子一端,面色如玉,丝毫不见一丝狼狈样儿,他高坐马头,鄙睨着眼前的小蚂蚁,道: “知道错了吗?”   宋轶猛地醒神,赶紧说道:“知道了知道了!谢豫王殿下不杀之恩!”   “错在哪儿?”   “宋轶最大的错处便是打猎时不该躲在草丛里偷懒,连累长留王拿不到魁首!”   “呵!”   无辜睁大眼,瘫着小脸,宋轶很诚恳地问道:“那您说小的错在哪儿,小的都认!”   “你的意思是,是本王对你屈打成招?”   “做贼拿脏,不管豫王要治我何罪,总是要有证据的?当然,现在你强我弱,识时务者为俊杰,没证据我是也认的。”宋轶委婉含蓄地表示。   刘煜当时就一个想法:好想直接捏住那截嫩脖子,咔擦一下折断,那声音一定会很美妙!   弹了弹手里拽着的绳子,刘煜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宋轶大惊,“等一等,我认!”   “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求预收   ☆、第三十六章 意外   手一松,宋轶连带着绳子一起滚落下去, 她已经做好被摔得鼻青脸肿的准备了, 结果滚下去一点事也没有, 地上的草丛也厚得意外的讨喜。   她晾着两颗小白牙看着斜坡上的刘煜,颇有几分得意。那一刻, 刘煜好想将她拖起来再从上面滚一回。   但,很快两人就没有这种心思了。因为就在宋轶滚下来的路线旁边, 一条很鲜明的血迹凸显眼前。   那血迹正是从斜坡上一路蔓延到她此刻所待的位置。一股阴森的寒意袭上背脊,宋轶愈发感觉身下的草甸厚实得诡异,而她的手此刻抓住的, 像是木棍的东西也变得毛骨悚然。   刘煜几步冲下来, 将她随手提起,长剑一挑,厚实的草甸被掀开,露出三具尸体, 一剑毙命, 此刻喉咙还有少量血水溢出, 三双眼中还残留着死前的不可思议之色。   “这尸体可真……新鲜啊!”宋轶在刘煜的爪子下默默吞了口口水压惊。   刘煜感觉到她盯视过来的灼热目光, 迅速扫了三具尸体一眼,尤其那两具被剥了外衣,正衣衫不整, 露出血染的结实胸膛。   他将人一丢,身子微不可查地移动了一下,挡住宋轶视线, 道:“穿云箭在箭囊里。”   宋轶瞬间会过意来,对方穿了中尉军的衣服,难保不是另有图谋,比如,借中尉军的身份接近杀害某个人,今翻入围场的人可都是名门望族,不容有失。   宋轶刚往上爬了几步,便听得一声响亮的响声撕裂空气,在上空炸响。卢君陌收起箭看着下面还在爬的宋轶,衷心建议道:“此时此刻,宋姑娘应该尖叫着昏过去才对。要知道,女子表现得越是坚强,男人越觉得不需要怜惜她,这实在很不划算!”   “柔弱这种东西,通常是有坚实后盾的人,才可以奢侈得起的姿态。”   这个道理是他告诉她的。她还记得,那一年少年班师回朝,三年不见,他问她,“你可还想嫁我?”   她点头。   “我不能像你的家族一样给你依靠,你要学会自己坚强……”那一年少年年纪不过十五岁,却被前朝皇帝封为骠骑将军,这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骠骑将军,也是牵制她母族的骠骑将军。他可以成为九州百姓的依靠,却独独不能成为她的。   宋轶笑了笑,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去了。感觉到手掌被杂草刺痛,当年的她,大概是无法想象她会有今天这般模样的吧。   一时间空气静默得可怕,斜坡上的卢君陌看着斜坡下的刘煜,而刘煜则看着还在手脚并用爬斜坡的宋轶,不自觉地跟着爬上来,正想将她一把提上斜坡,卢君陌却在此时冲宋轶伸出了手,而宋轶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厚实的手掌,被一把扯上了斜坡。   宋轶这边刚站稳,便看见刘煜已经登顶,默默抹了把汗,笑着对卢君陌道:“我若昏过去,你能保证豫王不会乘机把我活烤?”   卢君陌摸摸下巴,玩味地看了刘煜一眼,道:“这个,我还真不能保证。”   “你们若再磨蹭下去,火烤的希望很可能就会实现。”刘煜指了指旁边的血迹,血迹一路蔓延到远处,“这只是一个抛尸地。通常来说,抛尸目的只有两个,一,掩藏案发现场,二,掩藏尸体。尸体被一剑割喉,血流如注,而这条血迹若是没弄错,应该是从案发地一直蔓延到这抛尸地。那他两个目的都无法达到。围场草木丰茂,想必这些血迹都沾染在草丛上,要消除这些痕迹,你们觉得最简洁的方法是什么?”   “火!”宋轶悚然一惊。若是在围场点火,他们可真可能被火烤死。   “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既然要用火,何必大费周章移尸?”   这,的确是个问题。   “怎么,回答不上来了?”卢君陌难得得意一回,刘煜却没理他。这时,宋轶接道:“万一他蠢呢?慌乱之下,没料到会留下这么多血迹供人追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围场失火,秋高气爽,可是很难扑灭的。”   “宋姑娘这样说,倒是可以信一信的。”说罢,上马,顺手便将人提上了马背,刘煜伸出来的手又落了个空,瞥了卢君陌一眼,挥响马鞭,沿着血迹追索而去。   宋轶在卢君陌的马背上坐稳时,看见的就是那个男人冷漠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案发地与抛尸地的距离远得超出他们的料想。   马走了一盏茶功夫才追上前面的刘煜,刘煜刚将一个小火堆扑灭。   “这个人还真有这般蠢!看来是第一次杀人吧!”卢君陌得出结论,能够惊慌失措到这么费劲移尸的,也着实难为他了。   很快,便有守防围场的中尉军轻骑沿着血迹赶到。   刘煜标出了三人遇害的地方,从现场痕迹来看,并没有打斗,而伤口昭示的是正面袭击。   这说明他们对行凶之人毫无防备,很可能是熟人作案。而能让中尉军熟悉不加防备武功又如此高强的,屈指可数。   三人遇害之地不远,有一堆猎物。这像是有人故意从马上卸下猎物搬运尸体。   此次打猎用的马匹都是大宛马与蒙古马培育出来的后代,负重和速度都比普通蒙古马要高,是三个成年男人体重,并不算难事。   另一侧,一棵树干上有少量血迹,斑驳的老树皮挂着几根长发,像是有人一头撞树留下来的。这棵树周围有青草被踩踏的痕迹,脚步身份杂乱,像是有人进行了挣扎扭打。   刘煜拿着头发嗅了嗅,皱了皱眉头。这是女人的头发无疑。   宋轶接过来,在鼻端一放,便道:“文宬郡主喜欢用茉莉精油润发,今日我站在她旁边甚久,识得她的气味。”   刘煜的瞳孔骤然黑了下来,原本靠在马背上看看戏的卢君陌听得是文宬郡主,立刻上马,“我四处找找!”   所有迹象表明,文宬郡主很可能出事了。   宋轶往外绕了一圈,被一根树枝挂到头发,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便见地上草丛躺着一枚珠钗,珠钗掉落位置刚好在一棵大树背后。   她站在那个位置试了一下,能透过重重树影,看到那边案发现场。   “发现什么了?”刘煜看她鬼鬼祟祟地在那边探头探脑,高声问道。   宋轶扬扬手里的珠钗,“目击者。”   自穿云箭响起那一刻,围场所有人已经撤了出来,公子们护送贵女们回营地,刘煜与宋轶回来时,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到齐。   “宋先生怎么跟豫王在一起?”立时有人注意到这尤其不和谐的一对组合。   紧接着三具尸体被抬了出来,惹得现场贵女们一阵惊呼。   “到底怎么回事?”开元帝面色凝重,围场都是清过场的,并且有一千中尉军分兵看守,若是有事,穿云箭一响,不消片刻,附近的中尉军就能赶过去。   “文宬郡主和虞都尉还没回来吗?”刘煜首先在人群中寻找这一队下落,果然,没人。   刘煜回禀完开元帝,直接开始审理。公子们面面相觑,前朝余孽长留王首先表示:“我一直跟豫王和虞姑娘在一起。”   其他人也很是配合,都主动交代了时间证人。   唯一没有固定时间证人的只有一个,卫将军谢靖,因为今天他是单独行动的,期间跟两队人碰到过,离案发位置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谢靖指了指自己带回来的猎物,“这些就是我的证人。”谢靖的猎物几乎堆成一座小山,比为首的卢君陌高出不是一星半点。能猎获这么多猎物的人,哪里有时间贯穿围场去杀人。何况,这些猎物的确只有他去的东面才有。   宋轶将这些猎物看了又看,一个个湿哒哒的,就跟它们的猎人一样。   “谢将军这是掉水里了?”   “不小心失足而已。”   “哦。”宋轶点点头。   “进入围场的人,单独行动的不止是谢将军吧?”虞少容早憋了一口气,眼神恶毒地看着宋轶,“长留王跟我们在一起,那宋先生你呢?你又跟谁在一起?”   “其实,我……”   “不是她!”刘煜断然说道,难道叫他当众承认自己的猎物一直被这个混蛋偷走?   “凶手应该是中尉军不会防备的人,而且,凶器是很细很薄的利器。从伤口切口来看,是直向横切,换句话说,凶手的身长与死者差不多。这三人身长在六尺左右,若是以在场的姑娘们的身高,切出的伤口是斜向上的。”   “既然是一击,为何不能跳起来杀人?”虞少容有些不服气。   刘煜叫人将三具尸体以脚为基线摆成一列,再看伤口,道:“伤口深入咽喉,能够瞬间毙三人性命者,非高手不能为之。由此也可见,凶器应该是长剑这类武器,短剑匕首皆做不到这一点。所以,请诸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武器都拿出来。”   开元帝听完发话:“嫌疑人在我们之中?”   “目前还不能排除这一点。”   开元帝率先拿出自己的剑,皇上都如此做了,其他人哪里还敢有怨言。虽然被怀疑对他们是一种侮辱,但洗不掉嫌疑,那将是更大的麻烦!   刘煜将所有兵器和伤口进行了比对,没一个人的合适。   宋轶则仔细观察这几位贵女的反应,视线最终落在陆青枝身上。   “狩猎之时,可有人看见过文宬郡主和虞都尉?”   陆青枝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虞少容,手局促地揉着巾帕,宋轶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从怀里掏出那枚珠钗,道:“这是豫王殿下在案发现场发现的,不知道,这人跟凶手是不是有关系?文宬郡主和虞都尉同时失踪,说不定这个人便是同伙!”   那珠钗,公子们可以不认得,但贵女们一定认得。因为她们早早就将这些竞争对手的发饰衣物打量得一清二楚。顿时,所有人都视线都落在陆青枝身上。   陆青枝小脸煞白,但好歹是高门培养出来的,这个时候并没有彻底乱了阵脚。她无视虞少容,径直走到御前,跪下秉道:“这枚珠钗是臣女之物。臣女的确看见了虞都尉和文宬郡主,只是当时距离有点远,只隐约看到虞都尉似乎……”陆青枝顿了一下,惶恐地抬头看向上面的开元帝。   开元帝挥手道:“朕恕你无罪,你只需据实以报便可。”   虞少容的眼神变得相当难看,陆青枝无视她,继续秉道:“臣女见虞都尉想轻薄文宬郡主,被文宬郡主打了一耳光,之后,臣女没敢偷看,当时就我一人,又不敢贸然闯出去,便想着找些人帮忙。”   “然后呢?”   “然后,臣女碰到了三名巡逻的中尉军将士……”   “可是那三人?”   陆青枝颤颤巍巍上前,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赶紧收回视线。   “请陆姑娘看仔细了。”刘煜不喜欢太过柔弱的女子,尤其是在关键时刻可能坏事的柔弱怯懦。陆青枝几乎要哭了,小身板抖得如筛糠,其他人看得都于心不忍,但见过那三人的可能只有她,这件事只有她能完成。   眼看着陆家女公子就要翻白眼晕过去,宋轶上前说道:“不如,我把三人画像画下来,只画他们生前模样,这样,看着便不可怕了。”   陆青枝如蒙大赦,赶紧点头,点到一半才意识到,这话不是她说了算的,于是可怜巴巴地将视线在豫王和开元帝面上转了一圈。   不知为何,刘煜此刻感觉非常不爽。陆青枝畏惧怯懦,耽误大事,令他不满,但宋轶这样自告奋勇大无畏的模样更让他恼火。他不知道这股火从哪里来,便也不知道该怎么发。   于是,宋轶铺开笔墨画死人像时,便感觉到头顶百会穴正不停地聚集着来自某个人的袭人寒气。      ☆、第三十七章 嫌疑   对宋轶而言,三张画而已, 只需要像, 不讲究□□细节的话, 画起来非常快。   她专注于尸体与笔墨之间,其他贵女公子看得啧啧称奇。   “之前听闻说画骨先生收了个女弟子, 如何刻骨画像神乎其技,我本是不信的。女子哪有能面对尸体还能淡定如常的?除非她是个变态!”   刘煜额角青筋跳了跳。   “她看死人的眼神似乎跟看活人一般无二, 不知道我们在她眼里会是怎样?”   “赵兄,你错了,她看死人的眼神比看活人要更神采奕奕……”   “嘶……别说了, 我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贵族公子们还能就此评价一二, 贵女们早露出敬而远之的神色。尤其是宋轶画好一幅,伸展了一下手脚时,她们甚至集体往后退了几步,深怕被她给沾染到似的, 这其中还包括宋轶解围的陆青枝, 以及她偷了半天猎的徐若。   刘煜四周环视, 迅速扫过这些人脸, 将他们的表情反应一一收纳入眼底,心中那股莫名的火气转化为一丝狠厉。   明明所有人都看出他眼中是含着笑的,却感觉浑身都透着寒意。   刘煜抬手, 众人更是下意识地僵住身子,直有要跪下听凭他发落的冲动,直到一个宫人端着茶点过来, 他们才齐齐吐出一口气。   宫人以为是刘煜要吃茶,却没想到他亲手端起,却递给了宋轶,“喝口茶,歇一歇。”   宋轶抬头,晾了晾一口小白牙,“我也不是能就着尸体下酒的人啊。”   刘煜看了一眼已经僵硬肤色瘆人,鲜血披身的尸体,明明他见过宋轶看比这三具恐惧百倍的尸骨,这却是头一次意识到这样的尸体也是恐惧令人畏惧的。   默默地将茶水放下,俊脸愈发高贵冷凝,托着差点的宫女十分惶恐,她这是退还是不退呢,晃眼看到那三具尸体,她瑟瑟一抖,毅然决然地退了下去。   别人的话或者态度对宋轶没有丝毫影响。搁下笔,她下意识地揉了一把手臂,刘煜突然想起前几日宋轶右手臂才被他的马踏过,想来那伤也不可能好全,又用两日画群芳图,还有围场抢猎,被自己追得狼狈而逃,不知道摔倒过多少次,看她也不是皮糙肉厚之人,不知道又受了多少伤,可她站起来,又跟没事人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卢君陌说得对,一个女人越是表现得无畏坚韧,便越难赢得别人的关心以及男人的怜香惜玉,因为不是真正关心她的人是不可能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为什么?她似乎从来没在自己面前真真示弱过。   “豫王殿下可要核验一下画像可像?”   刘煜猛地回神,拿起那三幅画,对比了一下,点点头,“一分不差。”   中尉军官将画像拿到陆青枝面前,三位死去的中尉军将士长相是相当不错的,即便是简笔水墨画,也颇有几分英俊帅气,不止陆青枝看了,其他贵女也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这手法功力果非寻常人可比。   “正是他们三人。”   这时,卢君陌已经回转,空手而归,没有找到文宬郡主的线索,同样,也没有虞孝卿的任何消息,两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虞少容慌了,跪倒御前,坚称:“家兄绝不是那样的人,他等候文宬郡主十年之久,将她奉为心中至宝,又怎么可能有如此行径?”   安阳郡主也出列,维护道:“虞都尉绝非如此轻浮之人。望皇兄明鉴!”   中尉军将士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人走出来,秉道:“末将曾见过虞都尉新打造的腰中软剑,薄如蝉翼,吹发可断,随手一劈便能入木三分……”   “你胡说!这是栽赃陷害!”虞少容慌了。有没有这柄剑她很清楚,还曾缠着虞孝卿仔细看过,不小心手指放上去还被割开一条口子,她记忆犹新。但是,若真坐实了虞孝卿的罪名,轻薄文宬郡主,杀害中尉军将士,这等罪名,足可以葬送他们这盛宠之家。更何况,哥哥为什么要杀中尉军将士?难道他真把刘婵给怎么了?被人发现,杀人灭口吗?   而现在他们不知所踪,被人当做畏罪潜逃也未可知。   虞少容此时是真的慌了,“皇上,家兄治军严厉,难免不得罪几个人,您千万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   方才出来说明的中尉将士面红耳赤,“末将绝不敢信口雌黄,所言之事,句句属实。”   人前虞孝卿是如何的温润公子他们知道,但更知道,在中尉军中这位暴躁起来也能操练死人的。他们这些普通士兵,没有家族为依傍,性命也从来不会被人看重。若真是让那三人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他们死得一点不意外。   “在找到文宬郡主和虞孝卿之前,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阿煜,此事交给你全权办理。另外,在案子了结前,各位暂时委屈一下,都待在上林苑。”   众人哗然,红楼宴生生变成了鸿门宴。甚至有多心的人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文宬郡主伙同虞孝卿布的一个局?他们这些家族哪家不是掌着权柄,开元帝若是拿此做文章,最后指不定会把谁给卷进去,好乘机削权。   一时间,人人自危起来。   刘煜直接接了上林苑中尉军的统领权,派兵地毯式搜索围场乃至整个上林苑。   目送贵女公子离开,凤羽夫人走过来,扶了宋轶一把,一边摇了摇翎羽扇道:“今日,宋先生可真威风。”   宋轶灿然一笑,“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   凤羽夫人翻了个白眼,决定说得直白一点,“女子本该如扶风弱柳,方能见柔婉之色,惹人怜惜疼爱,你今日这番,可是要把姻缘耗尽了。”方才她可看得清楚,原本有一两人对宋轶是有好感的,被她这过分体贴贵女们面对尸体的大无畏精神给彻底抹杀了。   “咦,凤羽夫人竟然是想给我说媒的?”   凤羽夫人蓦地一僵,意识到自己可能跳了个粪坑。   宋轶笑眯眯地瞟了一眼刘煜的方向,说道:“夫人若真有心,替我撮合撮合?”   凤羽夫人立刻端出一本正经脸,抚了抚宋轶的额头,“该醒醒了。”说罢扶着人离开,走出围场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豫王,方才她也记得清楚,豫王可是给宋轶亲自端水了。这种礼遇有谁曾受过?恐怕连虞少容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盛宠吧?她甚至怀疑那是豫王是故意而为之的,是发觉宋轶邪恶用心,趁机报复还是要为宋轶撑场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看到自己的床榻被人泼了污秽之后,宋轶觉得,绝对是前者。   妈的,她累死累活大半天,就想着回屋好好洗个澡,结果……   宋轶看着床榻上流动的不明液体,默默扶额,不就是几只猎物吗?至于这样借刀杀人吗?   宋轶拿出干净衣裳,毅然决然地搬去跟凤羽夫人一起住了。凤羽夫人表示,她喜欢一个人睡。于是,宋轶只得打地铺。   凤羽夫人摇着翎羽扇,看着她忙碌,委婉表示:“此事,可以告知桂嬷嬷,她会为你做主。”   宋轶头也没回,“我又不是要与那些女公子争宠,犯不着折腾那么多事。反正她们也不敢明着来,最多耍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而已,除了跌自己的份,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   只要画骨先生的名号不倒,这些贵女的确不敢明目张胆地跟她对着干。这不,这边方出了点事,那边便有人来替她打抱不平,闹得整个芳华园人尽皆知,谁又能知,最是义愤填膺那一位是不是就是干这事儿的主儿?   虽然在围场时她们没投豫王的签,那可不表示她们不想,而是有自知之明,豫王轮不到她们,她们懂得收敛,但她们的收敛可不是为了让一个庶民画师乘虚而入,这口气着实咽不下去。   连来还马装的赵姝都笑得阴测测的,出门时没忘记感叹一句,“宋先生,胆儿可真肥。”   那一刹那,宋轶捏死刘煜的心思都有了。   偏偏刘煜今天还要来刷存在感。傍晚时分,堂而皇之地请她去湖心亭议事,卢君陌也在,宋轶看到一桌子好酒好菜,再看芳华园那边不时探出来的脑袋,气便不打一处来。   “今日辛苦了,来多吃点。”卢君陌笑眯眯地看着宋轶,亲自给她布菜。   宋轶郁闷之极,一个豫王招惹的嫉恨不够还要拉上个镇国将军,这下,芳华园那里怕是所有人都要视她为仇敌了。   “你是故意的吧?”宋轶没理会卢君陌,直接看向刘煜。   刘煜正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清新香味,心里赞叹宋轶这厮不着调,但品位倒是很合他胃口,正张开鼻孔贪婪地多吸了一口气,便听得此话。   “什么?”   “故意对我好,让那些个女公子们嫉恨于我,不就是几只猎物吗,我知道错了还不行?男人不能这般小气!”   玉肌膏已经捏在掌心,刘煜又膏默默地放回袖袋,他脑子一定是进了浆糊才会想对这个小混蛋好点吧。   “宋姑娘多心了,我找你来,是因为你也是此案的目击证人。”   宋轶一愣。   “本王问你一句,今日你是故意引本王往那里跑还是这只是一个巧合?”   宋轶立刻爆了。他爷爷的,这个混蛋竟然怀疑是她故意把他们引过去的,那有本事你别朝我射箭啊?分明主导权在你手中!   宋轶义愤填膺,刘煜无动于衷,卢君陌别有深意地看过来,“在围场的时候,你似乎忘记了一样东西。”   “什么?”   “马。入围场之人,每个人的马匹都有标记。”   宋轶蓦地一惊,涌上一丝不好的预感。   刘煜直接给她下了死亡通知单:“你的马正是那匹运尸体的马。对此,你作何解释?”   擦!      ☆、第三十八章 疑云   宋轶一张小脸儿都白了,明明戴着面具, 眼神透露出来的无助可怜还是刺激了一下刘煜的神经。可她的举止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刘煜突然觉得, 宋轶戴面具,莫非是伪装出一个牢不可破的坚硬外壳?   别开眼, 捏起酒杯浅酌一口,刘煜又道:“若非知道你一直跟在本王身后捣乱, 此刻,本王已经将你抓起来了。你的那匹马究竟怎么回事?”   口气已经带上一分不确定的温和,卢君陌瞥了他一眼。   此刻宋轶心思电转, 从来都是她设计别人, 头一遭竟然有人设计她。而这个举动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却不得而知。   “进了围场大约一刻钟,待所有人各自散去,我便将那匹马就近拴在树上。后面发生那么多事情,便把它给忘记了。”   刘煜拿出围场地图, 在她面前摊开, 宋轶认真辨别了一下方向, 指出一个大致位置。   入围场一刻钟, 那离案发时间足有一个时辰,这个时间,太早了些, 若那时就被有心人盯上,反而像在说虞孝卿杀人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当然,也有可能没人看管的马匹正好跑到附近, 被临时起意的人给利用了而已。但是,从马匹被拴的位置,到案发地,这个距离,马匹自己到达的几率非常小。   同样,宋轶误打误撞跑去案发地的几率不是也一样很小吗?   一股冷汗默默地爬上宋轶背脊。   “围场的马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它们会认人,主人去哪里,它们也会跟去哪里。你在那边,它跟去,并不奇怪。这就是为什么在上马前,要求每个人都先自己喂马的缘故,这便是要利用食物建立人与马之间的牵绊。”   咦,这算是在安慰她吗?   刘煜起身,“这酒你们慢慢喝,本王还有要事要办。”   “豫王若是想找人问话,安阳郡主是个不错的选择。”宋轶就当还了他一个人情,刘煜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卢君陌撑着腮帮子看着她,“你是故意在他面前装可怜?”   宋轶无辜地瞪大眼,“卢将军多心了。”捏起酒杯浅酌一口,哪里还有方才那股被惊吓到强做镇定的模样,说话的口气也淡得出奇。   卢君陌一下有些疑惑了,若真是要装,这小家伙拿捏得未免也太到位了。刘煜这个人,心肠特别冷硬,若是寻常的柔弱可怜,他定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即便你在他面前哭得花枝乱颤,晕死过去,他都不会多看一眼,反而是宋轶这种强做镇定,欲盖弥彰的可怜刚好入味。   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很多人都没能睡好。宋轶一宿都睡在凤羽夫人房中,凤羽夫人眠浅,房中多一个人多少有些不自在,她道:“你房中被褥都已更换,为何不回自己房中,偏要在我这儿打地铺,倒像是我亏待了你一般。”   宋轶笑道:“夫人多虑了,今日发生那么多事,宋轶只是不敢一个人待房间里罢了,想寻夫人做个伴。”   “我以为宋先生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你还是怕死人的。”   宋轶不置可否,“毕竟,我也是个女子,总有胆小的时候。”   “呵呵,难得难得。”   翌日,又是新的一天。卯时初刻,花园的木芙蓉挂着露珠儿,薄雾笼罩在玉湖上。一队侍卫从水上回廊走过,此处只挂了两幅画,一幅群芳图,一幅群英图。身为雄性动物,侍卫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落在群芳图上,原本期待的、惊艳的、渴望的脸色瞬间变成统一的惊恐,几个胆小的,腿一软,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刘煜今日起了个大早,天色未名,掌了灯在看围场分布图。中尉军几乎将围场翻了一遍,仍未找到文宬郡主和虞孝卿的踪迹,这两人就像凭空消失了。   昨日他询问了安阳郡主,这位堂妹最初是一直跟在文宬郡主身后的,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甩开了,再也没找到其踪影。从文宬郡主他们所在的位置看,的确是常人不太会去的地方,难道他们是为了躲安阳郡主捣乱才跑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忽听得急促脚步声,转眼赵重阳便敲响了门。赵重阳带了二十名徒隶,入驻上林苑,负责查探此案。这一宿,他们几乎是在房檐上度过的。   “何事?”   “群芳图出事了。”   刘煜愣了愣,一幅画能出什么事?   “属下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请殿下亲自去看一眼。”   一刻钟后,刘煜终于看到了群芳图,图画没有一丝损毁,依然光彩夺目,但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十名贵女,此刻只剩得九名。原本满目芳华,明晃晃地空出一片空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消失的那位似乎正是唯一的目击证人陆青枝。”   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把画收起来,不要泄露消息!派人去找陆青枝!”   谁都没闹明白司隶台的人一大早忙忙碌碌在干什么。宫人们都忙着各自分内的事。   玉湖边,宫女小玉拿着网兜去捞湖上飘浮的落叶。网兜用一根长竹竿绑在顶端,她拿着一头,因为人小力气弱,几回下来,网兜连带竹竿一头砸进水里,把水面荡起一片涟漪。   小玉抹了抹额头汗,甩甩酸胀的手臂,拿起竹竿这端,继续捞。也不知道是太过疲累,还是网兜粘住了水草,无论她怎么拉扯都扯不动。   跟她一起劳作的小太监看见,热心地过来帮忙,一边说道:“下次让姑姑给你换个差事吧,这下力气的活儿你干不了。”   同是在皇宫底层熬命的人,年纪又相仿,难免有点惺惺相惜。   小玉点点头,小太监露出一口大白牙爽朗一笑,虽然是太监,但并不妨碍身为雄性对美人的倾慕。他正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翻,谁知道,这一拉扯,他自己差点被拽下玉湖中。   到底挂住了什么东西,竟然这般沉?   两人顺眼望去,便见水面起伏,落叶荡开,赫然浮上一片锦衣,而网兜上还挂着像人头发一样的东西,阳光在这时洒下一缕,照在发髻的珠钗翠玉上,光芒乍现,寒气瘆人。   啊——   一声尖叫惊扰了附近巡逻的中尉军,司隶台的众人第一时间赶到。刘煜看到湖面女尸,即便看不到脸,他已经猜到那是谁。   赵重阳更是面露惶恐之色,这事,这下可真邪门儿了。   现在天色已明,大多数贵女公子已经起床,听得这边动静,陆续聚集过来。宋轶自然是和凤羽夫人一起。看到赵重阳,她点了点头,算是问好。谁知道这个莽夫看了她一眼,便即刻调开视线,让她这个招呼打到一半,甚是尴尬。   “你跟司隶台的关系似乎并不太和谐。”   “呵呵。”   待浮尸捞起,一看之下,尽皆侧目,死者赫然正是唯一的目击证人陆青枝。   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私下议论纷纷。   陆青枝突然死去,莫非是杀人灭口?   虞少容刚赶过来,差点被集体目光看杀,待看到死者发饰衣着时,连一向狗腿的徐若都避开三步。虞少容做派端得愈发高冷,用盛宠之家的霸气侧漏鄙睨着众人。   那厢司隶台仵作徐渭将尸体快速查验了一遍,秉道:“死者死于亥时到子时,身上并无致命外伤,初步检验应是溺水而亡。”   “昨夜亥时到子时,这两个时辰内,谁出过房间,在哪里,有何人为证,都一一报来。不要试图说谎,本王自然能找到拆穿你们谎言的方法。赵重阳,派人去查查,有谁在这个时辰进出各园子,又有谁来过玉湖。”   刘煜是当众吩咐的,旨在震慑众人。   那边长留王率先做了个榜样,接着是卢君陌谢靖赵诚等人。芳华园这边,安阳郡主自然识得轻重,不会给自己的堂兄添乱,率先禀报了行踪。   安阳郡主一说完,所有人几乎迫不及待地将视线有意无意地投给了虞少容。   虞少容恼羞成怒,“你们怀疑我?”   众人的视线此刻未免有些露骨。   “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赵姝说道,并禀报的自己的行踪和相关证人,说完便看向虞少容,“没记错的话,昨夜虞姑娘来过玉湖。”   “我是来过,宋轶不也来过,怎么不说她?”   昨夜宋轶在湖心亭跟豫王和镇国将军吃酒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也有很多人偷窥过,自然是都看见了。也正因为看见的人多,她们才不会胡编乱造,那一顿吃了多久,吃了些什么,她们都一清二楚,自然,宋轶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清楚明白。   作为嫌疑人之一,宋轶也不避讳,恭恭敬敬站出来秉道:“昨夜酉时,我与镇国将军卢君陌在湖心亭分开,回芳华园,应该很多人都看到过,大概酉时一刻回到房间,一直与凤羽夫人在一起,直到此刻也未分开。”   凤羽夫人点头,“的确如此,昨夜我也一直在房中,因为宋先生白天受了惊吓,晚上门外还多派了两人值夜。我们是否出过门,值夜的人可以作证。”   “虞姑娘,该你了。”虞少容昨日抢了豫王,害她陪着她那个蠢兄长遛了两个时辰马,赵姝这口气怎么也要在虞少容这里出了才肯罢休,“我记得,出围场时,你跟陆青枝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在宋先生拿出那枚珠钗前,陆青枝一直闭口不谈你兄长之事,想来是被你封了口吧。我可是看得清楚,面圣时,她还在看你脸色行事,若非此事无可抵赖,她怕是真会替你掩盖下去。你恼羞成怒,推她下湖,也在情理之中,我说得可对。”   赵家姑娘突然变身神捕,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别说宋轶被震了一下,刘煜都听得眯了眯眼。   “不是我!你们看着我做什么?”虞少容又是恼恨又是慌张,被众人看过来的视线逼得后退了几步,绊倒后面台阶,摔了一跤,羞恼之下,眼泪如珍珠一样一粒粒滚下,“殿下,不是我,真的不是。”   就在此时,水上回廊走来一行人,为首的俨然正是执金吾虞泰。虞少容像终于找到了依靠扑将过去,哭喊道:“爹,他们冤枉我!”   虞泰摸摸女儿的发顶,直视刘煜,拱手一礼,道:“此事本不该老朽来过问,但是,前有犬子失踪,涉嫌掳劫了文宬郡主,后有幼女涉嫌杀人,老朽实在坐不住,有鲁莽之处,望殿下恕罪。”   执金吾那是九卿之列,比刘煜这个司隶校尉官位还高,只不过压不住司隶校尉统司州,督百官。若是换个场合,刘煜是自然不会顾及什么执金吾的,但虞泰身后的左右都尉,以及中尉军中高层将领系数到齐,定是要讨个说法的。   “这边死者刚捞起确认身份,执金吾便进了上林苑,只能说,中尉军的消息的确灵通。”   刘煜不痛不痒一句话让左右都尉尽皆变了脸色。从时间上来说,虞泰此刻连消息都没接到才对,何况中尉军还来得如此齐整,除非他们事先已经知道一切,这些人,恐怕是连夜就召集起来,试图给他施压吧。   卢君陌听得噗呲一笑,长留王和赵诚都笑眯眯地看着这场好戏,有人敢这样大阵势跟司隶台唱对台戏,恐怕这辈子只此一次。   虞泰就像是没听懂刘煜的言下之意,反而说道:“一大早,便听说群芳图出了妖异之事,老朽只是好奇,过来看一下,不料赶上这一出。豫王殿下,那幅群芳图呢?”   所有人都听得莫名其妙,宋轶朝水上回廊看去,那里哪里还有群芳图。蓦地,感觉到一股不怀好意的视线,宋轶望过去,正是宫廷画师韩延平。      ☆、第三十九章 自辩(捉虫)   妖异之事?   这是在场所有人捕捉到的一个关键词。   在宋轶看向群芳图时,其他人也看了过去, 那里空空荡荡, 哪里还有图?   “妖异之事?虞将军坐镇中尉军, 实在不该轻信这种祸众妖言,本王正是不想有人乘机滋生事端才会将那幅画收起来。”   一句妖言惑众让虞泰脸色变了数变。老狐狸聚集起中尉军中如此多的亲信, 自然不可能轻易罢休。   他道:“老朽也是不信的,只不过, 群芳图十名贵女突然消失一名,偏偏这一名此刻陈尸湖中,老朽实在不懂其中蹊跷。”   “什么?”   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虞泰的话就如一块老面团扔进了新面粉里,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空气中发酵, 挡也挡不住。   对于未知的事物,想象力会被无限放大。越是不解,滋生的恐惧越多。   虞泰一脸焦急关怀地看着刘煜,刘煜面色如常, 转眼看了宋轶一眼, 宋轶点点头, 他一挥手, 立刻有小徒隶将群芳图搬出来。   果不其然,十名贵女,此刻堪堪少了一名, 而与她相邻的人画像完整无损,就像那人就是从画中走出来,消失不见一般。   而此刻, 她便躺在湖边,皮肤被泡得肿胀苍白,尸体早已僵冷。   在场众人只觉得寒气蹭蹭地往背脊上爬,胆小的直接晕了过去。   宋轶扫过众人,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拿怪异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手下的笔便是黑白无常的锁链,随时会勾取人的性命。   韩延平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画画你能将我比下去,那消画灭迹呢?   朱丹彩画,就因为颜色鲜亮着色好,百年不退其光彩,才被世人所称道,如今一个人像就如从没出现过一般,凭空消失,而不损减周遭画面色彩,这等才是真正的本事,或者堪称妖异之事。宋轶,对此,你要作何解释?   宋轶已经明白自己是遭了韩延平的道,整个上林苑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做到这点。   “妖画!这是妖画!”   “宋轶,你到底施了什么妖术?”   众贵女没吓着,倒是把年长的桂嬷嬷吓得不轻。   宋轶不紧不慢,施施然上前,道:“这并非什么妖术。要一个人的画像消失,也并非难事。只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便可以轻易做到。”   这小色狼果然是有些手段的,刘煜暗自点头,“说来听听。”   宋轶拱手,“双面朱丹彩画,因为是双面透彩,需要对画布进行特别的加工处理,会用到一些药水。而这些药水与朱丹彩墨混合后通常会让彩墨更鲜亮也更不易褪色,但是,若调和相应的药水,却是可以将彩墨消除不留痕迹的。”   韩延平听得脸色骤变,双面透彩画,这已经是他望尘莫及的了,韩家世代为宫廷画师,见多识广,连他父亲都不知道有消除痕迹的方法,盖因所有人研究的都是如何让彩墨不褪色,而不是褪色,即便是自己,这也是个偶然所得。   这个宋轶,到底什么来头,竟然连这也知道?   宋轶在随身荷包掏了掏,便掏出一只小瓷瓶,继续说道:“只要有这种药水,按着画像描摹,这痕迹便可以消失。诸位若不信,宋轶愿当众示范。”   示范,当然他们都想看,但是,若拿群芳图示范,万一那个妖术是真的,她们的性命还要不要,贵女们谁都不愿拿自己当试验品,见宋轶要动手,银牙都咬碎了,还是安阳郡主大喝一声,“你敢!若本郡主有个好歹,你死一百回也恕不了罪!”   宋轶只好看刘煜,眼神十分冷静,丝毫没有因为被搅入这等祸事而露出惊惶之色。刘煜竟一时不能辨别她到底是真不害怕还是装得太镇定。   “可以在角落尝试。”刘煜如是说。   宋轶遵命。掏出一只干净的毛笔,沾了瓶中药汁,仔细勾勒着一朵花朵轮廓,这项工作看似简单,但需要十分的细致耐心,一朵拳头大的花朵,宋轶足足花了两刻钟才直起身子。   众人一看,花还好好的,还是原来的花,哪里有褪色?   “莫急,还需等一刻钟。”   明明宋轶是个嫌疑人,但所有人却下意识地信了,仿佛她创造出什么奇迹一点都不奇怪一般。果然,一刻钟时间刚到,奇迹发生了。   那朵花不是凭空消失,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一点从鲜艳失去光泽,到慢慢淡去。   刘煜瞳孔骤然一缩,眼前的情形陡然消失了,变成一片空白,记忆在脑中乍现。   春风拂过耳际,传来静姝的声音,“阿煜,这是送你的寿礼,你可喜欢?”   那是一幅画,空白的画卷,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的浸染出一朵一朵娇艳的菊花,不到一刻钟,满幅画卷,各色菊花绽放,夺人心魄。   少女看到他眼中的惊艳,笑容绽放,比鲜花还要绚烂。春日暖阳洒在她瞳孔中,犹如揉碎的一湖春水,勾魂摄魄,也衬得她眼下的阴影分外刺眼。   转头离开,只丢下一句“不过如此而已。”   他没有回头,却感觉到卢君陌愤怒冲过来的脚步声,却被谁拉住了。   第二日,他便随兄长带兵北伐,十二岁的年纪,上战场,当肉盾都嫌太小,而这,却是他们兄弟最好的出路。   他与她从来就不同,他是犹如野兽一般被养大,即便衣冠楚楚、举止有度,也改变不了他野兽的本质。而她,是一朵被家族精心呵护的娇花,经不起风雨摧残。他的身边从来不需要一朵娇花。   刘煜揉了揉眉心,思绪被强行扯回来。那朵花,已经彻底消失,毫无痕迹,仿佛画本上从未画过它一般。   如此奇景,美得十分诡异,又美得惊心动魄黯然神伤,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粘在那处空白处,忘记回神,似乎在思考刚才那一幕是如何发生的。   “我想,那个陷害我的人,大概是想让陆姑娘的画像如刚才那样在人前消失,可惜了,我画的都是等身双面画,药水起效时间最多半个时辰,这点时间不够他勾勒完整个画像。”   众人一想,任谁在黑夜中看见这幅画中一个人慢慢消失,也会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突然之间,他们觉得有些可惜呢,没达到最大的惊悚效果。   “不对啊,既然是抹除痕迹,只要勾出人像范围,再将其他地方涂抹不就完了吗?何需浪费那么多时间?”此刻说话的是赵诚,他不是有意针对宋轶,相反,这是在别人找出漏洞前,帮宋轶拎出来先填上。   宋轶笑着摇头,“当然不行,我试给诸位看。”说罢,宋轶将毛笔又沾上药水,在没有朱丹彩墨的地方落下一笔,瞬间,画布出现一个焦黑的点,稍微用力一撮,那个黑点,便成了一个破洞。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条件。这药水是不能沾染到朱丹彩墨以外的任何地方,甚至在彩墨浅薄处,都不能沾染过多的药水,否则也会将画布毁去。药水的控制多一份则会毁坏画布,少一分则无法去除彩墨,寻常画师是不可能在描摹画像时做到这一点的,能让这幅画像消失的,必然是画中大手。”   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射向韩延平。这里,虽然人人都会琴棋书画,但是在绘画上能达到这种造诣的只有宋轶和韩延平。   “宋先生怀疑在下?”   宋轶非常老实地点头,毫不隐瞒自己的怀疑。卢君陌表示,她其实完全可以委婉含蓄点,他都看得出来小家伙是临时拉人来垫背,万一就不是韩延平呢?最后被打脸岂不是太疼。   刘煜却知道,小色狼既然敢当众断定,自是有十足把握,姑且看她如何为自己洗刷清白。   “就因为在下画技不错,便成为嫌疑人,宋先生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何况,这种药水应该不是什么人都会有的吧?宋先生随手就能拿出这东西,难保不是你自己……”   “韩先生是说我活得不耐烦了吗?”   话被打断,韩延平噎得差点背气。宋轶懒得听他狡辩,她相信韩延平早做好被揭穿的准备了,越是给他说话机会,他越会混淆视听,牵着众人鼻子走。   于是宋轶直接挑明:“你,当然没这本事!但给你药水,教你如何消除彩墨痕迹的人一定有这本事。”   “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懂吗?韩先生,你的冷汗出来了?”宋轶好心提醒道。   任谁被突然说中虚心事,都会被吓一跳,冷汗直冒,而韩延平此刻就是如此,只是他自己还未意识到,便被宋轶点明了。韩延平暗自稳定心神,正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宋轶显然不会给他这个喘息机会,补充道:“还有一件事,韩先生说对了,这种东西的确不是什么人都会有的,包括世代为宫廷画师的韩家,得到这种东西,我想,你一定舍不得将剩下的遵照吩咐丢弃,而会好好收藏起来,供以后研究。”   韩延平脸色瞬间得没了血色,双腿颤了颤,这个人,为什么她会什么都知道?   原本虞泰是想利用这些人的好奇心给刘煜制造了一个被动局面,而此刻宋轶系数还了回去,虞泰的心脏都被惊了一下。   虞少容分明感觉到父亲的拳头捏紧了,从来还没有人让他的父亲露出这样的情绪。因为那是一只蝼蚁,他们认为随便捏一下就死了,根本不成气候,谁知这只蝼蚁全身是钢刺,还没捏下去,自己先被放了血。   “去搜!”刘煜下令,“把韩延平抓起来!”   韩延平总算反应过来,“即便是我抹除了画像痕迹,但也不至于就获罪,司隶台凭什么抓我?”   这位宫廷画师还是这般天真!   “你还不明白吗?陆青枝的画像消失,跟她坠湖溺亡,一定不是巧合。本王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是有人害死陆青枝之后,借群芳图故弄玄虚转移视线。”刘煜面色波澜不兴,复又看向虞泰。   韩延平似乎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腿一下便软了,是两个小徒隶辛苦架着他下去的。其中一个还隐隐抱怨了一句,“一个画师,吃的什么,怎么这么重……”   听得此话的贵女们掩了掩嘴,没让自己的失态。   虞泰已经恢复平静,陷害宋轶,那可不是无的放矢,因为还有一项铁证是抹杀不掉的,此时此刻他们需要这样一个替罪羊来争取时间,怎能轻易放弃。他轻咳一声,“此事……”   “噗通”一声,虞泰的话被打断,只见那只小蝼蚁此刻一膝盖跪在刘煜面前,其他人或多或少露出惊讶表情,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显然看官们都懵逼了。   宋轶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民女有罪。”   一听此话,刘煜便明白了,“起来说。即便有罪,方才也算将功抵过了。”   宋轶不起,道:“此罪甚大,怕是抵不了的。”   刘煜非常配合地摆出一副司隶校尉做派,“你且说来听听。”   “昨日围场狩猎,长留王与民女想夺得魁首,但以我俩的实力,这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行了一个苟且之法,偷猎。嗯,就是偷取围场中人其他人的猎物,很不巧,负责盗取猎物的正是民女……”   话还未说完,那边卢君陌便道:“啧啧,难怪在下的猎物明明射中却少了两只,原来是长留王和宋姑娘的手笔,你们能从本将军手底下抢走猎物的,你是第一人!”   明明是偷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行为,卢君陌一句话,风向一下就朝着诡异的方向转变了。甚至有人符合着夸宋轶太能干了。虞泰的脸都气青了。   刘煜及时摆正了一下三观,“你们如此行事,的确不太厚道。”   “所以,民女也受了惩罚,把围场的马给丢了。”   刘煜摸摸下巴,“围场的马可都是精挑细选的千里良驹,这可是个大问题。”   身为同伴被无辜拉下水的长留王表示:“本王愿意千金购买丢失的良驹!”   “丢失只是其次。昨日听得中尉军中人说,搬运那三具尸体的马,跟民女丢失的那匹十分相似。为洗脱嫌疑,在查明事实真相之前,民女甘愿闭门思过,以证青白。”   话及此,围观之人尽皆明白过来,事情到这儿,已经不是他们能插口的了。   眼看替罪羊就要逃走,随虞泰而来的左辅都尉出口道:“末将不才,也统中尉军中事。中尉军纪律严明,断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事情随便说与他人听。此事未必就是她听说的,指不定是她自己做下的,到底是哪一种,当审个明白!”   众人肃然,刘煜点头,“赵都尉说得对,上林苑的中尉军昨日便由本王接管,但这个消息却无缘无故传到诸位将军耳里,本王也着实有些难堪。”   随同虞泰同来将领心中一凛,他娘的,这竟然是那只小狐狸随口丢出来的陷进?   “中尉军乃皇上亲军,本王奉皇命统上林苑中尉军查文宬郡主和虞孝卿失踪之事,没曾想,他们对虞将军如此忠心,连此事都没忘记禀报,而将本王禁令置若罔闻。”   “豫王殿下,中尉军绝对没有……”虞泰还想狡辩,刘煜一个眼刀丢过来,“本王记得虞将军来时便说,令郎失踪,令爱蒙冤。若不是中尉军传于你的,本王倒要问问,你是如何知道的?还纠结这么多心腹将领前来,莫非是想向本王施压?虞泰,这些年,你的担子越发大了!”   话落,虞泰及随同之人扑簌簌跪了一地,磕头请罪。   刘煜负手而立,“你们此来,想来是听了某些流言蜚语,认为中尉军要变天。是司隶台借机要铲除阻碍,拿某些人开刀。可你们忘了,中尉军是皇上的亲军,是京城重兵,护佑着朝廷重心,皇上将如此重要的职责交于尔等之手,不是为尔等家族谋私利,而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黎民社稷安宁。只有社稷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对百姓无愧,为朝廷效力,对皇上无二心者,又何须担心权势被夺?同样,本王舔为司隶校尉,若虞孝卿是无辜的,绝不会让他蒙受不白之冤!”   话说到这份上,虞泰等人还敢说什么。只得伏地听候发落罢了,总不能真的起兵造反吧?   “记住,不要在本王面前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即便一时有用,也保不齐什么时候被拆穿!既然你们来了,就顺便住下,看看这个案子是不是像你们想想的那样不堪,阴谋重重!”   “这,这个……”   刘煜完全不打算听他们说话,冲赵重阳下令道:“领五百徒隶入上林苑,另,调派一万卫慰军入驻!”   这分明是不信任中尉军要架空其在上林苑权力的意思。   看着来来去去的军士,围观众人完全被震慑住了,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豫王会如此直白地处理此事,完全没有迫于中尉军的淫威有一点委婉含蓄的意思,偏偏还名正言顺,把所有人修理得服服帖帖。   长留王道:“虞泰他们有机会说句完整的话吗?”   赵诚摸摸下巴,认真思考,道:“似乎,刚来时是说过一句的。”只不过把矛头指向宋轶之后,整个剧情就以一种诡异方式逆转了   卢君陌感慨:“这两个人的恶劣竟如此相似……”      ☆、第四十章 虚张声势   “你不仅会画,竟然还懂如何抹除, 是我小看你了!”作为嫌疑人候选人, 宋轶被关进了韩延平隔壁的房间。   门开着, 门口两侧各站着两名徒隶,园中各出口也皆有人把守。两人便隔了丈余地对话。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 “韩先生可知为何会有这种去除朱丹彩墨的药水?”   韩延平懵。   “其实很简单,朱丹彩墨价格昂贵, 颜色十分难调和,一旦落笔便无法修改,若图画稍有差错, 便只能作废。当然, 对于大家而言,即便是错误的笔触都能立时构建另一幅完美画卷,但对于某些能力有限的人,涂涂改改总是难免的, 比如我。你当那幅群芳图是一蹴而就的吗?我可是修改过很多地方才让自己满意的。”   韩延平想呕血, 他奉为神技的东西, 竟然是被这个家伙涂改着玩的?这种落差, 严重侮辱了韩家这个书画世家深厚底蕴。   “你到底是什么人?”宋轶的身份绝对不可能是个随便的民间画师那么简单!   宋轶笑,“我是画骨先生的徒弟,难道这一点还不够?”   韩延平差点被噎得没脾气了, 是的,任何不合理的东西,只要扯上画骨先生, 便会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韩先生可记得给你药水那人是谁?”   韩延平扬起高贵的头颅,“我可没承认什么。还是那句话,要我认罪拿出证据来。”   “咦,你竟然会怀疑司隶台搜东西的本事。他们的眼睛比鹰还敏锐,鼻子可是比犬还灵通!”   “这是赞美?”隔在中间被他们当空气的一个小徒隶幽幽丢过来一句话,宋轶转头看他,小徒隶目视前方,面色肃穆,她多心地左右看了看,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方才是你在说话?”   “是!”依然没任何表情,只是动了一下嘴皮子。   宋轶端了端小身板,坚定不移地说道:“是的,那是赞美!”   “谢谢。”   “不客气。”   果然,这边刚客气完,那边赵重阳便将搜出来的东西拿过来给宋轶和韩延平确认,随同而来的还有左辅都尉赵筠,以及随行的几名中尉军。   中尉军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跟在司隶台身后,不知道应该说世家大族太不把皇权当回事,还是说司隶校尉豫王殿下待这些人过于和善。   进得院子,赵筠的视线直接扫到宋轶身上,目光森冷,仿佛到口的猎物没有及时拆卸入腹令他很是恼火。   面对这种目光,宋轶淡然自若,抬手便是一揖,即便身为阶下囚也不失文人风骨。   赵筠挥手,让手下四下散去,这才抬手回礼。   对于一个不受欢迎的夜行者,面对过泰康城大小府邸的巡逻守卫,宋轶只需一眼便能分辨这些人看守的方位的绝妙之处。虽然他们分散在院子各个角落,但毫无疑问,这些人锁定的目标是她,整个房间,即便飞出一只苍蝇都逃不过中尉军的眼睛。   “赵都尉是否太抬举宋轶了?”   “哦?宋先生此话怎讲?赵某今日来不过是协助司隶台,担任看守之责。”   “把这七星阵用在区区在下身上,未免大材小用了些。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女子,你们随便一个人看着,我也是跑不了的。”   “哦?宋先生也懂阵法?”   “只是听画骨先生说起过,义国公虞灏所创的阵法,大大小小百余个,可惜随义国公府以身殉义,大多已失传,还在用的,怕也只有中尉军中属于义国公这一支系的家臣旧属。”毫无疑问,这赵筠便是义国公府旧臣。大概也因为对虞灏的尊崇,如今才会为虞泰所用。宋轶不由得在心中叹息,希望这位不要将忠义错付,到头来追悔莫及便不好了。   “画骨先生知道得未免多了些。”   “赵都尉说笑了,若连这些都不知道,又如何有资格统摄《惊华录》。”   “有些时候,知道得越多,越容易招来杀身之祸,这并非什么好事。”   “愚民有愚民的生存之道,智者有智者的立足之本,人生苦短,终有一死,何不死得其所?”   眼看这边谈话正朝着高深莫测的境界发展,赵重阳扣扣面皮,决定打断两人的谈话,“赵都尉,我们是不是应该先验证一下搜来的这东西?”   赵重阳指了指徒隶手里端着的匣子,那是收集证物专用的,为的是防止中途被人掉包。   当那只绿瓷瓶从匣子里拿出来时,韩延平脸色瞬间苍白下来,他道:“不用试了。”   他不信这天下同辈人中有人的画技能盖过他,宋轶轻而易举完成了他自认为无法完成的画作;他不信有人能破群芳图的奥秘,结果那是人家每天玩着的把戏;诺大的地方,他不信司隶台找到他埋在地下的瓷瓶,结果司隶台不过半个时辰便挖了出来。   他一厢情愿地坚信着那些不可能,而事实证明,不过是自己见识短浅,眼光狭隘。就如昨夜有人拿着这个瓷瓶告诉他可以给群芳图一点颜色看看,他也可以做出让所有人惊叹的事,他明知道这其中有阴谋,却还是答应了。   不是他经不起这项“神技”的诱惑,而是他自信地认为,即便有阴谋又如何,并不会对他本身造成伤害,相反,宋轶却可能因此吃瘪。他很想看看那个把他踩到尘埃里的女人从云端跌落泥藻的凄惨模样,更想看看,在这一神技展现在她面前时,她会露出怎样的震惊和艳羡。   他要赢她,从他输得体无完肤无颜见人之后,他迫切地需要赢她一局,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站在阳光下,面对其他人的目光。   可没想到,结果,不过让自己输得更惨而已,让他更明白自己的愚蠢和浅陋。   “正如宋先生所说,昨夜是有个人将这个瓷瓶给我,让我将群芳图中陆青枝的画像抹去。但是,我并不知道陆青枝遇害,以为只不过是贵女们之间的恶作剧。”   “那给你药水的人是谁?”   “我可以画出他的容貌。”   韩延平的功力自然也不是吹嘘出来的,他画的人像也可以做到栩栩如生,虽然不及宋轶那样惑人。   很快,上林苑中各院管事被召集过来,但是很遗憾,并没有人见过画像中这个太监。   “韩延平,本官劝你老实交代!”赵重阳从来不算是个好脾气,此刻更是勃然大怒。   相反,左辅都尉赵筠表现却很淡定,几乎没插一句嘴,充当一个本本分分的旁观者。   司隶台问案当然不是非得以这种和平手段,即便遵从刑不上大夫的礼制,他们也有千种方法让对手招供,但因为赵筠的存在,赵重阳不得不把那些招数收敛起来。   “也许,韩先生并没有说谎。”身为正禁足的嫌疑人,宋轶搬了一张椅子,一张小几,坐在门口一边品茶一边欣赏赵重阳问案。那姿态十分悠闲自在。   三人转头看去,只见她正惬意地捋着茶末子。   “其实吧,对方既然有心利用韩先生,又怎么会轻易让他知道指使者是谁?何况,这种技能是他手把手教你的吧?这可也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做到的。”   “什么意思?”韩延平懵了。   赵重阳拱手:“请宋先生明示。”   “我的意思是,韩先生见到的那人并非什么太监。”   “那不就是韩延平说谎?”赵重阳的脑神经当真十分简单。   “非也!既然是大有来头,又怎么可能让韩先生看到他真面目,想来,他是易容了,在上林苑找不出此人不稀奇。”   赵重阳蓦地醒悟,要论易容非这位莫属。他可还记得当初为了寻找那个觊觎他家殿下美色的“宋先生”,硬生生从目击者口中得到几十张画像,长相各异,连性别都不同。   任谁也不会相信那个宋先生会是这个宋先生,但赵重阳此刻是真信的。   论易容术,怕整个泰康城也无出其右者。果然不愧是画骨先生的嫡传弟子,本事着实了得。   韩延平也意识到自己成了替罪羊,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本是文弱书生的他,气急愤懑之下,身体都有点摇摇欲坠。   宋轶老神在在地看着他,这富家公子啊着实娇嫩了些,这么一点风雨都经受不住。   “韩先生可能画出他的等身像?无论易容术何等高明,总有些地方是无法改变的,或许,我能还原出他本来面目。”   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连守在宋轶门前那个面瘫小徒隶都将视线落在了她脸上。所有人眼中都有写着震惊,但更多的是怀疑。   “刻骨画像我都能做到,区区一个易容术还能难倒我?”   “你、你真的能?”韩延平嘴唇有点抖。   “当然。不过,我宋轶从来不会给人白白做事。若是寻常画像,一百两银子足以,但是今日你却差点害得我深陷牢狱,自然不能按寻常人算,五百两银子,你若愿意,这个人我帮你找出来!”   身边的小徒隶抖了一下,这样大义凌然地乘火打劫,也没谁了。   韩延平想了想,他想的当然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宋轶的话有几分可信度。毕竟自己才陷害过她,她会这么好心帮他?会不会乘机坐实他的罪名?   但眼下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只能赌一把。   掏出一叠银票,亲自送过去,韩延平郑重一揖,道:“此事便拜托宋先生了。若宋先生能帮我洗脱罪名,他日,还有重谢。”   宋轶翻着银票撇撇嘴,五百两,这可不是小数目,这个败家子随手就掏了出来,自己是不是开价太低?这个时候改口要一千两会不会不太合适?   宋轶眼珠子转悠了两圈,见所有人都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有敬畏,有震惊,还有点莫可名状的诡异。   她轻咳一声,端了端小身板,也郑重承诺道:“韩先生放心。宋轶定不辱使命!”   一个时辰后,刘煜一便听赵重阳禀报事情始末,一边继续查看围场地图,仿佛只是听到宋轶吃了只鸡腿一般的寻常事。   赵重阳觉得,这等稀奇事,他家殿下应该多少表现出点震惊来。   刘煜听完却头都没抬,只道:“她这是在虚张声势。”   “咦?”赵重阳觉得自己单纯的脑细胞又没能接到他家殿下的脑回路。   “派人去把孙朝红找来。”   赵重阳不太乐意了,“殿下有何吩咐,属下也能做到。”   刘煜放下围场图纸,冷淡道:“包括给宋轶守夜?”   赵重阳一凛,终于明白过来所谓虚张声势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男女大防还是要讲究的,属下这就去办。”   “秘密行事,别打草惊蛇!”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对峙 我只是惜命。   虞少容跪在冰冷的地上, 眼角挂着泪珠儿,但眼睛却并没有红肿,她故意抽泣了两声,偷眼看自己的父亲,可惜, 这次, 父亲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原谅她。   她在这里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 又冷又饿, 狠心的父亲却连一口水都不给她喝。   “我不是故意推她落水的,是她自己没站稳!”见父亲不理, 虞少容将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够了!”虞泰平素骄纵她, 可不意味着能骄纵她杀人放火!   被父亲一吼, 虞少容吓得抖了抖,但一直骄纵惯了, 从来不知道低头为何物, “陆青枝不过是个太乐之女, 还是庶出, 本就没资格跟我们这些大族嫡贵女站在一起。还没一点自知之明, 竟然口没遮拦将兄长的事情在御前和盘托出, 让兄长为千夫所指, 诬陷虞家, 她万死难辞其罪!女儿只是一时气急,并不是真要杀她,这也是她运气不好, 掉进湖里!”   “啪!”这一耳光极为响亮,别说虞少容了,连虞泰都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巴掌,有一丝恍然,他,似乎从来没打过这个孩子。   赵筠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也愣了愣,虞少容感觉到赵筠的气息,终于回过神来,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这回是真的哭了。   虞泰手掌收起,却一时竟有些无措。赵筠掏出手帕替虞少容擦了鼻涕眼泪,虞少容委屈地缩在他怀里,哭得可怜巴巴。赵筠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事已至此,伯父责罚容妹又有何用?被司隶台的人看见,反而麻烦。”   虞泰叹气,“他们兄妹俩若有你一本懂事,我也无需如此忧虑了。如今虞家今日不同往日,为夫大概也替你们兄妹撑不了几日了。你们还这般不争气,教为父如何能安心。”   虞少容本来是极委屈的,但听得父亲这般口气,突然有些被吓到了。她年纪是小,不太懂,但这犹如交代遗言一般的语气,让她心头没来由地慌乱。   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她是知道的,但她从来不认为父亲会真的倒下。父亲也不能倒下,他倒下了虞家怎么办,她怎么办?   “阿爹……”虞少容膝行两步到虞泰脚边,可怜巴巴地扯着父亲的衣摆,抬起带着指印的小脸望着虞泰,虞泰一下便心软了,叹了口气,扶她起来,轻轻摸了摸有些红肿的脸颊,“陆青枝的事,就当没发生,你先回屋,我有事跟赵筠商量。”   虞少容看了看,这次没有任性,乖乖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赵筠将宋轶和韩延平那边的事情一一禀明,自然没有遗漏宋轶说的那件事。   刻骨画像他是听说过的,玄乎其玄,但似乎这是真的。宋轶能刻骨画像,说不定她真的能还原易容者容貌。   虞泰听完,眉头锁得更紧了。   “你觉得,她会不会是虚张声势,想借此引蛇出洞?”   常年在权利漩涡打拼,他们当然会阴谋论一翻,但若万一是真的呢?何况,目前他们找不到宋轶说谎的目的和立场。她只是一个民间画师而已,这里,没一个人是她招惹得起的。   “不管她是不是真有此本事,且看看再说。我已经派人看守整个院子,若真是引蛇出洞,司隶台那边一定会部署人手守株待兔。无论他们如何部署,都不可能逃脱我眼线。”   虞泰点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拍拍赵筠的肩膀,“此事把你扯进来,实非我本意。伯父只是担心连累于你。”   赵筠道:“是伯父收留我母子二人,若没有伯父,我母亲与我,也许早就死在十年前那场灭门之灾中。”   “你母亲本是虞家人,你何须见外?”   赵筠的母亲是王夫人虞芷兰的贴身侍女,也是虞家嫡系的家生奴才,王氏一族被灭,义国公虞灏携家眷于刑台自刎正名。赵筠的母亲若非为了他怕也追随而去,幸而被虞泰阻止,虞泰不但收留了他母子,还将他们视为亲人相待,而且是在前朝未覆灭,顶着巨大风险的情况下。   这份恩情值得他以性命相报,不过是以母亲所授技艺故弄玄虚,扰乱一下案情而已,实在微不足道。只可惜,他自认为高明的手段,竟然见光死,这着实让他震惊。   “母亲曾说,这洗颜露是王夫人做来画画用的东西,母亲因为时常帮她制作洗颜露所以才传承了这门技艺。可宋轶那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是赵筠最大的疑惑。   虞泰想了想,“画骨先生是一位书画造诣十分高超的画师,从宋轶画画便可见其厉害之处,姑且不论刻骨画像,单是那幅朱丹彩墨透视画足可以称为巧夺天工之作,当年堂姐可都没这造诣。堂姐能想到洗颜露的研制,他未必想不到。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他依稀记得,堂姐未出阁前,很喜欢办诗画会,其中有一个寒门子弟,画画造诣颇高,那洗颜露似乎是跟他一起做出来的,为此堂姐十分看重他。当时虞家上下都怕这位姿容出众的堂姐会干出什么士庶不宜的事,暗中给那个书生施压,那人最后再没出现过。   “伯父想到什么?”   虞泰摇头,“没事。”这些陈年往事,又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显然不适合现在拿出来说,但转而一想,虞泰又道:“洗颜露的事,你可以查查。若画骨先生与堂姐有关系,说不定能为我们所用。”   拉拢画骨先生,赵筠有些头疼了,“那现在宋轶那边?”   “她若真威胁到我们,杀无赦。”   赵筠领命而去。他需要看看司隶台那边的部署是否有变动,由此便能基本判断宋轶这到底是个局,还是纯粹是为了破案脱身。   子时更鼓响起,宋轶依然坐在门口,只是将原本的椅子换成了一张榻,将小几换成了更高的桌子。院中徒隶和中尉军将士尽皆侧目。   韩延平也还未睡,看着她进进出出有些焦灼,“宋先生这是做什么?若是累了,回房中歇息不是更好,更深露重,小心着凉?”一个姑娘家,不会是想在门口睡觉吧?太不成体统了!   宋轶搬完,这才抹了一把额间细汗,道:“我只是惜命。万一幕后主使知道我能破解他易容术,难保不会乘机杀人灭口。想来,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他更不容易得手。”   韩延平的那些个腹诽不满,在听完这话后便烟消云散了。他知道很多庶民为活命是不会顾忌什么礼义廉耻的,士大夫的风骨岂能指望她能有?但宋轶接下这事,多少是因为他,基本的道德良知他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那韩某便也在门口陪先生一宿。”   在画完那个太监等身画之后,韩延平仔细向赵重阳打听过刻骨画像这回事。因为之前只听京兆尹府尹赵诚提起过,但事情如何他并不清楚,只知是能复白骨生貌这种玄乎其玄的神技,多少会觉得是画骨先生或者漱玉斋为博名头吹嘘出来的东西。   但赵重阳是当面见识过宋轶如何复白骨生貌,能将一堆碎骨复原出死时模样,还能将身前模样画得一般无二,这种技艺早已超出书画的范畴,而是真正的神技。   不过几日时间,这个女子一遍又一遍的刷新着他的认知,这才意识到故步自封的可怕,再细细回想之前自己的各种自恃身份,简直可笑至极。   宋轶搬好,便坐在榻上,仔细揣摩韩延平那幅画,心无旁骛,似乎想就此通宵一宿。   院外,缩在阴暗处的孙朝红瞥了一眼赵重阳,用手势询问:她到底在做什么?这样大张旗鼓,我怎么潜进去?你确定她需要我保护吗?   这分明是要将她拒之门外的意思。她在此蹲了一个时辰了,都没有找到一丝潜入的机会,这还是头一次。   赵重阳扣扣面皮,也有些懊恼,为什么每次碰到宋轶他都会感觉脑子不好使呢?   “这个,也许我们得换个方法。她既然在门口,你且先盯着,只要不出事便好。”   赵重阳悄悄离开,又往刘煜那里报了一次,刘煜愣了一下,显然对此也很意外。   “她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接下韩延平的麻烦事,无论宋轶是否有能力拆穿易容者真容,性命都会受到威胁,她不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但今夜做出来的姿态着实诡异了些。   “我去看看吧。”   刘煜放下手中忙碌的公事,往那边走了一趟。一进院门,他便意识到中尉军的站位看似寻常却并不寻常。   走到灯下,宋轶正在对着那幅等身画像比划着什么。而另一头,韩延平已经窝在椅子里睡着了。所有徒隶中尉军凝神静气,竟一丝声音也无。见得豫王驾到,门口的两名小徒隶行了一礼,刘煜示意了一下,两人也没出声。   刘煜眼睛盯着宋轶笔下,但注意力却随着眼角余光扫描,片刻后,蓦地一惊,再度看向宋轶的脸。   不可能!   当时他脑中就闪出这三个字。   宋轶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刮她的面具,猛地抬头,不期然对上刘煜的眼,眉眼随即露出一个猥琐笑意,“殿下何时来的?”   一副受宠若惊模样,仿佛后宫嫔妃望穿秋水终于盼到皇帝驾到一般。   刘煜觉得背脊有点发凉,面皮有点僵,半晌扯出一句话,“听闻宋姑娘能破解易容术,本王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宋轶定不负殿下厚望。这易容术我已经有谱了。”   “哦?”   “最多明日傍晚,一定能画出来。”   刘煜点点头,“那本王期待宋姑娘的好消息。”   宋轶拱手,刘煜走得十分干脆。   刘煜出来,赵重阳跟了上来。刘煜低声说道:“那院子,不能进。”   “啊?”   “中尉军的眼线毫无死角,就算飞进一只苍蝇他们也能准确捕捉到,何况是孙朝红这样大一个大活人。”   赵重阳又懵了,“难道宋姑娘看出蹊跷,才会如此行事?”   刘煜默。   若非他熟悉虞家那些阵法,他也不可能一眼看出中尉军的部署。这个宋轶是真有如此本事?还是误打误撞?   刘煜有些烦躁,一滴水就这样砸进他心湖里,明明微不足道,却在平静湖面上荡起了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想多了,却又架不住要往那方面想。   “那现在该怎么做?”   刘煜深吸了一口深秋凉气,“不急,她既然敢接下这档子事,必然是有安排的。暗中观察,注意配合。”   头一回,他竟然命令手下去配合一个女子。头一回他竟然看不懂她布的局。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诈罪(修)   韩延平醒过来时, 天刚蒙蒙亮。迷蒙着睡眼醒了醒神,半晌才搞清楚眼下情形。   转头看到那边宋轶趴在桌上睡去,韩延平愣了一会儿,从屋里取来被褥,托小徒隶递过去, 一直站在门口几乎没动的面瘫小徒隶盯着那被褥看了良久, 才伸手接过, 僵着身子, 在宋轶身边,手里拽着被褥, 却不知道如何下手, 只好抬眼看对面的徒隶。   对面哥们示意他披上就行了。于是乎, 被褥隔空落下,宋轶的头没了。对面哥们扶额, 这种一看就没跟女人打过交道的雏儿真是伤脑筋。   “她身上又没长刺, 你隔那么远干嘛?拉下来点, 别闷着了。”   面瘫小徒隶有点慌, 手心全是汗, 脸上却一丝不表, 硬着头皮, 僵着手将被褥往下面拽了拽, 堪堪露出半个毛茸茸脑袋,突然那脑袋便动了。小徒隶差点吓得魂飞魄散,笔直站好, 人都僵成了一尊雕像。   宋轶从被褥里探出头,第一眼便看见小徒隶过分坚硬的身子,晚眼一笑,道:“谢谢。”   那头的韩延平听得此话,眉头皱了皱,他意识到自己的好意被人冒领了,这感觉别提多郁闷了,偏偏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还不好意思提出来。再看那个完全没看他一眼的家伙,心里有股气憋着,分外难受,也不想想这些冷心冷面的徒隶会帮她拿被褥?太蠢了!   韩延平哼了一声,双手往身后一背,昂首挺胸进了屋。身为世家公子,他才不屑于跟一个小画师计较。   宋轶完全没注意到韩延平那边的情况,因为面前这个小徒隶实在太可爱的了。   不过一个谢谢而已,竟如突然点燃的炮仗,血红色直从这侧的耳根直炸慢全脸,但,即便如此,小徒隶依然面瘫得很标准。   宋轶一下乐了,笑嘻嘻地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可说了亲事?”   小徒隶的身板僵成了铁板,有点摇摇欲坠的趋势。   “他叫薛涛,今年十五,尚无说媒。宋姑娘待如何?”一个冷淡的声音传过来,宋轶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刘煜已经进了院子,此刻离她不到两丈远,负手而立的气势特有威严。   “这小徒隶生得可真好。”   “禽兽。”   “……豫王殿下说什么?”宋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刘煜下颌微微一抬,道:“本王打算给你找一个贴身侍卫,孙朝红如何?”   “何必麻烦京兆尹呢?小涛涛就很好啊。”一边说,还一边看着小薛涛,薛涛只感觉眼前一片空白,脑子烧得嗡嗡作响。   “他才十五!”刘煜忍无可忍。   “我就喜欢鲜嫩的。”   “禽兽!”这回,所有人都听清楚了这两个字,满园的徒隶中尉军将士尽皆看过来。这气氛略诡异啊。   “噗通!”   小涛涛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还可怜巴巴地抽搐了一下,毅然决然地昏死过去。   众人侧目。   “呃……”   监视了一夜,双方都没有任何动作,刘煜得出三种可能性:   其一,对方根本不相信宋轶会画出易容者画像,自然无须顾忌宋轶的画像;   其二,对方相信宋轶的本事,但这个易容者身份无关紧要,即便宋轶画出来,也无法对他们造成打击,是以会无动于衷;   其三,对方将信将疑,在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并不打算轻举妄动暴露目标。   然而,宋轶却在努力表达一个立场:她能画出来,而且担心自己的生命会受到威胁。这是要让对方相信她能力的意思,无疑,这是一种诱导。同时,她似乎确定这个易容者是对方无法随意抹杀的人物。   她将立场表达得如此鲜明了,司隶台还不给于明确的保护,反倒看起来于理不合,惹人怀疑。   他倒要看看,这只小色狼在虚张声势之后到底凭什么引蛇出洞,对方可是老狐狸,可不会随随便便就被骗到。   最终孙朝红站在了宋轶面前。宋轶终于能从大门口转战屋内,看着这个英俊帅气的女汉子,她觉得很不是滋味儿。   “你来做什么?”   “看你有没有红杏出墙。”   宋轶翻了个白眼,孙朝红也不理她。这个小妮子就是好色,把人家好好的一个小徒隶这回吓得恐怕要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了。   在屋里转了一圈,孙朝红选了一个位置,既可以看到屋外又可以尽观屋内,这才安心坐下。宋轶见她不打算走,过来低声冲她耳语了几句。   孙朝红愣了一下,“你确定吗?我若离开,你出什么事,可别耐我头上。”   “放心,昨夜一整夜都相安无事,可见他们是很有耐心的。我想在感觉到确凿威胁之前,他们是不会动手的。不过,你只有两个时辰,别让我失望。我可没信心能熬过第二个晚上。”   孙朝红没有立刻走,而是在守了宋轶半个时辰后,借尿遁了,不到一刻钟,另一个孙朝红进了屋。宋轶一看赵诚那张弱不禁风的脸,露出一副了然姿态。   “就你这伪装伎俩能骗过中尉军眼线,可真不容易啊。”   赵诚得意地扬扬脑袋,“本来卢君陌要来的,不过他的身材太魁梧了,根本掩饰不住。”   宋轶暗自抹汗,“幸好他没来。”   孙朝红的到来,赵筠自然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心中惶然:难道宋轶真能破解画中易容术?这太玄乎了。   他看了看外面游走的徒隶,执金吾一行被限制在一个院落里,包括他,都在这些徒隶监视的范围中。两边监视都如此严密,形势一下陷入一团僵局,而唯一在顺利发展的便是宋轶。明明没有正面对峙,赵筠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宋轶带来的莫名恐慌,虽然淡薄,却不容忽视。   要破解这个易容术,当然不简单,宋轶废了上百张纸,连脸部容貌都没能画出来。这些废弃的纸团被小徒隶搬出去,准备烧掉,点火的间隙,一个转身,便有一两团被人顺手带走了。   赵筠将纸团展开一看,只是各种各样的脸型,并没有定论,或许,他是太高看她了。   两个时辰后,赵诚去茅房,这回回来的是真的孙朝红,自然也带来了宋轶想要的消息。   孙朝红在宋轶耳边轻语,说完让小乞丐们四处打探到的情报,不解地问道:“你怎么要查左辅都尉?”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中尉军中将领大多是虞家亲信,这个左辅都尉家世很单薄,听说是虞泰收留的一对孤儿寡母。能死心塌地为虞泰卖命并没什么意外。宋轶竟然叫她去打听赵筠的身世。   这一打听,孙朝红还真开了眼界,赵筠的母亲是王夫人虞芷兰的侍女安媛,虞泰当年没能救到自己的堂姐,但救了安媛和她的儿子,并当亲姐姐一般看待。不但给安媛母子安身立命之所,还悉心培养赵筠,让他进中尉军。   从这点看,虞泰还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只不过,孙朝红实在看不出来这事跟眼下的案子有何关联。   “那确认了吗?”   宋轶点头。   申时初刻,有又一箩筐的废纸被搬出,在废纸焚尽前,同样有几个废纸团被人带走。   这次,废纸上有了统一的脸部轮廓,甚至还多了一双眼睛,相似却又不同的眼睛,表示画它们的人正在按照某种规律摸索着什么。但毫无例外,都跟镜中的自己有那么两三分像。   赵筠的脑袋被炸得嗡地一响。   两三分,其实都不能说是像,但有心人代入,便会将这不像也看成像,尤其是眼中□□相似的时候。   若是将五官都刻画出来,凑成一个整体,这三四分就会变成五六分,届时便是真的像了。   虞泰也暗暗心惊,这等技艺,太骇人了。若是为己所用,必然是大才,但不能为己所用,便是大害。   “看来这个宋轶,不得不杀了。”   “伯父莫急,此事交给我处理。”他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破绽而把虞家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   出了院子,便见玉湖两侧不时探出来的脑袋。   芳华园和青云院的贵女公子们,都知道此事,对宋轶的神技大多数人坚信不疑。如果宋轶画出那幅画像,大概真没几人会怀疑她画的真假。   这就是权威,是她利用几天时间,利用惊人画技在人心中建立起来的无法撼动的权威。   赵筠来到宋轶房间时已经是申时末刻,正是中尉军换班的时候,也是各院晚饭时间。豫王乃至芳华园和青云院的众人无一不在侍从的陪侍下用膳。一刻钟,这是最保险的时间。赵筠提了食盒往宋轶所在的院落走了一趟,不大的院子,溢满食物的香味。   进得屋内,宋轶正在伏案画画,桌子上摆着两碟小菜,孙朝红片刻前接到赵诚的书信,此刻应该已经在去玉湖湖心亭的路上。   “赵都尉?”宋轶抬头。   赵筠将食盒放在桌上,走近去看她画的画像,半个多时辰过去,那双眼睛相似度又提高了两分,鼻子嘴巴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尽管早有心里准备,可看到这张不完整的脸,赵筠还是受到了震撼。   “咦……”宋轶陡然睁大眼睛,视线在赵筠和画像来回扫视,尽管带着面具,眼中的惊讶和恐慌也准确地透露了出来。   赵筠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宋先生怎么了?”   宋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你、你该不会是……”   “是什么?”   宋轶猛吸一口气,脸上迅速恢复平静,“你,就是那个假扮太监去找韩延平的人!”   “宋先生说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绝对就是他!此刻你在这里,是想杀我灭口吗?”宋轶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因为门被关上,她看不到门外的人,随手推开窗户,只见窗户不远处站着的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倒在地上。   宋轶的视线迅速落在那个飘着浓郁香味的食盒,“你就不怕暴露?”   “暴露什么?这种迷香不用一刻钟,便能烟消云散,查不到任何痕迹,里面的饭菜还是饭菜,而我,不过是个好心来看嫌疑人,被无辜牵连的人,至于你,呵呵……”   孙朝红正朝湖心亭去,半道遇上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刘煜。   “你怎么会在这儿?”   刘煜皱眉,孙朝红晃了晃手中纸条。刘煜神情一凛,“愚蠢!”丢下这两个字,人已经飘得没影了。   难怪方才吃饭时就一直心神不宁,原来所有安排终究是有空档的。   刘煜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院子,看到倒了一地的人。屋子里传来东西被砸坏的声音。   刘煜几步冲到门口,只见赵筠挥起匕首,正往宋轶心口刺。那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本能地冲过去,将宋轶拖开,匕首堪堪从他的手臂擦过去,带出一滴鲜血。刘煜正要抬手给赵筠一拳,那个行凶者却直挺挺地趴到地上去了,仿佛刚才那一击是他费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刘煜:“……”   宋轶看着他方才冰冷却难掩急切的脸色,委婉含蓄地表示:“那个、他中了我的迷烟。”就在说出这句话那一刻,刘煜脸上只剩得干干净净的冰冷。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所以,外面的人是你放倒的?”   宋轶无辜地睁大眼睛,“当然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敢这样大胆。只是孙神捕离开,剩我一个人,我总要防一手的,谁知道,他真来了。”说罢,还长长吐了一口气,感慨道:“果然不能把自己的小命交到别人手上,太靠不住了!”   听得这话,刘煜的脸略黑。   孙朝红姗姗来迟,只是外面的人已经相继转醒,但并不妨碍她知晓发生了什么。   冲进屋里,地上有血,但宋轶完好无损,反而是那个凶手衣服脏乱,身上带着各种淤伤,一幅遭到蹂.躏的模样。   孙朝红:“……”   赵筠醒过来,看到刘煜、赵诚,还有孙朝红、宋轶,知道这次自己输得很彻底,一直悬着的心反而落了地,但这并不表示他会乖乖认罪。   “你不想说点什么?”刘煜问他。   “豫王殿下想听微臣说什么?莫非豫王是怀疑我是来杀宋轶灭口?若真是如此,宋轶断不可能此刻还活着,你们也看见了,是我中了迷香,是我被袭击了,宋轶才是罪魁祸首!”   咦,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不可小觑啊。其他几人面面相觑,这明明是很简单的伎俩,可偏偏一时竟找不到词戳破他。因为以眼下的形势看,的确宋轶也很有嫌疑在栽赃嫁祸赵筠啊,毕竟谁都没看到赵筠把其他人迷晕,而他们赶来时,晕着的反而是赵筠本人。这……   “如果豫王说的是我拿匕首刺宋轶的事,那纯属自卫。在深中迷烟的情况下,若是换做在场任何人,可会束手就擒?”   赵诚很诚恳地点点头,“赵都尉有理。”   孙朝红冷眼瞅他:你到底站在哪边的?这分明是要栽赃陷害。   刘煜问宋轶:“你怎么看?”   宋轶淡定说道:“赵都尉的确讲得很有道理。那请问,我这样处心积虑陷害你,是何目的?”她并不介意听听赵筠为自己铺陈的后路。   “目的?画骨先生统摄《惊华录》,引导天下风评,泰康城乃至九州天下名人义士都受其左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卢君陌突然登上风云榜手,力压群雄,这不正是画骨先生想为他铺路的明证吗?接着陷害中尉军,先是京辅都尉虞孝卿,再是我这个左辅都尉,我想,你的目的是想助卢君陌登上执金吾之位吧?”   好家伙,这境界提得可真高啊,稍微对画骨先生有点忌惮的,说不定就借此机会把画骨先生和《惊华录》一网打尽了。试问被一个被人左右的将领,皇帝哪里敢重用,即便这是假的,也难保不顾及这一层,那万一这就是真的呢?   赵筠的确聪明,既把宋轶拉下了水,还连带打翻了他们最顾忌的画骨先生,同时把竞争对手卢君陌也喷了一身粪,一箭三雕,难怪他敢堂而皇之孤身前来行刺,这路铺得可太深远了。   这回连刘煜都听得皱了眉,若赵筠不认罪,只将这些言论往外一散播,足够中尉军将士群起而攻之,届时不管是司隶台,还是画骨先生,都无可奈何。   “证据呢?”宋轶不慌不忙。   “证据之一,在围场运送尸体那匹马。你可以狡辩这是巧合,但那幅画呢?谁能保证那个假扮太监的人不是宋轶你?你自己也证明有能力轻而易举就将画像抹去,而且洗颜露只有你有,你随身携带的洗颜露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方才你说什么?洗颜露?那是什么?”   旁听三人也精确地捕捉到这个词。赵筠神色悚然,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泄露了什么,但此刻绝对不能表现出心虚,于是他道:“那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呃,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因为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听你的意思应该是抹去朱丹彩墨痕迹的东西,不过,可惜,我用的不叫洗颜露,我也从来没说过这个词,连韩延平也从未提起过,赵都尉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你、你是在狡辩!”   “我可没有,不信可以把两种药水对比一下,未必会如你想的那般是一样的。”   赵筠突然惊觉,若真有人能分析出其成分,他还真不敢保证宋轶所用的药水跟他提供给韩延平的是同一种。   “怎么?心虚了?其实你说那么多,都是废话!人人都知道我在画易容者画像,只要这画像拿出来,便足够了!”   “只是以一张画像就破解易容术?这等巧言谁会信?”   “可是你信了!而且,我画出来的正是赵都尉你!”宋轶随手将两幅画像抖落给他看,一幅是那个太监的图,与他曾经易容扮相有九分相似,另一个是他本来模样,跟本尊几乎一模一样。   “就凭这个,何以为据?岂不是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谁都可能成为嫌疑人?”   “可我画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跟虞家有莫大关系,还试图刺杀我的你!这,便足够了!”   赵筠的镇定终于被击穿,露出苍白惶恐之色。   一直看好戏的刘煜终于肯说话了,启口道:“赵筠,你无辜与否,你心里最清楚。就凭这两幅画,就凭你袭击了宋轶,这个罪名你便洗不掉了。当然,你若真想要更切实的证据,本王可以成全你,只是怕最后的结果你会承担不起!”   这,分明是威胁!   若真让司隶台顺着他这根藤去摸虞家这颗大西瓜,后果不堪设想。   赵筠长吸一口气,“好,我认!前日听说虞都尉的事,我便潜入了山林苑,找陆青枝文明原委,一时气愤才将她失手推入湖中,为了掩盖真相,故弄玄虚才有了消除画像的事,只不过,我没办法用易容的身份靠近那幅画像太长时间,才借了韩延平之手。”   就这么轻易地将两件事情全部揽过来,倒让四人有些吃惊,但这也在情理之中。   “你,这罪,认得倒是顺畅。”   “呵呵。既然被司隶台抓到破绽,不认也是不行的。”赵筠笑答。   刘煜挥手,让小徒隶将人带下去,并同时将宋轶画的嫌疑人画像挂出来。   赵诚叹息:“所以,这个案子比的不是别的,是谁够流氓够无耻?”这分明从头至尾就没什么确实可靠的证据,就这样逼着人家把罪给认了,是不是略无耻啊?   倒是孙朝红看着拿出去的画像,十分震惊,“没想到你竟然真能通过画像破解易容术!”   宋轶翻了个白眼,“你可真天真,这种话也信。”   所有人尽皆转头,宋轶坦白道:“那不过是诈他招供的权宜之计,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自己跑出来?”   赵诚恍然道:“所以,你根本破解不了易容术,只不过以此拖延时间,查到嫌疑人,又借画像画出嫌疑人模样作为试探,这才引赵筠出动?”   “啪!”赵诚十分激动,又拍了一下桌子,目光灼灼,盯着宋轶,道:“你太聪明了!我都被你骗了!”   孙朝红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愚弄。刘煜虽然不意外,但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凭什么断定是他?”   似乎从头至尾,从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个易容成太监的人会是赵筠。   孙朝红和赵诚不约而同看过来,非要从她脸上挖出个窟窿不可,宋轶突然觉得头皮有点麻。她这是把自己给坑了吗?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阶下囚(捉虫)   为什么怀疑赵筠?   赵筠是左辅都尉, 又跟虞泰关系非常,他维护虞家是理所当然的。在他袭击宋轶之前,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的嫌疑。   刘煜看着宋轶,宋轶默默流着冷汗,小脸儿瘫得那叫一个标准啊, “其、其实, 那是运气。”   “什么运气?”刘煜显然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意思。   “呃, 就是, 那个……”   三双眼睛同时望着宋轶,压力好大。   宋轶叹了一口气, 只好老实交代, “你们知道他说的那个洗颜露吧?”   “没听过。”刘煜很给面子。   宋轶僵了僵, “此事吧,说来话长。”   “我们有的是时间。”赵诚诚恳表示。   宋轶无辜地看着孙朝红, 眼神可怜无比, 孙朝红轻咳一声, 表示:“要不, 让她先吃饭。看她样子蛮可怜的。”   宋轶横了孙朝红一眼, 这算个什么解围啊!   “算了, 这话不说清楚恐怕我也吃不下去。赵筠的破绽不是别的, 就是那瓶洗颜露。”   “你不是说你和他的东西不一样吗?”   “药液成分是有些不一样, 只是我用的更好一些,他用的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配方。”   “所以,你跟他有渊源?”   “不能说我跟他有什么渊源, 而是画骨先生跟他母亲或许是认识的。”   此话一出,三人都炸了。   画骨先生的来历从来没人知晓,突然牵扯出一个跟他有关系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十分震惊的。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们,你们不得向任何人提起,能做到吗?”   赵诚和孙朝红自然没异议,但刘煜神情一凛,“你是在要求本王还是在威胁本王?”   “是请求!”他娘的,你至于吗?   宋轶愤愤。   “好吧,我答应。”   宋轶又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启口,“其实,画骨先生跟虞家曾经有些渊源。准确说,是跟曾经的王夫人有些渊源,那还是在王夫人未出阁之前。两人虽然没见过对方真容,但在王夫人举办的诗画会上,隔着帘子神交过几次的。洗颜露是他们一起研制出来解决朱丹彩墨错笔的。两人一度引为知己,但后来因为士族寒门的一些陋习,画骨先生被驱逐,直到八年前大宋建立才回泰康城。至于王夫人,人早已作古。只是意外的是,洗颜露这样的好东西王夫人竟然没有流传下来,想来是失去画骨先生这个知音,就如伯牙摔琴,便再没有用过此物。”   孙朝红特单纯,“别人不知道此物也就罢了,豫王殿下怎么也不知道?”还目光灼灼地向刘煜询问。   刘煜脸色变了变,赵诚默默扯了孙朝红一把,拱手道:“事情我们也听明白了,那就不打扰宋姑娘用膳了。”说罢,拉着孙朝红就走。   孙朝红不明白了,“难道我说错了什么?”   赵诚轻咳,“也不算,豫王虽然跟豫王妃成亲了一年有余,但大半时间都在外带兵打仗,而且,在豫王十二岁就已经在外从军,十五岁才回泰康城被指下这门亲事,他们相处的时间恐怕连半年都未必有,豫王不了解并不奇怪。切忌,不要在他面前提豫王妃!”   孙朝红似懂非懂,只是点了点头。   赵诚他们走了,刘煜可没打算立刻走,反而看着凉掉的饭菜,在桌子边坐下,问道:“我只问一句,吴邕那件案子,画骨先生可有牵涉其中?”   宋轶被吓得一抖,他娘的,怎么突然提这件事?   “你想好了再答,本王只问你这一回,也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不知道。”   刘煜:“……”   宋轶装无辜:“我是真不知道。豫王殿下该不会是怀疑吴家的案子是画骨先生设的计吧?”   刘煜起身,丢了宋轶一个冷眼,出门,吩咐左右:“好生看着她,她的嫌疑还未洗清!”   小徒隶领命,宋轶急了,她费那么大的劲抓到赵筠这个嫌疑人还不够,竟然还关她,这绝对是公报私仇!   那厢,韩延平从屋里出来。既然赵筠被抓,他自然是恢复了清白身,这都多亏了宋轶。看到宋轶被拦在屋内,他脚下有些迟疑。   立在宋轶门前,看了看,拱手道:“此番多谢宋先生为在下解围,这份恩情,延平永生难忘。”   刚吃了瘪的宋轶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说这些虚的,你若真感激我,便把我从这里弄出去。”   韩延平的表情僵在脸上,面皮尴尬地红了红,好半晌才答道:“我一定尽力!”   宋轶不过是调侃一下他的虚情假意,没想到他竟然这般答她,也是怔了一怔。韩延平却像是接受到什么不可完成的使命一般,颇有几分悲壮地离开了这边院子。   赵筠认罪,可不会就这般简单地在刘煜和赵诚面前认了罪就算了的,即便他们一个代表着司隶台,另一个代表着京兆尹,在中尉军众多人面前,那也是缺乏说服力的。   刘煜当天便当着虞泰及中尉军其他人的面提审了他,赵筠在招供上签字画押,成为既定事实。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文宬郡主的失踪,虞孝卿的嫌疑并没有排除,而这个罪过,却是中尉军绝对不会去承担的,因为每一个人承担得起。   酉时未过,宋轶旁边的屋子便又住进了人。   她站在门口,看着卫将军谢靖亲自将赵筠押解进来,十分含蓄地表示:“谢将军,赵筠既然认罪,不是应该关入诏狱吗?”   “上林诏狱年久失修,早已不能用。只好委屈宋先生了。”   宋轶干笑两声,“不委屈不委屈,只是你们将他看好了,我怕他心里不忿,做梦把我给杀了。”   谢靖道:“放心,这次看守他的是卫尉,绝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那就有劳了!”   赵筠的视线冷飕飕地飘过来,宋轶笑得愈发灿烂了。   这边赵筠前脚刚踏进门,那厢虞少容便冲了过来,被卫尉一把拦下。这位骄纵的贵女何时受过这等无礼对待,当即便一耳光抽在卫尉士兵脸上。   谢靖皱了皱眉,转头看她,正要发作,赵筠率先开口斥责道:“少容,休得放肆!”   虞少容哭了,“筠哥哥,不是你,为什么要认罪?”一转头看见宋轶,更是疯了一般扑将过去,门口的小徒隶没料到她这么撒泼,一不留意,霎时艳红的丹蔻差点就要戳进宋轶的眼里去,宋轶忙后退一步避开。   虞少容大叫道:“都是你陷害他,你这个人贱人!我非杀了你不……”   “啪!”这一耳光来得非常及时,虞少容被直接打懵了。   小徒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卫尉们也尽皆看过来,冲到一半要来制止虞少容发疯的赵筠也僵在半道上。   宋轶吹吹自己的指甲,仿佛刚才这一巴掌抽过去沾染上了什么脏东西,吹完才懒懒抬眼看向虞少容,启口道:“虞姑娘,你这性子还是收敛一点好,再生出什么事端连累别人,只怕没第二个赵筠为你收拾烂摊子。”   她、她知道?   虞少容吃惊,赵筠更吃惊,谢靖只丢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别那么吃惊,事情不是明摆着吗?只是碍于执金吾的面子,没人说破罢了。只不过你自己自欺欺人就不对了,你若是聪明,此刻应该闭门谢客,静思己过,而不是自恃身份在这里扬武扬威。”   虞少容腿蓦地一软,竟有些站不住,脸色慢慢泛出苍白色,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恐。   “还有,贱人这个词,不是你随便能骂的。士族与庶民不过一线之隔,而比庶民身份更不堪的是阶下囚,请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高贵身份吧。”   “宋轶,你似乎没资格说这句话,最后到底谁沦落为阶下囚还不知道呢!”赵筠一把扶住虞少容。   宋轶笑了笑,视线扫过他紧紧搀扶的手臂,这个人还真是只忠犬,只可惜认错了主人。   “我做事呢,从来不会后悔,即便是赔上性命,但我有预感,赵都尉你,很快就会后悔。”   “送虞姑娘回去!”谢靖下令,立刻有卫尉出列,搀扶着虞少容离开,赵筠也被押解回房,谢靖看看宋轶,没说什么,倒是交代卫尉加强防御。   刘煜回到豫王府时,已是亥时时分,他提着灯笼,静静地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枯黄杂草被除去,整个花圃变得光秃秃的,只有这一株菊花幼苗顶着嫩绿的枝叶,彰显着其活泼生机。   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番,刘煜有些不确定地问:“我太久没见过菊花幼苗了,这真的是吗?”   老管家福伯点点头,“明年殿下一定能看到它开花。”   “希望它能熬过这个寒冬吧……”   原本他是坚信着静姝回来了,可现在,他不确定了。之前,他的判断依据不过是那座灵位上的菊花雕刻,若是有一个王夫人的知音出现,同样也能办到这些,而且,似乎他也有充分的理由去做这些。   刘煜心中有一丝迷惘,在花圃中又站了一会儿,便连夜赶回了上林苑。   在门口看到一个被卫尉拦下的妇人,刘煜怔愣了一下,上去唤道:“安姨怎会在此?”   安媛,王夫人曾经的贴身侍女,王静姝都会亲切地叫她一声姨,刘煜便也跟着改了口。   莫非是她听说了赵筠的事?可按理没这么快啊。   安媛上前行了一礼,解释道:“虞将军出来两日未归,阖府上下都担心他的身体,我便带了药过来,顺道看看赵筠。”   现在都子时了,也不知道她赶了多少路才到的这里。   刘煜犹豫了一下,与其让安姨从别处听什么风言风语,不如自己将事情始末讲个清楚明白,包括她传给赵筠的洗颜露。   安媛静静听完,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刘煜着人领她去歇息,安媛犹豫了一下,将随身带来的包袱交给他,叮嘱道:“这些药和衣物麻烦殿下转交给虞将军,如今天色已晚,我不方便见他。”   刘煜点点头,目送安媛离开,这才朝虞泰下榻的院子走去。当年,若是他回来得早一点,应该将他们接入自己的府邸的。但这对母子似乎对他有些芥蒂,即便后来他登门拜访表示想给安媛养老,也被婉拒了。   留在虞府果然还是生出了祸端。   刘煜没忘记将那包袱检查一番。衣服都是贴身的干净衣物,从面料看得出应该是新做的,但衣物上却有药味,显然是药水中浸泡过一段时间再晾干的。   早就听说虞泰有顽疾,遍寻名医不得治,但刘煜也不知到底是何病需要在衣服上浸上药物。   进了院子,虞泰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灯,中尉军将士禀报说他正在沐浴,远远就能嗅到药味儿,但在浓郁的药味里,似乎还隐藏着一股其他气味,令人分外不爽。   待走得近了,那股令人不愉的气味更浓烈了几分,门口的中尉军都下意识地站得远了些。将衣物和药物送给贴身伺候的人时,刘煜朝里面望了一眼,屏风遮挡只见得氤氲水汽,虞泰听得声响问了一句,得知是他替安媛送来的衣服和药物,表示了一翻感谢。   刘煜没有多留,从院子出来时,只见拐角处,两名侍卫正在烧衣物。刚在房里嗅到的气味愈发浓烈了。没有药物的干扰,刘煜精准地嗅出这是一股腐臭味儿,就如他经常嗅的那种裹尸布里散发出来的腐臭味。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文宬郡主   一大早, 卢君陌便去找刘煜喝茶。刘煜对着围场地图又是比划又是思索,卢君陌捻着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赵筠的事,刘煜头都未抬一下。   卢君陌有些生气,“你明知道他是替人顶罪, 为何还要听之任之?他好歹是安姨的儿子!”   说起来, 卢君陌跟赵筠还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儿时他们可是王静姝的贴身护卫, 上树摸鸟,下河捉鱼这种事, 都是他们代劳。有这份情意在, 卢君陌再不想过问中尉军的事, 也得跑这一趟。   刘煜无动于衷。   卢君陌把盏茶一放,声音重了些许, “陆青枝的案子, 分明是虞少容的过失。赵筠待她如亲妹妹, 那也是因为她姓虞, 是静姝的表妹。”别说赵筠了, 连他每每看到虞少容, 都会想起静姝, 两人本是不像的, 但偶尔恍眼看过去,却又有那么一点相似,这逼得他不由自主地要对她好。但, 与赵筠不同的是,他没有跟虞少容同处一个屋檐下,自然对她的品性看得更清楚些,没有那些牵牵绊绊,也绝对不会因为静姝的关系而对她抱有不必要的期待幻想。   静姝儿时是会捣蛋,但绝对不是这种坏心眼的骄纵!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如今安姨就在上林苑,你打算如何向她交代?”   刘煜气定神闲,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几处,再将标注点连接起来,看着几条线交织的区域,总算吐了一口气,抬头,这才道:“此事没那么简单,现在将他摘出来,或许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说罢便将图纸交给赵重阳,“你带一千卫尉,从外围向内压缩,文宬郡主一定在那儿。”   卢君陌惊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差点要将文宬郡主的事情给忘记了。   “中尉军和司隶台徒隶搜索了三天无果,你不过看看图纸,就知道她在哪儿?”   刘煜没理他,亲自带了人出发,那边卫尉领头的正是卫将军谢靖。   “你说,他们能找回文宬郡主吗?”长留王问赵诚。   赵诚摸摸下巴,“虽然我也不喜欢豫王,但是却从来不会怀疑他的能力和判断力。”   长留王深以为然。   这次有的放矢,不到傍晚,一行人便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文宬郡主和虞孝卿。被劫持的郡主形容狼狈,脸上难掩疲惫之色,而虞孝卿被抬进院子时,已然昏迷。   宋轶站在门口看了看,“还真把人给找回来了……”   另一头的赵筠也开门看过去,焦急问道:“他怎么了?”   随同而来的卫将军谢靖解释道:“中了蛇毒,虽然郡主仁慈为他敷了药,但余毒未清,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   啧啧,这虞孝卿到底是倒了啥血霉,掳个人不但没掳走,把自个还给搭进去了。宋轶不无哀叹。   这个院子不大,统共就四间屋子可以住人,虞孝卿被抬入宋轶对面那一间,中间也就隔了不足五丈的庭院,从这头看过去,那边的情形一览无余。   这边方安置好虞孝卿,虞泰、虞少容乃至安媛和一帮中尉军心腹后脚便赶到。   因为虞孝卿昏迷,虞泰一行人十分焦躁,文宬郡主亲自带太医过来时还被人拒之门外,虞少容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何必虚情假意,若非你冤枉我兄长,他又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少容,休得胡闹!”虞泰及时喝止了虞少容,又拱手对文宬郡主道:“犬子福薄,承不起郡主大恩大德,见谅!”这分明是不相信她的意思。   安媛歉意地看了文宬郡主一眼,终究也没说出什么话来。至于另一边一直站在门口的赵筠看向文宬郡主的眼神格外冷淡。   高贵如斯,她却生生受了,面上毫无不愉之色,仿佛世间任何东西都无法在引起她心中波澜。   虞孝卿轻薄郡主,郡主还被掳走三日三夜,诚然对虞孝卿而言是一项重罪,但对她这个郡主而言又何尝不是一项足可以让她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的丑事?   一个女子命运坎坷至此,连宋轶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俄而,安阳郡主耀武扬威地也带来了太医,却被虞家上下热情迎了进去,这样的差别对待,更显耻辱,文宬郡主却依然没有任何情绪泄漏。   “你不恨吗?”   忽听得声音,刘婵转头看过来,正对上宋轶的脸,尽管戴着面具,她却感受到一丝关切温暖,嘴角扯出一抹笑,摇摇头,“虽然他做了错事,但是他是为我中的毒,如今人事不省,我如何恨去?”   宋轶拱了拱手,文宬郡主点点头,转身离开,在门口处碰到谢靖,谢靖主动请缨道:“我送你回去吧?”   文宬郡主方才还毫无情绪的脸色瞬间冰冷,道:“不必了。”   文宬郡主虽然为人冷清淡漠,但待人却是十分温和有礼的,这还是头一次以这样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靖听得一震,魁梧的身躯僵在门口差点堵了门。   宋轶将这些一一看在眼里,总觉得事情似乎有点超出她的想象。   刘煜进来便见宋轶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看着她脸上的面具一时有些恍然。难道面具不是遮掩情绪的吗?可这只小色狼戴着面具却从来不影响她的生动表情。   “看出什么了?”刘煜问。   宋轶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厮该不会是故意将虞孝卿给弄这里来让她充当眼线的吧?她可没兴趣当别人手中随意摆布的棋子。   挺挺小身板,宋轶郑重说道:“既然虞都尉已经归案,那我的嫌疑是不是撇清了?”   刘煜丢了她一个冷眼,道:“你,太天真了。”   宋轶:“……”   虞泰对虞孝卿这个儿子非常看重,当天晚上甚至亲自留下来照顾。安阳郡主请来的太医也未曾离开过。   太医不仅望闻问切还替虞孝卿放了血,将毒血拌进肉里,给花园中无人看顾的野猫老鼠吃,不消片刻,七窍流血而亡。   虞泰吓得面色苍白,太医也一脸岑岑冷汗。   “这毒,怕不止是蛇毒那么简单。若真是一般的蛇毒,血毒成这般,虞都尉性命早就不保,这其中一定有其他为他保命的手法,一时老朽也是破解不了的。”   “你说什么?”   “若不及时为他压制毒性,老朽怕他会毒发。”事关人命,太医只能直言不讳。   虞泰神魂一震,突然像是明白过来什么,掏了银子给太医,叮嘱道:“此事,还请汪太医不要与外人说道。”   汪太医拿了银子离开。不到一刻钟,文宬郡主再次到来。虞泰看着昏暗灯光下那个靓丽女子,紧紧握了握拳头,在文宬郡主到门口时,拳头松开,脸上挂出一抹笑,热情地迎了上去。   宋轶坐在门口啃馒头,将这些看得真切,都忍不住要为这老狐狸的变脸速度由衷赞叹一声。老狐狸似乎意识到她的偷窥,迎进了文宬郡主便将门给关上了,一个缝隙都不留。   “呃,小涛涛,虞孝卿是犯人吧?这样合适吗?”让犯人不在司隶台眼线下,还跟他有权有势的老爹待在一起,不怕生出什么意外?   小徒隶薛涛僵着一张稚嫩的俊脸,僵硬回答:“豫王殿下说,放任自由。”   那厢文宬郡主进了屋,感觉到身后的门被虞泰带上,只淡淡瞥了一眼,“虞将军可是有话要说?”   虞泰撩袍跪地,“还请郡主救犬子一命!”   “哦?虞将军是不是太高看我了?我也很想救他,毕竟他是为我才中毒的。”   虞泰却不理,只道:“汪太医说,孝卿的毒并非完全是蛇毒,随时都可能发作,郡主与他相处三日却能保住他性命,一定有非常手段。还请郡主高抬贵手,为他祛毒。”   看虞泰这般,文宬郡主笑了笑,“其实,他本不会中毒。你本有三日时间救他,可惜了,相对于这个儿子,你似乎更在乎自己的颜面更在乎虞家的利益,生生错过了这三日救他的机会。如今,你又教我如何救他?”   果然……   虞泰冷汗涔涔,再抬头时,眼中尽是决然,“郡主想教我如何?”   文宬郡主望望窗外,似在思索着什么,再转回头时,笑容晕染到眼底,“再过三日,是虞瑾十年忌日,也是义国公一家亲眷的忌日。我,很想念他们。”   虞泰霎时瘫软在地,文宬郡主却无动于衷,脸上笑容一成不变,径直走到榻前,拿出银针找准几个穴位点替虞孝卿放血。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虞孝卿的面色明显好转,文宬郡主起身,恭敬有礼地冲虞泰福了福,出门离开。   第二日同一时间,文宬郡主再次来看望虞孝卿,虞泰对她道:“我答应你的条件,但是在那之前,有些事情我要去交代一下。”   对这个答案,文宬郡主很满意,“你只有一天时间了。”   “明天晚上,亥时初刻,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好。”   翌日,约好的时间约好的地点,文宬郡主见到了约好的人。   虞泰说:“我要先试解药。”   文宬郡主答:“我无心害他性命,解药自然不会假。我的要的东西呢?”   虞泰递过来一只盒子,文宬郡主打开一看,脸色大变,“虞泰,你这是什么意思?”   虞泰不以为然,答道:“郡主不是说想念我堂兄一家吗?这,就是他们留下的遗物,权做念想。难不成郡主以为是我陷害他们的罪证?我虞泰做事无愧于心,自然不会有那种东西!”   文宬郡主意识到不妙,转身欲走,却被虞泰一个擒拿手给扯住了胳膊,随手一掏,便扯下她的荷包。   荷包里掏出一只瓶子,里面果然装着药丸。   “那么贵重的东西,你以为我真会蠢到随身携带?”文宬郡主冷笑。   虞泰将荷包随手一丢,“我也觉得郡主不至于如此愚蠢,所以,此刻,我想我的人应该已经在你房里搜得差不多了。这样贵重的东西不放在身上,应该也不至于会随手放在其他地方。”   文宬郡主暗道不妙,转身离去,回到芳华园,果然这边传出遭了贼,她二话不说便往内室梳妆台走去,翻出梳妆盒,看到那只瓶子安然无恙,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未松完,一丝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刚来得及转头,眼前便一黑,瞬间人事不省。   宋轶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晚上,怎么早上醒来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小小一方院子,挤满了人,宋轶搬了条凳子才从众人头顶看到那边的情况。   虞孝卿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满脸病容,安阳郡主和虞少容陪在一侧,虞泰义愤填膺,刘煜和赵诚乃至卢君陌都在旁听。   这架势分明是要审犯人,只是审的犯人不是虞孝卿,而是文宬郡主。   很快便有小徒隶将文宬郡主请来,她一身素缟,面无半点粉色,更是无波无澜。   安阳郡主看见她这冷清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看见虞孝卿见到文宬郡主竟然眼睛还粘在人身上,更是气愤难当,“姐姐这是给谁奔丧,怎么穿成这般模样。”   文宬郡主笑答:“十年忌日,大概已无人再记得吧。”视线幽幽扫过堂上诸人。刘煜、卢君陌神色为之一变,虞孝卿脸色更灰白了几分。   宋轶一个失神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长留王扶了她一把,并道:“可否给我一个立足之地?”   宋轶点头,往旁边挪了一尺,长留王站上来,一起看向里面。   虞泰使劲安奈心中戾气,尽量装得心平气和,说道:“今日请郡主来是来当面对质,关于犬子轻薄郡主之事,今日便要当众说个明白。”   “哦,难道虞都尉所言跟我所言有出入?”   虞泰憋得脸通红,他没想到,事到临头,这个无耻的女子竟然还如此镇定自若淡然无畏。   虞孝卿定定地看着刘婵,这个女人,他爱了十年,但结果,她还给她的是污蔑和毒.药。   他好想问一句,为何要这般待他,为何要对他这般不公,但他害怕她出口的答案会将他打入地狱。紧紧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中的情绪褪尽,他看着她,关闭了心扉,只将预演的台词说出口。   “郡主说我轻薄你,这纯属污蔑!”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这,不是我说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陆青枝看见的,怎么能怪在我头上?话说回来,陆青枝似乎是被虞府的人推入水中淹死的吧?”   全场人又看向虞孝卿,虞孝卿面不改色,说道:“这是郡主开始便布好的局,针对我们虞家的局。那日,我进入围场不久便被郡主迷晕,直到今日才醒过来,又如何会轻薄于你?更遑论杀人。至于陆青枝看到的什么,我想,只要有人穿着我的衣服,扮成我的样子,在树木遮掩下,难保不错认。郡主处心积虑做出这些,是因为恨虞家吧,恨我们活着,而义国公一家赴死,恨我们恩宠无限,而你的未婚夫婿含冤莫白。你恨我们这个虞家夺取了那个虞家所有原本该属于他们的恩宠和荣誉,所以才要在十年忌日让我们陪葬!”   文宬郡主看了一眼虞泰,笑道:“所以,如果我此时说,义国公府是因为你们而死,便是成了栽赃陷害吗?”   虞泰道:“郡主伤心难过,我等感同身受,但是,不能因为心中郁愤难平而做出这等错事,这着实让人心寒啊!”   气氛一下变得静默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文宬郡主身上,她却恍若未觉,秋风拂过她的长发,掀起她一身素衣,嘴角淡漠的一抹微笑,像是早已超脱一切。   “既然你们执意如此,这个罪,我便认了。”   “这么说,姐姐也承认给虞都尉下毒的事?”安阳郡主不依不饶。   “是。”口气没有一丝犹豫,犹如一根刺深深扎进虞孝卿心理。   “那个与你合谋假扮虞都尉的人又是谁?”   “他不过是临时拉来凑数的,你们的目的不是我吗?如今我站在这里,悉听尊便。”   是的,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对安阳郡主是如此,对虞泰亦是如此,他们需要的是让虞孝卿断了对这个女人的执念。   此时此刻,谁都知道,在文宬郡主认罪这一刻,她的一生便随之葬送了。无论是她陷害虞家也好,还是她以自身清白换虞孝卿蒙冤也罢,所有人几乎看到她悲惨的终点。   “她,是想寻死吧?”长留王的声音不其然撞入宋轶耳里,宋轶转头看他,长留王叹息一声,“十年都过去了,为什么现在突然要这样呢?”   宋轶望着文宬郡主的背影,有一丝恍然,“或许她一直在等待机会,可惜机会越来越渺茫,不得已选择了孤注一掷;亦或许她以为自己能够放下,可到后来才发现活着只是更多的煎熬。有些东西会随着岁月流逝消散,但有些却会不断沉淀,越积越厚重,直到自己再也负担不起为止。”   “呃?就因为看不惯虞家享用了原本应该属于那个虞家的一切?”   宋轶看着长留王,没说话。她突然感觉到了文宬郡主云淡风轻外表下那种无奈,感受到此刻她看透一切的被迫。   案子仿佛一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宋轶恢复了自由身,但她并没有搬回芳华园,只是去那里溜达了一圈,看见满园争奇斗艳,突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虞家在玉湖边的水榭办了一场夜宴,邀请贵女公子同堂庆祝,不可谓不高调,华芳园中冷冷清清,在安阳郡主的带领下,没人不敢不给面子。   夜阑人静时,酒宴散去,虞泰喝得醉了,坐在湖边醒酒。一道黑影抓准了这个时机,渐渐逼近,在她亮出手中匕首意欲冲出去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手捂住了她嘴,将她拉离玉湖。   文宬郡主愤懑之极,看着眼前这个黑漆漆的不明生物,恨不能捅她两刀。   不明生物却道:“你杀不了他,只要你一露面,至少会蹿出十个人来抓你个现行。届时,你的罪名不是阴谋未成,而是刺杀朝廷命官,中尉军那些人如何肯放过你?”   “那又如何?”   “你拼了个声败名裂,却未伤及对手分毫。这样死,不值得。”   文宬郡主一怔。   “报仇这种事,并不是非得弄脏自己的手……”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出手(一更)   “你, 是谁?”   文宬郡主看着面前这个黑漆漆的不明生物,黑影突然松开手,提醒道:“从玉湖后面绕回去,你只有半柱香时间。”说罢,人影往黑暗中一隐没, 便消失不见了, 仿佛她之前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幻觉。   文宬郡主性子虽然柔和, 但这些年其实早养成我行我素的习惯, 但这次,她却听从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的建议, 没有从芳华园正大门走, 而是绕了半圈, 从一个不起眼的角门进入。方回到自己的房间,便听得外间动静, 整齐的脚步声昭示着来者的军旅身份。   “刺客就是往这边来的, 分开搜!”   一声令下, 中尉军将整个芳华园包围, 由内而外排查, 哪怕她晚一步, 都可能被堵在外面进不来, 届时挨个房间查看, 发现她不在,即便没当场抓住她也能够将罪名坐实。   明明已经心如止水,此刻刘婵却觉得心脏在怦咚直跳, 久违的紧张压迫袭上心间,让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就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既然活着,就要活得有价值。   每个姑娘居住的亭台楼阁并不算远,不远处便传来安阳郡主刘珏的斥责之声。   “出了什么事?大半夜扰人清梦!”   那边有中尉军将士禀报说:“虞将军遇刺受伤,刺客往芳华园逃来,为护诸位姑娘周全,特来搜捕刺客!”   中尉军动静这么大,几乎所有房间都亮起灯,诸位贵女尽皆出来,听得这话,几乎不约而同地看向文宬郡主的住处,此时,只有她的房间黑漆漆的。这,似乎在向所有人宣告着什么。   安阳郡主虽然不喜文宬郡主,也知道兹事体大,中尉军的目标十分明确,那就是文宬郡主。文宬郡主再不济那也是刘氏皇族,是一郡公主,中尉军却敢如此明目张胆闯进来,这意味着什么?   即便她是个不过问政事的少女,也嗅出这之中不寻常的味道。   刘氏皇族的威严还轮不到随便一个中尉军来侵犯,何况,中尉军本是皇上亲兵,何时沦落到如此地步?   刘珏头一回意识到点什么,但此刻更多的是皇族威严受到侮辱的气愤。   “这里,是文宬郡主和我安阳郡主的住处,自有卫尉守护,中尉军不必进来叨扰!”   那带头的将士却也不退缩,单膝跪地,拱手秉道:“卫尉人太少,末将也是担心两位郡主安慰才会特来护驾!”   “本郡主还不糊涂,中尉军的职责是宫墙之外,这宫墙之内何时轮到中尉军指手画脚了?”   “此刺客敢行刺执金吾,执金吾乃皇上钦命亲兵督统,行刺执金吾便是冒犯圣上,其罪当诛!末将等,不敢放纵,还请安阳郡主行个方便!”   安阳郡主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大胆的奴才,竟然敢拿皇上来压她?   再细看面前这人,右辅都尉王强。   她曾听父亲说过,中尉军收编了不少前朝王司马的将官幕僚,王强就是其中一位。刘氏的江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从王氏手里夺取的,也是王氏牺牲全族成全的。这些王家旧臣,包括虞家旧部,会汇集到虞泰旗下,很大程度看的便是他是王家和虞家唯一剩下的支脉。   当初大宋开国,开元帝命虞泰整顿王虞两家旧部,本是为了让他们更好的归顺大宋,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念头,现在看来,他们归顺的只是虞泰而已。否则,不会抵制卢君陌接任执金吾。   卢君陌是谁,那可是王大司马最器重的将领卢逊之子,按理也该是他们的新一代将领核心,却在被虞泰笼络后被排斥在外,难怪这么多年,皇上根本不敢动中尉军。   刘珏突然意识到,以她郡主身份,是挡不住这些人的。   “谢靖在此,谁敢造次?”远远地,黑暗中又走来一行人,谢靖率领卫尉,不由分说直接将中尉军给包围了。   两厢对峙,煞气凌然。   整座芳华园人心惶惶。   “这虞家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呐!好歹这两位也是郡主,何时轮到中尉军如此胁迫了?”   “前有虞都尉被害,后有执金吾被刺,我若是虞家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身为郡主,无视王法任性妄为到这种地步,是该治一治的!”   话到这里,其他人再也接不下去。   卫尉与中尉剑拔弩张,每个人都将手按在剑鞘上,随时准备出手,刘煜孤身一人姗姗来迟,目光冷幽幽地一扫,所到之处,众将士下意识地收起对战架势,乖乖站好。   刘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问道:“刺客搜到了吗?”   王强上前秉道:“末将正要搜查,便遇到阻挠。”   “你们想搜哪儿?”   明明很寻常的声音,王强却听得心头发憷,不错,他是王大司马旧部,南征北讨若干年,身上自带一幅血腥煞气,但这个豫王殿下,十二岁就在战场上厮杀,他的彪悍不是像他们用血腥煞气彰显的,而是那股几乎融入在骨髓里的冷酷,看起来平静无波,一旦触发就是毁天灭地万劫不复。   王强只是一个犹疑,便见刘煜率先朝文宬郡主的住处走去。   谢靖迟疑了一下跟上去,王强也跟了过去,但该有的规矩并没有落下,他们带的人双双在台阶下停住。刘煜上前敲门,温声询问:“阿姐,可睡下了?”   王强死死盯着漆黑屋子。他们敢来,自然是料定里面没人的。应该说,在文宬郡主穿上夜行衣离开芳华园时,他们就已经锁定了这里,没让一只苍蝇飞进来,想必此刻,文宬郡主一定还在外面,亦或许她已经逃走。   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要抓人,只是要给刘宋皇室一个下马威,迫使他们放弃插手中尉军的事。有一个不知悔改刺杀执金吾的郡主,这个砝码足够在朝堂上成为杀手锏。世家大族谁不为自己的家族利益算计,能让皇室理亏,便能够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王强已经准备好接下来的说辞了,谢靖却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就在此时,黑漆漆的屋内,灯亮了。幽幽烛光似乎还晃动了两下,惹得中尉军上下也跟着颤了两下。   俄尔,门栓响起,门被从里面拉开,文宬郡主穿着一身素衣,泼墨长发被夜风浮动,犹如临尘谪仙,活生生站在那里。   “阿煜,有事?”   文宬郡主只扫了下面两眼,一双美眸古井无波,便落在刘煜面上。   刘煜道:“出了刺客,过来看看。”   刺客,文宬郡主自然知道指的是自己。虽然她根本没出现在虞泰面前,更没有真的刺伤他,但正如那个黑漆漆的不明生物所说,她的所有举动都被人盯着。只是她没想到虞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陷害她,报复吗?当然不是,这只老狐狸总有很多盘算,否则以他这个窃取者如何能稳坐十年而不被人戳破。   刘婵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短浅狭隘,她一直怨着刘煜不能将十年前的事情彻查,但等她拼尽所有来完成心愿时,才发现这潭水有多深。不是你愿意舍弃性命舍弃尊严名誉所有一切就能做到的,最终不过让人轻而易举将你捏死罢了。   身为郡主,大概谁都没想过她的奋力一搏会是这般结果,甚至差点连累了刘宋皇室。   刘婵将门推开,冲后面的人道:“搜吧。”   这坦然气魄,倒是让王强愣了愣,他们的目的只是刘婵而已,拱手道:“内室还是请卫尉和司隶台搜,中尉军负责搜索外面。”说罢带着人便朝花园而去。   这样的大阵仗几乎整个上林苑都知道了。孙朝红坐在灯下支着腮帮子看宋轶画画,这家伙不是喜欢凑热闹吗?怎生今天这般沉得住气?   “虞泰怎么如此嚣张,他真以为没人敢动他吗?”   宋轶淡然道:“敢跟能是两回事。敢得人很多,但能的人却似乎还未出现。他的身份便决定了他与中尉军是绑定在一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很遗憾,他就是这跟没办法单独剔除的头发。”   “这么说,连司隶台也动他不得?”   “司隶台么?”宋轶抬头,毛笔支着下颌想了想,“他们大概是找不到切实的证据吧。”   孙朝红没想到这颗棋子这么棘手。   “其实,中尉军除了虞家是隐患之外,作风操守是很值得称道的,并没有切实的把柄给上位者抓。这次调卢君陌回京述职,想来也有激一激虞泰的意思,只可惜,虞泰是激出来,但目前似乎并没有给司隶台漏洞。动一个虞泰,几乎是与整个中尉军作对,这事,难。”   孙朝红叹气,“这么说,还真没人治得了他……”   “那倒也不尽然。要拔掉这颗毒瘤又能保全中尉军,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釜底抽薪!”   宋轶搁笔,将画好的画晾了晾,目光扫视两遍,颇为满意。   孙朝红好奇地凑过来,以为是什么破招,一看之下迷茫了,“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情诗,难道你看不出来?”   孙朝红恨不能揍她两拳,明明前一刻还在谈正经事,为什么转眼又成了这种猥琐事?   “帮我挂在玉湖回廊,注意,小心了,别让人看见是你干的。”   孙朝红翻白眼,“这是送给豫王的吧?挂那里有用?”   “你只管替我挂上,我自有妙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情节拼得紧,但又并不到一章,所以今天更两章,把这个情节写完。   ☆、第四十六章 反切诗   “晚浪没斜光, 幽渡九月霜。出征君向远, 奴揽信却难。”   一大早, 玉湖边便聚满了人。不知何时,回廊里又挂出了一幅字画,而且是挂在了属于公子们的地盘上,原本以为是宋轶那边又画出了贵女们的什么画像, 一时间雄性生物都往这边瞅,结果,却是一幅远征送别图。   画中少年骑马远行, 只剩寥落背影, 亭中少女引颈而望,依依惜别。简单一幅画, 配简单一首情诗,虽无出彩之处,感情却朴实得令人心动。   “莫非这是哪位姑娘在向谁表达爱慕之意?唐兄, 你不是也从过军吗?会不会是送给你的?”   那位姓唐的贵公子谦虚道:“青云院十二人, 至少一半是从过军的,只不过说到远征, 怕只有豫王殿下和镇国将军两人了。我等凡夫俗子岂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该不会……”众人陡然明白过来,若说这泰康城有谁能吸引众多佳丽这样表达爱慕之意, 非豫王莫属。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就如家常便饭,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众人心领神会,再不猜测是送与谁的, 反而对作这幅诗画的人愈发好奇起来。   韩延平从人群中钻进去,将字画看了一眼,诗算不得好诗,画画功底倒是不错,但却毫无特色,只能说是工整,看不出任何标志性的特质。   寻常人看见或许不觉得如何,但韩延平好歹是书画世家,家学渊源熏陶之下,一眼便能看出端倪。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在故意掩盖自己的着笔习惯。   这厢正看得热闹,那厢虞泰脚下生风地赶来,扫了一眼画像,神色大变,大手一挥便将画像撕了个粉碎。   “是谁?这到底是谁挂上来的?”虞泰气急败坏。   面对这位执金吾,众人心中虽不忿,却不会直接顶撞,毕竟,这位可是连郡主都敢公然冒犯的主儿。众人纷纷后退几步,为首的人拱手道:“一大早这画像便在此了,想必是昨夜有人趁人不注意给挂上的。”   虞泰双手握拳,终究没发作出来,转身拂袖而去。   来得快去得更快,众人面面相觑。   “该不会是写给他的情诗吧?”说起来虞泰的年纪也不算老,刚过不惑之年,虞夫人在生虞少容时没熬过来,他不但没续弦,连个妾室也没纳。除了脾气暴躁一点,坊间对他评价颇高,都说是重情重义之人。   刘煜一大早便去看望文宬郡主。原本他是担心这位阿姐会因为熬不过这十年之忌,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了,但今早一看,文宬郡主突然蜕变了。   他在她眼底看到了多年不见的真实笑意,还有因为自己的鲁莽而给他造成麻烦的歉意。   这种转变十分突然,也十分诡异,刘煜半晌回不过神来。   “是禁足、圈禁或者下狱偿命我都没意见。”刘婵已经做好准备为自己的冒失负责,同时她也不想为难这两兄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们这一路奋斗的艰辛,即便是如今坐拥天下,也依然步履艰难。   “在此之前,能否让我看一下上林苑中女眷名单?”   果然,还是那个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阿姐, “阿姐当然可以看,只是为何突然想起看这个?”刘煜自动回避了对刘婵的责罚,他还想尽全力保全她。   “自有我的道理。”她就是想看看,昨晚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的人到底会是谁,为什么她在那一瞬间觉得她是值得她托付一切的人呢?   这种信任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那阿姐是想看此番进园的还是本在山林苑的?”   “都要。”   刘煜这边方将事情交代出去,那边小徒隶跑来禀报玉湖方才发生的事。姐弟俩互看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虞泰的举动着实可疑了一些。   “那幅字画上有什么?”   小徒隶将画像内容一一描述,两人听得并无不妥,接着小徒隶又复述了那首诗。   “晚浪没斜光,幽渡九月霜。出征君向远,奴揽信却难。”   刘煜随口低吟两句,突然顿住,神色大变,小徒隶吓得一缩,差点以为自己的脑袋不保。   “怎么了?”刘婵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事能如此牵动这位弟弟神经的,不由得又暗自将这诗品了一回,依然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普通的情诗而已,而且连文采都很普通。   刘煜迅速收敛情绪,反而问道:“阿姐想杀虞泰是为什么?”   文宬郡主一直不喜欢虞家,这谁都知道,很多人认为是因为虞家让她成了望门寡,错过了她的最佳年华,而她又自命清高,不肯屈就,最终成了大宋王朝最高贵最大龄的剩女。   在世俗眼光里,这样的女人多半是有些问题的,越是年纪大,越嫁不出去,心理便越是扭曲,即便有几个追求者,也自恃身份,而故意拿捏人。加上自从十年前亲眼看见心上人自刎刑台,便关闭了心扉,跟任何人都没有交流,这种自闭也加剧了别人对她的偏见。   至于曾经同甘共苦过的开元帝和豫王,因为父兄的事,她早已与他们疏远,不知不觉,文宬郡主就成了一座无人能够抵达的孤岛,时至今日,刘煜问出这个这个问题时,都悚然一惊。自己这些年到底忽视了多少人和事,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阿姐被逼到声败名裂这一步?   “阿瑾死前曾来找过我,叫我离虞泰一家远一点。阿瑾是个宽厚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句话。”   “所以,阿姐认为,是虞泰害了义国公一家?”   刘婵点头,“但是,我找不到一点证据。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刘煜心口隐隐跳动着,“阿姐要查上林苑女眷,可是昨晚遇上了什么人?”   刘婵惊讶了,“的确如此。若不是她,也许我已经被虞泰抓住了。”   刘煜心口又颤动了一下,“她是男是女?身高几何?样貌如何?”   “呃,这个,我什么都没看清楚,只看到黑漆漆一团。”   刘煜:“……”   刚萌生的希望就因为这个熟悉的黑漆漆一团给碾灭了。   刘婵眼睁睁看着这个弟弟从最初无法言喻的激动兴奋直接转化为失望愤怒,就差随手提个人捏断他脖子了。   “怎、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刘煜起身,“没什么。阿姐好生休息,虞泰的事,你不要再过问。现在,你是戴罪之身。”   刘婵目送刘煜离开,心里头怪怪的,今天这个弟弟,太反常了。   “这诗很特别吗?”韩延平不解地看着宋轶。他本是答应帮宋轶脱身的,但结果自己还焦头烂额无计可施时,宋轶就已经恢复自由身了,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你使劲憋着一口气,准备吹起一阵龙卷风,却不期然放了个屁,积蓄的气势瞬间泄完。   这让他感觉自己很无能,是以看到今早这出戏便兴匆匆跑来献宝了。   宋轶端了小桌子坐在门口,欣赏庭院中景致,顺道看看另一头的赵筠屋内动静,不难想象,韩延平一来,赵筠一定正凝神静气地听着这边谈话。能让虞泰如此失态的东西,岂会是寻常事?   宋轶煮好茶给韩延平倒上一杯,这才说道:“寻常看见这首诗,可是会惹上杀身之祸的。”   韩延平刚捏起茶杯,乍然听得此话,手默默抖了一下,茶水撒了两滴出来,他面上却装得十分镇定,笑道:“宋先生又说笑了。这不过是首情诗而已。”   “当然不是情诗。”宋轶抿着茶,啧啧出声。   “不是情诗,那是什么?”   “这是反切诗!”   韩延平懵。   “韩先生竟然没听过?”宋轶讶异。   韩延平觉得自己的见识又要被刷,不是太心甘情愿地请教:“何为反切诗?”   宋轶不紧不慢捋着茶中水汽,“切字注音韩先生可有听说过?这是前朝一位书法大家自创的注音方式,意在弥补直音读若的缺陷。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就是用两字切出一个字的读音,切上字取声,切下字取韵调,这样便能出来另一个字的读音。比如这首诗开头两字“晚浪”,便能切出一个王字音。这下,韩先生可明白了?”   韩延平可不傻,将这首诗默默一念,脸色骤变,冷汗迅速爬上额头。   “哗啦”另一头传来瓷器砸碎的声音,虽然隔了门扉,声音细微,但宋轶却没有遗漏。   “韩先生不必惊慌,此事豫王那边应该已经知晓了。没人会杀你灭口。”宋轶笑得坦然。韩延平一点没被安慰道,知道这种密事,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可能性命不保。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人人都在看热闹,就他闲得慌非要将这诗拿来跟宋轶说道,这下好了吧,知道如此大的机密,可不是要得罪那个盛宠之家了吗?   回过味儿的韩延平看宋轶眼神变了色,仿佛面前这个笑盈盈的家伙不是个秀色可餐的姑娘,而是一只猛兽,随时可能让他遭池鱼之殃。   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想当一个一无所知的愚民了。   “今天出门似乎忘记看黄历,我回去再看看。”   宋轶冲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韩延平胆寒心惊地跑了,那厢赵筠的门也开了。此刻他的脸色可不比韩延平好看,看向宋轶的眼神比之昨日又复杂了几分。   宋轶却不为所动,只悠闲地端了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赵都尉也对反切诗有兴趣?”   赵筠不答。   宋轶又道:“这东西你应该很熟悉才对。反切诗原本只是切字注音的东西,后来被前朝王司马创造出一套反切码,以数字传递消息,再从数字中找到源码中的字,反切出真正的军报,即便被敌人截获,可保军报不泄露。如此高妙招数,着实令人叹服。你儿时在王司马府上,父亲又是王司马座下得力干将,应该听说过吧?”   “当年王家获罪,便是因为反切源码军报泄漏,导致北伐战线功亏一篑,数十万大军覆没,被栽赃了一个通敌卖国之罪。而知道反切源码的人少之又少,多是王家亲信。虽然刘宋建立,王家平冤,但这个泄露反切源码的人却一直未找到,很多人都相信是义国公之子虞瑾所为,可真是如此吗?”   “王家灭族,义国公一家自尽于刑台,而另一个虞家却声名鹊起。王灭虞崛,沉冤难雪。我想这首反切诗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拼出读音,并不表示拼出了字,但根据事情却不难将所切之意还原。   加之用反切诗暗喻当年王家获罪的反切军报泄露,字面直指虞家,而现存的虞家还有谁,只有他们王司马与义国公旧部如今所拥护的虞泰一家。   赵筠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怒的,“胡说八道!虞将军绝对不可能是这种人!”   宋轶幽幽看着他,老神在在地品着茶。   赵筠怒目圆瞪,“怎么不说话?”   “赵都尉想听什么?”   赵筠一时语塞,他在慌什么?   “这诗又不是我写的,我只是会解读一二罢了,你要争辩跟写诗的人去。”   写诗的人?   赵筠神色一凛,懂反切诗,又与王虞两家有关系的人,会是谁?   所有可能性飞快地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最终竟然找不出半个人来。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他应该很熟悉,他突然好想去看看那幅字画说不定能从笔墨之间认出他来,可是,字画被虞泰毁了。   虞泰为什么那么急着毁掉那幅字画,难道……   院门外,韩延平冷汗涔涔,看着刘煜冷瑟的面孔几欲昏倒。他本来是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谁知一出院门会碰到听墙根的刘煜,顿时生出蓝颜薄命之感,他觉得,老天要灭他。   听完里面宋轶毫无顾忌大放厥词,他的身板挺得有些艰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刘煜,生怕这位突然发飙,当场让知情者死。   刚试图抹一把冷汗,便见刘煜嘴角动了,汗珠子在他额间凝聚,生生不敢动一下指头。   “今日之事,你便当没听见,没看见。”   “是!”韩延平如蒙大赦,逃跑的时候腿都软了,几次差点扑倒。 作者有话要说:  反切诗的切法看懂了吗? 晚浪没斜光 wan lang(切wang) mo xie(切mie) guang 幽渡九月霜 you du(yu) jiu yue(jue)霜 出征君向远 chu zheng(chen) jun xiang(J Xiang 不能组,取后一字) yuan 奴揽信却难 nu lan(nan) xin que(xue) nan 作者不会写诗,请不要考虑格律什么的,又因为要加切字,写得有点别扭,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莫深究。有懂行的小天使,可以来帮渣作写一首,不胜感激。   ☆、第四十七章 无证之罪   虞孝卿看着自己的父亲, 坐卧不宁。他身上毒素虽清, 但残留的伤害并没有完全恢复, 相对于身体的虚弱难受,他更难承受的是来自精神上的荼毒。   父亲的模样很镇定,端茶喝水的姿势不偏不倚,翻书时没快一分也没慢一分, 身边沉香袅袅,与寻常相同的清闲做派。   是的,在他当中发怒撕毁了那幅字画后, 他如高僧禅定一般, 端坐在此,面上看不出一点异样。   “父亲?”虞孝卿小心靠近, 恭恭敬敬地站在下手,打量着自己的父亲,试图从他的表现挖出个是否曲直来。   “那件事是不是真的?”虞孝卿鼓起勇气, 父亲在他心中犹如一座大山, 神圣高大,巍峨矗立, 阻挡了一切可能侵蚀虞家的风雨,谁也撼动不了。明明这座山还在, 他却似乎看到他从里面开始崩塌,这让他莫名地不安和惶恐。   虞泰放下书,看过来的视线特别平静,“当然不是。文宬郡主对虞家有偏见, 这是不争的事实,此番她因我获罪,皇室不可能作壁上观。皇上早想削掉为父的兵权,卢君陌对中尉军虎视眈眈,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做出这种事来陷害为父。”   这一番话,以最快的速度传递遍了中尉军的上上下下,连同虞泰此刻淡定自若的表现,也都传进了那些王虞旧部的耳目。有些人自我安慰道,虞泰义愤填膺(气急败坏)撕毁那幅画,应该只是出于对此事的愤怒吧,绝不是心虚为了尽快毁尸灭迹。   虞泰看了一眼房门外不动声色交换的中尉军将士,又看了虞孝卿一眼,露出慈父的关爱,“你的身体可还好,这个仇,为父一定会为你报!”   虞孝卿茫然,报仇么?对文宬郡主?   “孩儿身体已经恢复,文宬郡主的事,孩儿不想追究。”   “你——”   “父亲莫恼,听孩儿说完。文宬郡主虽然糊涂对孩儿下了毒,但是最终她并没有下手。我们放过文宬郡主,或许刘宋皇室会更加器重虞家也说不一定。”他的真实想法可不是这个,此刻回想起来,文宬郡主的做法着实令他寒心,但是不惜败坏自己名节也要拉他入地狱这种做法,怎么说呢,竟然让他有些高兴的。这样,她与他便被绑在一起了。文宬郡主的名节是因他败坏的,这个世上便只有他能够接纳她拯救她,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对她如此重要。   “天真!”虞泰一声呵斥,压抑着无法言说的怒火,还有恨铁不成钢的郁气。丢开书,吩咐道:“把中尉军将官叫过来,为父有话要说。”   面对流言蜚语迎面而上,很多人都要佩服虞泰的勇气。中尉军三都尉八校尉,其中之八是王虞旧部,除了京辅都尉是虞孝卿外,还有两名校尉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跟王虞旧部扯不上任何干系的人。   换句话说,如果他的罪名坐实,中尉军将彻底脱离他的掌控,曾经他是依靠这些人才坐稳如今高位,甚至敢与刘宋皇室抗衡,如今,这些人却是他最忌惮的存在。   人员到齐,虞泰开门见山,他不会干瘪瘪说表明自己的清白,因为空口喊出来的话,除了显得心虚,并没有任何实际价值。他只说,“字画的事诸位应该都听说过了吧?”   场下一片静默。   “空口无凭的罪名,本将军是不会认的。诸将若心中有质疑,大可放手来查,查出虞泰罪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身为执金吾话说到这份上,谁还能明面说什么?   左辅都尉王强忧心忡忡地出来,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进了卢君陌的屋子,劈头便问:“是不是你干的?”   前一刻卢君陌还震惊得摔了一碗粥,后一刻便在王强面前生生端出了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眉眼斜睨过来,要多淡定有多淡定,直有千军万马杀到跟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说话!”王强怒目圆瞪,积压在心口的郁气急需一个发泄口。   卢君陌从来不是个体贴的人,尤其是对这些个糙汉子。   “你觉得我有这文采有这画工?”   王强:“……”   面对这个混蛋,王强竟无话可说,一杯接着一杯喝茶,时不时拿眼瞅他,也不说话,直将侍婢端来的茶壶喝得一滴不剩,这才愤懑地离开。   王强前脚方走,卢君陌那气势便泄了,急匆匆去找刘煜。刘煜在练字画,显然,此事也给他造成了不小波动,必须以这样的方式来平心静气,这回轮到卢君陌默默喝了一壶凉茶压惊。   “你觉得这事是真的吗?”见刘煜搁笔,卢君陌赶紧问道。   “虞家有嫌疑。”   在王大司马的核心阵营中,虞灏及其子虞瑾因为王夫人虞芷兰的关系,占据了不小地位,而虞泰当时虽然也算在王温账下,但他只当了个留守京都的闲职。之所以没人怀疑他,一则,因为他的职务接触不到反切诗这种高度机密,二则,他为人向来仗义,口碑极佳,自然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会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但,这都只是外表看来而已。虞泰这个人城府极深,而且这种城府是掩盖在表面的暴躁之下的,属于两个极端。换句话说,你相信了他的暴躁性子,便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人直爽,不藏私,就如今日他敢当着中尉军那些人直说让他们往他身上查,但其实不然,没有谁比刘煜一直试图斩断虞氏权力根脉却总好不到合适契机的司隶校尉更清楚这一点。   虞泰是虞灏庶出弟弟,母亲是个歌姬,在他很小时便病死了。从小他为人就沉默寡言,行多言少,虞灏认为他是个得力的帮手,才会将这个被排挤在虞氏一族边缘的人推至人前,崭露头角。   一直以来,他都是虞灏的亲信胞弟,虞灏信他重任他,若是他有心从虞灏或者虞瑾那里得到反切源码,泄露军报,不是不可能做到。   但,这也只是嫌疑而已。   能拿到反切码并能成功出卖王司马的,很多人都能做到,比如卢君陌之父卢逊,比如王强之父王璨,再比如赵筠之父赵琛,这些属于王司马幕僚家将核心层面的人。   只不过,王璨和赵琛在北伐战线溃败时,战死沙场,卢逊和虞灏侥幸未死,谁的嫌更大,便不言而喻了。   相对于要拐几道弯才可能拿到反切源码的虞泰,自然卢逊和虞灏会更受怀疑。   虞灏携全家于刑台自尽,有人说是虞灏有愧于天,加之前朝昏君在此时嘉奖虞灏扳倒王家有功,积极提供罪证什么的,生生将他们逼上绝路,也让更多的人觉得反切码军报泄露虞灏难辞其咎,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虞灏一家死了,流言是止住了,但并不表示他们的冤屈真的洗清了。若是无心泄露被前朝昏君利用,那活该他们为王司马一族殉葬。   王璨赵琛战死,虞灏自尽,王司马账下悍将便只剩卢逊一人,他不但统领了天下兵马,被拜为大将军,还被封侯置地,成为王家灭亡的最大受益者之一。自然会有人怀疑他们的身家是否干净,尤其是卢家与刘宋皇室关系匪浅,一些阴谋论便在暗地里滋生发芽,不管是世家大族也好,还是前朝旧臣也罢,这些封建残余总有些包藏祸心,唯恐天下不乱。   卢逊抑郁而终,跟这些事情不无干系,就拿王虞两家旧部对待卢君陌的态度便能看出一二。他们宁可拥护虞泰这个本来跟他们没多少干系的人,也不会让卢君陌入主中尉军。   “如果真能揪出那个罪魁祸首,不管是谁,父亲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卢君陌叹息。叹息完,却没听得刘煜接话,卢君陌有些不安,终于提出心中质疑,“难道此时,不该是司隶台介入的时候吗?乘着中尉军军心不稳,将虞泰彻底扳倒!”本来该风卷残云将虞泰立刻拿下,他却在这里悠闲画画,这点令卢君陌实在意外。   “你,太天真了!”   卢君陌:“……”   “司隶台若此刻迫不及待地介入,仿佛承认这是司隶台部的局,意在瓦解中尉军势力。前有文宬郡主之事做鉴,司隶台贸然出动,只会让虞泰乘机坐实司隶台阴谋,对局势有害无利。”   卢君陌糊涂了,“难道,你并没有扳倒他的把握?”   刘煜很不想承认这一点,只道:“虞泰今日当着中尉军将士说的话你可听说?空口无凭的罪名,他是不会认的。敢让中尉军自己查,你认为,真能查到证据?”   “没证据?”   刘煜点头。   十年前的事,王虞两家包括心腹都死了个七七八八,连罪魁祸首的前朝皇帝都被诛灭了。若真有证据留下,虞泰哪里能笑到今天?只怕,这个罪名就算是真的,也只剩下他一人知晓。相关人,相关物件,早已湮灭于人世。   这,就是这个案子最棘手的地方。   若是换个人换重身份,他随便找个漏洞就能把虞泰的势力连锅端,但中尉军这些年嚣张是嚣张,但还真没把柄留下,连安插在里面的军正徐敬言都找不出可以说得出口的漏洞。   “你不会就这样眼巴巴地放过大好机会吧?还有那个画这幅字画的人,他肯定知道什么吧?司隶台也查不出来?”   “我在等。”   “等什么?”   “这个你不必知道,我们似乎从来不是盟友,我跟你,也不熟。”   卢君陌:“……”   刘煜相信宋轶祭出这招来,必定有后手。没有证据,如何教一只老狐狸俯首认罪?   此刻他非常期待她的后招。这,会是什么呢?   ☆、第四十八章 鬼面疮   在虞泰乃至中尉军将士等着司隶台发难时, 谁知刘煜突然宣布要揪出那个用字画妖言惑众的人, 是以原本应该可以离开上林苑的众人逼不得已得多停留几日。   这直接导致一个结果, 绝大多数不知道反切诗,看不出那幅字画端倪的人,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被虞泰撕毁的字画上。   那幅画果然有问题吧?   无数人这样想。   这里好歹有从军的世家子弟,文墨不错, 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在几翻思索之后竟然真的将这个难题破解了。   反切诗,直指虞家这个祸端的反切诗。   无需刘煜故意散播, 事情悄无声息在人群中传递, 连芳华园不问军政的贵女们都知悉了其中机巧,更是暗暗心惊。   若当年出卖王司马的真是虞家, 这戏就好看了。   虞泰气愤难平,刘煜是在以退为进在故意扩大事端。但这也从侧面应证了他的推断:司隶台没证据。   难道刘煜以为以这种方式向他施压,能逼他就范?天真!   孙朝红完全没明白宋轶随便一幅字画怎么就将整个上林苑搅得个天翻地覆, 而这个罪魁祸首此刻悠哉悠哉地躺在美人榻上翘着二郎腿, 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   迫于义气,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帮她打探消息连口热水都没喝上的孙朝红大长腿一抬便踢了过去, 只是落到那个小身板上时改踢为戳,力道微不足道。   宋轶乍然见她黑漆漆的脸, 随即露出一口小白牙讨好道:“大神捕回来了,辛苦了,小的这就给你上茶。”   孙朝红脸色终于好看了点,端着宋轶亲自捧来的茶水润了润干涸的嗓子, 这才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宋轶让她暗中观察虞泰那边的情况,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有什么异样举动 ,孙朝红一样也未放过。   宋轶一边听一边点头,跟她所料出入不大。   “他可是有什么隐疾?”前几日虞孝卿在这边,虞泰每每过来,她就能嗅到一股药味儿,还有另一种被药味掩盖有点辨识不清的味道。   “真被你猜对了。”   孙超红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被里三层外三层结结实实包裹着的衣物,去掉一层包裹,那腐臭味儿越重,直熏得宋轶差点将隔夜饭吐出来。   孙朝红也熏得够呛,转身便要将香炉点燃。   “稍等一下。”宋轶及时阻止了她,拿起衣物竟然仔细嗅了起来。   孙朝红嫌弃地皱了眉,“我说,这东西指不定有毒,或者会传染什么的,要不然也不会烧掉,你凑这么近没事吗?”   宋轶没理她,直嗅了一刻钟,这才道:“点吧。”   孙朝红迫不及待地点燃香炉,猛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但她并不打算靠近宋轶,反而抱起香炉躲得远远的,看宋轶将衣物在桌子上铺开,烛光摇曳,眼神十分专注,丝毫没有嫌弃衣物的肮脏恶臭。   用银针挑起衣物上沾染的如脓液般的东西,银针华光依旧没有丝毫色变。   “没毒。”这是身为捕快,孙朝红的第一反应。   宋轶看了她一眼,“世间毒物千奇百怪,并非银针不变色就没毒。”   好吧,她承认自己见识浅薄。   “从这身衣服看,虞泰已经全身溃烂。这是什么怪病?”   “这个嘛……”宋轶也露出一个颇为烦恼的表情,她万万没想到这块领地有人捷足先登了,原本的计划实施起来麻烦了许多,只是,谁竟然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啧啧。   翌日一早,安媛来给赵筠送饭,宋轶坐在门口用早膳,很自然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待那厢出来,一颗小石头不期然地落在安媛的脚底下。安媛一个趔趄便扭了脚。   宋轶一抹小嘴儿,忙不迭地去扶人,回头便见面瘫小徒隶小涛涛投过来的眼神,宋轶冲他眨眨眼,小涛涛立刻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站,耳根子的红晕挡也挡不住。   那厢听得动静的赵筠担忧地看着母亲,连声询问,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放心,我会送大娘回去。”   赵筠面色变了数变,最终只好拱拱手。他觉得,宋轶这个家伙,某些时候还是挺靠谱的。   宋轶嘀咕了一句:“不侍奉亲娘,却跑去给人抵罪,真是不孝啊!”话音未落,宋轶感觉扶住的手似乎紧了一下,安媛头低了低,掩尽所有情绪。宋轶将这些反应尽收眼底,面上却丝毫不表。   赵筠心里刚对她升起的那点好感瞬间灰飞烟灭,俊脸都扭曲了。心头那股邪火压都压不住,急于发泄。可这里就他一人,他找谁发泄去。   再转头看那厢空掉的屋子,赵筠这才意识到,宋轶早恢复自由身,不搬回芳华园却依然住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宋轶这一去半天未回转,赵筠食不下咽,直到傍晚才见宋轶游荡回来,赵筠当即冲出来,道:“你对我娘做了什么?”   宋轶愣了愣,这是把她当成流氓了吗?   “我能做什么?”   赵筠憋得面颊漆黑,“宋轶,我警告你,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即便我身陷囹圄,要杀你绰绰有余。”   宋轶脑袋一撇,看向小涛涛,面无表情地控诉:“他威胁我!”   小涛涛面颊抽了抽,内心波浪汹涌,为什么豫王殿下要他继续待在这里,明明这个人已经不需要看守了啊。   “我会向豫王殿下禀报的。”   宋轶满意地点点头,被无视的赵筠气得头皮都炸了,却无可奈何。   是夜,又到虞泰沐浴,脱掉贴身衣物,将裹在身上的白绫一点点从腐烂的皮肉撕离,疼得他直抽凉气。   虞孝卿站在屏风外,嗅着灌鼻的腐臭味,不过几天时间,他感觉父亲的病又恶化了。   这两年来,这病总是反反复复,请了无数的大夫,用过不知凡几的药物,但都无法遏制病情恶化。他还记得最初父亲长疮时,只是一小粒,并没有人在意,谁知道不到一个月,这一小粒便长成了巴掌大小,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各种说法都有,但是却没有人真正能将它治好的。   一个月前,他贸然闯入屏风后面,不期然看到时,那脓疮大大小小已经遍布父亲全身,当时他就吓得面色发青,被父亲斥责一通赶了出来。   侍候父亲的是名侍卫,大概在父亲眼里自己怕是还没侍卫来得可靠。   “有事?”虞泰的声音传出来。   虞孝卿恭敬伫立,“孩儿伺候父亲沐浴。”   “不必了,你下去吧。”   “孩儿可以的!”虞孝卿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里面叹了口气,“进来吧。”   虞孝卿转入屏风后,侍卫躬身离开,人一走开,糜烂的背部陡然落入眼帘,震得虞孝卿瞳孔一缩,呼吸急促,脑袋嗡嗡作响。   没听到动静,虞泰转过头来,虞孝卿赶紧敛神静气,上前扶虞泰步入浴桶。   浴桶已经注满药水,热气氤氲,让他有点看不清这伤。他不是怕不是恶心,而是怕这样恶心的东西长在父亲身上,慢慢吞噬父亲的性命,这是他和虞少容一直以来的噩梦。   “这几日在上林苑,没能洗到药浴,是以严重一些,若是每日浸泡并不会这般。”虞泰道。   虞孝卿拿起帕子沾了水轻轻擦着虞泰背后腐肉,他想尽量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听说是安姨去外面采购来的药材。”   朝廷上下都知道虞泰身体不好,但并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病。这样的脓疮若是被外人看到,指不定被当成麻风之类的可怖存在,而将虞泰的前尘断送。他现在还不能倒,虞家还需要他这个执金吾来撑住。   “真是难为她了。听说她今日还扭伤了脚,如今赵筠被关了起来,你有没有去看过她?”   “孩儿陪她用了晚膳。安姨一直忙着为父亲熬药,听说这药是赵大夫新换的方子,每次他换药方父亲的病就会好上一段时间,希望这次能有用。”   这两年他们找的大夫数十人,不是药效全无,便是令病情恶化,只有这位赵大夫的能治住,但却又不能完全管用。之前不停换大夫时,为了不传扬出去,免不了要封口什么的。   人命对他们这些上位者而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若人命牵连过多,难保不惹出□□烦。折腾了两年,虞泰像是认命了,大夫也不换了,就这样时好时坏地熬着。他总觉得,自己气数已尽,这是老天给的惩罚,逃不脱的。   不得不说,这次药浴的效果真不错,虞泰连泡了三桶水,身上的腐肉除尽,伤口竟然没有再像前几日一样不停冒脓水。   气味也不似以前那般恶臭了。   虞孝卿长吸一口气,心下稍安,又拿出药膏替虞泰敷上,头一次腐臭味尽除。父子俩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惊喜之色。但这种惊喜很快在虞泰脸上淹没,曾经他也无数次获取过这样的希望,最后都被现实生生浇灭。   他,已经心力憔悴了。   三天,是这些贵女公子们能够等待的极限,即便知道此事只是关系虞家,跟他们无碍,但像被犯人一样关在上林苑,这些家伙的娇气还是会被逼出来的。   三天时间,这也是刘煜无形中给宋轶的最后期限。   三天足够一种药物起效,三天也足够安排一场好戏,因为,今日,是陆青枝的头七。   子时刚到,虞少容便偷偷溜出了芳华园,来到玉湖边陆青枝落水的地方。从昨天开始,她便听得徐若在耳边聒噪,说什么冤死的亡魂会在头七还阳,向害死她的人索命,若不好好祭拜,诚心忏悔一定会被拖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虞少容毕竟只是十五六的少女,昨夜做了一宿噩梦,皆是陆青枝缠着她,将她拖下地狱的情形。今日她精力不济,神思恍惚,好几次看到陆青枝在芳华园游走,吓得她三魂不见七魄,几次大叫出声。她觉得,也许,徐若说的并不是假的,也许陆青枝真的会来向她索命。   看周围无人,点燃纸钱和香烛,虞少容跪地俯拜,诚心诚意地忏悔,祈求陆青枝的原谅。她本不是故意要推她落水,那只是一个失手,而自己当时也被吓坏了,直接逃了,谁料陆青枝就真的死了……   她真不是故意的。   少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夜风拂过玉湖,荡起层层涟漪,如此美好的画卷,此刻看在她眼里,仿佛随时都会有一个泡得浮肿的人从水里窜出来,将她拖下去。   惶恐不安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她身后的树丛花圃中,此刻正躲藏着几个人,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是以,当这面前突然出现这几个人时,虞少容好半晌没反应过来,她以为会是牛头马面阴间鬼厉,没想到出现了她最喜欢的男人的脸。   虞少容想扑过去,寻求安慰,视线一扫,便看到了其他几人。   刘煜、赵诚、卢君陌、长留王、卫将军谢靖、右辅都尉王强,所有人她都认识,此刻看到却犹如看到了恶魔。   虞少容被吓得差点昏厥过去。虞泰和虞孝卿从梦中惊醒,火速赶来,虞少容涕泪横流,大呼:“我是被冤枉的!”   赵诚有点看不下去,“虞姑娘现在否认自己的罪行,就不怕陆青枝在天之灵不得安息吗?你烧的纸钱可还未燃尽,她的鬼魂还在一旁听着呢!”   虞少容吓得一抖,仓惶四顾,仿佛真有什么鬼魂在左右一般。   虞泰厉声道:“赵筠已经认罪,你们还想怎样?”   “赵筠虽然认罪,但在正式落案定罪前,若找到其他嫌疑人,也是必须查明的。司隶台,绝不会办一桩冤案!”   “本王也听见了虞姑娘真心诚意的忏悔。”长留王很不合时宜地站出来说道。他是绝对不会偏帮刘宋皇室的,他的话在中尉军中,可信度自然比司隶台高。   虞泰这才留意到在场的几人,司隶台、京兆尹、中尉、卫尉,竟然都有证人。这分明是他们算计好了,在此守株待兔。   刘煜,你够狠!   刘煜派人先将虞少容关起来,另几人不约而同地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今晚,他们都收到一张纸条,让在子时前到玉湖来看一场戏。那字迹,赵诚认得,正是刘煜的。   卢君陌表示:“这一招略阴损了些。”   赵诚道:“你可真狠啊,虞少容好歹一直倾慕于你,你竟然下得了这种黑手!”   长留王笑笑,不说话。   刘煜手指捏得咕咕作响,面上那叫一个云淡风轻,那个混蛋,连写给他的纸条都是用的他的笔迹,这算是提前向他预警要借他的名义干坏事吗?   虞泰与虞孝卿回屋,哪里还睡得着。   “看来,要救你妹妹,只能兵行险着了!”   “父亲,您不会?”   虞泰叫来心腹侍卫,虞孝卿惶恐不安,“这分明是刘煜故意要逼我们就范!”   虞泰摆摆手,“赵筠一旦反水,你妹妹就完了。我们冒不起这个险!”   “赵筠他不会……”   “以前是绝对不会,但现在……”虞泰没有继续说下去,那首反切诗让中尉军将领生出了异心,他已经无法准确把控这些人心,他也冒不起这个险,为了这一双儿女,他做了太多,也不惜牺牲一切,只是个赵筠而已,即便自己当儿子养了十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输得起。   虞泰在屋里跟侍卫交代着,虞孝卿站在门外,听不清,只感觉今晚月色好凉。他头一次意识到,或许,反切诗是真的,因为,父亲真的心虚了……   宋轶躺在床上,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在漆黑的夜里看起来异常惊悚。孙朝红已经在身边睡着,她却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动静。直到丑时时分,外面终于骚动了。   宋轶满意地扯出一抹笑,好戏,终于登场了!   杀赵筠,虞泰多少是不忍心的,他吩咐虞孝卿好好安抚安媛,话刚说完,便感觉到身上一阵阵刺痛,脸上瞬间失了血色。   “父亲,怎么了?”虞孝卿一阵惊慌,伸手去扶虞泰,手下一片粘腻,再细看之下,深蓝色的衣服上,被迅速浸染出一片一片的痕迹。   虞孝卿立刻帮虞泰除去衣物,洁白的亵衣被脓血浸染,虞孝卿的手有点抖,“怎、怎么会?明明已经好了,都开始结痂了,怎么会?”   虞泰疼得汗流浃背,这疮虽然痛,但从未像今天这般痛过,难道真是天谴吗?   原本已经好转的脓疮,因为他下令杀了一个重情重义的无辜人,再次泛滥了吗?   脱掉里面的衣物,虞孝卿小心拭干背上的脓血,还好,这次并不像以前那般严重,丢下湿帕,刚松了口气,回头准备上药时,乍眼看见了背部伤口全貌,虞孝卿吓得腿一软,摔倒在地。   虞泰正待要问,门便被撞开了。   赵重阳手里提着他的心腹侍卫,直接丢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是刘煜、赵诚乃至中尉军其他都尉校尉,而最显眼一个,便是赵筠。   原本气势汹汹冲进来的人,在看到他背部那一刹那,气氛瞬间凝结,虞泰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无法言说的惊恐。   “那、那是什么?”一名中尉军校尉指着虞泰的背。   他们看得清楚,那是一张人面,一张虽然模糊,但有些熟悉的人脸,此刻正以脓疮为线条,刻画在虞泰的骨血里。两滴血泪从人面的眼角流下,异常可怖,仿佛地狱冤魂爬出来,向仇人索命。   “鬼面疮!”   “王司马!”   几乎同时,两个声音冒出来。   鬼面疮,这种东西,不少人听过。听说大奸大恶之人,身上积累的死者怨气会让他全身溃烂,甚至结出人面疮。   而虞泰身上的人面疮,俨然正是前朝王大司马王温!   “原来如此……”刘煜喃喃自语,一首反切诗,一个鬼面疮,一个简单的头七布局,已经足够将虞泰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彻底断送。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懂吗?   ☆、第四十九章 结案   第一缕阳光洒进上林苑, 将一夜的阴霾扫尽。   刘煜转入月门, 便见宋轶坐在一株木芙蓉下煮茶, 头顶的木芙蓉正挂着露珠儿,晶莹剔透,氤氲水汽从她指尖流泻出来,娉婷袅袅, 场景美好而静谧。   刘煜在她对面坐下,宋轶抬头,眉间是淡然笑意, 将一盏新茶推到刘煜身前, 道:“这是凤羽夫人刚送我的茶,说是皇后娘娘赏赐的, 我怕她诳我,你帮我尝尝。”   刘煜端着茶在鼻下轻移了一圈,让茶香尽入鼻翼, 满腹的馨香舒爽, 无以言表,“她没骗你, 的确是皇后娘娘那边自制的花茶。”   宋轶满意地笑了笑,捏起茶盏浅酌一口, “的确是好茶。”   刘煜却放下茶盏,启口道:“你给虞少容下药了?”   “不过一些致幻香料罢了。不伤身。”   “是你买通了徐若?”   “买通不敢,只是我帮她讹过殿下你的猎物,她总是要回报我一下的, 何况,她很喜欢看虞少容出丑。”   刘煜点点头,“借徐若之口,让虞少容心虚,用致幻香料让虞少容做噩梦,看到鬼影,冤魂索命由不得她不信。你很聪明。”   “多谢夸奖。”   “鬼面疮……”   “这个恕我无可奉告。”   “你不说本王也知道,文宬郡主曾与安姨很亲厚,但三年前突然便老死不相往来。能让虞泰全身溃烂的病也不是一早一夕能发的,必须是他身边的人动手。可你却将全身溃烂弄成了鬼面疮,找不到治疗溃烂的药物,鬼面疮便成不了,你竟然连安姨都能收买,凭什么?”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凭我是画骨先生的徒弟。”   刘煜:“……”   缓了一口气,刘煜继续问道:“十年前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还有反切诗?”   “这个啊,大概是蒙的。”   刘煜:“……”   眼看这位的戾气要爆发,宋轶只好老实交代,“因为啊,我是画骨先生的徒弟,他知道。”   刘煜:“所以,你想告诉本王,吴邕的案子也好,还是虞泰的案子也罢,都是画骨先生为了王夫人而做下的。”   “若非如此,画骨先生为何要过问这种事?不过这个秘密还请豫王殿下保密。画骨先生他并没有干涉朝政扰乱视听的意思。他只是尽他所能在生命最后几年完成这个心愿罢了。”   “真有一个画骨先生吗?”刘煜不知道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只本能地觉得,宋轶将画骨先生拖出来顶包的时候似乎太多了点。   宋轶被吓得心口一缩,脸上瘫得可标准了,那笑容都没动一丝一毫,分明要用自己的强大信念告诉刘煜:你,想多了。   刘煜喝了一口茶压惊,继续说道:“虞泰已经招了。”   “哦。”   “当时丞相王唯把握权柄,历经三代帝王而不衰,司马荣光(前朝废帝)自登基以来便试图扳倒王家,经过多年筹谋,提拔几名寒门高官,瓦解王唯权力,曾经一度将王唯的权力架空。大司马王温不忿兄长为大魏呕心沥血多年却遭到如此排挤,率军入驻石头城,逼得司马荣光撤销圣旨。   后事成,王丞相和王司马又负荆请罪,司马荣光迫于王家势大,此事便不了了之。但司马荣光并没有就此放弃,要拔除王家必须先解除其兵权,次年,王司马率兵第二次北伐,若北伐成功,王家的势力将更进一步,司马荣光和很多大族自然都不希望看到他成功的一天,但明面上却不能妨碍阻止,背地里策划了这个计谋。就在王司马兵临洛城,眼看就能收复中原,军报就在此时泄露了,军防部署,调兵遣将,被敌方知悉,率先拦截伏击,这才导致了北伐战线功亏一篑。”   “我记得,王司马被招回,是豫王殿下你披甲上阵,最终将洛城收复的!”   刘煜看宋轶,面具下的脸分外沉静,若是放在以前,他定会以为这只小色狼是在乘机恭维他,但现在他不会这样想,他总觉得宋轶的话别有深意,偏偏他自恃聪明,却并不能明白她的准确意思。   “当时,私以为,要王家将功赎罪,就必须将洛城拿下。”刘煜如是说,他是以王司马女婿的名义重征北伐路,虽然一路所向披靡,但洛城拿下时,王家已经被诛灭。接下来的混乱朝廷格局,让边疆极度危险,他不能退,也没法退,直到刘宋王朝建立,卢逊整顿地方兵权,扛住西北面的反扑,他才得以脱身。回京时,物是人非,静姝当着他的面自焚……   宋轶道:“虞泰是受司马荣光旨意?”   刘煜道:“司马荣光以虞氏一族性命相胁,虞泰认为王家势大盖天,迟早引火烧身,便选择站在皇室一边,保全虞氏一族。”   宋轶道:“他该是想取代义国公取代王氏一族成为顶级门阀吧?才会将出卖王家的罪责嫁祸到义国公一族头上,有司马荣光从中周璇,义国公一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么选择归顺于他,要么选择跟王家一同覆灭。以义国公的性子,自然是选择后者。”   刘煜点点头,只要揪出罪魁祸首,其实一切条理不难捋清。   “你想要什么奖赏?”   宋轶眯眼一下,瞬间恢复了从前模样,她凑过来,支着腮帮子,直勾勾地看着刘煜,“如果是皇上要赏我,便让他替我指婚,如果是豫王殿下要赏了,那便以身相许,何如?”   刘煜默默将面前的凉茶一口饮尽,默默起身,转身离开。   积压了十年的秘密被和盘托出,虞泰诚心认罪之后,他的病又慢慢好了,几乎是不药而愈。虞泰惊叹,这是不是表明那些因他而死的冤魂已经原谅他了?   而中尉军中传言更甚,认定了那就是鬼面疮,所以不管十年前虞泰出卖王家的事情有没有证据,这个罪名无可抵赖。他们拥护了近十年的虞氏一族竟然是最大的背叛者,王虞旧部们内心几乎是崩溃了,士气十分低迷。   但这些,宋轶已经不关心了。她是最后一批离开上林苑的,安媛提着一盒糕点来看她,脸上郁积的阴霾散开了,人都显得精神抖擞起来。   “几日不见,大娘年轻了十岁。”宋轶夸赞道。   安媛笑容温柔和煦,“上次你不是念叨想吃桂花糕吗?”   赵筠陪在母亲一侧,面上十分不自在,眼睛时不时地朝糕点看去,他也很喜欢吃好吧,今天想偷吃一块来着,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拍了一巴掌,现在他的手背还在痛呢。   宋轶取出一块递给赵筠,赵筠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接过,又怔愣地看着宋轶,这感觉怎么有点熟悉呢?   似乎儿时他与某个家伙抢糕点最终就是这个结果,也只有卢君陌那小子会毫无底线地让着她。   宋轶却没多看他一眼,视线落在安媛身上,关心道:“大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看中了一块地,想建栋宅子,给阿筠娶媳妇。”   “娘!”赵筠面上一阵尴尬。   宋轶点点头,十分欣慰。建立自己的府邸,从此真正脱离虞家,不用再绑在仇恨里,为自己,为孩子活一回,这很好。   至于虞泰,他的“病”能够完全好,这便说明安媛已经放下了,或许她由始至终都没有要亲手杀了他的意思,她只想他能够得到应有的惩罚,还义国公府一个公道,告慰王氏一族在天之灵。至于皇上会如何处置虞泰,她已经不关心了。   没有让自己双手沾染上人命,对这位温柔善良的妇人而言,应该是最大的救赎吧。   临别时,安媛握着宋轶的手,紧紧的,蜂拥的情绪被遏制在眼底,宋轶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有空,我会去看望你的。”   安媛点点头,与赵筠一同离开。临出门又深深看了宋轶一眼,那丝不舍和心痛终是流露了出来。   整顿行装,宋轶提着自己的小包袱准备回漱玉斋。   中尉和卫尉都在整顿,中尉军的三都尉只剩下王强和赵筠,卫尉依然是谢靖统领,只是此刻,候在文宬郡主马车前的人不再是虞孝卿,而变成了谢靖。   谢靖要护送她,文宬郡主拒绝了。   “其实,谢靖人不错。”身后一声叹息,宋轶转头,看见卢君陌和长留王一道走来。对上宋轶的眼,两人都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宋姑娘,你觉得为何文宬郡主不接受谢靖?”卢君陌双眼贼亮,有心要探探宋轶的底。   宋轶面不改色,瘫着小脸儿一本正经答道:“自然是谢将军不如虞孝卿来得好看。”   卢君陌吃瘪,一副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这两人有□□的意思。   宋轶眼神十分坦然,我就是不知道,怎么了。   卢君陌好心提醒道:“那日谢靖全身湿透,带回来的猎物比其他猎物腐败得更快,还有那个存尸地,难道你就没想到点什么?”   宋轶无辜:“卢将军,我不过是小小画师,哪里懂你在说什么?”   全身湿透自然是要洗去身上血污,带回来的猎物腐败得更快,那是因为这些猎物是早就准备好的放在那里冰冻着,以备不时之需,给人造成他一直在打猎的假象。至于存尸地,运那么远当然不是为了抛尸掩人耳目,相反,是为了惹人注意,因为案发地太过偏僻,连中尉军巡逻都不过去,用血迹一路洒过来,还刚好洒在两队中尉军巡逻的交叉口上,才能及时有效地暴露目标。这一点,只要好好研究中尉军布防图就能看出来。   想必,刘煜能找到文宬郡主的藏身之处,也是从布防图推导出来的吧。   卢君陌觉得自己被敷衍了,而且是很诚心地敷衍,这让他略感不爽。   “文宬郡主会怎样?”宋轶突然问道。   卢君陌望过去,“三条人命,她要担,不是担不起,禁足,削封?或者扁为庶民也未可知。”   显然,这些,文宬郡主都不在乎。她脸上的笑容很真诚,就如如洗碧空,阴霾尽出,明亮照人。如果可以放下,即便身为庶民,她也能活得更好。   文宬郡主的态度已经表明,她不会跟他牵扯在一起,她要独自承担这一切,至于谢靖会如何选择,宋轶不太有兴趣。她一直觉得自己不了解男人,权势、抱负、金钱、美人,男人们总是有很多要追求的,而女人们则更习惯看着自己的小家,安安稳稳过相夫教子的小日子,给男人们提供一个安心停泊的港湾罢了。   似乎历史赋予了男人和女人不同的使命,他们一直照着约定俗成的规矩演绎着时代变迁。   刘煜带领司隶台众人出来,看见宋轶爬上马车,凤羽夫人紧随其后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的脑袋略微偏了偏,便见马车上,那张侧脸含笑看人模样,温和恬静,退却世间浮华,静静绽放在幽深空谷。   刘煜默默看了一会儿,直到车帘放下,彻底挡住那张脸。   “走吧。”   一声令下,最后一批人离开了上林苑。   刘煜花了三日时间来善后虞泰的事,这日从宫里出来,已经是傍晚,婉拒了开元帝留他用膳的好意,驱车出了皇城。   马车里,放着一早司州别驾曹沫抢来的画本子,不再是以前的案件绘本,而是名为《美人谱》的爱情故事画本,著者不再是画骨先生,而是宋轶。   画本中,美丽聪慧的郡主为未婚夫报仇,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终于如愿以偿,最后出家斩断尘缘,常伴青灯古佛。   没有名字,容貌自然也不是真实的,但他们都知道那是谁。文宬郡主前日里便已经决定出家,开元帝不忍她在外受苦,便将宫中的佛堂修葺一翻,作为她的居住地。   刘煜合上画本,闭目养神,将上林苑的案子又细细捋了一遍,越捋心中越是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这种空落感是怎么回事,大概是自己从头到位只被人当成摆设而心有不甘,或者不忿吧。   当时园中,哪一个的身份权势不大?却都成了她的陪衬,被她不经意的伎俩耍得团团转,这样的大案子,只不过耍了几回流氓,画了几幅画,笼络了两个人,便被她无声无息地解决了。   除了自己,恐怕没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如今人们记得她的,只是她鬼斧神工的画技。   刘煜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突然嗅得桂花味儿,似乎那日她从上林苑离开时,就带着一股桂花味儿。   幽幽睁开眼,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路边一个卖小吃的摊点前,排起了长龙,刘煜一阵恍然,这正是以前静姝派人买糕点的地方,时移世易,朝代更替,这个小摊点竟然还在。   刘煜心头一丝茫然,就在此时,他看到长龙队伍里某个身影意外地刺眼,英挺的眉皱了起来。   此刻宋轶垫起脚尖探头探脑窥视着队伍前端,一幅恨不能将眼前人都给刨开的架势。从她扬起的下颌,刘煜甚至看到她吞咽口水动作。   这情形有点让人不忍直视。跟她同样急切的人可不少,推推搡搡很是不安分,偏生有个不长眼的试图插队,径直撞了过来,她下意识一躲,脚下一个踉跄……   “停车!”   刘煜这边话音未落,那厢便冒出一条手臂,将撞过来的人提溜了一圈扔出去,而那个差点摔倒在地的小混球,此刻安然无恙地缩进了那人怀里,还冲那人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即便戴着面具,这表情还是异常刺眼。   赶车的乔三猛地拽住缰绳,将马车停得稳稳的,谁知后面那位彻底没后话了,不由得疑惑地四周张望了一眼。毫无意外,他也看见一个人,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种街边摊点的人:镇国将军卢君陌,不,现在他的身份已经是执金吾。   此刻他正护着一个女子,因为那女子整个人几乎被他护在怀里,他看不清,但并不妨碍他看清楚这位鼎鼎有名的将军拿出自己的将军令牌插队买了一包桂花糕。   乔三整个人都在风中凌乱,这么无耻的行为竟然被他家殿下撞见,这大概就所谓的冤家路窄。   他这边正腹诽着,便听得后面的主子道:“你也去买一包。”   乔三以为自己幻听,但还是跳下马车,迅速扫了一眼排长龙的人群,丝毫没有犹豫拿出豫王府的令牌,直接插队买了一包。摊主傻眼了,刚走了一个将军,这又来个豫王,他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撞了鸿运还是在走霉运,胆战心惊地将东西递到人手上,接铜板时,手都在抖。   在众人的侧目下,侍卫脸不红气不喘地回到马车上,将东西交给刘煜。刘煜拿起一块,尝了一口,还是如此甜腻,他皱了皱眉,却将这一块吃完了。   “去醉香楼。”论糕点,自然还是醉香楼的最好。   谁知刘煜刚停下车,便见卢君陌和宋轶的身影也出现在醉香楼门口,卢君陌还直接将宋轶买的那包桂花糕扔给了街边的乞丐。宋轶大有要跟他打一架的架势。   “卢将军,宋姑娘,真是巧。”刘煜下车,直接打招呼。   转头见是刘煜,卢君陌愣了一下,宋轶本来打算走的,看到刘煜,整个人气质都升华了,卢君陌清楚地嗅到了这种突变,忍不住侧目。   刘煜却看都没看宋轶一眼,目光锁定卢君陌,道:“卢将军跟宋姑娘可是来吃饭?一起?”   明明寻常问候,宋轶嗅出了一股火药味儿。   鬼使神差地,宋轶就这样夹在两人中间一起上了楼,三人在雅间坐下,旁有丝竹和鸣,气氛好不风雅。   席间推杯换盏,煞气暗涌,宋轶这一顿吃得胆战心惊。虽然两个混球没打起来,但席间气氛真的很难让人消化。卢君陌都表现出难以下咽的表情,但刘煜却跟没事人一样,好酒好菜慢慢品尝,吃饱喝足了甚至没掏银子付账。   至于吗?   人家就是抢了你一次亲,你记恨到现在,一顿饭而已,能刷出什么成就感来?   看人出门,宋轶忍不住问卢君陌道:“豫王对豫王妃似乎一直未曾忘记,他们曾经很恩爱吗?”   很恩爱为何把豫王妃葬在南园小筑?就算皇家陵园还在修建,也可以先选块风水宝地风光大葬不是吗?   很显然卢君陌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宋轶又换了一个,“那你呢?这十年,可曾忘记?”   卢君陌警觉地看过来,邪笑道:“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不小心捏死你的。”说罢起身,很是潇洒地离开了。   宋轶郁闷之极,猛吃了几口,看到一桌子丰盛的美味佳肴,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内心发虚地瞅了瞅门口。果然,卢君陌一出去,店小二便屁颠颠地跑上来,殷勤又略显担忧地看着宋轶。   宋轶再蠢也知道自己猜对了,不是很有底气地问:“多、多少银子?”   “小的给您算一算……总共一百零八两二文,掌柜说可以抹掉零头,那就是一百零八两。”   宋轶摸摸羞涩的口袋,又拿起筷子,道:“待会儿再结账。”   “好勒!门口有人看着,客官要结账只要喊一声,不过,小的提醒客官一句,这窗户离地两丈高,若不慎跌落容易把腿摔断。”   宋轶多心地看了看,门和窗都不能走,除非她会钻墙。   “笔墨伺候。”   “本店不赊账。”   谁要赊账了?宋轶翻了他一个白眼,很直白地说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需要写封书信,你拿着书信便会有人替我付账。”   小二将信将疑,但醉香楼是有格调的酒楼,服务素质那是整个泰康城最好的。   李宓接到信时,心头有十万头草泥马在肆意奔腾,他很想不理那个好色之徒,但一想到她被扣在醉香楼可怜巴巴的模样,就如坐针毡。他一再告诫自己,去赎她不是自己心软,而是解决了这个麻烦才能安心干其他事,作为漱玉斋的掌舵人,他一直是很忙的,断不能因为这个混蛋耽搁正事。   可当他第一时间赶过去时,那个小混蛋竟然已经歪在雅间的榻上睡着了,还满脸餍足地打着香甜的小呼噜。   尼玛……   刘煜并没有坐车回王府或者司隶台,而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夜色中溜达。不知不觉间又溜达到了醉香楼,抬眼看去,只见李宓正抱着那个睡熟了的小色狼上马车,心头一动,他终于知道自己心中那种空落源自哪里。   他,一直在等着她向自己寻求帮助,等着她像所有弱女子一样在强大的威慑和困难面前露出她本该有的柔弱,但结果,事实证明,她能凭借一己之力,翻云覆雨,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她,一直追着他不放,却从来没有哪怕一点要依靠他的意思……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刘煜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新卷,小渣渣们想看些啥?   ☆、第五十章 入宫   “你趴在地上做什么?”小小儿郎看着地上的粉团子。   粉团子负气地抬头, 嘟着小嘴:“我在等阿陌扶我起来。”她从来就知道, 无论自己跌得多疼, 这个漂亮的小哥哥都不会扶她。   明明阿陌每次都会给她当垫背,哪怕是踉跄一下,阿陌也会小心翼翼地牵着她走,像这样的雪天, 若是她要出门采梅,阿陌会背着她,不让她的棉靴沾到一点冰雪。可这个家伙, 长得那般好看, 却只管站在一旁看着,连手都未向她伸一下。今日她是真有些生气了。   “你已经四岁了, 摔倒要学会自己爬起来。”   粉团子趴在地上当乌龟,刚下过雪,地上很是寒凉, 热气透过厚重的衣物融化了她身下的冰雪, 雪水侵润下,棉衣湿了, 寒气入体,她冻得直哆嗦, 委屈地看着小儿郎,小儿郎面色沉静无波,也看着她,无论她多么的委屈多么的可怜都舍不得伸手来扶她一把。   等阿陌找到她时, 她已经冻得浑身僵硬,而他却转身离开,仿佛方才只是看了一场好戏罢了。   那一次,她病了半个月,恹恹躺在床上,阿娘说,刘家兄弟才貌虽是万中挑一,却从小没有父母亲朋关爱,难免心性冷淡些。   可她觉得再冷的冰雪捂在手里都是会融化的,就跟她捏的小雪人一样。   十二岁时,自己还在学字画学女红,小小少年郎已经投身军营。她偷偷跑出家门,手足无措:“你要去打仗吗?”   他点头。   她说:“我等你回来。”那话是满怀期待的。   少年没有说话。   她不懂为什么他年纪这般小就要像大人一样上战场,阿爹说,他们兄弟想要从同族叔伯手中夺回权力,重塑刘氏辉煌,从军是最好的出路。   她等了他三年。   十五岁,他们都到了嫁娶之龄,少年身披战甲,凯旋归来,她和在人群中去街头迎接,被人撞倒在他马前。他威风凛凛坐在马头,而她狼狈不堪趴在地上,她不想以这般难堪的姿态与他重逢。   他跳下马,站在她身旁,依然没有扶她一把,只说:“你还是这般任性?”口气有些许无奈。   明明她是后脑勺向上,他是怎么认出她的?   当时她只觉得面红耳赤,羞愤欲死,从地上跳起来,发誓再也不要见他,可却在听说他要娶妻时却着了慌。   为表他们的战功,皇后亲自举行了一次游园会,邀未出阁的女子入宫游赏,其实是要给他指婚,他对每个人都温柔以待,独独对她永远面无表情,冷心冷情,不多做一件事不多说一句话。她非常沮丧,可谁知,游园会结束,他却等在宫门口,候了她半天,他问:“你还想嫁我吗?”   当时她眼眶发热,使劲点头。   “我给不了你锦衣玉食,甚至不能成为你的依靠,你要独自面对所有事情,这样你还愿意嫁吗?”   只怪当时太年轻,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只能靠自己她认了,她也自认为有这能力,可他娘的新婚当日红盖头都要自己揭,自己脱衣服自己爬上床,哪个话本洞房当日不是夫君为娇妻宽衣解带温存以待的,行个房痛哭了他竟然还敢面无表情地说做他的娘子不能太娇气……   我勒个X!   她好想贴上孙朝红的胡须去骂大街!   宋轶睁开眼,满心满肺的怒火无处发泄,晃眼看到挂在帐中的刘煜画像,一爪子伸过去捏住“他”的脖子,生生将画纸抠出几个窟窿,这才惊觉又暴殄了天物,赶紧抚平画纸,但这张画还是废了,蔫巴巴地叹了口气,便听得外间李宓来敲门,说宫里来人了,请她入宫。   入宫?   宋轶一个激灵跳起来,哐地打开门,李宓瘫着一张不好看的脸道:“不想去的话,我想办法帮你回绝。”   “去!当然要去!”   这般激动,李宓的脸适时扭曲了两下。   “容贵妃你知道吧?”   “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李宓点点头,“大概是听说了你师承画骨先生,在上林苑的惊绝画技,这才要招你入宫为她画画。”   “给多少银子?”   “黄金百两。”   “啧啧,这是桩不错的买卖,我去。”   李宓疑惑地看着她。   “怎么?”   李宓摇头,宫中来的马车就在外面等,宋轶即刻收拾东西出门。李宓终究还是没忍住交代了一句,“你可不许在宫中给我惹事。那里的人,我摆不平!”   宋轶无辜地看着他,道:“我可是一等良民,从来不惹是生非!”   李宓:“……”   马车从朱雀大街直入宫门,广涵宫的宫女翠荷早早候在宫门口,宋轶换了软轿一路往广涵宫而去。途经天宸殿,看到忙碌穿梭的宫人内侍,问道:“文宬郡主现如今可是住这里?”   翠荷跟随轿外,秉道:“正是,文宬郡主法号无尘。”   宋轶心中感慨,最后看了一眼天宸殿,却见卫将军谢靖手里捧着一盆兰花过来,前脚正要踏入殿门,里面却迎出来一个人,将他逼得生生后退了一步,而来人赫然正是虞孝卿。   宋轶愣了一下,眼睛都睁圆了。   此刻虞孝卿穿着普通卫尉的衣服,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靖,接过兰花转身进去,而谢靖则像是被人下了定身符,定定地站在殿门口。宋轶的软轿转过宫墙时,才见谢靖转身离开。   宋轶突然觉得文宬郡主是喜欢上了谢靖吧,不然不会将他如此决绝地拒之门外。   广涵宫位于寒烟湖畔,寒烟湖之所以叫寒烟湖,乃是它常年湖面凝聚着氤氲水汽而不散,下了软轿,行走在水上回廊上,雕梁画栋,鸟语花香,被这层烟雾一罩,顿觉入了仙境。   翠荷说,待日头出来,水汽下沉到湖面,走在水上回廊就如走在云端一般,更是美不胜收。   光是想想那画卷,宋轶便觉得妙不可言。   容贵妃慕容玖此刻便站在云端,一束暖阳从头顶洒下来,整个人都度上一层金辉,逼得宋轶不得不半眯了眼,上前行礼。   与南地的柔美不同,鲜卑慕容的美是更富有冲击力和侵略性的,甚至有种肆意绽放的野性,偏偏容贵妃还融合了一些南地的婉转柔美,这两种极致糅合在一起,让一颦一笑都能席卷着你的所有感官。   宋轶生生被眼前美人逼得气息一滞,待回过神来时,差点没把自己给憋死。   容贵妃却颇为玩味地看着她,“宋先生这好色之名,果然不是假的。”   宋轶愣。她好色是不假,但绝对不至于让你一个深宫贵妃挂在嘴上。随着容贵妃视线一转,宋轶这才看见其他人。   是的,容贵妃并非一个人站在此处,她身后还站着一摞子人,只是这一摞子人都被宋轶肆无忌惮地给忽略了。   宫娥女官且不说,其中两个男子却是容不得忽视的,因为之一正是她有几分交情的韩延平。而韩延平身畔的人,跟他有几分相似,年纪却大了一轮,正是韩延平之父国手画师韩昭。   此时,这位老先生正饶有兴致地捻着胡须含笑看她,那眼神,可怪异了,直看得宋轶这种厚脸皮都汗毛倒竖。   两厢见礼后,容贵妃这才说道:“本宫想画广涵宫和寒烟湖的全景图,宋先生能做到吗?”   宋轶略懵,环望四周,且不说广涵宫占地多大,这寒烟湖这烟雾缭绕的她都没看到个边。既然画湖,那湖边的东西不可能不画,这得多大的工作量。   一百两黄金?啧啧,容贵妃,你是不是太抠门了?   “一百两黄金只是定金。画成,加倍赏赐。”不愧在宫里练成精了,一眼就看出宋轶的小心思,宋轶颇为不好意思,本还想谦虚一下,谁知容贵妃还怕难度不够,竟然又补充了一条,“不止是景,还有景中人。”   “贵妃娘娘,您是打算把宋轶在宫里关三年吗?”   容贵妃掩嘴轻笑,“知道此事难为你了,但除了你,本宫也不知道找谁好。为了减轻你的负担,本宫这才请了韩先生来为你助阵,你看如何?”   容贵妃一个示意,韩延平不甘不愿地上前两步,又冲宋轶拱了拱手。   宋轶尴尬地笑了笑,这位的小心眼她可是记得清楚明白,这给她打下手的事,他怎么可能干得甘心,别到时给她添乱就不好了。   但既然是容贵妃的意思,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仔细问了她要求,听见朱丹彩墨四个字时,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么大的图,用朱丹彩墨,光彩墨的银子怕都得按万计。   “宋先生若是没意见的话,就先四处看看,看如何取景如何布局比较妥当。”说罢,便着翠荷为宋轶带路。韩延平自然是要跟去一块儿讨论部署细节的。   水上回廊在雾气笼罩中看不到头,她是知道皇宫大,但是真没必要大成这样,走着不累吗?   韩延平今日特别安静,视线却时不时地瞅她,回头看过去吧,他又立刻撇开,仿佛根本没看过她似的,这让她极不自在。   清清喉咙,宋轶说道:“韩先生不愿意的话其实不用来。”   “我、我没有不愿意!”韩延平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声,可怎么看怎么像憋屈的孩子。宋轶暗自叹气,没再理会。   水上回廊快到尽头时,前面赫然矗立着另一座宫殿,远远看见金碧辉煌的门额:昭阳殿。   宋轶怔愣了一下,容贵妃画湖,莫非是为了这个?   刘煜与开元帝商讨完吐谷浑使团的事从昭阳殿出来,此时艳阳高照,寒烟湖中雾气被压到水面上,回廊凸显出来,包括近处回廊上站立的人。   刘煜眉心跳了跳,看到那张银箔面具异常刺眼,尤其是她身边此刻还站着一个男人。那个每天犹如一只骄傲的公鸡在宫中行走,此刻却像个腼腆的少年,不知所措的模样,着实碍眼。   “她怎么会在这儿?”   太监总管朱富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着解释道:“容贵妃想画画,请了漱玉斋的宋轶过来,还刻意让了韩延平来打下手。”   “咦,韩延平竟然会同意?”   朱富贵突然笑得诡异起来,刘煜看过来,眼神冷冽。朱富贵自知失态,压了压,这才启口:“这事由不得他不同意,是他父亲韩昭亲自向容贵妃请求的。”   刘煜看他,不说话。   朱富贵咳了咳,很自觉地继续说道:“韩昭听说了宋轶的手笔,将那幅群芳图研习了几日,叹为观止,前日里刻意着人打听了宋轶的身世,这,大概是看上宋轶的意思。奈何韩延平心高气傲,是以借了这个机会想撮合两人。”   “韩昭的苦心怕是要白费了。”刘煜凉凉地丢下一句,拂袖而去。   朱富贵:“……”   那厢韩延平看着湖面透出的波光,问道:“你觉得我如何?”   宋轶直视着前方,刚好看到刘煜一道影子,正想追上去,转眼那个混蛋就不见了。只是一百零八两银子,至于跑这么快吗?   没得到回应,骄傲的韩大公子有些气郁,转头看向宋轶,眼中分明有怒意。   感受到身边异样气氛,宋轶也转头,有些莫名,“韩先生方才说什么?”   韩延平撇了一下嘴,“没什么!”   当晚宋轶留宿广涵宫,酉时初刻,开元帝来广涵宫用晚膳,宋轶看得出开元帝对容贵妃的呵护备至,两人相敬如宾,可宋轶总觉得这种客气得有些疏远了,就如文宬郡主对谢靖的那种疏远。   用完晚膳,开元帝坐了一刻钟便起驾回昭阳殿,容贵妃恭恭敬敬地送驾,所有礼仪不无不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容贵妃起身时,目送人远去那个看似淡定却隐忍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卷啦,谢谢小渣渣们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开诚布公   翌日一大早,宋轶便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掀开帐缦, 迷蒙着睡眼问翠荷, “外面出了什么事?”   翠荷躬身上前,答:“宋先生可是吵着了?现在已是卯时末刻,皇后娘娘近来身体抱恙, 六宫之事交由贵妃娘娘打理,各宫嫔妃都来广涵宫请安秉事。”   “哦。”   宋轶有些不太甘愿地爬起床, 洗漱一翻。翠荷打了水,很规矩地退出了门。这位姑娘戴着面具, 听闻连皇上皇后在场都不曾摘下,身为一个宫娥,她自是不敢觊觎分毫的。   乖乖在门外候了约莫一刻钟, 忽听得里面盆子砸地的响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宋轶的一声痛呼, 翠荷条件反射地闯进去, 惊慌问道:“先生怎么了?”   盛水的盆子摔在地上, 水泼了一地, 翠荷无处搁脚, 那厢宋轶扶着膝盖,银箔面具还挂在洗漱架上,翠荷几乎下意识地就要躲开她的脸。可在看到那对眉眼时,虽不施粉黛却明艳无方,眼角一颗滴泪痣, 勾魂摄魄,翠荷的视线就像粘在了上面似的,扯都扯不开。   宋轶抬起头时,正好对上她一面痴妄,手指竖起,冲了嘘了一声,眉眼一弯,笑道:“可别告诉别人哦。”   明明是含笑说的话,翠荷的背脊却愣是出了一层冷汗。再看这位宋先生,她已经淡定戴好面具,浑身上下毫无后宫嫔妃那种淫威,可她方才就被那么一句话给吓着了,怎么回事?大概,某些人的可怕并不需要气势和地位来彰显,就如凶猛的野兽,一个气味就足够起到威慑作用。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给宋先生重新打水。”   宋轶揉揉被撞到的膝盖,满意地点点头,宫里的侍从就这点好,调.教得好,懂规矩。   这厢方洗漱完毕,那厢便听得宫娥来报说容贵妃请宋轶过去。   宋轶一问,各方嫔妃还未散去,这又是准备拿自己来当勾心斗角的工具吗?   刚到殿门外,立刻吸引来所有目光。昨日宋轶一进宫,各位嫔妃的娘家便先后递来消息,就差把宋轶的祖宗十八代挖个底儿朝天了。不过寻常女子而已,硬被家中父兄夸上了天。   画骨先生的弟子,能刻骨画像,在上林苑一幅群芳图艳惊四座,令所有王公贵女公子竟折腰。听说镇国将军长留王都对她颇有兴趣,而她更为大胆,竟然打起了豫王殿下的主意。   这些深宫怨妇们看似风光无限,但脚下道路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常年累月只眼巴巴渴望着昭阳殿那位能多看自己一眼,耍尽心机、不遗余力,却最终落得过深宫寂寞,年华流逝。偏生这个毫无身份家底的小小画师过上了她们最梦寐以求的日子,一支画笔便折服了所有人心,悦美男无数,还片叶不沾身,这是何等的恣意随性,羡煞旁人。   “你听说了吗?那位韩大画师似乎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啧啧,平素让韩画师给我们姐妹画张画都还得好言好语哄着,竟然甘愿为她打下手。”   “画技又不能当饭吃。你没见她脸上的面具么?听说谁都未见过她真面目,恐怕也只有画技能入人眼罢了。”   “说得是,一张面具的确能遮掩瑕疵,还能增加神秘感,撩得人春心荡漾,但是,女人,终究还是要看这张脸的……”   翠荷听得心里古怪,面上淡得出水,要论容貌,恐怕这个殿里在坐的也就她家贵妃娘娘能与宋先生一争朝夕了,其他人,呵呵……   翠荷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莫名的骄傲和成就感。不得不说,伺候有本事又有样貌的主子是很长脸的。   “娘娘,宋先生来了。”翠荷清了清嗓子,规规矩矩秉了一声。   “进来吧。”   上座的容贵妃早瞧着人了,自也听得这些人私下里的议论。在这宫里,哪个女人没点背景,荣宠她们自然是不敢跟她这个贵妃比,但相互之间比出身还真不敢说谁就一定胜过谁,可不管是谁,也足够秒杀宋轶,偏生她们就没人活得潇洒爽快,心里那股味儿就别提多难受了。   别看都是女子,但很多人都是有抱负,甚至有如男子一般开个美人后宫的野心,宋轶几乎达成了这些女子所有的幻想。自己拼出来的名望,让所有人无论男女都为之遵从的能力,明明没什么家世背景,还没人敢轻易动她这种最令人咬牙切齿的卓然地位。   而如今,她们唯一能从宋轶身上找到点优越感的大概只是容貌了。相对于宋轶不敢见人的长相,她们好歹也算是光鲜亮丽甚至是楚楚动人的。   宋轶进殿时,这些个嫔妃们个个端庄典雅,哪里像是背后嚼人舌根的幽怨妇人?硬生生端出的雍容高贵,非要把宋轶逼下去不可的架势。可宋轶就这样犹如一片流云一般翩然入内,全然不受这些人影响,那些个气势在她面前,形同无物。   容贵妃暗自点头,这位若是进宫,怕是六宫嫔妃都不是她的对手。   宋轶也迅速打量了四周一翻,召她见驾总不是拉出来遛遛就能了事的。她心里估摸着这些无聊的深宫女人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容贵妃右下坐着的一名粉装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出头,比其他嫔妃年纪稍长,容貌却真真算不得出众,尤其是她还坐在离容贵妃最近的位置,对比之下,相形见绌,宋轶挑剔的眼睛都不忍落在她脸上,偏生她还是众人之中打扮得最耀眼的一个,这种耀眼,放在宋轶眼里生生就成了碍眼。   “这就是宋先生吧?”   那女子率先启口,其他嫔妃只是望着这边。   宋轶向众人见礼。容贵妃这才说道:“姚惠妃想请先生为她画一幅画。”   还有呢?   显然容贵妃没这么好心替她拿注意。姚惠妃却道:“章华宫里什么都有,宋先生随时可以移驾。”   宫中女人弯弯绕绕的心思特别多,若宋轶从了姚惠妃,便是无视了容贵妃,但若是不从,那就是真的得罪了姚惠妃。   说起来,这两位都算得上是二王三恪之后。刘宋不但灭亡了前魏,在灭前魏前,刘家兄弟带兵北伐灭南燕、平姚秦、降仇池,为了安定天下又为了显示正统,自然还是要以二王三恪的礼制相待的。   容贵妃慕容玖便是南燕之后,姚惠妃便是姚秦之后。说起来,符秦灭亡,南燕和姚秦瓜分半壁江山,势力还是不容小觑的,只不过建国一两年便被南朝风卷残云地给灭了。他们这二王三恪自然是不可能跟前魏司马氏相提并论的。   准确说,他们彰显的不是正统,而是俘虏。偏生两个俘虏还能在宫里斗得你死我活,令众人避之犹恐不及,也真真是令人叹服。   宋轶施施然上前,“容贵妃请宋轶来画广涵宫全景图,此图工程十分浩大,本是无力再分心画其他画的,但若容贵妃能缓一日,倒是能遂了姚惠妃的愿。”   此话一则是要把皮球抛给容贵妃,二则说明任务繁重也绝了其他嫔妃找她画画的念想。宫里不比民间,画画可不是单纯地画画而已。   “狡猾。”容贵妃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随后正色道:“那你就去吧,一两日,本宫还是等得起的。”   有了容贵妃发话,宋轶自然是乖乖地跟姚惠妃去了章华宫。她原本以为姚惠妃是为了跟容贵妃争宠才将她带走,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方在章华宫坐下,姚惠妃不期然来了一句:“听闻泰康城出了个宋先生,每日为豫王送花,本宫一直好奇,这个宋先生是何方神圣,竟如此胆大妄为。”一双并不好看的眼睛斜睨过来,威慑力并没有减损半分,不愧是在皇宫这个大染缸浸淫十载的老姜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让娘娘见笑了。”   姚惠妃一愣,显然没料到宋轶会坦白如斯。通常在这种情形下,一般人都会选择否认这个胆大妄为的存在是自己,宋轶不但承认了,还不以为耻,那小口气听得还反以为荣。   姚惠妃当下便觉得很是难以消化,下意识地给自己灌了一口凉茶压惊。宋轶却不知廉耻含笑看她,那目光要多真诚有多真诚,让她着实难以借题发挥。   放下茶盏,姚惠妃换了幅姿态,就好像她之前并没有问过那句话一般。   “群芳图,本宫看过。很好,本宫想要的正是那样的画像。”说罢,站起身,原地转动了一圈,问道:“宋先生觉得本宫需要做些什么改变呢?”   宋轶看了看她一身的珠光宝气,花枝招展得深怕被人忽视不遗余力刷眼球的架势,着实有些不忍直视,但此刻宋轶的表情瘫得很是莫测高深,完全让人看不出一点嫌弃意味。   “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宋轶问道。   姚惠妃脸色一下有点难看,“还能什么样儿,阖宫上下都知道,皇上就喜欢容贵妃那样的。”   宋轶一幅深思状,“若是容贵妃,不管她何种样子怕是皇上都会喜欢。”   姚惠妃脸一黑,“宋先生还真是个实诚人。”   “娘娘过奖了。”宋轶又实诚了一回,直噎得姚惠妃脸上脂粉都要被生生震掉:这个人,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宋轶用她特有的虔诚表示,她是很善解人意很真诚的。   姚惠妃觉得自己表现得醋意略重,难免失了自己的身份,又轻咳一声,端坐上首,正色道:“听闻群芳图都是宋先生一衣一物捯饬出来的,那一颦一笑也是宋先生亲自调教的,本宫请你来便是想让你看看,本宫作何装扮作何姿态能更得圣宠。”   “这个……”   “嗯?”   宋轶好一翻冥思苦想,姚惠妃还是压不住泛黑气,心道:群芳图十位家里你顺手拈来,怎么到本宫身上就如此难办?姚惠妃头一次感觉到赤/裸裸的鄙视。   眼看山雨欲来风满楼,宋轶掐在最后关头启口,“其实,惠妃娘娘的确可以变得更好,只是宋轶怕唐突了娘娘。”   姚惠妃黢黑的脸扭曲了数下,硬生生多云转晴了。   “无妨,本宫恕你无罪。”   宋轶起身拱手,“那就得罪了。”   一个时辰后,姚惠妃身上的步摇珠钗被尽数扒下,连脸上的浓妆都被卸了。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这下丢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   姚惠妃满脸疑惑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你确定要这样?”   宋轶看看她,点点头,“现在我们来画个淡点的妆容,换个简单的发髻。”   这世上从来不缺乏美,而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但宋轶觉得要从姚惠妃身上发现吸引人的美,她那双火眼晶晶都要被荼毒瞎了。   身材、样貌,这位真的没一点拿得出手的,要不是她老爹灭了符秦,建立了姚秦,凭她自己的性情怕是坐不上四妃之位的。关键是,她还没自知之明,竟然要跟容贵妃那种倾世美人去比,人家一个微笑的魅力就比你努力一辈子换取的成果还要显著。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从来就是看脸说话的。   又是一个时辰后,宋轶终于停了手,看着镜中人,还算过得去的脸,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全力了。   姚惠妃却对此表现出了十足的惊喜,半晌看着镜中人舍不得挪眼。   “这、这是我吗?”她眼睛本来就不大,此刻瞪大了更显得眼睛小。宋轶暗自扶额,“娘娘,笑的时候尽量把眼睛微微眯起来,即便是惊讶也要妩媚。”   “啊?”   “媚眼如丝。”这个词你若再不懂,劳资就真没本事救你了。   姚惠妃重新整顿表情,拉出一抹笑,宋轶即刻纠正,“不要露齿,嘴角别扯那么高,还有这笑容别拉得太开,不,不是……”宋轶一个没忍住,直接上手去扒拉她的五官,“嗯,就是这样,美人注重的是气质□□,这样保持住,很好。”   宋轶打了个响指,“完美!”   姚惠妃脸都僵硬了,看宋轶取出画本,分明是要就着她这模样画画,她顿时萎了,“午时已到。”   “娘娘忍忍,这画最多两个时辰做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娘娘一定懂得这个道理。”   尼玛,画个画像而已为什么连兵法都拿出来了?不,关键是,你让我饿着,有本事自己别一边吃一边画啊!   宋轶帮姚惠妃摆出个慵懒的姿势,这下,姚惠妃僵的不止是脸,还有全身上下,毛孔就没一处是舒服的,连脚趾头仿佛都绷着力。不管心中如何不满,鬼使神差地她坚持住了。   她听得皇后身边的桂嬷嬷说过,当初画群芳图,宋轶险些被那些个贵女给活剥了,但是看到最终画像,每个人都觉得此生足矣。   这就是群芳图的魅力。   她,也想要这样的图,将自己本不完美的姿容刻画出最完美的一面。   事实证明,她的坚持是有回报的,当看到那张朱丹彩墨画,姚惠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能清楚分辩画中人就是自己,却又是陌生高远让她望尘莫及。   姚惠妃一时有些慌乱,她怕画完这幅画,自己又会堕落尘埃,被打回原形。   明明可以动了,她却不敢擅动分毫。   “无妨。娘娘应该已经记住这种感觉了,只要稍加练习不难跟画中的你一模一样。”   心思被看穿,姚惠妃脸色变了数变,但最终还是变成了宋轶为她设计的表情,“宋先生的手笔果然堪称神笔。难怪连韩大人不得不拜服。”   “娘娘过奖了。画画是宋轶的本分,画到极致是宋轶的梦想。”   姚惠妃“媚眼如丝”,施施然一挥手,道:“赏!”   从章华宫出来,宋轶不但领了百两黄金,还端着一盒檀香——这是姚惠妃答谢容贵妃的礼物。宋轶随手便交给了前来接她的翠荷。   翠荷愣了一下,“送贵妃娘娘的?”   宋轶点头。   “这种东西难道不该是姚惠妃亲自送去比较表诚意吗?”   “人人都会这样认为,但宋轶不懂宫中规矩,借我之手代劳,自然有其目的。”   翠荷脸色骤变,却很快平息下来。   宋轶却遥望了一下昭阳殿那边,突然问道:“当初皇上带兵攻陷长安时,豫王殿下可是也在?他跟姚惠妃认识?”   “这个……”翠荷没料到这位宋先生突然问起这种十多年前的事,左右看看无人,她凑过来,低声道:“其实宫里上下都知道,当年皇上攻破长安,姚惠妃一眼便相中了豫王殿下,但皇上也一眼相中了她,是以她逼不得已才嫁了过来。奴婢觉得吧,这是她自个吹嘘的。皇上有容贵妃一个便足矣。”   开元帝的心思宋轶倒是有些明白的,自己精心呵护的翠玉白菜怎么能让姚家的小野猪给拱了,若真是如此,宋轶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烟波亭,刘煜眼角余光看到那个小身板从章华宫顺利出来,合上手中书,站起身,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开了。   这个突然举动让差点打瞌睡的随侍小太监蓦地从恍惚中惊醒,左右望了望,实在没闹明白今日这位殿下为何突然要来这里看书,一看便是两个时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半天都没见他翻动一页,突然之间起身就走。请恕他愚钝,实在有点你跟不上这位殿下的脑回路啊。   宋轶突然嗅到美人香,顺着香味望过去,远处只矗立着一座烟波亭,但里面空无一人。   回到广涵宫,正好碰到离开的开元帝。宋轶屈膝行礼,开元帝看过来,道:“这宫里,你不必忌讳其他,只需听容贵妃一人的便好,凡事有朕担着。”   宋轶福了福,“是。”   开元帝离开,宋轶望了一眼,这份恩宠还真是贴心。   这边方进门,那厢容贵妃便招了她过去,宋轶亲自拿了檀香送过去,见了礼,容贵妃屏退左右,请她在对面坐下。   宋轶也不跟她客气,将檀香推到容贵妃面前,“这里面加了两位料,很有些意思。贵妃娘娘叫我进宫,该不是为了帮你巩固地位吧?”看开元帝那姿态,恐怕慕容玖要填上的月亮都会给她摘下来,后宫这些荣宠算什么?他只怕巴不得全捧到她面前去。   慕容玖支起腮帮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一改人前端庄典雅姿态,露出本来的一点恶趣味儿,“当年本宫帮你成就画骨先生的名号,可不是看着玩的。”   宋轶想了想,“娘娘的目标该不是想坐正做皇后吧?这可不厚道。”皇后藏卿卿乃是开元帝的贫困之妻,身世不好,但是却是开元帝在最苦难的时候,嫁与他,相夫教子十余载。开元帝如何宠幸其他嫔妃姑且不论,但这皇后的尊位是断不能被剥夺的。   “吴邕的案子,虞泰的罪名,画骨先生都有参合,宋轶,你到底是什么人?”慕容玖自恃有些眼力,但也绝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托付事情的,将宋轶接入宫中观察两日,她竟没看出这个人的道行深浅来。   七年前,她是看到画中暗示,才决定出面帮画骨先生成就名号,有她的称赞,便有了皇上的支持,那画骨先生的名声远播,迅速在泰康城站位脚跟。否则,以一个不被士族认可的画风技巧,即便得民心,又如何能深入大族之中。   而这些年,开创《惊华录》,执掌风云榜,生生将这些世家大族玩弄于鼓掌之间,连她都叹为观止。同时,这些年画技的蜕变,也让画骨先生成为一代宗师,凡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在地位最稳固的时候,宋轶这个徒弟横空出世,成为画骨先生的代言人,双重身份加持,让她的地位更稳固,铺垫了若许年,重头戏终于开场。   “宋轶,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宋轶但笑不语,“娘娘可否告诉我,此番入宫要为你做何事?”   “你明目张胆地戴着面具,莫非是这张脸,有人认识?”   宋轶笑,不说话。   “还真是狡猾呢。”慕容玖看着她,媚眼如丝,艳光四射,好不撩人。   即便是女子,宋轶都被晃了一下神,默默吞了吞口水,宋轶说道:“谢娘娘赞誉。”   能将狡猾当成称赞的人,慕容玖只能叹服。   “过几日吐谷浑使团入京面圣,据说带来了不少女子,要帮皇上填充后宫。”   莫非这位是担心开元帝移情别恋?可看他们之间这调调,不至于啊。   显然慕容玖没那么善解人意,只随口提了一句,便再无后话。   倒是最后,她道:“宋先生本事如此了得,不如,你来猜猜本宫想做什么?”   我勒个擦!我是你肚子里的肥虫吗?   对比起来,二王三恪之中,怕还是长留王好相与点。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真容   吐谷浑,准确说起来也是慕容鲜卑的一支。慕容氏建立的前燕后燕南燕北燕都被其他部族灭了个干净, 倒是最后这个吐谷浑屹立不倒, 甚至占据了大片河山, 与南宋、北魏、乌孙等接壤。   每年北魏跟南宋打得你死我活,它硬没有受到一点殃及。不但如此,前不久, 慕眭抓了与北魏为敌的赫连鼎交于北魏,还被拓跋氏封为西秦王。   既然北魏封了他西秦王, 难免出现立场偏颇,为了平衡这种中立友好关系, 自然是要来南边刘宋走一遭的。猜得不错的话,恐怕还会求得个封号爵位。   连宋轶都要为慕眭赞好,要在猛兽之侧安睡, 这种示弱修好反倒比逞强互攻要来得明智得多。吐谷浑能熬过十六国混战,成为慕容鲜卑的最后一个国家, 说不定也能在南北纷争中活到最后。   慕容玖盯住吐谷浑, 这之中该是有其目的的。   其实慕容吐谷浑早在前燕建立前就已经出走, 跟慕容氏没有太多牵连, 慕容玖出自南燕, 这是前燕都灭了不知道多少年后建立的小政权。慕容玖若想借吐谷浑复兴南燕,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慕容玖到底想利用吐谷浑干什么,宋轶还真是想不通了。   这一晚宋轶睡得颇不安宁,迷迷糊糊知道天亮了,很是不甘愿地准备起床。外间隐隐有人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有人看到宋先生的脸了。”   宋轶起身起到一半, 顿住,整个人都精神了。难道是翠荷走漏了消息?但接下来的爆料让她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听说了,她脸上长了一个瘤子,又黑又大,难怪要戴着面具。”   “是啊是啊,还真是看不出来。原本以为即便不是美人,也该是个相貌不错的姑娘,结果……”   “谁说不是呢。也难怪,二十出头了还没嫁出去,怕是曾经也是被人退过婚的。”   “还真是悲哀。明明那么有才华,就因为一个瘤子孤单至今。终究来说男人还是看女人脸的,才华什么的,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绝对不能雪中送炭……”   宋轶默默地爬下床,默默地穿好衣服,开门前,还多心地凑到镜子面前看看面具下那张脸是不是在她不注意时真的长了那个东西。确定脸还是那张脸之后,她才大出一口气,开门出去。   外面的宫娥立马不做声了,只是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了无限同情,还隐隐透着一丝悲凉气儿。   出了偏殿,留言又变了。   “听说了吗?宋先生脸上有一个胎记,巴掌那么大,从额头直蔓延到有眼下,半张脸都是黑的,好不吓人。”   “呃,好恶心,快别说了……”   于是宋轶经过时,所有宫娥退避三舍。   到了正殿,远远便见嫔妃从来里面出来,看见她,眼神都变了,姚惠妃改变了行头,如今自我感觉特别良好,“媚眼如丝”看过来,满怀同情地说道:“我那里有白玉膏,虽然无法完全去除疤痕,但不至于让你脸上的伤疤那么狰狞。”   宋轶特淡定,“我脸上有什么伤疤?”   “你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蜈蚣一般的伤疤,确实有碍观瞻。”   这容贵妃的想象力颇为丰富呢。   宋轶瘫着脸道谢,各位嫔妃心满意足地投给她一个悲悯的眼神,完全没有昨日那种看见她的激愤和挑剔,仿佛这些留言一下将她们心中的不平衡都给抹平了。是啊,跟这样一个毁容的人计较什么?人家能如此安身立命卑微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得饶人处且绕人。   进得里面,容贵妃正在调香,又有宫娥说,宋先生被人退婚自尽时,没割到喉咙,割到了鼻子,如今,成了无鼻人,没脸见人……   宋轶摸摸自己的鼻梁,含笑走到容贵妃跟前,赞叹:“娘娘真清闲。”   容贵妃饶有兴味地看过来,这位如此淡定还真是不辜负她的厚望呢。   “其实,流言之所以为流言,盖因不了解真相。宋先生不必在意。”   宋轶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她是真的一点不介意别人怎么传。   容贵妃多少有些不甘心,支腮看她,“你就不想把这些留言打破?”   “方才贵妃娘娘才道不必在意,宋轶又何须多此一举。流言于我如浮云。”   “呵呵,是本宫小看了你。”说罢,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宋轶在她旁边坐下,这才开始禀报正事。   宋轶想要看看寒烟湖畔一带的图纸,借此估算一下需要多大的绢帛来布局全景图。容贵妃欣然应允,待人走后,便将翠荷留了一下。   “你贴身伺候,她的脸你可曾见过?”   “秉娘娘,只见过一眼。”   容贵妃笑了,笑得特勾魂,翠荷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那厢韩延平一早过来,关于宋轶的各种流言蜚语尽收耳里,脸色越来越难看。经过寒烟湖,看到宋轶正在勾勒缩略图,便忍不住将她的身板看了又看。这个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连胸口的起伏都恰到好处,腰身更是不盈一握,但怎么就能长了那样一张脸呢?   身为一个画师,对美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变态的执着,之前他之所以能够接受宋轶,那是因为从她外形条件看,即便那张脸不能倾国倾城,但也绝对该是清秀可人,可现在,一张丑脸生生将她全毁了。他绝对不能接受这种不完美。若娶这样的女子为妻,他绝对是对自己的审美和才华的一种侮辱。   “咦,韩先生来了?”宋轶转头便看见韩延平,看他一脸决然模样,心下诧异不已。   “宋先生,我想,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韩延平想委婉,但是他担心委婉过头无法将意思准确传达。   宋轶略懵。看看手边正张罗的画布,道:“其实没你,我也可以的。”终究让这个心高气傲的人来为她打下手的确委屈了他。   宋轶回答得这样爽快,毫无留恋,反而令韩延平不爽了。   韩延平拂袖而去,宋轶扣扣面具,她,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那厢容贵妃正等着韩延平来请安,见他一进门便道:“替本宫画幅画吧。”   韩延平愣了一下,容贵妃其实很少画画,只有每次开元帝逼着才画一两幅,今天是怎么了?   容贵妃却冲翠荷使了个眼神,翠荷赶紧上前道:“昨日去御花园,我看到一个美人,只是一面而过,却不知道是谁,想请韩先生画下来,看能否就着画像找到她。”   单凭口述画人像,可不容易,即便是韩延平这样高手。这幅画像一直画到未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翠荷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美人那种美。大概那惊鸿一瞥,美得太炫目,她甚至都无法准确描述她五官的模样。   但只是凭着这一点不到十一的描述,韩延平已经凭借一个画师的直觉嗅到了美人香。甚至开始自顾自地着笔完善画像,到后来,翠荷看得一惊,“就是这样的!虽然比本人逊多了,但已经有六分相似。哦,对了,她眼角下还有一颗滴泪痣。”   韩延平看着画像,有些失神,翠荷说了半天没见他动笔,正待提醒一句,那边又突然拿起笔来,翠荷还未指明准确位置,那点滴泪痣已经点下,位置毫无偏差。   翠荷:“……”   画成,韩延平眼睛更直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得这幅画像。直到画像被人取走呈到容贵妃面前他才醒过神来,这才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热血暗涌,躁动的神经让他按耐不住,想要就着这感觉给自己画上一幅,以供惦念。   “娘娘若没其他吩咐,韩延平先行告退。”   容贵妃只见他额头有汗渗出,脸色有些不正常,便放了他离开,自己拿着画端详半天,翠荷十分心虚,宋轶的警告她可是还记得的,这转头就将她卖了,着实不太好,但是毕竟自己是容贵妃的人,主子的命令岂能违逆。   “娘娘可认得?”   容贵妃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画宋轶画像,必然是怀疑她身份。   容贵妃摇头,但是,她不认得,总会有人认得,不急。   韩延平魂不守舍地穿过寒烟湖,途径宋轶踩点的地方,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停驻了一下。宋轶望过去,只见这位兄台三魂不见了七魄,眼睛都不会转弯了。   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宋轶:“……”   韩延平眼睛直直地转开,离开了寒烟湖。   宋轶扣着面颊,不明所以。   “哈哈,你被人嫌弃了!”一个声音突兀地传过来,宋轶看过去,正是执金吾卢君陌。   “怎么,你还不明白吗?一大早你的容貌就已经征服了整个中尉军,中尉军将士很想对你表达一翻同情。”   我勒个去,整个混蛋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刻薄了,就因为那日她提了一声豫王妃?   宋轶下巴一抬,道:“同情什么的不需要,卢将军只要把醉香楼的银子还给我便好。”   醉香楼的银子?   卢君陌想笑,蓦地对上宋轶的脸,他便有些笑不出来了。宋轶的眼清澈沉静,露在面具外的一张嘴,唇瓣小而饱满,不施胭脂也红得娇艳欲滴,下颌的形状不尖不圆,恰到好处,此刻那下颌正微微扬起,肆无忌惮地朝向自己,卢君陌突然就感觉到手指好痒,好想将那小下巴捏在指端摩挲,让那双饱满红唇心甘情愿地迎在自己,完全诚服在自己的淫威之下。   下意识地别看脸,卢君陌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有点不顺畅。   娘的,至于吗?不就是传言犀利了点,你一个堂堂镇国将军,残缺的尸身见过无数,怎么就能无法直视我这张“丑脸”了?   宋轶气不打一处来,被别人嫌弃和被曾经亲近的人嫌弃,那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喂,我说,不用嫌弃得如此直白吧?我好歹是个女子,也是要尊严的!”   生气的时候,嘴角会下意识地抿着,这种感觉……好熟悉!   卢君陌的眼睛突然就瞪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神倒是把宋轶吓了一跳。   她能忽悠过刘煜,可不表示能忽悠过卢君陌,某些习惯性的东西还是得改彻底点,于是她眉眼一弯,笑眯眯地看着卢君陌,道:“莫非卢将军突然大发善心,想收了我?可是我心中已经有人了。”   提到那个人,卢君陌整个人都不好了。   韩延平回到国学画院,迫不及待地重新铺开纸笔,调出朱丹彩墨,迅速落笔,将那个镌刻在脑中的印记迅速落于纸上,仿佛生怕因为自己的迟缓让美人消失一般。   作画十余载,笔下从未有过的流畅,那种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让整幅画卷成为他最杰出的一幅作品。   若说之前给容贵妃画的那幅有六成相似,这一幅则达到八成的相似度,也更完美。   画毕,韩延平还意犹未尽,看着那幅画卷,舍不得挪眼。晾干墨汁的半个时辰内,他都没移开一步,最后将画卷好很顺手地放入袖笼里。   申时末刻出宫,天色微暗。经过朱雀大街时,碰到一匹飞奔而过的马匹,韩延平躲闪不及,摔了一跤,骑马的人勒住马缰跳下来,连声道歉。虽然说的汉话,但语气和声调却有些怪异。   韩延平本有些魂不守舍,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跟对方客气了几句,便离开了。   那人的视线落在地上那卷画上,随手拾起来,本欲追上去还给韩延平,一阵风吹过,画卷打开,人像尽落眼底。   刘煜的马车从皇城出来,只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跨上马,飞驰而去。无论是他上马的动作,还是坐下宝马,都显示此人身份不凡。   “派人去查查,吐谷浑可是有人提前潜入泰康城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争锋   在宋轶得到织造局送来的拼接无痕的巨大画布,终于可以动笔时, 吐谷浑使团进京了。   身为鲜卑慕容氏, 容贵妃的建议开元帝当然很乐意听从。使团最后被安置在汤泉行宫, 宫中连摆三日筵席,百官弹冠相庆。   吐谷浑此番的目的很明确,他们想开通长江下游通路, 意在于刘宋睦邻友好,互通有无。慕眭亲自带上丰厚贡品朝拜, 诚意拳拳,开元帝封其为陇西王。   “宋先生对这位陇西王怎么看?”容贵妃听得消息, 忍不住问这宫里看起来最有见识的宋轶。   “前有北魏封的西秦王,后有宋室封的陇西王,以附属姿态, 陪衬两大强邦,成为三足鼎立最稳固的一环, 慕眭可是比其他几位慕容皇室出息得多。”   其他几位自然是指的那几个燕国, 偏生容贵妃就是出自于最没出息的那个南燕, 听得此话, 不禁眯了眯眼。   “虽然是大实话, 但说出来难免刺耳。”   “大实话刺耳,总比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来得好。不是吗?”   “你啊,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呐。”   宋轶搁笔,面瘫脸圣光高洁,“昨日我见到豫王殿下, 他绕道而走,难保不是因为听了这些流言,嫌弃我的容貌。”   容贵妃掩嘴轻笑,“本宫怎么听得你前日里见了他,开口便问他要一百零八两银子,还是当着卢将军的面,你不要怪他记恨你,在谁面前丢脸都不能在卢君陌面前丢脸啊。何况,本宫听闻曾经你不惜花费数百辆银子为他送花送各种玩意儿,怎么就舍不得这点银子了?”   宋轶无奈道:“正因为曾经豪掷千金,这才囊中羞涩捉襟见肘,再则,这一百零八两我纯粹是被人讹的,不讨回来,心头自然不舒爽。”   容贵妃摸摸下巴,遥望远方,“按理这两位都是不缺银子的主儿,又都位高权重,怎么被你追债追成这样,还死活都不松口呢?”   宋轶叹了口气,“男人无耻起来是没有底限的。”   容贵妃点点头,深以为然。   “对了,明日皇上移驾汤泉行宫,本宫会陪王伴驾,你去不去?”   “难道我还有选择吗?”   容贵妃很实诚,“当然没有。”   宋轶很想送她一个大白眼,但美色当前,颇觉跌份,转而说道:“那这全景图?”   “本宫相信你的眼力,记不全,总能记住不少,相信这几日耽误不了多少进城。”   “贵妃娘娘还真是抬举在下啊。”   “你受得起。”   “……”   此番去汤泉行宫的嫔妃不止有容贵妃,还有姚惠妃,当然,这种场合怎么也不能少一国之母藏皇后。   三位站人尖上的女人,就这样浩浩荡荡随王伴驾去了。   出宫的时候碰到韩延平,这位最近抽风抽得比较频繁的宫廷画师明明看见她了,视线却故意错开,宋轶心道,这人到底是有多别扭啊,她也懒得跟他计较,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也不等他回应,就这样擦身而过。   韩延平愣了一下,回过头来,人已经走了。   一个被他嫌弃容貌丑陋的女子尚且如此洒脱,倒是他这个略显亏德的人态度桀骜,着实令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在画技被人比下去之后,德操又被碾压,这多少有点刺激他的雄性心性。   这些宋轶当然不知道,也完全不关心,提着小包袱,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最前端被众星捧月的刘煜和卢君陌,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好像他们早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士族与庶民,王侯与画师,本就有天壤之别。   “陇西王果然是美男子。宋先生,看见了吗?”翠荷一边殷勤地为宋轶引路,扶她上马车,一边指给她看。   慕眭就走在最显眼的位置,宋轶当然有看到,只是他左边一个长留王,右边一个豫王,还有两个英俊风流的开元帝和执金吾,五个人往那儿一站,怎一个琳琅满目了得,自然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会被分割掉。宋轶差点就要临场画幅五美图了。   宋轶道:“这两日,我怎么觉得你待我特别殷勤,莫非,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翠荷一阵心虚,笑容有点瘫,“哪能呢?奴婢现在伺候的是您,自然处处以您为先。殷勤一点是奴婢的本分。”   直到傍晚车马队伍才抵达汤泉行宫。   汤泉行宫建在玉皇山上,这边的温泉美容养颜益寿延年。时置深秋,正是泡温泉的大好时节。   什么夜宴的自然轮不到她的份儿,宋轶一到,便收拾衣物熟门熟路地往山顶跑。山顶有几眼小泉,温度最是适宜,位置得天独厚,能够俯瞰大半行宫,一边温酒一边欣赏行宫风景,那滋味别提多舒爽了。   平素这里都只有皇宫那几位主子能来,乘着众人在参加夜宴,宋轶偷偷摸摸地潜上来,赶紧享受一把这皇室待遇。   宋轶舒舒服服躺在温泉里舒展四肢时,下面夜宴已经开始了。   作为宫廷画师,又是大族子弟,韩延平也在夜宴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他的视线从容贵妃一直扫到最后面的宫娥太监,都没看到宋轶的影子。   每次碰到宋轶的事就特别让他气郁,明明是她长得丑惹出来的事,到头来她自己全然不放在心上,倒是把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而父亲也不知道被谁灌了迷魂汤,觉得韩家儿媳妇非她不可?   他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   聪明?画技高超?   好吧,她的确高出他一筹,可是这种女子,样样都比自己厉害,身为男子汉,真的很憋屈好吧?   还有,关键是,她的长相!   韩延平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在终身大事上妥协,以前没心上人也就罢了,现在有了,他要为心上人守身如玉,坚持到底!   狠狠给自己灌了一杯酒,丝竹声起,歌舞开场,场面热闹异常。推杯换盏,两方朝臣,宾主尽欢。这,才是男子汉该在意的场合。   酒过三巡,慕眭突然一拍手,胡琴声起,十八名少女,丰.乳.肥.臀,翩翩登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眼球。   吐谷浑占据西部重地,兼并氐羌数千里,部族成员囊阔多个民族,这些个美女,仿佛沉淀了几个民族的优良血统,眉眼别汉人更深邃,比氐羌更温润,杂糅之下,和谐共荣的美,别有一翻风味。   无意,这就是慕眭献给开元帝的美人。   这一翻撩人歌舞,众朝臣含笑欣赏,时不时看看开元帝的反应。开元帝年过而立,登基十载,嫔妃却不过八位,且都是开国时纳的世家大族女子。   皇帝的后宫,想来是权利的漩涡,牵涉到朝堂大局,这些嫔妃,本就是权利平衡的棋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没选过一次秀,算得上是最清心寡欲的一位帝王了。何况,朝野皆知,开元帝一心只爱容贵妃,这位南燕后人,很多大族都担心她独霸后宫,更甚者左右储君废立,最后把刘宋江山变成慕容氏的天下,但意外的是,这位入宫近十年,至今却一子半女也无。该是开元帝知道再宠爱也该有个限度,绝对不能让她留下孩子。   这次吐谷浑交好,即便是为均衡权利,这些女子也是要收下的,或许后宫会有另一番格局。   果不其然,歌舞方歇,慕眭上前,说道:“这些女子乃是吐谷浑大族所出,若能入得陛下法眼,还望陛下不要推辞。”   赠送美人这种事,是古往今来两国邦交最惯用的手法。一则,这些美人可以加强邦交,若有一两个得力的,坐上高位,对母国大有裨益,即便没坐上高位,能出入宫廷和王侯之家,也当是多了个耳目。   吐谷浑如此大方,刘宋岂能小气。   “多谢陇西王美意,作为回礼,陇西王想要什么?”开元帝非常大方地说道。   慕眭等的就是这句话,从袖笼里掏出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展开,“小王愿以十八名美人换这一名美人,还望陛下成全!”   开元帝当即眼睛就绿了,连他身旁的皇后都露出一个震惊的脸色。   下面群臣看不到画,只看到慕眭的背影,私下猜测,慕眭画中人莫非是开元帝最无法割舍的人?已经有人的视线开始往容贵妃那边转了。   容贵妃靠上位很近,正好能看清楚,她本来对此没有任何兴趣,但接触到那幅画时,脸色也变了——这画怎么会在慕眭手里?   她扫了一眼韩延平,知道这个长相,并画出这种水准的,只能是他。   但看他的表情,显然并不知情。   刘煜捏着酒杯,杯沿已经沾唇,因为开元帝这个反应生生没有咽下,尤其开元帝最后竟然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分外复杂。   刘煜像是意识到什么,心口不自觉的鼓动起来,侧身往这边探了一眼,酒杯便掉在了地上,摔出嘭地一声响。   霍然起身,慕眭竟然没看清刘煜是如何蹿到他身边的。   “这幅画像哪里来的?”   刘煜的声音在抖,朝臣们瞬间不淡定了,能让这位冷心冷肺的司隶校尉如此激动的人会是谁?   场面一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边。   慕眭扫了一眼,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的手偏了一下,那画中人,便落在了前面几位重臣的眼里。   “豫王妃!”头一个惊呼出声的竟然是丞相赵方。   他跟前朝丞相王渊颇有几分交情,对其弟大司马王温也算是有来往,自然认得这位王司马的爱女。   他的话一出,其他人才能肯定自己的没看错。   是的,画像中的人正是王静姝,只是他们曾经只见过年纪较小的王静姝,这幅画像中的人,显然不是十四五的年纪,容貌自然也会有一些变化,但是再变跟曾经的模样也是相像的,何况长得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要找到相似之人怕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她眼下那颗滴泪痣,更不是随便一个像的人就都能长出来的。   这下,全场重新回归静默。   “豫王妃?”慕眭显然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他无意在大街上捡到的一副美人画,为此还茶饭不思,甚至让使团提前进京,就是为了能够尽快找到美人,而这个美人,竟然是豫王妃……   这,这,他一时消化不能。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豫王妃过世差不多十年,十年前她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但画像中的人可不是少女,而是自然演变的更成熟更富有韵味,美得更勾魂摄魄的豫王妃,那么,在是不是说明,豫王妃,还活着?   这个结论不难得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但第一个意识到的绝对是刘煜。   他一把接过画卷,很顺手地卷入自己的袖笼,面上已经恢复了几分从容,“是的,这是我的妻子,自然不能送给任何人。陇西王,有些话,能借一步说吗?”   刘煜率先带头离开,慕眭有些茫然地跟在他身后。   容贵妃目送两人远去,突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豫王妃,有意思。”   揣着这幅画,刘煜感觉自己的脚有千斤重。一路他只顾向前走,直到无路可走才茫然地停下,一时竟没有回过神来。   “豫王想说什么?”   刘煜转身的瞬间,目光恢复了平素的锐利,“我只是想请教一下,这幅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若说从大街上捡来的,你一定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刘煜:“……”   “我记得豫王妃已经过世数载,从画中人年纪看,怎么也不像是曾经的豫王妃。所以,我想,这该是个美丽的误会。”   “这就是她!”刘煜肯定得不给慕眭留一丝余地。   慕眭好歹也是吐谷浑的王,该有的霸气侧漏还是有的,该有的龙鳞也不是可以随便逆的。听得刘煜如此不客气的口气,他不怒反笑,“哦,是吗?是她又怎样?”   “……”   “豫王妃已经死了,这个活着的,自然不会再是豫王妃。豫王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如果静姝真的活着,她不出现与他相认,这不已经说明了一切吗?   一个雷霆当头劈下,刘煜没有因此颓靡,反而进一步认清了现实。静姝认不认他不要紧,至少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那种感觉,就像干涸龟裂的土地突然被大雨浇灌,一棵嫩芽从深渊中探出头来,头一次见到灿烂的阳光。   刘煜负手而立,直视慕眭,毫不退缩,“我与她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介入。即便她怨我恨我,她也只会为我回来!”   “你这人,简直蛮不讲理!”   “本王何须跟你一个蛮人讲道理?”   吐谷浑尽管一直汉化得很好,却也一直被邻邦称为野虏,这是头一次,有人敢当着他们的王称呼他为蛮人!   这严重刺伤了这位年轻王者的自尊心。   双方剑拔驽张,眼看就要打起来,一直缩在温泉水里,被人彻底无视的宋大画师弱弱地出声了,“那个,两位可以有看见,这里有个姑娘在洗澡?”   刘煜、慕眭齐齐回头,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带着银箔面具,在黑暗中瘫得甚是好看的一张小脸……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比试(捉虫)   看美男是宋轶的嗜好,甚至她不介意看美男沐浴, 但是, 很介意被两个美男围观她洗澡。尽管戴着面具, 她也会觉得丢脸的。   大概越是觉得丢脸,她的脸便瘫得越发标准,就在此时, 一件衣服当头罩下,宋轶被蒙得彻底没了眉眼。   那厢, 刘煜道:“吐谷浑应该没有围观女子洗澡的传统吧?”   慕眭的眼终于后知后觉地从宋轶身上移开,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带头往外走。   刘煜狠狠戳了宋轶一眼,好像她出现在这里被人看了去是她罪大恶极。   听见脚步声远去,宋轶这才扯开头上的衣服, 四周看了看,确定连鬼影都没一个, 这才从温泉池爬出来, 穿好衣服, 屁颠颠走了出去。   两个男人, 各自抱胸, 站立在她必经之路的两侧,怒目相向,电火花噼里啪啦在空气中炸裂,宋轶只觉汗毛倒竖,尽量缩小身形, 想从两人的视线下溜走。   事实上她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两个高出她一头的男子,“深情”对望,气势凛然,的确没有一点多余的精力分给她。   换句话说,咱们英明神武的宋大画师再次被人给彻底忽视了。   宋轶那点小贱性蒸腾起来,脖子也不缩,昂首挺胸,试图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来回走了两圈,两美男正眼都没给她一个,于是她干脆站在他们中间,伸出了小爪子……   四道胶着在一起的目光被她硬生生扯断,沿着她的嫩爪子一路扫到她脸上。   宋轶笑容可掬,道:“两位这是有多大的仇怨啊?两国邦交,以和为贵,不是吗?”   这话像是给了刘煜启发,他率先开口,“客随主便,陇西王,本王爱妃之事,还请你不要插手为好。”   他娘的,他好不容易看上个女子,怎么就要“客随主便”了,你便宜了,劳资岂不是亏大发了?   慕眭不甘示弱,“豫王,如今王姑娘早与你斩断尘缘,自然不会再是你的豫王妃,我们的起点是一致的!”   刘煜的脸色再次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三次被彻底无视的宋大画师扬了扬嫩脖子,清新的女儿香溢出,轻轻拂过两个雄性生物鼻端,两人再次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那个,没听错的话,两位方才在谈论豫王妃?”   这样子怎么像是人人都知道她还活着,只是掩盖了身份一般。她只是偷偷泡了一个澡,怎么感觉像是错过了几个朝代一般?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显然两个男人都没兴趣跟这个无关紧要的家伙废话,相反,在强龙对峙时,有这么一个家伙挡在中间,让他们释放煞气都觉得受到了阻碍。   “这不关你的事!”两个男人再次在排斥宋轶的这件事上达成了空前默契。   宋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提着小酒壶,晃回了自己的屋子。没曾想,甫一进门便嗅到了美人香,随着香气望去,只见容贵妃正在她屋子里烹茶。   “豫王妃么?”   容贵妃头也未抬,幽幽哼出这句话。   宋轶的脚被钉在当场,容贵妃抬眼,饶有兴味地看她,轻轻在她头上劈了道霹雳,“你,暴露了。”   原本以为这该是一句十分具有杀伤力的话,不曾想,宋轶不但没被吓到,反而镇定下来。   宋轶优哉游哉地在容贵妃面前坐下,刘煜和慕眭没认出她,自然算不得暴露,既然容贵妃知道她的身份,说不定关键消息就是从她这里泄露出去的。   宋轶拿虔诚的小眼神看着容贵妃,不说话。   容贵妃坚持不到十息,终于在这种注视下,煮茶的动作开始僵硬,“好吧,我告诉你。翠荷看到过你的脸,于是我请韩延平画出了你的容貌,画像现在在我这儿,至于那一幅,多半是从韩延平那边流出的。如今知晓你真正身份的只有我和翠荷。”   宋轶大松一口气,还好还好。   “如何?宋先生不想说点什么?”   “如今我的把柄在娘娘手里,还不是任娘娘捏扁搓圆?”   容贵妃笑:“这话本宫爱听。”   宋轶终于没忍住送了她一个大白眼。   “说吧,娘娘如今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应该是有吩咐吧?”   “聪明人,果然省事。本宫要你为本宫画一幅等身画像。”   “这个好办。”   “别急着高兴,本宫要的画像可不简单。”   “娘娘有何要求?”   “本宫要的是能够以假乱真的画像,光是画得逼真已经不管用了。一丈之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本宫!”   宋轶懵,这是几个意思?该不会是正面、侧面、背面都展示出本尊的原貌吧?   一幅画如何能做到这个?   “这种要求,宋轶建议娘娘做等身彩俑更容易实现。”   容贵妃摇头,“本宫要这画有特别用途,即便有人有能力做出以假乱真的等身彩俑,也是不行的。宋先生好好斟酌斟酌,本宫相信你,凭你的能力,一定能画出这种画来。当然,若你想要点动力或者刺激,本宫也是很乐意配合的。”   “好吧,你赢了,给我点时间!”   “吐谷浑使团会在这里待半个月,你可以慢慢来。”   说罢,容贵妃离开,少顷,翠荷进来,宋轶瞥了她一眼,“呵呵”了一声,翠荷只觉小腿发软,捧着的食盒差点掉在地上。   翌日一早,宋轶还在赖床,那厢翠荷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禀报说吐谷浑使团请她过去为十八佳丽画像。这是献给开元帝的美人图,自是不能怠慢。但是论身份地位,韩延平在,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庶民画师?   不甘不愿地拿了褡裢出门,只来得及喝了一碗粥,便去了约定地点,乍一看,顿时吓得一个激灵。   “不是画美人图吗?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翠荷暗自抹汗,“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啊。”   宋轶左右一扫,好家伙,不但有吐谷浑来看热闹的使臣,还有刘宋这边的朝臣宫女太监,晃眼望去,乌泱泱一片。直觉告诉她,没好事。   “韩先生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宋轶理所当然地询问韩延平。   韩延平脸色非常不好,像是一宿未睡,脑子似乎有些糊涂,但再糊涂也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绝对不该跟宋轶表现得太亲近,于是他道:“吐谷浑欲与大宋比试画技,容贵妃举荐了你。”说罢,后退几步,没入人群,对宋轶避之犹恐不及。宋轶想再追问一二也只得知趣地作罢。   宋轶扫了使团众人一眼,其中倒是有几个文人模样的汉人,落落大方地上前拱手,道:“请问是谁要与在下切磋画技?”   使团众人送给她一个你死定来的表情,再一起朝另一侧看去,“喏,来了。”口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宋轶道是哪位大家,竟然令这邦野虏有如此雄心壮志。随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看到走来的几人,其中唯一一个吐谷浑人,赫然正是陇西王慕眭。   与慕眭比试?啧啧。   慕眭自然也看到了她,昨夜匆匆一瞥只觉得这家伙有些特别,今日在阳光下一看,高矮适宜,身材窈窕,自己一只手正好可以抱起来不影响行进,这种身材最是趁手。只是那张脸?   这算怎么回事?   沐浴时戴着面具也就罢了,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如此多的高门贵第,她竟然也堂而皇之地顶着一张面具前来,这是对吐谷浑的藐视吗?   与慕眭同行的还有开元帝、豫王以及三位嫔妃。   开元帝等人在上位坐好,慕眭径直走到早已为他备好的案几前,路过宋轶这边时还道了一句,“即便你是女子,本王也不会手下留情!”   宋轶拱手:“即便身为女子,未必就不如男!宋轶也不会手软!”   “呵!胆识不错,但敢说这话,便要有绝对拿得出手的实力!空口白话可是没意义的!”都说他们野虏野蛮,可他怎么觉得这江南水乡养出来的汉人也没温润多少呢。   宋轶想了想,“为了显得更有诚意一点,不如我们来下个赌注吧。我若赢了,陇西王便答应我一个请求。”   胆子果然够大。   “那若是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   慕眭被宋轶噎得吞了口凉气,好半晌才端稳自己的架子,“本王若赢了,本王也有一个要求,就是看看你的真面目!”   此话一出,众人侧目,像是这才注意到宋轶脸上的面具一般。让这位摘下面具?啧啧,这得吓坏多少人啊?   陇西王,你实在太残暴了!   宋轶很诚恳地看着慕眭,“大概,您是没这个机会了。”   “豫王不觉得她太张狂?”容贵妃很有闲情逸致地问下手观战的刘煜。   刘煜面色如常,“她有张狂的资格。”声音毫无起伏也毫无情绪,但却是最大的肯定,连开元帝和臧皇后都忍不住一起看过来。   自从豫王妃故去,这世间女子便再没一个入得他法眼,这可是头一回。   “要不,我们也来赌一局吧?”容贵妃向开元帝提议。开元的视线忍不住在她身上粘了一会儿,欣然同意,“爱妃想押谁?”   “自然是宋轶。”   开元帝又转向臧皇后,臧皇后答:“宋轶。”   姚惠妃不等人问,便道:“两位姐姐对宋轶是不是太过看重了,陇西王师承空竹先生,试问九州天下,南北诸国,画技有谁敢与空竹先生争锋?何况,妹妹早听闻陇西王青出于蓝……”   “那妹妹你便押陇西王吧。”容贵妃根本不等她说完便毅然打断,姚惠妃被堵得气息一滞,脸色青白。   臧皇后出来调和道:“押谁各凭喜好。无需计较。”   开元帝命人抬出一张案几,分明写了两人的名字,在场的想参与的,都可以用随身之物押注。姚惠妃很多心地观察着这些宫娥太监乃至朝臣的押注,竟然十有八.九都给了宋轶,而自己这边少的可怜,若不是吐谷浑的加入,恐怕就剩她和贴身婢女几个孤零零的押注。   朝臣惯会见风使舵,臧皇后的选择他们可以无视,但是这位最得盛宠的容贵妃却是无论如何都是要讨好的。   明明都是二王三恪之女,她怎么就能在这个人面前输得如此难看?   听得这边动静,宋轶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刘煜,看他到底会押谁,结果那厮稳坐泰山,动都没动一下。   “看来,大宋对你颇有信心。”慕眭低头作画,头都未抬一下,手下更是运步如飞,丝毫没有停顿。   “吐谷浑使团不也押了你。”   敢与我相提并论,你的胆子的确挺肥。   十八名佳丽,规定时间两个时辰,可以挑选其中一两名来画,但最后打分却是十八名佳丽也在其中的。   押注之后,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两名作画的人身上。慕眭运笔之快,很多人都感觉触目惊心,视线从慕眭这边转到宋轶那边,就感觉一匹肆意奔腾的骏马换成了慢吞吞的蜗牛,无论怎么努力爬行都赶不上骏马的步伐。   已经有人暗自扶额,就算宋轶画技再厉害,但是这一对比,真的逊毙了。   刘煜却看得仔细,宋轶的手笔并不慢,只是她的动作幅度小,集中落笔,范围也小,与慕眭那走马观花一样的大幅度动作,自然是不能等同的。   有了谈资,这两个时辰并不难熬。慕眭甚至提前完成了画作,很多人忍不住好奇,已经上前观看。   一看,人人皆惊。如此紧张的时间,这位竟然将十八位佳丽尽数收入画中。而且即便是如此仓促的执笔,笔韵却细腻深刻,每个人的形态勾画入微,看过的人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快、准、精!   “真乃神笔也!”   “不愧是空竹大师弟子!”   吐谷浑各个昂首挺胸,为他们的王骄傲不已。   韩延平只瞟了一眼便像是受到了打击,再不敢看第二眼,深怕自己会丧失对画画的所有骄傲和热情。   开元帝领着臧皇后等人下来,不住点头感慨,这边赞赏之情还未表达完,那厢便听得姚惠妃道:“这么长时间,你就只画了这点东西?人呢?”   众人望过去,只见宋轶嘴里叼着一只笔,左手拿着三支,画画的右手捏着两支,两厢交替,笔在指尖美妙地旋转,让人只觉得她的手指好细长好漂亮,仿佛天生为这种作画方式而生的。   但是,手指再细长再漂亮也不能扭转她此时的颓势。   围观的所有人都看到,宋轶面前的画纸上,只有景没有人。   说好的美人图,尼玛最后只剩下几朵花。   “呃……该不会是以花喻人吧?这未免有点投机取巧!”   “输得这般难看,不应该啊!”   “我的镯子,那可是我娘亲留给我的,现在能拿回来吗?”   此话一出,所有押宋轶的人都后悔了,眼睛看向那方堆满东西的案几,恨不得能乘人不备,去把自己的赌注偷回来。   “那个,今天谁坐庄?”   “皇上。”   “……”   所有人顿时泄了气,皇上坐庄,他们哪里敢偷?   就在此时,一直坐在自己位置上岿然不动的豫王,从腰间取下玉佩,面无表情地放在了宋轶的名字上。   众人:“……”   或许,还有转机吧?大概……   慕眭走到近前,看着宋轶不停交换画笔,很快他便看出了端倪,宋轶右手捏着的两支之中,由始至终都有一支未曾换过,而那支看似应该画出最多笔墨的画笔,所落之处竟然是空白……   对,是空白!   慕眭一下懵了。他从来不会轻视对手,即便这个对手看起来很弱,即便他认为有信心赢过他,但也不表示他会忽视对方的能力。   面具挡住了宋轶的面容,但从她的眼神能看出她心无旁骛的专注。   他相信宋轶绝对不会随便留白给他看,这空白一定别有用意。   正在此时,截止的锣声响起,宋轶的笔最后落下一个空白点,长出一口气,直起身子。   “这,就完了?”容贵妃看着她,这个家伙该不会是想让她丢脸,故意这样干吧?可是,输了可是要摘下面具的,她总不会想借此恢复真容吧?   宋轶收好笔,笑道,“的确完了。”   所有人面色怪异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为了公平,那厢有人将两幅画卷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来,一幅美人图,出神入化,一幅景物图,虽然运笔有神,但是,一个美人也无,这是在嘲笑围观众人的审美吗?   连开元帝都感觉到一丝尴尬,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这才道:“每人拿一根竹签,喜欢哪一幅,便投进谁的签筒里。”   大宋这边众人面面相觑,这还有投的必要吗?不是已经一目了然了吗?   开元帝看刘煜,刘煜看宋轶的画,而且看得极为认真,眼中有些疑惑,大概他也没料到宋轶会在这种重要时刻掉链子。   宋轶心满意足地欣赏完这些人的表情,掏出一只瓶子,走到画布前,随手喷了两下,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举动,一脸茫然,这位,是在干嘛?   当拿着第一根竹签的人,走到慕眭签筒前,手抬起,前端已经碰到签筒,偏偏就在此时,人群爆发出参差不齐的惊呼声,吓得他手一抖,竹签落入签筒中。   “快看,画变了!”   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只有景物的画面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浮现出一张张美人脸以及婀娜多姿的身段,千般韵味,万种风情,扑面而来,十八位美人,就这样如神仙一般在他们面前显露身形……   “我的签!”一声哀嚎,那位第一个投签的人想收回自己的签已经晚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恐慌(捉虫)   刘煜记得,那年生辰, 静姝为他画菊花图。空白的画布, 绿叶一点点显露出来, 从无到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也定定看着,一时间竟觉呼吸困难。   至今他还记得那翻景象, 姹紫嫣红在眼前慢慢绽放,摒除了世间繁杂, 只留得这一方美妙。多年征战,见识过太多血雨腥风, 也经历过太多尔虞我诈,他几乎忘记了这幅画卷曾经给予他的惊艳和美好,也许, 当时处于人生低谷,连生存都必须努力争取时, 这抹惊艳刺伤了他的眼, 也剜伤了他的心, 赤》裸裸地告诉他, 他与她, 从来就不一样。   所以他转身离开了,连个谢字也无。   似乎那之后,静姝便再没为他提过画笔,即便成亲那一年,他也没见过她画。   静姝“离世”后, 每每午夜梦回,会突然想起被埋葬在记忆深处那幅画。他想,大概他是喜欢的吧,只是不想就此沉沦在这种喜欢里,而让自己坚强的意志被这些儿女情长动摇。   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像静姝一样侵蚀他的精神,甚至让他面临着崩溃。静姝于他就像毒.药,他时刻需要去抵挡住□□,但最后他终究还是败了,一败涂地,无力收场。   “阿姝!”在刘煜再次看向宋轶时,心中这个名字呼之欲出。   开元帝和臧皇后也盯着宋轶,前一日的画像他们自也是看过的,静姝或许没死,夫妻俩甚至商讨了半夜,但终究没人敢得出这个结论。可看到这幅画,看到这个宋轶,还有那张面具,他们头一次怀疑这个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悠的人说不定就是那个人。   可是,可能吗?   宋轶站在阳光下,晾着两颗小白牙,笑看着所有人的表情,她明明在笑,眼神却十分淡漠,仿佛别人的疑惑惊讶膜拜根本对她毫无意义,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在欣赏这些人的表情,或则,作为一个神邸,肆意玩弄着这些凡夫俗子的情绪。   慕眭对上她眼神时就是这种感觉。   他又将这个戴着面具的女子打量了一翻,心口有些躁动,若说豫王妃的画像让他心心念念,一时沉沦,但理智醒着时,他也会为自己有这种痴念而感到可笑。可眼前的女子不同,再强大的理智在她面前都想要臣服。   “我输了。”慕眭走上前,并为他之前的轻视道歉。   宋轶看他,嘴角笑容不变,“这投签还未结束呢。”   慕眭看了一眼那边正在投签的人,很遗憾,正好看到自己的一个得力干将,灰溜溜地将签投进了宋轶的签筒,再落荒而逃,一名佳丽,小心翼翼地观望着他这边,脚已经走过了他的签筒,却正好对上他的眼,又胆战心惊地折了回去,慕眭安慰似得冲她点点头,他一代惠王,怎么可能这点都输不起?   佳丽忐忑的小心脏瞬间落了地,隔了数丈向他行礼,这次步履坚定地走到了宋轶的签筒前,投下,再昂首阔步离开。   吐谷浑众使者十分欣慰,这就是他们用生命追随的王,无需欺瞒无需阿谀,尽管不少人都将签投给了宋轶,但对慕眭却愈发尊敬。   “结果大概已经不用看也知道了。”   慕眭的坦然大度,宋轶也十分欣赏,她道:“就画技而论,我大概是赢不过你的,我不过用了一个投机取巧的法子。”   投机取巧的法子自然是最后那一幕让所有人惊艳的绽放。   “作画乃是娱心娱性,今日先生的画,足够令所有人回味一生,这便已足够。慕眭,甘拜下风!”说罢,还按照汉人的礼节冲宋轶拱手一揖。   宋轶拱手回礼,“陇西王的气度,宋轶也自叹弗如。”   相比于比试前的张狂,此刻的宋轶谦虚自持,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堪称大家风范。刘煜的心莫名鼓动了一下。   “哪里哪里,宋先生过奖了。比试本王输了,那宋先生的请求是?”   宋轶认真想了想,“若是换做以前,我大概会说以身相许……”   慕眭心脏嘭地跳蹿起来,差点抵到嗓子眼儿,笑容僵在嘴角,眉梢轻微颤抖,显然这个震撼比宋轶那幅美人图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明这边是私聊,场面也未必多安静,可就在宋轶这句话出口时,整个场地,乌泱泱如许多的人,场面静默得落针可闻。   前一刻心情还各种复杂,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搅得刘煜心中一片泥泞,转眼这片泥泞便被宋轶这句话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席卷了个干净,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宋轶像是感觉到他的在意,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耻地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我是不会抛弃你的,这直接惹来了其他视线诡异的围观。   “可惜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慕眭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皱了皱眉头,尼玛一个豫王妃也就罢了,怎么难得一个性情中人的活宝你也要跟我抢?   “宋先生爱慕的若是豫王,那还是趁早放弃吧。这个请求,我等着你想通那一刻。”   “呃,那个,之前我是开玩笑的,这个不是我的请求……”   慕眭已经准备离场,转头笑看她,“阿轶,你方才这个请求很合我意,我希望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阿、阿轶?   宋轶的小身板抖了抖。   慕眭又瞟了一眼,近看之下,感觉这身材就是为他而长的,要多趁手就有多趁手,若是能摸一把,绝对回味无穷,可惜了,这不是吐谷浑,他不能当众耍流氓,矜持什么的礼仪什么的还是要讲究一下的。   “那个,你是想赖账吧?”宋轶迅速镇定下来。   慕眭皱眉,“当然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更认真更慎重地考虑一下。通常第一个反应才是你最诚实的想法,我相信你的直觉!”   鬼的直觉,那都是她故意要说给刘煜听的,你这个混蛋绝对是故意的吧?   那厢臧皇后叹了口气,“果然是我们想多了。”   开元帝握着她瘦弱的手,轻轻拍了拍。容贵妃端着茶看好戏,视线却不经意地落在开元帝握臧皇后那只手上,温柔缱眷,自然温馨,这一看便有些入了神。   “贵妃姐姐在看什么?”姚惠妃戏谑又挑衅地盯着容贵妃,同时也引来了上位上帝后的视线。   容贵妃意识到自己失态,及时收回眼神,但开元帝还是看见了,握着臧皇后的手便觉得十分不自在,转头看向前方,故意高声感叹道:“这次宋轶赢了,朕是不是该奖赏点她什么?你们有什么建议?”说话的同时那只握住臧皇后的手已经离开,很自然地放在龙腿上,微不可擦地在龙袍上磨了磨,泄露了他不自在的心绪。   臧皇后看在眼里,心里微微发凉,面上却不表,迅速整顿情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道:“那还是应该看看宋轶喜欢什么。”   “这可不行,万一她向朕要阿煜可怎么办?”   姚惠妃的视线猛杀了过来,但随即像泄露了什么似得掩得干干净净。   九五之尊的玩笑话,瞬间引来所有人大笑捧场,但侍候姚惠妃的贴身宫女却看见自己的主子拳头捏得咕咕作响,面上也在笑,却让她嗅出了狰狞的意味。顺着主子视线看过去,宋轶还正儿八经地说道:“为什么不可以?”   那种理所当然,让这位主子拳头又捏紧了。宫中传言惠妃娘娘喜欢过豫王,恐怕这种传言不但是真的,这位对此怕是还一直难以释怀。宫女对此胆战心惊,深怕这位主子做出什么不适之举,幸好,很快她的拳头松开了,嘴角笑容也自然了,又恢复了平素那种戏谑嘲讽的调调。大宫女这才松出一口气。   “这个嘛……”开元帝看向刘煜,“朕这个弟弟特别挑剔,很难找到对他胃口的东西。”   “因为我是庶民吗?”   这个问题在士族当中是极具杀伤力的,士庶不通婚,这是前朝一直遗漏下来的,虽然很多有识之士觉得这是陋习,但对于士族大家把持朝政,寒门又无合理的晋升渠道,这种阶级固化是很难被打破的,婚姻亦是如此。   宋轶觊觎豫王,别人姑且可以当做一个笑话看看,最多多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绝对不会真有人当真。而此刻宋轶当众向皇帝问出这个问题,世家大族们的脸色便有些好看了。   场面一时间有些静默,每个人看似镇定自若,却都透出了一丝或紧张或尴尬的气氛。   开元帝看着宋轶,宋轶用她纯良无辜的眼神直视着他,令他看不出她的居心,只好说道:“若是阿煜喜欢,无论什么身份,朕都不会阻挠!”   当众给出这般承诺,可见开元帝对这个弟弟有多宠爱。   刘煜有些动容,正色道:“谢皇兄体谅,臣弟一直在等一个人。臣弟相信,她会回来的。”说后一句话时,刘煜几乎下意识地看向宋轶,不知道是他看出了宋轶的端倪,还是想要提醒宋轶不要再做白日梦了。   当然,在别人眼中,自然是后者的。   至于刘煜等的人,他们都知道,除了豫王妃不做他想。   宋轶叹了一口气,默默向开元帝行了一礼,再默默转身离开,仿佛真是一个受了情商的女子。刘煜被她这故意做出的姿态惹得眉心直跳。   一时间他是真的迷糊了,完全看不清宋轶的真面目。   众人散去,刘煜回了自己下榻的宫殿,将静姝的画铺展在桌面上。赵诚和长留王携手而来,门都不曾敲一下,直接推门而入。   “豫王你太不厚道了,明知道今天宋轶要跟陇西王比试却不阻止我们去泡温泉。你居心何在?”   一大早他抱着多年宿敌相爱相杀的心情来拉刘煜一起去泡温泉,结果这厮只道有事给推脱了。没曾想竟然是这件事!   听得侍从说起宋轶那幅画的惊人之处,赵诚直觉自己错过了整个人生最精彩的画面,岂能善罢甘休。   刘煜看都没看他一眼,任由他愤懑地大吐牢骚。赵诚也不介意,兀自在那儿吐得欢喜。   长留王凑到刘煜案前,看到那幅画像,昨日夜里他没能看清楚,此刻细细看来,这王静姝的确长得好,难怪这两人念念不忘十余载。   “听闻卢将军昨夜就回了泰康城,连京辅都尉赵筠也一同回去了,右辅都尉王强也蠢蠢欲动,也就豫王你还坐得住。你是真的不关心此事还是已经知晓豫王妃的所在?”   当初王静姝是当着刘煜的面自焚的,这让王虞旧部很有些想法。如今疑似豫王妃出没,这位竟然稳如泰山,连找一下的样子都无,难免不让中尉军那帮旧部多想。   刘煜将画像卷起,纳入袖笼,朱丹彩墨,价格不菲,能用这种颜料的,非富即贵,而有这种画功的,泰康城怕也是找不到几个来。他相信找到这个画画的人才是关键。   刘煜径直去找韩延平,豫王亲自找上门,这位大画师着实吓了一跳。在昨日得知自己的梦中情人是豫王妃后,这位就坐卧不宁,仿佛干了什么亏心事,勾引了良家少妇红杏出墙一般。   此刻看到被戴了绿帽子的丈夫找上门,那种心虚,无以言表。   韩延平强自镇定迎了上去,刘煜爽快得令人发指,直接抖出画像,问道:“这画可是你画的。”   韩延平当即就怂了,“不是!”   回答得铿锵有力,深怕心虚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虚浮。   刘煜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是吗?”   韩延平差点就给他跪了。别看这位豫王殿下一副公子如玉世无双的形容,真动起怒来,一百个韩家都不够他灭,他们只是画师书香门第,真不敢跟那些手握重兵的顶级门阀想比。   “真的不是。”韩延平瘫着脸,坚持到底。   刘煜又将他看了一眼,韩延平冷汗都快出来了,但一想起上次在上林苑被宋轶诈罪时说他心虚出冷汗,他就一直提醒自己无论多心虚都不能露了行迹,尤其是当着这种可能随时耍流氓不看证据的家伙。   大概是给自己的心理暗示起了作用,这次他表现得相当镇定,还敢直视刘煜。刘煜没再追究,临走时说,“你画幅宫中传闻的宋轶的画像,送给陇西王吧。”   韩延平受到了惊吓,且不说宋轶的画像多可怖,晚上可能做噩梦什么的,会摧残他爱美的脆弱神经,单是豫王妃那幅画像被陇西王捡到,很可能那位认得那日遗失画像的是他,被认出来事小,被豫王知道方才他骗了他事大。何况,他私藏豫王妃画像,这居心太叵测了,绝对不能让豫王知道!   “怎么?不知道怎么画?”   “知道知道,我正在想该如何着笔。”   刘煜满意地离开。   那厢,容贵妃对宋轶今日的表现很是好奇。   “本宫曾听臧皇后说起过几次,豫王妃在豫王一次生辰时送的菊花图,也是如今日这般在人前绽放。你这样肆无忌惮地炫技,不怕被人看出来?”   宋轶不以为然,“如此美妙的技艺藏着掖着岂不可惜,看出端倪和确认我的身份,那是两码事。”   这分明是在告诉她,人家就是有能力炫了技还让人不敢承认她是王静姝。   容贵妃回想起今日臧皇后的反应,似乎,最初她是怀疑的,但最后却亲口否认了,连她也觉得,宋轶除了有王静姝的壳子外,真的没一点像传说中的那个豫王妃。   她就是有本事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而你还奈何不得她。   是夜宋轶刚爬上床,便感觉一阵阴风袭来,一个激灵爬起来,便见一道黑影矗立床前。   “豫王殿下深夜造访真是令寒舍蓬荜生黑啊!”   刘煜看看乌漆墨黑的房间,高抬贵爪点燃一根蜡烛。   宋轶望了望,深夜看美人果然别有一番风味。她认真地想了想一般少女在被男子贸然闯了闺房后该有的反应,随即捏了捏被子,一本正经地道:“我们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之命,三无六礼之行,虽我心悦于你,但你这样贸然闯入我闺房,终究于礼不合……”   “睡觉还戴着面具?”刘煜口气隐忍,视线几乎要在她面具上挖出个窟窿来。   宋轶陡然意识到刘煜是来干什么的。   而刘煜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目的,伸出手,直扑宋轶脸上面具。   原本他以为宋轶会躲,已经做好制服她的准备,谁知道小色狼把脸一抬,嘴角勾出一抹笑,道:“豫王想看我的脸?”   “怎么?不答应?”   “不,恰恰相反!我曾对天立誓,我的脸只有夫君才能看,豫王本是我挑中的夫君,你看当然可以。”   刘煜的爪子僵了僵,在宋轶期待又激动的目光下,竟然再无法前行一寸。他家静姝,断然不可能这般好色无耻。   宋轶跃跃欲试,竟也不害羞了,自己伸出爪子要取面具,刘煜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抓住她的两只小蹄子。   如果不是,他该怎么办?   那一刹那,他竟然慌了。   “你要反悔?” 宋轶愤恨地控诉,“不该摸的你也摸了,昨日连我的身子你都看了,你这是要始乱终弃?”   刘煜的额角青筋直跳。   摸?你还摸完本王全身要怎么算?   看?看你一截嫩脖子小爪子也要负责?何况还是黑漆漆的晚上。   刘煜完全没有闯了他人闺房的自觉,反而负手而立,正气凌然,“南园小筑的账就此一笔勾销。”说罢,人已经云淡风轻地拂袖而去。   宋轶笑眯眯地目送刘煜远去,呵呵……   刘煜虽然在往外走,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此刻宋轶的反应,小混蛋,果然在跟他装!     ☆、第五十六章 曲水流觞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长留王司马长青执笔画美人。他这个闲散王爷, 顶着前朝余孽的光环,习武演兵绝对会被人当成有异心, 所以他除了遛鸟走狗, 最大爱好便是字画, 自然也就练得一副好手。   不用一个时辰便将在刘煜那里看过的豫王妃的画像描摹了个七七八八。翌日一早赵诚来找他, 说是皇上要举行一次曲水流觞,让吐谷浑那些野虏感受一下南地风雅,想与他这个最会玩的长留王商量一下怎么让曲水流觞与众不同妙趣横生。   长留王醉心画画, 一时没回应上来。赵诚探头看过去, 看到他笔下人物,惊讶地皱了皱眉,“你怎么会画她?”   那戴着面具的画像绝对是宋轶,连面具雕花都不差分毫。那雕花可还是李宓跟他商讨过的, 宋轶的每副面具都是李宓精雕细琢过的,镂空雕花绝对世间无二。   即便认不得脸,雕花绝对是认得的。   长留王搁笔, “突然想画画, 随手便画着玩玩。”   赵诚侧目, 信才有鬼呢,“你该不会是看上宋轶了吧?”   长留王笑:“你想多了。”   将画纸卷起,点火, 顷刻间化为灰烬。   赵诚:“……”   宋轶觉得自己的汗毛被火燎了一下, 一个激灵爬起来,慌忙四顾, 只见慕眭僵在床边,一只手还扬在半空中,显然是正在做什么鬼祟事,被她突然弹起来给打断了,是以此刻慕眭的脸色僵得特好看。   宋轶很给面子地看看他没来得及落下来的爪子,又看看他的脸,露出两颗小白牙,笑道:“陇西王可真早。”   慕眭盯着她脸上的面具,眼神慢慢恢复了那种欲语还休的复杂。   “翠荷,为何我的房间老是有老鼠跑进来呢?是不是门窗没关好?”   翠荷进来,慕眭刚刚恢复弹性的脸部肌肉再次僵住,起身,负手而立,斜睨宋轶,道:“本王是来请你去参加曲水流觞的。”   宋轶笑容无垢,两个小白牙闪闪发亮,“那请陇西王在外稍后片刻,我好歹是个女子,不方便是不?”   慕眭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倒是很听话地转身离开。   宋轶冲他背影翻了个白眼,为什么老是有男人这样莫名其妙钻进她屋子?看看翠荷这个小丫头,“我的房间不会有狗洞吧?”   翠荷很尽职尽责地查看了一翻,“先生放心,真的没狗洞。”   宋轶无语,挥挥手让她退下,这边洗漱了一翻,饭也不吃了,便跟着慕眭去了九曲池。   “你真不打算吃点东西?”慕眭关心道。   “无妨,豫王在,不用担心没吃的。”   “啊?”   宋轶解释道:“虽然通常曲水流觞都是酒,但是,豫王更喜欢流食。皇上那么疼豫王,一定会给他准备很多美食佳肴,我们只需空着肚子去蹭食即可。”   “呵呵。”慕眭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我也听说那似乎是豫王妃的喜好,豫王便一直沿用了下来。”   宋轶翻白眼,你完全可以装糊涂。非得在我面前提豫王妃吗?想我嫉妒还是干嘛?   慕眭大概也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小心机,便整了整色,掰回方才的不良形象,“你想吃什么,我也可以叫人去准备。”   宋轶答:“我不挑食。”   他们来得很早,九曲池畔只有准备酒食的宫人内侍,宋轶转悠了一圈,想挑一个好点的位置,慕眭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心虚求教:“选位置有什么讲究?”   “曲水流觞,通常吃停在自己面前的酒食,一般这种转弯处容易搁浅,所以大多数人都是以转弯处为坐席,但是九曲池的曲水流觞又不同,因为它是连环水道,有两个源头,换句话说,水流方向有两个,冲击连环套,这便让这边的地形变得有些复杂,不是每个弯道都能拿到酒食,却也造就了一个酒食汇聚地。”宋轶一边说,一边观测细微的水流变化,最后终于落到一处,兴高采烈地走过去,却见那里已然摆放了一张垫子。   “……”宋轶用目光猛戳那张垫子,旁边的宫人赶紧上前解释道:“这是豫王殿下的坐席。”   刘煜?   他知不知道占座位是很不道德的行为,何况还身为豫王之尊?   显然那个无耻之徒完全没有这种道德心,只见他踏着晨光而来,玉面高洁如高山之雪,清风徐徐,浮动宽大衣袍,好一派雅士风姿,宋轶看得直了眼。   人到得跟前才后知后觉地收回视线,暗骂了自己一句,对着这张脸,真是太没抵抗力了。   “似乎,有人对本王选的坐席有意见?”   慕眭虽然是蛮人,但是却是个十分有男子汉气概的汉子,知道宋轶想要这个位置,他自然是要争取一翻的。   “不知道豫王可否将此位让出来?”   刘煜觑他,答:“当然不可以。”不但不让,他反而在垫子上坐下。   慕眭左右一看,这地方宽敞着呢,“豫王一人在此饮酒想来也孤单,不如本王来陪你。”说罢示意宫人拿两张垫子过来,仔仔细细地给宋轶铺了一块,而他自己则卡在刘煜和宋轶之间。   刘煜端起茶瞥了一眼,见宋轶竟然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有,衷心提醒道:“那个位置,是拿不到酒食的。”   宋轶一看,这里离汇集地的确有些远了,提了垫子乖乖地在刘煜另一侧。如此,刘煜便卡在慕眭跟她之间,这下慕眭不乐意了,捡起垫子便又移到宋轶另一侧。   “会不会太远?”宋轶提醒。   “无妨,本王手长。”   宋轶:“……”   宋室和吐谷浑众人一起到来时,便见离两端不远处,三人规矩挺立的背影。每个人身边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几,正惬意的品着茶,从背后看,两具高大身躯护卫在那一抹小身板左右,好不和谐。   容贵妃意味深长地笑了。   “阿煜今日似乎挺积极。”臧皇后感慨道。   “嗯。”开元帝干脆有力地点头。   “这个宋轶,本宫小看她了。”姚惠妃如是说,敢如此明目张胆觊觎豫王本是死罪,还堂而皇之勾搭上陇西王,脚踏两只船,那就是罪不可恕!   长留王不无遗憾,“他们可真会选位置。”   赵诚提醒他:“陇西王都坐那边去了,总要留个人在这边源头上,这个位置非你莫属。”   “呵呵。”   直到众人进了九曲池,这三人像才看见一般,一同起身行礼。   两个源头活水,开元帝与臧皇后自然要占一个,既然是吐谷浑出使,按理另一个是该由慕眭来占的,但显然这位没这个兴致,想来他也不懂这个规矩。   这种风、流雅事,韩延平自然是不会错过,他远远地躲开了慕眭的视力范围,不料被姚惠妃抓个正着,“韩先生若是有空的话,劳烦为本宫画幅画可好?”   韩延平看了看她的坐席,还好,这个位置刚好避开了群臣的视线,于是他欣然答应。   这个位置本来就隐蔽,又有韩延平做屏,姚惠妃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到刘煜宋轶的坐席而不用担心被发现,同样她也能清晰观察到开元帝和另两位而不卷入其中。   远处丝竹声缓缓响起,开元帝宣布开始。   “取个什么诗题好呢?”开元帝问左右。他左边稍远坐着容贵妃,右侧身边坐着臧皇后。   臧皇后在挑选食物,“阿煜最近有些上火,吃碳烤的羊肉似乎不太好。”   开元帝放下行令签,转头看过来,“你也不要一味想着他,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今日在座宾客众多,他不吃,总有人吃的。”虽然这样说,自己却亲手挑了一只蟹黄肥厚的螃蟹摆上浮盘放入水中。   臧皇后含蓄地笑了笑,随手又装了一碟百合放上浮盘。   “你啊……”开元帝无奈地摇头,但嘴角的笑容却分外温馨。   姚惠妃在另一侧相对角落的地方,不怀好意地看着容贵妃,而容贵妃不动声色地喝着茶,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们一人出一个诗题吧,最后再由你们评出最佳诗句。”开元帝提议。   三位嫔妃应诺。   另一侧,长留王饶有兴致地与丞相赵方父子商量,他们准备来一个诗词接龙,三人觉得这似乎不错。   酒杯盛满,令签躺在浮盘上,顺流缓缓而下。   两位身份最尊贵的都开荤,其他人即便坐在前面也不敢动手。头一只浮盘飘浮过来,刘煜看了宋轶发直的双眼,放弃了原本要取食的打算,宋轶见他不动十分欢喜,高高兴兴地将那只大肥蟹端出来,兴致勃勃地吃起来。   另一侧,长留王的第一只酒杯也到了,刘煜端起,没特别要求,只是一个景字,诗词接龙。刘煜将酒喝下,身后宫女立刻捧上笔和签,刘煜随手写来:秉烛弄花影。   换酒放上浮盘,浮盘颤悠悠地飘向身侧另两人,看宋轶要伸爪子,刘煜立刻说道:“蟹好吃吗?”   宋轶愣了一下,点头。再回头,浮盘已经飘过了她的位置,正好在慕眭面前。慕眭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杯,一口饮下,提笔写下一句:影月渡寒潭。   开笔便如此精彩,后面的人兴致更高,那厢三位嫔妃的诗签也到了,刘煜拿到一个“菊”字,看字迹是臧皇后的笔迹,刘煜提笔写到:菊落残影重。   慕眭接到的签字是“月”,出自容贵妃之手。   瞟了一眼刘煜的诗句,慕眭写道:重整关山月。   宋轶擦擦嘴角蟹黄,探头看过来,提醒道:“这边的诗,不用接尾字。”   “哦,是这样么?”慕眭挑衅地看向刘煜。   刘煜则看了一眼那个脑袋几乎钻进慕眭怀里的家伙,吐谷浑众人看见这一幕,不禁感叹:“惠王与这位宋先生感情可真好。”   屁的感情!   咔擦一声,刘煜手中的笔杆断了,旁边两个家伙望过来,他淡定自若地让宫人帮他换了一支笔过来,面上毫无波澜。   如是两人斗了几个回合,宋轶连酒杯的边边都没碰到,倒是各种吃食流过来不少,她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欣赏两位美男吟诗作对,这般风景岂是一个爽快了得。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吃得有点饱了,见慕眭这位半道出家的假汉人终于有江南才尽的趋势,很顺手地将手里的一碟烤羊肉递给他。   慕眭从善如流,任那酒杯从身前飘过,安心吃起羊肉来。自此,宋轶发现,再没有吃食从她面前通过过。茫然地看向刘煜,不过两刻钟,咱们的豫王殿下身边已经摆了十来个碟子,虽然每一碟分量都很少,但十几个碟子加起来真的很多了,但刘煜并没有停手的意思。   再看看上游,明明坐了不少人,难道全是摆设吗?忽然她看见有人伸出手似要动流经身边的食物,却在旁人的瞪视下缩了回来。   这些人还真是势利呢,她吃的时候半天冲不下来一碟,怎么到了刘煜,一个个拿都不敢拿了?   “阿煜今天的胃口是不是太好了?”臧皇后高兴中透着点担忧。   开元帝看过来,目测了一下他旁边的碟子,“别再放吃的了。”   转眼,赵诚过来,求了一大堆吃食去,毫无保留地丢进了曲水里。开元帝在那边都要翻白眼了,赵方赶紧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拱手致歉。   又是一刻钟后,刘煜终于没有再取从身边流过的食物,默默起身,向茅房的方向走去,那背影依然潇洒风|流。   “他果然是吃多了吧?”长留王万分同情。   赵诚贼笑起来。别人看不出来,他还看不出来吗,自从慕眭觊觎了豫王妃,这位就开始不淡定了,处处看慕眭不顺眼,只是没料到他这般小气。   宋轶等得都有点饿了,终于等到一盘漏网之鱼,赶紧拿起来,细细品尝,入口软嫩爽滑幸福得她像猫咪一样眯起了眼。   慕眭还很贴心地掏出手帕给她擦拭嘴角。   刘煜只是转了一个弯,眼角余光扫到这里,脚下滞了滞,压不住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不得不往茅房继续前进。   那厢,开元帝看容贵妃在吃雪栗糕,便道:“爱妃可否给朕一块?”   哪有九五之尊这样问一个妃子要糕点的,语气中的小心翼翼,任谁都听得出一丝讨好来。臧皇后只是看了一眼,没说话。   容贵妃笑了笑,顺手去取旁边那一块,开元帝却道:“你手上这一块就好。”这回分明是在表达亲昵了。   容贵妃也没端什么矜持,直接递过去。臧皇后脸色瞬间变了,韩延平也分明感觉到姚惠妃面部抽搐了一下。   臧皇后手攥成拳头,紧张地看着开元帝,欲言又止之际,姚惠妃突然过来一把抢过那块糕点,调皮地跳到一丈开外,“贵妃姐姐的手艺我也想尝尝。”   开元帝有些愠怒,最后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因为吃得太急姚惠妃噎得直翻白眼,开元帝转怒为笑,“这么没规矩,噎死你算了。”   韩延平此刻离姚惠妃最近,自然很合适宜地端了一杯茶递过去,可没想到这一下,姚惠妃不但没缓过来,反而一口血喷了出来……   见此情形,开元帝没有去看姚惠妃,反而一步跨到容贵妃面前,满脸焦急,“你可有事?”   确定容贵妃完好无损,他才传唤太医,视线却有意无意地看了臧皇后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始走剧情了。。。   ☆、第五十七章 实情   事情突变得太快, 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姚惠妃即刻被抬下去,生死未卜。既然有毒、药出没, 曲水流觞自然是不能继续。慕眭向吐谷浑使团交代了几句, 带了他自己的御医跟了上去。宋轶也这个好事者怎么可能不凑热闹。   片刻后, 九曲池的宫殿里, 姚惠妃已经安顿在榻上。两边的御医轮番诊治,竟然查不出是什么毒,额间冷汗扑簌簌地往下掉。既然是吃下去的东西, 他们只能用最保守的方法先催吐, 再放血。   宋轶冷眼旁观,连姚惠妃的呕吐物都没放过。两名御医也看着那堆污秽,一面捂着鼻子,一面商量着药方。看姚惠妃再也吐不出东西来, 便挥了挥手,端着呕吐盆的宫人离开往外撤,宋轶及时阻止。   “让我看看。”   两名御医转过头来, 连要死不活的姚惠妃都抬了头。   “怎么了?”慕眭问。   “拿根银针来?”   小太监立刻送上银针, 慕眭接过递到宋轶手里。众人以为她是要试呕吐物里的毒, 却不料宋轶拿着银针在那堆污秽里翻拨,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般。但同时他们也注意到,银针并没有变色, 想来并非惯用的毒、药。   “宋先生,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们娘娘中了毒,你既非大夫又非衙门中人, 折腾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难不成怀疑我们娘娘没中毒,在欺瞒皇上和群臣?两位御医可都是把过脉的,其中一位还是吐谷浑御医,都确认娘娘脉搏有异!”   姚惠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发话了,眼神愤懑锐利,像是要将宋轶的脑门给戳穿。   宋轶露齿一笑,“姑娘莫急,当务之急是查出惠妃娘娘中了什么毒才能对症下药。如今两位御医都看不出惠妃娘娘中的什么毒,检查一下呕吐物是很必要的。”   “娘娘是吃了那块雪栗糕才会中毒的!”哪里还需要检查什么呕吐物?   “可我听说在惠妃娘娘吃雪栗糕之前,贵妃娘娘已经吃过好几块,她尚且安然无恙。”   大宫女的脸一下胀成青紫,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再看姚惠妃,面色灰白,反倒显得气定神闲。大宫女吸了口气,底气足了几分,稳定心神,又问:“那你查出什么了?”   宋轶抬起银针,针尖上戳着一枚白色坚果,只是这坚果相当完整,显然是被她囫囵一下吞下去的。   大宫女一下脸黑了,“我们家娘娘没吃过这种东西啊!”   两名御医也看过来,一个满脸茫然,一个恍然大悟。   “这是……藏花果的果核。”慕眭说道,这东西在吐谷浑倒是常见的,都知道这种果核有毒不能吃。   旁边还有那块没吃完的糕点,慕眭确认,里面有藏花果。   外殿,开元帝高坐上位,面色肃穆,臧皇后和容贵妃站在下首。开元帝一脸隐忍难发,场面静默得可怕,所有人都被他屏退,长吸一口气,才道:“有什么话,现在跟朕说。”   容贵妃抬眸,看向臧皇后,臧皇后低头垂眸,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开元帝仿佛忍耐到极限,将视线锁定她,她才终于抬了头。   “皇上怀疑我?”启口,声音有些悲凉,脸上却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中既无愤怒也无哀戚,平静,又淡漠。   容贵妃清晰地感觉到开元帝的怒火在臧皇后淡漠眼神下竟然瞬间消失了一大半,再启口竟然用用了平素很少用的亲昵称呼。   “阿卿,朕相信你的为人,但是,眼下……”臧皇后无动于衷,开元帝叹了口气,“还是等阿煜查明之后再说吧。”   口里说着相信,心里却终究是怀疑的。臧皇后一点没得到安慰,甚至没有应一句,继续低头垂眸。   至于容贵妃,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去说那些场面话的人,自然也是一声不吭。宫中争斗,转眼就会逆转,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胜利者是谁,她可不认为开元帝护着她,她就能安然脱身。   太监总管朱富贵胆战心惊地候在殿外,远远见刘煜过来,快步迎上去,担忧道:“殿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嗯。”   “那殿下对下毒之人可有揣度?”   “皇兄怀疑皇嫂?”   朱富贵哪敢明言,只道:“那块雪栗糕是容贵妃要吃的,最后却是被姚惠妃抢了去,一人受惊一人受险,只有皇后娘娘无惊无险。”   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想是皇后娘娘干的吧?偏偏这块糕点曾经还经了开元帝之手。   “我知道了。”   说罢,刘煜已经进了殿门,朱富贵在外面望着,有豫王在,臧皇后应该会没事。   刘煜上前行礼,开元帝摆摆手,“雪栗糕放在那边,朕叫人用银针试过没验出毒。玖儿也吃过几块并无异样。这是什么毒又是怎么下的,朕只能靠你了。”   刘煜领命,将糕点掰开一点点查看,都是坚果碎仁,并没有看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雪栗糕,这是容贵妃爱吃的,并且她还喜欢做,听说那是她过世的娘亲最拿手的糕点,即便南燕覆灭,她也一直保留着吃这个糕点的这个习惯。   “也许,毒并不是在糕点里。”   毒不在糕点里,针对的自然不是容贵妃,相反,那块经过容贵妃之手的糕点,却有可能被她下毒,若这个推论成立,她这毒难道是要下给开元帝的?   开元帝首个便不同意这个推论,沉声敛气,道:“你再仔细查查!”   所以,你是宁愿相信我投毒杀她,也不愿意相信是她投毒杀你吗?臧皇后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刘煜显然也被开元帝这个举动惹恼了。长嫂如母,他们兄弟在起事前,步履是多艰难,而这位嫂嫂又是怎样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坚持,成为他们坚强的后盾,他容不得自己的兄长这样侮辱她。   “臣弟查得很仔细。”一字一字,咬得清楚明白。   开元帝也意识到自己心态上的偏颇,有些羞愧,但更多的是懊恼。他登上这个皇位,不但没得到过妻子的祝福,也没得到过弟弟的祝福。妻子说,你若做了这个皇帝,让阿煜如何面对阿姝?而弟弟北伐回来,看到王静姝自焚,见都没见他一面,又披甲上了战场!甚至一年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来过一封信,军报都不说写给他的。   明明他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更体谅他?当时当地,除了刘家,没有谁能稳定南朝局面,这个皇位他不坐,刘家将万劫不复!   尽管他知道,这两人即便牺牲性命都会护卫他左右,但是,为什么就不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顺从他一点?   开元帝捏紧了拳头,压抑心中喷涌的怒火。   容贵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有一丝疼痛,她终于启了口,“我想的确不用再查了。这些糕点不可能有毒。”   开元帝心头猛震,朝她看过来,眼神有些慌乱,仿佛生怕下一刻她就说出他最不想接受的答案。   容贵妃道:“臣妾也没下毒。”   开元帝顿时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当然,爱妃怎么可能下毒。”   宋轶端着那盆呕吐物出来时便看见这一幕,原本就要重新陷入僵局的气氛因为这喷呕吐物彻底给败坏了。   容贵妃首先掩了鼻,嫌弃道:“你还真是不嫌脏。”   一旁刘煜皱了眉,后面跟着的慕眭瘫着脸,眼观鼻鼻观心,他大概这才意识到自己欣赏的人不是一朵空谷幽兰,而是一朵妖孽奇葩。   宋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露出两颗小白牙,很诚恳很直白地说道:“我是来给贵妃娘娘添麻烦的。”   “什么?”   宋轶将呕吐物放在开元帝脚下,将那枚藏花果挑出来,秉报道:“这东西是藏花果果核,有剧毒,吐谷浑使团倒是带了一些私下吃吃。听闻,昨日里,似乎容贵妃去讨要过这东西?”   开元帝神经再度紧绷,慕容玖却一派淡然,“是又如何?”   “你要这个做什么?”开元帝怒火再次燃烧起来。   慕容玖不以为然,“藏花果虽然果核有剧毒,但是果肉十分鲜美。前日里看见一位使臣在吃,臣妾便随口尝了两枚,果然味道非同凡响,昨儿个想起,便遣人去讨了一些过来,今日便做在这雪栗糕里。”   慕容玖回答得坦诚,开元帝竟一时不知道怒气该往哪里撒。   宋轶真心觉得慕容玖这个家伙是纯粹活得不耐烦了,以开元帝对她的宠爱,她完全可以表现得柔弱一点,那位绝对心软帮她开脱,但她偏偏就跟个没脑子的宠妃一样有恃无恐。   “若是果核误入了雪栗糕,被姚惠妃吃下,这也只能怪她倒霉了。”尽管生气,开元帝还是没忘记替容贵妃开脱。   谁知容贵妃并不领情,悠悠说道:“这么大的果核应该是塞不进去一块雪栗糕的……”   开元帝的表情僵在地上,怒火压在心底,看容贵妃的眼神黑漆漆的,容贵妃面色都没变一样,依然那样幽幽地不痛不痒地看着他。   “皇上莫急。其实,我们可以做个简单的查验。”   刘煜此刻将全幅心思都放在了宋轶身上,小家伙把这东西搬出来,他就知道她有她的办法。   果不其然,那厢很快有吐谷浑的勇士抓了两只老鼠过来,用笼子罩着,一只喂食果核,一只喂食呕吐物。片刻后,吃果核的吐血而亡,而吃呕吐物的还吃得欢喜。   “这表明什么?”   “这说明,这果核即便误服下去,也未必就会死人,因为,完整的果核毒素是不会随便跑出来的,必须嚼碎。再看这边这只老鼠,即便服食了这些呕吐物却安然无恙,这也说明姚惠妃大概并没有吃到毒\\药。”   “所以,我也觉得这么大的果核是不可能在雪栗糕里的,若真要用这东西害人,至少应该切碎了做糕点里。贵妃娘娘也不至于如此愚蠢。”   慕容玖眉心跳了跳,“本宫一向很聪明。”   宋轶笑,“当然。皇后娘娘也是不可能把这么大粒果核塞到惠妃娘娘嘴里的。”   话说到此,答案呼之欲出,这只能是姚惠妃自己给吞下去的。   “还有,惠妃娘娘只是开始吐了血,若真是中毒呕血,呕吐物里也该有血迹的,但是这里面很干净。”   开元帝面色顿时轻松了,无论是要治臧皇后还是容贵妃他都会十分为难,但若是姚惠妃,他可是没什么好心慈手软的。   慕眭不耻下问:“那她吐的血是?”   “多半是生吞这么大的果核划破了嘴或者喉咙,当时惠妃娘娘不是噎着了吗?”   “这果核她哪里来的?可没人见姚惠妃来讨藏花果。”   “这个么,或许我是知道的。”容贵妃再度启口,“因为前日里,碰到使臣吃藏花果,惠妃妹妹也在场。她还吃过。若那时藏下一枚果核不足为奇。”   所有人朝她看过去。尼玛,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非要放在最后说?还是说你想看看开元帝会不会真的凭枚果核治你的罪?宋轶突然有些后悔帮她澄清了,这种妖艳贱货就该让她自食恶果!   像是感觉到宋轶的怨念,容贵妃送给她一个会心的微笑,直噎得宋轶翻白眼。视线一转却看向臧皇后,若说还有谁知道,臧皇后又怎么可能忽视。这位可是如盯苍蝇一般盯着她的,在她讨回藏花果,到如何做成糕点,以及这果核的毒性,恐怕都是逃不脱这位的眼线的。   果核的事,在场的人心下已经有了定论,但是,有一件事是无可争辩的,那就是姚惠妃的确中了毒。即便排除了臧皇后和容贵妃的嫌疑,但也不能就直接落在姚惠妃头上,因为她的确中毒了,即便只是苦肉计,但你得拿出她自己给自己下毒的证据来。   “朕去看看,朕的爱妃到底把自己毒成什么样子了!”开元帝离开时有些咬牙切齿。这个姚惠妃差点让他误会了自己的结发之妻和最心爱的女子。   而两个留在外殿的女子却头一次看向对方。   “姐姐看皇上接过那块糕点这般紧张可是怕我会向皇上下毒?若非如此失态,皇上大概也不会怀疑姐姐你。”容贵妃语气戏谑,很是欠揍。   宋轶看了看左右,刘煜去查毒源了,事情差不多了结,慕眭也去安抚吐谷浑众人了,就剩她一个旁观者,来旁观这种景象,似乎,不太合适吧?   她知道慕容玖有些任性妄为的,虽然掩藏在高贵外面下,那家伙可是蔫坏的。可没曾想端庄的臧皇后听了这句挑衅竟然说回了一句更具震撼力的话。   “讨藏花果,你是故意的吧?慕容玖,总有一日,本宫会杀了你的!”   额……这两位有没有考虑过她这个无辜旁观者的感受?   臧皇后拂袖而去,慕容玖却笑得销魂,宋轶突然就好想糊她一脸。   “怎么?”   感受到身边怨念,慕容玖回头看她,宋轶瘫着脸,玉面高洁,答:“无事。”   下毒之事如此明朗,本以为这次姚惠妃凶多吉少,结果,后续来了。   刘煜没用多长时间,便找到了毒的源头,那杯韩延平随手递过来的水……   水里有毒,但姚惠妃胃里却没有毒,这只能说明这杯水不是之前她喝的水,只不过,大概没人料到宋轶会直接查她胃里呕吐物的毒性,是以,光从表面上看,她不是中了糕点的毒,同时又查出水里有毒,那罪魁祸首必然是那杯水。   那么疑问来了,韩延平为何要毒害姚惠妃,这事根本说不通啊。于是证据又送上门来,韩延平为姚惠妃画画的颜料里,竟然查出了那种毒。很可能是,韩延平手上沾染到带毒的颜料,在给姚惠妃端水时,这种颜料便沾染到杯子上,被姚惠妃误服了。   这毒毒性不强,倒是要不了姚惠妃的命,只不过那枚果核划伤了她,看起来很吓人罢了。   因为的确中了毒,开元帝倒不好揪着果核做文章了。从没人说她是中了藏花果果核的毒啊。人家果核划伤了喉咙吐了血,难道也不行?   没这道理啊!   姚惠妃也十分郁闷,明明都查到那枚果核了,竟然那两个女人毫发无伤,还让开元帝查到她头上来了,幸好她还留了后招,要不然,真被两个贱人给抓了把柄去。   原本,她是想利用此计让臧皇后受冤,在查到果核时,大可以说是雪栗糕里面的,藏花果只有慕容玖讨过,转而就会让人怀疑是慕容玖故意陷害臧皇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这点脑子还是有的。谁知道会这么轻易就被人拆穿阴谋,显得她多愚笨似的。   “奴婢听说,都是那个宋轶在嚼舌根,竟然糊弄得皇上豫王都信了,才把矛头指向娘娘。”   当场的事情她们自然不知晓,只知道是宋轶从中作梗,慕眭到现在还在吐谷浑使臣面前夸赞宋轶,不但画技惊尘绝艳,连脑子都聪颖过人,不愧是他欣赏的人。   “又是她!”姚惠妃在病床上恨得磨牙,她这罪是白受了,全拜那个混蛋所赐。   事后,慕容玖也暗暗心惊,“啧啧,一直以为她人丑脑子也不好使,没想到一个计策倒是环环相扣,连个把柄都不留。”   宋轶翻白眼,人丑跟脑子好不好使有直接关系吗?   “有藏花果的雪栗糕味道如何?”宋轶突然问。   “实在不怎么样。”慕容玖坦诚回答。   “所以,贵妃娘娘是故意去讨藏花果惹皇后娘娘怀疑,想让她在御前失仪,说不定还想惹她对你出手,可惜,最后被姚惠妃利用了?”   慕容玖手下一滞,“你说话可真不好听。”   “姚惠妃知道藏花果果核的事,娘娘为何不早些说出来?”   慕容玖含笑看她,“你好歹是曾经的豫王妃,对臧皇后感情也非同一般吧?若不是如此,本宫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心帮我?”   果然,她不喜欢这些玩心机的小婊砸。   随即,宋轶突然醒悟,眼睛危险地眯起来,道:“你的那个什么阴谋,不会会损害到臧皇后吧?”   慕容玖不是太高兴她这种说法,“女人之间斗一斗也是后宫乐趣。”   “你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斗一斗了吧,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坏事?否则,以皇后娘娘那性子,断然不会对你说出这般狠话来?”而且,慕容玖吃的糕点有毒,开元帝竟然想都不想就直指臧皇后,这本身也很怪异吧?还有为什么臧皇后要认为你要毒杀开元帝?   宋轶头一次满脸问号,慕容玖显然没兴趣替她答疑解惑,身板妖娆地往美人榻上一靠,冲她摆摆手,“本宫乏了,你可以退下了。”   宋轶直觉被噎了一只苍蝇在喉咙上,别提多难受了。可就在她出门时,身后又传来声音,“他怀疑我要杀他,你也看出来了吧?”这声音便有点幽怨了。   宋轶脚下一滞,回头想了想,容贵妃顶撞开元帝只有开元帝说那枚果核混在雪栗糕馅儿里时,莫非当时她那不阴不阳的态度是因为这个?是啊,如果那枚果核真的在雪栗糕里,那枚大,手都能捏出来,若是被开元帝入口咬碎吞下,当真就一命呜呼了,想起就一阵后怕。话说,若慕容玖真要杀开元帝,似乎很容易呢。   宋轶突然就想回敬她一句“活该”呢?   但终究她是个宽厚的人,还安抚道:“至少,他在替你开脱。”臧皇后那边差点就成了栽赃了,你知足吧。   可显然这个女人很不知足,反而叹息道:“原了在他心里,我与臧皇后一样,是可以怀疑的。”   宋轶碰地将门关上,她怕她再听这个妖艳贱货无病呻吟会忍不住灭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十点还有一更,么么   ☆、第五十八章 纠葛   开元帝提了食盒亲自去臧皇后的寝殿。臧皇后正在绣一只荷包, 他坐在她对面,将食盒里的小菜都端出来, 一一摆好, 臧皇后看都没看一眼。   龙爪在龙袍上磨了磨, 有些不自在, 少顷,便又坐到臧皇后那头去,探头看着那只荷包, 道:“朕喜欢你绣的木槿花, 这个正好合用。”   臧皇后也没抬头,还任由他将未完成的荷包在身上比试。   “你看,多合适?阿卿的手就是巧!”   臧皇后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抬头直视着他, 开元帝再次有些心虚,道歉他不是不会,但是道歉若有用, 就不会真的伤害到她了。   “朕, 今天糊涂了。”即便没用, 还是想表明一下自己的心意的。   臧皇后抿了抿嘴,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杀了她, 你会如何?”   开元帝霍地站起, 脸色明显阴冷下来,再也不复方才那个贴心的丈夫模样, “卿卿,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臧皇后看也没看一眼,继续低头绣荷包。   那边开元帝去臧皇后处容贵妃自然是知道的,她坐在窗台上,看着园中一方温泉池水在深夜寒夜氤氲出白色水雾,袅袅蒸腾,一句话也没说。   禀报的宫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没听到反应,十分不安,良久,才听容贵妃道:“下去吧。”   “臧皇后与容贵妃之间的恩怨?”刘煜看着宋轶,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他这个。   王静姝嫁给刘煜时,根本没有慕容玖这号人,她跟臧皇后很亲近,但是也没听说过慕容玖。慕容玖的出现,似乎是刘乾当了皇帝之后,而且是第一年,最早那一批入宫的嫔妃。   但显然,这个慕容玖跟其他嫔妃是不一样的。开元帝对她不止是宠爱那么简单。任何一个男子不会无缘无故无底线地宠爱一个女子。开元帝待她的方式是有点小心翼翼的,就好像他曾经亏欠过她什么。而也看得出,慕容玖是在乎开元帝的,却当着他的面又不会敞开心扉。   再来看臧皇后。臧卿卿是个温柔善良识大体顾大局的女人,断不会无缘无故如此仇视一个嫔妃,她也不是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妒妇。   宋轶非常期盼,看刘煜犹豫,心想多半又要落空,不料,刘煜反而启口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听我慢慢说来。”   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故事的开头,刘煜还未从军,王静姝还在玩泥巴,但刘乾却已经投身北府兵带兵打仗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令五胡都为之动容。秦王苻坚死后,被符秦征服的各皇室贵族率兵争权夺地,那是南朝北伐的大好时机。   作为北府兵的一员猛将,刘乾一直在北地领兵作战,数年不曾回南地。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刘乾结识了慕容玖和她的未婚夫婿元昭。只是当时谁都不知道谁的身份,在纷纷扰扰的北边战场,三人躲符秦追兵,结伴逃亡了数日,刘乾对慕容玖一见钟情,奈何慕容玖已经有了归属。不过这种归属通常是出于父母从家族利益考量而撮合的,就如刘乾当年取臧卿卿一般,也是这种考量。   所以两人在心境上是有些相似的,慕容玖对刘乾也深有好感,但这种感情绝对不像刘乾那般强烈。若那时分开再不相见,相忘于江湖,本也是个美好的邂逅,奈何慕容玖的父亲在混乱的北面建立了南燕,而一年后,刘煜带兵攻破了南燕,甚至在战场射杀了元昭,当时慕容玖就站在城楼上,亲眼目的了刘煜的箭穿透元昭的铠甲,刺穿心脏,透背而出。而他的箭也像是个标记,所到之处,立刻引来万箭齐发,元昭浑身上下全都是箭窟窿。   南燕覆灭,慕容玖及父兄被囚禁,当时晋帝司马荣光,不想重蹈符秦覆辙,留下这些皇室余孽当祸患,坚持要斩杀慕容氏,刘乾设计保住了他们性命,到刘宋建立,慕容玖的父兄家族还得到不错的休养生息之地。   你说慕容玖到底是该恨刘乾还是应该感激他呢?这个问题,恐怕连慕容玖都无法回答。   北府兵当时势如破竹,南燕覆灭是必然,但覆灭南燕的是刘乾,这种偶然性大概也造就了两人的悲剧,尤其是元昭的死,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事实上,慕容玖进宫后的确刺杀过刘乾几次,臧皇后还曾为刘乾挡过一剑,至今一变天,伤口还会作痛。刘乾不但没有惩罚她,反而十年如一日地试图用真心感化她。近些年虽然没发生那些偏激的事情了,但那种可能性却并没有消失。尤其是慕容玖这个人,根本没人看得透她的心思。   “这么说,皇上并不是真心喜欢臧皇后的?”良久,宋轶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刘煜怔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该如何回答?   刘煜明显斟酌了一翻才启口,“男女之事有时并非只是喜欢不喜欢,皇兄对皇嫂,是可以用性命托付的。”   宋轶点点头,“做夫妻近二十年,牵绊自然是很深的。”   看宋轶反应,刘煜暗自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未吐完,宋轶又给他出了个难题。   她说:“那豫王殿下娶豫王妃可也是迫于形势,为了刘家兴旺?”   “那你觉得我是与不是?”   刘煜的心跳有些失衡,宋轶却突然笑得贼咪咪的,“我当然希望你是。这样,或许我还有希望。”   刘煜面上僵了。   “你看,我会画画,会验尸,会易容,还会钻洞,关键是,眼看冬天到了,豫王殿下不需要一个人来暖床吗?”   刘煜霍地站起,拂袖而去,可走到门边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寝殿,当即没好气的转身,利眼嗖嗖地杀过来。   宋轶小脸皮可厚了,还笑得一片春光灿烂,很体贴地起身,道:“我这般有用,豫王可以考虑考虑。”调戏完美人,心情甚好,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大摇大摆地走了。   当时刘煜僵硬地目送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捏死她的心都有了,可转头却又对侍卫道:“派两个人暗中盯着她。”   这边嗖嗖两声破空声,那边大门又转出来一个身影,俨然正是慕眭。   慕眭来得那叫一个风流潇洒,那风都快把他衣摆掀翻了,见得刘煜便拱手一揖,于是一幅画像从他袖笼落下,不偏不倚地掉在刘煜的脚上,刘煜不想捡都得勉为其难地弯下腰。   入手画像已经散开,他再勉为其难地看了一眼。这一看,瞳孔颜色都快变了。慕眭非常满意地看着他,故作淡定地说道:“豫王一定没想到这就是阿轶吧?能长成这样也真是一种天赋。”   一个巨大的黑色胎记从额头一直蔓延到左眼,盖住了大半张脸,一颗瘤子又盖住了右边的脸,还有鼻子没了鼻头,两个鼻孔触目惊心。   原本刘煜的想法是让韩延平画出宫中传言的一部分已经足够了,没曾想他竟然能将宫中传言这样和谐地糅合在一张脸上,不愧是国手啊!   刘煜又仔细扫了一眼,觉得已经不能再丑了,才淡漠地抬眼,附和道:“她的天赋向来无人能及。”   慕眭:“……”   “陇西王找我可是有事?”   这话一下把慕眭问住了,他当然没那个闲情逸致来找刘煜,只不过听热心的手下说,宋轶竟然用了晚膳来这里,半天没出来,他就不放心来看看。刚刚看到宋轶离开,本来也想离开,但终究还是有点不放心,便想着如果刘煜看到宋轶的画像,那颗冰冷的心大概更不会被宋轶动摇了吧?   毕竟南地的人好美色,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每天都在那弄风作雅的,粘腻坏了。   可没想到,刘煜也就是被吓了一跳而已,并没有其他表示,这边叫他有些为难了。   “也没什么,就是来看有没有需要吐谷浑帮忙的地方。”   “哦,如果陇西王问的是姚惠妃的案子,大可不必,这天下没有司隶台办不了的案。”   “呵呵,那就好!”   宋轶刚回到屋里,屁股还没坐热,便有人找上门来,正是韩延平身边的小厮。小厮说,韩延平被下狱,十分可怜,想见她一面。   宋轶奇了,她跟他关系没好到这份上吧,下狱干她何事啊?   “上次在上林苑就是先生为我家公子洗脱罪名,这次,还望宋先生费心再救我家公子一次!”小厮说罢就往地上跪。   宋轶很多年不曾被人这般诚心跪过了,叫他起身,在前面带路。   宋轶出现在牢门外,韩延平一点不意外,因为他知道宋轶会来,谁教宋轶想嫁他呢?他承认自己有点以貌取人,之前对宋轶有点不公平,但是,这次,若是宋轶再救他一次,他若还抛弃他的话,良心上也过不去啊。   所以他决定了,只要宋轶救了他,他一定以身相许。   他不但这样想的,而且还很认真,很傲娇,很是下了一翻决心似的这样说了。   宋轶直愣了数息没反应过来。   “你、方才说什么?”   韩延平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负手而立,高抬下颌,他本来就比宋轶高点,于是宋轶抬头仰望只能望见他的朝天鼻孔。   “不用怀疑你的耳朵,我说到做到,只要你这次再救我出去,我便以身相许。”   宋轶默默吞了口口水压惊,再看那鼻孔,太大,太黑,鼻子也不是她喜欢的笔挺有型,那下颌骨不算宽但撑出来的脸面却大得有点不合逻辑。   画画之人是很讲究轮廓线条和骨感的,显然韩延平的长相完全出脱在她审美范围外。   “以身相许什么的就不必了。”   韩延平一愣,下巴也掉了下来,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宋轶,他都已经委曲求全了她竟然反而学会拿乔了?这个女子是不是太无耻?   “那你想要什么?”   一想到面前这个人要以身相许,宋轶就再也无法直视他,她含蓄地扶了扶额,“我什么都不要!”   一个女子什么都不要,还几次三番帮他,韩延平怎么能接受?他更后悔自己以貌取人的举动了,也更不耻自己的行为。难怪世人皆说患难见真情,古人诚不欺我也!   “不,我一定会娶你的!”他坚定不移地说道。   宋轶诚心说道:“真不用了!”   韩延平眼神炙热了,心也开始跳动,“为什么?”   “你真要我说?”   “嗯!”他无私地投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因为啊,你太丑了……”   韩延平听见了风声,那风声直往耳朵里灌,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宋轶真算不上是个热心人,韩延平在牢里等她救援,她却能心安理得地睡懒觉,若不是姚惠妃请她过去,她还能继续睡下去。   “娘娘体内余毒未清,难不成还有兴致画像?”   来请她的宫女答道:“其实娘娘说想画一幅病西施的图,正是时候。”   病西施?   宋轶嘴角抽搐了一下。出门时,她没忘记看一下院子角落,确定了昨日跟回来的两个影子还在,她才兴高采烈地跟宫人离去。   病了一回,姚惠妃倒是热情了几分,被一帮宫人婆子伺候着,一点没有因为那个阴谋失败而有什么不良情绪。   相反,宋轶开始反省,姚惠妃的阴谋真的没有达到一点效果吗?   显然不是,虽然既没有陷害到臧皇后也没有栽赃到容贵妃,但是,经过昨日开元帝一翻有偏向的审问,臧皇后与容贵妃之间的矛盾明显升级了。   “宋先生怎么不坐?怕我这宫里有毒?”   “不敢!”宋轶乖乖入座,姚惠妃瞥了她一眼,虚心求教道:“你看看本宫如今这病模样,要如何打扮才好入画?”   “娘娘这样就挺好。”   姚惠妃显然不满意,屏退所有,连个大宫女都不留。宋轶看她,“只是画个画而已,娘娘不用将人屏退得这般干净。”   “本宫不喜欢多余的人打扰。”   宋轶自觉地保持在半丈开外,捏着方才大宫女给她上的茶,说道:“这茶香气清新怡人,可惜了有一丝杂味儿。”说罢,放下茶盏,宋轶笑眯眯地看着姚惠妃。   阴谋被道破,姚惠妃脸色变了数变,那茶水当然不干净,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蒙汗药,而是催\情药,这个女人,她要让她以最难堪的方式死去!   “让我猜猜惠妃娘娘的计划,韩延平的事情还有一个漏洞,就是他所用的那些颜料中的毒是从哪儿来的。”   姚惠妃心头又是一震。   “宫里都知道我在为容贵妃画画,而韩延平还帮我打过下手,跟他的关系自然算不得陌生,而且昨夜我还入牢探望过他,想来,惠妃娘娘不会放弃这个契机。若是让我来弥补娘娘精心安放的漏洞,不但可以置我于死地,还可以泼容贵妃一身脏水。”   宋轶又看了一眼那只杯子,“我猜,你这药不该是蒙汗药,把我迷晕栽赃嫁祸个什么罪,显然不能解你心头之恨。这药应该是那种禁药吧,把我丢进韩延平的牢房,发生点什么令人作呕的勾当,才能让豫王殿下最终厌弃我。”   “你……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姚惠妃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还喜欢豫王?”这句看似问话却说得极为肯定,直击姚惠妃心头最隐蔽的角落。入宫前的事如何,所有人可以当成一种无伤大雅的谈资,但入宫后,身为皇帝的女人却还记垫着别的男人,这便犯了禁忌。即便开元帝不在乎她,但是她是四妃之一,不能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和污点,她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这些年,刘煜一直不属于任何人,也从来没被任何人玷污过,她可以旁观着,甚至自己都认为自己真的放下了,可宋轶这个贱民,竟然敢以这样高调的姿态玷污他,将她这样爱而不得爱而不敢的贵女置于何地?   姚惠妃突然起身,朝宋轶扑过来。宋轶只看到她手里握着匕首,下意识地往后退,可偏偏她的位置是个夹角,根本避无可避,在匕首要刺入身体时,她的手握住了匕首,感觉到手中的怪异触感,她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因为握在手中的不是匕首的锋刃,而是手柄,转眼一看,姚惠妃的手已经被锋刃割破,血流如注。这个狠毒的女人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扯出一抹阴冷的笑,道:“若是刺杀本宫你该如何脱罪?”   说罢,一声呼喊,早候在外面的宫女婆子一拥,见此情形也吓了一跳,立刻将宋轶擒住。   姚惠妃手上全是血,肚腹上虽然没有血迹,但是衣服上却有一道刺痕,清晰地昭示着宋轶刚才这一刀是要往那边捅的,只是被她用双手握住匕首,没有成功罢了。   这个局简单粗暴得令人发指,但就因为姚惠妃是来真的,手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让整个局真得不能再真。   这还真是一个狠角儿!   “还愣着干嘛?宋轶刺杀惠妃娘娘,拖出去,杖毙!”   宋轶本想好心提醒她一句,姚惠妃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直接被人连拖带夹出了门,二话不说给按砧板上了。   大宫女看着姚惠妃满手血十分心疼,“就算她不喝那杯茶,我们也可以强灌,娘娘何须自己亲自动手?”   姚惠妃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散,“封锁宫门,别让任何人把消息露出去,准备好供词,让她签字画押!本宫要弄死一个人,就算司隶台也奈我不何!”   宋轶当然也看见封锁宫门的人了,意识到自己凶多吉少,于是朝天上喊了一句,“你们若再不出来,我会被打死的!看你们怎么向豫王交代!”   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都抬起板子了,硬像见了鬼一般,四处张望,满脸惶恐。   豫王,他们可真没胆子招惹他。   “别听她虚张声势,不听娘娘命令,我们也活不了。打吧!”左右是死,早死不如晚死。   两块板子再次举起,而这次,只觉一阵阴风拂过,接着一道剑光,板子掉在地上,而一同掉在地上的还有紧握板子的双手。   事情发生得太快,那一剑也太快,快得两个被斩断双手的太监眼珠子还在地上和光秃秃的手腕上来回转了两圈,根本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   “小涛涛,你出手太残暴了!”宋轶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看着眼前这个面上青筋暴露的俊美少年。   后一步赶到的乔三摸了摸后脑勺,“薛涛,你的剑太快了。”   “他们,摸她……”   “什么?”   “没什么?”   刚从徒隶转为豫王侍卫的薛涛脸颊通红,撇开眼,不敢看宋轶。   啊——   此时,耳边才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姚惠妃手还没包扎好,便急匆匆出来,只见自己的心腹太监直接被斩断双手,而罪魁祸首还是司隶台的人,顿时脸色煞白,腿也跟着软了。   乔三上前拱手,不失礼数:“既然宋轶冲撞了惠妃娘娘,那就应该交给司隶台好好审问。”也不需要对方同意,直接将宋轶扶起,畅通无阻地离开。   一刻钟后,韩延平看着那个坐在牢里闭幕养神的女人,十分动容,“没想到,为了我,你竟然会做到如此地步。”   他娘的,谁为了你了?到底是哪个混蛋乱传的?   宋轶不理他。   韩延平叹了口气,又道:“我韩延平对天立誓,他日出去,一定不辜负你的厚爱!”   宋轶终于睁开眼,“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刺杀姚惠妃!”   “你不用说了。”韩延平一阵心疼,“我都懂!”   你懂个毛线球啊!   “你放心,出去,我一定娶你,不管你长几个胎记几个瘤,即便你没有鼻子没眼睛……”   我去!   宋轶彻底听不下去了,“我是绝对不会嫁你的,因为你实在太丑!”   丑,这个字绝对是一位好美画师的噩梦,尤其是未婚妻几次三番这样说自己丑,韩延平方才的豪气干云瞬间泄了个彻底,转身,走到墙角,蹲下,默默地拿着干草画圈圈。   ☆、第五十九章 下狱   刘煜到姚惠妃的寝殿一刻钟都没用到。   姚惠妃看着他脸色更显苍白, 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本宫也不知道宋轶为何会杀我,还请豫王为本宫主持公道。”   她更不知道为什么她□□无缝的计划, 在宋轶进来那一刻就被她强硬地打破了!   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这本是临时起意, 消息绝对不可能走漏。从昨夜听得眼线禀报宋轶去了刘煜寝殿, 还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 嫉恨之下,她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无缝的计划,不但能将韩延平那边的漏洞填了, 还能再将容贵妃一车。   可是, 怎么就被那个看似没心眼的贱人给看穿了?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宋轶是在故意激怒她,让她做出伤害她的事。这样就能让一直跟着她身边的司隶台抓到把柄。   姚惠妃承认她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可抓到这个把柄又如何, 只是打杀一个贱民,根本无法动摇什么。   “惠妃娘娘真的不知道吗?”   姚惠妃抬头,便见刘煜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卷纸, 盯紧一看, 那不是别的, 正是她给宋轶准备的签字画押的供状。这、是什么时候丢的?   她终于有点不淡定了,心下惶恐,重新反省, 该不会这本就是请君入瓮的计谋吧?可是, 不可能啊!她百思不得其解。   宋轶猜到她喜欢刘煜,猜到她派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也猜到她知道她昨夜见了韩延平,甚至近而猜到自己会用禁药,自然,她也猜到她知道她去见了豫王。女人的嫉妒心就如一个魔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她早有防备。   刘煜缓缓打开,“可要本王念给你听?这字迹,虽然跟惠妃娘娘平素的不一样,但很不巧,这种字迹,你曾经有留下过,要找到不难。”   而豫王,也早有安排。   也许,在她设计容贵妃和臧皇后时,他就已经计划除掉自己了。在自己以为监视了所有人,大局在握时,其实自己也正被别人监视着,也一直躺在别人的砧板上,还不自知,呵呵。   姚惠妃再次看了一眼那副字,一个人的笔迹哪能说改就改得掉的。她当然知道自己有留下这种字迹。那是很久以前,姚秦被灭时,父亲举城投降,她看到那个少年身披银甲,坐在战马上威风凛凛,她的心便沉沦了。她曾经用她认为最娟秀的字迹写过一封情书给刘煜,也因为那是情书,在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她觉得十分丢脸,连那字迹都舍弃了。没想到……   “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那副字。”自己怎么就会鬼神神差地要亲手为那个贱人写下断命书呢?为什么又会鬼使神差地用了那样的字迹?那是想在宋轶死后,看看刘煜看到那份断送她性命的供词上的字迹的表情吗?是啊,用那样的字迹为这个贱人送葬,让她十分快慰。若真能这样,也许她死了都能笑醒。   只是现实却是,送葬的是自己。   “你若需要人证,本王这里也有,因为有两位侍卫一直暗中观察着那一幕,你如何陷害宋轶的,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不必了!”姚惠妃的视线转回刘煜脸上,这个男人还是那样英俊,岁月很眷顾他,没有让十年的时光在他脸上留下不堪的痕迹,反而随着岁月沉淀出了更迷人的质地。   “这种丢人的事,本宫不想多说。本宫想杀个庶民,应该不算什么大罪吧。”   “可是陷害容贵妃这条,却不是能够轻易抹去的。”   “单凭这张纸?”   “你忘记了,本王还有人证。”   “呵呵……”   司隶台要办的人,从来逃不掉。   临走时刘煜说:“你很聪明,甚至比本王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可你这次输也输在你的聪明上。你的计划太过完整,阴谋一旦提前败露,计划不能实施,便会生生给自己留下太多罪证。而这一次,偏偏你似乎还忘记给自己铺退路了。”   “不是没铺,”姚惠妃失笑,“而是整个计划都被宋轶带歪了,我来不及补救。”她不该那么意气用事的,就如她的贴身宫女所说,宋轶发现端倪又怎样,她自己不主动喝,她有本事有能力让人强灌了她去。一切依然可以照计划进行,依然□□无缝,依然可以让那个贱人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结果呢……   她的情绪被人玩弄了……   哦,不,她似乎做不了,因为刘煜一直派人保护着宋轶,她根本对她什么都做不了!   曾几何时她也渴望着这样一段感情,但结果,不过被当成棋子收入后宫,时时刻刻不得不算计着荣宠算计着身家性命,在这样的宫殿里,消耗自己最美好的光阴。   刘煜将跪在外面的所有宫娥太监全都收监,包括姚惠妃的贴身大宫女。   出得宫门,乔三很诚恳地坦白道:“殿下,我们并没有看到宫殿里发生了什么?白天去揭房顶,容易暴露。”   刘煜不以为然,“看不看到有什么关系,她相信就行了。” 他要的只是罪人认罪,至于手段么,其实不用那么讲究的。   乔三:“……”   薛涛跟在后面,默默望着刘煜的背影,暗暗为自己鼓劲,要跟上他们家殿下的节操和气魄果然需要更加努力才行!   姚惠妃的事,毕竟是皇家家事。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文武大臣和吐谷浑的人都在温泉行宫。所以外间只得传言说,姚惠妃的毒素未清,又受了宋轶惊扰,需要闭宫调养。反倒是宋轶为了韩延平得罪姚惠妃被下狱的事传得阖宫上下,人尽皆知。   宋轶坐在草床上,啃了一口冷馒头,心想,这个刘煜不至于吧,她都引蛇出洞了,他还抓不到毒蛇七寸那就太逊了。   临近午时,容贵妃也不避嫌,请了旨,给宋轶送了可口饭菜,随同还将宋轶画画的行头,和未完成的图都塞进了牢房,甚至为了她画画更方便,还将她换了一间更大更舒适的牢房。   看着画布铺开,宋轶道:“贵妃娘娘这是不打算捞我出去的意思啊?”   容贵妃掩嘴轻笑,“本宫看你在里面呆得挺好,不防就多呆几天。正好好好研究研究本宫那幅画该怎么画。”   宋轶意识到,这位容贵妃怕是有点等不及了,莫非她已经开始着手什么不得了的阴谋?   容贵妃前脚刚走,慕眭后脚便跟了过来,韩延平听得禀报便往牢里缩,用后背对着他。慕眭瞥了他一眼,便径直朝里面走去。   “给你带吃的了。”慕眭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一边抬头去招呼宋轶,结果看到她面前小桌上,酒肉样样齐全,便怔了一怔。   “谁送的?”   宋轶看了一眼旁边的画,“还能有谁?”   这个还能有谁,慕眭并不能清晰捕捉到痕迹,于是将那幅画看了又看,只见那是寒烟湖的画,他是见识过那边美景的,再看,有一个广涵宫,便明白了。   “原来是容贵妃。”说罢咧嘴笑起来。   慕眭让狱卒将他放进去,狱卒侧目,“男女授受不清,陇西王请自重!”   慕眭懵,宋轶惊。这话,怎么看也该是她这个女子说的话,这位看门小哥可真是尽责了,这都替她代劳了。   宋轶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名狱卒并非汤泉行宫的狱卒,而是司隶台的小徒隶,只是穿了狱卒的衣服,但是腰间统一配的腰刀却是不容错认的身份标志。   不仅是他,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司隶台的人。   咦,这是几个意思啊?   司隶台这是打算将她当成重点嫌犯看守吗?   莫非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被谁栽赃了一个不得了的罪名?   慕眭不是太懂汉人规矩,又身在汉营,俗话说入乡随俗,他无意冒犯别的民族的威严,不进就不进,这并不妨碍他跟宋轶隔了牢门把酒言欢。   众徒隶侧目。宋先生一直觊觎他们家殿下,虽然吧,殿下高贵矜持没有回应宋轶,但是,既然她心归了他们家殿下,那便是他们家殿下的人,这个陇西王明目张胆地染指他家殿下的人,是不是应该直接架出去比较妥当?   可是他毕竟是吐谷浑的王,会不会影响邦交呢?   众徒隶一翻挣扎,直挣扎得慕眭吃饱喝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走出去,也没能挣扎明白。韩延平再次缩回墙角,眼观鼻鼻观心。   越是怕什么便越是来什么,韩延平正在心中默念,谁知道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就停了。   “你,就是韩延平?”这个声音十分威严。   韩延平不敢回头,只诺诺称是。   慕眭皱眉,难道背对人答话也是南地风俗?   “前日里,是你给本王送宋轶的画像?”   韩延平送画像过去时,当然没有表露身份,但吐谷浑的人哪里那么好忽悠,既然是要送到他们王手里的东西,自然是要搞清楚来龙去脉的。   这个韩延平是宫廷画师,说是知道宋轶长相,怕吐谷浑的王受她欺骗,真娶了她后悔,影响两国邦交,这才做了这么一件看似很英勇的事,吐谷浑众使臣看了那幅画像深以为然。   不管对着这样丑陋的女子他们的王能不能下口,但是,他们多少要考虑一下王室子嗣的,因为他们这些重臣指不定谁的儿子或者女儿就会与王室结亲,总得为自己的后代考虑考虑不是?   万一因为成亲对象太丑,抗旨不尊,祸及全家就不好了对不?   所以他们兴匆匆刻不容缓地将宋轶画像送了过去,结果,发现,他们的王比他们想象的强大得多,竟然毫无嫌弃之色,反而露出些同情意味,还叹息道:“那般惊尘绝艳的女子生生被这张脸毁了一生,着实可惜了。”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拯救众生的架势。   对比之下,他们的境界实在不配在王身边伺候,就此,众人绝口不提宋轶容貌的事,反而在不断催眠自己,容貌不过皮囊,一张面具足够遮挡所有不足,相对于无法遮掩的情智上的缺陷,这点实在微不足道。   慕眭看着韩延平,如果传言是真的,韩延平真的在打宋轶主意,那么那幅画像便未必就是真的了。   “你是故意的吧?”   韩延平吓得一抖,他能将豫王供出来吗?能吗?   当然不能!   韩延平看看附近的小徒隶,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   “那、那个,我不懂陇西王的意思。”   “那幅画像你是故意画成那样送给本王的对吧。”   “这、这个,我只是担心陇西王被人蒙蔽罢了。”   “呵呵。”   韩延平又被吓得一抖,那厢陇西王却没打算轻易放过他,而是对狱卒道:“开门,本王想与他好生攀谈攀谈,他是男人总不该有什么授受不清了吧?”   狱卒左右望了望,司隶台的人可真不要脸,好歹给点示意啊,他们到底是开还是不开啊?   最后,在慕眭的淫威下,他们胆战心惊地将门打开,慕眭跨门而入,居高临下鄙睨了一眼韩延平并不好看的身板,席地而坐,道:“转过来,跟本王好生说说,你跟宋轶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传言她要为你刺杀姚惠妃?”   庞大袭人气势就在咫尺之距,韩延平被震慑得不能动弹,整个身体僵硬得犹如铁板,“我、我与她没关系。”   这下,轮到牢门外的狱卒侧目,两个时辰前,到底是谁在那里信誓旦旦说走出这里就会为宋轶负责,就会娶她云云,果然是个渣男!   骗了人家为他犯下这等过错,结果受到一点要挟就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了,呵呵!   韩延平可没心情理会狱卒那些腹诽,相反,他此刻恨死那两个将慕眭放进来的人了。马蛋,男女授受不清,难道男男就授受得清了!放他进来的那两个混球有没有考虑过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文弱书生的感受?   “我说,你非得逼本王动手是不是?”慕眭的耐心有耗尽的趋势。   韩延平可不敢劳烦他动手,猛地抹了一把地灰这才转过头来,但依然低头垂眸,不敢看慕眭,生怕被他认出来。   还真是个弱鸡啊!啧啧,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竟然敢耍伎俩跟他抢人,呵呵!   “既然你与她没关系,为何你下狱会找人去请她帮忙?既然没关系,她又为何肯冒险帮你?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将自己扯进这趟浑水?没弄错的话,你好歹是士族,她可是一介寒门,还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简直不要脸啊!   这种话你怎么不敢拿去问宋轶?审问我是几个意思?   慕眭觉得自己的审问是理所当然的,甚至用自己的智慧和庞大逻辑得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你,是不是抓了她什么把柄?”   这什么意思?   说他威胁宋轶救他?就算他韩家是次第门阀,可也是有尊严有荣誉的!   韩延平猛地抬头,坚定说道:“宋轶是心甘情愿帮我的!她对我的恩德我韩延平永生永世难忘!”   “终于有点男人样儿了!呃……本王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完了!   韩延平要再把脸藏起来已经晚了,慕眭甚至抢先一步,一把捏住他下颌,逼迫他看向自己,认真打量起来。   外面的守门狱卒侧目,陇西王这是要对这位宫廷画师霸王硬上弓啊?他们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呢?   诚然,南地男子长得漂亮,可是您这样动手动脚终是不妥当吧?   可再四顾,司隶台的徒隶们就跟没看见一样,这,那,他们也不管好了。   任凭韩延平如何翻白眼做手势,竟然没一个人管他死活。   实际上慕眭也没有要掐死他,他真的只是随手捏捏这个人,免得他又把脸藏起来,此时他才意识到为什么这个人最初会用背对着他——他,在心虚!   “你应该也认出本王了吧?”   韩延平不敢答。   “你是一个画师,这么说,那幅画是你画的?”   韩延平吓得胆儿颤,赶紧嘘了一声。慕眭也意识到什么,看了四周一眼,故意压低声音问道:“你可是怕豫王知道你画了豫王妃的画像?”   那还用说?   韩延平脸都吓白了。   外面的狱卒只感觉到在陇西王用爪子强势调戏了这个宫廷画师的下巴之后,他们两个就凑一块儿了,几乎脸贴了,嘀嘀咕咕的,粘腻坏了。   我勒个去,这速度,发展太快了啊!   他们是不是不应该站在这里打扰人好事啊!   “你若告诉我你画的人在哪里,我便给你保密!”   韩延平心头苦啊,劳资也找她好久了啊!但这种在老虎盘子里抢食的事情绝对不能做,于是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但那幅画像,我是听人口述画出来的,如果你救我和宋轶出去,我可以告诉那个口述之人是谁!”   为了增加砝码,他又道:“我想,只有那个人见过她!要不然,不会现在才流出豫王妃的画像。”   慕眭狐疑地看着他,韩延平尽量将面色摆得正常点,慕眭硬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好吧,本王姑且信你一次,本王会找机会捞你出来,你也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说罢,拍拍他煞白的脸,起身离去。   呃……陇西王这样调戏完他们的宫廷画师就提裤子走人了?   两名狱卒面面相觑,偷偷瞄了一眼韩延平,衣衫凌乱、面色苍白,一脸身无可恋,啧啧,可怜见的,被蹂躏得还不轻啊。   ☆、第六十章   “你叫我放了宋轶我可以理解, 为什么还有个韩延平?”刘煜觉得陇西王的要求很是不可思议。   此刻刘煜正奉旨陪慕眭享受温泉浴,两个男人坐在水里, 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布, 其他地方一览无遗, 从肩胛骨锁骨, 到胸肌人鱼线,一翻对比下来,都有点不相上下的意思。   慕眭正在研究以往的情报, 都说南地人儒雅风、流, 有些文弱气,可这位穿着衣服的时候的确有些儒雅,但脱掉衣服真特么像禽兽。   那小肌肉,不厚不薄的, 看起来却爆发力十足,如果真的跟他打一场肉搏战,自己未必赢得了。   “陇西王, 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刘煜一只手端着酒杯, 正好凸显出胸部肌肉, 人鱼线跟着拉扯了一下,酒杯就在唇边,俊脸严峻犀利, 即便是男人看到也觉十分的赏心悦目。   “宋轶看过你沐浴吗?”   “啊?”   “她是怎么喜欢上你的?”   刘煜很不高兴跟一个男人去谈论宋轶, 尤其是此刻想到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追美历史,他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绝对是葬送在她手上的。   “喜欢一个人, 哪里需要什么理由,还讲什么方式?”   “你这境界太高,慕眭自叹弗如。那豫王妃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被连续触禁区,刘煜终于皱了眉,“这是本王家事,就不劳陇西王费心了。”   不劳我费心,若是我先找到豫王妃,你待如何?别忘了,豫王妃已经不要你了,你这拿腔捏调的,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刘煜不理会他,言归正传,“宋轶现在不能放,韩延平的颜料有毒的事,已经有人招供了,要放他倒是可以,只是,陇西王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了?”难道那些传言还不够让你知难而退?还是说你要等韩延平出来,直接弄死他?   “也没什么,就是想他们出来给吐谷浑十八佳丽画些画像。”   “若是如此,韩延平一个人足够了。”   于是当天韩延平就在众狱卒鄙视的目光下出来了。   走出牢门,他还看了看宋轶那边,终究没脸去见她,径直抬腿往外走,结果宋轶看见,反而在身后叫他。   韩延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为一个刺杀嫔妃的人脱罪,更怕经不住宋轶祈求,最后答应她却又做不到。一时脚下生风,晃眼便不见了。   狱卒冷眼旁观,哼出一个词:“渣男!”   再看那厢,宋轶的手正伸出牢门,想要抓住什么结果那个渣男连安抚的话都没留下一句。那形容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狱卒徒隶再次侧目。   宋轶眨巴了一下眼,略懵。至于吗?她就是想问问韩延平有没有办法能画出立体画像而已。不帮就算了吗?跑这么快是闹哪样?   韩延平出了牢狱,既没有去洗除这几日待在牢狱的晦气,也没有犒劳一下自己的肠胃,而是直接站到了刘煜寝殿门前。   刘煜从外面出来,看到他落魄潦倒的背影,很像什么苦情桥段的男角。刘煜不满地皱了皱眉,但出口的话却如春风般和煦。   “韩先生怎么来?”   韩延平立刻转身拱手一揖,“豫王殿下。”   “有事?”   韩延平想了想,为了表现得更有诚意一点,他一撩袍子跪下,道:“宋轶是为了我才犯下这等错事,还望豫王殿下开恩。若殿下真要治她的罪,韩延平愿替她受罚。”   在刘煜的印象里,韩延平是个自恃清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浪的纨绔子弟,士族之家,够他纨绔一世,但偏偏是个次第门阀,也注定他很多人都得罪不起。   恃才放旷什么的,那也仅限于一定范围。真遇上事,这位完全就是个二愣子,毫无用处,而且还很怂。   其父韩昭很是焦虑儿子如此不成器,这次出了事才不闻不问,就是有心要历练他。同时韩昭看上宋轶,大概也是想以宋轶的聪明才智为这个怂货儿子保驾护航。   刘煜没有澄清宋轶刺杀姚惠妃的事是有一些私心和特别用意的,原本以为这个怂货只会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没曾想他竟然有胆量说替宋轶抵罪?   说什么宋轶为了他刺杀姚惠妃什么的废话他姑且忍了,因为他知道实情根本不是那样,现在这个混蛋一幅情深款款来为一个女子抵罪的悲情模样是闹哪样?   “这罪啊,你怕是抵不了的。”   “为、为什么?”   “很简单,一旦罪名坐实,宋轶就是死罪。你难道也愿意拿命相抵?”   韩延平脸色顿时苍白无血色,整个人都要瘫了,刘煜冷眼瞥了他一眼,径直入内,没再理会。   酉时初刻,刘煜提了食盒去探监,韩延平早已不在他门前。相对于韩延平的失魂落魄,宋轶却精神奕奕,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   那一小桌子的菜,盘叠盘,盅叠盅,好不丰盛,衬托得他手里的食盒特别碍眼。   “豫王殿下来了?要不要一起用晚膳?”   视线一滑看到刘煜手里的食盒,宋轶的笑容就要开始灿烂,谁知刘煜却冷着脸,随手将食盒递给就近小徒隶,道:“辛苦了,你们也去用膳吧。”   小徒隶们受宠若惊,头一回豫王殿下给他们送饭菜,这、这,他们是不是应该回家看看家里的祖坟有没有冒青烟?   宋轶露出些许失落,幸好她也没报什么希望,很快恢复如初,吃饭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刘煜负手而立,俯视她,“你可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韩延平的罪名洗白了,难道我的洗不白?”   “姚惠妃受伤了啊,难洗,除非把她这个惠妃彻底扳倒!”   宋轶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眼眶里爬,像是在极力思考着什么。庶民贱籍,撞上权贵,通常只有死路一条,刘煜凝神静气等着,看看她遇上这等无妄之灾会如何?   宋轶想了片刻,又开始享受她面前的美食,刘煜终于皱了眉,提醒道:“韩延平帮不了你。”   “我可从来没指望过他。”   “那你指望谁?”   宋轶放下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性命攸关,要么拿命换,要么拿利换,豫王殿下,可愿和我做个交易?”   交易,这才符合宋轶的逻辑。   可跟自己谈交易,刘煜的气息有点不好,看着那张脸,好想将她的面具撕下来,看看她真实的表情。   “什么交易?”   “扳倒姚惠妃,除掉姚家。”   刘煜眯了眯眼,他并不打算告诉宋轶姚惠妃和姚家已经危在旦夕,只是差一个东风。   “你打算怎么做?”   “其实要扳倒姚惠妃不难,姚家不过是丧国之家,他们能篡符秦建立姚秦,绝无侍主忠心,这样的人,想来皇上也是防着的。他们的身家也绝对不干净,不关是从其内部瓦解还是从外面借力,要灭它,不难。”   刘煜本是随口一问,不曾想宋轶竟然成竹在胸,似乎对付姚家对她而言不过信手拈来的事。   “如何内部瓦解,又如何外面借力?”   “姚惠妃有位嫡系兄长,还有三位成年的庶出弟弟,其父姚鸿体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正是传爵位的关键时期,嫡长子姚单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将自己的堂叔当马骑,打猎时,甚至给庶弟套上绳子当猎犬使唤,早积怨深重。朝廷只需要给点暗示,就能挑唆其堂叔和庶弟灭了这个嫡系。若是他们掌握姚家权力,自然宫中的姚惠妃就会被架空。姚惠妃为父兄报仇要除他们而后快,自然他们也要防范于未然,想除掉姚惠妃,届时,随便给她罗织个罪名都不待点泥水的。”   宋轶抿了口小酒,歇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再说这借外力,姚鸿当年降晋,差点被斩首,靠的便是西平王的势力。西平王的女儿当年对姚单一见钟情,糊里糊涂被姚单骗了清白身,西平王虽然保住了姚家,但爱女却在嫁与姚单后不到三年暴毙而亡,至今西平王还耿耿于怀。西平王或许不会轻易同意除姚家,但是除掉这个姚单扶旁支上位还是很乐意的。”   这些,刘煜自然是知道,甚至也在谋划之中,只是跟宋轶的方向反了罢了。宋轶是想除掉姚家再扳倒姚惠妃,现在他有十足的把握扳倒姚惠妃,但是需要遏制姚家在边地作乱,所以消息暂时不能发。   当然,扶个旁支什么的,并不能满足朝廷的野心,他要的是一举铲除姚家势力。   “皇上想把姚家连锅端?”宋轶像是看出了刘煜的盘算。她能得出这个结论,便表示她已经猜到外面是什么形势,或许还包括她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同气连枝,灭姚家就得灭西平王。西平一地,物资贫乏,但矿藏丰富,尤其是铁矿,掌握了九州天下近一半的铁出处。西平王能割地为王,屹立两朝三国而不倒,凭借的就是这个。姚家事小,皇上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想收回西平一地,将那几条铁矿脉纳入朝廷之手,收回兵器制造,可对?”   一个女子,以如此轻松惬意的姿态侃谈朝廷大事,在刘煜看来多少是有些刺目的,明明就那么柔弱可怜,她可知道,这些势力,随便拿出来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弄死她。   “豫王殿下若是帮我脱罪,我可以帮你除姚家,灭西平,如何?”   刘煜默默看了她数息,“你,还是好生吃饭吧。胃口太大,容易噎着。”说罢,转身离去。   已经走出了门,刘煜又像突然想起什么折了回来,吩咐手下说:“以后,别让人随便送吃的进去!”说罢还瞥了一眼他精心准备的被徒隶们糟蹋得一片狼藉的几个小菜,很有些怨念难平的样子。   翌日一早,宋轶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没等到早饭,有些怨念地看着小徒隶,“为什么不给我早饭?”   小徒隶脸色有点僵,“宋先生是朝廷要犯,吃食必须谨慎。”   于是就谨慎得直接没有了?   宋轶目光灼灼地戳着小徒隶的脊梁骨。小徒隶敏感地往旁边挪了两步,试图避开她的视线。   刘煜提着食盒过来,转手递给小徒隶,道:“给犯人送过去。”   犯人?这边牢房就只有宋轶一个犯人。小徒隶屁颠颠领了命过去,刘煜却倒了一盏茶,坐在外间悠闲品着,很快便听得里面响起抱怨的小声音。   “怎么是芹菜馅儿?你拿去吧。”   “呃,这个荠菜的给我。”   “呜,竟然有地瓜的……”   刘煜装了十种馅儿的包子,其中有五种是静姝不吃的,还有五种是静姝爱吃的。他越听越皱眉,因为宋轶将静姝爱吃的几乎都丢给了别人,而将静姝不吃的吃得津津有味,偏偏五个之中她又会选对那么一两样,让你无从辨别。   他终于没坐住,进了里面,看到几个小徒隶手里拿着的和宋轶在自己面前放着的,气息不是太好,“很好吃吗?”   “殿下要?”   宋轶拿着一只香菜的递给他,这是刘煜不吃的,倒是递得精准。   “这是你一天的口粮。”   宋轶一下傻了眼,默默地收回包子,还看了看分出去那五个,其中三个已经被啃了几口,两个没啃的小徒隶默默地将包子还给她,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岗。   回来后,刘煜的心里莫名地烦躁,吃午饭时,贴身侍卫乔三精准地感觉到自家主子看饭菜的的眼光有古怪,那是一种欲语还休的怨念的目光,但是,主子吃得不多不少,食量没有任何异常。   晚饭时,那种怨念再次出现,乔三终于没忍住,“殿下,可是不合胃口?”   刘煜放下筷子,道:“太咸,给看守天牢的兄弟送去吧。”   乔三不敢怠慢,立刻拿食盒装好,两大食盒,递与薛涛。同样送饭去天牢的慕眭看到刘煜身边的人送饭进去,自己却被拦在门外,当即有些气愤,提着食盒径直去了刘煜的宫殿,觑眼道:“太无耻了!”   刘煜淡淡瞥了一眼他的食盒,幽幽答道:“无耻也是讲天赋的!”   慕眭横眼,这次南地之行彻底刷新了他对南朝的人知。   “从来只听金屋藏娇,还没听过天牢藏娇的。豫王,你不是还要等你的豫王妃吗?”别人看不出豫王这欲盖弥彰的花招,他还看不出来吗?   刘煜面色如镜,平静无波,像是没听见。   慕眭又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帮你找出豫王妃,而你,赦免宋轶的罪,放她自由,如何?”   刘煜猛地抬头,“你知道她在哪儿?”   “快了快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好!”   刘煜答应得十分爽快,转头,待慕眭一走,暗卫便跟了过去。   慕眭去找韩延平。韩延平这个怂货出来之后竟然不认账,非说宋轶不出来,他就不会道出实情,生生跟他熬了一日,没松口。   慕眭这次告诉他,只要找到豫王妃,豫王便答应放宋轶,他终于动摇了。   但是韩延平可得罪不起容贵妃。人家知道内情的容贵妃都未曾开口说一句,他哪里敢贸然将容贵妃给卖了?   韩延平在容贵妃殿外磨蹭了许久,直到翠荷出来请他进去,他才诚惶诚恐地进了殿里。   “韩先生可是有事?”慕容玖高坐上位,拈香捣花,很是惬意。   “贵妃娘娘可有想过救宋轶出来?”   慕容玖抬眸,将他打量了一翻,这位这次在牢里关了两日,精气神儿都变了,看来受到的煎熬不小啊。   “司隶台办案,我这后宫中人,哪里能过问?”   “宋轶牵扯的是后宫之事,娘娘当然可以过问。”   “说起这后宫之事啊,最有权力过问的该是皇后,韩先生走错地方了。”   韩延平默,明明宋轶是容贵妃请入宫的,怎么此刻出了事,容贵妃反而袖手旁观了?   韩延平鼓了鼓胆儿,“如今有个法子可以救她,还望娘娘成全。”   “哦?若是本宫能帮的,自然是会帮的。你且说来听听。”   韩延平斟酌了一下,“今日陇西王去与豫王商量宋轶的事,豫王说若是能找到豫王妃作为交换,他可以放宋轶出来。”   慕容玖手下一滞,似乎明白了什么,可面上却没有透露一丝,反而说道:“若真是这般,那是最好。”   韩延平一阵激动,“这么说娘娘愿意帮忙?”   “本宫当然想帮她,可是豫王妃消失十年,生死未卜,从何找起?”   什、什么意思?   “不是翠荷姑娘曾……”   “韩先生,本宫知你救人心切,可这件事,本宫怕是真的无能为力。”   韩延平整个心都凉透了,如果容贵妃坚决否认见过豫王妃,那么自己便成了跳梁小丑,根本不足取信。   韩延平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请出去的,来的时候有多少期盼,走的时候就有多少失望,甚至他感觉到了绝望,死罪,明明上位者一句话就能替宋轶开脱的罪,到他这里竟然束手无策。他头一回感觉到这种无力和懦弱。   慕容玖可没心情去体谅弱者的心情,看了一眼外面,她知道麻烦上门了。屏退左右,少顷,刘煜便出现了,“贵妃娘娘好兴致。”   “豫王殿下才是好兴致,竟然有空来看我。”   “若没有要紧事,哪里敢来叨扰贵妃?”   慕容玖也不回避,含笑看他,“若是豫王妃的事,本宫无可奉告。”   刘煜:“……”   “当然,以豫王殿下的本事,要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吗?豫王妃早已经不在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还请豫王殿下节哀。”   豫王妃早已经不在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这句话一直在刘煜的脑海里转,搅起一片漩涡,让他一时抽离不出来。   小徒隶们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的殿下站在牢门口面无表情地看里面睡着的那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他一句话没说,就那样走了。看门的小徒隶都忍不住瞟了一眼宋轶的睡姿,啧啧,这位可真是,好歹是个女人,能睡得含蓄委婉点吗,四仰八叉的躺着,着实有碍观瞻啊,难怪被他们殿下嫌弃。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游园会(一更捉虫)   为调和臧皇后和容贵妃的矛盾, 开元帝举办了一次游园会。这是自姚惠妃中毒事件之后,两个女人头一回见面, 也是自那后两边重臣再次聚首。   游园会最大的看点就是赏景,喝酒吃肉, 吟诗作赋。赏景那是给两位身份高贵女子的, 喝酒吃肉是给吐谷浑使者的, 吟诗作对这种风雅诗则是南朝群臣最喜闻乐见的消遣形势。   游园会在清和园中举行,清和园有一条温泉溪流, 是从上阳宫那个方向的温泉池开凿出来的,贯穿了整个清和园, 宫人在温泉溪流中摆满各种美食, 供游园之人享用。   开元帝左手携着容贵妃, 右手握着臧皇后, 笑容妍妍。两个女人貌合神离, 面子上倒还过得去, 若是不了解内情的, 定以为是和谐的三口之家。   为了这两个女人, 开元帝也颇费了一翻功夫, 甚至刻意邀请了臧皇后之父老国丈成国公,和容贵妃之兄,忠勇侯慕容褚到汤泉行宫。   臧家为助刘乾夺天下,牺牲颇多,臧皇后的两名兄长一名战死沙场,一名在潜入敌营救刘乾时被杀, 留下一门孤儿寡母,如今庞大一个家依然要这位老父亲操持。   慕容氏自南燕灭国,倒是收敛锋芒,修身养性,每年进京参加大朝会的都是这位忠勇侯慕容褚。随慕容褚而来的还有一位,元昭之弟元康。   慕容玖看到元康十分惊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忍不住回头看开元帝。   开元帝含笑拍拍她的手背,道:“去跟你的兄长弟弟叙叙旧吧,你们许久未说梯己话了。”   慕容玖谢恩离开,开元帝回头又招呼老岳父喝酒,臧皇后自然陪同在侧。他们这对翁婿感情一直很好,开元帝虽然贵为一国之君,却是真真切切地当了个儿子在孝敬这位岳父。   三人在一起,谈的都是家长里短,嫂子如何了,侄子怎样了,如此这般。乍然一听没人会想得到这是一国之君跟一位国公的对话。   臧皇后给父亲斟酒夹菜,没有受一点礼仪制约,脸上也平静恬适,看不出前些日子那极端的情绪来。   “岳父不是喜欢藏地的牦牛肉吗?刚好吐谷浑有进贡,我去拿些过来你先品品味道。”   这种小事当然不需要一国之君躬身亲为,刘乾离开,是想给父女俩留些时间单独相处。   开元帝方走,成国公敛起笑容,看着女儿,苦心劝道:“你啊脾气不能太倔了,现在是一国之母,凡是都大意不得。容贵妃犯错,有皇上担着,你跟她较什么劲?”   刘乾突然请这些皇亲国戚入汤泉宫,这些人岂会不探听缘由。   臧皇后不说话,默默给父亲斟酒。   成国公叹了口气,“为父知道你不屑做什么一国之母,只想像以前一样清清淡淡过日子,相夫教子,安守内室。但是,皇上从来不是池中物,你早该知道他有一天要一飞冲天,既然选择了他,就好好地守在他身边。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即便后宫佳丽三千,也绝对不会亏待于你。”   当年慕容玖进宫,臧家是有很多担忧的,怕刘乾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而且他对慕容玖几近疯魔的感情,很多人都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昏聩之事,幸而,在大事上他有分寸,即便宠信慕容玖,也不会让她改变朝廷格局。   成国公一翻开解,臧皇后听了,却也不知到听进去多少。   一刻钟后,刘乾端着牦牛肉过来成国公脸上又恢复了和蔼笑容。   这边谈笑甚欢,那边慕容褚便多看了几眼这边,“皇上对臧卿卿倒是不离不弃。”   这话意味不明,慕容玖抬头看兄长,嘴角含着笑,但那笑容却是冷的,出口的话更是有几分戏谑,她道:“男人若连基本的道德底线都不能坚持,也不配当男人!”   慕容褚脸色变了数变,转头看慕容玖,慕容玖依然是那幅似笑非笑的模样。   当年符秦分崩离析,但慕容氏就分列为几块,他们这一支算是比较薄弱的,借附元家的势力才能建立起南燕。元家原本是支持姚家的,凭什么支持他慕容氏,不就是因为长子元昭看上了慕容玖吗?   慕容褚和其父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将这个妹妹给卖了。   这也就罢了,晋国破南燕,为了保命,又义无反顾地将慕容玖卖给了刘乾。这种作为,别说做人父兄了,就算是身为男人,都让男人们觉得羞耻。   慕容玖明明态度没有变化,慕容褚却觉得万分尴尬,忍不住转头看元康,希望他能出来解围,结果元康根本没看他们这边,视线紧紧锁住刘乾,眼中杀机顿现。   慕容褚吓了一跳,赶紧拉了他一把,“你在做什么?”   元康回头,淡淡回道:“没什么。”   慕容褚干脆将他拉到一片花圃围绕的亭子,这里看不到刘乾,也没其他人,方便说话。   慕容褚又是一番自说自话之后,把问题转到他此行来的重点上。   他说:“贵妃娘娘年纪也不小,是该正经养个孩子。臧皇后年轻时伤了身子,只有一个女儿,若是贵妃娘娘生出儿子来,以皇上对你的宠爱,立为储君,并非难事。父亲还刻意请了郎中为娘娘配了方子,调养身子。”   这种话,这个十年不知听过多少次。   慕容玖觉得,若是换在汉家,这话绝对不该出自一个男人之口,怎么也该女人来传达,她的这位兄长怎么就能这样堂而皇之地跟她说这种话?   这边话音刚落,元康不耻人后,道:“与其在子嗣上做文章,未来还没个定数,不如刺杀了刘氏兄弟,直接篡夺他的江山,这样还不用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过活!”   慕容褚紧张地四周张望,确定最近的人也在十余丈开外,这才低声斥责道:“你是不想要脑袋了吗?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能够随便说?”   “呵,我不过敢出说来而已,忠勇侯心里未必不是一直这样想的吧?”   “你……”   “你们还记得本宫是个活人吗?”   慕容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两兄弟,对于这种争执,她早已麻木了,在入宫之前,每天都能听见这样那样的各种阴谋诡计,一群男人缩在女人背后将女人当棋子,自以为运筹帷幄,可以决胜千里,结果还不是一群窝囊废!   “本宫有本宫的决断,还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手画脚!”就算她想杀刘乾,那也是为了她自己,而不是为这帮蠢货。   元康毕竟少年意气,慕容玖这话他可不爱听了,“嫂子应该还记得我兄长是如何死的吧?身为他的未亡人,你委曲求全服侍杀夫仇人,不思报复,反而安于享乐,你对得起我死去的兄长吗?”   慕容玖本来起身欲走,听得这话,脸色彻底冷了下来,面上笑容反而浓烈了几分,“元康,本宫念你年幼不懂事,今日这话本宫便当做没听见。”说罢拂袖而去。   遥想当年,这孩子可是她抱着长大,没想到……呵呵。   元康气得面色铁青,慕容褚只是皱了皱眉,道:“贵妃这枚棋子,怕是不能用了。”   慕容玖刚出来,脸上余怒未消,慕眭便找到她,上下打量了一翻,“贵妃娘娘今日火气有些大。”   慕容玖瞥了他一眼,气息迅速收敛起来,道:“慕眭近日似乎也寝食难安。”   慕眭不喜欢兜圈子,单刀直入,“昨日韩延平可是去找过娘娘。”   刘煜懂得跟踪他跟踪韩延平,他自然也晓得给韩延平安条尾巴的。只不过他的人本分不会潜入容贵妃的寝宫。   慕容玖想了想,“这个啊,昨日豫王也来问过本宫。”   慕眭一愣,恍然大悟,他这是着了刘煜的道。说什么答应跟他交换,其实就是想引他暴露底牌,太特么奸诈了!   “咦,这是陇西王?”那厢慕容褚晚了两步出来,后面自然还有元康。   慕容玖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遂向慕眭介绍道:“忠勇侯慕容褚。”   慕容褚看了慕容玖一眼,任何前缀封爵都没有贵妃娘娘嫡亲兄长来得有辨识度,可偏偏这位妹妹就忽略了这重身份。   慕眭何等聪明,很快就嗅出了其中蹊跷,笑容更浓烈了,眼神却褪去了温度。   慕容褚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这个时候跑出来,同样是鲜卑慕容氏,慕容褚对吐谷浑没拉拢之心绝对不可能。但慕眭不会为了这个百余年前就不是一家的慕容氏改变吐谷浑的战略部署,面上便也就带了敷衍。   慕容玖应付了两句,自称自己身子乏了,想休息一下,便离开了。她不在,慕眭就更客气了,客气得慕容褚完全不能跟他有任何亲密接触。   自此,慕容褚便明白,这个贵妃妹妹是彻底不能为他所用了!   这些人来人来,自然没能逃脱司隶台小徒隶们的眼线,刘煜跟赵诚、长留王在另一边饮酒,借上茅厕之际,小徒隶将慕容氏那边的情况系数禀报了一遍。虽然没能听见慕容褚和慕容玖的对话,但表面上看起来,慕容玖跟那两兄弟似乎是不欢而散的。   小徒隶也无法确定这是真实还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刘煜不置可否,慕容玖这个人十分骄傲,眼里容不得沙子,她的那些族人,是个什么德性刘煜也知晓一二,以慕容玖的性子,不待见他们实属正常。至于慕容褚接触慕眭,这就更不用担心了,慕眭别看似乎平易近人,但这位绝对是个有谋略的明君,于公于私他都是绝对不会跟这种跳梁小丑为伍的。   这边游园会进行到一半,那边韩延平身着白袍,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地进了清和园。一路上惹得中尉军侧目,太监宫女更是瞪大了一眼。   重重地往开元帝面前一跪,精神不济的臧皇后都被吓了一跳。   立时所有人都聚集拢来,容贵妃也来了兴致,施施然往开元帝身边一坐,看这位怂货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韩延平重重地往地上一叩首,说道:“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开元帝四周望望,看到刘煜已经随着人群而来,便问道:“哦,韩爱卿身为宫廷御用画师,一直以来恪守本分,画技超群,何罪之有?”   韩延平在叩首,秉道:“罪臣自恃人品风流才高八斗,招惹了宋轶,害她为我而犯下滔天大罪,臣,臣罪该万死!”   我去!他哪里人品风流才高八斗了?尼玛你是在请罪还是在自夸?还有,就你那点伎俩能吸引宋轶?你是在做白日梦吗?   偏偏韩延平说得一本正经,面色肃穆,那气势甚至是以赴死的决心在请罪,只是这些言辞……   容贵妃当即便笑出了声,刘煜变了脸色,慕眭直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可以揍他吗?”   旁边突然递过来一根棍子,慕眭转头一看,这正是头一天他送饭碰到的那个刘煜的侍卫。慕眭委婉表示:“本王徒手空拳更有杀伤力。”   小涛涛打量他一眼,确定这是事实,便没强求。   慕眭:“……”   开元帝忍俊不禁听他说完,为了掩饰眼中笑意,故意转头问:“皇后你怎么看?”   臧皇后看向容贵妃,回道:“毕竟宋轶是容贵妃请入宫的,该问问她的意思才对。”   都到这份上了,容贵妃也不推辞,站出来,对帝后施施然一礼,道:“臣妾自是相信宋轶为人的,她识大体重大局,断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去伤姚惠妃。这之中该是有误会。”   虽然姚惠妃的事情并没有公开,但是也有些聪明人能够推算出一二来的。宋轶拆了姚惠妃的阴谋,被姚惠妃算计,合情合理,只是碍于她低贱的身份地位,而姚惠妃又的确受了伤,是以多少要个士族一个面子。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刘煜在下怎样一盘棋。   以容贵妃的身份,要担保宋轶,此事便迎刃而解了。只是没想到刘煜会站出来反对,“姚惠妃伤势未愈,便放宋轶出狱,终究有些不妥当,不如将她放到司隶台名下,由司隶台看顾,可好?”   容贵妃笑眼微眯,“司隶台终是男儿聚集地,宋轶一个清白女子单独过去,着实不妥当。不如将宋轶放在本宫宫殿里,由司隶台再派人看顾,这便两者都能兼顾了。”   “贵妃说得有理,阿煜,就这么办吧。”   最后,韩延平发现此事似乎压根没让他插上一句嘴。但是宋轶能够出来,他已经喜出望外了,当即便回屋洗漱了一翻,穿戴上崭新冠服,兴高采烈地亲自前往天牢接人。   宋轶迷糊着睡眼,看向这个焕然一新的韩延平,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做到了!”韩延平说。   “什么?”宋轶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声。   于是韩延平将自己如何冥思苦想,如何下了赴死决心去御前请罪,最终感动了帝后,网开一面的事情滔滔不绝添油加醋地说与宋轶听。   大概他太多兴奋激动,乃至于措辞乱七八糟,事情也说得颠三倒四,宋轶很是费了一翻心思。   听完,宋轶最后只疑惑为什么刘煜要坚持将她圈在司隶台下?再看牢门这些看守她的皆是司隶台的人,莫非他在防着她什么?   “那个,如今你我二人已经平安出狱……”说完他这二十余年唯一的一件“丰功伟绩”,韩延平拽着衣角局促起来,“是不是可以筹备婚事了?”   “啊?”   这个转折有点大,宋轶完全没转过弯来。   韩延平被她这一声啊弄得面红耳赤,“我不嫌弃你的长相。”   宋轶愣,为了表现得更有诚意一点,韩延平补充道:“皮囊不过身外物,终究会随岁月流失,只要人品才情好便好。”   宋轶认真想了想,深以为然,但是,“可是我嫌弃你的长相。”   韩延平被噎得差点翻了个白眼,再看宋轶,她竟然是认真的,不由得教育道:“你不能好高骛远,豫王殿下那等人才是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   “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怎么办?”宋轶也很无奈啊。   韩延平直了眼,“你、你不会要始乱终弃吧?”   谁乱你了?似乎一直是你一厢情愿地在分分合合吧?   宋轶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韩先生,你救我出狱,我很是感激,我们之间的恩怨从此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你也不用再为了报恩勉为其难来娶我,这不是很好吗?”   哪里好了?   若是此话是在之前说,韩延平或许会松一口气,他勉为其难答应父亲跟宋轶好好相处的确是因为上林苑时宋轶救过他,在得知宋轶那惊天地泣鬼神的长相后,这点点因为报恩而勉强维系在一起的联系就被他单方面彻底斩断了。   可现在,他不想断了。   宋轶说得很有道理,甚至说到他曾经的心坎儿上了,按理不用娶这样丑陋的女子,不用担心后代没脸见人,他该庆幸才对,但是为什么自己就那么那么不情愿呢,愤怒,埋怨,好多情绪钻出来,让他无从启口。   “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姑娘!”宋轶很是坚定地说道,说罢,转身,好不留恋地跟着帮她搬东西的小涛涛走了。   韩延平想说什么没能启口,想抓住什么,伸出的手却连宋轶的头发丝都没碰到,他就那样茫然地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可怜极了。   众狱卒继续侧目,在心里默默送给他俩字:活该!   “他配不上你。”   “啊?”   宋轶跟在后面,没听清楚前面薛涛说的话,薛涛斜了她一眼,耳根子有点红,答:“没什么。”   宋轶还是住以前住的偏殿,她还未进门,便见另一侧一座偏殿进进出出好多人。宋轶站在台阶上望了望,问薛涛:“有人住进来?”   小涛涛答:“容贵妃一堂妹。”   “咦……” 作者有话要说:  十点大概还能有一更,想冲个榜单,要五天连续万更,好苦逼。。。都想为自己点跟蜡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二更捉虫)   堂妹这种存在在后宅宫廷里通常是用来给男主人移情别恋用的。   宋轶洗漱了一翻, 便屁颠颠往正殿跑,准备去看看那个妖艳贱货的热闹。   谁知刚转过月门, 便看见那位娇艳欲滴的小堂妹正跪在台阶下,那位妖艳贱货正端着贵妃的架子, 吊着一双魅惑世人的眼打量着她, 那眼神不像看人, 而像在看什么奇异品种,也不见她料想的嫉妒, 反而是兴致盎然,仿佛来了什么好玩意儿又有得玩了一般。   宋轶突然间那就有点同情这个小堂妹了。不过, 既然是要来撬墙脚, 就该有被正宫摧残的觉悟, 没道理正宫辛苦打拼十载, 活该被你当垫脚石踩着上位。   “呵呵, 真热闹。”宋轶率先打招呼, 慕容玖含笑看过来, “宋先生来了?我正在教月儿学规矩, 宋先生要不要一起学学?”   宋轶连忙摆手, “那就不必了,我一山野粗人,实在学不了这些繁文缛节!”   转到正面,宋轶终于看清楚了小堂妹的模样,生生被吓了一跳,“这, 长得也太像了。”这真真切切少女时期的慕容玖。   “有意思吧?”慕容玖问。   宋轶坚定地点点头,“的确很有意思!”   小堂妹慕容月抬头看了宋轶一眼,哪里来的山野村妇,没规没矩的,她好歹是慕容家的姑娘,岂容这个贱民评头论足。   “啧啧,这小眼神也挺有意思。”   慕容月直被气红了脸,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慕容玖,见她没有发话,便只能忍着。   慕容玖似乎□□够了,冲她挥挥手,道:“我有事与宋先生商量,你且下去。”   慕容月起身倒是起得飞快,犹犹豫豫却没立刻走,慕容玖看过去,她低头垂眸,做出乖巧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月儿何时可以见皇上?”   “你这见皇上的跪礼都没学好,怎么也得再等几天。”   慕容月抿了抿小嘴,终究没敢当面顶撞,默默退了下去。   “怎么看你虐她,我感觉到很爽快呢?”宋轶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慕容玖瞥她,眼神甚是嫌弃,兀自往殿里走。   宋轶屁颠颠跟上去,忍不住嘴欠,继续奚落,“这宫中有你一个妖孽就够了,再来一个,还不翻了天?”   那厢翠荷已经煮好茶,盛出两盏,放好,躬身退下。   慕容玖坐下,宋轶也跟着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她。   端茶抿了一口,慕容玖道:“这两日在牢房里闷坏了吧?”   “闷倒还好,就是你那个什么画着实有些伤脑筋,不过,昨夜我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有眉目了。”   “那可真是不容易!”   宋轶深以为然。   “贵妃娘娘真打算留你的小堂妹在宫中么?几乎一模一样,还更年轻水灵,你不怕被夺了盛宠?”   慕容玖倒是坦然,“她若有这个本事,便让她夺去。”   “你我好歹认识一场,别怪我没提醒你,男人这种东西,并没有我们女人想象的那样意志坚定。对女人,就如攻城掠地一般,她,实在跟你太像了,晃个神都容易犯错。”   届时,一个是高山之雪,冰冷无情,一个是绕岸垂柳,柔顺至极,同样的脸,同样的身段,却更符合男人心意的性子,光是凭想象就知道这会是慕容玖的一大危机。   “她原本并没有这般像我。”   “啊?”   “想来,慕容家早有替换掉我这颗棋子的打算,而现在,这枚棋子准备好了。”   “你是说,你的父兄故意造出了一个跟你几乎一模一样的慕容月来替代你的位置?”   宋轶不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但是她深刻怀疑这种事的可行性。慕容月原本并不如此像慕容玖,那她是如何长成慕容玖的模样的?   “为什么?”那是慕容玖的父兄啊。   慕容玖不以为意,“因为我的利用价值正在慢慢失去,也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宋轶突然有些恍然,恍然这个十年盛宠却不侍寝的贵妃,恍然这个明明对开元帝有情却表现的冷漠无情的女子。   她,是故意的吧?   她不想成为这枚棋子,却无力摆脱。明明是那样骄傲任性的一个女子……   宋轶喝了一口茶压惊,这才说道:“我突然有些同情你了。”   慕容玖睨她,“可本宫并不认为自己的处境比你会更不堪。有你在,本宫觉得自己幸运又幸福,哈哈哈。”   宋轶:“……”   她果然还是讨厌这个妖孽的。   当晚,开元帝来容贵妃这边用膳,容贵妃在给宋轶摆庆贺宴,就两人的宴席,虽然人少,但菜品却十分丰盛。   之前问了慕容月,慕容月觉得出席一个贱民的宴席十分跌份,委婉拒绝了,谁知道这边开元帝前脚刚进门,慕容月后脚便来赴宴了。   宋轶看慕容玖,慕容玖笑得那叫一个销魂,就差用她魅人的眼神把慕容月搅成肉酱,显然她是很不屑这种小心机的。   慕容月贸然闯来,自然是惹起了开元帝的注意。   那几乎跟慕容玖一般的模样,实在是太能吸引人眼球了。这一看,便看了良久,直看得慕容月小脸通红。   少女含羞带怯地盈盈一拜,别说是男人这种容易发情的雄性了,就是宋轶这个小流氓也能心口颤三颤——太特么勾人了!   慕容月学了多少礼仪宋轶没看出来,倒是看出来她勾引男人的本事却是在她见过的所有女人之上,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带着钩一样的往男人身上扎,是个男人骨头就的酥。何况是深爱慕容玖,被慕容玖这幅容貌魂牵梦萦的刘乾。   宋轶是真真觉得慕容玖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慕容月在那边屈膝行礼,开元帝还在那里愣神,慕容月有点站不住,便偷偷抬眸看过来,小眼神又带了几分妩媚。   开元帝却像是没看见,径直走到慕容玖身边坐下,扫了一眼满桌子的菜,问道:“今日怎么这般丰盛?”   慕容玖神情自若冲宋轶努努嘴,“宋先生遭了几日牢狱之灾,臣妾给她去去晦气。”   开元帝的眼睛都没往宋轶这边挪一下,而是粘在慕容玖身上,道:“去晦气不是该用柚子叶擦身,沐浴更衣吗?”   慕容玖笑:“皇上,你太较真了。”   开元帝也笑了,“很少见你胃口好的时候。”   宋轶默默地看了一眼小腿儿开始打颤的慕容月,很想提醒一下这两个目中无人秀恩爱的混蛋,那里还有人没平身呢。   显然开元帝就是要在慕容玖面前做个姿态,那么一个美人儿他就真当没看见了。慕容玖这边说了会子话,才冲那边的慕容月道:“你若是饿了,便过来吃吧。”   慕容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看,看起来十分委屈可怜,也将她之前那些个理所当然自以为是灭了个干净。   这一餐饭,她吃得很少,没有再耍一点手段去吸引开元帝的注意。宋轶以为她是学乖了,结果她低估了女人在争宠事业上的坚忍不拔。   事实证明,慕容月只是换了种方式在争宠,高调张扬的不行,那就来柔弱可怜的,这也更符合她初来匝道的少女身份。   她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吃着饭菜,开元帝反而投过来两次目光。   “皇上是不是也觉得月儿与我很像?”   “容貌虽像,气质却天差地别。”   不得不说,开元帝很顾及容贵妃的面子。慕容月的眼泪终于没忍住,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   她倔强地低着头,退出坐席,拱手行礼,道:“月儿吃饱了,能先退下吗?”   “下去歇息吧。”   慕容月离开,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宋轶不敢打扰两位说话,吃饱喝足了,便回自己的屋子,在经过慕容月的住处时,只见远处小桥上,一个少女的影子可怜巴巴地矗立桥头,隐隐能听见哭声。   宋轶心想,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第一天就被开元帝这般对待,伤心难过也在所难免。后妃这条路,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走的。   她正打算离开,并且已经走了数丈远,一看地形,心中莫名一震,该不会……   两刻钟后,开元帝出来。从正殿出来,必经这边大道。远远听见若有似无的哭声,开元帝顿住脚步,犹疑了片刻,还是循着声源而去。   慕容月选的位置十分刁钻,从大道那边根本看不到这边小桥,甚至离这边有相当一段距离,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刻意在此等候开元帝。   临水而坐,足显少女柔弱。开元帝果然叹了口气,上前,递出手帕,说道:“擦擦吧。”   慕容月抬眸,眼睛红肿不堪,别提哭得多凄惨了,自然也不算后宫嫔妃那种假模假样的哭泣能够比的。   开元帝又叹了口气,“明日你便回去吧。朕不会留你在身边,也不会放任你在玖儿身边。”   宋轶没想到开元帝这般直白,可偏偏他这种直白带着心软,便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果然,慕容月往地上一跪,偷窥的宋轶明明隔了很远,都能听见她膝盖撞地的声音,头皮瞬间就麻了。   “月儿已经无处可去!”   “怎么?”   “父亲说,若不能留在宫里,就要将月儿逐出家门!”   开元帝皱了皱眉,一时竟不能分辨慕容月这话有几分真。   “月儿本是庶出,凭着一张脸好看,被嫡母抚养长大。年初时,嫡母想将月儿许配给一户人家,那户人家虽然富足,但是那位公子乃是个十足的恶霸,月儿心中不喜,跪求嫡母取消婚约。嫡母不允,月儿只好央求大伯父,大伯父见我可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月儿随褚哥哥入京避难。褚哥哥说,月儿与玖儿姐长得极像,若是进宫,即便当个女官,也是能有安身立命之地的。月儿也如是像父亲去了信,执意让他们退婚,他们同意了,但是,若月儿进不了宫,那便真真没有立足之地了。”   宋轶看过无数话本子,这是头一个编得这般顺溜的。   “你玖儿姐可知道此事?”   “月儿还没来得及跟她说。玖儿姐似乎不太喜欢月儿。”   长成这样,能喜欢你才怪!   开元帝负手而立,背影伟岸,“若是玖儿愿意留下你,你便可以留下。”说罢,便走了。   虽然他没有为慕容月出头,但从明日即刻出宫到玖儿愿意就可以留下,这种转变中,可以明显看出他还是心软了。   宋轶有些时候会想,男人的心软到底是因为花心,需要感情补偿,还是真的这么容易被蛊惑。   “你在做什么?”一股热气不其然吹进耳里,宋轶打了个激灵。猛地转头,便见刘煜那双如星辰般的眼。   “她在偷窥。”小涛涛面无表情地告密。   刘煜看了一眼那边,随手将人拎回了宫。   “容贵妃的事,别瞎参合。”   “咦,你在担心我?”宋轶眉开眼笑。   刘煜脸上变了数变,最终僵硬了,冲薛涛吩咐道:“没得本王同意,不要让她出门!”丢下这句话,刘煜便走了。   宋轶看小涛涛,小涛涛目视前方,宋轶试着将脚丫子往门口迈了一步,一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她欲红杏出墙的脚尖上,堪堪挡住她的去路。   宋轶一阵后怕,幸好,这是带鞘的剑,若是剑刃,估计以这种速度,她的脚趾头得劈成两半。她知道薛涛剑快,可快成这样是不是太没天理了?   宋轶默默的收回脚,笑:“小涛涛,你觉得,豫王殿下是不是开始在乎我了?”   薛涛侧目。   “你看,以前他都不跟我说话,今天竟然害羞了。”   害羞?   薛涛再次侧目。   “我觉得吧,很可能以后我会成为你们的豫王妃,你现在得罪我,不好!”   薛涛终于转过视线看了她一眼,很干脆利落地说道:“不可能。”   “你……太不可爱了!”宋轶嘭地一声关上门,薛涛站在门外,风雨不动。   她不能出门,容贵妃纡尊降贵,亲自登门。   容贵妃拿来一套华服,一看便知道是在重大庆典上穿的,还有一堆珠钗首饰,说道:“就画我穿这件衣服,戴这些首饰的模样。你,只有一天时间记住衣服和首饰上的细节。皇上寿辰将近,今日之后,本宫恐怕没时间来你这儿。”   宋轶算算日子,她差点将开元帝三十五岁寿辰给遗忘了。   宋轶虽然很好奇她到底想在寿辰上干什么缺德事,但还是忍住了。   一旦想到那幅画该如何着笔,宋轶这边便进展飞速。她只用了三天时间完成那幅画像,夜以继日,眼睛都快瞎了。所以当慕容月站在她面前时,她差点认错了人。   看到那幅平躺的画,慕容月直了眼。宋轶虽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将画收起,奈何她画画太久,身体都有些坚硬,生生比慕容月慢了半拍。   宋轶眼巴巴地看着画被慕容月抢过去,颇觉懊恼,没曾想,慕容月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见一道魅影闪过,那画从她手上消失了,而原本在门口的薛涛,此刻正站在她身后,横眉冷对!   被一个画师轻视也就罢了,竟然还被一个侍卫欺负。   慕容月怒了,一把拔出薛涛腰间的剑便砍了过去。薛涛没料到她这般野蛮,手里又捧着宋轶刚成的画像,一时竟没闪开。剑光落下,血花溅起,薛涛手臂被划出一道口子,画像虽然被他保护得完好无损,但是,这血却滴落在了画布上。   “我要杀了她!”薛涛说。   宋轶眼前晃过薛涛一剑劈断四只手的壮举,瞬间吓尿,赶紧将人拉住,“你这点小伤不碍事,我帮你包扎。人家小姑娘不懂事,你姑且原谅她吧。”为了这点伤杀慕容月,你让豫王怎么保你?   薛涛冷着脸,看着怀里的画,被玷污的地方异常刺眼。   慕容月冷哼一声,甚是不屑,扔剑走人。   当天下午,正殿那边便传来慕容月被揍了的消息。   宋轶目光灼灼,看着门口的小涛涛,“那个,去看个热闹成不?”   薛涛很负责人的告诉她:“你现在去,已经打完了。”   “呃,就算是打完了,也要感谢一下容贵妃为我们出气不是?你难道就不想看看那只小狐狸精被揍成什么样了?”   薛涛果然心动了。   “放心,豫王不会知道的。你看,我在屋子里被关了三天,就算是只小狗,也该出去撒下欢?”   薛涛让了一步,宋轶果断跑了。那欢快的小步伐,果然像极了出来撒欢的小狗。薛涛不紧不慢地跟上去,俊脸冷硬,嘴角却隐隐地动了动。   到得正殿,果然已经打完了。但宋轶没忘记问清楚小贱人挨了多少板子,腿有没有断,爪子可齐全,结果得到宫人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还是翠荷心地善良,解释道:“通常,贵女的惩罚只是拿戒尺打打手心就可以了。”   宋轶:“……”   打、打手心?   这实在是,太没威慑力了。   但打总比不打好,你不能指望容贵妃真替你报仇吧?一想之下,宋轶释然。   容贵妃雍容华贵地站在殿前,宋轶风度翩翩走上前,赞叹道:“贵妃娘娘可真仗义!”   “什么?”   “上午慕容姑娘在我那里干了坏事,下午娘娘便将她收拾了,宋轶有点受宠若惊呢。”   容贵妃瞥她,眼神淡得出奇,“宋先生想多了,本宫罚她,是因为她不该偷了本宫的帕子不还。”   “啊?”   容贵妃指着地上那块丝帕,没有绣纹,也没有标记,“这是去年进贡的天蚕丝,只有本宫这边有这种帕子。”   宋轶:“……”   “爱妃,你错了,朕也有。”   不知何时,开元帝已经进来,所有人跪地行礼,开元帝却看着容贵妃,眼神深不可测,“这帕子,是朕给她的……”   宋轶狗血之心顿起,薛涛却挡在她前面,提醒道:“该回去了。”   什么渣皇帝移情别恋,为小狐狸精将旧爱打入冷宫什么的,这种大戏,她怎么能够错过。   宋轶探出脑袋,看慕容玖从来云淡风轻的脸终于变了色,似乎事情正朝着那个方向发展着,宋轶心砰砰直跳,却忽然听得一个很不和谐的笑声。   开元帝说:“玖儿,你在吃醋?”尾音是难掩的欢喜。   宋轶瞬间兴趣全无,一个渣皇帝也能在她面前刷恩爱,这世道……转头,毅然决然地离开。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一更)   慕容月知道开元帝来了, 她宁愿挨打也不道出手帕的由来,一定会令那个男人动容吧?   她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在门上, 听殿外奴婢嚼舌根。   “那手帕竟然是皇上赏给慕容姑娘的,这回贵妃娘娘可算是踢铁板上了。”   “谁说不是呢?十年求而不得, 如今出现个一模一样的, 还更天真无邪的, 的确很难不让人动心呐……”   慕容月嘴角不可抑制地往上翘起,仿佛取而代之登上贵妃之位甚至登上皇后宝座指日可待。   可惜, 直等到日落,也没等到开元帝来探望她一眼, 先前的胀满, 便被焦灼取代。   来回在房间里踱步, 她觉得, 这一把火还是太弱, 只是被容贵妃打打手心, 根本无法撼动她在开元帝心中的位置, 想起那个女人, 端着跟她一模一样脸, 一副高洁孤傲模样,就让她浑身汗毛都在暴躁。她想扯开她那层高傲的面纱,让她彻底失控,在开元帝面前露出丑态,最终让开元帝厌弃。   可是,要怎么做呢?   正在她冥思苦想毫无出路时, 元康上门了。   元康听说她受了伤,便带了膏药和补品过来。两人有过几面之缘,但真算不得熟悉。但对彼此身份和企图还是了解一二的。   慕容月请元康在屋内坐下,门大开着,门口便是贴身服侍的宫人,再远一些,台阶之下有两名太监候命。若要讨论什么秘密事情,相当不方便。   慕容月掏出一锭银子,走到门边,对宫人道:“我丢了一枚玉佩在那边花园里,你们帮我去找找。”   宫人心知肚明,接了银子,便领着两名太监离开。   慕容月左右望了望,视线之内再没半个人,这才回去坐下,“元康哥哥来得正是时候,月儿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只要能帮到月儿妹妹,元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慕容月脸颊红了红。   想起月前,元康第一次见她,便一副魂不守舍模样,她在泰康城这些天,他几乎每日都会过来拜访,时常带些小东小西的。   听说元康是被慕容玖抱着长大的,对她这幅容貌自然会表现出亲昵。但少年的目光太过炙热,让她无法将这份亲昵当成只是对兄嫂的那份感情。   可惜了,元康只是一个阶下囚,比慕容氏还不如的阶下囚,她从来没打算为他付出一丁点儿的感情,可这并不表示她会放弃利用这个少年。   慕容月斟酌了一下,如何措辞才能不触犯元康的底限。   “月儿若是想在宫中立足就必须得到圣宠,可是,玖儿姐似乎很忌讳我,每日以教导礼仪之名责罚月儿不说,今日因为一点小事当众惩罚月儿,月儿惶恐,不知道如何才能讨好她。”   慕容玖以身侍敌,元康多次在慕容褚面前抱怨过,自然,他是不可能真心帮慕容玖的。如果能让慕容玖失宠,或许对他而言才是大快人心之事,唯一顾忌的不过是慕容家的棋子少了一枚,而自己来了,填充了这个空缺,让自己上位,这是慕容氏的一致目标,元康不可能看不出来这种大势。   但在这个少年面前她不能说得如此直白,谁知道少年对慕容玖还有多少留恋?   “与其讨好她,不如讨好皇上,取而代之。”元康的回答果然没让慕容月失望。   “可、可这怎么行呢?”慕容月装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   元康看了看她,收敛了一下煞气,温声说道:“虽然,我也不想你入宫,但是,既然你选择了这条道路,我会义无反顾地帮你走到底的。至于贵妃娘娘……”   元康顿了一下,“她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嫂子了。若是有得选择,我宁愿她出宫,为我哥守一辈子寡!”   慕容月偷偷抬眼,看上少年眼中失望决绝神色,心里总算是安定了。这至少说明,在夺圣宠这条路上,元康是与她站在一条道上的。   “若、若真能实现你的心愿,月儿也算是能报答你的厚爱了。”   “月儿妹妹……”   两人一翻你侬我侬之后,元康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匣子底下,取出一个灵位,那正是元昭的灵位。慕容月的眼睛顿时一亮。果然最了解的人,一出手就是杀手锏,这回看慕容玖如何躲得掉!   元康如是这般交代了一翻,慕容月心中暗暗吃惊,元康的招数比她想象的还要恶毒,连她都觉眼前一亮。   就在慕容月推算这个计策下来,慕容玖还能不能活命时,却听得元康说,“即便如此,以皇上对她的眷恋也是扳不到她的,我们还需要……”   慕容月很是吃惊,这样的招数还扳不倒慕容玖,这开元帝到底对她有多痴心?   两人又是好一番嘀咕。   宋轶坐在门口晾门牙,顺道画广涵宫的画,她本是想闭关重新画容贵妃等身画像的,容贵妃来看了一眼那张被玷污的画像,反而说道,这样挺好。说这话时,她的视线就盯着那团无法去除的血迹。   这让宋轶预感到有些不妙。   晃眼看到一个男子身影从那边偏殿转过去。   “那人是谁?”   小涛涛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元康,元昭之弟。”见宋轶一时没反应过来,又补充一句,“元昭是容贵妃曾经……”   “我知道了。”   宋轶直看到元康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这个元康不去拜见容贵妃,却来探望慕容月?   若是元康的话,容贵妃那傲娇却念旧的性子,怕是会手软的。   经过慕容月那件事,开元帝跟容贵妃进入一个非常诡异的蜜月期。两人虽然依然相敬如宾,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容贵妃是真动了情了。甚至偶尔会偷偷瞧开元帝,像是看不够似得。   开元帝大概也意思到这一点,曾经饭后两刻钟才走,如今能直接磨上一两个时辰,即便只是看看书,也没有过多交流,但就算令人欲罢不能。   连翠荷都觉得,这回,她家娘娘大概是真的要失身了。   眼看又要到亥时,门口的宫女都开始打呵欠,开元帝依然精神奕奕,只是从最初的专注看书,到时不时地抬头看容贵妃,显然是他那颗荡漾春\\心无处安放。   慕容玖听得更鼓声,这才恍然意识到时辰太晚,起身,准备恭送刘乾起驾,刘乾却抢先一步说道:“听说玖儿为朕准备了寿礼,朕想看看。”   慕容玖腿都半弯,送驾的架势做到一半,听得这话生生收了回来。   “皇上的生辰还有三日,现在就看,届时岂不是没了兴致?”   开元帝就是想找个借口多磨一会儿,自然也想借机酝酿一点夫妻间的气氛,说不定今晚就能一偿十年夙愿。   “生辰那日必然群臣朝贺,哪里能有这般空闲好好欣赏你的礼物,岂不是浪费了玖儿你一翻苦心。”   慕容玖无奈,只得亲自取了盛放寿礼的盒子,递到开元帝手中。   紫檀木的盒子,非常漂亮,香味独特,即便不打开,开元帝的心都已经被熏得醉了。   “里面是什么?”   开元帝含笑望着慕容玖,慕容玖很想翻个白眼,这调戏的姿态是他这个老男人该做的吗?   “皇上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开元帝从善如流,将盒盖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打开,仿佛里面是他多么期待的珍宝,怕贸然开启,惊喜猝不及防砸来,会让他的龙内脏承受不住。   慕容玖看见他这般小心谨慎模样笑了,这男人,恐怕再老也改不了那副德性。   盒盖终于彻底掀开,寿礼躺在里面,巨大的“惊喜”让开元帝直接变了脸色。   巨大的怒气在胸腔里肆意翻涌,面上却压得犹如万年寒冰。   “这、就是玖儿你为朕精心准备的寿礼?”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抖得他从未有过的心慌。明明他待她这般好,给予她无上的恩宠,也不计较她曾经的争锋相对和阴谋诡计,可为什么,十年了,她对自己还是如此狠辣?   慕容玖也意识到不对劲,探头看过去,一座灵位安静地躺在里面,灵位上赫然写着“夫元昭之灵位”……   “爱妃,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开元帝冷了眸子,终于压制住心中的颤栗,怒火一点一点喷发出来。   慕容玖已经明白一切,短暂的震惊后,脸色异常平静。   她看他,没有畏惧,“皇上想臣妾说什么?”   开元帝终于在这句挑衅下彻底爆发了。   桌子被掀翻,椅子被踢飞,门窗被砸烂,慕容玖的周遭,没有一件物什是好的,她闭着眼,感受着男人施加的暴风骤雨。   “慕容玖,你好!你很好!”   开元帝踢门而去,慕容玖睁开眼,满屋狼藉,但她的衣角却没有被沾染一份。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浑身乏力,手下意识地捂了捂心口。   翠荷带着人赶来,看着狼藉中的美人,担忧地唤了一声:“娘娘?”   慕容玖收回捂心口的手,再次亭亭玉立,犹如高山之雪,淡漠说道:“收拾一下吧。”声音四平八稳,仿佛方才不过是刮过一阵微不足道的风罢了。   慕容月自然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相比于在寿诞当日,当着群臣打开这种寿礼受到的冲击,此刻提前开启影响的确要被削弱很多,但是,能让开元帝跟慕容月翻脸,这足够她高兴得在床上翻滚。   慕容玖,你终于要完了!   因为长得像而被父母重视,因为长得像不得不经受惨绝人寰的痛苦,生生将骨头皮肉磨成她的样子,因为长得像,被无数人拿着做对比,再一次又一次被无情贬斥,而现在,她终于可以看着这个本来与她毫无关系却影响了她一辈子欢喜荣辱的女人被自己亲手埋葬,这种感觉,真特么爽快!   宋轶是第二天一早知道此事的,整个宫廷静默得可怕,慕容玖被下旨禁足三日。而三日,正好是开元帝的生辰,这意思是连生辰这般重大的庆典都不让她参加吗?   宋轶坐立不安,时不时望向主殿方向。   “你,帮不了她。”小涛涛目视前方,宋轶很怀疑这句话是不是他说的,于是站到小涛涛正面位置,踮起脚硬生生对上他的视线,诚恳地说道:“她叫我帮她画画,我这画还未好,她便自身难保了,你说,银子我问谁要去?”   薛涛:“……”   “你觉得豫王殿下会补这个漏吗?”   “不会!”这回他倒是回答得很肯定。   臧皇后是前一晚便得到消息了,今日一早又问了那边情形,竟然得到的是慕容玖甘愿被禁足,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   “不应该啊。”臧皇后看着窗外。   这次,连她都以为皇上要跟慕容玖重修旧好了,不料竟然突生这种变故。   慕容玖就算再张狂,却绝对不至于用元昭的灵位当寿礼送给皇上。   她这个人会冒些坏水,但即便冒坏水都是冒得光明磊落,这回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近进出她宫殿的都有哪些人?”   “除了心腹外,只有一个慕容月,另外就是宋轶了。但宋轶一直都由司隶台的人看着,不太可能靠近她的宫殿。”   “慕容月……”   看来,慕容家是真打算要废掉容贵妃这枚棋子了。   而那个嚣张跋扈却也聪明的女人,会如何应对呢?是甘愿为家族殉葬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垫脚石,还是放手反击?以她的性子,她该会选择后者,她也有这个能力反击,但是,她真的能对慕容家下得了手吗?   慕容氏的不安分,皇上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一次让忠勇侯慕容褚提前进宫,莫非便有激化慕容玖与慕容世家矛盾的意图,从而让慕容玖彻底脱离慕容家?   慕容玖,她可知道?   臧皇后站在宫殿前,看向慕容玖居住的方向,突然感觉有些落寞。   不管容贵妃这边如何阴风惨淡,开元帝的寿诞还是热热闹闹地举行了。   刘煜大发慈悲,允许宋轶在薛涛的陪护下去凑热闹。   一大早,宋轶换上崭新的衣服,戴上崭新的面具,还刻意绾了一个流云髻,插上珠花,对比以前一根碧玉簪,随手绾一个发髻实在端正雅致得多。   薛涛多心地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小流氓似乎还涂了口脂,尽管颜色粉淡,但意外地好看,以前穿的衣服宽松,那小蛮腰就很惹眼,今日这正式的衣服上身,直接勾勒出一个足够迷惑世人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纤细,却凹凸有致,看着就令人手心发痒,额头飙汗。   偏偏她还不知死活,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小涛涛,你说,我这一身可入得豫王的眼?”   他耳朵红了红,继续目视前方,答:“大概不能。”   毕竟豫王的境界比他高出几筹,他现在还无法跟上他的步伐。别说他了,就算乔三跟了豫王殿下十余年,也不能揣测那位的心思。   果然,宋轶出现在庆典现场,立刻惹来了众人观望,若非她脸上的面具,估计没人能认出她来。   韩延平脸色莫名地一红,正要上前,却见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迎了上去。那个敢跟他抢食的不是别人,正是陇西王慕眭。   “我可想死你了!”几日不见,慕眭显得十分激动和热情,上前就张开了手臂,欲行非礼之事,薛涛一柄剑及时拦住他身形。   远处刚进殿的刘煜看见,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视线一转,落在宋轶身上,粘了一会儿,再粘了一会儿,又粘了一会儿……   “殿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太监总管朱富贵提醒。刘煜终于将视线从宋轶身上生生扯开,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强硬的撕扯扯断了神经线,转头时,有那么一刹那眼前是空白的。   “吉时已到,开始吧。”   开元帝携臧皇后出现在大殿之上,面色肃穆,眼底有无法掩饰的黑晕。但毕竟是一国之君,后宫之事,不会让他当着群臣和使臣之面失态。   庆典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各种仪式结束之后,便是群臣和使臣献礼。   宋轶这个纯粹蹭吃蹭喝的人,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多余,也为了不败坏了画骨先生的名声,也献上了一份贺礼。   那是一幅万里江山图,这是一张水墨山水画,画卷足有九尺长,与人物画的精妙不同,这画讲究的是写意风流,也正是南地士族最盛行的风格。   身为内行画师的韩延平看后,骄傲无比,仿佛这就是他媳妇儿画的一般。其父也捻须赞叹,道:“儿啊,你需更加努力才行。”   开元帝欣然收下,问道:“你想让朕赏赐什么呢?”   宋轶正色道:“民女此画只为博皇上一笑,皇上若真要赏赐,那就赏民女一百零八两银子吧。”   听见某个数字,刘煜心头跳了跳。   开元帝终于露出一个会心笑容,“这副万里江山图,何止一百零八两?”   “民女只要一百零八两。”   “为何?”   “因为,有人欠民女一百零八两,女子一直想着讨回来,却求告无门,皇上若替他还了,民女感激不尽!”   很多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刘煜身上,刘煜处之泰然,就跟没听见一般。   开元帝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有些无奈,说道:“那是你与他之间的恩怨,没道理要朕帮他还。你若真想要银子,那朕便赏你一百金吧。”   宋轶笑眯眯地接过朱富贵送下来的金子,又道:“皇上这般慷慨,那民女再告诉您一个秘密,这幅画里不止有万里江山,在晚上看,还有更大惊喜。”   听得此话,刘煜眉头动了动,不由得将宋轶多看了一眼。   一整日的庆贺,待得夜宴结束,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疲惫,泡温泉的泡温泉,睡觉的睡觉,开元帝却什么神色落寞,总觉得人生空出了一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夜色中,最终还是来到了容贵妃的宫殿。   他站在殿门,负手而立,心下茫然。   这个女人,以前无论做出多么令他心寒的事,他都能原谅,即便是她刺杀他,他都可以宽容。以前他不是没见过她祭奠元昭,都可以纵之任之,可这次……   是自己的耐心终于要熬尽了吗?   此时此刻,他真的觉得很累,十年坚守的疲惫一拥而上,却无人可诉,可即便再累,他还是无法放手,只要哪怕还有一丝力气,他就无法说服自己放手。   大殿的门在手下吱嘎一声响,黑暗中只有寂静,他听不到一丝响声,甚至没有听到呼吸声。开元帝蓦地一惊,点燃烛台,四周一照,哪里有半个容贵妃的影子,他顿时着了慌,怕这个女人就这样从他身边消失。   正在他准备叫人时,看到床头躺着一支竹笛,那竹笛看起来有些年岁了,甚至有些破损,还有一些抓痕。可即便如此,它还在。   竹笛下吊着的穗子,让开元帝一眼便认出这是十多年前,他送与她的,那时她喜欢听他吹笛,短暂的相遇,结下不解之缘,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她心中,早就埋下了种子,发了牙,根脉牵绊,无法磨灭。。   拿起竹笛,开元帝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竹笛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书:长生殿,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十点,么么哒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二更捉虫)   长生殿, 这是历代帝王与后妃鸳鸯共浴红帐共枕的地方。   慕容月将这里看了有看,温泉水滑, 水汽氤氲,称得雕梁画栋的汉白玉宫殿好似仙境, 再看自己这一身轻纱薄衫, 少女已经发育的身材若隐若现。   “真的行吗?”慕容月十分忐忑。   元康再次将她打量了一翻, 肯定道:“当然,没有人能够抵挡住你的诱惑!”   慕容月被夸得脸上飞起一团红云, 俏脸微颔,“我是说, 由我代替玖儿姐, 皇上不会迁怒于我吗?”   “你放心, 这温泉水中, 有特制的催、情香, 皇上一旦踏进去, 便会情动, 你又与她长得那般像, 烛光昏暗, 他哪里能辩?待生米做成熟饭,他尝到了你的好,怕是赶也赶不走的,何况……”   元康指指那封放在梳妆台上的信,道:“这是容贵妃亲手写的信,表明是她无力侍奉圣驾, 故让你代替。看到这封信,再想起今晚的催\\\\情香,皇上定会以为这是容贵妃一手策划的阴谋,届时,只会更心寒,那便是你真真取而代之的机会!”   慕容月听得眼冒精光,没曾想元康的计划竟然如此周祥,将她所有的顾虑都打消了。   他果然愿意为她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你对我真好!”慕容月含情脉脉看过来,元康星目深沉,透出微微痛苦,仿佛一个痴心男子硬生生要将心中所爱推入别人怀抱时,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一般。   良久,他才启口,“只要你好,便好。”   “你放心,我一定记得你的恩情!”   元康嗯了一声,转过身,身影有些落寞,但出门时,月光照在他脸上,却映照出一个阴冷的狞笑,犹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你觉得这样就能杀了他?”慕容玖看着周遭这几个黑衣人。   开元帝好歹曾经也是血战沙场的主儿,这几人,就算是元康训练的高手,要杀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别担心,他跑不了,只要他进了那个温泉池,他的命,便没了!”   “难道你……”   “你不会真信我在里面只放了催\\\\情香吧?老实告诉你,除了催\\\\情香外,还有那是腐骨水,即便只加入很少的一点,被热情蒸腾,浸入皮肤,就能腐蚀里面的骨头,若是慕容月本事,能让他在里面待足一刻钟,刘乾便毁了,若是待够半个时辰,我的人都不需要动手,他就会一命呜呼。弟弟知道你对他狠不下这个心,只好帮你代劳了!”   慕容玖看着月光下少年,她亲手养大的孩子,终究还是长歪了。   “既然是要引他下温泉,那月儿该是要提前下去的吧?也方便隐藏她的身形。那她呢?”   “她?”元康十分不屑,“她敢顶着你的脸耍那些恶心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就该有皮开肉烂的觉悟!”   慕容玖真心觉得,这孩子太恶毒了。若非她现在手脚被绑,还有黑衣人拿着剑蓄势待发,她都想纠正一下他的三观。   “那,你又想如何处置我?”   元康看她,“嫂子应该一生都替哥哥守灵,我不会再让任何男人将你抢走的!”   慕容玖没有再说话。元康吩咐完左右,亲自将慕容玖抱起,他要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从此从这个世界消失!从这些觊觎她的男人面前消失!   少年不过十六岁,身材已经足够高大,抱起慕容玖不费吹灰之力。慕容玖躺在他怀里,月光投射下,少年坚硬的下巴和侧脸,不觉失笑:“你跟你哥哥还真像。”   少年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接着继续走,步履坚定,“当然像,我是他亲弟弟!”   “但你们性子却天差地别。阿昭心里永远盛满阳光,而你,却永远是漆黑阴冷的。”   元康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   “你打算将我在哪个角落关一辈子,还是干脆修座坟墓,让我当个活死人?”   元康又僵硬了一下,嘴角扯动,“我会陪着你的。”   深秋的夜晚很是阴冷,远处传来虫鸣声,慕容玖下意识地往少年怀里缩了缩,少年也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些。   “阿康……”   “嗯?”少年像是被她唇间吐露的芬芳吸引,下意识地低了头,就在那一刹那,他的下颌被制,有什么东西窜进了他的喉咙,他知道那是一粒药,那粒药速度快得他几乎没尝到苦味。   但即便如此,他的手却条件反射地将怀里人抱得更紧,不知道是怕她乘机跑了,还是怕她摔到地上摔疼了,直到感觉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他再也承担不起这个女人的重量。   “你的手……”   慕容玖丢开绑缚的白绫,看着瘫软在地的少年,道:“当年跟你兄长东征西讨时,这些不过的基本的保命技巧,而且还是你兄长教我的。”   “你——”少年气得说不出话来。   “娘娘!”黑暗中,走出来一个女子,正是翠荷。这深秋哪里来什么虫鸣,那些虫鸣声不过告诉慕容玖她的人追踪过来了,她可以动手了。   元康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   “把他带回他的住处,这软筋散,只有一个时辰的药效。你看住了!”   翠荷领命。   见她要走,元康软弱无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愤恨问道:“你要去救他?救你的仇人?”   慕容玖回身,道:“你杀不了他的。”   元康很是不甘心,果然,慕容玖还是站在狗皇帝一边的,果然,她心里早没了哥哥,没了元家。   翠荷扛起元康走出很远,少年的眼还死死盯住慕容玖消失的方向。   “你一定以为自己的计划□□无缝完美无缺是吧?”翠荷的声音幽幽传来。   元康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娘娘曾经的计划比你高明百倍,却没动得了皇上一分。”   元康身子一震,竟一时没回过神来,像是没听懂翠荷说的话。   “你借慕容月之手,以你兄长灵位替代皇上寿礼,你知道娘娘是如何评价的吗?”   元康立马竖起耳朵。   “这孩子心狠,下手也准,可惜还是嫩了点。”   元康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不是因为无路可走才在你的逼迫下写下给皇上的纸条,写下那封书信的……”   “放我下去!”元康突然暴躁起来,头一回他觉得心好慌!   翠荷却没有理会他的请求,而是直接用布塞了他的嘴,恶狠狠地说:“你还是老实点吧,本姑娘的耐心也是很有限的!”   那厢开元帝推开了长生殿的门,汉白玉宫殿里只点着一支蜡烛,给他指明道路,烛光摇曳下,薄纱之中透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美好令人眷恋,在温泉水中嬉戏,令他胸膛鼓动,喉咙干涩。   他想冲过去,脚下却慎重得如坠了千斤,一步一步走过去,挑开帘幔,微光下,少女露在水外的肌肤莹白如玉,开元帝欲踏入温泉的那一步便滞了一下。   自开元帝踏入宫殿,慕容月就听见了声响,并按元康交代的,将催、情香及时洒进水里。被浓郁的花瓣香味遮掩,那香味竟然一点也嗅不出来。   感觉到开元帝已经到了近处,她却不敢转身,怕还没开始便被他发现端倪,功亏一篑。虽然烛光十分昏暗,但若到了近处,看到脸,即便这张脸跟慕容玖的一模一样,可缺少了岁月沉淀出的风、韵,还是会被人看出端倪的。   “玖儿?”开元帝在她身后启口,她也感觉到他正从温泉池的边沿朝他走过来。明明下水的台阶在进门那头,他不下水,如何让他中这催、情香?在没有催、情香作用下,她是万万不敢跟他正面相对的。   “皇上怎么不下来与臣妾共浴?”她用有些含糊低沉的声音试图模仿慕容玖说话的腔调,故意装出来的沙哑,像是情动时的紧张不安,对男人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春、药。   若此刻慕容玖自己在这里,大概都会对慕容月的本事佩服三分——不愧是慕容家精心调\\\\教出来的!   只可惜,最大的漏洞便在她只敢露出来的肩头。   “朕记得,玖儿的肩头有箭伤,那箭头还是当年朕给你□□的,怎么现在变得如此干净?”   慕容月有点慌,开元帝竟然疑心病如此重?   幸好元康早有防备,慕容月微微侧了侧身子,“皇上说的可是这个伤口?”她没有抬头,只是将左边的肩膀转向开元帝这一头。   开元帝伸出手,抚上她的肩膀,猛地一捏,慕容月只听得擦咔一声,她的上臂骨支了出来,痛得她大叫出声,豆大的汗珠和泪水扑簌簌往下砸。   开元帝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还就着她脱臼的肩头一把将人提出来,扔在冰冷的地板上,怒喝道:“她断不会这般低劣的手段勾引朕,慕容月,你好大胆子!”   即便是慕容玖要在水中引诱他,以她的性子,自然是会正面直视他双眼,绝对让他手足无措,举止失常,这种气势,天下没有哪个女人能做到!   偏偏这个慕容月不知死活竟然敢以这样龌蹉的形象侮辱她。   开元帝的火气是真的被引爆了!   慕容月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怒火,知道凶多吉少,连手臂的疼痛都顾不上了。她赶紧跪在地上,□□的身子让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分外难堪,更是咬牙切齿地恨上了慕容玖。   “这、这都是贵妃娘娘的主意,皇上若不信,可以看她留下的书信!”她义无反顾地将这条后路给用了。   开元帝拳头捏得咕咕作响,即便心中猜测十有八、九这是真的,但还是忍不住想验证她的话。   找到梳妆台上的信笺,开元帝迅速扫了一眼,神色大变,快速出了长生殿。殿外藏着的人还没找准动手时机,人已经出来了,他们正思索着要不要强取刘乾人头,却听得那边有了脚步声,似乎来的人还不少,只得赶紧撤离。   臧皇后和豫王还是晚了一步,进殿没看到开元帝,却毫无意外看到了那封慕容玖亲手写的书信。   这是一首藏头书信,上面一行字,正是:琉璃阁,救我!   这仿佛昭示着容贵妃被胁迫绑架的书信,立时让臧皇后动容了。   臧皇后一句话没说,举步便走,刘煜担心有诈,紧随其后。   这些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没有一个人看见慕容月。慕容月已经用布将自己裹起来,刚裹好,身体就开始发痒,痒得钻进骨髓一般,脸上也痒得厉害,她忍不住挠了一下,明明没使多大的力道,却皮开肉绽,满手鲜血,看起来异常可怖。   脱臼的肩头还支着一截骨头,她又惊又怕,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呼喊,“有谁,来救救我?”   宋轶觉得自己当真是个心软的人,看到这种小婊砸受罪,竟然有点可怜她。   她蹲下来,用随身带的笔杆子拨了拨她的伤口,“啧啧,我劝你,不要乱动,你该是中了腐蚀性的毒。”转头看向温泉水,又道:“你在这水里泡了多久?”   慕容月吓得哆嗦起来,眼中更是充满不可置信,难、难道元康早就在里面下了毒,他信誓旦旦为她,结果只是将她当成了一个鱼饵?   “看你这样子,没有一个时辰也该有两刻钟了。小涛涛,带瓶子了吗?装点这水回去,好好研究研究,说不定以后有大用处。”   薛涛突然就明白为啥宋轶会有那么多诡异的伎俩了,这位可真是刻苦上进呢。   取出随身跌打用的伤药,倒掉,装了一瓶子水,妥善存好。   眼见两人抬腿就要走,慕容月再顾不了什么身份廉耻,一把抱住了她曾经最鄙视的“贱民”的腿,“宋先生,救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救我!”   “慕容姑娘,你真的高看我了,这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找到解药怕也是来不及救你的!”   “不!”慕容月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一定能救我!求求你了!我不该瞧不起你的出身,不该毁了你的画!你要怎么处罚我都可以,但求你救我一命!”   这声嘶力竭模样,薛涛都有点不忍心看了,直接撇开了头。   宋轶沉默良久,慕容月紧张地看着她,等待她最后宣判。   “你,似乎还少说了一样。”   “什、什么?”   “你砍小涛涛那一剑……”   薛涛愣了一下,为了活命慕容月也是豁出去了,艰难地爬起身,拔出薛涛的剑,给自己来了一刀。也不知道是她惊慌之际手下失了分寸,还是皮肉被腐蚀太严重,这一刀下去,深可见骨,血喷了出去,薛涛拉过帷幔一挡,将宋轶护了个周全。   “这样,行了吗?”   宋轶没再跟她废话,对薛涛说:“先关司隶台,这毒能不能解不好说,但是有她个白白赠送的试药的小白鼠,可以努力尝试一下研制解药。”   薛涛明白过来,扯了帘幔,将慕容月裹起来,交给外面的小徒隶,吩咐了几句,先让太医给她接骨止血,这才跟着宋轶往琉璃阁而去。   琉璃阁中,开元帝先到,臧皇后和刘煜随后赶到,前后差了不到一刻钟,但是到时,开元帝已经倒在底层大殿之上。   他的手上有箭伤,刘煜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有毒。   臧皇后替开元帝把了脉,还好,脉搏并没有预想中紊乱,应该是一种慢性□□。   “带皇上出去!”   刘煜愣。   臧皇后看着楼梯方向,“这是女人的战场,容不得你们男人插手!”说罢,已经拿起楼梯旁像是刻意留给她的弓箭上楼去了。   一位勇士的战斗,即便你知道她可能有危险,也不能轻易插手,这是对勇士的基本尊重。   而如今的臧皇后就是这名勇士,要为自己的夫君性命而战。   朱富贵胆战心惊,“豫王殿下,真的不管吗?上面也不知道多少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埋伏,就让皇后娘娘一人去吗?”   刘煜已经明白了,上面只有一个人,一个慕容玖……   “带皇上出去吧。”   “可是解药?”   “皇嫂一定会把解药取回来的。”   琉璃阁总共三层,是一座楼台,最上面的地方只有廊柱十分空旷。若慕容玖要伏击,自然不会选择最上面一层,所以臧皇后理所当然地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层。   刚从楼梯间出来,便听得锋刃划破空气的声音,一支带着火星的箭扑面而来,臧皇后只将身形往旁边一闪,险险躲过,同时弯弓撘箭朝着火箭飞来的方向射去。   也不知道这箭头是什么做的,箭矢离弦很快便燃烧起来,带出一道火光,照亮了它飞驰过的地方。臧皇后只见火光尽头处,一道身影一闪,避开了她的攻击。   “你的身手似乎挺敏捷。”空气中传来慕容玖的声音,戏谑的,玩世不恭的,跟以前一样惹人厌。   “解药在哪里?”   “杀了我,你自然能得到解药!”   “你以为我不敢?”   “呵呵,你若杀了我,他会原谅你?”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做自己该做的!”   一翻对话,听声辩位,又是数支火箭来去。蹭蹭的脚步声竟然是踏着楼梯向上的,臧皇后跟了上去。   开元帝并没用多久便醒过来,第一眼便见自己此生最在意的两个女子在楼台上互射火箭。他听见了臧皇后痛呼的声音,还没缓过气来,又听见了慕容玖一声闷哼。   下面的人大气不敢出,开元帝更是面色铁青,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事情不是头一回了。黑着脸往楼上冲,刘煜和一干侍卫徒隶只能跟上去。   “慕容玖,把解药叫出来!”臧皇后手中只剩下一支箭,而慕容玖手里却空了。   她直接扔掉了弓,笑看臧皇后,“杀了我,他的毒自然就解了!”   “阿卿,住手!”刘乾的嘶吼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臧皇后听在耳里,却没有回头,捏着弓弦的右手突然一松,箭头呲呲被空气点燃,呼啸着朝慕容玖飞驰而去。   “玖儿!”   一箭中的,直穿心脏。火势在慕容玖身上燎原,她的身形不稳,后退几步,化作一个火人朝阁楼下载去。   而那边,正是临山悬崖。   宋轶赶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最后一幕,不远处,元康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魂魄,口里不知道在喃喃念着什么。   慕容玖坠落的位置离开元帝等人足有十余丈远,开元帝踉跄奔过去,什么都没抓住,只看到一点火星朝深渊坠去。   “玖儿!”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响彻了整个琉璃阁。   臧皇后看了他一眼,收起弓箭,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谁都没看到,因为射箭,太过用力,受伤的地方伤口崩裂,血水沿着指尖滴落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没死哈,下一章结局。 有个宝宝说这一章中二,真的很中二吗? 快来骂死我吧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一更)   臧皇后中了慕容玖一箭, 而慕容玖也中了她一箭,不, 慕容玖应该中了她两箭。   每人二十支箭,她险胜一局。   不, 或许没有, 慕容玖的一支, 贡献给了开元帝,所以, 与自己对决时,她其实只有十九支箭, 而自己最后险胜的那一支根本不算数。   那自己到底是输了, 还是赢了?   臧皇后不知道在窗户边坐了多久, 外面乱糟糟的, 脚步声, 呼喊声, 扰乱了夜的宁静。   心腹侍从不停过来禀报进展。中尉卫尉, 包括吐谷浑的卫队都下山崖寻找容贵妃的尸骸, 很可惜, 除了烧毁的衣物,烧不尽的珠钗,并没有找到她的尸骸。就好像她已经随着那团伙化成灰烬,消散于尘世。   心腹禀报完,担忧地看着她,心慌得不得了, 一个宫女差点就要哭了。   臧皇后却面色恬静,脸上有经历过激战的血污,“你们都下去吧。”   “娘娘?”   以前臧皇后跟容贵妃打打杀杀,毕竟没有真的闹出人命,皇上偏袒容贵妃,言语上对臧皇后多有斥责。如今容贵妃真的被臧皇后杀了,看皇上那伤心欲绝的模样,臧皇后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在前面传来消息没多久,朱富贵带着圣旨来了。   臧皇后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个男人终究没有出现,朱富贵赶紧说道:“皇上正忙着……”   话出口才意识到在这种情形下,为那位九五之尊的任何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臧皇后失笑,“他若来,本宫本想着告诉他一个秘密。呵,算了,是我痴心妄想了。”   “娘娘……”朱富贵已经不忍心听了。   二十年的夫妻情谊,经历多少风雨,患难与共才走到今天,最终因为一个搅动男人心湖的女人,毁于一旦,令人不甚唏嘘。   “不是有圣旨吗?就这样念吧,本宫身上有些不方便,便不下跪接旨了。”   臧皇后坐在那里动也未动,也不知道她是心太累了,再没有精力应付这一切,还是身子太乏了。   这道旨只是一道口谕,朱富贵将开元帝的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看着面前的臧皇后,十分不忍心。   可圣旨就是圣旨,即便尊贵如皇后如豫王,都必须遵从,何况他一个太监。   口谕很简单:让皇后去玉清宫面壁思过。   没有时限,没有缘由,好像一切都该心知肚明一般。   玉清宫是哪里,原本那是前朝的一座佛堂,如今看,不过是给皇后娘娘特设的冷宫罢了。   臧皇后失笑,莫非,还让她替慕容玖抄经念佛不成?   臧皇后没有说话,朱富贵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了。贴身宫女送他出去,“公公是不是再替皇后娘娘求个情?”   “连豫王说的都没用,我的话皇上又哪里听得进去。不过,皇上既然没有褫夺娘娘的封号,此事还是有转机的。等这个点过了,也许就没事了。”   可这个也许,谁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到来?皇上执着于容贵妃十余载,这劲头哪里是说过就能过的?   宫女望着殿里,臧皇后却一直看着窗外,像在等待那个注定不会来的男人。然而已经有成群的太监进来,即刻便要护送臧皇后去玉清宫。   臧皇后看着窗外晨曦微露,站起身,走出宫殿,结果,她还是输了吗?   臧皇后被遣送回宫,第一个得知消息的肯定是慕容褚。因为他要从开元帝对臧皇后的态度推测在慕容玖身亡这件事上的心态。   很显然,慕容家赢了。   昨夜的事,并没有公开澄清,众人看到的是开元帝被射伤还中了毒,臧皇后为了拿解药,将容贵妃射杀,而最后开元帝并没有中毒。   臧皇后被责罚是理所当然的,这也表明慕容家可以借机名正言顺扶新棋子上位。不管开元帝中箭缘由,从结果看,只要稍做文章就能得出是臧皇后栽赃嫁祸,要故意除掉容贵妃而弄出这档子事。   这是慕容氏借机上位的大好时机。   “本还想着慕容玖这块绊脚石该如何铲除,没想到她倒体贴,自个把小命断送了,还铺了这样一条通天大道!”   慕容褚在那里喝酒,心情好得没话说。   门碰地一声被踢开,元康提着剑杀进来,慕容褚吓得酒杯掉在地上,躲闪不及手臂被划出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   立刻有慕容褚的心腹上前将他制住,元康双目赤红,满身煞气,即便不能动手,狠狠瞪过来的眼神却像是能瞬间要了人的命,慕容褚背脊发寒,竟真被骇住了。   “你、你发什么疯?”   元康不说话,慕容褚遂命左右将他关起来。现在他要好好筹谋一下眼前局势,可没空搭理这个失心疯。   那厢,宋轶坐在慕容玖坠落的地方,从慕容玖中箭的地方到这里,没有一滴血,但那火势蔓延的速度也着实快了些,仿佛瞬间便将整个人烧着了。   阳光从山头爬出来,照亮大地,长留王爬上楼便见她被拉得长长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他问。   宋轶仰头,“看日出。”   长留王在她身边席地而坐,两人之间距离刚好一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起抬头望着东方,山上雾岚多,从这里朝悬崖一方看,能看到一片云海,美不胜收。   “容贵妃真的死了?”   “大概。”   “你真的没帮她做什么手脚?”   宋轶回头,长留王依然是一张倾覆众生的盛世美颜,此刻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长留王是不是太抬举我了?”   “本王对你很有信心!”   宋轶:“……”虽然我很聪明,但你也不能对我盲目自信。   薛涛从屋顶跳下来,看到多出来的长留王,便看了一眼,但也只是看了这一眼,便当他不存在了。   “有没有发现什么?”   见她不避讳长留王,薛涛从腰带里掏出一只铁钩,还有一些黑色细线,线虽然细,但却十分结实,宋轶的力气都扯不断。   “只找到这些。”   宋轶突然从地上蹿起,撒腿往臧皇后的宫殿跑,可她赶到时,臧皇后已经不在,宫中一片萧瑟,宫女哭着说,皇后娘娘也已经被护送回皇宫,皇上罚她入玉清宫面壁思过。已经离开快半个时辰了。   宋轶当即就想骂一句昏君,转头便往山下跑。   刘煜刚从悬崖那边绕过来,看见她,问了一句“去哪儿?”,宋轶没空理他,只道:“追皇后。”   跟在后面飞奔的薛涛还有闲暇向刘煜拱手致敬。   “叫她在大门处等我!”说罢人已经不见了。   宋轶刚跑到大门口,便见一匹白色骏马朝她飞驰而来,刘煜伸出手,命令道:“上来!”   宋轶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被人一拽,很轻松地被提上了马。感觉到背后温热,她才意识到点什么,默默回头看了刘煜一眼,这家伙竟然会骑马带她,该不会是真的对她动心了吧?   “若是受不了风,本王允许你把脸转过来。”以这样的速度疾驰,呼呼的风直往眼睛口鼻里灌,宋轶乖巧地转过头,还顺手在刘煜胸口楷了把油。   “豫王就这样让皇上将皇后罚去冷宫很令人意外呢。”   “皇兄现在正在伤痛时,这片龙鳞逆不得,求情就算他放过皇嫂,那口气却可能会记着一辈子,不如让他发了。他心里有数,绝对不至于真的对皇嫂怎么样。”   啧啧,你这未免对他太有信心了吧?   “何况,本王也觉得容贵妃没有死。”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往下瞥了一眼,正好瞥到宋轶的额头,那块银箔面具着实有些碍眼了。   宋轶看不到他脸,但却是听得清楚,那个也是,便表明他也猜测到什么。   臧皇后一行坐马车走得并不快,不用半个时辰,宋轶便追上了。   听得豫王和宋轶来,马车停下,原本精神不济的臧皇后亲自掀开帘子,道:“阿煜?”   刘煜示意宋轶上前,宋轶道明来意,“娘娘真的确定您射中的是容贵妃吗?”   臧皇后笑道:“若不是,又怎么能瞒过所有人的眼?”   宋轶刚想再说什么,发现臧皇后挑帘子的手指甲中还残留着一丝血迹,而她的手指虽然有擦拭过,但是还有血流过的那道印子。   “娘娘受伤了?可是箭伤?”   臧皇后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看宋轶的眼神似乎深了几分,这个孩子,很聪明呢。   宋轶也瞬间明白臧皇后发现了什么,但那个一心只挂记着新丧容贵妃的男人却白白错过了这个大好机会。   宋轶躬身一揖,道:“宋轶已经知道了,打扰娘娘了。”   臧皇后点点头,复又看向刘煜,道:“替我照顾他。”   这话说得有些令人生气,那个男人凭什么需要人照顾?显然生气的不止是宋轶,连刘煜都没吭声。   臧皇后道:“慕容玖对他而言比性命还重要,别让他因此伤了身体根本。大宋江山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这个一国之君打理。”   刘煜终于躬身领命,“臣弟知道了。”   马车徐徐远去,宋轶望了好一会子,女人活到臧皇后这份上,到底是成就还是遗憾呢?以柔弱之躯,守护刘家,守护宋室,不计任何代价,没有谁比她更有资格担当这个一国之母。   在回程的路上,同骑在马背上的两人都没有说话,行到半路,看见路上飞奔着一个人影,那速度快得,几乎将身影拉成了一条线。这条道直通汤泉行宫,断不会有闲杂人等来往才对,刘煜下意识地勒住缰绳,两人一起看向来人,待得近来,宋轶噗呲笑出了声。   这竟然是小涛涛。这位可真实诚,来不及备马,竟然跟着马跑了一路。   刘煜看了一眼宋轶,又看向已经减速在他们面前堪堪停住的薛涛,道:“你跑得可真快。”   剧烈奔跑让薛涛面色绯红,额头冒汗,但并不影响他那张面瘫脸的帅气。   “可属下还是没能追上。”   “你若能追上这匹千里马,再打仗豫王都不要用骑马,直接带你上阵了!”宋轶笑道。   刘煜看看怀里毫无自觉的人,又看看喘气的薛涛,故意放慢了速度,让薛涛随侍在侧。这个理所当然的举动,宋轶和薛涛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类似夫妻遛马的情形有点超出了他们的关系范围。   刘煜更是一本正经分散宋轶注意力,“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宋轶反问他:“你不觉得皇后娘娘身上的伤很蹊跷吗?”   “蹊跷?怎么个蹊跷法?”   宋轶当然不可能怀疑那伤做了假。   “我听得在场的徒隶说,你们在楼下时,是清楚见到她们一人中了一支箭,同样都是火箭,为什么之前中了两支并没有点燃衣服,偏偏最后那一支着了火?”   刘煜思忖片刻,“那些箭,本王查看过,剑尖涂了硫磺淬炼出来的粉末,还混有磷粉,快速射入空中的确会着火,但因为粉末并不多,经过一段距离就会燃烧得差不多,而这火势稍微遇上阻挡,便会熄灭,若真是射中人,大概沾染上点血就可能再也烧不起来。但只是一种几率,并不能保证所有的火箭都这样。你这样说,可是怀疑皇后最后射出的那一箭并没有射中人?可是,当时在场所有人对看见,那支火箭穿透了容贵妃的心脏位置,火势突然蔓延,她惊慌之下,一个退步,才会跌落下去。”   “你们真的看清楚了吗?看清楚那人是容贵妃?”   “这个自然。虽然隔了十余丈远,光线不明,但是火箭射过去时,却是有很明亮的光线的,即便只是一刹那,我们也不会认错人。”   她怀疑的当然不是认错人,而是……   “我想回去画画了。”   刘煜:“……”   又是一天一夜的搜索,开元帝终于不得不接受荣贵妃就此消失的事实。他挚爱十余年的女人,连块骨头都没留下,仿佛她真的随着那一场火化为灰烬。   他颓然坐在大殿上,蓦地抬头,向下手看去,晃眼看到她还像往常一样站在那里,神情有点冷漠,嘴角含着玩世不恭的笑。   开元帝像是着了魔,一直这样盯着,眼睛也不敢眨,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偏在此时,响起了敲门声,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他神经一颤,那幻影就如一道青烟突然被空气扯散,瞬间不见了。   “皇上,豫王殿下求见。”朱富贵的声音响起。   “不见!”开元帝正在气头上。   “皇兄,是关于容贵妃的事,臣弟有新发现。”   新发现?   这个词对于开元帝而言无疑是有巨大吸引力的。   “进来!”   开元帝满怀期待地看着刘煜,刘煜却两手空空上前一躬身,“臣弟可否请皇上再次移驾琉璃阁?”   这个弟弟想故弄什么玄虚?开元帝一直怕他来替臧皇后求情,因为若是他求情,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回隐忍怒火,委曲求全,还是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定,所以,即便此刻答应见他,也是防着这一手的。   “给朕一个理由。”   “难道皇兄不想知道容贵妃坠崖的真相?”   真相?难道他亲眼所见并非真相?开元帝突然对这个新发现有了期待。   “希望你不要教朕失望!”   两人没有叫任何随从,甚至还故意避开了其他人的耳目,从后窗出去,绕花园小道到琉璃阁。   开元帝不明所以,“你这是在避谁?”朕出个门有必要鬼鬼祟祟的吗?   刘煜答:“此事不宜外人知道。”   若是换个人,开元帝都要怀疑是不是要乘机杀他夺位,故意掩人耳目,但是是刘煜,他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往前走,终于踏上琉璃阁,他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看是不是被人跟踪了。   没看到后面有人,却看到前方有人,而且不止是一个。   朦胧月色下,似乎他似乎又看到慕容玖了,知道是幻觉,这次他率先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幻觉甩开,可再睁眼时,幻觉不但没消失,适应黑暗的眼睛反而看得更清晰了。   “玖儿?”   开元帝刚反映过来,“慕容玖”对面站着的人一箭射过去,箭尖刚离弦便带上了火苗,刺啦啦向慕容玖心脏射去。   慕容玖中箭,那一夜的事情重演,她身子后退,被一座窗户挡住,但窗户能透过火光,将她的身影照得很清楚,接着就是她坠落下去的身影。   明知道这可能是假的,开元帝还是冲了过去,依然只看见掉下去的火星,远得他怎么也够不着。   开元帝良久才回过神来,恍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这伙的并不是容贵妃,而是一幅画。”黑暗中有人在说话。   开元帝四周张望,压根没看到人。   宋轶晾了晾小白牙,温馨提示:“我在这儿。”   开元帝终于从旁边的柱子后方辨识出一个漆黑的人影。突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薛涛收起箭矢走过来行礼,开元帝摆摆手,冲刘煜说:“跟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煜便将容贵妃请宋轶画像以及发现的诸多蹊跷一一禀明,“用绳子和钩子支撑起那幅画,然后真人在画后作出动作,在这根柱子的地方,真人便可以躲开,着火的画像被线吊出栏杆,要么是线被烧断,要么是怕火势烧不到,而被斩断。由于当时又很多人冲过来,所以上面吊画像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才留下了证据。大概,她认为没人能想到这个手法是以,也没有刻意冒险来毁灭证据。”   “你的意思是……”开元帝真的激动了,在煎熬了两天一夜,如地狱般的生活之后,他竟然得到这个消息。   他握着刘煜的肩膀,又是激动又是愤怒,“你、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朕?”   刘煜无奈道:“皇兄似乎并不打算见我,如果没摸清容贵妃诈死的方法,就算告诉你,你也未必会信吧?”说不定还会认为是我为臧皇后脱罪,故意弄出来的把戏,“何况,能真正以假乱真,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容贵妃本人的画像,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画出来的,这多亏了宋轶。”   说道这个开元帝更没好气了,“若不是她画出这么个鬼东西,朕的爱妃也不会诈死。”   “皇上,你这就不厚道了。”宋轶不满地启口,“若非如此,容贵妃很可能是真死了!”   开元帝猛地一震,瞬间明白什么,但是他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干脆选择忽视,反而避重就轻说道:“这个伎俩竟然没人发现,着实令人意外。”   “不是没人发现。”宋轶说,“容贵妃之所以会选择这里,便是因为这两排落地大窗,足够掩饰两侧视线。而正面,任何一个亲自看到画像燃烧的人应该都能看出画像跟真人的巨大差别。”   开元帝的心突然抽痛了一下,“你是说……”   宋轶毫不留情地接过话头,“是的,皇后娘娘知道,在她射出那一箭时,她大概就已经看出来了。”   开元帝差点没被这个消息击倒。   “那日,臣弟记得,陇西王是紧随皇兄冲过去的,他站立的就是柱边位置。臣弟查过,十多年前,慕眭去北地时,受过容贵妃搭救。皇兄是要留要放,臣弟都会尊重你的决定。”      ☆、第六十六章   翌日, 风和日丽, 吐谷浑请行, 浩浩荡荡的队伍站在汤泉行宫的前殿操场上。   慕眭留下十八名佳丽,却带走了一个翠荷。当然,他也想带走宋轶,但宋轶晾着小门牙拒绝了他。   临行前, 慕眭送给她一块腰牌,说:“别弄丢了哦,在吐谷浑, 有这块腰牌你可以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地横着走。如果想好了, 来找我。我还记得欠你一个请求。”   宋轶委婉表示,“你若真过意不去, 给我黄金万两,这笔账就此勾销!”   “要钱没有,要人, ”慕眭拍拍自己结实的胸膛, “这个位置一直为你留着,记得来用用!”   开元帝亲自送行, 送到十里亭,看着远去的队伍, 他说:“朕若留下她,是不是在逼她真的死一回?”   队伍所有的人向前,前头却有一名侍卫突然出列,转头, 看向这边,开元帝的眼圈陡然一红,脚下意识地跨出一步,却又生生被拉住。   够了!牵扯了十三年,真的够了!   他该放她自由了!   那侍卫转回头,扬起马鞭,骑着马的她英姿飒爽,像他第一次见她时,躲避逃兵,还能骑得这般漂亮。   宋轶吊儿郎当地坐在马车上,看着归队的侍卫装扮的慕容玖,讽刺道:“还是舍不得吧?”   “你很会奚落人。”   “我是觉得你真是活该,你自己要走就走,为何要拉她垫背?你不觉得阴损了点吗?”   “其实,在那之前她就看出来了。”   “啊?”   “画像的血迹在左边,本来我也想设计她射中我左边,结果棋输一着,中了右边,你画的画像的确可以以假乱真,但是她不可能看不出那血迹差异。”   “所以,她是故意当着皇上的面射杀了你?”果然……   “没错。我想要测试皇上对我的心意,大概,她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她不但没有揭穿我,还真的如我所愿,将最后一支箭射过来。”   慕容玖口中竟然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遗憾。大概她觉得自己不止是棋输一着而已。   宋轶静静看着她,道:“她想测试皇上心意是真的,大概,她也是想成全你吧。与其强留你在宫廷里当祸端,不如,杀了你,永绝后患,而你,也终于可以脱离这重身份,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慕容玖没露出一点意外,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一点,她笑眯眯地看着宋轶,道:“有些时候,女人太聪明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你白白让她为你受那么多罪,竟然还笑得出来?”宋轶瞪她。   “我把最好的男人让给了她?吃点苦头,是应该的!”   “他哪里好?”明明就是个渣皇帝。   慕容玖想了想,“男人的好不是说他地位多高,又拥有什么,而是他愿意如何待你。一个愿意用性命对你好的人,那就算是好男人!”   你说的是你几次弑君他都原谅你的事吧?不,我想,渣皇帝只是喜欢自虐而已。   “不过,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她。”慕容玖的声音有点落寞,转眼却又笑得妩媚动人,“慕容家、元家迟早要灭,我能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一世,与其横亘在权利中央当他的绊脚石,不如在他对我还有恩义之时让他们警醒过来,若是他们还执迷不悟,那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因为啊,那个慕容玖已经死去。”   宋轶突然有些茫然。   慕容玖看着拍拍她的肩,“不用为她担心,经过这次,皇上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辜负她了!”   “那,你呢?”   “我么?”慕容玖抬头看天,白云朵朵,“男人这种东西,只要想要,总会有的。在宋廷蹉跎十余载,真的够了。”   宋轶赶着马车回去时,薛涛是有些抱怨的,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混进吐谷浑的队伍,至少应该经过豫王殿下的同意。   果然,这边刚进城门,便听得一声冷厉的声音,“上哪儿去了?”   那一刹那,刘煜以为这个混蛋要跟慕眭跑了。   他是用了多强大的意志力才没追上去啊!   宋轶晾出小门牙,“送个朋友。”   刘煜便没再说什么,进了自己的马车,径直回宫。   谁知到宫门,却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个尾巴,正是薛涛驾着的宋轶的马车。他正想启口问,薛涛已经代宋轶解释道:“广涵宫的图,宋先生说还没画完。”   刘煜不置可否。   方才皇上传旨,宣他进宫,处理容贵妃行刺一事。   换句话说,开元帝这是要准备开刀了。可是,这不应该啊,在慕容玖的音容笑貌还在脑中荡漾时,这位皇兄怎么可能对慕容氏开刀?即便他想将慕容玖诈死脱身的事归咎到慕容玖。   到了昭阳殿,看到慕容褚,以及他辛苦准备的那叠奏本,刘煜顿时明白了。慕容褚,这回可真是自找死路啊,枉费慕容玖给担下了所有责任。   开元帝回宫,情绪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慕容褚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亲自跪到昭阳殿前,带着厚厚的奏本。奏本内容,一则阐述慕容家对宋室忠心耿耿,二则表达容贵妃死得冤枉,三则说慕容月失踪,怀疑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容贵妃而被人连同一起杀了。   其意思非常明白。   刘煜也顺道看了,心下有些吃惊,他们隐瞒内情,并不是为了引慕容褚出动,因为他们压根就没那心思,也没料到慕容褚会这样迫不及待乘火打劫。   大概他以为开元帝思念容贵妃近疯魔,将人人都认为不可撼动的结发之妻打入冷宫,臧皇后都入冷宫了,那位老国丈,臧家还不一损俱损。   臧家儿郎多是孙子辈,年纪虽然轻,却已经开始独当一面,若在这个时候从臧家夺点什么,大概是比较容易的。而因为臧皇后和容贵妃不合十载,两家以及攀附两家的势力也呈现对立趋势,慕容家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扳倒这个宿敌的机会。   慕容褚写的目的虽然直白,但措辞却相当委婉,而且是以一个弱者的姿态阐述自己遭到的不公平待遇,颇具煽动性,若是放在前一天,开元帝虽然不至于真的被他挑拨,但看到这些会真的气上加气,而现在,他冷眼看着这个逼得慕容玖不得不诈死的罪魁祸首之一,转眼还要来陷害他的皇后,强烈的杀机喷薄而出。   将奏本重重丢在地上,几乎能拍起一层看不见的地灰。   “朕的皇后还轮不得外臣来置喙!”他说。   慕容褚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终于确定开元帝的煞气是朝自己来的,顿时骇都冷汗直冒。   “皇上恕罪!臣并非要枉议皇后,只是妹妹慕容月下落不明,臣一时担忧才上了奏本。”   “你既然这么想见慕容月,那朕就让你见!阿煜,人带来了吗?”   刘煜拱手:“已经在宫外候着。”   很快慕容月被搀扶了上来,那形容其是一个惨不忍睹可以描述的?   她的脸已经彻底毁了,虽然伤势已经控制住,结成了丑陋的疤,但是从伤口面积看,要恢复从前的容貌怕是相当困难的。   “褚哥哥。”见到慕容褚,慕容玖突然哭了出来。   她是慕容褚带到泰康城的,对未来充满着希望,甚至幻想着某一天能坐上天下最尊贵女人的宝座,结果,不过数日时间,她就从天堂堕入到地狱。   慕容褚一时有点懵。   “你若不知道便让你的好妹妹仔仔细细告诉你,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话一出,慕容月便知道,慕容褚已经指望不上了。被司隶台调、教数日,她知道哪些该说又应该怎么说,便都说了一遍。不仅包括那日□□事件,还包括以元昭灵位换寿礼的事情。   听得前面,开元帝即便没有细查,也大致猜到一二,但听到寿礼的事,他脸色倏地变了。   刘煜当然注意到了,但却当做没看见,只对两位慕容家的人说道:“元康已经畏罪潜逃,不知所踪。这个罪,势必要由他的同伙担着。”   慕容褚不服气了,“这些事我并不知情,还望皇上明鉴!”   “不知情?难道慕容月不是你慕容家的人,不是你亲手送到朕身边,试图取代容贵妃?你真敢说这些事你完全不知情?”开元帝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若不是慕容家的野心,若不是他们将他的珍宝当着一枚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或许,慕容玖并不需要做得如此决绝!   “即便是这样,她还想着能为你们开脱。”   开元帝将刘煜带来的证据丢在两人面前,从慕容玖写给他的纸条,还有那封书信,再到伤他的箭矢,所有证据表明,她只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罢了。只是将阴谋的主角从别人顺利变成了她自己。   她知道开元帝不会处罚她,如果她死了,他也会对她的族人网开一面,毕竟那是她甘愿用性命维护的,但是,这一切也证明,正是这些人将她逼上了绝路,偏偏逼迫她的还有自己。   “阿煜,你说,这些人该如何处罚?”   “按律当诛!”   “那就先关入诏狱听候发落!”   处理完这边的事,开元帝亲自去御膳房,吩咐御厨准备臧皇后平素爱吃的食物,这导致御膳房顿时手忙脚乱,尽管大厨齐上阵,还是让开元帝足等了一个时辰。   几时道菜肴备妥,他亲自尝过味道,才安心领着一行宫人往玉清宫去。   玉清宫是前朝废弃的佛堂,上次文宬郡主要出家,开元帝都嫌那佛堂老年,年久失修,都没人心让她住,而是重新改造了一座宫殿。偏偏这次,他一时鬼迷心窍,竟然让臧皇后住进去。   能不心寒吗?   而即便如此,那位老国丈都没有来求情。也许是了解他为人,不过一时气愤,不会真的这样作践自己的女儿,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清清白白地嫁与你,是为了让你这样来作践的。   开元帝站在玉清宫前,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那一步怎么也不敢踏进去,越是犹豫,他便越是焦急,甚至开始在门口打转,还是朱富贵提醒了一句,“天冷,饭菜要凉了。”   开元帝狠狠瞪了他一眼,朱富贵立刻退回去,眼观鼻鼻观心。   这一关终究是要过的,伸头一刀,缩头一样会一刀,开元帝鼓了鼓胆,终于叩响了门环。   很快便有脚步声传来,老旧的门开启,发出吱嘎一声,异常刺耳,连他神经都跟着颤了颤。   开门的宫女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随即跪地高呼:“恭迎皇上圣驾!”   因为这声太大,又颤动了开元帝的神经,他深怕惊动了里面的那位,进门时都有点偷偷摸摸模样。谁知,一进去,那齐刷刷跪一地的人啊,并不比凤藻宫少。   这些都是臧皇后宫里的宫女太监,还有女官,即便皇后被贬入玉清宫,他们也义无反顾地跟了来。开元帝看得有些动容,“都起来吧,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众人懵。   低着头都忍不住面面相觑,直到开元帝走过去,他们才敢起身,继续面面相觑,顺道震惊一下随同前来送餐的宫娥之多。   臧皇后在佛堂里抄佛经,即便听得外面的声音,也没有抬一下头。   她的面色始终很平静,仿佛什么风雨都再也掀不起她心中波澜。   开元帝抬手,让众宫娥等在外面,自己轻手轻脚走进去,尽量不打扰到臧皇后。   臧皇后手下的笔微微一顿,接着继续抄佛经。   开元帝也没有出声打扰,而是挽起袖子,为她碾墨。臧皇后抬起毛笔沾了墨,在砚台上捋去多余的墨汁,一手提着袖子,继续誊抄佛经。   大概过了一刻钟,一卷经书抄完,她才停手。   开元帝亲自端来洗漱的温水,朱富贵很识机地吩咐宫娥开饭。   一餐饭,两人都没说什么话,都是朱富贵在那便营造气氛,甚至连早已不说的烂笑话都翻捡出来说了一遍。   开元帝小心翼翼地看着臧皇后,没见她露出一丝笑模样,又狠狠瞪了朱富贵一眼。   朱富贵十分委屈,又殷勤地给臧皇后布菜。   谁知臧皇后突然说来一句,“吃素。”   开元帝就像被人蓦地抽了一耳光,再看这满桌子的荤腥,竟然没两样是臧皇后能吃的,偏偏那个让他进玉清宫吃斋念佛的还是自己。   臧皇后这态度分明是不打算离开玉清宫了,朱富贵也有点无措了,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个被突然逆了龙鳞的真龙天子。   “都撤下去吧,叫御膳房弄些可口斋菜来,从今往后,皇后吃一天斋,朕也吃一天!”   臧皇后依然没说话,朱富贵故意将这话传得直震房梁,让所有人都知道,皇上讨好皇后的决心。   宋轶在广涵宫待了三天,那幅画还没画完,广涵宫没了主子,来往的宫人却还是那些。开元帝给了她特别令牌,让她可以在宫里随意走动,随意取景。   宋轶会请这些宫人太监像容贵妃还在时那样,该做什么便做什么,而她便将他们的日常起居全部画在画里。   她突然明白慕容玖叫她画这幅画的初衷了。   吐谷浑使团进京时她就已经策划好了一切,只是其中生了些变故。毕竟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又怎能没感情呢。   第五天,慕容氏为自救,家主逍遥王亲自入京,还带来了一名女子,又一名酷似容贵妃,却不及慕容月像的少女。   开元帝当场叫人将那名女子拖下去斩首。慕容氏一再逆龙鳞也终于被清算。   当天晚上,开元帝无法入眠,无意拿起那幅万里江山图,身为一国之君,他应该为天下为社稷舍弃某些东西,他一直知道这一点。但同样身为九五之尊,却不能行心中所想,也让他十分憋屈。   打开画卷,突然看到一丝异色。靠近烛光,异色消失,拉远,异色再次浮现,他干脆将蜡烛熄灭,便见新的画卷呈现眼前,那是容贵妃对月品酒的画卷。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他嗅到了数息的气息,那是臧皇后。他犹如被人捉奸在床,很是局促,赶紧说道:“这是宋轶送的万里江山图,朕并不知道这其中的还有隐藏的图。朕这就烧了。”   他的语气坚定,却还是让臧皇后嗅出了不舍,“不用了。这画挺好。”   她甚至亲自握住一端,将八尺卷轴系数打开,美人图慢慢完整,却也在容贵妃旁边看到了另一个美人。那是臧皇后坐在水边,亲手烹茶,神态娴雅,气质端庄。两个人和谐美好地融合在一幅画卷中。   “这个宋轶……”开元帝眼圈再次红了。万千情绪袭上心头。   他说:“阿卿,原谅我吧,也原谅她,也别让她的苦心白费。”   臧皇后低头,没有说话,默默地回了玉清宫。   后一日听得开元帝说起那幅画,刘煜露出些许惶恐之色,赶紧问道:“那画可是有什么隐秘。”   开元帝好心情地笑道:“的确有隐秘。”因为这画他的皇后都开始吃荤了,他心情能不好吗?有些心结,看起来坚硬顽固,但其实是能够打开的,只是需要那么一个契机。也许她们今生永远成了不朋友,但是却会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约一个月后,远在吐谷浑的慕容玖接到那幅广涵宫的图,无意间看到昭阳殿前站着的开元帝,和在寒烟湖畔下棋的臧皇后,偏偏臧皇后的对手就是她,她当时的心情大概跟臧皇后看到她们一起入画的心情是一样的吧。   再看踏雪寻梅而来的为博她一笑的众勇士,她想,尽管都身为女人,但她们选择的人生大概是不会再有交合点了。   那日刘煜从宫里出来,思考了一路,他想静姝是怨着他也怨着皇兄的吧,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她却没有出手,可是因为她还念着臧皇后的好。   马车刚在司隶台停下,便看见司州别驾曹沫冲出来,惶恐道:“殿下,豫王妃找到了!”   刘煜心头猛跳:“什么?”   “豫——王——妃——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整个结局可能会膈应很多人,但是暂时想不到什么好的处理方法,么么,抱歉。   另,终于五天的万更结束,感觉整个人都不好啦,明天恢复单更,让我恢复一下元气。么么哒   ☆、第六十七章 对台戏   一直认为就在身旁的豫王妃被莫名其妙地找到了, 刘煜的俊脸直接瘫到面无表情。   曹沫多心地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好歹给个惊讶的表情他也会觉得自己第一个跑出来禀报很有成就感啊。现在瘫成这样算怎么回事?   刘煜一把打开他大爪子, “你说找到了?谁找到的?在哪里?”   依然没有惊讶,反而有点像审问犯人。   曹沫赶紧躬身而立,秉道:“殿下可还记得在汤泉行宫时,派人给属下传话, 盯住卢君陌和赵筠等人的事?”   刘煜点头。   “属下明里暗里昼夜监视,发现他们最近频繁出入曾经王司马和义国公府名下产业,前两日他们突然就不去, 属下便派人潜入他们府邸探听了一下, 卢君陌这边戒备森严,无法靠近, 但赵筠那边正在修葺新买的一座府邸,有小徒隶听得赵筠昨日里买酒与其母庆祝,便听得他说, 豫王妃还活着, 他已经找到她的安身地,但具体在那里, 他却隐晦不提。”   刘煜听完,转身又上了马车, 冲乔三道:“进宫!”   寒烟湖畔,臧皇后坐到宋轶面前,道:“宋先生若有空,给本宫画一幅可好?”   宋轶用了近两个时辰为她画了一副一国之母该有的端庄威严画像。   臧皇后看到最终画像笑了, “论容貌,本宫确确实实输得太多!”与容贵妃第一次入画,在同一幅画卷中平分秋色,臧皇后便想着如果单独给自己画一张会是怎样的。   那日在琉璃阁看到的画像实在太过惊艳,至今她还时常能想起慕容玖坠落的画面。午夜梦回时,她都分不清那个女人是不是还活着。但昨夜看到那幅万里江山图中的她俩的画像,臧皇后一宿无梦,头一次睡得这般神清气爽。   一早听心腹说,皇上将昭阳殿里那幅画骨先生曾经为他与容贵妃画的画像取了下来,如今挂上的便是宋轶的万里江山图。   心腹说这些大概是想逗她高兴吧,但她却平静得连自己都很意外。仿佛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也是无关紧要的事,就像曾经她从没有介意过昭阳殿挂着慕容玖的画像一样。   一时间,她都感觉到自己的心态豁达得不可思议。今日突然便想来见见这位画师。   “娘娘母仪天下,您的姿容岂是寻常人可以比的。”   宋轶很少对人用敬语,但在这个女人面前,却会不由自主地用敬语。   “本宫姑且当你这是赞扬吧。”明明是一样恭维的话,其他人刻意用崇敬的口吻说出来的真诚度却不及宋轶这样平平淡淡说出口的万一。   宋轶说罢,起身,躬身一揖,臧皇后懵,“宋先生这是为何?”   “宋轶觍为画骨先生弟子,才能有限,但还是想为娘娘写一篇传记,还望娘娘成全。”人物传记,这是《惊华录》特有的形势,记载重要人物生平事迹,和重大变革等等。   臧皇后正在犹豫,虽然身居深宫也知道《惊华录》的影响,前朝官员无不以入《惊华录》为荣,还被史官诸多诟病,但也挡不住朝臣想入《惊华录》的热情,但是,宋轶贸然说要为她写传记,臧皇后还真有点不适应。   “这是好事,皇后为何不答应?”   两人循声望去,便见开元帝踏着清风而来。脸上刮得很干净,相比之前容贵妃“死”时,那种颓败萎靡,现在整个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人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   臧皇后方要起身见礼,开元帝远远便制止了,臧皇后自然就不动了,只是连宋轶也跟着不动这让他有些意外。   开元帝以前并没有刻意观察过这个民间画师,但印象中宋轶虽然是女子,却不氏大气洒脱,礼仪也算周全,可不为何今日细看,却会莫名觉得有些不一样。   “之前阿煜便入了《惊华录》,如今是皇后入《惊华录》,下一个总该轮到朕了吧?说说,你打算怎么写?”   这本是九五之尊自以为平易近人的玩笑话,甚至在他看来,他这个皇帝入《惊华录》是理所当然的,跟一个民间画师说这个,算是对她的恩宠和看重,谁知道宋轶不但没一点感激,反而坐在那里不说话,只是含笑看他。   面具下的眼神有一种理所当然。偏偏这个理所当然的情绪他还没看懂。开元帝皱了眉,刚想问宋轶是几个意思,那厢刘煜便也来了,跟开元帝前后脚不过片刻时间。   “皇兄何必在意这个,《惊华录》还未记载过帝王,你这是为难她了。”   宋轶看着刘煜,笑而不语。   臧皇后终于嗅出些怪味来,她是听闻画骨先生有些怪脾气的,当年开元帝下旨请他都不入宫,若不是容贵妃拦着,怕是当时他的脑袋就要落地。   师父为了自己坚持的东西不计生死,恐怕这个徒弟也是如此。为何不愿开元帝入《惊华录》总该有他们的道理,但显然这种道理不适合当着开元帝的面说。   “宋轶要给我写传记,你们来参合什么,该干嘛干嘛去吧。”臧皇后直接将两人轰走了。转头看,宋轶还是那个宋轶,晾着两颗小门牙,笑得十分恬淡沉静。   但第二天,一大早,《惊华录》共推出三篇传记,一篇是美人谱,记的是容贵妃,两篇是风云录,其中一篇是皇后本纪,另一篇是帝王本纪。而且,这次不是以画骨先生名义出的书,而是以宋轶,这个传说画骨先生的徒弟,为司隶台破解悬案,能刻骨画像,在上林苑技惊四座,连国手韩昭都十分推崇,更在汤泉行宫与吐谷浑惠王慕眭比试,大获全胜,为国争光的宋先生,宋大画师。   李宓原本还担心她名号不够响亮,谁知道出现万人空巷的地步,购书的,传抄的,如星星之火燎原开去。   开元帝一下朝自然也看到了那三篇文章,自己的皇后和爱妃都在,理所当然地,那皇帝本纪就该是自己的,结果……   “慕眭?怎么是他?”   开元帝震惊了。之前说不写皇帝本纪,那就不写好了,现在写了却不写他的!这是几个意思?   “朕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宋轶?”他捋着下巴问刘煜。   刘煜故作淡定,“也许,只是皇兄不及慕眭年轻好看。”   “啊?”   “宋轶好美色。”   想到自己弟弟连等两个榜单榜首,开元帝瞬间了悟。   但刘煜走出昭阳殿时,却面色沉凝地看着寒烟湖。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但是,卢君陌和赵筠与静姝也是青梅竹马长大,说了解程度他们自然在他这个没见几面的人之人,他们又怎么会错认静姝?   远远看执金吾卢君陌过来,刘煜便故意在此等候了一会儿。   卢君陌一脸□□,心情十分明朗,难得看到他还会笑着招呼一声,只是那笑含了多少冷漠和嘲讽就不知道了。   见人要擦身而过,刘煜阻止道:“阿姝的事,卢将军可有进展?”   都被正面问上了,卢君陌也不逃避,回身叹气,“哪里会有什么进展?阿姝若真活着,难道不是应该先来找你吗?明明你才是她最重视的人!”   刘煜怎么觉得这话讽刺意味更浓烈了呢,而且还颇有点小人得志的味道,能让卢君陌变成这幅德行的,只能是“静姝”了。   刘煜在寒烟湖“碰到”宋轶,宋轶已经画完广涵宫的图,正收拾东西准备出宫,看见刘煜过来,便晾出两颗小门牙,笑眯眯地问道:“豫王可看过今日《惊华录》出的传记了?”   “看了。”   “如何?”   “凑合。”   宋轶收起小门牙,敛起笑容,道:“本以为会得到你一句夸奖呢?”   “本王问你,为何我皇兄不能入《惊华录》?”   嘴角露出一个惊讶的小漩涡,宋轶道:“我以为豫王殿下知道。”   “知道什么?”   “殿下应该还记得在南园小筑,你与皇上的对话,我听到了吧?”   刘煜一惊,陡然想起他们那日的对话。   “故意延迟为王家洗清冤屈的证据上报,这一条,难道还不够?凡入《惊华录》的人,必须德才兼备,这一点,众所周知。”   刘煜突然有些慌,“当年,即便证据及时上报,也是救不了王家的。只要司马荣光还坐在龙椅上,他就不可能放过那次铲除王家的大好机会。”   “哦?是吗?所以,待王家覆灭,率先拿出证据为王家平反,而得到王虞旧部,乃至边地将士拥护,并不在意料之中,也并非有人想故意利用?”   对于此,刘煜竟然无言以对。即便王家被灭族,跟刘氏一族没关系,但乘火打劫,夺得帝位,却是人人都看到的结果。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不知道豫王殿下有没有想过,比如有人勾结佞臣怂恿开元帝灭王家?”   刘煜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当□□宫,司马荣光和所有近臣被杀,如今的确有点死无对证,但是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的,若真是如此……”   “如何?”他竟然紧张得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他,大概不适合做皇帝。”   若是换做以前,换做他刚认识宋轶那会儿,刘煜定然当她在滑天下之大稽,说什么天方夜谭,可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他相信,即便这个家伙势单力薄,她却是真有这个本事做到这一点的。刘氏皇族有很多敌人,她要借力打力不难。   刘煜突然浑身冰凉。   宋轶笑,有恃无恐:“豫王要不要考虑现在杀了我,永绝后患?”   那笑容纯粹又无邪,却让人觉得意外的冰冷无情。   换做任何一个人这般挑衅,刘煜都会杀了她,但是,这个是宋轶,即便不知道她是静姝,他也知道她有有恃无恐的资本。她之所以不泄露身份,不但是因为她在怨他,还因为她早已做好与他为敌的准备。所以她不退不让,径直找上他,并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一个又一个的计划。   宋轶很喜欢欣赏刘煜掩藏在眼底的挣扎,她甚至做好准备被这个家伙捏着脖子再来一通蹂、躏,结果,那张俊脸突然绽放出一朵笑容,“本王不会给你机会去找慕眭还人情的,你若真找到证据是那样,大可以放马过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本事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扳倒他!”   宋轶露出一个不无遗憾的表情,“若是与豫王殿下为敌,我怕自己真会心软下不了手呢。”   这等调、戏的话成功地将刘煜脸上刚绽放的笑容给击溃了,他瘫着一张俊脸,明明知道她只是无心之言,却真的相信她面对自己会手软,这个结果竟然让他悲哀中掺杂着兴奋和喜悦,与自己的爱人为敌,这到底是怎样一种体念呢?   出宫时,又是小涛涛和他驾着的马车,宋轶道:“我记得皇上已经让我将功抵过了,不再追究刺杀姚惠妃的罪过,你还跟着我作甚?”   小涛涛那边都已经下马放凳子了,突然听得这话,遥望了一下上方,只看到城墙门,并没有谁给他答案。   低下头,他道:“豫王殿下叫我跟着你,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收回成命。”   “那你便送我回漱玉斋吧。”   漱玉斋前,人山人海,宋轶庆幸幸好有人送她回来,否则,她连那门都可能挤不进去。   不曾想进得大门,人更是拥挤,人手一本册子,还有浓重的墨香,显然是新鲜出炉的。宋轶就纳闷了,难道李宓那厮又挖了什么高人,在举办签售会?   抓了跑堂的小厮一问,小厮满眼同情地看着她道:“听说先生此番在宫里赚了不少银子。”   “那又如何?”   “那就好,否则赔完了还得喝西北风岂不可怜。”小厮叹息着走了。   什、什么意思?   一听说有人打她银子的主意宋轶就紧张。   小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忙活。   满头雾水回到蔷薇园,大丫鬟玉珠站在门口,也递给她一个同情的眼神,宋轶略慌,刚要跨进门,便嗅到李宓的气息,定睛一看,果然,西面暖阁,那厮正在煮茶。宋轶迈出的前脚自动地收回,蹑手蹑脚准备换个时候回家,便听得里面那厮说道:“躲都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宋轶来气了,“你凭什么又要扣我银子?”   大马金刀往李宓对面一坐,李宓拿不好看的眼嘘她,面色倒是沉着冷静,“外面的情况你没看到?”   “那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他们退的都是你的书。”   “啊?”   “这是你第一次以宋轶的名号续《惊华录》被质疑也正常。”   “就因为换了个名字?”没这么邪门吧?   她是不是还是太心急了?   经过那三件案子,她以为,她已经名声大噪,能够以画骨先生徒弟的名义出师了,没想到竟然换来这样的结果。   李宓丢出一本书,上面赫然写着《惊世录》,书名仅一字之差。在《惊华录》享誉九州时,也有不少浑水摸鱼的无耻之徒,伪造了很多类似的故事和排名,但在《惊华录》强大的威慑下,最后都无疾而终,这次竟然又死灰复燃了。   “看看里面。”李宓提醒。   宋轶很谦虚地准备拜读一翻,结果看到皇后本纪,看到帝王本纪和美人谱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面瘫脸难得变了色。   一模一样的人物,一模一样的事情,就能被它添油加醋写出不同的风格,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   在《惊世录》里,臧皇后变成了普通贵妇人,有对丈夫的挚爱,有对宠妃的嫉恨,甚至因为身体缘故,注定不能孕育子嗣,也让她的性格变得有些冷库,而对得盛宠的嫔妃便愈发嫉恨。   这根本就成了一个深宫宫斗典型范本,只是臧皇后手段高明,用智慧和气魄捍卫了正宫权益。这一点,引发了各个阶层正妻的共鸣。   “他们觉得你写的臧皇后太假,还与情敌宠妃心心相惜,有失正宫正统!”李宓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再看慕眭的帝王本纪,上面竟然将他写成了一个好色之徒,虽然有经世之才,但是好色却容易误国。而所谓的好色对象,正是宋轶这个画师。   “吐谷浑本是野掳,断不会有慕眭这样的风度翩翩为人正气的王。他们觉得你是受了慕眭□□,才会如此美化他。这应该就是你受到质疑的关键所在!”   再看美人谱,直接将慕容玖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写成了狐狸精祸国殃民,除了脸好看,便是红颜祸水,各种□□描写简直粉粹宋轶的三观。   这次不用李宓说,宋轶先感慨了一句:“若是龙椅上那位看到这篇,一定会羡慕不已。”他娘的,夜夜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开元帝应该幻想过无数次吧,结果,估计摸到慕容玖那妖孽的小手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呜呼哀哉。   “你,打算怎么办?”   香茗烹好,李宓递过来一盏,宋轶喝了口热茶压惊。   “虽然这三篇传记都是胡编乱造的多,但显然更符合凡夫俗子的心意。我们早上才印发《惊华录》,他们能在同一天赶出《惊世录》,文采斐然,言辞凿凿,而且其中有一些我在《惊华录》中未曾提到的细节。   这说明对方不但是针对我们而来,还可能是个背景不简单的主儿,至少,他是在汤泉行宫那些人之列的。此事,草率不得,还需要从长计议,一边探听他们的目的,一边挖出幕后主使。”   这话正中李宓下怀,“那此事你好好办,银子当我寄放在你这里。”   宋轶笑:“几日不见,我发现你变漂亮了。”   李宓起身,刚跨过门槛的脚生生一顿,侧目,“那就先扣一半吧。”   宋轶:“……”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卷,大刚整理中,先恢复单更,更新时间晚上十点左右,其他时间为捉虫,若有双更会通知,么么哒   ☆、第六十八章 青女   宋轶洗漱了一翻, 走后门往南园小筑而去。后门临柳树巷, 柳树巷尽头, 一个小乞丐坐在路边,小脸脏兮兮的,宋轶将他看又看,小乞丐也一脸坦然地抬头看她。   泰康城乞丐很多, 宋轶自然不可能都认得,她只要记得几个头头就行了,再由他们去管理这些乞丐, 帮她打听消息。   “宋先生认出我了吗?”声音粗哑, 正是变声期的孩子。   听这话,这必然是个熟人啊。   “认得认得, 当然认得!”这个时期的孩子自尊心最是要强,她记得,小六曾经就因为这个讹了他十两银子。   那可是十两银子呐, 够买她一年的口粮了。   “那我是谁?”小乞丐起身, 高度到了她耳边,宋轶迅速在脑子里搜罗印象中的人, “哦,你是东子?”   “错!一两银子!”小乞丐摊手。   宋轶不甘不愿地掏出一两, “那就是小西?”   “又错!”小乞丐的手继续摊开。   宋轶连猜五次之后,认怂,“我不猜了行吗?”   “行,十两银子!”   我勒个去, 谁养的小乞丐这么坑人?   眼珠子一转,宋轶一脸惊讶,“你该不会还是小六吧?”   小乞丐咧嘴一笑。   “这不可能!小六只到我下巴高度,也不长你这样!”以为我对丑人没辨识度就欺负我脸盲。   小六翻了个白眼,将□□摘下来,露出一个张干干净净的脸。宋轶再一瞧,这下顺眼多了。   “易容术,你曾经教过我们的。现在出来打听消息,没点技能傍身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泰康城的乞丐。”   “……”这都什么鬼逻辑?宋轶忍不住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翻,这身材也的确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小六了,难不成他连身体异形的技术都学到了?   “不用看了,我只是单纯地长高长壮了。你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回南园小筑了吧?”   宋轶汗颜,她的计划一旦开始,也许以后都很少有机会再陪伴这些孩子成长了。   宋轶摸摸他的头,安抚道:“我会尽量去看你们的。”   小六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也知道宋轶忙,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她能一直陪伴他们。   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少年脸上有些负气地看着宋轶,“我想宋先生一定会对这个有兴趣。”   宋轶笑:“所以你故意在这里等我?”   小六不说话,狠狠瞪了她一眼。   宋轶翻开那叠纸,首先感叹一句,“谁写的,这字练得很不错嘛!”   小六撇了撇嘴,“看内容!”他才不会告诉她在听说过他们的宋先生字画的各种神乎其技的传言后,他组织小伙伴们很是苦练了一段时间的字画,就是为了不丢她的脸。   “千机阁?”宋轶一下来了精神,“这不是望月湖畔那个书坊吗?阁藏千机,囊括万千,他们一直是这样叫嚣的吗?”在画骨先生入驻漱玉斋之前,这个千机阁可是跟漱玉斋平分秋色或者还要略胜一筹的。画骨先生推出《惊华录》之后,千机阁是打马也追不上了。那位号称千机阁阁主的掌柜莫谷君多次想把画骨先生挖过去,奈何几年过去,连画骨先生的面都没能见上一回。   “该不会那本《惊世录》就是他们出的吧?”   小六点头,“千机阁最近似乎很热闹,不但吸引了大批文人墨客,还引来了不少将领,卢君陌和赵筠、王强就在其列。”   宋轶愣了一下,这两位,赵筠受安姨熏陶,从小好诗书,他去淘淘书什么的,还是正常的,毕竟千机阁打的招牌便是无奇不有,一些前朝孤本他那里都能找到。可卢君陌,他可真不像是会热衷于这个的,更不用说王强那个愣头青了,那个混蛋跟赵筠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存在,宋轶现在都怀疑他军报上的字认得全不?   “最近他们在筹划大量补充《惊世录》准备颁发青云榜。”这分明是要跟画骨先生唱对台戏的节奏啊。   “千机阁首席是谁?”   “听说是一名叫做青女的姑娘,她几乎不出门,我混进去偷窥到一次,蒙着面,看不清长相。”   青女?这名字……   “除此之外,她还有八名侍女,各个才貌兼备,她们我倒是看到过多次,可惜也都蒙着面,但据某些无意看到过其真面目的人说,这八位可都是天仙似的美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能□□出八位这样的婢女,可想,这位青女绝非凡品。”   八名?   光想想那排场就够壮观的,何况还是如此养眼的美人!   “这些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有十天了吧,起初只是做些诗画,有你珠玉在前,她们自然是没人瞧得上的,大概这次针对《惊华录》的事也不是偶然。”   十天,十天前他们还在汤泉行宫。   宋轶摸摸他的脑袋,“都学会分析形势了,不错不错。”   小六撇开头,重新戴上面具,将两只脏爪子桀骜不驯地揣进口袋,潇洒转头,“有其他消息我会再来通知你。”   宋轶一把抓住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冬天到了。该置办的就置办。”   小六看着那一袋银子,好一会儿没有接。   虽然他们这群乞丐一直是接受宋轶照顾,也跟宋轶学各种本事,但越是年纪大,越意识到宋轶不过是个女子,寻常人家的姑娘,谁不是有家人护着,有丈夫养着,而她接济了百余号人,虽然不至于让他们能吃香喝辣,但是自从跟了她后,至少他们有地方住,饿了有东西吃,病了又钱治病,这是很多穷人家都羡慕不来的日子。   小六接过银子,道:“再过两年,我也能赚很多钱。”   “当然!”   看着那尚嫌单薄的身板别扭又傲娇模样,宋轶突然心生感慨,这孩子也已经长到这年纪了。似乎,曾经她将一兜子馒头端到某个小儿郎面前时,他也是这般傲娇又别扭地看着她,好像不是他要偷东西吃,而是她逼着他吃一般。   明明那时年纪很小,宋轶却记得清楚,那一兜馒头有十多个,小儿郎看了她半晌却只拿了一个,谢谢都没说一句,就这样挺直了脊梁骨走了。   后来再遇见他,他穿得虽然不是很光鲜,但梳洗打扮干净,十分漂亮可人,与兄长一起登门拜访身为大司马的父亲,当时她便想起母亲常看的戏文里的一句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于是她捏着母亲手说:“阿娘,长大我嫁给他可好?”   至今她还记得阿娘听见这话忍俊不禁的模样,还有阿筠一口喷出的茶水差点溅到她脸上,安姨赶紧拿帕子擦她身上并没有沾染到茶水的衣服,把阿筠数落了一顿,阿陌只管在一旁哈哈大笑,阿强抓完蛐蛐从花丛中钻出来,头顶着花叶,问:“笑什么?”其他人便笑得越欢乐了。远处正招待远征归来的刘乾的父亲含笑看了这边一眼,那个小儿郎也看过来,但看到她脸时,立即别开了头,当做没看见,也当做不认识,那是头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发凉。   宋轶回到漱玉斋,入眼的不是自己曾经熟悉的花园熟悉的人,熟悉的温馨美好,如今,她只剩得自己了。   “陪我喝壶酒去!”   熟悉的大嗓门,蓦然抬头,只见孙朝红手里提着一壶酒,贴着一缕小胡子,英气勃勃。   “那个,主人是不是把宋先生逼得太紧了?”   花园里一处阁楼,是李宓办公的地方。玉珠站在窗边,看到若无其事在花园里喝了一下午酒的宋轶,忍不住问李宓。   她实在不明白,明明有些事情她家主子可以做,为何非要等到宋轶自己来解决?   “你太小看她了。”李宓手未停,头也未抬,只丢了这句话给他。   玉珠侧目。   送走了孙朝红,宋轶将优哉游哉地小六给她的消息分享给了李宓。   李宓看完,竟然又超过了他收集的情报范围,不满地说道:“难道跟孙朝红喝酒比这件事还重要?”   宋轶摆摆手,“他们这分明是要针对我的,今日这三篇传记只是个头菜,大菜还在后面呢,别那么着急。”   李宓翻了个白眼,玉珠突然觉得有点不忍直视自家主子了,她是本着同是女人的心情担忧宋轶,结果,宋轶压根不当一回事,甚至还有点兴致勃勃,反而受到打击最严重的是她家主子。   她默默地送给李宓一个节哀的眼神。李宓也迅速整顿情绪,不能在小色狼面前失了威严,“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针对你?既然是《惊世录》,我倒觉得是针对画骨先生而来的。”   “非也非也!”宋轶指着那个名字。   “青女?如何?”李宓不解。   宋轶但笑不语。   身为曾经习惯打探情报的徒隶,薛涛怎么可能会放过漱玉斋这般热闹景象,刘煜一出宫门便听说了那边的情况,回到司隶台时,桌案上已经放着新鲜出炉的《惊世录》。   曹沫在一旁口沫横飞地说道:“这个千机阁分明是在哗众取宠,媚世惑人!我更相信宋先生写的《惊华录》!”   刘煜面上却淡定得出奇,“若是跟《惊华录》一样的立场,又有谁会捧它的场?虽然这行为低劣了一点,但不得不承认,那个莫谷君很有头脑。”只是他跟漱玉斋斗也斗了那么多年了,怎么突然就开窍了。还是说朝中有高手指点?   “哦,对了,卢将军他们最近也时常出没千机阁。”   刘煜明显愣了一下,显然,这出乎了他的意料。刘煜突然意识到什么,翻开《惊世录》,目光落在著者名字上:青女。   青女……   临近傍晚,苏玉斋这边都关门打烊了,连退书的人都已经走了个干净,望月湖畔却还热闹非凡,有人是来买《惊世录》的,也有人是结队来抵制《惊世录》的。   画骨先生的名号早已深入人心,别看之前漱玉斋门口退书的多,但在总体基数里面,那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有格调重大局的人,自然是推崇宋轶那种有境界有情操的写法,相比于宋轶的传记,青女的传记那就像是写的某些低俗戏文,文采虽然不错,但境界格调着实有点侮辱人物传记这种形式。   但可惜的是,这世间本就是庸俗没见识的人多,而偏偏青女的某些写法很符合深闺怨妇的心里需求,所以,反而引来了一些新受众,比如那些平日就看戏文看话本的,习惯了狗血满天飞,青女的写法正是他们最乐意也最容易接受的方式。这不关什么道德情操,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种新形似的戏文罢了,只是写了现实中存在的高高在上的皇后妃子皇帝,比起一般的话本,自然更值得他们去追捧,也充分满足了他们的猎奇心理。   而那些曾经入不了《惊华录》怨念已久的众世家子弟都没忘记来凑一下热闹,抨击一下宋轶这个好色之徒。于是望月湖畔吵得那叫一个热闹啊。   但外面的热闹并没有传入里面。千机阁中,阁主莫谷君正在跟一位带着面具的白衣女子下棋。   这白衣女子的面具同样是半张,但与宋轶遮住嘴部以上不同,她的则是遮住眼部以下,眼角一颗滴泪痣若隐若现,那双美眸勾魂摄魄,岂是一个美字了得。   连莫谷君看得都有些晃神,捏着的棋子半天没落下,还是女子抬头看过来,他才像是醒悟过来似的,垂眸,落子,道:“这一招的确很妙,相信漱玉斋那边很快就会坐不住了。”   “那到未必。”女子落子干脆利落,一子下又被莫谷君的生路堵了。莫谷君思索了片刻,丢下棋子,道:“算了,这一局,我又输了。”   “今晚帮我备桌酒宴可好?”白衣女子突然说。   “你要宴客?”   女子点头。   “莫非还是大人物?”   女子轻笑:“豫王刘煜,算不算大?”   莫谷君案子抹汗,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你确信他会来?”   “不确信。不过十有八、九他会来。”   “为什么?”   “因为我的名字。”   “青女?”莫谷君沾了茶在棋盘上写出这个字,又联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静姝!”   青女丢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莫谷君汗颜。   “他若没找到王静姝,定然会来,若找到……”   “找到自然就不来了。”   “不,恰恰相反,若是不来,岂不是暴露了那个人身份?何况,为了保护那个人,难道他不该来一探究竟吗?所以十有八、九他会来。”   莫谷君虚心求教,“那不来那十之一二呢?”   青女没说话,若不来,那这个刘煜可就不好对付了,也不能为她所用。   很可惜,当晚青女从酉时直等了子时末刻,刘煜都没能出现。莫谷君却看到青女不但没着急,反而气定神闲地对月饮酒。   这一看,他便明白了,这位还有后招。   而在漱玉斋,一个黑影在蔷薇园里待了足有一个时辰,确定床上那个人小呼噜的香甜程度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这才回到司隶台。   一进门便见孙朝红将赵诚从墙头丢进来,差点摔了个狗□□。   刘煜还一身玄衣,虽然也风、流潇洒,不像夜行人那样猥琐,但是,这个进门的姿态充分表明他刚从外面浪回来。   “你该不会真的去了千机阁吧?”   “我看起来那么蠢吗?” 形势明朗之前,以静制动,是首选。   赵诚拍拍身上灰,突然觉得自己来得很不值当。转身就又被孙朝红给丢了出去,明里暗里的侍卫徒隶看着,心情略诡异。能瞒过他们眼睛的从来只有他们家殿下,这两人明知道瞒不过他们的眼睛,还爬墙,这是公然挑衅吗?   哦,不对,除了殿下外,似乎某个诡异的家伙也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走过。   “为什么你会认为豫王回去千机阁?”回去路上,孙朝红问赵诚。   “因为那个名字啊,青女,那曾是豫王妃第一次给他写情诗时用的名字。总感觉这个名字此刻出现,背后有大文章。”   孙朝红脸瘫:“……这个豫王妃似乎也是一朵奇葩。”   翌日一早,千机阁推出了一本画册,同样是模仿画骨先生,画的是一个诈死的手法,很不巧,与容贵妃那手法一模一样。自然,画册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位妻子为苦大仇深的小妾诈死被丈夫怪罪,丈夫得知实情后,放小妾离开,与妻子重修旧好。   宋轶这次着实被惊了一把。   前面千机阁写过臧皇后如何手段厉害,惩治狐狸精大快人心,转眼就画了另一个版本。而且,两者竟然都巧妙地避开了彼此,任谁都想不到这是臧皇后和容贵妃,除非,知道容贵妃浑身浴火坠落山崖的人。   只是,容贵妃诈死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只有开元帝、刘煜、她和小涛涛四人,并没有外人。这四个人显然是不可能泄露出去的。那幅画的功用,只有宋轶一人知道,才推测出了这个诈死的技巧,自然,也不会有人能推测出她的诈死手法,那么就只剩下眼中可能,当天晚上有人看到了他们的第二次演示!   果然,这背后的策划中,就是在汤泉行宫某个人。见过慕眭那幅画,知道王静姝可能还活着,知道慕眭与她的比试细节,知道容贵妃在琉璃阁那一战,这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了那个人身份。   而且……   唯一最为惊讶的是,她感觉到那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到底是谁?   千机阁中,青女以为这次总该有人坐不住了吧,结果消息传来说,宋轶优哉游哉跟孙朝红去喝茶了,刘煜依然按时进宫,商讨完事情就回司隶台,整个司隶台并没有一点异常。   又过了两日,《惊世录》再次推出一本,而这次的名流传记以皇帝本纪开元帝刘乾打头,接着是豫王刘煜,执金吾卢君陌,卫将军谢靖,长留王司马长青乃至几个大世家的领军人物。   浩浩荡荡杀到众人视野中,又惊起一地尘埃,泰康城的人都快跑断腿了,各种议论铺天盖地而来,然而,漱玉斋,该干嘛干嘛,连跟人抢热门出本画本或者传记的意思都没有,依然是曾经那幅格调。   “这就是大家风范!”   “千机阁这种跳梁小丑无论怎么蹦跶,也撼动不了漱玉斋画骨先生和宋轶。”   “谁说不是,刻骨画像,千机阁那几位会吗?能一人画出千面还都能认出是本人,千机阁那几位能吗?那位宋先生虽然好美色,但敢公然觊觎豫王的,这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千机阁那几位敢吗?”   众人侧目,前面两项也就罢了,后面这项是怎么回事?没人会来比好色无耻啊!那种色胆已经旷古绝今了,兄台你真要拿它来与凡尘女子相提并论?   无形中,他们早已承认宋轶这种人根本不是普通凡人。那是另一种望尘莫及的存在。   茶楼酒肆这些流言自然而然传进了千机阁,那位青女姑娘终于有点不淡定了。翌日一早,精心一翻捯饬,出门,冲众人道:“是时候会一会漱玉斋了。”   ☆、第六十九章 挑战   恰逢朝廷休沐日, 今日的泰康城显得特别热闹, 连漱玉斋外的摊点都多摆了几个。   六辆马车从望月湖畔千机阁浩浩荡荡杀到漱玉斋, 足用了半个多时辰,引来一波又一波的围观百姓,他们还未到,就已经有人推算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大半个时辰, 足够泰康城百姓奔走相告,交耳相闻,是以越是靠近漱玉斋, 围观之人越多, 甚至到了夹道观望的地步。连卢君陌都不禁感慨,当日他班师回朝, 也没得到过这般热情欢迎。   一刻钟前,卢君陌、赵筠和王强,还一起骑马往千机阁去, 半道听说此事, 便折回漱玉斋,正好看到有千机阁标志的马车从街头使来。   相对于千机阁的浩浩荡荡, 反观漱玉斋,大门紧闭, 连门子都没出来一个,一只看门的大黄狗坐在正中央,鄙睨着下面这些无知的人类各种愚蠢行为。   这种对比,惹得围观百姓哄堂大笑。   刘煜和赵诚姗姗来迟, 身后自然跟着孙朝红,薛涛是在刘煜出门时,默默跟上来的,刘煜没阻止他就当是同意了,弄得乔三不知道丢了他多少个冷眼,他权当没看见,执意要随主子来凑这个热闹。   吃瓜群众中不时能看到身份显赫的世家弟子,远远看到刘煜,都拱手示意一下,继续看热闹。只有卢君陌带着自己的两个都尉挤到刘煜这一侧,挑衅地看着他,问:“你觉得今日谁会赢?”   刘煜不答。   卢君陌又问,“你可看过《惊世录》?”   “如此低俗不堪之物,哪里入得了本王法眼!”   “低俗不堪?呵!”卢君陌反而冷笑起来,“这不过是种手段而已,要与漱玉斋《惊华录》走高格调,这世间能赢的,怕是还没出生。既然如此,那就另辟蹊径,否则,它又怎么会在短短数日内赢得这等声望,还让原本忠于漱玉斋的一些书友来退书?”   “本王没有鄙视它的谋略,只是本王格调放在那儿,实在不耻看这种东西罢了。纯粹个人喜好。”刘煜回答得淡然,还送给卢君陌倾城一笑。   卢君陌脸略黑。   谁知旁边赵筠突然来了一句,“其实,我也略不耻哗众取宠的文章。”刘煜送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有眼光。   于是,连王强的脸都黑了一层。   他们这是找的猪队友吧,在对峙的时候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倒向对手了。   千机阁的马车终于不紧不慢地从街头晃到了漱玉斋门口,阁主莫谷君率先下了马车,后面八位美人一起下车之后站到第二辆马车边上,莫谷君从第一辆马车折回到第二辆,亲手掀开帘子,抬起手臂,让里面的人扶着他手臂下车。   这等待遇一看便知道是最重要的人物,那也就是传说中那位青女。   青女一露面,所有人的视线都盯上了她的面具,还未来得及细究,便被那双明艳无方的眼吸引住了。   连刘煜看到她左眼角那颗小巧殷红的滴泪痣都神色突变,心脏忍不住噗通乱跳,一个名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这眼睛,竟然跟那幅画像有八成相似,而与曾经的静姝有九成相似,只是十五岁的少女跟二十五岁的少妇,□□气质是无法比拟的。   “咦……还真是个美人呢!”不知何时,长留王也挤进了人群,正好心情地欣赏着美人。   见刘煜脸色大变,卢君陌像是扳回了一局,也好心情地吹了声口哨。   刘煜看了他一眼,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些家伙会认错,有这样的眼睛,还有那样一颗无可挑剔的滴泪痣,即便是他,若不知道宋轶的存在,一定也会认错。   关心则乱,有那幅画,有青女,加上卢君陌等人频繁出入千机阁,虽然未听闻他们见到过青女,但是至少会打听关于她的很多事,只要适当地放出与静姝相同的细节,在有各种暗示的前提下,这样的错误,并不难理解。   刘煜也瞬间明白背后之人的缜密计划,只是对方到底想搞什么阴谋,现在他还看不出来,但第一步,想来是想将《惊华录》及其在士族寒门中的巨大影响力取而代之为《惊世录》。画骨先生是凭什么拥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的,他们也想抢过来。   只是,这些人以为搞些媚俗的噱头吸引一批人就真能如愿以偿,未免太过天真了。   “你不想就此说点什么?”除了开头的惊讶,刘煜竟然没再有任何表示,卢君陌对此很不满。难道他看不出来吗,无论那双眼睛,还是那颗滴泪痣,还是她青女的这个化名,难道他就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还是说,他早就看出来,只是由始至终就根本没在乎过静姝,无论她是死是活?   卢君陌胸腔剧烈起伏了数下,气息很不顺畅,王强与赵筠也看过来,眼中均有深浅不同的愤怒和怨念。   刘煜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该不会认为这个青女是阿姝吧?”   一下被问中要害,三人尽皆一愣。   “露出如此明显的标记,却偏又戴张面具,还不与你们相认,你们觉得那是为什么?”   “她自然有她的苦衷!”王强嘴硬。   “她的苦衷大概就是一旦与你们近距离接触,便会彻底露馅儿。因为你们三人是最了解她脾性的人。”   “豫王,你不承认她是,可是因为问心有愧?”卢君陌毫不留情反驳。   刘煜没再说话,因为,卢君陌这次真说对了,面对某人,他的确问心有愧   那厢,莫谷君让小厮去叫门,大黄狗从趴卧突然坐起来,吓得小厮退了一个台阶,踉跄一下险些撞到青女。   这怂样很丢千机阁的脸。   莫谷君亲自上前,大黄狗盯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看了半晌,大概觉得此人有资格跨入漱玉斋,便往一侧让开,继续盯着下面这些准备攻入它看守地的愚蠢人类。   围观百姓不甚唏嘘,漱玉斋的狗都要成精了。   莫谷君敲响门,过了良久才有人来开门,门子还很给面子地打了个哈欠,说道:“今日休沐,漱玉斋歇业一日。”   “在下千机阁莫谷君,这是拜帖,劳烦送与你家掌柜。”   门子瞟了一眼外面,神色依然冷漠,甚至还有些不屑,“这又是来踢馆啊!你们稍等片刻。”说罢,门又被关上了。   “漱玉斋也太嚣张了吧?”   “嚣张怎么了?自己要挖墙脚想踩着人上位还不准人怠慢你一下?”   于是,两边站队的人突然就掐起来了,重演昨日在望月湖畔的热闹景象。   门子姗姗来迟,只是这次,一同来的还有李宓和宋轶。一看宋轶下撇的嘴角,显然是不甘不愿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的。   “你确定她眼屎擦干净了吗?”孙朝红问赵诚,有点恨铁不成钢。   赵诚答:“眼屎我是没看见,但是她今日绾的发髻左侧遗漏了至少十根头发。”   孙朝红一看,果然如此。这是连镜子都没照过吧。这对比千机阁这边的光鲜亮丽繁华盛景,这边实在朴素随性得可以。   连李宓都忍不住丢给宋轶一个嫌弃的眼神:看看,看看人家青女穿的那叫一个仙姿绰约,你那宽松的衣袍是怎么回事?最好看的小蛮腰呢?扭起来都挡风好不?   宋轶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形象上的落差,反而将视线在李宓和莫谷君身上转换了几个来回:看看,看看人家那才叫书斋掌柜,儒雅风流,关键是脸长得好看。   宋轶不是很有诚意地提提精神,道:“你们是来挑战的?挑战什么?筹码是什么?”   既然是宋轶启口,千机阁这边,莫谷君自动退下,青女上前一步,礼数周到地拱手一揖,道:“画骨先生,我们自然是不敢望其项背的,听闻宋先生继承了画骨先生衣钵,若是宋先生能够代替画骨先生的话,我等荣幸之至!”   “师父他老人家不问尘俗事,世间纷争,身为弟子理应为他代劳。”   千机阁要的就是这句话。   “筹码是,若千机阁输了,不写《惊世录》,相应的漱玉斋若输了,我等是晚辈,自然不敢请漱玉斋不写《惊华录》,只是若《惊世录》写的传记,出的榜单中人,《惊华录》便不能再写再排?如何?”   看似千机阁做出了让步,但这个让步却是很虚的,它若谁都要写谁的榜单都要排,那《惊华录》便被架空了,名存实亡。   这个赌注不可谓不大,《惊华录》与《惊世录》二者不可共存。这几乎是判定了一个书斋的兴衰。   宋轶一听此话,精神抖擞,先前撇下的嘴角都开始往上翘了。   “要冒坏水了。”孙朝红冷漠评价。薛涛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青女姑娘和在场的诸位,不知道有没有搞明白《惊华录》的初衷和使命。它的诞生不是为了某个书斋牟利,而是为了选拔九州人才,给出个优劣等差,让寒门和士族子弟能够享受到最公正的评价和待遇。与任何势力任何利益都没有瓜葛,这是一个绝对纯粹绝对公正的传记和榜单。所以,自然也不可能因为某些人的故意挑衅而放弃原则和底限。”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惊华录》正是因为公平公正不畏强权,敢于扶住寒门,不偏不颇,主张唯才是用,才会受到众多人的爱戴和推崇,而从《惊世录》发的传记看,那更注重煽情,带有极重的个人喜好,对人物的塑造即便是喜欢它的人都能看得出偏颇来。   喜欢一件东西是一回事,但是相信它的权威是另一回事,显然,千机阁没搞对这件事的本质。此刻宋轶一提,绝大多数人都表示赞同,也有少数人跳脚,说宋轶是怕输,担不起这个责任。   宋轶只瞟了一眼那些质疑者,道:“当然,既然是比试,没有筹码可不行。若是宋轶输了,从此封笔,如何?”   再次全场哗然,即便是对手支持者都觉得宋轶封笔太可惜。   青女自知自己分量不足,于是说道:“我若输了,连同我的八名婢女,从泰康城消失!”   又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局面!   这硝烟意味太过浓烈,身为泰康城的父母官,赵诚是提倡和谐共荣的,于是上前说道:“书斋之间正常切磋,何必弄得你死我活。本官做主,筹码白银千两,如何?”   对一个书斋而言,千两白银,这个赌注不可谓不大。对绝大多数泰康城百姓而言,这戏才开场就□□掉一个,那以后哪里去找乐子,自然,赵诚的提议得到了几乎所有围观百姓的拥护。赵诚直接看向李宓和莫谷君,两位掌柜首先点头表示同意。   “既然是比试,那就该有一个公正的评判,让本官担当,你们可有异议?”   赵诚话音刚落,不觉间已经有几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豫王刘煜、执金吾曾经的镇国将军卢君陌、长留王司马长青,赵诚、刘煜、司马长青跟宋轶有或多或少的交情,难免有偏颇,所以京辅都尉赵筠和佐辅都尉王强也相继站了出来,如今这局势就是三对三。   三对三打平的几率太大,赵诚又往人群中望了望,韩延平默默地站出来,看了上面的宋轶一眼,于是七人的评判队伍已成。   围观百姓不知道这些人之间的猫腻,只看这阵势,个顶个的风云人物,他们的评判自然是有说服力的。   宋轶将这几人扫了一眼,直接无视了卢君陌那三只白眼狼,毫不犹豫地将视线落在刘煜那张俊脸上,晾出小门牙,道:“请豫王殿下多关照。”   刘煜脸黑,“身为司隶校尉,本王只会公平公正地评判!”   擂台摆开,评审坐定,两方比试的人相继等待,只是看到上场的人,吃瓜群众又不淡定了。   因为千机阁上去的是五个人,其中包括青女和她的四名侍女。   “以五敌一?”   下面要炸了,谁知道青女反而先发制人,问道:“怎么?漱玉斋只出宋先生一人?”   对!人家并不是要以多欺少,既然是代表两个书斋,自然是可以出一个战队的。人越多,不是更能考验一个素斋的平均素质吗?   宋轶瞟了一眼这些个美人,漱玉斋只有她一个女画师,对方上来的都是女人,出题还由挑战者出,且不说男人懂不懂那人那些技艺,就算懂就算赢了,在别人看来也是胜之不武的。   “你们想比什么?”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自然是男女皆宜的东西。”   这么说,这五人是术业有专攻啊。   宋轶思考了一下,“那还是我上吧。漱玉斋其他人估计现在还在睡觉,难得的休沐日,岂好因为我的事而扰他人美梦?”   听得这话,连孙朝红都不知道该如何吐槽了。   赵诚甚是担忧地问她:“你跟宋轶熟,你觉得她能赢几场?”   孙朝红瘫脸,“我只见过她画画。偶尔,听她哼过小曲。”   画画这一点,没人怀疑宋轶会输。   “她唱得如何?”   前面刘煜卢君陌等人尽数竖起耳朵。   孙朝红扶额,“不堪入耳。”   众人:“……”   转头,长留王不耻下问:“孙神捕的不堪入耳是什么程度?”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因为每个人的审美都不一样,孙朝红这朵奇葩的审美大概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于是所有人又竖起耳朵。   赵诚瘫脸:“你可听过城西那个聋子乞丐唱曲?”   很不巧,在坐几乎所有人都听过。   “该不会宋轶就唱成那德□□?”一旁的卢君陌大惊,好歹他是很欣赏宋轶这个小变态的。   “不,她认为那乞丐唱得还不错。”   众人:“……”   比试开始,首先是比琴技,对方也不比什么境界韵律,而是比耳力,侍女快速弹出一首,让宋轶快速复弹这一首,而且要以该曲子正常的韵律弹出来。   任何音韵都有长短轻重缓急,而对方只在指尖单纯快速地毫无轻重缓急地拨动每根弦,其韵律几乎全部丧失,即便熟悉这首琴曲的人也很分辨出这是什么曲子。   果然出题曲从指间流泻时,他们听到的只是杂乱的琴音,侍女的手指在琴弦上留下一道残影,可见速度之快。   一曲结束跟一曲起一样,毫无征兆。在场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是茫然的,双眼都是空洞的,完全不知所云。   曲罢,青女含笑看向宋轶,道:“允许错三个音,三个音之内,都算宋先生赢。”   很多人认为,这一题虽然刁钻,但若能听出来是什么曲子,大概是不会有错音这种事,青女也算厚道音。   “这首似乎是临江调?”赵诚不太确定地看着刘煜,他对琴棋书画研究得颇多。刘煜没回答,倒是赵筠点头道:“的确是临江调。”   “不一样!”刘煜哼了一声。   众人侧目,“什么不一样?”   “是临江调,但里面却被改了十余处之多。单凭这样杂乱的调子听是听不出来这个改动的。”   “那宋轶岂不是输定了?”   小涛涛在后面手攥成了拳头。   “未必?”   众人再次侧目,没想到刘煜竟然笑了。反而转头看向卢君陌等人,道:“你们不知道有些人学琴谱,学的不是音韵,而是指法指序?”   是的,他们知道,因为静姝就是这样学琴的。复看向台上的青女,莫非,她便是利用这个而出了这道题?   那厢琴声响起,很多人听出了是临江调,可转头,临江调就变了调,惹得下面议论纷纷,卢君陌等人看刘煜,刘煜脸上风雨不动,根本看不出对错,反而是台上的青女等人,脸色却倏地变了。尽管恢复得很快,但也露了底。   那一刻,他们就知道,宋轶多半是赢了。   果不其然,被她们修改过的那十五个音符都被宋轶弹完之后,宋轶抬头问:“还要继续吗?”   这分明表示她已经将她们的诡计一览无遗。   青女道:“这一局,你赢了。”   不明情况的吃瓜群众面面相觑,卢君陌显然也被这种技能震惊住了,即便是阿姝,怕也未必有这等功力。不,那个家伙怕吃苦,除了画画,其他事情向来喜欢偷懒,连温书都要赵筠在一旁念着,而她在一旁睡着……   “你知道她会这种技艺?”卢君陌问刘煜。方才刘煜说得那般自信,此刻眼中也只是露出些许惊艳,却一点不惊讶,这足够说明问题。   王强脑袋直,“豫王殿下,该不会是你泄露了什么吧?”   刘煜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俩字:“愚蠢!”   王强:“……”   倒是赵筠想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了。莫非……   第一局千机阁认输,自然不需要他们做什么评判,第二局,对弈。又是一个婢女。   赵筠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率先说道:“阿姝不喜欢动脑子,所以下棋经常下得很烂。”卢君陌和王强不明所以,还接了一句,“所以她没上场啊。”   赵筠根本没理两个同伴,却看了一眼刘煜,刘煜看都没看他,而是继续盯着台上。   这局对弈颇费时辰,先前两人都气定神闲,后来在那侍女以为要胜出时,还得意地冲宋轶一笑,而下一子她就笑不出来,局面急转直下,溃不成军,这才知道,自己不过中了人家的布局,这一溃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满盘皆输。   连卢君陌都收了颜色,“她的布局很高妙,即便是我,也破解不了。”   刘煜没说话。赵筠不知道是喜是忧。   第三、四局,诗词歌赋,是一起上的,规则是,即兴吟诗作赋,再及时为此编曲吟唱。作诗这种事,宋轶的水平只算中上,而诗词这种东西又没有固定的标准,结果跟人打了个秋色平分,终于可以投票了,不知道韩延平是哪根筋抽了,竟然迫不及待地见票投给了千机阁。   众人侧目:该不会这位被宋轶拒婚,今日故意来彰显一下自己的重要□□?   接着的编曲吟唱,这下让所有人见识了何为天籁之音与鬼哭狼嚎之间的天差地别。   刚欣赏完千机阁的天籁,乍然听得宋轶的地狱,在场所有人神色一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人到底是以怎样的韵律感唱出这种诗词的?他们陡然回到了开场时千机阁侍女那乱无章的琴音,不,人家杂乱无章至少还能有个统一的调,她是一句三转,一波三折,硬生生一首曲子杂糅了千百种曲调,而她自己还越唱越激动,越唱越兴奋,甚至闭目引颈,很是享受模样。   “她知道自己唱得多难听吗?”王强被刺激得精神抖擞,双眼赤红。   “大概不知道,你看她已经沉醉其中了。”   “好想让她闭嘴怎么办?”   赵筠却在思考,他曾经可有听过静姝吟唱?   似乎,好像,没有正经听过。依稀记得,是王强笑话过她什么,她就从此不唱了。   赵筠幽怨地看了王强一眼,那个混蛋却毫无自知之明,极尽抨击之能事。于是他又看了一眼刘煜,隐隐觉得刘煜额角青筋毕露,还暴躁地跳了跳。   泰康人的教养在这一局中得到了深刻的体现,他们竟然生生忍下来了,没有一个人冲上去把制造噪音那个家伙踹下来,甚至没有出言阻止,因为这是比赛啊。   待宋轶声音停下,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从地狱爬出来看到阳光的感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是汗流浃背。   “这曲子真是妙!”长留王突然哼出一声赞叹,众人侧目,只见他满脸真诚,一点不像说的假话。   宋轶送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还感叹一句:“真是曲高和寡,知音难求啊!”   众人:“……”   因为前两局,千机阁输,人家都很有风度地认输,后两局,诗词且不说,但唱的这一次,人家宋轶自认为曲高和寡,你只是不懂人家的格调罢了,完全没有认输的意思啊。这流、氓耍得司隶台都要汗颜了。   七支签,前五人几乎迫不及待地落进了千机阁的签筒里,只有长留王投了宋轶,转视唯一一支没投的,刘煜发现自己投宋轶手有点抖,于是宣布:“这一局,本王弃权。”   终于轮到青女上场了,王牌对王牌,一局定胜负,宋轶终于露出个认真的眼神:小贱人,来吧!   ☆、第七十章 故人   据传言, 八名侍女都是青女一手□□, 让每人专攻一项技艺, 那么,她的能力就该在八人之上,让其中四人上场,这无异于给漱玉斋放水, 而宋轶还只战了个平手,啧啧,那如果真是青女上, 恐怕她连这平手都是拿不到的。   千机阁的人不怕事儿大, 狠了命地炫耀青女的厉害之处。   对于美人,很多人尤其是雄性动物会有一种盲目的倾慕, 人美,技艺还如此厉害,那会让美人的形象在心中不停地升华, 瞬间光芒万丈起来。   这就好比花瓶和价值连城不世之宝之间的差别。美人单纯只是美, 那就是家中的一只花瓶而已,但美人一旦具备很多人都不具备的价值, 那么她就会变成不世之宝。   两人的最终对决还未开始,千机阁的流言已经为青女抢占了先机。   惯会耍流氓的宋轶一点不觉得千机阁的行为有什么可耻之处, 她甚至有七分的把握,那八名婢女只是有心人拿来烘托青女的存在,抬高她的身价,而并非她亲手□□的什么侍婢。   这种伎俩无可厚非, 就如当初画骨先生要借容贵妃这个宠妃的名义,来抬高身价,奠定不可撼动地位一样,但最终决定你能不能站稳这个位置的,还是你本身的实力。   “宋先生,我们来下个私人赌注如何?”青女目光盈盈,很是惑人。   “这回青女姑娘想赌什么筹码?”   青女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脸上的面具,宋轶这才发现她的手指竟异常纤长,再看看自己的手指,这相似度略高啊。   “就赌你我脸上戴的面具,谁若输了,谁便当众揭下这幅面具,如何?”   此话一出口,惹得全场附和。   孙朝红当即在赵诚身后表示:“这一局一定要让宋轶输!”   很多人听见她这句话就眼睛发亮。人脸上,眉眼的辨识度,比起下巴嘴唇自然要高得多,看眼睛你几乎能够判定一个人是美是丑,但是看下巴和嘴就不能那么确定了,即便宋轶露在外面的嘴唇和下巴看起来也十分地美好,但不是有传言说,她的鼻子被割掉,脸上还有瘤子和胎记吗?   当然,这种传言只在一小部分世家子弟中盛行,普通老百姓可是不知道的。   此刻,他们太想知道画骨先生的嫡传弟子,相传会刻骨画像还有多门惊世骇俗的画技的宋轶到底长了怎样一张脸。   这让那些青女的支持者都万分兴奋。比如,宋轶这么怕见人,莫非是个丑八怪,要跟这明艳无方的青女一比,瞬间被秒杀,那感觉得多痛快?   显然宋轶的拥护者也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他们可能更好奇宋轶这朵高山奇葩的容貌,但是,若在容貌上被青女秒杀,他们多少也会觉得没面子,毕竟,谁都不想被认为拥护了一个丑八怪,即便这个丑八怪惊才绝艳,可毕竟她是个女子啊,一旦面具摘下,就会被人按照女子的标准评价。女子德容最被看重,宋轶好色,德这一点就打了折扣,再在容上被人比下去,实在是,实在是……他们不敢想象那后果啊!   就算宋轶不是个丑八怪,可看看青女那眉眼,他娘的,真真的勾魂摄魄倾国倾城啊,哪里是随便出来一个人就能比得上的。   他们敢保证,那张面具一摘下,足够风靡整个泰康城!届时凡是雄性带气儿的都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所以,宋轶的面具不能摘,青女也不能摘!这可如何是好?   这下,宋轶的拥护者们眼都急红了。   连评审席那七位眼神都变得相当诡异,各怀鬼胎。韩延平觉得,让宋轶摘下面具便可以教所有人死心,宋轶嫁不出去,还怎么好意思嫌弃他长得不够好看?   中尉军这三人当然希望能看一下青女的完整容貌,看他们是否有认错,但是视线一落在宋轶脸上,为什么就抓心挠肝地想将她的面具摘下来呢?尤其是跟宋轶交集最多的卢君陌。至于赵诚,他是非常赞同孙朝红的提议的,已经跃跃欲试了,而长留王嘛,直接表示很期待宋轶的长相。   被夹在中间最不想别人看到宋轶模样的刘煜俊脸都快结成霜了,犹如高山之雪的凌冽光彩照耀到宋轶的小身板上,那张小脸隔着面具都能让人感觉到她的神采飞扬。   别人戴面具都能掩饰情绪,不知道为何轮到宋轶戴面具,面具反而成了烘托她情绪的道具。到底是这张面具有毒,还是这个人有毒啊?   “盛情难却,这个赌注我便押了。”宋轶豪气干云地应承了青女的赌约,刘煜听得差点噎气。   而青女却在听到这话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稍纵即逝,几乎没有人抓住,除了对面临街茶楼上一个着黑衣戴黑纱笠的女子。   跑堂小二甚至不知道她何时坐在这里的,他一直在这边茶座上茶,可是从这里来回经过数次,这个人就像是突然出现在此处。小二连忙跑过去,问道:“客官想吃点什么?”   “一壶茶即可。”声音嘶哑得如破了气的风箱,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那手指被黑色纱带缠住,看起来十分诡异。小二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领了命离开。   那厢比试开始,这次自然是上两人最拿手的重头戏,书画。   规则照样是踢馆的人出,规定半个时辰内,画两个人像,但要左右手同时画不同人像。   王静姝本来就是左撇子,王夫人为了纠正她这个习惯,很是废了一翻苦心,但结果,也只是让她学会了用右手吃饭握笔而已,她的左手依然是最擅长的。   但宋轶画画,见过她画的都知道她用的右手,至于左手,那岂是人人都能有的天赋?   “宋轶这一局,输定了!”卢君陌饶有兴致地看着刘煜。   “不到最后,话不要说得太满。”刘煜提醒。   卢君陌笑,“你看在座的,有谁是希望她赢的?”   刘煜看都懒得看,实在是这些家伙想看宋轶的脸的样子太急切了,但他还是提醒道:“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公允就好。”   画纸铺开,青女伸手,立刻有侍女端上一个精致的楠木盒子,打开,里面尽是各种笔墨颜料,再反观宋轶,一条简陋普通的褡裢,但里面的东西丰富得令人眼花缭乱。   看青女从楠木盒子取出朱丹彩墨的颜料,又见她取出一只瓷瓶,见里面的液体倒入一盏碟子中,宋轶一闻脸色微变。   “洗颜露!”赵筠脱口而出。这东西是王夫人与他母亲会的,除了王静姝断不可能有别人!   当日在上林苑戳穿赵筠阴谋的刘煜、赵诚和孙朝红自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洗颜露,正是洗去朱丹彩墨的药液。   卢君陌和王强在冰释前嫌之后,也是听赵筠说起过此事,自然也知晓此物,一时脸色都有了变化。   只有长留王一脸茫然,“呃……那是什么?难道只有本王孤陋寡闻?”   众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又继续看着场上两人。   宋轶突然有点明白这次千机阁踢馆的目的了,难道不是为了什么《惊世录》,而是想通过这些独特细节侧面证明某个人的身份。   果然,在继洗颜露之后,青女又拿出一种颜料,那颜料一入碟子,宋轶便清楚,这是一种隐形的颜料,在与特别调制的药水作用后,会让画卷从无到有,显露出痕迹,这就是她在跟慕眭比试时耍的把戏。   这种把戏虽然很惊艳,但是作画难度却是极高的。因为是隐形颜料,几乎看不出你画过的痕迹,自然也看不出你画的东西的效果,对于一般人而言,这种隐形颜料根本没办法用。   这么说,这个青女的画技也是不可小觑的。   青女竟然想用她的成名技巧来打败她,呵呵,天真!   宋轶将褡裢里的画笔和颜料取出,青女也瞟了一眼,竟然跟她相差无几,呵呵,黔驴技穷了!   黔驴技穷,这种词宋轶这里是从来没有的。   别人或许会照搬她的技术,依葫芦画瓢,可她不一样,她喜欢玩花样,即便是同样的东西,也能玩出不同的花样来。   时间很快滑至午时,围观百姓饿得肚子咕咕叫,却不肯离去,生怕他们一离开,会错过这边的惊艳表现。   街边摊点的小贩端着香喷喷的馄饨米粥,四处招揽生意,馋得坚守里面阵地挤不出去吃个便饭的人不住咽口水。   规定时间是半个时辰,眼看计时的沙漏就要漏尽,前面围观的人眼镜都要红了。   青女搁笔那一刻,焦急等待的人从不知道这个世间竟然有如此美妙的时刻,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结果。   那厢在沙漏漏尽前,宋轶也几乎同时搁笔,两人互看了一眼,青女眼中是挑衅,而宋轶眼中却是笑,对,就是那种她最常露出的笑眯眯模样,看起来温和,其实非常狡猾,堵得青女差点不顾形象给她翻白眼。   “作为晚辈,可否容青女先展示?”青女起身,寻常看不过一个先后问题,但若是同样的技巧,第一次看到,那绝对是惊艳,第二次被展示那就会让人多少失了兴味。   青女要抢占的便是这个先机。   宋轶当然不可能跟她争这个,随手冲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名侍女上前,展示青女的画作。   那是一幅少年对弈图,一个棋盘,一个少年,图中人依稀可见卢君陌十年前模样。画像中,他眼神犀利地盯着前面,仿佛那出空白处坐着一个人一般。   “不是说左右手同时画人像吗?这里只有一个人像!”   听说过宋轶那幅画的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大多数百姓并不知情,只是觉得古怪罢了。   看下面议论的声音变大,青女才不紧不慢上前,朝画像右侧空档处,喷出显形药水,就在那一刹那,赵诚和长留王引为遗憾的惊天画技出现了。   棋盘对面,一个身着白衫的美貌男子一点点显出痕迹,俨然正是豫王刘煜,而且是少年时期的刘煜。与此同时,他身后绽放出一片灿烂菊花,美不胜收。   漱玉斋前的围观群众全部沸腾了。吃馄饨的忘记了吞咽,喝水的直接一口喷出。   莫谷君朝李宓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如何?”   李宓摸摸下巴,“终于有点像样的了。”   莫谷君刚要讽刺一二,便又听得李宓鄙视道:“但也不过尔尔!”   莫谷君冷哼一声,“等赢过我们再说这话吧!”   李宓衷心提醒:“你这样盲目自信不好!”   到底谁盲目自信了?你对宋轶才自信过头吧?   “这次,你似乎捡到个危险的东西。”看完画,李宓善意提醒。   “什么?”   “没什么。”   全场已经被青女的画像震惊了。评判席上有几人脸色却分外沉凝。那就是卢君陌三人以及刘煜。   青女要画刘煜和卢君陌的画像没什么值得人惊讶的地方,但是,她画的却是他们少年时模样,可以说,那模样跟他们少年时非常相像,十多年前没见过他们或者对他们不熟悉的人应该根本不知道或者记不住这幅稚嫩的样子。   不同时期,不同的年龄阶段,因为人生经历,气质□□是有很大差别的,那个时候的刘煜几乎不会笑,可青女却将他那种□□捕捉无遗。而那个时候的卢君陌也没有如今的沉稳大气,而是非常冲动的性子,对刘煜有一种敌对态度,画像中也将这神态捕捉到恰到好处,连卢君陌和另两人都恍然,的确,当年,卢君陌就是这幅德行的。   而又有谁会熟悉十年前的他们,还将他们铭记了十年?   众人抬头看向台上的青女,而青女也正看向他们,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转瞬即逝,甚至别开了眼,仿佛生怕被他们抓住了似得。   这种欲语还休,反而叫人欲罢不能。   卢君陌和王强心神激荡,这表示阿姝在与他们相认吗?刘煜的眼神却突然阴冷下来,谁都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至于赵筠,他皱着眉头,似乎对眼前的形式很不理解。   青女再次挑衅地看向宋轶,她以为宋轶看见这幅画上的人会方寸大乱,没想到她竟然气定神闲,还很给面子地评价了一句,“这画构图不错,只是落笔走势还是欠了些风、流韵味。”   青女做出谦虚有礼模样,拱手道:“请宋先生大作。”   宋轶这边可没随时伺候的侍婢,孙朝红和薛涛主动请缨,跳上擂台,帮宋轶展开画像。   画像画的刘煜一点不出人意料,而且同样只有一张刘煜的画像,所有人都意识到,宋轶可能要用跟青女一样的手法。那种惊艳的感觉的确被冲淡了不少,而且作为一个有地位的前辈,跟着一个后辈用同样的技巧,其实,在某些人看来是有点丢脸跌份的。毕竟她是画骨先生的徒弟啊,她理所当然该比任何人都强大,都更有技巧才对。   “这幅图布局有些怪!”赵诚首先点评道。   “哪里怪?”长留王不明所以,反而满眼欣赏,“你不觉得宋轶这画像画得的确很有□□吗?”   画像其实有些单一,就是正中央一幅刘煜的正面画像,且只有上半身,所以,将刘煜的脸刻画得纤毫毕现,差点就能以假乱真了。   他们不否认宋轶的绘画功底,但是不是说好双人像吗?这里没有一点多余的景致,也没有合适的匹配的位置,总不可能又来个卢君陌,也是半身像,并排这样放着吧,那也太没水准了。   被先前那幅像惊艳后的人看到这一幅,画的即便是他们最崇拜的豫王,他们也很难提起兴趣来。   反而刘煜道了一个字:“好!”   难得小色狼将他的画像画得如此正气凛然,神圣不可侵犯。对此,他很是满意!   对唯一坚定说出这个好字的刘煜,宋轶很是客气的行了一礼,还冲他道:“下面一定更好!豫王殿下看仔细了!”   听到没,人家就是画给豫王看的,尔等屁民在这里瞎起什么哄?宋先生不愧是宋先生,这种时候还有兴致讨好美人。   不知为何,刘煜突然就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心口开始不淡定地跳动着,在宋轶开始朝那幅画喷水时,他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眨眼之间,宋轶给他的“惊喜”过大!   其他人已经见识过一次显形,此刻只兴致勃勃地看宋大画师要如何调、戏豫王殿下,只有青女和赵筠注意到,宋轶喷水的位置正是刘煜画像的位置。   一般来说,隐形的画像是会单独留白的,她直接在画像上喷只能说明这幅画像会消失。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刘煜的半身像就真的消失了,绚丽的色彩透出来,美人宽衣博带醉卧花荫饮酒。身子半倚,一手提着酒壶,俊美的头颅高高扬起,美酒从壶嘴流入他口中,无巧不巧有那么一滴从他嘴角遗漏,惹得人都想上去舔一口。这等风、流韵致美得入了骨髓。   这下不止是雌性们脸红心跳,连雄性都血脉贲张,眼冒血光。某种情愫肆意泛滥蜂拥而来,几乎要将这幅画看穿。   甚至有人开始移动身子,想来个全方位无死角围观,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他们完全没意识到看的只是一幅画,并不是真的有个美人醉卧花荫,转个方向就能看清他的正脸,所以,当看清楚画中人正脸,甚至看清楚了酒壶底刻纹,和另一侧刘煜半隐半现的锁骨,还深深感叹了一句正面更好看,之后,终于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马蛋,明明只是一个侧面图,怎么就让他们转个方向就看到正面的美人脸了呢?这不可能!   于是又一堆人开始往回移,没错,还是侧面图,就在他们再要移回去看正面风、情时,尼玛,这图竟然迅速消失了。   他们还来不及抓住最后一抹惊艳,画面再度恢复了豫王殿下身着锦衣华服,那幅威严,神圣不可侵犯的尊容,顿时令所有人额头冒冷汗,刚才,刚才,他们是不是差点亵渎了豫王?   刘煜的脸色早黑了个彻底,毫不犹豫将签丢进了青女的签筒,而另外几人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十分坏心眼地将签丢进了宋轶的签筒,于是,宋轶再次胜出。   宋轶乐颠颠地对场下围观百姓道:“可有人想买这幅画的,一百零八两银子!”   很多人跃跃欲试,可却又胆怯地看向豫王的方向。卢君陌似乎意识到什么,刚要伸手,那厢刘煜已经冷飕飕地说道:“本王买了!”那气势大有谁敢与本王抢,本王就削掉谁的脑袋的意思。   众人各种遗憾,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宋轶将画亲手捧到刘煜手里,还笑眯眯地赞了一句,“豫王殿下好眼光!”   那一刹那,刘煜好想捏死她!   先前夺人眼球的青女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人给遗忘了,最后反而是赵诚这个父母官站出来宣布宋轶胜出时,围观百姓才突然醒悟过来他们忘记了什么,顿时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看向青女。   青女眼中挂着失败的颓丧,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这就是美人能够起到的蛊惑力,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有人开始蠢蠢欲动怜香惜玉了,仿佛她来挑衅最后最终失败了不是她的错,而是那个赢了她的人的错似的。   宋轶分明感觉到有怨念的目光投给自己。   青女面含忧色,用有些悲伤的口吻说道:“青女愿赌服输!”说罢就要去揭面具,面具掩饰下,嘴角上翘的幅度又有谁看得到。画比不过,那脸呢?你那张被火毁去的脸可有胆量如我一般,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从今往后,只有我拥有这张脸!   宋轶离她本不远,转手便将她面具按住了,青女愕然抬眸,宋轶笑眯眯地说道:“同为女子,我知道在外谋生的困难。你既然不愿意抛头露面那就继续戴着吧。”   青女手一抖,谁特娘的想戴着面具过活了?   宋轶却很是诚恳大度地说道:“你,就戴着吧。我不会为难任何人!”   青女还想最后挣扎一下,谁知道下面的人已经开始为宋轶的大度称赞不已。泰康人的素质再次体现出来,他们尽管很想看青女的真容,但是,却不会强人所难,更尊重宋轶这样的风度和修养。   于是这个面具,青女还真就拿不下来了。   宋轶突然低头,像是要安抚这个手下败将,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又含笑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在众人的赞叹声中,走下场,回了漱玉斋,留给世人一个宠辱皆浮名,清风伴我身的潇洒不羁的背影。   千机阁众人撤离,莫谷君扶青女上马车,发现这位面色看似淡定潇洒的女子,手心冰凉,甚至有隐隐的颤抖。   待扶她坐定,莫谷君忍不住问了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姑娘不必介意。”   青女的面具终于戴不住了,冷厉的眼神杀过来,“我,绝对不会败给她!”   “有些东西是抢不来的!”脑中不断回响宋轶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让她无比暴躁。抢不来?呵呵,那只是抢的人功力不够罢了!   青女摸摸自己的脸,冷冷哼笑起来。   “她是谁?”李宓跟在宋轶身后。   别人在看热闹,他却一直在观察青女和宋轶,没有放过她们之间的一点一滴变化。他确信,在青女画那幅画时,宋轶对她的身份已经有数了。而最后她趴在她耳边似乎说了句什么,不管青女如何强压情绪,还是泄露出一丝丝,李宓毫无意外地捕捉到了。   “大概,是个故人。”   漱玉斋对面临街茶楼,那个头戴黑纱斗笠的女子看着对面漱玉斋,将最后一杯茶慢慢喝下,站起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点,有个设置略纠结   ☆、第七十一章 噩梦(捉虫)   “你不想做点什么?”卢君陌等人准备去千机阁,而刘煜却兀自在看那幅宋轶画的画像。眼神中有明显的怒火, 可这怒火掩藏在温润外表下, 便显得有些怪异。偏生这怪异之中又不全是怒火, 甚至有点……怎么说呢, 像是喜悦, 又像是无奈的东西。   于是卢君陌转而就得出一个结论, “你不会真喜欢上宋轶了吧?”因为心里有了别的女人所以才对静姝不闻不问?   王强的眼刀立刻杀了过来,刘煜云淡风轻瞥过来, 若无其事给他撞了回去。   “你们可有见过慕容家的那两位。”   “什么?”   “慕容月和后来的那个慕容什么的。”不要怪他, 因为那个慕容X实在死得太快, 没记住很正常。   卢君陌等人好歹是中尉军中人, 守卫宫廷皇城, 这些事情哪里逃得过他们的法眼。尽管他们没见过慕容月和那个慕容X,但是据传言跟容贵妃少女时期模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同一个家族, 出一两个长得像慕容玖的很正常, 但是几乎一模一样,这就绝对不正常, 而且一出还出两个,年纪还差不多, 又不是双生子, 哪里来这么巧合的事, 必然,这是人为的。   可人为能人为到这种地步,简直惊世骇俗, 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没见过,所以心里多少是有些怀疑的。   “你是说……”卢君陌犹疑,其实之所以他们没有主动冲破最后那道屏障,有考虑静姝意愿的关系,也的确有试探的意味在里面。   “不可能!能跟阿姝喜好相同,还能知道你们十年前模样和态度的,哪里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冒充的!”王强反驳道。   “当然不会是随随便便什么人,能知道她习性,能学会她技艺,还能知道你我十年前模样的,只能是曾经大司马府中人。你们在大司马府中长大,这个人会是谁,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刘煜去过王司马府上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人能记得他少年模样,该是很亲近的一些人吧。只可惜,当年王司马下狱,大司马府被封,有不少人慌乱之下逃跑的,有些人跑掉了,有些人却被屠杀了,根本没个录档,这些人要捋起来,相当困难。   刘煜将画卷好,因为这幅画略大,薛涛理所当然地上前去接,结果刘煜摆手让他退下,兀自塞进袖笼里,将袖笼撑起一个古怪的形状,看起来着实有些碍眼。   对于卢君陌这些人,不能对着干,只能以退为进,放任他们自由,反而能发挥出他们最大效用,因为他们并不缺乏智慧和行动力。所以,刘煜连乘胜追击苦口婆心主动劝诫一翻的意思都没有,只道:“本王并不是要左右你们,但你们掌控着中尉军,坚守着京城安定皇城平稳,不能不防有人借机生事。”中尉军三都尉八校尉,半数以上是王虞旧部,一个假冒的王静姝,足够让他们乱了阵脚,运用得当,甚至可能让他们走上反叛的道路。   这些都是带过兵的,岂会不清楚这其中厉害关系。离间计用得好,足可以倾覆人国!   目送刘煜上马车离开,王强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当年阿姝是当着豫王的面自焚的,难保豫王不会担心中尉军受她影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试问,如果她真是阿姝,真想让我们帮她复仇,我们谁能拒绝?”这种袒护是毋庸置疑的,这对朝廷而言是一大祸患。   “但他说得也没错,如果那人不是阿姝,而是有心人故意放出来的诱饵呢?所以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继续试探,注意防范!若真有人敢冒充她,我会亲手捏死她!”   赵筠觉得,卢君陌的理智终于找回来了,这才像将领该有的姿态,遥想当日,听说静姝还活着,这个混蛋没日没夜到处翻找,泰康城都快被他揭掉一层皮。后无意间听说千机阁来了个青女,左眼下还有一颗滴泪痣,这位就疯魔了。虽然他还知道避嫌,知道提防,但早已不复那个带领千军万马直取淮水的沉稳大气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其实,这位宋姑娘跟阿姝也是有些相似的。”   王强侧目,卢君陌嘴角抽搐,“就那个小色狼?还动不动就耍流氓?你是在侮辱阿姝么?”   赵筠默。他本来还想提最近司隶台办的这几起案子,吴邕案,翻出了王夫人的骸骨,为其血恨,上林苑文宬郡主案,出卖大司马的虞泰倒台。   前一个案子只听说她替画骨先生刻骨画像,而后一个案子,虽然赵筠不知道背后大局,但是他好歹是涉事人,跟宋轶有正面交锋,还是被宋轶诈罪耍流氓耍得最惨的一个,他至今记得她那句“我画的是你,这便足够了”,事后他坚信,宋轶根本不能通过画像画出易容之人,可自己就被她这样耍流氓给耍了,而且还无可辩驳,因为她画的是他啊,而且偏偏还被她画对了啊!   想起这些,赵筠心里就堵得慌,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本事远远超出他想象,他甚至怀疑反切诗和那个什么鬼面疮也有她的功劳。因为在反切诗出现时,她不但一语道破天机,甚至将内里各种关系条分缕析,不像个旁观者,倒像是背后操控大局的人。   聪明,狡诈,善于玩弄人心,这就是赵筠对宋轶的评价。这跟静姝大相径庭,要承认宋轶是王静姝,他自己这一关就过不去!   “好吧,是我错了。现在,我们可是要去千机阁?”   “当然,她都那样明示暗示了,不去探探虚实不合情理!”   三人浩浩荡荡地又杀向千机阁,只可惜,像之前一样,并没有与青女正面相见。   宋轶在饭桌上连打好几个喷嚏。她觉得,一定是今日、逼格摆太高,被太多人仰望膜拜,大概被谁给惦记上了。人吧,太有魅力了就是如此麻烦。   李宓淡漠地瞥了她一眼,替她夹了一筷子鱼。   宋轶盯着自己的碟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道:“她是不是傻?”   “什么?”   “那种面具,怎么吃饭喝茶?”   李宓看了一眼她露出嘴的面具,所以你把面具设计成这样就是为了吃饭喝茶?   对上宋轶真诚的目光,李宓不是很有诚意地说道:“你聪明。”   对于称赞,宋轶向来来者不拒,用筷子拨拉了一下,将鱼肉不着痕迹地撇到一边。李宓一直看着她的碟子,这个混蛋根本没有要吃的意思,她若敢说个什么不好看的人动过的鱼肉都不香了他绝对当场劈了她!   “不是你闹着要吃鲟鱼吗?”李宓有点压不住火气。   宋轶尴尬地放下罪恶的筷子,喝了口汤,笑眯眯地说道:“其实,我是想吃鲟鱼骨。”   李宓看了一眼那一根白软骨,坏心眼地说道:“那是给大黄的。”   我去!你是说我人不如狗,还跟一只狗抢食吧。   “汪呜——”   宋轶:“……”   吃完饭,摸了摸荷包里的银子,宋轶道:“最近手头有些紧,等把卢君陌那一百零八两讨回来再还你可好。”   李宓对此很是疑惑了一会儿,半晌才明白过来,这个混蛋在说醉香楼那顿饭的事。这都多久过去了,对于这种小事,你的记忆力能不能不要这么好,还有,有你这样当众诈豫王银子的吗?下一个还是执金吾,李宓突然不知道该同情这两个位高权重的美男子还是该同情自己这个书斋掌柜。   结果,最后,他竟然答了一声:“好!”   其实,看看那些位高权重的家伙吃瘪也是很不错的体验。   跟人比试了一上午,宋轶觉得有些疲惫,本来打算午睡一会儿,可是一闭眼,她脑中会莫名其妙地浮现起那场大火。那场她自己放的大火。   她站在门内,火势熏迷了眼,少年身穿银甲,冲过来,满眼的惊恐和不可思议,就在他要冲进火中时,他身后出现了一个人,火苗摇曳了一下,少年突然倒在地上,一名黑衣女子扛起少年,静静地看着大火中的她,冲她笑得绚烂。   她说:“王静姝,你可以死了!”   “啊——”宋轶再次被这个映像吓醒。   其实当时的情形,她记得并不是很清楚,可是在梦里很多并不明晰的印象被添油加醋地还原了,巨细无遗。她甚至看清楚了那人嘴角的冷笑。   他娘的,想让她死,还想睡她的男人,做梦!   宋轶擦了一把额头冷汗,没有再睡下去。未时三刻,玉珠来秉,说有客上门,宋轶本不想见,但此时却更不想一个人待着,只好整理了一翻出来。蔷薇园有专门的会客厅,玉珠候在门口面色诡异。   能让她觉得诡异的存在,必然有猫腻,宋轶心中暗忖:该不会是凤羽夫人吧?   如今若再要找她画冰人用的美人画册,她可是要提提价了。   转进一看,却是一个头戴黑色纱笠的女子,女子背对她而坐,宋轶下意识地放慢了进屋的脚步,迅速打量起来人。黑色衣服,遮挡了所有肌肤,手指还缠着黑纱,跪坐的姿势很是规矩,身姿笔挺,很有气势,一看便知是个训练有素的练家子,而非寻常柔弱女子。   宋轶转到正面,也不掩饰眼中探究意味,很显然,女子也隔着黑纱在打量她,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很是沉凝。玉珠望了望里面,有些不放心,冲大门口的侍卫做了个手势,这是要去禀报主人李宓的意思。   “姑娘遮得这般严实,该不是来请我画像的吧?”   黑衣女子掏出一包银子,推到宋轶面前,道:“听闻先生画技了得,在下想请先生画一本画本。”这破风箱一样的声音,让熟悉画骨先生声音的宋轶觉得颇为刺耳。宋轶忍不住又将她打量了一翻,这下觉得连这装束都有些相似了。   黑衣女子显然没有兴趣向她解释自己的怪异装扮,而是透过黑纱定定地看着她,岿然不动的气势,犹如一座高山倾轧过来。   “姑娘想画画本?”宋轶对她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势恍若未觉,态度依然随和不严肃。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请她画画本呢。   掂了掂手中银两,凭手感,少说也有一百两。画本跟她画像不同,画像是精雕细琢,可画本她用的是简笔画法,所以虽然看似画多,但以她的手速,费的时辰却未必多多少。   “这只是定金,画好还有五百两!”   宋轶爱财,却没有因为这五百两而头晕,反而问道:“姑娘应该不止是画画本这么简单吧?”   “是的,在下的意思是,以漱玉斋的名义刻印发布出去。”   “此事,我可不能做主。若是要刻印发布,还需要漱玉斋的东家说了算。”   而此刻,李宓已经绕到后面隔窗,将外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无妨,这个画本,漱玉斋稳赚不赔,宋先生可以跟李掌柜好好考虑考虑。”说罢,还瞥了一眼宋轶身后。隔窗后,李宓清楚感觉到一股被窥探的视线。   “那就先看看姑娘想画的是什么吧。”   黑衣女子想画的东西并不难,就是一个故事。一个将军保家卫国,政敌为夺、权,联合陷害,导致他满门被屠。三个罪魁祸首却从此步步高升位极人臣,在朝野呼风唤雨,而某一天,突然天谴降临,第一个在饮宴时,突然气绝,查不出伤,验不出毒……   “呃……后面呢?”   “什么后面?”   宋轶:“不是有三个罪人吗?现在才一人遭了天谴。”   黑衣女子十分坦然:“我还没想好。他日想好,我会告诉你。”   这意思就是,你就先按照这个样子画。   宋轶无语凝噎。好吧,给银子的是老大,她姑且忍了。   宋轶用了一个下午时间来画这本画本,而对面的女子也坐了一个下午,看完大致构图,她指着一幅画道:“这里,是寿宴。”   宋轶也盯着那幅画:“寻常饮宴不行?”寿宴,难道有什么特别用意?画本在讲述一个故事时,很多东西并不要求精准,毕竟不如语言。   “他是死在寿宴上的。”黑衣女子语气笃定,仿佛那是她见过的既定事实一般。   宋轶照着她的意思将宴席的部分重新构图,她确认无误后,起身,准备告辞,宋轶叫住她。   “既然是姑娘想画这画本,自然要落姑娘的名。”   “先生非要姓名的话,就落无常二字。”   宋轶瞟了一眼她浑身黑,莫非是地狱索命的黑无常?啧啧,这位口味略重啊。   黑衣女子离开,李宓从后面转出来,宋轶将画本交给他,李宓迅速扫了一遍。   “你怎么看?”宋轶怎么看,都觉得这个黑衣女子很怪异。   “这本出去,必然大卖!”   宋轶:“……”   千机阁,青女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侍婢熬了药,让她浸泡双手。   一双手要长得这般修长,若非天生,是需要用极其残酷的方式才能铸造而成的。她至今记得手指被一根根敲断,在每根指节植入楔子,连接断骨,刺激指骨快速增生是如何痛苦。偏偏这样的事情还必须循序渐进,反复进行,最后才造就了这样一双无与伦比的手。   她足足有五年时间都在断骨的噩梦中不可自拔,明明最初动脸时,也只是两年时间,还没有这番痛苦。近些年,她一直苦练画技,手指稍一疲惫就会疼痛难忍。她现在甚至不能提过重的东西,除了筷子画笔棋子,连勾拨琴弦的力道都不能使。   一个时辰的高密度作画,让她感觉到手指在隐隐作痛,直到浸泡在这温热的药浴里,那股钻入骨髓的隐痛才被慢慢压下去。   今天一看到宋轶,看到她那双手,她就知道宋轶是那个人。即便十年不见,身体形状多少会有所改变,但是,她就是知道,谁叫她为此吃尽苦头。后天造就的跟先天的果然是不一样的,尽管同样修长,可一个像是瓦砾刻画,而另一个像是玉石雕就,这种无法逾越的鸿沟让她无比愤怒。   她本以为终于可以在她面前扬眉吐气,将她踩在脚下,让她品尝一下曾经的自己在她面前是如何的卑微,可结果……   青女挥手掀翻了盆子,发出嘭咚声,门外立刻又侍婢敲门问出了什么事,青女很不想让人看到她狼狈的模样,冷声道:“无事,不用进来。”   门外便再没了声响。   “愚蠢!”一个声音从头顶砸下来,青女抬头,便见戴着黑色纱笠的女子从房梁纵身跃下,堪堪在她面前停住。   “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杀到他们面前,当真以为卢君陌等人是饭桶吗?”   青女看着这个不知道何时钻进她房间的人,先前积压的火气终于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不屑地说道:“主人说,我在明,你在暗,你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黑衣女子抬起手,啪地一巴掌抽过去。青女的面具陡然落下,嘴角带出一丝血腥味儿,同时也露出那张酷似王静姝的脸。   黑衣女子毫不留情地捏起青女下巴,几乎让她那张假脸变了形。   “你以为有了这张脸,那些人就可以任你操控?天真!”   青女怒极反笑,道:“愚蠢也好,天真也罢,至少我活得光鲜,你呢?被自己喜欢的男子烧成这样,啧啧……”   黑衣女子手指一僵。   “我不信你没嫉妒过她?不然当年不会堵了她的逃生通道。不要在我面前表现得这般无欲无求,你我是姐妹,而且是并蒂双生,你的那点小心思,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黑衣女子狠狠甩开青女的脸,还故意用手帕擦拭了一翻沾到她脸的手指,十分嫌恶地说道:“此事,你别再掺和了,尽快脱身,我有新计划!”   “凭什么?”刚跟那些人接触上,青女怎么肯离开,“本来以为她死了,把她所有的夺过来就完事,没曾想她跟你一般像老鼠一样躲在角落里苟延残喘,我怎么能放过这个看她落魄的机会?”   老鼠一般苟延残喘?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就算那个人毁容,她也是站在制高点上,足够将你灭得渣滓都不剩!   显然这个妹妹除了容貌,什么都入了不她的眼。   “你若坏了大事,即便是我亲妹妹,也休怪我六亲不认!”黑衣女子拂袖而去。   青女娇笑道:“好走不送!”      ☆、第七十二章 鸿门宴(捉虫)   第三日,名为《天谴》的画本推出, 宋轶一大早便等着黑衣女子来送银子, 心里还琢磨着要用何种方法套出她的身份。   这个人她总觉着有些古怪, 那煞气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散发出来的,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 黑衣女子找上她不是偶然。   她这正拨弄着小算盘, 估摸着用什么强硬的方法能够让黑衣女子乖乖就范时,却被告知蔷薇园的客厅里不知何时放着一包银子。   宋轶即刻奔过去, 一清点, 不多不少, 正好五百两。宋轶站在门口将各种护院看了又看, “你们今早起床都带眼睛了吗?”他娘的, 这么多人,那个混蛋是怎么混进来的, 若是她心怀不轨, 那自己的小命还要不要?   护院们个个昂首挺胸,答:“带了!”   宋轶扶额, 狠狠灌了口凉茶压惊。   这边茶刚喝完,那边李宓便来了, 走到门口还未启口, 孙朝红跟炮仗一般冲将过来, 带歪了李宓一片衣襟。   李宓赶紧抓住门框,稳出个弱柳扶风的模样,冲着孙朝红干瞪眼。   而孙朝红豪气干云丢出一本书, “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上面会有这些人?”   宋轶定睛一看,封页上赫然写着:《惊世录》青云榜。   “呃,这是千机阁的东西,你为何跑到漱玉斋来兴师问罪?”   孙朝红懵,先前的煞气突然泄了个干净,面上僵了僵,气势凛然地说道:“我,认错了。”   “《惊世录》与《惊华录》还都用了草体,封页又这般相似,的确容易混淆。”宋轶递出给台阶给她下,孙朝红乖乖下了,这才鄙睨了一眼还挂在门框上的李宓,道:“你们不打算管管吗?《惊世录》的青云榜,可是什么人渣都在往里面放呢,还各种吹捧。”   李宓整整衣襟,走进来,直接无视孙朝红这个流氓,在宋轶面前坐下,也掏出一本《惊世录》青云榜来,“我来也想问问你的意见。青云榜上,除了打头的几位身份地位不可撼动的,其他的人似乎都胡乱派的。他们这样做,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吗?”   因为榜单不止是榜单,还有上榜的理由和风评等级。宋轶大致瞧了瞧,“它这只是扬长避短的写法而已。这些世家子弟,多少都有点拿得出手的本事,要不怎么附庸风雅?而且,你们发现没,这些人虽然风评不怎样,但都算得上是泰康□□流,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方便都有专长,尤其是这个位列第五的崔则,他因为文辞出众曾上过《惊华录》风云榜,但因作风问题,被撤下榜单。”   “作风问题,可是说很多女子仰慕他,投怀送抱,他来者不拒?”孙朝红这些是听过的,这些说起来,都是男人那点可憎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们通常称之为风流。这个崔则还写不过少淫词艳曲,被传抄甚广,成为风流名士典范。还因为画风唯美,词句间情意绵绵,蛊惑了不少无知少女。某些男人的所谓人生价值,和某些女子所谓的追求幸福,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来者不拒?你当他是公马吗?人家是挑年轻貌美的,而相貌平平的便婉言拒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有涵养的正人君子,其实就是个好色的人渣。”   从泰康城公认最有色胆最好色的家伙嘴里吐出“好色人渣”这几个字,着实有些违和。李宓和孙朝红都只默默地轻咳了一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适应。   “若只是如此,你情我愿,也没什么,最多让他退下风云榜,入个不正经的名流录也是可以的。只可惜,他得意忘形,以为自己真的天纵奇才,无人能及,凡是送上门的都可以肆意妄为,一名仰慕他才华只是纯粹来送诗的女子就这样遭了他□□,那女子跳湖自尽。不管此事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大错酿成,他若站出来承担,改过自新,或许还能给他一次机会,谁知道,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竟然将女子宣扬成什么自荐枕席的下作之人,他推拒之,爱而不得,以死相逼,很是写了好大一篇煽情的文章惹得闺中少女更是怦然心动。就因为此事,才将他剔出《惊华录》。”   宋轶指了指他下面那一串名字,“这些都是一丘之貉,以风雅之名干龌蹉之事。如今全被千机阁推出来了。”   要说对泰康城这些名流公子世家子弟最了解的,非这个成日里钻狗洞收集情报的宋轶莫属。千机阁将他们拎出来打头阵并不出人意料。一则,他们有家世有背景,并且在朝中有一定职务;二则,跟漱玉斋的《惊华录》有过节(因为没让他们上榜);三则,他们的确有一技傍身,还小有名气,有一定的号召力。   将这些惯会弄风作雅,屁大点事儿都要写出一篇华丽辞赋来感怀情操的所谓名流当枪使,宋轶都不得不承认,青女的伎俩虽然上不得台面,却是非常有用的。   世家子弟中,有官职,却不干实事,人浮于事的在前朝是绝大多数,本朝开国,开元帝大力整顿,也只是让这种比例缩小了,倒是《惊华录》推出后,宣扬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导正了一些世家子弟的作风,但是,无论任何举措,都是无法杜绝崔则之流的。   理清了厉害关系,便也明白了千机阁并非胡乱排榜,他们针对的还是漱玉斋。   这边的结论刚下,那厢便有人送请柬上门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崔则。   崔则送来的请帖是三日后其父侍中崔真五十大寿的帖子。按理这种帖子应该提前至少大半个月发出,想来,这是崔则给漱玉斋补发的。   “画骨先生不理俗务,也从不参加私人宴会。”李宓接过帖子,第一眼就看到了画骨先生的名号。   崔则不阴不阳地笑道:“我等凡夫俗子,哪里敢奢望画骨先生出面,写上他的名字,不过是出于礼貌。若能请得李先生和宋先生前来,便是崔府的荣幸了。”   李宓拱手:“三日后,定当去崔府拜会。”   “我怎么听着他这话略酸呢。”   这两日,刘煜有点心不在焉。闲来无事,不知不觉便将那幅一百零八两银子买来的画像掏出来了,并且喷上宋轶免费赠送他的显形药剂,仔细体味小色狼觊觎他美色的诚心。   曹沫敲门进来,刘煜不紧不慢收起画卷,曹沫只来得及看到一抹花影。   “什么事?”   “漱玉斋出的画本和千机阁出的惊世录青云榜。”   刘煜随手便拿起漱玉斋的画本,熟悉的画风,但不熟悉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   “听漱玉斋的人说,这个故事是个姑娘提供的。”   刘煜瞬间没了兴趣,于是又拿起千机阁的《惊世录》,还很是淡漠地冲曹沫道:“没事就退下吧。”   曹沫犹疑了一下,看了看书案上,那里堆放着自己挤破脑袋抢来的画骨先生的所有画本。这位殿下能在自己的潜移默化中喜欢上画骨先生的画本,身为下属他是很骄傲自豪的,但是,这看完就像据为己有的架势,不厚道啊!   那可是他的珍藏本,没道理就被这样莫名其妙地强占了!   “那个,殿下,这些画本看完了?”   “没有!”刘煜回答得干脆利落。   曹沫低头翻白眼,明明你都看完第二遍了好么?为什么这般无耻啊?若是能弄齐一套,我也就不跟你抢了!   经过一番心理建设,曹沫以赴死的心情抬起头来,道:“有几个案子,我想再看看,能不能……”   刘煜一个眼刀杀过来,干脆利落地回答:“不能!”   曹沫要哭了。   “等本王看完,自然会还给你,难道你还怕本王诳了你的画本不成?”   他家殿下耍起流氓来也没谁了!   曹沫的心口在滴血,有生之年,他家殿下能有“看完”的一天吗?他要不要考虑让儿子孙子继续讨债呢?当初到底是哪个混蛋怕他家殿下看不上,还每天贴着把画本捧到他面前的?   曹沫垂头丧气地出门,刘煜突然说道:“以后看书,不要抱着书睡觉,画本上全是你的口水!”你到底是对着画本流口水还是对着画画本的人流口水?这值得好好检讨检讨!   曹沫默默抬起手,躬身一揖,默默地退了出去。   三日之期转眼就到,身为豫王,崔真又是侍中自然早就给他送过帖子,只是刘煜向来不喜这种场合,多是让送了礼过去,或者让曹沫整个司州别驾代劳。   今日又是如此,曹沫穿戴整齐,去见刘煜,看他家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刘煜随意瞥了他一眼,只道:“今日你怎么穿得这般鲜嫩?”难道今日不是崔真的五十大寿,而是某位贵女的成人宴?   曹沫面上一红,也不掩饰,秉道:“今日漱玉斋的宋先生要去。若是能给她留下个好印象,说不定我也能在《惊华录》中提提位。”   刘煜一僵,一时半会竟没挤出一丝表情来,曹沫还以为他家殿下在用他俊美无匹的脸鄙视他这种奉迎的行为,于是又道:“很多人听说宋先生要去赴宴,这两日都忙着赶制能让她入眼的衣服行头,卫将军谢靖那个表弟,豪掷千金,刻意打造了一幅面具,与宋先生那幅一模一样。我这,都是旧物,实在不足称道!”   刘煜看他腰间那条明明是新制的腰带,额角隐隐抽动了一下。   站起身,道:“本王今日正好得闲,便勉为其难地往崔府走一遭,你就在家里歇歇吧。”   曹沫懵,看着他家殿下换了一声风骚华服,配上白玉冠带,就那样花枝招展地出门了。   他,是不是又被他家殿下给坑了?   崔府今日大红灯笼高挂,远远便能听见炮竹声响。豫王从不参加大臣的红白喜事,今日竟然亲自登门,崔真受宠若,听得禀报便急颠颠地赶出来接驾。   刘煜到得有些早了,乔三和薛涛将寿礼送进去,他便在门口站了一站。根据小徒隶们的准确消息,漱玉斋的马车应该很快就能抵达。果然,他这边刚跟崔真闲话了两句,眼角余光便扫到漱玉斋的马车从巷子口转过来。   宋轶自然一眼就看见了美人。啧啧,今日这豫王也是奇了,平素都穿深色衣物,不是黑色便是深紫,深怕将自己的华美泄露出去,今日竟然穿得这般清新脱俗。   一身衣裳,玉白质地,滚着深紫色绣纹,长身而立,熠熠生辉,宋轶差点被亮瞎眼。   “这、春天还没到呢,豫王就开始荡漾了?”   他娘的,穿成这样不是出来招蜂引蝶的是做什么的?   果然,很快那只花蝴蝶出现了。   千机阁的马车在崔府门口停下,莫谷君扶青女下车,那双媚眼,迎面便朝刘煜勾过去,明明隔了数丈远,宋轶竟然看出了青女眼中欲语还休的情愫,尤其是在刘煜看向她时,那一低头的温柔缱绻,激荡得宋轶的小心肝直颤。   马车停下,她很不满地看着李宓,道:“你为什么不扶我下车?”   李宓瞥了一样她已经准备要跳的小脚丫,道:“你不是跳得下来吗?”说罢,很是不以为然地迎上了门口的几人。   宋轶撇撇嘴,兀自下了马车跟上去。   青女很是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时移世易,你王静姝也有今天啊!   她抿了抿嘴,抬头看向刘煜,又是那种欲拒还迎的缱绻目光,她记得,他与宋轶最后一场比试,只有豫王投给了她。也许这个豫王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难以接近,凡是男人,总有两样是无法拒绝的,那就是美人与权势,这是他们所有的奋斗目标。面对这张脸,他绝对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刘煜当然不会无动于衷,敢顶着静姝的脸公然跟他眉目传情的,他杀人的心都有,只是这种心思掩藏在如春风般和煦的外表下,别人嗅到的便知是一股惑人的意味。比如此刻青女看到刘煜看似无意却是有意看过来的那一眼。直有春风十里,桃花翻飞的荡漾之景。难怪乎王静姝会如此恋慕如此不舍。   这真真是被看上一眼整个人都要醉倒在春风里。   这边几人刚打了个招呼,青女突然身子一歪,险些摔下台阶,幸而拽住了刘煜一片袖子。对于正常男人而言,任何一个美女,即便是不认识,在要摔倒,还抓住你一片袖子时,总会伸手拉一把的,但刘煜就那样看着,盯了盯袖子,又盯了盯青女那只爪子,眼中厉色一闪而过,若是眼光能化为利刃,相信那一眼足够削断青女拽他那几根手指。   宋轶走近,笑眯眯地看着青女,双手背在身后,诚心问道:“可要我扶你?”   青女若是没戴面具,脸一定扭曲了,看到宋轶,她才醒悟,难怪刘煜对她这般冷淡,毕竟这个男人还是有良心的。可惜,男人与女人之间,只有爱慕与欲、望,对着那张毁容的脸,这些东西统统都会烟消云散,自责遗憾,又能将表面的关系维系多久?   莫谷君扶住青女,冲刘煜道歉。   崔真赶紧请刘煜入内。崔则则对方才差点摔倒的青女一阵嘘寒问暖,搞得刚来的宾客不知道这是何方贵人,对千机阁客气得不得了。相形之下,宋轶跟李宓成了两个多余的人,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换做任何一人,都要觉得尴尬难看,或者直接拂袖而去。可宋轶脸皮厚啊,直接走上前,左右看了看那些虚情假意客套的家伙,问崔则道:“崔公子要不要在门口给漱玉斋摆桌茶,这样,我们等得也清闲些。”   一听漱玉斋,那些认识崔则的人便都明白了。   “姑娘该是就是传说中的宋先生吧?失敬失敬!”   用他们来捧千机阁踩漱玉斋,难怪画骨先生评价崔则作风败坏,果然上不得台面。   人与人之间,平素看不出个优劣等差,但一旦遇上事了,一眼便能分晓。   崔则脸色变了数变,却不好当着宾客翻脸,叫了小厮,带宋轶和李宓去偏厅喝茶,自己则亲自领青女和莫谷君去正厅。这待遇差别可就大了。   青女丢给宋轶一个嘲讽的眼神,宋轶全然无觉。   那厢刘煜朝外面看了几眼,都没看到宋轶过来,反而等来了青女,便问了一句。青女也不回避,反而有些得意地说道:“宋先生此刻应该在偏厅喝茶。”   崔则怕他多问,赶紧道:“豫王殿下上位坐,长留王和卢将军马上就到了。”这可是给几位位高权重的人专门留的位置。   刘煜瞬间便明白了崔则这场鸿门宴的意思。这种伎俩未免太不上道了,也不怕辱没了世家子弟的声望。   “本王正好想找漱玉斋的宋先生画幅画,看崔侍中的寿宴还有一会儿,不如本王也先去偏厅喝盏茶。”说罢,便叫了小厮,在前面带路。   崔则:“……”   崔真一个转身,便不见了他最尊贵的客人,赶紧过来问。   “偏厅喝茶。”也不知道是谁回了一句,崔真赶紧跟过去,那厢却报执金吾和京辅都尉来了,这两位一眼便瞥见了刘煜的背影,问道:“豫王这是去哪儿?”   没道理一到人家家里就找茅房吧?   “偏厅喝茶。”又是那位闲得蛋疼的客人。   崔则直接黑了脸。崔真虽然不知道这个儿子干了什么,但显然是触了那位殿下的霉头了,恨不能将这个不孝子塞回娘胎重造。   卢君陌摸摸下巴,与赵筠道:“待豫王的茶必定比正厅的好,我们也去。”   不巧长留王和京兆尹赵诚进门,也表示要去偏厅喝口茶凑凑豫王的热闹。   崔真差点没就地厥过去,赶紧叫了人侍候好茶,亲自前去招呼。   宋轶原本以为他们要被冷落,结果接二连三进来一堆故人,连崔真都亲自来招呼。刘煜委婉表示,他们就在这里吃酒,让崔真去招呼其他客人,完全没有要去正厅的意思。   崔真强求不得,只好将最好的酒菜往这边上,宴席开始,只简单招呼了人,便直接坐到了这边。那边一屋子人,加起来都抵不过这几位来得有分量。   其他宾客见不到寿星,十分意外,私下一打听,便都明白了,只是看着千机阁那两位连同崔则但笑不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偏偏这种尴尬气氛若有实质地戳着三人的脊梁骨,别提多难受了。   崔则义愤填膺,亲自去请父亲。   崔真在那边喝得兴起,酒过三巡,他突然说道:“王殿下可记得,老臣曾经管过兵库。”   兵库是屯兵器之地,军队的兵器多是从那里调派。   “崔侍中怎生突然说起此事?”   崔真犹疑了一下,崔则就在这时过来请崔真去那边招呼客人。   崔真也不好太怠慢那边,自罚了一杯,“改日,老臣再向豫王细细说来。”起身便跟了出去。   可谁都没想到,他这一去便再没回来。   那厢传来消息时,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崔侍中突然气绝身亡?”   “是的!”乔三秉道,“查不出伤,验不出毒,脸色也无异常,但就是一杯酒下去,突然绝了气息!”   “查不出伤,验不出毒?”这话听着,怎么如此耳熟呢?      ☆、第七十三章 无常索命(捉虫)   一行人赶到正厅,这里已然乱做一团。   崔真的尸体摆在大堂中, 薛涛仗剑而立, 无人敢靠前, 同样, 最有嫌疑的人也不敢躲。   宋轶一眼便扫到花容失色的青女, 惊讶道:“呃, 该不会嫌疑人是她吧?”   因为从位置看,其他人都退到三丈开外, 就青女、莫谷君和崔则三人留在当中, 着实显眼。   乔三那头解释道:“崔侍中是在这桌饮酒时倒下的。”偏偏这一桌很特殊, 就只坐了他们三个人。   宋轶突然就在想, 这个案子跟那本画本到底有没有关系, 若是有关系,那人找她画画本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没有崔则擅做主张, 想必今日无论漱玉斋还是千机阁都是不会出现在这场饮宴上的, 那么青女也不会直接跟这个案子产生联系。唯一有牵连的就是代笔画画本的自己……   赴宴的宾客之中有两名太医,一名检查了所有酒具饭菜, 都没有毒,另一名则负责查探崔真尸体, 查探完毕, 两人纷纷站到刘煜面前拱手秉道:“崔侍中身上没查出毒, 没验出伤,也没看出什么恶疾,据老臣推测, 他该是醉酒而亡。”   “什么?”   “醉死的?”   “怎么可能?”   “前一刻他还精神抖擞,与我等畅饮,一点没看出醉酒迹象,怎么会后一刻就醉毙了?”   “他号称千杯不醉,今日这酒量还没到平素三成,怎么可能醉酒?”还醉毙?   宾客之中噪杂声顿起,似乎谁都无法接受这个结论。   这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天谴!这是天谴!”   众人回头,一看,是位戴着跟宋轶一样面具的年轻公子,不用问,这就是曹沫口中说的卫将军谢靖的那个表弟唐浩。   唐浩是画骨先生的忠实拥护者,随手便掏出一本画本,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天谴”。   “三天前漱玉斋出了一本画本,画的是一个将军遭人陷害,全家被灭,而陷害他的人,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但最后都遭了天谴。崔侍中的死法跟画本中的人一模一样!”   听得此话,满堂哗然!   刘煜脸上变了色,青女抿了抿嘴没说话。卢君陌等人更是面面相觑。   本朝可还没有灭过谁满门,倒是前朝末年灭过几个将军满门的。而最大一个该是大将军王温,领大司马衔,掌天下兵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别人能想到,卢君陌和赵筠自然更容易想到,此刻再看青女,莫非,真是阿姝回来复仇?   宋轶就想得更透彻了,这个青女既然是冲她来的,那个黑衣女子看起来也不像是无的放矢,莫非这两人一明一暗本也是有关联的?若此事是针对她,那么她毫不怀疑,那个将军指的是王司马。只是,在她的仇人名单中,可没有崔真,难道是漏网之鱼?亦或许,有人想借她的名义杀人?   “唐浩!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眼看宾客们的神色变得诡异,崔则彻底黑了脸。父亲新丧,这些人不但毫无悲哀之情,竟然编排他父亲害了人,遭了天谴!   崔家好歹是世家大族,在场的可不止崔则一个崔家人,所有崔家人义愤填膺地看着唐浩。年长的几位直接到刘煜面前,跪下:“请豫王为崔家做主!”   刘煜则看着宋轶,他确定宋轶定是想到了什么,安抚众人道:“本王从不信世上有什么天谴!相反,倒是不少人会用天谴做幌子杀人。至于吴侍中的死是自然死亡,还是有心人谋害,本王也会查个水落石出,定然还尔等一个公道!”   “哪里需要查!杀人凶手就在眼前!”崔则指着宋轶说道,“我若没看错,这画本该是出自宋先生之手吧?难保不是漱玉斋为了什么声明噱头,故意搞出这样的阴谋诡计!”   “崔公子,你糊涂了!”宋轶清凉的声音响起,完全没有受到崔则的一点影响。   “漱玉斋与崔家并无恩怨,自然不会加害崔家任何人。你若非说有,大概只有你从《惊华录》中除名这件事!至于崔公子为何会被除名,想来,很多人都是好奇的,这前因后果,崔公子可要宋轶帮你澄清一下,也免得世人误以为《惊华录》真的有愧于你!”   “你、你在胡说什么?”崔则面露惶恐之色。   宋轶笑:“我的意思是,《惊华录》明是非断功过,从来不会偏颇任何人,还望崔公子也要公事公办才好。”你若非揪着漱玉斋不放,那我也不防将你如何蒙骗良家少女,逼人投湖自尽,还在那里弄诗作赋,为自己粉饰太平,引导风评,加官进爵。   这是威胁!   绝对是!   崔则俊脸青白,怒火攻心,却不得不暂时压下来,“我不过就事论事,并非针对漱玉斋。”   呵呵!   “漱玉斋做事光明磊落,不怕人猜疑,既然崔公子还是觉得漱玉斋难辞其咎,那不防让京兆尹让司隶台查上一查。不过,若此事真与那画本有关系,那死的人可就不止是崔侍中一人了!”   “什、什么意思?”在场宾客露出惶恐之色的,大都是没看过漱玉斋画本的,所以此时看过画本的人,非常清楚宋轶的意思,他们高昂头颅,仿佛什么未卜先知的智者,逼格高远地接受周遭人的请教。   “因为画本中提到三人会遭遇天谴!”赵诚委婉含蓄地朝身边这几位答疑解惑。   “你也知道?”刘煜斜睨他。   赵诚谦逊道:“刚好看过而已。”   刘煜侧目,曾经有一本画本摆在他面前,他没有好好珍惜,若老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将它看一百遍,让这些个敢在宋轶面卖弄的人毫无插嘴余地。   李宓适时站出来澄清道:“这本画本是一位叫做无常的黑衣女子找到漱玉斋,以六百两银子作为筹码,要求漱玉斋按照她的方式画出画本,并售卖出去。她说另两人的死法还未想好,想好会通知漱玉斋,若真是照画本预谋杀人,那此黑衣女子嫌疑颇大。”   “谁知道这个黑衣女子是不是你们胡编乱造出来的?”崔则很有些不爽,漱玉斋不过一帮庶民而已,竟然在他们高门贵族之地将他踩了一脚,这口气他着实不太能咽下去。   对这种小人,宋轶向来不屑,只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便当做没听见,转而看向刘煜道:“我能画出那人长相,说不定,在场有认识她的人。”   很快笔墨备就,宋轶迅速画出黑衣女子模样,中等身材,头戴纱笠,黑衣裹身,指头都未露出一截,这样哪里能认出是谁?   崔则又冷笑道:“果然是诓人的!”   宋轶不理他,而是扫向青女卢君陌等人,淡定说道:“没猜错的话,这位姑娘应该身体被火烧伤,才会如此形容。那么,她便不可能像寻常人这般,混迹人群中。要查总是能查到她行踪的。”   青女低头,抿嘴,掩饰掉眼中异样神色。至于卢君陌等人,像是意识到什么,竟然透出了一丝兴奋和难过。再看刘煜,呃,你看我干嘛?   宋轶跟刘煜撞了个对眼,差点就送了她一个白眼。   这些人怀疑王静姝活着,此刻出现了陷害某位大将军的人被“天谴”,还出现这么一个疑似被烧糊的人,怎么可能不联想到她?   再加上青女这个碍眼存在,就像在无形中证明着什么一般。   “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漱玉斋的嫌疑!”崔则不依不饶。   宋轶横眼,我说,你有完没完啊,一个男人这般作为,实在够难看!   “漱玉斋,本王会派人严密监视。若那黑衣女子真的存在,还有两人可能被害。以她如此大胆的作案手法,宋轶既然是她选定的画师,她必定还会找上门来。”   一说要严密监视宋轶,薛涛立刻精神抖擞起来,谁知刘煜却交给他一个更艰巨更光荣的任务,让他明察暗访那名黑衣女子。   薛涛瘫着脸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宋轶,对比之下,总觉得手头这个任务并不怎么光荣。   “本王如此处置漱玉斋,诸位可有异议?”刘煜恐怕是有史以来最通情达理的司隶校尉,尽管很多人都怕他,但更多的人敬畏之余十分崇拜和喜欢。就因为他会在野兽的身上披上一张温柔的外皮。   “豫王英明!”   “好,既然如此,为了查明崔侍中的死因,即日起,本王也会派人彻查崔侍中相关的所有人和事!”   崔家人集体一抖,这算怎么回事?引火烧身?   试问世家大族哪有一个手上是干净的,司隶台若真要翻,谁知道会翻出些什么来?   那些个叔叔伯伯的,当即就下定决心跟崔真撇得干净一点,免得遭了池鱼之殃。   崔则能清晰感觉到这种转变,树倒猢狲散,他哪里能指望得了别人帮他一把?   目送司隶台一行离开,唐浩站在人群中,颇为动容地感慨:“原来是无常索命啊!”众人侧目。   一个时辰后,宋轶回了漱玉斋,她知道她要被严密监视,可是,谁来告诉她,来了一堆小徒隶也就罢了,为何刘煜坐到她房间就不打算起来,还有,那个卢君陌,你个混蛋,往劳资养的兰花里倒剩茶是几个意思?你这种恶习就不能改改吗?你知道你曾经这样浇死劳资几盆兰花?   “你这茶怎么这么淡?”卢君陌竟然还抱怨。   宋轶直接送了他一个大白眼,将她的养的兰花挪到书房去。   “这么小气干什么?死一盆我陪你十盆,这东西,我府上多的是!”   刘煜立刻警觉起来,“你那里怎么会有?”   卢君陌睨他,“阿姝喜欢兰花,并不喜欢那个劳什子菊花!”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为你付出了多少,你根本想象不到!”   刘煜终于不淡定了,“明明大司马府上下到处都种菊花!”   “那是王夫人喜欢,王司马自然遍种菊花。阿姝曾说,若是她嫁人,也要嫁一个能够在府上只为她种兰花的夫君,结果……”尼玛豫王府到现在还是一片光秃秃的菊花地,就算菊花烧了不再开,可也没见这个挨千刀的混蛋为她哪怕种一株兰花。   刘煜只记得那年,自己看到蹲在菊花丛中,拿着小花锄刨地的小姑娘,玉雪可爱,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看得出了神,不料被她逮了个正着,便立刻调转视线看向她身边的菊花。   她问:“你可喜欢?”   他答:“喜欢。”   她说:“我也喜欢。”   就那样,以后每次她送他礼物便都跟菊花有关,他明明不爱花,硬生生收了一堆菊花的花瓣、菊花形的砚台、菊花形的各种摆件,现在连他随身的玉佩都是菊花形状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卢君陌非常不满地看着刘煜,那张面瘫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神往,尼玛,你神往个屁,没听说静姝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吗?   “我说,你最好离开,她应该不想见到你!”卢君陌缓了口气,如果静姝真的被毁容了,那么她最不想面对的大概便是刘煜吧。   至于那个青女……他现在还不是太能想透这层关系。   “我不会离开的!”刘煜继续喝茶,甚至摆出了个更加悠闲的姿态。   宋轶搬完兰花回来,只见两人剑拔弩张,卢君陌怒不可遏,“打一架,谁赢了谁留下!”   刘煜懒懒掀眸,“幼稚!”   “你——刘煜,你别挑战我的底线!”卢君陌随手一拍,宋轶的小茶几差点散架,她赶紧上前,随手操起煮茶挑火用的棍子便朝卢君陌手上打过去,吼道:“砸坏了你赔啊?”   卢君陌被敲了个正着,收回大爪子,“作为女人,你着实小气了一些,男人最好面子,难怪你嫁不出去!”   “呵呵!”   “呵什么?”   “也没见你讨到个媳妇啊!”   这气氛……擦咔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卢君陌和宋轶转头看去,豫王殿下依然端坐品茶,仿佛没受到一点干扰。   卢君陌还想说什么,宋轶直接朝门外喊:“玉珠,送客!”   卢君陌这下急了,刘煜施施然起身,一把捏住他的胳膊,手下的力大得卢君陌都感觉到骨头痛,可脸上的笑容却如春风拂面,好不温馨徜徉, “不必麻烦他人,本王正好有事要出去一趟,这个不速之客本王代劳了。”   待人离开,宋轶收拾茶具,发现茶盏少了一只……   不到一个时辰,刘煜回转,宋轶问:“可有看到她的茶盏,一套少了一只。”刘煜俊脸端方,答:“没有!”   宋轶:“哦。”   刘煜在案前坐好,将腰间玉佩撩了撩,斜斜挂在一侧,顺着退步曲线婉转,又捏起一只茶杯,兀自倒了凉茶慢慢喝起来。   宋轶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后视线落在他腰间挂着的玉佩上,原本菊花形状的换成了兰花的,雕工精湛,一看就是出自古钰斋那位大师之手。听说那位现在很少雕玉器了,啧啧,这样一块上等美玉,得要多少银子啊?   小色狼毫不掩饰的艳羡之色落在刘煜身上,这位很是受用,浑身毛孔都舒坦了。   那厢宋轶估算完这块玉的价值,再估算了一下够自己吃多少年,终于不是太甘愿地将视线从上面移开。之后便该干嘛干嘛去了。   刘煜突然变有些失落了,“你没什么想问本王?”   宋轶认真想了想,“小涛涛呢?”   “嗯?”   “这都天黑了,不是他监视我吗?怎么还不见他人?”   “为什么要是他?”刘煜的气息凉了下来。   宋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因为他好看。”言下之意,她不接受难看的人监视,这会影响她晚上的睡眠质量。   “那个黑无常,本王会亲手抓住她!”   宋轶点点头,果然,你也觉得那个是王静姝吧?   “你觉得,”刘煜顿了一下,宋轶抬眸,“什么?”   “她可还活着?”   “她?”宋轶郁闷了,这位该不会是在问她王静姝是否活着吧?   刘煜看似不经意地端起茶,兀自品着,实在太紧张,茶味都没品出来。   “豫王不是也觉得是她回来报仇了吧?”   刘煜摇头,“就算她会报仇,但绝对不会弄脏自己的手!”   宋轶一呆。是的,就算要报仇,她也不屑用仇人的血污了自己的手,她向来洁身自好!   “那这个人不是豫王妃,会是谁?”宋轶几乎下意识地问出这个问题,她心中有个猜想,敢这样挑衅她,会这样挑衅她的,只能是那个人!   宋轶看向刘煜,心情有些诡异,也端起茶喝了一口。   “这个人是谁本王不清楚,不过她的目的倒是能猜到,她大概是想借阿姝的名义,掩人耳目。”   宋轶点点头,“敢借豫王妃名义的,还想玷污她名誉的,岂是寻常人,豫王殿下不知道她是谁还真教宋轶意外呢。”   刘煜愣了一下,难道那个人本王应该熟悉?   “比如,某个爱慕豫王,却爱而不得,将恨意转嫁到豫王妃头上的人?”   刘煜眼神变了变,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豁然起身,告辞离去。   宋轶捏着茶杯转了两圈,果然心里有鬼吧?不过随口一提,反应如此之快,这人在你心中的分量该也不轻吧。   ☆、第七十四章 狼窟   那年春天,柳絮儿飘满望月湖畔, 王静姝跟着母亲去踏春, 碧绿的翡翠糕, 晶莹剔透,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花丛后面伸过来, 偷偷拿走一块。   她正拿着狗尾巴草给一只困在水里的蚂蚁搭桥, 不期然跟草丛里那双眼看了个正着。那双眼像极了花园里那只小野猫。她曾准备了好多鱼虾,试图将它从花丛中引诱出来, 乘机圈养起来, 可每次鱼虾被吃光, 她也没能如愿以偿。   所以看到这个酷似小野猫的女孩再次伸出又脏又瘦的爪子, 她便乘机抓住了她, 说:“你认我当主人,我便给你吃。”   小女孩看看那一碟翡翠糕, 点点头, 答应了。   看着杨柳扶花,她说:“那从今往后你便叫柳儿吧。”   小野猫有了名字, 很是高兴。   阿娘说,外面的野猫脏, 还有虱子, 从来不让她养, 而对于这只小猫,她亲自给她洗漱,将一个可怜的脏兮兮的小家伙变成了漂亮的小仙女, 她觉得很高兴,从未有过的满足,那曾是她认为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也因此,对待这个身世可怜的小野猫分外用心。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度,需要适可而止!无论是养宠物,还是养奴婢,都需要恩威并施,一个人一旦将你对她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那么某一天你不给她的,或者不能给的,她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是可以给她,并且那就该属于她!   比如小儿郎送给她的一方砚台和一套白玉雕花的毛笔。那时小野猫刚学会画画,便看中了这套墨宝,非要向她讨。   平素的东西她从不稀罕,给就给了,唯独小儿郎送的她舍不得。   小野猫求而不得,偷偷拿了去用,不小心摔坏了,赶来的她十分伤心。小野猫向她认错,她原谅了她,却也发现自己的放纵喂饱了她的肠胃,也膨胀了她的野心。有一次,她竟然见小野猫偷偷绣了荷包送给小儿郎。小儿郎当面接过,回头却扔进了花园池塘中。发现她的窥视,他瘫着一张俊脸说那是无意掉落的。   看到她送他的玉佩他一直挂在腰间,从未取下,虽然小儿郎说,没东西戴便随便戴了她的玉佩,但是她心理是满足的,即便他不是很喜欢自己,但至少他心里也没有别人。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持续到他们成亲前。半年的筹备时间,很是忐忑,她不能随时见到她的小儿郎,这刚一下雪便受了寒,小野猫煮了汤药来,不小心被打翻,烫伤了右手,可当她准备好膏药要为她疗伤时,她的右手却完好无损。   她偷偷跟踪过那个有烫伤的柳儿,却发现她去见了小儿郎,跟着他走了,而回头,那个完好无损的柳儿依旧侍候在她身边。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糊涂了,这世间怎会有两个柳儿呢?后来病好,脑子清醒了,她甚至能清楚分辨两个柳儿的不同之处。   一个气质内敛,成熟稳重,一个花枝招展喜欢沾花惹草。尽管在主人面前她们都低头垂眸,表现出恭敬顺从,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而那个成熟的柳儿总会在父亲和朝臣聚首时出现,而自己成了那颗被成功介入父亲的棋子。那日她将柳儿赶出了她的院子,送进了浣洗房,这种再也见不到主子的地方。娇宠的小野猫终于被打回原形,又哭又闹,她再没有看她一眼。   世家大族间喜欢安插奸细眼线,这无可厚非,事实上父亲在刘家也同样有眼线。这像是彼此不妨害的一个保障。但这根桩放在自己身边,终究是有些难以释怀的,即便扒了,依然如鲠在喉。   同一日,本是不该见面的小儿郎潜入她屋里,盯着睡梦中的她,不知道多久,直到她堪堪醒过来,他才若无其事地道:“醒了?”顺手端给她的水温度适宜。   他说他兄弟二人势微,需要费尽心机自保。   她问与我成亲可是一种自保手段。   小儿郎揉揉她的头发,温柔地笑:不是。   她是信他的,她知道他们兄弟立足之艰,也知道外面有很多才狼虎豹,随时准备拆他们入腹。大概一个人真的爱上另一个人,便会时时处处为他着想。   “没睡好?”   宋轶从榻上爬起来,望着纱账魂游天外,听得声音才转了头。   外间,屏风透出一个模糊人影,似正坐在案前煮茶,氤氲茶香飘荡进来,侵入肺腑,令人神清气爽。   宋轶穿好衣裳,出得门来,刘煜将方煮好的新茶推到她面前。宋轶乖乖接过,水汽上涌,拂过眼帘,她闭眼感受着那丝温热。   刘煜抬眸,见她发髻未绾,青丝散成一片,施施然从肩头倾泻下来,静谧中有些撩人,掌心便跟着发痒。在腿侧摩挲了半晌,将那股心痒压了下去,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若是未醒,本王有让你醒觉的法子,你听不听?”   宋轶睁眼,睫毛擦过面具眼眶,发出轻微的悉嗦声,“什么法子?”   刘煜转手拿过一本册子,递与她看,“第二个死人。”   “……”   宋轶迅速将册子翻看了一遍,悚然一惊,“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卯时初刻,在你书房发现的。”   宋轶一看外面,天光大亮,现在好歹也辰时了,现在才告诉她?   “时限三日,那个人就会死!”若早点画出画本,说不定可以提醒一下那人,规避风险。   刘煜优哉游哉地品着茶,“不急,本王怕你画得辛苦,给你找了个帮手。”   说罢,冲外面挥了挥手,薛涛立刻带着一名白衣女子进来,宋轶仔仔细细地将进来的人打量了几番,依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女?”   “你没看错,的确是她。”   青女施施然上前一揖,礼仪上找不出一丝不妥之处。   刘煜吩咐道:“破案之前,你便住在漱玉斋。”   “是。”声音柔媚婉转,令宋轶生生打了个寒颤。   “你觉得这个帮手可好?”   “好!实在是太好了!”宋轶磨牙。   刘煜满意地点点头,还吩咐一句,“好好相处。”   相处你妹,这是小狐狸要上位啊!   刘煜被宋轶咬牙切齿却还佯装大度淡定的模样逗乐了,心情甚好地出了蔷薇园。   小涛涛站在门口,屋子里就剩得她两人。   青女很是得意地一笑,“一大早,司隶台便用马车去千机阁接我了。那马车据说是司隶台唯一为女眷准备的,这还是头一回用。”   宋轶翻白眼,喝茶压惊。   见没搭理她,青女坐到她对面,捏起刘煜方才用过的茶盏,倒了一盏茶,自顾喝下。宋轶手一抖,这个小贱人咋这么遭人嫌呢?   “你这人甚是不知礼数。”   青女娇笑,伸出舌头在杯沿上舔了一口,“有些人敢想不却敢做,而我,什么都敢!你行么?”   宋轶狠狠打了个寒颤,她可以跟人比无耻,但真没信心跟人比下贱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被小贱人舔过的茶盏绝对不能要了啊!要不给大黄用?也不知道这种贱病会不会传染,其实大黄是一只很有格调的看门狗。   玉珠那厢要给宋轶上早饭,宋轶看着这个小贱人有点反胃,抚了抚肚子,道:“去院子里吃吧,正好晒晒太阳。”   玉珠看了一眼深秋雾霾天,从善如流。这边方坐下,那厢小贱人也跟着挪过来,翘着一条腿,晃啊晃的,纤长的手指捏起一块糕点很不客气地吃起来。   宋轶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原来小贱人的面具的嘴巴处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拉了起来。宋轶一个手痒便将爪子伸了过去,想看看她这个机关是怎么做的?   银箔面具这种东西本来就很薄也算服帖,为了舒适度,的确很难做出什么花样来。   青女骤然一退,娇笑道:“怎么,宋先生想看我的脸?”向四周看了一眼,果然这句话是很有吸引力的,连守卫的小徒隶和护院在那一刹那都往这边转了头。   宋轶竟然还听见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无疑给了青女最大的优越感,她得意地抚摸着面具,这个劳什子,本来只是开场时来故弄玄虚用的,没想到,这一戴,戴到现在还没能名正言顺地取下来。   她现在可是泰康□□人,一言一行都极受关注,取面具看似是一件小事,但却都得合情合理,否则便会被人诟病了去。   可是,她受了那么多的罪换得的这张脸,不能给人看,真特么憋屈。   “你最好别让我看到你那张脸,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把它毁得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宋轶笑眯眯地警告道,并很是贴心地帮青女正了正面具,连那个吃饭的口都给关上了。   青女:“……”这个混蛋怎么会如此恶劣了?   用过早饭,宋轶在书房准备画画本,青女老神在在地往美人榻一靠,摆出一个优雅妩媚的姿态来,道:“宋先生技艺高超,大概不需要青女动手了,正好我也可以歇一歇。”   宋轶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直接命令道:“小涛涛,把青女拎过来,若是她不听话,直接扔出漱玉斋。我不怕丢人!”   青女竟然也不畏惧,在薛涛走上前时,竟然媚眼眨了眨,故意放柔声音说道:“这位公子,奴家只是一个弱女子,你不会这般粗鲁的吧?”   宋轶觉得有蚂蚁钻进了耳朵,又狠狠打了个寒颤,担忧地看了一眼薛涛,当初她就调戏他一句玩笑话,他都能给她晕过去,青女这般耍贱,这位恐怕会承受不住。她都已经做好救援的准备了,谁知小涛涛面不改色心不跳,掷地有声地评价了俩字:“好丑!”   青女瞬间僵硬在美人榻上,方才还在抛的媚眼直接瞪成了铜铃大小,大概自从有了这张脸以后,她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般对待。   好丑!   这个没眼光的家伙竟然说她丑!   见青女不动,薛涛谨遵宋轶指令,拎住她的后衣领便将人丢到宋轶对面那方书案后,丝毫没在意被领子勒着脖子的青女差点断气翻白眼的表情。   “你若不好生画画,我会禀报给豫王殿下。”   青女终于知道司隶台的人并没有她之前认为的那般好惹,尤其是面前这位长得不错多少年郎。   画完画本,两个时辰过去了,青女感觉到指骨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种痛,不强烈,却像是在往骨髓里钻,甚是煎熬。将手指缩回袖笼,相互轻轻揉捏着,青女道:“这回的死法可比上回精彩。没人点火却能自焚而亡,宋先生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女将自焚二字咬得极重,像是要戳破某个尘封的泡沫。   “看到尸体,或许就知道了。”   宋轶将画稿浏览了一遍,便着玉珠给李宓送过去。   “上次那位崔侍中的尸体很多人不都见过了么?可至今似乎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给醉死的。”   “要把一个人醉死,并非得饮酒,只要利用相应能刺激心肝的某些特制药物,就能达到醉酒的假状,将人醉死。”   青女一愣,瞪大了一眼,咬了咬唇,道:“我可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   “我也没听说过。”   “……”   “但只要有心,未必就弄不出来。你可听说过慕容家的事?”宋轶笑得和蔼可亲,青女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却又忍不住好奇。因为她听过很多传言,难免有些好奇心,想知道汤泉行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容褚弄了个跟容贵妃一模一样的堂妹进宫。你知道她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吗?”   “什、什么?”   “有人在她沐浴的汤液中加入了一种腐骨水,她在里面浸泡了不到两炷香时间,便开始浑身溃烂。自然,那张酷似容贵妃的脸也早已面目全非。正好我这里留了些腐骨水准备研究研究它是什么药物制成,你可有兴趣试试?”   青女吓得本能地往后退出老远,捂着脸一脸恐惧地看着宋轶。   宋轶脸色都没变一下,继续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杀人总是有很多方法的。不管是让人醉死,还是让人顷刻焚为灰烬,或者让肉身一夜化白骨,只要想,总能找到可行之道。好比,如果我要一个人在我面前消失,我可以让她连渣滓都不剩一点,死得无迹可寻!”   青女一个踉跄爬起来,强装镇定,走到门口对薛涛道:“我想午睡一会儿,带我去卧房。”   薛涛指了指书房临窗的美人榻,“殿下吩咐,姑娘只要住在书房就行了。”   青女扫了一眼,怒火攻心,“我要换房,我不要跟她一个屋子!她会杀了我的!”   “放心!”薛涛很是可靠地说道,“她若杀你……”   青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会保护我的吧?”   “不!我会看着!”   “……”   “有必要时,我会帮忙。所以,不管你住哪里,若她真想杀你,你都是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青女的面具都透出了苍白色。   宋轶睨过来,送给薛涛一个嗔怪的笑,“你太不可爱了,这种事怎么能够随便说出来?”   薛涛脸颊微红,转头,目视前方。   青女默默走回去,躺上那张狭窄的美人榻,缓缓闭眼,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似乎进了个不得了的狼窟。   但显然,这还没完,等她醒过来,看到另一本画本的画稿时,才彻底醒悟,司隶台为何会接自己到这里。   宋轶好心情地一边整理画稿一边说道:“女画师之死,你觉得如何?与那个人一模一样的死法,我想那位无常姑娘一定很有兴趣看看。只是不知道她看到会作何感想?”   青女拿着画稿的手抖了抖,那画稿上的人分明就是她,那面具跟她一模一样,只是容貌被修改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轶笑眯眯地接过画稿,深怕她一个失控把画稿扯坏了,那可是她一个时辰的结晶啊。   “我的意思,你应该懂的。”说罢还冲她眨了眨眼。   转头宋轶交代玉珠,务必让两本画本同时面世。她倒要看看,那位会作何选择。   ☆、第七十五章 自焚   “你、你不会真的杀了我吧?”青女胆战心惊地看着宋轶。今天是最后期限,但是那个人并没有出现。   宋轶很是优待她, 在花丛中竖起一根木桩, 将青女绑在木桩上, 一边赏花, 一面品茶, 模样十分悠闲自在。哪里有要杀人的意思?连青女都开始心怀侥幸, “你不会杀我吧?”   宋轶掀开眼皮看她,神色十分愉悦, “快到午时了, 画本里, 那些画师便是在午时死在花丛中的, 百花在火中衰败, 像是凤凰涅槃。这个死法配得上你那张脸。”   青女狠狠抖了一抖。   收起茶具,玉珠端上一大一小两只密封的罐子, 宋轶打开大的那只, 一股刺鼻的气味冒了出来。宋轶亲自抱起那只罐子,走到青女跟前, 用刷子蘸了些许出来,在青女眼前晃了晃。青女面露惶恐之色, 本能地往后躲, 可惜, 身子被绑,她又能躲哪里去。   “认识吗?看起来是不是很像蜂蜜?”   青女吓得抖,不敢说话。   “这是石漆炼制出来的火油, 不点火其实并不会燃烧。将这种火油浸满你全身,就跟牛奶一样,充分滋润你的皮肤,待干得差不多了,再涂上白磷。即便这深秋寒凉点,但你的体温却不会太低,再稍微发点热,那白磷便会燃烧,点燃浸润在你皮肤里的火油,届时,你便可以凤凰浴火,涅槃重生了!”   额头的冷汗随着宋轶的话音扑簌簌地往下掉,那双眼勾魂摄魄的眼眸,变得扭曲起来。   “你、你敢!你这是动用私刑!杀人是犯法的!你我不过都是庶民,你以为你逃得掉?”   “不,你错了!我可没有杀人,我不过帮司隶台刑讯逼供罢了。你若老实交代你们的阴谋,自然不必受这皮肉之苦,如若不然……”宋轶看了一眼小涛涛,眯眼一笑,“我想司隶台的人应该很乐意用一下这种新的逼供方法。”   青女的脸上已经完全没了血色,她知道,宋轶不是开玩笑的,而司隶台这些人是真会纵容她这么做。   可是她更知道,如果说了,必然是死,若是不说,说不定还有点希望。她看着外面,那个人会不会出现呢?现在,只有她能救她了。   “嗯,很好,看来你是抱有赴死的决心了。那就忍着点,不过火烧而已,疼一疼也就过去了,未必真会把你化为灰烬。”   说罢,宋轶很不客气地拿起刷子开始往青女身上刷火油,从额头,一点一点描摹,把头发丝都刷得特别仔细。   一边刷还一边强调说:“刷得均匀点,届时烧起来才会好看,你说是不是?”   青女紧咬嘴唇,身体抖如筛糠。   “她不会真打算把青女烧死吧?”不远处楼台上,赵重阳看得小心肝有点颤悠,孙朝红坐在窗台上,欣赏着那个变态的奇葩事。为什么连杀人这么血腥恐怖的事情她都能做得这般风雅?你看那小刷子,仿佛在描摹一幅致美的画卷,她相信青女的每个毛孔都被她细致周到地照顾到了,即便是隔了衣服。   他们身后,刘煜和赵诚在下棋。   从崔真暴毙之日起,京兆尹和司隶台便在联合搜寻黑衣女子的下落,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这可能说明另一个问题,那女子会身体易容,潜藏在数十万泰康人当中,形同大海捞针,根本无迹可寻。   “你觉得宋轶这招有用?”   “她一定会来。”   刘煜坚定不移地落下一子。赵诚看他,竟然说得这般肯定,难不成他认识她?还说,真如卢君陌所说的,那个黑无常就是豫王妃?   赵诚一下激动了,豫王妃,那可是豫王妃呢!   将棋子一丢,赵诚起身,一本正经说道:“我们还是该查查有没有人易容进来,把青女给劫走了。”   那厢,宋轶将最后一滴火油涂抹在青女的手指上。青女紧拽着拳头,单薄的衣衫湿润,也不知道是未干的火油还是她的冷汗,她整个人都快虚脱了,所有的反抗都是基于本能,被残存的最后一点意志牵引着。   宋轶丢掉罐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现在开口还来得及。我向来仁慈,绝不会让你这般的美人无辜受害。”   她认识的柳儿从来不是个硬骨头,之所以不招,只能说明背后的主使者比她的手段更可怖。即便有司隶台,她都不相信自己能够被保全。   宋轶觉得,自己表现得应该还不够。于是她叫人又拿来一罐火油,同时还有一只鸡,而且还是一只活鸡。   宋轶看了看好像意识到危险垂死挣扎的小白鸡,又看了一眼薛涛,道:“我不杀生。”   薛涛毅然决然地接过鸡跟火油,照着宋轶的样子,将火油一点点在鸡身上涂抹均匀,待鸡身上火油干得差不多了,再抹上白磷,随手丢进一只三尺见方的铁笼子里,看着那只鸡不停挣扎,在挣扎之中,突然起火,于是它挣扎得更剧烈,火势也更大,刺耳的惨叫声伴随着羽毛被烧焦的味儿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青女吓得险些晕过去,嘴唇咬出了血,从面具下流出来,宋轶体贴地给她擦了擦。端起那罐剩下的火油,准备继续给青女涂抹。   “你、你不是已经涂过一遍吗?”   “一遍不够的,若只是将你烧成无常姑娘那样,岂不是生不如死?要烧还是烧得透一点好,连五脏六腑都化为焦炭死得也痛快些。”   就在这时,那只挣扎的鸡血管炸裂,鲜血喷洒出来,颓然倒地,惨叫声终于终止了,但是在烈火中无声的抽搐却更令人毛骨悚然。鸡肉香飘散出来,却只让人觉得恶心。   青女瞪大眼睛,被捆绑的手下意识地扣着木桩子,指甲出血都未察觉。   “人呢,终有一死,是死得干净漂亮好,还是死得痛苦不堪丑陋恶心好,其实是可以选择的。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   宋轶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依然是那样温和,可青女却像是看到了地狱的恶魔,之前高铸的心理防线一点点被击溃,她眼中透出了死灰色。   习惯审讯的人都看得出来,青女要松口了。可就在此时,无常女来了,踏着一阵风,从天而降,犹如飞天魔女,突然临尘,带来一股森冷寒意。   所有人一时间竟然都没反应过来,宋轶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她身上,这样的高度,该是有绳子吊着的,可她竟然没发现。   看见她,青女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赵重阳、孙朝红几乎同时跃下楼台,花园中的徒隶系数围拢过来,堵住了无常女所有退路。   黑色纱笠荡了荡,没人看得见她此刻的表情。   “你们该不会认为我便是那个杀人凶手吧?为了逼我出来,还试图滥杀无辜,这似乎有损司隶台和京兆尹的清誉吧。”   沙哑的声音像风沙磨砺过鼓膜,刺啦得人神经疼。   刘煜和赵诚走入包围圈,刘煜毫不客气地用剑挑开了她的纱笠,纱笠下是只黑色面具,虽然面具挡住了脸,但是,脖子部分却泄露了痕迹,那里露出的一点皮肉,分明是被烈火烤炙过的丑陋痕迹,仿佛昭示着她全身皮肤的不堪。   豫王妃自焚于火,这该不会真是她把?赵诚不忍直视,干脆看刘煜,对比之下,此刻刘煜的俊脸从未有过的顺眼。   既然正主都上场了,宋轶退到外围,悠闲地喝其茶来,刘煜大概也很想见整个人吧,毕竟曾经生死与共数载,这情谊,哪里是那个柔弱的被人保护在铜墙铁壁中的王静姝可比的。   显然孙朝红也被刺激到了,过来要了一杯茶水压惊,小声问道:“她是不是就是传说中豫王妃?”   豫王妃么?呵呵……   “你相信她是她便是,你不信,她便不是。”   “什么意思?”   宋轶不答,孙朝红只好像赵诚一般盯住刘煜。   此刻刘煜的表情让他们看不到一点剧情提示,只听得他说:“你说你不是凶手,那为何知道别人会死,还是死于什么。”   黑衣女子不卑不亢,施施然一礼,“我只是会算卦,能预知凶祸之事。”   算卦?   “这个黑无常,有点意思。”喝茶的宋轶突然笑着说道。孙朝红怎么看也看不出到底哪里有点意思了。谁会相信这些鬼鬼神神的?   显然刘煜和赵诚也是绝对不相信的。   “豫王殿下若不信,可以把我抓起来,看看,那个被预言了死亡的人是否能逃得过这场劫难!”   这话听得众人精神一震,刘煜看了赵诚一眼,赵诚也终于直视起无常女来,“这么说,姑娘愿意告知那位即将被害的人是谁?”   这可太令人意外了。按以往的办案经验,这样大的手笔绝对不可能轻易诈出来,可这位看起来异常配合。   “我若告知,是不是便能洗清我的嫌疑?”   “那得看我们抓到的人是不是你同伙了。”   “这是天谴,自然不会有什么同伙。城北祥和坊,秦府,你们还有两个时辰。”   看刘煜带着赵重阳等人要走,宋轶也收拾了收拾,准备跟上去。那厢青女大急,“我、我怎么办?”她身上可全是火油,就算没有涂抹白磷,万一哪个混蛋一个不小心一个火星子过来,都能让她葬身火海。   宋轶转头,视线扫过无常女,她的面具遮蔽了整张脸,连眼睛都黑洞洞的,实在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于是她又看着青女,道:“那是蜂蜜,很滋润的。”   青女呆,很快反驳道:“你别诳我,蜂蜜我会闻不出来?”   宋轶翻白眼,最讨厌不信任她的人了,“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吗?我只是在蜂蜜里面加了点料。要不然,那么粘稠的蜂蜜怎么浸透你的衣服,滋润你的肌肤!”还一幅为了你好你不领情的表情。   众徒隶侧目,他们是真认为那是火油的。敢情之前搞得那么惊心动魄,真的只是纯粹吓唬人的。   再看在最后时刻赶过来的无常女,那位已经兀自去倒了杯凉茶压惊,显然也被宋轶诳得不轻。   宋轶拍拍屁股走人,孙朝红挤过去,问她,“你就那么确信黑无常会被你诈出来?万一她看出你的手法,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看不看得出来不要紧,只要能唬住青女就成。她是绝对不会纵容青女泄露机密的。”至于青女的性命,天知道她在不在意。那种冷血的女人,怕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   孙朝红直到此刻才明白这一布局的真正意思。赵诚听得后面的声音,也终于明白为何刘煜如此笃定无常女会出现。   他仔细看了看刘煜的脸,问:“那个黑无常到底是不是豫王妃?”   刘煜一愣,“她怎么配?”语气颇有些不屑。   赵诚觉得自己大概又想多了。   城北祥和坊,姓秦的人家只有三户,而够得上画本中位极人臣的却只有一位,秦锵。这位可是个十足的莽夫,大字不识几个,开国时有从龙之功,被破格提拔为威武将军,从三品,算得上是一朝大员。   但另两户也是有官职的,刘煜不敢大意,分派人手,各自潜入,暗中观察,试图将那所谓同伙一网打尽。   刘煜刚翻过院墙,一回头,宋轶那张小脸便撞到他胸口。他顿觉被她撞过的地方有些麻痒。   墙头上,孙朝红将宋轶丢过去,又回头去拎赵诚。刘煜也不知道是起了什么心思,一把拽了宋轶便隐匿了行踪,那两人再探头过来时,已经寻不着人。   秦锵不在卧房,多方观察,发现他此刻正在一侍妾那里午睡。   秦锵的妻子是他发迹前娶的,寻常老百姓,没有什么姿色,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文采,秦锵功成名就后,便陆陆续续纳了八房小妾。这在注意风评的世家大族中是极为罕见的。   秦家本也不是什么千年传承的高门贵第,准确说,秦锵就是一个暴发富,没什么学识修养,就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一朝得志,拥有了权势便坐享美人。可惜他这人极度放纵,又喜好炼丹修行采阴补阳之术,八房侍妾,莫名其妙病的病死的死,良家女子哪里愿意入这虎狼窝,如今这唯一的一名小妾听说是古月坊的一名乐姬,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手段,竟经得住秦锵的强取豪夺,至今无病无灾。   宋轶在窗外窥探了半晌,秦锵果然在睡觉,那位美妾在一侧素手添香,一切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分散出去的徒隶来报了一回,短短一刻钟,把秦锵的日常饮食起居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秦锵起床第一件事是沐浴,这厢秦锵方动,那厢便有人及时送来热水衣物。宋轶偷偷摸摸连人家的洗澡水和换洗衣物都没放过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一点异常。   根据无常女画本的意思,秦锵的自焚是身体自燃,没有点火,她能想到的便只有白磷这类最常见的易燃物。只需要很低的温度就能够着火,只要有合适的燃烧物,就能完成自焚。   “我想去他房间内看看。”宋轶提议道。   刘煜看她,“你确定不是想近距离观摩人洗澡?”   宋轶翻了他一个白眼,“我可是很挑剔的!除了豫王这种人才,其他人哪里入得了我的法眼!”   明知道小色狼是故意调戏他,刘煜的胸口还是像被人捏了一下,怦然而动,有点不受控制。毅然决然转头,不消片刻便给她抓来了一个婢女。   宋轶装扮成婢女模样,十分顺利地混入了人群中。   因为秦锵那边已经转醒,为了准备沐浴和吃食的下人络绎不绝,这是一个绝佳混入查探的机会。   随着送水送衣物的人检查完屋子,宋轶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如白磷一般易燃的物质,正打算离开,却被秦锵突然叫住。   躲在暗处的刘煜心肝猛地一抖,顿感不妙。他防得了宋轶对别人起色心,可如何防得了别人对宋轶起歹意。看看,尽管易容的脸并不出众,但是那腰身,那玲珑曲线,堪堪将她从一众仆婢中分离出来,光是看看就觉手痒。   刘煜攥紧了拳头,按捺住性子。   宋轶望过去,只见秦锵只穿了一条亵裤,赤着精壮的上半身。不知是长期锻炼身体强壮还是服食丹药的缘故,这深秋天气,他竟没有觉着一丝寒冷。   宋轶不知他为何突然叫住她,难道是看出了自己的端倪?   她好歹曾经无数次潜入那些大户人家,扮的多是侍女,此刻被叫住,也不惊慌,施施然上前行礼,低眸垂首,俨然一副侍婢惊惶模样。   侍妾徐美娘出身风月场,秦锵动个眼神她便知道他起了什么心思,此刻也打量着面前这个侍婢,骨架纤细小巧,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这身段着实诱人,不施脂粉,气息清新甘冽,跟她的浓妆艳抹的确天差地别。   男人这种东西,惯会喜新厌旧,家花哪有野花香,即便是路边一朵其貌不扬的小野花,某些时候也是能让他们兴致昂扬的,更何况这个婢女这身段,连她都有些嫉妒。不是说她胸部多饱满,而是那纤腰,真正的不盈一握,估计秦锵一只大手就能握个满,更能激起男人的施虐欲、望。   秦锵不过扫了两眼,双眼便红了,脖颈间血脉贲张,看起来很是狰狞。宋轶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炙热气息,隔了五尺远还能灼烤到自己的皮肤。   “过来,伺候爷沐浴!”   徐美娘当即变了脸色,头一回有人在她屋头勾引了她的男人!这等奇耻大辱她岂能生受?   宋轶起身走过来,徐美娘不动声色地将小脚往前伸出一截,恰好放在宋轶的必经之路上。宋轶当然看见了她的脚,同时还看见了前面那只大花瓶,估摸了一下这一下摔下去,铁定得把脸磕花瓶上去,哪里都能伤,独独不能伤了她的脸,所以,原本还打算顺水推舟,这回直接一脚踩到徐美娘的脚踝上。   咔!   似有骨头脆响,徐美娘一声哀嚎,终于将秦锵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宋轶做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赶紧说道:“我这就去请大夫!”说罢,跑都飞快。   秦锵挽留的手伸到半空,硬是一片衣角都没够着。而另一只柔软的小手将他的大手拉回来,按在那只受了伤的脚踝处,哀哀戚戚地说道:“奴家疼……好疼……”   一声婉转吟哦,秦锵色心顿起,瞬间干柴烈火打得火热。   宋轶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来,踩了小贱人,正嘚瑟呢,迎接她的却是三双无言的视线——赵诚和孙朝红已经后知后觉地摸过来了。   尽管此刻宋轶易了容,但他俩毫不怀疑她的身份,这大概就是某些人的诡异气质太独特。   宋轶收敛了一下小表情,但嘴角的笑容还未散去,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子,对自己的恶作剧洋洋得意。   “有意思吗?”孙朝红鄙视她。   宋轶点头,“看这些小贱人吃瘪,的确很有意思。”   众人默。   宋轶和孙朝红挤到窗户边,正一起往里探脑袋,两个男人却在此时转了身,一起挡住窗户洞,面无表情地看她们。   宋轶扣扣这张不太舒服的□□,不明所以,正打算启口问,便听得里面撞得家具吱嘎作响,还伴随着十分刺耳的娇、喘声。   “爷……爷,奴、奴家受不住了,你轻点,慢一点……”   结果换来的是更迅猛的撞击声,和不断的娇呼声,还有粗重得如野兽一般的喘气声。   明明四人在外面,硬听出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孙朝红很是稀罕地问:“里面在打什么,这么激烈?”   赵诚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赶紧别开眼,耳根子红了半截。   宋轶好心解释道:“妖精打架,你若不懂,下次我专门给你画一本画本。”   刘煜一个眼刀杀过来,他娘的,这个混蛋好色也就罢了,敢情这是准备给孙朝红画春、宫图?   那口气忍了又忍,刘煜觉得自己从来没忍得这般艰辛,他突然好想教育一下这个混蛋的三观,就在这个当口,突然一声惨叫声响起。   孙朝红头一个条件反射冲了进去,宋轶没来得及抓住,略感尴尬,这人家行、房正行得水深火热呢,这个混蛋冲进去算怎么回事?   她都能想见里面的人会如何羞愤欲死了。   外面三人面面相觑,显然谁都不愿意去替孙朝红收拾这个烂摊子。   “喂!你们都愣着干嘛?秦锵自焚了!”   自焚?   直到这个词钻入耳膜,三人才醒悟过来,相继进屋,果然,秦锵浑身浴火,烧得在地上打滚,徐美娘搂着半截被子,吓得花容失色。   孙朝红拖过那盆洗澡水泼过去,秦锵体表的火是浇灭了,但是身体里面却好像是有火在烧,体表的水分被迅速蒸腾出一股热气,所有人刚松了一口气,噗地一声,火势再起,而这次,秦锵没有任何滚动挣扎,而只有反射性的神经抽搐,就如宋轶用来吓唬青女的那只鸡一般……   没救了,这所有人几乎同时得出的结论。秦锵就这样在他们面前化成灰烬,犹如从来没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般。片刻前,他还生龙活虎,转眼便成了一抔灰,连血水都被蒸腾干净,这到底是怎样的杀人手法?   而他,到最后可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   回到漱玉斋,众人都显得有些没精打采,无常女走过来,用破风箱的声音说道:“看来,即便是豫王殿下亲自出马,也是不能救他一命的。天谴,岂是人力可违的?”   说罢,冲众人施施然一礼,便径直往外走去。   “就这样让她走了?”孙朝红满眼的不可思议。   “我们没证据,难道凭她语言某人会死亡,就抓她,没这道理。”谁都知道此事与她有关,却没抓到她一点把柄,别说京兆尹了,恐怕连司隶台都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案子。   宋轶盯着无常女,在踏出门时,她转回头看向某处,毫无疑问,她看的肯定是刘煜。那一刹那,宋轶从她身上看到一种似曾相似的东西,那是一种证明自己,让某个人看到自己的价值和能力的欲、望。   能有这样想法的人,通常会拼尽全力,恐怕这次,真的碰到一个难缠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变成断案文了,略忧伤   ☆、第七十六章 审问   千机阁出了一本画本, 画本的主角是漱玉斋几日前那个画本的女画师,在她自焚前一刻,以为黑衣女子从天而降, 化灭了她身上的灾厄。   同一时间, 秦锵诡异离奇的自焚也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拿出几日前漱玉斋出的画本观摩,死法竟然一模一样, 各个都叹为观止。   恰逢此时千机阁又出了一本画本,画本的主角变成了那位无常姑娘, 黑衣黑纱, 预言秦锵的死亡, 司隶台和京兆尹联合查探营救都没能扭转这个局势,真正的天谴啊!   一时间,千机阁人满为患, 门槛都被踏破了,直有万人空巷的盛景。   为感谢“无常大师”救了青女,千机阁刻意为她腾了一座楼阁居住。千机阁虽然未大肆宣扬,但是在这风口浪尖上, 无常这个词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泰康城就有了一个传言,千机阁来了一位无常大师, 能预言别人的祸福吉凶。   普通百姓的封建愚昧思想被激发出来了,连那些不信鬼神的有识之士,在被预言过了两次的死亡应验之后,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在所有人都想登门求无常大师预测一下吉凶时, 千机阁又出了一本画本,预言三日后另一个人的死亡,而这次署名依然是无常。   泰康城在一翻凌乱之后,彻底沸腾了,而某些高官也按捺不住,派人去抢《天谴》第三卷,上万余册画本不到半个时辰抢售一空。这番盛景是千机阁有史以来第一次。   很多人都认为,若崔真的死只是一个意外,那么被预言的秦锵的死便不能再当成是巧合了。而这第三个人,他们都很想知道会不会是自己。   相对于千机阁的热闹,漱玉斋门可罗雀,大黄狗坐在门口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这样一来,岂不是无常女说谁死谁就得死,还死得理所当然,让朝廷毫无介入余地。”赵诚很是哀怨地向李宓抱怨。   李宓容色平静,“这回,恐怕真被你说中了!”   从青女出现开始,这件事就显得很诡异,从漏洞百出,到毫无破绽□□无缝,虽然中间有些小插曲,但是对方的阴谋却一直完成得很好。   司隶台的仵作徐渭不但验尸技巧堪称一绝,对医药也有很深的造诣。他将从秦锵那里搜到的丹药一一测验过,得出结论,“殿下说得没错,这丹药不但含硫磺水银也含很多磷粉,长期服用,这些东西在体内堆积,迟早会断送他性命。如果没猜错,他是用特酿的酒送服,能让人精力旺盛,在某方面需求特别强劲,而且排出物也含有一种奇怪的毒素,这从那些非死即病的小妾的身上能够查探出来。”   “这么说,不生病反而是不正常的?”   “正是如此!”   刘煜醒悟过来,转身便往司隶台诏狱去,不过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来了。门口站着的小涛涛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她什么时候来的?”   “不到一刻钟。”   刘煜示意那些要向他行礼问安的徒隶噤声,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进到关押徐美娘的地方。   赵重阳刚从审讯室问案出来,面色颇不好看。刘煜将他招到一侧,打听了审问情况。赵重阳那个懊恼啊,抓耳挠腮的,“她除了哭一问三不知。属下说要用刑,她就哭得更厉害……”   女人怎么这么难搞?   刘煜摆摆手示意他也退下,这才凑近那边,看到宋轶正在牢里摆弄彩墨。   牢房里所有的徒隶都被遣退,就剩得宋轶这个弱女子。徐美娘像是解除了威胁,也不哭闹了,反而观察宋轶调墨。   宋轶故意将朱红色的彩墨加入大红色里面,徐美娘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婉转提醒:“宋先生是不是调错了。这两种色本没有明显差异,这样调和出来大概也没多大用处。”   宋轶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看我,糊涂了。昨晚一宿没睡,果然精神不济啊。”   徐美娘将她打量了一翻,当然没看出来这是前日里踩了她一脚的那个小丫头。这位宋轶的大名她是听过的,古月坊好多姐妹都万分崇拜她。甚至猜测过她的身世,说她是北地哪国的亡国公主流落到南地,也有说她是哪个高门幸存的贵女回来复仇,才拜到画骨先生门下。徐美娘没那么些天马行空,她听说过宋轶很多事,只觉得身为一个女子,能将权贵玩弄于鼓掌之间,这是天大的本事,不是她们这些靠承床笫之欢苟活的人羡慕得来的。   “宋先生为何会到诏狱来看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她面前?私心里她是有点受宠若惊的,能被宋轶看入眼的人,那都非寻常之辈。可她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从上到下由内到外都没一处是劳动得了她大驾的。   宋轶故作无奈状,“你知道漱玉斋出天谴画本的事吧?没曾想,那位自焚的大人竟然会是秦将军,昨夜我便一宿都在做噩梦,梦到的都是他自焚的模样。临末依稀听得他有未了的心愿,似乎是他很想念自己的爱妾,于是我打听之后,想他口中说的爱妾,大概是徐姑娘你了,所以特意来画一幅你的画像,为他烧下去,以告慰他的亡灵。”   徐美娘的脸色瞬间苍白,眼中露出惶恐之色。   “你也莫怕,烧幅画像下去,总比他心愿未了,头七回来找你本人来得好,是吧?”   徐美娘身形一抖,尽管她不相信什么冤魂索命,但是贸然听得这些,却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宋轶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研墨调色。徐美娘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为了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宋轶提议道:“既然是为你画像,不如姑娘你调自己喜欢的颜色,或许这更能符合秦将军的口味。”   徐美娘没好拒绝,挨过来,娴熟地拿起彩墨。而宋轶则铺开画纸,准备构图作画,还跟徐美娘交谈了几句,问取她的意见,这才开始正式落笔。   正式落笔后,徐美娘端坐到她对面,脸上已经挂出了笑容。   “徐姑娘可是诸暨人?”   “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我曾见过一幅西施浣纱图,据传言与真人有八分相似。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一个地方的人,身段脸型,样貌会有些相近的地方,我看徐姑娘跟那西施就有几分神似的。”   徐美娘露出一个美好的笑容,仿佛想起曾经,那时,她也算得上是名动一方的美人,虽然年幼,却已经出落得十分可人。若非改朝换代,若非家族被灭,她或许能顺利嫁入大户人家,相夫教子,何等的幸福美满,而现在……   “我记得诸暨刺史徐振,便有一名爱女也出落得倾国倾城。不知道徐姑娘可曾听闻?”   徐美娘心头蓦地移动,低头掩眸,答:“自然是听得的。”   “据闻那徐家女公子当年不过十岁,来泰康城走了一遭,引得各方名流涌动。只可惜,后来徐公携全家自刎殉国,那女公子也香消玉殒。若是还在,不知会长成什么模样?”   宋轶低头作画,徐美娘咬咬唇,“哪里是什么自刎,而是一支军队,伪装成流寇模样,屠灭了徐家。否则,诸暨城如何破得这般快?”刘宋王朝如何能这般迅捷地建立起来?   其实徐家怎么灭的,至今朝廷讳莫如深,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徐振不降不归顺,死也是迟早的,但这样的人即便是皇帝都不能轻易处死。每个王朝的建立都是血腥残酷的,很多人死于非命,也很多人借此飞黄腾达,而徐家就是前者,而另一个人,便是后者。   “是啊,我也觉得徐家太过忠勇了,连家仆都没留下一个,你说的那些流寇该是当时以和谈为名,进入诸暨城的秦家军吧。”   徐美娘猛地一震,脸色陡然间全变了,可宋轶依然低头作画,运笔如飞,画得十分顺畅。   “那秦家军的将军正是秦锵,我说得可对?”宋轶这次终于抬了头,徐美娘惶恐怨恨愤怒的表情尽数落在她眼里。   宋轶将迅速画完的粗稿拿起来,给她看,那哪里现在的徐美娘,而是那个年幼的徐家女公子。这模样,连徐美娘自己都差点记不得了。   徐美娘踉跄的了一下,险些跌倒,艰难地扶住地面,看向宋轶,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人人都称颂宋先生画技超群,在我看来,宋先生可怕的不是画技,而是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脑袋。   “如果我没猜错,秦锵的身体之所以能烧得起来,该是跟他长期服食的丹药有关。丹药可以当成一个必然因素,但他却不早不晚偏在画本说明的那一日自焚而亡,那就需要偶然因素来激发。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当时的情形看,只有徐姑娘你了。”   “果然瞒不过你。”徐美娘眼神变得坚定,磨牙说道:“他该死!”   “他当然该死,我只是遗憾徐姑娘既然逃出了那个虎狼窝,为何又要回来。你本来可以就此放下,过不一样的人生。”   徐美娘盯住宋轶,“那宋先生你呢?你可放得下?”   宋轶一震。   徐美娘轻笑,“虽然我不清楚宋先生的真实身份,但身为女子,谁不想过相夫教子的平凡安逸生活,宋先生却投身漱玉斋,拜在画骨先生门下,大概也是有放不下的陈年旧事吧。我虽然没有宋先生的聪敏才智,也没有宋先生一双巧手,但是,为人子女,有些仇怨一辈子都是不可能割舍下的。我虽也怕死,却不甘这般苟且偷生。”   “我敬你舍生取义的义气,却也可怜你被有心人利用。”   被敬重的人夸赞,徐美娘前半句刚露出一个笑容,后半句那笑容就分崩离析了。   “我想这个复仇的计划你一定筹谋很多年了吧,但你一个弱质女流,不可能有手段弄出这种丹药,也不可能计划缜密让一个从来不碰这些东西的人硬生生吃了这些年。还有你的容貌,这又是谁为你改变的?”   徐美娘静静看着宋轶,待她说完,她才道:“我知道宋先生想问什么,但是我不会说。”   宋轶也知道逼问不出来,只是感慨,“你背后之人的目的不只是帮亲手报仇吧,在他掌控之中的,像你一样的人应该还有吧?而你们,不过是为他的野心铺路的棋子罢了。”   “可哪又如何?”徐美娘打断宋轶,“我们这样的人,如蝼蚁一般苟活着,生与死本没多少差别,至少这样,我们会活得更有意义一点。不是吗?”   宋轶很明白这种心情,她也无法去逼迫一个弱女子,站起身,正色道:“现在你的大仇已报,可以为自己活一把了。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活下去。”   徐美娘看她,眼中全是苦涩,若她能像宋轶这般强大,像她这般洁身自好,不玷污自己的身子,不让仇人的血沾染自己的手,她或许还能好好活下去,但是,“以身侍敌,这种屈辱,呵呵……宋先生,在我踏进秦府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没有这等赴死之心,如何能忍辱负重成就大事?   也许,在她还有选择时,她徘徊过,犹豫过,可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她早就清楚自己的结局,她从未后悔,即便是现在。   宋轶心中翻涌,面色却很平静,“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牢狱里好好待着,不管是赎罪也好,洗清身上血污也罢,牢狱之灾够了。不会再有人逼迫你说你不想泄漏的东西,因为那些,我一定会将它揪出来。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   徐美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木讷地看着宋轶。   宋轶说:“改日给你送本佛经来,既然凡尘事已了,那就想想世外事。”活着,比什么都好!宋轶一直这样坚信着。   徐美娘顿悟,眼中头一回露出感激的情绪,不是宋轶为她做了什么,而是那个苦苦压抑纠结了数年的心结终于在今天像是解开了,沉重的枷锁粉碎了,她顿时一身轻松。   目送宋轶离开,她扒在牢门前,忍不住问她,“如果你有能力推翻这个王朝,你会这样做吗?”她恨刘宋,恨刘宋建立给徐家带来的灭顶之灾,她巴不得第二天醒来,刘宋就宣布灭亡。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只是自己的私心罢了。刘宋若真的灭亡,那真的就是好事吗?   宋轶回头看她,“一朝天子一朝臣,重大的权利变更,必然伴随着无数家族的兴衰存亡,还有无数无辜者枉送的性命。若是可以,我希望能有一位明君,无论他是什么出身,什么姓氏,只希望他能让天下安定,让一个王朝能走得更长久一点,这样,徐家的悲剧就会少一点,不是吗?”   徐美娘动容,她与宋轶果然差得太远。   “对了。你可知道秦锵有什么把柄在别人手里?”   “把柄吗?”徐美娘想了想,“我想徐家大概是他最大的把柄了。”   “原来如此。”宋轶拱手告辞。   出得诏狱,第一眼便看见门口那个伟岸的背影,她走上前,顺着刘煜的视线望天,道:“她招了。不是什么天谴。”   不需要刘煜问,宋轶将徐美娘的遭遇跟他说了一遍,并道:“我想就算司隶台用尽十八般酷刑除了逼死她,并不会得到其他有用的东西。”   刘煜回头看她,缓缓启口,“这是刘宋欠下的孽债,我会还。”   宋轶突然笑了,她觉得这是她听过的最令人安慰的话。   刘煜从来没见她对自己这般真诚的笑容,心口有些发热,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但清醒过来,觉得这举动异常不妥当,于是他拎着宋轶鬓边的几根小杂毛,语气淡漠地敷衍道:“乱了。”说罢,抽手的动作干净利落。   宋轶也没多想。   刘煜又问她,“你是怎么看出她是徐家那位女公子的?难道就因为她姓徐,还是诸暨人?”   “自然不是。我见过很多美人,恰巧她就是其中一位。她耳朵背后有三颗黑痣,靠在一起,像是一朵梅花。这样的痣恐怕很难长成巧合,那日初见,我便看见了,加上她诸暨人的身份,我便姑且试了一试。”   刘煜叹息一声,“原来如此。”还好,小色狼的能力还没超出人的范畴。   “第三本画本已出,豫王殿下有何打算?”   三天时间,现在事情却没有一点眉目,宋轶觉得,第三个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你有何提议?”刘煜是头一次如此认真诚恳地咨询宋轶的意见。   “豫王殿下可还记得吴侍中的案子,关键之人也是古月坊中的乐姬。而且那个案子,一直也有一个疑问没有解开,那就是让吴尚清诈死遁的缘由。而后面吴邕认罪我总觉得认得轻松了些,也许他是有心赎罪,但是十多年都忍过去了,没道理突然就要赎罪的,我想他大概是有其他原因让他必死,反正都是死,以这种方式死还可以一偿心愿!而这一次,徐美娘又是出自古月坊,崔真跟古月坊毫无牵扯,但是前几日我让人打听了崔则这个花花公子,他也是古月坊的常客。而崔真也是侍中,跟吴邕定然相熟,会不会是吴邕的死让他警觉到什么,才会断送性命?”   刘煜悚然一惊,前几日子他刚好查过崔真,也联想到过吴邕,但却没想到这一层关系。   “再说眼下这两名死者。崔真和秦锵一文一武,两人不是政敌也很少往来,但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死亡名单上。既然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他们的交集,不如,先查查古月坊。古月坊中大多没籍的是前朝罪宦女眷,若是有心人有意要利用她们身上背负的仇怨,这未尝不是一条可取的捷径。”须知这些看似柔弱,身处下贱的女子,有心培养,以侍妾身份进入高门贵弟,便能成为最可怕的暗线。一则,可以探听最机密的情报,二则,可以像徐美娘一样,无声无息地杀人。何况,还有一个能改变人真实容貌的背后黑手,徐美娘,青女,若真是同一个背后主子,这,将是一场可倾覆邦国的大阴谋!   刘煜何尝意识不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即刻便命了暗卫暗中查探,并且收集无论在朝在野,凡是世家大族管它嫡出庶出,只要跟古月坊有往来的一并收集起来。   司隶台的薄库从事有个癖好,就是专门收集大族人员变动,包括权利更替,生老病死,自然也包括进进出出的小妾,和来往的歌姬舞女等。   一个时辰后,一份初步的名单便摆放在刘煜的书案上,宋轶瞄了一眼,着实吓了一跳,这泰康城中掌权的,至少半数官员或自己或族人跟古月坊中歌舞伎有或深或浅的往来。   再一回想,那些曾经都是前朝官宦人家贵女啊,甚至有些一些门第高不可攀的人物,如今能被当成下贱的歌舞伎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自然很能刺激雄性某方面的劣根性。   与崔则相关的人赫然写着韩筱筱。韩筱筱的身份备注倒是简单,古月坊坊主收留的一个乞丐。再看徐美娘的身份,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   “先把这些来历不明的查一遍!”   宋轶刚发现问题,那厢刘煜已经下达命令。   既然有了变更容貌这种可能,那么这些没来历的女子反而最容易是被有心人为了某种目的给塞进来的。那些个高门显贵,前朝余孽知道防,但这种没身份没背景的人却不容易激起他们的防备之心,反倒更方便下手。   不知不觉下午时间便过去了,宋轶顺道蹭了一顿晚饭,告辞,出门时,刘煜突然生出一丝恍惚,宋轶站在门口,看他,笑眯眯地说道:“豫王殿下不考虑留我暖床吗?今天可是有些冷了。”   准备贴身护送的小涛涛侧目,刘煜的俊脸瞬间僵得面无表情,淡漠道:“你可以走了!”目送人消失无踪,他忍不住扶额,好想调、教这个没规没矩的小混蛋怎么办?   想通了一些事,宋轶心情甚好地哼着小曲儿往漱玉斋走,不料在经过醉香楼时,看到一个此刻实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没看错的话,那不会是崔则吧?”宋轶问小涛涛。   小涛涛僵着脸皮,还在为宋轶方才调戏他家殿下的事情介怀。他知道跟着他家主子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他却没想到,最大的考验竟然会是宋轶……   小涛涛不是很有诚意地瞥了宋轶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崔则也注意到这边的两人,停下脚步,看过来,满脸的谐谑鄙夷,“宋先生晚上走夜路不怕吗?我父亲的在天之灵可还看着你呢!”   宋轶不甘示弱,“这崔侍中头七方过,崔公子就迫不及待地出门逍遥快活了,我现在很怀疑崔侍中的死会不会跟你有关系。”   “你——宋轶,少血口喷人!”   崔则上前两步,气急败坏,小涛涛要阻拦,宋轶却让他退下,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坚定地问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真的确定崔侍中的死跟你没关系?”   崔则瞳孔陡然一缩,像是被人切中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心事,右脚往外轻移半步,做出一个下意识的逃避举动。   宋轶还想乘胜追击,却突然见门口走出来一名女子。那女子过来,挽住崔则的手,摇了摇,撒娇道:“爷,你怎么还不进去?难得奴家出来陪你散心。外面冷了,小心着凉。”   崔则甩开她的手,快步进了醉香楼。那女子冲宋轶福了福,跟了进去。   “那该就是韩筱筱吧?果然长得不错。”   小涛涛黑脸,“宋先生,我很衷心地提醒你一句,你记得自己是女子吧。”觊觎男的也就罢了,这看到女人也这幅德、性,教他一个男子情何以堪?   宋轶侧目:“不懂情趣!”   小涛涛:“……”      ☆、第七十七章 崔则(捉虫)   “公子今日怎么不高兴?”韩筱筱殷勤地给崔则斟酒。   崔则看着葡萄美酒, 兴致缺缺,“父亲新丧,我哪有兴致玩乐?”   韩筱筱有些忧伤, “奴家是听说公子荣等青云榜前三甲, 好不容易等令尊下葬,这才特地递信过来, 要为公子庆祝。”   崔则没说话。   韩筱筱美眸一转,换了幅姿态, 关切道:“逝者已矣, 公子身子要紧, 切莫太过悲伤。否则令尊泉下有知,哪里能安心?”   崔则终于动容了,端起酒杯, 浅酌一口。这些天他是真心烦乱。父亲还未下葬,司隶台和京兆尹的人轮番上家里搜查,连仆人都没放过盘问。而以往走动的亲戚朋友,都变得疏远起来。   甚至有人在背后议论, 父亲是遭了天谴,尤其在秦锵死后,这样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连仆人看他的眼光都变得不同。唯一庆幸的是,在这风口浪尖上,千机阁的《惊世录》青云榜,将他从第五名提到第三名, 虽然青云榜不像风云榜那样有权威,但也能得到一些认可,也算是挽回了崔家这一脉的一些声誉。   他发誓,一定要揪出凶手,决不能让父亲背负这样的污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最近父亲的确有些不寻常,他有好几次碰到他半夜在书房,紧闭门窗,似乎在查看什么东西,还看到他秘密递书信出去,却不知道交给了谁。   他甚至发现这些日子父亲的满头青丝都生出白发来,可他平素依然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倒是寿宴前几日,父亲突然问他,十余年前,他突然调职的缘由可曾向什么人提起过。   崔则笃定,这么紧要的事情,他绝对没向任何可能威胁到崔家的人说过,甚至平素的狐朋狗友都未曾提过半句。   他问出了什么事,父亲只是摆摆手说过完寿辰准备找豫王殿下好生谈谈,豫王那一关过了,便一切就都过去了。   今日宋轶突然这样问他,可是查到了什么?还是说她知道了父亲的死因?   宋轶是画骨先生的徒弟,画骨先生能一举成名,被万千人追捧,那可不是徒有虚名。   “……公子?”韩筱筱唤了几声,崔则才醒过神来,茫然问道:“怎么了?”   韩筱筱无奈地拿过他手中酒杯,嗔怪道:“酒都没了,公子还在喝什么?”崔则方才端着空酒杯喝了好几次,这得失魂落魄到何种境地才干得出这事?   一杯酒重新满上,韩筱筱却没将酒杯还给崔则,而是侍候他先吃了几口小菜。   “听闻司隶台这些天都在崔府,他们到底想查什么?”   崔则郁闷,“谁知道!不为我父亲报仇雪恨,竟然还怀疑父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遭了天谴,反而来找父亲的罪证!这些人,真是……”   说到此事崔则就气不打一处来,韩筱筱赶紧给他抚胸口,让他气顺了,这才说道:“公子真觉得令尊的死跟漱玉斋有关吗?”   崔则这才想起一件事,宋轶说那本画本的内容是一个黑衣女子口述的,这几日忙乱,没来得及追查后事,却也晓得的确有这么一个人,而如今,此人便在千机阁。   “恐怕不是漱玉斋,而是千机阁那位无常大师。看来,我得亲自去拜会拜会她才行!”   韩筱筱突然变得神秘起来,“公子,你别怪奴家多嘴。前两日,有两位中尉军的将官,似乎是曾经王大司马的旧部,他们在古月坊定了雅间喝酒。恰好点了奴家为他们唱曲儿,奴家仿佛听得他们说起豫王妃的事。”   “豫王妃?”崔则一惊。   “对,就是王大司马的女儿,听说她很可能没死,还回来了。奴家还听曾经见过豫王妃的人说起,那日与漱玉斋宋先生比试的千机阁女画师青女,那双眼睛长得极像豫王妃。奴家一时好奇刻意去打听了一下,虽然没看到过青女真容,但是,却见到卢将军好几次亲自去千机阁。”   “竟有此事?”崔则拍案而起,这个消息正好印证了他心中刚起的疑云。   那个青女跟所谓的无常大师似乎关系匪浅,否则无常大师不会亲自去漱玉斋救青女,还被千机阁奉为座上宾。   如果青女真是王静姝,那这件事便解释得通了。   崔则丢下一张银票,急匆匆回了崔府,躲开司隶台留在崔府的眼线,径直去了崔真的书房,将书架上那本最厚的书打开,手指在里面轻轻一转,一道暗门开启。   一条幽深的通道,通向地下一间密室。   这里他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记得最清楚的一次便是大概十二年前,父亲从宫里回来,脸色异常难看,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就是在这个密室,父亲告诉他,他们崔家怕是要亡了。   当时他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听得这话,差点吓哭。父亲说,派发给北伐军的兵器有问题,这分明是上面当权者的旨意,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发现,秋后算账,必然是要他来担负这个不义之罪的;如果告知大司马,更换了兵器,上面的人必然也会查到是他通风报信,无论哪条路都是死。   父亲问他,他愿意选择哪一条路走?   崔则其实从小就是个纨绔,根本不懂什么北伐大计,反而因为自己才华出众,很有些自负的,可偏偏北伐中的某些个人,比如年纪与他相仿的刘煜,却莫名其妙地就压了他一头,当时的刘煜不过一介没落士族,竟然踩在他头上,他那里咽得下这口气,这让他积怨已久,于是他道:“上面的人官位可比大司马大?若是比大司马还大,自然是不能违逆的。而且他们的目标是王大司马吧,只要那边不东窗事发,兵器的事便不会揭穿,崔家也不会有事。”   父亲定定看他半晌没有说话,转头便叫他出去了,至于最后父亲做了什么决定,崔则不清楚,但是他知道三个月后,王大司马的北伐军传来十万前锋全军覆没的消息。   而父亲就在这个时候调职了。   如果王静姝查到这个,找父亲复仇便不难解释了。   崔则从墙壁暗阁里取出一只盒子,那是父亲存放书信的地方。那几日父亲魂不守舍,想来定是有人给他传递了什么信息。可是,盒子打开,里面竟然是空的……   崔则惶恐了,怎么会这样?   他翻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能找到父亲死亡的原因,怏怏地又到了父亲的卧室。父亲走后,这里的东西都没人动过,除了司隶台的人。即便此时,门口都还有小徒隶在守着。崔则刚上前,便被人拦了下来,令他十分窝火。   “难道我不能烧点他生前喜欢的东西给他?”   小徒隶将他看了又看,“可是可以,但是烧什么,都必须让我们检查过。”   崔则怒火中烧,却不能跟他们硬抗,推门进去,在小徒隶的监视下,他只四处扫视了一遍,并没有看到任何不对的地方,随手捡了两个瓷器,和墙上挂着的书画,丢给小徒隶检查,回头,看到书桌上的一只眼熟的瓷瓶。   崔则拿起来看了看。他记得这是韩筱筱刻意寻来的药丸,据说可以治疗父亲的风湿骨痛。父亲起初是不信的,但数月前下雨,他吃了一粒,效果十分神奇。韩筱筱说,每日服食效果奇佳,父亲将信将疑,于是隔日服食,这两月风湿都没再犯过。   这一瓶是寿辰前刚收到的,结果父亲还没来得及服食,便已经再也用不上了。   崔则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拿起药瓶准备给父亲烧下去,让他即便在地府也能不受风湿骨痛折磨。   小徒隶检查完,没什么异议,便放了他出去。   崔则拿了一个火盆,在崔真的灵位前将这些东西烧掉。打开瓶子倒药丸入火时,大概是香味吸引了父亲养的那只狸花猫,喵地一声扑过来,他的手一抖,瓷瓶摔破在地上,十几粒药丸扑簌簌滚出来,崔则眼疾手快,但还是被狸花猫叼去了一粒。   他叹了口气,算了,这是父亲的爱宠,想吃就给它吃吧。将剩余的丢进火里,看着火苗燃烧,他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一宿没睡好,翌日一早他便起床了。   那厢还未出门,便听得小厮哭着来报:“来福随老爷去了。”   “什么?”   小厮打开怀里的花布,里面裹着的正是父亲最爱的狸花猫。   崔则上前,接过来,狸花猫似乎刚咽气,身子还是软软的,热乎乎的,比他的手温暖多了。仿佛只是睡过去模样,哪里像死了。   小厮将他一早喂狸花猫的事经过说了,跟以往没任何异常。   崔真好酒,狸花猫也被他养得无酒不欢,喂肉时,得在肉上滴上两滴酒,它才肯吃。今日方吃了一块鸡肉,它突然倒地不起,身体看不出任何异常,小厮甚至多心地验了毒,但并没有毒。而狸花猫的心跳不过顷刻便没了。   查不出伤,验不出毒?   一股寒意从手中狸花猫传递遍四肢百骸,崔则颓然坐在地上,血色全无。   “少、少爷?”小厮不安的呼唤着。   崔则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有气无力的说道:“备车,我要去漱玉斋。”   片刻后,崔则抱着渐渐凉下来的狸花猫,上了去漱玉斋的马车。   他从未有过如此冷静透彻,如果青女是豫王妃,那么司隶台便是不能信任的。而能够跟司隶台跟千机阁抗衡敢跟他们抗衡的只有漱玉斋画骨先生。   宋轶很意外崔则会来找她,难道是昨晚没揍成自己,此刻准备来补两拳。   “今天这风吹得略销、魂啊,连崔公子都到漱玉斋来了。”   崔则面如死灰,定定地看着宋轶,“能借一步说话吗?”   宋轶看了小涛涛一眼,让他乖乖到门外去,这才看着崔则怀里的布包,这形状怎么看也不像是装的银子。   崔则郑重地在她面前将布包打开,那只狸花猫此刻已经开始僵硬了,宋轶差点跳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宋轶显然被这只死猫吓着了,崔则赶紧安抚住她,将来龙去脉说了,语气诚恳而凝重,并不时观察这宋轶的面色变化。在提到古月坊韩筱筱时,她竟然点了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崔则便知道,他的确找对人了。   说完,拱手郑重一揖,“请宋先生为父亲伸冤!”   “所以,你是怀疑崔侍中是吃了这种药丸,在酒的作用下,才会毙命?而这药丸正是韩筱筱送来的,所以你怀疑她跟那位预判你父亲死亡的无常女有牵扯?”   “不止是无常女吧?应该还有那位青女!”崔则说得非常肯定。   可宋轶也并没有这么好忽悠,断定无常女也就罢了,为何还会扯上青女,没记错的话,前几日,他跟青女可还相见恨晚,青女也一直在《惊世录》中吹捧他,怎么突然就把矛头转向青女了,这背后肯定有蹊跷。   “那崔公子是凭什么认为崔侍中的死背后主事者是青女或者,无常女?”   这,才是关键所在,难道,崔真真的做过对不起王家的事?才会让人借了这个幌子杀人灭口?   宋轶依稀记得,那日崔真离席时,曾莫名其妙地跟刘煜说起他当兵库薄曹的事,可惜,他只开了个头,便被崔则叫走了,到此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提起这个。   崔则犹豫了半晌,还是将十二年前的事情说了。宋轶听后脸色大变,“所以,王司马兵败,除了被人泄露了行军路线被人围攻外,还因为兵器?”   崔则点头,“恐怕是这样。但父亲并非故意知情不报,而是上面的人……”   上面是谁,其实不难猜测,正是那位一心想拔除王家的昏君司马荣光!   宋轶捂眼,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乍然听得这种事,哪里又是能这么快冷静得下来的。她也是人,她也有恨有怨,她甚至想将崔真从坟墓里挖出来骂娘。   但结果,她只能捂着发烫的眼睛,对崔则道:“你,明日再来吧。我需要好好想想。”   崔则欲言又止,但终究是强求不得,再郑重一揖,退了出去。   走出漱玉斋,他突然意识到,即便寄希望于画骨先生,怕也是很渺茫的,画骨先生秉持公义,他真的愿意为这样的父亲伸冤吗?   他在街头游荡了很久,最后停下时,发现已经到了古月坊,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在意识过来时,他正想转身离开,韩筱筱却在听到丫鬟禀报后赶了出来,远远便软软甜甜地叫了一声“爷”。   崔则皱了皱眉头,从来没觉得这个人是如此恶心。   “跟我出去说会儿话。”崔则没有立刻揭穿韩筱筱,转身离开,韩筱筱不明所以,只好乖乖跟在他身后。   到了望月湖畔,崔则才停下,韩筱筱腿都快断了,硬没吭一声。   崔则指着对面迷蒙在傍晚雾色中的千机阁问:“你跟千机阁很熟吗?”   韩筱筱看了看,再蠢她也看得出今日崔则不对劲,这让她不由得心里发慌,回答问题也非常谨慎,“去过几回,算不得熟,也不算陌生。”   崔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可曾对你说起过我父亲曾经担任兵库薄曹的事?”他知道防备士族,防备政敌,防备所有他看起来值得防备的人,但眼前和这个女人,由始至终都是柔弱乖巧温顺听话的,无权无势,依靠着他的怜悯过活,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防备了所有人,但独独没有防备这个人。   韩筱筱心头猛震,抬起头,嘴角笑容荡漾开来,回答得干净利落,“不曾!”   崔则看着她,那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宋轶接到崔则死讯是翌日一早,是刘煜亲自来告诉她的,并质问她崔则死前来找她所谓何事。   宋轶一惊,“豫王殿下这是怀疑我杀了他?”   刘煜神情颇为古怪,竟然有一抹欲扬还休的笑容藏在嘴角,还刻意狠狠压了压,冷漠说道:“是的。他与你一直不合,所以本王的确有理由相信,他的死跟你有关!所以……”刘煜一挥手,赵重阳出现,将两个大包袱放到案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宋轶一眼,转身出去。   宋轶看着那两个大包袱,不明所以,双眼虔诚地等待刘煜揭晓谜题,于是她便听到刘煜说:“从今天起,本王亲自监督你!”   “啊?”   “这个案子的重要性你也十分清楚,如今崔则无故死亡,本王绝对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我勒个X!   敢情劳资刚自由两天又成了司隶台的阶下囚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写晕了,明天来捉虫   ☆、第七十八章 互动(捉虫)   宋轶躺在榻上, 刘煜在灯下看书。她翻个身,刘煜翻了一页。宋轶坐起身,刘煜依然在淡定自若地看书。   宋轶恼了, 却挂出一个笑眯眯的表情坐到刘煜跟前, 刘煜抬眸:“睡不着?”   “有美在侧,难免心猿意马, 睡不安稳,殿下不打算暖暖床?”宋轶色眯眯的大眼睛带着锋芒, 直往刘煜那张俊脸上戳。   刘煜面无表情地合上书, 起身, 宋轶内心那叫一个欢腾啊,都做好送人的准备了,还火上浇油在脸上适时露出刘煜最不待见的饥渴盼望。刘煜迈步, 宋轶作势在前面引路,谁知那双大长腿一绕,径直坐到她床上,脱鞋, 撩被,上床。   宋轶瞬间石化当场。   她挠挠嫩脖子,不是很确定地问道:“豫王殿下, 你是不是病了?”   “本王很好!”   “你是不是忘记带药了?”   刘煜瞥她,一双狭长凤眼斜睨过来,别提多勾人了。   宋轶差点一个没忍住一拳头砸他脸上去,他娘的, 这个混蛋到底几个意思?勾引她?还是存心气她?   宋轶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居多。毕竟被自己调戏了这么长时间,反击一下也是应该的。   “你还杵哪儿干嘛?本王亲自给你暖床,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勒个X!   有本事脱光了暖啊!你穿得这般齐整,老娘连肉沫子都看不到一点,有个屁的兴致啊!   刘煜凤眼一眯,“莫非,你嫌本王穿得太多?”作势便要脱。宋轶心中大骇,生生被吓退了两步,这个混蛋发起飙了果然比自己还没节操啊!   看她犯怂的样儿,刘煜笑了,宋轶看他笑,心中更恼了。她现在笃定,刘煜是在报复她。   “你不是想要以身相许吗?”刘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俊美的五官在摇曳的烛光下勾魂摄魄。   宋轶默默吞了口口水,一本正经说道:“那也是要有媒妁之言,六礼之聘,在拜堂成亲之后。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宋轶非常认真地强调这一点。   谁说这话都有可信度,独独她没有。   连刘煜都差点对她这话翻白眼,手在床上摸了摸,从被子下面翻出一堆画纸来,仔仔细细地在宋轶面前铺开,务必不遗漏任何一处风景。   那都是他的画像,各种姿态的,甚至还有一幅芙蓉出水图,那肌□□理,画得就像她亲手摸过似的。   刘煜特地将那幅画摆在最上面,让她看得清楚明白,眼神戏谑地审视着她。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宋轶不卑不亢,回答得丝毫不觉羞耻,“你不懂一位画师对美的追求和渴望。”   当一个人无耻得正气凛然时,意志不坚定的人会怀疑自己的三观,但显然刘煜不属于这类人。   “看在你如此渴慕本王的份上,”刘煜往里靠了靠,拍拍床板,“这一半床就赐你给了!”   宋轶眼睛都红了,看看美人,看看床板,再看看美人,舔了舔嘴唇,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棉被,铺一半,盖一半。   刘煜侧目,不说话。   宋轶爬起来又看了他一眼,啧啧,这姿态略销魂啊,终究有些不放心,又取来一条绳子,三两下将自己给绑了。刘煜终究没忍住,“你在做什么?”   宋轶嘿嘿笑,“这不是怕美色当前,万一睡迷糊了,一个把持不住,把豫王殿下你霸王硬上弓了,岂不是毁了你一世英名!”   刘煜气息阴沉下来,“不,我是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绑成粽子的?”   宋轶上下看了看绑在自己身上的绳子,不以为然,“这个吧,练一练,就会了,主要靠的是手感。”   刘煜黑脸,“你练这个做什么?”   “很有用的,比如有些时候你被人掳了,被绑成这样,会自己绑便能自己解。”   “……”   刘煜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宋轶分明感觉到周遭温度骤降,阴风惨惨,忍不住去看窗户是不是没关严实,再回头,刘煜已经默默起身,随手一提,将她带上了床。   宋轶那个惶恐啊,她耍流氓已经够没下限了,难不成今日刘煜跟她卯上了,也要来拼个下限什么的?   此刻再一看自己,自个绑得这般结实,感觉就像是自己把自己送上了别人的砧板,太他娘的诡异了。   一条被子当头罩下,宋轶泪流满面,这是准备滚床单的节奏啊,她刚挣扎了一下,床板陡然一轻,艰难地将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便见刘煜的大长腿迈过她的小身板,直接下到地上,拉起地上的被子,横了她一眼,冷飕飕地命令道:“睡觉!”   这个睡觉显然是对宋轶而言的,直到听见床上那个混蛋香甜的小呼噜,刘煜还在地上辗转反侧。如今的宋轶,哪里是曾经的王静姝,她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于普通人而言,简直就是惊天绝技。   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能练成这样,必然是经历过大磨难的,而她到底有经历过些什么,才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蜕变。   从曾经那棵弱不禁风的娇弱花朵,变成今日这般美丽夺目的霸王花,连猛兽都不敢随意靠近的存在,那非得是基因突变啊!   刘煜终究没能睡着,轻手轻脚起身,确定小家伙始终睡得安稳,才离开屋子。   被夜间凉气一吹,打了个寒颤,之前那种憋闷气郁终于消散了几分。   蔷薇园门外似乎有响声,刘煜循声走去,便见李宓站在门口,满脸怒气,被两个小徒隶挡着,正有打架的架势。   “这是漱玉斋,是我的地盘,就算你们是司隶台又如何,就算是豫王殿下又如何,客随主便,这点道理都不懂吗?我难道连进去看一眼都不成?”   李宓火了!   先前来折腾漱玉斋他忍了,可怎么折腾折腾着刘煜那个不要脸的就折腾进宋轶的房间了呢?是不是还想睡她的床?   以宋轶那个家伙好色没节操的作风,美色当前,肯定趁机扑上去了,还不来个干柴烈火,夜夜炊烟?   这种事情,他绝对不能容忍!   “李先生可是有事?”   刘煜乍然出现,容色平静,李宓略懵,好一会儿才想起礼仪,拱手一揖,道:“豫王殿下还未安寝?”还是说,事儿办完了,出来透透气?   “本王择床。”   李宓:“……”所以其实是没办成事儿,或者被宋轶那个小混蛋给吓出来,不敢回去?   想了想,李宓认真建议道:“既然豫王殿下在漱玉斋休息得不好,不如回王府。这里有这么多人看着,宋轶就算插了翅膀也是飞不走的!”   刘煜摆摆手,“此案关系重大,万万马虎不得,不能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何况,本王不来亲自看着,也着实难以安眠!”   无耻!   李宓当即就想这样回他!   同样是男人,别以为你那点小心思能瞒过我的眼睛!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呵呵……”   “身为司隶校尉,掌司州军政,辛苦一点是应该的!”   呸!   你敢再不要脸点吗?   “李先生可还有什么疑问?”   “是有一个疑问,这个案子,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这个吧,那就难说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   “……”   李宓觉得,自己其实还是个正人君子的,每次在宋轶面前都能被她的无耻好色刷尽三观,而现在,这样让他质疑人生的人忽然又多出一位,他突然觉得,也许不正常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他拱了拱手,徒劳而归。   宋轶昨夜睡得十分舒爽,一大早起来,便见刘大美人一身玉白衣衫,坐在院中那方小亭中,美人如玉,似乎刚沐浴过,浑身透着甘冽芳香。宋轶当即便手痒了。视线在刘煜身上粘了又粘,扯开再粘上,终于还是没经受住诱惑,干脆直接粘过去。   刘煜若有所觉,转头看过来,宋轶冲她晾了晾两颗小白牙,刘煜淡漠地将头扭回去。   宋轶这才注意到他对面不远处还有一个人。   卢君陌那个郁闷啊,宋轶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就看见她了。刘煜竟然在蔷薇园留宿,这种事情非常刺激他的肾上腺。   他弥漫出一身煞气去迎击那个试图撬静姝墙脚的小色狼,结果,人家压根没看见他,那一击重拳就这样砸在棉花上,别提多憋闷了。   “所以,她又无视我?”卢君陌测算了一下他与刘煜的距离,尼玛,三尺不到好吧,你个眼角余光扫一扫也不至于能将我屏蔽得这般干净!   刘煜抬眼,“看不到是正常的!”   卢君陌:“……”   看到有外人,宋轶收起色心,笑眯眯地迎过来,“卢将军可真早,吃过了吗?如果想在漱玉斋用早饭的话,请记得先交一百零八两银子!”   卢君陌气息又是一滞,俊脸被噎得漆黑,“你能不提那一百零八两银子吗?”多大点事儿啊,这是要追债一辈子的节奏啊!   宋轶非常客气谦逊地说道:“那怎么行呢,要提的要提的。”   卢君陌差点没被她给气死,端了端执金吾的架势,严厉起来,“我正经地问你们一句,你们是不是好上了?”   咦,这很有一点抓奸夫yin妇的意思呢。   宋轶笑眯眯地看刘煜,刘煜俊脸连褶子都没打一个,反问:“你难道看不出来?”   卢君陌将刘煜扫了又扫,尼玛,就冲你这一身风骚的颜色,劳资就敢断定你跟宋轶这个小子,哦,不,小色狼有一腿!   宋轶小脸上绷着笑,小心肝抖了抖,刘煜你这个混蛋,你不会看不出卢君陌这厮认为千机阁那两位之中有你前王妃吧,你在他面前这样说,是想他当场灭了我吗?   你的心,可够黑啊!   “好!好!你们好样的!”卢君陌气得团团转,转身一巴掌便将刘煜面前的石桌子拍断了,宋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确定它完好无损,这才捧着一身冷汗,默默退到刘煜身后。   卢君陌横了她一眼。   “那阿姝怎么办?因为她毁容了,你就决定抛弃她,无视她?”   刘煜面皮依然没动一下,“只要她肯回到我身边,即便她真的毁容了,即便她缺胳膊少腿了,我都会照顾她一辈子!”   卢君陌懵,他的脑回路其实没那么复杂,若是换个人可能转几个弯会抓刘煜语病,比如照顾她可不等于爱她呵护她,但卢君陌的理解就是相守一生,所以他又狐疑地看了一眼宋轶。   宋轶瘫着小脸申明道:“虽然我觊觎豫王殿下已久,但真没到你说的那份上,要不然,我早昭告天下了!”   卢君陌也觉得有道理,以宋轶的行事作风,追人都搞得人尽皆知,真追到手,还不马上向全天下宣布所有权。   “你也不用觊觎他了,他是属于阿姝的!你若非得找个男人,那就觊觎我吧,我也不比他差……”   刘煜的冷气压嗖地喷射出来,那一个眼刀看似温柔,却足够杀死一个人。卢君陌这个寒战打得很是莫名,看了看宋轶又看了看刘煜,却没找到异常来源。   刘煜下意识地去摸茶杯,准备喝茶压惊,手上却落了空,眼角余光很是不满地瞥了那张碎裂的石桌一眼,连带摔碎的杯盏,不紧不慢说道:“你一直叫嚣阿姝还活着,可是真认为千机阁那位青女或者,那个叫无常的女子就是她?”   卢君陌这次是有备而来,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递给刘煜,道:“这次我有证据!”   宋轶探过脑袋看了看,顿时瞪大眼睛,瞳孔跟着一缩。   这不是别的,正是几封往来的书信,上面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个梅花的图案。书信内容俨然是质问崔真当年兵库的事宜。说他若不给出一个交代,便会取他性命!   卢君陌转身将早一放在一侧的盒子来过来,盒子上有一个崔家的标记,昭示着他的来路。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截断剑和箭头,沾染着成年的血污,看起来断剑和箭头有些陈旧,但却没有一丝锈迹。   “这就是崔真死的真相!当年他是兵库薄曹从事,打理记录分派到三军的兵器,兵器有问题,他却知情不报……”   “不!”谁知刘煜突然截断了卢君陌的话头。   “你被骗了!”   “什么?”   “这些书信你哪里得来的?”   “今日一早,我床头。”   “呃……卢将军,你被人夜袭了?”宋轶眼睛都亮起来了。   卢君陌再次黑脸,不理会她。   “你一定认为这是阿姝给你的回应对吧?这是她在默认自己的身份对吧?”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就算他们偷到了崔真藏信用的匣子,但并不表示里面的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   卢君陌皱眉,“崔真已作古,这事死无对证,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因为当年的事,我也参与了!”   “啊?”这下反而是宋轶先发出惊讶。刘煜看了她一眼,竟然在她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慌乱,大概,她最不想的便是他也参与其中吧?   刘煜眼神不自觉便带上了安抚,“莫急,听我细细说来。”   卢君陌拳头都捏起来了,硬生生收回去。   “当年崔真的确发现了异常,他不知道该如何决策,便找到了我。阿姝的兄长王倾主管王家军的兵器,我亲自去通知他的,因为怕走漏风声,还装病三日不出。”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卢君陌依然怒气冲冲。   刘煜收起盒子,“王将军说过,他会找罗家邬堡重新打造兵器,不让人看出端倪,以免届时再生出其他事端。”   王家与罗家有些交情,罗家又据一地铁矿,战时就是专门为各世家邬堡打造兵器为生的,被誉为神兵之家。   “若真的是兵器有问题,就得好好地仔仔细细地查查了!但我现在要说的是眼下的事。想必那位假冒阿姝的人,并不知道内中详情,因为当年此事,连阿姝本人都不知道,事关重大,我不敢冒险,自然我身边也没一人知晓。他们定是从哪里听过崔真此事,便拿此大做文章。如果我不是参与其中,恐怕此番也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卢君陌的怒气已消,眼中尽是茫然之色。这个证据是假的,那便也证明那个阿姝也是假的,他之前抱的所有期望便也就随之落空。这种从云端突然跌落泥藻的感觉,真的糟糕透了。   卢君陌如何受打击刘煜完全不关心,他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宋轶身上,此刻宋轶若有所思,他也不打扰她,待她慢慢消化干净。   良久,宋轶终于开口,“上次崔真寿宴,他大概便是想与豫王说道此事吧。”之所以没有贸然去找刘煜,恐怕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害怕刘煜没有告诉大司马,因为毕竟最后江山是刘家夺下来的,难免不阴谋论一翻。   若崔真贸然公开此事,届时得罪的将是刘氏皇室,怕祸及满门,所以他才会游移不定。只是那个拿出这个密文来的人,肯定不是单纯地要讨说法,给崔真一个死得其所,而是想要威胁他什么吧。而这个威胁会不会跟吴邕有关,比如说,吴邕的死,让他们断了一条在宫中的手臂,是以需要同样身为侍中的人代替?   “你相信本王?”   宋轶愣。   小家伙就算不与他相认,却也对他深信不疑。刘煜隐忍住一抹笑意,低头又想喝茶,可哪里有茶给他喝,于是他只能幽怨地看了地上一眼。   卢君陌明显被打击得萎靡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说罢就要走。   “慢着!”刘煜叫住他。   “还有事?”   刘煜努努嘴,卢君陌顺着他示意看过去,只见地上一片狼藉。   “难道这要本王给你收拾烂摊子?”   卢君陌谁的人情都可以欠,独独不会欠刘煜。   “多少?”他已经将爪子伸进荷包。   宋轶笑眯眯地回道:“不多,刚好一百零八两。”   卢君陌掏钱的动作一滞,抬眼看她,宋轶的笑容更和煦了,直噎得他脾气全无,随手扯下荷包,丢给宋轶,转身就走。   宋轶数完银子,“还差八两呢……”但是,哪里还有人影。   “所以,他还是想赖账么?”   刘煜道:“不是人人都像本王这般人品好。”   宋轶:“……”      ☆、第七十九章 挑衅(捉虫)   宋轶前脚方送走了卢君陌, 后脚赵重阳便急匆匆进来禀报消息。   明日便是第三名预告之人死期,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浪费。   “韩筱筱找到了,今日一早, 她的尸体浮出了望月湖, 徐渭推算她跟崔则死亡时间相近。”崔则是被一刀割喉,伤口只有细细一条线, 若掰开,喉骨割断一半, 手法干净利落, 且力道惊人, 显然不是韩筱筱这个柔弱女子能做到的。   当时他们找不到韩筱筱的人,没曾想竟然跌落在望月湖中淹死了。   “所以吧,其实我也是做不到一剑割喉的, 对吧?”宋轶目光灼灼,刘煜看了她一眼,当没听见,赵重阳心领神会, 感叹起了对方的杀人手法,“竟然比上林苑被割喉的那三人伤口还更深,啧啧!”   被无视的宋轶:“……”   刘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突然问:“第三本天谴有吗?”   宋轶正想回房取,赵重阳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本来,双手奉上。   刘煜翻到最后那一页,前一页画的还是男子兴高采烈与女子把酒言欢, 后一页,突兀地只有一具骷髅躺在纸页上。若是懂骸骨的人一定能看得出这是一具男子骸骨,而非女子。   这个大概就是寓意男子的死亡,只是一直没人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个死法。   “你们可还记得吴尚清的死法?”   “望月湖?”赵重阳记忆犹新。   宋轶更记得,“那时有个妇人说吴尚清是遭了天谴才会一夜肉身变白骨。”她又问赵重阳,“韩筱筱还完整吧?”   这种问法很惊悚好吧?   “完整!非常完整!”   “这么说来他们想重演一次吴尚清的死法?所以我的推断没有错,这个案子,跟吴邕的案子是有关联的。”   “可是他们这样做,不是暴露了吗?”赵重阳不解。   “挑衅!”宋轶刘煜同时说出这个词。如果是那个人的计划,她当然想用最挑衅的方式向他们示威!   二声合一,两人互看了一眼,眼神都淡漠得出奇,转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煜刚给赵重阳分派完任务,那厢便有小徒隶带来另一个惊人消息:望月湖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花瓣——这是凌波仙出现的前兆。   宋轶:“这挑衅可大了!”   果然,这凌波仙有问题!连这张底牌都亮出来了,这说明,对方是准备出大招了,而被预言的那个人,恐怕是必死无疑的。   情势瞬间变得严峻起来。   望月湖占据了泰康城几乎半座城池,方圆数十公里,凌波仙会出现在哪里,没人知晓,否则凌波仙出现那么多次,见过她的人又怎会屈指可数。这样广阔的水域,中间穿插无数堤岸景点,要封锁更无从谈起,如果对方要利用望月湖凌波仙杀人,总能进去,也总能与凌波仙来个偶遇,根本防不胜防。   赵重阳变得茫然了,“殿下,这回该从哪里着手?”   “就在崔则死的地方蹲守!”   他相信那个人会选择最具挑战性的位置,若是别人,大概为减少麻烦会避开这个位置,但若是她,反而正中她下怀。   宋轶看了刘煜一眼,不愧是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啊,果然很容易搭上线。   “那我可以去吧?”宋轶目光灼灼。   这次她没有被无视,刘煜答:“可以!但身为嫌犯,你必须在本王三尺之内。”他若不答应,他保证这个混蛋有一百种方法遛过去。   宋轶直接送了她一个大白眼,她到底哪里像嫌犯了?   凌波仙要现身的事,很快传遍了泰康城的大街小巷。一波一波的人往望月湖畔涌去,他们试图找到凌波仙最可能出现的地方,等待与她来一次邂逅。   泰康城中一直流传着凌波仙的传闻。凌波仙喜好才华横溢的年轻公子,听说被她看中之人,无论高第还是寒门,都将有一番鸿运。有人一夕之间从家徒四壁变成家财万贯,有人身患绝症一朝自愈,甚至有人得道飞升,能有如此奇遇,谁不奢想,但真的遇上她的人却屈指可数。   其实这种造势的方式很简单,凌波起舞迷惑众人的伎俩不是不能破,而那些所谓的奇遇,只要调查清楚对方家世背景,自然能让人如愿以偿。至于得道升仙,只怕那人是死于非命了吧。   不管泰康人相不相信鬼神,既然碰到凌波仙,能得到那些好处,谁不想去碰碰运气?   一时间凌波仙曾经出现过的那几个地方人潮涌动,乞丐都比往日多了些,反倒是崔则死的地方,因为晦气,去得人少得可怜。   宋轶他们到时,这里就寥寥数人,而且是远远避开了崔则死亡之地。司隶台这边的人刚到,那厢京兆尹的人也到了。   “老百姓知道避开,朝廷命官更是忌讳这些,难道会不避?”赵诚非常质疑刘煜的选择。   刘煜斜了他一眼,“那你跟来做什么?”   “我,纯粹是凑个热闹!”   宋轶扫过他身后那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就算是平民装扮,可被孙朝红操练得很像是正规军队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翻气势在的。这不是欲盖弥彰,向凌波仙或者某人宣布,他们意欲不轨?   再看司隶台这边,来的徒隶虽然不及京兆尹多,但也有二十个了。   两边的人数加起来,足够每三人看守一个看客了。   “你们该不会另有图谋吧?”   “自然,是要抓凌波仙!”她敢来挑衅,就要做好被打回原形的准备!   宋轶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对刘煜说:“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她总觉着吧,这凌波仙出现的时机有些诡异啊。这是昭示着大动作,可是能把这个底牌亮出来的会是什么大动作?   “你是说他们想以凌波仙为饵,策划什么阴谋是吧?”   宋轶很诚恳地点头,刘煜道:“即便如此,也得抓!凌波仙神出鬼没,至今没人知道她的长相她的身份,既然知道她与他们有关系,抓,势在必然,而这个机会,也着实难得!”   恐怕对方也是算准了这一点。   “咦,孙神捕怎么没来?”要抓凌波仙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少得了孙朝红。   赵诚叹气,“她流年不利,刚出门就从台阶上摔下去了,脚踝还肿着呢!”没孙朝红,他也觉得很没安全感啊!   “哟,你们都在?”长留王风度翩翩地走过来,笑容温和宜人,“连豫王都在,看来,凌波仙出现在这里的机会非常之大。”   宋轶转头,只见长留王一身玉色长袍,衬托得整个人更加水灵,视线不由得在他身上粘了一会儿,由衷赞叹:“长留王这一身着实好看!”   刘煜看看自己也一身玉白衣服,再看看长留王,俊脸便有点瘫。   谁都不知道凌波仙会什么时候出现,也许是白天,也许是夜晚,据统计夜晚居多,但这夜晚可是相当漫长的,安排好布防,刘煜、赵诚和长留王便坐进了亭子里,正好是崔则被割喉的亭子,几人也不避讳。宋轶在看望月湖的景色,刘煜叮嘱薛涛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傍晚时分,终于又有一批人过来,不是别人,正是千机阁那几位,青女、无常女,以及八名侍女,浩浩荡荡地杀过来。   “有胆色!”宋轶邪笑。   其他人自然也看见了她们,雄性动物顿时躁动起来,当然,除了司隶台京兆尹和那三位,连原本打算走的人,此刻都缩回来看美人。   青女带着众人婷婷袅袅地走过来,向刘煜等人纷纷行礼,刘煜只淡淡瞥了她们,视线落在无常女身上,并没有多话,双方都保持着基本的礼仪。这就是对手该有的姿态。   连宋轶都觉得青女嚣张跋扈的性子收敛了不少,看来上次在漱玉斋把她教乖了。   直到酉时,湖边掌起灯笼,才有一个算得上是朝中的官员前来。   为何叫算得,因为他当的是宫里的差,在外可没什么权势官职——太医院的太医章柳清。   看到这个人出现,知道内情的人面面相觑,下一个遭天谴的若是他,拿着实很令人意外呢。一说位极人臣,自然想到的是前朝官员,章柳清刚升为首席太医,大概也勉强算是吧。   章柳清当然不是一个人独来的,同来的还有两名族弟,陪同在侧的自然是古月坊歌姬,而且还是两名。   看到刘煜等人,一行人当然得过来请安。刘煜问:“尔等来此莫非也是为了凌波仙?”   章柳清拱手,“凌波仙可遇不可求,此番过来,其实只是想在这里夜宴。”   “夜宴?”   同行的族弟立刻补充道:“兄长升任太医院首席,我们兄弟二人就想单独为兄长庆贺一翻。”   章柳清谦虚道:“让豫王殿下见笑了!”   “哪里?既然是喜宴,可否容我等参加?”   这豫王岂是寻常人说巴结就能巴结到的,两名族弟尚无功名在身,自然是巴不得能结交一下朝中勋贵的,自然欣然答应。   那厢便叫仆人将温着的酒肉摆在这边亭子,宋轶一看有吃的,默默地在刘煜身边坐下。章柳清本来看中了那个位置,刚想落座,就被她捷足先登了,很是一番阴郁,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这个宋轶,别看无权无势,可真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   “坐过来!”刘煜发话了。   宋轶愣,不明所以地看了刘煜一眼,刘煜已经站起来,要跟她换位置。   宋轶心想,换就换吧,若章柳清真是下一个受害者,那肉身变白骨,还指不定用什么手段呢,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殃及池鱼,自然离得越远越好。   宋轶乖乖移了位,刘煜在章柳清身边落座,章柳清那个受宠若惊,拿酒杯的手都多抖了两下。   丝竹声起,宴席开始,宋轶一边吃着美食,一边将歌舞伎看了又看,可真是美人啊。就这样被糟蹋了,着实可惜!   章柳清靠刘煜最近,自然是殷勤侍奉,两位族弟谨言慎行,察言观色,不敢逾越半步,刘煜却有意无意地看向千机阁那边,不期然跟无常女对上眼。   呵呵,本王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杀人!      ☆、第八十章 凌波仙(捉虫)   整个望月湖歌舞升平, 完全没有血案即将上演的迹象。   歌舞伎一曲完毕,上来为众人斟酒,宋轶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们的动作, 甚至在别人为她樽酒时, 及时接过,“我来。”   歌舞伎抿了抿嘴, 但笑不语。   宋轶可不是怕她们自己下什么迷魂药,而是想看看这酒壶有没有什么蹊跷。随手摇了摇, 没听出异常, “似乎酒不多了。”顺势揭开盖子, 瞟了一眼,也没有隔层,“果然快没了!”   给自己斟上半杯, 笑眯眯地看着刘煜,“今晚不是有事吗?豫王殿下可不要贪杯。”   章柳清会过意来,扫了一眼这三位重量级人物,“莫非殿下是来守凌波仙的?”   刘煜也不避讳, 点头称是。   章柳清很是上道,赶紧让两名歌舞伎退下,还多余地解释了一句, “她们只是古月坊寻常歌舞伎。”   当朝掌权者是很忌讳前朝余孽的,章柳清的意思是,这两位并非前朝余孽,而只是寻常歌舞伎。可即便是寻常歌舞伎, 经由古月坊调、教出来,那也自带了一派风、流婉转韵味,跟其他民间教坊是有天壤之别的。何况,古月坊本就是官家教坊,前朝余孽女眷没籍进去就是给本朝世家大族高门贵第服务的。很多朝代很多国家,可是直接沦落为官妓的,本朝在这一点上可是要优待得多。   “冒昧问一句,章太医近来身体可好?”   章柳清没料到宋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那意思好像笃定他应该不好一般,这可算是他升职的喜宴,难免觉着晦气,偏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道:“章某身体非常好,劳宋先生过问!”   宋轶就当听不出他的排斥,只点头道:“那就好!”   那就好是几个意思?章柳清有翻白眼的冲动。   宋轶又问,“章太医医术高明,对药物之类一定非常有研究,可知道如何让肉身瞬间化作白骨?”   众人侧目,两名族弟脸色略黑。   这是喜宴,这个宋轶能不要这般倒人胃口吗?   但说起这个话题,赵诚长留王等人自然明白了宋轶想探听什么,都停了酒杯,看向章柳清。   章柳清本来不想破坏宴席气氛一语敷衍而过的,但看两位王爷一个京兆尹都如此感兴趣,想来是为那个泰康城盛传的天谴谣言而来的,这是彰显自己本事的大好时机,他便也不推辞,尽量端出一个博学多才的派头来,说道:“这个其实不难,用硫磺就可以制得,化肉而不腐骨,控制得当,甚至可以丝毫不伤及骨头。”   宋轶听得眼眸发亮,这可跟腐骨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只是腐骨水腐骨还化肉,不适宜这个案子。   “章太医可有帮人制备过这种东西?”   章柳清终于在宋轶不耻下问中恼了,“宋先生什么意思?你可怀疑我为虎作伥!”   刘煜瞥了宋轶一眼,那个家伙竟然有恃无恐,还敢晾着两颗小白牙笑,十分欠揍,气得章柳清脸都扭曲了。   “章太医别生气,你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这下更丑了!”   “噗!”长留王顺利喷了出来。   赵诚忍不住笑,他终于明白宋轶这不留情面是闹哪样了,因为章柳清是真不好看,连同他两个族弟,这要面对三个不好看的人吃饭,对宋轶而言,无异于精神摧残!   他忍不住瞥了刘煜一眼,刘煜竟然气定神闲在给自己倒茶喝,脸上连点表情都没摆,就这样听之任之了。既然如此,那赵诚也不好过问,长留王巴不得宋轶把这戏唱得更精彩一点。   章柳清面上青白交替,却又不敢发作。   “我听闻有人给人磨骨换脸,将一张其貌不扬的脸生生整成倾国倾城,章太医可会这门技艺?”   赵诚蓦地一惊,看看宋轶,又看看刘煜,刘煜依然在喝茶,而这回,章柳清眼神竟然开始游移不定,像是提防着什么,虽然他收敛得快,但宋轶嘴更快,“果然,章太医会!那太好了!我还想替自己换张脸呢!你看,我这面具都不敢摘,实在是因为没脸见人啊!”   这回刘煜终于抬了头,但看的不是章柳清,而是宋轶。宋轶的眼神可真诚了,真诚得连刘煜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毁容了。毕竟无常女都烧成那样了,她不可能真的全身而退!   突然之间他的心又被揪了一下,本来他是可以救她的,不用让她遭受那样的苦难。   默默将那杯茶喝干,视线再次飘向千机阁,眼中杀机顿现!   而这厢,章柳清几乎被宋轶逼得下不来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宋先生何必如此在意容貌,皮囊不过表象,再美艳也是会随岁月消失,美人迟暮岂不更添悲伤?”   宋轶长叹一声,“美人迟暮的确悲伤,但比美人迟暮更悲伤的莫过于连感怀一下美人迟暮的机会都没有,这岂不是人间惨剧?章太医,你不懂身为女子又身为画师,对美好外表的执着!”   不,劳资完全不需要懂你那些猥琐思想!   再看左右,那三位竟然也完全没有要出来结束这场诡异谈话的意思!   “章太医,求你高抬贵手,帮帮我吧!”   章柳清真的是被她逼得烦了,“宋先生,我是真不会,求你放过我吧!”   两名族弟侧目,曾经学的那些察言观色似乎在今天的宴席上完全失效了,他们有点乱了方寸,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一翻挣扎之下,其中一个说道:“我大哥是真不会,宋先生别纠缠了,你若真想,可以去找那个云海……”   族弟的声音戛然而止,惶恐地看了一眼章柳清,多半是被章柳清给踹了。   宋轶一脸天真,“云海,什么云海?他可也是一位大夫?”   章柳清强装镇定,道:“不是,云海大师是一位得道高僧,能人所不能,说不定能为宋先生达成心愿!只可惜,他行踪漂浮不定,不然,我等也可以为先生引荐。”   宋轶做出一副失落状,“原来如此。是真可惜了!”   “真是这样吗?”一直没说话的豫王终于不再装聋作哑,谁知一出口便带上了几分寒意,章柳清离他最近,感觉很刺骨呢。   “殿、殿下?”刚放下的心神被这话重新提上嗓子眼儿。   刘煜也不打算再跟他兜圈子,“章太医可看过千机阁出的那本叫做天谴的画本?”   “这个自是看过,但那该是哗众取巧之作吧,不足取信。”   “非也!在本王看来,那该是有人预谋杀人,只是找了个幌子掩盖杀人灭口真相。”   章柳清脸色有些青白,方寸彻底乱了,低了头,端起酒,喝了一口,安抚错乱的神经。   “据本王推测,今日第三名死者将会出现,而且很可能正是用你说的那种硫磺制备的东西,让一个活人化为白骨。”   章柳清的手有点抖,“画本的日期不是明日吗?”   “再有一个半时辰就是明日。”   章柳清跪在地上,“殿下可是怀疑我与他们是一伙?我章柳清对天发誓,与天谴阴谋没有任何干系!”   两名族弟见自己的兄长跪下,也跟着伏地磕头,一时间气氛有些肃杀。   “章太医似乎没明白本王的意思。”   “啊?”章柳清抬头,他是真迷茫了好不?   刘煜转动着茶杯,不紧不慢说道:“本王说这个天谴只是一个幌子,背后的目的是要杀这三人灭口。侍中崔真寿宴醉毙,威武将军自焚,都应证了天谴画本,现在只差最后一人,本王很怀疑那最后一人便是你。”   章柳清愈发惶恐,“怎么会?就算是幌子,可臣在后宫为医,即便是跟在宫中行走的崔侍中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根本称不上熟识,更别说在外守城的威武将军了。怎么可能跟他们一起扯上什么麻烦事?”   是的,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就算真死,至少三人得有牵连,有共同点,显然明面上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又有谁会想到只是因为古月坊的歌舞伎?   而这也恰恰说明一个问题,被控制或者说被利用的人,彼此间根本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背后那只黑手,肆无忌惮地操纵着这些棋子去达成他的目的,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崔真跟秦锵之间也无联系。”刘煜说。   “可是怎么会……”   “所以,本王叫你好生想想,有什么可能是会取你性命的事?”   章柳清跪在地上,突然身形一震,明显颤抖了一下。   “可是有眉目了?”   那一刹那,震颤消失了,惶恐也没了,章柳清面色更惨白了,但人却明显镇定下来,仿佛必有一死,已经做好赴死准备一般。   他拱手道:“臣既未开罪过什么人,也未与任何人结党营私,实在没什么眉目。朝中人如此之多,我想殿下或许是弄错了。”   宋轶当即就在心中叹息:完了,这回这个人怕真是死定了。   这个结果其实并不出人意料,就如当初吴邕会选择死路一样,若他真与这背后之人有什么牵连交易,祸及的将是满门,说不定还是诛九族的大罪,既然难逃一死,不如牺牲自己,保全家族,章柳清自然也会这样选择。   “起来吧,大概真是本王弄错了。”   章柳清复入座,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倒是他的两个族弟愈发惶恐了,不由得在私下里低声说:“夜色已凉,饭菜也快凉了,要不要……”两位族弟自是是被方才一翻对话给吓到了,此刻正想着散了宴席,各自脱身也好。   谁知道话未出口,章柳清反而说道:“你们再去备点热酒热菜过来,难得豫王、长留王和京兆尹三位都在,我便舍命陪君子,不醉不归!”   难道这种时候你不该躲到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逃命吗?   章柳清不是不躲,而是,他无处可逃,也不能逃!   刘煜和宋轶自然也是明白的。   既然不能逃,何不享受这最后时光?   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终究不也摆脱不了被人摆布的命运吗?这最后时候再窝囊,这一生真真是白活了!   两位族弟领命而去,先前还矜持地不喝酒的章柳清亲自温着酒,长留王将酒杯递过去,“他们有事要办,我可是很闲的,可以陪你喝几杯。”   章柳清爽快地给他满上,两人觥筹交错,喝得好不畅快。   眼看时间滑至亥时末,那些在望月湖守候凌波仙的人散去不少,但独独这一处人却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说豫王在这边。   豫王那是谁,这可不是轻易会出动的主儿,他若在,是不是表明他窥探出什么先机,知道凌波仙必然在此出现?   这头一波赶来的人一看,不但有豫王,还有长留王和京兆尹,这下愈发笃定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原本只有十来号人的地方一下变成了百来号人。   尽管刘煜说只是好友夜饮,并没什么凌波仙,那些人还是厚着脸皮在远处守着。凌波仙没有不打紧,有这几位看也是赚了。   其实刘煜也存了一个心眼,人多他不怕,只要不耽误抓凌波仙就成。能够在这些人面前抓住凌波仙,破出这个谣言,反而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子时三刻,隐隐听得咕咚水声,刘煜挥手,这方丝竹停歇,众人一起朝湖面望去,只见离亭子不足三丈处,有花瓣从湖水中翻滚而出,一圈圈,如涟漪一般荡漾开去,瞬间铺满大片湖面。   岸上围观百姓激动了,但谁都没敢出声,生怕话一出口,把那位腼腆的凌波仙给吓回去。   上百号人凝神静气,一起盯着湖面。尽管湖边掌着灯笼,但要看清楚三丈之外还是颇有些难度,他们只看到红色的花瓣随着中心涟漪一圈一圈地铺散过来,有人蹲在湖边上,伸长手,等着花瓣荡到岸边,捞起一片,香气扑鼻,侵入肺腑。   捞花瓣的人一脸享受,仿佛那捋香气是什么神丹妙药,有奇特功效,其他人争相效仿,纷纷去捞花瓣。   亭中众人,互看数息,都透出紧张之色,除了章柳清,依然捏着酒杯,含笑看着湖面,他说:“若能见凌波仙一面,死而无憾了!”   其他人尽皆看向湖面或者岸边百姓,赵诚道:“他们说香,我怎么没闻到?”   刘煜皱了皱眉头,随即下令,让百姓退到三丈之外,不要靠近湖岸。   宋轶用薛涛的剑俯身挑起一片花瓣隔老远嗅了嗅,似乎是有股暗香,不是寻常花香,从三尺远到一尺远,那暗香也并没有变得浓烈,甚至都凑到鼻端了也淡得出奇,绝对没到方才捞花的人说的那种奇香。   宋轶想了想,左右望了望,似乎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视线最后落在旁边一盏灯上,拿着剑挑着花瓣往火焰热气上一燎,一股幽香陡然逸散出来,掠过众人鼻端,而花瓣在香气散尽后,竟然变成一片焦炭,明明方才并没有接触到明火。通常,即便花瓣接触明火,也是不可能这么快被烧焦的。   “宋先生还真是暴殄天物呢!”   一个声音凭空砸下来,非常陌生,但却十分好听。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花瓣涌出的地方,湖水向四周掀开,形成一朵水白莲花,莲花中央,一个身影缓缓冒出水面,明明那方光线很暗,但她浑身像裹着一层银辉,让人能瞧清楚她样貌的同时,又凭生一股朦胧韵致,真正的仙女下凡尘。   而此刻,这位仙女斜倚在水上,仿佛她身下有一张美人榻,懒懒抬眼看过来,即便有面纱覆面,也挡不住她一身魅惑。   宋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竟然没看出她到底是怎么在水上这样斜倚着的。明明是出水芙蓉,可偏偏她轻薄纱衣沾衣不湿,清风一动,披帛翻飞。   凌波仙缓缓起身,□□的双脚,踏着花瓣翩翩而来,那仙人般的气质,让宋轶都气息一滞。   “果然是个美人!”   刘煜侧目,现在是欣赏美人的时候吗?   “宋先生可看得出她耍的什么伎俩?”长留王走到宋轶身边,一起探身看过去。此刻凌波仙正是朝宋轶走来的。   “这回可真是难住我了。不过,”宋轶盯着铺满湖面的花瓣,竟一丝缝隙也不留下,完全遮挡住了水下的情况,“这花瓣其实是有点意思的。”她笑盈盈地看向凌波仙,问:“我说得可对?”   “宋先生是在问我吗?”凌波仙一挥手,臂弯披帛无风翻动,脚下花浪动荡,惹得岸上围观百姓一阵惊呼。   “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便需要用对应的来换。宋先生交换之物是什么?”   “咦,这般麻烦?如果我问你是谁?那你想要交换什么?”   “自然也是宋先生的真实身份。这,才叫做等价。”   宋轶想了想,“我就是宋轶,你呢?”   “我,自然是凌波仙。”   啧啧,果然是个狡猾的小妖精。   “那我若想看你的真面目,你是不是也要让我接下面具?”   “自然。”   宋轶挠挠脑袋,“那你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   “为了度化无辜葬送在望月湖的亡灵。”   “咦,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来么?”   “不用问,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们的目的是要抓住我!”话音未落,凌波仙身侧出现两道水浪,将不知何时潜藏在花瓣下的小徒隶掀出水面。几声惨叫声伴随着岸边的惊呼声,一朵朵血花染红湖水。   “亵渎神灵,你们可知道是什么后果?”凌波仙身形急退,像是突然飘出去的。   刘煜和赵诚几乎同时下令:“不计代价,抓住她!”   整个湖面顿时乱做一团。   水浪和着鲜花不断滚动,不时带出一股血花飞溅,光线本就暗,上面的人完全看不出水下花瓣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薛涛!”   刘煜只喊一个名字,薛涛便提起宋轶远离了望月湖。就在此时一声惊天巨响,地动山摇,一股巨大的水柱卷起,直冲刘煜所在的亭子,水浪足有三丈宽,扑面而来,刘煜等人散得快,没被卷入,然而他们似乎忘记了亭子里还有一个人。   “遭了,章柳清!”   巨浪肆虐而过,很多人被殃及,好不狼狈。但这一击来得快,去得也快。刘煜出声时,赵重阳已经冲了回去,只见章柳清站在亭子中,岿然不动。   赵重阳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心口噗通乱跳,不会吧,不会这样就变成白骨了吧?   当然不会!   因为他看见的是黑色的,以为是光线太暗,将灯笼拿过去照了照,这下,顿时石化当场。宋轶抢了一个灯笼跑过去,只见章柳清整个人犹如干枯漆黑的焦炭。   刘煜探了探他的鼻息,道:“死了。”   是的,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章柳清死了。   宋轶用剑柄戳了戳,咔擦几声响。刘煜大叫不好,将人往怀里一裹,不过瞬间,章柳清炸开了,身上黑色剥离,只剩一具骸骨,支撑不稳,倒在地上。   那种惊悚无以言表,一时间竟没一人出声。   望月湖中打斗似乎已经平息下来,只听得凌波仙声音远远飘来,“亵渎神灵者死!”说罢,只听得她默念了几句,水面上的花瓣便以她为中心燃烧起来,迅速蔓延出一片火海,直扑岸边,水边的人吓得一个踉跄往后倒去。随着花瓣的燃烧,浓烈的香气侵袭鼻翼,几乎让人窒息,场面触目惊心,吓得岸边人瑟瑟发抖,当即便跪下一片。而凌波仙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眼神,再度没入水中,消匿无痕。   宋轶迅速掏出手帕捞了几片未殃及的花瓣包裹起来,远离热气源。   看着谁水推到岸边的尸体,赵诚全身冰凉,“就这样?”   刘煜答:“不好说。”湖面下显然是有埋伏的,可他们一直在这边坐着,凌波仙到底是何时埋伏上的?还是说,这水下有什么机关?   刘煜没有动,岸便的人也没有动,有几名世家子弟大着胆子走过来,躬身一揖,“殿下,您看?”   “难不成你们也信这些鬼神之说?”   他们也不想信啊?可眼前这些要怎么解释,凌波仙就挥挥手,司隶台和京兆尹的人就死了一波,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还有那个章柳清,他的死……   一想到那具白骨,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变成白骨了!若非神灵有是怎么做到的?   那厢千机阁的人缓缓走来,无常女说:“凌波仙乃九天神女,要熄灭其怒火,只能生者血祭!否则,降下灾厄,整个泰康城都将生灵涂炭!”   “休得危言耸听!”赵重阳大怒。   刘煜挥手,对无常女道:“这一局,你赢了。”   “殿下说笑了。赢的不是我,而是凌波仙。而她的局,只是刚开始……”   宋轶竟然觉得无常女那张黑色面具在笑,阴森森,这回真像地狱的恶魔。她有预感,她们的阴谋终于在这一刻启动了。   ☆、第八十一章 天咒(捉虫)   那厢无常女等人离开,这边百姓还有几个腿软得起不来。   司隶台京兆尹各下水十人, 此刻这些人像尸体一般浮在岸边, 赵重阳带着人在打捞, 捞上来一看,十分吃惊, “殿下,他们都活着!”   “活着?”但又都全部昏迷不醒, 难怪会被大方面绞杀。   刘煜看看湖面,先前残留的花瓣几乎找不出剩下的一片,一定是那些花瓣有问题, 这些人大概是中了迷药。   “一定是凌波仙开恩!才饶他们不死!”一个世家公子颤巍巍地走过来看。   赵重阳看不到这些人的弱不惊风样儿, “哪有什么凌波仙?”   那人面色苍白,摇摇头,“赵大人不要不信,否则, 你说为何他们的昏迷还能够浮于水上而不沉?”   “那、那是因为……”赵重阳还真被问住了。因为没这道理人会不沉于水。   “早有传言说, 凌波仙所到之处, 善人可以临水而不成, 恶人遇水肉身化白骨,今日,便应证了此言。章太医一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才会化为白骨,而这些人,显然都是善人, 凌波仙不杀他们,望月湖也不会吞没他们。”   宋轶心头蓦地一动,作势要往湖中去,被薛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你做什么?”   “看看我是恶人还是善人。”她语气很认真,认真得薛涛有点接不下去,僵愣了一瞬。   “她是想看看是不是人真的不会沉入水中,若真不沉,那凌波仙凌水而不沉的神迹便也就能够说得通了。”   宋轶眯眼一笑,“还是殿下了解我。”   刘煜很想翻她一个白眼。   薛涛毛遂自荐,“那属下去试试看。”   刘煜点头,“小心着点,这水里应该还有迷药,说不定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薛涛点头,飞身而下,他的轻功非常好。很多人以水上漂形容轻功的上乘,其实再好的轻功也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但薛涛这番下去,却让人见识了真真的水上漂。   只见他在水面健步如飞,宋轶捋了一串儿柳叶,朝他喊:“试试这个!”小徒隶们很快会意过来,也相继捋了无数的柳叶洒落在湖中,当柳叶贴柳叶密密匝匝铺满水面,再踩上去时,即便不需要那么快的移动速度,也是可以凌水而不沉的。   宋轶与刘煜相视而笑,这就是凌波仙凌水不沉的秘密。难怪要那么多花瓣,除了故弄玄虚外,还有这妙用。   “说起来,去年夜饮,于兄你不是也落入水中过么,你不会浮水,不也游到了岸上,捡回一条小命!”   后面有人议论纷纷,所有人将视线落在姓于的那人身上,那名少年汗颜,“当时慌乱,只顾逃命,哪里注意那么多,被呛了几口水,还病了一回。”   另一人说,“我会浮水,夏天时会下水,说起来,这里的水,的确不像其他地方的水容易沉……”   若是会轻功,只要稍加利用,做到凌波仙的地步,难是难,但未必就没有可能。   “你们可还相信有什么凌波仙?”赵重阳没好气地看向那些人,众人纷纷表示,凌波仙不过投机取巧罢了,不足取信。赵重阳的视线最后落在那个危言耸听的贵公子身上,“张公子,你呢?”   张伯明高昂头颅,“对仙人不敬,你们迟早要吃亏的!”   赵重阳真想直接丢他进水里去过一遭。宋轶看了这位张公子一眼,没记错的话,他跟崔则是走得很近的一个人,崔则死后,他在《惊世录》青云榜中又上了一位,她曾经费心查过崔则的狐朋狗友,这位的爱好就是炼丹成仙,而且十分痴迷,可以说千机阁无常女,望月湖凌波仙什么的,正是投其所好,他信一点不奇怪。   “夏虫不可语冰,你何须与他一般见识?”宋轶安抚气急败坏的赵重阳。   张伯明冷笑着看过来,“宋先生,今日得罪凌波仙可也有你一份,冒犯神明,降下惩戒,你也是逃不掉的!”   宋轶眯眼一笑,“我宋轶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什么天谴天罚!”   “哼!你这话不要说得太满!”张伯明说完,拂袖而去。   揭破了凌波仙凌水不沉的秘密,宋轶终于可以安心回去睡觉了,但她睡得并不安稳,翌日甚至是被噩梦吓醒的。   李宓在外面敲门,宋轶扶着昏胀的额头去开门,李宓一把抓住她,撸她袖子,捏她脖子,宋轶一巴掌拍过去,“干嘛这是?”一大早吃老娘豆腐?   宋轶怒目圆瞪,李宓满脸焦急,将一本画本扔给她,“你自己看看。这次怕真是惹上□□烦了!”   宋轶狐疑地看着那本画本,《天咒》,看这标题就知道是千机阁出的故弄玄虚的东西,想起昨晚的事,该不会……   “这个,我想你有必要好生看看。”李宓面色非常严肃。   宋轶翻开,期初只是皱皱眉,但很快连嘴唇都开始发白。李宓脸色也好不哪里去。   “看明白了?”   “明白!”   宋轶合上书,书页上果然落有无常女的名字,前面预言三个人会死的画本,业已成真,连死法都一模一样,如今再出这本画本,由不得泰康城百姓不信。   “这次玩大发了!”看看自己的手臂脖子,现在还正常,说明没有病发,但她毫不怀疑,十二个时辰之内,她会变成画本中的样子,浑身长满脓疮,任何与她有过直接接触的人都会被感染。   “我想,我应该去司隶台,我走后,你们像书上一样用艾草和醋熏上三日三夜。”说罢回屋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便去了司隶台。   走出漱玉斋,宋轶分明感觉到人心惶惶,曾经会热情跟她打招呼的小摊贩今日见她直接缩了头,一群在街边玩闹的小孩,不小心撞到她,吓得一旁看护的母亲赶紧将他拉走,说要回家用醋洗澡。   现在不过辰时,千机阁不但以漱玉斋望尘莫及的速度出了画本,天咒的谣言还已经传得人尽皆知,这充分说明对方是有备而来。   尽管现在谁都没有发病,但是无常女的预言画本在应验三次之后,几乎已经没人会怀疑她的真实性。宋轶终于明白昨日无常女说的这只是一个开始的意思了。   若真等到病发,迎接她的恐怕不止是这些异样的目光,而是臭鸡蛋烂菜叶,甚至是屠刀。画本这么早出,能够防范于未然,这是一件好事。   这边刚到司隶台门口,那边,刘煜带着昨晚的小徒隶们才收队回来。他们一晚都在望月湖寻找湖底机关,可惜天冷水深,一时间难有收获。   宋轶迎了上前,“今日千机阁的画本看过了吗?”   “嗯。”他的还是无常女亲自送到手里的。   “这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宋轶强调。   朝廷官员怕造成百姓恐慌,通常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这种化,不过是隐瞒压制,根本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相反,若画本上说的是真的,昨日见过凌波仙的人都会染上恶疾,还会传染给接触过的人,若不加抑制,会如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届时整个泰康城都难以幸免。   “若真承认此事,那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愿?”赵诚带着京兆尹的人过来,脸色极度难看,“你们可别忘了,画本最后的要求是生祭活人才能免除劫难,而那一男一女,一个头戴白玉冠,一个脸覆银箔面具,除了你俩,还能有谁?”   对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借此事置刘煜和宋轶于死地!   宋轶并不圣母,但也是有良知的,对方的目的说得如此清楚明白了,他们就更不能坐视不理,她看着刘煜,此事,只能他做主。   就在这时,曹沫从里面冲出来,看见刘煜,大喜过望,“殿下,你总算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   曹沫看看在场众人,讳莫如深地说了句:“殿下进来看看便知。”   一行人一起跟曹沫进入一个偏厅,昨夜下水受伤的人都安置在此处,仵作徐渭用数层巾帕覆面,甚至带上了特制的手套,见他们过来,拱手一揖,撩开就近一位徒隶的袖子,这位手臂受了伤,伤口虽然处理过了,却在伤口处凭空长出几个脓疮来,再拉开领口,侧面脖子上也有脓疮,跟画本中一模一样。   众人大骇。   “据我所知,这该是尸疮。尸毒浸入体内,随血液运行到四肢百骸,越是经脉密集之处,这种尸疮便发得越快。”   “可有解决之道?”   徐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他家殿下和宋轶等人,“若有,我的祖父便不会因为尸毒而死。”   一缕寒气无声无息地浸透众人的四肢百骸。   “传令下去,让昨夜在望月湖见过凌波仙的人,系数到司隶台来!”   赵诚看到刘煜,没记错的话,昨日在场的还有几位大族子弟,若真是无解之病,若他们传染了其族人和其他大族子弟,刘煜与宋轶的性命怕真会难以保全,他头一回被这样的恶毒计谋震慑住。   “你可以否认这件事!”赵诚说,“他们的目的便是要你和宋轶的性命,若连统司州军政,掌百官刑狱的司隶校尉,兼皇上最信任的亲弟弟豫王殿下,都死于这场阴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宫廷政变,毋庸置疑!   大族为了自己子弟性命,若联合逼死豫王,保全了自己,但也会遭来开元帝的最大仇恨,这样的皇帝,他们自然是忌惮的,难保不筹谋其他出路。这才是背后阴谋者的最大盘算!   赵诚虽然有些时候不靠谱,但能坐上京兆尹位置,可不是因为其父亲的关系。他的大局观很重。这种时候,即便是将昨日在场的人全部斩杀包括他自己,遏制尸毒蔓延,也不能承认画本中的事!   他手上虽然没沾过无辜者的鲜血,但是上位者该有的狠辣果决他从来不缺。   徐渭突然说道:“这尸毒也并非接触就会染上,若是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发,便很可能幸免于难!”   在这一点上,他是很赞同赵诚的。豫王不需要急着去冒这个险,他们还有一天时间想对策。实在不行再走一条路也不迟。   “那万一发了呢?”刘煜看徐渭,“十二个时辰只是最后期限,要发肯定提前,那么他们接触的人就会增加很多,万一发了,那就是一传十十传百的结果。这个险,我们冒不起!”   刘煜又看向宋轶,是啊,他也舍不得,舍不得她死。宋轶也看着他,面色很平静,甚至轻轻扯了扯嘴角,给了他一个微笑。   那一刹那,刘煜的心便彻底安定下来,躁动的神经,各种权衡利弊犹豫徘徊,都在那一刹那被清干净了。   “所以,这次,我们必须占据绝对的主动,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拼死一搏,说不行能赢来转机。”   宋轶也道:“流言已经扩散,是堵不住的。所以即便现在所有可能染上尸毒的人都死了,局面也很难控制!你懂的。”对方能制造出这样的局面,自然两方面的准备都有,这边只怕刚杀了人,那头又搞出什么幺蛾子,要天谴天罚的,只会没完没了,人,不过都是无辜枉死。   “何况,我相信,他们能解尸毒。”   “什么?”   “敢用画本引导如此强大的流言攻势,这说明他们能解,否则,豫王和我死了,他们却不能解尸毒,那他们的任何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赵诚小心肝跳动了一下,其他人面露希望。   “所以,我们还有拼一次的机会!”这是一盘大棋,关键看布局。   “此事宜早不宜迟,马上行动!”   千机阁。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人发病了吧?他们大概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青女问无常女,“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若是寻常人,回收画本,斥责千机阁妖言惑众。并寻找机会杀人灭口,但若是刘煜或者宋轶……”无常女顿了一下,手指在画本上最后一页落定,那一页上画着一男一女被血祭,凌波仙出现,为身染恶疾的人祛病。   “若是他们会怎样?”   不需无常女说,莫谷君已经捏着一头冷汗前来说道:“司隶台联合京兆尹发布告示,让所有见过凌波仙的人去司隶台,不得有误,违者以谋杀罪论处!现在除了几个世家子,普通百姓都已经遵照指示去了司隶台。”   “司隶台么?”无常女喃喃自语,这个结果不出她所料,刘煜能如此果断地行事,倒是不得不令人钦佩。   见两位无动于衷,莫谷君又抹了一把汗,提醒道:“你们也要去。”此刻与她们说话,他刻意保持了一丈的距离,为的便是不想遭了这池鱼之殃。   千机阁的人要来,宋轶岂会不盛情款待,于是青女一行人一进专门隔离女眷的院子,就看到她笑眯眯地冲她们打招呼。   青女前脚都迈进院门了,被她这一笑,生生给吓了回去。无常女冷哼了一声,先她进入院子。   宋轶迎过来,无视无常女那丑陋的容貌,直奔漂亮的青女,热情地握住她的双手,“青女妹妹来了?”   青女狠狠打了个寒颤,明明上一回你才要把我绑在柱子上给烧了,这怎么转眼就成了好姐妹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转折,直看到宋轶脖子上的一个衣领没挡住的脓疮她才恍然大悟,露出惊骇之色,使劲要抽出手,可奈何她的爪子本来就比寻常的人脆弱,骨头都生疼了,硬没挣脱分毫。   青女无辜地看向无常女,无常女恍若未觉,兀自往里面走,连同那八名婢女亦是如此,显然,这八位比谁都清楚,这两个人,谁更像老大!   青女愤怒了,“放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轶不放手,笑眯眯地打量着她,还动手动脚,捋捋袖子,拉拉领子,惊讶道:“你怎么还没发病?明明看起来你比我柔弱!”   青女也没料到宋轶发病发得这般快,不是说若是没有直接接触,没伤口的话,要十二个时辰吗,这还没到一半时间呢。果然是缺德事做多了,遭天谴了吧?   想及此处,青女那股怒气平息下来,生出一翻优越感来,“很简单,我敬畏神明,供奉凌波仙,凌波仙还托梦给无常大师,那天咒又如何会降落在她身边。我们是有神灵庇佑的!”   “哦,真的吗?”   “我诳你作甚?”   “那就太好了!”   青女神色一凛,心中冒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昨夜在场的女子就我们几个,但男子甚多,现在他们也大多发了病,但因为人不齐全,正要找人画像拿人,这件差事非你莫属了!青女妹妹,辛苦了!”   “什、什么?”   “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听错!小涛涛!”宋轶已经喊人了,薛涛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听了宋轶的交代,提起青女的衣领便往外走,全然不管这样的倾国倾城的美人被他拖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送走青女,宋轶拍拍手,走进内堂,只见无常女正由侍婢侍候了在喝茶,黑面具完全看不出情绪来,行止间也无不妥之处。   宋轶在她对面坐下,支着腮帮子,“你不担心她?”   无常女慢悠悠地品着,“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能诈出什么?”   宋轶笑:“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影卫!你很沉得住气,也很冷静!我在盘算什么,似乎也瞒不过你,难怪那位会找你来打头阵!”   无常女放下茶盏,“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宋先生有这个闲情逸致,不如好生想想,在最后时刻,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最多不过十天,你的命也走到头了!”   尸毒侵蚀全身,最多只需要十天,这是他们的最后期限。   “若真要说有什么心愿的话,大概就是想亲手杀了你吧,你能满足我吗?”   无常女身形微微一滞,都死到临头了,还敢跟她这般玩笑戏谑,果然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想,你们大概真有神明保佑,所以到此刻还未一人发病。”   “你若愿意臣服于我,我也可以保你无碍!”无常女挑衅道。   宋轶瞪大眼睛,“咦,你竟然愿意救我?啧啧,果然人变丑了,心灵反而变美了。那我要怎么求你你才肯伸出援手呢?”   无常女以为这个女人在敌人面前至少该有骨气一些,完全没料到她竟然这般无耻,那明明挑衅的话,她听不出来吗?   无常女一时语塞,宋轶却笑得更迷人,“你以为,你们服过解药,就能相安无事吗?”   知道她又要耍阴谋诡计,无常女看她,不说话。她才不会像青女一般,蠢到被她随便一忽悠就信以为真。   “你觉得将她身上多割几条口子,再涂抹上病发的人的脓疮毒液如何?”   无常女还是不说话,八名婢女光的听听就都恶心得直皱眉。   “这样大概还不够,其实有一种非常彻底的方法。那就是换血!”   无常女终于看过来,八名婢女听得一抖。她们知道宋轶鬼点子多,没想到竟然会如此残忍。   “换血这种事,虽然难行,要求两者血液匹配才能换,但是你们有十个人,中毒的有百余人,总能找到几个合适的血与你们更换。将有解药的血液换到那些中毒的身体内,再将毒血换到你们体内,你们觉得这个法子可好?”   一名婢女直接被吓软了腿,幸好被左右及时扶住才没摔得太难看。   宋轶只淡漠地瞥了她一眼,此刻嘴角眼中依然含着笑意,却冰冷无比。连无常女都觉得,这个法子未必就不可行。所以,他们带走青女……   “哎呀,其实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所以先找个人试试。反正还有十天时间嘛,慢慢来。你一定听过司隶台这位仵作徐渭吧?仵作虽然是贱籍,可徐家能将这个贱籍弄得天下敬仰,是有一定道理的。”   说罢起身,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出门看热闹去了。   无常女紧握拳头,这个宋轶,她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八名婢女想四处探听消息,却被小徒隶给拦了回来。   “大师,现在可怎么办?”   无常女松开紧捏的拳头,重新端起茶盏,慢慢喝着,“莫急,她只不过在虚张声势!”   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等待死亡,却是最能煎熬意志的。   十天,这是给那些世家大族熬干最后一丝防线的时间,因为人内心的恐惧,会让他们在一天一天煎熬下,失去理智和基本的判断力。没想到,刚进司隶台,宋轶便将这个报应换给了她。此刻她能清楚从八名婢女眼中看到她们的恐惧。若最先被耗尽的是她们,这个局说不能还真能被宋轶那个贱人给破了。   “他们不敢怎么样,放心!”无常女不得不再安抚一句,“昨夜忙碌一夜,又是画本又是刻印,你们也该累了,去好好睡一觉。”   八名婢女乖乖退下。   无常女的安抚是很见效果的。有些人在无助的时候,习惯将希望寄托在所谓的权威身上,显然,无常女此刻在她们看来就是这般。   八人是被饭菜香馋醒的,简单洗漱了一翻便去了正堂。这里果然已经摆放上了满桌好菜,荤素搭配,珍馐美味,那可是在千机阁都吃不到的。   “没想到司隶台对我们这般好!”有一名婢女感慨道。   送菜的是三名小徒隶,冲她阴测测一笑,“那是当然!”   这个理所当然听得几人神经跟着一跳,尽皆抬头看过去,小徒隶笑容浓烈了几分,“宋先生说,你们的血很有用,所以,让一定多弄些补血养身的饭菜来。诸位姑娘瞧着可还合胃口?”   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人此刻全都面色煞白,食欲瞬间全无,甚至,看着这些饭菜有些作呕。   无常女姗姗来迟,“怎么不吃?”   小徒隶上完菜,提着食盒走了。众婢女看向无常女,不好明说,只好道:“没什么胃口。”   无常女皱了皱眉,将三名徒隶的背影看了看。   俗语有云: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无常女难对付,她身边的人可太好拿捏了。宋轶又不傻,肯定先拿软柿子捏。   宋轶并没有去看什么换血,而是去找此刻最闲的长留王下棋。   刘煜和赵诚还在为几名世家子弟不肯入司隶台的事情想对策,此刻也只有长留王这个前朝余孽有这闲情逸致。   “哎呀呀,我又要输了,长留王,做人不带这样的。身为男人更不该这样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宋轶拦住长留王不让他落那一子。   长留王笑,“一日不见,宋先生这无耻的劲头又升华了。”一边说,一边毫不留情地将子落在棋盘上。宋轶垮脸,“算了,我认输,三盘都没下过你,败局看来是注定的。”   “那可未必,不到最后时刻,你怎么知道局面不会逆转呢?”   “逆转,你认为有可能吗?”   “有没有可能不知道,你们不正是这般做的吗?”   宋轶眯眼笑,“被你看出来了?你可真狡猾!”   长留王道:“身为亡国奴,若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早去阎王殿报道了。虽然你我熟识,其实,我还是不愿意为你们陪葬的。”   “所以,若到关键时刻,长留王也会将我们推出去活祭?”   长留王认真想了想,“这还真不好说。”   宋轶侧目,真是白相交了一场。   直到傍晚,一共八名世家子,抓回来六名,包括跟他们有过亲密接触的人,泰康城全城戒严,街道上随处都能嗅到艾草和醋的气味。连摊贩乞丐都收拾行头回了窝,尽量减少与别人接触,这也是司隶台和京兆尹联合发布的命令之一。   “还差两人,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赵重阳抹了抹汗。   就在此时,院门突然被撞开,孙朝红扛着个人走进来,随手一丢,“喏,你们要找的张家公子,是他吧?”   赵诚哪里顾得上去看地上的人,而是着急地看着孙朝红,“你来做什么?不,你碰他做什么?不知道这些人带病吗?”   孙朝红不以为然,“不是还没发吗?”   宋轶跑过去将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看了一眼,朝刘煜点点头,“对,就是他。张伯明,逃得可真快!”   孙朝红看得宋轶脖颈上的脓疮,赶紧跳开两步,“你,离我远点儿!”   宋轶将脖子上的伪装揭开给她看,“假的,我还没发病呢!听徐渭说,即便与尸毒有接触,若是十二个时辰内不发病,就很有可能避免!我们现在都……好着呢!”   宋轶的声音诡异地顿了一下,她原本得意扬起的手不着痕迹地收回袖笼里。   “宋轶说的没错!等熬过十二个时辰,我若没事,会回京兆尹,你也赶快回去!别忘记艾草熏蒸!”   孙朝红很是嫌弃地瞥了宋轶一眼,“你可别死在这里,我不想替你收尸。”她的手伸过来,宋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笑嘻嘻地望着她,“放心,我会长命百岁的!”   孙朝红一走,刘煜便来到宋轶身边,拉起她藏起来的手,将袖子一撸,一颗晶亮的脓疮趴在手腕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这一章能把这个情节写完,结果只写到一半。。。ORZ,先更上来,一章实在太长,今天有没有第二章也不好说,么么小天使们,不要等。 明天再来捉虫。    ☆、第八十二章 诈(大修)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不起你们,后面那个梗脱岗了,所以大修了,直接将整个剧情顺完了,麻烦重看一下无常女抓“青女”放药那一截及以后,那里内容变了。   宋轶觉得刘煜的脸好冷,握她的手都冒着寒气。   “什么时候发现的?”审问的语气, 还带着命令。   “呃, 就是刚刚。”宋轶扣扣面皮, 突然被美人如此对待,实在有点不适应啊!   “那个, 你最好放开我,我发病, 你却未必会发!”   刘煜的手还在宋轶的手上粘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他盯着她, 试图安抚她:“会有办法的。”   宋轶笑, “我才不会轻易让这些小贱人取了我的性命呢!”   要死她还不拉那两个小贱人垫背?   刘煜没再说话,他发现,他的静姝早就不需要他的安慰了,他头一次怀疑, 自己对她而言, 除了脸长得合她心意一点, 可还有其他用处?   思索一翻, 答案竟然是肯定的。刘煜这下彻底郁闷了。   “啊!我这是在哪儿?”张伯明突然醒转,那杀猪般的尖叫声,刺得刘煜神经一颤, 一脚下去,可怜见的,张伯明只来得及看到刘煜一个鞋底子, 又晕了过去。   “扔东厢去!”   赵重阳及时出现,扛人,经过宋轶时,还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膀,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宋轶被他那哀怨的表情激得一颤,他娘的,她还没死呢,这幅表情是闹哪样?   赵诚和长留王只看了看她,竟也找不到安慰的话,宋轶端了端小身板,兀自回了西苑住处。这一晚西苑住的这几位彻底见识了一把某人发疯是什么节奏,尼玛她弹了半宿的琴。   一般的琴曲,讲究韵致,还可以安眠凝神,但是宋轶今晚弹奏的不同,真正的鬼哭狼嚎,吵得人耳膜炸裂,心肝儿不好的,估计能直接被她震晕过去。   无常女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吵起来之后,终于没忍住,冲出来,抢过琴,膝盖一提,直接将好好一把古琴折为两半。   头一次小涛涛没有阻止其他女人对宋轶使用暴力,只拿一双漂亮的眼睛瞥了一眼,当做没看见。看守的小徒隶,头一次大呼痛快,耳更终于在这一刻清静了,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宋轶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看着无常女丑陋的脸,衷心提醒道:“你忘记戴面具了!”   无常女一惊,下意识地捂住满是疤痕的脸,气急败坏地冲了回去。   宋轶撇了撇嘴,望着薛涛,道:“琴没了,要不你去帮我再弄一把来?”   薛涛表示:“天色已晚,殿下睡觉了。”   宋轶蔫哒哒地垂下脑袋,那可怜模样,薛涛都有点不忍心看了,他正斟酌用词,想安慰她两句,忽然听得宋轶说道:“要不,我给你唱几支小曲儿吧?”   听过宋轶宋轶唱词传言的小徒隶,赶紧借尿遁,一个庭院瞬间少了一大半守卫。剩下的,全是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的。   宋轶虽然是问话,但完全没有征询耳朵主人的意思,话音一落,诡异的调子嘤嘤嗡嗡,如一万只苍蝇从尸体上盘旋而起,朝人裹缠而来,它们身后,百万蚂蚁大军,迈过尸体高山血海,从脚趾整整齐齐,浩浩荡荡地往上面冲杀。薛涛整个人精神抖擞,只觉四肢百骸上万毛孔都被摸过尸体的爪子挠了一遍,那销魂感觉,无以言表。   留在庭院的小徒隶们满脸悚然,浑身僵硬,天啦,快来个人把这个妖孽收了吧!   院子外,有三个要去东厢的人,很凑巧地从西苑路过,听得这阵“天籁”率先打了个激灵。   “她知道自己唱得多难听吗?”赵诚皱眉。   “大概不知道。”刘煜很诚实地回答。   “你们为何总是如此不懂得欣赏她的美妙?”长留王捻下巴。   两人横眼,随即却叹了口气,一个女人,不会哭不会撒娇,不会跟男人闹,吼几句发泄一下心中的绝望与憋闷,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发泄,才应该担心,不是吗?   这一夜,对很多人而言都是极度恐怖的一夜。   西苑从无常女到几个婢女,虽然是睡着了,但似乎做了一宿的噩梦,梦境十分可怖,导致整个人精神更萎靡了。连小涛涛整个身体都像被掏空了一般,双眼无神,大脑迟钝。守夜的小徒隶们在换班时幽怨地看了那个房间一样,耳力好一点的,若仔细听,一定能听见房间里某个人正打着香甜的小呼噜。   这,到底是怎样一朵奇葩啊?   刘煜等人这一夜自然也没睡,西苑这边除了宋轶,和随后来的古月坊的两个歌舞伎发病外,千机阁的人真的没发病,但参与那次事件的几个小徒隶发病了。   另一侧,男人们住的东厢两座院子,上百号人,只有十几人未发病。整个东厢彻底沉落入地狱一般的死气沉沉中。   安抚伤患,提振士气,刘煜又忙活了一宿,过来看宋轶,迎接他的只有双眼无神的小涛涛,和贴着门板就能听见的香甜小呼噜。   听得那沉缓平稳的声音,疲惫了一宿,神经紧绷了一宿,终于在此刻得以放松,嘴角露出一抹淡漠却十分真心的微笑。无常女从屋子里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张侧脸。   “殿下今日兴致很好?”   刘煜转头,先前的温情一扫而空,“本王兴致本来是挺好的。”   “殿下的意思是,看到无常便不好了?”   “你很有自知之明!”   无常女隔了面具笑,“殿下还是这般不留情面呢。不过今日的无常不是当年的无言,自不会再介怀殿下的话。”将刘煜上下打量了一翻,无常女又道:“现在十二个时辰已过,殿下似乎并未发病,然而她……”   无常女看了一眼宋轶的屋子,“脖子上的尸疮是假的,手腕上却是真的。她,已经没救了!”   “那,又如何?”   无常女直视刘煜,这句话若放在十年前说,那个少年定然会俊脸扭曲,煞气暴涨,然而放在今日,他竟然脸色十分平静,平静得仿佛她只是做了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一股无名之火蹭蹭烧上心窝,“这回,她死定了!”   是啊,这个妖孽终于可以死了!无常女觉得自己一辈子的悲剧都是因为她!   刘煜突然拔出腰中长剑,无常女反应极快,迅速退到一丈开外,口中冷笑,这个男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吗?呵呵……   这声冷笑刚绽放出来,便僵在嘴角上,刘煜懒懒瞥了她一眼,哪里有要劈了她的意思,反而悠闲地用剑在自己手掌上划过一道口子。   看着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无常女瞳孔猛缩,“你、在做什么?你不会不知道有了伤口,尸毒便有了最便捷的入口……”竟然还伤在掌心,整个司隶台,哪里还有干净的地方,随便一个触碰就可能被尸毒浸染。   刘煜收剑回鞘,掏出手绢裹住伤口,淡漠说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谢谢你给了我们一次同生共死的机会,不枉我□□你那些年!”   无常女就如被人当众狠狠抽了一耳光。   一旁守卫着的小涛涛看得那叫一个精神抖擞了,一夜的身心摧残在此刻全被他家殿下给治愈了。   “你没发病,去外面待命!”刘煜对薛涛道。   “那宋先生……”   “从今日起,本王亲自守护她!”   无常女气得双手发抖,拂袖而去。   然而薛涛没有走,也学刘煜的样子扒出剑,在自己手心来了一剑,这回轮到刘煜发愣,薛涛却道:“殿下还有更重要的大事去做,这里交给我!我不会让宋先生少一根毫毛!”   刘煜看了看薛涛,又看了看屋子,才转身离去。回到自个屋里乔三迎上来,刘煜道:“薛涛是不是特别不解风情?”   “啊?”   正在给刘煜铺床叠被好让他家殿下尽快休息一会儿的乔三硬生生被问住了。   刘煜看他那蠢样儿,估计也是个不解风情的主儿,干脆摆摆手,兀自睡觉去。   宋轶是被院子里的哭闹声吵醒的。翻身起床,第一时间扒开衣服对着镜子一翻照视。这尸疮一发便不可收拾,昨晚只是手腕一两个小的,此刻已经沿着手臂长了一串。纵使是她这样冷心的人,心口也凉了半截。穿好衣服,将尸疮遮得严严实实,出门,便见徐渭带了两个小徒隶过来,正在给八个婢女验血。   看到一滴血与另一滴血融合,徐渭点点头,“就是她了,带她试试。”   那婢女直接吓软了腿,无常女出来阻拦道:“几位这是做什么?要拿我的人,总要说出个道道来!”   司隶台向来耍流氓惯了,连徐渭这个仵作都不例外,“听说千机阁的人受凌波仙庇佑,起初我是不信的,没曾想,满东厢几乎全军覆没,你们千机阁却完好无损,昨日我还试着让青女带伤侍病竟然也毫无妨害,看来传言是真的。既然如此,那用你们的血去救几个世家子弟,应该也行得通!”   说罢,两个小徒隶已经拖着一名婢女离开。   随之传来的是婢女鬼哭狼嚎的声音,无常女想抢人,但司隶台的小徒隶可不是吃素的,锵地拔剑出鞘,指向无常女等人。   宋轶笑眯眯迎过去,对徐渭说:“记得帮我也找找合适的血,我这也发病了呢。”   徐渭嘴角抽搐了一下,朝她拱拱手。   转头,宋轶又对吓得面无血色的众婢女说:“你们也不用如此惊惶,万一运气好,发病的人没一个与你们的血相配,那么你们就不用死了!”   众婢女小身板又抖了抖。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无常女,戏谑道:“无常大师不显显神通?你若能治好这些人的尸毒,你的这些婢女包括青女便能安然无恙。这是一桩好买卖,要不要好生考虑考虑。”   被惊吓过度的众婢女眼中带着十足的恐慌,却还是忍不住期盼地看着无常女,明知道不可能,但人在绝望的时刻,还是习惯性地抓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无常女气息骤冷,“此乃凌波仙降的天灾,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解的!”   七名婢女低下头,紧咬嘴唇,只是挺着小身板,硬着头皮,什么祈求的话都说不出口。   “啧啧,真是狠心呐,可怜了这几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娥。”   无常女再度变了脸色,宋轶却还在火上浇油,“其实,人呢,最重要的还是性命,性命在,才谈得上爱恨情仇,连性命都没有,这世间爱恨情仇与你又有何干?只有这条命在,这些才有意义啊!”   无常女多心地看到有婢女纠结得直绞手指,当即便知道了宋轶的意图,这个混蛋在进行心理攻势,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想策反她的手下啊!   “你们都回屋去,别胡思乱想!”   七人齐齐应了声,乖乖回屋。无常女也狠狠瞪了宋轶一眼,拂袖而去。宋轶再扫院子,没人陪她逗趣,她只便去找人消遣。   古月坊那两名歌舞伎昨日到司隶台之后便没出过房门,听说其中一位感染了风寒,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这尸毒便发得快一些。宋轶看到时,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位叫做碧滟的姑娘不仅身上,连脸上也长了数个大小不一的尸疮。   宋轶是见过她本来模样的,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好歹是小家碧玉不可多得的美人。此刻却全然不能入目。   另一名歌舞伎碧雨倒还好,只是比宋轶在脖子处多了两个尸疮。   “你们可是姐妹?”   给宋轶上茶的碧雨愣了愣,“宋先生怎会如是说?”   “前日里你们歌舞配合得甚是默契。虽然模样不像一家人,但是神态举止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相似感。”   碧滟戴了张面纱走出来跟她见礼,行止落落大方,一看便是极有教养的女子。   “宋先生不愧是画骨先生的弟子,我二人的确是亲姐妹。”   “姐姐?”碧雨惶恐。碧滟摆摆手,无所谓地笑笑。大家都要死了,这哪里还有隐瞒的必要。总不能到死姐妹还不能相认吧?   宋轶粗略地扫了一眼,便见正堂处供奉着一座灵位,上面写着恩公章氏柳清之位。端着的茶微微一滞,章柳清,章太医,难道不是她们姐妹二人要对付的人,怎么就变成恩公了?   碧滟顺着她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数年前,我得了怪病,差点丢了性命,是章太医不计士庶之别为我诊治,这才保住性命。”   宋轶点点头,“那章太医过世,你一定很伤心吧?”   碧滟低了头,碧雨一看她的模样,似又勾起了心结,赶紧对宋轶说道:“姐姐身体不适,还请宋先生见谅。”   宋轶只好起身告辞,出门前又看了一眼那灵位,灵位前的供品新鲜得刺眼。宋轶摇了摇头,人啊,总要为自己选择的道路付出应有的代价。   吃过午饭,宋轶打听了司隶台发病情况,也着实惊了一跳。赵诚和长留王这两只弱鸡发病她可以理解,但是刘煜怎么也发了?   “那是因为,殿下手上有伤口。”小涛涛很合适宜地禀报。宋轶了然,若真有伤口,被感染那是绝对的。   “我记得有八名世家子弟,如今只有七名在司隶台,那最后一名可是还没抓回来?”若是那人病发,惹得其他人也犯了病,这可如何是好。   但泰康城之大,他存心要躲,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得到的。   小涛涛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再看了看自己手上伤口,难道一个找不到的人比他家殿下还重要,他终于启口,“你不去看看殿下?”   宋轶想了想,不是很情愿地走了一趟,临进门还没忘记问:“豫王的病重不重。”   薛涛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估量了一下,“挺重的。”   宋轶这般喜欢豫王,一定会悲从中来,谁知道她眼珠子骨碌碌爬了两圈,“我可还轻着呢,这样过去岂不是被他加重了?”   薛涛:“……”那一刹那,他好想代他家殿下劈了她!   听说宋轶来了,原本在跟乔三赵重阳商量事情的刘煜悚然一惊,打发了两个手下,赶紧回屋,给自己脖子和手上贴了几个“尸疮”,还用衣服欲遮还羞地挡了挡,见宋轶进屋,还刻意拉了拉衣领,欲盖弥彰。   “来了,过来坐吧。”刘煜语气十分淡定自然,现在你我都发病了,就不用避什么嫌了,谁知道宋轶看着他身上的尸疮眼睛都瞪圆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选择了最远的位置坐下,生怕刘煜拉她过去似的。   薛涛脸色僵了僵,回身便将门给带上了。   刘煜好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敢情这位是在嫌弃自己长的尸疮太多太难看?   刘煜一下抑郁了,灌了口凉茶压惊,这才启口道:“西苑那边如何?”   “我想无常女快熬不住了,估计会找机会出去。”   “本王不放人,她要如何找机会?”   “两条路:一,自己逃出去;二,让人名正言顺捞她出去。第一条路,只要司隶台发布告示说她身上有尸毒,她便不可能再用无常女的身份妖言惑众,她应该也能想到这一点,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贸然行事。”   “那第二条路?”   “你忘记了在事发前,她在卢君陌那里布下的暗线么?如果卢君陌相信了她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所以,中尉军很可能就势介入。何况,若天咒的阴谋成功,背后主事者必然是要□□的,而他们最好借的势力便是中尉军。”宋轶不得不说,幸好卢君陌那个家伙第一时间找到刘煜,而刘煜还恰好参与了崔真当年的事,若非如此,恐怕这回真是凶多吉少。   刘煜点头,“几个世家大族,加上中尉军,的确,这些势力够用了!”   宋轶突然笑了,“所以,这次,就看卢君陌这厮能不能见机行事掌控住局势了!这也算是他在执金吾的位置上头一个考验!”   刘煜瞥了一眼他们之间的距离,喝了口茶,冷幽幽地说道:“你可还真是关心他呢!”   果然,不出所料,第三日,当宋轶脖子上也开始长尸疮时,泰康城传出了一个极具震撼性的流言,豫王染病,欲与未染病的人换血,让无辜者枉死。一石激起千层浪,为平息众怒,第四日执金吾卢君陌请了圣旨去司隶台接人,并且一一查看,未染病的全部接走,另行安置,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那日宋轶坐在院子喝茶,看着无常女带着四名婢女离开,夸赞道:“还保住四个,不错不错!”   “其他人在哪里?”   “我想,她们现在应该已经换完血,染上病了,你们是带不走了。”   果然,宋轶说得没错,临走时,司隶台很大方,让无常女见到了青女,青女身上的尸疮触目惊心,刘煜说:“如果你有解药的话,她还有救。”   “姐姐!”这声称呼,青女已经很多年未曾叫过了,但此刻由沙哑的喉咙里喊出来,即便无常女铁石心肠也心神微动。   “救我!”   这是她最后听得的声音,毅然决然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姐姐,救我!你不能这样狠心抛下我!姐……”   之后的三天,无常女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因为从她们离开司隶台那日起,那些被尸疮侵蚀的人病情迅速恶化,第五日甚至出现了死亡,本来就人心惶惶的泰康城愈发人心惶惶。偏在此时,那个未被抓到的世家公子自己出来了,连同而来的还有被他感染的亲朋好友。他直接感染了三个世家中的好友,转头这些人又感染了自己家族中人,连带走动的大世家,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当所有人聚集起来时,竟然涉及了十个世家之多。   消息爆出,震惊朝堂!   本来正在着手多拉几个大族造势的无常女冷飕飕地笑了,这样倒好,不用她亲自动手了。   不少世家大族联名上书,要求开元帝圣裁此事。一边是世家大族的性命,一边是自己最依仗唯一的亲兄弟的性命,这样的抉择如何能做?   朝堂之上,惶惶不可终日。十日期限只余五日,五日若不能解决尸毒,那么,不止世家大族要死,还会有更多的泰康城百姓会因此葬送性命。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这个抉择不止是横亘在开元帝喉间的刺,也是很大忠君护国的大臣心间的刺。他们清楚意识到这个阴谋的关键所在。丞相赵方连日游走在各大世家之间,想要平息大族恐慌,以免他们被人利用,谁知没见效,反而把自己给感染了。   整个朝堂近似瘫痪。眼看事态正朝着预计的方向一步一步发展,无常女长出一口气,摸着青女留下的面具,终于下达了那道指令。   这一日,五名女子被抬出了司隶台,五人俱已奄奄一息。搬运的小徒隶,没有往荒地走,而是进了一个望月湖畔山上的一座庵堂。   无常女检查了五人身体,即便这种时候她也没忘记确认她们的身份,看是否有人冒充。当看到青女手腕因换血而留下的触目惊心的伤口时,无常女闭了闭眼。   此刻她还记得青女唤她那一声姐姐。   迅速为她服下解药,又备了沐浴汤药,将一身尸疮全部浸泡在药水里,浸泡出脓血的药水换了一桶又一桶。直到当日子时,青女才缓缓睁开眼,看到无常女冷硬的面庞,眼中突然噙满泪水,像那日无常女在漱玉斋救出她时一样的可怜模样。   “我以为自己真的死定了,我以为你真不要我了……呜呜……”   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莫哭,已经没事了。”无常女僵硬着手安抚着这个妹妹。她记得当年姐妹俩流落街头,被人牙子卖到青楼,她们悄悄逃出来,为了救这个妹妹,她甚至杀了一个人,而刘煜就在不远处看着,看着她手起刀落,看着她站在血泊中,眼神冷清无波,而妹妹依偎在她怀里,她轻轻抚着她还在颤栗的后背,抬头看向刘煜。   也许当时的眼神太过凌厉,也许刘煜觉得她虽然心狠手辣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所以才选中了他。   他说,“你跟我走,我会给你妹妹找到一个好归属,让她平安长大。”   那时她们姐妹已经无路可走,要么被抓回青楼过猪狗不如的日子,要么被送进牢房为那个恶心的男人以命抵罪,唯一的活路就是跟他走。   她没有犹豫,就这样做了。   那时她们还不到十岁,妹妹去了王司马府上,过得无忧无虑,还有心事跟后宅女子一般耍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而她,每天面临的是和一帮少年一起拼命搏杀,在野狼群中,拿着匕首,为赢得最后生存的权利一次一次倒下再一次一次爬起来。   她本来是可以怨恨的,但是看到同样在野狼群中搏杀的刘煜,她怨恨不起来。她知道他跟她是同样的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将自己逼成一头野狼。   无常女喂青女又吃了一粒药,将人安顿好,这才离去。翌日,青女几人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尸疮的创面已经好很多,无常女按时给她们喂药,沐浴。   “咦,这药汤怎么没药味?”青女将身子泡在乳白色的水里,使劲嗅了嗅,有一股米香。   “这只是糯米水。不是什么药。若是普通尸毒,光这糯米水就能解,但这次的尸毒……”无常女声音戛然而止,她不该跟这个没用的妹妹说这么多。   青女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看着无常女的荷包,里面放着她们的解药,“姐姐何必如此费事,每次都亲自喂我们,这药我来喂她们就成。你还有大事,且去忙吧。”说罢就要去够那荷包。无常女捉住她的手,斥责道:“这东西可不能放你那里。就你这性子,被随便一个有点心眼的人诈一诈,什么都抖落出来了!”   青女撇撇嘴,抱怨了几句,终究没强求。   明明同样的药,同样的汤,四个婢女好得很快,傍晚就活蹦乱跳了,而青女还体软乏力,低烧不退,想来是她感染时间最久,毒素积累更多,无常女便给她加大了计量。可即便如此,也未见好转多少。   无常女终于起了疑心,这晚喂完药后,并没有立即走,而是躲了起来,不一会儿,原本已经睡下的青女偷偷摸摸起床,出了院子,将什么东西放进一个瓦罐中,拍拍手,还拜了一拜。   无常女狐疑了,待人走后,赶紧去看瓦罐,瓦罐里有两只荷包,显然是这两天青女放进去的。她以为会是她偷偷留下来的药,结果,打开荷包一看,只是一张黄纸,上面写着字。   月光很朦胧,但并不妨碍她将字迹看清楚。第一张是写着要与她重修旧好,希望菩萨保佑,第二张写着她担心自己可能时日无多,若可以,便让她用剩余的生命为姐姐赎罪。   将心愿藏进瓦罐这种事,这是她们姐妹间的小秘密,没任何人知道。记得,五岁时,青女生了场大病,她每日便是这般祈求上苍保佑,后来她病了,青女也会这般为她祈福,这样的事情直到八岁时她们分开。   青女的身体非常虚弱,想来是在换血的时候伤了她根本。无常女越发仔细的为她调理,按时胃药沐浴,少有地还会在她昏睡时陪她说说话,日子看起来平淡安宁,而这样的平淡安宁让她心如刀绞。她觉得,她真的可能要失去青女的。轻轻抚着青女脓疮未尽的脸庞,看着这张酷似王静姝的脸,她心头越发恨了。   恨那个男人的狠心,更狠那个女人,因为她,害了她们姐妹二人人不人鬼不鬼!   而明日,将是她的死期!   她终于等到了!   第十日,曙光乍现,头一回泰康城的世家大族如此齐心协力要去完成一件事。他们围堵了司隶台,护院家丁与小徒隶在司隶台门口大打出手,卫将军谢晋带领卫尉前来救驾,却被卢君陌带领的中尉军拦截,整个泰康城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百姓不敢出户,街道上都是军队,连城防军都加入的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混战。   无暇他顾的卫尉被堵回皇城,司隶台岌岌可危,京兆尹来增援,但衙役和徒隶的数量哪里敌得过十余世家大族纠集起来的护院私军。   泰康城人心惶惶,谁都看得出来,这是要变天的节奏。   天咒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推出刘煜和宋轶,他们才能活命。   而最后,司隶台是里应外合给攻破的,里应的正是张伯明,这位恨不能能跪舔凌波仙的世家子。   迫于无奈,刘煜只得出面。   此刻他脖子和手上全是真正的尸疮,最终他还是感染了。至于宋轶,早已人事不省,被两个小徒隶亲自抬出来。长留王和赵诚跟在他们后面。   无常女站在望月湖畔,看着世家大族带着两名血祭者浩浩荡荡地杀过来。而那个男人即便身染恶疾,行走见依然器宇轩昂,即便身为阶下囚,他也保持这天潢贵胄的派头。这本就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无常女迎过去,对众人说道:“只有血祭者的血染红望月湖,凌波仙才会再次先生,为众生解除灾厄!”   刘煜看了她一眼,抱起宋轶,转身对世家大族说:“我刘煜,今日甘愿为诸位牺牲这条性命,这是诸位欠我刘氏皇族的,便记得,你们的命是我用性命换得的,就要知恩图报,不要再被有心人利用!”   世家大族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若刘煜今日死了,就算皇位上那位迫于形势委曲求全,但他们也不可能高枕无忧。刘氏兄弟的狠辣,他们都见识过,连自己的叔伯族亲都敢血洗的人,对他们又岂会手软!   只要有机会,一旦积蓄势力,他们,就会相继被抹杀。   所有人都清楚,今日刘煜死了,这天下也必须换主。而一时间能够名正言顺坐上皇位的只有一个人……   长留王上前,儒雅风流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他说:“我会记得你的,记得你为天下做的一切!”   眼看大势已去,还有什么好说的。   刘煜抱着宋轶来到湖心亭,中尉军立刻围住了出路,小徒隶们被拦在外面不得入,只得跪下为主子送行。他们大多被感染尸毒,此刻并没有与中尉军一战的力气。   赵重阳眼眶发红,目呲欲裂,破口大骂出卖他家主子的无耻之徒,被左辅都尉王强一脚踩在头上,还用鞋底碾了碾,碾破一鞋底的尸疮,他也不嫌恶心,反而碾得更起劲。   无常女只瞟了一眼,眼睛始终盯住刘煜。   看他抱着宋轶跪下,掏出匕首,割开宋轶的脖子,宋轶的身体抽搐了一下,鲜血潺潺流出,低落在望月湖中。   再看到男人拿着匕首割向自己时,她的心口突然抽动了一下,一个声音卡在嗓子眼儿上,终于破口而出,“住手!”   刘煜回头看她,嘴角是轻蔑鄙视的笑,一刀下去,鲜血喷涌而出,无常女几乎看见了血花飞溅的漂亮痕迹。   而围观的世家大族脸色相当难看,甚至有人转了头,不忍心再看下去。   两个人身体倒在一起,在最后时刻,刘煜还没忘记死死抓住宋轶的手,而宋轶早已不能看他一眼。   血液混杂在望月湖水中,湖水开始咕咕作响,花瓣从湖心冒出来,迅速向四周噗散开,凌波仙身披荧光,盈盈立于水间,迈着轻慢的步伐,摇曳生姿地从花瓣中走来。   她淡淡扫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两人,随手掏出一只瓶子,无常女赶紧上前诚心叩拜之后恭恭敬敬接过。   “这是本座降给你们天咒,如今赐予你们的便是福禄,从今往后,你们将福寿绵年,才德永康!”   岸上的人自然千恩万谢一翻。   凌波仙赐完药离去,无常女拿着药瓶对众人说道:“仙丹有限,我们会照凌波仙给的方子尽快做出药丸给诸位解毒。”   这是他们后一步计划。   就算这些世家大族因为逼死了豫王将积怨发泄在他们身上,也得掂量掂量还没到手的药。是的,他们就是要借凌波仙赐下的药来统领世家大族。   “诸位若是不放心我,大可以让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为监督,我想,这个人选,长留王最是合适。你们说呢?”   再愚蠢的人也明白这番阴谋的意思的了。   张伯明立刻符合道:“既是仙人选定的人,自然是最合适的!谁敢不从?啊!爹,你打我作甚?”   张伯明无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是被他殃及的,此刻也长着尸疮。其父看了一眼无常女身后,张伯明也看过去,很可惜,因为聚集的人太多,又有中尉军在湖边挡住视线,他还真就只看到一个无常女,偏了偏脑袋,呃,似乎,她身后还有一个人。往旁边移出几步,又偏着脑袋躲开中尉军的头颅,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人。   “鬼——”张伯明一声大叫,就地厥了过去。   张父扶额,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窝囊废啊!   无常女也被吓了一跳,正要转头查看,便听得身后声起,阴风突袭至身后,她的身体就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一般,无法动弹。   “有本王在,何须劳烦长留王!”话音方落,湖中水起,凌波仙正要沉水遁,便遭了道。   几柄剑朝她刺来,全方位,无死角,终有一柄她没躲过,薛涛一剑刺穿了她肩头,带出一溜串血花。   凌波仙摔入水中,众人顺着血花追去。   “为、为什么?”无常女嘴唇发抖。明明她看见他割的喉,明明流了那么多血,明明即便是此刻,他脖子上的伤口都侵袭可见,血流如注,可他却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将局势翻转了。   “解药,我们早就已经拿到,但多这一瓶也不多。”   无常女陡然想起什么,视线盯住躺在血泊中的“宋轶”。   “之所以劳动这么多人演这出戏,不过是想将你们一网打尽罢了。”   无常女迅速看向周围埋伏的暗线,那是他们调动出来准备为长留王护驾的人,以防这些世家大族有什么异变,所以,几乎调集了泰康城所有势力。结果……   看着那些被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小徒隶和中尉军押解上前的同伙,她的心彻底凉了。小徒隶由曹沫带领,而中尉,首领却是她极为熟识的赵筠,前几日还在她房门外忧郁关怀的人。原来,这只是一出戏,早被人识破的戏!   无常女闭了闭眼,“好,这一局,我输了!”   薛涛从水里钻出来,一张俊脸有点瘫,“逃了。”   “无妨,先将这些反贼收监。”说罢走到长留王面前,长留王笑看他:“豫王不会认为是我一手策划的吧?”   刘煜摸摸下巴,道:“但他们想拥护的确实是你,为保社稷安宁不得不委屈长留王你了。”   这只狡猾的狐狸,还真是不留破绽呢,到最后时刻都没主动做过任何一件让人抓住把柄的事。   庵堂,宋轶坐在地下室的门前,等得屁股都痛了,终于听见了门那边有了响动,果然,不到片刻,凌波仙现身了。   “哟,怎么受伤了?”宋轶跳起来,兴致昂扬,“看这伤口如此漂亮,肯定是小涛涛的杰作。这孩子就是手快,有些时候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凌波仙懒得跟她废话,拔出随身软件,朝她劈过来。宋轶虽然跑得快,善隐藏,但她可真不能跟人面对面硬碰硬地打,随身便散避开了。但凌波仙也乘机冲了出去。   “别逃了,俯首认罪吧。”语气不再戏谑,很是认真。   凌波仙转头看她,心神一动,她知道了。她的眼神告诉她,她知道她是谁。   一股悲凉浸满心间,凌波仙折身过来,宋轶露出一个宽厚的笑容,心道:孩子,迷途知返,这是对的,可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一把冰冷的剑。   “呃,你这就不厚道了吧?”   “对你不用厚道。借你脱个身!”   凌波仙拎起宋轶便往外走去,果然,不出所料,中尉军已经朝张斌围拢过来,可是尼玛带队的是卢君陌。   一个照面,宋轶一看他看见自己那呆样儿就知道要遭。   凌波仙就乘着这个档口,直接朝他冲杀过去,还真就被她闯出去了。   中尉军愣愣地看着他们的主帅,卢君陌后知后觉地醒过神了,“他爷爷的,太像了!你们还不追,在这里呆着作什么?”   可凌波仙的速度之快,哪里是随便什么人都追得上的,两个人往山林以隐,随便一藏便找不见人了。   卢君陌气急败坏,妈的,还真让她跑了不成?   可这一搜,直到半夜,凌波仙明显体力透支,而宋轶因为没有及时的解药补充,身体又低热向高热转变。待凌波仙回过神来,才惊道:“怎么这么烫?”   宋轶像是未觉,问她:“你知道我假扮青女?”   凌波仙不说话。   “如果今日在望月湖畔被割喉的是我,你还会如此淡定自若吗?”   宋轶要去扯她面纱,却被凌波仙捉住了她的手,随手接了山泉水给她灌下。   “别脏了自己的手,一旦沾血,你便再也回不去了。”   凌波仙起身,不再看她,掏出随身的烟花,点燃,火光冲天起,将附近的中尉军引了过来。   她回身,将宋轶挂在一棵树杈上,“就算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也不至于被野兽咬死。”   说罢,很是潇洒地转身离去。   宋轶趴在树杈上用虚弱的声音喊道:“他爷爷的,有蛇啊!”   可谁又听得到呢。   那条蛇在宋轶身边盘旋良久,似乎在找哪里好下口,这虽然不是毒蛇,但是,没道理平白让它咬一口不是?   卢君陌找过来时,便看到这一幕,宋轶正瞪大了眼睛跟一条蛇对峙。树林光线昏暗,却依然能看见她灼灼发亮的眼眸。   卢君陌磨磨蹭蹭上前,低头,脸有点热,“那个,你到底是谁?”他省起了刘煜对她的好,那个食古不化的家伙绝对不可能随便被一个人吸引。   “混蛋,蛇!”宋轶好想破口大骂,你发春能换个时候吗?   她这一动,惊了蛇,大蛇吐着信子朝她激射而来。   宋轶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吓晕的,虽然她不太愿意承认。   卢君陌将她从树杈上取下来时,她整个人都软的,双眼无神,大脑一片空白,可嘴还在念叨:“我不是她。”   卢君陌心突然被揪了一下,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安抚道:“我知道了。”   像终于安了心,宋轶彻底昏死过去。      ☆、第八十三章 归属(捉虫)   卢君陌大脑一片空白,连自己怎没冲进司隶台的都不知道, 直到刘煜要将人接入怀中, 他才突然醒悟过来, 将人往回一抱,恶狠狠地瞪着刘煜, “你干什么?”   刘煜好想一拳头给捣他头上去,“她在发烧!”   刘煜狠狠瞪了他一眼, 将人抱进去,卢君陌就像在他脚后连了一根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打转, 各种绊脚。   “我说, 你有完没完?”   刘煜直接将卢君陌关在门外,在里面忙活了大半个时辰,他出来,卢君陌还站在廊下, 眼睛不知道看着什么, 神思似乎还未回转。   “她不是。”刘煜说。   “我知道。”卢君陌没有转头, 刘煜却心头猛地一震, 明白了什么,又将卢君陌打量了一翻,还是决定岔开话题说:“今日的行动很成功, 中尉军配合□□无缝。我会向皇兄上书为你们请功!”   卢君陌回头,“我只问你,青女和无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这么了解阿姝的一切?”   刘煜没有隐瞒, “青女你认识,她是阿姝曾经带在身边的柳儿。至于,无常,她,是我培养的影卫。”   “她们怎么会勾结在一起?”卢君陌何等聪明,一下便抓住了关键。   “因为,她们是孪生姐妹。”   “刘煜!”卢君陌捏得拳头咕咕作响,作势便要打过去,刘煜却面色无多,“她知道。”   “什么?”   “阿姝知道她们的事情。”   卢君陌咬紧牙关,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他能说什么,这一切都是阿姝自己的选择,他没有置喙余地。   卢君陌走了,没有回头,背影冷漠坚定。   宋轶醒来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依然在司隶台,门口依然守着薛涛。身上的尸毒解得差不多了,但严重的尸疮在皮肤上结了很多面目可憎的疤,大概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   又在镜子前将自己照了照,看到那张脸,蓦地想起什么来,心虚地掀开一道窗缝,打量外面,除了薛涛外,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她长出一口气,应该没暴露吧。若真暴露了,铁定她这里得被中尉军围得水泄不通。   转头一想,前有青女,后有她,以卢君陌那简单的脑回路,大概他是猜到自己是易容的。至于刘煜,那就更不用说了,自己易容的本事他比谁都见识得多。   看到冷清的庭院,宋轶颇为自得。穿上平素的衣服,出得门来,终于不再是艾草和醋酸味儿,而是久违的清醒空气。   “解药大家可都服下了?”从第一天开始,她就在往外送解药,徐渭不负众望,用了两日两夜,终于赶在最后时间,将解药的成分分析出来,炼制了大量解药,要解开泰康城被感染那些人大概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薛涛由始至终都没能让自己感染上尸毒,对此他深表遗憾,仿佛跟他家殿下,和司隶台就因此而生分了一般,尤其是在最后一天,连乔三都长了几个尸疮表明立场之后,他更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尸毒的孤立,于是此刻站在宋轶面前,看到她脖子上结的疮疤,颇觉刺眼。   “都好了。” 除了古月坊那位,但薛涛并不觉得古月坊的人跟宋轶有何关系,也不想她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伤春悲秋。   对这个结果,宋轶甚是满意。   吃过早饭,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去诏狱看那位败军之将。诏狱门口看到王强一脸便秘色地讨好赵重阳,甚是稀奇,便凑过去一问缘由,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昨日王强戏演过了,一脚踩在赵重阳脸上,把他脸上的尸疮都踩爆几个。   寻常打架遇到这种事没什么,可是当着那么多世家大族,当着那么多的小徒隶,这让赵重阳的面子往哪里搁?   赵重阳就一个解决方法,要当着中尉军的面踩回来。   王强虽然长得不怎么好看,但还是要脸面的,绝对不允许如此丢脸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两人便吵起来了。   宋轶没心理会两个大男人的自尊问题,前一脚迈进门,又退了出来,问道:“莫非豫王和执金吾在里面?”   这两人断不会平白站在寒风中等人。   王强回答,“对!不过宋先生小心着点,执金吾大人似乎对你很生气,昨晚他回将军府时,踢坏了两扇门,还砸了一个书房。”   宋轶懵了,这是闹哪样?   她小心肝正忐忑着呢,那厢便见刘煜和卢君陌一起出来,她本来就在门口上,被瞧了个正着,反而不好躲了,只得硬着头皮,扬扬小下巴,挺挺小胸脯,一副很是问心无愧的模样,冲两人打招呼。   卢君陌原本并没有看到她,乍然听得她的声音,身形一滞,跟根木桩子似得钉那里了。刘煜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迎上宋轶,看看她的银箔面具,和脖颈露出的伤疤,道:“退烧了?”   突然面对这两人,说不心虚是假的,尤其是昨晚自己似乎是晕过去了,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宋轶试探道:“那个,你们没被我的易容术吓到吧?”   刘煜面色如常,点点头:“宋先生的易容术的确可以以假乱真。”   卢君陌听着就来气,却又不好发作,冷着脸拂袖而去。   “别介意,他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所以,他真的当真了?”   “差点儿吧。比起青女,的确更像。”   宋轶觉得刘煜的反应淡定得古怪,可一时又不知道他古怪在哪里。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刘煜目光沉凝,“试图祸乱江山者,杀无赦!”   语气冰冷无情。宋轶心神一阵恍惚,“如果某一天,真正的豫王妃回来复仇,祸乱江山,你也会这般不留情吗?”   刘煜怔住,这个问题要他如何回答?   他想说不会,但她大概也不会信他吧?   如果不是眼前的宋轶,而是一个失去理智丧心病狂的人,他又真的确定自己就不会杀她吗?也许他会觉得杀了她反而是一种救赎吧。   “如果真有一天,她会变成那样,我想,我会陪她一起死。”   宋轶也愣住,定定看着刘煜,明明他根本不喜欢她,为何要装得这般深情?   “要变天了,早点回屋。”刘煜离开,宋轶却没能进去。   天色灰暗下来,寒风开始乌拉乌拉地吹。昨日还艳阳高照,今日便阴风惨雨。   “还进去吗?”薛涛问。宋轶在门口站的时间有点长了。   宋轶叹了口气,“唉,算了吧,本来想看看两个小贱人的落魄下场,走到这里又觉得于心不忍了,人太仁慈了,不好!”   薛涛嘴角抽搐了一下。   诏狱里,无常女守着青女,看着她满脸尸疮。昨日割喉,青女替代了宋轶,她以为她没命了,悲愤交加,而此刻,看到她如此模样,她宁愿她昨日便已经死了。   大面积的尸疮溃烂,臭不可闻,青女病得有些迷糊,曾经让她骄傲自以为重获新生的脸,此刻已经面目全非。明明她身上尸疮并不多厉害,但脸上脖子上却几乎布满,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的。   无常女笃定,这是刘煜故意的,故意要毁了这张脸,让所有试图玷污那个贱人的人自食恶果。他甚至不能容许有人带着那个人的脸去死。   “姐姐,我疼。”青女十分虚弱。尸毒上脑,她的脑子比别人更不清醒。   “来人!我要见宋轶!”这是最后的唯一的机会。刘煜不会放过她们姐妹,只有宋轶能让他改变决定!   宋轶接到消息时,刚回到西苑,她道:“不必理会。既然会用尸毒去侵害他人,便要做好被反噬的自觉!”   小徒隶领命而去。   这厢方踏进门,便见碧雨坐在她门槛上抹泪儿。见得宋轶回来,碧雨跪到地上,“姐姐想见宋先生一面!”   宋轶暗道了一声不好,那位怕是要没了。   跟着人赶过去,见两个小丫头刚出来,碧滟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几不可查。   “怎、怎么样了?”   碧雨摇摇头,“徐先生刚来看过,就这两日了。”徐先生指的自然是仵作徐渭。   宋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犹疑间,碧滟醒了,碧雨赶紧扶她坐起,低声道:“宋先生请来了。”   碧滟语气无力地看着宋轶,目光中有些许期盼。   “你可有事寻我?”   碧滟在碧雨的帮助下挣扎着起身,抬起满是尸疮的手,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   “碧滟想求宋先生一幅画。”   宋轶一看便明白了,“你的骨头已经改变,我未必能画出你想要的模样。”   碧滟要的不是没长疮的样子,而是被人整容之前的样子。   “我还记得,但是那时我们都不大。”碧雨回答。   “那我们试试吧。”   薛涛在这边陪了宋轶几乎一整天。   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司隶台联合京兆尹发了两次布告,将解尸毒的方法公布出去,同时又在城门和各府衙派发解药和糯米,尽可能避免普通百姓不幸被感染而无辜枉死的。   至于那些围攻司隶台让泰康城人心惶惶的世家大族们,纷纷出来澄清,那不过是豫王殿下英明神武,将计就计,联合上演的一出戏码。   开元帝对很多表现杰出的将士和世家进行了封赏,然而能取得今日成功的关键人物却没有任何一人提及,此刻,她只默默无闻地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替一个即将死去的人画画。   薛涛静静地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调色落笔。外面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棱子噗噗作响。   碧滟咳嗽得厉害,好几次薛涛都怀疑她是要将肝肺给咳出来。   曹沫送来了碳,碧雨张罗着点燃,将屋子哄得暖融融的。   这幅画,废了很多画纸笔墨,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完成。   宋轶将画卷在碧滟面前铺开,碧雨也凑过来,“太像了,若是我们不换脸,长到这年纪,大概也就是这般模样。”说罢,脸上有些羞涩,“不过,也许没宋先生您画得好看,听说您为冰人们画的画册,即便无盐女也能看出三分艳色七分才气。”   赞美之词宋轶想来来者不拒,听完碧雨的激情飞扬,宋轶轻轻问碧滟,“你觉得如何?若是不满意,我可以再画。”   碧滟的手指在画面上拂过,却没敢碰到画纸一分,生怕手上的尸疮玷污了它。   碧雨眼睛发酸,道:“我把它裱起来。”   宋轶也跟着帮忙,碧滟坐在暖榻上,笑容清浅,淡静悠远。就在画快裱好时,她突然转头看向紧闭的窗户,道:“下雪了。”   两人看不过去,碧雨替她支起窗户,果然有白色晶莹的雪花飘飘忽忽落下,“今冬的雪好早。”   碧雨回头,碧滟静静坐在那里,睁眼看着,却再也无法给她回应。   “姐姐——”   宋轶闭了闭眼,喉咙有些干痛,“薛涛,叫人过来。”薛涛欲走,宋轶又补充了一句,“一个时辰后吧。”   薛涛看了看哭倒在暖榻上的碧雨,点点头。   宋轶一直静静地坐在房间里,陪着姐妹二人。碧雨哭了半个时辰便收了泪。   她知道有这一天,早有心理准备,宣泄之后出奇地平静。   “徐大夫说,以姐姐的病情,早几日大概就已经熬不住了,我想她能撑到今日,是在等宋先生您来完成她最后一个心愿吧。”   碧雨从箱笼里取出一只锦盒,递给宋轶,“这是姐姐叫我在她死后一定要交给你的。”   宋轶打开,里面躺着的是两粒药丸,一红一黑。合上盖子,宋轶高抬双手,直到额头,恭恭敬敬一礼,碧雨也还了她一个大礼。   开门出去,被冷气一冲,宋轶打了个喷嚏。   那厢刘煜顶着风雪走来,将随手带来的白色裘皮斗篷裹在她身上,整个身体顿时暖和了许多。   “听得碧滟的事,我过来看看。”他说。   宋轶点点头,“你该厚葬她。”将锦盒随手递给刘煜,刘煜狐疑,打开看了一眼,面色突变,“备马车,我要进宫。”说罢,看着宋轶,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宋轶也没有多说,便离开了。   锦盒里装的是什么,刘煜比她清楚。碧滟之所以交给她,想来是想给她一个机会吧。一个向开元帝复仇的机会。   宋轶回到屋,却在雪中静静站了良久,虽然不知道章柳清在宫里做过些什么,但能够被人拿捏住的绝对不是小事。她若真心要对付开元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见过这两粒药丸。但是,她却交给了刘煜……   诏狱的小徒隶又过来禀报了一次,说无常女跪了两个时辰,求见她一面。   “她跪我?”   宋轶笑了。这简直是个大笑话。   转头她笑着问薛涛:“我若不去,是不是太不厚道。”   薛涛瘫脸,“你若怕心软,还是不去的好。”   宋轶翻白眼,她像那么容易心软的人吗?   但事实上,她去了,她也心软了。   不是因为无常女终于在她面前舍下尊严,而是,无常女的要求:“我记得你说过,徐仵作会换血。那便将我的血换给柳儿吧。”   她说的是柳儿,而非青女,大概在最后时刻,她还是想要博取这个被她憎恨了十余年的人的同情心吧。   “换血那都是假的,青女并没有跟任何人换血,那只是我诈你们的手段罢了。”   “我知道他能!”无常十分肯定地说,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宋轶不想看她的脸,拂袖出了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薛涛说:“找徐渭来。”   她只能做到这儿里。   宋轶在西苑剪了一宿的灯芯,直到黎明雪停了,薛涛才来秉道:“她死了。”   宋轶的手一下失了分寸,一剪子下去,剪过了头,烛火彻底熄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评论,有很多亲不清楚碧滟碧雨的事,其实就是天谴第三个死者太医章柳清身边的歌舞伎,古月坊的人,凌波仙降下天咒时她们也在场,也被染了尸毒,被送进司隶台之后,宋轶刻意去探望过她们,想从她们口中打探关于章柳清的事,不过当时被拒绝了。以宋轶对古月坊的推论,这两姐妹跟太医章柳清之间应该是有恩怨的,背后主使者应该是拿捏到了章柳清什么把柄,让他做过什么必须得灭他口的事。一个太医能够被灭口能够被拿捏,那只能是对宫里头的主子动过什么手脚。这种事肯定是大罪,能灭章家满族。按理碧滟碧雨姐妹应该很乐意看到这种结果,但章柳清对碧滟有救命之恩,所以生前她不忍心做这种事,而是死后,将证据交给宋轶,让她定夺。至于为啥交给宋轶,在天谴第二个人命案中,那个侍妾徐美娘曾经说过,古月坊的姐妹觉得宋轶该是跟他们一样有大仇怨的,所以交给她,也是给她一个机会。但宋轶选择了将药丸给刘煜,还说刘煜应该厚葬碧滟,就是这么个道理。 不知道这样解释有没有清楚一点,因为只是两个不太起眼的配角,突出的是幕后主事者的心狠手辣,就没交代那么多,以为意会到了就行了。   ☆、第八十四章 结案   刘煜拿着锦盒,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开元帝和臧皇后每日服食的养生丸。   昭阳殿, 太医院叫得上名号的太医都在这里了。   开元帝沉声敛气, 端坐龙椅, “查出来了吗?”   太医们掬着一头冷汗,跪在地上, 迟迟不敢启口。   “莫非,这是什么□□?”若真是□□, 给他试药的内侍一样活得好好的,没这道理。   几个太医相互推诿之下,最后由最年长的太医启口, “这并非□□, 反而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既然如此,诸位爱卿为何这般烦扰?”   老太医又看看左右,终是不敢隐瞒,“但是, 此药长期服食却会让人、让人绝后……”   说罢, 老太医赶紧趴在地上, 动也不敢动一下。   开元帝面色煞白, “朕记得,皇后生产完后,身体虚弱, 便是章柳清为她调理的身子,也因为如此,他才会进入太医院……” 为什么?他与章柳清无冤无仇, 相反还有提拔之恩,为什么他要对他们下此毒手?   难怪皇后这么多年未曾孕育一个子嗣,难怪近两年后宫之中也未再出一个皇嗣,都是这个章柳清!   帝后绝后,这是多阴毒的手段?   在进宫的路上刘煜便早已将此事来龙去脉都捋过了一遍,上前秉道:“章柳清曾经籍籍无名,因为为皇嫂调理好了身体才声名远播。臣弟以为,起初他未必是有心要害人,也许只是学医不精,见识所限,才会铸成大错,后来发现时,为时已晚,偏这事被有心人知晓,并以此相胁,为顾身家性命才会对皇兄下手吧。现在章柳清已死,当务之急,应该请诸位太医看看,可有化解之道?”   开元帝压住火爆脾气,盯着下面,众太医又一阵惶恐,斟酌再三,老太医道:“皇上服食不足两年,或许还可以调理回来。”   “那朕的皇后呢?”   太医们不说话了,趴在地上默默流冷汗。   盛怒的开元帝很想将这些无能之辈拖出去砍了,刘煜眼见他煞气暴涨,安抚道:“你们回去好生想想如何化解,若解决这等难题,封王拜侯不在话下!”   太医们诺诺应是,一起退下。   开元帝这回脸色愈发难看了,“你说,这可是朕那两个好妃子做的好事?皇后不能生育,又绝了朕的龙脉,以后皇位就只在他们二人之间。”   开元帝就两个儿子,分别出自两个嫔妃,一个三岁,一个六岁,都是幼童。他也不急着立嗣,大概还是盼望着能跟臧皇后生下个名正言顺的太子,来继承皇位,夫妻俩感情刚修复,便得到这么个噩耗,如何不让他怒火攻心。   “臣弟想,两个嫔妃大概是没有这胆量的。相反,臣弟觉得,很有必要为两位小皇子查查身体。”   “你说什么?”   “臣弟记得,三年前,大皇子启蒙,是侍中吴邕教导的,而今年二皇子的启蒙先生则是侍中崔真?”   开元帝猛地醒悟过来,“你是说……”   “臣弟以为,吴邕、崔真乃至章柳清的死,或许是有联系的。”   “怎么会?吴邕心思机敏,虽不是什么愚忠之臣,但为吴氏全族,也绝对不会做下如此糊涂事!”   “皇兄莫急,臣弟也只是推测。大皇子还经常去吴府拜会,与吴尚清十分熟韧。吴邕是只老狐狸,不容易被人利用,但吴尚清却十分好糊弄,而他与古月坊的一名乐姬也长有往来,甚至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   若所有人借那名乐姬之手,糊弄吴尚清做下一点糊涂事一点都不奇怪,上回吴尚清诈死,臣弟便觉得事有蹊跷,却想不透是何种事情,而吴邕也欣然赴死,全然不漏一丝口风,皇兄觉得,什么事情能然诺大一个吴氏惧怕至此?”   开元帝脸色灰白,若真是事关大皇子,为免牵连血亲,他们赴死不意外。   “至于崔真,对方要挟崔真的事并不是事实,所以想来崔真是想澄清之后,再通报,结果,事先被人察觉,才被灭了口。”   开元帝心中惶然,“若是这次天咒的阴谋得逞,连阿煜遭了祸事,那我们刘家这一脉便真的绝后了!”即便不拥立长留王,即便世家大族依然拥戴开元帝,这个江山也得旁落!   开元帝想想就一阵后怕。   他猛地想起另一件事,大皇子之前身体安好,倒的确是跟了吴邕之后身体开始羸弱,时常生病,而他偏偏命了章柳清为他调理……   “朱富贵!传太医去承德宫,为两位皇子请脉!”知道了这层玄机,开元帝哪里还坐得住?   半个时辰后,开元帝从承德宫出来,俊脸黑沉,“这幕后主使到底是谁?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光听这句话,刘煜便知,结果不好。   “现在只有嫌疑人,但并没有直接证据!”   “长留王?”   刘煜不否认。   “没证据,捏造证据,朕也要将他杀了!还有那些被他拿捏着的棋子,都给朕找出来!看看这些家伙到底背着朕都干了些什么勾当!”   此刻的开元帝已经没了理智,刘煜静静立在身侧,没有说话。   开元帝不满地斜睨过来,“怎么还不去?”   “臣弟在等皇兄你冷静下来!”   开元帝爆了,“朕凭什么放过他们?”   “那背后主使者最想看的,便是皇兄将那些世家大族逼得狗急跳墙吧?”   这个道理开元帝当然明白,可是一国之君被人如此戏弄残害,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这次尸毒的事,他们能够如此积极配合,我想,他们也是有心要铲除那个操控他们的人的,这大概也说明,绝大多数大族即便跟那背后之人有牵连,想来还未铸成不可饶恕的大错,否则,也许借着尸毒这事便已经自尽谢罪以保全家族了,而且还不会被人疑心。”   那个染了尸毒没被抓回司隶台的世家子,并不是什么祸患,相反,他是刘煜放在外面的一枚棋子。而刘煜便用他,将那些跟古月坊牵涉最多最可疑的大族挑出来,这是给他们选择的机会。他们可疑顺水推舟,帮着谋逆,同样也可以帮他破坏这个惊天大阴谋,但最后,他们选择了后者,这便足够表明他们的立场。   开元帝多吸了几口冷雪,怒火终于慢慢熄灭。   “你觉得朕该如何做?”   “皇兄可还记得大司马收编流民军时的事?”本朝还没过大司马,这个大司马自然指的是兄弟二人最崇拜的王大司马。   当年世家大族不但垄断了土地,同样垄断了人口,军队大多掌握在大族手中,要另外组建一支足够捍卫大魏的北伐军,王温只得收编流民军。   而流民军无组织无纪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要将这样的军队组建成能匡扶九州的正规军,谈何容易?不能过于严苛,又不能过于松懈,要恩威并济。   “一次粮草告急,一名流民军将领带着一众将士刨了百姓的地瓜,被告到大司马座前,按军令毁百姓良田者,罚军棍二十,将领翻倍。皇兄可还记得大司马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开元帝沉吟片刻,面色肃然,道:“军正欲查将士鞋底淤泥,以此判断谁去刨过地。大司马则叫正规军和流民军一起去田地里跑了半个时辰,最后发布罪己书,自己领了四十军棍,以儆效尤!此举不但收服了流民军军心,也获得百信的爱戴,方圆百里百姓集体凑集了军粮才解了那次军粮短缺的燃眉之急!”   刘煜点点头,“当年军粮短缺是因为朝中有人故意要破坏大司马收编流民军的计划,所以此事也算是因大司马而起。而今,皇兄面临的情况亦是如此,正是因为有人想篡夺皇兄的皇位,才会千方百计去挖世家大族权贵功勋的把柄,想加以利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能手握权柄者,谁身上没几个污点,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于社稷有利,这样的人便可以重用,若因为过于执着于那些污点被有心人利用而坏了社稷安定,实在冤枉。”   听得刘煜一席话,开元帝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重重地拍着弟弟的肩膀,若非刘煜无心皇位,这个皇位他倒真觉得应该他来坐。   刘煜在宫中跟开元帝将各大大族的情况做了一翻分析,一直到大天亮也未停歇。   当日,开元帝便颁布了一份罪己昭书,公示在皇城和京城城门,让所有人,无论士族还是寒门百姓都能够看到。   世家大族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同时他们也接到一个信号,该料理的就必须料理,该斩断的必须斩断,某些东西过去了,就让它彻底烂在角落里,再也不要出来见天日。   刘煜去看长留王,虚心求教:“长留王觉得这罪己书如何?”   “嗯,笔韵风流,文采斐然!”   对这个评价,刘煜赞同地点点头,“我想,如果此刻要让众朝臣附议杀了你,想来他们是很愿意这么做的。”   长留王眯眼,“所以,你即便没拿到证据,也打定主意要杀我?”   刘煜诚恳地点头,“事关社稷,有时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还请长留王见谅!”   “那我岂不是死得冤枉!”   “若真要说冤枉,最冤枉的该是古月坊那些柔弱女子,即便是前朝余孽,她们本来可以像其他朝代的余孽一样,安分守己,多活些年岁,这回却因为某些人的痴心妄想念,而不得不为你陪葬。”   长留王非常委婉地表示:“其实,我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前朝余孽。”   “呵呵。”   “……”   “冬至日,大朝会,会颁布你的罪状,请好好享受最后的日子。”   在京兆尹往司隶台的必经之路上,宋轶坐在临街茶楼,远远看见孙朝红过来,一个小乞丐递给她一封信,孙朝红扫了一眼,便朝她这边看过来,宋轶晾着小门牙冲她挥了挥手。   俄而孙朝红上楼,她给她亲手沏茶,道:“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包了这个雅间。”   “真是难得你这般舍得?莫非这是鸿门宴?”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本以为孙朝红会知趣地就此隐遁,没曾想,这家伙依然稳稳当当地当她的孙神捕。这着实有点刷宋轶的下限。   可是,回头一想,司隶台没有抓到长留王的证据,同样没有人抓到凌波仙的证据。既然没有证据,人家为何要逃?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   “你的确很聪明。”   “可压不住在关键时刻还是会犯蠢。”   “哦?此话怎讲?”   “吴尚清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奇怪他为何会突然诈死,其实回过头来想,很简单,因为有人拿着一个可能让吴氏一族陪葬的隐秘威胁他。愿意是想让他承担起自己身上的人命罪,可惜他不但不知悔改,在死遁时还想殃及无辜的乞丐,于是,凌波仙出现了,让他的假死变成了真死。孙神捕觉得,我的推测可对?”   孙朝红点点头:“你向来聪明。”   宋轶又道:“那日,因为画骨先生将吴尚清踢出了《惊华录》,他闭门谢客,唯一见过的似乎只有以抓捕他为名,带着衙役冲到吴府的孙神捕你。”   “那又如何?”   “孙神捕跟他说过些什么?为何谈话之后他便遁去了望月湖?”   “你在怀疑我?你似乎忘记了,杀死吴尚清的并非真正的凌波仙,而是李心岚假扮的。”   “当然不会是李心岚,第一,她没有这样的身手能撂倒吴尚清带的两个护院家丁;第二,即便是吴尚清,大概她也没这个能力与之一搏;第三,她更没有能力让吴尚清的尸身一宿之间化为白骨,相反,倒是真正的凌波仙有这个伎俩,章柳清就是这样死的。   所以当日,杀死吴尚清的不是李心岚假扮的凌波仙,而是真正的凌波仙。章柳清死时,李心岚还在司隶台的诏狱里关押着,自然也排除了她是真正凌波仙的可能。哦,差点忘记了,那日望月湖这么热闹,孙神捕却将脚扭了,没去成,着实可惜了。”   “就这样?”   “其实,还有第四。那日,我与你一起去废庙找到被拉来当替死鬼的乞丐薛山,他直接跪到你面前,感谢救命之恩,这个举动着实突兀了一些。   薛山的鼻子很灵敏,孙神捕可还记得当时他说过什么?他说,他虽然没见过凌波仙的脸,但却嗅得出她的气味。他之所以扑到从未见过一面的你面前,一则是因为正是你将他安置在那个破庙,二则,你再出现,他嗅出了你的气味,便理所当然地跪到你面前。   至于后来她指认李心岚,想来是你授意的吧?能让他心甘情愿做假供的,大概是明里暗里救过他两次的孙神捕你了。而今日一早,我去城西找薛山,你猜怎么着?”   孙朝红心里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死了,在凌波仙降下天咒,让无数人染上尸毒时,悬梁自尽。”   孙朝红端茶的手狠狠抖了一下,平静的脸色压得万分艰难。   宋轶只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那几日在司隶台病得无聊,我便去查了查前朝获罪的官员家眷情况。我想知道,她们有多少人被牵涉其中,又有多少人还能拯救。   看完所有在录名单,我才想起,似乎还有不少像你这样的,根本无人知晓身世的前朝后裔。很不幸,我知道你的身世,所以又去查了关于凌波仙的一些事情。   凌波仙第一次出现,差不多快一年了。那时京兆尹正办一个案子。就是一士族公子游湖,看中了一寒门女子,夺了人清白,女子跳湖自尽,家人只当她是不小心坠湖,一张破席子裹尸草草掩埋了。   其青梅竹马的小情人,觉得事有蹊跷,便告到京兆尹,当时是你接的这个案子,几下便查到那士族子弟身上。想开棺验尸,结果那士族子弟提前将尸体挖出来烧了,连个痕迹都不留下。   京兆尹死无对证,死的又只是一个低贱的庶民,难以撼动凶手士族身份。   偏偏那人有个嗜好,那便是炼丹成仙。凌波仙就在这时出现了,偶遇了两个百姓,一个家徒四壁,赠与他钱财,而另一个身患恶疾,其实大概并非什么恶疾,只是没钱治病,被庸医误诊了,凌波仙为他治好了病,从此声名大噪。第三个便是那个士族公子,凌波仙让他得到成仙,从此再没出现过。我想,他应该早已存尸望月湖了吧。”   “所以呢?”   宋轶瞪眼,“你非得跟我比无耻吗?”证据都这么明显了,还死不认账!   “这只是你的推论,可算不得切实的证据!”   “那你肩膀上的伤可算证据?”   “自然不能算。我是习武之人,抓凌波仙时还跟人交过手,身上有点伤,着实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宋轶简直对这个混蛋肃然起敬,这样了还不认账?   “凌波仙身上的命案都是该死之人,惩恶扬善,这是她的初衷,可若被人利用,像天咒那般,总会染上无辜人之血。你,放手吧!”   孙朝红笑看她一眼,“我还有要事,若宋先生没其他话,我便先走了。”起身便往外走。   宋轶火了,“实话告诉你,那日凌波仙劫持我时,我在她身上做了点小动作。”   孙朝红终于停下,“什么小动作?”   宋轶复又恢复笑眯眯的模样,“呃,就是那个,我的印章,因为怕掉色,特地研制了一种采漆,一旦印上,便擦不掉。”   指了指孙朝红的后脖根,“就是那个位置,你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出来,洗也是洗不掉的。你若真不是凌波仙,让我看看又何妨?”   孙朝红危险地眯了眯眼,“你在诈我?”她太了解宋轶了,这个混蛋什么花招都耍得出来,偏偏你还真假难辨!   “你若不信,可以多拿一面镜子照背后,一定能看见。”   “我若信你,我孙朝红的名字倒着写,说罢就往外走。”   宋轶立刻大叫,“小涛涛!”   薛涛破门而入,一柄长剑耍得特别顺溜。但孙朝红是谁,能从他与小徒隶的围攻中逃走一次,就能逃走第二次。   所以,孙朝红逃走也不过片刻的事,宋轶还追在后面喊:“你别妄想劫狱,长留王那个妖孽死定了!”   薛涛看着恨不能扑出窗外的小身板,十分幽怨,“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   “明知道她是凌波仙却只叫我一个人跟来?”   宋轶翻白眼,尼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先打个招呼行不?下次我耍伎俩好耍得隐蔽点。   但这种话肯定不可能跟薛涛说,宋轶拍拍少年肩膀,道:“不必沮丧,下回说不定你就能抓住她了,毕竟她可是孙神捕啊!”   薛涛:“……”   翌日,碧滟的丧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宋轶准备搬出司隶台,还未出门,赵诚找过来,一幅方寸大乱模样,“孙朝红不见了,你见过她吗?”   当时刘煜正好过来,说道:“她不会回来了。”   “什么?”   “她看上一个美男子,跟人私奔去了!”   没想到刘煜一语成谶。   冬至日大朝会,藩王、属臣、地方官,有点资历的都进京参加大朝会,这一日也是难得的大晴天。司隶台诏狱就在这时失火了,最后清点犯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但是,宋轶和刘煜知道,长留王的牢房里那具焦尸定然不是长留王的。   等将细细查看,刘煜差点气笑了,因为拿来替换长留王的尸体,直接换了个女的,这分明就是挑衅!   偏偏为了社稷安宁,还不得不发布诏书说长留王死在大火中。   “所以嘛,我就说他是个妖孽吧!”宋轶在写《惊华录》新篇,愤愤评价道。这个妖孽奇葩的二王三恪,她总得给他盖棺定论一下的。既然诈死,从今晚后你就当个死人好了,也别再想着纠集什么前朝余孽,死灰复燃。死就死得彻底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看明白没?   ☆、第八十五章 (捉虫)   刚经历完长留王的谋逆,深陷尸毒, 难得捡回一条小命, 又急吼吼地整顿《惊华录》, 该出传记的出传记,该出画本的出画本, 该换榜单的换榜单,宋轶忙活了足有大半月, 正打算好好休整休整,谁知道大朝会的人却相继递上拜帖。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各地入京的大族子弟, 想来是想在《惊华录》弄得位置, 以前是画骨先生掌权,他们无从下手,如今听闻出了个女徒弟,还是很喜欢出来凑热闹的女徒弟, 于是人人都想从她这里找到登上风云榜的捷径。   宋轶看着满案几的拜帖, 直接问李宓:“这里面可有谁长得顶好看的?”   李宓摸摸下巴, 很是肯定地说:“都挺难看的。”   宋轶撇撇嘴, 将拜帖随手一刨,“那你便替我打发了吧。”   李宓从善如流,转头拿出另一份拜帖, “这是凤羽夫人的。”   宋轶瞪眼:“我说了,再也不接媒人画像!”   李宓只将手往袖笼里一搁,掏出一叠银票来, “五百两银子。”其实接媒人画像可比她干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安全可靠多了。   宋轶顿时吸了口凉气,小心肝嘭咚跳了两下,“哪家姑娘?”   “定远候,罗家。”   “什么?可是益州越嶲那个罗家?”宋轶嘭地弹起来,一头撞在旁边的书架上,李宓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头,淡定答道:“对,就是曾经跟前朝王司马交好的那个罗家。”   益州越嶲地处西南,乃吐谷浑、北魏、南宋,三国交错之地。   当年五胡乱华,罗氏一族全族向西南迁徙,据说,找到一个几乎没人住的山旮旯里,没曾想,这里竟然蕴藏着大量的铁矿,罗家在此建立邬堡,并开采铁矿,制造兵器,壮大部曲队伍,成为享誉一方的大世家。   前朝时,越嶲罗氏便已是神兵之家,秦、凉、燕、晋等诸国都向其购买过兵器以谋胜战。   因近百年来,天下分崩离析,政权朝夕更替,世家坞堡向来自立为王,很少忠于哪个政权。这越嶲罗氏,不过因为地处刘宋益州境内,才接了这么一个定远侯的爵位,虽然也与世家大族有姻亲,但会花重金画一幅画像为冰人做媒使用,着实令人费解啊。   “罗家姑娘难道不该鼻孔朝天,对世家公子不屑一顾吗?莫非,这女公子看上谁了?”   李宓一看她滴溜溜转悠的那双眼睛便气不打一处来,“恐怕这回你真猜对了!”   这大宋最珍贵的单身汉,便是刘煜了。他爷爷的,这是又准备来跟她抢男人啊!   这样没完没了的可不行,她得想个办法永绝后患!   宫中,昭阳殿。   “阿煜,你该要个孩子了。”饭桌上,开元帝冷不丁地说。   臧皇后亲手炖的羊肉汤刚入口,刘煜就差点喷出来,俊脸憋了憋,直接憋成了面瘫,那口汤也顺利咽下。   臧皇后瞪了开元帝一眼,“说话也不挑时候。”转头,关怀道:“没呛着吧?”   刘煜摇头,搁碗,“皇兄这是又要给臣弟挑王妃吗?”   悟性很好,开元帝满意地点点头,“此番大朝会,一些藩王刺史带了女眷进京述职,昨日里,朕让朱富贵去打听了,其中不乏品貌皆备之人。”   “比如?”   “比如广平王萧炎之女萧玉致,定远侯罗京之女罗丹琼。”   刘煜淡漠地点点头。   似乎,自从开元帝知道自己和臧皇后大概不能再生养之后,他就将主意往刘煜身上打。当然,这种密辛不但让太医院封了口,连臧皇后都是不知道原委的,更别提那些朝臣了。   两位皇子现在身子也不太好,时日久了自然会被人看出来,刘宋皇室还是需要个像样的继承人,两兄弟便在这事上给卯上了。   “可是,臣弟已经有中意之人了。”刘煜觉得,与其被人一直惦记中,不如名草有主永绝后患来得好。   “谁?”异常平静的询问口气。   “宋轶。”   开元帝端汤的手微微晃了晃,脸上一层不变,但刘煜却将他心头的震撼看得一清二楚。但这种震撼不是因为意外这个结果,而像是心中所有预料,此刻被证实,同时惊讶于他竟然真敢说出来。   “宋轶这孩子不错。”臧皇后率先说道。   皇后都这样说了,开元帝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就是丑了点。”   臧皇后斜睨他:原来你真是个看脸的皇上。   开元帝自知失言,面上僵了僵,轻咳一声补充道:“但她画技好,文采好,还是个远见卓识的好姑娘!”   臧皇后终于将瞪他的视线挪开,转向刘煜时又温和了几分,“那她可知道?”   开元帝甚是不屑,“宋轶那只小色鬼,一直觊觎咱们家阿煜,若知道此事,还不直接投怀送抱?”   “我倒不觉得她是如此轻浮之人。阿煜若真心悦于她,还是要好生跟人家说。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应该知道怎么办。”   “嗯。”刘煜低头继续喝汤。   臧皇后惊讶地发现,他的耳根子竟然红了,内心自是十分欢喜的。   开元帝却皱着眉头,“可是广平王和定远侯都跟朕说过了……他们可是王侯公卿,以宋轶的身份要如何拒绝?”   这些人可不会看喜欢不喜欢,身在高位,婚姻便是权利的交换,以宋轶那寒门出身,没有任何身世背景依托,用她做托词,总是说服力低了点。   “这个,臣弟自有主张。”   既然刘煜坚持,开元帝也没好说什么。只是待人一走,他忍不住问自家皇后:“你说阿煜到底是真喜欢宋轶那个小色鬼还是想拉她当挡箭牌?”   “阿煜不是一个视感情如儿戏的人。他既然说出口了,便是一辈子的事,就跟当年阿姝一样!”   说起王静姝,开元帝又有些抑郁了,是啊,只要刘煜喜欢,管他什么身份背景呢。   吃过午饭,刘煜便回了司隶台,左右不安心,便招了薛涛来问漱玉斋的情况。这一打听,脸色瞬间绿了。   据薛涛的线报,漱玉斋近日门庭若市,大多是贵族子弟求见宋轶的。原本泰康城这些人每天盯着宋轶就够烦人的了,这下倒好,连进京述职的那些个官员们都没忘记往漱玉斋走一遭。   薛涛办事那叫个仔细,甚至将几时几刻,谁去过,什么目的,带的什么礼物,在里面待了几刻钟都记得清清楚楚。   刘煜看着那一长串单子,心口都凉了半截。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宋轶这些时日都在忙《惊华录》的事务,闭门谢客,一个未见。但是今日《惊华录》似乎已经补遗完毕,以那个小色狼的尿性,难保不看着漂亮的见上几个。   “这些人当中,最好看的是谁?”   对这个问题,薛涛一点不意外,直接拿笔画出来:“楚流云,广平王萧炎义子。年方二十有五,尚未娶亲,似乎也没意中人!关键是,他左边脸有半张银箔面具,跟宋先生的面具看起来十分般配!”   刘煜:“……”   这都还是基本资料,薛涛连楚流云的喜好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俨然将他当成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刘煜听着听着回过味儿来,“你调查这些做什么?”   薛涛瘫着脸,回得一本正经,“宋先生既然心悦豫王殿下,断不能让她红杏出墙!属下只是以防万一!”   刘煜一阵感叹,这个手下实在是太好用了,完全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负手而立,正气凛然,刘煜吩咐道:“有些时候她口味会有些诡异,你不能只盯一个人,要将所有可能性都扼杀在摇篮里,明白吗?”   “明白!那手下这就去查这五个人,他们的人品才情外貌似乎也挺符合宋先生的口味。”   五、五个?   刘煜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待薛涛一走,刘煜越发坐不住。曹沫送公文过来,刘煜问他:“你看的话本多,可有什么让男女之事速成的法子?”表明心迹什么的,显然不适合他跟宋轶。   男女之事?速成?   曹沫一下乱了阵脚,他、他家殿下果然发春了吗?   “这、这个……”曹沫支吾了半天,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完全没谱了。   “嗯?”刘煜皱眉,曹沫吓得一抖,“殿下若问话本的话,最常见的自然是酒后乱性,一夜云雨之后,不管有情没情,男人不都得负起责任来吗?”   刘煜顿悟,果然,这是一条通天捷径。   他看曹沫,“以前本王错怪你了,平素多看看话本还是有用的。”   不,殿下,你想跟谁酒后乱性生米煮熟饭?你不觉得这个方法很无耻吗?   显然,在刘煜那里,只有好用不好用,根本没有无耻不无耻之说。   “帮本王把醉香楼包下来!”   竟然挑醉香楼办事,殿下,你太奢侈了,知道这几日醉香楼贵成什么样子了吗?地方上的土包子一来,岂会放过去泰康城最好的酒楼装逼的机会,直让醉香楼的价格飙了三倍不止。   在这种时候你要包下醉香楼?啧啧,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脸啊?   曹沫并没有为这个事情疑惑多久,因为他上马车时,赵重阳已经拿着豫王殿下的信物去漱玉斋了。   他还是不死心,“你去漱玉斋干嘛?”   赵重阳不明所以,“那个,殿下说上次尸毒的事,宋先生辛苦了,还未当面谢过她,于是请她去醉香楼吃酒。”说罢又看了曹沫一眼,“你是去醉香楼吧?那边现在可紧俏了,赶紧着去,别让人捷足先登,坏了殿下的好事!”   曹沫扶着车门,以免自己从马车上摔下来。   到了醉香楼,看到那人头攒动,曹沫就觉得头皮发麻。豫王殿下选这里,不会没有理由,若真的只是为了酒后乱性,完全可以找更私密的地方。让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包下醉香楼,那无异于是告诉所有人豫王殿下要在这里宴请归客,若谁稍微好奇一点,守一会儿,看到宋轶过来,那岂不是昭告天下他们在这里授受不亲?   不行!   绝对不能让殿下的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曹沫捯饬了一翻,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显眼,径直去找到掌柜,到里面说话去。   掌柜期初只看见一个戴着斗篷的人,不以为然,等见到曹沫的脸,哪里还敢怠慢,曹沫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没有向外透露分毫是谁要包场。   这里来的可都是有身份的,不能强行驱赶,只得好言好语相劝,幸好这不是饭点,只是吃下午茶的人,即便不愿意走的,稍稍等一下吃完便也可以离开了。   看到客人陆陆续续出门,大堂转眼便空了,曹沫默默抹了一把汗,冲掌柜道了一声:“辛苦!”   掌柜刚回了声“哪里”,便听得又有人进了门。   打头的是一个少女,手里提着红色马鞭,模样看似汉人,但衣服上饰物却标识着她似乎带有异族身份。她身后还跟着一女两男,看起来是随从模样。男的身材十分强壮,这大冬天的,竟然还赤着一条胳膊,那条胳膊上肌肉宆结在一起,煞是骇人,那婢女的头上梳着小辫儿,面色黑红,长得算俊俏,但整体给人的感觉也十分彪悍。   小二上前阻拦,被一个壮汉一把推开,摔处半丈远,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掌柜赶紧迎出来。   那少女如看蝼蚁一般瞥了小二一眼,往正中的桌子边一坐,旁边的婢女对掌柜道:“听说醉香楼是泰康城最好酒楼,有什么好酒好菜,都给我家姑娘子上上来!”   “几位,实在对不住,今日小店有贵人包场了!”   “包场?”   “正是!”   少女冲身后示意了一下,婢女立刻丢出一包银子,“我们也包场!”   掌柜站着不动,完全没有要接银子的意思。   “怎么?嫌少?”婢女又丢出一叠银票。   由始至终,这位少女都没说过一句话,掌柜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个哑的。   而婢女一边侍候着给她端茶递水,一边继续说道:“掌柜的,擦亮你的狗眼看看,我们家姑娘是谁?难不成你还想将我们赶出门不成?”   好歹在泰康城混了这么多年,这醉香楼虽然是个酒楼,但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见过横的,没见过这般横的。   掌柜笑着说道:“可凡事有个先来后到,那位我们也得罪不起。”   “他你得罪不起,我们家姑娘你就得罪得起了?实话告诉你,我们家姑娘上定远侯的掌上明珠,乃是未来的豫王妃,说不定,还是以后的皇后,你仔细考虑清楚了!”   在后堂喝茶的曹沫听得此话,差点摔了瓷盏。   谁来告诉他,哪里来的豫王妃?还有那个以后的皇后又是怎么回事?   这种话是能够随便说的吗?   这定远侯果然自立为王太久了,教养的女儿下人这般无法无天。   放下茶盏,曹沫出来,“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们这般轻狂妄为,可是容易招惹事端的!”   侍婢将这个瘦弱的书生模样的人打量了一翻,嗤之以鼻。   这回那少女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她好歹是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子,即便骄横,眼力见却是有的,这个书生虽然打扮普通,却器宇轩昂,大概身份并不普通。   可正是因为此人有身份,所以才值得她出手,她施施然将茶盏一放,“这位公子,我的侍婢还轮不到外人来教。”什么话不能乱说?天下还没有她罗丹琼不能说的话!红色鞭子一抖,便朝曹沫脖子上卷过去。她就让这南地的文弱书生见识一下,什么才叫做轻狂妄为!   曹沫头一回遇上这等事,完全没反应过来,眼看就要被卷个正着,就在这个当口上,一柄长剑挥出,剑光一闪,马鞭断为两截。   曹沫惊魂未定,转头一看,不知何时,大堂中多出一个人。而这个人,身着玉色衣衫,左侧脸上带着半截银箔面具,整个人看起来风流倜傥,俊逸无双,风流雅致浑然天成,完全感觉不到方才他出剑的煞气。   罗丹琼眯了眯眼,这剑,好快!   侍婢暴跳如雷,“你——”   谁知那人这样了还不失礼数,拱手一揖,“在下广平王府楚流云,姑娘若有不忿,可登门指教。”说罢,看也不看一眼,便扬长而去。   广平王府?曹沫自然一下便知晓了这个人身份。那位白袍儒将,广平王义子,果然器宇不凡。   “他爆出广平王府以为咱们怕了他吗?姑娘,让奴婢将他抓回来,任你处置?”   罗丹琼抬手,“不必了,我们走。”   曹沫没想到罗丹琼竟然舍得离开,又跟掌柜交代了几句,这才回司隶台复命。那句“未来皇后”实在是太刺耳了,他得跟豫王好好打打小报告。   卢君陌近些天十分气郁,脸色就没好看过,成天魂不守舍的。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转悠到漱玉斋了,看到那门楣,他心中更是气愤难平。   宋轶若是阿姝,为什么她还要纠缠着刘煜不放,难道她就那么放不下那个人,非在他身上纠缠下去?   他是真的生气了!   偏偏这股气还没处发。他正打算离开,便见得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角门钻出来,不自觉便跟了上去,直跟到醉香楼,被小二拦下。   “包场?谁包的?”   小二怕再挨揍,不敢说,掌柜的走过来,也不隐瞒,“司隶台那位。”这可不算是泄露吧,司隶台人多了,他可没说是豫王。   卢君陌眼神闪烁,刘煜那个混蛋包下醉香楼请宋轶吃酒?这之中肯定有阴谋。   左思右想之下,他偷偷从后面翻上了楼,找到刘煜要的那个雅间,躲在墙角下,偷听里面动静,他并不知道,在他暗中偷窥别人时,也正有人在暗中偷窥着他。   关于刘煜请她吃饭,宋轶是有很多想法的。比如这厮那根筋抽了又想讹她银子,再比如,自己刚起的邪念,被他察觉了,于是找她来好好谈谈人生。   她都准备好跟刘煜畅谈一翻了,结果刘煜完全没有跟她说话的意思,而是亲手给她斟酒。   没人斟的酒岂能浪费,宋轶很爽快地一口干掉!刘煜给她夹了两筷子菜,又斟上第二杯,如是再三。   对刘煜而言,要将宋轶灌醉,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那个混蛋酒量不好,偏偏喝酒还很豪爽。   以前他这样干过无数回,因为喝醉了酒,这个家伙特别听话,什么姿势都会来。而且,面对小醉鬼,他也是从未有过的放得开,总能找到最佳状态与她翻云覆雨。   当然,这些都只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这个混蛋一醉酒,估计连春梦都不会做,完全只当那是宿醉的身体酸痛。   他从来不敢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尤其是当发现她根本记不得醉酒后的事情后,大概是怕毁掉自己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怕给她唾弃近而厌弃。结婚后,他才知道,男人和女人在喜欢一个人的事情上,是有着本质差别的,女人的喜欢限定在心里,看看就很满足,想想就很高兴,而男人不是,男人的喜欢是要占有,要不停地索取甚至掠夺,就跟一只发Q的公兽一般。曾经年少,他十分鄙视这样的自己,可偏偏又压抑不住,老干些蠢事儿。   想起曾经自己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刘煜就一阵脸红脖子粗,真真的丢人啊!   就因为清醒时,自己会觉得不好意思,手脚难免毛躁,总会做得马虎让她不舒服,才选择了这么一个方法。而最终导致的结果是,他们成亲一年,在她的印象中,自己只碰过她三回……   鬼知道她喝醉了多少回啊。   再次抱着这个软香温玉,刘煜欲念顿起,但是,现在的他不能这么做。今夜的目的是制造酒后乱性的假象,让别人知道她与他在一起呆了一夜,让舆论将他们绑在一起,这样,不管是觊觎她的,还是觊觎自己的人,都没有插足余地,之后再找凤羽夫人说媒下聘,承担起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就算她暂时不能接受,先慢慢地培养感情,总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刘煜觉得这个方法甚是美妙,美妙得他都开始心猿意马,开始意乱情迷,可再看怀中人,睡得那叫一个死啊,打着香甜的小呼噜,不时还砸吧一下嘴。也不知道是梦到什么,刘煜眼巴巴地看着她嘴角留下一丝可疑液体,身体一抖,赶紧将人放到旁边的榻上去,随手擦掉她嘴角的口水,偏偏就在此时,刘煜擦口水的那根手指被一根灵巧的舌头卷入口中,那两颗门牙轻轻咬着他的指头,细磨慢碾,心底压抑的那股□□噌地被点燃了,轰然一声,瞬间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刘煜心如擂鼓,血管突突直跳,全身血液高速流转。   原本以为在男女之事上早已心如止水,此刻却全被唤醒,沉睡的火山有喷发之势。   他低下头,虚浮在她身上,双目被那股念头烧得赤红,喉咙干涩难忍。   他想,就一下,让他稍稍碰她一下就好。   头越来越低,终于尝到那两片唇瓣的滋味。捏起她的下巴,想让她靠得更近一些,能吻得更深入一些,就在此时……   “禽兽!”   卢君陌毫不留情一掌劈在刘煜的玉枕穴上,刘煜终究还是没能完成这个梦寐以求深入的吻,就这样在卢君陌的屠刀下陷入昏迷。   卢君陌本是想将宋轶带走的,可那软香温玉刚一入手,他强壮的心肝就颤栗了,爪子抖了抖,转而扛起刘煜走人。   所以当宋轶半夜酒醒,睁眼没看到刘煜,倒是看到另一个美人。戴着半张银箔面具,正冲她笑得很销魂。     ☆、第八十六章   “醒了?”   待看清楚眼前人, 宋轶一个激灵爬起来,撒腿就跑。   可她那两条小短腿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楚流云一爪子就将她拎了回来。   宋轶惊魂未定, 佯装无辜:“你、你是谁?抓我做什么?”   “这么快就把老情人忘记了, 做人忒不厚道了!”   宋轶扯开嗓门一声大叫:“小涛涛!”   楚流云皱眉,“外面没人, 你虚张声势骗不了我!”   说时迟那时快,窗户被闯开,一柄利剑直斩楚流云拽宋轶的手腕。   楚流云反应更快, 将宋轶一推, 迅速回手拔剑, 两剑交持,眯了眯眼, “你的剑, 很快。”   薛涛不说话,盯准楚流云拽过宋轶的那只手腕继续撤剑就斩。   房间里的砍杀声吸引来了店里的掌柜和小二, 一竿子人迅速上楼,掌柜本能地将宋轶护在身后, 不见刘煜, 只好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宋轶挺挺小身板,没安好心地指着楚流云说:“采花贼!”   掌柜愈发惶恐了, 这可是豫王殿下的贵客,这个采花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来。   “快报司隶台!”掌柜发令。   楚流云冷漠地瞥了宋轶一眼, 眼神十分伶俐,知道形势不利,格挡开薛涛的剑,折身跃出窗外,逃之夭夭了。   于是翌日,一大早,泰康城大街小巷便在传漱玉斋的宋先生昨夜遭遇了采花贼,听闻那采花贼戴着半截银箔面具,据现场目击者——醉香楼掌柜说,看那面具款式,跟宋先生的十分般配,那人剑术高超,器宇轩昂,衣着不凡,必是大族子弟,何曾见过这般风流倜傥的采花贼?掌柜以他微薄的智慧得出结论,那人该是爱慕宋先生的才情,一时没把持住,才做出了夜探的举动。   曹沫那个敬业啊,将各种流言蜚语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都拿到饭桌上向刘煜一一禀报了。   刘煜看着坐在对面的宋轶,小色狼看似若无其事地在扒饭,实则早已魂游天外,他笃定她一定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显然,宋轶没有打算老老实实告诉他。   刘煜俊美的脸庞直接凝了一层霜。他昨日醒来再回去时,采花贼已经离开,不管掌柜说得多么惊心动魄,但他只看一眼宋轶那小样儿便知道,那个人,她认识,还故意栽赃人家一个采花贼的名头,并且借此机会直接躲在司隶台不走了。   刘煜觉得,这顿饭有点难以下咽,明明是他设计的自己与宋轶被流言蜚语捆绑在一起,怎么阴差阳错就被人捷足先登了呢?   “你不想说点什么?”刘煜问宋轶。   宋轶蓦然抬头,涣散的眼神迅速收敛,落在刘煜脸上,弯眼一笑,“谢豫王殿下收留之恩。”   “就这样?”   “就这样!”   刘煜气郁。   “那个人不是采花贼!”小涛涛实事求是地禀报,虽然不明白宋轶为何将他当成采花贼,但他觉得,在他家殿下面前应该忠诚。   “那是谁?”   “楚流云。广平王义子!”   在坐三人尽皆抬头。   “他不是傅昭楠吗?”宋轶讶然,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刘煜的视线直接飙到宋轶身上,“呵呵,你果然认识,连名字都记得这般清楚!”   宋轶小心肝抖了抖,默默地放下饭碗,“嘿嘿,那个,豫王殿下知道我阅美无数,这般美人自然是见过的,只是我见他时,他叫傅昭楠,至于身份,我还真不知晓。”   “哦,是吗?既然是旧相识,为何见面要逃跑?他对你做过什么?还是说你曾对他做过什么?”   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刘煜敏锐地捕捉到宋轶眼神中的心虚,对,这个混蛋竟然真的心虚了,难道她真的对人家做过什么?才招惹得人非要以这种非常手段来找她。   各种猜测在刘煜脑中飞驰,他突然想起了前段时间闹采花贼时,那些贵族子弟衣服被扒,被人迷晕等各种不堪入目的景象,顿觉大脑缺氧,有点昏。   宋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吼道:“我什么都没做!那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什么误会?”刘煜已经尽量克制了,但他发现他真的好想家暴,不把这个小色狼揍一顿,难消他心头之恨!   宋轶满脸无辜:“都说是误会了,说出来岂不是让更多的人误会?”   刘煜:“……”   曹沫左看右看,“殿下为何觉得一定是宋先生惹出来的祸事呢?我倒觉得醉香楼的掌柜说得很有道理,一定是楚流云爱慕宋先生的才情,才会做出这番于礼不合的事!”   刘煜送给曹沫一个眼神:你,太天真了。   同一个问题在广平王府响起,提问的是世子萧旭。萧旭和楚流云原是西北战线的黑白双煞,八年前一场伏击战,楚流云被困,萧旭带兵救援,伤了腿,自此落下残疾。从那后,一直是楚流云在照顾萧旭起居。两人感情也好得非常。   楚流云帮萧旭将轮椅搬出来,扶他坐下,萧旭问他:“你不想说点什么?”   “说什么?”   “宋轶啊!为何一大早整个泰康城便传遍了你跟她的事?你可别告诉我,那个戴了半张面具的采花贼不是你!”   楚流云脸色变了变,迟疑道:“她,就是那个人……”   “哪个人?”   楚流云脸上有点瘫,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那块不大的红斑。   这个红斑其实最初并不是红斑,而是一个吻痕。楚流云曾经遇上一个姑娘,两人一见如故,再见倾心,结果一次酒后乱性了,那人在他脖子上舔了一口。   这本没什么,关键是,她一边舔,一边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从此,楚流云就得了一种怪病,碰不得女人,一碰就浑身难受,想要杀人,致使谁都近不得他身。而那块被那女子舔过的地方,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擦拭下,终于破了皮,刚好又破,如是反复,最后变成了这幅模样,远看就像一个永久性的吻痕,着实怪异。   萧旭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原来竟然是她!可我听说宋轶一直戴着面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认得她那张嘴!”他的人生就毁在那张嘴上!   人家酒后乱性通常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谁知道这俩酒后乱性乱出一生的心理阴影。   萧旭不无同情地拍了拍楚流云的手臂,“若实在对那一口耿耿于怀,那便咬回来吧。”   楚流云:“……”   “大哥、云哥哥,去定远侯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萧玉致走进来,楚流云赶紧将领口拉紧一些,挡住那个“吻痕”。   萧玉致视线落在他身上时有些闪烁,一行人出了门,她才挑了个空档问楚流云,“云哥哥,那些传言可都是真的?”   楚流云肯定说道:“当然不是!”   今日是去给定远侯府女公子画像的日子,一大早,凤羽夫人在约定的时间去漱玉斋接宋轶,却没接到人,便又跑到司隶台。   宋轶不动,望刘煜,刘煜那个郁闷啊,他怎么有一种放了一只小野猪出门,拱了人家大白菜,怕出门被人打的感觉呢。   “薛涛陪你去。”   宋轶要的就是这句话,赶紧谢过,领着小涛涛,兴致勃勃地上了凤羽夫人的马车。她要看看,那个敢挖她墙脚的侯府女公子到底长了怎样一张狐狸脸。   即便隔着面具,凤羽夫人也能感受到她眼中那搓火苗。   “宋先生这是准备耐上豫王了么?”凤羽夫人摇着翎羽扇,一边笑着问道。   “此话怎讲?”   “昨夜那个采花贼什么的,是你故意布的局吧?让人假扮世家子弟当采花贼,啧啧,司隶台的确得管一管。”   宋轶懒得解释,不是很有诚意地赞美道:“几日不见,凤羽夫人愈发聪明了!这也被你看出来了,实在惭愧得紧。”   凤羽夫人见惯了她这不阴不阳的调调,也不恼,直接说道:“听宫里人说,这回皇上的铁了心要给豫王指一门婚事,你还是早做打算吧。”   宋轶横眼,“你是觉得是皇上看不上我,还是豫王看不上我?”   “大概两者皆是吧。”   宋轶:“其实,你完全可以委婉一点。”   “让你认清现实,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宋轶:“……”   定远侯在京中有一所宅子,这是开元帝登基时,他来朝贺,受封定远侯时赐下的。   这座府邸的规格堪比王府,朱红雕漆大门,看着比别家都要高出不少。看它气派,完全不怕坏了规制。这边马车方停下,对面也行来两辆马车,凤羽夫人携宋轶在门口等了等。   来侯府拜访的自然不是寻常百姓,礼仪还是要的。   宋轶看着金丝镶宝纹饰,正在搜罗这该是哪家的标识,那厢马车已经停下,一个人跳出来。宋轶只看到半张银箔面具,便撒腿就跑。   楚流云那叫一个眼疾手快,正眼都没看到宋轶,就嗅出了一点气息,便追了过去。而且还准确无误地提溜住了宋轶的后领子。   薛涛只来得及提剑挡住他的身势,却没挡住宋轶被抓。   宋轶郁闷地转过头,道:“可真巧啊。”   “采花贼?呵呵!”   宋轶小身板抖了抖,“那只是个误会!”   “哦,是么?我还以为宋先生故意要诬陷我是采花贼,好让人将我了结了!”   “哪能呢?你看,你我的交情绝对不至于如此啊!”   “呵呵!”又是一阵冷笑。   那厢萧玉致和萧旭已经下了马车,看到这边如此暧昧的情形,萧旭忍俊不禁,萧玉致直接黑了脸。明明,云哥哥都不能碰女人的,即便自己都得跟他保持在三尺之外。   萧旭滑动着轮椅过来,将宋轶打量了一翻,即便看不到脸,这身材看起来也是很不错的。而这位义弟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碰不得女人的毛病,回到她身上,完全不成问题。   “这位就是宋先生吧,在下萧旭,幸会!”萧旭彬彬有礼地抬手致意,“我这义弟鲁莽,望先生见谅。”   宋轶一根一根掰开楚流云拎她的手指,笑眯眯地看着萧旭,“好说好说。”   凤羽夫人一眼便看出来这个楚流云就是昨夜醉香楼那个采花贼,十分震惊,不由得又将宋轶那只小狐狸看了看,这妖孽这是祸害了多少人啊?   宋轶掰开楚流云的指头便往薛涛身后缩,薛涛横举剑鞘,格挡在中间,楚流云不能近身,危险地眯了眯眼。   凤羽夫人也过来打圆场,在她与萧旭的调和下,气氛总算是缓和下来了。那厢,主人也亲自来到门口迎接贵客,正是罗家兄妹罗祺和罗丹琼。   罗丹琼一身火焰红衣,明明年纪不大,但气势却有些骇人,连见客手里都提着鞭子,好像看谁不顺眼就会立刻抽过来一般,一看就继承了战地邬堡彪悍作风。这在江左一代是极其突兀的。   宋轶下意识地又往薛涛身边缩去,薛涛明明目视前方,眼角余光却在丈量他与宋轶的距离,超过警戒范围,便往旁边挪半步。   宋轶意识到对方的嫌弃,晾了晾两颗小门牙讨好地笑了笑。   “听说宋先生昨晚遇上采花贼了,还因此直接住进了司隶台?”罗丹琼自然一眼便看出了薛涛的身份,谁叫他穿着豫王侍卫队的衣服呢。她的声音不像江左的温和婉转,而是有些粗犷豪迈,用那粗犷的大嗓门压低两个音说出这话,颇让人觉得有威胁意味。   宋轶突然明白过来,这位可是冲着豫王妃这个位置来的,自己的举动这无异于在饿虎口中抢食。   “原来罗姑娘竟这般关心我,实在令宋轶受宠若惊啊!”   谁他娘的关心你了?江左的人听不懂人话吗?   罗丹琼横眼,楚流云侧目:还是这般无耻。   这一见,楚流云也认出了罗丹琼正是昨日自己在醉香楼一剑斩断了其马鞭的那位姑娘,拱了拱手,“原来昨日是罗姑娘,真是失礼了!”   罗丹琼终于将视线从宋轶身上转过来,笑了笑,语气客气多了,“楚大哥不必介怀,什么时候送小妹一条马鞭便是。”若不是自己那个蠢哥哥对萧玉致一见钟情,若不是广平王府还配得上定远侯府,昨日,她岂会生受了楚流云那一剑。随便换做任何人,即便是江左的大世家,她也能一鞭子抽了他。   至于罗祺,从出门到现在,视线就没从萧玉致身上移开过,而萧玉致则一直关注着楚流云的反应,低头垂眸,心情似乎不太好。   反而是罗丹琼对萧玉致道:“今日正好请了漱玉斋宋先生来画画,萧姐姐不如也画上一幅?”罗祺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说道:“听所宋先生画技惊人,一定不会辱没了萧姑娘的美貌!”   罗丹琼横眼,这个哥哥太没出息了。   那厢楚流云不怀好意地表示:“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宋先生的惊人画技。”   宋轶好想跟他翻白眼,完全没留意到萧玉致偷偷看过来的古怪目光。   罗祺招呼人进去,罗丹琼借与宋轶商讨如何画画的名义缀在后面,她低声说道:“昨日我去醉香楼,有人包场,没曾想包场的人竟然是豫王殿下,而且还只邀请了一个客人,更没想到那个客人会是你。有些时候,把一个人捧得越高,便会摔得越惨。宋先生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吧?”   “咦……罗姑娘莫不是喜欢豫王,所以吃醋了?”   罗丹琼面上僵了僵,冷声道:“以我跟豫王殿下的地位,喜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份合不合适。”言下之意,就算他愿意为你包下整个醉香楼,就算他真的喜欢你,那也不表示你们之间会有结果。   “唉,我并不要求什么结果,我只要能有一个人真心待我。”其实她也没搞明白刘煜为何突然要请她吃酒,不过能让罗丹琼这般误会也是很美妙的。   这话顺利地气歪了罗丹琼的脸。一直走在前面的楚流云听得此话嘴角抽了抽,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件事,莫非,宋轶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刘煜?因为爱而不得,所以才会远走他乡,遇上了自己,才会将自己误当成他给亲了?   宋轶从来没画过这么悲催的画,楚流云那双眼睛简直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头一回有人能让她有芒刺在背的感觉,而她对面坐着的等着她画画的罗丹琼,一双眼睛如有锋芒,将她身上刺得千疮百孔。   果然,人是不能干亏心事啊。   “宋先生今日画得很沉闷啊?可是身上不舒服?”凤羽夫人出来解围。   宋轶顺着杆子便下了,“昨日睡得不好,今日有点精神不济,不如改日再画?”   罗丹琼道:“不急,我们有的是世间。”明明寻常一句话,宋轶硬生生听出了威胁。   楚流云主动说道:“不如我送宋先生出去?”   宋轶推阻不过,只得由了他去,薛涛很合适宜地走在了他与宋轶中间,甚是碍眼。   宋轶小心翼翼地躲着他,不时观察着他的反应。走过花园时,迎面碰上从外面回来的定远侯罗敬辉。这罗敬辉虽然五十多岁,依然丰神俊逸,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楚流云看见他时,当即眼神滞了滞,露出一个恍惚的表情。   那厢司隶台,楚流云的生平事迹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刘煜案头。这个人是孤儿,没有十岁前的记忆,所以也没人知道他的出身。   广平王于战乱之中收留了他,并认他为义子,教习文字武功,兵法战术甚是了得,与曾经的萧旭两厢配合,被称为一地传奇,至今无一败绩。   因人风雅俊逸,战场上喜欢着白袍,人送他一称谓,白袍儒将。   “这样的人为何至今未娶?”这才是刘煜关心的问题。   曹沫不是太肯定地说:“听广平王府人说,楚流云似乎曾经喜欢上一个女子,最后被她女子始乱终弃,受到沉重打击,从此便再不能近女色,一碰浑身就会起红疹,甚至生病。”   刘煜紧紧攥紧拳头,感觉手心好痒。   于是宋轶回来时,看到刘煜高高在上鄙睨她的模样,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刘煜想揍她!   宋轶觉得,自己都躲到司隶台了,按理楚流云不敢来找她,谁知当天夜里,自己正安心睡大觉,便被这个家伙夜袭了。   宋轶一阵惊慌失措,刚要喊小涛涛,楚流云一个眼刀杀过来,“我有事找你。”   宋轶懵,仔细看着灯下那半张俊脸,从他的面部肌肉可以看得出,他在挣扎。   “你可能画出一个人十多年前的模样?”   “咦,莫非你想起来什么?”楚流云失忆的事她是知道的,那这个十多年前该得有十五年了吧。大概他自己只是想起了一个模糊的记忆片段,是以才想要画出当年的画像,或许能够应证自己的猜测。   “你不要多问,只问你能不能画?”   “若是成人,从四五十岁倒推回去,是有迹可循的,可以试试。你想画谁?”   “定远侯罗敬辉。”   ☆、第八十七章 定情信物   定远侯罗敬辉?   宋轶定定看着眼前的俊美男人, 试图从他的五官轮廓推导出与罗敬辉的关系,令人欣慰的是, 即便两人长得都很俊美, 但五官却是绝对不同的。   当然, 也不是说天下父子都能长得相像。   宋轶小心翼翼试探性地问道:“你为何突然想画他?我没听说他有什么外生子。”   楚流云直接送了她一个白眼,谁他娘的想做外生子了?   “只是每次看到他, 心里特别不舒服。”岂止是不舒服,甚至有一股莫名的愤怒和杀意。   宋轶十分体贴,“大概是他对你娘始乱终弃, 让你心生怨恨了吧。”   楚流云侧目, 宋轶赶紧拽紧脱缰的野马, 端正脸色,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除他之外, 还有一个人……”   天, 难道是轮J吗?   宋轶的三观都被震碎了。   “你在想什么?”楚流云爆了,这个混蛋的眼神太特么直白了。   宋轶艰难地重新端正脸色, 无辜地看着他,“我什么都没想。另一个是谁?”   “益州刺史赵石。我只是在大朝会见过他一次。”   “可我连一次都没见过。”宋轶委屈。   “莫急, 过两日广平王府会宴请他们, 届时你便能看到了。”   宋轶眼珠子转了转,“如果, 我替你画出了罗敬辉和赵石十五年前的画像,我们之间的恩怨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   楚流云危险地眯起眼睛看她,突然拉开领口, 指了指脖子上那块红痕,无耻地说道:“当年你把我当成某人,对我始乱终弃,看看,被你舔过的地方都结疤了!”   宋轶恼了,尼玛你糖浆做的啊,舔一下还能少块肉,还能结疤?   不就是酒后乱了一下性,你不是还把老娘直接砍晕了吗,这笔账要怎么算?   “你到底想怎样?”宋轶要哭了,没见过讨债讨得这般不依不饶的。   “简单,让我舔回来,这笔账可以一笔勾销!不过,我也要舔出这种疤才算数!”   宋轶一个瓷枕砸过去,“滚!”   楚流云手一抬,不费吹灰之力,将瓷枕接入手中,笑道:“我就当这是定情信物了!”说罢,抱着带着宋轶体温和香气的瓷枕离开了。   窗户外,薛涛看着他家殿下的脸,明明前一刻钟还煞气腾腾,后一刻钟怎么突然就收敛起来了。   “不追吗?”   刘煜摇头,不确定地看着薛涛:“你觉得,本王和楚流云可有相似的地方?”   那句把楚流云错认成某人,实在太撩人了。   刘煜负手而立,逼格高远,硬生生将自己在寒风中站成了一株玉树,直晃得薛涛眼晕。   薛涛将刘煜看了又看,他家殿下从左侧脸看过去,线条最是迷人,饱满额头到挺直鼻梁,乃至嘴唇到下颌骨,借着灯影,勾勒起来如梦似幻,这样线条流畅感他还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   薛涛又将五官拆开来看了看,肯定地答道:“没有!殿下与楚流云是截然不同的!”   刘煜横眼,“难道你没看出一点相似之处?”   “绝对没有!” 薛涛最大的性格特点就是实事求是,刘煜冷幽幽瞥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楚流云刚凭借高超的身手七绕八绕绕出出司隶台的重重守卫,好不容易跳出高墙,便看到不远处长着一名男子。   “人可以走,把枕头留下!”刘煜气势凛然。   这是头一回楚流云与刘煜对上,两人少年成名,盛名在外,自然是知道彼此一些生平事迹的。对于这个害得他被宋轶舔了一口,心里阴影至今没有驱散的罪魁祸首,楚流云是心存芥蒂的。   “这是宋轶送我的定情信物,岂能留下?”   定情信物?   刘煜的眉头狠狠地抽动了一下,拔剑出鞘,“不放手,那便把手也留下吧!”   楚流云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杀手,这剑不但快,而且准。明明冬天的夜晚并不明亮,他却在一丈开外,精准无比的朝他手腕砍过来。   上过战场的人都有一种血性,楚流云没料到白日里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豫王殿下,一旦发作就如一头猛兽,势不可挡。即便是自己被突袭,也着了道。   若非反应快,那手腕都要被齐齐切断,瓷枕随着一缕鲜血脱手而出,转眼,已经稳稳落在刘煜手里。刘煜收剑一句话未说,跃上院墙便要走。   “豫王殿下喜欢宋轶?”   刘煜顿足,居高临下看向楚流云。手腕受伤的楚流云一点不见败军之将的颓丧,反而兴致盎然,仿佛有人跟他一起掉进粪坑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   “你是抓不住她的。”   刘煜身一僵,待要追根究底,楚流云已经扬长而去。   “你是抓不住她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刘煜的脑海中,弄得他一宿未能入眠。   翌日一早,有人来敲门,刘煜看了看尚不明亮的窗户,不是很甘愿地去开门,只见小色狼一身寒气站在门口,感觉到室内的温暖便往里面窜。   刘煜阻拦不及,只得反身将门关上,忽忆起床上那个瓷枕,又不动声色地回到床边,将被子拉过来盖住,这才看似平静地问道:“这么早?有事?”   “方才去府库借一样东西,那边管事说要经豫王你批准,所以我才来叨扰。”   宋轶蹲在炉边烤火,炭火差不多燃尽了,刘煜随手往里面填了两块炭,不一会儿火势起来,热气蒸腾,宋轶冻得白紫的嘴唇变得红润,凸显得唇形特别好看,像一粒鲜嫩的殷桃,挑逗着人上去啃一口。   刘煜垂眸,将视线落在炭火上,“司隶台府库收纳的多为司州各地军政卷宗,其次便是一些案子的相关证物,你要借什么?”   “豫王还记得上次卢将军拿的说王家军全军覆没时用的兵器吗?我记得是你收下的。”   刘煜一惊,抬起头,“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那到底是不是出自罗家坞堡。”   刘煜自然知道她想查什么,“这不过是有心人诳卢君陌的,未必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若真是,那岂不是十多年前他们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但也未必就不是。”   “你想怎么查?”   “这个,我自有办法。”   吃过早饭,宋轶便在薛涛的护送下再次去了定远侯府,这次没有凤羽夫人作陪,罗丹琼直把她在寒风中晾了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   看宋轶冻得爪子通红,罗丹琼很是满意,“宋先生倒真是艺高人胆大,今日就敢上门来。”   宋轶莞尔,“罗姑娘这话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既然接了定远侯府的银子,这画我自然是要画完的。”   罗丹琼也不跟她辩,请了人进去,薛涛要跟,却被几个身强体壮的婢女给拦了下来。   宋轶冲他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进得内院,罗丹琼说:“三日后,皇上会在御花园设群芳宴,让豫王殿下亲自选下未来王妃,我就一个要求,让我的画能一眼被他选中!”   一挥手,一众婢女手里端着捧着各色衣物珠钗,排成一行站在宋轶面前,任她挑选。   “听闻宋先生很能为人扬长避短,我不懂江左士族品味,只能麻烦你替我挑选出最合适参加群芳宴的衣物了。”   宋轶看了看,心里琢磨着刘煜最讨厌什么,小爪子刚落在一支俗艳的红绿宝石镶嵌的孔雀造型步摇时,罗丹琼的声音再度响起,“在我眼里,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可用的,一种是不可用的。对于可用之才,我会对他礼让三分,若是不可用之人,即便是乱棍打死我都不会眨一下眼!”   宋轶默默地将爪子从俗艳的孔雀步摇移开,迅速挑选了一套装扮,让罗丹琼试试,并为她换了个发髻,确保连自己都满意了,这才停手。   罗丹琼面色无波,道:“还不错。果然没看错你。”   今日这画画得非常顺利,宋轶拿出她的专业水准为罗丹琼打造了一幅梦寐以求的美人图。连罗丹琼自己看了都露出一丝惊艳,但这丝惊艳只绽放了那么一瞬,便收敛得一点不剩。   转而老气横秋地问宋轶:“你想要什么赏赐?你今日做得这般妥帖,定是有求于我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如此简单。   “其实,宋轶还真有一事向求。过两日,是一个朋友的生辰,他一直很想要一把罗家坞堡铸造的玄铁剑!”   罗丹琼眯眼,“玄铁乃天降之石所炼,可遇不可求。”竟然开口向她求玄铁剑,这心未免太大!   “可我听闻此番进京,定远侯府向王孙公卿送的正是这种剑。”   罗丹琼道:“若宋先生坚持,玄铁剑我可以做主送你一把,但宋先生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无论这几日谁再请你画画,你都不能画!即便要画,也不能画得比这幅好!”   看看,即便是坞堡女公子,也洗不掉这种勾心斗角的劣根性。   “这是自然!”   罗丹琼跟婢女耳语了几句,婢女出去,不多时便回转,手里捧了一只红木剑匣。宋轶打开,取出玄铁剑,看了又看,不耻下问道:“我不用兵器,也不知道剑的好坏,更不知道如何识别罗家剑。”   婢女嘴角动了动,看向罗丹琼,果然如她们所料,宋轶不懂剑,随便送给她一柄她也分不出好坏来。   婢女上前,很是体贴地说道:“我们坞堡所铸之剑,剑柄剑鞘都有罗家坞堡的月牙标记。”   宋轶一扫,果然有。   “那这岂不是很好被人冒用。随便一把剑刻上这个标记,就能冒充是罗家坞堡所出。而且我记得罗家也为军队大量打造兵器,若有心人用次品以罗家名义售卖给军队,岂不是会害死很多人!”   婢女不乐意了,“谁敢冒充罗家堡的兵器?简直活得不耐烦了!何况,罗家堡的兵器是说冒充就能冒充的吗?光这铁质就是不一样的!”   “咦,有什么不一样的吗?我看着都差不多啊!”   “罗家坞堡铸造兵器所用的铁矿并非一般的赤铁矿,而是轻铁,这种矿石锻造出来的剑更轻更柔韧更坚固。”   宋轶听得似懂非懂,“可,这要如何鉴别?”   罗丹琼终于发话了,“宋先生可是怀疑我给你的并不罗家铸造的剑?”   “非也非也!我只是怕无法向那位朋友证明我拿到的是罗家的剑,他可不相信我有这个本事!”   “很简单,罗家剑剑身泛白,而且无论放置多长时间都不会生锈。”   泛白?不会生锈?   宋轶笑眯眯地收起剑,“原来如此啊!”说罢,十分诚恳地感谢了一翻。   临走时,她突然问,“罗家为人打造兵器是不是都会有罗家的标记?”   “一般都会!”   哦,这么说,也有不会的时候啊。   宋轶带着所谓的玄铁剑兴致勃勃地离开了。   “这个宋轶果然蠢!”婢女十分鄙视,“随便一把轻铁剑便代替了玄铁剑,她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罗丹琼冷笑一声,蠢才好,不是吗?她就喜欢把这些蠢货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   那厢宋轶上了马车,仔仔细细地将这把剑打量了一翻,对兵器她的确不懂,但看人心还是看得出来的,这当然不是玄铁剑,她也没指望能拿到玄铁剑,她本来的目的就是一把罗家铸造的普通剑而已。   只不过开口要一把普通剑,难免被人怀疑,何况以罗丹琼那目中无人的个性,用普通剑代替玄铁剑让她在朋友面前自取其辱才符合她的人品。   回到司隶台,她便将那柄断剑和这柄剑做了对比。断剑剑柄上没有罗家标记,历经十余载,剑身白不白她是看不出来,但是这柄剑没有锈斑是真的……   如果定远侯一家真与当年王家大军全军覆没有关,如果定远侯真是楚流云什么失散多年的亲戚,那岂不是这回得跟他为敌?   定远侯府,罗敬辉回府便听得宋轶来府上的事。他虽然不像江左士族那般在乎风评,但也知道人言可畏,这些叼着笔杆子搅风搅雨的,能不得罪便尽量不得罪。   可当他听到女儿津津乐道拿一般的轻铁剑代替玄铁剑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个刻意来求玄铁剑的人却分不出玄铁剑和轻铁剑?”   “不止如此!她连罗家铸造的剑与其他剑的区别都不知道!江左的人也不过如此!亏了坊间还传言她多厉害多聪明,结果也不过一个蠢货罢了。”   罗敬辉轻轻叩着茶几,若有所思,“她还问了些什么?”   罗丹琼便将宋轶所有蠢问题都禀报了一回,罗敬辉听不出这其中的蹊跷,但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不是无的放矢。   听完女儿的话,他即刻命心腹将宋轶的所有生平事迹都查一遍,连她出的画本都没放过,很不巧,漱玉斋最近出的画本正是上次尸毒爆发前的天谴。   第一本画的便是一个将军带兵打仗被人伏击,全军覆没,战场上,除了尸山血海,还有很多断剑。   若是寻常人看到,定然以为这是在说明战事的惨烈。将士们面对一波又一波的伏兵,连刀剑都砍断了,最终只能肉搏,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可看在罗敬辉眼里,却完全变了色。   这,是巧合吗?   作者有话要说:  换卷之后似乎一直不在状态,但强迫症又不想断更,不知道要不要修文,悲催。   哦,解释一下,这个剑的事,估计大家都地理盲,其实我也是个盲,所以最近一直在查资料。罗家堡的位置按现在的地图看是攀枝花,但找不到古地名,只知道南北朝属于益州,大概是越嶲郡。攀枝花产肽钒磁铁矿,这里说的这个剑就是铁剑加入钛,泛白不生锈,就是这么个屁事。。。一考据真是啥激情都没有。。。唉   ☆、第八十八章   临近傍晚, 天空飘起了雪花,北风呼呼地刮得面庞生疼。宋轶刻意多加了件棉袄, 披上斗篷出门, 让薛涛不要跟着。   薛涛犹豫了一下, 由明跟改为暗跟。   今日是孙朝红的生辰,以前每年今日, 她们会在蔷薇园喝得伶仃大醉,每每让李宓和赵诚将她们拖回屋,以防他们被冻死。   在京兆尹和漱玉斋中间的位置, 有一间叫做苦茗轩的茶楼, 孙朝红还在的时候, 宋轶经常与她在吃吃茶。今日一下雪,虽未天黑, 街上小摊却收得干净, 苦茗轩外,只有一个卖烤地瓜的老伯搓着手, 跳着脚叫卖着。   行人无多,尽皆低着头, 扛着风, 看也没看一眼。宋轶停下来,看了看烤番薯, 剩下已不多,宋轶便掏出银子全部要了,老伯千恩万谢, 帮她包了几层,用绳子捆好,宋轶付了钱,到过谢,拎着烤番薯进了苦茗轩。   进得门来,脱下斗篷,抖掉上面细小的雪子,便看到赵姝扶着赵诚从楼上下来,明明这是茶楼,赵诚却硬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赵姝皱着眉头,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两个小厮,她却一直亲自搀扶着那只醉鬼。   瞅见宋轶走过来,她不无抱怨地说道:“孙朝红太不是东西了,要走,连书信都不留一封!”   忽听得这个名字,赵诚跟打了鸡血一般,惊慌中四顾张望,“她在哪里?在哪儿?”   赵姝赶紧安抚道:“她不在这儿,我们现在就去找她!”无奈地看了宋轶一眼,扶着赵诚离开,外面候着的马车积了一层雪,也不知道这位在此逗留了多久。   上了楼上,在她们最常坐的临窗雅座坐下,宋轶点了一壶茶,要了一叠瓜子慢慢磕着,茶是最苦的苦丁茶,瓜子是白味的葵花籽。约莫过了一刻钟,背后的位置来了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也要了一壶茶,一碟瓜子,同样的苦丁茶和葵花籽。   天色渐渐黑下来,二楼几乎没了人,小二上来续茶,宋轶拿出两根还热着的烤地瓜让他送给后面的客人。   那客人收下,谢字也没一个。   待小二走后,宋轶说:“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京城。”   “还有件事,没做完。”   “不放心赵诚?”   背后的人顿了一下,岔开话题,“你去了两次定远侯府?还要了一把罗家堡铸造的剑?想必你已经知道如何辨别罗家堡的剑与其他剑的不同之处。”   “你是想问我那些剑是不是罗家堡的对不对?那你能否先告诉我那些断剑是从哪里来的?”   “当年战场上捡来的。长留王本想借这批剑扳倒司马荣光,没曾想被刘乾捷足先登了。”   “你们手里还有多少?”   “大概足够十万大军用的数量。”   宋轶蓦地一震,竟然全在长留王手里,难怪当初没一人发现兵器有问题。而战场上用的兵器肯定不止是刀剑,还有长矛,弓箭,盾牌,乃至护甲。若这些都有问题,还足够武装十万大军,只要拿出来,便足够说明问题。   “我想要这批兵器。开个条件。”   “帮我一个忙。”   “嗯?”   “荆州刺史陶渊之女陶如,品貌端庄,三年前入京时,赵诚曾救过她,她已过二八年华,还未定下亲事。”   “你不会想让我撮合他们吧?”   “他们何时定下亲事,这批兵器你便何时能拿到手。”   宋轶听得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就一点不难受?”   “我与他,本就不可能。”将苦茗一口饮尽,起身,离开,没忘记带上宋轶送她的两只地瓜。   宋轶坐在窗口,轻轻支起窗户,看到她的身影浸入黑暗中,空荡荡的街道,只余漫天飘浮的雪花。蓦地省起,忘记给她的生辰送上祝福了,大概,以后还有机会吧。   宋轶被寒风吹得一抖,赶紧合上窗户,招呼小二来结账,顺口问道:“方才那位客人以前可来过?”   “他啊,最近经常来。京兆尹赵大人每回在这里喝酒,发酒疯,把楼上的客人都吓跑了,就他稳如泰山。对了,他还特别喜欢坐你现在这个位置!”   “是么?呵呵……”宋轶赏了他一颗碎银子,披上斗篷,离开苦茗轩。   旁边雅间门打开,刘煜和卢君陌走出来,“她果然找到证据了!”   宋轶回司隶台后,没跟任何人泄露一丝情况,只是将自己在屋里关了两个时辰。刘煜知道,从那柄断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已经决定要跟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   适逢大朝会,还不用去罗家堡冒险,这是一个好机会。   “她似乎并没打算找我们帮忙,那该如何是好?”卢君陌知道静姝的性子犟,认定的事情绝对不会改变。   “罗敬辉很聪明,以往连大朝会都很少来参加,这回难得露面,我想是时候将他留在京城了。”   卢君陌瞬间明白过来,罗敬辉一个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罗家堡手中的矿藏和掌控的部曲势力,益州之地,几乎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曾经开元帝调派过信得过的刺史前去,试图架空罗家堡,结果,刺史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没烧全,就拖着一条断腿灰溜溜地逃回了泰康城。开元帝相继换了两任州刺史,都无功而返。   罗家虽然没嚣张得直接杀了州刺史,也算是给开元帝留了个面子,但世家大族谁都知道,益州是去不得的。到最后,就一个赵石甘愿领命,而这位,跟罗家交情颇深,之中的勾当不言而喻。   如果要大张旗鼓动罗敬辉,恐怕就得将益州彻底翻个面。但若是以其他缘由让罗敬辉离不开京城,隔开两者联系,便好办得多。   酉时一过,雪下得愈发大了,但风停住了,雪子一层一层铺叠,脚踩在上面发出沙沙声响。整个街道都没有人,白雪将黑夜照得倒是比月圆之夜还要亮堂,只是雪迷了眼,宋轶不得不将斗篷的兜帽拉得更低一些。   忽然闻到一股幽香,像腊梅跟薄荷混杂的一股香气,很是勾人,抬头,微微眯起眼睛,用睫毛挡住欲扑进眼里的雪花。宋轶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穿着白色纱衣,赤着双脚,行走在雪地上,从对面街道悠闲地走过。   眼花了吧?   宋轶揉了揉眼,再看,哪里还有人,果然是眼花了。这种天,穿成那样,赤着脚,即便不冻死也会冻坏的。   转了个弯,路上依然没见一个人,但却留下了一条清晰的脚印,那脚印还能看清楚脚板起伏与脚趾的形状。   宋轶蓦地一惊,竟然不是眼花,可再转头,哪里还有人影。   这是个什么东西?鬼应该留不下痕迹吧?   宋轶默默打了个寒颤,尽快回到司隶台,将暖炉点起来,总算找到点温度。   翌日宋轶梳洗打扮了一翻,提了装笔墨的褡裢,准备去广平王府。出得门来,门口空荡荡的,哪里有马车的影子。薛涛出来,告诉她马车坏了。整个司隶台怕只有豫王殿下一辆马车了。   宋轶郁闷,这么厚的积雪,难道让她走过去?   这时刘煜出来,一身玉白的衣衫,衬托得整个人都明净起来。   “豫王这是准备去哪儿?”   “广平王府!”   “走着去?”   刘煜看向一侧,乔三已经从侧门将马车赶过来了。   马车上装了厚重的帘子,遮挡冬日风雪,街道白雪已经积了半尺深,若一路走过去,靴子都得浸湿。   “殿下多带个人可好?”   刘煜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世家大族特别喜欢各种饮宴,有事没事搞点诗会赏花会附庸风雅,这是名流公子博取名声赚风评的好机会。   广平王好梅,据说王府专门建造了一座梅园,收罗九州天下最稀有珍贵的梅花,每年大朝会回京,广平王萧炎都会邀友人赏梅。   宋轶这算是头一回受邀。   往年萧炎都一个人回京参加大朝会,是以显得冷清一些,今年萧旭回京受封世子,才将一双儿女和楚流云一起带入京。   是以今年这赏梅的酒宴便办得特别热闹一些,也当是为萧旭正式受封举办的庆贺宴。   之外还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广平王府两子一女都是大龄,泰康城门当户对的大龄待嫁待娶资源可比地方上丰富,广平王也有意撮合撮合。   二是,早日便听闻楚流云跟宋轶有点非同寻常的关系,又听得宋轶会来参加这次宴会,那些个递了名帖却没能见上宋轶的人都很想来碰碰运气,若被这位画骨先生的嫡传弟子看入眼了,说不定也能在风云榜中露露脸。这年头,选拔官吏,看的不就是个名头吗?   上了风云榜,就意味着入了大族和朝廷法眼,不愁没有步步高升的机会。曾经还发生过开元帝跟丞相赵方抢幕僚的事,那人还是个寒门出生,就因为上了风云榜。   所以,宋轶前脚刚垮过门槛,一群士族子弟,就跟蜜蜂见了蜂蜜一般,作势便要借机围拢过来,可没想到,转眼,宋轶身后出现一个玉白衣衫的贵公子,那派头,那气度,除了豫王还能有谁?   顿时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刘煜淡淡地扫了一眼,甚是满意。   这种饮宴都很随意,萧炎大概在屋里招呼年纪稍长的客人,外面温酒煮茶、踏雪寻梅的都是些年轻人,萧旭迎过来,领着人往里走。   宋轶左右看了看,问道:“楚流云呢?”   萧旭无奈地摇摇头,“昨晚受了风寒,还烧着呢。估计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宋轶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家伙怎么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听得那个混蛋生病,刘煜是非常满意的,“连点风雪都受不住,这样的男人不可靠。”   “什么?”宋轶没听清,抬头看刘煜。   刘煜摇头,“没什么。”   进了这边花厅,宋轶一眼便看到了罗敬辉,而罗敬辉自她入门一刻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宋轶微微颔首致意,处得大方妥帖,一点不像心存芥蒂之人,连罗敬辉都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在萧炎的介绍下一一见了礼,听到益州刺史赵石的名号时,宋轶将他多打量了一眼。这赵石并非汉人,而是羯人,五官粗犷,举止粗鲁,即便汉化已久,也挡不住那股野蛮气息。   回头再看罗敬辉,丰神俊逸,这两个人真能同时看上一个人?这、着实有点重口啊?   “发什么呆?“刘煜转头,瞥她。   宋轶赶紧收起那些有的没的,笑眯眯地看向罗敬辉和赵石,谦虚道:“两位是西南一地翘楚,不知道宋轶可否有幸为两位画幅画像。”   赵石嗤之以鼻,他信奉武力制胜,对江左这些人讲究什么风评和学识不以为然,“你个小姑娘,若是要整那什么惊华录。我可没心思奉陪!”   头一回被人鄙视得这般彻底,宋轶脸上笑容不变,“赵刺史瞧不起《惊华录》?”   赵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这种自取其辱的话,何必再问?   “那赵刺史可否与我比试一下,看谁的力气大。我若赢了你,你便答应让我画像!”   所有人转过眼来,一起看向宋轶。   啧啧,这位画骨先生的徒弟不会只了解江左名流吧?这位赵石可是出来名的大力士,八人抬的大方鼎,一个人能耍着玩。什么不好比,你去比力气,你完全可以比画画啊,反正他估计连毛笔都不会握。   很多人都觉得宋轶这回蠢了。   连刘煜都觉得心里没底。   赵石觉得自己简直受到了奇耻大辱,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比力气,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听得里面有比试,外面附庸风雅的众子弟相继围拢过来,只见赵石气得面红耳赤,血脉贲张,而宋轶依然是那张娇俏的小脸,嘴角挂着十分欠揍的盈盈浅笑。   “莫非赵刺史不敢?”   “呵呵,不敢?我是怕一根指头戳死你,届时司隶台找我麻烦!”   “赵刺史不必担心,我们只比力气,不比武力。自然不会发生如此血腥的事。”   力气跟武力对赵石这样的蛮人来说,根本就是一回事,但他显然不愿意在江左士族面前丢了自己文墨不通的脸,硬着头皮问道:“你要怎么比?”   “简单!”宋轶伸出十指,“赵刺史坐在地上,我用一根指头按住你的额头,在你不用手支撑的情况下,如果你能站起来,便算你赢。”   所有人面面相觑,赵石一脸鄙夷,很是不想配合这个毫无悬念的比试。   见他不动,刘煜问道:“赵刺史输了,你只是要画他一幅画像,那如果宋先生输了又待如何?”   “我不会输!”   果然是这个答案。   这成功刺激了赵石。   “如果你输了,赵某不要多的,就让名满京城的宋先生伺候我几日如何?”   这绝对是有侮辱性质的话,江左人自命风雅断不会说出这么恶心的言语。一瞬间,很多人脸都变了色。说得难听点,宋轶虽然凭自己的本事赢得声望,但这声望是泰康人给的,赵石这般侮辱宋轶,无异于在打泰康城这些人的脸。   宋轶嘴角笑容阴冷下来,“赵刺史竟然堵得这么有创意,那宋轶再加一条,你若输了,对我三叩首,从此便叫我主人,不得违逆我任何命令!”   “宋轶,你在找死!”   “我很惜命的。”   “……”   赵石本是要冲过去,将宋轶捏死,刘煜和萧炎等人已经做好阻拦的准备,罗敬辉更是捻着胡须,好整以暇地看看这个弱质女流到底想干什么,结果赵石拳头都捏起来了,却突然松开,露出一个阴冷狠厉至极的笑容。   等着吧,小贱人,你若落在我手上,看我不玩死你!呵呵!   “宋轶这是在找死!”女公子们不知何时也赶过来,看到里面的情形,罗丹琼得出一个毫无疑义的结论。   生活在江南温柔乡的女公子们自然不懂得这其中意思。但一直生活在西北见识过最惨烈战争的萧玉致懂。   在五胡乱华早期,汉族女人对胡人而言,就两个功用,发泄欲、望,还有,烹食。宋轶若真落到赵石手里,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她转头跟贴身婢女耳语了几句,婢女诚惶诚恐地往楚流云的院子跑去,若是论武功的话,这府上大概只有楚流云能降得住赵石。   楚流云虽然高烧未退,但毕竟是练武之人,这点难受还是熬得住的。他不喜应酬,估摸着宋轶差不多到了,便起身洗漱。婢女过来禀报时,他已经穿戴整齐,乍然听得萧玉致担忧的事,心中一根弦猛地崩紧了,心里仿佛有只猛兽要突破最后一道防护,他没时间细想,冲出门外。   等赶到梅园时,时间已经过了半刻钟,花厅外围得水泄不通,烦躁地拨开人群挤进去,便见赵石坐在地上,宋轶伸出指头抵在他额头,赵石满头大汗,奋力要站起身,眼中爆出嗜血红光,脖子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宋轶纤长的手指站起来。   所有人屏息静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宋轶真有二两拨千金的绝技。   萧玉致看到楚流云,关心地问他身体可好些了,楚流云脸上有不正常的艳红,这表示他还在发烧,但此刻他眼中精光爆射,瞪视赵石的目光犹如在瞪一个死人,吓得萧玉致小心肝儿狂颤:她是不是不该告知楚哥哥?楚哥哥最是义气,当年大哥受伤,他硬带了轻骑兵屠了人满营。   萧玉致不敢说话,紧张地看着楚流云。比试时间是一炷香,眼看这柱香快要燃尽,赵石怒火暴涨,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宋轶感觉自己的手指真像是要被折断。一滴汗默默地从面具下滑落。   当最后一颗灰烬掉落下来时,宋轶蓦地一松手,刘煜顺手便将她提溜过来。赵石用力过猛,没收住力道,一扑楞扑到地上,若不是刘煜手快,定然得被他扑个正着。   围观众人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胜利的愉悦,和对这蛮人狼狈模样的嘲笑。   “她是怎么做到的?”众人心中几乎同时发出这个疑问,目光灼灼地看着宋轶。整个过程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之中也有自认为聪明过人的,却始终猜不透这一点。   相形之下,一个输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根指头的大力士就着实可笑了。   尽管这嘲笑被士族良好的教养压制住,但还是刺激了这个败军之将敏感的神经,赵石磨着牙,恨不能将宋轶拆卸入腹。   宋轶揉揉食指,不怕死地说道:“这算是第一拜,赵刺史,还有两拜呢?”   赵石的脸色彻底不能看了。   今天他竟然被一个弱小的女人给戏弄了。   广平王和定远侯赶紧出来打圆场,赵石被扶起来,眼神愈发狠厉,什么话也没说,拂袖而去。   宋轶叹了口气,“羯人果然是没有诚信的。”说罢,转头问定远侯,“那我能为定远侯单独画像吗?”   这话锋转得太快,竟然没人跟上。   罗敬辉没有拒绝。   当日离开广平王府时,宋轶便将楚流云要的那两幅画像画好了。楚流云一直守在她身边,大概因为生病,今日脸色特别难看。   宋轶将画像在他面前展开,问:“这下可认得?”   楚流云接过画,他一直看着她画,一笔一划他都看得清楚明白,哪里需要再看,视线落在宋轶脸上,问她:“你不害怕?赵石跟江左的世家不同。恶也恶得不同。”他不信宋轶看不出赵石恶毒的想法,好歹这位也算是在北地待过的。   北地的坞堡部曲之所以强悍,正是因为有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我是不会输给这种人的,更不会让自己死在这种人手里。”   楚流云没再说什么,准备亲自送宋轶回去,门口却看到刘煜的马车。刘煜挑开帘子,无视楚流云的存在,问宋轶:“回去么?”   “当然。”宋轶踏上马车,刘煜掩好帘子,阻断了楚流云的视线。   回答司隶台,乔三终于没忍住,问刘煜:“宋先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刘煜笑得和谐,“你可以跟曹沫试试,相信他也能做到。”   乔三还真就转头找曹沫去了。   刘煜却去了宋轶下榻的院子,看着屋内烛光,敲开了门。   宋轶在灯下翻看着卷宗,这是她向刘煜借的西南一地的卷宗,刘煜在他对面坐下,扫了一眼,这一卷正是介绍州刺史赵石的。   “你想对付他?”   宋轶没有直接回答,“赵石这样的人为何会留在南朝,还委任了他州刺史的职务?我有点想不通。”   这分明是指责了。   “因为他有从龙之功,算是开国功臣,没有特别的原因是不能治他的。起初皇兄也想将他架空留置泰康,但有罗敬辉从中斡旋,不得已放了他去益州。”   宋轶点点头,也没有继续追问,刘煜沉默了片刻,点破她的小算盘,“你今日是故意挑衅他吧,你想对付罗敬辉,便要将他身边这颗最锋利的爪牙拔除。” 刘煜甚至怀疑,宋轶借着楚流云那么屁大点的小事躲到司隶台,便是要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准备。   因为她不想将麻烦招惹给漱玉斋。   宋轶抬眸,眼中映着盈盈波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刘煜,却不作答。   刘煜没来由地被她揪了一把小心肝,视线却舍不得挪开,提醒道:“赵石生性凶残嗜血,你既然招惹了他,便要多加提防。乔三你也留着用吧。”   刘煜出门时,宋轶问他:“你不问我为何要对付罗敬辉?”   刘煜回头,灯光将他的脸照到晦暗不明,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不需要问。”   不需要问?这是个什么回答?   难道他……   宋轶心头蓦地一跳,赶紧甩掉这个念头,刘煜不可能认出她,她笃定!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个烂大街的梗。。。有人骂我吗?   ☆、第八十九章   “她到底耍了什么妖法?”赵石义愤填膺, 满眼煞气。   罗敬辉笑而不答,只是叫一个侍卫一个婢女, 照着昨日的方法操作了一遍, 看见奋力挣扎却起不了身的侍卫, 赵石神色大变。   “人从坐地姿势要站起来,必须将身体的重量移到双脚上, 身体也必然前倾,她用手指顶住你的额头,不但遏制了你发力, 顺利阻止你前倾, 自然, 你也不可能将重量移到双脚上而站起来,除非, 你能将脚移到后面, 重心后移,以后倾的姿势站起。”   “这怎么可能?”   “所以, 你输是必然!”   赵石一排桌子,暴怒, “我果然被她戏耍了!”   “此仇不报非君子, 我要杀了她!”   罗敬辉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反而轻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不管昨日那场比试宋轶是不是有绝对信心赢, 单是她敢挑衅赵石这一点便不可小觑。   面对赵石这样的恶魔,即便是血气方刚的男子都会觉得心虚气短,即便有赢的信心, 但还会估计一下万一计算有偏差,发挥失常呢?所以,一般人是不敢以这种方式挑衅赵石的。   罗敬辉不由得又想,那柄剑,还有那本画本,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乱世枭雄都有一个通病,那便是多疑。多疑让他们对周遭环境特别敏感,能最大限度地防范于未然,保全性命,让他们比普通人更容易走到最后。由此而衍生出一条行为准则,那便是,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人。   “你若真想杀她,就要做得隐蔽一点,泰康城不是益州。”   赵石鲁莽,做事全凭本能,他也不懂汉人的规矩和心思,便习惯于听从罗敬辉的建议。罗敬辉竟然没阻止他杀人,他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得到肯定和鼓励。连罗敬辉都认为可以杀的人,大概是完全可以杀的。   呵呵,小贱人,等着在爷爷来好好调、教你吧!   一大早,宋轶便狠狠打了两个喷嚏,洗漱完毕,出得门来,便见门口两个男人正在玩游戏。乔三坐在地上,薛涛拿手指抵着他额头,他就跟只乌龟一样在地上挣扎,却怎么也起不来。   偏偏他玩得还挺起劲,薛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指动也不动,就跟一只傲娇的猫看着愚蠢的人类在他手指下张牙舞爪无力回天。   乔三看到宋轶,兴致勃勃说道:“宋先生,你怎么想到这么绝的招儿?有破解之道吗?”   宋轶觉得跟这个二货一起,恐怕自己的智商会被拉下来,面无表情地叫他让开,自己坐到薛涛手指下。因为她比乔三矮了一截,薛涛的手指便悬了空,这让这位少年一时有些犹疑,这,到底该不该摸她呢?   虽然隔着一层面具,可万一自己把她戳伤了怎么办?   当然,关键还是,真碰到她,有点挑战心理承受力啊。   “抵上!”宋轶直接命令道,薛涛的手先于大脑接受命令,接着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整个司隶台都做不到的事,宋轶轻易做到了。   只见她一双纤细的长腿非常柔韧地向身体两侧移开,几乎与落地的屁股形成一条直线,因为腿长,宋轶的腿几乎呈现出半劈叉的姿势,然后,她就那样站起来了。   是的,她站起来了,不费吹灰之力。   薛涛和乔三都有点傻眼。   明明他们看得很清楚,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也正因为看得很清楚,他们也知道,普通人的身体根本没有这样的柔韧性,也不可能在坐地的姿态下将脚放在那个位置。劈叉很多习武之人都会,但是,要以那样的姿势站起来,恐怕就没几个人能做到的。   薛涛头一回觉得,宋轶除了那双灵巧的手之外,还有其他本事,心中陡然升起几分敬畏之情。   宋轶拍拍衣服,“听说今日豫王殿下要在宫中选妃,有办法去凑热闹吗?”   两人面面相觑,你这不是要凑热闹,该是想捣乱吧?   这边两人刚为难了一翻,那厢刘煜过来,淡漠地说道:“跟我进宫。”   宋轶兴高采烈坐上马车又犹豫了。刘煜哪里会这般体贴?不会是有什么企图吧?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刘煜始终脸色平静,或者说面无表情,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殊不知刘煜被她打量得浑身血液都要开始倒流,硬生生将自己压抑成了一个面瘫,甚至抬头丢给她一个淡漠且嫌弃的眼神。   宋轶一下便释怀了,能有什么企图,多半是要将自己当挡箭牌用。如今这泰康城的风声可紧了,几乎谁都知道她被采花贼夜袭,便借机扒着司隶台不放了。   忽听得街头喧闹声,宋轶掀开帘子,只见横跨朱雀大街的一条街上集聚了不少人,这边都是高门勋贵聚集地。   刘煜招了个人过来询问,那人秉道:“听说昨夜更夫在这条街上看见一个光着脚穿着纱衣的人在雪地上走过,脚印还留在雪地上,的确没穿鞋子。这么冷的天,若是常人,还不冻坏。”   宋轶心中大骇,这描述中的人竟然跟她那日见到的一模一样。   “这哪里是人?”不远处听得议论声。   “鬼可没有脚!”   “是雪女!在西北的时候,一到下雪天,雪女就会出没,我看见过!”   宋轶细看,此人竟然穿着广平王府的家丁服。   “西北一地有很多这样的传说,雪女会帮助在雪山迷路的妇人幼童,但若有谁作恶多端,便会被雪女勾了魂魄。不过她一直在雪山上,泰康城怎么会有?”   “这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要以讹传讹,叫他们都散了吧。”刘煜冲侍卫说道。   放下帘子,马车重新启动,宋轶神秘兮兮地看着刘煜,小声道:“我看见过。”   “什么?”   “他们说的那个雪女,就在那日大雪天。真的赤着脚,穿一身薄纱,头发几乎曳到地上。不过,我没看到她的脸,我也以为自己眼花,但是那赤脚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却是做不得假的。”   刘煜沉吟半晌,别人这样说,他或许不会信,但宋轶这样说,他是不会怀疑的。   “若真是如此,怕是有人在故弄玄虚,密谋什么诡计。”说罢,又掀开帘子,“传令赵重阳,查雪女。”   侍卫听令离去。   宋轶这下有点吃惊了,“你就不怕是我随口胡说诳你的。”明明前一刻还斥责人家是无稽之谈的说。   刘煜瞥她,“你不像这么无聊的人。”   选妃的地方设在寒烟湖畔的昭华殿。准确说这也算不得什么选妃,就是大族女子进宫给臧皇后过一下眼,画幅画像,让刘煜挑选。   宋轶到时,有资格在此的女子也尽皆到了,所以她跟着刘煜一起步入殿中,多少会引人侧目。其实大多数都是熟面孔了。经过几番折腾,泰康城的贵族女子对豫王的心思淡了不少。   她们不是没想办法见过刘煜,甚至一些大族有本事的也会想方设法为她们制造私下见面的机会,虽然于礼不合,但偶然邂逅,一见钟情什么的,永远都是话本中最常见的形式。   只可惜,无论见多见少,远看还是近交,刘煜始终是那个刘煜,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既不多么冷漠也不多么热情,初见会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再见便会心生忐忑,内心彷徨,三见便知,人家压根不把你放眼里,他对所有人都那样。这分明是一种客气疏离。你的出现连激起他心中一丝波澜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此刻再看到宋轶屁颠颠跟在他身后,众人心里是有些古怪的。进门时,刘煜还刻意回头看了一眼门槛,直到确认她顺利跨过,再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直视前方。这个眼神很短暂,但时刻关注刘煜的人却注意到了,连臧皇后都看了个清楚明白,只有宋轶在打量在坐的贵女,萧玉致、罗丹琼果然都在,听凤羽夫人的意思,开元帝是有意在她们之中选出一位王妃的。   此刻再看两人看向刘煜的表情,萧玉致的眼神带着明显的疏离,罗丹琼倒是很专注地在打量刘煜。但她的打量不像其他女子欲拒还迎含羞带怯,而是如一头野兽在审视自己的食物,品评这盘食物是否符合她的口味或者是否配得上她的身份。   所有人都起身见礼,刘煜却谁都没有看一眼,只是抬手让她们免礼,径直走到臧皇后座前,说道:“皇嫂应该需要画师吧,臣弟把漱玉斋的宋先生带来了。”   宋轶回过神来,所以,刘煜带她过来不是为了当挡箭牌而是为了干苦力?   刘煜那叫个干脆利落啊,将宋轶交给臧皇后就走了,多一刻都没有停留。   先前还对宋轶羡慕嫉妒恨的贵女们突然醒悟,宋轶进门时,豫王那个眼神,大概只是出于礼貌的本能吧,这样一想心里竟然平衡了不少。   倒是有眼明心亮的,若真是画师,根本劳动不了豫王的大驾,今日本来是臧皇后替豫王看王妃,豫王亲自将宋轶交到臧皇后手上便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不管他是以何种理由。   果然被这个妖孽捷足先登了。赵姝磨了磨牙,再看臧皇后看向宋轶那温和的眼神,彻底死了心。   宋轶一到,臧皇后起身,领着众人去御花园走走,好像她等的就是宋轶一般,惹得某些个贵女又生出些不必要的情绪。   “难不成豫王殿下真有心于宋先生?”   “宋轶是什么身份,她哪能跟我们相提并论!”   “如此说来,倒是那位罗姑娘势在必得的样子。”   “她?也配?一个坞堡蛮女?”   “咳咳!”一阵轻咳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两人转头,身后站着的赫然正是那个坞堡蛮女,而出声提醒她们的是萧玉致。   此刻罗丹琼嘴角挂着阴冷的笑,连野狼看见都要打个寒颤,更别说这江左温柔乡养育出来的娇弱贵女。   “方才你在说什么?”阴鸷的目光锁定那个骂她的人。   能进宫选妃的,谁没点家世依仗,这位能口出狂言,自然也是个骄横惯了的主儿,哪里甘愿被一个她瞧不起的蛮女夺了气势,挺了挺胸腹,往前走一步,“罗姑娘的事迹李玫也有所耳闻,听闻你能用鞭子抽杀野狼,同样,也能在大街上对挡了你马匹的无辜百姓痛下杀手,光越嶲一地,每年都有人死在你鞭子下,少则几人,多则数十人。”   这边有异动,很多贵女围拢过来,无形中给这位李玫姑娘助长了声势,让她将最后的一丝胆怯都压了下去。   “就你这样沾满血污的双手怎配得上豫王殿下那等高华之人?”   这是很多贵女的心声,她们不敢跟罗丹琼这样的人争抢,但并不表示会心甘情愿地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   罗丹琼冷笑出声,“这个世道,弱肉强食,强者生弱者死。我是不是该好好给你们江左这些自以为是的贵女们上一课!”说罢,伸手,一把将李玫提起,丢出老远。   也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旁边就是寒烟湖,李玫噗通一声跌落湖中,吓得所有人乱了阵脚。   “你这样作为太过分了!这是皇宫……”方才跟李玫说话的姑娘颇有些正气,罗丹琼对这毫无自知之明的义气嗤之以鼻,再一挥手,又将此人丢了进了寒烟湖,还饶有兴致地走到湖边,盯着水里挣扎的人说道:“这般有义气就要学会同甘共苦!不用太感谢我!”   看见两名贵女在冰冷的湖水中挣扎,罗丹琼心情甚好,“如果你们认错,我倒是可以考虑便饶了你们!”   两人在水里冻得牙床打颤,连呼救声都发不出一声连贯的,哪里还能认错。   其他贵女吓得面如死灰,没一人敢出来说一句,连熟悉坞堡作风的萧玉致都吓得够呛,赶紧找人救人,同时去禀报臧皇后。   宋轶正在御花园找那位孙朝红指定的荆州刺史之女陶如,听闻有人落水,没曾想她要找的人正好在水里头。   她虽然会水,但是这种天气下水,以她的体质,人只会冻僵,除了陪葬绝对没其他用处。她只看了一眼,转头便操起湖边宫女们捞浮叶的带网兜的竹竿,伸下水,大叫:“抓住!”   正在欣赏两只落水狗的罗丹琼见此情形,危险地眯起了眼,那些本来想上去帮忙拉人的贵女们被她阴鸷的视线一扫,本能地后腿了几步。   “干嘛呢这是?”刚循声赶过来的赵姝见此情形,冲出来,赶紧过来帮忙,还愤怒地瞪了罗丹琼一眼。   罗丹琼如蛰伏的猛兽终于等到猎物一般站起身,吓得旁边的围观贵女又退了几尺。就在她要伸手去拎宋轶这个最碍眼的存在时,萧玉致回转,直接挡在她前面,当没看见她的举动,帮宋轶拉人。   罗丹琼冷笑一声,收回手,重新坐回湖边那块石头,轻蔑道:“你们不都是为选豫王妃而来的来,她们死了,少两个对手岂不是更好!这般作为莫不是要做给皇后娘娘看?江左之人果然够虚伪啊!”   下面的人冻僵了根本抓不住,幸而中尉军来得快,跳下水将人拖起来,赶紧送到内室去。   宋轶擦了一般汗,“原来罗姑娘认为一个人的性命还抵不过一个王妃之位!还真是让我们虚伪的江左之人长见识了!”   “你们坞堡之人如何视人命如草芥我不管,但既然你来了江左,便要守这边的规矩!”江左人士自命风流,有些时候不拘小节,甚至有某些恶趣味,但是在大方向上却是不容许错的,今日罗丹琼的作为严重刺激了她们的底限。   “就凭你,也想教育我?”罗丹琼再次发飙。她的动作极快,方才因为救人十分疲惫的宋轶竟然躲闪不及,被她拎个正着。   “住手!”   一声厉喝传来,罗丹琼充耳不闻,脱手将宋轶丢出,转眼,血花飞溅,迷了人眼。几乎所有人都没看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意识过来时,据罗丹琼三尺开外,立着一个男子身影,手握长剑,剑尖还在滴血。   冷漠俊美的脸上只写着冰冷两个字。   罗丹琼虽然躲得快,但手腕的伤却深可见骨,她清楚看到自己的手筋被切断了,双眸陡然染上血红的光:“我要杀了你们!”她罗丹琼何曾受过这等欺负?这笔账她记住了。   这种时候通常女子都会哀嚎痛呼,她连痛都没哼一声,而是如嗜血的狼站在人群中,气势十分骇人。   而另一侧,预期会落水的宋轶并没有落水,此刻站在另一边,乔三刚将她放地上,她的腿似乎有点发软,一只手还攥着乔三的袖子,才算站稳。   “不愧是定远侯府的人,果然够狠啊!”   臧皇后姗姗来迟,即刻命太医为罗丹琼止血包扎,罗丹琼却死死盯住宋轶,薛涛往那边挪了两步,正好挡住她的视线,还当着她的面将带血的剑纳入剑鞘,那意思仿佛在说,是我砍你的,你看她做什么?   明明一句话没说,硬用他那张俊美的面瘫脸顺利地将罗丹琼的脸气得铁青。   藏皇后少不得要过问一下事情始末。   罗丹琼却恶人先告状,说有人诋毁她这个坞堡贵女。诚然李玫不该如此简单粗暴地表达自己的鄙视,但是她说的却是事实,连臧皇后自己都觉得李玫说得对极,而后面宋轶的教育更觉得说到她心坎儿上去了。   但面对坞堡贵女,她却不能这般直白,只道:“此事,本宫会给你一个交代。”   谁知罗丹琼不依不饶了,“那娘娘想怎么处罚他们?” 她抬起自己受伤的手,“方才太医说了,我的手筋断了!”   益州之地与吐谷浑和北魏接壤,地势险要,偏偏朝廷一直插不上手,也就指望着益州刺史和定远侯能够忠于南朝,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毕竟若没有十足把握铲除这颗毒瘤,贸然行动,只会逼他们投奔北魏或者吐谷浑的怀抱。那可是最大的铁矿,能打造最多最强韧的兵器。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强敌环伺,战事一触即发,若真与他们闹翻,在兵器上出现问题,对南宋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若今日只是罗丹琼丢了几个人进湖,她理亏,还好处理一点,如今是她要丢宋轶入湖,宋轶没掉进去,她自己的手筋却被薛涛切断了。   “你想如何?”   “我若说是要他们性命,大概又有人要污蔑我草菅人命,既然如此,那就剁去他们一双手吧!”   臧皇后面色有点冷。宋轶觉得吧,此事大概有些麻烦了。罗家堡的确是不好招惹的,虽然剁手一时爽,可要为这种贱人付出这种代价她可是很不乐意的。   薛涛虽然不懂情趣,却是个明事理的。他单膝跪地,道:“这是卑职闯的祸,理应由卑职承担!”   “你一双手哪里够?”罗丹琼恶狠狠地说道。   “既然不够,那就不赔了!”刘煜踏着雪风而来,玉面含霜,寒气逼人。   “薛涛是司隶台的人,司隶台掌的是司州军政要事,同时也统百官刑狱。今日有你杀人在先,司隶台责罚你在后,阻止你继续行凶作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朝中百官尚且得遵从这一条,没道理要对你网开一面!若是按司隶台的规矩,今日你这只手怕是保不住的!”   这无耻论调,令整个御花园众人瞬间都神清气爽起来。   臧皇后嘴角露出一抹隐晦的笑意,随即附和道:“今日之事,恐怕还要听听荆州刺史和宁州刺史的意思,毕竟,落水的是他们的掌上明珠,而宋轶算是她们的救命恩人。”   荆州在益州下游,而宁州是与益州紧邻的蜀中地区。荆宁二州刚好对益州形成一个夹角,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相信定远侯不至于蠢得同时与两州为敌。   罗丹琼虽然骄横,却是个做会大事的,她瞧不起江左,鄙视这边的人文风气,才会不加收敛,但一提宁州荆州,她便也瞬间明白了这其中厉害,口气上便松缓了些。   “即便如此,但宋轶一个庶民,却公然挑衅我一士族,这要怎么算?”   “本王会罚她面壁思过三日,不得饮食!”   “……”这尼玛算什么惩罚?她在你司隶台,谁知道你们放多少水?   刘煜却不管这些,只朝臧皇后拱手一揖道:“此事,便由司隶台接手了,皇嫂不必挂心,臣弟会妥善处理的!”   将这些女人的勾心斗角惹出的事,放到司隶台,本来就有点小题大做了。宫中规矩跟司隶台法度,自然也有天壤之别的。若此事放在后宫,宋轶和薛涛以下犯上,杖毙都行,但若放在司隶台以杀人未遂论,情势就逆转了,他们不但没罪,反而是维系法度的功臣。   臧皇后心领神会,佯装疲惫地点点头,“那此事就有劳你了。”   赵姝磨蹭到宋轶身边,撞了撞她的手臂,道:“你是怎么把豫王殿下拿下的?我都开始佩服你了!”   宋轶懵,什么拿下不拿下?   “我觉得,你应该多关心关心那位陶姑娘。她是难得的好姑娘,跟令兄十分般配呢!”   赵姝懵,这什么跟什么啊?   转头,刘煜便走过来,神色淡淡,“回去,面壁思过。”   这口气就跟叫在外面玩疯的野孩子回家吃饭一样寻常。赵姝啧啧称奇,豫王这座冰山,竟然真有沦陷的一天!   回去的马车上,宋轶对刘煜说:“你觉得罗丹琼如何?”   “嗯?”刘煜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   “你没发现吗?今日宫中事,由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面对千夫所指,与所有人对峙,甚至连荆宁两州和司隶台都搬出来了,她的气势却没颓一分,这绝对是个人才!”准确说,这样的人意志坚定,性格坚韧,还心狠手辣,若是拿到战场上,绝对是一代悍将。   “她看似嚣张跋扈,但做事却有自己的分寸。比如,她对我们出手狠辣,视我们如蝼蚁,但却不会动萧玉致一根汗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的兄长罗祺似乎喜欢萧玉致。”就因为如此,她将萧玉致划入了她的势力范围,甚至可以忽视个人喜好,这等境界也不算寻常人能有的。   “若再过个七年八年,待她褪去了如今的年少轻狂,恐怕会成长成一个骇人的对手。”   刘煜却若有所思,仿佛没有听见宋轶的话。宋轶看着他,等着他回应,半晌,他才启口,“我只问你,今日之事是你故意要招惹她还是无心之失?”   宋轶赶紧道:“冤枉!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那些个贵女们都吓傻了,没一个人上去救人的。”   刘煜点点头,“那就好。”   他突然有点怕宋轶这样去招惹事端了,偏偏还是最难缠的那几个人。   回到司隶台,薛涛跪到刘煜跟前,说道:“今日属下失职了!”   乔三嘴角抽了抽,现在说失职有个毛用,有本事你那一剑出慢点啊,这样鲁莽,不是给殿下添乱么?   谁知道薛涛很是怨念地补充了一句,“属下的手还是不够快!没能一剑斩断罗丹琼的手!”   乔三吓得一抖,尼玛你是剁手狂魔吗?为啥见人就剁手?   殿下,你快教育教育他吧,这孩子长得太歪了。   乔三无比虔诚地看着刘煜,刘煜却在他头上劈了个晴天霹雳,“的确慢了点。很多时候,毫厘之差便给了对手反扑之机。”   “属下明白!”   刘煜离开时,乔三只能摆出敬仰的目光目送了。他似乎离他家殿下的境界越来越远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九十章   看着大夫一针一针缝合伤口, 罗丹琼疼得汗湿了衣衫,咬破了嘴唇, 硬没哼出一声, 但眼中的怨毒却像积淀的乌云, 背后电闪雷鸣,仿佛有崩天裂地之势。   在益州, 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毫毛,她从来也不需要委曲求全,这是头一回她不得不低头。这一笔账, 她一定要好好找宋轶清算。   大概大夫这一针拉得触不及防, 罗丹琼“嘶”地抽了口凉气, 一个眼刀杀过来,大夫赶紧跪下, 吓得瑟瑟发抖。   罗丹琼冷冷看了他一眼, 道:“继续!”   大夫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确定没听错, 这才上前将最后的工作完成。   定远侯罗敬辉和世子罗祺听得消息,赶回侯府, 看到罗丹琼手腕触目惊心的伤口, 罗敬辉眼冒红光。   “怎么样?”罗敬辉压住怒火,等大夫缝合完毕包扎好才启口。   大夫擦了一把冷汗, 秉道:“伤口已经缝合,但关键还是在后期调养。每天热敷,合理锻炼, 能恢复到七八成。”   “七八成?”定远侯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彻底废了。但他一个我完好无损的女儿,在宫里走了一遭就变成这般德性,任谁都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罗祺皱着眉头,规劝道:“妹妹今日糊涂了。那是皇宫,你把两位贵女丢寒烟湖里,若不是有人救得快,只怕已经犯下不可挽回的罪孽。以后切莫再这般莽撞了!”   几乎同时,罗敬辉和罗丹琼的视线一起杀过来。罗祺还不知死活,补充了一句,“爹,真不能再纵着她了!”   他这妹妹的性子就是被父亲给骄纵出来的。   “你这个孽子,这说的什么话?她是你妹妹……”罗敬辉恨不能将这个儿子糊墙上去,若不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要留着为罗家传宗接代,从小又被溺爱得不知人间疾苦,恐怕他早就将他给削了。   “爹!”罗丹琼喊了一声,罗敬辉压住怒火,“下去!”   罗祺还想再规劝一二,但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忍住了,乖乖出门,转头便按照大夫的吩咐去给罗丹琼熬汤药。   “你这哥哥,罗家堡是指望不上的了!”   “哥哥性子柔婉,又仰慕江左士族之风,难免受些影响。”   罗敬辉叹了口气,他就这一儿一女,幸好这女儿行事果敢狠辣,很有他年轻时的风范,这大概是他唯一的安慰吧。   “你放心,爹一定会为你报这个仇!”   “这笔债,女儿会亲手讨回来!我会让她后悔来到这个世上!”罗丹琼磨了磨牙,转头,她问:“此事,爹可有看出什么蹊跷来?”   罗丹琼不是头一回到江左,也并非头一次闯祸,可哪一次上面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曾与她这般计较过,偏偏这次,因为一个宋轶,不但臧皇后有意无意护着,连司隶台也护着,这之中肯定有猫腻。   “爹不觉得司隶台的态度有些奇怪吗?”   “不过一个庶民而已,竟然因此得罪我们罗家堡,女儿有些想不透了!”   到底是宋轶的身份对刘煜而言太重要,还是他们已经开始藐视罗家堡,故意借一个庶民挑衅,让罗家堡自己生出事端,借此拿捏住罗家什么把柄,乘机对付罗家堡?   罗丹琼将自己的猜测和想法都告诉了罗敬辉。罗敬辉不由得又要想到那本画本和兵器的事。或许,女儿的直觉没有错。他的直觉也没错。朝廷这是准备翻旧账,要对付罗家堡了。   回头罗敬辉便给罗家堡飞鸽传书,只是没想到,这鸽子刚飞出去,就被人射了下来,转眼那秘信便摆在了刘煜案上。只是罗敬辉的谨慎超出了刘煜的想象,这竟然只是一封反切码,除了数字,密信上没有任何东西。   若没有罗家堡专门写的源诗,这秘信是无法破解的。   刘煜将密信收纳进暗格,把信鸽递给乔三:“炖盅汤给宋轶送过去。”   乔三懵,“宋先生不是面壁思过,三日不得饮食么?”   刘煜看他,眼神淡得出水,乔三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他,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赶紧拿了鸽子交给厨房炖汤,还亲自看着炖好给宋轶送过去,没曾想,那个面壁思过的人却在院子里烤鱼,旁边的炉子上甚至蒸着三只大螃蟹……   乔三看薛涛,薛涛在廊下站得笔挺,目视前方,仿佛没看见旁边那个人在做什么,这分明是要装瞎的意思,但从他脚上和袖子上未干透的水渍看,这鱼和螃蟹恐怕都是他弄来的。   乔三默默地将鸽子汤放在宋轶旁边,宋轶抬头,看了他一眼,挑出一只大螃蟹给他,“见者有份。”   所以,这是公然贿赂?   宫里发生的事,当天便传遍了所有世家。广平王府,楚流云听得义愤填膺,“这罗家实在无法无天了!”   萧旭倒是冷静,“这是在泰康城,若是在越?郡,只怕今日真会折几条人命在罗丹琼手里。”   对于罗家堡的事,地方王侯刺史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这个煞星别招惹到他们头上,毕竟每个州郡或者世家私军,或多或少都与罗家有些交易。尤其是近年来,罗家跟北面的柔然乌孙也多有往来,换了不少马匹,那可都是江左难得一见的好马。   兵器和马匹,罗家堡都掌控了最好的,谁也不想在这两样上断了来路不是?   以罗丹琼睚眦必报的个性,宋轶只怕要倒大霉了。   楚流云很是不放心,“我得去司隶台看看。”说罢,人便要往外走,萧玉致鬼使神差拉住他,楚流云回头,疑惑地看着她。萧玉致低头,心中有些慌乱,拽住他衣摆的手松开来,抬头,眼中情绪尽没,“宋先生被罚面壁思过,三日不得饮食。楚哥哥,若要去见她,顺道给她带些吃食去吧。”   楚流云送给她一个感激的笑容,萧玉致心头更酸楚了,抿了抿嘴,只觉得眼睛有点发热,便将头垂了下来。楚流云却完全没看到这个义妹的反应,风风火火地准备吃食去了。   萧旭抬头望天,今日天色有些阴沉,像是又有下雪的征兆,剑眉便随之蹙了起来,转头写了一封信,给司隶台送去。   于是,等楚流云提着吃食趁夜摸进宋轶住的院子,等待他的除了薛涛的快剑外,还有站得犹如一棵玉树临寒风的刘煜。   “东西放下,你走。司隶台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楚流云眯了眯眼,“我只是过来看看她而已。”   “她很好!”   楚流云侧目,最终被人赶了回去,连宋轶一根头发丝都没见到。萧旭看到夜色中走来的人,随手点燃香炉。楚流云带着一身寒气入门,他便道:“今日我跟你睡。”   两人情同手足,这种事常有,楚流云只摸摸他的腿,关心道:“腿又开始疼了吗?”   萧旭告诉过他,这种香可以驱寒除湿,对腿伤有好处,似乎每到下雪天,他便喜欢点,虽然不喜欢这种香味,但看在它很助眠又能帮萧旭的份上,他便忍了。   在所有人都以为定远侯府会因为罗丹琼受伤而将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刘煜连如何应对都做好了万全准备时,没曾想,司隶台还未开审,定远侯罗敬辉便携着伤残的女儿亲自到宁州刺史和荆州刺史府谢罪。   此事传到司隶台,刘煜皱了皱眉头,他还想着借机把事情闹得更大一点,方便他从中运作,没想到,反而是定远侯府想要息事宁人。   宋轶坐在暖阁里挑碳玩,听完乔三禀报,看了一眼远方,这定远侯府变得不好对付了呢。她不怕定远侯府人嚣张跋扈,不怕他们横行无忌,就怕他们突然行规蹈距,让人无缝可钻。   这么说,定远侯怕是察觉到什么了。   更令宋轶没料到的是,摆平了荆宁二州刺史,三日面壁之期一过,罗丹琼竟然命心腹婢女送上请帖,邀宋轶去望月湖,说是赔罪的宴席。   为示诚意,婢女还带来了两匹蜀锦,两枚珠钗赔礼道歉。   宋轶看了看,“啧啧,若是我不收,岂不是很不给罗姑娘面子?”   婢女低眉顺眼,道:“我家姑娘明日午时在望月湖畔千波楼恭候宋先生大驾!”说罢,福了福,转身离去。   这种盛情邀约,宋轶怎么可能不去。   翌日她便在乔三和薛涛的陪同下去了千波楼,整座千波楼都被罗丹琼包下来了,进得门来,只看到了三名弱不禁风的侍女,宋轶明显愣了一下。   罗丹琼笑道:“害怕宋先生有所顾虑,所以连昔日彪悍的婢女我都没敢带,而是带了三个只会端茶递水的。”   “罗姑娘说笑了,我有什么好顾虑的。”   罗丹琼瞥了一眼外面,千波楼方圆一里,怕都有司隶台的人明里暗里埋伏着,这是隔山震虎,想教她有所收敛么?   这刘煜为护宋轶,还真是煞费苦心呢。   “江左之人难免对我们坞堡有所误会,认为坞堡蛮横不讲理,我这也是想尽快解除误会不是,同是大宋子民,还是该和睦相处为妥,你说呢?”   “罗姑娘说得极是!”宋轶嘴角抽了抽,这位是被剁了手,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么?   两人不阴不阳寒暄了许久,甚至很是和平友好地交谈着坞堡和江左的世风民俗,那气氛和谐得随行的两人都开始打瞌睡。   看时辰差不多,罗丹琼命人上菜,看看在侧的婢女和薛涛乔三,道:“这里没外人,你们都坐下来吃酒吧。”   罗丹琼何曾如此体贴过,该不是想在酒食上动什么手脚吧?   三名婢女入座,薛涛和乔三却委婉谢绝了。罗丹琼也不强求,以坞堡的礼数招呼宋轶。宋轶笑眯眯地应了,该吃吃,该喝喝,看不出任何戒备。   千波楼不远,是另一座茶楼,刘煜没事便邀了赵诚出来赏雪喝茶。赵诚直接将茶换成了酒,一杯一杯往下灌,刘煜也没劝,而是时不时看向远处的千波楼。   千波楼外十分寂静,只有几个小乞丐缩在屋檐下等着店家施舍食物。   刘煜直等到天黑,赵诚醉得瘫在榻上,那厢“恰好”赵姝与陶如两人走进茶楼,刘煜理所当然地将赵诚交到她们手上。   乍然看见赵诚,陶如脸上红了红,随即便帮着赵姝将人送回丞相府邸。   刘煜目送人离开,又看了看千波楼,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一场鸿门宴吃得未免太久了点。心腹侍卫又来报了一次,没看出任何异样,刘煜始终有些不放心,顾不得那么多,便往千波楼过去。   方到门口,便见罗丹琼出来,三名婢女似乎喝得有点多,其中一名几乎是被人搀扶着上的马车。刘煜刚看了一眼,便听得罗丹琼的话,“豫王殿下是恰好路过此地,还是刻意过来看看我有没有干坏事呢?”   刘煜看她,面色淡漠,“自然是恰好路过。”   罗丹琼失笑,“宋先生似乎也喝多了,此刻大概有些不舒服,你的两名侍卫一直陪着她。”说罢,拱手告辞,竟然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   刘煜进得里面,在茅房找到薛涛二人,乔三冲刘煜点点头,刘煜稍稍安了心,可是等了近一炷香时间,宋轶也没出来,倒是另一侧茅房出来个小厮。   薛涛盯着那个小厮,眼睛犀利无比,刘煜察觉,问他:“怎么了?”   “我不记得那边进过人。”   乔三不以为然,“人家在我们来之前进去的,自然你没看见。”   刘煜眉头一跳,心头冒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敲门!”   这种高档茶楼,茅房里面是有婢女侍候的,敲了半天没人应,所有人便知道是出事了。   薛涛一剑将门板劈开,只见婢女倒在地上,里面哪里有宋轶的人。   刘煜心头狂跳,想起那个被人扶上车的婢女,又想起多出来的小厮,再看看这茅房上面房梁,分明是可以相通的,顿时煞气逼人。   “追!”   可人追出来,哪里还有小厮的影子。   那厢,罗丹琼的马车刚走出司隶台的视线,假扮宋轶的那个“小厮”也追了上来,黑暗中走出两个婢女。罗丹琼将马车上醉倒的“婢女”拉起来,捏起那张脸蛋,撕掉□□,乍然看到宋轶的脸,罗丹琼眼神暗了暗,难怪能迷惑刘煜和楚流云,她还真没见过这般的容颜,呵呵,若是那位看到,大概是很能激发他嗜血欲、望的。   重新给宋轶戴上面具,换回她的衣服,将她交给那两个候着的婢女,吩咐道:“这是给益州刺史的大礼,相信他很有兴趣。”   待婢女将宋轶挂在马上离开,罗丹琼的马车才优哉游哉地重新启动,刘煜带着人赶上来,拦下马车,罗丹琼率先下来,让他搜查,依然是三名婢女,依然是一个醉得人事不省的,连他晃眼看见的脸都是一模一样的。   ☆、第九十一章   罗丹琼好整以暇地看着刘煜, 道:“豫王殿下这是在找什么?”   “宋轶呢?”刘煜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怒火,此刻他恨不能将面前这个女人碎尸万段。   罗丹琼却一脸的云淡风轻, 心中甚是快慰, “殿下这话可让我不解了, 宋先生不是在千波楼么?有你的贴身侍卫看护着, 我想,应该没人能打她的主意。殿下这样堂而皇之地追过来,总不会是怀疑我掳了她吧?我罗丹琼, 不过坞堡蛮女, 何德何能,哪有如此本事和胆量?”   刘煜的气息彻底冷了下来,他知道,罗丹琼是有备而来, 并且没给他留下任何可以抓的把柄。她这分明就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宋轶给抹杀了。   “你的确够聪明,选了几个跟宋轶身形相仿的婢女。本王若没猜错,你应该是借宋轶出恭一人独处之际, 让你的两名婢女迷晕了她, 将她易容成一名婢女的模样, 再由那名婢女扮做她的模样,假装宋轶所扮的婢女醉酒,由你们的人将她顺利扶上马车。   虽然每个人身上气味不通, 行为举止也不同, 即便是模仿,若是平素, 以乔三薛涛的眼力不会看不出来,但浑身酒气,醉得东倒西歪的人,便将这些差别给剔除了。你便是借此蒙混过关。本王说得可对?”   “豫王殿下很有想象力!”罗丹琼眉梢一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司隶台若想治我一个坞堡贵女,总得拿出点确凿证据来才能服众,不是么?”   罗丹琼转眼,指着车里的三名婢女,道:“我带走的人就她们三人,豫王殿下可认清楚了,看里面有没有你说的易容的宋轶!”   乔三查得清楚,当然没宋轶。   “殿下,要不带回去审问?”相信司隶台的一百零八般刑具,总有一款适合她。   乔三的声音很小,罗丹琼如狼一般的耳朵却听得清楚,她笑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不过一个庶民而已,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司隶台不会昏了头要对我一个士族贵女动手吧?只怕我同意,泰康城的所有世家大族都不会同意。”   刘煜看着罗丹琼,俊脸沉冷。   而看到这样的刘煜,罗丹琼心头比攻城略地还要爽快,她就喜欢这种将人踩在脚下,看他们死命挣扎却无力反抗的模样。   气氛一下静默得可怕,乔三和司隶台众人清晰感觉到他们家殿下那股冷凝的煞气。这一回,他是真怒了!   自从追到这里,薛涛犹如一只野狼,静默地矗立在雪地上,打量着四周,四周黑漆漆一片,他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层层黑暗,追索到黑暗深渊。   突然,他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宋轶被带走的方向疾驰而去。   乔三几乎本能地跟了过去,并带几名小徒隶。   刘煜只斜眼看了一眼,便盯住罗丹琼。罗丹琼完美的面具就在那一刹那裂开一道缝隙,虽然是稍瞬即逝,刘煜却捕捉到了。   罗丹琼能如此优哉游哉地面对他,应该是有人代她处置宋轶吧,这么说,她该是有同伙的。   刘煜下令:“护送罗姑娘回府,严密保护罗姑娘,不要让任何可疑之人靠近她!”   什么保护,什么可疑之人,这完全是司隶台说了算,这是要以保护之名将她软禁起来。他们以为监视住她,就能捉到与她合谋之人么?天真!   “宋轶不过是一介庶民,自然没有被人掳走的价值,本王揣度,对方的目的应该是罗姑娘你,在找到宋轶抓到背后主使之前,保护罗姑娘都是很有必要的,还望罗姑娘不要推辞司隶台的好意。”   这么说,宋轶不回来,你司隶台打算监视我一辈子?   这本没什么,但这话由她认定做丈夫的人为另一个女人说出口,便让罗丹琼很是气郁。   一口血卡在的喉咙上,她生生咽下,再看一眼宋轶消失的方向,只要宋轶交到赵石手上,司隶台便无力回天了。   宋轶死定了,你们现在追上去也晚了!她相信,以那位多年的经验,要将一个女人活活折磨至死,尸骨无存,找不到痕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从今日起,宋轶整个人,便会彻底从世上消失!   思及此,罗丹琼心中愤懑平息了,施施然拱手,“那就有劳司隶台了。”   小徒隶们即刻围上,浩浩荡荡地“护送”罗丹琼离开。刘煜沿着一路标记追上去,路上几乎没有停歇,直到益州刺史门前。门口有几个小乞丐,乔三说,就是他们沿路留下标记,让司隶台能够找到这里。   这几个小乞丐刘煜是见过的,虽然当时只在南园小筑一瞥,为首的正是那个跟宋轶最亲近的小六。   所以,此刻刘煜丝毫也不怀疑宋轶就在里面。   “殿下,要进去搜人吗?”乔三已经露出焦急之色。   刘煜沉吟半晌,“偌大一个刺史府,只是一个昏迷的人,他们要藏是找不出来。”他更担心的是,若把赵石这个人渣逼急了,毁尸灭迹,那便很的无力回天了。   宋轶得罪了赵石又得罪了罗丹琼,依得这两个人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放过她。他们就是要让人知道,宋轶是死在他们手里的,却又让你一点把柄抓不到。   而要将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彻底抹杀,在赵石手里,有一百种方法,比如,将人随便剁了,喂狗,据说,他养的獒犬,就是吃人肉长大的!   思及此处,刘煜冷汗涔涔。   他必须冷静下来,不能乱了阵脚!   狠狠吸了口凉气,刘煜让小徒隶们带着小乞丐们退下。小六很是不放心,“你能救她出来吗?”   刘煜难得摸了摸小六的脑袋,“放心!我不会让她出事的!”   刘煜亲自敲开了刺史府大门,薛涛追到这里早已不知所踪,此刻跟在他身后的就一个乔三。   豫王驾到,赵石自然是要出来亲自迎接的。两人在温暖的厅堂坐下,一阵寒暄后,刘煜直奔主题。   朝廷曾经试图挑拨赵石和罗敬辉,瓦解二人联盟,奈何罗敬辉狡猾得很,将赵石收拾得服服帖帖,唯他马首是瞻。多年来这个离间计都以失败告终。既然不能离间借刀杀人,那就只能利诱。   朝廷纵容益州一地,为的是兵器矿产,赵石和罗敬辉之所以会臣服南朝,自然也是有其目的和野望的。   从司隶台多方收集的资料可以看出,他们想将势力往漕运插手。   若水与泸水交汇于越,上可以达吐谷浑,下可灌长江,浸润江左泰康城。益州之地崇山峻岭,车马通行颇难,若有大量的人和物交汇,水道是最佳选择。   当年为扼制罗家堡势力趁乱扩张,开元帝紧紧扼住这条水道命脉,即便是越本地,罗家堡外发多少矿石兵器收回多少物资,都有渡口驻军查验得清清楚楚。   益州一地,罗家堡若想全盘操控,漕运权是必须最先夺回来的。   “皇上真想将若水交给州郡自行管理?”   “是有这个打算。不过皇兄想看看若水河畔的全景图,再规划规划。上次宋轶画寒烟湖全景图,皇兄便想着何时让她去越一趟,把若水给画出来,若是合适,应该会放还给州刺史调用。”   相比于杀死一个人泄愤,和从这个人身上榨取到这样大的好处,一州刺史不会不知道如何选择。   所以,当刘煜将这个诱饵抛出,赵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一刻还想着如何让宋轶死得最屈辱,最血腥,他甚至都想剥下她的皮,做一面人皮鼓来玩玩了,而后一刻,便不得考虑如何将这个小贱人养得好点,以免她万一死在自己手上,将这样的大买卖付诸东流。   刘煜的暗示已经非常明白,赵石道:“此事应该与定远侯也商议一下才是。”   刘煜点点头,“相信定远侯也非常乐意收回若水漕运权。”   赵石之所以没立刻答应,其实是在思考刘煜这个枚诱饵能吃下去的几率有多大,可别到时放了宋轶,诱饵也跑了,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以刘家兄弟的狡猾,这是极有可能的。   他也着实没有想到宋轶的价值会这般高。   是夜,刘煜一走,赵石便出了门去了定远侯府。   罗敬辉听得此事也着实吃了一惊,这太令他意外了。   罗丹琼十分之郁闷,刘煜竟然会为宋轶做到这种地步?   这就好像在宣告,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可以不顾江山不管社稷,这绝对是任何女子最梦寐以求的感情。要说罗丹琼对刘煜有什么感情倒是不至于,只是在她的评估中,刘煜无论身份地位学识修养是唯一配得上自己的人,被她认定的未来夫君,竟然对别的女子倾诚以待,这口气教她怎么咽下去?偏偏为了州郡家族,还必须得咽。   “定远侯觉得此事如何?”赵石很不确定刘煜会耍出什么诡计,只能寄希望于罗敬辉。   “既然豫王说出来,不管是不是诱饵,我们都要将他这句话变成事实!”   赵石赞同地点点头,“那宋轶,要不要交给你?”他觉得,罗敬辉一定能更好地处理宋轶。   罗敬辉突然心头一动,“说不定他就是等着你暴露宋轶的行踪。先不要乱动,静观其变。”   罗敬辉猜得没错,刘煜的确派人在暗中监视着赵石的一举一动,等待他把宋轶挪位。即便不挪出府,在府里挪动也能比他们找出来,但结果,这一晚,刺史府非常安静。   赵石回府便直接洗漱睡觉,再没有出过房门。   刘煜始终克制着内心的焦灼,不让情绪影响判断力。他不能急,这颗饵料抛下去,他们应该明白宋轶对他的重要性,便不敢轻易来摸这片逆鳞。   刘煜坐了一夜,没能合眼,赵石也没睡着,半夜爬起来,打开暗格,一按机关,书架便开了一道门,直通地下。   地下并不昏暗,也不像一般密室一般单调阴森,这里是他的温柔乡,红色纱幔垂落,烛影摇曳,墙上案几上,呈放着各种形状古怪的器具。还有各种粗细的铁链,绳索。   而今日等他享受盛宴的女子就挂在一个木架子上,双腿分开,固定在地上,双手悬空挂在头顶,冬天的棉衣挡住了最迷人的线条,他本想一层层剥去,看看那具完美酮、体被带刺的皮鞭扒拉下一层皮会如何颤栗。   或者将自己的昂然巨物塞入她的小XIE,享受她在极致痛苦中,肌肉痉、挛,紧咬着他不放的销魂快感。   单是想想,赵石就石更了。   他狠狠唾了一口,这样的美味都送到嘴边了不能吃,才是最大煎熬!   粗暴地扯起美人头发,看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浓密睫毛在他眼皮底下轻颤,挺翘的鼻梁十分性感,让人恨不得啃一口,那张小嘴让他头一回明白江左人崇尚的什么樱桃小口是怎么一回事。   拇指像着了魔,摩挲着那两片唇瓣,一粒一粒描摹出唇瓣掩盖下贝齿的可爱形状和排列弧度。   赵石眼中红光暴涨,罗丹琼说得对,越是美好娇弱的女子越能激发他的施虐欲、望,此时他只是看着宋轶那脆弱可怜的样子,就恨不得将她一点一点撕碎,尽情享受她眼中的惊恐和痛苦,直到她流尽最后一滴血,再亲手将她剁成一块一块的,喂给他最喜爱的那只獒犬。   听见手下嘤咛一声,赵石才醒转,即刻退后两步,再看那张脸,唇瓣已经被他掐出了血。   赵石尽量压住心中被激起的狂暴,撩了撩衣摆,挡住已有变化的部位,如猛兽一样盯着宋轶,确定她没醒过来,才又上前,将她手脚解开,重新以一个正常的姿势捆绑住。   现在这可是一枚上好的砝码,他不能动。可若一直那样惹人犯罪地吊着,他可不保证自己能忍多久,这就是他想将宋轶送到罗敬辉手里的原因。   这样的猎物,实在太考验他的控制力了。   绑好了人,赵石出来,吸了口凉气,胸腹间窜动的戾气才消散不少。   脚步声一消失,宋轶便睁开了眼。其实她早就醒了,就因为醒了,感受到被那个龌龊的家伙摸才会觉得特别恶心。   宋轶狠狠唾了一口。对于这种捆绑,她能很轻易地自己解开,但是,现在她不打算轻举妄动,事情似乎有了奇怪的转变。   这说明刘煜已经准确锁定了她的位置,并且应该已经找赵石做过一翻交易。能与益州与罗家堡交易的东西就那一两样,宋轶自然能猜到什么能让赵石这等恶魔压抑自己嗜血的本性。只是她没料到,刘煜竟然会这般作为。   心中有个古怪的想法,但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她知道罗丹琼会对她下手,而要弄死她,只有两条路径,一是她亲自动手,而是借他人之手。   罗丹琼虽然易怒,骄横,但并不愚蠢,既然是她亲自下帖请了她,那么若她失踪,司隶台定然会盯住罗丹琼,让她无从下手!她之所以选在望月湖见面,大概也是为了方便运作,届时将自己的干系脱得一干二净,让人抓不到把柄,这样,她更不会亲自动手。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条路。借刀杀人。   罗丹琼能借的刀,自然是她信得过能让宋轶死得最合她心意之人,这样才不枉费她放弃自己动手而留下的遗憾。所以,这个人选只能是赵石。   在来赴宴之前,宋轶便将可能拿到的赵石的资料都翻看了一遍,对这个人有了进一步认识,同时也意识到这个人的可怕之处。   他不讲礼义廉耻,就如一只蛰伏深山的野兽,谁倒霉撞上他,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人撕成碎片。这不是夸张比喻,而是真的将人撕成碎片。   这个人心中与一种狂暴的因子,随时都能被挑逗出来。   落到他手里,绝对是九死一生,但这一生,却是可以利用的转机。   现在,这一生,刘煜已经为她创造出来了,这个转机便要她来制造。   翌日一早,赵石欲盖弥彰地戴了张面具来见她。这大概表示他不想她认出他了。   将一盘吃食和水放在她面前,赵石认真地打量起地上被捆着的人来。   虽然嘴唇破了,还有血迹,但一点不影响这个女人的美貌。她容色平静,完全没有露出他想看到的脆弱,恐惧,和一般女子哭泣宣泄的场面。   她非常平静,或者说冷静。看过来的眼神犹如冰冻的望月湖面,一丝波澜也无。   “我的手绑着,要如何吃饭?”   自然对方没那么好心体谅她的难处。   宋轶又道:“你留着我的性命应该是有大用处吧,把我饿死了或者饿瘦了,都很可能让你们的计划亏功一篑,所以,为了大家好,我们可以更和谐融洽地相处。”   赵石没说话,但明显犹豫了一下,他天生就没同情心,自然不会可怜谁,但是大局为上,这种观念却是很强烈的,否则,罗敬辉又怎么会选中他当盟友?   解开将宋轶绑成粽子一般的绳子,改为用铁链套住她的脚,让她只能绕着一根柱子移动。这算他对这个砝码最大的仁慈了。   宋轶满意了,也不说什么,乖乖地吃饭喝水,连毒都没防一下。   赵石在面具下皱了皱眉,离开。   一大早,罗敬辉便邀赵石一起进宫面圣,想要将若水之事给坐实了。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开元帝亲口应允才行,豫王虽然受重用,但还没能代表皇上的地步。   虽然刘煜事先跟开元帝打过招呼,但看到这里两人猴急着来要权,心里还是十分地不舒服。   “若水流经数十郡县,自然是要划分出区域的,没有完整的图纸,朕也无法定夺。”   罗敬辉早有准备,随手便呈上若水和泸水迄今最完整的图纸。   开元帝看也不看,只道:“罗家堡掌控若水应该是在前朝时期,时移世易,总有些东西是改变了的,朕要的是眼下若水的全程图纸。”   现在若水和泸水根本不归罗家堡管理,若罗敬辉敢说这就是眼下,那无异于在向世人宣告,他罗家就是图谋不轨!   开元帝死咬着这一点不放,而且还只信任宋轶亲手画的图纸。   “那宋先生在哪里?这是大事,敬辉定亲自带她巡视若水,好画出最全面的若水图。”   开元帝叹息一声,“昨日宋轶去赴令爱的宴席后,一直没有踪迹,司隶台也在找她。”   所有事情双方心知肚明,便就此事多说什么。   这就是一个僵局,所有关键都在宋轶身上。要如何将这盘僵局下活,这是罗敬辉急需要解决的事情。此番入宫,他们不过是探探开元帝的口风。这至少说明开元帝跟豫王口风是一致的。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是不能随便反悔的。这便表示,若处理得当,是真能拿回若水控制权。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赵石回到刺史府,眉眼都开朗了许多。   带着午饭去见宋轶,宋轶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笔墨纸砚,甚至还将他垫在床边的虎皮给扯了过来,当她的垫子,此刻正饶有兴致地席地而坐,提笔画画。   这种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感觉极度刺激赵石这种野兽的神经。   他迅速扫了一眼周遭情形。拴宋轶的链子不过三尺,但笔墨纸砚,都在一丈开外的案几上,这也不算一般的笔墨纸砚,而是增加某种情趣用的,比如在美人完美的酮、体上画出分割线,或者脸谱,按照分割线将人一块块分割,或者剥下人皮脸谱,而那张虎皮甚至在房间另一头,少说也有五丈,这个混蛋到底怎么做到的?   她会开锁?   这是赵石得出的最可能的结论。   视线变得极度危险。   宋轶抬头,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用看,我是用这个把这些东西拖过来 。”宋轶在柱子一头摸了摸,那是一只铁钩,是他用来挂人用的。   别人喜欢用铁钩穿人肩胛骨,控制人的自由,但他喜欢用这个铁钩从人下颌传过去,将人如死鱼一般挂在半空中,再剥皮割肉,便会变得十分顺手。   赵石思索了一翻将宋轶挂在铁钩上的快感,心中的怒火消散几分。   将饭菜丢下,再次转身离开。等晚上来送饭时,宋轶还在画画。只是这次,不像是胡乱画的,而是画出了一张人像。   而她就将这个人像如挂死鱼一样挂在铁钩上,赵石来时,一眼便看到了人像,身形猛地一颤,饭菜掉落一地,眼中红光炸起。   铁钳般爪子便往宋轶脖间袭来,宋轶绕着主子一晃,他的爪子落在了柱子上,而此刻柱子上不知何时已经长出一片钢针——那双他给猎物准备的钉板,将玩过的女子,还在鲜活的时候,放在这种钉板上,看着她们因为自身的重量,身体往下压,慢慢被针板穿透,越是痛苦,越是挣扎,穿透得便越快。   千疮百孔的身体,鲜血跟雨一样下下来,落在身上,分外爽快!   而现在,这个针板刺穿的是自己的手!   赵石暴怒大叫,还要抓宋轶,连叫也被刺穿——他没料到,宋轶走过的地方也藏着针板。   赵石倒在地上,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宋轶却兴致甚好地拉了拉铁钩,将人像放都更低一点,让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因为画像十分逼真,靠得越近,仿佛画中人要从画中跳出一般,赵石头一回不能直视,别开头。   “你可还认得她?”   “她是前朝益州刺史之女沈凤仙,也就是你曾经的夫人,是被你第一个如鱼干一样这样挂着剥皮剔骨的女人!”   “我看了一篇野史,记载当年你被人追杀,濒死之际,被善良的沈凤仙所救,并爱上了她,顺利成为益州刺史沈朝仁的乘龙快婿,并被委以重任。三年后,沈凤仙与沈朝仁麾下得力干将偷情,被你捉奸在床。你盛怒之下,杀了那名将军,还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杀了沈凤仙。”   “住口!”   宋轶当然不会住口,反而将沈凤仙的画像直接贴到他身上,赵石突然抖如筛糠,竟然动弹不得。   “回头,在罗敬辉的帮助下顺利夺得益州兵权,独大一方!你难道从来没想过,这一切是不是太过巧合?罗敬辉的野心你看不出来么?他早就想控制益州,但沈朝仁却是个忠于朝廷的,这让他做起事来,缩手缩脚,很不畅快。若是益州刺史换个对他没大脑的,对他惟命是从,这才能让他实现他的野望!”   “让我来猜猜,当时你捉奸在床时,那两人大概还睡着吧,全身□□,即便什么都不说,你便能得出他们偷情的结论。可有些时候亲眼看到的未必就是实情,当有人处心积虑要设置这样一个局时,以你这样愚蠢的人,不过被人牵着鼻子走罢了。”   “杀了那将军和沈凤仙,你便没了退路,要活命只能把益州刺史干掉,你也很乐意用他们的鲜血来浇灭你心中的滔天怒火!所以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   “偏巧罗敬辉就在州刺史府上,偏巧他就帮了你,甚至在你一人独当千军时,借你部曲,顺利□□!他为什么会这般帮你?让我来猜猜,在你去益州之前,应该就认识他吧?利用沈凤仙的善良,成功混入刺史府,成为刺史座下悍将,这,应该也是罗敬辉帮你策划的吧?只是他没算到,你这样的禽兽也会对一个女人动真心,掌握了军权却迟迟不对沈家出手,破坏了他原本的计划。所以,沈凤仙必须除去,用这种方式不是最简单直接的么?想必,被爱妻背叛的你说不定对感恩戴德吧,只可惜,沈凤仙大概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   赵石颤抖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宋轶知道自己的推测对了。   “你应该还记得她死时向你求饶的表情吧,你应该也记得她在哭述自己冤枉吧?而只你在愤怒之下,卡住她的脖子,直接挂在了这样的铁钩上,让她的身体在城墙上飘摇,鲜血从她脖子不停地流下,落在你身上,她如鱼一样死命挣扎,最终没了气息……”   宋轶揭开赵石的面具,只见他嘴唇发紫,脸色灰败如死人。宋轶都要忍不住可怜他了。   她方要起身离开,突然脚踝被人抓住,就势一拉,将她拉扑在地。虽然地上有虎皮,宋轶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疼得猛吸了口凉气。   “就凭你一只小狐狸敢骑在老虎头上拉屎!”赵石一把将人扔出去,宋轶这次被砸得有点狠,五脏六腑几乎错了位。   而赵石并不给她喘息之机,如死神一般一步一步走过来,拿起旁边的药,卡住宋轶喉咙,强行塞进宋轶的嘴里,如鸭子一般强行灌下去。   “有一种死法,你大概想都想不到,将各种春、药吃进去,人能生生被欲、望趋势着,撕开自己的皮肉,扒掉自己的舌头,挖出自己的眼珠……”   那药入喉,仿佛一股火便从喉咙一直烧到肠胃,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当然,这种药也可以解!从这里走出去,会有一百个护院军士很乐意为你解除药性。若你天赋异秉,能从他们身下活下来,你,便可以离开这个刺史府!这就当是你告诉我当年真相的酬劳!”   赵石丢开宋轶,扬长而去,密室之门洞开,引诱着宋轶冲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的恶俗梗,有人骂不?   ☆、第九十二章 交易   像宋轶这样的人, 最怕的是失去清醒的意识,一旦失去清醒的意识, 便意味着自己失去了把控局势的能力。   然而她不知道, 有些时候意识太清醒却未必是好事。   就如现在, 身体的躁动越发强烈, 驱使着她去做出各种不耻的动作。而意识却无比清醒地感受着这种身体的躁动,理智强行按压住那种恶心的欲、望,越是压抑, 感受到的欲、望越是强烈。   呵, 难道要她以这般屈辱的方式死去?   她不要!   拿起桌子上的匕首,宋轶毫不犹豫地朝手腕划下去,鲜血的流失似乎也带走了一些药性。但这也会夺走她的意识。她需要乘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离开这里,远离人群。   出了密室, 听得外面的打斗声,似乎有人要硬闯进来,大概是薛涛他们终于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地, 也可能是赵石故意让司隶台的人知道了她的藏身地, 让她在保护她的人面前以那般恶心的方式死去。   宋轶的身体发软。她没有走正门, 而是找一一扇外面无人的窗户爬出去。   整个刺史府都乱了,司隶台暗中监视的人都出来,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将宋轶救出。   而宋轶却凭借残存的意志力, 找了一匹马, 冲出了刺史府。薛涛在挥剑的间隙,看到一位绝色女子, 踏风而去,怔愣了半晌,竟然没反应过来那是谁,直到随风送来的熟悉气味,以及夹杂的血腥味儿,他才陡然明白过来,赶紧追上去。   他的速度很快,却快不过一匹马,但也正因为快,他由始至终没有失去马的踪迹。那匹马没有跑向司隶台,没有跑向漱玉斋,而是直直地往望月湖方向跑去。   薛涛一时着了慌,拿出一枚烟火,放飞,标志司隶台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半个泰康城都能看得见。刘煜听得声音,推开窗户,看到烟花的余火,心口一缩,立刻冲了出去。   寒风割得面颊生疼,意识果然在慢慢消失,鲜血洒了一路,滴滴答答地,很轻微,不像雨声,倒像是雪花飘落的声音。   还不到望月湖,宋轶已经坐不住,从马上摔了一下,就势滚出了好远,她躺在地上,周围寂寂无声,没有人,一树梅花绚烂在头顶,雪花又开始飘了起来,似乎有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迷糊中,她看到一个人影,曳地的长发,轻薄的纱衣,赤着的双脚。   这是那个传说中的雪女么?   她想在临死前看清楚她的脸,于是睁大了眼,雪花拂过睫毛落在眼睛里,被融化了,将视线模糊成一片。   她想抬手擦拭,却全身都没了力气,只能那样静静地躺着,看着,任由生命在冰雪中悄悄流失。   “你不会有事的……”   她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沙沙声音,温柔地挠过鼓膜,很是好听。   接着有人在给她止血,为她包扎伤口。明明失血过多的自己浑身凉透,那只手却比她更冰凉。   “殿下,在那边!”一个人在急急叫喊,话语间喘着粗气,像是累的,也像是因为担忧而被吓的。沉重而迅疾的脚步声传来,冰凉的手指离开了她的手腕,她努力掀掀眼皮,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影,白影消失,黑影落入眼中,一张脸迅速靠近,她依然看不清,但却知道那是谁。   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觉得无比的讽刺和难堪。   男人用衣服将她裹住,小心翼翼地搂入怀中,用温暖的胸膛包裹她冰冷的身体。   “没事了。”他在她耳边轻声安抚着,声音在不住颤抖,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嘴唇吐出的热气的不安,还有他胸口传来的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就在这种温暖中,她昏了过去。   “不要睡!”先前温柔的声音突然怒吼起来,她逼不得已努力掀了掀眼皮。   “不要睡!听见没有!你的仇人还活着!你怎么能睡过去!你死了,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就再没有威胁了!”   宋轶就在这样不停的怒吼中昏昏沉沉,却始终吊着一丝神志。   这就像是一场噩梦,叫人死都死不安宁。   她知道自己回到了司隶台,有人在她手腕上做着什么。她隐约意识到点什么,想要挣扎,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进怀里,让她动弹不得。   “殿下,血够了,宋先生的脸色已经恢复过来。”似乎是徐渭的声音。   “再等一会儿。”男人的声音凉凉的,仿佛冒着寒气。   宋轶心口压得很紧,不知道是因为那流入身体的血液引起的身体不适,还是因为这些血来自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个声音告诉她,“累了便睡一会儿吧。”   她最后努力地掀了次眼皮,这回似乎把男人看得清楚了一些,却因为自己躺在他怀里,入眼的是他低垂的眉眼,跟平日看起来的角度不同,感觉也万分不同。   她觉得他好温柔,待她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品。   她抓住他一片衣襟,用最后的力气说道:“我不是她。”   男人握住她的手,点头,“嗯。你是宋轶,我知道。”   怀中人像是因为这句话终于安了心,沉沉睡了过去。   刘煜坐在床头,半晌没动弹,身子像是变成了雕像,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怀中人,眼睛却是空洞一片。   徐渭亲自为他包扎完伤口,退后两步,和太医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打破此刻的宁静,仿佛一旦打破,等待他们的将士惊涛骇浪,雷霆万顷。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角落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房间地火龙烤得他们汗气蒸腾,手脚却冰凉。香炉的熏香燃完一段,他们觉得自己几乎听见了香灰坍塌的声音。   突然有人敲响了门,所有人被吓得一抖,赵重阳进来,扫了一眼屋内众人,上前拱手,“属下有事禀报!”   刘煜这才抬起头看过来,瞳孔漆黑,像所有一道深渊,一不小心被吸进去便是万劫不复。   “你们,退下!”所有人顿时如蒙大赦。   刘煜将宋轶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就着俯身的姿势,看着那张脸。赵重阳偷偷抬头,在他担心他家殿下要就势栽倒床上时,刘煜终于直起腰,转过头来,脸上神色彻底变了个眼。   沉冷、果敢、坚毅、势不可挡,这在他在面对敌军,要将对方屠杀殆尽时才有的模样。   “那边如何了?”刘煜启口,口气十分冷静。   赵重阳赶紧将所有事情都禀报了。   赵石离开房间时,便调来了上百的人守在他房门外,而自己却如一只失控的野兽,离开了刺史府。当时司隶台暗中守在刺史府的有十余人,这十余人是乔三统领,而薛涛像是嗅出了宋轶危险的气息,便第一个冲了过去,这才引发了两边的对战。   按理,两边正因为若水漕运权之事胶着着,以静制动方是上策,为了宋轶安全,最不适合的就是武力相向。但那一刻乔三选择了相信薛涛的直觉,不但配合他围攻往里冲,还召集了埋伏在外的司隶台徒隶。   徒隶围拢过来,刺史府一只虾米也没放出来,除了动乱起时,第一个策马而出的宋轶。如今整个刺史府已经完全在司隶台的掌控中,不仅如此,连定远侯放在这边的眼线都被及时清理掉了。   明明是已经攻陷的府邸,单是从外面看起来,跟寻常毫无差异。   “赵石呢?”   冰冷的煞气喷薄而出。   “看到薛涛放的信号,我们沿途拦截,如今他在刺史府。”   对这个结果刘煜还算满意。虽然他不清楚赵石为何突然要对宋轶动手又为何半夜杀气腾腾地去定远侯府,但他知道,一定是宋轶做了什么。   朝廷近十年没能攻破的那道联盟阵线就在今晚被她攻破了。   刘煜写了一封书信,招来小徒隶,“去益州,交给卢君陌!”   卢君陌数日前便称病闭门谢客,实际上他已经前往益州。赵石和罗敬辉的根基在益州,既然要铲除这两人,那边必须同时行动才行!   离开时,刘煜探了探宋轶的额头,身体不冰凉了,但却发着低热。臧皇后推门进来,随身伺候的大宫女替她解开斗篷,抖落一身雪子。   “这是出了什么事?”天未亮便叫她出宫,这可不常见。臧皇后脸色有些焦急,生怕是刘煜怎么了。   看他完好无损,那颗心也安放下来。   刘煜恭恭敬敬一礼,“想麻烦皇嫂帮臣弟照顾一个人。”   臧皇后看了看里面,眼露狐疑之色,走到床前,定睛一看,惊得后退一步,赶忙捂住嘴,满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刘煜。   刘煜郑重地点了点头。   “太医们说,她身上已无大碍,但恐怕得等两三日才醒得过来,臣弟不能陪在她身边,始终不放心,怕有个好歹,才斗胆请皇嫂来帮忙。”   刘煜面色十分苍白,眼神却坚定无比,臧皇后没有问什么事,但她知道,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才会让他舍得离开宋轶身边。   “我明白了。阿煜,你去做你该做的!”   刘煜又郑重一揖,最后看了一次宋轶,转身离去。   是夜便传说,豫王生病,臧皇后亲自入司隶台照看的消息。然而刘煜,却住进了刺史府。   此刻,他正看着赵石。赵石双眼赤红,据说,之前他像着了魔,见人就杀,而此刻,他已经安静下来,或者说是已经冷静下来,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刘煜,犹如盯着的是一只猎物,毫无敬畏可言。   刘煜无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静观其变,反倒是赵石率先启口,道:“你应该想杀了我吧?”   “你很有自知之明!”刘煜不掩饰,也无法掩饰,此刻他恨不能将这个禽兽碎尸万段!但是,他偏偏不能,因为他必须利用赵石这颗石子给罗敬辉致命的打击,不让宋轶的牺牲白费!   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忍痛离开宋轶待在这里的原因。机会就在一刹那,他必须把握住,若让罗敬辉有了防备了解到真相,那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赵石冷笑一声,看了一眼外面那些护院家丁装扮的人,这些人已经不是他的心腹部下,而是全部换成了司隶台的人。   刘煜肯耐着性子跟他这般做,必然是因为自己还有用处!   他当然有用处!要扳倒罗敬辉没他,不行!   “我可以帮你!”他说。   “条件呢?”   “把罗敬辉一族都送给我!”   “好!”   定远侯府,罗敬辉这晚也没能安睡。   自从司隶台的人以保护罗丹琼的名义入驻司隶台,他就没睡过安稳觉,让心腹时刻盯着司隶台的徒隶们。而近日之所以没睡着,是因为他看见了司隶台的焰火,别人大概会认为那是寻常焰火,他可不会认错。   通常只有突发情况,才会放出这种焰火。他一直等着外面的眼线回来禀报,可两个时辰过去了依然毫无音讯。   招来心腹侍卫,询问留置府中的众徒隶动向,竟然毫无异常。罗敬辉终究不放心,派了人去打听,“益州刺史府有异!新增了很多新面孔,府外监视很严,属下过去时差点被抓住。”   心腹胆战心惊。   罗敬辉更心惊,想起几个时辰前,司隶台的焰火,“恐怕,那些都是司隶台的人。”而他的眼线已经已经被一网打尽了。   刘煜抛出若水为饵想拖延时间救宋轶,可这才两天,赵石再废,也不该这点本事都没有,这之中一定出了什么变故。   罗敬辉派人再一查,顿时心都凉了半截。   赵石把宋轶这颗最重要的砝码弄得半死不说,竟然还让她逃了!   是的,半死不活地逃了,这不是存心找死么?   刘煜都舍得用若水做交换的人,便知道她在他心中的分量,赵石怎么这般愚蠢?   前一日还在做梦收回若水漕运权,再筹谋泸水,结果,转眼,这个梦就破灭了?   打击有点大,罗敬辉一时接受不能,愣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天亮时手下又来报,深夜太医院最有资历的几名太医齐聚司隶台,后半夜还来了个臧皇后。若只是前者,刘煜自然有这个权利和本事,可能劳动臧皇后,一个庶民女子而已,这就是不可小觑了。而明面上传出的消息是,刘煜生病,臧皇后去照看。这分明是要帮宋轶掩盖?   若说臧皇后亲自去照看一个庶民这绝对会引起所有人怀疑,但若是照看刘煜,那边没人会说什么了。   这个宋轶,到底是什么人?   罗丹琼一大早亲自给罗敬辉端来早膳,看了一眼外面跟来的司隶台徒隶,幸好这些混蛋不会无法无天地跟进屋,确定他们的距离够远,她才轻声问道:“爹,是不是出事了?”   罗敬辉已经冷静下来,“赵石大概没忍住,对宋轶做了什么,这回算是彻底得罪了豫王。我们得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的意思便是,能保尽量保,若保不住,就只能弃子!   罗家堡可不会为这种蠢货陪葬!   但当务之急是要将埋在益州,赵石身边的线给接上头,随时准备架空赵石,换个跟赵石差不多的棋子,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只要益州在手里,谁能耐他何?   罗丹琼就听得赵石对宋轶做了什么,心头竟然冒出一股诡异的爽快感。仿佛那些个因为若水交易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遗憾,此刻都圆满了一般。   赵石岂是善茬,他若做了什么,那便足够毁掉宋轶。   “莫急,赵刺史如此信任爹,对爹惟命是从,即便司隶台要治他罪,想必他也不会配合。以前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朝廷还不是不了了之。”想要离间他们,简直痴人说梦!   罗敬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虽然他有随时准备舍弃赵石这颗棋子的打算,但是赵石这个人跟狼一样,野性有余,智慧不足,他一旦认定一个主人,便不会背叛,尤其在经历过被自己的结发之妻背叛后,又受他帮助,大权在握。   这份感激之情,是朝廷不管威胁还是利诱都不会改变的。   罗敬辉对此有十足的信心。   没有若水,最多情势回到之前罢了。   不过,即便如此,罗敬辉还是决定去探探赵石的口风。   吃过早饭,罗敬辉给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翻。毕竟上了年纪,一宿未眠,脸色难免难看。经过一翻精心捯饬,绝对让人看不出他熬了一宿,连面上的笑容都如春风般和煦。   刘煜听得禀报,放下茶盏,“果然来了。”   赵石面色平静得如坚硬的石头,“你若不放心,可以在旁边偷听。”   刘煜可不会来什么虚伪的客套,他就是不放心,就要堂而皇之地偷听。   罗敬辉一路进来,果然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看似和平的刺史府,似乎处处都有人在偷窥着他的一举一动。   进了赵石的房间,他看了看左右,至少门外站着的都是赵石的心腹,他认得清楚。将门合上,罗敬辉自顾自地坐到上位。   赵石的眼睛随着他的身影移动,看着他端起刘煜方才用过的茶盏。   “有人来过?”罗敬辉故意试探。   “刘煜。”赵石回答得简单明了。   罗敬辉本想再追问,赵石却看了外面一眼,他便心领神会地误以为他在提示他外面有眼线,于是罗敬辉降低了声音,小心问道:“你可是把宋轶给弄死了?”   “大概死得差不多了。”   罗敬辉叹了口气,这么重要的筹码竟然被弄死了,他真是要生生呕死。   “你怎么这么控制不住呢!”   赵石盯他,“看见那种模样,我就会发狂,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之前才想将她交给你。”   罗敬辉没见过宋轶的长相,但听罗丹琼说过,很对赵石的口味,可没想到这也太对口味了吧,人就这样没了!   他都快忍不住骂娘了!   以这位的手段,宋轶多半是就不回来的,刘煜这把火定然地找个发泄对象。   “现在,我被司隶台盯上了,你不会不救我吧?”   被人说中心思,罗敬辉脸色变都没变一下,反而像是早有防备,安抚道:“你放心,早日里我便传了书信给益州,只要那边搞点事情出来,即便是龙椅上那位,都得乖乖放人!”   赵石点了点头,像是放了心,两人又寒暄了数句,赵石突然说,“你知道我这人脑子不好,万一被司隶台的人算计,漏出不该漏的破绽,被他们捏了把柄去救不好了。丹琼聪明勇猛,可否借用几日?”   明面上,这话很有理,但绝对不是平素的赵石能说出来的话。这位该是怕他弃车保帅吧,所以才想要他女儿作陪。   赵石手上有很多罗家的机密,罗敬辉不得不防,既然话都说这份上了,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回头便将利害关系跟罗丹琼说了。   罗丹琼聪明又彪悍,从来还没人欺负得了她。赵石虽然想以罗丹琼为质,但是,让罗丹琼绑着他去对付司隶台,罗敬辉也更放心一些。   刘煜的狡猾那可是令所有大族都敬畏的,所以放个有本事信得过的人过去,以防赵石做出不该做的事说出不该说的话,是很有必要的。   所以,当日,赵石称病,罗丹琼便以探病的名义进入刺史府。当她避开司隶台耳目,关上门,走到装病的赵石床前时,那只野兽突然跃起,膝盖狠狠一顶,胃像是移了胃,她甚至听到了自己肋骨的碎裂声,生生被痛晕过去。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双脚被分开,绑在固定的架子上,而双手被悬挂在半空中,以一个对女人而言,极其屈辱的姿势挂在那里。而那只野兽双目赤红,巨物高昂,锁定她这只猎物。   罗丹琼双目喷火,“你想做什么?”   这个赵石疯了么?   罗丹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头一回体味到恐惧的滋味,她使劲扭动着腰身,想要挣脱禁锢,却只换来对方一声冷入骨髓的笑。   “你父亲的心腹大夫说我无法留下后代,所以,阿凤肚子的孩子不可能是我的,尔后,我便将她捉奸在床,将她活活钓死了。两年后,我看上一个侍婢,她又怀孕了,同样的理由同样的捉奸,这回我将她活剥了。现在,我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不能有后代……”   罗丹琼目呲欲裂,“你不能这么做!”   “放心!我不会马上剁了你,至少在确定你怀孕之前……”   ☆、第九十三章   宋轶彻底清醒过来是在三日后, 这三日里她只知道迷迷糊糊中有人喂她水和流食。即便迷糊,她也配合得很好, 没让自己被食物呛死。但即便吃过东西, 她还是被生生给饿醒了。   像是睡了一个长觉, 睁开眼, 便见臧皇后温柔的眼,关切的神情。   臧皇后小心翼翼地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认得我么?”听说失血过多的人, 大脑会受到损伤, 可能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   宋轶嘴唇动了动,眼中露出些惊讶和惶恐,为什么是臧皇后?   心头隐隐冒出一个意识,刘煜知道了, 否则,他不会劳动臧皇后来照顾她。这就跟他当年要替王司马北伐一样,离开时, 也是劳动臧皇后来照顾她。   臧皇后温柔地笑了笑, 宋轶的眼神告诉她, 她认得,只是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说。看着这张阿姝的脸,想起宋轶戴着面具, 挡住这张脸所做的那些事, 她心头酸涩泛滥开来,心疼得无以复加, 面上却始终平静如初——刘煜不打算公开她的身份,想来,这是她的意愿吧?   “一定是饿了吧,等一会就有吃的了。”为防宋轶随时醒过来,厨房一直给她备着吃食,不管用不用得上,没敢有丝毫怠慢。   臧皇后招呼那边上吃的,这边端了水,亲自扶起宋轶喂她。   宋轶看着水碗,心中七上八下,臧皇后越是如此平静以待,她便越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终究是暴露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打算公之于众,甚至还在非常配合地装不知道。   宋轶迅速收拾起那些不必要的情绪,安安心心地调养身体,以漱玉斋宋轶的身份。   那些强劲□□的药性并没有因为她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就彻底失效,她身上到现在还是软绵绵的,始终提不起力气和精神,臧皇后陪了她两日,太医们确认她没有异常后才回宫。   开元帝对此非常的不满。   “你是朕的皇后,阿煜太不懂事了,竟然让你离宫五日。”   五日没见到自己皇后的开元帝忿忿不平。   臧皇后看着他,有些话却难以启口。阿姝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可是顾及着开元帝这个浑水摸鱼坐上龙椅的皇帝呢?   近两日她将近来这几件轰动一时的案子捋了一遍,隐隐意识到宋轶在其中不可忽视的作用。不管是她主导的也好,还是她推波助澜的也罢,她知道,她不是无的放矢。她在复仇,在清算那些导致王家覆灭的所有人。   陡然想起慕容玖的案子结束时,宋轶为她写传记,准备纳入《惊华录》风云榜,开元帝当时也半开玩笑说阿煜和她都入了《惊华录》,他这个皇帝也理所当然应该入,宋轶当时的笑容,她便看出了几分蹊跷,如今想来,宋轶对刘乾这个皇帝是不认可的吧。   是啊,王家覆灭,最后刘乾坐上皇位,不得不令人有所猜想。连臧皇后自己都不能确定刘乾是否是清白无辜的。   “阿卿怎么如此看我?”   臧皇后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眼神坚定下来,“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开元帝脸色也变得正经起来,“你问。”   “在王家的事情上,你可有对不起阿姝的地方?”   开元帝猛地一震,心中有一团怒火在燃烧。他知道,他坐上这个皇位被很多人猜忌过,这乱世,本就没有什么干净的人,皇位前更是白骨累累。但是,他不想自己最亲近信任的人也这样看待自己。这些年,他们没问过当年的事,恐怕也是因为他们承担不起自己可能做出对不起王家这个结果吧。   开元帝深吸一口气,握住臧皇后的手,“当然没有。你可以说我乘火打劫坐上了这个皇位,也可以说我借了王家覆灭的风势坐稳了这个皇位,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对王家做出过不利的事。”   不管这话是不是实情,但臧皇后都愿意相信他。刘乾是个很看重家人的人,对刘煜更是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即便是天地倾覆都不会发生改变,她也相信他不会做出让刘煜为难的事,除了坐上这个皇位,在乱世中保住刘氏一族。   就算他有所隐瞒,如果阿姝要复仇,最终查到什么,她也愿意跟他一起偿还。   臧皇后将脸贴在开元帝胸口,听着他安稳的心跳声,道:“我信你。我们夫妻永远不会分离。”   开元帝动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脊,低声耳语,“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也许,这个世间有很多诱惑,他也有过年少痴狂,但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们用二十年的岁月,把彼此融入对方骨血,是什么都无法在拆开的。   听得宋轶醒来,刘煜早就想回司隶台看看,可在听到宋轶异乎寻常的平静反映后,他突然不敢了。   这一晚,在确定宋轶已经睡着,而且薛涛还刻意点了安眠香之后,刘煜进入了宋轶的房间,看着宋轶戴着面具,打着香甜的小呼噜,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陪人坐了一个时辰,在被安眠香料把自己熏晕之前,刘煜又回了赵石的府邸。   罗丹琼自从到了这里,便再没能见到天日,但每天却有赵石亲自找来的大夫为她把脉,看是否怀孕或能否怀孕。   罗敬辉没接到女儿的消息,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妙,亲自上门数次,都被赵石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罗敬辉终于坐不住了,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这个赵石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说要软禁罗丹琼,但总得找到个合适的理由不是?   他头一回看不懂赵石的意图。这一直是他用得最趁手的棋子,如今似乎成了别人对付他的杀手锏!   罗敬辉突然顿足,看向外面,长叹一声,看来这颗毒牙不得不扒了,与其我死不如他亡。   一刻钟后,一只信鸽飞出定远侯府,转眼那密信便放在刘煜案前。又是一组数字。   刘煜将那封反切码密信抖给赵石看,“你与罗敬辉相交多年,想必应该知道源诗是什么吧?”   赵石瞥了一眼,或许其他他不知道,但这个他是必须知道的。只是他汉字的确不识几个,但记住了反切源诗的发音,也记住了破解方法。   虽然没有准确的源诗,但通过赵石的口述,写出同音字,按照密信上的数字,找到对应的字,再用反切法切出字音,于是这封密信内容呼之欲出:拔除赵石爪牙,扶赵作上位。   简单一句话,赵石反复咀嚼,冷笑起来。这个赵作正是因为他无法拥有自己的后代而收养的义子,原来,这竟然是罗敬辉精心安排的一枚架空自己的棋子么?呵呵!   刘煜看完密信,转眼收好,放回竹筒,重新绑回那只信鸽的脚上,同时,也写了一封密信给卢君陌传过去,只是他们的是人传递,比不得这些飞禽,所以,那只信鸽他迟了两日才放飞。   “豫王是想让我与罗敬辉的部下内斗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么?”赵石如今像是变了一个人。冷静、依然残酷,但这样的野兽更可怕,与之为伍,时时刻刻得提防着被他反咬一口。   刘煜能清楚意识到赵石已经从最初的愤怒暴戾中清醒过来,说不定甚至开始图谋活命之计。应该说,在将愤恨发泄在罗丹琼身上之后,他便慢慢清醒过来,是以,最初说的帮他灭掉罗家,却迟迟没有实现。   但,现在醒悟为时已晚,他动了罗丹琼,即便他想和解,罗敬辉也不可能善罢甘休,同时罗敬辉在他的逼迫下终于放出了杀手锏,决定放弃这颗棋子,他们之间的盟约已经彻底断裂,再没有合作的可能。   “益州你是回不去的。你若能帮本王扳倒罗敬辉,本王可以考虑饶你一命,放你回归故土!”   故土?   这对于因为野心侵蚀中原,而死在这片大好河山的胡族而言,是十分诱人的存在,即便那里贫瘠得如荒漠,终年伴随着呼啸的寒风和没完没了的饥饿。但,那是他们发源的故土啊,祖祖辈辈生长繁衍的地方。   这百余年,胡族们就像到中原到汉人的地盘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有些人留下了,比如拓跋氏,有些人覆灭了,比如慕容氏,苻氏,还有些人几乎灭绝了比如他们羯族。   而到最后,到底谁能统一九州,坐稳天下,显然已经不关赵石的事了。他已经注定被历史所遗弃,或许,回归故土是他最好的归宿。   “好!”赵石相信刘煜的话,即便此时的刘煜非常想杀了自己,但为了大局,他只能委曲求全,因为,他现在不能让宋轶的的牺牲白费。   赵石在刘煜的眼皮子底下,亲自写了密信传往益州,他能坐稳这个刺史位,多少还有一些能够绝对信任的心腹部下的。   朝廷上,在罗敬辉接到益州回传密信,确定一切部署妥当时,终于向赵石发难,拿出赵石的各种目无法纪的罪证试图一举将他诛灭。而赵石也拿出罗敬辉的各种罪证,互相攻讦。   此事一出,就如一个信号,迅速传到益州,定远侯与刺史府这对破不了的联盟顷刻间分崩离析,双方势力各种明争暗斗,大打出手,甚至发生了混战。眼看战火就要蔓延到其他州郡,卢君陌就在这时现身,调派附近州郡军队,对益州形成包围之势,让那些暗中观察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瞬间歇了心思。   这一局朝廷打得非常漂亮,而世家大族很乐意看益州一地狗咬狗,同时盘算着最后这块大肥肉会落在谁的手里。   那样庞大的铁矿,完美的兵器铸造,谁看着不流口水?   所有人都眼睛发光地盯着益州的风云变幻。   宋轶也盯着,从司隶台盯回漱玉斋。她相信以刘煜和卢君陌的本事,益州一地的事情应该已经在掌握之中,但朝堂之上,赵石一直以来不过是罗敬辉的棋子,他头脑简单,即便知道罗敬辉很多隐秘,恐怕他也是没有有说服力的证据的,相反,罗敬辉握着这枚棋子的所有致命弱点。   果不其然,头一轮证据比拼,赵石输了个一败涂地。   风云突变,不过瞬息间。所有人都清楚意识到,无论是在益州一地的势力,还是在朝堂之上的攻讦,赵石都不可能赢过罗敬辉,朝廷要收回益州管辖权,恐怕没那么容易。   而与罗敬辉有过交易的州郡世家数不胜数,总有那么一波一不小心被罗敬辉抓住了把柄的,否则,他如何能在南朝呼风唤雨?这便为他找到了不少帮腔的盟友,短时间,司隶台也拿他不下。   而现在,罗敬辉就死盯着赵石,让他交出罗丹琼,而赵石却否认罗丹琼在自己手里,罗敬辉便转而利用这些大族制造是司隶台软禁了罗丹琼,从中挑拨他与赵石关系的流言蜚语,谁叫那之前,司隶台的确在监视罗丹琼呢。   罗敬辉一则想要逼迫司隶台,想从他那里要回人,二则,也是为了让司隶台失了公允,不好在此事上过多插手。   这一连串的事件虽然打破了赵石和罗敬辉最强劲联盟,形势也朝着所预计的方向发展推进,但越是如此越不能不能掉以轻心,要打击罗敬辉,便要连根拔除,让他永无翻身之机。   宋轶闭着眼,一边抚琴,一边盘算着眼下的局面,忽觉有什么东西砸在头顶,她只当是又下雪了,没在意,直到脑袋被砸了三下,她才睁开眼,看过去。只见孙朝红坐在她头顶的树杈上,摘了树叶儿往她头上砸,那树叶儿因为冬日寒雪,冻得青黑,也不肯掉落,偏偏就被她糟蹋了。   “又在冒什么坏水?”孙朝红不满地看着她,她已经从琴声中听出这家伙心中的坏水如瀑布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宋轶停手,“我想,我没那么快撮合赵诚和陶如了,但我想现在就得到那批残剑。”   孙朝红停止蹂、躏树叶,看她,“就算你拿到这批残剑要如何用?司隶台若此刻出手,恐怕未必有足够公信力去说服世家大族相信这批残剑的真实性。罗敬辉若打死不认账,这个局又如何能破?”   孙朝红顿了一下,看着她戴着面具的脸,她早就从司马长青那里知道了宋轶的身份,此刻再看这个人,心里便多了些许感慨,也想为她做得更多一些。   “还是说你想亲自弹劾罗敬辉?”以王司马爱女王静姝的身份。   “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孙朝红看着宋轶,宋轶面色平静,显然心中早已做好盘算。   “你想好了么?”   “嗯。这件事,总该要个名正言顺,不是么?”   孙朝红点点头,随手丢给她一只匣子。匣子里有藏残剑的图纸,还有开启暗门的钥匙。随意冲她挥挥手,便消失在雪色中。   是夜,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出现在京辅都尉赵筠的家门口。接到拜帖,赵筠一阵风一般从内堂冲出来,一不小心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宋轶看着差点摔到地上的人,掀开兜帽,淡然一笑,“阿筠,是我。”   明明一句没有什么特别意味的话,赵筠却本能地知道,是的,这是静姝,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静姝。   “我回来了。”她说。   看着她嘴唇翕合,赵筠心口怦咚直跳,好不容易压住心中的急颤,端出同样一副镇定模样,道:“回来就好。”   这一句话,穿越了十年的时空,终于响在彼此耳边,四眼相对,万千情绪无以言表。   “她去找了赵筠?”刘煜接到这消息并不感到意外,但心里却难免失落。他能推测宋轶想做什么,但是,她没有向自己求助,而是去找了她认为可能帮上忙的其他人,偏偏那么大一群人却不包括自己。   先是赵筠,接着是王强,之后是中尉军八校慰中的王虞旧部,再之后是与王家交好的谢家,还有丞相赵方,以及在朝在野的其他人。   宋轶用三天时间,联络这些足够与罗敬辉对抗的世家大族,并将那批残剑运了出来。而这一切都掩藏在罗敬辉与赵石明争暗斗的风波之下,竟没人能及时察觉。   刘宋一年有两次大朝会,一次是冬至日,一次是元旦。   两次时差不过月余,很多偏远之地的官员在参加完冬至大朝会后,便不会启程回乡,而是会继续待在京城等第二次大朝会结束。   所以,定远侯和益州刺史之间愈演愈烈的矛盾冲突自然也得到最大范围的扩散。每天都有大量朝臣因为此事进宫面圣,开元帝也想在元旦大朝会前将此事给了结了。丞相赵方提议,召集文武百官,干脆就此事进行一次大商讨。   时间定在大朝会前三天,那些该参加大朝会回乡又回来的人几乎都已经到齐。   数千名官员,三品以上在宣政殿内站立,三品以下在宣政殿外广场站得浩浩荡荡。最终的对峙,到底谁输谁赢?所有人都拭目以待。   罗敬辉看了一眼赵石,以前最好的盟友,如今反目,看着分外刺眼。   这边开元帝刚就坐,那厢便由丞相赵方代为提上一份奏折。   这是弹劾罗敬辉的奏折,与其他官员曾经弹劾罗敬辉细数他数十宗罪不同,赵方弹劾的内容只有一条:当年给前朝王大司马也就是本朝定国公造劣质兵器,致使其全军覆没!   开元帝看完,心头猛震,视线在刘煜身上一扫,刘煜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抬头。开元帝看向罗敬辉,朗声道:“赵丞相弹劾你的奏折,朕想你有必要亲自看看!”   罗敬辉接过一看,也是心神猛震,但面上马上恢复镇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相信皇上英明,定不会受人挑唆!”   挑唆?   呵呵,竟然用了这个词。   开元帝冷冷勾了一下嘴角,复看向赵方,“赵丞相,朕想看证据!”   不待赵方答,罗敬辉率先说道:“书信什么的都是可以伪造的,就如当年定国公被下狱,一样有奸佞伪造了他通敌卖国的书信。”   罗敬辉笃定,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确凿证据,但司隶台若要伪造书信,那是非常容易的。他就是要激起世家大族对司隶台的忌惮和反感,给自己制造心理优势。   “定远侯莫急,证据当然是有的。”赵方胸有成竹,“皇上,臣请传定国公之女王静姝进宫面圣!”   这个名字蓦地砸出,开元帝差点从龙椅上蹦起来,刘煜终于抬了头,两人的视线不期然交汇,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开元帝惊诧的是王静姝真活着,而刘煜惊诧的是,宋轶竟然愿意曝光身份。怎么会?他知道宋轶会利用那批残剑,知道她联络这些旧部是为了助长声势,让帮罗敬辉的那些大族有所忌惮,从而孤立罗敬辉,毕竟,至今没有一个人敢去逆王大司马这件事的逆鳞。   可是,她为什么会亲自上阵?而且是以静姝的身份?   刘煜转头看向外面,明明知道人还在宫外,却忍不住引颈期盼,想早点看到她,想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探究明白她的真实想法。   开元帝也长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传王静姝觐见!”   一声声唱诺从宣政殿内传到宫外。宋轶看着宫门在面前开启,回头看了一眼中尉军将士,以及与王虞两族有交情的在朝在野之人,所有人都朝她点点头,一行人护送着十万残缺兵器,浩浩荡荡地开向宣政殿。   宣政殿前广场上,在传出王静姝这个名字时,所有人都躁动起来。王静姝?那不是王司马的爱女么?她更是豫王殿下亡故的妃子,她竟然还活着?   豫王殿下十年不续弦,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尤其是将王静姝传得如何惊尘绝艳,凡俗莫干望其项背,今日能一度庐山真面,怎不令人激动。   所有人顿时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望过来,只见为首那名女子身着素衣,容色倾城,每一步都踏得稳当坚定,目光凌厉,像是要将罪魁祸首送上断头台。   明明他们可以质疑王静姝的真实身份,明明他们可以惊叹一下这倾城之姿,可偏偏在她的感染下,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心里隐隐有个念头,罗敬辉这回完了!   宋轶一步一步迈向宣政殿,无视所有人的探究目光,直视前方,到得御前,伏地一拜。王虞旧部,也齐齐跪在地上。从上面看过去,竟然有数十人之多,而且不是军政要员,便是大族名流,每一个人都颇具影响力。   果然是阿姝!   只是看一眼那眼神,开元帝便笃信这一点。   赵石看到这张脸陡然明白过来,这,竟然是豫王妃,难怪、难怪刘煜会如此在意,难怪那个女人会那般勇毅,成为头一个击溃他内心破坏罗赵联盟的人。   刘煜看到宋轶的眼神时,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以静姝的身份亲自上阵,因为,她就是要以王司马女儿的身份,将这个敌人名正言顺地斩杀马下!   众人平身,宋轶看向罗敬辉,笑道:“今日,我便要名正言顺地取下你的人头,为那十万大军血仇!”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太重口了,掉了好多收,后面写清淡点。   ☆、第九十四章   罗敬辉也震惊, 但震惊的同时各种阴谋算盘在脑中飞转。   “人人皆知王静姝自焚于十年前,你说你是, 有什么证据?”罗敬辉看着宋轶身后的众人, 这些人之所以聚集, 无非是因为王静姝这个身份。他不信这么凑巧偏在此时出来个王静姝, 定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真的王静姝, 证据呢?   “我听闻两个月前, 也有一个长得跟王静姝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出来搅风搅雨,最后甚至弄出个尸毒,差点祸害了整个泰康城,想必诸位都清楚记得吧!”   这件事, 因为临近大朝会,所有在场的数千官员都是听说过的。那可是差点掀翻刘氏王朝的大事件,幕后主使长留王还是在大朝会上被宣判死刑, 只可惜大朝会还未结束, 司隶台诏狱失火, 人就这样没了。   虽然官方说明是烧死了,但很多人却觉得很可能是逃了。逃跑的长留王说不定在图谋其他大计,比如, 再弄一个王静姝出来, 祸乱朝纲。   一时间殿内殿外又开始躁动起来,罗敬辉简单几句话, 真挑起了其他人异议。开元帝忍不住看刘煜,而刘煜却打量着宋轶及她身后众人。显然有几位因为有人质疑宋轶身份而露出义愤的眼光,恨不能将罗敬辉剥皮拆骨。   倒是宋轶看起来最是冷静,不冷不热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罗敬辉,在罗敬辉各种危言耸听之后,露出得意模样挑衅看着她时,她只淡淡问道:“定远侯可说完了?”   场上气氛突然一滞。罗敬辉脸色变了数变,仿佛他刚才长篇大论,搅动舆论,这位就当耳旁风了。   “说完了便听我说一句。今日,我来,可不是来证明自己王静姝身份的,因为这压根不重要!”   “呃……”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是一个人死咬着一点不放,结果人家告诉你,你拼尽全力咬着的地方,根本一点不重要,这就显得自己像个傻逼。   罗敬辉的脸色又变了数变,其他人也跟着变了变。只有刘煜抬头看着宋轶,舍不得挪眼,他为这样的宋轶痴迷,同时也感到万分的骄傲自豪。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只凭她一己之力,她就能扳倒罗敬辉。   所以在赵成偷偷摸摸来扯他衣服,示意他出列帮腔时,他低声道:“她行的。”这是她手刃仇人的机会,其他人怎能剥夺她的权利?   “我来的目的是为十二年前,在北伐战场上,因兵器不堪,无辜枉死那十万大军报仇雪恨的!这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知道真相的人都应该昭告天下的事!所以,我是不是王静姝,真的重要么?”   “什么?王司马当年兵败还有兵器的缘故?”赵诚震惊了,满朝文武也震惊了,连开元帝脸色都唰地变了脸色。   在兵器上做手脚,无异于让十万大军赤身肉搏,又加上军报泄露中了敌方埋伏,难怪十万大军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难怪战功赫赫的大司马会在这一战上兵败如山倒。   这分明就是谋杀!   谋杀十万大军的性命的惊天阴谋!   中尉军将士义愤填膺,视线齐刷刷地戳向罗敬辉。文武大臣也看向罗敬辉,若此罪成立,罗家罪不可赦!   兵器造假也足够让罗家堡彻底丧失信誉。即便朝廷不处置他,罗家堡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一个被鼓励的强者,就好比剪出了羽翼的老鹰,再也不可能翱翔天空,等待他的命运将是强敌环伺,最终被人拆卸入腹。   “休得胡编乱造,妖言惑众!”罗敬辉心里不慌绝对是假的,但他绝对不能乱,强压心中戾气,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他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岂能被她三言两语便给吓着!   宋轶看也不看他一眼,拱手向开元帝请求,“请皇上准许民女将当年所用的兵器呈上来。”   开元帝抬手,“传!”   俄而,王强将一箱残剑搬进来,开元帝走下龙椅,从箱子里捡起一截断剑,左右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算这些断剑是当年罗家堡为王大司马打造的,但根本看不出任何与罗家堡以及与王家有关联的地方,不足取信于人。   罗敬辉原本心中十分忐忑,可当看到这一箱断剑时,顿时松了口气,继而眼观鼻鼻观心,端出一幅事不关己气定神闲的模样来。   “定远侯,这可是出自罗家堡?”开元帝瞥他一眼,已经大概看出这些毫无标记的剑根本不足以指控罗敬辉,他又怎么可能认罪。   罗敬辉上前躬身一揖,“皇上英明,罗家堡打造的兵器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还请皇上明察,不要被有心人祸乱了人心!”   开元帝面色无波,点点头,转头问宋轶,“你若想证明定远侯有罪必须先证明两点:一,证明这些兵器确乎是当年王家军所用;二,证明这些兵器确乎出自罗家堡。朕想,只有证明了这两点,才能说服满朝文武!”转头,他问:“定远侯,你觉得呢?”   这本就是罗敬辉想要说的话,只是此刻被开元帝以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多少让人感觉他有心偏袒这个王静姝,世家大族习惯察言观色,哪里会不明白开元帝的偏袒,自然不敢对王静姝太苛刻。   罗敬辉忍了忍,道:“皇上圣明。若是有确凿证据证明这两点,我认罪!”他记得那本画本上可画了这种断剑。   宋轶等的就是这句话,微微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定远侯不会以为我只带来了这些残剑吧?”   若这些残剑就能证明罗敬辉的罪行,当初宋轶也不会刻意要求要所有的兵器了。   罗敬辉眼睛危险地眯起来,瞟了一眼外面,因为他的位置靠前,又没有龙椅的高瞻远瞩,是以,根本看不到殿外到底有多少箱子,心中突然升起点不好的预感来,但两厢对峙,最忌输了阵势。   宋轶抬手,原本滞留在外面的箱子源源不断地朝宣政殿抬过来。数百只箱子整整齐齐从宣政殿内一直排列到广场尽头。   中尉军很贴心地将所有的箱子打开。   箱子里面不但有铠甲,有箭矢,也有盾牌和长矛,关键是,还有一样王家精英先锋必备的勾镰,这是一种在长柄上打造出双向镰刀形状的武器,用于先锋开阵用,能很快绞杀敌人于马下,甚至能最大程度地偷袭躲在盾牌后面的人。   这是大司马王温当年自创的一种兵器,用这种兵器的精英先锋都必须经过专门训练,而领队的将军正是王静姝的兄长王倾。   所以,当中尉军将这种断裂的勾镰一件一件拼接好,摆放在文武百官面前时,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就是王家军曾经用过的兵器。   “王家军兵器的标志不止是这种勾镰,还有比寻常箭头更扁长的箭矢,以及这种铠甲。”   宋轶亲自从装铠甲的箱子里拎出一件,原本应该完好的铠甲,此刻被对人的刀锋劈得七零八落,需要很细心才能拼凑成整块,众人也慢慢看到了王家军铠甲的形状,在心脏的位置,有一个王子锁链,纵横交错,原本这能够很好的保护心脏,但此刻这个地放随着岁月侵蚀已经烂成了渣。应该说整个铠甲大部分地方都烂成了渣,这哪里是用来保护人的。   “这铠甲,只有很小一部分是铁。其余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杂质。”宋轶将铠甲中那为数不多的铁质挑出来,再与那些残破的兵器放在一起,再问,“诸位大人可有看出这些铁质有什么不同之处?”   将断剑、长矛、盾牌、和这些铠甲上的铁质放在一起比较,尽管经过十年岁月沉淀,它们都表现出统一的色泽,而最重要第一点是,它们都没有锈蚀!   是的,没生锈!   不管是哪种兵器,即便不堪一击,但是它们没生锈!   这里不少世家大族找罗家堡铸造过兵器,即便不着重说明这一点,他们也能注意到,罗家堡的兵器比起寻常铁器,不容易生锈。   所以很多人都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同样,他们也知道罗家堡的兵器锋利坚韧,不容易断折,而这些残破的兵器又是如何做到的?   “陆爱卿,你们负责兵库,一件兵器是否合格,朕相信你们的眼睛最是雪亮!”   刘宋所有军队,从卫尉、中尉到城防戍边,到州郡驻军,绝大多数的兵器都是从兵库负责委任人打造和检验派发,自然,兵库这几位大人的话也最有权威。   兵库以这位陆大人为首,数名官员默默捏了一把额头冷汗,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朝廷每年拨大量的银子来置办军备,他们也没少从罗敬辉那里订购兵器,像所有的朝廷交易一样,既然有利益,便难免会从中中饱私囊,收受罗敬辉的好处。   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清楚罗家兵器与其他兵器的不同,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要在兵器上造假降低成本,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但是,看到眼前这样多的兵器造假造成这样,还是着实被吓了一跳。   “陆大人,罗某相信你的眼光,一定不会错认罗家堡兵器。”罗敬辉气定神闲地说道,口气和煦,但陆宸却又默默抹了一把冷汗。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宋轶便明白了,这位也有把柄在罗敬辉手里,看这样子,恐怕还是个大把柄。   若陆宸带头否认这是罗家堡铸造的兵器,她要逆转怕是有些困难的。宋轶身后赵筠等人也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陆宸稳了稳神,像模像样地查看了一番,三名手下也跟着一起查看,但是他们查看的不是兵器,而是陆宸的脸色。这种时候必须统一口径,否则稍有偏差不但两头都讨不了好,还会获罪。   借着低头看兵器的时机,几人交换着眼色,陆宸慢慢恢复了平静,走到御前,躬身一揖,道:“臣已经查看完毕。”   “这么快?”开元帝不是很满意地皱了皱眉,莫非这位真跟罗敬辉有勾结?   兵库可是大事,万不能出事,若是连兵库都被罗敬辉把持,那么朝廷军队哪里还能安心上阵杀敌。   罗敬辉挑衅地看着宋轶,这些世家大族,若说多忠于皇权那是痴人说梦,他们算计的是自己家族的利益和兴衰。若是一个把柄能影响到他们家族的兴亡,那么,他们是会毫不犹豫地以下犯上的。   可惜罗敬辉算错了一样,刘宋虽然建国才十年,但现在的士族跟前朝是不一样的。   “罗家堡兵器特点非常明显,十年不锈,臣自认为不是最见多识广的,但也阅兵器无数,还没见过其他地方打造的兵器有这样的特质,所以,这已经足够说明这些兵器就是出自罗家堡!”   罗敬辉猛地一震,“陆宸,你把话说仔细了!”这分明是威胁!   “定远侯,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这些兵器,我看得很仔细,他们的确出自罗家堡。再则,你们罗家堡打造兵器会使用陶模,因此才能最快并大规模地制造兵器,但使用陶模的同时,也让这些兵器没有其他作坊的明显差异。”   咦……   这是怎么回事?   前一刻宋轶还担心这位来拆她的台,后一刻,他竟然帮了她一把。虽然这本该是理所当然的,可多少让宋轶觉得胜得轻松了些。   罗敬辉这次终于有点慌了,上前秉道:“皇上明鉴!一定是往日我得罪了陆宸他才要故意冤枉我罗家堡!”   陆宸不甘示弱,“定远侯说的得罪可是你派人盗取我账簿的事?”   罗敬辉一震,心头跟着一沉。   陆宸没看他,而是撩袍跪地,“臣有罪,求皇上责罚!”   这个转变太突然,所有人视线看过来,开元帝隐隐明白了什么,看了自己弟弟一眼,那位此刻容色平静,似乎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罗敬辉心脏提到嗓子眼儿了,他拿捏陆宸的把柄就是他每年向罗家堡订制兵器的数量和价格,这有两本账,一本是给朝廷的公账,自然分文不差,而另一本是自己留档的私账,用于双方分赃的,与公账有不小差距,而罗敬辉不仅有自己的那本私账,还通过秘密渠道将那本陆宸手里那本私账藏了起来。   在士族体制中,这种事就是一种潜规则,只要不认真追究,平素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也算不得什么要害,但坏就坏在两年前,陆宸私自定了一批朝廷计划外的兵器,而这些也在那本私账里。   世家有些时候也会为自家私兵定制兵器,但朝廷对这种兵器的是有严格控制的,一方面是对私兵人数有严格控制,另一方面,对装备情况也有规定,比如攻城掠地用的投石机和战车这等大型器具是绝对不允许的,而陆宸不但按照朝廷正规军配备为陆家五百私兵订制了刀剑这类武器,还订制了一批战车。这是两年前,他一时发昏,给订制的,弄得不好就要闹出个谋逆的罪。   “陆爱卿起来说话。”   陆宸哪里敢动,“罪臣不敢!”   刘煜适时出列,“或许臣弟知道陆大人担忧的是何事。”   开元帝示意他说下去,刘煜秉道:“陆宸之子陆鸣,年纪虽然不到十五,却热衷于兵法实战,尤其推崇皇兄曾经打败北魏铁骑的却月阵,陆宸爱子心切,打造了百两战车由他操练,只是这战车不是世家私军该有之物,是以,才来领罪。”   罗敬辉脸上彻底变了色,这就是他拿捏陆宸的把柄。而此刻被刘煜说出来,这便让他失了先机,同时也失去了拿捏陆宸的砝码。   “不过这战车,虽然也是战车,但比战场上用的战车更小也没有普通战车的威势,所以,臣弟认为,陆宸虽然明知故犯,但可以从轻发落。而陆鸣也的确颇有军事才能,若是为培养未来将才一时糊涂犯下此等错误,也算是功过相抵。”   这话说得好不漂亮,跪在地上的陆宸手不抖了,心也落回了胸膛,赶紧附和道:“臣罪孽深重,愿听凭皇上发落!”   开元帝捻了捻修剪整齐的胡须,心里跟明镜似得,这位弟弟该是知道王静姝要来这一招,提前为她扫清障碍吧?   “要如何罚你,朕要先验证陆鸣是否有真才实学。改日,朕亲自看看他百辆战车能摆成怎样的却月阵!”   这件事就在开元帝的话语中带过,重新落回眼下关于兵器的事。   “方才你说这些兵器确乎出自罗家,可罗家堡的兵器锋利坚韧,人尽皆知,这一批又是怎么回事?”   陆宸手下有一个寒门出身曾经转事打造兵器的人,要论武器的精通,非他莫属。自然,在士族垄断的上层机构中,他能够被陆宸看重,那本事也是不可小觑的。   此人也正好在百官之中,陆宸招了他上殿,清楚说明这批兵器的问题。从罗家堡兵器不锈之谜,到如何让这样的高等铁矿打造出这种废铁都说得清楚明白,让所有人务必知道,这批剑只能出自罗家堡,不做他想。   “……所以,以微臣之见,这批兵器的确是有人故意打造成这般,只要一上战场,拼杀不到一刻钟便会破损甚至折断!”兵库几位主事官员得出一致结论。   整个朝堂沸腾了,没想到十二年前的事情竟然是这般模样。   开元帝重新坐回龙椅,神色威严地俯视着下方,“既然如此,这批兵器已经证明是当年定国公北伐大军所用,又验证出自罗家堡,罗敬辉,你可知罪?”   “臣无罪!”罗敬辉。   我去,竟然这般了还死不认账,这个人脸皮到底有多厚?   朝堂上透来鄙夷的目光,中尉军更是愤愤不平,恨不能立刻将这个千古罪人给撕了!   罗敬辉却厚颜无耻地直视开元帝,反而冷笑道:“皇上,臣斗胆问一句,当年若没有那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没有王温下狱,王氏一族被诛,可否有如今刘宋的天下?”   朝堂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对,没有这些,哪里来的刘宋天下?   这个问题简直敏感得令人发指。普天之下,有谁敢将皇帝拉来当自己的同盟的?这是头一遭。一时间,竟然没一个人敢吭声。   开元帝直视堂下,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独独宋轶直视着他,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定远侯的意思可是,你不但无罪,反而于大宋开国有功?”   罗敬辉冷笑。当然如此!   开元帝点点头,站起身,目光掠过殿内高官要员,一直落到殿外的群臣身上,启口道:“这天下,不管是姓司马还是姓刘,都是九州子民的天下!大宋建立,不是为了篡夺江山,而是为了匡扶社稷,拯救天下之将倾,止干戈,平征伐,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让士族能够重振声威,抵挡住北地胡族南侵之祸。无论什么朝代,大司马王温都是天下敬仰的英雄,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永远值得我们尊敬。而司马氏残害功臣良将,大宋才要为这些功臣良将平冤昭雪,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皇上英明!”   “吾皇万岁!”   山呼海啸的赞誉纷至沓来,开元帝却走到阶下,看向宋轶,“这个回答,你可满意?”   刘煜看过来,神情难免有些紧张,宋轶抿了抿嘴,深深一礼,“谢皇上为那十万将士昭雪!”   开元帝没有细究宋轶的话,点点头,转头问罗敬辉:“你可还有话说?”   “臣不认为自己有罪!”   “还真是嘴硬!那便去司隶台磨磨吧。”   刘煜上前,道:“臣弟倒是有一提议,赵刺史与罗敬辉相交多年,说不定有办法让他心甘情愿认罪。”   罗敬辉身板一抖,赵石露出一丝邪笑,“臣愿为皇上分忧解难!”   “皇上,万万不可!”罗敬辉头一回吓得跪下来。司隶台那里估计他还能想办法逃一逃,若是落在赵石手里,那是逃无可逃,生不如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只野兽的嗜血和疯狂!   开元帝却很是好心地说道:“你与赵刺史相交甚笃,虽然近日闹得有些不愉快,但相信凭你们多年的交情,赵刺史应该会好好照顾你的。若哪天想通了,再到朕面前来认罪不迟!”   罗敬辉好想现在就认罪,可是他不能,他若一认罪,以中尉军此刻的气势,定然得让他斩立决,便毫无回天之力了。   罗敬辉看向赵石,赵石鹰隼一般的眼睛也看着他,仿佛他已经是躺在他盘中的美食,随时准备张开爪牙将他撕得粉碎。   头一回,他品尝到了恐惧的滋味,而且是来自这只他亲手驯养出来的禽兽。   ☆、第九十五章   罗敬辉获罪, 满朝官员拍手称快,连因为把柄被他捏着的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大概是司隶台在陆宸的事情的态度让他们宽了心。   罗敬辉被押下去时, 突然对宋轶说, “我知道你是谁了。”   在他怀疑宋轶的身份时, 在他看到那些画本,看到那些案件卷宗时,他该怀疑的, 只是谁能想到一个人死而复生, 又有谁能想到一个女人,明明有大好的靠山,却偏偏单凭一己之力,让一个又一个敌人就这样倒台了。   “我记得, 定远侯曾与我父亲也有不少交情,该不会无缘无故便对我王家对那十万大军做出如此恶毒之事。我想知道,背后指使你的人是谁?”   罗敬辉不怀好意地看向开元帝的方向。此刻所有人都注视着这边, 他这一看, 意味深长, 难免不会让人误会。   宋轶却冷笑道:“我没想你的那般愚蠢!”   “哦,是么?”   “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再问你一句, 我父亲待你一向不薄, 到底对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丧心病狂么?”罗敬辉很是不以为然, 激得中尉军将士恨不得上去撕了他,但他却桀骜地扫了一眼,仿佛此刻他们才是阶下囚,而自己才是高高在上碾压众生的人。   “你可知道罗家堡是因何发展壮大的,又是为何能坐稳这神兵之家的位置?没有五胡乱华,没有常年征战兵器耗损,罗家堡是不可能迅速壮大的。当年王温欲攻平城,平城若拿下,北魏元气大伤,中原一统,哪里还有罗家堡什么事?怪只怪他野心太大,不止北魏容不得他,这江左的世家大族乃至皇位上那位,又有几个能容得下他?你可以问问,在朝的这些大族,当年可是真心想他攻下平城的?”   世家的发展在于平衡,前朝讲究的是门阀政治,也是世家大族的平衡之制,可王家一家独大,还越来越强悍,早被所有世家大族所忌惮。   “你别看王家一灭族他们便气势汹汹地推翻了司马氏王朝,若真心要救王家,这些大门阀联合起来,难道还奈何不得一个司马荣光?他们要的,不过是王家覆灭后权利地盘的重新分割!江左士族的虚伪,你有机会好好见识见识。呵呵!”   罗敬辉扬长而去,留得宣政殿内这些所谓大世家面色铁青。很多人难免心虚气短,刘氏兄弟忍不住看着宋轶,深怕她钻进死胡同里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宋轶脸色并没有变化,双眼清明,完全不受人蛊惑的样子,她上前施施然一礼,没有再说什么,便离开了朝堂。   赵筠等人,也跟着一揖,跟着她离开。   宣政殿外,寒风乍起,明明马上便是新年伊始,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春天的气息。罗敬辉说的道理宋轶早就看明白了。若换个偏激点儿的,或许会把江左所有世家都要给恨上,但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也没有绝对的大义无私。又有谁能说王家组编流民军建立起最强大的北府兵没有为自己家族权势考量过?而这样的壮大必然引起其他大族乃至皇族的忌惮。权势便是如此,此消彼长,权势的争斗永无止境!   走出宣政殿广场,宋轶才醒过神来,感觉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有点多,转头一看,方才跟她一起来的人此刻又齐刷刷地跟着她一起走了。   她扣了扣脸皮,“那个,诸位,今日之事多谢了。”   众人拱手:“那是应该的!”   说罢依然看着她。宋轶懵了,那些真正的世家好友也就罢了,中尉军这一伙人,看她的眼神就跟家里豢养的一群忠犬,终于找到主人那种虔诚粘腻的感觉呢?   宋轶身上的汗毛立刻肃然起敬。这,该不会是耐上她了吧?   宣政殿内,开元帝宣布散朝,文武大臣陆续退去。   开元帝看向刘煜,意味深长地问道:“阿煜,她可是宋轶?”能让他的皇后亲自照看的人,除了阿姝怕是不会有别人了。   刘煜望着宋轶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   开元帝摸摸下巴,看着很是烦恼,“方才在朝堂上,她一直自称民女。”这分明是不打算回归自己豫王妃身份的意思呢。   刘煜俊脸如玉,依然没说话。   开元帝突然好同情自己的这个弟弟,眼巴巴看着爱人就在面前,却要形同陌路,啧啧……   刘煜转头,“皇兄可是在看臣弟的笑话?”   开元帝那点诡异的小心思收得一点不剩,正色道:“当然没有。朕是个仁慈的兄长!”   刘煜:“……”   出了宫门,宋轶再次向身后的众人拱手致敬,“多谢诸位!静姝就此别过!”   众人也拱手一揖,动作十分整齐。   宋轶转身离开,却听得身后沙沙脚步声,她故意拐了个弯,身后依然沙沙声不绝于耳,宋轶转头看过去,一群人抬头看天。   “今日可真是阳光明媚!”有人说。   宋轶多心地看了看黑云压顶,风雪将至的天色,整了整脸色:“我记得诸位的府邸并不在这边。”   “哦,我们就是随便遛遛。”赵筠赶紧为那群蠢货掩饰。   王强撞了一下他,很是不满这些家伙的委婉含蓄,他直接说道:“阿姝,你不会打算用完我们就开溜吧?”   宋轶笑。   王强火大了,“你这叫始乱终弃!”   “咳咳!”   附近一片咳嗽声,赵筠瘫着脸提醒好友,“始乱终弃不是这样用的!早叫你多读点书了。”   王强横眼,直接走到宋轶跟前,那气势凛冽得犹如仇人见面,生生把宋轶逼退了两步。   “我不管,既然你还活着,就不能再躲了!若是不喜欢豫王,大不了写份和离书,从此你便是自由身!”   刘煜赶上来便听见“和离书”三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满眼煞气地看了一眼这些王虞旧部,他爷爷,这些混蛋简直无法无天了,竟然怂恿他的王妃写和离书。   再看宋轶,那个混蛋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竟然做出恍然大悟状。刘煜的冷气压嗖嗖地往上飙,拨开人群,走到宋轶面前,生生插到她与王强中间,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莽夫,“王都尉,这是我们的家事,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突然被人抓包,王强略显心虚,但是他不是个会认怂的主儿,于是用正气凌然的语气说道:“豫王殿下,你不是已经喜欢上别人了么,那就应该放阿姝自由!”   “你在说什么?”这是准备挑拨他与静姝的关系么?   王强不甘示弱地挑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漱玉斋宋轶那只小狐狸精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   小、小狐狸精?   所以,王强一直就是这般看她的?   宋轶和刘煜嘴角同时抽搐了一下,赵筠默默上前,扯了扯王强的袖子,王强还不依不饶了,“别拦着我!如今阿姝没有家族保护,我们就是她最强大的后盾!断然不能教她受了这般委屈去!”   赵筠狠狠一脚踩在王强脚背上,王强痛得跳起来,他却直接无视,一爪子将人刨开,拱手向刘煜施施然一礼,“王强鲁莽,豫王殿下莫怪,阿姝便先交给你了。”   最后看了宋轶一眼,招呼所有人离开。王强还不肯走,愤愤道:“阿姝,你若还想当豫王妃,我帮你先把漱玉斋那只小狐狸精灭了!”   “灭你个头啊!”赵筠狠狠敲在王强头上,歉意地看了这边一眼,赶紧拽着人离开。   待众人散尽,街上就只剩得两人,连本来是要往这边路过的人都被突然不知道从哪来冒出来的人给请着绕了道。   刘煜观察着宋轶,试图从她身上找出点阿姝的感觉来,可这个混蛋眯起一双凤眼,笑眯眯地看着他。   “殿下在看什么?”   殿、殿下?尼玛顶着这样一张脸,这个词你是怎么喊出口的?   刘煜被气得肠子打结,俊脸上颜色有点好看,转身便带头往前面走。   宋轶瞥了一眼,那是漱玉斋的方向,她也不避忌,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刘煜估摸了一下后面那个小混蛋离自己的距离,至少有一丈,他们之间的距离需要这么远么?蓦地转身,宋轶差点没刹住脚。   刘煜伸出手,看着她,俊脸面无表情,还黑沉黑沉的,像极了他们刚成亲那会儿他们去爬上,她爬不动,他折回身,心不甘情不愿来接她那股势头。   那手掌温暖厚实,吸引着宋轶的小爪子,美色当前,宋轶的自制力还是很强大的,她笑眯眯地看着刘煜,无视他的殷勤,兀自往前走,刘煜皱了皱眉,一爪子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近两步。   宋轶要挣,便听得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别闹!”   谁闹了?宋轶翻了个白眼,任由他牵着往漱玉斋走。   到了漱玉斋,宋轶却没走正门,而是往后院绕了一圈,眼看她就要往狗洞里钻,刘煜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拎住,“你要做什么?”   宋轶翻白眼:“看不出来么?”   刘煜艰难端稳脸色:“我们可以换个正常一点的进门方式。”   “比如?”   刘煜突然弯腰,将人抱起,脚下一运力,轻轻松松地越过了漱玉斋的围墙。   额……这种方式?正常?   刘煜用他俊美的面瘫脸告诉她:这绝对正常!   围墙内,李宓看着一坨东西从天而降,非常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他走上前,问道:“豫王殿下最多能跃多高?”   刘煜将宋轶放下,答道:“你可以考虑将围墙加高三尺。”   李宓从善如流,转眼便找了工匠将围墙加高了六尺。   刘煜将宋轶送到蔷薇园门口,刘煜还要进,宋轶却笑眯眯地挡住了他的去路,“殿下,你看天色不早了,请回吧。”   刘煜看似无意地看了里面一眼,应了一字,“好。”爽快地离开了。   宋轶摸摸下巴,这厮爽快得可疑啊,但是不管了。   关上门,回到房间,拍了拍案几,宋轶道:“出来吧。”   楚流云从横梁上翻下来,将她看了又看,怨气升腾,“所以,你就是豫王妃?”   “有意见?”   楚流云拿来笔墨纸砚,贴心地倒了半盏水在烟台里,磨起了墨,“来,写和离书吧,若不会,我可以教你!”   门就在此时嘭地一声被踢开,刘煜一身寒气,煞气凛然地站在门口,眸光冷幽幽地看着楚流云。   宋轶觉得,男人这种雄性是很不可理喻的,尤其是两只雄性抢地盘时,那场面令人发指。   她只是想好好吃个饭,为什么两个混蛋一左一右能用筷子在饭桌上打起来?楚流云夹着笋的筷子离宋轶的碗碟还有两寸,刘煜不但快速加一块笋放在宋轶的碗碟里,转眼便将楚流云的筷子一带,鲜嫩的笋片就那样落进了宋轶面前那盅汤里。   楚流云哪里是回吃亏的主儿,宋轶舔一口就能记上七八年的人,刘煜抢他的笋,他岂肯善罢甘休?   最后,两只雄性就忙着你争我抢,完全忽视了宋轶的存在。宋轶第九次夹菜被那两双筷子给堵回来之后,默默地扒完自己的白米饭,默默地起身,坐到暖阁里画画。   她画画的时候,两个男人坐在房间另一头,对面而坐,“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宋轶心中蓦地一动。画了一个时辰画,宋轶准备洗漱睡觉,可当她回到卧房,眼前的一幕彻底刺激了她的神经。   她的床上竟然躺着两个美男。坑爹的是,两个男人都很爱干净,所以此刻他们都刚沐浴完,身上都穿着李宓的浴衣,这浴衣只在腰上系了腰带,于是两个美男争床板而交缠在一起露出下摆的修长又强健的双腿便显得异常诱人。   宋轶的眼睛诡异地闪了闪,两只雄性看过来,楚流云的手还撑在刘煜的胸膛上,刘煜的爪子还捏着楚流云的脖子,一起朝她看过来时,那画面别提多惊艳了。   宋轶狼血沸腾,面上却云淡风轻,笑眯眯地安抚道:“两位继续。”说罢,贴心地给他们关好门离开。   两人从床上坐起,面面相觑,楚流云说:“我怎么觉得她那眼神色眯眯的呢。”   刘煜脑子一转便已经清楚宋轶到底想干什么了,一跃而起,冲出了门,来到书房,见那个混蛋又在画画,而这次是简笔写实画,炭笔将两个男子的姿体的美好全部呈现出来。   果然……   刘煜看得俊脸骤冷,汗毛倒竖。宋轶却还笑眯眯地看着他问:“豫王觉得如何?”   “好!很好!”刘煜咬碎了银牙。   就在此时,蔷薇园门外传来声响,婢女来报说广平王世子来接楚流云回府。   楚流云刚巧走到这边,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转身往门口走去。宋轶看了看,这该到戌时末刻了吧,这位世子大人还真的敬业呢。   跟着走到门口,果然见萧旭正坐在轮椅上,一副身残志坚模样。   楚流云见他冻得鼻头通红,将自己身上的丝绒披风裹上他的身,露出那一身露出半截胸膛的浴衣来。送楚流云过来的李宓幽怨地盯着楚流云那两块若影若现的胸肌,再看随后过来的刘煜那更结实的胸肌,心里那个不爽啊,明明是同一款浴衣,这两个混蛋穿起来怎么就这么诱人?难怪之前两人争抢着要浴衣,这分明是要来□□他家画师的意思!   再看宋轶那红扑扑的小脸蛋,水润晶亮的眸子,一副餍足的表情,这是欣赏了多少美色才能达到的境界啊!   李宓冷气压略重,一张不好看的脸便更不好看了,所以,完全被宋轶无视了他的存在。而此刻宋轶就看着楚流云为萧旭温柔地掖丝绒披风,将他的腿遮得密不透风,这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又下雪了……”   下雪?这感觉怎么像是某些胆小的弱女子怕打雷,于是在打雷的时候找到可靠的人做依靠呢?宋轶的眼睛阴晦地亮了亮。   楚流云看看天空,的确有细微的雪花飘落,可看看刘煜,他很是不甘心,“天色这么晚了,不如,就歇在漱玉斋如何?”   “漱玉斋有很多空房间!”宋轶赶紧帮腔。   萧旭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李宓轻咳一声,宣示自己的存在,“你们是不是有必要问问我这个主人?”   楚流云拱手:“有劳了!”   李宓哼了哼,“东厢有两个房间,刚打扫过,你们可以住!”   “我们要一间就够了,另一间留给豫王吧。”   一、一间?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宋轶屁颠颠上前,殷勤说道:“我帮你们引路!”   将两人送进了房间,宋轶折身离开,却躲进了旁边的房间,刘煜抱胸而立,看着她,“这种事,很有意思么?”   他家静姝到底怎么变成这般好色呢,而且还生出这种诡异的恶趣味!莫不是她以前就好这一口,只是曾经碍于大族贵女的面子,没敢暴露得太彻底?   将耳朵贴门板上的宋轶听出了刘煜的嫌弃,摆摆手:“身为画师,对美有一种变态的执着,这,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个屁!   你个混蛋就是好色!   刘煜好想去拎宋轶另一只耳朵,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手只还未碰到那凉丝丝的耳坠,便被它娇艳欲滴的形状给俘虏了,怎么也下不了狠手,反而心脏噗通噗通直跳。   好想摸一把,怎么办?   看了一眼还帖着门外偷听外面动静的宋轶,刘煜想,摸一下没关系吧,反正她正偷听得如神,估计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被他摸了。   这样安慰着,邪恶的大爪子又靠近了,就在此时,宋轶突然直起身,打开门,冲了出去,刘煜被吓了个猝不及防,爪子风驰电掣地收了回来,再看时,那个混蛋已经转战战场,跑去贴另一个房间的门板去了。   刘煜心里那个幽怨啊,那个愤怒啊,哪里是言语能够表达的,整整浴衣,生生站出了一股玉树临风的迷人风姿,走到偷听墙脚的宋轶身后。   此刻宋轶透过窗棂,看到楚流云在铺床,萧旭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截香料,点燃放在香炉里,一缕青烟溢出。   宋轶觉得那味儿很好闻,似乎还夹杂着很多味药材,但具体她也辨不出来。   铺好床,楚流云过来,俯身将萧旭抱起,温柔地放到床上,宋轶眼中狗血光芒大盛,难、难道……   头一回看到如此恩爱的一对小断袖,宋轶那小心肝儿颤了颤的,默默转身,看到刘煜眼神不善,赶紧验尸了一下心中邪恶的想法,说道:“你看人家,当年我们成亲时,你就从来没这样抱过我!”   妈蛋,别说上床公主抱了,被做得下不来床,都没见他来扶她一把的,反而见她腿软摔倒,这厮就如此刻这般静静地站着看她,眉头似乎还打了一个结,别提多嫌弃了!   刘煜有点耳红,过往陡然闪过脑海,想起当初的温存甜蜜,狼血开始沸腾,别说碰了,只是看着她,嗅到她的气息都受不了,同时也想起她曾经对他的幽怨。都怪那时太年轻,头一回成亲,好多东西不懂,太过害怕暴露自己的猥琐邪恶了,以至于忽略了她的感受。   好半晌他说:“曾经,我对你是不够好,我会弥补的!”   宋轶嘴角抽了抽,“您忒谦虚了!” 不够好?呵呵,你分明是非常非常嫌弃我!   刘煜:“……”他怎么听着这话不像好话呢?   ☆、第九十六章(捉虫)   翌日, 宋轶起了个大早,原本都要玉珠将早饭送她屋里的,今日破天荒这厮去跟李宓一起用早饭了。当然, 此刻在坐的不止有李宓, 当然还有刘煜,以及那两位, 咳咳……   宋轶一来,视线便不停地在楚流云和萧旭脸上徘徊, 刘煜见她要往那边走, 拉住她的手臂, 踢开凳子,不动声色地将人按坐在自己身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俊脸上始终云淡风轻,李宓看得嘴角直抽。   宋轶坐下,视线含蓄地粘在对面两位身上,看似不经意地关心道:“听说李宓就只给两位拿了一条被子, 昨晚可有冻着?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两人看过来,宋轶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机不纯,补充了一句, “漱玉斋很少来客人,李宓也是个不省心的,怠慢了两位还请不要介意!”   两位?   楚流云多心地捕捉到这个词眼,这么说, 你就只当我二人是客,你身边那只就是自家人对吧?   楚流云脸色略黑,而被宋轶直批为不省心的李宓脸色也不太好看,谁他娘的想帮你招呼这些禽兽了啊?   只有刘煜和萧旭面色如常,甚至两人几乎同时为身边人盛了一碗粥,直到粥放下,两人互看一眼,才意识到这一点。   宋轶端着自己的粥暖着手,瞅着萧旭,进一步确认道:“真的没什么不舒服么?”择铺认床什么的是允许的啊。   刘煜转头,用警告的语气问道:“萧世子需要怎么不舒服?”这个混蛋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宋轶收敛心思,瘫起脸,第一次看到活的一对小龙阳,好奇一下怎么了,真是不解风情啊!   冤枉她被楚流云栽赃了这么一个罪名,这个混蛋不婚,哪里是因为被她舔了一口留下心理阴影,分明是以此为借口,好与萧旭厮守终身。   想通了这一点,宋轶笑得越发灿烂,转手便将自己这边摆放着的两碟清淡小菜放到萧旭那边,顺手将他面前油腻的肉给拿了过来。   萧旭伸出的筷子落了空,抬眸看宋轶,宋轶含笑说道:“吃清淡点好!”   身为一个肉食动物,萧旭实在不明白清淡有什么好!   李宓淡漠地看了宋轶一眼,刘煜咬了咬牙,这个混蛋是不是懂得太多了!   这边早膳刚用完,那边王强来叩门,出口便要找宋轶。   宋轶叫人将他请进来,视线刚在宋轶的身上停驻,便被另一头更显眼的存在强行吸引了过去。   “刘煜!” 这个火爆脾气的家伙便原地爆炸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明前一日还追着他家阿姝不放,今日一早便在此处看到,再看这悠闲自在模样,莫非,这个混蛋在漱玉斋留宿了!   强烈的怒气从王强的五脏六腑喷薄而出,“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对得起阿姝么!”   “呃,那个,王强……”宋轶觉得,不能让这个二货继续闹下去,搞得她真像个小狐狸精插足人家夫妻似得。她刚往前面站了一步,便被刘煜的爪子刨到后面,再被他宽厚的身板直接挡住了所有煞气。   刘煜负手而立,以鄙睨天下的姿态鄙睨着王强,宋轶以为这厮要说什么安抚的话,结果只听得他道:“王强,收回你方才的话!否则,本王对你不客气!”   呃……   难道我们不该和平解决争端么?   王强哪里是经得住挑衅的人,拔剑出鞘:“刘煜!要么今日你让我杀了宋轶这只狐狸精,要么你们一块儿下黄泉!”   俨然有正室来挑小三的架势!   “不要以为卢君陌不在,你就能欺负了我们家阿姝去!”   你们家?阿姝是你们家的么?   还敢怂恿阿姝写和离书?呵呵!   刘煜喷出一口凉气,新仇旧恨一起算,欺身上前。王强彻底爆发了,为了个小狐狸精竟然敢打他这个阿苏的家里人,这样的男人绝对欠收拾啊!   宋轶苍白着小脸蛋,弱弱地说了一声:“我就是阿姝啊……”   楚流云走过来,“呵呵”了一声。宋轶睨他,“你家世子呢?”将“你家”咬得特重,楚流云却一点没察觉到异样,似乎觉得这两字很是理所当然。   “哦,在那边。”   宋轶环望四周也没能看到萧旭,只看得两个人打得天花乱坠。   “哪边?”   “那边赏梅……”楚流云的声音戛然而止,箭步冲出,宋轶就看到他所去的方向,的确有一个可疑的白点,在白雪中移动,狼狈地想让自己远离这边战场。   只可惜楚流云还是晚了一步,刘煜一记长腿将王强踹飞,不偏不倚,正好砸中萧旭的轮椅。因为下雪,泥土都上了冻特别滑,这一冲撞,萧旭连人带轮椅飞进了结着薄冰的池塘,水花含蓄地飞溅出来,标志着刚才的确有人跌进去了。   宋轶也吓了一跳,跑过去,狠狠瞪了不知所措的王强一眼,那厢楚流云二话没说已经跳进冰水里捞人。   幸好水不深,几下便出了水。请大夫熬姜汤,宋轶没少指使这个罪魁祸首。   “为什么是我?明明踢我的是豫王,若没有这一脚我能撞上去?”   宋轶桀骜地站着,“谁叫你没人家豫王长得好看?”   王强气息一噎,“小狐狸精!”拿着扇子猛扇了两下,黑烟扑了宋轶一脸。宋轶本来想告诉他真相的,看这混蛋这熊样儿了,摇着小蛮腰走了!   “小狐狸精!”王强闷闷地又哼了一声。   萧旭本来就是个弱的,身上又有伤,难免受寒受风湿,在冰水里过了一遭,这下浑身骨头都不对劲了,整个人犹如死过一遍一样。   楚流云俊脸黢黑,待这边汤药服下,那边萧玉致带着衣物和各种药物来了。见到刘煜王强这两个罪魁祸首,她只福了福,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看到宋轶脸色有点难看,仿佛宋轶才是此事的罪魁祸首一般。   宋轶偏偏还不能将自己摘干净了,只得陪着笑道:“萧姑娘来了。”   萧玉致“嗯”了一声。   宋轶很知趣地退出来,没碍他们的眼,转头对刘煜说道:“我想去益州刺史府上,可要什么特别的手谕?”   “我陪你去。”   “不用。”   这卿卿我我的小模样严重刺激了王强的视线。   宋轶转头,“让他陪我去就行了!”赵石本来就是个莽汉,王强也够莽汉,压根不需要有脑子的人去对付。   刘煜欲言又止,他很想问问上次她在赵石府上遭遇的一切,难道就没给她留下点什么心理阴影么?   可无论他怎么看,宋轶都表现得非常之正常。   刘煜解下腰牌给她,“赵石府上里外都有司隶台的人,但你自己也得小心。”   宋轶接过腰牌往外走,王强双手抱胸,岿然不动。宋轶看他,王强挑眉:“凭什么让我跟你去?”   刘煜背叛他家阿姝,小狐狸竟然还想笼络他也背叛他家阿姝。   宋轶横了他一眼,见过没眼力见的,就是没见过这般没眼力见的。   “你去不去?”   “不去!”   “真不去!”   温和清亮的嗓音透着几分凌厉,王强神经像被挠了一下。好吧,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就当他帮他家阿姝来刺探敌情。   宋轶也没料到她会主动来益州刺史府。自从从这里逃出来,她便时常做噩梦梦到,越是靠近,难免不胆寒。   马车停下时,她吸了好长一口气才稳稳当当地下来。虽然理智很清醒,但脚却传达着身体的本能不想靠近。   王强欲上前敲门,看宋轶定在那儿,嫌弃地看了一眼。   “怎么不走了?”   宋轶跟上来,脚步稳当得很,任谁都看不出来她有过畏惧。王强抬起手刚要敲门,便见门从里面开来,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拎着一个人直接丢了出来,口气嫌恶道:“罗公子,如今皇命未下,你姑且好好活几天吧。刺史大人说了,等皇命下来,他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个照顾说得怪声怪气。   罗祺扑上去,“今日我一定要见赵石!”明明赵石与他爹是十多年的至交好友,怎么会说翻脸就翻脸?枉了父亲当年坚持要扶他坐上这刺史之位!如今即便看在这份上,赵石也该网开一面,助父亲脱困!   看着罗祺被那人毫不留情地踢将出来,宋轶直得摇头,男人活得这般天真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你还不去递贴!”宋轶催促王强,王强一上前,那侍卫的嚣张脸色立刻收敛了几分。   宋轶看着捂着肚子倒在雪地上的男人,“我劝你,还是早些逃命吧,去北地或许能活命!”   王强愤恨地瞪过来,这意思仿佛说得他罗家永远翻不了身似的。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我罗家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   宋轶摇摇头,“这次,是真的过不去的,相信我!”   罗祺爬起来,比宋轶高出半个头,“朝廷想要夺我罗家铁矿,没那么容易,以为随便栽赃个什么罪行都行么?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替父亲洗清冤屈!”   罗祺走得正气凌然,仿佛他们罗家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   宋轶再次摇摇头,转身,进了刺史府。   赵石接到禀报时正在卧室下面的密室。   此刻这间密室多了一个人,变得热闹了些许。罗丹琼被挂在木架子上吃喝拉撒几乎都没放过手,一个多月了,她身上的衣服污秽又破烂,几乎认不出原来模样,罗敬辉做梦都想不到女儿会被折磨成这样。   他瞪着赵石,目呲欲裂。赵石却好心情地告诉他:“今日,我找大夫给她把过脉了,母子平安。要做外公了,高不高兴?”   “赵石,你个畜生!”罗敬辉扯得铁链叮当作响。   “畜生!呵呵!在你们汉人眼里,我不就是畜生么?若是不做得畜生点,岂不是对不起你们给我的这个称呼?”   赵石拍了拍罗敬辉的脸,得意地扬长而去。   宋轶在前厅见到他,赵石阴测测地笑道:“好胆量!”虽然口气难听,却是真的夸赞,不过一个弱女子,不但破坏了他跟罗敬辉的铁血盟约,还让罗敬辉在朝堂之上,生生顶下谋杀王温和那十万大军的罪。   若早知道这个女人这般祸害,他早就杀了她了。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没点胆子,又怎能与狼为伍。”   赵石闷哼一声,以得他的脾气,这样不停来捋他逆鳞的人,早被他剥皮拆骨的。   “豫王妃上门,有什么事?”   “豫、豫王妃?”本来在一旁喝茶的王强因为这个称呼差点摔了茶盏,睁大一双牛眼,硬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咦……怎么,这个跟你一起上朝逼迫罗敬辉的人竟然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他此刻才意识到宋轶脸上还戴着面具,依然是漱玉斋那位画师的装扮。   宋轶笑,“盟友多了,难免有几个蠢的,不提也罢!”   谁他娘的蠢了!哦,不,你真是阿姝?   王强觉得大脑不听使唤,脑中一片空白。   “我想见罗敬辉一面。”   “还想从他嘴里套话?”   “我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赵石招了人将罗敬辉带过来,很是贴心地给她把门关上。这姿态连心腹都忍不住疑惑,“大人,就这样放她跟罗敬辉在一起,合适么?”   赵石摆摆手,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现在他的性命还拽在刘煜手里,这个女人关键时刻用得上。他可不能把她给逼急了。   王强把着房间,仔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赵石并没有安什么坏心,才将注意力放到宋轶那边。   罗敬辉双手手腕血肉模糊,手链和脚链,只有半尺长,这让他做什么事都特别不方便。明明才在这里关一日,人却已经彻底变了模样,哪里还看得出是昨日朝堂上那位连开元帝敢来坑害的主儿!   “定远侯可还受得住?”   “一点小伤而已。”   呵呵,倒是淡定。   “那罗姑娘可还好?”   “你想说什么?”罗敬辉神经猛地绷紧。   “当初罗姑娘设计让我落在赵石手里,不过两日,我半条命便没了,生生养了大半个月才见好,将心比心,我不过担心她而已!”   罗敬辉目呲欲裂,狠狠瞪着宋轶。   宋轶却好心情地抿了一口茶,“你若说出当年与你勾结之人,我或许可以考虑救她出来。女人落在赵石手里,会是什么结果,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罗敬辉这回犹豫了。刘家兄弟之所以不杀他,当然不是因为他没有心甘情愿认罪,朝廷要个心服口服,而是他还有利用价值,否则,怕是早被抄家灭门。   至于这个利用价值,无非就两个,一是,益州一地朝廷并没有全盘拿下,自己或许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二则,大概便是想要问出当年参与那场阴谋的人吧。   若是能用一个秘密换取女儿平安,这个交易值得。   但任何交易都怕人背后伸黑手。宋轶当初被女儿害得那么惨,她会善罢甘休?还有王家的仇,宋轶肯定恨不得将他们一家都碎尸万段吧?   若此刻自己说了,她却撒手不管,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必须得有一个两全的法子才行。   宋轶也不急,就在一旁细细品茶,慢慢等候。   罗敬辉思考了很久才启口,“可以,我会让她亲自带你去见你的仇人!”   呵呵,挺聪明嘛。   “相对地,三天之内,你救她出去!”   “好!”   出了刺史府大门,王强眼神变得诡异起来,“那个、你真是阿姝?”   宋轶斜睨了他一眼。之前还想要灭了宋轶的王强万分羞愧,“难怪赵筠对你那般奇怪,都怪他,知道也不告诉我!”   宋轶叹了口气,“谁叫你蠢呢。”   王强:“……”      ☆、第九十七章 互动(捉虫)   薛涛站在墙脚阴影中, 看到宋轶上了马车,目送两人离去,转眼便把今日宋轶跟罗敬辉的交易一五一十地禀报上去。   刘煜叩着桌子, 蹙眉静思。宋轶也回来好一会儿了, 除了去看了一眼萧旭,压根没打算来瞧自己一眼, 似乎也没打算跟他商量此事的意思。   刘煜决定去宋轶面前遛一遛,以免她习惯性忘记自己的存在。刚起身, 薛涛又道:“属下能跟王都尉过招么?”   刘煜负手而立, 面色无波。王强那厮似乎已经知道了宋轶的身份, 跟只跟屁虫似得粘回来,大有宋轶是他们家的架势。   刘煜抬抬下巴,淡漠道:“去吧。不要丢了司隶台的气势!”   薛涛拱手, 领命而去。刘煜也去了蔷薇园,果不其然,刚到门口,便被王强给拦了下来, “阿姝在休息,不见任何人!”   刘煜淡定自如地看他,不说话。王强心里一下没底了, 气氛沉默了半晌,突然斜刺里杀出来一柄剑,王强就势格挡,侧身躲开, 刘煜举步,轻轻松松进了蔷薇园的大门。   王强怒目圆瞪,这个混蛋,太卑鄙了!   王强要追,薛涛却一剑挑过来,身形落下,挡住他的去路。   “不是什么人都够格贴身保护宋先生的!”   王强隐约嗅出这是一只小雄兽地盘被侵袭,而发出的警告声。   “想要顶替我的位置,赢了我手中剑再说!”   王强皱眉,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天下剑法,唯快不破。薛涛的剑术说不上多高超,但速度却是王强见所未见的。王强自恃自己比他多练了几年,身强体壮,却在几个回合后被人生生削下一片衣襟。   薛涛收剑,俊脸微瘫,“你可以走了!”   王强:“……”   他怎么有种中尉军输给了司隶台的感觉呢?   蔷薇园内,宋轶在书房画画,玉珠在一旁煮茶。刘煜进来,径直走到宋轶案前,挽起袖子为她磨墨。宋轶微微抬眸看过来,浓密的睫毛下,水润的眼珠亮闪闪的,刘煜的视线与她一触即离,一句话未说,认真碾起墨来。   此种情形,反而惹得宋轶多看了他几眼,映入眼帘的是刘煜左侧的脸。不知刘煜是有心还是无意,刚好将宋轶曾经最迷恋的侧脸弧度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   男人与少年的区别,大概除了十年岁月修炼出来的更强健的体魄外,侧脸线条不再像以前那般温和,而是更有弧度和轮廓。不得不说,老天总是偏心的,将这张脸打磨得愈发惑人,有那么一刹那,宋轶都想用爪子去摸一把。   记得上次摸他,是他们头一回正式见面,自己将他敲晕了,一时没把持住揩了点油。再看现在这身份,若是伸手去摸一把,指不定会被他握住手,含情脉脉一翻。   只是想想这场景,宋轶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美这种东西就应该暗戳戳地欣赏,偶尔偷一把才最有味道。   唉,好怀念以前可以随便耍流氓的日子啊!   “你若想摸便摸吧,本王不动。”   宋轶蓦地一惊,毛笔差点掉地上,紧了紧爪子,讪笑道:“殿下说笑了,这蛟鳞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随便能捋的。”   “你非得跟我这般生分么?”刘煜顿手,目光锁定宋轶。   宋轶搁笔,含笑看他,眼神纯粹,笑容清浅,“豫王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形么?我说的是我以宋轶的身份与你相见时。那时你该很厌恶我吧?难道现在因为知道了我是王静姝,你就打算对我倾诚以待么?可是,我还是我啊,王静姝早就死了,这个世上也不可能再有一个王静姝。”   时光过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以前你不喜欢王静姝,我总是有些不甘心的,而后来也没喜欢过宋轶,而我,也无法接受你因为愧疚亏欠而这般在意我。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这种施舍了!”宋轶说得坦然。   听得这话,刘煜喉咙梗得发疼。他突然意识到宋轶不肯暴露身份的另一个原因了。两次,换两个身份,喜欢上同一个人,却被他拒之门外。她的自尊承受不起。可是,他也许的确有将她拒之门外,但却从来没有不爱她。   “你错了!”刘煜说,干涩的喉咙让声音变得异常暗哑,很是蛊惑人心。   宋轶抬眸看着他,男人目光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但俊脸并没有多少表情,甚至说得上是冷硬的。   何必如此勉强呢?   宋轶暗暗叹了口气。   “我早已心悦于你。”从你将那么多的馒头毫不吝啬地捧到我面前时。   刘煜耳根有些发红,要接受一个喜欢的人的施舍那是多么丢脸的事?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因为那次偷馒头而抬不起头来。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要靠近她啊,想要有足够的能力配得上她啊。可是,门第之差就如一道天堑,将他们之间的差距拉成了不可逾越。   他十二岁从军,以幼小的身体与敌人厮杀,想到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跟她之间的距离更近一点,再近一点,直接近到两人身体相贴。   宋轶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这个混蛋给堵墙角了,她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使劲给那一侧煮茶的玉珠使眼色。玉珠心领神会,赶紧起身,贴心地帮她把门关好,绝对不让到口的肥肉飞走了。   宋轶:“……”   “你听到了么?”刘煜问。   这种一暴露身份就黏黏腻腻你侬我侬的戏码她简直受够了,男人容易发昏她知道,但不知道连刘煜这种的男人也会因为十年的愧疚而发昏。   他一直是一个很冷静也很冷漠的人。   “那个、我想,你需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心意!你还年轻,不必急着往火坑里跳。”   刘煜眉头不淡定地跳了跳,是你不想再跳进这个火坑吧?   想到宋轶没有他,活得风生水起,凡人不敢仰望,他就觉得他们之间的天堑又出现了。他怕自己根本没能力抓住她,心里不时地冒出不安和焦躁。   “吻我!”刘煜突然命令道。   “什么?”宋轶一脸懵逼。   刘煜不由分说,搂住宋轶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头,强势吻了下去。   不得不说,这十年不是白过的,曾经吻她还会舔,尼玛现在只会咬,这表明他的爪牙长锋利了么?   宋轶敢保证自己的嘴唇被咬出血了,她清晰地尝到了血腥味儿,于是她张开嘴,狠狠一口咬了回去,刘煜吃疼,睁开了眼,看到宋轶眼中的怒火,动作变得温柔起来,细磨慢捻,撩得宋轶神经末梢都开始颤栗,大脑慢慢地变得一片空白,奇经八脉都感受着他的索取与给予,是那样的虔诚和努力。   宋轶睁开眼,看着男人的睫毛在她颊便轻颤,放在后脑勺的大手穿过发丝,摩挲在头皮上,很舒服。他的每一个吸、允,轻咬,力道都恰到好处,小心翼翼地传递着他满心的渴求。   难怪书上说,当一个人真心相待时,你能从他的吻中感受到他的感情有多深。   而宋轶感受到的是纠结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愫,她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发丝,再也做不出任何回应。   刘煜似有所觉,抬起头,看到她的眼,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寒风将方才的旖旎美好撕裂,只剩下一片冰冷。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大气不敢出,生怕碰碎了什么。   良久,宋轶才启口,“也许,我已经不爱你了。”   声音透着无比的悲凉,就好比自己追逐了十几年的东西只是一场笑话,那种无以言表的难过,竟然比刘煜这受到强烈打击的人还要悲伤几分。   刘煜心中莫名抽痛,下意识地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像在安抚一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小孩。   怀中人温顺柔软,而她方才说,她已经不爱他了……   那一夜,刘煜一个人坐在醉香楼,喝了很多酒。他想将自己灌醉,可却始终都醉不了。小二进进出出,酒壶拿了一只又一只,最后还没温好便被刘煜夺了去。   整个醉香楼都胆战心惊。   而另一个雅间,赵诚在醉生梦死,孙朝红不告而别造成的强烈冲击被时间消磨之后,变得模糊,他已经清醒了几分,听得这边动静,让小二多拿了几壶酒,默默地坐在一侧帮他温酒。   刘煜抬眸,“你也准备看我笑话?”咬字清楚,毫无醉意,但口气却透着浓浓的忧愁。   赵诚这些日子虽然醉得糊涂,可该知道的没少知道。   “宋轶对你说了什么?”   刘煜苦笑,“她说,她已经不喜欢我了。”   赵诚皱了皱眉头,“你该不会对她做了什么吧?”   刘煜一愣,难道是因为自己强行吻了她?这个举动着实孟浪了一些,可是她自己好色调戏他的时候也没见多检点啊!   刘煜的视线在赵诚身上转悠了一下。他朋友不多,又因为身居高位,更是常人不敢与之深交。若真要说彼此了解的,除了皇兄皇嫂,大概只有这个赵诚了。   可这种事要是跟他说了,还不被人笑话一辈子去。犹豫了许久,刘煜支吾了一声,“我吻了她。”   “什么?”赵诚瞪大了眼睛,刘煜瘫着脸,等着他嘲笑,没曾想这个混蛋竟然露出一丝幽怨,“我都没敢这么对她做……”尼玛让我强吻一下,留个念想你再与人私奔多好?就这样什么都不留,连告别都来不及说,却生生把我挖空了。   刘煜默默地给赵诚满上一杯,房间又陷入一片沉默。外面的鞭炮声炸得异常热闹,显示着新年的来到,而这两人却一副生无可恋地坐在这里喝闷酒。   “她大概是已经满足了。”良久,赵诚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刘煜竖起耳朵,没明白过来。   “喜好画画的人喜欢追求一种极致的美,极致之后只有褪色和衰败,既然如此,何不将记忆停留在最美好那一刻。”   “你是说……”刘煜声音有点抖,眼睛有点红,难怪在说出那句话时,她是那么悲伤。她感觉到他的心意了,她不是不爱他,只是承受不起某一天可能会失去他的爱。将一切定格在这最美好的时刻,一切便已经足够了。   刘煜猛地起身,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安抚那只小野猫,让她感受到自己会一直陪着她。   “你还是坐下吧。”赵诚做出一副很不想泼他冷水却不得不泼的姿态。刘煜哪里坐得住,赵诚只好说道:“你打算怎么安抚她?说你会一直一直这样呵护她?没用的。这种空口承诺别说你能不能做到了,即便你能做到,也未必是她想要的。”   这,什么意思啊?刘煜更懵了。   赵诚不无同情地叹了口气,“宋轶好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能保证你永远年轻,像现在这样俊美无双颠倒众生?”   刘煜冷脸,“所以,你的意思是,她会嫌弃我?”   赵诚的眼神十分直白,对,就是这个意思。   一股莫名的怒火蹭蹭地烧上刘煜心头,他一想到以后自己变老变丑,宋轶便只把眼睛往俊美少年身上粘,就让他五脏六腑都要炸裂了。   “这都不是最糟糕的。”赵诚还怕打击他不够,刘煜果然脸更黑了。   “最糟糕的是,她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还喜欢你,因为满足了,所以对你没了追求和期许,就真的心如止水了……”   刘煜果然爆了。他爷爷的,他刚迎来春天,春天就这样被那个混蛋毫无自觉地亲手扼杀在摇篮中,到底有没有天理啊!   经过赵诚的一翻开导,刘煜不伤春悲秋了,而是四肢百骸都燃烧着熊熊怒火。   翌日,宋轶起床,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连连叹气,玉珠觉得她像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看来昨晚又被美人拒绝了。   可这也没辙不是么?豫王若能看上谁,还会守鳏十年?   “先生,节哀!”玉珠为她准备洗漱用水时,善意地安抚了一句。宋轶又叹了口气。刘煜过来便看见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气便不打一处来。一张俊脸,生生端成了高岭之花,鄙睨了那个小混蛋一眼。   宋轶净完面,戴上面具,看着他,双眼暗淡无光。明明还是那个美人,明明还是美得惊心动魄,可自己怎么就心如止水波浪不兴了呢?   对一个以阅美为乐的画师而言,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她的职业生涯会不会就此中断啊?   “今日安姨准备午宴。你也过去。”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转身还吩咐玉珠给她找一身像样的衣服出来。   唉,看吧,他又开始嫌弃她了,幸好自己已经不喜欢他了。   “磨蹭什么?”   宋轶赶紧去换衣服。   两人吃过早饭,匆匆离开,楚流云就看到两人一个尾巴,方要追,便听得薛涛阴测测地说道:“萧世子还在发烧。”   楚流云看过去,薛涛也跟着没影了。   安姨准备的午宴不盛大,但很丰富,都是几个孩子喜欢吃的。自然邀请的人也就是王强刘煜这几个。宋轶会来,简直让她喜出望外,老泪都差点儿下来了。   吃了一次十年以来头一回团圆饭,宋轶也十分心满意足,安姨给她包了她爱吃的糕点,还有两包烤鱼烤鸡,这是给长期照顾宋轶的李宓带的。   宋轶满载而归。   刘煜送她回漱玉斋,说:“今晚我在宫里用膳,你可要去?”   宋轶叹了口气,“我都不喜欢你了,去不合适。”   这句话有必要一直挂在嘴边么?   刘煜差点被梗得吐血,好不容易端正脸色,“晚上不要乱跑,炮仗别拿手上放。要出去看烟火灯会,让薛涛陪着你。听明白了没有!”又是命令的语气,十分嫌弃!   宋轶撇撇嘴,“知道了。”   刘煜都准备回王府收拾东西进宫了,宋轶突然拉住他,“明日大朝会有些什么安排?”   “新年伊始,自然要祭天祭祖。”   “大概什么时候能散?”   “晚上是承恩宴。你,想做什么?”刘煜戒备地说道。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唉,豫王殿下多心了,我一个弱质女流能做什么。就是这种盛况关心一下呗,看要不要写篇文章歌颂一下太平盛世。”   刘煜信她才有鬼呢!   “不许去赵石府上捣乱,罗丹琼的事,我会想办法!”   宋轶装傻,刘煜懒得跟她计较,转身走了。   毕竟大过年的,萧旭就算还烧着也的带回广平王府。一时间,漱玉斋便又空落落的,满婷芳菲歇,独独山茶花开得绚烂。白雪压了一层又一层,难免寥落了些。   刘煜本打算在宫中守岁的,但终究不放心宋轶一个人,不到子时便出了宫,到漱玉斋一看,小东西已经歪在暖榻山睡着了,薛涛正拿着一件裘皮披风不知道从哪里盖下去。   “我来吧。”刘煜接过,吩咐道:“你回去跟家人过个年。”   薛涛看了宋轶一眼,拱了拱手。   刘煜坐上暖榻,隐隐嗅到一股酒气,不满地皱皱眉,将人裹进怀里,靠在窗棂上,听着外面雪花飘落的悉嗦声。   “阿煜……”   怀中人低声呢喃,刘煜心头猛跳,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   “我终于不用再喜欢你了……”   刘煜听着,心中百味陈杂,半晌才道:“这回,就换我来喜欢你吧。”   怀中人嘴角翘了起来,喜悦洋溢在嘴角上。那一刹那,刘煜心头聚集的那些怨气突然就消散了,当然,若这个人清醒时候能这么靠谱,这或许是个美妙的结局。   李宓抬起的手已经碰到门扉,听得里面的话,拿着为宋轶定做的狐皮大氅转身离开。      ☆、第九十八章(捉虫)   新年伊始, 炮竹声吵得整个泰康城都沸腾了。漱玉斋反而显得从未有过的冷清。宋轶起身,出了漱玉斋,就见李宓在门口放炮竹。看门狗大黄被吓得一惊一乍的, 冲他汪汪直叫。   宋轶摸摸大黄的脑袋, 问他:“今天不会只有我们两人吧?”   “玉珠在准备早饭。”   宋轶打了个哈欠,看看灰蒙蒙的天色, “你说了要送我新年礼物的。”   李宓转身,“哪有大年初一问人要东西的道理?只能送, 不能要, 这不是你们汉人的习俗么?”   宋轶撇撇嘴, 一边发呆一边看着他将炮竹放完。李宓拍掉手上的灰尘,对她说:“外面凉,回屋去。”   宋轶抬头:“腿坐麻了。”   “你咋这么没用呢!”嫌弃得无以复加的口气, 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大黄摇着尾巴,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   春饼春卷木薯膏枣栗膏,烤鸡烤鸭烤乳猪烤羊腿, 还有早早备下的各式坚果,宋轶喜欢的,没落下一样。   每到过年, 李宓就感觉自己养了一只小野猪,一边吃着自己的,一边想着外面好看的野男人。   果然,这位吃饱喝足, 易了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出去浪了。   杨令先是赵石的心腹将官,从赵石落魄时便追随在他左右,赵石几番起落他都坚定不移地跟在他身边,因此十分受赵石重用,而刺史府上下也都唯他马首是瞻。自然,当杨令先要求进入赵石卧房,打开机关查视犯人时,侍卫是不会有任何阻挠的。   不一会,杨令先将罗丹琼扶了出来,说罗丹琼服了毒,要即刻送到医馆救治。侍卫们看着罗丹琼气息微弱,嘴角有黑血,便犯了难。   “那个,赵将军,刺史大人吩咐过,即便是死,也不能放罗氏父女离开刺史府!”   杨令仙森寒的目光斜睨过来,“刺死大人不在意罗氏父女的死活,但是这个罗丹琼怀有刺史大人的孩子,虎毒尚不食子,她肚子里的孩子若有什么事,别说你们了,就是我也担待不起!今日是大朝会,更不能让刺史大人看到这种血光之灾,触了霉头!”   几句话便将一干人等唬得一愣一愣的,赶紧抬了人,备了马车,杨令先亲自驾马送医馆,侍卫都没来得及多上一个。   一众侍卫面面相觑,“杨将军今日怎么这般体贴了?刚才抬人上车时他竟然叫我们轻点。他对女人不是一向冷酷无情的么?”   另一侍卫摸着下巴,猛地拍手,“遭了!”   旁边的人吓得一抖,颤声道:“怎么了?”   “杨将军该不会是看上罗丹琼了吧?这是看她被刺史大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不忍心了,终于决定趁刺史大人不在与她私奔!”   众人侧目,齐齐转身回去。最后一个缀在队位的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早告诉你不要看江左这些话本子了,那些都是醉生梦死的江左士族玩的东西,不适合我们。”   眼见得天黑了,也没看见杨令先回转,众侍卫忐忑起来,“该不会真被你说中了吧?杨将军带着那个小贱人私奔了?”   侍卫首领赶紧下令,“还不快找!再过一个时辰,承恩宴结束,刺史大人就要从宫里出来了!”   顿时整个刺史府乱做一团。司隶台众人就看着它乱,第一时间将消息传进了宫中。   刘煜在承恩宴上跟人推杯换盏,乍然听得此事,心口便抽搐了一下,面上却云淡风轻,毫无破绽。   转身他便吩咐人去漱玉斋找宋轶,果然,那厮不在。   刘煜看看下手的赵石,找了个契机过去敬酒,借机问道:“你想如何处置罗敬辉父女?”   酒气助长了赵石的戾气,赵石阴测测地笑道:“当然是等胎儿成形,当着罗敬辉的面剖出来,给他炖汤,看着他一点点吃下去……   纵使是刘煜,听得此事也猛吸了口冷气。这个果然是个畜生!   “那毕竟是你的孩子。”   虎毒尚不食子,这个赵石,真当是禽兽不如!   赵石却冷笑着睨了他一眼,“当年沈凤仙死时,孩子已经成形,是个男孩,我亲自剖出来的,剁成了肉酱,当着她的面喂了獒犬。我记得她最后噎气时,眼睛瞪得滚圆……”   刘煜突然便明白了宋轶是以什么手段挑拨了他与罗敬辉,浑身如坠冰窟,血脉都冻得冰凉。在如此变态的赵石面前,难以想象,宋轶当日落在他手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可是直到现在,她一个字都没跟他透露过。   一股莫名的煞气涌入黑漆漆的眼眸,若宋轶劫走罗丹琼被他知晓,他又会以何种手段对付她?   这个人,怕是留不得了!   刘煜只淡漠地笑了笑,又敬了赵石一盏酒,离开。   承恩宴散去时已是戌时,天空又飘飘忽忽地下起了雪。   赵石摇摇晃晃走出皇城,几名心腹已经在城门处候他多时。赵石听完禀报,酒劲彻底醒了。看到远处刘煜的马车,冲将过去,拦下。   刘煜挑开帘子,“赵刺史莫非还想跟本王喝两杯?”   赵石冷笑,“别装蒜!罗丹琼呢?刺史府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是他的猎物,谁都不许动!   “赵刺史是不是喝糊涂了?本王听到的禀报是罗丹琼中毒,你的心腹杨令先亲自带她去医馆救治,深夜未归。此事怎么会赖到我头上?”   “杨令先怎么敢背叛我?肯定是你从中挑唆!”   刘煜干脆从马车中出来,“本王要一个犯人,用得着耍这种手段么?既然你不相信,本王便跟你们一起找人!找到杨令先当面对质!”   带走罗丹琼的杨令先肯定是宋轶那厮假扮的,很可能这个混蛋被人迷晕在哪里了。他一旦醒来,宋轶就很可能暴露,他得比他们更先找到将人封口才行。   赵石虽然怀疑,但刘煜看起来十分坦诚,当务之急就是先找到人,他当然不会拒绝刘煜的好意。   刘煜调了司隶台一众徒隶来寻人,还不厌其烦地为杨令先画了几张肖像画,这原本是刘煜为宋轶拖延时间的伎俩,可没想到他们将最可能的几个地方找遍了,却都没有找到杨令先,倒是一座酒馆掌柜认出了画像中人。   掌柜非常明确地告诉他,杨令仙是中午来喝酒,菜还没上齐呢就醉倒了。邻桌的小兄弟将他扶到屋内,说等他酒醒了再走,还给了银子让他们照顾人。   司隶台办案,掌柜也不敢怠慢,就是大过年的,被司隶台找上门,这运势得衰上一年啊!   掌柜将那锭银子交出来时,脸色活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那他人呢?”   “一个时辰前就离开了!官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个时辰前?   那岂不是他们刚开始找的时候,那现在肯定早就回去了,可他的人却没接到任何通报。刘煜赶紧带了人往刺史府去。   赵石回到刺史府,十八般酷刑尽数在罗敬辉身上用了一遍。他可没司隶台那般仁慈,罗丹琼走了,罗敬辉肯定知道其中猫腻。可不管他怎么用刑,罗敬辉都一直在笑,嘲笑他的愚蠢,嘲笑他吃到嘴里的肉都飞了,嘲笑他直到此刻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最后赵石也不用刑具了,直接上手,一下一下拳头撞击肉体的钝响让他心中郁结的怒气纾解了几分。可即便如此,罗敬辉也没停止发笑。这简直让赵石怒火中烧,恨不能现在就剥了他的皮!   一脚踩在罗敬辉头上,用厚实的靴底碾压着他的太阳穴,“你放心,我一定会抓她回来!不让你亲眼看到她如何被我剥皮剔骨,我这辈子怕也是不得安宁的!”   说罢,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扬长而去。   直到人影消失,罗敬辉才呲牙咧嘴地直抽凉气。他清楚感觉到左侧腿骨被踢断了,后面补上的那一脚,几乎让断裂的腿骨刺穿了他的皮肉。   他疼得浑身冷汗直冒,意识在一点一点消失。就在此时,他隐约看到一个白衣女子,那装扮有点眼熟。冰凉的手指拂过他发烧的额头,让他觉得万分舒服的同时,神志有些恍惚。   这感觉似曾相识,到底在哪里感受到过这种温柔呢?   模糊间似有雪花落在他额头,记忆的闸门在那一刹那打开,对了,是那年,在雪山,益州境内的雪山。他记不得他们为何会被困在那里,只记得遇上了雪崩,好些人被埋了。他醒来时,身子已经冻得动弹不得,一丝力气也无,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冻死了。两只雪狼在他身边转悠着,似乎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将他当战利品撕扯分割,吞入腹中。   绝望犹如第二次雪崩,瞬间淹没了他整个心湖,闭上眼,等待着死亡降临,结果,死亡没来,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耳畔的声音犹如天籁:“你没事吧?”   他们所有人,在那一刻都获救了。   这种在绝望中重生的感觉太过美好,以至于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却在此时此刻系数撞进脑海里来,让他误以为,这次,他也能获救。他满怀希冀地睁开眼,看到面前一切时,顿时全身血液都上了冻……   赵石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闯空门,此刻他正带着一干侍卫气势汹汹地往漱玉斋杀过去。   他突然想起来了,罗敬辉是见过宋轶的,罗敬辉如此肯定有人会救走罗丹琼,恐怕跟那只小狐狸不无关系,他得趁着刘煜反应过来之前把宋轶抓回来。可惜,很不巧,他这边刚出刺史府不久,便撞上了刘煜。   刘煜只看了他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一眼,便猜到了他的险恶用意,“赵刺史似乎有消息了?”   若杨令先回去,很容易就知道那个带走罗丹琼的人是人假扮的,要联想到宋轶并不难。   赵石不是一个会迂回婉转的人,开门见山说道:“宋轶前几日来见过罗敬辉,她想知道当年有谁参与假造兵器的事,想必她跟罗敬辉一定达成了某些交易!”   罗敬辉最可能拿出来交易的筹码肯定是救罗丹琼出去。赵石虽然没有未雨绸缪的智慧,但事后诸葛的推演总是会一点的。   刘煜算算时辰,从接到消息到现在,两个多时辰过去了,宋轶大概已经安顿好人了吧。   “好,那本王与你一道去!”   李宓是从睡梦中被人叫醒的,一看是刘煜和赵石,恨不能将蔷薇园那个小混蛋拎过来揍一顿。这大过年的,到底能不能让人安生啊!   “又出了什么事?”   “宋轶可在?”   这句话问得太有水分了,这深更半夜的,宋轶不在家里在哪儿,难道去你司隶台偷窥美人不成?李宓带着人便去了蔷薇园,赵石没少让人注意周遭情况,甚至偷偷摸摸还潜入一些地方试图搜人。   李宓就用眼角余光关注了一下,视线落在刘煜身上,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李宓心领神会。亲自敲开宋轶的门,那位睡得正迷糊,软趴趴地来开门,看见门外黑压压一大片,眨巴了一下眼。   刘煜说:“丢个了朝廷钦犯,赵刺史觉得是你藏起来了。”   宋轶让开门,“那就搜吧。我没意见。”   赵石也清楚,如果这里有什么密室,他们是搜不出来的。这回看到宋轶他反而不动了。   “今日我一直在漱玉斋,不信你可以问经常在漱玉斋门口摆摊那些人,他们知道我有没有出过门。”转头她又问:“莫非是丢了赵刺史府上的人?”   “罗丹琼!”赵石瞪着宋轶,眼光似要吃人。   宋轶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身边被罗敬辉安插的人还少么?定是你哪个心腹背叛了你,把罗丹琼带走了!”   “不可能!杨令先不可能背叛我!”   “你确定么?给他用刑了么?只怕用了刑也不会招。既然是罗敬辉的人,若承认,肯定死路一条,他又不蠢!”   “若是抓到人我还来找你?”赵石气结。   刘煜怔愣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从他口里问出了什么可靠消息才来漱玉斋,原来你根本没有依据?”   赵石默。那又如何?谁说怀疑一个人必须要要证据了?你司隶台抓人都有真凭实据吗?   刘煜又道:“你说你没看到杨令先?”   宋轶也捕捉到这个疑点,根据她下的药量,按理杨令先应该在承恩宴散时就醒了,并能早赵石一步回到刺史府,怎么会……   刘煜将他查到的消息简单告诉了赵石,赵石也有点懵,说起来他的确没去看杨令先的房间,说不定他真回去了,只是当时刺史府太乱,他酒喝多了,谁都没注意到也说不一定。   一行人又赶回刺史府,宋轶也跟着来凑了一把热闹,出门时,李宓将狐皮大氅丢给她,她高高兴兴披上,转身便上了刘煜的马车。   两个人都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古怪,但在弄清楚前谁都没有废话。   到了刺史府,还没进门,就听得里面喧闹一团,一个名字贸然砸进鼓膜。   “雪女!”   “雪女来刺史府了!”   “她的速度好快!我们只看到她一个影子,她就消失不见了!”   “看,那边是她的脚印!”   赵石的人也好,司隶台的徒隶也罢,异口同声的说辞,昭示着唯一的事实。   宋轶脑中闪过一个片段,似乎,自己在中药昏迷前,依稀看到一个女子,轻薄纱衣,曳地长发,手指冰凉得像是冰雪雕刻的。   她没看清楚她的脸,却觉得,那,大概就是雪女吧。在冰天雪地中,救助老弱病残,并将恶贯满盈之人绳之于法的那个传说中的雪女。   宋轶心口猛地一跳,难道……   她脑子里首先跳出来的是罗敬辉的名字!   不是她多么关心这个人,而是今日救出罗丹琼之后,这个混蛋竟然威胁她说救出罗敬辉她就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一切!   这纯粹就是讹诈!   她不该轻信了这对恶劣的父女。   如果罗敬辉现在死了……   宋轶往里面冲,刘煜还没吩咐完毕,转身一把拉住她,命令道:“不要乱跑!”现在刺史府并不安全。   赵石可不理会雪女不雪女的传说,他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一定是有人故弄玄虚,将罗敬辉也劫走了。   他毫不犹豫地直奔自己的卧房,果然,这里的机关又被人动过了。   通往密室的暗门此刻正虚掩着,地上有一层薄冰。原本应该冬暖夏凉的地下密室,冒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冻得人直打哆嗦。   知道这间密室暗门的人只有他和杨令先,难道真的是杨令先,他在劫走了罗丹琼之后,趁着他到处找人的时机,府上空虚,又劫走了罗敬辉?   可是这股寒气是怎么回事?   赵石犹疑了一下,将门打开,森寒的气息扑面而来,陡生一种凛冽之感。   地上似有薄冰,变得很湿滑,好几次他差点摔下楼梯。   原本有烛光照明的地下密室,此刻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寒气袭人,仿佛置身冰窖一般。   掏出火折子,将烛台一盏一盏点燃,赵石慢慢看清楚了密室中的情形。   这,哪里还是他熟悉的那间密室,整个房间像是被冰包裹了一般,连纱幔都冻成了冰雕,在烛光下莹莹发亮,手一捏,沙沙作响。   密室正中空地上跪着两个人,从背影看,他能分辨那是罗敬辉和杨令先,罗敬辉身上的衣服甚至还透着血色,那是他离开前揍出来的新伤。   两人低着头,犹如两尊雕像,动也不动一下,他们的脚下蜿蜒出一道道冰流,烘托得两人犹如跪在冰原之上。   “这是怎么回事?”宋轶和刘煜寻过来,看到密室中的情形,大吃一惊。宋轶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刘煜及时扶住她,面色凝重地看着那两尊“冰雕”,这种杀人手法他还是头一次见。   仔细查看两具尸体,两具尸体面目扭曲,活像见了鬼一般。各种迹象表明,他们是在清醒时,被人生生给冻成这样的。   此刻罗敬辉眼中透出的惊惧之色,似乎还透露着未尽的忏悔。他们额头都有反复磕头留下的伤口,地上也同样冻着伤口溢出的血迹。   要将一个地下密室瞬间冻成冰窟当然是有条件的,刘煜很快发现,密室的西边,就是一间冰窟,门打开了,里面的冰果然被搬空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你们的仇家吧?”宋轶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大脑开始飞快旋转,试图捋清这件案子跟她假扮杨令先带走罗丹琼有没有什么关系,可惜,信息太少,根本毫无头绪。   而现在罗敬辉和杨令先都死在这里,若是她今日没带走罗丹琼,是不是罗丹琼也会以这样的姿态死在这里。   赵石五官扭曲起来,不是因为恐惧,反倒像是被人挑衅之后的愤怒。当然,他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恐惧。   以这种方式杀人十分费时费力,正常人都不会选择,这只能说明,杀人者是有明确指向的,比如,他是回来复仇的,而为之复仇的那人就是这样被冻死的。他之所以让他们跪下,叩头,便是要赎罪的意思。   宋轶四周找了找,在两人跪着的前方有一坨冰,半尺不到的高度,从形状看,像是雕刻的冰人,被密室变成冰窟前的热气融化,才变成了这形状不清的一坨。   让两人叩头的对象应该就是它吧?   融化的冰人已经与地上的冰冻结在一起,宋轶拔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将之掏出来,哪里看得出来形容,只是从剩下的衣服下摆和鞋子的一点形状可是推断应该是个女子的冰雕。   “赵刺史,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刘煜查看完现场,再次询问。   “不知道。”赵石回答得干脆利落,完全没有配合司隶台的意思。   “你的心腹杨令先死在这里,你未必就不是他下一个目标,本王希望你聪明点,与司隶台合作。”   赵石冷笑,与司隶台合作?呵呵。   “豫王说笑了,我是真不知道!之前你不也说了么,杨令先是罗敬辉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指不定是罗敬辉干了什么缺德事被人给盯上了。喏,我们面前不就有一个想除之而后快的人么?”   被人倒打了一耙的宋轶一点不觉得难为情,反而摸摸下巴,惊叹道:“我怎么觉得你变聪明了呢?果然没有罗敬辉指手画脚,你才能带点脑子的。看在你变得聪明的份上,下次你若也死成这样,我会考虑帮你收尸的!”   论无耻,论口才,赵石哪里是宋轶的对手,听得此话,他也只能干瞪眼。   处理完这边事,天边都开始泛白了。刘煜出来,只见宋轶在她的马车上,抱着暖炉睡得正香。四周围了三层徒隶保证她的安全。   刘煜挑起棉帘看了一眼,怕惊醒了她,并不打算上车,棉帘刚要放下,宋轶却醒了,启口便问:“赵石说了么?”   刘煜也不回避了,弓着身子进到马车内,怕身上的凉气浸染到她,便坐到最远的位置,这才答道:“恐怕此事又是一笔血债。”   宋轶看到刘煜冻得通红的手指,即便很冷,这个男人也不愿意在她面前透露出丝毫羸弱。随手将手炉丢给他,状似无意地掀开窗帘,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   暖炉握在手心,刘煜浑身的血液都开始肆意奔流,窗边的人,侧脸被微光照出一道剪影,美得朦胧,他心里想,她,还是在乎着他的吧,即便已经不承认再喜欢他。      ☆、第九十九章(捉虫)   益州之事尚未平息, 作为攻下罗家堡的杀手锏的罗敬辉就这样死了,开元帝震惊之余立刻传令强攻罗家堡。   一个坞堡可不是没有罗敬辉就会全盘崩溃,相反, 若他们得到罗敬辉的死讯, 奋起反抗,恐怕不是随便几万朝廷军队能够攻得下来的。   刘煜却说罗家堡只可智取不宜强攻。罗家堡与其他坞堡不同, 罗氏一族擅长的兵器制造,将罗家堡打造得犹如一个机关城, 没有罗家堡的人引领, 贸然闯进去, 即便是卢君陌也是九死一生。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与罗家堡交好有利益往来的势力众多,最令人忌惮的莫过于仇池国杨玄。   氐族杨氏, 原本占据梁州(刘宋时益州),被登基前的刘乾赶了出去,退守秦州,不得已向晋称臣。刘宋建立后, 刘乾封杨玄为秦州刺史、武都王,北魏封其为南秦王,由此可见, 这又是一棵墙头草,只是这颗墙头草不像吐谷浑求的是领地稳固,邻邦和睦,杨氏一族依然野心勃勃, 近年来因其连续两年天灾,闹起了饥荒,时常进犯益州边地,劫掠粮食和女人。恐怕,此刻他们也正观望着益州一地的内讧,想要跟南朝一样坐守渔翁之利。   若贸然强攻罗家堡,攻得下来当然可以不必在意这个后顾之忧,但若攻不下来,元气耗损,战时拉长,便给了仇池可乘之机。在被围攻的情况下,罗家堡与仇池联手,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宋军,其后果难以预测。   “以臣弟之见,大军主力应该驻扎仇池边境,以防他们乘火打劫。另派一支军队,围住罗家堡,围而不攻,断其物资和交通,皇兄增调几名得力官员,乘机接管罗氏一族的矿山和兵器坊,逐步架空罗家堡名下产业,让他们失去依仗,同时让罗祺当说客,前往益州,说服罗氏一族。”   “罗祺此人虽然软弱,却也有些准则,尤其好江左士族之风。若扶他掌控罗家堡,对朝廷而言是好事。”   开元帝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个罗祺且不说他有没有能力说服罗氏一族,即便有,他能愿意?   “罗敬辉若死在赵石手里,罗家堡必然跟刺史府拼命,我们作壁上观便可,但眼下,罗敬辉死得莫名其妙,罗祺那边恐怕是要讨个说法的。”   “皇兄放心,此事,司隶台一定会尽快查明真相。”   翌日,漱玉斋出了一本名为雪女的画本。画本画的自然是前日里罗敬辉的案子。   雪女一词,甫一入眼便激起了泰康城百姓的八卦热情。据传很多人在雪夜看见过雪女的踪影。城西打更的赵三,说亲眼见过三次,甚至某一次太过震惊,脚下一滑,掉进水里,他以为要被冻死了,是雪女救了他。   雪女的名声早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所以,画本一出,立时被抢购一空。   楚流云挤在人群里,任他人高马大,武功高强,却被人扯散了玉冠都没捞到一根毛。而最后两本还是被一个弱鸡给抢走的,他手背上清楚留着那只弱鸡的手指划出来的血痕。   那弱鸡正是司隶台的曹沫。楚流云眼睛都瞪红了,气呼呼地冲进蔷薇园,宋轶正在翻新近从千机阁淘来的书,随手丢给他一本画本,“听说广平王年轻时跟罗敬辉关系不错,这件事他可知晓?”   翻开画本,楚流云迅速看了一眼,视线最后定在罗敬辉和杨令先跪地受死的页面上,突然脑中一阵闷痛,眩晕随之袭来。他不得不勉力扶住额头。   宋轶本一直盯着他,看他如此形容担忧道:“不舒服么?”   楚流云摆手,脸色恢复如常,“义父与他十多年前就分道扬镳了。”   “我看前朝野史,说广平王多次率兵为罗家堡解围,罗敬辉也没少为萧氏一族的兴亡操心。两人也算得上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分道扬镳的?”   “这事我倒是听义母说起过,似乎是一次被胡兵追击,他们在一座雪山上困了一个月之久。缺衣少粮,义父回来瘦得皮包骨头,差点没饿死在山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义父只字未提,从那后便跟罗敬辉断了往来。”   雪山?雪女?   “当时杨令先可也在列?”   楚流云露出些许惊讶,“你不会认为他们的死跟那件事有关吧?怎么可能?这都十多年了,真有什么事情,不早该解决了么?”   “那万一呢?若真有关联,说不定广平王也会成为雪女的目标。你身为他宠爱的义子,难道不担心?”   这么一说,楚流云还真有些担忧。   “好吧,你想知道些什么,我帮你套套话。不过,我可不认为义父会像那两人一样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宋轶赶紧附和,“这事吧,有些时候凶手杀急眼了,哪里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儿子对父亲某些时候会有一些盲目的崇拜,这是可以理解的。   漱玉斋虽然出了画本,但画本中并没有点明是什么人,所以不知道内情的绝对看不懂,只知道泰康城又出了这么一个案子,让他们警示一下雪女的存在。而知道内情的,这画本便是在提醒他们,你们的性命正受到威胁,聪明的就去司隶台。   漱玉斋贴出一张告示,让见过雪女的人来为其画像。宋轶画了一天,没画出一张正脸来,连那个号称见过雪女三次的更夫赵三都不知道其长相,只说似乎很美。而一天过去,司隶台也没接到一个人的求助。   傍晚,宋轶收拾了一翻,往南园小筑走了一趟。罗丹琼就是被她藏在这里,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让小六先请了大夫在外面候着,以免罗丹琼听到父亲死亡的消息会承受不住打击。   进门前,宋轶自个准备了一条绳子,罗丹琼若要冲出去报仇她打算直接将她捆了。将所有可能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应对对策无误,她才推开罗丹琼的门。   屋子里烧得很暖,罗丹琼正在给自己上药。她的手伤并没有调理好,右手基本算是废了,所以此刻,就只有一只左手在涂药,单手却是不能包扎的。   宋轶上前,给她包扎好伤口,罗丹琼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一个谢字也无,开口只问,“我爹呢?”   宋轶掏出刻意带来的画本,“你先看看这个。”   罗丹琼狐疑地接过,画本很短,三两下就看完了,她的视线落在最后那一页上,那是两个跪在地上死去的人。画中人虽然脸不像父亲,但是身形却有七分相似。   “什么意思?”她努力压住声音的颤抖。   “诚如你所见!跟他跪在一起的是就是那日我假扮的杨令先。这就是救出你当晚发生的事。现在司隶台和京兆尹都在寻找这个传说中的雪女。”   “我不信!”罗丹琼一把将画本扔出去。   宋轶瞥了一眼,“我给你一个时辰接受这个事实。是留下来寻找凶手,随时面临被赵石找到的危险,还是趁赵石因为雪女之事无暇他顾,离开泰康城,由你自己决定!”   这一个时辰,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小六从窗外偷窥了好几次,跑去禀报宋轶,“宋先生不是怕她承受不住打击么?怎么还说得这般直接?”   “跟她说话,没必要迂回。”   宋轶借这一个时辰画了一幅画,是当时罗敬辉和杨令先死时模样,还有那个融化掉一半的冰人。   时辰一到,她准时出现在罗丹琼面前,问她:“想好了么?”   罗丹琼抬眸,眼中空洞一片,半晌没回转过来。   宋轶将那幅画像在她面前展开,看到父亲死时的脸,罗丹琼脸色骤变,嘴唇发抖,浑身冒着凌冽寒气,“到底是谁?”   “也许你能告诉我点什么?”   罗丹琼煞气陡转,杀向宋轶,“什么雪女?这难道不是你为了报仇找的幌子吗?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救他出来!”   宋轶好想跟这个人翻白眼,“你以为,我救他出来他就一定活得了?”   罗丹琼瞪她。   “你被关了一个月多,大概并不知道,益州之地早乱做一团。罗家堡与刺史府斗了个两败俱伤,正等着人去收拾烂摊子。你也不要指望罗家堡会有什么后援,执金吾卢君陌亲自坐阵,切断了仇池、乌孙和北魏的通道,罗家堡现在腹背受敌,被拿下是迟早的事!”   “休得危言耸听!”   “我可不是打胡乱说。朝廷敢治你父亲的罪,便是已经想好了对付罗家堡的法子,怎么可能放你父亲活着回去,但现在却也没到要杀他的时候。这此事件,纯属意外。目前司隶台也在四处拿人。”   “你若想尽快找到凶手,就老实告诉我,定远侯曾经可有将人活活冻死过?”   罗丹琼不说话,木愣愣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轶却不想给她太多思考空间,继续说道:“定远侯死了,对你兄妹二人,对罗家堡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罗丹琼猛地转头,怨毒的目光射过来。   宋轶十分坦诚地说道:“你父亲一死,十二年前锻造劣质兵器致使十万大军覆灭的事,要再追责罗家堡便难了。而现在,没有定远侯的罗家堡,虽然可怕,但却是能为朝廷所用的,只要扶你兄长上位,便能保两边长久安定共赢。”   罗丹琼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种互赢的政策嗤之以鼻。   宋轶又道:“朝廷真对罗家堡用强,即便损失惨重,却也会将罗家堡夷为平地,越?罗氏从此便再也不存在了!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不明白这其中厉害关系!何况,”宋轶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罗丹琼的眼神变化,“你真不想抓住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亲手为你父亲报仇?”   罗丹琼的眸色终于燃烧起来,很快理智回笼,“我知道你们想尽快抓到凶手,洗脱朝廷的嫌疑,让罗家堡没了发兵之由……”   哟,脑子转得够快,竟然想到在一层了。   “但是,这件事,我的确毫不知情。不过,我曾经听父亲说过,他做过很多恶事,从来不放在心上,独独有一件事,却让他耿耿于怀至今。”   转头看向罗敬辉死时跪地的画像,看着那双恐惧中带着未尽悔恨的眼睛,她又道:“能让他露出那种神情的,我想只会是那件事。”   可惜罗丹琼并不知道那件事到底是哪件事。   宋轶问:“那你可有听过十多年前与雪山有关的事?”   “雪山么?”罗丹琼露出深思之色,“若要说雪山,值得一提的恐怕只有我出生那年,父亲带兵遇上雪崩的事,那一次,就父亲一个人活着回来!”   “真的只有他一人?”   罗丹琼面色变了变,“罗家堡就剩他一个。”   能让罗丹琼不想提的,必然只有赵石及他的心腹随从。   “那广平王当时可也在列?”   “广平王就是那时与父亲割袍断义的!至于发生了什么,父亲没向任何人提起过。”   这样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宋轶回到漱玉斋,楚流云不知道在此等了多久,随手丢给她一张名单:“不要太感激我!”   宋轶看,名单上赫然写着赵石等人的名字,正是她前一日拜托他的事。   宋轶高兴得直接扑上去,捧着那张俊脸,就像干点什么。楚流云大惊,浑身都僵硬了,瞪大眼睛看着宋轶。   宋轶讪讪松开爪子,“那个、一时没控制住。你知道,有些时候美人的诱惑力是很大的。”随即又错开话题道,“你是怎么拿到的?可靠不?”   楚流云才不会告诉他是他软磨硬泡让萧旭去向义父套的话,谁教他一问便激怒了义父,还要罚他面壁思过。   “当然可靠!”楚流云翻白眼,问她,“拿到名单你想怎么做?”   宋轶扫了一眼,名单上就五个人,除了赵石和广平王萧炎之外,便剩得广平王府一个幕僚陈深。   宋轶将小爪子在陈深的名字上点了点,“引蛇出洞,你觉得如何?”   “如果引不出来呢?”   “如果引不出来,或许你该庆幸,这说明对方不是冲着这件事而来的,广平王便不在被杀者行列。”   楚流云点点头,“那好,这件事,算我一份!”   转头,薛涛便将此事禀报了刘煜,并且还偷偷抄了一份名单。   禀报完事情,薛涛说:“她摸了他。”   刘煜一惊,“谁摸了谁?”   “宋先生主动捧起楚流云的脸……”   这个好色的小混蛋!   刘煜俊脸都气瘫了,良久才缓过这口气来,“我们也准备准备,引蛇出洞!”   陈深是广平王的左膀右臂,每天都十分忙碌,很少有机会出门喝酒。这一日,眼看天空飘起雪花,他优哉游哉地在醉香楼喝到戌时,醉醺醺地出来。   此刻雪已经下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他东倒西歪地往回走,忽见前方晃过一道白影,他眨巴了一下眼,定睛再看,白影却没了影子,于是又继续往前走。   在街头拐弯处,清晰地看到一排脚印。那是没有穿鞋的脚踩出来的印子,心口猛地窜动了一下,一股恐惧感袭来,似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   他慌忙四顾,哪里能看到半点身影,殊不知在他转头时,那人影犹如背附灵一般,跟着他无声无息地转动着,看起来异常恐怖。   陈深浑然不觉,觉得自己该是酒喝多了,眼花了,可当他继续往前走时,一条白绫突然套住了他的脖子……   “动手!”刘煜下令,薛涛率先拔剑冲上去,宋轶赶紧提醒,“别伤者她!”这可是她的救命恩人,抓凶手是一回事,报恩也不能忘。   白绫前一刻套中脖子,后一刻就被陈深反绑了过来,速度之快,杀了雪女一个措手不及。陈深将人一绑向前一送,正好让雪女被薛涛抓个正着。   “好蠢!还真把我当陈深了!”楚流云撕下面具,拍拍手,看向墙头趴着的那个家伙。   宋轶给他竖起个大拇指。雪女身形犹如鬼魅,没有楚流云这样迅速的身手,恐怕很难将她抓住。   刘煜默默看了宋轶一眼,瘫脸问道:“要下去么?”   宋轶看看足有一丈高的墙头,讨好地回答:“要!”   刘煜闷哼了一声,随手便提住了宋轶的后领子,身子一跃,跳下了高墙。宋轶被重力勒得脖子疼,委婉含蓄地表示:“其实,可以用抱的。”你这样提狗一样的姿态到底是闹哪样?   刘煜抱胸,“你不是说不喜欢我了么?还想给我写和离书,抱岂不是太越礼?”   宋轶:“……”她不该跟一个孤独寂寞冷的老男人计较的。   转头看今夜的收成,宋轶受到□□的脖子瞬间被治愈了。雪女呢,终于可以见到雪女的庐山真面目了!   看了看左右,明明雪女已经抓住,但所有人都自觉地没有去揭开她的真面目,楚流云还贴心地冲她示意了一下,大概都知道她有这个先睹为快的癖好。   宋轶屁颠颠地跑过去,搓了搓小爪子,撩开了挡住雪女面容的长发,呃……   宋轶僵住,刘煜和楚流云看过来,受到的震惊也不小,尤其是后者,眼睛简直瞪圆了。   “阿旭?”      ☆、第一百章(捉虫)   “怎么可能?阿旭的腿不能动, 你一定是假扮的吧?”   楚流云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试图从萧旭身上找出破绽。   萧旭捉住他乱摸的手,道:“是我。”   楚流云像被刺扎过, 退后一步, 将这个朝夕相处十余载的兄弟看了个清楚,“为什么?”你如今已经是广平王世子, 是未来一地的仰仗,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视线落在他腿上, 那是因为他而受伤的腿, 这些年来, 他一直遗憾着悔恨着懊恼着,因为这双腿,他屠了敌军一个营, 也因为这双腿,他一到变天便坐卧不宁,怕他受罪,寻遍天下名医想要治好他, 结果,这,竟然是个骗局!   “对不起, 骗了你!”转头,萧旭对刘煜说道:“豫王,我认罪。”   刘煜命人将萧旭带下去,楚流云站在原地, 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宋轶抠了抠脸皮,她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呐。   “那个、未必就是他,你不要太难过。”   楚流云良久才回应了一句,“我知道。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宋轶只好拍拍她的手臂,离开,那头,刘煜站在雪地里等她,看男人长身而立,面色如玉,与白雪交相辉映,美不胜收,宋轶突然愣了一下神。   “愣着干嘛?”   男人似乎等得很不耐烦,任谁跟傻瓜一样等着自己的老婆勾搭玩别的男人后才回家都是会不耐烦的。   宋轶快走几步过去,刘煜看着她的脖子,被扯大领口看起来十分透风,便出手将它们按得服帖一些。   “审问萧旭的时候我想去听听。”   刘煜将她领口掖好,确定不透风了,单手后背,往漱玉斋的方向走。   “你怀疑什么?”   男人腿长,宋轶又快走了两步才追上,“这事吧不对劲啊。难道豫王殿下不觉得?”   刘煜斜眼看见她那两条忙碌的小细腿,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得以让人跟他并肩而行,又因为靠近宋轶这侧的手后背在身后,宋轶跟他说话时不自觉贴过来,便几乎像是在他怀里,只要那只手往她身后一搭就能形成搂抱的姿势,但刘煜忍住了,玉面如霜,冷漠道:“他已经认罪。”   宋轶急了,“认罪并不表示就真的是犯人!这个名单是他给楚流云的,若真是他,他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目标?这不蠢么?”   “他是蠢!”   “啊?”   刘煜转头,看到一片雪花落在宋轶鬓间小杂毛上,手心又开始发痒,手指在手心摩挲了几下,才按捺住。   此刻宋轶正抬头仰望着他,毕竟身高差了大半个脑袋,这仰望的姿态将她的下颌和嘴唇都以承恩的姿态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只要一低头,一伸手就能让她落入怀中尽情索取。   为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刘煜冷硬了声音,说道:“明日巳时初刻你到司隶台来。薛涛,送她回去!”   好嫌弃的口吻哦,果然离开他是对的。   翌日,宋轶起了个大早,又将案件重新梳理了一翻,愈发觉得萧旭身上的疑点太多。李宓正好要去朱雀大街那边,可以顺道捎她过去,两人一同出门,便见刘煜的马车停在门口,薛涛坐在前面,今日换了一套浅色的衣衫,俊脸在雪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宋轶看了一眼李宓这张扔人群就找不出来的脸,当机立断,走到薛涛面前,问道:“可是来接我的?”   薛涛“嗯”了一声。   于是宋轶转头对李宓说:“实在抱歉得很,我总不好拂了豫王殿下的面子。”   李宓气得一张脸更丑了,你出尔反尔见到美人就迈不开腿又不是第一次了,在我面前至于这么虚伪么?他很想提醒她一句,那是刘煜,是你的前夫,前夫这种生物难道不该避之犹恐不及么?   看着小混蛋屁颠颠上了马车,李宓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低估了宋轶的好色程度,只要长得好看,她大概是真的来者不拒的。   宋轶到司隶台时,看到楚流云蹲在走廊上,糟蹋山茶花。一爪子下去,鲜红的花瓣掉了一地。   宋轶看了看里面,身为萧旭的父亲,广平王当然会来听审,萧玉致满脸愁容地陪着父亲,他们对面坐着父亲被雪女杀掉的罗祺。杀父仇人突然变成了心爱女子的兄长,罗祺的脸色也相当难看,只有赵石这个没心没肺的禽兽心情甚好地在喝茶。   宋轶的脚在原地磨了磨,还是决定去安抚一下楚流云,一对小断袖就这样被分隔开,教她这样心软的人于心不忍啊。   坐到廊下,低头瞅了瞅楚流云,难得今日这厮没戴那半张面具,俊脸更诱人了,尤其从左侧看过去,美得让人恨不能扑上去啃一口。   “那个,”宋轶清了清嗓子,打破这方沉寂,楚流云似乎这才注意到身边多出一个人,看了她一眼,眼中焦躁的情绪一时没压住,顺着视线爬上宋轶的心头。   “我觉得这个案子未必是他做的。疑点还很多。”   “他已经承认了。”何况当时还抓了个正着,这样如何替他脱罪?   原本杀个本来朝廷就要杀的罗敬辉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只要周旋得当,萧旭是可以完全脱罪的,可现在情势变了,朝廷要拉拢罗祺,给越?罗氏一个交代,那么就必须严惩杀人凶手,这个局,有点难解。   刘煜驾临,斜了走廊上两人一眼,便径直登上大堂。赵重阳亲自押解着萧旭过来,楚流云像是再次受到巨大冲击,蹭地站起身,差点将旁边的宋轶带廊下去。   萧旭露出一个微笑,像是在安抚他,楚流云却怒火暴涨,拳头捏得咕咕作响。萧旭似有些失落,叹了口气,跟着赵重阳往里走。   “你这样会让他难过的。”   楚流云蓦地一僵,转头看过来,宋轶虔诚地望着他,“相信我,不管他做什么都有他的理由,就算他真的杀人,至少他都不会伤害你!”   楚流云当然知道,可是他心疼啊。   楚流云突然抓住宋轶的爪子,眼神坚定,“你进过司隶台的诏狱,该知道里面地形吧。”   宋轶吓得脖子一缩,“你、想干嘛?”   “帮我劫狱!”   宋轶被劈得差点没回过神来,便听得耳边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宋先生,豫王要开始审案了。”   此刻,小涛涛离他们不到三尺距离。   宋轶讪笑,“方才楚公子是开玩笑的,你切莫当真!”   小涛涛面无表情,让宋轶特别心虚。他看了一眼楚流云依然握住宋轶的爪子,剁还是不剁,是个问题。   宋轶清楚地嗅出了他的煞气,往出楚流云面前一挡,“以和为贵!小涛涛,你还没长大,别这么嗜血,不好!”   薛涛眉头动了动,按在剑上的手松开,又提醒了一句,“堂审开始了。”   宋轶赶紧催促楚流云去听堂审,楚流云非常之不满,难道他还需要一个女人保护?   刘煜端坐大堂之上,看那两人相携而入,俊脸瘫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准,一旁的曹沫感觉有冰渣子四散飞溅,刺得皮肉作疼,便往旁边挪了挪。   萧旭在堂下恭恭敬敬一揖,不需要审问便将前后因果一一报了上来,口齿清楚,条理清晰,还文采斐然出口成章,亲自负责记录的曹沫都不需要重新组织语言,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当年萧炎与罗敬辉赵石等人遭遇雪崩被困雪山,被一女子所救,萧炎伤重,那女子精心呵护,才得以保全性命。   那女子生得貌美,心地善良,萧炎不知不觉便喜欢上了她,谁知道赵石和杨令先这两个畜生觊觎人美色,□□了那女子。罗敬辉为了息事宁人,竟然杀人灭口。将奄奄一息的人,丢进冰窟,活活冻死。后被萧炎发现,才会有了后来割袍断义之事。   刘煜蹙眉,“那此事与你又有何干?”   “此女,便是雪女,曾经我在那座雪山遇险两次,都是她救的我,怎么能说无关?”萧旭傲然而立,即便身为阶下囚,脊梁骨也不曾弯下一根。   宋轶看了看楚流云,小声道:“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说罢,将视线在萧炎和赵石身上流转。按理,这两个是当事人,应该出来说两句的,结果,萧炎憋着张老俊脸一言不发,而赵石却跟一只得了便宜的老狐狸一般看着萧炎,眼中尽是戏谑之色,仿佛眼前这场戏唱得很是蹩脚,连他这种蠢货都看得要发笑了。   “这么说你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赵石?”   “若非他在房外加派了百号侍卫,我无法得进,此刻他哪里有命站在这里。”   赵石放下茶盏不说话,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那陈深呢?他是你父亲的得力干将,你为何要冲他出手?”   “因为他见死不救!当日雪崩,不止父亲受了伤,陈深、罗敬辉、赵石也身负重伤。是雪女救了他们,而最后,这群畜生都干了什么?”萧旭面露狠厉之色,双手气得发抖,宋轶感觉到他的怒火是真实的,而且是在努力压制才没有当众暴走。   这一刻她迷茫了,难道真的是萧旭?   如果这些都是事实,她相信萧旭真会杀了那些个畜生!可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为什么要在十多年后?   萧旭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以前是因为腿伤,他报不了仇,后来腿伤好转,要进入益州报仇,别说罗家堡了,刺史府他都进不去。往年大朝会赵石或罗敬辉只来一人,难得今年聚齐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之所以假装腿伤未愈,便是想着他日报仇,不会查到自己身上。   萧旭将一切说得有理有据,连宋轶一时都找不出破绽。   听了这些,楚流云之前的怒火消散了,也许他觉得身为男子汉,就该如此作为。萧旭转头看他,楚流云露出一个安抚的眼神,他上前,对刘煜秉道:“豫王,我认为萧世子无罪。罗敬辉和杨令先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此刻有丧父之痛的罗祺气得发抖,他也走上前,秉道:“父亲亡故,死无对证,谁知尔等是否是胡编乱造,借以为自己脱罪?”   楚流云恼了,这个弱鸡还不依不饶了,“当年之事,你若不信,问赵石,他与你父亲不是一丘之貉吗?”   罗祺气得脸色青白,“赵石掳我妹妹,至今未还,我罗家与他早已分道扬镳,他的话怎能信?”   所以,这位是打死都不会承认当年罗敬辉做过那种恶事了。   “尔况,皇上建立司隶台,便是要整肃士族风气,用法令规整士族操守。退一万步讲,就算家父有罪,好歹是皇上钦封的定远侯,万万轮不到你来动用私刑!你又将天子王法置于何地?”罗祺撩袍跪地,“望豫王殿下明法纪,张公正!”   楚流云气得发抖,差点就要将罗祺拎起来揍一顿。幸好薛涛手快,剑直接就抵到他要揍人的手上。   罗祺抬头看他,不甘示弱。   萧玉致吓得泪珠儿一颗一颗地往下落,赶紧抹了一把,却挡不住眼眶的红肿。   “休得胡闹!”刘煜轻喝一声。   薛涛乖乖把剑收起来,退到宋轶身后。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看吧,你家主子也觉得你太嗜血了。”   薛涛目视前方,不说话。   这个案子到现在已经没了审头,刘煜负手而立:“萧旭乃皇上册立的广平王世子,身负二等公侯之责,此事本王还需向皇上禀明再行定夺,三日后,必然有结果。”   既然如此,罗祺也不好说什么。   萧旭再次被押入诏狱,这边退堂,所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司隶台。宋轶看到赵石往萧炎那边靠过去,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便听得赵石说:“广平王还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哈哈哈!”   说罢就走了,留得广平王站在雪地中很是愣了一会儿神。   宋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是楚流云陪着萧旭一起去诏狱的身影。   直到人都看不见了,广平王才收回视线。刘煜走过来,冲他抬了抬手,“皇兄那边,我会尽量替他开罪。”   广平王摇摇头,“如今正是收复罗家堡的关键时期,老臣省得的。”   刘煜也有些无奈,若罗家堡坚持要杀了萧旭为罗敬辉报仇,于情于理,司隶台都是很难护萧旭周全的。   果然,隔日,圣旨还未下,罗祺带来罗家堡的传信,要与朝廷合作,条件就一点,将杀人凶手交给罗家堡亲手发落。   这传达了很多信息,第一,罗家堡松口了。他们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松口,所以,只能说明之前的计策见效了。想来不但卢君陌控制了边境,断绝了罗家堡与任何势力的苟合,罗家堡名下的矿产和兵器坊应该也被强行架空了不少,他们现在最大的屏障莫过于机关严密的坞堡和誓死效忠的部曲。朝廷强攻必然两败俱伤,他们也不想连最后的根基也被拔除。   所以,牺牲一个萧旭,便可以破解益州危局。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萧旭,而不是广平王府,这也表明这是最低的限度,若朝廷连这样的限度都不能纵容,那罗家堡的归顺便会显得毫无价值,甚至是自掘坟墓。   消息一传出来,萧玉致便找上了门。   “你说什么?”听完萧玉致的计划,宋轶直接跳了起来。萧玉致紧咬嘴唇看着她,眼中满是羞愤。   宋轶轻咳一声,觉得自己的反应太激烈了一点,整了整衣服,重新坐下,语重心长地劝诫道:“那个,萧姑娘,三思而后行啊!”   “宋先生见多识广,机敏聪颖,你只需要告诉我,这法子可行不可行?”   宋轶讪笑,“那个,以萧姑娘的姿色,美人计当然行得通,何况那罗祺,对你,似乎颇有好感……”罗丹琼都把你当罗家人对待了,你去施美人计当然行动通,可是,她怎么有一种怂恿良家女儿去干什么龌蹉勾当的感觉呢。罪过啊!   萧玉致咬了咬牙,“既然如此,那便请宋先生帮我一件事。”掏出一锭金子,瞬间照亮了宋轶的狗眼。   宋轶再流口水也不敢接这种钱啊,她坚定地推辞道:“萧姑娘先说来,宋轶能帮便帮。”   萧玉致谁的人情都可以欠,独独不能欠楚流云爱慕之人的人情,她有些负气地将金锭推过来,说道:“我三次登门,罗祺都不见我,我想若是宋先生你的话,一定有办法!”   尼玛,不止让我出意见,还要我亲手把你送入狼窝么?   宋轶泪流满面,“萧姑娘,你实在太抬举我了,宋轶哪有这本事?”   萧玉致却不管她的推托之词,“明日,圣上便要下旨。今晚我会在醉香楼月雅阁等他。”说罢起身,就要往外走。   宋轶追上来,要拦住她,萧玉致却突然转头,眼露忧郁之色,“我不能看着兄长落入罗家之手,也不能看着云哥哥以身犯险去劫狱。”说罢,抬手郑重一揖,“拜托了!”   那一刻宋轶所有的推托之词都再也说不出口,她只问,“那事成之后,你自己呢?”   萧玉致苦笑,“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懂得的。你一个人没有男人没有家族不也照样活得风生水起凡人不敢仰望么?我也能!”   宋轶知道萧玉致想干什么,她要将自己的清白给了罗祺,再在他面前自尽,让他永远欠她负她,以罗祺软弱良善的性子,出了那口恶气,她的兄长便都可以保住了。   宋轶目送人走出很远,才吐出胸口淤积的那口郁气,长叹一声,回去便写了一封信,亲自送到定远侯府。   罗祺自然也不会见她,宋轶便传话进去说:“今日酉时,宋轶在天香楼月雅阁备了酒宴,罗公子若是不担心定远侯遗臭万年被后世唾弃,便不要来!”说罢,潇潇洒洒地走了。   罗祺头一回被人威胁到这份上,摔了茶盏,却还是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出现,但是,他没看到宋轶,而是看到一身妖娆红妆的萧玉致。   萧玉致本来长得极白皙,五官标致,雅间烧得暖,她的衣衫穿得十分单薄,从领口堪堪露出两片锁骨,是个男人都得荡漾。   罗祺口干舌燥,欲退出,萧玉致懒懒看过来,“你若走了,宋先生可是会说到做到的!”   罗祺紧紧捏起拳头,僵硬着背脊走进去。   “把门带上。”萧玉致说,玉手提起酒壶,为罗祺斟了一杯,罗祺犹疑了一下,还是乖乖的关上了门。   宋轶挂在窗外,觉得罗祺这人吧,若是正常婚配,一定会被萧玉致吃得死死的,萧玉致嫁给他,倒是也算是圆满。只是,她私心里喜欢的似乎是楚流云,那这一幕看着便特别虐心。   “你打算看他们滚在一起才肯罢休么?”刘煜气得眉毛直打结,为什么他的阿姝会有如此诡异的嗜好?若不是薛涛靠谱,早早来禀报他,他都不知道这个小混蛋会真的来偷窥。   当然,他并不否认宋轶的判断力,萧玉致此举或许真能为能萧家解开这个局。可,暗戳戳观摩就没必要了吧。   宋轶抬头,“可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难道你愿意看着萧玉致去死?”这个丫头这次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的。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会做成了,可即便做成了,她也是打算自杀的,那么,她怎么能够离开?   刘煜瞥她,很不给面子地提起她的衣领便带到了隔壁雅间,“不用担心,有薛涛守着。”   宋轶瞪大眼睛,满眼不可思议,“他还是个孩子!”   刘煜正要给她压衣领的手随之一僵,宋轶看他双手紧握,有揍人的架势,赶紧给他斟酒,还殷勤地给他夹菜。刘煜忍了又忍,握拳的手终于松开了。   刘煜从来没料到过自己会有跟妻子一起来偷听人滚床单的机会。   前一刻,薛涛僵着一张小白脸,红着耳根子进来,禀报说:“他们在做很奇怪的事。”下一刻,宋轶便丢给他一个“看吧,毒害人家孩子,以后叫人如何讨老婆”的眼神,转眼就遛了出去。   刘煜那个恨了,赶紧跟上去,像是生怕这个混蛋冲进去画人春、宫图一般。   这都不是最惨的,最惨的在于,听得里面婉转吟哦和粗重喘息声,而自己的爱人就在身边,刘煜觉得,身为男人要能忍下这种诱惑那绝对是身体有问题,可那个混蛋偏偏毫无自觉,还要往这边窗棂靠,因为他用身体挡住了能看到人的位置,看到软香温玉欺近,刘煜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要着火!   宋轶还靠得理所当然,下一秒,脖子便被刘煜卡住了。   男人恶狠狠地警告道:“离我远点!”   铁钳般的爪子弯出一个大的弧度,就如长在这里的树杈,宋轶只要靠近,就被他叉回来,气得直翻白眼,“你别无理取闹,人命关……”   “天”字卡在喉咙上,她说不出口,因为她的视线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啧啧,这个混蛋起反应了。   刘煜恼羞成怒,愤恨地瞪着她。   宋轶乖乖退到三尺开外,抠了抠脸皮,“其实吧,这说明你很健康,别那么难为情。”   刘煜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宋轶赶紧又后退了两步,正盘算着要不要撒腿跑,便听得窗户里面一声怒喝:“你在干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趴窗棂上,只见萧玉致身上裹着被子,露出玉雕一样的肩膀,酥、胸若隐若现,露出外面的肌肤遍布吻痕,可见那啥之剧烈。此刻她手里握着一柄匕首,割破了颈侧,一丝鲜血蜿蜒而下,直往乳、沟流去。   啧啧,她这到底是在自杀,还是在勾、引人?   罗祺明显慌了。   萧玉致嘴角微微一扬,“今日就用我的命来偿还你父亲的命吧!”手腕一动,匕首的尖便钳进肉里……   “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刘煜弹出一颗宋轶磨牙的蚕豆打在萧玉致手腕上,匕首脱手而出,罗祺也是个眼快的,赶紧将匕首踢开,让萧玉致够不到。   萧玉致伏地抢匕首的手落了空,罗祺站到她面前,俊脸沉冷,“我只问你,今日对我下了多少药?”   萧玉致咬紧嘴唇不说话。   罗祺捂眼狂笑,眼泪都笑出来,良久他才收住笑声,“萧玉致,我恶心你!”   宋轶在外面吐槽:恶心个毛,你把人都上了,现在来说这个,作不作啊!   房间内一下变得沉默起来,萧玉致不说话,匕首虽然没有划到那条致命的血脉,但她这一道口子却相当深,鲜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来,流淌在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或许是失血过多,萧玉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她说:“我相信我家兄长不会滥杀无辜,你也该知道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次,就算我兄长不杀他,他也活不了!”   罗祺像是被人踩到尾巴,汗毛都炸了起来。   萧玉致抬头看他,眼神很冷,她扶着桌椅站起来,那血便愈发触目惊心。   “用我的命偿还一个恶魔的命难道不够吗?”   宋轶隐隐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再看她唇色,红中带紫,哪里是常人该有的颜色。   “不好!她服毒了!”   宋轶撬不进窗户,刘煜长腿一踢,窗户破成碎片,一爪子便将宋轶丢了进去。   宋轶也顾不了那么多,冲将过去,可她的爪子还未碰到萧玉致,萧玉致的身子已经被旁边的男人抢走。   罗祺瞪她:“她现在是我的人,谁都不许碰她!”   宋轶的爪子尴尬地滞在半空,人人都道罗祺是只温润的弱鸡,她怎么突然觉得萧玉致似乎唤醒了一只沉睡的野兽呢?   罗祺就那样穿了条裤子,赤、裸着上半身,扯了帘幔,将萧玉致一裹,大踏步出门了。   门板被踢飞,寒风灌进来,宋轶狠狠打了个寒颤,“他、不冷么?”   刘煜:“……”   ☆、第一百零一章(捉虫)   翌日,开元帝便将萧旭交给了罗祺, 并在朝堂上宣布由他承袭定远侯爵位。这便表明朝廷与罗家堡达成了初步协议。   当日, 定远侯罗祺便请了金牌冰人凤羽夫人去广平王府说媒下聘, 聘礼不是别的,正是世子萧旭, 只不过,这个聘礼要等三年孝期过后, 正式拜堂成亲才能送还广平王府。至于他自己,连面都没露一下,而是带了家丁去了益州刺史府。   正如宋轶所说的那样, 罗敬辉一死, 无论对罗氏一族还是对罗家堡而言,都能顺利地从十二年前那场兵器大案中脱身。   而脱身的罗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问赵石要人!   相反下聘这等大事,他不仅没跟广平王商量过,甚至都没出现, 而只是遣了一个媒人前去。   此事传出, 泰康城哗然。宋轶即便不在场也能想象广平王府两个大男人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身为帮凶, 宋轶觉得自己有责任替萧玉致说明她的良苦用心, 不要让她的牺牲因为这些男人义气而白费。但到了王府门口,她又开始胆寒,若知道是自己亲手将萧玉致送到罗祺手里, 府里的雄性会不会直接冲过来捏死她?   宋轶转头,看向薛涛,虚心求教:“如果广平王和楚流云联手, 你打得过么?”   薛涛垂目,“楚流云的剑很快。”   宋轶心肝儿抖了抖,“我看今日府上也挺忙的,等他日乔三也得闲了,我们再来!”   薛涛侧目。   “就算你把司隶台的人全搬来也没用!”楚流云的声音冷飕飕地从身后冒出来,宋轶转头,讪笑:“楚公子怎么在外面?”   此刻楚流云一身黑衣装扮,手握利剑,这气势似乎是要去劫法场。宋轶多心地打量了他一番,“莫非,你本是打算半路劫持罗祺的?”   楚流云脸上扭曲了一下,“我只问你,玉致妹妹的事你可知道?”   宋轶正色:“当然不知道!”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气势,让楚流云恨不得掐死她,狠狠丢给她一个冷眼,便进了门。宋轶想了想,觉得若是临阵脱逃,是不是太怂了,这不符合她画骨先生弟子的身份啊,所以她义无反顾地跟了进去。   转过照壁,便听得赵石的声音:“……听闻你是十四年前萧炎在战场上收养的孤儿?今年二十有四了?”   赵石从里面出来,跟楚流云碰了个正着,不期然问起此事,别说宋轶不明白了,连楚流云也十分不明白。   “赵刺史有何贵干?”楚流云的语气冰冷至极,面对这样的畜生,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眼下形势却不容许他这样做。   赵禽兽毫无自觉,眼色阴鹜地将他扫了一眼,即便隔了数丈远,宋轶也能感觉到楚流云全身汗毛倒竖。   “没什么。”赵石潇潇洒洒走了,看到这边的宋轶,还送给她一个不阴不阳的笑,“真是可怜,好不容易将罗氏一族拉下马,就这样让他们翻身了!那十万将士恐怕要死不瞑目了!”   对于这种低劣的挑衅,宋轶丝毫不放在心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赵刺史,这招,对我没用!” 报仇这种事,也是讲究范围和限度的。他不会蠢到认为她会拉着中尉军,拉着一帮世家,去逼迫开元帝灭罗家堡吧?   赵石危险地眯起眼,“你可别让我逮着了。”   “他威胁我!”待人走远,宋轶对薛涛说。   薛涛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事实证明,宋轶的担心是十分多余的。萧玉致既然想要实行她的计划,自然有说服广平王的办法。所以宋轶见到广平王时,这位父亲十分平静。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是很平静,甚至对楚流云说,“这是致儿的良苦用心,不要辜负了她。”   很简单一句话,将楚流云所有激愤压下。转头,广平王还向宋轶道谢,“若不是宋先生,那孩子怕早已自尽。请受老夫一拜。”   宋轶受宠若惊,整个人都昏昏然了。   从广平王府出来,她觉得十分怪异。怎么说呢,这一家人好像为了某种东西,可以不要性命,不要名誉,可以不顾一切,孤注一掷。   上马车时,她恍惚了一下,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薛涛手快,拎住她的手臂,宋轶诚恳地道谢,因为视线转移,眼角余光看到街角有点异常。   两名男人,模样十分亲密地站在卖发簪的小摊前挑选发簪,这泰康陈还没到断袖俯拾即是的地步,而那装扮,似乎在哪里见过。   上车坐定,薛涛挥鞭赶马。宋轶问:“这两人该不会是我们从漱玉斋出来时遇上的那两个吧?”   薛涛:“你眼力不错。”   薛涛答得淡定,宋轶心跳失衡。果然,赵石这个混蛋还是怀疑她。   罗祺虽然继承了定远侯的爵位,但他这个刚出土的幼芽,要跟赵石抗衡,还是嫩了点。   她得想个法子将罗丹琼送出城才行。   当晚宋轶整理了《惊华录》风云榜,将罗祺、萧旭和楚流云的名字加进去,翌日榜单公布,整个漱玉斋人潮涌动。宋轶便乘着这股人潮,乔装改扮出了漱玉斋。薛涛就嗅到一点气味儿,便发现人没影了。他本来要找,但看到漱玉斋外暗中监视的人,也藏到暗处监视起这些可疑人。   宋轶径直去了南园小筑旁小乞丐们住的地方,一进门便见罗丹琼倒在地上,几个年纪小没出活的小乞丐急得跳脚,看到宋轶过来,差点哭出来。   罗丹琼捂着肚子,痛得脸色苍白,像只煮熟的虾米蜷缩在地上,宋轶几乎想不起她曾经嚣张跋扈的模样。   将人搀扶到床上,掖好被子,塞好暖炉,叫小乞丐去找大夫柳七。罗丹琼到这里来,一直都是他替她看病的。   把完脉,柳七连叹了两口气,语重心长地道:“这位姑娘身子太弱,需要好生调养,否则这孩子怕是保不住的……”   “这孩子,我不要!”   柳七的叹息卡在喉咙上。   “给我开付药,我要做掉他!”   柳七赶紧扶了扶额,他见惯了母亲为了保住孩子不要老命的,没见过这样不待见自己亲骨肉的,再看她这一身伤,莫不是这孩子来得不正当,辱没了家门,要不得。   “若姑娘真不想要,也得等调养好身子再说,你现在的身子连堕胎都承受不起!稍微有个差池便是一尸两命。”   罗丹琼沉默,她既不愿意为一个畜生的孩子承受切肤之痛,更不愿意为此送掉性命!   宋轶跟柳七出去,开了药方,拿了几瓶创伤膏药,又叮嘱了几句保密之类的话,这才回来。   罗丹琼躺在床上看着她,眼眶深陷,但眼神却依然犀利。   她问:“听说我哥为了个女人,连杀父仇人都放了?可有此事?”   宋轶看向旁边几个小乞丐,个个低头垂眸,不敢看她,不用说,就是他们走漏了风声。摆摆手让他们出去,宋轶坐到床边,将刚熬好的参汤端给她,“他是你的杀父仇人,可你的父亲却也是杀死他恩人的仇人。冤冤相报何时了?”   “哼!这话不过是没本事报仇的人的托词罢了!”罗丹琼甚是不屑。她知道她兄长软弱可欺,可没想到他竟然连这种不共戴天之仇都能放过,呵呵……   宋轶用很直白的目光打量着她,“难道你认为现在的自己还有手刃仇人的能力?”   罗丹琼被噎得苍白的脸色青了一层。   “这次我来是想告诉你,虽然罗祺已经承袭了你父亲的爵位,但赵石并没有打算放过你,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放你自由,或者,找人送你回罗家堡也成!”   “你觉得我现在有自由能活得了?”罗丹琼显然还在火头上。   宋轶不以为意,“我以为你不怕死。”   罗丹琼脸色再次被气得铁青,偏偏她知道自己没有对眼前人生气的立场,总的说来,宋轶不欠她,反倒是她欠宋轶,虽然她嘴损点,却没少为她的身体操心。这些都是不需要说的,她又不是真的狼心狗肺,岂能看不明白她的好意。   罗丹琼脸色变了变,“让我再考虑两日。”   “你最好早做决定,要在泰康城找一个人是不容易,但是找对方法渠道,却也不算难。”   有个词叫一语成谶。宋轶在说这句话时,虽然想到这种可能性,但绝没想到转眼就变成了现实。   柳七在城西开了个小药铺,生意不大,但医术还不错。小乞丐们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找他看病,是个信得过的人。   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儿,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乐善好施,悬壶济世,连诊金药钱都是整个泰康城收得最低的。   虽然家里算不得富裕,但过温饱小日子却是刚刚好。上有六十父母,下有垂髫小儿,妻贤子顺,上慈下孝,这一生大概都会和睦安乐。他也想着自己能做一辈子的好人。   当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将剑架父母妻儿脖子上时,他觉得自己坚决不能说出那个秘密,那是宋先生千叮万嘱过的,他不能这般不仗义。   可当剑刃一点点割进父亲脖子,鲜血飙出来,飞溅到他冰凉的脸上,母亲和妻儿满脸恐惧,却连哭都不敢出声时,这个好人头一回有了舍义取生的私心,“我说!”   这都怪他,他不该多嘴跟妻子感叹那个浑身是伤,连亲身骨肉都能冷血舍弃的女子。谁知道她又向谁感叹走漏了风声,让有心人听了去。   他们家一辈子安稳度日,连改朝换代都没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大概是一生顺遂惯了,忘记了世间险恶,如今,终于铸成大错。   凌晨时分,宋轶隐隐听见大黄叫得欢腾,李宓带着小六来敲门,说南园小筑出事了。宋轶从床上蹿起,急忙穿好衣服出去。   小六将发生的事情大致禀报了一遍,半个时辰前,突然有人闯进他们的住处,他们立刻躲入地下密道逃了出来,但是那些人来得太突然,又是深夜,叫醒所有人退入密道时还是晚了一步,有一个入口被人看到。虽然这条密道网络纵横交错,外人进入,很难分清东南西北,但跟着的他们走出来的新鲜脚印就能判断出他们逃跑的方向。   罗丹琼为了帮助小乞丐们逃跑,当了诱饵,如今还困在里面没出来。是的,他们把宋先生交给他们的人弄丢了,生死未卜。   小小少年郎头一次露出如此难堪的脸色。宋轶拍拍他的肩膀,“其他人可都安置好了。”   小六点头,“我们熟悉密道,很快就逃出来了,但是那位罗姑娘……”   “我知道了。她那么聪明,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小六你留在这里,暂时不要去找他们。”宋轶笃定现在漱玉斋外面有人,小六已经暴露,不能让赵石的人将他们一网打尽。她知道那个畜生干得出来。   宋轶拿出一把匕首,插在靴子里,批了件黑色斗篷出门。   李宓一把拉住她,“这种时候,你可以让那个人做点什么。”   “只怕现在想通知司隶台也晚了。别急,南园小筑的密道岂是那么好闯的,我有办法。你帮我照顾好小六。”   宋轶大摇大摆地走出漱玉斋,薛涛从墙上跳下来,隔了两步跟过来,手按在剑鞘上,目不斜视,秉道:“有六个人。”   “你一人能打几个?”   “上次与他们交手,一敌五。”   这些都是赵石亲自训练的侍卫,以勇猛彪悍著称,薛涛不过刚从小徒隶升到刘煜身边当侍卫,能以一敌五已经很不错的。   “如果只是助你突围,一拖六我没问题。”   宋轶摇头,“先去南园小筑。”   这里便有六个人,南园小筑只会更多。果然,到那附近一看,光外面就有十余人,赵石不在,以得那位的习性,自己的猎物自然是要亲手抓获的,所以他一定在下面密道,这也说明,罗丹琼还没有落在他手上。   这个地下密道是当年王大司马精心为她设计的,关键时刻逃命用的,自然入口也不会只有一个。小乞丐的住处跟南园小筑这边被刘煜用围墙隔开,但地道依然相通。宋轶让薛涛带她跳入南园小筑,就近找到一个地道钻进去。   薛涛终于又找到宋轶值得他青睐的地方,七绕八绕,不消片刻,他已经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而宋轶,不仅十分清楚,甚至在眼看就要与赵石的人撞上,她只是转个身挪个位,速度都没变一下便躲过了。   可即便是宋轶这样熟悉密道的人,也找了近半个时辰才知道罗丹琼,罗丹琼似乎已经没了力气,扶着墙壁的身体摇摇欲坠,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了,看到宋轶她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一个笑容。   她说:“我以为我会死在这里,化成尘埃都不会有人发现。”   宋轶将火折子凑得近一点,看着她的脸色,“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可在她扶她起来时,她抹了一手的粘腻。宋轶要拿火照,看她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却被罗丹琼一把抓住,摇头,“我没事,我现在只想出去透一口气。”   宋轶也看清楚了,那并不是什么伤,那血是从她身下流下来的,是任何东西都停止不了的。瞬间,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接着便选择性无视了这一点,与薛涛两人架着罗丹琼往外走。   出去的路依然顺畅得不可思议,好半晌薛涛才反应过来,“他们迷路了?”   “这是一座地下迷宫,若是没图,十有八、九是进的来出不去的。”   薛涛也意识到另一点,难怪小六他们不敢进来找人,恐怕他们也并不知道完全的路线。要记住这样的路线,恐怕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薛涛在脑海中将他们一刻钟内走过的地方默想了一便,更觉惊人,这网络图复杂得令人发指。她是怎么记住的?   他都没办法找到出路,那赵石那个蠢货能找到吗?   此刻的赵石已经犹如熬上热锅上的蚂蚁。原本以为到地下来抓几只小蚂蚁而已,没曾想,蚂蚁没抓到一只,倒是把自个困里面了。   三十人入地道,如今他身边就只剩了七、八人。这可是为了防止司隶台的人才领了这么多人来,结果他娘的,全被困死在地道里,永无天日。   赵石气得骂娘,暗暗发誓抓到罗丹琼就先弄死,再找宋轶那只小狐狸好好算算这笔账。   可眼下的局势是,且不说抓人了,现在他要走出去都难。面前所有的路看起来都一样,到处都是脚印,这表明都是被人走过的,可到底该走哪一条?   “刺史大人,这边有血迹!”   赵石眼睛瞬间亮了,罗丹琼手都废了,就算还有点功夫,但绝对没本事以那样的身体赢过他的手下,这血只可能是她的。   “快追!”   那厢,宋轶只觉得罗丹琼的身体越来越沉,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你可别死了!”   罗丹琼在她耳边轻笑,“我当然不会死,我还要带你去找你的仇人不是么?”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仿佛一句话说完就要咽气,偏偏这种时候还要逞强,将这句话说得无比长。   忽听得脚步声,宋轶往后看了一眼,只见暗色的血迹沾染在泥土上,俨然成了一条指引的标记。薛涛不认路,宋轶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扶住罗丹琼,半拖半抱地带着她走,让薛涛在后面把血迹掩盖掉。   后面追着的人果然失去了方向,宋轶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到赵石阴测测的笑声。肩膀上的人明显颤栗了一下。   薛涛拔剑出鞘,随手塞给宋轶一件东西,催促道:“快走!”   自知是负累的宋轶自然是带着罗丹琼跑路,大概是速度太快,宋轶听得她闷哼了一声。   “你没事吧?”   没多余的手打火折子照亮,宋轶看不清楚她的脸,只感觉到她手指冰凉,冷汗涔涔。罗丹琼没有回答,但是宋轶感觉到她在用尽全力往外走,好像被困在地下很久,急需要看到一丝阳光。   当推开石门,看到漫山遍野的雪光时,两人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拿出薛涛给她的烟花,点燃,烟花呼啸而上,在天空中炸开一片绚烂,薛涛说过不用一刻钟,司隶台的人就会来。   宋轶回头,只见罗丹琼正仰头看着天空,嘴角噙着一抹淡静的笑,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竟然头一回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少女。   “好看吧?”   “嗯。”   “往东边不到一里地儿,就有一间医馆。你再坚持一会儿。”   罗丹琼答:“好!”   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宋轶也是筋疲力尽,她将罗丹琼扛在背上,一步一挪往前走,她说,“谢谢你帮了那些孩子。”今日若不是罗丹琼引走赵石,难以想象赵石会对那些孩子做什么。   “江左之人就是虚伪!我一直很想杀了你!”   “彼此彼此!”   一路上,宋轶都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罗丹琼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最后,罗丹琼问她,“如果你写我的传记,会把我写成什么样儿?”   宋轶想了想,“大概会是一个被人憎恨的恶人吧。当然,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要的答案,我会考虑把你写成一位被造化辜负的女英雄。”   “你这人忒无耻了些。”   宋轶等着,不说话。   良久罗丹琼叹了一句,“那个答案或许你不知道会更好。”   宋轶心口猛地一缩,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她快速甩开这些胡思乱想,“你在诳我?”   “你怕了。怕这个是你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的人,对吧?呵呵……”   宋轶感觉抱住脖子的手突然将她往前一推,她还来不及反应,人便载进雪堆,埋了一头的雪。   宋轶气急败坏,这个小贱人这种时候还算计她,太特么欠抽了!她愤怒的地从雪堆里爬出来,便见罗丹琼笔直地站在她面前,一柄剑穿胸而过,从剑尖的长度判断,若她没离开,自己将会被串成串。   赵石狠狠用脚一踹,罗丹琼飞了出去,砸在她旁边的雪堆上,鲜血喷洒出漂亮的弧度,那只禽兽仗剑而立,犹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魔,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宋轶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她转头看罗丹琼,罗丹琼几乎全浸泡在血泊中,也侧头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充满讽刺,“跟我死在一起,后悔了吧,呵呵……”   她的气息若游丝浮动。   “有人陪着,比一个人孤孤单单死去,总要好一些。”无视靠近的剑,躺在雪堆上,看着天空,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   “下雪了……”   “是啊……”   闭上眼,就让她们享受这世间最后一刻的宁静吧,但这种宁静却被刀剑声撕裂,宋轶猛睁开眼,看到一道白影拦住了赵石,一道黑影迅速靠近,在黑影靠近时,白影连同那只恶魔消失了。   刘煜冲过来,将她抱进怀里,整颗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感受到熟悉的温暖,宋轶冰凉的心突然变得安稳,转头看罗丹琼,她的眼睛变得浑浊,却依然含着笑,嘴角动了动,仿佛在说,这条路,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晚了,抱歉。 写得略糙,明天来改,小渣渣们晚安,早点睡觉。   ☆、第一百零二章(捉虫)   宋轶亲手为罗丹琼净身,穿上寿衣, 并为她挑选了一款长鞭, 让她在地府可以继续嚣张跋扈。   罗祺接到消息赶来, 看到静静躺在灵堂的人,脚像是被定住了, 动弹不得。不过几日不见,宋轶发现罗祺变了好多, 脸上胡茬未刮,双眼凹陷,一下从曾经那个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变成了行入暮年的颓废男子。   宋轶按照罗丹琼平素的喜好, 为她画眉施粉, 涂上口脂,让她整个面目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继续用她坞堡贵女的高贵目光鄙睨江左的闲散作风。   “她喜欢哪种颜色的丹蔻?”宋轶问。将几种丹蔻在罗祺面前晃了晃。   已经不知道僵立多久的罗祺机械地转过视线, 抬起手, 指着她手里最红艳的那一款。宋轶便丢开其它的, 仔细地开始为她涂指甲。   罗祺走过来, 愣愣地看着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勾勒涂抹,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他就那样默默看着,直到宋轶涂完, 抬头看他,说:“你是她兄长,就由你来为她入殓吧。”   罗祺的手开始发抖, 罗丹琼是那样鲜活,哪里像死了,可冰冷的身体入手,只有死人才有的异样僵直感,让他瞬间认清事实:是的,她死了,她也弃他而去了。他还记得父亲每次看到他一副江左士族做派就忍不住叱责,妹妹总会来为他解围。   他不喜血腥杀戮,若有征伐,也是妹妹上阵,而他还会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太嗜血。他不想妹妹也变成父亲和赵石那样的人,残暴不仁,草菅人命。   直到此刻自己承担起罗家堡,却无法从赵石的手里救下她,他才明白,江左的闲散只是表象罢了,他并没有看到他们骨子里那种强悍,而自己,缺少的便是这种强悍。   他保护不了罗丹琼,才让她最后死得这般凄凉。   将人在棺木里放好,罗祺退后一步,看着罗丹琼的脸,仿佛她就在这个安全又封闭的匣子里睡着了。   “赵石呢?”   “司隶台到现在还未找到。”   宋轶仔细观察着罗祺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击过大,这位眼神有些空洞,脸上连悲伤愤怒都已经表达不出来。   “我带她回去。”   “好。”宋轶让人给他准备车马,目送他亲自将罗丹琼的棺木送回定远侯府。   刘煜走过来,将披风裹在宋轶身上,问她:“她说了么?”   那个与罗敬辉勾结,制造假兵器,致使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人,到底是谁?此人不但与罗家堡关系紧密,而且在朝中应该也是颇有身份的人。   罗丹琼说,这个答案她不要知道的好,还说她怕了,怕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的人?呵,会有这种人么?   宋轶看了刘煜一眼,答:“没说。”   刘煜松了一口气,宋轶看见他那表情,心弦轻轻颤了一下,莫名地慌了一下。   “怎么了?”   见她脸色有异,刘煜问道。   宋轶别开眼,“没什么。”她以为自己不喜欢了就不会害怕,原来,还是害怕的吧?害怕与他又关,与刘家有关。   整个定远侯府遍挂白幡,灵堂停着两具棺材,下人们不敢说话,罗祺面无表情,将棺木停好,跟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一般,走到内院,进了萧玉致的房间。   萧玉致虽然命保住了,却并没有好起来,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加上毒素难清,意志消沉,似乎,她并不想活下去。   大夫说,若她自己都不想活了,那么,也许她便真的活不了了。   不过几日,罗祺整个人都脱了形,丫头婆子看到他,犹如看到了鬼魅,毛孔都在发寒。罗祺不说话,她们自动乖乖地退了出去。   罗祺坐到床边,握着萧玉致的手,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温度了,他不敢再轻易松开,就那样一直握着,从早上到下午,再到晚上,似乎连坐的姿势都没变动一下。   不时进来伺候的人,每每看到他都头皮发麻。   突然萧玉致睫毛颤动了一下,悠悠转醒,看到面前憔悴不堪的男人,有点发懵,她几乎认不出他了。   罗祺盯着她的眼,这几日承受的压力和痛楚全都涌上心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不要死,求你了。”   干哑的嗓音异常难听,滚烫的眼泪落在她手心,无尽的痛苦传入她毛孔,她静静地看着,伸出了另一只手,他下意识地俯低身子,让她能轻松勾到自己。   萧玉致的手指落在他眼睛下面,那里湿濡一片,不是错觉,罗家的人竟然真会哭。   那一刹那的温情,让罗祺头一回痛哭失声,萧玉致轻轻拍着男人的背,突然,有些不忍心了。   宋轶和刘煜亲眼看见雪女劫走了赵石,而萧旭一直被罗祺软禁在定远侯府,在萧旭罪名已定,又有罗祺网开一面,完全不需要人假扮雪女来救他脱困的情况下,这分明在说明一个事实,萧旭并非雪女,杀罗敬辉的雪女另有其人,他只是在替人顶罪!   直到晚上,司隶台也没能找到赵石的下落,赵石和雪女就像凭空消失了。   罗祺在萧玉致房里哭了一晚,直到呼呼睡着。翌日起来,便又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剃了须,净了面,穿着干净整齐的素服,到灵堂叩拜,侯府上下眼睛都亮了,难得感觉到一丝活气,一扫之前的阴霾压抑,整个侯府焕然一新。   上完香,罗祺对手下吩咐:“请萧世子去前厅。”   他刻意将“请”字咬得极重,所以,手下也是将萧旭非常客气有礼地请过去的。罗祺上前,重重三揖,因为妹妹的事,萧旭压了一肚子的火,偏生在这三揖面前不得发,憋得俊脸煞是好看。   “雪女另有其人,是罗祺错怪你了。”罗祺很坦诚。   萧旭听得心口一缩,“是谁?有没有抓到?”   他一冲动,手便抓住了罗祺的手臂,罗祺静默地看着他,萧旭自觉失态,松开他,退后两步,“我就是雪女,是你们弄错了吧?想来这位是想救我于危难,才出此下策。”   这样拙劣的借口,早就被所有人否认了,罗祺也不跟他争辩,好好地为他收拾了一翻,亲自驾车欲送他回广平侯府。   “阿致……”   “刚喂她吃了药,正睡着,等过段时间她身子好些了,我再送她回王府。”   萧旭没说什么,他是知道罗祺喜欢妹妹的,要不是罗敬辉和罗丹琼这两个歹毒的,他也考虑过将妹妹托付给这个人,但是,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境况下……   萧旭闭目养神,不再说话,终究是他拖累了她。   昨日刘煜便将萧旭不是雪女不是杀人凶手的事情禀告了开元帝,开元帝即刻下昭恢复其世子头衔,并赐下礼物,由刘煜亲自送来,表达歉意。   萧旭到时,宫里的人刚离去,楚流云站在台阶上,似乎是接到消息一直在寒风中等他,看到马车靠近,冷硬的俊脸终于有了表情。   马车一停下,他便过来要抱他下车,可看到那双可以自由行走的双腿,他的手尴尬地僵了僵,退后两步,让开道。   萧旭也僵了那么一瞬,看着他的脸色,很快恢复了笑容,调侃道:“记性可真差。”   楚流云不满地斜睨了他一眼,心里很是光火,骗他腿伤也就算了,竟然还骗所有人他是雪女!明明他们是朝夕相处无所不知的兄弟,现在他才发现他一点都了解他。   罗祺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两人看也没看他,兀自进了屋,罗祺没说什么,吩咐随从捧上厚礼,鱼贯而入。   宋轶和刘煜在前厅吃茶,广平王亲自作陪。   看得三人进来,顿时整个前厅都像是被照亮了一般,四美在前,宋轶默默颔首,终于明白琳琅满目是怎样一种景致。   刘煜不动声色地将茶盏往宋轶手边推了推,温馨提醒:“口水。”   宋轶赶紧擦了擦嘴角,刘煜面色一黑,他那话纯属提醒,难道她真的对着野男人流口水了?   宋轶赶紧端起茶喝了一口,讪笑道:“这茶真香。”   萧旭洗清冤屈,刘煜自然是要客套一翻的,宋轶看楚流云在喝闷茶,凑过来小声问他:“你真不知道雪女是谁?”   能让萧旭出来顶罪的,岂是泛泛之辈?   宋轶猜到两种可能,一是,那人或许就是没死的雪女,萧旭想报恩,所以才会用性命包庇他;二是,此人与雪女有脱不开的联系,比如血脉亲人,或者痴心情人。   宋轶的眼忍不住往广平王萧炎身上瞥去,啧啧,如果是萧炎假扮雪女复仇,会怎样?她实在难以想象这位年过不惑,风韵犹存的男子假扮女子会是什么样儿。   “你在看哪里?”楚流云没好气地睨她。   宋轶端正脸上,“雪女救过我两次。”   “咦,你也见过她?”楚流云的声音有些大,立刻引来了其他人的视线,尤其是萧旭看她的眼神分外戒备。   宋轶笑眯眯地迎接各种视线,“可惜没看清楚脸,因为躺着,也无法准确判断她的身高。”   果然,萧炎和萧旭因为这句话,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也许我能画出他的大致轮廓。”那一刹那,两人的面部肌肉紧绷了,虽然细微,但善于观察骨头和肌肉线条的宋轶却轻易捕捉到了。   这么说,这两人果然有隐秘。   “不过,他救过我两次,即便他杀了人,我也不会揪出他来,只要以后别再死人就好。”   宋轶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得了一种叫做乌鸦嘴的病,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刚说了不要再死人,午宴上,便发现了死人。   时置新年,又有贵客临门,午宴难免大鱼大肉。广平王府的厨子有一道菜,是极受好评的,那便是烤全羊。   烤全羊并非什么稀罕物,一般都是架在火上烤,但广平王府不同,厨子用铁打造了一只巨型烤炉,可以将整只羊和各种香料放在里面,合上铁板,形成一个全封闭的空间,在烤炉下方用细火慢烤,烤上五个时辰,让里面的热气充分交换循环,最后每一寸羊肉都被香料熏染得透透的。   因为烤得太干,肌肉纹理裂开,出炉前,厨子打开顶上的一块气窗,将精心熬好的汤汁从气窗浇下去,美味汤汁便会浸透全身,顿时香气四溢。汤汁受热气蒸腾从上方的气窗溅出来,像跳跃的花束。   第一次见此情形的宋轶惊叹不已。   “不是说要烤五个时辰么?萧世子才回来一个时辰而已。”   刘煜答:“萧世子的赦令昨日就下来了,只是定远侯有丧,闭门谢客,今日才将萧世子送回来。”   原来如此。   飞溅的汤汁渐渐消停下去,宋轶吞了吞口水,“是不是可以吃了?”   广平王投过来善意的微笑,冲那边做了一个手势,楚流云拿铁钳,取下上面的铁板,热气喷了出来,再将四面栓的铁板栓子打开,让四个仆人用带绳的钩子勾住四面铁板上的拉环,楚流云一声令下,咔嚓一声,四面铁板拉下,里面的热气乍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白色的蒸汽缭绕,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投向那团白气,而下一刻……   “啊——”侍候一侧的仆婢叫出了声,拉铁板的四人吓软了腿。   那,哪里是烤羊,分明是失踪了一日一夜的赵石。尽管肌肉已经被烤焦干裂,但,依稀能辨出他的模样。   一只大手挡住了宋轶的眼,“不要看!”   宋轶这才回了神,跑到旁边呕吐起来。他爷爷的,方才她还对着“那只烤羊”流口水来着,怎么转眼就变成了赵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了   ☆、第一百零三章(捉虫)   见过无数死人的宋轶头一回面对一具尸体把胃掏空,扶着墙根子, 在旁边坐下, 总算缓过来一口气。一条手帕递到面前, 宋轶抬头,才发现刘煜竟然一直在旁边, 是的,这个混蛋竟然一直看着她吐, 看他僵硬的面皮就知道他看了多久。   如此恶心的事情被人全程观摩,宋轶脸皮再厚也觉出几分尴尬来,接过手帕拭了拭眼泪, 刘煜又端来一杯水让她漱口。全程瘫着俊脸, 面无表情。   “谢谢。”   客气的话刘煜当没听见,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去屋里。”   宋轶也觉得屁股坐得凉冰冰的,赶紧去屋里暖和了暖和, 喝点茶清清馊味。   闲杂人等都被遣了下去, 刘煜将凡是靠近过这个烤炉的人都叫了过来。广平王萧炎和世子萧旭脸色苍白, 一句话也没说, 刘煜在审问相关人等,楚流云则在那只“烤羊”面前转来转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这里, 唯独他研究得兴致盎然。   宋轶稳了稳神,走过去,楚流云听到脚步声, 回头看了她一眼,“吐了?”   口气好嫌弃。   “如此不中用!”   宋轶好想一拳头擂死他。   宋轶扬了扬下巴,问他:“你在这看什么?”   “觉得有些眼熟……”   眼熟?宋轶一阵毛骨悚然。你确定你不是眼熟烤全羊?   楚流云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种死法,但偏偏就是有一种熟悉感,就好像梦里见过赵石被这样炙烤一般。从他的姿态以及铁箱四壁留下的痕迹可以看出他死前是如何挣扎着被活活烤熟的。   起初气窗是打开着的,为了给他提供足够的空气,让他不至于被憋死。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他的嘶吼声,从气窗冒出来,有一只手从气窗的筛网丢进了各种香料,洒落在他身上。赵石在烤箱里发了狂,扭曲的,狰狞的,却也无助绝望,这让他感觉无比的舒畅。   那头,司隶台的人也陆续查看了现场。刘煜问话也问得差不多了。   王府的厨子叫郑二,在王府待了十多年,厨艺精湛。这只烤全羊他是昨天下午就腌制好的,丑时初刻入炉开火。   烤炉用的是竹炭,铁板导热怕引起火灾,都是露天远离其他物品放置,看火的小徒弟守了一夜,但中间睡着过两次,每次时间应该不长,因为醒来时加的炭都没烧完,估计就一两刻钟时间。   这点时间内要将羊换成人,又是从被火烤得滚烫无比的铁炉里,那非得是熟悉的人不可。   这再一次印证了他们的推测——掳走赵石的雪女是跟广平王府关系很密切的人,说不定此刻就在广平王府。   根据郑二多年做烤全羊的经验,能够判断赵石至少烤了四个时辰,所以最可能被替换掉的时间应该是丑时这个时辰中。这个时辰,府中上下,除了守夜的都睡得最沉。   “赵重阳,招守夜的人一一问话。”   刘煜对广平王道:“将赵石以如此恶毒的方法在广平王府杀死,广平王以为是什么缘故?”   广平王笑:“我老了,实在也想不透这一点。”   “这当然是挑衅,或者是一种告示,我想他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在广平王府。广平王可要小心些。”   “多谢殿下提醒,萧某平生不做亏心事,自然是不怕的。”   刘煜眯了眯眼,转头问萧旭,“前两日萧世子都被软禁在定远侯府,你还想说你就是雪女么?”   怪只怪当时萧旭将话说得太死,到此刻毫无转圜余地,被问到这份上,他只好说:“大概还有人跟赵石有仇,借了雪女的名义报仇罢了。”   “哦,是么?这么说萧世子当日说的话都是真的,雪女将你未能及时杀掉的人杀死,又向广平王府示威,本王是不是可以认为,他的下一个目标不是陈深便是广平王?如此,司隶台便不能坐视不管。从今日起,本王亲自坐镇,直到抓住这个杀人恶魔为之!”   “这种事,何须劳司隶台大驾?我楚流云誓死捍卫广平王府!”楚流云走过来,半张银箔面具,寒光凛冽。   刘煜眯了眯眼,说道:“楚公子剑术了得,不过,可惜得狠,你也是本王怀疑之人,自然不能将广平王府交于你手!”   楚流云眉毛一跳,怒火中烧,头一回竟然有人怀疑他对广平王府的忠心。广平王是他的义父是他的恩人,世子萧旭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他又怎么可能做出伤害他们的事?   眼看这位就要炸起来,萧炎出来解围,说道:“既然豫王殿下如此有心,那么就请下榻梅园如何?”   “当然可以,但是,司隶台要派人保护陈深和王爷你的安全!”   “陈深大概会是下一个目标,本王就不必了。”   拒绝得如此直白?   毕竟是王侯身份,刘煜身份再高也不能蛮横着来,只得暗中派人保护。   宋轶赶紧上前,“广平王可否给宋轶一个落脚之处?或许此事我能帮上忙哦。”   “梅园有几所屋子,宋先生若不嫌弃的话便也住那儿吧。”转头又对陈深道,“为方便司隶台保护,你也住过去。”   陈深拱了拱手,领命。   广平王一声令下,梅园那边很快收拾妥当。   “他们不会让我们住进梅园,再派人看着梅园吧?”宋轶多心地问刘煜。   刘煜只扫了一眼外面,便道:“你猜得不错。”   看到陈深提着一个包袱往东边的楼台走,宋轶屁颠颠跟了上去。   “殿下?”薛涛俊脸略冷,宋轶怎么能当着他家殿下的面去勾搭其他野男人?   刘煜只用了数息时间打量陈深,而立之年,才学不错,但相貌平平,他负手而立,大方说道:“由她去吧。”   薛涛便乖乖缀在后面,不多说一句。   宋轶跟陈深套了几句闲话,陈深都很客气地应付了。这位被列为雪女暗杀目标的人,竟然一点不紧张,难道赵石的死法不够触目惊心?若仔细看,能看出他的淡静无波,很是通透模样。难怪虽然出身寒门年纪轻轻就被广平王选为左膀右臂。   “陈长史可还记得雪女的模样?”   “宋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看你是不是当年真的在雪山上罢了。”   陈深淡静的眸子骤然一缩,转瞬恢复清明,“当然在。宋先生证明这个做什么?”   “我见过雪女两次,虽然看得不甚分明,但说不定能画出个模糊轮廓,就是想看看是否与陈长史记忆中的雪女一致?”   “怎么可能一样,真正的雪女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有人冒充雪女杀人罢了。”   “眼见未必属实吧,就算冒充杀人,杀的人还都是那几个,未免太过巧合,也许现在的雪女就是当初的雪女,否则,萧世子为何要冒死为她抵罪。不如,你我一起将她画出来,看是不是同一个人,也免了再生出那么多是非。”   “你果真能画出雪女的轮廓?”   宋轶信誓旦旦,“画骨先生的绝技整个泰康城都为之惊叹,身为他的弟子,不能这点本事都没有。”   陈深真的被说动了。   收拾了一翻,两人到画斋,开始各自画画。宋轶磨磨唧唧地碾墨,偷偷打量陈深那边,这位落笔非常犹豫,好几次画到半道又将画纸给撕了。   宋轶偷偷给薛涛使了个眼色,薛涛心领神会,看地上扔着的纸团,不动声色地踢到一边,再捡起来塞进袖笼里。   见那边终于画顺畅了,宋轶才认真开始画画。   正如她所说,她没看清楚雪女的身材样貌,躺着的角度也确实不好推断身高,可惜,很不凑巧,那两次,刘煜都随后赶到,同样的视线,同样的角度,有了对照物,某些东西便可以对比出来,虽然不准确,大致范围却是有的,至少就骨骼而言,她不至于真把雪女当女子。   可身为男子,什么人才会扮作她?其实答案是很显而易见的,但是没证据啊。   “我已经画好了。”陈深提前画完,将画像放在一旁晾干墨汁,转头来看宋轶画的画像,他的瞳孔顿时又是一缩。宋轶只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他的反应,手下便画得愈发顺畅,只是在画最后五官时,她没有用毛笔,而是用炭笔,勾勒出模糊淡漠的轮廓线。   一笔一划,陈深的心都凉了半截,就在要跳出嗓子眼儿时,宋轶突然停手,直起腰,“我只能画到这步了。可惜可惜!”   宋轶去看陈深的画像,毫无意外,很平凡的一张脸,几乎没有任何特色可言,也无法看出来跟她见过的王府中人有何相似之处。   刘煜让小徒隶将广平王府上至广平王,下至洒扫的婆子丫头,昨晚做过什么,所见所闻全都记录下来。加上护院家丁,近两百份供词,曹沫将所有供词仔细看过一遍,再将他觉得可能有参考价值的选出来,供刘煜阅览。   刘煜看了一目了然,“陈深去过厨房?”   “是的,昨夜丑时三刻钟左右,有人见他端着东西从厨房那边出来,大概是半夜饿了,夜起觅食。”   “这么巧?”   “不过,也不是巧合,听说最近他都有夜起的习惯,尤其是下雪的晚上,还喜欢在花园里逛,有时还会去大街上游走。”   这都什么习性了?太诡异了!   “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曹沫翻出一张供词,“这是最早看见他夜起的小厮的口述,是萧世子被抓的第二天晚上。”   “这个陈深也知道萧世子并非雪女,却不知道真正的雪女是谁,才想以此方法将雪女引出来?他见死不救,大概罪不至死,所以雪女才没有对他动手吧?”赵重阳难得聪明一回,自以为是地得出这个结论。   曹沫却不这样认为,“属下倒觉得陈深未必跟十六年前的事情有关系。”   “此话怎讲?”   “这个……”曹沫迟疑了一下,“一种直觉吧。他夜夜出没,与其说是想引出雪女,不如说他在试探。看到他的人说,每晚他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若是想引入出来,不是应该穿着一样么?最好就是当年在雪上上的差不多的装扮。”   刘煜忍不住将这个手下多看了一眼,露出赞许之色。   曹沫得意地看了赵重阳一眼,赵重阳可郁闷了,这曹沫何时连查案子都比他能干了?   “盯紧萧炎和楚流云!”刘煜最后下令。   两人领命出来,赵重阳一头雾水,“若说广平王为心上人报仇,有嫌疑,我能理解。殿下怀疑楚流云是什么依据?”有些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蠢。他再三证实过,楚流云是十四年前广平王从胡人侵袭的一个村庄将他收养回来的,家人都被胡人杀死,这也是后来他在战场上勇猛的原因,而雪女的事情发生在十六年前。   曹沫沉吟半晌,“大概是因为萧世子。”   “怎么说?”   “能让萧世子以命相护的,整个广平王府你能找出几人?”   赵重阳顿时醒悟,是的,除了萧炎和萧玉致之外,他能想到的便只有楚流云了。   楚流云的房间。   吃过晚饭,洗漱后,萧旭便径直进了他的房间,楚流云抱胸而立,看着他在点香料,不满地问道:“你的腿没事,为何还要点这种香料?”   萧旭头也没回,很自然地说道:“虽然我腿能走能跳,但风湿骨痛却是不可能治好的。不过控制罢了。”   楚流云咽了口气,脸色缓和了几分,走过去,看着萧旭淡静无波的脸,“你真不打算说。”   “你也想知道雪女是谁?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楚流云刚缓和下来的气顿时被噎在喉咙上。萧旭将香炉盖上,转头笑道:“该睡了,我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赵重阳亲自盯着这边,看着烛光熄灭,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这两位年纪不小了,诺大的广平王府,非得挤一张床,啧啧,这情形略诡异啊。   一盏一盏灯熄灭,广平王府渐渐恢复了宁静。白天被烤全羊吓着的人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连起夜都不敢。诺大的庭院,只听得巡逻的侍卫,靴子猜过雪地的沙沙声。   今年也不知道为何,雪特别多,这都开春了,还连续下了好几天。白天停,晚上下,积雪未化,晚上又铺上一层。   第一片雪花飘下,司隶台众人便知道今夜别想睡觉了。   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盯着各自的岗位。陈深又起来了,慢慢悠悠地转到厨房,拿了两只烤地瓜,回到屋头,在火炉上热了热,香喷喷的气息便飘到窗外。窗外的徒隶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跟另几人交代了几句便去向刘煜回禀。   刘煜对面的楼台便是宋轶今晚下榻的地方,楼台上也亮着灯。他一边看着窗户上映照出来的剪影,一边听手下汇报广平王府的情况。   听完,刘煜又凝视了一会儿窗户上的身影,那小东西多久没动过了,他心口蓦地一震,冲上对面楼台,只见窗户边一个剪出来的身影被他带起的风摇曳了一下小蛮腰,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人呢?”   一直守在门口的薛涛也愣了愣,竟然有人从他眼皮子底下跑了他毫无察觉。   “她今天做过什么?”   薛涛将今日宋轶与陈深画画事情说了,刘煜蹙眉,陈深最开始废弃的几张恐怕多少画出了雪女的几分样貌,那个小混蛋拼拼凑凑,恐怕已经知道雪女是谁了?   萧旭是丑时时分突然从梦中惊醒的,伸手一摸,楚流云躺的地方还有余温,人却已经不见。果然,这香料已经渐渐失效了。随便披了件衣服出门,被雪风吹得瑟瑟发抖。   赵重阳迎过来,“萧世子有何事?”   “出恭!”萧旭朝着广平王居住的院落跑去,赵重阳愣了一下,方才分明感觉到萧旭有一丝慌乱,回身看屋内,操,楚流云何时不见的?   而同时消失的还有广平王,暗中看守的徒隶不少,竟然也没一个人发现。   司隶台头一次觉得自己的部署受到了愚弄,三个人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整个王府顿时乱成一团。   一刻钟前,一座看似荒废的院落。高门之后,是一间矗立在荒草冰雪中的小木屋,与整个王府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平素几乎没人来。萧炎掌着灯,查看神龛下面,果然有血迹。昨日赵石应该就是被藏在这里吧。   他方起身,门吱嘎一声开了,寒风吹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即便不回头他也知道,寒风中此刻正站着一个人。   “来了?”   “嗯。”   萧炎将烛台放在桌子上,烛光在寒风中摇曳,晃得面前的人面色不明。单薄的衣衫,长发曳地,双脚赤、裸,眼睛从披散的头发中露出半只,形容如鬼魅一般阴森可怖。   “你想怎么死?”   萧炎长吸一口气,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容色平静地看着眼前人,目光中露出一丝慈爱,“若是能够让你从仇恨中走出来,我怎么死都无所谓。”   雪女拔剑出鞘,“那将你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让你尝尝当年她所承受的痛苦可好?”   萧炎嘴里抿着一丝苦涩,答:“好!”   雪女的手在那一刻颤抖了,可下一瞬,“她”眼色一厉,长剑劈面而来。   响亮的一声,长剑撕破血肉,刺入了面前人的胸膛。   萧旭赶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浑身血液都凉了个透。那一剑下去,并不深,剑尖拔出,顺带削掉一片肉。   萧旭没有说话,拔出匕首,走上前,刺进了萧炎的胸膛,萧炎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他的手,最终倒在地上。萧旭转身,看向雪女,雪女冷冷地看着地上,“他死了?”   “是的,他已经死了!”   萧旭拉开衣襟,露出胸口,那上面有他们一起浴血混战时留下的刀剑伤。他冲雪女做了一个手势,像在教“她”怎么切下去一般。   明明是如此血腥残酷的事,他脸上却带着笑,“她”最熟悉的和煦如春风般的笑。   雪女的手僵在半空,萧旭说:“我是你要找的最后一个人,杀了我,你就可以走了。”彻彻底底地消失吧!   雪女突然冷笑起来,“你在诳我!最后一个不是你!”   果然,这个人不是那么好忽悠的,难怪陈深游荡了那么多天,“她”都没有出手,他便知道,他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   萧旭拉起衣服,也不再诱导导“她”,“那你觉得最后一个会是谁?”   雪女愣住,最后一个,到底是谁?“她”想不起来了。   萧旭突然邪邪笑起来,“那个人,一直跟你在一起,你想杀了他吗?”   雪女看他。   萧旭靠近,伸手,拉开他身上的衣服,像之前对着自己比划的手势比划了一遍。   “这一剑下去,你就解脱了,你所有的仇人都杀光了。”   寒风拂起雪女的发丝,露出“她”惊恐的眼眸,“她”的嘴唇在颤抖。   “你忘记了吗?你也有一份啊!五个活下来的人,你也是其中一个!不然,你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雪女的脸扭曲了。   “看,你是知道的,只是你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要我帮你么?”萧旭就像一只鬼魅,诱惑着人堕落到无尽的深渊。   他手里还握着杀死萧炎的匕首,诱惑道:“这一刀下去,你便可以完全解脱了。你的仇已经报了!就让我帮你吧!”   那一匕首毫不留情,躲在外面的宋轶几乎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鲜血。雪女的身体委顿下来,萧旭扶着“她”,视线锁定她的方向。   宋轶逼不得已从草丛里爬出来,讪笑两声,“我什么都没看见!”   萧旭没理她,收起匕首,拿出药,先给被他捅了一刀的父亲敷上,再给雪女敷上。血很快止住,萧旭摘掉雪女的长发,露出楚流云的脸,脱掉自己的衣服把他裹住。   宋轶默默地蹲在他旁边看他处理伤口,伤口处理完,她才启口:“你那匕首上涂着药吧?能让人瞬间昏迷。”   萧旭没答。   宋轶又道:“这样他是不是就觉得自己也被自己杀死了,就再也不会附在楚流云身上?”   萧旭找到一个火盆,捡了木材,点起火,将萧炎和楚流云搬到火盆旁,房间的温度慢慢升高。   宋轶不请自来,将楚流云拨开了一点,坐到靠近火盆的位置烤火,萧旭很是不满地瞥了她一眼,她却毫无自觉,缓缓道:“他是雪女的孩子吧?当年被你父亲救下,怕被赵石罗敬辉等人斩草除根,不得不送到乡下寄养。后来村庄被胡人抢杀,你父亲不得已又将他带回王府。”   萧旭满眼戒备地看着宋轶,宋轶继续说:“他之所以会失去记忆,可是因为,他做过他此生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一个被当做食物留下来的孩子,被逼着吃了母亲的肉延续性命,从此,他,再也不能是他……   萧旭的手紧紧握着拳头,却没有否认,反而像是忍耐到极限,警惕道:“你还想说什么?”他要看看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有没有封口的必要。   “放他走吧。”   萧旭猛地一震。   “如果明早醒来,他想离开,就放他走吧,别留他。”   萧旭看向楚流云,明日,他还会是他认识的那个楚流云吗?   宋轶起身,拍掉身上灰尘,走出了这边院落。黑暗中的雪地上站着一个黑影,像是等了她许久。宋轶只是怔愣了一下,便迎了上去。   刘煜的脸色很平静,只将一只手炉交给她,“结束了?”   “嗯,应该吧。”   宋轶抬头,方才还飘扬着的雪花,却在此刻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略糙,明天来修   ☆、第一百零四章(捉虫)   雪女被司隶台重伤,困在小木屋, 自焚而亡。这是翌日一早司隶台向满朝文武的交代, 广平王力证此事。   轰动一时的惊天大案, 就以这种方式宣告结束。   楚流云是临近午时醒来的,食物的香味勾缠着他的味蕾, 他吞了口口水,睁眼, 便见宋轶那只小狐狸坐在他屋里,正用匕首费力地切着盘中一只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   楚流云默默地起身,起身的动作带动了胸口的伤, 疼得他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从形势上看应该是来看护他的小狐狸连头都没回一个, 咬牙切齿地跟一块肉较上劲儿了。楚流云走过去,看着她的小爪子,原本纤细莹白如玉石雕就的漂亮手指此刻满是油污,而且还黑漆漆的一坨一坨, 怎么看着怎么膈应。   楚流云终于没忍住, 伸出手将那块她折腾了半天没折腾下来的肉给撕了下来, “给!”   宋轶无辜地抬头看他, 委婉表示:“你没洗手。”   楚流云冷峻的脸一僵,兀自拿起那块羊肉吃起来。   “怎么是你在这儿?”   “广平王和萧世子还在宫里,一时半会儿大概回不来。谁教我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呢。”   宋轶没有问他想起了多少, 楚流云也没有问自己胸口的伤是哪里来的,两人气氛和谐地吃了一顿午饭,除了羊肉之外, 还有很多美味佳肴,宋轶吃得好不满足,完全没有被前日里烤焦的赵石影响到胃口。   吃饱喝足,漱完口,抹抹小嘴儿,宋轶准备打道回府,她刚起身,手便被人拉住。宋轶转头,楚流云眼中似有浓烈的情绪涌动着,她方要启口询问,他又松开手,“我送你回去。”   宋轶乖乖点头。   难得天开了晴,阳光照射在洁白大地上,衬得整个天地亮堂堂的,楚流云拎宋轶上了马车,自个坐在前面驾马,一条大长腿搭在车辕上,晃晃悠悠,依然是那个潇洒不羁的楚流云。   “春天来了呢。”宋轶撩着帘子,看到路边积雪下倔强冒出的嫩芽。   楚流云在前头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声随着雪风送到她耳里,挠得鼓膜有些痒。   到了漱玉斋门口,另一辆马车挡了道,楚流云将车停下,宋轶从马车里钻出来,看到台阶上站着的刘煜,雪风挠红了他的耳根子。   宋轶跳下马车走过去,问:“豫王殿下有事?”   “嗯。”刘煜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软乎乎的,很暖,而自己的被风吹得有些冰凉了,他又放开,看向坐在车辕山动也不动的楚流云,抬手揖了揖,算是感谢送宋轶回来。   楚流云挥起马鞭,调转马头,渐行渐远,宋轶站在那儿叹了口气。   “担心了?”   宋轶摇摇头,“他不是个软弱的人,应该能熬过这一关吧。说起来,我也很好奇,雪女那样天姿国色,怎么会孤身一人带孩子住在雪山上,他的身世怕也是不简单的。”   既然想起来,他肩负的使命自然是不一样的,又怎能拘泥于那些已经葬送的前尘往事。他可以从此开始自己真正的人生了。   当天下午,广平王府有消息传来,广平王义子楚流云独自一人游历天下去了。宋轶去定远侯府给罗丹琼烧了一回纸,赵石死了,这位大概能瞑目了吧。   离开时碰到广平王府长史陈深,两人互相一揖。宋轶对陈深没什么印象,只因为这位长得实在普通,按照她的正常审美标准,绝对是被忽略的那一类人。   但经过昨日之事,宋轶不得不对他心生感佩,为了救楚流云,他甘愿当那第五人,还多次试图引诱被雪女“附体”的楚流云来杀他,虽然没成功,但这份义举是值得名留青史的。   “有一个问题,宋轶一直很好奇,不知陈长史能否相告?”   “宋先生但说无妨。”   “雪女真救过陈长史的命?”   “嗯。两次,一次是风雪太大,我带着押运粮草的车马经过飞云雪山,迷了路,是她一路留下标记,引我出山。她救的不止是我的性命,还有等待粮草救命的军队。另一次,是躲避仇池军追杀,身负重伤,是她将我藏起来避过了追兵。”   “那萧世子呢?我想他其实并没有见过雪女吧?”   陈深笑,“宋先生眼力不错,世子他的确是冒用了我的名义。”   宋轶点点头,这萧旭对楚流云果然情深义重啊,可惜了这对小断袖,就此要各自天涯了,唉。   “宋先生若是没别的事,陈深便告辞了。”陈深这一揖,十分郑重,差点让宋轶消受不起,但很快她便明白陈深这一揖的深意,这是为了楚流云,为了他恩人的孩子。   陈深此次来,不是为别的,而是将楚流云与雪女的事情系数告诉了罗祺。包括罗敬辉和赵石等人做过的缺德事以及楚流云的各种遭遇。   他告辞时说,虽然楚公子杀死了罗敬辉,但罗敬辉的性命也是雪女所救,而最后罗敬辉恩将仇报,以雪女血肉续命,雪女算是救了他两条性命,而最后雪女被杀,那么罗家便欠了雪女三条性命。如今楚公子杀罗敬辉,便只是讨回这一条性命的债而已,剩下的,便是让罗祺善待萧玉致,当做还债吧。   因为这翻话,罗祺脑中那些个乱成一团的仇恨终于在这一刻捋清楚了,再见萧玉致时,他觉得万分愧疚。   听到楚流云离去的消息,萧玉致坐在窗前,看着皑皑白雪,出神良久。罗祺端着羹汤进门,看到她这般形容,脚下微微停顿了一下,将羹汤放到她面前矮桌上,启口道:“阿致,好好跟我过,欠你的,我会用一辈子来偿还。”   萧玉致回头,“如果我爱不上你怎么办?”   尽管猜测到她心有所属,可听得这话,罗祺感觉自己的心还是被扎了一下,他握住萧玉致的手,“别怕,我们有的是时间,十年,二十年,直到白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还是不错的。”   萧玉致的眼眶发热,她所有的少女梦想都在这个冬天被抹杀了个干干净净。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人很多事,最后能陪你走到最后的,只有那么一个人。而此刻,他在她面前许下了这一生的承诺。也许,她该试试吧。   宋轶回到漱玉斋时,看见一个穿着小徒隶衣服的少年,十分面熟,便多心地打量了一翻。少年站在蔷薇园门口,起初有些不自在,见她半晌没认出人,还作势要无视他的存在兀自回屋,少年一下爆了。   “宋先生,你的眼睛还好么?”   宋轶转头,看着这个马上就要超过自己身高的少年,又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你是小六?”   小六翻了个白眼表达自己的不满。   “咦,你是准备进司隶台么?”   这回小六又不自在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轶的反应,“你、不喜欢么?”   宋轶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孩子,你自己的道路当然由你决定!司隶台还是不错的,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小六抿了抿嘴,心头有些高兴,没跟宋轶商量,他是挺忐忑的。他们这些孩子,都是受宋轶照顾才能安然无恙长大,她是他们的恩人,也是亲人。   按理他是该征询一下她的意见,可他不能什么事都拿去打扰她,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般依赖她?而且,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是时候找个可靠的身份,希望有一天也能成为她的依靠。司隶台,无疑是绝佳的选择。   其实宋轶也在考虑,自己总有一天会无法再照顾他们,如果有人能够担当起这个责任来,她心里也轻松一些。   小六跟着宋轶进了蔷薇园,如今换了一重身份,再了看这里,感觉都不一样了,仿佛自己终于不用再仰望着她,而是终于可以跟她走得更近一步。   不过,这更近一步,还是让他觉得缺少了什么。   “听说那个薛涛,是先生一眼便挑中的。”小徒隶们都为薛涛的境遇感慨,明明那家伙资历最浅,才入司隶台被就漱玉斋的宋先生给调戏了,还指名要他贴身保护。而豫王殿下为此破例将他收入心腹卫队,每天都有机会跟在宋先生身后,这是多大一份荣耀啊!   小六觉得,那个位置原本是该属于他的,他只是生得晚了一点,怎么就被人捷足先登了呢,这让他十分地不舒服。而今日,他站了半晌,宋先生竟然没认出他来,再对比那个一眼被她相中的人,难道就因为长相,他便输掉了整个人生?   “薛涛,真长得那么好看?”小六有些不服气。   宋轶诚恳点头。小六生气了,除了好看,他还会什么?   用一张脸勾引他家宋先生,太不要脸了!   宋轶喝了一盏茶道,“听说新进司隶台的小兵会□□练得跟狗似的,你怎么有空过来?”   小六这才像是想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匣子,“这是那位罗姑娘在地道里交给我的,说如果她没逃过那一劫,一定要交给先生您。”   一说起这位他就万般羞愧,这是他头一回感觉到自己需要快速强大起来,否则,某一天,还得宋先生冒死来救他们。   罗丹琼竟然有遗物给她?会不会是……   宋轶激动了!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只小巧的三足金蟾,从款式到做工都是皇家所有物,而很不巧,宋轶见过另一只。   难道罗丹琼想用这只金蟾映射那个人?   她才不会上当呢!   说是这样说,但刘煜过来用晚膳时,宋轶还是忍不住问他:“成亲时,我记得司马荣光赐过一对金蟾给我们。”   刘煜蓦地一惊,怎么突然说起成亲的事儿了?   他放下筷子,“嗯”了一声。   宋轶又道:“这金蟾有招财进宝之意,对于你一个领兵的将军而言,送这种东西不是很奇怪吗?”   刘煜面颊红了红,宋轶瞪大眼睛,“莫非这之中有什么寓意?”   显然刘煜不想提起这事,拿起筷子给宋轶夹了一筷子鱼,还劝她多吃点,想就此蒙混过去。宋轶恼了,这个问题他们成亲时她就问过,这个混蛋也是这般做派,今日怎么又是这般?   放下筷子,负气地看着他,宋轶这次决不妥协。   刘煜无奈地看了她两眼,“你真想知道?”   “当然!”   刘煜把目光慢悠悠地撇向一边,不看宋轶的眼,道:“三岁之前,家人都叫我阿蟾。爹娘我说长得太好,所以要取个丑点的名。”   “呃……”这爹娘,很负责任啊!   “爹娘过世后,这名便没人再叫了。”   刘煜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观察宋轶的反应,只见她又拿起筷子在戳鱼肉,光戳不吃,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皇上可是赐给罗丹琼一只金蟾?”   莫非,她吃醋了?   刘煜心头有些欢喜,“当日罗敬辉入宫说媒,执意要促成这门婚事,皇兄便打造了一只金蟾给她。”怕宋轶误会,刘煜补充道,“虽然同样是金蟾,但那只腹中空空,并非足金,与我们的是不一样的。这本是不想无故拂了罗家堡的面子,委婉回绝之意。”   宋轶脸上变了色,这饭便再也吃不下去,原来,金蟾真的是标志着他么?   刘煜也意识到宋轶的情绪突然变得很低落,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晚上回到司隶台,招来薛涛,问今日宋轶见闻。薛涛一五一十说了,提到罗丹琼送来的匣子里放着金蟾时,刘煜瞬间明白了。   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往漱玉斋赶,心里把罗丹琼骂了一百遍,恨不得将那个混蛋拖起来鞭尸。她绝对是故意的!   万一宋轶信以为真那就真完了!   晚饭后,宋轶一直拿着那只金蟾看,情绪莫名低落,是的,她是真怕了,谁都可以,独独不能是他!   当时知道朝廷兵器有假找罗家堡重新打造的人除了父兄就只有刘煜,他的嫌疑真的很大。   宋轶再自欺欺人也不可能将他的嫌疑彻底洗脱。她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死胡同,越是不想是这种结局越想要自己能够理智对待,去讲究那些莫须有的证据,最后反而把自己困进去了。   那一刻她是真的乱了方寸,恨得磨牙,手一紧,金蟾鼓胀的肚腹,被捏扁了,她盯着金蟾愣了愣神,只见金蟾的嘴里似乎有东西。   将金蟾倒过来拍了拍,果真倒出一张纸条来,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王赞。   王赞,她识得的,只有前朝侍中太原王氏的王赞,是司马荣光的心腹。   虽然同样姓王,但他们王家却是琅琊王氏。太原王氏在北魏和南晋都有支脉,只是南晋这边一直不得势,直到司马荣光娶了王赞之女,但也因此,改朝换代后,随着司马荣光被诛灭,太原王氏一族也被祸及,王赞不顾妻儿生死,独自逃亡北地。   宋轶淤积在心口的那恶气,终于倾泻出来,心情无比舒畅。   “又想干什么坏事?这幅表情?”一个声音突然打破沉寂。   宋轶回头,只见楚流云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矮桌旁喝茶。   “你不是走了么?”   楚流云翻白眼,“来向你告个别。”这是巴不得他走的意思么?   宋轶讪笑道:“你打算去哪儿?”   楚流云抿了一口茶,“北边。”   宋轶心口跳动了一下,“我也想去北边走一趟,要不,我们私奔吧?”   茶盏在楚流云手上轻轻一颤,有温热的东西朝着凉透的心脏汇集,少顷,他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晚了,刷了一下战狼,值得一看的热血电影,很久没看到如此良心的作品了。   ☆、第一百零五章(捉虫)   有些时候,缘分就差那么一点点的运气, 楚流云刚拎着宋轶离开了漱玉斋, 刘煜便越过了蔷薇园的门。   茶水未凉, 被水浇灭的火炉还冒着烟气,屋内还残留着宋轶的气味, 仿佛她只是离开一会儿,转眼便回。   但所有的讯息告诉他, 他的阿姝消失了,没有给他留下一字一句,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般。刘煜静静站在屋里, 无法动弹。   “豫王殿下?”紧随其后赶来的乔三轻轻唤了一声。   刘煜转头, 乔三双手奉上一根拇指粗的竹筒,道:“这是看守漱玉斋的暗卫留下的消息。”   刘煜从竹筒里取出叠得整齐的纸,打开不过一尺见方,上面画着一男一女, 携手离开的画面, 这分明在说他的王妃跟哪个野男人私奔了。   再看那男子, 虽然暗卫画技堪忧辨不出模样, 但那半张面具却是能看出来的,除了楚流云还能有谁。   私奔目的地,指向北魏。   北魏?   难道她想远离他才逃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可是, 为什么不来问问他,就这样毫不负责任地跑了……   “封锁所有城门!本王倒要看看她能跑到哪里去?”   这回刘煜是真的怒了!   乔三说薛涛已经跟着暗卫留下的记号追过去了。在他看来,封锁所有城门其实是没必要的, 暗卫们已经指明了方向,错不了。   但刘煜显然没这么乐观,有一个轻功高强的楚流云,还有一个诡计多端的宋轶,只要他们发现暗卫的存在就有办法将他们甩掉。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薛涛和暗卫都回来,告诉刘煜一个很悲催的事实:人,跟丢了!   对于一般人而言,这正月里头那可是新年,李宓却从头到尾没睡上一个安稳觉。这好不容易案子水落石出,他觉得,怎么着可以消停了吧,于是刘煜砸开了他的门。   从睡梦中惊醒的李宓看到肆无忌惮冲到自己面前的人,差点误以为这是司隶台诏狱,而不是他的漱玉斋。   “豫王殿下,这么晚了,有事?”   蜡烛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刺得李宓眯了下一眼,刘煜施施然往他面前一坐,伸手,曹沫递过来一份卷宗。   “李珣,西凉后主李欣之弟。永初元年,北凉武宣王沮渠蒙逊破西凉,李欣被杀。西凉残部拥李珣于敦煌称王,沮渠蒙逊袭敦煌,李珣闭城不战,沮渠蒙逊 筑墙围城,引水灌之,李珣自尽,敦煌满城被屠。”   刘煜将卷宗丢到李宓面前,“李先生博学多才,司隶台这份卷宗一定还有很多遗漏的地方,还请赐教。”   这哪里是谦虚求教的姿态,分明是在审犯人。   李宓讪笑,“司隶台的卷宗自然是最完美的。”   “李珣自尽那年,也正是本王的爱妃自尽那年。第三年春,漱玉斋建立,同年,画骨先生出现在泰康城,李先生亲自请他入驻麒麟阁。李先生可是想本王为你补全遗失的那两年,一个亡国之君如何成为书斋掌柜?”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司隶台。”   “本王爱妻所信托之人,自然是要查个清楚明白的。”   被人揭穿老底,李宓面不改色,“如今,我只是一介书斋掌柜,豫王殿下还有何指教?”   刘煜也坦然,“西凉乃我大宋友邦,大宋理应接纳西凉国君。只是,听闻西凉后主李欣之子李景,如今在北魏任安南将军,只是他这安南,可是要将我宋室覆灭之意?本王总得多长个心眼不是?”   李宓算明白了,这家伙这是没事找事呢。   “豫王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刘煜左右看了一眼,侍卫徒隶们乖乖退下,剩得两人在房里密语。至于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大朝会一结束,豫王殿下便称病不出,闭门谢客。   泰康距平城千里之遥,从宋境渡淮水,入魏地,宋轶和楚流云多次乔装改扮,躲流民避兵马,几经艰难险阻,终于看到平城城门时,已经是两个月后,连这北地干枯的树叶都抽嫩芽了。   适逢武威公主选驸马,不少邻邦世家勋贵前来一试。整个平城人潮涌动,只是往街边茶楼一坐,一刻钟内,便能看到至少两个邦国的人经过。   宋轶闲来无事,数了一下,吐谷浑、仇池、北凉,啧啧,都来了。而汉人大族在北地的本就不少,出仕北魏的不胜枚举,他们觊觎这驸马之位也在情理之中。   “春天,果然到了呢。”宋轶感慨。   楚流云将钱袋给宋轶,叮嘱道:“我有点私事要去办,你住客栈里不要乱跑!这北地不比江左,没那么多温厚礼仪。”   宋轶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楚流云将宋轶送回客栈才肯离开,宋轶没问他去哪儿做什么,越是靠近平城,这位变得愈发沉默。宋轶心想,该是关系到他的身世吧。   楚流云方走,街上敲锣打鼓,一队禁卫军带着告示出来张贴。宋轶跟着人流去凑了个热闹,可惜人太多,她没能挤到里边去,只听得里面的人说是武威公主要招画师为其画像。但这画师不仅要画技好,还要人长得好。关键一条,年轻男子!   宋轶听得眼睛都亮了,啧啧,这北地民风够彪悍啊!一位公主,当众选美男!莫非想在大婚前风流快活一把?   很多人看到此都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宋轶左侧两个身位过去的那位兄台是位匈奴人。匈奴人很难长得这般看好的,听闻此言,阴测测地冷呲了一声,很是鄙夷模样。   以得匈奴彪悍的民风,这压根不算什么事儿啊,她右边还有两个匈奴人的呢,不就看得嘻嘻哈哈好不欢乐吗?甚至筹谋着要进宫一试,说不定能成为公主的情郎,从此飞黄腾达走上人生巅峰。   而这位这感觉怎么说呢,那种鄙夷多余得好像他跟武威公主很熟似的。   宋轶这边研究着匈奴美人的五官,试图以一位画骨师专业角度分析出他的骨骼如何能脱离血统种族长得这般好看,那匈奴美人突然转头朝她睨过来。   宋轶确定此刻自己的伪装□□无缝,不怕他挖出真身,是以笑得毫无障碍,一副天真纯良模样,很是无害。   匈奴美人莫名地打两个寒颤,他娘的,他这是被一个弱鸡给看上了么?   这魏国的民风果然彪悍!   将挤在人群中的弱鸡男子打量了一翻,匈奴美人又冷呲一声,高昂着高贵头颅,走出了人群。   没了美人看,告示也没新花样,宋轶也走出人群,买了些糕点,回客栈,刚要进门便嗅到一股熟悉的美人香,抬头,匈奴美人正目光狠戾地看着自己,甚至以他略显魁梧的身躯挡住了她的去路。   宋轶抠抠面皮,“呃,兄台这是何意?”   “这话该换我问你才对,你跟了我一路,现在难道想说自己也住这个客栈?”   匈奴美人声音挺悦耳,就是这汉话说得她有点蒙圈,听了半天也不知道算是哪里的方言。幸好宋轶理解力强大,勉强将他的意思听明白了,于是笑道:“我是真住这里。不信你问小二。”   看到这边有人闹事,小二和掌柜的一直都盯着,听得此话赶紧过来,宋轶气定神闲,等着人还她清白,结果掌柜的以很地道的本地话说道:“客官,小店客满了,请去别家。”转头又用匈奴语对匈奴美人道:“他不是本店的客人。”   匈奴美人听得此话,用愈发高贵冷艳的目光鄙睨着她。   宋轶摸了摸脸颊,好吧,她忘记了,自己是在外面易容的。   幸好现在天色也暗了下来,宋轶盯准自己的房间,乘着没人注意时,从街道后巷爬窗户进入。她十分得意自己的机智,并没有注意到在她隔壁窗户后面,黑暗的阴影里一直站着那个匈奴美人。她做的铁钩子刚勾住自己窗户时,那匈奴美人又冷呲了一声,竟然还想夜袭,这汉人简直是色胆包天了!   只可惜,人蠢了点,窗户都能爬错。   匈奴美人想了想,隔壁似乎是今日才住进来的人,虽然没有多管闲事的心思,但是这只觊觎他美色的蝼蚁他却不打算轻易放过。   于是,宋轶千辛万苦爬回房间刚揭掉□□,准备洗漱一番,便有人来敲门。   打开一看,正是那位匈奴美人,她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房间,此刻自己已经变了模样,她盈盈一笑,换了副嗓音,“这位兄台有事?”   匈奴美人眼睛有点发直,这少年郎,生得好生漂亮,如果是这样的人觊觎自己,或许就不会像方才那般恶心难受了。   咦,难怪那个爬错窗户的色狼没再爬出来,敢情是中途改变了目标。这样一个美人儿,啧啧,匈奴美人觉得自己有点口干舌燥。   “方才我在隔壁看见有只小偷爬窗进来,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尼玛小偷是用只的么?劳驾你先学好汉语行不?   宋轶明了,故意装出一副害怕的形容,“真的么?我没看见,会不会藏哪里了?”   匈奴美人十分仗义,进屋将可能藏人的地方都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露出一个狐疑地表情,“大概是我看错了。”   “兄台可真是热心人!”   “我叫沮渠牧,就住你隔壁,若有事,叫一声,我便能听到。”   宋轶喏喏称是,果然热心啊!   翌日一早,宋轶挑了一件她认为最风流倜傥的男装把自个精心捯饬了一翻,就盯着那一张魅惑众生的纯良无辜脸去皇宫应聘去了。   一出门就碰到沮渠牧,同样的方向,同样精心装扮,只一眼,便知道对方干什么去的。   “好巧!”宋轶寒暄道。   沮渠牧瞥了她一眼,原本热心的眼神有点泛冷光,“莫非你也是去皇宫的?”   “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这回,她换得的直接是一声冷呲,那位匈奴美人转身就走了。   宋轶郁闷了,你不也是去宫里的么,凭什么瞧不起我?   负责遴选的是两位宫人,据说是武威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她们的眼光便代表着公主的眼光。在宫门口,已经有人将他们进行过粗步筛选,将缺胳膊少腿的嘴歪眼斜的统统给赶了出去,到得里面便只剩下两百来人。   两位大宫女一个个看过去,横挑鼻子竖挑眼,眼光之毒辣,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两百人便剩二十人了。   进入第三轮时,宋轶终于从减少的人群中再次看到了沮渠牧,这位被排在了队首,显然是被十分看好的候选人。而同样被排在另一队队首的宋轶也被他看了个正着。   沮渠牧的眼神透出一份古怪味道,宋轶笑眯眯地回敬了他一个小眼神,于是那位更古怪了。   如今剩下来的,长相都算相当不错了,所有人都在想,这位公主给自己一次性挑两个二十名美男后宫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们都以为下一刻就能见到公主了,结果,矮桌摆开,笔墨纸砚一一备就,大宫女一声令下,“画功比试开始,你们只有半个时辰,可以画我两人中任何一个。”   这一下大部分人傻了眼。   选了半天美男,最后一关竟然是比画画,这个公主脑子进浆糊了么?   大宫女像是看出了这些人的心思,冷笑道:“你们不会以为公主殿下是为自己选美男的吧?呵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于是,沮渠牧看了一眼宋轶的身板,确定这位就是个平头百姓,虽然那气质超然,也最多是个有涵养的平头百姓。   宋轶才意识到沮渠这个姓氏,忍不住也将匈奴美人多看了一眼,陡然明白过来,他那不屑和冷呲来源于何处了。   沮渠,这可是北凉王族姓氏。   这位以纡尊降贵以画师身份试探,怕是对这位公主也是势在必得的。再看他看自己的眼神,这是将自己视为敌人了么?   为了显得自己的纯真无害,宋轶对着沮渠牧打量的眼神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沮渠牧突然觉得,这笑容有些眼熟。似乎,那个在人群中觊觎他的平庸男子就是这样笑给他看的,难道……   他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公主殿下大婚在即,驸马人选多如牛毛,选画师,便是为了给未来驸马画像,以供殿下选看。”那厢大宫女继续说道。   有人不服气了,“那选人长相是个什么道理?”   “嗬!太丑的人岂不污了公主法眼?何况,丑人如何画得出美画?”   在逻辑,略犀利啊!   宋轶原本是想画个貌美如仙的宫人,听了武威公主的目的之后,决定写实。而且是快速画了两人的写实画。将每个人身上过人之处和不足之处都据实以表。   时辰一到,画作交上去,两名宫女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忍不住将她看了又看,其中一个嘀咕道:“我的下巴有这么短?”   另一个很实诚地点头,“的确!我的耳朵如此招风?”   对方又看了看,报复性地狠狠点头。   但不得不说,该美的地方也没少美她们一分,所以两人才犯难了。   在场明明二十,交上的画作却只有十余份,其中几分还是鬼画符,完全看不出人样来,而最杰出,将她们画得最美的,便是沮渠牧。看后,两人都投去赞赏的目光,还是这位识时务。   挑出最杰出的两幅,将其他人全部丢出宫外,两位宫女看着面前两位美男,一个魁梧雄健,一个温润如玉,真的好难选。   长得好,画功还如此了得的,真是人中极品啊!   沮渠牧凭借身高优势看到宋轶的画作,脸色再次变了变,他原本以为宋轶跟那些登徒浪子一样,想凭借自己这张脸走捷径,没曾想这画功,连他看了都自叹弗如。   沮渠牧平复了一下受到的一连串震撼,“若是这位小兄弟画,我甘拜下风!”说罢就要走。   只剩两人了,难道不该奋力一搏吗?他竟然退出?宫女赶紧将他唤住,“这还没完呢!”   沮渠牧愣了一下,回头。   “两位的画功都属上乘,但宫里还有一位自称是江左过来的画骨师,要与我大魏的画师一比高下!”   “画骨先生?”两人几乎同时喊出这个名字,显然都被震撼到了。   宋轶震撼的是,哪个混蛋敢冒充劳资出来招摇撞骗?   沮渠牧震撼的则是,“可是那位掌控《惊华录》的画骨先生?”   咦……   宋轶转头,难道自己的名声这么大?北凉都传到了?   两位宫女与有荣焉,“正是那位画骨先生。此刻他便在宫中,两位随我来!”   宋轶路上都在琢磨到底谁有这么大胆子,到皇宫里来招摇撞骗。可当看到御花园里,那位美男,跟武威公主谈笑嫣嫣,在紫藤萝下对弈的情形时,她的步子便有点迈不动了。   那一刹那她终于明白为何武威公主不但要选画技还将画师的美貌摆在第一位,实在是这位美得惊天地泣鬼神。   两月不见而已,她发现自己对他的美的执念再次燃烧起来,小心肝儿都凉透了,看武威公主无意碰到他的爪子都恨不得剁下来有没有。   美人煜似有所觉,转头看来,清风拂过他的面庞,眼神凝在宋轶身上,淡然如风,却撕扯不开。   隔了百尺春风,四目相对,似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炸开。沮渠牧敏锐地捕捉到身边人的气息,这位,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男人之间,真的可以这样?     ☆、第一百零六章   “徒儿, 你来了?”   徒、徒儿?   宋轶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美人煜突然起身,朝她走过来, 那一刹那, 宋轶感觉到寒风凌冽——不好, 这个混蛋是来找她算账的!   刘煜笑得如春风般和煦, 在离宋轶一丈开外停住,伸出手,“徒儿, 见到为师, 还不过来见礼?”   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眼,两名大宫女恍然大悟,难怪这小公子画功如此了得,原来是师承画骨先生, 而这位画骨先生也着实年轻了些。   宋轶头皮发麻,心脏发怵,看见刘煜那副笑模样, 小命感觉没了一半, “我、大概是走错地方了。”说罢就要跑, 刘煜眼神一暗,明明隔了那么远,可转眼就提住了宋轶的后领子。   说时迟那时快, 沮渠牧也一把捏住了刘煜的手腕。   刘煜厉眼一扫, 呵,这又是哪里勾搭来的野男人, 竟然敢对正宫出手,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刘煜手腕一折,宋轶被抡了一圈,跌进他怀里,而他的手腕也顺利地脱出沮渠牧的爪子。   沮渠牧愣了愣,有点不敢相信这个转折。   武威公主走过来,赞叹道:“两位不但画技惊人,没想到武功也如此高强!”   再看刘煜怀里那只弱鸡,她自动忽略了将“他”也加进去的打算。   “这位就是画骨先生说的那个徒儿么?生得可真俊俏!难怪先生会担心他受人欺负。”   刘煜一只手握住宋轶的腰,一只看似温柔地摸摸宋轶鬓边小杂毛,笑道:“小徒顽劣,让公主见笑了!”   沮渠牧非常精准地目测出刘煜一爪子下去,宋轶大半边腰没了,剩下的部分不到三分之一,这种手感简直令人发狂,他觉得自己的心血都汹涌了两下。   感受到身后的热络,宋轶整个背脊都是僵硬的,她敢保证,若此时自己再跑,刘煜绝对会撕了她。   “如果公主殿下允许的话,我想与我的徒儿单独叙叙旧!”   宋轶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瞧瞧那位公主殿下便被刘煜拎兔子一般给拎走了。宋轶泪流满面,眼巴巴看着自己被拖进小黑屋,却没一个人来救她。   走出人群,刘煜的气势太骇人了,这分明是要揍她啊。   “那个,咱们君子动口不动手!”   刘煜眼神暗了暗,“好!”将门咔擦一关,嘴唇便欺压过来,堵住了宋轶所有出的气儿。他的手的确也不动了,而是死死箍紧了她的腰身,让她如一条离水的鱼,怎么扑腾也得不到自由。   刘煜这回是真的恼了,吻得她眼前发黑,差点直接昏给他看,过了好一会儿这位才放她喘了一口气,可下一秒又给堵上了。   滚烫的大手不自觉地揉捏着她的身体,揉得宋轶心痒难耐。气氛好得没话说,从最初的狂暴慢慢变得温情,再从温情慢慢滋生出情、欲,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直到一只大手将她屁股一托,放上了窗台,她的脚爪子不自觉勾住了男子腰身,她才猛地醒悟过来——这、火、点大了啊!   宋轶避开刘煜的吻,两只嫩爪子撑住他胸口,尽量拉开彼此的距离,小脸儿青红,不敢看男人灼灼目光,搭在男人腰上的脚默默缩了回来,“那、那个……”   “嗯?”男人闷哼的气息透着强烈的不满。   宋轶撇开眼,“我们该冷静冷静。”此时此刻她实在不敢看刘煜,仿佛一眼黏上去就义无反顾万劫不复。   刘煜看了看自己起反应的地方,“怎么冷静?”   宋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要不,喝杯凉茶,我这就去给你倒!”   刘煜捉住她的脚踝,拖了过来,“不用!再让我吻一口!”   再次不由分说地压下来,宋轶跟只被翻过来的乌龟,四脚朝天却抓不到一丝依仗,任由那个混蛋强取豪夺。   她斜眼看见他的一只手伸进了衣服下摆,开始做着可疑的动作,而这头却吻得更用力,额间青筋暴涨,长臂从她腰侧穿过,直达后脑勺,即便是一只手,也能将她禁锢得死死的。   宋轶感觉自己就如一片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扁舟,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能被男人予取予求。   “好了!”突然,男人抽身,禁锢身子的重压消失,宋轶双眼迷离,半晌没回过神来,眼中噙着被憋出来的眼泪,泪眼朦胧的她看见男人的手从下摆抽出来,手上有非常可疑的液体。所有意识顿时回笼,尼玛,你方才用劳资干什么了?   男人俊脸沉冷,毫不介意地拿手帕擦了擦,又净了手,往旁边一坐,启口道:“是我太放纵你了!”   声音暗哑,空气中麝香味儿不浓不淡就是化不开,宋轶老脸通红,恼羞成怒,冲他吼道:“你是禽兽吗?”   男人轻轻挑了挑眉,似乎对她这个称呼非常之不满意。危险的气息再度弥散开来,宋轶瞬间就怂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毕竟十多年没做夫妻了,你不能这样,对吧?”   男人沉着俊脸不说话。   宋轶默默吞了口口水。两人的房间就这样尴尬地沉默着。良久,男人才启口,“若下次再被我逮着,可不会像今日这般心慈手软,你最好有这个觉悟!”   刘煜起身,开门,宋轶以为他终于舍得走了,刚松了一口气,谁知道刘煜只是在门口叫人送热水过来,他要沐浴。   宋轶又将心提到嗓子眼儿上了,屁股在窗台上磨了磨,“你要沐浴么?那、那我回避一下?”说着就要抓准空隙跑路。   刘煜很坚定地告诉她,“不用回避!你我都是男人,不用不好意思!”   谁他娘跟你一样是男人了?   “好徒儿,过来,替为师更衣!”   更个毛线球!   宋轶爆了,刘煜眼神一厉,她只好又磨磨唧唧地过去,只要一想到男人之前的禽兽行为她就不自在。靠近他,那股气味更浓烈了,让她愈发的难堪,她郁闷地在原地磨脚丫子。   “你最好别让我亲自动手教你!”   男人生气时,斜睨过来的眼神可怕又惑人,若是换个身份换个情形她一定会忍不住扑过去啃两口的,可现在显然施暴的是对方,她没这个贼胆。   解开腰带,脱下外袍,露出有些微汗意的中衣。那厢热水送过来,男人当着她的面脱掉衣服,走进水里,宋轶就看到那笔挺的背脊,倒三角的身材,结实的肌肉覆盖在他修长的四肢上,每一处都长得如此完美,以她画骨师的专业眼光竟然挑不出一丝瑕疵来,除了背上的旧伤。   “看够了么?”   “够了!”话一出口,宋轶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刮子,谁他妈看你了?   刘煜坐在水里,看到她的窘迫心情终于好了两分,“过来,替我搓背!”   宋轶拿着澡巾,在刘煜背后摩挲着,“那个,你在生气?”   男人背脊愈发挺直了。   “这事不能怪我,我本也想着跟你商量来着,但是,这次的事情关系到北魏的人,司隶台若参与进来,容易挑起两国战端。”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直撩进心坎,刘煜结成冰的心脏裂开了,鲜血喷薄而出,他伸出手,随手一拎将人拖进了澡盆,拖进了自己怀里。   水花四溅,宋轶受惊,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刘煜将她托住,四目相对,尽在迟滞,呼吸吐在彼此脸上,电流在空气中吱吱作响,那一刹那,宋轶便明白为何有小别胜新婚的说法。虽然她从没感受到新婚的甜蜜,但此时此刻却感受到了那种粘着在彼此之间化不开的腻乎劲儿。   刘煜低头,宋轶连忙躲开,幽怨地说道:“嘴都被你啃肿了。”   刘煜的大拇指摩挲过她的唇瓣,一点樱唇娇艳欲滴,红肿之后,更加饱满。   宋轶被他摩挲得有些痒了,含住他的指头咬了一口,刘煜的血都烧了起来,“你在撩我!”   宋轶一脸懵逼,赶紧把他的爪子吐出来,正想辩解一二,门就在此时开了。   沮渠牧站在门口,看到浴盆里两个男人,一个赤、裸着身子,另一个衣衫湿透挂在他身上,这幅模样,比他成人时别人教习房事时用的春宫图还要撩人。尤其是那娇小男子,盈盈水眸看过来,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可怜之极也可爱至极。   “出去!”   刘煜火了,尼玛难得温存一下闯进来一个野男人算怎么回事?他甚至下意识地将宋轶往自己坦荡无物的怀里裹了裹。   沮渠牧看到这一幕本来是打算出去的,可嗅到男人野兽般的狂暴气息,他改变了注意,将门一关,拉了椅子坐到一侧,用别扭的汉语说道:“两位继续,我就看看!”   宋轶将脑袋埋在刘煜怀里,耳根子红了个透。   若是换个情形,刘煜非得拔剑亲手将他给废了,但此刻,他只轻轻拍着宋轶的背脊,“薛涛!”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薛涛破门而入,长剑便架上了沮渠牧的脖子。   沮渠牧大概没料到汉人如此野蛮,一个画师而已,竟然敢在皇宫动刀剑!即便剑架到脖子上,他也没丢了自己的气度,起身,看向刘煜,不紧不慢说道:“武威公主欲让你我比试一场,就在今日晚宴上。”说罢转身走了。   这本来才是他来的目的。   直到听到关门声,宋轶才将脸抬起来,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刘煜看她,只见她将小脸儿瘫着,十分古怪。   “怎么了?”   宋轶瞥了一眼外面,“小涛涛是不是一直在。”尼玛,刚才那些龌龊事岂不是被看光了?人家可还是个孩子!   “别担心,我让他们回避了。”   看了宋轶全身湿透,刘煜又吩咐了乔三去宋轶下榻的客栈将她的行礼取过来。   这边收拾停当,那边大宫女过来通知说,原本的晚宴取消了。   晚宴取消,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刘煜却上了心,转头对乔三说:“去打听一下,出了什么事。”   这宫里的事儿,要打听还不容易,乔三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并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拓跋佛狸归魏,魏帝大喜,设皇家御宴于长享殿,皇室宗亲齐聚一堂。   这绝对是头号大事,当年魏帝登基,拓跋佛狸的母亲杜氏升贵嫔,魏帝欲立佛狸为太子,按祖制子贵母死,册立太子庆典前,魏帝为杜氏举行最后一次狩猎,这次狩猎出了事,杜氏和佛狸母子突然失踪,杳无踪迹,日前,消失了十余年的拓跋佛狸突然现身,还被太医院各种查验,确认身份无误,魏帝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他的归来。   若佛狸是一般子嗣也就罢了,偏偏他曾经是太子头号人选,如今太子已经册立拓跋励,而佛狸的舅舅乃权倾朝野的太宰杜班,如今外甥归来,岂会甘心帝位旁落?这便注定了佛狸的归来将掀起一股权力博弈。   刘煜只粗略地品味了一翻,便将注意力再次放到宋轶身上,盖因今日这顿晚膳是他们几位画师一起用,沮渠牧一出现,刘煜的神经便被吊了起来。   沮渠牧看他们的眼神十分古怪,不止是对宋轶表现出来的兴趣,还有一种别有深意的探究。刘煜不自觉地将宋轶往身边拉了拉,一张不大的圆桌,三人的宴席,原本该坐成个三角鼎力,生生被他拉成两只脚。   沮渠牧不动声色地看着,“阁下真是画骨先生?”   北凉传的画骨先生是一位白发老翁,黑布裹身,无人见过他真实面容,面前这个画骨先生没有那种他幻想的仙风道骨,反而多了几分天潢贵胄的霸气和雄狮对自己地盘的强烈意识,这不像一个超脱世俗闲看风云的世外高人该有的气质。   “你若不信,我可以让我的徒儿给你刻骨画像试试。”   宋轶神经一跳,莫非,这就是这个混蛋为何见面就说他们是师徒关系原因?凡是想要质疑他身份的,都有自己这块货真价实的挡箭牌挡着,太特么狡猾了!   沮渠牧质疑的眼神看过来,宋轶只得笑眯眯地回应着他。于是,沮渠牧不说话了,这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   末了,管事的要为宋轶安排房间,刘煜大手一挥,拒绝了,“我与徒儿久别重逢,正有秉烛夜谈之意,多余的房间就不必要的。”   管事的什么风浪没见过,自然不会逆了公主殿下请来的特别贵兵的意,乖乖地退了下去。   沮渠牧将宋轶看了又看,终于没忍住那颗怜香惜玉的雄心,“我仰慕画骨先生多时,十分愿意陪画骨先生彻夜长谈。”   谁知刘煜很不要脸地叹了口气,“年纪大了,彻夜长谈什么的就免了吧。我就跟徒儿两个叙叙旧。”   沮渠牧还想说什么,刘煜又道:“我这徒儿胆小得紧,换个地方便睡不着觉,没我陪着不行,这位先生的好意我们只有心领了。”   宋轶连多句嘴的机会都没有,便又被刘煜拎回了房。   “几日不见,豫王殿下这无耻的功力见长啊!”   “彼此彼此,几日不见,爱妃不是连匈奴人都勾搭上了么?”   听到某个称呼,宋轶的小脸儿瘫了,刘煜一张俊脸却连表情都没摆一个出来,自然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再看看床,她以为会像上次一样,男人乖乖地将床让给她,结果,男人直接将她拖进怀里,盖上被子,在她耳边命令:“不许动!”   宋轶还真就不敢动了。   刘煜从后面拥住她,又在她耳边温声说道:“睡觉。”这次不是命令,语气甚至算得上是温柔。可宋轶哪里睡得着。   她问:“你是怎么进宫的?”不可能随便报一个画骨先生的名号就能忽悠得一个武威公主把你当座上宾吧,何况你还带了两名高手入宫,这岂能是寻常待遇?   “明日,带你去见一个人,看见他,你就明白了。”将被子掖了掖,不让她被北地的料峭春风给冻着,他道:“这回,让我陪你吧。”   她的复仇之路走了十年那么长,他从未给予过帮助,现在,他只希望能够好好守护她这一程。   宋轶没有说话,心口有点软,搂住腰身的大手温柔又有力,看起来似乎很可靠的样子。她是不是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的依靠他一次呢?真的可以吗?   ☆、第一百零七章   沮渠牧起得很早, 天边只露出一点鱼肚白。他不习惯在陌生地方睡得那么死,一早起来, 便搬了张凳子, 坐在园中喝茶, 脸朝着唯一有人住的另一个房间。   从小被如野兽一般养大, 一旦到一个新的环境,对周围就会本能地发出警戒,自然, 这个屋子有什么动静他也一清二楚。   昨夜除了那个画骨先生起过一次夜, 并没有什么他预料的异常响动。这宫里房间都备着恭桶,画骨先生起夜他便也跟着起夜上茅房,很清楚地听到男人在自我解决时那种粗重喘息声。   他就那样站在茅房外,从头听到尾, 直到看到画骨先生出来,这才若无其事地走进另一间茅房。   直到日上三竿,那头屋里才再次有了动静。沮渠牧手里的茶早就凉透了, 里面的人又磨叽了好大一会儿, 门才被打开, 漂亮的少年郎扶着腰出来,走起路来慢吞吞的,摇摇晃晃、迷迷糊糊, 一脚踢在台阶上, 作势要摔倒,沮渠牧心头一紧, 身体条件反射地前倾,脚已经移出了半步,而另一个人先他一步将美少年扶住,扶的不是别的地方,就是少年那把不盈一握的纤腰,瞬间整个身子都被扶正了。   沮渠牧觉得喉咙有点紧,将剩下的半盏凉茶喝尽,这才缓过来一口气。   宋轶转头看刘煜,揉吧了一下眼睛,刘煜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眼屎擦掉,问:“现在醒了么?”   被刚才那一吓,宋轶当即精神抖擞,点点头。   沮渠牧走过来,还在一丈开外,便被人阻了去路。拦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薛涛。动作慢一步乔三默默捏了一把汗。这是宫里,那位是画师,这个薛涛拦他作甚?   他偷看了一眼刘煜,发现自家殿下并没有叫薛涛推下去的意思,突然觉得,也许,是有阻拦的必要的,于是也往那边站了一站。   沮渠牧将薛涛打量了一翻,这也是个俊美少年郎,但他对他完全生不出兴趣。几番对比,他也说不出来到底少了什么。也许是腰不够细,身子不够软,还有他似乎不会笑,冷冰冰的,像地盘被侵占的雄兽,蓄势待发,令人心里十分不舒服。   看到这边剑拔弩张,宋轶尴尬地抠了抠面皮,隔了数丈远问道:“牧兄可吃过了?”   “没有!等你们一起!”   刘煜危险地看过来,这个人还真是不知好歹!   那头,武威公主也起得晚了,正在核对新来两名画师的身份。画骨先生是贵宾,自然轮不到她的核实,画骨先生确乎有个徒弟叫宋轶的,至于另一个……   “沮渠牧?呵呵,没记错的话,还在该是北凉王的次子。他怎么冒出画师入宫了?”   大宫女赶紧说道:“他自然是为公主殿下而来的。”   武威公主放下名帖,有些不屑,“北凉大权几乎被大皇子沮渠摩独揽,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二皇子能有何作为?”   “话虽如是说,但不可否认,这位二殿下长得可比大皇子好看得多。”   “就如本公主那位失而复得的皇兄么?”   论及皇家大事,宫女自然不敢多插嘴,默默退到一旁。   武威公主起身,像是找到了好玩的东西,“不过,既然是皇子,本公主也不能太苛待于他。”说罢便往这边走。   大宫女跟在身后捂嘴偷笑,她们家公主也是很好美色的,数日前无意看到那位画骨先生,惊为天人,便请进了宫中为其画画。奈何画骨先生高贵冷艳,应对有矩,看似亲近和煦,实在拒人于千里之外,偏还让你挑不出一丝错来。几日下来,武威公主便失了兴致,但心中总有些不甘,是以总想着能找个人将他给比下去,而如今,这个纡尊降贵假扮画师接近她的北凉皇子,无疑抚平了她在那位画骨先生那里受到的挫败,尽管她似乎很看不上眼似的。   这边方用完早膳,武威公主便驾到了。相互见了礼,武威公主的视线直接落在了沮渠牧身上,高傲地扬扬下巴,说道:“先生也叫沮渠牧?我记得北凉有位皇子也将沮渠牧。”   沮渠牧,拱手:“正是在下。”   武威公主点点头,偷偷打量了他一眼,身高六尺,与画骨先生不相上下,容貌既有匈奴人的粗犷,也有难得的一点温润俊逸,仿佛胡汗杂糅出来的造化精髓,若要细较他与画骨先生谁高谁低,还真是无法定夺,只是她很肯定,沮渠牧的容貌更符合她的嗜好。   “你是一国皇子,倒是本公主怠慢了。”   沮渠牧谦虚道:“皇子那只是在北凉时的身份,在公主这里,我只是一个寻常画师而已。”   这种不及身份也要靠近你的行为,其实是很撩人的,宋轶都能感觉到武威公主高傲的心开始荡漾了,忍不住向刘煜眨眨眼。   刘煜在她后腰上捏了一把,乘着两人说话的间隙告了辞。宋轶很有些不甘地向后看,她真想看看一国公主和皇子是怎么撩开的。无意间感觉到沮渠牧投过来的诡异视线,宋轶头皮一麻,赶紧转回头,“我怎么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在探究什么人生奥秘呢。”   刘煜瞥了一眼那边,昨晚上茅房碰到他,他就笃定那个混蛋一直在观察着他们。莫非,他以为他们真是断袖?   清河坊向来是豪门贵胄聚集交流之地,这里的房宅可以用寸土寸金来形容,近日一座书斋拔地而起,占地超过了最大的酒家,其中一座楼台最是宏伟,据传九重楼台如九曲迷宫,进得去出不来。   所有人路过这里都会忍不住来窥视一翻,听说这是皇上特批为江左来的一位名士所建的书斋画楼。   魏帝喜好招揽天下名士,重用汉族将领和能臣,这位能让魏帝豪掷千金的,不知道是哪家能人异士。一时间,来附近茶楼酒肆走动的贵族子弟都多了不少。   刘煜带着宋轶来到清河坊,薛涛、乔三随侍在侧,一行四人,宋轶和刘煜穿着玉白衣衫,带着银箔面具,一个身材伟岸,男子汉气概一点不输给北地雄性,另一个身材颀长,略显娇小,显示出江左男子的温润如玉。   身后两人各戴了半张黑色面具,着玄衣,各自腰中挂着一柄玄铁剑,手按剑鞘的姿势,仿佛随时准备攻击靠近来的人,让路上行人自动退避三舍。   “这是些什么人?”临街酒楼,北凉大皇子沮渠摩与北魏镇远将军王玉龙在吃酒,正好看到宋轶一行人。   听得沮渠摩的问题,王玉龙懒懒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江左之人的气息,他光嗅嗅就知道,冷哼一声,答道:“听说是江左那个漱玉斋的人,这几日老见他们出入禁宫,似乎很受武威公主青睐。”   “既然是武威公主的贵宾,有机会该结识一下。”   王玉龙瞥他一眼,放下酒杯,这位是为求亲而来,入平城数日却没能见上公主一面,难免着急些。   “大皇子可知他们是谁请来的人?”   “我只听闻江左漱玉斋有吐谷浑慕眭推崇的画骨先生,倒不知他们与魏地有何交情。”   王玉龙抬头示意了一下,“喏,看到那边门口站着的那人了么?那是安南将军李景的嫡长子李希,李景,想必大皇子该是识得的,他父亲西凉后主便是被你父亲斩杀的,创建漱玉斋的李宓似乎跟陇西李氏很有些干系。”   他得到的密报说那个李宓被李景尊称为叔叔,李景的叔叔有好些个,但没一个逃过沮渠蒙逊的屠刀。那李宓王玉龙见过一次,从年纪上判断应该是最小的那位叔叔李珣,若是李珣的话,那可是西凉最后一位国主,同样是被沮渠蒙逊逼死灭国的。   只是李景投奔了北魏,而那位传说中自尽的国主大概是去了南宋。不过现在消息并不确实,有陇西李氏跟北凉的死仇在,便不用担心沮渠摩跟江左的人交好。   看到那一行四人在那座楼台前停住,沮渠摩像才醒悟过来,“莫非画骨先生就是魏帝要招揽的人?”   沮渠摩有些激动。虽然他们是胡族,胡族在汉人地盘上称王称霸,免不了要用到汉人,如今不比前期,只懂烧杀抢掠是成不了气候的。   用汉人一句话说,入乡随俗,要统治汉人还得用汉人那一套来,这北地大大小小十余邦国你方唱罢我登场,能长久的却没一个,但能称霸的却都是重用汉人的。   据传这画骨先生为江左名士所推崇,连吐谷浑那个蛮人都青睐有加,利用他来凝聚引导汉人为国效力,这不得不说是颗十分便宜的棋子。   眼看沮渠摩露出盎然兴致,王玉龙赶紧浇了一盆水,“画骨先生名气大,却跟陇西李氏关系甚笃,陇西李氏只怕还记着西凉的灭国之仇。大皇子想拉拢还须谨慎。”   沮渠摩眉头果然皱了起来,不能为我所用的棋子,影响力越是大,越可能威胁到己方。   见他消了念头,王玉龙沌口道:“我听闻,昨日武威公主选了两名画师入宫,其中一名是匈奴人,不知道大皇子对此人可有什么印象?”   “画技高超的匈奴人可不多。”沮渠摩沉吟片刻,脸色微微变了变,像是想起了什么。   王玉龙又道:“听闻那人长得少有的英俊,一身贵气,我本想着该是北凉来的哪位贵人,大概是我多心了。”   沮渠摩却不这么认为,“恐怕又是那个小杂种故意来搅我好事!麻烦王将军替我看着点。”   小杂种自然指的是沮渠摩同父异母弟弟沮渠牧,据闻沮渠牧的母亲是死在沮渠摩手上的,是以两人虽然是兄弟,却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北凉王倒也豁达,竟然不阻止两人兄弟相残,反而对沮渠牧说,想杀你长兄可以,拿出真本事来!   如今北凉王年事已高,正是几个兄弟争皇位的时候,若他们谁能娶到北魏的武威公主,毋庸置疑,那皇位一定会落在谁头上。沮渠牧只怕想从这门婚事中插上一脚。   王玉龙省得其中厉害的,既然他们王家与沮渠摩交好,便要防着北凉王位旁落。现如今回来一个拓跋佛狸,这北魏也是风云突变,要在权力中心斡旋,自然有势力的盟友越多越好。   宋轶总觉得后脑勺发凉,朝这边看了一眼,沮渠摩所在的酒楼就在新建漱玉斋对面不远,虽然看不清楚那边酒楼上人的面容,却能从形貌悬殊中看出那是一个匈奴人和一个汉人。   “那是什么人?”   刘煜看似没看过那边一眼,却没遗漏一缕四周投过来的视线,随口便道:“镇远将军王玉龙,这可不是什么善茬儿,你最好离他远点。这个王玉龙是当年太原王氏抄家灭门时的漏网之鱼,逃到这北地来,没干过别的事儿,就喜欢领着军队攻打宋境,所以魏帝才封了他一个镇远将军。”   “王赞的亲儿子?”   “你倒是了解。”   王赞?呵呵,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宋轶也不再看那边,报仇什么的,来日方长,北地局势不明,她还得细细筹谋,抬头看到没有门牌的大门,一名少年热情地迎了过来,“画骨先生可来了,叔祖正恭候大驾!这位小先生是?”   宋轶懵,刘煜冒充画骨先生她是知道的,但叔祖是个什么东西?莫非是他新结识的垫脚石?还有这小哥生得可真好看!   “在下宋轶,小哥贵姓?”   “原来是宋先生,叔祖多次提起,失敬失敬!在下李希,诸位里面请!”   姓李?   宋轶心里生出几分古怪,进得大门,才发现这竟然是个书斋,原谅她初来乍道,实在没弄明白眼下的局势。   “这是我在魏帝那里赢来的,以后我们便住这里。”刘煜道。   乔三来帮腔,“豫……咳咳,先生可是跟魏帝对弈了三日三夜,才赢得这座书斋!”   宋轶抬眼,只见戴着面具的刘煜愈发如高岭之花了,可望不可及。半晌她才叹了一声,“魏帝可真大方!”   这样气势恢宏的漱玉斋,她曾经做梦都没想过,唉,谁叫李宓是个守财奴,除了给她把院墙加高,连换张金丝楠木的榻都不肯。   一说李宓李宓就到。他刚走出麒麟台大门就重重打了个喷嚏,抬头便见那个单薄的小身板朝这边走来,不用说,肯定是那个混蛋在说他坏话。   李宓负手而立,在九重台阶上站出了一份仙风道骨,李希快走进步,恭恭敬敬一揖,字正腔圆地说道:“叔祖,画骨先生和宋先生来了!”   宋轶刚跨了一步台阶,脚下顿时一滑,身子便向侧后方歪过去,身后紧跟的薛涛连忙后退了两步,而刘煜的手臂刚好将她捞回来。   薛涛的脸色僵了僵,继续目不斜视跟着往前走。   宋轶受到的刺激颇大,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李宓看她那幅模样很是憋气,但还是细细地解释了他与李希和李景的关系。宋轶失神良久,看看李宓又看看李希,非常认真地问道:“你确定自尽的时候没撞到脑袋,你们真不像一家人啊!”   李希强调:“着实是一家人!”   李宓脸色变了数变,这混蛋就是在说他长得不好看,配不上李家人的血统!   刘煜就是带宋轶来参观麒麟台的,这可是他为她赢得的头一个战利品,怎么能不好好显摆一下。   宋轶在惊叹麒麟台构造之复杂时,一行人去了她下榻的客栈,匆匆进去,匆匆出来,对马车上的人道:“秉殿下,那位宋先生已经于昨日离开了。”   “离开了?”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半张面具覆盖在脸上,俨然正是魏帝失而复得的皇子拓跋佛狸。   “查!务必要找到她!”   店家认不得拓跋佛狸,却是认得皇宫侍卫的服装的,更认得这种镶金钳玉马车的规格。胆战心惊地跪了一地,生怕被迁怒丢了小命。   拓跋佛狸却看也没看一眼,便打道回宫了。   虽然他年纪大了,但在王府建成前,魏帝特辟了一座宫殿供他居住。他前脚刚入宫门,后脚宋轶和刘煜便也回宫了,明明是同一个门进来,南辕北辙的道路,给生生错开了。   拓跋佛狸回到宫中,正想将魏帝给他的卫队调出去找人,魏帝那头传来的头一道御旨,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让他明日一早给一家书斋送牌匾过去。   哪个书斋有如此大面子,竟然要一国皇子亲自送牌匾?   两块被红布盖着的牌匾抬过来,拓跋佛狸掀开其中一块,上书“麒麟台”三个大字。拓跋佛狸皱了一下眉头,接着掀开第二块,熟悉的大字映入眼帘,“漱玉斋”。魏帝亲笔题写的三个汉字,与江左那漱玉斋自是不同,却毫无疑问是同一家。   这,莫非就是那个混蛋消失的原因?   “不用找了。”拓跋佛狸召回了侍卫。   少顷又一宫人来报,说武威公主请他过去吃酒,拓跋佛狸回绝了,转头换上便服出来宫,径直去了还没挂上牌匾的漱玉斋。   看似没有防备的书斋画院,实则处处暗藏杀机,那些个明里暗里行走的人,没有一个是原本漱玉斋的,熟悉的警戒气息扑面而来,俨然是司隶台的作风。   呵,看来,那个男人还是追过来了。他是不是忘记了北魏跟南宋是最大的敌人?若是身份暴露,想活着回去,怕是不容易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好没意思,唉   ☆、第一百零八章   也不知道沮渠牧用了什么法子, 不过一天时间,便捕获了武威公主的芳心。这一点可以从一起用晚膳时武威公主高傲地为他夹了一筷子菜就能清晰地判断出来。   但获此殊荣的沮渠牧除了应有的礼貌, 连多余的情绪都没表现出来, 更没注意到武威公主脉脉看过来那一眼。   不, 与其说沮渠牧是没有注意到, 不如说他知道却故意忽视。   他的目标不就是武威公主么?怎么如此不解风情,人家公主都贴上来了,他还不知道回应?难道男人也喜欢玩欲拒还迎这一套?   大概正是他这种宠辱不惊激发了武威公主强取豪夺之心, 反而愈发在乎起他来。   宋轶观战了一晚, 突然觉得,这种战术比她死缠烂打有用多了。   夜宴结束,宋轶和刘煜都没敢多待,起身告辞, 宋轶的脚在椅脚上绊了一下,身子朝外歪去,刘煜眼疾手快, 扶住了她的腰, 这才站直了。   沮渠牧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宋轶那握掉一半的腰身上滞留了一下, 转头,武威公主起身时,也被绊了一跤, 他很顺手地扶住了她的腰, 同样的姿势,他也自认为自己的手不比刘煜的小, 武威公主看起来也并不肥胖,甚至称得上是窈窕纤细的,可他的手扶在她腰间时,却有大部分腰围暴露在外,这感觉分外不爽。   沮渠牧松开手,武威公主面颊一红,以为他是为刚才失礼的举动感到不安了,但身为大国公主,她却没有安抚人的心思,被人轻薄了腰,总是要端一下架子的。   “牧皇子,北魏是讲礼仪的。”   沮渠牧拱手:“是我冒犯了,公主请恕罪。”   一张俊脸依然没什么表情,却挠得武威公主心痒难耐。   翌日是漱玉斋正式在北魏开门迎客的日子,身为漱玉斋的半个主人,宋轶和刘煜一大早便过去了。   漱玉斋开业,并没有发请柬下去,只贴了一张告示,欢迎能人异士风流才俊入麒麟台叙谈。所有人都在观望着,漱玉斋门前,附近的茶楼酒肆挤满了人,却没一个贸然前去,宋轶看看冷落的门庭,对李宓道:“你该养只大黄的。”   李宓抬头,“喏,那边人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武威公主的车辇,陪同在侧的不是别人,正是沮渠牧。此两人一起出现,刺激了很多人的眼球。这边车辇方停,那厢沮渠摩和王玉龙便来了。   李宓将一行人引进前厅用茶,进门的时候,冷眼旁观的宋轶很清楚的看到沮渠摩看了沮渠牧一眼,眼神是不屑和威胁的,沮渠牧拱手垂眸,请他这位皇兄先行,礼仪一点不输,表现出相当的涵养。   武威公主回头看了一眼,还没跟沮渠牧四目相接,便看到沮渠摩讨好逢迎的脸。身为北魏公主,最常见的便是沮渠摩这样的态度,让她看得有些厌烦。尤其是,沮渠摩外形野蛮粗犷,粗野气息扑面而来,他与沮渠牧就如蒹葭立于玉树侧,容貌气度高低顿现。   所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武威公主见这两兄弟之前,从权谋考量,她自然会更愿意选择沮渠摩,但见过两人之后,眼里哪里还能容得下沮渠摩。   “阿牧,坐过来。”诸人要落座,沮渠摩身为北凉大皇子,未来北凉王位头号人选,理所当然地坐在最靠近武威公主的位置。他的屁股都要粘到椅子上了,忽听得武威公主如是说,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一截,但下一刻,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站起身,自动地往旁边挪了一位。   沮渠牧上前,拱手见礼,没说什么,便坦然地在沮渠摩上位坐好。武威公主满意地点点头。   “我这个弟弟沉默寡言,还望公主不要见怪!”沮渠摩首先端出兄长的身份来。   王玉龙不动声色地在旁边喝茶。李宓嗅到焰火味儿,瞥了一眼大堂之外,刘煜和宋轶这两个混蛋连靠近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此刻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并不知道,宋轶此刻正挂在一扇窗户下面听墙脚。   刘煜本是要来这边见客人的,看见她那猥琐样儿,顿了一下,转过来,随手拎起从后堂后面进入,进入前厅与后堂之间的暗格之中。   暗格的位置颇高,整个前厅一览无遗,堪称绝佳偷窥之地,若是没有某个混蛋贴过来的热络身体就完美了。   刘煜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此刻站在她身后,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在怀里。宋轶回头瞥了他一眼,美人煜面不红心不跳,指了指暗格大小,那意思仿佛在说,就这么点大,你让我站哪里去?   宋轶只得忍了。可是感觉到男人坚实的胸肌,有力的心跳,还有淡淡的一丝墨香混合着男人特有的味道传过来,宋轶浑身毛孔都像是被侵袭了,她明明没看男人的脸,那张脸却总要在脑海里晃悠,甚至还摆出魅惑的姿态来勾引她,宋轶就觉得气血冲脑。   这可耻的心思还没压下去,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了紧贴的两具身体之间。她下意识地扭了扭腰身,那东西通过轻薄的春衫传递出更加火热和坚硬甚至还有怒胀的青筋。   该不会吧?   宋轶头一回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忍不住转头又将男人看了一眼。此刻美人煜一脸平静无波,面如高岭之雪,泛着一脸圣洁的光。   果然是自己猥琐了!   宋轶又动了动腰身,也判断不出那根东西是个什么来,干脆就不管了。刘煜狠狠地在心里抽了几口凉气,脸上却一点不表。   前厅,武威公主就像是为了彰显一下自己的心意,竟然主动向沮渠摩了解沮渠牧,还说,你们是兄弟,应该彼此更了解吧。   沮渠摩不怀好意地看了面色平静的沮渠牧一眼,说道:“我这弟弟,儿时也是十分活泼好动的。十三岁那年,头一回带兵出征,降服一个部落时,不小心被俘。那部落以女人为尊,部落首领喜好收集各种年轻美貌的少年郎。听闻还有一帮子女臣,十分豪放。阿牧被俘一月有余,待我带兵攻灭此部落救出他时,人都变得呆木了。自此,话也少了,还不喜欢女人近身。”   听得此话,不止沮渠牧脸色青白,连武威公主脸色也十分难看。   沮渠摩却像是未察觉,反而继续说道:“他十六岁时,父皇送了几名美女给他,都被他完璧归赵。想来阿牧是没遇上自己喜欢的女子吧……”   武威公主尴尬地喝了一盏茶,李宓赶紧岔开话题,将僵硬的气氛稍稍打破。少顷,武威公主起身,“宫里还有事,本公主先回宫了。”这回她没招呼沮渠牧,李宓赶忙送人,王玉龙看了这对兄弟一眼,也跟着去送驾,转眼屋里就剩得兄弟俩。   沮渠摩心情甚好地端着茶,慢慢品着,“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你的那些过往,就算武威公主喜欢你这张脸,也不过将你当男宠罢了。你真的甘心?”   沮渠牧没有说话,此刻他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就像根本听不出沮渠摩的侮辱一般。   沮渠摩冷哼一声,起身欲走,突然听得身后人说,“那次被伏击,是你设的计吧?这笔账我会与母亲的血债一起取回来。”   沮渠摩回头,沮渠牧依然是那张平静无波的俊美脸颊,仿佛那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一般。沮渠摩好想现在就将这个小白脸碎尸万段,但是他还得忍一忍,等皇位到手,他可以慢慢的仔仔细细地折磨他,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沮渠摩离开,沮渠牧并没有立刻走,反而端起茶,慢慢品起来,眸光斜斜地朝暗格这边射过来,宋轶感觉头皮一麻,正不知如何是好,沮渠牧却又放下茶盏,起身走了。   宋轶大出一口气,感觉背后都汗湿了。只是这湿意似乎不是她,而是透过某个混蛋的胸膛浸润过来的。   宋轶不满地回头,“喂,可以出去了。”   男人眼色晦暗不明,嗓音暗哑,“亲一口。”   宋轶神经蓦地一颤,该、该不会?   她又感觉了一下身后那硬挺之物,那个郁闷啊,恨不得将这个混蛋咬一口。   “自己解决!”   男人面无表情,答:“我试了,下不去!”   宋轶:“……”   虽然只是被亲了一口,但宋轶感觉自己身上全部侵染上那个混蛋的气味儿,让她万分别扭。回麒麟台匆匆洗漱了一翻出来,看到刘煜也刚洗漱完,带着一身的男性魅惑力朝她走来,宋轶跟受到惊吓的兔子一般,赶紧说道:“请保持三丈距离。”   刘煜顿步看她,幽怨的气息渗透面具逸散出来,如无形的网将她裹缠。   宋轶怂,“那两丈吧。”   男人走过来,“我最多接受三尺。”   宋轶:“……”   辰时末刻,那位送匾额的皇子殿下姗姗来迟。爆竹炸响,所有人前去迎接。   魏帝失而复得的皇子拓跋佛狸,满平城谁不想看看?宋轶也特别想看看,可当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觉得大概自己昨晚没睡好,今早起床方式也有点不对。   她回头看了看刘煜,又看了看李宓,再看了看见过楚流云的所有人,似乎,大家都挺平静,于是她也挺平静地看着楚流云顶着拓跋佛狸的头衔朝她走过来。   众人相互见礼,一点看不出异样来。   楚流云……哦,现在应该叫拓跋佛狸才对,命侍卫给漱玉斋挂上牌匾,视线从宋轶身上游走到刘煜身上。   不得不说,这个混蛋着实大胆。即便他戴着面具,可他好歹是跟北地打过几年仗的人,与多少人正面交锋结过仇,哪里是一张面具就完全遮挡得住的?可这个混蛋就是这样肆无忌惮地站在这里,愚弄着所有人的智商。   刘煜的眼神分外直白:与其替我操心,不如替你自己操心一下。   楚流云可是广平王府的一员悍将,跟仇池、北凉和北魏都打过仗。他这张脸一样很多人记忆犹新,谁教他几个月前还在西北横行无忌的,这转眼摇身一变成了北魏皇子,也着实让人傻了眼。   围观的王孙贵胄中,有两个认出他来的,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应该是眼花了吧,或许只是长得像的而已,可这样的美人,要长得像,这得是多高难度的事情啊!城   刘煜将人群中的议论听得清清楚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拓跋佛狸面不改色,不承认也不否认。   对街酒楼,临街雅间中,太子拓跋励无巧不巧碰到王玉龙等人,正好一起坐下来看看漱玉斋的热闹。   “皇上让三皇子给漱玉斋送匾额,可是想借漱玉斋的手为三皇子造势?”王玉龙故意试探道。   拓跋励不屑地看了一眼,“不过一个漱玉斋而已,只会舞文弄墨,能有多大能耐?”他只相信握在手里的兵权,铁蹄刀剑打下来的江山。文人墨客,除了会搬弄是非,还能做什么?   “可漱玉斋能在江左搅动一翻风雨,未必在北魏就不能,还是应该防上一防的。”   拓跋励瞥他,“我知道你嫉恨江左灭了你王家满门,那些不成气候的东西,本太子可不放在心上!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也无需本太子亲自出手。”   既然这位说到这份上,王玉龙也不好再说什么,拓跋励可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他既然这样说,还可以过来看热闹,定是有其他人代他出手。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街头便出现一队人马,王玉龙一看为首那人,顿时了然。不亏是太子殿下,挑唆这人出马,啧啧,这回有漱玉斋受的了。   伴随着那些人靠近,浓烈的尸臭味儿,刺激着所有围观百姓的鼻粘膜,他们自动让开一条道,得以让漱玉斋门前的人一眼便看清楚。   宋轶眯了眯眼,开张大吉,没见带着尸体来找茬儿的!   再看为首之人,啧啧,还真是个不能拒绝的主儿啊!   拓跋珲,北魏廷尉,拓跋皇室宗亲,在北魏,这是宋轶头一个想将之收录《惊华录》的人。骁勇善战,为人正直,有仁爱之怀。若要说他在北魏的地位,就如刘煜在南宋掌控司隶台的地位一般,是个令世家大族敬畏的角色。   拓跋珲一出现,拓跋励便笑了,王玉龙也跟着笑了,这位最是不屑这些只会舞文弄墨的人,甚至曾当着满朝文武痛斥文人误国。漱玉斋这种拿根笔杆子搅风搅雨的存在,最是遭他忌讳。   这位连皇帝的龙鳞都敢逆,哪会忌惮区区一个初来乍到的漱玉斋?谁出来搅局都没拓跋珲有说服力。   “听闻漱玉斋画骨先生能刻骨画像,能还腐尸生貌,廷尉拓跋珲特来求教。”   看似恭敬实则咄咄逼人。漱玉斋众人探着脑袋将那具尸体看了又看,啧啧,这位还真会挑呢,这具尸体尸身腐烂了一多半,若是没看错的话,连头骨都有损坏。   拓跋珲首先看到的是高坐上首的拓跋佛狸,对于这个刚回魏地的皇子,他不甚了解,但很不凑巧,他曾有手下跟那个叫做楚流云的广平王义子交过手,甚至吃了不少亏。要让他接受一个曾经杀死过魏国将士的人做皇子,并借漱玉斋上位,他同意,那些死难的将士冤魂绝不同意。   不能明面上对拓跋佛狸动手,那就让漱玉斋在北魏没有立足之地,至少剪出了他一道助力。所以他刻意去义庄挖了这具悬而未决的疑案尸体出来。   刻骨画像这是一个传言,真正见识过的,就算是在泰康城也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人。传言这种东西,传多了,大都名不符实。看这尸体模样,他不信,真有人能画得出来!击溃了神乎其技的传言,看这漱玉斋何以立足。   拓跋珲的视线扫了一圈,义无反顾地落在气势最强的那名男子身上,听闻这就是画骨先生,他能忽悠得魏帝给漱玉斋一个容身之所,可能蒙骗过所有人的眼睛,画出死者生貌来?   刻骨画像,即便是有人亲眼所见,却也是可以作弊的,比如,事先知道骸骨身份,再当众画出来,自然能震惊四座。江左之人惯会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造势。今日他就要亲手将他们的伎俩拆穿。   拓跋珲盯着刘煜,等他出来展现所谓神技,结果刘煜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面具下的眼睛和煦如春风。   咦,什么意思?看不出来劳资是来挑衅的吗?   “这尸体烂得不够彻底啊!”身侧突然传来叹息声。拓跋珲猛地回头,只见一个小东西不知道何时已经蹲在那里查看尸体。纤纤玉指,捏着一根棍子,正撩开破烂的裹尸布,“欣赏”着腐臭糜烂的肉身。   旁边的手下看得背脊发凉,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这具尸体该有半年之久,若是以北地寒冷的天气,说不定更长时间。这么长时间,廷尉破不了案子,啧啧,有点丢人呢!”   “噗!”有人很不厚道地笑了。   拓跋珲脸色变了变,头一回,他这个人人敬而远之的廷尉大人被一个小小画师给鄙视了。   幸好他涵养好,没当众捏断宋轶的细脖子,“因为尸体发现时已经被毁容,面目辨识不清,无法确认身份,便无从着手。否则,我也不会亲自抬了尸体过来请教。”   看,明明是找茬,还说得有理有据,果然应该讲他挂在风云榜上,这无耻作风不能埋没啊!   宋轶丢掉棍子,负手而立,生生端出一股傲然气势,“廷尉大人很有眼光,普天之下,除了漱玉斋还真没人能帮得了你。”   拓跋珲被她这笑模样噎了一下。   那厢李宓很知趣的为宋轶备好了笔墨纸砚,在一张矮几上铺开,又叫人搬来座椅,让众人能够坐下来静静等待。   刘煜坐下时,眼角余光忽然扫到多出一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沮渠牧,这个混蛋不是走了么?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   沮渠牧似乎对此非常有兴致,看得目不转睛,连楚流云,哦,拓跋佛狸那个混蛋也看得很仔细。刘煜这才意识到,这刻骨画像他是见过,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绝对是属于传说中的绝技,今日得以亲眼验证,自然是要仔细探究一翻的。   宋轶并没有急着画像,而是先将碎裂的尸骨拼接了起来。说起只是一句话,但要在腐败的尸身上拼接尸骨,光是看看都让人恶心不已,但她却做的面不改色,甚至看到退到三丈开外的廷尉小吏,叹息一声,“活人比死人更可怕,这是她留在世间最后的凭证,应该得到尊重!”   站在旁边的拓跋珲厉眼一扫,那些个小吏又乖乖地回到原位,甚觉汗颜。   这幅画像,宋轶画了一个多时辰,之前坐着观看的人,大都站过来,想看得更清楚明白一点。   她并没有因为这是一个死人而将画像画得潦草敷衍,相反,画像很是精细,连眉毛都根根可见。   “不会真的画出来了吧?”酒楼上,拓跋励从下面人的反应能看出来,画像即将画成。   “胡乱画一张出来,谁又能断定那是谁?这就是刻骨画像的奥妙所在。”王玉龙不屑一顾,极尽诋毁之能事。   拓跋励深以为然,但想要在拓跋珲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简直吃人说梦。   果不其然,看到画像上刚画成的脸,拓跋珲问了他们最想问的一句话,“你怎么证明这是她?”   宋轶头也不抬,“证明她的身份,不是你们廷尉的事儿吗?”   气氛就这样僵持住了,围观众人的面色变得诡异。是的,一具无名女尸,廷尉都没能力查出身份,无论她画成什么模样都没有人能证明。   “漱玉斋就是这样糊弄人的么?当天下人都是瞎的么?”   如此直白的质问贬低,薛涛和乔三都听不下去了,但刘煜和李宓却一脸平静,拓跋佛狸本看了刘煜一眼,本想说什么也压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这种事,在别人看来是大事,可在宋轶面前,那根本微不足道。真正有本事的人,根本不怕质疑。如今是要为漱玉斋为画骨先生正名,其他人插手反而不好。   拓跋佛狸稳了稳心神,在上位坐得安稳。   “廷尉大人抬这具尸体到漱玉斋,想看到的便是这个结果吧。无论漱玉斋是否能还腐尸生貌,无从证明,只要你说一句话,漱玉斋便声明扫地。”宋轶依然低头在画画,对于这种死者画像,她从来都是画等身画。她给无辜死者穿上华丽的服饰,让她死后最后留给世人的印象是最美丽光鲜的。   也正因为将腐尸画得如此美丽光鲜,拓跋珲才会毫不犹豫地否定她的能力。   最后一笔落就,宋轶吹了吹墨,薛涛很贴心的过来将画像挂起来,且不说那画像中的人是不是死者,等人画像挂起来那一刹那,近前的人几乎以为那个美貌少女要从画像中走出来,那种震撼,岂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这种庸俗的词能够比拟。   那真像是活的,眼睛还会说话。   拓跋珲眼神暗了暗,“画技惊人并不表示你会刻骨画像,这也是欺骗世人,不是?”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廷尉大人就拿出画中人并非死者的证据来!”   这小子好生狡猾!   是的,她不能证明这就是死者,同样,拓跋珲也无法证明这不是死者。气氛再度僵持。   事情正朝着预计的方向演变着,对街酒楼两人笑了起来,这回漱玉斋是彻底得罪拓跋珲了。   “这不是袁姑娘么?”围观人群中突然有一人惊呼道。拓跋珲眯了眯眼,莫非还安排有托儿?   “将人带过来!”   很快小吏将那人从人群中拎出来,还是位汉人的白面书生,那文弱样儿,又是拓跋珲不待见的,他已经笃定这就是漱玉斋安排的托儿了。   “你认得画中人?”   那书生也是个知礼的,恭恭敬敬一揖,秉道:“草民在北边坊市摆小摊以为人写信抄书为生。这位袁姑娘就住在城外袁家村,进城时,会经过我的小摊,是以见过多次。草民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打扮得十分光鲜亮丽,以为是嫁给了大户人家,谁知道不久便听说她失踪了。还是我让她爹娘去报官,可惜至今大半年过去了,却了无音讯。”书生不敢看那具尸体,只好对着美人画像嗟叹。   一个托儿竟然说得有理有据?拓跋珲忍不住又将宋轶看了一眼,宋轶一脸纯良的地看着他,知道他不信,也不说话。   就在此时,一个小吏默默走到跟前,弱弱说道:“似乎,是有这么一个袁姑娘。去年袁家村也的确有报失踪的姑娘,画像在衙门里放了好些时日,兄弟们大概还不少记得。”   拓跋珲脸色变了变,让人将去年存档的画像拿来,对比之下,果然有几分像。只是宋轶画得犹如活人一般,而衙门画的画像总有点鬼画符的意味,着实缺少点参考价值。   失踪时间和尸体死亡时间十分接近,样貌又相似,断定身份只是差点证据罢了。   “廷尉大人这回可信了?”   拓跋珲脸色凝着一层霜,显然是很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偏偏还带着点狐疑,闹不清她到底耍了什么伎俩,有点怀疑人生。   转头他对手下命令道:“将一起挖出的五具尸体都抬过来!”   宋轶的脸一下垮下来了,“一张画像一百两银子!”   拓跋珲气息一滞,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头一回有人敢坐地起价,还敢讹他一个廷尉。   “你知道一百两银子够普通百姓用几年么?”   宋轶笑:“我好歹是画骨先生的嫡传弟子,没这个身价,岂不是辱没了我师父的名声?”   尼玛,画骨先生这个名头是让你这样来赚钱的么?   “当然,如果廷尉大人能找到其他人画出画像来,我的很乐意让贤的,毕竟,面对腐烂的尸体,真不是一件美妙的事。”   拓跋珲脸有点青,好歹是廷尉,岂能在一个小小画室面前颓了气势,他端端架子,说道:“先生所画之人还未能证实就是尸体本尊!”   “那好。”   拓跋珲以为这个混蛋妥协了,结果宋轶送给他一个大惊喜,“我这人向来仁慈,对怀疑我的人也不会计较,那就一幅画两百两银子。等他日案情水落石出,证实她们的身份,再给我不迟!”   “你——”   “口说无凭,廷尉大人便立下个字据,在场之人皆可做见证。”   拓跋珲好歹是皇室宗亲,一千二百两银子真不是个事儿,但要被一个画师讹掉这么多银子,那绝对是耻辱。可若不立字据,反倒像他一个皇室宗亲要耍赖一样,更是丢了拓跋氏的脸。   “好!我立!但若那六幅画像哪怕有一幅不是死者,漱玉斋便要担谎报军情之罪!”   果然行伍出身,谎报军情都用上了。   对于拓跋珲的威胁,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放心,你没这个机会的。”   拓跋珲:能让我先捏死这混蛋吗?   拓跋励感觉到视线正朝着诡异的方向房展,怎么突然又抬来五具尸体?   转头,手下便将那边的情况汇报过来,当听到六具尸体,尽是头骨被毁的少女时,他的脸色倏地一变。   “殿下怎么了?”   “没事!”拓跋励故作镇定。   王玉龙便当什么也没看见,感慨了一句,“难道那人真会刻骨画像?”   拓跋励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仿佛刻骨画像这事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在开头增加了两千字沮渠牧的事   ☆、第一百零九章   宋轶直画到天黑, 画像才画好第四幅,而中间她几乎没有休息。她不休息, 廷尉府的人便不能离开尸体, 没有谁能当着这样的尸体吃下饭, 于是一帮人陪着她饿到酉时, 手脚都软了。   “你可以休息一下。”拓跋珲非常衷心地提醒。   宋轶道:“六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抛尸时都被毁容,想来那位凶手是很忌惮她们的面容被认出来的。我为她们刻骨画像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若不当众画完, 难保不被人盯上杀人灭口。”   拓跋珲眉头跳了跳,这还真当自己是个大杀器,有被杀人灭口的价值了?   好吧,画到现在, 四幅画出来,四个人的身份都被证明是失踪,其实, 他也开始相信了。   当第五幅画出来, 再次被证明是失踪之人之后, 拓跋珲肯定地点点头,“你的确有值得杀人灭口的价值。”   打开第六具尸体,宋轶突然愣住, 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看拓跋珲, 感慨道:“北地民风很彪悍啊!”   拓跋珲看着那第六具尸体,眼神也有些古怪, “禽兽任何土壤都可以生长,也并非只有北地才有。”   这第六具,虽然穿着女人的衣服,但是,尸骨分明是个男子,而且,无疑,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男子。   宋轶在勾勒他面容时,神经都透着颤栗。这种美是真的能令人亢奋的。   拓跋珲看不出她在亢奋什么,又忍不住将那尸骨看了看。   “这个人的身份,可能会有些麻烦,廷尉府真打算追查到底?”   突然被这样问起,拓跋珲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宋轶没有抬头,“刚才听你手下对那五名女子的禀报,皆是一般平头百姓,很多人都能对平头百姓动手,但我看这位小公子,恐怕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动得了的了。”   拓跋珲欺近一步,看到刚画出的一双眉眼,心口陡然一缩。吸了好半晌的凉气,他才瘫着脸道:“现在连我都想杀了你灭口!”   “你可以当没看到这幅画。”   “已经晚了,三殿下还在呢。”   上位上拓跋佛狸坐得端正,他没走,其他的人自然也没退,一群人就这样陪着宋轶坐到现在。   听到这边议论,拓跋佛狸率先起身,看过来,这人他不识得但有人识得。   “这是清河崔氏家的小公子崔阶,去年失踪,传言为江左来的流民军所杀。”   北方汉人中有四大一等门阀,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而又以清河崔氏为首。   别说是外来的鲜卑人,即便是汉人统治中原,也必须有这些大门阀的支持。这些大门阀在混乱的北地,历经十六国战乱而不衰,反而愈发强大兴盛,足可见其实力。   魏帝一心想要招揽这些门阀,若这崔家小公子死在南朝流民手里,也就罢了,可若是死在这平城,还跟五名女子被乱葬在一起,那平城的贵族门阀难辞其咎,若再查出个好歹来,呵呵,那真不是杀几个罪魁祸首就能了事的。   因为深知其中厉害关系,拓跋珲才更觉心凉。   “与其担心那些无法预知的后果,不如将事情查个清楚明白,严惩凶手,给清河崔氏一个交代!”拓跋佛狸发话了,“我想父皇让你来仿汉制,建廷尉,为的便是能让胡汉更好地融合在一起,纸包不住火,就算此刻隐瞒下此事,他日东窗事发,只会让汉族门阀离弃我北魏。”   拓跋珲头一次正视拓跋佛狸,拱手道:“殿下说得是。”   “此事还请堂兄亲自向父皇说明一下。”没想到拓跋佛狸也拱手,还称呼了一声堂兄。   拓跋珲心情瞬间生出几分异样,“殿下客气了,这是臣分内之事。”   宋轶画完最后一幅画,时间已经移到戌时末刻,所有人都屏息静气,都意识到这个无心的举动带来了怎样严重的后果。   宋轶将崔阶的画交到拓跋珲手里,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后悔来找茬儿了?”   如果时光回溯,拓跋珲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抬着尸体来漱玉斋,或许,他会选择另一具。扪心自问之后,他发现,自己最可能直接抬了崔阶的尸体来证明。   私心里,他是无法容忍大门阀子弟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的,胡汉融合既然存在问题,就要将那些劣根修正,若修不正就拔除!   拓跋珲将画郑重接过,说道:“很庆幸漱玉斋能来北魏,今日之事,宋先生辛苦了!”   宋轶抠抠面颊,“那个,我不是白做事的,那一千二百两……”   拓跋珲又被噎了一下,只是噎着噎着也就习惯了,“明日,我亲自送到漱玉斋!”   宋轶满意地送他们离开,拓跋佛狸看了一眼那边酒楼也离开了,刘煜看着沮渠牧,这位似乎完全没有走的意思。   在刘煜的逼视下,沮渠牧面不红气不喘,“借宿一晚。”   李宓正要引人入内,便听得刘煜道:“他是北凉皇子,你是西凉亡国之君,这样好么?”   听闻此言,李宓全身毛孔都变得紧致了。   沮渠牧道:“西凉不是我灭的。”   李宓扶额,这种烂事,能不提么?   “漱玉斋端正中立,不偏颇任何邦国,超脱尘世之外,方能显公道正义。”   刘煜侧目,你也就这点出息。   李宓懒得理这个无耻之徒,还想用他来打压情敌,门儿都没有!   李宓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领着沮渠牧入内。   门庭冷清下来,宋轶说:“这北魏不好对付啊。”   刘煜点点头。   单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鲜卑是下了大决心要民族融合的,一方面推进自己的民族汉化,从整个平城,明明胡人多,说得却都是汉语,由此可见一斑;另一方面还大力招揽汉族的能人志士,北地的坞堡世家,其他政权投奔而来的势力,来者不拒。   反观南朝,从五胡乱华,北地沦陷后,对胡族都持排斥态度,还时不时内讧一下,长此以往,北地只会越来越强大,而南地却可能会被逐渐蚕食削弱。   这种时代,打仗靠的是人力,邦国强大也是靠人力,南朝若不能保住人力优势,被吞并是迟早的事。   可参透天下大势又如何,再繁盛的王朝都有覆灭的一天,历史的步伐不是一两个人能够抵挡得住的,有些东西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问心无愧便可。   这边拓跋珲一走,对街酒楼的人也离开了。拓跋励明显乱了方寸,在那些画一幅一幅被画好,名字一个一个被披露之后,他就知道最后的□□烦肯定也藏不住了。   他得先去探探拓跋珲的口气,看他要如何处置。   王玉龙还跟在后面,不声不响,拓跋励走出好远才醒悟过来他的存在。转头对他说:“听闻原本你们才是太原王氏的嫡系,当年胡族南下,嫡系势力庞大才能顺利逃到南地,却因为去得晚了,没能像琅琊王氏这种北方门阀占得田地和人口,没落为次等门阀,后来改朝换代,还被抄家灭门,逼不得已逃回江北。如今反倒是让旁支成了大器,有人提起太原王氏,想到的也是那个王氏,跟你们却是毫无干系的。”   汉姓四大门阀,可都是姻亲,同气连枝,这崔王两家关系最是亲厚,如果崔家事发,王家必然帮衬。   王玉龙虽没明白拓跋励突然说及此事的目的,但此话却真真说到他心坎上了,虽然现在他身为镇远将军,但却远远无法与王家的势力相提并论,他的爵位功名要用命来换,而太原王氏的子弟,朝廷想用高官厚禄聘请入朝都还得派特使求着来。而当年因为嫡系南渡时带走大量的钱财,给北地本家留下的几乎是一个空壳,如今落魄,岂不受人奚落?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啊。”   “那倒未必。如果你能成为我拓跋皇室姻亲,总有东山再起,夺回正统的机会?”   王玉龙悚然一惊,这位该不会是说武威公主吧?   “你且回去好生想想,”顿了一下,又道:“跟令尊商讨商讨,他见多识广。”   王玉龙愣了一下,怎么突然又提起他父亲了。他不知道自己并不待见这个抛妻弃子独自逃亡的父亲么?   王玉龙恭恭敬敬揖了揖,便回去自己的府邸。   拓跋励也迅速离开。   拓跋佛狸慢幽幽地从黑暗中走出来,似乎很享受这北地春风。   “你们太子殿下兴致似乎很好,那边该是廷尉府吧,这大半夜的,还急着去商量正事呢!”   几名侍卫抹汗,“殿下,那是您皇兄。”并不是什么我们的太子殿下。   “差点忘记了呢。惭愧惭愧。”   众侍卫:“……”   拓跋珲没料到太子会深夜驾到,屁股还没坐热又前去接驾。   拓跋励施施然在上位坐下,只道:“听闻你今日去漱玉斋了,还让那位画骨先生的徒弟刻骨画像,可有什么结果?”   这事闹得很大,拓跋励听闻并不奇怪。   拓跋励是储君,拓跋珲又极受魏帝重用,两人又是堂兄弟,私下关系本就不错。拓跋珲也没多想,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说了,包括在崔阶这个敏感问题上。   “若涉及到清河崔家,那可是大、麻烦。你真相信那个宋轶能刻骨画像?万一这是南朝的阴谋呢?”   这个怀疑也有理有据,拓跋珲道:“我已找仵作查验,从年龄身长,那具尸骸,恐怕真是崔家那位小公子。”   拓跋励露出凝重之色,沉吟半晌,“那你打算如何做?”   “明日一早禀明皇上。”   可拓跋珲没想到的是,当宫门一开,他第一时间禀明此事时,魏帝竟然已经知道了,并且还命太子主理此事,他辅佐查办。   这位太子殿下何时对这种事如此感兴趣了?他不是一向不屑汉人这些章法律令么?   出了宫,拓跋珲亲自带着千两黄金来漱玉斋,宋轶一双狐狸眼都笑没了,“廷尉大人可真大方!”   拓跋珲道:“这是皇上赏赐的,我代为转交罢了。”   “咦……”宋轶翻了翻,除了千两黄金真没有那一千二百两银子,“所以,廷尉大人这是堂而皇之地要耐我账?”   拓跋珲翻眼,谁特么要耐你账了,千两黄金还不够?   “你为朝廷办事,朝廷赏赐你黄金,这才是应当!我给你银子那叫私相授受!”   宋轶一个白眼翻回去,“可是朝廷没有来漱玉斋找茬儿,也没怀疑我人品!”   拓跋珲:“……”他到底遇上个什么混蛋玩意儿?非得这样跟他不依不饶么?   “好!那把这一千两黄金退回去,我给你一千二两百银子!”   宋轶一把抱住箱子,“皇上的恩赐能退?你这是枉顾皇权!”   拓跋珲被她整得彻底没脾气了,站在那里哭笑不得。   刘煜走过来,摸摸宋轶的冲天呆毛,笑道:“小徒顽劣,让你见笑了。”   沮渠牧去前厅用早饭,路过这边,看到刘煜顺毛的动作,顿了一下,视线便锁定在宋轶那不安分的几根呆毛上,手心有点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撩着了。   宋轶没有问拓跋珲打算怎么查,也没问魏帝的决定,自然,他们漱玉斋知情的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送走拓跋珲,刘煜才带着宋轶去用早膳,他们一出现,沮渠牧的视线便粘过来。换个人还会做得隐晦一点,他却堂而皇之,观察得十分直白,宋轶身上汗毛都竖起了一层。   “沮渠兄在看什么?”   “你的头发似乎很软?”   宋轶、刘煜:“……”   李宓有点懵,匈奴人都如此直白的么?觊觎一个人觊觎得如此简单粗暴,没见人名花有主么?   “很少有男子能软成这样。”沮渠牧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别人的异样目光,继续说道,言辞没有任何猥琐之意,仿佛单纯只是好奇,好奇宋轶男生女相,好奇刘煜与宋轶两个男人在一起如此轻松自然的暧昧着,他像是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并试图从这片新大陆中找到自己的人生出路。那眼神是十分认真纯良的。   “她是女人。”刘煜将真相砸在他面前,不管是否会砸碎他最后的希望。   对于一个曾经被女人留下心理阴影的人而言,女人无疑是最危险的存在,足够让他退避三舍。沮渠牧愣了愣神,视线落在宋轶胸前,坦荡胸怀似乎很缺乏说服力。   宋轶郁闷地看了看自己胸口,兄台,你不懂非礼勿视么?这样直白地盯着女孩子家胸口看,即便不明显,但也是天大的冒犯!   刘煜被他这眼神给刺激到了,将宋轶挡在身后,危险地盯着他。沮渠牧却依然坦然,“你确定吗?”   刘煜非常不满地挑眉,“当然确定!”   宋轶脸皮再厚也有点泛红,但鉴于沮渠牧遭受过非人折磨,她决定原谅他的轻浮,尴尬地笑了笑,“女扮男装只是为了在北地方便行事。”   沮渠牧没再说什么,既没有表现出常人应有的惊讶,也没有刘煜预计的排斥抵触,他就那样继续享用他的早饭,偶尔依然会抬眼看他们。   宋轶泪流满面,谁来告诉她,怎么与一个心理受到严重创伤内向自闭的成年男子交流?   昨日刻骨画像一事一出,有皇子公主助阵,还有魏帝赏赐,一大早漱玉斋的门槛便被踏破了。各种拜帖请柬纷至沓来,刘煜高坐麒麟台,宋轶就看到一个个名士能人无视她的存在,径直登台。   江左曾经盛行玄谈之风,就是两个人坐在一起,谈宇宙哲理,谈天下大势,比悟性,比学识。这些拜会也跟玄谈差不多,但没有一个人在刘煜嘴下撑过过一刻钟。宋轶都要叹为观止了,果然,这个世道做得好,不如说得好。   说得好的理所当然可以当师父,只有埋头苦干的才会当徒弟。   刘煜从辰时末刻一直谈到午时初刻,宋轶磕了两大盘瓜子,喝了两大壶茶,为刘煜计数的竹签,插了两大罐。   沮渠牧坐在另一侧,拿着画笔画了一上午。宋轶磕瓜子磕得累了,终于没忍住,还是决定去跟这个问题青年沟通沟通,她离他还有三丈远,沮渠牧若有所觉,抬眸看到她,眼中神色无多,作为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宋轶十分体贴地打破沉寂,“你在画什么?”作势还要跟他探讨探讨。   沮渠牧很不给面子地搁笔,将墨迹未干的画一折,揣进怀里,答:“没什么。”   宋轶:“……”   她这到底是该过去呢还是该退回去呢?   沮渠牧一脸淡定地看着她,大眼珠子在眼眶里爬了两圈,朱唇轻启,道:“那个,你不打算回宫了么?”   “我本不属于大魏皇宫,何谈一个回字?”   呃,尼玛你的汉语水平完全没必要在这种时候突然长进啊。   “可你是武威公主亲自招入宫的画师。”   “你不也是,不也在漱玉斋么?”   “……”   宋轶觉得,一定是武威公主昨日听了沮渠牧那些过往的反应伤了他自尊,是以这位才会负气不回。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纯良了。   午饭后,宫里来人了,是武威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名义上是对昨日拓跋珲来找茬表达一下关心,顺道问一下他们何时有空进宫,实则是来看这个跟漱玉斋压根没关系的匈奴美人为何还滞留在漱玉斋。   沮渠牧的回答是他仰慕画骨先生的惊人绝技,想切磋切磋。一句话直噎得那大宫女翻了白眼,她还从未见如此不识抬举之人。   送大宫女离开,宋轶问他:“你的目的难道不是娶武威公主回去,坐稳北凉王位?”   “她既然看轻于我,我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岂不是更被她看轻了去。人性贱,掌握主导才能最终赢得胜利。”   宋轶下巴半天没合拢,她很想问一句,你不会用这套法则征服了整个神奇部落吧?   “我怎么没早认识你呢?”你看,以前她一直粘着刘煜时,被人百般嫌弃,她一宣布放弃,就轮到刘煜死缠烂打粘着她了。啧啧,果然人性贱啊!   于是,刘煜舌战完最后一个所谓名士,从麒麟台下来,便见他家王妃突然变得高贵冷艳了,自己冲她笑,以前都能被迷得五迷三道,今日竟然当做没看见。   刘煜走过去,伸手便要去揉宋轶那撮呆毛,这时,李宓过来了,递上一份拜帖,上面赫然写着王赞的名字。   宋轶那根呆毛冲天而起,呵呵,老狐狸,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一百一十章   这王赞也是一个有野心的, 太原王氏那本也是大门第,可到了南地, 硬被北方来的门第压得毫无出头之日, 什么琅琊王氏啊, 颍川庾氏啦, 陈郡谢氏啦等等,上面的顶级门第一波一波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好不容易轮到他上位了, 晋王朝却覆灭了, 还祸及了他满门。   虽然早看出晋朝会覆灭,他也早留了后手,没曾想会覆灭得这么快,自己还来不及抽身, 家族便被诛灭了,导致他孤家寡人独闯北魏,怎么看怎么像是丧家之犬, 太原王氏门第高度量大, 不计前嫌, 愿意接纳他,可这个接纳是无法满足他下想一步登天的野心的,他也承受不住从能左右皇帝翻云覆雨的高位上堕落到仰人鼻息受人施舍的巨大落差。   昨日漱玉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他敏锐地捕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现在他不过刚到不惑之年,还大有可为, 绝对不能就此被埋没。   今日他又观察了一天,发现登门的所谓名士能人也不过尔尔,入门也不过是跟画骨先生玄谈论道罢了,就玄谈而言,他可是曾经江左屈指可数的人物,否则以王家家底如何能坐上侍中之位?   于是王赞趾高气扬地进了漱玉斋。   当一个人越是自卑越是没有底气时,便会用一些形式上的高不可攀来粉饰门面,此时的王赞看在宋轶眼里便是如此。   回头,她对刘煜道:“他认得你,让我来吧。”   刘煜发现自从听了王赞这个名字后,宋轶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沮渠牧也很清楚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不是说她做了什么惹人怀疑的事,而浑身上下充塞的气质彻底变了样,这感觉很像当初司隶台找她为虞芷兰的骸骨刻骨画像时,面对吴邕的模样。   那一瞬间,刘煜便明白了,这就是宋轶里北魏的目的。   将那个正在爬台阶的人看了一眼,刘煜道:“好,让薛涛跟着你。”   麒麟台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房间,纵横交错,毫无规律可循,王赞一进入这里便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能震惊又麻木地跟着侍者向前走。   焚香沐浴,这是见画骨先生的老规矩,王赞听说过,也十分配合,可最后他并没有见到画骨先生,而只是见到画骨先生的徒弟,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怨气,整个人越发高贵冷艳起来。   宋轶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正眼也没抬一个,而是兀自做在那里清闲地煮着茶。   身后的门一关,王赞连门都摸不到一扇,只得往前走。   “请坐。”   宋轶口气淡淡,说不出怠慢,但绝对没有重视的意思。   王赞心里又不满了几分,掉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只能忍了。   “王大人可是觉得我漱玉斋看人下菜,你虎落平阳,随便一条狗都能欺负了去?”   王赞面色变了变,抬手一揖,“这位可是宋先生?失礼了。王某不过因为没见到画骨先生有些失望罢了。”   宋轶抬眸,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因为意味不明,王赞又难免觉得自己这是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嘲笑了,可偏偏他又不能断定人家在嘲笑他,只好当做没听见,乖乖在宋轶对面落座。   宋轶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太把这个王赞当回事了。以前的对手,不管是吴邕也好,虞泰也罢,即便是那个禽兽一般的存在罗敬辉,那可都真算得上是真汉子,绝对的人物,可这位……   呵呵,似乎除了能说会道,能忽悠得那位昏君远贤良诛功臣,似乎并没有特别的本事。而昏君司马荣光应该是他最大的杀器,一旦这个杀器不在,他便也跟着一无是处。难怪逃到魏地这么多年,他在仕途上依然毫无建树,如今似乎是在武平公姚崇府上任长史。   姚崇乃羌族,后秦皇室,其长姐乃魏帝拓跋肆的第一位妻子,因为铸金人不成,生前未能被封后,拓跋肆对其十分宠爱,可惜红颜薄命,十年前去世,魏帝将其葬于云中金陵,追谥号昭哀皇后。   其兄姚鸿,是后秦最后一位国君,被开元帝刘乾所灭,虽以二王三恪之礼相待,但终究是阶下囚,后秦一灭,姚崇便投奔了北魏,那时长公主还在,对他这个弟弟十分照拂,长公主去后,拓跋肆感念夫妻恩情,对姚崇也十分宽待,封其为武平公,阵守六镇之一的武川。   六镇乃是北魏于蒙古的北面防线,向来是鲜卑贵族们的集散地,勋贵子弟皆到六镇磨练,久而久之,导致整个六镇都比其他地方的将士高人一等。   拓跋肆让姚崇镇守最重要的武川,这足够说明对其的重视。   不过在镇守武川前,这位可是没事干就死咬着江左不放的,谁叫他有亡国之仇,没记错的话,当年与大司马王温交锋的正是这位。   宋轶看着袅袅烟气升腾,茶已煮好,只等她用以待客。   “画骨先生并非不想见王大人,但在见之前,有几个问题需要厘清。”   “先生请讲。”   宋轶为他倒满一盏茶,“王大人是南朝旧臣,若是北魏与南朝开战,王大人会站在哪一边?”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宋先生觉得我应该占哪一边?”   宋轶点头,“的确,如今南朝于你还有灭族之仇!”   “宋先生慧眼。”   宋轶又问:“若是没记错的话,如今你所效力的武平公姚崇应是十二年前,唯一战胜王大司马的悍将,也是导致琅琊王氏全族覆灭的祸首之一。王大人对此怎么看?”   “说祸首,宋先生言之过重,两国交战,只是为江山社稷,成王败寇,自古如是。”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王赞回答得很是小心,也小心观察着宋轶的反应。听完自己的回到,宋轶又点点头,看不出到底是赞许还是贬斥。   “当年王大人逃离江左,直奔姚崇账下。说起来,后秦被灭时,王大人便已经在晋帝身边担任侍中之职,姚崇竟然心无芥蒂,以长史之位相待,莫非你们之间有什么私交?”   这个问题并不比前一个问题敏感,若是换做一般人,问心无愧的,随便找个托词就能冠冕堂皇一言代过,但到王赞这里,他霍然站起,面色通红,义正言辞质问道:“宋先生可是想冤枉王某通敌卖国?”   宋轶淡漠地看着他,“我以为,后秦被宋帝所灭,而你王家也是被宋帝肃清的,你们有共同敌人,自然可能结为同盟……”   王赞脸色变了变,暴涨的气势瞬间被宋轶这枚小刺扎透,漏完了。   宋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大人如此激怒,莫非这之中,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王赞眼睛尴尬地转了转,重新坐下,“当然没有!我王赞,问心无愧!”   呵呵?   这位还真是不怕天打雷劈。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王赞收敛脾气,佯装淡定,“宋先生请问。”   “当年晋帝忌惮琅琊王氏功高盖主,意欲除之,身为晋帝身边得力宠臣,王大人应该也出了不少力吧?不知道王大人都做过些什么?”   王赞终于谨慎起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某还是那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命不可违。宋先生为何非要揪着这个不放呢?”   “风云榜所载之人,必是有大作为之人。王大人于战功上无所成就,那总要看看在辅佐帝王时,在朝政上是否有建树?虽然王大人在北地也待了十余载,毕竟只是在一公侯名下任长史,相比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而言,着实少了些功绩。宋轶孤陋寡闻,或许,王大人能告诉我,于国于民于家,你曾经可做过些什么?”   王赞的老脸直接瘫了。   要论玄谈论道,他的确是个中翘楚,但要论实务功绩,他自己都想不出来有何可对外人说。   “王大人若是想不起来,那宋轶冒昧一说,权当抛砖引玉。”   王赞默默松了口气,大概,自己应该是有作为的吧,要不然如何能在晋帝跟前担当要职若许年。   “王大人曾辅佐晋帝,没功劳也有苦劳,最后还顺利帮晋帝扳倒了权势滔天的琅琊王氏,若晋帝还在世,或许会给你封官加爵。只可惜,琅琊王氏一倒台,大晋王朝迅速陷入战乱,社稷分崩离析,最后甚至被刘宋替代,而战乱频仍,致使生灵涂炭,王大人的功绩,于国于民,或许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祸国殃民!”   王赞怒气暴涨,拍案而起,可他的手刚拍在茶几上,一柄剑便架在了他脖子,王赞身子一抖,气势消了一半。   宋轶像是没看见薛涛的无礼,继续说道:“因你之过,致使太原王氏获罪,你逃之夭夭,却让父母兄弟,妻儿子侄被斩首示众。父母于你有生养之恩,兄弟于你有手足扶持之义,于家这一条,漱玉斋只能给你一个忘恩负义的评断。你,可有异议?”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赞梗着脖子,试图上演一出英雄末路被悭吝所害的悲壮戏码。   宋轶点点头,依然看不出情绪,让薛涛退下,重新给王赞倒上一盏茶。王赞虽然表现得很硬气,其实心里早乱了方寸,脑子有点懵,完全没搞明白这个宋轶到底想干什么。   他慢慢坐下,试探地看着宋轶。尽管戴着面具,但可见的眼睛和嘴,是最能泄露情绪的地方,任他识人无数,竟完全看不出她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仿佛他真的只是以超脱世外的眼光在评判他这个人。   “以上,就是漱玉斋根据各种资料对王大人得出的评断,以这样的情势,宋轶只能遗憾地说一句,王大人不适合录入风云榜,相反,还可能被列入奸臣行列,被后世所唾弃。”   “你说的那些都得不真的!”王赞几乎本能地否认。   一个人无耻起来是没什么底限可言的,宋轶毫不意外,只道:“可,这些都是世人皆知的事。是不是真的,又有谁关心呢?魏帝如此重视汉族能臣,而迟迟不启用你,想来应该也是知道这些,才不敢贸然行动吧。”   王赞气息一滞,这话,说到他的心病上了。魏帝对汉臣,完全可以用求之若渴来形容,只要愿意归顺,都会许以高官厚禄,平步青云。他给自己的留的后路就是这个,结果,姚崇举荐三次,三次都被魏帝无视,思之再三,也只能是南朝旧事所阻,白白让他浪费了十年光阴。   王赞猛灌了一口茶,宋轶贴心地给他再满上,露出一副淡淡的笑模样,王赞恍然大悟,“宋先生一语中的,王某惭愧,先生与我开诚布公,可是有什么破解之道?”   宋轶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只上钩的鱼儿,道:“王大人很聪明。”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继续道;“历史这种东西是可以篡改的,王大人仕途升迁的阻碍,只是那段没任何意义的过往。若是知道内中详情,或许,画骨先生可以帮你,让你名留青史,享誉四海。”   王赞的双眼被点亮了,苦心等待十年的机会终于来敲门了。   “不过,这是有条件的。”   王赞正襟危坐,“有什么条件,先生尽管道来。”   “黄金十万两。”   王赞脸上一僵,尼玛,这也太黑了!   “这,是为你改命的价值。当然,如果王大人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值这点钱,那就另当别论了!”   宋轶笃定,他拿得出来,单是当年他逃走时,卷走的皇宫宝贝和王家的宝贝就不止这个价,只不过,这十年,他上下打点,消耗的,怕已经差不多了,宋轶便要将他这最后一点也抠出来。   王赞思忖再三,暗暗下了一翻决心,之前打点的何止十万两黄金,成效全无,如今他已经年过不惑,已经没几年可以等待了,不如孤注一掷,但嘴上他却说,“这么大一笔钱,就算我想给,一时半会儿怕也是凑不齐的。”   “不急,你有一个月时间。”   “为何是一个月?”王赞很快捕捉到这个词。   宋轶笑道:“因为,离武威公主敲定驸马人选还有一个月,据说太原王氏也会有人过来平城,按画骨先生的意思,一个家族,只让一人进风云榜,这是为了给更多次级门阀和寒门机会。”   “那好,半个月,半个月之内,我一定凑齐!”   “那宋轶恭候大驾。至于个人传记的事,我也希望王大人能够坦诚相告,与其被别人抓住把柄,不如,咱们自己先把漏洞给堵上。你说呢?”   王赞起身,拱手一揖,“那就麻烦宋先生多费心了!”   宋轶也起身,“彼此彼此,漱玉斋也想扶持一些信得过的人来巩固地位,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这道理王赞是省得的。没有把柄的人如何叫信得过?这大概就是漱玉斋盯上他的理由。   王赞离开时满面春风,仿佛真有馅饼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他头上。   薛涛看着那个人渣背影,瘫着脸问,“宋先生真打算替这个千古罪人洗白?”   “小涛涛,你太天真了,我若不这样说,他如何肯老实交代王家军的事。这只是第一步罢了。”   薛涛的俊脸更瘫,宋轶的话,简直无懈可击,起初他也是认为她在诈王赞,可听着听着,鬼知道怎么连他自己都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亲可能看糊涂了。说说王姓的事。   女主,王静姝,出自琅琊王氏。琅琊王氏是山东琅琊的大姓,五胡乱华时,西晋灭亡,洛阳沦陷,琅琊王司马X在大族的扶持下南渡健康城(南京),建立东晋。   江左这边的世家从三国应该看得出来,是孙权那一拨人世家大族,是很排斥北方世家过来侵占地盘的,当时是琅琊王氏帮司马氏坐稳天下,所以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司马氏是很忌惮琅琊王氏的。   王赞,出自太原王氏。太原王氏南迁了一支,到东晋末年才崛起,刘宋建立后,没落。还有一支留在北地,经历过五胡乱华,变得很强大,被北魏皇室定为四大汉族顶级世家之一,与鲜卑八大勋贵世家属于同一等级,仅次于拓跋氏(后改为元氏)。所以王赞这个丧家之犬,回到北地,其处境可想而知,与现在的太原王氏相比,地位那是天差地别。   本文只借了背景,借了个别历史人物,故事全架空,所以,遇上姓王的亲,千万别对号入坐,这里也没有贬低任何姓氏的意思。   PS:有亲注意到西凉皇室后裔陇西李氏么?这可是唐朝的祖先,哈哈哈。   ☆、第一百一十一章(捉虫)   别看第一天来漱玉斋拜会的人很多, 但无论才学能力都着实低了一点,难怪连王赞这种只会口舌之利的人都能找到优越感。   这样的人, 只会拉低漱玉斋的品味,没有一个站在权力顶峰却又超脱世外的漱玉斋, 就不能如江左一般做到翻云覆雨人人敬仰。   那宋轶口头承诺的价值, 便也值不了那十万两黄金。王赞说的半个月, 你当真是他需要这么长时间来凑钱吗?那只老狐狸不过想观望一下,漱玉斋是不是真有那个能力让他平步青云。   既然等不来大鱼, 便只能主动出击。   李宓给宋轶列了一张单子,上面将北魏辖地名士能人都罗列出来, 并将在平城的着重标识出来, 其中自然没忘记将宋轶的目标人物列出来。   跟宋轶商量完最近要拜会的名单之后, 李宓写了拜帖, 准备敲定时间, 一一送过去。   “你打算把王赞排在第几位?”   宋轶将拜帖顺序浏览了一翻, 李宓很会审时度势。要为漱玉斋打开在北魏核心阶层的通道, 从底层挖, 看似容易却事倍功半, 所以他直接从最上层的权贵功勋开刀。只要这里打开一道缺口,即便是看着这些人面子上,其他人也会给漱玉斋几分薄面。这就跟当年画骨先生靠容贵妃的帮衬迅速在泰康城站稳脚跟是一个道理。   李宓挑选的第一批人中,两名鲜卑勋贵,两名汉族世家才俊。   汉族这边,是范阳卢氏和荥阳郑氏, 这两支在平城恰好有府邸并且有杰出的家族代表人代为打理家族与北魏各阶层的关系。   漱玉斋虽然一战成名,但是绝对不至于能够吸引这两个世家亲自登门造访,毕竟人身份摆在那儿,北魏皇室都不会主动巴结,何况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看不出任何势力的书斋画坊。   “这两人,你去最合适。”宋轶笑眯眯地看着刘煜,坚定地诱惑道。   “为什么?”刘煜总觉得自己正被自己的王妃算计着,背脊开始发毛。   “这个郑玉,好美人,你只要无意露一下脸,就全拿下来。”   刘煜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了两下。   “这个卢郝,擅骑射,每个过府的人都要比试一翻,至今,平城没人胜过他,你去,胜他易如反掌。”   宋轶说得那叫一个信誓旦旦,绝对有拍马屁之嫌!   刘煜眯了眯眼,“你其实是想支开我吧?莫非你要拜会的人里面又有什么绝世美人?”   宋轶赶紧去藏拜帖,无辜地瞪大眼睛,“郑玉和卢郝至少没跟你打过仗,不是么?”又委婉含蓄地表示了一下:“你若被北魏的人认出来,是会给我添麻烦的。”   这个混蛋在嫌弃他!绝对是嫌弃!   刘煜俊脸都气瘫了,硬是什么表情都没摆出来。   宋轶赶紧顺毛,“真没什么美人!你信我!”   呵呵!   刘煜依然不说话,犀利的眉眼看着她,并不刺人,宋轶默默吞了吞口水,小爪子在身上磨了磨,将两份拜帖推到刘煜眼前。   一个是拔拔氏锦厘,一个是姚琼。前者是拓跋氏分支出去的贵胄,后者是昭哀皇后的亲侄,也就是武平公姚崇的嫡长子。   很不巧,平阳城有四公子,是胡汉女子最想嫁之人,这两人就是其中之二。   “呵呵,的确会选呐。”   宋轶小脸儿一瘫,一本正经说道:“这《惊华录》当然以青年才俊为主,难道我能去对那些功勋盖世的老狐狸品头论足么?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呵呵!”   “……”   宋轶端正脸色,满眼虔诚地看他。大眼睛那叫一个纯良无辜,就差闪点泪花勾引人了。   刘煜的坚硬的心房就被这样无声无息地浸染着,果然软了。   “你确定这两人会接帖子?”   世家大族,权贵功勋,哪里需要什么风评,自然是不会将漱玉斋放在眼里,更何况,胡人喜欢凭武力说话,别看魏帝推广汉文化不遗余力,其实真心接受的胡人没几个。就拿今日这些登门拜会的人来说,十有八、九是汉人。   “若是正常渠道走,自然是不会的。”   “难道还有非正常渠道?”   宋轶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忘了,拓跋珲还差我一千二百两银子。”   人家真没欠你银子,请不要说得那般理所当然。   刘煜:“……”他突然有点同情那个拓跋珲是怎么回事?   翌日一早,宋轶便准备去拜会拓跋珲,刘煜非要跟过去,宋轶想了想,觉得他这张脸吧,着实碍眼啊,便给他易容了一翻。   小爪子很是体贴地在刘煜脸上摸来揉去,揉得刘煜心都痒了,见她弯腰弓背的模样似乎很是难受,便伸出大手,将人拉过来坐下。   宋轶易容得专注,只觉这姿势果然更顺手,几乎胸贴胸脸贴脸,一点细微的不妥都能最快捕捉到。终于连自己都挑不出他易容的痕迹后,才长出一口气,帮他将面具戴上,左看看右看看,简直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手艺了。   刘煜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后腰,以免她在查看时后仰翻到。薛涛准备好过来,看到这一幕,俊脸一瘫,前脚都踏进门了,又生生撤回去,往旁边一站,让随后跟来的乔三进了门。   “殿下……下……”   宋轶回过神来,准备起身,才发现,似乎,哪里,不对啊!   她、她是何时岔开腿坐在他腿上的,尼玛这个姿势略黄暴啊!   刘煜一双凤眼淡定自若,全然没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妥,只道:“是你自己坐上来的。”   宋轶轻咳一声,默默地从他腿上爬下来。刘煜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门口,乔三浑身僵硬,明明那眼神看似很和煦,为何他感觉冰寒刺骨?再瞥了一眼门外的薛涛,那个混蛋此刻正眼观鼻鼻观心,一脸僵硬的坦荡。   “你们不用跟去。”刘煜如是说。   乔三泪流满面,他家殿下一定是嫌弃他了,嫌弃他打扰他们的好事。   两人来到廷尉府时,拓跋珲正好送客出来。那客不是别人,恰好是王赞。两边人都愣了一下神,王赞拱了拱手,跟宋轶致意之后,视线直接落在他身旁那个高大青年身上,尽管戴着面具,但是,年轻人跟老年人还是有很大差距的,绝对不至于让他误认。   “这位该不会是画骨先生吧?”   刘煜拱了拱手,并不多话。王赞也不好腆着脸贴过去,又跟拓跋珲道了一句,告辞而去。走出数丈远,他忍不住回头看过来,眼中有些疑惑,这个背影,有些眼熟啊。难道这个画骨先生是认识的什么人?戴着面具可是怕被旧识认出来?   那厢拓跋珲引宋轶刘煜进门,刘煜问他,“王赞来做什么?”   “他么,说是武平公府上有两个奴隶私奔了,看廷尉府能不能帮他们抓回来。”   宋轶看到书桌上有画,便探了一眼。拓跋珲也不避讳,走到书桌前,将画递给她,“就是这两人。”   宋轶当即皱了皱,“画成这样能找到人?”   刘煜则扫到旁边案几上的画像,俨然正是宋轶前天为拓跋珲画的六张死者画像。从画像分开摆放的位置,和堆叠在案几上的资料可以看出,拓跋珲当时正在研究这几个人的共同点。   “廷尉大人都是在书房接待客人?也是在书房办公?”   拓跋珲不明所以,“那倒不是,客人都在前厅,因为王赞要画逃奴画像才到这里。引你们过来,其实是有件事,还想劳烦二位。”   拓跋珲很郑重地请他们坐下,拿来一份卷宗,道:“这份卷宗是近年来失踪人口卷宗,原本战乱频仍,失踪个把人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城郊野外,偶尔挖个兔子洞都还能发现尸骨,偏巧在发现那具合葬尸骨附近也发现一个尸坑,里面也有六具尸骸,只是这六具尽已化作白骨,同样是五女一男。听闻画骨先生曾经抢了不少南朝京兆尹的案子,甚至连司隶台的案子都破过,是以,才像请两位看看。”   私心里,宋轶并不想管北魏这些案子,要惩罚王赞这个畜生她已经够麻烦了,更不想节外生枝,毕竟这里还有个刘煜,一个不小心败露了他的身份,弄得不好,殃及漱玉斋事小,导致两国开战就麻烦了。   刘煜却来者不拒,接过卷宗,翻看了一翻,里面写的死因各不相同,勒死的、用刀剑杀死的,淹死的,被活埋的,被毒死掐死花样还真是繁多。   这么多的死法死在同一个坑里,怎么看都有些诡异。而至于那些只剩下骨头的,死法更是摸不着门,无从验起。   “你想如何?”刘煜没有急着说明自己的观点,反而问拓跋珲。   明明这句话没什么含义,但拓跋珲敏锐地捕捉到,这位画骨先生似乎心里有谱了,当即又恭敬热诚了几分,拱手道:“我现在就想两件事,一是,查出那六具骸骨身份,二是,查明他们的真正死因。”   看来,他自己也是很怀疑这些人的死法的。因为得到的尸体本来就已经腐败,甚至是骸骨,要查死因也变得非常困难。不知道他们身前遭受过什么,便没有查案的方向。   刘煜看宋轶,宋轶扁嘴,这又要刻骨画像啊,一具她就当帮个忙,可动不动就六具,真的很耗心血的。   拓跋珲也看出来了,狡猾地问道:“对了,今日两位先生造访,可是有什么事?”   这位画骨先生他是不了解,但跟宋轶正面打了两次交道后,他断定这个小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此番是肯定有事找他。   宋轶果然不扁嘴了,“要我们帮你办事可以,但你也得帮我们办件事!”   宋轶将他们此行的目的说了,那小模样分明是你若办不成,也别指望我给你刻骨画像!   拓跋珲忍住笑,不但答应了此事,还按照之前的约定,亲手捧上一千两百两银子,宋轶的眼珠子骨碌碌爬了两圈,果然干劲十足了。   刘煜摸摸她的呆毛,淡笑道:“小徒单纯,令廷尉大人见笑了。”   拓跋珲拱手,亲自领两人去殓房。   六具骸骨俱在,刘煜让他挖坑备醋,准备蒸骨验尸,宋轶也摆开笔墨纸砚,开始刻骨画像。   两人配合得很好,谁都没耽误谁,拓跋珲看得奇了,这两人不但真的能还白骨生貌,还能用这种奇妙的方法验尸。廷尉府的仵作,能分出个男女来,就已经被人跪舔了。   难怪皇上曾说汉族文化,博大精深,值得鲜卑好好学习,那是天下一统的文化,也是盛世文化。之前他不懂,如今却明白了几分,常年在马背上征战的民族,谁会在意一个普通百姓的生死荣辱,又如何会细心研究一具尸体的出处。只有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每个生命都能得到尊重,才会衍生出这些惊天的技能,而不是一味的血腥杀戮,这也才能称作为国泰民安的盛世。   宋轶画出的六张画,根据卷宗记录,立刻确认了其中三人,这也应证了刘煜验骨得出的年龄推论。   至于死因,刘煜只在验尸的卷宗上写了俩字,虐杀。而且是那方面的虐杀,只需要看从尸骨验出的伤就能看出。   所以不管是被勒也好,被刀刺也好,或者水淹或者火烙,其实都是指的同一件事。   虽然看到死者都是年轻女子,拓跋珲已经猜到这种死法,但当这种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猜测被验证时,他还是觉得心惊。   “既然每次都是六具,说明是同一拨人,应该人数和喜好都没变化。而每次都有一名男尸,这也说明其中一人的癖好。”只是这种癖好被施加在清河崔氏的小公子身上,那将是万劫不复!   “今日之事,我们依然会当做没见过没听过。”刘煜补充说,“不过,还请廷尉大人也遵守承诺,为我们向那两位引荐一翻。”   拓跋珲恭恭敬敬地送两人出去,门外,乔三和薛涛早已等候在此,大概是见他们久出未归,不放心便过来了,同时还驾来了马车。   刘煜扶宋轶上车,坐进去才关心了一句,“累了吧?”   宋轶看着他,“其实,清河崔氏这件事,南朝是可以利用的。”   “这,不是你该管的。过来。”刘煜伸手,将窝在马车衣角的宋轶强行拖进怀里,“休息一会儿。”   大手盖住了她的眼,温热的触感轻轻覆盖在眼皮上,很是舒服。宋轶的神经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系数松懈下来,困意袭上心头,竟然转眼就睡着了。   拓跋珲是个实诚人,答应宋轶的事自然会放在心上。这边将卷宗交给手下,他便去了太子府。今日是太子励邀他们几个兄弟为佛狸举办酒宴的日子,因着前日里那六具尸体的事情,让太子捷足先登,他心里其实是有些顾虑的,本不想去,但今日看来是不得不去,就是希望没有太晚。   他到时,所有人都到齐了,不仅有佛狸、锦厘,不出所料还有姚琼,王玉龙也在,另一个也不是生面孔,沮渠摩,北凉大皇子。   “你又来晚了,先自罚一坛。”太子励笑道,一坛酒抛过去。拓跋珲接过便要喝,却被姚琼拉住,“今日换个花样罚。”   姚琼从兜里掏出一只尺来长的陶俑,这陶俑做得十分精致,五官清晰可辩,看似个少女,虽然没有玲珑曲线,看起来却别有一翻风味。只是这张脸,他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做什么?”拓跋珲茫然地看着姚琼。   姚琼将陶俑塞进他手里,色眯眯地说道:“这是一个酒器,从下面灌满,可以从嘴里出来,你,便对着这嘴喝!”说罢,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拓跋珲双眼炯炯有神,这个纨绔这是又玩出新花样了。   拓跋珲也是个放得开的,既然来晚了就任罚,照着姚琼的指导灌了一陶俑的酒,对着陶俑那张樱桃小口一口气喝完了。   “爽快!”锦厘幸灾乐祸。   “这不像罚,倒像是给你享受了!”姚琼戏谑道。   拓跋珲将最后一滴酒饮尽,把玩着这个陶俑,越看越有意思,彩釉在白瓷上,十分艳丽,这脸做得栩栩如生,越看,越像在哪里见过。   “这东西哪儿弄来的?”   “画古楼,千金难求,你别给我弄坏了!”   姚琼见他把玩得起劲,一把抢过来,生怕被他据为己有似的,将陶俑宝贝一般地收回去,旁边的沮渠摩看了一眼,眸色生出几分阴邪。   那边太子励只招呼了拓跋佛狸,而佛狸应对自如,但话绝对不算多,锦厘本是个稳重的,也不多话,只看着姚琼胡闹。   一帮人闲话了一会儿,拓跋珲便将漱玉斋的两封拜帖给了锦厘和姚琼。姚琼看都没看一眼,便直接拿火上烧了,“这种江湖宵小,理他作甚?”   拓跋珲没抢过来,只警戒地看着锦厘,“你可别再烧了。”   锦厘将拜帖放桌上,手指轻轻叩在上面,问:“给我一个答应你的理由。”   拓跋珲跟锦厘志趣比较相投,莫测高深地说道:“见过之后,你一定不会后悔!”   锦厘眯了眯眼,“你这是被人灌迷魂药了吧?”   拓跋珲但笑不语。   锦厘一拍桌子,“好!让他们明天来,我倒要看看什么人物竟然让你给跑腿!”   “说起来,佛狸你对漱玉斋应该算熟悉吧?”太子励将话头直接转过去。为拓跋佛狸庆贺什么的当然是假的,不过是要探探这个初来乍到的弟弟的虚实罢了。   佛狸却不怎么给面子,面上看起来和煦,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听过,并不熟识。”   “哦,是吗?”太子励悻悻然,“我以为上过风云榜的,都该与他们有交情。”   “并非如此。”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谁知道,他就没后话了,让伸长脖子等的人看起来有些傻兮兮的。   王玉龙精准地捕捉到姚琼的视线在佛狸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其实很短暂,但就是比其他几人就多了那么一点点,便足够他深思下去。   而太子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没有任何表示。   吃罢酒宴,看时辰还不算太晚,拓跋珲亲自将消息送到漱玉斋,离开时,他远远看到一个人,脑子嗡地响了起来。   “那是谁?”   宋轶看过去,只见沮渠牧正朝这边走过来,不明所以地看了拓跋珲一眼,“你不认识?北凉国二皇子,沮渠牧,武威公主亲聘的画师。”   宋轶正要好心地为他们介绍,拓跋珲跟见了鬼一样,跑了。   宋轶抠了抠面皮,这个人,怎么了?   “明天你可是要去拔拔府上?”沮渠牧单刀直入。   宋轶点头,等着他继续,谁知这个混蛋问完转身就走了,留宋轶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那厢拓跋珲走出漱玉斋,脸色有点白,蹲到街边狠狠吐了几口口水,又使劲擦了擦嘴角,恨不能将之前碰过陶俑的地方给抠下来。   他娘的,他应该没眼花吧,那个陶俑的脸竟然跟沮渠牧一模一样。一想到自己嘴对嘴跟陶俑喝酒,再想到沮渠牧这个大男人,就如一只苍蝇卡在喉咙上,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那难受劲儿简直无以言表!      ☆、第一百一十二章(捉虫)   翌日一早, 拔拔府上的马车亲自到漱玉斋接人。马车上有拔拔氏的紫金标志,只要往人前一放, 谁都知道这是那位勋贵之家。   因此,这辆马车出现在漱玉斋, 很是招来不少视线。以鲜卑贵族的傲慢, 锦厘断然做不出如此贴心的事儿。   宋轶满意地点点头, 昨日为拓跋珲办事,算是值了。   收拾好东西, 宋轶踏上马车,两个男人后脚便跟了过来, 宋轶撩开帘子看着他们, 薛涛也就罢了, 沮渠牧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当我是书童。”沮渠牧说。   宋轶想了想, 这位北凉皇子该不会是想从拔拔那儿下手吧?他三日未回宫了, 武威公主也没有再派人来请, 大概他们之间现在需要一座桥梁, 或许拔拔氏很合适。   刘煜暗戳戳地站在阴影里, 等着沮渠牧吃瘪, 谁知道,宋轶不但同意了,竟然还让他上马车同乘。   刘煜一下蹿起来,那个小混蛋不知道男女授受不清么?   宋轶到时,锦厘在校场练习骑射,姚琼也在。听得禀报, 他只道:“让他们等着吧。”   一箭出去,百步穿杨。   “你这人,忒不厚道了。既然答应阿珲,要与他们方便,如今人来了,你倒拿起乔来。啧啧,你是故意要给人难堪是吧?”   锦厘收起弓箭,回到这边灌了半壶水下去,抬眼看到姚琼又在把玩那个陶俑,陶俑里又灌了酒,从嘴那边吸吸便有美酒溢出。姚琼就跟只偷腥的猫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啜那张小口,锦厘看得直皱眉。   “我说,你是不是该收敛一点。令尊让你回平城可不是为了让你玩物丧志的。”   姚琼盯着陶俑,眼也不抬,“老头子让我回来多陪陪武威公主,他盘算的什么我还不知道?对这事,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你就对这种东西提得起兴趣?”   姚琼大笑,“若是遇上这样的美人儿,我立马娶他回家!”   锦厘很有些不屑,“只不过做给人把玩的玩物罢了,你还当真了?这画古楼做这种玩物,着实有伤风化!”   风化?这是他们鲜卑族该挂在嘴边的词么?   “你怎么跟阿珲一样,做事越来越一板一眼,跟那些个老古板的汉人似的,我们胡人可没那么多虚伪的礼仪客套。”   “还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你说什么?”   “没什么!”锦厘摆摆手,不与他一般见识,翻身上马,弯弓搭箭,继续骑射去了。   “你在蔑视我!胡人就按胡人那一套定输赢!”姚琼蹿起,骑马追上,其威风程度丝毫不输给锦厘。   于是,两兄弟把有客上门的事情顺利地忘到西北坡去了。   眼见看到午时了,两人才舍得走出校场,接过侍从送上的汗巾子擦完汗,两人互看一眼,愣了愣。   锦厘回头,“漱玉斋的人可还在?”   侍从似有些犹豫,“还在前厅。”   “出了什么事?”   “这个、小的也说不清楚,还请公子亲自前去看看。”   锦厘暗自抹了一把汗,若是让拓跋珲知道自己将他的贵客晾了近两个时辰,他的耳根子怕是要不得清静了。   他记得去年,魏帝让他与一个汉人夫子学习礼仪,因为有事耽搁,去得晚了一会儿,那汉人端着一张老脸,在他面前讲了两个时辰的经史子集,尽是教导让人如何懂礼的典故,借机指责他的无礼放肆。   他默默忍受了两个时辰,待那夫子终于肯停嘴时,锦厘有礼地问了他一句,“先生可是讲完了。”   那汉人夫子见他十分温顺恭谦,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还赞了一句“孺子可教也”,下一刻,便被他丢出了大门。   至今他还记得他气得胡子发抖,怒目圆瞪的模样。   锦厘一直觉得自己是仁慈的,此事若是换做姚琼,不用一刻钟,一个剑鞘子就将人戳门外去了,保证他三月起不来床。如果是换做拓跋珲,那厮估计会直接抬一具尸体来,一边虚心求教,一边验尸,足够给人留下终身阴影。   今日这般怠慢漱玉斋,不知道年轻气盛的小宋先生,会不会直接破口大骂他没教化。一想之下,锦厘竟然突然很想看看被拓跋珲推崇到如此高位的小宋先生会露出如何丑态了。   快步赶至前厅,远远便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   前厅太过安静,原本守卫着的侍卫家仆一个个没了影儿。两人互看一眼,警戒起来,手下意识地按在腰刀上。   到了门前,里面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得响亮,两人各自撑住一扇门,推门而入。   吱嘎一声,并不重,被掩盖在各种嘈杂声中。   这大厅可真是热闹啊,不仅看守这边的侍卫家仆都在了,还跑来一群小丫头,叽叽喳喳的,这一堆,那一群,吵得好不热闹。   锦厘和姚琼面面相觑,凭借身高优势能清楚看到离他们最近的一群小丫头正看着两幅画,脸上桃花朵朵开,那两幅画不是别人的,正真是他二人,而且是他们今日在校场上争锋相对的画面。分开的两幅,放在一起,四目相对,连空气都被烤得炙热。   姚琼摸摸自己的俊脸,“有两手嘛!”这模样竟然跟他几乎一样,被渲染过的画面,即便是本尊站在它面前也是相形见绌。连一个小丫头侧目看到他,都觉得这个人略丑,哪里能跟画中的姚公子媲美。   姚琼被莫名其妙甩了个冷眼,一时间没搞清楚状况。   锦厘看向另一头,只见一个群侍卫脑袋碰着脑袋,挤在一起看一本东西,他好不容易挤了一张脸过去,还被人一巴掌推了出来,“排队!挤什么?”   锦厘笑了,阴测测的,那侍卫背脊一寒,猛地回头,吓得跪在地上,恨不得立刻砍掉自己那只爪子。   旁边的人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点什么,回头,也吓破了胆。   锦厘伸出手,那本册子立刻交到他手上。册子只有巴掌大小,翻起来很是方便。每一页都有画,一个人,简单的线条勾勒,但能清楚判断是他。   他连续翻了几页,画像只有细微变化,他就不懂了,画成这样几个意思?   “主子,这画本不是这样看的。”先前推了他一巴掌的人想将功赎罪,额头全是冷汗,眼中却带着希冀。   锦厘睨他。他赶忙起身,将画本拿回手中,拇指按住页边,四指托住页底,哗啦啦一翻,每张书页快速从锦厘眼前略过,那个像自己的小人,弯弓搭箭,策马奔腾,一气呵成。飞出的箭矢直冲面门,明知道是假的,他还下意识地错开半步。   侍卫面色红润地看着他,眼中全是邀功之色,怎么看都像是一只狗。   锦厘端了端架子,站回原位,将册子往袖袋一揣,正色道:“还不去外面守着!这是你们该待的地方么?”   众侍卫吓得一抖,赶紧跑出去。附近也有发现锦厘的,扯了扯同伴也跟着跑了。   散去一半的人,锦厘终于看见传说中的宋轶,戴着一张银箔面具,左右手各拿了一支笔,两个侍卫帮她压着画纸。   旁边还围了一群人,其中说话最大声的是他的副将,“宋先生,那一仗可不是这样打的,当时援军未至,我方只有千人守关,将军一马当先,带我们顺利突围,你看,我的位置应该在这里……”   “滚开!明明左翼是我防守的!”   “你们确定吗?我怎么记得当时只有将军一人在前面开道,你们何时在他左右翼了?”   “……”   “你们是想上宋先生的画本吧?”   “你懂什么?与将军并肩作战,这是殊荣!战场上没实现,难道还不允许做梦?”   眼看双方就要掐起来,宋轶搁笔,手刚伸出去,他的心腹副官立刻殷勤讨好地将水杯递到“他”手边。宋轶道谢,眼角余光瞟到不远处站立的男人,微微眯眼看过来。   “宋先生还真是好兴致!”锦厘这一声说得特别大声,足够让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得见,顿时,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宋轶起身,不卑不亢,恭敬一揖,“宋轶此番本是为写传记而来,顺道了解一下将军的丰功伟绩,诸位兄弟十分崇拜将军,是以热闹了一点,还请将军见谅。”   “我可没答应要漱玉斋写什么传记。”   宋轶继续说道:“《惊华录》记载的是九州四海,所有风云人物,并不会因将军答应与否而改变,就如史官会公正地记录每一次朝代更替,历史变迁一样。宋轶之所以来,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些资料罢了。”   锦厘感觉自己的鳞片被人生生扒了几片。   “若将军来得再晚一点,相信,我应该已经能证实完所有手头资料。”   所以,还是在怪他怠慢了么?   本来就怠慢了人的锦厘此刻心情十分不爽,拳头捏得咕咕作响,却偏偏不能揍下去,只好对手下吼道:“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立时,整个大厅的人滚了个干净,一个胆小的腿软,差点撞倒了姚琼的画像,姚琼赶紧扶了一把,视线狠狠瞪了一眼,就在此时,他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故意坐在角落里的人,他面前放着一盘棋,似乎在自娱自乐,大概是忽然听得锦厘一声吼,他捏了棋子,转头看过来。就是那一回头的风情,撩得姚琼心脏忘记了跳动。   像!真是太像了!   “锦厘哥哥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个女声传过来,武威公主来得正是时候。外面的人跪做一团,里面的人也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见礼。   武威公主的视线扫过众人,落在沮渠牧身上,“牧皇子竟然也在这里。”   于是姚琼便看到他方才看到的美人上前,对武威公主一揖。   “这位是?”锦厘也看见了沮渠牧,震惊不小,除了性别,与那陶俑一般无二。细较起来,除了那身女装,身材竟也十分相似。他头一回怀疑那穿着女装的陶俑其实根本塑的就是个男人。   “沮渠牧,北凉二皇子。你们竟然不认得么?”   锦厘和姚琼汗颜,谁会料到一个皇子会跟漱玉斋的人来凑热闹?   沮渠牧道:“闲来无事,跟宋先生出来开开眼界而已。”   “哦?看来你是真闲了,那为何不进宫?本公主还有画像等着你画。”   “没有公主召唤,岂能随便入宫?”   宋轶这才弄明白,沮渠牧盘算的并不是通过拔拔氏搭成通向武威公主的桥梁,而是算准他出现在合适的地方,武威公主能找到合适的借口跟他来个邂逅。   这个人,心机太深了啊!   自己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个雏鸟。   武威公主终于露出一个笑模样,很是好看,“待会便随本公主一起入宫。”   这氛围和谐得仿佛此刻只有她与沮渠牧在一般。   大概她也觉得自己太露骨了,公主架子端了端,“宋先生来此一定是为了两位哥哥入《惊华录》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叨扰,这便告辞了。”   咦?这么迫不及待?   这回连锦厘都直眼了。送武威公主离开,宋轶也揖了揖,“我也该走了,多谢招待!”   锦厘这下郁闷了,尼玛你这是在这里捣完乱就开溜的意思么?   “那些小玩意儿,就当是给拔拔将军的见面礼。”说罢又是很客气的颔首致意,薛涛收起那两幅锦厘和姚琼的画像,跟着宋轶身后走了。   锦厘捏了捏拳头,不能揍这个混蛋,这笔账他一定要跟拓跋珲清算。   再看那两本画本,其中一本是他骑马射箭的事,看着那身衣服,正是他今日所穿,他才陡然意识到:“这个宋轶什么时候去过校场?”   看守的侍卫面面相觑,“没有去过啊!就去过两次茅房而已。”   竟然能逃过他府上眼线偷看他骑射,啧啧,这个小混蛋的恶劣程度远超他想象。   回头,他问姚琼,“你不想说点什么?”   “他竟然是悲凉皇子,还是武威公主的座上宾?”凡是有眼睛的就看得出来,武威公主对沮渠牧有意思,而且是倒追的意思。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何曾这般在意过一个男子?   谁他娘的问你这个了啊?   锦厘眯了眯眼,“你该不会真看上他了吧?可他是个男子!”   姚琼打了个哈哈,“当然不会!只是可惜了啊……”   锦厘点点头,的确可惜了,要是个女子当真是倾国倾城啊。他并没有注意到姚琼暗淡下去的眸色,以及他的手钻进袖笼里,握住那只陶俑的手指像是发了痒,不停地在那只陶俑上摩挲。   若没有武威公主的话,若他不是皇子身份的话……   若说今日之事让锦厘觉得自己被扒了几片鳞片,那么后面的事,他感觉自己的鳞片活生生被宋轶这个混蛋给捋光了。   听说麒麟台终于有了北地的画像,而且是拔拔锦厘和姚琼这两个平城四公子之二,接着,漱玉斋出了画本。   画本这个东西,对南地都算陌生,也只有泰康城赶在潮流的前端,看过漱玉斋的画本,本地是见所未见。而这次,画本与南地的又有不同,这次是很厚很厚一本掌上书。画的人虽然小,但是几乎一眼便能辨识出这就是拔拔锦厘,而这个画本还有一种奇妙的观看方法,不是一页一页翻,而是拿在手上哗啦啦翻过去,小人便会做出各种动作,还有各种场面,头一回见识到这种画本的北魏人叹为观止。   作为北魏最想被嫁的人四公子之一,画本一出,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抢光,而且多是女眷。拔拔的那些亲卫府兵,被抓破了脸,一群人也只抢到两本。顿时成了僧多粥少,供不应求,也成了传阅最广的东西。   连百姓平素寒暄的话也从“你吃了么?”变成了,“你看了么?”“你有画本么?”这类话。   漱玉斋另做了十本精装画本典藏版,被炒到百两银子,依然被争得头破血流。   漱玉斋再次一战成名,赚了个盆满钵满,拔拔锦厘声名鹊起,成为坊间头号热议之人,而锦厘本人,却气得两天没出门。   尼玛,那些围在他门口的花痴是怎么回事?   漱玉斋的画本就像是开启了魔域之门,这些觊觎他的人的心思如妖魔出笼,终于将那股埋藏在心底的火热激情激发到了爆炸边缘。   锦厘很想冲到漱玉斋去捏死那个罪魁祸首,可每个见到他的人都是满口赞誉,因为画本画的是他的英勇事迹,连魏帝见到他都会夸扬一翻,锦厘这一棒子便没办法顺利打下手了,只能恨恨地在心里磨牙吐血。   这还没完,因为第一本销量好,第二本立马跟上,尼玛还在最后一页写了“未完待续”,分明是要将他的那些陈年往事全部挖出来炒一翻的意思。   锦厘终于忍无可忍,乘着夜色潜入漱玉斋。   一进麒麟台,他就迷路了,生生在里面转悠了一个时辰,还被发现的侍卫追了一刻钟,最后好不容易躲进了一个房间,才险险避过,一转头,便见一美人在朦胧烛光下梳理长发,梳子拿在手里,手僵在半空中,侧头看他,盈盈水眸,波光潋滟,锦厘一下被看得荡漾了,面颊微微一红,赶紧拱手,“在下失礼了,姑娘莫怪!我马上就走!”   “咦……我以为拔拔将军是来找我的呢。”   锦厘一愣,这个声音,不像宋轶,但这无耻又欠揍的语气却像极那个混蛋。   难道,那个混蛋是一个女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看到那张脸, 看到那柔弱无骨的小身板,看到她眼中闪动着的狡黠的光, 锦厘那只一心想要掐死罪魁祸首的手突然就软了。   他怔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宋轶将散乱的发丝用碧玉簪挽起, 露出侧面和脖子的姣好线条, 往旁边一坐, 笑道:“拔拔将军深夜造访,真是蓬荜生黑啊!莫非你是想通了, 想跟宋轶彻夜畅谈一下你的丰功伟绩?”   “竟、竟然真是你?”   “正是在下。你的眼力没问题。”说罢,冲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一脸淡定, 锦厘反而不好表现得太大惊小怪, 走到她对面坐下, 目露凶光瞪着她。   不知为何, 看到她这幅模样, 他胸口的怒火更炽烈了, 恨不能用眼睛灼穿她的所有面具, 看看这个混蛋的心肝是不是与一般女子不同。   这样的女子, 简直就是朵奇葩!   宋轶贴心地倒了一杯凉茶给他压惊。   “近日我去茶楼酒肆,听了不少关于将军你的传闻,很多都是史料上没有记载的,正想找个机会与你当面印证一翻。”   锦厘心头一动,“莫非你画这些画本出去,就是想听别人议论我?”   “诚然是为了抛砖引玉, 但托你之福,漱玉斋也是赚了不少银子的。”   所以,尼玛还是想赚黑心钱对吧?   看着那张樱桃小口说出这般无耻的话来,锦厘心里就跟被猫爪子挠了一般,而且这一爪子还特别狠,爪爪见血啊。   这种你很想捏死她,却又舍不得捏死的感觉,太特么糟心了!比他看到漱玉斋出他画本更糟心!   宋轶却没体恤他脑中的神兽奔腾,而是赶紧翻出这两日整理出来的资料,一一让他校验。那专注又正经模样,倒让锦厘突然不敢轻妄待之了。   认认真真地将资料校对了一个时辰,刘煜就在外面窗户挂了一个时辰,恨得磨牙。   里面时不时发出争吵声。   一个说:“我听到的就在这般。”   “谁在那儿胡编乱造,你也信?”   “那你说这件事到底是怎样的?”   于是拔拔锦厘那个混蛋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乔三在一旁抚额,他怎么觉得他们家宋先生比豫王殿下还要无耻难缠呢?偏偏很多人犯贱,让好好合作的时候不配合,非得被弄成这样。   里面的谈话终于到了尾声。   “我想过两日将军的传记便会写好,届时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宋轶将资料翻到最后一页,锦厘盯着她纤长柔嫩的手指头,发现再没有下文,心里突然空落起来。   他一本正经说道:“胡编乱造我可不接受!有什么把握不准的,我随时可以与你验证。”   锦厘目光灼灼,宋轶答得肯定,“暂时没有。”   锦厘最后将宋轶看了一眼,小身板在朦胧烛光下很是柔软单薄,那张脸像被晕染了一道柔光,美得不像凡尘之物。   “真的没事了?”   “没了!”   “你搅这么多事情出来,这样就没了?”锦厘很是不满。   宋轶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本来就没多少事,是你一直不愿意配合!”   锦厘:“……”   门吱嘎一声开了,刘煜踏着嗖嗖凉风走进来,“夜深了,拔拔将军该回府休息了!”   这逐客令下得能不这般虚伪么?有本事把你的磨牙声收敛一下啊!   锦厘离开,脸色相当不好看。   刘煜大马金刀地往床上一坐,厉眼扫到宋轶身上,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宋轶突然就心虚了,小心问道:“天色晚了,殿下也该回屋睡觉了。”   刘煜面无表情,问她:“深夜私会野男人,而将自己的夫君拒之门外,你的良心疼不疼?”   “不疼!”   宋轶很断然答道,她没觉得良心疼,而是感觉额上青筋突突地跳。我们能算夫妻么?我们之间应该只差一纸合离书!   刘煜彻底恼了,从床上蹿起,宋轶吓得一缩,就看到一道残影,转眼自己便被压到床上,那一刹那,她想都没想,张嘴便咬住刘煜撑在她身侧的手臂。   刘煜俯身看她,俊脸好似凝了一层寒霜,手臂动也没动一下。宋轶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儿,略心虚地看了男人一眼,男人面无表情,于是她心虚地舔了舔刚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男人依然面无表情,她又舔了舔……   刘煜脸颊抽搐了几下,终于没忍住,将人往怀里一裹,沉声道:“睡觉!”   再被这个混蛋撩下去,他可不保证自己能做出什么来。   北地第一本《惊华录》新鲜出炉,薄薄的一小册,配了一张麒麟台上的锦厘画像,而且是难得的彩绘画,瞬间让人耳目一新。   鲜卑人说汉语的不少,但懂汉字的却不多,不管买的人是冲着画像来还是传记来,反正又是半个时辰一售而空。这回锦厘的手下一本没抢到,空手而归,倒是漱玉斋给锦厘送了一本过来。   姚琼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这本传记,因为全是汉字,他认识的真有限,也不知道到底写了些什么,只念念叨叨地说:“我后悔没同意漱玉斋写了。你看你现在名声多大,八勋贵,就你们拔拔氏出尽风头,今儿个皇上还在说,你竟然做了那么多事,他都不知道,还想着要给你加官进爵。”   锦厘看他很欠揍地搓捏他看不懂的书本,皱了皱眉头,将书拿过来,揣进口袋里,说道:“你若后悔了,还来得及!”   姚琼眼珠子转了转,他后悔的可不是没上《惊华录》,而是这几日他入宫,想遵照父亲意思,去陪陪那武威公主,结果一次被一刻钟就打发回来了,二次干脆说身体不适,三次带了补药过去,她还闭门不见,他分明看见她与沮渠牧坐在湖边亭子里画画。   看来,武威公主是真有将沮渠牧据为己有的打算。   从拔拔府出来,姚琼去了漱玉斋一趟,就一个要求,带沮渠牧过来,要跟他探讨一下天下大势。宋轶足看了他一盏茶的功夫没说话,而姚琼依然神色自若,没有为自己的诡异要求露出一点不妥当的颜色,反而警告宋轶,“有些事,不该说出口的就不要说出口的好,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宋轶想起了符秦时期的慕容小凤凰,那位被苻坚圈养后,乘着符秦大乱,不也杀回来,亲手了结了苻坚么?同是鲜卑族,说不定他们信奉的神明就不允许这种异端存在,是以,像姚琼这般嚣张的主儿最好避忌三分。   他敢堂而皇之地来漱玉斋,怕是将漱玉斋当做他可以随意斩杀的蝼蚁了,完全在他掌控之中。   “此事我可做不了主,还得武威公主放人才行。”   你不敢跟武威公主明着来抢,所以才会拐弯抹角找漱玉斋么?把我们漱玉斋当成什么了?   宋轶笑,笑得跟只小狐狸似的。   姚琼却掏出一锭金子,道:“我相信宋先生有这个能力!”   说罢起身就走了。   姚琼没有回姚府,而是去了画古楼。这画古楼也是个奇处,专挑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卖,从来没人知道它的东家是谁。但是,你想要的,只要告诉掌柜,它总有办法帮你搞到手。   姚琼一露脸,掌柜便亲自迎了出来,将他引进最里面的房间。   画古楼接待客人有个规矩,越是身份高贵的,待客室越靠里面,越是秘密的东西,待客的规格也越高。这回姚琼是直接从另一条专用通道到了最里面的待客室。   茶水端上,掌柜命左右将东西抬上来。姚琼端茶的姿势看似镇定,实则整个心神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待东西被抬上来时,他手里的茶杯几乎被捏碎。这东西有近六尺高,一袭红绸从头罩下,拖曳到地上,挡住了里面那道□□。   姚琼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放下茶杯,掌柜看了他一眼,起身过去,想将红绸挑开,手刚碰到绸缎一角,便被人阻止了。   “我来!”   姚琼近前,眼神凌厉地扫了一眼抬东西进来的小厮,掌柜知趣地让他们都退下,并关紧门窗。姚琼这才抬手,将红绸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尊人像出现在眼前。皮肤光洁,睫毛根根可现,衣服是他说好的锦缎做的浴袍,红底黑边,果然很衬肌肤。   这模样,跟他当日惊鸿一瞥,一般无二。   姚琼忍不住摸了摸人偶的脸颊,软的,又滑又弹,这触感让他暗暗心惊。   掌柜脸上堆着笑,道:“这是敝店很多工匠研究很久才找到的最合适的材质。希望没让公子失望。”   姚琼的手沿着脸颊拂过脖子,锁骨,一直到手腕,都是一样的触感,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掌柜又道:“公子不防抬抬它的手,四肢都是特别安装制作的,虽然看似与躯干是一体,但是这些关节却是可以像人一般运动的,只是没那么自如罢了。”   姚琼眼睛几乎摒射出火花来,嘴唇有点发干,喉咙有点发紧,他又吞了吞口水润嗓子,“你做的很好。”   付完钱,姚琼亲自将人偶用红绸盖上,示意掌柜坐下。掌故不敢,只弯腰拱手,老实规矩地听候吩咐。   “我问你,这人偶你们是照着谁做的?”那日见过沮渠牧,他心里总是放不下,才过来试试,说要等身大小的陶俑原身人偶。   当时他没有提供任何数据,包括身高,腿长,腰围等等。但如今看到的人偶跟当日见到的沮渠牧却一般无二,这么说,这相似,便不是巧合,而根本原身就是沮渠牧!   “这个人是谁,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受人之托,按画像,做出那个人的各种把玩之物罢了。这刚摆出来,不就被公子您看中了么?难道真有其人?”   最后一个问题分明是明知故问,想借此说明自己的无辜。   姚琼本就不是来治他们罪的,他又问:“拿画像来的谁?”   “这个、您可真为难我们了。画古楼要为所有客人保守秘密,你买了人偶不会有人从我们这里知道,同样,拿这个人偶画像的也不能从我们口中说出,还公子见谅!”   “他,可是一个匈奴人?”   掌柜脸色变了变,坚定说道:“请恕在下无可奉告。”   看他的反应,姚琼已经明白几分,没再追问什么,临走前再强调一次:“他的东西不许再卖!若是让我看到任何一件流到外面,画古楼便别想再看了!”   掌柜胆战心惊地恭送他出去。   当天傍晚,漱玉斋递来书信,说翌日来登门拜会。   姚琼为人偶小心翼翼地洗脸擦身,穿好衣服,出去对手下说道:“给王玉龙和沮渠摩发请帖,请他们明日过府一叙。”   宋轶觉得自己很是不仗义,出门前还对沮渠牧说:“你若不愿意其实不用去的!”   沮渠牧面无表情,“从来觊觎我的只有女人,难得看到一个男人,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货色。”   还有,他觉得那日锦厘和姚琼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这种怪异让他很不安,一想到还有一个恶心巴拉的兄长在平城,他就觉得更不能回避。这回他不会再任由沮渠摩败坏他的名声了。   “呃,那个,你可不能暴露是我告你真相,否则,姚琼那个混蛋会杀了我的!”   沮渠牧回头,她胆子真有这么小?这么怕死还不停地去撩老虎毛?   面对牧美人的质疑,宋轶满脸虔诚。   这边要上马车,沮渠牧站在宋轶身后,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她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感应到他的怨念,宋轶刚踏上一只脚,凳子突然歪斜了一下,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沮渠牧本能地伸手去扶,他几乎能够感觉到那截小蛮腰在手心会是怎样一种触感,可当他手落下时,碰到的并非软乎乎的腰身,而是另一只冷硬的大手。   要问天堂到地狱有多大落差,就是此刻沮渠牧的感受了。   刘煜悠悠瞥他一眼,沮渠牧退后半步,收回手,一张俊脸毫无颜色,就跟他根本没觊觎过什么一般。   宋轶被那一晃吓了一跳,转回头看到刘煜,刘煜道:“我陪你过去。”   宋轶刚要拒绝,便被刘煜坚定的视线给堵了回来。   “那、那好吧,但你不能这样过去。”   宋轶给刘煜易了容,才启动马车。   沮渠牧问:“难道那些人可能认识你?”   他问的是刘煜。宋轶却赶紧说道:“这不是生得太好,怕像你一样,被那些人盯上么?”   沮渠牧深深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今日姚府非常热闹,不止王玉龙和沮渠摩来了,连拓跋珲和拔拔锦厘也来了,这还没完,宋轶这边前脚还未进门,那厢太子励、拓跋佛狸和武威公主三兄妹携手而来。   姚琼皱眉看着一帮子人,妈的,就不能让他安静地欣赏一下美人?   太子励扫了一眼,“怎么不欢迎?”   “哪儿敢?今日大家齐聚一堂,该不会是巧合吧?”   太子励来,是因为无意间在宫里碰到了沮渠牧,今日又听沮渠牧出宫,便想着可能是姚琼做了手脚,岂会不来监视一翻,以免他闹出事情来,如今拓跋珲可是查得严得很。其他人不好查,但是有龙阳之癖的人却太好查了!   至于这位佛狸,太子励看了他一眼,这位来,的确应该也不是巧合,只是他不太明白他的目的究竟为何。难道是真想借漱玉斋上位?若是漱玉斋像捧锦厘一样来捧他一回,这个回北魏以来默默无闻的佛狸,怕真是要上位了。   武威公主看到沮渠牧眼神暗了几分,今日他说要出来有要事办,好歹是个皇子,她也不好管得太严,没曾想就是跟漱玉斋的人过来厮混的。   看完沮渠牧,视线扫到宋轶,沮渠牧似乎很喜欢粘着宋轶,不知道这个人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难道他曾经受了女子欺负,所以在看似柔弱的人面前才会有安全感?   “听说宋先生画功了得,想请他帮我们兄弟几人一起画个像而已。”太子励如是说,视线投向宋轶这边,宋轶只得拱手领命。   姚琼的视线是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黏住沮渠牧的,只好招呼众人往里面走。太子励走在前面,佛狸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宋轶和刘煜,跟了过去,沮渠牧陪着武威公主,沮渠摩连边都沾不上,只好与王玉龙跟在他们身后。   最后剩下这一波就是拓跋珲和拔拔锦厘,四人走在一起,感觉十分违和。尤其是拓跋珲开口便跟宋轶谈案子,看起来很是投机,于是剩刘煜和锦厘两个沉默寡言的各自端着架子。   一旦雄性动物一多,在和谐的场面都会演变出战争,毫无意外,不知道谁提议要切磋切磋,太子励想探探佛狸的底,沮渠摩想贬低沮渠牧,而沮渠牧却想在人前证明自己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的,锦厘不知道哪个鼻子嗅出来刘煜值得他动手一搏,于是一伙人,从骑射到肉搏,还来个是十八兵器的演练,切磋出了民族融合高水品。   宋轶看得直流口水,妈的,这么多美男齐上阵,雄性气息暴涨,她有点吃不消啊。手里捏着的画笔都开始颤栗了,美人就是美人,无论从哪个角落看,都能展现出不一样的迷人风采,宋轶快忙不过来了。   拓跋珲落了单,干脆坐在她旁边,看她研墨,调色,从单手作画,到左右开弓,这是一幅八尺长的巨画,画着校场上的所有人,连他这个闲得在一旁吃茶的人都没落下。   那厢王玉龙和姚琼陪在武威公主身畔,武威公主在看沮渠牧,姚琼也在看沮渠牧,他们这才发现,他们彻底低估了这位美人的战斗力,沮渠摩在他手下,没熬过一盏茶功夫。   看沮渠摩败下阵来,一直想与美人近距离接触的姚琼赶紧上前讨教,沮渠摩过来,脸色相当难看,沮渠牧绝对是故意,故意教他在武威公主面前丢脸。   武威公主只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很诚心地夸赞道:“功夫不错。”   她还不知道么,这些男人跟沮渠牧打,不就是想赢得她的好感么?她挑的人果然不错,不但打败了这个兄长,连姚琼也不是他的对手,两个人的局面僵持起来。   王玉龙捏着下巴,若有所思,沮渠摩过来杀气腾腾地坐在他身边,“你不上去练练?”   自己一个人丢人多没劲!   “我怎么觉着这个画骨先生有些面熟呢?”这临阵对敌的招式很是眼熟,好像他曾经的某个对手。那边突然一个高抬腿,锦厘被打了个触不及防,王玉龙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眼中露出不可思议,刘煜?怎么可能?   他蓦地起身,突然加入了锦厘的行列,联手攻击刘煜。   这不和谐的画风让宋轶一愣,她观察了片刻,果然,王玉龙是有目的的,他想揭下刘煜的面具,这两人在战场上对上也是好多年前了,他竟然认出来了。   若是平素揭下面具里面易容了,她不担心,可是今日武威公主在,她是见过刘煜真容的,若揭下面具不是那张脸,难免惹她怀疑。   “你就任由他们欺负我漱玉斋的人?”   拓跋珲不为所动,“我看他游刃有余,没先到画骨先生武功如此高强!”   王玉龙和锦厘的身手都是从实打实的战场上练出来的,岂是吃素的,两人联手,很快刘煜便处了下风,虽然不至于立刻落败,但是,她就是无法容忍自己的男人被别人欺负。   宋轶把笔一扔便冲了上去。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王玉龙眼看要揭到刘煜的面具,却被宋轶挡住了,宋轶的面具被揭下来一刹那,锦厘配合很好,一掌扫过来,正中她胸膛,发觉不是攻击目标时,他要撤掌已经来不及了,那一掌虽然力道削减了几分,但还是打了个结实。   拓跋珲吓了一跳,杯子掉在地上,顾不得捡,赶紧过来,刘煜惊险避过两人合击,再折身,也来不及阻挡,最后宋轶被排飞了出去,沮渠牧无视姚琼攻过来的架势,身体一个回旋将她抱进怀里。   温香软玉再怀,果然如幻想的一般美好。   锦厘觉得自己拍出去的就是一片落叶,明明没多大力道施加过去,她就这样飞了,自己也吓得够呛。   刘煜心脏漏跳了一拍,冲过来,将人抢进自己怀里,沮渠牧只觉手上一空,条件发射地去抓人,但刘煜反应比他更快,硬没让他摸到边儿。   姚琼上来,弱弱地提醒了一句,“方才,我好像打到你的背了。”   他明明听见了硬扛下来的声音,可这个美人却一点反应没给他,反而一直盯着他怀里的那个人。   沮渠牧“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疼是不疼。   那厢离得最远的太子励和佛狸住了手,双双过来,只见宋轶已然昏迷,嘴角溢出一丝血。   太子励精准地捕捉到佛狸脸色发白,眼神看似淡漠,却有点过分的专注了。   “传太医!”   “不用了!”刘煜抱着宋轶,已经替她把了脉,“我们去医馆。”   拓跋珲想太医医术虽然好,叫叫还得半天,抹了抹额头冷汗,道:“我送你们去医馆。”   看着三人离开,太子励看向王玉龙,“你跟他较什么劲儿?”   王玉龙喜欢盯着南朝的人不放,但这个是画骨先生,就算是从南朝来的,也该以礼相待。   王玉龙其实也是一个感觉,毕竟多年未见,哪里记得那么切实。刘煜的身份非同小可,若说出来,是,他算是立了大功一件,但若不是,难免不惹出麻烦。因为关系重大,他得亲自确认一下不可。   此刻太子励问罪,他只好拱了拱手认错。   出了这事,所有人也无心再玩下去,一一都散了,佛狸原本已经离开,却又折了回来,捡起地上的银箔面具,揣进宽大的袖袋里,若无其事准备离开,却不想这一幕正好被多心的太子励给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拔拔是姓。。。不是昵称,也不是错字。。。后来的长孙就是从这个姓氏来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捉虫)   “这宋先生的确生了一张好脸。”回宫的马车上, 武威公主说。   沮渠牧点头。   武威公主一口气郁结在心口,“你竟然为了接住他生生挨了姚琼一掌。”   这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该有的情谊范畴了。   沮渠牧可没想到姚琼那一掌的事, 他只看到她朝他的方向飞过来,那种温软的气息让他情不自禁就伸手去接了, 仅此而已。   此刻回想起来, 他也对当时的情形感到不可思议。那是他当成战场的比试, 怎么会如此分心,若姚琼不是手掌劈过来, 而是持刀剑砍过来,恐怕他自己的性命都堪忧。   从小他学会的就是如何在残酷的环境下保命, 宋轶对他而言, 并没有特别的价值, 除了软一点, 香甜一点, 很符合自己的口味外。要说舍弃性命的保护和喜欢, 那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可当时他就是鬼使神差地不计后果地去接了, 这一点, 他自己也想不透。   武威公主没得到回答, 冷哼了一声,于是,沮渠牧再次被光荣地丢弃了。被丢在街头的牧美人,多余的情绪都没摆一个,信步往漱玉斋的方向走去,武威公主撩开帘子偷窥到这一幕, 眼中红光乍现。   贴身侍候的大宫女对那位的淡定模样简直叹为观止。   女人发脾气常有,有些时候也许还会无理取闹,只要男人哄哄也就过了,可这位不知道应该说他不解风情好,还是没心没肺好,竟然完全没有来安抚她家公主的意思。   “奴婢以为他会跟着马车跑,追回公主……”   “闭嘴!”   姚琼单独留下了沮渠摩,将那只酒器摆放到他面前,视线如刀锋一样杀过来。沮渠摩面色十分平静,数日前,看到姚琼携带的陶俑酒器,他就已经做好被问询的准备了,是以此刻一点也不慌乱。   “摩皇子不想说点什么?”   “皇位之争,无所不用其极,姚公子想听我说什么?”   本来有兴师问罪之意的姚琼突然有点懵,沮渠摩说得一点没错,皇位之争,从来充满血腥杀戮。玷污对手,贬低其身份,让其成为随便一个人就能任意把玩的玩物,试问这样的人,即便武威公主喜欢,最多也就是个男宠,即便文才武功具备,那也顶多增加了别人把玩玩物的兴致而已,又如何能立足成为国君?   虽然手段卑劣,但兵不血刃,这个沮渠摩也算得上是个人才。   “如果姚公子能助我登上皇位,把这个人送给你把玩又有何妨?”   沮渠牧都已经走到漱玉斋门口了,还生生打了个喷嚏。进得里面,原本担心吐血昏迷的人此刻正在花园里跟拓跋珲怒目相对,隔得老远都能感觉到她活力十足,哪里是方才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口吐鲜血的弱质家伙。   沮渠牧没打扰他们,默默地坐到一侧,同样坐在一侧的李宓递过来一杯茶。   “画骨先生呢?”   “拔拔将军来了,在麒麟台。”   “所以她是真没受伤?”   “大概,也许。”   沮渠牧喝了一杯凉茶压惊。   “你竟然想让我去当诱饵?”   宋轶觉得眼前这个混蛋简直可恶至极!   拓跋珲面不改色,“你看,你生得这般模样,不去当诱饵着实可惜了!”   宋轶一口老血卡在喉咙上,这话仿佛在说,长成这般模样,不去断袖实在可惜了一样!   画本里常有这种情形:当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露出真容时,是个男人都得为之倾倒,一刻钟前,拓跋珲还用那种惊艳的眼神看着她,而且一直从姚府看到了漱玉斋,惹得刘煜差点扭断他脖子,她都快为自己的容貌如此迷惑众生感到不好意思了,结果,转头,这个混蛋就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当诱饵,引出那宗连环虐杀案的真凶。   宋轶觉得,自己的美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她不适合,我去!”沮渠牧放下茶杯。拓跋珲并不知道宋轶的女儿身,宋轶似乎被他给气着了,也不打算告诉他,两人就这样僵持没有任何意义。诚然他也觉得宋轶这小身板即便是雄性,对男人而言都是有不可言喻的吸引力,但若被那个变态发现她是女儿身,恐怕就危险了。   拓跋珲转头,“你是北凉皇子。”   “北凉皇子就不能冒险,我这种平头百姓就能被你拿去随便牺牲?”宋轶的火气更大了,“拓跋珲,你这种思想要不得,更不该以廷尉身份宣之于口!”   宋轶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全身毛都炸了起来。   拓跋珲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沮渠牧道:“她说得对。”   这可好,连他维护的阶层都不肯站他这一边。   宋轶转头,衷心赞道:“阿牧,你的汉语进步了。”   事情就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决定了。其实,从各方面衡量,拓跋珲也觉得沮渠牧更合适,因为他的身高体型,与那两具男子骸骨更相近。   既然选好了诱饵,就要引蛇出洞。如何让一个美男出现在众目睽睽之前,被更多的人看到,对于漱玉斋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日,宋轶便画了几张拓跋珲的简笔画,骑马的、练剑的、上战场的、挑灯夜读的等等,其实他这样的美人,只消往人前一站,便足够惹得人想入非非了,自然不需要那些刻意勾引人的画像,那未免低劣,失了身份。   真真男子的美好,最吸引人的地方,也从来不是什么出浴图这类卖弄□□的画。正经的场景,禁欲的气息,看似寻常的画面,宋轶刻画出了他举止风雅,高贵无华,生生滋长出一个皇子该有的威严气度,高不可攀,惹人憧憬。   两个大男人看了又看,甚觉不可思议。   拓跋珲之所以不愿意沮渠牧当诱饵,便是考虑到拿他去引诱人,失了一国皇子的威严。可看到这本美人谱,他突然觉得,此画谱不但能够达到引蛇出洞的目的,拓跋珲还会因此声名鹊起,因为他站在战场上的气势,分明是一位王者。   这是宋轶头一回用画像代替文字出美人谱,谁叫平城认识汉字的人没几个呢。   “如何?”宋轶得意地翘着小腿儿,每个脚趾头都在求表扬。   拓跋珲十分满意地点头,对沮渠牧道:“若是牧皇子没有异议,明日便发散出去,没事多出去遛遛,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的。”   这本《美人谱》被刻印出来时,果然如预期的那般,惹得平城的年轻人热血沸腾。美人没有出处,没有标明身份,以免把人给吓跑了。   又是三日不见沮渠牧,武威公主百无聊赖,明明以前没这个人她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这才几日功夫,看不到那张脸,她就觉得什么东西都黯淡无光。   武威公主一剑将面前的画像劈了个稀巴烂,破碎的画纸上,只有一个单薄的轮廓,轮廓里写着宋轶两个大字。   画纸被劈得稀巴烂她似乎还不解恨,又用脚狠狠碾下去,仿佛那是宋轶那张脸一般。   “狐狸精!”武威公主直将宋轶的画像碾得支离破碎,才狠狠啐来一口。   “招沮渠摩入宫!”   她就不信了,眼看沮渠摩上位,沮渠牧会无动于衷?   男人纵容不得,自己若这次迁就了他,会让他以为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心里装着别人,她要让他明白,他只能将她放在第一位,也只有她能达成他的心愿,实现他的抱负。   可看到沮渠摩那张脸,武威公主觉得这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套。明明是血脉相承的兄弟,容貌怎么差别这么大?   举止粗鲁,谈吐粗俗,哪里能及沮渠牧分毫?   骄傲的公主何曾这般委屈过自己?   与沮渠摩相处的时候,她的视线几乎没落在他身上过。真正的不正眼瞧,就是她这般了。沮渠摩哪里会看不出来?但心想着,北魏公主亲自招他入宫,他就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只要有了接触,就有机会将她摆平,让她臣服在他身下。   这又不是第一个喜欢上沮渠牧被他强夺的人。他的妾室李氏,当年对沮渠牧是何等死心塌地,被自己纳进府里还寻死觅活,可结果呢,不到半年时间,倒是比谁都会勾引他,跟其他妾室争宠,斗得你死我活,一见到他就如发、情的小猫,扭腰摆臀,恨不能整日粘在他身上。   女人么,不就是那么回事?夫为天,只要他成了她的男人,她便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眼下她越是拿乔,往后让她委身于他便越是爽快,他一点不生气。   武威公主敏锐地捕捉到那一刹那沮渠摩投过来的视线中的yin邪之意,这让她本来就不爽快的心理愈发难堪。偏在此时,大宫女拿来一本美人谱,随手一翻,便看到那个思慕已久的男子的绝美容颜,那超尘脱俗的气质,对比之下,眼前这个沮渠摩便愈发令人难以忍受。   “本公主乏了,大皇子若是没事可以继续在花园逛逛,我就不奉陪了。”   沮渠摩恭送她远去,眼角余光瞟到那本画本,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情阴暗了几分。眼看武威公主择驸马的日子将近,他得尽快将这个碍眼的弟弟除掉才行。   出宫回府,刚进门,李氏柔软的身体粘过来,两个浑圆的肉球有意无意地撩拨着他胸腹,媚眼如丝由下往上撩着他,“殿下可回来了,我做了羹汤,快来喝一口。”   李氏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柔弱无骨的身子贴过来,沮渠摩搂着她的腰身,那水蛇腰便在他手里扭动起来,好不撩人。   他说:“明日,老二过来,你不是一直喜欢他那张小白脸么?这回,我便成全你!只是这事不许搞砸了!若成了,侧妃的位置便是你的了。”   李氏眨巴一下眼,“明日,可是还有其他客人要来?”身为宠妾,即便沮渠摩不说,她也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些什么勾当。   沮渠摩捏了捏她的鼻子,“聪明!”   当晚,沮渠牧便得到沮渠摩的信,说是武威公主想见他,在他府上。沮渠牧当然不会随便相信,收买了眼线,确定武威公主出宫,去了沮渠摩府上,他才姗姗来迟。   李氏迎他进门,说沮渠摩正有要事与武威公主相商,让他在花厅稍等片刻。李氏亲自为他奉茶,陪在一侧闲话。一双媚眼直勾勾地看着沮渠牧。   这样的视线,沮渠牧并不陌生,很多人都用这样的视线看过他,对此,他已经恶心惯了,也能处之泰然。   喝了一盏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二皇子可是觉着热了,让妾身帮你宽衣吧。”李氏的水蛇腰一扭一扭,看起来似乎一只手就能握满,惹得人手心发痒,蠢蠢欲动。   一个不注意,李氏便坐上了他的腿,沮渠牧的手不受控制地握住那把腰身,软软的,小小的,像极了某个人的触感。   李氏嘤咛一声,明明吃春、药的不是她,她却比沮渠牧还要春心荡漾。   就在此时,沮渠摩领着武威公主进来。   “沮渠牧!”武威公主脸色铁青。   沮渠牧中的药并不多,只是这一声,他便彻底回了神,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手就是舍不得从李氏的腰上拿下来。   武威公主气得发抖,走过去,狠狠抽了这对狗男女一耳光。沮渠牧顶着鲜红的指印不说话,视线越过武威公主落到沮渠摩身上。沮渠摩送给他一个轻蔑的笑容。   宋轶坐在麒麟台帮李宓数银子,远远看见沮渠牧顶着手指印回来,“看这指印,是女人的手啊。”   沮渠牧幽幽看了她一眼,视线甚至多余地在她腰上绕了一圈,原本坐在她旁边看书的刘煜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往她面前一挡,便截断了沮渠牧的视线。   沮渠牧兀自坐到角落里,若无其事地喝茶去了。   宋轶探头看了一眼,抬头神秘兮兮地问刘煜,“你觉得这指印是谁留下的?”   刘煜拿书轻轻敲在她额头上,“多事。”   一本美人谱,让漱玉斋又捞了一笔钱,没引出那些变态,却引出了一个画师。   这个画师名叫张浪,画得一手好画,却因为嗜赌,欠下一屁股债。   这一日,他神神秘秘地揣着数十卷画像来漱玉斋,找到李宓,说,他这里也有很多美人画像,给漱玉斋出画本,五五分账。   李宓只扫了一眼,评价道:“画功尚可,但人像却不够味道。”   要够味?   张浪狠了狠心,从随身不待里掏出另外一卷画纸,这是十余张纸卷在一起的,显然是与另一卷有明显区别。   “这些画,我都是卖十两银子一张的,你可要看?”   李宓才不理会他故弄玄虚的伎俩,直接将画张开,这一看,便定住了眼。   张浪贼咪咪地笑起来,“如何?值吧?”   “这些画都是哪儿来的?”   “自然是我亲手画的!”   “不,我的意思是,画得这般栩栩如生,该是照着真人画的吧?”   “你多心了,当然不是!”   李宓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画相当不错,我得去让画骨先生为你单独估估价。”   有谱!   张浪搓搓手,“那敢情好!有劳了!”   李宓让他在这里等着,急忙去了麒麟台,将画像往宋轶面前一丢,“看看,是不是你为廷尉府画的那几人。”   刘煜凑过来瞥了一眼,神色大变。张浪拿来十六张画像,其中十二张是宋轶画过的人。虽然这画画得不如宋轶有水准,但与宋轶刻骨画像出来的人像相差无几。   “真是奇了!你哪里得的?”   宋轶啧啧两声,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吧。这十几张画像看画纸和墨迹都有些褪色了,并不像是最近画出来的,所以,这自然不可能是廷尉府泄露了画像。那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张浪为那十二人画过像。   李宓将前厅的事说了,宋轶眯了眯眼,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拓跋珲一定会感激我们的!你可以考虑再问他讨点赏银!”   接到消息的拓跋珲第一时间赶到漱玉斋,即刻提审了张浪。能在廷尉府手下保住秘密的要么是死人,要么是哑巴还不会写字画画。   不消片刻,张浪便招了。   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画师,以给人画画为生,碰到极品美人,就会画画像卖给画古楼。至于画古楼收了画像,又用它做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他只管以十两银子一张画像卖给他们,同时画古楼也要求他,不得再外卖。   武威公主选驸马,来平城的人最近多了不少,他可以守在城门想画几幅美人画像,结果就没一个入得眼的。这也是被债主逼得急了,才会拿这几幅画像来卖钱。   他不过想赚点银子还债,可不想蹲廷尉的大狱。张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惶恐无措地看着拓跋珲,“小的真的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人明鉴!”   拓跋珲看着他,眼中闪动着狡猾的光芒,将人扶起,“我再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见谅。昨晚看了一段一个人发狂犬病的视频,吓得失眠到凌晨四点,害得我一天都没敢直视我家阿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口述一个人的长相, 跟看见人画像那感觉是有天壤之别的。   拓跋珲折腾了大半天,嘴皮都磨起泡了, 也没能画出宋轶的画像,他只好心一横, 将张浪扮作自己的下属, 带到漱玉斋走了一趟, 正好碰到宋轶早起净面,张浪就看了一那么一眼, 便记住了,回去挥毫泼墨, 转眼画成。他这人没别的长处, 只是对人脸有特别的记忆能力, 只一眼, 便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小的已经画好,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张浪诚惶诚恐。   拓跋珲打量画像, 虽然不及本人来得有诱惑力, 但已经算得上是人间绝色了。   “把这幅画拿去画古楼, 问他们要二十两!银子归你, 但不许走漏风声。”   张浪又是惊喜又是惶恐。   是夜,张浪便去了画古楼。   为了掩人耳目,张浪拿起的画像自然不止有宋轶一张,而是像以往一样,都是三四张一起拿过去给画古楼挑选。   挑中的便能得到十两银子,挑不中的, 便分文不值。   今日同样,先拿出的三张画,负责品鉴的画师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便给他退回来了。   “最近入平城的人这么多,怎么就没找到一个看得过眼的呢?”   “本来是有两个的,一个被漱玉斋捷足先登给画了,我总不能拿那人来忽悠你,不过,另一个,却是不相上下的。”论与人做买卖,张浪可比拓跋珲在行。藏在暗处的拓跋珲觉得自己的决定甚是英明。   一翻鼓吹之后,拿出画像,道:“这一张包你满意,只是银子,可不再是十两。”   那画师瞥了他一眼,接过画像,眼睛瞬间瞪圆了。   猛吸了一口气,问:“要多少?”   张浪比出两根指头,“二十!”   若只是多个一二两他倒是可以做主,但是一下翻倍,这便有些为难了。   “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拿去卖给漱玉斋,说不定能出美人谱,还能多赚一笔。”说罢就要把画拿回来,画师一把按住,“你且稍等一下。”   那画师拿着画便走出了后堂,暗中偷偷观察他的人也跟了一路,一直到后院一间楼台才停下。楼台临窗,矗立着一个黑衣男子,看不清面容,身材颀长,比起北地壮汉,单薄不少。   那画师进去不久,便也出现在这道窗前,因为距离太远,拓跋珲听不到声音,便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这就是开价二十两的画像,还请先生定夺。”   果然,这位才是真正手握画古楼权力的人。   黑影似有所觉,耳朵动了动,眼角余光往外面扫了一眼,拿起递到手边的画卷,展开,蓦地一惊。   竟然是她?   “谁拿来的?”   “还是那个张浪!”   “给他。”   画师点点头,他也觉得这幅画值。   领了命,便去库房领、取银子,黑影却转身站到窗户边上,视线落在某个地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   隐藏在黑暗阴影里的拓跋珲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那一刹那,他觉得被发现了,可转眼,那人却探出半个身子,关了左右打开的窗户。拓跋珲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   张浪回去向他复命,像以往一样,画古楼给了他银子,既没有问人的身份背景,也没有问他在哪里见过,就是一笔简单交易而已。   拓跋珲有些疑惑了,他笃定此案跟画古楼有关系,但这关系也许并没有他想的那般深。如果是有人让画古楼帮他收集美人图,那画古楼顶多只算是个中转地。   “派人日夜盯紧画古楼,看有谁带走了那幅画。”   画古楼这边,一名影卫向黑影秉道:“不出先生所料,那个张浪果然是替别人办事的,他回了廷尉府。”   旁听的掌柜默默抹了一把汗,“这可如何是好?”   黑影摸摸嘴角那撇小胡须,满脸淡静,“画古楼只是收画卖画而已,怕他作甚。他们要查要盯,就当没看见,该做什么做什么。”   宋轶觉得,这两日拓跋珲十分古怪,每日都会穿着便服来漱玉斋一趟,她若要出门,他定然会跟在身后。   “沮渠牧才是诱饵,你守着我干嘛?”   “我只是也想吃松饼,才跟过来。”   他发现宋轶似乎特别喜欢上街买小吃,一块糕点,一块肉饼,乐此不疲。为了表现出自己的诚意,拓跋珲亲自买了两块松饼,送了一块给宋轶。   宋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以得这位的尿性,绝对不至于对她这般温柔体贴啊。   “哪能?”拓跋珲讪笑。   如此没诚意的说辞,宋轶都想给他翻白眼了,“那日那个张浪审得如何?人是我们给你廷尉府的,跟我们说说没关系吧?”   “他只是将画卖断给画古楼,至于画古楼之后的接手人,还在跟踪中。”   “咦……这么说,凶手是通过画古楼得到消息,听说这画古楼是有求必应,卖出的东西都是绝品,那些画像应该也只有画古楼和买家知道去向,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给沮渠牧画像,恐怕正是他们的大忌。难怪这么多日没看到一个可疑人物靠近他。”   拓跋珲点点头,默认。   “你们盯着画古楼,必然是抛出了诱饵,沮渠牧已经不能用,那这个诱饵抛的谁?”   拓跋珲脸皮僵硬了,抬头望天。   宋轶危险地眯了眯眼,“你可别告诉我那个诱饵是我?”   有时候人太聪明真是件烦恼的事,拓跋珲眼看敷衍不过,只好说道:“你很聪明!”   宋轶差点一块松饼拍他脸上。拓跋珲赶紧退后两步,“你为北魏做出的牺牲,我拓跋珲会铭记在心的!”   宋轶终于没忍住,松饼脱手而出,在拓跋珲脸上贴了个正着。   “滚!”   拓跋珲当然不能滚,淡定地将松饼接下来,丢到一边,将自己没动的松饼双手奉上,一张俊脸平静无波,宋轶气得爪子痒,自个转身走了。   这边方走,那厢廷尉的眼线来禀,画像被人买走了。   “是谁?”   眼线上前耳语两句,拓跋珲悚然一惊,竟然是他……   他虽然料到会是个有身份的,却没想到会是王赞这个没根基的。   “最近可有人与他往来频繁?”   手下这下苦恼了,“王赞虽然只是公侯府的长史,但是与之往来频繁的人却真不少,尤其是六镇阵将府。”   “六”这个数字突然飘过脑际,拓跋珲自己先给吓了个激灵,赶紧将这个念头抛开。   “昨日镇守沃野的丘穆林将军回平城,他第一个去拜会。”   这丘穆林是与拔拔同一等级的勋贵门阀,与拓跋皇室渊源深厚,姻亲频繁,可比王赞投靠的姚崇有身份得多。   姚崇再受宠爱,也不过是亡国奴,他与丘穆林、拔拔的差距就如如今的王赞这个丧家之犬与太原王氏一族的差距,只是一个受皇上宠信给予重用,一个受人避忌,得不到升迁。   王赞想拉拢这些勋贵,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这些勋贵会受他拉拢,那就非得用些手段不可。要论手段,勋贵世家有权有势有财力,若真有什么是能够吸引他们的,大概就是万里挑一的绝色美人。   拓跋珲不敢深想下去,六镇阵将四个出自八大勋贵之家,而勋贵之家不禁相互间有姻亲关系,与皇室也同样通婚频繁,动他们,就如动了北魏的根本。这跟拓跋氏被清河崔氏联合汉族四大门阀世家孤立排挤有何差别?甚至说得上更惨烈!   这回,拓跋珲是真真正正不想查下去了。可是这个诱饵是他亲手抛出去的,而且还是宋轶,他绝不都能坐视不管“他”的死活。   这个骑虎难下之局,简直成了无解之局。拓跋珲头发都被掳下来两把,事关社稷安危,他得听听太子励这个主管此事的人的看法才行。   不过,在那之前,他又派人彻查了王赞与六镇镇将往来的一些事情,而最令他郁闷的是,王赞一有机会就会在自己的别庄举行宴会,邀请的多是六镇阵将府中人。这就像在无形中验证着某件事。   细听完拓跋珲的所有推测和假想,太子励意外地平静,反而说:“我相信六镇镇将绝对做不出来此事,此事你之管去查。如果实在不放心,便偷偷地查,查出来是他们再来考虑这善后的问题,若不是他们,那就最好不过。若是只牵扯进来一王赞,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姚崇不过给他一个虚衔,否则以他一府长史之位,岂会闲得在平城待着?此事没多半是他想借路上位,背后搞了什么勾当。这样的害群之马,乘机除掉,并不可惜。”   咦,这位太子殿下,竟然比他想的还要大公无私得多,拓跋珲都快肃然起敬了。   回头,他也没忘记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宋轶,虽然是暗中保护,却哪里逃得过薛涛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领地主权受到了严重的侵犯,找了个空挡,去向主子打小报告,表示拓跋珲动机不纯。   被宋轶戴绿帽子戴得麻木了的刘煜不为所动,反倒问他:“易容术学得如何?”这是前些日子,刘煜让薛涛学习的主要技能,这也是司隶台徒隶的必备技能,但是,司隶台的所谓易容术说是乔装改扮更确切一点,与宋轶的易容术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刘煜有心让薛涛跟在宋轶身边学这个,薛涛是个聪明的,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当场就给他易了一回。   刘煜还算满意,将一封书信交给他,“柔然大将社仑屯兵武川外,这是武川及附近兵镇的布防图,你送给社仑。”   北魏布下六镇,为的便是抵抗来自柔然的侵袭。若是有六镇布防图,柔然要入侵北魏便如虎添翼。   只是布防图如此重要的东西,是如何搞到的?薛涛肃然起敬,他觉得自己要赶上主子的境界,还需要倍加努力才行。   “这个任务有些凶险,也是第一次让你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你得倍加小心!”   薛涛郑重点头,是日便乔庄改扮出了平城,直奔武川而去。   宋轶就看到一个身形似曾相识的陌生人走出漱玉斋大门,转头便回到麒麟台。刘煜正在写什么东西,宋轶在他对面坐下,乖巧得很。   刘煜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做亏心事了?”   宋轶仔细打量他,没看出什么异样,只好主动启口,“方才我看到小涛涛出门了。”   易了容出门,必然是去办大事的。   “以后你去哪儿,我会亲自跟着你的。”   宋轶斟酌了一下,“你若在北地有什么大事要办,可以放手去做,当然,你若愿意告诉我,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   小家伙在关心他么?刘煜笑了,搁笔,探过身来,揉了揉她的呆毛。   “你知道姚崇是什么身份么?”   “姚琼的父亲,武川阵将,也是魏帝的小舅子。”   “还有呢?”   “还要说的话,那就是姚秦后裔,姚秦似乎是你皇兄亲自带兵灭掉的!”   刘煜点点头,“姚惠妃你可还记得,因为容贵妃的事情获罪,被皇兄关进了冷宫。皇兄想寻么个合适的时机,将姚氏一族连根扒除。姚惠妃是姚崇的侄女,而其父姚鸿是姚崇的亲哥哥,如今姚鸿已经察觉到皇兄的用意,试图勾结姚崇,大概想投靠北魏。”   “这、才是你来北魏的目的吧?”宋轶酸溜溜地说道。说什么为了陪她这一程,分明就是想借画骨先生的身份来干他的“正经事”。   刘煜仿佛看到了她的呆毛冲天而起,忍住笑说道:“如果我说是,你待如何?”   宋轶腮帮子都气鼓了,她能如何?难不成把刘煜咬一口?   刘煜看她气得翻白眼,又摸了摸她的呆毛,说道:“你的目标是王赞,我的目标是姚崇,王赞是姚崇的长史,你看,我们的目标多么般配?”   般配个毛线球!   刘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生气,可是因为觉得我没将你的事放在心里,所以,你还喜欢着我?”   宋轶身子一僵,眼神中透出几分不可思议来。是啊,她为毛要生气?刘煜当时来北地陪她,她也许没表现出多少高兴来,但心里应该是喜欢的吧,甚至这满足了她那些少女时代延续下来的梦想,什么男人不顾一切为她付出所有啦,真特娘的很打动人有没有?   可转眼,男人却说他来北地有其他目的,她的美梦就这样幻灭了。   “你喜欢我,对不对?”刘煜的口气透着诱拐良家少女的魅惑。   宋轶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承受不起重压,感觉到男人热络的气息喷在脸上,她才猛地清醒过来,当时男人的脸离她不足三寸,刀削斧劈的轮廓极具侵犯性地朝她倾轧过来。   宋轶心头莫名慌乱,一脚将男人踹开,一跃而起,“谁他娘的喜欢你谁就是小狗!”说罢,愤愤不平地跑了出去。   刘煜捂着下面,一脸便秘色,这个混蛋,脚丫子在往哪里踢?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拓跋珲刚离开太子府, 太子励便着人将姚琼请入了府中。   进门第一句话, 太子励便警告道:“离王赞远点。阿珲已经盯上他了。”   姚琼愣了愣, 高傲的头颅一扬,“我有什么好怕的,人又不是我杀的,是他们自己要寻死觅活。”   太子励扶额, “你若不对他做出那种事,他会自寻短见?”   姚琼很是不以为然,翘了腿坐在椅子上晃荡, “太子殿下与其提醒我, 不如提醒一下丘穆林家那位尔融,他可是一到平城就跟万赞打得火热, 只怕是在家被齐阿格嫂子教训得狠了,要在外面找温柔乡慰藉。这种色中饿狼,一放出来就没个节制, 反而容易惹出麻烦。”   “呵呵, 他的事,本太子不会再插手了。”   姚琼一愣, 猛地醒悟过来,丘穆林如今的当家人与太宰杜班是至交, 如今佛狸回来,杜班怕是有心要扶他上位的,昨日去锦厘府上,还听得他说邱穆林尔融去拜见了杜班, 恰好佛狸也在杜班府上,他在杜府呆到晚上才回来。以前这位入平城,第一个拜见的可是太子励。   太子励对他们六镇优待可不是为了他们来挖墙脚的,邱穆林这般作为,定然是要被太子给舍弃的。   “此事你一人知道便行了,不要再跟他们有何人牵扯,尤其是王赞。”   “可是王赞是父亲亲命的长史,此事恐怕还是要牵扯上我们姚家。”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阿珲已经盯上王赞,他是摘不干净的。还请你和令尊做好防备,跟王赞撇清干系,若是能大义灭亲那就更好了。”   姚琼瞬间明白了太子励的意思,这是要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的意思啊。   王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他人砧板上的肉。他从画古楼得到三张美人图,其中两幅女子画像本是不错的,可是拿到那幅男子画像面前一对比,瞬间黯然失色。   只可惜,邱穆林家那位大人不好南风,又得便宜姚琼这个小子了。   最近王玉龙跟姚琼走得挺近,姚琼是能够带他顺利进入皇室勋贵圈子的人,就当是他这个父亲为儿子铺路做贡献了。   王赞找到姚琼献宝,谁知姚琼看也没看他带来的美人图一眼,反而还叫他收敛一点,廷尉府在查案子。   廷尉府那是什么人,还不是他们几个好兄弟,查案子还怕查到他们头上么?   王赞只是往姚琼屋里一扫,扫到书桌上的一个人形的陶俑酒器,又扫到一本美人谱,新鲜的封页,他一眼便认出是漱玉斋出的那一本,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位是已经有心仪之人了,当即也不再勉强。   王赞一走,姚琼便将陶俑酒器和画本收了起来。好南风这个把柄被这个小人握住,终究是个隐患,眼下或许真是除掉这个人的好时机。   至于怎么除,还得跟太子励好生商讨商讨,这位似乎还有其他计划。   王赞回到自己的府邸,一路上左眼皮都在跳,他揉了又揉,好不容易左眼皮不跳了,右眼皮又开始了。下了马车进府,迎头碰到丘穆林尔融,两人差点撞在一起。   “王长史这是怎么了?”   王赞的眼皮神奇地一下就不跳了,他笑道:“丘穆林将军还真是我的贵人啊!”   丘穆林不明所以,“王长史是我的贵人才对,这几日,无聊得紧,看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办完了正事,他这十分想要轻松一下。   王赞的别庄是一直豢养着美人的,王赞当即便带他往别庄去快活了一把。可寻常的美人总是有点不尽兴,尤其是这种□□得妥当的,总缺少点刺激和快感。   “很久没看到好货色了!”丘穆林不无遗憾地表示。   王赞将搜罗的美人图给他看,“这已经算是近来最好的了,丘穆林将军若是喜欢,改日给你弄来。”   丘穆林看着美人图,眼睛亮了亮,一看这模样就是良家少女,跟豢养的美人滋味自然特别不同。仔细欣赏完上面两幅,翻到第三张,丘穆林愣住,眼睛粘在上面,怎么也舍不得挪开。   王赞瞥了一眼,将画像拿过来,准备收起,却被丘穆林一把抓住,吞吞口水,赞道:“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竟然没见过这般模样的美人。”   王赞知道他误会了,赶紧解释,“美人是美人,可惜是个男子,不是将军你的菜。可吃碗菜的人,今日连看都没看上一眼,这样的美人便也没了用武之地!”   丘穆林眼睛默默发亮,他是不好这一口,可如果是这样的美人的话,即便是男子,也许,他也下得了口。   “姚琼那小子不识好歹,你且莫管他,给我弄来便是。”   “这可是男子,你可是真要?”这些勋贵还真是重口呢。   “你别是找不到人吧?先把人弄来再说,这回我回平城,是帮太宰大人筹谋佛狸皇子的事,若此事成了,这朝堂将有一翻大变化,你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王赞是有听到风声的,自然知道丘穆林所言非虚。姚家是太子、党,自己在姚家十余载,也没混出个头,若是换个阵营,说不定真有东山再起之机。   但要扳倒太子,谈何容易,但自己手上却有太子的一个致命把柄。王赞眼珠子转了转,不急不急,且观望观望再说,不要一时不慎把自己后路给断了。当然,如果丘穆林成功,也许他并不需要漱玉斋的援手,便能免了那十万两银子,届时他还需要很多银子打点新的权力阶层,实在也很是缺钱。   王赞自有自己的一翻小算盘,转头,他便命人去找画中人。   王赞能搜集这么多美人,自然有一翻他收集美人的渠道,有画像,有画得很仔细的着装,凡是美人,所过之处,总该会有人记得,所以暗中往人多的地方多打听打听,总是有消息的。   可怪就怪在,这次画古楼出的三位美人图,两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倒是轻易就找到了,那名貌美男子,却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竟是没一人有印象。   王赞这下恼了,亲自带了画像去画古楼,找到掌柜,将画像往他面前一拍,“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吧?我说,我要的是确确实实存在这平城的美人图!”   掌柜十分淡定,“本店卖出去的美人图,确确实实是有其人的。”   “那人在哪儿?整个平城没一个人见过此人!”   这分明是要耍耐,要让他们帮忙找人的意思么?   这时一个黑衣男子走进来,掌柜赶紧上前行礼。这男子英姿飒爽,气度不凡,关键是生得干净漂亮,虽然不是那种倾国倾城,但也绝对能让人过目不忘。   看掌柜恭敬的模样,王赞下意识地收敛戾气,对来人拱了拱手。   “本人姓孙,他们都称一声先生,某些事情还是能做点主。请问贵客何事不满?”   王赞一五一十地将事说了,孙先生始终含笑听着。   “此人不常以正面目示人,你要找,当然难。”   王赞心里蓦地一惊,“莫非先生知道他是谁?”   “无可奉告!你与画古楼的契约只是真人的美人画像。画古楼从不过问世间事,只是给你们你们最想要的罢了。至于你找他有何目的,我们不会过问,同样,你找不找得到人,也不是我们负责范围。”   王赞无名之火顿起,“这幅画,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我们画古楼买入这幅画,也同样是花了大价钱的!买入之时,我们要承担是否有人看得上的风险,而你,承担的便是是否找得着的风险!我只能保证此人现在在平城,而且半个月内不会离开。”   王赞差点没给气死,可他们有协定在先,他也不能强求什么。   转头送走了人,“孙先生”进入后面的院子,一名白衣男子坐在紫藤萝下抚琴,琴声悠远动听,“他”却不能欣赏,径直站到那人跟前,道:“人已经打发了。”   白衣男子抬头,一双丹凤眼,漂亮得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斜睨过来的眼神,更是有万种风情,不管多少次见,“孙先生”也觉得男人长这样,真是作孽啊!   琴声戛然而止,带了几分哀怨,“宋轶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你作为她的知己好友,怎么就没被熏陶出半点情操?”   “可她也没跟我熏陶出半点真功夫来不是?”   司马长青不跟她辩,又道:“我让你告诉王赞她的下落,为何最后什么都没说?”   孙朝红更是冤枉,“我已经给了他提示,他自己蠢,参悟不透,这也能怪我?我总不能破了画古楼的规矩很直白地告诉他结果,那下次这生意要如何做?”   “这生意,怕是没有下次了。”司马长青说道,“本来是想看看那个小妖精倒霉的样子,啧啧,可惜了。”   孙朝红觉得,上次长留王的计划失败,真不能怪在宋轶头上,谁教你一来就要置人于死地,不反击那不是傻的么?   “你也不用这般遗憾,王玉龙与拓跋珲他们时常在一起,拓跋珲知道宋轶的长相,王玉龙未必就不知道。”   王玉龙与王赞本是没有什么交集的,父子俩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几乎不在一张桌子吃饭。偏巧王玉龙有事想找王赞商量,这事吧,还真只有王赞能说上话,那就是关于刘煜的事。   他盯了漱玉斋那个画骨先生数日,没看到一点异样,画骨先生也如传言那般,几乎不出门。如果真是刘煜,还不趁机在北地搅一翻风雨?   王赞看到儿子上门竟然有点受宠若惊。人吧,年轻时干再多缺德事,再没心没肺,等年纪稍稍大点,又从高处跌落低谷,便越发会想念亲人的关怀,可他的亲人,都代替他死在了南朝的刑台上,这个唯一逃出来的儿子,也将这笔血债记在了自己头上。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近十载,他就没听他叫过自己一声爹,似乎,他也从未主动跨进过自己的院子,即便生病起不来床,也没到他病榻前来尽一点孝道。   在以前的他看来,什么妻子儿女,根本不足为道,关键时刻都可以牺牲,只要权势在握,害怕没有女人,既然有女人,就不会怕没有儿女,可是事与愿违,他刚来北魏那会儿,是真娶了妻子,生了儿子的,可没多久,妻儿双双病逝。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给他的报应。   王玉龙逃到北地时压根没打算跟他相认的,自己投身军营,一直咬着南朝不放。他直接当没有这个儿子的,可又续弦,又生了一个儿子,同样没逃脱病死的厄运,从此,北地再没有哪家贵女愿意嫁给他,而他也不愿意降低身份去取一个庶民。若真娶了庶民,那就无疑是将自己降低到庶民的行列。   他是王玉龙封了将军才与他住在一起的。这个儿子没有他一点提携,却能坐上将军之位,他厚着脸皮骄傲了很久,也许,他这一脉的香火还是得靠这个儿子的延续,这或许就是天意。   看到犹如一棵玉树临风前的王玉龙,王赞私心里觉得,这个儿子很有他年轻时的风采。端了端父亲的架子,将王玉龙请进屋,父子俩没什么情谊,也无需什么客套,王玉龙单刀直入,问:“那画骨先生,可有觉得像谁?”   王赞见过画骨先生一次,的确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你怀疑什么?”   王玉龙斟酌了一下,“他有没有可能是刘煜?”   王赞受到不小的惊吓,再一回想,那背影还真有些像呢。   “或许,可以想办法证实一下!但就算他是,也不要走漏了消息!这可是咱们父子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北魏大将齐翻上阵都打不倒的人物,若是被他们生擒活捉到魏帝跟前,那该是怎样一种功绩?足够铭记北魏史册!届时哪里还需要漱玉斋为他鼓吹?   王玉龙对此嗤之以鼻,这个人除了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还会做什么?难怪一个好好的王家会被他弄得家破人亡!   王赞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鄙视,王玉龙出门时,很不凑巧看到他桌上放的画像,而头一张正是他见过一眼的宋轶。   不得不说,那张脸,惊鸿一瞥,的确让人终身难忘,尤其是眼角那颗滴泪痣,凭空勾去了人几缕魂魄。   “你见过他?”王赞后知后觉地看向王玉龙,视线再扫到画像上,眼中顿时一亮。   “他,就是漱玉斋的宋轶。”   这真是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赞陡然明白过来,之前画古楼的那位“孙先生”说的不以真面目示人是何意思了,画古楼不愧是画古楼。   宋轶狠狠打了个喷嚏,这两日她老是打喷嚏,大概是受了凉。这人一旦有心事啊,就容易生病。昨晚,刘煜那个混蛋来爬床,说什么为了证明你不喜欢我,就跟我睡一起,看你是不是真的不动心。   结果,这个混蛋不仅占了她大半张床,到后半夜,被子一掀,衣服一脱,直接将完美的酮、体,呈现在她眼前。   宋轶裹着一条被子,瑟瑟发抖了一夜——他爷爷的,就算她不喜欢他,可也禁不住这种美□□惑啊!   心里越乱,宋轶越发将琴声弹奏得杂乱无章。   “嗑”地一声响,有什么砸到了她的脑袋,此刻她坐在紫藤花树下,这个季节正是紫藤花绽放时节,紫色的花条垂下来,绚烂成一片花海,微风一吹,万千丝绦飞舞,别提多漂亮了。   她没有回头,觉得那多半是花条砸到自己了,虽然似乎重了点。   没多久,又被砸了两回,宋轶然满腹心思难平,依然没有回头。俄而听得头顶莎莎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花树上窜动,宋轶怕是蛇,赶紧跳起来,挪了个位置,抬头望去,便见一黑衣男子,那一撇熟悉的小胡子尤为显眼。   宋轶瞬间瞪大了眼,“孙朝红?”   “嘘——”   宋轶赶紧四周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到这边,又重新坐回琴台,装模作样重新抚起琴来。而此刻的琴声没有先前的烦躁杂乱,显得十分轻快愉悦,向来不通琴韵的孙朝红立马便明白了她的心情,于是一张俊脸端得十分高冷。   “我来就是通知你,你被人盯上了,小心王赞。”   宋轶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别管了!弹琴,琴声都乱了!多难听!”   “咦,几日不见,孙神捕都懂得赏琴了,不错不错!”宋轶一边调侃,一边将琴声调正,孙朝红往她头顶的树杈上一趟,手枕着脑袋,像是准备睡觉。   曾几何时,她们也是这般,她坐在下面抚琴,而孙朝红躺在树杈上睡觉,那似乎是在她动手报仇之前的事。明明不过一年的时间,却恍若隔世。   一曲毕,宋轶选了一首她曾经喜欢听的,又悠悠扬扬地弹奏起来。   时间在指尖流淌,琴声在花条间婉转,有些东西变了,比如她们的身份,但有些东西大概永远也不会改变,比如她们之间的情谊。   刘煜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琴声。都说琴声最能反映一个人的真实内心,毫无疑问,宋轶之前的琴声是烦躁的,杂乱无章的。而现在,这种舒缓悠扬,却是无比畅快的。   刘煜非常多心地去沮渠牧的房间看了一眼,那个混蛋此刻乖乖地坐在屋子里画画,这是李宓交给他任务,画画本,作为在漱玉斋寄宿的酬劳。   除了这个混蛋,那还有谁能挑逗起那个小家伙的兴致?   拔拔锦厘和拓跋珲都不可能,难不成,是那个楚流云出宫了?   刘煜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径直冲到宋轶弹琴的地方,宋轶方圆百尺没一个人,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她头顶,因为离得太远,所有视线被紫藤花条阻挡,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但紫藤花下,宋轶嘴角微翘,那一副甜蜜幸福滋味,看得刘煜酸水都要吐出来了。   他犹如一头猛兽,警戒地,小心翼翼地靠近猎物,连宋轶都没发觉多了一个人。又一曲完毕,她很自然地问道:“还想听什么?”   回答她的不是孙朝红的声音,而是刘煜一声“呵呵”。   宋轶猛地睁大眼,惶恐地往头顶上看,庆幸的是,孙朝红已经不知道何时离开了,不幸的是,那个混蛋离开了,没忘记留点东西做纪念,而这东西还是一件男子的衣袍……   孙朝红,你个天杀的混蛋!   宋轶僵硬地将脑袋转过来,看着刘煜,刘煜眼中红光闪烁,“那个奸夫是谁?”谁特么让你笑得这般春风荡漾的?   “没、没人!”   这个混蛋,证据确凿,竟然还敢跟他睁眼说瞎话!   刘煜真的爆了,宋轶感觉到他额头青筋都炸开了,她本能地想逃,结果没逃出三尺远,便被人捉住了腰,大手一提,瞬间天旋地转。   乔三刚过来,便远远看见自家主子,不顾光天华日,竟然抱着宋轶朝屋里走,那急切模样,实在是像极了饿急了的公兽,当即他便眼观鼻鼻观心,当什么都没看见。   半个时辰后,宋轶努力地往床下爬,全身酸软,欲哭无泪。刘煜餍足地撑着脑袋,斜卧一侧欣赏着她爬床的姿势,待她终于爬到床边沿,大手一挥,一把将人扒拉回怀里,揉揉她蔫达达的呆毛,不满地说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又没对你怎么样,至少,你现在衣服都还穿在身上!”   宋轶看着说要与她坦诚相见的男人,到此刻,身上还□□,就在腰间搭着半截薄被挡住关键部位,再看看自己一身,衣服的确是在身上不假,但是,尼玛,你能找出一尺长的完整地方吗?   男人似读出了她眼中的哀怨,“我只是摸了你几把,衣服破成这样,真不能怪我!”   宋轶默默地呕了一口血,翻身,继续往床下爬,她再也不要跟这个无耻的男人说话了,呜呜……   “你不知道这个姿势更诱人么?”   宋轶身子一僵。   刘煜俯身过来,热络的胸口贴住她的后背,诱惑道:“告诉我,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你勾搭的那些野男人里面到底还有谁是我不知道的?   “她真的是孙朝红啊……”   “呵呵!这都编得出来,真当我傻?”   “……”宋轶真的要哭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王赞是个精明人, 送来了请帖, 却没送来那十万两银子。   算算时间, 离约定的半个月还差了个两三天,宋轶也自认为漱玉斋的名声足够响亮了,尤其是在荥阳郑氏和范阳卢氏那两位的人物传记出来之后,很多人都期待着自己能被收录进《惊华录》, 因为只有进了《惊华录》的人才有可能进入风云榜,成为首屈一指的麒麟之才。   气氛酝酿出来了,他却不交银子, 啧啧, 宋轶不得不多想一想。   “他是不是想赖账?”   宋轶问刘煜,刘煜将她扒拉到腿上坐下, “帮我易容。”   请帖是发给她跟画骨先生两个人的,这当然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上回王玉龙就怀疑你身份, 要揭你的面具。这次未必不是鸿门宴!”   “所以才要叫你替我易容。若是鸿门宴,就正好让他死了这条心。身形相似的人多了, 我与他们父子多年未见,他们也最多就是怀疑, 却是没有确凿证据的,否则,以王赞急功近利的个性,早向魏帝邀功去了。”   宋轶觉得此话甚是有理, 仔仔细细给刘煜易容了一遍,两人携手去了王府。果不其然,王玉龙也在,并且亲自出来迎接他们,首先对那日的鲁莽道歉。   双方打着哈哈也就一笑带过了。宋轶斜刘煜:看吧,果然没安好心!   刘煜暗中捏捏她爪子: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   整个府邸,明里暗里埋伏了不少人,但又都是王家自己的人,刘煜不动声色,由了王赞将他们领入包围圈。   双方在花园中水榭坐定,刘煜才启口道:“王大人如此厚礼相迎,在下惶恐啊。”   王赞和王玉龙面面相觑,厚礼?他们可没什么厚礼?   刘煜捡起桌子上一颗蚕豆,指头一弹,蚕豆嗖地一声钻进水榭旁的假山洞穴中,一声痛呼应声传来,刘煜看着王家父子不说话。   王家父子脸上变了数变。   “这水榭四周明着有六名侍卫,暗中少说也有二十名,不知道如此大礼所为何故?”   王赞脸颊尴尬地扯了扯,他自认为这些人够隐蔽了,竟然都没逃出此人法眼,果然是不可小觑的对手。   “画骨先生既然知道此处有埋伏,为何还与我来到这里?”   刘煜带着面具的脸十分淡定,“因为我也想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原因,我漱玉斋与尔等无冤无仇,王大人这样做,该是有特别用意的。”   王赞也是一只老狐狸,早给自己铺了退路,“画骨先生和宋先生常年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今日听闻,有人专门铸造了两位的面具出来坑蒙拐骗。而我记得画骨先生几乎不接受别人邀请,是以……”   “所以,我出现在此,两位反倒觉得我是假扮的?可没人见过我真面目,就算我取下面具,你们不也不能确定我就是我,不是么?”   王玉龙早就确定此画骨先生就是他在拔拔府上见到的那名画骨先生,气势、仪态以及这身形,一般无二,但他们的目的就要揭画骨先生的面具看是不是刘煜,如果能通过和平手段,那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虽然没人见过画骨先生真容,但是,宋先生的真容却是见过的。想来宋先生断然不可能跟假冒的画骨先生一起出现。”   这是要他们俩都摘下面具的意思么?   宋轶捏着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对居心叵测父子,“在南地,即便是进宫面圣,也没人会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这北地,虽然见过的勋贵不多,这也是头一回有人敢提这种要求。王大人,觉得自己凭的是什么?”   这分明是在说他王家父子根本没这资格。   自知自己的确没资格的王家父子义愤填膺,王玉龙说:“他们不提,不是因为尊重你们,而是压根不将你们当回事。我王府奉两位为座上宾,两位也该坦诚相见!”   王赞赶紧唱白脸,“犬子冒犯之处还请二位见谅。其实,是因为那十万两银子,若不能证明两位的身份,我如何敢出手?”   王玉龙斜了王赞一眼,十万两银子,他怎么不知道?   王赞这个理由倒还说得过去。   “漱玉斋有漱玉斋的规矩,规矩不能随便破,这也是为了以后方便行事。两位若真想摘下我二人的面具,那不如比试一翻,若我二人输了,自当听命,若你们输了,便不能再提起此事!”   王赞喜上眉梢,“如此甚好,只是我等凡夫俗子,自不敢跟两位世外高人争高下,这比试什么如何比试可否由我们决定?”   刘煜本打算放他的水,自然欣然答应。   王家父子商量了许久,他们不敢比琴棋书画也不敢比骑射兵器,最后王赞竟然提议斗鸡。   宋轶当即瞪圆了眼睛,还别说,就这东西是他们不玩的。   “王大人还真是会选啊!”   老狐狸拱手:“过奖过奖!”   最后结果可想而知,刘煜光荣地输给了王赞,“师徒俩”不得不当着他们父子揭下面具。扫到刘煜并非他们想象中人,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定格在宋轶脸上。这容貌哪里是寻常画像可比拟的,那位大人只是看看画像就要被掰弯了,若是见到本人,那还了得?   重新戴好面具,将艳光掩去,宋轶道:“王大人今日请我等来,定然是想通了,那,咱们就开始写传记吧。正好,宋轶这里收集了一些资料想与你核实一下。顺道看看如何能将你过去的那些作为洗得干净些。”   那十万两就是要改写他卖主求荣,忘恩负义黑历史的价码。   王赞当然不想王玉龙这个直接受害者听到,便让退下,三人在水榭将他在南朝的那些个历史巨细无遗地核实一遍。当然,主要是宋轶说,王赞补充或者说纠正。   王赞越听越是心惊胆颤,这漱玉斋知道的事情比他想象的多得多,连他的侍妾来自古月坊都一清二楚,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验证,那就是罗家堡罗敬辉的事。”   王赞一愣,心里十分排斥这个问题。罗敬辉的下场他当然知道,同样他也知道罗敬辉死后没留下什么可疑的线索。漱玉斋突然向他提起,是何意?   “实不相瞒,画骨先生曾经帮司隶台破了几个案子,是以与司隶台的关系十分亲厚,罗敬辉是以出售假兵器,致使王温大军沦陷的重大罪人,但他与琅琊王氏乃至南朝并没有仇怨,而他在死前供出,之所以给王温大军制售劣质兵器,是受了你的指使……”   “胡说!”王赞拍案而起。   其实罗敬辉什么都没说,罗丹琼临死前只留下王赞这个名字,王赞具体在其中起的什么作用,宋轶并不清楚,所以只能诈。   “可他为了保命,供出的同伙正是你的名字,而当年你也是在司马荣光身边效力的左膀右臂。你若不老实交代,我很难将此事圆过去!《惊华录》绝不会为了一个圆不回去的人冒险,失了公允名誉。”   刘煜道:“王家军被伏击,全军覆没,王温下狱,主要有三:一,军报泄露;二,兵器作假,致使战无不胜的王家军全线崩溃;三,勾结北地,意欲谋反的信件。这三条证据坐实了琅琊王氏通敌卖国甚至意欲篡位的罪名。   王家军的军报是用反切码编著,只能是心腹知悉,最后查得是虞泰泄露了反切码。司隶台审虞泰那日我也在场,亲口听他招认是司马荣光以灭族相威胁,许以高官厚禄,让他偷出反切诗和军报。   至于兵器,原本,司马荣光便已经将给付王家军的兵器换成了不堪一击的劣质兵器,找罗家堡重新打造兵器的事,只有罗敬辉知道,是他又将消息泄露给了你们,你们才将计就计,又送了他一批劣质兵器,致使王家军被伏击时,手无寸铁可用,被人全部歼灭。   再说这通敌卖国的信件,对方将领正是你所投靠的姚崇。姚崇与晋有灭国之仇,他当然想灭掉王家军这个最大的阻力,不但,自己可以建功立业,还能进一步蚕食南朝兵力。姚崇与你的关系,想必已经不需要证据,便已经足够证明一切了吧?难怪魏帝会避忌于你,其他勋贵也不敢重用你,这就是原因!”   王赞听得冷汗涔涔,下意识地将额头抹了又抹。   “你若不实话实说,我们很难将你身上这个污点圆过去!你该知道它足够毁掉你所有仕途前程!反正如今你不说明,别人也认为是你做的,已经没有更糟糕了!”宋轶盯准时机诱哄道。   王赞灌了一盏凉茶,这才启口,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宋轶头一回算是知道了里面的真相。   “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勾结了姚崇,没错,我是给自己留了退路,但姚崇的事却不是我的意愿。怪只怪当年姚崇正好是王温对阵的对手,司马荣光想让琅琊王氏万劫不复,自然要先灭掉王家军。于是他想到借姚崇的手。对应的条件是,姚崇帮他灭王家,见好就收,不攻晋国,他便将灭了姚秦的刘氏兄弟交于他手,任他处置!”   宋轶依稀记得,开元帝曾经说过,他若不篡位,那刘家也将覆灭,莫非指的便是这件事?   “这盘棋,司马荣光筹谋了数载,我不过因为是他的心腹,才从中出了不少力。我最多算是帮凶,哪里算得上是罪魁祸首?司马荣光几乎将所有事情都交于我之手,不过是想除掉王家后,方便杀人灭口。他以为,灭了我这个最关键的活口,事情真相便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可谁知道,刘乾先发制人,利用此事,煽动上至满朝文武,下至边关守军,一起覆灭了司马氏皇权……”   王赞所说的经过与刘煜推测相差无几,宋轶听完,只问他:“除了你、罗敬辉、虞泰这些人,还有谁是漏网之鱼?”   深陷回忆里的王赞幸好没注意“漏网之鱼”这个词,原本他以为的重用,让他以为自己几乎能左右皇权的无上成就感,结果不过是被司马荣光任意踩踏的棋子而已,这种落差几乎让他怀疑人生。   “应该说,在刘宋建立时,那些参与过此事的人几乎都已经被诛灭,我与罗敬辉、虞泰才是漏网之鱼,除此之外,大概只有北地的姚崇了……”   这位是切切实实参与过的人,虽然他身在北朝。   “两位先生看看,此事要如何写才能挽回我的名誉?”王赞觉得,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要让他一个人来承担此事后果着实冤枉得很。   “王大人莫急,此事待我师徒二人回去好好商讨商讨再行定夺。”   “那那十万两银子?”   “自然是等传记写好,待你满意再付不迟。”   这正是王赞所求的,此次请宋轶过来的目的就是想验证一下他们的身份,倒不是真的急着让漱玉斋替他洗白。相反,他还希望漱玉斋越慢越好。这种不急切,连宋轶都嗅出来了。   “我怎么觉得王赞似乎并没有多少诚意呢?”   “大概你猜得没错,他是想赖账。丘穆林似乎有与太宰杜班联手推佛狸上位的意思。王赞是个聪明的小人,不仅扒着姚家这一族,六镇阵将他都有往来。丘穆林一入平城便多次与他私下会面,两人之间的关系怕没表面上看似的那般浅。”   宋轶点头,“难怪姚崇不敢重用他。”   “不止姚崇不敢,恐怕他其他勋贵也是不敢的,只是如此没用之人,其他人竟然接受他的示好,还真是令人意外。”   很快刘煜便不需要疑惑这点了。   听说他们去见了王赞,拓跋珲穿了便服,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来拜访。一见宋轶,爪子便搭到人身上,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仔细,就差掀开衣服看有没有受伤了。   刘煜一把拍掉他不检点的爪子,冷眼睨他。拓跋珲这下尴尬了,“我可不是断袖,你们不必防着我!”   就是因为你不是断袖才更要防备你!   “有事?”刘煜很是不耐烦。   “呃,就是那个,上次忘记跟你们说,去画古楼拿走宋轶画像的正是王赞。”   “难怪孙朝红提醒我小心王赞。” 说她被他盯上了,竟然是这意思。   刘煜冷幽幽地看她平静的脸,宋轶想起昨日被这个混蛋严刑逼供的情形,头皮就有点发麻,“真的是孙朝红!我没骗你!”   “不,我要问的是,什么画古楼?什么画像?”   宋轶委屈脸,“是他要我当诱饵,还先斩后奏,我是被逼的!”   拓跋珲默默抹汗,这是打算让他师父来揍他的意思么?   刘煜的眼神岂止是要揍他,分明是想杀了他!   事已至此,拓跋珲只好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解释给他听。   “这么说王赞跟廷尉府在查的案子有关?”   拓跋珲含蓄地点点头,事关六镇,很多东西他不方便对外人道。   “既然王赞已经找上门来,那离他出手便不远了,所以此番过来,也想与二位筹谋筹谋。”   拓跋珲当然希望宋轶配合,能掌握主动权。这个案子,他只需要确认,清河崔氏的小公子是死在谁手里,之后再看情况而定。   拓跋珲无比虔诚地看着宋轶和刘煜,再三保证不会让宋轶有事,只要套出这个结果,他们就可以收网,绝对不让宋轶少一根毫毛!   “这个案子可是由太子殿下主理?”   “的确!”   “那你所有的计划行动是否都是要经由他批准?”   “可以这么说。”   刘煜幽幽地看着拓跋珲,拓跋珲没来由地就感觉到心虚,“画骨先生可是有什么顾虑?”   “老实说,我不相信他。”   拓跋珲:“……”   尼玛,你突然说不相信我北魏的储君,这要让我如何作答?   “太子在这件事上应该是有图谋的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他的所有计划你都必须告诉我,否则,这事没得商量!”   拓跋珲默默抹汗,这一点,他自己也是深有怀疑的,太子励在此事上插一脚,本身就挺可疑。   “你可以好生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给我答复!”刘煜也不逼他,但态度却是丝毫不给人留退步余地的。   拓跋珲只思忖了一会儿,便道:“好!此事,我信你!”   送拓跋珲离开,宋轶问刘煜:“你觉得拓跋励会乘机铲除异己?”   “王赞拉拢六镇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升迁,据我的消息,拓跋励其实也跟六镇往来密切,而他与王赞之间却毫无交集,这回避得太干净了些,反而惹人生疑。如果那些尸骸是王赞拉拢六镇贵族的工具,拓跋励亲自请命主理此事,不得不防!”   宋轶首先想到的便是楚流云,丘穆林是杜班一派的,那楚流云便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上,谁知道拓跋励会不会借此事将他也坑害进来?   “我想,我是可以配合廷尉府的。”宋轶一脸纯良地看着刘煜。   刘煜精准地嗅出了她的小心思,“你是担心楚流云吧?为了一个野男人,甘愿拿自己冒险?”   “没有!绝对没有!是你想多了!”   “呵呵……”   宋轶怂,摆出一张无辜脸,“其、其实,他没你好看。”   一股火气从刘煜的小腹直往天灵盖蹿,染红了他的耳根子,但一张俊脸却摆得平静无波,良久才哼出一个“嗯”。   这么另类表白,他就勉为其难地接受吧,谁叫他喜欢上一个变态呢。   “这件事,我有安排,你别贸然行动。”   咦,这是答应了么?   男人竟然这么好哄,宋轶成就感爆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宋轶用了两天胡编乱造了一份人物传记, 虽然没有完全去除王赞身上所有污点, 但却将他刻画成一个深明大义, 忠义不可两全的臣子,简直可以用可歌可泣来形容他的前半生。   第三天她亲自将这份人物传记送去给王赞看了,原本想捂着十万两银子下蛋的王赞,一个激动给了一万两银子, 并承诺等他恢复名誉,登上风云榜,一定将剩下九万两补上。   第五天, 听闻他的传记已经刻印出来, 就等着人去买时,宋轶和沮渠牧去街上买小吃, 不幸双双失踪。   武威公主得到消息,当即便往廷尉府走了一趟。可惜拓跋珲并没有给她确切的消息。武威公主回宫,静默了片刻, 吩咐心腹侍卫道:“盯住拓跋珲。”她不信, 拓跋珲真会一无所知。   “公主还是放不下那位牧皇子吗?”大宫女感慨道。   武威公主轻蔑地哼了一声,“本公主看上的东西, 就算丢弃不要,也不是别人能够染指的。”   这句话大公女听得不明所以。   太子励也在当天召见了拓跋珲, 恰好佛狸受他邀请去太子府作客。太子励与拓跋珲私下密语故意让佛狸听见。   太子励说:“这个王赞,竟然连牧皇子都敢抓。这次一定不能轻饶了他!”   “沮渠牧和宋轶落在他手里怕是凶多吉少,以往他就没留过一个活口。”   “是啊,但这次丘穆林尔融也被牵涉在内, 怕是不好办。清河崔氏小公子的死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丘穆林是功勋贵族,不宜暴露人前,此事,便全推脱到王赞身上,其他知情者,格杀勿论!”太子励做了一个抹杀的动作。   “殿下的意思是沮渠牧和宋轶……”   “沮渠牧虽然是北凉皇子,但在北凉无权无势,北凉皇位,沮渠摩势在必得,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至于宋轶,不过是个民间画师而已,更不足为道。他若活着,若将此事撰写出来,挑起汉族世家与鲜卑贵族之间的矛盾,那就得不偿失了。牺牲他一人,换北魏安宁,你会怎么选?”   拓跋珲有点血凉,他知道太子励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打算将这两个人杀掉。从权谋大局着眼,这样的决定无可厚非,但他更知道,这个抉择背后还有一重阴谋,那就是此刻在窗外偷听的拓跋佛狸。   前日里,他在拓跋佛狸那里见到一张面具,一张宋轶的面具,他记得,那是姚琼府上,宋轶受伤,被王玉龙摘下的面具,当时掉在地上,没人看管。他送刘煜和宋轶出去,突然想起,便折回去帮宋轶捡,却不料正好看到佛狸将面具拾起,揣进袖笼里,而此情景不巧便落在了太子励眼里。   佛狸明面上与漱玉斋与宋轶没有任何交集,但却将这个面具小心翼翼收藏,他曾经入过《惊华录》上过风云榜,跟漱玉斋怕是有些交情的,而由此可见,这交情,恐怕跟宋轶有干系。   太子励故意设计要置宋轶于死地,目的应该是想引佛狸去王赞别庄。拓跋珲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佛狸若真出现在那里,太子励就有本事教他万劫不复。   至于丘穆林,别看太子励此刻口口声声说要维护贵族声誉,他可不会真的帮丘穆林遮掩罪行。相反,他会利用这个机会,将丘穆林和佛狸一网打尽,彻底铲除这个对手的势力。没了拓跋佛狸,看那杜班还能搞出什么花样?   还有一点也让拓跋珲很是不安,在他禀报沮渠牧也被掳时,他敏锐地发现这位殿下的嘴角向上隐隐扯了一下,那是一个下意识要微笑的表情,却被他刻意压制了下来。   这位太子可不会仁慈到为沮渠摩这个异邦皇子除去异己高兴,沮渠牧身上该是隐藏着什么隐秘,他蓦地想起了姚琼把玩那个陶俑酒器爱不释手模样,莫非……   拓跋珲离开太子府,去找锦厘喝酒,果不其然,姚琼也在拔拔府上,席间拓跋珲无意间提及此事,他没有暴露王赞,只隐约提及太子励担心此事牵涉到勋贵之家,要杀人灭口的意图。   向来玩世不恭的姚琼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一刻,拓跋珲心都凉了,走出拔拔府,半晌没回过神来。不知不觉来到漱玉斋门前,盯着门楣看了半天,惹得李宓跟着他站在门口盯了门楣半天,良久,才摸摸下巴问:“廷尉大人,我这漱玉斋的牌匾可是有不对的地方?”   拓跋珲转头看过来,眼睛这才恢复了几分清明,“画骨先生可在?”   “不巧得很,今日先生出门了,大概晚上才回来。”   拓跋珲倏地松了口气,也许这就是天意,北魏的权力斗争,的确没必要让一个外人进来搅和。佛狸和太子励,他谁的边都不站,如果佛狸连如此低劣的伎俩都无法参透,那么他也不可能在皇权的道路上走多远。   拓跋珲离开了漱玉斋,没有像与刘煜先前约定的那般告诉他太子励的安排和决定,他只是暗中加派了人手,太子励要杀宋轶灭口,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宋轶看着面前氤氲着水汽的浴池有点懵,四个漂亮的婢女,交替诱哄着她下浴池沐浴,酥胸软骨,春情荡漾,分明是个温柔乡。   最令她喷血的是,此刻温泉池水中,正有一名美人□□了全身,在水中舒展四肢。那肌肉,那线条,那色泽,啧啧,作为一名资深的鉴美师,宋轶感觉热血沸腾。   美人身边也有四名美婢,两名在水中,帮他揉肩捏腿,两名在岸上,为他端茶递水。   那四张桃花脸别提多娇羞了,四双眼睛有意无意地往美人身上扫,那个贪婪啊,真不比男人色起来温和多少。   美人却十分享受地抬眸睨她,眼神中分明含着挑衅。   宋轶干脆翻了他一把白眼,刘煜,你个杀千刀了,竟然敢当着劳资的面红杏出墙,别以为顶了沮渠牧的脸就可以不认账!宋轶的牙齿磨得咕咕作响。   默默吞了吞口水,端出一幅正人君子的派头,宋轶负手而立,高傲猥琐地冲那四个肆无忌惮觊觎她男人的美婢们抬了抬下巴,冷漠而煞有威严的说道:“你们都下去!”   四美婢当然不乐意。刘煜温和地说道:“听话,都下去吧。”   这个温柔劲儿啊,让宋轶狠狠打了个寒颤。   八名婢女尽皆退下,宋轶很不客气地用脚丫子戳了戳刘煜的肩膀,一副冷傲模样,冷笑道:“你很享受嘛!”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我的人生信条!”   刘煜不为所动,还用沮渠牧的脸送给她一个玩世不恭的倾城一笑。   宋轶又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脚丫子又戳了戳,“方才那个叫小翠的,摸你哪里了?那双小手一定很软吧?”她看得清楚,分明是摸到大腿内侧去了,说不定还越了雷池,他爷爷的,竟然当着她的面越雷池!宋轶觉得自己的经脉都要爆炸了。   “软!的确软!”   宋轶气息一滞,终于没忍住,抬起小细腿就要给刘煜踹过去,刘煜像是早等着她这一招似得,大爪子一抬,捏住了她送过来的脚踝,轻轻一带,宋轶重心不稳,光荣地落入水中,刘煜不紧不慢地扒拉了一下,她就进了他怀里。   宋轶还要踹,刘煜一把握住她的腰,箍住她的上半身,道:“把我踹废了,以后不举可怎么办?”   宋轶的脸刷地红了,“流氓、无赖、登徒浪子!”   刘煜凑近,在她耳边“嘘”了一声,   “虽然你吃醋我很喜欢,但是,我想应该有人在暗中看着这边,你真打算闹下去?”   热气灌入耳廓,好痒。宋轶揉了揉耳朵,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刘煜,“那人该不会还想看两个美男鸳鸯戏水吧?”这人什么口味?   刘煜肯定了她的猜测,视线落在她胸口,湿润的衣物贴在身上,那胸膛简直是一马平川,一片坦途!他的静姝真没这么坦荡,这一定是假的吧?   “你、你在看哪里?”   刘煜面无表情地感慨,“好……平……”并虚心求教,“你是怎么做到的?”   宋轶:“……”?   现在废了这个男人还来得及吗?   暗格里,丘穆林尔融默默吞了吞口水,“他们知道自己被掳劫了么?”王赞给他们安排温泉浴,的确是为了让他们放松,以免像以前的美人一样,寻死觅活的。   可,眼前的情形,也太放松了,乃至于丘穆林都要怀疑这不是被掳劫来的,而是被王赞三跪九叩给请来的。   王赞心道,漱玉斋的人果然不同凡响。不过这样也好,本来他只是将这两个人秘密抓过来让丘穆林看看,如果丘穆林看得上,那就留下,如果看不上,还可以好好地放回去,即便被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以上宾礼相待,放回去也可以搪塞过去,还不用杀人灭口。   他小心地观察着丘穆林的反应,这位似乎很有兴趣。   丘穆林几乎将所有视线都放在宋轶身上,那娇俏的身板,白皙的色泽,柔嫩的肌肤,可人的脸庞,尤其是一颗滴泪痣,让她整个人瞬间增加了无限的魅惑,像是误入凡尘的妖精,大眼睛水润光泽,无辜纯良,还有些楚楚可怜,男人最是承受不住这样的诱惑。   此刻,这个小妖精半挂在那个健壮的男人身上,尤其显得魅惑,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那个男人突然扯了一块帘幔,撕成三寸宽的布条,捂住了他的眼睛。   丘穆林一下便起了反应,鼻血差点喷出来,故作淡定地对王赞道:“帮我安排一下。”   王赞眸光闪了闪,还从未见这位如此急色过。   刘煜刚想偷吻一个,便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先前的八名婢女鱼贯而入,直接走到他面前,请他移步。   宋轶瞬间警觉起来,拉下蒙眼布,冲刘煜使了个眼色。   外面就是廷尉府的人把手着,他们只需要从丘穆林口中套出话便可。   刘煜在水中狠狠握了握她的手,披了衣服便离开,宋轶待在温泉水中,没打算挪动一下,看似惬意地靠在池壁上享受温泉水的滋润,实则掩在花瓣下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握着一柄匕首。   侍婢们退尽,丘穆林踏着香风进来,看见水中那个美人,血又被烧热了几分。他快步上前,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宋轶,宋轶不似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反而也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而且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在打量,让他头一回有点不知所措,吞了吞口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仿佛怎么说都有唐突美人之嫌。   宋轶右手露出水面,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润嗓子,率先打破沉寂,“阁下是丘穆林尔融?”   被人道破身份,丘穆林惊了一下,但转瞬想到他身份,便也淡定了。空有美貌的美人他见识过很多,头一回遇上这般敢与他平起平坐甚至气势上还高他一筹的美人。心里那份狂热便又热切了几分。   “你我从未见过,你如何识得我?”   宋轶不直接回答,反而问:“我识得你身份,是不是会被你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   这四个字贸然闯入耳膜,丘穆林自己先吃了一惊。   “当然不会。若是能你情我愿,我也不会用强。”丘穆林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道。其他美人要寻死觅活他拦不住也管不了,可眼前这个人,他有点舍不得。   “你这样说,我如何能信?我替廷尉府刻骨画像,可是眼睁睁看过那些尸骸上,被虐杀的痕迹,他们死前所受的折磨,虽未亲见,却感同身受。”   丘穆林皱了皱眉头,“你可是怀疑我与廷尉府那件案子有关?”   “难道不是?”   “我身为鲜卑贵族,身负头等侯爵之位,要个美人有什么难的,即便是强要了去,又有谁能说什么?何必要杀人灭口?”   咦,这位说得似乎很有底气的模样。   “你不诳我?”   “我诳你作甚?”   “那你糟蹋过的人最后都如何了?没个实证我可不会相信!”   糟蹋?   虽然有些时候用强吧,的确禽兽,但是用糟蹋是不是太过了?   “我都给了她们银子,每人千两,足够她们隐姓埋名,合家搬离。”丘穆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银票,“这是为你准备的,两千两!”   宋轶抬眸瞅了一眼,这银票似乎是真的。难道,丘穆林真没有杀人灭口?还是说他们本身就搞错了对象?   “可是,你我皆是男子,我又没有断袖的癖好。”   丘穆林赶紧诱哄道:“我也不是断袖,只是无意见着先生的画像,从此沉沦,日思夜想,寝食难安!还望先生成全!”   成全你个毛线球!   这么无耻的话,你是怎么理直气壮说出口的?   宋轶差点就要给他翻白眼。   “可是,廷尉府的尸体中,有两名男子……”   “所以,那件事根本与我无关!!”   “断袖的不是你,难道是姚琼?”   丘穆林再色、欲熏心也回过味儿来,危险地眯起眼。   “我猜对了是吗?”   “好奇害死猫!宋先生,我不想杀你!”   “所以,你也知道清河崔氏小公子崔阶的事?”   美人与权势,江山社稷,是个男人就会选择后者。有了权势,便不愁没美人,所以前一刻还被宋轶勾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的丘穆林,转眼便煞气腾腾地朝宋轶扑过去,宋轶左手一抬,那气势做得十足,直唬得丘穆林脚下一滞,待看清不过半尺长的匕首,他轻蔑地笑了,“半尺距离,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宋轶瘫着小脸瞥了一眼,道:“抱歉,忘记了!”手指在匕首柄上一按,三尺锋刃应声而出,直取丘穆林的脖子,若不是丘穆林退得快,脖子几乎要被这匕首刺穿。   匕首底部看似有三寸宽,但尖端却细如锋芒,轻轻一戳,脖子便会流下血来。   丘穆林嗅到了自己的血腥味儿,双目赤红如野兽一般瞪着宋轶。宋轶依然镇定自若,笑眯眯地问他,“有没有觉得脖子发麻?”   丘穆林感受了一下,似乎,有点。   “这是□□,你若动,□□便会迅速侵蚀你的头颅,届时你会变成一个活尸,明明活着,却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弹,但意识却很清醒,活活受尽折磨,连自尽都做不到。”   “你,在诳我?”   “我诳你作甚,我若要杀你,现在手上稍微用些力气你便一命呜呼了,之所以现在留着你的命,是想叫你看场好戏。”   丘穆林依然满眼不善地看着她。   “我可没跟你故弄玄虚,拓跋珲就在外面,这个案子是你们的励太子主持大局,我很想看看这位太子殿下会如何处置你。”   丘穆林脸上变了色,他陡然明白过来这是一个怎样的陷进。   宋轶再按匕首上的机关,三尺多长的长锥剑又变成半尺长的匕首。爬上岸,随便扯了一幅帘幔将自己裹了,将匕首插在腰间,便犹如一尊佛一般席地而坐。   丘穆林也跟着爬上去,狐疑地打量着她,选了一个离她三尺远的地儿坐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少顷,外面传来沙沙声。常年行军打仗,丘穆林很快便判断出这是什么声音。突袭!   他一跃而起,取下长剑,仗剑而立,眼角余光却不忘扫向身后,“你,先藏起来。床板下面是空的。”   “真是聪明人,知道保护自己的解药!放心,看在你今天护我的份上,我一定会把解药给你留着!”   完全没想到解药一事的丘穆林直接翻了她一个白眼。   宋轶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水,让她脚下打滑,沙沙声到门口了她还没挪到床上去。   “你动作怎么那么慢?”丘穆林嫌弃得异常直白,一个健步上前,将宋轶随手一提,就要去掀床板,门偏就在此时开了。   烛光昏暗,一个疑似拓跋佛狸的人出现在门口,两人俱是一惊。   “尔融将军,我有事相告。这是个陷阱!是太子想将你铲除的陷阱!”   丘穆林一下动容了,看看手里的宋轶,又看看拓跋佛狸。   “我已经知晓,殿下为何亲自前来!此地危险。”   “我就是来带你们离开的!”   拓跋佛狸靠近,宋轶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易容痕迹,虽然很高妙,但绝对瞒不过她的眼。而拓跋佛狸的袖口一点寒芒闪过。   她陡然明白过来,这是太子励要借佛狸之手,杀掉丘穆林尔融,不仅为这个案子杀人灭口,还可以让丘穆林与佛狸、杜班反目,他便可以乘机拉拢。   “小心!他不是!”宋轶下意识地推开丘穆林,因为她自己脚下湿滑,丘穆林没推动,自个儿给栽倒了,无巧不巧正好载在丘穆林怀里,丘穆林只感觉那坦荡的胸怀靠过来异常绵软,控制不住的心神荡漾,下一刻,手下便传来了血腥味儿。   那道寒芒直接打在宋轶的肩头,也就是他心脏位置,稍微偏一点,便可能刺穿宋轶的脖子。丘穆林煞气暴涨,手中长剑挑了个剑花,“佛狸”受伤,倒退两步,几道黑影窜进来,刘煜顶着沮渠牧的脸杀到,“佛狸”又挨了一剑,但只是皮外伤,依然战得勇猛。   刘煜看到宋轶肩头的血,哪里还管得了其他,直奔过来,将人抢入怀中,那厢“佛狸”瞥见这一幕,眼神暗了暗,转身劈开一道血路就要冲杀出去,却被随后赶来的廷尉府围了个正着,几番纠缠,还是被他跑了。   拓跋珲进来,只见宋轶躺在“沮渠牧”怀里,而他要抓的主要嫌疑人,此刻正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抓耳挠腮——尼玛他方才竟然被自己要欺负的对象给救了,流氓了几十年,这情形很刺激啊有木有?   “你们都给我退出去!”刘煜恼了,他急着给宋轶扒那支飞镖,偏偏有人不识好歹要站在这里碍眼。   丘穆林道:“宋先生救我一命,我怎能安心离开?疗伤我也会!”   谁特娘的要救你了?   劳资只是脚下打滑!打滑明白吗?   宋轶窝在刘煜怀里翻白眼,看在人眼里就是要痛晕过去的架势。   刘煜怒了,“她是女人!是你们的眼睛能随便看的!”他真是恨不得将这几个混蛋直接生吞活剥了。   丘穆林直接震得说不出话,拓跋珲古怪地变了变脸色,背上冷汗默默下了一层,这标准的汉语激越的声音,非画骨先生莫属啊。他没通知刘煜详细部署,没想到这个家伙从头至尾都没相信他,竟然假扮丘穆林出现在这里?   拓跋珲此刻的感觉就如被人捉奸在床一般难堪尴尬,赶紧叫所有人都退出门外,丘穆林也不例外。   直到门被关上,阻断了刘煜的视线,拓跋珲才长出一口气,看向丘穆林,严肃问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丘穆林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难道你不清楚?呵!”   跟太子一丘之貉,想拿他把柄,还让人冒充佛狸,来刺杀他,挑拨离间,呵呵,这用心以为他看不出来么?   拓跋珲分明感觉到丘穆林的敌意,没有继续追问,留了几个人看守,亲自去抓王赞。王赞可是个关键人物,不能让他给跑了。   刘煜帮宋轶处理完伤口出来,宋轶觉得自己的腿有点软,脚步有点虚,身体还有点热,这症状感觉有些诡异。   “你真的确定那飞镖没毒么?”她弱弱地问抱着自己的男人。   刘煜侧头看她,小脸蛋有点不正常的艳红,眼神有些迷离,当即心口漏跳了一拍。   丘穆林本想上前关心两句,看到这般情形,语气古怪地问道:“你可是用酒壶里的酒给她洗伤口了?”   刘煜看过来。   丘穆林脸瘫了,“那、酒中,有些特别的药……”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这下, 连刘煜的脸都瘫了, 抱在怀里的身体突然有点烫手, 他甚至不敢去看宋轶的眼,只好将一双厉眼死死盯住丘穆林。   丘穆林内心有点发虚,面上于是装得越发淡定地回望着他,但眼角余光却很不检点地关注着宋轶, 只见宋轶软软嫩嫩的小爪子无意识地往刘煜的衣服里钻,他狠狠吞了吞口水,谦虚道:“需要帮忙吗?”   刘煜的脾气一下就爆了, 拔剑出鞘, 大有要灭了他的意思。   丘穆林赶紧后退,廷尉府的几个小吏立刻上前阻拦, 那一剑才没落在丘穆林身上。丘穆林敏锐地发现,刘煜辟出的这一剑半道抖了抖,起势气势磅礴, 中途突然就萎了, 若非如此,这几个小吏直接被他劈翻了去。   于是, 丘穆林看见宋轶的小爪子似乎已经游移到了腰部,那一刹那, 他眼睛都红了,尼玛,这两个混蛋是故意在这里勾引他的吧?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小猫不停地挠着,痒到骨髓里去了。   刘煜突然收剑, 对旁边的几名黑衣人道:“守住这里,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回身,嘭地关了门,那声音之大,充分显示了他心中急切程度。丘穆林下意识地往前跟了两步,却被黑衣侍卫给拦了回来。   “丘穆林将军,请自重!”当口的人,声音好冷!   “我只是欣赏月光,这上面看得清楚一些。”丘穆林转身,负手而立,看着被屋檐遮挡了一大半的天空,一双耳朵几乎如狼一般竖了起来,仔细聆听着屋内的动静。   房间里,刘煜将宋轶抱进温泉池里,宋轶有些糊涂了,两条小细腿儿迫不及待地缠上了他的腰,扬着脑袋,小爪子一个劲儿地在他脸上摸,刘煜会意过来,将□□撕下来,露出本来的面目,宋轶的嘴角扯了扯,双眼越发迷离了,伸出爪子去扯他的衣服。   刘煜托住她的臀部,以免她掉进水里淹着,坏心眼地问她:“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宋轶支吾了一声,只管低头去扯她衣服,这衣服好结实,怎么也扯不开,她觉得自己的爪子痛,全身的骨头也好痛,痛得她浑身冒汗,可面前的男人十分地不配合,还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为所欲为。   刘煜紧紧盯住怀里的小野猫,这药效可真快,是不是因为直接进入血液的缘故?   “说你喜欢我!”   宋轶恼了,一口咬过去,刘煜的嘴唇见了血,她却依然不管不顾,分明是要吃霸王餐的意思。   刘煜那个郁闷啊,想狠心拒绝吧,心中的火苗却被她越撩越高,自己都按捺不住想要,天人交战到最后,他决定勉为其难地妥协吧,外面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呢,他得速战速决,把小家伙安抚住才行,不能让她在其他人面前露出那幅模样。   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巨大差距的,刘煜觉得,无论是身高体型还是力量武功,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是被动的那一方,结果,他发现自己竟然从头至尾没找回主动权。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好比一只猛虎被只小野猫给强了,自己还没发挥出来,就云里雾里地结束了,快得他几乎没反应过来。   他恼恨地看了看自己身下那根斗志昂扬的凶器,又看了看已经蜷成一团,捋都捋不开睡得心满意足的混蛋,这姿势,他想再强行发挥一下都觉得万分困难。   这种吃饱就睡,不管对方死活的行为简直就是个渣!   刘煜报复性地在她半裸的脊背上狠狠亲了一口,直到留下印记才肯罢手。   整理了一翻,换了干净整洁的衣服,没忘记重新易容成沮渠牧。刘煜抱着宋轶出来,看着站在屋檐下的丘穆林,问道:“你那药到底是怎么回事?”   丘穆林将刘煜打量了一翻,尼玛这么快,这个男人到底行不行啊?   再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人,道:“大概还有点迷药。”   刘煜瞪眼,尼玛有你这样下药的吗?   下了春、药还要下迷药?你是存心要“奸尸”是吧?   丘穆林很快明白过来,这个混蛋分明是欲求不满,他差点笑出声。加迷药是要人昏沉,意识不清,以免产生太多抗拒,能增强愉悦度,反正服食是这种效果,没曾想从血液里进入,春、药的效果发的快,迷药也更强劲了,竟然导致这种结果。   丘穆林嘴角阴晦地勾了勾,他刚要启口,嗖地有箭矢撕裂空气,呼啸而来,一点点星火划过夜空,朝着他们落脚之地落下,一支箭不偏不倚刺穿了丘穆林前方的人的肩胛骨。火箭点燃的窗户纸,火光下,箭头的血泛着黑色。   刘煜神色大变,“箭上有毒!散开!”   丘穆林额头冒出冷汗,这分明是要杀人灭口的意思。他目露凶光,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你带她先走!”   宋轶救过他一次,这回他断不能因为自己再连累她。   他是不是好人,但绝对有良心。   刘煜没跟他客气,对方有多少人根本不清楚,此刻他抱着宋轶,行动不便,不宜冒险。刘煜一走开,愈发清楚地意识到,那些火箭,是冲着丘穆林而去的。   “救他!”宋轶迷迷糊糊的,眼睛也未睁开,似乎还在睡觉,声音软绵绵的,刘煜却听得清楚。   摸摸她的呆毛,“莫急,我有办法!”   说罢,召集侍卫,分向包抄。   刘煜的人还没绕到后面,便碰到了拓跋珲。拓跋珲一脸便秘色,别提脸多黑了。   刘煜看了看他身后,既没有王赞的影子,也没有那个假扮拓跋佛狸的人的影子。   拓跋珲摇摇头,看了一眼刘煜怀中人,“她没事吧?”   “嗯。先把这些弓箭手解决了再说,箭上有毒,他们的目标是丘穆林!”   拓跋珲也不含糊,两边合力包抄,可似乎有人比他们先了一步,刀光剑影下,他们看到了姚琼的脸,姚琼腰刀飞舞,弓箭手的鲜血划破夜空,哀嚎声一片。而他身后,太子励与武威公主双双督战。   刘煜和拓跋珲互看了一眼,气息微沉,带着人过去,冲两人行礼。   太子励一脸淡定模样,“虚礼就免了吧,去看看尔融怎么样了。”   武威公主的视线始终落在刘煜装扮的沮渠牧身上,如果视线能带勾刺,估计宋轶会被她刮掉一层皮。   梦中的宋轶若有所觉,不安地往刘煜怀里缩了缩,刘煜本能地将她裹得更紧一些,还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让她能睡得安稳一些。   拓跋珲和姚琼一起去找丘穆林,拓跋珲看到浸血的衣物,看似关心地问道:“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贴身肉搏,难免损伤,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最终两人并没有找到丘穆林,只听得受伤中毒的几个人说他也中了箭。   两人回去向太子复命,太子揭开弓箭手蒙面的黑巾,招手让他们过来,“这些人你们可曾识得?本太子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拓跋珲看了一眼,心头一惊,没有说话,姚琼则像是思忖了一下,说道:“似乎是佛狸皇子身边的人。”   太子励一点不意外,起身,看向拓跋珲,“听你的手下说,佛狸行刺过尔融?这件事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宋轶是在翌日晌午彻底清醒过来的,刘煜递了一杯水给她,问:“昨日发生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宋轶脑子嗡地响了一下,随即小脸儿一瘫,默默地泛上两朵红晕,“昨日昏昏沉沉的,我什么都不记得,难道发生过什么?”   刘煜整个人都不好了,小东西果然想赖账!   既然小色狼不想承认,他就只能厚着脸皮上了,“你必须对我负责!”   宋轶背脊一凉,赶紧岔开话题,“王赞的案子是不是了了?我去廷尉府看看!”将杯子放下,蹿起来便往外面走,大概是走得太急切,或者药性未过,狠狠地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差点摔了个狗□□。   刘煜气得磨牙。   宋轶跑出麒麟台,暗自抚了抚胸口,幸好刘煜没追出来。昨日发生过什么,她不但记得,甚至记得清清楚楚,不是那啥酒后乱性什么的,都是糊里糊涂的么?她甚至记得刘煜情动时,眉眼迸发出的迷人光彩,记得他身体的温度,记得他的灼热气息撩过耳边的触感。   她什么都记得,更记得自己是如何霸王硬上弓的!   宋轶扶额,他爷爷的,这下没脸见人了!   这笔账,她坚决不能认啊!   “你去哪儿?”   宋轶吓得一抖,转头,看见沮渠牧不知道何时跟出来。   “廷尉府。”   沮渠牧将面具递给她,“戴上!”说罢,率先往廷尉府而去。   宋轶在廷尉府门口遇上从外面回来的拓跋珲,这位满眼红血丝,看起来似乎一宿未眠。宋轶开口便问,“王赞呢?”   拓跋珲揉揉额头,“随我来!”   宋轶在殓房看到王赞的尸体,一剑割喉,毫不留情。   “我们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谁做的?”宋轶脸色出奇的平静,或者说她脑子其实是有点发空的。王赞是她此行北魏的目标,结果她自己还未动手,王赞便死于非命了。   “太子府侍卫。”   “为什么?”   “因为他图谋不轨,伺机反抗,被人当场击毙!”   “他这样子,像反抗过吗?”分明是他主动迎上去,不料迎接自己的是锋利的刀剑,他的眼中至今还留着惊恐疑惑。   拓跋珲长吸一口气,“今日一早太子已经向皇上禀报,王赞为巴结权贵,收罗美人,祸害良家子,事后还杀人灭口!皇上已发下谕旨,严惩王赞,这个案子,已经结了。”   宋轶沉默地看着拓跋珲,拓跋珲有些不自在,事关清河崔氏,又关鲜卑贵族,案子到此为止,刚刚好,对所有人都有了一个交代。   “原本,我以为你足够成为风云榜上最杰出的麒麟之才,但现在,我发现,我看错了你!”   宋轶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拓跋珲感觉自己像被一枚针给刺了一下,正中心脏。   宋轶回漱玉斋,顺道给自己买了些糕点压惊,郁闷地坐到街边吃起来。一直守在身边没说话的沮渠牧启口道:“你的目标不是王赞么?如今他死了,你该庆幸才对。”   宋轶不满地回头,“你怎么看出来的?”   沮渠牧正色:“我又不蠢!”   宋轶叹了一口气,“你辛苦布局想将一个人绳之于法,谁知道在收网时,他突然被天上飞来的一块石头砸死了,你会作何感想?”   沮渠牧点头,“是挺憋屈的!”   “所以嘛,教我如何高兴得起来。”   武威公主的车辇往漱玉斋缓缓驶去,经过此地,无意看见坐在街边吃糕点的两人,心血当即凉了半截。   “停车!”   马车在两人面前停下,两人同时抬头,两双漂亮得不同凡响的眉眼同时落在武威公主眼里,当时她脑海里便蹦跶出一个词:天造地设。   这两人看起来美好得如此般配,生生将她这个金枝玉叶给鄙视到尘埃里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人上前见礼,武威公主煞气压制得很好,请两人上车,酸溜溜地叹了一声,“宋先生兴致可真好!佛狸哥哥为了你,刺杀欺负你的丘穆林尔融,震惊朝野,至今两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丘穆林即日便会入京兴师问罪,你却乐得清闲。”   宋轶瞪大眼睛,此刻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原来是把丘穆林那个混蛋给忘记了。   “我原本以为佛狸哥哥是个干大事的人,没曾想为了个男人竟然做出这等事。此事将漱玉斋卷进来,父皇甚是不安,怕画骨先生对我北魏会因此生出什么嫌隙,特地命我来探望你。”   宋轶用最快的时间消化完,“谢皇上隆恩,有劳公主殿下了。”   武威公主抿抿嘴没再说话,回漱玉斋的路上眼角余光一直关注着沮渠牧。分明跟宋轶十分亲近的沮渠牧,竟然一个多余的字都未对她说,这让她万分气郁。   车厢里好一会儿的沉默,武威公主突然掀开帘子,对马车外走着的大宫女道:“去把那盒芙蓉糕拿来。”   大宫女仔细观察武威公主表情,像是在确认什么,武威公主冲她点点头,转身,芙蓉糕送了过来,武威公主递给宋轶,道:“这是本公主亲手做的,方才看你饿了,先吃这东西垫垫肚子。”   宋轶打开盒子,很是知礼地先给武威公主,武威公主表示自己不饿,宋轶又递到沮渠牧面前,沮渠牧刚抬起手,武威公主便发话了,“这是单独为你做的,你东送一块西送一块,可是嫌弃本公主的手艺?”   宋轶怏怏收回手,“岂敢。”捏起一块细嚼慢咽起开。   武威公主只看到她吃下去一块,这才调开视线,转眼漱玉斋也到了,又是与李宓和刘煜一翻寒暄后,她才离开。宋轶几乎立刻冲进后院,开始用指头抠喉咙,将在街头吃的糕点都给吐了出来这才作罢。   刘煜看见,面色复杂地轻抚着她的后背,“不会这么快就有了吧?”   宋轶吐得浑身乏力,额头冷汗涔涔,翻了他一个白眼,“方才过来,武威公主给了我一盒芙蓉糕,我吃了一块,味道还不错,本来打算留着当夜宵,可转头却找不着了。”   这是很寻常的话,刘煜却迅速反应过来,“那糕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刘煜紧张地握住宋轶的手腕,两指搭到她的脉搏上。   宋轶摇头,“总觉得她对我不怀好意,我不过以防万一,吐出来安心些。”   刘煜也没敢怠慢,若真有毒,武威公主敢这样堂而皇之地给她吃,那必然是能够让她自己撇清干系的□□,只要宋轶毒发她不在场,又没有糕点为证,她就能置身事外。   既然是慢性的,现在不发并不表示以后不发。刘煜命人煮了排毒的药水,给宋轶清理肠胃,但当天晚上,宋轶还是发起了高热,整个人滚烫。   迷糊中,她依稀看到楚流云拿着银针在给她施针,浑身难受的劲儿终于缓解过来,沉沉睡去。   “是赤丹,虽然不会致命,但却会让人全身溃烂。还好她今日都吐出来了,只是一点余毒未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刘煜转头看了门口一眼,冲施针的人做了个眼色,那人立刻隐没入黑暗中,无迹可寻。   刘煜推门出来,看到沮渠牧背对着门而站,走过去道:“你应该知道武威公主为何要给她下毒吧?”   沮渠牧不说话。   “以后,离她远点!”刘煜狠厉的眼神盯着沮渠牧,沮渠牧面色却异常平静,半晌他才道:“把武威公主交给我吧。”他曾经犹豫过,将一个公主当成权力的砝码,有些无辜了,现在他才明白,这位公主并不值得他去怜惜。   刘煜没说话,进屋,关门,沮渠牧在门外站了一夜。直到宋轶彻底退了烧,安然转醒,他在门外看了一眼,才离开漱玉斋。是到了做抉择的时候了,他没有软弱退缩的资本。   翌日宋轶问起,刘煜告诉她,他去了北凉在平城的馆舍。   那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而回到自己位置的北凉二皇子,当日便备了厚礼,以一个追求者的身份,觐见武平公主,武平公主心道,那个小妖精毁容了,这个人才转头来追求她,把她当成什么了?   沮渠摩本也不当回事儿,还为沮渠牧受到的冷遇鄙视嘲笑了好几回,可谁知道,没过几日,武平公主竟然开始跟沮渠牧出双入对了。明明前几日她都将他拒之门外的,这人都没见上过,沮渠牧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事后,宋轶也问起过沮渠牧这件事,沮渠牧只道,人都是有贱性的,只要把握住这一点,便没有人能逃出你的手掌心。   ☆、第一百二十章   宋轶醒来后一直在找, 找某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太子妃母家贺楼氏, 不知道从哪个旮旯翻出个陈年旧案, 太宰杜班被问责,魏帝轻描淡写地发了话,让杜班回府歇着,这个权倾朝野的老臣, 倒也心态平和,赋闲在家,逗鸟遛狗, 过得好不快活。   至于他是胸有成竹真潇洒, 还是佯装镇定假风流,就不得而知了。   一大早皇榜发下, 王赞以掳劫并杀害清河崔氏小公子崔阶之罪抄家,王赞既死,为给崔家一个交代, 魏帝免了王玉龙的官职, 让代父赎罪,暂收押廷尉狱, 等清河崔氏族长入京再行定夺。   清风徐徐吹过紫藤花树,缭乱了树下的焰火。   宋轶烧掉了曾经为王赞写的传记, 这是为了请君入瓮,从来没打算发布出去的传记。   看见最后一张纸燃尽,宋轶展开新的纸张,挽袖提笔, 笔下游龙走凤,这才是她要给王赞写的传记,便由她来为一代佞臣盖棺定论吧。   “你真打算道出真相?”紫藤花树上,孙朝红枕在树上,拨拢着花藤,花瓣落下,跌在宋轶发丝上。宋轶岿然不动,仿若未闻。   “如今北魏暗潮汹涌,太子一脉党同伐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要借机铲平杜家所有势力,而魏帝默许了。” 孙朝红侧身看她,又道,“你,觉得自己还能逆转风云?”   “真相不能因为当权者的私欲而被遮掩!”她不同情王赞,但她不能任由无辜者枉死而不得昭雪。   王赞不过一代佞臣,从南朝逃到北魏,犹如丧家之犬,他的传记不过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然而与王赞传记同时出来的画本,还没面世,便把身经百战的李宓给震惊了。   李宓差一点一口茶喷出来,“你竟然用真人面目?你这分明是在向北魏的皇帝和太子挑衅!”   宋轶不以为然,“怎么?怕被赶出北魏?”   李宓长叹一声,算了,这个小妖精想干嘛就干嘛吧,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天下之大,还怕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刘煜拿到第一本画本,佯装淡定地喝了一口凉茶压惊,转头吩咐乔三,“给卢君陌去信,准备兵力接应。”   到底什么画本让这两位历经风雨的人都不淡定了,准确说起来,这画本只是还原了当日王赞别庄发生的事。其中有几个疑点,令人不敢忽视。   μúò?£?王赞献给丘穆林的美人是个男子。这与圣谕将清河崔阶的命案全部归咎于王赞不符合。   μú?t£?刺杀丘穆林的是有心人假扮的佛狸,在画像中,宋轶将这一点画得很清楚。   μúèy£?射杀丘穆林的箭都淬了毒,这是非要致人于死地的意思,而弓箭手都是佛狸身边的侍卫。这表面看起来是佛狸要杀丘穆林,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能够想到,既然准备了毒箭和弓箭手,拓跋佛狸又怎么会以身犯险,亲自动手?再则,那些侍卫虽然是他身边的,但佛狸初来乍到,不过半月时间,如何有本事让这些人效忠于他,而最有可能的结果是,这些侍卫不过是有心人安插在佛狸身边的眼线罢了,至于他们到底为谁做事,众说纷纭。但朝中百官,勋贵世家,却知道,这些人是魏帝特别派给佛狸的侍卫,就算是眼线那也是魏帝的眼线。   μú??£?王赞之死。宋轶没亲眼看见他是如何被杀的,但却画出了他死时的表情,以及一剑割喉的伤口。   综上四个疑点,聪明人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杀人灭口,栽赃嫁祸。   而这,并不是这个画本的最终目的,画本中指出一点,那就是假扮佛狸的人受了伤,而伤他的其中一柄剑上做了点手脚,三日之内,皮肤开始溃烂。十日之内殃及全身,没有解药不可治。   “这个宋轶,又想耍花招。”司马长青看到抢回来的画本,饶有兴致地研读,看看里面到底给北魏贵族埋了多少隐患。   “剑上涂毒的事是真的吗?”孙朝红很怀疑宋轶的人品。这个混蛋向来喜欢诈人。   在太子励一脉没留下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即便你觉得破绽百出又能耐他何?无疑这一招才是关键!   “九分真,一分假,那那分假再假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个吧,我也不知道!”司马长青自恃聪明,也却经常猜不透宋轶这个小妖精的心思。若用一分假,来引蛇出洞,这风险很大,谁知道对方上不上钩,而她,很可能将这一分假变成真的,对,她就是这么无耻没下限!   这边刚说完,那个无耻没下限的家伙便找上门来了。掌柜来说有人想见画古楼的管事。司马长青冲孙朝红使了个眼色,孙朝红去了前面,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小身板。脸不一样,但身板却是一样的。孙朝红贴在鼻翼下方的那撇小胡子很不淡定地动了动。   宋轶完全无视了掌柜,径直走到孙朝红面前,笑眯眯地说道:“孙先生,别来无恙啊!”   孙朝红扶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嘛,简单。王赞是从画古楼得到画像,他一得到画像你便去漱玉斋通知我小心,我想来想去,你也不能是从其他地方得到消息啊,再说这画古楼的格调,的确很符合长留王殿下啊。”   得,一句话,将画古楼老底全揭了。   “知道这么多,真不怕被人杀人灭口?”   宋轶但笑不语,孙朝红又扶了扶额头,叹了口气,“随我来。”   司马长青见到宋轶一点不意外,两个妖孽一见如故,完全没有数月前还斗了个你死我活的自觉。   宋轶拿出一叠银票,“一万两,帮我做件事。”   宋轶拿出沮渠牧的画像,“做个陶俑,你们一定有办法送到姚琼手中。”   司马长青把玩着那张画,“这陶俑上可是还要加点什么?”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宋轶又掏出一瓶药,“陶俑做好,在药水里浸泡半个时辰便好。事成之后,还有一万两。”   “果然,那剑是没有毒的……”   漱玉斋的画本一出,整个平城都沸腾了。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可关注此事的多是勋贵世家。   这下连魏帝都坐不住了,他不敢明着派御林军包围漱玉斋给其他人落下做贼心虚的口实,只好召了画骨先生进宫面圣。   魏帝强压怒火,艰难地端稳一国之君的威严,问刘煜道:“此案已结,漱玉斋为何出一个这样的画本?”   刘煜气定神闲,回道:“单方面口诉难免有些偏颇,画本却能客观真实地呈现当时情形。”   “谁又能保证这画本不是你们的片面之词?”   “用我漱玉斋的名誉,赌上我画骨先生的项上人头,这画本,没有一点失实,皇上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不是么?”   魏帝的脸瞬间胀成了猪肝色。   常年陪王伴驾,刘煜岂不懂身为皇帝的那些歪歪心思,“太宰杜班势大,皇上想为储君扫平道路,不惜牺牲失而复得的佛狸皇子,这一点,我可以理解。   清河崔阶枉死平城,皇上想给汉族世家一个交代,用汉人王赞当替罪羊,好过查出六镇贵胄祸乱朝纲,这也是人之常情,权谋当如是考量。但皇上可有考虑过,如此漏洞百出的说辞,真能唬住别人?清河崔氏真会轻信?丘穆林与杜家反目,就真的能扳倒杜班?冒充佛狸皇子的人一旦抓到,之前所有的筹谋都将付之东流了。皇上觉得真有必要纵容罪魁祸首吗?”   魏帝沉默了。   廷尉府,拓跋珲也看到了画本,沉寂已久的心血在那一刻沸腾了。   越是走到高处,他越会谨言慎行,越容易忘记自己的初衷,凡是都以大局为重。一句大局为重,便掩饰了多少胆小怯懦,不明是非,枉顾曲直。宋轶这本画本,仿佛一下点燃了他心中沉睡着的被权势漩涡醉迷已久的雄狮,他醒悟了,迫不及待赶到漱玉斋。   漱玉斋外,看似冷静安静,他却清楚地嗅到暗流涌动,仿佛,这就是一块肥美的鲜肉,等待四方野兽来宰杀。   拓跋珲踏入漱玉斋,宋轶也刚刚从后门遛回来。拓跋珲找到她,说:“是我错了。我既然身为廷尉,就该以揭露真相为己任,至于上面是想掩饰还是要抹杀,这不是我的职责。”   宋轶本不想理他的,听得这话却顿住了离开的脚,“是么?如果是你的亲兄弟,你也下得了手?”   “汉人有句话叫做水至清则无鱼,这是权谋的准则,却不该是执掌律令法典的廷尉的信条。若连廷尉都不能昭彰天理人伦,那设置廷尉又有何意义?”   咦,这位一日不见就升华了,不错不错。   “那好,这瓶解药就交给你保管了。”   拓跋珲愣了愣神,他当然知道宋轶说的是什么解药,“你信我?”   “如果连廷尉都不能信任,这北魏的社稷堪忧啊。”   刘煜从宫里出来时,拓跋珲刚好离去,看见宋轶笑得跟只小狐狸似的,他便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呆毛,“又干什么坏事了?”   宋轶将他的爪子扒拉下来,握在手里,小心翼翼问道:“那个,如果让你再碰到孙朝红和司马长青,你会不会杀了他们?”   刘煜想了想,“大概会。”   宋轶吞了吞口水,算了,还是不能跟男人开诚布公啊。   漱玉斋的画本姚琼当然也看见了,太子励来探他的伤势,刻意看了一下伤口,让太医一再确定他的伤口没有溃烂迹象以及中毒迹象才放心。   姚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太子励,这位如此关心,当然不会是因为在意他受伤,而是担心他暴露牵连到他。太子励能对丘穆林下杀手,对他自然也不会手软。   “你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在府中好生静养,不几日就能痊愈。”   姚琼拱手道谢,亲自送了太子出门。太子励的马车起步,惊醒了墙角的乞丐,乞丐慌忙收腿,怀里的一个东西骨碌碌滚了出去,恰好在姚琼三尺外停下。乞丐赶紧冲过来捡,姚琼却先他一把拾入手中。眼角跳了跳,“这是哪里来的?”   乞丐赶紧跪地叩头,“这不是偷的,是小的画古楼丢弃的废物里找到的。可以用来盛饭喝水!”   陶器表面脏兮兮的,还有污渍,差点就要看不出本尊模样。若不是自己将沮渠牧的模样刻印在脑海里,只是看到这一双眉眼,怕是无法辨识出来的。   姚琼随手丢给乞丐一锭银子,拿着陶器回屋,命人打来水,清洗了半个时辰才算洗干净。   洗完出了一身汗,又沐浴了一翻,伤口被热气一熏,有些发痒,他也混不在意。这几日里,伤口已经结疤,他并不当回事。   这只陶器是比上次他得到的酒器要小一些,正好可以当酒杯用,姚琼自斟自饮,好不快活,翌日起床,伺候他洗漱的丫头吓得摔了脸盆,腿软在地。   姚琼意识到身上的粘腻,随手一摸,摸出一手的黄色脓浆,而手上也不知何时出了脓疮,就着铜镜一照,顿时变了脸色。   宋轶接到消息时,正在吃早饭,她默默地放下筷子,看着拓跋珲,道:“我在吃饭。”   请你不要将他身上的脓疮描绘得那样绘声绘色行么?   “三日刚过他就毒发,这是不是有点巧?”拓跋珲目光灼灼地看着宋轶,昨日才出了画本,今日就毒发,他觉得一定是宋轶做了什么手脚吧?   宋轶小脸一扬,道:“我问心无愧!”   拓跋珲这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姚琼药性一上来就全身溃烂,宋轶也没想到,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下错了药,还刻意往画古楼跑了一趟,知道画古楼做了个什么东西后,她恍然大悟。她预计的是手上粘上□□,浸润伤口,慢慢演变,看这情形,姚琼肯定是那那陶器当器具给用了,□□入了口,内外一起侵蚀,这发作起来便十分厉害。   拓跋珲就在此时将解药在自己手上的事不动声色地泄露了出去,当天,拔拔锦厘便去廷尉府喝酒了。拓跋珲看见他,脊背都僵硬了。   这是跟最为相投的朋友,一起长大,其他人谁都可以,独独他不行。   锦厘提着酒,笑道:“发什么呆?太子殿下要过来,还不好酒好菜侍候着?”   太子励?   拓跋珲整顿精神,问:“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过来?”   “果然忘了,再过些日子是你的生辰,正好赶上武威公主大婚,太子殿下便提议给你提前庆祝,说还定了满月楼的歌舞伎来助兴。”   “就你们俩?”   “姚琼受伤,不能饮酒,便没打扰他,你知道他花样多,万一搞出点什么事情来,伤上加伤就不好了。”   拓跋珲仔细观察锦厘,确定他没撒谎,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胸膛。   两人在凉亭一坐下,锦厘眼睛便开始往旁边瞟,“那个,听说你去漱玉斋了,宋先生如何了?”   拓跋珲近日忙碌,没留意锦厘的变化,今日一看,发觉这厮似乎清减了不少,该不会是害了相思病吧?   似乎自从他伤了宋轶,便被画骨先生命令禁止踏入漱玉斋,啧啧……   “你不用惦记了,宋先生有画骨先生照顾,很好!”   锦厘直接翻了白眼,兀自低头喝闷酒。   太子励晚了半个时辰才到,这边酒菜刚准备好,歌舞伎一助兴,三人便喝得有点多了。太子励起身出恭,见他半晌未归,拓跋励故意手一歪,将半壶酒洒在了自己身上,名正言顺地回屋换衣服。却半道碰到太子励从他住处方向过来。   太子励道:“我来这边醒醒酒,你是怎么回事?衣服全湿了!”   拓跋励跟他闲话了一会子,回屋,房间看不出翻动的痕迹,书架上盒子里放的瓶子还是那只瓶子,为了醒目有辨识度,他刻意用的红底白瓷瓶。而里面的药丸,一粒不少,依然有薄荷味儿,只是变得小了点。   是夜送走了太子励和锦厘,拓跋珲便乔庄去了漱玉斋,熟门熟路摸到宋轶门前,径直推门而入,乔三阻止已经晚了。   房内荡漾春情扑面而来,刘煜穿着宽松的浴袍,半倚在美人榻上,宋轶衣衫规整地在画画,眼中那抹色光,就差直接扑上去啃上两口了。   拓跋珲脸色古怪地变了变,这个感觉,怎么像是画骨先生在勾引他的小徒弟呢?啧啧,南地民风竟如此彪悍!   “那个、我有事要说。”   刘煜瞥了他一眼,没出声,宋轶连头都没回一个,眼睛只顾在美人身上梭巡,拓跋珲换了个位置,磨蹭到宋轶身边,看了一眼画像,啧啧,这简直就是鬼虎神功,画上的画骨先生堪称人间绝色。那半张面具,魅惑又迷人。   拓跋珲突然就好想让宋轶也给他来一张。   “可是解药被人盗走了?”   拓跋珲轻咳一声,收回心神,“解药我已经提前换过了。”   其实根本不用换,宋轶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所以给拓跋珲的根本就不是解药,而是之前一样的□□。当然,她还没蠢到当面告诉拓跋珲,反而夸赞道:“廷尉大人真英明!”   那厢刘煜皱了皱眉头,“所以,人家偷走了解药,你却毛都没抓住一根?”这廷尉府的人都是饭桶吗?   拓跋珲脸色铁青,他娘的,你就不能不要如此直白么?来的是太子,他能对一国储君用强?要画一国储君,必须有铁一般的证据,就凭他换的莫名其妙的药是根本不能取证的。   他再懊恼,可偏偏刘煜说的就是事实,只好压下脾气,又道:“此番本是要请君入瓮,却没能当场抓住,姚琼闭门谢客,廷尉府又不能强行入府,但解药在我手里,不愁鱼儿不上钩!”   “不必了!”刘煜发话,“过两日,他想躲也躲不了了。只要他一身烂疮暴露人前,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拓跋珲当时只是惊叹画骨先生和宋轶筹谋的能力,可等两日后,迎来那个抓捕姚琼契机时,他却由惊叹转为惊恐。   武川外,柔然大将社仑带一万兵马压境,这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六镇没事就跟柔然几个部落打打停停,可这次却出了大事,社仑只有一万兵马,却攻陷武川,只用了两天时间,武川沦陷了。   而镇守武川的阵将不是别人,正是姚琼的父亲姚崇……   这样的大事姚琼当然不能再闭门谢客,开始若画骨先生说的机会是指这件事,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甚至连武川将士都不觉得会沦陷的时候,他是如何预知的?   拓跋珲冷汗直冒。他一直不觉得自己蠢,好歹也算是北魏的功臣良将,可怎么放到这两个人面前,犹如失了方向的扁舟,任人翻风搅雨,却无力反抗。   ☆、第一百二十一章(捉虫)   太子励亲自冒险偷来解药,姚琼身上的溃烂却不见一分好转, 他便知道, 拓跋珲已经彻底不信任他了。   那画本传得整个平城沸沸扬扬, 只要全身溃烂的姚琼往人前一站, 还不够平城所有人浮想联翩么?   他开始怀疑, 到底有没有解药, 这个解药会不会根本就是拓跋励联合漱玉斋抛出来的诱饵?   就算有,上次差点被拓跋励当场抓到, 如今拓跋珲有了防备, 要再拿解药难如登天。偏在此时传来武川沦陷的军报, 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甚至有传言说, 是姚崇泄露了兵防图, 杜班的党羽怎么可能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   姚氏与太子交好,人人皆知, 这盆脏水稍加利用就能泼得他一身臊, 永远都洗不干净。若此刻再泄露姚琼是陷害佛狸,甚至与崔阶死有关的人, 无疑是给杜班提供了这个天大的机会。   太子励来回快速踱步,整个太子府噤若寒蝉, 没一个人敢发出声响, 生怕惹起他的注意招来祸端。   良久, 太子励突然止步,近前的人几乎本能地又将头压了压,僵硬着脖子和脊背, 冷汗如雨直下。   “备药膳!”   听得这声吩咐,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厨子急急忙忙备好他所要的,太子励亲自提了食盒出府,径直去探望姚琼。   姚琼虽然身上溃烂,但精神却很好,又因为闭门谢客,加上武川之事重大,此时只有几名重臣知晓。他丝毫未嗅出外间异常,但却嗅出了今日太子励的异样。   太子励体贴的有些过分了,常与他来往的人如何看不出他和善面皮下藏着的那抹冷酷。   太子励亲手盛了汤推到他面前,说道:“这是我特地命厨子给你做的药膳,说不定对你身上的脓疮有好处。”   姚琼看着汤色,看起来十分诱人,他端起来,拿着调羹荡开上面的油花,问道:“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柔然何时越过过长城?不足为虑!”   姚琼抬眸,他原本要问的是廷尉府的动静和外面的风声,谁知道太子励突然说到柔然。自然,他很快联想到武川,还有镇守武川的父亲。   莫非,武川出事了?   所以太子励才像迫不及待地解决他?   姚琼放下汤盅,“即便要死,男子汉大丈夫也该战死沙场!”绝对不是死在这些勾心斗角的无聊事情上!   太子励眼神骤冷,像是活生生被人在干净的脸上糊了一坨翔。   姚琼的脸色却十分平静,“武川可是出事了?”   太子励道:“你父亲泄露了兵阵图,如今六镇都暴露在柔然的铁蹄之下!”   姚琼浑身冰凉,这回他姚家怕是要完了,他更不能容许自己死在这里。   “佛狸的事,王赞的事,乃至清河崔阶的事,我都会揽下来,但求太子殿下一件事,请求皇上让我戴罪立功,将功补过!若不能将柔然赶出六镇,我绝不活着回来!”   太子励默默喝完一盏茶,空气静默得可怕,各种算计权衡在脑中迅速转动,良久他才道:“好!不过,有件事你不能揽……”   魏帝急召姚琼入宫,拓跋珲亲自来提人时,姚琼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认罪!”   拓跋珲看向后面一脸云淡风轻的太子励,知道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姚琼当着魏帝的面承认了自己好男色,崔阶是他害死的,那日王赞收罗到一个美人,却先给了从不好男色的丘穆林,他本想去抢回来,不巧遇上佛狸带着他的侍卫藏在暗处,他便心生一计,假扮了佛狸,准备教训抢了他美人的丘穆林尔融,却不料被人当了真,只好先逃跑。出来便遇上了太子励,为掩饰自己干的蠢事儿,故意帮太子剿灭了佛狸带来的弓箭手。   单纯的谎言不可怕,可怕的是谎言夹杂在能要他命的真话里,那这谎言便也真了几分。姚琼连崔阶的事情都敢认,没道理会冤枉佛狸。何况他说得合情合理,一时竟也挑不出错儿来。   认完罪,姚琼叩头请命:“父亲向来忠君爱国,绝不会勾结外敌出卖布防图。为表我姚家忠贞不二之心,姚琼愿以死收复武川,将柔然赶出魏境!望皇上成全!”   没有人会不尊重一个将士的最后愿望,连清河崔氏的人都不能否认。太子出列,讲明一翻大义之后,魏帝同意了,并且在清河崔氏中选了一人为督军,不让姚琼乘机逃跑。   姚琼率兵出征那日,平城百姓都出来看热闹,姚琼没得到一个将领应该有的欢送声,人群中唯有唾弃辱骂交相辉映。   服过解药,他身上的溃烂已经好了,脸上留下一些深色的疤痕,让他原本俊美的脸看起来甚是可怖。   宋轶站在人群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十余年前,父亲被冤枉通敌卖国,下了大狱,刘煜请命带兵收复洛阳的情形。   宋轶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薛涛和乔三在她前后撑开人墙,没让一人碰到她的衣角。   刘煜站在麒麟台的台阶上,看着她缓缓走来,神色有些惨淡,知道这一幕定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儿,伸出手,宋轶看了一会儿,乖乖将爪子放在他手心。   “可是觉得我太冷酷?”宋轶报仇,从来不会让自己手上沾染血污,而今日姚崇的下场却是刘煜一手促成的。他很怕宋轶斥责他这种行为跟当年的王赞和姚崇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想宋轶将他看成那种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宋轶将脸贴在他胸口,呢喃了一句,“谢谢。”   那一刹那,刘煜冰凉又忐忑的心温暖起来,荡漾了一池春水。   姚崇的死讯传来是在三天后,原本他已经逃出了武川,却受不住被人当卖国贼指手画脚,带着姚家残余旧部去偷袭武川,结果落入社仑包围圈,万箭齐发,姚崇与他的残部立刻被射成刺猬……   宋轶在屋子里坐了一日,手里提着笔却一直没有落下,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李宓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是要庆祝宋轶最后一个仇人终于从这个世上消失,她再也不必背负这些沉重的枷锁。   她自由了!   可自由了的宋轶看起来很是无精打采。   小涛涛在她门口站了一天,给刘煜的禀报却是:宋先生的样子看起来生无可恋……   刘煜当即吓得皮都麻了!   什么叫做生无可恋?   她靠着这样的血海深仇支撑了十余年,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她是不是突然失去了生存的价值?   于是,本来就是庆祝的宴会透出了诡异的紧张感,连李宓都忍不住给宋轶多斟了两杯酒。宋轶看起来跟寻常一般模样,笑眯眯的小脸蛋,几乎看不出一点异常,可这更让他们紧张了。   夜宴后,宋轶在紫藤萝树下坐了好一会儿,盯着头顶上的位置,今日孙朝红没有来,她心理更空落了,怏怏回到房里,发现房间有昏暗的烛光,她愣了愣,推门进去,只见美人正好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身水汽氤氲,浴袍半遮半掩,灯火映照下,美得不染凡尘。   突然他将浴衣一解,露出结实的胸膛,修长的四肢,还有那蜜色肌肤,诱惑着人的所有感官。   “今日,便由本王来犒劳你吧?”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道。   宋轶没忍住,径直扑到美人身上,刘煜的血脉那一刹那全都炸开了。   这注定是个销魂迷失的夜晚,积攒了十年的所有爱恨情仇全都宣泄在这一夜。身体交缠在一起,扯也扯不开,抵死缠绵,仿佛这个世上只剩下他们,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   李宓因为担心来送夜宵,便只看到门外小涛涛瘫得毫无人色的脸,以及屋里传来的床榻桌椅等等的吱嘎声,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得重新为宋轶添置家具摆设了。   李宓将夜宵给薛涛,拍拍他的肩膀,同情道:“辛苦了。”   小涛涛脸色突然变得血红,夜宵差点没拿稳。   起初是宋轶主动的,刘煜任她予取予求,可小混蛋的体力实在不敢恭维,他还没爽到她又不动弹了,于是刘煜贴心地化被动为主动,将小家伙侍候得直哼哼,直到榨干她最后一点精力才肯罢手。   从那天起,连续三天两人竟然没出过一次门,中间还真他娘的换了一次床。   再见多识广的李宓也不淡定了,好不容易等着门主动开了,刘煜那个混蛋一脸神清气爽地走出来,李宓咬牙切齿地说:“你是禽兽吗?”   刘煜神采飞扬,故意叹息了一声,“要让她重新找到生命的乐趣,我也是很辛苦的。”   李宓差点一口血呕出来。   因为武川的事,武威公主的婚事推迟了。捷报传来差不多是一个月后的事情。姚琼大破社仑,将柔然军队赶出六镇范围,却在凯旋归来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箭,一箭穿心,姚琼当场毙命。   宋轶又有些恍惚,刘煜急匆匆冲到她房间,担忧地看着她,深怕她又要生无可恋。   “姚琼也算得上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下太子励便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煜点点头,握住她的手道:“北地的事情已了,跟我回江左吧。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回家?   这个词,对于漂泊在外的人,是多么具有诱惑力?   “好!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了,下面一个剧情略长,不好加上了,么么哒   ☆、第一百二十二章   说回就回,转头, 宋轶便收拾东西。   这一个月, 她也写了不少传记, 尤其在漱玉斋出了那本真人画像的画本, 姚琼认罪, 带兵出征后, 漱玉斋终于在北魏建立起来令人敬畏的地位。世家大族,名流权贵这才开始与漱玉斋主动结交往来, 都希望能在今后的风云榜中占得一席之地。   漱玉斋已经在北魏站稳了脚跟, 宋轶刻意着墨为陇西李氏写了传记, 高度赞扬了这一世家。这是李宓的家族, 怎么也得顾全一下。   如今姚家在武川的根基瓦解, 魏帝多方权衡下,便命李重之子李希为武川阵将, 这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阵将, 这也宣示了陇西李氏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成为北魏贵胄之一。   李重虽然感激, 却没有堂而皇之地登门道谢。漱玉斋做事,对外宣称的是公允, 捧谁压谁, 那都是客观为之, 不看人情,不看你手中的权势。   因为评价高,得到重用的人, 即便你送上厚礼,送上匾额,也是不会有人收的。李重便学了前人,带着李希,到麒麟台前,郑重地拱手一揖。   因为漱玉斋的名气飙升,几乎没什么人能看到画骨先生了。他们只能以此表达敬意。这是江湖中不成文的规矩。那九重高台,高高在上,凡夫俗子不可仰视。   宋轶觉得,将漱玉斋奠定到这种地步,应该足够它在北魏立足了。于是她问李宓:“你还想回南朝吗?”   李宓正在刻印最后一份传记,这是宋轶为拓跋珲写的。   他停手,想了想,“没有画骨先生和宋先生的漱玉斋哪里还是漱玉斋。虽然遗憾,但我很高兴你能像个正常女子一般,回到家中,相夫教子这才是女人该做的事。”   宋轶睁大了眼,“我只是说回南朝,可没说要离开漱玉斋?难道你想我变成一个被关在王府后院与那些个不时冒出来的年轻女子争风吃醋的人么?”   宋轶昂然而立,“我的智慧是为翻云覆雨而存在的,可不是为了那些无聊的后宅争宠!”   李宓肃目,所以,这个混蛋,并没有打算安安分分过日子,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诡异。得空,有意无意地将宋轶这个想法告诉刘煜,原本是想看看刘煜气急败坏的样子,谁知道,刘煜表现很是淡定,甚至赞许地点点头,“如果我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又哪有资格与她在一起!她有这样的本事,不该因为我而被埋没!”   这乱世,人如浮萍,谁都不知道一国一家能持续多久。若非他姓刘,若非他肩负着刘宋王朝,他会选择与宋轶一起,成为站在世外搅动风雨的人。   他欣赏这样的宋轶,并为她感到无比的骄傲自豪。   在北地,宋轶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便是为楚流云写一本传记。她相信楚流云一定在某个角落,筹谋着扳倒太子励。   她不能让漱玉斋卷入这种皇权争斗之中,但终究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谁知道楚流云的传记还未写好,太子励亲自登门了。   解决了后顾之忧的太子励,看起来意气风发,眉眼更锋利,带着一股王八之气,卷入漱玉斋,指名道姓要见刘煜和宋轶。   很多人都想见这两人,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两人已经不是什么人都会见的了。   拓跋励显然觉得,身为北魏储君,他并不是那些个随便的“什么人”,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是操控着别人生杀大权的人,不是你一个小小漱玉斋能够得罪得起的。   在之前王赞和姚崇的事情上,漱玉斋是狠狠地将他得罪了,宋轶看他的第一眼,就嗅出,这位是来找茬儿的。   与刘煜互换了一个眼色,两人双双出现在拓跋励面前,不卑不亢。   拓跋励抬眼看过来,傲慢地说道:“漱玉斋为我北朝勋贵世家写了那么多传记,本太子就想问一句,为何没有我的?”身为太子,没道理受此冷落。   宋轶默默小下巴,“太子殿下若想漱玉斋为你写的话当然可以。只是写出来,殿下未必愿意看。”   刘煜太喜欢小家伙这幅拿捏着别人随意把玩的模样了,身子往后一靠,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静静欣赏起来。   李宓鄙视了他一眼,这个男人,没看出太子励是来找茬儿的么?这花痴模样是闹哪样?   他挪了挪,凑到刘煜耳边,低声提醒道:“你就任她被人欺负?”   “欺负?你侮辱了这个词!” 太子励哪里能做到这种程度?   李宓脸上白了白,明明话本上都说,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会无时无刻不将她护在羽翼下,不让任何人说她一句重话,不让任何人动她一根汗毛,诚然,他也觉得宋轶这个混蛋没人欺负得了,可是作为她的男人,你这样理所当然真的合适么?   李宓又看了看刘煜,这厮是真不打算出面呢。果然话本都是骗人的。   写出来未必愿意看,太子励琢磨着这句话,“莫非,宋先生想写什么奇怪的东西?”   “哎呀,冤枉!漱玉斋的传记只会据实而写,太子殿下真要将你自己所做的事公之于众?”   太子励危险地眯起眼睛,“宋先生所指何事?”   宋轶轻轻敲了敲桌子,完全不受他威胁,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这个大概口头上不好说,不如,让我写出来,太子殿下与北魏的权贵功勋一起过目,看看我写得对不对,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励脸色气得铁青,好半晌没缓过来。   宋轶私心里觉得,太子励的心智比不上司马长青万一,那位可是连密谋篡位,被当场抓住都能气定神闲地否认一切,让人无可奈何的存在。这位,她什么都还没说呢,他竟然用表情默认了。   拓跋励能将王赞将姚琼将丘穆林和楚流云算计进去,甚至让姚琼临死还为他的谎言铺了路,导致丘穆林跟杜氏关系异常紧张,这足够说明他的聪明才智,可面对直白的质疑,他自己却首先就心慌了。   啧啧,这天下不缺聪明的人,但聪明人却未必能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要成就大事,也不止是单单一个聪明就足够的。   太子励的脸上像是刮起了寒风。他看向刘煜,桀骜地说道:“画骨先生可清楚现在身在何处?”   点到自己头上,刘煜不得不收起看好戏的闲情逸致,端肃脸色答道:“当然知道,这是北魏。而且我还知道,北魏的皇室是拓跋鲜卑,殿下你是北魏的储君,未来北魏的最高权力者。”   这个回答将太子励的身份说得清楚明白,太子励觉得,算你识相,“难得你们还知道!”如今在我北魏的地盘上竟然敢对我这个太子如此放肆无礼,就该有接受惩罚的自觉!   谁知道刘煜顿了一下,却道:“可那又如何?”   太子励刚升起来的一点成就感就这样被碾碎成渣渣。   那又如何?   多么恶劣多么桀骜的话,压根不将他这个北魏太子放在眼里。   “漱玉斋敬重的是有才德的贤良之人,与其身份地位,毫无关系。太子殿下想以身份相压,可是觉得自己的才德本身就够不上漱玉斋对待贤人的资格?”   说罢叹了一口气,“原本我还想着对太子殿下是有足够礼遇的呢?可惜了,漱玉斋不是太子府,这麒麟台也并非寻常书斋门第,大概是学不来那翻趋炎附势的客套的!”   宋轶仿佛看到太子励气得七窍都生了烟。   “你们,很好!”太子励磨着后槽牙,眼中冷风嗖嗖,“今天本太子便将话撂在这里,如果《惊华录》的风云榜榜首不是本太子的名字,那么,《惊华录》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刘煜丝毫不为所动,“若《惊华录》要屈服于强权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太子请便!”   李宓真心觉得,不应该让刘煜这种本来就高高在上的人来应付太子励,宋轶对付这种人是让人吃暗亏,这位可是直接不留情面,那强势模样是很爽,可这回可是直接将太子励得罪得毫无回旋余地了。   送走了人,李宓问他:“画骨先生,在下衷心地请教你,拓跋励若强行带兵来拆漱玉斋,你觉得你打得过?”   “莫急莫急。”刘煜看向宋轶,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回,看看为夫陪他玩。”   为、为夫?   宋轶小脸儿直接瘫成了青白色。   当日,刘煜便写了一份笔谈,是以画骨先生的名义与人谈天论道的笔录。形势参照那位周游列国的孔子的《论语》,起名叫《论道》。   宋轶看过之后,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你、可真狠啊!”这本小册子发出去,太子励简直声明扫地。她差点忘记这位也是玄谈高手,这种调调最是适合他。而《论道》开篇,写的是画骨先生与魏帝,和魏太子的谈话内容。旨在表明《惊华录》挑选人才的标准和立场。   前者是个明智君主,虚心求教汉学与胡学差别,以及对他包罗万象的宏图大业的勾画,而后者却是一个要强权霸占风云榜魁首的暴戾之徒。刘煜并没有特别渲染什么,几乎是原话复述,两相对比之下,太子励的形象瞬间跌入低谷。   这还没完,一本《论道》开篇,薄薄一本,不过千字,却用了汉语、鲜卑语、匈奴语最主流的三国语言。   连李宓都有些惊讶,“你会多少胡语?”   “若是口说,大概五六个吧。”   李宓:“……”   宋轶在一旁抿了抿小嘴儿,煜美人真能干!   太子励筹谋一夜,正想着给漱玉斋栽赃嫁祸个妖言祸众的罪名,连锅端了它,没曾想,他的亲卫队气势汹汹冲到漱玉斋,看到的是漱玉斋门口人山人海。   以前漱玉斋出传记出画本都是汉人居多,这平城能有闲钱来买书的都是有点身份的人,而这些人肯定绝大多数是胡人。所以,漱玉斋搞得声势再浩大,也会被胡人认作是汉人的东西,而很多胡人是拒绝汉化的。而这次不一样,一眼望过去,胡人的比例至少占了七成,不是汉人减少了,而是胡人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   太子励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尤其是有人不时投过来的诡异眼神,看到的不是畏惧,而一种别有深意,让人万分恼火。   太子励使了个眼神,身边的人立刻拦住刚买到书挤出人群的一个鲜卑人,那人一看这阵势,还不乖乖将书交出去?   太子励一翻,顿时变成一脸便秘色,若只是“污蔑”他,他还可以借势冲进去,坐实漱玉斋不怀好意,故意在北魏搅风搅雨妄图左右北魏朝政的险恶用心,可偏偏他先写的是与魏帝的谈话,这个父皇对汉族文化有多推崇,即便不看这些内容他也一清二楚,再对比自己的蛮横无理,明明是漱玉斋藐视皇权,生生就变成了他这个太子无视皇权号令,自恃身份高贵,肆意妄为。   而书中对魏帝高度赞扬,那那条罪名便怎么也坐不实了。若自己执意要查办漱玉斋,就仿佛不满漱玉斋捧魏帝贬太子,这才是真真的大逆不道。   太子励都快气炸了。   心腹赶紧劝诫道:“殿下要不回去,这里人多!”   此刻更多的人围拢过来,似乎是看过《论道》刻意来凑热闹的。眼下的情形完全应证了两点:第一,他太子励仗势欺人;第二,漱玉斋不畏强权,秉持公义!   太子励感觉自己活生生成了别人的目中的跳梁小丑,眼睛几乎喷出了血,却不得不狠狠咬牙,道:“回府!”   太子励这边刚到门口,就看到宫里来的人,魏帝召他觐见。   魏帝狠狠地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痛批了一顿,太子励很不服气,“父皇竟然容许这些汉人贱胚踩在我拓跋皇室头上为所欲为?”   魏帝冷冷地看着拓跋励,“人天生有贵贱,但天生的贵贱却不是一辈子的贵贱,你若要永远当这人上人,就要学会辨别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而漱玉斋,这是统治汉人的最好捷径!我们鲜卑可以利用它,让那些对胡人仇视的汉人变成我们的良民!你可懂得其中厉害?”   太子励并不懂。但,他不能违逆魏帝,更不能让他的储君之位因为漱玉斋的片面之语受到胡汉两族世家大族质疑。   翌日,太子励换了一副尊用,带上厚礼,前往漱玉斋请罪。   这自然是平城的头等大事,惹来了众多围观者,大大地给漱玉斋长了脸。   面对如此情形,漱玉斋既没有受宠若惊热情奉迎,也没有故作清高桀骜不驯,而只是画骨先生出面,淡淡地说了一句,“赔礼不必,太子殿下能公正地对待漱玉斋,便也是能公正地对待天下贤士,这是北魏之福!”   这逼格摆得太高,让在场的勋贵都望尘莫及。   太子励恭恭敬敬地送上一份请柬,“半月后,舍妹武平公主大婚,父皇和我都希望漱玉斋诸位能亲临!”   李宓接过请柬,双方又客套了两句,太子励离开,而太子励送来的东西,漱玉斋公开拍卖,将得来的钱财,建造了平城第一所义学,收留贫苦儿童上学识字,收养那些因为战乱和天宅人祸的孤儿,并初步定出五国语言的教学方针。   这都是当天发生的事,魏帝自然是第一时间得到禀报,更不敢小觑了漱玉斋。而其他想要诟病漱玉斋是从南朝过来,需要小心提防的人,也没了说辞,人家在南朝都还没建义学在北魏建了,还公开聘请有学识武功的胡人和汉人一起去教学,有效地避免了有心人揣度它不安好心在北魏培植奇怪势力的情况。   不得不承认,刘煜与太子励这一战让漱玉斋变得更加神圣了,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敬仰。   宋轶默默啃着指甲,这煜美人不出手,一出手还真是吓人一跳。义学这种利国利民还能稳固漱玉斋根基的事,她以前怎么没想到。唉,大概以前都想着如何报仇了,自身且难保,又哪里有长远计划,嗯,对,一定是这个原因!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在大局境界上输给刘煜。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沮渠牧离开漱玉斋已经有月余,这一个月, 他除了进宫见武威公主, 就是陪这位公主各种玩耍, 玩一种叫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游戏。   今日他不想进宫了, 懒懒躺在榻上, 随手翻出宋轶新出的传记, 传记有了匈奴文字,让他能够更清晰明白地感觉到她的风流文采。   一本没欣赏完, 武威公主亲临馆舍, 这是头一回她纡尊降贵, 一眼便看到他榻边放着的厚厚一叠漱玉斋的传记画本。   这在很多勋贵之家是常见的现象, 武威公主却火冒三丈, “把它们都给烧掉!”   沮渠牧十分配合,二话不说, 起身便点火。   再恶毒的女人心中总有一丝天真, 以为抹杀干净那些无关紧要的痕迹,便能证明她在他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其实, 画本传记烧了可以再买来,即便再奇货可居, 只要想要, 就能弄到手。可女人就会因为这个举动感觉到心满意足。   看他如此爽快, 果然武威公主嘴角溢出了笑容,转而委婉说道:“我不是不许你看他写的东西,只不过父亲正拟旨要为我们赐婚, 我希望在大婚前,你能多陪陪我,让我确定自己没有选错人。”   最后一本书丢进火堆,沮渠牧起身,将武威公主搂入怀中,入怀的身子虽然也绵软,他习惯了很久,可还是很不衬手。   武威公主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男人给予的温柔,“你在北凉没有足够的势力,要越过沮渠摩登上皇位很难,不如让漱玉斋为你造势?你觉得如何?”   “阿焉你不是讨厌漱玉斋么?”   阿焉是她只允许他叫的昵称,在所有人都称呼她公主称呼她殿下的氛围中,这个称呼显得特别温柔缱眷,是她最想要的。   武威公主靠着男人胸膛,温柔说道:“前日里,父皇教训太子哥哥,说他不懂利用漱玉斋,将敌人收为己用,我可不想成为父皇口中的蠢货。”   转眼武威公主便携手沮渠牧去了漱玉斋。   武威公主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但带来了大量现银,还带来了上等的绫罗绸缎,珠宝玉石。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漱玉斋的规矩还是故意要用重礼来彰显身份,压制别人。浩浩荡荡一路杀过来,惹来不少人侧目。   沮渠牧与她并肩而行,这犹如在昭告整个平城,沮渠牧就是他们的驸马。   公主驾到,李宓亲自迎出来,武威公主往后看了又看,却不见画骨先生和宋轶的身影。这架子摆得可真大。   “画骨先生和宋先生可在?”   李宓引他们入内,只道:“画骨先生正与太宰大人在麒麟台,宋先生在花园。”   武威公主没说什么,李宓直接将他们往花园领。   宋轶在紫藤花树下画画,时不时抬头瞥薛涛一眼,自从这个家伙回来,孙朝红便没敢现身过,唯一的一次现身还是一个月前的样子,差点被薛涛野兽般的直觉给捕获,幸好她们机智,孙朝红跑得快,虽然薛涛没看见人,却自此,只要刘煜不在身边,他便会像防随时会出墙的红杏一样防着她。   那小眼神别提多犀利深邃了,就差在她脸上打上个闲人勿近的标签,免得有心人惦记。   李宓一出现,薛涛便第一时间发现猎物,一个是武威公主,一看就不是个良善的女人,一个是沮渠牧,瞎子也看得出他对他家宋先生有特别的心思。   薛涛立刻全身警戒,乃至于李宓靠近时都被他的气势撩得汗毛倒竖,不得不侧目看了这只最忠诚的守护兽一眼。   果然武威公主和沮渠牧靠近时,薛涛直挺挺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当时打头的武威公主离宋轶至少有三丈。   宋轶一下尴尬了,讪笑起身,叫薛涛退下,薛涛脚还在原地磨蹭了一下,似在考虑这个命令有没有执行的必要。好不容易退下了,却跟粘在宋轶身上一般,死活只肯离她两尺远,宋轶各种绊脚,偏偏脸上还得摆上无懈可击的笑,应付武威公主。   武威公主脸上僵了又僵,将那股子火气压了又压,她可清楚记得宋轶刚到北魏时是如何“低声下气”来应征她的画师,这转眼就趾高气扬,把自己捧上天了,就算父皇再厚待你们,你们也得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终归不过贱民而已,还真能骑到贵族头上去了?   武威公主冷哼了一声,不跟这些贱民一般见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如今要见宋先生和画骨先生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   面对武威公主的嘲讽,宋轶全当没看见没听见,笑眯眯地问道:“武威公主亲临,可是有要事?”   武威公主看着她那张脸,眼睛眯了又眯,她记得,这张脸是被她毁了的,怎么现在暴露在外面的皮肉又白又嫩,完美无瑕?   她忍不住看了沮渠牧一眼,视线还未照到他脸上,他已经转过头来,扶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那细心呵护模样,瞬间安抚了她暴躁愤懑的心。   沮渠牧对李宓说道:“公主身娇体弱,可否坐下说话?”   紫藤花树下就宋轶的琴台和画桌,李宓引着一行人去那头的亭子坐下,绿竹环绕,清雅干净,徐徐春风送来竹叶的清香,沁人心脾。   武威公主率先落座,宋轶想也没想,在她对面坐下。武威公主看了一眼,自己还未赐坐,这个人未免太张狂。   宋轶眯起狐狸眼道:“这不是麒麟台,没那么多规矩,公主不用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俨然一副主人待客人的姿态。   武威公主脸色又僵了僵,这意思是,若是麒麟台,本公主还得遵守你们的规矩?   宋轶闲散地支起下颌,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个曾经对自己下药的武威公主脸色转变,实在受用得很。   沮渠牧眼角余光几乎全落在她身上,以弱敌强,需要的不仅是智慧,还有胆识、气魄,别看只是小小一个举动,能激怒对方,却又让对方无法还击只能干忍着,这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考验的是对形势和人心的拿捏。   李宓亲自洗手煮茶,招待贵客。   武威公主让自己的情绪缓了缓,“此次我来,便是想听听画骨先生和宋先生对北凉二皇子沮渠牧的看法。”   沮渠牧就在旁边,这个说法便显得意有所指,宋轶不蠢,转头看沮渠牧,亲切地问道:“阿牧对《惊华录》也有兴趣?”   一声阿牧喊出来,武威公主炸了毛,李宓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沮渠牧却听得有点痴迷,这个女人果然够胆量啊,眼中便透漏出那么一点不多不少刚好能被武威公主辨识出来的赞叹。   小涛涛暗暗在自己的小黑账上记下一笔,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他家王爷,不能让随便一个男人就给他戴了绿帽子。   不待武威公主施展淫威,宋轶直接看向武威公主说道:“我与阿牧是至交好友,但这《惊华录》,却的确不是我能够随便决定的,还得对阿牧的功过才干人品评定一番。”   这公事公办的口气,让武威公主刚要喷出来的怒火星子又被压了下去。   “你说,要如何评定?”   “这就需要北凉的一些资料了。据我所知,阿牧虽然有带兵出征,也立下过不少战功,却从来没有被任命为主将,所有功勋都是落在大皇子沮渠摩身上的。阿牧虽然也有委任官职,甚至下派到地方封王,但地方偏僻,政绩难显,无法从正规的史料地志记载中得到彰显。所以,我需要这些无法获取的资料,再应证确凿无疑之后,才能做出评定。”   一般高位的人都有护短的毛病,武威公主听得这些,更替沮渠牧感到委屈和不值,更想帮他登上皇位,将沮渠摩踩在脚下。   此刻她觉得自己将一辈子的隐忍都榨出来,就为了不对宋轶这只狐狸精发火,在被挑衅了之后,还不得不扯着嘴角赔笑道:“既是如此,便有劳宋先生了。”   “公主殿下客气,挑选天下贤良乃是漱玉斋本分。”   这话,还算中听。   宋轶要引沮渠牧去那边竹屋书斋记录资料,武威公主留在这边,这个位置正好可以将那边看个清楚明白,李宓便留下招待她,一杯茶刚捧上,宋轶正要离席,看到那盏茶,又坐了回来,笑眯眯地看着武威公主,道:“公主殿下可知道姚琼是如何认罪的吗?”   武威公主茶已入手,却不能喝,应道:“不是他冒充佛狸哥哥刺杀丘穆林尔融,中了带毒的剑,全身溃烂无法治愈,这才暴露了罪行,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因为从头到尾根本没什么剑上有毒,不过是他后来中了毒而已,要不然,漱玉斋的画本如何能起效用?”   武威公主当即一抖。   “哎呀,公主不会信了吧?其实我只是开玩笑的!”   尼玛!   “在下不才,但对下毒还是有点研究,下毒也是门技术活儿,不但要让对方中毒,还要让任何人都看不出来这跟你有干系,这才是上上之选。公主殿下觉得呢?”   这回武威公主连嘴唇都紫了,那盏茶哪里还敢喝,默默地放在桌上,却不知道自己的手抖得泼出了茶水,烫着了她这金枝玉叶的手,她都没意识到。   “宋先生说的极是。”武威公主的嘴都僵了,牙缝里磨出的字都有些不清晰。   宋轶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地说道:“漱玉斋新请了厨子,糕点饭菜都不错,我与阿牧花费的时间会长一点,公主殿下千万不要客气。”   于是,宋轶跟沮渠牧谈论了一日,武威公主没敢喝一滴水,没敢吃一块糕点,人几乎要饿晕过去,可她不知道那根筋拧了,偏偏不走,就要这样熬着,仿佛她一走,就像是认了输。   这好不容易事情结束,沮渠牧可以离开了,武威公主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有点发花。宋轶殷勤地送他们出门,出门时又道了一句,“忘了说了,姚琼是在自己家里中毒的,啧啧,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他将姚府建成皇城那样的铜墙铁壁恐怕也是挡不住的……”   武威公主上车时腿有点软,小腿儿打着颤,冷汗扑簌簌直下。沮渠牧贴心地搂住她的腰,轻轻拍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抚,眼睛却看了宋轶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带着笑的,但感觉到武威公主抬头,他瞬间转头,迎上武威公主,温柔又缠绵,那一刹那,武威公主感到无比的安全可靠——这个人看似冷漠,但却懂得她的担忧和害怕,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但,这并没有让她安心地在宫里吃饭睡觉,至少三天之内,武威公主对入口甚至使用的东西都有神经质的怀疑。甚至最后直接招沮渠牧入宫,陪侍左右,才让她渐渐安下心来。   宋轶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沮渠牧的红娘,让这个家伙得了天大的便宜。   刘煜则表示,阿牧这个称呼别让他听到第二遍。   当日沮渠牧回到馆舍,沮渠摩的侍妾李氏早已等候在此,远远便见那头廊下站着的妖娆身影,水蛇腰身,扭腰摆臀,盈盈而来,千般风情,万种妩媚,就在这一摇一摆之间,当真是个尤物。   李氏在沮渠牧面前柔柔一拜,弱柳扶风的身姿,仿佛不扶她一把她就会立马摔倒一般。沮渠牧看着那节腰身,手感跟宋轶最是接近的腰身,人却有天壤之别,低贱下流,靠床榻上的本事上位。   他原本不觉得女子这般有什么不对,毕竟,世间女子十有□□是靠这些他认为下三滥的手段争宠的,可自从认识宋轶后,他再也无法直视这种行为。   “沮渠摩叫你来的?”   李氏盈盈水眸抬起,眼中有些幽怨,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奴、奴家想您了。”   沮渠牧打量着她,李氏低头垂眸,也偷偷挑眼打量着这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她不是没有自尊,不是甘愿被沮渠摩利用来利用去,可又有什么办法,她的性命就如蝼蚁,随便一个人就能捏死她,她只能死抱着男人不放,这是她认为最合适的手段。委曲求全什么的,在她这样的身份上压根算不上事,时间长了,反而学会了在这其中寻求到享受,何况,让她勾引的男人还是她一直爱慕着的人,何乐而不为?   因为这个男人而死,比起死在那些歪瓜劣枣手里幸福多了,不是么?   李氏抬眸,笑容妩媚了几分。   沮渠牧道:“这回沮渠摩该是想要我的性命吧?你若还帮他,我保证,不出三日我会让你死得神不知鬼不觉,但你若愿意弃暗投明,待他日我成事,我不但还你自由身,还给你土地和奴隶,如果你不愿意自由,当然也可以成为沮渠摩的正室皇子妃,有个名头,即便他不在了,你也可以享尽荣华富贵!”   从来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李氏,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出路,眼睛都瞪圆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不用三天!我信你!”那一刹那李氏的脊梁骨挺直了,那些个柔媚做作荡然无存,剩得的是对曙光的向往和渴望。   沮渠牧心头蓦地一动,即便是低贱如她,也有为了向往的东西不顾一切的魄力,他果然不该小看女人的!   “好!我今日对你的承诺,他日定会兑现!”   历史转动的齿轮,终于辗轧到北凉,北凉的格局,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决定把昨天的话删 ,哈哈哈,   ☆、第一百二十四章(捉虫)   李氏回去得比预计的快,沮渠摩很是意外。   他以贵妾的位置换李氏去勾引沮渠牧, 趁他意乱情迷之时, 下一种特制的药, 让他死时犹如马上风。以得那位公主的脾气, 沮渠牧以这样难堪的方式死去, 必然对他厌恶至极, 瞬间就能将他抛之脑后,这才是最绝的做法。   “如何?”沮渠摩破天荒地给李氏倒了一盏茶。   李氏没敢接, 而是直接撩了裙子跪在地上, “妾无能, 今日一到便被他猜到目的, 妾不敢在此时动手。不过, 妾已经将此事糊弄过去。等他放松警惕,一定能找到下手机会。而且, 牧皇子对我……”李氏抿了抿嘴, 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沮渠摩,“对于牧皇子而言, 妾是无可替代的。”   无可替代?   这话他虽然不太信,但是, 沮渠牧此人, 对女人向来抵触, 李氏的确是他见过的唯一能近他身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屡次三番利用李氏的缘由。   但眼看武威公主大婚在即,沮渠摩可没多少时间熬得起。   “既然如此,本王再给你些时间, 到公主大婚前!”   李氏诺诺应是,讨好地给沮渠摩端茶递水。   一个男人一旦自负自己能将一个女人吃得死死,便不会将过多的心思拿来提防她。当然,这并不表示他会将所有希望全部寄托在李氏身上。   这边刚得到李氏的确凿消息,他便去了太子府。   “听说今日太宰杜班去了漱玉斋?太子殿下怎么看?”   今日的漱玉斋岂是以前的漱玉斋可比的。以前他会将漱玉斋捧出一个人当传说,有几分相信,但还不至于多么害怕,然而,如今的漱玉斋,不但真能捧出人来,甚至连王孙贵族的意愿都敢违逆,还没人能奈他何,这已经是超越他所认知的所有权势的力量范围了。   今日沮渠牧去漱玉斋待了那么长时间,分明是要借漱玉斋上位的意思。漱玉斋与他关系亲厚,说不定真会让沮渠牧凌驾于他之上。   他绝对不允许那个小贱种踩在他头上。   太子励恨恨冷哼了一声,“杜班如今被父皇勒令在家,职权不在,丘穆林正伺机而动,要为尔融报仇。杜家势力已经分崩瓦解,不成气候,想要借漱玉斋东山再起,简直白日做梦!要端掉漱玉斋,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单靠一人之力。世家勋贵多了去了,入不得他法眼的也多了去了。”   沮渠摩心头微动,看来这位是有大手笔了。   “他日若能用得上我北凉,太子尽管开口!”   李宓多心地发现最近来漱玉斋递拜帖的人加倍了。大概是来参加威武公主大婚的世家勋贵大都聚集到平城。   管他有功勋的没功勋的,有才能的没才能的,凡是叫得出名的世家子弟都来了。汉人有胡人也不少。   宋轶每日看这些人的生平功过看得眼晕。将李宓亲自整理的资料一推,瘫在榻上不动了。   “到底是我们名气太大,还是有人故意捣蛋?”   李宓将她看过的资料放到一边书架 ,答道:“拓跋励也递了帖子来,明日有一个宴会,我派人仔细打听过,他同时邀请了鲜卑八勋贵汉族四世家的青年才俊。恐怕这会是个鸿门宴,你们去还是不去?”   宋轶坐起身,想了一会儿,太子励上次吃了这么大的亏,岂会善罢甘休?以得现在漱玉斋的声望,并不是不可破,他差的只是人心。   “他怎么说?”   他,自然指的刘煜。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煜走进来道:“拓跋励既然下战帖,不出席岂不是损了漱玉斋的威名?”   八勋贵来自鲜卑八部族,拔拔、丘穆林、步六狐、贺赖、贺楼、独孤、尉迟、勿忸,其中拔拔和丘穆林他们接触过,拔拔是个中立家族,不与任何势力拉帮结派,自然也不会受太子励拉拢,但丘穆林尔融是因为看中宋轶才被佛狸残害,这笔账,他们多半还得惦记着漱玉斋。贺楼是太子妃的家族,与勿忸、步六狐关系十分亲密。这三个部族也是六镇阵将之家。说不定王赞那破事儿跟这三个家族也有大干系。   汉族世家荥阳郑氏和范阳卢氏如今算是与漱玉斋有关系友善,但清河崔氏与太原王氏这两个世家就不好说了,涉及到那个案子,很难说这些世家会是什么态度。   太子励也不会无缘无故将这些人召集在一起。   一听说清河崔氏,宋轶便想起了崔阶那小模样,眼睛就默默亮了,李宓说清河崔氏来的是崔阶的亲兄长,亲兄长呢,同父同母,怎么也不能差是吧?   还有独孤氏,这也是传说中出产美人的家族,虽然比不上慕容氏,却在北魏几个勋贵家族中,是未婚男女中最受人青睐的。   “你,又在想什么?”刘煜的声音冷幽幽地飘过来,在他思考大势利弊时,他怎么感觉身边的小混蛋浑身冒着粉红泡泡呢?   宋轶赶紧收敛心神,故作叹气状,“此番形势有些凶险啊,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刘煜侧目,你到底哪个地方看起来像在担心了?那小眼神分明透着兴奋。   翌日,宋轶将两人精心捯饬了一翻去赴宴,进门便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宋轶几乎能感觉到他的腱子肉在衣服下面弹跳,而且穿着也极不讲究,一身短打,像刚从哪个练武场放出来的。   宋轶退了一步才看清楚脸。这张脸怎么说呢,不好看,但也绝对也算不上难看,很有辨识度,也很有冲击力,可就是让她这个喜欢美人的眼睛感觉到了强烈的荼毒。   宋轶的眼睛非常挑剔地错过了这个人往里看,那人似乎愣了一下,冷幽幽地瞥了他们一眼,也往里走。   不到规定时间,但人似乎到得差不多了,太子府的西泠苑十分热闹,他们一出现,气氛有一刹那的静默,转瞬又如方才一般热闹起来。太子励明明看见了人,却只顾着跟其他人讲话,而完全忽视这边,反而围在他身侧的几个人都不时看过来,带着轻蔑与冷视,分明是要冷落他们的意思。   反而是拓跋珲第一个迎上来,拔拔锦厘几乎贴在他身后上来,僵着脸打量着宋轶。他真心不想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色狼一样觊觎宋轶,可是多日不见,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发现那小身板散发着一股莫名的诱人气息,一时间竟然觉得喉咙有点干,先找了个角落喝水,才转过来。刘煜就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宋轶着笑眯眯地冲他点点头,锦厘又觉得有点干,干脆又去喝了一口水。   “你这是在做什么?”丘穆林尔倾既不不打算附和□□,也不打算跟锦厘他们打成一团,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摇着扇子。   这口气分明有嫌弃和不爽,锦厘瞥他,“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冲那边发去,我可没招惹你!”   “啪!”尔倾的扇子一收,“谁怕谁啊?我倒要看看,到底哪个小狐狸精勾引了我哥哥,我也要为我那可怜的嫂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狐狸精,看他到底有何狐狸魅术!”   这人一过来,宋轶便认出来了,果然同父同母的兄弟就是不一样,这特么长得也太像了,就是丘穆林尔倾比他兄长尔融年轻那么几岁,鲜嫩不少。其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咳咳,当然,两个人的气质和脾气似乎很是不同。   尔倾的视线在宋轶身上梭巡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落到刘煜身上,傲然启口道:“你就是宋轶?”   刘煜皱眉,他这身板像是能被人欺压的人么?锦厘一口茶喷出来,赶紧捂住嘴。   拓跋珲扶额,好心提醒:“他是画骨先生!”   “画骨先生?”尔倾视线重新落回宋轶身上,“你是宋轶?”   宋轶笑眯眯地点头。   尔倾皱眉,“你分明是个女的!勾引我哥的是个男人!”   “噗!”锦厘又一口喷出来,尼玛你那眼睛是怎么长的,怎么就突然看出她是女的了?   宋轶脸上笑容不改,“丘穆林将军好眼力,但说勾引严重了,我也是受害者!”   丘穆林尔倾盯着她,眼神几乎带了倒刺,就像是凭空能刷下宋轶一层皮。换别人早怂了,可这位反而笑得更灿烂,“方才,你跟拔拔将军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不是很想看看我到底是怎样一个狐狸精,唉,不用劳烦你想办法揭我面具,我自己揭给你看。”   说罢,还真揭开了,那一刹那,太子励周围的人也好奇的探过头来。他们吧,虽然真的很是忌讳漱玉斋骑到这些勋贵头上,但敢骑到他们头上甚至这能骑到他们头上对他们指手画脚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好奇心,何况,他们还在六镇时就听说了这位被尔融看上,还让那个新找回来的皇子佛狸为了抢夺她,不顾大局,对尔融兵戎相见。啧啧,这得是怎样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啊。   宋轶的面具刚一揭开,锦厘再次顺利的喷了,拓跋珲直接偏开了头,嘴角开始抽搐。丘穆林尔倾眉头不淡定地跳了跳,先前的傲然冷凝气势瞬间泄了七八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名之火。   “你玩我!”   这是他磨了半天牙磨出来的话。尼玛你从额头直遮左脸颧骨的胎记一样的东西是怎么回事?他尔融兄长还不至于眼瞎到如此地步。   宋轶一脸无辜,“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吗?”说罢还伸手摸了摸,玉白的指尖划过那个“胎记”对比之下,愈发触目惊心了。   她还很没廉耻地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呢?你这眼神分明是嫌弃!果然你还是太年轻,若是换做你兄长,定然不会像你这般轻浮没见识!”   那叫一个理所当然义正言辞,直噎得丘穆林尔倾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脸色都青白了几分。他毅然决然转头,坐到锦厘旁边,狠狠灌了一杯凉茶,可如鲠在喉的感觉,让他这杯凉茶都灌不利索,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早在宋轶这里吃过瘪的锦厘眼睛瞅着宋轶满脸欣赏,手却拍了拍丘穆林尔倾的背,淡然说道:“对上她,你的确嫩了点。”   尔倾:“……”   “宋先生这幅容貌真是旷古绝今啊!”   转头,荥阳郑氏的郑玉和范阳卢氏的卢郝携太原王氏的王琳而来,这三位都是器宇轩昂的伟男子,不过离宋轶那极致的美人标准还有一定距离,她那对眼珠子转了转的,没忍住,很是直白地问,“听说清河崔氏的崔维也要来,怎么还不见他人?”   郑玉往那头指了指,“那不就是么?”   宋轶看过去,哪里有?那边假山边上,除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独自坐在旁边喝酒,根本找不出第二人?莫非,跟假山融为一体了?   宋轶眼睛都快看瞎了,也没看出来还有他人。   “崔维别看人长得粗犷,性格可细腻了,还有点害羞内向,他向来不喜这种聚会,每次都这样。”   宋轶觉得自己遭了一道雷击,所有对美的信念在那一刹那湮灭了。她的小嘴儿抖了抖,“你没诳我?”   郑玉看刘煜,不明所以。刘煜轻咳一声,委婉表示:“我这徒儿性情有些古怪,诸位莫怪!”   “哪里哪里!”郑玉和卢郝同时拱手。   刘煜转头对宋轶道:“别顽皮,把面具带上!”   王琳则看了看那边崔维,走了过去,卢郝要跟,郑玉拉住他,摇摇头。卢郝这才醒起,害死崔阶,王赞也有一份。虽然王赞跟现如今的太原王氏没什么瓜葛,但是,毕竟是同宗同族,太原王氏也有没监督到的地方。   不知道王琳说了什么,只见崔维起身冲他拱了拱手,脸色虽然不难看,也真没有多和颜悦色,但王琳却表现出了大家该有的气度和容量,不时两人便坐到一起喝小酒去了。   这北地的世家还真是能做到一笑泯恩仇呢。宋轶想了想,问看起来最好看的郑玉道:“我把崔阶的死因爆出来,那位崔大公子会不会想杀了我?”   郑玉摸摸下巴,“他大概曾经想过,但是姚琼是你们抓出来的,便当将功补过了!”   啧啧,果然……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哦。”   郑玉很自觉地将脑袋凑过来,卢郝看刘煜,“我觉得宋先生不是太喜欢我。”   刘煜对比了一下郑玉的脸,毫无疑问,郑玉的长相更符合宋轶的审美,于是他拍拍卢郝的肩膀,“节哀,她连我都嫌弃的。”   卢郝:“……”   那边郑玉听了宋轶的耳语,脸上变了色,他看着王琳和崔维,“你说的可是真的?”   宋轶一副无辜纯良样儿,“难道你不觉得那是杀人灭口?事情干系重大,廷尉府都不敢查,如果丘穆林尔融还活着,说不定能够知道内情!”   六具尸骸,五女一男,还不止一次,这是王赞拉拢六镇阵将的手段,又是太子设计弄死了王赞,太子励未必就真是局外人,毕竟他也在不遗余力拉拢六镇。如果他真与这个案子有关系……   郑玉看了一眼此刻来自六镇那几位,除了丘穆林几乎都在太子身边,这是一种站队。王赞一死,的确可以让他们没了后顾之忧。   至于姚琼,他虽然认罪,揽下所有罪责,他可是太子励最亲近的党羽,最后将功补过,却在大军凯旋时,被人射死,这些世家勋贵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多少清楚,这未必是意外,很可能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郑玉心头也觉得凉飕飕,突然醒悟过来,“为什么告诉我?我与此事又无干系?”   宋轶好心地看着他,一副她憋了很久的模样,“正因为你与这些人没什么关系才能告诉你啊!”   这特么什么理由?   他吧,没什么别的嗜好,就是喜欢跟人八卦,扯东扯西。这么大的事情让他知道,却不让他说,这得是怎样一种折磨啊!   郑玉被彻底整郁闷了,知道这种大事,你说吧,必然挑起轩然大波,你不说吧,又特么憋得难受,私心里他也不愿意崔阶的死因不明不白。   崔阶虽然体弱,但真不至于软弱到像姚琼说的一样寻死觅活,受了那般侮辱,他最可能做的是回到崔家,想办法把姚琼给灭了。   如果当时他真表达出这个意愿,就算姚琼不杀他灭口,牵涉其中的其他人,比如王赞,比如太子励,是肯定会杀人灭口的。   郑玉感觉自己吃了一坨翔,俊美的脸都成了大便色。最后他决定,事关汉族世家和鲜卑勋贵,从大局着眼,他不能说,坚决不能说!   王琳和崔维过来,看他如此奇怪的脸色,起了取笑的心思,“美人玉,这是出门忘记敷粉了么?”   郑玉生得白净,曾被人怀疑敷粉,为此魏帝某次特别召他进宫,给他放了很多辣椒的面,吃得他汗流浃背,可脸上并没有敷粉的痕迹。   郑玉也因为这张白面介怀了好久,觉得这侮辱了他男儿尊严。此刻听得此话,他冲那两人招招手,低声耳语道:“我听说王赞和姚琼,尔融都是被人杀人灭口的,崔阶的死可能不是他们造成的。”   于是,这两位脸黑了,黑黢黢的。   郑玉摇头叹气,其实,我真不想说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宋轶早已退到一边,端着一张无辜纯良的小脸蛋,黑漆漆的大眸子,看着其他人,让旁观一切的拓跋珲恨不能掐死她算了。就算他没听到,也隐约猜到是什么。这个案子本来由他查办,王琳和崔维很自然地看向他,那眼神深邃得能溺死他。   刘煜瞥到拓跋珲对着宋轶面色不善,过来摸了摸宋轶的小呆毛,问:“干什么坏事了?”   宋轶一本正经说道:“我不过给我们拉几个帮凶而已,你知道这些世家大族对外是没多少义气人情的。若是关系到家族利益,他们很可能不会管我们漱玉斋死活。”   太子励想利用这些势力来压制他们,不反击一下怎么行?      ☆、第一百二十五章(捉虫)   太子励十分遗憾地看到这些汉族世家似乎并没有要疏远漱玉斋的意思,即便在自己有意无意表明要排挤漱玉斋之后。他只好带着鲜卑的勋贵们一起过来打招呼, 毫无意外, 接收到崔维和王琳一抹诡异的眼神, 可定睛再看时, 两人眼神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当之处。   自从上次吃了亏, 这位太子殿下面对漱玉斋和煦很多, 应有的客套寒暄之后,他看似不经意地将话题带到矛盾的关键点上。   “今日, 我北魏最杰出的英雄才俊齐聚一堂, 听闻画骨先生开始准备风云榜的排榜了, 不知道在坐的可否跻身前列?”   刘煜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扫了一圈, 那几位头一回见的勋贵下巴微抬, 以十分桀骜的姿态鄙睨着他和宋轶,那眼神像足了看跳梁小丑。   曾经也用这种眼神看宋轶的拔拔锦厘十分知趣地在一旁默默喝茶。   太子励不坏好意地看着他们, 他已经算得上是温和守礼的了, 这些世家,都信奉从马背上打天下, 漱玉斋越是能说会道,越是惹他们反感, 若还将他们这些自恃身份高贵的人在风云榜上被其他身份不如他们的压下来, 别说他们脸上过不去, 家族也会丢尽颜面。   麒麟台敢我行我素排风云榜,他就有办法挑起世家功勋内讧,想必皇位上那位, 为大局计,也是容不得漱玉斋的,届时,这个漱玉斋还不是任他踩扁搓圆的存在?   太子励想得十分美好,正等着刘煜像上回一般拿《惊华录》从不看出身等等来忽悠这些勋贵子弟,谁知道,刘煜一摸下巴,道:“诸位都是人中龙凤,功勋盖世……”   呵?开始跪舔勋贵子弟了?这可没什么用!从来被跪舔惯了的人只会将他看低罢了。   几位勋贵子弟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仿佛等着将漱玉斋踩扁的时机。   “功勋大小、人品才能,在下暂时无法排出个优劣等差,如果几位真有兴趣,不如,我们比试三局,一比武功、二比文才、三比排兵布阵。凡是赢过在下的,便入得这风云榜,并且在前三甲之内,如何?”   这些人并不是稀罕什么风云榜,毕竟他们是贵族,家世即决定身份权势。但是,货真价实的比试,可是不会有人甘愿落了下风的!   跟画骨先生比而已,谁怕?   “那就由我贺楼耶先较量一下画骨先生的武功!”   贺楼耶,太子励的小舅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出场就大有将刘煜斩于马下的架势。   气势虽强,就是人丑了一点,宋轶干脆坐到一旁默默磕瓜子,没注意到旁边位置正好坐着丘穆林尔倾。尔倾也正在磕,看到她几根修长如玉石雕就的手指很自然地伸进他旁边的碟子中,厉眼便扫了过来。   他们是仇人吧?   应该算吧?   这个混蛋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挨他坐下?   丘穆林尔倾将她看了又看,走吧,觉得自己的气势落了下乘,不走吧,又觉得真特么膈应。他在自己的位置僵了僵,转头看,那个家伙简直当他不存在,不止磕他的瓜子,还吃他的糕点,整个目中无人,对比之下,让他更加气郁,于是他心一横,眼一斜,鄙视道:“我不喜欢跟女人同席!”   宋轶转头笑眯眯看他,“我现在是男人!”   丘穆林尔倾额头青筋直跳,这个人怎生如此无耻?   不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人都自命风雅,举止风流吗?怎么滋生出这样一朵奇葩?   那一瞬间,他所有胃口尽失,一张俊脸都气紫了,干脆只看那边比试。   贺楼耶已经上场,那画骨先生却往一侧一坐,端出看好戏的架势,其他人有点懵,贺楼耶冷笑:“莫不是先生怕了吧?”   “麒麟台的规矩,要与我动手,先看看是否有资格。”刘煜一拍手,场上凭空多出一个人。   “小涛涛,还是那么俊!”宋轶啧啧赞叹。   其他人眼睛都瞪圆了,谁他娘的告诉我,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十分笃定此人先前是根本不存在的!   太子府守卫森严,他是如何混进来的?   丘穆林尔倾本能地将求告知的目光投向离他最近,还在感叹薛涛外貌的宋轶身上,这才发现,自己的瓜子和糕点盘不知何时已经被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生生拖离了他的方向。   宋轶也敏锐地感觉到他古怪的视线,再次转头看过来,一双大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别这么小气嘛?虽然我觉得尔融将军被刺跟太子有关,不过他不至于在自己府上对你的食物动手脚,但他却可以对给我的食物动手脚的,我这也是保险起见!”   宋轶将她拉帮结派的事业毅然决然地进行到底。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尔倾的脸,看他的反应,很奇怪,她说到丘穆林尔融被刺的事情时,这位竟然没有露出一丝震惊。反而依然盯着她面前的两个盘子,很没风度地抢了过去。   宋轶眯了眯眼,伸出爪子,默默地将那两个盘子往自己这边拖了拖,丘穆林尔倾还从来没遇到过敢跟他抢食的人,心跟被猫爪子狠狠挠了一般,浑身都不对劲儿。   他就死死盯住宋轶那几根爪子,可没想到的是,越盯越觉得好看,这样一个无耻的人,说不定还真特么是个美人,这简直比吃了苍蝇还膈应。   他没再抢,实在是身为男人做不来跟女人抢食这样无耻的事。宋轶看盘子放在茶几正中,便也没再动手,其实吧,她是个很明理的人的。   贺楼耶第一个跳出来,不仅因为他是太子励的姻亲裙带关系,还因为他在勋贵子弟中,真的算得上是一把好手,加上点年少气盛,争强好胜,自然也很愿意打头阵。   可这一把好手却没熬过薛涛的三剑。   不是说他们之间武功相差真有这么大,而是他想得太多,一心想要调、教一下漱玉斋的跳梁小丑,结果气势还未开,薛涛的长剑已经抵上了他咽喉,冰凉的剑尖落在脖子上的触感异常惊悚,他手里的双刀高举着,尴尬而难看地僵在半空中。   气氛有一刹那的沉凝。赢了比试的少年,脸上平静无波,很是淡然镇定,仿佛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完全不值得他有任何情绪波动。   这严重刺激了勋贵子弟的膨胀骄傲的内心。   刘煜就跟没看到一般,还在低头捋茶沫,直到他身侧坐的卢郝轻咳了一声,他像才发现别人的视线正有意无意地看着他。   贺楼耶不认输,薛涛自然不会收剑,而这个唯一能命令薛涛的人却视若无睹,所有人都觉得,画骨先生绝对是故意的。   刘煜施施然放下茶盏,叹息道:“这么快就结束了?这不像是贺楼氏的功底啊。”   贺楼耶脸上青紫,“我不过不小心,着了小人的道,重战一局,我定然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真的贺楼家的双刀!”   刘煜点点头,“薛涛,那就再战一局吧。”   薛涛听命收剑,没人喊开始,贺楼耶眼神一暗,方才已经挥出的双刀收也不收,就是朝薛涛砍过去。在所有人都以为薛涛要血溅当场时,双刀停住了,薛涛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又出鞘,再次抵上了贺楼耶的喉咙,而此刻双刀离薛涛面门还有至少十寸。   “第二局。”薛涛用一种冷淡又漠然的口吻说,仿佛对这个无聊的游戏失去了兴趣。   贺楼耶额间冷汗直冒,别人或许不知道,他是很清楚的,方才欺身上前,他差点就血溅当场。若不是薛涛还故意向后退了两步,在外人看来,这两步是在躲避他的攻击,只有他自己知道,是自己的身形没刹住,若是他不退,抵上的剑此刻已经刺穿他的咽喉。   贺楼耶脸色难看到极点,那一刹那,他贵族的尊严就被这样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瘪三给辗轧得一点不剩。   他自己退后,收回双刀,转身下场。   薛涛收剑,手按剑鞘,安然地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挑战对手。   所有人都明白贺楼耶是怎么输的,薛涛的剑快得简直就是一项欺诈行为。   可即便如此,薛涛的快剑还是燃烧了这些人的热血,这样的对手千载难逢,反正大家都是输,不怕丢脸。四个人下来,没一个人占过上风。最后连不打算上场的拔拔锦厘都上去过了一轮,结果也没有赢的迹象,但他已经是在薛涛手下过招最长时间的人了。   从台上下来,他问刘煜:“有人赢过他吗?”   刘煜故作深思地摸摸下巴,“论快,赢过他的没有,但若说旗鼓相当的,倒是遇上一个!”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若能招揽这样的快剑手,无论是战场还是刺杀或者护卫,都将是最强力的杀手锏。   “是谁?”这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这个人的名字,我想在场诸位未必想听。”   “该不会是你漱玉斋的人吧?”   “当然不是。其实,他是北魏的人,而且还出身显赫!”   “咦……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太子励突然想到一个人,刚想阻止,刘煜却先他一步,道:“就是佛狸皇子。以他的功力,想杀一个人,大概一剑下去,对方还没意识到,脖子就已经断了。那日,派什么弓箭手,着实多余啊!”   这回没人敢接话了。太子励气息骤冷,这个画骨先生分明意有所指。   姚琼暴露前,很多人都怀疑是他安排了那些弓箭手,姚琼好不容易用自己的性命将这样的疑虑打消,此刻再被提起,难免不令人再生出不该有的怀疑。   “也许,他不过不想弄脏自己的手罢了。”太子励艰难地寻找着借口。   刘煜不置可否。   王琳、崔维和丘穆林尔倾都意味不明地看了太子励一眼,连同勋贵里面驻守六镇的人也看了他一眼,太子励觉得背脊有点发麻,对漱玉斋的恨意便更加强烈。   第二轮斗文。汉族的世家子弟喜好这个,宋轶却不喜好,尤其是那些玄之又玄的论道,她简直觉得眼前有一团黑云在飘啊飘,最后竟然靠在那边睡着了。丘穆林尔倾看了又看,她嘴角那一抹可疑的液体啊,真的好让人嫌弃。   越看越特么碍眼,爪子都看得发痒了怎么办?最后他终于没忍住,伸出了手。   可手指越是靠近,他将那抹口水以及那张樱桃小口看得越清楚,爪子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眼睛瞪着一眨不眨,心脏在莫名窜动,他几乎感知不到外面的声音,眼里只有那点光景,耳里只听得小狐狸精平稳的呼吸声,乃至于有人靠近他都没意识到。   一只大手先他一把擦干净宋轶的嘴角,顺道将她歪着的脑袋扶正,宋轶也醒了。丘穆林尔倾伸到半道的爪子默默地落在放糕点的盘子中,捏起一块,狠狠咬了一口,吞咽的时候才感觉喉咙干得他吞不下去。   “困了回去睡。”刘煜说。   宋轶灌了一口凉茶,弯眼笑道:“不困。”   丘穆林尔倾惊讶地发现,同样是笑,宋轶对着画骨先生的笑,看似不灿烂,眸光却是极不相同的,到底哪里不同,他一时没回过味儿来,直到宋轶送个他一个笑眯眯的表情。   这个表情,狡猾,戏谑,仿佛在看一个值得玩味的物件。   对比之下,他才意识到,宋轶看画骨先生的眼神是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柔情蜜意的,不明显,不浓烈,就那样不浅不淡,温柔缱绻。   妈的!   丘穆林尔倾在心里狠狠唾了一口,至于骂什么,他也不知道。   刘煜这动作也落在了太子励眼里,太子励突然眯了眯眼,莫非,宋轶才是画骨先生的软肋?   文斗是刘煜亲自上阵,没人论过他。   第三局开场时,太子励看丘穆林尔倾似乎很不待见宋轶,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他便端着糕点上前。锦厘和拓跋珲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这两人文斗时一直坐得远远的,冷眼旁光。很不巧,锦厘看到太子励似乎往那碟糕点里洒了什么东西。   一看到他靠近宋轶,锦厘便不淡定了。终于,轮到他英雄救美,将功补过了!他摩拳擦掌,一定要将上次不小心伤了宋轶的罪孽给赎清,便不动声色地往这边靠了靠,试图在宋轶落入贼手前,将她解救出来。   “宋先生似乎很喜欢吃这个。”太子励过去,很自然地搭讪。   宋轶看看他端来的东西,笑:“太子殿下亲手端来的东西,宋轶可消受不起!”   “进了太子府便是我的客人,宋先生当然消受得起。”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啊!太子殿下的东西,我怎么敢入口?”   如此直白的拒绝,太子励有些羞恼。宋轶补充道:“太子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应该很多人想要取你性命,宋轶胆小得紧,实在不敢来当这个试毒的人!”   听得这席话的拔拔锦厘,突然觉得自己又天真了,以宋轶那无耻又聪明的劲儿,要算计她,似乎真需要千年的道行。   “宋先生多心了,这是太子府,谁敢对我的东西下毒?”   宋轶点点头,“我也相信太子府守卫森严,可是薛涛能进来,相信与他本领相当的佛狸皇子应该也是能进来的。以那样的身手要做点什么,相信没人能够察觉。   何况太子殿下不是一直没找到丘穆林尔融的尸体吗?佛狸皇子又失踪得古怪,他曾经寄居兰陵萧氏府邸,据说兰陵萧氏有一种祖传的针法,可以驱百毒。如果是他救走了丘穆林尔融,那么,此刻丘穆林尔融还活着的可能性非常大。说不定,他们俩此刻正窝在哪个角落里等待机会伺机而动。关键是,当时王赞别庄之事扑朔迷离,只要丘穆林尔融活着,就可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到底是佛狸皇子要杀他,还是别人的阴谋诡计,便可水落石出了。这可能还不是最糟糕的,万一连崔家小公子的死因也另有内情,便要大事不妙了。届时不知道朝堂又会有怎样一翻动荡……”   宋轶长长叹了一口气,叹得太子励脸都绿了。   如果宋轶说的是真的,尔融还未死,而丘穆林跟杜家的争锋相对若只是给他看的假象,恐怕真的麻烦大了。   这些勋贵子弟,虽然现在跟他关系亲密,但未必没怀疑那件事,只不过有人扛下罪孽,该死的都死了,没有确凿证据,谁都不会跟他一国储君过不去。但一旦事情败露,他便会失去这些勋贵的支持,后果将不堪设想。   三场比试,漱玉斋大获全胜,勋贵世家输得彻底没了脾气,谁都没再提什么风云榜。   刘煜携宋轶离开时,问:“我看拓跋励脸色很不好看,可是你又使了坏?”   宋轶一脸纯良,“谁叫他吓我,我不过吓回去罢了。我只不过告诉他丘穆林尔融可能还活着,他就这么扛不住了。”   “你怎么如是说?”宋轶所有的话都不会是无的放矢也不会是妄加推测,刘煜相信她有依据。   宋轶神神秘秘地凑到刘煜耳边,道:“我可不是信口胡诌的,我看出丘穆林尔倾态度有猫腻。估计丘穆林尔融已经跟他们接上头了。拓跋励得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坐不住,楚流云一回来,他就无路可退了,所以,说不定,他会狗急跳墙,上演一出大戏,比如,逼宫什么的。”   刘煜一愣,尽管他习惯了宋轶冒坏水,可是敢冒这种坏水着实让他吃惊不小。以眼下不死不活的局势,若太子励真中了她的伎俩,那连魏帝这最坚固的后盾他都失去了,这将是万劫不复!   拓跋励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吧?   但以那位心胸如此狭隘自私自利的个性,恐怕真会被宋轶这个小妖精带沟里去。有那么一刹那,刘煜竟然有点同情拓跋励,毕竟也是战功赫赫的男子汉,最后被小家伙几句话给毁了一生,真特么憋屈啊!   “那日,我中毒,我感觉到楚流云来过,还为我施针解毒。”宋轶突然幽幽说道。   刘煜没来由地头皮一麻,心虚地摸摸她的呆毛,“你一定是烧糊涂了。”   “哦,是吗?我以为你跟他早就狼狈为奸,还将我排斥在外呢!”   刘煜的手有些僵硬,“呵呵,是你多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金手指是不是开大了?有点刹不住啊!小妖精这是要上天的节奏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场鸿门宴, 太子励没让勋贵世家将漱玉斋给压下去,也没能挑拨勋贵世家与漱玉斋的关系,反而把漱玉斋的名气越筑越高, 他甚至敏锐地察觉到,世家勋贵的风向在那之后起了微妙的变化。   六镇阵将除了姚氏(现在被陇西李氏取代), 丘穆林, 便是步六孤、贺楼氏、勿忸氏和纥奚氏。   贺楼氏与纥奚氏都是宇文部的分部,但贺楼氏进入顶级勋贵之列,纥奚氏也算贵族,却稍稍差了那么一点。前些年, 贺楼耶跟纥奚氏的嫡长孙纥奚宏同时看上一名汉族歌姬, 两人争执不下,贺楼耶心一横, 将那歌姬一分为二, 亲自送到纥奚宏府上, 还说那是为了公平, 自此, 贺楼耶出现的地方,纥奚宏坚决不会出现。   是以他也没出现在太子励的鸿门宴上,但却迫不及待地上了麒麟台, 拜会画骨先生。继他之后, 八勋贵中,除了贺楼氏,其他勋贵也相继来拜会。   勋贵世家对朝政大事的嗅觉非常灵敏, 那日宴会,太子励一直观察着刘煜和宋轶,并没发现他们做出个什么出格举动,他揣摩了半天,只得出这些人在那次宴会上输给了漱玉斋,殊不知,画骨先生击败勋贵世家,不过给了他们入麒麟台拜会一个光面堂皇的借口,真正让他们坐不住的原因是宋轶在席间散播的那些似真似假的“谣言”。   普通“谣言”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谣言”有理有据,而且非常符合他们之前的猜测,加上六镇之中有几人是涉事者,自然知道实际情况与如今公布出来的真相不同。   姚琼死得莫名其妙,丘穆林被算计,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太子励杀人灭口的结论呼之欲出。   每个从漱玉斋回来的人,太子励都会亲自拜会,每个人态度都没什么变化起伏,可这种风平浪静反而让他很没安全感。   宋轶也十分好奇这些人跟刘煜谈了什么,屁颠颠跑去问。   刘煜负手而立,逼格高远,遥望远方,答:“天下大势。”   宋轶将男人伟岸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那我去拔拔府问锦厘去,他可是个好人,昨日来拜会你,还记得给我带了城东头景秀坊的糯米糍。可美味了!”说罢就要往外走,刘煜眼疾手快,一把拎住她的后领子,将人裹紧怀里,道:“其实就是来探探口风,看来你那天干的坏事儿已经影响到所有人了,他们已经坐不住了。他们坐不住,拓跋励更会坐不住,说不定事情真会像你推测的那样发展。”   不轻不重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温声警告道:“若让我发现你私会野男人,小心我阉了他!”   提着酒刚踏进漱玉斋大门的拓跋励狠狠打了个喷嚏,觉得下方凉飕飕的,下意识地将衣服裹了裹。   他也先后去拜访过这几位六镇的家伙,一个个口风咬得特紧。对此,拓跋珲十分生气,这才易了装来漱玉斋找宋轶喝酒。   他说,太子励并不是个急色的人,太子妃贺楼熏如此彪悍野蛮,数年无所出,皇上还想为他纳几个侧妃侍妾什么都被他当场拒绝,言辞诚恳,世家勋贵好多视他为楷模,更是受到年轻女子的推崇。这样的人,若说也参与了那次事件,真有点说不过去。即便将之前疑惑曝光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太子励参与了此事。就算有人相信他杀人灭口,也能被顺利套上为了鲜卑勋贵的名声,为了汉族世家能与鲜卑更加和谐的为大魏效力。   宋轶淡定听完,拓跋珲说得极为坦诚,看来,这也是让他疑惑的地方。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子乃储君,不能无后。于公于私,弄个后代,给太子妃抚养都是名正言顺的。何况,以魏制,子贵母死,贺楼熏说不定就是不想这么早断送自己的性命才不生育,那么,找其他人为太子生下子嗣,应该也是她乐见其成的。有了这个长子,定了位份,就算以后她再生下孩子封个闲散王爷也是很美好的,不是么?反而是太子不纳侧妃和妾室,才是对所有人最不利的做法。”   宋轶话锋倏地一转,笑眯眯地看着拓跋珲,以一种惊讶的语气说:“你们该不会真是认为太子励是因为对太子妃情深义重才将美人拒之门外的吧?”   拓跋珲脸色有点青,是的,不止他,恐怕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太子励拒绝一次可能有假,拒绝这么多年,再假也会被人当成了真。   可是他为什么要伪装这样一个形象给世人看?根本没这个必要啊!一国储君,要美色要子嗣都是理所当然的。   “呃,他该不会是有什么诡异嗜好,不敢暴露人前,偏偏还被人抓了把柄,就此同流合污,愈演愈烈才到了今日这地步吧?”   比如,让王赞发现。以王赞钻营的技巧,他肯定在到处寻找上位的机会,他是最有可能抓住别人弱点的人。若真被他发现太子励的这个嗜好,还不乘机拉拢。太子励在他的鼓舞怂恿下,做出更出格的事情也就在情理之中。毕竟变态也是很需要理解与支持的,才能更加有效地发挥出变态的长处。   “再说,丘穆林尔融虽然有些好色,但他的确不像是会虐杀人的主儿。而且他也否认杀死过任何一个同欢的人,只说人是自己寻死觅活,反而为了不让她们寻死觅活,还给了不少银子,安顿她们及家人。以此推测,这位尔融将军应该是有些惧内的,怕被家里的夫人知道在外面鬼混才会如此行事。可也见其憋得有多难受。太子妃的暴力似乎比丘穆林那位大少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子如此高傲的性子真的忍得下来?说不定他能忍,不过是因为将气撒了其他人头上罢了……”   宋轶越说越兴奋,她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真理,大眼睛灼灼发亮,完全没注意到拓跋珲的脸已经黑成锅底。   尼玛,这才是个变态吧?   拓跋珲默默起身,默默离开,连招呼都不想跟这个变态打。   “呃,我还没说话呢!你走什么走?”   拓跋珲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差点在台阶上绊了一下。   宋轶叹息一声,唉,真是知音难觅啊。这时,一朵花砸在宋轶额头上,她摸了摸,抬头看去,正好看到紫藤萝的藤条在飞舞。   四周观望,确定没人,屁颠颠跑过去,果然见孙朝红坐在树干上,屈着一条腿,摆了一个十分帅气的姿势,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鄙视道:“你勾搭那么多男人不怕刘煜宰了你?”   宋轶呲牙憨笑,“孙大侠造访,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孙朝红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这么久不见面,难道不该关心关心她生活是否如意什么的吗?   “拓跋励在画古楼定了一种致幻的药,加入水中,无论烹炸煎烤都不失药效,还不能被宫中常用的验毒技巧给验出来。”   宋轶大惊,“这么变态的东西你们都制得出来?”   “呵?尸毒都能制出来,你还担心制不出这个?你太小看画古楼了!”话音刚落,她抬头看向远方,脸色变了变,“那只忠犬又来了,帮我绊住他!”   宋轶转头,只见小涛涛跟嗅到敌人气味的猎犬一般,眼神冷厉,径直朝这边冲过来,宋轶赶紧捏了根棍子,朝他冲过去。   孙朝红看到她这蠢样儿,扶了扶额,这个混蛋能靠谱点吗?   她也没敢耽搁,转身便跑了。   薛涛没料到宋轶会攻击他,先是停下脚步愣了愣,看她要把自己摔倒,还上前扶住那根有点重的棍子,宋轶吊在棍子上喘气。薛涛冷眼看她,“宋先生在做什么?”   宋轶松手,扶着腰,道:“打苍蝇!”   薛涛:“……”   “夏天到了,这苍蝇可真多!是吧?”宋轶欲盖弥彰。   薛涛看了一眼失去敌情的紫藤萝,“嗯”了一声。   转头,薛涛便将此事告诉了刘煜,刘煜叹息一声,道:“那是孙朝红。倒是不会伤她。”   薛涛道:“我想跟她打一架。”敢堂而皇之入侵他地盘的人,不表达一下立场,别人还以为他是病猫!   刘煜搁笔,“早去早回。顺道把宋轶给我叫过来!”   薛涛出门时,宋轶自己乖乖送给上门了。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得到一个惊天消息,你要不要听?”   不知道她从哪里钻出来,嘴角挂着一块黑色的污渍。刘煜将她一把抱上窗台,揭下面具,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   “你不想听吗?这可是我钻了几回狗洞才打听到的。”   刘煜手下滞了滞,“别装了,我知道是孙朝红告诉你的。我允许你见她,也不再抓她,只要司马长青别被我当面撞见,我也可以当他已经死了!”   有个女性朋友,总比她每天勾搭男人省心多了。想必有孙朝红在,司马长青应该不会轻易对宋轶出手。虽然那个家伙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却是一个讲究境界和情调的人。   尼玛同意得这么爽快,劳资那狗洞真是白钻了!尤其是现在似乎吃得有点胖,今天差点卡在狗洞里出不来,简直辱没了她的名声。   宋轶将孙朝红带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煜,画古楼出假药是不可能的,因为司马长青有节操,那么,要阻止太子励的阴谋,就只能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这个药的药性如此奇特,定然是用在大宴会上,而最好的契机,应该是武威公主大婚的宴席。   让人丧失判断力的致幻药,不是□□,不会折损到其他人的性命,但致幻足够制造很多假象拉掩盖真实目的。想来,太子励是想借此来完成一项阴谋,以达到他的目的。   届时漱玉斋也会参加宴会,在这种药物作用下,他随便叫人冒充谁把漱玉斋的人全部杀掉,估计所有人都会信以为真,不会归罪到他头上。   这,是太子励除掉潜在威胁的最好时机,并且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嫁祸给对手。   “这画古楼还真是个祸害!”   没有这种药,太子励根本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鬼东西都能做出来的,难道不是一群妖魔?没记错的话,这些混蛋还能给人换脸,换成一模一样的脸。他只要一想到曾经宋轶的脸被那个恶心下作的女人顶着招摇过市他就恨得磨牙。   宋轶一惊,“你说过不找他们麻烦的!”   “若是他敢把画古楼开到宋境,我可不保证能忍得住不将它连锅端!”   宋轶嘴唇白了白,她怎么觉得刘煜比她还无耻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了,准备大结局,吼吼吼   ☆、第一百二十七章(修)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宋轶跟武威公主的对手戏   武威公主大婚当日, 漱玉斋作为特邀贵宾入宫参加庆典。   漱玉斋的马车刚在宫门停下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宋轶回头望去,只见吐谷浑的慕眭翻身下马,热情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一入平城便听得漱玉斋的名头, 本以为只是巧合,没曾想竟然在此处遇上你们!”   慕眭的视线扫过, 李宓、宋轶都是他熟悉的, 但宋轶旁边这个带着面具的家伙他可就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了。   刘煜看到昔日情敌来袭,下意识地将宋轶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慕眭当即便醒悟过来这位是谁,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幸好他按捺住了。   这里出入的都是高门贵第, 估计没有人没听过江左刘煜的名号。这个名字一旦喊出,整个平城都得乱套。   “没想到, 你们竟然在一起了!”慕眭的话有点酸溜溜的, 还有点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当日没有将宋轶圈走。否则, 此刻站在她身边的未必是刘煜。   刘煜皮笑肉不笑地拱手, “西秦王,别来无恙?”   慕眭被宋室封为陇西王,但北魏封他为西秦王, 虽然是同一个人, 但在不同国界,这称呼是不能叫错的。   慕眭愣了愣,他总不能直接称呼他为豫王, 这个家伙肯定有另一重身份。   “这位是我的师父画骨先生。”宋轶笑眯眯地说道,还强调一句,“西秦王可不要叫错了哦。”   “画骨先生?”慕眭整个人都不好了,问刘煜,“你不觉得这样很无耻么?”   “我这是名正言顺,实至名归,整个平城都如此认为。”   慕眭:“……”果然论无耻,他还得跟江左多学习学习。   拓跋珲和拔拔锦厘携手而来,看到这边,拓跋珲惊讶道:“原来西秦王与漱玉斋的诸位都认识?”   有外人在,慕眭收起鄙视刘煜的心思,拱了拱手,说道:“当日在江左,我与宋先生比试,输得一败涂地,自然是不敢忘记的。”   两个好基友面面相觑,果然,宋轶这个妖孽已经祸害到邻邦去了。   这边停了马车,又遇上郑玉和卢郝,一行人一起入内,都是顶尖的门阀权贵,让那些不熟悉漱玉斋的人看到这众星捧月般的场景都要肃然起敬。   而一心渴慕漱玉斋,却没有机缘见到画骨先生和宋先生其人的很多世家官宦子弟,都借机上来攀交情。刘煜和李宓几乎本能地将宋轶挡在中间,锦厘和拓跋珲知道宋轶的女儿身份,自然也会刻意保护的,于是乎,外面一圈男人应付其他人,乐得里面的宋轶和慕眭一身清闲。   “慕容玖可还好?”   “离开吐谷浑前,她跟我账下的一干勇士比赛骑马摔断了腿,要不然,她也会来平城凑凑热闹。”   虽然建立的不同邦国,隶属不同部族,但毕竟都是鲜卑人,曾经一起逐鹿中原。历史的长河,没有亘古不变的尊卑,今日高高在上,他日也一样会沦为阶下囚,有兴旺必然有衰败。如今正兴旺的不必嘲笑已经没落的,谁没辉煌过,不都逃不过宿命轮回吗?   “你若得闲了,便去吐谷浑看看她。她可是很想念你的。”慕眭目光灼灼,刘煜耳朵动了动,果然一丝大意不得,一转头就有人来拐带他的人了。   武威公主的喜宴摆在宣和殿,皇家的喜事寿诞大都在这里举行。一入宫门,只见殿前广场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以千计的案几,这都是给百官的筵席。   虽然不到时辰,但殿外广场几乎已经坐满了人,胡人与汉人混杂其间,用着正宗或别扭的汉语交谈着。让宋轶头一回体会到万邦来朝的盛况。   漱玉斋虽然没有贵族身份,也没有官位,但是是作为贵宾入席,因此坐席在宣和殿内。宣和殿虽然大,但却只能摆放九十九个席位,这是给身份尊贵的各国贵族和各使团首领的位置。自然北魏的勋贵世家子弟也都在此,一个个看去,差不多都是熟人,气氛也算和乐融融。   坐在首席位置的是太宰杜班。虽然他的权势被架空,但是太宰身份仍在,这是朝廷一等重臣,如此隆重的宴会,岂能不出席。   刘煜携宋轶李宓跟他见了礼,与其他皇室公卿打过招呼,便领着两人入坐。慕眭的位置就在他们旁边,刘煜很贴心地把自己挡在了他和宋轶之间。   太子励姗姗来迟,沉重的冠服,压得步履铿锵有力,王八之气瞬间席卷全场。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太子励自然也是上面的位置,路过漱玉斋这边时,顿了一下脚,“画骨先生、李先生、宋先生也来了。”   三人起身拱了拱手,笑容和煦得任谁都看不出他们之间有异样。   作为唯一一个露脸的人,李宓觉得刘煜跟宋轶着实有些奸诈。因为他们戴着面具,多少能阻挡一些视线,那些喜欢察言观色的人,几乎将所有视线都落在他身上,试图看出传说中太子励与漱玉斋不合的事实。   李宓好歹也当过亡国之君,什么阵仗没见识过?   一脸的坦然淡定,举止有度,任谁都看不出丝毫端倪。   所有人都到场,唯独北凉大皇子沮渠摩的位置空落,他旁边的位置,北凉的大将军将一块沮渠摩最喜欢把玩的玉如意放在案几上,当是他亲临。   “听说北凉大皇子前几日突染风寒,高烧不退,到现在还卧病在床?”人群中传来讨论声。虽然是问话,却分明带着质疑。   一人回答道:“这病怕不是风寒,而是心病。北凉大皇子是冲着娶武威公主而来的,却被他最瞧不上眼的二皇子取而代之,偏偏武威公主喜欢,他也无可奈何。来赴宴,丢自己的脸,不来赴宴,又失了北凉的气度,两厢权衡,当然称病不出最合适。”   北凉大将军听得强健的心脏都打颤,这些人是真冤枉大皇子,这回是真的病了,连魏帝都派了太医来探病,也没见好转。这不是怕把病气过给喜宴上的宾客吗?   宋轶好歹见过沮渠摩几次,以得那位的性格,真不至于这么轻易将武威公主让出来,让沮渠牧骑到他头上,肯定是沮渠牧那厮开始行动了。   皇权争斗,连夫妻父子情谊都顾念不上,哪里又有多少兄弟手足情?沮渠牧与沮渠摩迟早会走上生死对决的道路。   宋轶视线一转,看了一眼拓跋励,他与楚流云的争斗又会如何发展呢?今日,他该是孤注一掷了吧。   偷偷扯了扯刘煜的一宿,刘煜倾过头来,“怎么了?”   宋轶神秘兮兮地问,“那件事可办妥了?”   她可不想吃什么致幻药,更不想成为拓跋励的垫脚石。   刘煜轻轻拍拍她的手,道:“漱玉斋不干涉权力之争,我们只需要坐山观虎斗便可。”   这么说,楚流云应该已经知道消息了。至于他要如何应对,那便是北魏皇室的事情了。   北魏的勋贵们几乎都坐在对面,拔拔锦厘将这边看得一清二楚。刘煜跟宋轶头碰头的样子,亲密得委实过分!   “汉人不是很注重礼教么?难道师徒也能有这种关系?”锦厘转头,只见丘穆林尔倾也正瞅着那边,显然这话也是对他说的。   “麒麟台超脱世俗,你不能以世俗眼光等闲视之。”连尔倾都看出来,看来画骨先生跟宋轶是真的。   吉时临近,魏帝携皇后入上座,御前宦官唱喏,由殿门前响起号角声,由近而远,直到宫外。号角声盘旋在平城上空,久久不散,北凉二皇子沮渠牧携武威公主并肩而行,按照北魏皇家规制,穿戴着厚重华服,从殿门口,踩着精挑细选的地毯款步走来。   殿内外,不管是北魏的子弟,还是外邦的年轻有为的才俊,不少都是为武威公主而来,但谁都没想到,这驸马还没选,人家已经私定终身了,看到这一对璧人,难免生出几分感叹。   “希望我没有选错人。”武威公主突然低声说道,满场才俊可供她挑选,而她独独挑选了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   这话若是寻常女子说出,这或许是表达一种忐忑,对前路的担忧,但放在她身上,却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警告。   沮渠牧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宽大有力的手掌传递过来一股令人安心的温度。   武威公主透过珠帘看他,那张脸俊美得犹如高山之雪,圣洁美好,令人不敢仰望。这就是她挑选的夫君,没人比得过。   武威公主嘴角溢出一抹满足的笑,头颅高抬,腰姿挺拔,珠帘随着莲步在面前摇曳,这是属于她的日子,其他人都得俯首仰望。   踏进宣和殿那一刻,她一眼便扫到了宋轶,这个害得她数日不敢饮食的罪魁祸首,这笔账她可清楚记着呢。   沮渠牧也扫了过去,她敏锐地感觉到沮渠牧的视线在宋轶身上滞留了数息,狠狠一掐他的手,沮渠牧回过头来,面上波澜不兴,既没有当着她面偷窥了其他人的愧疚,也没有被捉奸的难看,那是一种很诡异的平静,深不见底,再次让她坚定的心性透出一丝慌乱。   “怎么了?”关怀的声音蹿入耳膜,定睛再看,沮渠牧眼中含着关切的笑意,还有最应景的喜悦。大概,是她眼花了吧。   两人的典礼举行得很顺利,丝竹声起,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前来庆贺的人,纷纷出列,献上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宫人鱼贯而入,香醇美酒,美味佳肴陆续端上来,十分勾人味蕾。   宋轶看向刘煜,刘煜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她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刘煜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鱼,她也吃了一口鱼。不消片刻,宋轶才意识到,桌上的东西她都尝遍了,才木愣愣地看向刘煜。   刘煜淡笑如故,问她:“味道如何?”   宋轶嘴角僵了僵,这个混蛋是故意的。   她这才后知后觉去看对面席位的太子励,除了酒,那位几乎没动过桌上的菜,所以,刘煜根本不知道那计划到底成功没成功,也不知道这些酒菜哪些有药哪些没有,还引着她把所有东西都吃了一遍。   宋轶牙齿磨得咕咕作响。   “你忘记了,这是他们的内斗,我们只需要当个旁观者就好。”   想来在御膳房的井水中下药,蒸煮煎□□性不散,该是过水洗过的东西都会粘附着药吧,杯盏盘碟,蔬菜瓜果等等。那是真的防不胜防的。除非真的什么都不吃,那岂不是白白惹人怀疑?   宋轶又偷偷观察了一下太子励,这个人竟然也在观察四周,尤其是龙椅上那位,仿佛也在看有谁没吃一般。   看到所有人都吃过了桌上的东西,他的嘴角隐隐往上翘了翘。   那厢很多人已经献上礼物,魏帝问武威公主最喜欢什么,武威公主看向宋轶,生怕丝竹声太大,别人听不见,朗声说道:“诸位的厚礼我都很喜欢,但是,我最期待的还是漱玉斋的礼物!”   李宓是漱玉斋的东家,按理这东西他呈上去便行了,谁知道武威公主就那么直白地看着宋轶,直接忽视了李宓和刘煜的存在。   附近的空气突然变得有些静默,沮渠牧端着酒盏已经放到唇边却没喝下去。   宋轶大大方方起身,这武威公主总不可能在她的婚宴上找茬把她拖出去砍了吧,她敢,魏帝和在场勋贵可不会同意。   李宓把一支三尺长的盒子递给她,宋轶将盒子亲手捧上前。   “漱玉斋只是书斋画院,珠宝珍玩比不过他人,也只能在画像上费一番心思,希望公主驸马不要嫌弃。这是我花了两个月时间为武威公主和驸马画的画。祝公主驸马,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两个月?亏她说得出口,有两天吗?   所有见识过宋轶恶劣小性子的人都怀疑这个时间,李宓精准地算出只用了两个时辰又两刻钟,实在用心得很。   武威公主高傲地扬着下巴,“打开来看看。”   武威公主身边的两名大宫女立刻上前,一人捧住盒子,一人打开,宋轶亲自将画像取出。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漱玉斋的事,但与江左不同,他们知道惊华录,知道风云榜,但是并不甚清楚宋轶画画的本事。即便是耳闻几句也并不太当一回事。   漱玉斋这几人看起来都十分年轻,再厉害,手笔应该也没有那些年近古稀的国手大师精湛。是以,他们对这幅画并没什么期待。再则,不过三尺见方,偌大的殿堂,在后面的人也顶多看个背面,哪里能看见什么东西。是以都不失礼仪,规规矩矩地坐在原位,连探头探脑的都少,满堂透出一个词:兴趣寥寥。   武威公主对这些人的反应十分满意。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将你漱玉斋看着眼里的。不过一幅画而已,收下那是本公主给你们的恩典与荣耀。   可画像展开那一刹那,一股诡异的气息从前面迅速逸散开来,仿佛连丝竹都哑了。   “怎、怎么了?”   武威公主面色铁青,龙椅上那位脸色也有点古怪。   “宋轶,你在嘲笑本公主无颜可以入画么?”这哪里是什么画,分明是一片空白。武威公主都准备好说辞要给漱玉斋一个恩典,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却没想到漱玉斋这般看不起她!   武威公主愤然起身,长袖一挥,桌上的酒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朝着近前的宋轶脸上飞过去。   宋轶像早料到她会借机生事,恰到好处地往一侧移开一步,酒杯砸在画上,为数不多的酒水溅到画布上。   酒杯摔地的声音让气氛一下变得肃杀起来。   “皇儿,不得无礼。”魏帝脸上有点僵,他对漱玉斋优待,但绝对不会纵容他们在破坏自己宝贝女儿的婚事。不过,同样,他也了解漱玉斋,知道,他们断不至于做出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事,这其中,另有玄机。相信了解漱玉斋的其他人也是这种想法。偏偏武威公主似乎体会不到这其中深意,这样暴跳如雷,失了公主身份,也失了拓跋皇室颜面。   幸而,受到攻击的宋轶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称赞道:“武威公主真是冰雪聪明,一眼便窥破了这画的玄机。”说罢,指着被酒水浸染的地方,那里竟然慢慢地浮现出了艳丽的色彩。所有人都懵了一下。   魏帝十分欣慰,没白信任漱玉斋啊,至少宋轶一句话便化解了尴尬,也保住了皇家颜面。   武威公主脸色尴尬地变了变。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是宋轶在为武威公主的无礼枉为开脱。不禁对漱玉斋的气度肃然起敬。   “画也有灵,而这画灵好酒,只有美酒滋润才能显现出你们心中最想看到的画卷。”   宋轶将画交给两名大宫女拿着,亲自问魏帝要了两壶最醇厚的酒提到武威公主和沮渠牧面前,“宋轶不敢诳语,两位不妨一试。”   沮渠牧率先拿起酒壶,另一只手握住武威公主的,轻轻捏了捏,武威公主不甘不愿地接过另一只酒壶,两人一起站在台阶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将酒从上面浇下去。   画像便在美酒的滋润下慢慢显露出绝世真颜。   两个携手而立的新人,站在樱花树下,樱花花瓣漫天飞舞,美得不似人间。就在那一刹那,大殿之上,樱花花瓣真的开始飘落,整个殿堂,下起了一场花雨。无以言说的壮观,彻底满足了少女对浪漫梦想的追求。即便是武威公主这般的人,也看得痴了。   淡淡花香,沁人心脾,在这样的美妙场景中,与相爱之人缔结终身契约,想扶到老,这才是少女的终极梦想。   一行字在一侧慢慢显出痕迹,上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连上位上的帝后都动容了。   宋轶施施然一揖,“不知道公主殿下和驸马可满意这份礼物?”   樱花花瓣还在飘落,武威公主的脸上的惊喜一时没太守住,面上又僵了僵,转头从自己案上亲自拿起酒,给宋轶斟了一杯,道:“宋先生有心了。”   宋轶将她拿酒倒酒的动作看得清楚明白,爽快地接下那杯酒,一饮而尽。酒香甘醇芳香,与他们喝的酒是不同的。   “这是果酒,宋先生若喜欢,我叫宫人多取一壶来。”   宋轶也不跟她客气,“那多谢公主了!”   不时,另一壶果酒取来,有宦官亲自测验无毒,才端上宋轶的案几。   “到底怎么做到的?那些花瓣?”尔倾觉得漱玉斋的人当真狡猾得紧,一幅不值钱的画,就硬生生地将其他人进献的奇珍异宝给比下去了,简直就是无耻!   “大概是有人在上面吧,只是我们没看见罢了。”锦厘抬头看横梁。   太子励也看着上面横梁,危险地眯了眯眼,上面就算有人有如何,也不可能影响到他的计划。   刘煜刚想提醒宋轶少喝两杯,转头发现,小家伙眼睛已经涣散了,跟个傻瓜一样坐在那里傻笑。   刘煜的小腹跟着就是一紧,他想起了曾经那些日子,为了能跟小家伙痛痛快快地滚床单,他经常将她灌成这般模样。那一刹那,狼血往脑上冲,他差点要兽奔,幸好常年的训练让筑炼了他异乎寻常的意志力,这才将这股欲、望给压制住。   再回神时,他才发觉,那一刹那,像是所有人都有点醉了,他猛然意识到,难道是药性开始发作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捉虫)   刘煜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宋轶的小脸蛋, 宋轶茫然地转头看他,“我没醉。”   “嗯,你没醉, 乖乖地坐在这里,不要乱动, 知道吗?”   宋轶乖巧地点点头。   刘煜迅速观察了在场其他人, 沮渠牧、拓跋珲以及拔拔锦厘虽然也有晕头转向的趋势,但是,看起来还没到迷醉的地步,太宰杜班、丘穆林尔倾这两人却不同, 看起来醉, 从他这个方向窥探到的眸光却透着诡异。真的确定清醒的大概只有太子励和贺楼耶。   不过转眼的时间,连刘煜都觉得神思有些恍惚了, 他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让疼痛驱赶走这股迷醉。   他并不确定致幻药到底有什么样的功效, 但不会要人命是肯定的。   贺楼耶看出满场的古怪, 到太子励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太子励低声回道:“不急,这药效比预计的早得太多,等观察一会儿再说。”   “万一药效过了怎么办?”   “那边保证, 药效只会一点一点起, 即便过也是慢慢地过,以防惹人嫌疑,我们只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不妨事。”   贺楼耶扫了一眼四周,一个个都像是醉酒的反应,而且并不严重,即便起疑,应该也怀疑不到他们头上去。   太子励捏着酒杯,悠然淡定地品着,约莫一刻钟后,觉得这些人的药性应该差不多都发了,才撩袍起身,施施然走到御前,拱手道:“父皇,儿臣方才得到禀报,说佛狸弟弟回宫为阿焉贺婚,如今人就在宫门外,请求面圣。佛狸弟弟虽然为了个男人刺杀丘穆林尔融有错,但念在他还顾念着兄妹之情,父皇便宽恕他这次吧。”   今日是武威公主大喜,魏帝大概中了药,的确容易被蛊惑,摆摆手道:“既然有你求情,便宣他入宫见驾。”   “佛狸”一出现,刘煜便明白为什么太子励非得用致幻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楚流云五官过于特别,易容术根本达不到伪装成他的目的,五官上总是给人很牵强的感觉。若是没见过佛狸本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但见过的人,只要近处一看,便知道,这个人是人假扮的。   但有致幻药的作用,在场竟然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身份,拓跋珲甚至感慨道:“他竟然真敢单枪匹马地回来,啧啧。”   拔拔锦厘道:“这的确是一个回归皇室的好机会。说不定皇上真会原谅他。”   “他没你好看……”身边突然冒出这个小声音。刘煜转头,只见宋轶傻愣愣地坐在旁边,正扬着小下巴看着他,像是在比较他们的容貌,又像是在安抚刘煜的情绪。   曾几何时,看到楚流云那幅尊容,以及他与宋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刘煜是真的非常介意的,大概比他自己意识到的程度还要深得多。此刻听得这话,无异于一次真情告白,刘煜小腹又蹿动了一下,狠狠给自己大腿来了一把。这个小妖精,他非得回去把她办了不可!   “佛狸”走到御前,重重叩首,亲自向魏帝献上一幅图,还膝行到龙椅下,说要亲手打开给魏帝看。   这场景有些眼熟,刘煜心想太子励不会如此没创意玩什么图穷匕见吧?这么低劣的手法,魏帝会上当?   结果,他高估了太子励,他玩的还真是这一手,也低估了这种致幻药对人判断力的影响力,图打开,明晃晃的匕首亮出来,直刺魏帝胸口,鲜血噗呲一声洒出来。   “佛狸”俊美的脸被溅得愈发难以辨识,魏帝倒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一时竟然没发出声。太子励还捏着酒杯轻啜了两口,这才不紧不慢上前,高喊一声,“禁卫军何在?拓跋佛狸刺杀皇上,还不拖出去砍了!将太宰杜班抓起来……”   太子励下了一连串的命令,在座的人“酒醒”了一大半。   明明事情是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他们却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此刻都有点懵。禁卫军入内立刻控制了局面,一时间人心惶惶,武威公主吓得花容失色,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来。   太子励突然转向漱玉斋方向,刘煜几乎本能地将宋轶往身边带了带。   “漱玉斋,妖言惑众,与太宰杜班暗中勾结,几次欲加害本太子,一起押下去等候发落!”   所有人都意识到,太子要借此事肃清政敌。能压制他的只有魏帝,魏帝不在,身为一国储君的他,自然有发号施令的权力。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算大致明白,太子励在宫中的党羽有多少,此刻,连魏帝身边的心腹侍卫都听候他调遣,明明他的太子府是建在宫外的。   刘煜一把推开上前的侍卫,将宋轶抱起。太子励眼神一暗,他正愁找不到将漱玉斋三人当场诛杀的借口呢!   “凡有反抗者,杀无赦!”   “慢着!”慕眭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挡在刘煜和宋轶身前,“太子殿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漱玉斋绝不会干预朝政!又怎会与人勾结弑杀魏帝?”   太子励扯扯嘴角,这是吐谷浑的王,他自然不会失了礼数,“西秦王初到平城,大概不知道漱玉斋都做过些什么勾当。本太子定然会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让西秦王碰到这种事,实在抱歉!来人!快护送西秦王回馆舍!”   太子励根本不容许慕眭有异议。两国邦交是头等大事,慕眭自然也不会乱来。他看向刘煜,刘煜冲他点点头,他这才拱手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太子励顺道也将其他邦国的使团送了个干净。整个宣和殿突然人心惶惶,除了被送走的人外,其他人根本不敢造次。   没了碍眼的人,太子励冷哼道:“还在等什么?把他们抓起来!”   侍卫得令,抽剑便向他们刺过来,横梁上突然落下两道人影,其中一条,一剑劈下,直断御前侍卫手腕,不用说,此人正是薛涛,而乔三不甘示弱,也劈开了围拢来的侍卫。   有反抗的就漱玉斋这边,一时间,侍卫禁卫军全都集中过来,将他们团团围困,但薛涛和乔三岂是寻常人能够对付的,不消片刻,地上便躺了六只手,一时间震慑得其他人犹豫不敢上前。   拓跋珲和拔拔锦厘等人想过来看个究竟,却被阻挡在人墙之外。拔拔锦厘还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身上虽然没有兵器,但肉搏却也是一把好手。卢郝拉住他,摇了摇头,“画骨先生能让自己置身险地吗?你们太天真了!”   卢郝很有闲情逸致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准备看看漱玉斋这出戏要怎样唱。   那头,丘穆林尔倾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悠闲地摇着扇子。再回头看其他勋贵世家,郑玉竟然在磕瓜子,王琳和崔维各自斟酒碰杯,这样冷静的场面,对比乱成一团的大殿,岂止是用诡异二字可以形容的?   拔拔锦厘有点看不下去了,“皇上遇刺了你们没看到吗?”   反而是丘穆林尔倾道了一句,“你们冲得过去可以试试。”   拓跋珲和拔拔锦厘一起看向龙椅上,御前侍卫在重伤的魏帝面前筑起的人墙更坚固,两人互看了一眼,一起上前,“让我们过去!”   侍卫不动,只听侍卫首领道:“皇上重伤,御医正赶来,谁都不能乱动!”   这态度分明透着可疑。两人这才意识到,真正要弑君的未必是佛狸。再看全场唯太子励马首是瞻的所有禁卫军和侍卫,再蠢的人也该明白了。   可是,问题就在于,刺杀魏帝的是拓跋佛狸,勤王护驾的是太子励,他们连强行冲过去保护魏帝的措辞都没有。   而侍卫长更过分,很直白地说道:“凡是与漱玉斋有过亲密接触的所有勋贵世家,都不得靠近。说不定,你们之中就有阴谋弑君的叛臣!”   这顶帽子扣得不可谓不大。拓跋珲回头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那几人,顿时明白过来。   此刻,除非他们能立即调动军队进宫,否则,眼下的局面只能任由拓跋励摆布。   局面到底是怎么变得如此可怕的?   拓跋励又是布局了多久才达到眼下这种程度的?   连御前侍卫都听他差遣,那佛狸宫中的侍卫,应该也是听命于他的吧?   明明所有事实都很明显,拓跋珲却发现,他们竟然没能抓住拓跋励一丝实质性的把柄,即便他今日弑君!   那一瞬间,两个好基友心都凉了半截。   “你们忘了,漱玉斋的人还在此。”郑玉鄙视了两人一眼,“以画骨先生和宋先生的聪明劲儿,能让人这般威胁?”   拓跋珲和拔拔锦厘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俗话说关心则乱,此时此刻,大概只能“冷眼旁观”。   那厢,侍卫不敢近刘煜等人的身,太子励走上前,冷笑道:“这皇城之中,禁军十万,你们这几个人能逃得掉?束手就擒,说不定本太子心情好,会留你们一个全尸!”   “他是不是在威胁我们?”宋轶此刻还迷迷糊糊的,她几乎本能地露出面对对手习惯性的笑眯眯表情,因为还迷糊着,这表情透过面具看起来相当随意,十分缺乏对眼下严厉局势的尊重。   太子励眼神一暗,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眼中闪出一点红光。   刘煜下意识地将人摁进怀里,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胸膛,不让她到处燎火,“乖,你该睡觉了。”   转头却问太子励,“太子殿下想杀我们总要有个名头。”   “名头?那还用问?佛狸与漱玉斋关系密切,这是事实。佛狸还在南地时,就入过你们的风云榜。他一回国,漱玉斋也立即北迁平城,这难道能是巧合?”   “再则,你们在平城搅风搅雨不正是想为佛狸制造谋篡皇位的契机吗?何况,你们与太宰杜班多次私下会面,这是人尽皆知的。佛狸弑君,你们也难逃其责!”   听了此话,刘煜竟然点了点头。   “怎么?认罪了?”太子励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得意,如此难缠的漱玉斋都认罪了,给了他无以伦比的成就感。   “太子殿下确定放才弑君的是佛狸殿下?”   “当然,所有人,亲眼所见!那还能有假?”   刘煜点点头,“那太子殿下可确认皇上真的被刺伤?”   太子励头也不回,只扬手指了指龙椅那边,“血都流到台阶下面了,难道还有假?”   刘煜又点了点头,依然一点淡定模样。   “画骨先生可还有话要说?”   “呃,其实,我只是觉得今日佛狸殿下长得丑了点,身材也胖了点,原本以为他在外风餐露宿会更瘦些。而魏帝征战八方,武功盖世,今日遇刺似乎也太容易了一点,而这血,似乎也流得太爽快了一些。”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就这一把嗓音在幽幽回荡。   锦厘突然不明白了,“他什么意思?”   拓跋珲一脸凝思状,画骨先生断不会无缘无故指出这两点。   第一点说有人假扮狐狸,他能够理解,可第二天关于魏帝是几个意思?   难道……   可不能吧?   魏帝最疼爱太子,从之前案子也看得出,他甚至有心用佛狸来试炼太子有没有作为一国之君的魄力和谋略。所以,连佛狸被陷害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太子励自己从中运作,甚至包括铲除杜班一族,没道理他会突然转向佛狸,哄骗太子励是吧?   “也许,我们是真不用担心……”相对于自己的推测,拓跋珲更相信画骨先生的判断,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虐习惯了,已经产生了变态的信赖。   果不其然,刘煜的话音方落,外面被推出去斩首的“佛狸”被劫持了,而劫持他的正是真正的拓跋佛狸。   佛狸也不是单枪匹马一人过来,与他同行的是丘穆林尔融,那个传说被佛狸刺杀,导致丘穆林和杜家内讧的家伙,此刻正完好无损地提着□□,跟佛狸一步一步朝宣和殿逼近。   “你们认不得真正的佛狸殿下,难道连我丘穆林尔融也不认得?还是说,有人在谋朝篡位,禁卫军开始诛杀功臣?”   禁卫军都是听上面号令,很多人大概都没搞清楚眼下状况,被丘穆林尔融一唬,瞬间泄了气势,一堆人乖乖让开道。   丘穆林尔融看了拓跋佛狸一眼,“你跟在我后面!有些蠢货容易犯糊涂,我来开道!”说罢一手提着□□,一手提着那个被制住的假佛狸,踏上宣和殿的台阶。   可他前脚刚跨入大殿,一支箭嗖地飞出,正好射中假佛狸的咽喉,当即,这个唯一的证人气绝身亡。   提着尸体的丘穆林尔融随手将人一扔,视线便扫到贺楼耶,那位高抬头颅,正不紧不慢地放下方才行凶的手,有恃无恐,根本不怕人看见。而他那袖子里藏着的正是一把袖箭,小巧,杀人却干净利落。   想来,姚琼,便是死在这把袖箭上的吧?   “丘穆林尔融,你竟然与乱臣贼子混在一起!你这种行为可是会连累丘穆林部族的!”太子励转到这边,看到这两个活口,这还真是应了汉人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两个人回来,正好一起解决,也免去了他的后顾之忧。   只不过,对于佛狸,那是必须抹杀的,但对于丘穆林尔融,或许还可以拉拢一把,毕竟这是勋贵世家,于大魏建立有功,并且根深蒂固,有自己的部族,能拉拢当然是尽量拉拢。   丘穆林尔融是他最害怕的活口不假,但是如今大局已定,皇帝死了,他这个储君继位是必然,何况此刻整个皇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于公于私,这些勋贵世家都该选择归顺他。   做皇帝的,又有几个皇位是来得明正言顺的?只要坐上皇位,就能篡改历史。   就算此刻所有人都怀疑是他的阴谋诡计,但刺杀魏帝的是“佛狸”,跟他可毫无关系,这个台阶足够这些勋贵世家下了,他们就该知趣地接受这个事实。   “佛狸殿下并非乱臣贼子,刺杀皇上的人也是有心人假扮的他!”丘穆林尔融据理力争。   太子励却也不惧,“可不是他还能是谁?你可有证据证明这个人不是他指使的?”   丘穆林尔融还想说什么,佛狸按住他的肩膀,兀自上前,“我没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却有方法证明你居心叵测!”   “还敢妖言惑众!给我拿下!”   侍卫上前,拓跋佛狸撩跑一跪,这一举动,让侍卫犹疑了一下,纷纷停住。佛狸冲着龙椅那头秉道:“父皇,孩儿有冤!要当面向你禀明!”   太子励冷笑道:“父皇被你派的人刺成重伤,人事不省,你要禀什么?你还能禀什么?”   拓跋佛狸却像没听见他说的话,就地一叩首,道:“父皇,孩儿冤枉!”   如此目中无人,彻底惹恼了拓跋励,“给我拖下去!”   “慢着!朕还活着,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龙椅那头传过来,所有人都惊了一下,迅速转头,只见魏帝从血泊中坐起,掸了掸身上的擦拭不掉的污渍,武威公主和沮渠牧赶紧扶他起身,他却大手一挥,将两人挥开。   之前那些御前侍卫吓得尽皆变了脸色,他们可不敢给魏帝补一刀。   魏帝只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这些人寒颤不止,尽管他们什么事情都没干,只是听太子号令看住皇帝“尸体”,但要说他们不知道太子励要干什么,那是绝对毫无说服力的。   “锦厘!”魏帝没有立刻处理太子励和佛狸的事情,而是叫拔拔锦厘上前,从怀里丢出一块兵符,熟悉的人一看便知,这是禁卫军的兵符,“你知道该怎么做,下去吧。”   锦厘看到那流淌到台阶下的血迹,脑子有点懵,事情真的就这样逆转了?   太特么玄幻了!   他再次被人当猴一样给耍了。   出去时,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刘煜,还有他怀里,似乎已经睡着的宋轶,他甚至听见了她香甜的小呼噜——这个混蛋在这种情形下,到底是怎么睡着的?   禁卫军兵符?   太子励背脊发寒,这东西难道不该在禁卫军首领手里的吗?明明今日一早他还让他确认过。难道,父皇早有防备?   ☆、第一百二十九章(捉虫)   “太子, 朕想听听你的说辞。” 魏帝浑身浴血,坐在龙椅上,让他威严的霸气显得煞气凌冽, 谁都知道这位帝王今日是动了真怒。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气急败坏, 乱发龙威, 保持着一位帝王该有的气度。   太子励上前,小腿儿有些软,大脑有些空,前一刻, 帝位他本是唾手可得, 为什么后一刻就风云突变了呢?   他看着台阶上的血,血从龙椅下一直流下九层台阶, 蜿蜒到他脚边的地毯里, 是那样触目惊心, 清楚地记录着这位帝王的陨落。而此刻, 他却高高端坐龙椅, 开始治他的罪。   “太子为朕叫的御医呢?”   太子励总算回过神来,“今日皇妹大婚,父皇给太医院赐下酒食, 几名父皇最信任的御医醉得不省人事, 是以有些延误。”   这边正说着,亲自去请御医的人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两名御医。两人头上衣服皆是水, 像在水里刚泡过一般。   宦官说,他们到时,两位御医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是他们用水折腾了好久才折腾醒的,是以来得迟了些。   其实从魏帝遇刺到太子肃清政敌,并没有多长时间,也就一刻钟多一点的样子,就按正常的速度来算,太医院到此来回也要差不多一刻钟,但这点时间,如果魏帝被刺中的是心脏和脖子,足够他流血而亡。当然,其实刺中这两处,即便再高明的御医在次,也是救不回来的。   第一个嫌疑点被太子励有效地规避掉,魏帝默默看了他数息,又道:“那个刺杀朕的人,可是你请求朕让他面圣的。对此,你要如何解释?”   这个就更好解释了,“儿臣并未见过他本人,只是他托人将这个递进宫来。”太子励呈上一物,那正是佛狸回归那日,他一个高兴赏赐于佛狸的玲珑玉。   “儿臣是念在兄弟情分上才为他求情,谁知道会来一个假佛狸,还刺杀父皇!儿臣有罪!”太子励撩袍跪地,重重磕头。   满殿勋贵面面相觑,他们明知道这是太子励的阴谋诡计,竟然每一条都挑不出一丝错漏来。   “这是父皇赏赐佛狸的信物,自当小心珍藏,玉在人在,玉亡人亡,这才是理所应当!正因为如此,儿臣才会相信那就是佛狸!至于这个假佛狸刺杀父皇,指不定就是佛狸想借此陷害于我,让我失信于满朝文武卿贵!”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杀人灭口?”丘穆林尔融爆了!   他从没想到太子励如此难缠。野心昭然若揭,他却还能自圆其说,以为天下人的眼睛都是瞎的吗?   贺楼耶上前跪下,道:“是微臣失手!忽闻刺杀皇上的真凶被劫走,看见他出现在殿前,还有人提着□□闯过来,臣心中一急,也未看清楚后面的人,便先行将他射杀了!”   丘穆林尔融气得头冒青烟,这都能圆?尼玛……   “父皇若还要问将太宰下狱之事,只是儿臣觉得,佛狸初来平城,唯一能够依傍的只有杜氏一门,他敢弑君,定然不可能没有接应之人,是以,先将人控制起来,以防后患。儿臣对漱玉斋的处置亦是如此缘故!”   刘煜暗暗点头,这个太子的厚颜无耻,连他都想爆出口了。转头看怀中人还在睡,他想,幸好这家伙睡着,否则,得跟太子励当场杠起来,届时漱玉斋不介入朝政的承诺怕是要泡汤了。   现在很多人都在想,还有什么是太子励圆不过来的。   “漱玉斋若不反抗,也不会刀剑相向!”太子励意有所指。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地上那六只手上,血淋淋的,有的手指还在神经性地抽搐,看起来异常可怖。   而此刻,薛涛、乔三手上的剑血迹未干,并且没有收起的意思。而刘煜也没有命令他们收起,太子励道:“连我朝太宰都束手就擒,而漱玉斋刚在宫中兵戎相见,把我皇室威严置于何地?望父皇不要纵容这等宵小之辈!”   魏帝冷幽幽看过来,漱玉斋就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利国利民,用不好,就自伤筋脉。魏帝的本意是想利用它来笼络汉人。但它若不能臣服于他,他又能如何利用?   太子励算准了魏帝的心思,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要扶持漱玉斋,给天下能人志士一条通达天听的通路,但任何皇帝都无法容忍别人无视自己的皇权,骑在自己头上,屡触逆鳞,未必就没有除掉他的心思,只是差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   而现在,他就为他制造了这个契机!   如今形势这般又如何,抓不到他把柄,降罪漱玉斋,那么与漱玉斋交好的所有世家勋贵都处了弱势。这些人断然不会为了漱玉斋出头,为了家族发展,他们会加倍的努力向他这边靠拢,届时要拉下佛狸,也是顺理成章的时。   再看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侍卫,伤了御前侍卫不说,竟然到此刻还不收剑,这个画骨先生脑子是秀逗了吗?   李宓觉得,跟宋轶处事,那家伙手段委婉含蓄,既能达到目的又不会给漱玉斋招祸。显然刘煜这个家伙是不懂委婉含蓄这一点的。他本身就具备王者霸气,下意识的举动便是会将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虽然看起来很爽快,但是,真的让他的小心肝承受不住啊。   魏帝也看着薛涛、乔三手中完全没有打算收起的剑,那眼神用意很明确。   “漱玉斋追贤慕能,不干涉任何邦国朝政!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人犯我一寸,我必还他十丈!这是我们的立场!委曲求全,这个词,永远不会出现在漱玉斋的人身上!”刘煜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断手,这,就是他们的立场!   李宓承认,就在此刻,他沉寂已久的热血,被刘煜这股气势给点燃了,当然,只是一丢丢而已!满朝勋贵世家或多或少都给漱玉斋交过手,甚至很多比试过,画骨先生其人,无论文治武功,都不低于任何世家大儒也不低于任何百战将军,若他为君,必是能开创盛世之景的明君!   同样,他们也见识过这两个侍卫的手笔,就算今日他们群起而攻之,就算能将漱玉斋系数拿下,也将折损漱玉斋十倍之多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明白,魏帝如何不明白?魏帝不说话,其他人更不会吭声。于是刘煜的声音再次响起。   “太子殿下觉得我们居心叵测,可是因为你的名字并不在漱玉斋追慕之列?至于曾经因此跟漱玉斋发生的不愉快过往,相信大殿上的诸位都很清楚。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次给漱玉斋发请柬,本就是有意要将漱玉斋落入这个阴谋中,顺道将我们一网打尽?以泄你心头之恨?漱玉斋断没有任人宰割的道理。”   “你还想妖言惑众吗?”太子励反驳道。   刘煜冷笑,“太子殿下非要给漱玉斋扣一个妖言惑众的帽子,那不防我便妖言惑众一下!”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拓跋珲不是很有诚意地感慨。   “太子明明已经给自己制造了转机,非得找漱玉斋给自己挖坟墓吗?”郑玉感叹。   “其实吧,他这病,是皇上纵出来的。”卢郝中肯评价。   刘煜将宋轶交到李宓手上,走出薛涛和乔三的护卫圈,不卑不亢拱手道:“敢问皇上,招纳汉人能臣,督促胡人汉化的目的是什么?”   魏帝答:“一则,我鲜卑出身游牧部族,要统一中原,鲜卑原本的策略自然不合适。朕不但觉得汉人的文化是天下一统的文化,也是朕心之所向;二则,有了统一的文化,才能更好地实现民族融合。朕想建立的天下,是不分胡汉,和谐共荣,共创盛世辉煌!”   刘煜恭恭敬敬地揖了三揖,这是他给魏帝的大礼和尊敬。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信仰和文化,与其他民族有冲突是必然,要实现皇上的大一统,胡汉共荣,最基本的一条,我想应该是包容与尊重。”   魏帝点点头。   刘煜又问其他人,“在坐的功勋世家可也是如此认为?”   这里的世家功勋,为了能够更好的让家族发展壮大,的确首要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大道相处,便是求同存异,双方皆有谦让和包容才能真正和谐共荣。   刘煜高屋建瓴的话自然得到了所有人认可。   “若是一国之君,连自己的优势劣势都辨识不清,本末倒置,又不能听取逆耳忠言,这样的国君是无法实现皇上的大一统盛景的。恐怕最后出现的应该是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强行推行霸权,致使世家反抗,战火并起,最终民不聊生!”   所有人脸都变了色。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当众对一国太子做下如是评价。连魏帝脸色都难看起来。   刘煜却面沉如水,反而冲拓跋励道:“这就是我的祸众妖言,太子殿下可满意?”   太子励额上青筋毕露,刘煜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漱玉斋处事公平公正众人皆知,绝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枉下断言,方才那话,诸位全可当成妄语,在下不过满足一下太子的愿望罢了。太子殿下怪漱玉斋没将你捧上至高之位,并将此归咎到漱玉斋与佛狸皇子有旧交,甚至还有故意扶持他与你争夺皇位之嫌。可有人看到过漱玉斋写过佛狸皇子的只言片语,为他造势?”   “这,还真没有!”立刻有人答道。   “同样,若非太子殿下你仗势欺人,欲强霸风云榜,漱玉斋本也不会对你做出任何评价。不能因为你做出此事,漱玉斋据实以报,损害了你的名誉,你就要栽赃嫁祸漱玉斋一个妖言惑众,扰乱朝纲的罪名。”   太子励气得面色通红,终于无法再淡定,“那漱玉斋不也无视了本来的战功政绩?”   刘煜点头,“太子殿下果然介意漱玉斋没写你的传记。之所以不写,是因为有一事还未澄清,这就是你主理的清河崔氏崔阶之死的案子。”   “这个案子皆姚琼所为!难道你还想将脏水泼到本太子身上?”   刘煜抬手,“漱玉斋不干涉任何世事,只是公平公正地看待每个人,每一件事。我等不过认为这其中还有疑义未清,自然不会妄下评判。至于是否要继续追查,是否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那都是北魏内部的事,我们漱玉斋只是旁观者罢了。”   刘煜一句话将漱玉斋在此事上摘得干干净净。   所有人都怀疑过,却没有人说出来,不过是因为考虑到一些利益问题。   作为这个案子的苦主,崔维走出来,向魏帝秉道:“小弟崔阶虽然身子羸弱,但性格坚毅,我清河崔氏,断不能接受姚琼所说的他不堪羞辱自尽的说辞!我想,这其中定是有人为怕我清河崔氏严惩此事,才杀了他灭口!还请皇上还我清河崔氏公道!”   太子励不惧,“就算要杀人灭口,难道不该是姚琼杀人灭口吗?他当然不想承认此事,便改了说辞罢了。”   如今姚琼已死,死无对证,你清河崔氏还能耐我何?   崔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丘穆林尔融上前,伏地叩首,道:“朝中皆传,是佛狸殿下为与我抢人,才要杀我。但事实是,那日我深中毒箭,是佛狸殿下为我祛毒疗伤,才保住一条性命。而当日之事,也定是有人要借机陷害佛狸殿下,并杀我灭口!”   “尔融,你伙同王赞祸害良家少女,害人自寻短见,这是事实。又有谁会杀你,这又灭的是什么口?”   丘穆林尔融本身就摘不清,加上丘穆林跟杜家的关系,他为佛狸作证,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丘穆林尔融气得发抖,偏偏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些人的去处,因为这一切都是王赞一手操办的。   而其他参与过此事的人,自然也不愿意将这件丑事公布出来。局面突然又僵持住了。   魏帝这才像想起来还有一个儿子要伸冤似的,看向佛狸。佛狸从方才起一直跪在原地,背脊没弯一截,气势没颓一份,脸色也没变化一下,甚至连眼神都一直盯着地面,没有因为场上的变化有任何转移。   他就那样犹如一尊玉雕一般跪在魏帝看不见的角落,遵循他自己的意志等待他的机会,而现在,魏帝终于将这个机会给他了。   “既然,尔融证实你没有刺杀他,在那件事上,你便是清白的。可是,那个假扮你的人,还拿着你的玉佩,你也该给朕一个圆满的解释。”   佛狸起身,就近取了一壶酒泼在已经气绝的假佛狸脸上,冲洗干净他脸上的血污,将尸体拖进了大殿,随手往地上一丢,问众人道:“这个人,真的能以假乱真吗?”   所有人看向那张脸,之前明明看着像的,现在看着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像,但绝对没到能骗过他们所有人眼睛的地步。   “他顶着这张脸,能骗过所有见过我的人的眼,应该是有原因的。诸位,难道不好奇为什么?”   太子励脸色骤变。其他人面面相觑,难道是□□?他们各自感受了一下,真没有中毒迹象啊。   佛狸指着太子励那张案几上的食物道:“今日太子的胃口可是不好,菜式几乎没有动过。”   所有人的视线投过来。宫中御厨做饭,菜式都是有固定摆放出来的花样,动没动食物,一看菜式就能判断,从此刻太子励案几上的菜式看,他是真的一点没动过。这怎么能不惹人怀疑?   “你说有毒,可当场验证!”太子励强自镇定。   魏帝也不发话,就看着佛狸,佛狸点头,“那就请父皇以及诸位做个见证!”   太子励反而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侍菜的宦官上前,将附近几个案几包括太子励的菜式都用银针试了毒,的确没有任何异常。   “怎么样?”太子励有些得意。   “那太子可敢吃下去?”   太子脸一下僵住,推脱道:“最近我脾胃不合,太医叮嘱不能沾荤腥。”   太子励是储君,佛狸身为一个刚回归的无权无势的皇子,自然不可能要求他以储君之尊去做对他身体不利的事。此刻,他只是抬头看着魏帝。   天下没有哪个父母的心是真的能端正的,太子励是魏帝从小培养的储君,倾注了比寻常子女更多的心血,也寄予了更多的期望,有更严厉的管教,却也有父亲看着孩子在自己教导下慢慢成才的骄傲和自豪。   而现在,就仿佛要他亲手将自己培养的骄傲摧毁,否定自己这若干年的辛勤栽培,只是一场空!   但在父亲之外,他也是一代明君,是第一位赢得汉族世家拥戴,让汉人能够在他的统治下安居乐业的帝王,所以,他也必须顾全大局。   功勋世家没有一个出来说什么,这就像所有人都在看他的态度,看他是要保全这个儿子,还是要所有人的信任。   那一刻,魏帝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衰老了,越来越顾念亲情,越来越想任性妄为,但属于帝王的礼制将他拉了回来。   他长吸了一口气,道:“太子,你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便将你案几上的饭菜吃下去。”   太子励脸色苍白。   那致幻药的药性不到半个时辰,他,也许能熬住。   不过就是一点醉酒反应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有意识抵制,他应该能凭借自己坚强的意志力撑过去。   太子励长吸一口气,冲魏帝拱手,道:“儿臣遵命。”   刘煜就是这样撑过来的,自然清楚他的这种盘算。如果太子励吃下去,又没有出现什么异常,那么,这一局,佛狸便彻底输了。   刘煜看看佛狸,这个家伙依然没什么表情,以得这位的心性,若是没有必胜把握,他绝不会贸然行事。   仔细一回想,刘煜寻找着整个事件的异常点,突然明白了什么,嘴角隐隐翘了翘,果然,这个混蛋不可小觑。   怀里的人砸吧了一下嘴,刘煜摸摸她的小呆毛,还好,小家伙看不到那个混蛋的聪明。   太子励吃了一个正常人应该吃的分量,他本来是很自信自己没什么问题的,吃完,还恭恭敬敬地给魏帝行了一礼,道:“父皇可还满意?”   魏帝十分欣慰地点点头,太子励露出一个非常得意的笑容。就在此时,一个俊美少年踏进宣和殿。   所有人的视线转移过去,太子励也看过去,当看清楚那张脸时,他的脸色变了,“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呵呵,佛狸,你是想用一个长得像的人来冒充崔阶,逼我就范吗?你太天真了!”   佛狸没理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太子励还在暗自稳定心神,狠狠盯着少年,只见他撩袍跪地,道:“皇上,崔阶并非自杀!请皇上为崔阶做主!”   太子励觉得自己的理智有点不受控制,突然扑上去,想要封住崔阶的嘴,就如当日那个少年满脸倔强对他说出那句话时一样,他撕碎了他的衣服,用绳子困住他的手脚,用鞭子和烙铁,让他屈服,最终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够了!”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太子励清醒过来,看到差点能被他掐死的人,跟崔阶是有点像,但却相差很大,只是气质装扮几乎一样。   抬头,佛狸的脸冷若冰霜,他手里正拿着盆子,挂在盆子边缘的最后一滴水落在他脸上,冰冷异常。   其实,在他吃饭时,很多人都开始怀疑佛狸的推测,但当他朝魏帝走过去时,他自以为没有任何异常,其实,此刻他的脚下已经开始飘浮,只是他自己意识不到罢了。   这才是画古楼那致幻药真正的药性。刘煜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投给佛狸的视线便多了几分欣赏,但也多了几分戒备。   佛狸扔掉水盆,立于一侧,一句话没说。   他已经用事实说明一切,饭菜中的药,以及太子励杀害崔阶等人的事实。整个宣和殿嘈杂起来,魏帝气得几乎捏碎了龙椅。他一世英名,最后竟然被这个悉心栽培的儿子给葬送!枉他觉得,就算他处事有不当,即便他会犯错,但绝不至于犯下如此大错!而为了弥补一个过错,肆意妄为,而导致更大的罪孽,这也是他这个父亲纵容出来的结果。   “父皇!不是那样的!是佛狸设计陷害儿臣!望父皇明鉴!”   “明鉴?”魏帝哼了一声,“那你来说说,你在朕的宫里放了多少眼线,像朕的侍卫首领和禁卫军统领,你又是如何拉拢收买的?”是的,他精心培养的儿子,连他都算计在内!   太子励脸上彻底变成了死灰色,身子瘫在地上,连脊梁骨都挺不直,犹如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结果最后,他按帝王标准□□、的儿子,连当个奸雄的气度都没有。   魏帝看着,愈发觉得膈应,移开视线,对拓跋珲道:“将今日饭菜未动过的人全都抓起来,拷问之后,再行发落!至于太子,今日,朕正是宣告,废除拓跋励太子之位,择日为拓跋佛狸举行太子册封大典!”   魏帝拂袖而去,将朝堂彻底交给了佛狸和拓跋珲。拓跋珲让人一查,除了贺楼耶的饭菜没动过外,还有贺楼家的两位年轻子弟。   佛狸却没理会那些□□,而是走到刘煜跟前,看着他怀里的人。宋轶像是被他的视线所扰,在刘煜怀里蹭了蹭。   “那些樱花瓣,你是何时动的手脚?”刘煜问。他笃定,佛狸让致幻药的药性降低了,并且提前发作了。   佛狸像没听到他说的话,眼睛都未从宋轶脸上离开,“宋先生还未醒,大概是药性未散,让太医看看吧。”   “不用劳烦佛狸殿下了,她只是醉酒,并无大碍,回去好生睡一觉便好了。”   “她若不醒,父皇也会不放心,所以,还请画骨先生配合一下。”   说罢已经有人上前,欲请他们先去偏殿安置。   刘煜抱起宋轶,看了佛狸一眼,跟着侍从离开,李宓心肝颤动了一下,他发现,这回楚流云回来,跟以前不一样了。也许,从雪女的身份揭露,他就已经不一样了吧。   ☆、第一百三十章(捉虫)   三天前的夜里。   魏帝从梦中惊醒, 梦里他曾经宠爱的妃子杜氏血流披面,漂亮的眸子被鲜血染红,静静看着他, 眼中尽是哀怨之色。   他猛地睁眼,看见了同样的眸子, 冷漠地看着他。   “佛狸?”   摇曳的烛光将偌大的寝宫照得辨识不明。佛狸立在他榻前, 不知多时。   “父皇还记得这个名字?这是你赐给我的名字。”拓跋佛狸面色无多。   就在那一刹那,魏帝心中的愧疚感泛滥开来。   “为了试炼太子,父皇不惜将我这个亲儿子树立成他的对手,看看他有没有本事除掉阻碍他踏上皇位的障碍。杜家、丘穆林, 还有我, 不过都是父皇试炼他的棋子而已。”   这种心思,魏帝从未向任何人表明过, 是的, 他的身体已经熬不了多年了, 他必须看看太子是否有掌控这些功勋世家的能力。   北魏的政权, 就是勋贵世家的政权, 这一关过不了,这个皇位便会成为功勋世家的傀儡,重蹈江左晋国覆辙。   “朕是一国之君, 任何决定都必须先考虑社稷大局, 其次,才会顾虑私情。你可明白?”魏帝没有掩饰。   佛狸也没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只问:“父亲想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这次, 他用了普通人家的称呼,剔除了皇族冠冕堂皇的外衣。   “你说是在雪山上冻死的,难道不是?”   佛狸摇头,“当然不是。因为我以为父亲还念着母亲,害怕父亲听后会难以承受。”声音在夜色中顿了一下,足够魏帝利用这个空档调动起好奇心和曾经所有的眷恋情绪。   “母亲心善,在大雪中救了几个畜生。大雪封山,那几个畜生怕饿死,把母亲先奸后杀,冻在冰雪里,每天割一点,炖成人肉汤,熬过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了冰雪消停下山那一天。”   佛狸的情绪没有波动,冷飕飕的空气在寝宫里乱串,魏帝浑身冰凉。   “我,也是靠着母亲的肉活下来的……”   那一刹那,魏帝身体中的鲜血冻结了,英明睿智如他,头一回觉得大脑空白得嗡嗡作响,仿佛雪风刮进了空白的大脑,席卷了所有神经末梢。那一刻,他甚至忘记了呼吸,等意识清醒过来时,佛狸依然是那幅淡淡的表情,看着烛光摇曳得厉害,顺手拿起剪刀,将燃过的烛芯剪断。   “孩子……”   魏帝的嘴唇有点抖,头一回用如此温柔又小心的语气对儿女说话。   佛狸却像感受不到他的温柔,放下剪刀,“因为这件事,我自欺欺人地失忆了十余载,直到前些日子才想起来。我想也许我可以回家的。可惜,父亲似乎已经忘记了你还有我这个儿子。”   魏帝嘴唇又抖了一下。   “父亲将我当成试炼太子的棋子,可是否注意到,你也成了太子登上皇位的绊脚石。”   前一刻还在心疼佛狸,感到自责的魏帝,这一刻,突然就怒了,“你想挑拨离间?”   这,就是他对这个儿子的评价。   佛狸回头看他,突然笑了。这是他走进这个寝宫,到此时,唯一的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很美好,那双眉眼像极了他的母亲,可在这样美好的笑容下,魏帝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知道父亲不会信我。但三日后,武威公主大婚的宴席上,太子应该会有动作,希望父亲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身边的侍卫是父亲从自己身边抽拨出来的,他能在那些人中动手脚,父亲的身边未必就干净吧……”   佛狸走了,魏帝几日未得安眠。直到今日尘埃落定,他像瞬间衰老了十岁,佛狸来看他,他问:“你本不必将清河崔氏的事情捅出来,那样,他还有回旋余地。”   佛狸依然面色无多,拱了拱手,道:“父亲糊涂了。所有功勋世家都已经知道实情,差的不过是一个证据,他们之所以不道破,不过因为碍于父亲的颜面,父亲真忍心辜负他们的期望和信任吗?”   魏帝竟然无言以对,摆摆手,“朕累了,你且下去吧。”   宋轶醒过来,发现这房间陌生得可以啊,她笑眯眯地问进来侍候她的宫女,“我这是被谁软禁了么?”   宫女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赶紧跪地道:“宋先生何出此言?可是奴婢们伺候得不好?”   宋轶摆摆手让她们起来,“别怕别怕,我跟你们开玩笑呢。我有些饿了,有吃的吗?”   宫女赶紧吩咐下去。   以宫女们小心翼翼的程度来看,将她软禁起来的不可能是武威公主太子励之流,最有可能的是楚流云。因为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对她优待。这说明,这个家伙的计谋成功了。   那软禁她有何目的?   若太子励下台,楚流云取而代之的机会很大。他又是唯一知道画骨先生是刘煜假扮的人,莫非,想借机对付刘煜?   直到这边传来宋轶好吃好喝,不哭不闹的消息,佛狸才整了整衣冠,去见刘煜。   刘煜跟李宓在下棋,乔三和薛涛侍立一侧,警戒地观察着四周动静,看到他出现,便禀报了刘煜。   刘煜看似镇定,其实是想借下棋来恢复平静,他不能在此时乱了阵脚,事关宋轶,他必须强迫自己更冷静更理智,比对待一般的敌人更敏锐。   在拓跋佛狸踏进这方空间时,他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拓跋佛狸已经不是曾经的楚流云,在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恢复记忆后,他也不可能再是单纯的楚流云。   这样的人,要么崩溃,要么变态。而显然,拓跋佛狸处在后者的边缘。魏帝对他的态度大概也激发了他走向极端的可能。刘煜能清楚意识到宋轶对他的重要性,这是一剂能让他过上正常生活的良药,只有宋轶能够让他在所有的创伤面前平息下来。   若是跟他硬抢,两败俱伤不说,还可能威胁到宋轶。他需要用更加温和的方式来战胜这个对手。   “太子殿下来了?”   听见拓跋佛狸的脚步声靠近,刘煜头也不回,问了一句。   语气平静得出奇,佛狸微微一滞,将这个对手打量了一番,单刀直入丢出重磅□□,“我的册封大典定在半个月后,大典之后,我会派人送你回江左。”   是的,只是送你回去。   刘煜暗暗磨了磨牙,妈的,竟然真的明目张胆跟他抢人。   转头他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很多年未领略过北地风情,我本还想多待几日呢。”   “你的身份不适合留在北地。”   李宓左右看了看,觉得这两只禽兽对峙,其实根本不关他什么事儿,他轻咳一声,起身,让位,自己旁边凉快去了。   佛狸在刘煜对面坐下,又道:“柔然的事,若暴露,你将成为众矢之的,这里对你而言太危险。”   这分明是威胁!   刘煜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半晌,悠悠说道:“你知道,你勉强不了她。”   佛狸猛地起身,“她会过得很好,比在你身边,好上一百倍!她早就不需要你了!”   当日,宋轶没能见到刘煜,也没能见到佛狸,但是武威公主婚宴上的事情却打听了个一清二楚。晚上睡觉时,半夜迷迷糊糊醒了,感觉到床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宋轶吓得瞌睡都醒了。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佛狸。   他就蜷缩在她的床脚,明明那么大一坨,却蜷成了小猫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悯。宋轶瞬间便明白了,那件事,还是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轻手轻脚下床,那一刹那,佛狸就醒了,但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动作,就那样维持原样躺着。他在想,如果她逃跑,他会怎么样?   禁锢她?   锁住她?   每天看她以泪洗面?   显然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哭,再艰难再危险,他都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也许她会用一生的力气来想如何逃离他。   他早已成为一个怪物,所有人都不会跟他亲近,既然如此,那就大胆地做个让人害怕的怪物又如何?只要能拥有自己想拥有的一切,其他的,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佛狸握紧了拳头,他已经想好要处置她的方法了,可就在此时,一条柔软的被子搭在他冰冷的身体上,一股温暖从表皮渗透进血液里,朝着四肢百骸涌动而去。   紧攥的拳头一点点缓慢松开,心口软软的,那被雪山冻住的冰封像要融化。   佛狸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这是他恢复记忆后,睡得最安稳最香甜的一次,毫无知觉地睡到翌日日上三竿。   他舒心惬意地舒展着四肢,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几乎占据了整张床。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都坐好了,不要乱动!”   宋轶在冲小宫女们发号施令,小宫女们嘻嘻哈哈的,笑得甚是欢快。   佛狸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看一会儿,头一回感觉自己呼吸到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心跳是如此真实。   “快好了!再坚持一会儿。”   佛狸没忍住,起身,出门,只见宋轶正在一棵树下画画,今日她没有戴面具,斑驳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将整个人晕染得有些不真实,但她突然转头看过来的眼神却像是带了勾刺,瞬间便将这股不真实感刺破了。   “佛狸殿下醒了?”   这小口气分明是含着愠怒的。佛狸没来由地露出一个微笑,问她:“画什么?”   宋轶呶呶嘴,看向对面的小宫女。   能有这样的高手为她们画画,小宫女们高兴得不得了,一个个脸上跟开了花儿似的。   “给她们画好,我也给你画一张。”   佛狸笑容又深了几分,“好!”   这幅画,宋轶画了三天,佛狸除了必要的应酬都在这里看着她画画,这种温馨惬意,仿佛刘煜这个人已经彻底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第三日傍晚,夕阳余晖沐浴着整座宫殿,将对面那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辉,美得令人窒息。佛狸静静地看着,嘴角带着笑,宋轶将最后一笔落下,欣赏了一会儿,自觉很是满意。   她道:“你也来看看。”   佛狸起身,站到她身边,一起欣赏落英纷飞中的人,画中人的笑容是他熟悉的,犹如阳光一样透过画面浸润过来,仿佛冬天都要被遗忘。   佛狸微微怔了怔。   “初见你时,你就是这般模样。那日你站在桃林中,风卷过,桃花的花瓣漫天飞舞,你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欣赏着花景,明明桃花林中,人群摩肩接踵,我却一眼看到了你,也只看到了你。”   佛狸心中鼓动,眼中炙热了几分。这类似告白的话,让他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那时的你,美得不染凡尘。”   佛狸脸上的笑容敛去,他敏锐地调动所有感官,去捕捉宋轶的所有情绪,试图想确认,她的言外之意是现在的自己令她厌恶了吗?   佛狸感觉自己的强自镇定的情绪开始不稳,大脑开始乱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变得冰凉,突然一双温良的小手握住他,“楚流云,你是在看着我吗?”   明明眼睛是盯着她的,可魂儿却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佛狸突然回神,面前的人纤毫毕现,两道英挺的剑眉,卷翘的睫毛,根根可辩,不施脂粉的肌肤透着她原本的馨香。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他,没有厌恶没有他害怕的任何东西,就那样澄澈无比,一眼见底。   佛狸一下定住了,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此刻映照在她瞳孔中的模样,慌乱、阴暗,甚至有些卑鄙无耻,连眼神都是浑浊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污渍,玷污了她的瞳孔。   突然伸手,挡住她的眼,佛狸别开头,猛吸了口气。   宋轶只感觉到他手心冰凉,那个阳光一样的俊美青年,犹如走入了他一个人的寒冬,冰寒从他的血液一直浸透到外层毛孔。   她听见了他粗重的喘息,像是濒临死亡的野兽在垂死挣扎。   宋轶没有动。她知道这个人并不需要别人的怜悯,那是对他的侮辱。   “你若不喜欢这幅画,我们重新画过。”   佛狸那口气像是终于喘匀了,松开手,依然不看她,而是拿起那幅画转身离去。   一刻钟后,刘煜就接到消息:佛狸摸了宋轶……   李宓入口的茶一口喷了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薛涛,为什么简单一个捂眼的动作,被他说出来如此不堪入目?仿佛楚流云是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而薛涛脸色端正板挺,完全不觉得自己的禀报有什么问题。乔三也在旁边默默抹了一把冷汗。   刘煜端着茶的手硬生生在半空中僵硬了一刻钟,才缓缓收回来。   于是,当晚这位便忍不住了,偷偷潜进了宋轶居住的宫殿,任凭宫殿外有多少护卫看守,硬没逮住他一条尾巴。   那头,佛狸也无法入睡,站在宋轶画的画像前良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过了子时,他才熄灯准备睡觉,就在此时,那副画像有流光闪过,佛狸定睛一看,只见黑暗中,一道荧光构造的画像浮现出来,依然是他的脸,是如今的年纪,穿着龙袍,高站在九重台阶上,负手而立,鄙睨天下。   那股威武霸气,那股沉凝气质,是她心目中的他的模样,能够肩负社稷苍生,没有阴暗,站在光之彼岸,散发着真正属于王者的光辉,那是能给带给黎民百姓幸福的神圣之光。   佛狸一下被这样的自己震慑住了,那道荧光像是有热度,从他的心房一点点晕染开去,凉透的心血再次澎湃起来,浑身都暖洋洋的。   好一会儿,他才从这种震撼中回过神来,将这幅大逆不道的画卷起,藏到暗格中。收拾停当,也去了宋轶的宫殿。   而那头,刘煜本是要来兴师问罪的,结果看见小家伙睡得香甜,愤懑的情绪瞬间泄了个干净,默默爬上床,刚要将人搂了个结实,楚流云就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当时, 刘煜的手刚放到宋轶的腰上, 一条腿刚抬起要缠住宋轶, 佛狸就进来了,一双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刘煜那条腿便再也缠不上去了。   翻身起床,刘煜一扫之前的猥琐之态,生生将自己站成了一株玉树。佛狸眼皮都没动一下, “擅闯皇宫者,杀无赦!”   刘煜面色沉敛,“当日你被拓跋励搜捕追杀, 我不该救你的。”   佛狸一点不觉得内疚, “作为回报,我也保证会将你安全送回江左!”   刘煜觉得佛狸当真无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谁都不甘示弱。宋轶在床上翻了两下,那两个混蛋完全无视她的存在,终于没忍住, 突然坐起, 将床上的瓷枕和被子径直丢了出去。   “你们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都给我滚出去!”   刘煜差点被瓷枕砸到俊脸,佛狸被被子当头罩下, 扒拉了几下才揭下来,佛狸乖乖将被子放回宋轶床上, 回头看刘煜。刘煜手里抱着瓷枕,很是厚颜无耻地说道:“没有她我睡不着,有个瓷枕也好!”   宋轶心口一跳,老脸却端得板正, 拉了被子,蒙头睡觉。   两人出门,佛狸看了一眼那个瓷枕没有说话,兀自离开了。刘煜一回去,便摸出瓷枕里的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大字:稍安勿躁。   要让他听之任之,无所作为,刘煜实在做不到。沉吟良久,发话道:“请广平王世子萧旭……”   翌日,佛狸来看宋轶,问她:“昨晚你跟他说什么?”   宋轶正在用午膳,看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兴致缺缺,筷子这边戳戳,那边戳戳,都没戳到一块中意,干脆将筷子放下,反问道:“你觉得我该跟他说什么?”   佛狸怔愣住。   “你总不会认为我会算计你吧?”宋轶露出惊讶状,佛狸脸上僵了僵,宋轶私下给刘煜递信他心中是不爽,但是,他却也很肯定宋轶不会害他,反倒是他在棒打鸳鸯。   佛狸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她最喜欢的桂花鱼。宋轶闻到那股淡淡的腥味,皱了皱眉。佛狸心一下凉了下来。   放下筷子,他也没有劝她吃,问她:“你离开他十年,都能过得好好的,没有他,你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宋轶点头,“当然。这个世上没有谁离开了谁是活不了的。”   佛狸抬头,对上宋轶的眸子,宋轶这回说得很认真,这话就像是送给他的。他记得他跟宋轶认识那会儿,这个人明明笑容那么干净甜美,可他却感觉她的笑容像是要化成雨水,浇在地上都是苦涩的。   当初他并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而现在,他知道,若自己真的将她与刘煜生生分开,那么,她也许就会像从前一样,笑得令他心疼。   佛狸有三天没过来,那头宫里说,这两日宋先生口味不太好,平素爱吃的,都不吃了,人也憔悴了。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提一句离开的要求。   佛狸觉得,难道这个家伙是想绝食,知道自己会心疼,不忍心为难于她,故意耍这个花招?   再次听到这样的禀报,佛狸说:“好吃好喝伺候着,休得怠慢!”   结果当天晚上,那头便传来消息:宋先生昏倒了。   佛狸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赶过去,只见,三日不见,小家伙几乎瘦了一圈,太医急匆匆赶过来,刚把了一会儿脉,宋轶就醒了。   佛狸脸色黑得犹如锅底,“你以为你绝食我就会放你走?”这个混蛋太特么狠了,竟然能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谁他娘的要绝食了,难道还不能让人有个脾胃不和?   宋轶虚弱得翻白眼都费劲,凹陷的大眼睛变得深邃又可怜,佛狸额头青筋噗噗直跳。   太医越把脉脸色越好看,终于惹起了佛狸的注意,“怎么回事?”   太医额头冷汗下了一层,“老朽不才,从未见过男子出现喜脉的事情!”   佛狸石化当场。宋轶脖子机械地转过来,“什、么?”   太医赶紧叩头,“臣该死臣该死……”   直到太医额头磕出了血,佛狸才慢慢解冻,冲他挥挥手,“开几幅安胎药来。”   太医胆战心惊地退下,佛狸看宋轶,这个混蛋瞪着的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似乎受到了强烈的惊吓。   “那、那个,你没事吧?”佛狸很不确定地问。   宋轶抬头,双眼空洞洞的,木讷地点点头,“没事。”   这下佛狸更担心了,直到宋轶好好睡去,他才回到自己的寝宫,便招了几个给宫中照顾过生产的嬷嬷送到这边,还问了一个很令人深思的问题:“女人怀孕,会不会想不开?”   几位嬷嬷面面相觑,这高兴都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什么想不开的道理?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既然这位准太子殿下问起,必然是有其缘由的,一个资历看起来最长的嬷嬷答道:“孕妇心思重,难免胡思乱想,比如,怕自己的夫君耐不住寂寞出去沾花惹草,也怕孩子生下来,婆家不喜欢。还担心影响了身材容貌,失宠。”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佛狸点头,暗暗准备说辞好去安抚那个小家伙。   刘煜自然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本以为宋轶搞什么绝食,是耍的计谋,因为他得到纸条那天起,这个混蛋就开始玩这一招了。结果,结果,竟然是因为她怀孕害喜?   刘煜感觉这个世界都不真实了,乃至于爬墙去看人时,差点从墙上掉下来。   宋轶睡得很不安稳,看到刘煜,一张小脸儿几乎要哭了,她说:“万一生个丑的怎么办?”   刘煜愣了愣,随即转换情绪,轻轻抚着她的肚子,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给孩子他娘一点坚定的信念,于是说道:“再丑也是我的掌上宝!”   “可是,我会嫌弃他的!”   刘煜哑然失声,宋轶干巴巴地看着他。好半晌,刘煜才磨出一句话,“……以你我的模样,大概丑不到哪里去。就算真的丑,多看几眼,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   宋轶原本就是个积极乐观的人,被刘煜这样一说,也看开了。她这人想来信奉尽人事听天命,在认命之前,都会尽情争取一翻。   俗语有云:腹有诗书自自华。或许美人看多了,也能熏陶出一个美人胚子。退一万步讲,就算长得不好看,也一定要有一个良好的审美观。   于是佛狸揣着整理了一夜的安慰之词来看她时,便见这个混蛋正兴致勃勃地画着美人图,而且不止一幅,而是大有要挂满整座宫殿的架势。   他站在门口愣了又愣,终于发现,自己一宿未眠,思考出来的那些看起来十分有人生哲理的安慰之词,压根没有用武之地。   第一次当爹,刘煜的激情澎湃了三天,才平复下来。   眼看佛狸的册封大典在即,刘煜没办法继续坐以待毙。他递了信息出去给慕眭。   “吐谷浑?”佛狸捻着茶盏,听手下禀报。   刘煜想借慕眭之手将宋轶带走,呵呵,未免太天真了!   这几日,宋轶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起来,佛狸命那些个嬷嬷给她准备了各种给孕妇开胃的东西,转眼就将人养了回来。不管两个男人在干什么,她都在一心一意地画美人图,时不时地跟那个大概还是颗小胚胎的小家伙讲述美人的意义。那一本正经模样,仿佛她讲述的是多么深奥的哲学。   太子册封大典那日,又是一个大盛会。   宋轶不便参加,佛狸让手下盯住了漱玉斋的所有人,包括没进宫的那一拨。   人越多,场面越容易混乱,他相信,刘煜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劫走宋轶。   祭天地,告先灵,拓跋佛狸这个名字将永远镌刻在北魏历史上。   一套仪式下来,大半天没了,佛狸方得闲便听了手下禀报。饭食吃了什么,孕吐了几回,睡了几个时辰,画了什么画,又跟小宫女们侃了些什么,巨细无遗,确定没任何异常,佛狸才满意点点头,去参加宫中酒宴。   他说过在庆典结束后,送刘煜回江左,没曾想,慕眭亲自向魏帝请求,邀请画骨先生和宋先生去吐谷浑做客。   本来漱玉斋不归属于任何朝廷政权,这个请求,自然是想阻断佛狸以北魏《惊华录》未完善为由阻止刘煜他们离开。   魏帝看了佛狸一眼,佛狸在宫里做了什么他哪有不知道的。那日佛狸将漱玉斋众人留在宫里做客就没打算放出去,他也看出来的。   佛狸与漱玉斋到底有什么恩怨纠葛他不知道,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个儿子对那个宋先生是真用心的。同样,他也看得出来,再上心,这个儿子也不会做出对宋轶不利的事。因为,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像个正常人。   作为一个父亲,他甚至动过心思,为了佛狸,想办法留下宋轶,但显然,这件事根本没有他插手的余地。或许佛狸自己都不知道,他的举止神态正在悄然的发生着变化。   今日以储君之姿站在朝堂上的佛狸,自带一翻威严气势,岂是那日刚回宫的佛狸可比的。明明宋轶什么都没对他做过,仿佛只要她存在那里,就能给佛狸潜移默化的影响。   “虽然朕很想画骨先生留在平城,但是,画骨先生想去哪儿,任何人都是无法干涉的。”   魏帝只说了画骨先生,只字未提宋轶。其意不言自明,你们漱玉斋那些恩怨情仇,自己折腾去,朕不想奉陪。   刘煜很应景地起身说道:“在下也正有往吐谷浑游历的打算,那就叨扰西秦王了。”   两人不痛不痒地客套了一翻。席间,漱玉斋诸位和吐谷浑诸位都没有离过席,只有沮渠牧陪武威公主外面去醒了醒酒,武威公主酒没醒回来,反而睡着了,沮渠牧不放心,便在寝殿里陪她。   佛狸不疑有他,只是听得禀报说,宋轶用过晚膳,又在房里画画。   酒宴越到尾声,侍卫的禀报越是频繁,那边没任何动静,刘煜这边也稳坐泰山,佛狸突然有一股很不好的预感。   “驸马可一直在公主寝宫?”   侍卫不是太确定,“应该在吧,没见他出过门。”   沮渠牧跟宋轶交情匪浅,虽然如今有武威公主这块绊脚石,但若是刘煜拜托他帮宋轶离开,他一定会答应,而且以他的本事,大概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佛狸捏着酒杯有点难以下咽,扫了一眼那厢的刘煜,那个混蛋依然气定神闲地品着酒,与前来交谈的人谈天说地,好不风流潇洒。   佛狸再此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借空吩咐手下守在宋轶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出,让宫女嬷嬷陪侍在侧,不得离开半步!   一直熬到宴会结束,佛狸迫不及待地回到宋轶的宫殿。   门外侍卫安然无恙,窗户上还透着宋轶临窗作画的剪影。   侍卫都是背对窗户,警惕四周,加上主子的事也不是他们能够随便窥探的,竟然没发现这个剪影根本没动过。   佛狸眼皮跳了跳,推门进去,只见宫女嬷嬷趴了一地,而灯下的那道剪影是真的只是一道剪影而已。   佛狸一下如坠冰窟,寒气从脚趾甲直透天灵盖。   门外的侍卫只听得一声怒喝,顿时乱作一团。谁都不知道宋轶是如何消失的,地上被迷晕的宫女嬷嬷是被他浑身戾气给生生吓醒的,几乎以为自己的脑袋就此要搬家。   佛狸只暴躁地喝一个字,“滚!”   瞬间,整座宫殿都变得静悄悄的。   佛狸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坐榻上,看着那道剪影,觉得分外讽刺可笑,而他却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颓然地看着那道剪影。   整座宫殿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得吱嘎一声,有风灌进来。   “不是叫你们都滚吗?”   一个小太监很不知趣地走进来,兀自在那边桌上倒了两杯凉茶,亲自端到他跟前。   佛狸愣了愣,抬头看他,陌生的脸,纤薄的身板,手指如玉石一般,好看得过分,他一下便呆住了。   小太监笑眯眯地在他面前坐下,支着腮帮子说道:“我想去哪儿,没人关得住!不过,我们是至交,要走,我也会亲自跟你道别。”   宋轶端起一杯茶,道:“我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恭喜你登上太子之位。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以后北魏都要你扛起来。”   佛狸捏着茶盏喝不下去,盯着盏中剔透的茶水,问:“如果我是他,你会不会留下来?”   宋轶想也不想,答:“当然不会。”   佛狸有些意外,抬头看她。   宋轶笑道:“你看,人生短短几十载,一定要做自己想做又有意义的事情,才不悔此生。我不希望他禁锢我,同样我也不会禁锢他。这样才是对生命的尊重!”   听得此话,佛狸突然羞愧难当。之前,他到底都干了什么蠢事儿啊!   外面响起一声哨声,宋轶望了望窗外,道:“我该走了。你的那些侍卫不好对付。有空我再来看你!”   佛狸心头一紧,一把拉住她,眼中有火苗闪烁,“你要去哪儿?”   宋轶道:“凡是有漱玉斋的地方,那里都会是我的家,平城的漱玉斋也不例外!”   佛狸缓缓松开,心中万千情绪翻涌,有惆怅落寞也有光明与希望。   他站在宫殿前,目送宋轶走向昏黄灯火下矗立着的那个男人。他看到他伸出了手,宋轶乖乖地将小爪子放在他手心,回头冲他挥了挥,跟着男人一起没入黑暗中……   那,才是她的归属。   佛狸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宫殿里,感受着属于宋轶的气息慢慢消散,再难寻觅踪迹。萧旭提着两坛酒过来,丢了一坛给他。   佛狸微微愣了愣,“你何时来的?”   “刚到!恰好看了一场好戏。”   佛狸苦笑:“我这样子是不是太难看了?”   萧旭点头,“的确够难看的。”   佛狸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萧旭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现在是一国储君,肩负的是天下苍生。也许,某一天,你的生平还会由她来盖棺定论,你觉得她会给你排在哪个位置?”   “我不接受魁首之外的任何一个位置!”他不能输,即便在感情上输给了刘煜,但身为男人,他不能输掉了最后的尊严。   萧旭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他家的流云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一路支持,大概还有一两个番外便宣告彻底结束了。   接档新文,有两个梗,还没想好先开哪一篇,先求预收   第一篇:快穿女配与反派BOSS相爱相杀的故事   第二篇:女扮男装大太监,无意睡了个少年郎,他年篡位变摄政王   ☆、番外一 新生   慕眭觉得, 宋轶是王静姝这件事简直就是欺诈!   第一次为美色所迷, 他认了, 谁教那的确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可惜那已是□□,幸好迷途知返;第一次为他人风采所折服,他也认了, 谁教宋轶是朵千年难得一遇的奇葩呢?   可两次掉的是同一个坑里,这无论如何都叫他无法接受。   一路回吐谷浑的路上,看着那张漂亮得过分, 笑眯眯的脸, 他的心血都要呕干了,再也不想正眼瞧她一眼。   宋轶跟刘煜说, 慕眭嫌弃她。   刘煜摸摸她的呆毛,说他只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而已。   为照顾宋轶的身孕,一行人优哉游哉地直用了两个月才进入吐谷浑境内。刘煜发现, 自己的妻子最近胃口好得出奇, 一路行来,山珍海味吃遍, 把人养得珠圆玉润的,别提手感有多好了。   吐谷浑的王城叫伏俟城, 按鲜卑语的意思就是王者之城。   这座王城不及江左的风雅,不似北魏的庞大,但独有一种异域风情的恢弘气势。保留了鲜卑、氐、羌、羯等民族的民族特性。慕眭很好地遵从了各部族自身的文化涵养,同时用大一统的汉族文化加以引领, 看似多民族五彩斑斓,却十分融洽。   恐怕连魏帝看到这翻光景都要羡慕不已。   慕眭归来,带来了粮食和布匹,还有各类作物种子,百姓夹到欢迎,欢呼声振聋发聩。   宋轶忍不住啧啧叹息,果然是马背上的彪悍民族啊,这声音都比江左来的浑厚。   在人群的彼端,一名红衣女子被彪悍的勇士簇拥着,英姿飒爽地坐在马头上,鄙睨着马车中的宋轶。宋轶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才惊讶道:“该不会是慕容玖吧?”   随行的侍女笑盈盈答道:“正是玖殿下。”   听闻当年慕容玖也只是机缘巧合帮过慕眭一次,慕眭也是个厚道人,直接以王姐的身份迎她入吐谷浑,给予她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宋轶就郁闷了,这个混蛋,即便灭国,也一直是被人捧在掌心宠着,开元帝是,这慕眭也是,身为一个亡国公主,人生过得这样恣意妄为,让她这个辛苦打拼的人情何以堪?   “怎么?很不高兴看见我似的。”慕容玖策马上前,额间缀着红宝石,衬托得她凝脂一般的脸犹如雪山玉女,在一众高原红的烘托下,说一句仙女下凡一点不为过。纤细的腰间是一条由本地苎麻编织的腰带,上面也窜着各种宝石,形成一个格桑花纹路,连手里提着的马鞭上都镶嵌着玛瑙石……   “身为一个亡国奴,你不觉得这样太奢侈了吗?”娘的,这一身足够她办一间义学了。   慕容玖直接送给她一个漂亮的大白眼,这不就是说慕容氏那一族被降罪的事情吗?   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做了该做的事就够了,可没想被父兄当棋子拿捏一辈子。   “慕容玖早已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柴阿玖,跟南燕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慕容玖的视线落在刘煜身上,即便刘煜戴着面具,她也一眼看出来他的身份,江左的豫王,开元帝的亲弟弟,毕竟相处十余载,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   此刻慕眭正给刘煜介绍他的臣民,慕容玖很不客气的爬上马车,神秘兮兮问道:“听闻画骨先生与你一道过来,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到谁像画骨先生的,该不会是他吧?”   宋轶点点头。   慕容玖扁扁嘴,“还真是无耻呢……”   “多谢夸奖。”   夸奖?慕容玖脸色白了白。   慕眭为宋轶等人专门辟了一座宫殿安置,刘煜呆了三日,突然对宋轶道:“我要回泰康城一趟。”   宋轶眨巴了一下眼,她差点忘记了刘煜还有另一重身份。   “好,你回去吧。”   翌日一早刘煜便走了。慕容玖敲着马鞭看着他策马狂奔的背影,淡淡说道:“你知道男人最容易在什么时候出墙吗?”   宋轶不答。   “就是女人怀孕和生孩子后。”慕容玖瞅着宋轶隆起的肚子,那不盈一握的小蛮腰,就这样毁了,也不知道生完孩子能恢复了几成,啧啧,着实可惜了。   宋轶扶着腰,昂着头,鄙睨着她,“你就酸吧。你若实在寂寞,我让孩子认你当干娘。”   慕容玖脸色变了变,谁特娘的寂寞了,她在这里不知道多少风光自在呢!   慕容玖直有两日没理宋轶,宋轶知道这颗针扎得有点深。倒不是说慕容玖小气,而是她大概自欺欺人久了,终于开始思考人生了。   宋轶在她宫里见过那幅画像,那是她为她画的寒烟湖的全景图。全景图上,几寸长的开元帝,都被她手指扣糊了,可见没事干的时候她就拿着手指光蹭开元帝的画像去了。   这个女人看似没心没肺,但真的动了情,也许就是一辈子的事。可要把她这样的性子关入后宫,与其他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且不说那男人对她是不是从一而终,那些个嫔妃,只要存在,她就不可能痛快,何况,开元帝还有一个无法割舍的臧皇后。   那场比试,她输了,她心甘情愿退出,可纠缠了这么多年,这些感情岂是说收就能收得回来的。   宋轶正想着要如何开解她,慕眭亲自来告诉她说,不日要给慕容玖选驸马,宋轶整个人都不好了。   慕眭安抚她道:“不用担心,伏俟城的男儿并不比江左的差,来选驸马的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是功勋权贵,功绩显赫之辈,她心中也有合适的人选,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罢了。”   慕容玖就像是一只蜂王,一窝的工蜂围绕着她转悠,看似风光,令人艳羡,但时间一久,这便成了伏俟城一大祸害——多少优秀男儿都想娶她为妻,而慕容玖就一个,平白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年华。为此,大臣们没少上折子让慕眭给慕容玖赐婚。   宋轶观察了几日,觉得这群工蜂里,长得最好看,表现最杰出的当属第一勇士莫丹,很多人都以为这驸马人选非他莫属,结果,慕容玖却将自己的金箭亲手捧到大将军呼罕禅面前。   宋轶看到这一幕,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呼罕禅看到面前的金箭,也愣住,面上变得青紫,估计连呼吸都忘记了。   呼罕禅虽然功勋盖世,身材也健硕魁梧,令很多人艳羡,但是,他脸上有一道疤,从额头一直拉到左耳,非常可怖,加上他性格冷毅,不苟言笑,常年练兵练就的一身威严煞气,就差在额头写几个字:闲人勿近。   这样一个人,若半夜醒来看到,非得吓尿不可。很多人说,这就是他年过而立还娶不到妻子的缘故。慕眭和大臣们不少跟他说媒的,且不说他眼光高,看不上,某一次,好不容易看上一个,结果他还没启口,人家小姑娘硬生生被他给吓哭了。   自那后,慕眭便再也没接受别人说媒。   以慕容玖那挑剔样儿,断不会眼瘸到去喜欢一个刀疤脸,这其中必定有□□。   宋轶干脆利落地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慕眭,慕眭摸摸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呼罕禅脸上那道疤就是为她受的。”   宋轶再看,果然发现呼罕禅的脸色古怪地变了变,眼中几乎要喷出炙热的火苗来,像是要将面前的女人给熔化了。   “你确定吗?”他问。   慕容玖点点头。   呼罕禅依然犹豫,“你不需要对这个愧疚。”   慕容玖道:“你真不想要吗?不要我可真给别人了!”   话未说完,那只金箭已经被呼罕禅抢在手中,他坚定地说道:“金箭给了我,你便没有后悔余地了!”   慕容玖笑得跟朵花儿一样鲜艳。   宋轶已经不忍直视了,“那个,我都没看到呼罕禅追求过她。”她觉得也许是自己眼瘸。   “呼罕禅不娶妻,并不是因为他脸上的伤疤,而是他一直放不下。阿玖入宫时,他偷偷去过江左,回来还大病了一场,从此,本来就不苟言笑的人,看起来更吓人了。”   这盆鸡血当头淋下,宋轶直打了个激灵。   人真是不能比啊,看看慕容玖这个妖孽,没心没肺的,一群男人为她寻死觅活,最终还有人苦等十余载,就为了能有机会与她再续前缘。反观自己,一棵桃树,连花都没舍得开一朵。从头至尾就挂着刘煜那朵半开半谢的花骨朵儿。   最惨的是,自己这怀着身孕,那个混蛋还不见踪影,教她怎么能不怨?   慕容玖的婚礼定在八月初八,这真是个好日子,整个伏俟城都忙得热火朝天。宋轶心想,慕容玖大婚,刘煜那个混蛋会不会回来。结果,她没盼来刘煜,倒是盼来了开元帝刘乾这个不速之客。   刘乾扮着送亲的轿夫,亲手将慕容玖抬进了大将军府邸。   宋轶不知道慕容玖有没有发现那个易容过的旧情郎,只见她在下轿辇时,脚突然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刘乾及时扶住她,没让她摔倒。   宋轶保证,那一刻,两人四目对望了。就在此时,呼罕禅大步流星走过来,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将人打横抱起,从刘乾手里夺了过去。   刘乾的龙爪还在半空中滞留了好一会儿,直到抬轿的人喊着离开,他才收回来。   慕容玖回头看了一眼跟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外面的人,终究没有说什么。   人与人之间是讲缘分的。他们之间注定有缘无分,以后,各自珍重,互不相扰。   宋轶再要去人群中寻找刘乾时,已经看不到人了,大概那位送完人便回了江左吧。   宋轶居住的宫殿里,花园一角养了一笼鸽子。宋轶每日会去那里摸鸽子蛋来吃。而乔三会将宋轶每日做过些什么身体如何都写在纸条上,紧紧卷起来,塞进小竹筒里,绑在鸽子的脚上,让它们展翅高飞。它们的目的地自然是江左泰康城。   一日,乔三将今日的纸条写好,正要去传信,走到花园一看,只有满地的鸽子毛,哪里还有半只鸽子?   抓了侍卫一问,那位惶恐道:“宋先生突发奇想要吃烤鸽子,你知道怀孕的女人胃口总是有些刁钻,她想吃,兄弟们也是拦不住的。”   乔三俊脸漆黑,“三十只?”   侍卫愈加惶恐,点头,“是的,刚好三十只,宋先生让全部烤了!”   乔三捏着信笺的手指有点无力。来到宋轶的住处,只见她挺着愈发大的肚子,招呼着所有宫人内侍在那里吃鸽子。   乔三看着他们精心培养的信鸽被烤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所有人尽情享用,吃得分外开心,而其中最刺眼的存在正是他的好兄弟薛涛。   乔三整个人都不淡定了,走过去,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知道自己吃的什么吗?”   薛涛俊脸瘫得很好看,“她已经知道了。”   乔三蓦地一怔。   飞鸽传书这件事,是他家殿下暗戳戳让做的。明面上刘煜与宋轶之间是有通信的,只是信件往来,山高水长的,一个月也就能通那么一回。但飞鸽传书不一样,是每日的都能传过去,三十只轮流传,绰绰有余。   而现在,这三十只全成了盘中餐,乔三觉得,宋轶一定是故意的。   “嘭!”一个盘子重重地放到他面前,宋轶阴测测地说道:“你也来吃点!味道一定不错!”   乔三汗毛倒竖,孕妇果然是不能得罪的。   宋轶分娩那日,已经是临近二月,天空却飘起了雪。整个大地银装素裹,宫里却忙得热火朝天,宫女嬷嬷乱成一团,热水大盆大盆地往里端。   慕眭、李宓、薛涛、乔三以及慕容玖和她的驸马呼罕禅焦急地站在外面雪地里等着。听得里面的痛呼声,呼罕禅手脚冰冷,下意识地握住了慕容玖的手,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肚子,眼中充满煞气。   慕容玖却笑着拍拍他的手,道:“我很想有一个孩子。”   呼罕禅没有说话,只是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产房里稳婆满头大汗,一个时辰,不见一点动静,她们是真怕会出事。   宋轶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身上力气都用干了,令人无法承受的疼痛搔刮着她的神经,“刘煜,你个混蛋!我要休了你!”   “只要你平平安安,怎样都行!”   宋轶翻了翻眼,觉得自己幻听了,一双大手,却在此时握住了她死命抓住床单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的,像是通过掌心传递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等我生完,再跟你算账!”宋轶狠狠地抓住那双手,几乎在他手背上抠出血。   刘煜哭笑不得。   又是半个时辰的,新生命终于降临,响亮的哭声响彻整个宫殿,外面的人松了一口气。稳婆将孩子抱过来,给这对父母看,宋轶看着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肉疙瘩,小脸儿无力地皱了起来,“好丑。”   “哇——”   孩子像是听懂了母亲的嫌弃,这一声哭得特别响亮。   刘煜摸摸宋轶汗湿的小呆毛,“长大一点就好看了。”   宋轶闭着眼,似乎累得不行,刘煜让稳婆把孩子先抱下去,低头在她耳边说道:“以后,我都不走了。皇兄也不需要我了,所以,你不能跟我合离!”   宋轶嘴角动了动,终究没力气再扯出一个笑容来。   那个时候她以为刘煜是在哄她。三个月后,春暖花开,刘煜带着妻儿乘船南下,在三江交汇处停下,对着码头对面一座巍峨的坞堡说道,“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这座庞大的坞堡显然被人改建过,将冷硬的战争堡垒,变成了可攻可守的城池,而里面就是漱玉斋、麒麟台,以及天下最大的藏书楼天一楼。   三门六院,分门别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经史典籍,农药工商,奇工技巧,简直就是一座大宝库。   宋轶看得眼睛都直了。   刘煜解释道:“天下战事频仍,我想尽可能多地保留住这些文化瑰宝,流传给后世子孙。李宓也是跟我同样的想法,所以几个月前,我们看中了这边的地势,三江交汇,与吐谷浑、宋、魏接壤,便动了些手段,将这里拿下来,建成如今的麒麟台,你觉得如何?”   这岂是一个好字了得!   果然这个男人就是干大事的,就算要当个书斋画师,也能搞得惊天动地,名流千古。   “你真的不回去了?”   “嗯。朝中官职,总有能人能够胜任,而画骨先生这个名头,只能由我来顶替。”宋轶既然想做这只搅动风云的手,那么,总得有人为她竖起壁垒,遮风挡雨。而这个人,非他莫属!   登山麒麟台,共揽天下风云,宋轶瞬间豪情满怀。驻足远眺,只见江岸那头,依稀也有一座高台,看起来气势恢宏。   宋轶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定睛再看,那里确定有一座楼台。   “呃,那是什么?”   刘煜眉头很不淡定地抽动了两下,道:“画古楼……”   宋轶的眼睛默默地亮了,这下,刘煜越发不淡定了。   江那头,孙朝红看着这边,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却道:“我怎么觉得宋轶在看着我?”   司马长青饶有兴致地品着茶,心情甚好地说道:“不止她,我已经感觉到刘煜的怨念了。” 本书由 melincy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