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腹黑丞相的宠妻 作者:尉迟有琴 =============== ☆、【001】大婚之喜   大兴历景元十七年三月初十,盛京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无数百姓夹道而待。不计其数的嫁妆自皇宫正午门抬出,蜿蜒成一条长龙,与华美奢侈的喜轿一同浩浩荡荡穿过官道,围观的百姓被护卫御林军拦在街道两侧,却丝毫未消去他们看热闹的心。   有不明所以的外乡人两眼放光地问道:“好大的排场!老哥,这是哪家的小姐成亲啊?”   盛京的百姓都有点小傲气,扭头睨了那个外乡人一眼,哼道:“哪家小姐成亲能有这么大的声势?这是咱们的荣昌公主大婚!瞧见没有?十八人抬大轿,除了荣昌公主,谁敢这么铺张?”   景元帝的女儿很多,却并不是每位公主都有封号,而这位荣昌公主是司徒皇后所出,尽管她头上还有一位异母姐姐,却是当之无愧的皇嫡女,刚满月就被授予封号“荣昌”,荣宠之极。   外乡人当然也知道荣昌公主的名号,当下一拍大腿,乐呵呵道:“我就说么,从未见过这许多人抬轿,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轿撵。瞧这嫁妆一抬又一抬,不知陛下为公主配了哪位夫婿?”   听这么一问,盛京的这位酒楼老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唉,公主嫁得不如意啊。”   “额?为何?”外乡人一头雾水,“我瞧着,喜轿前高头大马上迎亲的那位蓝衣公子甚是英俊年轻一表人才啊,怎的不如意?”   酒楼老板又叹气,却还是要表现他见多识广的眼界,又哀怨又惋惜道:“你何曾见过迎亲的新郎着蓝衣?荣昌公主嫁的是左相府的大公子,据说那位公子久病,口不能言,十年不曾出相府半步,就连这婚事都不能亲往宫中相迎,其病弱可想而知。唉,更可惜的是,那位公子是位鳏夫,之前已经娶过三房妻室,都……病死了。”   最后这几个字是凑近了外乡人耳边说的,啧啧唏嘘不断。   外乡人惊奇极了:“若是这相府大公子如此不堪,陛下为何肯将荣昌公主下嫁于他?不是摆明了让公主守寡或者遭克么?”   酒楼老板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杀头!”   外乡人被唬得睁大了眼睛,待要再问,却是一句都问不出了。   迎亲队伍直奔城东官员街,停在左相府正门前,鞭炮锣鼓声接二连三响起,骑在马上迎亲的那位蓝衣少年跳下来,立刻有仆人接过缰绳,他撩起衣袍朝等候在台阶下的相府一众亲眷走去,对身着一品文官服的中年男人道:“父亲,婧公主迎来了,大哥呢?”   左相墨嵩没有言语,眼睛朝正门看去,空空落落的,不见有人出来,他蹙起眉头道:“誉儿,莫要误了吉时,你替你大哥踢轿门,携了公主进府吧。”   “这怎么行?!”天蓝锦袍的少年愣住。   “呵,四弟,是大哥不行,这高贵奠女若是叫他那病弱的身子碰上,保不准立刻丧命。兄弟几个就你最小,又未娶妻,难不成让二哥我去?”一旁有人摇着扇子嗤笑道。   立刻有人附和,语气半是嘲笑半是挤兑:“二哥,怪只怪你娶妻太早,要不然也许这赐婚的好事就可能落在你的头上了,婧公主的美貌那是天下无双,跟了大哥未免太可惜了。”   “三哥!”那蓝衣少年终于忍不住喝止了他,抬眼去看父亲,左相墨嵩脸色极为难看。少年没办法,只好听了父亲的建议,抬脚朝大红色的喜轿走去,刚刚走了两步,就听到一阵轻微而沙哑的咳嗽声,他回头看去,只见一身大红色喜服的修长男子正在仆人的搀扶下跨过高高的门槛。   少年一喜,三步并作两步地跃上高高胆阶,亲自搀着男人的右臂,问道:“大哥,你的身体还好么?”   那男人脸色甚是苍白,眉宇间清淡,唇线习惯地抿着,表情无悲无喜,似乎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和仆人带他走向喜轿,喜娘早知左相大公子病弱,很善解人意地掀开了轿前垂下的纱幔,牵起轿中凤冠霞帔的新娘的手,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来,待新娘站直了身子,便将她的手交到了新郎的手里。   新娘的手很漂亮,五指纤纤,也因为手被牵起,喜服的袖子有一截褪了下去,袖间露出如凝霜雪的皓腕,配上腕上套着的红色珊瑚珠串,鲜明的颜色对比,竟是分外地诱人。新郎官似乎没有注意,一旁的少年脸色微红,不自然地别开了头去。   ……   这个男人的手心是寒的。   从坐上喜轿一直神情恍惚的百里婧终于清醒了一些。   因为蒙着喜帕,无法看到面前男人的脸,上台阶时,他的手一直攥着她的,从喜帕下的空隙里能看到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却也异常苍白。   这个男人,果然如传说中一样久病,掌心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想要挣脱,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的很大,手心温热的不会是公子墨问,而是……那人。   呵。   思及此,百里婧兀自嗤笑了一声。   随即察觉到面前的男人手心一紧,把她飘远的心神重新扯了回来,正好听喜娘道:“公主,小心门槛。”   百里婧右手提着喜服裙摆,没有借左边男人的一分力道,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左相府自然不比皇宫奢华,可婚礼的程序却如此繁琐,等到走过所有障碍,便是拜堂之礼。大兴国尊重礼法,即便贵为嫡公主,与左相一门有君臣之别,但在拜堂之时仍需敬重舅姑,所以,三拜之礼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耳边听得礼官的高声唱和,百里婧慢慢俯身行礼。   双眸低垂,眼前只有大片的红,锦绣的鸳鸯,五彩的霞帔,还有从此刻起真正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的长腿和双脚,只是……看不到面容。突然,这一切都在升腾的水汽里慢慢模糊起来,像一场无边无际的梦魇。   怎么会?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已经嫁作人妇,可新郎……怎么能不是韩晔呢?   “礼毕,送入洞房。”   她的手重新被交到那个男人的手心里,陌生的寒意再次来袭,她的全身都禁不住开始发冷,此起彼伏的奏乐声连绵不断,似乎绕着偌大的盛京城,一直延伸到城西的晋阳王府。蓦地闭上眼,把汹涌而出的泪生生阻断,她不能再哭了……   “大哥,恭喜恭喜,得此良配真是羡煞旁人啊!”一旁有脚步声走过来恭贺道,可怎么听,这声音都不像是真心实意地祝福,反而带了些许讥诮。   “是啊,荣昌公主是大兴国出了名的美人,能看得上大哥你,让我等兄弟情何以堪哪。”又一道男声毫不收敛地大笑道。   新娘不能开口,新郎也无动于衷,百里婧这才想起她的夫君是不会说话的,面对这样的嘲讽和挖苦连一个字都答不出,她不禁握紧了左手,这一握,却握住了她夫君的手指。   “二哥,三哥,父亲让你们帮忙招呼客人。”一袭天蓝色衣角停在她身边,少年的声音很是干净清脆,又转个了角度对喜娘道:“快带我大哥大嫂回房休息吧。”   本是前路被阻,喜娘才愣在原地,此刻见四公子出面解围,忙搀着百里婧的胳膊往新房去。   一路七拐八绕总算到了新房,百里婧被引至喜榻上坐下,很快,一阵虚浮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停在她面前。接着,眼前陡然一亮,她头上的喜帕被挑开,隔着凤冠上垂下的珠帘,她总算看清传说中那个病秧子的脸——   并不是多么出众的容貌,五官细细看去也不算精致,薄唇淡淡抿着,眉间清浅淡漠,只是那双黑眸意外地很温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丝毫不凛冽。又因为久病面色苍白,浑身上下竟现出一股病态的孱弱来,让人无端泛起怜悯之心。   大约是他今日穿了宽大的喜服,身形也没有想象中那般瘦得可怕,只是略微修长些,让坐着的她不得不抬头仰视。   许是她实在打量了他太久,男人垂下眸子,折身放下手中的喜秤,朝放置着许多糕点的圆桌走去,执起一盘如意糕又走回来,略略矮了身子递给她。   百里婧没伸手。   见她不接,男人也不在意,将糕点放在了床边的高几上,之后抬起双手,伸向她的凤冠。   百里婧不动,任他将她头上沉重的凤冠摘了下来,脑袋总算能活动自如,她抬头冲他一笑,男人双手捧着凤冠也朝她淡淡笑了,笑过便返身往梳妆台前走,才走了两步就咳了出来,红烛高烧,映得他远去的影子格外地单薄。   有人来敲门,百里婧站了起来,墨问却对她轻摇了摇头,将高几上的那盘如意糕重新递到她手里,之后便朝房门缓步走去。   等到整个喜房里只剩她一个人,百里婧低头看着满满的一盘糕点笑了笑,她的病秧子夫君,竟是意外地温柔体贴——怕她累,怕她饿,怕她等,他想得如此细致。   咬了一口糕点,太甜,她便放下了。走到圆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上好的女儿红,一口一口地喝下,除了辛辣,什么滋味都没有。   情不自禁地抚着腕上那串红珊瑚珠,深红色的珠子一圈一圈地缠在手腕上,缠得那么紧那么密……   夜半时分,高烧的红烛都矮了几分,趴在桌前睡着的百里婧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房门。   她警觉地抬起头,见一天蓝锦袍的少年架着她的夫君跌跌撞撞地进了新房,身后还跟着两个高大的人影,那两人嬉笑道:“大哥,你怎么这么没用?才几杯酒下肚就醉成这副模样了!”   “是啊,好歹是大哥的大喜日子,直接躺下了多没面子啊!这要是传扬出去不仅会丢了我相府的名声,连婧公主也没脸见人了!大哥,起来,咱兄弟再喝过!”   只有那着天蓝锦袍的少年不言语,看到她立在桌边,忙道:“大嫂,来搭把手,大哥被灌醉了。”   百里婧什么话都没说,上前去搀她烂醉如泥的夫君,他虽然瘦,可是却并不轻,两个人费了不少力气总算把他弄到了床上。   天蓝锦袍的少年擦了把额头的汗,这才退出三步远,道:“大嫂,大哥就交给你了,他身子不好,不能喝酒的,也许会吐,丫头们都候在外面,有事叫她们。”   少年说完连推带搡地将那两个男人赶出了新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如果换作从前的百里婧,对相国府的这两个纨绔恶少,她会毫不犹豫地当着父皇和所有人的面扇他们几个耳光,现在,她却没了这个心思,这些人如何,与她有什么干系?   这里所有的人都非亲非故,非敌非友,她才不想干预。   “咳咳咳……”   喜榻上的男人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大声,似乎整个胸腔被什么狠狠挤压着,喘不过气来,又因他不会说话,咳出的声音非常沙哑难听,她俯身去看他,才发现他的眉紧紧地拧着,面容越发苍白,神色十分痛苦。   百里婧的心微微痛了一下,有一种叫愧疚的情绪无限放大——   是她将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卷入了她的婚姻,是她让他成为兄弟们嘲讽的对象,也是她害得他被灌烈酒如此虚弱,在他本就无望的人生中增添了更多的愁绪。   也许所有人都有错,只有这个病秧子毫无过错,她却牵连了他。   拧干了帕子细心地替他擦着脸、额头、脖颈,又探身将他弄乱的发丝理顺拨到枕侧,好一会儿,男人终于停止了咳嗽,蹙着的眉也舒展了些,她为他把锦被盖上,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百里婧的名义起誓,从今天起,我会保护你,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许久,她闭上眼,声音又低了下去,飘渺如隔云端:“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我的心。”   喜榻之上,原本酣然睡去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沉黑的眸子精光迸射,凌厉如冰。   ------题外话------   有琴新文,亲们多多支持哟,放入书架and顺便按个爪印撒╭(╯3╰)╮ ☆、【002】公子墨问   景元帝最宠爱的荣昌公主下嫁左相长子,左相府得此殊荣,于盛京官员街上连开七日流水席,大宴宾客,城东一时热闹非凡。   然而,与以往公主出嫁皇子大婚不同,这场婚礼之所以成为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甚至传得天下皆知,却是另有原因。   ……   护城河边的垂杨柳刚刚抽出新芽,她偷偷跑出宫去找韩晔一起放纸鸢。那个名动京华的男人沉默地陪她走完长长的石桥,突然开口说道:“婧公主,是韩晔辜负了你,臣已请求陛下赐婚于落公主,一月之后完婚。”   他说完,不等她的回答,便转身离去。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六神无主,可不一会儿,她却笑了,追上去抱住韩晔的胳膊,仰头对他做鬼脸,嘻嘻哈哈道:“韩晔,我错了,昨天不应该不听你的话偷偷去逛碧波阁,下次带你一起去逛好不好?”   韩晔停下脚步,却没有笑,他清俊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好看,眉宇间微微蹙起,占据着身高的优势,他用俯视的角度毫不回避地望进她的眼,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丫丫,我刚刚说的是真的,婚期已定。”   她的身体在,可双手却将韩晔的胳膊抱得更紧,她努力地笑,话语里却掺杂了诸多帝国公主的傲慢:“没关系,我去求父皇改了旨意就是!父皇会答应我的!”   韩晔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睑淡淡道:“我爱她。”   如此陌生的三个字,她从未听韩晔说起过,哪怕是他最疼她的时候,也不过是说,丫丫,我喜欢你。   她的手忽然就没有了力气,再也握不住韩晔的胳膊,哑着嗓子问:“怎……怎么可能?你才见了她几次,怎么会突然爱上她?”   韩晔望着她的眼神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如既往地带着若有似无的宠溺:“有些人只看一眼就可能爱上,丫丫,你还小,所以……你不明白。”   这是韩晔,说话的口吻没有变,动听的嗓音没有变,可是他的心……变了。   她一句话也答不出,连眼泪都忘了掉,像个傻子般呆呆地站在原地。韩晔拧着眉静静注视着她,忽然转过身,沿着河岸旁整齐的垂杨柳,头也不回地走远。   她手指一松,轻飘飘的纸鸢随二月的冷风坠进了冰冷的护城河里,十六岁,百里婧的纸鸢再也飞不起来了……   突然发了疯似的,她朝那个远去的背影追过去,她大声地叫他的名字——   “韩晔!韩晔!韩晔!韩晔!”   无论她怎么喊,他都不肯回头,任她嗓音沙哑声嘶力竭,任她狠狠地将自己摔下去……   “韩晔……”   手腕处尖锐地一痛,百里婧骤然睁开了眼,感觉到冰冰凉凉的泪滑落在脸颊上。   梦境是骗不了人的,和疼痛的伤疤一样,只有自己才知道。   她不自禁抬起左手,手腕上的红珊瑚珠还是缠得那么紧,疼痛从极小的缝隙里细细密密地钻出来……   可这一抬手,她却吓了一跳,大红色的喜服!垂眸看去,目之所及是红色的喜被,红色的鸳鸯帐,她翻了个身刚想坐起,却正好对上一双温和的黑色眸子。   百里婧长到如今十六岁,见识过宫廷的诡诈,市井的势利,甚至鹿台山上的争夺,却从未见过如此与世无争的眼眸,平静得好似一汪无波的湖水。这汪湖水离她如此近,近到可以听清他浅浅的呼吸声。   “我……”她正要开口,忽地一袭红色广袖伸过来,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温凉的指腹慢慢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动作轻柔,仿若珍宝般小心翼翼。   百里婧被他略略温凉的手指一触,不自觉冷得一颤,猛地撑着手臂坐起了身,这才发现她刚刚竟是睡在他的臂弯里,男人散在枕上的长发与她的黑发有几缕零乱地纠缠在一起,而两人身上的喜服俱都完整。   她这一躲,男人抬起的左手便悬在了不高不低的空中,触不到又收不回。百里婧后知后觉地朝他看去,见男人温和的眼眸瞬间黯了几分,他平静地收回手,半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声,大红色的喜服和喜被映得他苍白的面容越发病态。   久病,失语,克死了三位结发妻子的鳏夫——   百里婧嫁给墨问,不过是因为他这个身份。可对墨问自己而言,新婚妻子如此嫌弃他,让他怎能不难过?   可惜,他不能说话,难过也说不出。   百里婧顿时觉得愧疚,便主动开口问道:“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墨问偏头看向她,唇边又泛起淡淡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他双臂撑着床板准备起身,无奈身子虚弱,动作显得十分吃力。   百里婧忙探身去扶他,两个人重又离得很近,他如墨的黑发垂下来,轻擦过她的面颊,身上的酒气已经淡去,鼻端只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是丫头的声音:“婧公主,奴婢来替您梳洗。”   三五个丫头推门而入,见喜榻上的两人干坐着,互相使了使眼色,笑容有点异常。其中一个丫头上前来,看似恭敬地说道:“公主,奴婢帮您脱下嫁衣吧,昨夜怎的就和衣睡了?”   新婚之夜,新人的喜服完整,若是换做正常人,也许情有可原,可换做病弱的公子墨问,这好心好意的关切便是实质的嘲讽和挖苦了,且这丫头从始至终都只对百里婧说话,完全忽视墨问的存在,显然惯常如此。   百里婧不动声色地从喜榻上站起来,那宫女以为她应允了,上前一步,手指刚触到她的嫁衣,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宫女被狠狠一巴掌扇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漆木雕花的大屏风上,其余的几个丫头吓得忙跪倒在地。   百里婧一身火红的嫁衣立在新房中,姿态居高临下,眸子扫过地上跪着的丫头,冷笑道:“相府的规矩本宫不懂,可是你们应该打听打听,本宫的眼里从来容不得一粒沙子!从今天起,管好你们的嘴,管好你们的手,别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大兴国尚武,司徒皇后便是将门出身,嫡公主百里婧一身好武艺,不久之前众人才真正见识过她的疯狂狠戾。如此看来,适才那一巴掌打得还算轻了,可丫头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唇边染着鲜艳的血迹,她捂着脸颊连连磕头:“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请公主饶命!”   此起彼伏的告饶声,百里婧充耳不闻,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大大方方迈进了新房……   自始至终,公子墨问的眸子波澜不兴,仿佛眼前所有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题外话------   ╮(╯_╰)╭新文刚出炉,求收藏求按爪印求提意见,各种求…… ☆、【003】淡淡轻吻   丫头的半边脸已经肿了,唇边染着鲜艳的血迹,她捂着脸颊连连磕头:“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请公主饶命!”   此起彼伏的告饶声,百里婧充耳不闻,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大大方方迈进了新房,是一个身穿绿色宫装的女子,十七八岁模样,见此混乱场景,几步跃到百里婧跟前,眸色冷硬起来,关切地问道:“公主,怎么了?”   百里婧冷笑:“刚刚有人想给本宫下马威,木莲,你来得正好,替我梳洗更衣,我倒要看看她们是受谁指使,第一天就让我这么不痛快!”   下嫁丞相府,景元帝在嫁妆之外,又陪送了诸多人口,有照顾公主日常起居的宫女,也有管理田产房产事宜的小吏,这些人中,独木莲是百里婧点名让她陪侍左右的。   木莲闻言,瞧了瞧那些还在不停磕头的丫头们,随即毫无同情心地撇开眼,开口问道:“公主,需不需要再找些人来给你练练手?这些丫头细皮嫩肉的不经打呀。”   百里婧转身朝梳妆台走去,听见木莲的话怒气消了,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鹿台山上那几年,她们俩真是把什么事情都做尽了,木莲每每拎着师兄们的衣领朝她抬下巴:“婧小白,三师兄也没你的赫好看?那,大师兄呢?”   刚刚一笑,却撞进一双沉黑的眸子,百里婧这才想起她又忘了这房里还有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男人了——她的夫君,墨问。   墨问靠在床头,见她看过来,便淡淡地笑了,视线忽然又转开,似是被什么吸引住,百里婧回头望去,见木莲的手中拎着一个铁笼,笼中有一只雪白的胖兔子……她的笑霎时僵住。   木莲却已经走了过来,见她表情不自然,叹气道:“把小黑丢在宫里,没有人照顾肯定会死的,所以,我就将它带过来了。”   百里婧什么话都没说。   木莲将铁笼子放下,也才发现新房里另一个大活人,她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对墨问行了个不怎么规矩的礼,笑道:“驸马,公主的陪侍丫头木莲给您请安了。”又解释:“这只兔子名叫小黑。”   驸马,这个称呼实在过于陌生,百里婧朝墨问看过去,见他眉间清淡,唇角微微弯着,温和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咳了几声,闭眼靠在床柱上,显然不胜疲倦。   谁会对一个非亲非故的病秧子心怀怜悯?若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活死人,正常人的反应都会是离他越远越好。   百里婧静静注视了墨问一会儿,忽而走上前,道:“夫君,我先替你宽衣吧。”说着,人已经坐在了床沿上,手抚向墨问肩头散乱的黑发。   墨问睁开眼,忽地握住她的手,微微一低头,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唇同样冰冷。   百里婧触电般抽开手,人也退出了三步远,对木莲道:“木……木莲,你替驸马更衣吧。”   偷眼去看墨问,他原本淡然平静的眸子彻底黯下去,死灰一般地冷,他停在半空的手空落落地放下,自嘲般笑了笑,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百里婧的手背在身后,心里越发地难受,她真是愚蠢,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眼前这个人已经是她的夫君,她凭什么如此伤害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病秧子?   可是……她做不到啊。她不爱这个男人,她一点都不爱,所以,他的触碰才让她如此反感。   ……   待两人都梳洗好换过衣服,昨天那个天蓝色锦袍的少年特意找过来,见了面便灿然笑道:“大哥,大嫂,父亲说你们不必过去前厅请安了,若是大嫂不介意,可以和大家一同用早膳。”   见百里婧看着她,那少年挠了挠头:“哦,我叫墨誉,是左相的第四子,一直忘了介绍,大嫂想必不认得我。”   少年的眼眸干净清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正气,百里婧确实不认识他,但他的名字却听母后提起过很多次。   因为在那场闹得轰轰烈烈的丑闻之后,父皇和母后便打算将她指给左相的四公子墨誉,据说他是京城子弟里难得的俊秀,且与她年纪相仿,八字相合。   现在,她却成了他的大嫂。   面对墨誉的邀请,百里婧扭头看向墨问,墨问已经换过藏青色的锦袍,身材消瘦修长,墨色的长发绾起,衬得他的面容越发清晰苍白,只那双黑眸始终如一地平静。   她看他时,墨问也在看她,失语的人似乎有一种察言观色的本能,她不问,他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墨问轻摇了摇头。   百里婧于是道:“我也不去了。”   墨誉也不勉强,对一旁的一个小厮招了招手,嘱咐道:“远山,你记得替大公子取药,在早饭前服下,不可忘了。”   那个叫远山的小厮连连点头:“放心吧四公子,远山一定记得。”   墨誉走了之后,百里婧问道:“远山,大公子平日都吃些什么?”   远山的个头不高,相貌更是普通,放在人群里便可能找不着,他低着头答:“婧公主,有些话奴才不得不说。大公子一直在偏院里静养,这一次因为大婚相爷才将新房安置在‘有凤来仪’,可这里离前院太近,往来复杂,不利于大公子的身子,所以,奴才斗胆还是让大公子搬回偏院,毕竟,那里有专门的药房和大夫,可以随时诊治。”   这一番话让百里婧无言,难道是因为大婚的奔波吵闹,才让墨问的身子这么差?她直直凝视着墨问,墨问也毫不回避地看着她,虽然唇边仍旧带着笑,却未对远山的话有任何意见。   百里婧苦笑,原来,父皇说得对,她是这样地任性,害得所有人不得安宁,她的夫君之所以如此温柔,不过是因为他无力反抗,比如这婚姻,比如她几次三番的嫌弃。   她忽然觉得累,没再看墨问,站在原地道:“搬去偏院也好,远山,大公子就交给你了。”   “公主放心。”远山说着便上前扶墨问,跨出“有凤来仪”高高的门槛。   穿过幽深的小径,进了一个月洞门,眼前突然闪现一大片狄花林。   远山忽然问道:“主子,这婧公主嫁得实在莫名其妙,莫非有什么阴谋?”   藏青色锦袍的男人腰背挺得很直,再不见半分病弱,波澜不兴的眸子如寒波生烟般冷凝。   远山蹙眉:“主子,为了以防万一,要不然……弄死她?”   墨问眯起眼,抬了抬手,很明显的否决。   “难道主子要留着她?”远山不解。   墨问忽然一笑,抬脚朝桃花深处走去。   若是没有昨夜她的那几句话,她是生是死与他有什么干系?现在,他的胃口被吊了起来,不止是胃口,还有很多很多不甘——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我的心。”   呵,她的心是琉璃做的,还是水晶做的,他总该挖出来瞧一瞧才能罢休。 ☆、【004】共饮一汤   “二嫂,你说可笑不可笑?婧公主的脑子莫不是撞傻了?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嫁了个没用的废物!”   “你没听到你二哥说,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没有娶我这个正房,说不定婧公主还能瞧得上他,借着婧公主这个青云梯往上爬,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功成名就不知要省多少事儿。呵,傻子尚且知道自保,婧公主怕是连傻子都不如,挑了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呵呵,二嫂,怎么?吃醋了?婧公主的美貌确实是天下无双,咱们这些小户人家出身,也比不得她的身份地位,可是除了这些,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指望嫁个好夫君么?说到底,她不过是晋阳王世子丢掉的破鞋,瞧她前一阵子闹得那个风风雨雨,还不是败给了落公主?她有什么可得意的?”   ……   “咝——”   一阵。   百里婧手碰上了尖锐的玫瑰刺,指尖顿时冒出鲜艳的血珠,比盛开的玫瑰更艳更红。   嫁入左相府已经遂,百里婧每天早上都会在花园里用早膳,“有凤来仪”的方位选的不错,左相大概是打听过她的喜好,知她喜欢热闹,所以特地将这块地方腾出来做了新房,有山有水,花团锦簇,连鸟鸣声都听得真切。   木莲正在厨房准备早膳,她便来花园中随意逛逛,岂料刚走了几步远,就听见假山对面有人在嚼舌根子。   她不动声色地穿过石桥,透过假山的缝隙一瞧,见两个少妇模样的女人正坐在不远处依水榭而建的长亭里。   因为离得很近,她们刚刚的对话才被她听得一清二楚,而且她们的兴致似乎很好,竟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一边喂池子里的红鲤鱼,一边继续刚刚的话题。   一个着紫色锦缎的女人笑道:“是啊,她有什么可得意的?从小被皇上和皇后宠得太过,以为天下人都是她手中的玩物,又跑去什么山上习武,几年下来性子更是野了,哪里有一点公主该有的样子?只可怜了落公主,如此温婉贤淑的一个人,却被她逼得那么紧,那一剑刺下去,伤得不轻哪。”   着橄榄绿锦衣的女人偎在长亭的红漆柱子上,神情颇为不屑地笑道:“落公主的为人在宫里很受称道,每次见了她,半点架子也没有,还邀我常去她宫里坐坐。只可惜她不是正宫皇后所出,要不然婧公主有什么资格跟她比?连人家的一根头发都及不上。”   “三妹,你这话可说得太对了,如今落公主嫁了晋阳王世子,婧公主嫁了个活死人,依我说,人还是不能太嚣张跋扈,要不然连老天都看不过去呢。日后,落公主与晋阳王世子肯定能生出个俊秀体面的孩子来,婧公主嘛,怕是一辈子都圆不了房了,呵呵……”掩嘴而笑的声音穿过水榭一直飘过来。   百里婧听罢,冷笑了一声,她既然敢做,当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全天下的人想必骂得比这两个女人还要恶毒,她本就已经不堪,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只可怜了墨问——她一个人声名狼藉那是自找的,她和墨问两个声名不堪的人被搅合在一起,却全都是她的错。   随手摘下两片竹叶,轻飘飘地射了出去,两片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接近长亭的刹那却突然如同利剑一般锋利起来,只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响,一紫一绿两个人影几乎是同时掉落在碧波池中,将池子的红鲤鱼吓得四散而逃,那水榭旁的木栏杆竟是被齐齐斩断了。   刚刚还肆无忌惮嚼舌根的两个女人呛得拼命咳嗽,在水中浮浮沉沉地挣扎扑腾,大叫“救命”,而长亭一旁伺候的丫头们吓得尖叫:“来人哪!快来人哪!二少三少落水了!”   百里婧罔顾混乱的一切,面无表情地从假山后绕了回去,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袭藏青色的衣角正隐于假山旁的海棠树下。   那人一双寒波生烟般的黑眸淡淡望向水榭,从拼命挣扎的二女身上凉凉地滑过去,落在水中浮着的两片竹叶上,视线胶着不动,唇角忽然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非喜非怒。   ……   百里婧回到平日用膳的亭子里时,木莲已经将早膳摆好了,见她回来,拎起石桌上碟笼,道:“婧小白,你先吃着,我去给小黑找点新鲜的青草啊。”   百里婧瞧了笼中的胖兔子一眼,“嗯”了一声没说话。   陌生的环境,鲜少的人声,木莲和小黑都在,可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却不是她了,鹿台山上的婧小白如今只是个声名狼藉的跋扈公主,很多人都那么讨厌她。   百里婧尝了一口菱角红豆粥,寡淡无味,指尖上刚刚被刺出的小孔碰到的青瓷碗,隐隐作痛起来。还有五日回门,到时候就会看到那个温婉贤淑的落公主和名动京华的晋阳王世子了……   呵,看到了又如何?他们希望她如何?   背后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百里婧本能地转过头,就见墨问在小厮远山的搀扶下正朝她走过来。   与三天前一样,墨问仍旧是一身藏青色的袍子,身形消瘦纤长,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的长发没有绾起,只是松散地披在肩头,显得整个人更加阴柔病态,气色不佳。   百里婧已经三天没有见过墨问,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因为这里并不适合他休养,她站起身,还未开口,墨问已经走到她跟前,他微微弯起唇角,无害的黑眸一如既往地温柔。   百里婧想起刚刚那两个女人骂出来的那些难听的话,万分庆幸墨问没有听到,他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不该受此羞辱。   思及此,她轻声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墨问当然不会回答,只是专注而温柔地笑看着她,小厮远山替他答道:“回婧公主,大公子用了几日药,身子好多了,所以就出来散散心,碰巧遇见公主在此处。”   嚣张跋扈的百里婧,独独在面对墨问时心肠最软,她上前一步扶墨问在石桌前坐下,道:“坐下歇会儿,要是没有用膳,就一起吃吧。”   远山正要说话,却见墨问点了点头,遂退到一边去了,神色颇为古怪。   墨问修长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挪过百里婧的碗筷,就着她的勺子喝了一口菱角红豆粥,似乎很喜欢,随即抬头对她温柔地笑了,神情颇为无害,又接着喝了第二口、第三口……   百里婧一愣,她今天穿着一身薄红描金边的齐胸襦裙,简单地绾了个少妇的发髻,此刻脸上却现出少女的娇憨和微微不知所措,正尴尬中,木莲的大嗓门越来越近,显然是边跑边喊:“婧小白!婧小白!”   百里婧回头,见木莲一手拎着那个铁笼,一手握着一把青草,急匆匆跑过来,遂皱眉道:“怎么了?”   木莲哈哈大笑:“婧小白,我刚刚看到有人掉池子里去了!还不止一个,笑死老娘了!小黑都吓傻了,你看它草都不吃。”   远山眉心一跳。   百里婧默然。   木莲说完才发现墨问在场,忙敛了粗鲁的言行,对墨问行礼道:“木莲给驸马爷请安。”   墨问确实比昨日的精神好了不少,对木莲善意一笑,表情自始至终温和无辜,又埋头认真地喝他的粥,似乎饿极了。   木莲不动声色地往百里婧身边挪了挪,拿肩膀撞了撞她,小声嘀咕道:“婧小白,你让他喝你的粥?”   百里婧拧眉,她能拒绝么,一掌挥开他?他这病弱的身子怕是吃不消她的一巴掌。遂欲盖弥彰地解释道:“那粥我没动过。”   此时,墨问已经将半碗菱角红豆粥喝了下去,把空了的碗递过来,那意图非常明显……   ------题外话------   不要脸的最高境界是假装不知道自己很不要脸╮(╯_╰)╭ ☆、【005】失血之症   此时,墨问已经将半碗粥喝了下去,把空了的碗递过来,那意图非常明显。   远山不动。木莲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百里婧推了她一把:“木莲,去给驸马再盛一碗粥来。”   木莲啊了一声接过碗,顺手放下铁笼子,快步去了厨房。墨问唇边的笑容似乎放大了一些,三月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侧,使得他原本平淡无奇的五官染上了些许暖色,将死灰般的苍白遮住了不少,看起来倒像个寻常的佳公子。   百里婧注视着他的侧脸,心道,倘若墨问不曾病弱,兴许他的生活不会似现在这般无望,身为左相长子,就算不是嫡出,科举、从军孽路不能走呢?断不会在这相府偏院苟活一生。   墨问似乎对笼中的胖兔子很感兴趣,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穿过铁笼的缝隙,逗弄起了它,可小黑素来怕生,除了她,木莲,还有那个人,其余任何人的触碰都会吓着它。   果不其然,小黑见他的手指伸进来,吓得直往铁笼一侧撞去,它吃得太胖,力气很大,这一撞铁笼子大力一歪,一弯凸起碟丝勾到了墨问的手指,“嘶啦”一下划出一寸长的口子,血珠顿时滚滚而下。   百里婧来不及出声阻止,这会儿忙上前去握住他的手,用雪白的帕子捂住了伤口,可是血珠越滚越多,很快将帕子染红,血怎么都止不住,而墨问的脸色顿时煞白。   想起了什么,百里婧忽然将他的手指含进口中吮了吮,血腥味迅速在舌尖蔓延开来,却丝毫没有止住的倾向,那人教她的这种止血方法,对墨问竟是无用的。   百里婧抬起头,急道:“远山,快去请大夫!”   远山仿佛后知后觉般转身去了。   凉亭里一时间只剩他们二人,百里婧道:“忍一忍,大夫很快就来了,疼不疼?”她的双手仍旧紧紧握着他的,压迫着伤口止血。   墨问忽然将另一只手附在她握着他的双手之上,百里婧正蹲在他身前,见状,仰头看向她,却见他眉间温柔,什么责备怨怼都无,仍旧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这般无悲无喜的笑容,与世无争的眼眸,让百里婧更觉愧疚。   鼻端闻得血的味道,眼前大片的鲜红……百里婧忍了许久,终于挣脱墨问,跑开两步远,扶着红漆的柱子干呕起来,明明什么都吐不出,却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左手腕又开始,淋漓的鲜血在脑中挥之不去,越流越多,那画面仿佛才昨日发生的一般……   墨问的眉不可察觉地蹙起,盯着那方纤瘦的薄红背影瞧了许久,忽地眼眸一闪,罔顾指尖潺潺流出的温热液体,他倏忽起身,长臂一弯,适时在她倒下之前接住了她。   那般嚣张跋扈且一身好功夫的婧公主竟浑身,纤瘦的腰身不盈一握,不过一会儿,她的神志恢复了清明,强挤出笑意道:“对不起,我有点……怕血。”   墨问抿唇,怕血?皇家秋猎上拔得头筹的婧公主居然会怕血?   百里婧离了他的怀抱,反而变成那个搀扶他的人,多么可笑,两个同样生着病的人怎么可能相互扶持?墨问病了身子,她病了心。   远山很快叫来了大夫,将失血过多的墨问带回就近的新房里诊治。大夫嗔怪地对百里婧道:“驸马爷的身体不好,尤其患有失血之症,一道小小的伤口都不易止住血,婧公主日后可要细心照料才是啊。”   木莲手里拎着那个铁笼子立在一旁,心道,小黑本来就怕生,就算驸马的手指没有被铁丝划破,也会被小黑咬破,谁让他乱伸手!   大夫走后,百里婧静默了一会儿,轻吐出一口气,淡淡道:“木莲,将这兔子扔了,我不想再看到它。”   木莲大惊,将铁笼背到身后:“婧小白!小黑它……”   百里婧睨她一眼,眸中却并无暖色。   木莲绝望地看着笼中的小黑,折身退了出去,如果婧小白连小黑都不要了,那么,她还要什么?还有什么是不能扔掉的?鹿台山上的婧小白,越来越陌生了…   虽然是一道小小的伤口,墨问却着实流了不少血,他对百里婧的言行没有一丝疑问,那只兔子被送走他也毫不干涉,不怨怼不求情,全然与他无关似的。远山扶着他起身,对百里婧道:“婧公主,奴才扶大公子回去歇息了。”   百里婧的视线从远去的木莲身上收回,自然地走过来,握着墨问的另一只胳膊道:“好,我送大公子回偏院吧。”   远山一愣,有些为难,看了墨问一眼,犹豫着开口道:“这个……婧公主,那偏院中……供奉着前三位夫人的牌位,一直以来无人敢进。公主千金之躯,若是去了恐怕不大吉利。”   百里婧略略一惊,见墨问的黑眸又黯淡了下去,他的眉心微微拧着,唇齿间漏了一声轻咳,显然对此事很是在意。当初众人竭力阻止她嫁给墨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命中带煞,已然克死了三位结发妻子。   百里婧不是一点不怕,只是觉得歉疚,见墨问如此神情更觉愧疚,遂笑道:“没关系,我与大公子既已是夫妻,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这……”远山没想到她会坚持,不由地又看了墨问一眼,墨问波澜不兴的黑眸却难得有了几分神采,轻点了点头。   偏院在相府的东北角,离“有凤来仪”并不远,走过几株高大的银杏树,便看到一弯月洞门,门上题着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请君莫问”。   这四个字在口中一咀嚼,百里婧忽然笑了,和墨问一样,她深切地懂得这四个字的意思,然而,就是有些不识抬举的人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揭开他们隐秘的伤疤。   呵,她百里婧不也是那不识抬举的人么?用无法反抗的婚姻硬生生将身边这个男人尘封已久的伤疤揭开,让他痛,让他喊不出声。   与墨问相比,百里婧罪不可恕,比如此刻,他真的需要她假惺惺的怜悯?   百里婧忽然止住脚步,墨问和远山也随即一停,疑惑地看向她。   百里婧强笑道:“我还是不进去了,远山,你照顾好大公子。”   她说走就走,从刚刚跨过三步的偏院退了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远山不可思议地问道:“主子,莫非她知道这偏院进不得?如果她有这等眼力,那真不能留她了!”   墨问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受伤的手在身侧收紧,伤口瞬间崩裂,沉黑的眸子闪过浓浓的嘲讽。   ------题外话------   有琴遇到台风,断水断电,不能上网,我是代传文的。文下留言暂时不能回复哈,等她回来一起回复~ ☆、【006】如此毒妇   左相府设下的七日流水席总算忙完,四公子墨誉来请百里婧去前厅,商量第九日的回门之礼。   公主下嫁与平民百姓不同,普通女子出嫁三日回门,千金之躯却取“九”这个高不可攀的数,以示身份有别。   墨誉作为左相的第四子,也并非正室所出,可难得左相对他十分喜爱,连父皇母后都常常夸赞他品格绝佳,一表人才。不过,虽然他与百里婧同岁,因为幼时的某些原因她跟他并不相熟,再加上后来她在鹿台山上呆了四年有余,所以,百里婧对墨誉的了解不过止于长辈的赞誉。   “大嫂,在相府中可住的惯?”墨誉边走边问道,翩翩少年眉目干净,嗓音清朗。   百里婧笑了笑,若她答不习惯,难道相府中人会为她另谋住处?左相的二媳妇三媳妇表面对她恭敬有礼,背后却拿她当笑话一般肆意谈论,足见她百里婧的名声已经破败到何等地步。墨誉虽然只字未提,可保不准他心里没有这般想过。真小人和伪君子,谁比谁更高尚?   墨誉又接着问道:“大哥呢?大嫂今日可去探望过他?”   百里婧眼中涌起嘲讽之色,淡淡笑道:“不曾。”   木莲走在百里婧身后,听到这话,偷偷伸出手扯了扯墨誉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问了。   墨誉微微偏头瞧了她一眼,剑眉挑高,他的双手本来就背在身后,见状,不动声色地将木莲的手给拍掉了,继续道:“大嫂既然和大哥已是夫妻,为何却对大哥的衣食住行不闻不问?哪怕大嫂贵为公主,我大哥病弱不堪,此举也甚是不妥吧?!”   百里婧彻底被墨誉挑起了火气,她向来骄纵,如果好言相劝倒还好,硬碰硬她绝对不会给人面子,遂停下脚步,睨着墨誉冷笑:“你想说什么?不用遮遮掩掩,尽管说便是。”   木莲急坏了,前两天她才见识了墨誉的倔脾气,若换作从前的婧小白,她也许还能拉的住,现在是半点法子都没了,只能看他们剑拔弩张。   果然,墨誉也冷笑起来:“堂堂大兴国公主,拿一个虚弱的病人当靶子,这种事你怎么做得出?婚姻当以两情相悦为前提,你事事都要争强好胜,一时斗不过便出此下策,于我大哥公平么?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要找他来糟蹋?”   两人正好停在飞鸿池旁的海棠树下,不远处有木匠和石匠在修凉亭内断裂的木栏杆,有些许嘈杂。微风拂过,早春的垂丝海棠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落在百里婧如缎般的黑发上,又飘飘扬扬地落下去,掉在墨誉脚边,安静无声。   木莲左看看右看看,一句话都不敢插。   墨誉字字如刀,正好扎在百里婧的心尖上,百里婧一时哑口无言。   可不是么?婚姻以两情相悦为前提,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墨誉口中所谓的婚姻,她如果能想得那么透彻,想到自己死去碟石心肠还有内疚的一天,她怎么会选择墨问这个病秧子?   木莲以为百里婧会气得跳起来,可没想到,片刻的沉静之后,婧小白的脊背却越挺越直,下巴微微扬起,帝国公主惯常的傲慢逐渐显现,不屑地笑出声来:“墨誉,你应该打听过我的恶性,我本来就输不起,天下那么多男人,我就愿意糟蹋他,你……管、不、着。”   “你……”墨誉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不知廉耻的公主,气得眼眸睁大,右脚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有想要大打出手的姿态,然而终究是忍住,他恨恨一甩袖,骂道:“毒妇!”也不再顾礼仪,他兀自抬脚往前走去,将百里婧远远丢在身后。   “喂!你骂什么!”木莲对着他的背影大叫,“把话说清楚啊混蛋!”   墨誉头也不回地走远。   木莲又回头去看百里婧,见她唇边仍旧带着浓浓笑意,下巴仍旧桀骜地抬起,仿佛对墨誉的辱骂毫不在意。木莲斟酌着开口道:“婧小白,其实我觉得……墨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就算再生气也不应该嫁给一个……不,不是,我不是说你糟蹋了墨问……只是,你何苦糟蹋了自己呢?就算大师兄他是不对,可你也不应该……”   在听到那个称呼时,百里婧唇边的笑容全部消失不见,眸中闪过浓浓嘲讽和怒意:“我的事与他何干?!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对错,我会自己负责,不需要你们来指指点点!”   说罢,快步走过海棠树,一边衣袖擦到了低矮的花枝,纷繁的海棠顿时簌簌飘落。   “婧小白……”   木莲站在原地,心里难过得要命,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婧小白再也不可爱了。从前在鹿台山上,这位帝国公主半点架子都没有,哪怕是卑微出身如木莲,也从未在她身上感觉到半分自卑和压力,然而,现在,她浑身上下长满了看得见看不见的尖刺,把身边的所有人刺得遍体鳞伤,婧小白她自己……难道不痛么?   墨誉和百里婧一前一后进了前厅,左相墨嵩见了她,立刻放下茶盏迎了上去,几位夫人、公子再不情愿也都站起了身。   百里婧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示意他们不必拘礼,表情始终带着淡淡笑意,颇为和善的样子。墨誉却一直绷着脸,丫头给他上茶都吓了一跳,向来和善亲切的四公子脸色从未有过的差。   公主回门之礼事关相府名声,因此今日一家人齐聚,除了左相夫人刘氏,二公子墨觉,三公子墨洵,还有他们的正妻荣氏,李氏。   左相共有四位公子,且年纪相差不大,长子墨问是小妾所生,又因身残病弱,在相府并无任何地位可言。二公子墨觉是嫡出,素来在相府里横着走,三公子墨洵是左相续弦所出,出生时虽然地位不高,可子凭母贵,他硬是将自己拔高了起来,与正室嫡出的墨觉常常相互使绊子。   百里婧对老二墨觉的印象最为深刻,因为他是京城里有名的“四大纨绔”之一,她从小时候起就未对他正眼瞧过。可山不转水转,她现在偏偏沦落到这样的境地,真是不可思议。   老二墨觉不是一个闲得住嘴的人,左相尚未开腔,他倒先说话了,手中捧着茶嘬了一口,视线瞄向百里婧,笑道:“婧公主,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我大哥呢?新婚燕尔,他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觉儿!”左相喝了一声,颇为不满地瞪向墨觉。   墨觉半边身子都斜在了左边的椅扶手上,姿势颇为慵懒,对左相的呵斥充耳不闻,一双邪肆的眼睛仍旧盯着百里婧。 ☆、【007】不堪身世   墨觉半边身子都斜在了左边的椅扶手上,姿势颇为慵懒,对左相的呵斥充耳不闻,一双邪肆的眼睛仍旧盯着百里婧。   “二哥,瞧你说的什么话呀!”   老三墨洵是出了名的大嗓门,他母亲是墨相续弦的夫人刘氏,刘氏本是原配身边伺候的粗使丫头,一朝爬上左相夫人的位置,连带着疏于管教的儿子地位也节节攀升。可墨洵身上还是有一股改不了的乡野粗鄙气息,阴阳怪气地接口道:“婧公主是天之骄女,娶了她这等美人做妻,大哥这几日必是尝够了温柔乡的滋味,身子怎么可能不好呢?”   “混账!给我闭嘴!”左相墨嵩胡子一抖,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掷在了一边,前厅里顿时一片安静,续弦的夫人刘氏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了顺气,对自己的儿子使了个眼色,劝慰道:“老爷,瞧您,洵儿也是关心婧公主和他大哥,何错之有啊?”   老二墨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对他们母子俩一唱一和的嘴脸早就看够了,只嗤笑不答话。   百里婧还没出声,一家子倒先炸开了锅,左相无可奈何,忙向百里婧道歉:“婧公主,老臣教导无方,这两个孽障口无遮拦,婧公主切不可放在心上。”   老四墨誉的眉头紧紧拧着,他是少年心性,看不惯的事就会直说,素来对二哥三哥的言行很看不惯,眼光瞥向百里婧,却见她脸上无半分怒意,悠然喝了一口茶,姿态优雅而高贵,淡淡笑道:“多谢二弟三弟关心,夫君他身子好多了。”   墨誉别开脸,猛喝了一大口茶,烫得舌头一麻,这婧公主,不仅是个毒妇,且撒谎不眨眼。   百里婧这话一说出口,老二、老三却十分默契地一齐笑了,墨觉挑衅似的问道:“哦?身子好多了?为了冲喜,我大哥已经娶过三房夫人,均无半点功效,难道婧公主皇女之身非同一般?呵呵,婧公主,你没瞧错,确定不是回光返照吧?”   “觉儿!你给我滚出去!”左相气得捂着胸口拍桌子。   墨觉却毫无收敛的意思,他邪肆地睨着百里婧,对左相道:“爹,我也是一片好意,婧公主尚且没说什么,您发什么火啊?”   荣氏、李氏都在掩嘴偷笑。   任百里婧再努力克制,火气也一直冲上了头顶,正要发作,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些微的沙哑咳嗽,随即藏青色的身影一晃,跨进了前厅的门槛。   百里婧循声望去,只见一袭藏青色衣袍的墨问在木莲和远山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远山和木莲对在座的众人行了个礼,而墨问温和内敛的黑眸却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她的方向,他虽说不出话,可眼神别样温柔。   百里婧不由地放下茶盏迎了上去,还没触到墨问的衣袖,他的大手已经率先伸了过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了。他也不急着入座,却是摊开她的手,低头认真地瞧着,微凉的拇指指腹细细摩挲着她的掌心。   他的掌心温凉,百里婧这才察觉刚刚茶水太烫,她的手心早被烫成一片红,没想到墨问只一握就感觉到了异样的热度。   百里婧抬头,感激而真诚地对他笑了,墨问并不是一无是处,不温暖的掌心也会有被需要的时候,比如此刻,她需要的不是热,而是凉,让她的脑袋蓦地清醒。   离得近,墨问那并不精致的五官异常,无半点凛冽,身上飘来淡淡的药香味,整个人竟如青竹苍松般遗世独立。   许是眼前的画面太不可思议,大厅里一时安静无声,百里婧扶墨问坐下,墨问惯常地轻咳了几声,与世无争的眸子看向主座上的左相。   “哟,没想到婧公主说的都是真的啊,自从做了婧驸马,大哥的身子果然好了不少,连寻常从不露面的家庭聚会都特意来了。”老三墨洵始终如一地发挥他轻贱的嘴上功夫。   “可不是么?如此鹣鲽情深,真让二弟我羡慕非常啊!”老二墨觉勾唇笑道。   左相对这两个儿子完全无法管束,便充耳不闻地忽视他们所有的言语,瞧了墨问一眼,却不是对他说话:“远山,大公子的身体可好些了?若是仍旧虚弱,明日的回门之礼可让誉儿代他去,想必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不会怪罪。”   墨问听罢,连咳了好几声,百里婧注意到他的眸子黯了几分,她也不知他身体如何,只知他有苦难言。   远山弯腰笑道:“回相爷,大公子昨日就曾对奴才说,婧公主贵为皇女,回门之礼必然隆重,他若不出席,肯定会损了相府和公主的颜面。加上近日春暖花开,大公子的身子好了许多,明日可以与公主一同回宫见礼,请相爷不必忧虑。”   左相听罢,捋了捋他的胡子,却是若有所思。   左相墨嵩出身低微,乃一届文弱书生,后来攀附上翰林院大学士的千金才得以步步高升。哪知他官路恒通之际,乡下的发妻却突然带着一个病弱孩童找上门来,他“陈世美”的行径被揭露无遗。   原配夫人大发雷霆要与他和离,他不得已只好拿了些银子想打发了发妻,然而,他那从小结发的妻性子太烈,竟当着他的面一头撞死在冰冷城墙上,只留下个病弱不堪的孩子。   这孩子,便是墨问。   墨问是他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段丑闻,且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长子的位置,使得盛京城里人人都知墨嵩的长子虚弱,失语,他这十年来请了无数的名医大夫替墨问诊治却全然不见效果。尔后,墨问年纪见长,又相继克死了三房妻室,左相对他彻底失望,只遣了些丫环小厮在偏院照料,其余一概放任自流,再不问其生死。   若不是半个月前圣上突然赐婚,他几乎快忘了这病弱的长子。可哪怕是赐婚,左相仍旧战战兢兢——墨问克死了三房妻室那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打发打发也就罢了,偏偏这回是景元帝的宝贝荣昌公主,若是嫁入相府出了什么乱子,他如何担待得起?   因此,墨问一直让左相墨嵩十分不痛快,且他偏执地认为墨问是来替他死去的娘讨债来的,所以才如此阴魂不散,让他时时刻刻不得安宁。   远山跟了墨问很多年,对他的一言一行很是了解,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左相揉了揉眉心,叹气道:“那就这么定了吧。明日大公子和婧公主一同进宫去。” ☆、【008】主母找茬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左相揉了揉眉心,叹气道:“那就这么定了吧。明日大公子和婧公主一同进宫去。”   说罢,却还是对墨问很不放心,左相又道:“誉儿,明日你也同你大哥大嫂一起入宫,若你大哥有什么不明白,你且教教他。”   墨觉墨洵又是一阵嗤笑。墨誉看向墨问,见他的脸色苍白,眼眸低垂,似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似的,心里对百里婧越发不满,若不是她,大哥何须受此罪责?   要事说完,左相先回了书房,老二老三虽是纨绔子弟,可因为左相的缘故都有官职在身,见再没什么好戏可瞧,也都纷纷起身公干去了。一时间,前厅倒只剩下墨问、墨誉和内眷丫头们。   百里婧侧头问墨问:“要回去休息么?”语气温柔之极。   墨问的唇微抿着,注视着她的眼神却依旧柔和,他轻摇了摇头。   百里婧猜不透他什么意思,遂看向远山。   远山还没回答,就听到身侧响起一声嘲讽:“哟,这家里头只剩下些闲人了,什么事都不会做,光长了张会吃饭的嘴。”   百里婧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刘氏扶了扶头上的金簪,又拿帕子扫了扫衣袖,一身黑色绣金的绸缎锦衣,说不出的华贵姿态。   刘桂香是相府主母,虽然出身低微,却颇有手段,因曾是亡夫人的粗使丫头,她平日里对老二墨觉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易不去招惹他,对墨问和墨誉却从没给过好脸色。墨问十年不出相府,墨誉刚刚参加了会试,结果还未知,因此也算赋闲在家。连指桑骂槐都不用,明摆着是在骂他们。   老三的媳妇李若梅忙走上前,颇为善解人意道:“婆婆,为了张罗七日流水席,您辛苦了,媳妇给你捶捶背吧。”   毕竟是亲儿媳,就算再怎么不和,此刻也都站成一条线了,刘氏连连夸她:“还是三嫂最懂事。飞鸿池那木栏杆修好了没有?”   李若梅一副委屈的可怜模样:“婆婆,还没有,那些下人手脚太不利索。不是媳妇说,飞鸿池那边风景虽好,却也不大吉利,我和二嫂好端端地就掉下去了,还感染了伤寒,到现在都没好呢。”   墨觉的媳妇荣雪雁找到机会搭腔道:“是啊,从前的飞鸿池一直好好的,这几日却出了这等怪事。我看哪,不是妖魔缠身,就是神鬼附体,相府里的魑魅魍魉又开始作祟了。”   墨问素来被称为不祥之人,娶了新妇,多则半年,少则半月都因不治之症而亡,所以,他住的偏院常年无人敢接近,这魑魅魍魉之说相府里的人也是半信半疑。   墨誉脾气躁,起初刘氏的一番话他还能忍,现在见李氏和荣氏越说越离谱,不由地火了,站起身来,怒道:“二嫂,三嫂,你们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家丑外扬,没得让丫头小厮们看笑话!”   李若梅颇不满地冷笑道:“哼,小叔说的什么话呀!我虽读的书不多,却也些许认得几个字,这‘家丑不可外扬’,小叔莫不是在指桑骂槐吧?说者无意,只怕听者有心哪!”眼神若有似无地瞥向静坐的墨问。   “你!”墨誉素来不逞口舌之快,被李若梅这么一转,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盏茶还没喝完,耳边已经如此聒噪,百里婧忽然轻握住墨问的手,柔声道:“夫君,久坐伤气,我见花园中的海棠开得不错,不如我们去瞧瞧?”   墨问的手原本在袖中攥紧,此刻被她这么柔柔一握,的身体放松了不少,他灰败的眼眸闪过些许神采,唇边的笑容渐渐温柔,轻点了点头。   刘桂香对墨问从未正眼瞧过,哪知这病秧子有朝一日居然成了婧驸马,身份地位远在她儿子墨洵之上,她为了确定相府主母的地位,也顾不得百里婧是公主之身,便想给她和墨问一个下马威。哪知百转千回的挖苦刁难居然被轻飘飘地忽视了,刘桂香顿时死盯着百里婧的背影。   不料,扶着墨问刚走到门槛处的百里婧忽然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看向刘桂香,语气不咸不淡道:“夫人若是觉得太闲,本宫可以为你找些事来做做,只怕到时候,夫人又会嫌相府太热闹了。”   说罢,眼神又意味深长地从李若梅身上划过,随后,偏头看向墨问,柔情万千地叮咛道:“夫君,小心门槛。”   等到墨问主仆走出很远,刘桂香忽然回神,问道:“三嫂,婧公主刚刚说什么?”   李若梅哭丧着脸:“婆婆,婧公主不会恼羞成怒一剑杀了我们吧?她那种狠毒心肠,什么事做不出?上次派去她房里伺候的丫头,半边脸都被扇肿了,下人们都不敢再去惹她,婆婆怎地当着她的面编派起那个病秧子来了?”   刘桂香顿时气结:“我编派他?三嫂你……”   原本一丘之貉的婆媳二人转瞬即撕破了脸,墨誉真是受够了这聒噪,也不打招呼,折身从后门出去了。   出门没走几步,就看到隔水相望的花园里那两个熟悉的人影。墨誉的眼睛定在一袭薄红锦缎的窈窕身影上,这女人当着他的面说要糟蹋他大哥,刚刚却又竭力维护他,弄不清她是什么心思,若那些温柔和煦的言谈举止都是做戏,她到底想做什么?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正想得出神,忽然,耳边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喂!”   墨誉惊得差点一脚踩空掉池子里去了,回头见是婧公主身边那个绿衣丫头,笑眯眯地对他眨眼睛:“喂,你居然偷看我家婧小白?她可是你大嫂啊!你胆子不小!”   墨誉脸一红,甩袖而走:“休得胡说!”   木莲哈哈大笑,尾随过去道:“小黑子,我家小黑呢?它胖了还是瘦了?饿了还是撑了?咬你了没有?”   ……   园中的海棠花果然开得缤纷绚烂,粉白、浅红颜色不一,清风拂过,满地落英。   百里婧握着墨问的手一直忘了松开,墨问也不抽回,任她握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慢慢踱步,远山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知不觉行到海棠的尽头,百里婧回过身,正对上墨问温柔注视的黑眸。   从前她太任性太骄纵,从没认真观察过别人看她的眼神,只是永无止息地将目光放在那个人的身上,一遍不够,两遍不够,她想一生一世都看着他。然而,年华偷换,她一转身,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徒留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遍身皆是惶恐。   温凉的手掌,握久了其实就习惯了,百里婧丝毫没有回避他的注视,淡淡笑问道:“海棠虽然开了,天却还是有些凉意,你冷不冷?”   墨问没有像平日那般简单摇头或点头,而是反握住她的手,温柔地一笔一划在她掌心写着。以指代口,他说了四个字——   “你在,不冷。”   ------题外话------   →_→此章献给欠啃的某颗卤蛋,防腐剂和真空包装都准备好鸟,卤蛋懂的。 ☆、【009】新人旧人   与盛大的婚礼相应,荣昌公主回门的排场自然也毫不逊色。出嫁第九日,一大早,左相府前就拥挤不堪,华丽整齐的仪仗列队,在御林军护卫的开道中,由内务府的礼官带领,穿过官员街,直奔皇宫东华门而去。   荣昌公主华贵的轿撵前,一位身穿蓝衣的少年骑在白色骏马之上,眼神干净清亮,沿途有不知情的百姓以为他便是婧驸马,纷纷不吝赞美之词,然而有些人却知道这是左相的四公子,而非驸马爷真身,不由地窃窃私语。   回门之礼十分繁琐,墨问身子本就不好,在马背上颠簸久了必定受不了,所以,他便舍了马,与百里婧一同乘轿。   偌大的轿撵一路平稳地前进着,百里婧出门前对墨问嘘寒问暖了一番,可轿子越走远,她却越沉默,注意到她的右手一直攥着左手腕上的红珊瑚珠串,墨问的眉微不可查地拧了拧。   轿撵突然停下,百里婧身子一个不稳,差点朝前栽去,幸而墨问及时攥住了她的右臂,才险险没有摔倒。随行的礼官微微撩起轿帘,面露难色地小声问道:“婧公主,前面的路堵了,只能容一顶轿子过去,您看……”   如果是寻常百姓或者文武百官,遇到皇室公主的轿撵不可能不相让,百里婧抬眼从礼官撩起的轿帘缝隙里看过去,恰好望见不远处一袭锦绣白衣。那人高高骑在马上,姿态端正而优雅,因为离得远,百里婧看不清他的脸,可他的身形太过熟悉——   那是……韩晔。   沉默良久,唇咬出了淡淡血腥味,百里婧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飘渺:“让他们先走吧。”   礼官呆住,显然没料到婧公主居然如此慷慨大方地让步,半晌才急急点头:“是!”礼官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让偏偏这么巧遇到晋阳王府的回门队伍呢?要是出了岔子,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一会儿功夫,礼官又来禀报:“婧公主,晋……晋阳王府那边退了好几丈,请……婧公主您先行。”   百里婧唇边的笑容更大了些,瞧,多么谦让的姐姐,多么慷慨的姐夫,他们是所有人眼中知书达理孝贤恭顺的典范,而她百里婧,却是个争强好胜阴狠心肠的毒妇。   还有什么可说的?   百里婧笑:“那就走吧。不要浪费了落公主和落驸马的一番美意。”   “是!是!起轿!”礼官忙不迭地喊道。   从始至终,轿中的墨问完全被忽视,连他攥着她的胳膊,百里婧也丝毫未发现。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的宫装,梳着高高的朝天髻,金色点翠的步摇雍容华贵,精致妆容说不出的妩媚婉转,似是存心要将谁比下去一般。   墨问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沉黑的眸子却极缓慢地眯了起来。若是此刻百里婧偏头看他哪怕一眼,便会发现身边的男人气质完全不同以往,没有虚弱和病态,只剩阴鸷的黑眸,冷硬的唇角,还有袖中越收越紧的拳头。   轿撵最终停在未央门前,礼乐之声随即大振,有太监撩起帘子小心翼翼地扶百里婧下轿。陡然见轿中还有一人,那太监愣了愣,反应过来又弓着腰去扶墨问,颇为贴心地问候道:“婧驸马,您慢点儿。”   回门之礼的第一项,便是来未央宫给皇后请安。宫里等级森严,正宫所出的公主与其他妃子所生的公主待遇大不相同。福公公是整个后宫但监总管,于这些礼节自然深有研究,借着扶百里婧下轿的功夫,在她耳边悄声道:“婧公主,皇后娘娘吩咐,等宴会结束,要和您单独聊聊。”   百里婧愣了片刻,点点头,余光瞥见一个窈窕身影在宫女的搀扶下朝她走来。   福公公眼尖,笑容满面地行礼道:“奴才给落公主落驸马请安。”   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随即响起:“福公公免礼。”柔声柔语里满是温婉含蓄的气息,仿佛春风拂面般袅袅,让听者无不觉得舒服。   大兴国贤淑温雅的落公主,着一身漫紫抹胸襦裙,上绣新绿缠枝花,凌虚髻高高耸起,一粒莹润的珍珠缀在她的眉心处,闪着莹莹光泽。从衣着到发饰,无一不精,举手投足间满是新妇的春意盎然,却又并未刻意夺人眼球,大方得体。   只见她从从容容地朝一身海棠红宫装的百里婧走去,浅浅笑道:“妹妹近日可好?”   一旁静候但监宫女们都屏住了呼吸,连福公公的老脸也微微一僵,心道落公主真是不计前嫌哪,她这么一副纤柔孱弱的身子,一个月前曾受了重重一剑,那罪魁祸首就是眼前姿态傲慢的婧公主……   木莲曾经说过,这世上没什么能让婧小白改掉她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没什么能伤到她那一身不怕疼不怕摔的皮肉。   于是,百里婧旋身,扬起一个甜美浅淡的笑容,应道:“姐姐别来无恙。”   百里落笑得自然而然,一双柔和眸子投向百里婧身后的墨誉,颇惊讶道:“这位想必就是左相的大公子,妹妹的驸马了吧?”说罢,回头对身后一丈远处的男人道:“夫君,妹夫真是一表人才,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夫君怎的站得那么远?”   墨誉看到百里婧的脸色“刷”的一白,忙张口要解释,却不想这个跋扈公主打断了他的话,她转身扶过一旁一直静默的墨问,笑容越发甜美:“这才是我的夫君。刚刚那位是左相的四公子,我的小叔子。姐姐这般聪慧,没想到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百里婧身边的墨问,因为没有官职,墨问未穿朝服,还是寻常的一身藏青色锦袍,虽然身材颀长,可脸色却异常苍白,任何人一眼望去,都知他有不治之症。   百里落惊讶地掩住了嘴:“妹妹妹夫别见怪,是我口没遮拦了。”说着,很是羞赧地旋身挽住身边那人的胳膊,语气更软了几分:“夫君,我和婧儿既是姐妹,又恰恰同一天成婚,这真是千载难修的缘分,你说呢?” ☆、【010】当面掌掴   “夫君,我和婧儿既是姐妹,又恰恰同一天成婚,这真是千载难修的缘分,你说呢?”   呵,好一个缘分。   百里婧在心里冷笑。   “落儿,别让皇后娘娘久等了,进去吧。”名动京华的晋阳王世子总算开口,却惜字如金地不肯多说一句,清淡而深邃的眼睛从墨问身上划过,没有一丝停留。   “瞧我,和婧儿聊着聊着就忘了大事了,还好有夫君提醒。妹妹,姐姐先行一步了。”百里落满是自责的口吻,神色却楚楚动人,和韩晔一同朝未央宫而去。   百里婧垂眸,淡淡苦笑,同是大婚,别人是两情相悦,她却害人不浅。不过一瞬,她抬起头看向墨问,柔声道:“夫君,我们走吧,母后在等我们。”   墨问与世无争的黑眸专注地望着她,温柔地点了点头。   踏着未央宫前长长的阶梯,墨问的视线一直停在前方那道白色身影之上,唇边泛起若有似无的嘲讽,哦,这就是她心尖上那人。这根针扎得够深哪,新婚之夜便入了梦,叫着他的名字哭着醒转过来……   因为落在下方,百里婧稍稍抬头,便看到韩晔的左手缠了一圈白纱布,仅仅望着那白色,熟悉的想要作呕的感觉齐齐涌上心头,眼前顿时一片鲜血淋漓——   护城河畔的分手不是终结,韩晔和她到底不能好聚好散。四年前她用恬不知耻的厚脸皮追到了韩晔,四年后她用极端的方式和他彻底决裂。   那日,当着父皇母后和文武百官的面,她咄咄逼人地将锋利的剑刺入百里落的肩头,她逼着韩晔答:“说你昨天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说你根本不爱她!说啊!”   韩晔清淡的眸闪过痛楚,那痛楚却并非因她而来。   她发了狠,剑刺得更深了些,却被韩晔赤手一把握住,他越握越紧,淋漓的鲜血从锋利的刀刃上滑过,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很快汇成一滩血水。   韩晔什么话都没说,可他什么话都不用再说。百里落的血和他的混在一起,他们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生死与共。   她手里的剑蓦地一松,百里落软软倒在了韩晔怀中。   校尉慌忙高声宣布道:“此次比武,婧公主胜——”   呵呵,胜了么?   是啊,婧小白从来都没有输过。   三日后,她请旨下嫁丞相长子墨问,九日前,两顶华彩轿撵同时抬出皇宫正午门,随后分道扬镳,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从此,再不相干。   未央宫中,司徒皇后头戴金色凤钗,身穿百鸟朝凰牡丹凤袍,端坐在凤塌上,她是将门出身,且贵为一国之母,眉宇间没有一丝柔弱,英气逼人。锐利的眸子从百里落和韩晔身上掠过,直逼墨问。   福公公何等精明,察觉到皇后的不悦,忙对百里婧道:“婧公主,快和驸马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呀。”   百里落和韩晔已经跪下了,高声道:“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里婧扶着墨问照做。   三跪九叩大礼已经行过,司徒皇后却没出声,只有百里婧敢抬头去看,只见母后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过来,直接无视跪在那里的韩晔和百里落,走到她身边来。   皇后的眉微蹙着,锐利的眸子异常复杂,她叹了口气弯下身,将百里婧扶了起来,凤目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墨问,半晌才开口道:“福公公,扶婧驸马起来吧。落公主落驸马也别跪着了。”   “谢母后恩典。”百里落和韩晔谢恩道。   墨问在福公公的搀扶下起身后,司徒皇后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看他,而是拍了拍百里婧的手,叹气道:“婧儿,去太极殿吧,筵席想必已经设下,你父皇也快到了。”   就在几个月前,她刚从鹿台山回来,就对母后说她找到心上人了,等她到了十八岁就嫁给韩晔。大兴国女子地位并不低下,可以从政参军,也不提倡早婚,十八岁正当时。   然而,几个月后,韩晔便娶了她十八岁的姐姐,她以十六岁的早婚年纪冲动地下嫁墨问,一切无法挽回。   墨誉等人都在未央门前候着,司徒皇后见了他,脸色却陡然好了起来,笑道:“墨誉,你这孩子越发俊秀知礼了。”   墨誉腼腆一笑。   等到了太极殿,一袭黄袍紫霞裙的宫装美人忙从席位上起身相迎,叫了司徒皇后一声“姐姐”,随后便直奔百里落,温婉地笑问道:“落儿,与驸马相处这几日可还和睦?”   百里落羞涩地回头看了韩晔一眼,低声答:“母妃,夫君待我很好的。”   “是么?瞧我的落儿害羞了,呵呵,这驸马真没挑错呀。”宫装美人掩唇一笑。   “母妃……”百里落软软撒娇,尾音拖得极长。   司徒皇后在后位上坐定,神色颇厌恶地皱着眉,下一瞬眉头却拧得更紧——   “落姐姐!”   一个孩童清脆的嗓音远远响起,格外有穿透力。   随后一个十岁左右的皇子蹦兵跳入了殿门,毫无顾忌地扑进那宫装美人的怀里:“母妃,你真的没有骗我!落姐姐今天真的回宫了!”   “七弟,想我了没有?”百里落一把将那孩子抱了起来。   “想啊!可是母妃说落姐姐嫁人了,以后就不能住在宫里,不能陪我玩了。这个人是落姐夫么?长得好好看哦。可是姐夫跟我抢落姐姐,我不喜欢姐夫!”七皇子百里明煦很是不满地嘟囔道。   随后像是发现了宝物似的,百里明煦从百里落怀里跳下来,短腿奔向百里婧:“婧姐姐!你怎么也出宫了?你也找到姐夫了么?可是父皇之前才跟我说,你暂时会留在宫里的呀!”   司徒皇后的脸色更差,喝道:“明煦,怎么这般无礼?!平日太傅是如何教你礼仪规矩的?”   七皇子百里明煦一缩脑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母后,孩儿知错了,不该大声喧哗。”   宫装美人,即七皇子的生母黎贵妃亭亭走过来,笑道:“姐姐,煦儿也是见到两位公主回宫太开心了。煦儿,还不来见过你的婧姐夫。”   说着,将七皇子往墨问面前稍稍一推。   七皇子本来笑嘻嘻的脸,在看到墨问时吓得一愣,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爬起来,口没遮拦道:“母妃,他肯定不是婧姐夫,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好吓人啊!”   “啪”的一声脆响,七皇子脸上立刻留下了一个五指印记,百里婧挡在墨问跟前,没有瞧哇哇大哭的七皇子,而是直视着黎贵妃和百里落:“贵妃娘娘,养儿不教,就是你的过错!你该好好教教七弟如何说话,别辱没了我大兴国的颜面!”   目光移向韩晔,只一顿,便又不带一丝感情地转开,对着在座的宗室公主皇子高声道:“日后谁再敢说我的驸马半句不是,别怪我让他下不了台面!我百里婧说到做到!”   神情桀骜不驯,出口掷地有声,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太极殿一时寂静无声,恰恰一道浑厚的嗓音从殿外传来,威严毕露:“在朕设的筵席之上,谁敢如此口出狂言啊?”   ------题外话------   呜,潜水滴出来透透气呀~ ☆、【011】三杯烈酒   百里婧神情桀骜不驯,出口掷地有声,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太极殿一时寂静无声,恰恰一道浑厚的嗓音从殿外传来,威严毕露:“在朕设的筵席之上,谁敢如此口出狂言啊?”   只见一身金黄龙袍的中年男人跨进了殿门,成熟而英俊的面容稍显严酷,尤其是那双精锐的眸子尽显王者的凛冽。   殿内的众人齐齐下拜,高呼万岁。   景元帝的眼睛扫视着殿内,最后停在了百里婧身上,司徒皇后略略福了福,见状,责备道:“婧儿,怎可如此无礼?!就算你七弟再有不是,也该由你父皇来教训,还不向你父皇认错!”   七皇子还在黎贵妃怀里抽抽噎噎地哭,百里婧跪在地上,手里攥着墨问的手,听罢,抬起头不卑不亢道:“父皇,七弟出言不逊,目无尊长,太傅和贵妃娘娘难辞其咎,儿臣的驸马病弱,口不能言,却绝不能受此欺辱!儿臣只是替驸马讨个公道而已!”   墨问轻咳了一声,低垂的黑眸闪过一丝异色,温凉的手掌反握住身边女子的手,无声地收紧。   司徒皇后呵斥道:“婧儿!放肆!怎可在你父皇面前喧哗!”   口中虽如此说,司徒皇后锐利的眸子却射向一旁的黎贵妃,满含鄙夷和厌恶,显然,她对百里婧的言行并非真的反对,且带了几分纵容。   黎贵妃娇娇柔柔地抬起头,梨花带雨地哭道:“臣妾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煦儿,快向婧公主和婧驸马赔罪。”   百里落也粉面含泪,声音依旧温柔:“七弟,快去啊!婧姐姐生气了。”   黎妃母女俩明显处于弱势,让人不禁起了怜悯之心。   闹得如此僵持不下,景元帝头痛不已,挥挥手道:“都起来吧!别跪着了。”   径自走上龙塌,蹙着眉道:“今日是朕的两位公主回门之喜,黎妃,煦儿确实应该好好管教,我大兴国的皇子,怎可如此轻浮?”   黎贵妃抽噎:“陛下说的是,臣妾有错。”   景元帝又看向百里婧,视线却胶着在墨问身上,叹道:“我大兴国荣昌公主的驸马,自然不允许任何人折辱,婧儿,你做的没错,但是,未免太过冲动了些。煦儿毕竟是你弟弟,你的武功又极好,下手不知轻重,这毛病得改。”   半是肯定半是批评,恩威并重。   百里婧轻轻点头:“是,父皇,儿臣谨记。”   景元帝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道:“都入座吧。礼官,可以请戏班子登台了。”又对七皇子招了招手:“煦儿,到朕这儿来。”   七皇子抹了抹眼泪,顶着脸颊上的五指印走过去,景元帝将他抱坐在身边,异常慈爱地哄道:“快别哭了,待会儿朕点一出你最爱看的《闹天宫》,好不好?”   百里明煦憋着嘴扑进景元帝怀里,委屈得泪水涟涟,一副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在座的任何人都看得出景元帝对七皇子帝爱,刚刚那些训斥不过说说而已,这么一比较,婧公主那头倒落了很多不是。   因为景元帝喜欢听戏,地方上的名戏班纷纷涌入盛京,太极殿后檐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子,众人听着咚咚锵锵的声音,看衣着光鲜的戏子在台上依依呀呀地唱。   黎贵妃和司徒皇后分坐龙椅两侧席位,黎贵妃时不时地拿帕子给七皇子递个新鲜果子,刚刚的委屈和泪水完全消失不见,恢复了平日的妩媚亲和,逗得景元帝时不时大笑。   司徒皇后坐得很直,目光直视前方的戏台子,面前的糕点果盘几乎没怎么动过。   内务府倒是会讨巧,将两位公主和驸马的席位分设在左右两侧,中间隔了景元帝和两位娘娘,就算两位公主想争也争不起来了。   回门筵席上的规矩,驸马应当向景元帝敬酒三杯,以全父子之情。筵至半酣,韩晔一身锦绣白衣,起身行至殿前,执起身边礼官托盘内的白瓷酒杯。   久久不见婧驸马上前,礼官去催,却看到婧公主挽着婧驸马的手从席位上走来,顿时有些愣住,却什么都不敢说。   百里婧扶着墨问,在韩晔身边站定,笑道:“父皇,驸马身子不好,这酒,我代他喝。”   韩晔捏着白瓷杯的手轻微一颤,杯中的酒洒了一些出来,礼官眼尖,忙又给他倒满,低声道:“落驸马,洒了酒可是不吉利的!您拿稳了!”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殿前,三个人平行而立,韩晔在左,百里婧在右,中间隔着墨问。百里婧接过酒杯,满面笑容地举起,率先道:“第一杯,祝大兴社稷安康,四方来朝。”   仰头,一饮而尽。   “第二杯,祝父皇母后福寿绵长,荫泽子孙。”   “第三杯……”   “婧公主,这是北郡府进贡的烈酒,您再喝就要醉了呀!”礼官见百里婧面色潮红,不由地劝道。   百里婧恍若未闻,捏着酒杯,将头转向左边,笑靥如花道:“第三杯,祝……祝我和驸马恩爱长久,永……永、不、分、离……”   仰头,一口喝下,身子却急急向后倒去。墨问长臂伸出,忙将她揽在怀里,她的双臂圈着他的脖子,衣袖撩起,露出如雪皓腕上的红色珊瑚珠串,笑得一脸妩媚,嗓音婉转:“我没事,夫君,我没事……”   礼官忙道:“陛下,婧公主醉了。”   景元帝无奈叹道:“北郡府进贡的这酒叫‘忘忧醉’,极是辛辣浓烈,几杯下肚什么都不记得了,素来用以考量我大兴驸马的酒量。婧丫头从小便不会喝酒,连饮三杯,看来她得睡到明日。来人哪,扶婧公主下去休息。”   又扫了墨问一眼,补充道:“婧驸马身子虚弱,也同婧儿一起去吧。”   墨问躬身朝景元帝行了个礼,长臂一用力,竟将怀中人抱了起来,众人见他虽然面色苍白,可抱着怀中的妻子倒还走得甚是平稳,诸多宫女太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出了太极殿门,径直朝百里婧出嫁前的寝宫而去。   韩晔始终站在原地,只是右脚较原来的位置挪动了半步之遥,无人察觉。 ☆、【012】埋下祸根   韩晔始终站在原地,只是右脚较原来的位置挪动了半步之遥,无人察觉。   他的身材颀长玉立,面容俊美无俦,一身锦绣白袍上绣金色丝线,腰间垂着一枚碧绿玉佩,黑发用一支白玉簪简单绾起,气质俊雅非凡,一眼看去就知是人间龙凤。   木莲曾经问百里婧:“婧小白,三师兄也没你的赫好看?那,大师兄呢?”   百里婧毫不犹豫地干脆答道:“当然是大师兄第一好看!赫嘛,只能算第二了!”   大师兄,就是韩晔。   “落驸马,您的酒……还未喝呢。”礼官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殿前只剩他这一身白衣,韩晔抬起头,星眸看向高位上的景元帝,道:“臣想说的话,婧公主已经说了,臣敬父皇。”   说罢,将杯中酒仰头喝尽,一气连喝三杯,面色如常。   景元帝赞许地笑道:“落驸马果然好酒量!”   韩晔深邃的星眸光芒尽敛,清清淡淡地勾唇一笑,谦逊作答:“谢父皇谬赞。”   见百里婧不在场,景元帝便大方问道:“落驸马手上的伤势如何?可恢复了?”   韩晔右手执白玉杯,受伤的左手却始终藏于袖内,淡笑道:“臣本无大碍,多谢父皇关心。”   景元帝摸着胡须,满意地点头:“朕的定安公主以后就交给你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婧儿那丫头不懂事,让你和落儿遭了罪,这些日子你好生调养,等伤势痊愈了,再去礼部报到吧。”   宫中等级森严,皇子公主的地位由他们母亲的地位来决定,他们出生之时,母亲是什么身份,他们便能获得何种殊荣。   与百里婧刚满月便册封“荣昌公主”不同,一般庶出的公主只会在出嫁前夕受封,送嫁的排场也稍逊嫡公主一筹。百里落降生时,景元帝只是个皇子,黎贵妃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妾,所以,哪怕后来景元帝登上皇座,她攀上贵妃之位,王府庶女出生的百里落在宫中的地位仍旧不高,大婚前才受封“定安公主”。   “请父皇放心,韩晔定会照顾好落公主。”韩晔答道。   景元帝叹道:“唉,只可惜,晋阳王远在北郡,不能得见新妇。朕与晋阳王也是许久不曾相见啊,甚是怀念与他共饮‘忘忧醉’的日子。”   韩晔一笑:“父亲的书信中也常念起旧日时光,常感叹韶华飞逝,感念父皇的恩典。”   景元帝怀中揽着七皇子,唏嘘声更大:“罢了罢了,待他日晋阳王回京,或者朕巡幸北郡,自然还能相见……”   一番君臣父子的感念之后,韩晔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此次出席回门筵的都是皇室内部之人,见婧公主离席,那些宗室亲王、皇子世子这才敢上前敬韩晔,韩晔来者不拒,悉数接下,百里落在一旁软语劝着,温婉知礼。   落驸马席前喧哗之声乍起,司徒皇后的锐利凤目冰冷地扫过去,欲在韩晔身上射出几个窟窿来,真真恨之入骨。黎贵妃却颇得意,一边逗七皇子,一边哄景元帝,左右逢源。   等到筵席散了,黎贵妃挽着百里落的手对韩晔道:“驸马,本宫与落儿还有些体己话要说,不如,你先回府,过两日再来接落儿,如何?”   韩晔长身玉立,即便被灌了许多酒,可举手投足间仍旧风华无限。他轻笑:“这本是应该的。那,韩晔先行一步。”   “夫君,落儿送送你。”百里落粉面含羞道。   “好。”韩晔点头微笑。   近侧之人,无不羡慕落公主落驸马新婚燕尔恩爱难分。   百里落一直将韩晔送出很远才折返,韩晔凭腰牌出了太和门,车马轿撵都在门外等候,随从韩文见他出来,立刻牵马上前道:“爷,您喝了不少酒,要不乘轿吧。”   韩晔不答,翻身利落上马,视线却投在不远处丞相府的回门队伍上,深邃的星眸一缩,韩武忽然惊呼出声:“爷,您的手!”   虽然声音压得很低,那些随从却都听见了,纷纷看过去,只见韩晔勒住缰绳的左手一片鲜血淋漓,将缠在手上的白纱布完全浸透,仍有蔓延开的趋势。   “爷,宫中有变?”韩文睚眦欲裂地问道,手按在腰侧的剑上。   韩晔垂眸看了一眼左手,淡漠答道:“无碍,回府吧。”   长鞭一挥,骏马扬蹄,疾驰而去。   百里落送走韩晔后,没有回自己的落华宫,而是去了黎贵妃的咸福宫,恰好看到黎贵妃在用冰块为七皇子敷脸,百里明煦疼得嗷嗷大喊。   百里落上前,蹲在他面前,柔声问道:“七弟,疼不疼?”   “疼,呜呜……”百里明煦哭道。   百里落眼中闪着浓浓愤恨,声音变冷,一字一句道:“七弟,今天你婧姐姐当着父皇和所有兄弟姐妹的面打了你,就等于打了母妃和我,你千万别忘记这疼,以后,要十倍百倍地还给她!狠狠地还给她!”   百里明煦到底是个小孩子,睁着无辜的眼睛,吞吞吐吐道:“可……可是,我打不过婧姐姐呀,她的武功太好了……”   百里落冷笑:“七弟,你打不过她没关系,她没有兄弟,也就没了依靠,就算司徒家再位高权重,这大兴国但子之位也轮不到她这个公主来坐!”   百里明煦看着陌生的姐姐,害怕地后退了一步,偎进黎贵妃怀里:“母妃,太傅说太子是父皇最尊贵的儿子,可是,还有三哥,四哥,五哥啊,我能做太子么?”   黎贵妃摸着他的头,笑容也很陌生,可眼中却闪着灼灼的光芒:“煦儿,你那三个哥哥都是嫔妃所生,下贱得很,根本不值一提,你的身份才最尊贵,大兴国但子之位迟早是煦儿的,知道么?”   “可是……可是……”百里明煦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母妃眼中的光芒,姐姐脸上的狠色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百里落笑了,抬手轻轻抚上他红肿的脸颊,疼得百里明煦一缩脑袋,她恢复了平日的温婉,柔声道:“七弟,要好好用功,快点长成男子汉,让母妃和姐姐不再看别人的脸色,也不会再被人欺负。这宫里,真正对你好的,只有姐姐和母妃,知道么?”   ……   筵席一散,司徒皇后就回了未央宫,冷声问身边的宫女:“婧公主身子如何?”   那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答:“回娘娘,驸马亲自在锦华宫照顾公主……”   司徒皇后凤目一眯:“是么?” ☆、【013】共枕而眠   筵席一散,司徒皇后就回了未央宫,冷声问身边的宫女:“婧公主身子如何?”   那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答:“回娘娘,驸马亲自在锦华宫照顾公主……”   司徒皇后凤目一眯:“是么?”   ……   天色渐渐暗下来,锦华宫已经掌灯,诸多身穿绿衣的宫女端着晚膳进进出出,异常忙碌。等到月上枝头,两个宫女走出寝宫,小心地将门带上。   走在寂静的宫道上,一宫女小声嘀咕道:“咱们婧公主那么活泼刁蛮的性子,爱闹又爱吵,可驸马爷却不会说话,又虚弱得厉害,听说还克死了三位夫人,暗香,这样下去,公主不是要成寡妇?”   那叫暗香的宫女道:“现在不也是守活寡?驸马爷那样的身子能做什么?你没瞧见晚膳他根本没动筷子?左相府还专门给他盖了个院子养病呢,谁知道他病得有多厉害。”   “越说我越来气,落华宫那几个贱蹄子,天天在我面前炫耀,说她们落公主嫁了个一表人才的驸马,指桑骂槐地说我们公主眼睛瞎了,好好的人家不嫁,偏要自讨苦吃!说到底,还不是那个落驸马始乱终弃,陈世美再世!”前头的宫女义愤填膺道。   “唉,晓月,咱们除了生气能有什么法子呢。你忘了那天晚上看到的场面了?满地都是血,皇后娘娘被吓得不轻,这才同意公主下嫁相府大公子。咱们婧公主也真傻,处处落人口实,做尽了坏人,还给了人家钻空子的机会,名声、下半辈子的幸福,什么都丢了,这一嫁出去,就算驸马爷病死了,她还怎么清白得了?”   晓月愤怒道:“皇后娘娘让我们管好嘴,不准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说出去,可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让落华宫那几个贱蹄子高高扬着脑袋,她们算什么东西!我们公主的委屈跟谁讨去?人人都道是婧公主一厢情愿赖着晋阳王世子不放,凭什么要受这种冤枉?”   暗香叹气:“咱们婧公主是不是一厢情愿,只有木莲最清楚,可她的话谁信呢?哑巴亏是吃定了。”   这两位宫女从小跟在皇后身边,后来又跟了百里婧,性子十分耿直,也护主心切。两个人渐渐走远,从宫墙的拐角处走出一个老嬷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倒还清明,她的背微微驼着,缓步朝锦华宫而去……   夜色已深,锦华宫内红烛已灭,用以照明的夜明珠发出莹莹的光华,将寝宫内的一切笼上一层朦胧。   锦华宫一下子住了两个“病”人,宫女们不敢掉以轻心,便在外间候着,只等公主或驸马有什么吩咐随时可以叫她们。但是等了大半夜,也没见一点声响,便心安理得地打起盹来,因为驸马是哑巴,公主又烂醉如泥,想必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凉风从不远处的窗口闯入,撩起床榻前层层叠叠垂下的纱幔,飞扬起舞。夜明珠的莹白光芒洒在红纱帐上,映出大床上两个人影——   “忘忧醉”确实厉害,百里婧一直在昏睡。既然都已经成亲了,自然不用避嫌,墨问便大大方方地爬上了锦绣床榻。   只是,他往常与世无争的黑眸变得寒波生烟般深邃冷然,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睡得很熟的新婚妻子。今日筵席上所见,他的妻子的相貌是皇家公主里最出众的,性子想必也是最烈的,将嫡公主的嚣张跋扈展露无遗。   可是,她的眼睛始终不能直视那个旧情人,哪怕是眼神跟那个人对上了,她也立刻就转开,甚至,当着旧情人的面接连喝下三杯烈酒……   真是为了他墨问?   当然不可能!   前阵子,京城里闹得风风雨雨,尊贵的婧公主与她的异母姐姐争风吃醋,毫不留情地用剑将情敌和旧情人同时刺伤,之后,她便莫名其妙成了他墨问的妻子。没有跟他商量,也不需要征求他的同意,她以帝女的身份强制地将这一份婚姻“赐予”他。   即便是睡了,她的眉心却还蹙着,长长的睫毛蝶翼般轻颤,不知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睡得极不安稳。她的两只手都放在胸前,右手紧紧攥着左手腕上的红珊瑚珠串,渐渐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红唇血色褪去。   墨问觉得奇怪,目光停在那串珊瑚珠上——陪嫁的首饰数不胜数,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可是他记得从大婚那日起,她便一直戴着这珠子,似乎很是珍贵。   好奇心驱使,墨问轻拿开她的右手,将她的左手握在了手心里,虽然她五指纤纤,可掌心却结了一层厚茧,并不似普通女子的柔弱。   他轻轻将她手腕上缠了四圈的珊瑚珠解开,圆润光滑的珠子一松开,便从她的手腕上滑落,眼前的画面让墨问的眼眸剧烈一缩——   映着夜明珠的光,他看到她如雪的皓腕上,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丝,因为珊瑚珠缠得太紧,她的右手又握得太用力,伤口结了痂又破裂,使得模糊的血肉中留下了珊瑚珠的坑印,微微凹了下去。   墨问凝神一瞧,眼眸顿时缓缓眯起,那些伤口正好分布在经脉处,以这种深度来看,肯定流过许多血,她的左手应该已经……   大约是太痛,双手又被握住,百里婧开始挣扎,手腕上的伤口更严重地撕裂开,有血顺着她的手腕缓慢地流下来,身体瑟瑟发抖。   墨问忽然出手,急点她周身几处大,将昏死过去的百里婧揽在了怀里。   而娇小的身体,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居然放出那些大话,说谁敢欺负他,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墨问沉黑的冷眸紧紧盯着她的脸,和新婚之夜一样,将她的每一丝表情都收入眼底,每一声呜咽都听得清清楚楚。   良久,墨问的眼睛精光一闪,射向红纱帐外,停顿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薄削的唇一点一点勾起,稍稍探身,吻在百里婧的唇边。   凉薄的唇,凉薄的吻。   越来越有意思了,如果要“欺负”他的,是她的母后或者她的那个旧情人,她会怎样?   百里婧,你的麻烦还多着呢。   ------题外话------   推荐好友文:《冷面暴君宠毒妃》,女强文,极品腹黑男主,灰常精彩,亲们可以去看看哟!   搜作者名“姐伤不起”或者是书名就可以看到啦。 ☆、【014】暗藏杀机   百里婧醒来时,头疼得厉害,睁开眼,头顶的纱幔是熟悉的颜色,连床榻和锦被也都是熟悉的感觉,而几个月前她从鹿台山回来,却因为这大床太过舒服而有些睡不着。   她第一天醒来便出宫去找韩晔抱怨,在城西的晋阳王府中,韩晔听罢笑道:“丫丫,难道还是鹿台山上的硬板床更好?”   她毫不知耻地扑进韩晔怀里,笑嘻嘻道:“鹿台山上的硬板床是不舒服,可是,能偷偷爬上韩晔的床啊,师父他们都不知道,特别好玩……”   韩晔笑了,眉目如画,忽地又叹道:“丫丫,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有恃无恐地瞪着他,不满道:“你要是敢走,我就去追,天涯海角,上天下地,你跑不掉的!我才不怕!”   韩晔轻笑,炙热的唇吻上她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丫丫,你不用去追我,只需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找你,知道么?”   “好!”她满口应下,心想,韩晔真好,他这么宠着她,从不让她难堪,从不让她劳累,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她半点怀疑都没有。   然后呢?   韩晔说,我爱她。   从前的世界坍塌得太快,一眨眼就土崩瓦解。   太极殿上,他站在她身边,手执白玉杯,向她的父皇敬酒,然而,他代表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问问他,韩晔,如果我也伤得很重,比她还要重,你会雄么?   不用问,她已经知道答案,连一眼都不愿看向她的韩晔,再不会雄她了,于是,她自己也再不雄自己。   左手腕很痛,她稍稍抬起一看,发现上面缠了一圈白色的布条,而那串珊瑚珠不见了!   百里婧大吃一惊,陡然坐了起来,视线对上身边的男人那双与世无争的黑眸,她长久的深埋的底线突然被赤果果地撕开,好脾气完全消失不见,冷声道:“是你给我包扎的?谁让你多管闲事?!”   她这么确定是他,是因为墨问白色中衣的衣角少了一块。   她没有对他们同床共枕持任何反感惮度,也没有对昨天喝酒失态作任何解释,张口就是这么一句。   墨问说不出话,沉静的黑眸垂下来,似乎不敢再看她,手抵在唇边,大力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显然痛苦不堪。   见此情形,百里婧的火气一点一点平息下去,像赤红的烙铁被放进冷水里,只听见“哧”的一声响,火热立刻退了。与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她的气对谁发都好,对他发有用么?见她的手受伤了,替她包扎不是正常人应该做的么?她凭什么怪他?   宫女们听见响动,忙进来问道:“公主,您有何吩咐?”   百里婧烦躁不堪,没有应她们,反而探过身,温柔地拍了拍墨问的背,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柔声软语,与刚刚判若两人,墨问侧身面向她,她未受伤的右手探过去帮他顺气,看起来像是将他搂在了怀中,三千青丝垂下来,颇为妩媚撩人。   墨问虽还在咳嗽,却似乎好多了,他小心地握住她的左手,摊开她的掌心,温凉的指尖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   百里婧一个字一个字感觉出来,他说:“你开心就好。我,没有关系。”   心里陡然一软,什么责备都没了,百里婧看向他的眼睛,笑道:“宫里住不习惯吧?我们回相府好么?”   墨问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仍旧是在她掌心写着,他似乎特别喜欢这种交流的方式,让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指尖,百分百地用心去感知。   他说,好,都随你。   层层的纱幔随风飞舞,从外只能看到里面两个人影叠在一起,似乎……公主还在上面……   宫女晓月和暗香对望了一眼,颇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暗香口快,忙出声道:“公主,皇后娘娘说,您若是醒了,就过去和娘娘一同用早膳。”   百里婧扶墨问起身,掀开红纱帐下床,道:“暗香、晓月,你们伺候驸马爷更衣吧,我洗个澡就去见母后。”   ……   未央宫中,司徒皇后端坐凤榻之上,一老嬷嬷站在她身侧,只听福公公禀报道:“娘娘,公主已经洗漱好,正往未央宫而来。”   司徒皇后听罢,却并未露出开怀的神色,思虑了一番,道:“福公公,本宫身子不舒服,让人把孙太医找来。”   “是,娘娘。”福公公忙领旨退了下去。   司徒皇后看向身侧的老嬷嬷,道:“应嬷嬷,怎么说?”   再无宫女太监在场,那老嬷嬷才开口道:“据陪嫁的女官起居记录,除新婚之夜外,婧驸马都宿在相府偏院,至于昨夜,驸马和公主虽然同床共枕,可早上替公主更衣时,发现公主手臂上的守宫砂完好,证实婧公主与婧驸马并未圆房。”   司徒皇后冷笑:“不管圆不圆房,他都是一样的下场。”   老嬷嬷问:“既然如此,娘娘当初为什么还要答应公主这门亲事?公主这一嫁,名声可就彻底坏了。”   司徒皇后锐利的眸子闪过狠绝:“准婧儿下嫁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等她死了心,本宫再替她另谋良配。名声算什么?只要她好好活着,大兴国的嫡公主谁敢说三道四!无论下嫁于谁,谁都得敬畏三分!”   “那,婧驸马呢?”   司徒皇后嗤笑:“他?不值一提的病秧子,听说浑身煞气,还克死了三房夫人,本宫倒要看看,这一回是谁克了谁!”   忽然有太监在外高声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司徒皇后眉一皱:“出什么事了?”   那太监连滚带爬地跌进来,“嘭”的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征北大将军未经陛下召唤私自回京,还……还骑马佩剑直闯宫门,罔顾御林军的阻拦,直……直奔锦华宫去了!”   “赫儿?!”司徒皇后惊得从凤榻上跳起。 ☆、【015】凭他也配   忽然,有太监在外高声道:“娘娘!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司徒皇后眉一皱:“出什么事了?”   那太监连滚带爬地跌进来,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征北大将军未经陛下召唤私自回京,还……还骑马佩剑直闯宫门,罔顾御林军的阻拦,直奔锦华宫去了!”   “赫儿?!”司徒皇后惊得从凤榻上跳起。   ……   一人一骑绝尘而来,宛如黑色的旋风一般,宫门前的守卫原本持枪去挡,却看到马背上那人亮出的赤金腰牌——厚重的金牌上,刻有着司徒家的虎面云纹,中间偌大的一个“赫”字昭示了来者的身份,正是景元帝亲封的征北大将军,司徒大元帅的独子司徒赫!   守卫呆住的时候,一人一骑已经冲了进去,黑色的披风在马背上翻飞,如同强劲的黑云,直刺皇宫心腹,守卫随即大叫不好,依照宫中规矩,任何人不得骑马佩剑私闯宫门,否则视为谋反!   他们追不上司徒赫,便拉响了警报,御林军很快赶了过来,那位少年将军横冲直撞,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甚至没有拔剑,只用手中挥舞的马鞭,就将拦路的御林军通通撂倒。   御林军到底有些忌惮他的身份,不敢真的出手伤他,只得将这变故急报景元帝……   盛春时节,锦华宫中的海棠开得艳丽无比,比左相府有过之而无不及,百里婧身着绛红色宫装,站在树下良久,那些粉色的飘飘扬扬地落下来,像极了桃花。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宫中的海棠了,鹿台山上没有这种花,却有一大片狄花林。人间芳菲尽,山寺桃花开,不知这时候鹿台山上狄花开了没有?   “公主,驸马已经收拾好了。”暗香晓月扶着墨问已经走下了台阶,见她没有反应,便出声唤道。   百里婧回头看去,视线在墨问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笑道:“夫君,我们去未央宫吧,母后在等我们用膳。”   墨问沉静的黑眸一如既往地淡然,唇角含着浅笑看向她,刚要点头,锦华门前忽然响起一阵骏马嘶鸣声,接着,一道黑色的影子眨眼间便到了百里婧跟前,一把将她的右手腕攥住,狠狠带进了怀里,喘着粗气冷声斥道:“婧小白,你到底在做什么!”   墨问的黑眸微微一眯。   那是一位着玄铁铠甲的年轻将军,身披黑色长披风,头戴厚重的头盔,不远处的黑色骏马尚在嘶鸣,马蹄上沾着不属于江南的黄土。年轻将军的一身戎装还来不及脱下,显然裹挟着塞外的寒风冰雪而来,奔得着实太急,那宝马良驹已经累得瘫下。   百里婧撞在坚硬的铠甲上,却没有觉得痛,而是震惊万分,仰头看着眼前人,愕然道:“赫?你怎么回来了?”   司徒赫的一双铁臂牢牢将怀中人收紧,那双司徒家标志性的凤目,此刻满含怒意,剑眉越锁越深,牙关紧咬,仍旧止不住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居高临下地瞪着她,恶狠狠地一字一句道:“婧小白,你越来越出息了!”   百里婧低下头,她当然知道司徒赫指的是什么,可她却仿佛没有听懂,在司徒赫怀里转过头,看向墨问,介绍道:“赫,你回来了也好,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夫君,墨问。夫君,这是我的表哥,司徒赫。”   墨问微笑着轻点了点头,算是礼貌。   司徒赫的一双凤目在墨问身上扫了几个来回,一片黯沉之色,忽地松开百里婧,如电般抽出腰间的佩剑便朝墨问砍去。   “啊!”宫女暗香、晓月吓得大叫,慌忙跪倒在地。   “赫!不要!”百里婧反应过来,使出两道移行步法便挡在了墨问身前,司徒赫的剑猝然收回,却还是将百里婧左侧垂下的长发削掉了一半,绾起的发髻散开,断了的青丝飘扬而落,纠缠如一团乱麻。   司徒赫剑指墨问,对百里婧怒吼,丝毫不留情面:“婧小白,你给我让开!就凭他,也配当你的夫君?!我先杀了他!再去杀了韩晔!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和你切磋武艺的!听到了没有?!”   墨问始终站在原地未动,刀风过处,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是垂着眸子,视线凝固在身前那道绛红色的人影上。   百里婧摇头,满脸坚决:“赫,你杀了他,我就成寡妇了。我的名声现在都已经这么不好,你这么一闹,以后谁还敢要我?你是真的想让我一辈子嫁不出去么?”   她说着,便笑起来,表情认真,眼神和从前一样透亮,只是那亮色未达眼底深处。   “婧小白,我……”司徒赫刚张口,背后响起整齐的列队声,回头看去,只见御林军簇拥着黄袍威严的男人出现在锦华宫门前,禁军统领杨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骑马佩剑私闯后宫重地!”   大兴国谁人不知司徒将军的名号?谁人不识征北大将军的玄铁黑甲?禁军总管这番话却提醒了司徒赫,他倏地插剑入鞘,单膝跪地,朝景元帝拜道:“臣司徒赫,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元帝负手而立,气得着实不轻。   当年还是普通皇子的景元帝并非正宫所出,在皇位争夺中没有任何胜算可言,多亏了皇后的父兄——天下兵马大元帅司徒家的相助,他才一跃登上九五帝位。   自此之后,司徒皇后一门荣耀无限,御赐虎面云纹金牌令,持此令牌,随时可入宫面圣,所到之处,人人避让,盛宠一时无两。   可是,十多年过去,当帝位渐渐稳固,这虎面金牌令却成了景元帝心头的一根刺,因为,这代表了司徒家的赫赫战功和手中紧握的三军兵权!   司徒赫跪地良久,才听得景元帝沉声开口道:“大胆司徒赫,罔顾皇宫律令,擅闯后宫禁地,来人,将他抓起来,关进刑部大牢待审!”   ------题外话------   ╮(╯_╰)╭我家心肝赫总算出来了。 ☆、【016】所谓保护   景元帝沉声开口道:“大胆司徒赫,罔顾皇宫律令,擅闯后宫禁地,来人,将他抓起来,关进刑部大牢待审!”   “是!”禁军统领杨峰沉声道,铁臂一挥,御林军准备冲上前去,却又止步——   “父皇!”百里婧“嘭”的一声跪在司徒赫身边,急道:“父皇,请您网开一面,赫他不是故意的!他从小就很听您的话!赫,快跟父皇认错,快啊!”   一双手挽上他的胳膊,司徒赫抬起头来,看到身边的女孩三千青丝已绾成发髻,虽然被他失手用剑削去一边,却还是掩盖不了既定的事实。   江南的盛春时节不比西北边塞酷寒,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照在锦华宫内的海棠花上,边关的将士们都说想念家乡的花草和暖融融的春天,然而,哪怕现在阳光照在身上,司徒赫却还是觉得有些冷。   玄铁铠甲太厚重,感觉不到她手心的温度,他蓦地拿开她的手,将沉重的头盔揭下,乌黑的发汗湿,有一缕贴在他的脖颈处,司徒赫道:“臣知罪,听候陛下发落。”   百里婧说认错,司徒赫却说知罪,“错”是孩童少年时代才能用的词,对长辈对父兄,人人都会对你慷慨宽容,而“罪”却严重得多,对君主对帝王,他已是人臣,再不是当初盛京城内的纨绔少年,而婧小白……还不懂。   “带下去!”禁军统领看了眼景元帝的脸色,下命令道。   “不,父皇……”百里婧张开手臂往前一挡,却被司徒赫从身后抱了起来,身子带离地面,又稳稳落在地上,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尾稍上挑的凤目含笑:“婧小白,你别胡闹了,乖一点,好好呆着!”   笑容转瞬即逝,他将自己交给御林军,挺直腰背大步走出了锦华宫,来时如一阵旋风,去时干净洒脱丝毫不拖泥带水。   百里婧愣在原地,还想求景元帝,却发现父皇的脸色非常难看,凌厉地盯着她,她的手在袖中握紧,眼睁睁看着司徒赫被带走,消失在宫门前,他的坐骑“飞沙”紧紧相随,发出阵阵嘶鸣声,越来越远。   景元帝对身边的人道:“加强后宫守卫,再遇擅闯之人,可先斩后奏!”   “是!”禁军整齐划一地答道。   百里婧不自觉一颤。   景元帝越过百里婧,那双精锐的眸子落在不远处跪着的墨问身上:“婧儿,既然你已嫁为人妻,就要同别的男人保持距离,无论从前关系多么亲密,始终都是逾矩。驸马身子不好,不要跪着了,起来吧。”   吓破了胆子的宫女晓月和暗香忙将墨问扶起来,墨问躬身行了个礼,浑身上下无一丝凛冽,全然与世无争的淡漠。   景元帝见百里婧不答,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得体的话来,颇失望地一挥衣袖转身离去,一众禁卫军随之退散。   锦华宫内由喧闹突变安静,百里婧看到最后一个禁军士兵的衣角消失在宫门前,便匆忙提起裙子朝锦华宫的后门跑去,想起了什么,站住脚,回头冲暗香和晓月喊道:“去告知福公公,让人送驸马回左相府!小心伺候着,明白了么?”   暗香晓月对望一眼,应道:“是,公主!”   交代清楚后,百里婧便没了任何顾虑,脚下极快地出了宫门。   墨问的眼睛追着她的绛红身影而去,却越来越黯沉。他是她的夫君,然而,这不过是个名分罢了,自大婚至今日,她从没有一刻拿他当一个正常人看待,她怜悯他是个废物,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把他纳入保护的范围之中。   只是保护而已,没有任何真情,对她的旧情人,对刚刚莫名其妙闯入的年轻将军,她的真情时刻流露掩藏不住……   “驸马,驸马?”暗香见他神色有异,担忧地连唤了两声。   墨问收回目光,神色一派平静。   晓月笑道:“驸马,公主的话您都听到了,奴婢先让人送您回相府,公主可能要在宫中多住几日。”   墨问没有笑,脸上毫无血色,暗香以为他刚刚被吓着了,忙解释道:“驸马爷,您放心,赫将军从小跟公主一起长大,刚刚不过是在开玩笑,他不可能真的伤害公主的,您……”   晓月猛地撞了她一下,暗香说不下去了,自知越说越乱,赫将军不会伤害公主那是必然,可是会不会真的对驸马爷一剑砍下来,她们心里却也有数,否则当时也不会那般害怕,忙岔开话题道:“总之,驸马爷,您还是安心养好身子,其余的事情都别担心。”   墨问被两个宫女扶着走出锦华宫门,唇边泛起淡讽之色,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废物,他的妻子也好,小小的宫婢也好,都忙不迭地像看待傻子似的哄他。   才一出宫门,迎面走来两个盛装的美人,晓月和暗香忙行礼道:“奴婢给黎贵妃请安,给落公主请安。”   百里落挽着黎贵妃的手,母女二人一模一样的袅袅娜娜,如风中杨柳似的弱不禁风,却别有一番娇媚姿态。两个人面上的表情也一式一样的温婉可亲,百里落率先开口道:“这么巧,居然遇到妹夫了,可是怎么不见婧儿妹妹?”   墨问沉默。   晓月忙抬起头来答道:“回落公主,婧公主她……”   “贱蹄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百里落身旁的丫头春翠喝道。   晓月咬紧牙关,愤恨噤声。   百里落却责备道:“春翠,本宫平时是如何教你的,怎可在婧驸马面前如此无礼?”一双美目看向墨问,柔柔笑道:“妹夫,妹妹她昨天喝了酒,今天身子可好些了?”   墨问始终沉默,唇边勾起一丝弧度,淡淡看着她,并不回避她的直视。   百里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掩口,咬着唇自责道:“瞧我这记性,怎的又忘了妹夫是不会说话的,真是该死,两天内犯了同一个错误,若是妹妹知道了,肯定要生我的气了。”   说是自责,却还笑得妩媚,额前垂着的银锁珍珠微微一晃,发出莹润光泽,这个女人很懂得利用自己的长处,也懂得怎样让自己的美发挥到极致,她似嗔似怪地望着墨问,柔声道:“妹夫千万别跟姐姐计较,还有我那脾气不大好的婧儿妹妹,以后还要请妹夫多多担待,既然都成了夫妻,自然要和睦相处……”   这一番话说的半句不错,将一个姐姐的和善知礼显露无疑,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肯定要对她大加赞赏。   墨问微微一笑,眼神平静无波。   黎贵妃却不愿搭理墨问,只是道:“落儿,今儿天气好,宫里也难得热闹,咱们还要去未央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呢,时候可不早了。”   ------题外话------   唔,我家墨问以他身高的绝对优势在俯视着两个惺惺作态滴女银,微微一笑……暗道,SB。   ps:咳咳,文正在首推中,亲们多多支持,记得“放入书架”哦,要是留个爪印就更好啦,么么么。 ☆、【017】落井下石   黎贵妃却不愿搭理墨问,只是道:“落儿,今儿天气好,宫里也难得热闹,咱们还要去未央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呢,时候可不早了。”   百里落拍了拍黎贵妃的手,却还是对墨问道:“妹夫,我那婧儿妹妹也真不懂事,一听说赫表哥回来了,竟连自己的夫君都顾不得了,唉,妹夫你可别多心哪。”   随后,温婉淡去,声音变了几分,对晓月和暗香道:“你们两个,小心伺候婧驸马,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们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听明白了么!”   晓月和暗香咬牙应:“是。”   百里落又看了墨问一眼,得体地跟他道别:“妹夫,姐姐有事先走一步了。”   墨问的脸色仍旧一片苍白,始终保持淡淡微笑,再无其它表示。   百里落挽着黎贵妃的手,兴致极好地说说笑笑,风过处,飘来脂粉的香气,有浓有淡。她们身后的一群宫女走过三人身边时,颇鄙夷地瞪着晓月和暗香,神情十分不屑。   待一群人走远,晓月气得一跺脚,大力地啐了一口,暗香忙拉住她,眼睛朝墨问瞥了瞥,使了个明显的眼色,晓月这才忍住,却还是无声地骂道:“一群狗仗人势的贱人!”   晓月的声音虽然极小,墨问却将这骂听得清清楚楚。   宫中的势力勾心斗角,每天争风吃醋两面三刀都属正常,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两个宫女的心直口快想必是受百里婧影响,而如今这般忍气吞声,不过是因为她们的主子不在,或者,主子暂时落在了下风——   失败的婚姻,盛宠的衰落,表兄的获罪,种种不幸纷至杳来,可不就是“下风”么?   走在这红墙黄瓦的大兴宫中,沿途是身穿银甲的御林军,或者行色匆匆的宫女太监,墨问的一身藏青色锦袍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身边的两个宫女虽然向着她们的主子,看起来非常忠心,却显然视他为不可信的外人,或者,无关紧要的废人。   墨问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却越来越深邃浓黑——将他拽入此般境地,不是一句两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解决的,某个女人迟早得有这种觉悟……   ※   未央宫还有些距离,母女两人却不慌不忙,黎贵妃道:“落儿,与刚刚那个废物有什么好说的,浪费唇舌。”   百里落抿嘴一笑:“母妃,怎么说他也是婧驸马呀。”   黎贵妃嗤笑:“婧驸马?呵呵,落儿,就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你以为皇后会让他继续霸占婧驸马的位置?”   “母妃的意思是……?”百里落收了笑,颇有兴趣地问道。   黎贵妃冷哼了一声:“我太了解那个悍妇了,她的眼里怎容得下一粒沙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那个悍妇不会让她跟一个废物过一辈子,所以,墨相的大公子绝不可能是最后一个婧驸马!真可怜,不知道还能活几日。”   百里落静默不语,黎贵妃似乎了解她的忧虑,偏头看着她笑道:“落儿,你放心,就算那个病秧子真的死了,你的婧儿妹妹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哪怕是嫁了王侯将相,能逃得了被指指点点么?一个克夫再嫁的寡妇,谁能拿她当一回事?如此,你心里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百里落笑了,搂着黎贵妃的胳膊摇了摇,声音更软更柔,撒娇一般:“母妃,我哪有不开心啊?”   黎贵妃打趣道:“落儿,你这撒娇的本事是越学越好了,连母妃都快被你的柔情打动了,驸马待你如何?这里没有外人,你且与母妃说说。”   百里落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转瞬又笑得羞涩腼腆,敛下眉眼,娇声道:“哎呀,母妃,你就别问了……”   身后的陪嫁丫头春翠接口道:“娘娘,驸马爷待公主可好了,每日同吃同睡,简直是一刻都离不开呢,奴婢们见着都羡慕死了。”   黎贵妃笑得更开心,赞许地看向春翠一眼,又问百里落:“落儿,驸马看起来是斯文俊秀,也许性子里如狼似虎,不知洞房夜可有弄疼了你,新婚夫妻要节制一点,如此才能长久,知道么?”   如此私密的话题,被身后的宫女们听了去,纷纷羞红了脸。深宫之中寂寞难捱,听来的有些话能说出去,有些话却得守口如瓶,这种带有炫耀意味的话题是可以扩散的秘密,经由好事的宫女们一传十十传百,当做茶余饭后蹈资,却也无人追究。   百里落的脸上飞起一朵红霞,不依不饶道:“母妃,您别再问了!”   “娘娘,奴婢知道。”宫女春翠邀功似的上前去,附在黎贵妃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身后的那些宫女都没有听到,纷纷面面相觑。春翠作为百里落的陪嫁丫头,对晋阳王府内的事最为了解,这会儿赚足了风头。   黎贵妃听罢,掩嘴一笑,摇摇头指着春翠道:“这丫头鬼灵精还不知羞。”   春翠咧嘴,甚是得意。   百里落秋水般的瞳眸不易察觉地眯了眯,一丝杀意一闪而过。   黎贵妃适可而止地收了笑,牵过百里落的手,拍了拍,道:“落儿,母妃刚刚说的并不是玩笑,你胸口的剑伤还没痊愈,驸马若是个体贴的人,必然会好好照顾你,至于房事,来日方长嘛。”   百里落笑:“母妃,你多虑了,驸马很体贴,他很雄我的。”   “这就好。”黎贵妃点点头,声音里却带了些许怅惘,“你能嫁给韩晔,母妃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转瞬,黎贵妃又恢复了笑脸,轻快地迈开步子道:“走吧,落儿,咱们去瞧瞧好戏,看看那个泼妇现在是如何焦头烂额。”   百里落想起什么,问道:“舅舅呢?”   黎贵妃嗔怪地瞪她一眼:“落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舅舅能不忙么?”   百里落笑开了:“母妃通知了舅舅就好。”   黎贵妃抬头挺胸走得仪态万千,唇角轻蔑:“那是自然,这么难得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018】以暴制软   百里婧奔至未央宫,恰好与跨出门槛的孙太医撞了个正着,那老太医身形一晃,差点绊倒,待看清来人是谁,忙不迭地跪下行礼。百里婧也顾不得搭理他,径自冲了进去。   金制雕花的凤塌上,司徒皇后淡定而坐,似乎并不知晓宫中的混乱,见她慌慌张张进来,司徒皇后眉头一皱,双眸锐利,气势逼人:“婧儿,母后教你的规矩全忘了?如此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身为正宫所出的唯一血脉,百里婧从小被宠得太过,无论是十二岁前随司徒赫出宫鬼混还是十二岁后上鹿台山习武,这些旁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事只要去求母后,通通都会得到应允。   因为有了太多先例,所以,一直长到如今十六岁,百里婧仍旧不知道有什么事是母后办不成的。   她连行礼都省了,直接跪在凤塌前,急道:“母后,赫回来了,可是他擅闯后宫,被御林军抓起来了,父皇说要将他关进刑部大牢候审!”   “哦?”司徒皇后微微一挑眉,那双与司徒赫分外相似的凤目异常平静地盯着她,似乎事不关己,只是问:“赫为什么会擅闯后宫?为什么会私自从西北战场回来?嗯?婧儿,你知道么?”   百里婧半边发髻被削去,一路跑来,另一边也已散落开,长发零零落落地披在肩上,分外狼狈,她低下头:“赫是……是为了我。”   司徒皇后还在轻笑,又问:“为了你?为什么呢?婧儿,你做了什么?”   百里婧的头垂得更低,右手紧紧捏着左手腕,知道母后是在明知故问,她颤声答:“因为我……我嫁给了墨问,他不仅体弱还克妻,是百无一用的病秧子,赫担心我,所以……才回来……”   司徒皇后的一只手抚上百里婧的头,拨弄着那被利剑齐齐削断的一缕长发,叹道:“婧儿,母后疼你,舅舅、表哥都疼你,可那有什么用呢?你不知道雄自己,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陷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让亲者痛仇者快,母后很失望。你父皇再怎么宠爱你都是一时的,你没有兄弟,而最终继承大兴国祚的只能是皇子,黎姬那个贱人之所以如此嚣张不过是因为她有个儿子!仗着这个血脉,黎姬迟早会压过我们母女,你如此任性一嫁了之,置母后和司徒家于何地?”   百里婧抬起头,满目的泪水,失败的爱情让人痛不欲生,继而一时冲动,产生失败的婚姻,将许多无辜的人连累进她盲目的任性之中,说到底,全部都是她一个人的错。   司徒皇后也不逼她,叹了口气搂她进怀:“赫儿擅离职守加私闯禁地,这两重罪名如果被小人趁机添油加醋,可以渲染成目无尊上甚至通敌卖国,下场可能株连九族,到时候司徒家逃不了干系。但是,司徒家军功赫赫,是大兴的开国功臣,即使你父皇再生气,也不可能因为今天的事把赫儿怎么样,所以,婧儿,收起你的眼泪,司徒家无论男儿还是女儿都不会轻易哭泣,那种弱不禁风的姿态让黎姬她们母女做去,看她们能惺惺作态到几时!”   母后的强势百里婧从小深有体会,相比于父皇的“博爱”,母后却只宠她一人。也是受母后的影响,她才会坚持上鹿台山习武的念头,只因母后是大兴国有名的女将军。   百里婧的眼底氤氲着水汽,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如意,慧心,替公主梳头。”司徒皇后吩咐道,后宫最忌讳蓬头垢面,任何时候都要干净整洁。   两个宫女忙上前扶起百里婧,带她进了内室。梳妆镜前,经由宫女灵巧的手,将长短不一的头发修剪整齐,分别垂在两侧耳际,头顶处绾成发髻,用钗环固定,倒也整齐利落。   待百里婧收拾妥当从内室出来,恰好看到黎贵妃和百里落携手进了未央宫,母女俩仪态万千地给司徒皇后请安,之后,黎贵妃熟络地坐在下首的贵妃椅上,百里落则亲切地上前拉百里婧的手,道:“婧儿,让姐姐看看,锦华宫的宫女真是心灵手巧,妹妹的头发梳得真别致呀。”   百里婧却毫不客气地抽出自己的手,没有父皇和其他外人在场,无须表现姐妹情深,她从不曾将黎妃和百里落放在眼里过。   那段失败的爱情里,最让她无法释怀的也许不是韩晔的变心,而是他如此轻易地判定,过去的四年都只是一个错误,却承认眼前这个惺惺作态的女人是他一生所爱——   如果你要丢了我,至少给我一个好一点的情敌,让我输也输得心服口服。   然而,爱情与比武到底不同,毫发无伤的那一个不一定就是赢家。   被这么明显地拒绝,百里落却丝毫不恼,仍旧温婉地笑道:“婧儿,刚刚在来的路上碰到了妹夫,妹夫的精神还是不大好啊,有没有请太医替他诊治诊治呢?走路都要人搀着,日后可如何是好?”   百里婧冷笑一声,眼睛上下打量着百里落,学她的口吻软绵绵道:“姐姐,你似乎管得太宽了,我的夫君身子如何,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有那么多闲工夫,不如自己去看看大夫,看伤到了心肝肺还是撞到了脑袋。”   百里落脸色一白。   黎贵妃却还是笑容满面,对司徒皇后打趣道:“姐姐,婧儿丫头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哪,落儿,你何苦费这个心思?成日家跟我念叨婧儿妹妹如何如何,要多置备些名贵药材给婧驸马送去,让婧驸马好好补补身子,可惜,婧儿不领情哪。”   百里婧的性子最是护短,昨日回门筵上的那番话,绝不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这会儿见黎妃明里是教训百里落,实则编派墨问身子太虚,兼暗骂她不知好歹,心头已然火起。   她未发作,只是淡笑着施施然走上前去,忽地拔出袖中的玄铁匕首,“咚”的一声插在了黎贵妃身侧的茶几上,玄铁匕首极其锋利,即使是名贵的红木,匕首也整根没入,只剩下一小截金色的刀柄。   如此近的距离,刀光刚好划过黎贵妃的眼,她原本带笑的面容吓得煞白,手中的茶盏一抖掉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和鞋子,她着手指着百里婧道:“你……你……”   百里婧一笑,轻而易举地拔出没顶的匕首,重新收回袖中,瞅着黎贵妃,颇无辜地叹了一声:“这未央宫不是闲人可进的,我们司徒家不比那些装模作样以色侍君的小人,黎妃娘娘既然敢来,就要做好这些心理准备,刀啊剑的不长眼,不会因为谁说话好听娇声软语就对谁客气。这玄铁匕首是父皇赏赐我的宝贝,若是黎妃娘娘还想见识见识,只管告诉我便是。”   随后高声喝道:“来人呐,快去请太医,就说黎妃娘娘受了很大的惊吓,一定要给娘娘多抓几副药压压惊,顺便拿姐姐准备的那些名贵药材多补补,正好不浪费……” ☆、【019】将军夫人   黎妃在未央宫吃了亏,愤愤甩袖而去,回到咸福宫砸了一地的珍奇古玩,气得着实不轻:“悍妇所生的女儿也是个不要脸不要命的小泼妇!本宫倒要看看这小泼妇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百里落的神色已经恢复,不似黎妃那般愤然,反而上前拍着黎妃的背,安慰道:“母妃,她们那是狗急跳墙,事事不如我们便开始咬人了。母妃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不是便宜她们了么?不过,就算她们的嘴皮子再厉害,也改不了既定的事实——那个悍妇生不出儿子,小泼妇嫁了个活死人,再猖狂也不过是一时的,而且,我听说,自从嫁入相府,百里婧便和那个病秧子分居,此事若是让父皇知道了……会怎么样?”   黎妃缓缓勾起唇,慢悠悠道:“若是你父皇知道了,文武百官也知道了,陛下的赐婚就等同儿戏,那个小泼妇不仅欺瞒了你父皇,也欺骗了天下百姓,如此不守妇道嚣张跋扈的人妻,就算贵为公主,也要受到处罚!”   百里落灿然微笑,明眸与额际的银锁珍珠相映,挽着黎妃的手臂摇了摇:“母妃,既然如此,那您还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们坐等好戏便是。”   黎妃瞅着百里落,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带笑嗔道:“落儿,还是你想得周到,啧啧,真是青出于蓝啊。”   百里落娇羞地低下头,眼眸中却闪过狠色,幽幽道:“母妃,我八岁的时候就发过誓,她的所有东西,总有一天,我要全部都夺过来!”   ……   虽然司徒赫被关进了刑部大牢,但碍于司徒家的势力,刑部的官员、狱卒都对他十分客气,甚至,他仍穿着他的玄铁铠甲,并未像其它犯人那样被迫换上囚衣,景元帝还未发话,无人敢给他轻易定罪。   靠着冰冷的墙,坐在潮湿的地上,周围散发出阵阵霉味,江南的气息始终是湿漉漉的。司徒赫轻咳了几声,却不是因为这牢中的湿冷,喉中残留着西北的凛冽寒风,这十日来一直呼啸于耳边,且毫不客气地无孔不入。   借着牢房顶窗射进的白光,司徒赫垂眸,视线落在左手腕系着的那条红绳上,颜色已经旧了,红绳上串着的银坠子有薄薄两面,正面刻着他的名字,赫。   四年来,无论红绳还是吊坠都沾过无数次的血迹,时常将他的名字染成血红色,可是背面,紧贴着手腕脉搏的那块地方,却始终干净。   “赫,你要跟舅舅一起上战场?那我怎么办呢?”女孩纠结地拧着她的眉,大而透亮的眼睛里满是不舍和担忧。   那时候,他十七岁,是盛京有名的“四纨绔”之首,坐在法华寺系满红丝带的银杏树下,他一条腿毫无形象地翘起来,痞里痞气地瞥身边的女孩一眼,随后笑眯眯地伸手捏捏她的脸颊:“婧小白,等我当了大将军,就回来找你,乖乖地等我啊!如果有打不过的混蛋,一定要记下他们的名字,等我回来揍他们!”   女孩粉白的小脸被他捏习惯了,也没立刻搭腔,想了想,道:“那我能和你一起去么?我们一起做将军啊。”   他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不再捏她的脸颊,改用两只手去揉,揉得她略略婴儿肥的脸颊都变了形,凤目一挑,抬头挺胸道:“婧小白,你才十二岁,屁点儿大的人,上战场喂马啊?刀剑不长眼,伤到了怎么办?我一个人当将军就行了,到时候你就当……”   他顿了顿。   “当什么?”女孩鼓着嘴问。   “你当……那个……”他咳了咳,说话有点结巴,尴尬地抬头望天,正好见银杏树枝桠上系着的一条红丝带飘落下来,女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随即站起来,一伸手刚好把红丝带握住了,她愤怒地甩手扔在了他脸上,迈开小腿跑了,边跑边骂:“赫,当你个大头鬼!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当将军?!”   十七岁,他被女孩扔过来的红丝带蒙住了眼睛,看她的小短腿越跑越远,第一次觉得无可奈何,心下叹道,婧小白,将军夫人也不错啊,连将军都归你管了,不是更厉害么?   不过,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半个月后随军出征,他只是个小小的骑兵,并没有因为父亲和家族的身份就高人一等,浩浩荡荡的将士走过盛京街头,百姓们夹道相送,嘈嘈杂杂的混乱中,他还是听见了女孩的声音,转过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她。   那么小的个子,穿一身桃红色的衣服,挤过百姓,钻过几个马肚子,好不容易才来到他身边,高举着小手把手心里的东西递给他,满头大汗地喘着气道:“赫,你要记得给我写信,记得想我,记得平安回来。当不当大将军没关系,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千万别忘了!”   婧小白第一次这么正正经经地嘱咐他,而他,第一次穿如此累赘的盔甲,戴如此沉重的头盔,头被卡得非常不舒服,他龇着牙挥挥手道:“婧小白,快点回去,当心别被马踏着了!别哭鼻子啊。”   出征的队伍是不能停的,队列也不能乱,有条不紊地走过女孩的身边,越走越远,他小心地摊开手掌,看到一条红绳串着的银坠子,红绳的颜色真像那条红丝带。   他傻傻地盯着掌心看了会儿,惹来旁边的骑兵一阵嬉笑:“哟,心上人送的?随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真舍得走啊?”   他没搭腔,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道旁那抹红影子已经离得很远,他却还是看清她蹲在地上哭。   少年都有保家卫国的热血,可他从军出征却只因为父亲的那句话,父亲说,大兴国的嫡公主,绝不可能嫁给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在婧儿长大之前,你还有很多机会建功立业。   “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男儿当有雄心壮志,贪图一时安逸有什么出息!”伍长见状,挥鞭训斥道。   他的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却仍没有收回目光,这是婧小白第一次哭得如此伤心,而他,端坐马上,只能干看着,回不了头。   建功立业需要多少年?他的未来从那刻开始,一片迷惘……   “司徒将军,有人来探视。”   狱卒忽然打破牢中的沉静,司徒赫抬起头来,隔着坚固的囚牢,一道紫绸身影闯入了视线之中。   ------题外话------   依旧赫心肝~o(>_ ☆、【020】黎戍其人   “司徒将军,有人来探视。”   狱卒忽然打破这沉静,司徒赫抬起头来,隔着坚固的囚牢,一道紫绸身影闯进了视线之中。   来人优哉游哉地摇着手中的折扇,嘿嘿笑道:“哎唷,我说赫将军,您肯定想不到是小的我吧?看看,患难见真情,您进了这地方,你们家婧小白都没来探望,小的我就先来了,咱这情分经得住考验吧?”   司徒赫没答,狱卒在那人身边小声道:“黎少爷,您快点啊,探视的时间不能太长,别让小人为难啊。”   来人的折扇“啪”的一合,作势要挥过去,骂道:“去去去,一边儿玩儿去!爷正跟好朋友叙旧呢,你凑个屁热闹!找抽呢吧!”   司徒赫索性靠在墙后闭上眼睛,没打算理他。   来人顿时不爽了,折扇从监牢的两根铁柱子中间挤进去,指着司徒赫道:“司徒赫!你丫的这可不像话啊,本公子好心好意来探望你,你还摆起架子了是不是!”   司徒赫睁开眼,声音疲惫:“黎戍,你还是这么无聊。”   黎戍见他答应了,本就不大的一双小眼睛笑眯成一条线,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索性撩起锦袍,席地而坐,摇着扇子继续话家常:“赫大将军,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啊,本公子闲得都快发霉了!自从你跟你们家那个跟屁虫婧小白都走了以后,这盛京城真***无聊透了!墨家老二老三都没种,早早娶了媳妇儿,连碧波阁都不敢再去了。你说,怎么盛京城‘四纨绔’就只剩下本公子一个了?我***找谁玩去啊?”   陈年往事,谁还记得那么清楚?记得清的人,谁又敢毫无顾忌地说出口?   右相黎国舅的大公子,黎戍,性别男,爱好男,不是君子,也非完全的小人,做事从来随心所欲,他是真正倒坦荡荡的纨绔。   司徒赫上战场之前,是盛京城高级混混里的老大,那时候左相还未续弦,墨家老二墨觉的地位比老三墨洵高出好几个层次,飞扬跋扈自然不在话下,与黎戍同在“四纨绔”之列。又因为司徒赫的功劳,那第四个纨绔的名号就勉勉强强扣在了公主百里婧的头上。   盛京城再找不到第二个女孩子比百里婧更疯更野,黎戍也没少吃她的亏,“婧小白”这名号在京城的混混里那是响当当的,人人都知道她是司徒赫的小跟班,她指哪,司徒赫就打哪。小霸王的“霸”字不是刻在司徒赫身上,是金灿灿地印在婧小白的脑门子上,就算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公主,也没人敢得罪她。   后来,司徒赫莫名其妙改邪归正,居然随军上战场去了,两个月后,婧小白去了鹿台山,墨家老二他娘亲病逝,盛京“四纨绔”就此作鸟兽散。   说起往事,黎戍感慨无限,摇头晃脑地叹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啊,我说赫大将军,您老够能耐的啊,好好地偏把自己往牢里送,脑袋瓜子被马踢多了吧你?”   四年战场的历练,司徒赫已非昔日十七岁的少年,他的凤目定在黎戍身上,渐渐变得幽深起来,却没有理会黎戍话中的挖苦,他在想,如果这四年他不曾离开盛京半步,不曾离开过婧小白身边,那么,如今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上天真喜欢开玩笑,偏偏弄巧成拙,他选择的路走不到他想要的终点,那么,只能说明当初的选择是错的。既然错了,那他又该如何走下去?   黎戍见他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颇得意地“哗”一下打开折扇,风骚地摇了几摇,挺起胸膛道:“是不是这次回来发现我变好看了?嘿嘿,那还不晚,我的怀抱随时为赫将军您敞开!”   司徒赫已经习惯他的轻浮调戏,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不远处的狱卒听罢,呛得大力咳嗽起来。   黎戍转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继而哀怨地叹道:“司徒赫,你就这么对待老朋友啊?去年冬天你回京述职,婧小白为你设的宴,你小子居然喝得烂醉如泥,咱们都没机会好好说话,这回等你出了狱,一定要随我去碧波阁聚聚!”   司徒赫忽然勾起唇,自嘲般笑了笑,一切都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吧?   “黎少爷!”狱卒突然慌慌张张地冲进来:“黎少爷,您快躲躲!圣旨来了!快啊!”   “不会吧,这么快?!”黎戍赶忙爬起来,从另一道门溜了。   很快,景元帝身边的高公公双手捧着圣旨,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踏入天牢,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征北大将军司徒赫擅离职守,私闯后宫禁地,可谓罪大恶极。朕念其年幼,且多年来立功无数,特赦其死罪,罚杖责一百,连降三级,以儆效尤。钦此。”   司徒赫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接过圣旨:“微臣领旨,谢主隆恩。”   高公公叹道:“赫将军,真是抱歉,奴才也是奉命办事,得亲眼见您用完刑之后才能离开,陛下此次真生气了,这一百军棍您得受了。”   司徒赫起身,淡然笑道:“行刑吧。”   狱卒卸下他的玄铁铠甲,将他按在了硬板上,行刑的两位士兵对视了一眼,却把握不好力度,毕竟司徒赫的身份摆在那,下手轻了对陛下没法交代,下手重了日后还怎么在军中混?   高公公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咳了一声,尖着嗓子道:“一百军棍是什么力道,你们俩若是不清楚,就先尝一尝,等尝明白了,再给赫将军用刑也不迟。”   一百军棍打下去,再硬朗的身子也吃不消,若是身子骨稍稍弱一点,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前程跟性命相比,当然是性命更重要。   于是,那两位士兵咬着牙,毫不留情地一棍一棍砸下。   三十军棍下去,司徒赫一声未吭。   黎戍躲在后头,鬼鬼祟祟地猫着腰听那“啪……啪……”的声响,每打一下,他的眼皮跟着跳一下,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喝:“住手!”   黎戍眼睛一亮,兴奋地差点冲了出去。 ☆、【021】堵住情敌   黎戍躲在后头,鬼鬼祟祟地猫着腰听那“啪……啪……”的声响,每打一下,他的眼皮跟着跳一下,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喝:“住手!”   黎戍眼睛一亮,兴奋地差点冲了出去,他蹑手蹑脚地往前蹭了几步,探头朝外一看,顿时唬得一楞,只见婧小白拿剑架在那一个行刑士兵的脖子上,分明是来劫狱的架势啊!   乖乖婧小白,连圣旨都敢反抗,黎戍打心眼儿里佩服她的好胆量,不过,那高公公可不是吃素的,他家老不死的曾说过,皇上面前第一不能得罪的红人就是高公公啊。   果然,一群人都懵了的时候,高公公气定神闲道:“婧公主,您这是干嘛啊?赫将军犯的是死罪,陛下念着皇后和司徒元帅的好,这才从轻发落。您这么一胡闹,要是声张出去,让陛下如何向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交代啊?到时候还得再加一条抗旨不尊的罪名,赫将军可真就死罪难免了!”   百里婧听罢,仍旧高举着剑,司徒赫趴在硬板上,汗水从额际滑下来,往日清朗的嗓音有些发颤:“婧小白,你……你别胡闹,退开,这杖责不能停,得一气打完,一停就更疼了。”   百里婧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仍旧固执地不走:“赫,剩下的板子我替你挨!”说着,甩手扔了剑,就要往他身边走,神情无畏无惧。   司徒赫厉声喝道:“站住!刑部大牢此等重地,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么?刘大人,请将婧公主带下去!若是她敢再上前一步,就多赏本将军一百军棍,直、至、杖、毙!”   百里婧猛地定在原地,从未见过赫如此狂躁,声音如此发狠。刑部侍郎刘显成为难再三,终是一挥手:“来人哪,请婧公主去一旁休息!你们两个,继续用刑!”   皮开肉绽的“啪啪”声听得黎戍腿软,索性蹲在地上,将手心里的折扇捏得死死的。可六十军棍下去,司徒赫仍旧没出声,只有细微的闷哼偶尔从唇齿间漏出来。他微一偏头就看到牢房门口那一角海棠红的衣袖,顿时将牙关咬得更紧,连闷哼声都全部吞下了肚。   婧小白从不肯听他的话,他让她乖乖的,她却从来都不乖。他上了战场,她就跑去鹿台山习武,给他的信中说,她要练好武艺,等长大了才能做大兴国的女将军。她所走的每一步路,都顺从自己心里的想法,别人的意见和忠告完全无效。   等到一百军棍打完,高公公等人寒暄了两句便走了,那两名行刑的士兵忙扶他起身,司徒赫的中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平日里矫健的身姿此刻站都站不稳,才走了一步路,膝盖就一软往前栽去。   黎戍腿蹲麻了,边往外走边揉腿,刑部侍郎刘大人见到他,吓了一跳:“黎少,你、你怎么在这?”   黎戍摘掉自己头发上的草屑,眯着小眼睛嘿嘿一笑,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颇无赖道:“此事说来话长,下次再说啊!”   说完就转身,大力推开一旁碍事的士兵,将司徒赫的一条胳膊架过自己的肩膀,扶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迈步。   刑部侍郎刘显成是黎国舅的得意门生,黎大公子想进刑部大牢,实在太容易了。见此情景,刘显成无可奈何,只得道:“去准备准备,送赫将军回府。”   黎戍的嘴闲不住,边走边骂:“赫将军,您真是铁打的?就是铁,一百军棍也该打裂了吧?真不疼?”   司徒赫脸色苍白,英俊的面庞满是汗水,汗水汇聚起来,一滴一滴滑落在他的脖颈上,钻进汗湿的中衣里,他大口地喘着气,没有力气答复黎戍,却在跨出牢房的那一刻,突然出声道:“不疼。”   因为,婧小白背靠着冰冷碟壁,正蹲在角落里哭,牢房昏暗,壁上火把的光亮不断跳跃着,偶尔“噼啪”一声炸开,气氛阴森诡异。   见过百里婧哭的人不多,黎戍就从来没见过,顿时抬脚踢了踢百里婧的鞋,像从前一样不拘小节道:“喂,婧小白,你吓晕了?”   司徒赫挣开左右扶着他的人,把黎戍给推得差点撞火盆上了,他提了提气,弯下腰,一把将地上蹲着的女孩抱了起来,挤出笑意道:“看看,我不是好好的么?一百军棍而已,死不了的。”   怀中的女孩抬头看他,那双透亮的黑眸闪着晶莹的泪光,时光仿佛回到四年前他出征的那天,那时候他若是跳下了马,像这样抱起蹲在路边哭泣的她,是不是也会看到同样的泪光?只为他而闪烁的泪光……   然而,到底不是四年前了,婧小白一垂眸,就眨去眼底的泪水,沉默地单手搂住他的腰,支撑着他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外挪。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火红,出了刑部大牢,车已经备好了,黎戍骑着马,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的马车后面。   一行人才出了皇城,就被前面的一顶并不奢华的轿子挡住了去路,黎戍手执马鞭往前一指,哼道:“这是哪家的轿子,居然敢挡爷的路!快点给爷让开!”   轿旁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厮,见状,转身撩起厚厚的轿帘,还未见轿中人影,就已闻得一阵虚弱的咳嗽。   随后,一道藏青色的身影躬身走出来,小厮这才开口道:“小的是左相府的奴才,是陪我们家大公子来接婧公主回府的。”   “左相府大公子?”黎戍听罢,一双小眼睛在墨问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嗓门没控制住,毫不遮掩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就是左相府的大公子?!”   墨问在相府偏院一住十年,一直活在“传说”中,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难怪黎戍要惊讶。   弄出这么大的响动,百里婧想听不到都难,她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去——   似是有感应般,正好对上墨问那双与世无争的黑眸,夕阳照在他的脸侧,将他的苍白遮住了些许,他淡淡对她一笑,浑身上下无一丝凛然,竟如苍松青竹般遗世独立。   她放下帘子,对趴在榻上的男人道:“赫,等我一会儿。”说完,便将手中的濡湿绢巾丢下,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小跑着来到墨问身边,抬头问道:“不是让你回府休息的么,你怎么来了?”   墨问又咳了几声,百里婧走近了才发现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他稍稍倾身牵过她的手,认真地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   四个字。   “等你回家。”   ------题外话------   →_→墨问腹诽中:哼,我怎么来了?请睁大眼睛,再看一遍本章标题…… ☆、【022】狭路相逢   墨问又咳了几声,百里婧走近了才发现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他稍稍倾身牵过她的手,认真地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   四个字。   “等你回家。”   写完,墨问握着她的手,静静等她的答复。   对待墨问,百里婧从来温和,也从未对他的行为有过任何深层次的揣测,她轻轻笑道:“你先回家吧,我还有事,晚一点回去。”   墨问这一次却没有立刻松手,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又低头看她,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怕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在她的手心写道:“我等你。”   百里婧笑开了,上前一步,替他把垂在肩膀上的头发梳理整齐,又整了整他的衣襟,仰起头,声音更柔更轻:“不用等我,先回家,天色不早了,回去记得加件衣服,别冻着,知道么?”   没有人见过婧公主温柔贤淑的样子,所以,那些护卫纷纷傻了眼,连同黎戍,都张着嘴看眼前的诡异一幕。   墨问眸色柔和,唇边泛出笑意,终于不再坚持,轻点了点头,然后,他微微俯身,将温凉的唇印在了百里婧的手背上。   一触即止。   不掠夺,不强势,彬彬有礼的一个浅吻。   这一次,百里婧没有脸色大变立刻抽手,而是谈笑自若道:“远山,快送大公子回府,好生照料着。”   她亲手把墨问送进轿中,看着轿子起了,她才重新跨上马车,司徒大元帅府在城西,与城东的左相府南辕北辙。   自她回到马车内,司徒赫就一直不曾睁开眼睛,她拧了绢巾替他擦汗湿的额头、脸颊、脖子,司徒赫突然喝了一声:“停车!”   百里婧吓了一跳,马车也骤然停下,她身子一个不稳就跌坐在车厢内,差点打翻了一旁罐子里的水。   “赫,怎么了?”百里婧忙问。   司徒赫没看她,沉声道:“你不用留在这里照顾我,我没事,你回去吧。”   “赫……”百里婧拧眉。   “现在就走!立刻!马上!听到了没有!”司徒赫转头瞪着她,凤目里怒海翻滚,喘着粗气暴喝道。   司徒赫一天之内变了数个性情,让百里婧措手不及,从小到大,她最敢欺负的人就是他,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她在鹿台山上,还是嫁给了墨问,她都一直相信赫是不会变的。   可是,现在是怎么了?   百里婧直直地看着司徒赫良久,他却不看她,这个时候的百里婧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嘻嘻哈哈地说,赫,你别生气,我跟你闹着玩呢,你有什么不高兴都说出来吧。   她沉默着,掀起车帘,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脚一落地,却立刻呆愣住,周围的景物是如此熟悉,眼前的府邸颇为低调,可门前的两尊石狮子却异常威武,高悬的匾额上赫然四个大字——“晋阳王府”。   城西晋阳王府,曾经,她三天两头地往这里跑,骑着马招摇过市地来找韩晔,全然不管任何人的眼光,现在,风水轮流转,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晋阳王府前的那两个守卫认得她,对望了一眼,神色莫辩。   她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小心地避着城西这块地方,却还是躲不过去。左手腕帝痛又剧烈来袭,她返身往前走了两步,一脚将黎戍踢下了马,翻身跃上马背,狠狠挥鞭,骏马扬蹄,箭一般奔出老远。   这世上还有没有一个地方,婧小白是会被需要的?   韩晔不要她了。   赫也变了。   甚至,连婧小白自己都变了。   转过晋阳王府的一角,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迎面而来,最前方的那人端坐马上,着一身锦绣白袍,姿态挺拔俊逸,他的身后跟着一顶华美的轿撵,显然刚从宫中出来。轿撵中坐的是谁,那还用问么?   越来越近,前方那人清淡的星目似乎看向了她,百里婧别开眼,漠然拔出袖中的匕首,用力扎在了马背上,骏马吃痛,发了疯似的往前冲去,不一会儿就将身后的那群人甩得远远的。无数的尘沙飞扬,钻入她的眼睛里,苦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没用了。   哭也没用了。   韩晔他再也不会雄。   无人雄时流的泪没有任何意义,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她只是哭给从前的韩晔看,他说,丫丫,以后等我来了你再哭,怎么哭都行。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突然很想回鹿台山,鹿台山上的韩晔肯定还在,晋阳王府里的那个韩晔肯定不是真的!要不然,韩晔怎么会不来找她?他怎么舍得不来找她?   “婧小白!停下!快停下!”   似乎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   她恍惚回头,身下的骏马突然前腿一矮,她整个人从马背上被掀了出去,然后,一阵疾风刮过,她落在了一具温热的怀抱中。   司徒赫被刚刚那一幕吓没了半条命,劈头盖脸地训道:“婧小白!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再往前半步,你脖子就断了!”   百里婧偏头一看,她骑的那匹骏马撞到了护城河前的栏杆,倒地不断抽搐,背上还潺潺流着血,她也后怕,却还是一把推开他:“我不要你管!你不是让我走么!我听你的话走了啊!脖子断了就算了!”   司徒赫气得要命,他从前说过那么多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现在却这般理直气壮地发脾气。因为跑得太快,她的发髻乱了,珠钗掉落,披头散发像个小疯子似的,又哭得眼睛通红,他心里再多的气也消了,搂她进怀里狠狠抱住,粗喘着气咬牙切齿:“你倒会记仇!”   ------题外话------   →_→墨问:浅吻也是吻,不要歧视它。   心肝赫:(大怒)你当我是瞎子么?!   墨问:如果当你是瞎子,这个浅吻也省了。   心肝赫:(冷笑)哼,不会说话的废物。   墨问:(耸肩)哑巴也是有很多好处的,可以什么都不说,直、接、做。   心肝赫:(拔剑相向)禽!兽! ☆、【023】想掐死她   司徒赫心里再多的气也消了,搂她进怀里狠狠抱住,粗喘着气:“你倒会记仇!”   看吧,对她发火,让她走开,最后舍不得的、雄的,还是他自己,他不过是在自作自受罢了。   百里婧缩在他怀里破涕为笑,像小时候那样无理取闹,一点道理都不讲:“反正都是你的错!”   司徒赫的大掌抚着怀中女孩的发丝,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一松,也笑了:“好,都是我的错,婧小白怎么会有错呢?”   心一放下,才想起身上有伤,刚刚一路狂奔过来,受过刑的地方颠颠簸簸疼得钻心,可他咬紧牙关,把汹涌而出的血气都生生咽了下去,大手将怀中的女孩抱得更紧,不肯稍稍松开一点点。   刚刚在马车内,他对她吼完那几句话,立刻就后悔了,一掀开车帘就看到车恰好停在晋阳王府前,而婧小白不要命似的骑着马横冲直撞,他知道她的疯狂不只是因为他的训斥,更因为晋阳王府这个地方。   他赶忙忍痛跳了下去,两指放进口中一声呼啸,“飞沙”便奔了过来,他翻身上马立刻追了上去。   都说冤家路窄,没走两步就碰到韩晔迎面而来,匆忙中他的剑不在手边,否则,他肯定一剑砍翻了韩晔!他已经忍了他太久太久,从去年冬天回京述职开始,一直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想把他剁成肉酱!   从小到大,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孩,被一个突然横出来的男人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他措手不及,连还击争夺的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她偎在韩晔身边巧笑倩兮。更加不可原谅的是,韩晔夺了他的女孩之后,居然那么轻飘飘地随手扔了她!   谁都不是傻子,他司徒赫更加不是!婧小白主动请旨嫁给一个垂死的病秧子,若不是心灰意冷,她不可能这么做!   狭路相逢,司徒赫的凤目死死地盯着韩晔,恨不能在他身上射出几个窟窿来,而韩晔的星眸从他身上掠过,没有一丝起伏,仿佛曾经深爱的女孩和想取他性命的司徒赫都不过是路人而已,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不值得在意。   绝情如斯。   司徒赫越想越恨得心口发痛,一条铁臂圈着女孩的腰,另一只手却抬起她的脸,凤目认真地望进她的眼睛里,认真道:“婧小白,回去跟那个病秧子和离,我不准你和他在一起!他算什么东西!”   他是真的瞧不上墨问,看她为那个病秧子整理头发、衣服,还允许他亲吻她的手,那么温和贤惠,一点都不似他熟悉的婧小白,司徒赫的怒火更是烧得熊熊。   傍晚的风夹杂着护城河水的清冷味道阵阵吹过,一缕发丝挡住了百里婧的眼睛,她垂下眼睑,轻轻摇了摇头,态度坚决:“不,我不会跟他和离的。”   “那我就去杀了他!”司徒赫冷声道。   大兴国的将军,经历了战场的风刀霜剑,浑身上下涌起浓浓的杀伐之气,出口威严震慑让人不由地打起了寒颤。   然而,婧小白无惧。   她从来都不怕司徒赫,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敢反抗他。   于是,婧小白开口,唇边染笑:“赫,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墨问有什么错呢?是我选了他,是我害了他,说不定,连他都嫌弃我。这些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最受宠的公主也好,最低贱的乞丐也罢,在一段感情里,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而不被爱的那一个就是真正的失败者,无论她从前多么风光多么高傲,她这辈子,只能这样了……”   “婧小白,我……”司徒赫沉痛不已,喉头一哽,还想说什么,黎戍等人赶着马车追过来,隔着老远就在喊:“婧小白,你丫的疯了吧!敢把爷踹下马,居心何在啊你!”   及至走近了,看到自己心爱的坐骑躺在地上不断抽搐,黎戍雄得跪下了,摸着凌乱的马鬃鬼哭神嚎地大骂:“婧小白,你真下得了狠手啊你!你怎么不对飞沙也来一刀!你还爷的命根子来!”   司徒赫的坐骑“飞沙”本来慢悠悠地甩着尾巴,低头闲适地吃着护城河边的青青嫩草,听到黎戍这一声叫唤,不满地迈开马蹄朝他奔过去。   “飞沙”性子烈,被它踏着了,非死即伤,黎戍吓得慌忙爬起来,躲到司徒赫身后去了,探出头看着“飞沙”继续骂:“司徒赫,你家的畜生都这么霸道!爷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眼一低,看到司徒赫抱着百里婧,黎戍伸手就把他的手给拍掉了,欲十足地架着司徒赫,哼道:“滚回家吧婧小白,别不守妇道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的!冲咱们这交情,爷好心告诉你,有人给皇上呈了奏折,说你和那个病秧子成亲之后一直分居,明儿个肯定会有人去左相府探查,要是真查出此事属实,你这罪名可就大了!分明是借赐婚的幌子,糊弄天下百姓和陛下闹着玩儿呢!”   听完这话,百里婧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往后退了两步,距离一下子就疏远起来,抬头笑了,一点不恼:“说的也是,我是该回去了,黎戍,麻烦你送赫回元帅府吧。”   又看向司徒赫,昔日纯净的眼眸模糊不清,她又挤出更多的笑意来:“赫,你回去好好养伤,我胳再去看你。”   说完,便迈开步子走向“飞沙”,她一身海棠红的宫装美丽如初,边走边将乌黑的长发拢起,随意绾成一个发髻,用珠钗固定住,摸着“飞沙”黑色的马鬃回头道:“飞沙先借给我吧。”   察觉到司徒赫的担心,她笑道:“赫,放心吧,我的骑术可是和你一起学的,好着呢。不用让人送我,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说着,也不等司徒赫的回应,利落地攀上了马背,沿着护城河畔的垂杨柳往城东的方向而去。   黎戍站在司徒赫旁边,颇不满地龇着牙,“啧啧”摇头叹息道:“司徒赫,你这‘飞沙’,见了谁都恨不得踹上一蹄子,婧小白骑它身上却一点事没有,美人的魅力果然是大……啊!”   司徒赫的胳膊肘往后狠狠一捅,力气之大,让黎戍立马抱着肚子蹲下了,疼得差点在地上打滚,指着司徒赫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和婧小白的良心都被狗给吃了!哎唷,疼死爷了!”   司徒赫没搭理他,目光仍停在那抹越行越远的海棠红上,婧小白,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掐死你!你说,如今这局面,要我怎么做才好?   ……   离开司徒赫和黎戍,百里婧不再发疯,千里良驹“飞沙”也省了它日行千里的能耐,不慌不忙地边走边吃着道旁的青草。傍晚的护城河边没有人,夕阳照在那些枝繁叶茂的垂杨柳上,也许是细细碎碎的阳光晃了眼,百里婧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都很陌生。   可不是么?四年没有见过盛京的春天了,以至于在她的印象里,盛京城也应该是开满了碧桃花,和鹿台山上一样。   然而,终究是不可能的,再也没有鹿台山上的春天了。   因为,韩晔不在,四季都没了颜色。   “哒哒”的马蹄声越走越远,渐渐入了市集,人声鼎沸起来,身后的一袭锦绣白袍终于止步。   良久,那人弯下腰,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支点翠珠钗……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心肝赫:我想掐死她。   墨问:我更想掐死她。   韩晔:……我想掐死琴妈。   墨问&心肝赫:→_→所以,你死定了。不解释。 ☆、【024】宫中太医   到了城东左相府,百里婧翻身下来,立刻有守卫上前要牵过她的马,百里婧却摆摆手,自己牵进去了。   “飞沙”是西北良驹,性子野,不好伺候,除了赫的几个亲卫兵之外,任何人靠近都会被踢翻。很奇怪,“飞沙”却不怕她,第一次见面就异常温顺。   左相府分东厢西厢,东厢地方大,本来墨家的几个兄弟,除了墨问,其余的都住在东厢,后来,老四墨誉嫌东厢太热闹,就搬去西厢住了。   为了墨问的婚事,左相将西厢各院落重新布置了一番,将朝阳热闹的一座院落改名“有凤来仪”,用做了新房,而墨问的偏院便在新房后面,位于左相府的西北一角。   将“飞沙”送去后院的马厩,带路的小厮留下来喂马了,百里婧没有等他,自己寻路回去。毕竟不大熟悉这块地方,百里婧走着走着,居然来到了墨问的偏院,拱形门上那四个字还是像一道屏障似的阻住了她——   请君莫问。   这是墨问的领地,其中有他不愿再提的秘密,推己及人,百里婧不想进去。   折身往自己的园子里去,听到前方有一行人边说话边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人道:“孙太医,我儿患病已久,请过无数名医来诊治,皆无疗效,怕是无药可治了。”   是左相墨嵩的声音。   “左相大人,皇后娘娘爱女心切,自然希望驸马爷身子硬朗。下官不才,不敢自称名医,但是倘若不替驸马爷诊治一番,下官如何向皇后娘娘交代啊?”孙太医不卑不亢道。   左相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忙道:“孙太医误会了,本官对太医的医术自然信得过,只是我儿……”   孙太医抬手打断他:“左相大人无需多言,待下官诊治过了再下决断不迟。”   左相叹道:“如此,就有劳孙太医了。”   一行人转过假山,就见百里婧立在偏院前的银杏树下,赶忙对她行礼。   左相起身后,问道:“婧公主,回府了怎么也不告诉下人一声?一个人呆在这偏院,若是受了惊吓,就是老臣的过错了。”   墨问的前三房夫人相继去世,偏院连同整个西厢都被视为不吉利,所以,左相府的其余几房都住在东边,与西厢隔着偌大的一个飞鸿池。左相未必是真关心百里婧,只是怕她出了事,难辞其咎而已。   百里婧未答,木莲的大嗓门远远地从众人身后传来:“孙太医!孙太医!大公子不在偏院,他刚回府!”   众人一齐转过头,只见墨问正从小路上走来,绿色的银杏树影中,他那身藏青色锦袍仍旧十分低调。暮色渐浓,墨问的脸色苍白如初,眼神却异常平静,越过众人,将目光投在百里婧身上,待捕捉到她的眼睛,他这才微微一笑。   木莲也看到百里婧了,却不行礼,只是兴奋地大力朝她挥手,口型在叫:“婧小白,婧小白……”   老四墨誉一手扶着墨问,一手将木莲扬起的手臂给拍了下来,颇厌恶地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一边儿呆着去!”   昨天回门的队伍除了墨问和百里婧,其余的都由墨誉领着先回府了。木莲见不到百里婧,缠着他要人,他解释说大嫂喝醉了酒留在宫中休息了,明日与大哥一起回来,木莲却非要进宫去找她,简直蛮不讲理。   若不是回门筵上百里婧那一番话,加上后来她为大哥挡酒,墨誉对这一对主仆真是一点好印象都没——嚣张跋扈的毒妇公主,嘻嘻哈哈的大嗓门侍女,偏偏进了相府的门,还偏偏是嫁给了身子孱弱的大哥,不仅不相配,根本是折寿。   木莲被推到一旁去,差点撞银杏树上了,顿时恨得咬牙,在墨誉身后暗暗握紧了拳头,墨小黑!你给我等着!   墨问对在场的众人都不敢直视,或者可以说是视若无睹,他颇不舒服地咳了几声,自然而然地朝百里婧伸出手去。   百里婧一下子就懂了,不自觉地迎上前,握住了墨问的手。墨问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当着所有人的面,垂着眼眸,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写着:“你回来了。”   他不会说话,可短短几个字里传达的意思那么明显,配合着他的表情、动作,一览无余。   这似乎,是一种浅淡的依赖。   他身处弱者的困境里,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她。   百里婧对这种依赖并不排斥,而且,觉得十分新鲜。因为,这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沉甸甸的压力,相反,给了她莫名心安的感觉。   依赖她,需要她,不会拒绝她,不会伤害她,对她别无所求。这就是墨问。   于是,百里婧抬头冲他笑了,点头道:“恩,我回来了。”   非常温馨的一幕,暮色黄昏中,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与孙太医同行的几个太监无声地交换着眼神,他们中有的是未央宫的人,有的是咸福宫的人,或许,还有其他嫔妃皇子派来的眼线。   还是孙太医先打破了这寂静,道:“婧公主,老臣奉皇后娘娘的命令来替驸马爷诊治,您看,时候也不早了……”   百里婧想起母后对她说,要是真想安心过日子,就把墨问的病治好,宫中太医的医术毕竟高明些,今天就让他们去相府替墨问看看。   于是,她没有任何怀疑,应允道:“去有凤来仪吧。不过,你们这一群人也不用都跟着来了,会吵着驸马爷的。”   墨问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   进了“有凤来仪”,孙太医正在替墨问把脉,一直没有开口的远山出声道:“孙太医,大公子常年吃药,病情不见半点起色,如今对这些药石很害怕,您可要看仔细了。”   孙太医一只手探脉,另一只手捏着白花花的胡子沉思,没搭理远山,待松了脉,对百里婧道:“婧公主,驸马的病情确实严重,加上积年累月的药物治疗,对内脏伤害颇大,臣开个方子给驸马调养调养。”   回头看了一眼墨问,孙太医接着道:“就算药苦了些,驸马早晚都得服一次,不能断了。婧公主,您可要细心照看着,亲眼见驸马喝下去才行啊。老臣还要去元帅府替赫将军诊治,就先行告退了。”   百里婧起身送孙太医出去,点头道:“放心吧,孙太医,本宫记着了。赫那边,就劳烦你多多照顾了。”   孙太医笑:“应该的,婧公主留步。”   百里婧转头道:“远山,你送送孙太医,顺便拿着方子去抓药吧。”   远山看了墨问一眼,很不情愿地去了,新房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墨问坐在椅子上微微垂首,百里婧只当他真的对那些药害怕,上前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孙太医是宫里的老太医了,资历很深,你的病一定可以治好的,只是要吃一点苦。”   百里婧站着,墨问坐着,这次换做墨问抬头仰视她,他与世无争的黑眸中染满了浓浓的忧郁和丝丝缕缕的无助,忽地伸出双手轻轻环住了百里婧的腰,将头靠在了百里婧的怀里。   百里婧叹了口气,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的,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   在百里婧看不到的角度,墨问闻着她身上地殊体香,眸中精光一闪,唇角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来。   百里婧,与情人幽会在先,喂丈夫毒药在后,你这妻子当得……真是空前绝后啊。   ------题外话------   →_→墨问:小剧场?今天还需要小剧场么?真觉得需要的话,那就回头看本章最后一句…… ☆、【025】墨家小黑   等远山抓了药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百里婧随木莲去厨房给墨问煎药。   木莲看着她手里的药包,凑过来小声问道:“婧小白,你昨天怎么了?你的酒量不是一直都不错么,怎么会喝醉了酒呢?”   木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鹿台山上的婧小白曾想借酒壮胆,好趁机向韩晔表白,可她偷偷喝了一整壶酒居然都没醉,结果被三师兄发现她偷酒喝,跟师父告了状。   鹿台山上的规矩严厉,她被罚去后山的碧桃花下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两条腿动都不能动了,后来,还是韩晔把她抱了回去……   韩晔问她:“如果喜欢我就像扎两个时辰的马步一样难受,还要喜欢我么?”   她忍着痛答:“要是每天扎两个时辰的马步,你就会喜欢我,那我就每天都去。”   韩晔看穿她的心思:“你是想让我每天都来抱你上山?”   婧小白脸红红:“要是我抱得动你,我愿意天天抱你上山的。”   韩晔笑:“哦?如此说来,还是小师妹比较洒脱大方乐于助人……”   ……   不知道为什么,鹿台山上用碧桃花酿成的酒怎么喝都不会醉,而北府郡的“忘忧醉”三杯下肚就神志不清了。也许,和人的心境有关,那时候她心里惦记着韩晔,满心满眼都是喜悦忐忑,而昨日回门筵上,她的心里空空如也。   百里婧把药包放在灶台上,转身去拿药罐,轻描淡写地答道:“那酒太烈了。”   木莲还是锲而不舍地追过来:“那,你昨晚和驸马睡一起了?”   百里婧回头,奇怪地看着她:“木莲,他是我的夫君,我们睡在一起不是很正常么?从今天开始,我们都要睡在一起了。”   “不行!”木莲听到后面一句,顿时惊叫道。   “为什么不行?”百里婧皱起眉头,“木莲,你最近好像管得有些多了,若是想嫁人,我给你挑一个,明天就把你嫁出去。”   木莲立刻用两只手掩住嘴,闷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百里婧见她总算安静下来,没好气地将药倒进了罐子里,拿扇子扇着灶火,不一会儿,整个厨房都弥漫着一股药味。   木莲在摘菜,时而偷看百里婧一眼,将菜叶里面新鲜的那几片捡了出来,放在了一边。   过了一个时辰,药煎好了,百里婧将药汁倒进了碗里,再放进食盒,木莲寻了个借口道:“婧小白,我要去茅房。这药你让丫头们送去偏院就好了,自己别进去啊!那个偏院,说不定闹鬼的!”   百里婧拎起食盒往外走:“去吧,我知道了。”   她从未指望过木莲什么,从前不指望,如今更加不会。   木莲目送百里婧往北边去了,她提着灯笼,鬼鬼祟祟地摸到南边的一个院子里,做贼似的拍门,三短两长的敲门声。   像是暗号。   没有人来开门。   又敲了一遍,还是没人开门。   木莲捏紧了手里的青菜,恨恨道:“墨、小、黑!”   咬着牙摸到窗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细细的竹筒来,揭开竹筒上的木塞子,里面的东西顿时顺着破了的窗户纸爬了进去。   果不其然,屋里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房门从内打开,墨誉愤怒地一把将门外叉着腰幸灾乐祸的木莲扯了进去,狠狠甩上了门。   左相府老四墨誉要考功名,又爱清静,因此一到晚上小厮丫头们都去歇息了,他这会儿叫破了喉咙也没人过来。   木莲被拽得一个踉跄,扶着墙才站稳,一抬头,看到眼前人,怒意顿时消失无踪,指着墨誉哈哈大笑:“墨小黑,你的脸……哈哈哈哈!”   墨誉的左脸依旧英俊,可是右边的脸颊肿得老高,也许是妖蜂蛰得太狠,肿的位置很特殊,连眼睛都被挤得变了形,看起来像个十足的怪物。   并不怎么疼,墨誉也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是一摸上去自然知道不对劲,对着镜子照了照,顿时整张脸都彻底黑了,再没有别的想法,上前去掐木莲的脖子:“你这个可恶的女人!”   木莲往后退了一步,握着细细的竹筒指向他,威胁道:“别过来!我告诉你哦,要是敢再靠近一步,就把你的左脸也蛰得像猪头!两边保持对称!谁让你不给我开门的!”   墨誉气得抱着头大吼了一声:“你们主仆都是害人精!我们墨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又冲到镜子前照了照,越照越想大声吼。   木莲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大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墨小黑,你还真没说错,我和婧小白害的人多着呢!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所以,你安心吧!”   墨誉反身扣住她的右臂,恨不得卸了它,木莲大叫:“喂!墨小黑,你想一辈子肿着猪头脸是不是?!左相家的四少爷了不起啊!老娘认识的王子皇孙多着呢!也没见过像你一样老是摆臭架子的!”   墨誉被气得快要发疯,他年轻气盛,圆滑不足,不管是在学堂还是家里,都被捧得很高,又是今年科举的大热门,以十六岁的年纪有如此成就,是个人都会傲慢,加上对大哥墨问的婚事很有意见,早就看百里婧和她身边的这丫头不满了!   他一松手,把她推开,骂道:“最毒妇人心!”   木莲揉着被扭痛的手臂,一脚踹在他腿弯上,踹得墨誉差点跪下了,木莲仰着脖子道:“有本事掐死我啊!看明天婧小白找不到我,你怎么跟她交代!我不过是来看看小黑,谁让你不给我开门的!”   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把青菜叶,径自往内室走去,大大方方地坐在四方小凳上,把青菜叶一片一片塞进笼子里。笼中有一只全身雪白的胖兔子,三瓣嘴不亦乐乎地大口嚼着菜叶。   墨誉捧着肿脸跟进去,站在木莲背后,声音都气得起来:“带着……这只兔子……一起滚出去!”   木莲颇讶异地回头,眨巴了一下眼睛,奇道:“喂,墨小黑,你这人讲不讲信用啊?那天我要扔了小黑,是你非要收留它的,现在又要它滚,你这算不算始乱终弃啊?”   “我……”墨誉被堵得哑口无言,始乱终弃这个词,能用在一只兔子身上么?!女人的逻辑和强词夺理是男人永远比不过的,年纪大点的男人见多识广兴许还能应付,可十六岁的少年,便败得毫无还嘴之力。   木莲又自顾自给小黑喂菜叶,一点不管墨誉是不是快气死了,继续轻飘飘道:“墨小黑,别以为我们家小黑是只野兔子,它也是有名有姓的,不过,不是姓墨就是了。乖嘛,板着个脸就不好看了。来,让姐姐帮你解了那妖蜂毒。”   “怎么解?!”墨誉愤懑道。   “这个嘛,让它再蛰一下。”   “啊!毒妇!妖女!混账!你……”   “嘿嘿,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四公子。”   “……”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之抢答题】   一问:白色的胖兔子“小黑”姓神马?   第一个答对滴亲有奖哟。   ※   二问:婧小白干嘛去了?   墨问答:→_→喂她夫君,也就是本人,喝她亲手熬的毒药去了。 ☆、【026】美味毒药   在鹿台山上住习惯了,也就不大喜欢被人跟前跟后,哪怕木莲千叮万嘱,百里婧还是一个人往墨问的偏院走去。   天上有零零散散的几颗星子,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拎着食盒,越往西北方向,树影越多,周围越阴森。饶是胆大如百里婧,身上也不由地起了些鸡皮疙瘩。   跨进偏院的月洞门,先入目的是一座假山,将院内的一切景物都阻住。沿着假山旁的小道绕进去,一汪窄窄的溪流弯在那里,水声哗哗,显然是活水,通向相府之外。溪流两侧,是一大片狄花林,一眼望不到头。   没想到这偏院的景致居然如此清幽宁静,桃花喜阳光,正值盛春时节,花朵开得灿然,摇曳生姿,虽然是夜晚,灯笼的光照下也能感觉到她们的怒放。   既然喜欢桃花,说明主人的心境并不阴霾,否则触景伤情,就会像她此刻一样裹足不前。   桃花碧水,鸳鸯相戏。只是,她早已经不喜欢桃花了……   继续往桃林深处走,一条辟出的小径不知通往何地,她沿着那小径往前,大约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桃林尽头。只见一座小桥架在溪流之上,另一头,有几间小屋隐在青青翠竹之中。   若是不知情者,谁也想不到左相府大公子所住的地方如此特别,竟好像世外隐士一般。   等她走过木桥,身后狄花林突然悄无声息地变了方位,那道小径也消失无踪。   离小屋越来越近,这才看清屋前的芭蕉树下,放着一张藤椅,墨问正闭着眼睛靠在藤椅上。夜风拂过,吹起他的黑发,竹林沙沙,芭蕉的宽阔叶子晃了几晃,而他,安静得仿佛已经融入了这夜色,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百里婧的脚步骤然一停,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墨问,心道,他过去的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么?没有人问候,没有人关心,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这清幽的偏院既是避世之所,亦是被放逐之地。   如果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安逸的生活,那么,她的突然闯入,誓必已经对他造成伤害。与墨问越靠近,她对自己的莽撞越是后悔,想起白天赫对她说的话,倘若她真的要同墨问和离,他会如何?   藤椅忽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百里婧回神,才发现墨问已经睁开了眼睛,见她来了,撑着手臂忙要起身,百里婧走过去,按住了他,让他继续躺着。   墨问的眼睛如同这夜色一般温柔,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话,却想起自己原是不能说话的,便低头一笑了之。   百里婧却察觉到了,在他身边蹲下来,将手递给他,问道:“你想说什么?”   墨问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她掌心写着:“一个人走夜路,怕不怕?”   他未对她的闯入有任何不满,反而温柔依旧,关心她是否害怕。   百里婧摇摇头,笑道:“不怕。这里景色很好。”   墨问又在她掌心写道:“可是,没人敢进来。”   百里婧向来藏不住心事,也不愿一直拖着,便开口道:“我知道,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也打扰了你多年来的平静生活,如果你愿意,可以休了我,这样,你就……”   “咳咳咳……”她话还没说完,墨问就大力咳嗽起来,咳得脸色雪白,唇色尽褪。   百里婧忙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却不想手被他一把攥住,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掌心,继续写道:“我是不是真的很惹人厌恶?”   百里婧再看他时,他唇边的笑容里夹着隐隐约约的自嘲,又写道:“对不起,我不是个好丈夫,让你丢脸了,你想走,就走吧,我反正只是一个……废人……”   他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指尖甚至微微,百里婧心里一酸,反握住他的手,没让他继续写下去,摇头道:“不是。你很好。要是这世上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心地善良,就真奠下太平了。是我自己不好,非常不好,娶了我,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墨问的黑瞳一闪,握着她的手带到唇边,将冰冷的唇贴了上去,又是一个的浅吻,只是这一次久久没有拿开。   在百里婧的忍受极限到来之前,他才将将松开她的手,又写道:“既然我们都不好,那就努力变好,但是,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丈夫。”   百里婧笑了,也许别人对她说这番话,她会以为他虚伪,可是由墨问的口中说出来,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是个一无所有的病秧子,也许他的性命明天就消亡,何苦今日还要骗她?   见她笑,墨问也笑开了,沉静的黑眸在暗夜中笼了一层雾气,看不清晰,唇角若有似无的浅笑也意味不明。   绝口不提爱情,也绝不互相恭维,承认彼此的不好,借以消除对方的戒心,这是夺取一颗怯弱之心的不二法门。当然,前提是,他是个虚弱的病秧子。   百里婧咬了咬下唇,折身拿过一旁的食盒,道:“我煎好了药,快趁热喝了吧。”   墨问注视着她手里的青瓷小碗,浓浓的药香味扑鼻而来,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远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将一件披风盖在了墨问身上,顺便开口道:“婧公主,这药就由远山来喂好了,天色不早了,远山让人送您回去休息吧。”   百里婧抬头看他,点头道:“也好。”   她正要起身,却被墨问握住了右手,他就着她的手舀起一勺药汁,送到了自己唇边,张口喝了下去。   “大公子……”远山目瞪口呆。   墨问恍若未闻,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末了,松开手,用眼神示意百里婧,唇边的笑无辜无害——   他要她喂他喝。   和那个清晨他就着她的碗喝粥一样,偏执得那么理所当然。   百里婧无奈,只好一勺一勺喂他。   浓黑的药汁,扑鼻的苦涩,他却喝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品尝绝世佳肴一般。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远山:主子,你喝的是毒药。   墨问:我知道。   心肝:(怒)毒死你!   韩晔:(恨)毒不死你!   墨问:(笑)由她亲手熬制的爱心毒药,有人想尝都尝不着,我为何要浪费?要不要来一口?   【昨日抢答题答案公布】:那只白色的胖兔子全名——“韩小黑”,来历神马的,以后揭晓嗯。 ☆、【027】准备同寝   浓黑的药汁,扑鼻的苦涩,墨问却喝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品尝绝世佳肴一般。   百里婧不忍,皱眉道:“明天让人送些蜜饯过来,你含一含,应该就不会那么苦了。”   墨问轻点了点头,对她的话毫无异义。   一碗药喝完,百里婧帮墨问擦了擦嘴,握着手里的洁白帕子,她忽然有些心神恍惚。想起自己本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现在一样样学来,竟不是为了韩晔。   鹿台山上因为有他在,她把自己变得格外没用,就连喝药之后要吃蜜饯的习惯,也是韩晔把她宠成这样的。韩晔甚至会在她撒泼不肯喝药时亲自喂她,等喝完了,她的嘴里他的嘴里都是苦涩的药味,然后,一人含一块蜜饯,她红着脸蒙上脑袋,韩晔无奈叹气。   每时每刻都忘不掉,每时每刻都记着他的好,真的是太好,所以,刻骨难忘。这一个月来,她总是想,如果早一点学会关心他照顾他,韩晔也许就不会变心了。   但是,偶尔又会推翻自己的想法,韩晔是知道她的无用的,他一直都知道,也从来不曾怪过她。若是他早点要她改掉那些坏毛病,学会温柔学会体贴,她哪里就会不听他的话呢?   是韩晔给了她机会,她自己没有抓住?还是韩晔根本不曾给过她机会?   她不知道。   可是啊,韩晔,如果你根本没有打算在她掉落时接住她,为什么还要让她轻易坠入无底的爱河,摔得如此惨痛委屈?   韩晔,为什么呢?   那句“我爱她”,绝不是最好的解释。   “咳咳……”墨问的咳嗽声让百里婧回过神,她收回手,斟酌着开口道:“想请你帮个忙……这相府之中布下了不少宫里的眼线,都想看看我们是不是分居了,好在父皇面前嚼舌根子,所以,从明天开始,隔一晚我就来这里住一次……”   礼貌又诡异的说辞,完全不像夫妻之间的对话,说话的女子也完全不见新妇的羞涩和怯弱,墨问没出声,远山倒急了:“这个,婧公主……大公子的病情……”   墨问抬手打断了他,随即在百里婧掌心写道:“你愿意,随时过来。”   这话若是其他人说出口,倒像是图谋不轨似的,由墨问说出来,便毫无杀伤力,百里婧笑道:“我可以打地铺,或者睡在外间,不会打扰你的。”   墨问低垂的眼眸微微一眯,却还是温柔写道:“好。”   他对她所有的决定都保持顺从惮度,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随后,远山送百里婧回前院,他们才入了桃花林,屋后的青青翠竹中悄无声息地跃出两道黑影,一男一女,皆是黑巾蒙面。   两人单膝跪在藤椅前,女子先开口道:“主子,再让她活下去,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男子也道:“原本主子早可脱身,却被她阻了去路,迟早会泄露行踪,不如,找个机会杀了她!”   墨问仍旧躺在藤椅上,动也未动,无须费力,就能看到北边最亮的那颗星星,在黑绸般的夜幕中分外耀眼夺目。   跪地的两人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他出声:“再等等无妨。”   “可是,主子……”女子急了,开口却被打断,墨问道:“孔雀,黑鹰,你们下去吧。”   主子决定的事情向来不会改变,他的执拗与生俱来,二人对望一眼,随即旋风般消失在夜色之中。   远山很快就回来了,脚步匆匆,急道:“主子,毒逼出来了么?那个宫里来的孙太医,定是受人指使,他开出的药,表面看起来是良药,可其实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主子啊!我就知道婧公主是个祸害,说不定这毒药的事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假惺惺地装好人!亲自来喂您喝毒药,她可真下得了狠手!”   墨问的神色平静无波,看透了世事也许就会像他现在这样,无论身心皆不会再泛起一丝波澜,就连一碗毒药喝下去,也无法引起他的恐慌和胆怯。   寂静如永夜,墨问突然出声:“远山,我有多久不曾开口说话了?”   远山立在一旁,拧眉答道:“回主子,三年有余了。”   “是么?”墨问应道,声音空远。   远山拧着眉低下头,在心里叹了一声,其实,主子并没有张口,声音由内力催动而成,虽然与常人的发音无异,却显得辽远而空阔,像自远方传来。   “主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天天都喝毒药吧?为什么主子不戳穿他们?”远山问道。   墨问笑了:“为何要戳穿?既然他们是为我好,那就顺了他们的意吧,反正,毒药与良药也没差别。”   哪怕他们喂他天下至毒的鹤顶红,还不是一样么?最毒不过人心,毒药倒还在其次。   顿了顿,墨问闭上眼睛,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才遇到一个傻子,当然要好好玩一玩,否则,就太可惜了。”   “傻子?谁是傻子?”远山疑惑道,待要再问,藤椅上的男人却一句都不肯再说了。   远处,桃一片一片飘落,小溪水缓缓流淌着,夜,寂静……   ……   第二天早上,“有凤来仪”传出一声惊问:“什么?!婧小白,你真要跟他住?!你要搬去偏院?!”   百里婧镇定地捂住耳朵,待木莲的大嗓门喊完了,她才放下双手,从梳妆台前起身,往屋外走去,平静地反问道:“否则呢?”   否则,以黎妃为首的宫妃就会以此为借口,在父皇面前中伤诋毁她,好对付母后甚至司徒家。她已经走错了一步,不可以步步皆错,至少不能让母后为难,也不能再让墨问难堪。   木莲紧紧跟在她身后,劝道:“婧小白,那个偏院……供着前三房夫人的牌位,嗯,很可怕的,你不是最怕鬼了么?要不然,咱们商量一下,让驸马搬来前院住也行啊……”   百里婧往厨房走,否决道:“前院太吵,对他的身体不好。那三房夫人又不是我害死的,我怕什么?”   “可是,可是……”木莲差点把头给撞破,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丫头已经将墨问的药煎好送了过来,百里婧拎了食盒折身去往偏院,木莲一咬牙豁出去了,叫道:“唉,婧小白,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啊!你去偏院住,我和你一起睡!见鬼了咱也有个照应……”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木莲:我是婧小白忠实的守护者,想占便宜的死开!拟同居时代,哼,想得美!   墨问:(完全无视周围的聒噪,闭目神游中)如何才能占到更多的便宜,且不会把那只小白吓跑呢?这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 ☆、【028】先抱一下   左相府的西北偏院似乎从来不曾如此热闹过,木莲指挥着丫头小厮们进进出出地搬东西,她觉得偏院内的一切用具,不论是被褥还是碗筷都不干净,通通都得自备。   偏院被视为不祥之地,墨问的起居向来都由固定的几个下人照料,平时,除了老四墨誉偶尔进去探望他,其余哪个房里的丫头和小厮们都不敢擅闯禁地。   丫头们端着餐具跨进偏院的月洞门时,各个脸色刷白,神色慌张,木莲站在“请君莫问”四个大字下面,陡然看到两个丫头在假山旁边拉拉扯扯,她的大嗓门立刻吼道:“喂!你们俩干嘛呢!”   那两个丫头吓得腿一软,又惊又怕地连连磕头求饶:“木莲姐姐,求求你,饶了我们吧……这偏院……偏院……闹鬼啊……”   “闹鬼?”木莲单手叉腰,指着她们道:“告诉你们啊,别在这里妖言惑众!老娘不是吓大的!”   那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一个战战兢兢答道:“这都是真的!木莲姐姐,你听我们说……自、自从三年前大公子的第三房夫人病死之后,半夜常常……能听到偏院里的鬼哭声,久久不散。相爷……请了术士来瞧,都说三房夫人病死了,怨气太重,她们的鬼魂一直不肯散去,就……就附在偏院那片桃花林里。我们起初不信,后来有一天晚上,有人看……看到一个影子在桃花林的小溪边洗头,那个人没有脸面,也没有眼睛,舌……舌头血淋淋的,足有三……三寸长……”   说完,两个人头磕得更猛,一下一下砸在地上,由淤青渐渐磕出血来了:“木莲姐姐,求你!求你放过奴婢们,别让奴婢们去偏院了!”   木莲听罢,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身后的银杏树“沙沙”作响,她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不知道内幕就罢了,偏偏两个丫头形容得太逼真,她全身都开始发毛,头皮发麻,的假山石横在偏院门前,把传说中的那片桃花林都挡住了,显得越发诡异。   木莲大着胆子往里跨了一步,对地上两个丫头喝道:“胆小鬼!跟我走!大白天的,有什么可怕的?!要是真有女鬼,老娘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快点,起来!公主还在里头等着呢!”   木莲太横了,气势堪比泼妇,又是婧公主爹身侍女,那两个丫头哪里敢得罪她?边抹眼泪边软着腿爬起来,一步一挪地跟在木莲身后。   三人转过黑黝黝的假山,看到一弯小溪水正流向落英缤纷狄花林,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轻微的流水声都被放大了,将木莲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她的脑中闪现一个女鬼正在小溪边洗头的场景,女鬼突然转过头,脸面一片空白,舌头血淋淋的,足有三寸长……   哗哗的轻微流水声中突然惊起“扑通”一响,身后的丫头“啊”的尖叫了一声。   “啊!”木莲也吓得跳起来,陡然转过身,后背狠狠撞在了粗壮狄花树上,只见两个丫头抱在一起,正闭着眼大叫,水面上浮起一只青蛙,鼓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格外无辜。又是“扑通”一声响,青蛙猛地一蹬腿,往前跳了一下,水花四溅。   至此,真相大白,作乱的是只蛤蟆而已。   然而,就是这只青蛙把木莲的胆子彻底吓破,她虽然照旧凶巴巴地指挥两个丫头跟她走,可是在路过桃花林的小径时她却毫无底气,一点风吹草动心里就“扑通”一跳,脑中立马浮现那个无脸孔的女鬼吐舌头的样子!   桃花林茂密,行在其中连阳光都被挡住,又正值春天,偶然有一两条小蛇冬眠醒了,正在林中穿行散步,正好被三个人遇上,又是一阵惊慌尖叫……   ……   百里婧没有等木莲她们,早就穿过桃花林,到了翠竹包围的小屋前,因为不曾听说那个恐怖女鬼的传言,她心里倒也坦荡,因此一路走来并不觉得害怕。   与夜晚相比,白天更能够将偏院的景色看得清晰——近处的小桥流水,远处的暖色桃花,还有身在其中的青青翠竹,屋前的碧绿芭蕉叶,鸟儿在枝头欢快地啼叫,显得周围越发寂静清幽。就连吸入鼻间的气息也比大兴宫中湿润通透,有点置身鹿台山上的错觉。   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远山出来了,似乎是刚刚才发现她,忙行礼道:“公主,您怎么来了?”   百里婧回过头,笑道:“大公子醒了么?”   远山低着头,支吾了一声:“嗯,刚刚睡醒……”   “那我进去瞧瞧。”百里婧说着便推开了房门。   远山见她手中拎着食盒,眉头顿时紧拧,很想夺过来砸个稀巴烂!可是,主人未下命令,他不能轻举妄动,只好眼睁睁看着“毒药”跨进门槛。   墨问的房间布置得很简洁,珍奇古玩一概不见,以黑色为主调,不论桌椅、书架、床榻、还是刚刚绕过的那座六扇屏风,都是暗色系。入门处的六扇屏风和东北角放置的书架材质皆是古朴的黑檀木,雕花简约不繁复,足见主人的品位习性。   桌上的香炉内升起袅袅轻烟,窗户正开着,阵阵微风拂过,轻烟飘向床榻,钻进暗色的帘子后头,至于床榻上的主人到底醒未醒,实在无从知晓,百里婧便站在原地未动。   忽然,帘后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百里婧忙将食盒放在桌上,抬脚走了过去。伸手拂开帘幔,只见墨问靠坐在床头,眼睛闭着,中衣松松垮垮地散开,露出一大片的胸膛,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若是忽略他的病弱体虚,倒很有些放浪不羁的味道。   百里婧脸一红,什么都未看清便急急别开眼睛,刚要放下帘子,手却被墨问握住了。他的掌心温凉,力道虽不大却有点不容抗拒的感觉。   百里婧隐隐奇怪,回头一看,墨问的眸子仍旧一如既往地平静且与世无争,见她终于看向他,他才轻轻弯起唇角笑开,拉着她在床头坐下。   他摊开她的手掌,正想写些什么,却咳得止不住,整个胸腔都在震动,连握着的她的手都不得不松开了,人也跟着要倒下去。   百里婧本能地探身扶住他,手臂从墨问的左腋下穿过,环住了他的背,轻轻地拍着帮他顺气,问道:“怎么了?想说什么?”   离得太近,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能闻得到彼此身上的味道,更能感觉到彼此靛温。   墨问唇角一弯,长臂顺势搂住她的腰,叹了口气,轻摇了摇头,散乱的黑发顿时擦过百里婧的脖颈,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头稍稍一低,唇就碰到了她白玉似的耳垂……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摸下巴)猎物自己送上门来了,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心肝:(拔剑)敢碰一下,剁了你的手!   韩晔:(不动声色)无论碰不碰,你都会死的很难看。   墨问:(笑)我好像也不是吓大的……   木莲:(哭)老娘真被吓到了! ☆、【029】更衣绾发(补全)   墨问唇角一弯,顺势搂住她的腰,叹了口气,轻摇了摇头,散乱的黑发顿时擦过百里婧的脖颈,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头稍稍一低,唇就碰到了她白玉似的耳垂。   温热的气息拂过,百里婧的脑袋顿时一偏,她的眉头刚刚皱起,墨问却已经坐直,身子向后靠去,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他的脸色仍旧苍白,神情也如常平静,仿佛刚刚的亲密不过是个意外,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百里婧拧起的眉又舒展,视线却落在墨问敞开的胸膛上,转瞬又匆匆移走,咬唇开口道:“我、我让远山进来替你穿衣。”   听她这么一说,墨问的长臂却仍揽着她的腰没有松开,咳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百里婧不懂他的意思,遂将手递给他,墨问低着头,一笔一划写得极慢:“平时替我穿衣绾发的小厮病了,远山的手脚太笨……”   他一边写,一边自嘲似的笑了笑,又写道:“反正我什么都不能做,下不下床都一样。”   说完,墨问这才松开她的腰,眼睑垂下去,没再看她,仿佛他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似的。   百里婧脱口而出:“我来帮你穿衣服吧,虽然我的手脚也很笨……”   墨问愕然抬起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百里婧却已经掀开薄被,扶着他下床。她从来答应了什么便会立刻去做,甚少拖泥带水。拿过一旁的素色外套替他穿上,从里头的中衣到外头的袖口,再到腰带,鞋,一样样都整理仔细了,再把他的发从衣襟里拨弄出来。   期间,自然少不了肌肤相亲,虽然墨问的掌心温凉,他的胸膛和脖颈处的温度却异常。然而,百里婧从不曾对墨问产生过任何念想,所以,只是起初有些不适应,久而久之便不再尴尬。   墨问除了起初的愕然,之后神色始终淡淡,眼眸沉静,好似这一切本是理所当然。待他坐在铜镜前,从镜中看着身后的女子替他梳头绾发,感觉那把木梳从未有过的,一下一下极为仔细且有耐性,将他凌乱不堪的长发打理整齐。   百里婧的双手惯常使剑,于这些寻常女子该做的事情上并不灵巧,绾发的时候试了好几次,仍旧无法达到一丝不乱的地步,然而,她没有觉得烦,一次一次继续试着。   墨问忽地皱起了眉,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女孩子。   她天性矛盾,对亲人朋友心肠,比如司徒赫,对弱者心存怜悯,比如他,墨问。对厌恶者一直厌恶到底,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比如,她的情敌。   并不是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能够如此坦荡,爱憎分明,尤其是身在皇家,能够不端架子不拘小节的皇室公主实在太少。   然而,也正是因为她倒荡直率让她成为皇室纷争中的傻子,表面上的强势不饶人,骨子里的直肠子缺心眼。殊不知,过刚易折。依照她这种脾气,到底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墨问想了想,很快释然,因为,她有个强势的母后,一个强势到能顺从她的意愿,将她风风光光嫁给一个活死人,又能明目张胆喂她的新婚丈夫慢性毒药的母后。前路都已经为她铺好,不需要她费任何心思,所以,造就了她如今的这种性格。   将白玉簪插好,镜子里的男人与刚刚颓唐不羁的模样大相径庭,五官虽然平淡无奇,可整个人干净清朗了许多,精神似乎也随之好了起来。   百里婧将梳子放回原处,手立刻又被墨问握住,他在她掌心写道:“若是没有你,真不知该怎么办。”   他的眼神温柔,唇边带笑,握着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似乎很是依赖,百里婧却轻轻抽回手,淡淡笑了:“从前没有我,以后也可能没有我,你不用把我看得太重……”   那一年,她十五岁,父皇母后要为她举办盛大的及笄之礼,然而,她放弃了回盛京,选择留在鹿台山上,因为那年春天她收到了平生最珍贵的一样礼物。   她摸着左手腕上的佛珠惊愕地问:“韩晔,这真的是要送给我的么?!”   韩晔笑了:“当然。”   韩晔用了半年的时间寻找珍稀罕见的辟邪木,又用了半年的时间亲手雕刻成一颗颗佛珠,再用银色的冰蚕丝串起,戴在她的手腕上,他说:“丫丫,千年冰蚕丝刀剑难断,你一戴上它,可就永远都取不下来了。”   世上除了韩晔,没有人会这么有耐性,肯用整整一年的时间为一个女孩准备及笄的礼物,一百零八颗佛珠,每一颗都经由他的手雕刻成不同的纹路。   她感动得当场落泪,扑进他的怀里哽咽道:“韩晔,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不,永远永远都不能没有你!”   呵,那时候,多傻。   墨问今天穿了一身素色白衫,光看背影与韩晔有几分相像,因为韩晔从来只穿白衣。恍惚中,百里婧这才发现她刚刚替墨问绾的发居然也与韩晔相似,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不由自主。   当她长成一个心存爱情的少女,第一次认真去注意一个男子的外貌、发髻、衣服、神情,并不是从赫开始,她的一切少女情怀,都与韩晔有关。   所以,发髻是韩晔的发髻,白衫是韩晔的白衫,与墨问,完全无关。   墨问从她游离的眼神和冷淡的话语中,猜出了些许端倪,不追问,不逼迫,不能再穷追猛打,稍稍退后一步,给她足够的喘息时间。   两个人刚刚静下来,木莲的大嗓门便在门外响起:“婧小白!婧小白!你快出来!快出来啊!”   见了鬼似的大喊。   随后,听见远山和她吵了起来:“大公子在里头休息,你能安静点么?”   木莲还是不管不顾冲进门,对墨问性地行了个礼,便径直走向百里婧:“婧小白,刚刚有个人找你,好像是你的赫身边的亲卫队长?叫周什么的来着?说你的赫想见你。”   百里婧从来不避讳和司徒赫的亲密关系,刚去鹿台山时,张口闭口都是赫。因为赫是京城混混里的头头,会玩,能闹,模样又俊,鹿台山上的师兄弟们谁都比不上他,渐渐地,人人都知道她的赫有多了不起。木莲习惯了,便改不了口,但凡在婧小白面前提起司徒赫,都是“你的赫”。   “周成?”百里婧皱眉道。   “对!对!就是叫周成!”木莲连连点头。   想起昨日赫受的那一百军棍,百里婧异常担心,急道:“快带我去见他。”   “好啊!”木莲早就受够了偏院这个鬼地方,只想快点离开,拉着婧小白的手直往外头拽。   百里婧脚步一顿,回头对墨问道:“药熬好了,在桌子上,还有蜜饯,你记得喝。我先走了。”   墨问看着她,平静地点头,微笑。   百里婧随即跨出门槛。   从敞开的窗口,墨问看到她的身影匆匆迈过小桥,进了桃花林,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在桃林深处。   他这才缓缓起身,朝檀木桌走去,修长的手指揭开食盒,将冒着热气道药端起来,仰头一口喝尽,那双沉静的眸子早已变得寒波生烟般冷凝。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_→想开口说话,想一口吞了她,想千刀万剐了司徒赫和韩某某。   心肝:哼,她可以没有你和韩晔,但是永远不能失去我,看看谁才是原配,死、哑、巴!   韩晔:(默)躺着都中枪。   琴妈:(望天)从不同层面上来看,好像乃们三个都是原配滴说,来吧,PK到底,没死的牵走婧小白。   木莲:(举手)我有个好提议!不如NP啊!和和美美的大家庭多有爱呀!   墨问&心肝&韩晔:(齐声)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琴妈:(继续望天)所以,乃们懂的。 ☆、【030】憋屈墨誉   百里婧回到“有凤来仪”时,只见一身劲装打扮的男子正背对着她立在园中,腰间佩着一柄长剑。   “周成。”百里婧还记得她,开口叫道。   那名叫周成的男子忙回过身,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周成拜见婧公主!”   “起来吧。”百里婧朝他走过去,问道:“赫的伤怎么样了?昨天孙太医怎么说?”   周成身材魁梧高大,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满脸的络腮胡子,是典型的北方大汉,然而,他面粗心细,一直担任司徒赫的亲卫队队长。   听见百里婧这么问,周成垂着眼睑答道:“太医说将军的伤很严重,若是常人,三十军棍下去恐怕早已性命不保。将军的身子虽然硬朗,但还是元气大伤,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完全康复。”   百里婧拧着眉,问道:“赫说要见我?”   周成垂下的眼眸微闪,顿了一瞬,坚定答道:“将军很想见婧公主。”   他没有说谎,只是把将军心里的话传达过来而已,并不算欺骗。这么一想,周成释然。   百里婧点点头,沉吟道:“这样吧,周成,你先回元帅府,我去一趟东市买点东西,很快就过去。”   周成锲而不舍:“周成有责任护送公主,恳请与公主同行。”   “也好。”百里婧不再推辞,偏头对木莲道:“木莲,你让人将床铺搬去偏院,但是动静小一点,不要吵着大公子休息。”   木莲一直在旁边努力做乖乖状,这会儿憋不住了,急道:“婧小白!我、我要和你一起去探望赫将军!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啊!我们俩去总有个照应的!”   也不等百里婧答应,她直接拖着她的胳膊道:“走吧,婧小白,赫将军还在等着你呢!”   木莲在鹿台山上也疯惯了,这些天在左相府做大丫头,肯定憋坏了,百里婧也不好拦她,便随她去了。   木莲一边讪笑一边暗暗拍胸口,还好还好,不用再去偏院那个鬼地方了,不用怕什么无脸女鬼了,婧小白也不用往狼窝鬼窟里送了!周成真是救命稻草,赫将军的使者来得真及时!   周成按着腰间的佩剑,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左相府的西侧门外,一辆马车早早地等在那里,木莲和百里婧乘马车,周成骑着马,手中牵着司徒赫的坐骑“飞沙”,颇为低调地朝东市而去。   今天也是会试公布成绩的日子,老四墨誉睡不着,早早起来在院中散步,待转到后院马棚时,正好就瞧见百里婧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从里头出来。   他觉得奇怪,待百里婧走远后,招招手,问正在喂马的小厮:“那是谁的马?以前没见过啊。”   小厮直起腰,朝远处望了望,顿时捂着脸,“咝”了一声应道:“四公子,那匹马性子太烈了,听说是司徒小将军的坐骑,昨天婧公主牵回来的,千叮万嘱让小的给它喂最好的草料,但不要离它太近。小的不信,就想顺手上前去摸一摸它,没想到被那马正踢着了下巴,还好小的早有防备,躲开了一点,要不然下巴肯定脱了,咝,真疼!漠北的野马果然不一样!”   墨誉却没管他有没有被踢着,沉吟道:“司徒小将军……司徒赫?他不是在西北边疆么?怎么回来了?”   那小厮茫然摇头:“不知道啊,也许是回来探亲的吧。”   边疆将士擅离职守,那是重罪,即便打了胜仗,想回京也必须得请示陛下,或者,每年初冬时节武将回京述职,这时候才能顺便探一探亲,否则,司徒赫怎么能私自回来?   就算心里有再多疑问,跟喂马的小厮也没什么可说的,墨誉没再搭理他,抬脚跟在百里婧的后头,一直出了西侧门,亲眼看着她和木莲上了一辆陌生的马车。   百里婧就不说了,表情还算正常,木莲那丫头却乐开了花,笑得跟做贼似的。墨誉年纪还轻,若是去过那些风月场所,他这会儿肯定会觉得木莲的表情像极了正在拉客的老鸨。   摸着还有点肿痛的半边脸颊,墨誉盯着木莲的笑脸,想起那可恶的妖蜂,恨得咬牙切齿。这主仆二人,仗着皇家的势力,根本不把相府中人看在眼里,想来就来,说走就走,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墨誉心里非常矛盾,大哥的前三任夫人都是小家碧玉出身,很是温和懂礼,在相府中常常被二嫂三嫂欺负,就连二嫂三嫂房里的那些小丫头都敢随意往她们头上爬,每每无限委屈没处哭诉,他看着都替她们着急。终于,三房夫人受尽折磨相继病逝。   现在婧公主来了,相府里的势力完全变了个样,她第一天就甩了那些丫头几个嘴巴子,把二嫂三嫂这两个难缠的主唬得不行,从此只在背地里议论,再不敢主动往婧公主的刀刃上撞。而且,连带着爹对大哥惮度都比从前好了许多,吃穿用度上不再拿捏,分的月钱也多了起来,不能不说是婧公主的功劳。   主子厉害了,奴婢也跟着猖狂,木莲现在就是这西厢园中的老大,丫头们都恨不得请个牌位把她供起来。一个比主子还要泼辣的大丫头,前几天,堂而皇之地霸占着整个厨房为一只兔子熬萝卜骨头汤,这简直……天、理、难、容!   马车的车轮擦过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墨誉目送马车驶远,愤然转身,咬牙切齿,那只该死的兔子!   他起初肯收留它,是因为木莲要把它活活淹死,她拎着笼子要往大水缸里放!   现在再想想,她哪里是要淹死它,她根本是想把它藏在水缸里不被人发现罢了!他只是出来制止她,倒从此成了兔子的寄主!   那只兔子的嘴可真叼啊,必须要吃带露珠的新鲜青草,还要洗得干干净净,一丝灰尘一点枯草都不能有。更绝的是,它不喝凉水,无论池水还是井水它一滴都不沾,不沾就算了,他也不怕它渴死。   哪知道前几天,木莲特地送来一小碗萝卜骨头汤,他以为她良心发现,端起肉汤不情不愿地正要喝,却被木莲一把夺过去,她还理所当然地向他解释道,“我们家小黑喝惯了泉水,要是没有泉水,就只喝煮开了的井水或者……萝卜排骨汤。墨小黑,你记住咯!”   墨誉当场呆住,简直匪夷所思,他长到十六岁,第一次见到如此跋扈的公主,这样嚣张的丫鬟,那么难伺候的兔子!婧公主肯下嫁大哥,让爹受宠若惊,墨誉却觉得,这根本是瘟神进了家门,想送都送不走了!   一只兔子都那么娇惯,何况是人?以后的日子,恐怕还有他们受的!   既然木莲那个泼妇不在府里,他打定了主意要好好饿一饿那只胖兔子,带露珠的青草,没有!只喝泉水是吧?只喝骨头汤是吧?那就慢慢渴着吧!明明是白兔子偏要叫“小黑”,作吧!   刚走回西厢,他身边的小厮老远就兴奋地大喊:“四公子!四公子!中了!中了!”   “什么?”墨誉皱眉,“什么中了?”   小厮弓着腰喘气,边道:“公子中……中了礼闱头名!礼部的官员来……来府里报喜来了!相爷让公子你快……快去前厅呢!”   墨誉面上一喜,眼睛亮起来,右拳击左掌,声音也欢快起来:“水生,走!回去替我换身衣服!”   那叫水生的小厮“嗳”了一声,满心欢喜道:“公子,小的就知道你肯定会中的!状元郎也非公子莫属!嘿嘿!”   墨誉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殿试还未开始呢!”虽然是训斥,却没有一点威严,少年的欢喜和踌躇满志掩藏不住。   ……   左相府离东市并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百里婧掀起马车的窗帘往外看着,似乎在找什么。   木莲也掀开帘子看向外面,早市很热闹,来来往往的行人嘈杂,路边只有一些形形色色弹子,传来高高低低的叫卖声,她皱眉道:“婧小白,你到底要买什么?你说一声,让他们去买就是了。”   百里婧的眼睛还是放在窗外,答道:“他们找不到的……我也不一定能找到。”   “啊?找不到?”木莲眉头一紧:“那……”   “停车!”百里婧忽然喝了一声,马车顿时停下,她掀开车帘就跳了下去,木莲没拦住她,忙跟在她后面。   百里婧跑得快,木莲追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捧了两只大大的红薯,烫得直甩手。   木莲不可思议:“什么?婧小白,转了一大圈,你是在找烤红薯啊?刚刚我看到路边好几处卖的!”   百里婧笑:“那些不一样。”   东市有座并不怎么起眼的小桥,叫状元桥,桥边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曾经,树下长年累月有人卖烤红薯,只有那个人烤出的红薯赫最喜欢,他心情一不好,就喜欢来吃这里的烤红薯。   周成迎上来,见她烫,忙伸手去接:“婧公主,给我吧。”   百里婧已经跨上马车:“不用了,凉了就不好吃了。快些走吧。”   马车重新出发,木莲看着百里婧把红薯包在裙子里,海棠花的裙子和她的两只手都黑乎乎的,不由地小声嘀咕道:“婧小白,这不是在鹿台山上,你好歹注意点形象……哎唷!”   马车忽然一个停顿,木莲顿时重心不稳,直直摔趴在地毡上,百里婧手里的红薯也滚落了下去,只听外头周成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挡元帅府的马车!”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誉:(怒)谁家的兔子这么金贵!简直天理难容!千夫所指!十恶不赦!人神共愤!   韩晔:(阿嚏!)不躺也中枪。“千夫所指”这个词……没用错……   木莲:(得意)我家小黑就是能喝泉水也能喝肉汤,琴妈特地给它开了挂,大家放心吧,它死不了的。   琴妈:(无视木莲)→_→话说,封面不好看?真滴不好看?那,再换。   ……   ☆、【031】跋扈红衣   木莲看着百里婧把红薯包在裙子里,海棠花的裙子和她的两只手都黑乎乎的,不由地小声嘀咕道:“婧小白,这不是在鹿台山上,你好歹注意点形象……哎唷!”   马车忽然一个停顿,木莲顿时重心不稳,直直摔趴在地毡上,百里婧手里的红薯也滚落了下去,只听外头周成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挡元帅府的马车!”   外头随即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元帅府的马车又怎样!本小姐就是要从这过去!快给我让开!”   木莲听罢,愤愤地从地毡上爬起来,火气冲天:“哪家的丫头这么嚣张!老娘倒是要看看!”一把掀开车帘,用力过猛,将落地的红薯直接扫滚了下去,木莲一只手攥着帘子,一边回头问百里婧:“婧小白,外头那个穿红衣服的死丫头你认识么?”   透过拉开的车帘,百里婧早就看到有个一身火红劲装的女孩端坐在枣红马上,年纪大概与她相仿,但面目却相当陌生,她摇摇头:“没见过。”   周成不卑不亢道:“这位小姐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红衣女孩身侧还跟着两匹马,分别是两个青衣的侍女,年纪也很轻,下巴却抬得很高,左边那个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周成,不屑地哼道:“元帅府居然有长得这么粗蛮的人,满脸的大胡子,谁知道是真是假?小姐,别跟他啰嗦,这条路咱们走定了!”   右边那个侍女附和道:“对!反正我家小姐是绝对不会让开的!有本事就放马过来,让你见识见识浮游山女侠的真功夫!”   听到这,木莲从原本的怒意滔天转为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浮游山?岭南城那个专门出恶棍土匪的浮游山?居然还敢自称女侠?婧小白,你还记得么?!哈哈哈哈,笑死老娘了!”   木莲毫无形象的大笑加毫不掩饰的嘲讽,让枣红马上的女孩大怒,扬起手中的长鞭就朝她抽了过去,周成横剑一挡,喝道:“再无理取闹,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木莲没料到这一茬,脑袋顿时往里一缩,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喂!没教养的臭丫头!别真把老娘惹恼了,否则老娘会让你死得很**!”   那红衣女孩丝毫不肯让步:“大胡子,本小姐今天就是要无理取闹,让你们这些狗奴才瞧瞧自己的身份!”她那双大的有些过分的黑眼睛瞪向木莲:“小贱人,别一口一个老娘地叫,等本小姐解决了大胡子,回头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说罢,长鞭卷住周成的剑鞘一拉,那架势是要夺他的剑,周成也早被惹怒,拔剑出鞘,手起剑落,毫不犹豫地斩断了她的长鞭。   红衣女孩右手长鞭绷紧的力道突然一松,整个身子往后仰去,身下的枣红马也失控扬起了前蹄,那两个青衣侍女忙一边一个扶住她,叫道:“小姐!你没事吧!”   他们正挡在东市两条街的交叉处,闹了这么一会儿,周围聚了不少看热闹或抱怨连连的老百姓,红衣女孩稳住身形,羞愤地推开左右扶着她的侍女,将手中的半截鞭子狠狠地往地上摔去,大眼睛瞪着周成:“你!你好大的胆子!狗奴才!你知道本小姐是谁么!”   木莲已经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只顾扶着车门喘气:“哎唷,不行了,笑死老娘了,笑得肚子疼,哈哈哈哈,果然是浮游山的女侠,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哈哈哈哈!”   那红衣女孩气得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不管不顾就要上前去抽木莲嘴巴子,周成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恨得快要将唇咬破,抬脚就朝一旁的“飞沙”踹过去,还没碰到“飞沙”的一根毛发,小腿肚上就猛地一麻,重心不稳,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姐!”那两个侍女异口同声地唤道,奔过去扶她。   红衣女孩抱着腿坐在地上,脚边是一小块烤红薯,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香气,刚刚打中她麻的就是它。红衣女孩扭头死死盯着马车内,果不其然,一道淡漠的女声响起:“木莲,红薯落地已经脏了,你再去买两个回来,快去。”   木莲收了笑,往回跑了几步路,在状元桥旁的桂树下又买了两个红薯飞快地跑回来,叫道:“婧小白!快!快!好烫!接住!”   车厢内伸出一双手,将滚烫的烤红薯接了过去,木莲捏了捏耳朵,随后往上爬,还不忘转头朝红衣女孩做了个鬼脸。   车帘掀起的那一刻,红衣女孩总算看清里面那人的样子,绝世姿容,用倾国倾城来形容都不过分,那人与她的年纪相仿,可发髻绾了上去,显然已经嫁作人妇,她能用一小块稀软的烤红薯精准地点中她的麻,这个女人非同一般!   车内的那人显然也看到了她,却并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淡淡道:“周成,走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若是再有人拦着你,就把她的手脚砍了。”她说得轻飘飘,口吻却不容忽视。   “你……”红衣女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随后,她听到那个大胡子恭敬地应道:“是,婧公主。”   听到这个称呼,红衣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却猛地用手捂住嘴噤了声。   马车从她身边擦过去,“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和“哒哒”的马蹄声同时走远,路口又通畅起来,她还坐在地上,围观的百姓对她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侠啊!”红衣女孩凶巴巴地吼道。   “小姐,小姐,你怎么就这么算了啊?咱们国舅府什么时候怕元帅府的人了?”一侍女边扶她边不满地叫道。   红衣女孩狠狠一板栗敲在她头上,骂道:“你知道她是谁么!你耳朵聋了是不是!马车里的那个女人是婧公主!婧公主!知道是谁么!”   “……叮叮不知道。”那侍女委屈地声如蚊呐。   红衣女孩跛着脚朝枣红马跳去,黑色的大眼睛闪着光:“她夺了去年皇家秋猎的头筹,陛下赏赐了她一张天下无双的赤金弓,还有一把玄铁镶金匕首,允许她随身携带,就算在宫里走动,也可以不受搜查。本小姐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打、败、她!”   另一个侍女不解道:“可是,小姐,现在才春天啊,没到秋天呢,你回来早了!”   红衣女孩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没好气道:“我怎么会有你们这两个只会吃饭不动脑子的死丫头?!本小姐回来不是为了秋猎,是为了参加武举!等我当上了武状元,到时候就去找她比试!哼!”   两个侍女对望了一眼,都没吭声。   红衣女孩握着半截鞭子,怒道:“怎么!叮叮,铛铛,你们两个对本小姐没信心?!恩?”   叮叮、铛铛都瞅着女孩手里那半截断了的鞭子,昧着良心答:“有!岭南女侠,武功盖世!东踢沧海,西压鹿台,北镇邙山,唯我浮游!”   听到本门派的教义宗旨,红衣女孩总算满意,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皱眉自言自语道:“不对啊,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婧公主才十六岁,她什么时候嫁人了?元帅府的马车……难道她嫁给了传说中的盛京第一混混司徒赫?不行,不行,我得回去问问我哥!”   “驾!”一拽缰绳,枣红马横冲直撞地朝前奔去。   ……   过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马车到了城西司徒元帅府,又绕着院墙转了一圈,停在了东侧小门前。   司徒家是大兴的开国功臣,声望极高,司徒赫的伯父司徒正业,官拜天下兵马大元帅,统领盛京和南方诸州的军队,而他的父亲司徒俊彦受封护国大将军,常年驻扎西北边疆,掌控北方诸州的兵权,司徒赫唯一的姑姑,就是当今的国母司徒皇后。   正是因为司徒家的显赫地位,即便朝臣的密奏中对司徒赫擅离职守、私闯后宫的莽撞行径进行口诛笔伐,景元帝却只是对其小惩了一番,不敢有更大的动作。   司徒家两兄弟分居东西府,大元帅府在西侧,护国大将军府在东侧,两府连为一体,并称“元帅府”。   百里婧对这里比大兴皇宫还要熟悉,不需要周成引路,她就轻而易举找到了赫的房间,木莲跟不上她,小跑着追过去,道:“婧小白,你……”   百里婧停下脚步,回头道:“木莲,你随便逛逛吧,就别进去了。”   木莲捂住嘴,眨巴了一下眼睛,微笑,点头,转身,很听话地蹑手蹑脚往花园去了。   百里婧轻轻推开房门,有人低低喝道:“什么人?!”   那人见是她,忙跪地行礼:“亲卫队副队长赵拓拜见公主。”   百里婧让他起身,赵拓恭敬地垂眸禀报道:“公主,将军还未睡醒。”   百里婧已经抬脚往里走:“没事,我进去看看。”   她的身影刚消失在八面大屏风之后,周成便进了屋,赵拓轻声斥道:“你小子真能耐啊,出去一会儿居然请到了婧公主!”   周成一笑:“将军不是痛么?止痛药来了。”   ------题外话------   【碎碎念】   快开学了,各种紧张,文也写得木有感觉,菩萨保佑。 ☆、【032】初吻被夺   周成一笑:“将军不是痛么?止痛药来了。”   赵拓眼瞅着里面,无奈摇头:“将军这一百军棍还不是为了公主挨的,你确定见了公主,将军不会更痛?”   周成浓眉一拧:“老子没想那么多,你们这些南蛮子就是麻烦!”   赵拓是南方人,生得细皮嫩肉,在亲卫队中以美貌著称,常常被那些将士们开玩笑外加调戏轻薄,最听不得周成“南蛮子”这话,当下拽着他的衣襟就往门外拖:“周大个,老子还就是看不起你们北侉子了!走!出去打一架!”   里屋燃着安神香,床前的薄纱帘子轻透,可以看清床上那人是在趴着,头枕着手臂,俊颜侧向外面,凤目紧闭睡熟了,然而,他的那双剑眉却微微蹙着,似乎伤口很痛,或者,梦里有什么烦心事。   百里婧放缓了脚步,立在床前静静看了一会儿,没有去打扰他,而是矮身坐在了床边的黑漆脚踏上,将身子放低了,与床榻同高,才有了那么一点不突兀的安全感。   这一个多月过得像一场梦,她不曾有一个夜晚睡得安稳,每每从睡梦中哭醒,怅然看着周围空无一物,发现那些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日子已经远去,似乎只剩下怨怼、嘲讽、不屑和冷眼。   她从前的日子过得太顺了,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她的报应也来了。   一场失败的爱恋就是一次劫数,渡劫的人即便侥幸活着,也再不会爱上另一个人了,哪怕她还如此年轻,表面仍旧飞扬跋扈,她的心却已然怯弱不堪。   她之所以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嫁给克妻的墨问,且选择与韩晔同一日大婚,只是想看一看那时候的韩晔是什么表情——拥着他娇弱的心上人,看着昔日在他面前装了四年淑女的她嫁给一个垂死的病秧子,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动容呢?   呵呵。   没有。   韩晔无动于衷。   当日两顶喜轿同时抬出皇宫正午门,她透过轿帘的缝隙看到他穿着一身红色喜服端坐马上,视线平视着前方,表情淡漠如初。   那时候她盯着他那清俊依旧的侧脸,直至泪盈于睫,在轿中无声地大笑了起来——多可笑,她居然还希望他回头看她一眼,居然还奢望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掀开她的轿帘说,丫丫,跟我走,你不能毁了你自己!   佛珠是假的,嫁衣是假的,韩晔是假的,一切爱恋都是假的!   她甚至在那一刻幡然顿悟——看到她那般不自爱自甘堕落的样子,韩晔怕是在心里越发瞧不起她了吧?他也许会想着,她刺他心上人的那一剑之仇算是得报了吧?他甚至不用动手,他什么都不用做,已经把她的心击得粉碎……   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父皇对她很失望,母后也是,远在边关的赫,一定也会非常失望。因为,去年冬天她才将韩晔带到赫的面前,喜滋滋地告诉他,韩晔是她的爱人,等她一到十八岁,就会嫁给韩晔。   短短几个月过去,她的笃定、自信、爱情通通都已消失,赫如何能不对她失望呢?   可惜,瞒不住,他还是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了,且为了她,受了这么重的责罚,看到曾经洒脱随性的婧小白,如今这般一无是处,赫,失望了吧?   ……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司徒赫睁开了双眸,一眼就瞧见了床边的女孩,她背对着他,抱膝坐在低矮的脚踏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差一点就看不到她了。   没有做声,也没伸手拂开薄纱的帘子,司徒赫就隔着朦朦胧胧的细缝看着女孩模糊的影子。   他比她大了五岁,从她会走路时起,身边就一直有他。他带她玩,带她疯,让她在十岁的时候就能名列盛京“四纨绔”,她的周围都是他的同龄人,比她大上好几岁,所以,她知道墨家的老二墨觉,黎府的大公子黎戍,却不认识与她同岁的墨家老四墨誉。她生活的圈子就是他的圈子,她是他不离不弃的小跟班。   年岁渐长,黎戍和墨觉等人开始偷偷往“碧波阁”跑,“碧波阁”那地方声色犬马,有最好的酒菜,也有最妖娆的美人,甚至,还有让人醉心的小倌。   十六岁那年,墨觉迷上了“碧波阁”的花魁,黎戍瞧上了弱不禁风的小倌,他司徒赫尚不知“碧波阁”是什么地方,于是,大大方方带着女扮男装的婧小白去凑热闹。   躲在门后看里头活色生香的场面,他的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脸烧得厉害,婧小白个子矮,被他挡着什么都没看到,撅着屁股趴在门缝上继续往里瞧。他一急,抄手把她扛在了肩上,捂着她的眼睛连拖带拽往外跑。   “赫,你干嘛啊!”她在他身上又捶又打:“快点放我下来!我还没看够呢!”   他厉声喝道:“别吵!不准看了!以后不准来这地方!”   碧波阁的老鸨挥舞着薄纱丝巾妖妖娆娆地扭过来,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哟,小公子,怎么不再坐会儿啊?喜欢姑娘还是小哥,我们这儿都有啊!”   他拂开那满是脂粉味的手,怒道:“滚开!”   老鸨在他身后嗔道:“哟,小公子害羞了,脸都红了呢!欢迎下次再来啊!”   走出碧波阁很远了,他的脸还烧着,突然听到婧小白在他背上道:“赫,我看到了……”   他为离开那地方长舒了一口气,顺口问道:“看到什么?”   婧小白直言不讳:“看到两个人在亲嘴。”   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忙把她从肩上放下来,结结巴巴道:“胡……胡说!你什么都没看到!”   婧小白眨巴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笃定道:“我看到了!看得好清楚!那个女人坐在那个男人的腿上,他们就是在亲嘴!”   十六岁的少年不知如何应对这种状况,他往街边的菩提树下一坐,烦躁地直抓头发,支支吾吾道:“婧小白,你看错了!你眼花了!”   忽地,眼前一暗,两片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另一双黑眼睛,四目相对,两唇相贴,久久没动。   半晌,婧小白直起腰,两只小手还扶在他的脸侧,若无其事地问道:“赫,为什么那两个人亲嘴那么开心呢?我看他们都在笑,可是,你为什么没笑?”   他坐在菩提树下的花坛旁,高大的身形矮下来,初吻被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十一岁小女孩轻描淡写地夺去,她还让他继续给她解答疑问,他居然被问得哑口无言,这实在太不像盛京第一混混的样子了!   婧小白的小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又捏了捏,她再次眨巴了一下眼睛,锲而不舍地追问:“赫,你怎么脸红了?”   他恼羞成怒地把她的两只手摘下来,搂着她的腰把她抱到一边去,站起身,抬脚就往前走:“婧小白!你真是……气死我了!”   走出两步远,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像从前一样跟上来,这才继续大步往前走,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手摸了摸唇瓣,用舌小心地舔了舔,似乎还能闻到上面烤红薯的味道,是了,她刚刚才吃过状元桥的烤红薯……   不知怎么的,从方才开始便心如鹿撞,比在碧波阁里瞧见那香艳的一幕更加让他难以忘却,脑中时时浮现出女孩那双黑亮无辜的大眼睛,还有,烤红薯的味道。   十六岁,当墨觉沉迷花魁开了苞没了初夜时,当黎戍恋上小倌终于弄清自己喜欢的是男色时,他司徒赫的初吻稀里糊涂地被夺走,让他从此对状元桥的烤红薯有了深深的迷恋,连婧小白都不知道原因。   时光晃晃悠悠地过,从春天到响,法华寺内的菩提树变得枝繁叶茂。那年响天气热,蝉在树梢上叫个不停,屋子里就算放了冰块还是直冒热气,午休时间,她跟他躺在一张床上,他拿着扇子给她扇风,只要他的手一停,她眉头就立刻一皱。   他侧对着她卧着,一边扇扇子,一边仔细瞧着她的睡容,开始满心惆怅,等她长大了,必定是个绝色美人,又生得如此可爱活泼,倘若他一直这样混下去,不知道她长大了会被谁牵走。   女孩的皮肤白皙,双眸紧闭,睫毛纤长,脸颊肉呼呼的,还有那半开半合的唇……他越看越移不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探过头,轻轻吻住了她的唇瓣,蜻蜓点水一般,他舍不得松开,鼻端仿佛又闻到了烤红薯的味道。   他轻笑着又往上吻了吻她的脸颊、眼睛,握着扇子的右手撑着床侧不敢压着她,动作轻之又轻,没想到,她却突然皱着眉抬手打了过来,他没躲过,脸颊被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瞅她,想着怎么解释,却见女孩根本没醒,她只是热,怪他的扇子停了。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又小心地躺了回去,继续若无其事地给她扇扇子,本以为偷吻没人发现,却被窗外的父亲看了个正着。   晚饭时,婧小白回宫去了,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开口道:“你喜欢婧儿?”   虽然是问,父亲的语气却那么肯定,他当下就被饭菜噎住,呛得咳个不停。   父亲没等他答复,继续道:“婧儿再怎么顽劣也是大兴国的嫡公主,她的婚姻关乎整个大兴国的颜面。如果皇后娘娘要为她择选良配,那个人可能是西秦大帝,也可能是晋阳王世子,或者是本朝的状元郎,要么是少年英雄,要么文韬武略,最不济也文采斐然,却绝不可能是你这个一事无成的混混头子。”   他的饭梗在喉头,忘了咳嗽,卡得难上难下。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心肝赫:她的初吻是我的。   韩晔:她的初恋是我的。   墨问:→_→你们这么一类推,不是引人遐想么?是想暗示她的什么是我的?哦,你们得到的都是浮云。   心肝赫&韩晔:禽!兽! ☆、【033】两小无猜(已修)   父亲没等他答复,继续道:“婧儿再怎么顽劣也是大兴国的嫡公主,她的婚姻关乎整个大兴国的颜面。如果皇后娘娘要为她择选良配,那个人可能是西秦大帝,也可能是晋阳世子,或者是本朝的状元郎,他们要么是少年英雄,要么文韬武略,最不济也文采斐然,却绝不可能是你这个一事无成的混混头子。”   他的饭梗在喉头,忘了咳嗽,卡得难上难下。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常年征战,从来对他的纨绔不闻不问,这一次也不例外,父亲没有对他的人生做任何干涉,他让他自己选择。   文韬武略……父亲的意思是,要么从军,要么从文。司徒家一门都是将军,父亲心里自然希望子承父业,可母亲病逝的那一天,他便在心底发过誓,这辈子绝对不会继承父亲的事业,绝对不会让他的妻子像母亲那样凄惶无望地死去,让他幼小的儿子守着空荡荡的灵堂,他的人却远在西北边疆保家卫国……   家都没了,守卫的是谁的国?   父亲点到为止,再没说话,他也不吭声,扒了两口饭就回了房间。   那天过后,他表面不在意,私下里却努力翻过几本经书,想看看文采斐然是什么模样,书中枯燥无味的文字道理,他看着实在头疼,可头疼也要去看,文韬武略,他只能走这一步。   从响一晃到了冬天,那日,他带着婧小白去吃烤红薯,两个人趴在状元桥的石栏上,北风呼呼地吹过他们的脸颊,他眯了眯眼睛,不自觉偏头看身边的女孩——   她穿着大红色的斗篷,两只手捧着红薯,掌心弄得黑乎乎的。婧小白不喜欢吃甜食,却对这红薯十分偏爱,尤其是冬天,撕开外面烤焦的一层皮,里面的红薯心嫩黄且冒着腾腾的热气,和她口中呼出的白气一起飘走。   她忽然抬头问他:“赫,你怎么不高兴呢?”   他满不在乎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婧小白咬了一口红薯,烫得张开了嘴,半晌才吞下去,黑亮的眸子望过来,漫不经心地答:“最近你不喜欢笑了。”   他听罢却愣了,这些日子满脑子都想着父亲的那些话和该死的弄不明白的四书五经,他倒真没注意自己的表情如何。   他一时不知怎么接口,遂弯下腰,伸手欲将婧小白唇边的黑灰抹去,却不想他自己的手也不干净,越抹越多,干脆一狠心,将她的半张脸都抹黑了,他畅快地龇牙:“现在这样更漂亮了!没人敢要婧小白了!”   婧小白从来不拘小节,被抹了黑也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轻易哭鼻子,她顶着黑乎乎的半张脸,继续咬着红薯,被烫得直吸气,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无聊。”   他仍旧龇着牙,笑容却淡得快要看不见。司徒家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他看不懂经文就是看不懂,不会因为家世背景而在朝中谋求一官半职,他心性又太高傲,所以,他说不出心里的那句话——   婧小白,文不成武不就,就算陪你再长再久也娶不到你,我该怎么办呢?   忽然,街头走过一列着黑色铠甲的士兵,他们迈着整齐一致的步子,目不斜视地穿街而过。保家卫国的将士,自有一股别样的风采,沿途百姓们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   他低头看身边的女孩,她侧着脸,眼睛追着那些士兵,一直到他们消失不见,他将手中的红薯放下,开口问道:“婧小白,你喜欢刚刚那些将士么?”   婧小白眨巴一下眼睛,可口中塞了太多红薯说不了话,她便只好点头,咽下去之后才答道:“很威武。不过,要是赫穿上那身衣服肯定更威武,和舅舅一样。”   心里挣扎了许久的念头在这一刻找到了稳固的引子,他收了笑,重新将红薯举到唇边,很大力地狠咬了一口,转头笑嘻嘻道:“婧小白,来,咱们比谁先啃完手里的红薯!要是我输了,就背你回家,要是我赢了,你自己走回家。”   婧小白拼了命地啃红薯,被咽得直翻白眼,最后都吐出来了,他拍着她的背让她吐光,再蹲下来让她爬到背上,没好气地边往回走边扭头骂道:“这么想赢啊?路都不想走,以后长大了谁敢娶你这个懒姑娘!”   她两条细细的胳膊圈着他的脖子,两条腿还在晃,得意洋洋道:“赫,你别担心,母后说有很多人等着娶我呢,等我长大了,她拿画像给我挑。我都想好了,谁长得最好看,我就嫁给谁!”   他心里一凉,忧心忡忡的那件事现在变成了现实,皇后姑姑真想嫁了婧小白,他转头狠狠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斥道:“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长得好看的都不是好人!小心被他们骗了,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婧小白捂着被敲痛的额头,哼道:“要是长得好看的都不是好人,那赫就是最坏的坏蛋!你长得太好看了!”   “……”他搬起石头砸中了自己的脚,心里却一下子变得美滋滋的,傻笑着问:“我是最好看的?”   “嗯。”婧小白点点头。   “我也觉得我是最好看的。”他突然喜形于色,背着她在热闹的街市上狂奔了起来,耳边风声呼呼,婧小白在他背上吓得两臂收紧,差点没把他勒死。   “赫,为什么喜欢吃烤红薯啊?”婧小白问。   “因为好吃。”他答。   “为什么喜欢吃状元桥的烤红薯呢?”婧小白又问。   “因为……吃的时候觉得幸福,什么不开心都忘了,要是天天都能吃到就好了。反正,婧小白你不懂……”   “你告诉我是什么感觉,我就懂了啊。”她理所当然地答道。   “……”他又哑口无言,半晌嘀咕道:“婧小白,别忘了我最好看啊。”   婧小白在他背上“嗯”了一声道:“赫,天天都去吃烤红薯,然后天天都开心吧。”   他愣了愣,随后笑应:“好。”   “天天都背我回去吧。”   他笑:“好。”   “那我现在可以睡觉了,到了叫我。”她说完便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冬日的夕阳慢慢落下,街头行人匆匆晚归,两个人影叠在一起,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偶尔,他回头看一眼,女孩闭着眼睛睡得安详,半张小脸上还沾着黑乎乎的灰。 ☆、【034】躺一块儿   冬日的夕阳慢慢落下,街头行人匆匆晚归,两个人影叠在一起,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偶尔,他回头看一眼,女孩闭着眼睛睡得安详,半张小脸上还沾着黑乎乎的灰。   他微微弯起唇角,却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作为将军的儿子,他继承了司徒家尚武的好底子,否则也不可能坐上盛京第一纨绔的位置,现在,终是要走上那条他不愿走的路,背弃少时在母亲灵堂前立下的誓言——   婧小白,也许,不能天天背着你了,也许……我会死在沙场上吧?可大兴国的公主啊,你的良配必然不能一无所有,他必须得配得起你。   此后,他与她见面的机会更少,因为他去了军营应征入伍,经过层层的训练和较量才从普通的走卒成为一名骑兵。第二年春天,法华寺内的菩提树刚刚抽芽,他狠心地抛下了心爱的姑娘,随军往西北边塞而去。   四年不曾闻过熟悉的烤红薯的香气,四年不曾背着她穿过长街小巷,四年后,他带着赫赫战功和累累伤痕归来,她的臂弯里却挽着另一个男人——   韩晔。   ……   闻到烤红薯的香味,他醒转过来,看着女孩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四年前,父亲说,文韬武略,除非得其一才可以做主自己的婚事,他不喜欢读书,做不了状元,只能做这出生入死的武将,可是,为什么到头来他仍娶不到婧小白?   这些年将性命绑在刀尖上,让风沙过他年轻的面容,变得皮糙肉厚,却换来一个这样的结果,值得么?他的女孩如今离得这般近,一伸手就能揽入怀中,却变得这般沉默寡言,这四年的喜怒哀乐,他都不在她身边,没有办法好好感应……   他刚伸出手去,身子一动,牵扯到伤口,痛得一声闷哼,百里婧回头,见他醒了,立刻转过身,跪坐在黑漆脚踏上,急问道:“赫,是不是很疼?”   才问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自己抬手去抹,手心里烤红薯的黑灰沾在眼角,狼狈不堪。   司徒赫的目光落在她左手抱着的两只红薯上,牙关紧咬,半晌才将痛忍住,努力使声音稳下来,笑道:“不痛,婧小白,你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一百军棍的刑罚,那两个行刑的小兵还算手下留情,却还是打得他皮开肉绽。昨晚孙太医过来,将棒伤处的淤血排挤干净,再用喷上烧酒进行清洗,这种痛,比受刑时更痛上百倍。饶是他再能忍,也禁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吼了起来,一旁的黎戍咬着手指别开脸不敢再看。很庆幸婧昨晚小白不在,她若是在了,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在司徒赫的面前,百里婧毫无顾忌,想哭就哭,什么都不用藏,哭得怎么都止不住,哽咽道:“赫,让我看看你的伤。”   司徒赫趴在那里,披头散发,凤目却异常清朗,他伸手去摸她的脸,擦掉上面黑乎乎的泪痕,笑道:“婧小白,你长大了,这伤口的位置不能看,也没什么好看的。来,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尝尝。”   百里婧递过去一只烤红薯,司徒赫伸手接住,怅然笑道:“好久没吃了,都忘了味道了。”   百里婧忙道:“是状元桥那一家的烤红薯,你最喜欢的!”   最喜欢的么?司徒赫保持着唇边的笑容,掰开烤红薯,还温着,咬了一口,味道熟悉,却似乎有什么感觉已经变了,曾经热气腾腾烫得他舌头发麻的烤红薯,不一样了……   他一口接一口地往下吞,从早上醒来一直没喝水,嗓子干涩,咽起来非常难受。百里婧见状,直起身子跑去外屋给他倒水。   不一会儿功夫,他就把整个大大的红薯都咽下了肚子,撞见女孩清澈的眼睛,他笑道:“真好吃。”又瞅着她手里的大半个红薯,问道:“吃得完么?吃不完给我。”   百里婧将只咬了几口的红薯递给他:“我吃不下。”   小时候就是这样,她吃不完的东西给他,司徒赫接过来,第一口却迟迟没有咬下去,他看着她道:“婧小白,去擦擦手,还有你的裙子,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干净?快去!”   百里婧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和手,只好听话地出去了。等她回来,司徒赫的另一半红薯也不见了,她给他递过绢巾擦手,道:“赫,你吃但快了,要喝水么?我去倒。”   “不用了。”司徒赫擦过手,将绢巾丢在一边,见百里婧又要往黑漆脚踏上跪,他的身子整体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榻另一边,道:“那里凉,别跪着,上来。”   小时候的习惯很难改掉,同卧一榻也是常有的事,百里婧脱了鞋,和他一起侧躺着,面对面,两个人都枕着自己的手臂,百里婧问道:“赫,孙太医说要多久才能痊愈呢?”   司徒赫笑:“快了,半个月到一个月吧,孙太医的医术最高明,你也知道的。”   孙太医说,棍棒所伤,必须要等烂肉全部结痂脱落,新肉完全长出来才算痊愈,一个月根本不可能,如果伤到了筋骨内脏就更不好说了。   百里婧垂下眼睑:“以前你也经常出入后宫,父皇从来都没有生过气,为什么这一次不行?母后说不会有事,可你还是挨了打,高贤那个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我迟早要把他的手脚都砍下来!”   婧小白以前从不会干涉这些是非,宫中的党派如何纷争她向来漠视,自己怎么痛快怎么折腾,现在,却开始对景元帝身边但监高贤有了如此深的成见。   司徒赫蹙眉,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婧小白,宫里的事多问问姑姑,别自作主张,你现在长大了,不能太冲动。”   “赫还不是一样冲动么?”她立刻反驳。   司徒赫愣了愣,随即在她的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不学好!学我干嘛?!”   木莲在花园里逛了一圈回来,闲闲路过窗口,偶然一瞥,瞧见床上的两个人影,吓得睁大了眼睛,赶忙蹲了下来,猫着腰往里偷看:“不会吧!婧小白……和她家赫睡一张床上?!” ☆、【035】是平安符   木莲在花园里逛了一圈回来,闲闲路过窗口,偶然一瞥,瞧见床上的两个人影,吓得睁大了眼睛,赶忙蹲了下来,猫着腰往里偷看:“不会吧!婧小白……和她家赫睡一张床上?!”   从窗户的斜对角刚好能清楚地看到床榻上的人影,木莲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司徒赫的脸瞧,心道果然是将军赫啊,不枉婧小白夸了他那么多年,信誓旦旦地说整个鹿台山上的师兄弟都比不上他,说她家赫将来是要做将军的……   四年前,那时候还小啊,怎么说怎么做都是孩子气无所谓,睡一起就睡一起吧,现在婧小白都已经嫁人了,怎么着也该避避嫌吧?要是被左相府里那个病弱的驸马爷看到了这一幕,还不直接白眼一翻立刻死过去?   木莲心里急得呀,又不能进去提醒她,转念又一想,反正那个病秧子驸马爷整天只知道吃药吃药吃药,什么用都没有,不如劝婧小白与他和离?到时候她想嫁给谁不是嫁呢?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真美好啊。   听听,婧小白在笑呢!   “赫,这红绳还没断么?”百里婧往司徒赫身边靠了靠,捏着他左手上的银吊坠问道。   离得越近,气息越清晰,司徒赫没收回手,任她捏着,另一只手将她头上斜了的金步摇扶正,反问道:“怎么会断?”   百里婧皱眉:“过了很久了啊。”   司徒赫笑:“婧小白送的,当然不会断,再久也还是像新的一样。对了,这银坠子哪来的?”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没机会问她,来往的书信中要说的话太多,他却没有时间一一写尽。   百里婧忽然露出孩子气的笑,翻过银吊坠的另一面,又凑近了些,指给他看:“赫,你的眼睛真不好,你看看,这里,有字呀!”   两个人几乎头挨着头,呼吸可闻,司徒赫凤目含笑,似乎并不知道那银坠子上有什么,惊讶问道:“哪里?”   “这里呀!”她举到他眼前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法、华、寺。看到了没有?这是我特地向法华寺的菩萨求的,希望它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原来是块平安符。”司徒赫仍旧在笑,语气却夹着隐隐约约的失望,百里婧没听出来,应道:“是啊!很灵吧?赫总算平安回来了,而且,还做了征西大将军……”   司徒赫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轻问道:“婧小白,你知道法华寺的什么最灵么?”   百里婧蹙眉,垂眸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   司徒赫轻笑,又捏了捏她的脸,凤目望进她黑亮的眼睛里:“我就知道你不知道。”在女孩期待的目光中,他哈哈大笑:“因为我也不知道!”   “赫!最讨厌的就是你!”百里婧被他一捉弄,气得一咬唇,翻身就想下床,却被司徒赫从身后搂住,稍一用力就带回怀里,铁臂圈着她的腰没松开,轻声道:“婧小白,陪我躺会儿,别走。”   ------题外话------   …于是,今天仍旧木有状态,就只写了半章1000字,还有欠亲们的昨天那一章都会补上的,多谢亲们的宽容理解╭(╯3╰)╮ ☆、【036】撞见好事(9月10日一更)   “赫!最讨厌的就是你!”百里婧被他一捉弄,气得一咬唇,翻身就想下床,却被司徒赫从身后搂住,稍一用力就带回怀里,铁臂圈着她的腰没松开,轻声道:“婧小白,陪我躺会儿,别走。”   伤口一牵动,他疼得一颤,百里婧察觉到,立刻翻过身重新面对着他,乖乖不动,瞪着他道:“还笑得出来!疼死你算了!”   司徒赫龇着牙,将自己的枕头抽出来,塞到她脑袋下面,道:“来,枕着。”   唯一一个枕头赫给了她,他自己枕着双臂,百里婧想起曾经在鹿台山上,韩晔的床上也只有一个枕头,她就把他的胳膊拽过来,或者,干脆伏在他的胸口,耳边心脏跳动的节奏如此平稳有力,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现在,谁睡在他的怀里?谁能拥有他所有的温柔和美好?   “婧小白?”司徒赫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百里婧回神,将长枕往他那边推了推,道:“赫,我们一起枕吧,挤一挤就好。”   司徒赫没拒绝,任她将长枕推过来,两个人头挨着头,百里婧侧卧,司徒赫趴着,在窗外的木莲眼中,这真是一道绝美而和谐的风景,与将军赫相比,左相府里的病驸马简直被甩出了城东到城西那么远的距离——   瞧瞧,家世及不上,左相不过是随时可能被罢黜的朝廷命官,司徒家可是开国功臣啊!   相貌及不上,将军赫的美貌那是公认的,英俊的面容带着点风流的姿态,是整个盛京城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再看病驸马墨问,他那平凡无奇的五官一片惨白,谁见了他不会害怕?招蜂引蝶不可能,不吓跑人家姑娘也是因为那姑娘胆大!   身体及不上,一个是矫健威武的少年将军,另一个不会说话就算了,还是个药罐子,走个路都要人扶着,还有……   “木莲姐……”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迟疑着唤她,本来是很轻的声音,可因为木莲做贼心虚,狠狠吓了一跳,猛地一转身,后背撞在墙壁上,只见身后站着一个有那么点眼熟的小厮,显然也被她的大动作吓到了。   木莲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没好气道:“你是谁啊?干嘛啊?”   那小厮腼腼腆腆的,搓着手道:“木莲姐,小的是相府四公子身边的水生,之前在西院见过的,大概木莲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   木莲凝神盯着他瞧了瞧,忽然一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原来是墨小黑身边的跟班啊!见过见过!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对了,你来元帅府干嘛呀?”语气从刚刚的不善变得异常委婉可亲。   水生笑道:“四公子中了礼闱头名,相爷高兴,摆下了家宴,已经去偏院请过大公子了,只是不见婧公主,我家四公子说,请婧公主务必尽快回去。刚刚进来的时候,两位军爷在切磋武艺,让小的自己来找木莲姐。”说完,四处张望了一番,问道:“木莲姐,你在这里做什么?婧公主呢?四公子说,小的得当面禀告她这件事。”   木莲瞪眼,奇道:“你是说墨小黑考中了?!这简直天理难容啊!他那么笨的脑袋!”随即想起什么,张开双臂,踮起脚,往窗口一挡,凶巴巴道:“水生,你在外面候着!我进去禀报公主!不准偷看!要不然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听到了没有!”   水生吓得眼一闭,却听屋内有人喝道:“谁在外面?!”   木莲听见司徒赫的声音,下意识地往下一蹲,躲开了,水生睁开眼恰好将床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吓傻了,张着嘴巴,半天才道:“哦,小……小的是左相府的小厮水生,来……来请婧公主回府,大……大公子病了……”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_→被雪藏了好几章就算了,再来一顶闪亮的绿帽子扣头上,真是痛快淋漓。   木莲:(坚定握拳)你配不上她。   心肝赫:你当然配不上她!   韩晔:我比你雪藏得更深,但是,你确实配不上她。   扇子妈:儿子,上啊!一个一个灭了他们!让他们看看配不配得上!   琴妈:→_→灭一个少一个。 ☆、【037】喜欢吃么(二更)   木莲下意识地往下一蹲,躲开了,水生睁开眼恰好将床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吓傻了,张着嘴巴,半天才道:“哦,小……小的是左相府的小厮水生,来……来请婧公主回府,大……大公子病了……”   百里婧听到这话,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一改刚才胡搅蛮缠的臭脾气,一边穿鞋一边问道:“大公子怎么了?”   木莲蹲在窗下,使劲对水生挤眉弄眼,水生低着头,不敢再看床榻上的人,也没搭理木莲,怯怯答道:“小的……小的不知,只是……大公子吃完药之后身子本就不舒服,中午相爷宴请礼部的官员,礼部侍郎大人一定要请大公子入席,席上有人敬酒,说是敬驸马爷,大公子推脱不得就多喝了几杯,之后就……就病了。”   水生这副害怕的样子,是生怕他撞破两人的好事被司徒赫逮住灭口,因此吓得瑟瑟发抖。然而,百里婧心里坦荡,一丝做贼心虚的惶恐都不曾有,鞋子很快穿好,她一手去理发髻,一边回头对司徒赫道:“赫,这么快就日中了,我得回去看看。你饿了没有?我让厨房给你备点吃的,想吃什么?”   司徒赫伏在枕上,凌乱的长发挡住了他的脸,他闷声答:“不饿,不吃了。”   “两个烤红薯就吃饱了?”百里婧皱眉,探身为他把薄被盖上,道:“好吧,那就再睡一觉,我让周成他们把吃的准备好,等你睡醒了再吃。我走了?”   司徒赫一声未吭。   “赫?”百里婧疑惑,“这么快就睡着了?”   她叹了口气,直起腰,转身想走,胳膊却被拽住,百里婧回头,司徒赫攥着她的手臂,抬头仰视着她:“婧小白……”   “嗯?”百里婧疑惑。   “……”司徒赫欲言又止,良久,终于松了手:“去给我倒杯水,我渴了。”   “好,等着啊。”百里婧快步走到外间,倒了一杯茶看他大口喝完,又叫来了周成和赵拓照看他,这才放心地走了。   百里婧主仆三人刚离开,司徒赫就把手中的杯子砸了出去,瓷杯撞在桌腿上立刻粉身碎骨,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赵拓和周成对视了一眼,都躲在屏风后面不敢出声。   婧公主在的时候,将军多么快乐,两人说说笑笑,现在,将军的怒火分明压抑不住,却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脾气。   司徒赫气得胸口起伏,从什么时候起,婧小白与他呆在一起变得有时限了?只需要一个下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就得奔回去看望那个病秧子!从前婧小白喜欢黏着他,不离不弃地跟在他身后,就算是赶,她也不会走,现在,她以人妇的身份来探望他,却终要回到那个废物的身边去!   他想伸手拽住她,却始终说不出那句话,难道要让她在他和那个废物二者之间选一个?这有什么可选的?那个废物凭什么?!   可是,如果那个废物不死,就算说到景元帝那里,他司徒赫永远都是无理取闹的那一方,表哥而已,青梅竹马而已,能及得上夫君重要么?就算他司徒赫有万千的好处,就算他比那个废物出色百倍千倍,他也不及那个废物的一分立场——他是婧小白的夫君,是婧小白除了父母之外最亲密的人,比曾经的韩晔还要让他恨。   盯着左腕上的红绳银坠,司徒赫的凤目渐渐变得幽深起来……既然如此,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那个废物!   如果婧小白的夫君死了,韩晔又娶了别人,兴许一切就能回到原点,哪怕婧小白成了寡妇也无所谓……   当里间安静下来,亲卫队长周成小心地探头瞧了瞧,发现他们的将军手里正捏着大半个用丝帕包起来的烤红薯,他盯着它,眼神温柔,良久也没咬下一口,如珍似宝般舍不得。   ……   “我警告你,要是回去敢把今天看到的告诉墨小黑或者相府任何一个活人,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我家小小黑!听到了没有!”   回到相府,百里婧走在前面,木莲将水生拖到一边,恶狠狠地握拳警告道。   水生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怕她的拳头挥下来,吓得头往一旁偏去:“木莲姐,水生不敢!打死我也不敢说出去!不敢!”   “哼!算你小子识相!”木莲松开了他的衣襟。   百里婧走出那么远,回头一看,两人在身后拉拉扯扯,她停下脚步蹙眉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木莲抢着应,作势拍了拍水生肩膀上的灰,“婧小白,我在和水生培养感情,呵呵呵呵……”   水生也笑得很难看:“是、是啊……”   百里婧无声叹气,再不等他们,径自入了偏院,木莲追上去,哆嗦着商量道:“婧小白,我……我不去偏院了啊,我去替驸马爷煎药!”   聒噪消失,耳根总算清净,百里婧踏入偏院狄花林,心绪又低落起来,桃花碧水是不能看的,这偏院,既是避世之所,亦带给她无穷无尽的愧疚,那份愧疚,来自无辜受她牵连的墨问。   走过溪流上的小桥,进了翠竹掩映中的小屋,老远就听见阵阵咳嗽声。百里婧熟门熟路地进去,看到墨问卧在床上,半个身子探出去,正伸手够着掉落在地的漆木小盒子,无奈他力气不足,长臂虽然伸出去,腰背却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她忙喊道:“别动!”   这一喊却还是迟了,墨问已经从床上滚了下去,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百里婧匆匆跑过去扶他,墨问膝盖摔了,胳膊也摔了,身子动不了,却伸手将那个漆木小盒子捞过来,抱在了怀里,他喝了酒,身上还沾有酒气,眉虽然因为疼痛微微蹙着,迷迷离离的黑色眼睛却满含温柔笑意,抬头平静地望着她。   百里婧记得,那是她早晨带来的装蜜饯的漆木盒,心里忽然一酸,她扶着他的腰,要带他起来,艰难地试了几次,总算将他挪到床上,喘着气轻声问道:“远山怎么不在?”   墨问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沉静的黑眸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唇边带笑,也许是喝了酒的关系,他不摇头,也不点头,更没有拉着他的手写字。   百里婧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便把手递给他,柔声道:“写给我看。”   墨问顺势握住她的手,却没写字,而是在手心里轻轻捏着,忽地别看脸去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如纸,良久,他的另一只手揭开漆木盒,捻起一颗蜜饯送到她唇边,静静地看着她。   百里婧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了,心里一片,张口接住,自然而然地也拾起一颗递给他,问道:“喜欢吃这个么?”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摸下巴)其实相比蜜饯,我觉得另一样东西更好吃。   心肝:(冷笑)死哑巴,你又在搞什么鬼?   墨问:(微笑)正和夫人研究蜜饯的吃法而已,表舅子,有兴趣一起讨论么?哦,不,你还是继续啃你的烤红薯吧。友情提醒,小心噎着。当然,噎不死算夫人的,噎死算我的……   ……   琴妈:(无视以上聒噪二人)这是今天第二更了,第一更字数虽少但是亲们别漏看了,恩,回头看看去。后面的更新尽量正常起来,后天就正式上课了,每天3000字估计够呛,2000字应该木有问题。 ☆、【038】替我揉揉   百里婧心里一片,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了,张口接住,自然而然地也拾起一颗递给他,问道:“喜欢吃这个么?”   墨问似乎听懂了,握住她的手,将她两指间的蜜饯含住,蜜饯不大,他的唇有意无意地触到了她的指尖,一片温热的湿意,百里婧立刻想抽手,墨问却镇定无比地看着她,迷离的眼神很是无辜,似在无声询问。   触到他的眼神,百里婧随即将心里的不适压了下去,暗道自己想多了,又主动开口道:“疼不疼?刚刚摔到哪里了?腿?还是胳膊?”那么大的声响,不可能不疼的。   墨问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一字一字慢慢写道:“我真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给你添麻烦了……”   他是个多么傻的男人,摔得那么重也不诉苦,他把自己看得太低,几乎低到尘埃里去了,对她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如此宽容而仁慈,虽然他相貌普通又体弱多病,是个天生的无用之人,他的心却比任何人都干净温柔。   百里婧瞬间鼻子一酸,所有的心防都卸下,不由自主地环住他的腰,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她摇摇头,喉咙哽住,声音沙哑:“对不起,对不起,墨问,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她从未对一个人如此愧疚过,用自己的任性将无辜的他拖下水,犯下一个又一个难以弥补的过失,进是错,退还是错,她将这份婚姻强加给他,本来就已经大错特错,她想不到方法解决,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   这是百里婧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从前她在人前大大方方地叫他夫君,人后从不对他指名道姓,一开口就是“你”,现在,她总算给了他称呼,墨问原本平淡的黑眸瞬间变得深沉无比,他缓缓伸出手臂环住了怀中人,温凉的手指划过她的长发,看起来非常小心翼翼。   墨问的身上还穿着早晨百里婧为他换上的素色衣衫,发髻也是她替他绾的,连白玉簪插入的位置也十分眼熟,让百里婧想起很多过去——   曾经也有过现在这种时刻,只是,那时她的心还不曾这般死寂,她聒噪地自说自话,一再地缠着韩晔,叽叽喳喳地闹腾个没完:“韩晔,我走不动了,我不想走了,腿好疼哦!”   韩晔永远面色淡淡,却始终那么好脾气,她扑过去,他就接住她,抚着她的发,问道:“我揉揉?”   “嗯!”她干脆点头。   天天都要扎马步、练功,其实渐渐地就习惯了,她故意要折腾他,故意装各种可怜,好让韩晔能多陪她一会儿。韩晔于是就蹲下来,耐心地替她捏着小腿。   他们坐在鹿台山半山腰的一池碧水旁,她托着下巴,时而看看身边的韩晔,时而看看池水中倒映出的韩晔那身素色白袍的影子,两处竟都是他,两处都叫她舍不得移开眼。   正值春天,池岸边的碧桃花绚烂盛放,引来蝴蝶翩飞起舞,偶尔,有一两片桃飘落下来,将池中的白影打散,一圈一圈的涟漪顿时晕开,水中的白影立刻看不清晰了,她便急忙收回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韩晔,闷闷开口道:“韩晔,我想你。”   韩晔失笑,头没抬:“我就在这里,想什么?”   “你在这里,我还是很想你。”她理所当然道:“反正,你连影子都不准离开我!”   韩晔放开她的小腿,在猝不及防中将她横抱了起来,害得她立刻圈住他的脖子,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心虚地咬着唇小声问道:“是不是……太霸道了?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想你,你不相信?我……唔……”   唇被含住,韩晔吻她吻得很温柔很认真,久久,他松开她的唇,低头凝视着她红透了的脸颊和羞羞怯怯的眼睛,他没有嘲笑她,而是肯定地答道:“丫丫,放心,我不会离开你,连影子都不会。”   桃花碧水,白衣飘飘,少女的梦美得不可思议,她的爱人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没有任何一样是她不喜欢的,更重要的是,韩晔如此疼她宠她。   仅仅一年,曾经答应连影子都不会离开她的韩晔,走得干净利落,断了她所有的念想,可她脑中的韩晔却时常跳出来干扰她的思绪,让她见到白衣想起他,看见相似的发髻想起他,哪怕是偎进另一个男人的怀中,还是会想起他……   情伤难愈。越记得曾经的美好,越显得此刻凄凉,眼眶不知不觉湿了,百里婧忙眨眨眼,把泪水逼了回去,她退出墨问的怀抱,垂下眼睑遮掩住自己的失态,努力挤出笑来:“哪里疼?我给你揉揉?”   墨问的眼神沉静,面色如初,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但阳上。   “头疼?”百里婧问道,随即了然,倾身揉着他的位:“听水生说,中午有人灌你酒了?礼部侍郎崔明哲?”   听她这么一问,墨问勉强一笑,轻点了点头。   墨问的个子高,百里婧即便是坐着也比他矮了一个头,这样的动作,她不得不抬头仰视他,且手臂如果要使力,身子必然离得很近,能清晰地闻到墨问身上的药香味。   百里婧叹道:“以后别再喝酒,要是谁敢灌你,就泼到他脸上去!”   墨问眼眸微微一闪,忽地抓住她的手,又看了她一眼,迟疑着写道:“你不在,我怕。”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深情款款)你不在,我怕。   心肝赫:(咬牙切齿)不、要、脸!毒药都喝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琴妈:→_→儿子,这么恶心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亲妈都替你感到不好意思鸟。   墨问:╮(╯_╰)╭说说而已,反正不要钱不要命,能骗骗无知少女博点同情不是更好?看看,那个要脸的正在咬牙切齿,因为他嫉妒我这个不要脸的…… ☆、【039】绿帽子呵   百里婧道:“以后别再喝酒,要是谁敢灌你,就泼到他脸上去!”   礼部侍郎崔明哲,与刑部侍郎刘显成同是黎国舅的门生,如今左相的四公子墨誉成了科举的大热,他立刻亲自登门道喜,且明知墨问身子不好,却偏偏邀他入席灌他烈酒,这分明是不将司徒家放在眼里,仗着黎家渐起的势力何等嚣张!   听完百里婧的话,墨问的眼眸微微一闪,忽地抓住她的手,状似痛楚地看了她一眼,迟疑着写道:“你不在,我怕。”   这几个字写完后,墨问的头便一直垂着,也许是因为他喝了酒,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与平日的淡然随和完全不同,他愿意对她透露内心深藏的胆怯和不安,把她当做唯一的依赖去倾诉。   百里婧的心越发软下来,柔声道:“别怕,我在。”   这样温柔耐心的百里婧,是韩晔和司徒赫都不曾见过的,从前的她享受被照顾被宠爱,现在的她学着去关心爱护别人,唯一不曾变的,是她仍以自己的喜恶随性地决定处事待人惮度,她说出的话都是真的,她说了保护就是保护。   墨问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丝丝委屈,继续写道:“可是,找不到你,你不在,头疼……”   因为有了诉苦的对象,有了雄他的人,原本坚强的孩子变得越发恃宠而骄,他开始撒娇,开始埋怨,开始无理取闹,开始想要更多更多。   平时那么淡然无为的墨问,在酒后突然变得孩子气,他装得实在太逼真,眼神、动作、神情,无一不到位,百里婧丝毫不曾怀疑,反而伸手摸上墨问的脸,像安抚孩子似的哄道:“下次不会了,不会再找不到我了,也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面对那些是非。”   墨问的脸温凉,被温热的手掌轻轻贴住,他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然而仅仅是一瞬,他的大手覆上她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握住,温凉的唇随后印在了百里婧的掌心处,留下潮湿的一个吻。   掌心比手背更加,百里婧本能地要抽手,墨问的左手却已经圈上她的腰,将她搂进怀里深深抱住,并不粗鲁的拥抱,感觉不到一丝掠夺,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适和无措。   百里婧原想挣开,却因这宁静和墨问身上淡淡的依恋而伏在他怀里未动,鼻端是浓浓的药香味,哪怕眼前仍是一身素色衣衫,她却再不会将墨问错认成韩晔。   在百里婧看不到的角度,墨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侧脸,那双黑眸冷然一片,唇边的笑容若有似无,让人分不出他到底是笑还是嘲讽。   小孩子的伎俩太好用,会哭的娃娃有吃,示弱能让一个女人变得心软,然而,小孩子也容易因为太任性太不知分寸而失宠,示弱是门精妙的学问,只有高手才能做到——他懂得完全拿捏住大人的心理,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前进多少不会吓跑她,退后多少可以给她一丝喘息的余地,好让他下次能攫取得更深入更持久。   “咳咳。”   一室的柔情蔓延,两人气氛正好,门口却有人咳了一声,百里婧退出墨问的怀抱,朝声音来源处看去,见远山手里提着茶壶立在那,神色不大好看。   她立刻站起来毫不客气地训道:“远山,你去哪了?大公子无人照看,摔下来怎么办?!把偏院的下人都给我叫过来!”   远山低垂着脑袋,一副怯怯的样子,却是答非所问:“婧公主,四公子有急事要见您,让奴才来通报一声。”   “墨誉?他找我何事?”百里婧蹙眉。   “奴才不知。四公子正在桃林中候着您,请您移驾。”远山状似恭敬道。   百里婧疑惑,转身对墨问道:“我去去就来。”   墨问平静点头,始终面带微笑。   等到百里婧走出小屋,远山立刻将门关上,愤愤然对墨问道:“主子,这婧公主真留不得了!她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也就罢了,身为您的妻子,却不守妇德不知羞耻,私下与旁人行那等苟且之事!”   墨问靠坐在床上,未开口,只用眼神询问。   远山走近一步,一咬牙全说了出来:“刚刚路过花园,恰好听到水生对四公子说,他瞧见婧公主与她的表兄同床共枕,两人在元帅府的厢房里睡了一上午,衣衫凌乱,举止亲密,宛如夫妻!婧公主身边的那个丫头木莲,竟帮着两人把风,还威胁水生不准将这丑事说出去!主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哪!留着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做什么!”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_→被戴了绿帽子不是重点,重点是所有人都知道你被戴了绿帽子,只有你自己不知道。这次不是装委屈,是真委屈。 ☆、【040】叔嫂争执   远山走近一步,一咬牙全说了出来,义愤填膺:“刚刚路过花园,恰好听到水生对四公子说,他瞧见婧公主与她的表兄同床共枕,两人在元帅府的厢房里睡了一上午,衣衫凌乱,举止亲密,宛如夫妻!婧公主身边的那个丫头木莲,竟帮着两人把风,还威胁水生不准将这丑事说出去!主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哪!留着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做什么!”   墨问听罢,神色如常,仍旧不做只言片语的回应,垂下沉黑的眸子,修长的手指揭开漆木盒的盖子,拈起一颗色泽诱人的蜜饯。   这是江南特有登水青梅,初放进口中滋味香甜,再细细咂着,酸味就渗出来了,甜中带酸,很多人偏爱这种口味。   墨问悠然将指间登水青梅含住,却没感觉到初尝时的香甜,只剩满口的酸,嚼着嚼着,酸味蔓延开,他削薄的唇越抿越紧。   ……   初春时节,这日奠气清朗,桃花盛放,清风徐徐,日中时分有些热,然而,桃花林中却有一大片的绿荫。   落英缤纷中,墨誉一身蓝衣,正负手立在那里,因为尚未至弱冠之年,少年的垂鬓随风飞舞,只看他的背影,都给人以意气风发之感。   百里婧隐隐约约知道墨誉找她是为了什么,果然,墨誉听见脚步声转过身,看到是她,连礼貌客套都省了,立刻劈头盖脸地责问道:“大嫂,上午你去哪里了?大哥病了你知道么?”   百里婧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责问,性子吃软不吃硬,好好说话她还能礼让点,墨誉明显用错了语气,她顿时将刚刚对待墨问的好脾气通通撤去,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怎么?本宫去何处,还需要向你请示?”   一边问,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墨誉,围着他缓缓走了一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继续道:“听说今日礼部侍郎崔大人亲自登门道喜,恭贺小叔中了贡士头名,小叔日后可就前途无量了,本宫贺喜得太迟,不知还能不能讨一杯喜酒喝?”   墨誉是左相府中最恪守礼数的公子,人品端正文采斐然,平日交往的也多是书院里的知己,若是讲道理他能说上几天几夜,然而一旦碰到不讲理的泼妇,他的嘴巴就完全不好使,明明肚子里有千千万的言语想数落,却一句都说不出。   百里婧故意把话题扯到他科举考中的事情上,满含揶揄和嘲讽,让向来谦虚恭谨的墨誉脸色颇为难看,直接切入主题:“大嫂贵为大兴公主,却做出那等苟且之事,难道不觉得羞愧么!”   这话,百里婧是真听不懂了,淡淡问道:“本宫做了何等苟且之事?小叔指的是糟蹋了你大哥么?他是我的夫君,糟蹋不糟蹋她,都看本宫的心情,小叔未免管得太宽了。”   墨誉冷笑道:“哼,敢做却不敢承认,这就是大兴国公主的风范么?有人看见婧公主与赫将军同床共枕,你怎么解释!”   ------题外话------   O(∩_∩)O~状态回来了,今天来不及,明天恢复正常。 ☆、【041】调教叔子   墨誉冷笑道:“哼,敢做却不敢承认,这就是大兴国公主的风范么?有人看见婧公主与赫将军同床共枕,你怎么解释!”   百里婧当然知道墨誉口中说的“有人”是指水生,那个腼腆的小厮居然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搬弄是非,然而,她行事坦荡无所畏惧,有什么可解释的?她和赫的关系,需要向他们解释?   淡然地盯着墨誉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百里婧发现这个少年真有意思,他们虽然同岁,他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却截然不同——   她虽贵为公主,却从小混迹市井无恶不作,是女子之中不务正业不守礼教的典型。   而墨誉出生时其父墨嵩已经位高权重,对前三位子嗣失望之余便对墨誉悉心栽培,墨誉承袭了贵族子弟特有的高傲,却难得未曾受到不良风气的影响,浑身上下都是正气,在偌大的左相府,墨誉是唯一一个真正关心墨问的人,因此才会几次三番地为了墨问来找她对峙。然而,正气过头便成了迂腐,他只以自己的片面眼光去看待人事,十分不讨人喜欢,至少,不合百里婧的胃口。   百里婧接触的人很多,其中男子占了多数,不羁狂放如司徒赫,沉稳清雅如韩晔,淡然温和如墨问,又或者风流纨绔如黎戍,都比墨誉的年纪大、见识多,她压根没把这个同龄的小叔子看在眼里,他说的,她没有耐心也没有心情奉陪。   墨誉被她的眼光看得不自在,拧紧了眉别开头,还是义正言辞地冷笑:“大嫂没有听见我的话么?希望大嫂给个解释!我大哥绝不能平白无故受委屈!”   话音刚落,他的腰间忽然搭上一只手,一具的偎进他的怀里,在他颈边轻呵了一口气,清脆的嗓音夹着刻意装出叼腻:“小叔的意思是,我和赫将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若真是这样,被人瞧见我和小叔现在这般亲密无间,是不是也会说我们有染呢?”   从未和女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墨誉纯洁得如同一块白绢,俊脸瞬间红透,伸手要推开她,却被百里婧出手如电般点了麻,顿时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他瞪大眼睛骂她:“你想做什么!放开我!泼妇!”   百里婧恍若未闻,更加无耻地将手搭在他的胸前,踮起脚,的唇几乎贴到他的耳垂,依旧笑盈盈的,声音娇软:“小叔别紧张,既然都说本宫给你大哥戴了绿帽子,那咱们索性就戴得更彻底一些。与其本宫被冤枉觉得委屈,倒不如把这绿帽子坐实了,如此,本宫也不吃亏……小叔觉得呢?”   “你……”墨誉身体僵硬,俊脸烫得烧起来,比三月末狄花还要红艳,结结巴巴道:“拿……拿开你的手!离我远……远一点!不知羞耻的女人!”   百里婧对这些辱骂的言辞毫无感觉,脸不红心不跳地大方承认,娇娇嗲嗲道:“小叔真是一点都不温柔,你将来可是我大兴国的状元爷呀,怎的说出这些不中听的话来?”纤手往上,抚着墨誉的脸,故作惊讶道:“呀!小叔,你的脸怎么这么烫?发烧了?身体抱恙?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墨誉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浑身发颤,呼吸急促,抬眼向上看,再不与百里婧眼神交汇,牙关紧咬恨声道:“我大哥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娶了你这个泼妇公主!”   百里婧收了妩媚勾引的神色,声音也恢复如常,身体却仍靠在他怀里,淡淡笑问:“你觉得……我是留下来继续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你大哥戴绿帽子,或者,当着所有文武百官盛京百姓的面写下休书明明白白地休了他……这两样选择,哪一样对他来说更合适呢?哪一样……他不会气得一命呜呼呢?”   “你!”墨誉重新瞪向她,少年的脸上掩藏不住的愤怒,“心肠狠毒的泼妇!你要是敢伤害我大哥,我不会放过你的!”他丝毫不怀疑这两样惊世骇俗的可能百里婧都做得出来,因此,他分不清她话里的玩笑和真实各有几分。   百里婧手臂收紧,腰身与他贴得更亲密,嘲讽道:“就凭你?拿什么不放过我?恩?”   “我……”墨誉被噎住,论身份,她是君,他是臣;论长幼,他是叔,她是嫂;论武功,他及不上她半分;论读书知礼,即便他中了状元,她的无耻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与她完全没道理可讲!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她是女子之中的小人!   墨誉的后背倚着桃树的树干,百里婧贴在他怀里,他原本就不能动的身体更加僵硬,一种屈辱感漫上心头,墨誉呼吸急促地别开眼:“你欺人太甚!”   百里婧大方一笑,用手指勾起墨誉的下巴,声音冷下去:“嫁了你大哥的人是本宫不是你,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不需要外人来插手,你若是看不顺眼就把眼睛闭上,也让你身边那个小厮把嘴乖乖合上,否则,本宫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知道的,要伤害你大哥比保护他容易得多。”   “……”墨誉已经被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从远处小屋的窗口看过去,桃林中的那一幕很像是百里婧将墨誉抵在了树干上,蓝衣少年明显处于劣势,着海棠红的少妇颜色明媚,与桃林中的花朵两相交融,那轻薄的姿态、嚣张的神色还有略略邪肆的微笑,都与平日对待她的夫君完全不同。   “主子,您瞧!那个女人居然明目张胆地和四公子……”远山不敢置信道。   墨问一身素色衣衫立于窗前,姿态修长挺拔,发髻有些微松散,几缕发丝散落,随意垂在敞开的衣襟前,浑身不见丝毫颓然的病态,只剩说不出的风流不羁。   结发的妻子当着他的面与人**,他却神色平静,仍未开口声讨半句,那双寒波生烟般的黑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桃林中的女子,仿佛要将她看穿。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誉:大哥,我被你媳妇儿调戏了!呜呜,她无耻!她卑鄙!她不可理喻!   墨问:(完全无视)→_→为毛我媳妇不来调戏我?为毛她不来糟蹋我?我已做好准备,敞开了怀抱任她糟蹋……   墨誉:囧。大哥,这不是重点好么? ☆、【042】果然好酸   百里婧调戏完墨誉,便将他一人丢在了桃林,墨誉在身后羞愤怒吼:“放开我!毒妇!”   百里婧回头,唇角上挑,不咸不淡地笑道:“若是现在就放了你,岂不是辜负了‘毒妇’这个骂名?别急,一个时辰之后,你就能自己回去了,好好在这里清净清净吧。”   说完,再不理会墨誉,折身往墨问的小屋走去。   墨誉连喊了三声,百里婧没睬他,越走越远,她的身影很快就进了翠竹掩映中的小屋,他便不肯再叫,头顶但阳转了个角度,刺目的阳光恰好透过桃树的缝隙照在他脸上,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余光瞥见一只黑色的蚂蚁从树梢上掉下来,恰好爬到他干净的衣袖上,顺着袖口钻了进去,墨誉浑身都不自觉地开始发痒。   墨誉的心里又是憋屈又是愤恨,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百里婧的名字,他从小学习的礼仪道德被她一次又一次打破,一个女子怎么能无耻到那种境地,贵为一国公主,居然毫不在意自己的名节,随意和男人勾肩搭背同床共枕,简直、简直……可恶之极!   可是,偏偏……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无能为力,骨子里傲气逼人的墨家四公子挫败得厉害。   偏院僻静,很少有人踏足,不知过了多久,墨誉快被太阳晒晕时,一道他憎恶的女声在左耳边响起,满含惊讶和疑惑,然而,更多的是她惯常的幸灾乐祸:“咦?墨小黑?!你怎么在这里呀?!”   木莲大大咧咧地跳到他面前来,手里提着红漆木食盒,她的绿色衣衫这会儿与百里婧的海棠红锦衣一般可恶,这主仆二人早已成了墨誉的眼中钉肉中刺!   墨誉没睬她,咬紧牙关,不吭声。   然而,木莲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她索性把食盒放在地上,凑近了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自上而下,从略有些凌乱的衣襟到**辣的俊脸,笑道:“嘿嘿,墨小黑,你被我家婧小白定在这儿了?不能动了?哟,脸怎么这么红呢?太阳晒的?”   被木莲这么一问,墨誉牙关快咬不住了,脑子里浮现出百里婧那轻佻勾引的表情,她的身子偎在他怀里,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脸上,甚至,连她在耳边呵气低声轻语,他皮肤上泛起的酥麻和细小的鸡皮疙瘩……这些感觉都一一回来,使得墨誉浑身发热,脸颊更是烫得厉害。   墨誉倚靠的树干有些斜,他的身子比平时矮了不少,那种将倒未倒的姿势最是折磨人,他的腰都快要后仰断了。   不过,这姿势倒方便了木莲,她叉着腰,略略躬身便与墨誉视线齐平,她当然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是嬉皮笑脸道:“墨小黑,听说你考中了贡士啊,恭喜恭喜呀!马上就能入殿试了,一旦被陛下瞧上,那可就飞黄腾达了,到时候你千万别忘了我呀!还有我们家小黑,我让它认你做干小叔,以后它就跟着你天天喝肉汤了!”   墨誉此刻最讨厌“小叔”这个称呼,憋红了的俊脸再也绷不住,吼道:“滚开!离我远点!泼妇!妖女!”   木莲忙不迭跳开一步远,嫌恶地用帕子抹了把脸,粗声粗气地骂道:“喂!墨小黑,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老娘给你道喜,你还喷了老娘一脸口水!有你这么当状元的么!你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骂完还不解气,顺着墨誉脸上丝丝缕缕的阳光一直朝天上看去,随即抬脚大步走到前头一棵高大狄树旁,双手将高处茂密的枝桠一把拨开。本来树影丛丛,只有一线阳光射在墨誉脸上,勉强还可以忍受,现在经木莲这么一拨弄,便将墨誉整个人彻底在烈日之下。   木莲满意地拍拍手,弯腰捞起地上的食盒,临走前,还不忘在墨誉的鞋面上狠狠跺了一脚,抬高下巴哼道:“本来是想救你的,现在老娘没心情了!你慢慢享受日光吧墨小黑!”   她的动作言辞一气呵成,都不带喘气的,等墨誉反应过来,木莲已经大步走出很远,轻巧地涉过小桥流水,径直往墨问的小屋去了,她手里提着的红漆木食盒反射着阳光,里面不知是装了吃食还是其它。   墨誉脾气倔,骨头硬,忍受着一阵强似一阵的烈日炙烤,也没开口求木莲半句。   ……   “这么一会儿功夫,一盒蜜饯都吃完了?”百里婧回到小屋时,只看到墨问手里握着空空的漆木小盒子,不由地惊讶道。   墨问和她离开时一样,仍靠坐在床头,似乎不曾挪动半步。见她问,他的眼神迷迷离离地看着她,唇边夹着浅浅的笑意,明明平淡无奇的相貌却因这眼神和唇角增色不少,浮现出病态的风流。在墨问之前,百里婧从未见识过这种风流,仿佛自骨子里流露出来,因为微醉而更加惑人。   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声音,颇为挫败地抿紧唇,牵过百里婧的手却未写字,而是握着她的一根手指贴在自己凉薄的唇上,自始至终,他微醺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百里婧,充满了期待。   百里婧拧眉,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便问道:“想说什么?”   墨问略略失望,用她的那根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唇,似在品尝着什么。   百里婧越发糊涂,却仍旧很是耐心,轻声道:“写下来吧,我不懂。”   墨问更加失望地蹙起眉,不得不摊开她的掌心,指尖写得极慢极认真,只有两个字——   “好酸。”   “好……酸?”百里婧仔细注意着墨问的手指,跟着他的比划轻轻念出声,思绪也随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不由地带了点疑问的语气,抬头问道:“什么好酸?”   她的话音刚落,眼前突然一黑,墨问的脸猝不及防地欺近,将她的唇含住,江南特有登水青梅的酸味顿时从墨问的唇齿间蔓延过来……果然好酸。   他说不清,就干脆什么都不说,用最直接的办法告诉她。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媳妇儿,吃了一盒青梅,好酸好酸,你尝出来了么?   小白:……   琴妈:→_→儿子,这撒娇的语气是被附体了么?   墨问:╮(╯_╰)╭琴妈,你知道的,你儿子开了挂,咽得下重口味,装得了小清新,完全百搭无压力。 ☆、【043】毒性加重   百里婧话音刚落,眼前突然一黑,墨问的脸猝不及防地欺近,将她的唇含住,江南特有登水青梅的酸味顿时从墨问的唇齿间蔓延过来……果然好酸。   他说不清,就干脆什么都不说,用最直接的办法告诉她。   百里婧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双眼睁大,本能地伸手想推开他,墨问却在她有所行动之前先松了口,他沉静的黑眸无辜地望进她的眼里,并无半点做错事的觉悟,张口无声道:“好……酸……”   说完,墨问蹙着眉,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唇,拉过百里婧的手,撒娇似的拽着不放,在她手心反反复复写着“酸”“酸”……   自刚刚那亲密一吻后,百里婧看墨问的眼神便带着些许审视,然而,不一会儿她又释然,跟喝醉了酒的废人有什么可计较的?倘若墨问真的精明过人,懂得拿捏分寸、掌控人心,那么,过去的十年里,他怎么可能落魄至此?唯一的解释是,他此刻显露的便是他的本性,他只是喝醉了酒,才会与平日不同,那一吻也不是刻意为之。   忽然想起鹿台山上的时光,她和木莲一起捉弄小黑,喂它喝浓浓的酸梅汁,小黑喝完,便在笼子里一个劲儿地乱窜,短腿趴住韩晔的手指,伸出粉色的小舌头拼命地舔。她和木莲在一旁哈哈大笑,韩晔无可奈何地望着她叹气,眼神却始终带着浓浓宠溺,所以,她有恃无恐,做了坏事也无所畏惧,她知道韩晔不忍心骂她……   如今,那只白色的胖兔子“小黑”早被扔了,过往也成了一场无人记得的笑话。   一个吻算什么?   她不在意,也就无所谓了。   百里婧神色恢复常态,按住墨问的手背,好脾气地安慰道:“我去给你倒杯茶,喝完就不酸了。”   她起身要走,墨问却拽着她的手臂不肯放,拉拉扯扯间,百里婧瞧见他的颈侧有青紫的淤痕,不由地探出手,拨弄走墨问颈边散乱的发,掀开他的素色衣领,顿时,好大一块瘀伤露出来,伤得不轻,她蹙眉问:“这儿怎么了?摔的?疼么?”   她的指尖一触,墨问的身子便一缩,脖颈一偏,稍稍避开了她的手指,他无辜的黑眸含悲。借着酒劲,墨问再不复往日的淡然和隐忍,而是委委屈屈地掀开自己的衣袖,将手肘处的青紫指给百里婧看。   他的身上伤痕累累,看得百里婧心里发酸,若说雄,在墨问之前,她从未雄过任何人,一直都是别人在雄她。   因为,她身边的人如此强势,无论是父皇母后,还是韩晔、赫,他们都能妥善地处理好他们的一切。即便这次赫被罚了,挨了一百军棍,她仍旧觉得赫是威武而了不起的将军,他不会一直虚弱下去,他一定会好起来。   可墨问不同。   他从未强势过。   他被忽略欺负了十年有余,此刻他身上的这些伤,到底是今日偶然才有的,还是过去十年一直有的,她不得而知。   “怎么弄的?”百里婧哄孩子似的柔声细语地问道。   墨问垂下头,似乎不敢看她,半晌见她不出声,忙又抬起头来,目光瞅她一眼又躲开,在她手心里写着:“远山……他们夜里睡得熟,我渴了也没人在身边,又……没办法叫他们,所以,就自己下床来,经常会摔了……”   写完,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一张脸惨白,身子靠在床头大口喘息,显然不胜疲倦。   百里婧环着他的腰帮他顺气,墨问就顺水推舟心安理得地偎进她怀里,心里暗暗数着,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百里婧略略迟疑地开口道:“以后夜里我陪你一起睡,要是想喝水,我给你倒。那些奴才个个都养坏了脾性,欺软怕硬,见主子好欺负便不肯上心,如果不惩戒他们一番,日后真是了不得了!”   墨问唇边泛出笑意来,双臂顺理成章地揽住百里婧纤细的腰肢,在她颈侧亲昵地蹭了蹭,对她的话表示默认。然而,只一瞬工夫他便收了笑,沉黑的眸子犀利地射向房门入口处,唇越抿越紧。   “婧小白,我……”木莲跨入内室,脸上的笑容僵住,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和谐的场景——墨问闭着眼将头靠在婧小白的肩上,两个人贴得极近,似在耳鬓厮磨。   若说婧小白和将军赫是一双璧人,男才女貌天生一对,现在这画面就有些刺眼了,因为木莲发现这场面居然也很温馨,只不过强势的那人变成了婧小白,而墨问弱不禁风。   木莲轻手轻脚地走到百里婧身边,刚想伸手拉她,墨问忽然睁开了眼睛,沉静的眸子波澜不兴。   木莲讪讪地收回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揭开食盒的盖子,一边道:“驸马爷,药煎好了,奴婢给您送来了,您趁热喝了吧!”   在墨问吃药这件事上,百里婧颇为上心,闻言,扶着墨问靠好,接过木莲手中的青瓷小碗,舀了一勺药汁,徐徐吹凉,然后送到墨问唇边。   不管送来的是毒药还是良药,墨问毫不犹豫地张口喝了下去,然而,药汁刚入口,墨问微微低垂的眼眸便闪过异样的光,他抬起头,平淡的黑眸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木莲,随即又喝下了百里婧送来的第二勺药汁,接着是第三勺,第四勺……   越喝,墨问唇边的笑意越浓,虽然那笑意的弧度很浅,不易被人察觉。   昨夜和今晨所喝的药汁之中毒素大体相当,这次却突然加重了分量,好像有人等不及要送他去死似的。皇后为人谨慎,要杀他也只用慢性毒药,未免落人口实,所以,这次的下毒之人,要么对皇后的计划了如指掌,想要不声不响地借刀杀人,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无论是哪一种理由,眼前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丫头木莲,嫌疑最重。   墨问的黑眸平静地直视着百里婧,满含依赖和柔情,心里却在自嘲,也许在他拿到她的心之前,早就被药死了,连日来种种飞来横祸算计中伤,他该如何找她讨要?   怎么要,都不够。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刚亲完就要喝毒药,这日子过的,真刺激。   心肝赫:哼,我家婧小白拿你比兔子!被畜生舔了一口有什么可在意的?   墨问:(不以为耻中)我这畜生起码敢舔,某人连畜生都不如╮(╯_╰)╭   心肝赫:…… ☆、【044】过来陪我   不一会儿,墨问便将整碗药喝尽,百里婧把青瓷小碗递给木莲,想拿帕子出来,却怎么都找不着,这才想起帕子大约是丢在元帅府了,于是,便干脆用衣袖去擦墨问唇边的药汁,一边问道:“苦不苦?蜜饯吃完了,晚上我再带些过来。头还疼么?躺下休息吧。”   墨问顺势拽着她的衣袖不松手,木莲在一旁瞧着直皱眉,婧小白不拘小节就算了,墨问也是,婧小白拿衣袖给他擦嘴,他居然也不嫌弃,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   墨问刚想在百里婧手心写字,木莲就插嘴道:“公主,您午饭还没吃呢,是时候回去用膳了。还有,左相大人刚刚派人来请,说晚上的家宴很重要,大公子若是身子虚弱就不必去了,但请您务必出席,所以,您得趁早准备准备了。”   墨问迷离的眼眸审视着木莲,不知该夸她,还是该骂她,迫不及待地将她的主子从他身边拉走,这丫头有时候看起来傻乎乎,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候开口却异常有条理,半分不错,到底是她本性如此,还是故意掩藏?   不得而知。   百里婧闻言,想了会儿,点点头,扶着墨问躺下,替他盖好薄被,柔声道:“好好睡一觉,我晚一点再过来。”   见墨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百里婧俯下身,笑道:“我让远山进来伺候,有事他都会在,要是他敢玩忽职守,我不会放过他的。”   墨问淡淡微笑,以躺下的姿势拉过她的手,贴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百里婧的手被吻习惯了,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她刚站起身,还未走下脚踏,手就被仓惶地一把握住,墨问努力撑起半个身子,担忧地蹙着眉,在她手心里写道:“晚上……过来陪我。”   他怕她忘了,心慌地提醒她。   百里婧居高临下地望进墨问略带祈求的黑眸中,心里一软,笑着点头道:“放心,我晚上会过来的。你好好睡一觉。”   墨问这才展颜笑了,松开她的手,安心地躺下了。   之后便听到百里婧在门外训斥远山的声音,火气极大,远山起初一言不发,随后只能唯唯诺诺连连称是,再然后,便是越行越远的脚步声。   待所有的喧嚣逐渐淡去,墨问坐起身来,伸手摸了摸颈侧的淤痕,唇角勾起自嘲一笑,要做到以假乱真毫无破绽并不容易,他的柔情蜜意都是假的,伤却是真的,总算换得她的雄,她双眸之中的恻隐之心掩藏不住,他看得一清二楚,也能几次三番地加以利用。   可是,利用之后呢?他能得到什么?   投入和回报如果不平等,他岂不是太吃亏了?   正在思量,远山捧着盆盂进来,怨声道:“主子,快将毒逼出来!那个婧公主,不知检点自己的言行举止,倒对主子吃的药如此上心,一日三餐都准时送来。主子,再这样下去,这慢性毒药您要吃到什么时候?我们又该何时启程?属下不得不心忧。”   墨问双眸沉黑,勾唇邪肆一笑,未出声,也未运功逼毒。   远山急了:“主子,您说句话吧!属下担心久留此地会误了大事!您不是不知道他们……”   墨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慌不忙地掀开薄被下床,总算出声:“若是现在就走,我喝的毒药受的冷眼该找谁讨要?我要的东西还没拿到手,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和上次一样,他虽然清晰地发出了声音,却始终不曾张口,那声音空旷悠远,似从远方传来。   “您要的东西?”远山疑惑,却坚决道:“主子,您要什么?属下马上传令,让孔雀黑鹰替您夺来便是!何必苦等自伤,白白耗费时日?”   墨问按着颈侧的伤,悠然扭了扭脖子,听罢,轻笑:“可惜,那件东西只能由我自己去夺,你们怕是连它的影子都不曾见过,如何夺得?”   “什么东西?”远山苦思冥想却始终猜不出,墨问已经收了笑,坐在了窗边的小凳上,手中捏着装蜜饯的漆木盒子把玩,忽地将空盒子抛开,沉声道:“去查查木莲的来历,还有,司徒赫……”   ……   “婧小白,你对他太好了,从没见你对谁这么耐心过……”一出门,木莲就在百里婧耳边嘀咕道:“他是很可怜,可是,同情归同情,你总不能陪他一直耗着吧?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永远都只是个废人,你难道要伺候他一辈子?”   木莲虽然聒噪,说的话却真是为她着想,百里婧直视着脚下的路,苦笑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木莲忙不迭点头:“有啊!你可以有很多选择!除了大师兄,世上还有很多好男人的!你的身份这么尊贵,想要嫁给谁不可以呢?”   没有听到韩晔的名字,只是听到别人那样称呼他而已,百里婧居然就能红了眼眶,她没看木莲,而是抬头仰望着头顶但阳,把湿润的眼烤干,轻声道:“木莲,你一直都知道,我只想嫁给他……但他不肯要我。呵呵,他不要我,嫁给谁都没差别了,一辈子很短,熬一熬很快就会过去了吧。”   木莲难得噤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转眼两人便入了桃林,只见墨誉还定在原地,腰身靠在歪脖子的树干上,脸被太阳烤得通红。看到百里婧和木莲过来,他硬气地闭上眼,不肯说一句软话。   百里婧连余光都不曾落在他身上,径直朝出口走去,木莲放慢了脚步,抬手折下一截细软狄花枝,走到墨誉身边来,笑嘻嘻道:“墨小黑,送你一枝桃花。”   说着,她就将那枝桃花插在了墨誉的……鼻孔里。   “木!莲!”墨誉原本已经沉住了气,这会儿重新被撩起愤怒,大吼出声,通红的脸颊已然涨紫,可是他的身体微微后仰,鼻孔里插着狄花枝直刺天空,配合着蓝色的锦衣,很有种一枝独秀的感觉。   “墨小黑,哈哈哈哈,真漂亮!哈哈哈哈!”木莲不仅没被他的愤怒吓着,反而哈哈大笑,笑得实在憋不住,索性一屁股跌坐在铺满的地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百里婧已经习惯木莲的恶作剧,现在却没了心情,不再管她,一个人出了桃林。   刚走出偏院的月洞门,一个小丫头就等在那里,见了她,忙迎上来道:“奴婢参见婧公主。婧公主,您可算出来了,晋阳世子妃到府中给四公子贺喜,顺道来探望您,这会儿正在偏厅候着呢!”   ------题外话------   ╮(╯_╰)╭都说喜欢小剧场,难道正文不好看么!桑了个心的琴妈撞墙中,砍掉今天的小剧场。   情敌找上门,今天有二更,稍晚。 ☆、【045】情敌到访   百里婧刚走出偏院的月洞门,一个布衣丫鬟等在那里,看起来很眼熟,百里婧记得她应该是”有凤来仪“之中伺候的婢女,却叫不出她的名字。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相府中的丫鬟分等级,比如,木莲着的是锦衣,是百里婧的贴身侍女,管理日常事务,而这些布衣丫鬟只能做些粗使的活,任人呼来喝去。   那布衣丫鬟见了她,忙迎上来道:”奴婢平儿参见婧公主!婧公主,您可算出来了!晋阳王世子妃到府中给四公子贺喜,顺道来探望您,这会儿正在偏厅候着呢!“   百里婧不由地停下脚步,嘴唇紧抿。   晋阳王世子妃……这个称呼真新鲜。   但想一想,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韩晔是晋阳王世子,他明媒正娶的定安公主百里落可不就是世子妃了么?   百里婧嫁给左相长子墨问,算是下嫁,定安公主与晋阳王世子结亲却是门当户对,只因韩晔的母亲是景元帝的姐姐玥长公主,而晋阳王韩幸,是大兴国唯一一个外姓藩王,占据北地三州九郡七十二县,可谓位高权重。   因此,百里落嫁了韩晔,并不算吃亏,相反,若依照夫家的身份地位来计算高低,嫡公主百里婧却讽刺地落在了下风。   昨日韩晔才将百里落从宫中接回晋阳王府,今日她就大驾光临左相府,来给墨誉道贺?顺道探望她?真是贤惠大方温柔可亲。   叫平儿的丫头见她半天没动静,低低唤道:”婧公主?相爷和世子妃都在等您呢。“   百里婧回神斜睨她一眼,平儿便害怕地垂下了脑袋。在她们这些下人眼里,落公主为人随和,可以亲近,而婧公主嚣张跋扈,不能得罪。谁都怕恶人,谁都愿意与善人打交道。   ”带路。“百里婧神色恢复平静,高高扬起下巴,语气桀骜地开口道。   ”是!是!“平儿赶忙应下,战战兢兢地在前方引路。   ”有凤来仪“中有专门辟出的偏厅用以待客,百里婧抬脚跨入其中,只见正前方主座上空着,左右两旁的客座都有人,左边座位上的美人见她进来,忙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亲热地唤道:”婧儿妹妹。“   这文文弱弱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百里婧没有正眼瞧她,余光却还是瞥见她额际的银锁珍珠,随着走路和说话时的动作,那颗珍珠左右晃动,颇为扎眼。   有心机的女人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也懂得如何盖住自身的短处——百里落的美貌从小便不及百里婧,因此,她在着装和云鬓钗环上下足了功夫。   比如,百里婧的眼睛生得大而明亮,仿若天然的黑宝石,不须任何装饰也能使人陷落其中。百里落及不上,她便用额际垂下的银锁珍珠吸引住众人的视线,从而映得她的双目越发明媚耀眼,稍稍遮挡先天不足的缺陷。   再比如,百里婧出身名门,司徒家世代尚武,她平日不喜打扮,很少涂脂抹粉,性格十分豪爽。   而百里落不同。   百里落的母亲黎贵妃出身低微,毫无家世背景可言,惯常以色侍君,连带着整个黎家渐渐兴盛,所以,百里落从小便懂得如何穿衣打扮,何种妆面更艳丽,何种发髻更端庄,如何穿戴更显妩媚,她都一一拿捏得当。   后天的弥补起了诸多成效,此刻,两位同时出嫁的姐妹放在一起比较,差距显而易见:百里婧连日担忧加上奔波劳累,眉宇间透着浓浓的疲倦,而百里落才像那新婚燕尔的新娘子,端庄明媚光彩照人。   ”姐姐突然到访,有何指教?“百里婧行事素来随心所欲,不喜欢的人从不爱给好脸色,哪怕这会儿百里落主动靠过来,她还是不想理她,对她的亲热冷冷淡淡,径自行至正前方主座旁,矮身坐定。   有些气度是天生的,比如百里婧的高高在上,百里落的卑微讨好,即便她们的本意并非如此,可惜,从小的等级差异一时难以消除。   百里落着一身白色抹胸襦裙,点缀着浅紫色缠枝花,高耸的云鬓一丝不乱,被百里婧丢在原地,她眉间闪过一丝异样,却维持着亲和的笑容,盈盈道:”婧儿妹妹太见外了,姐姐惦记你过得好不好,所以特地来瞧瞧。这不,恰逢左相大人的四公子大喜,就代夫君一并道贺了。“   右边客座上的左相墨嵩自百里婧进门,   便起身以示恭敬,听百里落这么一说,捋着胡须笑道:”落公主太客气了,老臣不胜惶恐,他日定当亲往晋阳王府拜谒,以答谢世子和落公主的垂爱。“   百里落掩唇而笑:”左相大人,婧儿妹妹既然嫁入了相府,本宫与相爷府上也算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拘礼?两家常常走动走动才更亲热些。“   左相听的欢喜,连连点头,笑意掩藏不住。   偌大一个偏厅,主人未出声,他们俩倒搭上了,一唱一和不亦乐乎,百里婧唇边泛起冷笑,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定在百里落的锦衣上。   大兴国的贵族为了昭显身份的尊贵,家族的服饰都会偏重一种色彩,以和其它家族区别开来,久而久之便成了惯例。   黎国舅一门喜好紫色,左相墨府一门偏爱蓝青色,司徒家常以红为主色调,晋阳王一族偏好素色白衣,唯独百里氏在象征九五至尊的明黄色之外,可着任何颜色的衣衫。   百里落未出嫁之前,着装以黎家的淡紫色为主,自从嫁给了韩晔,衣饰便偏重白色,只以淡紫为点缀,不动声色间便昭显了自己的身份已然不同,且开口闭口都是夫君、晋阳王府,她哪里是来探望百里婧的?她分明是来挖苦嘲讽她的!   百里婧知道她的目的,也知道自己不该遂了她的意,却偏偏阻止不了心绪的凌乱,从她那身白色锦衣之上,她能看到韩晔的影子——   从另一个女人身上看到韩晔的影子,多讽刺呢?   ”婧儿妹妹,怎的不说话?是姐姐此行唐突了么?“百里落重新落座,娥眉微蹙,小心翼翼地问道:”妹夫这两日身子可好些了?行走还需下人扶着么?“   ------题外话------   呼呼,昨天晚上想二更来着,突然停电鸟。嗯,今天还有一更。   推荐好友【迷恋死亡佳艳】的现代重生文《贪欢不爱》,亲们可以去搜索书名或者作者名看看哦! ☆、【046】极品姐姐(二更)   ”婧儿妹妹,怎的不说话?是姐姐此行唐突了么?“百里落重新落座,娥眉微蹙,小心翼翼地问道:”妹夫这两日身子可好些了?行走还需下人扶着么?“   关切的口吻,听在旁人的耳中十分舒服婉转,可听在百里婧耳中却变了味道。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究竟有什么理由,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惦记着墨问的身体呢?大兴国温婉的落公主已经赢得风光,她还想怎样?   百里婧接过丫鬟送过来的茶,浅酌了一口,这才道:”夫君他命硬,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健朗,姐姐吃着自己的茶,却操着别人的心,应该多关心关心自个儿的身子,大伤未愈便四处走动,小心损了气血。“   左相在一旁听着尴尬,婧公主性子直,就算是她下狠手刺了落公主那一剑,也敢明明白白地拿出来说。这姐妹俩都不是省油的灯,普通人若处于百里婧的位置,不会提及那件事,若身在百里落的位置,她应该与百里婧老死不相往来,怎么可能自讨没趣?   然而,百里落听罢,却低头浅浅一笑:”婧儿妹妹真会说笑,姐姐又不是有了孕,哪会损了气血?多走动走动难道就动了胎气?“   百里婧的脸色”唰“的一白,将手边的茶盏直接扫到了地上,怒不可遏站了起来。   滚烫的茶水溅到百里落的脚背上,她柔柔弱弱地躲开,满脸无辜地问道:”婧儿妹妹,姐姐说错什么,竟让你如此生气?若真是说错了,姐姐向你道歉。“   左相捋着胡须,本想一言不发,可两位公主若在他的府邸里闹起来,他怎么都脱不了干系,便责问一旁战战兢兢的小厮道:”水生,四公子呢!两位公主都在这里,他怎的不见了踪影?去把四公子找来!“   ”是!是!“水生慌忙点头,话音刚落,墨誉就跨进了门槛,他的脸色黑得厉害,身后还跟着个青衣的丫头。   ”四公子!“水生欣喜地唤他,待瞧见他身侧的木莲,顿时想起她那句恶狠狠的警告,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   墨誉一进门,就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偌大的偏厅,他一眼瞧见的不是左相墨嵩,而是正座上的百里婧——   那般嚣张不可一世的高傲公主,心情好的时候待人和气,心情差的时候正眼都不瞧他,他以为她刀枪不入呢,这会儿她脸上的血色褪去,胸膛剧烈起伏,情绪似乎想掩藏却藏不住。近旁是摔得四分五裂的茶盏,还有一大滩的水迹,向偏厅内低矮些的地方淌去。   木莲瞧见这场景,顾不得向任何人请安,快步走到百里婧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问完,目光直视着百里落,还有百里落身后的丫头春翠。百里落的脸色还正常些,春翠的眼中分明带着浓浓的讥诮和得意。   百里婧稍稍冷静下来便想笑,想笑自己的无用、懦弱和自欺欺人!   怎么?韩晔都已经成了别人的夫君,她怎么还觉得他应该是她的?他与别人成婚、洞房、生子,这一切再平常不过,她有什么资格摔了杯盏大发脾气?   没资格。   韩晔不是她的。   他挑起的红盖头,搂抱的新娘子,还有以后他的孩子……他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了。她怎么还这么不知羞耻?以为在韩晔心里还占据着什么了不起的位置!梦做到何时才会醒?   心痛如绞,针扎一般细细密密,久久,疼痛麻木,百里婧平静地坐了下来。   别问怎么了,木莲,尤其是你,别问怎么了……婧小白只是忘了一些事情,又偶然想起一些事情,让她疼一疼,一会儿就好。   墨誉毕竟是俊秀公子,在人前性子稳重,得体地朝百里落行了个礼,在左相下首入座,偏厅里的气氛还是低沉。百里落平常左右逢源,这会儿却偏不开口,似是故意留着这尴尬氛围似的。   左相墨嵩到底见多识广,率先开口道:”誉儿,今日诸位大人和落公主大驾光临,特来为你道贺,你真是何德何能啊!还不快谢过落公主!“   墨誉起身作揖,恭敬拜谢:”墨誉多谢落公主抬爱!“   百里落忙惊讶地抬手道:”四公子快快免礼!以四公子的才学,定能在殿试中得父皇的厚爱,本宫的驸马伤愈之后便会赴礼部任职,到时极有可能与四公子为同僚,还请四公子多加照顾。“   墨誉的眉头轻微一蹙,脱口而出   道:”落公主客气了!墨誉不敢!“   百里落轻笑出声:”四公子太见外了,咱们都是一家人,若再客套,就是瞧不起本宫和驸马了,当然……“她略略沉吟,美目扫向百里婧,笑盈盈道:”也是瞧不起婧儿妹妹呀……“   墨誉不由地望向百里婧,见她的神色已然恢复,红唇却仍旧抿着,。   几人相谈甚欢,左相要留百里落用晚膳,百里落笑道:”听说相爷今晚设了家宴,本宫应该不便参与,而且,不怕相爷笑话,本宫身子弱,最不擅饮酒,不如让婧儿妹妹代本宫多喝几杯,她的酒量向来是极好的。“   ”婧儿妹妹,姐姐来的唐突,也不能多陪陪你,下次不妨和妹夫一同去晋阳王府坐坐,让姐姐尽一尽地主之谊。咱们姐妹还是该多走动走动,否则,感情岂不淡了?“百里落起身,隔着客座和主座间的距离柔柔寒暄道,让整个偏厅里的人都听得真切。   ”落公主慢走。“木莲的手在身侧握紧,代百里婧答道。   百里落倒也不介意,扶了扶云鬓上的钗环,笑道:”果然是出嫁从夫,婧儿妹妹如今嫁了人,怎么变得这般不爱说话了呢?以前在宫里可不是这样的,难道还在生姐姐的气?“   这轻飘飘的话,听起来没有半分恶意,却是连墨问也一同骂进去了,百里婧缓缓站起身,冷笑道:”百里落,回去告诉韩晔,让他好好教教你怎么说话,下一次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看到时候他还能不能救得了你!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试试看!“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媳妇儿,别哭,过来,我抱抱……   小白:滚开!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墨问:→_→心……眼……   小白:…… ☆、【047】占据下风   这轻飘飘的话,竟是连墨问也一同骂进去了,百里婧缓缓站起身,冷笑道:”百里落,回去告诉韩晔,让他好好教教你怎么说话,下一次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看到时候他还能不能救得了你!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试试看!“   经过那场情伤,这是百里婧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直呼韩晔的名字,她从没想过如此动听的称呼,有一天会以这般愤怒嘲讽的口吻提及。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从前在鹿台山上,三师兄会指着她跟韩晔告状,不满地抱怨道,韩师兄,你怎么不管管你家婧小白,你看看她做的好事!像话么?!   她躲在韩晔背后冲三师兄瞪眼,有恃无恐道,大师兄才不舍得管我!你有本事就告到师父那里去吧!   韩晔性子并不热,喜怒甚少浮现在脸上,他将她从背后抓过来,手指微曲,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叹气道,丫丫,不准胡闹。   他没怪她,他只是说说而已,他纵容她胡作非为。   婧小白现在的立场竟变得同当初的三师兄一样,大声指责韩晔的爱人做得不好,让他多加管教。韩晔会不会也带着宠溺敲一敲百里落的头,表面上是责备,实际上一点都不介意,纵容百里婧继续挑衅她羞辱她?   这一个月以来,百里婧的性子冷了许多,至少那份嚣张变了质,她想得多了,便活得不再快乐。若是从前,她有一丝不痛快就会说出口,或者直接动手。现在呢?她会顾及立场,顾及母后,顾及司徒家,顾及墨问,也顾及韩晔……   一看到百里落,就想起那道血淋淋的伤口,韩晔赤手握住她锋利的刀刃……连利刃都替她挡了,他是不是还会替她挡去巴掌?   谁都可以。她谁都下得手,除了韩晔。   他若站在眼前,她连一根手指都不会碰他——而这个女人,她身上贴了韩晔的名姓,着了晋阳王一族的服色,她立在这里,宣示她是韩晔的女人,逼得她不能发作。   一发作就是认输。   可笑的是,就算她不对她动手,还是输了,她早已输得连自己都找不着。   百里落被她的警告惊了惊,弱不禁风的身子明显一颤,低头垂泪道:”婧儿妹妹,都是姐姐的错,姐姐的嘴太笨,惹你生了这么大的气。“   美目泫然欲滴,可怜楚楚地看向左相和墨誉那边,咬唇道:”左相大人,四公子,本宫一直不会说话,常常得罪人,要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还请多多担待,千万别同本宫计较。“   她轻飘飘地化解尴尬处境,与百里婧的愤懑失态截然相反,惊慌中仍不忘笼络人心。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左相就算真对百里落刚刚的言谈有所不满,这会儿也被迫压了下去,捋着胡须笑道:”落公主言重了。“   墨誉却不答话。   百里落的眼泪说收就收,破涕为笑道:”左相大人果然肚中能撑船,本宫失礼了。不打扰相府齐家欢宴,本宫这就回府,左相大人不必相送。“跨出门槛前,又回头凝视着百里婧道:”妹妹刚刚说的话姐姐记住了,一定会转告夫君,他日有机会,姐姐会与夫君一同向妹妹道歉。“   说完,也不等看百里婧的反应,她的身影就消失在转角处。   虽然百里落说不必相送,出于礼节,左相还是尾随她而去,偏厅内只剩下墨誉等人。   墨誉一直在注意百里婧的表情,她此刻的神情十分平静,与一个时辰前在桃林中刻意勾引他时完全不同,不见妩媚,不见跋扈,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阴影,将所有鲜亮的色彩都遮挡住,他觉得她随时可能哭出来。   正想着出言打破这死寂沉闷的气氛,却见百里婧径自抬脚朝外走去,她挺直了腰背,走得端庄大方,那身海棠花的华服如此明媚耀眼,半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墨誉不自觉缓缓站起身,在她路过他身边时伸手挡住了她:”喂,你……“   百里婧微一侧头,眼角扫向他:”不是很会护着你大哥么?怎么?我糟蹋他就是真糟蹋,别人折辱他倒成了他的荣幸了?如此看来,墨家四公子居然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什么仁义道德不过随口说说而已!本宫也在这里向四公子贺喜,至于家宴,恕本宫不能作陪!“   墨誉本来还挺同情她,被她这么一损,火气顿时冲上头,口无遮拦地冷哼道:”大   兴国的婧公主也不过是个刁蛮恶劣的泼妇!只要是晋阳王世子那样的正常人,谁都不会瞧上你!我大哥不会说话,你就专拣弱的来欺负才过瘾么!“   ”墨小黑!“木莲狠狠推了他一把,推得墨誉一个踉跄,”你给我闭嘴!“   水生忙扶住墨誉,结结巴巴道:”木莲姐,你……你怎么可……可以这么对……对四公子说话!“   ”你也给我闭嘴!舌头不想要了是吧!“木莲凶声恶煞地吼道。   ”……“   墨誉胸口气得发堵,却见百里婧已经跨出了门槛,在她转身的刹那,他瞧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然而,她的腰背仍旧挺得笔直,步伐坚定,一丝不乱。   墨誉忽然就被怔住,嗓子眼里卡得难受,木莲和水生还在吵,他一怒,将一旁的太师椅狠狠踹翻,大声喝道:”闭嘴!“   不明所以,他的心里乱糟糟的。   ……   木莲出了偏厅后,找了百里婧很久,几乎翻遍了整个相府,最后找到她时,她正在厨房给墨问煎药,手执蒲扇仔细扇着炉火。   天色已晚,厨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许是炭多拥堵,炉火中升腾起袅袅轻烟,百里婧的脸浸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很快,她将煎好的药倒进碗中,提起食盒往外走。   木莲沉默着,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百里婧停住脚步,没回头,淡淡道:”不用跟着我,驸马喜欢清静,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也不必等我,我今夜在偏院歇息。“   她的口吻肯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木莲定在原地,目送百里婧的身影转过屋角,回身凝视着灶中还未熄灭的炉火,拧眉自言自语道:”主子,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明白……“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摸下巴)看这趋势,老四,你是惦记上我媳妇儿你大嫂了?   墨誉:(羞愤)她调戏我,她冷落我,她看不起我,待遇都比不上大哥你这个残疾人,我心有不甘!(弱弱地)大哥,你为啥不说话了?不会是想灭了我吧?   墨问:→_→我身残心不残,不算残疾人。另,敢惦记我小白者,无论是敌是友是亲是疏,杀!无!赦! ☆、【048】八岁那年   一身素色漫紫锦衣的女子出了相府,在贴身丫头的搀扶下,登上奢华的马车,明艳而厚重的轿帘随即放下,一行人在左相墨嵩的注视下离去。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车厢内的女子微微撩起窗帘,笑意盈盈道:”左相大人请回吧,本宫叨扰了。“   帘子一放下,女子那张带笑的面容便好似被冰水洗过,再不剩半分笑容,美目之中闪过狠绝。马车转过街角,应该往西走,百里落却突然道:”车夫,往东,去国舅府。“   车夫忙应下:”是,公主。“   百里落的陪嫁侍女春翠走在马车旁,闻言,不无夸耀地笑道:”公主,今天真是大快人心啊,婧公主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虽在公主面前摔了茶盏,碎片却扎在她自己的脚上了,奴婢一直在忍着笑呢。“   百里落听罢,唇边泛起些微冷笑,什么是嫡庶之别?她这些年早已看的透透彻彻。正宫所出的嫡公主,假如她病了,不能去念书,不能去听那些烦人的女训,整个皇宫的人都会为她编着动听的故事,说婧公主扭了脚还不忘习字,摔了胳膊还吵着闹着要学画,说婧公主是大兴国最用功最聪明的公主……   呵,好一个最聪明的公主。   她刻苦努力习字学画?   怎么可能?   她佯装生病跑出宫,和她的表哥、和京城那些不三不四的纨绔子弟厮混,傍晚才归来,根本没有时间去瞧一眼经书,动笔写一个字。然而,她却照旧能得太傅的夸奖,将赞誉荣耀一并揽入怀中,无论其他的公主、皇子如何努力,始终都被她压在头上,只因……她是嫡公主。   所以,婧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做错了任何事都会被原谅,婧公主说的话,哪怕是玩笑,也被奉为真理。   永远都忘不了八岁的那一年,南边小国来大兴朝觐父皇,带来了许多奇珍异宝。几日后,父皇让他们各自挑选,她一眼便相中了一块鲜艳的珊瑚石,然而,百里婧是嫡公主,她才有第一个挑选的权利。于是,她按捺住心里的悸动,等待百里婧挑选完毕轮到她。   可是,六岁的百里婧如此让人厌恶,她拿了一对深海血珀制成的金童玉女哨子,又指着那块珊瑚石道:”这块石头太难看了,明天我要拿去给赫瞧瞧,让他看看天下第一丑石!福公公,你替我收起来吧。“   百里婧的话刚说完,那些宫女太监们都附和道:”对,真是天下第一丑石!南蛮小国太没眼光!不过,能博咱们婧公主一笑,这丑石也生得值了。“   ”老奴这就替婧公主收起来。“福公公满含笑意地命身边的小太监将那块珊瑚石拿走了。   她的目光一直定在那个太监手中的托盘上,心头好因为一句话成了天下第一丑石,她却不能替它辩驳半句,更无法将它夺过来。她是如此喜欢那块石头,越得不到越喜欢,可是,若她开口争辩,说那块石头奇异独特,所有人都会当她是个异类,只因……她不是百里婧,她不是嫡公主,她的话语如此无力。   ”落公主,您看中了哪样?“福公公笑问道。   她随手抓走一根白玉如意,赢来了众人的齐声羡慕。她却笑不出来,只记得当时眼睛酸涩,看着满桌的奇珍异宝,却没有一样敌得过那块得不到的珊瑚石。   此后,无数个夜晚,她开始反反复复地梦见那块鲜艳如血的石头,梦见百里婧不屑一顾的眼神,梦见所有人对百里婧附和,却将她彻底冷落!明明,她才是大兴国的第一位公主!明明,她才是父皇的第一个女儿!明明,她的一切都做得比百里婧好!   为什么!凭什么!   终于,她发了疯似的将那根白玉如意狠狠扔在地上,摔得玉屑四溅,黑暗无声中,她对自己发誓,此生,永生,她要毁了百里婧的一切,要把她的所有都抢过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如今,十年过去,好戏终于要开始了。   马车在国舅府偏门前停下,立刻有小厮上前迎接,那小厮认得百里落,忙笑道:”小的拜见落公主!您这回可来得巧了,大小姐刚从浮游山习武归来,国舅爷正替她接风洗尘呢!“   百里落眉目含情,柔柔一笑:”真的么?黎狸那丫头回来了?“   ……   黎贵妃的兄长黎国舅官拜右相,但时人多称他国舅   爷,连他的府邸也只作”国舅府“,而百姓口中所称的相爷便独指左相墨嵩,墨府又称相府。   百里婧穿过桃林,到了墨问的小屋前时,西南边的长庚星已然闪着光亮,夜幕渐渐拉开。推门进去,远山刚掌了灯,屋子里半明半暗。墨问躺在床上,正睡得很熟,靠近他,除药香之外,还能闻到隐隐约约的酒味。   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也不曾吃过,胃里翻滚,百里婧用手顶住胃,将食盒放在了桌上,回头轻声问远山:”大公子晚膳一般都吃些什么?“   远山的目光一直追着那个食盒,听到她问,迟疑着答道:”哦,大公子身子不好,晚膳一向只用些米粥和汤羹。对了,婧公主,远山去……去做饭!“   远山说完便往屋外跑,似乎是担心百里婧心情一好,会替他揽下做饭的活似的……做饭事小,下药事大。   因为墨问的身体原因,偏院里倒有好几个伺候的小厮,负责打扫、搬运,做些粗活,但能进这正屋侍奉墨问的,一直都是远山一人。远山对此的解释是,大公子喜欢清静,人多了会吵着他。   屋子里寂静无声,百里婧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弯腰捏住了右边的小腿,简单包扎了一下,已经没刚拔出碎瓷片时那么疼了……   ”咳咳……“   床上的墨问忽然一阵咳嗽,手从帐中伸了出来,想要抓住些什么。   百里婧忙起身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墨问已经醒了,昏暗的灯影中,他的眼神比醉酒时清明了许多,沉静而温和地看着她,唇边泛起显而易见的笑意来,手一用力,顺势拉她在床头坐下。   ------题外话------   ╮(╯_╰)╭嗷,同居的第一夜开始鸟。   今天有二更。   要是再停电,琴妈就一头撞死在豆腐上! ☆、【049】死不死呢(二更)   百里婧忙起身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墨问已经醒了,昏暗的灯影中,他的眼神比醉酒时清明了许多,沉静而温和地看着她,唇边泛起显而易见的笑意来,手轻轻一带,顺势拉她在床头坐下。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墨问又咳了一声,嗓子干哑,他在她手心里写道:”渴。“   百里婧恍然:”好,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说着就起身到桌前倒水,墨问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注意到她走下脚踏时步伐有些微不稳。   百里婧很快就折身回来,弓着腰,一手端着瓷杯,一手来扶他,墨问双臂撑着床,半天才坐了起来,她又给他背后塞了个软枕,将他脸上散乱的头发拨走,这才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墨问喝了一口便偏开头,眉头一拧。   百里婧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歉:”对不起,水有点烫,等等……“一口一口的气息将杯中的水一点一点吹凉,再送到墨问唇边时,他却没张口接,反而将瓷杯连同她的手一起握住了。然后,他的另一只手将白瓷杯抽走,长臂伸出,放在了床边的高几上。   他的大手捏着她的小手,百里婧以为他又要写字,可是他并没有,而是用拇指反反复复地揉捏着她的掌心,然而,微微低下头,用清凉的气息细细吹拂……   百里婧终于懂了他的意思,茶水烫,她的手更烫,她没说出口,他却知道。喝不喝水不重要,他关心她疼不疼。   白天受的所有委屈和无法启齿的痛苦,此刻终于得到一丝安慰,她没抽回手,任墨问握着,任他笨拙而小心地继续吹拂,那略略低温的指腹,凉凉的气息,使她刻意自虐般烫伤的手心渐渐恢复成原来的温度。   现在,似乎只有在这个男人的面前,百里婧才能稍稍抬得起头来,他不嘲笑她,不埋怨她,他的脾气太好。又只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满怀心疼和愧疚,想为他做更多的事,一步一步退让下去,无底线地给予更多补偿。   待她掌心的热度总算散去,墨问叹了口气,在她手心写道:”下次要注意,别弄伤自己。“   醉酒的墨问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清醒时的墨问却是个成熟的大男人,懂得如何温柔体贴,将一颗怯弱不堪的孩子气的心慢慢铺展开来,以平淡却细腻的柔情。   百里婧淡淡笑了,点头道:”我知道。“   墨问却很是不满地又写道:”傻瓜,你不知道,你让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没去在意他对她的称呼,百里婧顺口问道。   墨问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手指划了几下又顿住,想了想,继续写道:”我的前三位妻子都去世了,相士说我命犯白虎,我担心……会害了你。“   触到墨问满含柔情和哀伤的黑眸,百里婧不由地愣住。当初她嫁给墨问的缘由就是因为他克妻,她对爱情对婚姻已然心灰意冷,所以存心糟蹋自己,还曾自嘲而怨毒地想,若她真的被相府大公子——那个出了名的鳏夫克死了倒也不错,她要看着韩晔后悔,让他一辈子都不得安宁,让他一辈子都记着她。   但,所有的幻想多数会破灭,她的自我折磨自我糟蹋都以韩晔的在乎和顾念为前提,现在,韩晔不在乎,她就算死得再凄惨,在韩晔眼中也不过是个笑话。   她沉默越久,墨问的眼眸越黯沉,只是背着光看不清晰。百里婧探身取过白瓷杯,一边送到墨问唇边让他喝下,一边随口问道:”她们是怎么过世的?“   墨问顿时被水呛住,大力地咳嗽了起来,百里婧慌乱地拍着他的背,帮他平复,忙道歉道:”是我唐突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没关系的。“   让他亲手将自己的伤疤撕开,实在太过分,她到底不够成熟,性格鲁莽冲动,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才发现已经伤了人。   墨问却没打算瞒她,他握着她的手,指尖颤抖地写道:”……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嫁给我,她们便不会遭受冷眼羞辱,也不会抱恙抑郁而终……“   ”抑郁?“百里婧低低重复了一句,似乎不相信。   墨问接着写道:”因为,我是个废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不会说话,她们多不愿与我一起,一个月也见不了一次面,却又   迫于相府的势力不敢改嫁……“他抬头凝视着她,表情温柔,又写道:”你是公主,嫁娶随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避重就轻地岔开话题,百里婧果然上当,立刻起了怜悯不忍之心,不再追问那三位夫人过世的事,而是安抚地反握住墨问的大手,微微垂眸,柔声道:”生死有命,没什么好怕的。放心,我会好好活着,只要你也好好保重身体,我们就一直这么过。“弯唇笑道:”相府偏院无风无波,远离是非纷扰,不也很好么?“   墨问竟有一瞬的失神,张了张口,却未发出任何声音,索性,什么都没说。   百里婧忽然站起来,自责道:”我忘了,药都快凉了!“   待她端着那个熟悉无比的青瓷小碗走过来,墨问的额角便突地一跳,但他仍旧连一丝表情的波动都无,尝着百里婧送过来的一勺又一勺药汁,他的舌尖一触,便立刻知晓毒性有几分。   这一次的药汤和中午相比,毒性相当。   照之前孙太医开出的药方,半年时间能使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毙命,但若依照现在这药汤的毒性,他肯定活不过三个月。   无论是三个月,还是半年,若是到时候他死不了,会惊起怎样的波澜?那些想他死的人也许一个一个找上门来,他刻意隐藏的身份也将泄露,这个麻烦似乎很棘手。   成全他们?   他还舍不得死。   成全自己?   如何保住性命且不引人怀疑?   一番思索过后,一碗药已经见底,百里婧将空碗放在高几上,替墨问擦了擦嘴。远山恰好端着晚饭进来,神情一僵,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大公子,吃饭吧。“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小白:口渴么?   墨问:(委屈)渴。   小白:(施施然走来)来,喝。   墨问:(撒娇)媳妇儿,喂我。   小白:(自然而然)好。(喂他一勺)张口。   墨问:(惊)媳妇儿,你喂我喝的是什么?   小白:(一脸理所当然)毒药啊。来来来,这药专门为你配的,可珍贵了,别浪费,多喝点。乖,张口。   墨问:……哦。 ☆、【050】深海血珀   墨问一番思索过后,一碗药已经见底,百里婧将空碗放在高几上,替墨问擦了擦嘴。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远山恰好端着晚饭进来,神情一僵,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大公子,吃饭吧。“   墨问在百里婧的手心写道:”饿不饿?一起吃。只是不知饭菜合不合你的胃口。“   闻到薏米粥的香味,百里婧更觉得饿,一边掀开锦被,扶墨问下床,一边笑道:”闻起来很好吃。“   及至看到摆上桌的三道小菜和一碗米粥,她偏头仰视着墨问道:”很清淡,跟我当初在……“   忽然打住不说了,只是将墨问扶到椅凳上坐下,接过远山手里的外套披在墨问肩上。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得很明显,虽然仍旧保持着浅笑,却更紧地抿住了唇,墨问一直注视着她,在她替他披上外套之后,按住了她放在他肩头的手,百里婧便停在了他的身侧,两个人离得很近。   墨问用一只手向远山打手语,远山连连点头,看了百里婧一眼,忙道:”是,远山这就去替婧公主盛粥。“   说着,就转身退了出去。   墨问这才将脸转向百里婧,她站着,他坐着,他看她的角度便带着些许仰视,浅淡一笑过后,才写道:”我素来习惯了清淡,你若是觉得不好吃,就告诉远山,以后让他们给你做。“   他说”以后“,似是已经做好与她共同生活的准备,这个男人无争无求,他的岁月平淡如水,日复一日。   百里婧略略晃了晃心神,远山已经盛了米粥回来,眼神微有闪烁地将碗筷摆在百里婧面前:”婧公主,您的粥。“   百里婧对远山笑笑,正要吃,墨问却拦住了她,在百里婧的疑惑中,墨问不慌不忙地笑了,将自己的粥吹凉了推给她,换走了她的那碗。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她对他好,墨问记得,百里婧握着光滑的调羹,舀了一勺米粥放进口中,有点甜……   到底是不同的。   墨问的体贴和韩晔……到底是不同的。   韩晔做的米粥口味也很清淡,很少放诸如红豆莲子之类的杂物进去,和他的人一样清清白白,而且,他知道她不喜欢甜食,为她而买的蜜饯也以酸梅青梅居多,他从前给她的任何东西,都合她的心意。   一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让母后日日逼着她服食红豆粥,即便嫁入相府之后,木莲也一直没忘母后的嘱咐,殷勤地为她补身子。可她没告诉母后和木莲,一个不爱甜食的人吃多了甜味的东西,会腻得想吐。   无论她怎样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大口吞咽,还是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墨问不是韩晔,即便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名义上最亲密无间的人,即便墨问比她想象中好上千百倍,他也永远不可能替代韩晔。   自墨问换过百里婧的米粥之后,远山便一直局促不安地立在一旁,几次三番想开口,终于鼓起勇气道:”大公子,这……这粥烫,远山替您弄凉了再端来。“   墨问吃得极慢,半天才舀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喝了下去,眼眸微垂,看不清喜怒,闻言,他掀起眼皮睨向远山,没理他,只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十分明显的驱逐。   远山的眉头拧得快要结在一起,极其隐忍地看了百里婧一眼,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并不算大的屋子里亮着一盏灯,两夫妻围坐在桌前吃着清淡简单的晚饭,丈夫时不时地为妻子夹着菜,春夜寂静,微风从窗口吹进来,裹挟着暮春桃花的气息。   无人闯入打搅,也无琐事缠身,气氛虽然安静却并不觉得孤独,这是从前的二十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温馨。最荣耀的巅峰必然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杀戮和暗算,最舒心的时刻竟是误打误撞捡来的便宜,可见世事多么荒唐。   墨问勾起唇自嘲地笑了。   待两人都吃完,远山进来将碗筷撤了下去,又端进热水给他们洗漱,犹豫着问道:”婧公主,今夜您要与大公子同榻么?“   墨问正泡着热水脚,听到远山的问,沉静的黑眸也看向百里婧,隐约带着些许期待。   ”不了。“百里婧毫不犹豫地摇头否决,又忙解释道:”我睡相不好,怕吵着大公子休息,打个地铺就行了。“   远山终于放下心来,殷勤地笑道:”是!奴才这就去替您准备铺盖。“   木盆中的水太滚,墨问的两只脚本来只搭在盆沿上,听罢他们俩的对话,便猛地将双脚整个下到盆中,那滚开的水顿时如刺一般扎了过来,烫得他闭上了眼睛。   远山很快将地铺准备妥当,离墨问的床榻足有一丈远,为了避嫌,远山整理好一切便早早退了出去。   夜渐渐深了,墨问已经在床上躺着,帘幔也已经垂下,却感觉到帘幔上罩下一个黑影,越来越近,果然,帘幔被一只纤手轻轻掀开,百里婧坐在了他的床头。   她只着一身中衣,白日绾起的发髻解开,青丝如黑绸般披散在脑后。很难想象,仅仅十六岁的年纪,却能拥有如此惊人的美貌,即便此刻她清汤挂面不染脂粉,浑身上下也无一件华丽饰物,她的绝世姿容和完美身段仍旧让人心神一荡。   大兴皇室百里家族的儿女们相貌参差不齐,只有正宫娘娘所出的这位婧公主容貌举世无双,不得不说上天对她颇为优待。   墨问以为她怎么了,用眼神询问着。   百里婧按住他想要撑坐起来的身子,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塞到他手心里,柔声道:”这个哨子你拿着,若是想喝水想起夜就吹响它,我听见了便会起来。晚安。“   她说完就退了出去,又替他将帘子重新拉上,然后,吹熄了灯。   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   墨问举高手,借着些微的光亮,看到手心里那个东西闪着莹润的光芒,色彩艳丽,宛如鲜血。   这是一枚珍稀的深海血珀雕刻而成的哨子,形状是个梳着垂髫髻穿着齐胸襦裙的小女孩。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欣喜)媳妇儿,这么晚来撩我的帐子,是要陪我睡么?   小白:(果断)不是。   墨问:……哦。   小白:(白眼)瞧你的小媳妇儿样,死开!   墨问:(对手指)……哦。 ☆、【051】为她取暖   墨问举高手,借着些微的光亮,看到手心里那个东西闪着莹润的光芒,色彩艳丽,宛如鲜血。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墨问的夜视能力强,即便周围光线再暗,他也能看得清晰——   一枚珍稀的深海血珀雕刻而成的哨子。   血珀十分罕见,经过精致的雕工,形状是个梳着垂髫髻穿着齐胸襦裙的小女孩。虽然只有拇指大小,可小女孩的表情和动作却栩栩如生。   这哨子一看便知是孩提时的玩具,而以南疆深海之中出产的血色琥珀为材质,实在奢侈,很可能是南边的小国为了讨好大兴君主而献上的贡品,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沉静的黑暗中,墨问寒波生烟般的双眸微微一眯,却不是因为这哨子有多价值连城。他不过随口那么一说,说他夜里无人照料,哪怕摔了也无人知晓,她倒记在了心上,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到这哨子专程送给他。她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关心他。   在手心里握久了,血珀渐渐被捂热,墨问却仍盯着它,直到不远处的地板上忽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墨问这才撩起床幔看过去,暗夜中,只见女孩抱着薄被,紧紧蜷缩成一团。   春夜微寒,偏院地势偏低,草木旺盛,因此越加湿冷,她偏自作主张睡地铺,怎么可能不冷?   隔了一丈远的距离,他在床上,她在地上,墨问忽地笑了,笑容颇为无奈,她倒是能说到做到,发誓要保护他,就真的不遗余力地保护他。   若是换做旁人,别说是公主千金之躯,即便是家境稍稍优渥些的士族小姐们,都金贵得恨不得向所有人示弱,宣扬她们是需要被保护的弱女子,应该睡最体面柔软的床榻,应该嫁最孔武有力、能保护她们的夫君……   打地铺?呵,真是天大的笑话。   百里婧,你图什么?   图个心安理得?   还是图个避世之所?   墨问收了笑,掀开锦被下床,一步一步走近百里婧,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良久,然后,缓缓矮下身子,蹲在了她身边。   她应该是做了噩梦,额头渗出冷汗,右手习惯地捏紧左手腕,身子蜷缩得越来越紧,呜咽声也渐渐大了起来,隐隐约约听到她哭:”韩晔……韩晔……我疼……好疼……“   墨问的脸色越来越沉,前两天他替她解开了手腕上缠着的珊瑚珠,也包扎了伤口,她随后又不知死活地戴上了。再像现在这么使力地捏下去,她肯定得将左手腕拧断。   人人都知道大兴国婧公主射术高超,轻松夺得去年秋猎的头筹,景元帝御赐赤金弓和玄铁匕首,斩获无上赞誉。可若是让人知道这位婧公主的左手现在与废了无异,从此再不能搭弓射箭,不知会叫人如何唏嘘。   寒飕飕的夜风从窗口闯入,吹乱了墨问的发,也徐徐撩拨着他的心,在百里婧有所察觉之前,他先点了她的穴,让她彻底安静下来,身子放软,不再继续折腾她自己。   随后,墨问单膝跪地,小心地将她的人连同薄被一起裹进怀里,迈着沉稳的步伐朝垂着帘幔的床榻走去。   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曾如此亲密地抱着一个女孩,也从不曾带着兴味几次三番地探究一个女孩的心思,在此之前,他明明该对女人心灰意冷失望透顶,却在这些日子里渐渐升腾起些许希望的种子来。   原来,这世上还是存在纯粹干净的心,只是这颗心被深深伤过,碎成细小的微粒七零八落,他隐约能看得到那些游离的碎片,却摸不到抓不住,而那细小的碎片上每一块都刻着同一个人的名字——韩晔,韩晔……   将她放在床榻上,刚好是他刚刚躺过的位置,他没随之躺上去,而是站在床边,弯着腰卷起她的裤脚,果然看到右边的小腿肚上有一圈包扎过的白绸,手法太粗糙笨拙,白绸上已经染了血。   墨问蹙眉将死结解开,在细微的创伤处涂了些药膏,重新包扎好。之后又解开她手腕上缠着的珊瑚珠串,伤口比前日好多了,但想复原却很难……   良久,处理好一切,墨问拉过床内侧的锦被又替她盖了一层,不知怎么心里有些躁,他掀起被角在她身边躺好,将枕边的血珀哨子重新捏在手心里。自始至终他没重新掌灯,屋子里一片昏暗。   穴位封了太多对她的身子不好,墨问解了她   的几处大穴,只点了睡穴,百里婧蹙着眉翻了个身,身子还是缩成一团,像是自己抱着自己取暖。   墨问侧身面向她,长臂自然地伸出,将她连同薄被一起揽在了怀里,彼此的呼吸顿时近在咫尺。   似乎还不习惯墨问身上的药味,百里婧的眉头蹙得更深,本能地在他怀里挣了挣。墨问不放,揽得越发紧了,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娇小柔软的身子也和他贴得极近。   墨问一低头,唇便贴在了她的耳边,他张了张口,说了句什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眸中的光似寒似暖,看不分明。   怔了会儿,墨问将那枚血珀哨子举到眼前,唇角缓缓勾起——这种时候,他在她掌心写字她不知晓,他在她耳边说话她听不见,他是不是该吹响这哨子,让她清醒过来呢?   多笨拙的方法,多天真的女孩,他想说的话那么多,这哨子怎么用才合适?   如果长久地闻着一种味道,习惯了便不会再继续排斥,百里婧由起初的挣扎到后来的适应,脑袋主动往他怀里偎了偎,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位置。   墨问一直睁眼凝视着她的睡颜,专注到不放过她任何微小的表情变化。为了以牙还牙,晚饭时,远山在她的粥里下了毒,一种叫”醉绿萝“的慢性毒药,药性轻微,不易察觉,但日积月累下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人于死地。   对付一个不屑使用心机的女孩,要她死太过容易,何必费这种心思?   百里婧的手忽然动了动,在墨问身上摸索着,待抓住他的大手,她便紧紧握住不肯再松开,许是他的掌心有些凉,她不满地呢喃道:”韩晔……冷……“   夜风撩拨着轻薄的床幔,怀里的人撩拨着他的神经,墨问忽地反握住她的小手,内力一催动,掌心火热,几乎是同时,他低下头去,将她半开半合的唇用力含住,舌尖在她柔软的唇瓣上仔仔细细地描画,让她再吐不出半个那人的名字来。   别着急,傻瓜。你取你的暖,我夺我的心。咱们……来日方长。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之抢答题】   问:深海血珀制成的哨子本是一对,还有一枚在哪里?   第一个答对滴亲有奖哦。   hiahia,这个答案很坑爹,尽情发挥乃们的想象吧! ☆、【052】乱配鸳鸯   天色擦黑,奢华的国舅府正厅内已然用过了晚膳,一身素色锦衣的百里落在一个中年男人的陪同下跨出高高的门槛,两人边走边聊。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百里落回头看了一眼还喧闹着的正厅,浅笑道:”舅舅,黎狸回来了,家里热闹多了吧?“   国舅爷黎德庸,身材微胖,四方脸,小眼睛,可谓其貌不扬,却难得有位美艳的妹妹得到了景元帝的宠幸,官拜右相,正一品,连带着黎家宗族旺盛,富贵逼人。   听到百里落这话,黎国舅吹了吹胡子,颇无奈道:”唉,落儿啊,狸狸要是有你一半乖巧懂事,舅舅就谢天谢地了!当然了,跟那个无可救药的畜生相比,狸狸是算孝顺的了。“   黎国舅的长子黎戍,是盛京城出了名的”纨绔“,且自始至终坚持纨绔的本色,从不更改,哪怕黎德庸赏了他无数鞭子棍子,他撕心裂肺地嚎叫过之后,第二日照旧该如何还是如何。   因此,国舅府里最常见的场景就是黎国舅手执鞭子追着黎戍打,国舅府布景十分奢华,院落宽敞足可跑马,黎戍也不是那乖角儿,被人追着打,就算那人是他老子,他岂有不逃的道理?   于是,一个追,一个躲,经年练下来,黎国舅虚胖的身子倒比从前硬朗了许多。   百里落掩嘴笑了,随后正色道:”舅舅,别怪落儿心直口快,表兄的性子这么多年都没拧过来,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呀!黎家就只表兄一个男儿,七弟如今年纪尚幼,虽然得父皇宠爱却少了辅佐的心腹,若日后真能成大事,舅舅又岂能保他一辈子?就算朝臣拥戴七弟的再多,也毕竟不是亲生骨肉,人心隔肚皮,哪能都信得过?所以,舅舅得再规劝规劝表兄,让他早些看清形势,为黎家的以后争一争气。“   黎国舅叹息更重:”落儿,这么些小辈,就数你最有心计,看得清也说得对,眼光胆略不输男儿。舅舅难道没有规劝过那个畜生?可他左耳进右耳出,整天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今天居然跑去戏楼登台了,唱的还是拿腔捏调的青衣!不学无术就罢了,偏和一群戏子为伍,舅舅的老脸都被他丢尽了!唉!“   说罢,又重重叹了口气。   百里落搀扶上黎国舅的胳膊,帮他顺了顺气,这才提议道:”舅舅,您也别太苦恼,表兄不过是贪玩些,尚未成家立业,性子肯定能拧过来的。落儿有个想法,不如给表兄娶一房妻室,这家一成,心自然就绊住了,只要心定下来,其余的事都好说。“   ”娶妻?“黎国舅的小眼睛一眯,”落儿的意思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那个畜生他……有悖伦常,几次三番地传出和小倌有染,哪家的姑娘肯嫁他?“   百里落嫣然一笑:”舅舅,以黎家的家业和如今的势力,表兄若是想娶妻,哪家姑娘敢说不?还得看表兄瞧不瞧得上她们呢!不过,娶妻也得有个讲究,普通人家的女儿高攀不上表兄,落儿瞅着,倒有一人与表兄十分般配。“   ”哪家的小姐?“黎国舅认真听着。   天上无星无月,两人正走在国舅府内的内湖旁,随行的侍婢和小厮手提灯笼,个个低着头静静地不敢出声。灯笼的光倒映在湖面上,随着行走的步伐慢慢移动着。   ”禁军统领杨峰的妹妹杨若兰,去年七夕乞巧的时候我曾见过,是个妙人,秀丽端庄又知书达理,现年十七岁,恐怕如今去杨府提亲的人已经不在少数。“顿了顿,百里落又接着道:”虽说依黎家如今的家世身份,为表兄婚配一位公主也不为过,但父皇如今未出嫁的女儿年纪都还轻,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岁,表兄又得耽误上几年。呵呵,我本想着,若是将婧儿妹妹配给表兄也不错,谁料她竟自作主张选了左相府那个病秧子,与司徒家的这门亲事是结不成了。“   黎国舅摇头,又叹了一声,道:”落儿,你想得确实仔细,但司徒家这门亲事不结也罢,光正宫娘娘那道槛就过不去,就那么一位宝贝公主,哪能指给我们家那个不学无术的畜生?“摆摆手,重复道:”不能,不能啊。“   百里落挽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娇声道:”哎呀,舅舅,瞧您说的什么话呀?表兄再怎么不是,总比左相府那个半死不活的哑巴强多了吧?从小就在药罐子里泡着,你没瞧见他的脸色,灰白惨淡,哪是活人的样?“   黎国舅沉吟道:”老墨家那大儿子我倒真没见过,真病成这样了?那,婧公主嫁过去岂不是守活寡?“   百里落不满了:”舅舅,你倒替她担心起来了。“随后又勾唇一笑   :”就算是守活寡,她的脾气还硬着呢,今儿个我去瞧她,她还对我摆脸色……“   ”好了,好了,“黎国舅拍拍百里落的手,笑道:”落儿啊,能嫁入晋阳王府,你也算是为黎家争了一口气了,正宫娘娘那脸色最近都不能看,你母妃倒乐坏了。对了,你也去老墨家给他小儿子贺喜?他就那么大的面子?“   百里落高深莫测地笑:”舅舅,我同礼部尚书崔大人都去左相府拜访过了,其中的缘由,您以后就知道了,现在暂时卖个关子。“   黎国舅无奈地吹胡子,佯装嗔怪道:”落儿,你这丫头真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驸马恐怕正在府中等你用膳吧?若是知道你在舅舅这里已经用过晚膳,不知会不会责备?“   正说着,二人已经出了国舅府的后门,百里落边下台阶边笑道:”怎么会呢?已经提前派人回去告诉驸马了,而且驸马为人通情达理,怎么可能会责备落儿?过几日,落儿定与驸马一同来探望舅舅。“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黎国舅送她上了马车,百里落忽地撩开帘子,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才轻声道:”舅舅,那边还是得派人盯着,有越多的把柄握在手上,对我们越有利。“   黎国舅合了合眼,轻点了点头,小眼睛闪过精光,又笑出声来:”落儿,回去再替你表兄探访探访杨府的若兰小姐,若是真不错,这婚事就该早日敲定了,以免夜长梦多!“   百里落温婉一笑:”舅舅,我办事,您就放心吧。“   马车徐徐驶动,夜色渐深,路面不平,丫头春翠也坐进了车厢内,一整个下午加晚上都沉默地闭着嘴,她有点憋不住了,借着昏黄的光亮,春翠没话找话地开口道:”公主,您可真有本事,奴婢好生佩服。“   百里落淡笑,没理她。   春翠又满脸陶醉地说道:”公主,驸马每夜为您吹奏笛曲,奴婢听得真切,可是,您怎的不以琴声相和呢?琴笛和鸣才最美呀!“   百里落的脸色陡然一僵,毫无预兆地一巴掌扇了过去,恶声道:”贱婢!多事!“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之解疑】   琴妈:咳咳,看到亲们五花八门的答案,笑得我肚子疼,但素……木有一位亲回答正确,因为这个答案实在太坑爹了!暂不公布结果,后面的章节很快写到,亲们就会晓得鸟。琴妈是坑爹的天才啊天才!飘上天ing   墨问:→_→现在乃们知道我不要脸的来源了么?   琴妈:哼哼,肉汤喝够了是吧?心肝,搬上醋坛子给我使劲儿灌他!   心肝:+_+琴妈,你确定是灌他,不是灌我自己么?好酸好酸……   墨问:……好酸好酸……抢我的台词……   心肝:滚犊子!是你抢了我的小白!   墨问:(炫耀)啊哦,她送我哨子了,我木有抢,是她偏要送的,不信去问她。   心肝:(青筋暴起)琴妈,快放我出去杀了他!   琴妈:(捂耳朵)当然,公布结果之前,亲们还可以继续猜那只哨子在哪里,继续坑爹…… ☆、【053】暗夜黑影   春翠又满脸陶醉地说道:”公主,驸马每夜为您吹奏笛曲,奴婢听得真切,可是,您怎的不以琴声相和呢?琴笛和鸣才最美呀!“   百里落的脸色陡然一僵,毫无预兆地一巴掌扇了过去,恶声道:”贱婢!多事!“   春翠惶惶然,捂着红肿的脸颊跪倒在大红地毡上,完全不知哪句话惹了百里落生气,只顾着求饶:”公主息怒,春翠该死!“   百里落美目闪过杀意,惯常含笑的唇角一丝笑意也无,警告道:”以后在晋阳王府,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半个字都不准说出去,你最好学会装聋作哑,否则,本宫就让你真的变成聋子哑巴……“   春翠这才知道害怕,更加大力地磕头,前额一下一下重重撞在地毡上:”是!春翠明白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百里落斜身倚在软垫上,没再瞧她,语气轻蔑:”起来吧。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春翠仍旧跪在那里,只是不敢再出声,右脸颊处有五个鲜红的指印肿的老高,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可能有这般的力道和狠劲儿……   春夜寂静,夜色越深,寒意越浓,车轮轧过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马车渐渐接近晋阳王府,远远听到一阵悦耳的笛声。   乐由心生,这笛声清远悠扬,足见吹笛之人心胸开阔,满含豪情,然而,若仔细听去,悠远的笛声之中却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愁绪,百转千回无可化解,无端将听者的心神吸引过去,随着乐声高低起伏,心境亦随之辗转。   又听到晋阳王府内的笛声,不用说肯定是驸马爷,侍女春翠将头更低下去,再不敢开口议论半句,车厢内一时非常安静。百里落的目光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眉头越拧越紧,手心揪着锦衣的袖口,缠枝花的花纹被生生拧皱,指尖亦扭曲得生疼生疼。   ……   礼闱已经公布成绩,此次脱颖而出者,皆称”贡士“,十日之后便是殿试,由景元帝亲自考察,然而,殿试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对这些”贡士“重新排个名,却不会再有人落榜。换言之,只要中了贡士,等于大小都有个官可做了,那些寒门学子的心可以稍稍放下些了。   然而,墨誉中了头名,又因为老爹墨相的身份被捧得很高,自然比那些寒门学子更有紧迫感,哪怕他满腹文章,也颇自信,半夜却还勤奋地挑灯读书,用心准备十日后的殿试。   夜渐深,伴读的小厮们都撑不住去歇息了,他的书桌前亮着灯,灯火昏黄,他瞧了几行诗文便再也读不下去了。索性丢下诗书,铺开宣纸,蘸墨挥毫,几行小字很快铺满纸面,工整的楷体,书写尽蓬勃朝气,昭显着他耿直刚强的少年心性,不过,那纸上的内容却轻易泄露了他的心思——   ”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书写毕,墨誉低头瞅着字迹上未干的墨,长长叹了一声,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平日里忧国忧民,个个踌躇满志,思量着中举之后如何报效朝廷,从未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如今这是怎么了?若是叫书院里的那几个挚友看到他的这副字,指不定怎么嘲笑他呢!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嚓嚓嚓……“   屋子里安静,轻微的响声也听得分明,墨誉看过去,顿时皱紧眉头,那只该死的胖兔子除了难伺候之外,事儿还真多!每天吃饱了便是睡,睡醒了就咬铁笼子,不知疲倦地磨它那两颗兔牙!   平日就随它去了,他也懒得理它,然而,墨誉今日从下午起心情便不大好,晚间家宴之上又被二哥三哥的媳妇儿们奉承得实在恶心,这会儿郁闷的情绪累积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丢下狼毫笔,绕过书桌朝屋中央的桌子走去,一手拎起上面的铁笼子,一手提着灯笼就出了屋门。   几乎是想都不想,他就往西厢的”有凤来仪“去了。深更半夜,西厢的院落僻静,素来也没什么人,四周一片漆黑,墨誉心胸坦荡,倒也不怕什么,谁知刚绕过园中假山,便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谁?!“墨誉急喝道。   那黑影倏地掠过高墙,极迅速地跃了出去,轻功绝顶。   墨誉追了几步,没追上,但见夜色浓浓,周围竹影深深,突然便有些后怕,定睛一   瞧,他的人已经来到”有凤来仪“。   守园子的老嬷嬷有点絮叨,揉揉睡眼道:”四少爷,这边儿您可来不得,晚了,不大方便。您快回去歇着吧。哦,也巧了,今儿个婧公主和木莲姑娘都不在,去大公子那头歇息了,您要找她们也找不着,找不着哦……“   墨誉皱眉:”去偏院了?“   老嬷嬷许是耳朵也不大灵光,也不应他,自顾自道:”找不着哦,四少爷,这边儿您可来不得,瓜田李下的,不大方便是不是呀……“   墨誉听到”瓜田李下“那四个字,白净的脸皮顿时有些涨红,跟一老嬷嬷有什么可说的,他折身就要走,恰巧相府内巡夜的守卫从飞虹桥那头过来,见是他,皆惊疑道:”四公子,这么晚了,您怎么出来了?“   待瞧见他手里提的铁笼子,乐呵呵地笑道:”哦,遛兔子呀?这兔子长得真肥!跟福伯养的小猪崽子差不多大了!四公子,您可真能养活啊!“   这府里到底养了一帮什么奴才?!墨誉年纪小,平日也不端架子,所以跟这些下人都很熟,这会儿要发火也不合时宜,便不轻不重地开口道:”刚刚我瞧见有个黑影从‘有凤来仪’闪了出来,鬼鬼祟祟的,你们夜巡的时候仔细点,别出了差错。“   那巡夜的守卫惊道:”四公子,您瞧见那人的模样了么?“   墨誉摇头:”他的轻功了得,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连是男是女都没瞧见。“   那几个守卫交换了下眼神,一人笑道:”四公子,莫不是您眼花了?我们哥儿几个巡夜的时候,就常瞧见老鸦啊野猫啊,还以为是贼呢!“   墨誉眉头深锁,脾气上来了,仍旧固执己见:”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加强守卫,婧公主的住所若是出了差池,整个相府都担待不起,听见了没有?!“   在那些守卫的连连应诺下,墨誉又提着铁笼子往回走,胖兔子小黑还在”嚓嚓嚓“地咬着笼子上的粗铁丝,完全没受影响。   待墨誉走远,一道纤细的黑影从假山石壁中钻了出来,望着他的方向,眼神犀利,旋即鬼遁般跃入西北角的相府偏院。 ☆、【054】得寸进尺   百里婧是被一阵哨声惊醒的。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她几乎是立刻睁开眼,忙从地铺上爬起来,朝墨问的床榻看去,反应过来,才发现哨声竟然就在耳边。   天已经微亮,清晨的湿气很重,空气都是湿冷的,百里婧惊讶地看着墨问躺在她身边,人却已经越出了被褥的界限,侧躺在潮湿的地板上。而且,他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什么被子都没盖,哨子抵在唇边,见她终于注意到他,他这才放下哨子,沉静的眸子无辜无害地瞅着她。   百里婧坐起来,讶异地问:”你怎么躺在这儿?怎么不去床上睡?“   墨问有些不知所措,眼眸低垂,忽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来,百里婧会意,将手递到他的手心里。墨问一笔一划地写道:”你梦中说冷,我起身为你添被,本想两个人一起盖,但是……“   他的眼睛盯着她身上裹着的被子,没再继续写下去。   百里婧恍然,她的睡相的确不好,将两床被子都卷走了,他被冻醒,才不得不吹了哨子。   ”对不起……“百里婧脸一红,忙将墨问拽上柔软的被褥,墨问趁势一滚,便躺在了她身边,两个人贴得极近。   百里婧将自己盖着的两床锦被都包在墨问身上,他却伸手拦住她,蹙眉写道:”你会冷。“写完,他的两条长腿却蜷曲了起来,抱着臂搓了搓胳膊,似乎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百里婧早就觉得墨问的手比以前温度更低,一摸他的脸和裸露在外的脖颈,果然一片冰凉,什么都没想,她也钻进被子底下,抱住他的身子,温暖的掌心隔着衣服帮他揉着冻僵的胳膊,腿,双膝和脚。   锦被一遮,两个人都只露出个头,她的手还在被子里替他暖和着,仔仔细细,锦被随着她的动作起起伏伏,若叫旁人瞧见,这一幕十分火热暧昧。   她嗔怪:”怎么这么傻?冻了多久冻成这样?你的身子本就不好,哪里管得了别人?“   墨问一直被动地任她揉捏,忽地伸出长臂将她的纤腰搂住,身子贴过去,脑袋搁在她的肩上久久不愿松开,颇为依赖的姿势。   百里婧拍拍他的背,问道:”还冷么?“   墨问摇摇头,脸颊轻轻蹭着她颈侧的肌肤,很轻地在她手上写道:”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是第一个。我怕这一切都是梦而已……“   他刹那失落的模样和患得患失的口吻让百里婧心里一疼。与当初的自己多么相似,即便韩晔在身边,她还是怕失去他,却在害怕之余笃定地相信韩晔永不会离开,她是个天真的傻子。   唯一不同的是,墨问与她之间没有爱情的牵绊,只是误打误撞地碰到了一起,若她做不成那些美梦,何不让这个病秧子活得更开心一些?也让她愧疚的心得到稍稍安慰。   于是,她轻声笑道:”不是梦,以后我都会在。“   墨问唇边泛起笑意,又写道:”那……“他似乎略有迟疑,但还是继续写了出来:”那以后陪我一起睡,地下太潮,对你的身子不好。我是说……你别担心,我不会乱动,也不会……不会吵……“   明明是为了她好,却变成他在祈求,这是一个活得多么小心翼翼的男人啊。   百里婧按住他的手,急应道:”好。“   她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还能吃了她不成?   墨问的笑容刹那绽放,仿佛眉梢眼角都散发出夺目的光亮,若不是他五官普通,脸色灰白,甚至都会让人产生绝世风华的错觉,觉得这男人本不该有如此平庸的相貌和病态的虚弱。然而,定睛看去,除了他那双沉静的黑眸,着实再找不到任何特别之处。   得到许诺,墨问欢喜地握住百里婧的手,温热的吻印在她的手心上,轻柔,虔诚,且不带一丝掠夺和占有。   百里婧抬眼看了看窗外,道:”天亮了,我先起来,替你熬药去。“   墨问听罢,忽然孩子气地将她抱得更紧,不让她起身,一再地摇头摇头,又怕她不明白,在她手心里写道:”好冷,陪我睡会儿。“   与赫的强硬作风不同,墨问是卑微而软弱的,他从不对她下命令,唯有无声恳求。   百里婧叹了口气,应允道:”好,再睡   会儿。“   墨问手心里捏着那枚血珀哨子,在百里婧看不到的角度,唇角泛起更深的弧度,不只是笑意,还有胸有成竹的自信。   别担心,等火候足了,一切都不成问题。   刚闭上眼享受温馨时刻,屋外有人敲门,是远山。   ”婧公主,您醒了么?木莲姑娘在外头候了一夜了,说要替您梳洗。“   听到这声音,百里婧缓缓坐起身来。偏院是避世之所,可以将外头纷纷扰扰的纠葛暂且搁下,可木莲一来,她就发现自己仍是尘世之人,且丢尽了皇家的脸面,她再不是鹿台山上的婧小白了。   墨问躺在被褥上,凝视着她纤瘦的背影和乌黑如绸的青丝,双眸渐变暗沉。果然,百里婧掀开被子,又转身为他压好被角,浅笑道:”你再睡会儿,我先起床了,太医说你的药得按时服下,我不去,怕他们忘了。“   她说完,便走进屏风后面换衣服,穿戴整齐后,让远山进来了,木莲也随之迈入门槛。   见到地褥上凌乱的痕迹,还有躺在其上的墨问,木莲忙将百里婧拖到一边:”婧小白,你不是说打地铺么?怎么打着打着,他也下来了?你们昨晚到底是怎么睡的?“   百里婧不想解释太多,只是率先跨出门槛,淡淡道:”回去吧。“又反问木莲:”你为何要在外头守上一夜?若我夜夜宿在偏院,你岂不是夜夜都要守着?春夜还好,冬日岂不冻死你?“   木莲淡淡环顾了一圈墨问的屋子,转身便跟了过去,用往日的大嗓门支吾道:”我……我不放心你嘛,怕你被人欺负呀。守了一夜,腰酸背痛,反而还被婧小白骂,真是好委屈呀……“   鹿台山上的那几年,若没有木莲相伴,婧小白的日子应该会很无聊,一起捉弄人,一起逃学,一起给门中的师兄弟写情诗,甚至,一起偷窥韩晔在后山练剑……所以,木莲既是她那段刻骨爱情的见证人,亦是她少女时期最好的姐妹。哪怕如今百里婧心里恨着韩晔,连带着躲避木莲,却仍旧无法真的对木莲生气。   ”他没长獠牙,也没有三头六臂,身子又弱,怎么欺负我?“百里婧摇头道,步伐匆匆地涉过小桥流水。   ”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啊,你是女孩子!“木莲急道。   ”他是我的夫君,我们已经成亲了。“百里婧头也不回。   已经入了桃林,木莲吼道:”你的意思是,他是你的夫君,所以,他想对你怎样都可以?!婧小白,你有点节操吧!“   百里婧头疼:”他会对我有什么想法?“   ”男人对女人会有什么想法?“木莲捂着额头哀叹。   ……   墨问的听觉灵敏,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因此,主仆二人的对话虽隔得远,仍被他听得一清二楚,唇角不自觉就勾了起来。   从前觉得男女之事不过为了繁衍子嗣,可有可无。这会儿由那傻瓜口中说出这等轻敌的话来,说他欺负不了她,对她没想法,他的想法竟一股脑儿全冒了出来。昨晚就亲了个够,摸了个够,可惜她未曾有所回应,倒显得他无限落寞,且像足了登徒浪子……   ”主子,为何昨夜要撤去桃林中的阵法?既然有人擅自闯入,岂能留他活口?“远山忽然开口问道。   墨问一笑,掀开薄被站起来,腰背挺直,他未张口,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以不变应万变,未摸清那人底细之前,不可打草惊蛇。这偏院清净了好久,此番倒热闹起来了。“他毫无紧迫感。   远山还是不解,又规劝道:”主子,在身份暴露之前,您还是快些离去吧,若他日被人识破,主子可就难以脱身了!“   墨问沉着应道:”识破了又如何?“他不答反问:”远山,你说,若我的身份暴露,她会瞧得上我么?“   远山半晌才弄明白这个”她“是指谁,不屑地哼道:”她哪里配得上主子?十个她都配不上您!“   ”哦?是么?“墨问笑意渐浓。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琴妈:→_→儿子,你趁势一滚的动作好**……   &   nbsp;墨问:→_→那是琴妈教得好。但素,我非常不满,看得到吃不到的感觉好怂好苦逼……   心肝&韩晔:知足吧!禽兽!你起码还看得到!我们被雪藏多少章了?!   墨问:这不科学,我一病秧子怎么成了众矢之的了?都往我这吐槽……   琴妈:→_→你的意思是不想当众矢之的了?来,心肝,韩晔,你们谁想当男主,干掉他!   心肝&韩晔:(磨刀霍霍中)…… ☆、【055】掩人耳目   趁百里婧去厨房煎药的工夫,木莲一脚踹开了墨誉的房门,直奔内室而去。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谁?!“墨誉昨夜睡得迟,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被响声惊醒,他不满地掀开帐子,睡眼惺忪地问道。   木莲单手叉腰站在屋中央,对墨誉极缓慢地眨巴了两下眼睛,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泼妇!怎么是你!“墨誉见是她,睡意顿时被吓没了,忙裹紧身上的薄被,拽着帐子两头往中间一拉,只露出一个头来,喝道:”好好的姑娘家一大早擅闯男人的住所!你居心何在?!“   作为荣昌公主的贴身侍婢,木莲在左相府的丫鬟当中鹤立鸡群,连她所穿的衣衫都是锦缎所制,与主子相比,不过样式稍显单调些。也许是百里婧的相貌出身都太过夺目耀眼,很少有人注意她身边的侍婢木莲的长相,却在相处时纷纷记住了她的大嗓门和大大咧咧的性子。   听了墨誉的话,木莲丝毫不脸红,反而笑眯眯地越走越近,眼珠转了转,奇道:”咦?墨小黑,不是我,你希望是谁?“眼睛又往他脸部以下瞟了瞟,”裹得这么严实做什么?你堂堂七尺男儿,还怕我一个弱女子吃了你不成?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你……你胡说什么!“墨誉被问得脸色通红,若是平日,他也许还能稍稍辩驳几句,如今双方口舌之争还未开始,他就已经完全败下阵来。   春夜多梦,昨晚和着那只胖兔子咬笼子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少年到了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对少女有所思慕很正常,毕竟身为权臣之子,圈子里不可能没有人谈论男女之事,他也曾做过虚幻的梦,可昨夜却清晰地看到了梦中那姑娘的脸——   她娇软的身子偎在他怀里,一颦一笑竟都如此真切,她的气息吹拂过他的耳畔颈侧,纤手抚过他的胸膛、他的脸颊,又轻柔地挑起他的下巴……他如此被动地任她轻薄,终是忍不住将她的纤腰紧紧环住,脸缓缓压了下去……   然后,就被木莲吵醒了。   虽然梦中并未做什么苟且之事,可他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他竟对一个不该想的女人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因为那个女人的身份特殊,他的这种心思不仅可耻,简直肮脏不堪!   木莲和婧小白一样,都曾是鹿台山上不要脸的典范,墨誉的神色太可疑,她就算不知道他曾做过那样的梦,却仍不放过损他的机会:”怎么?墨小黑,你尿裤子了?这么大的人了,不至于吧?“   墨誉咬牙切齿:”滚、出、去!“   木莲耸耸肩,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环顾屋内,终于发现目标,她径自抬脚朝书桌走去,平日被放得远远的铁笼子今天竟然被丢在了墨誉心爱的书桌上。   木莲走近书桌,铁笼里的胖兔子兴奋得不得了,双腿趴在笼壁上,热情地迎接她。   木莲从随身带着的小荷包中抓了一把瓜子,放进了笼中的小食盒中,猫着腰笑眯眯道:”小黑,几天不吃瓜子,牙齿痒了吧?又啃铁笼子了?今儿起不用啃了,香喷喷的瓜子来了!“   墨誉的怒气被完全无视,小厮水生见墨誉的房门半开着,本以为他起来了,想进去替他更衣,可一听见木莲的声音,他却忙不迭地躲开了。昨天他将婧公主和赫将军幽会的场面跟四公子一说,四公子立刻去找婧公主讨说法了,木莲姑娘还能不知道?木莲姑娘知道了,他水生还能活?惹不起祖宗,起码还躲得起她。   是以,墨誉一时非常孤立无援。   木莲旁若无人地跟胖兔子小黑扯了半天的家常,又把带来的吃食都喂给它,完全无视墨誉的存在。   小黑正吃得不亦乐乎,木莲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就看到了书桌上摊开的一幅字,随手拿起来一瞧,一字字念出来:”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念罢,奇道:”哇,墨小黑,原来你也会思春啊!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改明儿让相爷去给你提亲呗!何必一日不思量,攒了眉千度的?“   墨誉与木莲本没什么话好说,他索性扯下帐子,直挺挺躺回床上,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开口问婧公主昨夜是不是去偏院歇息了,这会儿是不是回来了……又很快摇头挥去脑中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闭上眼,继续睡。   木莲这一开口,墨誉羞愤不已,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他飞速下床,光着脚迈过去,一把夺了木莲手里的宣纸,因为用力太大,”   撕拉“一声将宣纸扯作了两半,他索性彻底撕得粉碎,用力将碎纸屑丢开,怒吼道:”木莲!别以为你主子的身份高贵,我就动不了你!就算她是天之骄女,但侍婢终究是侍婢!你凭什么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可以肆意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我平日大约是好过头了,让你们这些下人都敢对我如此放肆!我告诉你,既然进了相国府的门,你也好,你主子也罢,都要守相府的规矩!否则,就算说到当今圣上那里,也说不过去!“   纸屑纷纷扬扬飘出很远,洒了一地的白纸黑字残片。   木莲被墨誉一连串的责问惊住,目光直愣愣望着墨誉的眼,忽地摸摸鼻子垂下头去笑了:”墨四公子很有当官的风范嘛,日后前途无量呀。“   她一直敛着眉眼,大大咧咧的嗓门却淡了不少:”我也是今天早上从偏院回来后听老嬷嬷说,你昨夜带小黑去‘有凤来仪’了。我就是想来告诉你,不管你有多讨厌我,对婧小白存有多少偏见,这只兔子你千万别让她看见,我不想让她难过。当然……“   木莲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眼神第一次不含戏谑,唇角也没半分笑意,像是陡然变了一个人,继续道:”你若是想报复婧小白,就把这只兔子带去她的面前,不论小黑是死是活,胖了还是瘦了,你都会赢。“   说完,木莲转身就走。   墨誉愣住,”为什么“三个字卡在喉咙里,没吐出声来。胖兔子却依旧在笼中嚼着它的吃食,完全不管外界如何争吵。   为什么呢?   因为那只兔子是一个人下的咒,一看到它,婧小白就不是她自己了。   木莲走出墨誉的”浩然斋“,眼眸一片冷然,忽地眸光一闪,瞥见小厮水生正躲在巨大的花盆后面,她唇边放出些微笑意,却像未发现他似的继续前行,步伐同平日一模一样。   刚回到有凤来仪,见百里婧已经穿戴整齐,且着的是华丽的宫装,木莲忙问道:”婧小白,你要入宫?“   一个大丫鬟替百里婧插上金步摇,妆容和衣饰俱都妥当。   百里婧从绣凳上站起来,对着镜子看了看,一边淡淡答道:”嗯。“   ”什么事啊?“木莲又问道。   ------题外话------   呼呼,这两天快忙死了,课业多,事情也多,留言都来不及回复,对不起亲们了,抱歉抱歉。 ☆、【056】有些失望   刚回到有凤来仪,见百里婧已经穿戴整齐,且着的是华丽的宫装,木莲忙问道:”婧小白,你要入宫?“   这时,一个大丫鬟替百里婧插上金步摇,妆容和衣饰俱都妥当。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百里婧从绣凳上站起来,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一边淡淡答道:”嗯。“   ”什么事啊?我陪你一起去吧。“木莲道。   百里婧偏头望向木莲,没回答她,只是轻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将这熬好的药给驸马送去,就说我入宫去探望母后,也许今夜会宿在宫中,让他不必等我。“   木莲还想再说话,已经有丫鬟将漆木食盒送到她手边,木莲只好顺手接过,瞧见百里婧已经朝外走,木莲忙追上去道:”婧小白,这药让她们送去就是了,我陪你入宫!“   百里婧奇怪:”木莲,你以前不是说最不喜欢宫里的沉闷么?今天是怎么了?不用担心我,我回家而已,不会有问题的。而且……“她注视着木莲手中的食盒,笑道:”别人我不放心,这药还是由你送去的好,若我今夜不回来,也由你熬好了药给驸马送去,千万别忘了,知道么?“   木莲眉头深锁,垂下眼睑:”哦。知道了。“   百里婧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宫装,宫装的绲边为淡蓝色,这是她第一次将象征着墨家的蓝色添进服饰中。当她跨出”有凤来仪“的门槛,木莲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马车停在相府偏门外,百里婧在几个丫鬟小厮的陪同下沿着园中的小径往偏门去,她是习武之人,脚力比寻常的女子强许多,那些丫鬟跟在她后面渐渐有些吃不消,却谁都不敢诉苦。   一行人路过海棠苑时,恰好看到墨誉拿着本书靠在冰凉的石头上认真看着,丫鬟们像见了救星似的忙给他请安,齐声道:”四公子。“   墨誉着一身天蓝锦袍,自成一股儒雅的气质,且拥有少年人独有的纯净眼神。然而,他在瞧见百里婧的那一瞬竟微微一愣,手中的书没拿稳,”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墨誉尴尬地立刻弯腰将书拾起,随手拍了拍纸面沾上的湿泥,唇角扬起礼貌的笑意正要同百里婧打招呼,却不想百里婧只睨了他一眼,眼神毫无波动地转开,竟生生无视了他,照旧走她的路,无一丝停顿。   此时,不仅墨誉唇边刚浮起的笑容僵住,连那些丫鬟小厮们也都呆了,他们本以为叔嫂相见,总要寒暄上两句,加上四公子平日温和可亲,待下人们都很厚道,即便婧公主脾气再不好,总不至于和四公子也起了冲突,哪能预料到如此局面?如果婧公主同四公子这种脾性的人都矛盾不断,她的性子得乖张到何种程度?   是以,丫鬟小厮们跟墨誉匆匆行完礼,又急急跟上了百里婧远去的脚步。   墨誉心里那个堵啊,几乎是立刻就想起昨夜那荒诞的梦,人都说梦境是反的,如今看来还真是,昨天下午他们在”有凤来仪“的会客偏厅吵翻了才是事实。   海棠花瓣簌簌而下,夹着湿润的露珠片片飘落,墨誉烦躁极了,将脚边被大石遮住的铁笼子一把拎起来,对笼中正吃着青草的胖兔子恶狠狠道:”吃!就知道吃!被她看到,可就宰了你了!“   胖小黑的三瓣嘴忙着嚼新鲜的青草叶,哪有工夫理睬他?   通常,主动招惹对方的都是些沉不住气的傻子,墨誉忽然发觉自己憋屈极了,这该死的胖兔子和它的主人都是一副德性,他跟他们一计较,气势上弱了何止一点半点?   一手拿圣贤书,一手提胖兔子,两样都可算作死物,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心思,墨誉郁闷地踱步往回走,既然看不下去书,不如找挚友聊聊天,喝喝酒,暂时消磨消磨时光。   ……   木莲将药送去偏院时,墨问仍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撩起床幔一看,发现是木莲,他沉静的眼神中有明显的失望。   木莲笑着解释道:”驸马爷,公主有急事入宫去了,今夜可能回不来,说让您自个儿睡吧。哦,这是熬好的汤药,奴婢给您送来了。“   远山一直瞧百里婧不顺眼,却碍于她的皇女身份不得不给她面子,这会儿只有木莲一人在,他顿时也放开了喜恶,劈手夺过木莲自食盒中端出来的青瓷小碗,粗声粗气道:”等这药凉了,由我伺候大公子服下,就不劳烦木莲姑娘了。“   &nb   sp;木莲听罢,却站在原地不走,大大咧咧地笑着,眉眼都眯起来,十分豪爽道:”没事!远山,你太客气了!公主临走时千叮万嘱,让我务必亲眼看驸马爷喝完药,否则,她回来会责备木莲的。“   远山手中握着这烫手山芋,扔也扔不得,喝又喝不得,黑乎乎的药汁有多少毒性他一清二楚,顿时为难地看向床上的墨问。   墨问喘着气咳嗽了两声,朝远山伸出一只手,那手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他的意思很明显,让远山将药端过去。   远山磨磨蹭蹭地走了两步,终于一狠心快步走到床前,将墨问扶起来,道:”大公子,喝药。“   墨问唇边含着淡淡笑意,虚弱地轻点了点头,就着远山的手,将碗里浓黑的药汁一气喝了下去。   木莲见他喝完,又递过去用小盒子盛着的蜜饯,笑眯眯道:”大公子,这是公主特地为您准备的,让您喝完含一颗,药很苦吧?“   墨问对她笑笑,拣了一颗放进嘴里,又重新躺下来。   远山随即将床幔拉好,下了道明显的逐客令:”木莲姑娘,大公子要休息了,你请回吧。“   木莲毫不在乎远山语气中的轻慢,收拾起食盒挽在手臂上,看着垂下的床幔笑道:”奴婢先回去了,中午再来给驸马爷送药,驸马爷您好生歇着吧。“   木莲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床上的墨问嚼着糖水青梅,只觉得比昨日尝的那一整盒还要酸。   好大的胆子,昨夜在小屋外监视了他一整夜,让他不得不早早耍起了苦肉计瞒天过海。今日竟仍敢明目张胆地给他送毒药,这丫头的心理素质未免太过硬……   傻瓜进宫了?去做什么?   与她的母后合计弄死他?   还是合计与他和离,然后改嫁他人?   猜不透,摸不清。   多年未曾波动的心竟泛起些微忐忑,忽上忽下……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_+媳妇儿好贴心,人回娘家了,还不忘叫别人准时准点给我送美味毒药,真好。   心肝&韩晔:→_→此人已患失心疯,毒药喝多了的典型后遗症,人人得而诛之。 ☆、【057】状元及第(一更,补29日)   据说司徒皇后因内侄——征北大将军司徒赫擅离职守私闯后宫一事,特以国母身份向景元帝和大兴百姓请罪,在宫中佛堂之内长跪诵经一天一夜,不慎感染风寒,凤体抱恙,景元帝亲往探视,刚出嫁十日的婧公主亦匆忙回宫侍奉左右。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本已有大臣拟好奏折,力图劝盛怒的景元帝重罚司徒赫,以正军纪,以儆效尤,却在向来强势的司徒皇后身子抱恙后,将伸出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不敢轻举妄动。   ”司徒家如今的势力并非一日而成,且陛下与皇后之间有二十年的夫妻情分,不可能说断就断,陛下这回对司徒赫施以一百军棍的惩处,且连降三级官职,已经是给司徒家当头一棒提过醒了。妹妹,咱们不能操之过急。“   咸福宫中,黎国舅缓缓道来。   黎国舅个子不高,体型微胖,四方大脸,几处组合起来,便显得身材圆滚,憨态可掬,十分有福相。若走在热闹的街市里,人们可能更多地会以为他是个富态的商人,而不是凭裙带关系步步高升中的国舅爷。   黎贵妃着一身华丽的黄袍紫霞裙,闲靠在贵妃榻上,左右手两边各蹲了一位宫女,正仔细地替她修理长长的指甲。   听到兄长这么一说,黎贵妃嗤笑了一声,美目满含嘲讽:”大哥,我可从没说过一举就能对付得了他们。我只是诧异,司徒家那个老泼妇不是硬气得很么?这么多年来,在陛下的面前也不肯说一句软话,好像就他们司徒家的人骨头最硬似的,别人,无论什么出身,都是天生的贱命!现在可好,她的膝下也不见得就有千两黄金嘛!“   黎国舅吹了吹杯中的清茶,趁着热烫喝了一口,舒服得叹气,小眼睛望过去,笑道:”大兴国的女将军自然威武不能屈,连战场都上过,杀人如麻,这点气节还是有的。只是如今气节这玩意儿行不通了,一切都得靠实力,女将军上战场容易,但煞气一重,就生不出儿子了。“   ”生不出儿子“这几个字最让黎贵妃满意,她抬起左手仔细看了看修理好的指甲,又道:”大哥,说起儿子,我倒想起煦儿来了。明日就是殿试,有件事想请大哥帮忙,陛下那里,是该试探试探了……“   ”何事?“黎国舅眼中闪过精光,憨憨地问道。   ”母妃……舅舅!“   黎贵妃话未出口,七皇子百里明煦就在太监和宫女的陪同下蹦蹦跳跳地进来了,看到黎国舅,眼睛一亮,顿时扑进黎国舅怀里扯他的短胡子,喜逐颜开道:”舅舅!舅舅!戍表兄什么时候进宫来啊?他上次说要教我唱戏,我很喜欢他送来的那套戏服!他要是不进宫,我明天就出宫找他玩去!“   ”煦儿!胡闹!“黎贵妃原本闲靠着的身子猛地坐直,美目圆睁,身边的太监宫女都反应迅速地跪了下去,大气都不敢再喘。   七皇子百里明煦异常委屈地钻进黎国舅怀里,眼神恳求地看着他,年仅十岁的少年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使得母妃突然这么生气。   ”唉,妹妹,别吓坏了小煦儿。都是我家那个畜生不争气,不学无术就罢了,还将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教给煦儿。“黎国舅抱着百里明煦,长长叹了一口气,”煦儿,你父皇喜欢听戏,他是个威武的皇帝,煦儿可以喜欢听戏看戏,但不能自己去唱,知道么?“   百里明煦似懂非懂,半晌点头,”哦“了一声。   黎贵妃的怒火总算压了下去,朝百里明煦伸出双臂,道:”煦儿,到母妃这里来。“   百里明煦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走过去,黎贵妃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宠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煦儿,过些日子,母妃替你找个学问高深的老师,将那些该懂的道理一一教给你。“   百里明煦眨了眨无辜的眼睛,问道:”那个人是谁啊?平日里教我读书的先生已经够多了,那个人又要教我什么?“   黎贵妃仍旧高深莫测地笑:”教煦儿明白自己的身份……“   ……   大兴历景元十七年四月初一,皇城太和殿内举行了由景元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考生皆为礼闱中脱颖而出的贡士,考题只时务策一道,时限一日,日暮交卷。   殿试结束后,四月初二读卷,四月初三放榜,三年一次的科举便算落下帷幕。   百里婧自那日清晨入宫,一住便是十余日,季节变迁,锦华宫中   的海棠花俱都凋零。等她出宫时,正巧赶上张榜日,街面上拥堵不堪,数不清的学子或看热闹的百姓挤在布告栏前,相当嘈杂。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欣喜若狂,甚至有人相互扭打了起来。   大兴国的科举考试到景元帝时逐渐完备,前朝商人地位低下,没有入试资格,如今却大有改观。一朝成名天下知,寒门学子终于有机会出人头地,是以,有这些混乱和癫狂的画面并不算稀奇。   百里婧坐在马车内,撩起轿帘看着眼前拥堵不堪的场面,想起在鹿台山上时,三师兄曾说过,他是武举人出身,等他武艺大成,便会赴盛京参加三年一次的武举考试,他要夺武状元!   日子飞快,等科举一放榜,很快便到武举考试的时间了。   鹿台山上的人除了潜心习武,并不知道彼此身份,她听罢三师兄得意洋洋近乎炫耀的口吻,便跑去问韩晔,问他想不想参加武举。   韩晔微愣,丫丫,我做不了武状元。   她当下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怎么可能?!就三师兄那个样子,他要是成了武状元,我也能做武状元了,何况是韩晔?   韩晔摸摸她的脑袋,他清俊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含笑,神情之中却掺杂了些许她看不懂的落寞,他说,丫丫,让你三师兄赢吧,等他当了武状元,我们岂不是比武状元更厉害?说出去多有面子。   她想想,哈哈笑了……还是韩晔聪明。她从来不贪什么虚名,做不做武状元有什么了不起?她只是觉得韩晔最厉害罢了,不喜欢看到三师兄把韩晔比下去。   后来才知道,韩晔是晋阳王世子,凡是皇室的直系或旁系后代,皆没有参加科举武举的资格……文状元武状元,韩晔是真的做不了,他没骗她。   ”咣咣——“   一阵鸣锣开道的声音打断了百里婧的思绪,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城东官员街而去,这架势,应该是去给状元郎贺喜吧。   即便看不到拥挤的人群之后的那张明黄色皇榜,百里婧大约也能猜到状元郎是哪位,左相府今日想必十分热闹。   ------题外话------   +_+该死,昨天晚上堵车回家好迟,发了个更新公告没审核通过有琴都不知道,所以没给亲们交代,真是抱歉。今天还有一更,稍晚。   祝亲们中秋节快乐,假期愉快╭(╯3╰)╮ ☆、【058】太子侍读(二更)   ”咣咣——“   一阵鸣锣开道的声音打断了百里婧的思绪,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城东官员街而去,这架势,应该是去给状元郎贺喜吧。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即便看不到拥挤的人群之后的那张明黄色皇榜,百里婧大约也能猜到状元郎是哪位,左相府今日想必十分热闹。   为了避免拥堵,车夫绕远道,自城中长兴街穿行而过。素来繁华的长兴街,竟因为放榜日的到来,人流疏落了不少。   这是一条富人街,汇聚了盛京城最好的酒肆、最多的美食和应有尽有的乐子,比如,让城中人趋之若鹜的碧波阁就临长兴街而建,无论白天夜晚,碧波阁的客人都络绎不绝。   马车经过碧波阁门前时突然急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大着嗓门骂道:”走路不长眼睛啊!往哪儿撞呢你!“   百里婧挑起车窗帘子的一角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站在碧波阁正门的台阶下,摇摆着东倒西歪的身形,大着舌头指着前头的车夫挑衅:”你……你管我……我***爱撞哪儿……就撞哪儿……我……不只要撞,我……我还要吐……呕……“   说完,便一头朝近在咫尺的马车车厢撞了过来。   ”驾!“   车夫猛一挥鞭,骏马扬蹄,拖着车厢朝前急急奔去,那个醉酒的男人没了倚靠,竟一头扎进自己刚吐出的秽物里,满地的惨不忍睹。   百里婧眉头一蹙,放下了帘子。   车夫自奔跑的马车前探出头,畅快地笑骂道:”摔不死你,醉鬼!“   碧波阁的老板娘扭着臀跨出门槛,叉着腰骂左右的伙计道:”都瞎了是吧?!给老娘把这不长脸的脏东西轰远点儿,别污了楼上雅座的爷看美景的眼睛!“   两位伙计不情不愿地上前将那趴在地上的”醉鬼“搀起来,憋着气忍受秽物熏陶疾走几步,一脚把那人踹进破巷子里去了,巷子里头正躺着好几个四仰八叉的”醉鬼“呢。   等地上的秽物也被清理干净,老板娘这才满意,风姿绰约地扭下台阶,仰头对二楼靠窗的位置上端坐的男子道:”这位爷,真对不住,可给您添乱了!窅娘这就给您送上碧波阁珍藏的好酒,您消消气儿吧,多喝几杯,啊?“   碧波阁的老板娘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见风使舵,一双巧嘴能把人哄得团团转,然而,她说完这番话,却没如想象中一样得到半句回应。   那是一位身穿锦绣白衣的年轻男子,气质高贵无双,他侧着脸,眼睛静静注视着方才那辆马车前行的方向,直到马车车轮滚动的声响和疾驰的影子都消失无踪,他却仍未收回目光。   黑色的雕花窗扇大开,与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沉敛气质对比分明。他头顶的发髻用一根白玉簪随意绾起,手中的白瓷杯举在半空,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碧波阁的老板娘甚少被如此忽视,面子顿时有些下不来,赌气似的挥了挥手中的刺绣帕子,一跺脚,嗔怪道:”这位爷真是不解风情!奴家好生受伤……“   ……   马车绕远路回到相府,百里婧走下马车,恰好看到墨誉穿着状元朝服,头戴簪花状元帽,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大门来,果然不出所料,新科状元郎正是墨四公子。   左相墨嵩走在墨誉身侧,满脸堆笑地同身边的那些人寒暄,时而摆手,时而摸须,时而大笑,墨誉的神色也很踌躇满志,很符合状元及第时的兴奋。周围同行的人中有宫里的太监,应该是来宣旨的,看样子,是父皇召墨状元入宫觐见。   连轿子都省了,墨誉跨上为他准备好的高头大马,马脖子上系了一朵大红花,而状元的朝服也是大红色的,红衣配红花,穿在墨誉身上很有新郎官迎亲的样子。百里婧轻轻一笑,没再继续看下去,而是从偏门进去了。   后院里喂马的小厮碰着她,下完跪请过安,笑呵呵道:”婧公主,四公子中状元了,相爷说相府每一个家丁丫头们都可以去领银子喜钱,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百里婧点点头,随口应了一句:”确实是好事。“   那小厮没眼力,见百里婧抬脚往前走,他却还追了上来,挠挠头皮尴尬地问道:”小的刚才听人说,陛下的圣旨上封四少爷做官了,还做了什么太子……太子侍读,那是什么官啊婧公主?小的又   不懂……呵呵……“   百里婧起初脚步未停,听到”太子侍读“四个字却猛地站住脚,眉头一蹙:”你刚才说太子侍读?“   ”是啊是啊,小的不知道那是做啥的。“那小厮还是乐呵呵的。   百里婧却双眸一缩,尚且没有太子,哪里来的太子侍读?难道父皇真的要立七弟为太子?若真是如此,那么,前一阵子礼部尚书崔明哲和百里落一同来相府为墨誉贺喜,意图便不言自明。 ☆、【059】因何赌气   百里婧却双眸一缩,尚且没有太子,哪里来的太子侍读?难道父皇真的要立七弟为太子?若果真如此,那么,前一阵子礼部尚书崔明哲和百里落一同来相府为墨誉贺喜,意图便不言自明。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然而,这些与母后的猜测基本一致,黎家不过是想趁机拉拢左相府,明目张胆地当着司徒家的面抢夺朝中的势力。而她百里婧,身为左相的长媳,即便是大兴国尊贵荣宠的嫡公主,可因为夫君孱弱无力,根本帮不了司徒家的忙,且对黎家的野心构不成任何威胁。   嫁,女孩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百里婧如今才开始明白其中的意思——她是皇嫡女,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她不能因为失败的爱情就投河自尽一死了之。倘若不能如愿嫁给自己挚爱的那个人,她至少也应该为了司徒家选择一个更可靠更有力量的人。   爱情早就死了,自我折磨早该停止,她花了二十天的时间才弄明白当初有多任性。   喂马的小厮退回马棚去了,百里婧独自一人穿过海棠苑中的假山高坡,不经意地一瞥间,发现一道藏青色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湖心亭中。   飞虹桥架在碧湖中央,连接左相府的东西两院,桥上风景独好,中央建有湖心亭,左相府的少奶奶们很喜欢去亭中赏景。   然而,自那日百里婧毁了桥畔凉亭的木栏杆后,墨家老二老三的媳妇儿很是疑神疑鬼,便不大敢去亭子里久坐,湖心亭倒因此寂寥了许多。   海棠苑尽头的假山高坡地势较高,视线开阔,百里婧能清楚地望见那道藏青色的身影扶着亭中的红旗柱子,微微弓着腰,似乎在干呕。她蹙眉四下望了望,竟找不到远山的影子,当下脚步转了方向,朝湖心亭走去。   越走近,墨问沙哑的呕声越是清晰,他背对着她,长发未梳,散乱地披在肩头,随着湖面上刮过来的清风飘扬,身影显得异常单薄。百里婧十分确定墨问是在干呕,呕了几声便开始咳嗽,越咳越激烈,她一急,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墨问的背陡然一僵,仓惶地回头,往日沉静淡然的眼神闪过慌乱,见是她,他急急后退了几步,一脚踩在亭脚的边缘,身子一歪,向湖中直直倒去。   ”小心啊!“百里婧手快,一把搂住他的腰,将他大力带了回来,墨问顿时压向她怀里,总算稳住身形没掉下湖去。   然而,刚站住脚,墨问便按住了百里婧搂在他腰上的一只手,百里婧以为他要写字,墨问却将她的手摘了下来,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推开,接着是她的另一只手,同样被他拿开,他的人随即又往后退了两步,和百里婧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百里婧莫名,疑惑地问:”你……做什么?“   墨问虽然身子单薄,个子却高出百里婧一头,这会儿站着,完全俯视着她,然而,他只看了她一眼便敛下眸子,湖心亭中安静得只剩下风吹湖面的微弱声音,时有时无,渐渐地,墨问的唇边渗出点点血丝……   ”你流血了?让我看看!“百里婧一惊,朝他伸出手去,急道。   墨问几乎是立刻又后退一步,双脚已经跨出了湖心亭的荫蔽,此刻,东边已经升起的太阳不偏不倚地照在他身上,在亭中投下一道黑色的影子,墨问薄唇紧抿,别开脸,伸手将唇边的血丝抹去。   可是,越抹越多,他擦尽了,血又很快渗出来。   与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交流很费事,假如他还不肯合作不肯给你任何提示,那么,你们之间永远别想相互了解,你永远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是,百里婧总算明白,墨问在生气,所以,他拒绝她的靠近,拒绝她的关心,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百里婧站在原地注视着墨问的侧脸,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然而,多么可惜,她早已经不是鹿台山上的婧小白,倘若这争执和赌气发生在两个月前,她决计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无言以对,她错了也好,韩晔错了也好,她都会厚着脸皮先道歉,她会耍尽了花样软磨硬泡,直到韩晔肯理她为止。   现在,她早没了这个自信。不再自信她的花言巧语和无赖行径能再得到一个人的谅解,不再相信假如她放下自尊没有骨气地求他,他就会回报以千倍百倍的宠溺和包容。   再不会了。   她再不会爱一个人如韩晔一般,满心满眼里都是快乐和嚣张,她再也变不回当初的婧小白,她再   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应该的……   二十天的夫妻而已,只比陌生人稍稍熟悉些,大约知道彼此的名字、身世,但也仅此而已。   一连擦了三次,墨问的手背已经被唇角渗出的鲜血染红,百里婧再没任何表示,墨问抬脚向朝西边迈去,可百里婧挡在凉亭中央,他便折身朝着火红的太阳一直往东走。刚迈出两步远,恰好遇到老二老三的媳妇迎面而来,将他往东的去路也堵得严实。   墨问顿时定在原地不动。   老二媳妇荣雪雁远远地便笑道:”呀,怎么这么巧,大哥和婧公主也来散步?我们今儿个可算赶上了!“   老三媳妇李若梅扫了一眼墨问,又看向百里婧,开口道:”是啊,小叔中了状元,公公说都是祖先的保佑和陛下的恩典。我和二嫂特意带了些吃食准备喂湖中的红鲤鱼,听说能祈福辟邪,婧公主是个大忙人,可有工夫与我们一同投食?“   大兴国的文官选拔有多种途径,权臣举荐,科举考试,陛下钦点,其中科举考试最普遍也最光明正大,但其余两种也十分常见。譬如,墨家老二、老三,都是不爱读书的主儿,于学问上没什么兴趣深究,自然也不愿动脑去学,仗着他们老子左相的关系才谋了两个闲差混混日子。   不过,混日子容易,想在仕途上做出点成就政绩来就难了,墨家老二、老三的闲差等于拿着朝廷的俸禄混吃等死,而老四墨誉如今中了状元,自此便有了大好的前程——   状元郎再不济也能入翰林院,倘若得到圣上的赏识,那更是前途无量,是以,老二老三的媳妇儿如何能不巴结墨誉?   墨问被三个女人夹在了飞虹桥上。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小白:干嘛不说话?   墨问:……   小白:为什么不理我?   墨问:……   小白:(转身)算了,有一种默契叫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咱俩回见吧。   墨问:(扯袖子)别走。   小白:(回头)为什么生气?   墨问:(弱弱地)……酸梅吃多了,牙龈上火,大出血。   小白:…… ☆、【060】结发落水   墨问被三个女人夹在了飞虹桥上,进退无路。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十年以来,他甚少与相府中人打交道,即便墨家老二老三的媳妇已经过门好几年了,他与她们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身为墨家长子,生母身份低贱,至死都没拥有任何名份,墨问在相府的地位连小妾所出的老四墨誉都不如——   府中来客不会邀他招待,大事小事不会与他商量,逢年过节热热闹闹的团圆饭,也没有设他的位置。他如同相府西北角的偏院,真切地存在着,只是被人轻飘飘遗忘了。待有人想起时,却只是笑话他病弱至此,成了相府的累赘和父亲人生的污点。   荣雪雁和李若梅自嫁入相府起,从未正眼瞧过墨问,直到他一夜之间成了大兴国的第一驸马,她们才将讶异探究的目光锁在他身上,而这些目光里,看热闹的兴味更足。   陌生人的注视对墨问来说,是种无形的折磨,他本能地想要逃,脚步往后退却,头也更低下去,他如此害怕与陌生人相处。   ”大哥,怎么发抖呢?是不是着凉了?飞虹桥这地方风大,若是不小心被吹下了碧湖,婧公主可要心疼了。“荣雪雁开口道,语气听起来十分关心,实则满含奚落——   如今老四墨誉成了七皇子侍读,而老大墨问却是婧公主驸马,黎家和司徒家不和久矣,任老四和墨问平日里相处再融洽,这一番下来,关系定然要疏远。   眼尖的人都看得出,景元帝有心扶持七皇子,任司徒家再猖狂也不能让司徒皇后变出个儿子来,这么多年的较量,已经分出了胜负。   ”婧公主怎么都不说话?莫不是同大哥吵架了?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李若梅跟着搭腔道,随后忙自打嘴巴道:”瞧我这记性,婧公主想必刚从宫里回来,断不可能同大哥争执才是呀?“   朝中的势力划分,哪怕已经拼得你死我活,不到万不得已,政治斗争里的高手都能左右逢源两不得罪,而小家小户出身的荣雪雁和李若梅却立刻自作主张地将自己划归黎家的阵营,觉得墨家从此都该围着七皇子——也就是未来的大兴国君转悠,至于司徒家如何,她们没工夫去管。是以,言语中夹着诸多的不屑和暗讽,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分明是笑话墨问娶了妻却行不了周公之礼。   墨问的手在身侧越收越紧,站立的身姿更显僵硬。他明知道百里婧就在身后,却没有对她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默默地忍受了。   荣雪雁和李若梅得不到回应,以为百里婧因司徒家失势而心虚胆怯,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却不想下一刻,一阵劲风从西边刮过来,一身海棠红的衣衫突然出现在她们眼前。   ”啪啪啪啪“数声脆响,两个女人都被扇了重重的几下耳光,力道十足,两人的半边脸很快就肿了,尖声地大叫起来往后退,手里提着的竹篮子掉下来,鱼食撒了一地。   百里婧一声不吭,上前扯住荣雪雁的发髻,扯得她头皮块块拎起,哀嚎不已,哭着用长指甲抓百里婧的手,刚才的大方得意神情俱都消失不见:”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疯子!疯子!“   百里婧完全无视她的挣扎,拎着她的头发在桥板上拖了几步远,弯腰,另一只手将花容失色落跑跌倒中的李若梅从地上拽起来,两手一合,荣雪雁和李若梅像玩偶般撞到一起,百里婧顺手将两人散落的长发打了个结,拽着中间的发结往湖心亭走去。   ”救命啊!救命!“荣雪雁和李若梅一边呼救,一边拼命地往后挣,然而,头发被拽在百里婧手里,她们越挣就越疼,几乎被百里婧半拖着一路给扯到了亭子中央。   桥对面的小厮丫头们快步朝这头跑来,却纷纷停在了湖心亭外,不敢再往前一步,战战兢兢看着那骇人的一幕。   湖心亭是飞虹桥上的好风景所在,不仅能尽览相府东西两院的风光,还能静静享受无限的生机乐趣,亭下的湖面上有成群的红鲤鱼欢快地游着,荣雪雁和李若梅平日里最喜欢喂它们。   百里婧单手将她们俩压在新修好的木栏杆上,罔顾两人的哭泣求饶,淡淡道:”不是喜欢喂红鲤鱼么?现在就下去和它们培养培养感情吧。“   话音未落,毫不犹豫地往前大力一推,两个人头上脚下一齐跌落水中,巨大的响动惊得湖面上的红鲤鱼四散而逃。   ”救……命!救……命!“   荣雪雁和李若梅的头发被绑在   一起,浸泡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完全散开,喝了太多的水,双臂在水里扑腾出大大的水花,越挣扎越疼,在冰冷的湖水中时上时下地浮着。   那些前来搭救的小厮丫头们都急坏了,纷纷在亭外下跪求饶:”婧公主,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两位少奶奶吧,再泡下去,她们会淹死的!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百里婧眼神平静,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的两人,半天才开口道:”喝够了水,好好洗洗脑子,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跟我斗?我不招惹你们,你们也少来招惹我。“   她不屑地别开脸,折身来到墨问身边,不由分说牵起他的一只手,拉着他往桥西而去。   走出将近十步远,才听到身后有接二连三的”扑通“落水声,小厮们见她走了,这才敢下水救人。   墨问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言语,沉默得像待宰的羔羊,百里婧刚刚牵住的是他握紧的拳,好一会儿,拳头也没松开,他脚步虚浮地跟在百里婧身后。   ”大公子!“   远山恰好从海棠苑钻出来,见到百里婧,神情讶异,忙行了个礼:”婧公主。“他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长披风,展开来,替墨问披上了,陡然瞧见墨问唇边半干的血丝,远山大惊道:”大公子,你又做傻事了?!“   墨问沉默,挣开了百里婧的手,独自一人朝通往偏院的小径走去。   百里婧望着墨问单薄的背影,问远山:”怎么回事?“   远山似乎十分气恼,不怕忤逆地丢下一句话就走:”远山不知,婧公主自己想想吧!“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普照大地,可假山的背面被阴影挡住,只剩湿寒,百里婧觉得累,她从来都不愿去细究复杂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何必那么隐晦?   她不是别人,如何懂得别人的心思,有什么不肯说,偏让人费尽心机地猜测,她如何猜得出来?   回到”有凤来仪“,木莲的大嗓门顿时吼起来:”婧小白!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只去一天的么!怎么呆了十多天!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无聊!“   百里婧坐下来,疲倦不堪道:”母后病了。“   木莲这才安静了些,却还是抱怨:”药熬好了,又该给那个病驸马送去了,可是病驸马最近几天老是呕血,怪可怕的,婧小白,你以后不要去他那儿住了吧。要是他的病传给你怎么办?“   百里婧惊讶地站起身:”什么?!呕血?“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_→苦逼,喝完毒药又呕血了,琴妈,越是你亲儿子,你越下得了狠手啊?这小白我还有没有命要了?   琴妈:儿子,呕血不是你全新的苦肉计么?   墨问:→_→我已经分不清苦肉计还是真的了,难道我真有病?装着装着就成庄周梦蝶了……   琴妈:→_→儿子,你成功了,苦肉计的最高境界就是真有病。 ☆、【061】共赏船戏   百里婧惊讶地站起身:”什么?!呕血?“   ”是啊,我觉得他应该活不了多久了。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木莲点点头,理所当然的样子:”婧小白,你快些同他和离吧,要是他真的死了,你可就……“   ”别说了!“百里婧焦急地推开挡在前方的木莲,拎起食盒就迈出门槛,木莲在身后唤道:”婧小白!你不要去啊!“   偏院依旧僻静,十日不见,大片的桃花已经开败,枝头只剩碧绿茂盛的叶子,江南的春天四季分明。   涉过小溪,推开房门,然而,墨问不在房中,远山也不见了。   百里婧找遍了整个小屋,也不见墨问的踪影,只看到最北边一间房中供奉着的三个牌位,牌位上分别写着——爱妻刘氏,爱妻赵氏,爱妻章氏之灵位。   灵位前燃着香烛,可见日日都有人来上香。房内阴风阵阵,不知从哪个角落吹过来,将梁上垂下的暗色帘子鼓胀起来,无端让人心生恐惧,仿佛可以看到三张年轻而憔悴病态的脸,因为受尽了孤独无望的痛苦而逝去。   百里婧本来一只脚踏在门槛内,一只脚在外,这会儿也不敢再往里细细探究,忙关上房门,重又退了出来。   偏院的地方很大,除却桃林、小池、还有一大片的菜园子,墨问平日里吃的清淡小菜都是院内自种的。听远山说,她未嫁入相府之前,左相给偏院的月钱一直不够用,大部分花在了墨问的药上,他们这些下人只好想些法子自给自足,节俭度日。   菜园子在小屋后面,只需穿过竹林中的小径,百里婧盲目地找过去,竟正好瞧见墨问站在稀稀疏疏的竹林中,只见他一只手将一根翠竹攥得极紧,一只手抬高,因为是侧身,百里婧看不见他的动作,只听到他又发出一阵呕声。   远山突然”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痛声道:”大公子!远山求您别再做傻事了!你的嗓子已经坏了……说不了话了!你喝再多的药,再使力,也不可能说出话来的!“   远山这声劝情真意切,沉痛不已,墨问恍若未闻,百里婧震惊地走近了几步,才发现墨问的手指按在喉咙中,也许是插得太深,他一阵接一阵地干呕,喉中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来。   ”卡擦——“   百里婧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断了的竹枝,墨问回过头来,沉静的黑眸因为难捱的干呕而浮现出迷离的水汽,他抽出来的手指上一片淋漓的鲜血,唇角的血丝越流越多。   墨问显然不希望她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双眸躲闪,仓惶别开头,朝竹林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去。   远山忙跪地求百里婧:”恳请婧公主劝劝大公子,大公子呕血已经五日之久,倘若再这样下去,他的性命恐将不保了!“   百里婧这才想起墨问有失血之症,伤口不易愈合,她眉头深锁,非常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从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墨问不是一个任性的人,他做事很有自己的分寸,不逾矩,不强求,淡泊得像俗世之外的隐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执着,不惜伤害他自己呢?   远山张了张口,语气沉痛地答道:”大公子说,如果他会说话,就可以入宫去找婧公主,就不会像个废人似的只能等在偏院,不仅不能替婧公主分忧,还成了婧公主的累赘。前几日大公子出府去寻公主,碰见一位走方郎中,说是可以治哑病,给了一个药方,大公子照着药方服了两日,便日日寻思开口说话,可惜,一直说不出,他却不死心,天天张口练习,以至于喉咙撕裂出血……无论远山如何劝阻,大公子一句都听不进去,求婧公主劝劝大公子别再做傻事了!“   百里婧怔住。   连走方郎中的话都信,墨问真是傻。然而,百里婧一瞬间却充满了自责,她去宫中这十余日,只是命人来相府送了个信说暂时不回,却没有对任何人说明原因,木莲方才那般责备她,想必墨问心里也在怪她。   百里婧叹气:”远山,你起来吧,我去看看大公子。“   说着,她迈开步子朝墨问远去的方向追过去。   竹林中的路坑坑洼洼,有好些枯死的枝桠和露出地面的竹节根部,百里婧穿的是繁复的宫装,一个不小心便容易被挂住,是以,磕磕绊绊地走着,好一会儿才追上墨问。   他坐在竹林内的一方小   池边,四周都是竹影,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他的藏青色衣衫与这景融为一体,遍身挥之不去的落寞。   他的听觉异常灵敏,她刚走近,他便发现了,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别开脸,将头低下去。   隔得太近,百里婧发现他右手心里攥着那枚深海血珀的哨子,唇边的血迹未消。   百里婧在他身边蹲下来,柔声道:”别生气了,我回来了。“   他坐着,她蹲着,墨问一转头便呈俯视的姿态望进她的眼里,他的发仍旧散落着披在肩上,有一片碧绿的竹叶藏在凌乱的发丝中。   百里婧伸出手将那片竹叶摘下来,三下两下折成一只小船,再用一根细细的竹枝穿过船底固定住,轻轻弯下腰,将小船放进了池水中,偏头笑道:”我们比比谁的船跑得快,好不好?“   说完,又摘下一片竹叶,很快折成另一只竹叶船,托在手心里递给墨问:”呐,你的。“   墨问半天没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握住她的手一起浸入水中,竹叶船一沾水便脱离了掌控,轻飘飘地向前一只小船追去。   小池中的水清澈见底,有鱼儿在透明的池水中游来游去,看到水面上浮起的两只小船,都觉得新鲜,在水中用嘴一下一下挑逗地轻触着船底。经它们一碰,小船便一荡,水面晃过一圈又一圈的波纹,间或有一两只青蛙跳过水面,”哗啦“一声响,溅起一池的勃勃生机。   很快,两只小船都浸了水,开始摇摇欲坠,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条大青鱼,一张口,将小竹船和挑逗它的小鱼儿一同吞下了肚子,水中嬉游的鱼儿纷纷逃窜而去。   百里婧看得眼都不眨,见状兴奋地扯着墨问的衣袖,得意地哈哈大笑道:”快看!快看!你的船被吃掉了!我赢了!“   考量两个人之间的亲密程度,不是看双方言谈之间如何相契,举止如何相敬如宾,而是看一方的小动作,她能毫不顾忌地扯你的衣服,那就是对你没有任何戒心,且,她希望得到你的回应。   墨问盯着女孩的侧脸,忽然不合时宜地想,他不是个轻易动感情的人,也不是个容易被欺骗的人,他甚至从来看不起这些小儿女的姿态。看竹叶船的把戏,赏池中鱼的闲情,消磨掉诸多散漫的时光,在此之前,他从未拥有过这些。   是不是人的心在一丝不染的环境中会变得格外敏感,连细微的波动都能察觉得清清楚楚?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睛还盯着水面上仅剩的那只竹叶船。   墨问忽地咳嗽了一声,引来百里婧的回眸,她看到他唇边的血迹,自然而然地抬手替他抹去。   柔软温热的指腹擦过皮肤,墨问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忽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百里婧还在发愣时,人已经被拽到墨问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墨问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处,静静地抱着她。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众人:坑爹,此船戏非彼船戏,害瓦们白兴奋了一场!   墨问:(泪流满面)真是相当激烈的船戏啊!好想顺势把小白扑倒,吃干抹尽!   小白:(白眼)琴妈顾及人家第一次,野战不好,你个下流胚一点都不疼我!吃你自己去吧!   墨问:(委屈,对手指)……哦。   琴妈:→_→表急,养精蓄锐先,待琴妈赏你们个惊天动地的第一次! ☆、【062】只给你听   百里婧还在发愣时,人已经被拽到墨问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墨问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处,抱着她一动也不动。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十日汤药喝下来,竟喝出了些许生气,墨问的力气比之前大了一些,百里婧也没动,只是轻声问:”为什么做傻事?“   墨问搂她更用力,摇了摇头,喉中发出非常难听的声音,百里婧抬头看去,发现墨问牙关紧咬,又有隐隐的血丝从唇角渗出来。   ”松开!“百里婧忙用双手捧住墨问的脸,急道:”别咬了!“   墨问不听,沉静的黑眸染满浓浓的悲伤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忽地苦笑,摇头。   百里婧怕血,长时间的盯着那抹猩红,从腹中升腾起汹涌的气息来,捂着嘴别开脸,想吐。这世上似乎再也找不出比他们俩更相配的一对了,都病得很严重。   墨问温柔地环住她的腰,让她伏在他胸口,轻拍了拍她的背,眉宇间的倔强化为无限疼惜,他终于肯在她手心写字,一笔一划都带着颤抖:”你不在,我很想你,想见你就吹哨子,吹了五天的哨子,你还是不在,我就出去找你,可是,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他们问我话,我答不出,没人肯再理我。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好,只是想让你听到我的声音而已……可惜,我做不到,我练了一次又一次,还是做不到……“   原来,他躲着她,避着她,不是因为埋怨她十日不归,而是责备他自己的无用,他不强求别人,他强求自己,因为练声而练到喉咙出血,他已经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怎么可能没有触动呢?就算是铁石心肠碰到墨问这般执着的人,都会软下来,何况是她?   墨问用了十倍的剂量在自己身上下了毒手,苦肉计升级为连环苦肉计,连她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听到木莲的大嘴巴,什么时候来偏院寻他,他都掐得分毫不差、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想让她看到的,他掩盖住的东西,她永远无法察觉。   ”这只哨子,还给你吧。“墨问苦笑了一声,将哨子放进百里婧的手心里。   百里婧的眼眶已经湿了,沉默了一会儿,接过哨子放在唇边吹了一下,短促的一声响,她开口道:”一声短,说明你很安全。“   ”一声长,说明你有危险。“   ”两短一长,就是你想喝水。“   ”两长一短,你饿了。记住了么?“   她说一句,便师范一次,墨问认真地听着,忽地接过她手里的哨子放在唇边吹出三声长长的音来,他在她手心里写:”三长,我想见你。“   百里婧没往任何歪处想,默认点头:”恩。所以,这哨子还是你留着吧,不用说话,我就会明白的,我也会教远山他们认哨音……“   墨问连连摇头,写道:”我只吹给你听,不要告诉别人。“   百里婧一愣。   我只吹给你听。   这几个字曾经不是写在手心里的,是由她最喜欢的那个男人口中说出来的——   起因自然是她的死皮赖脸:”韩晔,你的笛子只能吹给我听!“   ”别人听见了怎么办?“那个人挑眉。   ”那……那你就再吹一首曲子补给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当然只能吹给我一个人听!“她总算找到斩金截铁理直气壮的答案,但似乎牛头不对马嘴。   那人败下阵来,唇边浮起清雅的笑意:”好,只吹给你一个人听。“   所以啊,她在回宫之后的第一夜才会睡不好,不是因为床铺不够柔软,而是因为未能听到那人的笛音,因为他不在身边。   哨声是哨声,笛音是笛音,她曾经历过太美好的梦境,现实可以随时翻动搅扰她残缺的心,却永不能探及她的灵魂深处,那扇门,已经关上。   ”走吧,回去。“她拉着墨问的手带他起来,看向平静的水面,叹道:”我的小船也不见了。“   墨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满池的鱼儿在嬉戏,从前,竟没发现这个好去处。   &n   bsp; 阳光从竹林的缝隙洒下来,两个人携手磕磕绊绊地往外走,偶尔,百里婧繁复的衣裙被勾住,墨问替她拨弄开,又或者墨问散乱的长发沾了竹叶,百里婧替他摘下……   当两个人的身影越走越近,候在外面的远山竟愣住了,海棠红配深色青,主子的挺拔身形配婧公主的娇小,论脚力,婧公主沉稳,主子略显虚浮,若是细细探究起来,主子的这副相貌确实不能恭维,被婧公主足足甩出了几千丈远。   远山想了一会儿便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什么配不配!都是被主子当初那声询问惹的!   配又如何?不配又如何?是夫妻却永不可能成夫妻,这才是唯一的答案。任谁痴心妄想,想出一千种可能来,通通都没用。   ”远山,大公子这十日来气色略有好转,那药木莲有按时送来么?“百里婧已经走到跟前来,问道。   远山听见”药“字就不舒服,偷眼看了看墨问,点头答道:”有,有,木莲姑娘日日都准点送来,主子若不做那傻事,身子肯定能好得多。“   百里婧笑道:”看样子孙太医算对症下药了,走,药又熬好了,回去热一热,继续吃吧。“   墨问任她牵着,像个孩子似的拖着走。   远山看着百里婧的背影又恨起来,当初他以牙还牙给她的那碗粥也下了毒,却被主子换走了,主子啊主子,你如此护着她做什么?   出了竹林,绕回小屋时,墨誉的小厮水生正候在那,见他们俩回来,跪地拜道:”婧公主,宫里来人了,说四公子中了状元,陛下设了状元宴,高公公特地询问大公子身子可好些了,能否参加此次国宴?“   墨问沉默地注视着百里婧,沉静的眼神中夹杂着愁绪,轻摇了摇头。   百里婧微微蹙眉,想了想,道:”就说驸马身体抱恙,国宴去不了了。“   水生不敢抬头,又道:”高公公还说,已经请过落公主和落驸马了,如果婧公主和大公子不去,恐怕不大好。“   百里婧冷笑出声:”高贤人呢?他自个儿怎么不来?假惺惺地问什么!出去告诉他,说本宫和驸马身子都不舒服,请落公主和落驸马多喝几杯!“   高贤是父皇身边最受宠的太监,他对她和百里落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反倒拿百里落压她,居心何在?   水生刚听说飞虹桥上的惨案,婧公主的恶名已经传遍了整个相府,谁都不敢来招惹她,听百里婧这么一说,一丝疑问都不敢有,忙磕了个头爬起来:”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告诉高公公!“   水生连滚带爬地进了桃林,墨问拉着百里婧的手写道:”若是想去,我陪你。缺席大约不好。“   百里婧摇摇头,强笑道:”不了,没意思。“   墨问的眼睛倏地眯起来。   什么没意思?   因为旧情人和情敌都在,所以没意思。 ☆、【063】状元国宴(1)   依照大兴国的传统,新科状元除了打马游街和佛塔题名之外,景元帝还在承恩殿为墨誉设下了国宴,出席国宴的只能是朝廷四品以上官员及一众新科进士。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景元帝上坐,左右两边分别是司徒皇后和黎贵妃,黎贵妃身旁的小桌上坐着七皇子百里明煦。   大殿之中有两列座椅依官职爵位一字排开,司徒家与晋阳王府正面相对,接下来是国舅府与左相府相对。司徒赫重伤未愈,司徒家列席的只有司徒大元帅,黎戍无官无职,国舅府也只黎国舅一人在座,晋阳王府出席的有世子韩晔和世子妃百里落,左相府的位置上端坐着新科状元墨誉和左相墨嵩。   以下皆是些京官和新科进士。   待众人皆坐定,宴席还未开始,景元帝环顾左右,问道:”怎么不见婧丫头和婧驸马?“   高公公忙应道:”回陛下,老奴去请过了,婧公主说驸马身体抱恙,就不来了。请……落驸马和落公主……多喝几杯。“   百里落盈盈笑道:”难为婧儿妹妹如此惦记着我们,我和驸马改日定登门探望妹夫和妹妹。“   韩晔未出声。   高贤将百里婧的原话只字未改地抖出来,听在任何人的耳中,都知道百里婧对韩晔和百里落恨意未消,景元帝蹙眉,威严的眸子闪过不悦:”婧丫头啊……唉!“   司徒皇后忽地发出一声虚弱的咳嗽,景元帝偏头看过去,问道:”皇后身子好些了么?“   司徒皇后即便病了,神色略显憔悴,身形却依旧挺拔,坐姿端正,仍不损大兴国女将军和一国之母的风采,她苦笑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好多了。婧儿留在宫中照顾了臣妾十余日,今儿早上才回的相府,这些日子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许是累极,才缺席了国宴,为人母亲,带累了女儿,臣妾深感有罪。“   十分平淡的讲述,没有撒娇和抱怨,只是娓娓道来,让听者无不动容。   景元帝叹道:”原来如此,朕老了,记性真是差了许多,竟忘了婧丫头前几日宿在宫中,唉,难为那孩子了。若是婧丫头平日里做事不周到,还请墨亲家和状元郎莫要介意才好啊。“   左相墨嵩忙起身道:”陛下折煞老臣了!婧公主贤良淑德,犬子能娶婧公主为妻,真是三生有幸!“   墨誉着一身大红色状元朝服,也随着父亲站起来,寒暄道:”微臣的大哥身子一直不好,还请陛下和婧公主多多担待。“   景元帝抬手示意道:”两位爱卿就坐吧。朕的女儿朕清楚得很,从小惯着宠着,哪能那么听话?若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墨亲家尽管直说。即便是皇女,也已经为人妻子,得守妇德才是。“   左相深深鞠躬:”老臣惶恐。“   黎国舅捋着胡须笑出声:”陛下,左相大人一门真是和睦,羡煞老臣哪!“   左相谦虚:”哪里哪里……“   司徒大元帅从头到尾不曾插一句话,他最不喜这些应酬,国宴还未开始,那些文官已经搭上了,分不清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军人向来直爽,战场上的生死较量不是几句寒暄的动听话就能拼得过的。   司徒家如今的基业都是马背上打下来的,于任何人无所愧疚,所以,司徒家的地位远在黎家和墨家之上,与外藩晋阳王一门平起平坐。   本是男人们的宴席,女人插不上几句嘴,酒至半酣,黎贵妃看着身旁的百里明煦道:”煦儿,从今日起,状元郎就是你的老师了,快去敬老师一杯酒。“   墨誉惶恐地立刻起身,左相毕竟老奸巨猾,笑道:”贵妃娘娘真是太瞧得起犬子了,七殿下天资聪颖,这老师犬子是万万不敢当的啊!“   黎妃不慌不忙地掩唇笑道,温婉贤淑地开口道:”左相大人,怎地如此妄自菲薄呢?令郎的才学那是有目共睹的,连陛下批阅了令郎的卷子都称赞不已,煦儿年纪还小,需要老师多多教导,状元郎莫不是瞧不上煦儿?“   她这么一问,墨誉哪敢说不?   七皇子百里明煦显然先前已经被黎贵妃教过了,小小的个子着一身明黄锦服,端着酒杯走下台阶,站在墨誉桌前道:”老师,明煦敬你!“   墨誉笑道:”殿下年纪尚幼,还是不要饮酒吧,微臣先干为   敬。“说罢,仰头喝尽。   由于身高的察觉,七皇子抬头盯着墨誉看,眼眸中闪过明显的厌恶,听见墨誉这话,便将酒杯递了过去,道:”那就请老师替本宫喝了吧。“   ”煦儿!放肆!“黎贵妃喝道。   墨誉有些尴尬,接过百里明煦手中的酒杯,真的喝尽了。   ”煦儿,还不向老师认错!“黎贵妃气得不轻,然而百里明煦固执地撅着嘴,半句错也不肯认。   黎贵妃偷眼瞧了瞧景元帝的脸色,忙道:”状元大人,以后煦儿就交由你多加教导,这般目无师长,应当重罚,陛下,您说是么?“   景元帝点头,低沉的嗓音”嗯“了一声。   百里明煦气呼呼地折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上,他的年纪还小,不懂治国大业,也不懂什么家族纷争,他只是厌烦那些没完没了的束缚,一个又一个教他学问教他做人的老师。   在座的众人将各式各样的眼光投向墨誉,清晨便有太监入左相府宣读了圣旨,封墨誉为翰林院编修兼七皇子侍读。   依照大兴国的祖制,从未有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配有专门的侍读,所以,那些前来看热闹的同窗们都误解为他做了太子侍读,纷纷向他道喜,太子就是日后的天子,做了天子的老师,日后肯定前途无量,此事很快便在整个相府传开。   景元帝给了七皇子百里明煦以太子的待遇,却不给他太子的名分,只用一个虚设的官职就轻而易举地将司徒家和黎家同时吊起来,看起来不偏不倚,也让两家无法理直气壮地指责他的偏颇。   一入朝堂便是风起云涌,墨誉作为新科状元,从此刻起,正式被卷入纷乱的是非之中。   ☆、【064】状元国宴(2)   一入朝堂便是风起云涌,墨誉作为新科状元,从此刻起,正式被卷入是非之中。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一直静默的司徒皇后突然开口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状元郎就遵从了吧。煦儿是我大兴国的未来希望,你不仅要教他,还要好好教导,否则便是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这一声把墨誉给吓着了,司徒皇后竟帮着黎家说话,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连景元帝也颇感意外,然而,口中却道:”皇后说的极是。“   左相暗中推了墨誉一把,墨誉会意,忙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与七殿下探讨学问。“   景元帝满意地点点头道:”状元郎的一篇时务论,让朕很是惊讶啊,小小年纪居然能有这般惊人之语。国之大防在西北边关,突厥人三番两次犯我边疆,我大兴与西秦结盟以抗突厥并非长久之计,若不能一举歼灭突厥人,我北疆百姓将深受其苦,民不聊生。朕想听听诸位新科进士的计策。“   提及北疆和突厥,韩晔的双眸没有任何一丝波动,连神情也是万年不变的淡然,仿佛眼下所讨论的事情与他并无半点关系。   也是巧合,新科探花、榜眼皆是墨誉的同窗,都不过弱冠之年,少年都凭着一股意气风发的热血,在初得意的时候毫无顾忌地各抒己见,所以,三人争辩起来也毫不相让,其余来自各地的进士也都参与其中,承恩殿热闹非凡。   然而,国宴之上谈论政务,本不合礼数,老臣们皆默然,左相的眼睛在殿上扫了一圈,继续饮酒。   待争辩告一段落,众新科进士仍带着愤愤小声嘀咕,景元帝显然对这些敢于谏言的年轻人很满意,唇边带着明显的笑意。   然而,如此热闹中,司徒大元帅一直不曾言语,景元帝的一碗水怎么着也得端平了,便开口问道:”司徒卿家,赫儿身子如何了?朕虽然罚了他,心下却也不忍,明日朕将亲往元帅府探视。“   司徒大元帅是司徒家的家主,其弟司徒正业驻守边境,而他手下掌管着盛京周围三州十郡的兵马,兵部尚书等人皆是他的下属,可谓位高权重。   听罢景元帝的问话,司徒大元帅挑高了浓眉,凤目平静无波,淡淡道:”司徒赫罪该重罚,陛下不必姑息,待那孽障伤愈,臣还当家法伺候。“   浑厚的嗓音,严肃的神情,刚正不阿的性子,司徒家的家主威严不容许任何人忽视,即便是景元帝,也要忌惮他三分,何况是那些文官?譬如黎国舅和左相墨嵩,都不大敢在司徒大元帅的面前耍嘴皮子,一来,他不会理会他们,二来,他若下手,必然不留情面。   若不是这回出了司徒赫这个岔子,司徒家怎么也不可能有把柄落在景元帝手里。然而,就算司徒赫犯了再大的差错,朝臣却也心知肚明,景元帝不会真的将他怎么着。   因为,司徒大元帅的儿子数年前战死西北沙场,司徒赫成了司徒家仅存的独苗,是以,他犯了擅离职守私闯后宫理当伏诛的重罪,却只杖责了一百军棍,至于官职连降三级,更是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场面上给了个交代罢了。   即便如此,景元帝还是担心将司徒赫打重了,惹得司徒大元帅不高兴,饮了一杯酒,叹气道:”元帅莫要自责,皇后也为此事伤了身子,朕着实不忍。说起来,赫儿毕竟年轻,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错?且容他改了吧。“   人的个性分两个极端,性子越是内敛之人越叫人忌惮,哪怕他内心并非诡计多端,而越是嘴碎话多喜欢谈论是非的人,说出的话越不能叫人上心,这也是为何景元帝在乎司徒家更多,而顾忌黎家更少。   昨日有朝臣上奏,劝说景元帝立七皇子为太子,此言一出,满朝堂哗然一片,景元帝在朝上勃然大怒:”朕年富力强,那些劝朕早立太子的人居心何在?难道朕已经病入膏肓,迫不及待地需要迎立新君继位么?“   朝臣跪倒一片。   第二日,景元帝便下诏封墨誉为七皇子侍读。自此,再无人敢提立太子一事。   见景元帝语气一软,司徒皇后接口道:”陛下能原谅赫儿胆大包天,臣妾替司徒家感念不已,日后定当潜心教导,不会再叫他出半分差错。“   ”皇后辛苦了。“景元帝安抚道。   政治上的事,放在国宴上来说,百里落识时务地并未插话,只是适时给韩晔空了的杯中添酒,得体地做她为人妻子该做的事。   景元帝终于问到了韩晔:”落驸马的身子好些了么?“   韩晔笑答:”已经痊愈,多谢父皇关心。“   景元帝颔首,满意地笑道:”见落驸马与落丫头相敬如宾,朕十分欣慰啊。“   韩晔应道:”能得落公主为妻,是韩晔的福分。“   百里落微笑,含羞低头。   景元帝似乎越发喜欢这个女婿了,笑道:”既然落驸马的身子恢复了,那过几日就去礼部上任吧,正好与新科状元同一日入职,自此后就是我大兴的朝臣了。“   韩晔忙起身下拜:”臣谢主隆恩。“   依照大兴国祖制,当朝驸马一律官拜驸马都尉,正三品,然而驸马都尉是武将,掌管军中事务,到了景元帝时,便改在了礼部任职,等于占据了礼部的官位做了个拿俸禄的闲差。   为何如此?   人人心照不宣。   话完了朝事,便谈及了家事,景元帝当真很忙,左右都要照顾周全,又笑道:”落驸马与落儿如此恩爱,看样子朕快要做外祖父了,不知这第一天孙何时降生啊?“   百里落满面羞怯地低下头去,盖住了眸光的闪烁:”父皇,您笑话落儿!“   ”哈哈哈,落儿,这是人之常情,不必害羞!“景元帝哈哈大笑,宴席上纷纷响起附和的笑声来。   墨誉看着满朝的文武大笑,忽然想起那个跋扈公主来,她与大哥什么时候会有子嗣?这么一想,目光不自禁投向斜对面的韩晔,明明是在谈论他的子嗣,韩晔唇边却并无半分笑意。   是啊,以质子身份南赴盛京,即便贵为大兴驸马,享正三品朝臣待遇,换做任何人,却都不会觉得满意。   这不满意之处在于,他将一辈子被囚盛京,不得回归北疆。唯一一家团圆的机会只有——   谋反。   然而,墨誉很快挥去脑中的这一想法,若要谋反,韩晔不可能选择落公主为妻,毕竟,婧公主身后的司徒家在大兴国才是真正的位高权重,得罪了司徒家,晋阳王拿什么南下作乱? ☆、【065】往事诅咒   是夜,墨誉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左相命人送他回西厢,看着他东倒西歪的背影,左相连连摇头叹息道:”唉,年轻人哪,太实诚,让喝酒就喝酒,半杯都不躲,不醉才怪!“   然而,这嗔怪里却也带着诸多自豪,四个儿子中唯有墨誉给他长了太多的脸,可才回到东院,左相夫人刘桂香看到他便开始嚎啕大哭:”老爷啊,了不得了!这府里住不得了!“   左相一愣,借着小厮提着的灯笼的光亮,看清刘桂香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蹬腿嚎哭,完全不成体统,左相厉声喝道:”出什么事了!起来说话!“   刘桂香是前夫人的使唤丫头出身,性格泼辣,素来要强得很,白日里百里婧教训了她的媳妇,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使得相府人人自危,都道婧公主不能惹。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再加上今日墨誉中了状元,身价陡增,人人都巴着他捧上了天,墨问和墨誉这两个扶不上台面的小子都有了后台撑腰,刘桂香的主母地位顿时落在了下风。   那两个不争气的媳妇儿躺在床上只差没断气了,见了她就哭哭啼啼好不委屈,吵得她头疼肝疼到处都疼。她的这口气已经忍了一天,只等左相回来讨个公道,如今左相晚归,她怎么着也得把苦水全吐出来才肯罢休!   ”哎唷,老爷啊,这府里要翻天了呀!老大的媳妇儿杀人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老爷啊!“面对左相的呵斥,刘桂香仍旧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叫。   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左相墨嵩面子上下不来,额际青筋直跳,暴喝了一声道:”来人哪,给我把夫人拉起来,今日是相府大喜,你却在这里哭丧!谁死了!“   这一声终于喝起作用了,刘桂香也不要人扶,自己一溜便爬起来,冲到左相面前,仍旧扯着尖细的嗓子哭喊:”老爷,老大的媳妇儿把二嫂三嫂推进河里去了,差点淹死,她存着心要弄死她们呢!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要是老爷不管,妾身就闹到陛下那里去!看看陛下管不管自己的女儿!“   ”啪——“   一声脆响。   左相气得狠狠甩了刘桂香一巴掌,嗓子发抖:”无、知、愚、妇!“   刘桂香被这一巴掌打得愣住,回过神又要再哭,左相喝道:”闭嘴!再哭我休了你!陛下的女儿就是比你的媳妇儿金贵,她们挨打就是活该!平日里也没见她们做多少好事!呵,你本事还不小,要告到陛下那儿去!以为自己几斤几两,我相府的家业迟早让你们母子败光!无知愚妇!“   重重一挥袖,左相绕过她就往卧室的方向而去,刘桂香半天才反应过来,由闷声到撕心裂肺地哭道:”既然老爷如此无情,妾身也不想活了!“   说罢,低着头就要往墙上撞。   左相已经跨上院中的台阶,听罢,回头看去,冷哼道:”撞死了倒一了百了,你要真有这份骨气,你也活不到今天!早八百年你就撞死了!在下人面前丢人现眼!“   毕竟是多年夫妻,谁对谁没个了解,刘桂香的头堪堪停在墙边两寸的地方,真没敢往上撞。左相哼了一声,再不睬她,推开房门进去了。   房里侍奉他起居的大丫头替左相墨嵩脱下朝服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家徒四壁,穷人哪有什么亲戚,身边只有一位自小结亲的妻。他日日潜心读书只为考取功名,吃穿用度里外事务都是发妻一人打理,他的发由她来束,他的衣由她来穿,日子如此清苦,她却从未半句抱怨。   上京赶考之前,发妻有了身孕,她仍催促他快些上路。状元及第的当日,他被招为翰林院大学士的女婿,耳边数不清的恭维祝贺,眼前琳琅满目的珍宝,还有,身侧如花似玉的美貌娇妻……   真是过怕了苦日子了,眼前的一切做梦一样,衣锦还乡?不,不能回了,一个村妇,会毁了他的名声,毁了他已经到手的一切。   他日日穿梭亭台楼阁之中,与娇妻吟诗作对琴瑟和鸣,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要看得上眼的丫头,压在身下玩一玩也无不可,权势和地位给了人很多选择,谁还记得当初承诺过什么?   一晃十几年过去,他官路亨通,富贵荣华,直到那日一个憔悴不堪的女人当街拦下他的官轿,身边还带着个十几岁的孩童,与他的相貌竟有五分相似。   那时,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几近不惑之   年,羞于启齿的往事一并揭于人前,他如何能认?   他带他们母子去了废弃的城墙边,四下无人处,他让下属送上足够他们母子富足一生的银子,也算是给了她一个交代。   他的发妻却瞧都没瞧一眼,平静地看着他冷笑:”十几载的苦等,这些银子就能抵得过了?民妇不敢求左相大人任何财物,也不敢期望得到任何补偿,但求大人还我儿一个名分!否则,民妇做鬼也不会放过大人!“   说罢,她决然撞上了城墙,鲜血迸溅而出,他登时大骇,忙退后一步,迸溅的热血却还是污了他的朝服。   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扑在女人身上大喊,声声撕裂人的耳膜,在场的人无一不被那种锥心之痛感染。少年一直抱着女人哭喊,直至嗓音干哑,眼泪哭干,彻底昏厥过去,当他醒来时,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五十而知天命,人越活越胆怯,左相重重叹息,墨问对他一直存着恨意,只是这些年两不相见,也就无从谈起。可近来因为婧公主下嫁一事他们见了几回,墨问的目光多数不会落在他身上,就算偶尔触及,他眼中的恨意却已然消失不见,更多的只是漠视。   恨到终极便只剩漠视,这十年来心头的一根刺怎么都拔不掉,烛影摇曳中,仿佛回到那窄巷破屋中的温存时光,身边的人还是温婉含羞的模样,忽地,那羞涩的面容鲜血淋漓,她爱意汹涌的眼神变作冷然绝望的愤恨,一直阴魂不散地盯着他,恨他没有给她的儿子该有的名分!   ”滚出去!“左相忽地将身侧的丫头一把推开,仓惶睁大了眼睛,后背一片汗湿。   那大丫头被他的眼神吓坏了,逃也似的带上门出去,屋子里顿时安静无声。   然而,心虚时,一个人独处更添害怕,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似乎都有喊冤索债的鬼影,左相忙跌跌撞撞转到里屋,对着一尊佛像俯身下拜:”佛祖在上,弟子诚心悔过,四月初八必定亲往法华寺拜谒,望佛祖保佑……“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_→琴妈,你咋还不入v,这样下去,我神马时候才能扑倒小白?   琴妈:~o(>_<)o~编辑把瓦忘了,同一时间开的文,大都上架了,只有瓦木有,都快15万字了有木有!愤!恨!撞!墙!   墨问:→_→你要真有这份骨气,你也活不到今天!早八百年你就撞死了!少在读者面前丢人现眼!   琴妈:…… ☆、【066】一块肥肉(推荐完结文《强娶》)   墨誉中了状元,让相府里的丫头们起了许多心思,刘桂香本就是粗使丫头出身,最后凭种种手段爬上了相府主母的位置,这个励志的故事多少成了丫头们效仿的典范。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是以,当墨誉酒醉被扶回西厢”浩然斋“时,有很多丫头涌上来,一只只或粗或细的爪子都往墨誉身上招呼,若是可以,她们真恨不得分了他的肉拿去论斤称。   谁都知道墨四公子年纪小,还不曾开过荤腥,谁若侥幸成了他第一个女人,那侍妾的位置还不手到擒来?即便做不了正妻,做得了侍妾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再退一步讲,就算连侍妾也做不了,成了四公子的房里人,怎么着也比那些使唤丫头的日子好过得多。何不放手一搏?   前院的小厮把人送回来就走了,留下水生和另一个小厮富贵照顾着。在此之前,水生稀里糊涂地被那些丫头们塞了许多乱七八糟的首饰、碎银子,这会儿算是彻底明白了,敢情是跟他买人情呢!   然而,十几个丫头,还有个不省人事的醉鬼,他们两个小厮完全招架不住,眼看着墨誉身上的衣服快被扒光了,水生忙挤出来,想都没想就朝”有凤来仪“奔去,见到木莲,一句话没说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木莲正拿着鸡毛掸子扫灰,人影突然一晃,她被吓了一跳,膝盖撞到椅腿上了,顿时大吼:”水生,你干嘛?!“   水生大口喘气,磕了个头道:”木莲姐,求求你……救……救我们四公子!“   木莲没好气地皱眉:”墨小黑?他怎么了?不是才中了状元么,怎么,乐死了?“   水生也不跟她的毒嘴计较,一口气吼道:”木莲姐,我们四公子快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什么?“木莲没听懂,嗤笑道:”就他那身肉,臭的吧,谁吃啊?“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水生不再废话,扯起她一只手就往外拖。木莲其实也想看看墨誉的笑话,不费力地挣开水生的手,拿着鸡毛掸子跟着他往”浩然斋“去了。   进门一看,小厮富贵躺在地上,鼻青脸肿地哀吟着,丫头们在床榻前围作一团,大约是挤得太卖力,竟将床边挂着的铁笼子给撞到了地上,胖兔子小黑在笼子里四仰八叉地发出一声惨叫。   木莲的怒火汹涌地冒将出来,虽然不知道那些丫头在做什么,她还是大喝了一声:”不想死的给老娘散开!“   水生朝她投去感激而崇拜的目光。   然而,那些丫头们无动于衷,内部倒起了纠纷,一个揪着另一个的头发,另一个不客气地扇另一个的巴掌,完全无视了木莲的大嗓门。   ”我先来的!“   ”我先来的才对!“   ”小贱人!还想跟我抢!我打死你!“   ”不要脸的娼妇!平日里姐姐妹妹地叫,现在原形毕露了吧!“   ”……“   有丫头群架中不慎一脚踹在铁笼子上,铁笼子顿时连同里头的胖兔子一起滚出老远。   木莲的怒火一下子冲上了顶,手握鸡毛掸子就上前去,二话不说,”噼里啪啦“地就是一阵狠抽,眨眼的功夫,十几个丫头都倒在地上哀吟不止。   木莲叉着腰骂道:”他***!你们想造反是吧!老娘的话都当耳旁风!你们扒了墨小四的皮老娘不管,动我家小黑就是不行!瞧瞧我家小黑,被你们摔成什么样了!受了伤掉了毛你们赔得起么!一群贱蹄子!“   说着,过去拎起铁笼子,安抚笼中的胖兔子。   一个丫头摸着被抽痛的胳膊,眼泪汪汪委委屈屈地嘀咕:”说得冠冕堂皇,你也想爬上四公子的床罢!“   木莲耳尖,听清了,大嗓门吼道:”你说老娘想爬上墨小四的床?!“没好气地回头一瞧,当下眼睛瞪大——墨誉竟被扒了个精光,除了下身留有一条亵裤遮羞之外。   好家伙!   木莲总算知道水生口中的救命是什么意思了,敢情这些丫头想趁墨誉酒醉成就好事,事后捞个小妾做做啊?   白嫩的墨小四躺在床上,摆出妖娆的姿态来,确实是一道美味佳肴,难怪这些丫头要打破了头,她木莲真是误打误撞坏了人家的好事啊!   若是墨小四醒来知道自己被丫头们轮着尝过,以他那种薄脸皮,肯定要羞愤而死了!   换言之,她木莲救了墨小四的命!   如此一想,木莲释然,收回目光,凶神恶煞地扫视着那些丫头,哼道:”都给老娘听好了!墨小四这块肥肉是老娘一个人的!你们要是再敢把爪子伸过来,老娘就一个一个剁碎了喂兔子!听见了没有!“   丫头们料不到她这么大方地就承认了,这些丫头有不少是老二和老三屋里的,白天才见识过婧公主狠毒的手段,闷声不响就把两位少奶奶推下了碧湖,晚上又好死不死遇到了婧公主的贴身侍婢横刀夺爱。   她们哪敢得罪婧公主?连带着自然也不敢得罪木莲,所以,只好自认倒霉,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骂骂咧咧地出了”浩然斋“。   屋子里陡然清净下来,小厮富贵勾着腰肿着脸挪过来:”多谢木莲姐。“   木莲一手拿鸡毛掸子,一手拎高铁笼子,紧张地问:”小黑,你摔痛了没有?我去给你煮点萝卜排骨汤补一补啊,等着我啊。“   说着,放下笼子,抬脚就要走。   却被水生挡住。   水生陪着笑搓着手道:”木莲姐,那个,要是你走了,那些如狼似虎的丫头们肯定会再来的,公子这么一大块肥肉摆在那,她们岂肯罢休?你好事做到底,不如就在这屋里歇一晚吧?啊?“   ”放屁!“木莲喷了他一脸口水:”墨小四是一大块肥肉,需要人护着,老娘还是黄花闺女呢,跟他住一晚,老娘还说得清楚么!“   水生眼神飘忽,闷声嘀咕:”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木莲经不起激将,当下一鸡毛掸子抽在水生小腿上:”谁说老娘怕了?!你,还有你,去厨房熬一锅萝卜排骨汤来,快去!“   富贵和水生对视一眼,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木莲回头,瞧见床上墨誉白花花的身子,英俊无害的面容,脸不由地那么一红,口干舌燥起来,硬着头皮弯下腰,探身去够床里的被子要替他盖上,谁知墨誉双臂一环,竟将她拦腰抱了个满怀,口中喃喃自语:”毒妇……“   ------题外话------   【好文推荐】→搜索【作者名】就可以看到鸟!   1凤池吟《强—娶》,高干文,强取豪夺,大灰狼和小白兔的jq!(完结鸟)   2莫萦《先婚厚爱》,高干文,婚后恋爱,甜蜜温馨,不得不看哟。(火热连载中)   3安想然《恶女重生》,高干重生文,宠啊宠,去瞅一眼封面立马被萌到(→_→童叟无欺)   4板凳《太子,要淡定》,穿越文,两只腹黑狐狸的有爱故事,去瞅瞅?   5叶清欢《官少老公轻轻爱》,高干文,闷骚深情的腹黑男和外表美丽脆弱内心强大可爱的职场女的婚后恋爱史,绝对宠爱,绝对缠绵!   ps:不是好文不推荐,然后,搜索作者名比较靠谱…… ☆、【067】我是笨蛋   木莲口干舌燥起来,硬着头皮弯下腰,探身去够床里的被子要替墨誉盖上,谁知墨誉双臂一环,竟将她拦腰抱了个满怀,口中喃喃:”毒妇……“   不知是墨誉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梦,还是刚刚被那些丫头们摸出了感觉,他下身的反应很剧烈,木莲隔着衣服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双颊通红。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然而,木莲的第一反应不是推开墨誉,而是在想,婧小白又去偏院睡了,两个人睡在一起,难道那个病驸马就没感觉?除非证明那个病驸马不能人道,或者想办法让他不能人道,否则,她怎么都不会放心。   ……   时隔十余日,百里婧去偏院留宿,没有再打地铺,而是与墨问睡同一个床榻。   本来远山收拾床铺的时候弄了两床被子,两个人分睡床里床外,并不在一个被窝,也不可能有什么肌肤相触。   然而,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墨问的手在被面上滑动,轻轻握住了一旁百里婧的手。   百里婧也没睡着,黑暗中偏头看了他一眼,柔声问道:”冷么?“   四周的床幔垂下,形成一个幽闭的空间,非常适合做一些亲密的事。同床共枕的男女,无论有没有进展到那一步,周遭的气息中都满是暧昧的味道,何况,他们两人之间还挂着夫妻的名分。   墨问没答话,只是往她身边靠了靠,突然扯过被角,将自己的被子整个盖在了她的身上。   他在她手心写:”你的手好凉。“   他的举动实在有些笨拙,若不是知道他向来与世无争,百里婧几乎都要以为他是故意的,故意惹她不安,故意让她做出接下来的事情。   百里婧叹了口气,迎上去,将墨问扯进相叠的被子里,微微探身,越过他的身子,将他那头的被角压好,散开的头发扫过墨问的脖子和脸,待她在他的身边躺下时,墨问的呼吸不易察觉地加重了几分。   ”睡吧。“百里婧轻声道。   两个人到了一个被窝里,还是平躺着,眼睛直视床顶,过了会儿,墨问的手又探过去,在被子里摸索,将她的手握住,就放在两人之间空出的床单上,没有越界,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一握紧便不肯放了。很快,他的呼吸声响起,均匀而绵长。   百里婧也闭上眼,唇边不自觉泛起轻微弧度来,迷迷糊糊中,交握的双手有源源不断的热量涌来,她睡得很安稳,连一丝梦境也无。   当清脆的鸟啼声在窗外响起,百里婧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睡在墨问怀里,她的双臂抱着他,腿也不规矩地架在他身上,整个人呈蜷缩紧贴的姿态。她忙松开双臂和腿,重新躺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墨问唇边泛起些微笑意,被压麻了的手臂探过去,还是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的手心此刻俱都温热。   窗外已经大亮,百里婧偏头看他,能清晰地看到墨问的双眸紧闭,似乎还未醒。她收回眼睛,平静地望着上面暗色的床顶,忽然想,就这样吧,墨问,如果可以,就这样携着手过一生吧。她再没有过多奢望了,只是不知道墨问还想要什么。   这些天以来,都是她占据主导地位,她认为对的就去做了,却很难考虑得那么周全。而且,她的心里多少带着不甘,不甘心自己是爱情中的失败者,不甘心韩晔真的如此绝情地丢下她,甚至不甘心在遇到她所恨着的那两个人时,她如此难堪,然后,无地自容。   为什么无地自容?   因为她的愚蠢和大恶。   她竟将这份婚姻强加在墨问头上,在时过境迁后却又想着,墨问为什么比不过韩晔?他为什么没有韩晔那么好?   墨问是墨问,韩晔是韩晔,他们是不同的。墨问为什么要被拿来同韩晔比较?难道因为他病弱,他面容丑陋,他不会说话,他就要受到种种不公的待遇?   她给墨问的伤害远大于对他的保护。她先伤了他,再去保护他,因果都是她种下的,她成了只手遮天的恶霸,肆意地践踏着墨问的自尊和他整个颓唐的人生,这是不能被原谅的罪孽。   天色不早了,她得起床替墨问熬药,于是,轻挣开墨问的手掌,掀开被子下床,刚走下紫檀木脚踏,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哨声。   &n   bsp;百里婧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墨问侧过了身子,面对着她笑,又接着吹了两声长长的哨音。不是她教给他的那几句暗号,而是他自己定的——   三长。我想见你。   他柔柔笑开的样子,像新婚的丈夫看着深爱的妻子,百里婧被他温柔的眼神绊住,半晌才道:”我去熬药。“   墨问抿起薄唇,朝她伸出一只手来,百里婧上前握住,墨问写道:”我替你绾发。“   百里婧愣了愣,忽地笑了:”好。“   三千青丝铺在背上,墨问站在她身后,有些犯难,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无师自通的,比如绾发。他从未做过这等风流闲雅之事,在此之前连女子的发髻都不曾仔细研究过,只是近日来对她的长发很感兴趣,每时每刻都想捏在手中把玩。这般自告奋勇地替她梳头,真有点骑虎难下。   发丝光滑,木梳从头梳到尾,绸缎一般在手心里一滑而过,他如此三番地梳了下来,忽地俯身从她肩侧探出头,对着梳妆镜中映出的绝美容颜蹙起了眉头。   百里婧偏头问:”怎么了?“   墨问的长发也未梳,零零乱乱地和她的发混在一起,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低头在她肩上用指划着,百里婧感觉出来,他写的是:”我……不会。“   ”笨蛋!“百里婧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骂道,有些羞恼,他之前用那么肯定的眼神说替她绾发,结果居然是不会。   墨问听罢,俯身委屈地将她的腰轻轻环住,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拉着她的手写道:”我是笨蛋。教我。“   他承认得倒干脆,百里婧无奈地别过身,重新看向铜镜里,语气却软了下来:”……好,看着。“   墨问蹲在她身边,认真地看着她的动作,时而蹙眉,时而又舒展。   远山端着洗漱的银盆进来,瞧见这温馨一幕,忙又退了出去。这戏倒是越做越像真的了,主子到时候能否全身而退?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由不得他不担心。   ……   ”啊!“   一声惊愕的吼叫声在清晨的”浩然斋“内响起,墨誉抱紧薄被直往床头缩,怒不可遏道:”木莲!你怎么会在我床上!你……我……我的衣服呢!“   木莲早就醒了,而且穿戴整齐,睁着双无辜的眼睛在墨誉身上瞟来瞟去,像是去烟花柳巷找姑娘似的上下挑拣一番,她随即跪坐起来,欺近墨誉跟前,一只手揪过他胸前的被子,眼睛一眯,坏笑道:”嘿嘿,墨小黑,别怕,昨晚姐姐很疼你的,你放心吧啊!“ ☆、【068】老地方见   木莲欺近墨誉跟前,一只手揪过他胸前的被子,眼睛一眯,坏笑道:”嘿嘿,墨小黑,别怕,昨晚姐姐很疼你的,你放心吧啊!“   墨誉听罢她的话,脑袋”轰“的一炸,感觉到被子里的身子光溜溜的,一件衣服都没穿,床单也重新换过了,而他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完全想不起昨晚上发生了什么!   ”你……你……你胡说!“状元郎英俊的面容涨得通红,说话都结巴了。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   木莲的害羞经过一个晚上的折磨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脸不红心不跳地坐在墨誉怀里,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转了个方向,正对着桌上的铁笼子:”看到了么?小黑是昨晚的见证人,它可什么都瞧见了!你不承认都不行了!“   笼中的胖兔子趴在那,两只黑眼睛懒洋洋地看过来,它喝完排骨汤,懒得啃铁笼子了。   墨誉脸皮薄,哪经得住木莲这番胡话,当下恼羞成怒地推开她,想下床又没穿衣服,情急之下拽着被子蒙上脑袋,半晌在被子里吼道:”泼妇!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木莲本来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墨誉这一声吼,却让她再也笑不出来,唇边恶作剧似的笑容一点一点僵硬。不是因为昨夜墨誉醉酒时叫的是”毒妇“而不是”泼妇“,而是因为他口中说出的”负责“二字——   毫无心机的少年遭受她的诓骗和戏弄,说出的”我会对你负责“却不是假的。   十八年来,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两个字,而另一个人曾对她说,木莲,没有地方去没关系,以后你跟着我吧,只要有我的,就有你的。   她说的也不是假的。   为什么世上总有这些心思单纯到近乎愚蠢之人?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木莲忽然觉得没意思,利落地翻身下床,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便走出了”浩然斋“。   水生和富贵睡在门外,她一推门,两个人一齐摔在地上,水生仰头,瞧见是木莲,忙站起来讨好道:”木莲姐,昨晚多亏了你了,四公子吐成那样,要不是有你在,我们两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还真没法收拾!“   富贵点头附和:”是啊,多谢木莲姐!“   木莲笑笑,环顾”浩然斋“的前院,瞥见有个丫头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外张望,遂喝道:”谁在那里?“   那丫头忙小跑着过来,垂首小心翼翼道:”木莲姐,外头有个穿紫衣的爷来找婧公主,奴婢不敢……不敢进偏院,所以,只好来找木莲姐,听说木莲姐昨夜在四公子这儿歇息,所以……“   越说越不对味儿了,木莲打断她:”好了!我知道了!“   这个丫头就是前些日子陪木莲去偏院送铺盖,却被那个长发女鬼的故事吓破了胆子的两个丫头之一。   穿紫衣的爷?   木莲边往外走边认真想了想,虽然不能具体知晓那人是谁,大概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这盛京中的大家族以紫色为服色的只有黎国舅府……那人来找婧小白做什么?   ……   偏院的小屋内,百里婧绾好发,偏头问仍旧蹲在一旁的墨问道:”学会了么?“   墨问神色有些为难,轻摇了摇头。   百里婧起身,将他拽坐在铜镜前,一边替他梳发,一边叹气道:”学不会没关系,反正我会。“   她很快将墨问的发束好,又拿过他的衣服替他穿上,再束好腰带,墨问忽地单手环住她的腰,挡住了她的去路,在百里婧的疑惑中,他微笑着将一支点翠桃叶簪仔细地插进了她的发髻中。然后,带着她一起看向铜镜。   那支簪子与她的发髻十分相配,百里婧微笑道:”很好看。“   话音刚落,墨问俯下身,微凉的轻吻便印在她光洁的额上,一触即止,在百里婧惊愕的时候,他已经松开她,苍白的面容上带着明显的局促不安,怕她生气了似的。   ”我……去换衣服。“百里婧全身只着中衣,为了缓和尴尬,她交代了一声便进围屏里面去了。   她的锦衣挂在围屏上方,绸缎的料子光滑,稍稍一扯就溜下来,没了锦衣的阻挡,她清楚地看到围屏上画着两只正在戏水的五彩鸳鸯。   > 攥着衣服的手指顿时一拧。   四月初八。   韩晔记得么?   那两只笨拙丑陋的鸳鸯?   百里婧刚穿好衣服,木莲就进来了,风风火火道:”婧小白,黎府的大公子来找你,说是为赫将军接风,设了个席热闹热闹,在老地方见。“   听罢木莲的话,百里婧毫不惊讶。   这是黎戍的风格,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就走,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需要那么多废话寒暄,因为他们实在是太熟了。   这老地方是哪里,只有百里婧才知道。   她也有十余天没见到赫了,不知道他的伤好些了没有,黎戍又弄出这些点子来,她不去自然不放心。于是,走到墨问身边,问道:”我要去赴宴,你……一起去么?“   她一面不想让墨问受冷落,另一方面却又担心赫见了他又要闹得不痛快,是以,只好询问墨问的意见。   这一问,惊到了木莲,木莲走过去悄悄撞了撞百里婧的肩膀,小声咬耳朵道:”喂,婧小白,他身子不好,去干嘛?又不能喝酒,又不能颠簸,你想弄死他啊?“   ”我……“百里婧承认木莲说的没错,正要开口,手却被墨问牵住,他在她手心里写道:”如果方便,我想陪你去。“   墨问又把决定权抛给了百里婧,将他自己变成一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丈夫。无论她松口或者改口,于他无害。   百里婧微笑道:”那就去吧,久坐伤气,你也该出去走走了,闷在家里不大好。“   墨问淡然颔首,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黎戍设宴,没说具体时间,待墨问喝完了药,用过了早膳,两人才登上去往”老地方“的马车。   墨问和百里婧坐在车厢内,木莲便和车夫一起坐在车外,隔着一层帘子,里头无声无息的,木莲真想挑开帘子瞧瞧里头的两人在干嘛。   ……   景元帝一大早携司徒皇后等人来元帅府探望了司徒赫,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安心休养,勿要急躁,先将身体养好,其他的事情莫要担心。   待一行人离开,元帅府中才刚安静了一会儿,黎戍便破门而入,眯着小眼睛笑嘻嘻地说专门为他设了宴。   经过十余日的疗养,伤痛好了许多,但因为心情郁闷,司徒赫的精神仍旧不济,黎戍再盛情邀请,他也不想去。   黎戍见他执拗,随即坏笑道:”真不去?不去就算了吧!唉!我才去请了婧小白,她这会儿正往那儿赶呢!“   对司徒赫来说,婧小白是最厉害的杀手锏。无论他先前说过什么,有多坚决,一听说婧小白要去,他便连一声反对的意见都没了。   黎戍所谓的”老地方“,是指长兴街上鼎鼎有名的”碧波阁“。司徒赫和黎戍的马车先到,司徒赫一下车,习惯地一抬头,就望见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韩晔。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_→怎么都在?情敌就这么碰上了?   心肝:(怒)琴妈,你还要雪藏我多久?   韩晔:(沉默)……   琴妈:╮(╯_╰)╭好久不见,牵出来溜溜弯…… ☆、【069】去年冬天   黎戍所谓的”老地方“,是指长兴街上鼎鼎有名的”碧波阁“。唛鎷灞癹晓。请记住本站司徒赫和黎戍的马车先到,司徒赫一下车,习惯地一抬头,就望见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韩晔。   ……   景元十六年冬月,盛京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武将回京述职,征北大将军司徒赫从军四年,第一次载誉归来。盛京的百姓们早就听闻这位年轻将军作战的英勇,却还未曾亲眼目睹过他的英姿,纷纷期待不已。   天空仍旧飘着雪花,浩浩荡荡的军队一路驶入城门,旗兵们扬着大兴国的日月同辉盘龙旗帜,保家卫国的男儿身着威武的军装,个个姿态挺拔,看得人热血沸腾。   征北大将军头盔下的凤目在夹道相迎的百姓中细细搜寻,终于,定在了一个绯色的身影上。   女孩系着绯色的长披风,雀跃地跳起来朝他使劲挥手,她的声音在周围的嘈杂中竟听得格外清晰:”赫!赫!我在这里!在这里!“   征北大将军的凤目瞬间一亮。   大兴国的嫡公主,是他的表妹,但她从来不叫他表哥,她一直叫他单音节的一个字,赫。四年里,这个称呼反反复复地在耳边响过,却没有一次如此刻这般真实清脆,动听得不可思议。   四年后,总算又看到她,总算又听到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往来的书信里诉不完的情丝缱绻。   司徒赫远远瞧见她,丢下一众亲卫队队员和身后的万千将士,一夹马肚子飞快地奔到了那个女孩的面前,翻身利落地跃下马背,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高高举起,像仰视着他无上的荣耀战功。   时隔四年,他已经长成一位臂弯有力的青年,经过战场风沙的洗礼,他的一身戎装铠甲英姿飒爽,皮肤也晒得黝黑,一双尾稍上挑的勾魂凤眼,把整个盛京的姑娘们迷得晕头转向。   可他的眼里,只有她。   百里婧任他抱着,在他怀里毫不躲闪,居高临下地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他,四年前白白嫩嫩的赫上了战场就变成这副模样了。虽然是冬日,可他的铠甲上似乎还留有战场上的热量,某些地方还隐约能看到斑斑的血迹和深色的黄土,这就是大兴国威武的大将军啊!   但她忽然就用双手扯住了征北大将军左右两边的脸颊,用力捏了又捏,揉了又揉,笑嘻嘻道:”赫,四年了,你在大西北有没有想我啊?“   那些武将纷纷都傻了眼,他们长期呆在军中,并不认得这个穿红衣的姑娘,可是,大将军的脸岂能随便让人捏的?   岂料他们的将军不仅不怒,反而咧嘴一笑,因为皮肤黝黑的缘故,露出的一口白牙分外地闪亮,经过四年的磨砺和成长,他的声音都变得更浑厚低沉了,与少年时差别甚大,成熟稳重了许多,他用双手上下掂了掂她,笑道:”婧小白,你长胖了!“   身后,跟随征北大将军出生入死的士兵们,看到将军的这个憨笑侧脸更是傻眼,却只有亲卫队的队长周成知道,眼前这个旁若无人毫不害羞的姑娘是谁——   婧小白,四年来,将军的私人信件里出现最多的那个名字。   ”赫,你也长胖了!“女孩笑嘻嘻地回敬道。   雪下得格外地大,盛京偏南,好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雪了,婧小白跟他一起回元帅府,指着石狮子旁那个一丈高的雪人,洋洋得意地抬下巴,笑道:”怎么样?赫,我的雪人进步多了吧?“   很多年前,司徒赫带她去鬼混时什么没有玩过?一个雪人有什么好稀罕的?然而,因为是婧小白堆的,他瞧得格外仔细。   不得不说她的雪人确实有进步,以前只能媲美元帅府前的石狮子睡着的样子,现在终于勉强能塑成个人形了。   明明边关塞外飞雪漫天,亲卫队长周成却看到他家将军像从没见过雪似的,站在雪地里乐呵呵地笑,往日威严深沉的凤目笑得格外柔和,他摸摸鼻子毫不吝啬地赞扬:”恩,婧小白,真不错啊,很有进步,回头送你件礼物作为奖赏,不过,我可以堆得更好,明天教你。“   婧小白显然是对礼物感兴趣的,正欲点头,却在听到他后面的话时拧起了眉,不满道:”赫,你说这雪人不好看?怎么可能?韩晔堆的,怎么会不好看?“   &nb   sp;这是司徒赫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韩晔这个名字,正要开口问她,却见婧小白朝雪人后面跑了几步,接着带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材修长,着一身锦绣白袍,眉目如画地立在那里,婧小白殷勤地向他介绍道:”赫,这是韩晔,雪人就是他教我堆的。“   司徒赫站在他们一丈开外的地方,却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视线凝固在婧小白挽着的那只干净的白色袖臂上。   很亲昵的姿势,靠得极近,动作也自然而然,明显不是一日就能练就的。   然后,他听到婧小白仰起头,对身边那个男人笑嘻嘻道:”韩晔,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赫——司、徒、赫,我从小玩到大的表哥,现在,他是征北大将军,刚从大西北回来!“   司徒赫的脚顿时长在了雪地里,连一寸都挪不动,他是她的表哥,韩晔也应该是她的表哥,可是,她却没有提这一层关系,说明了什么?   说明,韩晔对婧小白来说,比表哥更亲密。   亲卫队队长周成发现,他们将军方才还闪着光亮的凤目瞬间变得死灰一般冷,飘扬的白雪落在他腰侧按剑的手上,指尖拧得惨白一片,血色尽褪。   ”赫,我在碧波阁设了宴,为你接风洗尘,黎戍他们也来了,都说想见见你!快走吧!“   绯色的身影晃过来,搂住他的胳膊,他却还没回过神,脚下一个不稳,竟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盔甲笨重,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大坑来,却并不痛,只是冷。   许多人来扶他,他自己爬起来,拨弄走盔甲上的雪,强笑着伸手捏婧小白的脸,不敢太用力,怕她疼,一捏就松开,指尖抖得厉害,别开眼,豪气干云地对一众亲卫兵笑道:”走!喝酒去!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结果,他就在这碧波阁内,喝得烂醉如泥,他想,他从一名小小的骑兵爬到如今征北大将军的位置,花了近四年的时间,吃过多少苦,淌过多少血,却从未流过一滴泪。   然而,在这一夜醉酒后,他只想要嚎啕大哭一场,因为,他竟在这四年的出生入死里把婧小白弄丢了,她甜蜜蜜地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她自此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宿醉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中,看到婧小白担心的脸,他一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听到她不安地问:”赫,喝了这么多酒,你头痛么?“   她的声音还是和想象中一样动听,没有他在的这四年,她想必也过得很开心。   他想说,不,婧小白,头不痛,只是心痛,痛得无以复加了,从此以后,韩晔就是你心里最好看的人,赫已经及不上他了吧?   然而,他终是摇摇头,双臂仍旧搂着她,闭着眼一言不发。   毕竟是我爱的人,就算你爱上了别人,我又能怪你什么呢? ☆、【070】情敌较量   如果说司徒赫之前对韩晔的恨是出于嫉妒和夺爱之仇,那么,当他在西北战场上听说韩晔娶了百里落,而婧小白嫁给了左相府的病秧子时,这种恨便无限地放大!他立刻从沙场折返,再多的将士都拦不住他,他只想将韩晔大卸八块!   韩晔算什么东西?!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儿,他发誓要娶过门的女孩儿,被韩晔夺了心却又轻飘飘地就被他给扔了!让所有的不堪和流言蜚语都砸向她,她的可爱和纯真碎得彻底。唛鎷灞癹晓   婧小白从小就又笨又倔,犟起来十匹马都拉不转,只会在这歧途上越走越远,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婧小白哭红了眼睛,韩晔却能无动于衷地闲闲喝着他的酒,这口气叫他如何咽得下!   司徒赫抽出亲卫队长周成的剑便要一跃而上,被周成和赵拓双双一把抱住,焦急地劝道:”将军!万万不可啊!陛下今日才来元帅府探视,您不能再冲动了!“   ”将军!息怒!息怒!“   黎戍也看到了韩晔,嘴角一抽搐,暗暗啐了一口,嘀咕道:”妈的,怎么这么巧撞一块儿了?“   然而,韩晔是百里落的夫君,是黎戍的亲表妹夫,黎戍自然不能说什么,当下扯着司徒赫往里拽:”来,来,进去坐!婧小白马上就来了!“   不提婧小白还好,一提婧小白,司徒赫更是半步都扯不动,黎戍没辙了,一跺脚,指着他道:”赫大将军啊!算小的求你,你进去坐行不!惹出事儿来,婧小白还能好受?你这不是揭她的伤疤嘛!“   司徒赫粗喘着气,凤目都瞪红了,听罢黎戍的话,闭了闭眼,终于忍着收剑入鞘,沉声道:”换地方!“   黎戍将他往里推:”哎呀,换地方婧小白就找着人了!而且,盛京就这么点大的地儿,躲过了初一,躲得了十五么?难道婧小白要躲他一辈子?你堂堂一男子汉大将军,怎么如此小肚鸡肠?忘了这顿军棍是为啥挨的了?这些年,光长岁数,不长记性哪你!“   黎戍的一张嘴最是厉害,他虽然纨绔,看事情却清楚明白得很,这么一番道理下来,司徒赫已经被半推着到了楼梯上了。   无论下面的动静有多大,无论司徒赫是不是已经将利剑拔了出来,韩晔坐在雅间的窗口,神色平静无波。   碧波阁地方大,前面是酒楼,后面是风月场所,酒楼的雅间都在二层,黎戍订的是最里头的一间,而韩晔占了靠近楼梯口的第一间。   二层的走廊并不怎么宽敞,若雅间靠内的窗户未关,走廊上来往的人稍一偏头便能看到里头的情景。   韩晔所在的雅间,镂空雕花的窗恰好半开,从外看去,一室的敞亮白光,往来的人透过镂空的窗能将雅间里的人和摆设看得一清二楚。   黎戍推着司徒赫快步往里,推开预订的那方雅间的木门,只见一个着红色短打的女孩背对着他们趴在窗口朝外望着,司徒赫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微怔,张了张口却又慢慢合上——   不是婧小白。   虽然,背影很像。   小时候他们在市井里混,常常着平民百姓的短打服饰,因为方便。   黎戍招呼那女孩道:”来,狸狸!过来!客人来了!“   那女孩听到声音回转头,一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望过来。   果然不是婧小白。   她的那双眼比婧小白的眼睛还要大,显得白净的脸越发得小,狐狸似的。   ”大哥!“那女孩撤下窗台,叫了黎戍一声,随后盯着司徒赫上下打量,声音清脆:”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赫将军?“   女孩半点不怕生,这一点,也同婧小白很像,站直了一比划,与婧小白的个头也差不多。从正面看,她的红色劲装的前襟和袖口处都绣有几朵浅紫色的小花,紫色,是黎家的服色。走路的时候,胸前垂着的金玉长命锁发出清脆的声响,煞是好听。   黎戍笑道:”对!对!就是那位赫将军!“显然,黎戍早就跟这女孩多次提过司徒赫。   黎戍又拉着女孩给司徒赫介绍:”这是我家小妹,黎狸,人称小狐狸,快及笄了,刚从浮游山习武归来。咱们几个好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去年你回京述职,她又正好习武去了,还就   是没碰上,一直闹着让我给她介绍,这不,今儿个终于见到了!“   黎狸总算结识传说中的盛京第一混混头子司徒赫,果然俊逸非凡,眼角眉梢英气逼人,然而,她眼光一瞟,瞧见了司徒赫身边的亲卫队长周成,想都没想,立刻拔出腰间的软鞭抽过去,娇斥道:”大胡子!你也在这里!吃本小姐一鞭子!“   周成躲开,鞭子抽了个空,将雅座内的一张太师椅的椅背劈成两半,发出一阵轰响。   黎戍最见不得打打杀杀的场面,抱着脑袋往一边闪去,边躲边叫唤:”狸狸!你又发疯了!这不是在家,打坏了桌椅要赔银子的啊!“   黎狸不依不饶地接连轮鞭咄咄逼人,亲卫队副队长赵拓护着司徒赫,将周成一把推出去,骂道:”周大胡子!你怎么得罪了人家小姐了?快去道歉!“   周成哪里肯道歉,还没开口,见他家将军扬手握住黎狸的鞭子,微一发力就整截夺了过来,将软鞭在手背上缠了两圈,低眉瞧了一眼,随即甩手从敞开的窗户扔了出去,毫不犹豫。   黎狸大怒,瞪着司徒赫:”喂!大将军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凭什么甩我的鞭子!你们元帅府欺人太甚了!“   司徒赫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罔顾耳边黎狸的大吵大叫,心里想的却是很久以前,婧小白还没上鹿台山习武的时候,她使的兵器就是软鞭。   婧小白最不喜欢刀剑这些冷冰冰的东西,软鞭拿着方便,使着也干净利落,她的软鞭和马术都是他教的。   去年,他回京述职,婧小白刚从鹿台山回来没多久,他却再没见过她身上的鞭子。她在他面前炫耀了射术,百步穿杨,还将秋猎时得的赤金弓拿来给他瞧,跟他切磋武艺的时候手上脚下也不再软绵绵,功夫底子很扎实,可以想见这些年她在鹿台山上吃了多少苦。   记得婧小白刚去习武时,半个月给他写一次信,说她很辛苦,很想他,说希望早点练好武艺去边疆找他。后来,一个月一次信,信上看起来心情也好了不少,说她虽然辛苦,但是每天都很开心,要他好好保重,等她做了女将军,和他一起上战场。   他把她信上的每个字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竟没仔细想过,她为何会如此高兴。后来才知道,因为身边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所以,她很快乐。   这个叫黎狸的女孩第一眼就不招他喜欢,因为,太像婧小白。穿的衣服像她,使的兵器像她,但,婧小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他不喜欢有人太像她。   将军的森冷气质在沙场上沥血练就,若是冷冽起来便会有刺骨的杀气渗出,黎狸对司徒赫吼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回答,甚至,他连目光都不曾落在她身上,将她忽视得彻底,她生气之余却有些不大敢去惹他。   周成大高个儿将歪了的椅子重新摆正,站在司徒赫身后不卑不亢道:”黎小姐若要比试请约个时间,周成随时奉陪,别在这里动手。“   黎戍从桌底下爬出来,哄她:”哎呀,狸狸,先别动手啊,等婧小白来了再说嘛!“   黎狸的大小姐脾气没处撒,本来面子上拉不下来,可听见百里婧的名字,倒突然安静了,气呼呼地转过身,重新趴在窗口继续等。   黎戍这才擦了擦汗,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外头候着的小二见打架停了,才敢进来倒茶,倒完了茶还不走,一直拿眼去瞟那张被劈成两半的太师椅。   黎戍见状,将茶盏往桌上一掼,怒道:”看个屁啊!一张破椅子而已!你当爷赔不起啊!滚出去!快上些糕点来!好酒好菜也给爷备着,待会儿人来齐了就得上了!知道了么!“   那小二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已经接近日中时分了,黎戍早就等得不耐烦,抱怨了不知多少句,相府的马车才将将停在碧波阁前。   黎狸认得百里婧,她的海棠红锦服一走下马车,黎狸就转头大叫:”来了来了!大哥,她来了!“   黎戍起身走过去,朝下看了一眼,一面回头招呼司徒赫:”赫大将军,人到了!快过来啊!“   司徒赫放下杯盏追过来,从窗口看下去,看到果然是婧小白,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凤目暖意融融,然而,不过一瞬,婧小白伸出手,将马车内的另一个人牵了下来。   黎戍奇了,”咝“了一声嘀咕道:”咦,这婧小白真是的,咱   们几个难得聚聚,带她相公来干嘛啊?不靠谱!“   那是异常苍白的一只手,弱不禁风似的身子,藏青色的衣袍颇为低调,与前两次见面时,没有任何差别,可不就是左相的大公子墨问么?   楼上的动静太大,墨问仰头看过去,百里婧也随着他的目光往上看,第一眼瞧见的是黎戍的脑袋,还有一个红影子,可眼角的余光却落在另一扇窗口处——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转头朝那里望去,一袭熟悉的锦绣白衣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入眼底。   周围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了似的,她的眼睛只看得到那个人的锦绣白衣,而他沉静的目光正对上她的方向,星眸一如既往不悲不喜,可曾经浮现在眼底的那些细细密密的宠溺和柔情却都消失不见,看着她像注视着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去年冬月,她在碧波阁为赫接风洗尘,赫喝醉了,她在元帅府照顾了他一整夜,第二天去晋阳王府找韩晔,韩晔不是很高兴,敲着她的脑袋训道:”碧波阁那种地方以后不要去了,女孩儿家容易学坏。“   她摸着被敲痛的脑袋低下头,不敢看他,只敢偷眼去瞅他,韩晔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等她认错。   她怎么可能敌得过韩晔的耐心?于是,只好扑进他怀里,竖起三根手指保证:”那,我下次和你一起去好了,不会一个人去的,可以吧?“   她在韩晔初回盛京的时候就一直在担心,担心自己小时候的名声不大好,作为盛京四纨绔里唯一的女孩儿,她跟着赫一起,什么坏事都做过,而女孩该学的女工、琴棋书画,她都不大精通。   若是韩晔知道了她这些劣迹,会不会觉得她一点都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在鹿台山上也就罢了,已经回到了盛京,韩晔知道她是堂堂公主却如此粗鲁不像话,肯定会失望的吧?   所以,她在保证不再犯时,心里多少带着忐忑,韩晔听罢,叹气道:”好。“   她见他答应,一颗心总算放下来,又得寸进尺地试探:”其实,恩,碧波阁的饭菜很好吃,红烧鸭掌,酱肘子,桂花鱼,糖醋排骨,比宫里的厨子做得都好吃,不然,下次我再带你去尝尝?“   韩晔忽地拧眉:”下次吃剩的酱肘子别往别人的碗里放,记住了么?“   从小就是这样,她吃不完的东西都扔给赫,时隔多年这个习惯却一点也没变,赫从来都不会嫌弃她。昨天宴席上,她就将啃了一口觉得腻的酱肘子丢到赫的碗里去了,赫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吃干净了。她以为没人在意,没想到韩晔倒记得这事。   她笑嘻嘻,一脸理所当然:”赫不是别人啊。“   韩晔微微一挑眉,星眸里满是无奈,他俯身贴近她的唇,轻轻一吻,嗓音清朗:”那,以后吃剩了给我。“   她望进韩晔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那里面倒映着她的影子,清晰如镜,她的脸颊红扑扑地发热,松开轻咬着的唇,干脆地答:”好啊,都给韩晔!“   人与人之间亲密与否,不是装出来的,从言行举止中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出,韩晔连她吃过的东西都不嫌弃,他在婧小白的心里就变得和赫一样重要了。   最后一次去碧波阁,是她同木莲一起去找一样东西,听说只有碧波阁里才有,她没有提前告诉韩晔这件事。   第二天,韩晔就突然说要分开,她当时真的以为他在生气,气她没有将他之前的话放在心上,居然又偷偷跑去了碧波阁,且不是去吃那里的饭菜。如果真是这样,她愿意认认真真地跟他道歉,她也确实诚诚恳恳地道过歉了。   然后,走到那一步,连师兄妹的情分都不剩。   现在,时隔两个月,她再次来到碧波阁,韩晔也在,却是隔着楼上楼下的距离陌生人一般地俯视她。   韩晔还未转开眼之前,百里婧先别过头去,很想笑。韩晔也发现碧波阁的饭菜好吃,所以,才来的吧?   可是,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无法坐在他身边指给他哪样菜最好吃,而韩晔,也不需要她指指点点,她向来是碍手碍脚的那一个,她现在变得十分有自知之明。   她挽上墨问的胳膊,唇边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来:”我们上去吧。“   墨问低头看着她,眉目柔和,忽地伸出手为她扶正发髻上的点翠桃叶簪,动作亲昵而自然,随后,两人携手走   上碧波阁正门前的台阶。   这一刻,百里婧的心里,丝毫没有勉强炫耀幸福的意思,也没有想过让韩晔看看她过得多么颓唐或者多么开心,她的心如此地灰。   司徒赫自看到墨问时起,便没有继续站在窗口,大步折回桌前重新坐下,倒是黎家兄妹一直在看热闹。待百里婧携墨问上楼来,他们又跑去楼梯口迎着。   海棠红的身影擦过镂空雕花的窗,一闪而过,韩晔仍旧注视着对面的窗外,不曾转过头来,仿佛那一边有无限的好景致,让他舍不得移开眼。   木莲放缓了脚步,刻意朝里头看去,见一身锦绣白衣的男人坐姿端正,可垂下的左手却鲜血淋漓,一只碎了的白瓷酒杯捏在他的手心里,碎片变成粉末,和血迹一起一点一点落下。   不忍再看,不能推门而入,木莲别开头,快走了两步,迈入了最里侧的雅间。   墨问进屋后,司徒赫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人不多,座位也好安排,百里婧左右分别是墨问、司徒赫,司徒赫那边是黎戍,黎狸又坐在黎戍和木莲中间,六个人围成一个圈。   木莲正好坐在了黎狸身边,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黎狸看着木莲瞪大眼睛:”这个臭丫头为什么也有位置!她是谁啊!“   百里婧也认得这个红衣女孩就是那日拦下她马车的”岭南女侠“,果不其然,以木莲的火爆性子当下就发作:”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浮游山女侠啊!招摇撞骗的三流门派!怎么,上次教训得还不够,这回还有脸出来比划么?“   黎狸最不能容忍别人侮辱她的师门,哪怕师门名声再不好,她也得护着,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木莲的鼻子大骂:”哪里来的臭丫头!有本事跟本小姐打一场!光耍嘴皮子有什么用!“   木莲挽袖子也跟着站了起来,昂首挺胸:”打就打!走!外头就有空地儿!“   ”走!谁怕谁啊!“黎狸也不是省油的灯。   两人各不相让,推推搡搡地出去了,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黎戍按着额角哀吟:”哎唷,我的亲娘啊,这两个丫头真有能耐!小二,上菜!再上两壶好酒!“   ”好嘞!爷!马上来!“小儿乐颠颠地去了。   百里婧为墨问倒了一杯茶,接口道:”黎戍,上酒你一个人喝?墨问不喝酒,赫受了伤,也不能喝酒。“   黎戍瞧着百里婧直瞪眼:”婧小白,你把你相公带来却不喝酒,你来砸场子的啊!赫将军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喝点会死么?嗯?“   墨问一直温文尔雅地坐着,见黎戍这么一说,他淡淡一笑,牵过百里婧的手,慢条斯理地在她手心里划着:”我可以喝,别扫了兴。“   百里婧对他笑:”没关系,不用理他们。“转头问另一边的司徒赫:”赫,伤口还疼不疼?你这样坐着受得住么?让小二加个软垫子?“   墨问写那几个字的工夫,细微的亲密不自禁从两人相握的地方流露出来,司徒赫盯着墨问挪动的指尖,恨不得将它掰作几段。   是以,百里婧问他话的时候,他闭口不答。   ”赫?“百里婧又凑近了些,低头去瞧他垂下的眼睑。   司徒赫哪能受得了她这么近地瞧着,抬起头瞄她一眼,闷声闷气道:”不用了。“   黎戍笑眯眯地看着墨问,笑道:”你们夫妻俩还真有法子,写写画画的,故意让我们这两个光棍寒碜哪?“   墨问微笑,面露些微羞涩,微微低垂的眼眸却沉静无波。   黎戍转而推了司徒赫一把:”喂,赫将军,茶酸了是吧?让小二给你换一杯?“   司徒赫抬脚踹翻了黎戍的凳子。   黎戍惨痛地摔了个仰八叉,抚着屁股哀吟:”司徒赫,你丫的够了!爷天天被你和婧小白折腾,折腾这么多年了,今天给点面子成不!“   小二正端着糕点送来,一样样摆上桌。墨问瞧见一份颜色艳丽的蜜饯果子,便抬手挪到了百里婧面前,司徒赫瞥见墨问的动作,随即将自己手边的一碟咸肉馅儿的脆饼换过去,语气冷淡依旧,看都不看墨问一眼:”婧小白不喜欢吃甜的,蜜饯果子、桂花糕,她都不喜欢,吃多了会想吐。“   黎戍低头喝茶,差点呛着,呵   ,打起来了啊?这一下堵得力道正好,夫妻又如何,谁能比得上司徒赫了解婧小白?黎戍今天存够了看戏的心,眉来眼去地偷瞥三人的神色。   果然,墨问的脸色有些微异样,拉着百里婧的手,又写了句什么,写完还不放手,紧紧捏在手心里看着她,耐心等她的答复。   百里婧点头笑道:”好。“   墨问于是也笑了,低头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吻。   黎戍顿时吸了口气,眼神飘忽,赫将军,这哑巴好像不大好惹啊?人家敢张口就亲,你敢么?人家名正言顺牵着婧小白的手,你敢么?人家跟婧小白指尖传情,你看得懂么?   输定了,输定了。还给人家弄什么下马威?   司徒赫心里憋着一口气,越来越堵,夹起一块脆饼就嚼起来,脆饼有点干,他整个吞下去,噎得直咳嗽,咳嗽牵扯到伤口,浑身都疼起来。他没哑,却跟哑了没分别,一直不开口,等婧小白来问她,果然,她的手拍着他的背,将茶盏端过来,急道:”快喝口茶,吃那么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司徒赫不接她的茶,硬生生将梗在喉咙里的饼咽了下去,里头的咸肉馅儿真苦。   怎么没人跟他抢?太多的人跟他抢了。他抢了这些年也没能抢过来,似乎真不如回到很多年前,他还是盛京城的混混头子时自在。那时,他若出了事,便是他一个人混账,不会牵扯到司徒家,如今他身处这样的位置,却再不能任性妄为。   归根结底,是他变了,还是这世道变了?往昔婧小白的话对他来说比什么都管用,她笑一笑他就能开心好久,如今竟连婧小白都哄不回他的心了。因为,无论怎么哄,她都不是他的,叫他如何能开怀?   百里婧知道赫在闹脾气,他第一次见到墨问就对他拔了剑,若不是她拦着,墨问恐怕早就毙在了赫的剑下,如今再看到墨问,赫自然还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她看着赫的侧脸,良久,将那盘桂花糕挪过来,低声道:”赫,我不喜欢吃甜的,你喜欢啊,要不然我叫人去买状元桥的烤红薯?为什么要吃咸肉饼子?“   她这语气带着明显的商量和讨好,司徒赫心里一软,他怎么可能真跟婧小白计较?转头看向她,伸手轻车熟路地伸出手捏她的脸颊,手指的力道把握得好,一点都不疼,却捏得婧小白粉脸都红了,鼓着腮帮子笑了,他也跟着笑,骂她:”傻姑娘。“   做着鬼脸的愣头姑娘和露出白牙的年轻将军,他们之间的这份亲昵,用十余年的时光铸就而成,任是谁都羡慕不来,从前的韩晔没法打破,如今的墨问更别想。   黎戍眯着双小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墨问,他坐在婧小白身边,面色始终保持平静,他不会说话,别人自然也不会刻意去问他什么,所以,周身萦绕着一种随性淡然遗世独立的气质。   黎戍瞧了半天,心道,要是这病秧子不是婧小白的夫君,他还真想掺和一脚,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感觉还是不错的,也许比碧波阁内的红小倌滋味还要好。   ”爷!菜来了!“   小二的一声唱和,把黎戍的龌龊思想给吓没了,他放下撑着脑袋的手臂,抹了把唇角不自禁流出的些许哈喇子,哈哈笑道:”菜终于上来了!别客气!多吃点啊!狸狸那丫头不知道打完了没有,咱们不等她了!“   酒菜摆了一桌,都是碧波阁的招牌菜,十分丰盛,百里婧看着眼前的美味佳肴,却没像过去那样大快朵颐,她挑那些切得细碎的小菜尝,一次只吃一点,再也没有什么吃不了的东西剩下。   司徒赫在一旁看了她许久,夹起一块鸡翅膀放进她碗里,开口道:”听说墨大公子的饭菜平日里都非常清淡,想必这些菜十分不合胃口,小二,让他们再添几个素一点的菜上来!黎大少爷请客,可别空着肚子回去!婧小白,你能吃就多吃点。“   说完,他又夹了块鸡腿进自己的碗里,却没动嘴尝,而是揭掉了上面的一层皮,再将剥干净的鸡腿夹给婧小白。剥下的那层滑腻的鸡皮,他悉数吃尽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并无一丝尴尬,连对墨问解释也从没想过。   百里婧吃鸡腿不吃皮,赫自然知道。然而,赫对墨问的语气分明带着讽,百里婧很无奈,偏头看向墨问,将那只鸡腿夹给了他,道:”偶尔吃一点荤菜应该没事吧?尝尝看?“   司徒赫的脸顿时黑了,黎戍憋不住,低头,一口汤喷出来——   真精彩,太精彩了,比戏台子上唱的还精彩!你来我往的招呼,继续招呼,一块鸡腿也能黑一张脸……   墨问沉静的黑眸温柔地注视着百里婧,然后有些犯难地微拧起眉,在她手心写道:”太大,一人一半吧。“   真的很难想象,墨问拿起鸡腿大啃大嚼的样子,而且,他平时用的饭菜确实很清淡,这么大的鸡腿吃不了也正常。   百里婧点点头,挪过墨问的碗,将去了皮的鸡腿上的肉用筷子细细夹了下来,然后,把所剩无多的肉骨头放回自己碗里。   原来,婧小白也有吃别人剩下的东西的那一天,在她决定不让别人吃她剩下的东西的时候。   墨问慢条斯理地吃完碗里的鸡腿肉,便没有再碰那些油腻的荤腥,只喝些清淡的汤羹,像个修行的僧人似的,且一勺一勺喝得极为斯文。   黎戍暗暗赞叹,传说左相府的大公子是村妇所生的粗鄙小子,样貌丑陋且毫无教养,完全上不得台面。今日一看,才知谣言不可信,墨问的相貌是让人不敢恭维,但举止却颇为得体,一点都没有丢左相府的脸面呀。   黎戍对吃食玩乐上一向十分重视,殷勤地招呼道:”婧驸马,多吃点,不用替我省,我们黎家穷得只剩下银子了!“又看着司徒赫直乐呵:”赫将军,你也多吃点,怎么,才开席就吃不下了?这不是您一贯的作风啊!“   墨问微笑,礼貌颔首。   黎国舅是朝中一等一的老奸巨猾,他唯一的儿子却并不以暴露家财为耻,也与那些世家子弟的傲慢完全相反,倒像个长期混迹市井的绔少。   更不可思议的是,明明身处敌对的两个家族——司徒家和黎家,他们却能坐在一起吃喝玩乐,忘乎所以地随意调侃,不见半点虚情假意,这在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若两个世家敌对,儿女之间即便有再深的感情也会水火不容,这才是对家族的绝对忠贞。大兴国官场的体制和人情纠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一人一半的鸡腿早将司徒赫气饱了,那只鸡真是死得其所,一只腿三个人分了,一人吃皮,一人吃肉,一人啃骨头。司徒赫呼出一口气,黎戍这个贱人,存了心看他的笑话。   他忍着怒,不动声色地给婧小白夹菜:”多吃点,最近瘦了,补一补。“   司徒赫知道百里婧喜欢什么,给她夹的菜都是她爱吃的,百里婧问墨问:”你还要吃什么?“   墨问摇摇头,在她手心写道:”你多吃一点,不用管我。“   他写字的时候始终保持微笑,像个老朋友似的,不需要她照顾,百里婧未在墨问的举止间感觉到任何压力,也是许久不曾好好吃过饭了,碧波阁的饭菜一如既往地合她的胃口,顿时放松地大快朵颐。   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吃饭时的动作都无比相像,吃到过瘾处卷起袖子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墨问沉静的黑眸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而黎戍早就习以为常,自得地喝他自己的酒。   待百里婧吃饱,放下筷子,司徒赫眉一皱,道:”过来。“   百里婧偏头看向他,司徒赫握着帕子擦去她唇边的油渍。   黎戍看到那帕子上绣了一朵粉色的海棠花,调笑道:”哟!赫将军!这帕子是哪位姑娘给的?莫不是碧波阁的花魁怜儿送的吧?“   百里婧听罢,眼睛都不眨地瞅着司徒赫,司徒赫登时慌了,看着她,又瞪着黎戍,结结巴巴道:”胡说!这帕子……是……是……“   司徒赫难得如此窘迫,百里婧定睛一瞧,扯着他手中的帕子一角看了看,没好气道:”这帕子是我的!什么碧波阁的花魁,黎戍,你嘴里能吐出点像样的骨头来么?“   她这么说着,给墨问又盛了一碗汤,神色完全没有任何一丝羞赧,好像她的帕子在赫那里本就是理所当然。   司徒赫却无法镇静,顺着她的话茬解释道:”是啊,婧小白的,上次丢在我那儿了。“   黎戍忍笑,凑近司徒赫耳边嘀咕道:”就算婧小白丢你那儿了,你也不用天天揣怀里带着吧?要不然怎么这么巧随要随拿啊?“   司徒赫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好在他皮肤黑,看不出来,凤目闪过愤怒,又一脚朝黎戍身下的凳子踹过去,黎戍这回识相地先站了起来,堪堪躲过了他的脚   。   黎戍将椅子挪远了点,坐下后又笑嘻嘻道:”就算这帕子是婧小白的,你赫大将军去找乐子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明儿个等你的伤好了,哥哥带你去逛逛,这碧波阁后院,从左边厢的姑娘到右边厢的小倌,个个都水灵灵的,保准有一味你喜欢!要是都不喜欢,也可以跟哥哥试试,说不定哥哥就是你那道菜!“   司徒赫气得差点没把他卸了,婧小白手快,夹起一块鸡腿塞过去,堵住了黎戍唠叨个不停的无底洞,哼道:”黎戍,别把赫带坏了!这碧波阁的后头有什么好玩儿的?他才不会喜欢这里的姑娘!“   司徒赫一瞬间怒气平息,只听婧小白又问:”赫,你有喜欢的姑娘么?若是有,让母后给你提亲去。“   怒气消了又立刻涨起,何止是怒气,简直快要憋死了,司徒赫的凤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婧小白,张了张口,刚要出声,墨问忽然闷声咳嗽了起来。   百里婧顿时收回与司徒赫对视的眼,朝墨问看过去,墨问的左手半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几声,眉头轻轻蹙起,似乎并不是十分舒服。   百里婧抚上墨问的背,帮他顺气,忙问:”怎么了?“   墨问顺势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紧紧攥着,动作中满是依赖,他写:”没事,有点冷。“   今日是阴天,虽然已经日中,可惜却不见太阳,倒有阵阵凉风从窗口刮进来,是有些冷,百里婧随即起身道:”我去马车上替你拿件披风来。“   墨问微笑着点点头,捏了捏她的手,算是答复。   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方式很奇妙,一个人在说,一个人沉默,但肢体动作很丰富,眉目传情很温柔,竟不会给人任何无法沟通的感觉。   百里婧离开之后,桌前只剩下三个男人。   司徒赫手心里攥着百里婧的帕子,狠狠剜了墨问一眼。   墨问仍旧保持着无害的微笑,礼貌而亲和,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敌意。他甚至还起身,特地为司徒赫和黎戍各添了一杯茶。   司徒赫自然不领情,将茶盏推到一边去,黎戍却无所谓地捧起来,笑嘻嘻地喝了一口,眯着小眼睛没话找话道:”这个嘛,大家都是亲戚,都是婧小白的亲人,咱们和气一点儿吧,啊?“   ……   百里婧走出雅间,快要到楼梯口时,韩晔也正好推门出来,两个人差一点就撞到一起去。离得太近,狭窄的走廊上又只有他们两个人,楼下人声鼎沸,便更显得楼上寂静。   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楼梯,几个月前,她挽着他的胳膊上楼下楼,吵嚷得像这里的主人,指给韩晔看哪里的雕花最精致,哪间雅阁的风景最好,哪道菜是当之无愧的招牌……几个月后,她再看到韩晔,只剩下瞬间低落的心和不知所措的整个空壳。   百里婧的手拧紧走廊上的红漆护栏,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和韩晔拉开一丈多远的距离。 ☆、【071】算他倒霉   百里婧的手拧紧走廊上的红漆护栏,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和韩晔拉开一丈多远的距离。唛鎷灞癹晓   韩晔当然也看到了她,然而,他放在门上的手只是一顿,随即自若地将半扇门合上。她不走,他便先走,率先迈下楼梯去,脚步沉稳,依旧没有同她打一声招呼。   百里婧收回放在护栏上的手,慢慢慢慢地握紧,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跟在他身后,看着韩晔的白色背影一阶一阶矮下去,沉稳的脚步在木制的阶梯上踏出熟悉的声响。   韩晔的步伐总是比她快,可这一次,他没有停下来等她,而是把她远远地丢在身后,很快,他的身影转过楼梯转角,只留给她空荡荡回响着的脚步声,然后,连那脚步声也一点一点远去……   碧波阁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百里婧站在门外,竟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直到有人在背后叫她:”婧小白!“   百里婧转身看去……   是木莲。   木莲从碧波阁对面的小巷子里头走出来,头发乱得像鸟窝一样,脸上还有几个鲜红的指甲印。她身后的黎狸也好不了多少,红色衣服的领口都被扯开了一小半,满脸都是灰,袖子撸上去,气呼呼的过来推木莲:”喂!你说的!下次再打!现在知道浮游山女侠的厉害了吧!“   木莲转身啐了一声:”我呸!老娘看你小才让着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放屁!本小姐需要你来让?!“黎狸又缠上来,一丝软都不肯服。   百里婧长长呼出一口气,耳边的聒噪和吵闹,总算让她回到这喧嚣的人世间,折身去马车车厢里拿了件黑色的披风,无视两个丫头的争执,往碧波阁的正门走。   明明知道那身锦绣白衣已经不在那里,她的目光却更大胆地追了过去,抬头看向二楼窗边他曾呆过的位置,空空落落的,果然没有人了。黑色的披风搭在左手臂上,将她手腕上缠着的红色珊瑚珠串映得越发明艳,不是那一百零八颗辟邪木佛珠。   ”婧小白!等等我啊!“   百里婧上了楼梯,木莲和黎狸从后面追来,到了二层,路过第一个雅间时,有小二从里头收拾盘子正好出来,小声嘀咕道:”怎么这么多血?“   百里婧已经走远,木莲偏头朝雅间内看去,那身白衣不见了。   六个人重新坐定,桌上的菜才动了一点儿,黎狸和木莲打饿了,这会儿比起吃的来了,闷头呼哧呼哧地往嘴里塞,也不忙说话。   ”来,披上。“百里婧将披风披在墨问肩上,再系好带子,很像个体贴的妻。墨问握住她的手,微微偏头冲她笑了,眼神里满是温柔,拉她在椅子上坐下。   司徒赫一直未曾将墨问放在眼里,即便婧小白对墨问再好,他也不可能爱屋及乌地对他客气,而韩晔不同——在司徒赫的心里,就算再恨当初韩晔夺了他的所爱,却不得不承认,晋阳王世子与婧小白是相配的,这个事实让他在去年冬月回京述职后狼狈奔回边关,自此绝了再返盛京的念头。   婧小白大约是忘了,韩晔十八岁时第一次来盛京引起的轰动。   那样清俊温雅的少年气质绝佳,文采斐然,得到景元帝的嘉奖而名动京华,景元帝赐了城西的偌大宅邸做了晋阳王府的别院。   当时,婧小白只有十一岁,他也才十六岁,黎戍墨觉等人到处宣扬晋阳王世子的风采,将他这个盛京第一混混的面子多少刷下去了点。因为不甘心输给韩晔的美貌,他一定要去晋阳王府看个究竟,想与韩晔比一比到底谁更英俊。   谁都拉不住他,直到婧小白拽着他的衣服道:”赫,你不用去了,放心吧,他肯定没有你好看的。“   婧小白那时候视赫为唯一的天神,跟屁虫似的整日跟在他身后,心里眼里都是赫,而他对什么都吊儿郎当不拘小节,却对自己这个表妹的赞美异常在意。所以,听完婧小白的话,他顿时非常志得意满,也就打消了去晋阳王府和韩晔一较高低的打算,带着婧小白继续不务正业去了。   管他韩晔有多美貌,管他韩晔能得多少赞誉,与他何干?   哪知竟这么巧,韩晔去鹿台山不过一年,婧小白也去了,最后,她竟挽着韩晔的胳膊出现在他的面前。   最了解婧小白喜怒的人是赫,她对待韩晔   和墨问是全然不同的,哪怕此刻她对墨问再温柔体贴,为他盛汤夹菜系披风,墨问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罢了。他之所以怒,只是瞧不惯墨问的身份——一个出身不堪的病秧子死哑巴,凭什么占据了婧小白夫君的位置?他凭什么能让婧小白如此温柔对待?   他根本不配!   黎戍仍旧乐呵呵地捧着茶杯插科打诨,小眼睛在墨问、司徒赫和百里婧三人身上转啊转:”啧啧,啥时候有人对爷嘘寒问暖哪?婧驸马真是羡煞我等光棍啊!“   司徒赫连看都懒得看黎戍,墨问笑,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黎戍手中的杯盏上。   黎狸抬起头,顶着两侧脸颊上的灰,插嘴道:”大哥,爹不是要给你娶媳妇儿了么?你有什么好羡慕的?“   黎戍听罢,手中的杯盖一滑,没拿稳,砸在了饭桌上,他偏头瞪着黎狸,焦躁道:”去!小孩子家懂个屁啊!“   黎大少爷的眼睛太小,眯起来就成一条线了,而黎狸的眼睛太大,整张脸上最突出的就是这一双大眼,他俩怎么看都不像亲兄妹。   原来,黎国舅的原配夫人去世得早,留下黎戍一个嫡长子继承家业,续弦的妻室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黎狸。而黎国舅虽然位高权重,却是出了名的怕老婆,续弦之后未再纳妾,一家子只这一个宝贝女儿,宠着疼着捧着,是以,黎狸十三年未出过家门,要什么给什么,金丝雀儿似的长大。   大约是听黎戍唠叨多了,有一天,黎大小姐心血来潮要学婧公主外出游学习武,黎国舅便派人全程护送黎大小姐去了岭南的浮游山,整整玩了一年才回来。   与黎狸完全相反,黎戍从小就在外鬼混,十六岁开始出入碧波阁,染了一身的风流纨绔债,狐朋狗友遍布盛京的各个边边角角,上至荣昌公主司徒家的少爷,下至守城门的小卒、戏园子看大门的老头儿,他都熟得很。   不过,黎戍虽然纨绔,也从不听黎国舅的话,败坏黎家门风已久,对这个妹妹倒是真心宠爱,兄妹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   ”缺心眼的姑娘!“黎戍又骂了一句:”瞧瞧,这身衣服弄的,这头发,还要去参加什么武举,武举啊!是姑娘家该去的么!“   这最后一句,换来了在座的三位姑娘的白眼,黎戍将双手举过头顶:”得!得!我错了!姑娘家也可以参加武举!妈的,姑娘家将来还要做大将军!“   黎狸傲气地一抬头:”当然!我当然要做大将军!“   黎戍听罢,眯起眼看着司徒赫笑,语带商量:”赫将军,过不了多久就是武举了,你行伍出身,又恰好在京,这次恐怕得让你去监赛。到时候给我家小狐狸放点水呗!“   司徒赫还没出声,黎狸就叫起来,她哪肯让人放水:”我浮游山女侠是有实力的!才不用别人帮我!“   木莲对她不屑一顾,嗤笑道:”切!就你那两下子,算了吧!老娘都比你厉害!“   黎狸那个气啊,又用力拍了下桌子站起来,怒道:”臭丫头!你还没打够是吧!“   木莲继续夹菜:”反正武举日子也近了,不服气比给老娘看看,光说有什么用?可惜老娘不能参加武举,要不然,就没你的事儿了。“   三年一次的武举考试除了各地选拔出来的武举人可以参加外,盛京大家族的子弟也拥有考试资格,而大兴国自古就有女子从军的传统,是以,黎狸作为黎国舅千金,要报上名自然容易。然而,木莲只是婧公主的贴身侍婢,哪怕名义上是婧公主的师姐,也不行,身份等级悬殊太大,有些事就会受到诸多限制。   黎狸被木莲气得直抓头发,而头发又太乱,衣服也被扯破了,顿时也顾不得有谁在场,愤然道:”臭丫头!本小姐才懒得理你!哥,我要去换身衣服!“说着,就起身离席而去。   小狐狸被气走了,黎戍却没有半点不高兴,笑嘻嘻道:”没事没事,小丫头不经说,到底是年轻哪!脸皮太薄了!赫将军你说是不是?“   司徒赫哼道:”谁有你的脸皮厚?“又问百里婧:”婧小白,吃饱了么?“   百里婧点点头:”吃饱了。“   黎戍不合时宜地插进来:”说起武举,我倒想起来了,婧驸马,你家四弟中了文状元,小小年纪,真了不得啊!在下在此道贺了!“   墨问一拱手,稍稍颔   首,算是道谢。   黎戍不拘小节,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小眼睛看着百里婧和司徒赫,笑道:”婧小白,赫将军,还记得不?咱们当时是怎么笑话墨觉那小子的?爷琴棋书画不懂就罢了,他丫的还偏偏不懂装懂,那年碧波阁的花魁出了个对子‘红花不香,香花不红,玫瑰花又香又红’,墨觉他丫的对‘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连环屁又臭又响’!亏他想得出来!这些年坊间还拿来当笑话讲呢!哈哈哈!咱们三个当时就说,要是那些举子都是墨觉这个水平,咱们以后一定要去考状元,三个人,分列状元、探花、榜眼,浩浩荡荡打马御街,在护国寺的佛塔上签下大名,那都不在话下啊!“   木莲听罢,”扑哧“一声笑出来,呛得直咳嗽,墨问表情淡定,偏头望着百里婧。   时隔多年,这些事只有黎戍记得最清晰,司徒赫和百里婧不是忘了,只是没有当初那般坦荡和恣肆,若不经历这段情伤,婧小白仍旧刀枪不入,她若水火不进,又有什么伤得了司徒赫?可似乎不懂文墨不懂琴棋书画也变成过错,于司徒赫是,于百里婧也是。   ”你倒记得清楚。“司徒赫笑骂,端起一直未动的酒杯,喝了一口酒。   别成长多好啊,别离开多好啊,永远守着长不大的岁月,有一群和你头天打完架,第二天鼻青脸肿照样勾肩搭背的兄弟,身份不分,地位不分,都靠拳头来说话。   有一些只有你们才知道的秘密场所,时光如此漫长,明明已经美美睡了一觉,中午居然还未过完。啃了一只红薯就能乐上好半天,做着长大了要做将军做状元的美梦,却从来不管能不能实现……   法华寺的菩提树永远是绿的,状元桥的烤红薯永远是甜的,婧小白的脸永远胖乎乎捏起来软绵绵,而司徒赫的嘴角永远咧着,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走很长很长的路背婧小白回去,听她在背上说,赫,天天都来吃状元桥的烤红薯好不好,天天都要开心好不好,天天都背我回去好不好……   别长大,多好。   你是我的,就像我永是你一个人的,那该有多好。   司徒赫心下苦涩,百里婧也不说话,两个人俱都沉默。   黎戍好生失望,也喝了一口酒,龇着牙”咝“了一声:”碧波阁的酒真不错啊,可惜司徒赫婧小白你们俩不给面子。人生哪,真是寂寞如雪。“   墨问半句话都插不上,在座的众人要么就是刻意忽视他,要么便是不经意地忽视了他,换做常人,哪一种都接受不了,所以,他便做出常人该有的态度,费力地咳嗽了起来,咳声嘶哑难听,仿佛喉中卡着异物。   百里婧忙问:”怎么了?还冷?“   墨问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咳得脸色雪白,唇色尽褪,好半天才在她手心里颤颤写道:”许是未喝药,有点不舒服。“他抬头冲她惨然一笑,颇为善解人意地继续写:”我先回去,你别担心,同他们好好叙叙旧。“   百里婧脱口而出:”我陪你回去。“说着,对木莲道:”木莲,别吃了,大公子不舒服,咱们回去吧,顺便让人去太医院叫孙太医过来。“   墨问将她的手捏得更紧,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如此带累她:”我没关系,你难得和他们聚一次,留下吧。“   他越是为她着想,百里婧越觉得过意不去,已经站起来,对司徒赫和黎戍道:”我先走了。赫,你的伤还没痊愈,也早点回去,别喝酒,我过两天去看你。还有,黎戍,你别带坏了赫,不准带他去碧波阁后院!不准去找什么花魁小倌!“   黎戍将手中的酒杯一掼:”喂!婧小白!爷什么时候带坏他了!你别冤枉好人!赫将军这么威风凛凛,他要是不想,能让人带坏?四月初八佛诞日,护国寺要举行祭天仪式,婧小白,带你夫君多求点签,保佑他身体平安啊!快走吧!烦人!来得慢,去得还快!“   黎大少爷的那张毒嘴谁能挨得住?百里婧早就习惯,和木莲一起搀扶着墨问出了雅间的门。   越是关系亲密的人,来去越是自如,婧小白就这么跟着墨问走了,司徒赫心里自然堵着,黎狸去成衣店换衣服还没回来,亲卫队长周成和赵拓在隔壁候着,雅间里只剩下黎戍和司徒赫两个人,司徒赫喝了一口闷酒,将所有的不满情绪都在黎戍身上发泄:”叫我来看什么?“   黎戍自若地笑:”你说看什么?看婧小白啊!不过,司徒赫,老子觊觎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知道的,我和婧小白做了这么多年的   情敌,她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啊?呵,还要爷给她面子?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爷还没那么大方!她心里不撑坦,我心里就好受?呸,我家老不死的要给我求亲,那个什么禁军统领杨峰的妹妹,听说小妞人长得真不错,袅袅婷婷,婀娜多姿,要啥有啥!可爷喜欢的是男人!不喜欢女人!“   ”嗨,还别说,你们家婧小白我也曾觊觎过,“他眯着小眼睛笑得欠揍,见司徒赫目露凶光,他又挑了挑眉,神情颇猥琐道:”别,别看着我,那是因为当时婧小白女扮男装,那个俊俏的小模样哦,人见人爱,爷当时也被她馋了好一阵子……“   婧小白当初在盛京的混混中间出名时,就是女扮男装,好一段时间都没人知道她是姑娘家,大摇大摆地随司徒赫去碧波阁的红粉楼也无人拦阻。   黎戍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司徒赫已经喝了好几杯酒:”既然那个杨小姐条件不错,就去提亲吧。“   黎戍火冒三丈:”呵!你这个没良心的!真让我去相亲啊?要说条件不错,我那落表妹真是个极品女人,又温柔又贤惠,可爷不喜欢啊,爷喜欢像婧小白这样的妞——不像女人的妞,所以,从中可以看出来,赫将军你其实骨子里喜欢的就是爷们儿,你不喜欢姑娘的,所以,不如……咱俩将就将就?你看看,为了等你,爷也单着好些年了,你反正也娶不了婧小白,总不能娶别人吧?“火气渐小,苦口婆心地做起了说客。   可不是么?娶不了婧小白,司徒赫怎么可能娶别人?   司徒赫又倒了一杯酒,淡淡道:”谁说我娶不了婧小白?想让那个病秧子死还不容易么?武举开始前,按照往年的惯例都会有一场蹴鞠比赛,既然他是新晋的驸马,今天看来身子骨也没什么大碍,能走能吃能笑,他自然也应当参加。到时候,若是谁的脚力重了,或者谁的球射偏了伤着了他,一不小心断了筋骨什么的,可怪不得别人!“   黎戍大骇:”不是吧,司徒赫,你想闹出人命来啊?那病驸马又不是自己选的婧小白,是婧小白选的他,把他扯进来做什么?要怪也应该怪婧小白吧!“   司徒赫冷笑:”算他倒霉!“   黎戍连连叹气:”妈的,尽干些丧尽天良的事儿,这病驸马也真可怜,死到临头都不知道呢!司徒赫,你给我悠着点,别又给自己整个一百军棍,再打下来,你小子是真得去见阎王了!“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拦不住只能由他去,黎戍对待亲疏上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毕竟病驸马与他们几个什么关系都没有,要包庇当然得包庇司徒赫。   酒越喝越郁闷,司徒赫起身要走,黎戍拉住他:”对了,后天我在城东戏楼子有场戏,你去听听看,给我捧个场呀!爷如今可是个角儿了!“   司徒赫回头问:”唱的什么?“   ”十八相送,祝英台啊。“黎戍一脸自得。   司徒赫朗声笑了,上下打量他:”祝英台?我想去瞅瞅那个梁山伯,不会真是你姘头吧?“   黎戍兰花指一翘,飞了个媚眼过去,捏着嗓子唱道:”梁……兄……啊……“   司徒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拉开雅间的门闯了出去,黎狸已经换过了衣服鬼鬼祟祟地猫在那里,待司徒赫出来,她整个人贴着墙面装作没看见他。   司徒赫的目光半点都没落在黎狸身上,倒是亲卫队长周成和赵拓从隔壁雅间出来,瞧了黎狸一眼,随后便跟着司徒赫下楼去了。   黎狸颇不满地瞪着司徒赫等人的背影,忽然,黎戍从雅间破门而出,黎狸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惊讶地叫道:”哦!我知道了!大哥,原来你和司徒赫是一对!你们居然是一对!太可怕了!“   黎戍敲了她一板栗:”为什么可怕?“   ”因为、因为……我以为司徒赫起码是个正常人啊!“黎狸实话实说道。   ”你的意思是大哥不正常?小狐狸!真不会说话!白长了这张脸了!“黎戍翻脸走人。   ”大哥,大哥!你去哪儿啊!“黎狸追上去。   黎戍忽然跑得飞快,拉住刚上楼的小二的手急道:”快带爷去茅房!快点儿!“   黎戍竟莫名其妙拉起了肚子,且拉得无比欢快。   ”爷,您今天准备就蹲在茅厕了么?都快半个时辰了……“小二在外头捂着鼻子等。   &nbs   p;黎戍在里头叫:”妈的,还怕爷付不起饭钱?!叫你们碧波阁的老板娘过来!爷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兔崽子长不长眼睛!哎唷,肚子可疼死我了……肯定是你们碧波阁的饭菜和茶水有问题,爷才拉成这样,反而倒打爷一耙!天理何在啊!“   小二嘴一漏,顶撞道:”与您同来的其他人也没见这样啊,是爷您自个儿的肚子不争气吧?“   ”你!哎唷……“黎戍肚子疼得实在受不了,脚都蹲软了,然而,他心思简单,没往别的地方想,也记不得独他一人喝过墨问添的那杯茶。   ……   回左相府的马车上,木莲坐在车夫旁边,很是不满地隔着帘子瞪里头的墨问。什么时候都碍手碍脚,都是因为他,每次婧小白想做什么都做不成!病秧子也就罢了,还要给人添麻烦,真是讨厌!没半点自知之明!   马蹄声哒哒,车轮咕噜咕噜滚过地面,车厢内,墨问的气色确实不好,一年里独四月最为难熬,禁忌颇多,最易伤损,然而,他身子的不舒服却难比心里的不痛快——   他的妻可真善解人意,什么都依着他,什么都由着他,他冷了,她给他添衣,他饿了,她为他夹菜,他病了,她让人请大夫。   看起来没什么不妥,温柔又贤惠,她能给的都给了他,他作为夫君,应该对她此举感恩戴德毫无怨言才是。   可惜,人与人之间若一直相敬如宾,脸都不红一次,那就是最礼貌的疏离。可想而知,他的妻待他,竟连那个黎家的大少爷都不如。起码,她敢对黎戍动手,敢随意地张口就骂,更别提司徒赫了。   刚刚餐桌上,墨问在百里婧手心里写的是,以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告诉我,你说了,我就会记得。   她说,好。   她当然说好。   相较于韩晔和司徒赫,他来迟了太久,先天不足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这劣势地位,对他的妻的了解程度,她的喜好和厌恶,她小时候做了什么,少女时候又有何种辉煌事迹,他通通一无所知。因为无知,便处处被动,即便耍得了几分小手段,却始终无法击中要害。   似乎是走入了一个死胡同,他越往里越开阔,却也越来越困顿,因为,他发现那胡同里其实大得很,并非他所想的那么简单,随便走上两步就能轻松地转出来。他在她心里绕来绕去,却始终隔着一层穿不破的墙,连那颗心的模样都瞧得不大清晰,还谈什么争夺?   ”咳咳……“   想得太多,思虑过重,突然喉头一甜,墨问闷声咳了起来,抵在唇边的拳染了些许濡湿,他太清楚那是什么了。   百里婧一手抚上他的背,一手替他顺着胸口的气,急道:”再忍忍,马上就快到了,等太医来了就好了。“   墨问抵在唇边的拳没有拿开,另一只手顺势将百里婧搂进怀里,他虽然身子虚弱,脚步虚浮,胸膛却甚宽阔。他抱着百里婧良久,才在她背上摸索着写道:”不要找太医,老毛病了,喝点药就好,惊动了宫里的人,又要麻烦。我,不太想麻烦他们,显得自己更没用了似的。“   他在笑,又将她搂紧了点,百里婧不动,任他抱着,半晌,她轻应:”好。“   墨问的黑眸寒波生烟一般地冷,他对她的”好“越来越反感。   马车在相府偏门外停下,百里婧与墨问下了马车,上前牵马的小厮盯着木莲上下打量,眼神飘忽不定。   进了偏门,扫地的小丫鬟也偷偷瞄木莲,一路走到西厢,到处都是异样的眼光,木莲终于忍无可忍,揪过一个小厮领口的衣服就往一旁拖去,恶狠狠地骂道:”看什么看!老娘是怪物么!老娘长了三只眼睛四双手是吧?要不然,你们这些人看个屁啊!“   那小厮是西厢干粗活的,胆子小,被木莲这么一吼,吓得腿一软,跪下了,扁着嘴快哭出来了:”木莲姐……小的不是故意看你的,小的是想恭喜木莲姐成……成了四少爷的房里人……“   ”四少爷的……房里人?“木莲瞪大眼,反应过来将那小厮用力往前一丢:”放屁!你说老娘是墨小黑的房里人?!“   房里人,不过说得隐晦些,意思与侍妾没什么差别,或许,连侍妾都不如,只是唯一的相同之处在于,她是墨誉的女人。   那小厮委委屈屈地躲到一边,颤巍巍地朝   木莲身后指,结结巴巴道:”木莲姐,四……四少爷……在……在找你……“   木莲转过身,果然看到墨小黑正朝她走来。   百里婧也对这一路的异样眼光奇怪了好久,见木莲突然如此情绪大变,她便与墨问一起站在银杏树下等。   墨誉越走越近,木莲忙大声对百里婧喊道:”婧小白,我有点事,你先陪驸马回去!给驸马煎药啊!“   百里婧素来不大爱管闲事,既然木莲这么说了,她便不好再问,扶着墨问进了偏院的月洞门。   墨誉从西厢南边的”浩然斋“来,远远地瞧见百里婧和他大哥的背影消失,他的人已经走到木莲跟前,局促不安地开口道:”我大哥去哪了?你们……去哪了?“   木莲的一双眼睛从墨誉脸上看到脚下,一直盯得墨誉发毛,她才叉着腰道:”婧公主出门应酬,见几个老朋友,顺便带上她夫君一起,您有什么意见么状元郎大人?“   墨誉还惦记着昨夜醉酒后的事,水生和富贵不敢告诉他事实,不敢说他昨儿个晚上被十几个丫头扒光了衣服,于是,都守口如瓶,相当默契地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有任何问题可以去问木莲姐。   墨誉年纪小,又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昨天夜里两个人发生了那么亲密的关系,怎么着都是女人吃亏,他当然得负责,哪怕那个女人是他十分厌恶的泼妇。   于是,在纠结了一早上后,便想找木莲说清楚,哪知到处都找不到人,等到这半下午才见她回来。木莲一如既往气焰嚣张,墨誉一脸苦楚地皱着眉,也不管她话里带多少刺,斟酌着说道:”我想对你说,昨晚的事,我会负责。“   这是墨誉第二次说要负责,态度很是诚恳,木莲盯着墨誉良久,轻飘飘地别开眼睛,语气也极为不在乎:”算了,侍妾我不做,要是有一天我能做你的状元夫人,到时候你再负责吧!“   即便木莲是婧公主的贴身侍婢,可到底地位低下,就算她仗着有婧公主撑腰,在相府内横着走,也改变不了她这一婢女的身份。而堂堂状元郎大人的婚事关乎一国颜面,自然得由陛下做主,且大兴国的状元夫人自古都有体例规定,除非是后来续弦再娶,否则,这头一回娶亲怎么能不门当户对呢?木莲这一要求明显强人所难了。   ”我……“墨誉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天阴着,又恰好站在偏院前的通风口,有冷风夹着细小的雨丝吹过来,木莲身上穿的绿色缎子衣裳太单薄,竟觉得有些冷。   她耸耸肩,呼出一口气来,无所谓道:”算了,照顾好我家小黑就算是对得起我了,墨小黑,我又没让你负责,你怕什么啊?瞧这张脸苦的,像吃了苦瓜似的。放心吧,你状元郎的身子还是干干净净的,别觉得亏欠了谁,也千万别羞愤得恨不得投河自尽!投河自尽那是女人家干的事,不是你状元郎该做的!回去吧!好好读书,教好七皇子,要不然,你可就没饭吃了!七皇子侍读,乖乖,这官职真不错,姐姐没说错,你以后定然前途无量啊墨小黑!“   ”我还要去给婧小白熬点粥,就不陪状元郎大人闲聊了。“木莲笑了笑,抬脚走下种满银杏树的小坡,朝”有凤来仪“的小厨房走去,将墨誉一个人丢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   墨誉目送木莲的身影远去,又转过头,看了看偏院月洞门前的四个字:”请君莫问。“   ”四公子,下雨了,您别站这儿了,快回屋吧!“水生撑着把油纸伞跑过来,将伞面高高举过墨誉的头顶。   墨誉看向他,视线却并没有落在水生脸上,而是凝视着水生所着的粗布衣裳。   身份、等级,决定了着装、称谓、权力,决定了你会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下抬不起头,还是会活在此起彼伏的赞美声中。   人与人之间必然要分高低贵贱,自古如此,他似乎并不应该觉得难受。   ……   偏院内的桃花早就落了,百里婧和墨问进了月洞门,刚转过门后的假山石,远山就从石头上起身迎了过来,一靠近墨问身边,便急问道:”大公子,您中午吃了什么?“ ☆、【072】唐突表白   偏院内的桃花早就落了,百里婧和墨问进了月洞门,刚转过门后的假山石,远山就从石头上起身迎了过来,一靠近墨问身边,便急问道:”大公子,您中午吃了什么?“   许是瞧见了墨问的脸色,远山才有如此突兀一问,墨问未作回应,与百里婧一同步入桃林。唛鎷灞癹晓原本阴霾的天下起了小雨,桃林中的小径湿漉漉的,一踩便留下一个松软的脚印。   远山急坏了,从后头追过去,道:”大公子,到了月初,您今日该做药浴了。“   墨问没回头,倒是百里婧开口问:”什么药浴?“   ”大公子的身子不好,除了每日服药之外,月初必须以药草沐浴使气血畅通,大夫说,若是断了药浴,喝再多的汤药也无用。“远山应道。   百里婧默然,常人哪里受得了这些苦楚?是药三分毒,墨问每天沾染这些汤药,还要以药浴浸泡身体,如何能不虚弱?此般恶性循环下去,除非到死才能终结吧?   真的没有法子治好他的病?   百里婧微微蹙起眉,抬头看向墨问,他侧着脸注视着前方的路,神色淡然依旧,可薄唇却微微抿着,眉宇间隐约含愁。她握住墨问的手,带回他的注意力,道:”我师父是鹿台山上有名的隐士,他认识很多神医,等会儿我书信一封,让人送去鹿台山,请山上的神医来为你诊治。“   墨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听罢她的话,他淡淡一笑,轻点了点头。他领了她的情,可眉间的愁却仍旧不曾散去。墨问的藏青色锦袍被掩在了宽大的黑色长披风之下,显得身材修长挺拔,看不出半分瘦弱,甚至,那黑色内敛沉郁,高贵得如同不可侵犯的君王,看起来那么陌生,除了墨问与她相握的手,掌心依旧冰凉。   雨越下越大,远山也不曾拿伞,等有小厮瞧见,撑伞上前迎接他们时,三人身上的衣服俱都淋湿了。   已经到了屋檐下,总算风停雨藏,远山边擦脸上的雨水便道:”大公子,您已经淋透了,索性现在就去泡个药浴,顺便暖暖身子。“   听罢远山的话,墨问却没有走,而是望向百里婧,沉静的黑眸像是染了一层雾气看不分明,他伸手抚上她的发,指尖潮湿,认真地拉着她的手写道:”快点换身衣服,生病了吃药不好。“   说完,他推开房门,将百里婧送了进去,体贴又温柔。   百里婧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外,折身望进他的眼睛:”你也快把衣服脱了,去泡个澡。“   墨问微笑颔首,又体贴地为她关上房门。   偏院的小屋其实也有不少间,只是无论里外都异常简陋,墨问的卧室旁便有专门辟出的用以沐浴的隔间。墨问刚进隔间的门,便咳出一口血来,似乎忍了许久。   远山利落地将门反锁,上前扶住墨问,压低声音嗔怪道:”主子,现在这时节,您怎么能沾荤腥?简直是拿您的性命开玩笑!“   墨问不应,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吐出来果然好多了。他以为这世上再没什么能让他堵着一口气也想赢得漂亮,可是,何至于为了一块鸡腿赌上性命?不能尝的,他尝了,不能碰的,他碰了,简直自作自受。   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越来越丢不开手了,越来越想在她说”好“的时候伸手掐上她的脖子,狠狠地收紧,看看她还能不能吐出别的话来!   呵,见了旧情人发愣,看到老相好连吃饭都香了,给了他墨问什么?   给了他无数个无关紧要的”好“。   墨问稳了稳胸口汹涌的血气,一边抬手将黑色的披风解下,一边朝垂下的帘幕后面走去,出声道:”远山,准备好了药浴,你就出去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准进来。“   ”主子,可是……“远山费解。   墨问半个身子已经进了帘幕,闻声回头睨了远山一眼,寒波生烟般的冷眸中一片肃杀,不容许有一丝置疑。   许是他在人前虚弱了太久,又温和了太久,竟让人忘了他原本的身份,可这眼神太过熟悉,远山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几乎是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恭敬地应道:”是,主子!远山明白!“   百里婧换好衣服,坐在梳妆镜前,用干净的帕子擦着潮湿的头发,待发干了,便行至书桌前,铺开了一张纸,蘸了墨刚写了   个书信的头,就听到隔壁房传来一阵哨音——长长的,一口气不断就一直在吹。   一声长。   有危险。   百里婧忙放下笔,起身奔出去,一把推开隔壁间的门,只见热腾腾的水汽萦绕在屋子的每个角落,弥漫着一股子药草味,却不见墨问。   哨音断了一下又响起,从垂下的帘幕后传来。百里婧快步走过去,伸手拂开帘幕,入目的,是藤条箍紧的大木桶中男人的裸背。   听到声响,木桶中的男人回头,见她来了,仿佛松了一口气,朝她伸出一只手来,很明显是让她过去。   百里婧愣在原地。   墨问在泡澡。   他的长发披在裸露的背上,皮肤沾染着湿气,一滴一滴的小水珠逐渐汇聚成一大颗,再从他的脖颈处次第滑下,看起来十分惑人。   百里婧不是没有看过裸背,当初在鹿台山上,她就曾和木莲一起去后山偷看三师兄等人洗澡,偷偷拿走他们的衣服挂在树上,看他们在水里泡着不敢出来的糗样乐上好半天。   可是,那都是远远地看看罢了,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一个男人赤身,她还是第一次。   墨问不会说话,手一直朝她伸着,眼神平静而无辜,百里婧被他注视得不自在,倒像是她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似的,顿时咬着唇往大浴桶走去,视线不敢落在墨问身上,开口问道:”怎……怎么了?“   墨问当然不会答。   直到百里婧反应过来,将手递给他,墨问握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拉着她走近了些,身子几乎贴在木桶上,他这才开始写:”药浴缺一味药,远山去药铺抓药了,可是,水凉了,好冷。“   木桶内的水面上飘着一层五颜六色的药草,墨问个子高,坐在木桶里露出大半个上身,下面却是一点都看不见。   百里婧听罢,伸手探了探水温,真的太冷,问道:”哪里有热水?“   墨问濡湿的指尖在她手心里划着:”后头有,我本想叫小厮过来添水,但,他们听不懂哨音。“他抿起唇,歉意满满:”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百里婧的视线不知该放哪里才合适,墨问脱下衣服其实并不那么瘦弱,只是没有那般健壮罢了,不经人事的女孩子就算再怎么大胆放肆,见到男人的裸身也会羞赧不已。   ”我……我去取热水来。“她别开头,抽回手,急急走到后门处,拎过小厮准备好的热水,却不敢直接往墨问的盆中倒,怕太烫伤着他,于是只拿木制的杓子往里舀,将温水一点一点兑热。   墨问身子后仰,舒服地靠在浴桶边缘,闭上眼,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不出声,百里婧将水兑热了也不好立刻离开,手里握着杓子轻声问道:”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墨问睁开黑眸,转头对上她的眼睛,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来,轻摇了摇头。   百里婧放下杓子就要走,手却被墨问从身后握住,回头发现他的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浴桶,很吃力地抓住了她,桶内的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荡漾而出,溅湿了百里婧的鞋面,脚背一阵温热。   墨问索性折过身,趴在了浴桶边缘,半湿的发垂下来,将他平淡无奇的面容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沉静的黑色瞳眸。他似乎情绪低落,看了她一眼便垂下头,湿漉漉的掌心握着她的没松开,却一个字也不曾写,只是不放手。   百里婧不明所以,在浴桶边蹲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她一蹲,身子便矮了,换做墨问的目光在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可仅仅是一会儿,他的目光便躲闪开,手也松了,只把她送他的血珀哨子握得紧紧的。似乎有万千的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百里婧其实并没有什么耐性,不大能沉住气,今日碧波阁所见,使她心里也憋着许多无处可诉的委屈,还得想着去照顾墨问,不能让他受了委屈,可墨问有话不肯对她说,她心里的挫败和烦躁便一层层地漫上来。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做才是对的,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做才能不继续错下去,这些委屈和痛楚,她连赫都不敢再说。   百里婧仍旧蹲在那里,哑着嗓子道:”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告诉我,你告诉我了,我才能知道。“   &   nbsp; 墨问重新看着她,沉静的黑眸淡漠,却突然伸手将她拽近了浴桶,捧住她的脸就吻了上去。   唇上温软湿热,腰上环着一只湿漉漉的手臂,扣得紧紧的,让百里婧无措地睁大了眼。墨问的唇并未深入,只是紧贴着她的,可他的薄唇却在微颤,似乎忍受着巨大的折磨,而近在咫尺的黑眸染上了浓浓的悲戚,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在百里婧发愣时,在她手心里写道:”一个人爱上他的妻,是对还是错?若我爱你,你会不会觉得痛苦?“   感觉到这几个字的意思,百里婧从震惊中醒来,却陷入更大的崩溃之中,她一把推开墨问,力气之大,几乎是将他掀翻在浴桶中,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她仓惶站起身步步往后退,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别爱我,不要爱我,不准爱我……“声音渐渐撕裂不稳,尾音发颤。   听到”爱“这个字,竟比那日见到的血腥场面还要让人作呕!不能再爱了,婧小白,不能再傻了,除了亲人,谁爱你,都是假的!她想起韩晔一次又一次决然远去的背影,想起掉进护城河里再也飞不起的那只纸鸢,想起自己为何落入今日这种境地进退无路,都是因为那个字。   失控的情绪完全压抑不住,面对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病人,她都觉得无所遁形,百里婧死死咬住下唇,转身掀开帘幔冲了出去,将墨问一个人丢在身后的黑暗中。   墨问的后背撞在木桶边缘,擦出一大片灼热的红痕,试探终于有了效果,可这效果比他想象中还要激烈。一个由不得别人说”爱“她的女人,一个嫁了他,对他悉心照料无限温存,却不准他爱她的妻,他要她何用?!   明明他并非真心,明明他对她没有半点爱意,明明他的初衷始于新婚夜听到的信誓旦旦的承诺,可刚刚那一问遭拒,却让他心里如此地憋闷。   不吐露爱意,她会永远装作不知道,吐露了爱意,她会狼狈地转身遁逃。娶了大兴国盛宠的荣昌公主,在世人的眼里多么荣耀,他墨问简直高攀了她太多太多。   可是,换做寻常的夫妻,若连真心也不能交予,那就是最为失败的婚姻,她百里婧甘于接受这份失败的婚姻关系,却接受不了夫君对她交予真心,多么讽刺?   百里婧,你竟从未想过,若我真的爱上你,你又拿什么给我交代?!   浴桶中的水渐渐凉下来,墨问赤身靠在边缘上,缓缓闭上眼睛,胸口血气翻滚得越发厉害,唇边泛起嘲讽的笑意。   什么是真心?   他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但他与百里婧这个傻瓜不同,他是太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才亲手毁了自己的真心,好让任何人不能再对他构成威胁,如此才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而傻瓜却是如此胆怯,她层层密密地将真心上锁、加固,不让人看到摸到罢了。   呵,有意思,真有意思,两个都没有真心的人碰到一起,还做了夫妻,世上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婚姻么?若他们俩换了其中任何一方,不是死,便是疯,谁能挨得住这种有意思的婚姻?   血珀哨子捏在手里,再用力一点就要碎了,耳畔忽然刮过一阵风声,墨问未睁眼,却出了声:”何事?“   有一道黑影藏在角落中,单膝跪地道:”主子,搜索又开始了,范围较以往更大,许是他们已经怀疑主子藏在盛京。属下恳请主子早日启程。“   墨问勾起唇,笑容邪肆不羁:”还真是不死不休……让他们继续找,搜了三年仍旧一无所获,白家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呵呵……“   ”可是,若主子的行踪被泄露,到时候想走就难了,白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主子回不去。“那黑影担忧道。   墨问笑容更大:”不行,我若是就这么死了,我的妻就成了寡妇,她可怎么办才好?“   ”……“那黑影接不了话,一个女人而已,哪怕她是公主之身,哪怕她长得再貌美,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主子何时竟起了怜悯之心?若是主子早有怜悯之意,又为何不放过上一位夫人?   满是疑窦,无法消除,然而,不能再问。   水冷了,再泡下去也没意思,哨子也骗不得傻瓜再为他破门,墨问从浴桶中起身,披上衣服出了门。一旁卧室的门半开着,显   然傻瓜不在里面,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往桃林去了。   头发湿哒哒地披在背后,将白色的中衣都浸透了,他进了屋,扫一眼便发现了书桌上铺开的宣纸。   走过去,两根手指捡起来一看,是写给她师父的信函,刚起了个头便搁下了,前面说了好些她的境况:”下山数月,虽欢颜笑语与鹿台山上一般无二,却对师门甚是想念,每梦中相聚,师父又添白发数根,心下顿觉惆怅。不知婧小白与木莲师姐走后,师父师兄是否耳根清净许多?不知山上寺观是否依旧香火鼎盛?婧小白已觅得良配,一月前成婚,未能……“   婧小白已觅得良配?   墨问不自觉弯起唇角,信就写了这么长,女孩子的字并不算多好,勉强算工整,显然在文墨上下的功夫太少,可寥寥数行看完,他心里却有些异样地触动——   ”欢颜笑语与鹿台山上一般无二“?   查过她与旧情人的关系,便知这信上写得十句有五句是假。   傻瓜,傻瓜。   因为下着雨,天色比平日里更早地暗了下来,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忽然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墨问的目光立刻看过去,进来的,是远山。   远山环顾屋内一圈,才开口道:”主子,天不早了,用膳吧。您要用的药也已经熬好了,趁热喝了吧。“   远山庆幸百里婧不在,庆幸没人再送那要命的毒药来看主子悉数喝下去。   墨问起身,路过紫檀木的桌子,却没有去看上面的饭菜,也没喝那冒着热气的汤药,而是拿过墙上挂着的油纸伞,跨出了门槛。   ”主子!您去哪?“远山愣住,这么晚的天了,又下着雨,有什么地方可去的?   墨问撑着伞走出几步远,从小屋所在的小坡上往下看,一片**的雨帘,白日里绿油油的桃林呈灰黑色,桃花早已开败,四月的小雨淅淅沥沥,刮在脸上竟有些冷。   ------题外话------   +_+卡文,伤不起,龟速伤不起。今天在电脑前坐了一天,就写了这么多,明天争取万更,让亲们久等,抱歉。 ☆、【073】迷情浴室(一更)   ”主子!您去哪?“远山愣住,这么晚的天了,又下着雨,有什么地方可去的?   墨问撑着伞走出几步远,从小屋所在的小坡上往下看,一片**的雨帘,白日里绿油油的桃林呈灰黑色,桃花早已开败,四月的小雨淅淅沥沥,刮在脸上竟有些冷。唛鎷灞癹晓   他走下小坡,没穿雨天的木屐,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踩着,修长的身影入了雾蒙蒙的桃林,一点都没有感觉错——傻瓜没回前院去,她谁都不想见,她正站在小池边扎着马步,姿势端正,身形平稳,显然训练有素。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用一根青绿色的树枝盘在脑后,揪成一个不规整且随意的发髻。   下着雨,墨问的脚步声又太轻,百里婧一直没发现他站在身后。墨问的脚定住,不再往前迈,很不合时宜地想,若他是她那丰神俊朗的旧情人,见到这个场景,会不会心颤?   他对女人从没有多少要求,也早已对那些山盟海誓儿女情长死了心,就算一个女人当着他的面在她自己身上刺下一百个窟窿,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傻瓜,情最伤人,太较真了,输的就是你。   他在卧室里等了快一个时辰,她在这里淋了多久的雨,马步扎了这么久不累么?铁石心肠如他,也禁不住有些无可奈何,踩着松软的湿土往她那儿走去,离她还有五步远时,她的身子动了下,墨问以为她发现他了,便定住脚等她回头,连说辞都已想好,谁知她竟身子一软,朝灌满水的小池里一头栽了下去。   ”嘭——“   水花四溅。   毫无心理准备,墨问没来得及抓住她,雨夜里的哗啦水声,还有那道猝不及防倒下去的身影,竟让他心里猛地一拧。   池水并不深,但她倒下去连挣扎都无,水面渐渐平静,人竟是一直往下沉。   墨问旁观了一会儿,一把扔了伞,抬脚迈进齐腰深的水中,弯腰将她从淤泥里捞了起来,心里涌起突如其来的怒意:若他不在这里,若他没有恰好出来寻她,她就这么被清浅的池水淹死,待几日后尸首飘上来,他就什么功夫都不用费,把”鳏夫“这个名号再坐实一次。   好!真是好得很!   ”咳咳咳……“喉咙里呛了水,或许还有泥,百里婧咳得很辛苦,却不要他抱,她在淤泥里不曾挣扎,这时候倒犟起来了,衣服上头发上的泥甩在他身上、脸上,将他刚刚洗干净的身子弄得污浊不堪。   这池子里曾种过莲荷,淤泥肥得很,味道也重,墨问何曾受过这等罪,甩手就想扔了她,扔得远远的,有多远扔多远,淹死也好,呛死也罢,与他何干?说不定还能为那些莲荷施施肥,她也算功德一件!   要扔却又没扔,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软泥里踏上岸,她的指甲用力地掐着他的手腕,越掐越使劲,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墨问听了好几遍才听清她说,”不要碰我,不要爱我……“   他的鞋已经陷在了淤泥里,上了岸便赤着脚,抿唇面无表情地问:”不要我碰,那你要谁?“   凑近她唇边听,出气若有似无,他却还是听明白她叫了一个名字——韩晔。   油纸伞翻在桃林里,又被风刮出了几步远,墨问也没去捡起来的意思,将怀中的女孩往上拖了拖,一滴雨水从头顶的桃叶上滑落下来,砸在他的眉心处,冰冰凉凉的。他沉稳地迈着步子往回走,暗色的衣衫垂在身侧,下半截都是湿湿的泥印,黏黏腻腻,他没低头看她,而是直视前方的路,淡淡道:”他死了,别要他。“   远山因为命令不敢跟着墨问,却在一炷香的时间后看到他抱着百里婧回来,两个人像在泥坑里打了一架,简直惨不忍睹,连鞋都不见了,他张大了嘴巴正待要问,墨问道:”去把水烧热了。要是有人来找,就说她累了,睡了。“   说完,迈入了用以沐浴的隔间,关上门。   ”哦……哦!“远山后知后觉地应道。   这隔间其实很大,进去后左右两边的房梁上都垂有帘幔,左边通后头的小门,方便小厮进出,右边往里直走,拐过一座大屏风便有一方通透的浴池,池子里的水没有一丝热气冒出,只因平日里墨问除了药浴,其余多数会泡冷水澡。   浴室的窗开得隐蔽,通风,却让人轻易找不见,壁上挂着数盏灯,一室的暖黄   光晕柔柔铺开。走了一路,从入口起留下一串的泥脚印,墨问站在池边,嫌恶地看着怀里脏兮兮的女孩和他自己,池边是放有休息用的软榻,但他不想让她弄脏了它,索性便抱着,等池子里的水烧热。   越等越热不了,她身上倒开始发热了,烧红的脸颊上还有半湿的泥印,墨问越发不耐,蹲下身,扯下半个干净的衣袖,沾了水替她擦。擦完了脸再擦脖子,她不让他碰,对他又掐又打,她的衣袖满是泥,折腾得他全身没一处干净地方,墨问恼了,点了她的穴,见水温也热了,甩手就将她扔下了浴池。   点了穴再扔下去,不淹死才怪,他站在岸上看她一点一点往下沉,红衣黑发漂浮在水面上,渐渐地,水漫过她的口鼻。   墨问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将身上的外套脱下,走下浴池,拦腰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毫不客气地将她外面的海棠红锦衣扒掉,扔到一边去,白色的中衣湿透了,里面的红色肚兜清晰可见,身子软得像一汪水,不,像一条滑腻的死鱼。   墨问不是什么君子,也从不认为柳下惠值得赞美,扒掉外套不算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将她的中衣也撕掉,大红色的肚兜顿时露出来,白如凝脂的肌肤一览无余,他一眼扫过,从她手腕处的珊瑚珠慢慢往上移,眼神定在她手臂处的血色守宫砂上——   少女干净美丽的身体,点上如此耀眼的红色朱砂,轻易就能让每个男人眼神变暗。从未被人拥抱过的身子,软软偎在他怀里任他摆布,且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呼吸忽然就粗了,水下的身体也急剧变化,他将怀中人搂得更紧,紧贴着他蓬勃的**。   许是近日与她亲密得太久,就算心依旧坚硬如铁石,可身体却对她有了渴望,渴望在这渐热的池水中渐渐膨胀。他如此诚实地面对这一切变化,他坦然受之,但他不能遵从本心在这方暧昧的浴池中要了她,看她的守宫砂在他身下消失,开成一朵更艳丽的花。   现在就要了她,后面的戏还怎么唱?   墨问深吸一口气,低头将百里婧半开半合的唇钳住,一个多时辰以前他没吻够,现在再好好尝一尝,她口中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舌都探访了一遍,柔软的丁香小舌如此甜蜜柔软,让他忍不住含在口中一咂再咂,滑腻得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大手自腰间往上抚着,手下的每一寸肌肤都让他爱不释手,热气缭绕的浴室里只能听见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索性拉过她的手,包在手心里,带到水下,闭着眼睛教她动作。   速度渐快,他的喘息声渐粗,过了许久,终于在她耳边低低地吼了出来,搂紧她纤细的腰,将她整个人压在胸口,贴得密不透风。   待全身的热渐渐退去,墨问忽然睁开眼,沉静的黑眸与往常的寒波生烟完全不同,染着激情过后的魅惑迷离。   可笑,二十四年来,他第一次搂着一个女人自渎,可这个女人却全然不知,她在他怀里软着,一动不动,眉间微蹙,竟像是他欺负了她似的。   再一想,他可不就是欺负了她么?跟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计较了这么久,若是说出去,谁都会说是他欺负了她。   热水将身上的淤泥泡的差不多了,味道却依旧不好闻,墨问含住怀中人尖尖的下巴,又在修长的脖颈上轻咬了一圈,原本消停了的**又起,将她的身子抵在光洁的池壁上又要了一次……   送上门来的傻瓜,谁不捡才更傻,他名正言顺的妻,若他忍着不去欺负,那他就真成了废物和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了,是不是?   都已经裸裎相见,就犯不着再去顾忌什么,墨问从头到脚替她擦洗干净,又用澡豆除了脏污,光着身子上岸,拿过软榻上的薄被裹住她,抱着她穿过隔间的侧门入了卧室。   刚进去,正好听到外头远山道:”木莲姑娘,婧公主和大公子都已经歇息了,你还是请回吧。“   一切如他所料。   将怀中人放在床上,墨问含了一颗黑色的药丸,俯身又偎进了百里婧口中。   他需要思量的,仅仅是明日如何向她继续编织谎言。   ……   百里婧醒来的时候人在床上,头顶是暗色的床幔,显然是偏院中墨问的床,她拿掉额头的湿热帕子,正准备撑着手臂坐起来,就发现另一只手被包在一双苍白的大手中。床幔是放下的,那双手从外头伸进来,它的主人却看不见。   &nbs   p;百里婧透过床幔的缝隙朝外望去,只见墨问握住她的手靠在床沿上,这种高度和动作,虽然看不见,也能知道他是跪坐在冰冷的脚踏上。   昨天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冰冷的池水漫过她的口鼻,身子一直下坠、下坠,她深知,没有人会来救她,为什么……   她低头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谁帮她换的?   她一动,墨问便醒了,起身的时候拉动了帘幔,他的眼睛便在缝隙里对上了她的眼。墨问沉静的黑眸仓惶地低下去,握着她的双手也颤颤地收回,让她的手得以自由。   百里婧有点无法面对墨问,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而墨问不说话,也不在她手心里划,只是递给她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神色仍是不安的。   纸上寥寥几句话而已:”昨日是我唐突了,但心意却半分不假。我这样的人,活到如今的年岁已属不易,若你觉得痛苦,我便不爱你。但,你是我的妻,我的爱恨,从此都交予你了。“   墨问的字很规整,正如他的人,一丝不苟,毫不张扬。百里婧一眼扫完,没出声,墨问似乎是等了太久,等不到答复,挣扎着起身,步伐虚浮地朝外走去,没走远,坐在了梳妆镜前。   百里婧苦笑,又伤了墨问。   远山这时正好端了早膳进来,看了墨问一眼,又对百里婧道:”婧公主,您昨天不小心掉到池子里,大公子正好去找您,吓得魂都没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您带回来,又不敢惊动了前院,就让看院子的老妈妈给您梳洗换了身衣裳……“   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端着药送给墨问:”大公子,累了一夜,守了一夜,您这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快喝药吧。“   话都是远山一个人说的,然而,远山什么时候这般殷勤地在百里婧面前替墨问说好话了?   百里婧未察觉远山话里的不合理之处,只是惦记着一言不发的墨问,她忽然开口道:”远山,药放下,你先出去吧。“   远山眉头微蹙,却不敢有异议,躬身退了出去。   百里婧掀开薄被下床,手里捏着墨问写的那张字,走到墨问身边时,他还是没转身,头微微低着,背影寂寥而落寞。   百里婧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臂环住了墨问的腰,贴着他的腰侧闷声道:”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都可以给你,只是请你不要爱我……因为,我也给不了你爱。我们不要爱,就一起好好活着,不行么?“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如此亲密,却说出这般荒唐的话来,不要爱,只是一起活着,若没有爱,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墨问的黑眸一缩。   但到底是让她剧烈躁动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她没再那般决绝地对他大吼出声,也没有失常地在雨夜里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试探到什么地步该休止,对付猎物何时该松何时该紧,他深谙此道。   大手抚上她柔顺如黑绸的长发,墨问俯下身,将颤抖的唇印在了百里婧的额头上,他在她手心里写:”好,一起活着,我不爱你……“   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里,墨问的眸子忽然就不易察觉地暗了几分,手指的柔软和温度,昨夜他曾清楚感知,现在想起来仍十分怀念那**滋味。   不能再想。   越想越觉折磨。   墨问忽地将百里婧拉起来,按她坐在梳妆镜前,在她手心里写道:”我替你绾发。“在她的质疑目光中,他蹙眉,很失望地又写:”别笑,我已会了。不信,让我试试。“   百里婧终于笑了,黑亮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嗯,那你试试看。“   这样嗔怪且带俏皮的口吻,从她口中说出来,墨问竟是一愣,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姿势本就暧昧,若是正常的夫妻,丈夫处于他这样的位置,肯定会从背后抱住他的妻,压下头去吻她,在镜子里窥探二人缠绵时的你侬我侬。   然而,他们不是正常的夫妻。   所以,墨问老老实实地给他的妻梳头,昨日看她师范,今日就学会了,替她梳了一个双环高髻,再插上点翠桃叶簪……   墨问似乎特别喜欢桃叶簪,点翠的工艺,鲜亮的色彩。   ”很不错。   “百里婧对着镜子照了照,回头笑道:”学得真快。“   墨问站在她身后微笑,镜子里他唇角的弧度优美且自然。   雨只下了一夜便歇了,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将铜镜里修长的人影照得模糊。   ……   ”婧小白,你不是说隔一天去偏院住一次的么?怎么连着两天都去哪儿睡呢?“   百里婧一回前院,木莲就不满地责问道。   ”害我昨天晚上等了你好久,又跑去偏院找你,你居然已经睡了!“   百里婧垂眸,她那么狼狈地落水,墨问都替她瞒着,她自然不会自己说出口,于是便道:”下雨了,回不来,索性就在那里歇下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木莲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嗓门不自觉大起来,怒其不争道:”婧小白!你长点儿心吧!他是个男人,再病秧子也是男人,你跟他在一起会吃亏的!他们墨家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前头的话都还靠谱,最后一句却让百里婧皱眉:”墨家的男人?木莲,你对他们家了解多少?昨天墨誉找你做什么?为什么他们都用那种眼光看你?“   让一向迟钝的婧小白都提出这么多的疑问来,木莲狂躁地”啊“了一声冲了出去:”婧小白!你好自为之吧!你迟早要后悔的!我去做饭!不跟你闲扯了!“   在”有凤来仪“外头伺候的丫鬟平儿看出了百里婧的疑惑,小心地上前,殷勤地解惑道:”婧公主,听说四公子要收了木莲姐做房里人,可木莲姐不答应,两个人昨天还吵了一架呢。“   ”墨誉要收木莲做他的房里人?“百里婧一愣。   ------题外话------   泪奔,真滴是龟速了,肉汤奉上。   翘了一天的课,各种忐忑不安,神速不是每个作者都能有的,有琴悲愤中。 ☆、【074】许是自卑   ”墨誉要收木莲做他的房里人?“百里婧一愣。唛鎷灞癹晓   木莲上鹿台山的时间比百里婧略早些,山上的女弟子又少,所以,她和木莲便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性格又都好动,每次闯了什么祸,犯了什么错,两个人一起受罚,渐渐的,愈罚交情愈深。   但木莲与百里婧不同,她是山下村子里无家可归的孤女,母亲因病早逝,父亲上山砍柴的时候被狼叼走了,因为跟师父混的熟才勉强做了他的弟子。   其余上山来习武的多数都是世家子弟,个个家底殷实富足,习武的目的要么为了复兴家族,要么是为了参加武举谋取功名,或者有少数是像她这种为了习武以后去做女将军,虽然其中多少有些玩闹的性质。   百里婧和韩晔要回盛京的时候,木莲舍不得,便和同他们一起回来了,虽然她名义上是做了大兴国荣昌公主的贴身侍女,可百里婧从未将她当做下人看待,大小事务多少是木莲出头做主。后来下嫁左相府,木莲也要随着一起来,百里婧也没有拦阻。   木莲是百里婧少女时期最美好的爱情的见证人,从她的单恋到她的幸福再到她的离分,木莲一直都在。   百里婧将木莲看得太重,当她和韩晔还在一起时,就曾许诺过要给木莲寻一门合适的婚事,但因为她自己的爱情以疼痛收尾,这些日子以来便不曾提起过木莲的归属。   现在,墨誉要收了木莲做房里人,却连个侍妾的名分都没有,如此草率唐突,且弄得整个相府的丫头们人尽皆知,百里婧顿时蹙起眉头,睨着丫头平儿,冷声道:”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准胡说!本宫倒想看看,墨四公子的胆子究竟有多大,竟对本宫的贴身侍女如此轻薄怠慢!“   平儿一言引来了是非,吓得忙跪在地上:”平儿多嘴!平儿知错!请公主息怒!四公子他没有轻薄之意,只是木莲姐……“   百里婧不再听她解释,抬脚迈出了”有凤来仪“的门槛,直奔”浩然斋“而去。墨誉身边的小厮水生担了两桶水准备去浇院中的花草,见百里婧突然来了,吓得忙放下水桶,桶中的水洒出了一小半。   ”水生给婧公主请安!“水生忙跪下道,府中仍流传着婧公主恶毒的”美名“,哪个房里的小厮丫头都对她心存忌惮,这份忌惮较之木莲要深得多,毕竟百里婧是皇女,谁也惹不得。   百里婧扫他一眼,沉住气问道:”四公子呢?“   ”四公子正在房中……习……习字。“水生结结巴巴道。   百里婧便径直入了院中的天井,边走边道:”进去通报一声。“   水生从地上一溜爬起来,连连称是,飞快地爬上三阶楼梯,站在墨誉的房门前道:”公子,公子,婧……婧公主驾到!“   墨誉是新科进士中书法写得最好的,做了七皇子百里明煦的侍读,其中有一项任务便是教授七皇子书法,明日常朝过后就要上任翰林院编修,他年纪轻见识少,心中不免忐忑难安,是以,早早起床读书习字,颇为用功。   听到水生的通报,墨誉的笔没拿稳,在白色的纸面上划下了一道难看的印记,一步错,满盘皆输,快要写好的这幅字如此轻易地就毁了。   他懊恼地搁下笔,绕过书桌朝外走去,又定住脚,低头打量了自己身上的衣物一番,簇新的蓝色锦袍,是府里新为他添置的,没什么不妥。将头发捋了捋,才想起方才已经梳过,想必也还算齐整。   手忙脚乱。   刚走到门口,却又折返,将桌上的铁笼子拎起来,屋内扫了一圈,俯身将笼子藏在了书桌下面。   胖兔子小黑睡得正熟,被他这么一惊扰,怒意冲冲地拿胖乎乎的身子去撞笼壁,发出异常不满的声音。   墨誉蹲下来,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恼道:”胖兔,你再出声,今儿个就要进厨房变烤兔子了!“   小黑听不懂他的话,黑眼睛盯着他,继续不懈地往壁上撞,它的肉实在太多,一撞一荡,想必也不疼。墨誉无奈,站起身,用脚将铁笼子往书桌底下又踢了踢,这才快步上前开门。   今日百里婧穿了一身月白色便服,腰带是蓝锦底子,再以金线织就,云鬓高耸,钗环华丽,尽显皇女的雍容华贵,又因为习过武,站姿与普通人相比更为挺拔,她只是往那里一立,并未开口说话,便给人一种不可亲近的威慑。   &nbs   p; 听见开门声,百里婧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正走来的墨誉。墨誉生得英俊,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子弟的端正大方,与老二墨觉的纨绔和老三墨洵的粗俗完全不同,也不像墨问那般病弱,他是左相府当之无愧的荣耀。   墨誉有些局促,这是百里婧自嫁入相府后第一次主动来找他,自从他与她就大哥墨问的事情争执过后,他与她的言谈便再没有和谐过。每次开口第一句就是针锋相对,他对她的称呼已经由先前的”大嫂“变作了”毒妇“,如今再见到她,他该如何唤她?   ”毒妇“不合适,”大嫂“叫不出口。   方才那般在意衣着,又急忙将那只兔子藏起,竟是以为百里婧会像木莲一般大大方方地闯进他的屋子,可出来一看才知道,她立在院中,只是等他出来说话,并没有要进屋中的打算。   思虑间,墨誉已经来到百里婧跟前,虽然同是十六岁,墨誉却比百里婧高了足足一个头,与墨问的淡然沉静相比,他仍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和傲气。   墨誉不开口,也不行礼,百里婧忽地笑道:”状元郎好大的架子,见了本宫连一声问候都没了!莫不是以为做了翰林院修撰,将来会是首辅之臣,又成了七皇子侍读,少傅、太傅之位指日可待,便开始目中无人了么?“   墨誉那些忐忑和纠结的小情绪被百里婧这么一讽,顿时丢到了九霄云外去,眉间蹙起,脱口而出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百里婧也恼了,冷笑道:”敬告状元大人一句,木莲是本宫的贴身侍女,与你们相府里那些丫头身份有别。状元大人如今步步高升,大可随意收了那些丫头做房里人,怎样宠幸折辱都无所谓,但木莲不行,她若嫁人,必得明媒正娶!收起你那些龌龊心思,好好保住头顶的乌纱帽再说吧!“   说完便不再逗留,转身往外走去。   墨誉那冠玉般的俊脸气得涨红,胸口压着一块越来越沉的大石头,急急上前去一把扯住百里婧的胳膊:”什么叫龌龊心思!你给我说清楚!“   百里婧回头,嘲讽地对上他的眼睛:”还需要说得更明白么?府中人尽皆知,连那些粗使丫头都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四公子敢摸着良心说确无其事?“   墨誉顿时哑然,前夜他与木莲确实不清白,可他并非清醒并非自愿,却又不能说确无其事,他虽不想承认,但也瞒不住自己的良心。   ”那……不是我所想的。“墨誉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   百里婧听罢,厌恶地挣开他的手,怒气汹涌而来,正面直视他:”做了就承认!你们这些男人就没有半点担当么?墨誉,本宫警告你,你若是再敢欺负木莲,让她受委屈,本宫不会轻饶了你!“   如果说木莲那个泼妇能把墨誉气得吃不下饭,那么,百里婧这个毒妇一出口就能让他气得血气上涌,干净清亮的眼睛里怒火滔天:”你是让我娶她为正妻?就算我肯娶,我父亲还有皇帝陛下都不会答应!“   自古新科状元郎多数婚配当朝公主,再不济,也是丞相之女或翰林千金,皆为朝中重臣的女婿。墨誉这么高声一喊,喊出了他心底深藏的自卑。   这世上的高傲分很多种,有一种人具有睥睨天下无所畏惧的沉稳,他的骄傲不需掩饰什么,也不需刻意炫耀什么,举手投足间都是气度和风华,他的底气足,无论处于什么境况都能应对自如。   而另一种人的高傲却是因为自卑,他深知自己没有什么,在努力去得到的时候便装作不在乎,他把**和期待藏在沉默寡言的背后,比如,墨誉。   如果说墨问出身不堪,但他起码是长子,若真要论起名分来,墨问才是名副其实的墨家嫡长子。   但墨誉不同,墨誉的母亲是左相府上最卑贱的侍妾,且他出生时母亲便因难产而死。他从小遭受府中主母的冷眼,还有兄长的欺凌和鄙夷,被忽视和嫌恶皆是家常便饭。   人人都道左相府的四公子好静,那是因为他隐忍着,把所有不满和压抑都吞下肚,日复一日地在经书中找到慰藉,他清楚地知道,入仕是他唯一翻身的机会,而读书是他这个庶子入仕的第一正途——   二哥、三哥都是靠父亲的权势谋的官职,他不能与他们一样,他因自卑而衍生的骄傲,迫使他必须行得正走得端,他不靠任何人,以自己的努力和学识得到陛下的赞赏和朝臣乃至百姓的目光。   明明,今日   得到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没有什么可自卑的。但他却偏偏自卑了,他的娘是侍妾,他平生最厌恶侍妾之位,却在酒后犯下如此让人不齿的过错,他想尽了方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娶木莲为正妻,不可能,纳木莲为侍妾,他不愿,但他必须得负责。   进退两难的境地里竟遭受这般责难与挖苦,让墨誉觉得十分难堪和恼怒。如百里婧这般高贵出身的公主,她不可能了解他墨誉的心思,她始终处于高高在上的位置,哪怕他如今已高中状元入了翰林前途似锦,墨誉仍觉得她的目光是不屑落在他身上的,即便百里婧根本不曾这般想过,即便百里婧此刻的怒只是因为木莲遭受了欺辱。   他不会娶木莲,喜恶暂且不论,但木莲的身份已然不够格,他墨誉是新科状元,他的妻就该是知书达理的高门小姐。   墨誉这么一喊,百里婧顿时笑了:”你倒是实诚,话说的也明白,不至于不清不楚,日后闹得大家难堪。放心,木莲不会再去招惹你,你也别去惹她,祝状元大人早日觅得良配!“   笑容一闪而过,百里婧抬脚就走,墨誉不知怎么的,手又伸过去搭上她的肩:”我……不是……“   ”哟,二哥,你说怎么这么巧,咱们难得来这西厢逛一圈,竟然就碰上大嫂和四弟如此相亲相爱,你说要是大哥瞧见了,会不会感叹咱们兄弟情深哪?说不定他的病立时就好了!“   外面立着两个身着华服的男子,恰是墨家的老二老三,而开口的那个便是相府主母刘桂香的儿子墨洵。   老二墨觉手摇折扇,眼神轻慢地扫过墨誉和百里婧,嘴角颇具兴味地勾起:”这一大早的,叔嫂就在这里拉拉扯扯,让下人瞧见了传将出去,我们相府的颜面也不好看哪。难道说大哥病得不行了,婧公主思量着准备后路?“   盛京四纨绔里墨觉是个异类,少时被司徒赫欺负惯了,其实不大敢去招惹百里婧,只是他对墨问十年以来颇为厌恶。墨觉的出身与老三墨洵不同,若是没有墨问,他就是嫡出长子,也不必莫名其妙来个大哥,搞得他爹成了陈世美,他娘横刀夺爱了似的,而那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如今居然成了婧驸马,什么好事都叫他遇上,所以,墨觉对墨问的恨意,比老三墨寻尤甚,能对墨问的妻逞逞口舌之快,多少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二哥,你胡说什么!“墨誉涨红了脸斥道,伸出去搭在百里婧肩上的手也早已经收回了。   百里婧平静地注视着墨觉,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神色无一丝恼怒,忽然身形一晃便到了墨觉跟前,墨觉来不及反应,握着折扇的手就”卡擦“一声被生生拧脱了臼。   墨觉抖着手腕跌坐在地上哀声惨叫,老三墨洵被惊呆了,脚步不由地往后撤,百里婧已经闪身过去,”咻“的一声,利刃出鞘,一片冰凉的寒意顿时抵在了墨洵的脖子上。   ”陛下御赐的玄铁盘龙匕首,削铁如泥,喜饮人血,你有几条舌头够它割的?嗯?“百里婧缓缓出声,面色平静无波。   颈部动脉被匕首抵住,似乎连跳动都立刻静止了,墨洵僵着脑袋抬着脖子半分都不敢动,眼睛一点一点往下瞅,定在那闪着寒光的匕首上,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不,没……没有……你别……“   百里婧没听他说话,冷笑道:”二弟三弟的兴致真不错,可惜本宫今天没兴趣陪你们耍嘴皮子!“   没再看他,掀起眼皮环顾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厮,突地用力将墨洵往前一推,撞到了墨觉的身上,两个人叠在一起砸出”嘭咚“的声响。   玄铁匕首重新收入袖中,百里婧淡淡道:”你们几个,带你们的主子去看大夫,多抓几副药回来吃吃,若是他们不小心一命呜呼了,你们的两位女主子可就要改嫁他人了!“   说罢,也不管一旁的墨誉是什么神色,百里婧径自朝”有凤来仪“而去,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丫头跟随,气势无惧无畏。   墨誉目送老二老三被小厮们带走,鬼哭狼嚎似的吼叫声越来越远,这相府里恐怕还要不太平,是非多着呢。婧公主下嫁丞相府是一个转折点,将相府内的势力重新划分,最病弱的大哥有了最威武的保护伞,最跋扈的二哥三哥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他墨誉,即便高中了状元,也不过是稍稍挺直了胸膛,何时才有人真心将他护着?也不算护着,不需要那人有多么强悍,只要一心为他,便是难得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房,一道绿色的身影从假山后缓步走出……   ……   <   br> 四月初七的常朝上,景元帝正式下诏封韩晔为礼部尚书右仆射,正三品,位置较礼部侍郎略高一级,却是个十足的富贵闲差。而墨誉上任翰林院修撰,从六品,虽然翰林院职位较低,却让人无法小视,只因朝中大臣能参与政务者,多数是翰林出身,那些科举高中的学子都以能入翰林为荣。   今日常朝主要议的是明日浴佛节大护国寺内的典仪,届时,景元帝和司徒皇后会亲往大护国寺礼佛,礼部尚书崔明成将诸多事宜一一奏明。节日盛大,治安必乱,盛京城中的府尹奏称,已将巡逻的守卫军安排妥当……   朝事议毕,退朝后,朝中老臣或者新晋的官员相携着跨出殿门,一群人围在左相和墨誉身侧,纷纷夸赞左相教子有方,新科状元如何才高八斗云云。   韩晔着正三品文官朝服,略臃肿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却丝毫掩不住他挺拔而修长的英姿,他从容迈步走出朝堂,没有主动与任何一人攀谈,黎国舅矮胖的身子随后跟了上去,招手笑道:”落驸马请留步。“   韩晔回头,星眸平静无波。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_→我一大好青年,为毛瞬间猥琐了?   琴妈:t_t,因为琴妈时间不够,没好好细想,亲们都想喝肉汤,于是,乃瞬间就猥琐了。   墨问:……   琴妈:有琴果然是废柴,一上架,字数一多完全hold不住,存稿也用完了,这几天写的章节一点都不满意,所以,后面不能保证字数了,以质量为先,我不能写得让自己都不能看,请亲们原谅。另,有琴还有学业需要顾及,文突然上架,和课程安排有冲突,有琴会努力调整,尽量稳定更新时间,不让亲们久等。   韩晔:+_+终于,我的戏份来了。 ☆、【075】帝后冲突 韩晔着正三品文官朝服,略臃肿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却丝毫掩不住他挺拔而修长的英姿,他从容迈步走出朝堂,没有主动与任何一人攀谈,黎国舅矮胖的身子随后跟了上去,招手笑道:“落驸马请留步。” 韩晔回头,星眸平静无波。 朝臣结伴而行,他们二人落在了后头,黎国舅憨憨笑道:“落驸马何时有空,与落儿一同去舅舅府上一聚啊?” 论辈分,黎国舅是韩晔的妻舅。 韩晔立在原地,比黎国舅高出不少,晋阳王一门的俊秀英姿着实名不虚传,较之粗鄙出身的黎家差距明显。 韩晔生性较冷,话也不多,听黎国舅这么一说,开口道:“舅舅客气,是韩晔失礼了,近日府中有些私事较忙,待浴佛节后定与落儿一同前去探望舅舅舅母。” 客套的言语,疏离的语气,竟没让人感觉半点不适,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性子冷,不苟言笑,但礼貌还算周到。 黎国舅仍旧憨笑着,伸手向前,引韩晔一同下着宣政殿前数不清的石阶,捋着胡须道:“舅舅理解,你与落儿新婚,近日又忙着去礼部上任,事多且杂。唉,落儿也算觅得一位好夫君,舅舅就放心了。倒是我家那个不争气的畜生,让我头疼不已啊。” 韩晔的表情仍旧淡淡:“是听说戍表兄在城东搭了个戏台子唱戏,只是还不曾去听过。” 黎国舅叹气声越发重了:“唉,那个败坏门风的畜生!老夫恨不得打断他的腿,叫他不务正业,还教坏了七殿下!” “七殿下?”韩晔接了一句,似乎不解。 “是啊,那个畜生一入宫,便将戏子那些上不了台面儿的玩意儿都传给了七殿下,七殿下年幼,是非不分,被他这么一蛊惑,成天不好好练字读书,就惦记着教坊司里那几个唱曲的伶人。贵妃娘娘被气着了,这些天见着老夫也没个好脸色。”黎国舅怒其不争道。 已经走下了重重石阶,离宣政殿远了,韩晔道:“舅舅也别太担忧,七殿下年纪小,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也属人之常情,待状元大人对他加以引导,时日一久,肯定能拧过来。” 他虽语气淡漠,出口的话却颇为诚恳:“戍表兄爱好曲艺,也非见不得人,陛下便对曲艺颇为喜爱,宫中对礼乐之事也越发看重。舅舅所担心的,不过戍表兄流连坊间,无所正途,依韩晔所见,既然陛下钟爱曲艺,而表兄又有此嗜好,较之那些专断教坊司和钟鼓司的宦官,表兄岂非更合适担此职务?若戍表兄谋了此项差事,一来,也算为舅舅解了心头之结,二来,与陛下亲近的机会更多,与百官相处的时机也更甚平日,官场上略一谋练,戍表兄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做人。” 黎国舅的小眼睛顿时一亮,眼角挤出的几道皱纹也越发地深了,赞许地看着韩晔道:“落驸马果然通明!一番提点让老夫豁然开朗啊!” “提点不敢,舅舅太客气了。”韩晔浅淡一笑,星眸仍旧平静如海。 黎国舅不禁感叹道:“若那畜生有落驸马一半的见识和才智,老夫死而无憾了!改日,老夫便向陛下讨了这两司监权,让那畜生好生历练历练!” 韩晔微笑不语。 黎国舅又看向前方的墨家父子,压低声音对韩晔道:“人哪,不能比,老墨家那个小儿子,才十六岁就中了状元,可给老墨长了脸了,瞧瞧今儿个笑得那个欢畅,眼眯都快找不着缝儿了!不过,有一样老墨比不了我,老夫的外甥是七殿下,他儿子再能耐也只是皇子侍读,是不是?” 韩晔唇边的笑容弧度未变,不增一分,不减一分,像是长在了那里似的:“左相确实比不得舅舅。” 黎国舅一听更加高兴了,言语中藏不住的志得意满:“那是当然!不仅我外甥是七殿下,我外甥女还是晋阳王世子妃,就算他大儿子是婧驸马又如何?哈哈哈,怎么比得过?” 韩晔平静的星眸微微敛了敛,半晌未言语,似是谦逊地默认了。 到了太和门外官员停轿的地方,黎国舅一面寻着国舅府的轿子,一面道:“落驸马与老墨家的小儿都是新上任,倒可以多多熟络熟络,毕竟,那小子是七殿下的老师。” “舅舅说得是。”韩晔送黎国舅上了轿,又瞥见诸多朝臣的官轿抬出去。除非有重大事务需要紧急处理,一般五日才上一次朝,称为常朝。常朝过后,韩晔要去礼部,礼部尚书崔明成特地等他一同前往礼部官署,即便韩晔的官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闲差,但他仍需象征性地去熟悉一番礼部事务。 韩晔官拜正三品,而礼部尚书为正二品文官,但韩晔毕竟是景元帝的女婿,当朝驸马爷,又是晋阳王世子,这几重身份加起来,比他这个礼部尚书的来头大多了,由不得崔明成不好好伺候着。 轿帘放下之前,韩晔看到司徒皇后跟前的太监福公公正与新科状元墨誉说着什么,状元郎恭谨且谦逊地一点头,随福公公往未央宫的方向去了。 轿帘随即落下,只从缝隙里漏进一两点光亮,韩晔平静的星眸海一般深邃,毫无焦点地落在前方深色的轿帘上,眼底空无一物,左手握着腰侧悬着的一枚碧绿玉佩,越收越紧。 …… 墨誉被请去了未央宫。 在繁花盛开的花园内,司徒皇后着一身雍容的金凤袍,背对着他立在缤纷的牡丹花丛前。四月初的时节,海棠谢去,牡丹次第开放,然而,每一朵花的花期不一,有的已经怒放,有的却只是含苞,此起彼伏,才是春意。 司徒皇后到底与一般的后宫弱质女流不同,她立在那里,不见娇媚纤纤,仅仅一道背影而已,便能让人感受到一国之母的威仪,不愧是司徒家上过战场退过敌军的巾帼将军。 墨誉第一眼看到司徒皇后的背影,便想起另一个人来,那人也是这般立着,让他不敢有所轻慢,果然是母女。 司徒皇后似乎看那些牡丹看得入了神,连身后有人来了也不曾察觉。福公公上前去,小声唤道:“皇后娘娘……” 司徒皇后这才回身,掩去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凤目看向墨誉:“来了?” 突兀的一句“来了”,也不指名道姓,甚至没什么君臣的隔阂,像是闲话家常似的。 墨誉有些局促不安,忙低头行礼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司徒皇后缓步朝他走去,笑道:“不必多礼。” “谢娘娘恩典。”墨誉仍旧守着他的礼数。 司徒皇后道:“别站着说话了,去亭子里坐坐。” “是。”墨誉虽不解,却还是跟上。 未央宫内的陶然亭,地势高,视野开阔,能将园中的美景一览无余,宫女奉上沏好的热茶,司徒皇后喝了一口,开口道:“京畿皇庄御茶园内新上贡的龙井,尝尝看,滋味如何?” 墨誉低头抿了一口,仍旧有些局促地笑道:“色泽翠绿,汤色清冽,茶香四溢,甘醇馥郁,果然是茶中极品。” 卯时上朝,天色刚亮,这会儿时辰尚早,清净的花园中随处可听见雀儿的叫声,好一处宁静之所。 司徒皇后笑了笑,对他的赞美未加评论。 墨誉自小入太学,由于读书勤奋,常受到老师的赞美,太学的博士们又都与父亲相熟,所以,他的名声传得很快,有时宫中宴会,他也会随左相一起出席。因此,司徒皇后与他见面的次数也不少,且她一直对墨誉十分喜爱,这也是为何百里婧知道景元帝和司徒皇后原本准备将墨誉婚配与她。 然而,之前司徒皇后与墨誉的诸多见面,都有太多人在场,像现在这样单独谈话却是初次。 墨誉沉默了良久,终于出声问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司徒皇后抬起凤目睨了他一眼,唇边带着一抹笑意,道:“墨誉,你这孩子本宫自小看着长大,总算没看错,如今高中状元,也不枉你一直以来的勤奋用功。” 这么一说,竟像是皇后一直对他抱有期望似的,对他的功课和学问都很关心。墨誉一时非常惶恐,放下茶盏,急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墨誉惭愧。”又解释:“臣才疏学浅,任七殿下侍读一职着实惶恐,只是陛下旨意臣不得不遵从……” 司徒皇后抬手打断他,凤目之中倒没有一丝责备,隐隐深不可测:“无碍。七殿下确实需要好好管教,若你能教的好他,也算是为陛下分忧了。” 墨誉分不清她话中有几分真假,可听皇后这么一说,倒是真心实意。正在思索如何接话,一声唱和从亭子下首传来:“陛下驾到!” 墨誉忙站起身,司徒皇后神色却无比沉静,缓缓起身跨出两步迎了上去。 景元帝刚下朝便来了未央宫,让墨誉着实惊讶,他下跪行礼,景元帝见到他也有些意外,笑道:“状元大人请起,真是巧了,今儿个皇后这儿很热闹啊。” 司徒皇后淡淡一笑,凤目也没多少起伏:“臣妾与状元爷话话家常,这孩子是臣妾看着长大的,如今初入了朝堂,臣妾有些放心不下,再加上他要督导煦儿念书做学问,臣妾也得叮嘱状元爷务必严谨,不必因为煦儿的身份而有所忌惮,敢怒不敢言。陛下认为如何?” 景元帝笑,掀起明黄色便服坐下,颔首道:“皇后说的是。状元大人坐吧。” “谢陛下。”墨誉起身后一直立在一旁,听得景元帝这声才敢坐下,较之方才与皇后独处时更加惶惶不安。 但景元帝却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对司徒皇后道:“御膳房的西域厨子新做了一样糕点,叫做‘花团锦簇’,朕瞧着不错,送来给皇后尝尝。” 说着,从不离景元帝左右的太监总管高贤应声而出,将宫女手中的食盒打开,把那盒糕点放在了石桌上,摆在了司徒皇后的面前。 盒中的糕点色泽艳丽,样式繁复,形状像一朵绽放的虞美人,瞧着确实不错,然而,司徒皇后尝了一口就放下了,没什么特别喜悦的神色,似乎味道很普通,淡淡道:“劳陛下惦记,味道很特别。” 凤目看向墨誉:“墨誉,你来尝尝。” 墨誉哪敢出声?他年纪轻,之前一直专心学业,也不大管什么人情事故,察言观色还来不及去学。只是传说大兴国帝后的关系十分微妙,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一向威严的景元帝似是要讨司徒皇后的欢心,一大早便送了这些糕点来,可司徒皇后表面领了情,行动处、言语上却并不怎么高兴。 谁敢轻飘飘便拂了景元帝的意?当今世上大约只有司徒皇后才敢。 景元帝竟也不恼,只是墨誉在场,神色有些不自然,见司徒皇后这么一说,景元帝也看向墨誉,浑厚的帝王声说道:“尝尝吧。朕不喜甜食,皇后倒是喜欢,若皇后说特别,肯定是特别。” 墨誉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送了一块进嘴里,酥脆甜香,入口即化,唇齿间仍留有淡淡余味,竟是从前不曾吃过的味道。他遂诚实地开口道:“这糕点着实特别,臣从未尝过。” 司徒皇后轻笑,淡淡出声:“既然如此,剩下的这些就赏了墨誉吧。” 墨誉忙要起身谢恩,司徒皇后招手让他坐下:“别见外,不过是些糕点,有什么大不了的。”又对景元帝说道:“可惜,婧儿不喜甜食,要不然就让人给她送一些过去了,倒是赫儿喜欢,陛下,不如叫那西域厨子多做几盒‘花团锦簇’送去元帅府?” 景元帝的面上带着笑,可锐利的眸中却一片隐忍之色,似乎藏着无限的怒意,却在一瞬之后敛了下去,遂了皇后的愿:“皇后说的极是,高贤,记下,按皇后说的办。” 气氛有些不对,墨誉若还呆在此处,就有些不知死活了,忙起身道:“陛下,娘娘,臣今日新上任翰林院修撰,得去翰林院交接事务,微臣先行告退。” 景元帝颔首:“去吧。” 司徒皇后也无异议,只是道:“把这些糕点带上。” “是。” 墨誉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走出很远,回头看了看高处的“陶然亭”,太阳正从东边升起,照在帝后的明黄色常服上,可惜方才对面坐的是他,而不是婧公主,否则,品尝糕点语笑晏晏,便算天伦之乐了吧? “状元大人?”引路太监见他停下脚步,小心地唤道。 “嗯。”墨誉对他笑笑,抬脚跟上了。少年干净清亮的眼眸还未染上朝堂的杂质,虽对帝后有无限敬仰之心,此刻心里却存了更多的歆羡,羡慕那个毒妇能承欢父母膝下,且从未受过冷眼和愁苦。 墨誉走后,“陶然亭”寂静了。 石桌上的盘子撤走了,只剩两个茶盏,宫女随后为景元帝奉上新茶,景元帝咂了一口,赞美道:“这茶甘醇,雨前龙井,今年朕倒是第一次尝啊。” 司徒皇后笑:“陛下国事繁忙,竟无空闲尝这新茶,臣妾是个闲人,却反倒先于陛下享乐,真是罪过罪过,这茶,臣妾日后是不敢再喝了。” 本来只是闲聊,倒引出皇后不冷不热的自嘲,景元帝顿时连喝茶的兴致都没了,脸色甚是难堪地将茶盏重重掷在石桌上,杯底碰到石桌,杯盖碰到杯缘发出两声不同的脆响,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识相地低下了头。 然而,景元帝却未发怒,只用锐利的眼睛盯着司徒皇后道:“司徒珊,你一日不与朕怄气,一日便不撑坦是么?” 他叫了司徒皇后的闺名,宫女太监们的脑袋又往下低了几寸。 司徒皇后起身便走,脚步从容,言语平静:“臣妾不敢。臣妾告退。” 太监总管高贤立于一旁,面色毫无波动,像什么都不曾听到似的,又似乎这种场景实在常见,他不需费任何口舌出言化解帝后纷争,只是挥手让那些太监宫女都退了下去,他自个儿也慢慢往石阶下走。 果然,景元帝起身将司徒皇后的手臂扯住,稍一用力就拽了回来,怒道:“司徒珊,朕有时真恨不得撕碎了你!” 司徒皇后是习武之人,被人挟持却没一点反抗,跌进景元帝怀里也神色如常,只是掀起眼皮,用她那双锋利的凤目对上景元帝满含怒火的眼睛:“若是陛下愿意,可以试试。” 见她的语气依旧如此轻慢,景元帝眼中的怒火烧得更旺,咬牙切齿道:“你当朕舍、不、得?” 他把“舍不得”三个字咬得极重。 司徒皇后笑了:“怎么会呢?陛下英明神武,功垂千古,有什么舍不得的?” 景元帝听罢,狠狠将她从怀中推开,眸中的怒化成胸口剧烈的起伏,再出声却换了话题:“明日的浴佛节,给朕老实点,别让朕再见到你这副无所谓的样子!” 司徒皇后被推撞到亭中的大红色圆柱上,侧身对景元帝笑,神色仍旧不怒不喜:“臣妾遵旨。” 景元帝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再不想看她一眼,狠狠一拂袖,疾步往台阶下走去。 “陛下,您当心着点儿。”凸出的大石将下坡的台阶挡住,高贤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世上最难对付的就是一颗锁死了的心肠,任你怒上一千遍,把自己扮作小丑哄她,竭尽全力吓唬她,她始终无动于衷。 …… 韩晔从碧波阁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他只身一人,没有侍从跟随,准备抄小路回府,才刚转过碧波阁前的“醉巷”,便窜出一群黑衣人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黑衣人喝道:“把地宫的钥匙交出来!” ☆、【076】画中美人   韩晔从碧波阁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他只身一人,没有侍从跟随,准备抄小路回府,才刚转过碧波阁前的”醉巷“,便窜出一群黑衣人将他团团围住。唛鎷灞癹晓   ”把地宫的钥匙交出来!“为首的黑衣人喝道。   碧波阁的客人众多,无论是来喝酒会客的,还是来找姑娘小倌的,若是喝得烂醉如泥且扰乱了其他客人的兴致,又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些醉鬼一般都会被丢进对街的小巷中,待他们醒了自己寻路回去,或者家人久等不见,都会来小巷中寻找。渐渐的,已经演变成惯例,久而久之,这条幽深的巷子便被称之为”醉巷“。   盛京崇佛的风气甚重,无论贫贱富贵,家中至少供有一尊佛像。如今夜色已深,家家户户都早早闭门,准备明日浴佛节的事宜,即便是那些平日里爱玩的纨绔子弟,今日也不怎么在外逗留。   是以,刚刚韩晔从醉巷穿行而过,并没有碰着一位醉汉,也未遇见从巷中经过的寻常百姓,等于孤身一人。   黑衣人有十余个,手持一模一样的长刀,在狭窄的巷子里将韩晔围住,连墙头都有伏兵,摆明了要将他擒住。韩晔行事向来低调,即便出行也多不会有侍从陪同,眼前有如此大的危机,他的神情仍旧无一丝慌张,似乎看不见黑衣人凶悍的眼神和森冷的刀光。   ”聋了么?晋阳王世子,将地宫的钥匙交出来,就放你一条生路!“黑衣人见他不答话,又喊了一句,即便听说了这位世子的出身,他们却仗着人多壮了胆子,如此精密无缝的阻截,即便他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韩晔如海般深邃的星眸平静地直视着前方,眉梢微微一挑,开口道:”从未听说过什么地宫,各位怕是找错人了,请让开。“   他如此有彬彬有礼,语气不温不火,嗓音平稳无波。   ”少装蒜了!交不出地宫钥匙,这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黑衣人嗓门拔高了几分,隐隐有些不耐烦了。   韩晔扫视了一圈持刀的黑衣人,开口还是没什么起伏:”如果真的没商量,那么……“   话音未落,他的白衣如鬼魅般闪移,不过眨眼的功夫,除了方才开口说话的那个黑衣人,其余全部倒地。   那唯一活着的黑衣人惊恐地后退,韩晔却并未出手,而是步步进逼,故意卖了个破绽,黑衣人以为抓住了时机,森冷的刀锋在韩晔的肩膀处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他身上穿的是锦绣白袍,鲜红色的血染在白衣上,看起来异常刺目。   韩晔将前路锁死,只给黑人留了往醉巷出口的通道,果然,黑衣人刚持刀遁去,便被巡城的京卫军一举擒住。   京卫军们随后循着血迹追了过来,时间算得不早也不晚,恰看到韩晔捂着肩上的伤口靠坐在墙根处,而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群黑衣尸首,有京卫军士兵上前喝问,韩晔默不作声地亮了腰牌,那些京卫军忙跪地拜倒:”参见晋阳世子!您伤势如何?“   韩晔唇边带笑,眉间微蹙,艰难地扶着墙起身道:”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劳烦各位送我回府。“   ”是!“京卫军校尉一挥手,立刻有人上前搀扶韩晔。   韩晔没站稳,按着肩头的伤又跌了下去。   ”世子!当心!您的伤看来不轻啊!“京卫军校尉忙亲自来扶韩晔,又例行公事般地询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韩晔苦笑:”小王不知。“   处于如此尴尬敏感的位置,即便遇到伤你性命的刺客,也要想着如何才能不打草惊蛇,也许这些黑衣人只是试探,不声不响杀了他们固然容易,却会招致更多有口难辩的麻烦。   可如果他遇刺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是京卫军将重伤的他从刺客手中救出,那么,他此后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带上护卫侍从随身护驾,起码,性命有了保障之余,也会稍稍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到黑衣人上。   虽然,非议在所难免——为何刺杀事件偏偏只针对晋阳王世子,为何近月来他一直是非不断?   维护京城治安的京卫军也算立了大功一件,护送受伤的晋阳王世子回府,且拿着这事儿到处炫耀,不消一夜,整个盛京都知道,晋阳王世子曾遭遇刺客袭击而重伤。   ”校尉大人送到此处便可,莫惊动了我的家人。“韩晔在晋阳王府的拐角处便下了护送的马车,对京卫军的校尉   致谢道。   ”应该的。世子保重。“不想惊动了新婚妻子,这是人之常情,校尉对他行了个礼就挥挥手让随从撤了。   韩晔身上罩着一件暗色的披风,将受伤的位置挡得严严实实,回到晋阳王府时,府中灯火通明,守门的韩文韩武迎上来道:”爷,这么晚了,您又去喝酒了?多事之秋,叫属下如何放心?“   韩晔的星眸如此平静,淡淡道:”无碍,这不是回来了么?“   稳步走上层层阶梯,入了府门,绕过迂回长廊,却没进亮着灯盏的卧室,而是径自往书房的方向走去,身后卧室的门突然大开,有道温和的女声从后面唤道:”夫君。“   韩晔停下脚步,眉目浅淡地望过去,眼神无喜无怒:”何事?“   卧室前立着一道纤弱的身影,素色衣衫,钗环齐整,盈盈笑望,温婉地开口道:”明日是浴佛节,与夫君成亲后第一次去寺中礼佛,落儿特备下了散与市人的舍缘豆,不知合不合夫君的心意?“   韩晔淡淡一笑:”一切由落儿做主便好。“   温和而又信任的口吻,让人听来毫无压迫感,韩晔说完,侧过身,重新朝书房迈去,”吱呀“一声响,书房的门从里合上。   走廊拐角处重新空了,昏黄的光从卧室中洒出来,有门槛横在那里,将百里落的身影照得歪斜了一截,如同自尊倒在了黑漆漆的夜色中,贴身侍女春翠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百里落身侧,不敢插一句嘴。   百里落面对夜色立了良久,随后,缓缓转身,抬脚跨进了卧室的门,将桌上的小竹篮狠狠扫到了地上,里面盛放的煮熟的黄豆顿时滚了一地,侍女春翠”扑通“一声跪倒,不敢开口,也不敢去捡满地的豆子。   韩晔进了屋,便将肩上的披风扯下,由那些京卫军包扎过的伤口,处理得十分粗糙,跟随韩晔进了书房的韩文韩武惊愕上前,急道:”爷,您受伤了!“   韩晔将缠在胳膊上的那圈纱布撕开,白纱布早就被血染红了,血腥味在房中弥漫开,韩晔却似乎并不感觉到疼,只是道:”去拿药箱来。“   脱了一边衣衫,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韩晔木然看着渐渐被遮掩住的血红色,眉心不自觉拧成一个结。   ”自爷与落公主一起,便常常流血见红,若是娶了婧公主,也不至于担这些骂名惹这些是非,爷怎的不听劝呢?“韩武口直心快,忍不住开口道。   韩文要精明得多,这次却也附和道:”韩武虽然言语有冒犯爷的地方,但说的也不无道理,王爷书信中警告属下等人,未能尽职尽责辅助世子办妥正事,竟多走了许多弯路,韩文着实不解。“   韩晔听罢,没有斥责他们,而是收回已经包扎好的胳膊,淡淡道:”韩文,韩武,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礼貌而温和地下了驱逐令,却并不代表他们就可以不听从,韩文韩武对视了一眼,只好退出门去。   外衫松松披在肩上,将落未落,凉气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韩晔环顾偌大的书房,一步一步朝书架踱步而去,轻轻挪了一本书的位置,书架便自中间向两头分开而去,露出一道隐秘的暗门来。   韩晔迈步进了暗门后,暗门便从身后合上,密室中的气息封闭,似乎越发冷了几分,西北角的高案上悬着一枚硕大的夜明珠,而夜明珠正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半人高的画像。   那是一位女子的画像。   画中女子容貌绝美,着大兴国嫡公主常服,云锦织就的绯衣,绚烂如北郡府最耐寒的虞美人,云鬓高耸,钗环璀璨,雍容华贵,而女子眉间浅笑盈盈,并无半分贵族公主的盛气凌人,叫任何一个初见她的人都舍不得移开眼睛,渴望与她亲近些,再亲近些。   于是,韩晔也没能移开眼,一直盯着画中美人的脸,惯常清冷的星眸黯然如朝晖散去,他的手不自觉伸出,缓缓抚上画中人的脸,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纸的薄透和轻慢,如何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送到他面前来?任他盯着画中人瞧上一遍又一遍,将岁月忘穿,她也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等我……“韩晔突然出声,极缓地垂下眼睑,又重复了一句,却只有薄唇轻张,声音微不可闻,”等我……“   夜色渐深,天空中的云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弯弯的月牙在天边若隐若现,晋   阳王府又响起阵阵笛声,笛音辽远而悠扬,却又掺杂着难以排遣的愁绪,无端将人的心神引了过去,不禁想问问那吹笛人有何难了的心事。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之抢答题】   问:画中美人是谁?   今日答对滴亲都有奖哦,而且这次的答案不坑爹o(n_n)o~   然后,今天有二更,有琴吃完饭再来写。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7】菩提树下(二更)   四月初八佛诞节,传说是佛祖释迦摩尼的降生之日,这一天,盛京有热闹的庙会和祈福活动,是一年中不可错过的盛大节日。唛鎷灞癹晓   天色刚亮,盛京的百姓们就齐齐出动,别的地方倒还好,独各大寺庙人声鼎沸。大兴国从景元帝到普通百姓,都信奉佛教的经典,且相信四月初八去寺庙礼佛便能得菩萨保佑,可得平安幸福。   一大早,由朝廷礼部筹划准备,在盛京皇城近郊的大护国寺举行了盛大的礼佛仪式,景元帝、司徒皇后以及各级朝臣身着礼服,俱都前往大护国寺出席圣典。大兴国在景元帝的统治之下日渐兴盛,百姓们也越发相信佛事和天子,认为在天子的恩典和佛祖的庇佑下,盛世终将到来。   一时间,大护国寺挤满了百姓,纷纷堵在大护国寺外,虔诚地等待着祈福开始,福泽降临大兴。   为保护帝后和朝臣的安全,朝廷出动了大量的禁军,将举行祈福圣典的大护国寺团团护住,水泄不通,即便如此,还是有百姓按耐不住激动朝内拥挤着。   除却大护国寺的盛况,京城其余的各个寺庙也都车水马龙,比如,离长兴街不远的法华寺,今日的香客尤其多。法华寺也在皇城近郊,与大护国寺相比,它的年岁更为悠久,先太子在世时,法华寺为皇家寺院,无论是藏经楼还是舍利塔,在整个大兴都颇具盛名,是每个来盛京的僧侣必来朝拜的地方。   只是景元帝登基以后,对法华寺放任自流,未加器重,致使这座皇家寺院沦落为民间寺院,然而,庙不在大而在久,百姓们更愿意相信古刹中的菩萨,虽然法华寺地位下降,香客却仍旧源源不断。   京中六品及以上官员按定律必须出席大护国寺内的祈福圣典,因此,天还没亮,左相墨嵩便与墨誉一起急急出府奔赴大护国寺,而墨问和百里婧则来了离相府不远的法华寺。   路上人多,马车行得缓慢,百里婧偶尔掀起车帘往外瞧,便能看到高低胖瘦不一的男人女人小孩来来去去,人人脸上都是喜悦,或者挎着香袋索要或施撒结缘豆。按照习俗,四月初八这天,要将用盐水煮好的黄豆盛于篮中,施于路人,以示与四方结识好缘分之心意。   墨问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坐得无比端正大方,昨夜百里婧睡的前院,一早去偏院找他时,墨问还没起,他拉着她的手写字,说昨夜太冷,他没睡着。   百里婧替他把衣穿好,又将发束好,他不知从哪弄了一根细细的锦带,将那枚深海血珀的哨子串好,毫不知耻地挂在了脖子上。   百里婧费解地看着他。   墨问却无辜且理所当然地写道,寺里人多,我怕与你走散,哨子一丢,岂不更难找到你?   百里婧哑然失笑。   似乎从嫁给墨问开始,百里婧的话一直不多,除了日常的关心和必要的对答,她一般不主动开口,与上次在碧波阁宴会上她肆意骂黎戍的轻松语气完全不同。坐在马车里,墨问突然就想起那日碧波阁内的场景,但他不会说话,便失了先机,沉静的黑眸盯着她的侧脸,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到了法华寺时,百里婧扶墨问下轿,早晨有点冷,又为他披上了一件黑色的长披风,系好带子,刚好便将墨问胸前垂着的那枚血珀哨子遮住了,倒没觉得奇怪。   法华寺内早就挤满了人,车马声,卖香烛的吆喝声,孩童的哭闹声,大人的谈话声、训斥声,还有心慈的妇人念念有词的诵经声,此起彼伏。   即便是寺庙中,富贵人家也有富贵人家的好处,相府的马车可以直接驶入僻静的内院,由内院后门的通道可以直接前往大雄宝殿,至少入殿前无须与人拥挤。   寺中台阶多,墨问的步子虚浮,没百里婧稳健,走着走着,百里婧与木莲便不自觉走到了前面,墨问与远山被丢在了后面。   ”婧小白,你说的那棵菩提树在哪呢?“木莲问道。   ”前面。还有点儿路。“百里婧往前一指,”从这个门穿过去,在大雄宝殿的一侧。“   ”快点!快点!我想看看那棵菩提树到底有多大。“木莲拽着百里婧的手,两个女孩都是跳脱的性子,跑起来兔子似的快,不一会儿就穿过门洞不见了。   墨问没跟上去,索性停下了台阶上。   远山问:”主子,怎么不走了?“   墨问未   答,唇角一勾,没继续前行,而是拐进了一旁的偏门。   远山费解地直皱眉,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到了到了,就在那!“百里婧又一指。   ”看到了!“木莲定住脚,睁大眼:”哇,真的好大一棵!比鹿台山上最老的树还要粗!居然还挂了这么多红绸带!“   菩提树是佛门中的圣树,树干粗壮雄伟,树冠亭亭如盖,叶片细长似尾,表面光滑不沾灰尘,相传,释迦摩尼便是在菩提树下悟道的,此后,信佛的人们见菩提树如见佛,而法华寺中的菩提树在盛京百姓的眼中却有另一番意思——   百里婧仰头注视着树上垂下的无数道红绸带,没做声。许是来得早了,菩提树下还没什么人,木莲赞叹着菩提树的宏伟壮观,略一低头却就瞧见树下有一个人,顿时拉了拉百里婧的衣袖:”喂,婧小白,你瞧瞧那是谁……“   百里婧收回出神的目光,循着木莲的眼睛望去,一眼就看见树下站着的那个穿红色锦服的男子,顿时笑了,抬脚朝那人跑过去,一边出声唤道:”赫!“   司徒家以红色为服色,婧小白和司徒赫小时候都是一身的红衣,只是赫后来上战场杀敌,常穿玄铁铠甲,那日在碧波阁相见,他伤势未愈,只着了寻常的便服,今日这一身却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红衣。   男子多数不着红衣,除非是大婚之时,因为红色很挑人,英俊的人可能穿了显俗,而凡夫俗子更会俗不可耐,鲜少有人能将红色穿得如司徒赫这般风姿绰约。   在百里婧开口唤他之前,司徒赫并没有看到她,他的视线也一直放在菩提树上挂着的那些红绸带上。乍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有些惊醒了似的朝来源处望去,婧小白今天里头穿了一身鹅黄色齐胸襦裙,外头罩了件浅蓝色的外衫,身边没有别人,竟像是从梦中而来。   司徒赫抬脚朝她走去,英俊的面容如刀削斧砍般棱角分明,锦衣的领口、前襟绣有黑色丝线,头发高高束起,不见半分颓唐之态,英气勃发。   身后的亲卫队长周成和赵拓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司徒赫步子大,很快迈到百里婧身边,低头打量她,又直接伸手过去捏她的脸颊,蹙眉问道:”怎么又瘦了?“   百里婧也低头看自己,疑惑道:”又瘦了么?“只有赫每次一见面就说她瘦了,除了他刚回京述职的时候说他胖了以外,她自己却毫无察觉:”我感觉没有啊。“   两手掐着司徒赫的腰比了比:”赫,我觉得你也瘦了,腰细了点。“   司徒赫拧眉瞪她:”比划得出来么?胡说。“   百里婧笑嘻嘻道:”我都比划不出来了,那赫用眼睛就能看得出来么?也是胡说。“   司徒赫不和她争,微微俯身,捏她的脸用了点力道,恨声道:”就你这张嘴厉害!“   百里婧揉着被捏痛的脸还在笑,指着菩提树上的红绸带道:”赫,你也去挂个红绸带吧,挂得高高的,保佑你早点找个好姑娘啊,你年纪也不小了。“   司徒赫唇边的笑一僵,凤目看着眼前的大片红色,觉得酸痛,微微眯起了眼,只是答:”挂过了。“   ”什么时候挂的?“   ”刚刚。“   ”多高?“   ”很高很高,你看不见。“   百里婧问一句,司徒赫答一句,来来往往的人渐渐多了,却数司徒赫这声红衣最为惹眼,不时有人讲目光投在他的身上,再一看他身侧的女子,艳羡声更大了。   ”真般配。从没见过这样天仙似的美人儿,还有这样俊的年轻人!“   ”啧啧,天生一对啊,瞧那模样,那身段,那亲昵劲儿,已经挽了发髻,想必已经成亲了,莫不是来菩提树下求子的?“   ”哈哈,有理有理。“   法华寺中的菩提树又叫姻缘树,树上高悬的条条红绸带上写了无数个心愿,大都是求姻缘,求子的也不在少数。   木莲听罢这些议论,暗暗抹了把汗,却在听到下一句时别开了头:   ”今儿个是怎么了?尽是些天仙似的美人来法华寺祈福,瞧瞧,那边也有一对儿   。在散结缘豆呢,要不咱们也去讨几个过来?“   一群原本散开在菩提树下的人,这会儿都不约而同地朝同一个方向涌去,使得偌大的树荫华盖下只有百里婧和司徒赫二人分外突出。   ”别急,都有,结缘豆多着呢,大家都有的。“   温婉的声音在人群里并不大能听得见,倒是有不少小孩子在苦恼,百里婧和司徒赫终于朝那边看过去,太多的人了,挤得散不开,可那个人的个子太高,轻而易举就能让人发现他——   韩晔。   他的身边,是他的妻。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能让你的欢颜瞬间冰冻。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之解答】   +_+抢答结束,答案有琴都看了,只有一位亲——【自由的天空】回答正确。   有琴说答案不坑爹,但素不代表不需要想啊,给亲们误导了么?自刎谢罪……   答案是:小白滴姑姑,韩晔的娘,玥长公主。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8】大打出手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能让你的欢颜瞬间冻结。唛鎷灞癹晓   在看到韩晔的那一刻,百里婧便低下头去。   四月初八,韩晔记得么?   他的生辰。   百里婧算是一位普通的未曾出过远门的公主,不像她的母亲司徒皇后那般征战沙场近十年。她年纪小,见识也短,在鹿台山上时,她以为只有盛京才会过佛诞节,才会有那么多的善男信女争抢着往各大寺庙涌去。   小时候母后不大管她,即便是佛诞节,父皇母后都去大护国寺祈福了,她也和赫在一起。一群混混从法华寺的围墙上翻进去,纷纷故意敛了性子,和众多百姓一起坐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空地上,装模作样地捻着用盐水煮过的结缘豆。   结缘豆其实并不好吃,只是加了些盐水煮了,但听说捻了结缘豆便等于捻了佛珠,祈福更容易被菩萨听见。   他们这些混混不是来祈福的,只是来玩的。   黎戍总是索了太多的豆子,一个一个塞进嘴里尝,每尝一颗,念叨一句,或是说”煮的太咸了“,或是说”妈的,这家没放盐“,又或者是”这家的豆儿味道还不错,小爷多尝几个。“   听黎戍这口气,像是他们国舅府已经几百年没饭吃了似的。   她那时候觉得好玩,见黎戍这样做,她也偷偷将豆往嘴里丢,赫不许,一板栗就敲在了她头上,低声骂她,”婧小白,你不学好!再敢往嘴里丢,就是不敬重菩萨,小心菩萨让你牙疼!“   百里婧为什么不喜欢吃甜食呢?因为小时候吃得太多,牙被蛀坏了,每每疼得死去活来地哭,后来什么甜食都不敢再碰了。   听赫这么一说,她真觉得牙又疼了,吓得立马不敢再吃,却微微探过身,将结缘豆往赫嘴里塞去:”赫,你尝尝哪颗豆最咸。“   她往他的嘴里塞了满满一把豆,赫瞪她,鼓着腮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地问:”尝过了再吐出来么?婧小白你皮痒了?“   然后,法华寺的主持和尚正好踱步到他们身边,半无奈半叹息地问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哪颗豆最咸?“   黎戍被这一声吓着了,大力地一口咬着了舌头,赫嘴里的豆都吓得喷出来了,她急得拽着赫拔腿就跑,老和尚在后面叹息:”小施主,佛光普照,佛祖会瞧见的。“   那老和尚的念叨这些年过去,她都还记得,在鹿台山上便把这事说给韩晔听,韩晔失笑,问道:”法华寺?“   ”对啊。盛京最有名的除了大护国寺就是法华寺了。我和赫从小到大都是去法华寺玩的,大护国寺的和尚太凶了!“她理所当然地应答。   韩晔沉默了一会儿,淡笑道:”北郡府也有一座法华寺,只是,寺里没有你说的菩提树。“   ”那……北郡府也过佛诞节?也撒结缘豆?韩晔,你尝过那些豆子么?“她颇惊讶且感兴趣地问道。   韩晔失笑,星眸灿然:”都有,小时候也尝过那些豆,只是,那味道不大喜欢。“   ”原来北郡府和盛京一样啊。“她又提出疑问:”那生辰怎么过呢?也有新衣服和新鞋子么?“   韩晔眉梢微微一扬,笑了:”佛诞节就是我的生辰,丫丫准备怎么过?“   他们说话的时候恰在佛诞节前两天,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笑脸瞬间垮下来,急得带了哭腔:”韩晔,你怎么不早说?我……我现在怎么办呀?“   怎么办呢?不能给喜欢的人准备一份让他满意的礼物,这是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韩晔搂她进怀,笑出声:”没关系,生辰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她气得不让他抱,从他怀里挣出来:”怎么会没关系?是韩晔的生辰啊!“   韩晔的眉上挑,星眸宠溺,好笑地看着她,却不出声,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一跺脚转身跑了。   然后,她花了两天的时间,总算在佛诞节那天准备好一样礼物送给他,礼物虽然丑陋笨拙,韩晔却仍微笑着收下了。   半年后她的十五岁生辰,他给了她那串亲手雕刻的佛珠,用半年的辛苦抵了她匆忙的两天。让她在感动之余如此地内疚,心里暗暗发誓要   在第二年韩晔生辰的时候送他一件最珍贵的礼物。   第二年的生辰,就是今日,四月初八。   礼物她一早就送出去了,韩晔收到了么?他又可曾看过一眼?明白那些针针脚脚里有多少她的欢喜,便有多少她的绝望,韩晔若是看过了,难道就没有一点感觉?   去年刚回盛京的时候,她曾带韩晔看过法华寺内的这株菩提树,当时她信心满满,觉得别人为求姻缘而挂上的那些红绸带,她与韩晔之间根本不需要,便没存任何挂上红绸的打算。   她只对韩晔说,等明年佛诞节的时候,与他一起去撒结缘豆,然后看看哪家的豆最好吃。   韩晔答应了。   她曾想过与韩晔一起撒结缘豆的场景,却没想过今日能在法华寺中遇到他。韩晔身为朝臣,为何不出席大护国寺的祈福仪式,而出现在法华寺中?   不过,韩晔也算是实现了他的承诺,于他的生辰和佛陀的诞辰日来法华寺撒结缘豆,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一切都理所当然,只是他身边的位置站的不是她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司徒赫自见到韩晔夫妇的那一刻起,凤目中便染满了怒火,身边的女孩又不说话,他一急,手臂揽上婧小白的腰,正要开口,婧小白却仰头冲他笑道:”赫,时候不早了,住持大师应该已经开始诵经祈福,我们去迟了可就赶不上了。“   她的表情那么无所谓,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目,司徒赫心疼地捏她的脸颊,没任何反对意见:”好。去大雄宝殿。“   司徒赫的话音刚落,一阵清脆而悠长的哨声在远处响起,百里婧猛地回头看去,木莲的身后哪里有墨问的影子?因为有远山陪在墨问身边,她便同木莲的脚步稍快了些,以为他们很快就会跟上,可是现在这一声长哨分明是墨问有了危险。   ”赫,你与周成他们先去大雄宝殿吧,我去找墨问。“百里婧说着就松开司徒赫的手臂,在如潮水般涌入菩提广场的百姓中穿梭。   逆着人潮往前,太容易被挤回去,百里婧一边说着让一让,一边稍稍使力推着两侧挡路的人,渐渐地挤开一条小道,却招来一片骂声,引起很大的动静。先前对百里婧和司徒赫大加赞叹的旁观者都改了口,纷纷唏嘘她虽然相貌让他们惊为天人,但没想到性子却如此急躁粗鲁,真是人不可貌相。   还有什么形象?还要什么面子?百里婧小时候不曾想过这个问题,爱上韩晔的时候曾担心过自己的顽劣会让韩晔失望,可是,现在破罐子索性破摔,她再不必为了任何人在乎什么形象面子,责难早就已经听得够多了,破罐子已经碎在地上,多少人踩过去也无所谓。   终是挤到人潮尽头,回到先前进来时的那个角门,略一转头,看到墨问站在台阶下方的一棵银杏树下,他的哨子从刚刚起已经不吹了,只见一伙七八岁的小男孩将他围住,为首的那个男孩子穿着华贵的衣服,小小年纪就开始盛气凌人,指着墨问道:”把你手里的哨子给我!“   墨问的手按在胸前哨子上,未出声。   另一个小男孩用树枝捣了捣墨问的腿,狐假虎威:”喂,你哑巴了?我们老大跟你说话呢!“   ”老大,我观察他好久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捧着个哨子吹来吹去,也不害臊,八成是个傻子!跟他废什么话?那哨子直接抢了就是了!“一小男孩提议道。   ”就这么办,兄弟们,上,把那哨子给我抢了!“那个穿华服的小男孩一挥手,一群男孩子一拥而上,朝墨问身上扑去。   ”咻——“   墨问护着胸前的哨子,往后退了一步,眸光一闪,果然,远处有暗器袭来,他站住不动。   ”哇!我的衣服!“   ”我的头发!“   ”鬼啊!“   ……   在一众男孩惊恐的叫声中,几片叶子轻飘飘落在地上,他们不是衣服被撕裂,便是头发被削掉,一切不过眨眼之间。   摘叶飞花的暗器手法。   ”欺负了人就想跑?哪有这么容易?!“百里婧一手拎起那个华服男孩的腰带,将他倒提了起来,轻功向上一跃,便将他挂在了树丫上。   &nb   sp;”救命啊!“那男孩子大叫,却又不敢挣扎。   其余的男孩想跑,百里婧一声哼:”这么没义气?老大被抓了,你们就各回各家?盛京这些年的混混,胆识和品行都下降了不少,开始没节操了?“   那些男孩艰难地停住脚,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她。   百里婧一笑,抬头望着树上那个男孩:”有本事就上去把你们老大救下来,没本事就别当混混了,以后见你们一次挂你们一次。“   ”老大,我们……我们来救你……“一个男孩挣扎着开口道,他一说话,其余的男孩子倒都响应了他,有的去找绳子,有的爬树,思量着如何救人。   百里婧倒是真心笑了,这些孩子很像她和赫、黎戍小时候,她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墨问,他沉静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见她看过来,他的唇边泛起一丝尴尬和歉意,大手仍旧攥着胸前那枚哨子。   心里一软,百里婧走到墨问面前,柔声问道:”远山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刚刚吓着了么?“   墨问仍旧看着她,忽然垂下眼眸,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头埋在她的发间,蹭了蹭,手臂的力道有些大,好像他真的吓着了似的。   刚刚的人潮汹涌,百里婧的发簪都已经摇摇欲坠,可是那些骂声在这一刻的拥抱里竟然都开始淡去。这世上无论有多少闲言碎语,至少还有一个人对她如此依赖,他需要她。百里婧的手臂从披风里环住墨问,轻拍着他的背安抚:”别怕,别怕,我来了。“   夫君保护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女人的肩膀纤弱,本应该得到男人的疼爱与照顾,可到了他们夫妻间,竟完全反了,夫君的身子孱弱,妻子的手臂安全有力。   墨问身上系着的黑披风展开,将百里婧完全纳入其中,从远处看去,她竟像是长在了他怀里似的,两个人连为了一体。   墨问仿佛受了触动,心有所感,抬起头来,将蝉翼般轻柔的吻印在百里婧的额头,一触未止,又往前深入了一分,久久未动。   菩提广场的地势较高,站在那棵高大的菩提树下,能将角门内小天井中的这一幕温馨场面看得一清二楚,人群有的往大雄宝殿去了,有的还回头看了一眼。人们都信奉看到的才是事实,所以,对刚刚百里婧不顾形象地冲出去又有了新的理解,见情郎,如何能不紧张急躁?   别人的故事终究是别人的,众人不过一笑了之,哪还会真的细细追究?唯有局中人才一直脱不开身。   司徒赫自方才听到那阵哨声起,便再没笑过,他的个头高,越过人群早就看到墨问站在角门那边,就算看不见墨问手中握着的哨子形状,他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声音来自那枚深海血珀所制的哨子。   只因深海血珀的哨子吹出的哨音格外与众不同,清脆中带着一丝海风呼啸般的浑浊,这也是为什么刚刚那些孩子一听到他吹哨子便将墨问围起来的缘故。   思及此,司徒赫的凤目不由地瞪向不远处站在韩晔身边的百里落。   深海血珀所制的哨子本来是一对,刻成金童玉女的形状,婧小白将那枚金童形状的哨子送给了他,自那以后,他们每每在城中玩闹,找不到对方的时候都会吹哨,再不会将彼此弄丢。   几个月里,他堂而皇之地将那枚哨子系在手腕上,行动时却处处留意,生怕一不小心打碎了它。可是,他防着没用,祸害自己送上门来。   在那次夏日的宫廷宴会中,陛下和皇后姑姑都还没到,朝臣都在等,闲来无事,他便爬上御花园内的老树,替婧小白捉树上那只聒噪的知了。   刚刚将知了捉住,他颇自得地对树下的婧小白晃了晃,吹了一声哨子,笑道:”婧小白,你看,捉住了!树上还有好些蝉蜕,你要不要?“   听见有蝉蜕,婧小白想自己上去看,便抱着树蹬着腿往上爬,才爬到他身边,还没坐上稳妥的树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黑色的猫,一爪子划上了婧小白的手,婧小白没抓稳树丫,脚一滑就掉下去了,他伸手却只抓住她的衣角,她的人整个悬空挂着。   夏日单薄的衣角很快撕裂,来不及叫护卫,他从高高的树杈上一跃而下,在婧小白落下之前垫在了她的下头,结果婧小白没摔伤,只是手背被划了好深的扣子,他的腿摔折了,手腕上的血珀哨子也碎成了好几块。   事后,百里落抱着那只黑色的猫怯怯地跟他道歉,他当   着朝臣的面问她,养猫不好好关着,却放出来伤人,宫中几时有了这样的规矩,今日伤了荣昌公主,明日是不是会去谋害陛下和皇后娘娘?这种野猫,当诛!   十一岁,他第一次这么讨厌一个女孩子,十年已过,他对百里落的印象仍旧无一丝改观。   后来婧小白见他的哨子没了,她也就没兴趣再戴着,便收起来了,因此他许多年都没再见过。如今这枚哨子居然挂在墨问的脖子上,一个大男人恬不知耻地摆弄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那个病秧子难道就没有一点羞耻之心么?   百里落似乎也记得这哨声,之前一直被索要结缘豆的人围住,这会儿人流散开,她竟缓步走到司徒赫身边,笑意盈盈道:”落儿失礼了,竟没看到赫表兄在此,听这哨音很熟悉,难道婧儿妹妹也在?“   司徒赫与百里婧不同,他的性格更为直接,对不喜欢的人从来不会给好脸色,连敷衍都不愿,何况百里落和韩晔夫妇简直让他恨入骨髓,就算百里落主动上前说话,他的凤目也只是轻蔑地扫她一眼,随即毫不停留地移开,不轻不重地吐出两个字来:”贱人。“   ”你……“百里落眼神一冷,却随即笑了,自顾自道:”如果赫表兄的那枚哨子还在,倒是可以凑成一对,只可惜,竟是碎了。“   司徒赫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看都不看她一眼:”我不打女人,带上你的夫君滚开。“   百里落却依旧表情温婉大方:”赫表兄刚挨过那么重的罚,居然就忘了,动不动就喊着打打杀杀,也难怪将婧儿妹妹教坏了。“   司徒赫已经抬起了手,未触及百里落面颊,便被一只白色的衣袖截住,韩晔清俊的面容不悲不喜,海一般深邃的星眸平静地与司徒赫对望。   二人手底下的功夫都不弱,一碰便知,司徒赫早忍了韩晔许久,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他怎么可能饶了他,直接对韩晔出手,招招狠辣,韩晔许是护妻心切,也不再相让。二人竟在菩提树下打了起来,吓得那些为祈福上香而来的百姓四散而逃。   司徒赫胜在气力,韩晔胜在灵巧,各有所长,数十招斗下来未分胜负,木莲急坏了,只看到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掌风阵阵,刮得菩提树上的红绸带轻舞飞扬。   ”住手!“   忽然听到一声喝。   木莲见到救星似的上前揽住婧小白的胳膊,急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婧小白……“   是啊,打起来了。司徒赫的亲卫队长周成心想。去年冬月,将军回京述职的时候没有与晋阳王世子打起来,几次拔剑又强按了回去,如今当晋阳王世子与婧公主各自嫁娶,毫无关系时,将军居然还与晋阳王世子打起来了。   司徒赫和韩晔二人仍未停手,菩提树碧绿色的叶子落了一片。   ”住手!别打了!赫!“百里婧又喊了一声,嗓音沙哑得像是大病初愈。   婧小白曾在寄望大西北的信中写道,若是日后习武有所成,就去西北边疆与赫一同杀敌,小时候一起混迹市井,长大了一起保家卫国。   可她这身武功一半是师父教的,一半是韩晔教的,即便韩晔不要她了,她又怎么能拿这身武艺去伤害韩晔?上次那一刀,已让她夜夜噩梦。   如今,赫和韩晔打了起来,她能帮谁?   ”婧小白……“   司徒赫听到她叫他,几乎是立刻就撤了手,胸口却结结实实中了韩晔一掌,红色的身影往后急退了好几步,闷哼了一声。   ”赫,你怎么样?“百里婧急忙上前扶住司徒赫,蓄满泪水的眼睛直直盯着不远处的韩晔,这是她从分开后第一次如此毫不回避地对上韩晔的眼睛,眸中有太过明显的恨意。   韩晔已经收势,两手背在身后,无一丝对阵后的气息不匀,清俊的面容仍旧无所波动,他似是不想看到她的眼睛,海一般深邃的星眸从她头顶越过,扫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墨问,随即抬脚朝立在一旁的百里落走去,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药师塔了。“   说完,也不等她,径自朝人流较少的另一侧门而去。百里落与几个家仆随即跟上。   好一对伉俪情深,好一个夫唱妇随。   ------题外话------   &   nbsp; 【每日小剧场之解答】   +_+终于,另一枚哨子的去处终于揭晓了,答案够坑爹吧,抱头鼠窜中,表打琴妈的脸啊啊啊……   再问,婧小白准备在今年送给韩晔的生辰礼物是什么?   这个问题比较难。   第一个答对滴亲奖99xxb哦。   答案揭晓前长期有效。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79】寺中秘密(1)   韩晔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药师塔了。唛鎷灞癹晓“   说完,也不等她,径自朝人流较少的另一侧门而去。百里落与几个家仆随即跟上。   好一个伉俪情深,好一个夫唱妇随。   韩晔等人擦过百里婧的身侧,越行越远,百里婧努力仰着头,可眼中蓄满的泪还是接二连三断了线似的滚下来,过往一点一点模糊,只剩血淋淋的现实,鹿台山上的韩晔一去不返。   ”婧小白……“司徒赫忙俯身看她,凤目里有太深的怒和心疼,他伸手抹去她脸颊上的泪:”别哭,别哭……“   百里婧用力擦了擦眼睛,咬着唇摇头,摇头:”我……没哭……没有……“手抚上司徒赫的胸口,语气因恨而轻微颤抖:”赫,你疼么?“   几乎所有人都在注视着百里婧和司徒赫,木莲却扭头去看远去的韩晔,而墨问的视线扫过木莲又望向韩晔一行,发现韩晔的左右胳膊很不和谐,右边幅度大,左边有些不稳,刚刚在和司徒赫较量的时候他并未受伤,那么,这左胳膊就很蹊跷了。   方才他之所以吹哨,是因为看到傻瓜和司徒赫在一起,倒真是有缘分,到哪都能碰上。他想知道,她是不是一见了老相好就把他这个夫君给忘了,可看傻瓜急匆匆地穿过人潮来寻他,衣服和发髻都被挤乱了,心里倒有些微妙的触动。   被一群孩子围住要挟,是他不曾想过的,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被当做废物看待,他早已习惯,而且,他生性又懒散,从不喜欢走弯路,也不喜欢为了什么东西而花费过多的力气,若能轻而易举换得她入怀,也不失为一件巧事。   旧情人和老相好突然就打起来了,倒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他本着看戏的态度,她却匆忙离开他的怀抱冲了上去。他闲闲跟上她的步子,只是想看看,她会帮着谁。   帮着谁呢?傻瓜?   旧情人有什么可要的?除了长得好看些,也没看出哪处值得她死心塌地念念不忘。   长得好看了,傻瓜就喜欢?   若是出来个比她的旧情人还好看的男人,她就会移情别恋了?   肤浅。   老相好的表哥明显太鲁莽冲动,似乎不将她的旧情人杀了决不罢休似的,何至于如此拼命?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就是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根深蒂固地长在了性子里头。   但,很有意思。韩晔和司徒赫为什么打起来了?司徒赫为了傻瓜,韩晔是为了谁?为了他的夫人?   一个男人,若深爱着他的女人,他看向她的时候,眼神不可能带着刻骨的平静,韩晔明显……不爱他的新婚夫人。他临走时瞧他的那一眼,让墨问有些想笑,虽然平静如海,却藏了太多的肃杀之气。   他墨问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也许今日活着,明天就死去,而且,自观战时起,他一句话都不曾说过,韩晔何至于想杀他而后快?北郡府晋阳王果然是马背上出身的藩王,如此嗜杀成性,匪夷所思……   佛诞节往药师塔参拜?晋阳王府上有人病入膏肓?   墨问勾唇一笑,确实事有蹊跷。   ”赫,你疼么?“   女孩夹着愤与恨的话让墨问收回视线,哑巴果然会失了很多先机,他若是想哄她,也不能开口说别哭了,这个夫君当的,真是有点不称职。   ”不疼,他还伤不了我。“司徒赫轻轻摇头。韩晔而已,对他来说微不足道,无论是身还是心,他都不足以对他司徒赫造成伤害,而婧小白却伤得这么重,小时候从不哭鼻子的婧小白,如今长大却太容易就哭了。   ”大公子!“   几个人还默默无语时,远山的声音从老远传来,急匆匆地跑着,来到墨问身边时气喘如牛:”大公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吓死远山了!人太多,一挤就不见了踪影!“   远山来的正好。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墨问身上,墨问握着胸前的哨子,脚步虚浮地走到百里婧身边,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沉静的黑眸满含愧疚,也不写字,只是握着。   夫君握着妻子的手,本就天经地义,司徒赫自刚刚起就环着百里婧的腰,凤目毫不掩饰地瞪着   墨问,鄙夷的目光从墨问胸前的哨子一直看到他平淡无奇且异常苍白的脸上,开口道:”这么大的人,挂什么哨子?让那些七八岁的小混混惦记上,你可真有本事!“   对旁人来说,这话就伤自尊了,对墨问来说,这话他是一点没往心里去,只不过面色还是要变一变的,黑眸中的哀伤和歉疚越发重了,看了百里婧一眼,便犹豫着缓缓松了手。   果然,下一瞬百里婧就主动牵起他的手,吸了吸鼻子道:”赫,不关他的事,是我让他戴着的,怕他走丢了找不着。“从赫的怀里退出来,仰头看着墨问笑道:”赫就是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墨问点点头,拉高她的手,一低头就吻在了手背上,又抬头冲司徒赫笑笑,黑眸中满是暖意,毫不轻狂。   司徒赫气得别开眼,对待韩晔,他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大打出手,可墨问这个病秧子,经得住他的一拳头么?没用的废物,除了笑还会什么?   ”大哥,你快点啊快点!“   ”哎呀,小狐狸,大哥走不动了!你慢着点啊!“   黎戍兄妹俩自角门内爬上楼梯,老远就听见黎狸咋呼咋呼的声音,而黎戍摇着折扇气喘吁吁地跟在她后面。   ”大哥,你看,那是谁?你相好的!“黎狸一眼就瞧见了司徒赫的红衣,献宝似的指给黎戍看。   黎戍眯着小眼睛瞅了瞅,合起折扇就敲上了黎狸的脑袋:”胡说!什么相好的?说出去多难听啊!那是赫大将军!大哥一厢情愿那能叫相好的么?“   黎狸摸着脑袋,咬着手指道:”哦,大哥,你真实诚。“   ”可不是么?大哥最实诚了,比赫将军实诚多了。“黎戍边走边絮叨,小眼睛还望着那边,啧啧道:”这婧小白和她相公又来了,怎么阴魂不散的啊?嗨,司徒赫,心里又不撑坦了吧?“   自言自语罢了,黎戍热情地扬起扇子冲那边挥手:”赫大将军!婧小白!婧驸马!真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看到黎戍叫他,司徒赫转身就想走。   黎戍眼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扯住他,瞪眼道:”不厚道!太不厚道了!老朋友见面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司徒赫不吭声。   黎戍转而攻击百里婧:”喂,婧小白,你说爷是不是跟你八字不合啊,邀你吃一回饭,你们都好好的,爷却拉了三天的肚子,难道是爷吃多了?婧驸马,你这虚弱的身子,吃了那些饭菜没事儿吧?“   墨问微笑,眸中满含善意,轻摇了摇头。   ”那就好啊。“黎戍叹了一声,”怎么都聚这儿不走了?菩提树有什么好看的?又不开花又不结果的,白长了这么大一棵树了!“   盛京百姓信奉的姻缘树,到了黎大少口中竟成了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百里婧拉着墨问,又拽着司徒赫的胳膊往大雄宝殿的方向去,白了黎戍一眼:”你不是说不信佛的么?来拜佛做什么?赫,我们去捻结缘豆。“   黎戍用折扇拍掉了百里婧拉着司徒赫的那只手,横在了百里婧和司徒赫中间,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怎么?婧小白,你嫉妒了?爷心胸坦荡,拜什么神佛?信神佛的都是些心里藏着秘密,放不开丢不下又得不到的人,拜神佛就有用了?得不到的就能得到了?犯了罪孽,拜一拜菩萨就洗清了?别做梦了!“   墨问听罢这番话,偏头看了黎戍一眼,眸中藏着些许赞赏。   司徒赫被触到了痛处,蹙眉道:”不信还来法华寺干嘛?“   ”看热闹啊!“黎戍笑嘻嘻地回望他,”看看这些人,拥拥挤挤的,吵来吵去的,多有意思!哦,顺便带我家小狐狸见见世面,让她知道,那些结缘豆不是用来撒的,也不是用来捻的,是用来吃的!“   黎狸正在后头和木莲怒目相视呢,被黎戍这么一叫,她跑了两步挤到黎戍身边,恰好站在司徒赫身边,黎狸今日还是着了身红衣,看起来竟和司徒赫颇为相配,她眉开眼笑道:”大哥,今天大家真的一起吃结缘豆啊?“   ”那当然!“黎戍干脆地答:”赫大将军和婧公主都吃过!别看他们现在这么装蒜!“   几个人各怀心思,刚到大雄宝殿前,就见广场上原本在诵经和捻结缘豆的人们,忽然从   中间让开一条道,诵经声顿时都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们怎么不继续了?“黎狸好奇地问。   黎戍等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听到整齐的列队声涌上大雄宝殿前的层层石阶,然后见一群身着整齐兵服的禁军涌上来,为首的那人是景元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贤,他的手中恭敬地托着一份明黄色的卷轴——   圣旨。   ------题外话------   +_+今天出去玩了,来不及,只写了一点,明天不出意外,万更,乌龟琴拼了!   小白准备今年要送的东西亲们都木有猜对,可以继续猜。有亲猜对了去年送的,咳咳。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0】寺中秘密(2)   穿过菩提广场的右侧偏门,一直朝西走,转过重重院落,上了层层石阶,便到了有名的药师塔。唛鎷灞癹晓药师塔有七层高,站在顶层上,可以俯瞰整个盛京城的风景,将房舍、店铺、护城墙等等一览无余。   与药师塔相距不远的是藏经阁,传说法华寺内的经书年代久远,是各地来朝拜的僧侣争相参阅的珍贵孤本。   韩晔昨夜遇刺,京卫军一传十十传百,景元帝便准许他不参加今日大护国寺的祈福圣典,专心在府中养伤。而韩晔执意要来法华寺拜药师佛,百里落便同他一起来了,往年她去的都是大护国寺。   作为新婚妻子,夫君受伤,她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真有些说不过去,百里落在上石阶时问道:”夫君,你受伤了,刚刚着实不该与赫表兄一般见识。他的性子惯常粗野,整个盛京都知晓。“   韩晔站在药师塔朱红色的门前,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无碍。落儿不必担心。“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   佛诞节去大雄宝殿寻求佛祖庇佑的人众多,来药师塔参拜的百姓就少而又少,是以,韩晔刚跨入门内,就有和尚迎了上来,笑道:”阿弥陀佛,世子又来祈福?“   听这语气,似乎与韩晔相熟。   韩晔浅淡一笑:”是。“又对百里落道:”落儿,你可自行拜佛,我与玄明大师有些话要说。“   他的语气不带商量,说了便这么做了,随那个和尚转过药师佛像,往楼梯去了。见韩晔的背影消失,百里落眸中的怒意越来越重,韩晔,你不爱百里婧,也不爱我,你永远最爱你自己!但是,没关系,爱很可笑,我也从来都不信爱这个东西,只要能让她和司徒赫痛不欲生,我便觉得无比畅快!   八岁那年的噩梦,这些年始终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百里婧先是夺了她的珊瑚丑石,又因为她和司徒赫,她心爱的黑猫被残忍杀死。她的一切心头好都被百里婧毁掉,像是落水的动物被重重压着,出不了头,诉不了苦,母妃势力孱弱,连为她说一句话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朝臣后妃面前丢尽了颜面。   八岁,这个年纪,足以让一个女孩因为痛苦不甘而毁了。凭什么百里婧的身边总有那么多人守着,司徒赫,猖狂的盛京小混混,风啊雨的都替百里婧挡着,连她的表兄黎戍,从小都偏向百里婧,与她的交情淡而又淡。   为什么?凭什么?她如此孤独地长大,做了那么多的努力想让父皇和所有人看到,他们却始终都看不到呢?   嫡公主与庶公主之间,永远有着无法逾越的沟壑,所有人都用实际所为来告诉她这个事实,但是,她不信,她从来不信,她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看,她百里落比百里婧好得多!   十年已过,风水轮流转,她再不是那个八岁的只能忍气吞声的落魄公主。   ”春翠,往功德箱内捐一千两银子,也算是本宫和驸马的一片诚心。“   百里落忽然开口道。   ”是。“春翠小心地将银票塞进功德箱,守在药师佛前的两个小沙弥对望了一眼,给百里落奉上香烛。   百里落将香点燃,端正跪在药师佛像前,拜了三拜。   小沙弥待她起身,又道:”落公主若有什么心事或者祝愿,都可以诉于药师如来,只要将想说的话写下,于香炉内焚烧,药师如来便会听到。“   百里落一笑:”不必了,本宫并无解不开的心事,无须药师如来保佑。“   言罢,在大殿中闲闲踱步,药师佛镀金的铜像闪闪发光,神情栩栩如生,左手持无价珠,右手结三界印,身着明黄袈裟,坐于莲花台上,而药师佛座下的十二神将神态各异,给人以无限威慑之感。   消灾延寿药师佛……百里落在口中默念了一句,却嘲讽地笑了,信神何用?若是神佛真的肯听她诉愿,何至于从不伸手帮她?   韩晔,他就信么?   药师塔的三楼上,韩晔将写好的符咒纸放在药师佛前的香炉内,明黄色的符咒纸遇火立刻燃尽,只剩一片残灰,纸上是他无法说出口的夙愿,都随着火光掩藏在灰烬里。   药师佛曾发过十二大愿,其中有”除一切众生众病、令身心安乐、证得无上菩提“、”使众生解脱恶王劫贼等横难“、”使一切不具者诸根完具“诸条,都说我佛慈悲,恶人放下屠刀诚心悔过便能立地成佛   。   世人无论善恶其实都如此孱弱,善的害怕有一天灾难来临他们无力抵挡,恶的害怕有朝一日轮回报应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可善者较恶者总算更有底气,他们没做过那些奸邪之事,不必担心业报。   恶者都是自欺欺人的蠢货,已经犯下那么多罪孽,还希望得到什么?菩萨庇佑,洗涤罪恶?   药师法门最适合相貌丑陋、贫穷、病苦、诸事不顺、灾难重重且一心求生极乐世界而不自信的人修行,他韩晔又属于其中哪一种?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   玄明大师在一旁念着药师佛的十二大愿,韩晔对着慈眉善目的药师佛,意味不明地笑了……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好一个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果然只能诉诸来世。   ”阿弥陀佛,世子,要对药师如来说的话诉完了么?“玄明大师念完了十二大愿,走过来问道。   韩晔双手合十,微一点头。   玄明大师于是引他上楼,步伐不慌不忙:”阿弥陀佛,四十九盏长明灯已经燃上,五色招魂幡也已挂上,只待世子诵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四十九遍。“   ”是。“韩晔道。   而人刚上七层灯室,便听见钟楼的方向传来阵阵悠远钟声,韩晔透过墙上的方形盲窗朝大雄宝殿望去,只见殿前广场上的人们簇拥在一起,不似在捻结缘豆,而像是雀跃欢庆。   何事让法华寺如此喧闹?   韩晔望向玄明大师,他也是摇头不知。   忽然,木梯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韩晔与玄明二人都静立注视着楼梯口,不一会儿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地出现,双手合十,对玄明大师道:”师父,圣旨到了!住持大师让您即刻前往正殿!“   应该是喜事,从小沙弥的脸色可以看得出来。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值四月初八佛祖诞辰,百姓虔诚修佛之际,朕特赐法华寺更名为镇国禅寺,擢镇国禅寺住持玄空大师及大护国寺明远大师同修佛经典籍,广布我佛明旨,以佑我大兴百姓。钦此。“   高贤宣读完圣旨,跪地的百姓们都争相欢呼起来,法华寺在淡薄多年以后终于得以正名,再不是那乡野的寺院,而成了国寺,百姓纷纷大呼吾皇万岁。   百里婧等人待圣旨宣读完后站起身来,黎狸满脸欢喜地笑道:”大哥,我们来的真巧啊,法华寺成镇国禅寺啦!“   黎戍摇着折扇费解:”是啊,爷一来就有这么好的事儿,小狐狸,你是福星啊!“转而看向司徒赫和百里婧:”婧小白,司徒赫,咱们几个可都是从小看着法华寺长大的,现在这小庙成国寺了,真了不得,爷当初吃的那些个结缘豆没白吃!那方丈老和尚,也称国师级的了!乖乖,了不得了不得!“   百里婧却不解,偏头问司徒赫:”怎么这么突然?之前一直都没听过半点风声啊。而且,父皇母后都去了大护国寺,为什么让高贤这个时候来宣旨?“   司徒赫拧紧眉头,思索了一番,不得而知。   高贤将圣旨交到玄空法师的手里,寒暄了两句,似乎才发现他们几个人似的,忙躬身过来请安,都是首辅之臣的子嗣或者皇室公主,除了墨问,高贤全都认得清楚,一一问候完毕。   黎戍笑道:”高公公,碰到你真是太好了,上次你给我介绍的那个教坊司的伶人,唱戏的功夫相当了得,我跟他学了几天,这嗓子还真就开了!“   高贤也笑,五十岁左右的面容光洁无须,一双细长的眼睛惯常含笑,嗓音尖细,客套道:”黎大公子见外了,老奴和国舅爷这些年的情分,一点小事不必客气。“   提到他爹的名号,黎戍丝毫不以为耻地眯着眼睛笑。   黎戍和黎狸都好说,高贤对司徒赫和百里婧有些忌惮,上次司徒赫那一百军棍就是他监刑的,如今司徒赫官降三级,伤势初愈,心里多多少少会记恨着他,尤其是以婧公主的火爆性子,恐怕早就看他不顺眼。   是以,高贤特意带着笑脸问道:”赫将军身子好些了么?老奴   这些日子也颇为惦记,寝食不安,今日一看,赫将军精神好多了,老奴也能稍稍放下心来了。婧公主,带驸马来法华寺求平安?陛下也是知法华寺的菩萨灵验,为盛京百姓所称道,这才顺应了民意赐法华寺为国寺。老奴还听说法华寺的放生池能结善缘,婧公主何不陪驸马去一趟?“   一番关切下来,前半段的虚情假意让百里婧蓄满了火气,后半段对墨问的关心又让司徒赫满腔怒火,所以,高贤话毕,两人的表情都很冷淡,并不似黎戍热情,对高贤有明显的疏远。   ”有劳高公公费心了。“百里婧道。   ”应该的。“高贤虽然仍保持笑意,面上却颇为尴尬,只得转而与主持玄空法师道:”陛下说了,编纂佛经一事交由大师您和明远法师主持。那些经书颇为珍贵,所以,藏经阁不方便再对外头的僧侣和俗家弟子开放,自今日起,将由禁军严加看守,这也是圣上为了保护经书不得已之举,若是对贵寺带来叨扰,还请大师谅解。“   佛家圣僧最终必得屈服于俗世君主,玄空法师双手合十,颂道:”阿弥陀佛。吾皇圣明。“   ”大师,藏经阁在何处?还请您前方带路。“高贤维持着笑意道。   ”这边请。“玄空法师略一引路,带着高贤和众禁军朝西北角而去。   圣旨所宣扬的对百姓来说是好事一桩,所以,即便禁军的出现带来了些许骚动,也很快就平息了下去。百姓和往年一样照常在禅声阵阵中诵经、捻结缘豆、祈福,还有源源不断的百姓闻得圣旨而纷纷涌上大殿来,广场上已经站不下脚了。   虽然百里婧不愿理睬高贤,可他刚刚说的却不无道理,佛家的典籍中称,”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若想结善缘,除了撒结缘豆,第一功德自然是放生。   百里婧道:”赫,这广场没地方挤了,我们去放生池吧。墨问……“   她侧头牵过墨问的手,墨问在想着什么,被她的动作微微一惊,随即冲她柔柔笑开,反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紧紧的。   司徒赫还没答话,黎戍就插嘴道:”去什么放生池啊?婧小白,你和你相公一起去就是了!赫将军,咱仨去接点清茶喝喝,又不要银子又能洗洗脑子洗洗身子,多好。“   司徒赫哪能让婧小白和墨问单独一起,再怎么不高兴也甩开了黎戍的手,率先朝放生池的方向走去。   ”嗨!这找死的家伙!“黎戍指着他的背影直瞪眼,黎狸眨巴眨巴大眼睛,嘻嘻笑道:”大哥,你还真是一厢情愿得很彻底啊。“   黎戍又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脑袋:”小狐狸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一厢情愿的又不止大哥一个,这才叫般配懂不懂?“   黎狸抚着被敲痛的额头,她是真不懂,追上黎戍的脚步,追问道:”还有谁是一厢情愿啊?“   放生池畔的人也不少,池子里水色透明,能清晰地看到水中成群的锦鲤,还有游走在石头间的大小龟。通往池子的白石阶梯上站着好多花花绿绿的裙子,少女、少妇们将手里的鱼放生,目光追随着它们一直游得远远的。   放生池很大,曲曲折折,一眼望不到头,池子那头有郁郁葱葱的高大古树,倒影垂在池中心,颜色与那些锦鲤相应,说不出的安静唯美。   池中心立着一尊高大的佛像,双手结印,眉目慈祥,似乎能宽容世间的一切罪恶,静静注视着所有注视着他的人。心胸坦荡的人敢于与佛对视,心里有鬼的人眼神便会不由自主地躲闪。   墨问的眼睛从满池的活物上移开,毫不回避地与佛对视,唇边却不由地微微一哂。   放生池其实也很可笑,将不知从何处捉来的鱼和龟经由商人的手中买来,再到这池中放掉,看似是善举,却使得捕猎的行径越发猖狂,成就了许多的逐利之徒,如此循环,到底有什么意思?   若使人有了放生的念头,便算善举么?不问缘由不计后果,可想而知,佛家的放生池也只是虚有其表罢了。   放生池对面便是高高矗立的药师塔,药师塔旁是五层高的藏经阁,从郁郁葱葱的树影里,可以隐隐约约看到禁军士兵将藏经阁包围了起来。   墨问心里有了一个荒诞的假定,禁军如此大动干戈地在佛诞节这天包围藏经阁,必然不会是修纂经书这么简单。若真要修经书,景元帝登基已然十七年之久,早不修晚不修,偏偏现在要赐   福大兴百姓,可笑,可疑。而韩晔去的方向是药师塔,藏经阁离药师塔不过百步之遥……   ”给你。“   一道女声陡然在耳边响起,百里婧双手并拢,掌心里捧着两条锦鲤,停在墨问身边,锦鲤在她的手心里摇尾蹦着,溅了她一脸的水。   墨问抬手将她脸颊上沾的水珠擦去,并没有去接那两条鱼,而是微笑着捧着她的手心,和她一起蹲下,带着她莹白的手一起伸进略凉的池水里,待他的手彻底浸入水中,百里婧的手心才刚碰到水,锦鲤游摆着身子,一下子就往池水中跃去。   沉默的从不开口的男人,娇小的眉目如画的少女,一同矮身蹲在那里,竟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一丝突兀。   百里婧偏头对上墨问的眼睛:”鱼把你的病弱和晦气都带走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个沉默的男人似乎太爱他的妻,眼神温柔得让人沉醉,就着蹲下的姿势,他轻而易举地就吻上她的眼,一触即止,不等她答复,也不看她的神情,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沉静的黑眸注视着池中游动嬉戏的鱼儿,唇边染上了太过明显的笑意。   ”何必呢?赫将军,你这不是找不自在么?人家夫妻间的事,你能插的进去?别以为是什么青梅竹马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夫君大过天,婧小白就是个普通的姑娘,她已经出嫁了,还一心向着你?别做梦了!“   眼看着司徒赫快把放生池的护栏抠出几个洞来,黎戍摇着扇子给他泼冷水。司徒赫冷哼一声别开头,一句话也不肯答。   正在憋闷,一只手伸过来,婧小白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条黑蛇,绕在手腕上”咝咝“地吐着信子,黎戍本来气定神闲笑容满面,一见这蛇,吓得”妈呀“大叫了一声,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手里握着的折扇飞出去,飘到放生池里,很快便沉了下去。   黎狸也怕蛇,见她大哥倒下了,尖叫着往司徒赫身后躲,魂都快吓没了。   见到这条黑蛇,人人都恨不得躲得老远,司徒赫却一反常态地笑了,他自百里婧手上接过那条黑蛇,那黑蛇竟顺着他的胳膊爬到他肩膀上去了,盘成一圈缩在那里,乖顺得像家养的宠物似的。   ”没想到这蛇还在。“司徒赫笑道,”好些年了。“   百里婧摸着黑蛇软软滑滑的身子,笑道:”是啊,快五年了吧。“她和司徒赫都面向黎戍站着,不由地摇头叹息道:”赫,你看,黎戍到现在还怕它,都这么大的人了,真是没出息死了。“   盛京四纨绔总要排个次序,分出个老大老二来,就凭这条黑蛇,当年婧小白稳坐四纨绔第二的位置,黎戍和墨觉想不服都不行,每次都被吓得屁滚尿流。   法华寺这个地方司徒赫和百里婧太熟了,黑蛇就是他们俩放进放生池的,谁知道四年过去,它还记得他们,且长得更大更粗了。   ”妈的!婧小白!你是何居心!你诚心要吓死我是么!“黎戍跑得快,站在十步开外骂她。   百里婧摸摸黑蛇的头,随手往黎戍那边一指:”小蛇,替我招呼招呼他。“   黑蛇一滑,便窜到了地上,蛇的速度多快啊,黎戍想死的心都有了,反身拔腿就跑,边跑边骂:”婧小白!爷跟你没完!“   黎戍敢对任何人称”老子“,却不敢称婧小白的老子,因为,那可是欺君之罪。放生池中有一片新生的睡莲叶子,随着锦鲤的游动而在水面上晃荡,一圈一圈的涟漪散开,直到很远,很淡。   墨问站在一旁,看着眼前欢闹的场景,忽地勾唇笑了,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一生能遇着一个已属不易,多年后还能在一起玩笑争吵更是难得,许是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竟发现眼前这份情谊是他不曾有过也永远不可能再拥有的珍贵时光。   他的妻,实在太过于养尊处优地长大了,若是没有那段失败的感情,他与她永不会有任何关系。当然了,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若不是因为命格出了差错,如何能碰到一起去?   ……   ”落驸马,怎么这么巧在这儿碰到您?“高贤随玄空大师往藏经阁去,恰好看到韩晔从药师塔内出来,便上前问候道。   见百里落也在他身后,又行礼:”老奴给落公主请安。“   ”高公公免礼。你怎么会在这儿?“百里落笑道。   > ”老奴是奉了陛下旨意来法华寺宣旨的,这不,藏经阁要封了,恐怕在经书编纂完之前这门是不会再开了,阁内的经书都将由这些禁军严加看守。“高贤解释道。   ”原来如此。“百里落颔首,笑看着韩晔:”夫君,已经拜完了药师佛,我们可以回去了么?“   韩晔的星眸平静如海,淡淡应道:”好。“   高贤却又好心地叮嘱:”听说落驸马昨儿个晚上遇刺了,您以后出门可得带上护卫,现在这盛京的治安不大好,尤其是近一月,事儿可多着呢。“   韩晔浅淡微笑:”多谢高公公提醒,小王记着了。“   说完,便折身往楼梯下走去,再没了闲谈的心思,袖中的双手握得发颤。   人之所以会走上绝路,多数是被逼的,如今有人将他的前路封死,他如何能从悬崖上安全撤下?   老狐狸,让禁军以修筑经书为由包围藏经阁,而藏经阁与药师塔不过百步之遥,守住了一处,便是护住了另一处,闲杂百姓、外来僧侣皆不得出入,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药师佛七层灯室内的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若是无人祝颂功德经,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入不了地宫,又拿什么去换那渺茫的零星之火?   欺人太甚!   韩晔一路疾走,药师塔下也可见禁军的把守,他便折身往林荫的另一头而去,穿过层层迷障似的古树,他看到放生池内的大佛和池边的男男女女们……   他们必得有希望,才会想着去放生,求得佛祖保佑。若是连一丝希望都没了,人就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赫,你看黎戍,哈哈哈!小蛇,回来!饶了他吧!“   听到那个清脆的声音,脚步忽然就慢下来,但不过一瞬,他便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他甚至没有偏头去看她一眼,就从放生池边走了过去。墨问正好倚在池畔的古树上,听见脚步声,淡然回头,正对上韩晔的眼睛,然而,二人皆无任何神色变化,一个沉静如泉水,一个淡漠似深潭,目光交汇处如同注视着陌生人……   司徒赫立在百里婧身边,瞥见韩晔的白色衣角从她身后走来,他凤目一缩,忽然伸手将百里婧搂进了怀里,让她的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强笑着分散她的注意力道:”婧小白,你猜猜,黎戍会不会在你数了十声之后掉下放生池?“   百里婧抬头看他,疑惑不解道:”为什么会?“   司徒赫仍旧抱着她不放,笑道:”你只猜会不会?“   那条黑蛇顺着百里婧的腿往上爬,缠在了她与司徒赫交握的手臂上,粗绳一般紧,百里婧挑眉:”不会。“   ”那你数到十看看。“司徒赫还在笑。   ”赫,你有点怪怪的。“百里婧皱眉,却还是听话地数着:”一、二、三……“   司徒赫抬头望着越走越近的韩晔,他从婧小白身后走过,又越来越远,司徒赫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韩晔却似没看到他们一般,径直穿过树荫,脚步无一丝紊乱,仿佛曾经深爱的女孩、刚刚大打出手的司徒赫都是无关紧要的。   ”九、十……赫,你到底在干嘛啊?黎戍掉池子里了么?“百里婧数完,司徒赫还没放手,被她这么一叫,他才回神,从韩晔的方向收回眼睛,鞋尖勾起地上的石子,催动内力,朝放生池边和黎狸闹着的黎戍踢过去,只听见”扑通“一声响,黎戍立刻身子不稳地跌进放生池里去了。   ”大哥!“黎狸吓坏了,”大哥!你怎么样!救命啊!“   ”哪个挨千刀的敢把爷踹下水!等爷上来不扒了他的皮!啊……救命!“黎戍在放生池里浮浮沉沉扑腾了好一阵子,百里婧忙拽着司徒赫过去:”怎么真掉下去了?赫,去拿根竹竿拽他上来……“   司徒赫摸摸鼻子,扬唇冲池子里的黎戍道:”别扑腾了,水浅着呢,五年前也没见你淹死,自己爬上来!“   黎戍忘了这一茬,蹬着腿站起来,果然,水只到他的腰部,哪能淹死他?这么多人围观,黎戍面子上拉不下来,站在池子里大叫:”妈的!谁把爷弄下来的?司徒赫,你丫的见死不救,你有良心么你?!爷就不上去怎么着?!爷今天就在这池子里泡澡了!还有好多锦鲤陪着呢,不亏!“   司徒赫气定神闲,摸摸胳   膊上的黑蛇:”真不上来?小蛇,去请黎少爷上来,快去。“   黑蛇在司徒赫肩上舞动了两下,作势就要往水里钻,黎戍吓得大叫都来不及,三步并作两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池岸,躲到黎狸后面去了,一面拧衣服上的水,一面道:”司徒赫,爷今天算是看清你了,人面兽心!婧小白,你也是!你们俩一丘之貉!妈的,四月初八,真不该来这放生池,爷把自己当龟孙子给放了!“   周围人哄笑,黎戍直瞪眼:”笑个屁啊!爷也是你们能随便笑的么?再笑抓你们进大狱,不笑上个三天三夜甭想出来!一群乌合之众!凑个屁的热闹啊!“   墨问仍旧半倚在那棵树上,不动声色地将眼前的一切都收进眼底,司徒赫的手法实在拙劣,藏着她,不让她看到,那个旧情人就不存在了?躲得了一时,藏得了一辈子么?   妇人之仁。   ……   韩晔出了法华寺,看到还有沙弥在正门前向穷人布施结缘豆,那些穷人都感恩戴德地赞颂当今圣上,而小沙弥都不无骄傲地说,圣上已经赐法华寺更名为镇国禅寺,享有与大护国寺同等的地位。   无上荣耀。   他走得太快,身边只有韩文和韩武,而百里落和一众女仆都没跟上,韩文低声道:”爷,您的伤口想必是开裂了,虽然穿了秘制丝甲,血渗不出来,但您毫无感觉么?“   一身白衣,表面无一丝血污,可内里的伤却早已绽开,有些地方的伤口只有自己才知道,流不流血,疼不疼,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明白。   ”无事。“韩晔轻描淡写地答。   等百里落出来,上了轿,韩晔却未与她同乘,而是翻身上了马背。   行动处,忽然有一样东西掉在了地上。   ”爷,您的荷……“韩武眼尖,立刻就拾了起来,递给他,但见那东西上面的针脚着实粗陋,便打住没再说。   韩晔的目光投在韩武手上,平静如海的星眸微微一缩,伸手将那东西接过来,没再看,极平静地放进了贴身的衣内。一扯缰绳,骏马平稳地朝前奔去。   四月初八,佛诞日,他的生辰,怎么能忘得了?   ------题外话------   +_+写了一天才8000,先更着,稍后二更。   亲们表等,以有琴的龟速大概要到零点了。   百里婧要送韩晔的礼物答案已经揭晓,表扬猜对滴【温娴雅】童鞋,么么。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1】求一支签(待补)   佛诞日的庆典从早到晚,除了去寺里礼佛,还有盛大的庙会,法华寺内的百姓上完香,喝过寺里施的清茶后,多数也不再逗留,结伴下山去了。唛鎷灞癹晓   黎戍将随行的小厮的衣服扒了,换下了身上湿哒哒的华服,他向来不拘小节,也从不介意别人将他看低了,嘱咐那小厮先回府,他继续随着百里婧等人从放生池出来,手里没了折扇,他走路的姿势照旧豪迈洒脱。   一行人去大雄宝殿等处拜过佛祖,黎狸在签筒里摇了一支签,乐颠颠地跑着出去解签了,黎戍看着黎狸的背影走远,笑道:”小姑娘就是没见过世面,抽了支签乐成这样。我说,要不,大伙儿都求一支玩玩?“   求签问佛在众人眼中是如此神圣的一件事,到了黎戍嘴里就成了玩玩了,一副戏谑的口吻,听罢他的话,司徒赫没反应,百里婧也没动。   黎戍郁闷了:”真***没意思,求支签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婧小白和司徒赫都聋了!“他踱步到墨问身边,怂恿道:”婧驸马,咱们去求一支吧,反正问问佛,也没什么害处。“   墨问听罢,望向百里婧,她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神情麻木,他忽然就点了下头,撩起衣摆,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手持签筒,直视着佛看透人心的眼睛,摇了一次,跳出来两支签,失败。   又摇了一次,才有一支签躺在他面前,墨问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第十一签。“   黎戍也摇出一支,拾起来,在手里捻了捻,笑嘻嘻地问墨问:”婧驸马,你求的是什么签?想解什么啊?“   墨问对他一笑,眼睛却注视着百里婧,跨出佛殿前的门槛,拉着百里婧的手写道:”我去解签。“   百里婧仰头看他:”好,让远山陪你去。“   墨问颔首,在远山的搀扶下往树下的解签人那儿去了。   黎戍也跟上去,自言自语地念叨道:”啧啧,求什么呢?不缺钱,不缺吃穿,问个前程?“   大殿前只剩下百里婧、司徒赫还有木莲。   木莲今天话不多,见了黎狸也没怎么跟她吵,跟平日里叽里呱啦的性子差了不少,看到殿中金光闪闪的佛像,木莲忽然道:”婧小白,我……去求一支签玩玩。“   木莲说完这话,百里婧忽然就想起墨誉那日的话来,颇有些担忧地点点头:”去吧。“   木莲跪在了蒲团上,摇了好几次,许是太急躁,签一直都出不来,忽地力气一大,洒了一地的竹签乱七八糟。   不吉。   百里婧对司徒赫道:”赫,你要不要求一支?“   司徒赫摇头,凤目微敛:”不了。问佛也不一定准的。“   百里婧点头:”佛祖太忙,也许一个不小心就出了差错。可是,赫,你虽然不问佛,但你得自己相着,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千万别……“   司徒赫忽地怒了,凤目直视着她,声音拔高,打断她的话:”婧小白!你觉得我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你自己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关心我做什么?!“   百里婧被他的语气吓住,低下头去,佛殿前来来往往的人都注视着他俩,百里婧跟司徒赫之间还能有什么秘密藏着掖着,她也从不瞒他,喜怒都写在脸上,咬唇笑道:”我现在不是很好么?赫,你别担心啊,别为了我和人家打架,又不是小时候了,我要是想打人,自己就去了……“   司徒赫气得一把揽住她的腰带进了怀里,凤目含怒:”婧小白,我一辈子都不能对你放心!你让我怎么放心?!打架?我恨不得杀了他们!“   ……※待修的分割线※……   黎戍忘了这一茬,蹬着腿站起来,果然,水只到他的腰部,哪能淹死他?这么多人围观,黎戍面子上拉不下来,站在池子里大叫:”妈的!谁把爷弄下来的?司徒赫,你丫的见死不救,你有良心么你?!爷就不上去怎么着?!爷今天就在这池子里泡澡了!还有好多锦鲤陪着呢,不亏!“   司徒赫气定神闲,摸摸胳膊上的黑蛇:”真不上来?小蛇,去请黎少爷上来,快去。“   黑蛇在司徒赫肩上舞动了两下,作势就要往水里钻,黎戍吓得大叫都来不及,三步并作两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池岸,躲到黎狸后面去了,一面拧   衣服上的水,一面道:”司徒赫,爷今天算是看清你了,人面兽心!婧小白,你也是!你们俩一丘之貉!妈的,四月初八,真不该来这放生池,爷把自己当龟孙子给放了!“   周围人哄笑,黎戍直瞪眼:”笑个屁啊!爷也是你们能随便笑的么?再笑抓你们进大狱,不笑上个三天三夜甭想出来!一群乌合之众!凑个屁的热闹啊!“   墨问仍旧半倚在那棵树上,不动声色地将眼前的一切都收进眼底,司徒赫的手法实在拙劣,藏着她,不让她看到,那个旧情人就不存在了?躲得了一时,藏得了一辈子么?   妇人之仁。   ……   韩晔出了法华寺,看到还有沙弥在正门前向穷人布施结缘豆,那些穷人都感恩戴德地赞颂当今圣上,而小沙弥都不无骄傲地说,圣上已经赐法华寺更名为镇国禅寺,享有与大护国寺同等的地位。   无上荣耀。   他走得太快,身边只有韩文和韩武,而百里落和一众女仆都没跟上,韩文低声道:”爷,您的伤口想必是开裂了,虽然穿了秘制丝甲,血渗不出来,但您毫无感觉么?“   一身白衣,表面无一丝血污,可内里的伤却早已绽开,有些地方的伤口只有自己才知道,流不流血,疼不疼,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明白。   ”无事。“韩晔轻描淡写地答。   等百里落出来,上了轿,韩晔却未与她同乘,而是翻身上马。   佛诞日的庆典从早到晚,除了去寺里礼佛,还有盛大的庙会,法华寺内的百姓上完香,喝过寺里施的清茶后,多数也不再逗留,结伴下山去了。   黎戍将随行的小厮的衣服扒了,换下了身上湿哒哒的华服,他向来不拘小节,也从不介意别人将他看低了,嘱咐那小厮先回府,他继续随着百里婧等人从放生池出来,手里没了折扇,他走路的姿势照旧豪迈洒脱。   一行人去大雄宝殿等处拜过佛祖,黎狸在签筒里摇了一支签,乐颠颠地跑着出去解签了,黎戍看着黎狸的背影走远,笑道:”小姑娘就是没见过世面,抽了支签乐成这样。我说,要不,大伙儿都求一支玩玩?“   求签问佛在众人眼中是如此神圣的一件事,到了黎戍嘴里就成了玩玩了,一副戏谑的口吻,听罢他的话,司徒赫没反应,百里婧也没动。   黎戍郁闷了:”真***没意思,求支签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婧小白和司徒赫都聋了!“他踱步到墨问身边,怂恿道:”婧驸马,咱们去求一支吧,反正问问佛,也没什么害处。“   墨问听罢,望向百里婧,她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神情麻木,他忽然就点了下头,撩起衣摆,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手持签筒,直视着佛看透人心的眼睛,摇了一次,跳出来两支签,失败。   又摇了一次,才有一支签躺在他面前,墨问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第十一签。“   黎戍也摇出一支,拾起来,在手里捻了捻,笑嘻嘻地问墨问:”婧驸马,你求的是什么签?想解什么啊?“   墨问对他一笑,眼睛却注视着百里婧,跨出佛殿前的门槛,拉着百里婧的手写道:”我去解签。“   百里婧仰头看他:”好,让远山陪你去。“   墨问颔首,在远山的搀扶下往树下的解签人那儿去了。   黎戍也跟上去,自言自语地念叨道:”啧啧,求什么呢?不缺钱,不缺吃穿,问个前程?“   大殿前只剩下百里婧、司徒赫还有木莲。   木莲今天话不多,见了黎狸也没怎么跟她吵,跟平日里叽里呱啦的性子差了不少,看到殿中金光闪闪的佛像,木莲忽然道:”婧小白,我……去求一支签玩玩。“   木莲说完这话,百里婧忽然就想起墨誉那日的话来,颇有些担忧地点点头:”去吧。“   木莲跪在了蒲团上,摇了好几次,许是太急躁,签一直都出不来,忽地力气一大,洒了一地的竹签乱七八糟。   不吉。   百里婧对司徒赫道:”赫,你要不要求一支?“   司徒赫摇头,凤目微敛:”不了。问佛也不一定准的。“   百里婧点头:”佛祖太忙,也许一个不小心就出了差错。可是,赫,你虽然不问佛,但你得自己相着,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千万别……“   司徒赫忽地怒了,凤目直视着她,声音拔高,打断她的话:”婧小白!你觉得我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你自己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关心我做什么?!“   百里婧被他的语气吓住,低下头去,佛殿前来来往往的人都注视着他俩,百里婧跟司徒赫之间还能有什么秘密藏着掖着,她也从不瞒他,喜怒都写在脸上,咬唇笑道:”我现在不是很好么?赫,你别担心啊,别为了我和人家打架,又不是小时候了,我要是想打人,自己就去了……“   司徒赫气得一把揽住她的腰带进了怀里,凤目含怒:”婧小白,我一辈子都不能对你放心!你让我怎么放心?!打架?我恨不得杀了他们!“   ☆、【082】白家的人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众里寻他,蓦然回首,灯火已阑珊……哈哈哈,小狐狸,你居然瞒着大哥求了姻缘签,什么灯火已阑珊,现在是大白天啊!“黎戍忽然发出夸张的大笑。唛鎷灞癹晓   ”大哥!你偷看我的签!“黎狸一把夺回签文,羞得满面通红,拔腿就跑出老远。   求签问佛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黎狸是懵懵懂懂的,黎戍是压根不信,百里婧是无所谓的,墨问是半点不曾放在心上,唯司徒赫出寺的时候一直心事重重。   百里婧问木莲:”求的什么签?签上怎么说?“   木莲笑了,不曾有丝毫犹豫,和平时一样大大咧咧的口吻:”是个上上签,我问的是钱财富贵,签上说了,等遇到命中的贵人,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了,婧小白,你就是我的贵人啊!我日后要是滥用职权狐假虎威攒了些私房钱,你可别让我吐出来哦!“   百里婧含笑看着她,有些怀疑道:”是么?“   木莲笑得眉眼弯弯,把眼底的闪烁都遮掩住了,她挽着百里婧的胳膊道:”当然了,我木莲是什么人,出了名的爱财如命,鹿台山上呆了那么久,婧小白还不清楚?“   木莲低微的出身磨砺出了她皮糙肉厚的性格,什么困境都经历过,所以在鹿台山上她是师父鞍前马后的跑腿人,随叫随到,师兄们要下山办点事或买点东西,只要付了银子,木莲都替他们去。   后来百里婧随她跑了几趟跑不动了,木莲却把几个月下来攒的银子拿出来炫耀,整整十两的碎银子,装在粗布的小荷包里,沉甸甸的,她得意洋洋道:”婧小白,看到了没有?只要脚力好,赚银子不费吹灰之力!这些银子可够吃上好久的白面馒头了!“   百里婧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因为十两银子高兴成木莲这样,眼角眉梢都闪着光,好像眼前是一座银山似的。   像百里婧和黎戍这些盛京城的纨绔,家境都殷实富足,尤其是她,整个大兴国的金矿都是姓百里的,十两银子算得了什么?可木莲的快乐,她如此感同身受。   后来木莲要随她回盛京,一部分原因也是听说了盛京繁华,她要来京城见见世面顺便敛些钱财,将来再回鹿台山下买一大片的地,天天都吃白面馒头。   所以,在百里婧的眼里,着实分不清木莲现在的话是真是假,但她还是选择相信,因为相信比较安心,怀疑和揣测太耗费心力。   出了法华寺的偏门必须得分路,相府和国舅府都在城东,而元帅府却在城西,黎戍瞅见司徒赫不情愿的脸色,索性笑眯眯地提议道:”既然大伙儿今天这么巧碰到一块儿来,又是这么隆重的大日子,不如去我那戏楼子听听戏?也不远,两步就到了。“   说着,言语针对司徒赫:”上次说好你来了爷就唱《十八相送》的,结果司徒赫你丫还真放了爷的鸽子!爷一气之下唱了出《霸王别姬》,楚霸王乌江岸边痛别虞姬,得,没想到竟唱出名声来了,戏楼天天爆满挤都挤不下,爷这两天自刎了好多回了,现在一看到那剑就想往脖子上抹……“   众人都被逗笑了。   黎狸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都去听我大哥唱戏吧?别的不敢说,唱戏我大哥可厉害着呢!婧公主,赫将军,你们去么?“   司徒赫看着百里婧,他不想这么早回去,自然是希望多陪她一会儿,百里婧却望着墨问,无声问着他的意思,墨问眼底温柔,在她手心里写:”今日天气不错,出来走动了一番,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你若是想去,我陪你。“   ”那,赫,木莲,我们就去吧。“百里婧随即道。   她没了意见,别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远山虽然极力想阻止,奈何人多无法插嘴,只好缄默不语。   马车、轿子都停在院内,轿夫、车夫已经等了许久,百里婧将墨问送上了马车,却问立在一旁的司徒赫:”赫,你是怎么来的?轿子呢?马车呢?“   亲卫队副队长赵拓牵着”飞沙“过来,百里婧忙道:”不行,你的伤还没好,不能骑马。黎戍,你跟赫换了。“   黎戍刚要钻轿子,一听,回头瞪着百里婧:”放屁!婧小白,爷早就晓得你看爷不顺眼,但这飞沙是一般人能招惹的么?爷想爬上它的背,那小命还在么?“   黎狸掀开轿帘,雀跃地立马要钻出来,道:”骑马?我可以啊!我来我   来!“   黎戍又给她塞回了轿中,骂道:”小狐狸,别凑热闹!婧小白,你要是心疼赫将军,就自己上马,让赫和你夫君乘一辆马车去。“   黑马”飞沙“认主,除了司徒赫,这世上能爬到它背上只有百里婧。   黎戍的建议百里婧可以接受,上前接过赵拓手中的缰绳,道:”赫,你上马车吧,我来骑马就好。“   司徒赫一直沉默,听罢这话,却提着黎戍的衣领将他拽了出去,道:”你去和他同乘。“   语气都不带商量的。   百里婧也不能说什么,黎戍恨得牙痒痒,只好上了相府的马车,与墨问同坐。   五个人,两顶小轿,一辆马车,一匹马,都坐齐全了。   远山走在马车旁,百里婧驱马行在司徒赫的轿侧,黎狸掀起帘子看向百里婧,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就是这匹马!上次在状元桥那儿……“   木莲”噗“的嗤笑了一声:”还好意思说?不自量力地拿脚去踹飞沙,不记得被打惨了么浮游山女侠?“   黎狸和木莲完全说不到一起去,黎狸被她这么一调侃,气得一脚跺在轿底上,轿子都震得晃了几晃,嗓门拔高了好几倍:”臭丫头!上次本小姐就想扇你几个耳刮子了!“   ”为什么不扇呢?“木莲做了个鬼脸,轻飘飘道:”老娘随时奉陪啊!“   ”因为……“黎狸吐出两个字,看了黑色”飞沙“上端坐的百里婧一眼,脸一红,唰的一下将帘子放下,不肯再与木莲争执了。   你在少女时期有没有过崇拜的对象?不一定是男孩子,也许是女孩子,从亲近的人口中时时都能听到她的光荣事迹。   她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又会去做什么,她十岁的时候就成了盛京城有名的混混,一群小喽啰都听她的话。   她十二岁时就敢独自一人去游学习武,不是岭南浮游山这种浪得虚名的小山头,她去的是东边的鹿台山。鹿台山那个地方,若是没有一点真本事,去了会非常吃苦受累,几年的功夫练下来,她起码得蜕一层皮。   十六岁习武归来,她不曾叫人失望,轻松地夺了秋猎的头筹,赢得了陛下的奖赏。   在黎狸的心里,百里婧是一个太过遥远的梦,这个梦由她的大哥编织,再由盛京的百姓们填充,越发地遥不可及。所以,在她们误打误撞第一次碰面,知道马车内的人是婧公主时,她立刻就傻了,再猖狂也忘了继续。   所有的故事都在说着婧公主,无论是之前她的跋扈和英勇,还是突然嫁人后她的收敛和偏激,她始终是故事的中心,别人,或多或少都只是陪衬罢了。被娇宠着长大的黎狸,多希望自己也能如婧公主一般,虽是她的同龄人却有着高于同龄人的不凡经历。   左边是墨问和黎戍乘的马车,右边是司徒赫乘坐的轿子,百里婧骑在马上,将二者隔开。”飞沙“在她身下异常乖顺,日行千里的马驹,此刻步伐不慌不忙,与左右两边的马车、轿子保持一致。   马车里的黎戍和墨问相对而坐,黎戍仔细打量了一番车厢内的布局,又笑嘻嘻地没话找话道:”婧驸马,这就是缘分哪,人家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今日能同乘一辆马车,恐怕也修了十几年的缘分了,哈哈哈!“   墨问面上带笑,眼眸却异常沉静,听说黎国舅的大公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生平不好女色,专门勾搭男人,不管是长相普通的还是绝色相貌的男人,他个个通吃。   上次在碧波阁内看他的眼神便带着几分兴味,虽然这兴味不一定十恶不赦,却让墨问觉得刺目非常,若换在从前,他肯定会把他的眼珠子挖下来喂狗,他按捺住,只让他拉了三天三夜的肚子已经够仁慈。   这会儿墨问一面不动声色地厌恶着黎戍,一面又对百里婧怨愤更深,让人随便来他的马车内坐,连问他的意思都没有,实在让他心头恼火。   一动怒,喉头便一阵腥甜,好在他是哑巴开不了口,便可以不回答任何来自黎戍的问题。墨问强忍着黎戍的絮叨,撩起马车的窗帘往外一瞧,恰好看到一群白衣跨进了街边的一间药铺,沉静的黑眸微微一眯。   ”到了。“黎戍忽然笑嘻嘻开口,马车停了下来,他率先跳了下去,正要回身来扶墨问,远山却已经先伸出了手。   <   br> 黎戍不拘小节地指着对面竖着一面锦旗的双层木楼道:”瞧,那儿就是爷的戏楼!壮观吧?“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看向戏楼的方向,远山凑近墨问身边,用唇语道:”主子,白家的人。您不能再呆在这个地方,会被他们认出来,到时候可就麻烦了,不如找个借口先回去?“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3】十八相送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看向戏楼的方向,远山凑近墨问身边,用唇语道:”主子,白家的人。唛鎷灞癹晓您不能再呆在这个地方,会被他们认出来,到时候可就麻烦了,不如找个借口先回去?“   那间药铺与黎戍的戏楼恰在对面,不过几步之遥,若是那群白衣出来,倒真有可能迎头碰上。但碰上了又如何,他们就能认得出他来?   白家的人去药铺是查什么,他心知肚明。   黎戍等人都朝戏楼子里去了,墨问稍一思索,走到百里婧身边,牵起她的手,攥得紧紧的。   百里婧偏头问:”怎么了?“   墨问的眼神平静淡然,写道:”不想离你太远,怕又走丢,给你添麻烦。“   他始终是宽容而内敛的,只想着别人,却委屈了他自己,百里婧笑:”傻瓜,有什么麻烦的?“   墨问平淡无奇的面容绽放出笑容来,一低头吻在她的手背上,跟她一起上了台阶。远山回头,恰好看到那群白衣从对街的药铺出来,手中是一模一样的剑,与他们险险擦肩而过。   本没有什么可稀奇的,众人也都不在意,可司徒赫的拳头却在身侧捏得紧紧的,这个该死的病秧子,如此得寸进尺,第一次见到他,他吻的是婧小白的手背,方才在法华寺,他吻的是婧小白的额头,那么,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他又做了些什么?   无论墨问是不是病入膏肓的活死人,他始终是个男人,现在看来,病情似乎一日好似一日,这样下去,难道真要婧小白跟他一辈子?   可他的傻姑娘没任何拒绝的意思,她不担心,她不紧张,他却如此心急。怎样都不放心,无论她在谁的身边他始终不能放下心来,他的傻姑娘,若不能由他自己亲手捧在手心里爱护,交给谁都不行。   这么一想,司徒赫看着墨问的眼神便含了浓浓杀意。   在西北战场上与突厥人对阵了这些年,亲手斩下的头颅不计其数,在信奉佛家的大兴国,他司徒赫杀生无数,犯下了洗不清的孽障,还会在乎多杀一人么?罪孽都由他来背,他会对自己的一切选择负责!   今天是佛诞节,时候也不早了,黎戍的戏楼子里来听戏的还真不少,看台上坐得满满的。黎戍命人清了前排的几张桌,让众人坐下了,稍后糕点、茶水一一奉上来。   台上正唱着《打金枝》,黎戍隔着桌子笑眯眯地看着墨问,吐出嘴里的瓜子壳,才道:”婧驸马,瞧见没有?戏里头唱得多好啊……休仗你父亲是皇帝,休仗你是公主把人欺,驸马爷今日要……教训你……要是婧小白犯了错,你也打一回金枝玉叶我们瞧瞧。“   百里婧压根不睬黎戍,墨问也没理他的意思,淡淡一笑而过,面前的糕点都是甜的,他记得百里婧不喜欢,便抓了把瓜子过来,默默地剥着壳,在外人的眼里他是如此地安静如此地淡然与世无争。   ”赫将军,你瞧瞧,婧小白那横样,她就吃准了人家不敢打她呢!看你教出来的好丫头,不像我们家小狐狸,多乖啊,谁娶了小狐狸都是福气。“黎戍挠了挠黎狸的下巴,黎狸咯咯地傻笑,在哥哥的眼里终究还是自家的妹妹最好,哪怕与她比较的是身份高贵不可亵渎的公主。   司徒赫不耐烦极了,黎戍的这张臭嘴最烦人,与婧小白斗嘴一直斗了这些年,还是没完没了。要是病秧子敢打婧小白,他永远想不到他会死得多惨,不论婧小白尊不尊重公婆,像不像《打金枝》里的公主那样骄横。   百里婧喝了一杯茶,没好气地看着黎戍道:”你唱不唱?不唱我们先回去了,要是唱就省点口水。“   黎戍无奈地指着百里婧站起来,恨得牙痒:”婧小白,喝茶怎么不噎死你?专让爷不舒坦!“随后,笑脸一绽:”等着啊大伙儿,爷这就去换衣服,马上就来《十八相送》了!“   说着就进后台去了。   等待的工夫,墨问将剥好的瓜子仁放在百里婧面前的碟子里,百里婧看着那一堆瓜子仁,一愣:”你自己吃吧,不用替我剥。“   墨问却看着她笑,不言不语,看的百里婧很不自在,只好拣起瓜子仁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台上还唱着《打金枝》,说是驸马教训了不尊重公婆的公主,两个人争争吵吵,闹到了皇帝那儿去又重归于好的故事。   南曲的细腻委婉,使得南戏在情意缠绵上更加动人柔美,男人扮的公主   也像那么回事,彩衣凤冠,莲步轻迈。但身边就坐了位真正的帝国公主,她却与戏文里写的完全不同,她竟能忍受台上唱着明显诋毁公主身份的戏词,若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拍案而起。墨问勾唇一笑。   因为在吃上有禁忌,墨问向来很挑,几乎不尝面前这些糕点,手一旦习惯了做一件事便有些停不下来,他剥瓜子,百里婧吃瓜子,剥的速度没她吃的快,不一会儿碟子里就空了,她再摸,却没摸到瓜子仁,而是摸到了墨问的手,收回眼睛一看,顿时尴尬极了。   墨问没让她抽回手,而是反握住,在手心捏了捏,温柔地笑了,在她手心里写:”是我不好,太慢了,等一等。“   从小到大,无论是赫还是韩晔,谁都没有替她剥过瓜子,且在剥慢了的时候如此自责,百里婧咬唇看着墨问,道:”你其实……不用这样……“   墨问笑,抬手拭去她唇边沾着的一粒瓜子仁,松开手,又继续剥着,他的固执劝服不了。   随着一声声喝彩,这出戏唱完了,稍微歇了一歇,黎戍便穿着戏服上来了。   《十八相送》,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对梁山伯一番番地暗示心意,奈何呆头鹅梁山伯完全不开窍,一次次地将她的表白推拒回去。   不得不说黎戍穿上戏服画过妆面,手执折扇轻摇,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戏中的祝英台原本就是女扮男装,所以,他演起来也是毫不突兀。然而,黎戍他个头不矮,与身边的”梁山伯“相当,若祝英台这位佳人有了黎戍这种身量,恐怕会吓跑一众的”梁兄“。   ”开始啦!开始啦!“黎狸托着腮,转头提醒众人道。   黎戍携着”梁山伯“的手,送出几步远,面露喜色地开口唱道:”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那梁山伯却完全不明白祝英台的对对鸟儿是什么意思,接道:”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从来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   祝英台不死心地又唱:”清清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梁山伯笑唱:”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黎戍是个男人,且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百里婧看着戏,听着戏文,忽然笑出声,因为知根知底,这戏词倒不像是祝英台唱给梁山伯的,而像是黎戍在勾搭良家男子,强拉人家配鸳鸯。   ”小姐,快点,快点,戏开始了。“   身后听见有个丫头在喊。   ”是黎老板么?“然后是个温柔的女声应道。   ”是啊!黎老板的《十八相送》。“丫头笑道。   居然有人称黎戍为”黎老板“,这着实让人讶异,司徒赫、百里婧等人都回头望去,只见一位着粉裙的小姐脚步匆匆地朝看台走来,就在他们身后的桌子上坐定,用绢巾擦着额际的汗,眼睛却定定看着台上的黎戍。   跟在她身边的丫头一边为她倒水,一边笑道:”小姐,黎老板的《霸王别姬》真惊艳啊,没想到这祝英台的扮相也这么美,眼里含情,嗓子也好,跟着小姐听了几年的戏,还是黎老板唱得最好。我啊,还是头一回见小姐这么心急的,上完香拜完佛还赶着来戏楼子……“   那小姐嗔怪地打断她,面色温柔如水:”香萍,别说了,好好听戏。“   那叫香萍的丫头一吐舌头,坐下了。   都是这样,相处得太熟的人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对眼前的一切改变都觉得普通、平常、不知珍惜,倒是那些不熟的人才真正懂得欣赏他眼里、戏里的内容。唱戏时的黎戍,与平日里油腔滑调嘻嘻哈哈的样子完全不同。   有时候,与你最熟的人却不一定最懂你。   小二来添茶水,黎狸略带兴奋地问道:”那边的小姐是哪家的啊?“   小二瞥了一眼,笑道:”哦,那是杨尚书的千金杨若兰小姐,自从戏楼子建成,她天天都来这儿听戏的。“   ”噗……“   黎狸刚刚喝尽嘴里的茶喷了出来:”什么?杨若兰?我大嫂?!怎么这么巧?“   六部的几位尚书,姓杨的只有吏部尚书   杨弘,这位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颇有威望,因此担任六部之首——吏部的尚书以来,无人有异议。他的大儿子杨峰为禁军统领,直接效命大兴皇帝,不听从任何人差遣,而杨家只有这一位千金,年方十七,上门提亲的人早就踏破了门槛。   ------题外话------   +_+卡得厉害,有些线索还木有理清,所以写不出来,亲们砍死我吧,周末一定多更点。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084】无题   ”噗……“   黎狸刚刚喝进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什么?杨若兰?我大嫂?!怎么这么巧?“   她这么一声叫,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百里婧好奇地问:”你大嫂?黎戍真订了亲了?“   心目中的偶像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问她话,黎狸受宠若惊地坐直身板,大大的眼睛满含兴奋,一古脑儿全招了:”是啊!我爹说,给我大哥相中了杨尚书的女儿,听说人长得标致又知书达理,我爹准备过些日子就去给大哥提亲的,今天居然这么巧撞上了。唛鎷灞癹晓面对面一瞧,这杨家小姐真如传说中那般端庄贤淑,最难的是,她居然也爱听戏,还爱听大哥的戏!真是缘分哪!“   黎狸说罢,拿眼去瞅司徒赫,司徒赫没任何表示,她不禁有些失望,这传说中大哥的相好的,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果然如大哥说的那样,他只是单相思啊。   墨问又剥了一堆的瓜子仁,放在了她面前,百里婧边拾起来吃,边笑道:”这么说,马上就有黎戍的喜酒喝了?“   她这么问的时候,脸上那种毫无瑕疵的笑,让坐在近旁的墨问黑眸微微一眯,他们成亲时不曾喝过合卺酒,她一人却将一壶的女儿红都喝尽了,新婚夜本是在他身边照顾他,却因酒的后劲醉倒在他怀里,口中喃喃唤着的那个名字如此刺耳。   怎么成亲当日他不曾计较,一个月过去,他倒对未喝合卺酒耿耿于怀了?   然而,再耿耿于怀也不能发作,墨问执起一旁的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百里婧正跟旁边桌的司徒赫说话,没注意,端起杯子就凑到唇边喝了,结果茶水刚沏开,太烫,舌头一麻,她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茶杯掉在桌上,泼出的茶水把那一小堆瓜子仁给淹了。   ”婧小白,怎么了?!“司徒赫见状,立刻起身朝她走过去。   百里婧的掩着口,黑亮的眼睛因为烫而汪着层层水汽,好不可怜,墨问黑眸一缩,伸手就将她搂进怀里,一手拿开百里婧掩着嘴的手,眼眸中的自责和心疼越发重了,似乎不知所措,他凑近她的唇边,轻轻地吹着凉风。   百里婧口微张,舌头抵在唇边吸着气降温,两个人的唇近在咫尺却始终不曾碰上,虽然不算逾矩,可姿势却颇为暧昧。   夫君心疼妻子,本就是理所当然,墨问说不出话,只能用行动表示他的自责,无可厚非,百里婧自然知道他这样做的意思,可是心里忽然就想起墨问那日对她说的话:”一个人若爱上了他的妻,是对还是错?“   让一个久病失语的病秧子情绪那般激动,让他在她愤然走开后写下那样妥协的话来,他写,若你觉得痛苦,我便不爱你。   爱是可以控制的么?可以随心所欲收放自如?   为什么她百里婧做不到?   既然她做不到,为什么墨问就可以做到?   她是在欺骗自己墨问不喜欢她,还是在欺骗墨问她不明白他的关心与妥协何其卑微?   墨问还在紧张地替她吹着风,百里婧却已经忘了舌头的麻木,她咬着唇垂下眼睑,道:”不烫了。“   墨问松了一口气,沉静的黑眸暖意融融,身子一倾,在她的唇边印下一吻,淡淡的,轻如蝉翼,吻过便松了手,不给她尴尬的时间。他没要更多,他对她无所求,他只是做了该做的,无须她回应。   因此,这一吻在他们俩的眼里正常得只是交流,而在别人的眼里却是夫妻间的亲密表现。   木莲等人都有些呆,黎狸则是长大了嘴巴羞红了脸,台上的黎戍难得唱错了一个调子,司徒赫迈出去的步子定住,停在原地动不了。   看台上还有好多不明事实的人,纷纷感叹墨问的平凡容貌病弱脸色居然娶了位天仙似的美人为妻,还如此恩爱缠绵,无数双眼睛都看向他们,连后面桌上坐着的杨家千金杨若兰也与丫头香萍交换了一个眼神,用帕子掩唇而笑了。   台上,黎戍扮的祝英台斗不过梁山伯的榆木脑袋,终于入了正题,唱道:”我临别想你问一句话,问梁兄你家中可有妻房配?“   司徒赫忽然开口道:”我有些饿,先回去了。“   说罢,就穿过拥挤的看台,带着周成和赵拓走了。这声招呼没指名道姓,也是他第一次没理睬婧小白,就匆匆离去,一身红衣背影修   长挺拔,让看台上的姑娘们都经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百里婧站起来喊道:”赫,你别骑马啊!“   又怕司徒赫走远了听不见,正要追过去,却被墨问握住了手,墨问转头示意远山,远山立刻应道:”哦,小的替公主告知赫将军,公主继续听戏吧。“   说着,远山就赶着司徒赫的背影出去了。   百里婧不疑有它,只好又坐下来。   墨问松开手,又倒了一杯茶,这回却是细细吹凉了才端到百里婧面前,小二已经将那些被茶水泡湿了的瓜子仁清理干净了。然而,身边的女孩看着台上唱戏的两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墨问连她眉间轻微的蹙着也看得清清楚楚,可他不问也不说,任她去。   到底是夫妻,身份与旁人不同,旧情人也好,青梅竹马也罢,只能退避三舍地看着,若要走近她,且等他墨问死了再说。   台上的祝英台又唱:”要是你梁兄亲未定,小弟替你来做大媒。“   这句唱完,就听那个杨小姐身边的丫头将小二叫了过去,小声地打听道:”喂,小二哥,我问问你,这黎老板可娶妻了?“   台上乐声很吵,然而百里婧还是听清了这问,侧头看过去,墨问却假作不知,修长苍白的手指还是耐心又仔细地剥着瓜子。   小二讶异地看着那丫头,道:”这个……我们黎老板年纪还轻,二十出头,不曾娶妻。“   ”小姐,你听到了么?黎老板还没妻室呢!“那个丫头立马雀跃起来,嗓门也大了几分,换得黎狸也回头了,口中塞着的糕点差点没把她呛着,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却闪着灼灼的光。   ”香萍!你胡说什么?“杨若兰恼了,脸色一变,一朵红云再次飞上她的脸颊,可那双如水般动人的瞳眸却异常温柔羞涩,视线透过众人,直直注视着台上”女扮男装“的祝英台,手指用力绞着帕子。   官家千金看上一个戏子,就算他唱得再好,在父亲的眼里,还是上不了台面的三教九流。   黎戍唱完戏,从后台换了一身簇新的华服出来,不见了司徒赫,走过百里婧身边时,不客气地用脚踢了踢她的凳子,哼道:”婧小白,你又做了什么好事把赫将军气走了?“   百里婧白他一眼,转身朝出口看去,一直不见远山回来,她问墨问:”你饿了没有?要不然我们也回去?你得吃药了。“   不提吃药还好,一提吃药,墨问倒真觉得不大舒服,喉中的腥甜滋味越发重了,只是一直不曾开口,倒不会让人有所察觉。   他牵过百里婧的手,写道:”随你。你若饿了,便回去。“   百里婧点头,对已经坐定的黎大少爷道:”黎戍,我们先走了,下次再来听你唱《霸王别姬》。“   黎戍也懒得睬她,挥挥手,一脸嫌弃:”走吧走吧,烦人,来去跟走水了似的!“转而又变了笑脸去捏黎狸的脸颊:”小狐狸,大哥唱的好不好啊?“   百里婧与黎戍太熟了,彼此嫌恶了这些年,就算互给对方脸色看,也都不会放在心上,她扶着墨问,同木莲一起出去了,也没想过去插手黎戍飞来的姻缘。   ”唱得真好。“黎狸毫不吝啬地赞美道,”大哥,你不知道,你唱得祝英台迷倒了好些人呢!“   ”迷倒谁了?“黎戍眯着小眼睛得意洋洋,一只长腿架在凳子上,跟台上的端庄与矜持判若两人。   看到黎戍与黎狸如此亲密,且两人相貌不似兄妹,也许人家没有娶妻却已经定了亲也说不定,即便不曾定亲有了心上人也说不定,杨若兰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那丫头香萍察觉出自家小姐的沮丧,大着胆子走上前来,直接开口道:”黎老板您的戏唱的真传神,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我家小姐十分欣赏。哦,不知这位是黎老板的何人?心上人?“   ”噗……“黎狸又被呛到,黎戍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不羁地转头看向那丫头,小眼睛眯着上下打量她,道:”什么眼神儿啊?爷这样的长相,配得上我家可爱的小狐狸?如假包换,这是爷最可爱的小妹。“说罢,又捏黎狸的脸,笑眯眯地补充道:”黎小妹。“   他的嗓门大,杨若兰都听见了,沮丧瞬间烟消云散。   ……   &   nbsp; 墨问和百里婧出了戏楼时,恰好遇到正往要进门的远山,他手里提着一包药,见百里婧似乎有疑问,远山解释道:”方才给赫将军传完了话,想起大公子有一副药快吃完了,恰好看到旁边有家药铺,就进去问了问,顺便抓了几副。“   ”什么药?“百里婧疑惑,”孙太医开的药素来都是宫里配好了,十天让人送来一次,这药又是治什么的?“   远山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孙太医开出药方以前,大公子已经有用药的习惯了,这药方是数年前一位神医开的,神医说了,药不能断。这一月来公主日日替大公子熬药,远山心道许断了也无碍,便停了这剂药,哪知近日却见大公子痰中有血,如此下去,恐难长久。“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第085章   ”什么药?“百里婧疑惑,”孙太医开的药素来都是宫里配好了,十天让人送来一次,这药又是治什么的?“   远山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孙太医开出药方以前,大公子已经有用药的习惯了,这药方是数年前一位神医开的,神医说了,药不能断。唛鎷灞癹晓这一月来公主日日替大公子熬药,远山心道许断了也无碍,便停了这剂药,哪知近日却见大公子痰中有血,如此下去,恐难长久。“   远山如此解释,墨问无一丝异议,百里婧于药理上没有研究,注意力却放在后几个字上,拧眉问墨问:”痰中有血?为什么没告诉我?“   墨问黑眸微敛,在她手心写道:”不想让你担心,我没事。“   ”写给我师父的信已经差人送去鹿台山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山上的神医就会来盛京替你诊治,这些日子你要多保重身子。“百里婧搀扶着墨问往戏楼旁停着的马车走去,边走边叹气:”我虽然很想让你好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要是我做得不好,你就告诉我,要是你哪里不舒服,也告诉我,知道么?“   她好脾气地对他说话,像哄孩子似的嘱咐着,墨问笑着点点头。然而,远山方才的去向却并非如此容易便遮掩过去了,木莲看向药铺前挂着的牌匾,突然开口道:”婧小白,我近日有些不舒服,肚子疼,我去药铺问问大夫该吃些什么药。“   百里婧停住脚回头看向木莲:”不舒服?让孙太医来看看?“   木莲摆手,笑嘻嘻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好像有点吃坏了肚子,估计两服药一喝就好了,你别紧张。哦,你和驸马先回府吧,我待会儿自己回去,不用等我了。放心,我木莲是什么人,婧小白,你还担心我啊?“   木莲这么一强调,百里婧想起鹿台山时的她,便一丝顾虑也无了,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点,早些回去。“   ”知道了!“木莲摆摆手,脚步轻快地朝戏楼旁的药铺走去。   远山捏着手中的药包,望了望墨问,墨问却没看他,神色淡然,仿佛根本不曾将木莲方才的话放在心上,随着百里婧一起上了马车。   主子素来镇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远山按捺住心头的忧虑,只好随马车一同回去。   马车驶过拥挤的长兴街,渐渐走远时,木莲才折身入了药铺,问道:”刚刚有位家丁,个头不高,说话嗓门大,带着土蓝色的帽子,在你们这抓了几副药,我想问问,抓的什么药?他是我家老爷的贴身小厮,但为人不大规矩,我家老爷担心他在药方上做什么手脚,所以特让我来问问。“   说着,便笑盈盈地递给掌柜的一锭银子。   掌柜的抬头看了木莲一眼,将银子接了过去……   入了相府,百里婧先去的前院,准备替墨问煎药,墨问与远山刚入了偏院的桃林,身后的桃树便奇异地改变了方位,将原本那条小径藏得毫无踪迹。   远山这才开口道:”主子,白家的人果然在打听菖蒲的销路如何。春季菖蒲开挖,他们已经将各大药铺的菖蒲都买尽了,倘若没有菖蒲辅助,翬乆、藁輧这两味药便失了原来的疗效,主子的病情就无法根治!白家的人分明是来阻止主子回去,想将主子扼杀在大兴盛京!“   墨问脸色虽然苍白,精神却尚可,未开口便出声道:”远山,你错了。他们并不肯定我在盛京,只是漫天撒网罢了。翚乆这味药非常难得,娇生惯养得很,只有江南的水土才能将它们养活,他们揣测了许久,又断了翚乆入中原的路子,却发现我还未死,这才觉得我也许是在江南,便兴冲冲地一路找过来了。“   ”那该如何是好?“远山紧张道:”婧公主虽好骗,可她身边的丫头木莲似乎已有所怀疑,现在主子病弱之身,却树敌良多,若是一步走错,便会招来杀身之祸,何不趁现在事态尚可控制之时及早回去?“   墨问笑:”今日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事,若是就这么走了,会错过很多东西,留下来,兴许还能有意外的收获。“   不等远山疑问,墨问勾起唇,沉静淡然的眼神变得寒波生烟一般冷凝:”让黑鹰查一查法华寺的七层药师塔。我想知道,一切是否如我所想。“   传说大兴国盛京的法华寺地宫内藏有许多珍品宝物,尤其珍贵的是一张三百年前的藏宝图。若是拿到了那张藏宝图,便等于掌控了全天下一半的财富,到时何愁兵马不强,粮草不丰?逐鹿中原争   霸天下通通不再是虚妄之谈。   很想看看某些人的脸上失了镇定,某些人的狂躁一发不可收拾,某些人乖乖将他的东西尽早给他……   木莲没查出什么,那家药铺的掌柜说了远山所抓的那副药不过是调养身子之用,让她家老爷大可放心。   木莲疑惑重重,今日在法华寺中,主子的目光落在病驸马身上,虽然神色依旧淡漠,却与平日大不相同。察言观色是她自小受训拿手的本事,猜不透主子也就罢了,却偏偏还猜不透半死不活的病驸马,喂他吃的毒药不是假的,也每次都亲眼看他喝了下去,痰中有血也是服下这毒药该有的反应,可他的身子却似乎一日好似一日。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恰好与病驸马体内的病症相克,竟给他治好了病,要么,便是病驸马手段非凡,竟能抵挡住毒性的日夜侵蚀,拿毒药当良药喝。   两者相较,第二种可能性太小。世上有几人百毒不侵?就算是北郡药王,怕也不敢拿他自己试药。   当日,婧小白第一次去偏院与病秧子同住,她不放心便潜进去探查,发现除了几间单薄的屋子和几块不大的菜园几乎一无所有。这些日子以来,若不是靠婧小白的丰厚嫁妆,不知那个病驸马是否有新衣可穿,是否有足够的月钱供他服药。   一个困居相府偏院十年的病秧子,会是了不得的人物?若他真的了不得,怎么会甘心充当这般丢人现眼的角色,不将相府的嫡长子之位夺回自己手中,偏偏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人的鄙夷目光之下?   正常人不会这样。稍稍有点野心的人不会这样。哪怕有一点自尊和反抗之心的人也都不会如此。   一个废物罢了。   太多的疑问提出来,又被木莲自己一个一个推翻。   不知不觉,人已经走到相府西侧门。   墨誉的轿子刚从大护国寺抬回来,也停在西侧门,墨誉躬身下轿,穿着簇新的翰林院修撰的朝服。   当了官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连当初腼腆的墨家小四都变了个人似的,腰杆子立刻就挺直了。一朝成名天下知,这滋味想必不错,很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可惜,有的人,却一辈子都见不得光,只能藏着姓名藏着底细藏着自己的所有……北望故土,何日归乡?   未经历离分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木莲闪身躲在了一棵古树后面,听墨誉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当天傍晚,百里婧去偏院歇息,带了些墨问没见过的糕点,说是母后让人送来的,糕点的形状似莲花,是宫里的御厨为了佛诞节而精心准备的。   墨问尝了几口说不错。   喝完了药,吃完了晚饭,上床歇息,百里婧还是有些不自在,虽然睡在同一个被窝,却与墨问离得很远。   她凝视着头顶处的床幔,在黑暗中开口道:”墨问,你睡了么?“   墨问的手在被子里握住她的手,给了她最直接的回答。   百里婧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从前与那三位夫人相处时,有没有想过要和她们长长久久?像现在这样,过普普通通的日子……“   墨问捏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在长了老茧的地方细细蹭着,他半天才写道:”在你之前,我从不知同床共枕是何意思,长长久久也不曾想过。但现在,我想长久。“   百里婧还在笑,眼睛一直不曾闭上,也不曾转头看墨问一眼,道:”墨问,你虽不曾见过许多人,却到底娶过四位新娘,人人都说着喜服的女孩子最好看,不管相貌如何,家事如何,都是最好看的。说起来也许很好笑,我一直想在今天穿上喜服,上面有我亲手绣的鸳鸯,跟我喜欢的那个人说,又是一年了,你该娶我了。上一年我还小,这一年我已经长大了,上一年的鸳鸯绣得那么仓促,所以才那么丑,这一年我准备了好久,一点小小的纹路花样都问过好些人,手指上扎了好多针眼。就凭这一点赤诚,佛祖应该会受到些许感动,然后,许我们一生一世虽然有坎坷却还在一起……“   黑暗中,墨问静静听着,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她竟肯将她的故事告诉他,他是应该感激还是掐死她?   dth:100%; height:35px; vertical-align:bottom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第086章   ”就凭这一点赤诚,佛祖应该会受到些许感动,然后,许我们一生一世虽然有坎坷却还能在一起……“顿了顿,百里婧继续道:”可是,佛祖兴许是没空管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眼睁睁看着有些人有些事变得面目全非,完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黑暗中,墨问静静听着,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唛鎷灞癹晓她竟肯将她和旧情人的故事告诉他,说得那么情真意切缠绵悱恻,他是应该对她的坦诚和毫无心机感激涕零,还是干脆现在就伸手掐死她?   百里婧忽然吸了下鼻子,笑道:”真像一下子经过了好多年,从前认识的人都开始变得陌生了,那么当初……是不是不应该认识呢?要是给不了长久,为什么要给那一刻的美好?让我以为就这样一辈子了,他不变,我也不变,他变老,我也变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墨问听出她是在哭,侧身过去,长臂将她搂入怀中,让她的脸埋在他胸口,与平时的反抗和退缩不同,百里婧伏在他怀里无声哭泣,滚烫的泪珠顺着墨问的衣衫流入胸口,皮肤一片濡湿。   白日所见,让她藏了许久的心事终于爆发,哪怕身边是一个完全帮不了她的人,但能告诉他,她的委屈和痛楚,她的一颗心如此荒凉绞痛,那种能够肆意发泄的感觉,她这一个月来从未有过。   韩晔究竟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决绝,鹿台山他从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即便他的武功最好,却从不欺凌弱小,每一位师兄弟都很敬重他,师父也喜欢他。这样一个宽容内敛毫无瑕疵的人,他竟在佛诞日——他的生辰,当着她的面与她最亲的亲人大打出手!   做不成夫妻做不成情人做不成师兄妹,也许都是她一个人的错,是她不够好,她让他失了望。可从前的韩晔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温和大度,为何竟单单不肯放过她的亲人?   相爱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地对他提起赫,赫回京述职的时候,他也曾毫不嫌恶地帮着她用冰雪堆成高高的雪人,他一直在她身边充当着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位置,他把她捧在手心里宠了这么久,现在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让他对她如此记恨?   那血淋淋的一剑之仇?   还是满朝文武前的咄咄相逼?   为什么相爱的人最后要走到这个境地,连陌生人都做不成?韩晔的身上仿佛烙上了这样的字眼——婧小白勿近。   越哭越哽咽,左手腕上已经愈合的那些伤口痛得剧烈,墨问将她抱得更紧,宽大的手掌自上而下地抚着她柔软的长发,稍稍一低头,温凉的唇便印在她的额头上。   胸前的衣襟已经完全湿透,她的眼泪却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墨问叹气,从未有任何一个女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更别提哭湿了他的衣服。可他心口的位置此刻却有些微的涨,他甚至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别哭了,你要长久,我便给你长久,虽然我也不曾见过长久的模样,但兴许可以试一试,只是……别再哭了。“   然而,他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待反应过来,才发现差点出口的这句承诺竟是完全地不假思索,让他自己也不由地微微一愣。   江南的春天很短暂,一眨眼就过去了,四月初其实已经渐渐热起来,一个人睡或许不觉得,两个人贴在一起,时间一久,薄被中便很快升温。百里婧沉浸在排山倒海似的情绪里无法自拔,自然不曾注意,只苦了墨问。自从上次在浴池里抱着她自渎过后,现在仅仅是握着她的手都会让他产生**,何况是像此刻这般亲密相拥?   病秧子是有欲念的么?   墨问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有的。   就算是身子残缺不全的太监,在正壮年时见了女人也会有欲念,也许病秧子因为身体虚弱遭人嘲弄而更加地渴求着发泄,女人便派上了这个用场,无关对那个女人是否有着感情。   强忍着蠢蠢欲动的**,墨问深深呼出一口气,再低下头却发现怀中的女人已经睡着了,两只手半松不紧地揪着他胸前的衣服,脸颊上还有泪滚落。   他竟拿自己同太监比?只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发泄汹涌澎湃的兽欲?   墨问哭笑不得,他先躺平了,再将怀中人的脸自湿透的右胸口移到干净的左胸口,贴着心脏跳动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不需要耍什么点穴的手段,她却主动睡在他怀里。不知心口是被她的脸压迫得有些紧,还是他   的心真的有些满,他竟觉得这种滋味格外独特。   单手捧起她的脸,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墨问低头吻在她的唇上。   傻瓜,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他不要你,你怎么还如此稀罕他?丢开手便罢了,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   后半夜的风轻轻吹过床幔,百里婧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唇上温凉的湿意和身边的人无言的温柔。她的四肢有力,可以赤手对付一群铜墙铁壁般的男人,可她的心病得太厉害,不敢再追着谁不顾颜面不知疲倦地奔跑,不敢再肆无忌惮不计后果地去爱谁——   当有声的世界充满了苛责、怨怼或者苦口婆心的担忧,这无声的温柔便似细微的针,从她千疮百孔的心上不动声色地扎进去,一天深一寸。   ……   四月十二,按照惯例又是常朝。   科举过后便是武举,上朝时,兵部侍郎将武举事宜上奏景元帝,介绍了各省举子所长之处,还有京中朝臣的公子参赛资格之类,最后还请景元帝列席四月十五的蹴鞠比赛。   司徒赫的伤虽未完全康复,走路却已无碍,所以,常朝他也在百官之列,因为连降三级,今日他着的是正四品武将朝服。听罢兵部侍郎介绍完蹴鞠比赛,他低垂的凤目微微闪烁。   然而,今日的常朝却与上次不同,又来了一个很生疏的面孔,他显然戴不习惯乌纱帽,也穿不惯那身规规矩矩的朝服,一直在大殿内弄帽整衣,终于引起景元帝的不满,目光如炬地看过去,询问道:”黎戍,朕还未开口,你有何话说?“   黎戍陡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忙从文武百官中出列,跪在地上,吞吞吐吐道:”臣……臣无话可说。“   朝堂上的百官都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窃窃私语,黎国舅忙躬身对景元帝解释道:”陛下,孽障头一回上朝,直面圣颜难免紧张,请陛下赎罪。“   景元帝听罢,宽容地点点头,笑了:”原来如此。到底是年轻人啊。“遂对文武百官道:”朕察黎国舅的公子有教坊钟鼓之能,如此人才不可埋没。朕思索了几日,决定将教坊司和钟鼓司合为‘掌仪司’,由黎戍担任司正,即日起便上任了罢。“   黎国舅矮而胖的身子立刻躬下:”谢吾皇恩典。“   黎戍在无论是在台上唱戏,还是在台下耍嘴皮子,功夫都是一流,却独独上不了朝堂,如今一见这等威严的阵势,早就没了任何想说话的兴致,行动处也畏首畏尾,遍身不自在,待黎国舅提醒,他才知叩头谢恩。   才退回自己的位置上,松了一口气,偷偷抬眼去瞅御座上的景元帝,却对上了一旁的高公公略带异样的眼光,黎戍百思不得其解,正纳闷间,只见一老臣出列道:”臣杨弘有事启奏。“   吏部尚书杨弘,朝中老臣,颇有声望,他的儿子杨峰为禁军统领,专事守卫皇城和陛下的安全。吏部为朝廷六部之首,吏部尚书自然分量也最重,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肩负得起的。   有本启奏,景元帝自然高兴,笑道:”杨大人请讲。“   杨弘为人刚正不阿,与司徒大元帅虽然互不理睬,却更加瞧不上黎家,他直言不讳道:”礼乐误国,先帝时教坊司和钟鼓司只在祭天祭祖时才能派上用场,如今陛下却将钟鼓教坊二司合并,便是大肆提倡钟鼓之乐。恐怕不仅是朝臣之间,还会在民间引起靡靡之风,对我大兴国的千古江山十分不利。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节制宫中的礼乐优伶事宜。“   杨弘这一番言论下来,虽然未曾提及黎国舅和黎戍任何一人的姓名,却无异于在黎国舅脸上扇了一巴掌,朝中不乏黎国舅的门生,然而,无人敢在老臣杨弘上奏时当这出头之鸟,于是,朝堂寂静,都在静等景元帝的反应。   景元帝为皇子时,是出了名的纨绔,不学无术,对礼乐教坊一事最为上心,先帝在位时,他便曾因热衷教坊之乐而被贬至北郡府,如今七殿下的生母黎贵妃更是教坊乐伎出身。   待景元帝登基之后,大兴国各州郡的地方戏名班子便络绎不绝地入京,在皇宫之内为其唱戏,十七年来,民间戏子的身份较之前朝已然大有改观,若是唱的好,成了角儿,会大受百姓追捧。   然而,杨弘等规规矩矩的儒生眼里,却仍将戏子当做不入流的玩意儿,若是君主长期沉迷其中只会祸国殃民,因此,君臣之间分歧渐深。   人人都等着景元帝发火,却   不想他竟不慌不忙地笑了,开口道:”杨大人所言极是,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朕很欣慰。高贤,记下,赏杨大人白银万两。朕有些饿了,退朝吧。“   说罢,景元帝便起身离了御座,杨弘已经做好受罚的最坏准备,左不过以死相谏,不料陛下竟有此一招,正待再开口,御座前,高贤已经扯开嗓子道:”退——朝——“   群臣只得应声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杨弘等人再起身时,大殿上已经不见了景元帝的影子,杨弘只得重重叹息了一声,身边一个矮胖的人影着一品文官服,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小眼睛眯成一条细小的缝隙,不温不火地笑道:”老夫真是羡慕杨大人啊,随口说了那么一句便得了白银万两,敢情陛下是金口,杨大人您是银口啊?“   杨弘哼了一声别开眼,根本不想看他。   黎国舅还在他耳边笑:”杨大人哪,识时务者为俊杰,您少操点心吧啊!“   黎戍一听”退朝“二字,简直像是刑满释放了,双腿软的直打颤,第一天上朝就这般战战兢兢,以后他还不得吓死?他又有几个胆子够折腾的?可他家老不死的偏要找贵妃娘娘向陛下讨了这两司的职务,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这根本不是给他谋前程,分明是要送他的命呀!   有几个黎国舅的门生过来向黎戍道贺,黎戍连他们的名字长相都没记住,只晓得拱手答谢,堆起满面笑容,待司徒赫从他身边走过,黎戍一把抓住他,凑近他面前小声道:”赫,我感觉这事不妙啊!“   司徒赫打量了一番黎戍的朝服,随口问道:”有何不妙?这差事不错,你既能唱戏,也还算有个一官半职,两全其美啊。“   ”咝,说不上来……“黎戍摸了摸下巴,与司徒赫一同跨出门槛去,低声道:”刚刚高贤那厮瞧我的眼神不大对劲儿,爷寻思着,自法华寺那天之后没碰着他啊,难道是梦里骂了他两句阉人,他有心灵感应然后记恨在心?今天上朝专门拿眼瞪爷来了?“   司徒赫从来不觉得黎戍说话有个正经,也就很少放在心上,他如今惦记的只是三日后蹴鞠比赛的事。   才出宣政殿的门槛,就见未央宫的福公公等在那,满面笑容地看着自己。司徒赫抬脚走过去,回身对黎戍摆了摆手:”姑母找我,你先走吧。“   黎戍没好好看路,差点撞到红漆柱子上,嘴里恨恨骂了司徒赫一句,抬眼便见韩晔走在前面。若不是在朝堂上,黎戍一直是相当能混的,见谁都能自来熟,撇去婧小白和韩晔的恩怨,他怎么说也是他的表妹夫,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   ”表妹夫。“黎戍这么想着,就这么叫出口了。   韩晔一听,转过头来,冠玉似的面容无悲无喜,稍稍一弯唇,笑道:”戍表兄,恭喜入朝。“   提起入朝为官一事,黎戍就有点不大舒坦,心里憋得慌,而且,韩晔一说话,黎戍才想起,自己原来就一直觉得韩晔这人不大好相处。   司徒赫和婧小白毕竟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两人什么德行什么底细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现在说话没什么边界损一点缺德一点也无所谓,谁都不会认真计较。   倒是韩晔,去年还是婧小白带回来的心上人,被她拽着招摇过市,旁人兴许不知道,可是他们这一伙人却瞧腻了。黎戍比司徒赫先见着韩晔,所以,在司徒赫回京述职前还幸灾乐祸地想,若是让他见了韩晔会有什么反应。结果,那反应是够大的,堂堂征北大将军恨不得醉死酒中才罢休。   两个月前韩晔突然换了身份,与婧小白闹得天翻地覆的,黎戍虽然不是很了解个中缘由,但潜意识里着实有点不大待见韩晔。   虽然他黎戍的人生观是吃好喝好玩好,可这玩也是有原则的,始乱终弃这种事就算要做,也得做得光明正大,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好聚好散才是硬道理,是不是?   ”哎,同喜同喜!“黎戍拱手,也同他打起了官腔。   似乎再没别的话可说了。   黎戍保持着笑嘻嘻的脸,问道:”表妹夫这是要去哪啊?“   韩晔的星眸平静无波,淡淡应道:”礼部没什么能帮上忙的,所以,正想下了朝四处走走,或者,去喝酒。“   黎戍素来对男人的心理揣测得比女人多,韩晔如此直言不讳,黎戍竟莫名地觉得他这句回答里有   那么丁点的落寞,可这落寞消失得也极快,稍纵即逝,让人想抓都抓不住。   黎戍笑道:”我这差事也很闲哪,不过表妹夫你也看到了,头一回上朝,还没新官上任呢,就被人在圣上面前参了一本。要是一直这么下去,我头上的乌纱帽恐怕很快就要不保了。不过不保也好,不用起那么早赶着上朝了……“   说着,他就打了个哈欠。   韩晔浅淡的笑容长在了脸上似的,一直未变,他穿朝服时也丰神俊朗,甩出黎戍好几条街。忽然,韩晔遥指着前头道:”戍表兄,那位公公好像是在等你的。“   黎戍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太监站在那,他随即”哦“了一声:”对!对!对!是来找我的,从前钟鼓司的,带我去新设的掌仪司瞧瞧。“说着,加快了脚步下着台阶:”表妹夫,为兄先行一步了,回头再聊。“   韩晔礼貌地一颔首,目送黎戍走远。   朝臣下了朝,去向各种各样,有的会在宫中吃了圣上赏的”朝食“,与人交流一番一直待到中午,有的会回府补一觉再去衙门,有的是直接去衙门,而像韩晔这种闲差不管去不去衙门,仍旧还是无事可做。   人人似乎都有去路,进一步如何,退一步如何,当不了官做个戏子也无不可。全天下最孤独的孤独便是如此,周围无一人站在他的身边,仿佛说出的每一句话别人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想做的事不能做,想见的人不能见,遍身都是挣不开的束缚。   ”韩晔,你连影子都不准离开我!“   ”韩晔,我错了,昨天不应该不听你的话偷偷去逛碧波阁,下次带你一起去逛好不好?“   ”韩晔,我太任性,天天粘着你,总是缠着你,是我的错。还有,我不会琴棋书画,但是如果你喜欢,我就去学……哦,我太不像话了,总是和那些男孩子一起胡闹,以后我不会了,我不和他们一起疯了……如果不是这些错,我做错了什么呢,让你突然不喜欢我了?你告诉我,我会改……我全都改……“   她从护城河边一路追来,在晋阳王府门前扯住他白色的袖子,高贵无敌的第一公主放下所有的身段如此求他。不是往昔那般带着娇嗔和傲慢的撒娇,而是真正卑微到骨子里,明亮的黑色眼睛蓄满了将落未落的泪水,明明都哭得哽咽了,却不敢哭出声,怕他会觉得她无理取闹纠缠不休。   手背上有被划破的伤痕正往外渗着血,手指带着六分力道揪着他的衣袖,不敢松手,也不敢紧握……   久久等不到他的回应,她眸中的眼泪越聚越多,终于大颗大颗掉下来,她还在笑,带着欢欣:”韩晔,我想好了要送你什么礼物了,今年,我……“   他的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终于,出声打断她:”要说的,方才已经说清楚了,韩晔是将要娶妻之人,不想再与旁人有任何瓜葛,从今往后,别再来晋阳王府了。“   他说着便抽回手,另一只脚也迈过了门槛,然而,身后的门轰隆一声合上,将她关在了门外。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第087章   他的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终于,出声打断她:”要说的,方才已经说清楚了,韩晔是将要娶妻之人,不想再与旁人有任何瓜葛,从今往后,别再来晋阳王府了。唛鎷灞癹晓“   他说着便抽回手,另一只脚也迈过了门槛,然后,身后的门”轰隆“一声合上,将她彻底挡在了门外。   绝望么?   爱,就是深刻的绝望。   景元帝对驸马遇刺之事只字不提,对法华寺更名镇国禅寺一事一语带过,却对一个掌管内务礼仪的正五品小官如此器重,在旁人看来也许不觉得,只当是圣上忘了,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他到底针对的是谁。   正三品的朝臣无事可做,韩晔如他的人一般,从不去挤热闹,也不与人搬弄是非,独来独往地去到碧波阁中饮酒,白日去,傍晚归,只是自那次遇刺之后,他的身边便多了两个随从。   ……   黎戍随那个太监去往原来的钟鼓司,在皇城中较僻静的一角,一路上那个小太监话都不多,问一句答一句,木头似的。   黎戍虽然对男人有特殊的爱好,可对这种不男不女的阉人,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索性不再问了。   钟鼓司和教坊司合二为一,圣旨下得仓促,新的衙门还没筹备好,黎戍只是象征性地去瞅瞅罢了。钟鼓司有个小伶人唱戏唱得不错,上次经由高贤介绍,还给了黎戍许多指点。这不,刚到钟鼓司的大院,黎戍一眼就瞅到了他,遂笑眯眯地上去拍他的肩膀:”小杜公公,咱们又见面了,缘分啊!“   教坊多为乐伎,而钟鼓司多为太监,黎戍当的这个官其实很尴尬,经常出入后宫给皇帝和后妃逗闷子,怎么着也得避嫌,在他之前都是由太监来做司正。   不过,黎国舅何等精明的人,怎么可能单单是听从了韩晔的话,仅仅让黎戍当一个杂耍和唱戏的小喽啰?就算黎戍再被他骂成畜生,却也是亲生骨肉,还是希望他能开了窍,一步一步往高位上爬,至于那高位有多高,且看后来的天下是谁的天下了。   钟鼓司和教坊司这个差事,容易见到皇上,又因为当今圣上爱戏剧的玩意儿,便更容易讨得他的欢欣,那么,升官的机会也就更多。   然而,黎戍打完招呼后,那个会唱戏的小杜公公表情却不似从前那般爽利,带着显而易见的尴尬,笑道:”黎大人,近来可好?“   黎戍没察觉出来,环顾钟鼓司,颇有兴趣地问道:”这么大的园子,你们平日里都排什么戏呢?“   那小杜公公命人呈上了一叠厚厚的集子,道:”这些是从前给圣上唱过的本子,请黎大人过目。“   一口一个大人,说话打着官腔,前几日还跟他相谈甚欢,变得可真够快的,有什么直接说便罢了,偏要让他自己去看。   黎戍和司徒赫一样,平日里是最不爱看带字的东西,四书五经也好,戏本子也好,看到就觉得倒胃口。   好心情一扫而光,黎戍随手翻了两页,与钟鼓司的人打了个照面,大体数了数有几个人,便不想再呆在此处了,命方才的那个领路太监再带他去教坊司瞧瞧。   教坊司与钟鼓司离得有点远,快出皇城了,教坊里清一色的乐伎,环肥燕瘦都有,抱着琵琶的,弹琴的,演奏箜篌的,总之,各司其职,每人皆有所长。一双双含情的眼睛盈盈地望过来,秋波快把人给淹没了,黎戍不由地打了个冷战。   大兴国有明文规定不许王子皇孙或朝廷官员嫖宿乐伎,一经发现,必当重罚。然而,这一条例,对黎家来说却是个重大的转折点——当年景元帝为皇子时,便因勾搭乐伎而遭受重罚,亲王位被削,人也被贬至北郡府荒凉之地,整整呆了六年才重回到盛京。   那个大胆妄为的乐伎,便是如今的黎贵妃。一朝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彻底扬眉吐气,也让从前那些瞧不起她的乐伎们悔得肠子都青了。黎家也从那惊世骇俗的一嫖而慢慢浮上水面,虽然起因不大光彩,但权势之下,谁还敢计较这些来路?   身为皇子的景元帝因为嫖宿乐伎而被查办,讽刺的是,待他登基之后,这条祖制仍旧严格执行。   然而,这些卖艺不卖身的宫廷乐伎们虽然比外头的乐伎清白高尚得多,却也希望得到一个长久的依靠。是以,当她们打听到新上任的司正是个正正常常的男人,且是朝廷重臣之子时,便多多少少存了   些攀附的心思,这些接二连三的秋波可不是白送给黎戍的。   可惜,还是送错了人。   黎戍在教坊司没待够一盏茶的工夫,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没听她们奏完,便匆匆地逃走了。   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了两趟,耗费了不少时间,出东华门时竟还是遇到了司徒赫。   黎戍对身边的那个领路太监道:”别送了,我知道怎么回了,你忙你的去吧!“说完,扭头朝前边喊了一嗓子,欢快极了:”赫将军——“   司徒赫转过头,脚步顿住,眉头皱着,凤目微眯:”你怎么还在这?“   黎戍瞧见司徒赫那来不及遮掩的愁容,方才的欢快又低落下去,三两步追到司徒赫跟前,抱怨道:”爷最近真不想见你,一见你就胃疼,酸的要死!敢情你是天天在家拿醋当水喝是吧?方才皇后娘娘也命人给你泡了杯醋,一气喝下去了?酸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啊?“   还是怀念从前那个风一样的少年,带着婧小白走街串巷无恶不作,笑起来勾起一边唇角,凤目异常明亮。当他长到十六七岁时,这种风华便随着时日增长,凡是见过司徒赫的姑娘没有一个不脸红,这种种变化,旁人也许没注意,黎戍却都瞧得清清楚楚。   然而,那时的司徒赫恨不得给婧小白做牛做马,她的一句话比圣旨还灵,让上树就上树,让下河就下河,拖得动就拖着,拖不动就背着。即便几个人很熟了,黎戍仍觉得婧小白不是什么大兴国的公主,她就是司徒赫一个人的公主。   黎戍爱贫嘴,司徒赫却没心情和他开玩笑,继续沿着去路往外走,只说了一句:”四月十五的蹴鞠赛,你上不上?“   黎戍追上去:”真要下手啊?“   ”上不上?“司徒赫固执地重复道。   盛京的纨绔们不会诗词歌赋就罢了,谁不会蹴鞠?   ”上吧?“黎戍颇为难地应付了一句。   司徒赫脚步未停:”好,算你一个,我再叫上墨觉、墨洵。“   ”什么?!“黎戍差点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我说司徒赫,你丫疯了吧?犯抽还是怎么的?墨觉和墨洵那俩小子什么时候入得了你的眼了?脑门子被飞沙踢多了吧!“   司徒赫表情依旧镇定:”只是组个队而已,凑够六个人。“   ”六个人偏偏找墨觉和墨洵?司徒赫,别当爷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墨家老二老三都不喜欢那个病秧子,你这是把病秧子往死里整啊!“黎戍冷笑:”以病秧子的身子骨,他肯去参加蹴鞠赛?以婧小白那种护短的性子,她能让你害了她的夫君?想什么想傻了?“   司徒赫停在元帅府的马车前,道:”回去好好准备蹴鞠赛,其余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我自有主张。“   长腿迈上马车,刚坐定,黎戍掀起车帘,探头进去劝道:”赫,说真的,你这么做不值得啊,要是那个病秧子没死,你与婧小白就闹翻了,要是他死了,婧小白恐怕也不会待见你,以她那个臭脾气……“   司徒赫冷笑出声:”你的意思是……婧小白会为了那个病秧子跟我闹翻?她要他,不要我?如果不是我死,就是他死,婧小白会选他?“   ”……“黎戍哑然。   ”走吧。“司徒赫对车夫道了一声,马车立刻朝前驶去,黎戍不得不侧身让开,却还是在后头叫了一声:”司徒赫!你就这么没出息!有种光明正大地跟婧小白说啊!“   司徒赫没回头,在车厢内深深呼出一口气来。   是啊,真没出息,从前没勇气与韩晔比,他一声不吭自甘堕落地认输了,现在,竟又这么不自信地拿自己与那个病秧子赌。明明,他知道婧小白永不会舍弃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   他司徒赫独独在面对婧小白时才会有妇人之仁,若是有些人以为他永远温吞良善,便是大错特错了。   武举前的蹴鞠比赛,是皇室每年都会举办的盛事,参赛者分两队,都是青年人,一队是朝中重臣之子,一队是王子皇孙。   然而,景元帝能上赛场的子嗣只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年仅十岁,勉强也能凑个数,剩下的那两个名额,按照惯例,该由皇室宗亲补上。不过,今年恰逢荣昌公主和定安公主大婚之喜,驸马   算是陛下的半子,这参赛的名额便应该由韩晔和墨问来顶上,理所当然。   新帐旧账,正好一起算。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第088章 (待修)   墨誉担任翰林院修撰和七皇子侍读以来,一直忙于适应翰林院的事务,这是他第一次到朝晖殿为七皇子讲课。唛鎷灞癹晓   先帝时,对皇子的功课要求颇高,皇子们每日都早早来到上书房,由富有才学的翰林们授课,从早晨到晚上,除非寒暑季节可稍作休息、重大节日放假之外,平日里根本不可能有懈怠的时候,连行动自由都遭限制。   景元帝一直对这种教育深恶痛绝,他继承皇位之后,并不要求子嗣每日集中在一处读书,而是每月逢单日大课,由太傅统一教授经文,双日则可随意。   这日便是双日,墨誉下了朝便跟着引路太监一路来到七皇子的住处,朝晖殿。推开书房的门,就见七皇子端坐在书桌前,见他进来,狠狠白了他一眼,别开头去。书桌旁站着一位锦衣的大宫女,墨誉觉得有几分眼熟,半晌才想起来好像是黎贵妃身边的。   七皇子百里明煦一直对墨誉有抵触心理,自上次的状元宴上墨誉就已知道,哪怕他在家中已练习了许多遍,现在真走到七皇子侍读这一步,却还是觉得尴尬。   那大宫女大约二十出头,很会察言观色,见状,对墨誉道:”状元爷,这边请,七殿下恭候多时了。贵妃娘娘说,如果七殿下有什么不是,您尽管责备。“   墨誉一笑,寒暄道:”不敢。“   让七皇子翻开经书,他念一句,七皇子跟着念一句,墨誉对这些经文滚瓜烂熟,根本不需要参阅书本,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苦读总算没有白费,他胸有成竹地把他的学问灌输给七皇子。第一次尝到为人师表的骄傲,因此越读声音越是有力,然而百里明煦却连眼睛都不瞧经文一眼,只是摇头晃脑地跟着他念,念着念着打起了哈欠。   墨誉无奈,用手指敲了敲书桌,道:”七殿下,请将方才臣读的这几段抄写一遍。“   百里明煦望了望窗外,太阳照在芭蕉叶上,颜色都不一样了,他惦记着出去玩呢,抱怨道:”写什么写?我的字又不好看!你自己怎么不写?“   ”咳咳。“那大宫女在一旁咳嗽了一声。   百里明煦偏头又瞪了她一眼,嘴里虽然念念有词地骂着,手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握着笔开始抄写。   好一会儿,终于写好了,他将纸递过去,哼道:”写完了!现在我可以出去玩了吧?“   说着,就要跳下椅子。   ”慢着,七殿下。“墨誉拦住他,皱眉道:”这字,有许多写错了,比如这几个,若是日后在陛下面前出了错,或者让朝臣看了去,不仅会责备臣教导无方,还会议论殿下未用功读书,所以,为了七殿下好,还是用心再抄一次吧。“   ”你!“百里明煦气不打一处来,”已经抄了一次了,你还想怎么样!今天是双日,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读什么破书?!“   墨誉已经镇定了许多,躬身拜道:”请殿下再用心抄写一次。“   大宫女微笑道:”殿下,娘娘说了,墨状元的话都是对的,要您悉心听从墨状元的教导,不可调皮。“   ”好!好!母妃说的都是对的!我抄就是了!“百里明煦的脸已经气得通红,一咬牙坐下来,拿起笔就开始写,起初几行还算规矩,渐渐的,写着写着他的头越发地低下去,因为年纪小不曾束发,长发渐渐遮在白纸上,将他写的东西都挡住了。   墨誉喝了一口宫人送来的茶,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好一会儿,七皇子突然哈哈笑出了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笑得抱着肚子直打滚,一甩手将桌上的白纸扔给了墨誉。   纸片薄,轻飘飘落地,恰好停在墨誉脚边,墨誉这才看见纸上画着一只长了三张嘴的大公鸡,正在作仰天长啼状,旁书几行字:”老师如公鸡,整日啼不息。为何如此烦?鸟喙竟三双。“   墨誉脸皮薄,早被不学无术的七皇子气得脸庞发热,这课是真没法上下去了,他手里捏着那张纸,转身就要走,突然听到外头太监通报的声音:”贵妃娘娘到——“   ……※待补的分界线※……   身为皇子的景元帝因为嫖宿乐伎而被查办,讽刺的是,待他登基之后,这条祖制仍旧严格执行。   然而,这些卖艺不卖身的宫廷乐伎们虽然比外头的乐伎清白高尚得多,却也希望得到一个长久的   依靠。是以,当她们打听到新上任的司正是个正正常常的男人,且是朝廷重臣之子时,便多多少少存了些攀附的心思,这些接二连三的秋波可不是白送给黎戍的。   可惜,还是送错了人。   黎戍在教坊司没呆够一盏茶的工夫,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没听她们奏完,便匆匆地逃走了。   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了两趟,耗费了不少时间,出东华门时竟还是遇到了司徒赫。   黎戍对身边的那个领路太监道:”别送了,我知道怎么回了,你忙你的去吧!“说完,扭头朝前边喊了一嗓子,欢快极了:”赫将军——“   司徒赫转过头,脚步顿住,眉头皱着,凤目微眯:”你怎么还在这?“   黎戍瞧见司徒赫那来不及遮掩的愁容,方才的欢快又低落下去,三两步追到司徒赫跟前,抱怨道:”爷最近真不想见你,一见你就胃疼,酸的要死!敢情你是天天在家拿醋当水喝是吧?方才皇后娘娘也命人给你泡了杯醋,一气喝下去了?酸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啊?“   还是怀念从前那个风一样的少年,带着婧小白走街串巷无恶不作,笑起来勾着一边唇角,凤目异常明亮。当他长到十六七岁时,这种风华也随着时日增长,凡是见过司徒赫的姑娘没有一个不脸红,这种种变化,旁人也许没注意,黎戍却都瞧得清清楚楚。   然而,那时的司徒赫恨不得给婧小白做牛做马,她的一句话比圣旨还灵,让上树就上树,让下河就下河,拖得动就拖着,拖不动就背着。即便他们几个人很熟了,黎戍仍觉得婧小白不是什么大兴国的公主,她就是司徒赫一个人的公主。   黎戍爱贫嘴,司徒赫却没心情和他开玩笑,继续沿着去路往外走,只说了一句:”四月十五的蹴鞠赛,你上不上?“   黎戍追上去:”真要下手啊?“   ”上不上?“司徒赫固执地重复道。   盛京的纨绔们不会诗词歌赋就罢了,谁不会蹴鞠?   ”上……吧?“黎戍颇为难地应付了一句。   司徒赫脚步未停:”好,算你一个,我再叫上墨觉、墨洵。“   ”什么?!“黎戍差点以为自己耳朵有问题:”我说司徒赫,你丫疯了?犯抽还是怎么的?墨觉和墨洵那俩小子什么时候入得了你的眼了?脑门子被‘飞沙’踢多了吧!“   司徒赫的表情依旧镇定:”只是组个队而已,凑够六个人。“   ”六个人偏偏找墨觉和墨洵?司徒赫,别当爷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墨家老二老三都不喜欢那个病秧子,你这是把病秧子往死里整啊!“黎戍冷笑:”以病秧子的身子骨,他肯去参加蹴鞠赛?以婧小白那种护短的性子,她能让你害了她的夫君?想什么呢,傻成这样了?“   司徒赫停在元帅府的马车前,道:”回去好好准备蹴鞠赛,其余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我自有主张。“   长腿迈上马车,刚坐定,黎戍掀起车帘,探头进去劝道:”赫,说真的,你这么做不值得啊,要是那个病秧子没死,你与婧小白就闹翻了,要是他死了,婧小白恐怕也不会待见你,以她那个臭脾气……“   司徒赫冷笑出声:”你的意思是……婧小白会为了那个病秧子跟我闹翻?她要他,不要我?如果不是我死,就是他死,婧小白会选他?“   ”……“黎戍哑然。   ”走吧。“司徒赫对车夫道了一声,马车立刻朝前驶去,黎戍不得不侧身让开,却还是在后头叫了一声:”司徒赫!你就这么没出息!有种光明正大地跟婧小白说啊!“   司徒赫没回头,在车厢内深深呼出一口气来。   是啊,真没出息,从前没勇气与韩晔比,他一声不吭自甘堕落地认输了,现在,竟又这么不自信地拿自己与那个病秧子赌。明明,他知道婧小白永不会舍弃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   他司徒赫独独在面对婧小白时才会有妇人之仁,若是有些人以为他永远温吞良善,便是大错特错了。   武举前的蹴鞠比赛,是皇室每年都会举办的盛事,参赛者分两队,都是青年人,一队是朝中重臣之子,一队是王子皇孙。   然而,景元帝能上赛场的子嗣只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年仅十岁   ,勉强也能凑个数,剩下的那两个名额,按照惯例,该由皇室宗亲补上。不过,今年恰逢荣昌公主和定安公主大婚之喜,驸马算是陛下的半子,这参赛的名额便应该由韩晔和墨问来顶上,理所当然。   新帐旧账,正好一起算。   ------题外话------   +_+今天一天到晚的课,晚上下课后只来得及写这么多,待修,订阅了的亲不会重复扣点数的哈。   龟速伤不起。好想睡觉啊睡觉。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第089章   黎贵妃哼了一声,将碎纸片随手丢在地上,道:”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将七殿下带成了什么模样!竟对那些伶人戏子的玩意儿如此钟情!恨不得将本宫气死!“   黎国舅矮胖的身子走不了几步路便有些微喘,他也知道妹妹的怒意从何而来,却仍旧带着笑脸道:”妹妹,那个畜生你也知道,不听话,从小到大,不知打断了多少根棍子了,还是死性不改!从前也想过法子整治他,不给他银子花,断了他的口粮,结果,他同那群小混混玩得好,饿不死,连长兴街头的叫花子都是他兄弟!唉!畜生不可教也!“   黎贵妃听够了这种解释,颇不耐烦地一甩袖子,到贵妃椅上坐下,言归正传道:”找我何事?难道皇上没给你儿子安排两司的职务?“   ”皇上已经下过旨,畜生今天已经上任掌仪司的司正了。唛鎷灞癹晓“黎国舅答道,小眼睛一眯:”可是,杨弘那老匹夫竟在陛下面前参了戍儿一本,说什么礼乐误国,为了大兴国的长久基业,让陛下勿对礼乐如此上心!虽然不曾指名道姓,却是实实在在针对我们黎家!我当时恨不得喷他一脸的唾沫星子!老匹夫!“   黎贵妃眉尖若蹙:”杨弘?可是那个吏部尚书?前一阵子我听落儿说了,要替戍儿谋一门好亲事,不就是杨弘的女儿么?“   说起此事,黎国舅更是愤愤:”呸,那个老匹夫!前几天我去杨府提过亲了,杨弘那老匹夫却拒了这亲事,说高攀不上黎家!真是可恶!可恨!“   ”哦?高攀不上?“黎贵妃冷笑,”那就让他攀不上吧,那种人,我们黎家也不屑与之为伍。戍儿的婚事若是再等等,倒可以将三公主配给他,三公主今年十三岁,再等几年也就大了,正好趁这些年让戍儿缓缓,做出点模样来……“   ”不必。“黎国舅抬手打断黎贵妃的话:”妹妹,大哥这次进宫,正是为了此事而来,那老匹夫不是不愿意将女儿嫁给我儿子么,我还偏就要促成这门婚事,让他瞧瞧高攀不高攀是由谁说了算的!“   黎贵妃听罢,笑出声:”大哥,这是何必?为了赌一口气,就把黎杨两家凑一块儿了?到时候还不天天争吵?有什么意思。我记得,黎狸也快及笄了,得给她物色个婆家了。“   ”狸狸不着急!“黎国舅忙道:”主要是她娘觉得狸狸还小,还能在身边养几岁,下个月才及笄,十八岁出嫁也不迟啊!“   黎贵妃一笑:”大哥,不是我说你,儿女们的婚事还是早点准备的好,免得到时候慌了阵脚乱点鸳鸯。我瞧着,墨家的老四就很不错,和狸狸也算年纪相仿,墨誉又新中了状元入了翰林,且不论他将来能否成为首辅之臣,若是狸狸嫁入了墨家,墨相难道还不明白我黎家有心与其交好?“   ”将狸狸许给老墨家的小儿子?“黎国舅的表情非常为难,”跟老墨家做亲家?这……我还得好好想想,我就狸狸一个女儿,要是入了老墨家的门受了委屈可如何是好?待我回去同你嫂子商量商量。“   黎贵妃颇为看不起他这副妻管严的样子,嗤笑道:”大嫂是会占星啊还是算卦,同她商量就知道日后黎狸嫁得如意不如意了?“   ……   墨誉回到相府时,看到有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前,却眼生得很,不一会儿,便见二哥、三哥从正门走出来,径自朝马车走去。   车帘掀开的那一瞬间,墨誉瞧见里头坐的人是司徒赫。   待二哥三哥相继跨上车厢,马车很快便开了,往城东繁华的街区而去。   墨誉觉得奇怪,自他懂事以来,便从未见司徒赫主动来相府找过二哥三哥,而他既然都已经来了,却并未进去探望那个毒妇,这有点说不过去。   然而,他只是奇怪而已,并未深究。与成长的经历有关,大哥是淡漠而知命的,二哥三哥跋扈又张扬,而他墨誉,从小一个人长大,受过了无数的冷眼和夸耀,心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极其缓慢,于很多事既看不透,也无力去争执什么。   他没有司徒赫他们那种不羁随性的张狂,也没有婧公主那般说一不二的任性,明知道与未来的太子七皇子争执不对,他却还循着自己的心,不奉承他,不迎合他,想着要把他教好。被七皇子羞辱,也许别人又更好的应对方法,也许会更果断地去告御状,而他,优柔寡断,只凭黎贵妃几句缓和的话,他的心肠便软了下来。   有人长大伴随着欢笑和肆无忌惮,而有人长大,却只养成了一颗不安且脆   弱的心,也许自出生开始便想着如何安放此生。   就在墨誉快忘了此事时,当夜,墨觉和墨洵却结伴去了”浩然斋“,墨誉正在灯下看书,听见水生的通传,忙起身迎了上去。这些年,二哥三哥一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更别提来他房里探望了,因此,墨誉着实有些诧异。   数天前,百里婧将墨觉的胳膊拧脱了臼,现在看来,已经好了,他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开门见山道:”四弟,四月十五的蹴鞠赛,你参加么?我们还缺个人。“   蹴鞠是盛京里的少年人人都会的玩意儿,尤其是混迹街头的纨绔子弟,蹴鞠踢得尤其好,墨誉的球技与他们相比,差了许多,料不到他们竟有此一问,讪笑道:”二哥,三哥,我……不大会。“   老三墨洵不耐烦道:”没事,凑个数,也不指望你能进球,只要能踢得比你大哥强便足够了。“   ”大哥?“墨誉不解,”大哥也要参赛?“   墨觉不耐烦地用右手捏着左手腕,像留了后遗症似的,哼道:”好了,问那么多做什么?这两天没事的时候多练练,就这么说定了。“   说着,便折身出去了。   墨誉看到小厮提着的灯笼光亮从小院里越走越远,渐渐转过屋角消失不见,心里满是疑窦。   是夜,百里婧和墨问躺在一张床上,她每日几乎不怎么出门,见的人少,说话的人也少,躺下后总还想着找些话来说。   ”今天母后命人传话,说恰逢佛祖诞月,准备去城外的崤山凌云寺斋戒三日,为大兴国祈福,母后命我与她同去。明天一早我就得启程,大约过了十五才能回来……“   百里婧说完,偏头从枕上看着墨问。   墨问认真地听着,也侧头看向她,可他不会说话,应答起来很不方便,他弯起唇,牵起她的手,却没立刻在她掌心写字,而是带着她的手到他自己的胸口。   天热,他的胸口是敞开的。他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只单独留出一个指头,在自己胸前坦荡的地方划着。从前是他在她手心里写字,她一用心就能辨识出,这一次,他用她的指头在他自己身上写字,她必须要花费比从前更集中的精力去感知他写的是什么。   一笔一划,一撇一拐,指腹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划过,他一个字换一个地方,虽然百里婧的感觉却越来越奇怪,但因为他写的话,又不能打断,墨问自己丝毫未觉地继续写。   末了,略微顿了顿,墨问继续写:”看懂了么?“   百里婧点头应:”嗯。“   墨问写的是,”去崤山,晚上睡觉记得盖被子,山上天凉,别冻着。带上木莲,和她一起睡,你睡觉不规矩,被子常蹬掉,又爱架着腿,我不放心。还有,寺里的斋饭再不好吃,也要吃饱,回来再补一补。“   很平常的嘱咐,却细心而周到,提到她的那点小毛病,虽然带着些许责备,可态度始终宽容,甚至,微宠,百里婧”嗯“了一声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睡觉一向都是不规矩的,早晨醒来,腿常常架在墨问身上,他从来没说过她。   墨问见她懂了,握着她的手带到唇边,将那根写字的手放在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十指连心,这个吻虽然很淡,却让百里婧脸颊一热,本能地要抽回手。   她微一用力,墨问就放了手,一点要纠缠的意思都没有,倒弄得百里婧很不自在。她身子躺平了,盯着床幔,咬着唇正思量着该说什么,忽然一道黑影自上覆下来,将帐中仅剩的一点光亮都遮掩住。   墨问的唇准确地捕捉到她的唇,他微微侧了侧头,高挺的鼻碰到她的。吻得很规矩,只是唇贴着唇,稍稍停顿就移开,又躺回了原处,似乎不敢看她,怕她生气,他索性面朝床内侧而卧。   百里婧双颊滚烫,唇上只留下一阵温热的药香味,她偏头看床里的人,他不会说话,也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孱弱的不堪一击的黑色背影。   不能责备,不能发脾气,事实上,此刻,她也一丝脾气都发不起来,咬了咬唇,将薄被往身上拽了拽,面朝着床外,睡了。   黑暗中,墨问闭着眼,听着枕边人均匀的呼吸声,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0%; height:35px; vertical-align:bottom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第090章   第二日一早,宫中有轿辇来接,百里婧上了轿,跟着司徒皇后一起去往城郊崤山的凌云寺。唛鎷灞癹晓木莲也随百里婧一同去了,偏院顿时便安静下来,再不用担心有人突然闯入。   远山松了口气,在给墨问端上熬好的药时,忍不住叹道:”主子,祸害总算是走了,这下主子晚上歇息都能踏实点了。“   墨问未言语,执起汤勺舀了一口药汁喝了下去,傻瓜三天不在,他确实是自由多了,在这偏院中行动再不必遮掩什么,也无须装作弱不禁风,只是……   第一夜没睡着。他没在意。   却不想,第二夜还是如此。   晚上躺在床上休息时,身边的位置空无一人,伸手摸过去空空落落的,他倒觉得有点不习惯。在一起才睡了多少天啊,总共也不到十天,她睡到酣处,大手大脚地张开,腿架在他身上,他不趁机动她已经算不错了,是个常人都忍不了。   可人就是个容易养成习惯的贱骨头,第一天她的腿架上来,他恨得拿手掰开,第十天,她人走了,他无论侧卧还是平躺都无法入睡,身边没温度,枕边没呼吸声,身上也没她那不规矩的腿的重量。   随手一模,摸到了枕边的深海血珀哨子,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地瞧着,活了二十四年,何曾有过如此惦记一个人的时候?夜都深了,还没有睡意。   索性翻身下了床,开了房门,走到小屋前,看空中那轮将圆的月亮,发出朦朦胧胧的光芒,它周围的云划出一道道四散的白色的线,直至很远很远。   就在这辽远的夜空下,墨问久久伫立不动,并非所有的情都是毒药,并非所有的人都不可相信,只是他的命不好,亲人反目,遍身虚伪,太多人希望他死。   来这偏院三年了,不曾觉得日子与从前有何不同,倒是最近这一个月,让他看到了许多的新鲜事,若非身处婧驸马的身份,他可能一辈子都察觉不到——纯真的拆不散的友谊,赤诚的坚贞不渝的爱情,还有,一颗笨拙却干净的心。   什么念头都被压了下去,只一个绵绵不绝地冒出来——   想把那颗心握在手心里,死死的,紧紧的,碎了也罢,粉了也罢,他都要。   为什么要?   因为在她的面前,他觉得从未有过的舒服和不舒服。   心不舒服了,需要她负责,心舒服了,想要更舒服。谁都是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小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一声轻微的问:”主子,您怎么还不歇息?江南的春天短,四月中都有蚊子了。“   是远山。   墨问忽地笑起来,没回头,只是眯着眼看天上的月,出声道:”远山,明日备好马车,我想去凌云寺瞧瞧。“   远山一愣,随即吃惊道:”主子,婧公主在凌云寺,您……您为何要去哪儿?“   ”为何?“墨问低声自问了一句。   是啊,为何要去凌云寺呢?   想见一个人,是不是就应该立刻去见她?告诉她,她不在,他半夜三更起来看月亮……   很简单的原因,一点都不复杂,不是因为凌云寺是古刹,也不是因为皇后娘娘凤驾前往,因为她在那,所以,他要去。   墨问没再说话,唇边的笑意却遮掩不住,这是从未在主子脸上出现过的神情,温柔而缱绻,远山越看越是心忧,心里暗暗思量着,想问,又不敢张嘴……   四月十五一大早,远山出去准备马车,回来时,发现西厢”有凤来仪“前聚了不少人,连轿子都停在了院中,像是随时准备抬人出去似的。正惊愕,就见几个家丁搀扶着墨问的左右胳膊,将他从屋中带了出来。   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挟持,动作又大又粗鲁,墨问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任由他们架着走。远山急忙拨弄开人群就冲上去,正要开口,被一个小厮一脚踹翻在地。   那小厮哼道:”别碍事!这是带婧驸马去赛场,奉的是陛下的旨意!你小子居然敢拦着我们,不想活了么你!“   远山捂着被踹痛的肚子,急问道:”什么赛场?!“   ”土鳖,这些年的饭都白吃了!今儿个是宫里的   蹴鞠赛,圣上亲临,皇家的参赛队伍还差一个人,婧驸马能补上真是三生有幸!难道还敢不乐意?忤逆圣上的意思?别挡道!耽误我们的时间!“几个人骂骂咧咧道。   ”蹴鞠赛?!“远山震惊不已,上前去拉墨问,”大公子身子不好,病着呢,如何能参加蹴鞠赛?这根本是想要了大公子的命啊!“   ”滚开!“几个小厮不耐烦了,一使眼色,三个人上前将远山拖住,其余的人携着墨问上了架,径直给抬出去了。   待轿子消失在视线里,那三个人才将远山放开,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远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蹴鞠赛而已,若是主子使出隐藏的武功来,他一点都不会担心,可要是到了大兴国的君臣面前,他展露实力便会暴露身份,不展露真实武功一直藏下去,那蹴鞠如何长眼?   不能躲,不能藏,不能退,不能还击,这根本是无路可走!何人如此歹毒,竟设下了这个死局?早说过在此地呆下去会有危险,现在果真应验了!   ……   墨问被硬塞到轿子里,一路从城东官员街抬入了皇城内,一丝恼怒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一大早梳洗罢,穿戴齐整,在”有凤来仪“中闲闲散步,只等远山备好马车去崤山,谁知这伙人竟匆匆闯入,二话不说就带他走。   但恼怒过后,心却定下来,如今这世上能让他忐忑不安的事,恐怕不会再有。身处的轿子跑得很快,十分颠簸,他不痛快之余,撩起一角帘子朝外看去,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   待轿子终于停下来,有内臣太监上前来请他,态度倒还恭敬:”婧驸马,老奴带您去换场上的衣裳。“   不用问他的意见,便给他换了一身白色的短打,裤脚和袖子都扎紧了,鞋也给他换了双跟脚的靴子,方便行动。   ”婧驸马,请随老奴入场。“那内臣太监将他往一个角门里引,边解释道:”待陛下和各位大臣们都到齐了,这比赛就要开始了。如果婧驸马想要喝水,可以告诉老奴。“   告诉?   如何告诉?   他还没有恶趣味到在一个阉人的手心上写写画画。这倒好,他身边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想喝水可以,想退赛大约是不能了。   穿过一条半昏半暗的走道,便入了露天的蹴鞠场,只见偌大的蹴鞠场上绿草如茵,南北各有一个球门,两侧分别聚着一拨人,南边的六人着黑衣,脚下正在穿着八面皮制的蹴鞠,见他来了,他们的目光都转过来,其中有一人惊愕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是墨誉。说着便迎了上来。他的额头有细微的薄汗,干净明亮的眼眸中有真实的担忧。   知道墨问说不出话来,墨誉便问一旁的太监:”皇室的最后一个参赛队员是婧驸马?你们知道我大哥身子不好么?他不能参加蹴鞠比赛!“   那太监年纪不小了,做事颇为老道,被墨誉给凶了表情却丝毫没变,只是恭敬地低头作答:”回状元爷,这事陛下也是知道的,落驸马参加了,若让婧驸马缺席,恐怕让婧公主的面子上不大好看。所以,陛下一碗水端平了,把婧驸马也叫了来。状元爷莫担心,婧驸马只是守球门而已,不会受伤也不会耗费太多体力,这些奴才们都考虑到了。“   墨誉听罢,方才愤然的神色有所缓和,问墨问道:”大哥,你身子可受得住?若是不舒服,就奏请陛下推了去。“   墨誉担心稍减,墨问却在心里冷笑了声,他早看到了着黑衣的队伍里有司徒赫、墨觉和墨洵,守门是不需要费什么体力,但若有人存心不往球门里踢,将那蹴鞠专往他身上招呼,他自然是不能每场都躲过,这力道可轻可重,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墨觉、墨洵也许还行,司徒赫的脚底下有功夫,被他踢中,非死即伤。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墨问对墨誉笑了笑,示意他没事,便随太监一起朝着白衣的队伍走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韩晔。   司徒赫是莽撞的,心思外露,即便这场蹴鞠赛是他有心设计,也逃不掉他的眼睛。可韩晔不同,他的眼眸海一般的深,正如他藏匿起来的心思。而且,傻瓜几乎所有的眼泪都为了韩晔而流,韩晔处处占尽上风,让墨问在看到他时,莫名觉得非常不舒服。   若是可以,他真想在这蹴鞠场上与韩晔名正言顺地对上一局。   > 不过,很遗憾,墨问不会蹴鞠。   他从前不曾踢过。现学现卖,也许争不过韩晔。   这一点,又让墨问心里的不舒服加深了几分。   瞧见墨问走过来,场上个子最矮小的七皇子百里明煦往韩晔身后躲去,揪着韩晔的衣袖,小声道:”落姐夫,为什么婧姐夫也来了?他的脸好白好吓人……“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第091章   瞧见墨问走过来,场上个子最矮小的七皇子百里明煦往韩晔身后躲去,揪着韩晔的衣袖道:”落姐夫,为什么婧姐夫也来了?他的脸好白好吓人……“   上次因为口快被打了,百里明煦这次学聪明了点,只敢小声说。唛鎷灞癹晓   韩晔的星眸无波无澜,直直注视着墨问的方向,静静地打量着,从墨问的步伐到他的吐纳,还有他的眼神……   最可疑的便是墨问的眼神。   高手若有心隐藏他的实力,旁人轻易看不出什么,却也偏偏容易弄巧成拙——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病秧子,居然能在当日他与司徒赫的交手中保持面色如常,当围观的众人神色各异时,他却丝毫不见吃惊和害怕。   如何解释这种淡然态度?要么,他就是个完全没有情绪变化的痴呆,孩童般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么,他就是藏得太深,将所有人都蒙骗过了。   到底结论如何,蹴鞠赛便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墨问已经来到他们身边,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碍于百里婧的身份,都主动与墨问打了招呼,墨问不开口,只是微笑示意。七皇子仍旧半躲在韩晔身后,与黎贵妃和百里落颇相似的眼睛怯怯地仰视着他,跟在三位哥哥后面唤道:”婧……姐夫……“   只韩晔一人未曾对墨问的到来做出任何反应,仿佛因为婧公主的缘故,他对墨问也十分不待见了似的,明明将同队比赛,却如此冷漠疏离。   蹴鞠场的北边有个看台,看台左右两侧的文武百官来了一大半,虽然听不见场上在说什么,但看他们的表情、动作和站立的位置,也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对面着黑衣的司徒赫等人还在练着传球,自古不学无术的恶少年们总有一项项绝技,斗鸡、摔跤、蹴鞠,等等,不胜枚举。墨觉、墨洵、司徒赫、黎戍四人中的任何一个,在蹴鞠单踢玩”解数“时都能保证球始终不着地,种种的花样动作各有各的名字,什么燕归巢、佛顶珠、拐子流星,他们当年在盛京城的蹴鞠社里都练过,现在踢着,熟门熟路,毫不费力。   黑衣队除了墨家三兄弟、司徒赫、黎戍之外,还有兵部尚书谢炎的大公子谢玄,此人也是盛京纨绔里的极品,尤擅蹴鞠,只不过这蹴鞠赛带有观赏性,若是赢了虽有荣耀,却也等于给文武百官逗乐子,犹如被他们戏耍了一番似的。   好面子的纨绔们往年都不屑参赛,是以知道他们球技好的人不多。司徒赫倒是有本事,这次能把几个蹴鞠高手都凑齐了。墨誉球技一般,但守门绰绰有余。   今日天不大好,有些阴,已经过了辰时三刻,太阳还是不见踪影,只在东边放出些许亮光来。皇室这边的几个人起初不动,但七皇子百里明煦到底是孩子心性,看黑衣队练得火热,他急了,将蹴鞠踢过来,招呼他的三位哥哥道:”三哥、四哥、五哥,我们也练练吧!“   三位皇子倒还配合,绕着半场跑了一圈,技术也还算可以,七皇子边踢边跑,远远唤道:”落姐夫,到你了!“   韩晔接住飞过来的球,在足尖颠了几下,忽地一个飞踢,猝不及防地朝墨问所站的球门射去,蹴鞠飞旋着,恰恰贴着墨问的肩侧擦过,撞在了木制的球门内,发出一阵轰响。   蹴鞠在耳畔射过时,发出的呼啸声,只有墨问一个人听得见,高高竖起的发有一缕被劲风吹落,正好垂在唇边,使得他苍白的面容添了一分魅惑。如此明显的挑衅,不似晋阳王世子的一贯作风,墨问沉静的黑眸不易察觉地深了几分,孱弱立于人前的,是他无力反抗的身影。   ”好!踢得好!“   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落驸马球技不错啊。“随即响起一个威严而浑厚的中年声音,从不远不近的看台上传来,却情绪如在耳畔,看台上和蹴鞠场上的人都因为这声音而跪下了,高唱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景元帝在黎贵妃和其余几位嫔妃、公主的陪同下上了看台。   ”平身吧。“景元帝在看台上坐定,才又开口道。   众人谢恩起身,四下安静无声,只等着圣上发话。   景元帝环顾台下的蹴鞠场,目光却还是落在了韩晔身上:”朕以为落驸马不仅才学过人武艺精进,没想到连蹴鞠这玩意儿也会一手。朕原本还担心遇到赫将军和墨家兄弟,驸马和皇子们会吃不住,现在   看来,并非如此啊,这蹴鞠赛定然很精彩!“   韩晔一笑,恭敬而礼貌地鞠了一躬,却并未答话。   景元帝转头对左相墨嵩道:”墨卿家,你这几个儿子了不得啊,场上统共才十二人,你们一家子就占了四个位置……“话锋一转:”不过,朕的儿子也不少,加上两位驸马,皇室也不乏人才啊,哈哈哈。“   ”吾皇万岁,几位殿下都承陛下英武风范,犬子贪玩,若是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轻判。“左相自瞧见场上那几个儿子,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老二老三顽劣成性,老大病弱不堪,老四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今天却也搅了这趟浑水。   要知道,与圣上的儿子们较量,岂能当真?   若是赢了,陛下会不高兴,若是假装输了,陛下会更不高兴,这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往年他从不让他们几个参与其中,这次忘了提醒,倒惹出是非来了,连病怏怏的墨问也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刚刚韩晔那一踢,所有人都喝彩,左相却没法跟着一起乐,场内的十一人,连十岁的七皇子都会蹴鞠,墨问恐怕连这玩意儿都没碰过,如何不是丢人现眼?   ”左相大人此言差矣。“景元帝认真道,”比赛而已,哪有什么皇子、驸马之分,上了场都只为了赢,好男儿就该认真地较量,只要不使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不当之处可言?“   左相连连称是,额际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景元帝又望向另一侧的黎国舅,笑道:”国舅大人,原来令郎不仅唱戏唱得好,连这蹴鞠也有一手,朕刚刚入场瞧见他传的那脚球,甚是老道啊!“   黎国舅眯着小眼睛笑,脸上横着明显的肉,挤得眼睛越发小了,憨憨道:”陛下过奖,那畜生就是不务正业,臣一定好好督促他用心为朝廷为大兴江山出力,勿再终日碌碌无为……“   ”好!虎父无犬子啊!“景元帝赞了一声,面上仍旧保持着笑意,虽然分不清他是真的赞美还是纯粹客气一番。   ”陛下,今日姐姐和婧儿都未到场,婧驸马竟上了蹴鞠场,他的身子可吃得消?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婧儿回来,恐怕又要闹得天翻地覆的。“黎贵妃忽地开口道,说话的时候笑意盈盈,听语气也真心为了墨问好。   ”爱妃倒是贤惠,不为煦儿担忧,倒惦记起婧驸马来了,这谁亲谁疏可还分得清?“景元帝似笑非笑道。   内务府不知今日司徒皇后不到场,在御座左右分别列了两个位置,凤座上却是空空,黎贵妃坐在景元帝右侧,她的旁边是百里落。   黎贵妃好不尴尬,百里落忙打圆场:”父皇,母妃一直对婧儿妹妹视同己出,父皇如此一说,太伤母妃的心了。“   ”朕何尝怪罪黎妃了?只是朕对煦儿这孩子颇为担心啊,场上数他年纪最小,又没上过这场面,若是受了伤可如何是好?不过,黎妃的担忧却也不无道理,朕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了。“景元帝这么说着,锐利的眼睛从空了的凤座上掠过,又转头看向场内,对身边的高贤说了句什么。   高贤缓步走下蹴鞠场,来到墨问身边,问道:”婧驸马,陛下说,您若是觉得不舒服,就换人吧。您可以么?“   大庭广众之下,不会说话的病秧子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这是墨问第一次如此公开且张扬地在人前露面。一个月前的回门宴,只有为数不多的皇室宗亲参加,有些显赫的朝臣甚至从未见过婧驸马的真实面目,虽然他的名字已经在所有人的耳中飘了许多时日。   闻名不如见面。朝臣们看到的墨问,与传说中有相同之处,却也有不同之处。他的身子与传说中一样不健康,却又比传说中多了一丝遗世独立的气质,并非如此丑陋不堪,但若要配上婧公主,真是十个墨问都做不到的。   高贤的话说得轻飘飘,只要墨问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也无须写什么字,但是,墨问的心思却转了几转,若他摇了头,便是将傻瓜置于难堪的境地,让在场的所有人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感慨:哦,果然,婧公主嫁了个半死不活的废物,连守个球门都做不到。   墨问是从来不注意什么脸面的人,也从不觉得指责和羞辱值得在意,他的脸皮厚得足以去筑城墙,可偏偏此时此刻,他跟那些尚未说出口的流言蜚语较起了真,还有,韩晔刚刚踢出的那一脚蹴鞠让他十分不舒服……   不论进还是退,名声都   已经如此破败不堪,倒不如,索性碎得更彻底些。   墨问忽地扬起唇,对着高贤点了点头,意思是,他可以。   高贤走回御座前,如实向景元帝禀报了:”回陛下,婧驸马说,他可以继续比赛。“   高贤的声音尖细,传得远,方才还安静的台上顿时一片讶然之声,连场内的墨家两兄弟都忍不住相互对望了一眼,一贯懦弱只知退不知进的病秧子,竟不怕死地点了头。不过,点了头更好,他们才不担心他死不了。   相对于众人的惊讶,韩晔和司徒赫的面色却十分正常,韩晔是一丝表情波动都无,黎戍暗暗用胳膊捣了捣司徒赫,低声咬耳朵道:”喂,赫,病驸马吃错药了?给他跑的机会都不跑,找死啊这是。我说,真要弄死他?墨家老二老三可都是猪脑子,一下手就收不住……“   司徒赫脚底下踩着蹴鞠,凤目微眯,淡淡应:”他想死,就成全他。看这回,还有谁来救他。“   ”婧驸马勇气可嘉!“景元帝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就别磨蹭了,高贤,把漏壶摆上,可以开始比赛了。“   高贤满面笑容地吩咐太监去办,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蹴鞠赛正式开始!“   盛京的蹴鞠赛已经很成熟,比赛有时限和专门的裁判,在一个时辰内谁射入对方球门的数量多,哪方便获胜。 请牢记本站域名:g.xxx. ☆、第092章   听罢景元帝的话,高贤满面笑容地吩咐小太监去办,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蹴鞠赛正式开始!“   大兴盛京的蹴鞠赛已经很成熟,比赛有时限和专门的裁判,在一个时辰内谁射入对方球门的数量多,哪方便获胜。唛鎷灞癹晓   用以计时的漏壶已经摆上,接着,场内响起震天的鼓声,蹴鞠赛拉开了序幕。   按照比赛的规矩,每队的六人各司其职,一人为球头,两人为次球头,两人防卫,一人守门。   皇室队中,三皇子为头球,韩晔、七皇子为次球头,四皇子、五皇子防卫,对面黑衣队也成”一二二一“队阵站定,兵部尚书公子谢玄站最前方为头球,司徒赫、墨觉站第二列,为次球头,墨洵与黎戍为防卫,墨誉守门。   众人蓄势待发,墨问和墨誉分别立于各自队伍的球门前,双手戴着特制的厚手套,因为守卫多数时候得以手接球。赛场规矩,除守门者外,其余队员不得以手碰球,而守门者不得离开球门外划出的半弧形范围,是否射门并不受限制。   待裁判一扬手中的旗帜,一声令下,将球往空中一抛,双方便开始了激烈的争夺。   球落到半空,谢玄飞起一脚,朝正北墨问所在的球门踢了过去,被三皇子截住,蹴鞠在他脚尖和脚后跟颠了几下,又传给了韩晔,韩晔带着球朝南边一路掠过,正前方挡着司徒赫。韩晔、司徒赫二人脚底下功夫都不弱,一白一黑的衣衫斗在一起,八面皮质缝合而成的蹴鞠在他们脚下争过来夺过去,谁也不相让,看台上的人看的眼睛都不眨。   虽然蹴鞠场上禁止恶意伤人,但因为争蹴鞠而发生的正当角逐却不算在其中,不过,实力总有悬殊,若有人武功稍稍弱了些,便要吃大苦头。   几番争执后,蹴鞠又到司徒赫脚下,却见七皇子百里明煦猝不及防一个蹬腿下铲,整个人从司徒赫胯下钻了过去,叫道:”四哥,接着!“   说着,便将蹴鞠踢给了四皇子,四皇子隔着不远的距离射门,蹴鞠准确地朝正南边的球门射去,看台上的人发出一声赞叹。   景元帝摸着胡子点头笑道:”煦儿这孩子球技有所长进啊,连胯下之辱都能受得,让朕很是意外。“   前半句是赞美,后半句却不明其意,景元帝的目光仍旧直视着场上,黎贵妃与百里落对视了一眼,黎贵妃笑道:”陛下,煦儿年纪还小,不懂什么,这些都是蹴鞠场上的内官们教的,臣妾浅薄,对蹴鞠没甚研究,还要求陛下多教教煦儿才是。“   四皇子射出的蹴鞠被黎戍用胸脯顶下,他炫技似的表演了好几场,蹴鞠在他膝上、脚尖跟玩似的,待腻歪了,才笑嘻嘻地踢给了司徒赫:”赫,给你吧!“   ……待补的分界线……   跟亲们解释下:蹴鞠这个东西有琴不大了解,查了好几天的资料,又查了很多现代足球的资料,还是不大明白,所以写得很卡,先占章,明天补齐……   景元帝环顾台下的蹴鞠场,目光却还是落在了韩晔身上:”朕以为落驸马不仅才学过人武艺精进,没想到连蹴鞠这玩意儿也会一手。朕原本还担心遇到赫将军和墨家兄弟,驸马和皇子们会吃不住,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啊,这蹴鞠赛定然很精彩!“   韩晔一笑,恭敬而礼貌地鞠了一躬,却并未答话。   景元帝转头对左相墨嵩道:”墨卿家,你这几个儿子了不得啊,场上统共才十二人,你们一家子就占了四个位置……“话锋一转:”不过,朕的儿子也不少,加上两位驸马,皇室也不乏人才啊,哈哈哈。“   ”吾皇万岁,几位殿下都承陛下英武风范,犬子贪玩,若是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轻判。“左相自瞧见场上那几个儿子,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老二老三顽劣成性,老大病弱不堪,老四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今天却也搅了这趟浑水。   要知道,与圣上的儿子们较量,岂能当真?   若是赢了,陛下会不高兴,若是假装输了,陛下会更不高兴,这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往年他从不让他们几个参与其中,这次忘了提醒,倒惹出是非来了,连病怏怏的墨问也在如此重大的场合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刚刚韩晔那一踢,所有人都喝彩,左相却没法跟着一起乐,场内的十一人,连十岁的七皇子都会蹴鞠,墨问恐怕连这玩意儿都没碰过,如何不是丢人现眼?       ”左相大人此言差矣。“景元帝认真道,”比赛而已,哪有什么皇子、驸马之分,上了场都只为了赢,好男儿就该认真地较量,只要不使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不当之处可言?“   左相连连称是,额际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   景元帝又望向另一侧的黎国舅,笑道:”国舅大人,原来令郎不仅唱戏唱得好,连这蹴鞠也有一手,朕刚刚入场瞧见他传的那脚球,甚是老道啊!“   黎国舅眯着小眼睛笑,脸上横着明显的肉,挤得眼睛越发小了,憨憨道:”陛下过奖,那畜生就是不务正业,臣一定好好督促他用心为朝廷为大兴江山出力,勿再终日碌碌无为……“   ”好!虎父无犬子啊!“景元帝赞了一声,面上仍旧保持着笑意,虽然分不清他是真的赞美还是纯粹客气一番。   ”陛下,今日姐姐和婧儿都未到场,婧驸马竟上了蹴鞠场,他的身子可吃得消?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婧儿回来,恐怕又要闹得天翻地覆的。“黎贵妃忽地开口道,说话的时候笑意盈盈,听语气也真心为了墨问好。   ”爱妃倒是贤惠,不为煦儿担忧,倒惦记起婧驸马来了,这谁亲谁疏可还分得清?“景元帝似笑非笑道。   内务府不知今日司徒皇后不到场,在御座左右分别列了两个位置,凤座上却是空空,黎贵妃坐在景元帝右侧,她的旁边是百里落。   黎贵妃好不尴尬,百里落忙打圆场:”父皇,母妃一直对婧儿妹妹视同己出,父皇如此一说,太伤母妃的心了。“   ”朕何尝怪罪黎妃了?只是朕对煦儿这孩子颇为担心啊,场上数他年纪最小,又没上过这场面,若是受了伤可如何是好?不过,黎妃的担忧却也不无道理,朕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了。“景元帝这么说着,锐利的眼睛从空了的凤座上掠过,又转头看向场内,对身边的高贤说了句什么。   高贤缓步走下蹴鞠场,来到墨问身边,问道:”婧驸马,陛下说,您若是觉得不舒服,就换人吧。您可以么?“   大庭广众之下,不会说话的病秧子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这是墨问第一次如此公开且张扬地在人前露面。一个月前的回门宴,只有为数不多的皇室宗亲参加,有些显赫的朝臣甚至从未见过婧驸马的真实面目,虽然他的名字已经在所有人的耳中飘了许多时日。   闻名不如见面。朝臣们看到的墨问,与传说中有相同之处,却也有不同之处。他的身子与传说中一样不健康,却又比传说中多了一丝遗世独立的气质,并非如此丑陋不堪,但若要配上婧公主,真是十个墨问都做不到的。   高贤的话说得轻飘飘,只要墨问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也无须写什么字,但是,墨问的心思却转了几转,若他摇了头,便是将傻瓜置于难堪的境地,让在场的所有人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感慨:哦,果然,婧公主嫁了个半死不活的废物,连守个球门都做不到。   墨问是从来不注意什么脸面的人,也从不觉得指责和羞辱值得在意,他的脸皮厚得足以去筑城墙,可偏偏此时此刻,他跟那些尚未说出口的流言蜚语较起了真,还有,韩晔刚刚踢出的那一脚蹴鞠让他十分不舒服……   不论进还是退,名声都已经如此破败不堪,倒不如,索性碎得更彻底些。   墨问忽地扬起唇,对着高贤点了点头,意思是,他可以。   高贤走回御座前,如实向景元帝禀报了:”回陛下,婧驸马说,他可以继续比赛。“   高贤的声音尖细,传得远,方才还安静的台上顿时一片讶然之声,连场内的墨家两兄弟都忍不住相互对望了一眼,一贯懦弱只知退不知进的病秧子,竟不怕死地点了头。不过,点了头更好,他们才不担心他死不了。   相对于众人的惊讶,韩晔和司徒赫的面色却十分正常,韩晔是一丝表情波动都无,黎戍暗暗用胳膊捣了捣司徒赫,低声咬耳朵道:”喂,赫,病驸马吃错药了?给他跑的机会都不跑,找死啊这是。我说,真要弄死他?墨家老二老三可都是猪脑子,一下手就收不住……“   司徒赫脚底下踩着蹴鞠,凤目微眯,淡淡应:”他想死,就成全他。看这回,还有谁来救他。“   ”婧驸马勇气可嘉!“景元帝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就别磨蹭了,高贤,把漏壶摆上,可以开始比赛了。“   高贤满面笑容地吩咐太监去办,尖着嗓子道:”陛下   有旨,蹴鞠赛正式开始!“ ☆、第093章   冲击力太大,熟悉的身子被大力反弹开,急急往后倒退了几步,后背撞进他怀里,低低闷哼了一声。唛鎷灞癹晓墨问身子一僵,低垂的黑眸一缩,忙伸手将怀中人扶住。   ”婧小白!“   司徒赫大惊失色,对那抹海棠红急唤出声。   不仅是司徒赫,球场上、看台上所有的人都被眼前所见震惊,百里婧着一身海棠红宫装,长裙飘飘,发髻高高挽起,乌发上插着一支彩凤金钗,脚上着一双绣花翘头的宫廷鞋履,这装束,只有嫡公主才敢如此张扬,而这身打扮本该端坐看台之上与皇室共赏赛事,或者在凌云寺中为大兴江山社稷祈福。作为一位嫡公主,她理应端庄贤淑,不失帝国风度,可是她却没有遂了众人的心愿,在这女人多数不愿涉足,而男人冲锋陷阵的地方横冲直撞来了!   百里婧赤手接住司徒赫的一脚蹴鞠,在场的人都有些胆寒,聪明的人会躲,再不济的人会用脚借力,谁会傻到不偏不倚地生生受了。   百里婧稳住身形,大口喘息,将手里抱着的蹴鞠随手扔在了地上,偏头咳了一声,唇角渗出一丝血来,她抬起袖子随意一抹,回头对上墨问的眼睛,柔声问道:”受伤了么?“   她这一扔,司徒赫的射门便算是败了,不得分。   墨问低头直视着她,唇边一丝笑意也无,全然不似平日的温雅,百里婧只当他吓着了,牵起他的一只手,握得紧紧的,折身对看台上道:”父皇,驸马身子不好,已经比了大半场,得休息了,儿臣请求替驸马上场。“   看台上的人望望百里婧又望望景元帝,皇室队中途插了个人进来,使原本必胜无疑的黑衣队失了一球,这应当算是犯规。   然而,景元帝却没半分恼怒,威严而锐利的双眸似有笑意,问道:”婧儿,你这身红妆如何替夫上场啊?“   这一问,就是允了的意思。   百里婧跪地拜谢道:”多谢父皇成全!儿臣这就去换过衣服,请各位稍事休息。“   说完,拉着墨问朝东侧的角门而去,这个蹴鞠场她太熟悉了,不需要太监指引,都知晓该往哪里去。   墨问由她牵着,神色还是没缓过来,眉头微微锁着。   司徒赫那一声惊慌失措的唤没得到百里婧的回应,心里堵得难受,喉咙也卡着,谁也没有交代,也顾不得任何人的眼光,抬脚朝百里婧远去的方向追过去,黎戍拽不住他,在原地气得跺脚:”喂!赫!你去哪儿?!你这个叛徒!“   入了角门,百里婧换了身皇室的球衣,内官却说蹴鞠场准备的新靴子不够,没法换下她的绣花鞋,而他们这些内侍和宫女的鞋子又不大干净,顿时为难地看着百里婧,等她发怒。   百里婧却没生气,走到静坐着的墨问身边,蹲下身道:”靴子脱下来给我穿。“   墨问的一身球衣还没换下,后背被汗浸透,凉飕飕的冷,他不知在想什么,脸色苍白,心不在焉。听见百里婧这么说,他没有异议,顺从地抬起脚,百里婧替他把两只脚上的靴子都脱了下来。   内官随即为墨问拿过他早上自穿的鞋,让他换上。又比对着百里婧的脚,在墨问脱下的靴子里垫了一层又一层的棉絮,才重新递给了百里婧,百里婧随后穿在了脚上,勉强合脚,比鞋底带着高度的宫廷翘头鞋方便多了。   百里婧一边弯腰穿另一只,一边吩咐道:”带驸马去把汗湿的球衣换了。“   内官应了,对墨问一俯身,做了个恭敬的”请“的姿势。   墨问看着百里婧脚上的靴子,眉头锁得更深更紧,起身随内官去里屋换衣服去了。   百里婧刚将两只脚都穿好靴子,司徒赫便闯将进来,急急拉过她的手,道:”婧小白,让我看看!“   百里婧立刻手握成拳,不让他看掌心,大力一挣,推开司徒赫的手,别开头不去看他。   如此明显的拒绝,让司徒赫心里猛地一痛,他梗着嗓子,重复着一字一句道:”婧小白,让我看看你的手。“   百里婧双手都捏得紧紧的,扭头看着司徒赫,眼眸中掠过深深的失望,哑声低低的:”赫,你想杀了他,你真的想杀了他……要是他被你那一球打中,就真的活不成了!“   ”活不成又怎样!他死了,你   就自由了!“司徒赫一恼,高声喝道。   百里婧咬唇,反问道:”所以,你让母后带我去凌云寺?就是想把我支开,好对墨问下手?往年你根本不会参加蹴鞠赛,你们这么多人对付他一个人,每一球都往他身上砸,他不过是个病人,他怎么躲?他往哪里躲?!赫,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我不想让你变成这样!我现在就很自由,过得很好,你为什么总觉得我过得不好?你为什么总要替**心?!“   她一声比一声语气更重,砸在司徒赫心口上,心脏的位置无声地绞痛着,司徒赫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半晌才苦笑道:”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总要替你操心?婧小白,先是韩晔,后是墨问,你喜欢了谁就死心塌地的,恨不得天塌下来也替他们顶着。我越长岁数越招你厌烦,像个老妈子似的在你耳边絮叨,怕你受伤,怕你受苦,怕你被辜负,到头来,在你心里,他们却都比我重要,是么?你愿意受伤,愿意受苦,就是不愿意好好的让我放心……“   司徒赫接连说道,直至再也说不下去,凤目的余光瞥见墨问的藏青色衣角从里间走出,司徒赫没再看百里婧的表情,猝然转身进了甬道,回了蹴鞠场。   百里婧本能地伸手去扯司徒赫的衣袖,奈何司徒赫走得快,她竟没扯住,眼角有泪,未滑落之前,她自己抬手抹去了。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百里婧回头,对正走来的墨问笑道:”我去比赛了,让内官领你去看台上坐?“   墨问却上前两步,摇了摇头,牵过她的手,正要像平时一样在她的掌心写字,一垂眸却发现她的掌心一片青紫,刚刚与蹴鞠接触过的地方没有一块完整,皮肉里头充了血,看起来异常骇人,可见司徒赫那一球下了多狠的力道。   百里婧要抽手,墨问却不放,一手轻托着她的掌心,一手在她手背上写道:”我想在内场看着你,不想去看台上。“   百里婧笑笑,没拒绝:”好。“   两人携手入了蹴鞠场,一直到百里婧踏入蹴鞠比赛划出的场地,旁人止步,墨问才松了手,内官搬了把椅子,让他坐在场内。   百里婧径自朝皇室队走去,她的脚上穿着墨问的大靴子,那高高的公主髻已经改作普通的男子髻,只在头顶处揪成一团,颇为简洁。   见她入场,场上、看台上也稍稍安静了些,百里婧却没走向球门,反而停在韩晔身边,却没对韩晔说话,而是将方才墨问戴的手套递给四皇子,道:”四哥,我记得你的守门技术不错,不如去守门吧。“   ”好。“四皇子为人内敛,欣然接了手套,往球门走去。   百里婧又对满头大汗脸色发虚的七皇子道:”七弟,踢了这么久腿疼了吧?去和五哥一起防卫,我来替你。“   百里婧从小在男孩堆里长大,她的蹴鞠是司徒赫教的,无论是腿上功夫还是战略布局都比他们几个皇子要好得多,不学无术的恶少年,她也算其中一个。   七皇子百里明煦被母亲黎贵妃和姐姐百里落教育,要把当初受了百里婧的那一巴掌连本带利地还回去,可是孩子气说忘就忘,别的地方也许还会想起来不服气一番,可在这蹴鞠场上,面对百里婧如此肯定的口吻,他抬了抬确实很痛的腿,忙不迭地点头:”嗯。好!“   防卫虽然也需要实力,但若是次头球进攻得当,他们会少受很多罪。   皇室队简单调动了一番,还是三皇子为球头,四皇子守门,七皇子和五皇子防卫,次头球就变成了韩晔和百里婧二人。开球前众人按照”一二二一“的队列站好,百里婧与韩晔离得很近。看台上的人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看向他们俩的目光却很微妙。反目的旧情人此刻需要并肩作战,从前在所有人面前大闹的婧公主能平静地面对么?队友之间需要互相配合才能踢好比赛,他们之间可能有默契么?   黑衣队的队列还是没变,只是众人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司徒赫由原本一心一意想致墨问于死地,到此刻的心灰意冷,比赛胜负如何,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黎戍的心始终不变,无论对面站的是谁,都改不了他来玩玩的初衷,他只是担心司徒赫,不停地拿胳膊肘暗暗去捣司徒赫,司徒赫没反应,他低低骂了一声:”婧小白在对面,舍不得踢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谢玄是一心想赢比赛,他是盛京蹴鞠社的现任社长,已经在兄弟们面前夸下了海口这回要赢个漂亮,如果输了赛事,那就栽了跟头了!方才被病秧子墨问气得不轻,这会儿必须得大大方方地使出全部的功夫   来!   墨家老二、老三见到百里婧比看到墨问还要恼火,十几日前的百里婧将他们的妻踹下水,又将他们的手腕拧得脱臼,脖子差点放干了血,在相府的下人们面前丢尽了颜面,如此新仇旧恨怎能不报!   场上比分二比一,各就各位,又是一阵锣鼓敲响,裁判扬起了开球的旗帜,将蹴鞠往空中又是一抛,尖着嗓子宣布道:”比赛继续!“   负责计时的太监早已将剩下的时间算出,这会儿,盯着漏壶,继续计时。   这次的比赛较之上一场总算公平了许多,球由黑衣队的谢玄率先抢到,但被韩晔夺了去,蹴鞠在他脚底下带了一段路,传给了前方的三皇子,靠近南边场中后方时,又被墨觉勾着,颠了几颠,还没热,又到了百里婧脚下,   百里婧转了个圈,发现左右前后都是包围,此时,就各人站的位置来看,最适合的就是传给韩晔……遂不假思索,灵巧地用脚后跟将蹴鞠踢向韩晔,韩晔随即凌空而起,借势将蹴鞠射向球门,司徒赫消极比赛,蹴鞠从他身边擦过,他也毫无抵挡的意思,竟失了挽救的机会。   墨誉在蹴鞠朝他射来时,张开怀抱一扑,被蹴鞠上的巨大力道震得撞在了球门上,蹴鞠落地,却还在球门的禁区内。   皇室队得一分。比分再次拉平。   人声欢腾,这记球踢得漂亮,韩晔和百里婧二人配合得相当默契,并不是每个人都敢在比赛时用”蝎子摆尾“这一花哨怪招,而百里婧喜欢。   当年在鹿台山上,师父十分严厉,禁止他们玩乐不学无术,百里婧在盛京时和司徒赫他们玩习惯了,久久不踢蹴鞠便有些心痒,木莲有次下山给她带了只蹴鞠回来,她欢喜极了,偷偷拉着韩晔去后山玩蹴鞠。   韩晔的蹴鞠功夫与赫不相上下,但他的花样没有赫多,她玩久了知道自创招数,用脚后跟来踢球,还笑嘻嘻地说,这叫蝎子摆尾!   韩晔接住她的歪球,蹙眉在她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道:”以后不准用这种踢法,若是一个不小心,你的腿就折了!“   其后她屡教不改,玩的兴起时便忘了韩晔的教训,还是照旧踢她的”蝎子摆尾“,不忘指挥:”韩晔,以后要是我踢蝎子摆尾,你要接住哦,我这叫虚晃一招,吸引对手的注意力,他们肯定都会看我的脚后跟,你再趁机射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嘿嘿,这不算狡诈吧?“   韩晔清淡的眸柔和,眉梢上挑,叹气道:”师父禁蹴鞠,不尊师命者严惩不贷,丫丫又想去碧桃树下扎马步?“   她那时候脸皮真是厚的很无敌,师训也吓不着她,她猛地扑进韩晔怀里,抬头轻咬他的下巴,不讲理地纠缠道:”韩晔也踢蹴鞠了,要扎马步一起扎,韩晔跑不了的。“   韩晔低头望进她的眼,一本正经地问:”我也去扎马步,谁抱你回去?小无赖。“   她不满地咬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视着韩晔清淡的眸,忽地咧嘴嘻嘻一笑,双手将韩晔的腰搂得更紧,身子左右晃着,好不得意:”无赖就无赖,韩晔喜欢小无赖。扎了马步,韩晔就没力气了么?那小无赖抱韩晔回去也行啊。“   韩晔原本还面无表情的面容立刻就破了功,爽朗地笑出声,平日里清淡的星眸闪出柔和而温润的光亮来,拉着她的手,再用脚挑起地上的蹴鞠,沿着后山的石阶和潮湿的丛林往回走,声音里还是带着笑的:”小无赖,不扎马步能自己走么?“   爱人之间总是有那么多亲热的昵称,无论那个词是褒是贬,从爱人带着宽容和宠溺的口中叫出来,通通都那么甜蜜那么温柔,听了一遍还不够,想一直一直听他这么叫她。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韩晔的身后上山,突然良心发现似的乖起来:”韩晔,其实,你牵着我,我就可以走很远的路的,不用抱,也不用背,你别放手就好了。要是你突然放了手,也许我不会摔下去,可我就不认识回去的路了……师父说鹿台山上又有虎,又有狼的,吃了我怎么办?赫在那么远的大西北,他想来找我也赶不及……“   韩晔没回头,却在笑,打断她的话:”胡思乱想什么?小无赖的手攥着我的手这么紧,我怎么放得开?“   ”哈哈哈!“她在韩晔身后大笑,为自己的无赖行径,两只手将韩晔的大手攥得更紧,”韩晔,以后咱们离开鹿台山了,一起去找赫踢蹴鞠吧?我们三人一组,夺了蹴鞠社的第一把手吧!“   韩晔应   :”好。“   ”我踢‘蝎子摆尾’的时候,你要接住,趁机射门,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好。“   ……   ”好!“   来自看台上的阵阵喝彩,将记忆里那个清淡却温柔的回应冲断,百里婧看了眼韩晔,他也在看她,可不过一瞬,他便移开了目光,小跑着朝中场而去。 ☆、第094章   ”好!“   来自看台上的阵阵喝彩,将记忆里那个清淡却温柔的回应冲断,百里婧看了眼韩晔,他也在看她,可不过一瞬,他便移开了目光,小跑着朝中场而去。唛鎷灞癹晓   百里婧轻轻一笑,也朝场中跑去。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一些模模糊糊的习惯罢了,她的”蝎子摆尾“不是因韩晔在才踢的,同样,韩晔接了她的球又怎样?   多少未实现的诺言和对未来的念想,在一起时来不及实现,分开后才一一做梦似的铺展开,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了当初那种迫不及待欢喜的心。而且,赫也与她所期待的不一样,竟站在她的对立面,每走一步,每退一步都危机到彼此的”生死“。   ”时辰还剩两刻,比赛继续!“   随着计时太监的高喝,裁判一挥锦旗,激烈的蹴鞠赛再次展开。黑衣队在司徒赫手上失了一球,都很不满,尤其是墨觉墨洵,二人原本就与司徒赫不和,此番因为司徒赫的邀请才一同来对付墨问,却反被百里婧搅局,他们心里早就憋不住气了。   故而,裁判一下令,墨觉墨洵他们便再不听司徒赫的指挥横冲直撞,时间越来越少,谢玄也有些着急,于是,黑衣队彻底失了和谐,也使整个对阵大乱。   皇室队进宫的三皇子被墨觉撞开,墨洵为他开道,而百里婧挡在他跟前,紧缠不放,墨觉躲不开身,顿时恼羞成怒,携着蹴鞠的那只脚卯足了劲,将鞋面上的蹴鞠重重朝百里婧踹了过去!   司徒赫站得远,没法救她,眼睁睁看着蹴鞠朝她砸过去,百里婧不防墨觉会在此时伺机报复,飞速的蹴鞠踢过来时,她立刻腾空朝场外的方向倒翻了两个跟头,身子轻盈跃起,堪堪躲过了飞射而来的蹴鞠!   然而,双手撑地时,左手手腕和两掌掌心剧烈一痛,她刚刚翻起的身子猛地往后跌去……   墨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脚才迈出去一步,缺又定住了。   因为,百里婧被韩晔拦腰救起。   韩晔的长臂稳稳圈在她的腰上,身子微微下倾,这个姿势很是亲密暧昧,毫无违和感,不似才做过这一次。由于百里婧连跃两步,翻出好几丈的距离,此刻,韩晔和她所站立的位置靠近蹴鞠场的边缘,若是百里婧跌下去,便会撞上禁区外安置的铜制镶金的鼓架,鼓架上雕刻着象征皇室的五爪盘龙,盘龙的角磨得很光,异常尖锐,若是被刺到,恐怕受伤不轻。   谁都没想到是韩晔救了百里婧。   看台上静悄悄,蹴鞠场内也是。   谁知百里婧被救起的那一刻,几乎触电般一个鹞子翻身从韩晔怀里退开,后背硬生生撞到鼓架的盘龙角上,双手硬撑着鼓面才勉强站稳。   ”呲——“   皮肉和衣衫被划破的声音。   正在击鼓的宫廷鼓手吓呆了,百里婧却缓缓站直了身子,盘龙的尖角也随着她姿势的渐渐站定而从皮肉里一寸一寸拔出。她背对着鼓手,正对着韩晔,起身时目光便落在距离她半步远的韩晔身上。   只见韩晔方才伸出来扶她的那只手此刻背在身后,他清淡的星眸微微低垂着,没看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仿佛方才救了她是个意外,而她不领情也无所谓。   四周比刚刚韩晔救起百里婧时还要安静,甚至无人注意方才墨觉的攻击算不算得当。   ”婧公主,您……奴才该死!“大块头的宫廷鼓手突然反应过来,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百里婧的手伸到背后,按了按伤口上流出的液体,手上的、心上的痛早就麻木,这点痛已经没感觉了,皮肉伤而已,何况,她自己都看不到伤口,应该并不痛。   百里婧没去看叩首不止的鼓手,而是一脚掠起地上的蹴鞠,顺势踢到了墨觉怀里,高声道:”我没事,继续比赛吧。“走过墨觉身边时,低声却短促地警告道:”再不按比赛规矩来,我拧断你的腿!“   墨觉踢过那一球后着实也有些后怕,看到百里婧撞到盘龙角上他更是吓傻了,平日里他如何不甘心想着报复都好,可如今是在景元帝的面前,他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对第一公主下如此毒手,若是百里婧真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的脑袋将立刻不保!   百里婧既然肯警告他,便表示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墨觉擦了擦额际的冷汗,抱   着球就往蹴鞠场中心走去,都忘了蹴鞠是用来踢的。   嫡公主之所以高人一等,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她下过了命令说没事,蹴鞠赛便继续进行,景元帝也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不动声色的纵容。   锣鼓声中,场内黑白对峙,奔跑的队员中唯一一位女子身形灵活矫健,她的白衣背后染着一抹红色的血迹,夏日的球衣轻薄,衣衫被划破处可以看到裸露在外的一块皮肉,异常刺目。   墨问自方才立起身来,便再没坐下去。他不能说话,那个照顾他的内臣在一旁笑道:”婧驸马,婧公主说没事,肯定就没事,您别担心,坐下好生瞧着婧公主比赛吧。“   坐下?如何好生坐下?   他的妻在前方替他上阵,受了伤,流了血,他却不能救,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摔得鲜血淋漓,这种心口发堵连气都喘不了的感觉,谁能明白?   她不要韩晔救,她不要司徒赫救,而她压根都没想过他墨问会有本事救她,无用的人分了诸多等级,他墨问是最无用的那一个。   异常的人不止墨问,还有韩晔。   韩晔踢出的蹴鞠频频出错。要么快了一步,要么踢错了方向,一撞上那抹艳红,他的眼神便飘忽不定,可怎么都避不开,眼前的黑白让那抹红色显目异常,无法忽视,终于,场上各人诸多的疏漏让黑衣队的谢玄逮住机会进了一球。   三比二。   此时,距离蹴鞠赛结束不过半刻钟,黑衣队已经由进攻改为防守,皇室队若想得分,必须得由防守改为正面进攻。   七皇子百里明煦急坏了,一边跑一边道:”婧姐姐,怎么办啊?没有时间了!我不想输给他们啊!“   百里婧没应,截住司徒赫脚下的球,轻轻一拨,道了一声:”赫,对不起了!“说着,就将蹴鞠踢给了三皇子,皇室队的几人护着三皇子往南场冲去。   此刻,韩晔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他的脚下带着球,被墨觉墨洵等人拦住,进退无路,这时,百里婧上前两步,站在南场的边缘处,与韩晔并列而行,喝道:”球给我!“   韩晔看向她,百里婧毫不回避地望着他的眼,只是眼中不带任何欢喜和笑意,只是寻常的队友之间的命令罢了,韩晔的脚顿了顿,却还是将蹴鞠踢给了距离球门不远的百里婧,力道和速度都恰好适中。   借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百里婧又来了一脚花哨的”蝎子摆尾“,用脚后跟将这蹴鞠踢进了球门,蹴鞠堪堪从墨誉的腿侧砸了进去,墨誉被蹴鞠掠过的劲风带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皇室队得一分。   ”铛——“   一声锣响。   比赛时间到。   裁判宣布:”此次蹴鞠赛,两方打平!“   看台上的文武百官们都鼓起掌来,表示对这场精彩的蹴鞠赛的祝贺,而场内的众人却没有一丝喜悦。   打平,打平,便等于什么都没有得到,付出的汗和血,只换来了徒劳无功。   裁判判定结果之后,便静等景元帝做评,景元帝捋着不长的胡须笑道:”虽然打成平手,但此次蹴鞠赛着实精彩啊!朕好些年没瞧过这种激烈的赛事了,想来盛京城的青年们还有朕的皇儿驸马们都很乐在其中,朕十分欣慰!蹴鞠可强身健体,我大兴国的子民都可练上一练,身子强了,万事才有了底子啊!“   ”吾皇圣明!“   群臣高呼道。   景元帝偏头对高贤说了些话,高贤弓着身子连连点头,尔后,才直起身往前走了一步,高声宣布道:”陛下有旨,今日参加蹴鞠赛的诸位,尽皆有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蹴鞠场草地上的十二人,包括墨问,都跪下谢恩。   景元帝与群臣先后散了,高贤却走下场来,来到百里婧身边道:”婧公主,陛下担心您的身子,让老奴来瞧瞧,已经让太医过来替您诊治了。“   百里婧还没答话,原本阴霾的天突然下起了雨,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得又快又急,完全不给众人缓冲的时间,宫人们急急忙忙地搬着蹴鞠场内的东西。   再生气也罢,一下雨,司徒赫本能地走   到百里婧身边,伸手就想抱她走,却见一件藏青色的宽大外袍罩在了女孩的头上,盖住了她消瘦的肩膀,也将她裸露在外的伤口完全遮住,而墨问此刻只着一件中衣站在女孩身边。   蹴鞠场内参赛的这些人,不论是司徒赫还是韩晔,亦或是墨誉,谁都只着一件球衣,脱不了,只有墨问才有外衫。   百里婧偏头冲墨问一笑,墨问将她的手攥住,却未像从前那般用力握紧。   司徒赫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没再继续问她疼不疼,而是大步朝出口的角门走去,头也不回,靴子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   黎戍看了眼百里婧和墨问,立刻追过去:”赫将军!赫将军!咱先把衣服换了再走成不?这雨他娘的怎么下得这么突然!“   百里婧看着司徒赫远去的背影,心里难受极了,墨问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她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曾回头看身后的韩晔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   蹴鞠场上的人渐渐走光,只剩韩晔一个还人站在原地,从头到脚都被大雨浸湿,雨水顺着他的脸一滴一滴落下来。   ”夫君。“   一道女声在身后响起,随即,一把油纸伞高高举过韩晔的头顶,一袭素色点缀着浅紫花纹的衣裙停在他的身侧,裙底下是一双穿着宫廷翘头鞋的脚。   ……   ”丫丫,你怎么在这儿?“山路崎岖中,他颇惊讶地停下脚步,四周都是青青竹影淅沥雨声。   少女听见他的声音,从冰冷的石阶上一跃而起:”下雨了,我来接你啊,你下山的时候没带伞,我担心你淋湿了。但是……韩晔原来带伞了啊……“她有些失望:”那我就是多余的了……“   他什么也没说,往石阶上走了几步,停在她面前,却抬手将自己手中的伞收了,矮了身子钻到她的伞下,笑道:”现在满意了?“   少女笑靥瞬间绽放,眉眼弯弯,干脆地答道:”满意了!“   ”韩晔,要是下雨,我就来接你。“她把伞递给他,挽住他的胳膊,冷得缩了缩脖子。   ”嗯。“他一手撑伞,一手搂她入怀,用身上的长披风将她裹紧,”要是我带了伞,就别来了,天冷,别冻着。“   ”不,你带了伞,我也来接你,上山的路这么长,你一个人走不寂寞么?“她一脸的理所当然。   ”……“   ……   丫丫,你竟从没想过有这样一个时刻,下雨了,你手中无伞,而韩晔,也孑然一身。 ☆、第095章 (一更)   百里婧的后背受了伤,又淋了雨,伤口一触到衣服便疼,刚刚在赛场上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两只手的掌心已经变作了紫红色,不仅拳头握不起来,就算想弯一弯手指都不行。唛鎷灞癹晓接那一球的时候胸口着力,内脏也受了震动,气血上涌被她强压了下去,如今,精神一松,便再也压不住,她用手掩着嘴,偏头咳了一声。   雨中,墨问扶着她双肩的手用了些力,将她半搂在怀里,停下脚步无声询问。   百里婧勉强抬起头,对上墨问的眼睛,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来:”我没事,你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回家吧。“   内官为他们撑着伞,百里婧身上的球衣还没换,两人相拥着走出蹴鞠场的角门,车马就停在外头,有未见过的小太监牵过一匹马来,相当没眼色地问百里婧:”婧公主,下雨了,您是继续骑马还是乘车?若要骑马,奴才已替您备下了雨衣。“   初夏时节,雨中骑马漫步也是一种乐趣,贵族闲来无事,常做这些普通百姓看起来无聊的事,这蹴鞠场的小太监见怪不怪了。   墨问听着小太监的询问,眉头锁紧。   继续骑马?   凌云寺距离大兴皇城的蹴鞠场并不近,若非快马加鞭,她怎么可能及时赶到?   百里婧没答话,倒是身后的高贤啐了那个内官小太监一口:”该死的奴才!雨天骑什么马?好玩么?快扶公主和驸马上车,好生护送着回相国府!“   高贤是司礼监的总管,宫里所有的太监都归他管,又是景元帝身边的红人,一般的官员见着他都要礼让三分,何况是这些小太监们,更是拿他当正经主子伺候,他发完话,几个内官便唯唯诺诺地搀扶墨问和百里婧上了马车。   临走时,高贤还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头问道:”婧公主,陛下已经让太医赶去左相府上候着了,您好生养着身子,老奴就不远送了。“   百里婧听不见高贤说什么,没有理睬,墨问对他点了点头,算是礼貌,马车的帘子刚放下,听见车夫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马车开始缓缓往前行驶,百里婧身子一软,猛地朝外侧栽去。   墨问慌忙将她抱住,稍一用力带回怀里,她已经完全没了意识,身子软绵绵无知无觉,唇边渗出一丝丝潮湿的血迹,看得墨问黑眸一眯。   司徒赫那一球太狠,完全要致墨问于死地,若她不来,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这一球的力道和位置,他躲不得,躲了便会被识破,他这些年来的伪装也将一并被揭开,否则,以一个寻常人、病秧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好运气,能将这生死一击的蹴鞠也躲过?   但是,倘若不躲,生生受了,他至少得断几根筋脉,才能骗得过去,或者只能以重伤断气来结束这个身份。   无论躲与不躲,病秧子墨问的气数都算是尽了。   他的妻救了她一命,让他得以继续装下去,得以安然无恙地坐在这车内,听帘外雨声潺潺。   可是,为何竟没有半点占到便宜的快感?为何他满心满眼里都是愤怒?火气大的想把她连皮带骨地吞下去,一个十六岁的莽撞少女,她到底用了何种拙劣的手段让他如此不舒服?从来都是他让别人不舒服,现在到了她这儿,却彻底反了!   马车不快不慢地沿着红色的城墙往皇城外走,马蹄的哒哒声,车轮的轱辘声,还有大雨的哗哗声,将周围其余的声音都盖住了,墨问单手圈住女孩的腰,另一只手贴着她的背,将源源不断的内力送入她体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到了相府西门前,墨问抱着百里婧下马车,就见远山和木莲撑着伞迎上来。   ”婧小白怎么了?“木莲急坏了,就想伸手来扶。   然而,墨问蹙着眉,看都不看她一眼,又有远山隔着,木莲近不得百里婧的身。远山将伞撑过墨问的头顶,急躁道:”别挡路!“   入了西厢”有凤来仪“,太医也已经到了,却并不是常来相府的孙太医。   检查了一番,那太医道:”婧公主背后由利器所伤,得立刻用药酒清洗,然后上药,若是迟了,恐怕会有炎症……“可是百里婧毕竟是公主之身,伤口又在背后,那个稍显年轻的赵太医不敢造次,为难地站在原地。   墨问看他一眼就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缓步走上前去,接过了赵太医手中   的药水、纱布,回到绣床前坐下。   怕压着她的伤口,墨问将百里婧身子朝下伏睡着,她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球衣,球衣背后被划开长长的一道裂缝,雪白的肌肤中央是一道深深的鲜红伤口,血水混着雨水,很有些血肉模糊。   墨问俯下身,双手捏住球衣染血的裂口边缘,”哧——“的一声,血衣被从中间撕开,顿时整个雪白的后背都露出来。   药酒消毒很疼,他用柔软的纱布蘸了药酒替她清洗伤口,一触她便疼得一颤,伏在枕上的脸皱成一团,眉心也拧得厉害。   墨问被她的颤抖弄得停停顿顿,总算给她清洗好伤口,又上了药,单手搂她起来,用纱布包裹住她的伤口,在后背和腰腹间缠了一圈又一圈。   绣床前垂着一道又一道的纱幔和帘子,外头的人只能看到投在床幔上的两道影子,别的什么都瞧不见。木莲站在太医身侧,目光一直盯着墨问的动作,神情越来越凝重……   包扎好伤口,又将薄被盖在百里婧近乎裸露的背上,墨问才拂开纱幔走出来。这时,太医接过远山取来的冰块,对墨问道:”婧驸马,婧公主背上的伤需一天换一次药,手背上的淤血得先用冰块敷,二十四个时辰后方能用热水敷,切记切记。微臣再开个方子,抓几副药内调一番,应该没有大碍。“   在”有凤来仪“里伺候的丫鬟们都觉得有些奇怪,从何时起,公主和驸马竟换了位置,病秧子驸马聆听着太医的嘱咐,而一向强势的婧公主却躺在床上病着?似乎,只过了两日而已。   太医开好了方子,墨问却没有递给远山,而是折身交到了木莲手上,他不需要说一句话,意思却很明显,让木莲去抓药。   若是百里婧醒着,木莲还可能推脱一番,但现在百里婧不醒人事,木莲作为她的贴身侍女,除非亲自抓药才能放心,木莲只好接过药方,冒着雨出门了。   送走了太医,大小丫鬟们各司其职,熬药的、送水的、准备冰块的,各有各的忙。墨问坐在床前,用包好的冰块给百里婧敷着手掌心。   冰块太凉,初初放在手上时也许会觉得舒服,可时间一场,便会冷得手脚痉挛,百里婧一冷就要抽手,墨问只好用两只手强握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动,可不一会儿她的手背和手腕都冻得紫了,身子缩成一团。   只有病痛这种事,他完全不能替她,不论是裸露在外的伤口,还是藏在血肉中的淤血,都只能由她自己独自面对。不论他是心疼还是内疚,那伤口都不会因此而复原,只有用时间来慢慢熬,时间到了,伤口凝结,淤血化尽,在此之前,冷着冻着烧着灼着,她都得承受。   真是不习惯,当他以孱弱之姿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她从来都如此强势,将他护在身后,如今,他依旧如此孱弱,她却昏迷不醒了。薄被下只伸出一个脑袋和一双冻得发紫的手,人还是侧躺着的,这个姿势僵硬又难受,若是时辰久了,肯定全身都要疼。   墨问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的人,忽地叹息一声,颇不耐烦地将她的身子抱起来,不牵动她的伤口,大手贴在她光洁如丝绸一般柔滑的背上,他用内力温暖她的四肢百骸。见她深锁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墨问方才那张不耐烦的脸也化作淡淡笑意,俯身在她近在咫尺的唇上轻咬了一口。   吻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也许能迷惑人心,也许可以叫人生死相许。可咬,无论力道轻了还是重了,都是带着丝丝缕缕的恨,恨比爱深刻得多,也只有恨才会让人花费力气去咬——   那么,这恨又从何而来呢?   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爱的起因也许有很多种,恨的起因却只有一种。   唯有爱,才能带来恨。   ”大公子,热水准备好了,您去沐浴吧。“   远山忽地开口道。   墨问身上松松垮垮披着间外衫,里面的衣服都淋湿了,还来不及换下。   大公子?   墨问抬眼朝层层的帘外看去,远山垂首立在那里,恭敬而谦卑。墨问勾起唇角,大公子这个身份,还可以瞒多久?   言多必失,可即便他不开口说话,露面的次数多了,也将带出些蛛丝马迹。骗过了多数人,却骗不过少数人,何况如今眼线如此众多,他的身份终究有一天纸包不住火……到那时,墨问只有一个下场。   ------题外话- ☆、第096章 (二更)   木莲抓了药回来,煎好送到房里来,已经傍晚时分了,百里婧却还未醒。唛鎷灞癹晓   木莲是婧公主的贴身侍女,不用禀报便可入内,她掀开层层纱幔闯入时,见墨问正坐在床头给婧小白敷着冰块,冰块用厚棉布包着,且和婧小白的手掌之间隔了很厚的一层,不会轻易冻伤。   墨问已经换过了衣服,一身素色外衫,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还有些潮湿,因为冷,他的脸色越发地苍白,连唇也一丝血色都无。听见脚步声,他朝木莲来的方向看过去,沉静的眼眸温和且无辜,不带半分凛冽。   这种无害的外相,让木莲的困惑又深了一层。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何时是真,何时是假?   ”咳咳……“   墨问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十分难听,不像个正常人会发出的,又因为冷,嗓子更比平时哑了几分。   木莲微微福了福身,将药放在一旁的高几上,立在床边道:”驸马,公主有我照顾着,你回去休息吧。“   墨问冲她露出淡淡笑意,却固执地轻摇了摇头,双手还是没放开冰袋,冰袋被他按在掌心,没有棉布的包裹和阻隔,相比于百里婧手腕处的白净颜色,可以看出墨问骨节分明的手指冻得发青。   墨问摇头的意思很明显,他不走,他要留在这里。   木莲的脾气暴,从未将这个病驸马放在眼里过,语气顿时重了些:”驸马的身子本就弱,若是不慎病倒,又要让公主为你操心,到时候更加不得安宁了!驸马若是为公主好,就回偏院歇息吧,这里有我们这些丫头照看着,不会有事。“   墨问垂下的眼眸一眯,隐约浮起层层杀意。   ”木莲姑娘,你怎可如此同大公子说话?真是不分尊卑!婧公主难道都没有教过你规矩么?“远山刚入屋内,就听到木莲如此说话,分明带着埋怨,不由地连声责问道。   今日一大早,远山急急闯入凌云寺,为了墨问参加蹴鞠赛的事将正在礼佛的婧小白匆忙叫回,连皇后娘娘和住持大师等高僧都撇下了。   婧小白当时走得急,司徒皇后不让她走,命禁军拦下,婧小白却不管不顾,打退了禁军,径自闯过层层守卫下山去了。木莲和远山碍于禁军的阻拦,都没能追上去,然而,木莲却看到司徒皇后的脸色着实很差。   如果不是在寺院重地,扰乱佛门清净的远山很可能都无法活着下山。而且,无论是之前墨问所喝的药,还是此番婧小白被支开时墨问恰好被”请“去参加蹴鞠赛,都可以看出司徒皇后对墨问的态度——杀之无妨。   若非有人默许,朝中的大臣、蹴鞠场的内官,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将病弱的婧驸马请上蹴鞠场?守门说来好听,不需要耗费体力,其实却是个只能站着不动让人随便打且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动位置。   木莲不知赛场上的具体情况如何,单看结果,婧小白弄得浑身是伤昏死过去,而病驸马安然无恙能走动能疗伤,那么,肯定是婧小白将墨问救了,且为了他而弄出一身伤,这个结果,又要给多少人带来刺激?   木莲是山野之中长大的丫头,从来不是好惹的主,对待老四墨誉时没尊没卑,对待毫无压迫感的墨问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此刻更是瞧着墨问主仆不顺眼,对着帐外道:”远山,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擅闯婧公主的卧房!驸马没有教过你规矩么?“   如此盛气凌人且挑明了的不满,让远山气得捏紧了拳头,而墨问正思虑着如何应对时,百里婧的手一动,突然睁开了眼睛。   墨问忙折身看向她,木莲瞥见墨问的举动,也回头朝百里婧看去,见她醒了,木莲忙跪在床前,紧张地问:”婧小白,你怎么样了?“   声音比刚刚小了许多,也温和了许多。   百里婧眉心拧着,抽回正敷着冰块的手,强撑着胳膊想要起身,却被墨问按住了身子,动不了,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百里婧这才将目光看向墨问,她张了张口,声音弱的很:”我要起来……“   墨问摇头。   ”让我起来。“百里婧到底是习武之人,这点伤算不了什么,还是有足够的力气推开了墨问的双手,见她撑着床的双掌不便,木莲忙扶着百里婧坐起身。   百里婧扭头,看了看窗外,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好问:”什么时辰了?天亮了么?“   木莲柔声道:”天快黑了,雨也停了,你已经躺了一下午,饿了没有?药和粥都熬好了,先喝哪一样?“   百里婧眼神迷离,又问:”还是四月十五么?“   ”嗯。“木莲应。   百里婧遂不再挣扎,安静地靠在了木莲肩上,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十五了,天上有月亮么?记得带小黑去晒月亮,但千万别把它弄丢了,要不然,三师兄会把它烤了吃掉。“   ”……“木莲听罢这话,沉默了一会儿,咬着唇狠狠点了点头,应答的声音都小了:”嗯。“   至此,墨问才知,她说的是胡话,神志半清醒半糊涂,她记得是四月十五,却不记得那只叫小黑的白胖兔子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被她下令丢了。这个四月十五,是哪一年的四月十五?   百里婧笑了,全然忘了身上的伤痛:”喝完药我就睡,醒了,大师兄也该回来了,是不是?“   木莲抬眼看了墨问一眼,随后柔声应道:”嗯。喝药吧,睡一觉就好了。“   百里婧捧着木莲端过来的药碗,一口气将汤药喝下,随即裹紧薄被,身子侧向里头,乖乖地睡了。   木莲一只手持空了的青瓷碗,另一只手为百里婧掖了掖被子,就蹲在原地对墨问道:”驸马,公主要休息了,手心里的瘀伤隔一个时辰木莲会为公主冰敷一次,驸马大可放心。“   墨问的脸上半丝情绪波动都没了,也根本没打算留在此处,起身拂开层层纱幔和帘子缓步往外走去。   魔障太深,现实中她已经认了命,可以在面对旧情人时做到镇定自若,然而,神志不清时,她还在继续着从前的美梦,和旧情人在一起的种种她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睡梦中无数次地重演,怕是连她自己也无力阻止。   暴雨过后,地上又湿又滑,墨问踩着软泥入了偏院的月洞门,步伐匆匆,远山在身后急追,却还是有些跟不上。   进了桃林,周围的阵法大变,墨问忽然停下脚步,出声道:”让孔雀和黑鹰来见我。“   远山惊讶不已,三年了,主子从未主动召见过黑鹰孔雀,是不是要启程回去?又是惊又是喜,远山忙不迭地应:”……是!远山这就去!“   就在当日百里婧落水的小池边,墨问负手而立,忽地两道黑影在他身后跪倒,齐齐唤道:”属下拜见主子!“   墨问没回头,也未让他们起身,他天生高高在上,辽远而空阔的声音像自远方传来:”法华寺地宫查得如何?“   左侧的纤细黑影答道:”不止一股势力在查,但是,法华寺的藏经阁被重兵把守,门禁森严,轻易不得入内,药师塔距藏经阁不过百步之遥,属下只入内一次,发现药师塔七层灯室亮有四十九盏长明灯,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四十九盏长明灯?“墨问沉吟了一声,”作法招魂?“   ”想必如此,孔雀会继续探查究竟!“那纤细黑影垂首道。   右侧的黑影魁梧,见墨问再不开口,便问道:”主子,您要启程回去么?今日您的处境凶险,属下万分担忧,好在您最终化险为夷。可您若再不回去,白家的人恐怕会一日比一日猖狂,如今北上的门禁已封,再这般下去,主子恐怕会……“   ”会回不去?“墨问替他说完,随即嘲讽般朗声笑了:”就凭白家?薄延若是处理不了这些小事,他可以自刎西江了。“   两道黑影对视了一眼,纷纷噤声。   墨问看着空中的那轮圆月沉默良久,想起方才他的妻那一声做梦似的呓语:”十五了,天上有月亮么?“   天上的月亮有多圆,他的愤怒与不甘便有多深,昨夜的朦胧情丝此刻一片冰凉,被她兜头浇下一盆又一盆的大雨。   ”边疆近日似乎平静了许久,东兴的将军皇子都有工夫玩蹴鞠了。一月之内,我想看到东兴手忙脚乱。“墨问望着月亮的黑眸寒波生烟一般冷凝,与他平日里的沉静无害完全不同。   两道黑影俱惊道:”薄相他不会……“   ”薄延若是敢不从,就杀了他的那只九命猫。“墨问的身子纹丝不动,语气越来越冷:”白鹿若是不从,就告诉她……我正在回去的路上。“   &n   bsp; 孔雀、黑鹰察觉出男人的坚决,丝毫不像在开玩笑,看来今日的蹴鞠赛真的惹恼了主子,可是,边疆一乱,受益的是谁?暴露行踪,受损的是谁?主子为何变得如此急躁且糊涂?   二人迟疑着,终于还是垂下了脑袋应道:”属下遵命!“ ☆、第097章 (一更,补昨天)   你曾羡慕过的最平静悠远无忧无虑的时光……是在什么时候?   七岁以前的记忆大都模糊了,只记得母亲大红色的华美而艳丽的锦袍,云髻高高挽起,那是帝国最尊贵的嫡公主才有的雍容华贵。唛鎷灞癹晓然而,母亲在提起司徒家时,美丽的容颜总是会带上点点愁绪,若有似无,难以掩藏。   那时,司徒家的家主已经是当朝一品骠骑将军,此时的晋阳王府还被唤作”公主府“,盛京城西的官员街比现在要冷清得多,司徒家的小辈男丁也不止司徒赫一人,他记得,司徒赫还有个堂兄。   并不是所有的混混一开始都可以做得了老大,司徒赫之前,他的堂兄司徒睿便是那群混混中的第一人。官员街的孩童不多,他无聊了与同胞的弟弟出府寻找玩伴。   那天,远远瞧见一群孩童在踢蹴鞠,八面皮制的圆球在他们脚下穿花似的游走,弟弟很感兴趣,挤上前去,要与他们同玩。孩童年纪虽小,却那么认生,他们五六个人停了脚下的蹴鞠,司徒睿带头问他:”你们是谁家的?“   弟弟急切地脱口而出:”公主府的!“   司徒睿与司徒赫对视了一眼,忽地将手中的蹴鞠朝他俩砸过来:”公主府的?我们司徒家不带公主府的人玩!谁让你们姓韩!“   谁让你们姓韩……   七岁那年,那道圣旨念罢,公主府被抄,他们举家被驱往北郡府,那个太监也低声骂了一句:”谁让你们姓韩。“   北郡府有茫茫的大草原,一望无际,每年的秋天,鸿雁南飞,母亲都会站在城楼上看着南国盛京的方向,她仍喜欢穿一身大红色的锦袍,发髻还是梳得很高,与从前一般无二。   可每每看到母亲愁容惨淡的样子,他都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天,母亲会从高高的城楼上跳下,衣裙飘飘,像每年夏天漫山遍野盛开的红色虞美人?   ……   十八岁他以外藩质子身份回到盛京,景元帝赐的宅邸偌大,却并不是新建的宅子,只是将十年前陈旧的”公主府“更名为”晋阳王府“罢了。   那一天,他独自一人从护城河边走过,看到一群人在放风筝,其中有一对特别扎眼,高个子的少年和矮小的小女孩,两个人都着一身火红,从衣饰上来看,家境应该相当不错。   他忽然便停下了脚步,想起年少时曾带弟弟去放风筝,风筝虽然只是那么普通的小物什,却也能让他们玩上一整天而不亦乐乎。   然而,不一会儿,红衣少年突然将手中握着的风筝线丢下,折身就要走,那些正各自放着风筝的男孩子都在劝他:”司徒,别去了!你去了也赢不了!“   ”是啊,听说那人是大兴国第一美貌,我们这些人连他的边儿都抵不过,你去不去都一样啊!你打我,我也要说!“   ”……“   种种的言语虽然带着劝,更多的却夹杂着怂恿,使得红衣少年更加难以收敛,脚步越走越快。这群人中唯一的那个女孩还在摆弄她的风筝,她人小,力气也小,风筝飞得远了便握不住,她终于高声叫道:”赫!赫!快点!快点过来!风筝要飞了!我手痛!拽不住了!快点!“   比方才千万句的劝还管用,红衣少年迈出去的步子又折回,从背后握着女孩的两只手帮她把风筝稳住,女孩扭头看着少年,一副认真的样子,语气笃定,嗓音清脆:”赫,你不用去了,也不用和他比,放心吧,那个叫韩晔的人肯定没有你好看!“   红衣少年顿时咧开嘴笑,英俊的眉宇间满是自得,将方才那些男孩的怂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笑道:”婧小白说是,那就是。“   十年过去,司徒赫已经不认识韩晔,而韩晔就站在护城河畔的垂杨柳下,不远不近地听着别人或好或坏地评价他,他没折身离开,也没像十年前那般自讨没趣地道一声:”可以带我一起玩么?“   他们会不会嘲讽地看着他,然后再次嗤笑反问:”谁让你姓韩?“   十八岁,只剩下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连少年时懵懂无畏的性情都丢了。他如此羡慕司徒赫和婧小白的时光,不用与任何人相比,他在她心目中最好看。   十九岁,红衣女孩贸贸然闯上鹿台山,她才刚来一个月,却日日去后山偷听他吹笛,又每每因此耽搁时间致使晚课迟到,而被罚扎马步担水锄草……反正,师   门内不轻不重的惩罚她都受过。然而,她屡教不改,照旧还是每日都去后山,一直坚持了半年,他吹笛子时她都在。   女孩太执着了其实很招人烦,尤其还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烦了她,不再去后山,她也不纠缠,只是日日清晨给他送上一盘从后山新摘的果子,鲜艳而甘甜,或者,摘一支新鲜的碧桃花插在瓶中,摆在他的窗台上。   鹿台山上的岁月真漫长,与遥远的北郡府凛冽的寒风呼啸不同,与盛京潮湿繁华的热闹也不同,他每每推开竹窗,瞧见的都是活泼的生机,或一抹躲躲藏藏又小跑而去的红色身影。   春、夏、秋、冬,分明的四季由一个女孩日日送来,她的眼睛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致,看着她每日送来的东西,便会知晓时光走到了哪里,山上开了什么花,叶子是否已黄了。   然而,那天早上,他推开窗却没看到她送来的任何东西。窗台上没有,地上也没有,一片空空落落。   他垂下眼睛,捏紧腰间的笛子,不知是怅然还是自嘲,勾唇笑了。   那么小的女孩,没有了耐心,自然也就不再来了吧?何况,他从未给过她任何回应,她心灰了也说不定。脑子里突然便忆起那年在盛京的护城河边,她对司徒赫说:”赫,你不用去了,也不用和他比,放心吧,那个叫韩晔的人肯定没有你好看!“   其实,那个叫韩晔的人……   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他从未觉得他的外貌值得赞美与恭维。   早课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婧小白一夜未归,师父已经让人四处去找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刚坐定的椅子上站起,脚步匆匆地奔向后山。他从前练笛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深处有不少的奇花异草,然而,也有飞禽猛兽出没,所以,猎人们常常会在此处设下陷阱。   山中雨后的清晨,草木都是湿的,他的鞋和衣摆早已潮了,终于,看到她的一只鞋挂在一截断了的枯枝上。   心忽然就提起来,他拨开一层枯枝杂草,一处塌下去的陷阱顿时露了出来,他俯身往下看,见她的人正坐在深深的坑洞里,一只手按着左脚的脚腕,另一只手却捏着一枚碧绿的叶子,凑在唇边吹着,破碎的调子隐隐约约听得出是他曾吹过的曲子。   已经被困陷阱,她却不慌不忙,没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吓得哇哇大哭,他心里一松,两手捏断了一截枯枝,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洞底的女孩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到他,大大的眼睛瞬间亮了,身子前倾,惊喜地唤道:”大师兄!“   上鹿台山习武的人,学制最多为五年,五年一过,无论有没有学出名堂,师父都会赶人,他们这一批的师兄弟以韩晔为长,个个都唤他大师兄,这个称呼他已经听了两年,却从没有一声如此刻这般触动他的心弦,一遍一遍地在心底回荡,始终停不下来。   他蹙着眉看她,扯了根藤蔓,滑入窄窄的坑洞中,离地越来越近,才发现她的左手心都是血,左边的脚腕处一大块的皮肉露在外面,她的人还笑眯眯的,毫不害羞地仰头问:”大师兄,你特地来找我的么?“   他落在地上,看到猎人用以捕猎的夹子被掰开丢在了一边,铁夹子上也是血,正值春末,什么猛兽毒物都已活了,他还在铁夹子旁看到一条被石头砸在七寸上的青色毒蛇。   她的胆子大得出乎他的意料,却也让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蹲下身,撕碎了衣衫的一角将她的脚腕扎紧,随后一言不发地将她抱起,跃上洞口,一步一步往树林外走。   被他抱着,她起初有些害羞,身子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还时不时拿眼瞟他,后来见他扳着脸不高兴,又从怀里掏出个毛茸茸的东西来,小心翼翼地摊开手道:”大师兄,送给你好不好?“   他低头去瞧……   一只小白兔,缩着两耳窝在她的手心里。   二十岁的弱冠成人礼,这只小白兔,是他收到的唯一一样礼物,他这才恍惚知晓,早上推开窗没瞧见她送来的东西时为何会那般失落。现在,总算不再失望了。   ”以后,不准再来这片林子。“他没说要不要这只兔子,也没说喜不喜欢,而是严肃地命令道。   女孩点点头,有点失望,把小兔子又放回怀里,垂下脑袋,轻声道:”昨晚我以为我要死了……“   &n   bsp;他脚步一顿。   ”但我总觉得第一个找到我的人……不会是大师兄……“ ☆、第098章 (二更)   她点点头,有些失望,把兔子又放回怀里,垂下头轻轻道:”昨晚我以为我要死了……“   他的脚步一顿。唛鎷灞癹晓   ”但我总觉得第一个找到我的人……不会是大师兄。“   她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十分笃定,夹着绵绵密密的失落和沮丧。   ”已经找到了你。“他继续往前走,脱口而出,怕她听不懂,他又补充:”你猜错了。“   她咬唇,点头:”嗯。“   被困了一个晚上,大约折腾够了,她不复往日的聒噪,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他白色的衣摆沾了一圈湿泥,鞋踩在杂乱的草丛中,走起来颇为沉重,沉静了一会儿,突兀地开口问:”疼么?“   怎么可能不疼?伤得这么严重,流了许多血,却未听她呻吟半句。   她仰起脖子看他,好半天才答:”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他拧眉,低头对上她的眼。   她笑:”要是赫在,肯定疼,大师兄在,我不知道疼不疼……“   他无法理解她的逻辑,眉头拧得更深,抬脚涉上山坡,未作答。   女孩随后解释:”赫心疼我,所以我敢说疼,大师兄好像一点都不关心我,所以,我不知道……“   ”现在,你可以说疼了。“他打断她的话,薄唇抿着,视线注视着前方的路,脸色不大自然。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立时展露笑颜,双臂就着他身子的力道支撑,高高仰起头,吻在他的脸颊上,中气十足地大声道:”好疼啊!但是,没关系!“   爱情的种子就随着她这一声无赖般的喊而抽出新芽,在他懂了感情,而她兴许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彼时,女孩不过十三岁。   当鹿台山上的大师兄和小师妹公开在一起之后,她性子里的无赖本性便显露无疑,一点小伤小痛都要让他看,以此换得他更多的注意力。   ”韩晔,我手破了,好疼。“她找到正在做早课的他,手里拿着沉重的用来除草的锄头,毫无疑问,她又因为做错事而遭师父惩罚,锄草时被藤上的倒刺刮到了,纤细的手指上一长串的血珠滚落。   他放下手里的书,搂她过来坐在他腿上,握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叹了口气含进口中,吮吸了一会儿,血止住,她看着他笑,脸色通红,笑容灿烂:”不疼了。“   他无奈,摸着她的头发,眉头蹙着,眼眸清淡:”三年过去,快及笄了,怎么一点都没长进?什么时候才能不被师父罚,不让自己受伤?别人手上的茧是练剑时磨的,你是锄草锄的。“   她垂着脑袋,掀起眼皮偷看他:”锄草的地方离韩晔住的地方近啊,我又没有不好好练剑习武,只是顺便受受罚而已。韩晔你看,我现在的身体多好啊,强壮又结实,不会随便生病……“   他听着她的辩解,眉梢扬起,唇边带笑:”小无赖。“   她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钻:”那韩晔喜不喜欢小无赖?喜不喜欢啊?“   喜不喜欢啊?   女孩软软的嗓音羽毛般擦过他的心头,他正要答,怀中的女孩忽然一把推开他,她的整个人朝后栽去,撞到铜制鼓架上尖锐的盘龙角,发出他太过熟悉的利器入肉的声音。   他的手什么都没握住,目光惊诧地看过去,发现她带笑的无赖的表情也变作刻骨的淡漠和疏离,她眉心蹙着,唇抿得紧紧的,却没说疼,只用行动来告诉他,他与她如今是怎样的关系。她宁愿跌入满是尖刺的荆棘丛中,也不需要韩晔伸过来的一条胳膊,她宁愿被利器所伤,也好过跌入他的怀里。   ”韩晔,我太任性,天天粘着你,总是缠着你,是我的错。还有,我不会琴棋书画,但是如果你喜欢,我就去学……哦,我太不像话了,总是和那些男孩子一起胡闹,以后我不会了,我不和他们一起疯了……如果不是这些错,我做错了什么呢,让你突然不喜欢我了?你告诉我,我会改……我全都改……“   幻影一般,她冷漠的面容又变作晋阳王府门前低声下气的哀求,声音早已哽咽语不成句……他却还是选择抽开手,将她关在厚重的大门之外。   ”韩晔,如果这些都   不是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啪——“的一声脆响,床榻上的男人自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映着壁上夜明珠的光亮,看到床头的药盏被他的手打翻在地,碎片四分五裂。   窗外月圆,而身边空无一人。   他惊魂未定,恐慌地大口呼吸,脑中的那些画面却还是挥之不去,女孩含笑的、哭泣的、冷漠的脸,一个多月以来,他始终无法安心入睡,即便睡着也会被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痛醒。   许久之后,情绪终于平定,呼吸平稳下来,韩晔缓缓睁开眼,海一般暗沉的星眸中有太深太深的痛。喉头一哽,自枕下摸出一个粗糙的荷包来,荷包上的针脚又歪斜又粗大,完全不像个姑娘家做得出来的,夜明珠的光芒柔和,从轻薄的纱幔缝隙中透进来,却还是看不清荷包上的图案,轮廓竟完全不似鸳鸯,而像是两只狼狈的落汤鸡,身上的羽毛都炸了起来……   ”呵呵……“韩晔看着那只荷包忽然笑了,星眸模糊一片——   丫丫,什么才是爱?   韩晔的爱,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但他希望……你永远不要有明白的那一天。   ……   次日一早,百里婧便醒了,木莲正在一旁为她冰敷着手心的淤血,见状,忙道:”婧小白,别乱动,快躺下。“   百里婧却不听,挣扎着起身:”木莲,快给我更衣梳妆,我得立刻入宫去。“   ”你这副样子,如何入宫?乖乖休息。“木莲不依,”有什么事,让人去宫里跑一趟便是了。“   百里婧坚决摇头:”不,很重要的事,非得我亲自去不可,我必须现在就入宫,母后想必已经回来了。“   听到这,木莲不能再拦阻,只好扶她起床,替她梳洗,帮她更衣绾发,百里婧简单喝了几口粥便急急入了宫,木莲不放心,与她同行。   到了未央宫前,木莲却被禁军拦住,福公公弯着腰笑着对百里婧道:”婧公主,皇后娘娘说,只能让您一个人进去。“   百里婧看了眼木莲,点了点头,拎起长裙的裙摆,一步一步上着未央宫前的长长阶梯,跨过殿前高高的门槛,见母后坐在大殿正中央的凤塌上,着一身华贵的凤袍,雍容中带着一股寻常后宫女子所没有的英气和威严。   司徒皇后见她来了,却未开口,只是凝神看着她,百里婧径自走到凤塌前跪下,道:”母后,婧儿来向您请罪。“   司徒皇后凤目锐利,扫过她,语气却淡淡:”何罪之有?“   ”婧儿不该在礼佛时擅离佛堂大殿,不该打伤皇家禁军私自下山,不该惹母后生气。“百里婧垂首认错。   司徒皇后沉默。   ”母后?“百里婧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蹴鞠赛让婧驸马上场一事,本宫早已知晓,也事先对你父皇说过,所以,你父皇才没有让人阻止。大兴国的婧驸马若是连上蹴鞠场的能耐都没有,他凭什么活到现在?“司徒皇后眼神微变,毫不避讳地与百里婧对视。   百里婧惊愕,直起腰来:”母后!是我选的墨问!都是我的错,与墨问无关!“   司徒皇后听罢,冷笑出声:”堂堂大兴国嫡公主,竟在为社稷为皇室祈福时打断了高僧大师的祝祷,凭着匹夫之勇与禁军对抗,将禁军打得人仰马翻,破坏了佛寺的庄严肃穆,扰乱了佛祖的清净安稳,成何体统?从小到大,母后事事都可依你,你却越做越让母后失望!如今竟为了一个病秧子与自己的母后和表兄争执,简直好歹不分!“   瞥见百里婧带泪的双眸,司徒皇后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道:”今日,母后给你两个选择,一,不准再见那个病秧子,待他死了,你回宫来住,母后为你另择良配。二,你翅膀硬了,不要我这个母后也罢!从此以后,母后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母后,我……“百里婧瞳孔睁大,惊慌失措,听母后的意思,万分笃定墨问会死,蹴鞠赛上借机误杀他不成,又会拿什么手段来对付墨问?母后为何如此执着于她的婚姻,竟不惜痛下杀手,以与她断绝关系来做要挟?   ”母后,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罚,就罚我吧!可我是您的女儿,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就算是死了,我也不能不要母后!我知道您   心疼我,怕我过得不好,但墨问是我的丈夫,我选了他,就要对他负责到底,母后难道希望婧儿做一个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人么?“百里婧跪直身子,眼泪扑簌簌而落,嘴硬脾气臭心软,与她的母亲一般无二的个性。   司徒皇后的凤目有些微动容,却还是下定了决心,撇开头去,唤道:”来人哪,将婧公主带下去,在她想通之前,不准她入未央宫半步!违令者,斩!“ ☆、第099章   ”母后,我错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罚,就罚我吧!可我是您的女儿,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就算是死了,我也不能不要母后!我知道您心疼我,怕我过得不好,但墨问是我的丈夫,我选了他,就要对他负责到底,母后难道希望婧儿做一个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人么?“百里婧跪直身子,眼泪扑簌簌而落,嘴硬脾气臭心软,与她的母亲一般无二的个性。唛鎷灞癹晓   司徒皇后的凤目有些微动容,却还是下定了决心,撇开头去,唤道:”来人哪,将婧公主带下去,在她想通之前,不准她入未央宫半步!违令者,斩!“   ”是!“禁军得令,上前来押百里婧。   ”母后!“百里婧哭着跪爬到司徒皇后凤塌旁,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疼。长到十六岁,母后虽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却从来不会对她的选择有过多的限制,她一旦有了什么主意,不用去求父皇,母后同意了便可以算数,就连当初冲动地下嫁墨问,母后也允了她。   如今,对待同一件事,母后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开始对她严加管束了?是她真的变得不听话不像话,让母后失望了么?   从小到大,百里婧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曾匍匐哀求过,即便是父皇,她也只是偶尔承欢膝下,从未做过这等谦卑而懦弱的姿态。因为母女之间没什么颜面和放不下的尊严可讲,她是女儿,永远软弱,求自己强势的母亲本就太平常,只是比平日用了更卑微的姿态罢了。   然而,司徒皇后这次却一点都不肯放纵她,她垂首看着抱住她的腿哭得哽咽的女儿,怒气一层层地涌上来,凤目不含一丝温度:”本宫的女儿,何时开始做这种低微的姿态?竟学起了黎姬母女哭哭啼啼!婧儿,别忘了,你的骨子里流的是司徒家的血!即便你是女儿家,即便你的身子再孱弱无力,也只可流血不可流泪!“   训斥完,司徒皇后面朝禁军,语气不容抗拒道:”带婧公主下去!立刻!“   禁军得了司徒皇后的懿旨,刚才还对百里婧存着几分忌惮的心都放下了,上前架住了百里婧的胳膊,便拉着她朝殿外走去。   未央宫红色的大门紧闭,禁军持统一的佩刀挡在宫门前,气势威武,不容亵渎。   百里婧孤零零站在门外,面对着大红色的宫门上竖起的根根黄色门钉,如同尖刺般阻住她的去路,哭泣早已止住,她却没有折身离开,而是退后一步,缓缓地缓缓地矮下身子,双膝跪在了冰冷的地上。   守门的禁军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出声。   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照在未央宫的红墙黄瓦和高耸的屋檐兽首上,也照在百里婧的一身海棠红的华丽宫装上,将她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前方的红漆大柱子上,在地面和柱子间扭曲成模糊的一团,难以辨认。   一直跪到太阳照在正上方头顶处,每个人的影子都变成周身的一小圈,百里婧还是没动。禁军已经准备换岗,后宫的娘娘们也都传了午膳,在此之前,禁军不得不进去禀报司徒皇后,怕将婧公主饿出毛病来。   然而,司徒皇后摔了杯盏狠狠训斥了他们,连未动筷子的午膳也撤了下去,母后俩都是一样的倔强性子,谁也不肯退却半步。   未央宫的长长台阶下,木莲被禁军挡住,不得上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百里婧跪在那里的背影,在这禁宫中她也不敢高声喊,急得只能在原地打转。   虽然还是初夏,天气却说变就变,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便开始雷声阵阵,天上瞬间乌云滚滚,不一会儿,酣畅淋漓的雨水从天而降,给皇城郊外干渴已久的田地带来了甘霖,却也措手不及地打湿了许多人的衣衫。   禁军得了司徒皇后的命令,除非百里婧做出选择,否则不准管她,不准放她入未央宫。然而,禁军也着实难做,遇上两个倔强的主子更是里外不是人,无论司徒皇后如何心狠,婧公主毕竟是皇后的唯一血脉,禁军就算再公正严明,也不敢真的得罪了婧公主,若是她淋雨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如何向陛下和整个大兴国交代?到时候可就不是执不执行军令的事了。   于是,为了小心起见,一位禁军护卫踏着大理石地板上的积水,停在百里婧面前,单膝跪下祈求道:”婧公主,下雨了,属下送您回府吧。“   百里婧抬起头,梳好的发髻已经被雨水淋湿,凌乱不堪的发丝结成块垂在她的额前,水珠顺着她的脸部轮廓滴落,从一滴滴到一束束,她启唇,雨水便顺着她的动作流入口中:”告诉母后,我做的错事一人承担   ,不要牵连无辜的人,母后若还不肯原谅我,我便在此长跪不起。“   说话的时候,百里婧的唇已经苍白,后背的伤口被雨水浸湿,越来越疼,真是多亏了她在鹿台山上受罚打下的好底子,扎两个时辰的马步也不在话下。   然而,如今已跪了四个时辰,她的腰渐渐支撑不住,双手便不自觉紧握成拳按在地上借着力,手掌上的淤青未彻底消退,反而肿了起来,一使力便疼得浑身冒着虚汗。   禁军不知道百里婧受了伤,木莲却知道,她在雨里陪着百里婧站了四个时辰已然觉得受不住,却还是不见百里婧起身。从前在鹿台山不觉得,以为婧小白只是个傻姑娘,这一个月以来才知道,她可以倔强到何种地步!   她若是喜欢你,便顺着你,你爬到她的头上去撒野骂她疯骂她傻怎么都成,她始终笑嘻嘻的,可当她决定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便是有一百个人拉着她也拽不回来。   帝国的公主,她的骄纵与倔强与生俱来,只是因意外而带着些难得的不拘小节。   这深宫中,木莲无所依靠,出了这种事,不知该去求谁才好。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子,木莲立刻拔腿朝宫外跑去。   一路奔到皇城的东华门,木莲意外地发现她想要找的那个人正冒着雨策马而来,连一件雨衣都没有披,他的红衣黑发都已湿透,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却藏于胸口的衣下,似在护着什么东西。   那人亮了一下虎面云纹的赤金腰牌,便携座下的黑马一同入了城门,司徒家的人拥有在皇城内策马而行的特权。木莲忙上前拦住来人,仰起头道:”赫将军!求您劝劝皇后娘娘,饶了公主吧!“   司徒赫也已认出木莲,起初没在意,却在听完木莲的话后,眉心一蹙,脱口而出:”出了什么事?婧小白怎么了?!“   木莲被他这陡然增大的声音一震,因为仰视的姿势,眼睛里已经溅入了太多雨水,回答道:”公主一大早来宫中向皇后娘娘请罪,已经在未央宫外跪了四个时辰了……“   司徒赫顿时愣住,不过一瞬,他用力一夹马肚子,”飞沙“箭一般在雨中奔驰起来,不一会儿便将木莲远远丢在身后。   持有虎面云纹赤金腰牌可以自由在皇城中行走,却不代表能策马出入禁宫,上一次鲁莽的教训司徒赫不敢忘,这一回,他在宫门前跳下马,足下的马靴踏着四溅的水花朝未央宫奔去。   即便是初夏,淋久了雨,也会觉得浑身冰冷,司徒赫远远就看到他的傻姑娘跪在未央宫门前,身子单薄而瘦小。   ”婧小白……“他脚步顿住,张了张口,却没喊出声音来。反应过来,几大步跃上长长的台阶,禁军见是他,也不敢拦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他过去。   越来越近,司徒赫在浑身湿透的女孩面前单膝跪下,手心里自始至终一直握着的那个漆木盒被他随手抛在地上,许是用的力气大了,盒盖被震飞,露出盒中红色的、紫色的桑葚果。   ”婧小白……“司徒赫一把将女孩抱进怀里,她缓缓偏头看他,苍白的嘴唇张开,叫他:”赫……“   她没叫出声,他却听到了。   司徒赫要抱她起来,百里婧不愿,她固执地跪在原地,双手用力撑着地面,司徒赫狠心掰开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掌心不堪入目,紫红色的淤血被雨水一泡,比她原本的手掌浮肿了数倍,这哪里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孩的手?   顿时,无限的自责和心痛重重袭来,他有多想将墨问置之死地,他使了多大的力气踢出那一球,他完全清楚。   他知道墨问病弱,他知道那一球会让墨问送命,可是为什么,他犯下的恶果会应在婧小白的身上?他那完整无缺活泼可爱的婧小白,谁把她弄得如此破碎?他努力地拼凑,却凑不成完整的她……   ”婧小白,别跪了,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解决不了我来解决……你跪在这里……做什么?“他嗓音颤抖,使了很大的力气抱着她起身。   婧小白,你知道么?当我在蹴鞠场上看到你的身影出现,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时,我便知道,这辈子有人是王侯将相,有人名垂千古,而我注定做不了英雄…… ☆、第100章   ”婧小白,别跪了,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若是解决不了,我来解决……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呢?“他嗓音颤抖,使了很大的力气抱着她起身,他往日有力的臂弯失去了力气,一寸一寸艰难地直起身子。唛鎷灞癹晓   婧小白,你知道么?当我在蹴鞠场上看到你的身影出现,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时,我便知道,这辈子有人是王侯将相,有人将名垂千古,而我……注定做不了英雄……   按照大兴国的律令,每逢朔望第二日都为常朝,他下朝后想去看她,又不知她是否已消了气。婧小白的脾气别人也许不知道,可是司徒赫怎么可能不清楚?她与他一样地死心眼,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那么,任何人的劝阻都无用。   然而,无论在什么时候,司徒赫永远不想被婧小白讨厌,昨日蹴鞠赛上他那么凶地对她,她对他失望的时候,他也心灰意冷。想着她的伤,想着她倔强的模样,想着她单薄而瘦弱的身子,他一夜都没睡着。   下朝后,他哪儿都没去,只身驱马去了郊外农庄的桑树林。   婧小白不喜欢吃甜食,她喜欢初夏时又酸又甜的桑果。盛京郊外百姓家的孩子们以摘食桑果为乐,禁宫中养尊处优的荣昌公主一点都不他们差,又粗又壮的桑树,越往上长越是纤细,婧小白的身子轻,她可以坐在最顶端的树杈上,将桑果当饭吃到饱。   初夏的桑树林,已经有早熟的桑果变成了紫红色,农庄的庄头见他来了,便要命庄内采桑的姑娘们替他摘桑果。他没让她们过来,独自一人往桑树林中去。   即便是技术娴熟的采桑姑娘,她们也不会知道婧小白喜欢吃什么样的桑果。她从小到大就是爱折磨他,桑果不要那些淡红色的咬上去酸得掉牙的,也不要那些小颗粒近乎紫黑,捏在指间会留下红色印记的,她喜欢那些介于两者之间的紫红色桑果,一粒粒小果介于成熟与未成熟之间,味道甜中带酸,吃多了不会腻,也不会酸的牙痛……   好几年没来这边了,也许是他忘了时间,也许是今年的气候与往年不同,桑果还没怎么成熟,大多是淡红色的硬果子,那种婧小白喜欢的,一棵树上也找不到几颗。   他在桑树林中一棵一棵地找,将紫红色的桑果小心地摘下来,一颗颗放进准备好的漆木盒中,只是那么小的一个盒子,他摘了快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人已经走到了偌大的桑树林的尽头。   快装满的时候,天上雷声轰隆,突然下起了雨,他将漆木盒盖上,往桑树林外走。   城东的郊外离相国府很近,他坐在马背上,停在相国府的门前,犹豫着让守门的家丁进去禀报。看着相国府门前那两尊石狮子,他不由地苦笑,婧小白与他一样,从小学的都是横冲直撞的小混混的规矩,直来直往,不知掩饰,不懂伪装,但那时候他至少还在她身边,出入的都是他的地盘,没什么可担心的。   现在,连见她一面,还要让人通传,关系竟疏离得隔了那么多那么杂的人。小厮出来的时候,墨誉撑着伞也一同出来了,见他端坐马背上,没有伞,也没有雨披,一时竟愣住了,昨日蹴鞠赛上,他那么明显地要置墨问于死地,墨誉不傻,不可能不知道。   司徒赫和墨誉是没什么交情的,比之墨家老二老三,司徒赫与墨誉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比陌生人大约好一些。   墨誉上次目睹了司徒赫与他的二哥三哥上同一辆马车,后来又亲眼见到赛场上的形势,断定他们几个联手要对付墨问,他是相府内最纯净且独善其身的那一个,不想与司徒赫撕破脸面,也不想与司徒赫有太多的瓜葛,一边礼貌地往台阶下走,一边对司徒赫道:”婧公主一大早就入宫去了,不知赫将军有何贵干?“   司徒赫一听这话,立刻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在雨帘中回应道:”多谢状元大人。“   说着便朝皇宫的方向奔去。   墨誉目送他湿透了的红衣在雨中奔突,马蹄践踏起重重的水花,既没制止,也没询问的意思。   与相国府相比,皇宫要亲切得多,至少,在那里,婧小白算是回了家,司徒赫进出都只与她一人有关,没有晋阳王府的韩晔挡在那里,也没有相国府的病秧子拦路,婧小白只是婧小白而已,她不需要为了这些人伤心落泪受伤,她安安稳稳地等在那里,等他给她送熟了的桑果,带她去盛京城的大街小巷胡乱地撒野。   所以,他在得知婧小白回宫时,竟没   觉得半分不适,可现在,婧小白弄得遍体鳞伤地跪在地上,漫天的大雨洒下来,他手里没有伞,不能给她遮雨,只能用这身躯为她挡去劲风急雨的侵袭。   别人也许都可以不管婧小白,姑姑为什么也不管?让她足足跪了四个时辰,是要看着婧小白死么?   司徒赫大步朝未央宫门走去,马靴不慎踢中地上躺着的漆木盒,盒中费心摘来的紫红色桑果顿时滚了一地,被大雨冲刷得到处都是。   ”开门!“   司徒赫站在宫门前,大喝了一声。   禁军低下头,不敢开门:”赫将军,皇后娘娘吩咐了,若是公主不肯听话,便不能开门。“   雨水浇到司徒赫的脸上,凤目被淹得睁不开,他将女孩裹护在胸口,眯着眼扫了那些禁军一圈,双拳握得发紧,他低下头凑近女孩耳边,柔声道:”婧小白……听话,跟姑姑认个错,嗯?“   怀中的女孩已经快失去意识,却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司徒赫闭了闭眼,没再继续往前走,而是骤然转身,大步朝长长的阶梯下走去,直奔百里婧未出嫁前的锦华宫。   一切都变了,什么都变了。   多年以前,他跪在母亲的灵堂前默默不语,只顾烧着手中的纸钱,婧小白跪在他身边,那么小的人难得一点都不聒噪,她陪他跪了很久,突然开口道:”赫,舅母不在了,以后我的母后就是你的母后……“   这些年,姑姑对他们确实纵容,尤其是对他,由着他不考功名不务正业,竟比对婧小白还要好。   原因,他自然都知晓——   自从大哥战死沙场后,他便是司徒家唯一的男丁。司徒家是大兴的开国功臣,居功甚伟,他需要继承司徒家的家业。   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纵容还是管束,他都明白,唯一无法想通的只是为何姑姑要对婧小白如此不留情面!蹴鞠赛前他去见姑姑,表明要对墨问下狠手的意思,姑姑最后的那番话让他胆寒且震惊,她说,若是婧小白敢护着那个病秧子,敢将司徒家置于难堪且无力挽回的境地,她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女儿!   婧小白是不乖,是有很多不对,但姑姑作为母亲,真的能狠下心放弃她?在这之前,司徒赫是不信的,然而,这一刻所见却让他心里越来越害怕——   司徒家的男人、女人都一样,父亲是,伯父是,姑姑也是,司徒家一门谁都是战场上的精英,数十年的沙场磨练让他们的心变得如此冷漠,时刻以家族使命为重任,若非如此,大哥当年也不会惨死沙场,母亲也不会担惊受怕郁郁而终……   婧小白从不知道这些,他也从不愿想起这些,可这些往事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无人揭开罢了。如今,现实迫使他一步一步走上那条他不愿走的路,去正视那些他不愿正视的事实——他,或者婧小白,随时都可能被放弃。   大雨还在下,司徒赫抱着婧小白冲进锦华宫,宫女们匆匆忙忙地给她换了湿衣服,孙太医很快就来了,把过脉,验过伤,开了方子。   寝宫里刚安静一会儿,太监便通传道景元帝和黎贵妃到了。   司徒赫起身迎了出去,心里却在笑,婧小白病了,第一个来的不是皇后姑姑,反而是黎妃,多可笑。   少时,司徒赫常常出入禁宫,与景元帝私下相见也很平常,他请过安,景元帝一边示意免礼一边问道:”昨儿个婧儿受了伤,朕已经命她好生修养,太医也说并无大碍,为何今日突然病得如此严重啊?婧儿几时入宫的?“   司徒赫未答,黎妃却开口道:”陛下,听说婧儿天刚亮就去了未央宫,皇后姐姐不肯见她,母女俩闹起来了。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姐姐的脾气,轻易哪能低头?这不,谁都不肯退让,可苦了婧儿了,这热天患了伤寒,怎么受得了?“   景元帝在床头坐下,看到百里婧的两只手都用纱布包扎着,侧躺在那里,脸色苍白,额头不断地冒着虚汗。   景元帝注视她的面容良久,接过宫女手中的帕子,探身过去,小心地为她擦着额头渗出的薄汗。此情此景,让黎妃等人都噤了声,景元帝像极了疼爱女儿的慈父,关心和动作都表露于外,毫不掩饰。   黎贵妃静静看了一会儿,终于沉不住气,讶异地问道:”赫将军,这一年大似一年的,婧儿都已经出嫁了,你如此随意地   出入她的寝宫,恐怕不妥吧?“ ☆、第101章   黎贵妃终于沉不住气,讶异地问道:”赫将军,这一年大似一年的,婧儿都已经出嫁了,你如此随意地出入她的寝宫,恐怕不妥吧?“   话音刚落,有宫女进来,垂手而立,禀报道:”婧驸马到了。唛鎷灞癹晓“   黎贵妃听罢,笑对景元帝道:”陛下,到底是夫妻,婧儿才病了,婧驸马就来了,岂不是心有灵犀?“折身对那宫女道:”外头那么大的雨,还不快请婧驸马进来!“   无论是针对他的,还是对墨问的夸赞,司徒赫一句都没应,倒是景元帝看向他,皱眉沉声道:”赫儿,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别在这站着了。高贤,带赫将军去换身衣服,然后送他回元帅府,让太医开个御寒的方子,别病着了。“   ”是。“高贤在一旁躬身应道。   听景元帝这么一吩咐,司徒赫的凤目扫过床榻上睡着的女孩,一点都放心不下,却不能再留在此处,低声道:”微臣告退。“   他淋着雨来,至少怀里还抱着他的傻姑娘,湿着身子走,却只能把她丢下,留给旁人照顾。司徒赫刚转过寝宫的大屏风,就见墨问迈进门槛,宫女替他将身上的雨披脱下,他穿了件素色的外衫,站在背光的地方。   光影昏暗中,司徒赫有种错觉,这个男人虽然病弱,内里却藏得极深,并非他表面看起来那般无害。若他的错觉是真,那么,婧小白便是受了欺骗。若他的错觉真是错觉,那么,婧小白的未来又当如何?一辈子伴着这个病秧子,把她的余生都寄托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   墨问与他无冤无仇,他只是捡了个大便宜,与他的傻姑娘做了夫妻,才招惹了一场无妄之灾。   这是罪么?这是过错么?   不,不是。   只是他司徒赫太偏执,要置墨问于死地,不惜犯下业障。现在,因为婧小白,他不能动墨问分毫。   墨问也早已看到司徒赫,他缓步朝里走去,司徒赫没跟他打招呼,从他身边擦过,径自迈出了门槛。   高贤给墨问请了安,便追出门去,颐指气使地招呼外头立着的太监:”去,给赫将军换身干净的衣服,送将军回府,不得轻慢!“   司徒赫对他不理不睬地走开,墨问却微微一笑,毫不计较,看着地上一路蔓延的湿淋脚印,他的眉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   在宫女的指引下入了屏风后面,第一眼瞧见的倒不是身着明黄色龙袍的景元帝和一旁雍容华贵的黎贵妃,而是绣床上侧身而卧的他的妻。   ”陛下,贵妃娘娘,婧驸马到。“宫女交代了一声,退到一旁去静候着。   墨问不会说话,便对景元帝和黎贵妃恭敬地鞠躬行礼,他文质彬彬且不堪风雨的模样让所有在场的宫女太监们眼神各异。   景元帝接过宫女换过的另一块帕子,一边继续替百里婧擦拭,一边抬手道:”婧驸马免礼。“   黎贵妃立在床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墨问,这才开口:”婧驸马可知婧儿为何病了?“   墨问沉静的黑眸望向黎妃,唇边带笑,毫不知情地摇了摇头。   黎贵妃待要继续说,绣床上的百里婧呻吟了一声,长长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醒了过来,景元帝探身唤道:”婧儿?“   百里婧蹙起眉头,声音微弱:”父皇……“下一刻,瞧见床头立着的高大人影,她整个人要坐起来,急道:”墨问?!咳咳……“   一激动,咳个不住,声音也比方才大了许多。   景元帝回头望了墨问一眼,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百里婧的头,往日威严而强势的嗓音带着些许无可奈何:”婧儿,永远别和你母后比耐性,没有谁比得过她。明白么?“   百里婧未答,景元帝已经起身,对墨问道:”女大不中留,见了夫君比见到父皇开心多了,朕先回去了,婧驸马好生照顾着婧儿。这丫头性子倔,不听话,驸马且多担待她些,若是她犯了什么错,尽管告诉朕,一切有朕做主。“   墨问恭顺地垂首,浑身上下无一丝张扬和违逆,表情平淡,无悲无喜,他是一个生活在上流社会底层的最无力反抗的无用之人。   景元帝看着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迈开大步朝外走去,黎贵妃望着绣床上的百里婧,拽   着墨问的胳膊,将墨问往前拉近了两步,意味不明地笑道:”你们两口子好好说说话,这日子过一日少一日,谁能猜得着明儿个会有什么不测?“   百里婧气急攻心,咳嗽得更厉害,在她发作之前,黎贵妃住了口,昂首挺胸地将手伸向一旁的太监,闲闲笑道:”回宫吧,下雨了,本宫要去朝晖殿瞧瞧七殿下。“   宫廷的厚底翘头鞋踩在地上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为了显示尊贵的身份以区别森严的等级,皇宫中只有后妃和公主才能穿这种翘头鞋,是以,”啪嗒啪嗒“刺耳的声音随着黎贵妃渐渐远去而越来越小。   百里婧在看到墨问时,心里的忐忑全都蹦了出来,恍惚中产生了错觉,不知他是真的好好地站在她面前,还是已经被母后设计暗杀,甚至没心思与黎贵妃计较,她无力起身,只能朝墨问伸出一只手去。   墨问上前两步,轻握住百里婧包扎着纱布的手,顺势在床沿上坐下。像是久别重逢的爱人有万千的话要说,宫女晓月暗香等见此情景,互相使了个眼色都悄悄退了出去。   隔着手掌上包的那圈纱布,感觉不到彼此手心的温度,百里婧收紧了指尖,强自笑道:”墨问,真的是你么?“   淋了雨,受了寒,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说话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清脆,沙哑且难听。   墨问坐在床边,沉静的黑眸凝视她良久,他不说话,也不写字,而是猛地俯身,急切却不粗鲁地吻住了她的唇,并不是往日那般轻轻一触,而是吻得很用力,含着她的唇笨拙却霸道地吮着,很快,两人的唇瓣都湿了。   他没让她不能呼吸,适可而止地松开,薄唇又贴上她哭得微肿的眼,烙下深深的印记。   百里婧没反抗,也根本无力放抗,墨问握着她的手,带到他胸口的位置,一笔一划地写着:”疼。“   怕她不明白,他又点着自己心口写道:”这里疼。“   这种举动,这个力道,是墨问没错。   墨问这次的吻百里婧丝毫没有排斥,也未觉得有任何不舒服,她坦坦荡荡地接受,墨问还安然活着,她觉得如此心安。   双臂顺势便环住墨问垂下的脖颈,百里婧用力抱住了他,似哭似笑道:”我不疼,你也不要疼。“   墨问搂紧她,心口的位置越来越热,越来越涨,他的唇贴在她的耳边,竟张口唤道:”婧……“   他只叫出一个字,嗓音比百里婧的还要沙哑难听。   百里婧怔了一下,退出他的怀抱,惊愕地仰视着他:”墨问,你刚刚说出话了?“   墨问眼神躲闪,脸上的表情夹杂着难言的痛楚。   ”太医说你的嗓子受过伤害和刺激,才导致失语,你若是想说话,就说给我听听,一个字也好,两个字也好,说给我听……“百里婧扳正了墨问的脸,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哄道。   墨问注视着她苍白的容颜,脑中闪过另一个女人模糊的脸,喉中一阵刺痛,但他还是张开口,双唇颤抖,许久许久,才颤颤挤出一丝破碎的声音:”婧……婧儿……“   这两个字难听到近乎刺耳,可以轻易吓哭一个小孩子。会说话了又怎样,倒不如什么都不说,继续做个哑巴,还不至于遭人厌弃。   百里婧听罢,笑了,忽觉眼皮沉重,头一偏,深深睡了过去。   墨问轻抬起手,指背轻轻拂过她吹弹可破的脸颊,眯起的眸闪着寒波生烟般的冷光,唇边笑容也悉数收尽,他突然重重咳了几声,抵在唇边的拳染了一丝殷红的血迹,异常刺目。   三年不曾开口说话,只用唇语或内力发声,如今,第一次张口唤出的,竟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难道他真的入了魔?   还来得及么,现在立刻抽身离开?   才问过自己,墨问便自嘲地笑了,将喉中的血腥咽了下去。   何必呢,傻瓜?   一个人人厌弃的废物,你既不爱他,也非无他不可,让他死了便罢了,又非死在你手上,你何必为他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无论经历多少磨折都能坚强不倒?   从前那个问题总算有了答案,若是要对付他的人是她的母后或者她的旧情人,她会如何?   她不曾放弃他,她不离不弃地守着他,不惜与她最亲的亲人翻脸,将她自己置于如此尴尬且被动的境地。   但是啊,傻瓜,若我只是一个成亲的对象,是一个你觉得该负起责任的废物,而非你心之所依、毕生所爱,那么,于我,该是永生的遗憾。   若是夺不了你的心,那就用我的心换你的心,我的心虽并不光彩明澈,但至少,完整,且从不曾给过任何人。   你……愿不愿? ☆、第102章   黎贵妃出了锦华宫的殿门,看到景元帝要去的方向是未央宫,便加快了脚步追上去,温婉地笑道:”陛下,这几日煦儿读书很是用功,习字、文章都有诸多进步,还念叨着要让陛下您去考考他。唛鎷灞癹晓您也知道,煦儿那孩子年纪小,玩心重,多亏了新科状元墨大人悉心教导。您若是亲自教教他道理,比状元大人的话肯定管用得多。“   语气委婉,不吝赞美,言下之意是让景元帝摆驾朝晖殿。   景元帝定住脚,瞧了一眼未央宫高耸的屋檐,捋着不长的胡须静默了一会儿,道:”好,朕这去瞧瞧煦儿的功课如何。“   黎贵妃柔媚一笑,紧随景元帝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朝晖殿而去。   高贤低垂着脑袋,跟着景元帝和黎妃的脚步,不近不远地随时听命。   说不清多少次了,后宫的嫔妃们轻而易举就能将陛下前往未央宫的圣驾阻住,邀陛下与她们赏花赏月或者尽情歌舞听戏,司徒皇后对此从无异议,连一声质问和不满都从未发出。   但,很奇怪,几乎每一次,陛下的脚步仍下意识地往未央宫偏去。   ……   司徒赫没换衣服,也没往宫外去,而是径直去了未央宫,踏上一层一层的长长台阶,踩过他亲手摘下的如今已被雨水泡得发软的桑果,立在紧闭的两扇红色宫门前,对两旁的禁军道:”开门。“   婧公主不在,就算放司徒赫进去也不算违背了皇后的懿旨,禁军思量了一番,这才放下了竖起的长刀,将宫门打开。   司徒赫踩着四溅的水花一步一步迈入宫门,浑身湿透,从头顶处的黑发到全身的红衣、马靴,没一处完好。   守在寝宫门口的太监见他进来,忙迎上去道:”赫将军,您怎么湿成这样?快擦擦。“   司徒赫推开他们,如入无人之境般入了正殿,司徒皇后坐在凤塌上,手撑着额头,眉心蹙着,显然不胜疲惫。   听见脚步声,司徒皇后将手边的茶盏大力丢了出去,怒道:”本宫说过,不准替婧公主求情!“   待看清来人,司徒皇后坐直了身子,蹙眉道:”赫儿,是你?“   司徒赫开门见山道:”上次姑姑说的,我本不信,直到今日所见。姑姑,婧小白从小是什么性子,您很清楚,为何要对她如此狠心?让她在宫门外跪了四个时辰,她的身上还有伤,您是要看她去死么?!“   声音到后面变成了责问,语气非常激烈,司徒皇后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放肆!“   见皇后凤目睁大,怒气滔天,司徒赫才自觉语气过重,遂敛眉垂首,撩起衣摆,在殿中跪了下来:”微臣不该在娘娘面前放肆,求娘娘息怒。但微臣今日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娘娘打算如何处置婧小白?“   用了敬语,却不是对长辈,而是对待一国之母的态度,司徒皇后听罢,重新坐了下来,声音平静:”本宫这一生,第一恨始乱终弃,第二恨执迷不悟。婧儿年纪小,不懂事,本宫给过她选择,也为她挑好了退路。是她不肯听话,一意孤行,竟为了一个病秧子不惜与自己的母后作对,让本宫心寒如斯。本宫为她操碎了心,她却不明白,用她的倔脾气、死心眼来对付本宫,跪在那大殿之外四个时辰,难道要本宫亲自去请她,承认本宫错了她才是对的?让她从此放心大胆胡作非为伤人伤己,直到将我司徒家的颜面都丢尽了为止?!你是这么觉得的么赫儿?!嗯?“   最后的尾音带着浓浓的质问,中气十足,不愧是征战沙场近十年的女将军,让司徒赫耳膜一震,一瞬间竟有些词穷。   婧小白倔强,姑姑也倔强,母女俩谁都不比谁差,让谁退一步都不可能。   见司徒赫沉默不语,司徒皇后叹了口气,道:”赫儿,经过这一次,本宫算是对婧儿死了心了,从此她要与那个病秧子如何,厮守一世也好,痛苦一生也罢,与本宫都再无干系。你也不必惦记着她,等过些日子,本宫为你选个好姑娘,你也该成家了。“   司徒赫凤目睁大,满脸的不敢置信,脱口而出道:”我不会娶别人!“   他这一声吼,斩金截铁,隐隐有回声,让四周的宫女和太监都不自禁抖了抖。皇后还不曾说为他婚配哪家的小姐,这个”别人“是指谁?   四周安静,司徒皇后不语,司徒赫才恍然惊觉自己说了   不该说的话,微微垂首,声音也低了下去:”姑姑怎么可以不管婧小白?她是个傻姑娘,只不过任性了些,若是姑姑不管她,还有谁管她?“   司徒皇后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人应该自己成全自己,为了不值得的人伤了身边所有的亲人,让亲者痛仇者快,何其愚蠢?即便是在普通百姓家,也让人无法原谅,何况身为皇室嫡公主,她更应该明白,她活着不该只是为她自己一人而活。本宫一个月前就已告知她这个道理,她却全然听不进去,仍旧一意孤行地做她认为对的事。如果本宫的女儿如此无用,不做挣扎就屈从现实,随随便便就想着与一个病秧子温温吞吞过完一生,她便不配做司徒家的女儿,更不配做大兴国的嫡公主!“   与一个病秧子温温吞吞过完一生?   司徒赫念着这句话,再也提不出任何反驳的言辞来,他只能继续重复,把心里的话一而再地拿出来说,说服自己,也试图说服别人:”婧小白还小,给她一点时间,她总会明白谁对她好,明白她应该怎么做,但是……“   说到此,司徒赫抬起头来,目光异常坚定地直视着凤塌上的司徒皇后:”但是,婧小白只是个女孩子,保家卫国从不是她该负起的责任,社稷重担也不需她来担挑。若真有需要她付出心力的时候,我愿意替她去做,无论多苦多累,都可以!“   司徒赫的凤目如此坦荡真诚,他说出的这番话没有半句虚假,他的担忧是真的,他的疼惜是真的,他对婧小白毫无保留地疼爱着。   司徒皇后注视他良久,终于闭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来:”赫儿,你这傻孩子,到底是年轻气盛,说的话不能当真。等几年一过,各自嫁娶,儿女都成群了,才会知道这些少年意气皆是空。本宫说的,你现在兴许还不明白,没关系,日子还长着呢。别跪着了,去吧,将这身湿衣服换了,你的伤还未全好,当心病着。“   司徒赫未动,直言道:”陛下和黎妃都去锦华宫瞧过婧小白了,姑姑不去看看么?她肯定想见您。“   司徒皇后不答,而是直起身子,缓步走到窗前,看着宫闱内哗哗洒落的大雨,毫不留情地打湿了碧绿的芭蕉叶。   ”赫儿,这个季节,西北边境的虞美人该开了吧?“   司徒赫不懂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正待作答,却听司徒皇后笑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司徒赫明白,这不是对他说的,姑姑只是在自问自答罢了。   ……   傍晚时分,骤雨初歇,天却已经暗下来,锦华宫内掌了灯,宫女们陆陆续续地送上晚膳,墨问吃了点清淡的米粥,又喂百里婧喝了半碗,双手溃烂,背后的伤也可大可小,她现在是彻底不能动弹了。   用完了晚膳,木莲要进去照顾百里婧,却被宫女晓月、暗香扯住,小声咬耳朵道:”公主和驸马要歇息了,你进去做什么?“   木莲入宫迟,却因为百里婧的关系,和这些宫女相处得很融洽,这会儿,被她们一拦阻,她也不能反驳,只好被她们拉扯着去了外间,留百里婧和墨问二人在内室。   淋了雨受了寒,头晕才好了些,伤口却疼得百里婧睡不着,夜半醒来,朝身边摸去,立刻有一只手轻握住她的手,小心地避开她背后的伤搂她进怀里,他还是不说话,手心还是温凉不够炽热,却在这渐渐热起来的夏日夜晚让百里婧感觉莫名地心安。   天荒地老何解?   只是从一个人的怀抱到另一个人的怀抱,渐渐妥协渐渐习惯的过程,那个过程便是传说中的”永远“。   她闻着身边人身上的药香,轻声道:”墨问,这些天有没有觉得不舒服?那天在蹴鞠场上有没有受伤?“   墨问一低头,额抵着她的额,他轻轻摇了摇头,她一碰便知。   百里婧弯起唇:”那就好。要是觉得不舒服,或者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事,都要告诉我,别怕给我惹麻烦,知道么?“   他们的额贴在一起,脸离得极近,呼吸可闻,她说话时的气息吹拂过他的唇边,格外地亲密暧昧。   墨问乱了思绪,无心听她说了些什么,而是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凑近,将她半开半合的唇含住,恋恋难舍地吮着,像品尝最精致可口的点心,舍不得一口尝尽,舔一点再舔一点,直到尝到精髓。    不说爱,他还是不说爱,也完全不用说,他以行动来表达。他如此孱弱,如此好脾气,只不过是亲吻自己受伤的妻子,他有什么错?她能粗鲁地推开他么? ☆、第103章   不说爱,他还是不说爱,也完全不用说,他以行动来表达。唛鎷灞癹晓他如此孱弱,如此好脾气,只不过是亲吻自己受伤的妻子,他有什么错?她能粗鲁地推开他么?   寝宫里燃着助眠的安神香,袅袅的香气在帐内浮动,虽然看不到彼此的脸,却能深刻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味道。   百里婧略略偏了偏头,还是没有躲过,任墨问情意绵绵地吻着她。墨问的唇异常地柔软,只是略略温凉些,与她熟悉的那个人的吻截然不同。   爱情里,喜欢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地步,便会时时渴望与他亲近,近一些,再近一些,已经分不清那些吻是她主动还是韩晔主动,然而,无论是哪一方起了头,都能得到对方不敷衍的回应。   也许因为那个时候是两情相悦的,她喜欢着韩晔,韩晔也喜欢她。不是像墨问这种温柔的试探碰触,害怕她随时会推开他似的小心翼翼,韩晔的吻是确定的,他的眸淡然可靠,他的唇舌甜蜜有力,让她仅从一个吻里面就能清晰地看到未来的美好模样,他的手臂搂着她的肩膀,环着她的腰身,由着她在他怀里不规矩地乱动。   人就是如此念旧且犯贱,她没有刻意去想,可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却自己出现在脑海中,提醒她,现在的一切是多么虚无缥缈不可相信。   她可以为了墨问受一百次的刑罚,可以为了墨问伤痕累累,却无法说服自己,这个人——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病秧子,是她余生的所爱,她与他的婚姻,是以爱为前提的,她欢欢喜喜地出嫁,愿意为他怀胎十月生下子嗣,愿意相信白首永不离……   不,这些,十六岁之前她信,怀揣着一颗少女之心,想过与那人共结连理、携手白发的模样。但如今,纵使她与另一人同床共枕,纵使她与夫君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只因,这不是她曾幻想过的最完满的未来,绝对不是。   两人亲密相吻的时候,若只有一人卖力讨好,而另一人心猿意马,很容易露出破绽,更何况她根本不打算敷衍,心思缜密如墨问,怎么可能察觉不出?黑暗中,她的眼都不复往日光泽,一片灰暗。   这与吻了一条伤痕累累的死鱼有什么分别?   顿时,墨问所有的胃口都失了,再尝不出任何甘甜的滋味来。   他含着那软绵绵的唇,用牙细细摩挲,真恨不得狠狠咬她一口,让她疼,让她记住,让她别再这样的时刻想着旁人。   但他不能咬。   墨问故作不知地松开她,往上轻吻了吻她的眼睛,便后退了些许距离,手臂却仍环着她,另一只手轻握着她受伤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在安神香的催眠下,百里婧渐渐睡去,睡意朦胧的墨问却突然睁开眼,因为纱帐外有一道人影走过,似在窥视着什么。   墨问勾唇一笑,木莲这个丫头太过碍手碍脚,看似最无害的疯丫头,却是最厉害的眼线,那设伏之人也未免太过大胆,用如此手段掩人耳目。   放着嫡公主不娶,娶了个低贱出身的庶公主,断便断了,却又在她的身边安插了最高明的细作,晋阳王世子,你究竟要做什么?又或者……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些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   依照傻瓜的个性,韩晔要什么,她不肯给呢?心给韩晔,人给韩晔,连密密麻麻的伤口都通通给了韩晔。   想着想着,忽然便怨了起来,低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的睡容,墨问眉头微蹙,心口微堵,还有什么是留给他的?他还能从这残破的伤痕累累的人儿身上得到什么?   也罢,就算是一场豪赌,他也认了。   目前,最重要的,是把拦路的障碍除掉。   ……   第二日一早,司徒皇后穿戴整齐,着一身华贵皇后袍,驾临锦华宫。   晓月忙跪下道:”娘娘,公主和驸马还未起身,奴婢这就去通报。“   然而,司徒皇后抬手制止了她,径自入了内室,众人也跟着进去,都发现绣床上的人还没起身。隔着梁上垂下的几层飘扬的纱幔,司徒皇后看到床上的两人偎在一起,病秧子的手抱着她没松开,女孩则紧紧地贴在男人怀里,睡得很安详,从   动作和姿势上来看,不似新婚的夫妻,很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倒像是在一起久了居家过日子似的。   司徒皇后久久没动,骤然转身朝外走去,木莲和宫女晓月、暗香对视了一眼,不知司徒皇后要做什么,遂追上去问道:”皇后娘娘,您有话同公主说么?奴婢叫醒公主便是。“   司徒皇后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微微侧头,背影高贵仪态万千,沉声道:”不用了。若是公主起来了,叫她不必去未央宫给本宫请安,也不必再等,本宫要去西郊行宫住上一阵子,让她好生养伤吧。“   说完,司徒皇后便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身后紧随的太监宫女走路都带着些许小跑,只因司徒皇后是习武之人,脚力一直很好,他们若是稍有怠慢便会跟不上。   ……   墨问一向睡得浅,稍有动静,立刻醒转,司徒皇后进来的时候,他早已醒了,却故作不知,仍旧静静地睡着。   过了一会儿,百里婧醒了,身上到处都疼,从头到脚,胸口、后背、胳膊、手、膝盖、脚尖,真是没有一处完好,墨问小心地扶她坐起身来,拿过一旁的衣服要给她穿上。   百里婧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大手,手心一碰便疼,她蹙着眉头轻声道:”让她们给我穿衣便好。你先起,洗漱好,准备用早膳。“   她一向是很体贴他的身体的,见有宫女进来,墨问也不抗拒,握着她的手,带到唇边,在手心里轻轻吻了一下,郑重且疼惜。   墨问掀开床幔出来的时候,木莲正好进去,墨问对她微微一笑,完全没有身为驸马该有的脾气,像个切切实实与世无争的柔弱好人。   木莲也象征性地对墨问请了个安,态度尊敬,却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眼眸转深。   她上前为百里婧穿好衣服,又将司徒皇后方才说的话据实以告,百里婧蹙起眉头看着她,却并不是与木莲对视,眼神注视着前方,没有焦点。   百里婧她完全不明白母后的意思,是表示母后肯放过墨问了,还是表示,母后已经对她失望透顶,被气得去西郊行宫休养,再也不想管她了呢?   父皇昨日对她说,永远不要和母后比耐性,任何人都比不过母后。父皇的话不似在说笑,像是有感而发。   她在乎的却不是耐性不耐性的问题,她无意与母后对抗。她是女儿,一直都觉得母后是最厉害的女将军最强势的皇后,她与自己的母后争,赢了输了都没意思,她只是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东西,为什么母后会如此生气?   大兴国的嫡公主若真的不能平平凡凡过这一生,若无法与一个病秧子安安稳稳地在一起,那么,她可以改变,她愿意为了这帝国,为了母后,为了司徒家献出自己的一切!   做墨问不离不弃的结发妻子,与帝国坚强不屈的嫡公主,这两个身份,并不矛盾。   她不与母后赌气,也不与母后互相怨怼,她会努力做到让母后满意,不让父皇、母后、整个大兴国的百姓因她而失望,也让赫不必再为她担心。   想通了这一切,百里婧心里的阴霾才一点一点被拨走,墨问这时已经在宫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他却没去前厅用早膳,而是接过宫女手中的药汤,入了帐内,坐在了床沿上。   修长的两根手指执着瓷勺,他认真地吹着舀起的汤药,滚烫的雾气迷蒙,他低头垂眸的姿势很温暖。   不烫了。   他才将勺子送到她唇边,不说话,只是唇边带笑,眉眼温存,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百里婧本想说,”不用喂,她自己喝便可以“,话到嘴边又打住,她乖乖张了口,喝下了他送来的那勺药。   一口接着一口,都是他吹凉,送过来,药汁的温度刚刚好。   一旁的宫女晓月暗香等都默默无声,只用眼神交流,昨日婧公主与赫将军闹得那般轰轰烈烈的场面都已平息下去。她们虽不喜墨问,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病驸马的一举一动并不粗鲁鄙俗,他的身上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若是病驸马的相貌再出众些,身体再硬朗些,又能开口说话,想必不会比晋阳王世子差到哪儿去。   多可惜,他的命途如此多舛,性命已然堪忧。   喝完了药,墨问又拿了呈蜜饯的盒子过来,手指拣出一颗橙黄的干果让   百里婧含住。   药汁的苦很快被蜜饯的甜覆盖,百里婧忽然道:”墨问,用完了早膳,去给父皇请安,然后,我们回相府吧。“   ……   初夏的天气是极好的,从锦华宫到景元帝的寝宫紫宸殿有些距离,百里婧的身子未恢复,走不了多远的路,便与墨问一起,用宫中惯常代步的轻便竹撵抬着,往紫宸殿而去。   去往紫宸殿,必从御花园穿过,忽地从牡丹花丛中立起一个窈窕的身影来,颇欣喜道:”婧儿妹妹?好久不见哪。“   ------题外话------   二更稍晚。 ☆、第104章 (15日二更)   去往紫宸殿,必从御花园穿过,忽地从牡丹花丛中立起一个窈窕的身影来,颇欣喜道:”婧儿妹妹?好久不见哪。唛鎷灞癹晓“   ”奴婢给落公主请安。“   百里婧精神不济,有些恹恹的,还未反应过来,身边的宫女太监们已经对那人行礼了。她从竹撵上偏头看过去,只见百里落着一身素色绣着浅紫花纹的宫装,正站在花丛中对她笑,百里落的手中捏着一朵牡丹,与她眉心的银锁珍珠相映,颇为明艳动人。   真是好久不见罢。   前日的蹴鞠赛上,她们一个在台下踢着生死攸关的蹴鞠,一个在台上与众人一起看戏,只当是彼此没有见着。   百里婧还是一如既往对百里落没什么话可说,也不让太监停轿,只是居高临下地在人头上俯视百里落,淡淡道:”不打扰姐姐赏花了。走吧。“   抬轿的太监们正要迈步,却被百里落拦住:”等一等。“   说着,她从花丛中踱步出来,侧身时小心地提着裙摆,以防被花枝刮到。   百里落发了话,那些太监不敢再动,可百里婧也下过命令,他们又不敢忤逆。两位公主不和的事实,从一个月前起,宫里头便人人知晓,此番两位公主好巧不巧地对上,不知会掀起何种风波来,因此,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垂首等着。   百里落走到小径上,也不拦百里婧的轿子,却是挡在了后头墨问的轿子前,将去路堵住,横在了百里婧和墨问之间。   她仰起头,笑意盈盈道:”前日蹴鞠赛过后,姐姐便十分想问候婧儿妹妹和妹夫,奈何天突然下雨,母妃又强留我在宫中住上几日,我便没去相国府上拜访。却不想,今日这么巧,婧儿妹妹和妹夫都入宫了,又在这繁花似锦的御花园内碰上……“   百里落顿了顿,转身面对着百里婧,仍旧带着笑意:”妹妹为何要如此冷漠疏离,坐的那般高高在上,没说上几句话便要走,竟让姐姐觉得婧儿妹妹是嫌弃姐姐了。“   在这些太监和宫女的面前说得如此楚楚可怜,她竟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了百里婧的身上。百里婧素来是不喜争执的,因为从小与男孩子混在一起,性格也不由地沾染了男子的直率和豪爽,轻易不会与人计较,若真计较起来,她不会动口,只会动手。   这个被百里婧忽视了十几年的姐姐,竟在她十六岁这一年横空出世般与她彻底对立,处处与她为难,她究竟是仗着谁的势力?   父皇?   黎家?   还是韩晔?   百里婧想不明白。她有太多的事想不明白。   百里婧蹙眉盯着百里落,正要开口,却听墨问在竹撵上咳嗽了起来,咳得很厉害,他用绢巾抵着唇,神情十分痛苦。   ”墨问,怎么了?“百里婧的注意力被转移,关切地问道。   百里落也看过去,还没出声,墨问手里的绢巾忽然朝百里落的方向飞去,绢巾上隐约有些不干不净的痕迹。   百里落原本要上前的脚步迅速一转,躲过那飞来的肮脏的绢巾,将原本的道让了出来。   墨问随即朝百里婧伸出一只手去,这意思非常明显,那些抬轿的太监们立刻会意,抬着竹撵往前走了两步,墨问总算如愿握住了百里婧缠着纱布的手,带到唇边轻轻一吻。   二人完全忽视道旁的百里落,墨问的眼神满含温柔,她不嫌弃他,哪怕他病弱至此。   太监们抬着竹撵继续行路,百里落在身后不咸不淡道:”婧儿妹妹,若是不想自讨没趣,最好不要现在去紫宸殿给父皇请安,也免得妹夫尴尬。“   这是一声提醒,没带多少笑意。   百里婧抿唇,似乎已猜到她的意思,偏头看向墨问,墨问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神情无限宽容。   ”多谢姐姐提醒。走吧。“百里婧高高仰起脖子,带着帝国公主才有的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傲慢,将百里落远远甩在了身后。她若是不在乎,便没人能让她尴尬。   一行人穿过繁华小径,木莲回头瞧了百里落一眼,又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待那两乘轻轿消失在转角处,百里落狠狠掐断了手中的牡丹花枝,   几根手指慢慢地收紧,一寸一寸,将那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掐出了红色的汁水来,而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眸中也再无温婉,只剩下漫天的恨意汹涌翻滚,快要满溢而出。   蹴鞠赛上,那些大臣注意的只是赛事谁赢谁输,那些后妃只为了讨好父皇的欢心才来蹴鞠场上凑凑数,而她,不同于他们所有人——   她只想看看,这场赛事里,司徒赫如何置墨问于死地。   墨问死了,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然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息息相关,意味着那个人将会变成寡妇,成为出嫁一月便克死夫君的祸害!   她怀揣着这样的目的去看蹴鞠赛,如愿看到黑衣队的司徒赫等人对墨问痛下杀手,那样凶狠的球肆意地对着墨问招呼。她可以墨家老二老三对墨问的恨意,也可以理解司徒赫想要杀了墨问的决心,连谢玄想要赢得比赛的野心也通通明白,却无法接受韩晔故意的松懈和迟钝——   他可以在高手云集的蹴鞠赛上进了第一个球,怎么可能在后续的比赛中屡屡失去反击的机会?带着皇室队的几个半吊子皇子们只防不守,给黑衣队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时机,让司徒赫、谢玄等人把那结实的有力的蹴鞠往墨问所在的球门射去!   唯一的解释是……   韩晔也想墨问死。   他自己无法动手,便借了司徒赫等人的手。   皇室队的输赢都不算什么,他从未放在眼里过。   那么,墨问的生死呢?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的病秧子,他有哪一点让他看不顺眼,非要他死不可呢?   为什么呢?   她不需要自己去挖掘答案,答案自己送上门来。   她是他的妻,满场那么多的男人,她自然只将目光胶着在他一人身上。可是前面的球踢得再顺畅,传球、闪让、射门全都无懈可击,却在那道红色身影出现时脚步一顿。   怎么?韩晔,心疼了么?   看到你潜心要利用的局被人破了,看到你昔日死心塌地的小情人为她的夫君挡下重重一击,这伤可能伤及肺腑,心疼了么?   看到她拉着夫君的手离场,又情意绵绵地携手入场,看到她一身男装站在你身边,独独对你没半句话可说时,心疼了么?   没什么可装的了,韩晔。   若非心疼,她要伤便伤,就算你离得再近,也轮不到你来救她,昔日那一剑之仇你若还记得,你若当真,便该与她断绝所有关系,怎么会在她快跌倒时拦腰一抱?   多亲昵的一抱啊!   力道和角度都用的正好,看起来亲昵得像是打情骂俏的情人!   配合得多么默契的传球和射门啊,像是在此之前就已经练过许多次,若非融入骨血,这本能从何而来?   不过,可惜,真是可惜,百里婧永是那高傲的嫡公主,她不会领你的情。看她宁愿被利器穿透后背,也不愿你伸手救他,那一瞬间,你是什么滋味?   生不如死?   呵呵,终于,温雅如玉的晋阳王世子方寸大乱,从未有过的重重失误……不是很能忍么?不是一直深沉淡漠如潭似海么?为什么连直视她都不敢了?   漫天的大雨落下来,别人有夫君牵着走,身上没有被雨水打湿,你,韩晔,凭什么拒绝你的妻为你撑的伞,径自走入暴风雨中?前方只是她的背影而已,你却不肯放过,踩着**的脚印也要追过去,却看不到她的脚上穿了另一个男人的靴。   你有什么资格?!   你以什么身份?!   晋阳王世子不过是个摆设,以质子之身入盛京,你若是想要权势,想要在朝中立足,便只能依附黎家,婚姻虽不带感情,但你这戏做得未免太粗陋了!   百里落想起蹴鞠赛上那些后妃问的话,问她何时会有子嗣,怨恨便排山倒海而来,将她笑意盈盈的眼眸完全覆盖住,不由地伸手抚上了左手臂的位置,夏衫薄透,那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且随时可能被人识破的秘密……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她必须得不择手段!   ”公主。“   &   nbsp;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百里落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侍女春翠,她忙将抚着左手臂的右手放下,面色如常地问道:”何事?“   ”贵妃娘娘说,等七殿下下了学,一起用过午膳再回晋阳王府。“春翠气喘吁吁道,”奴婢已与当值的公公打过招呼了,待驸马爷从紫宸殿出来,便领他去朝晖殿,公主可不必在此等候了。“   听到”紫宸殿“三个字,百里落的眼眸一闪,眉心拧成一个小结,她走到一旁的石桌前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捏着青瓷杯,道:”本宫就在这儿等着驸马出来。“   ……   韩晔出了紫宸殿时,墨问和百里婧的竹撵刚刚停在殿门前。   ------题外话------   +_+凌晨2点,总算写好了二更。等审核。   碎觉去。 ☆、第105章   韩晔出了紫宸殿时,墨问和百里婧的竹撵刚刚停在殿门前的台阶下,恰好隔着重重的石阶迎面撞见。唛鎷灞癹晓   韩晔在上,他们在下。   韩晔从来都是淡静的,今日他穿的是一身寻常的白衫,并非朝服,显然不是以朝臣身份朝觐景元帝,素色白衫的衣摆随着他的走动而轻微浮动,如一阵清风般洒脱。   百里婧从来都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比韩晔更适合白衫,仿佛那颜色永远干净,不会沾染一丝污垢似的。百里落方才提醒她会尴尬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说明韩晔在这里,她见了他,会忍不住歇斯底里大动肝火。   但,不会了呢。百里婧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韩晔是陌路人的事实,她不会再因为韩晔在这里,便厚着脸皮靠上去,任他怎么冷落都不走。   现在的婧小白,似乎没那么完整了。   ”婧小白,小心。“   百里婧的目光从韩晔身上掠过,撑着竹撵的边缘想站起来,奈何她浑身是伤,连走下竹撵的那一脚都迈不动。   木莲见状,赶忙上前扶她。   宫装的衣袖宽大,本可以将手掌上包裹的纱布遮得严严实实,可上阶梯时,百里婧伸手去提长长的裙摆,又暴露了手掌上的伤处,疼得眉头一皱。   墨问跟上来,环着百里婧的腰,用他孱弱的力量携着她前进。   韩晔往下走,他们往上去,越离越近,台阶宽阔,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直线,然而,有那么一刻,会相互交错、擦肩而过,似乎在诸多的场合中,他们已不是第一次擦肩而过,也非第一次无话可说。   一大早,韩晔来宫中接百里落回府,随百里落一同来给景元帝请安,小坐了一会儿,景元帝却留他单独谈谈。   自古皇帝与驸马可谈的东西不外乎家事,皇帝防着外戚专权尚且不及,又怎会为自己找更多的来自女婿家族的麻烦?朝政自然不会多提。   韩晔留下来时,景元帝确实与他聊及了家事。然而,与一般的驸马家族不同,北郡府韩家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   大兴国开国功臣中司徒家是第一,韩家是第二,后来,先帝将玥长公主指给了韩家长子韩幸,便给了韩家高于司徒家的外姓王的尊贵地位。即便十七年前,景元帝登基后,韩家被驱往北郡府偏远酷寒之地,朝廷却仍旧不敢将韩家连根拔起,其中很大一方面是因了那位玥长公主非同一般的出身……   这片大陆,除却蛮夷小国,广袤的土地上只有两个政权共生:东边的兴国,西边的秦国,。东兴和西秦两国经历过长期混战,也结过姻亲关系,玥长公主的生母是先帝的贤德皇后,这位贤德皇后便出身西秦第一大家族——荥阳白家,当年,贤德皇后以西秦郡主的身份嫁入东兴,且为先帝先后诞下了先太子、玥长公主,可谓宠冠后宫、尊贵无比。   正因如此,韩家驻守北郡府十几年,哪怕一直是景元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却碍于西秦的关系,不能轻举妄动。   景元帝问韩晔,近期是否与北郡府通信,玥长公主、晋阳王身子如何。   即便天气热了起来,偌大的紫宸殿内却十分阴凉,隔着君臣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韩晔突然跪了下来,垂首道:”母亲身子不好,韩晔十分担忧。“   语气里夹着明显的低沉味道,让当值的太监们都不由地察觉到落驸马的悲伤。   景元帝叹息道:”朕的年纪大了,身子也是不大好,想必玥公主经不住北郡府的气候罢,又或者是思念远在盛京的儿子?“   这是问,看似言辞真切,却着实轻飘飘。   韩晔没有抬头,只是答:”父皇圣明。“   景元帝沉思了片刻,道:”若是如此,不如朕下旨让人护送玥长公主回京休养,也好与落驸马共享天伦之乐,如何?“   景元帝不会不明白,从北郡府到帝都盛京,要经历长途跋涉,险恶的山川、终日的颠簸,即便是普通人也要耗费巨大心力,若是一个病了的弱女子,经过这么长路途的奔波,即便到得了盛京,恐怕也剩不了半条命了。   老狐狸,何其虚伪!   韩晔敛眸,忙俯   身道:”臣多谢父皇恩典,但母亲身子弱,怕是受不住这沿途颠簸,而且,多年来,母亲已习惯了北地的气候,若回了江南,恐怕一时难以适应。韩晔请求陛下准臣入法华寺药师塔,臣已在塔内为母亲亮起了长明灯,只需至亲潜心祈祷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便可积无上功德。臣远在千里之外,无法随侍母亲左右,只能以这浅薄心愿为母亲祈福,求陛下成全。“   他说得言辞恳切,据实以告,连药师塔内的长明灯、招魂幡他都毫不遮掩地全部告知龙椅上的景元帝,哪怕景元帝早已知晓。韩晔退一步再退一步,使自己看起来毫无秘密可言。   这是合情合理的请求,景元帝含笑应道:”落驸马至孝,朕很欣慰,玥公主和晋阳王有这样一个好儿子,真让朕羡慕不已啊。虽说法华寺正在编修佛经,戒备森严,但驸马的一片孝心实在可贵,好,朕准了。高贤,拟旨,落驸马可持朕的御赐腰牌自由出入法华寺内药师塔,任何人不得拦阻。“   韩晔颇为感动,忙叩谢道:”谢主隆恩!“   景元帝微笑之余,又道:”过几日便是三年一度的武举,历年来都由兵部尚书全权负责,但朕知晓落驸马出身鹿台山,想必功夫了得,为了昭显我皇室风骨,让天下的举子瞧瞧朕的驸马何等英勇,朕想让落驸马与兵部尚书谢炎共同承办此事。“   韩晔蹙眉,不明白景元帝是何用意,只能应道:”韩晔资质愚钝,怕辜负父皇厚爱。“   景元帝端坐龙椅之上,朗声笑道:”朕的驸马,朕怎会瞧错?落驸马何必谦虚,就这么定了罢!“   ”臣遵旨。“韩晔再无话可说。   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韩晔才退了出来。   以二十三岁的年纪去窥探那只老狐狸的心思,连一句话一个表情都得小心翼翼仔细揣摩,他笑着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他语调上扬时又是作何算计,时刻都得提防祸从口出,时刻都要注意是否会让人抓住把柄。   你明白这其中滋味么?   吃饭、睡觉、说话、走路,没有一时不在监控之中,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哪怕他活得再坦荡无畏,也要使自己变成一个谨言慎行寡言少语的清冷之人。   真羡慕盛京城的那些纨绔,做横行霸道的市井混混也好,做上不了台面的戏子也罢,哪怕做一个夜夜被丢入”醉巷“中醉鬼,也好过身处他所在的冠冕堂皇的位置。   ……   在与百里婧擦身而过时,韩晔的眸始终直视着前方,将余光瞥见的海棠红身影忽略,脚步从容不迫,他身边跟着的是落华宫的小太监,引着他往御花园方向去。   韩晔站在重重台阶底端,状似无意地回头一望,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小小身影已经到了紫宸殿殿门前,与他又隔了长长的触摸不着的距离。   鹿台山上的那几年,他上山下山的时候她都陪着他,挽着他的手随他一起走,说是担心他一个人太寂寞,于是,那么长那么久的石阶走下来,她的腿功练得不错,不会像普通的女孩那样,稍稍走上两步就喊累。   她总说,韩晔是她一生所遇见的最美好的人,她总是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她多么害怕失去他,可正是这个她眼里最美好的韩晔,给了她短暂的年华里最深沉、最难掩的痛。   一日一日,一月两月,自他们在护城河畔分手的那时那刻起,她从未停止受伤,仅仅两个月的时间,人便整个消瘦了下去,也不复往日欢颜,现在连爬上那么短的台阶都需要两个人来搀扶……   痛么?   皮肉之伤是痛。   鲜血淋漓是痛。   而那看不见的、最深的痛早已沁入骨髓,撕心裂肺,只剩这一具残破的身体如同行尸走肉般继续前行。   ”落驸马,落公主正在前头等您。“   引路的小太监见他停下脚步,久久未动,声音低弱地开口道。   韩晔的星眸海一般深沉无风无波,微微颔首应道:”嗯。带路吧。“   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出嫁后都会冠以夫姓,只有皇家才如此奇怪,皇帝的女婿以公主的名字来称呼,以示恭敬。   ”这只小兔子叫什么名字呢?嗯……收了这兔子当我们的儿子,韩晔是它爹,我就是它娘,它肯定要跟韩晔   姓,不如叫它……韩小白?啊!不,不行,不能和我的名字一样,叫它韩小黑吧!“她一个人就可以絮絮叨叨很久。   ”白兔子叫韩小黑,以后再捉到一只黑兔子叫什么?“他眼皮跳着,却还轻问。   ”这个……扔掉!要不然,叫它韩小二,哈哈哈!“   ”……“   多希望,以我之姓,冠你之名,或者,让你的名字成为我身份的象征。   ……   韩晔走后,有太监上前,附耳对高贤说了些什么,高贤斟酌着对批阅奏章的景元帝道:”陛下,皇后娘娘今儿个一早上启程往西山的行宫去了,说是身子不大好,一边专心修佛,一边好生休养。“   景元帝手中的朱笔停了下来,身子坐直,端坐在龙椅之上,素来含笑的面容沉敛下来,锐利的眸子闪过几分薄怒,可不一会儿功夫,他又将那怒压了下去,继续伏案批阅奏折。   司徒珊,你再吃斋念佛也是无用,十年战场你杀了多少人,罪孽如何消得?一旦有了不顺心的事便离宫出走,朕已非昨日青年模样,还能经得住你多少折腾?   ”陛下,婧公主和婧驸马来给您请安。“   外头,当值的太监禀报道。 ☆、第106章   ”陛下,婧公主和婧驸马来给您请安。唛鎷灞癹晓“   外头,当值的太监禀报道。   景元帝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朱笔,道:”让他们进来。“   父女相见,墨问和百里婧请过安以后,景元帝道:”婧儿与你母后一样,素来喜爱习武,这次武举机会难得,若那日身子好些了,可以去瞧瞧,来自各地的举子们齐聚,想必十分精彩。“   说罢,景元帝并没有等百里婧的答复,而是直视着墨问的方向,难得和颜悦色道:”从那日蹴鞠赛上来看,婧驸马的身子也非病入膏肓,大约是这些年独自一人闷惯了,才显得稍稍虚弱些。朕既然答应将婧儿嫁与了驸马,自然希望你们可以长久,宫中太医所开的方子若是无效,朕会为你遍寻天下的神医,。人活在这世上,说到底得自己成全自己,若是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也莫怪他人将你看低了,到时候,无论多少羞辱你都得受,明白么?“   与司徒皇后的忽视和否定态度完全相反,景元帝的意思似乎是说,他并不排斥墨问,他甚至希望墨问能够与百里婧携手一生,只要他有这个命活下去。   墨问自进殿起,手臂便一直环着百里婧的腰,他虽不健壮,但扶住弱小的她还是绰绰有余的。听到景元帝这番话,墨问心中颇为讶异,百里婧显然也是,偏头望了他一眼,墨问对她轻轻一笑,眉目温柔。   他不会说话,无法应答景元帝,稍稍思索,墨问单膝跪了下来,态度极为恭敬。   景元帝叹息道:”好了,朕还有奏章要批阅,这些家常话不说也罢。婧儿,你母后不在宫中,若是嫌宫里寂寞,便回相府歇着吧。小小年纪莫将身子骨熬坏了,即便不是我大兴国尊贵的的公主,就算是寻常女孩儿家身上有伤,也总是不好的。“   父皇其实从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他一直扮演着帝国君主的角色,算不上多么慈祥温和,这似乎是父皇自她出嫁以来第一次语重心长地嘱咐她,而不是像母后一样带着诸多的叹息和苛责,逼她选,逼她放弃墨问。   百里婧心有所感,也要屈膝跪下,景元帝抬手道:”别跪了,驸马也起身吧。日后好生照顾婧儿,你毕竟比她岁数大,要是她做的不好,尽管教她,皇家公主与寻常女孩儿没什么分别,有点小性子臭脾气也属人之常情……“   听罢这些教诲,百里婧与墨问携手退出来,日头刚从东边升起,墨问心上竟泛起一种浅浅的触动。大兴国的现任皇帝登基的过程并不光彩,景元帝作为大兴国天佑皇帝的第四子,却在天佑帝驾崩后以卑鄙的手段夺了帝位,至今许多前朝旧臣始终认为,他是篡权夺位名不正言不顺的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也会有为人夫为人父的时候,哪怕对朝臣对百姓诸多敷衍,待自己的儿女总归不会铁石心肠。景元帝这番话竟似是有感而发,告诉他,人始终应该自己成全自己,墨问一笑,他又怎会不知?   回宫的路漫长,马车缓缓行驶中,人一旦失了精神气便憔悴得不成样子,昔日健康生机无限的女孩,这会儿竟至于连坐都坐不稳,墨问揽着她,让她靠在怀里,紧贴着他胸口的位置,将平日用来御寒的披风盖在了百里婧身上。   车厢有些晃动,她的脑袋几次撞得他生疼,墨问忙用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脑,体贴地护着她。   百里婧苍白着脸,开口道:”墨问,昨晚我梦见你开口说话了……“   她是带着笑的语气,只是声音不大。   墨问低头看着她,沉静的黑眸闪过一丝异常。   ”你叫了我的名字。“她笑容更大,抬头望着他。   墨问很想问,是不是很难听?难听到异常刺耳,再也不想听到第二遍?   然而,他没问,俯身在她的唇瓣上印下一吻,彼此的气息间都夹杂着药香味,再谈不上谁嫌弃谁。   墨问松开百里婧的唇时,她没有任何不适,她甚至都无法解释这些没有反抗情绪的正常反应是如何演变而来的。   两个月前,墨问吻了她的手背,只是唇瓣轻轻一擦,她都忙不迭地想抽手。她完全不记得,墨问是怎样从手背、手心、脸颊、唇……一点一点把她的极限打开,给她适应的时间,让她这个碰不得的敏感身子接受他一天深一寸的侵犯。   不等百里婧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墨问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敛着眉,间或抬眼,颇   为羞涩地看着她笑。   百里婧被他这个不知所措的神情逗笑了,眉头疼得一牵,身子稍稍挪动,往他怀里靠了靠,一句话也没说。   被”侵犯“时,甩手发怒是一种态度,不知所措是一种态度,无动于衷是另一种态度,习以为常又是一种态度。   习惯太可怕。   如果想把她的那些根深蒂固的坏习惯剔除,只能以新的习惯日复一日地覆盖。   墨问勾起唇,他显然有这个耐性。   马车停在相府偏门前,木莲在外头掀开帘子,搀扶百里婧下车。   百里婧忽然在偏门前停下脚步道:”木莲,你替我去元帅府看看赫,昨天他的样子我放心不下。见了他,就说我已经没事了,让他不要担心。知道么?“   木莲想说什么,但瞧了墨问一眼,只好点头道:”好,我去。婧小白,你小心一点哦,走不了就让他们弄顶轻轿来。“   百里婧点了点头。   木莲上了马车,朝城西的方向而去。   墨问搀扶着百里婧走了两步远,发现她的腿一直在轻微颤抖,他按住了她的肩,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墨问……“百里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双臂环住了墨问的脖子,这是她在清醒的时候墨问第一次抱起她。   墨问低头对她一笑,沉静的眼眸中夹着不容抗拒,他的手臂并不算有力,但抱起她绰绰有余。   百里婧没再继续要他放她下来,怕伤了他,只是道:”要是累,就放我下来。“   墨问颔首,视线却直视前方,他走得并不快,但很稳。   一路走下来,引起了诸多小厮和丫头们的侧目,纷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病弱不堪的大公子竟有这等力气抱起婧公主。   入了海棠苑,墨誉正在那处读书,远远瞧见墨问走过来,放下书迎上去,竟发现百里婧在他怀中,身上盖着黑色的披风,虚弱不堪。   ”大哥,她怎么了?要不要紧?“墨誉急问道,双手微张,大有从墨问怀中接过百里婧的意思。   墨问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避让开了墨誉的亲近。   见到自己虚弱不堪的兄长,第一句问的居然不是他的身体如何,而是问他的怀中人。   对待兄长的妻不以嫂子称呼,而只唤一个字——”她“。   兄长还未死,好端端地活着,他竟想着越俎代庖替兄长照顾她。   这三个细节,将墨誉心里的鬼完全暴露,墨问的心思何等细致,一瞬间,胸口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从头到脚熊熊燃烧。   墨问的表情未变,墨誉未能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见他退后一步,以为墨问抱不动了,张开的双臂不仅没有收回,反而更紧张道:”大哥,我来吧。“   墨问无法回答,倒是他怀中人察觉到他的神色有异,抬起头,冷冷淡淡道:”不用了。墨问可以。“   从刚才开始,百里婧的头一直埋在墨问怀里,墨誉以为她睡着,这会儿听见她的声音,他那点显露在外的关切忙畏首畏尾地缩了回去,手臂收回,人也不自然地后退了一步,尴尬笑道:”大哥,你小心一点。“   墨问抬脚便从他跟前擦过去,方才一路上的柔情蜜意,都叫墨誉这显而易见的举动给破坏精光。三年来,墨问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无用之人,因为同住西厢,离得较近,墨誉隔一段日子会去瞧一瞧他,比之相府内漠不关心的旁人,唯一真心待墨问的,只有这一个四弟。   如今倒好,他的四弟觊觎他的妻,从那圣贤书里读到的学问让他知书达理,却也渐渐不自量力起来,难道他以为从那皇城中替他迎了亲,便应该对他的妻的事情关怀备至指手画脚么?   从前不在意的,现在都在意了,他在意迎亲的不是他,在意不曾在迎亲时早早瞧见她,在意不曾在迎亲前认识她,在意……   什么都在意。   越追溯,越在意,越无法平息这心头的怒火,竟至于连牛角尖都钻了起来,若是他就这么死了,他的妻成了寡妇,是不是还要来一个叔承兄妻,让墨誉顺便娶了她?   入了”有凤来仪“,墨问将百里婧小心地放在床上,一众的丫头们围上来嘘寒问暖,因为没有木莲在,乱成一团,连百里婧的喜好都不知。   木莲那丫头去了元帅府,却指不定会去见除了司徒赫之外别的什么人,她一回来,又会碍手碍脚……   司徒赫想要她,护犊子似的霸着,韩晔明里断了,却藕断丝连地纠缠,随时可能反扑一口,墨誉的心思已经写在了言行举止间,是个近水楼台的祸患……   墨问站在屋内,忍着滔天的、只有他一人才知的怒火,这碍手碍脚是时候除去了! ☆、第107章   在宫内与黎贵妃及七皇子用过午膳,又聊了一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韩晔与百里落的轿撵出了皇宫西华门。唛鎷灞癹晓   百里落乘轿,韩晔依旧骑马,他似乎很不喜欢坐轿,也从不与他的妻同乘,一马一轿,一前一后,很像迎亲时的队伍。寻常的马匹,洒脱干净的白衣,马背上的人如一幅画般让人移不开眼睛。   在外人的眼里,这个落驸马是难能可贵的,他的脾气很好,总是不厌其烦地来宫中接他的妻子回府,无论从皇宫到城西晋阳王府的距离有多远,他从没有一句怨言。   他的人也始终是淡淡的,从不与人为难,哪怕是在前两日激烈的蹴鞠场上,所有人都剑拔弩张时,他也甚少咄咄逼人,一直以温润如玉的姿态让所有人无话可说,恪守着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礼数。   然而,个中缘由曲折,却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两日前的蹴鞠场上,韩晔冒着雨走出了百里落的伞之后,百里落定住脚步没有跟上去,在宫里住了两夜,今日韩晔才来迎她。   一行人出了皇城,行到岔路口,韩晔忽然勒住马,对左右的侍从道:”你们先护送落公主回去,我得了圣上的旨意,有些事要立刻去办。“   他说出的这番话,前半部分随从无法辩驳,后半部分他们更是不敢有疑问,拿出圣上的旨意来,谁还能说他什么?   轿子的窗帘随即被一只纤手撩起了半边,百里落微微探出头来,问道:”夫君要去几日?“   韩晔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淡然作答:”少则七日,多则十日。落儿不必惦念,好生照顾自己便是。“   ”……“百里落的叮呤嘱咐被韩晔堵了回去,他连她会说什么都知道,清净平淡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把她的心思都瞧得清清楚楚,不需她多费口舌。   面对这样一个丝毫不出差错的”圣人“,百里落无话可说,只得温婉地笑道:”那,夫君一切小心,落儿先行回府,等夫君回来。“   韩晔点了点头,温柔地应:”好。“   他随后一扯缰绳,马儿往一旁踱步,让开一条道来,轿夫抬着百里落从道上穿了过去,擦过韩晔的身边。   自从上次”醉巷“遇刺,韩晔的身边一直伴着韩文韩武两名随从,此刻都骑着马跟在他的后面,目送华彩的轿子往城西晋阳王府的方向而去。   不过,细心的韩武却发现主子的目光并没有瞧那顶彩轿,而是直视着西边漫天的云霞,剑眉微蹙,眼神温柔,不知在想些什么。   西边的鹿台山,四月天也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晚霞,不像盛京城这般房屋林立,拥挤不堪,晚霞是一道一道挂在树梢上的,像用彩色的墨笔画出,难以形容。   为何记得这般清楚?   因为……每当晚霞爬上树梢的时候,他就该去后山的碧桃树下接她了,她每日的功课多数是因受罚而扎马步,而他每日的功课多数便是抱她回去,沿着高低回转的山路,一步一步走上山去……   ”走吧,去法华寺。“韩晔忽然收回目光,调转马头往东。   韩文韩武立刻跟上,却有些奇怪,明明去城东法华寺有捷径可走,主子为何偏偏要从长兴街穿行而过?   长兴街繁华,这个时辰恰是百姓归家或是商贩们准备夜市的时候,人多且杂,来往有诸多阻挡。   三人的马行得极慢,路人有的很自觉地避让,有的会骂骂咧咧地退开,忽地,从转角处蹿出一个矮小的、梳着垂髫髻的小姑娘,大约**岁模样,身穿普通的农家粗布衣裳,左手臂上挎着一个装满了花枝的竹篮子,右手将一枝鲜艳的红色花朵高高举起,笑眯眯脆生生地对韩晔道:”爷,买枝花吧?“   小姑娘而已,并不具有刺客的杀伤力,韩文韩武都没有上前拦阻。   韩晔勒住马,神情未变,居高临下地淡淡问道:”这是什么花?“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还是笑眯眯的:”木莲花啊。“   韩晔弯腰,接过了小姑娘手里的花枝,凑到鼻端轻嗅,随后些许笑意柔柔铺开:”买一朵吧。“   他驱马往前,后头的韩文给了小姑娘一些打赏,韩武却不解,在马背上问:”爷,这   分明是一朵虞美人,怎么会是木莲花?那卖花的小姑娘竟不识花。“   韩晔但笑不语,眼眸低垂,只见柔嫩的红色花瓣上刻着几个蝇头小字:”主人,杀他及早,恐防有变。“   及早?   一个总是躲在女孩背后遮遮掩掩的窝囊废,取代了他从前所有的位置,较之与他大打出手的司徒赫更加可恶,即使无变,即使他真的病弱不堪,他……也非死不可。   ……   华彩的轿子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街道上,去往晋阳王府的路,从一个月前起,已经走了不下十次,却只有出嫁那天百里落走得志得意满。   这些年,一直被百里婧压在头上,她总算在三月初十那日夺回了些风头。皇宫内的正午门历来只有皇帝才可通过,除却景元帝,近二十年来,唯一一个从正午门进入皇城的,只有司徒珊入主未央宫时,以国母的姿态风光嫁入皇家,成了实至名归的大兴国皇后。   三月初十,锦华宫和落华宫的两位公主同时出嫁,迎亲的队伍停在太和殿的殿前广场,她荣光无限地走向迎接她的夫君,而另一侧华丽了数倍的婚轿旁却连新郎的影子都没有瞧见。   顿时,数不清的陪嫁都成了莫大的笑话,争相嘲讽着帝国的嫡公主竟嫁得如此可怜,夫君病弱不堪,让小叔子代为迎亲。这个笑话,已然被载入了史册,恐怕日后哪朝哪代的百姓都不会忘记。   婚轿从正午门抬出,然后一左一右往城东城西两个不同的方向而去,她百里落是如此地欢喜,且不足为任何人道哉。并不是因为她爱着韩晔,或者终于得偿所愿地觅得了一门中意的亲事,而仅仅是因为她总算在婚事上扳回一局——只要能让百里婧不开心,只要能让百里婧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且不计代价的!   然后呢?   然后一朝嫁入了晋阳王府,她是得意了,可这得意却维持不了多久,她的夫君表面彬彬有礼,内里竟冷漠到就算有一把剑插在他的心窝上,他都能够镇定如常,面不改色。   这样的温和知礼,像是脸上戴了描摹好的面具,任你哭着喊着闹着,他都不肯将这面具摘下来,多么让人绝望,不温不火是世上最让人痛恨的感觉!   许是轿夫踩空了脚,轿子晃动了一下,百里落扶着轿壁才稳住身形,外头春翠斥道:”小心点!你们这些奴才!要是伤了落公主怎么办!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些轿夫都是晋阳王府的人,并非陪嫁的奴仆,因此对于春翠的呵斥并不怎么买账,反而还嘴道:”刚刚窜出来一只野猫,我们也没瞧见啊!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猫!“   四个轿夫身材结实魁梧,并不是春翠能惹的,这也不比宫里有禁军保护,竟像是入了龙潭虎穴动弹不得似的,春翠于是嘀咕了两句就没敢再骂了。   百里落的手在袖中握紧,这帮奴才,真是可恶之极!晋阳王府里的奴才们恐怕都传开了,人人皆知晓除了新婚的头几日,这一个多月以来,韩晔从未在正房休息过,一直睡在书房之内,晋阳王世子和世子妃在外表现出的伉俪情深,不过是做戏罢了!   然而,能掩饰得了洞房夜白绢上的血迹,能做得出柔情蜜意的姿态,有些东西却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   到了晋阳王府,百里落由春翠搀扶着下了轿,天色已经暗下来,走在回廊里,百里落突然开口问道:”让你去找的人找到了么?“   春翠一阵迷茫,然后忙点头:”回公主的话,已经找着了,说是晚上就到。“   身旁没有别的随从,只有她们主仆二人,百里落挺直了背脊,高高昂起了纤长的脖子,暗沉的双眸让眉间缀着的银锁珍珠都灰暗了几分,沉声道:”夜里,你去迎她,仔细点,若是让人发现了,你和她都得死。“   春翠吓得瑟瑟发抖,拼命地摇头:”不!春翠一定做好!请公主放心!一定要相信春翠!“   此刻,正好跨入正房的门,百里落一把推开了她,春翠一个不稳狠狠摔在地上,痛得眼中含泪却不敢呻吟。   百里落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声音不大却很阴森,与她平日里温婉大方的形象完全不同:”这么大声地嚷嚷,是想让全王府的人都听见么?本宫平生只相信死人最能守得住秘密,你以后只管做事,少出点声,否则,本宫会将你变成真正的哑巴!听清楚了么!“   ……   木莲过午才回丞相府,见百里婧在”有凤来仪“的内室安顿好了,正昏沉沉睡着,墨问在旁照顾着她,她什么也没说,退了出来,去厨房煎药。   她去大元帅府,司徒赫跟她说了些什么,木莲全然没有告知墨问的意思,所有的举动都可以不用在乎墨问的心理,伤了、恼了、怒了,都与她无关,她不是百里婧,她不用对墨问负责。   墨问似乎对木莲的无礼和忽视全然不在意,拧着帕子为百里婧擦拭正烧着的额头和脸颊。   半下午,有丫头进来禀报说,四公子方才在外头问她们婧公主是否好些了,她们瞧着,是不是要请四公子进屋?   屋里只有墨问一人,他抬起头,隔着重重的纱幔,望了望那个多嘴的丫头,却一句话也没有应。反正他是哑巴,听见了也还是哑巴,他并不想让墨誉进来。   沉着一张脸,墨问伸手用指腹触着女孩的脸颊,洞房内揭开她盖头的那一刻,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便对她的美貌忽略了多半,此刻,越瞧越发现她的容颜绝色,竟隐隐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是不是,每一个心中存了爱的男人,都会对自己的女人产生错觉,觉得与她似曾相识,若不是梦里见过,便是前生有缘?   木莲煎好了药从厨房出来时,恰好看到”有凤来仪“门前站立的墨誉,他着一身家常的蓝衣便服,身形是少年独有的清瘦。然而,墨誉没有要进屋的意思,正背对着她与那些丫头们说着话。   木莲定住脚,她的耳力极佳,远远听到丫头们说:”婧公主还睡着呢,驸马在照看她,刚刚已经换过药了,伤口溃烂,大夫说恐怕要好一阵才能痊愈。四公子,您要进去瞧瞧么?“   墨誉迟疑了一会儿,摆了摆手道:”哦,不了,不了。“   对待年轻的公子,丫头们都没什么太多的规矩,喜欢逗他,尤其是外头这些粗使的丫头们,多数耐不住性子,有话就直接问了,嬉笑道:”四公子莫不是来探望木莲姐的?若是真的关心婧公主,怎的连一面都不肯见呢?“   ”贱蹄子们!“   木莲再也忍不了,从竹林后绕了出来,手中的托盘内放着两碗浓浓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无事可做了是么?西厢的所有杂务都打理妥当了是么?成天缠着公子嚼舌根子,赶明儿我奏请公主将你们逐出去,瞧瞧谁还敢如此多嘴!“木莲边走边训斥道,言辞激烈,那些丫头们个个都怕她,见婧公主病了,而木莲又不在,才敢偷这个懒,这会儿哪有不跑之理?   纷纷向木莲道歉,一个拽一个地四散而去,间或听到她们愤愤不平的声音:”不就是想赶走我们,好和四公子单独在一块儿么?“   ”哼,什么缠着公子嚼舌根子,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嘛!“   ”不过是仗着公主贴身侍女的身份才如此猖狂,没了公主,她以为她是什么?也就是和我们一路的贱婢罢了!“   这些嘀咕声,木莲早已司空见惯,以为自己完全不会在意,却不想自己的表情还是绷得很紧,完全无法放松开来。但有些话,她还是要说出口,便顾不得是否会被那些丫头们瞧见,在墨誉跟前停下道:”四公子,奴婢警告您一句,婧公主是有夫之妇,还是您的大嫂,您若真关心她,请您从正门进。还有,四公子的大哥婧驸马尚安好,还轮不到四公子来费这些心思,向这些喜爱搬弄是非的丫头们打听您大嫂的病况。别的奴婢也管不着,只是请四公子别给婧小白造成困扰,她的事已经够多够乱的了。“   木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墨誉已经气得发抖,脸色涨红地辩解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只是不想进去打扰她,也许……也许她不想看到我,但我想知道,她的伤怎么会如此严重,昨天发生了什么……“   ”无可奉告。“木莲打断了墨誉的话,扬起下巴对上墨誉的视线,”墨小黑,你是不是以为当了状元,便成了这个家最说一不二的主人了?别忘了,上头还有相爷,还有二公子三公子,还有婧驸马。若你觉得可以撇开所有的人明目张胆地把你那点龌龊心思都抖出来,那现在就可以进去告诉你大哥,你喜欢上了婧小白,连醉了梦里都叫着她的名字……呵,你还敢说自己心思坦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真是天大的笑话!“   ”……“墨誉心内那层薄薄的连自己都无法捉摸无法解释的悸动,此刻被木莲轻而易举地捅了   一个大洞,风从洞口灌进来,满满的都是当日桃花树下那个女子偎进他怀里时的滋味,忐忑而不安的,畏首畏尾的,却又刺激得让人热血沸腾的梦境,梦境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同一张桃花般耀眼明媚的容颜。   如果说之前的墨誉是不知道自己那朦胧心思的,以为不过是错觉,现在经由木莲一戳穿,他便仿佛赤身**站在阳光下,大片大片的桃花盛开,他朦胧的情思里第一个惦记着念念不忘的人,居然真的就是他的大嫂——   一个多月前,他骑在迎亲的高头大马上将她一路领回了相国府,他到如今都记得那时的场面。十六岁,他第一次面对身穿大红色嫁衣的新娘,周围都是喜庆的敲锣打鼓和鞭炮齐鸣的嘈杂,还有很多百姓的笑脸,小孩子在一旁拍手叫好……   一切都是真的,他亲身经历,一切都是为了新郎而布置的,而他坐在新郎的位置上,代替新郎完成了前面所有的迎亲步骤,但是,为何他竟不是最后与她拜堂成亲的新郎?他记得,他的大哥身穿喜服,由两个仆人搀扶着跨出相府大门,将新娘纤细的手握住……   握住。   拜堂。   送入洞房。   从此那个女子的身上就烙下了大哥的名字,她走到任何地方,她的夫君只能是墨问,而不是墨誉……   墨誉……你好龌龊!   你居然对自己的大嫂起了邪心,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这种淫邪心思,你居然写入了字画中,念起了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眼波是谁的眼波?眉峰是谁的眉峰?山水是谁的山水?   ”我没有!“   墨誉忽然大吼了一声,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让整个竹林里的鸟儿都惊得四散飞走,引得那些扫地浇花的丫头们频频瞩目。   然而,墨誉吼完了这一声,木莲却冷笑不止,毫不避讳地对上他飘忽不定的眼睛,她笑:”如果说,谁声音更大,谁说的便是真的,那四公子好像是赢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奴婢也该进去给婧公主婧驸马送药了,四公子您要进还是要退都请便吧。“   说完,也不待墨誉反应,木莲径自擦过他,朝”有凤来仪“走去。   墨誉站在原地,脸色比方才还要红,甚至有几分因咬牙切齿而起的涨紫,他双手在袖中捏紧,惯常清朗而干净的声音此刻有些浑浊的沙哑,低得像从脚底发出的一般飘忽:”我……没……有……“   木莲跨入门槛,绕过屏风,掀开层层的纱幔,停在床榻前,百里婧还未醒,墨问抬头瞧了她一眼,表情仍旧与平时一样,似乎不曾听见方才外头的争执声和墨誉的那声大吼。   木莲镇定自若地将托盘放在一旁的高几上,声音放低,对墨问笑道:”驸马,既然公主还睡着,不如您先用药吧,趁热喝,待会儿可就凉了。“   说着,从托盘内端起一碗汤药,颇为殷勤地递给墨问。   墨问什么也没说,正要伸手去接时,木莲端着碗的手忽然一抖,碗内滚烫的药汁尽数朝墨问脸上泼去。   ------题外话------   O(∩_∩)O~多谢亲们的关心,没什么事了,调养中。从今天起,恢复更新ing ☆、第108章   木莲说着,从托盘内端起一碗汤药,颇为殷勤地递给墨问。唛鎷灞癹晓   墨问什么也没说,正要伸手去接时,木莲端着碗的手忽然一抖,碗内滚烫的药汁尽数朝墨问脸上泼去。   墨问料不到有此一变,循着本能,长袖卷起,泼洒的药汁瞬间折了方向,仿佛有一股内力逼迫,纷纷落在木莲的鞋面上,冒出一阵热气和滋滋声,木莲被烫得后退了一步,眉头蹙起,全身戒备,喝道:”你究竟是谁?!“   墨问将衣袖放下,袖上没沾染一滴药汁,他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还是原来那种淡漠的脸色,泛着苍白,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忍不住怜惜他的病弱。他坐在床头,木莲站在床边,视线几乎齐平,然而,墨问茫然地对上木莲的眼睛,似乎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不过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折身温柔地为床上的百里婧盖好薄被,动作轻而又轻,充满了爱怜。   处变不惊、装聋作哑的高手,木莲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相信这个人是个柔弱的病秧子,也完全解释了为何这一个月来,那些毒药他喝下去后,身子不仅没有任何损害,气色还一日好似一日!   多可怕,这个人!   今日她存了心试探墨问,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木莲必须要问出个究竟,毫不客气地对着墨问出手,掌风狠辣!   鹿台山上出来的人,除非资质实在平庸,否则受了几年的训练,武功绝不会弱,且每个人各有所长,婧小白性子好动,歇不住,又有韩晔从旁指导,因此学得很杂。   从没有人见识过木莲的真本事,相府中第一个领教到的便是墨问,然而,木莲的手掌还没碰到墨问的身,便被人从旁截住,那人接了木莲数招,挡在墨问身前,怒道:”木莲,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婧驸马不敬!反了么!“   是远山。   那个身材矮小相貌普通的小厮。   神情不卑不亢,与他平日里莽撞的姿态完全不同。   连远山都深藏不露,可以轻易化解鹿台山上高手的招数,这主仆二人是什么来路!如果要与他们硬拼,木莲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么,婧小白呢?他们对她是什么态度?他们出于什么目的藏得这么深?   木莲看着床上昏沉沉睡着的女孩,忽然胆战心惊起来,拳头在身侧捏紧,全身紧绷:”你们想怎么样?想对婧小白做什么?“   刚刚木莲与远山交手时,掌风吹拂起了墨问的发和床前垂下的帘幔,然而,墨问镇定自若,伸手点了百里婧的睡穴,动作温柔得如同爱抚。   见木莲护犊子似的质问,远山杀气腾腾一字一句道:”今日,你休想走出这里。把命留下。“   主子的身份已经暴露,再留不得木莲这个活口,连床上的婧公主也是留不得的!必须一律斩草除根!这未必不是好事,让主子断了继续掩藏的念头,早日启程回去,契机已成。   说着,远山作势便要攻上去,墨问突兀地伸手拦阻了远山,波澜不兴的眸子定定瞧着木莲,忽地展颜一笑,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唇语。   普通人不懂,但木莲从小受训,看得一清二楚。   墨问说,安分一些,否则,你的身份也藏不住。   他竟不杀她!不仅如此,墨问连她的来路似乎也摸得一清二楚!   木莲震惊地后退一步,往日无害的病秧子驸马,竟不动神色地将她最害怕的把柄握在了手上,不仅如此,她还如此被动,身份被人揭穿,她却不知这人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他是什么来历,又要想得到些什么!   主人,这病秧子不仅是个祸害,还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多少的大风大浪里他都能维系这一身病弱姿态,让婧小白心疼如许,做戏的功夫到了家,到底还藏着多少她所不知的秘密?!   墨问说完,还是保持着方才那抹无害的笑容,又道,出去吧,药凉了,热一热。   从前若是墨问吩咐她这些,木莲不会听从,会选择无视,然而现在却无法忽视,留在这里只会处处受限,木莲又低头看了床上的百里婧一眼,警惕地折身退了出去,一步一回头。   待木莲的身影消失,远山不解道:”主子,为何要与她费那些口舌?她这一出去,如何能守得住秘密?她肯定会全数抖   出来,让主子无立足之地!不行,远山必须去杀了她灭口!“   墨问摇头:”不必。“他低头俯视着床上的女孩微蹙的眉,用指腹一点一点替她抹平了,唇边露出显而易见的温柔笑意:”不必杀她,就算她现在揭穿我们的身份,也没人会信,她若死了,她的话倒成了真的。远山,不必收拾偏院了,今夜,我在此处安歇。“   那人终于沉不住气来试探他,试探已经有了结果,接下来应该就是刺杀了。但撕破了脸皮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某些人的面前不必再如此遮遮掩掩,他要与他的妻同床共枕也无需再瞧一个丫头的脸色。   远山愤愤而去,墨问轻轻拂开了百里婧的睡穴,女孩翻了个身,躺下之前,墨问截住了她的身子,未免她背后的伤口碰着床板,他只能这样抱着她。方才的那些不痛快都化作无限柔情,他索性在她身边躺下,搂她进怀里,略带恼怒地在她的唇上轻吻了吻——   傻瓜,若是你的师姐死了,纵使她有万千的错处,你是怪她,还是怪我?   自然,是要怪我的吧?   所以,她不能死,得好端端地活着,但,毋庸置疑的是,也不能让她的日子太好过……   木莲热过了药,没有自己端进去,而是遣别的丫头送进了屋内,她站在翠绿的竹林边,心里乱得很,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情远远超出了最初的计划,似乎已经越来越难以收拾,她不能一出事便立刻汇报给主子,让主子为难冲动误了大事,可是,若不汇报,她一人如何处理得了这些始料未及的状况?病驸马到底要的是什么?   若他要婧小白,绝不可以!若他不要婧小白,要的是别的东西,那么,他的千般柔情与呵护都是假的,婧小白便身处险境!   所有种种,都指向同一点——病驸马无论是什么身份,也不论他想要什么,他必须得死!   如何下手?   病驸马既然能够识破她的身份,那些药里的名堂,想必他也早有察觉,下毒这条路行不通。可倘若公然在婧小白的面前对墨问下手,依照婧小白的个性,她定然会刨根问底追查不休,到时候,主人的麻烦更多,她的身份也藏不住,一直将鹿台山上这些年的一切都牵引出来,没完没了……   ”木莲姐。“   一道声音忽然在木莲耳边响起,吓得木莲身子一颤,魂不守舍地看过去,是她方才让送药进”有凤来仪“的丫头平儿。   平儿手里端着喝空了的药碗,笑道:”木莲姐,公主醒了,方才还问起你呢。“   木莲没了平日里的泼辣,行动都缓了几分,木然点头:”哦。我知道了。这就去见公主。“   拂开层层的帘子,木莲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婧小白,而是墨问,他仍旧安静地坐在床头,一丝声音也未发出,手中正捧着一杯茶,揭开杯盖,耐心地吹拂着杯中的热气,见她来了,眼角一瞥,没什么表示。   越是沉着自若,越让人捉摸不透,木莲局促不安起来,手指在袖中绞着。   ”木莲。“百里婧唤道。   木莲却并没有因为这身唤而平静下来,走过去握住了婧小白的手,心却仍旧提的高高的,她不知这个病驸马有没有对婧小白透露些什么。   ”赫说什么了?“百里婧问道,她的脸色不好,透着虚弱的苍白色,竟与墨问有几分相似。   木莲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哦,赫将军挺好的,就是放心不下你,还让我带了把扇子回来,说是天热了,蚊子也多起来,让我们好生照顾你。他近日有些公务要办,不能来瞧你。“   说着,木莲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来,递给了百里婧。   墨问这时候抬起了头,视线落在百里婧手中打开的扇面上,是把旧扇子,扇面上的画和题字也久了,普通的花鸟画,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显然对百里婧来说,这把扇子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用缠着白纱布的手去触上头的字画,莫名地笑了起来。   墨问不明白她笑什么,心里便不怎么舒服,将凉了的茶水送过去,挡住了百里婧的视线。   百里婧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扇子放下,接过茶杯,喝起了杯中已然凉了的茶。   木莲立在一旁,眉头却微蹙,司徒赫并不是   因为什么公干才不来瞧婧小白,而是因为他病了,烧得厉害,连床都下不了,昨日淋雨的并不止婧小白一人。怕婧小白担心,才编出这些谎话。   瞧得见的祸害都不足为虑。若人人都如司徒赫这般坦荡,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挺得笔直,那么,还有什么可怕的?   木莲又陪着婧小白说了些话,却还是不见墨问起身离开,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见木莲看着墨问,百里婧也看过去,嗓音还是哑的,低声问道:”你不回偏院么?“   墨问的目光直视着百里婧,眸光无辜无害,神色有些微的窘迫,牵过她的手,在那层纱布上,小心地写道:”偏院有些远,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会担心。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打地铺,能离你近些便好。可以么?“   两人已经睡过那么多次了,他还是说着这些冠冕堂皇惹人怜惜的话,生怕逾矩,惹她生气了似的。百里婧一触及墨问的眼睛,那般的淡然平静,她便没了招架的能力,心软下来道:”为什么不可以?“   墨问听罢,唇角绽开腼腼腆腆的微笑,眉眼也敛了下去,低头,隔着纱布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   与百里婧不同,木莲已然知晓墨问非同一般的手段,这会儿瞧见他这些伎俩,越发觉得这个人道貌岸然,表面和内里截然不同,完全叫人捉摸不透。   最可怕的不是对方强大,而是对方到底有多强大你一点都不清楚,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冷静沉着,也许连一个微笑一声叹息一个吻都可能是算计,婧小白这样单纯的女孩子如何是他的对手?   然而,木莲什么都不敢说,恐怕连这一点,墨问也算准了。   ”木莲,时候不早了,你去睡吧。“百里婧随即转头对木莲道。   木莲机械地点头,边往外走,边回头叮嘱道:”我就睡在外头,有事叫我。“   屋里掌了灯,红纱帐里映出两个人影,墨问扶着百里婧躺下,她手里还捏着那把司徒赫的折扇。   他什么都没问,俯身在百里婧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站起身,边脱外衫,边往红纱帐外走,那里有一张睡塌。   他走得很慢,步伐虚浮,没什么力道,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果然,三步之后,身后传来女孩沙哑的声音:”墨问。“   她的声音不大,但墨问立刻便停住脚步,回头朝她看过去,修长的黑色影子恰好投在她的床头,两个人竟像是连在一起似的。   手受了伤,百里婧只能用肩膀撑着床面,头吃力地抬起,出声道:”外头的睡塌太硬,又凉得很,你睡不惯的……上来吧。“   墨问就是在等她这句话,光影昏暗中,他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折身又走了回去,心安理得地在百里婧身侧躺下,与她面对着面。   天确实热了起来,薄被盖久了也会出汗,两个人都只搭了点背角,百里婧将折扇打开,扇了两下,胳膊没了力气,便又搁下了。   太累,身上又痛,她睡得很快,朦朦胧胧中,一只手搂过她的腰,小心地将她带进怀里,随后一阵凉风徐徐刮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扇着,很是舒服。   那只搂着她的手像韩晔,无数个夜里给她充足的安全感,而那阵凉风像夏日里赫扇的扇子,清凉而温柔,一刻不曾停歇。   没有上鹿台山之前的许多夏日她都在元帅府午休,一直都是赫为她扇扇子。她总是嫌弃小姐们用的团扇,因为团扇的扇面没有折扇大,风自然也没有折扇凉快,时隔多年,赫还是记得清楚。   但她模糊的意识中却又清楚地知晓,这不是韩晔,也不是赫,鼻端是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她蜷缩着身子,往那个人的怀里钻了钻,口中溢出两个字来:”墨问……“   凉风停了一刻,随即温凉而柔软的唇贴上她的眼睛,他不会说话,却似乎是在告诉她,我在。   百里婧听不到他说的,但她确定地知道,他在。   对一个人养成一个习惯,只需时日久了,火候够了。   同一时辰,在法华寺的七层药师塔顶,韩晔正对着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默诵着经文,周围空无一人。   从塔窗朝下看去,可以看到半个盛京城的景色,夜市散去,   灯一盏一盏熄灭,直至万籁俱静,只有打更人的灯笼穿梭在街巷间,偶尔才亮上一点。长夜漫漫,山河沉寂。   四十九盏长明灯旁挂有彩幡,幡上垂着一朵大红色的虞美人,颜色已逐渐枯萎下去,不复当初的明艳。   佛教的秘术中有一条颇为神秘:若是在有人重病垂危之际,点上四十九盏长明灯,挂上彩幡,然后由至亲虔诚诵读佛教七七四十九遍,倘若灯不灭,幡不断,便可使那人魂魄归位,安然无恙。   长长的经文,一遍已经诵读完,韩晔抬起头来,四十九盏长明灯跳跃着,很是不稳。   其实,他何尝不知呢?这些伎俩都是没用的,求神拜佛都是没用的,长明灯寓意”长命灯“,因此有起死回生一说,然而,若是那人早已亡故,做再多次的法事、诵读再多遍的经文都只会徒劳无功。   高高的城楼上,那袭红衣一跃而下,就在鸿雁南飞北方萧瑟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地奔过去,却见她昔日美丽的容颜近乎扭曲,唇边染着鲜血,但是,她却是笑着的,平静而安详地说:”终于可以回去了,终于不用再看大西北的雪了……“   言辞间,竟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不用再饱受苦楚。   大西北的雪有什么不好?   一望无际的苍凉本就是天地间最平常的颜色,已然看了这些年了,为什么不能继续看下去?母亲,你竟不明白,人若不能行走在苍凉的风雪里,便会被埋在风雪之下,到那时,你会不会更加不喜欢?会不会觉得更加难过?   放弃的人自以为解脱了,留下的人执着受苦。   腰间的碧绿玉佩映着烛光,放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光芒来,韩晔盯着那玉佩的中心许久,深邃如海的眼眸越来越暗。   地宫的钥匙已经得到,只是地宫的入口究竟在何处?   老狐狸如此轻松便允了他自由出入药师塔,他怎会突然如此慷慨大方?兵部侍郎谢炎是韩家从前的部属,却命他与谢炎一同操办武举事宜,老狐狸又是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不怕他们联络出了感情,会动摇他那可耻的因篡权而来的皇位么?   如履薄冰,处处留心,老狐狸与司徒皇后已然为难了韩家十七年,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够不够?   上次”醉巷“中遇刺时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韩晔一站起身便扯得一痛。站在另一侧的塔窗旁,看向三层高的藏经阁,巡逻的禁军来回走动,将藏经阁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入内,除非会遁地而走……   等等,遁地而走?   ……   接连几日,木莲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与百里婧单独相处,”病秧子“驸马借着病弱这一点日日与百里婧同吃同卧,连后来百里婧的身子稍稍好些了出去散步,他也陪着去。   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丫头们都传开了,说是婧公主与婧驸马感情越来越好,谁都分不开了。病驸马竟也不大回偏院住,而是日日宿在”有凤来仪“中,之前夫妻不和、夫妻分居的传言早就没人再提。   这日,司徒赫派亲卫队长周成送了些桑果来,满满的一盒,个头差不多大小,颜色也都差不多,鲜艳欲滴,显然是刚摘的。   江南的蚕丝很是出名,桑树也随处可见,然而,记忆里,墨问却并不曾吃过桑果,从前没有,在相府偏院住的这几年更是无人会送桑果予他。   桑果在漆木盒里盛着,摆在凉亭的桌上,当做点心小吃来尝,他的妻吃得满面笑容,也招呼他尝尝看。   墨问挑了一颗红色的桑果,嚼了一口,满嘴的酸,不由地咽了咽唾沫。依照司徒赫的个性,似乎是在这桑果里下了诅咒,除了他的宝贝婧小白,别人尝起来都是酸的,尤其是该死的墨问……   墨问自嘲地在心里乱想了一番。   他不吃,只看着他的妻吃,口中自然而然地生津,又只得将津液吞下去。他的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想,傻瓜会不会也觉得酸?她那滑腻的小舌头湿润而酸甜,若是含在口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吃不得酸果,却吃得她的舌头,只是不知何时她才肯心甘情愿地让他尝个够。   木莲是在候在一旁的,瞧着墨问的神色不大对劲,眉眼温柔,满含宠溺,与从前在鹿台山上时那人瞧婧小白的眼神颇为相似,只是一个   温润如水,一个沉静如夜。   忽然,她心里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会不会病秧子驸马也爱上了婧小白?柔情蜜意不是作假,都是真的?   假如果真如此,有办法对付他么?抓住他的把柄…… ☆、第109章   韩晔在药师塔内念了几日的经文,随后便与兵部尚书谢炎一同商讨了四月末的武举事宜。唛鎷灞癹晓   四月二十八当日,来自全国各州府的武举人齐聚皇城校场内,开始了武举科第一场的考试。   大兴国建国百余年来对军功显赫者颇为推崇,然而如今治国的方略却还是以文治为主。景元帝未登基之前是个喜好声色犬马的纨绔皇子,当年将韩家贬至北疆,军中以司徒家独大,为牵制司徒家的势力扩散,近年来景元帝与那些文臣走得很近,对文科考试重视的力度远远超过武举,也不难理解。   武举科分两场测试,外场比试武艺,内场考察兵书策论。若是第一场武艺较量无法胜出,那么第二场的策论便没有资格再参加。   考场设在皇城近郊的校场内,今日又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站在校场的高台上朝下看去,一片开阔,尘土飞扬。与文举相似,武举考试也是每三年一次,由武秀才到武举人,层层选拔,若是在此次的武进士科考中胜了,便可以进入殿试,由景元帝亲自考核点出武状元等。   文举是为了出人头地,武举又何尝不是?朝廷中紧要的职位多数由世家子弟承袭,由于祖辈或父辈的显赫声名而沾了光彩,不需要费多少心思也能平稳一生,譬如左相府的公子墨觉、墨洵,或者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禁军统领杨峰,无论纨绔或英勇,至少,家世显赫,先天足了,后天再看个人。   但那些士人、平民若是想在这朝臣的位置上分一杯羹,就必须寒窗苦读十年或者勤学武艺兵法十年,走过无数辛苦的路,从庶民到朝臣,人人都懂这个道理,抱怨也无用。   这日,兵部尚书谢炎与落驸马韩晔早早立在校场的哨塔上,看着这些武举人谨慎而忐忑地入内。   景元帝虽未到场,却来了几个身份显赫的人物,负责统筹武举事宜和督查武举进度的落驸马暂且不论,天下兵马大元帅司徒家的独子司徒赫也来了。   司徒赫在这些举子的眼里算是个另类,他不是武举出身,也非因承袭家业而稳坐将军之位,他是世家子弟里难得的行伍出身的青年将领,短短四年的时间由一个小小骑兵成长为征北大将军。他爬得很快,军功一笔一笔,每一次升迁皆有据可依,朝中几多想要扳倒司徒家的人在司徒赫的军功和官爵上找不到一点把柄。   因此,对这些武举人来说,司徒赫是他们敬重的人物,撇开家世等等,他依旧可以成为他们的榜样,就算他之前因罪连降三级,也丝毫磨灭不了司徒赫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司徒赫之前因有伤在身,只在京营中领了个闲职,每日去报到一番,也无事可做,这次得了景元帝的命令来武举做评判,景元帝兴许也是瞧中了他出身行伍这一点。   黎国舅的长子黎戍也来了,这次来却不是为了司徒赫,而是为了他们家参加武举的小狐狸。黎戍掌管的掌仪司事情少,每逢祭祀或者重大节日时才需那些伶人和乐伎出场,他多数时候无事可做,倒乐得清闲。   黎戍与司徒赫结伴一路同行,他却不似司徒赫那般目不斜视,小眼睛一直往那些举子里头瞄,不是瞄黎狸的,小狐狸个子小,被挤在人群里他也找不着。   黎戍是在看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   大兴国始终是男人当家做主,女子为将做官的先例从司徒皇后开始,也是因了司徒皇后的显赫战功和尊贵地位,大兴国的女子地位才较之前朝擢升了不少,但毕竟男尊女卑,女儿家抛头露面还是不能为多数家族接受,因此来参加武举考试的举子们除了寥寥几个女子,几乎清一色的男人。   这些男人又不同于黎戍从前所见到的男人,他在坊间有名,结识的多为小倌、戏子,反正出身都不怎么好,三教九流,性子也多数软绵绵的,不似真正的男子。而不远处那些站立的挺拔的健壮的各色身影,无一不是从地方上挑选出来的武学精英,莫名地让黎戍热血沸腾。   黎戍色迷迷地边走边摸下巴,一不小心撞到了前头的司徒赫背上,他摸着被撞痛的鼻子嗔怪道:”妈的,走得好好的,干嘛停了!“   司徒赫没睬他,折了方向朝另一侧角门迎过去,黎戍朝前一看,无力抚额,咬牙切齿道:”没出息的家伙,婧小白一来就找不到北了!“   百里婧是和墨问一同来的,身后还跟着寸步不离的木莲和远山。方才下马车时,墨问握住了百里婧的手,便一直没松开,百里婧的   眼睛在那些应考的举人里头搜寻,没看到要找的人,一回头就发现校场另一头司徒赫正朝她走来,她原本清淡的神色立刻就飞扬起来。   ”赫!“她轻而易举地从墨问身边走开,迎向了司徒赫,她已经十天没见着赫了,从前两个人不曾出盛京时,哪能离得了彼此十天?这种亲密的感情,不是从小粘到大的他们俩,谁都理解不了。   司徒赫步子大,很快就迈到她身边,站定了脚,第一句便道:”手给我瞧瞧。“   百里婧手掌上的纱布已经拆了,知道不给他看不行,便摊开了双手,笑道:”已经好了。“   司徒赫的神情却没有因此而舒展,他的剑眉微蹙,唇也抿着,一双凤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双手,忽地叹了口气,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话:”疼了好多天吧?淤血还没清完,颜色也不如从前好看了,一点都不像女孩子家的手。“   司徒赫说话的时候注视着前方,百里婧稍稍落后她半步,仰起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仔细地端详了片刻,道:”赫,这些天去做什么了,你好像瘦了。“   确实是瘦了,脸上的轮廓越发地分明,眉一蹙,额角的青筋就能瞧得见了。听罢百里婧的问,司徒赫偏头看着她,扬起一个好看的笑,却没有露出那一口白牙,他问:”桑果好吃么?今年的雨水不多,桑果结得不错,改天我们去城郊的农庄看看。“   ”好啊。“百里婧点头,”我好些年没吃过桑果了,只是不知道我长高了又长胖了,能不能爬得上桑树顶。“   司徒赫折身用一只手捏她的脸:”胖什么?再胖个一百斤也好。“   从小到大,赫都是这样说她的,百里婧从来都没当真过,再胖个一百斤她还怎么见人?她耸耸鼻尖,哼道:”赫,你应该长成一个大胖子!瞧你的腰,比黎戍的细多了。“   司徒赫只管笑,任她用双手搂着他的腰比划粗细。闹了一阵,百里婧忽然想起正事,问道:”赫,你怎么来校场了?“   ”来做评判。“司徒赫简明扼要地答道,又回头瞧了瞧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墨问,道:”这种地方,怎么把病秧子带来了?“   墨问是一个人,活生生存在着的人,横在他和婧小白之间,司徒赫想忽视却忽视不了,且除了忽视,他还想不出如何对付他,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生硬,不让他的傻姑娘因此反感。   百里婧也回头看去,墨问似乎一直注视着这边,她一看向他,他便对她微微一笑,黑眸沉静,面色温柔。她于是便也对墨问笑了,舒心的、浅浅的笑意。   收回眼睛,继续与司徒赫迈步向前:”哦,来找一个人。三年前,他是州府的武举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应该会来参加武举。加上今天天气不错,就想出来走走,这里挺热闹的,墨问身子也不大好,带他来这透透气。“   鹿台山上的事情,司徒赫并不是完全清楚,四年的书信往来中她也没怎么提别人,待他回京述职,时日也短,来不及从头说到尾,他便又回了大西北,因此,婧小白特地来找谁,司徒赫也是一无所知。   但是,司徒赫向来是不大干涉婧小白的事情的,从前她有什么话都会告诉他,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现在长大了,心思重了些,她会收敛,只挑些该说的告诉他,且让他分不清真假。尽管司徒赫不想承认,但却不得不承认心里头空落落的,怎么都填不满。   校场是南北向的,主考官所在的高台设在北边,而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都有哨塔,黎戍从东边追过来,没赶上司徒赫,却迎面撞上两个人,定睛一看,他的小眼睛一眯,立马拱手道:”哟,今日怎的如此之巧,居然碰到表妹夫与谢大人了!黎戍这厢有礼了!“   黎戍的口吻还是那般嬉皮笑脸的,韩晔还了一礼,而兵部尚书谢炎是朝中的老臣,向来做派正直,不屑与黎国舅一门为伍,何况黎戍是个小辈,因此只是颔首点头,并没有多少表示。   在黎戍还与韩晔寒暄的时候,谢炎瞅见了迎面走来的司徒赫和百里婧,忙回头去韩晔道:”司徒小将军和婧公主到了,落驸马,我们过去吧。“   忙糊涂了,谢炎并未想到韩晔与百里婧那段恩怨,他兀自抬脚迎了上去,留下韩晔一人在后面,黎戍心思细,他却记得,也不再滔滔不绝地说话了,而是用手中的折扇掩住嘴巴,偷眼瞅了瞅韩晔。   韩晔神色平静,眼眸幽深,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br>   然而,就在这时,从举子当中拔腿跑过来一个人,那人着一身月白长袍,奔跑间袍子掀起,飘逸极了,但显然他的行动与他的长相不大相符,这急急奔来的脚步太有嫌疑,被校场上的守卫用长枪截住,阻了他的去路。   那人也不生气,一张神采飞扬的俊脸染满了欣喜,朝着百里婧的方向使劲挥手,就站在原地高声喊道:”嗨!婧小白!婧小白!“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之抢答题】   远山:(翘大拇指)主子,您真淡定,还笑得出来,属下佩服佩服。   墨问:→_→胃、好、酸。又来一个衣冠禽兽,这人又是哪根葱?   第一个答对滴亲有奖哟~ ☆、第110章   那人也不生气,一张神采飞扬的俊脸染满了欣喜,朝着百里婧的方向使劲挥手,就站在原地高声喊道:”嗨!婧小白!婧小白!“   他这么一叫,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一边与司徒赫说话,一边往东北方向走的百里婧也回头看去,看到那人身子前倾,被架在锃亮的长枪后头,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笑,眉眼弯弯……   鹿台山上的三师兄,林岑之,此人表面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内里是个十分脆弱且小心眼的家伙,而且嘴碎,酷爱八卦、打小报告,绰号”二木头“。唛鎷灞癹晓   百里婧在鹿台山上时整了他无数次,也被他告了无数次的状,被师父不厌其烦地责罚责罚……但,就是这样一个跟她对着干的小气鬼,在她和木莲等人下山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完全没有一点形象可言,差点没水淹了鹿台山。   他们是去年夏末回的盛京,说起来,快一年没见了,这会儿在校场上重逢,真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百里婧立刻高声对拦着林岑之的守卫道:”大胆!不得拦他!“   此命令一下,守卫撤了横着的长枪,林岑之满面春光地大步跑了过来,身上仿佛带着鹿台山上的清冽泉水气息,越来越近,百里婧往前迎了两步。   左右两边的谢炎、黎戍和墨问等人早已走至跟前不远处,而场内认识林岑之的只有三人。   ”婧小白。“林岑之终于到了百里婧跟前,矮着身子上下打量她,盯着她绾起的发髻瞧了许久,颇惊讶地开口道:”婧小白,才过了多久,你真嫁人了?哎呀,我刚才差点就没认出来!“他转而了然地笑了,神情贱贱的,颇为神秘地挑了挑眉:”太过分了,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歹也要备上一份贺礼呀!“   百里婧勉强笑了笑:”没来得及。“   听不惯这样的敷衍,林岑之白了她一眼,直起腰,朝站在一丈开外的韩晔道:”大师兄,你太不够意思了!婧小白这丫头不靠谱就算了,她也从来没靠谱过,你怎么不给我们师兄弟送封喜帖呢?你们俩这喜酒还不想给咱们喝啊?以前可说的好好的,要是成亲了咱们都去闹洞房!“   校场上一时没什么声音,无论是小小的守卫还是朝廷的大员,谁都知晓两个月多前那场闹剧,可林岑之却全然不知。   若是换做别人,韩晔和百里婧或许可以不搭理,但从鹿台山上来的师兄弟,韩晔再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一如既往沉稳的眼神看向林岑之,正待开口,却听百里婧道:”三师兄,你别瞎说了,我夫君听了会不高兴的。“   林岑之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连韩晔也朝她望过去,神情淡漠。   只见百里婧挽着墨问的胳膊,继续道:”三师兄,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夫君,墨问。“又仰头望着墨问,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习过武,这是我的三师兄林岑之,这次是为了武举才来盛京的。“   墨问对林岑之颇为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后执起百里婧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吻,沉静的黑眸中淡淡光华涌动,唇边的笑意很是温柔。   看着眼前场景,林岑之的嘴张得很大,来不及回应墨问什么,就那么呆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墨问和百里婧。他素来是个没眼力的人,太复杂的状况他反应不过来,僵硬地转头看着沉默不语的韩晔,问道:”大师兄,婧小白这么有种,追到手又把你甩了?娘的,一定要让师父罚她扎一辈子的马步!“   司徒赫站在一旁,再也听不下去,霍然拔出腰间的佩剑横在了林岑之的脖子上,喝道:”闭嘴!“   林岑之吓得一愣,忙举起双手不敢动,眼珠瞄着那锋利的剑刃,道:”婧小白,救命啊……“   百里婧上前按住了司徒赫的胳膊,轻声道:”赫,别闹了。“   ”赫?“林岑之一听这个称呼,立刻来了精神,盯着司徒赫道:”婧小白,这就是你天天夸月月夸的那个帅得天下无敌的赫?!脾气也太暴躁了!“   司徒赫松了手,回剑入鞘,蹙眉对一旁的谢炎道:”谢大人,武举考试快要开始了,军纪第一,捣乱校场秩序的一律严惩不贷。“   这话一出,无人能够反驳,校场上已经响起了重重的擂鼓声,震天地响着。   百里婧推了林岑之一把:”快去吧,待今日的赛事终了我们再好好说话。“        ......   林岑之还是云里雾里的,心里存着太多疑窦,他彬彬有礼地对在场的人鞠了一躬,算作道歉,又对韩晔、百里婧、木莲道:”大师兄,两位师妹,久别重逢,心下十分不舍,但岑之得先行一步,容后再叙。“   林岑之出身镖局世家,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一心痴于武学,他们家族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出位武状元,所以,别的事都可以商量,武举赛事上,他是铁了心了,丝毫不敢含糊。而如此文绉绉酸溜溜的措辞,若是换做从前,三个人都要嘲笑他一番,如今百里婧、韩晔和木莲都没了这心思,只是平静地目送林岑之回到举子的队伍中间去。   方才的局面,木莲一直不敢上前跟林岑之打招呼,就站在远山旁边看着,不动声色的,却没想到林岑之的眼睛尖,还是瞧见她了。   一行人各怀心思,墨问越过百里婧的头顶,有意无意地扫视着韩晔,韩晔负手而立,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而司徒赫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他哪里能看得婧小白受委屈?谢炎年纪大,已经不大能明白这些年轻人之间的别扭,只能笑着打圆场,将这些皇亲国戚往北边的高台上引。   所有人都面色不好的时候,唯独黎戍不恼反喜,眯着双小眼睛盯着林岑之远去的背影,摸着下巴啧啧叹道:”有点意思,是个妙人啊。“   高台上本没有墨问和百里婧的位置,他们主仆四人还有黎戍便坐在下一层的看台上,震天的鼓声在校场内回荡着,谢炎走下高台,带着笑意垂首问百里婧道:”婧公主,武举第一场比试为步射和骑射,您曾拿下了去年秋猎的头筹,大兴国的臣民都对您称颂不已,若您身子方便,就让这些从九州而来的举子们开开眼界,也好激励他们奋进,早日为朝廷效力。“   高台离看台并不远,谢炎的话众人都听清了,司徒赫立刻道:”谢大人,婧小白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这步射和骑射表演就由我与落驸马来,也是一样的。“   谢炎讶异,司徒赫已经站了起来,一双凤目挑衅似的看向一旁的韩晔,韩晔自方才看见百里婧起便一直沉默,竟没有拒绝,而是随之起身,俊颜平静,淡淡道:”那就献丑了。“   再没什么废话,二人随之下了校场,司徒赫今日穿的是四品武将朝服,而韩晔还是那一身白衣,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行动处气质也完全不同,一个矫健硬朗,一个飘逸出尘。   黎戍在看台上摇头叹息道:”美则美矣,奈何不弯啊!“他看的重点永远与常人不同。   墨问坐在黎戍身旁,听到这话,眉心一跳,心思却仍旧放在他的妻身上,兵部尚书谢炎提出那个要求后,她的身子便一直有些抖,他轻握住她的左手,在手腕上那串红色珊瑚珠上摩挲,他记得很清楚,这只手已经毁了,从此怕是都不能再拉弓射箭了。   一个女孩子要练多久的射术才能赢得秋猎头筹?又要遭受多痛的伤害才会使经脉受损,彻底失去射箭的机会?   他并不了解他的妻,却通过这两个月以来的种种知晓她的性子该是洒脱不羁的,师兄师姐、鹿台山、婧小白……这段时光,他永远没机会再回去,与她一同经历一番,这是他的遗憾。   但,他却也十分明白,她在慢慢恢复之中,她已经开始面对残酷的被抛弃的事实,终要有人将她的伤口毫不留情地撕开,她痛够了,才能有痊愈的一天。他不开口,不指责,不劝阻,他只陪着她。   墨问环着她的肩,搂她入怀中,百里婧安静地不反抗地偎在他臂弯里,眼睛却一直盯着校场上那两个身影,尤其是那袭白衣,让她的眼被雾气萦绕。   校场上两个男人的箭百发百中,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被射穿,夹着羽箭破空而出的呼啸声,使得场上的举子们热血沸腾,高声欢呼喝彩不止。   司徒赫的箭气力足,每一箭自始至终都伴随着破空之声,仿佛眼前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战争,他用自己的气势鼓舞着将士们,这是个成功的武将才有的英勇。   与司徒赫相比,韩晔射出的箭不张扬却异常沉稳,只在插入箭靶时众人才看得出,那钉在靶心处的羽箭插入的深度与司徒赫不相上下,且尾端颤抖不止,气定神闲,后发制人,这是一种谋略,不显山露水,却让人震慑不已。   左手腕被握在墨问的手心里,看着韩晔模糊的侧脸,专注于射箭的姿势,还有他修长的手指,百里婧忽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下来——   也好。   手废了也好。   &nbs    ......   p; 她的射术都是韩晔教的,他们射箭时的姿势太过相似,看到韩晔就想起自己在秋猎上的意气风发。   现在韩晔不喜欢她了,她就把这射术还给他,一点都不剩地还给他,大不了以后都不再射箭便是,大不了就如三师兄所言,罚她去碧桃花下扎一辈子的马步便是,大不了就当是她不要韩晔了便是……   婧小白不要韩晔了,再也不要他了。    ...... ☆、第111章   韩晔和司徒赫娴熟而精准的弓马骑射让参加武举的考生们大开眼界,正如兵部尚书谢炎所说,不仅彰显了皇家的风范,还给了这些考试以震慑和鼓励,将考场上沉闷的气氛调动了起来,考生们惴惴不安的同时也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唛鎷灞癹晓   大兴国一品到四品的文武官朝服皆为绯色,只见校场上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骑在马上往北边奔突而去。黎狸被夹在考生中间,这些人有的出身粗鄙,身上的气味很重,说话声音又粗,黎狸受不了地捂着鼻子,想躲得远远的,却又踮起脚,穿过众人的肩膀空隙去看那两匹越奔越远的马。   见识到司徒赫和韩晔的射术、骑术,她着实震撼,但还是觉得不满足,因为婧公主不曾亲自上场。   黎狸艰难地踮着脚朝北边的看台上望去,看到促使她参加武举的那个女子着一身海棠红的宫装端正坐着,再没了一丝要皮甲上阵的意思,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大哥还有婧驸马一同注视着台下的武举人。离得太远了,也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多可惜啊。   黎狸只手捏了捏胸前垂着的长命锁,异常感慨地想。   待韩晔和司徒赫坐回高台上,谢炎好一阵赞叹,随后宣布武举考试步射和骑射项目开始。大兴国的武举科内外场,先试弓马以决去留,再试策论以分高下。   外场两轮,第一轮为弓马骑射,步射为先,马射在后。   箭靶设在南边,只见诸多考生一字儿排开,背对着北边高台,距离前方箭靶三十步外。即便是最普通的步射也有诸多讲究,按照姿势的不同又分平射、跪射,要求考生九矢至少中五才为合格。   随着一声鼓响,箭矢纷纷射出,中靶或脱靶者皆大有人在,待黎狸那身绯衣上场,恰与林岑之一组,那些举子都不怎么瞧得上黎狸又瘦又小的个头,还有她女子之身,直到她射出的九矢中了七箭,这才纷纷目瞪口呆,不敢再小看她。   看到这情形,黎戍坐不住了,毫不避讳地站起身来,朝着校场内大喊:”小狐狸,好样的!好样的!“   黎狸听见了,回头,朝看台上比了个得意的手势,那种欢欣和喜悦浮动在脸上,不见半分阴霾,让所有瞧见这张脸的人都忍不住跟着她开心起来,仿佛武举在她的眼里不带功利,只是单纯的快乐。   高台上的司徒赫和韩晔都没出声,目光却出奇一致地从校场内的绯衣上移开,扫向同一个地方,遗憾的是只能看到那个女孩的背影,轻偎在她夫君的怀里,随着场内热烈的欢呼声而鼓掌。   司徒赫的目光毫不避讳,韩晔却不动声色,好几股无形的压力戳在在墨问背后,墨问却微微一笑,手臂越发放肆地环着怀中人的腰,宽大的衣袖几乎将那女孩的身影遮得看不见,连背影都不留给身后的人。   步射,淘汰了三分之一的考生。林岑之以九发九中名列第一。   随后是骑射。考生由西向东纵马两个来回,期间必须射出九矢,九矢至少三箭中的才为合格。   骑术不是黎狸的强项,在奔驰的骏马上射箭,哪有个准头?她在浮游山上混了一年,只练了骑术和射术两项,步射还好,没甚挑战,骑射要考察的东西就太多了,她御马跑了两趟,却也只是将将射中了三箭,有一箭差点儿就偏了靶心,好险好险。   黎狸松了口气时,裁判朗声宣布林岑之九矢皆中,引得众人惊讶不已,目光灼灼,连做裁判的校场将领都对他礼让了三分,明显看出他有夺冠的潜质。   原本那些举子都不齿林岑之厚脸皮地与当今婧公主和落驸马套近乎,以为不过是走了后门,想凭借关系来挣个功名,谁曾想林岑之气定神闲,轻松就搞定了这在他人看来难比登天的弓马骑射。   场上唯有三人毫不惊讶,木莲、百里婧、韩晔,若是那些举子见识过鹿台山上训练的严格,便会明白何为严师出高徒,好几年时间,一千余日的不懈苦练,还有什么拿不下的?好在鹿台山上的弟子并不会蜂拥而至博取功名。   外场要比试一天的时间,第一场比试日中结束,稍作休息,朝廷对在场的举子们都赐了午膳,吃完午膳,被淘汰的举子黯然离开校场,留下的继续下午第二场的比试。   考官不可半途退出,作为看客的百里婧、黎戍等人因为各自的原因自然也不能走,所以,都聚在了一起用膳。   校场地处近郊,十分僻静,在此    ......   处训练的新兵们日子也清苦,军中大厨都被调去给今日监考的考官们准备午膳了,可整出来的菜式却仍旧粗陋。   林岑之和黎狸是举子,除非考试结束,否则不可私自离场。黎戍只好命人偷偷进去给黎大小姐送了些吃的,顺带着也给林岑之捎了一份。   随后,在等上菜时,黎戍对八仙桌另一头坐着的百里婧呵呵笑道:”婧小白,你那个什么三师兄……你就别替他操心了,爷已经给他送过午膳了,回头你给我们俩引见引见,爷顺便多交个朋友。“   百里婧白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戳穿他的企图:”你别打他的主意,他在家乡已经定下亲事了。“   黎戍原本正嬉皮笑脸乐滋滋地喝茶,听到这话,被热茶烫了嘴,顿时一噎,将茶盏往桌上一掷,瞪着那双小眼睛道:”婧小白,你怎么这么龌龊!爷又没想做什么!就是想和他做个朋友罢了!“   扫视一周,发现他的随从还有在座的众人都带着怀疑的眼神瞧他,黎戍顿时气势弱了点,”啪“的一声,讪讪打开折扇遮住了嘴,小幅度地轻摇了摇,眼睛笑眯成一条线,笑道:”哈哈哈,开个玩笑嘛,大伙儿别介意。俗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只要还未成亲,红杏随时可以拽到墙头来啊,是不是?“   说着,用胳膊肘捣了捣近旁的司徒赫,语带怨气道:”当然,有些木头是一辈子不会懂的,可惜啊可惜……“   黎戍好男色,这在坊间和朝廷几乎已经成了人所共知的事情,他也从不刻意遮掩,大兴国民风开放,景元帝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男宠,既然有当今圣上范例在先,谁也不敢以此事正面刻薄黎戍,都只是暗地里不大待见他罢了。   校场的营帐中只有两张粗糙的八仙桌,拼在一起做了个简陋的饭桌,菜一道一道端上来,司徒赫和墨问先后为百里婧夹菜,两人的筷子差点都碰到一起去了,见状,墨问淡淡一笑,司徒赫却立刻抽走了筷子,一如既往没什么好脸色。百里婧无奈,给两人都夹了菜,不偏不倚的,墨问还是带着笑意看她,敛下的黑眸中却有些异样。   饭桌不大,韩晔作为武举督办,与谢炎同坐,恰与百里婧墨问等人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他只是沉默地吃饭,斯文地细嚼慢咽,动作丝毫不粗鲁,始终教养良好,好像不知眼前有人正注视着他,他低垂着眉眼默不作声,似乎无异于同任何人发生争执。   又一道菜上来,恰停在韩晔身边,那侍者弯腰时,竟一个不小心将滚烫的汤汁泼洒出来,汤汁一大片浇到了韩晔的手背上,侍者吓得立马跪地磕头,其余的人也忙做一团,吵吵嚷嚷地去找军医。   韩晔瞧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手背,没吭声,却本能地抬头朝她看去,果然,对面的女孩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身子也直起了一半,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然后,她似乎恍然想起与他早已没了关系,所以才又按捺不动,放在桌上的双手渐渐握成拳头,将薄汗的袖口攥得皱巴巴的。   突然便觉悲从中来,胸腔中空落落的地方刮起漫天的大风沙,风沙肆虐而过,千疮百孔地疼,韩晔将被烫伤的手背到身后,起身道:”没事,各位不用忙了,继续用膳吧。“   转过身的那一刻,韩晔闭了闭眼,丫丫,除了对韩晔的恨,还剩本能么?若是早知韩晔在此,哪怕终身不见林岑之,你恐怕也不会想着要来校场看武举考试。同样,韩晔若是知道你在,他……他又能如何?   营帐外头,韩晔碰见了迎面走来的木莲,她只是矮身对他行礼,都是奴婢该守的礼数,再没别的表示了,仿佛两人素不相识。直到韩晔与她擦身而过,木莲才蹙起眉头,她心里乱的很,有些事确实该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对婧小白对世人,她藏了太多秘密,而对主人,她也并非完全坦诚,有些事她已经瞒了好久好久,她都知道,但她不能说。   走入营帐,木莲立在百里婧身后,目光却投在墨问的身上,她如今已不关心所有人,她只关心这个病驸马的动向。一直将他自己伪装成弱不禁风的病态模样,自与婧小白成亲的第一日起,他便不曾开口说话,就算是说了,恐怕也没有一句真的,他倒省了许多事。   假如他这个病秧子左相府长子的身份为真,病弱为假,那么,前几任夫人的死便有了疑窦,是真的不堪孤独,染病而死,还是因他而亡?   又或者,他不仅病弱为假,连相府长子的身份也为假,那么,他是从何时起入的相府,又是从何时起接近了婧小白,是成亲前已然藏身相府,还是成亲后因婧小白公主的身份而使了掉包计,替代真的墨问与婧小白亲近,    ......   伺机谋取不可告人的东西?   这样的人,拿毒药当良药喝,眉头都不皱一下,眼角眉梢皆是淡然笑意,让木莲觉得不寒而栗,别说是一个婧小白,就算有一百个婧小白,也会被算计得干干净净。   木莲盯着墨问发呆的时候,墨问忽然转过头,脸上仍旧带着那抹无害的笑容,淡淡看着她,木莲惊惶地后退一步,然后便听到百里婧道:”木莲,你怎么了?驸马说让你给他再盛碗饭,他今日难得吃得比平时多了些。“   木莲回过神,发现婧小白面露讶异,而病驸马手中果然拿着一只空了的瓷碗,听见婧小白方才的话,他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把无辜无害发挥到了极点,无辜到使得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忍心对他说一句重话。可是木莲看着墨问的眼睛,伸出去接那只碗的手不自觉轻微抖了抖,她的一颗心吊得高高的,随时可能下坠。   ……   众人用完了午膳,歇了大约一刻钟,外场第二轮考试继续,与第一场不同,第二轮比试气力和空手格斗。   经过上午第一场的考试留下的不到考生总数的一半,气力是比拉硬弓,硬弓俗称强弓,用特殊的材质制成,没有非凡的臂力根本无法拉动,而由硬弓射出的箭也比普通的弓要远得多,以此来测试考生的臂力和勇气。   硬弓分八、十、十二力,黎狸凭着一股子冲劲儿,竟然拉动了八力的硬弓,但十力的那张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   许多人的目光瞅着她,黎狸哪肯服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动不了之后,她索性以靴蹬着弓弦踩在脚下,再双手扯着硬弓用力向上拉,脸憋得通红通红,终于将那十力的硬弓慢慢慢慢拉成了满月,但只停了一瞬而已,她便蓦地松了手,整个人被硬弓的反弹力道扣在了校场的灰土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空气里扬起一股子的尘土。   ”哈哈哈……“   好多人在笑,有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从未见过有人在校场上用这种姿势拉硬弓,黎狸从地上爬起来,整张脸都是灰,好不狼狈,她随意用手那么一抹,瞪着大的过分的眼睛扫视众人,吼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们有本事也来试试啊!本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本小姐这辈子做得最英勇的事就是拉动了这张本来一点都拉不动的弓!呸!“   她偏头吐了一口口水,将嘴里的灰土都吐了出去。四周安静了,人们的嘲笑声也渐渐淡了,因为承认她说的是事实。   黎狸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裁判被黎国舅打过招呼,自然知道她是谁,带着笑意问:”这位考生的意思是……放弃了?“   黎狸毫不犹豫地点头:”嗯,放弃了,就算能用这种方法扳动第二张弓,第三张肯定没希望,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得不到的就不要了呗!我不要做什么武状元了,一点都不好玩。“   校场内安安静静的,少女的声音又清脆,这一声豪迈而洒脱的宣言人人都听见了,连兵部尚书谢炎都捋着胡须笑了,虽然不待见黎国舅一门,可这黎大小姐倒有点意思,率真而随性。   ”小狐狸,好样的!你做得很好了!大哥最爱小狐狸!哈哈哈,过来过来,到大哥这儿来!“黎戍摇着扇子风骚地往看台下走,那神情欢喜得像是他家小狐狸得了武状元似的,果然心思不同旁人。   黎狸听话地往北边高台走去,走动中,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很是动听。路过林岑之身边,黎狸停了下来,道:”我觉得今年的武状元就是你了,你肯定能赢。“   林岑之谦虚是谦虚,但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就像黎狸自己赢不了一样,这外场考试他自信能完满通过,于是他颔首笑道:”借小姐吉言。若是我家小师妹来参加武举,胜的肯定就是她了。“   黎狸问:”你的小师妹是谁?她怎么不来呢?“   林岑之耸肩:”我也想知道婧小白为什么不参加武举啊。“   黎狸的脚步忽然就停顿住:”你的师妹是婧公主?!“   ”婧公主?“林岑之挠挠头,望了望高台上,又是惊讶又是茫然:”你说……婧小白是公主?开玩笑吧?“   那一刻,黎狸有些后悔主动放弃了武举,就因为林岑之这一句话。   果然,不出所料,经过了第二场的两项比试,林岑之都遥遥领先,与他一起通过了外场的考核,成功进入内场策论的举    ......   子统共三十人。   此时,太阳已经挂在了西边,好在夏日的天黑得迟,林岑之与百里婧等人在校场外再见时,也顾不上寒暄,开口第一句就是:”大师兄,婧小白,木莲,咱们好久不见了,我有好些话要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今晚咱们一定要找个地方喝一杯,好好说说话!“   木莲没意见,只看着百里婧。   百里婧点了点头。   韩晔淡淡说了声,好。   ”各位大人不好意思,不才林岑之初来京师,除了参加武举,还为了寻人,我们师兄妹几个分开久了,想单独叙叙旧,对不住了啊。“林岑之又对着司徒赫、墨问等人拱了拱手,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只有他们师兄妹四人一起,旁人一个都不带。不论是夫君还是表哥,在鹿台山上通通都算是外人。    ...... ☆、第112章   第112章   师兄妹叙旧,除了他们四人,什么家眷都不带。唛鎷灞癹晓   婧小白既然答应了,司徒赫和墨问等人也不好再有反对的意见,只是让婧小白单独面对韩晔,着实让他们放心不下。   最后一行人还是在入城后分道扬镳,黎戍拉着司徒赫为黎狸庆祝,说要不醉不归,墨问身子弱,与远山打道回府,而韩晔、婧小白四人则往热闹的城中而去。   木莲和百里婧乘车,韩晔与林岑之骑马,天擦黑,林岑之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垂下的马车帘子,里头的人影瞧不见,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林岑之素来有话藏不住,忍了许久,终于朝韩晔探过头去,用手半挡着嘴对韩晔道:”大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没和婧小白成亲?她竟另嫁了他人?难道是因为婧小白的公主之身,大师兄不得不与婧小白分开?可我方才听说大师兄也做了驸马,怎的如此凑巧?我都被绕糊涂了。“   韩晔瞧了他一眼,忽然一勒缰绳,骏马停了下来,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像是告诉林岑之今日的天气:”到了。“   说完,便率先跳下了马。   林岑之对韩晔的沉默寡言已经习惯,知道从他那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随之下马,同时,车夫打起了帘子,木莲先下了车,百里婧随后躬身走了出来。   只听林岑之念道:”碧、波、阁?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听起来像是风月场所?“   话音刚落,百里婧的目光已经定在了簇新匾额上的”碧波阁“三个大字上。是韩晔带的路,他将他们一行带来了碧波阁,不知是何意思。   百里婧和韩晔都没说话,木莲只好上前打圆场,拉着林岑之道:”哎呀,三师兄,你就别问那么多了,累了一天,恐怕早就饿了吧?这里的饭菜可好吃了,婧小白和大师兄都喜欢的,快走,快走。“   说着,就带着林岑之走在了前头,上了碧波阁前的层层台阶,跨过了门槛,将身后的偌大空间都让给了韩晔和婧小白。   木莲和林岑之彼此熟络,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竟像置身鹿台山上似的,下了晚课,各人匆匆忙忙回去休息,偶尔偷着去后山弄点吃食,做贼也做得异常开心。   现在,木莲还是照样坑蒙着三师兄,若是从前,婧小白肯定会挽着韩晔的手臂哈哈大笑,在后头挑衅似的踹一脚三师兄的屁股。此刻,韩晔与婧小白只隔了一步远的距离,她却不敢上前挽住他的臂弯,而韩晔也未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向她,任她肆无忌惮地拉扯。   百里婧仰起头,眨了眨湿润的眼,忽地对着前方韩晔的背影开口叫道:”大师兄。“   韩晔的挺直的背一僵,虽未回头,脚步却停了下来。   百里婧走上前去,与韩晔只隔了半步之遥,手在身侧攥紧衣摆,直攥得骨节发白,她挤出一丝笑来,这才缓缓道:”虽然我知道自己一无是处,也早已招了你的厌恶,但请看在过去四年鹿台山的情分上,至少陪我演完今晚这场戏吧……“   韩晔没表示,一身白袍始终是那个冰冷的颜色,几年如一日。   百里婧吸了一下鼻子,继续道:”大师兄一直对师门中人关爱有加,脾气也好,我不过就是个死缠烂打、得不到就威逼胁迫闹得天翻地覆的恶毒小人罢了,大师兄何必因为我的狭隘心肠而毁了自己的名声呢?“   她笑,很有几分没心没肺的样子:”弄巧成拙,做不成你的爱人,却做了你恨着的人……就一天,不,就今晚……假装着少恨我一点好么?呵呵,这话要是被我夫君听到,他肯定又会不高兴,他一直迁就我,总说让我好好的,真是个傻子,我还怕他有一天会嫌弃我呢……呵呵,我的话似乎太多了,好像也不应该对你说,不过,也就这一次罢了,以后都不烦你了。我知道大师兄不怎么爱说话,现在也不大想搭理我,所以,若是你没有摇头我便当你答应了,一,二,三……好吧,你答应了,那我就放心了,先上楼去了……“   人来人往的碧波阁门前,女孩自顾自说了好多的话,笑声却很清晰,她选择在这热闹的场景与他商量,演好师兄妹的戏,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及至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韩晔仍立在原地未动,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发泄的方式,只在一人状似无意地停在他身边时,用尽全身力气轻吐出几个字:”杀、了、他。“   那人一愣,却立刻返   ......   身退出了碧波阁。   ……   百里婧和木莲三人正在包厢中拼酒,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彼此,韩晔在走廊上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三师兄,你中了武状元了!你喝!自罚三杯!不,自赏三杯!“   ”婧小白,你到底和大师兄怎么了?你们那么好,怎么说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了?骗我的是不是?对不对?“林岑之锲而不舍地问。   百里婧哈哈大笑:”你猜!猜中了我罚三杯!猜不中我也罚三杯!反正,就是罚我,罚我好了!大师兄被吓跑了,他不敢来了,哈哈哈,他不来了,我们喝酒!“   ”婧小白,你喝多了……“   韩晔伸手推开包厢的门,看到木莲正欲夺百里婧手中的大海碗。   听见响动,三个人都朝门口看过来,林岑之满脸疑惑,木莲神情焦虑,而百里婧眉眼弯弯,站起来指着韩晔道:”哈哈哈,大师兄没走!居然没走!我猜错了,我自罚……“   话音未落,就将大海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豪迈地一抹唇角,拎起酒壶又去倒酒,倒了太急,酒洒了一半出来,泼湿了她的衣裙,她也不管不顾,将碗朝韩晔的方位推过去,笑道:”大师兄,你的酒!“   林岑之拉着韩晔坐下,凑过来问道:”大师兄,婧小白怎么回事?一上来就灌了半坛子酒,这不,已经开始撒酒疯了,你管管她啊,她向来最听你的话。“   满桌子的菜已经上齐,韩晔没回答林岑之的疑问,只将百里婧倒的那碗酒一口气喝尽,烈酒,喝得太急很容易上头,韩晔瞧着对面的百里婧道:”别光顾着喝酒,吃点菜。“   他的声音一贯都是温文尔雅的,关心人的时候听起来异常动听,从前他就经常这样对百里婧说话,而且从前韩晔若是在,酒是从来不让她碰的,他今日这戏演得太吃力了。   所以,听罢这话,百里婧立刻就笑了,乐不可支似的,她没吃菜,而是又倒了一大碗酒,高高端起来,对林岑之和木莲示意了一下,开口道:”三师兄,你不是……想知道我和大师兄怎么了么?哈哈,我来告诉你怎么了!就是……就是我突然不喜欢大师兄了,他又闷,又冷冰冰的,天天都不爱说话,我一个人说话累死了,哄他又哄不好,不知道怎么哄了,所以,我就让父皇赐婚,让我嫁给一个……一个哑巴!这样……以后大家都不用说话了,多省事啊。“   林岑之听罢,已经呆了,只知转头瞧着韩晔,判断不出婧小白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见百里婧又要将酒碗往嘴边送,韩晔起身,劈手将她手里的酒碗夺了过来,一口喝尽。   百里婧手中空空,她慢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不恼,只是拍了拍手道:”大师兄好酒量!今晚陪我不醉不归好不好?哦,不行……不行,不能不归……“她说着说着又毁了自己的定论,解释道:”大师兄不能不回家,三师兄你知道为什么么?木莲你知道么?木莲你肯定知道!哈哈,因为大师兄已经成亲了,家里有人在等他啊!我就说越来越不喜欢大师兄了么,成亲怎么选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呢,她有什么好的?她一点都不好,哦,大概比我好一点儿,好一点点吧?“她拿小手指比划给木莲和林岑之瞧”一点点“的意思。   打了个酒嗝,百里婧眨巴了一下眼睛,眼中是许久不见的坦荡和笑意:”突然记起来了,也有人在家里等着我呢,知道是谁么?不知道?我夫君啊!啊,是的,他长得没大师兄一半好看,武功也没大师兄好,他又不会说话,吻我的时候,嘴巴是凉的,抱我的时候,胸口也是凉的,和大师兄也不一样,但是……但是他说以后和我好好过日子,不会离开我……我就跟他说,那就好好过日子吧,我也不离开你。你们不了解他,才觉得他不好看,身子又弱,其实他比谁都好呢,嗯,比大师兄好,比三师兄好,比赫也好……“   ”啪“的一声脆响,韩晔将手中握着的青瓷大碗捏碎了,碎片往四处飞溅。   百里婧被吓了一跳,酒醒了一点,踢开身后的椅子,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我回家了……木莲,你留下来……陪三师兄继续喝吧,我再喝就找不到路在哪儿了……“   韩晔坐在靠门的位置,百里婧刚走过他身边,一脚踏在碎裂的大碗底部,身子一滑,往后倒去,韩晔丝毫不曾犹豫,拦腰将她抱起,力道之大,使得一个撒酒疯的人完全无力挣脱。   ------题外话------   【每日   ......   小剧场】   墨问:(捂脸)媳妇儿,亲亲抱抱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对人说呢?多难为情啊,咱俩慢慢探讨就行。   小白:……我好像……喝多了。   墨问:→_→某人,放开你的爪子!喝你的陈年老坛酸醋去吧!   韩晔:(面无表情)杀了他。   ...... ☆、第113章   韩晔坐在靠门的位置,百里婧刚走过他身边,一脚踏在碎裂的碗底上,脚下一滑,身子往后倒去,韩晔丝毫不曾犹豫,拦腰将她抱起,力道之大,使得一个撒酒疯的人完全无力挣脱。   两个人的脸离得极近,呼吸都带着酒气,百里婧眼神迷离,酒劲已经冲上了头脑,她的双臂本能地圈住韩晔的脖颈,唇边漾开一个大大的笑意来,舌头打着结道:“大师兄……你今天……射箭的样子真好看,可以教我么?你教我……我就好好学……保证不会给你丢脸……”   这一段情景何其熟悉,林岑之已经傻了,木莲也不知如何是好,夜色已然来临,韩晔方才失控的脸色努力维持着平静,众人都看不到他的身子在颤抖,唇角的肌肉也轻微抽动着,他半晌才应,声音恢复了冷漠,不带一丝感情,却还是十分动听:“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百里婧听罢,笑了,笑得像个傻瓜似的,她毫不否认地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应道:“嗯,我好像是喝醉了……”却突然一个大力挣开韩晔的怀抱,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她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看着韩晔,脸色漠然,嗓音平缓:“大师兄,我知道你演不下去了,我也演不下去了……迟早师父、师兄他们都会知道的,我们早就分开了,早就不喜欢对方了,你还可以跟他们说你恨我,恨我伤了你,伤了你的妻,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见得就不恨你……”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下去,头也低下去,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门口走去,步子仍旧带着几分不稳。   在迈出门槛前,百里婧又回过头,没看韩晔,而是注视着林岑之道:“三师兄,明日内场考试结束,你若是想找我,就去城东左相府,我的夫君是左相的大公子,你稍作打听便会知道,整个盛京城应该没有人不认识。”   林岑之呆若木鸡,半晌才僵硬地点了下头,应道:“好、好的……”在百里婧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林岑之反应过来,追上去道:“婧小白!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不要乱跑啊!”   林岑之离开了,木莲不好再留在这里,看着伫立在原地面色平静如死灰的男人,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是在临出门时问道:“主子,您这是何苦?”   来时的路开满了灿然的花朵,从单纯青涩走到甜蜜温存,然后,再从甜蜜温存倒回素不相识,一步一步后退着走。天地间巨大的悲喜都藏于这小小的一方雅室之中,夜色昏沉,几盏小灯的微弱光亮下,他虽着一身白衣,身后的影子却黑暗一片,凉飕飕的冷。   他们相爱以后,因年龄和性格相差许多,鹿台山上的众人总是笑话婧小白,笑话她整天追在韩晔身后叫大师兄,竟不像恋人,倒像是无赖的小师妹对大师兄纠缠不休似的。   婧小白被这些笑话刺激了,从此都不肯再叫他大师兄,而是指名道姓地直呼他韩晔,她以一种平等的目光渴求着得到他同样的平等注视。   大师兄是大师兄,韩晔是韩晔,大师兄是很多人的大师兄,而韩晔却只是婧小白的韩晔。   不一样的。   今日,她早想得清楚,彼此间的关系早已不似从前,分手后的两个多月里,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叫的是……大师兄,她说,我不见得就不恨你……   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时今日这种境地,全世界都是敌人,而他不过想要护一个女孩周全,为何竟这么难?   ……我不见得就不恨你。   恨我没有关系,一点都没有关系,最难过的是我爱你,但我……不能说。   ※   在岔路口与鹿台山上的四位分道而走后,司徒赫等人相携着去黎戍的戏楼听戏,墨问也未直接回府,而是在长兴街上转了一圈,看到了那辆载着她的马车停在了“碧波阁”前,心里多少有了点谱。   绕了一圈,还不肯回府,车夫只当他想透透气,便驱车到了僻静的护城河边。   其实,墨问哪里是想要透气啊,他只不过是在想往日的旧情人见了面会说些什么。他没这种经验,实在想不出,也猜不着他的妻会有什么反应,情绪是否会大起大落,平日里那个旧情人不在,她都常常失控,现在面对着面,她能安安分分地叙旧?   他反正是不信的。   但作为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好丈夫,若是贸然闯入他们师兄妹的聚会,肯定会惹得她不高兴,且将他苦心竖起的良好形象也颠覆了不可。他焦躁地算着时辰,想着待时候差不多了,就去碧波阁外接了她,顺道一起回去,什么可乘之机都不给别人。   初夏的风呼呼地吹过护城河畔的垂杨柳,携着河水和青草的味道一阵一阵拂过鼻端,周围安静异常,只听见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轮的滚动声。   墨问的耳忽地一动,沉黑的眸子一眯,敏锐地射向厚厚的布帘之外,果不其然,车前奔驰的三匹骏马忽然齐齐扬蹄,发出几声受惊时的嘶鸣,差点没将车厢整个掀翻了过去。   来者不善。   完全不打一声招呼,连只字片语都不询问,渀佛早已知晓车里坐的是谁,四周黑暗中破空之声接二连三,数不清的箭矢朝着偌大的车厢一齐射来,周围空旷,连可以躲避之处都无。   远山大惊,忙抽出腰间的软剑,飞掠上了车厢顶部,将射来的箭矢挡去了大半,奈何车厢太宽,利箭如麻,无休无止,远山身中利箭滚下了护城河,发出“扑通”一声水响。没了他的阻挡,不一会儿,华彩的车厢被射出了数不清的窟窿,料想里头坐着的人恐怕早就被射成了筛子,密密麻麻的皆是洞眼。   半刻之后,破空之声消失,渀佛有人在黑暗中下了命令,那支看不见的队伍如风般迅速遁去,只留下护城河畔一座插满了箭矢的马车厢,车厢前悬挂着的两盏灯笼随风飘动,而手握缰绳的马车夫身中无数支箭,早已成了“刺猬”,三匹骏马,一匹倒地,一匹重伤,一匹在仰天嘶鸣,发了疯似的拖着车厢往前跑,却无论如何都拖不动这沉重的负累,伏在地上直喘气。   万籁俱寂,远处是万家灯火,无人知晓护城河畔发生了这一幕惨案,直到晚归的小摊贩挑着担子路过此处,被无数的箭矢和死不瞑目的马车夫吓得屁滚尿流,大喊大叫着报了案。   京卫军闻讯赶来时,驱散了四周的百姓,校尉举着灯笼,查看了一番车厢外刻着的纹饰标记,大惊失色地喊了出来:“婧驸马!”   每一个身份显赫的大家族都有独立的纹饰标记,刻在马车上、轿子上、进出城的腰牌上,京卫军将这些纹饰标记都认得清清楚楚。三匹马,公卿家族外出才可有如此排场,而车厢前的纹饰,在墨家的蓝色族徽外头涂了一层金色,是皇家驸马的标志。   本以为只是一件大手笔的杀人案,哪里想到遇害的居然是当朝婧驸马,在这块地界上出的事,别说是校尉这顶帽子,恐怕他祖宗十八代都不够诛连的。   顿时,这校尉吓得浑身上下哆嗦不已,连张口说话都再没力气,举着灯笼扫过马车车厢下面,鲜血一滴一滴地从车厢底部渗出来,将马车周围的空地染成一片血红,空气里满是血腥的气味,这婧驸马怕是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快,上……上报朝廷。”浑身脱力的校尉半晌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忽然对着围观的百姓大吼道,“你们……你们都给我散了!”   百姓们刚散开条口子,从长兴街的方向驶过来一辆马车,车前华彩灯笼的光亮由远及近,将马车的周身几丈远的地方都照得透亮,可以清晰地瞧见车厢前五匹骏马并列而行——五匹马是皇家才敢享有的待遇,这来的人肯定是皇亲国戚。   还来不及下跪,车厢的窗帘被掀起一点,有个着鸀衣的丫头探出头来问:“发生什么事了?何故挡道?婧公主的凤驾到了,你们也敢拦么?”   听闻“婧公主”三个字,那校尉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围观的百姓也纷纷跟着他跪下,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校尉哆嗦着声音道:“奴才叩见婧公主,公主万福!但、但有一事要告知公主,婧……婧驸马一刻钟之前遇……遇害,恐怕凶多……吉少了……”   那挑起帘子的鸀衣丫头骇然睁大了眼睛,回头望向车厢撑着头睡着的百里婧,百里婧迷迷糊糊地听到校尉的话,僵硬着脑袋坐起了身子,一把掀开车帘,厉声质问道:“你再说一遍?!”   皇室公主的气势在这一声质问中显露无疑。   校尉已经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死了,双膝跪着往前爬了两步,离车厢近了些,不敢看百里婧的神色,闭着眼重复道:“婧驸马遇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请婧公主……节哀!”   他“节哀”这两个字说得特别清晰,百里婧跳下马车,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喝道:“胡、说、八、道的狗奴才!让开!”   她拨开人群,朝那辆马车走过去,脚步匆忙。及至看到满地的鲜血,百里婧再也走不动,胸口泛起巨大的恶心,忙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满目都是羽箭,狰狞不已。   今日在校场上看到的还不够,还叫她在这种场面里再看一次,被箭矢扎得密密麻麻的车厢,早晨她才与墨问同乘,现在已经被射得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人想要靠近一步都不行。   “咳……”她突然便蹲下了身子,将方才在“碧波阁”喝的酒全部吐了出来,她没有吃菜,吐出的全都是苦酒,肺腑里涌起无限的悲戚和荒凉,一阵一阵空虚的冷。   “墨问……”   她口中喃喃,忽地疯了似的站起身,冲上前去,一把掀开了破碎的车帘……   百姓们人人都不敢看里头的惨状,纷纷别开了头或者闭上了眼。   百里婧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看了进去,正对上了一双沉黑的眸子,男人的唇边染着血,却在看到她时弯起唇角微微一笑。   这一笑,与平日里一模一样,温柔而沉敛,他眨了一眼,笑容越发地温柔了,却让百里婧失控般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墨问的双肩和双腿都中了箭,只是因为马车车厢宽大,箭镞射入时许是遇到了阻力,伤口并不深,却让他完全动弹不得,像是被钉死在了车厢内,而他又不会说话,喊不出一字半句,所以,直到百里婧掀开车帘,才发现他还活着。   墨问有失血之症,一点小伤口便会血流不止,肩上和双腿起码被射入了十支箭,血已然将他藏青色的袍子完全浸透,车厢下面的血持续不断地往下滴着,确实都是他的血。   百里婧忽地用力一抹眼泪,折身抽出了京卫军的佩刀,将钉在车厢上拦着路的箭矢一刀砍去,喊道:“木莲,快去叫太医!快去啊!”   木莲后知后觉地应了:“哦,知道了!”一边爬上校尉的马,眼睛却仍旧盯着墨问。这场谋杀是谁做的,她一清二楚,可这个病秧子身上的箭全部射中了无关紧要的部位,怎么可能是偶然?在箭林之中还能不死,他到底可怕到何种地步?现在揭穿他,告诉婧小白他在做戏,他其实深不可测,婧小白不可能会信,因为,他做足了弱者的礀态,他以濒临死亡的困境继续示弱,谁都不会信她木莲所说的是真的。   一看到墨问未死,校尉的命也活了一半,赶忙命令京卫军帮着百里婧拆开了马车车厢,将墨问从箭雨中搬了出来,只见传说中的病秧子左边的肩上中了两箭,右边中了三箭,两腿各中了两箭,伤口不深,但箭镞几乎都没入了大半。正值夏日,伤口容易感染,普通人都可能活不了,病秧子本就病得只剩下半条命了,这九支箭恐怕真会送他归西。   京卫军要抬着墨问上另一辆马车,墨问却不肯走,而是艰难抬起手,朝百里婧伸过去,百里婧忙上前握住。   墨问的手掌上都是血,他颤颤地用指在她手心写道:“方才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最遗憾的是,竟没有告诉你我心底最想说的话。也许这一次我终究难逃一死,我得把这心里话告诉你,才能死得瞑目,也许你不愿听,也不愿接受,但……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他写的艰难,一个字一个字的覆盖下去,鲜血早就将百里婧的掌心染红了,“我爱你”三个字尤其模糊不清,但百里婧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写这三个字时的力度和认真。   写完了,他微微一笑,缓缓低下头去,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吻出了一个血色的印记,竟像是要与她永别一般。   百里婧怔忪,不做回应,墨问苦笑了一声松开了手,京卫军不敢耽误,立刻抬着墨问上了马车,让他平躺在厚厚的厚厚的毛绒地毡上。   百里婧早已泪眼朦胧,后知后觉地追上去,爬上马车,跪在墨问的身旁,俯视着他苍白的脸色,她哭道:“我知道我不爱你,我现在还不爱你,但是……我真的想和你一起过完此生。你别死,求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一个人怎么办?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生活的啊!”   墨问平躺在那里,注视着她婆娑的泪眼,他唇边泛起一丝不明的笑意,对她的质问和妥协都没做回应,缓缓闭上了眼睛。   ……   城东左相府一片混乱,手无缚鸡之力的婧驸马竟然遭受这等无妄之灾,同情、后怕与幸灾乐祸的都大有人在,尤其是西厢,乱作一团。   宫中来了好几位太医,丫头们在“有凤来仪”中进进出出,端进去的热水出来就成了血红色。见了太多血,百里婧受了惊吓,木莲为她熬了安神的汤药,她捧着碗抖着手一直没能喝下去。   百里婧喃喃自问:“究竟是谁要对墨问下这么狠的手?万、箭、穿、心……不给他留一点活路,究竟是谁?!”   木莲不敢答话,沉默不语。   外头有人通传道:“婧公主,驸马身边的小厮在护城河里找到了,他胸口中了一箭,不过还有一口气在,不知能否救活。”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禀报道:“婧公主,赫将军来了。”   听到“赫将军”三个字,百里婧手中的药碗一抖,掉在了桌上,药汤都翻了,她突然对外喝道:“不见!告诉他,我不想见他!再也不想见他!让他走!”   这一声好大的火气,伴着哽咽的哭声,让外头通传的人立刻噤声。   木莲皱眉,即便事情失败,主子却全无害人的动机,婧小白怀疑了所有的人,却怀疑不到主子的头上去,因为,在婧小白的眼里,陷害墨问的人已经有了前车之鉴,只会是关心她的人,不想让她陷入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中的人——当今皇后或者将军赫,都有嫌疑,蹴鞠赛已经是个先例。   司徒赫正在戏楼听戏、喝酒,猛地听闻墨问出了事,便丢下黎戍、黎狸等人立刻就来了相府,只是怕婧小白伤心恐惧,找不到人说说话,哪里知道热心肠撞上了冷冰块,婧小白竟拒不见他。   司徒赫是个聪明人,听到百里婧这近乎失控的一声吼,立马就知晓了婧小白的意思了,她怀疑他,不,她竟十分肯定是他制造了这一场暗杀,企图将她的夫君置于死地!   瞬间就寒了心,司徒赫打倒了挡路的小厮,径直闯入外室,站在百里婧身侧,痛心地问道:“婧小白,你怀疑是我做的?”   百里婧没转头看他,她摇摇头,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   她没说“是”,却等于说了“是”,她已经十分肯定是他做的,只是她还想保全他,不想追究他这个责任罢了。   司徒赫的心越来越凉,夏日的夜晚,他的身子骨竟冷得像冰块,凤目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傻姑娘,明明知晓不该与她斤斤计较,却还是难掩心头的钝痛。   他堵着气,哑声问她:“婧小白,你要他……还是要我?要我死,还是他死?如果是我做的,你会杀了我么?”   百里婧的心混乱得找不到一丝头绪,赫做事从来都很冲动,与她一样,也只有他的将军身份,才能动用这数不清的弓箭手,别的人有什么本事在盛京城内大开杀戒?又或者,下令动手的人是她最敬爱的母后……   这个问题她真的答不出,赫也已经问了许多次,越问,百里婧越觉得他幼稚且偏执,所以,这一次她漠然应道:“赫,你不会死,但是他会。明明这本来就是个不公平的问题,你不要再问了……问来问去,没有任何意义。”   司徒赫哑口无声,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心里真空。方才在黎戍的戏楼子听戏喝酒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想,要是婧小白在身边多好啊,没有韩晔在,也没有病秧子在,就他们几个在一块儿,听黎戍依依呀呀地唱着戏,那就是他平生最向往的幸福了。   他想尽一切办法靠近她,出了事第一时间赶来她的身边,她却已经长大,不需要他牵着她的手,不需要他背着她跑,婧小白长成了一个坚强的有自己的想法的姑娘,为夫家着想,为师兄着想,就是不肯再要赫了。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当那个人在你心里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且开出了最美丽的花朵,你眼见着那树那花成了你的生命之源,可那个人却当你可有可无,一日比一日更加不重要起来。   更可悲的是,他不能把心里的这些话对婧小白说出来,她当他是什么?表哥?他对待战事、对待敌人果敢残忍毫不留情,却在婧小白身上优柔寡断、鲁莽冲动,这些年藏着如此深的心思,不敢对她吐露半句。怕一说出口,这层亲密的关系从此都没法继续下去,她若是不知道,还能当他是哥哥,她若是知道了,依她的个性,会让他多么绝望?   司徒赫,你就是个没出息的孬种,竟已经在心底给你与她的关系下了定论,已经承认她和你之间除了现在这种状态,就只剩彻底决裂和永不来往。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笃定,笃定她会选择别人,而不是你?   越在乎的人越卑微,他爱着婧小白,婧小白或许也爱他,可这爱,性质完全不一样。他的爱,不允许任何一人掺入其中,只有他和她,而婧小白的爱,可以有韩晔或者墨问存在,她的所爱或者她的夫君,也可以允许他的身边有别的女孩陪伴,说到底,她就是个不懂事且让他恨得牙痒的傻姑娘……   “好,既然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此都不会再问了。”司徒赫苦笑一声:“你若觉得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我不否认。”   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决然转身离去,来时有多匆忙,走时便有多绝望。   百里婧听着司徒赫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捂着脸伏在桌上无声地哭了起来。是有很多人爱她,却没有多少人理解她,他们从未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过,总是他们认为怎样对她最好便给了她什么。也许归根结底都是她的错——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任性地要嫁给墨问为妻,带累他无望的生命遭受如此多的磨折。   也许她一开始就不应该对韩晔死缠烂打,让他误以为喜欢她,又发现喜欢的根本不是她,最后,韩晔轻松抽身离开,她一个人站在原地怎么都无法释怀。   也许她不该上鹿台山习武,她该和她所有的姐妹或者姑姑们一样,安分守己地做着帝国公主应该做的事,在闺阁中时学习如何知书达理、务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等着将来出嫁或者和亲,相夫教子、兴国安邦。   可惜,她走的并不是这样一条路。她走了所有的皇室公主都不敢走的路,学了她们不敢学的武艺,嫁了她们不敢嫁的人,做了那么多出格的、招人怨憎的事,她若是有一丝后悔,便是等于将此前的整个人生——十六年的所有通通否决。   不,不该是这样。   若她可以预知现在,她便不会如此痛苦,若她早知世事无常,便可以做到清心寡欲,她做不到,这是她的软弱和无能,也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是百里婧。   赫,婧小白从来都没有变,还是原来的那个婧小白,只是你们看待她的眼光变了,开始从你们的角度思索她开不开心,想着她遭受了那么多的苦,应该早日为她扫除障碍,可那些所谓的“障碍”,就是她生命里难得的平静,她应该惜福,应该知足。将我心,换你心,其实,这是不对的,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代另一个人受苦。   她兀自哭得颤抖,木莲环着她的肩无声地轻拍着,耳朵却听到有脚步声跨进了门槛,那人都不需要通报,直接问道:“她怎么了?受伤了么?!”   是墨誉。   语气十分急迫,竟用起了质问和责备的口吻。   木莲转头朝他看去,见墨誉还是那一身蓝色便服,少年的脸上是藏不住的焦急和关切,干净的眸子注视着哭得伤心的百里婧。   木莲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墨誉被看得很不自在,上次遭木莲这么一讽,他将心底的秘密尽数暴露,现在任何心思在木莲的目光下都会原形毕露似的,什么都藏不住。   墨誉这次来,确实是听说墨问遇刺,所以担心地过来看看,但见百里婧在那里哭,他便什么都忘了,若是向来强势寸步不让的女孩突然哭了起来,那定是受了无限的委屈,无端地就戳中了心里那个隐痛的地方,他的担忧和关切一股脑儿都表现了出来。   “我大哥伤势如何?”墨誉恢复了几分淡定,又问道。   然而,百里婧哪里有工夫搭理墨誉,木莲冷冷道:“四公子坐会儿吧,太医还在里面蘀大公子诊治,公主也乏得很,不大想说话。”   墨誉于是在桌前坐了下来,目光时而看一看烛光摇曳处近在咫尺的人,时而注视着被纱幔和屏风阻挡住的内室,丫头们还在匆忙地进出。   孙太医忽然打起了帘子,道:“婧公主,驸马醒了,似乎想同您说话。”   百里婧抬起头来,蓬头垢面的,哭得眼睛红肿,她用绢巾擦了又擦,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入了帘幔,墨誉站起身目送她进去,喃喃道:“好好的一个人,竟哭成了这副模样……”   木莲冷笑了一声,为他倒了一杯凉茶,讽道:“可惜不是为的四公子。”   墨誉脸一红,故作不在乎道:“我知不是为了我。”   木莲从墨誉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自嘲,也没有心思反驳他,便不再应答,只是这相府里头乱的很,驸马初醒,她也不能离了婧小白,不知主子那里境况如何,如此多的箭矢齐发,暗杀当今驸马,誓必遭到朝廷彻查,稍有差池便满盘皆输。   更可怕的是,病驸马未死。若之前只是惹了他,此番誓必惹恼了他,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奸人,会有何种报复手段……是针对主子,还是会对婧小白下手?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必须严加戒备。   “木莲。”   墨誉忽然开口道。   木莲从纷乱的思绪中被惊醒,茫然道:“啊?”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墨誉听了,一笑:“难得没有对我冷嘲热讽。我方才在外头的时候听说远山也中了箭,可太医们都忙着给大哥诊治,只请了个郎中给远山瞧着。我想着这恐怕不好,远山毕竟伺候了大哥这些年,你进去告诉公主一声,叫太医也给远山诊治一番,且保住他的命吧。”   依照木莲的个性,她恨不得远山死了才好,与病驸马一样深不可测的奴才,留了也是祸害。可墨誉说的有道理,她作为丫头不能反驳,只得掀开帘子进去找百里婧。   整个内室都是血腥味和药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异常刺鼻。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_→擦,万箭穿心好刺激!不过还好我没死,要不然就有人睡我的媳妇,抢我的床位,鄙视我神马肉都还没尝到!   琴妈:(无力状)大姨妈亲切地慰问了我,我流着血,乃们也应该流着血,这才公平……以后更新情况请看置顶的第一条留言,会提前告知亲们滴。罪人爬走。 ☆、第114章   依照木莲的个性,她恨不得远山死了才好,与病驸马一样深不可测的奴才,留了也是祸害。唛鎷灞癹晓可墨誉说的有道理,她作为丫头不能反驳,只得掀开帘子进去找百里婧。   整个内室都是血腥味和药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异常刺鼻。   大床前围了一圈的人,待命的丫头们,诊治的太医们。病驸马躺在床上,被白色纱布包裹得像是粽子似的,脸色越发苍白,泛着不正常的青色,映得他的人更加病态,死人一般。若不是知道病驸马的手段高明,瞧见这一幕,木莲甚至都要怀疑,这个人一只脚恐怕都已经迈进了鬼门关,命不久矣,也只差个断气的功夫。   百里婧坐在床头,墨问握住了她的手,他沉静的眸子瞧着她,眸中的光却渐渐暗了,他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百里婧本能地倾身,将耳朵贴在了他的唇边仔细地听着。   这阵子,夫妻他们二人灾难不断,她的病才好了些,墨问却出了事,若不是因为她要去校场寻三师兄,墨问今日也不会出门,招惹了这场无妄之灾。加上百里婧万分笃定要害墨问的人是母后或者赫,这让她的心里越发愧疚不安,一面担心墨问熬不过去,一面又担心谋杀案追查下来,会让她的骨肉至亲遭受重惩。   墨问是个哑巴,当然说不出个名堂来,任他再怎么努力,也不过从喉中发出一道沙哑怪异难听至极的声音,别说语不成句,连一个字都听不清,无人知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刺耳异常。   百里婧用心听着,墨问冰冷的唇触到了她的耳垂,忽然呼吸一弱,松开了她的手。   百里婧吓得瞳孔睁大,哆嗦着手站起来,转头瞧着一众太医,惊慌问道:”他……他死了?“   屋子里气氛凝重,连军中惯常取箭的军医都来了,年迈的孙太医上前,伸手探了下墨问的鼻息,照实答道:”回公主,老臣几个方才已经将驸马中的箭取了出来,驸马所受的伤很是凶险,左肩下的那一箭只差一寸便入了心脏,加上驸马身子本就虚弱,又患有失血之症,九箭的伤口流了太多血,虽暂时保住了一命,但吉凶未卜,老臣不敢妄下定论。麻沸散这会儿失了效用,驸马怕是痛晕过去了,老臣立刻为驸马扎针,能不能醒过来就看驸马的造化了。“   医者父母心,却因为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而变得异常心硬。孙太医在墨问的几处大穴和伤口周围施针,细细的单薄的银针看起来异常可怖,百里婧看着孙太医下的每一针,双手在身前用力绞着,下唇都已被她咬破,舌尖弥漫着一股铁锈的味道。   木莲站在百里婧身边,平静地注视着那些银针,眼神很是麻木,她只是被病驸马此刻的惨状弄糊涂了,猜不透到底是他故意伤到这个地步只留了一口气好糊弄过所有人,还是主子的暗卫真的疏忽大意才让他侥幸活了下来?   九箭,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整个车厢,血迹从护城河边一直滴到了左相府西厢,生生染了一条血道,就凭这一血的证据,要是还有人敢说病驸马是在做戏博取同情……那么,这一提出他装病装痛的人会被拖出去万箭穿心伺候吧?   谜一样的人,谜一样的心思。若是当初弓箭手们射出了那些箭之后,再一把火烧了那驾马车,一切就都干干净净的了,什么谜都不用猜,什么隐患都不留。木莲如此想。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在地上肯定都能听得见,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粗声喘气,生怕打扰了孙太医施针,却又只能留下来听候随时随地的吩咐。   木莲从床上收回目光,拉了拉百里婧的胳膊,将她往外带了几步,把方才墨誉对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百里婧自然不希望远山死,便叫了两个太医院的首席御医去替远山诊治,由木莲带了去。木莲拖了这一阵子才说,本就不想远山得到救治,又担心到时候墨誉埋怨婧小白,婧小白怀疑起了她。   远山被安置在西厢的一间下人房里,木莲进去的时候,发现他身上中了好几箭,虽然比起病驸马来似乎伤势轻了许多,却因为他在中箭后落入了护城河,也不知攀附在什么地方,被护城河的水一泡,伤口溃烂,皮肤浮肿,看起来异常恶心。   ”木莲姐,你还是先出去吧,留在这里也不大方便。“   说话的是水生,墨誉身边的小厮,平日里与远山的关系还不错,所以,看远山伤成这样,特地过来帮衬着。太医院的那两位太医,掀开了远山身上盖着的一层薄衣裳,赤身裸体的,确实不大方便,木莲别开头,退了出来。   出来才发现,这儿   ......   离偏院并不远,木莲手里提着灯笼,望了望灯火通明的”有凤来仪“,又瞧了瞧僻静的偏院月洞门,只觉一股阴风刮过,门前小道上种有银杏树,叶子随风舞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无端便让人的心提了起来。   若想了解病驸马的底细,定然得从偏院下手,此刻虽然夜色已深,但时机不对,她现在不能离了婧小白,这一夜,若是有合适的机会,最好是将虚弱的病驸马结果了,如此才能消除隐患,即便他有再多的能耐,能算得出自己会死于今夜么?   这么一想,木莲的步子从偏院的方向折回,径直往”有凤来仪“走去,走到半道上,背后一道黑影闪过,刮起一阵凉风,似乎有人闪身入了假山。   ”谁?!“木莲喝了一声,轻功一跃追了上去。鹿台山上出来的人个个都有不俗的本事,且有自己的专长,下山后,或许没有人知道木莲的轻功绝顶。   那黑影的轻功也不差,因为木莲追他并不轻松,耗费了半盏茶的功夫,待追上时,手中的灯笼忽然被风吹灭了,她索性扔了灯笼,单手扣住了那人的肩膀,黑影一个鹞子翻身,退出了好几步,滑溜得像一条鱼。   木莲紧追不舍,两人在海棠苑里过了好几招,那人影身材苗条,手上的皮肤光滑如缎,身子也轻,很明显是个女人,看她气息吐纳间也不觉得喘,想必内力十分深厚,是个高手。   木莲不由地微微一惊,她对来人的身份半点不了解,究竟是相府中人,还是从外闯入?这般鬼鬼祟祟,到底有何目的?她不会傻到以为开口问了,这个黑衣女人便会全盘托出,全部都告诉她。唯一的办法,便是将这黑衣女人抓住!   但是,就在木莲抓住了一个破绽,掀开了女子的面巾时,那女子忽然发出一声低笑,声音清脆悦耳,却极其嘲讽,一股异味就在这时钻入了木莲的鼻息。   ”不好!“木莲想屏息,却已经来不及,神志一晃,整个人朝后栽去,彻底失去了知觉。   那黑衣女子踢了踢木莲的身子,侧身对身后道:”交给你了。“   说着,她将夜行衣脱去,身上的衣服竟与木莲所着的绿色衣裙一模一样。她刚走出两步远,身后一只手将地上的木莲提了起来,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那女子拾起地上的灯笼,提着它往灯火通明的”有凤来仪“走去,刚走上主道,一个丫头就迎面走来,手里端着正冒着热气的汤药,对那女子道:”木莲姐,驸马的药熬好了,公主让您送去。“   ”木莲“没说什么,接过丫头手里的托盘,便入了禁军把守的”有凤来仪“。当朝婧驸马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京城都震动了,京卫军围住了相府,很快,一队禁军也把住了相府的各个出口,尤其是婧公主所居住的”有凤来仪“,更当严加看守,不能再有丝毫差池,一般的丫头们轻易也进不去。   木莲是婧公主的贴身侍女,出嫁前便跟着她,多数禁军都对她很熟悉,所以,她进入内室时没有受到任何的盘查。   ”木莲,你去哪儿了?“百里婧正坐在床头,看木莲来了,起身要去端那碗药。   ”木莲“略略一愣,将药递给她,顺口答道:”哦,御医在给远山诊治,我稍稍耽误了会儿,这不,药熬好了就立刻送来了。驸马身子如何?太医怎么说?“   木莲大约离开了半个时辰,这会儿,房里的御医都走了,只剩她们主仆二人与病床上躺着的墨问。   百里婧端着药碗,有点烫,她放在了一旁的紫檀木高几上,倾身想去扶墨问起来,奈何墨问没醒,她不敢搬动他,也没细细去看这会儿”木莲“的表情,焦虑道:”太医说药熬好得趁热喝了,可是墨问还没醒,怎么办?“   ”木莲“未答,眉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病床上的墨问,眉梢眼角细细打量,连发梢的变化都不敢错过似的。这时候,却见百里婧端起药碗,喝了一大口,随即俯下身,唇贴着墨问的唇,小心地将苦涩的药汁一点一点渡进他的口中,神色没有半分羞赧。   ...... ☆、第115章   ”木莲“未答,眉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病床上的墨问,眉梢眼角细细打量,连发梢的变化都不敢错过似的。嫒詪鲭雠晓这时候,却见百里婧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随即俯下身,唇贴着墨问的唇,小心地将苦涩的药汁一点一点渡进他的口中,神色没有半分羞赧,仿佛在做着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墨问病成这样,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堂堂大兴国的嫡公主,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这样一个废物,她居然也不嫌弃,”木莲“非常不解,眸子一刻不曾从他们身上移开。   稍稍隔了些距离,她瞧见床上躺着的男人睫毛动了动,或许是百里婧的唇让他觉得熟悉,他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沉黑的眸子是”木莲“最熟悉的,如同寒冰般冷凝,不需说话,便能轻易给人以无限震慑。   然而,此刻,他却眯起了眼睛,将眸中的沉黑敛去,保持着原有静卧不动的姿势,乖乖地却又饥渴地将那些苦涩的药汁尽数吞了下去,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喂药的方式,唇边泛起一丝浅淡笑意,全然不似一个病入膏肓且命在旦夕之人。   ”木莲“越看,神色越是无法平静,她知晓男人的身份,知晓他强大无所不能的背景,族人眼中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个人,就算现在伪装成一个普通的一无所有的丑陋男人,也由不得这个女人不加思索地对他肆意轻薄!   反正,已经闹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主子留在这里也没意义,万箭穿心能让主子死一次,便可能会有第二次,简直凶险之极,倒不如趁现在了却牵挂,将这里的一切就此抛下……   如此想着,”木莲“眼神变得锐利无比,在百里婧身后竖掌为刀,刀锋凌厉地朝百里婧的后颈砍去。手掌刚要落下,男人沉黑的眸子朝她扫过来,眼中冰冷凌厉,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瞬间将”木莲“吓得一缩,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手臂也背到了身后,仓惶地低下了头去。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百里婧不曾察觉,待一碗药喂完了,百里婧直起身子,用帕子替墨问擦了擦唇角,他的眼还闭着,没有醒转的意思,她转头对”木莲“道:”快三更了,木莲,你去睡吧,这里有我守着。“   ”木莲“心有余悸,对上百里婧的眸子有些躲闪,迟疑而仓促地答道:”哦,婧小白,还是……你去歇息吧,你喝了那么多酒,又忙了一晚上,我来守着驸马便是。“   百里婧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夜里又受了这等惊吓,眼睛哭得到现在还红肿未消,早已身心疲惫,精神差得随时可能栽倒,哪里会去细细观察”木莲“的眼波流转和神情变化。眼前这个女子关切的口吻与木莲极为相似,声音也几乎一模一样,她全然不会想到有人冒充了木莲,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   等天一亮,诸多的事情又将纷至杳来,百里婧越想越头疼,木莲是她最后的依靠,起码她伤着痛着时,木莲一直在她身边,她自然不会不信她。所以,听罢”木莲“的话,百里婧便点了点头,刚要起身,手却被攥住,身子又随着那股子力道坐了下去,她回头一看,见墨问的手紧紧握着她的,不肯放开。   不知怎么就想起护城河边他在她手心里写的那些血字,在灯笼的昏黄光芒中显得模糊不清,让她如此地心慌意乱。   护城河边,是她的噩梦,韩晔在那里与她分手,墨问也在那里出了事,清澈的护城河水,吞没了她最喜爱的那只风筝,又想以血的颜色带走她病弱不堪却算同甘共苦的夫君……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此刻,墨问的手有了力气,虽然掌心冰凉,却给了她一丝生的希望,因此,百里婧温柔地伸手拂开墨问脸上垂下的一缕长发,转头对”木莲“道:”不了,木莲,你去睡吧,我在这里趴一会儿就好,反正,天也快亮了。“   ”木莲“见了墨问的举动,再不敢有任何异议,既然主子要留下百里婧,她便什么都不能再说,又注视了一番床上静卧的男人,这才折身退了出去。   烛影摇曳,百里婧的双膝跪在脚踏上,和衣趴在墨问的床边,很容易就睡着了。一闭眼,她就瞧见韩晔冷漠的脸,说她醉了,要送她回去,陌生人一般地生疏。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无限地委屈,那是一种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委屈。   而在护城河边看到马车内满身是血的墨问那双沉静的黑眸时,她的眼泪顿时决堤而下,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她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个病秧子变得如此重要,她为何只在他面前才敢毫不掩饰自己   ......   的情绪?   睡梦中,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发,又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修长的指尖温凉,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只手,枕在脸侧,安然地睡去。   朦胧的纱幔中,此情此景颇为温馨,让外头静默而立的”木莲“黯然神伤。正在这时,耳侧却响起一道隐秘的声音,久违了的辽远空旷:”孔雀,交待你的事,三日内务必办妥。“   身子不由自主地想跪下去,扮作木莲的孔雀却又忍住,方才那种黯然的神色立刻消失不见,密语传音道:”是,主子!“   ……   四月的最后一日,武举的内场考试照常进行,头一天夜里护城河边的惨案被朝廷严密封锁,目击了此情此景的百姓们都遭到警告,是以,除了少数人和朝中大员,谁都不知道婧驸马遇刺一事。   只是,当日景元帝收到十几份奏折,皆是指责盛京城禁军和京卫军的失职,对京城的治安问题深感忧虑。吏部的杨尚书更是直接请求景元帝严查盛京城内藏匿的叛乱分子,对各大城门增设护卫,以防止祸乱滋生。凶手胆敢刺杀当今驸马,且手段极其残忍暴戾,且动用大量弓箭人手,非一般人可为,当务之急,必须要找出作案元凶,严惩不贷……   当日下午,林岑之考完了科举内场的策论,便照着婧小白的话,没费多少力气,一路寻到了城东相国府。但是,相国府前重兵把守,竟有两拨士兵内外相应——   里面的那列士兵着黑色盔甲,而外头的那列士兵则身着明黄色盔甲,无论是从兵器上还是从衣着上,外头那一队显然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每一个士兵的表情都很肃穆,仿佛这是一处严防的重地,而相国府正门前停着一辆明黄色的马车,马车的正面帘子上绣有几条栩栩如生的五爪盘龙……   林岑之看到那些威严而神圣的龙纹,吓得立刻腿软了,当今世上,除了皇帝陛下,还谁人敢乘这辆马车?!   这么说来,景元帝亲自来相国府上了?   既然皇帝陛下在此,他一个小小的武举人,考完了内场科,贸贸然地往相国府上拜访,就算不是为了巴结奉承,恐怕被陛下瞧见,也要落个差不多的罪名,若是他日有幸入了殿试,岂不是要遭人诟病?谁肯信他来相府只是为了找身为公主的小师妹叙叙旧?   这么一想,林岑之只得叹息着从墙角退了回去,寻思白日还长,放榜的日子也长,他在这京城人不生地不熟的,不知该如何打发时光。   既然婧小白不能见,不如去找大师兄吧!昨日酒席上两人说话不清不楚的,他也没弄清,本来要送婧小白,木莲又不让他送,他再回碧波阁时,发现大师兄也已经走了。   这三个人,从前在鹿台山上那么亲密,如今又这般莫名其妙,完全叫他摸不清头脑。   在东市逛了逛,盛京城的繁华果然不比山里闭塞之地,也比他所在的州府要热闹得多,尤其是这大好的春日,人的精神气也足,街上的姑娘小伙子们个个水灵灵的,林岑之瞧着心里喜欢,便好兴致地一路逛过来。   待走得累了,在花市上买了两盆碧桃花,叫了辆马车,一路往城西晋阳王府而去,路过一家药铺时,他正瞧见木莲从那家店里出来,他随即让车夫停下马车,在窗口处探出头去,大声招呼道:”嗨!木莲!木莲!是我!“   哪里晓得那”木莲“淡淡瞥了他一眼,竟完全对他不予理睬,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似的,她的右手上提着几包药,很快便消失在了人流中。   林岑之恼得不行,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一到这京城,连人情味儿都变没了!好歹做了几年的师兄妹,好歹也互相折腾了好一阵子,怎么说不理睬就不理睬了呢?更何况,昨儿个晚上一块儿喝酒时,木莲还三师兄三师兄地叫着他,现在倒成陌路了?   是以,林岑之去往晋阳王府时憋着一肚子的郁闷。   城西晋阳王府周围很安静,离西市较远,马车越往巷子里走,越是空旷无人,林岑之跳下马车,抬头一望,发现这晋阳王府与城东相国府一比,清冷得多了,门前的守卫也不过四人而已。   但是,和一般王府的大门差不多,晋阳王府的门也大得厉害,光是台阶都有上百级……马车夫将那两盆碧桃花搬了下来,随后就驾车走了,林岑之站在两盆花中间对着门前的守卫拱手道:”在下林岑之,求见你们家主人。“   那四个守卫面面相觑,却是没动。这些年,来晋阳王府找世子   ......   的人太少,除了前几个月婧公主每日都来之外,真是门前冷落车马稀。   见守卫不睬人,林岑之心里虽然在暗骂皇家的架子真大,面上却带着笑意重复道:”在下林岑之,是晋阳王世子的师弟,今日特来拜访,还请通传一声。“   话音刚落,红色的大门从内打开,门内立着一位素色锦衣的女子,身材婀娜,气质不俗,她的额前垂着一枚银锁珍珠,眼眸流转间明媚照人。   守卫立刻将林岑之的话对那女子禀报道:”世子妃,这位是世子的师弟,今日特来拜访,世子不在府中,这……“   那女子听罢,唇角勾起,登时露出温婉的笑意来,她双手提着长长的裙摆跨出高高的门槛亲自来迎,口中热情道:”稀客到访,快快请进!今日夫君外出未归,不知师弟远道而来,本宫替夫君赔罪了!“   林岑之被这温柔言语一抬高,心里头堆积的郁闷通通消失无踪,心道,如此看来,大师兄的夫人竟比婧小白温柔贤淑得多,他当然知晓婧小白这疯丫头是从不知温柔贤淑是什么意思的。男人娶妻,大抵都是爱着这一类贤良淑德的女人吧?若是都像婧小白那样,婚后得费多少心思调教?   又想到这女子原是公主,林岑之只得恭敬地弯腰行礼道:”不敢,不敢,岑之给公主殿下请安了!“   ------题外话------   唉,课业太忙,真的没时间写文,我也很苦恼,亲们尽情地骂吧,要是知道本学期任务这么重,有琴暑假绝对不会闲得无聊然后开坑来祸害你们又祸害自己的。然后,有琴神马都不能承诺,唯一能承诺的就是不弃坑不烂尾……   ...... ☆、第116章      腹黑丞相的宠妻,第116章   林岑之被温柔言语抬高心头堆积郁闷通通消失无踪心如此师兄夫竟比婧白温柔贤淑得当然晓婧白疯丫头从温柔贤淑意思舒葑窳鹳缳男娶妻抵都爱类贤良淑德女若都像婧白那样婚后得费心思调教   又想到女原公主林岑之只得恭敬弯腰行礼:敢敢岑之给公主殿请安   师弟免礼进坐坐百落边温婉寒暄边引林岑之进门林岑之却停原身侧盆碧桃花:初次拜访也公主喜欢岑之造次盆花师兄最喜爱还请公主莫要嫌弃   百落目光落那盆开得绚烂碧桃花脸维持温柔可亲笑意眸中却闪过丝异样口中:话师弟太客气世喜欢就本宫喜欢何嫌弃说将盆花搬进书房好生照   林岑之听罢些话心很受用觉得与公主虽然熟却也没拿当外点皇家公主架都没抬起脚就随百落进晋阳王府   正厅坐定侍女奉茶随便聊聊很快百落便发现林岑之话篓论说只要起头肯定会接往说就算没话题滔滔绝也丝毫会让彼此尴尬点与韩晔沉默寡言截然相反   如此甚好   百落喝口茶笑意盈盈说:师弟与夫君鹿台山情谊让好生羡慕只可惜从身便好也没办法同婧儿妹妹般山习武受训才错过与师兄弟相处机会算毕生遗憾师弟也师兄话脾气温吞平日怕介意与婧儿妹妹过往也与提那些前尘旧事但心……实惦记得很就想些恰好今日师弟且与说说罢   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满含怅惘让林岑之深信疑心倒同情起柔弱公主照理说婧白那种强势性应该担心昨晚喝醉酒还那横半分软都肯服师兄与婧白分手觉得可思议可已经成事实家口都已经成亲还能婧白事儿与落公主翻脸好替婧白讨公还公到底方呢……   毕竟家姻缘还插手好但说起鹿台山事儿林岑之那叫印象深刻毕生难忘开口就止住:……说起落公主可别介意当年婧白与师兄事儿鹿台山师兄弟没婧白那丫头胆真脸皮也真厚群师兄弟都瞧可从师兄外出游学回到山再说话跟师兄屁股后头跟做贼似也真鬼灵精怪明明师门头最师妹却言惭说等嫁给师兄都要叫嫂都没辈分高瞧瞧脸皮比城墙还要厚几寸呢话放出师兄弟就那起哄让师兄给评评理师兄倒好只摸摸婧白头淡淡说句后就叫……全偏到婧白身还评理   林岑之说完哈哈笑随后反应过使劲拍额头嘀咕:呸尽说些转而向百落想要赔罪却发现百落眼神仍旧温如初似乎根本曾受到些往事影响怕故事说夫君同妹妹睦且温馨奸情岁月   林岑之脑搜索番发现凡师兄场景都婧白本就粘起怕师兄再冷淡可婧白太粘粘粘就分开   会儿要单单只说师兄提婧白实太难使得林岑之也由困惑到底从前俩那好那好好到都觉得必将修成正果现却要分开想想又伤感起觉得师兄妹情意山就变淡物非颇苦恼……   百落见林岑之直说话从话篓变得沉默寡言实愿便主动开口:师弟话但说无妨就算其中婧儿妹妹也乐意听听毕竟夫君鹿台山陪也至于太寂寞做姐姐还要谢谢替照顾夫君那久   番言论实豁达让林岑之睁眼睛叹服已种容之量可普通能做到换做婧白就肯定做到   腹黑丞相的宠妻,第116章,   如此更加能让眼前落公主妹妹夫君往事而受委屈林岑之搜肠刮肚想又想好容易找到话题起头:哦段间师兄常常山游学就月那段日山出事好几师兄弟莫名其妙死后山断崖边闹得心惶惶师父对说意外说那几被毒蛇咬中毒身亡但师兄弟头出身仵作世家据说些死意外谋杀师父意隐瞒死也说鹿台山宝贝些互相争夺才狠手说定凶手就潜伏暗处日后还可能命案发生……   除却百婧与韩晔温情就只剩命案可说百落心微微哂却还聚精会神听林岑之继续:那候都吓坏防止被命案波及些师兄弟提前离开鹿台山好像那候也接婧白山但死活愿意走说要等师兄回那也婧白公主居然还兴国最尊贵嫡公主只武学世家姐才那兴师动众点风吹草动立刻接……后师兄回听说此事带众师兄弟翻遍整后山结果后山断崖面挖出方古墓墓葬华丽得很头确实宝贝听说价值连城当夜墓葬棺椁被打开又师兄弟失踪据说裹挟宝贝逃唉师父说师门幸只让几师兄弟轮值守古墓事也就没外传硬就之……到现都墓葬头到底宝贝到底葬谁……   林岑之说完故事又阵唏嘘既然兴国重视佛法百姓对于鬼神之事然相当信服平日也讨论种事会儿林岑之却打破禁忌对当朝公主散布种谣言若追究起足够定罪但百落却丝毫没介意反而很兴致问:既然那方古墓如此华贵竟没报朝廷   林岑之听罢被水呛咳阵放茶盏:……师父没报朝廷也似乎报却直没官府介入……   何百落追问   ……林岑之刚要说话外头传声通报:世回府——   话音未落韩晔那身白衣已经出现正厅之外那如海般深邃星眸淡淡扫过林岑之百落似乎对林岑之到访并奇怪   师兄林岑之立刻起身迎   百落也笑意盈盈前挽住韩晔胳膊率先开口笑:夫君师弟府坐坐与随便聊几句也命丫头准备晚膳师兄弟好久见正好叙叙旧   韩晔面色未改只嗯声向林岑之依旧冷清:岑之先坐坐换身衣服就说完动声色抽出胳膊抬脚穿过内堂侧门   林岑之早就习惯韩晔冷淡没觉得妥只觉得站韩晔身边百落些奇怪若换做婧白肯定死皮赖脸巴师兄胳膊放直到肯笑或者干脆把抱起止   师兄成亲反倒如从前那般爱笑落公主又如婧白那般会哄常年见到夫君笑脸只冷漠而平淡每日寒暄作妻要样温婉贤淑又何用   林岑之兀纠结想百落似乎也早就习惯韩晔敷衍还保持微笑:林师弟也师兄脾气别跟计较许忙太累回头好好说说坐   引林岑之又坐   刚刚说到那古墓何直没官府介入呢百落似乎对古墓非常感兴趣话题被打断还要继续追问 ☆、第117章   “刚刚说到那个古墓,为何一直没有官府介入呢?”百里落似乎对这个古墓非常感兴趣,话题被打断了,还要继续追问。   林岑之见她脸上满是好奇的表情,而不是居高临下地质问,心里头放心了些,掩着嘴,小声道:“这事啊,我也不大清楚,师父不让问,我们也不敢再提,其实,我们师兄弟也想弄明白呢。后来,我跟婧小白曾经偷偷进去过那个古墓,又被大师兄给逮出来了,连婧小白那么大的胆子都吓病了,自此我们都不敢再去,关于鹿台山的后山闹鬼的事情就这么在四下里传开了,我离开鹿台山的时候那儿已经成了禁地,任何人都不得进去了。”   他说着,一阵唏嘘。   百里落微微蹙起眉头道:“吓病了?她在古墓里瞧见了什么?”   林岑之想了想,努力地回忆着,“咝”了一声道:“我进了古墓之后和婧小白走岔了,倒是什么都没瞧见,出来的时候看到大师兄怀里抱着婧小白,她已经昏迷不醒了。后来婧小白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三夜,一直到大师兄寻了药来才救醒了她。听婧小白说,好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棺椁之类的吧,她也记不得了,一想到就头疼,我们怕刺激她,也没敢再问……”   林岑之喝了一口茶,总结道:“总之,很玄乎。”   百里落一笑,眼眸低垂:“是很玄乎,听得我毛骨悚然的,这些墓葬之类的东西最是忌讳了,你大师兄也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呵呵,大师兄是怕落公主害怕才没说吧!”林岑之打着哈哈道。   百里落温婉地笑看着他,嗔道:“师弟真是见外,我都与你大师兄都成亲这些时日了,你却还是叫我公主,如此生分,叫我心里很是郁郁啊!”   林岑之又被茶呛到,立刻丢下茶盏,站起来抱拳行礼道:“落公主……哦,不,大嫂莫怪,岑之一介草民,实在高攀了!请受岑之一拜!”   百里落起身,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侧门传来,她笑道:“三师弟快快免礼!天色不早了,你且坐坐,与你大师兄多聊一聊,我亲自下厨去弄些酒菜来,一回生二回熟的,都是自家人,别客气。”   果然,她话音未落,韩晔已经换过了家常的素色白袍迈入了正厅,方才百里落所说的话韩晔都听见了,故而,百里落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一笑,从韩晔身侧擦了过去,消失在帘幕后头。   韩晔与林岑之二人坐定后,侍者又换了一杯茶奉上。林岑之捧着茶,有些赧然地笑道:“大师兄,没想到咱们鹿台山上卧虎藏龙的,不仅有王府世子,还有当朝公主,从前我就想,大师兄的身世肯定不简单,气度上与我们这些师兄弟都不一样,但婧小白是公主就太令我意外了……”顿了顿,林岑之继续道:“早知道婧小白是公主,我从前就不去师父那儿告她那么多回状了,若是算起来,我和她的梁子结得有点大……昨天得知这真相,要不是我硬憋着,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别想出校场的大门了!”   韩晔喝了一口茶,听罢这些,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来,出声却仍旧平淡毫无波澜:“她从不计较这些,无须担心秋后算账。”   “那倒也是!”林岑之爽朗一笑,笑过之后,偷眼看着韩晔,欲言又止道:“那大师兄与婧小白……是怎么回事?”   韩晔喝茶的动作一顿,却又继续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头都没抬,开口道:“不合适,就分开了。”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这一条理由足以对任何人解释分手的缘由,他们不合适,所以,不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之后的种种由着别人去想去添油加醋。   林岑之知晓韩晔的脾气,知道想从他的口中套出话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可还是不甘心地又问:“怎么会呢?从前好几年的时间都没觉得不合适,一下山就变得不合适了?是不是婧小白的公主身份让大师兄为难了?她是骄纵了点,但还不至于专横跋扈,在鹿台山上的时候我虽然老是告婧小白的状,但心里头还是很喜欢她的。哦,不,不是那种喜欢……”   林岑之兀自尴尬地解释着,“是师兄妹的那种喜欢,真的……从昨天晚上来看,婧小白似乎还是……放不下大师兄……”   他抬眼去看韩晔,却发现他的面色不改,仿佛对哪种“喜欢”都无所谓,对婧小白喜欢不喜欢大师兄也无所谓,只是淡淡道:“是我负了她,都是我的错。若是师父师兄弟们问起,就这么告诉他们吧。”   林岑之料不到韩晔会承认得这么爽快,把所有责任一肩揽下,语气仍旧是他一贯的轻描淡写,三年多的感情,只凭一句“都是我的错”便交代完了,着实让人无法接受。   从昨日起,林岑之便以为韩晔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直对他抱有期待,却得到这样一句答复,胸口无端升起一股子无名之火,丢下茶盏,站起来大声道:“大师兄,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从前我以为整个鹿台山上只有你最沉稳最有担当,可你的担当还在,担当的对象却换了!哪怕你现在的妻子再怎么温婉美貌,再怎么比婧小白懂事乖巧,你这一始乱终弃的做法真是让我心寒!师父若是知道了,肯定要打断你的腿!你还记得下山前师父说了什么吗?不离不弃,相伴终生!你这么快就忘了么!”   越想越愤慨,他以为依照大师兄的个性,两个人分开多数是婧小白的错,哪怕昨夜听到婧小白撒酒疯的那番话,他还是不相信问题出在韩晔身上。现在,亲自找大师兄讨到说法,事实却是他不愿接受的——被鹿台山上所有的师兄弟们奉为榜样的大师兄,师姐妹们心目中最想嫁的稳重公子,他竟成了负心薄幸的第一人。   面对林岑之的愤慨,韩晔还是无动于衷,既不辩解,也不恼怒,神色平淡,等同默认。   林岑之被气得夺门而出,跨出门槛前,回头道:“大师兄若是觉得那两盆碧桃花碍眼,大可砸了去,只当岑之从未来过贵府上!告辞!”   韩文韩武立在韩晔身侧,听到这等大不敬的言辞俱皆愤懑,大有拿刀架在林岑之脖子上的冲动,然而,韩晔抬起手,无声地制止了他们,任由林岑之那身月白色的袍子在正厅前的笔直长道上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模糊。   韩晔的目光直视前方,深邃的星眸又暗了一分,静坐了大约一刻钟,他自嘲地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径自朝书房走去,入了书房的门,韩晔的笑容一瞬间收尽,开口道:“派人盯着林岑之……”   从他的口中完全听不出任何的师兄弟情谊,林岑之的名字对他来说生疏得如同一个陌生人,什么鹿台山,什么师训,通通毫无意义。   韩文什么都没问,立刻应道:“是。”   韩武却有了质疑:“昨夜护城河畔之事已经打草惊蛇,玄影的所有行动都必须小心,朝廷撒下大网了。”   韩晔冷笑:“……打草惊蛇了,他却还是没死。”   韩文韩武立刻矮身跪倒:“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责罚你们有何用?”韩晔缓步走到窗边,见窗台下摆了两盆盛开的碧桃花,他伸手勾起一截花枝,因为受了轻微震动,碧桃花瓣簌簌而落,不一会儿,他手中的花枝便空了,只剩几片绿色的叶子,破败不堪。   于是,韩晔便松了手,将指尖挑起的花枝放开,没再去看那些弱不禁风的碧桃花,仿佛它们的凋零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淡淡道:“我兴许是太过心急了……既然惊动了朝廷,那么,他们如今的视线会胶着在京城的治安上,命令所有玄影撤下来,全力去做我几日前交代的事。昨夜的失策,不需要你们再插手,明白么?”   “是!”韩文韩武整齐答道。   已经打草惊蛇,现在唯一还能有所期待的,只有安插在相国府中的那一枚棋子罢?   “哐当——”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杂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了,韩文警觉地拉开了书房的大门,只见百里落身边的贴身侍女春翠站在十米开外的长廊尽头,手中端着托盘,也不知道被什么给绊了一跤,托盘里的酒菜全都碎了,她骂骂咧咧地对着墙头喊道:“该死的畜生!居然敢抢食!不想活了!”   墙头站着一只花猫。   离得远,按照春翠所站的位置和她的神情,应该不是偷听过后慌不择路才打碎了盘中种种,韩文遂放下心来,复又将门关上。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听见春翠在外头敲门,道:“驸马爷,宫里头贵妃娘娘派人来请公主,说是七殿下病了,让公主回去一趟,公主见您忙,就没打扰您。奴婢是来问问,晚膳您是在书房用,还是去前厅?”   韩晔坐在书桌前,深邃的星眸眯起——   这么晚去宫里头,当真是因为七殿下病了?   只想了一想,韩晔便继续执笔抄录经文,全不在意道:“在书房用。”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韩文点起了灯,书房里亮起来,却有些热,窗子开了,外头的风吹进来,窗子近旁的碧桃花落得只剩光秃秃的枝叶。   韩晔停下手中的墨笔,目光定定地看过去。   韩文也瞧见他在看什么,遂开口道:“爷,花都落完了,搬出去罢?这碧桃花的时令已过,强求不得。”   韩晔喃喃:“是么?”   ……   夜色降临时,大兴国皇帝的御驾从相国府出来,一路浩浩荡荡折返皇宫,虽并未鸣锣开道大肆声张,却还是引起了百姓们的沿街参拜。只是这次同行的禁军人数着实众多,任何人都不得见御驾中景元帝的龙颜。   御驾从正午门出入,而百里落入宫时则从西华门进,时辰凑巧,轿子行进中,恰好瞧见前方人声鼎沸,便问了身边的人,这才知晓景元帝是从何处而来,引起她满心的疑惑——   当今圣上何等尊贵的地位,却纡尊降贵前往左相府探望婧驸马……为何要探望那个病秧子?难道他真的病入膏肓?   及至到了咸福宫,百里落将此事与黎贵妃一说,黎贵妃哼道:“莫不是司徒珊那个毒妇真的对病秧子下手了?反正,早死晚死也没什么不同。早点死了,她好早点为她那个女儿再觅一门亲事。”   百里落却不以为然:“母妃,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上次百里婧上未央宫那么一闹,听说母女俩早就闹翻了,皇后去行宫呆了这些日子也不见回来,摆明了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黎贵妃接过大宫女春岚递过来的解暑茶,喝了一口,冷笑道:“她什么时候对她的宝贝女儿不放任自流了?贱人的矫情就在于此,欲擒故纵的招数,谁也玩不过她司徒珊!真要好好计较,落儿,咱们母女都不是那个贱人的对手,这些年她将你父皇捏得死死的,仗着司徒家的势力和她自己那点战功就不把后宫任何妃嫔放在眼里。哼,二十四岁才出嫁的老女人,论入宫的资历,她司徒珊算什么东西?!欲擒故纵玩得再好又有何用,这后宫中还不是妃嫔无数,哪个不比她漂亮?她真以为你父皇的一颗心就能永远留在她身上?人老珠黄,浑身都是毛病,你父皇玩过了,厌了,真会对她那副狰狞难看的身子留恋不舍?呸,狂妄的贱人!”   这番话百里落早就听厌了,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都是对皇后司徒珊的抱怨,可是越抱怨,越说明说话的人毫无底气,心里藏着无数的无法排遣的愤懑,除了抱怨,什么都做不了。   百里落早已不在意,也不与她的母妃争辩什么,安慰道:“母妃,为了两个贱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七弟呢?”   黎贵妃缓了缓心里的怒意,叹道:“单日有课,好容易下了学,许是去玩了吧,煦儿那孩子一点都不肯争气,每每能将本宫气死。”想起了什么,遂问道:“对了,落儿,你今儿个怎么有空入宫了?”   百里落在黎贵妃的榻前蹲下,柔柔笑道:“来看看母妃啊。难道母妃不想落儿?”   黎贵妃嗔道:“你这傻孩子,惦记着母妃做什么?今儿个落驸马应该忙完了政务,你们夫妻俩不好好处处,早日生个皇外孙出来,好为母妃争口气啊!”   提起“子嗣”,百里落的神色每每不对劲,但她掩饰得很好,低头羞涩一笑:“母妃,你再这样说,落儿可就不理你了!”   “这都成亲快两个月了,说这些不是天经地义么?母妃哪里错了?”黎贵妃点了点百里落的眉心。   ……   母女俩互相话了些家常,用了膳,百里落这才回出嫁前的落华宫休息。   夜半无人时,一道纤细的黑影潜入皇宫西边的文渊阁,临水而建的木构建筑是皇宫中的藏书地。   那黑影翻阅了诸多资料,在诸多的地方志中,终于找到了所想要的东西——   鹿台山,地处西秦与东兴的边境之地,不属任何一国所有,两国签订的盟书中规定,任何一国的朝廷势力皆不可干涉这一地带,除非匪徒暴民四起,否则,两国永不可对此地出兵。   原因,不明。   火折子忽明忽暗,那些泛黄的纸张上的小字越发模糊不清,黑影反复看了几遍才合上书,又绕到另一边的书架,那里摆放着诸多的禁宫日常起居录,每一本都积了重重的灰尘。   黑影一本一本地翻找,却发现这些起居录的时间最早是从景元元年开始记录,天佑二十八年景元帝继任大兴国主,次年,即天佑二十九年初春才改元为“景元”,之前有关大兴国禁宫的所有记录全部无从查找。   而有关十七年前的那个春天,史官的记录中只有一句话最显眼:   “皇后有孕,帝大喜,遂改元,普天同庆。”   ------题外话------   额,这个故事很复杂,涉及的时间还是有不少bug,有琴整理了好几天,有许多地方的时间需要更正,就不一一说明了。   再次表示,有琴会好好写完这本文,哪怕只有一位亲还愿意看下去,看到留言,觉得很抱歉,让许多亲们失去耐心和兴趣,都是有琴的错,虽然心里很难过,但还是要谢谢你们愿意陪我这么久。   最后,祝所有的亲们圣诞快乐O(∩_∩)O~ ☆、第118章   四月最后一日,武举的内场考试结束,诸多的武举学子们在盛京的大街小巷内穿行而过,见识着帝都的繁华和别样的风土人情,或心中忐忑不安,战战兢兢等待着放榜那日,或踌躇满志,对此番中举颇有把握,各人的心思从面色上就可以猜出个大概来。   林岑之愤然从晋阳王府出来后,觉得甚是烦躁,本来他对此番入京抱有许多憧憬——高中状元,与师兄妹久别重逢……哪一样都足以让他欢喜,可是现在连武状元的名号大约都不能叫他提起兴致了。   闲逛着,瞎想着,一晃神就被一人撞上,踉跄退开几步,发现他正站在“碧波阁”的大门前。夜色已然降临,进出“碧波阁’的客人络绎不绝,虽然昨天晚上他们师兄妹四人在此相聚时他没问出这是什么地方,但可想而知这”碧波阁“必是盛京城内的好去处。   林岑之家境不错,上京赶考盘缠充足,倒不用担心囊中羞涩,有了兴致,想进去就进去了。不过,这回他却未在前厅止步,而是跟着那些世家子弟一路往前,入了左后方的大门。   穿过一道密闭的走廊,四周静谧,只见两侧的壁上挂着一幅又一幅的书画,灯火有些昏暗,林岑之没细瞧,只随便一瞅,发现似乎多为人物画,越发觉得前头应该是什么风雅之地。他出生镖局世家,对这些文弱书生的世界颇为好奇,脚步不由地加快了几分。   再穿过一道拱形门,吵闹声渐渐又大了起来,”碧波阁“的前厅多是聚会,那些喉咙或粗或细的人声与杯盏碗筷的碰撞声交错,可这左侧的后院却多为琴声笛曲,间或传来觥筹交错的清脆声响。   果然是风雅之地。   林岑之心想。   ”冤冤相报何时了……“   林岑之被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吸引着,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个开阔的院子,栽有一片细竹,声音便从那细竹并不繁密的缝隙里传了过来。   ”相逢一笑泯恩仇。“   又有一道声音在竹林后方响起,嗓音略略柔软些,却依旧听得出是男人的声音。   林岑之想,这是在对诗呢。   他报着附庸风雅的心情,放快脚步绕过竹林,想要跟这些盛京城的”才子们“多攀谈几句,可眼前的情景却叫他大吃一惊——   那里有一张躺椅,两个男人叠在一起。初夏的夜晚,天气渐热,两个男人的外袍都只是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露出一大片的后背和胸口,宽大的外袍简直只是摆设而已,可这半遮半掩之间却更加叫人血脉喷张。   不,这还不是重点——   上面的那个身形粗犷,牢牢圈着身下那个男人的腰肢。男人的腰竟能那么细,肤色竟能那么白……   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们靠的那么近,他们这姿势这动作这神情……他们在……   林岑之瞪大眼睛,还来不及眨眼或者出声疑问,那个在上面的男人抬手勾起身下男人的下巴,颇为好笑地在他唇边吹了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带着调情的味道:”小东西,对错了,当罚……爷方才才疼爱了你一番,知道谁在上面谁在下面么?嗯?相逢一笑泯恩仇,怎么笑?如何泯恩仇?“   粗犷的男人猛地将身下的男人翻了过来,伏在他背上重重咬他的耳朵,喘息都粗了起来:”小东西,你该对得饶人处且饶人,爷一高兴,兴许就能饶了你。“   身下那弱小些的男人痛楚地呻吟了一声,却又似快慰,被压得完全动弹不得,声音更柔软了,略带哭腔:”你说了今天让我在上面的……“   那粗犷的男人一边继续戳瞎林岑之双眼地卖力动作着,一边伸手去拿案上的酒壶,刚将酒壶拎在手上就发现林岑之正站在前方,便轻佻而放肆地笑起来:”兄弟,要一起玩玩么?三个人怎么样?“   林岑之下巴都已经掉下来了,方才所有的震撼都不及这一句来的可怖,他转身箭一般逃了!他所以为的风雅之地居然……居然有两个男人在……在……   盛京城的男人怎么会这么地……这么地……   他的脚力好,跑着跑着,又惊动了好几对正激战的野鸳鸯……不,不对,才不是什么鸳鸯,鸳鸯一雌一雄,而那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当是”鸳鸳相抱何时了“才对!   快步疾奔,林岑之全然忘了自己一身武艺,赤手空拳打倒这帮人都不在话下,可是,他还是逃了,像是误入了一个令他恐惧的世界。才刚跑到走廊中央,就见迎面走来一个身着紫色锦袍的公子,手里拿着折扇轻快地摇着,神情开怀,面上不见半分阴霾,仿佛前头是无上的美妙去处,与他方才优哉游哉想象着美丽景致的神情一模一样。   林岑之不由地起了恻隐之心,一把扯住了那个紫衣公子的胳膊,喘着气道:”千万别进去!“   那个紫衣公子一愣,一双小眼睛直愣愣地瞅着他,问道:”怎么?里头走水了?“   其实,黎戍是被吓了一跳。但他立刻就认出这人是婧小白的三师兄,那个武举子中最热门的人物,是那个在校场上他觉得异常有意思的……咳,妙人。   黎戍喜欢男人,尤其是美貌的或者不拘一格的男人,比如司徒赫,比如韩晔,比如病驸马……通通都有可取之处。这林岑之呆头呆脑的样子,又生的英俊喜人,黎戍原本听婧小白说林岑之家中已许了亲事,这会儿见林岑之从小倌坊出来,心下不由地一喜,同道中人啊!   林岑之惶惶道:”里头……里头有好些男人在……总之,你别进去了!快走吧!“   借着壁灯的光,黎戍一瞬不瞬地瞅着林岑之,越瞧越觉得他英俊非凡,还有意思得很,便不由地想逗逗他,遂用扇子指着墙上那些画道:”怎么?三师兄没看过墙上的画?这可是挂了一路的,每一幅都不一样。“   他们俩所站的位置离墙壁很近,黎戍这么一指,林岑之的目光便追了过去,顿时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墙上哪里是什么风雅是山水花鸟人物画,这明明是一张又一张的春宫图,画上叠在一起的还都是男人!男人啊!   林岑之像是碰到了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似的立刻松开了黎戍的袖子,满脸恼恨道:”原来你也是……真是伤风败俗!“   他半晌才吐出这么一句来,说完就迈开长腿大步走开,一刻都不愿多留。   ”嗨,怎么说话的呢!“黎戍侧着身子,目光追过去,却只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入口。   不论是韩晔还是病驸马,谁都不曾这么”明显“地说过他黎戍,伤风败俗这词只能从他家老不死的嘴巴里说出来才对,这么年纪轻轻的妙人,不知人间的极乐就是”鸳鸳相抱“,他懂个屁啊!连司徒赫那小子这些年都没如此贬低过他,婧小白的三师兄算什么狗屁……   等等。   黎戍停止了腹中的愤愤不休,拿折扇猛敲了一记脑袋,脚步急匆匆地朝小倌坊的方向走去,喃喃自语道:”这下完了,不知道被破了身没有,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个雅间,扑面而来浓浓的酒气,黎戍皱了皱眉,拿扇子挡着鼻子,转过一扇同样画着春宫图的大屏风……   视线一旦没了屏风的阻挡,立刻就瞧见司徒赫单手撑头,斜着身子侧躺在古雅的地毡上,他那身标志性的大红色外袍已经散开,露出健硕的胸膛,肌理间隐约可见几道明显的伤疤。无论是这健硕的身体,还是平添着性感撩人滋味的伤疤,都让黎戍舍不得移开眼睛。   但是,他不仅移开了眼,还颇为愤怒地用折扇指着围在司徒赫身边的一群男人,骂道:”快给爷滚蛋!你,还有你,你!爪子往哪里摸呢!不想活了是吧!知道爷是谁么!敢动爷的男人!“   司徒赫真是艳福不浅,他身侧的那些小倌要水灵有水灵的,要温柔有温柔的,要粗犷也有粗犷的,还都颇为机灵,新鲜的水果、甘醇的美酒通通往司徒赫嘴里送,捶背的,捏腿的,揉肩的,伺候得司徒赫舒服极了,以手支头侧着身子半躺,整个人懒洋洋的,凤目一片迷离。   被黎戍这么一呵斥,那些小倌却嬉皮笑脸道:”哎呀,黎少爷,你也太会吓唬人了,大伙儿这么熟,何苦吓我们?“   ”是啊,黎少爷,这些年玩在一块儿,怎么今天格外计较了?司徒小将军第一回来小倌坊,我们几个自然要好好招待,这不,小倌里头数一数二的头牌都来了,您要是不介意,大伙儿一起玩玩嘛!“   ”一起玩玩嘛……“   不知是谁起了头,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其余的小倌都接二连三地笑了起来,显然对司徒赫这块极品不肯放过,盛京城好男色的公子哥颇多,这些人里头也不乏恶趣味的,来这小倌坊接接客,在他们看来颇有情调。   在黎戍破口大骂前,司徒赫迷离着凤目举起酒壶,唇角勾起一抹魅惑的笑意来,开口道:”对,不如一起玩玩,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多也热闹些,来吧……跟爷……喝酒!“   话音刚落,他便将仰起头,将整壶的酒倒入了口中……   ------题外话------   一言难尽,等会儿会给亲们个解释。   : ☆、第119章   在黎戍破口大骂前,司徒赫迷离着凤目举起酒壶,唇角勾起一抹魅惑的笑意来,开口道:“对,不如一起玩玩,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多也热闹,来吧……跟爷……喝酒!”   话音刚落,他便仰起头,将整壶的酒倒入口中,灌得太急,壶中小半的酒都洒了出来,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过肌理分明的胸口,引人无限遐想。一群小倌在旁看着,纷纷喝起彩来,甚至有人拿起帕子为司徒赫擦着那些缓缓滴落的酒水,动作中带着明显的撩拨。   黎戍因司徒赫这句话而呆住,什么叫不如一起玩玩?什么叫有什么大不了的?从前他只要一提起“小倌坊”,司徒赫从来不理不睬,甚至颇为厌恶,他没少挨他的脚踹,现在他这是撞了哪门子的邪,不仅跑到小倌坊来喝酒,还愿意同这些下流胚子们玩玩了?!   呸,黎戍绝不承认下流胚子是说他自个儿。   男人的需要只有男人才知道,那些小倌得司徒赫这句话,再不客气地上下其手着,哪里还去管黎戍。   司徒赫不知反抗地任他们撩拨,唇边还噙着那抹魅惑的笑意,似默认一般。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伸出胳膊勾住一个小倌的脖子带到怀里,低下头,将脸凑近那张女人般娇媚的脸,莫名其妙地问道:“说……我好看么?”   那小倌被他那一笑震撼,顺势偎进司徒赫怀里,应道:“爷的容貌让奴家惊为天人。”   司徒赫一挑眉,凤目半眯,又问:“那,为什么……不要我?”   他发问的声音很轻,像对着挚爱的爱人,怕惊着她,却又把“为什么”这三个字咬得极重。   那小倌虽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得了司徒赫如此青睐,不由地扫了其余的小倌好几眼,待发觉赚够了嫉妒的眼神,这才顺着他答道:“奴家是爱极了爷的,怎会不要爷?奴家恨不得时时都陪在爷的身边……”   说着,一只手挽住司徒赫的左胳膊,一只手便从司徒赫的胸口摸了上去,谁知刚握住司徒赫的左手,便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还来不及反应,身子便被扔出去两丈远,“砰”的一声撞到了墙角的琴架上,琴弦被拨动,发出铮铮闷响,密闭的雅间内一阵惊乱的骚动,随后又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那个被扔出去的小倌更是惶恐且委屈地扭头凝视着司徒赫,唇边染着明显的血迹。   司徒赫却没看他们,只是抬起左手,宽大的衣袖滑了下去,只见他的手腕上用红线串着一块银吊坠,红线的颜色有些旧了,银吊坠的样式也很普通,不过是寻常的寺庙里用以祈福的平安符罢了。   “弄脏了它,我杀了你们。”司徒赫缓缓出声道,说完,将那银吊坠藏进袖中,十分不雅地打了个酒嗝,可方才的语气却绝不是开玩笑。   这下,那些小倌不知如何是好了,方才碰了他身上那么多地方,暧昧且挑逗的,都没有让司徒赫发火,现在……不过是碰了一块普通的银吊坠罢了……众人用眼神相互交流着,似乎在想着对策,今夜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   黎戍被众人这一连串的反应变化给弄懵了,此刻终于醒转,疾步上前,用折扇大力地拍落了一只只不规矩的还捏着司徒赫的衣衫的手,嚷嚷道:“滚开!都给爷滚!什么人都是你们能碰的?爷倒要看看谁敢不滚!想进刑部大狱是吧?!爷警告你们,下次再敢把爪子伸向赫将军,你们这辈子别想再有风流快活的日子了!”   权大欺人,依照黎家如今的权势,谁敢不把黎戍放在眼里,只是黎戍里不拘小节惯了,从不计较这些身份等级,这会儿却是较了真,连推带踹地将那些下流胚子们全部都赶了出去。   赶人的全过程中,司徒赫一直在笑,拎着酒壶一口接一口地灌酒,看戏似的瞧着眼前吵吵嚷嚷的一切,却全然瞧不见黎戍的气急败坏和那些小倌的愤愤不平。   待黎戍关上雅间的门转过身,司徒赫又喝尽了一坛酒,面前的地上已经躺了数不清的酒坛子、酒壶,东倒西歪。黎戍看他迷离浑浊的眼睛就知晓,他已经完全醉了。   五月初一是黎狸的生辰,黎戍今日恰好来“碧波阁”订酒席,刚下楼就撞上了相熟的狐朋狗友,说是瞧见司徒赫在碧波阁呆了一天一夜了,从前头的酒楼喝到后头的小倌坊,那些小倌们闻了风声都围了过去。那人说着,还乐呵呵地在黎戍耳边小声道:“原来赫将军也好这一口啊?有机会给哥们儿引见引见呗!”   听完,黎戍当场就想破口大骂——   呸!引荐个屁!司徒赫要是能掰弯了,他黎戍早八百年就不惦记他了!一直没吃上嘴的才念念不忘呢!   然而,心里骂归骂,他却还是赶来“碧波阁”后头的小倌坊,入目的便是如此靡靡的场景。   像司徒赫肚子里的蛔虫似的,黎戍一眼就能看出他必然又受了什么刺激,索性一屁股坐在司徒赫身边的地毡上,没好气地问道:“那银吊坠婧小白送的?这么宝贝。”   司徒赫听到婧小白的名字,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将壶中的酒喝了个干净,身子后仰,“扑通”一声重重砸了下去,他的眼睛却是睁开的,目光注视着高高的房梁,喃喃自语道:“婧……小……白……”   这三个字他念得极缓慢,说不出口又不忍说出口似的,或者,他在努力回想这个名字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根本没有回答黎戍的问题。   司徒赫呈大字型躺下,衣衫敞开,长发凌乱,想来也没多少力气了,黎戍若是想乘人之危,真可以在这时候办了他,这么多年来的郁结说不定也都能解开。但他黎戍不愿意,他偏偏这时候要做起君子来了,他向来不屑在司徒赫身上乘人之危的,何况这会儿司徒赫还是个醉鬼。   不回答问题就罢了,在这小倌坊里呆下去总不是办法吧?这里的男人个个如狼似虎的,要是真不怕死地扑过来,被吃干抹尽不说,名声也得彻底扫地——司徒家的家教比之黎家要严格许多,做小混混可以,要是伤风败俗了,司徒大元帅和司徒大将军定然不会只是拿着棍子跟在司徒赫后头打,如此看来,黎家的家教要宽松不少,黎戍都已经这么不像话了,黎国舅顶多给他一顿棍子,还常常打不着他。   所以,当务之急是把这一塌糊涂的醉鬼弄出去。   于是,黎戍叫来两个人,帮忙扶司徒赫起来,结果被司徒赫一脚就给踹了出去,完全不让人碰他分毫。   习过武的都难伺候,习过武的醉鬼简直人人都该退避三舍,黎戍被气得直瞪眼,他性子好,一会儿就稳下来,笑眯眯道:“赫将军,您看吧,这天儿也不早了,咱回吧,啊?”   没反应。   黎戍凑过去,换了个问法:“赫,咱俩的关系算铁吧?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是不是?明儿个就是我家小狐狸的十五岁生辰了,这宴席都设下了,你一定记得过来捧个场啊!还有,你也不能空着手来,小姑娘脸皮都薄,喜欢惊喜,你到时候来啊,不管带什么礼物都行,哪怕一朵花一根草,千万别给我什么都不带,记住了么?!”   还是没反应。   黎戍耐性足,就坐在司徒赫身边,脸凑近了继续道:“我记得,端阳是你的生辰,你和我家小狐狸也差不了几天,全天下我就记得你和我家小狐狸的生辰,有时候连爷自个儿什么时候出娘胎的都忘了。这生辰,你想要什么?我提前给你准备着。”   司徒赫半晌出声:“婧小白——”   “我是问你想要什么礼物,你有什么生辰愿望!”黎戍火了,吼了一声出来。   “婧小白。”司徒赫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淡下去,眼睛也闭上了。   黎戍这下子知道他醉得差不多了,不可能问出什么来,顿觉自己跟一个醉鬼说这些话简直是有病,没好气地哼道:“婧小白,婧小白,就记得婧小白!昨儿个晚上咱们听戏听得好好的,你又提前走了,婧小白她丫的又怎么你了?你迟早有一天得死在她手上!娘的,老子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婆婆妈妈的人!”   拍拍屁股起身,黎戍边往外走边骂道:“好!老子给你去找婧小白来!那个谁,给爷备马!”   黎戍的脚步声远去,司徒赫的身边安静下来,他的腿一动,碰到了地上的酒坛子,酒坛子滚了几下,撞到墙角,发出一道清晰的响声。   司徒赫挣扎着爬起来,衣服凌乱地披在身上,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迷迷糊糊听到了黎戍的话,说不清为什么要逃,但婧小白若真的来了,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她又会如何嫌弃他?少时她心里的英雄,长大后成了懦弱不堪的鼠辈,徒有显赫的家世,耀眼的功勋,却屡屡叫她失望,变成她心里面不被信任的那个人……   没了婧小白的信任,司徒赫正一点一点失去他自己。   有人来拦他,但拦不住,有人想阻止他,却靠近不了他半分,司徒赫一个人穿过小倌坊的长廊朝外头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前头忽然出现一道瘦小的大红色身影,正焦急地朝他走来,走动间,隐约听见一阵悦耳的叮铃声。   司徒赫定住脚,凝视着那抹越来越近的红色,忽地加快脚步,上前一把将女孩拽过,大力的狠狠的压进怀里,越抱越紧,哑着嗓子道:“不生我的气了?你知道你一对我一生气,我的心就疼得厉害,喝再多的酒还是止不住疼。这些年在北疆,我常常做梦你来找我,每每因此而吓醒,想着你来时的路有多危险,我不愿你来,但却又盼着你能来找我一次,能见一见你多好,想着一年又一年你长大了懂事了变乖了……你的信越来越少,我却梦见你越来越多,梦见我骑在马背上,你蹲在人群里哭,梦见你要我背着你跑……现在,若我回了北疆,若我战死沙场,你是不是一转身就把我忘了,像忘记小时候说过的话,忘了你说要嫁给最好看的人,忘了你说过我最好看……”   他醉得一塌糊涂,平日里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整颗心都捧在手心里任她糟蹋,他怨着痛着却还是爱着。   怀中的女孩闷声不响的,忽然一个大力挣脱了他,转身逃也似的跑远了,司徒赫被推得一个踉跄,整个人撞到壁上去,眼见着那个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耳边那阵清脆的铃铛声渐渐远去,他的身子虚软,顺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滑坐下去。   婧小白……不要赫了,哪怕他说了心里话,哪怕他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她还是不要,她不要他的爱,不要他的怀抱,不要他陪在她身边,这个夜晚,司徒赫的绝望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寸,深入骨髓……   ……   长兴街离左相府并不远,黎戍快马加鞭地奔至相府正门前,发现那里比平日里的防卫严密了许多,他才一靠近,就有人上前盘问。   黎戍素来是不喜欢废话的,直截了当说要找婧公主。   那守卫语气极坏:“婧公主吩咐了,暂不方便会客,如有要事,可去通报。”   黎戍哪里受过这种冷遇,本来来找婧小白就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现在倒好,一发不可收拾,索性翻身上马,掉头就走。不会客就不会客,谁稀罕见她了!稀罕见她的那个人快被她弄死了!   守卫们没料到黎戍来得快去得也快,正疑惑,只见一辆马车从相同的方向驶过来,停在了大门前,待马车停稳了,一身绿色衣衫的木莲从马车上下来,手中拎着几个药包。   ------题外话------   唔,调研提前结束,我回来了。准备期末考试,然后就放寒假鸟。   : ☆、第120章   这些禁卫军的士兵都知道木莲是百里婧的贴身侍女,所以进出都不曾拦她。“木莲”手里拎着几包药,刚回到西厢,便见墨誉迎面走来,他似是有些焦急,因此步伐极快,“木莲”不知他要做什么,便立在原地未动,神情戒备。   隔了几步远,墨誉压低声音道:“木莲,小黑不知怎么了,一天都不吃东西,你随我去瞧瞧!”   “小黑?”木莲眉头一蹙,仍旧不曾挪步。   墨誉急道:“是啊!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我才从宫里回来,发现它什么都没吃,清晨才采的嫩草也没碰,一直趴在笼子里,动也不肯动,你去瞧瞧怎么回事!”   木莲这才听明白小黑究竟是个什么,但她却没半点兴趣去探望一只畜生,淡淡道:“四公子对它可真是上心。但驸马爷病了,婧公主寸步不离地守着,命我去抓药,这会儿抓了药回来得去煎药了。一只兔子而已,若是四公子真不放心,大可请兽医来瞧瞧,木莲能有什么法子?”   如此冷漠对小黑都不屑一顾的木莲,是墨誉从未见过的,不由地拧起眉,眼睛盯着她瞧:“木莲……你今日怎么有些不对劲?”   木莲神色如常,似笑非笑:“驸马爷都伤成那副模样了,婧公主也伤心得很,四公子倒是清闲,心里只惦记着一只兔子,还问木莲有什么不对劲。到底不是同母的,想来四公子平日里对大公子的好也不过如此罢,一旦出了事,便各顾各了。木莲还有事,先去忙了。”   “木莲”说完,微微福了一福,也不等墨誉做出什么反应,抬脚便走远了。   墨誉被呛住,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今日的木莲比平时更为刻薄,且言语间似乎都向着他大哥而不是婧公主,因何而起的转变?墨誉虽然恼怒,却还没怀疑到木莲的身份上去。   天已然黑了,“有凤来仪”中已掌了灯,外头仍旧有重兵把守。景元帝半下午时亲往左相府探望了墨问,惊得相府乱成一片,无论主仆都毕恭毕敬地迎接圣驾。   但,皇帝陛下的眼光却只在他的女儿身上,注视着她孱弱的身子,颇为动情地搂她进怀里,劝慰道:“婧儿,好孩子,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景元帝不是一个好皇帝,他的出生不好,在朝政事务上算不得明君,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后宫妃嫔无数,不曾专宠任何一位,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的子女众多,他从来对他们的日常起居漠不关心,嫁娶事宜都随他们自己决定。   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却对自己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莫说他人,就连百里婧自己时候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当时的她,守着昏迷不醒的墨问,听到父皇这句话,立刻便哭了出来,她不知自己是在哭墨问的伤,还是在哭如今的处境——她想要彻查谋杀墨问的凶手,却又担心真相是她无法接受的,她哭自己两难的境地,哭解也解不开的一团乱麻。   景元帝又带了几位御医同来,替墨问又检查了一番伤势,听完御医的诊断,景元帝方开口道:“身中九箭而不死,驸马真是吉人天相。但,婧儿,你需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已有天定,哪怕朕是天子,也无能为力。你为了驸马做到如今这个份上,惹得你母后不快,自己也辛苦,父皇着实不忍。若是驸马躲不过此次大劫,朕会为他安排好后事,定让他去得风光。你的年纪还小,若不愿再嫁,大可在父皇身边再呆上几年,我大兴国几多俊秀,总有配得上婧儿的好男儿,无论是谁,只要婧儿瞧上了,父皇便为你做主。”   内室里除了躺在床上昏迷着的墨问,便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百里婧听着,早已哽咽语不成句,无论父皇的和颜悦色还是母后的凌厉警告,告诉她的全都是事实。   如果墨问死了,她不可能为他殉情,也绝不可能因此而终身不嫁,为他守寡一辈子。她是帝国的公主,她的婚姻联系着大兴的国祚,任性和放纵这辈子她能做的也许只有一次,她渐渐地开始在许多人的教诲里学会认命。   送走景元帝,百里婧回内室照看墨问,天气热,他的身上缠着一道又一道的纱布,薄被只盖了一小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拧着眉,唇也抿着,似乎做了梦,梦里极其痛苦。   百里婧替他擦去汗珠,抚平他皱着的眉,用扇子为他扇着风,手中这折扇还是赫让人送来的,一想起赫,她更觉得恐惧且无望。   可哪怕她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哪怕折扇的风再清凉,墨问心内的火却还是压不下去,他们父女二人就在他的床榻前讨论他死之后他的妻将如何归属,将会嫁给哪位帝国俊秀好儿郎,还说什么无论是谁,只要她瞧上了,都可以替她做主……   好一个无论是谁都可以!   他真想睁开眼睛,真想将她狠狠压在身下,让她明白什么是夫妻!他留她完璧之身,她却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那么,护城河畔他对她说的那些话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他说他爱她,她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说,她不爱他,她知道他不爱她!他的全盘算计都化作克制不住的怒火,弄碎了她也好,毁了她也罢,千年冰封的心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搅得乱七八糟,恨意、妒意、怨憎……数不清的情绪萦绕不去,烧得他五脏俱焚。   但,他却不能动。   只能继续在床上挺尸。   身中九箭而不死,呵,天大的好运气!他若是此刻起身,无论她是真关心他,还是仅仅做戏而已,所有的错都在他身上无疑了,他一千次的好也抵不过一次的欺瞒,何况,现在的他对她来说可有可无,连死了也不过换来个风光大葬。   躺在床上遍身不舒服,伤口痛着,心里烧着,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便沦落到了如此被动的境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咳——”   气血上涌,墨问禁不住咳了一声,只觉得一股血腥味漫上来,旧疾复发……   “木莲”端着药进来时,就听见了这阵熟悉的咳,脚步立刻加快,掀开帘子来到床边,急道:“药熬好了!快让驸马趁热喝了吧!”   木莲从来对墨问的病情漠不关心,她替墨问煎过许多次药,却没有一次如此关切,但百里婧的心思也只在墨问的伤势上,不曾去想木莲方才的语气中带了多少命令,顺手接过“木莲”手中的药碗,如上次一样,亲自用口喂墨问喝药。   口对着口的亲密,她毫不嫌弃眼前躺着的是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人,墨问张口喝着从她的口中渡过来的药,一点一点地往下咽,心里却仍旧无法平静下来,是不是换做别的任何人她都会如此?因为是她的丈夫,所以她有责任如此待他?待他死了,便可以全身而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百里婧,你永远别想全身而退!   墨问兀自想着怨着,待百里婧的唇第三次贴在他的唇上,他的情绪才有些稳下来,眉头不由地一皱,这药……加了菖蒲、翬乆和藁輧,对他来说是良药,但三味药皆有毒性,若是普通人服了,轻者昏厥,重者不治身亡。傻瓜不闻不问便来喂他,毒药她又咽下去几分?简直不知死活!   火气又上来,他忽地张口用力咬破了百里婧的唇,百里婧吃痛,一声轻哼抬起头,只看到墨问的眼还是闭着的,可不一会儿她的身子便软了下去,无声无息地陷入了昏迷。   墨问睁开眼,看到女孩伏在他的胸口,黑色的发有几分凌乱,他是如此地怒,所以目光冰冷,可是一触到她唇上的鲜血,他却再发作不了,只是偏头看着一直未敢出声的孔雀,神色更是凝重,沉黑的眸子如寒波生烟般冷凝,他没张口,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孔雀的耳朵:“加了剧毒药引子,为何还让她来喂药?”   孔雀被他看得心一慌,立刻低下头去,解释道:“她自己愿意,孔雀无法阻止。”   这个回答,男人显然并不满意,但他不想追究责任,只是道:“孔雀,告诉黑鹰和所有的隐卫,大兴国的任何人包括国主皇后都可以动……”他伸手摩挲着女孩的唇,擦去那一丝鲜艳的血迹,继续道,“我要她毫发无伤。”   这一句,说的轻描淡写,却让孔雀大惊失色,她不知是怨还是怒,直言不讳道:“可她是大兴国的荣昌公主!主子难道要一辈子呆在盛京不回去?一辈子做这不见天日的病秧子么?!”   墨问的声音冷下去:“孔雀,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装扮久了,容易露出马脚,明日,给我一个结果。”   听了男人的话,孔雀眼眶陡然一热,单膝跪地,缓缓应道:“……是。”   声音里隐约夹杂着几分颤抖。   路是她自己选的,最痛苦的时候她都不曾后悔过,只因能陪在他的身边,但是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孩得了他最后的青睐——没有头脑,没有心机,空有一身孤勇,家国事不曾关心,爱人心拿捏不住,她到底有何长处足以陪在他的身边,让他身中九箭命在旦夕却仍要保她毫发无伤?   孔雀不明白,更无法接受,端着空了的药碗退了出去。   烛光摇曳,墨问将百里婧抱进怀里,真讽刺,身为人夫,只有在他的妻昏迷时他才可碰她,才可肆意抱她,她清醒时,只会一遍又一遍地说,墨问,我不爱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我的心……我们不要爱,就一起好好地过日子……   呵,说得倒轻巧,只是一起过过日子,他怎么能接受只是过日子?有爱没爱日子都照常过,只是他贪心,迫切地想要在她身上找到“爱”这个东西,一天找不到就两天,一月找不到就两月,一年找不到就两年,一辈子找不到就生生世世地找……   忽然困惑,若她真的接受了他的爱,愿意与他在这浊世同行,那么,他的身份到底是病秧子墨问还是站在巅峰上的那个人?墨问是子虚乌有的存在,那个身份又杀戮过重,一旦身份戳破,她会如何待他?   这,才是他迟迟犹豫的原因。   可是,再忍下去已经无路可走,杀戮竟由旁人率先发起,使得他的性命岌岌可危,九箭之仇,他必定不会忍气吞声地受了,既然他们让他如此不舒坦,便莫怪他让他们也笑不出来!既然不能以孱弱之姿站在你的身边,便让这一切换个面貌重新开始!   ……   第二日清晨,百里婧醒来,木莲告诉她,昨天给驸马的药里头加了不少镇痛的麻沸散,她那样喂他,很容易就晕了,让她下次莫再做这种傻事。   百里婧蹙眉道:“是么?”   正疑惑,有禁卫军进来通报:“启禀婧公主,外头有个布衣自称来自鹿台山,说是来替驸马爷诊治。”   百里婧大喜:“快快有请!”   师父必定是收到她的信了,请了鹿台山上的孙神医下山替墨问看病,百里婧站在院中,遥遥地迎着。果然,不一会儿,就见一位布衣老人缓缓走来,步伐飘逸,仙风道骨。   在鹿台山上时,婧小白没生过什么大病,除了那次进了后山断崖的墓葬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外,而那一次,就是孙神医给她看的病,可惜她醒过来时,孙神医已经走了,她倒不曾与他见过面。   布衣老人来到她身边,也没行礼,只是捋着白胡子笑看着她,半晌笑道:“比那年老夫替你看病时长大了些,但却瘦了不少,想来这些日子心结过重,沉郁难消,恐难长久啊。”   老人的面容实在慈祥,百里婧被他这么一说,勉强笑了笑,老人倒不再继续探究她的心病,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你师父托我带过来的信,你先瞧着罢,我进去看看病人。你们带路罢。”老人对身边的木莲道。   听到“师父”二字,百里婧再没任何怀疑,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信,却迟迟不敢拆开看,目光追过去,发现“木莲”已经带着布衣老人入了“有凤来仪”。   : ☆、第121章   师父信里说了什么她既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而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墨问的身体。于是,百里婧把信收进袖中,跟了上去。   但是,进去却又被拦住,许是不方便,孙神医问诊的时候不让他们在场,过了许久,掀开纱幔走出来,满脸的疲惫,他在侍女端着的银盆内洗了手,用方巾擦了擦,这才对百里婧等人道:“老夫行医多年,这样的病症倒是不多见。身子虚得很,需得用药物调理,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能撑到现在真是命大啊。”   与那些太医所说的话没什么不同,百里婧不大想听这种虚空的诊断,却听孙神医又道:“不过无妨,老夫已经替他施过针,将周身郁结的毒素排除了大半,再用药物调理,相信若是他有这个信念活下去,定然不是问题。而且,据老夫的诊断,他的听觉尚好,哑病应是后天所致,想开口说话也非不可能,只看他自己有没有这种意愿,还有你们有没有这个耐性教他……”   百里婧听得有些糊涂:“神医的意思是……墨问可以好起来?”   老人笑看着她:“你不愿他好起来?”   “当然不是!”百里婧摇头,解释道,“数位太医都说墨问命在旦夕,我……”   老人颔首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宫里的太医受的都是正统医术的教化,做事中规中矩不敢犯险,老夫出身山野,几百年的秘书古方都在心中,若不是受你师父所托,也不会下山走这一趟。小丫头,想要你的行走如飞是不能了,上战场杀敌也不现实,但像个普通的文弱书生般读书写字谋个清闲差事倒是有可能。”   能像个文弱书生般读书写字、自由行走?   百里婧大喜过望,上前去拉住了老人的衣袖:“孙神医,一切都拜托你了!”   她的喜悦和激动不是装的,她真的因为墨问可以好起来而开怀,眼眸中骤然绽放的光彩让身边的“木莲”微微一愣,余光不由地透过帘幔看向大床上安静躺着的男人。   “医者父母心,老夫自然尽力而为。”孙太医依旧慈眉善目地笑着,吩咐“木莲”道:“去准备蒸桶,还有这些药草……相府中可有活水?”   “木莲”看了看百里婧,答道:“这‘有凤来仪’后头倒是有个温泉眼。”   百里婧点头。   虽说西厢是新辟出来的园子,但嫁过来的到底是位帝国公主,左相便命人围着温泉砌了个凤仪池,专门给百里婧泡澡用的,那儿不仅有活水,还是上好的活水。   “如此,甚好。”孙神医满意地点头。   待墨问被安置在洒满了药草的温泉池中,百里婧等人才明白孙太医的意思。   “虽然方才施针已排出多数毒素,却还有长年累月郁结的毒素散不去,这些药草和池中水需一个时辰换一次,待泡满十二个时辰,池中水清澈如初,便是成了。”孙神医说完,抬脚便朝外走去:“老夫赶了几日路程,老骨头有些受不住了哦……”   百里婧忙道:“木莲,快带孙神医去休息。”   “木莲”瞧了池壁上靠着的男人一眼,道:“婧小白,驸马爷那样靠着,怕是不能长久……”   只说了这一句,“木莲”便跟上了孙神医的步伐,与他边走边说着什么。   凤仪池是婧公主御用的温泉,这些日子也没怎么进来过,远山受了伤,墨问身边便没人伺候了,那些丫头们胆子也小,瞧见墨问身上的血和伤早吓得不敢靠近,能离多远便离多远。   这会儿,药草撒了进去,整个凤仪池只剩下三个伺候的侍女,也只是远远地候着,不得命令绝不上前似的。   百里婧也知道难为了这些侍女,没有哪位公主像她这么多事,这两个月来她和墨问伤病不断,任是谁也受不了。于是,她提起衣裙,折身来到池边,在墨问的身后坐了下来。   凤仪池四四方方,长宽各约五丈,池子三面被假山环绕,独这一面开了口子,池底铺着白玉石砖,置身其中,温润舒适,再被地底下冒出来的温泉水一泡,全身的疲乏皆消。   但,此刻的凤仪池中却洒满了药草,也不知是药草的原因还是因为墨问的毒素,池中水已然成了黑色,墨问上身赤裸地靠在凉凉的池壁上,那些包扎好的箭伤隐隐透出些鲜红色来,也不知他浸泡在水中的伤口有没有裂开,百里婧看不见。   起初很平静,墨问也很安稳,百里婧从袖中拿出师父的信,犹豫着拆开,信上是师父一如既往冷清且严肃的笔迹,师父说,世上活得最自在的是一无所知之人,最难得的是坦荡随性心无城府之人,纵观整个鹿台山,活得最自在最难得的当属二木头与婧小白……既然成亲了便好好过日子,得不到却偏执于此的便可谓之“强求”,凡强求而来的皆难长久,放不下便不放,忘不掉便不忘……   师父的这些话,百里婧看不大懂,但似乎师父已然知晓她嫁的不是韩晔。可是,若师父已然知晓,又怎会如此平静,这些年她每每对师父说,如果她与韩晔成亲,一定要让他当证婚人。   如今,她嫁不了韩晔,师父当不了证婚人,师父为何问也不问?鹿台山上最坦荡最心无城府的人是她与三师兄林岑之,那么,韩晔呢?木莲呢?别的师兄弟呢?   百里婧竟在这水汽缭绕的温泉池畔生出一种可怕的错觉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过韩晔的存在?她爱着的恨着的清冷温润的大师兄,到底是她长久以来做的一个梦,还是的的确确存在过的现实?   夏日本来就不适合泡温泉,热气散不掉,烤得人难受,仅仅是坐在池壁上,百里婧已经汗流浃背,薄薄的衣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墨问的额头不断地渗出汗珠来,向来苍白的脸色更显病态。   百里婧用帕子替他擦着汗,可不一会儿帕子便被汗水浸湿,墨问的身子一寸一寸地往池中滑着,百里婧一慌,扯住他的胳膊,却疼得墨问一声闷哼,她又忙松了手。这一松手,墨问的双肩便滑入了水下,药草贴在他的脖子上,他是连半点坐稳的力气都无。   再没了别的办法,百里婧来不及多想,跨入池中,将墨问从水底捞了起来,环着他的腰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本是一个人的药浴,这会儿变成了两个人的。   百里婧身子瘦弱,墨问又太高,抱着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很是吃力,且池中的药草原本便针对墨问的病症而来,是药三分毒,毒性从墨问体内排出的同时又一点一点地渗入百里婧的体内,她的手臂力气渐渐小了,但仍旧不曾放手,好像他们夫妻之间真的决定了同甘共苦生死不离。   岂料,墨问忽地咳了一声,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唇角源源不断地滑下,百里婧靠得太近,不由地一阵恶心,但她根本来不及干呕,便高声道:“来人!去请孙神医!就说驸马呕血了!”   侍女急匆匆地去,又急匆匆地回,禀报道:“孙神医说了,呕血才属正常,这是药草的功效,让驸马爷继续泡着。”   一个时辰过去,换了药草和干净的泉水,不一会儿,水色又黑了下来,墨问始终靠在百里婧怀中,不曾睁开眼睛。   这时有侍女进来,说黎府的大少爷派人来请婧公主一叙。   百里婧浑身湿透地揽着墨问,视线都已经被蒸腾的水汽模糊,盘起的长发散落,湿漉漉的,此时此刻,她哪里还会有半分聚会叙旧的心思,她满心满眼里只想着如何让墨问好起来。   “告诉黎戍,我没空。”百里婧道。   以百里婧和黎戍多年来的交情,这句话并不算过分,但在小厮转告黎戍时,黎戍却气得将手里的盘子都砸了,骂道:“娘的!没空!她丫的天天没空!天天呆在府里守着那个病秧子!来看个死人也没空!”说着,用脚踢了踢地上躺着的人,“喂,司徒赫,爷警告你,玩够了就给爷爬起来!别像个娘儿们似的寻死觅活!世上何处无芳草,你就非得一朵花上撞死不可么?!”   司徒赫昨晚烂醉如泥,黎戍回来瞧见了也不敢送他回元帅府,只得在酒楼里订了个雅间伺候了他一晚上。黎狸的偶像是婧小白,生辰的时候当然希望得到婧小白的祝福,于是,黎戍便差人去请,一方面自然也是为了司徒赫,哪知道三请四请却还是请不动,由不得他不火。   但出乎意料地,司徒赫却没继续挺尸,而是揉了揉脑袋缓缓坐起了身子,他的大红色外衫还是敞开的,神志却似乎清醒了许多,抬脚将黎戍踹过来的那只脚挡住,力道稍微用大了些,黎戍立刻就重心不稳趴在了地上,正龇牙咧嘴地准备破口大骂,便听到司徒赫清朗的声音:“她不来便算了,夫君大过天,我们这些人哪里比得了?不是要替黎狸庆贺生辰么,怎么还不走?”   ------题外话------   +_+12号考试,这两天都在着急,11号必须得临时抱佛脚了,肯定没时间码字,亲们别等。   还有,肉肉神马的会有的,该少的一样不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但素,有琴的古文一般都是清水肉,想看稍微激烈点的,去《娇宠》吧→_→这算广告么?   呃,这一篇,情节需要,或许可以激烈点(这算剧透么,pia飞~)   : ☆、第122章   黎戍双手撑地准备爬起来,听到司徒赫这话立刻又栽了下去,差点摔得鼻青脸肿,这没出息的家伙死了一天两夜,一醒来语出惊人,说什么夫君大过天,什么我们这些人怎么比得了……这是他黎戍一贯用的口吻好不好!   待司徒赫梳洗好、穿戴整齐重新站在黎戍面前,红衣黑发,凤目清明,黎戍不由地暗暗吞了吞口水,真想叫小倌坊的那些下流胚子们都来瞧瞧什么叫男人中的极品——与墨问的孱弱、韩晔的冷清都不同,司徒赫的英俊清透,带着浓浓正气,从眉梢眼角蔓延至周身上下,举手投足间光明磊落,不掺杂一丝阴霾。   黎戍看呆了,直至司徒赫人都走远了他才追上去,傻了吧唧地问:“这么急,去哪啊?!”   司徒赫头也不回:“生辰宴订在哪?”   黎戍被噎住,用扇子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得!瞧我这破记性!”上前拽住司徒赫的胳膊:“赫,要不这么着,你先去逛逛,吃点东西醒醒酒散散心,我回家一趟……这不是还有什么及笄礼么,我家老不死的重视得不得了,宫里头的娘娘兴许都来了,等家里的宴席散了,我们再出来庆贺。”   “你不早说?”司徒赫脚步一停。   黎戍眯着小眼睛笑得很贱:“这不是以为您老人家还要躺上几天几夜么!哪里料到这么快就爬起来了!现在精神抖擞的样不是挺好么!”看了看天上已经爬高了的日头,急道:“哎呀,就这么说定了,咱们申时正碧波阁三楼见!”   说完,黎戍就爬上小厮赶过来的马车,风风火火地往城东国舅府而去。   耳边无穷无尽的聒噪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只剩街面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司徒赫的凤目陡然一黯。   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因为一概都可忽视,他沿着繁华的早市漫无目的地一路走过去,前面是状元桥,卖红薯的老人又添了几许白发,正弯腰清理着炉中的炭火,没有瞧见他,也许早已忘了他。   站在桥上往下看,河水清澈,倒映着他红衣黑发的影子……所有人都照常过着他们平淡的日子,流水似的日复一日,他们都不曾察觉他的身边少了一个人,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别的,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以,没有人会觉得悲伤难过,也不会因此而颓靡不振……   五月初一,前往法华寺上香的百姓络绎不绝,妇人手中挎着竹篮,竹篮里满是香烛等物,远远地听见了法华寺内敲钟的声音。   司徒赫伸手抚着左腕上的那根红绳,脚步不由自主地往法华寺的方向迈着。依照景元帝不久前颁布的旨意,法华寺已更名“镇国禅寺”,可盛京的百姓们习惯了,还是喜欢叫它法华寺。   在佛祖面前祈愿的人众多,可男人寥寥无几,许是男人们都太过自信或者拉不下面子,觉得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等女儿姿态。因此,司徒赫在佛祖面前跪了一个时辰,引得来往的香客诸多不解揣测的目光,红衣黑发的英俊男子本已少见,而不避讳地虔诚拜佛的男子更是叫人心生好奇,不知他对佛祖说了些什么,又藏了多少难解的心事,眉宇间的愁绪始终无法消散。   待寺内的谢客钟声敲响,司徒赫跨出大雄宝殿的高高门槛,转头就瞧见木莲从药师塔的方向走来,与寻常的香客没有差别,似乎家中有人正生着重病,需得求药师佛保佑。   那个病秧子身中九箭,快要死了,婧小白守着他寸步不离,连求神拜佛这种事也只能让木莲代办。司徒赫不曾对木莲的身边和她来法华寺的目的有任何怀疑,且他没有叫住木莲,问一问相国府内如今是什么状况,让他心里疼着的女孩还在哭么?   他没问,且选了一条与木莲完全相反的路出寺,他再也不想自取其辱了。   刚走到百级的石阶下,一旁的角门内涌出来一群身穿华服的男子,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为首的那人叫住了他:“赫将军!”   司徒赫抬头看过去,居然是谢玄——   身为兵部尚书谢炎的大公子,谢玄也是盛京城内有名的纨绔子弟,但因为家教甚严,他的纨绔之名较之司徒赫等人略显单薄,为盛京城内的恶少年们津津乐道的只有他与蹴鞠之间不离不弃不死不休的故事。   因同为盛京蹴鞠社社长,司徒赫与谢玄还算熟,大概是有那么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也只有司徒赫才能说服谢玄参加了上月十五的皇家蹴鞠大赛。   围在谢玄身边的众多公子哥儿,司徒赫有的认识,有的叫不出名字,毕竟,他离开盛京已然太久。   “听闻法华寺内的石榴开花了,艳丽得紧,我们几个就相约来瞧瞧,赫将军是来做什么的?”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打了个招呼,众人相携着出寺,谢玄与司徒赫走在最前头,随意地问道。   司徒赫一笑:“也是来赏花的。”语气轻描淡写。   谢玄没怀疑,又问道:“这会儿是要做什么去?我得了黎少的邀请,说是要替黎小妹庆贺十五岁生辰,在碧波阁内摆了好几桌酒席,但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正愁着呢,不能太失礼啊!”   司徒赫笑开:“他倒是铺张,弄了这么大的排场,敢情就在敲诈生辰礼物啊!我也正为此事犯愁,不如大伙儿一起想想送什么……”   因为性格和家世的缘故,司徒赫惯常高傲,加上近年来战功显赫,官路步步高升,给人一种不可亲近的错觉。这些世家子弟没赶上多年前司徒赫还是盛京城纨绔头目时的好日子,这会儿竟偶然间得了个与他交往的机会,一群人颇为高调地说说笑笑。   ……   黎府里今日确实热闹,从早晨起便一直有客登门。   身为黎国舅最宠爱的小女儿,黎狸在国舅府里的地位比大哥黎戍要高出百倍,娇生惯养了十五年,什么苦都没吃过,连要上山习武,黎国舅也早早地命人联络了岭南浮游山的花哨小门派,吃穿用度日常起居都有人贴身打理,学了一年归来又去参加武举……总之,世家大族的男儿们不敢做的事情,因为黎家如今的地位,只要黎狸想,她都能做。   盛大的及笄礼上,宫里来的黎贵妃为正宾,替黎狸梳好发髻,插上精致的发簪,换上桃花般艳丽的齐胸襦裙,卸去了小女孩的青葱顽劣,长大成人。   礼成。众人围着黎狸,纷纷道着喜,国舅夫人道:“狸狸,从此以后要好好收收你的脾气了,乖乖的别让娘担心。”   黎贵妃却笑道:“嫂子,狸狸及笄了,从明日起,恐怕登门提亲的人会踩坏府里的门槛,嫂子可有的忙了。”   黎狸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直往她娘亲怀里钻,别样的安静与羞涩,小女儿态尽显。   百里落昨日入宫,今日便随黎贵妃一同来了,见状,插进来道:“小丫头倒害羞了,没想到这么快狸狸也长大了,可有中意的对象?母妃,舅舅,前些日子听你们说墨家的老四不错,相貌堂堂又才学八斗,比狸狸大上一岁,果真门当户对,何不让父皇做主早日定了这门亲事?”   众人还没出声,黎狸却从国舅夫人的怀里挣出来,大声地吼道:“我才不要嫁给墨誉!”   这一声吼力道不小,把众人都唬住了,黎戍一直在一旁忙着招呼客人,听到这话,挤进来道:“小狐狸,墨家老四人还不错,是个正经人,要是嫁了他,大哥还真没话说。”   黎国舅抬脚就踹过去,骂道:“不张心的畜生!你妹妹嫁什么人需要你来插嘴!是不是正经人你有个屁资格评论!”   “老爷,客人们都看着呢!你别动粗!”国舅夫人拉住黎国舅。   黎戍躲过了那一脚,眯着眼睛笑他老子:“我不是正经人,才知道谁是正经人,这不是反面教材么!”   正厅里乱的很,黎国舅道:“嫁不嫁墨家那个四小子这事儿咱们以后再商量,反正黎狸年纪还小,也不急于这……”   “我就是不会嫁给墨誉!以后也不会嫁给墨誉!”黎狸打断了黎国舅的圆场,语气异常坚定。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不知这小丫头在发什么脾气,她素来是骄纵惯了的,发火使小性子都是家常便饭,众人也没放在心上,倒是百里落心细如针,眼神带着探究问道:“那狸狸要嫁给谁?”   这一问,黎狸脸色一变,颊上浮起明显的红霞,她提着襦裙的裙摆跑开了,边跑边道:“不跟你们说了!”   黎戍追过去:“哎——小狐狸!别跑啊!咱们可说好了要……”   黎国舅和夫人都无奈地摇头,与黎贵妃入座,闲话着家常,只有百里落把此事放在了心上,一个女孩子如果斩金截铁地说不嫁给某人,要么便是爱上了那人,要么便是她的心里有了别的人,看黎狸方才的反应,显然属于后者……   若黎狸嫁给墨誉,自然是百里落乐见的结果,若黎狸心里有了别人,这个“别人”,会是谁?这段婚姻对黎家有没有好处?   因此,无论如何,她得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 ☆、第123章   “小狐狸,爹还有二娘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嫁什么人啊,我家小狐狸还小呢,个头小,年纪小,屁都不懂,要是嫁人了,还不得被那混账东西欺负啊?”   应付完了府里的客人们,黎戍与黎狸坐在往碧波阁驶去的马车上,黎戍的嘴自出了国舅府就没停过。   黎狸却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大哥……都有谁来啊?”   她问得没头没脑,黎戍半天才明白指的是他请的客人,当下得意洋洋起来,小眼睛笑眯成一条线:“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以你大哥在这盛京城的名望,有谁请不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黎狸的手攥着胸前垂着的长命锁,轻轻应道:“哦。”   她一路上许多次地撩起窗帘朝外看,引得黎戍很是惊讶:“小狐狸,大哥怎么觉得你有点迫不及待?女孩子家过十五岁生辰都这么高兴?”   黎狸忙放下帘子,大眼睛躲闪着:“哪有啊!”   黎戍笑眯眯的:“不过也正常,女儿家就该这样,长大了有长大的自觉,也就婧小白那死丫头让大哥一肚子的恼火……”说着,叹了口气:“所以啊,大哥这才担心,小狐狸要是嫁了人,也变得跟婧小白一样,连小时候的情分都不讲了,只惦记着什么夫君,伤人伤己的……总而言之,要嫁就嫁个可靠的,别让大哥担心,也别让自己难过。想想婧小白,唉,好好一女孩儿,从前多活泼可爱啊,一旦喜欢错了人,嫁错了人,都毁了……”   黎戍是性情中人,长吁短叹间眉头深锁,抬眼就瞧见黎狸听得入神,见他不讲了,又追问:“婧公主喜欢谁?司徒赫么?”   黎狸在岭南呆了一年多,回京后也没人跟她提过百里婧与百里落的恩怨,自然是不知道那些瓜葛的。   一提到司徒赫的名字,黎戍冷笑:“要是婧小白喜欢司徒赫倒好了,那还有什么可烦的?倒真是皆大欢喜了!呸!皆大欢喜个屁!全他娘的乱套了!”   黎戍有时说话粗俗,黎狸是听习惯了的,虽没听到什么重点,但至少知道婧公主喜欢的并非司徒赫,她不由地越发好奇:“大哥,婧公主到底喜欢谁啊?”   少女心中遥不可及的偶像,究竟应该爱着一个怎样的男子呢?又为什么说她喜欢错了人?黎狸实在想象不出。   这时候,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到碧波阁了,黎戍率先跳下去,又扶着黎狸下来,答道:“小孩子家别问太多,知道了又能怎样?都是些孽缘!你简简单单地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好,嫁个普普通通一心宠你爱你的人,大哥就谢天谢地了!”   黎狸根本不曾听到黎戍的话,她出了车厢,下意识地抬头,就望见三楼的窗口处那个红衣黑发的挺拔背影……   他在呢。   一路上忐忑焦躁的心瞬间开出花来,却又开始“砰砰”乱跳个不停,怎么都平息不了。   年轻人之间熟得快,黎戍与黎狸爬上碧波阁三楼时,雅间里的众人早已经喝开了,称兄道弟划拳比酒,好不热闹。   那一群华服里就属他的红衣最为惹眼,只那么遥遥一站,眉梢眼角勾起几分笑意,不仅有着盛京纨绔的随性恣肆,还带着少年将军独有的英武锐利,在场的任何人都比不上……   黎戍携着黎狸上前,那群正在拼酒的人便停了下来,纷纷笑看着一身桃花襦裙的小女孩,不知是谁起了头,众人拿出礼物,一样一样地送给她。   送什么的都有,首饰、绸缎、小玩意儿……名贵的,费心的,敷衍的……司徒赫的礼物也随着众人一起送出,却单薄得很——两串糖葫芦还有一个用彩泥塑成的小姑娘,着海棠红的采衣,梳着少女双环髻,然而,泥人实在太小,除了衣衫鲜艳些,面目却有些模糊,但如果硬要附会,确实与黎狸有几分相似。   “赫,你倒真不客气,让你随便送点礼物,结果就两串糖葫芦,也好意思拿出手啊你!”黎戍颇为不满地瞪着司徒赫。   谢玄忙笑着打圆场:“怎么会?我们几个都可以作证,这礼物赫将军可是挑了好久,瞧瞧黎小妹不是很喜欢么?心意到了便好,倒显得我们这些人粗俗了,绸缎和首饰难道黎小妹还会缺么?”   众人也跟着笑,有个书生模样的公子道:“这泥人的手艺真不错,女孩子家及笄过后便要‘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从此要学着相夫教子了,可赫将军这泥人着采衣、梳双环髻,意思是让小狐狸别忘了做小丫头时候的快乐,真是寓意匪浅哪!”   经他这么一解说,黎戍总算满意,端起桌上一大海碗的酒仰头就喝了下去,把空了的碗底亮给司徒赫瞧:“爷自罚一杯!误会赫将军了!这么看来,赫将军当真是用了心的,也不枉咱们这些年的交情!”   黎狸手里捏着两串糖葫芦和彩塑的泥人,看了司徒赫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说了句:“谢谢,我……很喜欢。”   司徒赫淡笑:“喜欢就好。”   两人头一次在碧波阁内见面还曾大打出手,这一回却反倒相敬如宾,黎狸心里记得清楚,不由地赧然起来,司徒赫却早已忘了,转头又与谢玄等人说笑,丝毫不曾放在心上。   “还别说,小狐狸和赫将军今儿个衣服穿得好啊,明艳照人,墨发红衫,乍看真有夫妻相……”有人忽然调侃道。   司徒赫和黎狸都没说话,黎戍倒急了:“别胡说!小狐狸还小,说什么夫妻相啊!是兄妹相,兄妹相!”   那人马上改口:“对,兄妹相,我这嘴不伶俐,尽说些不上道的话!该罚该罚!”   一群人又哄笑起来。   黎狸偷眼去看司徒赫的脸,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好像任别人怎么调侃都无所谓似的,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黎狸无法像他一样自在。   待众人分几桌坐定,将要开席时,雅间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黎戍是东道主,自然由他去开门,他边往门口走,边对众人笑道:“敲门声这么小,跟没吃饭似的,爷倒要瞧瞧是哪家的书呆子手无缚鸡之力,先灌他三杯再说!”   众人的目光追过去,黎戍一把将两扇门拉开,却立刻呆在那里,门外立着的不是什么书呆子,而是一位着粉裙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动人的瞳眸温柔似水,双手在身前紧紧捏着一块绣着兰花的丝帕……竟是杨尚书的千金杨若兰。   自从黎国舅向杨尚书府上提亲遭拒,黎戍真是谢天谢地,感谢杨尚书他老人家瞧不上他这个又混账又纨绔的畜生,但杨若兰小姐与她爹的想法截然不同,三天两头往黎戍的戏楼子跑,他的每一场戏她都在听,且比任何人都听得认真。   黎戍起初哪里知晓她就是杨家小姐,还与她相谈甚欢。两人将古往今来的戏本子都讨论了一番,又将盛京城的那些名旦名角逐一点评过来,大有“于我心有戚戚焉”之感,那段日子,黎戍只恨这小姐不是男儿身,若她是男儿身,他便舍了司徒赫那不开窍的混蛋,与她长相厮守唱一辈子的戏多好。   后来,小狐狸见他们俩关系如此亲密,终于憋不住地问道,大哥与大嫂既然这般投缘,何不让爹再去杨府提亲,这回肯定能成了……   黎戍当时只觉被雷劈中,原来他引为知己的小姐,根本不是什么曲艺世家的后人,居然就是杨府的千金杨若兰!   为此,黎戍一连消沉了数日,没再去戏楼子登台,这回黎狸生辰,他也只给杨若兰的大哥禁军统领杨峰递了请柬意思意思,没想过杨峰来不来,却打死也料不到杨若兰会来,这会儿真尴尬地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杨若兰轻咬着唇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她身后的丫头香萍先开了口:“黎老板,我家小姐是来贺黎小姐的生辰的,难道黎老板不欢迎?”   黎戍没应,黎狸闻声迎了过去,从黎戍的肩膀看到杨若兰,立刻欣喜不已:“大嫂!你也来了?!快进来啊!”   雅间内的众人瞧见杨若兰,起初还不明所以,这会儿听见黎狸的话,马上开始起哄,有人高声笑道:“黎少,别堵住嫂子啊,这是不准备让我们瞧见是吧!这么好的事儿,都不告诉兄弟们一声,太不够意思了!”   “是啊!今天咱们可没白来,赶上好时候了,真可谓双喜临门哪!”   ……   杨若兰的脸早已红透,黎戍却还堵在门口,她手里的帕子快要被绞烂,强笑着问道:“我……是不是太唐突了?你生我的气了么?”   黎戍从来是个不正经的人,这回遇到的却是个极正经的千金小姐,他不能骂娘,不能凶悍,不能说滚你大爷的,连半点招架之力也无,身子侧开让了条道出来,也是强笑:“哪里哪里,欢迎欢迎……”   杨若兰长到十七岁,上门提亲的公子哥不知有多少,却偏偏瞧上了一个口碑极差的纨绔,不惜放下身段追在他身后,明知他躲了,还锲而不舍地追过来,其中的勇气非常人可理解。   众人大部分都知晓黎戍的劣习,却并不清楚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只道是黎戍已然从良,与杨家小姐好事将近,因此,席上都来敬杨若兰酒。   杨若兰哪会喝酒,黎戍起初还替她挡一挡,后来就不行了,他的酒量也一般,中途跑出去吐,吐了回来就开始胡言乱语,指着杨若兰发酒疯道:“以后别再来找我了!爷不喜欢女人!再漂亮的女人都不喜欢!你瞧瞧,女人多麻烦啊,不会喝酒,爷还要替你喝,又不能骂,不能打,烦死人了,爷有一个妹妹就够了,再来一个还真吃不消,真的,呃,爷吃不消……”   任杨若兰有再好的心理准备也受不了黎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她,眼圈顿时一红,众目睽睽之下离席而去。   众人劝黎戍去追,他却不动,大手一挥,豪迈地抱着酒壶就灌:“追什么追?爷又不喜欢她,今儿个是我家小狐狸的生辰,你们怎么分不清主次呢?来,喝酒!喝酒!”   许多人都觉得黎戍做的太绝,但没人敢当面指责他,独谢玄一人看不过眼,踹掉身下的椅子,骂道:“黎戍,做人不用这么绝吧!人家一弱女子,被你这么一羞辱,要是想不开寻了短见,你拿什么赔!混账!”   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谢玄骂完就走人,脚下生风,应该是去追人了。那些公子哥见场子有点冷,黎戍也醉了,尴尬地喝了两杯纷纷找借口走了,最后雅间里只剩下司徒赫、黎戍和黎狸三人。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黎戍趴在桌子上瞅着司徒赫,眯起小眼睛笑:“日久见人心啊,赫,咱俩果然是好兄弟!他们都走了,你居然没走!”   司徒赫嗤笑:“别装了,醉了根本不是这个样,你这一刀两断斩得够彻底的。”   黎戍“嘿嘿”了两声,手臂撑着脑袋坐直了:“爷从不喜欢拖泥带水,你们这些人啊,婆婆妈妈的,才最混账!”转头见黎狸还捏着那个泥人,黎戍登时不解道:“小狐狸,泥人啊糖葫芦啊大哥从前没给你买过?司徒赫送的这个就特别好看?”   黎狸偷眼瞧了瞧司徒赫,咬着嘴唇低下头道:“当然好看。”   黎戍有七分醉,没看出黎狸神色有异,只推了司徒赫一把,笑骂道:“好小子!你送的东西都特别香!真没看出来你有什么好的!”   司徒赫没注意黎家兄妹俩话中有话,只是轻轻一笑,笑容莫名苦涩。糖葫芦是婧小白喜欢的,从前她牙齿还好的时候最爱吃,一根不够,两根又腻了,吃不完便扔给他,酸中带甜的滋味,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彩塑泥人,也是婧小白喜欢的,他只送了黎狸一个泥人,没有送她一对,采衣总角的岁月,一去不回。   “将军,皇后娘娘让您入宫一趟。”   三人正围着满桌的酒菜说话,亲卫队长周成进来禀报道。   司徒赫蹙眉:“娘娘回宫了?”   “是。”周成答道。   司徒赫眉头深锁,别了黎家兄妹,匆匆随周成走了。   黎狸目送司徒赫的红衣黑发远去,忽地开口问黎戍:“大哥,司徒赫喜欢婧公主,对不对?”   黎戍不疑有它,直言不讳地点头:“是啊,单相思哦。”   黎狸语气黯然:“那婧公主嫁给了别人,他不是很伤心?”   黎戍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眯着小眼睛盯着黎狸道:“小狐狸,别可怜司徒赫,他丫的不值得可怜。司徒赫、婧小白他们这群人就是喜欢折腾,让他们折腾去,你好好地找个喜欢的人嫁了,别学他们,懂么?”   黎狸咬咬下唇,点点头,答得很轻:“哦。”   爱情来的时候,要是我们能正面遇上,我爱你,而你恰好也爱着我,或者我们干脆背道而驰,彻彻底底地躲过彼此,那该有多好。   十五岁生辰的前一夜,不谙世事的小狐狸忽然爱上了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紧紧抱她入怀的少年将军,那红衣黑发是她此生躲不过的劫数。即便他不送她泥人糖葫芦,只送她一根茅草,她心里也定是欢喜的。   ……   在凤仪池中泡了好几个时辰的药浴,池子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渐渐变得清澈,墨问也不再呕血,安安静静地靠在百里婧怀里,但他的眉头始终深锁,因内外的伤势痛苦不堪,任何人见了,都不会怀疑他此刻的虚弱是装出来的。   凤仪池内瞧不见外边的日头,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侍女们惧怕刺鼻的药味,都离得远远的。百里婧浑身湿透,被蒸腾的热气烤得快要受不住,却还是没松手,被热水泡久了,手心的皮都起了褶子,一层一层泛着白,让墨问难熬的药浴,对百里婧来说,同样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木莲”来送晚膳,百里婧喂墨问喝了几口粥,她自己也匆匆喝了一点便放下了,问“木莲”道:“孙神医醒了么?请他来瞧瞧墨问有没有好转,温泉泡久了,他怎么受得住?伤口还浸在药水里,我总觉得不妥。”   “木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应道:“孙神医早料到你会如此,方才他已经对我说了,只要再过几个时辰,体内的毒素清了,驸马自然便会醒来,到时候若是还有怀疑再去问他。”   孙神医说的如此有把握,百里婧只得继续等,“木莲”见状,斟酌着开口道:“婧小白,瞧见你这些天担心得紧,我心里也不好受,今日是初一,我便去法华寺求了一块平安符回来,希望能保佑驸马平平安安熬过此劫吧。”   说着,在百里婧感激的目光中,“木莲”将一块东西放在池边,又匆匆扫了一眼闭目不醒的男人便退了出去。   到底是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的师姐妹,百里婧相信木莲待自己的真心,哪怕木莲再不喜欢墨问,却因为怕婧小白难过,所以特地为墨问去寺里求平安,她万料不到木莲会借此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看着那块鲜艳的平安符,百里婧心里一暖,在墨问耳边道:“木莲能接受你了,有一天母后、赫也一定能接受你,只要你好起来,一切都有希望……请你快点好起来吧……”   听罢她的耳畔呢喃,墨问咳了一声,虽然困倦得睁不开眼,神志却有几分清醒,他想用此刻颓然无力的双臂抱紧她,用他沙哑而难听的嗓音亲口对她说,“他们接不接受我没所谓,一切全都无关紧要,我之所以留在此地迟迟不走,宁愿忍受中伤、暗算、杀戮种种是非侵扰,只因想知道有朝一日你会不会接受我……这有朝一日,你又会让我等多久?”   然而,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含糊不清地在心里说着,傻瓜,今夜过后,邀你看一场好戏,不论你喜不喜欢,戏都要开场,不论你接不接受我,此生我都不会放过你……   ……   “木莲”出了凤仪池,折身便入了僻静的小屋探望病重的远山,推开门,木桌上的油灯昏暗,只见潮湿的地上歪躺着一个人。   “人带来了么?”“木莲”上前踢了地上那人一脚,那人打了个滚继续躺尸,身上穿的是相国府小厮的服饰,已然昏迷不醒,“木莲”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   话音刚落,暗处飞掠来一道黑影,将一个着绿色罗裙的女子丢在地上,黑影隔着蒙面的黑巾冷冷答道:“时辰算准了再下手,别让主子为难。”   “木莲”睨着黑影颇为不满:“各司其职,做好你自己的事罢!药师塔内我已留下记号,但你务必适可而止……”   黑影不待她说完,便已闪身消失不见。   “木莲”没看地上的小厮丫鬟,径自走到简陋的床前,看着伤得面目全非的远山,轻声道:“依照主子的吩咐,你不能再活了。早日回去吧,这里有我们。”说着,便将一粒药丸投入远山的口中。   再无后顾之忧,“木莲”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拎起地上的绿衣女子,轻盈地朝西厢“浩然斋”掠去,而此刻“浩然斋”的卧室内,墨誉正在喂胖兔子小黑吃食。   ------题外话------   剧情确实有点慢,但有琴真的无能为力,故事架构大有点力不从心,果然功力不够啊不够~o(>_<)o~   : ☆、第124章   此时,“浩然斋”内,墨誉正在喂胖兔子小黑吃食——   小黑较之前瘦了些,一直懒洋洋地趴在铁笼子里,对墨誉的殷勤伺候理也不理。墨誉心里头也有几分乱糟糟,从翰林院当值回来便一直呆在房里,不曾出去过。他品性端正,不与墨觉、黎戍等纨绔子弟为伍,入了朝堂也十分洁身自好。然而,从前学堂里的那些同窗经由科举过后各自散去,有往地方上为官的,也有名落孙山准备从头再来的,即便是入了朝堂的同窗也各司其职甚少往来,总之,过去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都已不复存在。   不过,墨誉此般郁郁不乐,倒不是因为仕途,而是因为近日府中之事,同住西厢,他的念想离得他如此之近,却又因为瓜田李下种种规矩礼教,他连去探望也要找足借口,有时脑中浮现起她哭着的样子,有时耳边又响起她对他种种的恶言恶语,他又担心又害怕,还要避着嫌不能吐露给她听。   心有隐情最是磨人。   “胖兔,你且吃些罢,你若是饿死了,我岂非又要孤身一人?”墨誉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新鲜菜叶伸进笼子里。   胖兔子小黑仍旧不理不睬,个性倒真像极了它的主人,极度任性,想做什么便做了,想说什么便说了。   墨誉叹了口气,这胖兔子本是木莲丢给他的累赘,如今一日见不着它,他反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它不吃饭不喝水他便担心得紧,比木莲那个泼妇还要着急——   想起木莲,墨誉的眉头蹙得更紧,女人的心思变得可真快,明明是她交给他的兔子,让她来瞧瞧却说没功夫,大哥的伤势固然比较重要,可从以往木莲的口中听得出,这只胖兔子简直就是百里婧的性命似的,现在又是怎么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头想得有些痛,胖兔子还是不肯吃东西,水也一滴未动。墨誉着实无可奈何,起身,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宣纸,蘸了墨,要下笔却顿住,偏过头,透过半开的窗口看向“有凤来仪”的方向——听说有神医来替大哥诊治了,婧公主陪着大哥在凤仪池里呆了一整日,他心里头便乱极。两个月前大哥娶妻时,他觉得是婧公主祸害了大哥,牵连起如此多的波折,弄得所有人不得安宁,现在他却想,若是有她这般待自己,别说受伤,就算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吧?   明知不该,可脑袋、心思全都不由自主,寥寥几笔便在纸上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眉目如画,巧笑倩兮,他越画越忘我,手中的笔停不住,一口气将她的身形、衣衫尽皆画出。   墨誉本就是是书画高手,书法之外,作画功夫也不输宫廷画师,待画作成了,最后提笔在画中人身侧写上两行小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墨誉居高临下地看着桌上铺开的画作,伊人独立,鲜衣怒马,神色傲然,容颜绝美……他手中的墨笔都忘了放下,只顾着凝视着画中人,不自觉痴了,唇边绽开柔和的笑意来,却并不似那些登徒子般心存歹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不过是思无邪罢了。   看着看着,良久,悲从中来,任这幅画再好,再怎么将她的神韵画出,他也不能送给她,甚至不能叫任何人瞧见,这,本就是有违伦常之事。   烛火昏暗,墨誉忽然觉得累,眼皮直打架,这时听见有脚步声正朝他走来。墨誉抬头看去,只见半昏半暗中,他心心念念的画中人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脸上的神色不是她惯常的冷漠,而是那日在偏院的桃花林中媚眼如丝的模样,一双美目定定瞧着他,唇边染着羞涩却甜美的微笑。   墨誉呆在原地,直到她走到自己跟前,又更近了一步偎在自己怀中……许是他半晌不出声,怀中人问道:“怎么,不想看到我?若是不想,我便走了。”说着,便要从他怀里退出去。   墨誉心里一急,忙伸出双臂抱住她的纤腰:“别走!”   她在怀中的感觉如此真切,墨誉不由地抱得更紧,喃喃自语道:“就算是梦,且让我再梦一会儿,别走,别走……”   怀中人听罢,伸手推开他,倒退着身子朝床边走去,勾着指头道:“要是喜欢我,今夜便留下来陪我,你……敢不敢?”   现实中或许不敢,但梦境里他便成了第一大胆的人,墨誉万分确定自己在梦中,于是,循着自己的心意,抛弃俗世所有的苛责,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追过去,拉住了她的手,立下豪言壮语道:“我爱你,有何不敢!”   刚发完誓愿,那人桃花般柔软的唇瓣便贴了上来,女子娇软的身躯紧紧偎在他怀里,让不经人事的少年一阵悸动,循着本能,他捧着她的脸,颤巍巍地含住她的唇,青涩而笨拙地回应她的缠吻。   欲望冲上了脑袋,也不知是谁先脱谁的衣服,禁忌伦常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很快,床前的帘子放下,少年的初夜热情而紧张,小心翼翼却还是让身下的女孩很疼,他吻着哄着,心里如此高兴,已然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只知道心爱的人在他怀里,他就算死在梦中也无怨无悔。   红纱帐暖。   帐外立着一道黑色的身影,听着床上暧昧的声响,脸色却异常平静,正要走,却发现书桌上的那幅画,不由地抬脚走过去,待看清画中人是谁,那黑影眯起了眼睛,无声地念出那行小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原本不明白主子为何要这么做,现在总算清楚了大半,身为兄弟却肖想自己的嫂子,夜深人静时偷偷画着她的像,中了迷幻之毒心里所念的怕也是画中人无疑,依主子的性格,岂能任由别人惦记着他的妻?   然而,只是为了除掉对他的妻有不轨之心的兄弟才出此下策么?若果真如此,谁做那床上之人都可以,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留下隐患?   主子不说,她不能问。黑影眉头一蹙,又看了一眼床下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衫,伸手将桌上的画卷起,收入袖中,纵身从半开的窗口掠了出去。   夜色正浓。   “凤仪池”中的水换了许多次,到后半夜已经完全清澈,拨开表层浮着的药草,便可以望见池底的白玉石。   已然在池水中泡了十个时辰,饶是百里婧耐力再好也受不住,何况她之前所受的伤还未痊愈,抱着墨问的手臂不知不觉放松了力道,她的人沿着池壁慢慢往水里滑去,直到水漫过她的口鼻,她都不知出声叫人。   人潜在药草下面,视线也被挡住,白玉石光滑,一旦不得劲便爬不起来,她正在费力扑腾,一道影子欺近,在水下准确无误地擒住了她的唇,任她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他口中的空气。   终于,口中的气息被她吸光,彼此的舌头都碰到一起了,影子这才抱着她向上浮出水面,没有凫水经验的人一旦溺水便昏了头,只知抓住救命稻草,也不管往上还是往下。   待出了水面,百里婧大力地咳嗽起来,呼吸终于平稳,她抬起头,顿时愣住,池边的夜明珠照出墨问苍白的脸色,他离她很近,呼吸可闻,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带着些许她熟悉的温柔浅笑,仿佛天地间的巨大悲喜在他的面前都不过小事一桩。   百里婧呆了好久,忽然湿了眼眶,哑着嗓子道:“墨问,你醒了!我……我是在做梦么?”   墨问不言语,忽地低下头,在她的唇上重重咬了一口,百里婧疼得一声闷哼,墨问在她手心里写着:“疼么?”   他的眉眼温柔,好笑似的看着她,百里婧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掉,扑进他怀里哭道:“不是在做梦,你真的醒了!吓死我了,墨问,吓死我了……”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是真心为了他醒过来而高兴,墨问环抱着她,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薄唇贴着她的耳朵,他张口,从喉中艰难挤出两个字来:“婧……儿……”   难听且含糊不清的声音,在空空的暗夜中格外让人震撼,百里婧因他的气息而痒得一缩脖子,退出些距离,异常惊喜地看着墨问道:“墨问,你叫了我的名字……再……再多说点!”   墨问蹙着眉,张口,喉中却发不出别的声音来,他似乎很着急,脸色极为不自然,半晌又挤出一丝声音,叫的却还是“婧儿”,她的名字。   他叫完,歉意满满地低下头,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只着一件亵裤与她贴在一起,胸膛袒露,身子忙后撤,交叉着双臂挡住自己,可他的双臂皆受了箭伤,轻易抬不起来,疼得撞到了池壁上,站都站不稳了。   “墨问!”   百里婧忙上前抱住他:“怎么样?伤口疼么?神医说,若你醒了,还得再泡一个时辰,这热气能受得住么?”   夏日衣衫薄,更何况百里婧的衣衫早已湿透,少女姣好的身材曲线毕露若隐若现,还如此不设防地靠在他怀里,墨问的眸色早就暗了,他在她的手心里写:“婧儿,我不舒服。”   他写得极认真,百里婧仰头,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   墨问犹豫着写道:“说出来怕你会嫌弃我,会不肯再理我……我不敢说。”   百里婧疑惑,柔声道:“怎么会呢?事到如今,你还不信么,即便你受再严重的伤,我也不会嫌弃你,不会不理你,我只盼着你能好起来。”   墨问与世无争的黑眸锁住她的眸子,拉着她的手没再写字,而是缓缓地缓缓地沿着他的腰往下滑,最后停在一个已经剧烈变化的地方不再动。   蒸腾的热气一下子就烧上了百里婧的脸,本能地要抽手,墨问也没勉强,立刻便松了手,满怀歉意地写道:“我知你必会嫌弃我,可是我没有办法,别不理我……”   明明惹了火的人是她,道歉的却变成了墨问,世上真是没了天理了。然而,这么一来,百里婧心里却掀起一阵忐忑,与韩晔在一起时,她年纪尚小,从来发乎情止乎礼,任她再放肆,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太主动,而出嫁前宫里的嬷嬷曾对她说过男女之事,她对此并非一无所知,男欢女爱对夫妻来说本属正常,只不过当时她知道墨问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便从未往心里去。   现在,她言行的前后不一深深伤了墨问,他只道她嫌弃他,诚惶诚恐地道歉。   百里婧垂着头,看着水面上浮着的那一颗颗药草,咬着唇,声如蚊讷:“不,不是,我……我不知道怎么……怎么办……”   她着急的模样,羞红的脸颊,轻咬的嘴唇,急得快哭的窘迫,所有种种让墨问起了更多更急迫的悸动,他如同对待猎物般小心且温柔地揽她入怀,在她耳边唤道:“婧……儿……”   虽然是沙哑难听的声音,她却没挣扎,墨问随即在她手心里写:“帮我……”   言罢,也不等她的答复,再次拉着她的手滑到温热的泉水下,百里婧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态度却已是默认。   那只小手柔若无骨,墨问教着他,粗重的喘息就在耳边,却没有更近一步的侵犯,忍得着实辛苦。良久,墨问难耐地咬住了百里婧雪白的耳垂,身子猛地一颤,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手心滚烫,身子僵得不似她自己的,百里婧在墨问结束后还是动也不敢动,乖乖地任他抱着,嘴唇咬得快破了,脸也烧得厉害,比这一天一夜的蒸烤还要热,从未有一个男人给过她情事上的启蒙,连韩晔都不曾,墨问是第一个,震撼而又新鲜,让她的心狂跳不止。   百里婧看不到墨问此刻的眸中何等魅惑幽暗,情到浓时他不自禁地咬住她的耳垂,这会儿舍不得松开,却不得不缓缓地放了。   不能逼迫地太狠,也不能一次性要得太多将她吓跑,松了耳垂,墨问再依依不舍地松了百里婧的人,对上她的眸子,墨问立刻垂首,神色羞怯地在她手心里写道:“婧儿,谢谢你……”   这种事,应该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么?   百里婧已经完全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应答,如何面对墨问,恰在这时,丫头平儿匆匆跑过来道:“公主,木莲姐出事了!”   百里婧大惊,从温泉池中站了起来,水花四溅:“怎么了?!”   “平儿说……说不出口……”丫头支支吾吾。   “快说!”百里婧再没了方才的娇羞和不知所措,声音陡然高了几分,十足的命令口吻。   平儿一怕,立马跪倒,直言不讳道:“木莲姐与四公子苟合,被水生撞了个正着,夫人、老爷、二公子、三公子听说了此事,都去了浩然斋,这会儿全乱了,都说是木莲姐……勾引了四公子……”   说到最后一句时,丫头平儿偷偷抬眼去看百里婧,木莲毕竟是婧公主的贴身侍女,而百里婧的个性又太过护短,府里人尽皆知,这相国府中得罪了谁都可以,独不能得罪了她的人,现在,木莲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不知百里婧会有何反应,会不会祸及她们这些下人。   百里婧呆了片刻,长腿跨出池子,脚底有些虚,接过平儿递过来的宽大绢巾披在了身上,回头看着墨问,道:“平儿,驸马爷还需在这池中泡上半个时辰,你们小心伺候着,不得有任何闪失。”   交待完毕,百里婧便朝出口走去,脚步极快,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尽管池中水已然变得清澈,但浮了一层层的药草,看起来还是异常可怕,得了百里婧的命令,几个丫头守在池子外头,不大敢靠近。   丫头们害怕不敢接近也好,墨问落得清静,他闭着双目,后背倚在池壁上,唇角泛起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来,与第一次抱着她自渎相比,这一回他虽未能尽兴,却收获良多——她的人是清醒的,肯帮他纾解欲望,他们之间便更近了一步,有了这第一次,此后的第二次、第三次也就顺理成章,至少她已知晓,他这个与她拜了天地的病秧子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别的,慢慢来。   墨问这般地怡然自得,好似“浩然斋”乱成了什么模样,与他没有半分干系似的。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琴妈:不……不要脸!那个占足了便宜还“神情羞怯”乃是肿么做到的!   墨问:→_→都是本能,不解释。   小白:+_+我素不素真滴太二了?   墨问:→_→媳妇儿,你的二深得我心。   : ☆、第125章二更   “浩然斋”外确实聚了不少人,吵吵闹闹乱做一团,将西厢一直以来的宁静打碎。   一觉醒来,在美梦中与他欢好的人儿真实地睡在他的怀里,墨誉惊吓之余又带着诸多忐忑,待睁开眼瞥见怀中女子的面容,墨誉立刻便吓醒了,惊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跳下了床。   叫声吓坏了笼子里的胖兔子小黑,它一个劲地在笼壁上乱撞,也可能不是受了惊吓,而是因为透过撩起的纱帐看到了床上那个女子是它所熟悉的……木莲。   一夜缠绵,床上已经狼藉一片,正中央的被单上赫然有一块绽放的血迹,艳丽,刺目,是处子之身不复存在的证明。   木莲在这时醒过来,与墨誉的震惊神色相比,木莲太过平静,平静得有些呆滞,她侧卧在床上,保持着刚刚睡在墨誉怀中的礀势,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被,白嫩的长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面,脖颈、锁骨上有明显的吻痕,这些暧昧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薄被之下。   墨誉跳下床时一丝不挂,待反应过来,慌忙遮遮掩掩地蹲下身,捡拾着地上散乱的衣物,胡乱地往身上套着,昨夜的梦他记得清楚,第一次时弄疼了她他也记得清楚,一夜总共要了她多少次他却已然数不清,只知尽情索取,生怕美梦醒来一切成空。   可现在,再不是喜悦和满足占据身心,只剩下满腔的羞愤,他边穿衣边质问木莲:“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在我的床上!”   目光落到那抹艳红上,墨誉的脸色越发热烫,好像想起了什么,越发怒极:“你上次不是说我们已经有关系了么?为什么你还是处子之身!你这个泼妇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到底还要耍弄我多久!”   上一次不过是木莲开的一个玩笑,墨誉却当了真,这会儿头脑混乱,都成了兴师问罪的证据。   木莲仔细回想着前因后果,除了那个纤细的黑衣人影和她趁人不备放出来的毒,便只剩一片空无,她被人抓住遭受陷害无疑,还有什么?   此刻,又是何种状况?   浑身上下都痛得不能自已,昨夜的混乱就算她不记得,也都可由这身体的疼痛中想见,任她再训练有素再有能耐,她也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初次欢愉过后,得不到心疼与抚慰,却只换来恶语相向和大声质问。听了墨誉的苛责和愤怒,木莲立刻便懂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是我,你希望是谁?”   烧了一夜,她的嗓子此刻很哑,神色满含嘲讽,丝毫不给墨誉留什么情面:“别做白日梦了,趁早收了你的龌龊心思,堂堂状元大人相国府的四公子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大嫂,还与她在梦中相会,这种丑事若传了出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木莲说得不慌不忙,墨誉却哑然,脸色气得涨紫,愤然握起拳头道:“休得胡说!”   木莲忍着痛爬起身,伸出**的手臂将床上的纱幔拉合,一件一件穿着自己的衣服,唇被她咬得鲜血淋漓,有泪在眸中打转,却一滴都不曾落下,深吸了一口气道:“四公子别怕,不过**一度男欢女爱,奴婢不会趁机讹诈四公子,也不会求什么名分,更不会告到皇帝陛下面前毁了四公子的仕途。四公子大可放一百个心,只当是玩一玩消遣消遣,奴婢奉陪了一夜罢了。若是四公子不想记得,也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墨誉被她坦荡的言语一哂,还是无法平息心内的激荡,这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的初夜美妙而尽兴,现在闭上眼都是那**的滋味,叫他如何忘得了?如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胖兔子小黑还在大力地撞着铁笼子,墨誉呆呆站在床前,衣衫只是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腰带也不曾系上,窗外已经大亮,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他的脑袋发麻,发痛……   木莲穿好亵衣亵裤,掀开纱帐走下床,刚站起身,身下剧烈一痛,双脚一软,整个人朝前栽去。几乎是本能,墨誉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将她接了个满怀,脱口而出道:“小心!”   少年的心柔软,生得也俊美,虽深藏着功利之心,却也因出身使然无可厚非,他关心人的时候异常温柔。   温柔比苛责更让人难以应对,木莲在墨誉怀里站稳,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化解尴尬,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水生慌慌张张道:“不好了!四公子!远山他……四公子……”   水生跌跌撞撞地爬进来,恰好瞧见房内两人衣衫不整相拥对望的情景,顿时惊呆了,眼睛睁大嘴巴大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见水生闯进来,墨誉下意识地便推开了木莲,脸色由红转白,呵斥道:“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给我出去!”   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发这么大的火,水生瞧了一眼被墨誉推坐到床上的木莲,脚下不听使唤地后退着,口中连连道:“是……是……水生该死,不知道木莲姐……”   墨誉不再让他说完,上前两步就将水生推了出去,“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回头看到木莲边系腰带边往门口去,墨誉急道:“你要去哪里?!”   衣衫不整,长发披散,怎么可以就这么出去!   木莲偏头看了一眼墨誉,冷笑道:“若现在不出去,恐怕再不说清了。”   墨誉怔在原地,没拦她,心里苦笑,就算现在出去,又怎么说得清?他自己如何对自己说得清?   再拉开门,为时已晚,许多的丫头小厮候在外头,一向爱凑热闹的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散步路过西厢,听说了此事也都围了过来,也许不是为了看木莲的笑话,是为了看看新科状元爷和婧公主的贴身侍女的笑话,没了这层身份,他们二人的苟合私通便一点意思都没了,侍女和主子之间的龌龊事,哪个府里都少不了,早已不新鲜。   不多时,连左相、夫人、墨觉、墨洵都来了,见这么多人围着,左相气得大怒:“都给我散了!成何体统!”   丫头小厮们去了大半,公子少奶奶们素来并不怕左相,一个都没走,因为墨誉中了状元,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在府里的地位早已不同往日,衬得老二老三颜面尽失,两位少奶奶也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总算找到个泄愤的出口,老三媳妇笑道:“早听说小叔有了房里人,竟然真是婧公主身边的木莲丫头,小叔瞒得密不透风,也太不把我们当自家人了。二嫂,你说是么?”   老二媳妇立刻附和:“可不是?真应该早些告诉我们,要不然我们还一直舀木莲丫头当下人看,这岂不是怠慢了她?婧公主那儿不知得了消息没有,大哥病得快不行了,她的贴身丫头却在四公子房里伺候着,说出去,这相国府的脸面总有些不好看的……”   “住口!”左相墨嵩听不下去了,喝了一声打断她的话,一家之主的威严尽显,眼睛扫过木莲,停在墨誉身上,颇为失望地叹道:“誉儿,到底怎么回事,你说!”   若木莲是普通的丫头,怎么惩处都可以,撵出去还是悄无声息地弄死,凭相国府的势力,不过抬手之间。可木莲是婧公主的贴身侍女,听说还是婧公主的师姐,这么一层关系非比寻常。   墨誉哪里说得出来,他不能说梦中与他的大嫂共赴巫山,醒来却发现竟是木莲,也不能说他与木莲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胡乱睡在了一处,清清白白……急得恨不得一头撞死,看了木莲一眼,又面对着整个相府无数双眼睛,心中羞愤不已。   木莲何等精明,早把墨誉的心思摸透了,也没了刚清醒时的不知所措,她先墨誉一步开口道:“相爷,四公子品性纯良,众人皆知,是木莲不知羞耻勾引了四公子,都是木莲一人的错,请不要告知婧公主,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声张出去,毁了四公子和相府的名声。”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虽听明白了木莲的话中之意,却着实不清楚她为何要这么做,她本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大闹一番,谋个侍妾的名分,可她什么都不要,只求不要声张,其中又有多少隐情?   但,如此一来,确实对谁都好,左相点点头道:“如此也罢了,既然木莲姑娘不想声张,老夫只好随了你的心愿。来人啊,传令下去,谁也不许将今早之事传扬出去,否则家法伺候!木莲姑娘,你回去休息吧。”   左相是个老滑头,说出的话冠冕堂皇,言下之意都是为了木莲好的意思。这么处理虽然不妥,可墨誉也没了更好的办法,便一直沉默不语。木莲低着头,矮身行了个礼,正要道谢,却听“浩然斋”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果决而气势逼人:“左相大人果然教子有方!真叫本宫大开眼界!”   众人转过身去,就看到一身明黄华服的百里婧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习武之人,行走如风,皇室才能穿着的明黄色华服昭显出她皇族嫡女的高贵与显赫,无端便给人以压迫之感。   君臣有别,左相墨嵩听闻百里婧这兴师问罪般的口吻,头一个反应便是跪了下去,朝百里婧拜道:“老臣参见婧公主殿下。”   一家之主都跪了,任墨觉等人再不情愿,也只得随后跪在了原地,给百里婧请安,墨誉也跪了下去,木莲低下了头。   百里婧急急的脚步在众人跟前停住,上前扶起了跪着的木莲,护在了身后,语气森寒道:“都起来吧。”   待众人起身,百里婧还握着木莲的一只手,望着左相冷笑:“左相大人如果仗着自己是长辈,便不将本宫放在眼里,由着你的儿子欺辱我的师姐,本宫绝不会善罢甘休!”   左相被她这决绝的一声质问吓住,又要跪下去,百里婧却已转移目标,冷漠的目光直逼墨誉:“四公子好大的胆子!本宫之前已经警告过你,离木莲远一点!你若是敢做不敢当,就不要去招惹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本宫的底线,你是何居心!”   “我没有招惹她!”不知怎么了,面对着百里婧,墨誉万千的话语都说不出口,只剩下徒劳的辩解。   可惜,越辩解越解释不清。   百里婧听罢,怒气更甚,胸口剧烈起伏,她猝不及防地上前一步,锋利的刀刃抵在了墨誉的心脏处,气得眼睛都红了,杀意毕现:“我说过,若是木莲嫁人,必得明媒正娶,我不会让任何人占尽她的便宜之后还轻飘飘地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若是个男人,做了就承认!做了就负责到底!今日,我百里婧在此立誓,要么,你娶木莲为你的正妻,要么……死。”   她把“死”字咬得极重,丝毫不是在说笑,这下所有人都被唬住,谁都知道婧公主脾气暴躁,却不知她竟较真到如此地步,木莲对她来说很重要,谁也料不到重要到她可以为了木莲大开杀戒!   百里婧会不会杀了墨誉?只要想一想几个月前她如何对待旧情人和情敌便知。这会儿,没人当她在开玩笑。   然而,此刻,谁的绝望都不会比墨誉更深——他心心念念的画中人舀匕首抵着他的心口,逼他娶另一个女人为正妻,明明,他真的不曾招惹过木莲,明明,他丝毫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如此无辜却百口莫辩。   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漫上来,墨誉望进百里婧漠然的眸子,忽然别开头,一滴泪滑落在他的腮边,他哑声点头:“你要我娶她……好,我娶她。”   还有一句,他没有说出口:你要我死,好,此刻,我已与死了无异。   闹得这么僵,木莲原本要上前劝阻,听到墨誉这一声回应,立刻怔住了脚步,心里某个地方土崩瓦解,她呆呆凝视着百里婧的背影,胃里泛着浓浓的酸——   婧小白,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有时候真的很招人恨,你护你的短,却让我颜面扫地屈辱终身,你自以为给了我最好的归宿,却让我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抬头做人!   不,你永远不会知道……站在你的角度所看到的一切,都那么自以为是……   百里婧收了匕首,放过了墨誉,回身对左相墨嵩道:“左相大人,可以着手准备婚事了。”   墨嵩心里有千般的不愿,却还是诺诺地应了。   混乱的局面就此平复,百里婧拉着木莲的手走出了浩然斋,竹林里、假山后躲着的丫头们目睹了这一幕,心下妒忌极了,只道木莲真是好命,因为是婧公主的侍女,犯了这等苟且之罪却得了这样的好归宿,再想想自己,不由地黯然之极。   回到“有凤来仪”,热水已经烧好,木莲在木桶内泡着澡,百里婧站在屏风外头斟酌着问道:“木莲……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莲蹙着眉擦洗着酸痛的身子,心里头翻江倒海,她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被人陷害无疑,那陷害她之人最有嫌疑的便是身中九箭的病秧子驸马,可是,方才听说远山死了,病秧子刚醒过来,他们在她昏迷的那两日里做了什么?为何她失踪,却没有人发现?   若木莲真是贞洁烈女,受人陷害而失了处子之身,她就应该一头撞死以示贞洁,但她却不能死,甚至不能将这两日所遇到的意外吐露半句,只能一人默默无言地吞下苦果……   那个设计她的人,是不是一早就料到她会有如此多的苦衷,所以才有此一计?   百里婧问起,木莲不能不回答,她轻飘飘地应道:“婧小白,我不想说。但是你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出身,确实是高攀了墨誉……我不想要他负责,我只想继续陪在你身边……”   木莲说的都是实话,她的职责就是陪在百里婧身边。   百里婧咬着唇,心里头异常难过,她从没料到如今这个局面,为何自从下了鹿台山,一切就都不顺了?   “木莲,”百里婧低着头,轻声道:“我还是糊涂,做事冲动,你都是知道的。如果你觉得委屈,觉得难过,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忍着,即便我得不到幸福,却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圆满呢?”   木莲回身,隔着琉璃制的屏风,看到立在屏风那头的女孩单薄的身影,是啊,为何就不能圆满呢?她想开口劝慰婧小白,却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公主,驸马爷得知远山去了,悲痛不已,药都喝不下了,公主快去瞧瞧吧……”   墨誉的小厮水生这两天一直在小屋里头照顾远山,昨夜睡昏了头,起来一瞧才发现远山已经没气了,吓没了半条命,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告诉墨誉,正好撞破了木莲与墨誉的好事,闹得整个相国府鸡犬不宁。   远山伺候了墨问好些年,劳苦功高的,左相看在墨问如今的身份上,给远山以厚葬。   朝夕相处细心照料他数年之久的的忠仆死了,墨问知晓,自然不会好受,百里婧听到这,便出了“有凤来仪”,去偏院探望墨问。   百里婧一走,木莲立刻便从浴桶中跨了出来,迅即穿好衣衫,有些事她得去弄个清楚…… ☆、第126章   在早上西厢吵吵闹闹的功夫里,孙神医又为墨问诊治了一番,说是偏院阴凉,可抵这夏日暑气,叫墨问仍旧搬回偏院去住。   穿过枝繁叶茂的桃树林,涉过溪上的小桥,百里婧远远便看到小屋前的芭蕉树下放着一张藤椅,而墨问躺在上面,一旁立着陌生的小厮和丫头,丫头手里端着药碗,俯身对墨问说着什么,墨问没做任何回应,神色黯淡。   越走越近,脚步声惊动了主仆三人,那小厮和丫头立马跪下朝百里婧行礼,急道:“婧公主,驸马不肯喝药,也不肯用膳,奴婢……”   “知道了。”百里婧打断她。   早晨的阳光不烈,丝丝缕缕和煦地照在墨问苍白的脸上,他也看到了百里婧,艰难地抬起手臂伸向她,百里婧忙握住他的手,矮身蹲在了他的藤椅旁。   墨问的眼里含着浓浓的悲伤和害怕,说不出话,便只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渀佛她是他唯一的依赖。   百里婧仰起头,望进墨问含悲的眼,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远山去了,我知你必定很难过,可是身子要紧,刚醒来不好好喝药休息,伤势怎么痊愈得了?回房躺着吧。”   墨问一直不曾移开视线,始终与她四目相对,却忽然低下头去,指尖在她的手心里轻轻划着:“我生来卑微如蝼蚁,本就不值一提,难过的只是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匆匆离去,皆不得善终,而你,是我此生最深爱的妻,我这么没用,一无所有,不仅不能保护你,还带累你如此辛苦为我担忧,我这个夫君当的真是太不称职了……”   墨问写完,百里婧沉默了,这种话墨问之前也说过,可这一次他如此笃定地说,你是我此生最深爱的妻。他毫不吝啬地告诉她,他深爱着她,无论是护城河畔身中九箭命悬一线之时,还是此刻重伤未愈虚弱不堪之时,他答应了不爱她,可他的所有言行都明明白白地让她知道他多么爱她,他是个我行我素、固执己见的人,没奢求她的回应,他一如既往地坚持他自己的心,与病弱毫无关系。   他越是说得自然而然,百里婧心里越是混乱,墨问的高明之处正在于此,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她还能果断地命令他以后不准再说,因为她永不会爱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的底气越来越弱,到如今已然不能再斩金截铁地命令他不准爱她……   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慌张,百里婧的思绪被墨问搅得一团糟。   见她默然,不给回应,墨问又继续写:“你为我做的所有,我都记得,我定会养好身子,不再叫你担心。我还想着,若是身子好了,我便入仕,在朝中谋个官职,蘀父皇和社稷分忧,总不至于还被人叫成废物……”   百里婧听罢,大吃一惊,对上墨问的眼睛,惊问道:“入仕?为官?!”   见她如此激动,墨问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在她的手心里轻轻印下一吻。   百里婧的脸立刻便红了,她记起了清晨在“凤仪池”里,她蘀他做过什么,用的就是这只手,可是为何墨问的神情能这般无害圣洁,全然看不到半点污秽和**。   百里婧顿时为自己的龌龊心思羞愧不已。   墨问似全然不知她的窘迫般继续写道:“这些年独自住在这里,些许读了几本书,朝堂之事虽然并不大懂,但可以慢慢学……莫要为我担忧。”   百里婧记起少时太傅曾说过,男儿的志向应在朝堂或者边疆,如今连一直与世无争的墨问也起了这种念头,百里婧沉默了半晌,挣扎着开口道:“墨问,我知道你受苦了,这些苦都是因我而来,我请求你不要怪赫……”   她说到一半却打住,笑了声,摇摇头道:“没什么……入仕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百里婧抬头扫向一旁立着的小厮和丫头,道:“远山去了,你的身边没个贴心的人不行,你好好想想,府中还有谁做事仔细周到,便让他来你身边伺候。”   话题转移得快,墨问却在百里婧的吞吞吐吐里明白了她想说什么,他受了九箭之伤后想起入仕为官,她一面担心他,一面又怕他追究起这九箭的责任来。刚才她的口中没有吐出声的名字是“赫”,她以为这万箭穿心的毒计是司徒赫设下的,所以她求他不要怪罪司徒赫,她怕司徒赫受到牵连。   殊不知司徒赫算什么,她那旧情人的心机能抵得上十个司徒赫……不过,既然她没说出口,他便不提,但是要报的仇、要雪的耻还是一丝都不能忘。   墨问摇摇头,从领口扯出一条锦绳来,绳子下面串着那块深海血珀的哨子,墨问紧紧握着哨子,在她手心写道:“这府里谁都不能贴我的心,我有了它便够了。你今夜能否来偏院陪我,我一人大约会睡不着。”   他如此坦荡直言不讳,态度还是那般温和,百里婧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点点头:“好。”又看了看升起的太阳,眉心微微蹙起,却耐着性子嘱咐:“你乖乖把药喝了,回床上躺着,不许再让我担心,知道么?”   墨问写:“你要去哪里?”   百里婧叹了口气:“我要去准备木莲的婚事,不能拖得太久,得尽快蘀她办了。她……要嫁给墨誉了。”   墨问颇为惊讶地抿起了唇,很是意外的模样:“四弟?”   “嗯。”百里婧点头,不想再多说什么,接过丫头手里的药,用勺子送到墨问唇边,“来,喝药。”   墨问乖乖地一口一口接了,目光却自上而下盯着百里婧嫣红的唇,他记得用嘴喂似乎更好喝。   等一碗药服下,百里婧又送墨问回屋,服侍他躺好,坐在床边蘀他盖上薄被,正要起身离开,墨问拉住了她的手,他向来与世无争的黑眸带着浓浓的担忧和不舍,百里婧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道:“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再过来。”   墨问这才满意地笑了,松了手。   待百里婧急匆匆地跨出了门槛,屋子里安静下来,墨问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薄纱帐,颇疲惫地叹了口气,唇边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见——   就算搅动了冰块的边边角角,她的心还是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他像个无赖似的纠缠她粘着她时刻想着占便宜,可她从未想过主动亲近他。   人对待自己喜欢的人,谁都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正如他每每情不自禁地想要吻她、咬她。可是,她呢,连主动抱他都是因为他有危险或者身子不适,从不曾流露出半点爱人之心。   若她能发自真心地吻一吻他,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也好……   对待她的那个旧情人也是如此么?她规规矩矩,只等着别人对她动手动脚?   他得不到答案,也不能飞回很久之前亲自瞧一瞧他们俩如何相处,他想知道,又不愿去想,心里嫉妒又失落,破了好大一块地方空荡荡地漏着风。   墨问苦笑,若是叫薄延瞧见他现在这副样子……   人果然不能自作孽。   ……   木莲出浴后,便去厢房找孙神医。   孙神医正在用早膳,见她来了,邀她一同吃。   这府里,大约只有孙神医这个外人不知木莲昨夜的丑事,还与她谈笑自若。   木莲并不知这两日有人冒充她,她唯一惦记的仍是墨问的身份,这个人藏得太深了,府里竟没有一个人发觉他的异常,连主人也摸不透他的底细,她木莲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很难说和墨问没关系。   “神医,婧小白让我来问问,驸马究竟得了什么病,她不敢亲自来,但求您实话实说。”木莲直截了当地问道。   孙神医的性子在鹿台山上是出了名的散漫,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喝着清茶,嚼碎了咽下去才回答道:“若那小丫头在,老夫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倒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木莲蹙眉:“神医有话但说无妨。”   孙神医放下筷子,道:“那年,小丫头中了剧毒,老夫恰好外出不在山中,你大师兄千里迢迢将老夫找回蘀小丫头诊治,可解毒所用的药引子千金难求,他外出奔波数月总算寻到。当时,你们都道他有能耐,只有老夫知晓他必定经过了九死一生的磨难。照理说,甘愿为她豁出命去,你大师兄必定爱她至深,自然不会轻易弃了她,可不过短短一年,我便听你师父说,他们各自嫁娶了,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这是为何?有情人可共患难,却不可共喜乐,岂非世间最无奈之事?”   木莲随着孙神医不急不徐的回忆记起了那段日子,又听到孙神医这般感叹,却仍旧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摇摇头:“木莲也不知为何,大师兄和婧小白……太可惜了。”   孙神医叹气道:“唉,前些日子,老夫与你师父下棋,他连输了好几局,仍是半个字都不肯多说,你也这般守口如瓶,真叫老夫叹惋哪!”   喝了口茶,孙神医继续道:“至于你方才所问的问题嘛……小丫头现在的夫君身子着实不大好,病症已非一日两日了,可能是受过严重的伤害,也可能是中了毒才导致失语口不能言。照老夫的诊断来看,每隔半年他必呕血,又患有失血之症,真可谓随时命在旦夕,他能活到今日已属十分不易。小丫头嫁了他,真是可惜了啊。”   木莲拧紧眉头,颇疑惑道:“他是真有病?”   孙神医费解地看着她:“真的有病?他病得快死了,又受了这么重的箭伤,老夫为了安慰小丫头才说他可以治得好,这种病,哪里治得好,能活几日是几日,命途多舛哪!也不知何人竟对一个病秧子下如此毒手,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从孙神医的住处出来,木莲深锁的眉始终不曾解开过,孙神医是自鹿台山上来的,不可能与墨问有什么勾结,可如果孙神医所说的都是实话,那墨问果真是相府的大公子?他的伤痛都是真的,病入膏肓也是真的,他没什么企图,只是随手捡了个大便宜娶了婧小白?   是便宜么?   差点万箭穿心而死,算什么便宜!   但是,若说墨问只是单纯的病秧子,木莲也再不会相信——他高深的武功,暗藏的心计,摸不透的性格,怎么可能单纯得了?!   怎么办?   如今这种状况如何解决?   该往哪里走才是对的?   嫁给墨誉?   离开相国府?   离开婧小白?   她的贞洁重要,还是她的使命重要?   木莲的心里乱糟糟,为今之计,只能去找主人商量,她真的已经完全被眼下的状况逼得乱了阵脚…… ☆、第127章待修   “果然是婧公主跟前的红人,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还敢出来抛头露面,恨不得整个相国府整个盛京城都知晓她将是新科状元夫人了,真是下作!”   “人家不是早就和四公子勾搭上了么?那股子泼辣劲儿,比婧公主还厉害三分,她不就仗着有个厉害主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哟,快别这么说了,人家爬上了四公子的床榻,自此与我们这些丫头的身份可就有别了,要是被她听见了,我们日后恐怕没好日子过呢!咱们还要改口叫四少奶奶呢!”   ……   丫头们在假山后面议论纷纷,声音并不小,木莲路过“海棠苑”听得一清二楚,流言蜚语到处都是,绝对不只这一处。若是照从前的个性,她会上前将这些小丫头的嘴通通撕烂,但这回木莲的双手在袖中捏得死紧,恍若未闻地快步走了过去,将议论声抛在脑后,做了这等龌龊事还想立贞节牌坊,呵。   自从回了盛京,木莲从未与除了婧小白之外的人私下见过面,婧小白也一直相信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除了跟着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木莲在东市逛了许久,入了一家普通的绸缎铺,铺子的伙计看到她,忙乐呵呵地问道:“姑娘要买绸缎么?小店蜀锦、苏锦、云锦,什么样的都有!”   木莲的手指在一匹匹光滑的缎子上拂过,若有所思地问道:“为何你们老板今日不在店中?”   那伙计一听,挠挠脑袋,很不好意思道:“哎唷,原来姑娘是常客,小的眼拙竟没认出来!我们老板今儿个有事,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几时才回呢,姑娘要不改日再来?”   木莲听罢,眉头一蹙,一大早就出去了?若是绸缎铺内都没有人在,那么,肯定是出了事……今日想见主人恐怕也是不能了。   跨出门槛的时候,木莲仍旧在思索着可能发生了什么,时间正好在她出事前后,未免太过巧合,出了相府却见不着主人,她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回去又当如何?   正想得头疼欲裂,肩膀后面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木莲本能地浑身戒备,转过头去,眼神也是来不及收回的森冷。   眼前的人显然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大大地后退了一步,颇为不解道:“木莲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月白色的袍子衬托出俊美健硕的青年模样,是三师兄林岑之。   木莲立马换了副笑脸,问道:“三师兄,你怎么在这?”   林岑之还在生气,对着木莲的笑脸仍旧意见很大:“我说木莲,你是怎么搞的?看到我不是不理不睬就是恶狠狠地瞪,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木莲自然知道自己方才是什么神情,忙笑呵呵地道歉:“我以为是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嘛!三师兄,你自己不好好想想,这又不是在鹿台山上了,你怎么能随便在大街上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的呢?我瞪你都算轻的了,一巴掌扇过去才合适!”   林岑之心眼不多,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从不认真跟人计较,木莲几句话一说他立马就消气了,也没再问前日看到她,为何理都不理一事,哼道:“京城的姑娘还真是刁蛮傲气,动不动就要扇人巴掌,连木莲都学坏了。”说到这里,林岑之想起了前夜在碧波阁的后院里头瞧见的场景,登时颇为心痛地叹惋道:“京城的教化真是有问题,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都有,两个男人也……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阿弥陀佛!”   “三师兄,你在念什么呀,一套又一套的?!”木莲见他喋喋不休,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林岑之又叹了口气,那夜他在小倌坊里头被吓跑了胆子,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觉得恶心至极,两个男人哪,成何体统!   唏嘘完,林岑之朝绸缎铺里瞧了瞧,问道:“木莲,来逛绸缎铺,你这是要做新衣裳么?”   木莲眼神一闪,却拽着林岑之的胳膊沿着街市往前走,还是她平常大大咧咧的豪放嗓门:“做什么新衣裳?我只是随便瞧瞧,在府里闲得无聊,难得出来逛逛,你来这干嘛啊?”   木莲与林岑之颇有些缘分,也因了木莲,林岑之得了绰号“二木头”,二木为“林”,人前人后都有这么叫他的,比二师兄展堂的的名号响亮许多。   林岑之随她拽着走,看了看头顶的烈日,道:“我原以为山下热,谁知江南也如此炎热,夏日呆在客栈里头真不是个滋味,所以就想出来走走或许会好些,哪里想到外头也热,只能贴着人家的屋檐底下走,才能略略清凉些,这不是活受罪么!木莲你不热么?”   木莲听着林岑之的抱怨,嘲笑道:“三师兄以为在鹿台山上呢,热了就去后山的泉水里泡一泡,渴了就去摘新鲜的果子吃,还有师弟帮你扇扇子,这样的好日子你想一辈子都有啊?”   林岑之扯着木莲入了一家买凉茶的铺子,坐进去就对小二吼:“上一壶凉茶!快点!”   吼完挑眉看向木莲:“怎么不能想?要不是师父赶人,我还真就赖在山上一辈子不下来了,多轻松自在,没这些凡尘苦恼,闹心!”   “闹心?”木莲笑了:“准武状元大人,将来可以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多好的事儿啊,回那劳什子的山上有什么意思?就算不提这个,听说三师兄还有个镖局要打理,有爹娘要服侍,有未婚妻没娶过门儿……种种凡尘俗事未了,就想着自己的安乐,着实不应该。”   林岑之被木莲这一番话训下来,对她刮目相看,愕然道:“嗨!我说木莲,这几年跟大师兄、婧小白没白混,不仅嘴巴皮子练出来了,这说起理来也头头是道的,我的脸都被你训红了,你瞧瞧是不是……”   木莲望着他笑,跟没心机的人在一起确实不用费神,不用担心说漏了嘴引来无法挽回的麻烦,她以凉茶代酒敬林岑之,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识江南的夏日,不仅热,还漫长得无边无际似的,不知道天什么时候才黑,暑气何时才会过去呢。”   鹿台山上的夏日、北疆的夏日都与江南不同,暑气、燥热、不安定……因为不是故乡,所以,始终无法宽容以对,以至于怨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想到这,木莲忽然开口问道:“三师兄,你去过大师兄的府上么?”   林岑之听罢,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顿,哼道:“别再提大师兄!我是决计不想再与他有什么来往,我们这些师兄弟都瞎了眼,通通看错他了!”   木莲斟酌着继续道:“其实,大师兄人还是不错的,也许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罢了,三师兄,你若是想要亲口听他解释,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晋阳王府。”   “不用了!”林岑之却异常坚决地固执己见,越说越愤慨:“不得已的苦衷?我之前也这么认为,可大师兄亲口告诉我,是他负了婧小白,他觉得不合适就分开了,这说的是人话么!不合适几年前怎么不说!那么多人劝他,说他和婧小白不合适他都没听,结果呢,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瞧瞧那天晚上婧小白喝成了什么死样,一大碗一大碗地灌酒,她在鹿台山那几年什么时候醉成那样过,当时我还不知道,现在想想,她那会儿估计都快哭了,我也真是混蛋,早知道这样,死也不能叫他们俩碰在一起,师兄妹不聚便算了……”   林岑之甚少有情绪如此大起大落的时候,木莲知道不可能劝服他去往晋阳王府了,可若没了林岑之的陪伴,她独自一人便少了正大光明的理由——有些地方,是她的禁地。   事实上,即便林岑之与木莲去了晋阳王府,今日韩晔也不一定有空招待他们。不上朝的日子,韩晔每日也起得很早,早膳前先去院中练一会儿剑,随后回书房抄写佛经,用完早膳,或去礼部走一走,或去碧波阁喝酒,晋阳王世子就是有本事将纨绔子弟的日子过得清雅而淡漠,全然不见一丝烟熏火燎的世俗气。   今日不上朝,焚香抄写佛教时,韩文忽然冲进来,神色慌张,额头隐隐可见密密的汗珠:“主子!情况有变!”   韩晔手中的墨笔停了下来,抬起清淡的眸望过去,韩文喘着气道:“主子,照您的意思,护城河畔的劫杀案一发,朝廷会将注意力转移到王公大臣的安全上,待五月初一礼佛过后,法华寺的守备必然松懈,玄影昨夜已经开始按计划行动。原本一切相安无事,谁料天快亮时,法华寺藏经阁的守卫被人打晕,丢了数十卷的珍贵经文,法华寺的住持将此事上报朝廷,这会儿,看守藏经阁的禁卫军比昨天增加了一倍,玄影……不能再动了!”   韩文一口气说完,只听“卡擦”一声,韩晔手中的墨笔被他的指尖捏做了两段,韩文立刻解释:“主子,玄影已经十分小心,只是似乎有人从中作梗,会不会朝廷已经发现……”   墨笔折断时,笔尖的墨溅到抄了一半的佛经上,字迹渐渐糊了,韩晔盯着那晕染开的墨看了许久,将薄薄的纸张揭起,慢慢慢慢揉成一团,出声不辨喜怒:“只丢了数十卷经文?”   “……是。”韩文点头。   手心里的纸团越捏越小,骨头开始隐隐作痛,韩晔的唇角染了一丝笑意,好一着妙计——在法华寺藏宝甚多的藏经阁中,打晕了守卫,却只盗了数十卷经文,不过是要告诉别人,他不想要那些宝物,他只是提醒那些守卫太过不堪一击,无论法华寺内藏着什么,他都有足够的能耐舀得走。   谁人会闲到如此地步,想与朝廷的十万禁卫军一较高低?谁人有这样的能耐,会在增加守卫后还锲而不舍地前往盗窃?   要么,就是艺高人胆大的绝世神偷,要么,便是狂妄自大的绝世白痴!   或者,都不是。   是有人想警告他韩晔别再轻举妄动,他不想要法华寺内的宝物,也劝他韩晔别想要,那人不与他争不与他抢,用打草惊蛇借刀杀人的计策借着朝廷的势力来困住他!   那个人,不抛头露面,不费一兵一卒,就将他的行动轻易制住,心计何其深沉,那个人……是谁?   韩晔书桌前坐了许久,也想了许久,却想不出头绪来,韩文便一直跪着,静静等着主子的吩咐。   “爷。”韩武忽然推门进来,禀报道:“落公主在府里宴请了安、曹两位大学士的夫人和公子,客人已经入了正厅,说是请爷过去一趟。”   “大学士的夫人和公子?”韩晔眉头微蹙,安、曹二人不过是无用的文臣,对黎家来说可有可无,突然起了结交之意,她又在打算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韩晔起身,步伐平稳地迈出了门槛,绕过曲折回廊,还未步入正厅,便听到百里落的笑声:“安夫人曹夫人都好福气,两位公子金榜题名学富五车,让本宫好生艳羡哪。”   一妇人笑道:“落公主见笑了,蒙圣上恩宠,小儿才得以中榜。”   另一妇人附和:“安夫人说得极是。”   “两位夫人谦虚了。”百里落笑道,抬眼间瞧见了门外的一身锦绣白衣,她放下茶盏迎了上去,“夫君!”   她亲昵地挽住韩晔的胳膊,正厅里的人自然都知晓来的是谁,忙起身向韩晔行礼。   百里落微笑着一一介绍正厅左右两侧的妇人、公子:“夫君,这位是安大学士的夫人,这是安二公子,这位是曹大学士的夫人,这是曹大公子。”   韩晔不动声色地淡淡一点头,礼貌且疏离。   几人重新入座,百里落仍旧是主角,落落大方地笑道:“夫君,这两位公子年纪轻轻,却少年有为,分别是今科榜眼和探花,听说和墨状元还是同窗呢。”   “哦,是么?着实让韩晔自愧不如。”韩晔听罢,执起茶盏,遥对着安、曹两位公子,以示敬意。   以韩晔的身份和官职来看,安曹二人此生无法企及,见状,二人受宠若惊地立马站了起来,连连称不敢不敢。   被当朝公主相邀,安曹两家四口都颇为不安,尽管百里落很健谈,与他们话了许多家常,他们仍旧很拘束,待午膳摆上来坐到同一张桌子前,百里落这才将正题打开:“今日设宴,是本宫有事想要拜托两位公子。”   安曹二人对视一眼,忙道:“落公主请说,拜托不敢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百里落为韩晔夹了些菜,这才开口道:“本宫素来安静惯了,闲了便喜爱读书,近日对山川地理类的书籍颇为有兴趣,奈何宫里头的藏书单薄,竟没有专门的记载,又听闻两位公子跟随令尊修史整编地方志,便想着来提些建议,若是能将我大兴国乃至周边大小国家的山川地理汇编成书,一来,可让我大兴子民多了解地方风物,不至于做那井底之蛙目光短浅,二来,有了这些地理山川辑录,于朝廷社稷军事布局岂不有利?也算是造福百姓和后世子孙了……”   一番话有理有据,言罢,安曹二人对百里落的态度大改,少年的心性都高傲,他们二人虽然表面温雅,内里却十分清傲,当初在状元国宴上与墨誉当着景元帝的面争论不休,对百里落的盛情邀请本来抱着无所谓敷衍的态度,现在却全然不同了,立刻起身离席对百里落深深拜道:“落公主女中豪杰,见识高远,微臣自愧不如!定与家父相商,早日辑录出书,不负公主厚望!”   百里落顿时笑靥如花,温婉地低头笑道:“两位公子快快请坐,本宫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哪里谈得上见识高远,不过是闲来无事喜欢乱想罢了。夫君,你说呢?”   韩晔微微一笑,淡淡点头:“落儿的聪慧任何人都比不了。”   “夫君……”百里落嗔怪着叫道,眉眼间却柔情似水。   安、曹两位夫人都笑了:“外头都传,落公主与落驸马恩爱有加,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啊。”   百里落羞涩不已:“让两位夫人见笑了,夫君素来不爱说话,日后朝堂上,还要请两位公子多多照顾呢。”   一顿饭吃下来,几个人便熟了,韩晔不得不承认百里落这个女人颇有手段,待人接物收放自如,无论是身份比她低微多少的人,她都能哄得那人心内舒坦,给足了面子里子。   汇编山川地理,造福后世子孙?   呵,如此高远的建议,不与主管修史修地方志的两位迂腐的大学士说,却找来血气方刚的两位公子,少年的热情高涨,又初入仕途,有着一颗急功近利的心,一旦得了目标便会锲而不舍地去做,原本要编三年的书也许三个月便可以完成。   待山川地理志编成了,她又想做什么?   “夫君,你是不是累了?我与你说话,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安曹两家的客人告辞了,只剩韩晔与百里落二人在正厅中。   “嗯?”韩晔看向她。   百里落对他的失神浑然不在意,笑道:“我方才说,母妃和舅母都有意将黎狸许配给墨誉,昨儿个你去舅舅家太迟,竟没有听到黎狸那丫头说的话,她似乎有了心上人。夫君,你说……这心上人会是谁呢?”   韩晔心绪不宁,却不是因为百里落,而是因为法华寺遭劫案,谁要嫁谁与他没关系,谁是谁的心上人也与他无关,他的心里着实放不下再多一些的东西了。   “会是谁?”他敷衍着反问。   百里落一笑,额前的银锁珍珠便轻轻一晃动,映衬得她的眸子格外明艳,她挑眉道:“我倒是希望黎狸可以嫁给墨誉,只是早上的时候听说墨誉品性不端,竟与婧儿妹妹的贴身丫头苟合,婧儿妹妹一生气,便舀剑指着墨誉的心口逼他娶了那丫头……呵呵,夫君,没想到几个月过去,婧儿妹妹的脾性竟完全不改,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真叫我惶恐不已。”   韩晔清淡而深邃的眸一缩。   “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舅舅自然舍不得将黎狸许给墨誉,整个大兴国怕是都没人敢将女儿嫁给墨誉了,有婧儿妹妹护在前头,也许连父皇都不能叫墨誉另娶他人……”百里落站起身,一身淡色紫花的衣裙颇为素雅:“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黎狸不喜欢墨誉,正好不用伤心。只是可怜了墨誉那小子,堂堂状元爷,被逼着娶了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丫头,岂不委屈?”   “夫君,我有些乏了,先回房歇息去了。”百里落福了一福,在丫头春翠的搀扶下步出了正厅。   整个正厅里顿时空荡荡,只剩韩晔一人。   ------题外话------   +_+说好万更的,快12点了才写了这么点,先更了,要不然没编辑审核了,待修待修,继续写…… ☆、第128章   百里婧从偏院出来,在西厢找个了遍都没有瞧见木莲,问了丫头才知道木莲出门了,临走时没留下只言片语。百里婧很着急,她怕木莲会做傻事,于是吩咐小厮出去找,又不能太过声张,引来更多议论。   日头毒辣,百里婧准备回屋,却在花园的竹林旁边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墨誉,从这个方向来看,墨誉应该是刚从相府正厅回来,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灰白灰白,没有一丝精神气,天蓝色的锦缎都无法遮掩这份萎靡不振,他往常意气风发清亮的眼眸中空无一物,视线明明直视着前方,却没有看到百里婧,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似乎脚步太过沉重。   百里婧与墨誉虽然无话可说,但两人离得实在太近,不过几步之遥,她若不理不睬倒显得过于傲慢了,于是,百里婧站在原地未动。   待两人相距不过一丈远,墨誉的眼中才忽然泛起了波澜,那着明黄色华服的少女就站在他面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抹亮色是这么久以来混乱痛楚的根源。   他的脚步立刻顿住,注视着百里婧一瞬又撇开头去,眼眸中的痛不由自主地汇聚成潮湿的水汽,从早晨起到方才在父亲那里受的所有责骂都聚集在一处,大片大片的委屈汹涌而来。然而,他在她面前说不出一句话,只能赌气似的抬起脚,大步从百里婧身边跨了过去。   微风拂过,竹林沙沙,烈日烘烤,火一般地烧着,墨誉心里明白,他喜欢的人舀他当一个行为不检品行不端的坏胚子,他若不逃,从她那张嘴里又不知会说出怎样伤人的话,他从前领教够了,现在她没开口他便害怕。   可惜,他的委屈没人相信,一个男人占了女孩子的便宜,简直罪大恶极,他的母亲受了这种欺辱生下了他,现在他的人生、仕途刚刚开始,却犯了和他的父亲一样的过错,连他自己都觉龌龊之极。   墨誉逃也似的走了,百里婧也没追,她与他本就没什么可说的,更不知墨誉难以启齿的痛楚。   头顶的太阳被竹林挡住些许,倒没那么热,江南的夏日是百里婧所熟悉的,少时也在外疯惯了,树上的知了、天牛、各种夏天才能看得到的硬壳虫,她哪样害怕过?不仅不怕,她还相当喜欢。   但,今年的夏天与去年相比,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这是第一个让她觉得如此孤单的夏天,皇宫回不去了,鹿台山远了,韩晔不在了,连一直陪着她的木莲也将要离开她……   难怪师父常说世事无常,她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好像把快乐和无忧都挥霍完了,所以,现在才如此孤单。   “公主。”   有人在身后唤她。   百里婧转过身。   “公主,孙神医说他要走了,奴婢们拦不住他,到处找公主却找不着。”丫头平儿匆忙说完。   “走了?”百里婧忙道:“快带我过去!”   “是!”平儿领着百里婧往回走,迎面却碰到府里的小厮领着一个小太监过来,那小太监在百里婧面前跪地拜倒:“婧公主!皇后娘娘有旨,让您即刻入宫。”   “母后回宫了?”百里婧蹙起的眉头拧得更紧,十余日前,母后被她的顽固气得去了西山行宫休养,几时回来的?   “是,皇后娘娘昨儿个回的宫。”那小太监答道。   母后的旨意不容抗拒,百里婧来不及去送孙神医,上了接驾的马车往宫城驶去。她本想送送孙神医,顺便让他给师父带个信,可是坐在马车内想了想,其实哪怕见了孙神医,她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说得越多越难过,师父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该让他为她的私事操心。   ……   “陛下,皇后娘娘召见了婧公主。”   御书房内,景元帝正在案前批阅奏章,太监总管高贤进来,在阶前小声地禀报道。   景元帝手中的朱笔未停,似乎对此事不感兴趣。   高贤便识趣地不再继续烦扰他,静静候在一边。   待案前放着的一堆奏章全部批阅完了,已近日中,景元帝才开口问道:“午膳备好了么?”   高贤躬身答:“早备好了,只等陛下吩咐。今日御膳房新研制了一道菜色,老奴已尝过,色香味俱佳……”   景元帝未言语,忽地起身离开御座,道:“高贤,摆驾未央宫,既然朕的女儿回宫了,今日的午膳朕便与皇后母女一同用罢。”   “是,老奴领旨。”   身为帝王,要做什么,要去哪里,根本无须向旁人解释,景元帝却说得明明白白,将理由悉数找好才肯去往未央宫,不只今日,近二十年来一直如此,高贤已然见怪不怪,照着景元帝的意思安排下去了。   然而,未央宫中却并非一团和气,百里婧步入未央宫,见到司徒皇后的第一面,得到的并不是关切问候,而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那一巴掌扇在百里婧的脸上,火辣辣地烧着,打得百里婧完全傻了,这是从小到大她第一次挨打,且对她下手的那个人是她敬爱的母后。   凤座前,司徒皇后凤目含怒,没有打完女儿后的自责心疼,面上冰冷如霜,她桀骜地立在那里,把百里婧的一桩桩劣迹全部数给她听:“不听劝诫不遵母后的旨意便罢了,本宫由着你作践自己!如今,你倒插手起了别人的婚姻,不过是个乡野出身的丫头,你为她图什么?好大的口气啊!手握利器,逼迫今科状元娶个贱婢为正妻,不娶便立刻杀了他,好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兴国荣昌公主!本宫活到今时今日,才知养了个什么样的女儿!仗着公主的身份肆意胡来,将一身武艺用于威逼胁迫,是谁教你的!是上书房的太傅还是鹿台山上的师父,他们就是这么教你的?恩?!”   原来,百里婧逼着左相一门接受木莲为墨誉的正妻,虽然左相表面上答应了,转个头便奏请景元帝和司徒皇后做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这件有伤门风的丑事,又是自责又是委屈,足足折腾了一上午。   新科状元的所有言行举止关乎一国的颜面,是天下学子效渀的榜样,婚事自然也含糊不得,不可能草率为之,即便墨誉答应了要娶木莲也无用,此事他根本决定不了——相府中的家事由左相说了算,国家的大事还得陛下皇后的意思,哪怕墨誉与木莲真心相爱,充其量也只有伤神的份,只因他的婚事并非私事那么简单。   “如今多少人舀眼睛盯着司徒家,护城河畔的劫杀案也通通想赖到司徒家的头上,说什么作案者兵力之强大非司徒家不可为,只因你大舅舅掌控着京卫军的兵权。这许多的恩怨一齐涌来,你却如此安逸闲适不知人间疾苦,母后对你失望透顶!”   司徒皇后不给百里婧喘息的机会,滔滔不绝地训斥道,忽然逼近百里婧一步,凤目中的寒意更重了几分:“是不是你也以为这次劫杀是司徒家做的,是母后为了除掉那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才下的手?一个相处不过两月的夫君,就让你彻底忘了身上流的到底是什么血,若是叫你嫁出去一年半载,是不是要忘了母后所有的养育之恩,一心一意全扑到了夫君身上?任司徒家被人诬陷、宰割,你也无动于衷?嗯?!”   司徒皇后是习武之人,这一巴掌下去没个轻重,百里婧听到了左耳中嗡嗡作响的声音,又似乎是产生了幻觉,只听到未央宫外高大的树木上聒噪的蝉在没完没了地叫着,母后的话自右耳钻入,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里。   与恨一样,她的爱也藏在心内最深处,为何母后凭着她行事的莽撞便轻易认定了她不忠于司徒家?从小对她放任自流,从未严加管教的母后,为了墨誉的婚事第一次重重打了她,把她的信仰、她心里守着的那一点自我的尊严全部碾碎,原来,公主的身份也保护不了她深爱的、她在乎的人。   她的心不大,统共就装了那么些人,就算再没心没肺,谁亲谁疏总不至于混淆,她只是坚持做她认为对的事,她做不到看木莲被欺负、墨问被谋害熟视无睹,她还做不到心机深沉细细探究是谁要利用墨问被害的案子陷害司徒家,母后从没有教过她如何应对这种种突如其来应接不暇的危机,也断定了她不肯乖乖听话,所以,她以更暴力的手段暴力压制她的暴力。   到底是母女,知道如何让心高气傲的公主动弹不得束手就擒,只这一巴掌,就把百里婧与生俱来的自信和自以为是的高贵通通打碎了。   在母后的面前,她不过是个小女孩,一直以来,母后也只需她做一个不知反抗只懂听话的女儿。   见百里婧低着头一声不吭,司徒皇后的气消了些,转过身不再看她,只是道:“本宫不准你再插手墨誉的婚事,那个野丫头也休想攀上高枝当状元夫人!”凤目睨了一眼一旁的太监,冷冷道:“福公公,将圣上的旨意念给婧公主听听。”   福公公立刻捧着明黄卷轴过来,神色复杂地看着百里婧,语气十分温和:“婧公主,跪下接旨吧。”   百里婧木然跪下,听着宣读给她一人听的圣旨。   ------题外话------   【每日小剧场】   墨问:(心疼)可怜的媳妇儿,表哭表哭,乖,到我碗里来……   小白:(怒)你才到碗里去!   墨问:(兴奋)哦,来了,来了,我在碗里啦,媳妇儿,扑倒我!快扑倒我!快!   小白:(无视,叉腰骂)fuck,为毛都舀我出气!琴妈,你是后妈还是我母后是后妈?!喂喂喂,墨问,你脱光了躺那儿是什么意思!臭流氓!不要脸!   墨问:(懵)……我、我在……哦……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   小白:+_+ ☆、第129章   百里婧木然跪下,听着只宣给她一人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念民女木莲侍奉荣昌公主有功,知书懂礼,乖巧喜人,特许婚配今科状元墨誉为侧室,望恭顺侍上,相夫教子,钦此。”   又是赐婚。   君无戏言,圣旨一下便再无回转的余地,木莲还是要嫁给墨誉,却并非正室,而是做妾。然而,任母后方才说得再恶狠狠,最后却还是给足了她面子,看在她的份上给了木莲恰如其分的归宿。这个归宿在许多人的眼底,似乎仍旧美满得过了头,但对百里婧来说,却全然不是滋味。   圣旨宣读完,百里婧仍跪在原地没动。   福公公偷瞅了司徒皇后一眼,俯身压低嗓子提醒道:“婧公主,还不谢恩……”   百里婧回神,正要开口,司徒皇后已经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矮小的身子,语气冰冷:“不用谢恩了。福公公,送婧公主回相国府,将圣上的旨意颁下去,顺便告诉左相大人,既然婧公主如此心急,婚事便在这两日办了吧。虽说是喜事,却也不必大肆铺张,弄得人尽皆知,不过是个贱妾罢了,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妾室陪房,根本不足挂齿。若状元大人将来封侯拜相,本宫与陛下再为他择选正妻良配,旁人休想插手。”   “……是,老奴领旨。”福公公将圣旨收好,浑浊的眼睛颇同情地看着百里婧。司徒皇后的这番话已经不是委婉曲折地教导,而是毫不留情地将她从高高的位置上拽下,一点迂回缓冲的余地都不给,任她碎了、折了,这种情况十几年来……从未有过。   百里婧一直都知道母后强势,就连对待父皇有时也不留情面,可是听见母后口中将木莲说的这么不堪,她却不能张口替木莲辩解,怕惹恼了母后,换来更恶劣的后果。母后本不必如此刻薄咄咄逼人,只因她令母后失望之极。   百里婧低着头,隐忍的泪毫无阻碍地滴落在地毡上,福公公伸手来扶她,她却拂开了他,跪直了身子仰视着她高高在上的母亲,把所有的泪都逼了回去,哑着嗓子道:“母后,我知道我错了,我要怎么做您才能消气?求您不要……不要……丢了我……”   她虽然没有哭出来,却比哭更多了几分压抑的哀求,爱情与尊严常常不能两全,除非爱到极致才肯放下自尊低声下气弄碎了自己去求对方,这种感觉,百里婧有过,且结果惨痛而深刻地烙印在心上,那时,她担心失去韩晔并最终失去。   骨肉亲情与爱情不同,没有隔夜的仇怨,百里婧从小沐浴其中,不曾感受过摇摇欲坠的绝望,就连半个月前她与母后闹翻,在未央宫外跪了几个时辰心灰意冷之时,都不曾有过。但此刻,面对着母后冰冷的侧脸、挺直的腰身、毫不留情的刻薄话语,她的心第一次被这种不安笼罩,狠狠的一巴掌,不带感情的呵斥,母后变得像个陌生人似的,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弃她不顾。   所以,她本能地开始求。   偌大的未央宫肃静,福公公站在司徒皇后身边,低着头不敢再出声,而司徒皇后原本   森寒的脸色微微动容,凤目对上百里婧祈求的眼睛,不带一丝感情地问道:“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百里婧木然点头。   司徒皇后忽然笑了,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嘲讽的弧度来:“杀了那个病秧子,回到母后身边来,母后便当你从未离开过,不论你有多少错都概不追究。”   “不!”百里婧睁大眼睛,脱口而出,掷地有声。   未央宫内顿时死寂。   司徒皇后的笑容瞬间收尽,凤袍的宽大袖摆一挥,一阵寒风扫过百里婧的脸:“送婧公主出去!日后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她踏入未央宫半步!”   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母女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跨出未央宫正门的那一刻,酷热的太阳照在百里婧的左侧脸颊上,肿痛发烧,耳边福公公说着“公主,您慢点……”,她却觉得他的声音远得像在天边。   上了轿子,帘子放下,百里婧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母后逼她杀了自己的夫君,又叫她当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相信母后有这个本事,只是她自己没有——千辛万苦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墨问,无辜之极的墨问,叫她如何下得了手?母后无时无刻不想致墨问于死地,她又该如何相信护城河畔的劫杀案真的不是司徒家所为?   无力地靠在轿身上,百里婧苦笑,心里有那么多疑问和委屈,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鹿台山上的婧小白……你到哪里去了?   ……   景元帝入未央宫时,抬手让守卫不要通报,可进去才发现只有司徒皇后一人站在窗边。   习武之人的听觉异常敏锐,往日景元帝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可是这回他已然走到她身边,司徒皇后却还没发现,出神地看着窗外,眉头微蹙。   难得有这种安宁的时刻,她不吵,他不恼,景元帝双手背在身后,陪司徒皇后静静站着,素来锐利的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身前女子的侧脸。   她已不再年轻,又因近十年的沙场征战落下一身的伤,带着伤病的女人更是老得快,她又不喜欢涂脂抹粉,如今的容颜与后宫那些美艳的嫔妃们根本无法相比。   但,他就是对这张印刻着时光痕迹的面容百看不厌。   岁月催人老,她老了,他也老了,两鬓染霜华,也算是白首偕老,岂不很好?   龙袍、凤袍并立,一样的明黄颜色,一样的华贵富丽,天下间最尊贵的男人和女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异常般配。景元帝的唇角渐渐染上一抹笑意,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朝窗外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花坛中有一大片的红、白花朵,开得十分热闹。   待看清那些花,几乎是立刻,景元帝便怒从心头起,马上来了脾气,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司徒皇后吓了一跳转过头来,那一瞬的眼神仿佛在问,为何是你?   许是她眸中的惊愕和空洞让景元帝有所触动,他按捺下方才的火气,用浑厚的嗓音漫不经心地问道:“婧儿呢?朕听说她入宫了,怎的不见踪影?”   司徒皇后的失态也不过一瞬间,这会儿已经武装起她的铠甲,答道:“陛下日理万机,居然还惦记着这些小事。”   景元帝最厌恶的就是司徒珊这张不饶人的嘴,他自动忽略掉她的呛人火气,笑看着窗外那片花海,道:“朕或许真的太久没来过这儿了,未央宫几时竟种了这些虞美人,漂亮得很哪。”   景元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司徒皇后转过身,没再看那些花,嘲讽道:“后宫那么大,什么花都开遍了,陛下不来这儿也正常,这些俗花应该也入不了陛下的眼。”   他给了她许多宽容,她却还是咄咄逼人冷嘲热讽,景元帝渐渐被挑起了怒意,哼道:“那倒是。就算一样都是虞美人,这江南水土养出来的,肯定比不上北郡府的漂亮,皇后是这个意思么?”   司徒皇后定住脚,没看他,冷冷作答:“臣妾可没这么说。”   景元帝越发生气,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对着她的背影冷笑道:“是,你是没说过!可你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么?”见司徒皇后不回应,景元帝怒意汹涌,喝了起来:“司徒珊!朕恨不得将那些虞美人连根拔起通通剁成花肥埋了!”   司徒皇后淡定如初:“陛下九五之尊天之骄子,何苦与这些花计较?简直折煞它们了。”   争吵他从来争不过她,就是这副事不关己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他憎恶,她不转身,只用背对着他,更叫他不痛快,景元帝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用铁臂环住她的腰,恼得血气上涌,贴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字说得极慢:“司徒珊,我与这些花有什么仇怨,你最、清、楚……”   司徒皇后听罢,眼眸低垂,像听到笑话似的笑了起来,也不挣脱他的束缚,只是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轻飘飘道:“百里尧,你太自作多情了。”   只这一句,就把九五之尊的怒意全部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冷,景元帝蓦地松开了手臂,将怀中的女人一把推开,再不停留地大步朝外走去,他走的实在太快,龙袍翻飞,临跨出门槛前,他又回头,眼眸一片赤红:“司徒珊,朕警告你!婧儿是朕的骨肉!朕只有这一个女儿!要是你逼得她出了事,朕一定杀了你!”   景元帝说完这句,也不等她回答,更不顾福公公等人的讨好劝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徒皇后无动于衷地看着景元帝甩袖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好笑,非常好笑,于是她真的笑了,一个男人活到百里尧这种境界,也算空前绝后。十几年来,他一直说要杀了她,但她到现在还是好好地活着,她的一切要求他都满足,要用圣旨给一个野丫头大张旗鼓地赐婚他也答应,这算是自欺还是欺人?   景元帝下了未央宫前长长的台阶,高贤迎面走来,看到这阵势,奇怪地问:“陛下,午膳已经传了,您不是说在未央宫用膳的么?这是要去……”   “高贤,摆驾咸福宫!另外,传旨掌仪司,朕要听戏,让那些戏子伶人立刻进宫!”景元帝下命令道。   高贤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皇帝自午时起便与后妃听戏寻欢,明儿个肯定要被那些老臣上本进谏,说什么礼乐误国荒废朝政,这可不是小事,连带着他们这些随身侍奉的宦官也将落下不小的骂名。皇后娘娘可真有能耐,不消片刻便能将皇上气跑,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全部都在替她善后,但也因皇后娘娘的冷漠,才换得三宫六院的雨露均沾。   “这世上多的是解风情的女人,多的是软语温存,谁不喜欢乖巧听话的女人?恩?谁稀罕她,谁稀罕对着那张冰冷的脸!”咸福宫的凉亭内,戏子在“依依呀呀”地唱着曲,一国之君喝得大醉,怀中揽着盛装的美人,哈哈大笑道:“不喜欢弹琴,又不喜欢听戏,与朕没任何话题可聊,朕知道,这些礼乐她素来都是瞧不起的,哦,她素来也瞧不起朕……黎妃,她瞧不起朕哪!心一直冷冰冰的,朕捂了二十年还是捂不热,朕拿她有什么办法?都是……都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黎贵妃越听越愤怒,这些话她早已听厌了,普天之下能让皇上如此失态的,除了毒妇司徒珊,没人做得到!可这天底下最了解皇上心意的,除了她黎妃,也再没旁人了。最难觅得是知音,教坊乐伎出身的黎妃,精通音律,七窍玲珑,怎会不讨景元帝的喜爱,所以,这咸福宫堪称是皇帝的忘忧之所。   “陛下,您好久不奏箫了,不如与臣妾合奏一曲,如何?”黎贵妃在景元帝耳边轻声软语道。   景元帝答应:“好!”   “陛下要奏哪一曲?还是那首陛下最喜欢的《离离原上草》么?”黎妃问道。   “对!离离……原上草!”景元帝笑了,“朕……爱极了这首曲子,爱、极、了……”   琴箫和鸣,景元帝英俊的面庞容光焕发,往日锐利无比的眸注视着眼前弹琴的女子时柔和似水,就在这缠绵悱恻的曲子里,他恍惚间忆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看到三个少年人坐在草地上,他和她之间隔着另一个他。   那时,她就不怎么和他说话,见了面,只是行个礼,规规矩矩的,也不是怯,只是生疏得很,然后,蹦到另一个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小女儿态尽显。   三个人里面,她会弹琴,另一个他擅吹笛,而他,偏爱箫音。那几年里,她与另一个他琴笛合奏最多的便是名叫《离离原上草》的曲子,那首曲子在北郡府广为流传,是说一位姑娘与她的爱人在草原上分别,两人依依不舍缠绵缱绻,发誓来年一定要互为嫁娶永不分离的故事。   那一天,傍晚的草原上,夕阳正好,她坐在最左边,他坐在最右边,微风从她那头吹过来,将她的声音吹得模糊又清晰。   他知道她挽着另一个他的胳膊,知道她靠在另一个他的肩膀上,知道他们之间早就私定了终身,但他还是不识趣地跟过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实在看得心疼了,才酸溜溜道:“瞧瞧你们俩都分不开了,哪里需要什么离离原上草,直接入洞房得了。”   她的脸立刻通红,隔着另一个他狠狠瞪着他,她也许以为他没瞧见,但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让她觉得百里尧这个人实在粗鄙恶心吧?   另一个他是出了名的好涵养好脾性,转头笑看他,道:“阿尧,别取笑我们了。”随后,搂她进怀里毫不吝啬地哄:“珊儿,别害羞,反正是迟早的事……”声音小,且贴着她的耳,不费力都听不清了。   “韩幸!”她叫了另一个他的名,手也握拳立刻打过去。   他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她的眼神没有真的恼。   “我错了,我错了,珊儿,我错了……”另一个他扬起笑脸认错。   他低头自嘲,同一句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就完全变了味儿,原因只在于她想不想听、愿不愿接受。跟声名狼藉的六皇子百里尧一比,韩将军家的三公子韩幸简直是雪山上的白莲花,她那样的姑娘不喜欢韩幸才不正常。   不想再看他们俩亲热的场面,他长叹一声站起来,漫不经心吊儿郎当道:“听说城里的‘杨柳枝’新来了几个会弹琵琶的胡姬,爷得去陪她们唱唱曲谈谈心,阿幸,你陪你的珊儿吧。”   她立刻又瞪他一眼,目光满含鄙夷。   他想想,应该是因为他刚才叫了“珊儿”,所以她瞪他,这个乳名好像只能由亲近的人来唤,他与她,好像并不熟,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至于鄙夷……他想,他或许不该找这样一个借口,说要去喝什么花酒,但,就算不找这个借口,他似乎也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毕竟他被贬北郡府的原因天下皆知。   她瞪他,他装没看到,也不跟她计较,转身走出很远,听到风将她的声音刮过来:“韩幸,你不准和他一样去那种地方!”   “好好好,我不去,那珊儿陪我唱唱曲谈谈心如何?”另一个他在笑。   他的脚步因她的话顿了顿,抬头看着眼前茫茫的大草原,心想北郡府真他娘的冷啊,从皮肉一直冷到心尖上,他怎么偏偏就被贬到了这种鬼地方?他逍遥快活了十九年,为什么偏偏在这种鬼地方遇到这样一个她?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她和另一个他的曲子,他却爱上了不撒手,一直奏了二十多年,时至今日,他们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此时肯与他琴箫合奏的人仍旧不是她。即便他喝醉了,也知道,不是她。二十年多年,她竟一次都不肯与他合奏……   “哈哈哈,好曲子!好曲子!朕……朕爱极了这曲子!”   一曲毕,景元帝大笑出声。   黎戍是掌仪司的司正,景元帝要听戏他自然得伺候着,第一次见到皇帝陛下大醉的场景,第一次看到陛下奏箫的风姿,他瞪着双小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听着景元帝朗朗的笑声,八卦的毛病又犯了……   黎戍小心地往前挪了一步,凑到太监总管高贤旁边小声问道:“高公公,陛下今儿个因何事龙颜大悦啊?”   高贤手里握着拂尘站得笔直,身子半点不动,眼睛也不转,阴阳怪气地答:“掌仪司正的眼神儿可真好,一眼就瞅明白龙颜大悦着呢。恕老奴愚笨,真不清楚龙颜为何大悦……”   “喂,我说高公公……”黎戍当值,穿了整整齐齐的朝服,听见高贤这么说话,真想拿头上的乌纱帽狠狠扣在他的脑袋上,自从他当了这个掌仪司的司正那天起,这死老太监就一直瞧他不爽,阴阳怪气地呛他,爱搭理不搭理,他到底哪儿得罪他了!   然而,怒归怒,黎戍能屈能伸,生生把脏话粗口都咽了回去。   呸,不说拉倒,谁稀罕知道!跟一个死太监斤斤计较,不是他黎戍的作风!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陛下今儿个这么高兴,这戏得唱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哪?赫将军破天荒约了他一起吃晚饭,总不能叫他等太久吧?   黎戍心里跟猫挠似的又急又痒,招了个手,让一旁的小太监过来,凑近了吩咐道:“去,给爷去长兴街碧波阁告诉赫将军,就说爷一时半会儿散不了,赶不过去,让他和我家小狐狸先吃着。”   小太监听话地点头,转身就走,又被黎戍从身后逮了回去,补了一句道:“让他们慢点吃,一定要等着我!”   ……   百里婧回到相国府时,木莲也已经回来了,整个相府上上下下,除了墨问,都出来接旨,人人都听到了景元帝的旨意,看到了百里婧左侧脸颊上红肿的五指印。   : ☆、第130章   性子嚣张跋扈的婧公主,从来只会给别人颜色瞧,如今她竟挨了打,简直匪夷所思。圣旨宣读完,福公公与左相在一旁单独说着什么,其余的下人散的散走的走,或者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嘀嘀咕咕。   但,无人敢问原委,谁也不敢当着百里婧的面大声地提起这些是非,所以,相国府的主子丫头们唯一能议论和揣测的便只有圣上所颁下来的旨意——清晨婧公主信誓旦旦地逼着墨誉娶木莲为正妻,这会儿木莲却还是成了妾室,任她们主仆再蛮横,到底是皇上圣明,知道一个野丫头没资格当状元夫人。   “小叔大喜,木莲姑娘大喜啊。”墨觉的媳妇儿荣雪雁率先贺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意味深长。   墨誉早就认命,圣旨来或不来都一样,他的注意力在百里婧红肿的脸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这声关心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早,百里婧看了墨誉一眼,什么都没答,还是那般漠视的态度,她又望向木莲,见木莲脸色奇差,心里异常难过,她的脑子乱的很,一时间竟无法面对她,只好转过身匆匆走远。   不一会儿,左相与福公公相携着回来,对众人高声宣布道:“蒙圣上的恩宠为誉儿赐婚,婚事就定在五月初四,到时候请婧公主做主婚人。”   木莲脸色刷白,比早晨初初醒来时还要难看,一道圣旨彻底捆绑住了她的所有行动,有当今圣上的旨意在此,她已经连离开或者寻死都不能了。耳边的丫头小厮们接连不断的祝贺声她一点都听不见,猛地清醒看向墨誉时,发现这个少年与她一样绝望,连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不由得更加心灰意冷——   哪个女孩不曾憧憬过自己的婚事,不曾梦想过嫁给爱着的人,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女人却只能一辈子死心塌地跟着一个男人,终于,墨小黑实现了他的承诺,终于要对她“负责”了,但是,这种没有感情的负责,她不想要,却不得不要。   用冰块敷了很久的脸,夜色降临时仍旧肿着,百里婧踱步来到木莲的门前,窗口透着灯光,里头有人声,应该还没睡,她却没敲门。   木莲在圣旨颁布之后便被限制了自由,婚期定得匆忙,喜服、凤冠霞帔以及种种礼仪规矩全部都要准备,就算母后说不过是娶个侧室不必大肆铺张,百里婧却还是努力想给木莲最好的婚礼,种种吃穿用度喜堂喜宴布置都不逊色于墨家老二老三迎娶正妻之时。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但,还是不敢面对木莲。   为什么都不能圆满呢?她所期盼的婚姻应该始于爱情,应该充满了欢喜乐趣,是幸福而光彩的,绝对不是她与木莲这样的结局。   木莲屋子里的灯一直亮着,相府里指派了两个丫头伺候木莲,站在门外可以听到她们的说话声,只是模糊得很,听不大清。   站了好一会儿,百里婧转身离开,她答应了墨问要去陪他,天已经黑了很久了。   穿过桃树林,涉过小溪水,进了墨问的小屋,小厮说墨问已经吃过了晚饭服了药睡下了。偏院里的一切都是安静的,连屋角缝隙里蛐蛐的叫声都听得清楚,整洁的屋子里亮着蜡烛,特意为她留的,无端就让百里婧的心卸下了防备,她走到床边撩起纱帐,看到墨问躺在那里——   很不可思议,这个病弱的男人,她的夫君,竟成了她心事的唯一寄托,她要他活着,如果最终还是逃不过死亡,他也只能死于病患而非暗杀人祸,这是百里婧单纯的坚持。   墨问身上有伤,腿上、胳膊上、肩膀上都裹着纱布,为了防止伤口化脓,每日要换上好几次,这会儿他躺得端正,只有下身盖了被子,上半身光着,露在外头的皮肤却很少,缠得像个可笑的粽子。   夏日的夜晚,偏院较阴凉,小屋里也并不大热,窗口的风吹进来,还有点凉飕飕的,百里婧坐在床边,拉过薄被的一角替墨问盖上。手要拿开时,已经被他握住,墨问的掌心还是一如既往地凉。   “吵醒你了?”墨问仍旧躺着,眼睛却睁开了一半,百里婧微微俯身笑问道。   烛光离得远,墨问的眸子昏沉,似是没睡醒,他在她手心缓缓写道:“实在困极,又不大舒服,就先睡了,无奈却睡不安稳,睁开眼看到你,这才觉安心许多。”   墨问向来不吝啬告诉她他心里想着什么,缓慢而轻柔的,不给她压力,只是倾诉。   于是,百里婧也笑,这回不是挤出来的勉强:“有点忙,所以来迟了,你快点睡吧。”   墨问却忽然皱起了眉头,伸出手臂朝她的左边脸颊摸去,百里婧本能地偏头一躲:“我……”   “你的脸怎么了?”墨问坚持追问,在她手心里写,见她不应,他艰难地撑起身子,百里婧担心他的伤口崩裂,一急,忙用双手按住他的肩,墨问的手臂一收,她的人便正好在他怀里。   “墨问……”百里婧一愣。   墨问是那么倔,扶在她腰上的手用了力,显然是不准备放开的,百里婧不敢挣扎怕伤了他,便只好躲闪着回避他的目光,急道:“我真的没事,你快松开手,伤口会疼的……”   然而,再怎么回避,她也离他很近,墨问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下巴,小心地将她的左侧脸颊转了过来,眼眸顿时一缩,五指印的痕迹如此明显,又红又肿,下手的人根本不曾留什么情面,墨问一瞬间怒意涌起,翻江倒海。   大兴国的嫡公主,这世上有谁敢打她?她的身手极好,又有谁打得赢她?   打得赢她的人多舍不得下手或者不敢下手,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她的母后——大兴国唯一战功显赫的女将军,让突厥人胆寒的巾帼女英雄……果然名不虚传。   但是,再怒也没办法发作,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对他的妻下手的是他的丈母娘,他如何找那人讨要?对付木莲,她的师姐,他都用尽了心思,没有把事做得太绝,何况是她的母后?   他不再追问是谁打的,而是搂着她的腰,顺势往床里一滚,她的人便到了床内,身子朝右侧卧着,与他枕着同一个枕头。   在她挣扎之前,墨问吻着她的额头,在她手心写:“有什么委屈都告诉我,我虽是个废人,但……”他的唇极缓极缓地贴在她红肿的脸颊上,爱怜地轻吻,“我不愿看你受伤受委屈,总让我心疼……”   见百里婧有些微躲闪,他往后退开两寸的距离,手指在她掌心写道:“我说过,你是我的妻,我的喜怒从此都交给你了。如今,不仅是我的喜怒,还有我的整个人整个身子都交给你了……”他忽然不好意思似的握紧了她的手:“我从未像昨天在温泉里那么快乐过,我的快乐都是你给的,你不明白也没关系,我只想你好好的……”   他指尖的凉意擦过百里婧的掌心,明明是很正经的话,却带了若有若无的挑逗,百里婧长到这么大,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从来都是她主动开口,何曾被这样挑逗过,顿时心里跳得厉害。   世上的感情有千百种模样,无论迟钝或强势的女子,在脆弱的时候最容易被趁虚而入。墨问一次一次地说,一次一次地让她觉得她很重要,这种认同感和依赖感让百里婧不知所措的同时又觉得异常满足,卸下所有心防后,把所有的心事都对这个帮不了她的男人说了:“墨问,我觉得难过,心里空空的。”   话匣子一打开,墨问便只需听着。   “母后对我失望了,木莲要嫁人了,怎么办,我的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我曾经答应过要给木莲好一点的归宿,现在她做了墨誉的妾,心里也许在恨着我……为什么我明明想要把一件事做好,最后却什么都做不到呢?母后说木莲只能做妾,母后让我以后都不准……不准再入宫……”终于说到最痛的地方,百里婧哭起来,声音哽咽:“我该怎么做才不会错?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回到从前那样?”   她用手臂挡住眼睛,自嘲地笑:“好没用,这两个月总是在哭,哭有什么用啊……可是,眼泪太不争气……”   一直温凉的大手拉开她的手臂,墨问的唇覆下来,落在她湿漉漉的眼睛上,顺着眼泪划过的痕迹往下吻去,吻过脸颊、鼻子,最后停在她湿润颤抖的红唇上,不带掠夺地一点一点啄吻,彼此的呼吸缠在一起,百里婧被动地承受着墨问给予的所有安抚,睫毛颤抖地闭上了眼睛。   不排斥便是默许,这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墨问听罢她方才的哭诉心有所动,这些亲吻并非在做戏,小心翼翼不带欲望,为了扫除障碍他煞费苦心,不惜将他的妻也算计进去——   木莲上了墨誉的床,以他的妻的强势个性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不会让墨誉白白占了便宜,怎么也会讨要一个名分,就算正妻不成也必然是个侧室。墨誉做了这等苟且之事,名声大坏,他的妻自然会越发厌恶他,叔嫂之间的脉脉情缘一刀斩断,再没了回转的余地。木莲做了墨誉的正妻或侧室,自然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呆在主子身边寸步不离,为人妻妾要守妇道,出行皆有下人跟着,她也再不能明目张胆地随意出入给他惹麻烦。   一举多得。   虽然让他的妻痛苦,但他自认已经做得很客气很为她考虑,否则,以他过往的个性怎么可能还留着木莲活蹦乱跳给自己留下隐患。   但是,他算计的不错,木莲是细作,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便只能苦忍,只能以借刀杀人或者暗中运作的方式来对付他,因为这样那样未知的原因,她不敢告诉他的妻任何事实,连他的身份可疑也半句不敢透露。   人人都有死穴,抓住了便好对付了,不知道法华寺藏经阁内的经卷失踪,会让何人镇定不得……好戏还在后头,谁都跑不了。   心中沟壑千里,面上不动声色,只尽情享受温存的时刻,他的妻在他怀里,他从未觉得如此踏实,想要告诉她,人生的坎许许多多,不管什么年纪都可能碰到,这些年他跨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坎坷,多想用自己的过往教会她该怎么做,哭泣并不可耻,也不代表不够坚强,哭够了爬起来继续走……   但,一个病秧子何来这种种过往?墨问这个身份,越来越成为束缚了,一时半会却又挣脱不得……他设计别人的时候,自己也同样身在局中。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不能对她说,只能以自己的力量去解决所有的障碍,查清楚让她困惑也让他不解的种种谜团——其实与他并不相干的那些事。   待墨问的唇吻到百里婧的左耳,呼吸已经粗了,环着她的手虽没有出格的举动,却在她的腰上越收越紧,隔着薄薄的衣衫,百里婧察觉到他手心火热。她的耳根敏感,一碰她就一缩脑袋,墨问的唇贴在她的耳边,没再继续吻下去,温柔地揽她入怀,在她背上轻拍着,像哄孩子般耐性十足。   静谧的夜,简陋的小屋,古朴的床,温柔且良善的夫君,她在他怀里,也在他心里,如果除却过往所有的不如意,她的婚姻,至少算是幸福的吧?   “墨问……”百里婧的脸贴着墨问裸露的胸膛,轻轻唤了他的名字。   “婧……儿……”他哑着嗓子艰难地回复,一喊出口便是一阵咳嗽,他失语的唇只能叫出她一个人的名字。   百里婧伸出双臂环住了墨问的腰,闭上眼睛喃喃道:“好好活着,别离开我。”   药香萦绕在鼻端,有安神的功效,百里婧很快入眠,墨问却毫无睡意,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抚着她的左侧脸颊,无声地叹了口气。   深夜时分,一道黑影潜入偏院,轻功绝顶,连看守在偏院月洞门前的禁卫军也不曾发现。然而,任黑影如何穿行,始终走不出迷幻的桃树林,似乎有人用奇门遁甲之术设下了屏障,不许任何人入内。   进不得,只好退,轻而易举地退了出来,黑影伫立在小溪水旁看着天上的一弯新月,思忖着那个可疑的男人越来越不可思议的身份——武功高深莫测,擅长奇门遁甲,之前的言行举止沉着淡然,举手投足毫不张扬,他让他们所有人看得到的有几分真假?这偏院里又藏着多少秘密?   巡夜的人来来回回,自从护城河畔的劫杀案后,禁卫军便常驻相府西厢,保护婧公主和婧驸马的安全,方才是趁着换班的时候潜入其中的,现在要离开,必须得等下一次的换班。   靠在隐蔽的假山石上,黑影摘了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和一双染了愁绪的眼睛。   这些年呆在婧小白的身边,着实有些吃亏,人人都因为婧小白的美貌而忽视了木莲,再绝色的人遇到那般倾国倾城的相貌,必然败下阵来,偏偏那拥有倾国倾城貌的人从不知自己好看成了什么样,整日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全然不把自己的相貌放在眼里,岂非让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要恨她?不过,也许全天下的女子都恨着她,那人自己却稀里糊涂。   这就是婧小白。   木莲苦笑了一声,背后的石头太凉,她以拳头抵着唇闷声咳着,几日前她被黑衣人算计所中的毒味道特别,她今日别了林岑之后曾去药店问过,那种气味是由一种西域的奇花提炼而成,异常罕见,并非江南所有,如果黑衣人是病秧子的同伙,他们究竟来自哪里?要见主人,本来异常困难,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惹来一身的麻烦,如今,倒是有了一个绝好的借口——   她要成亲,念在师兄妹多年的情分上,大师兄、三师兄总可以来瞧瞧吧?   呵呵,如此看来,她要嫁人这件事,总算有了一丝好处。   ……   “哎呀,小狐狸,赫将军,让你们久等了,我来晚了!”   戍时,黎戍匆匆忙忙从宫里赶到碧波阁,刚在雅间的桌前坐定,才发现桌上的菜才动了一点,笑眯眯地吧头上的乌纱帽摘下来,交给了身后的小厮,卷起袖子道:“嘿嘿,爷总算没白疼你们,知道等着爷一起吃!来来来,快点吃吧,饿死爷了!”   司徒赫喝着酒,淡淡地笑,凤目异常平静:“谁穿着官服就来赴宴的?换身衣服要多久?要是弄丢了顶戴花翎,你等着挨板子吧。”   “挨板子也不过如此,砍头也就眨眼的功夫,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是不是啊赫将军?”黎戍欠揍的冲着司徒赫傻笑,明显就是在笑他挨的那一百军棍,一副得瑟的死样。   小狐狸坐在司徒赫对面,默默地低头吃东西,细嚼慢咽的,听到这,问道:“大哥,谁是猪?”   黎戍被菜呛着了,回过来马上拿筷子敲她的脑袋:“吃饭!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大哥,我昨天就已经及笄了,再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黎狸抬起头,底气十足地说道,自觉声音过大,偷偷瞅了司徒赫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   : ☆、第131章 “大哥,我昨天就已经及笄了,再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黎狸抬起头,底气十足地说道,自觉声音过大,偷偷瞅了司徒赫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黎戍被她这声斩金截铁的宣誓震住,伸手乐呵呵地摸了摸黎狸的头,笑道:“哈哈哈,是啊,我家小狐狸都及笄了!”立马变色,大力地一捏她的脸颊,哼道:“及笄了在大哥眼里也是个小丫头,话真多!快点吃!” “哦。”黎狸揉揉被捏痛的脸,却异常听话地没有反驳,乖巧而斯文地埋头吃饭。 黎戍给司徒赫和他自己都倒了杯酒,端起来,笑眯了眼道:“赫将军,您老人家一直吝啬得很,这可是这些年来你头一遭请客,想喝你的酒真不容易,来,小的敬你一杯!” 司徒赫执起酒杯干了,笑道:“国舅府也不差这些酒钱吧?若真是没酒喝了,那盛京第一酒坊的公子不是你相好的么?什么美酒喝不着?” “嘿嘿,赫将军,你这是嫉妒小的我啊,还是嫉妒人家第一酒坊的杜公子?发现爷魅力无穷了吧?”黎戍笑得贱贱的,颇有些得意,喝尽杯中酒,畅快地“咝”了一声,奇道:“嗨!这酒不错!我说,碧波阁的老板娘是不是瞧不起爷啊,平日里怎么不见这种好酒?这些年都不曾喝过,爷得找她来问问!” 司徒赫执起酒壶为他添了一杯,笑他的没见识:“这是北郡府进贡的‘忘忧醉’,陛下赏赐的,听说后劲大,酒量不行的两杯就倒了。” 黎戍睁大眼,愤愤地又喝了一杯道:“我就说嘛,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们司徒家,我家老不死的再怎么有钱也买不着‘忘忧醉’啊,不公平,唉,真不公平!” 说是这么说,愤然归愤然,黎戍的眼神里却不带半点嫉妒,坦荡之极,吃了会儿菜才问:“今儿个是怎么了,想起跟爷喝酒来了?” 黎狸在一旁吃着东西,听着他们说话,没插一句嘴,间或给黎戍夹菜,不一会儿的功夫夹了三次,觉得过意不去似的,又为司徒赫夹了一块酱肘子,见黎戍和司徒赫都看着她,黎狸赶忙解释道:“呵呵,这菜蛮好吃的,大哥,你……你们尝尝啊。” 她说着,头快埋进碗里去了,胸前垂着的长命锁碰到桌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司徒赫一晚上没怎么吃菜,只是喝酒,低头看着碗里的酱肘子,虽然黎狸极力推荐,他却还是没动筷子,回答黎戍道:“明天我要回西北边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临行前再同你喝两杯吧。” 黎狸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掉了,又引来二人的目光,她尴尬地弯腰去捡,起身后呵呵傻笑道:“我……我去让小二换双筷子。” 黎戍皱眉:“小狐狸,这么多事!快去快去!”视线随即直射司徒赫:“你说你要走?昨儿个入宫见了皇后娘娘,明儿个就要走?边关的战事我不懂,莫不是出了什么乱子?” 司徒赫的凤目平静,一大壶的忘忧醉已经被他喝掉大半,他的声音平稳不见波澜:“犯了错连降三级,却还呆在京城贪图享乐,父亲已经向陛下呈了奏折,让我回大西北戴罪立功。” 他又笑:“习惯了大西北的风沙,竟觉得对盛京的水土有点不服,整日价不大舒服,连‘飞沙’养着养着都胖了,再这样下去,兴许再不能日行千里,所以,早点回去也好,人和马都得磨一磨才是。” 司徒赫一个人自顾自说了许多,黎戍听着听着将酒杯往桌上用力一掼,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司徒赫,你要走就走,解释个屁啊!生你养你的江南,住了那么多年还说什么水土不服!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上次从‘小倌坊’里头出来我还以为你好了,从此不犯糊涂了!呵,这会儿就算约了爷出来喝什么‘忘忧醉’也解不了你的忧,你想跟那个死丫头道别你就找去左相府便是,她还真能不见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肯见你?!” 听到这,司徒赫的脸色也变了,起身道:“黎戍,你太牵强附会了,不过是道个别,你想太多了。等你等了许久,这会儿天都黑了,我得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得出城。” 黎戍哪里拦得住他,司徒赫三步两步就跨出了门槛,转身看到黎狸靠在门边,娇小的身材,红色的衣衫……他的脚步未停,却在路过她时轻轻说了声:“再见。” 黎狸的视线一路朝司徒赫的背影追过去,她酝酿了一整个下午的心情,不敢说出口的隐秘心事,只来得及做一些遮遮掩掩的小动作,还不曾与他多多相处,这个红衣黑发的青年便温柔地对她说了再见。 突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震醒了黎狸,她跑进雅间一看,她大哥已经趴在了桌上,乌纱帽撂在一旁,那个装着“忘忧醉”的酒壶摔碎了,里面滴酒不剩。 第二天,天刚亮,司徒赫与一队亲卫兵便上了马,自元帅府出来,直奔城门。清晨的盛京从沉睡之中醒来,集市上的百姓们一点一点热闹起来,逼近城门时,司徒赫听见了身后的马蹄声,回过头去,见一道红色的身影正向他奔驰而来,他欣喜若狂,立刻拉紧缰绳,胯下坐骑“飞沙”嘶鸣一声,急急扬蹄停下。 亲卫队的队员们好奇地看过去,队长周成看到他家将军弯起了唇角,甚至快要驱马相迎,但是,当那道红色影子越来越近,轮廓越来越清晰,他家将军的笑容却一点一点淡去,眸子里一片黯淡,原本欢喜的颜色全部消失。 不是婧公主。 不是婧小白。 是一个很像她的女孩子。 身形、衣着、骑马时的横冲直撞,都很像。 但,只是像而已,并不是她。 黎狸的枣红马匆忙停在司徒赫面前,她没下马背,一张脸被风吹得通红,急急喘着气道:“赫将军,我……我大哥喝醉了,不能来送你,边关路远,你一路小心,还有,沙场凶险,你……多多保重。” 她结结巴巴地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这,这是我……我大哥送你的生辰礼物……” 司徒赫黝黑英俊的面容不见波澜,凤目没有焦距似的定在那份生辰礼物上,没有接,调转马头道:“替我谢过你大哥,再见。驾!” 不愧是良驹“飞沙”,眨眼的功夫便奔出了数里外,踏出雷霆一般的声响。 十几个着军装铠甲的将士在官道上奔驰,五月的城郊一片郁郁葱葱,空气中却扬起一片尘土,迷了人的眼睛。 黎狸就在这一片蒙蒙的灰尘里目送那个年轻的将军远去,不曾眨一下眼睛,他的玄铁铠甲,他的大红披风,他的英俊面庞……每一次见面都给了她不同的震撼,这样一个刚硬威武的将军,英姿飒爽,情深意重,满足了她对于伴侣的所有期许。 许久之后,待马蹄声远去,尘土散尽,黎狸才将礼物收回怀中,驱马回城。她来送他,不是大哥让的,是她自己偷着跑来,礼物也不是大哥送的,是她自己偷着送的。 他不收也没关系,她还做得不够好,日后再送也不迟。可是,去了大西北,他要多久才回来?她的耐心和恒心要如何让他知晓?会不会,他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黎狸骑在马背上,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再没了初初从浮游山回盛京时的冲撞劲儿,迎面遇到一驾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刚举起鞭子准备质问,有只纤手撩起了帘子,帘后露出一个女人美丽的脸庞。 黎狸看到那人,顿时微讶:“落表姐。” 车厢内的女子额前垂着一颗银锁珍珠,笑容温婉:“狸狸?这一大早的,你怎么在这儿?” 黎狸心里乱乱的,当然不肯说实话,但她也不会撒谎,遮遮掩掩道:“哦,我……我随便逛逛。娘还等着我吃饭呢,落表姐,我不陪你聊了。驾!” 说着,便调转马头,从另一条路上走了。 百里落觉得奇怪,看了看黎狸方才来时的方向,问身边的人道:“这条路,是去哪儿的?” “出城,北上。” “出城?”百里落秀眉一蹙,疑惑不解,喃喃自语道:“出城做什么?” 她刚放下帘子,马车重新开动,便听到街边有人在议论:“今儿个一大早我瞧见有将军出城了,那黑马跑得真快,将军的红披风眨眼就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听说边关乱的很,每年突厥人都要南下肆虐,幸好盛京偏南,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战事波及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家两个儿子都在大西北,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就算战乱到不了盛京,也不能……” 盛京的百姓们有点见识的都喜欢私下里议论国事,百里落听罢豁然开朗,红衣黑马的将军,除了司徒赫再没别人,莫非,黎狸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正是司徒赫? 百里落忽然弯起唇角,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有趣了。 “公主,到了。” 侍女春翠的声音从帘外传来,马车再一次停下,百里落在春翠的搀扶下走下车厢,抬头,望着头顶处的匾额,上面写着,“如归酒楼”。 “公主,他们都到了,正在楼上等您。” 百里落上了二楼,果然看到三个人正在雅间里候着她,其中两个她认识,分别是曹、安两位大学士的公子,年纪轻轻,衣着华丽,而另一位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着朴素的青衣,气定神闲。 三人见她来了,都站起来,曹公子对那中年男人道:“木先生,这位就是落公主。” 那中年男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百里落亲切地笑:“无须多礼,这位是……” 安二公子一边请百里落入座,一边介绍道:“哦,这位是木先生,家父的好友,也是位颇有才华的高人,他曾游历过名山大川,将各地的风土人情秘闻轶事编辑成册,取名《木老叟游记》,这书近几年来一直在坊间流传。小生想,既然落公主对山川志如此有兴趣,又恰逢木先生路过盛京,便请木先生来当我们这次修撰图书的参谋。又突发奇想地与曹兄商量,不如请落公主一聚,兴许能解落公主长久以来的疑惑,也算是全了落公主对小生的器重之情。” 听到赞美之词,木先生捻着胡须,笑道:“不敢不敢。”虽然谦虚,可语气却颇悠然,十分成竹在胸。 百里落大喜,忙起身行礼道:“还请木先生多多教诲。” 木先生面露赞赏之色:“一国公主居然如此虚心好学,真让老夫惭愧啊。教诲不敢当,但老夫几十年间确实游历了许多地方,但凡有些名气的山川大河老夫都曾涉足过,若是落公主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尽管说,老夫知无不言哪。” 百里落不动声色地看着木先生,笑道:“听说岭南的浮游山是个不错的去处,奈何本宫一直困于宫囿之中,无法出行,先生可否讲一讲浮游山的风土人情呢?” 木先生点点头,娓娓道来:“浮游山嘛,老夫十年前去过,岭南那地方一年四季温暖如春,许多花草蔬果都是江南和中原不曾见过的,每一年进贡朝廷的新鲜荔枝便是岭南所产,不知落公主是否喜爱?” 百里落一笑:“很是喜欢,没想到荔枝居然就是岭南所产。” “是啊,快马运来的荔枝还是不大新鲜,若是落公主尝过刚摘下来的荔枝,才会明白什么是鲜嫩滋味。岭南那地方,其实地方也不大,盘踞着江湖上的一些小门派,尤其以浮游山为代表。不过,倒也新奇得很,别的地方每一年都有江湖比武,各大门派斗得你死我活,定要分出个胜负,岭南却是个例外,从来只文斗不武斗,哪怕是比武也要比出花样来,一点都没有血雨腥风打打杀杀的样子。老夫曾观摩过他们的比武大会,着实是大开眼界,却并非武学盛宴,只是切磋切磋,联络一下感情,那种热闹,却也不比别的地方的比武大会差啊。但是啊,正因为如此,长久以来,一提起岭南,提起浮游山,便只落下个招摇撞骗的名声,那些大一点的武林门派都瞧不上它们,觉得它们空有花架子,没胆没识的,坏了武林的风气。哈哈,但也有好处……” 木先生颔首而笑:“专门出武学奇才的鹿台山暗潮汹涌,浮游山却从没出过乱子,弟子之间关系和睦,这倒要归功于岭南的风气了,不争,便不会败。” “鹿台山?”百里落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唇角不自觉浮出些微笑容,原本她提起浮游山便只是个引子,这会儿木先生自己说起鹿台山,她便故作好奇顺水推舟地问了。 在座的三人都听得认真,木先生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鹿台山这块地方位置奇特,地形也怪,老夫年轻的时候便很好奇,去过一次不满足,又接连去了许多次,每一次都能发现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哦?有何不同之处?”百里落适时问道。 “说点也许会让落公主不快的话……”木先生一笑,笑容意味深长。 “先生……但说无妨。”百里落保持着温婉的笑容。 “公主年纪尚轻,或许不知这鹿台山曾是几百年前晋王封禅的地方,那个时候,天下一统,四海归心,大兴国不是姓百里,而西秦也并非姓君……也就是说,还没有这两国……”木先生笑着说道。 百里落吃了一惊,这些史实她真的不清楚,从小到大没有人对她说起过,然后,耳边便听到安二公子道:“木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 曹大公子也非常紧张地看着雅间的入口处,压低声音道:“小心隔墙有耳!搞不好要杀头的!先生怎么如此糊涂!” 木先生朗声而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哪,就是胆儿小!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解惑!对老夫而言,若是能把看到的、知道的事情告诉更多的人,或者,仅仅是告诉那些想要了解真相的人,那么,待百年过后,也觉得无愧于心了。当今圣上还不至于如此心胸狭窄,为了这等小事便要砍老夫的头,况且,为人君主,对这些前朝旧事本就该清楚才是,老夫又有何惧?” 百里落随即起身,端起茶盏道:“先生的一番话让百里落受益匪浅,百里落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如此恭敬态度,又令安曹二人吃惊,木先生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口中说着:“不敢不敢,落公主的气度果然不凡,不愧是帝女啊,心胸如此宽广,虎父无犬女……” 百里落道:“先生过奖。”转头看向安曹二人,微微一笑道:“本宫才想起来,二位公子还有公务在身,时辰也不早了,可别耽误了正事……” 安曹二人怕惹来祸事,虽然对木先生所说之事好奇之极,却实在不敢再留在此地,百里落给了他们绝好的台阶,他们便立刻往下走了:“多谢落公主提醒,小生先告辞了!木先生,改日一定要光临寒舍,家父十分惦记。” “落公主,小生告退!” 待安曹二人走后,百里落让同来的侍女家丁通通去门外守着,亲自为木先生倒了一杯茶,缓缓笑道:“落在宫中呆得太久,见识犹如井底之蛙,今日得遇先生,真是三生有幸。不瞒先生说,我的夫君便师承鹿台山,也算是颇有缘份,所以,我对鹿台山一直颇为好奇,似乎听说鹿台山是西秦和我大兴国的中间之地,但,既然是边防重地,却不加干预,落着实不明其中原委。宫里的太傅都迂腐得很,不肯解惑,今日想请先生赐教。” 木先生捋着胡须,点点头:“原来落公主的夫君自鹿台山而来……老夫许多年不曾遇到落公主这般志同道合之人了,唉,方才两位故人之子的见识和胆识居然不敌女子,委实让老夫失望啊。” 随后他总算进入正题:“说到几百年前天下大统,晋王随后于鹿台封禅,祭祀天地,当时的西秦君家和大兴百里家都是大晋的功臣,也是位高权重。百余年后,王室衰微,三家分晋,后来,又历经百年战乱才有了西秦和大兴二分天下的局势。但,君家和百里家感念晋王的恩德,便将晋王封禅的鹿台山设为西秦和东兴的中间之地,各州郡都不得干涉鹿台山的自由。既然是禁地,史书地方志自然不会有太多记载,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不知鹿台山底细的缘故,落公主说宫中太傅迂腐,倒不一定是他们不肯说,而是确实不知罢。” 这番话,百里落虽然听懂了,却不大明白,想起林岑之曾提过的那个古墓,她的脑子里不自觉地浮出一个念头来:“既然鹿台山的位置这般重要,为何西秦和大兴如此放任自流?” 她说着,微微一笑:“依照先祖的个性,恐怕不会对鹿台山置之不理,再看西秦皇帝的一贯作风,也不像是会随便退缩的,十几年前,西秦和大兴不还因为边境之争开战了么?边境之战,向来寸土必争,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鹿台山那么大块地方,两国居然就轻易放过了?先生不觉得蹊跷么?莫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百里落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渐渐坚决近乎逼问,不知不觉将方才一直持有的温婉态度打破,她自己却毫无察觉。 木先生认真地听着,眼眸中露出赞许之色,颇讶异道:“落公主的一番见解让老夫大开眼界,心胸和头脑不输任何男子,老夫真要对公主刮目相看了。” 赞美完,他便悠悠喝起了茶,似乎再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也并不想解答她的疑问,直到百里落等急了,他才抬起头来,笑道:“公主所说的秘密,可是鹿台山断崖下的古墓?” 百里落猛地直起身子,惊问道:“先生知道那个古墓?!” 木先生仍旧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态度,喝尽了杯中茶,他起身,随意地掸了掸朴素青衫上的灰土,开口道:“落公主,今日老夫有些乏了,先行回去休息了。人一老啊,毛病就多了哦。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苦头,年老便有些挨不住了。” 他说着,便真的迈开步子往外走去,百里落也随之起身,刚想拉住他,木先生却回过头来,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只听说晋王封禅后对鹿台山念念不忘,说不定,百年后便是埋骨鹿台山了,也不无可能。别的,老夫就真的不知了。” 这一句话,让百里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脚步定在原地,却又听木先生笑起来,眉目间没什么起伏:“敢问落公主的夫君姓什么?” “韩……”百里落还没从吃惊中回神,脱口而出地答道。 木先生似是了然般点点头,转过身,喃喃自语道:“那便是了。” 百里落失魂落魄扶着桌子站稳,晋王埋骨鹿台山,那儿又正好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墓,会不会正是晋王墓?西秦和大兴如此默契地将鹿台山设为禁地,便是为了遮掩此事? 如果事实如此,那么,韩晔去鹿台山又是为了什么?身为藩王世子,花费四年的时间潜心习武,既夺不了武林盟主,也当不了武状元,岂非做尽了无用之事?韩晔还没有傻到这个地步……这么看来,鹿台山上肯定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个东西,会不会就在古墓之中? 似乎解惑了,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谜团,但好歹她在一点一点拨开迷雾,原本只是想借修编山川志的机会让曹、安二人帮她找到有关鹿台山的线索,却没想到他们俩居然如此热心,邀功似的将木先生介绍给她,岂非天要助她? 想到此处,百里落勾起唇角,快步往外走去,对等候在外的侍女春翠等人道:“去左相府。” ------题外话------ ☆、第132章墨誉大婚   想到此处,百里落勾起唇角,快步往外走去,对等候在外的侍女春翠等人道:“去左相府。”   尽管圣旨上说墨誉纳妾不需铺张,可是左相位高权重又有婧公主在背后撑腰,这婚事怎么也不可能草率了之,五月初四便是婚期,故而五月初三这日来登门道喜的客人数不胜数。   清晨,在偏院收拾好,涂了些胭脂水粉,遮住了左脸处的红肿印记,墨问这才肯放她走,他在她手心写:“就算有伤,也只能给我看。现在这样,很美。”   有一个愿意看你的伤处的夫君,算是幸运吧?   百里婧来到木莲的住处,木莲恰好在试穿送来的喜服,百里婧的脚步便顿在了门槛处,直到木莲看到她,展颜笑道:“婧小白,你来瞧瞧,我穿这喜服……好看么?”   一改前一阵子郁郁寡欢的模样,木莲欢脱的性子似乎回来了。   情绪受到感染,百里婧跨入门槛,上下打量着她,真心赞叹道:“真美,你一直不爱打扮,这回肯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真的么?”木莲咧着嘴笑,对着铜镜里身着艳丽嫁衣的女子一遍遍看着,然后,她听见婧小白在她身后说:“木莲,对不起……”   木莲回头看去,发现婧小白眼眶湿润满含歉意:“我好像总是把事情做的很糟糕……委屈你了。”   木莲一时间怔住,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木莲走过去,握住婧小白的手道:“婧小白,你确实很糊涂,但我知道你的心是为了我好的。我一个山野丫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喝不愁,如今,托了你的福,居然要成状元的侧夫人了,这是多少人修都修不来的福气啊,恐怕我家祖坟上都要冒青烟了,你怎么还说委屈了我?还有啊,你想想,若是我嫁给了别人,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这会儿,咱们说起来也成了妯娌,按照辈分我还要叫你一声大嫂,这是多少年修成的孽缘啊!我做梦都不敢做得这么好!”   在木莲的插科打诨下,婧小白终于久违地“扑哧”一笑。   然而,门外有道着蓝色锦衣的身影忽地停住了脚步,在听罢木莲这番话后,愤然转身离去。   “来,婧小白,帮我梳头。我要试试这凤冠。”木莲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百里婧道。   百里婧便拿起木梳替她梳头发,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映得嫁衣越发光彩照人。   木莲从镜子里看着婧小白的身影,忽然问道:“婧小白,驸马……他的身子如何了?”   “……嗯,那些箭矢的伤口挺深的,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但精神还算可以,孙神医诊治过后,确实有些效果。”婧小白据实以告。   木莲微微蹙起了眉头,想了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道:“婧小白,虽然也许你会不高兴,但我想既然是我的婚事,自然要请三师兄出席,能不能也请……大师兄呢?”   百里婧拿木梳的手顿了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梳着,轻轻笑道:“可以啊,是你的婚礼,你想请谁都可以。”   说完,百里婧的视线凝固在喜服的刺绣上,又是鸳鸯戏水的花样,请的是京城里最好的绣娘连夜赶制出来的,果然美不胜收。   木莲注意到了她的失神和落寞,不敢再提大师兄,也不敢再提嫁衣。   都是这样,无论大师兄还是她木莲,一直都把婧小白当成一个局外人,想要让她远离这些纷扰,甚至不惜把她变成唯一的那个傻子,以为什么都不知道,才最不会受伤害。   但,越是瞒得久了,越是无法开口,一开口便全盘崩裂,像婧小白这种蜜罐子里养大的尊贵公主,所有情绪坦坦荡荡,若是发现她身边的所有人全都不怀好意城府极深,尤其是木莲这个骗子,一开始接近她便别有用心,到头来,她又会如何?   也许,婧小白不怕,但,木莲害怕,像她这种身份的人,本不该存有什么幻想,但她在恨着婧小白之余,爱她更多。   待梳好了头发,戴上了凤冠,忽然有丫头进来,打断了她们俩之间的安静——   “婧公主,木莲姑娘,落公主来府中道贺了。”   木莲从镜中看着百里婧,百里婧嗤笑:“她倒是来得及时。木莲,就算你不去请大师兄,恐怕他也会来的吧。”   木莲没说话,问那个丫头道:“道贺便道贺,为何特意来告诉我?”   之前也有众多客人来贺喜,都是左相府的男人们在招待,这会儿百里落来了却偏偏告诉木莲,由不得木莲不奇怪。那个丫头还没答,门外便响起一道温婉的女声:“本宫的意思自然是要亲自来向木莲姑娘道喜了。”   闻人声后,立刻便见一身素色锦服的百里落跨入门槛,不过,她却没有看着木莲,反而望着百里婧笑道:“就知道婧儿妹妹肯定也在此处,姐姐也算没有白跑一趟了。”   说着,上前一步,自习端详着木莲的嫁衣和头顶的凤冠,赞叹道:“好一个俊俏的丫头,这身喜服和凤冠与本宫出嫁时相比真是毫不逊色啊,婧儿妹妹果然待木莲极好,比我们这些亲姐妹都要好呢。”   百里婧自百里落进门便没有好脸色,根本理都不想理她,百里落却全然不在意,自顾自道:“如今可真是多事之秋,一大早就瞧见赫表哥出城去了,走得火急火燎的,也不知是不是边关告急……”   她一边说着,见百里婧的神色终于有所波动,满眼的惊愕,百里落随即了然地笑道:“原来此事婧儿妹妹竟是完全不知情啊,真让人意外。记得小时候赫表哥待婧儿妹妹如珍似宝,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没想到如今居然连去边关这种大事也不同婧儿妹妹道别了,竟生分到了如此地步,唉,我这个外人都想叹一声今非昔比了。”   百里落说完,也不去探究百里婧的心思和她的神色变化,仿佛浑然不在意,转而对木莲笑道:“听说木莲姑娘是夫君的师妹,那也就是本宫的师妹,而墨状元又是七殿下的老师,这么看来,二位成亲的这杯喜酒本宫是一定要来喝的了。先在这儿恭喜木莲师妹,明日本宫再与夫君一同来喝喜酒,快日中了,你大师兄还在等我回府一同用膳,本宫就先走了。春翠……”   “是,公主。”侍女春翠忙上前搀扶她。   百里落搭着春翠的手跨出了门槛,转过身的刹那,浓浓的笑容浮上眼底,心里无比畅快。百里婧,小时候得到的再多有什么用,现在她要亲手毁掉她所有的倚靠,最爱的,最信任的,最自以为是的,通通……毁掉!   如果黎狸的心上人真的是司徒赫,那么,就撮合他们好了,这样,待那个病秧子死后,百里婧也休想转身投入司徒赫的怀中,休想嫁个如意郎君!这条退路,她不会让百里婧有机会走的!   “婧小白,她的话你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呢?”百里落走后,木莲握着百里婧的手劝道。   “没有。”百里婧强笑着摇了摇头,“我没往心里去……”   其实,在得知赫去了大西北的那一刻,百里婧的心被拧得死死的,母后对她失望头顶,现在连赫也走了,这是第一次他连声招呼都不打便奔赴大西北,赫是不是也如同母后一样觉得她无药可解从此再不会回来?   无数的压抑之下,百里婧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盛京的琐事实在无法解决,如果母后、父皇都已经对她失望,那么,就让她也去大西北吧,那是她幼时的愿望,与赫一起上战场杀敌立功保家卫国,像母后曾经一样。   现在,让她不能说走就走的唯一原因是……墨问。   她若是走了,墨问必死无疑。   哪怕是从前与韩晔在一起时,她也从不曾被如此束缚过,畏首畏尾哪儿都不能去,这,也许就是她选了这条路的代价。   第二日很快就到了,作为左相府今年的第三件大喜事,府内张灯结彩,宾客满堂,但这一次又格外与众不同——禁卫军的守卫始终不曾松懈,对来往的宾客也严加管制。   快到吉时之际,一道高声唱和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的声音刚落,所有的人都俯身跪了下去。   只见司徒皇后着尊贵的凤袍,云鬓高耸,贵气逼人,脚下生风地步入喜堂,一双凤目锐利无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气势,完全不见半分懦弱。百里婧跪下了,司徒皇后便在她的主婚人位置上坐下,这才开口道:“都起来吧。”   不过是纳妾罢了,当今皇后居然大驾光临,这让诸多从前目睹过或从未目睹过凤颜的宾客们纷纷屏住了呼吸,不敢再如方才那般喧闹,生怕惊扰了凤驾,气氛顿时拘谨严肃起来。   司徒皇后没看她立在一旁的女儿,而是直视着身穿大红色喜服的墨誉道:“墨誉这孩子本宫从小就很喜欢,今日是他的喜事,本宫便来做这个主婚人也罢了。”   左相听罢,忙拉着墨誉跪下道:“谢皇后娘娘恩典!老臣及犬子惶恐之极!”   墨誉着新郎服,身形修长,容貌英俊,但因年纪尚幼,或是这门亲事实非他所愿,少年的眼底浮现出淡淡的忧郁和怯,俯身对着司徒皇后拜道:“谢皇后娘娘厚爱,墨誉愧不敢当。”   墨誉俯身的时候,记起从小到大皇后娘娘都待他极好,依照她的强势个性,见了面却从来只是夸他,这一点,让现在的墨誉想起来便觉心头暖暖,这世上对他最宽容的女人不是他一出世就死去的亲娘,而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他要娶妻,皇后娘娘也亲自来为他主婚,让他这个从小就没了娘的人发现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这多少是一种关切之情,他觉得无限感激……   然而,当墨誉抬起头,看到站在皇后身边的那道纤细身影时,心里不自觉一痛。两个月前,他多么意气风发,心胸坦荡,代替大哥将他的妻从宫中迎回,如今,他要娶妻了,那个人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看着。   司徒皇后的目光扫过一众的宾客,在韩晔夫妇的身上多停驻了一会儿,似笑非笑道:“今儿个的婚礼场面还真不小,来了不少客人哪,左相大人果然德高望重。”   “皇后娘娘见笑了……”左相陪着笑脸。   韩晔立在那里,表情始终淡淡,百里落原本挽着韩晔胳膊的双手却不自觉松开了,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敢从正面与司徒皇后较劲儿,尤其还是在景元帝不在场的时候。从小到大得到的教训深刻地烙在百里落心里,她见了司徒皇后便自然而然地戒备了几分,连这些故作亲昵的姿态也都省了。   “吉时到,请新娘——”   老管家在一旁高声喊着。   墨誉的面色立刻一冷,唇也抿得紧紧的,任喜娘将新人的手交到他的手中,木讷地随着一声声的口令下跪行礼。   司徒皇后在场,百里婧这个主婚人便只能立在她身边,在一大片耀眼的红色和新娘新郎站起又跪下的交错中,百里婧对上韩晔的目光,韩晔正好站在她的视线正前方,他的左边是百里落,右边是林岑之。两个月前,就是在这里,她与墨问拜堂成亲,而他在晋阳王府内娶了别人,如果这一场婚礼是她的,韩晔就在一旁看着,会不会也如现在这般无动于衷?   也许,此生,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在什么场合看到大红色的嫁衣,看到那张熟悉的遥远的脸,百里婧还是会心痛不已,这种心痛无药可救,已成了本能的习惯,就像左手腕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伤疤永不会消失一样。   如此讽刺地相似,她的目光直视着韩晔,韩晔平静地看着她,然后,移开眼,拒绝与她视线交汇。对此,百里婧早就习惯,也将目光稍稍偏移,对正看着她的林岑之展颜一笑,她的婚礼三师兄没能来参加,木莲的婚礼总算得到了他们的祝福……但愿从此以后幸福完满……   “礼毕,送入洞房——”   终于礼毕,木莲与墨誉的夫妻之名已成,由喜娘搀扶着回了新房。   木莲刚在喜床上坐定,墨誉便被一伙人推了进来,“浩然斋”因为婚事重新布置了一番,与从前的冷清全然不同,到处都是喜庆的大红色,然而,门关上许久之后,墨誉也不曾有什么动静。   大约过了一刻钟,墨誉忽然上前去一把扯落了木莲的红盖头,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像是忍着极大的怨气道:“木莲,我警告你,不要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能如此嚣张,不过是因为有她给你撑腰!我从未想过你的心机这么深,知道她在你身上花的心思重,不忍看你受委屈便来利用她!你不过仗着她性子烈,仗着她肯为你出头,简直卑鄙之极!做妯娌?凭你也配和她做妯娌?!你算什么?!”   说着,少年将手中的红盖头重重摔在木莲身上:“我们是成亲了,但我们不是夫妻,以后,你做你的侧夫人,你爬你的高枝,我们之间没有干系!哼!”   他说完,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拉开房门,甩手大力地带上。   木莲被墨誉一连串的责难震得呆住,等她反应过来时,整个新房里只剩下她和正燃着的喜烛,还有圆桌下的铁笼子里,白兔子小黑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撞着笼壁……   心机这么深?呵呵,墨小黑,你似乎还没有见过心机深的人……她木莲无从辩解。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归宿和美满,那么,真真是可笑……   司徒皇后在婚礼仪式结束后就回宫去了,因为木莲的缘故,百里婧在前厅帮忙招呼客人,偶尔闲下来,林岑之一直围在她身边,说着自她走后鹿台山上的趣事,间或再提到看他们一个一个都成亲了,觉得怪冷清的,他在等武举放榜,说是家中已商议好了,若此番得以高中,便立刻为他张罗婚事,迎娶他的未婚妻过门。   “三师兄也想成亲了?”百里婧笑问。   “可不是么?连木莲这丫头都不声不响地找了人家,就剩我孤家寡人的,连睡觉也没人暖被窝,好不凄楚。”林岑之无奈道。   百里婧忍俊不禁:“天这么热,还要暖被窝的,也不怕闷死啊?”   林岑之也笑了,忽然问道:“咦,婧小白,你夫君呢?今日这么大的喜事,他怎的不见人影?”   “他身子不大好,在房里休息,人多,他也受不了热闹。”百里婧与林岑之在凉亭内坐下,黄昏渐渐暗下来,夏日的微风徐徐吹乱她的发。   林岑之一时间静默下来,斟酌着开口道:“婧小白,师父常说人各有命,我从前不大懂,现在想来,兴许是对的。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做好自己便是了,任何时候,三师兄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虽然……我被人骂‘二木头’,但我真没觉得自己笨哪!我怎么就笨了?当然,你是公主,好像也没什么我能操心的地方,就是想对你说,有什么想不开的都可以告诉我,随时随地,还有……”   他欲言又止,笑得有点尴尬:“还有,这些天我仔细想过了,就算是大师兄做错了事,我也觉得至少鹿台山上的那些年他待你待我们都不是假的,他没有理由虚伪,而且,他的人品我们师兄妹都信得过,不是么?所以,你爱上他,没有错,不要把过去都推翻,现在他离开了,你难道还能不活了么?谁离了谁都得活着……”   林岑之是一番好心,百里婧却听笑了:“我自然会活着,只是……”   只是无法不恨他。   “不说这个了,”百里婧岔开话题,“三师兄,宴席快要开始了,你进去吧,我得回去看看夫君了。”   林岑之明白她听不进去,便只好叹了口气走了。   百里婧一个人在凉亭里坐了许久,丫头平儿急急忙忙找来,神色颇为忐忑地跪下道:“公主!驸马爷在偏院一直不大舒服,奴婢们又不懂他的意思,心想只有公主您才明白,便让几个小厮用竹塌将驸马爷抬到了前院来找您,可是,方才在花园内撞见了落公主与落驸马,驸马爷许是受了惊吓,一直……一直在发抖,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奴婢该死!”   百里婧大吃一惊:“受了惊吓?你们是怎么照顾驸马的!”   责难也没用,百里婧说着便快步跑下凉亭,她脚力快,将丫头远远甩在身后,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西厢的花园内,果然,朦胧的夜色中,她看到墨问的竹塌停在那儿,而一旁百里落与韩晔的背影如此清晰可辨。   匆匆走近了,她看到墨问的身上盖着薄被,头微微低垂着,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仿佛不敢让人瞧见他似的。   “墨问——”百里婧气喘吁吁地在竹塌前蹲下,将墨问的双手握住,果然察觉到他在发抖。   怒火一瞬间直冲百里婧的脑袋,什么都忘了去想,她愤然起身,两步跨到百里落面前,抬手毫不犹豫地扇了她两个耳光,清脆的声音在夜幕中格外地响亮,所有人都惊呆了,一个上前去阻止她的人都没有。   然而,只打了两个耳光,百里婧便停下了,将百里落大力推进韩晔的怀里,直视着韩晔的眼睛冷笑,口气一点一点冰冻起来:“我知道再打下去你该心疼了,但是,韩晔,我警告你!不管你和你的女人出于什么原因来了这里,都与我无关,但以后,你们若是惊吓了我的夫君,让他受了一丝委屈,我就找你的女人讨回来!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若是想讨一个公道,都冲着我来,就算是比武,我也不见得会输给你……”   说完,她不带一丝笑容地转过身,重新在竹塌前蹲下,墨问终于抬起了头,艰难地伸出双臂扑进了她怀里,那模样,真有几分委屈。   百里婧旁若无人地拍着他的背轻哄:“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我在这……”   百里落被打了两个耳光,也是委屈地偎在韩晔怀中小声啜泣,韩晔的手臂机械地搂着她的腰,冰冷的目光在前方相拥的两个人身上顿了许久,终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们走吧。”   说着,携着百里落转过身去。   夜色渐暗,看着韩晔的背影,墨问在百里婧怀里缓缓勾起了唇角。 ☆、第133章   第133章端阳夜宴&8226;突厥南下   “别怕,墨问,别怕……”百里婧拍着墨问的背轻声哄着。   周围鸦雀无声的,所有的丫头小厮们都不敢动弹,乖乖地跪在地上听候发落,为了驸马爷,婧公主连落公主都打了,他们岂能安然置身事外?   墨问在她怀里发抖,这种状况以前从未有过,墨问也从来懂得分寸,不会轻易为外界所动,如今怎么会抖得如此厉害?   百里婧贴着墨问的耳边问:“她说了什么?”   墨问身子一僵,却轻摇了摇头,黑发擦过她的脖颈。   百里婧见问不出什么,便放松了手臂,扭头看着一众跪着的丫头小厮道:“方才他们对驸马爷说了什么?告诉我。”   “奴婢不敢说!”众人把头埋得更低,声音打颤道。   “说!”百里婧受不了这种婆妈和敷衍,厉声喝道。   终于,有个小厮大着胆子哆嗦着嗓子道:“回……回公主,方才落公主说……说驸马爷都病成这副模样了,怎……怎么还到处乱跑,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等着看驸马爷出……出事,大兴国的第一驸马可是许……许多人想做都做不成的……瞧着驸马爷比前一阵子气色更差,许是受……受了太多的罪,或者就是招……招了太多人的记恨,真是可……可怜。”   那小厮说完,整个花园都寂静了,能清晰地听见草丛中的夏虫在鸣叫。   “贱人!”百里婧听罢,气得捏紧了拳头,想起方才两巴掌真是打轻了,她该把百里落那个贱人的嘴撕烂,让她从此都不能再嚼舌根子!回过神才发现墨问的身子已经不抖了,只是一片僵冷,他的脸埋在胸前,似乎无力再抬起,整个人沉默阴郁的样子与从前的云淡风轻截然不同。   尽管百里落说的并没有错,父皇也曾经亲口对百里婧说过类似的话,说墨问若是死了,她的未来夫婿有无限种可能,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墨问的面将现实揭开,他不想面对也得面对,着实太过残忍了。   “墨问……”百里婧出声唤了墨问的名字,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其实,她明白,什么安慰都无用,墨问从来都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他不可能不清楚百里落话中的意思。   就在百里婧以为墨问会继续沉默时,他忽然抬起头来,向来与世无争的眸子染上些许哀伤的笑意,唇角也是强挤出的弧度,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婧儿,她说得对,你这么好,自然有人爱你。虽然我这个身子残破不堪,心却是只属于你的,任何中伤和流言都无法撼动,所以,我不会自暴自弃,也不会糟蹋自己让你难过,给我点时间,让我可以站在你身边,好么?”   墨问眸中的哀伤透着无限的坚定,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百里婧吸了进去,每一句话都容不得她反驳,百里婧愣愣地点头,应道:“好。”   得到她的应允,墨问一瞬间开怀,笑容爬上他的眉梢眼角,使得并不怎么好看的一张脸也分外生动起来,他随后写道:“婧儿,饿了么?我们回去吃饭吧。”   “嗯。”百里婧蹙眉应。   那些丫头小厮早就被吓得浑身汗湿,婧公主的火爆脾气他们不是第一次听说,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亲眼看到,以为今晚定将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哪里想到婧驸马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写写划划间便让婧公主消了气……这种本事,旁人恐怕都没有。   竹塌重新抬起,往偏院行去,墨问高高在上地看着夜色中的一切,沉静的黑眸忽然变得寒波生烟般冷凝——连个缓冲的时机都不给,接二连三地来了这些甩不掉的麻烦。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何况九箭之仇未报,若不是有韩晔在场,他也无需做这等柔弱姿态。   但,韩晔果然够镇定,百里落对他这个病秧子出言恶毒,韩晔无动于衷地看着,丝毫不阻止,完全是一副旁观者的姿态,然而,他的每一个眼神却又带着探究,像要将眼前所见一一洞穿。不过,韩晔这份沉着自若的镇定只在傻瓜对他大吼时有瞬间的失衡,他扑进傻瓜怀中时,自发丝的缝隙里看到韩晔眼中闪过浓浓的杀意。   你死我活的战役一早便拉响,从四月十五校场上的皇家蹴鞠赛开始,自护城河畔万箭穿心的劫杀案开始,一笔笔的账目清晰明了,谁都别想置身事外。那个长舌妇实在碍眼的很,总有一天,要把她的舌头给割下来——   傻瓜,你傻便罢了,由我来动手。   ……   没有在左相府吃席,百里落片刻不曾停留,顶着脸颊的疼痛回了晋阳王府,韩晔自然也不会单独留下。   晋阳王府的花园内,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退开了,百里落愤怒地收住步子,转身瞪着韩晔质问道:“妻子被人扇了耳光,你这个做夫君的无动于衷,是什么意思?!她可以为了她的夫君打我,你为什么不能为了你的妻子教训她?!”   韩晔的一双星眸平静地注视着她,开口听不出喜怒:“你若不去招惹那个病秧子,也不会有这些事。”   听罢,百里落火了,冷笑着咄咄逼人道:“你的意思是……全都是我的错?我说的那些话有什么错?!他本来就是一个要死的人了,还一刻都不肯消停,让人抬着也要去凑热闹,我不过是告诉他,别先把自己折腾死了,后面可有太多的人等着接替他的位置,想要做这大兴国的第一驸马,呵,难道不是么?”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韩晔的脸,满含嘲讽地探究着。   韩晔仍旧面无表情,也不接她的话茬,只是淡淡道:“逞口舌之快会舒服些么,请太医来瞧瞧才是正经。明日端阳夜宴,你这副样子恐怕去不得。”   他说完便不再看她,径自擦过百里落的身边往书房走去。   “韩晔!”百里落彻底被激怒,在韩晔身后叫了他的名字。   然而,韩晔的脚步不曾有一丝停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就是众人眼中体贴入微的好夫君!夏夜燥热,他仍旧不温不火,他就是有本事吊着她,有本事将她一个人撂在一边,成亲两个月,她从未见过韩晔有生气的时候,他所发的最大的脾气不过是在法华寺的菩提树下与司徒赫大打出手。   但,真真欲盖弥彰,他一个手指头都不曾碰过百里婧,既然都已经反目,还留着那些藕断丝连的情分做什么?!   百里落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今日这两巴掌她生生地受了,与数月前那一剑之仇一起,永生不忘!下一次,她倒是要看看,若这两巴掌当着他的面打在百里婧的脸上,他韩晔是不是也能无动于衷事不关己?!   走着瞧,这一天,不会远了!等她找出鹿台山的秘密,等她撕破韩晔那张虚伪的脸!   百里落刚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卧房,侍女春翠进来,见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公主,水已经准备好了,您去洗浴吧。冰块也都备好了,春翠替您敷一敷脸……”   “多事!滚出去!”一听到敷脸,百里落随手抄起桌子上的杯盏就砸了过去,门口处顿时碎了一地的锋利瓷片。   “是!是!奴婢该死!”侍女春翠慌慌张张后退,将卧房的门带上了。   卧房顿时空荡荡,她一刻都不想多呆,百里落掀开一旁偏门的帘幔走了进去。   站在四方的浴池边,解开夏日的薄衫,如玉的肌肤上最先瞧见的便是左手臂上那个刺目的印记,对出嫁近两月的新娘来说,这个印记是极大的羞辱!   怒气尚未消,耳中又传来阵阵悠远惆怅的笛声,飘扬在晋阳王府上空,近乎天籁之音,似乎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语都可以由这笛音传达,思念着遥远的心上人,寻觅着不可得的知音。   “韩!晔!”听到这笛声,百里落暴怒地抬脚将一旁放置着水果糕点的矮几踢飞,上好红木的矮几撞到壁上顷刻四分五裂,她怨愤地咬着唇:“丢脸是么?好,是你逼我的……所有的后果都该由你一人承担……”   她把自己淹没在冰冷的池水中,心里忽然畅快,呵呵,可惜城西晋阳王府与城东官员街隔了太远,你的笛声就自己慢慢听吧!   ……   左相府今日的热闹久久未散,宾客们还在觥筹交错,墨誉作为新郎官喝得酩酊大醉,由人抬着回了新房,众人连闹洞房都省了。   与前院不同,此刻的偏院里一片温馨和乐,墨问吃完了晚饭不肯睡,硬拉着百里婧在小屋外的芭蕉树下看星星。他身上盖着薄被,躺在藤椅上,百里婧坐在他身边,今夜天好,月牙虽只有浅浅一弯,却能看到满天的繁星。   墨问不会说话,百里婧也不说话,蛐蛐等夏虫在四下里鸣叫,天上的星星间或眨一眨眼睛,不远处桃林的树影斑斑驳驳,显得异常神秘,仿佛置身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世上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墨问是不甘寂寞的,他忽然打破沉寂,两手交叠握拳放在唇边,利用拳头间的空隙吹出了声音来。   百里婧的目光被他吸引了过去,好奇地看着墨问的手,耳朵也被吸引过去,因为墨问吹出来的不只是普通的杂音,而是带着明显的曲调,音韵也格外空远缠绵。   见百里婧看着他,墨问沉静的黑眸染上柔和的笑意,越发用心地吹起来,待他终于使不上力气停了下来喘气,百里婧笑问:“这曲子叫什么?你竟能吹得这么好听。”   听罢这话,墨问的眼皮突地一跳,在她眼里他就是百无一用之人,除了吃喝就是等死,顶多抱着那个深海血珀白痴似的乱吹,世上文武全才的只有她的旧情人。   然而,听到她的问,他却不知怎么回答,刚刚一时情动,他竟将这首曲子吹了出来,不过,她应该从未听过,更不会由此想到什么。   好在他不会说话,长时间的停顿也不会让她怀疑,墨问在心里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搂百里婧入怀,在她手心里写:“瞎吹的,送给你,你顺便为它取个名字吧。”   百里婧认真想着该叫什么名字,忽然一只萤火虫缓缓飞了过来,恰好停在了墨问的手心里,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百里婧想伸手过去,又停住,墨问瞧见她有兴趣,便握着她的左手,将他手心里的萤火虫慢慢慢慢地翻转过来,合在了她的手心上,那只萤火虫顿时便被他们俩的手掌罩住,从彼此手掌的缝隙里露出一点点绿光来。   百里婧闭着一只眼,从缝隙处往里瞧,看到萤火虫的尾部一明一暗,好像呼吸一样,每一次吐纳都能带来光亮。   天地间神奇的东西如此之多,一只小虫子就可以照亮两个手掌,她忘乎所以般自顾自道:“墨问,你小时候有没有捉过很多萤火虫放在帐子里?就好像把天上的星星搬下来了似的。但是,宫里的嬷嬷说萤火虫会爬进人的耳朵里,吃掉人的脑袋,从来都不准我留着它过夜。那时候,我只有白天才能和赫在一起,白天又看不到萤火虫……”   想起赫,百里婧心里一缩,收起冗长的思绪,她抬起头来看他:“墨问,你刚刚吹的曲子不如就叫《萤火》吧。”   说完,百里婧却忽然愣住了,只见满天星光下,墨问看着她的眼神如此温柔,从未有过的温柔,其中的浓浓爱恋她就算是傻瓜也看得懂。   她顿时不好意思再看他,低下头的瞬间,墨问顺势握紧她的手,将她从地上带回自己怀中,慢慢地展开她的手心,闪着绿光的萤火顿时一点一点飞了起来,却并不飞远,只在半空中飞舞,接着,又来一只,两只,三只……一颗一颗绿色的星星近在眼前,美得好像梦境一般。   “好,就叫《萤火》。”他在她手心写。   夏日的夜晚,墨问的掌心清凉,给了百里婧舒适且安全的温度,他一直给,一直给,从不掩饰对她的爱,百里婧心里异常矛盾,她想是不是该礼貌地给他这长久的坚持送上一个吻,或者送上一句什么好听的话……念头刚刚闪过,却立刻被她自己否决,四年都不过是场错觉,何况短短的两个月呢?   所以,她还是被动地承受,小心地避让,看着天上的萤火想着她今日在韩晔面前那副泼辣模样,他们分开后,她没有变成更好的人,反而变成什么都错的人,会不会,从此以后还会不断地错下去?会不会在韩晔的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所有人都只是因为她的嫡公主身份才让着她忍着她……这种未来,如此可怕。   气氛重又变得安静平和谨小慎微,墨问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所给予的这些温存都是真的,与最初的做戏全然不同,但似乎对她来说没什么不一样。   他做梦也想不到吧,有朝一日会在这样一个偏颇的院落与一个女孩看星星、看无聊的萤火虫,他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些举动有多么幼稚可笑。   他由着她玩自己的手掌,由着她回避他的感情,都没关系,这些他可以慢慢磨。如今,木莲出嫁了,司徒赫去了边关,韩晔与她芥蒂愈深,她的人偎在他怀里,一切看起来都偏向他这一边,可是,他是越在乎她,越是怕她知晓自己的身份——   她若是知道了,不仅不可能随他远走,还会用她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胸膛。他笃定。   她若不知道,他又怎么能一辈子顶着墨问的身份过活,陪她耗尽这一生一世呢?   他不能。   所以,她必会杀了他。   “哦,墨问,有件事我想对你说。”   墨问正在失神,忽然被耳边的声音惊扰,竟觉得手心渗出了汗。他若无其事地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说下去。   “明日宫里有端阳夜宴,你身子不好,去不了,兴许我要在宫里过夜,你一个人可以么?”百里婧问道。   端阳夜宴?   既然是宫中夜宴,韩晔夫妇肯定也要出席,墨问虽然心里想去,却碍于这些伤不能去,便只好写道:“可以,你放心。我在家里过也是一样。”   如果没有记错,每一年的端阳都是左相墨嵩最心虚害怕的日子,倒不如趁此机会……利用利用。   毕竟,想要堂堂正正地从左相府走出去,必须得从墨嵩下手。 ☆、第134章   端阳佳节,各地的习俗不同,盛京地处江南,家家户户门上插艾叶菖蒲,喝雄黄酒,出嫁的女儿家也选在这一日归宁。   按照惯例,每一年的大兴宫中都会设端阳夜宴,今年的夜宴因为两位公主的出嫁而格外地隆重必不可少起来。   夜幕尚未来临,太极殿内的家宴刚刚开始,出席宴会的也只是皇室子弟与几位得宠的嫔妃,景元帝上座,两侧分别是黎贵妃和司徒皇后,下首朝两旁依次排开数个席位,嫔妃居前,后面是皇子公主——   不论出生先后,只依照身份尊卑,嫡公主百里婧理所当然居第一位,婧驸马墨问没来,她的下首便是三皇子,对面席位上是皇位炙手可热的继承人七皇子百里明煦,百里明煦的下首是百里落、韩晔。整体看过去,所有的坐席以后宫两位娘娘的位置来安排,很有几分划清界限分庭抗礼的意思。   歌舞正上演,随着琵琶声响,舞姬柔软的腰肢在大殿中央摆动着,灵动妩媚,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极尽妖娆,景元帝目不转睛地瞧着,神情颇为自得,偶尔转头问黎贵妃:“爱妃觉得这胡姬如何?”   黎贵妃笑道:“臣妾觉得不错,这些胡姬个个都能歌善舞的,比之中原的歌舞别有一番滋味。”   “是么?”景元帝勾起唇角,声音比方才大了些许:“朕倒是觉得,胡姬身上的野性儿未除,未必合朕的胃口啊!朕记得黎妃许多年前跳过的霓裳舞,那才叫风华绝代美不胜收!”   如此毫不掩饰的赞美,让黎妃有一瞬间的微愣,眼眸不经意地越过景元帝看了眼司徒皇后冰冷的侧脸,顿时羞红了脸娇嗔道:“陛下拿臣妾取笑了……若不是有陛下的箫音相伴,臣妾断断跳不出好看的舞来,若陛下喜欢,今夜可去臣妾处,待臣妾再为陛下献上一支舞。”   景元帝哈哈大笑,环视着一众妃嫔道:“如此,甚好啊!朕这些年也未能忘掉黎妃的舞姿,绝非朕有意偏袒,各位爱妃也莫要不服,闲来无事倒可向黎妃讨教讨教。”   那些嫔妃听罢,立刻起身敬黎贵妃酒,齐声道:“日后还请黎妃姐姐多多教导,妹妹们先行谢过了。”   这敬意,黎贵妃大大方方地受了,七皇子百里明煦看到他母妃被赞,跟身边的百里落笑着咬耳朵,十岁孩童的声音清脆地传入众人的耳中:“落姐姐,母妃笑起来真好看哪。嘻嘻。”   百里婧的目光落在母后的身上,眉头不经意地蹙了起来,父皇当着所有嫔妃的面夸赞了黎妃,还是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有意无意地冷落了母后。虽然母后脸色如常冷漠毫不在乎,她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她坐的位置离母后太远,母女间无端端觉得生分起来,可即便她就在母后身边,母后也从来不稀罕旁人的安慰,她只是个无用的女儿罢了。   酒至半酣,景元帝大约是觉得无趣,没有再与黎妃打情骂俏,而是看着百里婧的方位问道:“婧儿,驸马身子如何?病情可有起色?”   百里婧抬头,淡笑答道:“回父皇,自从前几日经神医诊治之后,墨问的身子便好多了,再休养些时日,应该会更好些,让父皇挂心了。”   “这就好啊……”景元帝点点头,神色不掺杂喜怒,对一旁的太监总管高贤道:“高贤,朕记得前两日北郡府送来两支长白山的千年人参,让他们找出来,给婧驸马送过去吧。”   “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高贤应道。   景元帝这一声令下,众嫔妃的面色都变得有些怪异,哪怕中宫之主司徒皇后不曾生出皇室的储君,一切最好的东西还是都给了嫡公主。千年人参何其稀少,连长白山也挖不出几支来,且不说罕有,但说这人参是北郡府进贡的,若要打赏,怎么也该与晋阳王的儿媳落公主平分才是。   景元帝对此毫无表示,像是完全想不到这一点似的。   “多谢父皇厚爱!儿臣替驸马谢过父皇!”百里婧忙起身行礼。   司徒皇后这才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陛下千万别宠坏了她,女孩子惯不得。”声音虽然缓,却满含咄咄逼人的意思,也不知是针对百里婧还是针对景元帝。   景元帝听罢,不轻不重说了句:“朕的女儿,朕不惯谁惯?”   明显是在反驳司徒皇后。   帝后一交锋,整个宴会大殿都安静了下来,那些年纪小一点的公主不明事理,听了景元帝这话顿时傻笑,而稍微年长些的公主则艳羡或嫉妒地瞅着百里婧。   百里落在心中冷笑,谁是父皇的女儿?父皇的眼里,只有一个百里婧罢了,旁人再好,也入不了他的眼,有的公主恐怕连长相名字他都不曾记住。   司徒皇后素来是不喜争执的,景元帝兴致再好,她想不奉陪的时候就不奉陪,她不接景元帝的话茬子,两人便连争吵都吵不起来了。她想吵就吵,想止息就止息,全随她心里高兴。   后宫多的是爱管闲事的主,既然治不了黎妃,又不敢与司徒皇后对抗,便只好拿旁的事情来说。见一整个晚上百里落与韩晔不曾说过一句话,又有景元帝偏袒百里婧在先,立刻便有嫔妃开口笑问道:“落公主与落驸马小两口莫不是拌嘴了?今儿个晚上都不爱说话呢。”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引了过去,百里婧没跟着看,神情漠然,对他们俩如何没什么兴趣。   韩晔素来话不多,每次赴宴只是喝酒,多少杯都不曾醉过,宴席上最大的惩罚左不过是罚酒,他无所畏惧,旁人也不好再斤斤计较。这会儿听到这种质疑声,韩晔只是保持着惯常的微笑,道:“丽嫔娘娘说笑了。”   “是啊,丽嫔娘娘说笑了。”   韩晔话音未落,百里落便笑看着丽嫔,接口道,忽然羞涩地低下头去:“若说争执,今儿个落儿与驸马确实有了一点小小的争执,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名字罢了,真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呢。”   “名字?”众人不解,连景元帝也颇有兴趣。   百里落越发羞涩,头更低了:“不怕父皇母后母妃和诸位娘娘笑话,落儿已有了身孕,正是为了腹中孩儿的名字才与驸马争论起来……初次为人父母,难免心怀忐忑……”   “叮当——”一声脆响,有东西落地,碎了。   “婧公主,奴婢为您换只勺子。”宫女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内格外清晰。   百里婧垂着眼睑,方才捏着勺子的手此刻在桌下收紧,木然点点头:“……好。”   真是丢脸,又丢脸了,他们已经成亲,这是迟早的事,她有什么不敢好在意的?她方才只是手滑了,没有握住而已。可这样的解释,又有谁在乎?   韩晔唇边的笑容虽然僵了,却一直长在那里不曾收回,该看到的都看到了,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他无法反驳。   女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便是嫁人生子,百里婧打碎勺子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大殿内真真假假的恭贺之声:“落公主大喜,落驸马大喜,今儿端阳佳节,真是个好日子!”   “是啊,可喜可贺!明年一二月临盆,春暖花开,咱们宫里又有一番热闹了,姐妹们得赶紧为小世孙小郡主做新衣裳新鞋子了!”   又有人来怪韩晔:“落驸马这可就不对了,既然落公主都已经有了身孕,最忌动气,你怎可再与她起争执?多让一让她,小俩口也没什么可吵的,床头打架床位和,一夜夫妻百夜恩哪!”   连黎贵妃也颇惊讶道:“落儿,你有身孕了?!真是太好了!”转头欣喜地对景元帝道:“陛下,这可是您的第一位外孙啊,恭喜陛下儿孙满堂!”   景元帝大笑点头:“是啊,第一位外孙。”说着,锐利而威严的目光射向韩晔,仍旧带着笑意道:“晋阳王是朕的挚友,若是他知道要添孙儿了,不知会如何欣慰才是,落驸马,你可通知你父亲了?”   韩晔笑应:“尚未。北郡路远,父亲若一早知晓恐会惦记万分,所以,还是迟一些好。”   景元帝捋着胡须,不置可否道:“如此,就照落驸马的意思办吧。落儿有身孕了,今夜便不可再饮酒,好好保重胎儿是才。朕与诸位爱妃皇儿同贺落驸马一杯。来!”   说着,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   百里婧看着眼前那么多举起的手臂和抹不掉的笑容,仰头将杯中酒喝尽,自嘲地笑笑,旁人的姻缘都是幸福的,而她好不容易留住的婚姻却像是被诅咒了一般不得安宁。   同时出嫁的姐妹一个有了身孕,理所当然的,该询问另一个的消息,但是碍于墨问的病秧子身份和司徒皇后母女一点就着的性子,倒是没一个嫔妃有这个胆子开口。   然而,仍有人不负众望地替她们问了,只听七皇子百里明煦带着满满的好奇心道:“落姐姐要生小孩儿了,我要当舅舅了,婧姐姐生小孩儿的时候我是不是又要当舅舅了?婧姐姐,你什么时候生小孩儿啊?”   百里婧已经没什么好丢脸的了,奇怪,居然也一点都不生气,听见百里明煦问起,她便看过去,毫不回避地笑答:“快了。”   “真的么!太好了!”百里明煦拍着掌兴高采烈地叫起来。   百里婧这样的回答又将场内的气氛带动起来,众嫔妃们正要继续问,却听主座上传来一道清脆的敲击声,纷纷看了过去,只见司徒皇后将筷子重重放在了玉碗上,转头对景元帝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臣妾得回宫礼佛,先行告退。”   未等景元帝答复,司徒皇后已经起身,直视着百里婧道:“婧儿,既然驸马病着,你也早些回去照顾他,端阳佳节,怎可留他一人在府中?”   这不咸不淡的两句话,在众嫔妃的眼里是逃避,可在百里婧听来却似乎夹着隐约的警告,她忙迎着司徒皇后的话站起来,对景元帝道:“父皇,儿臣先行一步。”   景元帝面上虽然仍旧带着笑,眼神中却没多少笑意,开口道:“来人哪,小心护送婧公主回去。皇后既然忙,也去吧。”   于是,在一众嫔妃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司徒皇后母女跨出了太极殿的门槛,一式一样的腰背挺直,世上恐怕也只有司徒皇后的女儿才跟得上她的脚力。   百里落唇边满满的都是笑容,目光从百里婧的背影重新移回韩晔身上,笑意盈盈温婉如水,全然一副初为人妻人母的羞涩模样,心里无限畅快,怎么样,韩晔,有话说不出的滋味如何?你让我忍气吞声在她面前下不来脸,我便让整个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   百里婧一路与司徒皇后同行,司徒皇后一句话都没有再对她说,不论安慰或责备,都没有。百里婧觉得母后似乎有心事,才走得如此匆忙,她差点都要追不上她。   在太极殿外即将分道时,司徒皇后终于转过身来正对着她,开口道:“你虽是个女孩子,却也要活出骨气来,不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耗费你终身的幸福。一旦他娶了别人,便与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你不必痴心妄想等他回头,也不必为了他再做傻事,哪怕你为他把命都丢了,他恐怕也不会为你掉半颗眼泪。男人的心一旦不是你的,你在他眼里就连蝼蚁都不如了……”   这些话一气呵成地说下去,语气越来越缓,百里婧咬着唇听着,眼泪在眼眶你打转,听母后继续道:“婧儿,你已做了足够多的傻事,可日子还长,你有机会改正,若是过了五年、七年,等你的大好光阴都过去了,还留着不该有的执念,那便不是痴,而是愚蠢了。”   说完这番话,司徒皇后便上了凤撵,由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去往未央宫的方向。   百里婧站在原地目送母后离去,发现母后一直仰头看着天上的长庚星,着凤袍戴凤冠的身子莫名地很是萧索。世上逼她最狠的是母后,最懂她苦痛的似乎也是母后……   男人的心一旦不是你的,你在他眼里就连蝼蚁都不如了。   果真是如此吧。   到了太极殿广场,要上轿前,高贤追上来道:“婧公主,这千年人参您收好,为驸马爷好好补补身子。”   百里婧接过,上了轿,轿帘放下后,她听见高贤的声音:“哎唷,落驸马,您这是要一个人回去?”   然后是韩晔平淡而清朗的答复:“公主在宫中休养,小王先回府了。高公公留步。”   是宴席提前散了,还是韩晔提前退席了,百里婧已无心再去想,轿子很快起了,因为喝了几杯雄黄酒,她靠在轿中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轿子陡然一停,百里婧听到轿旁的禁卫军喝道:“何人挡道!不知死活!可知轿中坐的是谁!”   “废话少说!把轿中人留下!挡我者死!”来人声音粗犷杀意满满。 ☆、第135章   “废话少说!把轿中人留下!挡我者——死!”来人声音粗犷杀意满满。   话音刚落,刀剑碰撞声便在轿外响起,百里婧的酒立刻便醒了,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公然行刺皇家公主,上一次是墨问,这一次是她,怎的如此巧合?   当百里婧的手刚碰到轿帘,便有锋利的大刀挑开帘子刺了进来,凭着学武之人的本能,她迅疾地弹起,劈手夺了那人的刀,又挡住接二连三攻过来的黑衣人的招数,待她持剑在轿外站稳身子,环顾四周,发现那些护送她回来的禁卫军已经被杀了大半,而挡在她面前的黑衣人却还有十余个,显然,来的都是高手,个个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根本不给百里婧说话的机会,黑衣人头目沉沉地看着她,说了句:“抓住她,要活的。”言罢,朝前一挥手,那十余个黑衣人便围攻了过来。   几个禁卫军带着伤护在百里婧身前,一边与黑衣人相抗,一边咬牙喝道:“公主快走!”   生死存亡只不过一瞬之间的事,这么多的黑衣人,就单凭他们几个禁卫军怎么可能打得过?鹿台山上学的东西此刻才算派上了用场,百里婧握紧手中的剑,没有退缩,而是挺身而上,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一个一个的禁卫军死去,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她脚下,百里婧越打越愤怒,杀意大起,“哧”的一声,她手中的剑平生第一次准确地刺入了一个人的心脏,那黑衣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伤口的血喷涌出来,溅到百里婧的脸上,甚至有一滴落入了她的眼睛。   暗夜空空无人的街巷上,虽然看不见血的颜色,血腥味却就在鼻端,像极了那个可怖的夜晚,胸口立刻涌起无限的恶心,身子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手里的剑蓦地松了……   趁此机会,方才被百里婧凛冽的杀伐之气吓住的黑衣人一拥而上,将她牢牢绑缚住,黑衣人头目勾起她的下巴,冷笑道:“刚想称赞公主是女中豪杰,有如此好的武艺,却不曾想只是花名堂罢了。”说罢,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厉声道:“带走!”   “大胆反贼!把人留下!”忽然一道大喝从那顶被砍得四分五裂的轿子后头传来,黑衣人循声望去,只见两道高大的身影走出来,借着星光,看清那两人一式一样的服饰,是大户人家家养武士的装扮。   然后,自那两个人身后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轿帘上被斩断的五彩流苏散落一地,那人就负手立在那些坠落的珠子中间,惯常清冷的星眸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前方的黑衣人,以及被黑衣人绑缚的她。暗夜中,他的锦绣白衣如此惹人注目,仿佛天地间就只剩这一身白衫,别的通通暗淡无光,不是韩晔,还能是谁?   原本,黑衣人要走,却在瞧见韩晔的时候停了下来,黑衣人头目折身笑道:“晋阳王世子来的正是时候,不需我们费力去找了。”他说完看着百里婧,话却是对韩晔说的:“若想要你的妻子安然无恙,就照我说的做,否则,我们这些‘反贼’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在她如花似玉的脸蛋上划个十刀八刀的……”   血腥味久久不散,百里婧的身子便一直在发抖,听罢黑衣人头目的话,她自己先笑了,目光直视着几丈外的韩晔,艰难开口道:“我不是……他的妻子,你们就算杀了我,他也无所谓。”   黑衣人头目缓步走到百里婧身边,哈哈大笑道:“晋阳王世子,你这公主老婆真有意思,都吓得抖成这样了,还想骗我,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是爱极了你么?既然公主如此重情重义,世子难道不应该有所表示么?恩?”说着,他抽刀缓缓横在了百里婧的脖子上,看着韩晔淡笑,行动不言自明。   韩晔立在原地,黑暗中看不出他的眸有什么异常,只听见他淡淡地问:“想让我做什么?”   黑衣人头目赞道:“世子够爽快!这颗药……”说着抛过去一颗药丸,见韩晔接住了,他便笑道:“……世子先吞下去,后面的事好说。”   “世子不要!”韩文韩武异口同声地开口道,紧张地看着韩晔,恨不得上前一把将药丸夺过来。   “果然,与自己的性命相比,妻子的生死根本算不……”黑衣人头目嘲讽道,话音刚落,却见韩晔已经抬起手,平静地将药丸往口中送去,倒使得所有人突然都噤了声。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咔嚓”一响,伴随着剧烈的惨叫,原本挟持着百里婧的黑衣人被毫不留情地拧断了手臂,前一刻还浑身发抖的百里婧挣脱出来,持着一把剑以一敌十,原本觉得大事可成的黑衣人纷纷被惹怒,毫不客气地对百里婧下手,金属刀剑碰撞的声音在空空的街巷中格外刺耳。   黑衣人几乎都是高手,且作战经验丰富,而百里婧虽然功夫不错,但所有的比武都仅限于门派师兄妹之间的较量,不具备任何置人于死地的狠辣,周身到处都是破绽,怎么可能敌得过?   韩晔的药丸堪堪停在唇边,只顿了一瞬便飞身掠了过去,将被围困住的百里婧一把拖抱到身后,他身形高大,一手持长剑,一手在背后牵着她的手,将她护得密不透风,飘逸出尘的白衣挡住了百里婧所有的视线,她的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上,手被攥得太紧,有点疼,韩晔的手心还是与从前一样……暖热,他从容不迫地应对眼前的杀戮,全然无惧,百里婧却在韩晔抿紧的唇线和凌厉的剑气中察觉到了他的怒意。   因为她被错认为他的妻子所以怒了?她已经解释过了,她也不需要他救她!   思及此,百里婧大力甩开韩晔的手,忍着鼻端的血腥味,跳到了他的保护之外,与黑衣人缠斗在一处,当着韩晔的面,再一次用长剑划过黑衣人的脖子,她杀了平生的第二个人,双手染满了鲜血,华丽的宫装被喷洒上斑斑驳驳的血迹,黏黏腻腻,怎么都洗不清似的……   明明是值得欢喜的事,她总算能靠自己站在韩晔面前,总算能摆脱他可怜的施舍的保护,可是她的眼泪却怎么都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手里的剑无法再挥出去,站在原地动都动不了,脚下的鲜血,身上的鲜血,到处都是,十六年来安稳无忧的日子由鲜血终结,而她此刻,就站在这血腥的中央,结果了一个活生生的性命。   与敌对抗时最可怕的便是撤了招式,那些黑衣人被杀红了眼睛,专挑百里婧下手,刀剑眼看着便要刺中她的心口,韩晔从斜刺里搂她入怀,堪堪用后背挡住了刺向她的那剑,刀剑入肉的声音很小却异常清晰,一瞬又被黑衣人的惨叫盖过,韩晔即便受了伤,手中的剑却没有失了半分力道。   那黑衣人头目见大势已去,趁着韩文韩武担心韩晔的空挡,飞身掠过墙头遁走了。   “世子,你怎么样?!”韩文韩武未乘胜追击,而是围到了韩晔身边。   韩晔未答,而是看向怀中人,声音冰冷:“为什么不听话?就这么想死?你以为你的武功有多好?!”   韩晔脾气好,从前在鹿台山上,他从未跟师兄弟们红过脸,更加不曾对她生过这么大的气,这种说话的口吻,陌生得像是一个百里婧完全不认识的人。他的手臂牢牢搂着她的腰,没有让她跌倒,也没有让她受一丁点的伤,百里婧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人,强挤出一丝嘲讽的笑来:“跟大师兄相比,我的武功自然是三脚猫,但就算是死,我……也不需要……你来救!放、开、我!”   韩晔被她这句话逼得清醒过来,最让他害怕的事终于还是来了,她倒在血泊之中,从脸到身子没有一处干净,她如此恨他,性子里最恶劣的部分也被逼了出来,继续道:“被错认为你的妻,真是我的不幸,我一辈子都不想跟你再有任何瓜葛!”   “婧公主!”韩文韩武被激怒,忙出声打断了她,只有站在韩晔背后的他们才能看清他伤口潺潺流出的鲜血。   谁知韩晔并没有被惹恼,居然弯起了唇角轻轻笑了:“……没有瓜葛最好,也是我的大幸。”   说完,他没放开她,而是打横抱着她朝巷口走去,远远可以瞧见京卫军兵马匆忙赶来的影子,百里婧明白,韩晔是要将她交给京卫军,他确实觉得他们之间毫无瓜葛最好。   从前韩晔抱过她那么多次,用的也是相同的姿势,只是动作明显生疏了许多,彼此之间隔得太远太远。经过方才那场恶斗和惊吓,百里婧明显精神不济,尤其是被韩晔方才那句话浇得心头彻骨寒凉,她在京卫军整齐而轰隆的脚步声中喃喃道:“过去的四年在你的眼里都成了笑话,对么?”   她的声音太小,被如潮的脚步声遮住,韩晔一直不曾给予答复,百里婧低下头,苦笑都笑不出:“而我,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韩晔的手收紧成拳,唇也抿得死紧,然而,他却还是一声未答,且毫不犹豫地将她交给了京卫军,语气淡淡道:“婧公主受了惊吓,劳烦校尉小心护送公主回府。”   ------题外话------   O(∩_∩)O~祝亲们新年快乐。   过年伤不起,从除夕开始一直吃药到今天的银更伤不起,今天走完亲戚家累得睡到晚上七点半,终于可以坐在电脑前了,开始恢复更新啦。   虽然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写下去才对,但,写一步算一步,写完整个故事为止。亲们受不了的还是养文吧,反正有琴不弃坑,恩,总会完结的,逼我没有任何作用,新的一年,乌龟加油,亲们淡定。 ☆、第136章   韩晔毫不犹豫地将她交给了京卫军,语气淡淡道:“婧公主受了惊吓,劳烦校尉小心护送公主回府。”   他的手松开之前,低下头说道:“你若是恨我,就该努力活得更好,哭,什么用都没有,只会惹人厌烦。”   韩晔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温和,与鹿台山上一般无二,只是,鹿台山上的韩晔绝不会对婧小白说这种话,他让她继续恨,嫌恶她的懦弱与害怕,然后,彻底松开手,把她交到京卫军手里,像是终于送走了一个天大的累赘,丝毫不曾留恋地安然转过身,与一旁的校尉等人交代事情的始末,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韩晔侧过身,百里婧便瞧见他背后长长的血痕,锦绣白衣素来不染尘埃,现在染了血越发刺目。她究竟要过多久才能摆脱韩晔的阴影?他若是真的恨她,为什么还要救她,为什么还要为了她受伤?   这一刻,百里婧似乎才明白过来,换做任何人,三公主,四公主,韩晔都会去救,而她所念念不忘的伤害和辜负,其实在旁人看来都微不足道。韩晔也并不是十恶不赦,他甚至什么错都不曾犯,他还是所有人眼里清俊儒雅的晋阳王世子,他只是不肯爱她不肯要她罢了,归根到底,都只是她百里婧的失败,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资格恨着韩晔?她最该恨的,只是她自己!   哭,什么用都没有,母后如是说,韩晔如是说,他们的口吻那么轻飘飘,好像是在说着晚膳不好吃便不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不会死,爱一个人爱不到就算了,让他和别人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颠簸的马车内,百里婧缩在角落里,眼泪要掉下来,她便狠狠地拧着自己的胳膊,直到疼得没有知觉才总算止住了汹涌而出的泪水,她的眼睛没有焦距,空洞洞地注视着前方的昏暗,她想,母后肯定没有认真爱过,韩晔也肯定不明白,她的爱情若是死了,整个人便只剩行尸走肉,他们却还要她好好活着,努力比从前活得更好,教教她,怎么才能活得更好?!   把一个人先毁了个干净,再嘱咐她用余生美好的生活去恨他,韩晔,四年的感情何止是笑话,简直就是她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犯贱!哪怕被伤得再狠,她也不曾对过去的四年后悔,可是现在,她如此鄙夷自己,先爱上的是她,没本事叫人爱上的也是她,她如此一无是处,不沉着,不冷静,斤斤计较,死皮赖脸……   “哭什么用都没有,只会惹人厌烦。”   “没有瓜葛最好,也是我的大幸。”   哈哈哈哈,好一个惹人厌烦,好一个大幸。   她笑着笑着出了声,吓得京卫军的士兵频频在外头问:“婧公主,您没事吧?”   “没事,哈哈哈哈,没事……”百里婧笑答,不过是疯了而已,不过是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而已,能有什么事?   马车越行越远,韩晔伫立在原地,目光不经意地追了过去,对,丫丫,离韩晔越远越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最好,恨他越深越好……   京卫军听韩晔讲完所有的经过后,开始着手追查凶手的来历,要派人护送韩晔回去,却被韩晔回绝了,他翻身上马,与韩文韩武一同回城西晋阳王府。   夜色已深,越往城西去,越是寂静,韩文韩武二人目睹韩晔后背的伤口潺潺地流着血,小心地开口道:“主子,快些回府疗伤吧。”   韩晔忽然在僻静的小巷中勒住了缰绳,韩文韩武立刻驱马上前,紧张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韩晔一只手压在心口,似乎忍着巨大的痛楚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缓缓摇摇头,声音不稳:“没……事。”   他以为他可以承受得住任何的怨恨和凶险,可是经过方才的恶战,他却怎么都镇定不下来,表面毫无破绽,可心里不舒服,一股又一股的压抑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心口揪着疼——   回盛京不过数月,又一次遇到明目张胆的袭击,都冲着他来便罢了,却偏偏让她险些丢了性命,她本该快乐无忧,所有的痛苦和凶险都是他带来的,他果然是那不折不扣的不祥之人。   若早知今日处境,他不会爱她,宁可一辈子与她陌路也绝不会贪恋一时温存,可是……命运啊,天下间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最爱的人就在眼前,他却狠着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   他无比笃定不论出了什么事,若他与她在一起,她定会拼着与她父皇母后决裂的危险,傻瓜似的选择站在韩晔身边。他素来都知晓她是个倔强的姑娘,要保护的人拼了命也要保护到底,但是,他舍不得,舍不得看她左右为难,舍不得置她于一无所有的境地……   人世繁华,她此刻的身份尊贵显赫,要多少无忧无虑都能得到,不过是丢了韩晔而已,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丑陋至及的韩晔而已,丫丫何苦就是放不下?   可命运真是捉弄人,一刻都不肯放过他,她离开了韩晔,却为了另一个男人,还是闹得风生水起伤痕累累……   就在方才,她问出那般绝望的问题来,他看到了她眸中的泪,鹿台山上的四年,她从不曾真心哭过,多数是假意博他怜惜,现在还肯在他面前哭,不过是要他最后的答复。   他的话明明已经冲到了嗓子眼,他想说,丫丫,我们走吧,抛下现世的所有恩怨,去哪里都可以!你若是那最大的笑话,我便用一生一世来陪你!你大可以放声大哭,你想怎样都可以,韩晔再也不会明知你爱他却还执意推开你!   可是,他却又用尽所有的理智将这些话硬生生压了下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逃不出王政的手掌心;恩怨未消,仇恨尚在,他忍辱负重这些年,双手沾满了血腥,怎能说洗就洗得干净了?   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多的是她不知道的韩晔。若是她知道了,也必定不会爱着那样肮脏残忍的韩晔。   推开她,放开手,转过身,漠视所有,亲眼看着她绝望、哭泣、摔碎,从此,她再也不会对韩晔这个人抱哪怕一丁点的期望了吧?   这样,就好。   心口的痛怎么都缓不了,用世上最钝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死不了,只是痛。   许久,韩晔终于松开了收紧的拳头,缓缓坐直了身子,腰背无比端正,用力一挥鞭,不一会儿便到了晋阳王府。   跨入门槛,韩晔开口,语气也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北郡府有什么消息?”   韩文答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相信盛京很快便会收到情报,请世子放心。”   韩晔举步往书房去,没有什么表情。   韩武在一旁道:“主子,司徒赫昨日一早出了城,他素来碍事的很,倒不如在半道上……”后面的话他不需要再说。   韩晔的脚步缓了缓,似在犹豫,最后还是轻摇了摇头道:“有勇无谋的匹夫,先留着吧,老狐狸生性多疑,早有心对付司徒家,司徒赫是枚好棋,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应当的归宿,死在半道上反而麻烦。”   “原来主子早有打算。”韩武笑了。   韩晔蹙起眉心:“盛京中分不清落公主与婧公主身份的不多,今夜的刺客明显冲着婧公主而来,我与她……分开的事刺客兴许还不知晓,足见他们并非盛京中人,也断不应该是老狐狸的人。鹿台山上知晓秘密的多数已开不了口,剩下的便是林岑之之流不足为惧,唯一的漏网之鱼……”他顿了顿,“西秦荥阳白家,派人去查查,有没有一个喜欢在袖口处绣红色鹿桑花的男人。”   韩文不解:“去西秦找?若是找到了,也不好动手啊。”   韩晔一笑:“以你们的武功和心机,也动不了他。西秦皇帝病了,国事一直由丞相打理,那丞相是薄家的私生子,早惹得西秦三大豪族不满,只是碍于西秦大帝的面子不敢轻举妄动罢了,朝政也不过表面风平浪静。你们只管找到那个人,其余的事我会教你们怎么做。”   “是。”韩文与韩武对视一眼,不敢多问。   “还有,监视百里落的行踪,看看她每天都去见什么人,随时告诉我。”韩晔入了书房,回头道:“木莲已不可信,告诉玄影,弃了她。”   “主子的意思是……”韩文做出了挥刀的手势。   韩晔又迟疑了一瞬:“不要杀她,由她去吧。”   说完,他关上了书房的门。   韩文韩武对望着,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木莲可不死,他们自然知道是因为谁,明明都已经是敌人,明明那人永远不可能再原谅他,主子却还是对她心存不忍。   上弦月挂在树梢头,墨问刚从前院回到偏院不久,身边的小厮便告诉他婧公主回来了。   墨问靠坐在藤椅上,心满意足得很,虽然方才将左相吓得不轻,但从那张惨白的脸和语无伦次的言语中,墨问知道事儿该是成了,再添几把火肯定能烧得起来。   这会儿听见小厮的话,知道傻瓜回来了,他更是高兴,心道她肯定会来找他。于是,他就静静地等。   可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已然亥时三刻还是不见她的踪影,他都觉得困了。墨问心思重,哪里就肯自己睡了,便差人抬他去前院。   木莲如今成了正经主子,自然不能再挡墨问的去路,没了她的阻挡,这“有凤来仪”显得冷清了不少。才一入正门,便撞见一个丫头抱着一身血衣出来,身子还在不住地抖,吓得脸色惨白。   “出什么事了?”墨问身边的小厮伶俐,问道。   丫头们多是担不住事儿的,这不,一见到墨问,就立刻跪下道:“驸马爷,公主回来的时候一身血,奴婢见着不吉利,准备拿这衣服烧了去。”   墨问原本坐在竹塌上,这会儿惊得爬起来了,由小厮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内室去,层层的纱幔垂下来,丫头平儿守在外头,听见动静,回身行礼道:“驸马爷,公主正在沐浴。”   一个时辰以前就回来了,泡了这么久?   可惜,墨问没法开口说话,问不了,拂开身边小厮的搀扶,自己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进去了。   掀开最后一层纱幔,转过屏风,看到浴桶摆在那,人却不在,墨问一回头,见百里婧已穿好了中衣站在他身后,问道:“墨问,你怎么来了?”   一瞬的功夫,墨问已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遍,倒没有受伤的样子,人也笑盈盈的,语气轻松自若,可就是这笑盈盈的表情格外地让他觉得不舒服,他便也跟着弯起唇角,像往常那样温和地看着她。   忽然,之前还离她三步远的女子轻快地走到他面前,双臂抬高圈住了他的脖子,与此同时踮起脚尖突兀地吻住了他的唇。 ☆、第137章   这个吻,突兀得让墨问完全措手不及。   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亲近他,柔软的身子偎进他怀里,那张他尝过好滋味的唇正贴在他的唇上,连呼出的气息他都一丝不漏地感知着……但,墨问并没有因此而觉得高兴,他满怀疑窦。   是,她是会吻的,从前有过经验,并不显得过于生涩,双臂吊在他身上也安稳自若,显然被多次调教过。他这些日子每每情动,龌龊心思一起,就盼着她能心甘情愿像现在这样与他亲热,只要她起了头,他定不客气地生吞了她。但这热情来得太过突然,一点征兆都没有,他不会蠢到以为才一日不见,她便念着他像是隔了三秋之久,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病怏怏的夫君,一见他就赶不及地投怀送抱了。   确实是投怀送抱,还送得相当彻底,墨问以为她发疯,吻过了便算了,没打算当真,谁知她居然敢伸出舌头来勾着他,舌尖蛇一般又滑又腻地扫着他的唇瓣,顿时把他心里的火全给点着了。   他再不客气地圈住了百里婧的腰,头压下去,将她滑腻的舌头吸住用力地咂,良久,见她难受地“呜咽”了一声他才松开,但他松开了却没退开,灵巧的舌勾着她的丁香小舌起舞,她口中雄黄酒的滋味都叫他尝了个够,才一点点就让他起了朦朦胧胧的醉意,越陷越深。   且吻且退,两人原本就离宽大的床榻不过几步远,很快,墨问便就势将百里婧压在了床上,檀木雕花大床精致而喜庆,床头雕刻着象征百年好合的鸳鸯戏水,床檐上还垂着大婚时的多子多福璎珞坠子,成双摆着的枕头上绣着鸾凤和鸣……本来在外间等候着的小厮和丫头们听见里面的响动,惊讶万分,又不敢出声询问,终于还是互相使着眼色退了出去,将这夜都留给他们夫妻二人。   墨问的性子惹不得,一旦惹了便由不得别人来喊停,百里婧今夜也是存了心要勾得他失魂落魄,兴许把那旧情人教她的所有亲热技巧都一股脑儿示范给墨问了,人在他身下发抖,双手还捧着墨问的脸回应他的热吻。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墨问不可能再放了她,从前装的那般谦谦君子,丝毫不敢逾矩,如今这些该死的克制他一概都想不起来了,大手顺着她的腰身抚下去,解开中衣的带子,温凉的大掌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裳到处肆虐,再顺手解了他自己的衣衫,直至彼此肌肤相亲,温温热热的柔软娇躯紧贴在他怀里,他的情潮早已一发不可收拾。   第一次,她害怕,不敢看他的身子,只是敛下眉眼撇开了头,忽然,不知哪里来的风吹熄了烛火,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   墨问在黑暗中勾起了唇,熄了灯似乎更好,没了光亮,彼此的胆子都大了,他俯身吻她尖尖的下巴,吻她修长的脖颈,身下的人呼吸渐渐不稳,胸口起伏得厉害,他抱着她用轻柔的吻安慰,与此同时,探了探她的究竟。   百里婧的身子剧烈一颤,墨问笑了,收回手,贴着她的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叫她的名字:“婧儿……”   她已为他准备好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进去的前一刻,身下的人忽然颤声道:“墨问……我们……也生个孩子吧……”她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说服自己说出了这番话。   然而,百里婧的话刚说完,墨问的动作却立刻停了。   也?是什么意思?谁已经有了孩子?   墨问何等聪明,只消一个字他便知晓发生了什么,谁有了孩子也不能让她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竟反常地主动躺在他身下与他欢好,今日她去赴端阳夜宴,碰到的自然都是宫里的人,而那些人中除了她的旧情人,再没别的能让她顷刻疯了。   恩爱缠绵,热情或翻覆,她想怎样都可以,却独独不能是因为这种让他恼怒的缘由,他的孩子也是能随便生的?   百里婧,你许是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爬上他的床榻,等着怀上他的子嗣,你倒好,只当他是个生孩子的工具,把你自己也顺带着看得轻贱得很,着实可恶之极!若非他舍不得,必得亲手将她掐死一百遍,叫她从此再不能让他烦心气闷却无处诉说!   已经裸呈相见,心里憋着火就这么甩手走人到底是得不偿失的,墨问不会做这种傻事。他俯下身,毫不客气地咬住了她白玉般光滑的耳垂,牙齿用了些力道,疼得百里婧闷哼一声,却随即发出越发破碎的吟哦。   墨问没要她,只用别的手段来替她解决,处子之身异常敏感,显然从未被人教导过,这么看来,她那旧情人可真是十足的君子。   但他墨问不一样,他教她,什么都教她,该碰的不该碰的都碰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待她觉得舒服了满足了,再让她来帮他解决。这一次的自渎与前两次又有不同,他没什么顾忌,也不用再鬼鬼祟祟规规矩矩,他真正以夫君的身份教他的妻如何取悦他,什么力道最合适,什么速度他最喜欢,如何能让他更舒服。   大床上乱糟糟,新婚之夜该有的躁动凌乱一样不少,可墨问在满足地喘息之余,却又颇为烦躁,凡事不过三,对于送上门来的吃食,他再一次做了柳下惠,身下的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想要她便要了,有什么可忍的?箭在弦上都没有发,憋得久了只怕有天会不能人道。   躺在床榻上,百里婧的手酸痛,连拳头都握不起来,墨问从背后抱着她,身子与她贴得极紧,大手摩挲着与她十指相扣,他的长发与她的缠在一起,呼吸就停在她的耳边,他稍稍一低头就吻到她白皙光滑的后背和肩膀,看到她全身僵住不知所措的模样,墨问勾起唇畅快地想,他总算占了一样先机,傻瓜第一次知道夫妻之间的疯狂与快乐,是他教的。   这个夜晚,他们俩,做了一半的夫妻,原本他以为这个“一半”还要耗费不少时日才能做到,他已存了诸多的耐心准备一点一点慢慢来,现在倒是他占了便宜。   实在太累,百里婧在墨问怀中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睡着了,一入梦,便发现自己身处黑漆漆的山洞之中,她看到脚下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首,而山洞的正前方是一口华丽的镶金漆木棺,她不由自主地追着那口棺材往前走,然后,有人从斜刺里杀出来,许多黑衣人挡住了她的去路,让她进不得退不得,他们要杀了她。   周围的场景忽然都变了,变作血淋淋的杀戮,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了剑,狠狠刺入黑衣人的心脏,随后横过另一个黑衣人的脖子,她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腥味,害怕得动弹不得,有人来救她,可是那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好像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白影子,他自顾自地走,她追不上他,抓不住他的手,她恐惧,想哭,却一声都哭不出来,她想说,“等等我,别走”,却怎么都出不了声,只能无助地哑声喊着,一直喊,一直叫,手中握着剑,对着周围空洞洞的黑暗不着边际地乱砍……   等等我,别走。   一双温凉的手拂过她的脸,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问:“婧儿,怎么了?”   似乎是墨问的声音,又似乎不应该是,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反身扑进他怀里,干哑着嗓子惊恐地答:“墨问……我、我杀……杀人了……杀人了……好多血,好多血……”   身子立刻被抱得紧紧的,她觉得安全,便固执地一直往那人怀里钻,听他说:“别怕,只是梦而已,乖,哭出来就好了。”   她摇头,拼命摇头,瑟瑟发抖:“不能哭,不能……他说我没用……”   一片混沌中,有人吻她干涩的眼睛,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乖,傻瓜,哭,虽没什么用,但我准了,放心哭吧。”   她紧闭着眼睛,半滴眼泪也没落,紧紧抱着他道:“墨问,不要离开我。”   听罢这话,黑暗中,男人完全睡不着了,怕她等不到答案又要怕,便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应道:“好。”   就以墨问这个身份,能陪她一日是一日吧,他从不贪图一时的欢乐,要得到的东西必然经过长久谋划势在必得,这会儿倒好,落了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好在,时机快到了。   第二日一大早,便有刑部的官员来请百里婧过去,作为昨夜血案的受害者和证人,她理所当然得协助他们调查此事。   百里婧睡得熟,墨问醒了也不会先起来,乐得赖在温柔乡里,待丫头进来通报,百里婧这才睁开眼,察觉到未穿衣服,顿时想起昨夜的狂乱,只觉得无法面对墨问。   墨问脸皮厚,知道她害羞也不揭穿,不慌不忙地坐起身,拿衣服为她披上,像是洞房花烛后的清晨般温存无限,体贴入微,他身子不好,才一动便咳嗽起来,不胜虚弱,拉过她的手写道:“叫丫头进来替你更衣,待我身子好些了,再亲自替你穿衣绾发,好么?”   ------题外话------   +_+已经改了三遍,求教编辑哪个地方低俗了,实在不知道怎么改才能让编辑满意。 ☆、第138章   墨问拉过她的手写道:“叫丫头进来替你更衣,待我身子好些了,再亲自替你穿衣绾发,好么?”   他这般温柔体贴,百里婧这些日子已经渐渐习惯,除却羞赧之外倒没觉得异常,也没去想一个男人在床下和床上的区别,墨问的所有表现毫无破绽,别说是百里婧就算是那些精明得过了头的人都不曾察觉。   “我……自己来就好了。”百里婧低着头,将身上披着的衣服拉了拉,眼睛一直低垂着不敢看墨问。   墨问却对她这样的反应有些不满,她以为不叫丫头进来,那些丫头们就不会大着嘴巴到处说了么?是非都是从嘴里出来的,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他们也到底在一起睡了那么久了,她还想要什么清白?   像是完全不明白她的躲避似的,墨问自己贴了上去,自她的颈侧探出头来,温柔而缠绵地吻了她,百里婧痒得一缩脖子想躲,偏头却看到墨问的唇角一直弯着,好像无限满足似的,她便立刻连一丝抵触和脾气也没了,任他吻。身为人夫,墨问已经做得足够好,宽容且温柔,他说他爱她,他的所有行动都好像是在爱着她。   于是,不仅不能抵触,百里婧甚至在一瞬间生出了许多愧疚,她昨夜怎能因为受了刺激便来找墨问发泄,勾引着他说想要一个孩子。这些不知廉耻卑劣到底的行径,从前的婧小白是完全想不出来的,她想她真的是疯了。不过,好在墨问没有疯,他的理智尚存,虽然身体病着,可他比婧小白成熟且稳重得多,百里婧从这一刻起竟不敢再拿墨问当一个无用之人。   墨问的吻松开,沉静的黑眸毫不避讳地与她四目相对,而后,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这一低头却再没抬起,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的胳膊——他看到了她雪白的皮肤上一大片的青紫,顿时心头火起,再看伤痕的力道和角度,竟是她自己掐的!   是因为旧情人和情敌有了孩子,还是因为那一身染血的衣裳?墨问无从知晓。   但不论因为什么,显然都与她那旧情人脱不了干系。   许多事情墨问都很清楚,也许比许多局内之人更了解是非经过,却独独在一件事上心存疑惑,怎么都解不开——韩晔到底想做什么?   若说韩晔不爱傻瓜,眼神却不对,不会每每对接近她的人显露深藏的杀意,若说韩晔爱着傻瓜,谁会发了疯地伤害自己爱着的人,存了心要逼她去死呢?枉他自诩心狠手辣,若是瞧见她伤成这样,恐怕也下不了手。   是以,韩晔此人,万万不可小觑。   人这一生,若能棋逢敌手,倒也十分可喜,墨问起了争斗之心的同时恼怒却越发重了,他们斗便斗了,伤一个不中用的傻瓜做什么?她年纪还小,阅历不多,一没有心眼,二没经过大的变故,一场铭心刻骨的情伤就足以要了她的命。韩晔这厮可真有能耐,丢给他绝佳的一块珍宝,却已将这宝贝摔了个稀巴烂,叫他摸着黑忍气吞声一块一块粘起来,他也真做得出!   九箭之伤还没好,身上还包扎着许多白布,使得墨问每每一瞧见就想冷笑出声,如今风头正紧,他还不要命地留在东兴盛京,不全是为了傻瓜,还为了韩晔,不把韩晔的秘密连着根拔起,他如何能甘心?!   转瞬间心思百转千回,却一句也不能对她说,墨问装作没看到她的伤,在百里婧手心里写:“真想叫你再陪我睡会儿,可惜你忙着,别害羞,我不看便是。”   写完,他捏了捏她的手便松开了,人又躺了回去,头枕着鸾凤和鸣的枕头,眼睛闭了起来,真的没看她了。   百里婧这才敢摩挲着下床,从床里边小心地跨了出去,也不叫丫头们,径自绕到围屏后面穿衣服。   待她穿好里衣出来,这才让丫头们进来替她梳洗,坐在梳妆镜前,丫头平儿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道:“公主,木莲姐……哦,不,是四少奶奶在外头候了半天了。”   百里婧蹙眉:“叫她进来便是,你们还敢拦着她不成?”   丫头平儿慌了:“奴婢哪敢啊?只是……只是如今木莲姐的身份已经不同,不再是公主您的贴身侍女,已经是四少爷的侧夫人了,再说……”平儿朝里头望了望,继续道:“再说,驸马爷还睡着,这毕竟是您和驸马爷的新房,总不能再让木莲姐像从前一样伺候着,不妥当啊……”   不等平儿说完,百里婧早就听明白了,嫁了人便有了诸多顾忌,连她想和木莲自在地说说话也不成了,妯娌之间倒不如从前的主仆来得亲密。   梳好了头,穿戴整齐,百里婧来到墨问床边,见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唇角浮着浅淡笑意,眉宇间还带着那股子超脱世俗的随性和从容。不知道为什么,百里婧浮躁的心忽然缓了下来,即便去刑部还是可能会遇到韩晔,即便脑子里还是记得昨夜满手满身的血腥,但她似乎没有那么忐忑了。   现在的墨问对百里婧来说,不是无用之人,更不是累赘,他是不苦的良药,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缝补她的伤口。百里婧替墨问盖好薄被,像是受到那抹笑容的蛊惑般,她缓缓俯下身去,轻如羽毛的一个吻印在墨问苍白而病态的脸上,随后,转过身,脚步匆忙地出去了。   百里婧一走,里屋顿时空空,只剩躺在床上的墨问一人,这个容貌平庸之极且病弱不堪的男人忽然露出极为明显的笑容,像是春光照耀下,花骨朵儿怎么藏都藏不住似的缓缓绽放。而他原本一直闭着的眼睛也极缓地睁开,那双黑眸中不见寒波生烟,也不似平日里那般沉静淡然,而像是瞬间溢满了盛夏的清晨最灿烂的朝霞般熠熠生辉。   他那修长且苍白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一块地方轻轻刷过,每刷一次笑容便增上一分,使得他原本平庸的相貌似乎也美了几分,忽然不由自主地轻吐出两个字来:“傻瓜……”   出声还是哑的,一点都不好听,这两字也不知是在说谁,可他不嫌弃自己。   这个吻他等了好久,以为不会有了,却突然做梦般得了,虽然轻如羽毛一般,竟让他觉得从未有过的欢喜雀跃,恨不得立刻告知天下所有人,他得到了一个真心实意且珍贵无比的吻,相较于昨夜尝到的所有好滋味,他更满足于这个轻吻。   “婧小白,昨夜出什么事了?”   墨问听见外头木莲的问,若是换做平日他可能会觉得她多事,这会儿竟丝毫不怒,他在想,他那可爱的人儿吻他时是怎样的表情,又是怎样的心境?他的耳力好,听见他那傻瓜越来越远的声音:“没事,木莲,我得出门一趟,你帮我提醒丫头们别忘了给驸马送药去……”   唉,那些毒药总算也没白喝,他不是都得了一个吻了么?   这个夏日的清晨,有个男人似乎高兴得快疯了,虽然起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吻……   以侧夫人身份嫁给墨誉已经第三日,木莲的装扮也全然变了,虽然仍是一身绿色衣衫,从料子到做工都精致了许多,发髻也绾了起来,插上了两支碧玉簪。人靠衣装,换了装扮的木莲较之以前端庄稳重了许多,若不开口,很有官家少***样子。   “木莲,墨誉待你如何?”   木莲执意要送百里婧出门,听见她问,木莲迟疑了一瞬,笑答:“挺好的啊,相敬如宾,婧小白你也知道墨誉的性子,虽然年纪不大,人还是不错的。”她的语气异常轻松。   百里婧分不出她话里的真假,只是叹道:“我不大懂夫妻间的事,虽然比你成亲早了两个月,很多事我自己都没弄清楚,所以,不能教你怎么做才合适。但,有一样,他若是敢欺负你,你千万别瞒我。”   木莲笑起来:“他哪里能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百无一用的,我要是想收拾他,立刻叫他满地找牙!放心吧,婧小白,他不敢欺负我的……倒是病驸马,我听丫头们说你们似乎处得不错,他……有没有欺负你?”   最后这句,木莲问的格外小心,仔细注视着婧小白的表情变化,明显看到婧小白咬了咬唇,脸似乎也红了,木莲心里忽然便“咯噔”一下。   “没有,我和墨问还是老样子……”百里婧笑答,嫁了人似乎真的很不好,有些话她已经不能再对木莲说出口,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他这病能不能好……”   欢喜悲苦从来如人饮水,木莲无法替代婧小白去痛,婧小白也同样不能代替她受苦,毕竟不是心有灵犀,若想存心隐瞒,谁也能装得出欢喜的模样来。刑部的官员和大队的禁卫军已经在相府门外等了许久,马车都已备好,百里婧便没再与木莲多说什么,上了马车,由禁卫军护送着往宫城而去。   木莲目送着马车和大批的禁卫军离去,身边的丫头便道:“四少奶奶,马上日头要毒起来了,您仔细中暑,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过惯了贫贱的日子,也自由自在惯了,身边忽然跟了丫头,走到哪跟到哪,连去处都有了限制,偏院再去不得,进“有凤来仪”必得事先通传,见婧小白一面也如此艰难,那么,木莲这个人便等同于被废了双足,而从前在鹿台山上,木莲的轻功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   呵呵,不废一点功夫,只用人伦婚姻便置她于如此两难境地,那人真是有手段!   木莲刚转过身,便瞧见墨誉穿着一身朝服站在她身后,可是他的眼睛没有瞧着她,而是注视着那辆渐行渐远的华丽马车,那马车里坐着他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墨誉这才收回眼睛,恰与木莲四目相对。然而,不过一瞬,墨誉便移开视线,迈开步子从木莲身边擦过去,也不是没说话,他说了一句:“小黑又不肯吃东西了,你回去看看罢。”   除了这一句,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木莲忽然想起方才回答婧小白的话,说她与墨誉相敬如宾,他不敢欺负她。   何谓相敬如宾?   墨誉果然重诺,新婚之夜放出的狠话一样不漏地全都付诸实践。鄙夷一个人最彻底的方式便是忽视,墨誉忽视木莲到了极点——   这两日除却早朝,他单日在翰林院中消磨一天,双日去宫中为七皇子讲课,夜里回来与她一里一外地歇息,他的枕边放着的是装着胖兔子小黑的铁笼子,他与木莲之间唯一的话题,似乎也只剩下小黑:小黑饿了,记得喂它,小黑咳了,记得喂水……   小黑,是他睹物思人的可怜奢望,是他那求而不得的龌龊心思,这一点,也没有人比木莲更清楚。   没有相敬如宾,只有互相折磨,若她能不在乎随他去折腾倒也罢了,偏偏木莲心里如此不舒服——为什么是婧小白?为什么墨誉偏偏惦记着婧小白?从前也就罢了,与她木莲毫无关系,可是现在……   她越来越无法忍受。   虽然她明白她这种出身这种身份的人,哪怕失了身、嫁了人也一样要听从主人差遣,可她毕竟也是一个女人,屈辱和委屈由她的夫君与婧小白带来,她如何能受得了,如何还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 ☆、第139章   五月初六是双日,墨誉要去宫中为七皇子讲课,事先去翰林院打了个招呼,因为新婚,许多人瞧墨誉的眼神似乎都与从前不同了,充满了各种兴味,毕竟他的婚事虽由景元帝钦赐,却并不怎么光彩。   所以,从翰林院出来,墨誉便直奔宫中,不想再做任何停留。由引路太监带着往七皇子的朝晖殿去,途径御花园,却偶然间瞧见落公主与他的两位同窗安知禄和曹广全在凉亭中闲聊。经由吏部的调遣,这一届的科举前三甲都去了翰林院,安、曹二人的职位比墨誉低,这个时辰理所当然应在翰林院当值,却不想他们与落公主相谈甚欢,似乎颇为投机,墨誉很是奇怪。   但是,墨誉对这个落公主的印象却并不怎么好,他曾亲眼见识到百里落在相府中与百里婧对峙,嘴拙的人往往心善,而会说话的却不一定都是良善之辈,百里落那般咄咄逼人的姿态,气得百里婧摔了茶盏的情形,他到现在都忘不了。此后,越是与她说话,越是觉得这个女人精明过了头,美则美矣,失了率性。   所以,即便碰见了,若非必要,他也不想上前去问候,既然百里落不曾瞧见他,他便不予理会,而是随着引路太监匆匆走了。   五月仲夏,天儿热,就早上那一会儿功夫稍稍清凉些,民间称五月石榴花开得最好,而在这皇宫的御花园里,倒是花团锦簇,各色的花花草草都长得十分茂盛。百里落三人坐了会儿,安、曹二人便以当值为由告辞了,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侍女春翠端上来一碗汤,说道:“公主,这是贵妃娘娘吩咐御膳房特地为您做的补汤。”   说着便将白玉盏放在了百里落面前。   百里落听完这话,却并没有开怀,垂眸盯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汤良久,执起勺子漫不经心地在汤中搅了搅,却一直不曾喝上一口。旁边的太监宫女谁也不敢过问半句,只是静静候在一旁。   她方才找来安、曹二人,问了那个木先生的去向,却得知他已离开了盛京,那么,她苦心找来的那些人岂不是白费了力气?还有谁……对鹿台山比木先生更熟悉呢?   百里落想着,眉头不由地蹙起来,有倒是有几个,却问不得,唯一能问的似乎只有……   这么一想,百里落的心境开朗了些许,问道:“驸马入宫了么?”   昨夜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有孕了,现在全天下的人应该都已知晓她怀了韩晔的子嗣,她故意留在宫中不与他一同回晋阳王府,就是想瞧瞧韩晔是否会沉不住气来找她。   有没有子嗣不重要,重要的是韩晔会如何待她,就算是来找她的麻烦,这会儿也该来了,他总不至于对自己的名声和莫须有的子嗣还无动于衷吧?   太监却答道:“奴才听说驸马爷被陛下召入宫中了。”   “陛下?”百里落一愣,“何事?”   太监道:“奴才不知,只是听说婧公主也应诏入宫了,这会儿与驸马一同在紫宸殿。”   百里落立刻坐直了身子:“她也来了?”   她的心思转了又转,却着实猜不透出了什么事,父皇从来偏心,她不能直接去问,只得旁敲侧击,便起身道:“去咸福宫。”   景元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高贤对此事肯定知根知底,高贤这个人与黎国舅素来交情不错,在宫里也时常照应着黎贵妃,百里落的面子高贤可能不卖,黎贵妃差人去问却肯定能成。   百里落将此事与黎贵妃一说,黎妃差人去问了,却不想并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答复,只说是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似乎昨夜出了些事儿……   这般不清不楚的回答吊得人心里难受,黎妃母女自然忍不得,此路不通便走旁的路,黎国舅的门生也不少,刑部尚书刘显成便是一位,很快便给了确切答复,说是昨夜落驸马与婧公主在回府的路上遇刺了。   “遇刺了?”百里落不由地冷笑,这倒是巧得很,城东官员街与城西晋阳王府相隔甚远,怎么就能同时遇刺了?难道有人敢在宫城前下手不成?哼,不要脸的韩晔,在端阳夜宴上瞧见百里婧那失态的蠢样,迫不及待地想对百里婧解释,所以一路跟着她?   百里落再也没办法安坐,宫女都退下了,她对黎贵妃道:“母后,我不喜欢他们俩再有任何瓜葛,那个小泼妇整天给我脸色看,我已经忍了她许久了。我与韩晔都已经成亲了,她却还是阴魂不散!”   黎贵妃无可奈何道:“那……落儿你想要怎么做?她们母女那副德性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母妃虽然心里恨着,却也奈何她们不得,毕竟,司徒家的根基在那,就是你父皇,有时恐怕也有心无力……”   百里落冷哼:“我一时奈何不了她,有朝一日总会叫她翻不了身!母妃,你有没有想过,既然父皇始终偏心百里婧,一心系在皇后那个泼妇身上,只是失意时才来母妃这里寻些慰藉,母妃真的甘心么?”   黎贵妃一愣,惯常温婉的脸色忽然一变,迟疑道:“落儿的意思是……”   “既然父皇从未真心爱过母妃,既然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父皇所有的宠爱,母妃何不早日为七弟和黎家谋划谋划?”百里落这么说的时候,与黎妃相似的眉眼一直注视着黎妃,眼神异常阴森,“七弟是皇储的唯一人选,老三老四老五的生母都是没用的东西,不足为虑,只要父皇百年之后,能坐上皇位的只能是七弟,到时候我们黎家便可掌握生杀大权,谁也不能再给我们脸色看。既然母妃如此不甘心现下的地位,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何不让七弟……早日登上大宝?”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虽小,却异常坚定,带着几分蛊惑的意思。   “住口!”黎贵妃终于听懂了,下意识地大喝了一声,身子也不由地从贵妃榻上坐起,抬手扇了百里落一个耳光,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落儿!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他是你父皇啊!你怎能有这种心思!”   百里落被这一巴掌打得偏开了头,她捂着脸颊,不仅没有悔过,反而笑了,毫不回避地重新望向黎贵妃道:“母妃,你知道么,就像你刚才那一巴掌,我从小到大挨了多少耳光?因为我的母亲是教坊乐伎出身,所以,那些该死的太监宫女表面对我唯唯诺诺,心里却都在笑话我!父皇没心思打我,忽视我还来不及呢,司徒皇后眼睛长在头顶上,她瞧不上我,可是,百里婧那个贱人当众刺了我一剑,前日还甩了我两个嘴巴子,我却连还手都不能,凭什么?!就凭她是皇后所出,舅舅是当朝大将军大元帅,家世背景足以把我们黎家上下踩个稀巴烂,所以她就敢那般猖狂?!母妃,你可以忍,我不能!你过惯了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我过怕了!”   她吼着,把所有的恨都一股脑儿吼了出来,这些话刺激得黎贵妃不轻,却无力反驳。人自然是要分高低贵贱的,出身不同,教养不同,命运便也截然不同——   司徒珊出身名门,是巾帼女英雄,所以她可以成为一国之母,也有资本守着一身骄傲,不卑不亢。可她黎姬不行,任她心性再怎么高傲,她到底只是个教坊乐伎出身,长贫无亲友,她如何不明白,这些年来的亲友遍天下,黎家一门越发兴盛,全都是她以色侍君换来的。司徒珊有整个司徒家为她撑腰,她黎姬却以一人之力为整个黎家谋划,这其中的辛苦谁人明白?   可是,面对百里落的诘问,半晌,黎姬垂下眼睑道:“落儿,今日你所说的本宫只当没有听过,以后,不准再起这样的念头了。你现在怀着身孕,情绪多变也很正常,本宫不与你计较,你回去歇息吧,好好养胎。本宫虽出身不好,但你却是皇家公主,韩家必不敢轻瞧了你。”   百里落也冷静了下来,心却死灰一般,连最亲的母亲也不懂她的痛苦,也许懂,她却不愿意帮她解除这苦痛,人活在这世上,连一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真是凄楚。   百里落也不再与黎妃争执,与平日一样请了安退了出去。她是一个有远见谋略的女子,早想过这样的结果,否则,她也不会找上韩晔。无论遇到何种阻拦和非议,她的初衷不改。   目送百里落离去,黎贵妃的眼神异常哀婉,却不是装出来的,她用尽了手段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二十多年来也不是没有过非分之想,但是,要对付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有违人伦,必会遭天谴……   不,这些违人伦遭天谴的下场其实都不重要,褪去所有繁杂和不甘,剩下的,大约只是一颗爱人之心了吧?   是啊,无论陛下是否一心系着司徒珊,她黎姬这二十多年来到底只爱着这一个男人啊。   唯有爱,才会有不舍和心甘情愿。   黎贵妃如此忧心忡忡,这弑父的念头竟从落儿的口中说出,她的爱人之心哪儿去了?   ……   百里婧刚入紫宸殿,便看到韩晔跪在殿内,父皇端坐龙椅之上,母后立在一旁,没有一丝好颜色。   ------题外话------   +_+卡文,虽然没更多少,但今天总共写了1万多字,八千大纲,三千正文,这真是个大坑…… ☆、第140章   百里婧刚入紫宸殿,便看到韩晔跪在殿中央,父皇端坐龙椅之上,母后立在一旁,都没有一丝好颜色。这场面,倒像是在问罪。   百里婧记得她与韩晔从鹿台山上回来没多久,父皇母后也曾亲自召见了韩晔,当时她不在场,不知他们对韩晔说了什么,问韩晔时,他只是笑笑,说有些话嘱咐他而已,并没有细说。   “婧公主到!”当值的太监通传了一声,百里婧跨入了紫宸殿的门槛,行了该行的礼,便静立在一旁。盛京连续发生凶案,前一次是墨问,这一次是韩晔和她,事关重大,终于惊动了景元帝,刑部的官员直接将百里婧送入了宫中,说是有关事宜由陛下亲自过问。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景元帝居高临下地问道:“落驸马,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居然三番两次行刺你?你的武功好,也见多识广,可知对方是什么来路?”   韩晔垂首答:“微臣不知。”   司徒皇后听见韩晔的回答,冷笑了一声道:“不知?若是不知,刺客怎会专挑你下手?”   景元帝一直不曾让韩晔起身,他便只能跪在那,他向来都是清高且孤傲的,这般做小伏低的模样在百里婧看来竟陌生得很,但,与她无关,她已寻不到任何理由来维护韩晔,他与她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了。听父皇母后的意思,那些黑衣人已不止一次刺杀过韩晔,而她昨天误打误撞正好碰上了。   “微臣愚钝,百思不得其解。带累陛下与皇后娘娘费心,微臣万分惶恐。”韩晔的语气仍旧诚恳,不慌不忙。   景元帝见问不出什么,便对一直不曾出声的百里婧道:“婧儿,昨夜你也在场,可曾伤着哪里?”   百里婧摇头,受伤的不是她,是韩晔。   “那,你可看清了黑衣人的来路?”景元帝接着问道,“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百里婧想起,那些黑衣人叫韩晔吃下一颗药丸,若是韩晔吃了,必定得受他们的威胁,听从他们的吩咐,而他们的目标的的确确就是冲着韩晔来的,从昨夜开始一直处于惊吓中的百里婧心里一沉,难道说韩晔的身上藏着什么秘密?可这些年来,他在她面前坦坦荡荡,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婧儿?”   见百里婧失神,司徒皇后沉声唤了她。   “母后,”百里婧抬起头来,答道:“我只记得……杀了人,别的都记不大清了,只是听那些黑衣人说话,不像是盛京人,似乎是中原口音。黑衣人头目用的兵器是刀,刀上挂着好些铜环,我曾听师父说过,中原的某些门派擅长使刀,刀上坠铜环,有迷惑人心之功效。但仅凭这些,我猜不出具体的门派,不过,我的三师兄对这些兵器很有研究,若是让他协助刑部调查,肯定能一举捕获刺客。”   “婧儿,你的三师兄?”景元帝下意识地望了望一直跪着的韩晔,道:“他现在何处啊?”   百里婧据实以答:“三师兄林岑之参加了今科武举,正在等待放榜,人在盛京。”   景元帝满意地笑了:“既然如此,高贤,传朕的旨意,让林岑之去刑部待命,若是破了这个案子,朕重重有赏!”又看向韩晔:“既然落驸马受了伤,便回去好生歇着吧。皇后意下如何啊?”   司徒皇后素来不苟言笑,对韩晔更是一直没有好脸色,开口道:“婧公主虽然不曾受伤,可受了惊吓却是不争的事实,本宫若是查出来是谁捣的鬼,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任他长了几双翅膀,本宫也定要将他的羽翅一根一根全拔个干净!”她走下高阶,睨着仍旧跪在殿内的韩晔道:“陛下还要处理公文,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吧。婧儿,你过来——”   司徒皇后说着,便率先朝紫宸殿的殿门走去,百里婧对景元帝行了个礼便跟着去了。   作为“不相干”的人,韩晔随之起身,恭敬地拜别景元帝,转身出了门。他的一边膝盖跪得麻木,背上那道长长的伤口似乎也裂开了,表情却仍旧平静,没一丝紧张慌乱,他早料到如今的局面,帝后会以最羞辱的方式来对待他,而他心爱的女孩无动于衷地立在一旁,所说的、所做的都对他十分不利,让他无从辩驳。   司徒皇后携着百里婧朝后宫的方向去,韩晔跟在后面,余光不得不收回,若说景元帝是老狐狸,那么,司徒皇后便是老狐狸身边蛰伏的蛇蝎,虽然他的手中握着她的秘密,足以置她于死地,他却只能憋在心里一声不吭。   出了紫宸殿,已近午时三刻,上马前,韩文忽然小声道:“爷,落公主请林岑之去府上做客了。”   又是林岑之。   韩晔的眉头微微一蹙。   那个女人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这些天惹了不少麻烦。若林岑之回去继承他的镖局也就罢了,偏偏掺和起了这些是非,再留着他只能是祸害……   韩晔翻身上马,薄唇紧抿,头顶是明晃晃的炎日,语气淡漠道:“明日若还是毒日头,就让他永远清凉下去吧。”   韩文韩武对视一眼,垂首道:“是。”   ……   宫墙深深,司徒皇后的脚步徐徐缓了下来,开口道:“婧儿,杀了人不算什么,你也不必害怕,第一次杀人都是这样。可是,我不杀人,人却想杀我,自然得是他们死我活着,毕竟,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从小到大,巾帼女将军的女儿只是听闻母后的神勇,却并不曾亲历母后的沙场风采,她想象不出,百里婧只能恭顺点头:“母后说的是。”   司徒皇后今日的心情似乎还不错,因此还愿意同百里婧说说话,随口问道:“墨誉与那个丫头如何了?”   百里婧不曾想母后会问起墨誉,一时怔忪,答道:“听说还不错,相敬如宾的。”   司徒皇后听罢,不置可否,没出声。   百里婧心里有疑问便说了出来:“母后……似乎对墨誉的事很关心……”   听见这话,司徒皇后的面色有一瞬的变化,她没笑,也没打算敷衍,而是顺着百里婧的疑问道:“本宫自你小时候起便为你张罗着亲事,那些京官的孩子里头,就数墨誉最为乖巧,与你的年纪也相仿,本宫心心念念想着等你大些了,便将你指给墨誉,不必费那些周折去结交些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可惜,天不遂人愿,本宫这些年的念想全都断了。”   百里婧听罢,怕母后又念起墨问的事,忙挤出一丝笑容来,道:“墨誉年纪还轻,宫里头的三公主、四公主再过几年也到了适婚年纪,母后既然如此赏识墨誉,为他再配位公主便是……”   “就凭她们也配!”司徒皇后冷笑一声,果断否决了百里婧方才的提议,这意思好像是说,除了她的女儿百里婧,别的公主都配不上墨誉似的。明明,都是公主,与墨誉相比,始终君臣有别,如何就配不上了?   百里婧一时间无言以对,司徒皇后似是察觉到方才语气的不妥,叹了口气道:“婧儿,你可知母后的失望?看着那大好的男儿长大,一心想着让他做自己的女婿,到头来却成了别人家的女婿,母后的性子你也知道,从来容不得别人碰我的东西,墨誉日后是断断不可能婚配公主的了,你明白么?”   百里婧点点头,“嗯”了一声。说到底,还是她的错。   当她们母女二人闲逛到御花园时,恰好碰见墨誉从朝晖殿的方向走来,墨誉也瞧见了她们,脚步一顿,却躲不过,只得匆忙上前来拜见。   行过了礼,墨誉的额头全是汗,低着头听候吩咐。   百里婧与他没什么可说的,只听司徒皇后问道:“墨誉,为七殿下讲课,你可有收获?”   墨誉不防司徒皇后会问这些,忙答道:“回皇后娘娘,这些日子以来,微臣为七殿下授课,也随七殿下听了太傅和多位老师的教导,受益匪浅。”   “哦?你都学了些什么?”司徒皇后问的很仔细。   墨誉不敢撒谎,只得道:“家国天下事,为君为臣之道……墨誉才疏学浅,能跟随七殿下学习治国之道,实在是三生有幸。”   司徒皇后笑了:“原来太傅平日里所授的是这些东西,治国之道,为君为臣……真是盼着七殿下将来能做一位明君啊。”她的话不掺杂喜怒,意味不明,在墨誉以为她要发怒时,司徒皇后忽然话锋一转:“既然是太傅所授,墨誉,你便跟着学吧,陛下器重你,将来若做了首辅之臣,这些功课倒还用得上。”   “墨誉谨遵娘娘旨意!”墨誉俯身而拜。   百里婧站在一旁,插不上话,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母后在对待墨誉时,惯常刻薄不饶人的个性似乎收敛了不少,竟没有因为七弟所学的是为君之道而生气,明明,这该是母后最忌讳的东西。   在墨誉走后,司徒皇后才道:“婧儿,你瞧见了么?现在朝中那些老臣嚣张到何种地步,你父皇还不曾立太子,只是为七皇子选了侍读而已,他们便眼巴巴地凑了过来,教授什么治国之道君臣纲常,如此明目张胆,简直可恶!”   百里婧蹙眉道:“那,不如告诉父皇,让父皇来定夺……”   “不必了!”司徒皇后打断她,锐利的凤目扫了百里婧一眼:“告诉你父皇有何用?今日种种,若非你父皇默许,那些老臣如何敢做?冒冒失失把这些事与你父皇一说,岂不是更显得我们司徒家有所图谋?现在朝中人人都觉得七皇子将来会是皇储,巴结黎家的人数不胜数,婧儿你可知为何韩晔会放弃你而选择黎姬所生的那个丫头么?”   不待百里婧回答,司徒皇后已经说出了口:“他也许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更喜欢权势,如今黎家如日中天,他择了黎家的公主,大好的前途摆在跟前,犯不着为了一个你失了整个天下。当你父皇百年之后,七皇子荣登大宝,依靠裙带关系,他韩家便能权倾朝野,再不用举家流连北疆苦寒之地。只要弃了一个你,如此容易便可做到的事,他为何不做?山盟海誓在权势、地位面前一文不值。”   司徒皇后说完,不曾看向百里婧,而是兴致极好地俯身摘下一朵盛放的红色芍药花,凑到鼻端闻了闻,似乎这些话自她口中说出来已经稀松平常,没什么值得情绪起伏的,只等着给她的女儿当头棒喝。   半晌,没听见百里婧出声,司徒皇后回头看去,却意外地发现她的女儿神情平静,也没有要歇斯底里痛不欲生的样子,她便笑了:“这一次,居然没有哭?”   百里婧的眼神毫不回避地直视着自己的母亲:“母后这么一说,我以为我心里该好受些,可是,我却并没有觉得好受。母后,您觉得若要输,是该输给权势,还是该输给爱情?若韩晔因为爱情离开了我,我虽然哭着闹着不甘心着,可过后想来,他起码给了我的爱情以尊重,他这个人还是好的。可如果韩晔因为权势离开了我,哪怕他心里其实还爱我,那么,他不配再得到我的爱情。”   司徒皇后听得入神,笑了:“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不爱你。婧儿,你这样想,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好受些的借口罢了,他都已经离开了你,那个人好还是不好与你何干呢?”   百里婧心里苦涩,觉得母后太残忍,她总是揭开她的伤疤让她自己瞧个清楚,可是这么一来,似乎是岔开了话题,百里婧反应过来,还是小心地开口问道:“母后,既然黎家如此猖狂,我又是女儿身,司徒家的将来该如何是好?”   这一问,让司徒皇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凤目静静注视了百里婧一会儿,又转向面前翻不过的宫墙,半晌才道:“这,就看你父皇的意思了……”   母后的回答十分苍凉无奈,让百里婧产生错觉,似乎这个强势的女将军有着诸多的顾虑和不舍,可是,母后这一生,何曾把命运交托到旁人的手里过?   ------题外话------   咳,感谢sky588的长评指导,如果可以按照亲所说的去写,有琴早就那样做了,目前为止,调子定下了,改不了,我其实已经被逼得不知道怎么写才对了。亲们也许只想看女主男主的故事,可对有琴来说,每个人物都是活的,所以,如果受不了可以直接看结局。   人物只出来一半,后面的故事还很长,也许亲们觉得没有必要,或者太拖拉,但我不能舍弃他们,必须这样写,嗯,好与坏,我也只有这点功力了,亲们见谅O(n_n)O~ ☆、第141章   林岑之在客栈呆得实在百无聊赖,半上午时晋阳王府来了人,说是请他去府上做客,林岑之虽不大情愿,但顾念着师兄弟的情谊,到底还是没有推辞,便上了轿子去了。   可到了晋阳王府,才发现请他去的并非大师兄韩晔,而是落公主。   定安公主百里落仍旧如初见般温婉而亲和,亲自出门来迎他,林岑之不知她要做什么,进到正厅还是摸不着头脑。侍女们奉了茶,百里落倒也没有绕弯子说些有的没的,而是直入正题道:“三师弟,这次请你来府上,有些唐突了,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三师弟帮帮忙。”   林岑之放下茶盏,礼貌地站起来道:“帮忙不敢当,落公主请直说,若能做得到,林岑之定当尽力。”   百里落面色有些变了,颇哀伤道:“三师弟还是拿我当外人看,上次已说了叫我嫂子便好,我既已嫁给了你大师兄,咱们便都是自家人,哪里需要行这些君臣之礼。快些坐下吧。”   “是。”林岑之应承着,不自在地坐了下来。   百里落叹了口气,笑容却仍旧挂在脸上,见林岑之瞧着她,她才开口道:“你大师兄话不多,兴许还不曾告诉你,我已有了身孕,他就快要做爹了。”   林岑之讶异万分,手中的杯盏都没拿稳,大师兄要当爹了?这消息太突然,不知道婧小白听了会是什么反应。这一次,不论是林岑之还是婧小白,都该彻底对大师兄死心了吧?但是反应过来,林岑之还是笑着祝福道:“恭喜大师兄和大嫂。”   百里落却叹气,手放在小腹上,神情颇忧郁道:“有了孩子本该是件好事,可是你大师兄这几天却一点都不开心。”她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林岑之,见林岑之皱起了眉头,似是疑惑,百里落继续道:“你也知道你大师兄素来有什么事都不大愿意说出来,人也显得稳重得很,可我到底是他的枕边人,与他最是亲近,他的心思我也最清楚,这些天他天天夜里睡不好,总做噩梦,说是梦见了鹿台山,梦见你们师兄弟在鹿台山上的快活日子,还说,梦见婧儿妹妹,还有你们的师父……”   百里落说得言辞恳切动人,这一下,把林岑之的所有戒备之心都给消除了,他低垂着眼眸,继续听百里落情真意切地说道:“到底是在一起生活了四五年的师兄弟,就算他与婧儿妹妹做不成夫妻,也曾经相亲相爱过,那些日子又怎么能一笔勾销?就算我是他的妻子,也替代不了婧儿妹妹那些年在他心里头的位置的。可是,你大师兄虽然体贴却不会照顾自己,这些话,也是断断不会亲口对你们说出来的,只是他现在这样不快活,我心疼极了。现在,我有了身孕,心里越发惦记着这些事,不论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你大师兄,我也该厚一次脸皮来求三师弟一次。”   林岑之心软,早被百里落这番话打动,那些因为婧小白而起的成见也受了起来,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大嫂客气了,林岑之无德无能,不知能帮得上大嫂什么忙。”   百里落浅浅一笑,神情仍旧惹人爱怜:“我已思量好了,婧儿妹妹那儿我会去求她原谅,我们到底是姐妹,有些话说清了也就好了。你大师兄尊师重教,这些年在鹿台山修行,心中最在乎的便是你师父他人家,我与你大师兄成亲仓促,连你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曾知会,实属大逆不道。所以,我就想着,若我能替你大师兄求得师父的谅解和宽恕,我们的婚姻才算真的完满了,而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才能安稳地长大。”   见林岑之不大明白,百里落趁热打铁道:“我本想亲自上鹿台山,却又有了身孕,多有不便,只能叫几个稳妥的侍从替我去一趟。可听说鹿台山素来门禁森严,轻易不得入内,那些侍从想见师父他老人家一面恐怕也不可能。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来求三师弟修书一封,由那些侍从带去,这样,门禁就开了,届时,那些侍从也才好转达我的心意。只要得了师父他老人家的祝福,你大师兄心里的一桩大事也才真的了了,日后,我们也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察觉到林岑之的疑惑,百里落笑道:“既然是你大师兄心里惦记的事,我自然不好说破,否则让他修书一封带过去也就不劳烦三师弟了。”   林岑之被绕了半天总算明白全部的意思,不过是修书一封带给师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下应允道:“小事一桩,大嫂有心了。笔墨来,我现在就给师父写信。”   他这么一说,立刻有侍女端上笔墨纸砚,林岑之认认真真地写了数张信纸,放下笔,晾干了墨迹,封好,交给了百里落。   百里落接过,神色却并没有因此而开怀,犹犹豫豫道:“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不能瞒着三师弟,我那几个侍从笨得很,从没出过远门,自然不会认识鹿台山。听说那是个极容易迷路的所在,也有些触不得的禁地,我怕他们冒冒失失地去了,或恐犯了师父他老人家的禁忌,这样,反帮了你大师兄的倒忙,让他心里越发不安了。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想求三师弟画一份鹿台山的地图,给那几个不中用的侍从参考参考。”   林岑之不疑有它,笑道:“好,鹿台山我们师兄弟都熟得很,我虽是一介武夫,地图却闭着眼睛都可以画出来。”他说着,便坐了下来,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画起了简略的地图。   “落公主,陛下颁了旨,让林公子即刻前往刑部协助调查。”   过了一会儿,有下人进来通传道。   “啪”的一声,林岑之手中的笔一松,掉到那张画了一半的地图上,清晰的线路都被染糊了,他吓得脸都白了,转过身,哆哆嗦嗦道:“我……我怎么了?为什么要带我去刑部?”   百里落也是莫名其妙。   那下人摇头道:“小的不知,刑部的大人们正在外头等着呢。”   林岑之家族世代经营镖局,倒是没有与官府怎么打交道,这见官的事儿他头一回遇上,居然还是刑部,当下脚都有些软,但缓了缓,想起自己未曾做过亏心事,倒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便转头对百里落行了个礼,立刻就往外走去。   “三师弟,这图……”百里落在他身后问道。   林岑之回头,笑道:“大嫂莫急,若是我能从刑部走出来,明日肯定画好了地图给大嫂送来。”   刑部来带人,百里落不敢拦着,便微笑着应道:“好,敬候三师弟的消息。”   待林岑之跨出了晋阳王府的门槛,百里落拾起桌上画了一半的地图,只见连绵起伏的山脉中有一处隐蔽的入口,林岑之这人很有意思,生怕她的侍从真的踏入了禁地似的,便在地图上率先标出了禁地的所在,若非有图在,一般人真没办法找到,而禁地的位置,正是她所想知道的……   自方才起温婉似水的浅笑哀伤全都收回,百里落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来,对身边的侍女春翠道:“叫那些人准备准备,明日便可以出发了。早些去,也好早些了了本宫的念想。”   “是。”   春翠刚走,便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三个人,步伐沉稳,功夫底子都不弱,而韩晔的脚步更是格外轻巧,她很容易便辨认出来。   百里落不动声色地将书信和地图收进了袖中,也没上前去迎他,而是伫立在原地,一边缓缓整理着衣衫和发髻,一边注视着韩晔从院中一步一步走过来,越来越近,她等着他发怒或者兴师问罪。   韩晔的脚步终是迈入了正厅,可百里落的算盘却落了空,只见韩晔撩起白袍在桌前坐下,认真地喝着下人端上来的解暑凉茶,神色也异常平静,清淡的星眸不见半分火气,根本不曾与她拌嘴半句,对她腹中的孩子更是只字不提。   世上谁人能比晋阳王世子更沉得住气?   百里落忽然怒火中烧,是不是就算她在他面前活活吊死,韩晔也不会眨一下眼睛?酷暑时节,韩晔的血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她冷笑走上前去,在韩晔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脾气都收敛了,温婉地笑道:“夫君忙碌了一个上午,想必是饿极了,我已叫厨房备下了酒菜,很快就做好了。”   “嗯。”韩晔随口应了,将喝了一半的凉茶随手放回桌上,又接过韩文递过来的账簿瞧了起来。   定安公主大婚,景元帝也附送了嫁妆,房产、田契、奴才,加上晋阳王府在盛京的资产,倒也需要有人费心打理,平日里,除了在礼部任职,韩晔也有事可做。   百里落终于被韩晔惹火了,抽走了他手里的账簿,对韩文韩武等一众奴才道:“你们都给本宫滚出去!” ☆、第142章   虽然百里落下了命令,可这儿到底是晋阳王府,凡事只有韩晔开口才有用,百里落如此气急败坏,对韩晔还是一丝震慑力也无,韩文韩武静立不动。   韩晔的脾气好,都闹开了,他也不恼,没转头瞧百里落的神色,而是抬了抬手,语气平缓:“你们都下去吧。”   韩文韩武这才退了出去。   正厅顿时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百里落从小到大,见多了各色眼神,早修炼成了精,可她的道行在韩晔面前完全使不上力,被他逼得原形毕露,也不再装模作样,冷笑着质问道:“怎么?不问问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你都是要当爹的人了!”   韩晔垂眸翻阅着手里的账簿,听到这话,扬起唇角轻轻一笑,晋阳王世子的美貌惊天下,只是一个侧脸便能叫人心驰神往,他在桌子那头笑道:“你若是愿意,可以说说孩子是怎么来的。若是不愿意,就好好养胎,待孩子生下来,我认便是了,必不会委屈了他。”   百里落被他的这番话震得哑口无言,韩晔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孩子,更加不在乎这孩子是不是晋阳王世子的亲骨肉,她若是做得出,他便受得了。听他的意思,恐怕是料定了她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只等着她十个月后变一个孩子出来给天下人交待。   反正,颜面于他韩晔早已不重要,无论怎样折损都无所谓,而她百里落却要脸得很,她撒出去的谎必得由她自己来圆!   韩晔这人究竟无耻到了何种地步,不在乎妻子死活,不在乎头上是否戴了绿帽子,他耗着她,以行动来告诉她,其实她怎么做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百里落无法形容自己心里到底有怎样一种恨,来自少时的被欺辱,长大成人时的被忽略,还有嫁人后越发叫她痛恨的漠视,这种恨日复一日地累积,得不到治愈,便疯狂地长着,藤蔓一样地缠着她的心。   韩晔说完了便继续看他的账簿,她接话与否对他来说也不重要,她愿意就说,不愿意就算了。   百里落把屈辱和热泪都忍了回去,冷静了好久,才笑出声来:“既然夫君如此大方,对未出世的孩子疼爱有加,那本宫自然得好好安胎,为夫君绵延子嗣。这孩子无论是谁的,左不过都要姓韩了,夫君得空为他取个名字吧。本宫想着,若是女孩,小名儿就叫丫丫,女儿是父亲的心头肉宝贝疙瘩啊,这么叫怪亲昵的。”   听到这,韩晔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削薄的唇抿了抿,却还是未出声。   百里落一瞬间尝到畅快的滋味,就使劲把匕首往韩晔的心窝里插:“昨儿个端阳夜宴上,夫君也听婧儿妹妹说了,她与婧驸马也快有信儿了,只是不知到时候她那肚子里头是真是假,总不至于也像我这般说有就有了吧?”   她说得越发开心起来:“若是真的有了,倒也难为婧儿妹妹了,毕竟那婧驸马生得丑陋又病怏怏的,也不知两人要在床上翻滚多少回才能怀上,怪恶心人的,夫君你说是不是?哦,说了这些有的没的,都是我瞎操心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婧儿妹妹的孩子日后姓什么都有可能,反正不会姓韩。”   眼见着韩晔将手中的账簿捏得快要变了形,百里落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抚着小腹嫣然一笑道:“夫君,我有些乏了,先回房歇息了,午膳你若是没胃口吃不下,就让下人们晚一些再上。”   说着,也不再等韩晔的答复,便朝门外走去,抬头挺胸,唇角勾起,她不是百里婧那个蠢货,得到与失去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谁欠了她的,她必得讨回来!谁让她的日子不好过,那人也休想过得安稳!她要让韩晔知道,这桩婚姻无论是以什么原因结合,她百里落与他韩晔始终势均力敌!   账簿在韩晔的手下被捏成了一团,他的目光冷凝,不知焦距在何处,但韩晔的性子到底冷静自持,终是缓缓松开了手指,将账簿一点一点细细抚平,虽然再也抚不平整。   对他来说,最坏的结局远不是这样。现在,心爱的女孩不过是与旁人成亲生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嫁人。他希望她可以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管边疆战事,不管家国纷争,她能完全置身事外,与韩晔、与王政毫无干系,那便是他和她此生的大幸。   “爷,伤口裂开了,快包扎一下。”   韩文韩武听见屋里没了动静,便进来探视,见韩晔站在那,眉心痛苦地蹙着,顿时不忍地劝他。   韩晔抬脚往书房走,什么话也没说。   进了书房,处理伤口时,韩武道:“林岑之被带去了刑部,婧公主似乎也在那,不好下手。若朝廷不放林岑之离开,就更难办了。”   韩文道:“玄影已经照爷的吩咐各司其职,请爷放心,必定不会再让她受伤。”   韩晔轻声答:“好。”   韩晔光裸的上身肌理分明,却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旧伤添新伤,好像一直未断,偏偏这副狰狞的身子外面套上了最儒雅干净的白色锦袍,任是谁也料想不到。这不可能是在鹿台山上习武时所留下的,必定经过无数次的生死较量。不过,这些伤口并没有几个人见过,也包括从前夜夜睡在他怀中的女孩,她偷看过林岑之等人洗澡,也曾不止一次想偷看他,却一次都未能得逞。   他视她若珍宝,动也不曾动过,如今,她睡在别的男人怀中,是不是也像从前一样时常动手动脚?不是每个人都是韩晔,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谁又怎肯轻易放过她?   韩晔不愿再想,脑子里却满是那个傍晚病秧子扑进她怀里时的样子,且惧且怕,软弱至极……这些天反反复复地闯入梦中,叫他睡不安稳。   最可恶的不是软弱无能的男人,而是那些缩头乌龟,将头埋进女孩的怀中躲起来,让女孩抛头露面一次一次地保护他,一次一次地替他挡下灾祸,无论他是真疯还是假傻,通通不可原谅。   但是,不可原谅又如何?他的人在那个缩头乌龟的手中,他在乎她,那个人却未必,他的处境因此而完全被动起来,杀不得,碰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对这样的对手不屑一顾,可即便是这种渣滓一般的对手,都叫他无能为力……更别提假如那人并非真的渣滓……   ……   林岑之胆子其实不小,但遇到刑部的人都黑着张脸,他一路上都很不自在,又不敢开口问,待到了刑部大堂,瞧见婧小白也在,这才把心收回了。   原本刑部的那些人对林岑之没啥好颜色,这会儿见他与婧公主熟络,倒是客气起来,百里婧将事情的原委都对林岑之说了。听说百里婧和韩晔昨晚上遇刺了,林岑之吓出一身冷汗:“黑衣人冲着你和大师兄来的?为什么?!”   百里婧哪里知道为什么,把那些黑衣人的特征与林岑之细细一说,还将黑衣人使的兵器画了出来,等着林岑之解惑。林岑之外号“二木头”,因为他为人耿直且良善,却并不代表他一无是处,鹿台山上的人习武都十分用功,林岑之家教如此,尤其对兵器有很深的研究,术业有专攻,这一点上就连韩晔也比不过他,因此婧小白才信心满满地找了林岑之来。   可是,林岑之听罢,又盯着画上的刀瞧了又瞧,这才开口道:“中原的门派使刀的确实不少,但门派间的刀却各有差别,尤其是所谓的武学正统,视兵器为门派的象征,有时即便是暗杀也不会舍弃本门的兵器,可也许有例外也说不定。只从这刀的特征上看,有些像荥阳白家的白铜刀或者河内聂家的怒风斩,他们两家的兵器外表看起来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刀背上所刻的族徽不同。可是这两家,都是西秦的豪族……”他顿了顿,看着婧小白道:“你和大师兄应该不可能惹上他们才对,即便是西秦豪族,也断断没这么大的胆子行刺我大兴公主和驸马啊!”   荥阳白家,河内聂家。   百里婧第一次听说。   家国政治她从前很少关心,现在乍一听见陌生得很,也不知该如何去接林岑之的话了。   林岑之蹙眉道:“容我去问问大师兄,看他是否记得些什么,再给你们答复吧。”   谈了一个下午,时候不早了,刑部的官员问百里婧是不是准备回府,又招呼林岑之去用膳,这意思好像是说,他今夜可不必回去了。   林岑之忙道:“各位大人,恕我唐突,明日是武举放榜日,我得早起去看榜单,可否容我回去,明日再来与各位大人商讨?我保证不会将今日所说的泄露半句,请大人放心!”   刑部的官员还是看在百里婧的面子上将林岑之放了,林岑之便与百里婧一同出来,在林岑之下榻的客栈分了手。百里婧万料不到这是她与林岑之的最后一面。 ☆、第143章   林岑之与百里婧在他下榻的客栈前分了手,临走时,林岑之特地叫住了百里婧道:“婧小白,听说大师兄快有子嗣了,我想着,还是应该把这事告诉你,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唉,别再放不开了,好好过日子,改明儿等暑气消了,天不那么热了,咱们一块儿回鹿台山看看师父去,也顺便瞧瞧新来的那些兔崽子们被整的有多惨,好不好?”   一向木头的三师兄关心起人来也像模像样的,若是师父瞧见,肯定想不到这就是当初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百里婧心下感动,嘴里却不饶人,笑问道:“三师兄是在影射当初在鹿台山上被我整的有多惨么?”   “好你个婧小白!以为师父不在,我就不能治你了是吧!还整我,不是我让着你,你怎么整我?!”林岑之说着就要上前来逮她,百里婧笑着跑开,侧着身子朝他挥了挥手:“知道啦,都是三师兄让着我,这些年我过了太多好日子了,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明儿个一早放榜,三师兄肯定是要高中的,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酒。”   林岑之站在客栈门口,一脸嫌弃地看着她,语气却极为干脆:“行!喝酒,喝什么都行!快回去吧!天再黑点就不安全了!快走吧!”他心里还记着婧小白昨夜遇刺的事。   百里婧点点头,上了马车,禁军增加了护送的人马,京卫军也加强了对城内的治安巡逻,因此百里婧一路相安无事地回到了相府,这时,正值傍晚,暑气消了不少,只剩一轮红日挂在西边,残阳如血,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回到“有凤来仪”,丫头们替百里婧换了便服,百里婧问道:“驸马呢?”   丫头平儿立刻答道:“哦,今儿个有大夫来替驸马爷诊治过了,天太热,奴婢就让人送驸马爷回偏院歇息了。公主临走的时候嘱咐木莲姐提醒奴婢们给驸马爷送药,奴婢们其实不用提醒,哪里敢忘了这事儿?这会儿药刚熬好,公主是要亲自送去么?”   府里的丫头们相互间也争得厉害,谁最贴主子的心意,谁便能在丫头里得势。从前木莲是第一等的大丫头,谁也不敢在她面前争功,凡事也不敢多插手,这会儿木莲成了主子,却再管不住这些丫头了,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面面俱到,说的话也顶不了多少用。   百里婧却不管她们争与不争,只要把事做好便罢,过程无所谓,她只是颇疑惑地问道:“怎么又有大夫来?宫里的太医也不该是今日来问诊。”   丫头平儿迟疑道:“这个……奴婢也不大清楚,听前院的丫头说,好像是相爷病了,叫了大夫来瞧,不知怎么念起了驸马爷,又让大夫来西厢给驸马爷诊治一番。”   “相爷病了?”百里婧没理出头绪,左相对墨问一直不闻不问,甚少主动关心,除非是宫里来人了,才假意关切一番,不过是逢场作戏,怎么这会儿左相人都病了,却反倒惦记起墨问的身子来了?   想不通,古怪得很。   “把药拿来,我给驸马送去。”百里婧对着镜子理了一下鬓发,看到镜中的女子容颜绝美却仍掩不住憔悴,她呆呆看了会儿,打开桌上的粉盒,抹了些上好的芙蓉露,气色这才终于好了些。   女为悦己者容,从前她不曾为韩晔抹过脂粉,只因她觉得无论抹不抹,韩晔都会喜欢,现在,她开始注意起了自己的容貌,也不知是在与何人比较,她就是希望自己能更好看一些。   通往墨问的小屋有很长一段路,百里婧脚力好,从来不乘轿,沿着桃树林中的小径一步一步走过去,不需跋山涉水,她知道墨问就在路的尽头等她。   可这次,还未走到尽处,百里婧的脚步就顿住了。   偏院里有一条小池横穿而过,仲夏时节,池子里的荷叶一大片一大片地疯长,而那些洁白的荷花含苞待放,亭亭地立在池中。这好风景里,墨问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正坐在小池边钓鱼,他背对着她,黑发如墨,背影看起来那般遗世独立,就好像是池中的芙蕖般出淤泥而不染。   任何人的身边都吵闹得很,独墨问似入了画一般清净自在,让人忍不住想要走近他,与他的风景呆在一处。   百里婧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角,放轻了步子朝墨问的方向走去。墨问的身边原本立着一个并不眼熟的小厮,回头的时候瞧见她,立刻要行礼,却被百里婧无声地制止,那小厮看起来很聪明,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墨问的伤还没好,大约是百无聊赖了,才半倚在树干上钓鱼,他手里握着鱼竿,一动也不动地稳稳伸入水中。池水清澈,可以清晰地瞧见好些鱼儿绕着他的鱼线游来游去,却迟迟不肯上钩,墨问的耐性好,侧脸一丝都不恼,更没半分焦躁,钓鱼的人钓的不是鱼,而是一种心境。   百里婧立在墨问身后良久,偶尔有一两只红蜻蜓飞过来,轻飘飘地落在荷花的雪白花苞上,别有一番生趣。然而,百里婧的耐性远远不及墨问,鱼儿不上钩她便有些急了,转开视线,看到旁边的小木桶里竟已盛了十几条大小不等的鱼儿,桶里太挤,它们游不开,便时不时地跳起来,溅出一小片水花。   百里婧看着桶里的鱼惊讶万分,她以为等了这么久,墨问半条鱼没钓着,必定是没什么能耐的,哪里知道他厉害着呢,要是放他一个人,倒也不怕他饿死。   这么一想,耳边听得一声沙哑且吃惊的呼唤:“婧儿……”   百里婧抬头看去,许是突然看到她站在他身后,墨问吓了一大跳,他本来就坐在池岸上,身子一从树干上坐起来,没了倚靠,整个人就要朝池子里栽去。   百里婧忙伸手去抓他,她离得远,步子虽快,手上的力道却用得不当,且没收住势,不仅将墨问拽离了池边,脚下一滑,还连带着将他的人压在了青青的草地上,一连串的翻天覆地下来,两人的鼻尖离得很近,呼吸可闻。   这意想不到的一幕让百里婧立刻红了脸,尴尬不已,若叫旁人瞧见,定是以为她要强了墨问,也许墨问都要笑话她不知廉耻,她忙撑着手臂要爬起来。墨问手里一直握着鱼竿,见她要退开,一把将鱼竿甩了出去,毫不迟疑地圈住了她的细腰,又给压回了他怀中。   夏日草木茂盛,青草铺了厚厚一层,像是天然的被褥,墨问摔下去半点都不觉得疼,眼神反而亮了几分,他柔柔地笑开,唤了她的名字,在她的掌心写道:“真是淘气……”他虽说不出什么,可动作还有写出来的话都满含着宠溺之情,随后,他也不管百里婧是不是不好意思,就保持着被她压倒的姿势,撑起头来吻住了她。   墨问现在无耻得很,根本再不把从前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什么你觉得辛苦我便不爱你,或者相敬如宾顶多拉拉小手亲个脸颊不敢越雷池半步。他现在想吻她就吻了,不说,只做,也不满足于只亲唇角,他更愿意勾着她的舌头一点点地品尝滋味。   经过昨晚,他已让百里婧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到哪一步,再经过今日一大早的那个吻,她也让他明白他们之间的亲密可以更近一步,现在这种状况,她该随时随地习惯才对。   吻着吻着,作为下面的那个人,头一直抬着得不到支撑毕竟不舒服,墨问哪能让自己不舒服,另一只手扶着百里婧的后脑,一点一点缓缓往下压,他顺势便躺了下去,脑袋重新回到柔软的草地上,这场面看起来更像是他被强吻了。   被动地承受久了显得很麻木,百里婧其实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也从来都没有被旁人赢过去的道理,墨问身子不好,她不能粗鲁地推开他,便干脆顺着他的心意,与墨问在傍晚的小池边实实在在地接个吻。墨问的唇舌带着药香,滋味微微的苦,柔软且有力,他十分有耐心地配合她。   木桶里的鱼还在蹦跶,红蜻蜓愉快地点着水面,百里婧的发髻被墨问揉散了,有一缕垂下来,扫到墨问的脸上,遮住了渐渐散去的夕阳余晖。   “啊……”   小径上忽然传来一道惊讶的女声,似是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东西,百里婧忙抬起头来,见一个丫头的背影匆匆朝桃林深处跑远了,肯定是看到他们俩光天化日之下在做这等事,反正是别想再有什么清白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墨问,他沉静的黑眸中柔情万千,充满了浓浓的爱恋之情,像是把一生一世都托付给了她,盼着她这“良人”能待他始终如一的好。   他们这位置,似乎,反了,她竟成了“良人”……   百里婧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目光,墨问已撑着手臂坐了起来,仍旧搂她在怀里不肯放开,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发髻,将垂下的那一缕长发勾到了她耳后,眼神专注地瞧着她的脸,忽地笑开,在她手心里写:“今日的气色格外地好,脸上抹了什么,好香。”   “哦,芙蓉露……”百里婧脸上一热,咬着唇低下头,这一刻,她竟忽然真真切切地明白了“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她做了什么,墨问都知道,哪怕只是抹了些微不足道的脂粉。他这般心细如尘,心里头应该真的有她吧?   她的小女儿姿态毕露,让墨问越瞧越欢喜,猝不及防地凑上前去,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正吻在那芙蓉露抹过的地方,唇上顿时都染了香。   “我喜欢这香味。”墨问随后写道。   “嗯。”百里婧头更低了,轻轻应了一声。   “更喜欢你。”墨问又写了一句。   百里婧满面通红地抬起头来看他,这一次她没躲避,也没逃开,而是咬着唇应道:“……嗯。”   声如蚊讷。   世上爱情的姿态千奇百怪,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它可能是鹿台山上没心没肺追逐不止的日子,也可能是在平淡如水的岁月里安安稳稳的陪伴。   晚霞满天,少女那一低头的温柔轻而易举地倾了一个男人的心,让他猝不及防地坠入爱情的泥淖中无法自拔,他觉得此生若不能拥有她,往后的岁月即便再繁华,恐怕都只能蹉跎而过……   他必须要拥有她——拥有她的人,拥有她的爱情,拥有她的所有。   很好,她已经开始正视他的感情,再不是像个缩头乌龟般躲起来,墨问脸上的笑容比天边晚霞还要灿烂,怎么都收敛不去。   “你爱吃鱼,我们今晚便吃鱼吧?”抱着她在草地上赖了许久,墨问邀功似的把木桶拿过来让她瞧。   百里婧蹙眉道:“我爱吃红烧鱼,味道重,你能吃么?”   墨问牵着她的手,他的伤未好,没什么力气,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写道:“我虽不能吃,看你喜欢,也是高兴的。”   百里婧小心地扶着他回去,眉梢眼角都带着淡淡笑意,熟知她的人都知道她其实是个很聒噪的女孩,这些日子收敛了性子,墨问才没有瞧见她的真面目,这会儿她卸去了防备,有话便自在地问了:“太医每个月都按时来替你诊治,怎么左相也请了大夫来?大夫怎么说?”   墨问开口不方便,便回头看了看,身后拎着木桶和食盒的小厮会意,立刻上前答道:“回公主,相爷说惦记驸马的身子,既然请了大夫就顺便来给驸马瞧一瞧。那大夫也不过如此,说的话与宫里的太医也没甚分别,看了孙神医给驸马开的方子,他倒无话可说了。”   百里婧听罢,笑了:“就是宫里的太医也比不了孙神医的本事,一个小小的大夫能有多少能耐?左相真是莫名其妙。”   就算左相是墨问的父亲,可墨问对他并无感情,这一点百里婧也是知道的,倒不用担心因为对左相不敬惹来墨问的不快。   这个问题就此糊弄过去,墨问也没跟她细细解释,是因为昨天左相被他用计吓得卧病在床,大约是觉得心下愧疚不安才找人来替他看看,又或者是来探探他的底细,好做出下一步的打算……他怎么对她解释呢?   回到偏院小屋,墨问把药喝了,见她忽然安静下来,眉心微蹙,便问她怎么了,百里婧心里着急,就想找个人来说说,于是就将昨夜遇刺的事告诉了他,连带着林岑之去刑部调查时猜测的荥阳白家和河内聂家也一并说了。   墨问起初心里觉得安慰,他虽已让人去查,可她愿意亲口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实在让他欣喜。然而,听着听着他的眼神就变了,昨夜她的险境让他觉得后怕,荥阳白家如此胆大妄为让他怒火中烧,可是,林岑之的处境……   傻瓜就是傻瓜,既然她知道林岑之是研究兵器的高手,且将他推荐给刑部协助调查,若有人不想让他破了这案子,又怎会再留他活口?   这,竟是将林岑之置于死地了。   但是,他又怎么能告诉她这些?说了,还要让她信服,那么,他的身份只能暴露无疑。   “明日武举放榜,三师兄说若是他高中了状元,便请我喝酒。”她说着说着倒开心起来。   墨问担忧地微微蹙起了眉,抓着她的手写道:“莫要又喝醉了。到时候带我同去。”   百里婧笑:“放心吧,三师兄的酒量还不如我呢,从前我一个人可以喝他两个,他虽然常常向师父告我的状,但他的心肠一点都不坏,我比他坏多了……”   墨问敛下了眉眼。   第二日一大早,朝廷的皇榜一出,无数的举子聚集着,将皇榜前挤得水泄不通。武状元一栏赫然便写着武举一路走来未逢敌手的林岑之的大名。   小太监带着满身喜气去林岑之投宿的客栈报喜,客栈掌柜的、店小二还有众多的客人和举子都兴奋地尾随上去,敲门没人应,店小二在一旁说道,这武状元昨儿个夜里灯一直亮着,睡得迟,大约还未醒呢。   未醒也得叫醒了才成,中了武状元,多大的喜讯啊,众人起哄似的再敲了敲门,却还是不见有人来开门,这下都有些疑惑了,店小二推门进去一瞧,顿时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口中大叫:“死……死了……死人了!死人了!” ☆、第144章   张皇榜的当日,今科武状元林岑之在客栈厢房内七窍流血而死的消息传开,许多人亲眼所见,死状异常凄惨。   待官府的人去了,封锁了事发时那间倒霉的客栈,却无论如何都堵不住百姓的悠悠之口,朝廷也再不能像前几次婧驸马落驸马遇刺那般轻松遮掩过去,盛京城长久以来的太平日子忽然就一去不返了。   武举的前三甲今日殿前受封,却独不见了状元郎,正在这时,刑部尚书刘显成仓惶地递上折子,景元帝看罢,当下大怒,将奏折狠狠摔了出去,满朝文武知情的或不知情的全都应声跪倒。   若是林岑之在张榜前一日遇害,左不过是死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武举人,兴许还不会引起如此大的风波,交由京城府尹或刑部处理便罢。可如今他是国之栋梁,在大兴国,一人得了状元,他的出生地也连带着荣耀无限,林岑之高中,不仅代表了荆州一地的举子,将来也极可能是帝王的左膀右臂,谁还敢将此事藏着掖着,只得将实情全部禀报景元帝。   “真是好大的胆子!”景元帝气得拍案而起:“竟有人在天子脚下谋害朕的武状元!刘显成,此事你若是查不出,朕诛你的九族!”   刑部尚书刘显成匍匐在地,浑身发抖,哆哆嗦嗦道:“臣……臣领旨……”一边说着,目光却偷偷偏向一旁的黎国舅,希望他能替自己求情。   刘显成是黎国舅的门生,他能坐上六部重臣的位置,多亏了黎国舅的提携,黎国舅自然不会不救他,紧随其后开口道:“陛下,依老臣愚见,放榜前一日武状元遇害,自然是有人不想让武状元高中。小女蒙陛下恩典,也曾参加今科武举,听说武状元外场比试、内场策论皆未逢敌手,定是因此招人嫉恨,老臣认为今科举子人人皆有嫌疑……”   那大殿中央跪着的武榜眼和探花被这话吓坏了,然而,他们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能受得了这般诬陷,顿时愤然口无遮拦道:“黎国舅所言,便是说我兄弟二人嫌疑最大,岂非不将我琼州一地数十万百姓放在眼里?!”   这等带着恐吓和威胁的言辞顿时将朝堂惹乱,景元帝素来最是无法容忍朝臣仗着家乡的势力胡作非为,怒不可遏道:“尚未受封,便如此猖狂无礼,日后若是为将为相,岂非连朕也不放在眼里?来人哪,传朕的旨意,将今科举子三十六人全部收押,武状元遇害案未破之前,谁都不可离开盛京!”   那两个高中的举子被带了下去,朝堂顿时清净,鸦雀无声。   跪就跪吧,这么久还不让起来,黎戍素来没受过这等苦,穿着厚重的朝服趴着,膝盖疼,腰疼,却又不敢抬头看,怕脖子上的脑袋保不住。想到武状元林岑之,黎戍顿时惋惜极了,长得那般好相貌好体格,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武功又极好,无论怎么瞧,都可谓是男子中的极品。且林岑之与盛京的纨绔子弟又格外不同,难得地颇为纯情,没受过那些风花雪月的污浊,小倌坊那夜林岑之吓得仓惶逃出来的情形黎戍至今都记得,他想勾搭林岑之想了许久了。   可这样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听说还死得极为凄惨,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做的好事!连黎戍这种向来没什么争斗之心的人,也想着抓到那个凶手非大卸八块了不可!   “老臣以为黎国舅所言不妥,将武状元之死草率地归结为举子之间的仇怨,未免太过武断。试想,武状元若因结怨而死,举子的嫌疑自然最大,他们怎会如此糊涂,为了状元之位赔上自己的性命?”   黎戍正在想着,总算有人出列了,他还是不敢抬头,听声音是吏部尚书杨弘——差点成为他老丈人的那个杨大人。亏得他家老不死的铁了心要与杨家结亲,这杨大人在朝政上从来与老不死的不和,若是他们做了儿女亲家,岂不是要从家里吵到朝堂上,谁受得了这种活罪?   这不,他家老不死的刚刚发表了一番“谬论”,他那前准老丈人立马跳出来反驳了,所谓相爱相杀,黎戍想,大约就是如此罢。   “杨大人也说了他们怎会如此糊涂,人心叵测,也许那些举子就是料准了杨大人的心思,才敢铤而走险混淆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呢!杨大人敢担保那些举子纯良无辜?”黎国舅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朝廷里不外乎几股势力,各执一词,吵得景元帝头疼不已,忽然,一直沉默的晋阳王世子韩晔出声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落驸马韩晔从来低调,朝堂上也从不出风头,哪怕所有人争得不可开交,他也始终谨守着外藩世子入京为质的本分,这回竟在众人争论时开口,众人都惊诧不已,顿时安静了下来。   景元帝显然也颇为意外,眉心微蹙,一双锐利的眸子直射韩晔,沉声道:“且说来。”   只见韩晔清俊的面容惨白一片,嗓音也带了几分颤抖道:“陛下有所不知,今科武状元与微臣师承一脉,是微臣的同门师弟,素来情谊深厚,宛若手足。如今,师弟被害而亡,微臣……沉痛不已,恳求陛下准许微臣协助刘大人调查此命案,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各位大人也不必再多费口舌之争了。”   韩晔的沉痛,无论从言语上还是从他的眼神中都可以看得出,连一向与世无争的晋阳王世子都敢公然在朝堂上反驳一众老臣,若不是痛苦至极,他想必不会如此鲁莽。身为死者的亲属,众人也不好反驳他什么,静等着景元帝的答复。   这种场合下,韩晔提出这样的要求,本属人之常情,景元帝若不答应便是不近人情,也下不了台面,于是,便应允道:“也罢,这案子就交给落驸马和刘大人去办吧。”   “谢陛下成全。”韩晔跪拜谢恩。   刑部尚书刘显成也忙激动地叩首道:“微臣遵旨!”   这么热的天,方才他额际的冷汗直流,可这会儿倒放心了许多,有晋阳王世子兼皇帝的女婿来助他,即便办不好这差事,也不至于真的诛灭九族啊,毕竟这九族牵涉了太多人。   就在景元帝揉着眉心刚要说退朝时,太监总管高贤弓着身子来到他身边,将一封密折交给了景元帝。景元帝看完,脸色一变,勉强维持着仪态道:“朕乏了,众爱卿散了吧。”   说着,便离开龙椅,起身走了。满朝文武恭送他离去,却都颇为疑惑,不知何事让陛下慌了神。   文武百官朝殿外走去,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地小声议论着,黎戍听到他前准老丈人问司徒赫他爹:“不知司徒大将军可知晓其中缘由啊?”   司徒赫他爹素来冷漠威严,半晌才沉声答道:“许是与西北战事有关,杨大人不必着急,陛下自有主张。”   黎戍觉得司徒赫真没学到他爹的一半镇定,动不动就火冒三丈马前失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司徒赫要想到这境界还有得他学的。可如果真是西北边疆出了乱子,司徒赫这会儿一路奔过去,不是正好赶上了么?细想起来,他小子倒没一天的好日子过。   司徒赫一走,黎戍了无生趣,在朝中没什么可说话的人,跟他家老不死的也说不到一块儿去,真真寂寞得很,东瞅瞅西瞧瞧发现韩晔在前头,他快走几步追上去喊道:“表妹夫……”   韩晔停下脚步,侧过身子,清俊的面容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戍表兄。”   黎戍叹气道:“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武状元如此年纪轻轻便去了,着实令人惋惜。可表妹夫也莫要太伤心,节哀顺变,养足了精神,将那凶手逮出来千刀万剐了替武状元报仇!”   韩晔点头:“戍表兄说的是。”   黎戍这人虽然大嘴巴,可心却细得很,他犹豫着说道:“那个,听说婧小白也与你们出自同一师门,如今武状元遭遇了不测,依照她那暴脾气肯定要闹翻了天,不知表妹夫可有什么办法瞒着婧小白,能拖一时是一时啊。”   韩晔的手在袖中握紧了拳头,脸色瞧不出喜怒,淡淡道:“她早晚得知道,瞒着也没用。而且,她与三师弟的关系比我更好,今日武举张榜,她恐怕早知晓了此事。”   黎戍听罢,用手捂着半边脸颊道:“咝,这可如何是好?”天气燥热,他上了火,牙疼了两天了,这会儿更是疼得厉害,半边脸都肿了。   黎戍这声问是自言自语,韩晔便没有作答,此刻太阳刚刚升起,便已如此闷热,想必待会儿日头会比昨日更为毒辣,韩晔也在心底一遍遍地问,该如何是好?   “落驸马!”黎戍与韩晔正闷不做声地往前走,刑部尚书刘显成追了上来,显然是要与韩晔商讨案情,黎戍很识相地先走了一步。   朝政繁忙,陛下无暇玩乐,掌仪司越发清闲了,既然没什么事,黎戍也不愿与那些没根的死太监和风骚的教坊乐伎呆在一处,由轿子抬着径直出宫去了。不过,他也没像往日一般去他那戏楼子鬼混,而是换了身衣裳往林岑之遇害的客栈去了。   刘显成与韩晔商讨了大约半个时辰,便急急回刑部着手调查案情。韩晔在殿前广场上马前,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问身边的人道:“他中的是什么毒?可曾查清了?”   韩文低声答道:“那人手段毒辣,用药的分量重的很,想必定是想置林岑之于死地。属下不曾见过这种毒。”   韩晔蹙紧眉心:“走,去瞧瞧吧。”   韩武不解:“爷,既然人已死了,正好了却一桩心事,何必再卷入其中呢?”   韩晔不答,深邃的黑眸闪过沉沉杀意,虽然林岑之死了,结果是他想要的,可有人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人,他怎会轻易放过他?若是做了,他便认,若是栽赃,他定要把那人揪出来千刀万剐!   韩晔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一身白色锦袍在晨曦中染上金色的光芒。   ……   将林岑之被害的消息带到左相府的,是墨誉。   左相墨嵩病了,没有去早朝,墨誉从朝堂急急赶回来,在“浩然斋”与木莲撞到一处,将木莲手里的萝卜排骨汤打翻了,泼了木莲一身。   墨誉虽有歉意,无奈对着木莲说不出口,眉心蹙着,一时糊涂将这事与木莲说了:“你三师兄林岑之高中了状元……”   他话未说完,木莲欢喜地绽开笑容,打断了他:“真的么?!我去告诉婧小白!”说着,也不顾衣服是否弄脏了,转身就往外跑去。   “别去!别告诉她!”墨誉在后面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撤了回来。   “为什么?”木莲奇怪地盯着墨誉的眼睛。   墨誉眼神躲闪,为难之极,终究还是没法撒谎骗她,将实情说了:“但是,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中了毒……死在客栈厢房里了……”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秉性善良,何况与林岑之同为今科状元,对林岑之的死着实惋惜至深。   木莲唇边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傻了似的,忽地脚下一软,站都站不稳了,墨誉本能地扶住她倒下的身子:“喂,当心……”本来出声是极为不在乎的,可当他发现怀中的女子在发抖,那些不好听的话顿时都吞了回去,很笨拙地拍着木莲的背安慰道:“别……别哭啊……”   木莲伏在墨誉怀里,眼泪怎么忍都忍不住,她没哭出声,泪水却打湿了墨誉胸前的衣服。林岑之出了事,木莲第一反应便想到韩晔,而林岑之之所以能活到今日还不死,多亏了有婧小白在。可是,主人曾答应了只要林岑之妨碍不到他,他便留着他的性命。如今,是妨碍到了么?   人心都是肉长的,木莲这一辈子统共就那么几个在乎的人,婧小白算一个,三师兄也算。木莲记得鹿台山上的日子,也记得前几日她与三师兄坐在路边的茶馆里喝茶闲聊,那个绰号“二木头”的三师兄可以是世上所有女孩的蓝颜知己,她曾与婧小白暗地里讨论过三师兄未过门的媳妇儿会是什么模样……   前几日还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墨誉没办法,便只好无声地抱着木莲安慰着,半晌,他叹气道:“你都难过成这样,还是不要告诉她吧,她的脾气硬,近来身子也似乎不大好,缓一缓再说吧。”   十六岁的少年除了善良,还很温柔,这番话发自他的肺腑,听来真切动人,木莲却忽然哭不出来了。   是啊,婧小白是公主,千金之躯,自然娇贵得很,出了事,人人都要瞒着她,怕她难过,怕她因此伤了身子,无论是主人,还是她如今的夫君,个个如此。   可他们这些男人,实在目光短浅,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有本事就瞒她一辈子,让婧小白一辈子都活在光鲜亮丽编造出的唯美梦境里醒不过来,这才是本事!否则,梦境有多美,她醒来时就会有多痛,没有什么比摧毁一个人的梦境更可怕的事了,到那时,他们中的谁可以负起这个后果?   木莲眼神幽暗,自墨誉怀中退了出来,伸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转身朝外走去,直白地丢给墨誉一句话:“我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婧小白,你莫要拦着我,否则,等婧小白哪天知道了,她不仅会恨你,还会杀了你,你应该了解她的脾气。”   墨誉伸出去的手没抓住什么,眼睁睁看着木莲出了院子,他迟疑着举步追了上去。   然而,不用木莲亲自开口告诉百里婧,已经有好事的丫头偷听了木莲与墨誉的对话,早一步通知了百里婧。彼时,百里婧与墨问刚散完步,正在“有凤来仪”中用早膳,那丫头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一般砸在百里婧头上,然而,百里婧呆了一瞬,站起身来抬手便给了那丫头狠狠一巴掌,喝道:“胡说八道!”   “公主饶命啊,奴婢是亲耳听见四公子与四夫人在谈论此事,还说要瞒着公主……若有半句谎言,奴婢也不敢再活了!”那丫头跪在地上哭道。   “不准哭!哭丧么!”百里婧踢翻了脚下的凳子,她哪里肯信,她是半句都不信的!   她说三师兄死了?可笑!   可是,她口中说着不信,心里想着不信,脚步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径直朝外疾走,墨问自听到这个消息起一直镇定地坐在那,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起身,自背后一把抱住了狂躁不已的百里婧。 ☆、第145章   口中说着不信,心里想着不信,脚步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径直朝外疾走,墨问自听到这个消息起一直镇定地坐在那,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起身,自背后一把抱住了狂躁不已的百里婧。   “婧儿……”   他说不了话,只会叫她的名字,他的手臂没什么力道,轻而易举就可以推开,百里婧理智尚存,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回头轻声道:“墨问,放手。”   她不想伤了他。   墨问自然知道拦不住她,任何柔情在这种情形下也不管用,待她稍稍缓和了些,他慢慢松了手,用这些日子教会她辨认的简单手势比划道:“我与你同去。”   “不用了,你的伤还没好,在家好好休息吧。”百里婧说着,没再逗留,转身大步跨出门去。   墨问跟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出门,恰好看到木莲和墨誉从“浩然斋”的方向过来,与百里婧正面对上。   木莲脸上还有泪痕,张口道:“婧小白……”   “我不信!”百里婧在木莲说出来前先出了声,也丝毫不曾注意到墨誉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对外头的小厮道:“备马!”   寻常出门都是乘轿或马车,小厮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百里婧脚步匆匆,不知出了什么事,哦哦了两声忙往马厩跑,头上的帽子都掉了也来不及去捡。   木莲看了眼一旁扶墙站着的墨问,不曾停顿地朝婧小白追了过去。墨誉担心她们,只礼貌地叫了墨问一声,便卯足了力气追她们俩,奈何她们俩都是脚力极好的习武之人,偏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能追得上?   太阳已经升起,暑气蔓延开来,近处的竹林连一丝风动的痕迹也无,墨问立在墙边,无动于衷地目送他们三人离去,待他们走远了,他才与往常一样回了偏院。   刚入桃林,阵法大乱,林中的小路俱都消失不见,一道纤细的黑影晃出来,单膝跪地道:“主子。”   “说说看。”墨问负手而立,腰背挺直,全无病态,他没张口却发出了声音,声音空远低沉,似从远方而来。   “是!”地上跪着的人清晰地解释道:“孔雀听从主人的吩咐调查前日夜里刺杀案的凶手,昨夜前往林岑之的住所,发现他被人下了毒,那种毒,遇酒则化,无色无味,且非常奇妙,只有饮适量的酒才会毒发,多一点少一点皆无功效。想必林岑之此前定然饮了酒,且下毒之人能如此稳当地掌握酒量,可见当时他们二人正在对饮。孔雀去时,房间只剩林岑之一人,他躺在床上,毒已发作,孔雀本想任他去死,却在他怀里找到了这张地图,心道也许有些用处,请主子过目。”   墨问接过孔雀递过来的一张竹纸绘就的地图,上面赫然写着“鹿台山”三个大字,地图上清晰地画着连绵起伏的山脉,幽深的谷底,隐秘的禁地,墨色还新着,显然刚绘制不久……   虽然鹿台山是东兴和西秦的边界,且两国立下盟约,谁也不可派兵驻扎,可这些年,把主意打到鹿台山上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那“禁地”二字简直充满了无限的吸引力,让许多人趋之若鹜,冒着死也要前去。   孔雀长久没听见男人开口,便问道:“主子,林岑之是杀还是留?”   墨问沉静的黑眸寒潭一般幽深,垂眸盯着地图瞧了一会儿,淡淡问道:“不是说毒发了么?救活了?”   孔雀无比骄傲地答:“若是主子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墨问勾起唇:“我倒忘了你的身份……”这一句,也没听出喜怒,不知是褒是贬。   孔雀听罢,瞬间低下头去,语气很难过自责:“孔雀无用之极,不该在主子面前邀功。”   墨问从地图上收回眼睛,看向她道:“虽然留着他也是祸害,但他可以晚一些再死,让他自己找出凶手是谁,顺便为我解解惑。像他这种精通兵器的人才,死得太早真是可惜了。”   “孔雀明白了。”   “既然客栈里死的不是他,能瞒得过去么?”墨问本欲转身,又停下了步子。   孔雀抬起头,大胆地注视着男人的脸,道:“三年来,主子也不曾被人识破……孔雀最擅长的就是用毒和易容。”   墨问似笑非笑:“那是因为没有遇到会识破你易容术的高手……”在孔雀开口之前,墨问朝桃林深处走去,他路过的地方桃树自动分开又合上,孔雀听见他的声音从林中传来,话音就在耳边:“算了,知道死的不是林岑之也好,由着他们去罢。”   孔雀跪在桃林的包围之中,四周都是树影,主子的心思从来无法捉摸,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意,她在他身边呆了这些年,他从不给她任何闲闲说话的机会,他让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谁是主谁是仆,他只需她忠诚,别无所求。   可是,对于大兴国的荣昌公主,他的要求却极其地多,他要她每夜睡在他身边,要她把空闲的时光与他一同耗尽,他用尽所有心机来牵绊住她的人她的心。明明在世人的眼里虚弱不堪的是他,他应该跟着荣昌公主的步子去走,一步步听从她的安排,由她来决定所有,可事实却刚好相反,他在潜移默化中成了主宰,让她因他而改变,事事以他为中心。   这是任何一个单纯的强者所不能达到的,也是任何一个弱者所无法企及的,他以弱者的表象遮掩了强势的本质,所以,无往而不胜。   林岑之假死被识破,荣昌公主就不会那么伤心了?所以,主子由着他去?救活了林岑之,不能杀,也不能留,怎么做才合适?   ……   百里婧顶着头顶的烈日快马加鞭去往林岑之遇害的客栈,远远便见大批的京卫军将整间客栈包围了起来,这里地处东市的中心地段,往来的百姓众多,他们虽不敢近距离围观,却免不了在一旁指指点点。   百里婧跳下马,直接冲客栈的入口奔去,脚下如风,那些京卫军的长枪立刻横出将她拦住,待看清她是谁,十分为难地开口道:“婧公主,这里刚刚发生了命案,晦气重,有损凤体,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请您快回去吧。”   百里婧的神色已近麻木,一路的马不停蹄让她气喘吁吁,脸颊通红,汗顺着她的额头滴入她的眼睛,很咸,她似是没有听到京卫军的话,只是问道:“……死的人是谁?”   两旁的京卫军对视一眼,有一人回答道:“今科武状元林岑之大人。”   百里婧的眼睛被前方升起的太阳刺得睁不开,更多的汗珠滑进去,咸涩变成了刺痛,她再开口声音却颤抖:“不可能……他既然高中了状元,肯定会请我去喝酒,你们……不要拦着我……”   京卫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便如实相告道:“今日武状元大人遇害之后,为保留现场证据,刑部便将这间客栈查封,林大人的尸体还在他的房间里,刑部尚书刘大人说,不准任何无关的人进去破坏案发现场,请婧公主不要让小人为难。”   “我让你们为难?呵呵,是你们一个个不肯给我安生的日子,我最后再说一次,让……开……”百里婧忽然笑了,一字一字从轻飘飘到异常坚决。   那守门的京卫军互相看了看,不知该如何是好,对方是婧公主,放她进去他们便是渎职,不放她进去又开罪不起。他们犹豫不决,百里婧早没了耐性,她赤手便要去夺守卫的长枪,这时,客栈的门忽然打开,有人开口道:“让她进来。”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百里婧望过去,见着一身朝服的韩晔站在门槛内,表情淡漠地看着她,他的星目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   京卫军应声便撤了拦阻,干脆答道:“是!”   百里婧顾不得去想封锁严密为何韩晔却在此处,而是大步跨上台阶,擦过韩晔的身边径自朝林岑之的房间跑去。林岑之曾告诉过百里婧他住在地字二号房,她笑话他说天为一,地为二,这二二相加,三师兄果然不负盛名,气得林岑之咬牙切齿。   地字二号房门外,黎戍正趴在墙角呕吐,把他早上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去,见是婧小白,忙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嘴角残留的秽物都来不及擦,眼泪汪汪道:“别去,婧小白,别进去……”   黎戍自然是为了她好,可百里婧不领情,挣脱黎戍的胳膊,一闪身就迈进了门槛。黎戍瞧见了里头那恶心的画面,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敢再跟进去,手指着百里婧的背影一直抖,口中骂着:“娘的,不知好歹的婧小白……”   余光突然扫到韩晔的影子,黎戍转头看去,见韩晔步伐平稳地迈了过来,他惯常清淡的面色愈见苍白,唇也抿得一丝缝隙也无,黎戍哪里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忙道:“现在可好了,婧小白这丫头果然知道了,眼看着天翻地覆了快。表妹夫,你快进去瞧瞧,都好一会儿了,她怎么没动静?不是吓得腿软动不了了吧?娘的,我是真的腿软动不了了……”一边说着,整个人趴在墙上继续干呕,狼狈不堪。   黎戍吐得太厉害,也没注意到自己说最后几句话时,韩晔早就进去了,哪里需要他在一旁指点。   : ☆、第146章   房间里整整齐齐,不见一丝打斗的痕迹,烛台上的蜡烛烧到了尽头,只剩一点白色的烛泪,林岑之和衣躺在床上,原本英俊的面容死灰一般,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流出黑色的血,已然凝固,使得他整个脸孔看起来阴森可怖。百里婧呆呆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三师兄死了,就在她的眼前,死得如此凄惨。   可是,即便亲眼所见,她还是不信,昨天才见过,他们还说了话定了约,只隔了几个时辰而已,三师兄居然就走了?   她的脚步朝着床的方向挪着,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却虚浮,最终定在了床前,她俯下身缓缓伸出手,指尖一点一点接近林岑之的脸,准备探向他的鼻息。就在她的手指快碰到林岑之的鼻端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拽住了她,带着她连退了三步远。   “丫丫,别过去!”   熟悉的声音近在耳边,熟悉的称呼好几个月不曾听到,百里婧僵硬地扭着脸看去,隔着眼底的雾气,韩晔的脸一点一点拼凑成完整却模糊的模样,她看不清他脸上是哪一种表情,看不清他的眼中是什么情绪,只是恍惚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前方血流成河,身后站着韩晔……   为什么身后站着韩晔?   又为什么前方血流成河?   她的这些熟悉毫无来由,她一点都记不起来,零零碎碎的片段一闪而过,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觉。   百里婧仰着头,把眼泪都逼了回去,眼底的韩晔这才终于清晰起来,她重重挣开韩晔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从前那些肉麻称呼都省了吧,别再让我恶心!若你觉得我该远远走开,抱歉,你没这个权力,死的是你的师弟,也是我的师兄,我发誓会找到毒害他的人,让他尝尝不得好死的滋味!”   韩晔清淡的眸定定地注视着正起着誓言的女孩,方才,在客栈门外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之前在景元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前所说的种种皆是谎言,对韩文韩武的解释也并非主要原因。他之所以插手此事,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若林岑之死了,最伤心的将是他心爱的女孩,他若能看着她哭,总好过对她的境况一无所知。   可是,她不曾哭泣,她以从未有过的肃杀语气说要杀了凶手替林岑之报仇。她的个性他从来都是知道的,鲁莽,冲动,没有心机,也不曾经过多少大的变故,如今韩晔已是她心里恨极了的人,让她觉得恶心之极的人,她凭什么要听他的话?她确实不该听他的话。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与划清界限,韩晔没有怒,也没有笑,口吻异常平静地回应道:“他中了毒,毒性剧烈,你离他的尸首远一些。而且,陛下已经这件事交给我与刑部刘大人去办,婧公主无权插手。”他似是忘了方才用怎样的昵称唤过她,语气依旧疏离得很,只是把一件事向她陈述清楚,至于她是否会听,另当别论。   “若我一定要插手呢?”百里婧逼视着韩晔,语气生硬,没半分好颜色,她说完便又转过身朝床上的林岑之走去,她今日既然来了,没有得到结果肯定不会走。   韩晔抿着唇,似是耐心已经用尽,出手极快地点了百里婧的周身穴道,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大步朝房间外走去,开口道:“若要插手,先杀了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垂眸看着她的眼睛,仍旧是清淡而深邃的眸子,万千的情绪都藏在里面,一丝都不肯外露。   待说完这句话,韩晔便抬起头直视着前方的路,只留给百里婧熟悉的下巴轮廓,她知道那里两日不打理便会冒起青色的胡茬,她也曾经最喜欢扑进他的怀里,踮起脚咬他的下巴,蹭着那些略略粗糙的胡茬玩。   韩晔每每被她这放肆的行径逗得一笑,下巴一动,低下头让她别闹,她便立刻松了口,却不是因为听话,而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韩晔整张脸是如此地好看,他的眼里盛着她,比冬日里的阳光还要暖上几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比韩晔更好看的人。   可是,这几个月以来,韩晔还是好看的,身上却再没了那种暖。不是没有,只是她没能看到,韩晔都已经给了别人罢。百里婧这才懂得,光是好看是没有用的,只有当一个男人爱你,他的好看才有意义,只有当他是你的,他的好看才与你有关。   不过,百里婧万料不到韩晔会说,若要插手,先杀了我。   韩晔凭什么如此笃定她不敢杀他?她心里如此恨他,此刻更甚,恨不得将剑刺入他的心口问问他疼不疼,他到底凭什么敢这么大胆放肆地口出狂言?!   她心里清楚为什么,她不想承认为什么,百里婧痛苦万分,随时可能疯掉,她的把柄在韩晔手上,他仗着她对他下不了手,她气得语气凝噎,半晌才冷笑道:“杀你?如果你是凶手,我也一样杀了你!放我下来!别碰我!你是这世上最可恶最可恨的人!”   韩晔的脚步不可察觉地顿了一瞬,然后镇定地抱着她跨出了门槛,转手交到黎戍手中:“戍表兄,带她下去,别再让她上来了。”   “黎戍,你敢……”百里婧怒不可遏,韩晔却连话都不让她说,又出手点了她的哑穴,无视她憎恨的眼神和拧紧的眉头,只是对黎戍道:“戍表兄,婧公主就交给你了,她留在这里只会妨碍刑部查案,人死不能复生,该查清的刑部都会查清,你们费心也是无用。”   黎戍这时终于将早上用的那些饭菜吐完了,张开怀抱艰难地将百里婧接过来,骂骂咧咧道:“婧小白,你丫的怎么这么胖?”忽然察觉到今日这场合骂人有点不大合适,忙又改口,好言好语劝道:“婧小白,今天太阳毒,咱们回家好好歇着,啊,别闹了……”   百里婧开不了口,身子也动不了,牙关紧咬,额际的青筋根根暴起,却始终冲不开穴道,韩晔就是有本事对付她,她的武功一半都拜他所赐。   黎戍越走越远,下了楼梯,百里婧的眼睛也动不了,只死死地盯着走廊上着一身朝服负手而立的韩晔,韩晔不怕她看,他对她的怒视和憎恶毫不躲避,通通都接受,百里婧却一刻比一刻更恨他。   韩晔站在楼上目送他们远去,久久才收回目光,心里反反复复都是她说的那句话,她说如果你是凶手,我也一样杀了你……不由地弯起唇角苦笑起来,她只是不记得了,韩晔本来就是凶手,她曾亲眼目睹他血淋淋的双手,目睹过眼前血流成河的杀戮……   没了聒噪和吵闹,韩晔再次踏入门槛,走近“林岑之”的尸首,他面上的痛苦神色一点一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沉着,他的星目审视着床上的尸首——   虽然那尸首的眉眼被血迹所污,却仍旧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是林岑之的轮廓,身形也与林岑之相仿,可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韩晔俯身,翻过尸首蜷曲的手掌,发现尸首的掌心处有厚厚的茧,练武之人手掌都很粗糙,这个人也不例外,可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尸首掌心的茧却并非因握剑而来,若非内行之人根本瞧不出来差别。   韩晔心存疑窦,转而摸了摸尸首的腿骨,顿时眉头蹙紧,眼眸倏地半眯起来,接着,手指探到尸首的耳际、颈后……   果然。   韩晔平静地收回了手,缓缓直起身子,星目再不去瞧那死尸一眼。   好一个以假乱真的易容术,从表面根本瞧不出破绽,五官与林岑之分毫不差,连下巴上新生的胡茬都根根分明。可惜,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他韩晔,林岑之的腿曾在鹿台山上受过伤,接骨的正是他,他知道林岑之左腿骨的位置与旁人有异,然而,这具尸首的腿却很正常。   是何人下的毒手?又是何人移花接木?林岑之到底有没有死?若林岑之死了,凶手何须多此一举?若是林岑之未死,那么他的人现在在哪?是被人救了,还是他自己逃脱了?   太多的疑问,韩晔解不开,可有一样他越发清楚,林岑之无论死活,都已是祸害,再留不得,林岑之其人,已在此刻死在了天下人面前。   “落驸马,可曾查出什么没有?”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韩晔面色从容地回头看去,见刑部尚书刘显成携仵作等人来了。   韩晔轻摇了摇头,神情悲痛。   刘显成一挥手,两个仵作便上前去检查起尸首来,在这空当,刘显成小声对韩晔道:“方才下官见婧公主从里头出去,还有墨状元和他的侧夫人在外面,都说要来看看,落驸马的意思是……”   作为皇帝的女婿和黎国舅的外甥女婿,这种种身份让刘显成对韩晔很是敬重,加上他指望着韩晔保住他的项上人头,因此越发恭谨了几分,凡事都先问过韩晔的意见。   韩晔尚未回答,那仵作回头道:“大人,落驸马,已经查实死者是中了毒,只是毒性不明。听说死者是落驸马的师弟,卑职与武状元素未谋面,请问落驸马,这尸首确实是武状元么?”   ------题外话------   抱歉,亲们,有琴又要外出实习了,时间紧迫,明天一早就走,一去可能半个月或者一月的样子,具体情况随时告诉亲们…… ☆、第147章   第147章林岑之的记忆   韩晔尚未回答,那仵作回头道:“大人,落驸马,已经查实死者是中了毒,只是毒性不明。听说死者是落驸马的师弟,卑职与武状元素未谋面,请问落驸马,这尸首确实是武状元么?”   在众人的注视中,韩晔看向床上的尸首,沉默了一瞬,清淡而深邃的星目敛下去,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场的人都可以感觉到韩晔的悲痛,刑部尚书刘显成忙安慰道:“落驸马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及早找出凶手还武状元一个公道才是。”   韩晔又沉默,半晌才轻声开口道:“刘大人所言极是。”   “那……墨状元他们在外面……”刘显成试探地又问。   韩晔看向他,情绪已恢复了几分:“陛下已经大怒,此事定然不可草草了之,闲杂人等一律不得介入,刘大人自然该懂分寸,任是王公贵族,若是无关此案,便可不予理会。倘若刘大人觉得为难,倒是有个好法子……”   韩晔顿了顿,见刘显成听得认真,他才续道:“向陛下另讨一道圣旨,阻住一切闲杂人等,届时便与刘大人无关了。”   “……是,是。多谢落驸马指点……”刘显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忙退出房间,奏明圣上去了。   仵作仍在查验床上那具尸体的细节,韩晔在一旁镇定地瞧着,不动声色,以这种易容术,若非绝顶高手,就算是林岑之的父母来了,也不一定能辨得出真伪,所以,他丝毫不担心仵作揭下“林岑之”脸上的人皮面具。   ……   黎戍很够意思,听了韩晔的话,将百里婧带出了客栈,又丢到自己的马车上,甩了甩两条胳膊,因为太阳毒辣,他那一双小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细缝,喘着气咧着嘴道:“婧小白,别瞪眼睛了,你那眼珠子瞪得我害怕,娘的,杀人的又不是我!”   墨誉和木莲围过来,百里婧不能说话,又不能动,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墨誉瞧着实在不忍心,不由自主出声道:“怎么回事?她怎么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谁人如此大胆?”说着,看向木莲:“她难受啊,你看不到么?”   木莲的眼睛也是通红,随着日头渐渐升高,她的额头晒得都是汗,听见墨誉的问越发烦躁,她没搭理墨誉的焦急,而是上前一步解开了百里婧的哑穴,问道:“婧小白,你……”   “快!木莲,快帮我解穴!”木莲的话没说出来就被百里婧打断,她的嗓子哑的不成样子,声音里带着颤抖,三分是怕,七分是怒:“韩晔他凭什么!”   听到这句,木莲伸出去的手却迟疑了,既然是主人的决定,她又怎能干涉?一路追着婧小白跑来,她的理智已恢复了些许,婧小白可以发疯可以发怒,她木莲却不可以,她得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所以,她注视着百里婧,劝慰道:“婧小白,你镇定点,不要这样……”   “如何镇定?木莲,你教教我如何镇定?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管?三师兄是我重要的人,现在他出了事,死于非命,凄惨无比,为什么我只可以在一旁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为什么!木莲,你解开我!快点!”百里婧完全失去了理智,吼得声音撕裂。   墨誉被吓着了,既担忧且焦虑,瞧了瞧百里婧,又瞧了瞧木莲,再与黎戍对上几眼,发现完全找不到解决办法,若是不放开百里婧,他瞧着不忍心,若是放了她,怕是更难控制。黎戍也为难,挠了挠头正要开口打哈哈,便见木莲伸出手去,他刚想制止,却见木莲的手没有去解百里婧的穴道,而是直接砍在她的后颈上,百里婧的身子立刻软倒,直接晕了过去,一声都发不出来了。   “你……”墨誉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扶百里婧,木莲已经跨上马车,先他一步接住了百里婧,将她靠放在车厢壁上,她没看墨誉,而是对黎戍道:“黎少爷,麻烦你让车夫送我们回去吧。”   黎戍不自觉连连点头,颇赞许道:“果然不愧是婧小白的师姐,真有办法。对付婧小白这种倔脾气,就得下得了狠手。瞧瞧,世界瞬间清净了。”   墨誉闭了嘴,木莲也没笑,黎戍的风趣幽默在这种场合一点用也不起,他自讨了个没趣,便讪讪对车夫道:“还愣着干嘛,快送婧公主回左相府!赶车仔细着点儿!”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向东驶去,墨誉站在黎戍身边,目送着马车远去,心里仍旧担心得很,转身对着戒备森严的客栈大门瞧了瞧,视线落在最上方那块招牌上,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他知晓自己太势单力薄微不足道,从任何一个方面都帮不了她……   马车不急不缓地朝左相府驶去,木莲环着昏死过去的百里婧,心在这炎热的仲夏竟一片寒凉,主人心狠她知道,所以他可以杀了三师兄杀了许多人,可是终究对婧小白还不够狠,若是怕婧小白碍事,直接劈晕了她便是,为何只是点了她的穴道?对于主人,她完全猜不透,只是知道,三师兄死了,从此这世上可以随意说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终有一日将少得连一个也没有了……   她用精致的绢巾为婧小白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看着那张极美丽的脸和皱紧的眉头,木莲的眼睛都不曾眨过,多么幸福的婧小白,又是多么可怜的婧小白,人人都爱她,可人人都在骗她。   ……   在木莲携着百里婧回到左相府时,墨问从“有凤来仪”迎出来,与木莲四目相对,墨问的眼神太过平静,一双黑眸淡漠,毫无攻击性,甚至,那一瞬让木莲产生了错觉,以为这男人随时可能缱绻而温柔地笑出来。若非了解墨问有深藏不露的身手和心机,木莲几乎要以为这男人周身的气质与他的病弱单薄十分相符,轻而易举地勾起旁人的同情心。   可惜,不知几分真假。至今为止,就连主人也弄不清这个男人的来路。   见木莲与小厮搀扶着百里婧,墨问忙上前去接,他苍白的双手伸出去,不容抗拒地把他的妻揽进了怀里。一旁候着不少府里的小厮和丫头,木莲什么都不好说,只得松了手,当着众人的面向墨问交代始末:“婧小白受了刺激,怕她做傻事,就带她回来了,劳烦驸马好生照看她。”   墨问的眼睛自百里婧蹙紧的眉头上收回,无害地看向木莲,对着她轻笑着点了点头,转而颇为吃力似的用双臂抱起了百里婧,转身朝卧房走去。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到,病驸马一边艰难地举步,一边低头吻在了怀中人的眉心处,他的容貌虽然平凡无奇甚至极为平庸,然而,灼灼日光下,他的爱意温柔清透。   “四少奶奶,天儿热,您快些回屋歇着吧,公主病了,您若是再病了,可如何是好?”   木莲本想跟着墨问二人进去,一旁的丫头们却先开口道,半分是献殷勤,半分是隐隐约约的挑衅。   木莲自从嫁给了墨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的性子便收敛了许多,也再不会像从前那样颐指气使,她默默忍气吞声地接受所有为难,其中的原委和顾虑,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旁人无所谓,她在乎婧小白,还有……墨誉。   她的人生,从什么时候起,竟多了一个墨誉?莫名其妙的墨誉。   木莲想不明白,也挣脱不得,所以,她什么都没再说,没再做,真的在丫头的陪同下往“浩然斋”的方向走去。越临近中午,树上的蝉越是聒噪地叫个没完,知了,知了,它们究竟知晓什么?劈晕了婧小白并非长久之计,待她醒了,一定会比方才闹得更凶,到那时,病驸马一个人又如何镇得住她?   墨问将怀中人放在床上,俯身看着她仍旧紧蹙的眉头,不由地也跟着她皱起眉来,傻瓜,怎么办呢,即便林岑之未死,他却不能告诉她,看她情绪大起大落几乎要闹翻了天。在未弄清事情的始末之前,在未确定林岑之的生与死究竟何种更有利之前,他甚至还要与那凶手站在同一边,只当林岑之已经死了。   两个时辰后,百里婧醒转过来,只觉得整个脑袋发麻,一阵阵清风拂过她的脸颊,将暑气都消去了大半,她半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人坐在床头,手中握着扇子,她脱口而出唤道:“赫……”   声音带着哭腔,让那执扇之人手略微顿了下,他没开口解释,而是俯下身,将唇印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吸了一口。说了不再哭,可一旦以为是司徒赫,又本能地把她撒娇的功夫都使出来了。墨问清楚地知道,在她的心里面,他取代不了司徒赫,正如司徒赫也取代不了韩晔,他只能努力让司徒赫或者韩晔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取代不了墨问。   经由那个吻,百里婧已然清醒了不少,墨问松开她的唇,居高临下地笑看着她,眉目温柔,拉着她的手按在他跳动的心口处,那眼神仿佛在说:“不是赫,是我。”   缱绻的温存也不过起到了暂时的镇痛功效,百里婧很快清醒过来,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坐起,惊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圣旨到——”   ------题外话------   ……借到一张无线网卡,用了十分钟才爬上后台,从没见过这么烂的网速,但是已经谢天谢地了~o(>_<)o~我能说已经忘了世上还有网络这种事了么?   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有10天才能回去,我真的不想干了,但是不能不干!好想死啊有木有!后面不会再让亲们等这么久了,虽然我已经不知道在写什么…… ☆、第148章   百里婧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圣旨到——”   太监总管高贤亲自前来颁了景元帝的旨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日盛京滋扰横生,朕忧荣昌公主鲁莽任性,恐多生事端,故下禁足令,一月内不得出府。如有违抗,问罪左相府一门。钦赐。”   百里婧脑袋空空,木然一片,她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要走,却被一众主仆围住,哀声连天地求她。   左相刚从病床上爬起来,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与一众家眷恭敬地迎着陛下圣旨,一听完“问罪左相府一门”吓得想立刻躺回去,见百里婧横冲直撞,他又立马跪下来,声音哆嗦得厉害:“婧公主!老臣求你……求你念在问儿的份上,遵从陛下的旨意吧!”   墨问自方才起便一直跪在百里婧身侧,百里婧发疯,他先攥住了她的手,人却来不及起来,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松不紧地握着她。听左相提起自己,且叫得那般亲昵,墨问那双沉静而淡然的黑眸望过去,明明他的眼中不含一丝锐利,左相却躲闪不已,墨问隐约勾起唇,哦,果然是吓病了,就这么怕他?   可墨问哪里有工夫管左相这老东西怎么想、如何害怕,他收回眼睛,抬头仰视着他的妻,却只能看到她瘦削的侧脸,看到她的嘴唇都快要咬破,被他攥住的手也紧握成拳,整个人恍恍惚惚似的。   才知道师兄死了,还未为其报仇,转而又被父皇禁足,成了哪里都去不了的废物……禁足这一招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倒是极为周到,对付傻瓜这种倔脾气,只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任何劝说都无用。   觉得禁足可行是一回事,心疼是另一回事,墨问缓缓站起身,长臂环住百里婧的身子,她没了魂儿似的,他一勾,她便跌在他怀里,墨问正要开口唤她,却见百里婧抬起头,看着高贤,竟笑道:“又是韩晔?他凭什么?我要见父皇……”   说着,她便大力挣开墨问的怀抱,墨问哪里能抱得住她,被她一推,撞到了墙角上,也不知墨问是不是故意的,他不偏不倚地握住了一旁断了半截的树枝,手掌被划破,血立刻滴下来,潺潺不断。   “啊——”   人多就是嘴杂,相府里的女眷丫头们众多,许是从未见过这许多血,纷纷尖叫起来,太监总管高贤被唬得一跳,都忘了怎么劝说了:“婧驸马……”   百里婧终于因这大的动静回过头来,墨问被小厮扶起,站在她十步开外的地方,垂在身侧的左手半个掌面血肉模糊,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着,墨问并不好看的面容平静如初,一双沉静的黑眸悲悯地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眼中的情绪多样,却独独没有责备。不过一瞬的功夫,地上已聚成一块血潭。   不需旁人提示什么,百里婧自发走回墨问身边,俯身牵起了他血肉模糊的手,握得紧紧的,“你们还站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   众人又开始手忙脚乱起来,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百里婧也出不去,趁着乱,高贤先退了下去,左相也把心往肚子里吞了吞,由下人搀扶着回前院了,临走时似乎嘱咐了墨问几句,墨问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傻瓜,不曾听到。   一道小小的伤口却流了太多的血,墨问的失血之症未有一丝好转,处理伤口时,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瞧着百里婧的情绪一点一点稳定下来,她轻握着他缠了纱布的手,投入他怀里,哽咽着说道:“对不起……”   墨问清楚这声道歉不光是对他说的,或许也是对“死去”的林岑之说的,他不责备她,俯下身轻吻着她的发顶,拍着她的背无声地轻哄……傻瓜,若能换得你回头,就算是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不管流的是别人的血,还是我自己的。   ……   林岑之恢复模糊的意识是在毒杀案发生后的那天晚上。他在一片混沌中半梦半醒,头沉得厉害,耳畔听得一人道:“你可知你已死了?”   他万分不解:“我怎会死了?”   “你忘了毒发时的痛了么?”那个声音继续道。   “毒发?”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头越发地痛起来,胸口的位置也闷得难受,连呼吸都觉困难,那声音引导着他,一件一件帮他回忆:“记不记得和谁喝了酒?你们喝得很愉快……”   一道影子忽然就进入了他的脑海,他禁不住脱口而出:“二师兄展堂……”   “就是他,在你的酒里面下了毒……唯有他才知道把握住怎样的分寸能置你于死地……你们喝了两壶酒,你半醉,上床歇息时突然觉得头痛,那痛自脑袋一直蔓延到全身,完全不能动,不能喊,眼睁睁看着真气在周身游走,消散,然后,气血冲破七窍,死得既痛且难看……”   “不可能……”林岑之不相信,他混沌的意识里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他为什么要害我……我不信……”   可是,他刚刚为二师兄辩解过,很快便记起来许多事来,他并非死得无声无息,毒发时的痛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屋子里蜡烛亮着,明明屋外还有人走过,他听得见脚步声听得见人声,却半个字都喊不出,这种毒何其残忍,亲眼感知着死亡的痛楚却无能为力。   林岑之彻底沉默下来,死过一次的人,便不惜把所有人往顶坏处想,从前有些被掩埋的记忆也随之浮了上来,他记起鹿台山上的师兄弟无故失踪,记得二师兄一脸邪肆地蛊惑着他和婧小白,打着赌说他们肯定不敢去后山禁地……还有二师兄突然提前下山,又在两年后突然出现,恰好在他放榜的前一夜与他共叙旧情,还是那般邪肆的眉眼丝毫没变,他隐约看到他的袖口绣着一朵红色的花,他不认识那是什么花……   昨夜他们谈到大师兄和婧小白时,二师兄的唇角弯着,竟连大师兄和婧小白二人各自婚嫁都不觉得惊奇,反而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觉得以他们俩从前那副样子,分得开么?再说婧小白又是公主,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也算门当户对,换了我,怎会与她分开?大师兄把她当块宝贝揣在怀里这些年,竟舍得让别人娶了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他于是与二师兄解释他所瞧见的现状,终于使得二师兄相信他们两人真是分了,二师兄这才似乎接受了事实,可现在想来,他的眼底却并没有多少认同的意味。他记得那夜二师兄临走之前,回头笑道:“若是三师弟明日高中,可通知大师兄与婧小白,两年多不见,我们几个人趁此机会聚一聚也好……怕只怕明日的太阳出不来了呢。”   二师兄展堂的为人从来都是如此奇怪,鹿台山上与他关系好的师兄弟寥寥可数,他行事独来独往,却没有大师兄那般平静淡然,总给人以咄咄逼人的压迫感,所以,他们几人与展堂只是泛泛之交。   是啊,不过是泛泛之交,两年后突然与他如此熟络起来,似乎两人从前好得不得了,竟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开始秉烛夜谈豪爽畅饮,到底是谁太愚钝?不仅如此,二师兄在鹿台山上时常与大师兄为难,处处针对大师兄,不管是切磋武艺还是下山游学,总要与大师兄一较高下……   大师兄……   记忆如潮水冲刷过般一点点清晰起来,林岑之记起那次他与婧小白闯入后山禁地,在走散了之后,看到大师兄抱着婧小白突然出现,洞穴中幽暗,大师兄的白衣挡住了前方的镶金漆木棺,可他隐隐约约看到棺木周边凸出的金龙的一只爪子上染着血,大师兄眼神中带着刻骨的森冷,看着他时满含杀意。   那天起,婧小白病了,昏迷不醒,诸多的师兄弟被后山禁地的可怕吓住,纷纷离开了,而二师兄展堂在三天后也提前下了山,从此再没出现。   谁离开了?谁又被掩埋在那个禁地之中?他们所有人说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后山的禁地一直由大师兄看管,人人都相信只要有大师兄在,就不会出事,他们师兄弟个个都会安全,而二师兄偏偏怂恿他和婧小白去闯禁地,差点陷入生死之局,如果之前谁进去了都活不了,为何他和婧小白却安然无恙地活着出来了?   哪件事是偶然?谁在撒谎?又是谁用只手遮天的手段瞒了他这么久?记忆都可以被抹去,还有什么抹不去?如果那些安宁惬意的日子都是虚假的,还有什么值得信赖?会不会连师父也……   大梦方醒,林岑之忽然都想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只觉得一阵阵心寒后怕,那些师兄弟的失踪肯定与二师兄和大师兄有关,谁最道貌岸然,谁又最邪肆难测?   想到这里,林岑之突兀地睁开了眼睛,他不能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许多事他得弄清楚,绝不能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连一盏灯火也无,那个方才一直在他耳边说话的人也不见了,是错觉还是另一个圈套?他刚刚心里所想有没有说出来,他也记不清了。   可这些都无所谓,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要找二师兄或大师兄问个清楚! ☆、第149章   林岑之虽未死,却因中毒全身功力只剩一二成,他勉强坐起来,摸索着打开了房间的门,发现所在的地方幽深僻静,远处灯火朦胧,隐约传来丝竹声声,布局也雅致非凡。他疑惑着跨出门槛往院中走了两步,混沌的脑袋才总算弄明白身处何地——竟是碧波阁后头的小倌坊,他之前误打误撞闯进来过。   果不其然,前方竹影中忽然钻出来两个人,勾肩搭背十分亲密,瞧见他,其中一个眼睛一亮,眼神格外妩媚,而另一个则充满了戒备,将怀中人揽得紧紧的。   那妩媚的小倌体态风流,对林岑之软语挑逗道:“公子一个人么?若是没有相好的,可翻奴家的牌子,奴家名叫段袖。”   他话音刚落,身边着华服的男人立刻占有欲十足地将他带入怀中,怒道:“他没有相好的与你何干,你可是我的人……”转而怒视着林岑之道:“谁敢招惹我的段袖儿,爷剁碎了他喂狗!”   若是平日,瞧见两个男子打情骂俏,林岑之兴许会觉得恶心,避之唯恐不及,可此刻他却全然没有把他们的任何一句话放在心上,沉着脸径自从他们面前走过,听到身后那个自称段袖的小倌咦道:“……这人好生熟悉,似乎先前在哪里见过……”   “乖段袖儿,你可别不识好歹,爷专程来找你,你却当着爷的面念着旁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竟与前院的娘们儿没什么两样!”   “哎呦,墨三爷,您别生气嘛,今日因为武状元遇害一事城里头守卫森严,您是左相府的三公子,叫人看到您在这地方,传出去名声不大好,段袖儿是担心三爷您的前程,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放屁!谁敢传出去?整个盛京城,谁不认识我墨洵?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们!走,陪爷进去喝酒,爷今晚不回去了!”   林岑之走得急,没有听清他们后头的话,出了碧波阁,直奔城西晋阳王府而去,二师兄神出鬼没行踪不定,大师兄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刚入夜,街面上的人与往日相比明显少了许多,越往城西,越是僻静,林岑之跃入晋阳王府围墙之内,朝着灯火最亮的那间房潜去,本以为是大师兄和落公主的卧房,可听里头的声音却不是,房间里的人一开口便叫他的步子再无法迈动。   “公主,人已经死了,地图也不曾拿到,该怎么办?”是个男人的声音。   一道温婉的声音沉着地应道:“无妨,虽然他人是死了,可图也画了大半,既然拿不到完整的布局图,这草图倒也凑合,你拿着这封林岑之亲笔书写的信明日启程前往鹿台山,务必速去速回,但……若是找不到任何线索,你们……就不用回来了。记住了么?”她最后那句话异常狠戾,气质完全不同往日。   “是,公主,属下定当谨记,若不能完成任务,便自刎谢罪。”那男人答应得异常干脆。   “你也不必说得那么信誓旦旦,自刎谢罪事小,任务比你的命重要百倍,主子的吩咐就是圣旨,否则,养你们这些奴才做什么?”百里落的语气夹杂着浓浓嘲讽,全然一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姿态。   那男人停顿了半晌,略略迟疑地答道:“属下明白。”   接着房间里安静下来,百里落似乎终于满意,带着笑说道:“哼,林岑之那个蠢货,就算今日不死,明日也逃不过算计,都这么大的人了,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半点不过脑子,好骗到如斯地步,很难想象他与韩晔竟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大约是没有得到答复,她很不痛快地拧了拧身边丫头的胳膊,骂道:“说话啊!”   “公……公主,虽……虽然林岑之与驸马不能比,与婧公主倒是极为相配,都是一样的幼稚无脑。”那丫头唯唯诺诺地开口,声音里带着隐忍的哭腔,半是害怕半是疼。   “百里婧那个贱人,本宫总有一日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她幼稚无脑简直是夸赞了她。”百里落冷哼道,嘲讽的意味更浓。   林岑之在墙角处听得大怒,身体却僵硬得厉害,那个装了许久无辜弱女子的落公主竟有着一副蛇蝎心肠,他究竟有多愚蠢,才会被她骗得团团转?说什么去鹿台山拜谒师父他便信了,还为她写了入山的信件画了地图……   地图?想起这个,林岑之摸向自己的怀中,一摸一个空,那张费了不少功夫画出来的地图不见了!   他拧紧眉头细细想,毒害他的是二师兄,难道藏宝图也是二师兄拿走的?   不会。他很快否决这种可能。同为师兄弟,二师兄展堂对鹿台山的了解不会比他少,展堂若是打什么主意,根本不需要他画好的地图。   若不是展堂,又会是谁?百里落这个女人谎话连篇,她派人去鹿台山想做什么,不仅如此兴师动众,她的计划里还牵扯到婧小白……林岑之苦想,却一无所获,脑子里如一团斩不断的乱麻,他按在门上的手越捏越紧,终于将木制的门板抠穿了一角,发出“卡擦”一声脆响,里屋的人立刻警觉,飞身掠了过来,听衣衫飘动的声音,想必武功也不会弱。   林岑之再没时间去惊讶,他学聪明了,在得到结果之前,他断然不能与他们硬拼,百里落是一国公主,即便没有武功,也可轻易置他于死地。他匆匆后退,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有人追来了,忽地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出手的速度太快,功力也极为高深,林岑之还来不及反抗,人已经被带入一间屋子。借着烛火的光亮,林岑之瞧见面前背着烛火站立的人,正是素来云淡风轻冷静持重的大师兄韩晔。   韩晔负手而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似是在等他先开口,林岑之的性子终究鲁莽些,一见到韩晔,便急迫地上前一步质问道:“大师兄,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韩晔似是不明白地反问,然而他的声音冰冷如霜,林岑之太过激动,不曾察觉到。   韩晔明显在装傻,一瞬间激起了林岑之的怒意,他把想起来的记忆一股脑儿全抖了出来:“大师兄莫不是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聪明,能够瞒过所有人?曾经做过的事永远不会埋在地下,鹿台山上的师兄弟们相继离开,根本不是因为禁地出了怪异的事,所以他们害怕地逃回家去,他们已经死、了!”   林岑之将“死了”二字咬得极重。   韩晔无动于衷地听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林岑之继续道:“两年前,我和婧小白因为展堂的怂恿偷入后山禁地,当时,因为岔路太多,我跟她走散了,我看到所谓的禁地其实是一座地下陵墓,墓主人不仅富足,身份还十分显赫,停在那里的是一副罕见的镶金梓木棺椁,棺椁的四个面上都浮着金龙。五爪飞龙是皇族的标志,棺椁上的图腾样式也特别,并非大兴国的日月同辉盘龙旗,也非西秦的苍狼白鹿旗,整个天下除了东兴西秦两大皇族,断不会出现第三个。但是,我不知道的并非不存在,大师兄知道的事远比我多得多,也许你知道第三个皇族是什么……”   “后来,我所有关于地下陵墓的记忆都被抹去,这两年即便断断续续想起一些却都没有此刻记得清楚。我记得大师兄抱着婧小白出现,那个时候她已经昏迷不醒了,是不是大师兄用了同样的办法让婧小白忘记了所看到的东西?我不信那么多的鲜血淋漓,婧小白会在清醒过后只字不提,分明是有人想让她忘记!大师兄真会演戏,一演就演了这些年,婧小白什么都不知道,被你瞒了这么久。哦,不,不仅是婧小白,还有木莲,师父,师兄弟们,人人都觉得你清白持重,他们相信你,比任何人都相信,可是,你却骗了他们!”林岑之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门外有整齐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林岑之压低了声音重重道:“大师兄,告诉我,告诉我实情,若我今日不明不白死在毒酒之下,便再也没有机会知晓所有真相了!”   许是听到“毒酒”二字,韩晔的表情总算有了些微波动,问道:“谁下的毒?”   “展堂!”林岑之咬牙切齿道。   韩晔的星目微微一缩,可这个答案却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他仍旧沉着自若地面对林岑之的狂躁和愤怒。   “大师兄,你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地下陵墓里葬的人是谁我没有兴趣,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害那么多的师兄弟?你的剑染了无数的血,为何还能如此淡然,假装什么都不曾做过?”   还是得不到任何答复,林岑之气急攻心,转身暴怒而走:“呵呵,我真傻,即便你说了又怎会就是真的?我要去找婧小白,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我要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知道她曾深爱的人何等卑劣……”   什么都能忍受,可这一句却真真触到了韩晔的软肋,他的身形如鬼魅般闪到林岑之面前,举起手臂一把扼住了林岑之的咽喉,将林岑之重重抵在了冰冷的墙上,林岑之的脚离了地。   韩晔的神情仍旧淡然,可眼眸中刻骨的杀意与那日山洞里瞧见的一模一样,他开口,声音冰冷彻骨:“不是她,你以为自己可以活到今时今日?”   林岑之的喉咙被扼住,眼睛死死地盯着韩晔,他张了张口,吐出几个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字来:“你不配……不配让婧小白喜欢你这么久,她若是知道,会恨你一生一世……”   韩晔的眼神更冷,杀意越来越浓,在他下手掐断林岑之的脖子之前,林岑之的眼中含着泪,已然吐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口型问道:“大师兄,你爱过婧小白么?你待我们真心过么?”   韩晔的手没有任何一丝犹豫,骨节收紧,捏断了林岑之的喉骨。   ☆、第150章   韩晔没有回答,他的手甚至没有任何一丝犹豫,骨节收紧,捏断了林岑之的喉骨   一滴一滴的鲜血顺着林岑之的嘴角滴落在韩晔白色的衣袖上,染出一朵朵刺目的花。韩晔看着那血花蓦地松了手,林岑之顺着墙慢慢地滑坐下去,头歪在一边,双眼凸出,至死都不能瞑目,他想要的答案一样都不曾得到,却死在了曾经最信任的人手上。   韩晔的手背到身后,越收越紧,唇抿成一条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世上的血腥那么多,如此动荡不安稳,他绝不能让林岑之告诉她,绝不能!仲夏之夜,竟如此寒凉,周遭皆是可怖,这些年来,他对不起很多人,甚至对不起自己,可是,即便走到如今这般不堪的田地,他的爱情仍不允许任何一人来评判对与错。   大师兄,你爱过婧小白么?你待我们真心过么?   真心与否,天知地知我知,便已足够。   白日里武状元死在了寄宿的客栈,整个大兴国想必都已传开,如果再让人发现他死在晋阳王府,又不知会引来多少麻烦,所以,即便林岑之死了,也不可能有葬身之地,永远只能委屈枉死。   韩晔走出那间屋子,见府内灯火通明,他的妻落公主正站在院中,命令侍卫抓住刺客。韩晔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瞧着侍卫们的忙乱,惯常清淡的眉眼扫过百里落,天上无月,他的星目也晦暗一片。林岑之能听到的,他自然也一样不少地听了去,百里落这个女人处心积虑布置了这么久,原来是有这个打算……想要线索是么?   给你便是。   给你轰轰烈烈举国皆知的线索。   晋阳王府里遭遇了刺客,身为主人的晋阳王世子竟转身便走,对怀有身孕的妻子也没半句安慰,连一丝做戏的心思也无,他的白色衣袖背在身后,挡住了那几朵开得艳丽的血花。   ……   “婧小白,你怎么失踪了一个晚上,稀里糊涂就和大师兄在一起了?大师兄说了喜欢你了么?”三师兄是名不虚传的鹿台山第一八卦,总要闹得婧小白下不了台面   那个清晨,韩晔抱着快没命的她从后山的深坑里回来,整个鹿台山都传开了,来看热闹的不在少数。韩晔替她包扎好了脚伤,她再次把那只毛绒绒的小白兔掏出来送给他,这次,韩晔抬眼看了看她,没出声,收下了。   婧小白是个不要脸的死心眼,以为韩晔收下了礼物便是接受她了,她那天早上还亲了他呢!吧唧一声,全无矜持。   被三师兄这么一问,婧小白顿时有点摸不清了,怎么,难道这还不算在一起了?大师兄确实没说过喜欢她呢,他甚至连面色都没怎么变,喜欢与否,就那么难表达么?   婧小白喜欢大师兄韩晔,整个鹿台山上的人和那些花花草草恐怕都知晓,三师兄怎么会不知道,他卯足了劲来看她的笑话。   “废话!我当然和大师兄在一起了!你,还有你们从此以后都要叫我嫂子!”十三岁的婧小白,浑身上下的街头恶霸气质,斩金截铁趾高气昂地宣布,仿佛声音大了,说出的话就自然真了。   三师兄哈哈大笑:“婧小白,别吹牛了,还嫂子,要是大师兄和你在一起,就成了我们所有人的妹夫了,你说大师兄肯么?”   这个理由似乎挺充分的,婧小白开始摇摆不定了,三师兄怂恿她:“婧小白,来,这坛子桃花酿你拿去,喝了壮壮胆,光明正大地再问大师兄一回,你也不至于摇摆不定,瞧你的小脸绷的,那么严肃做什么?”   被师兄弟们看了笑话事小,与大师兄不清不楚事大,婧小白脑子一热,接过那坛桃花酿,二话不说仰头灌了半坛子,再丢还给林岑之,用衣袖一抹嘴,转身就朝大师兄的竹屋去了。包括林岑之在内的师兄弟们看得傻了眼,后知后觉地跟上去。   “咚咚咚——”   婧小白叉着腰,把韩晔的门扉敲得震天响,木莲来迟了,拉都没拉住,不一会儿门从里头打开,韩晔清俊的面容满是疑惑,平静地注视着门外的人。   人人都在等着看好戏,可是恶霸似的婧小白一看到韩晔立刻就温顺了,抬头乖乖地冲韩晔笑了笑,叫道:“大师兄……”不等韩晔开口,她已经上前一步跨入竹屋中,再“啪”的一声把门从身后摔上了。   门外的人被震的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纷纷趴在门上、窗上往里瞧,乖乖婧小白,胆子这么大,居然敢与大师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是个什么表白法,太彪悍了。   里头没动静。帘子放下,屋里也暗得很,从外头根本瞧不见什么,众人等了好半天也没动静,都大叫没劲,正要走,却见大师兄拉开门走出来,神色依旧没甚喜怒,不等众人开口问,韩晔道:“该上晚课了,去迟了师父会罚。”   林岑之不死心地探头朝里望:“大师兄,婧小白呢?她不上晚课也要被罚的,快让她出来吧……”   韩晔淡淡道:“她已被罚习惯了,若不受罚,怕还会难受。”   这话听起来多了解婧小白啊,众人的眼神在韩晔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过,林岑之担忧地问:“大师兄,你不会嫌婧小白烦,一巴掌给她拍晕过去了吧?这得及早叫孙神医来瞧瞧,别出了人命才好!”   “……”众人皆默。   婧小白在韩晔的房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懵了,她梦见自己喝多了跑去跟韩晔表白,韩晔接受她了,说以后要乖乖地听话,她梦里都在傻笑,醒来发现自己真的喝多了,身上都是酒味,那表白是真的还是假的?韩晔接受了,还是拒绝了?她该死的居然就是想不起来了!   但,婧小白是无赖,自然就有无赖的法子。当日下了早课,她在师父和所有师兄弟的面前忐忑地握住韩晔的手,乖乖巧巧地仰头问道:“大师兄,小兔子吃饭了没有?”声音难得带了些颤抖不安。   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下来看着他们。   韩晔也低头望着她,他的星目那样好看,深不见底,那里倒映着她清晰的影子,他没抽回手,也没推开她,淡淡道:“还没有。”   婧小白大喜过望。原来不是梦,大师兄昨天接受她了!   再没了忐忑和小心翼翼,她得寸进尺地猛地搂住韩晔的腰,闷声道:“我也没吃呢……”她绝对不会承认她忘了表白成功所以来试探他这种事。   韩晔沉默了一会儿,面对怀中把他缠抱得紧紧的累赘,轻轻“嗯”了一声。   鹿台山上的众人都绝倒,大师兄一下子就有了两只拖油瓶。   把丰神俊朗的大师兄追到了手,婧小白在鹿台山上简直成了传奇,三师兄林岑之告婧小白的状之前还要掂量掂量大师兄的意思,每每被惹恼了就抱怨,婧小白,有本事别靠大师兄,靠你自己啊!   婧小白不知羞耻地回嘴,三师兄你也可以去追大师兄的,我一点都不介意!真的!   林岑之被气得炸毛,指着婧小白对韩晔道,大师兄,你瞧瞧,瞧瞧你们家婧小白,小姑娘家的,怎么说话的?我能去追大师兄么?这简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恶!可恶!   大师兄抬头瞧他们俩一眼,淡笑着回一句,我也不介意。   林岑之听罢,立刻便炸了毛,靠!婧小白,你们夫唱妇随狼狈为奸!   梦里,我们那么好,所有的师兄弟都在一起,大师兄是她的爱人,三师兄是她的对头冤家,木莲是她的好姐妹,念着身在千里之外大西北的赫,想着太平安康的盛京城,在嬉笑中认认真真地练武,从未想过世界会在顷刻间崩塌。   十六岁生辰未到,她和韩晔启程回盛京,三师兄哭得死去活来,还有小师弟在一旁笑着说苟富贵勿相忘,那情形要多乱有多乱,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她骑在马上笑嘻嘻地冲三师兄道:“三师兄又犯浑了,干嘛呀,又不是生离死别,正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到处都是鹿台山的人,我一点都不觉得伤心,因为婧小白还会回来的!”   那时候,三师兄哭,肯定也不是因为要生离死别,他或许真的只是犯了浑。但,即便他再浑,也不可能料想到他会在这即将功成名就之时死得如此凄惨,七窍流血,含冤枉死……   “呕——”   眼前血肉横飞,血染红了她的眼睛,看什么都是血腥的,迫使百里婧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半个身子探出床榻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却越发觉得恶心,背后一只手环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温凉的手掌贴着她夏日的薄衫,百里婧却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她干呕了一阵,没去看身后的人,从床上下来往门外走去,一把拉开门,不远处禁卫军的人数又有增加,他们尽忠职守地执行着所谓的“禁足令”,让她在一个月内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在相府的三尺地方上转圈,等着谁给她送来渺茫的消息……   “啪——”无计可施的百里婧只想着大闹,把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砸碎,她没有半点办法,她身为一国公主,却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事态恶化下去,不知道今日失去谁明日又会失去什么,命运跟她开起了大大的玩笑,她却始终无法预料命运下一次会从哪一边突然偷袭……   满地的狼藉,丫头们谁都不敢进来劝,墨问穿着一身白色中衣,蹒跚着从里间走出来,蹲在了百里婧身边,用昨日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肩。最亲近的人只剩下朝夕相处的病弱夫君了,百里婧看着那缠着白绢的苍白大手,反身缓缓地偎进了墨问的怀里,她哽咽着道:“我梦见了许多人,可是醒来后他们都不见了。”   墨问收紧手臂,她的梦里定然没有他,可此刻偏偏只有他陪在她的身边。   “……三师兄死了,他怎么会……死了?”她的声音一丝气力也无。   墨问说不出话来,若他可以开口,肯定连半个字都不能说,他怎么能说林岑之不是死于七窍流血之毒,而是被韩晔亲手捏断喉骨,死不瞑目呢?   若非亲眼所见,墨问简直无法相信,相处几年的师兄弟,韩晔能毫不犹豫地下手弄死,在林岑之临死之前也不肯为他解惑,连一丝把柄也不肯让死人握着,大有把一切秘密都烂在肚里的意思,可见韩晔此人城府之深。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成全了墨问对韩晔棋逢敌手的看法——林岑之一事,换做是他墨问,结果也是一样,林岑之绝不能留。   世上到处都是聪明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不顾了,却也有许多傻瓜,至死都还在求一个答案,此时此刻,墨问不敢说林岑之死有余辜,他只是太傻。墨问不傻,所以,他明明可以,却没有出手救林岑之……傻瓜此刻的伤心痛苦,他多少也该负起些责任,他希望她永不会知晓她的三师兄死在了她曾经深爱的旧情人手里……   韩晔迟早要对付,林岑之口中那个二师兄展堂却尤其让墨问感兴趣,如果他猜得不错,展堂,他应该认识,且熟得很,他在西秦找不到法子,便把主意打到鹿台山上,甚至潜入东兴的都城兴风作浪,真不知该夸他有勇有谋还是该骂他胆大包天!   垂首,墨问深黑的眼睛盯着怀中人如墨如缎的长发,心思百转千回,诸方势力都觊觎的鹿台山禁地,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值得韩晔瞒得这么深,“展堂”潜伏了那么久,而林岑之等人死得如此冤枉……   ……   林岑之遇害的当日,大兴朝廷收到边关的消息,突厥沉寂数年后再次南下侵扰,西北边疆已经开战。 ☆、第151章   突厥在沉寂数年后再次南下侵扰,犯大兴西北边境至北郡府长白山一带,线报传到盛京,景元帝召集几位重臣商议对策,御书房一时剑拔弩张。   “突厥是北方蛮族,世代以游牧为生,百余年来南下滋事多为草木皆枯四野蛮荒的冬季,他们青黄不接生存无望才会铤而走险。算一算,自景元十一年大兴与西秦联合抗击突厥,至景元十三年贺兰山大捷驱突厥人于贺兰山脉以北之后,四五年来只有少数突厥异族偶尔在边境闹事,再没有发动过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听前线战报,短短数日,突厥便破了边城颍仓,大有跨过长白山,攻占蓟州与北郡府的态势。”   兵部尚书谢炎话音刚落,便被吏部尚书杨弘接了去:“连日来盛京城内的几起血案,专挑王公贵族下手,且手段异常凶残,闹得人心惶惶,臣斗胆认为此乃蛮族声东击西惑乱我大兴军心民心的手段,请陛下及早定夺!”   黎国舅素来与杨弘不合,听完这话哼了一声道:“边城之事与京城之事怎可混为一谈?蛮族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盛京城内兴风作浪?老臣以为,有人混淆圣听!”   “黎国舅!”杨弘怒目而视。   ……   御书房内混乱,景元帝沉默地听着,这会儿被吵得头疼,把手中的折子摔在了桌上,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景元帝蹙着眉头,没去看争执不休的几人,而是望向一言未发的司徒正业:“朕想听听司徒元帅怎么说。”   司徒正业官拜天下兵马大元帅,执掌大半个江南的兵权,他的胞弟司徒俊彦一直驻守北疆,司徒正业本人也曾戍边多年,可以说,整个司徒家,包括当今皇后司徒珊在内,没有一人不曾经历边将的磨砺。而对于突厥,司徒家曾付出了惨痛代价——司徒正业的儿子司徒睿五年前在与突厥的战争中遇伏身亡,尸首被挂在颖仓城楼上三天三夜。   所以,景元帝这么一说,御书房内立刻便安静了下来,的确没有人比司徒正业更有资格谈及突厥。   司徒正业秉持着一贯的沉稳和武将的坚韧不屈,从容开口道:“突厥人惯常分群而居,部落混乱,南北突厥势不两立,即便挥师南下,也犹如一盘散沙,不过一时猖獗罢了,只要摧了他们的锐气,破敌不过时日问题。但是,显然此次突厥人与以往大有不同,他们选在草木茂盛的时节攻我大兴,并非为了养家糊口迫不得已,可知他们已有了充足的准备。目前,微臣不敢轻易就战事妄加论断,但可以肯定西北边境司徒俊彦等会做好迎战准备,竭尽全力护我城池百姓。至于长白山蓟州一带,属外藩晋阳王封地,假如成了突厥此次南攻的第一门户,陛下当诏告晋阳王不可怠慢。”   说完了,司徒正业便缄默不语。   提及外藩晋阳王,景元帝的眼睛不知看向何处,竟无话可说似的,半晌闭上眼睛靠在了龙椅上,朝外挥了挥袖:“朕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齐声告退,多数忧心忡忡,独黎国舅没半分不适感,跨出门槛后,仍旧对着吏部尚书杨弘嘲讽不已,气得杨弘火冒三丈甚至要上前动手,被众人一边一个拉住,分两条道各自走了才算罢休。   兵部尚书谢炎拽着杨弘同路,笑道:“幸而杨大人未与黎德庸做儿女亲家,否则岂不从朝堂吵到家中?”   杨弘愤然道:“呸,老夫的女儿就算终身不嫁,也绝不会委身黎德庸那个老匹夫歪瓜裂枣般的儿子!戏子误国,难登大雅之堂,他们黎家却以丑为美,全然不知羞耻!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谢炎见他情绪激动,忙回头瞧了瞧,好在四下无人,这番话要是被人听了去,恐怕又要麻烦。一边下着长长的石阶,谢炎一边压低嗓子,意味深长地试探道:“杨大人,我等虽然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当今皇后娘娘无子嗣,黎妃娘娘又受宠,人人都知晓七皇子殿下将是日后的皇储,只不过如今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分罢了。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资质也全然不及陛下,又遭黎家经年打压,只专心玩乐不再用心读书,恐怕也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等老臣该如何是好啊?”   杨弘被问到心结上,静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谢大人所言极是,我等老臣只盼着解社稷之忧陛下之愁,可君不成君,江山危困,实在让老夫痛心疾首啊!”   谢炎意味深长地笑了,却没再接话。   左相墨嵩病还没痊愈,从紫宸殿出来,上了轿还昏昏沉沉的,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什么边关?他在掂量着端阳那天墨问给他的那封信。   他就知道报应会来的,迟早会来的,却不想竟是由他那病怏怏的大儿子带来。哑巴默不作声地沉寂了十年,被他忽略了十年,竟在十年后不声不响地威胁起他老子来了?他把他的老底从头到脚掀开,莫说是头顶的乌纱帽,恐怕连项上人头都可能不保!   他以为族里的人都死光了,那里晓得还留下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讨债鬼,他说他要什么来着?   他要嫡长子的名分。   换句话说,他要继承墨家的家业,在他百年之后继承左相的官爵。   发妻所生的长子,原本就是嫡出,他的要求听起来无可厚非,可左相到底不甘心,怎么能由着一个病怏怏半死不活的哑巴爬到他老子头上去?嫡长的名分他想给谁就给谁,家大业大,他的家业爱怎么挥霍都行,与半点贡献也不曾做过的哑巴有何关系?   找个人弄死哑巴算了,不过是少一个儿子,秘密也就随风而去了。左相一早这样想过,可墨问那厮却早料到他起了杀意,又给了他一张轻薄的纸,上面说他若死了,婧公主守寡,陛下如何看待左相府事小,婧公主与他夫妻和睦,若他死了,婧公主恰好有了他的子嗣,难道还要让这皇外孙无名无份么,就算陛下肯,皇后娘娘却必定不会肯。到头来,这皇外孙还是要成墨家的嫡孙,岂非与他这嫡长子殊途同归?假设第二种情况,他死了,婧公主守寡,他们也无子嗣,难道他就愚蠢到如此田地,全无把握却敢贸然挑衅位高权重的父亲?可想而知,自然是他有了周密的计划才肯来赴死,他说,他一死,父亲的秘密立刻公诸于世,带累整个墨家都得为他陪葬,富贵荣华转头空,父亲这又是何苦呢?   废物哑巴的心思周密到如此地步,将所有退路都想得清清楚楚,让他除了按照他所设定的路子走,别无他法。   明明是头狼,却偏生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装怂装病十年后不声不响咬住了他的七寸,好家伙……左相在轿中重重叹了口气,这些天纡尊降贵对哑巴献了诸多殷勤,却不知哑巴领不领情。   “来人哪——”   轿子在相府门前停下,左相顶着头上的烈日喝道。   立刻有人上前听话:“相爷有何吩咐?”   “天儿热,叫人一日三餐熬好了解暑的补汤给大公子送去。”左相道。   “大……大公子?”管家滑得很,疑惑过后立刻便想通了,笑道:“哦,相爷的意思是给婧公主殿下送去?要不要给夫人还有二公子、三公子也送些去?”   左相正烦躁得很,听见管家如此啰嗦,毫无涵养地一脚踹了过去:“废话这么多!偏院的大公子!你耳朵聋了么!”   “是,是……奴才这就去,这就去……”管家连滚带爬地去了。   左相府虽大,却统共也就那么点人,一有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散开了,比如婧公主被下“禁足令”,再比如左相吩咐只给大公子院里送解暑的补汤,可把二公子三公子院里头的下人们眼馋坏了,各种流言蜚语传来传去,因为即便是婧公主嫁入相府两个月以来,左相对大公子墨问也从未这般关切过。   大夫人刘桂香少不得要哭闹,墨觉、墨洵媳妇也少不得抱怨哭诉,同处西厢的“浩然斋”里,墨誉夫妇也各怀心思。嘴碎的丫头把这事一说,木莲却没有争风吃醋的意思,只想着那个病驸马是不是使了什么诡计?除了她,整个左相府恐怕都还不知晓病驸马的深藏不露,他在这多事之秋忽然引得左相如此重视,难道没有隐情?可是,既然是隐情,便轻易找不出,只能等他自己慢慢露出边边角角,如此被动。   彼时,墨誉刚从宫里为七皇子讲课回来,采了些新鲜的草在喂笼子里的胖兔子小黑,木莲坐的位置侧对着他,因此可以将墨誉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听到这个消息,温和内敛的少年眉宇间忽然添了几许愁绪,明明身着六品官服,所处的地位已是许多人遥不可及,他却还是郁郁寡欢。   婧小白嫁给病驸马的前前后后,木莲都瞧得清楚,如今这个身为她夫君的少年在两个月前的婚礼上倒是颇为活络,前前后后地为他的病秧子大哥张罗,应对二哥三哥的挑衅,挡酒、扶持、问罪,种种一切看起来正直且知进退。   可是,相处得久了,木莲发现墨誉也有诸多劣性,明明他心里头有着想法却不敢做,在他父亲左相面前扮足了乖顺的模样,也甚少与墨觉、墨洵正面冲突,能忍的都忍了,不能忍的也减了许多力道斟酌着再发作,整个人与其说温和知礼,倒不如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像现在,听了方才丫头所说的,他心里明明有不忿,有不甘,却一句也不肯说出来。   他不说,木莲也不问,到底是因为病驸马受到左相待见而不甘,还是因为病驸马是婧小白的夫君?   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墨誉忽然开口问:“水生,相爷这会儿在府里么?”   水生傻乎乎的,乍听到问话,“啊”了一声忙点头:“在,在!兴许快用晚膳了!”   墨誉将手中的最后一根青草喂给小黑,在脸盆里洗了洗手,用绢巾擦净了才出声吩咐道:“把小厨房炖的参汤拿过来。”   “是!”丫头忙去了。   墨誉出门前,回头对木莲道:“晚饭你自己吃吧,我大概会在前院陪父亲一起用,不必等我了。”   温和且毫无烟火气地交代了一句,也不等木莲回答,便抬脚跨出了门槛。   木莲的目光自墨誉蓝色的锦袍上收回,落在铁笼子里的小黑身上,小黑吃饱了又开始撞得笼壁啪啪响,畜生真是忘本,谁给它吃的,它便只记得谁,被墨誉喂了两个月便再也不把木莲当回事了。   墨小黑啊墨小黑,整个相国府,除了病驸马,第二聪明的兴许就是你了吧?表面不争,却争得比谁都厉害。   ……   禁足令第二日。   墨问陪着他的妻寸步不离。   他担心她会疯,其实也与疯了无异,她在偏院的桃林里练了一天的剑,桃树的叶子扑簌簌落了一地,谁都不敢靠近她,派出去的小厮打探了消息回来告诉她,她用剑指着他问:“凶手找到了么?案子破了么?!”   吓得小厮结结巴巴说没有。   案子如果那么容易破,展堂便不是展堂了,不过协助调查此案的还有韩晔,墨问倒对这案子的结果存了几分好奇。   太阳快下山了,他轻拉着她的胳膊劝她回去,她靠在树干上,剑丢在一边,喘着气没吭声。恰好左相派人送来解暑的补汤,听着管家谄媚地说,相爷吩咐只给大公子一人的,旁人都没有。   墨问理所当然地接过汤水,亲手端到百里婧面前。百里婧不接,他便锲而不舍地举着,一只手上缠着刺目的白色绢巾,一言不发地立在她身边,整个人像受了冷落的下堂夫,被妻主嫌弃还死乞白赖地不肯走,真真连半点尊严也无。 ☆、第152章   墨问没有意外,理所当然地接过汤水,亲手端到百里婧面前。百里婧不接,他便锲而不舍地举着,一只手上缠着刺目的白色绢巾,一言不发地立在她身边,整个人像受了冷落的下堂夫,被妻主嫌弃还死乞白赖地不肯走,真真连半点尊严也无。   管家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偏院几趟,瞧见这一幕,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再怎么懦弱无能好歹也是相国的大公子,碰见了皇帝的女儿连尊严和脸面都丢没了,可知驸马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不当也罢。   婧公主不喝,大公子不动,他们这些下人便不能走,只能陪他们俩干耗着。   耗了大约一刻钟,大公子这废物终于耗不住了,用拳抵着唇咳了起来,他一咳,汤水洒出来,泼了他自己一身,百里婧总算转过头看他,蹙眉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她似乎已忘了他。   听罢这话,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墨问的手颤了一下,碗不知怎么的便掉摔了下去,不过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软草树叶,倒没摔碎,只是汤全泼了。他惯常与世无争的黑眸瞬间黯然一片,也不躲闪,只定定地瞧着百里婧,连围观的小厮都瞧见了,他的眸子里竟聚了些许水汽,张了张口,喊出沙哑且难听的两个字来:“婧儿……”   那模样,真像个被丢弃了的孩子,委屈如惊弓之鸟。   百里婧有一万种情绪喜怒无常,墨问只有一种手段随机应变,但变来变去,他总会是那个抓住了主动权的一方。   虽然百里婧的眉头还是没舒展开,但多少把他放在眼里了,在这种时候,她大约只会在面对病怏怏的夫君时还存着些许耐性,可刚走到墨问身边,便被墨问拉住胳膊一把拽进了怀里,他的头埋进她的颈侧,将她抱得紧紧的,生怕她不要他似的,勒得百里婧有点疼。   就在百里婧想出声安慰他时,墨问忽地偏头咬住了她的耳垂,细细密密的轻咬,似是惩罚,带着酥麻的微疼,百里婧一缩脖子退出他的怀抱,抬头发现墨问一双黑瞳含怨望着她,薄唇抿着且可疑地有些微翘,像小孩子生气撅着嘴似的,全无要解释道歉的意思。   这样的墨问,真让人无可奈何。   百里婧一点办法也没了,也不能跟他计较,怎么,婧小白,就许你想方设法勾着他惯着他,想要的时候就抱住,不想要就推开,就不许他也发发脾气埋怨你么?何况,他还半个字的埋怨都说不出口,你可真有能耐,欺负一个哑巴欺负上瘾了,他又不欠你的,活该被你摆弄成这副姿态?   一群丫头小厮连带着管家都默不吭声地在一旁瞧着,这副模样的大公子他们从未见过,他还能再有点儿出息么,都这么大的人了……然而,谁也料想不到,前一刻还生人勿近的婧公主竟主动走过去,张开双臂缓缓将大公子的腰搂住,不知她闷在他怀里说了句什么,大公子开心得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约是没什么力气,颤巍巍地勉强站稳,眼里却已多了几分神采。   百里婧说,轻点咬,我怕疼。   墨问心里的阴郁当真被她这句话撩拨得烟消云散了,一颗心敞亮,半点做戏的劲头都不带,众目睽睽之下倾身,咬住了她微张的唇,还是没舍得咬重,却发现她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轻颤。夏日燥热,肌肤相亲间流氓的本性压制不住,墨问的眼神早就变了,恨不得就在这草木深深的桃林中吃了她,但,到底时机不对,林岑之尸骨未寒,况且旁边还有那些不长眼的奴才围观着。唉,他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情事上他已不做挣扎,吃不到就舔一舔过过干瘾吧。   本想抱着她回偏院小屋,然他这副伤患未愈的身子应该抱不动,无奈又放她下来,一拉她的手发现她掌心的茧更厚了,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只好拿手指摩挲着她的掌心轻轻地揉。   他们夫妻二人旁若无人地牵手往桃林深处走,管家后知后觉地忙追上去道:“大公子,相爷吩咐了,若是补汤合您的心意,明儿个就再送来。”   墨问回头,藏青色的锦袍衬得他整个人如青竹般修长挺拔,只是脸色仍旧苍白病态,他冲管家一笑,轻点了点头,全无一点受宠若惊的神色,仿佛送汤送药伺候他服侍他讨好他都是理所当然,哪怕对方是他老子。   “是,是……”管家脚步停下,摸不清头脑地应声道。   管家等人走后,百里婧疑惑地问:“为什么左相突然待你这么好?又请大夫又送补汤,他是良心发现了么?”   墨问一脸无辜地摇头,在她手心里写:“其实,自你下嫁与我,他待我便比从前好多了,可见,娶了你是我的福气。”他的眼神认真,自上而下地望进她眼里,又写道:“说来你或许不信,活到这样的年岁,我从未想过会遇见你,让我这儿既欢喜又疼得厉害……”他拉过她的手按在心口处,脸上又泛起那股子委屈劲儿,让百里婧避无可避:“倔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的小疯子,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墨问近日越发得寸进尺了,百里婧的道行哪能及得上他,早被他哄得没了半点脾气,可她没法专注于这些儿女情长,脑子里乱得很,唯一可以说出来的话只是:“墨问,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谢谢你……对我好。”   她低着头,墨问看不到她的脸,便盯着她的发顶眯起眼睛,他真想扒开她的脑子,把他自己放进去,把别的不相干的人通通都拽出来剁了埋了……   可是啊,若她对那些所谓的不相干的人毫无感情,轻易便可弃之脑后,他又怎会心心念念盼着能在她的心里占据个一席之地呢?正是因为难得,所以,他才越发想要。   想通了,墨问一点都不恼,诚诚恳恳地在她的手心里再添一把火:“早说过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理所当然该陪着你,你要谢就太见外了……”   当谁都进不了她心的时候,只这病秧子还能日复一日地往她的心壁上挤,她就算记不得他的花言巧语,总还会记得他寸步不离无所不在的陪伴。   ……   景元帝在往北郡府下达了诏书后一直心绪不宁,宫里任何一处都不能叫他安睡,夜半从咸福宫的床榻上爬起来,披上衣服便往外走,任黎贵妃在身后怎么唤他都没回头。   一群太监宫女跟着,也不让抬,脚步匆匆,只朝着一个方向——   未央宫。   上弦月挂在宫阙上,皇宫里一派森冷寂静,一队队禁卫军来回巡逻。景元帝跨上未央宫的长长台阶,也不准人通报。入了寝宫,一群宫女太监吓坏了忙跪下请安,景元帝抬抬手让她们出去,司徒皇后的贴身宫婢小声道:“陛下,娘娘这些日子睡不好,方才闻着安神香刚睡过去,恐怕会怠慢了陛下。”   景元帝听罢,没说什么,掀开帘子就进去了。   安神香果然有些效用,他在她床榻旁立了许久,她也不曾发现,仍睡得很熟,这些年在宫里头呆久了,把从前做女将军时的警觉都耗完了,若换做从前,她恐怕早就一剑刺了过来,她若不愿,谁能近得了她的身?   看到她在,身着明黄色单衣的九五之尊总算把心放下了。   寝宫既大且空,站久了竟有些冷,景元帝掀起单薄的床幔,略略迟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司徒珊霸道惯了,也一个人睡习惯了,明明好大一张床,她却独自占了大半,他费了好些力才勉强侧身躺下,紧挨着她。   这样……就不怕了。   谁也夺不走她。   除非从他的身上碾过去。   他盯着她熟睡的脸,身子也将将隔着两寸的距离没敢碰着她,这畏首畏尾的行径由一国之君来做,显得格外上不了台面。   夜色静谧,睡着的司徒珊忽然睁开了眼睛,景元帝身子一僵,不知该如何解释,司徒珊却没半点意外,她翻了个身面朝里头,与此同时在背后让出了一半的位置来,一言未发。   景元帝望着她的背影,往床里头挪了挪,拉过脚旁的薄被盖在了她的身上,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怕吵着你,所以……没出声。”   声音和呼吸就在耳边,温和得不似平日的他,司徒珊没拂了他的殷勤,仍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开口问道:“这大半夜的怎么睡不着了?”   明明有千言万语,他的嘴偏偏在这时拙劣得厉害,整个人贴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他说:“想来看看你。”   说完,两个人俱都沉默。   他没告诉她,他方才做梦她跟着韩幸走了,梦里他瞧不清韩幸的模样,却清楚瞧见她欢喜带笑的神情,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吓醒了,一身冷汗,心里焦急且空洞,慌乱得厉害。   静了一会儿,景元帝幽幽开口道:“珊儿,突厥又南下了……”   “……嗯。”司徒珊答,轻得如同呓语。   “这一次,是从北郡府拉开的战场,你说……韩幸他会怎么做?”   司徒珊睁开了眼睛。   许多年不曾听到有人完整叫出那人的名字了,世人都叫他晋阳王,他们也许多年不曾谋面了,连他纳了多少妾室生了几多儿女也再不知晓,只是他一直叫她不得安宁,午夜梦回记起他含泪的眼,再看到他的儿子那张与他太过相似的脸、如出一辙的所作所为,恨意便疯了般一涨再涨。   百里尧永远改不了那副小人的嘴脸,心虚又记仇,她却偏不让他如意,司徒珊扬起了她那副嘲讽的神情在黑暗里又往百里尧的心上戳了几个窟窿:“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是君,他是臣,哪怕他家破人亡,也要保百里家江山永固。”   景元帝的嫉妒心又起,手臂勒得越发紧了:“你说我怕他?!”   他才问出口,司徒珊轻轻一笑,景元帝顿时无话可说……   怎么不怕?只要韩幸一日不死,他便没有一日不害怕。   争执休止,纱帐中重又安静下来,景元帝闻着鼻端的安神香,焐着怀里的铁石心肠,有些话却死死憋住说不出口——他从未怕过韩幸,只怕她离开他,在她的面前,他是如此地战战兢兢患得患失,可惜,她从不在乎……   ……   五月十二,突厥南下攻兴第五日,北郡府快马送来晋阳王韩幸亲笔手信,信中说,经年大旱,蓟、青、幽三州青黄不接,边关将士性命危在旦夕,急需朝廷粮草供给。   这消息一公布,朝堂哗然,景元帝捏紧了手中的奏折,环顾朝臣,隐忍着开口问道:“依晋阳王信中所言,诸位爱卿有何对策?”   话音刚落,黎国舅率先出列道:“回陛下,既然是粮草不济,可加大北地三州赋税,国家患难之时,百姓自然当全力支援,如此一来,也可省了长途运输粮草之麻烦。”   “放屁!”吏部尚书杨弘竟公然爆了粗口:“黎国舅此言简直大逆不道!三州大旱,民不聊生,若此时增加赋税支援边境战事,让百姓如何看待我大兴君主?我大兴朝廷如何取信于民?岂非要将我大兴百余年基业毁于一旦?黎国舅身为朝廷重臣,竟发出此等谬论,微臣恳求陛下重罚!”   “陛下,老臣……”黎国舅被这番指责骂醒,忙识相地不敢吱声了。黎戍站在队列顶后头,见他老子被批,他脸上也颇为羞愧,老不死的不懂就别瞎说嘛,爱出风头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景元帝显然没心思兴师问罪,听罢杨弘的指责,便顺着他问道:“那杨大人有何高见?”   杨弘一早瞧黎国舅不顺眼才出列指责,这会儿躬身谢罪据实以告:“微臣尚未想出。”   朝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朝臣束手无策,谁都不希望景元帝看向自己,个个都低垂着脑袋。景元帝沉住气环顾众人,最后将视线停在了韩晔身上:“落驸马,此事,你怎么看?” ☆、第153章   景元帝沉住气环顾众人,最后将视线停在了韩晔身上:“落驸马,此事,你怎么看?”   韩晔抬起头,面色无辜地出列,又无能为力似的低下头去,回应道:“回禀父皇,臣已经多年不曾回过北郡府,对北疆战事和民生常态一无所知,父亲也数月不曾来过书信了……臣无能,尚未想到合适的对策,不能解父皇之忧,实在惭愧。”   韩晔的言行举止向来无可挑剔,这番话说下来,景元帝也再不能指望他,这时,户部侍郎戴汝良出列道:“陛下,去年年末至今年开春各地皆有旱情,与青幽蓟三州相连的河东平原麦子正在收割,江南的水稻还未成熟,岭南路远,也救不了急,而且各地粮仓的陈粮想必也所剩无多了,突厥人选这个时候南下……十分狡猾。”   “朕是要你们想对策,不是让你们告诉朕突厥人有多狡猾,情况有多危急!”景元帝大怒。   群臣再次静默无声。   等到下了朝,朝臣从太和殿出来,多数还在唉声叹气地想着对策,被杨弘怒骂了的黎国舅也默不吭声,捋一捋他那稀疏的小胡子,神情苦恼异常。黎戍跟在他老子后头没敢开腔,他不懂什么国家大事战场粮草,只是心里头冒出来一想法——司徒赫那小子去了大西北,虽说他是英勇无匹一个顶十个吧,但要是十天半个月不给他饭吃,他小子不就玩完了么?   呸,才想完,立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呸呸呸,尽想些不吉利的,要是前线真没吃的,他黎戍就是驮也要给他驮几袋子口粮去,稻子麦子玉米五谷杂粮样样齐全,哪能让赫将军饿着……   墨誉瞧见他父亲神色凝重,似乎心不在焉,这几日都是,连去前院请安陪他用膳,也好像没什么情绪。对国家来说,陛下说了算,可对一个大家族来说,父亲才是一家之主,任何的流言蜚语正室侧室长子庶子的争论都没有用,只有得到父亲的认可,才算有了倚仗。本想上前去问问,奈何今日是双日,该去宫中为七皇子讲课,墨誉只好忍着,随来迎他的小太监一道往七皇子的住处去了。   韩晔上了马,晨起的太阳照在他背后,将人和马的影子都拉得老长,他惯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些微不易察觉的笑意,两只老狐狸的多年恩怨,只能用战事来比拼么?若仔细看,他深不见底的星目染了浓浓哀伤,那抹笑也渐渐发苦,如果北郡府真的得偿所愿,他又怎么可能活着离开盛京?父亲有那么多儿子,少了他一人,太无关紧要了……   “落驸马,武状元一案有了点线索!”刑部尚书刘显成叫住韩晔道。   “哦?”韩晔转过头,神情瞬间凝重,深蹙的眉一直不曾舒展开来。   “是啊,昨夜审讯那些被关押的举子,有人指控说,武状元遇害当夜,有两人去过那间客栈,且找武状元说过话,还曾一起喝了酒……”刘显成将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都对韩晔说了。   韩晔早翻身下了马,与刘显成对站着,其实,他并没听清刘显成说什么,太阳从他的右眼处直射过来,晃得他有些晕眩,他从那光晕里看到林岑之含泪的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有,他最深爱的女孩含恨瞪向他的那双明眸……他的手不自觉便在袖中握得死紧,抠得掌心刺痛,凶手就在这里,还需要什么线索?   耳边的声音忽然都停了,韩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向对面的人扯开一个浅淡笑意,应道:“好,我随刘大人去看看。”   袖中紧握的手又一点一点松开,他迈出的脚步比谁都踏得稳实,韩晔,这就是你的路,无论如何,你得往前走,一停下来,就前功尽弃了。   ……   “老爷,老爷!不好了!”   左相处理好政务乘轿子回府,走到半道上轿子被人拦了,左相听出是管家的声音,掀开轿帘恼火地斥道:“叫什么叫?这青天白日大街上的,成何体统?”   瞧见管家的脸色煞白,左相蹙起眉:“出什么事了?快说。”   管家只顾着粗喘气,机灵地四下望了望,凑到左相耳边低声道:“老爷,三公子……闹出人命来了!”   “什么?!”左相大吃一惊,“说清楚!”   “是,老爷。”管家急得在原地直跳,怎么都歇不住,据实以告道:“三公子杀了碧波阁的一个小倌还有那小倌的姘头,奴才赶不及告诉您,本想拿钱去打发了完事儿,谁料他们不依不饶非要讨个说法。奴才见银子也解决不了问题,便让府里有些身手的家丁一不做二不休……可是,可是谁曾想到竟有人救了他们,还绑了三公子说是要……要送官!一命……赔一命……”管家说到后头声音越来越弱,咧着嘴不敢看左相的脸色。   京官权臣的纨绔子弟,玩得过了也是常有的事,谁的手上不曾有过几条人命,只看管家这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便知这种事已非第一次了。   左相十分意外:“谁这么大的胆子?”   出了事,不问不肖子孙的罪,先问谁插的手,自然是出于左相的自信。那些京官官爵较低的不敢与相国府为敌,平起平坐的各家之间没必要弄得鱼死网破,多数时候即便撞着了也选择视而不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管家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战战兢兢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他:“老爷,这是那人给您的信……”   左相接过来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是他?!”   这字迹何其熟悉,已经搅扰了他七日之久,叫他每夜不得安睡,如今催命符一般地又扔到他面前来,信上寥寥几个字,字迹极为工整:“城郊十里亭,聊表心意。”   左相呼吸不由地粗了,很快回过神,低声对管家道:“备马车,带上几个人,随我去城郊十里亭。”   城郊十里亭人烟稀少,只一个供歇脚的亭子,发配边疆的罪犯多数从这儿出发,因此普通百姓轻易不敢靠近。左相下了马车,隔了些距离望过去,见亭中跪着一人,那人被五花大绑着,头上还罩了块黑布,看不清他的样子。   左相屏住呼吸,对家丁招了招手,家丁走过去,扯开了那块黑布,那被绑的人惊恐地“啊啊”叫了起来,赫然正是左相府的三公子墨洵,墨洵脸上都是血,嘴被人塞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见了左相,双膝擦着地往他那儿挪,模样好不狼狈。   “哎呀,三公子……”管家忙上前去拿掉了墨洵口中的东西。   “爹!爹!救我!救我!”墨洵的嘴一得自由,忙哭着大叫道。   左相起初没吭声,这会儿见墨洵虽然狼狈,倒没受什么伤,顿时气急攻心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咬牙切齿道:“孽畜!你做的什么好事!杀人放火,你好大的胆子!”   墨洵素来猖獗惯了,眼里从没旁人,听罢左相的斥责还辩解道:“是段袖那个贱人背叛我!他背着我勾搭别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什么贱人?你到现在还不知反省!”左相气得剧烈咳嗽起来。   管家扶着他坐下,墨洵把事情的经过原委都道了出来。原来,墨洵玩够了女人之后,突然学着黎戍对男人起了些心思,便与那些狐朋狗友结伴混迹小倌坊,同那段袖勾搭在一处了。墨洵头一回与男人作乐,死心眼得很,整日与那段袖腻在一起,连家门都不愿回了,也不准旁人亲近段袖。   偏那段袖是坊间出了名的风骚花蝴蝶,受不了墨洵的强烈控制欲,便趁着墨洵不在又与旁人亲热上了。不知是谁告的密,这二人被墨洵捉奸在床,墨三公子眼里哪能容得下沙子,一怒之下就把这对奸夫淫妇杀了。   人死了他还没清醒,刚走出门就被人给逮住了,他那些手下一个都成不了气候,眼睁睁看着他被五花大绑蒙着头丢尽车里,对方扬言说要杀人偿命,他以为这回死定了,没想到等了这么久他老子来了,他如何不喜极而泣,连那嚣张的气势都回来了一半,也忘了方才刚被扇了一个耳光,身子仍跪着,仰头望着左相道:“爹!爹!你一定要给儿子做主啊!那杀千刀的王八蛋居然敢抓我,我一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俯仰间,左相看到墨洵背后捆着他的绳子里头夹着一封信,他已经相当有经验了,便一声不响将那信抽出来,打开,逐字逐句地扫过:“身为重臣之子,国之危时仍宿娼勾栏夜不归宿,此为罪一。草菅人命,目无王法,此为罪二。不知悔改,败坏门风,将墨家清誉毁于一旦,此为罪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其罪当诛。然,法理不外乎人情,罪子年纪尚浅,若要重罚着实不忍,现已平息一切事端,妥当善后,聊表心意。”   短短的几句话,左相看完出了一身冷汗,前面两条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置墨洵于死地,最后一条念及了亲疏关系,表明了他的身份,再告诉他一切都已解决妥当,他只需把人带回去便可。   不声张,不露面,言辞间真诚恳切却满含威胁,什么叫妥当善后?他如何信他?   可不信他,又能如何?   左相把那封信捏在手心里,在墨洵又过来哭喊时,他一脚将他踹翻,忍着天大的怒意骂道:“孽畜!你真该一命抵一命了!走!回家去!”   再怎么愤怒,毕竟是亲生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坐在马车里,左相一路上都在斟酌解决的办法,等马车停下时,他还是没有想出。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去见见那个一直不曾正眼瞧过的废物儿子。   西边彩霞满天,墨问与他的妻正坐在偏院的小屋前用着晚膳,一只只红色的蜻蜓从他们面前飞过,若是不关心国事天下事,只他们二人,这情景真是颇为温馨和睦。   五月,墨问胃口似乎好了不少,吃的比四月略多了些,却还是不怎么沾荤腥,像庙里吃斋的和尚似的。他的妻素来是无肉不欢的,他不能吃,便看着她吃,神情异常温柔。偶尔,他的妻见他瞧得专注,以为他也想尝尝,便将吃食伸给他,他不接,却探过身在她的唇边吮一口,再偏开头看别处,不管她什么反应。   然而,这无耻行径做多了就不灵了,探身再迅速也亲不到,他的妻早有了防备,但亲不到逗逗她也很有意思,墨问看着她蹙眉的模样笑得像个傻子——他自己却不知道。   管家就在这时从桃林里走出来,百里婧手里的筷子停下了,瞧着略胖的管家气喘吁吁地走过小桥流水,给他们请安,最后才入正题:“大公子,相爷……请你过去一趟。”   墨问说不了话,神情颇为意外,百里婧坐直了身子,戒备地问:“什么事?”   ------题外话------   乌龟爬回来了,准确地说是怕回家了,呼呼,回家真好,真好……谢亲们的不离不弃,都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努力写文,恩。 ☆、第154章   墨问说不了话,神情似乎颇为意外,百里婧坐直了身子,戒备地问:“什么事?”   管家为难道:“奴才也不知,只是相爷让奴才来请,便轿也来了……”见百里婧要起身,管家又忙道:“婧公主,相爷说让大公子一人去,您……”   墨问自然知道为什么,适时握住百里婧的手,在手心里捏了捏,这才写道:“乖乖吃饭,等我回来。”   他已经如此说了,百里婧也不好再跟着,而且左相也不至于会对墨问做什么,她并不需要如此担心。   轻便的竹撵抬着墨问往前院去,百里婧站在小屋前瞧着他的背影远去,再坐下,看到面前的饭菜,发现自己已经饱了。   ……   竹撵停在左相的书房门口,左相亲自跨出门槛来迎,管家搀扶着墨问进书房,再带上门。因书房内昏暗,已掌了灯,左相的神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故作镇定。   墨问是哑巴,自然不会开口,只是一脸无辜地瞧着左相,左相在房中走来走去,终于开口道:“……洵儿的事多亏了你。”   墨问微微一挑眉,冲着左相轻轻一笑,执起面前小几上的热茶吹了吹,喝了一口,不对他的胃口,他便又搁在了桌上,对左相的吞吞吐吐,他的眉宇间倒没半点不耐烦,他等他继续说。   左相多年修炼的奸猾在墨问的“无辜”面前无计可施,他怎么耗得过一个哑巴?只能又开口道:“我让人去查了,那死的小倌和嫖客家里人都不见了,他们若是再来闹事该如何是好?”   墨问面前的小几上放了笔墨,听了这话,他不慌不忙地执笔在白纸上写道:“人都已安置妥当,父亲不必担心。”   他不说他们死了没有,也不说是否斩草除根,让左相忐忑不安,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说,人在我手上,怎么处置就看你的了。   左相讨不到半点便宜,也完全猜不透这个儿子的心思,无奈之下只得妥协:“好,一切都听你的。我欠了你们母子的,都一并还清了吧……在我百年之后由你继承墨家所有。”   墨问的神情还是没有意外,他低头在白纸上写:“父亲言重了,倒显得生分得很,只是这些年口头上的话听得多了,就有点不大相信,父亲总该让我放心才是。”   把柄都在他的手上,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左相走到书桌前坐下,提笔迅疾地写了起来,书房里安静极了,外头守着门的家丁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都不知他们在做什么。   不一会儿左相放下笔,在那纸上盖了他的印章,那鲜红的无法涂改的标记让他好一阵颓然怔忪,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墨问身边,递给他。   墨问接过来,看罢,抬头凝视着左相,眼神格外无辜,他把那白纸黑字收下,望着左相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似乎颇为不忍,写道:“其实,除了这些,我还有很多好处父亲许久以来都不曾瞧见,不如先试一试,看看我对父亲是否还有些用处。父亲若有什么困扰,大可与我说说。”   左相墨嵩虽不敢再小看墨问,却也没真的对他存多大期望,便故意将今日早朝时景元帝的烦忧对墨问说了,言毕道:“若你日后承袭相国府,并非我一人说了就算,得不到陛下的认可,什么都是虚的。”   这话中的理虽然不错,但多少含着警告的意味。   墨问微微勾起唇角,敛下的眉眼中精光迸射,气定神闲地在纸上写着,随后拿给左相看,左相看罢大惊:“这……这简直是……”   他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墨问却再没理会他,起身,自左相手中接过写了字的纸,走到灯罩前……薄纸一碰到火便燃了起来,那大胆的计策很快成了一堆灰烬,什么痕迹都不留。   左相还呆愣着,墨问垂首向他浅浅行了个礼,便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管家见状忙迎上来,让小厮抬了墨问又送回偏院去。夜色完全降临,稍有些颠簸的竹撵从前院到西厢时碰到了木莲和墨誉,墨誉扫了一眼管家,这才出声礼貌地唤了他大哥,木莲垂手立在一旁,没开口,墨问淡笑着点了点头,竹撵便已经抬过去了,他哪有功夫与他们寒暄?这种居高临下前呼后拥的感觉,许久没有过了,倒显得他格外尊贵似的。   不过,对墨问这个身份来说,这三年的确过得极为憋屈,若他想,怎会只偏于西厢后院一隅?被人忽视惯了,乍一露面,倒觉得怪怪的,别人还无所谓,他的妻会如何看他?   回到偏院,他的妻就站在小屋门口等他,西边的月儿已升起了,快到十五,月光分外皎洁,她那身浅色衣裳在月光下一照,让墨问花了眼,很像是他曾听过的那首曲子里遥远的归宿。墨问自方才起略略忐忑的心都安定下来,老远便朝她伸出手,他的妻见状迎了上来,竹撵停下,他终于牵到她的手。   管家寒暄了两句便带人退下了,偏院是不祥之地,他可不敢久留。   “左相找你做什么?”百里婧搀扶着墨问往回走,一边问道。   墨问握着她柔软的小手,越捏越舒服,听到问,他想了想,正要写,自远山去后一直伺候墨问的小厮桂九道:“大公子,水烧好了,您可以去药浴了。”   每月月初的药浴,因为墨问箭伤未愈拖到了今日。上一次药浴时他对她表白,把她吓得情绪大变落荒而逃,这次……墨问自然不会放过她。   他停下脚步,在百里婧手心写:“小疯子,你随我来,帮我搓搓背。”他写完低头看着她,他个儿高,百里婧仰头也无法与他平视,只是他的眼神太过无辜无害,这几个字里头把亲昵和求助都写尽了,还夹着那么点求欢的味道,理所当然的口吻,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似的。   百里婧果真没法拒绝,眼神率先躲闪开,应道:“哦。”   又一次随墨问入浴室,他除了衣衫坐在浴桶里,水面上飘了一层形形色色的药草,整个浴室里都是药味。这一次要轻车熟路许多,热水在哪,她人应该在哪,墨问都不需要再交代了。   墨问先用澡巾湿了湿身子,便转身递给了百里婧,随后人贴上桶壁,双手搭在浴桶边缘上,一点都不客气。百里婧望着他的背影,湿漉漉的黑发披散开,长胳膊不胖也并不瘦,这胳膊抱过她,这副病弱的身子让她取过暖,这人永远沉默,唯一叫得出来的只有她的名字。   百里婧在心里叹了口气,挽起袖子伸出手去替他擦背,偌大的浴室里只听得见些微水声,听久了让人觉得空落落的,墨问回头看她一眼,随后收回伸展的双臂,又用双手交叠吹起了那首叫《萤火》的曲子。   和着水声,曲子听起来比那夜苍凉浑浊许多,可墨问永远都让她无可奈何,他接不上气了还硬要吹,最后只能听见一阵阵聒噪的风声,他还回头冲她笑,脸上挂着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百里婧忍不住“扑哧”一声跟着他笑了,握着澡巾的手轻推了他一把:“傻乎乎的……笨蛋……”   墨问听罢,微一挑眉,伸手将她揽了过来,双手捧着她的脸很干脆地就吻上了她的唇,热烈且深入,勾着她的舌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墨问的手湿着,头发湿着,松开她时,百里婧的脸上全是水,连长长的睫毛都挂了水珠,一眨即落,那模样可爱又滑稽,墨问顿时笑得开怀,百里婧原本好玩又好动的恶劣性子被他激起,又羞又恼地撩起浴桶里的水泼他:“墨问,你可恶!可恶!”   多少年不曾有过这种欢欣的时刻了?墨问眼中闪着柔和宠溺的光芒,陪她一起闹,不一会儿百里婧身上全湿透了,发髻也被墨问的大手揉散,闹得累了,墨问拉着她的手写道:“小疯子,你闹腾起来真有劲儿,我真想一辈子陪你闹。”写完,将她的手带到唇边深深一吻,他的唇,温凉。   百里婧的心防又被攻陷一寸,韩晔以前总说,丫丫,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人担心?原来,离开了韩晔,竟还有人愿意陪她一起疯。多幸运。   “一辈子还长着,你急什么?”她拿过干绢布盖在了墨问的发上,红着脸站起身来:“时候差不多了,别泡太久,我……让桂九进来替你穿衣……”   墨问没再为难她,虽说已裸呈相见过多次,小姑娘的脸皮到底是薄,靠在浴桶边缘,墨问细想她的那句话,她说,一辈子还长着,急什么呢……傻瓜,你竟还不明白,什么都不着急,急得只是你怎么还不是我的,何时才能是我的——从心到身子的每一寸都是我的。放了这么久的长线,难道只图一个吻?   别傻了。   夜晚,躺在同一张床上,墨问自然而然搂她入怀,紧贴着她睡,百里婧又问:“左相说了什么?你今晚似乎很高兴。”   这个问题肯定是绕不过了,墨问低头在她额上一吻,摊开她的手掌写道:“之前我对你说想要出仕,前些日子也对父亲说了,他竟十分支持,我料想他定是瞧在你的面子上才对我这般和颜悦色。但,你是我的妻,你的面子便是我的面子,他瞧不起我倒也无所谓,我只怕给你丢了脸,努力想着能做些什么……婧儿,若将来我做的不好,你千万要告诉我,这颗心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它只听你一个人的。”   墨问道行太深,几句话哄得百里婧完全无话可说,百里婧知道墨问素来沉稳,这“急功近利”何解她却不知,她答道:“你的身子不好,朝堂上的事乱的很,你吃得消么?既然知道急功近利不对,为什么还要犯这错呢?”   墨问又写:“婧儿,虽然我是无用,但总想着能配得上你,你这么好,我若想陪你一生一世,总该努力一些,让你有的依靠,不必受旁人的委屈。不过,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空想的,不知能否做到。”   百里婧沉默半晌,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闭着眼睛轻声道:“……你有这心,便够了。睡吧。”   墨问收紧长臂,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夏日寂静,此刻,想到天长地久的又何止一人?   ……   “若一月内不得粮草补给,大西北的将士可能引发暴动,加上突厥南下攻势迅猛,城池必破……”   晋阳王府的书房内,韩晔凝视着手中的密函,看罢,放在了桌上,提笔回复。自从百里落派人去了鹿台山,王府内暂时安定了许多。没了那些吵吵闹闹的事端,韩晔却并没有因此舒展开眉头,他的忧愁无法纾解。   战事已起,这些危急形势谁都知晓,景元帝为此焦头烂额,常朝的惯例也不再遵循,整日询问群臣意见,都得不到满意的解决。   怎么可能满意?边疆外患固然可怕,内患却更加危急,一国之君对外藩不存一丝信任,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五月十四,早朝议事,群臣想了数日,将绞尽脑汁的想法一说,没有一条通得过。   眼看着群臣束手无策,景元帝的脸色越来越沉,左相在列队中挣扎了许久,终于迈开步子出列,道:“陛下,老臣有一荒唐的策略,不知当讲不当讲。”   ------题外话------   +_+小黑屋关了一天,才写了这么点。 ☆、第155章   眼见群臣束手无策,景元帝的脸色越来越沉,左相在列队中挣扎了许久,终于迈开步子出列,道:“陛下,老臣有一荒唐的策略,不知当讲不当讲。”   群臣这才敢抬起头,一面想着兴许左相会与他们一样受训,一面倒真盼着左相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主意来解了他们的危困。景元帝已颇不耐烦,也并不指望左相语出惊人,揉着眉心道:“说吧。”   左相却静默了一会儿,才娓娓道来:“陛下,如今正值百姓青黄不接之时,整个国家尚存余粮的只有那些囤积了粮食的巨富商人,但他们素来对朝廷并无贡献,恐怕还想趁打仗了好发一笔国难财。老臣知晓现下最无奈的举措便是向富商买粮,可料不准那些商人会从中作梗,毕竟朝廷这些年也没正眼瞧过他们,老臣担心他们会心存怨念,故意为难。所以,老臣大胆地建议,陛下何不撤除科举禁令,给那些地方上的巨富商人及其子孙们一个考取功名的机会?当然,此举并非完全荒唐不可行,毕竟巨富商人之中也不乏才学兼备之人,也可为我大兴选拔人才,毕竟,英雄不问出身,更能体现吾皇圣明……”   左相说完最后一个字,声音都颤了起来,满手心的汗。   商人,在大兴国素来地位低下,自开国起,便被列入科举中无资格应试的几类人之列,沦落到与倡优之家,患废疾及犯十恶、奸盗同等的尴尬处境,如今已逾百余年。左相这一策略何止是荒唐,简直大逆不道,公然与大兴祖制相抗。   朝堂鸦雀无声,连最爱出风头的黎国舅也不吱声了,人人都等着景元帝发怒。可是,群臣队列中却有人对左相刮目相看起来,这个老滑头从政许久一直墨守陈规,能不吭声绝对不会蹦出一个字,如今突然提出这等惊人举措,着实让人意外,就连墨誉的心也不由地跳了几跳。   景元帝没有立刻发作,胆小怕死却好事者如黎戍,偷偷抬起头越过前面那官员的肩膀看上去,见陛下眉头微拧,片刻过后,才终于开口道:“若是废了禁令,那些奸商却不买账,又当如何?”   景元帝的这句话让左相陡然松了一口气,忙道:“回陛下,长久以来,巨富商人所患的不过就是没有功名,若此番得到特赦,定会感谢陛下恩典,加上商贾以奸猾出名,很会见风使舵,兴许朝廷不需花费国库银钱便可征得粮食。突厥人南下准备充足,我朝仍需大量钱财维持粮草辎重以抗敌军,不可叫那些土豪坑了去。”   既然景元帝有此一问,事也就成了三分,再听了左相的回答,景元帝便叹息了一声道:“也罢,规矩虽说是老祖宗定下的,但是不破不立,便依了左相的意思拟旨,废商贾不得参加科举之禁令,另往各地富商处买粮,立册记功。国难当头,朕不仅给商贾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论是谁,只要于国家有功,收复山河击退突厥之时,朕定论功行赏绝不亏待。”   陛下的旨意都下了,群臣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有人开口道:“陛下,商人狡诈动摇不定,言而无信,恐怕无法……”   左相转头望着那人道:“林大人,你有更周密的想法么?不妨说来听听。”   “我……”那人闭了嘴。   景元帝这些天来总算露出些许笑颜:“征粮这件事,就交给户部去办,司徒元帅调遣兵将负责护送粮草等物品,全力支援大西北,绝不能让边关将士缺衣少食……另外,左相用心良苦,敢言众之不敢言,朕颇欣慰,众爱卿当好好向左相学习才是。”   左相自入朝堂起几十年来,虽说官路亨通,却从未像今日这般长过脸,得陛下无上赞誉,心里畅快之际,脑中不由地想起病秧子脸上镇定的浅浅笑意,他若无其事地烧了那张薄纸,对他是否会将这计策禀明圣上毫不在意。他在白纸上写道,我还有许多好处,父亲一直都没有瞧见……   确实没瞧见。简直瞎了他的老眼。   下了朝,朝臣围着左相赞颂不已,左相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志得意满地寒暄,墨誉走在最后头,思索着父亲平日的做派,觉得不可思议,下台阶时冷不丁一脚踩空,差点跌了下去,这时,旁边一只手恰好伸过来扶了他一把,墨誉偏头看去,见是韩晔,忙站稳了道谢道:“多谢落驸马,我……没看清路,真是失礼了。”   韩晔清俊的面容上浅笑千年不变:“墨状元不必客气,小心。”说着,看向前头被众人簇拥的左相,笑道:“左相大人足智多谋,能解陛下之忧,着实让人敬重。”   墨誉神色有异,挤出一丝笑容道:“墨誉替家父谢过落驸马谬赞。”墨誉素来与韩晔并不相熟,且都不是黎戍那种自来熟,一时找不到话茬,两人俱已下了石阶,墨誉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问道:“不知武状元遇害一案可有进展?”   韩晔从墨誉的语气中察觉到他的关切,面上的笑容收了,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道:“找到一丝线索,正在追查凶手去向,只是……刑部的案子素来是不准官员私下询问的,墨状元……”韩晔说着看向墨誉,顿了顿。   墨誉忙焦急地解释道:“不……不是,我不是不懂,只是……只是……”他支吾着低下头去,道:“是这样,落驸马应该知晓我……我大嫂婧公主被下了禁足令,一个月内不得出府,她对这事十分关心,又没办法出门打听,而我大哥也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府中潜心休养,我怕大嫂忧思过度,所以,才来问一问案情进展,并无别的意思,落驸马不要误会……”   韩晔弯起唇浅笑,似是完全信了:“原来如此。”   墨誉心里有鬼,怕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忙拱手道:“哦,时辰不早了,我得去七皇子处侍读,落驸马,失陪了。”   韩晔轻点了点头,墨誉便转身往东边皇子所住的寝宫去。早朝刚散,太阳方从东边升起,照在墨誉的绿色六品朝服之上,少年生得身姿修长,面如冠玉,这身绿朝服他穿起来倒不似寻常官吏那般庸俗,较之左相府其余三位公子,不知要高出多少。   可是,墨誉毕竟年少,他才多少道行,碰上韩晔几句话便暴露了他的心思。论关系,木莲与百里婧都是林岑之的师妹,对林岑之遇害一事自然关心,而木莲如今是墨誉的妾室,关系较之百里婧理所当然亲密些,可方才墨誉只字未提木莲,却口口声声念着大嫂,那种焦急、支吾、不安,韩晔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然而,看得出来又如何呢,只是让他心里的痛更深一层罢了。见不到她,却从很多人的口中听到她的名字,禁足令一下,她第一个怨恨的仍旧是韩晔吧?   “爷。”   不期然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韩晔抬起清淡的眸看去,他恍惚行路,已是到了太和殿广场了,韩文韩武都等在那。   等到出了皇宫,入了城西晋阳王府,韩文道:“爷,木易军师来了口信。”   “说。”韩晔缓步走着。   “鹿台山之事已安排妥当,只等鱼儿上钩。北郡府水深火热,成败在此一举。”韩文一字不漏地重述道。   韩晔听罢,未做只言片语的回复,哪里不是水深火热,他已身陷如此境地,还指望他能做些什么?左相墨嵩那主意功利之极,却被景元帝采纳,老狐狸摆明了一副就算废了老祖宗的规矩,也得将北郡府推上前线的架势,何人阻止得了?如今,只得静观其变,瞧瞧那些得了特赦令的商贾们会如何反应……   三日之后,各地州府都得了朝廷发布的公文,商贾们听到特赦令,起初根本不信有这等好事,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谁都不甘将未来的权势拱手让与旁人,打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主意,纷纷慷慨解囊,只为在朝廷的功名册上为子孙留下些荣光,也吐一吐百余年来的怨气。不消几日功夫,朝廷便得了粮草无数,召集各地的屯兵运往大西北前线。   彼时,突厥人势如猛虎,连下蓟州边城蓟北、上谷等数城,司徒赫早已抵达西北边境,与突厥人对峙于第一边防线。   边疆虽然水深火热,可战事对盛京城的百姓来说,遥远得像在天边,日子照常过。   这几日,左相待墨问更是出奇地好,整个相府人尽皆知了,三公子墨洵自从一怒之下杀了相好的段袖和他姘头后,以养病为名在府中闭门不出,心情郁闷之极。他母亲大夫人刘桂香连日来往他住处跑得很勤,他媳妇儿李若梅哭哭啼啼地抱怨着前阵子相公夜不归宿的事。   然而,刘桂香担心的哪里是儿子在外头玩不玩,听罢,非但不教训儿子,反而训斥起媳妇来,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你是正室,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以后怎么当家?何况你相公都已回来了,你还想指望着往男人的头上爬不成?你以为自个儿是皇家的公主么?就算是皇家的公主还会被下禁足令,女人还是要安分守己点好!   这番话说下来,李若梅哭得更厉害了。   刘桂香烦闷,拉着儿子道:“你爹最近很奇怪,对那病秧子竟好得不得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给偏院送去,管家那墙头草天天往西厢跑,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墨洵不耐烦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还不是仗着有婧公主给他撑腰,要不然他那废物死了也没人知道。”   五月十九,西北传来捷报,司徒赫率部将于定襄关外大破突厥,突厥兵马暂撤入仓山以北,盛京朝廷总算松了一口气,加上户部呈报说粮草已准备充足运往西北,击溃突厥指日可待。   早朝时,景元帝十分高兴,传旨恢复司徒赫正三品征北大将军品级,犒赏三军。于此同时,再一次于朝堂上嘉奖左相,赏赐颇为丰厚。然而,这时候,左相却出乎意料地跪谢道:“陛下,老臣不敢居功,撤除禁令的策略并非老臣所想。”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众人面面相觑,这老滑头竟也有不夺功劳的时候。   “哦?那是谁?”景元帝也很意外地问道。   “是……”左相顿了顿,终是一口气说了下去:“是老臣的嫡出长子……墨问。”   朝堂死寂,连喘气声都没了。   ------题外话------   +_+这章早就写好,只是没敢发,这两天我纠结了好久,列出一百多个关于此文的问题来问自己,有些是阴谋,有些是感情,绕得自己都晕了,感觉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有琴不得不承认,功底还是太差,很多问题并不懂,比如战争、朝堂等等,查了许多资料还是一知半解。昨晚想放弃,今晚又说服了自己,不再较真,不再去想写得是不是太虚假太不合常理,我只能像什么都不懂一样努力把这个故事写完整,期间,少一点常识性的错误吧。请各位还在追文的亲,多多指教。恩。 ☆、第156章   左相的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年来不受重视被视为不吉之人的病秧子墨问,如今竟被左相公然称为嫡出长子。朝堂不比街巷,这里汇聚的也并非平民百姓,都是朝廷大员,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一言既出,再想更改怕是不可能了。   种种转变,只在婧公主下嫁墨问两月后发生,朝堂上还有人以为左相是想讨景元帝欢心,才故意把功劳推给景元帝的女婿——婧驸马。   也不怪他们怀疑,就凭那手无缚鸡之力十年困于相府偏院的废物,能想出这种破天荒的计策?他先保住了他那条命再说吧。   然而,就算再有疑惑,但碍于墨问婧驸马的身份,朝臣不敢随便开口质疑,景元帝回过神,脸上惊讶的表情仍未散去,颇有兴味道:“呃,左相,你方才说的是……朕的婧驸马?”   左相既然敢说,自然已想到了所有的可能,老脸上的神色有些赧然道:“是啊,陛下,犬子体弱多病,多年来在偏院调养,微臣本以为他药石难救,谁料婧公主殿下委屈下嫁过后,幸得沾了公主的凤体贵气,他的病如今已多有好转,无论身体还是精神气都在慢慢恢复,老臣欣喜不已。前些日子,见老臣为突厥南攻之事异常苦恼,犬子便想出这一计策来,只为解陛下和社稷之忧,且千叮万嘱不让老臣告诉陛下实情,说他怕被人知晓后,倒要笑话他这一身病体强出头了。然而……”   说到这,左相顿了顿,叹息了一声继续道:“老臣身为人父,自然不敢抢了孩儿功劳,且墨问孩儿为人谦和知礼,才智学问也样样不差,只是这些年疾病缠身,多灾多难,也顾不得这些了,老臣瞧着颇为不忍,只盼着能在陛下面前道出实情,为这孩子争一争功,也算是他活了二十几年来最扬眉吐气的一桩事了。请陛下恕老臣欺君之罪。”   说完,左相跪了下去。   如此情真意切的一番话,许多不明情况的大臣十分动容,人人都可感知左相舐犊情深慈父本色,队列末处的墨誉抬眼注视着父亲的背影,面上毫无表情,仿佛不知左相方才所说的是他的大哥。   景元帝听罢,迟疑了片刻,又是一声问:“欺君之罪倒还够不上,只是依左相的意思,朕该给婧驸马何种奖励啊?”   左相垂首,答道:“墨问虽身子不好,但仍心系朝政,盼着大兴国泰民安,老臣不敢奢望他有何作为,只希望他能为陛下分忧,毕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老臣恳请陛下降旨,准许墨问以带病之身入朝堂!”   病秧子入朝堂,能经得住多少折腾?   朝臣面面相觑,也不知景元帝作何想法,他最后竟是允了。当天退朝后,一道圣旨便去了左相府,太监总管高贤亲自宣道,因婧驸马于国有功,解陛下之忧,特封其为右散骑常侍,官拜正三品下。再加上墨问一直被忽视的第一驸马的爵位,他的地位一跃而与晋阳王世子韩晔齐平,而且,任谁也不曾想到,病弱的婧驸马竟会以这种石破天惊般的方式迅速跻身朝臣之列,比文举武举任何应试或举荐都要荣光得多。   别说是旁人,就是在左相府大宅内,这一消息也掀起了轩然大波,圣旨方读罢,除了左相、墨誉两个知情人外,其余每个人的眼神都呆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一时难以接受,连墨问自个儿也不例外。他彼时正与百里婧比肩跪在一起,等宣旨的高贤公公把圣旨给他,墨问呆呆接过之后,转身便把他的妻一把抱住了,他也不起身,只抱着她不撒手,一双长臂箍得死紧,在她耳边唤着:“婧儿……”   并不像兴奋,倒似很忐忑,果不其然,他用手指在她后背单薄的衣衫上划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我终于能被父皇瞧得上了,婧儿,这些日子因为我,太委屈你了,现在我入了仕途,总算能有一份正正经经的差事可做,以后我会好好表现,不会再让旁人小瞧了,也不会再让人欺负你,好不好?”   百里婧感觉到他一笔一划写的字,却觉得这太突然,墨问说要入仕,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做成了,他做了什么?哪怕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好好表现,不叫旁人小瞧,不叫旁人欺负她,这些,她却根本不信,他身子虚弱,天天捧着药罐子当饭吃,他所要做的只是好好照顾他自己,把身子养好,以她的身份地位,哪里需要他多少保护,他是替她挡剑还是替他向父皇求情撤了禁足令?   不,他一样都做不了。   所以,百里婧并没有墨问那般高兴,她被他抱在怀里,表情只他一人瞧得见,她仰头看着他轻声道:“墨问,我不想你入仕,平时路都走不了几步,如何应付朝堂上的杂乱?而且,你又说不了话,哪儿不舒服了旁人也不知晓,很容易便出了事,到时候怎么办?你应该好好保养身子……”   她考虑的都是实情,可墨问却被这关切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设计了多久才利用左相将他荐入朝堂,府里的障碍也都清得差不多了,只等与她那旧情人正面对峙,让天下人瞧瞧她的夫君并不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病秧子,她并不是嫁了他就一定会受委屈,起码还有他放她在手心里捧着。   但是,她不稀罕。她仍旧自恃过高,觉得她自己什么都可以,也仍旧瞧不上他,觉得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跑,他只能像个困于围墙中的温顺宠物似的日复一日地在她怀中蹭一蹭,换取些微薄的怜悯和陪伴。   墨问垂眸,眼神森冷,他的耐性早就耗得差不多了,然而,他不能发作,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松开了抱着百里婧的手,努力撑着地自个儿爬起来,也不让她搀,把圣旨攥在手心里,径自朝偏院的入口走去。   “墨问。”百里婧跟上去,扶住他的胳膊,她怕他走得太快会摔倒。   墨问堵着气推开她的手,走得更快,他修长单薄的身子衬得夏日的衣衫格外宽大,在太阳底下投了一片黑色阴影。   左相府的众人,包括太监总管高贤,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这病秧子驸马脾气还真不小,居然敢在出了名暴脾气的婧公主面前撒泼,殊不知,婧公主一只手就能把他那孱弱身板捏得粉碎!   “墨问,墨问……”   藏青色的衣衫消失在偏院的拱形门后头,婧公主却没恼,锲而不舍地跟了过去,很快也消失在门后,众人伸长了脖子也无法再窥视他们夫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拱形门上题着四个大字:“请君莫问。”   他们夫妻二人走了,高贤跟左相打了个招呼就回宫复命了,剩下相国府的少爷少奶奶们闹得不可开交,闹事且闹心。老三墨洵和老二墨觉异口同声道:“爹,这是怎么回事?病秧子他做了什么?”   左相听罢,沉默了一瞬,斥责道:“孽畜,不分尊卑长幼,他是你们大哥!”他说完,又补充了另一句使得相国府彻底无法安宁的一句:“也是我墨家家业的继承人。”   大夫人刘桂香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处心积虑十几年的家业落入旁人之手,她眼前一花,顿时晕了过去,墨洵抱住她,摇了几摇,无果,冲左相喊道:“爹,我娘是你的正室夫人,我才应该继承墨家家业!”   老二墨觉听罢,一拳头就挥了过去,正打在墨洵脸上:“放屁!你娘不过就是个勾引主子的下贱婢女,别痴心妄想了!我才是堂堂正正的墨家嫡长子!比你,比那个病秧子都有资格继承家业!”   墨洵气得把他娘往丫头小厮那儿一塞,转身就踹了墨觉一脚:“你才放屁!十年前你还有得依仗,现在你母舅家也败落了,三天两头往相府跑,指望着墨家接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什么德行,这些年拽得二五八万的,呸!”   两兄弟谁也不服谁,打得鼻青脸肿不可开交,左相在一旁瞧着这混乱,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歪歪倒,一直没吭声的墨誉上前扶住他,沉默地看着两个哥哥争执斗殴,不劝架也不争宠。   “来人哪,拉开他们!孽畜!孽畜!快拉开他们!关起来!三天不准给他们饭吃!”左相指着伤痕累累的两人暴跳如雷。   下人们好容易才把墨觉墨洵二人带走,西厢总算恢复了清净,左相粗喘着气,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墨誉,拍着他的手道:“誉儿,好孩子,为父只剩你一个好孩子了,那两个兔崽子都是讨债鬼,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哟!”说着,扼腕叹息。   墨誉轻轻一笑,这才开口道:“父亲谬赞了,不是还有大哥么,我们墨家交给大哥,父亲也可以放心。”   提起墨问,左相像被火灼了似的猛地一颤,墨誉蹙眉,关切地问:“父亲,您……怎么了?”   “没事,没事,忙于朝政,太累了,唉……”左相却连连摇头叹息,上了便轿,由人抬着回前院去了。   墨誉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许久,一转头,瞧见木莲不动声色地站在他身后,他的神色不由地微微一变,木莲的那双眼睛似乎带着洞察,让他无所遁形,他不自然地寒暄道:“我……天太热了,我去厨房给小黑备些解暑的汤。”   说着,便从木莲身侧擦了过去。   木莲站在太阳下,没办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奇怪,她竟一眼就能明白墨誉的小九九,他出身卑微,无所依靠,哪怕在方才两个哥哥互相争执之时,他却知道连争论的资格也无,便努力隐忍着做出乖顺的模样来讨左相的欢心,其实他心里头未必就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淡然镇定。   权势,地位,重要与否,只能问每个人自己。   墨誉会做什么,木莲并不怎么担心,毕竟他虽年轻却异常沉稳,料想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至于病驸马突然踏足朝堂一事,却让木莲吃了一惊,病驸马不再掩藏实力了,要将他自己的真面目揭开?可是婧小白对此一无所知,还追在他身后哄他,她是不是应该把病驸马的深藏不露都告诉婧小白?   不,暂时不要,等他的狐狸尾巴再露出来多一些。   转过偏院入口处的假山,眼前就是一大片的桃林,墨问跑得倒快,气劲儿倒不小,然而百里婧脚力惊人,自然很快便追上他,挽住他的胳膊道:“墨问,你听话,别闹了。”   谁闹了?他哪件事不是深思熟虑过才做的,她竟觉得他在胡闹?   墨问的性子从来暴烈,又在气头上,听到这话,什么都没想,大力甩开了她的手,脚步更快了,他今日铁了心要跟她赌气。然而,往前走了大约五步远,他没听见她跟上来,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再放缓,终于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去,看到她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双手维持着被他甩开的姿势,她的双眼低垂着,他看不清她在想什么,然后,他看到她半握的拳头渐渐渐渐收紧,双臂徐徐垂下,好像是握不到什么东西,她便不再握了。   于是,墨问看到,他的妻不再朝他的方向追上来,而是骤然转过身去,走了。 ☆、第157章   于是,墨问看到,他的妻不仅不再朝他的方向追上来,而是骤然转过身,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了。   墨问心里头的气一瞬间失去了发泄的地方,越发难以排遣了。怎么,蠢货,你竟以为自己有多重要?重要到发再大的脾气她还是会耐着性子哄你?   他居然忘了,谁比谁更没耐性,谁比谁地位低下,谁比谁倔得像匹拉不转的烈马……   墨问气得怔在原地,拳头都快捏碎了,这女人简直不要也罢!要了只会给自己添堵,看看他现在全身上下还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么?因了她,被射了好几个窟窿,流了数不清的血,只差没哭给她看了,她还跟他闹脾气,一言不合说走就走!他要是没出息地上去追她,他就不姓君!   但是,看她越走越远,丝毫没有回转的意思,眼看着要走出桃林的边界,墨问什么也来不及想了,疾步追上去,从背后一把将她的腰环住,死死扣在怀里。   想走?   想走去哪里?   他要是让她如此轻易地走了,就对不起之前流的那些血汗了!他做的所有只是想离她的心更近些,怎么本末倒置地放她走了呢?   休想!   反正,不管说得清、说不清,赌气、任性、胡闹还是放肆,她得在他身边呆着!反正,他的脸都丢到长安渭水边蒙了一层黄泥浆了……反正,姓什么也早无所谓了,谁在乎这些?   墨问的双臂箍得死紧,身子微微前倾,宽大的胸怀容纳了她的所有。他的喘息声就在耳侧,药香味萦绕在她的鼻端,好像做梦一般不真实,百里婧前行的脚步就这样被他阻住,垂眸看到他那双苍白的手揽在她的腰上,骨节分明,用了十足的力道。   她早已在心底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会恬着脸追在一个人身后了,追不到就算了,被推开就算了,如果一个人真的要走,她就算哭着求他,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他也还是会走的。那些白费力气尊严扫地的痛楚时刻,再也不会有了,因为,婧小白再也不会在乎一个人如韩晔那般。   现在角色似乎调换了,她要走,墨问不放手,他恬着脸来追她。   她不知如何开口,墨问喘了会儿气,摊开她的手,指尖很用力地在她掌心划,仿佛想像刀子一般刻下抹不去的痕迹:“婧儿,我恼你,我真恼你,我恨不得把你整个吞下去解恨!你跟我生气就罢了,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怎么能丢下我走了?我回头看不到你,心就慌得揪起来。你别走,要走,带上我!去哪里我都陪你!”   他写完,手臂收紧,张口在她的耳垂上用力咬了一口,百里婧疼得一缩脖子,转头看他,他的眼里满是气愤和受伤。   很奇怪,百里婧方才那些七零八落的回忆和痛苦,都在这毫不做作的埋怨中渐渐散去,墨问太会攻她的心防了,他诚实地表达他的气愤,比一切花言巧语都管用,每一次都正戳她的心窝,只给她能接受的东西,让她无法排斥他。   墨问是不一样的。与从前那个人完全不一样。百里婧以仰视的姿态与墨问对视了半晌,终是败下阵来,低头道:“……要是咬了能解恨,你便咬吧。”她已妥协,也没再说要走。   墨问被她气得哭笑不得,却随即起了别的心思,大手抚上她的脸,稍稍用力迫使她抬起头来,与此同时,倾身便吻住她的唇。   他吻得狂野,吸着她嫩滑的舌大力地咂,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揉捏。平日里的公子墨问温和内敛,毫不张扬,让人以为他根本不解风情,什么事也办不了,可陷入情事中的墨问却如狼似虎一般,随时随地都能撩起火来,简直判若两人。   百里婧被他方才那般埋怨,便觉得有些愧疚,不做任何反抗地随他摆弄。待墨问尽兴,她的手几乎都握不起来了,他却还意犹未尽,压她在碧油油的草地上,埋头轻咬她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在她光滑如缎的手臂上写:“解了馋才觉解了恨,婧儿,这世上独你待我最好……”   这世上,明明做了坏事还能说得出不恶心的肉麻情话的,大约也只有墨问一人了。   百里婧的头顶是桃树繁茂的叶子,还有从其中漏下来的零零碎碎的日光,一闪一闪,余光处见一只白色的蝴蝶停在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上,她如此无力。   打铁须趁热,百里婧想要先打,却又被墨问抢了,他写道:“婧儿,我知你担心我的身体,担心仕途险恶万般磨折,所以才不准我去。但是,我也不争什么,只是争一口气罢了,旁人都骂我是废物,只有你从嫁给我开始就对我真心地好,为我受伤,为我受苦,为我受尽委屈,我的心若是肉长的,怎能像个真的废物似的什么也不做呢?在朝堂上,我不会强出头,也不与人争斗,只是想以婧驸马的身份堂堂正正地为你的国家和百姓尽一份力,你的名字冠在我的名字前头,我若是有点出息,所有功劳都是你的。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他说得清楚明白,百里婧无法反驳,她犹豫着轻声道:“可是,我只想你好好的,不需要你为了我受苦受累,这,不是我的心愿。”   墨问稍稍起身,居高临下地望进她的眼睛,郑重地写道:“婧儿,日月星辰,山川大地,这其中,有无数生灵,而我,最爱的是你。我知你不爱我,没关系,可你若不肯成全我的心愿,便是不肯接受我的爱,那么,我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百里婧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听到这话,肯定会红着脸推开这不要脸的混蛋。从前,她的爱恨喜怒那般分明,理想与生命同在,她若也喜欢他,肯定会在跑开后回头冲他大咧咧一笑,大声喊道,我接受你的爱,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跟我在一起,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可,十六岁的百里婧在听到这话时满心犹疑,胆怯拉扯住了她的心,让她连喜欢的感觉都不那么确定了,她不知道该不该信,该不该接受,她怕辜负了他,她只认真地记住了这番话里的最后一句,似乎带着隐约的威胁和自暴自弃。所以,过去那个明朗而热烈的姑娘缩了起来,忐忑地应了:“好,如果真的没有办法,你就去吧,我……会保护你的。”   她对他明目张胆的示爱,躲躲闪闪,还是不够坦诚,墨问早就习惯,也不指望什么了,得到她的应允似乎已是不小的进步,便诚实地把他入仕的经过润色了一番对她说了——自然省去了他如何拿捏住了左相的把柄,且顺手陷害了墨洵这些见不光的秘密。   百里婧听到突厥南下,脑子里忽然就绷了一根筋,她问:“虽说你的主意不错,征集了足够的粮草,可是运送的途中会不会出问题?一旦粮草出现纰漏,边疆的将士们便不战而败了。”   墨问知道她是担心司徒赫,点点头,叹了口气写道:“你所料到的,父皇自然也能料到,放心吧,如果连粮草都护送不利,这仗也不必打了。”想想,还是告诉了她好消息:“听说,赫表哥英勇抗敌,刚打了场胜仗,父皇嘉奖了他。”   百里婧真心地笑了,眸中放光:“真的?”   墨问注视着她的眼神异常温柔,他轻点了点头,一倾身将淡淡的吻印在她的眼睛上。   是,这个女人只会让他生气,但是,怎么办呢,他爱她,他一天比一天更爱她,疯了似的不受控制,看到她笑,他就这么高兴,从心底里开出花来,如果有朝一日她肯对他说我爱你,那时他该如何是好?   头上是青天白日,他在做梦。   五月廿二,一大早,百里婧就送墨问出了门,却只能送他到相府门口,毕竟,她的禁足令尚未解除。   墨问上轿前,在所有护送他的禁卫军和小厮丫头面前吻了百里婧,这吻太娴熟了,在场的人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婧驸马和婧公主亲密非常夫妻和睦。   “乖乖等我回来。”墨问在她手心里写。   百里婧点头,给他系上了长披风:“早上还有些凉,别冻着。”转而交代随行的几个小厮和禁卫军,让他们仔细照顾。   天还蒙蒙亮,轿子就起了,既然入了朝臣之列,自然得按时早朝。墨家的三抬轿子分前后走着,还没至宫门,轿子却突然停了,有人在帘外禀报说:“婧驸马,前头的路堵了。”   墨问还没任何回应,那人又补充道:“看清了,似乎是……落驸马一行。”   按照尊卑规矩,墨家的三抬轿子,婧驸马墨问的走在最前头,所以,问的自然是墨问的意思。   墨问将车帘撩起一条缝,果然看到一身隐约的白衣骑在马上,真巧,第一天就碰上了。勾唇一笑,他对轿外等候的小厮桂九抬了抬手,桂九立马会意,扬声道:“嫡庶有别,请落驸马让道。”   ------题外话------   那个……如果我说又要被绑缚工地实习,亲们会不会杀了我?   ~o(>_ ☆、第158章   墨问勾唇一笑,对轿外等候的小厮桂九抬了抬手,桂九立马会意,扬声道:“婧驸马轿撵在此,嫡庶有别,请落驸马让道。”   清晨的街巷本就寂静,这道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围越发安静无声了。听见自家奴才放了狠话,左相墨嵩的轿子没动静,墨誉的轿子走在最后,听罢,难以置信,掀起帘子朝外张望着,但他很聪明,什么声都没出,垂眸又放下了帘子。   韩晔进宫素来骑马,甚少乘轿,听罢桂九的挑衅,只是偏头朝斜前方的轿子望了一眼,视线居高临下,表情仍旧无一丝变化。身后突然有一阵急促的风刮过,韩晔没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语气淡淡地开口道:“婧驸马,请——”   墨问的轿子起了,大大方方从韩晔跟前过去,左相等人却不敢逾矩,等着韩晔先走。   见墨问的轿子率先走过,百里落重重将轿帘摔下,早已怒火中烧,她今日入宫去探望母妃,为表夫妻恩爱,一早与韩晔同行,岂料墨问那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竟敢公然让他们让道,还高声挑衅说什么嫡庶有别?!难道说,百里婧那小贱人也在轿中?   不对,父皇下了禁足令,不准百里婧出门,她敢抗旨不尊?如果百里婧不在,这病秧子入宫作甚?找死还是丢人现眼?!他还嫌他那副病歪歪的样子不够狼狈么?   听韩晔的口吻他似乎一早就知晓此事,他是天底下最沉得住气的人,一丝情绪也不外露,谁知他心底是否已翻江倒海?他们夫妻之间生疏之极,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无论公事私事,他一概不告诉她,只让她一个人费劲心力去查证……   百里落越想越怒,怒火几乎要涌出胸腔,她忍了又忍,压了又压,终于平息了些许——别急,都别急,谁能笑到最后才算赢,如今受的这些气,她总要讨回来的!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墨问第一次上朝堂,和第一次入宫一样,忍受了数不清的目光,从当值太监到朝廷大员,没见过的都难免拿眼睛瞟他,他这张面孔生疏得很,身子风一吹就要倒似的虚弱。   时值盛夏,外头燥热,大殿内却十分阴凉,墨问站在队列中,很笨拙地朝前后左右观望了一番,再笨拙地伸手解了黑披风的带子,搭在手臂上,将那身红色官服露了出来。   人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墨问低着头,许久不曾见人了,似乎还很怕生。黎戍一直乐呵呵地探头朝墨问的背影瞧着,他觉得新鲜,真新鲜,他这不学无术的纨绔混混入了朝堂,现在弱不禁风的病驸马竟也入了朝堂,大热天的还系个长披风御寒,如今这朝堂真是鱼龙混杂,乱的很,乱的很哪。   可是,熟人一多,他黎戍就觉得自在多了,好歹可以找人说说话啊叙叙旧啊唠唠嗑啊……转念一想,咦,不对,病驸马不会说话,他是个哑巴啊!   哑巴上殿,是在考验陛下的神通么?   墨问当殿脱衣这一幕景元帝进来时恰好瞧见,竟格外宽容道:“婧驸马身子不好,若是觉得冷,便披上吧。”   墨问忙惶恐地俯身谢恩,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景元帝在龙椅上坐定,第一件事便是向朝臣介绍他有功于朝廷的乘龙快婿,对墨问好一顿夸赞,那些京官或言官见过的或没见过墨问的,如今都知晓他是谁了。相比之下,景元帝对韩晔的态度明显不如墨问,几乎从未当众夸奖过他,除众人心知肚明的缘由之外,大约在于韩晔此人不温不火,一直以来不曾犯错,也毫无突出功绩可言。   这回,景元帝似乎想一碗水端平了,在夸赞过了墨问之后,便把视线转向了韩晔,问道:“落驸马,武状元遇害一案进展如何?凶手可曾抓获?”   大殿中朝臣分两个队列,墨问、韩晔分列左右,位置恰好平齐,因此,稍一转头便可瞧见对方的神色。听罢景元帝的发话,墨问看了韩晔一眼,唇边泛起些许微不可察的笑意。   韩晔闻声出列,拱手应道:“回父皇,凶手已经抓获,系武状元同乡举子安桑尘所为,此案,刑部尚书刘大人知其原委。”   “哦?”景元帝不置可否地应道。   “启禀陛下!落驸马所言属实,微臣根据嫌犯所留线索追查,武状元同乡举子安桑尘因嫉妒之心萌生杀人之意,且他与武状元相熟,有足够的杀人机会,微臣在安桑尘的住处发现了他下毒的药物,经过审讯,安桑尘对谋杀一案供认不讳,已判决十日后问斩。请陛下明鉴。”刘显成一气呵成道。   景元帝沉思着。另有大臣出列道:“陛下,既然凶手已经抓获,那么被关押的今科武举等人是否应被放出?大敌当前,若关押举子太久,案件迟迟不破,恐怕会令朝廷失信于民,各州皆有怨言,得不偿失啊。”   景元帝没再继续询问,点点头道:“既然案子已查清了,歹人应当重惩!传朕的旨意,安桑尘谋杀朝廷新科武状元,其罪当诛,其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参加武举!”   “臣领旨!”   墨问发现朝臣在听罢圣旨时,似乎都有些激动,若不是知晓真凶是谁,恐怕连他也要信了这作案动机和作案之人确实如刘显成陈述的那般简单明了。一国君主自从政时起,到底受了多少蒙蔽,被群臣敷衍、逼迫,也许景元帝知晓其中有鬼,却只能大事化小暂以缓之。   在墨问静静观望的时候,韩晔单膝跪地,开口道:“多谢陛下洗刷林岑之的冤屈,臣感激不尽!”   众人这才记起,韩晔原是林岑之的同门师兄,都不免对其报以同情之心,却只有墨问嗤之以鼻,几乎快忍不住笑出声。杀人的是他,做戏的是他,得嘉奖的还是他,他这情敌果真样样都好,全身上下无一点粗野歹毒的气质,怎么看都是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找不出一丝破绽。死在这样的人手上,林岑之是太委屈了些,却也并不算亏,几人值得他亲自动手?林岑之应该庆幸,没有受那万箭穿心的痛楚。   景元帝安慰了韩晔几句,让他节哀顺变,却转而对墨问道:“虽说凶手已抓获,朕却对婧儿不大放心,若她知晓了真凶是谁,怕是还要闹,以她的暴脾气哪能轻易善罢甘休?所以,朕不会撤销禁足令,让她好生在府里休养,把性子练缓一些,婧驸马,你是她的夫君,是如今与她最为亲近的人,朕希望你可以好好教教她,毕竟,你的妻子才是你的门面。”   墨问微一挑眉,这话有道理,他也觉得当如此才是,傻瓜脾气不好,恐怕赶不及对“凶手”行刑,她就先拔剑把人家剁了。嗯,妻子才是门面……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听到,墨问兴许会引以为锦绣良言,可从这拥有无数妃嫔的花心皇帝口中出来,便有些讽刺了,他墨问的妻当然只有一位,可他百里尧的妻是哪一位?司徒皇后?   这些想法不过在瞬息之间,墨问几乎在同时跪了下去,颇为虔诚地对景元帝行了大礼,谢恩。墨问的膝盖硬得很,一弯下很不是滋味儿。   他怎么跑这里下跪来了?不过,转念一想,跪的是他老丈人,算了吧,若他的妻罚他跪,他也是肯的。还不都一样。他的脸皮太厚,能屈能伸,一瞬就把自己说服了。他有点想知道傻瓜在家做些什么,他真想念她。   景元帝抬手道:“婧驸马不必行此大礼,左相,驸马身子虚,你当派人好生照看着,朕可不希望他再遇危险。”   左相忙出列领旨:“老臣遵旨!”   朝臣稀里糊涂地明白了现状——左相府病怏怏见不得光的长子墨问,这两个月以来真是盛京城的头号风云人物,经历了许多故事、事故,如今一跃而成为景元帝的新宠,世事难以预料啊!   待早朝散了,群臣结伴往外走,左相父子身边围了许多人,纷纷对墨问嘘寒问暖——有人说介绍个有名的神医来替婧驸马调养调养,有人说新官上任,婧驸马无论如何都应该赏个脸喝一杯,有人说婧驸马青年才俊,足智多谋,真是大兴国不可多得的人才,吾等惭愧之极啊……   这……就是得宠的滋味啊,马屁拍得真够爽的。   墨问心下感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反正他不会说话,只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谁也不会忍心真跟他计较。倒是左相,时时帮着他说话,一副慈父的模样,与墨誉中状元时的荣耀相比,此刻,左相府蒙受的恩宠与荣耀更甚。   众人一边寒暄一边已走下了百级石阶,有人想拉近关系,十分善解人意地贴着墨问的耳边小声道,婧公主素来脾气大,想必驸马受了不少的气,外头的姑娘温柔体贴,保证能叫您舒服,驸马要不要同去乐一乐……   墨问笑容一僵。   嗨,这人真是聪明,懂得投其所好,可是,分明胡、说、八、道!他的妻是天底下头一号温柔体贴的好姑娘,待他也是极好,那种销魂蚀骨的舒服滋味他们这些混账东西这辈子都不会懂了!   怒归怒,也不能发作,他回那人一个大大的微笑,那人于是便也跟着他笑,搞不清他什么意思,傻子似的,正在这时,有太监上前道:“婧驸马,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题外话------   额,手机上传居然弄了半个小时,泪,留言不好回复,在这里说下。工地的工期由地下的东西来决定,我们发掘时没有办法预测到,所以,具体的时间真的不确定。上次队长说半个月吧,结果我在那呆了一个月,他们后期的工作还不止这时间。所以,我会抽空写,保持周更是肯定没问题的,亲们不要刷新了。 ☆、第159章   正在这时,有太监上前道:“婧驸马,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听见这传话,墨问心里稍稍动了下,朝臣还好对付些,只是他那丈母娘不好糊弄,新官上任第一天,她便要见他,相当棘手。然而,已经决定抛头露面了,什么牛鬼蛇神都会碰上,他就去给丈母娘请安吧。   见司徒皇后派人来请,那些朝臣也不好再纠缠墨问,纷纷与墨问道别,一直默不作声的墨誉忽然上前一步,对墨问道:“大哥,我与你同路。一起吧。”   墨誉已许久不曾这般主动亲近墨问了,墨问虽疑惑,脸色却未变,微笑着点了点头,兄弟二人并肩而去。转身时,墨问的眼神不经意扫过朝臣,发现走在最后头的韩晔虽与别人穿着一式一样的朝服,可颀长身材翩翩风度却让他显得异常出众,而且,韩晔的侧脸如此平静,像是任何事都不能叫他感觉意外,任何人——包括他墨问的所有举动无论好坏都与他毫无干系。两相比较之下,倒显得他墨问卑劣无耻小肚鸡肠了,那么多人,怎的偏要去看韩晔?   走出几步远,看着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黄瓦,墨问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如何能不注意韩晔?世上再没有比情敌更招人嫉恨的了,他的妻对这样一个芝兰玉树般的男人念念不忘,他已记不清她在睡梦中叫了韩晔的名字多少次,虽然他一次都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可那些不眠夜的恨与怨他哪能轻易就忘了?   韩晔有什么好的?   问过这问题后,再自问,墨问有什么好的?身子弱,比不得韩晔矫健;相貌丑陋,比不得韩晔英俊;手无缚鸡之力,比不得韩晔英武……越想越觉得他这身子、他这人简直是个废物……   正在自我唾弃,一旁的墨誉开口道:“大哥初为官,父亲很高兴,但是无论宫中或朝中均人多杂乱,大哥身子不好,父亲嘱咐我务必好生照料着。大哥若有不方便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本就是兄弟,自然比外人亲近些。”   墨誉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微笑,略带少年的腼腆和生涩。墨问的眼光何其毒辣,怎么可能瞧不出他僵硬的表情和刻意的亲昵……这些,通通都是尚年幼的墨誉所不擅长的。   说实话,这次出仕,墨问用或敲诈或威胁恐吓的手段对付了左相,也对付了墨洵、墨觉,却从不曾想过墨誉会有何阻碍,他只是送了墨誉一桩“好姻缘”,除了木莲这个绊脚石,至于墨誉在相府中有多少分量,他墨问自然是清清楚楚的。真正是贱妾所生的老幺,本就可有可无,若不是他中了状元,一辈子都别想爬起来。即便中了状元,想要在仕途上走得稳走得远,恐怕还有很久,那时,他墨问恐怕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故而,墨誉的威胁最小,墨问没有动他的必要,便听之任之随便他去,反正他的妻肯定不会再去调戏稚嫩的小叔子,他对她的品位还是放心的。   怎么回答呢?都是自家兄弟,也不好冷言冷语不理不睬,哑巴就是方便,招牌式的笑笑,点点头,就算是应承了,旁人也瞧不出他那微笑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不耐烦,声音比表情难伪装。   兄弟二人路过御花园,恰好瞧见黎妃母女坐在亭中,墨誉的脚步立刻便停了下来,他以为墨问没瞧见,忙道:“大哥,贵妃娘娘和落公主在那儿。”   墨问哪里想去理睬她们,尤其是百里落这女人,他的妻不喜欢,他也就越发不喜欢,刚望过去,正与百里落目光相对,墨问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蹙起眉头看向来一旁的福公公,福公公是个人精,多年来一直在司徒皇后身边伺候,忙接道:“婧驸马,皇后娘娘那儿怕是要等急了,您可别因为不相干的人耽误了时辰,惹得娘娘不高兴……”   墨问忙诚惶诚恐地点点头,转头对走出两步远的墨誉笑了笑,没再去管黎妃母女,而是随着福公公一起穿过御花园的小径,往未央宫方向去了,他才不管她们是否记恨他,若能给她们添点堵,倒也不枉进宫一趟。   瞧见这结果,墨誉怔在原地。身份地位这东西,随处都可叫人受束缚,婧驸马是司徒皇后的女婿,便可不必对黎贵妃母女行礼,哪怕将她们得罪了个干净也无所谓,可他墨誉不行,无论哪一方的磨折,他都得受着,即便他根本不想。   原本在亭中端坐的黎贵妃见墨问径直离去,居然对她全然不予理睬,顿时气得拍案而起:“没有教养的病秧子!和那个小泼妇简直天生一对!”   百里落劝服不了黎妃,只得目送她愤然地回寝宫去了,她却没走,而是留在亭中,等着墨誉上前请安。早朝的工夫,她已从黎妃的口中问出了许多原委,包括墨问的入仕和商人禁令的解除。商人不得参加科举,这是百里氏皇族下的禁令,只因百里家在征战天下时,曾被奸商出卖,几乎亡族灭种,因此建国之初,先祖定下这条禁令,让全天下的商人一同连坐,永无出仕的机会。   百余年来,这条禁令始终严格执行,而病秧子竟敢在祖制上动花样,让父皇废了禁令,他的胆子倒是不小。熊心豹子胆并不可怕,而有胆识的人通常都非等闲之辈,何况左相已定了墨问为相府嫡长子,给了他实实在在的名分,难道说病秧子这些年来都是有意藏拙,因为这计策绝非因一时脑子发热……   这么想着,墨誉已经到了她跟前,对她行了礼请了安,百里落手抚着小腹,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扶他:“墨状元不必多礼。”待墨誉起身,她颇讶异地看着方才墨问离开的方向道:“本宫自有了身孕,便不敢多走动,怕伤了胎气,只在府中休养,竟不知发生了这些大事——婧驸马入了仕途,且为父皇解了忧愁,为大兴立了如此大的功劳,真令本宫意外。”   墨誉低垂着眼睛,保持着脸上的僵硬笑意,应道:“是,落公主应当安心歇息,身子重要。”   见墨誉未做正面答复,百里落心下了然,又叹气道:“唉,本宫原想,墨家的诸位公子中最有能耐的当属四公子了,又不负众望地中了头名状元,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左相素来也开明,日后子承父业自然非四公子莫属。哪里晓得……”   百里落顿了顿,继续瞅着墨誉的神色,发现他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去,伪装再也无法继续了似的,她便毫不客气地继续添油加醋:“哪里晓得……大公子的运气竟那般好,一朝做了婧驸马,身份地位与往日大不相同,竟使得整个墨家都倾向他了,无论官路仕途还是荣华富贵,得来全不费功夫,唉,本宫着实为四公子觉得可惜啊……”   墨誉的拳头在袖中越握越紧,脸色也绷得极为难看,少年的所有不满和委屈都被戳中,他的愤怒和不甘无法遮掩,但他素来受惯了欺负,隐忍惯了,哪怕是这时候理智仍在,对着百里落行了一礼,声音努力压抑着才如往常般平稳,语调却略略低沉:“多谢落公主关心,墨誉要去为七殿下授课了。”   百里落见好便收,也不拦阻,笑道:“七弟那儿,麻烦墨状元多费心了,不管旁人怎么说,本宫始终觉得四公子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定能有一番作为。”   “多谢落公主谬赞。墨誉告退。”墨誉哪里还能听得进去这些,转身便走,才走出一步远,便听百里落问她身边的丫头:“春翠,婧驸马是往未央宫去了?”   “是。公主。”   “皇后娘娘素来眼里容不下旁人,如今竟肯亲自召见婧驸马,实在稀奇得很……”   御花园用鹅卵铺就的小路本就凹凸,墨誉心不在焉走在其上,差点就摔了一跤,身上的绿色官府显示了他的身份地位与他的大哥有诸多差别,而曾经最关心他的司徒皇后如今也只叫了大哥去说话……   哪怕司徒皇后一直以来都像个母亲似的待他,事无巨细地关心他,可这有何用,婧公主嫁的是墨问,不是墨誉,所以,墨问可以爬得起身来,即便病入膏肓也有人扶持,可他墨誉再怎么有本事也只能是个无用之人,一辈子被压在最最底下永无出头之日……这样的未来,多么让人绝望!如果,谁肯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   墨誉终于苦笑,仰起头对着东边刚刚升起的太阳,眼中酸涩不已,哪里会有这样一个机会,哪里会有人肯在他走投无路时扶他一把?   没有人。没有机会。   ……   司徒皇后召见墨问,并不像见墨誉那般随意,将地点设在花园内那般自然亲切,而是在未央宫大殿内。一跨入门槛,墨问便感觉一阵寒意来袭,进去才发现,不是因大殿内有冰室降温,所以他才觉得冷,而是因为偌大的殿内空荡荡,独司徒皇后一人端坐上首凤座之上,扫向他的眼神锐利、锋芒毕露。   若非略见过些世面,墨问恐怕早吓得腿一软跪下了。   不仅如此,在大殿中央,还特意设了一个小桌,上面摆了文房四宝。他不会说话,别人都对他十分宽容或实在厌恶,在景元帝面前都能糊弄过去,可到了丈母娘这儿不行,她显然没耐性陪他笑着点头,这架势,注定了她问什么,他得老实答什么。   墨问刚想跪下行个大礼套套近乎赚点好感,前方传来司徒皇后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声音:“坐吧。”   她不需要他的殷勤……   ------题外话------   +_+五一没有假期,苦逼。天热,作息改了,早上六点起床,下午六点半下班,虽然中午休息时间长了点,但是……太累,基本都睡掉了,好几天没开电脑了已经。   恩,祝亲们假期愉快。乌龟爬走。 ☆、第160章   见司徒皇后这种冷漠态度,墨问一时也不想再做挣扎,听话地在小桌前坐下,视线凝固在眼前的那张白纸上,静等丈母娘发问。   这期间,一佝偻着背的老嬷嬷进来给墨问送了一杯茶,随后,站在了司徒皇后身边。   墨问望着眼前的茶盏有些心理阴影,毕竟,他也喝了不少丈母娘送来的毒药。反正口不渴,暂且……不喝了吧。   司徒皇后开门见山道:“本宫不喜欢拐弯抹角,实话告诉你,本宫很讨厌你。无用之人不可恶,天下间庸碌之辈比比皆是,那是天资如此,怪不得他们。可有人偏要藏拙耍滑,拖着一身病体强出风头……哼,你心里有何算计,不妨都说来给本宫听听。”   她的语气十分强硬,根本不是猜测而是质问,不容墨问抵赖。   墨问真想伸手擦擦额际的冷汗,心道,倘若他的妻也如丈母娘这般难缠,他恐怕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了。丈母娘已经明明白白地开口说讨厌他了,他墨问要是羞耻心再重些,铁定会一头撞死在殿内的大柱子上以示清白。可是,将女儿嫁给他的是她,说厌恶他的还是她,反正他墨问是一张嘴都没长,有苦说不出,什么怨气都得受了。   唉,默默叹息一声,墨问抿着唇,提笔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来,那老嬷嬷见他放下笔,便走上前去,把那张纸拾起来送给司徒皇后瞧。   司徒皇后捏着白纸的边缘,扫了一眼墨迹尚未干透的字眼,再望向墨问,凤目满含嘲讽,颇不屑地冷笑出声:“爱?呵,天下间一切的事端都可以推给这个字,正因为你这种人的轻浮,才带累得世间的情爱皆变得一文不值。你和婧儿成亲才多久,不过两个月,对她能有多少感情,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说爱,你爱她什么?美貌?一副空皮囊而已。年轻?她总要老去,会有无数后来的姑娘比她更年轻。或者是她幼稚无知,可以任由你拿捏玩弄?嗯?告诉我,你爱她什么?”   这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女人,她见过世面,活的丝毫不比任何男子逊色,所以,她的问霸道且咄咄逼人,墨问竟难得地被问住了。他爱他的妻什么?   于是,司徒皇后盯着他思索的表情冷笑更甚,火气更大:“如果你要荣华富贵出人头地,那就正大光明地说你想要这些东西,别说你入仕做官都是因为你爱她!本宫的女儿可以因鲁莽冲动而被责罚,却绝不能被肮脏带有目的的爱意玷污!你可以尽情恶心自己,若是敢再提你爱她,本宫决不饶你!”   墨问被这彪悍的丈母娘治得无话可说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诸多零零碎碎的片段,都是他的妻——她为他试药,细细吹拂凉了才送来他唇边,她从天而降替他挡了致命的一脚蹴鞠,落得伤痕累累,她在他怀里哭着说她曾想与另一个男人天长地久……美人他见过太多,确实皮囊而已,年幼无知的姑娘更多,他若想戏耍,如何耍得过来?他本不想要爱,只想剜走一颗心,如今,那颗心还不曾得到,爱却无法遏制,他已在爱情中率先败下阵来,成了爱的俘虏,他心里底气十足,为何不敢说爱?   司徒皇后未料到墨问不曾恼羞成怒,也没有羞愤至死,而是再次提笔写了几行字:“我的性命我掌握不了,由天定夺,可我的爱我却能分辨,旁人不能替我做主。即便得了荣华富贵,我又能有多长的寿命享用?我爱婧儿,爱她为人所知的坦率与鲁莽,爱她不为人知的委屈和软弱,爱她天性里烙刻的善良与天真,她的好与不好,我一人瞧见便够了,与旁人无关,我爱她,也与旁人无关,若母后觉得这是错,便赐我一死又何妨?”   墨问写完这些字颇有些忐忑,虽说都是实话,却保不准司徒皇后不会借题发挥顺便真的赐他一死,那就一了百了彻底玩完了,照司徒皇后往日的作风,她完全做得出来。   然而,很奇怪,司徒皇后的眼睛却迟迟未曾从那些小字上移开,脸色仍旧不好看。墨问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只觉相当无力,他无法开口说,丈母娘你若是瞧不上病秧子墨问这没用的废物,他可以换个身份重来,保证让你的女儿风光大嫁,绝不再让她受委屈遭人笑话……然而,他要是敢这么说,估计就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了,欺君之罪不可怕,可怕的是跨国欺君,后果可想而知……   “你倒真会说话。”司徒皇后忽然开口,打断了墨问乱七八糟的浮想。夸奖一个哑巴会说话,只有傻子才认为是赞美。   墨问垂着脑袋毕恭毕敬地听着,他该说的都说了,该表态的都表态了,剩下的只能是装怂,敢与丈母娘硬碰硬,唯有死路一条。   司徒皇后的语气还是不和善,冷冷冰冰:“本宫虽讨厌你,却更厌恶有些人。你的命暂且留着,爱与不爱不是纸上谈兵,你说了本宫便信,更不是花言巧语,句句周全毫无破绽。你比婧儿聪明世故得多,从此以后你大可不必藏拙,本宫给你出人头地的机会,只要你有本事去拿,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本宫都不会拦阻。可你要记得,婧儿始终是司徒家的公主,与司徒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明白了么?”   她已经说得很透,墨问却微微一愣,回转过来忙恭敬地起身行礼应了。   “本宫乏了,你退下吧。”司徒皇后随即下了逐客令,半点家常也不想再与他多说。   墨问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走出未央宫,太阳已经挂在了东边,一团火红。司徒皇后知道他不老实,也全然不信他的花言巧语,但是她看在他有些用的份上,才勉强留着他用一用,不是为了大兴国的江山社稷,而是为了司徒家……   下着上百级的石阶,墨问忽然觉得他的妻可怜,似乎在她母后的眼里,她的爱情和幸福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数月前她的母后肯将她嫁给一个活死人,数月后也肯让她委身与一个病秧子,只因那个病秧子出谋划策解了边疆的危困。是不是……任何对司徒家有用的人都可以成为婧驸马的备选?只要他一死,那个最有用的备选就会成为下一个婧驸马?不顾那人长得如何丑陋,人品如何卑劣?   皇家的人情向来淡漠,公主皇子的婚姻都以政治为先,他明明知晓得清楚,却在这些日子里想着,这种淡漠人情在东兴是否会有所不同,毕竟,他曾亲见过死对头的黎家和司徒家的继承人亲密无间。   呵呵,哪有那么容易,边疆危困随时风云变幻,只要牺牲永远不变。   唯一高兴处,大约只是他的仕途总算得以起步,终于能与韩晔平起平坐——不,也许不只是平起平坐,他可以比韩晔坐的更高。得到了帝后的默许,他墨问真是占足了韩晔的便宜,好卑鄙啊。   未央宫内冷冷清清,一直不曾言语的老嬷嬷开口对司徒皇后道:“大小姐,该去给佛祖上香了。”   “嗯。”司徒皇后回神,视线从白纸黑字上收回,可脑子里却一直浮现出那人对她说这些话的场景,他将她从马背上拽下来,那飞扬跋扈的人几乎是用求的口吻说,跟我走吧,回盛京去,卸下你的委屈和防备,我什么都依你,嫁给我吧司徒珊,做我一生一世的妻!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司徒珊多么委屈,她几乎都要感动涕零了。   可是,多可笑啊,说这番话的人偏偏臭名昭著,遍身都不干净,也许前夜才喝过花酒睡过胡姬,他怎么敢……怎么敢说出如此不知羞耻的话来?   所有人都在看司徒珊的笑话,这人更甚,他在羞辱她。   所以,她在听完这些情真意切的表白后,猝不及防地将那人狠狠踹翻在地,接着,一脚连一脚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招呼。她身上沉重的铠甲不曾脱掉,随着她的动作锁子甲啪啪作响,直到她的亲卫兵拦住她,他的护卫将他拖走,后来,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据说断了几根骨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是那种卑鄙小人,五年后,那个人以一道不可抗的圣旨逼迫她嫁给了他,他给她一一介绍他的后宫佳丽,那种嚣张骜神情仿佛在说,瞧,司徒珊,你不肯屈从现实,可你最终还是要嫁给我,我是肮脏不堪,可你是没人要的,你该感谢我给了你如今的位置,否则以你杀戮满身,二十四岁的高龄,谁敢要你?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的表情仍旧无动于衷,可不知为什么竟反反复复记起那些有关“一生一世”的笑话来——两个男人曾对她说过会一生一世待她好,她爱的那个娶了她少女时最好的姐妹,做了皇家的驸马,那年已有了两个儿子,大的六岁,小的四岁;说爱她的那个喜新厌旧,三宫六院也装不完他的挚爱情深…… ☆、第161章   墨问装够了孙子从未央宫出来,再次途径御花园,园内花草丛生,他吸一口气就闻到各种花木的香味。几只蝉在最高的树梢上叫着,从不同方位同时传来,好在江南的清晨湿漉漉的,还不觉得它们有多聒噪,他第一次如此正大光明地欣赏大兴皇宫的美景,不需遮遮掩掩,着实快意。   然而,视线刚扫过前方小径上的那道身影,墨问的好兴致通通都没了。那女子着一身素色锦衣,缀以浅紫色缠枝花纹饰,额前垂着一枚银锁珍珠,在眼波流转间光彩照人。表面看来她的妆容衣着毫不张扬,实际在每一分穿着配饰上皆费了许多心思,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增色不少。   “奴才给落公主请安。”   身边的引路太监已朝百里落跪下去行礼,墨问的步子便也停了下来,按理说君臣有别,长幼有序,他似乎也应该向落公主请安……可是,墨问今日却特别想狐假虎威一番,他的妻素来横行霸道惯了,整个天下只跪景元帝和司徒皇后,他也没必要见了谁都装怂,当今天下,他自现在起只跪老丈人和丈母娘,要是他的妻愿意,他也可以跪一跪他那可爱的人儿——那是他们夫妻间的情趣,他乐得跪着,当然,他还可以躺着、趴着、折着……随她怎么折腾。   这时候小疯子在家做什么呢?是不是无聊了又开始胡思乱想?他想和她在夕阳下再钓一回鱼,想抱着她在小树林里头再偷偷摸摸亲热一回,她的嘴唇柔软,手心柔软,身子柔软……墨问想着想着有些走心,满脑子的龌龊心思,唇角不自觉泛起些许明显的笑意来。   “咳咳——”   直到百里落身后的丫头咳了两声,墨问的视线才从花花草草上移到眼前的女子身上,她站得端庄,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眼神带着几许探究,仍旧如初见般对他不屑一顾,无人在场时,她把鄙夷都大大方方写在了脸上。   墨问顿时心里不大痛快,这贱人太碍眼了,他好不容易来这御花园一趟,她为何拦着他的去路,不让他把园中景色都瞧个尽兴?她难道以为她会比这园中花木更好看?   百里落等着墨问跟她打招呼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了,他不仅不开口,连个主动招呼的意思也无,木头似的立在她的对面,瘦高的个子高出她许多,无形中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墨问的视线居高临下,倒显得他高高在上了。   百里落素来不甘落在下风,一双美眸浮现出轻飘飘的笑意,讽道:“本宫倒忘了婧驸马是个哑巴,原是不会说话的,居然只管和婧驸马大眼瞪小眼,倒显得本宫欺负人了。不过,哑巴倒没什么,病歪歪也还能治,只这木讷呆滞目中无人的毛病不知这辈子能不能改得好,要是改不了,可就又落下个终身残疾了。”   眼前的皇家公主注重仪表,身姿窈窕,气质不俗,不愧有……戏子乐伎遗风,墨问听罢她这番攻击性的言语竟一丝都不恼,反而弯唇冲她一笑,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朝百里落的肚子摸去,表情自然得很,出手也毫无不妥的意思,仿佛是对她有孕一事颇为好奇,想瞧一瞧究竟。   “你做什么?!”百里落完全料不到他会有这下流举动,本能地后撤两步,抚着肚子怒瞪着墨问,神色满是惊愕。   她脚下一阵风似的,身手敏捷,并不似普通弱女子,墨问心下微微一愣,神色却仍旧保持着善良无辜,似乎方才的不雅举动他根本不觉有半分不妥。摸个肚子而已,何必大惊小怪?他也并不介意在木讷、呆滞、残疾、哑巴、鳏夫后头再添些新鲜的形容,比如说,好色,不规矩,猥琐,混账,诸如此类。   反正,他的名声都已经破败成这样了,再损点也无所谓,倒是落公主一汪清水的好声誉,经得住几滴脏水泼呀?   这么看来,够划算,不摸白不摸。   墨问是哑巴,百里落的问自然石沉大海。墨问只是用那双沉静无辜的黑眸注视着她,看百里落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变,满是不解、疑惑以及被羞辱后的愤懑、怒不可遏。   嗯,现在瞧落公主这张脸,果然好看许多,多么真实,多么有朝气有活力……墨问真想点头赞美,奈何他开不了口,只能投以越发真诚的凝望,那只不规矩的手整了整另一只袖口,掸了掸官服上的灰尘。   在场的太监宫女都低下了头去,瞧见这种不该瞧见的场景,他们哪敢插半句嘴?落公主不好惹,婧驸马身后的婧公主更不好惹,他们还想多活几年,只好装聋作哑。   跟一个哑巴比注视和谁先开口,这显然是个异常愚蠢的行为,百里落在怒瞪墨问许久无果之后,愤然拂袖而去,临走前大骂道:“不要脸的下流胚子!”   墨问微一挑眉,笑意深深,心道,她骂得真对。可惜,这话不是从他那小疯子口中骂出来的,倘若是,他定要抱着她亲上一百遍,越发下流给她瞧瞧,奖励她总算将他看了个透彻,把他的真实面目都给揭开了,他可不就是下流胚子么?可见,百里落这个贱人比他的妻聪明多了,多幸运,他遇到个好对付的傻瓜,起码省心不少——   转念再一想,省心么?   林岑之的案子已经结了,真凶却逍遥法外,那个下毒之人随时可能再生事端,而韩晔,身为林岑之的同门师兄弟,本没有任何理由包庇企图行凶之人,更不应给西秦面子,当真是为了大兴和西秦两国和睦才遮遮掩掩不惜杀人灭口?怕是没有那般高尚吧?   一切秘密都从鹿台山开始,所有线索也当从鹿台山上去找,黑鹰……也该回来了。   “婧驸马,真是巧啊,竟在此处碰见您。”   宫门外,墨问准备上轿,便见方才大殿上才见过的几位朝臣迎了上来,个个脸上的笑容比这夏日的太阳还炫目,晃得他眼花。   “婧驸马,相请不如偶遇,这会儿还早,不如一同去喝杯早茶。”有人提议道。   墨问的品级虽与韩晔相同,官职却不同,右散骑常侍虽为闲差,但不属六部管辖之内,掌讽谏过失、随从顾问之能,有何想法可直接与左右丞相商议,不必受六部约束,足见景元帝的偏心,根本有意提拔墨问,也难怪群臣都争相巴结他。   “早茶有什么意思?婧驸马新上任,自然该去喝酒庆祝!今天就由下官做东,婧驸马您赏个脸?”有人陪着笑。   墨问认识这人,就是那说什么他想必受了婧公主不少气,外头的姑娘保管让他舒服满意的混账。他们这帮人真不懂规矩,若是他新官上任第一天就敢跑去喝花酒,冲他家小疯子的厉害劲儿,他还有命活么?不止他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连带着这帮瞎起哄的混账也得倒霉,他们还真做得出。   墨问冲随从桂九瞧了一眼,桂九立刻上前道:“各位大人别让驸马爷为难了,一早出门婧公主还嘱咐驸马爷早去早回,若是耽误了时辰,恐怕不只是驸马爷,就连各位大人也讨不了好。”   墨问眼皮子突地一跳,桂九这奴才可真聪明伶俐,三言两语把他摆弄成了以妻为上的废物,很快,估计满朝文武都要晓得他怕老婆了。   果不其然,听罢这番解释,也没人怪桂九没规矩,那几位大臣都愣了愣,随后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谁敢惹那个恶名昭彰的婧公主?他们还想多活几年呢。   “呵呵,既然婧公主殿下正在家中等候,臣等就不阻拦婧驸马了,改日再请您喝酒饮茶。”众人朝墨问拱手道别,眼神颇为同情,尤其是那个混账,甚至还摇头叹息,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待他们都让开了道,墨问这才得空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把那些或同情或揶揄的面孔都挡在了外头,心道,幸亏他没想什么歪心思,要是想了,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不说她的妻,就说他那彪悍的丈母娘,他得长多大的胆子才敢在外偷吃?   罢了,他不偷吃了,回家吃去。   刚想走,又有内阁议事处的人来请,说是任职上的事务还没交接好,他不能走。墨问又只得折去议事处,黎国舅等内阁大臣都在,对他好一番打量,只有墨相一人不语,对墨问冷淡得很,颇为避嫌似的。   许是黎国舅等人存心刁难墨问,把他留在议事处一直折腾到半下午,太阳都快下山了,这才肯放他走。左相与墨问一道回府,到了家门口,下了轿子,左相心事重重地对墨问道:“你既入了朝堂,其中风险你自行担待。黎国舅那个老匹夫这些年也见不得我们墨家有半点好处,你的身份特殊,你该明白他为何待你刻薄。若是墨家只你四弟一人入仕,兴许也无这些磨折,唉。”   说完,他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墨问自然懂左相话里的意思,倘若婧公主不嫁入墨家,黎家与墨家便毫无恩怨,倘若他墨问再病弱几分上不得台面,也无任何威胁可言。可是如今,他以这般高调的姿态入了仕途,身后给他撑腰的自然而然成了司徒家,岂不是带累得墨家也与黎家为敌了么?   可惜,婧公主不是男儿身,墨相最担心的是与黎家对峙,拼得你死我活后,到头来一切仍是一场空。   所有纠葛,墨问都想得明白,可他没心思管这些,心里对黎国舅厌恶得紧。家族之间斗得你死我活就罢了,他哪样没见过,竟让他一个病人中午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最重要的是……也不知他那小疯子惦念他了没有……   迫不及待地回了西厢“有凤来仪”,刚到,恰好瞧见木莲从里头出来,看到他,也不请安问好,只是一双眼睛扫过他,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好客套的,知根知底似的。   墨问忽然发觉太过得意忘形,身边的祸患这样多,他不在,便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也不知木莲有没有对他的妻说些什么。但是,转念一想,木莲应该还不敢,倘若闹得鱼死网破,她的身份也是瞒不住的,即便闹破了又如何,他有一千种方法对付她。   虽然这么揣测,他心里还是有点悬,待入了“有凤来仪”,却没见他的妻迎出来,倒是丫头平儿臂弯里搭着他的衣物上前笑道:“驸马爷,您累了一天了,快换了衣服泡泡澡歇一歇吧。”   见墨问还在朝里瞧,平儿一边上前替他脱衣,一边笑道:“公主在偏院练剑,不让我们跟着,您也不要去打扰她了吧。”   又练剑?   墨问眉间微蹙,自从林岑之遇害,她被禁足后,每日都要练剑,不死不休似的,只待禁足令一解除,好亲手杀了凶手替林岑之报仇。墨问愁绪难解,虽说她在他面前脾气算不错了,可她毕竟是匹关不住的野马,性子烈,不知什么时候就冲出重围奔走了,到时候他能拦得住么?如今,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必没有想着他、念着他,如若不然,怎会不知他回来了?让他兴冲冲的心瞬间凉透了。   正思量间,一双手已解开了他的官服,那丫头离得他极近,忽地将整个身子都偎进他怀里,低头,满面含羞道:“驸马爷,平儿虽粗笨,但愿意一生一世侍奉驸马爷左右,也不知驸马爷嫌弃不嫌弃。”   好了,在外头没偷吃,家里吃的主动送到嘴边上来了。 ☆、第162章   墨问被这送到嘴边的吃食弄得一愣,他都已经如此洁身自好了,怎么还会遇上这等事?在相府呆了这些年也没见着哪个丫头冲他献殷勤,她们平日里见了他都绕道走,生怕被他这不祥之人沾染上,现如今,忽然摆出随他揉捏的乖顺模样来,着实有点……恶心得慌。   不过,细一看,这丫头倒有几分姿色,今日大约刻意打扮过,穿了身簇新的衣裳,抹了脂粉,一股子浓郁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墨问不禁皱起眉头。   平儿却毫不自知,见墨问未推开她,心里又多了几分底气,贴在墨问前襟上的双手更揪紧了些。府里如今的大夫人是陪房丫头出身,正室夫人死后相爷扶她做了填房,出身也低微得很;现又有木莲勾搭四公子,一朝飞上枝头变了凤凰,从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能不叫丫头们眼红争相效仿?   平儿在心底骂,木莲那贱蹄子方才还趾高气昂地来询问她婧公主与驸马的日常起居,还真把自个儿当成主子少奶奶了?呸!她不过也是个下贱的侍女罢了!只是木莲命好,有婧公主给她撑腰,要不然她什么都不是!如今她平儿也爬到了近身侍女的位置,怎么就不能为自己谋一谋出路?与其一辈子都做个奴婢,不如放手搏一搏——   病驸马是生得丑陋,身子又多病,可他好歹是个主子,现又有皇帝陛下的圣旨和相爷的命令,他俨然已成了相国府未来的主人,着官服上朝堂名声在外,前途一片大好。若是攀上了病驸马,别说木莲,就是老爷房里的姨娘们她平儿也用不着给面子!   而且,病驸马克妻,这么大岁数了统共也没见过多少女人,婧公主还跟个母老虎似的要多霸道有多霸道,上次还强压着病驸马在偏院小树林里头亲热呢,她都瞧得清清楚楚。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压迫至如此境地,心里头怎能不憋屈?   若她平儿软语劝慰一番再自荐枕席,待病驸马尝到了软玉温香的甜头,才晓得身旁有个知冷知热百依百顺的女人有多好。到那时,她即便做不了妾室,只做个通房丫头,也比那些下贱奴才们高上一等,有驸马宠着她,她想要什么没有?   白日梦太美妙,越想平儿心里越是怦怦乱跳,仿佛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她大着胆子继续往墨问身上贴,声音也越发娇软柔顺了:“平儿也不敢求名分,只是担心驸马爷的身子,自公主进了府,您没少遭罪,还得日日瞧她的脸色行事,想必十分委屈。平儿愿做爷的知心人,爷心里头有什么说不出的苦都可对平儿说,自此后,平儿就是爷的眼睛、耳朵、嘴巴和贴心的……”   然而,平儿的话还未说完,身子便一软跌了下去,“嘭”的一声砸倒在地,翻起的衣裙盖住了墨问的鞋面。   墨问嫌恶地抽脚,扫了眼劈晕了这丫头的罪魁祸首——桂九站在原地,在衣服上磨了磨方才使了力的手掌,笑嘻嘻道:“主子,这种货色您也瞧得上啊?您就算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就这品位,这丫头还想做您的眼睛、耳朵、嘴巴,啧啧,想想都渗人,奴才实在看不下去了!更何况,要是被婧公主撞见,您估计有嘴也说不清,奴才得为您的安全着想,请您在这地方守点本分,别拈花惹草的。”   墨问恼得很,他都这副德行了还有人对他投怀送抱,他还能如何,偏桂九这奴才嘴最轻贱,他一早想把他办了,唇语道:“别再让我瞧见她,你也少出现在我面前。”   说着,着中衣就要往外走,桂九笑嘻嘻地追上来,把外套披在他身上,好意劝道:“主子,去见婧公主检点些,别衣衫不整让她起了猜疑。”   墨问刚要跨出门槛,一听这话更是恼,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惹她猜疑?一回头,桂九却已站得老远:“主子,大人常说忠言逆耳,奴才都学会了,您要是生气,回头跟大人算去。”   墨问恼怒不已,甩袖子离去,心里大骂,好一个薄延!真是有损大秦的体面,堂堂一国丞相身边的第一暗卫竟是这副嬉皮笑脸的死德性!   桂九笑嘻嘻地目送墨问出去,随后,用脚尖轻踢了踢地上昏死过去的丫头,居高临下端详着她的样貌,嗤笑道:“就这副死德性,连给我家主子提鞋都不配!呸呸呸,自然是不配!提鞋这事何等高贵,怎可让她玷污了主子的鞋?”   一边嘀咕着,俯身一把扛起地上的丫头……   墨问恨不得将薄延拽到跟前踹上几脚,可行走间却还是将外衫穿好,且细细整理妥当了,颇为心虚地低头闻了闻,也不知身上有没有留下那丫头的脂粉气,他是不是应该先去泡个澡?   越想越不对,想折回,但他已隐约听见了剑花舞出的声音,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瞧到桃林深处他的妻一身劲装,剑术如行云流水一般,桃树的叶子扑簌簌落下,在她周身开出朵朵绿花来。   墨问看着看着唇角扬起,方才那些恼怒通通都烟消云散了,女孩子有点喜好也不错,虽然是舞刀弄枪的,但终归是个寄托,府里又不缺刺绣女工的丫头,她会那些玩意儿做什么?   他等待的功夫,百里婧已瞧见了他,收势,长剑入鞘,大步朝他奔来,她的发凌乱,额际浮起一层薄汗,远远就叫他:“墨问!”   墨问笑意越发深了,沉静的黑眸注满温柔,上前一步,长臂搂住她的腰,抬起袖子去擦她的脸,将一片桃叶自她的发上摘下,认真地将乱发一一拾掇齐整,心里叹道,他家小疯子才是真绝色,她却不知他今日差点就死在未央宫回不来了,他可真想她。   两指轻抬起她的下巴,墨问低下头要吻她,百里婧却一偏头躲开了,蹙着眉道:“别,身上有味道。”   墨问一惊,他一见她就忘了这事,他身上果然留了那丫头的脂粉味?那他可真够冤的,一口都没偷吃,就被抓了个正着。   急得想握了她的手解释,却见他的妻仰头冲他笑道:“我去洗洗,身上都是汗味。你忙了一天了,先歇歇吧,药厨房已熬好了,我让他们拿来,还有解暑汤……”   墨问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小疯子怎么这么爱折磨人,话不说完整了,让他提心吊胆的。他不肯乖乖听话,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来,她握着剑在他怀里叫:“别闹,墨问,快放我下来……”   墨问不放,倾身锲而不舍地吻她,青天白日夕阳为证,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她,他在未央宫里说的那些话也都是真的,越回味越笃定,她却什么都不知道……怀中人终于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得用双臂环着他的脖子,任他索取,她手中那把剑的剑鞘抵在墨问的后颈上,紧贴着他的脉搏,一片冰凉的寒意……   夜幕刚刚降临,墨问喝完了药,躺在藤椅上看星星,星星总共有几颗他都快要数过来了,却还是止不住口干舌燥——他的妻正在浴室洗澡,他耳力极佳,能听得见自浴室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水声。   他平日里想尽了办法占她的便宜,让她陪着他洗澡,给他添水、搓背,因为他身子弱又是哑巴,行事多有不便。可是,他的妻不需要他陪着,他却有些难以启齿说出我陪你洗这种不要脸的话来。他若是敢说,在她心里头的印象肯定一落千丈。再转念一想,怎么不能说?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唉,墨问叹息了一声,是夫妻没错,可他这夫君行事却多怯怯,生怕一不小心吓跑了她,他只得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朝她逼近。   等天上的星都叫他看掉了几颗,浴室的门才总算打开了,他的妻穿好了衣服走出来,只是一头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脑后,一个丫头正替她擦着。   墨问自藤椅上起身,接过那丫头手中的绢巾,挥了挥手,那丫头懂了他的意思,忙退下了。   百里婧一头乌发又黑又亮,洗过后黑瀑布一般垂下来,墨问将她按坐在椅子上,蹲下身子替她擦着,动作轻柔却又有些笨拙。他从未做过这等事,都是现学现卖。想必是做得不大好,他的妻没什么反应,也不曾夸赞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理所当然地承受他的殷勤。   夏日的夜晚,星空璀璨,她的夫君温柔地为她擦干头发,百里婧却一点都不觉惊奇,第一个为她擦拭头发的男人是韩晔,这样的场景,她早已习以为常。   不仅如此,她最无赖任性的时候,连头发都是韩晔替她洗的,他那双练剑的手却能那么温柔,像那些划过她发丝的水一般,清凉,干净。曾有多少人羡慕她嫉妒她,连婧小白自己都觉得,她真是捡到了天大的便宜,竟能拥有韩晔那样美好的人……那些年她大约已挥霍完了此生所有的好运气,所以一切幸福才会急转直下。   风吹过,发干得快,墨问以指为梳,一点一点将她的发梳理顺了,发线柔软,绕在他的指尖丝一般滑,然而,他却渐渐觉得不大对劲,她心里藏着事的时候才会特别安静。墨问停下手里的动作,自她颈后探出头去,轻吻了下她的面颊。   百里婧一惊,自脉脉思绪中回过神,看到夜色里男人沉静的黑眸,她扬起了笑脸:“墨问,去吃饭吧?”   墨问一笑,点头,敛下的眼眸讳莫如深。   夜里,睡在床上,百里婧问了墨问朝堂上的事是否顺利,墨问删删减减只挑能说的告诉她,没提丈母娘传他问话那段,也没提他在御花园里朝百里落伸出下流胚子手那段,更不敢提有人邀他喝花酒找姑娘,还有回府后被那胆大包天的丫头投怀送抱差点失了身那段……一桩桩一件件想起来都觉辛酸……   不告诉她,他又觉得憋屈,墨问蹙着眉各种不满足,攥着她的手写道:“小疯子,我不大舒服。”   百里婧仰头问:“哪里不舒服?”   墨问顺势翻了个身,人趴下去伏在床上,写道:“马车太颠,一来一去的功夫,肩膀疼,腰也酸,你替我捏捏。”   跟老夫老妻似的,他提要求没半点犹豫,自然而然,黑暗中,百里婧坐起身,真的就替他捏起了肩膀,如同普通人家的贤惠妻子,一边捏一边问:“好些了么?这里?还是这里?”   墨问舒服得想叹息,到底还是他家小疯子最好,乖巧可人,温柔体贴,白日里受的那些气都消尽了,也将丈母娘锐利的眼神忘了个干净。谁说他的妻待他刻薄了,谁说她暴戾如脱缰野马了,瞧瞧,她伺候得他像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似的,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满足过。   他闭着眼享受,也不写字了,只拉着她的手按在他需要她捏的位置上,顿一顿,她继续替他揉捏,力道时轻时重,重了他就哼哼,轻了他又扭头瞧她,百里婧被他弄得无可奈何,叹息道:“墨问,你近日越发……”   她打住没继续说。   墨问枕着胳膊趴在那,听她话说了一半,忙睁开眼睛,长臂一捞,环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躺在他身侧,脸离他极近。他可夜视,见他的妻脸上没有不耐烦或恼怒之意,这才放了心,在她的手上写:“越发怎么?”   百里婧想,越发骄纵了。这种骄纵,那么似曾相识,似乎都是她曾有过的。而自始至终,韩晔的身上没有这种骄纵,无论何时,他都保持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姿态,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由他来做便格外不同了。墨问不一样,他从未将她当做高不可攀的公主看待,他让她知道,你我凡人,所以,他累了不舒服了他就会说。韩晔也是凡人,他也会疼……   见她不答,墨问不依不饶,在她的腰上挠起来,百里婧痒得一缩,忙按住了他的手:“墨问,别闹……”   墨问哪肯罢休,偏要闹她,轻咬着她的鼻尖,写道:“小疯子,近日我很快活,我希望你也如我这般快活,你别总皱着眉,凡事总有个终了,你且放宽了心等着。来,我也替你捏一捏。”   他也不征询她的意见,写完便顺势将她按在床上,修长的手指颇温柔地捏着她的肩,衣衫轻薄,他一碰便能感觉到其下皮肤的温度,又软又热,哪像他硬邦邦的……越捏越舍不得放,他真想肆无忌惮扒光了她,再尝一尝半个夫妻的滋味。   然而,没契机,不好下手。   无奈之下,又只能辛苦忍着,墨问平了平呼吸,忽地俯下身去,唇隔着薄薄的衣衫吻在百里婧的背上。   百里婧身子一颤,却没出声。   墨问也没继续得寸进尺,而是老老实实躺下来,从背后搂着她睡了。他知道他方才落吻的位置留有一道疤痕,蹴鞠场上被利器伤的,刮出一道三寸长的口子,疤痕往上五寸的位置有一颗朱砂痣,米粒大小,正好在左边肩胛骨上……她的身子,他已记得这样熟。   偏院里夜色静好,百里婧睁着眼,抚着左手腕上的珊瑚珠……禁足已十六日。   并不是每一处地方都可得安宁,连表面的和睦也渐渐做不到,百里落白日在宫中受了墨问的欺辱,回到晋阳王府便把所有怨气通通撒了出来,她要难受,旁人也得陪着她难受,她绝不会让他们的日子过得舒坦!   书房内,韩文正与韩晔议事,韩武在门外守着。百里落忽然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对着韩武道:“让开!”   韩武身材魁梧,抱剑挡在门口一丝缝隙都不漏,即便是大兴公主,没有主子的命令,他也不会让道。   百里落知道自己在晋阳王府没有半点地位,这些奴才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韩晔娶她回家也不过当个摆设,可是有协议在先,他便不能对她置之不理!   “哼,该死的奴才,本宫有话要对你们世子说,若是耽搁了,后果自负!”   韩武还是岿然不动,百里落抬起手,几乎想一巴掌扇过去,让这奴才长长教训,门却从里面打开了,韩文走出来,略略扫了百里落一眼,推着韩武往长廊尽头走去,显然是韩晔的意思。   没了阻挡,百里落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步入韩晔夜夜安寝的书房。她一直怀疑这间书房藏着什么秘密,韩晔想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可是,她曾暗地里搜索过,这里没留下百里婧那个小贱人的半点东西,韩晔真是绝情,连一丝念想也不给他自己留下,所有线索收拾得干干净净。   绕过屏风,见韩晔坐在书桌前,正颇为闲适地看着书,看到她进来,也没什么情绪变化,唇边一丝笑容也无,星目略带疑问,那么若无其事。就是这若无其事的无辜眼神让百里落越发恼火,今日在宫中遇到的那个病秧子也用这种眼神瞧着她,他是真疯还是假傻?   对付哑巴,百里落不在行,对付一个比哑巴还冷静持重的人,她更是被动,所有话头都由她来起。被逼得够了,她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满不在乎起来,反正她已知晓如何用钝刀剜了韩晔的心。   所以,百里落的神色倒比方才在门外时平静了几分,脸上甚至还爬满了笑意:“夫君,你猜我今日在宫中碰着谁了?”   韩晔仍旧不温不火地瞧着她。   百里落知道他不会开口问,她直接告诉他:“我碰到病驸马了,他的气焰可真嚣张得紧,见了我和母妃不问好不行礼,跟婧儿妹妹简直像极了,不愧是夫妻。”她在书房内缓缓踱着步子:“不过,这些都不稀奇,我今日才知晓他有多无耻下流卑劣,竟当众在御花园欺侮与我,我若是被他玷污了,夫君你的面子上可就好看了。”   韩晔还是没什么情绪,仿佛他的妻被侮辱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百里落早知他会如此,可心里的气却止不住一点一点涌上来,冷笑道:“是了,我被欺辱倒也无所谓,夫君不在乎,可一想到我那可怜的婧儿妹妹竟嫁给了一个衣冠禽兽,我的心里头就一阵酸痛,简直生不如死。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人,活泼可爱生机勃勃,禽兽会舍得不碰她?一夜两夜就罢了,现如今他们二人已同室而居七十余日了,她还能有多干净?还不是被人吃剩下的残花败柳……”她的语气渐渐变得怨毒:“即便是被吃剩下了,还是轮不到夫君你上阵,想想还真悲情哪……”   韩晔也许自己没发现,可他的星目明显变了色,眸中的寒意让百里落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已畅快得够了,也不想真与韩晔争个鱼死网破,骤然转身离去,留下话:“本宫不痛快,你也休想痛快!要是忍不住就去杀了那个无耻的病秧子!千刀万剐了他最好!反正你的心肝尊贵,不愁找不到人再嫁一回!”   百里落走后,书房的门没关,穿过屏风的顶端可以看到门外那一方漆黑的天幕,韩晔凝视那方夜色许久,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桌上铺开的白纸被拂开,一封密函摆在上头。无论那废物是不是病秧子,是不是帝后扶持的新贵,既然他敢拖着一身病体强出风头卷入朝政之中,那么,他就该承担所有朝堂上的风险,一失足便粉身碎骨。   “爷。”韩文自屏风后绕进来。   韩晔抬头。   “去西秦探查的人回来了,鹿桑花是荥阳白家的族徽,而喜欢将鹿桑花绣在袖口之上的只有白家的大公子白湛。”韩文陈述完,犹豫着补充了一句:“爷,这人我们得罪不起。”   韩晔未应。韩文的意思他明白,白家是西秦第一豪族,西秦太后白瑶是西秦大帝的生母,其父兄权倾朝野,手握重兵,而这白湛就是西秦太后的亲侄子,白家长孙。   得罪不起?   谁人又是式微韩家所得罪得起的?白湛既然潜伏鹿台山那么久也不敢暴露身份,其中缘由无须深究,只需掐住他的软肋,到时自有制得住他的人。   “鹿台山……办妥了?”韩晔似乎胸有成竹,没再提白家,而是转向另一个问题,声音疲倦。   韩文虽疑惑却如实答道:“照理说一来一回不需这些时日,似乎遭遇阻碍。但,爷放心,玄影不会出差错,一切照计划进行。”   计划,计划,一切皆是计划……韩晔以手支头揉着疼痛的太阳穴,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无声地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韩文欲言又止,走出两步远回过头道:“爷,请您多保重身子,北郡府需要您。”   屋子里重又静了下来,只影子与他相伴。从前他的丫丫总是烦着他,一到夜里就偷偷来他屋里和他一起睡,他不明白,看一个人怎么都不厌倦似的,白日要粘着他,晚上还要抱着他。   她曾经问,韩晔,你怎么皱眉了,是不是我烦得你头疼?那我回去睡,明天再来!   他顿时哭笑不得,她的的确确是个小无赖,明天来还不是要吵得他不得安生,她就是舍不得说再也不来了。   其实,他也舍不得叫她走,遂握着她的两只手,按在额头两侧穴位上替他揉着,她的手很小,指尖温热柔软,果真能镇痛。她起初不出声,半晌才听她在耳边担心地问:“韩晔,好点了么?明日我去请孙神医给你开个方子好不好?”   他睁开眼,松了她的手,胳膊横过去让她枕着,她顺势便滚进他怀里紧贴着他的胸口,他扬起唇角,将柔软的吻轻轻印在她的眼睛上,哄道:“丫丫,这样揉一揉就好多了,药服了总不见好。”   她遂找到了借口,立刻道:“韩晔,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喝药了吧?那些药又苦又涩还不见效!那我以后每天晚上都来陪你,给你揉一辈子,一直揉到不痛了为止……”   那时他觉得心里满足且充实,恨不得一辈子立刻就过完了,头痛永远好不了也都无所谓了。   “大师兄,我想听你吹曲子。”一撒娇就忘了怎么称呼他,她曾说过再不叫他大师兄只叫他韩晔的。他一面吹笛哄她睡,一面想,她其实是没什么心的,时日一长,也许就把初衷给忘了,毕竟,她还这么小,小到以为未来是一副完美无缺的画卷,开满永不凋谢的碧桃花。   夜风从窗口吹拂进来,韩晔和衣坐着,以手撑头闭上了眼睛。反正无论如何都会睡不着、做噩梦、头痛欲裂,躺与坐也没什么分别……   ※   第二日一大早,丫头平儿失足跌入飞虹桥下溺死的消息传遍了左相府,管家随便打发了些银子,就让平儿家里人领着尸首葬了去,死了个奴婢与死了只麻雀差不多。   独木莲对此事起了疑心,凡是与病驸马有关的人和事,她都不敢再大意。婧小白对丫头小厮们素来不甚上心,只要不惹到她,闹翻了天她也不在乎。平儿这丫头的胆子是一日日练出来的,初来时怕生得很,后来竟也能独当一面把婧小白伺候妥当了,显然是可塑之才。   昨日她去“有凤来仪”找婧小白,平儿对她冷嘲热讽话里含酸,不仅不告诉她婧小白身在何处,还意有所指地笑道:“木莲姐,哦,不,四少奶奶,婧公主和驸马爷的住所,照理说,您应当避嫌,不该常来的。四少奶奶真是寒碜奴婢们了,放着好好的少奶奶不当,偏还忘不了做奴婢时的活儿。若有朝一日,平儿也能有木莲姐的运气,必定不再掺和这些琐事,好好地享我的清福。”   她注意到平儿刻意打扮过,手里正叠着病驸马的衣衫,唇边那抹笑太显然易见,木莲立刻想起这丫头曾在当初墨誉醉酒时勾引过他,心气儿高的很,一心想要往上爬,如今,病驸马俨然成了她梦寐以求的高枝……   不过,她就算猜到平儿的企图却不揭穿,反而带着嘲讽的笑意激她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好运气,你一辈子也只是个奴婢的命了!”   说完就走,气得平儿在身后直跺脚,跨出门槛时,恰好瞧见病驸马回来。木莲在心底冷笑,平儿,好丫头,你尽管勾着他,最好是叫你勾搭上了手,那时候才有他好看的。   结果,平儿第二日便溺水而死。   实在太巧。   一大早,听侍奉她的小丫头们在外窃窃私语,木莲睡不着,索性起床。   梳洗毕,打开房门,就见墨誉正从书房“浩然斋”出来。   今日无常朝,墨小黑竟起得这般早,他走得挺快,木莲与他没什么可说的,怕见了面又起争执,便没追上去。径直往婧小白的大园子去,一路上鸟雀欢畅地啼叫,此起彼伏,异常清脆,蜻蜓立在含苞待放的芙蕖上头,露珠从荷叶上滚落,“滴答”一声落入池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这么长路走下来,竟没瞧见半个丫头小厮。   到了“有凤来仪”,守卫说婧公主昨晚歇在偏院了。听到这,木莲脸色凝重,偏院里的桃林阵,她闯不进去,设计桃林的人是精通奇门遁甲的高手。   “四少奶奶有什么事么?奴婢去通报公主一声。”有丫头从小厨房出来,看到她,主动上前来问候道。   木莲一笑:“绿儿,你来,我有话问你。”   那叫绿儿的丫头忙应了:“嗳。”   木莲的笑意收敛了:“听说,平儿溺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绿儿四下望了望,小声道:“四少奶奶,管家不让再提……大约是昨儿个夜里溺死的,今儿一早飘在飞虹桥下,当值的守卫发现的。说来也奇了,她死时穿的那身衣裳是婧公主嫁进府的时候赏的,我们丫头一人一件,平日里谁都舍不得穿,也不知昨日她穿了它做什么。”   木莲了然,继续问:“你最后见到平儿是什么时候?”   绿儿想了想,道:“……昨儿个傍晚,我替驸马爷熬药去了,平儿在里头收拾屋子。待我熬好了药送去偏院再回来,平儿却不知去了哪里,我只当那小蹄子偷懒,也没敢跟人说。四少奶奶,你知道婧公主素来是不管事的,这院里的丫头小厮们也比你先前在时随意得多,真得找个懂事的照看着才行呢,否则,他们越发不像话了。”   木莲眼中带了几分笑意,拉着绿儿的手,轻拍了拍道:“绿儿,你这丫头虽然平日话不多,道理却懂得不少,说得都很在理。我看伺候婧公主的那几个丫头里没哪一个比得上你伶俐,待我同公主说一说,让她准了你做这园中的大丫头,以后公主的日常起居、繁杂琐事都由你来照看,我也放心些。”   绿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吓坏了,忙跪下,不知所措道:“这,这……木莲姐,这不合适……”   木莲的眼神投在前方那片碧绿色的竹林之上,淡笑道:“没关系,我说你合适你便合适,日后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都尽管告诉我……能帮你的,我会尽量帮你……”   绿儿感激得落泪,只管磕头拜她:“谢谢四少奶奶!谢谢四少奶奶!”   丫头分好几个等级,做了大丫头,月例银子要多出几倍,日后年纪大了许配人家,也会比小丫头们尊贵得多,由不得绿儿不感激涕零。   绿儿刚走,木莲就瞧见婧小白扶着病驸马从偏院的拱形门内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丫头一个小厮,那小厮样貌虽普通,个头却挺出众,远山死后便是他在墨问身边伺候。听说他原是偏院小厨房的伙夫,名叫桂九,府里的人也只知有这个人,却与病驸马一样,没怎么见过他,病驸马周身都是秘密。   墨问瞧见木莲,早起的好心情折了一半,他的妻却招呼木莲道:“一起吃早饭吧。”   木莲没拒绝,与墨问夫妻二人同坐在园内假山后的亭子里,围着石桌吃饭。在林岑之遇害当日,木莲下手劈晕了百里婧后,二人便再没单独相处过,存了诸多芥蒂。近日,婧小白似乎才渐渐地好起来。   三人默默用着早膳,说着些有的没的,木莲记得这病驸马的高明手段和卑劣行径,第一日与婧小白一同用早膳,他便敢厚颜无耻地吃着婧小白吃过的那一碗,老神在在,理所当然。当时,她哪里想到他是故意的,只当他不懂规矩毫无心机。   如今,真是悔不当初。   木莲很快就发现,说墨问厚颜无耻根本是夸赞了他,他早膳用的少,一直乐此不疲地替她和婧小白布菜,婧小白爱吃什么他给她夹什么,全然一副无辜无害的正人君子模样,那表情似乎在说,多吃些,少说点话。待用完饭,他还殷勤地替婧小白擦嘴,找不到帕子,他差点就用上袖子了,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掩盖不住的粗鄙。   直到那个叫桂九的小厮在一旁催促:“驸马爷,您得赶紧的,好多大臣等着您议事,不能迟了啊。”   墨问真不想去。可她的妻也催他,怎么可以因为不想去就不去了,毕竟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他推脱不了。   只得起身,百里婧送他出门,木莲也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墨问上了轿,掀起窗帘一瞧,见木莲站在他的妻身侧,顿时烦躁不已。木莲这丫头留下了,也不知她会在他的妻面前说他什么坏话,跟吹枕边风同理,女人与女人之间的碎嘴极为可怕。唉,总也不得安宁。   百里婧和木莲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墨誉和左相同行,两人对百里婧行过礼便也出了门。百里婧兀自一往无前地走着,木莲却回头,不出所料,对上墨誉躲闪的眸光,遂在心底嘲讽起来,墨小黑真是执着,到现在还存着不该有的幻想。   她对着墨誉一笑,那笑太刺眼了,仿佛什么都逃不了她的眼睛,使得墨誉立刻撇开了头。   临上轿前,墨誉总算把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轻声道:“父亲,您不觉得大哥这些日子很奇怪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左相墨嵩的步子一顿,随即答道:“娶了妻,成熟些也是应当的,何况,娶的是婧公主……”侍卫已打起了帘子,左相弯身要进去,又回头看着墨誉道:“誉儿,你年纪小,却懂事,又有学问。将来好好与你大哥相处,他必定不会待你刻薄,仕途上也能提拔你一番,父亲却是不中用了。”   说着,叹息了一声,上了轿子。   缎面的帘子就这样在眼前放下,父亲把话说明白了,他帮不了他,要想往上爬,只能讨好他的大哥。   墨誉觉得悲伤。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凡事要靠自己,所以,他一直优秀出类拔萃,二哥三哥的纨绔满朝皆知,他是墨家唯一的希望。可是这希望却被那个十年不出相府门槛的大哥轻而易举踩灭了,只因大哥娶了一个身份尊贵的公主,那公主的身后有让人生畏的滔天权势。   权势真诱人,有了它,病秧子也能回春,赢得誉满天下。   脑子里竟好端端浮现出落公主的话来,她说,不管旁人怎么说,本宫始终觉得四公子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定能有一番作为……   墨誉在颠簸的轿中想明白了一件事,惊得坐起了身子——   婧公主再如何高贵又有何用,景元帝百年之后不可能让一个女人继承皇位,看如今的形势,继任的必定是七皇子,而他是七皇子的老师,以帝师的身份入朝,还有什么不可得的?   但惊愕之后他又很不安,他不想与婧公主为敌,他怕看到她厌恶他的眼神,更何况,司徒皇后从小待他那么好……   想得脑袋疼,心疼,墨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数声音在拷问他,究竟最想要什么?   ※   百里婧与木莲同回“有凤来仪”,木莲斟酌着开口道:“婧小白,你知道丫头平儿死了么?”   百里婧点头:“嗯,听说溺水了。”   木莲面带犹豫道:“婧小白,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百里婧蹙眉。   “昨日我来找你,你不在,我看见……看见……”木莲吞吞吐吐,低下头去道:“看见病驸马与平儿那丫头纠缠不清的……”   ------题外话------   墨问:(怨念)琴妈,你难得勤劳一回,但是,何苦虐我? ☆、第163章   “婧小白,昨日我来找你,恰好看见病驸马和平儿那丫头纠缠不清的,本来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对你说,可如今平儿死了,我想不告诉你怕是不行。这事儿太巧合。”木莲道,她也不做评价,只是说看到了那一幕,等婧小白的反应。   百里婧听罢,抿唇道:“他不会胡来的。”   木莲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我也希望他不会胡来,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但是婧小白,你想过么?他从前那些年一直深居简出一无所有,因了你,突然权势财富什么都齐全了,他哪能不动些歪心思?你素来又没心,从不拘束他,给了他许多自由,可实际上,你又了解他多少呢?”   木莲言辞恳切,百里婧神色如常,可眼神却渐渐冷了。   木莲趁热打铁道:“不如,等他回来试试他。如果他真的敢背着你做那些苟且之事,我……就去杀了他……”   信任如千里之堤,轻易毁于蚁穴。   ※   新官上任就是得做足了面上功夫,墨问在议事处呆了快一天,实在百无聊赖,半下午时黎戍竟带着一伙人找来邀墨问喝酒去。黎国舅不在,那些下属也不敢为难墨问,便放他走了。墨问正被这些琐事搅得想吐,得此机会便顺水推舟地随众人出了议事处。   黎戍身边围着的都是些生面孔,不知是什么品级,最近边关大乱,景元帝无心看戏,掌仪司便清闲得很,不用日日守着,黎戍乐得自在,继续他在宫外逍遥快活的日子。   一出议事处的大门,黎戍手里的折扇就“啪”的一收,长呼出一口气道:“嘿,多亏了我家老不死的不在,若是在,病……咳,婧驸马你的耳朵估计都会被他磨出茧子来的。”   “黎少,你竟也有怕的人物,可真稀罕。”有人调笑道。   黎戍扫他一眼:“废话,怎么说那也是爷的老子!”   墨问其实不愿与这些人打交道,有闲工夫喝酒他不如回家去歇着,他家小疯子可比他们养眼多了,正待推脱,黎戍折扇往前一指,紧跟着小跑了两步,拦下从对街过来的一匹马,毫不掩饰地大笑道:“表妹夫!今儿个可真是巧了,竟在街上撞见你!我们几个商量着去喝酒,不如你也同去?人多,大伙儿也热闹些嘛!”   果真是巧。   韩晔一身白衣锦袍端坐马背之上,风姿绰约,宛如谪仙,星目居高临下地扫过一干人等,最后停在披着一身黑色披风的墨问身上,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皆平静。然后,在众人以为素来不合群的落驸马不会同意时,他居然轻点了下头,应道:“好。”   离最热闹的长兴街还远着,众人又都是娇贵的身子,哪能走路去,纷纷或上马或钻轿子,落驸马韩晔是外藩之子,整个家族与司徒家一样,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虽说生得面如冠玉儒雅斯文,却不喜乘轿,一直以来都是骑马。可婧驸马墨问是个有名的废物,马背应该都爬不上去,稍稍颠簸几下恐怕还会摔下来,所以,他只能乘马车,桂九打起帘子扶他上去,墨问差点踩到身上的黑披风,这大热天,裹得那么严实,娇贵得像个女人似的。   这两位驸马的差别,随行的大小官吏们都瞧得清清楚楚,背后偷笑的也不在少数,今儿个竟难得撞到一起去,也不知会有什么好戏看。   黎戍真不愧是纵横盛京十数年孜孜不倦的纨绔公子,知道哪儿的酒最好喝,在隆兴酒坊里搬了几坛子陈年好酒,带去他的戏楼,对众人得意道:“各位可赶上好时候了,正巧扬州有个名戏班进京,今儿个在我这戏楼子里演头一场。瞧瞧,大堂里挤满了人,怕是连一只脚都塞不下了,光看见黑压压一片脑袋。嘿嘿,多亏了我预先留了个包厢,走,上二楼去,咱们一会儿边喝酒边看戏,如何?”   众人一通欢呼。   上楼梯时,韩晔与墨问走在最后,似乎都是刻意放缓了步子,毕竟,黄雀在后的位置才最有利。两人几乎同时步入包厢,众人为他们留的位置也紧挨着,上首,正座。   侍从为每个人的杯中都填满了酒,黎戍举杯,眯着小眼睛笑起来:“来来来,多谢大伙儿赏脸,我先干为敬!”   哪个朝廷官员不会饮酒?个个都是宴席上的好手,酒量大得很,对病驸马墨问来说似乎来错地方了,他刚把第一杯喝完,身侧的韩晔便随即朝他举杯,面色如常,口吻淡淡:“婧驸马,恭贺你步步荣升,我敬你,请——”   墨问一愣,好一个韩晔!   这些大小官吏本不敢放肆灌他,韩晔却偏把话锋转向他的入仕之上,作为朝廷新贵,那些官吏怎会放过与他攀关系的机会么?果不其然,他喝下了韩晔的那杯酒之后,那些官吏便跟疯了似的一个个涌上来,口中称颂的说辞一套一套,一杯酒接一杯酒地敬他。   不消一会儿功夫,一坛子酒足有半坛入了墨问的肚。   墨问不是第一次参加酒席,却是第一次无人替他挡酒,小厮桂九身份低微,根本入不了包厢,而他的妻被下了禁足令,也不可能闻讯来救他。真真骑虎难下。他若是醉了,肯定会被斥为无用,而若是不醉,日后岂不更为人所诟病?   正在这时,戏台子上名角儿登场了,赢得满堂喝彩,黎戍也跟着喝了一声,将折扇拍得啪啪响,随即听见对面包厢里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呼声:“小姐,是黎老板!”   叫黎戍“黎老板”的都是他的戏迷,但所有戏迷里头只杨家小姐若兰一人能让黎戍尴尬,他的笑意登时凝固在脸上。那丫头刚叫过,这边的每个人都朝那包厢里看去,有人立刻认出来:“咝,那是杨尚书的千金若兰小姐,今日得见芳容,果然貌美如花,气质出众,如空谷幽兰一般。”   “若兰小姐身旁坐着的不是谢尚书的公子谢玄兄么?这事儿蹊跷了……据我所知,谢玄兄素来只爱蹴鞠从不喜欢听戏,居然能在戏楼子里见到他,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为了讨佳人的欢心,凡事皆有可能,他们俩正当好年纪,男未婚女未嫁,又门当户对身家清白,岂不是天作之合?”有人颇艳羡道。   有人疑惑地问黎戍:“嗳,黎兄,据说杨家小姐对黎兄颇为中意,曾当众表白,黎兄竟没能成了这桩好姻缘?太可惜了!”   “放你娘的屁!”黎戍真恼了,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掷,也不管有谁在场,一点面子也不给那人道:“再嚼舌根子看看!老子的姻缘还用不着你来操心!人家姑娘清清白白的,老子跟她没半点关系!今儿个你不把这整坛子酒喝了,老子就弄死你!”   黎家权势滔天,谁能得罪得起,黎戍平日里从不跟人计较,度量大得很,这回却较了真,那人被逼无奈,只得抱着酒坛子喝酒赔罪,包厢里的人都陪着笑,互相递着各式各样的眼色。   虽说戏台子上依依呀呀唱着的是有名的角儿,掌声喝彩声雷动,可对面包厢里爱戏如命的杨家小姐神色却颇为怅惘,她没看黎戍一眼,余光却总是瞥见他的影子。谢家公子时而注视着她的侧脸,时而朝黎戍的方向看过来,眼神中的那点愁绪显而易见——   世上多的是门当户对的姻缘,然而,即便门当户对了,却仍旧不如意,因为,始终不是心上那人。   包厢里的众人被黎戍一通火发得有些没意思,直到黎戍自个儿恢复正常,笑嘻嘻来敬韩晔的酒:“表妹夫,这一杯敬你,快要当爹的人了,让落表妹给你生个大胖小子!来,干!”   韩晔微笑着受了。   饮尽杯中酒,韩晔捏着白瓷杯,没看墨问,而是轻描淡写地笑道:“原来婧驸马的酒量如此之好,数月前似乎还滴酒不沾,怎么练出来的?小王也想跟婧驸马学一学。”   墨问瞬间就懂了韩晔所说的“数月前”是什么意思——回门宴上他的妻替他喝了那三杯“忘忧醉”,立刻醉得不省人事,他理所当然地站在他的妻身后,全无羞耻之心。韩晔记得清楚,似乎是他心里的一个梗,忘不了,隔了这么久还要亲口问问他,若细细去想,语气里似乎带了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不全是讥诮。   墨问黑眸微醺,指尖揉着额角轻轻笑起来,原本普通的相貌竟变得格外魅惑起来。也不回答韩晔,就算他能答,他也不会说,他的妻是醉是醒是受伤还是受苦,他韩晔管不着,她替他挡下三杯烈酒的恩情,他也只需跟她去算,韩晔是什么身份,他有什么资格过问,他连一声哼哼都不会给他。   面对哑巴,韩晔的问失效了,病驸马显然也不想与他起什么争执,他的神情满不在乎,根本不曾把韩晔放在眼里。   黎戍聪明,哪能让他们一言不合,忙岔开话题道:“婧驸马,表妹夫,这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得多喝得少也没什么意思。你们俩都是新婚,多努力努力,看看日后谁家的孩儿更聪明伶俐,陛下无外孙,到时候宫里更热闹了,也就没我们掌仪司什么事儿了。”   说到兴奋处,黎戍刹不住了,哈哈大笑:“说起来,婧驸马,你别介意,我还真想瞧瞧婧小白的儿女是个什么模样,那丫头从小就野,把我们这些人当把戏耍,我那时也年轻,只当她是个男孩儿,还爱慕过她一阵子呢!”   满包厢的人都笑起来,在座的各位只有黎戍一人与婧公主青梅竹马,谁也辩驳不了他。   墨问听罢,觉得黎戍很会说话,遂端起酒杯来敬他,唇角柔软,他真想知道和小疯子的孩子是个什么模样,像他还是像她,若是男孩,让他知书达理,若是女孩,就惯得她上天下地谁也不怕,和她娘一样。但是,他们暂时还不能有孩子……   略微有些惆怅,墨问撑着头的手臂忽地一松,“咚”的一声趴在了桌上。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了,韩晔脸色紧绷,朝他伸出一只手去,墨问却突地动了,胳膊恰到好处地拂开了韩晔的搀扶,缓缓直起上半个身子,面容不胜疲倦,似乎是喝多了。   谁都知道墨问身子不好,经过方才那一摔,众人都有点心有余悸,生怕他出了事惹来大麻烦,黎戍忙要唤外头的小厮桂九,韩晔却伸手拦住他,温和地开口道:“戍表兄,你们继续看戏,我送婧驸马回去,只一个小厮看着,不安全。”   黎戍自然不会想到韩晔对墨问存着什么心思,只知韩晔身手高强,有他护送,肯定不会出差错,忙写道:“那就劳烦表妹夫了!”   韩晔淡淡一点头,神色如常,搀扶着墨问起身,携着他出了包厢的门,外头等着的桂九和韩文韩武都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二人居然会一起出来,桂九更是暗暗叫苦,主子偏这时候醉了,不是存心找死么?他想伸手来扶墨问,韩晔略使了个眼色,韩文韩武二人立刻上前一步便将桂九围了起来。   韩晔扶着墨问往楼梯下走,开口道:“婧驸马何等尊贵,你这奴才怕是不中用,小王送送他。”   韩文韩武便左右夹着桂九跟在后头,若非戏楼子人来人往,桂九几乎要怀疑韩晔会将主子从楼梯上扔下去,或者干脆拧断主子的脖子。韩晔是个高手,从不掩饰他身手的高手,他不动声色,便越发危险。   安全无虞地出了戏楼子,桂九却越发担心,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汗,待韩晔将墨问送上马车,桂九忙道:“落驸马,奴才一人照看着就可以了,不劳您费心了。”   然而,韩文韩武二人的剑拦着他,桂九动不了。韩晔完全不理会桂九的请求,也不再上马,而是跨步上了马车,入了墨问的车厢,帘子随即放下,里头被挡得严严实实。   韩文韩武这才对桂九道:“走吧。”   这马车是皇家驸马的专用,前头以三匹马开道,与那日万箭穿心的场景十分相似,仍旧是从护城河畔绕过去。   无人开口说话,夜色中,只能听见马蹄的哒哒声,踏出有规律的节奏。   越是看到墨问,韩晔越是不能平静,他心里无数次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终于,寂静的车厢内,韩晔运起真气,如电般朝一动不动的墨问出了手……   他倒要看看他是真疯还是假傻! ☆、第164章   韩晔这一招用了五成功力,倘若墨问果真病弱不堪,便足够要了他的性命。护城河畔的谋杀大可再来一回,韩晔定能解决得毫无痕迹,只当这世上再没墨问此人的存在。   可是,这一次,韩晔的手却完全没能近得了墨问的身,黑暗的车厢内,原本醉倒的墨问轻松制住了韩晔的招数,身子仍旧半倚在车壁上,颇为慵懒。   两人面上不动声色,谁也没有出声,掌下却以内力相较,因为隔得近,将彼此的神色都瞧得一清二楚,韩晔的星目杀意毕露,墨问的黑眸寒波生烟一般冰冷,谁也不再藏着掖着,早就想将对方撕成碎片!   马车声哒哒,夜色渐深,护城河畔寂静无人,忽然只听“嘭”的一声巨响,行走中的马车厢陡然四分五裂,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车厢左右飞出,分别落在惊起嘶鸣的骏马两侧,两人脚下皆是七零八落的车马器残件。   墨问的黑披风飘扬而起,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身姿挺拔,全无病弱之态,平添了几许从未有过的高贵。韩晔负手而立,白衣锦袍纤尘不染,韩文韩武奔至他身后,看着墨问的方向,吃惊地问道:“爷,怎么……”   桂九也难以置信,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竟敢在护城河畔打起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幸好主子没出事,他早憋了一肚子的气了,真闹起来也好,待闹得无法收拾,断了所有退路,便可以早点离开这鬼地方了。   墨问依旧无言,韩晔也不出声,两人隔着一片狼藉遥遥相望,墨问从未有过的清醒,那大半坛子酒不曾使他有半分醉意,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满是若有似无的嘲讽和挑衅。   他再不会在韩晔面前隐藏,再不会让韩晔自以为聪明绝顶一切尽在掌握,而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不可能再有上一次护城河畔的绝杀惨状了,他再也不会任韩晔肆意妄为杀他害他全凭他高兴!而韩晔欠了他的,无论是九箭夺命之仇,还是他心心念念的那颗被碾碎了的心,他都会一一讨要回来,韩晔得意得实在太久了,他早就见不得他这种得意!   桂九与韩文韩武都蓄势待发,做好了迎接一场恶战的准备,却不想,韩晔清冷的眸自墨问身上收回,忽地转过身去,沿着护城河往西走了,仿佛这只是一场较量,点到为止。   韩文韩武忙追上去,边走边回头戒备地望着墨问主仆,病驸马再也不是虚弱不堪的废物,他如此危险。   桂九全身仍旧紧绷,对墨问道:“主子,他们就这么走了?”   墨问的视线追着远去的韩晔的背影,未张口却出声道:“京卫军快到了。”   韩晔何其聪明,他墨问装傻,韩晔何尝不是在藏拙,知道再对峙下去彼此都讨不了好,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结果,便以退为进,用别的方法对付他。   鱼死网破的那一天,迟早都要来,只是,不是今日。韩晔不急,他便等着。   待京卫军来了,少不得一番解释,待他们处理好事端,亲自送墨问回府,他已醉得一塌糊涂。桂九招呼几个小厮抬着墨问回偏院,走过小桥,发现婧公主正静默地坐在小屋前的藤椅上,见他们回来,她才缓缓站起身来。   桂九看着身子软如稀泥的墨问,忙跪下对百里婧请罪道:“婧公主,奴才该死!驸马爷喝多了,奴才赶车时心里慌,马儿被窜出来的野猫子惊着,撞上……撞上护城河边的大树了!”   “驸马爷伤着了么?”百里婧望向不省人事的墨问。   “伤着了一点皮肉,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请公主恕罪!”桂九磕头道。   百里婧扫他一眼,语气颇为平淡地开口道:“既然都是你的错,那就拖下去杖责五十,好好长长记性。”   桂九一直知晓婧公主脾性,不会轻易兴师问罪,没想到竟有此一变,他也不敢辩驳,只得憋屈地受了:“桂九谢公主恩典!甘愿受罚!”   桂九被带了出去,丫头小厮们也都在外伺候着,墨问闭着眼躺在床上。   他觉得不大对劲。   他的妻不大对劲。   从前,他受了一点委屈她都着急地质问原委,这次却异常平静地对下人用刑,对他不甚关切,言语之中冷淡了许多,手段却狠了。   墨问头疼不已,外头有人想要他的命,回来发现还不如让那人要了他的命算了,连家里也危机四伏,不知木莲那丫头跟傻瓜说了些什么,挑拨得她待他如此凉薄。   据桂九所说,墨问受了点皮外伤,十分明显的位置,百里婧一眼就瞧见了。她沉默地上前替他擦了些药,冰冰凉凉的药膏,抹上去很舒服,墨问却还是焦虑,又不能睁眼,瞧不见他的妻此刻是什么表情。   接着,他的外衫和朝靴被脱掉,他感觉到他的妻低下头,在他的身上闻了闻,她总算肯开口:“嫁给你之前,我就准备为你纳妾,想着你要几人都可以,我没有意见。但,你说你爱我,你要是爱我,就只爱我一人。倘若你敢骗我,与旁人不干不净,惹来一身臊,我就……”   她顿了顿,随后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他正烧着的脖颈上,异常温柔地抚了抚,墨问差点被她吓得睁开了眼睛。这架势,似乎是想亲手拧断他的脖子。他越发信了他的妻是司徒皇后唯一的女儿,真真是嫡亲的好女儿!她不计较便罢,若狠起来,她比谁都狠!不过,他也总算知道她在气些什么,可这气是因为她在乎他,还是因为他惹了一身臊?   ……   烛光昏黄,百里婧毫无睡意,她想起与墨问这些日子的相处,虽然时日不久,可都经历过彼此的生死一刻,比平常的夫妻更为深刻,她尤其记得护城河畔的谋杀案,墨问身中九箭命在旦夕,在她的手心写下唯一的一句话,便是我爱你……自她嫁入相府第一日起,他遭遇凶险是因为她,入仕为官是为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神从来恳切,她有何理由因为木莲的一面之词就怀疑他?   谁说的话都不能全信,即便是木莲。   可是,墨问为官两日,府中侍女溺死一人,从不饮酒的他又烂醉如泥,且不知让人回来告诉她一声,这些,又怎能叫她放心?没有发生变故之前,韩晔看她的眼神哪一次不叫她沉迷深信不疑?   有丫头送了热水帕子进来,百里婧从床沿上起身,颇淡漠道:“你过来替驸马擦洗吧。”   说着,就要往外走,她今夜不想与他歇在一处。   刚走出几步,就听床上那病秧子高声叫道:“婧儿!”   接着“哐当”一声,那丫头手里端着的银盆被他难听的声音吓得掉在了地上,一盆水都打翻了,忙跪下来连连磕头认错。   墨问的那声唤是用喊的,百里婧以为他醒了,朝床上看过去,却见他侧着身子探出床沿,正难受地呕着。估计先前已经吐过,所以什么都呕不出来,咳了半晌,人又朝后仰躺去,口中只管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接一声。   满屋子的混乱,百里婧越发烦躁,脚步却再迈不动,恼怒地对地上跪着的丫头道:“快收拾干净,再打盆水来,跪着做什么?!”   “是,是……”那丫头立刻小跑着出去了。百里婧又折回床前,见墨问的脸色白得可怕,她忙用手贴上他的额头,一片滚烫,心里更恼他,既然不能喝酒,为什么还要逞能?他若不愿,如今谁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勉强他?   她要撤手,却被墨问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贴在脸上,她的手凉,可暂时止热,口中还是只叫她的名字,声音沙哑难听——是啊,他不会说话,只会叫她的名字。   “婧儿,婧儿……”   他喊得喉咙干涩,可这一声声里格外痛苦,越发叫人不忍再听。百里婧正无计可施,墨问却忽地拽着她的手,往上,盖住了他的眼睛。百里婧被他带着坐倒在床上,忽然发现贴着他双眼的手心有些潮湿,她顿时傻了,不敢相信,墨问在哭?   墨问的人整个蜷缩成一团,那么高的个子缩着,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像是梦里遇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他惶恐无助,什么人都找不到,只记得她的名字。   百里婧到底心软,探身过去搂着他,拍着他的背唤道:“墨问,醒一醒,墨问……”   这时,丫头们端着水和醒酒汤进来,百里婧让她们扶起墨问,给他喂了半碗,折腾了好久,他还是不肯放开她的手,待又听见她唤他,墨问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便更抱着她不撒手:“婧儿……婧儿……”   他侧身躺着,头枕在百里婧的腿上,长臂环住她的腰肢,在挣扎间他绾起的发已散落开来,凌乱地贴在脸上。百里婧拨弄开挡住他眼睛的乱发,见墨问的睫毛不住地颤着,似乎在拼命忍着什么。   墨问从不曾这样过,让她害怕,百里婧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急道:“墨问,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墨问……”   许是她的呼唤总算起了作用,墨问紧闭的双眸忽地缓缓睁开,与此同时,一滴泪滑出眼眶,似乎隐忍许久。他半睁的双眸中没有神采,里面也没有她。   百里婧惊愕,她从未见过男人哭,墨问也不是那种轻易哭泣的男人,病入膏肓重伤不治时他也不曾流泪,为什么现在好端端地却哭了?百里婧此刻早将一切芥蒂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忙不知所措地伸手擦去他的眼泪,焦急地问道:“墨问,谁欺负你了?谁灌你喝了这么多酒?你告诉我,我替你记着。”   墨问的眼睛半晌都没有动,忽地颤巍巍地将她的手握住,他的指尖颤抖,一个字半天才写出来,他写:“我梦到你不要我,梦到你要走,丢下我一人在这地方,一片漆黑。”   百里婧一笑,柔声道:“你喝多了才会胡思乱想,只是梦罢了。”   墨问摇摇头,继续写:“不,不是梦,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所以,碰到他我就怕了,什么都忘了。他们来敬我和他,他喝了,我怕输给他,便都喝了下去,却不知喝了还是输……”   百里婧蹙起眉:“他?”   她不解。   墨问唇角泛起明显的苦笑,眼睛仍旧空洞,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她手心写下笔画繁杂的那个字——“韩”。   那个字还剩最后一笔,他无力再划下去,手指松开,双眸重新合上,完全睡了过去。   ------题外话------   墨问:(擦汗)演戏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一把辛酸泪……鄙视琴妈的速留爪印,求……少虐…… ☆、第165章   没想到,竟是因为韩晔。   百里婧半晌都没有动。   她想,墨问真的是醉了,他清醒的时候从不敢对她说这些,他一直把心事藏着,一心只专注地爱她,可他心里却那么不安定,都藏在日夜的强颜欢笑骄纵耍赖之下。   所有感情都应该是双向的,她要求墨问全心全意待她,不能有一点差错,而她呢,可以还他同等的毫无保留的感情么?她若不能,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与墨问相比,她如此怯懦不堪,是她配不上他。   墨问睡着了,眉头却还拧着,不胜痛苦似的,百里婧温柔地抚着他的脸,摩挲了半晌,她忽地低下头去,将柔软的唇印在墨问紧闭的眼睛上,他皱着的眉竟奇迹般地缓缓舒展开……   百里婧最终还是没走成,腿让一个烂醉的人当枕头枕了一夜,他倒睡得极好,一直没再醒。   天明时,百里婧靠着床边的栏杆才合上眼,只觉唇上一痒,睁眼看见墨问撑着双臂,直起身子向上够着吻她,眼里满是喜色,与昨夜酒醉时的空洞全然不同。   百里婧只觉哭笑不得,这人,竟变得这样快。她真怕了他。   墨问却仿若不知,捏着她的手亲了一口,写道:“小疯子,你怎的在这里?”他唇角勾起,喜不自禁。   百里婧满脸倦色,无奈道:“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昨天做了什么,你都忘了?”   墨问似乎才发现她肿着的眼圈似的,笑容一收,忙爬起身来,温凉的指尖抚着她的脸颊、眼角,心疼极了,唤道:“婧儿……”出声沙哑,必是昨夜喊多了,又干又涩。   他想了想,惶恐地写:“我记得昨日喝了酒,似乎是醉了,难道……昨夜我欺负了你?我……”他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中衣完整……   百里婧“噗嗤”一声笑出来,就凭他昨夜那种样子,也能欺负了她?然而,笑过后,对上墨问焦急认真的表情,她的脸却微微一红,忙避开他的眼睛,道:“不是,没有……”   墨问记住了她这声嗤笑,又因是无心的,越发伤了他的自尊了。   她真以为他欺负不了她?   这小疯子,真的太好骗了,也不枉他将眼泪都逼了出来。不过,昨夜那场景也实在值得他落泪,他担心的是真的,情绪是真的,怨着她惦记韩晔也是真的,情境全都不可重演,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还有一件事。   墨问忽地蹙起眉头,神色极为不安地看着百里婧,犹豫着在她手心里写:“小疯子,昨儿有件事搅得我难受,到现在还惦记着……”   “什么事?”百里婧以为他要说韩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前日傍晚我从外头回府,你不在,那个叫平儿的丫头居然对我说,驸马与公主相处这些日子,想必受了极多委屈,她可解我心头烦忧,还自做主强上前来脱我的衣裳。当时,房里无人,我又喊不出,一时极为恼怒,出手打了她一巴掌……却不知第二日她竟溺死了。我不敢对你说,怕你生气,以为我不知检点与下人做那等苟且之事。可我想了一天,还是觉得不能瞒你,天地为证,我的心和身子都清清白白,除了你,再没与旁人亲热过,也没什么好怕的……”他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地写完,惴惴不安地瞅着她,眼神里满是忐忑,捏着她的手继续划下几个字:“婧儿,你可信我?”   原来是这件事。   与木莲所说对的上来,纠缠是真的有,可逻辑上更为合理,若墨问真与那丫头缠在一起,时辰上不对,那丫头也不必寻死。   信木莲,还是信墨问?   百里婧想,她信更值得相信的事实。   见墨问仍旧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百里婧抿着唇一本正经道:“我确实让你受了许多委屈,那丫头说的不错,你心里肯定也怨着我。与其让那些下三滥的东西勾着你,倒不如我为你寻几个干净的姑娘,纳进府里给你做妾,伺候得你舒舒服服,再不委屈难受,你说好么?”   墨问真快被她气伤了,恨不得即刻就掐死她算了,昨夜还信誓旦旦地说若是敢不爱她,与旁人纠缠不清,惹了一身腥,她就如何如何,如今又变着法子来气他。   纳妾?他要是想要女人,需要她来替他找?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肯定是太得意,以为他没见过比她更好看更可爱的姑娘。   他把脸一板,恼怒地甩开百里婧的手,人往床头一扑,拽过被子就钻里头去,裹得严严实实的。   百里婧见状,憋不住笑了,探身过去拽着薄被,问道:“墨问,你是在偷着笑呢,还是假装不高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改天画出来,我一个一个为你找来。”   墨问恨得牙痒痒,气不过,一把掀开被子将她拖了过去,百里婧的腿被他枕麻了,竟被他轻松压在了身下,墨问一手拽着薄被,将他们俩都罩在了里头。   薄被透进来些许光亮,百里婧将头顶处墨问青白的脸看得清楚,他沉静的黑眸中都是恼怒,胸膛起伏得厉害,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了她半晌。   百里婧一笑,也不回避他的注视,抬手抚上他的脸,追问道:“环肥燕瘦,你喜欢哪一……”   唇被覆上,堵得严严实实,墨问喘着粗气大力吻她,与此同时,她抬起的手也被一把握住,紧紧捏在了手心里。   咂够了她的舌头,他又将他的舌喂给她,逼着她含住,时进时退地撩她,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毫不客气地扯去她的衣带,如愿将那身轻薄华服剥了个干净。   墨问早就忍不了了,掀起的风浪已让他收拾了个干净,耗尽了心力,现在他讨点便宜也无可厚非。他哪能听不出她话里头的玩笑,他顺着她的话生气,不容抗拒地伺候着她敏感的身子。她在他身下颤抖,难以自抑地仰起头,双眸一片水润迷离,墨问勾起唇笑得魅惑,才这么一点力道,就够了?真是天真的小丫头。   他还要做戏,收回手在她汗湿的手臂上写着,又添了几分诱惑:“小疯子,天下那么多姑娘,除了你,我谁都不要。纵使她们有千千万万的好处,也不及我的小疯子半点可爱,你又惹我恼我,竟是不让我有一刻安生。今日,我非办了你不可!”   他写完,掐着她的腰一掀,两人随即换了个姿势,他躺在那,看着上面的她,笑得一脸理所当然,修长的手指自她的脸抚到她的脖颈,写着字跟她磨:“小疯子,我想你很久了,你也让我高兴高兴。”   一回生,二回熟,他求欢也求得越发坦荡荡了,他知道她不会,他又只能教她,非要满足才罢休,几个回合下来,出了一身的汗。他在她耳边喘息,满是激情后的味道,咬着她的耳垂,不要脸地写:“小疯子,若是对我不放心,以后你日日检查便是。你伺候得我这么舒服,我还能去招惹谁?”   百里婧背对着墨问枕在他臂弯里,她不知现在这情况是怎么发生的,仿佛正一步一步陷入一个圈套之中。自昨夜开始,她已想好全心全意待墨问,他想要,她的人便给他,她不做任何挣扎。她的心,他若想要,她也尽全力给他。这就是她的命,她的婚姻,她已完全认了。所有认命的前提是,墨问爱着她,她不愿让他变得和从前的她一样,她放低放低再放低,成全他。   然而,还是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对,可她说不出是什么,就是不对,心上的某个位置迟迟不肯就范,搅得她生疼。   在床上耗了一个早上,墨问还得去当值,百里婧命人进来替墨问穿衣,墨问不肯,又磨着她。百里婧无奈,只得亲自一件件为他穿好,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没错,他应该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比她父皇架子还大。   墨问双臂舒展立在那,百里婧替他系上腰带,再披上外衫,抚平前襟,又将他按坐在铜镜前,准备为他束发。刚用梳子梳顺了他的黑发,突然想起她还是只会束那一种发髻,可那发髻不该是墨问的,便停了下来,唤了外面候着的丫头进来。   墨问不满地握着她的手,不准她把梳子递给那丫头,百里婧低声喝道:“别闹。”这么大的人了,在下人面前还撒娇,他就不知道收敛点。   墨问从铜镜中瞥见进来的丫头有点眼生,不过眼力倒是极好,见他有疑问,便立刻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奴婢绿儿见过驸马爷。”   百里婧解释道:“木莲说这丫头挺伶俐,我便让她来你身边伺候,你看如何?”   墨问黑眸一闪,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却随即一把抓过百里婧的手,写道:“我再不要丫头了,日日提心吊胆地过,你又要恼我,好没意思。你只将桂九和那几个小厮留下,让这些丫头去前院和厨房伺候着便好。”见百里婧犹豫,他又写:“小疯子,我知你度量大,不是小气之人,可我不习惯让丫头伺候,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她们胆子小,疑神疑鬼的,倒闹得不得安宁。”   墨问又示弱,百里婧只得依了他,将绿儿等丫头遣去前院了。去前院用早膳前,墨问问起桂九,桂九拖着伤患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过来,跪下后连连谢着婧公主的不杀之恩。   墨问听说桂九被杖责五十,面上惊讶极了,忙握着百里婧的手揉着,让她消气。桂九瞅见,真恨不得在他主子面前撞死泄愤,瞧他主子那神色,演的真好,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乐得搂着美人快活,一副饱食终日乐不思蜀的模样,可他的屁股却被揍开了花。   百里婧看着桂九,问道:“昨日请驸马爷喝酒的是谁?谁设的宴?”   桂九一五一十答道:“回公主的话,是黎家大少爷设的宴,搬了几大坛子好酒。席上还有不少大人,奴才不认得,哦,还有……还有……落驸马。”   百里婧感觉到墨问的手一紧,神色明显不对了。他早上醒来,从始至终没告诉她昨日喝酒一事,更没提韩晔,想必将昨夜那一段都忘了个干净,他醉了才肯说真话。   她只得反握住他的手,对一众小厮随从道:“念你们是初犯,昨日的疏忽就算了,日后若是有人再请驸马爷喝酒,让他先来问过本宫。倘若驸马爷在谁的宴席上被灌醉了,本宫就去拆了他,看看他有多大的胆子!”   那些小厮们忙唯唯诺诺地应了,桂九见他主子面容惨淡,强颜欢笑,心里总算解了气,这怕老婆的名声是越传越远了。   用完了早膳,墨问出府去,木莲在一旁见他好端端地走出门,心下有些疑惑,问绿儿道:“昨夜驸马爷与公主有没有起争执?”   绿儿昨夜在偏院伺候着,都瞧了个清楚,答道:“公主是发了火,还处置了驸马爷身边的小厮桂九。但是,后来见驸马爷醉得一塌糊涂,怪可怜的,公主的心软了,亲自照看着驸马爷一宿没睡。今儿早上……早上驸马爷与公主还粘着,亲密得紧。”   说到这最后一句,绿儿脸红了。   木莲心里沉得更厉害。再也回不到当初了,婧小白终是信了她的枕边人,不再信木莲的说辞了。那病驸马真是有手段,怎么都揪不出他的狐狸尾巴……   木莲平了平心头的忧愤,笑着对绿儿道:“看到驸马爷与公主恩爱有加,我心里也高兴。绿儿,若是公主今日再去偏院练剑,你告诉我一声,我陪陪她。”   “是,四少奶奶。”绿儿忙点头。   ……   墨问去议事处当值,今日黎国舅不知怎么起了善心,竟大中午地就放他走了。才出议事处,就见韩晔单人匹马等在外头。   墨问朝身后瞧了瞧,没人,哦,好像是在等他。 ☆、第166章   墨问去议事处当值,今日黎国舅不知怎么起了善心,竟大中午地就放他走了。才出议事处,就见韩晔单人匹马等在外头。   墨问朝身后瞧了瞧,没人,哦,好像是在等他。   竟能让尊贵的晋阳王世子特地来候着他,他墨问真是荣耀之至,莫非是想送他林岑之的待遇?可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敢在议事处外加害于他,韩晔还蠢到这个地步。   头顶太阳毒,随行的小厮替墨问打着伞,他这一身病体真真娇弱。   韩晔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他不下来,墨问便当没看到他,眯着眼往停着的轿子走去。   “婧驸马。”韩晔总算开口了。   墨问回头,见韩晔已下了马背,身姿挺拔地立在那儿。墨问看着他,微微一笑,似乎才把他放进眼里,也不说话,等着韩晔开口,哑巴这一身份的好处越来越显而易见了。   可即便韩晔下了马,他周身那种清俊温润的气质始终不变,被墨问那平淡无奇的苍白面容一衬,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是与韩晔两两相较起来,墨问似乎只有个头能与韩晔相当。   墨问忽地眯起眼别开头,再这么看下去,他都要爱上韩晔这厮了,果然生的一副好皮囊。   “婧驸马,借一步说话。”韩晔的声音平淡无波。   墨问心头嗤笑,他让借一步就借一步?他半步都不想借给他。   偏头睨了身边的小厮一眼,那小厮立马会意,躬身接了韩晔的话道:“落驸马,婧公主今儿一早吩咐说,若婧驸马办完了公事便立刻回府,不准在外逗留太久,更不能与不怀好意的人吃饭喝酒。昨儿夜里婧驸马喝了酒回去,奴才们已受了公主重罚,下一次怕是没命活了。还请落驸马体谅我们下人,别叫奴才们为难,好回去跟婧公主交代。”   墨问真想夸夸这奴才,口齿真伶俐,比桂九那小子会说话多了,说得多中听啊,一句一个婧公主。   韩晔听罢,面色如常,唇边泛起些微笑意,深邃的星目中却并无多少暖色:“原来婧驸马竟如此惧内,小王倒是头一回听说。”他看着墨问,开玩笑似的问:“莫不是怕我吃了你?”   说着,似乎耐性到了头,韩晔也不再等墨问的答复,而是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带着马儿强转了个身,骏马嘶鸣着扬起了前蹄,他回头,仍是居高临下看着墨问道:“能一辈子躲在罗裙之下,也是种福气,愿婧驸马永不失这种福气。”   韩晔语气虽平淡,声音虽清润,墨问却分明瞅见了他眸中的森冷寒意,韩晔说话真好听,一点都不侮辱他的小疯子,他只威胁他。可惜,他墨问脸皮太厚,半点不放在心上,那罗裙之下的美好滋味,韩晔这辈子都没机会尝到了。   然而,墨问完全不为所动的神情,在转过身的那一刻却有了少许变化,他一直藏着掖着,韩晔算不准他有多少实力,所以,昨夜不敢轻举妄动,今日还来试探他的底细。   跟聪明人接触得越多,暴露得越快,目前为止,他还守着病驸马的身份,无论他是真病还是假病,至少,他是左相府的大公子墨问——是大兴国的朝廷和百姓允许他步步高升的婧驸马。他不清楚韩晔要做什么,可他清楚一旦事发,自己会有何种下场,如同墨问这个身份的虚幻一样,他将失去一切,变得一无所有,首先失去的,是他的妻。   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日子啊。   墨问叹息,躬身迈入轿中,他得回去养养神。   刚入轿,还未坐定,便瞧见轿内平躺着一块鲜艳的平安符,轿子四平八稳地往前走着,墨问将平安符拆开,扫着里面的签文黄纸——   鹿台山……   看罢,他的神色狠戾了几分,定定瞧着前头随轿身晃动的帘子,手掌猛地一收,再松开时,那张黄色签文纸已化作飞灰,随风而逝   果然好手段。   是韩晔,还是那个化名展堂的人?   每次回府都觉路程遥远,这次却觉得轿子走得太快,有些事他知道得太多太迅即,反而被束缚,他虽不在意那些人的生死,可他在意他的妻——美好的一切通通碎得彻底,在她的伤口尚未痊愈的时候又加重一层伤痕。   他有时候想,该练一练她的筋骨了,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让她瞧瞧,而不是让她一无所知心智脆弱不堪。   可是,他有点不忍心。   世上太多聪明而冰冷的人了,已麻木到不能对血这种东西起一点反应。可他的妻还怕血,她还有怜悯之心,对事对人还保留有一丝天真,这种天真,与林岑之很相似——林岑之是真正的良善之人,即便与恶正面相对,他仍不忘他的初心。墨问相信,韩晔绝忘不了林岑之的死。   “驸马爷,您回来了。”   不知不觉,已回到相府,一个声音打断了墨问的思绪,他看过去,见那个叫绿儿的丫头迎了上来,却十分规矩,不像平儿那般大胆,见他朝屋里瞧,她笑道:“驸马爷,公主不知您中午回来,正准备与四少奶奶在偏院用膳,奴婢这就给您热药去。”   墨问蹙眉,又是木莲,她真是搅得他不得安生,就想拆了他的好姻缘,日防夜防,偏家贼难防。   怒归怒,墨问还是迈开步子朝偏院疾步走去。   木莲知晓偏院内又奇门遁甲的阵法,夜里她进不去,白日若病驸马在,为了避嫌,她也不好进去找婧小白,终于等到如今病驸马离了巢,她才借着婧小白的名义进了偏院。   病驸马十年不出相府,藏得这么深,突然一鸣惊人,那么他所有的秘密都该往偏院里寻。   “婧小白,从前就听说这偏院不大干净,我一直不敢进来。今儿一看,景致很是不错,与我们鹿台山有几分相似,树多,小溪清澈,倒像个世外桃源似的。你领我四处转转吧,找一找有没有鹿台山上的野菜,要是找到了,中午正好炒来吃。”   木莲说起鹿台山,正戳中百里婧的软肋,百里婧虽与木莲存了些许芥蒂,可一想起过去时光,仍觉刻骨铭心,尤其是与大师兄反目、三师兄被害后,同门师姐妹的仅存的这点情分越发难得了。   百里婧遂携着木莲转了转,从小屋前头的菜园子到后头的竹林,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回到小屋时,木莲瞧见西南面有一道紧闭的门扉,似乎一直不曾打开过,便问道:“婧小白,那间屋子怪渗人的,里头……”   百里婧看过去,应道:“那屋子不要进去,里头放着牌位。”   是墨问前三个亡妻的。   “牌位……”木莲默念了一遍,眉头蹙起。   正在这时,有丫头悄声提醒百里婧道:“公主,驸马爷回来了。”   百里婧回过头,就瞧见墨问坐在竹撵上,刚涉过小溪水,她便举步迎了上去。木莲的拳头在袖中收紧,盯着墨问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容只觉难以言说的不舒服,尤其是他还能若无其事地笑着的时候。   竹撵停下,墨问起身,朝百里婧伸出一只手去,待他的妻来到他跟前,他轻轻环住她的腰,低头就吻上她的唇,唇边含笑,眸中含情,吻得温柔而缱绻,完全无视一旁的木莲。他与她的妻亲热,若她瞧不惯,就滚开,若是瞧着还可以,那就继续瞧,反正他是不介意的。   大约早上还没吃够,墨问的长臂勾着百里婧的腰,让她的娇躯越来越紧地往他身上贴,终至密不透风。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那种亲密到了何种程度,看彼此的反应便知道了,习惯了,就自然而然了。   木莲的身子已不再清白,虽记不得那夜耻辱的细节,可感觉却异常敏感,她终究还是有着廉耻之心,耗不过墨问的无耻,终于再也看不下去,别开眼道:“婧小白,我走了。”   百里婧一贯是不拒绝墨问的亲密的,听见木莲的声音,她忙用手抵住墨问的胸口,稍稍推开了他,回头叫道:“木莲……”   木莲停住脚,转过头看向她。   木莲那一转头,让百里婧忽然再说不出话来——多么相似的场景。她曾害羞地投在韩晔的怀中,与韩晔在碧桃树下接吻,她那时还什么都不会,一紧张,牙齿差点磕破了韩晔的唇,她窘迫不已,韩晔却抚着她的脸笑,他的眸中只有宠溺和包容,笑道,多试几次便会了。韩晔的唇形那么好看,她每每忍不住总要想尽办法亲上一口,有好几次,三师兄和木莲就躲在大石头后面偷看,被韩晔发现了,他们俩赶忙爬起来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回头笑话她:“婧小白,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跟我们说说,大师兄好吃么?!”   她那时虽然无赖,可在这件事上脸皮还薄得很,一被他们俩笑话,缩头乌龟似的立马钻进韩晔怀里去了,大师兄好不好吃,她才不告诉他们,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边就换了一个别的男人,熟稔地与她亲密,木莲的脸上没了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笑意,三师兄永远不会再嘲笑她,大师兄……大师兄……也死了……   只有木莲知道。木莲什么都瞧见了。木莲应该知道婧小白没有变……   不,都变了。   看到婧小白陡然湿了的眼眶,木莲也与她一样记起了当初,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了,物是人非,没有人会在原地等待,她若是婧小白,也许也一样不会忘了心头挚爱,但也一定不会原谅他。   木莲对百里婧轻轻一笑,眼神真挚,带着无言的安慰,而当她移开目光看向墨问时,神色却立刻变了,她会用最真诚的心祝福婧小白,却不会祝福这个虚伪的病秧子,哪怕最后与婧小白在一起的不是主人,也绝不能是这个病秧子。最纯的真,碰上最假的伪装,受到伤害的必然还是婧小白。她如此厌恶墨问。   木莲没再停留,迈开步子走了。   墨问心里堵得慌,他是得逞了没错,又占了便宜了没错,可他的妻与木莲的那个眼神让他无计可施。故人真是个好东西,只有她们彼此才懂的那点猫腻,是别人死活都插不进去的世界。   他胸口闷,伸出手指用力抹了抹唇,觉得方才吻的那会儿跟尝了条死鱼没什么分别,索然无味就罢了,还恶心,他自己怪恶心的。   照他从前的恶劣性子,他这会儿真想冲她们师姐妹二人畅快地喊一句,“都别再哭哭啼啼凄凄惋惋的了,鹿台山都没了,你们从此只管活在悼念里头吧!” ☆、第167章   照他从前的恶劣性子,他这会儿真想冲她们师姐妹二人畅快地喊一句,“都别再哭哭啼啼凄凄惋惋的了,鹿台山都没了,你们从此只管活在悼念里头吧!”   但是,他理性尚存,忍了又忍,他不能跟她置气,一置气满盘皆输,有人巴不得他把老底掀出来。于是,墨问像是丝毫不知她情绪低落似的,捞起她的一只手,捏了捏,唤回她的注意力。   然而,当她的视线终于落到他的身上时,墨问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在这一刻,他竟然有些理解了当初在法华寺内,司徒赫因担心她难过而做出的种种遮遮掩掩的可笑举动,似乎只要瞒住了她,一切发生过的事便通通不存在了,自欺,欺人。   鹿台山,鹿台山……   好在,她正被禁足,那这消息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她这里,待她知晓时,怕已是十日之后了。   “太阳大,进去吧。”他写下这几个无力的字眼,跟白纸黑字的削薄一般苍白,全然不能给予她抚慰。   他的妻听话地跟他回去,她不拒绝他,若搁在平日,墨问会高兴,可这一刻却让墨问越发烦躁,像有无数个太阳正在头顶处烤着他。他渴望瞧见她的生气,他不需要一个言听计从全都依了他的傀儡。这本不该是她的性子。   ……   消息总会传开,只是时间上的早晚罢了,而搜集情报的探子也各有各的消息。   刚入夜,百里落派去鹿台山的人回来了,听罢那人的陈述,百里落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蹙眉道:“你说什么?!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   那人未能完成任务,惶恐不已地跪下道:“回公主,属下一行赶去鹿台山时,山上已一个人影都不见。属下照着图上的禁地去找,发现入口被封,根本进不去。听山民说,我们去的前两日发生了一场地震,轰轰隆隆的,把什么都埋了。”   “地震?”百里落气得笑了,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迫使他抬起头来,她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往日的温婉柔弱一丝不见:“这么巧?你刚去,就地震了?”   “属下……属下不知。”那人不敢与她对视,忙低下头去。   “没用的废物!”百里落用力推开他,背过身去努力沉了沉怒意,却还是压不住心头的巨大恼火,转头睨着那人低垂的脑袋,惯常温柔的声音完全变了,语速不快,也不急迫,却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狠:“把你看到的一五一十说给本宫听听,要是敢胡编乱造,本宫保证让你再也说不出任何胡话来……”   那人握剑的手松了又紧,手心满满的都是汗,咽了咽唾沫,颤抖着嗓子道:“属下……属下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山体坍塌,原本高耸的鹿台山断了半截,到处都是碎石断木,塌下半座山的石头拦在入口处,就算是神仙也爬不进去,除非将所有挡道的大石头全部搬开。可这浩大工程属下等人再力大无穷也不可能做得到,属下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动用庞大的军队,然而,即便有朝廷十营兵马的介入,没有几个月也清不出道来……”   “你的意思是……你连进也不曾进去?”百里落盯着他笑了。   “……是。”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废物!”百里落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脚,那人被她的巨大力道踹得飞出去,撞到壁上,发出“嘭”的一声响,他捂着胸口,嘴角渗出鲜血来,压抑地咳着。   听到里头的动静,晋阳王府内的护卫驻足道:“落公主,出什么事了么?”   百里落伫立在原地,隔着门,轻飘飘地答:“……没事,只是本宫失手打碎了件东西,你们不用进来。”   晋阳王府内到处都是韩晔的人,可是百里落也完全不想再跟韩晔藏着掖着,她的所有都可揭开让韩晔瞧,她也曾明明白白告诉过韩晔,她要的是什么,因此,她不怕弄出动静,也不怕有人进来。   那些护卫应该是得了韩晔的默许,准了百里落在府内的自由,听到她说无事便退下了,没有强行闯入。   就在护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时,百里落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随即朝那个重伤之人走了两步,道:“鹿台山上个个都是高手,即便是地震也不可能一个都不剩,通通死绝了,你不要告诉本宫,你连个尸首都不曾看见……”   那人撑着身子又跪下,挣扎着解释道:“鹿台山地处两国边境,人烟稀少,属下此去的确不曾看到尸首,却见许多秃鹫盘踞在断石之上,属下想,即便有尸首,恐怕也成了秃鹫的腹中之物,请公主……明鉴。”   “死无对证?”百里落冷笑,“你们这群蠢货除了会推脱责任,一事无成!根本就是酒、囊、饭、袋!”她怒不可遏,闪身上前,又重重踹了那人几脚,平息着滔天的怒意。   等到她终于发泄够了,那人已奄奄一息。百里落的脚踏在那人的胸口处,倏忽眯起眼,眼中晦暗,连带着额前的银锁珍珠都暗了几分。她心里有各种揣测,可最无法容忍的只有那一种,若果真是他做的,她要他好看!至于是或不是,一试便知。   这么一想,百里落缓缓弯下腰去,凝视着那人乱发中露出来的眼睛,低声道:“记得本宫之前说过的话么?若是你办不成这差事,本宫定不饶你。可是,听你方才这么一解释,本宫想了想,似乎不再给你一次机会,的确有些不近人情了。那好,本宫就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若是能将此事做好,本宫会不计前嫌重重赏你!”   说着,她撤回脚,整了整衣摆,裙子上沾了点点血迹,她视若无睹。   那人干哑着嗓子伏在地上道:“属下……愿誓死……效忠落公主……”   百里落对他所谓的誓死效忠的宣言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沉声道:“带上你的人,即刻前往荆州东城外迷津谷设伏,本宫要你……杀一个人。”   ……   沉寂了一日,五月廿六早朝前,墨问收到另一个不幸的消息,有人撒下了一张大网,将他也网在了里面。   朝堂上,群臣都明显感觉到景元帝的不快,遂低下头去,静静等圣上开口。   终于,景元帝放下手中的密折,道:“大兴正值多事之秋,朕昨夜收到密报,鹿台山变成了一片废墟。”   群臣一片哗然,互相交换着眼色议论纷纷,朝堂一时乱糟糟的。   并不是每个朝臣都对鹿台山有所了解,有个不明就里的侍郎道:“陛下,鹿台山地处两国边境,我大兴遵守协议一直不曾驻军此地,却难保邻国也能如此诚信,西秦人一贯狡诈喜怒无常,怕是他们刻意挑起事端,还请陛下立刻派兵镇守边境,以防西秦图谋不轨!”   “程侍郎的猜测虽然不错,可我大兴西北边境正遭突厥入侵,情势颇为危机,若再往鹿台山一带调兵,朝廷恐难担此负荷。”有人忧心忡忡道。   “笑话!想我泱泱大兴,竟会连一方边境也无法护卫,朱大人莫要危言耸听!”黎国舅恼了。   朝堂上又乱成了一团,墨问耳边嘈杂不已,每次一有状况出现,这些人都要争论不休,连最基本的事实也不曾查清楚,浪费无谓的口舌。   景元帝已被吵得头疼,扫视着群臣,宣布另一个消息:“自南方运往西北的三路粮草,其中有两路被劫,淮江运河,淮中官道,沿线皆守卫森严,竟能出了这样的纰漏,朕觉得十分可笑。”   朝堂死寂。   粮草被劫,意味着前线将士得不到补给,边防随时被攻破,与之相较,鹿台山之变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臣有罪。”   一个浑厚的声音,司徒大元帅出列,单膝跪地道。   不等景元帝表态,黎国舅像是抓到了把柄似的立刻责难道:“因担心粮草安全,陛下特命司徒大元帅安排军士押解粮草,没想到司徒大元帅却辜负了陛下的期望,生生断了前线将士的口粮,断了我大兴的西北边防!该当何罪!”   黎戍心里那个急,老不死的少说两句会死么?重点不在该当何罪,而是如何解决粮草问题,没有饭吃可是要死人的!   “当务之急,应是及早化解粮草危困,至于谁错谁对,追究起来已无甚意义,何况,若有人存心陷害司徒大元帅,怕也是防不胜防,请陛下明察!”吏部尚书杨弘出列道。   “杨大人所言极是!”户部尚书道:“启禀陛下,这十余日,各州皆有粮食收割,从各地递交的公文上看,荆州一地粮食丰收,可命人前往征粮,再火速运往西北,解边境之危困。”   景元帝直起身子,问:“谁人可往?”   黎国舅被这两人气得不轻,听了景元帝的话,立刻开口道:“回陛下,上一次婧驸马提出的征粮大计颇为可行,如今举国上下的商贾都对婧驸马颇为信赖,赢来无数赞誉。若此次由婧驸马亲往荆州征粮,想必可省不少功夫。”   ------题外话------   问:—_—如果有一天婧小白变得如百里落这般狠毒,乃们觉得肿么样? ☆、第169章   百里婧咬着唇,避无可避,忽然张开双臂环住墨问微微倾下的脖子,身子借力抬起,投进了他近在咫尺的怀里,脸埋在男人的脖颈处,她轻声应:“嗯。”   不是敷衍。   墨问笑了,这才抱紧她,只觉心境平和,万事无忧,她心里总算有了他,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她只是撒了一个谎,他也满足了。   小疯子,你若念着我,我定能平安归来。   虽然墨问已定下去荆州的计划,可他的护卫没有一人同意。刚入夜就将他堵在了桃林里,跪地不肯起来,孔雀道:“主子,您人在盛京已十分不安全,若再贸然前往荆州,叫属下如何放心?”   黑鹰一贯话少,这次也认同了孔雀的担忧,道:“若主子真要去荆州,不如一路向西,借此机会回国,到时制造一场失踪的假象,也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桂九道:“主子,大人说,您这些作为十分不合适,在东兴俯首称臣,让大秦百姓如何自处?如今又替东兴出谋献策,甚至亲自替他们征集粮草,您这样做说不过去啊……”   他们的话个个不错,他是没必要越俎代庖帮东兴治国,可他如今的身份是东兴的臣子,他的妻是东兴公主,他不是帮着别人,是帮着他的小疯子,他的妻。旁的,暂时不论。他也没有必要对他们一一解释清楚。   墨问往桃林外走,出声道:“别跟着我,收拾收拾,明日前往荆州,沿途设防,有些人怕是见不得我有半点好处。桂九,你留下,看着她,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你便不必再回国了。”   桂九想哀嚎,却见男人转过身来,道:“孔雀,她身子突然不好,浑身发凉,有些不对劲,太医说是累了,我却不信,你替她瞧瞧。”   孔雀低头道:“是。”   起身跟着男人出去了。   易容术对孔雀来说易如反掌,乔装成丫头进去替百里婧擦了擦身子,顺便搭了搭百里婧的脉象,看过后略略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退出来对男人道:“确实只是劳累过度,心病所致,休息调养一番便会痊愈,主子不必担心。”   关心则乱,墨问听罢,竟没怀疑,掀开纱幔进去,脱了衣搂着百里婧入怀,她睡得不安稳,身上凉,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贴着他的胸口睡。   墨问被这种依赖撩拨得心都酥了,柔软得不可思议,明日就离别,他得好好抱抱她,她病着,他也没了占便宜的心思,舍不得摆弄她了。   孔雀冷眼旁观他们两人的亲密,走入黑暗中,掀开精细的人皮面具后,手心有些颤抖。照方才她探的脉象来看,这位婧公主身中一种奇毒,已达两年之久。   这种毒平日潜伏体内与常人无异,可一旦发作,便会全身发凉,一日比一日虚弱,终至武功尽失。而且,毒素无法根治,只能依靠续命的还魂丹,若配不成还魂丹,哪怕是神仙也救不了。   她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她知道还魂丹需要特制的几味药引子来配,这些药引子极为珍贵,拿其中最难得的一味——红莲蕊来说,生长在苦寒的雪山之上,山上积雪常年不化,寒风凛冽,且红莲蕊十年也可能开不了一次花,要想找到它,几乎不可能。   既然还魂丹配不成,婧公主的命便保不住,那么就没有必要将此事说出来惹得主人大费周章了。   如此一来,不外乎剩下两条路。   第一条,荆州遇险,他们一行人正好穿过大兴西陲边线回国,从此世上再没有婧驸马。   第二条,荆州之事依照主子的意思办妥,待征得粮草返回盛京,婧公主想必已经不行了,待婧公主一死,主子也得回国,了无牵挂。   虽然将所有头绪都理得清清楚楚,孔雀却还是担忧,她从未见过主子待谁如此珍视,若是大兴这位荣昌公主死了,她想象不出主人会如何。   可孔雀最终还是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子好……   ……   一夜很快就过去,天微微亮了,墨问舍不得起来,可外头已经有人在催。   待墨问穿好衣衫,百里婧还没醒,他不忍心叫醒她,俯身凝视她许久,在她的唇上吮了吮,看着她安详的睡容,笑了,这小疯子,妻子当得真不称职,他都要走了,她也不知道送送他,还在睡……   “驸马爷,时辰不早了,该走了……”   墨问叹息一声,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自枕下摸出那枚深海血珀所制的哨子,捏在手心里,直起腰,又细看了她两眼,这才转过身,出了门。   百里婧猛地惊醒,汗湿了衣襟,丫头绿儿闻声进来,急道:“公主,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百里婧喃喃。   “您刚刚大叫了一声,是不是做噩梦了?”绿儿试探地问道。   “哦,”百里婧闭了闭眼,脑海里又浮现出梦里那血淋淋的场景,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并不是答复绿儿:“原来是梦。”   撑着的手臂忽然朝身侧摸去,空空的,什么也没摸到。   绿儿机灵,立刻道:“驸马爷一早就气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出了城,见公主睡得熟,就没叫醒您。”   ……   忙,来不及写完,继续待修。明日再补。   黎国舅立刻开口道:“回陛下,上一次婧驸马提出的征粮大计十分可行,如今举国上下的商贾都对婧驸马颇为信赖,赢来无数赞誉。若此次由婧驸马亲往荆州征粮,想必可省不少功夫!”   黎国舅说罢,引来附和道:“老臣赞同黎国舅的意思,当下最要紧的是北疆安危,早一日征得粮草,早一日解国之危困。荆州路途不远,此去不过数日功夫,婧驸马即便体弱,沿途有人悉心照料,也无需担忧。”   “所言极是……”   墨问心下冷笑,果然是一张大网,兜头朝他罩了下来。粮草被劫,显然有人不希望边疆大胜,且意图置司徒家于穷途末路的困境,而此去荆州征粮,其中风险也不知几何。   已经被推上风口浪尖,即便他不是哑巴,也无法开口说出半个不字。左相沉默,朝臣无一人替他说话。   景元帝看着墨问,神色略略有异,终是点头道:“既然如此,便请婧驸马往荆州一趟,十日内来回,务必将此事办妥,否则,我大兴危矣。”   圣上都开了口,做臣子的自然无法推脱,墨问忙跪下去,领了旨。   “此事耽搁不得,婧驸马明日便启程吧,征粮的人马由兵部与吏部负责选调。”景元帝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接着看向一直跪着的司徒俊彦,伸出手遥遥扶着,道:“司徒元帅快起身,朕知司徒家忠心不二,为了大兴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此番意外发生,必是有人存心陷害!传朕的旨意,命刑部彻查粮草被劫一案,朕要将那些图谋不轨者五马分尸碾为肉酱!”   “谢吾皇体恤明察。”司徒俊彦站直了身子,声音浑厚,不苟言笑,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秉持着司徒家惯常的沉默。   “至于西陲鹿台山,朕希望得到更确切可靠的消息,不愿与西秦起争执,但事已至此,边防之事不可小觑,命荆州三营兵马前往鹿台山驻扎,保护此地山民与百姓安全。”景元帝吩咐道。   “吾皇圣明!”群臣日日念符咒似的齐声道。   整个朝堂,只是少数人的天下,有人得宠,便有人失宠。景元帝赏识墨问,所以给了他这份差事,而对于韩晔,即便整个天下乱成了一团,西北困顿,鹿台山危急,景元帝也不曾念起他半句,似是完全记不得韩晔本是师承鹿台山,如今鹿台山覆亡一事对他又有多少冲击……   然而,被忽略不一定是坏事,被偏爱也不一定就是幸事。韩晔像是被封冻之人似的,完全不插一句嘴,只等着景元帝主动开口邀请——哪怕这邀请,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了,而他将因此被忽视一辈子。   下了朝,群臣结伴而出,黎戍拖着笨重的身子三步两步追上墨问,急急拍着他的肩膀道:“婧驸马请留步!”   墨问有点烦,却还是停下脚步回了头。   黎戍任何时候都笑嘻嘻的,朝廷出了事,他还能乐得出来,与墨问并排走着,笑问道:“前几日请婧驸马喝酒,听说给你惹了不小的乱子,婧小白没有为难你吧?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去替你解释!”   他可真仗义。   墨问却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他没必要跟人解释,尤其是对这个好男风不务正业的戏子。   “啊,那就好,那就好啊。”黎戍点点头,摇头晃脑的,从他那异常的神色中,墨问知道他想说的话怕不只是这些。   果然,黎戍沉不住气,恬着脸笑道:“嘿嘿,婧驸马,这本不该由我来说,陛下也已经说过了,但此去荆州,除了保重身体之外,还是想请婧驸马速战速决。要知道,人一顿不吃就饿得慌,若是一日不吃,仗也不用打了,随便突厥蛮子如何砍杀,也毫无还手之力了。请婧驸马看在婧小白的份上,别让司徒家的将士们等得太久,身处险境。” ☆、第170章   第170章劫杀·营救   墨问去荆州后,相府内不曾起任何变化,好像他在与不在没甚差别。但墨誉擅长察言观色,他发现从昨日大哥出城到今日,父亲的神色很奇怪,一会儿似乎开怀,一会儿又焦虑不安,不仅是这两日,最近的半个月父亲一直如此,情绪反反复复,忧虑无法排遣,肯定与大哥突然出仕有关。   可是,什么原因会让父亲如此呢?从父亲提起大哥时那无可奈何的口吻和认了命似的态度,墨誉始终相信,其中必有隐情。倘若大哥这些年来真的深藏不露,他何以至今时今日才肯出仕?真的是因为娶了婧公主,有了无法撼动的靠山才有恃无恐地抛头露面?   墨誉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日中时分,替七皇子讲课告一段落,墨誉收拾东西要走,却迎面碰上一人,他忙朝那人行礼:“落公主。”   百里落仍旧是那身浅紫色的裙衫,淡而精致的妆面,温柔含笑的神色,对墨誉道:“四公子这就要走?不如在宫中用了膳再去?”   墨誉忙要推脱,百里落却不容抗拒道:“四公子若要拒绝就太见外了,你是七弟的老师,虽然年纪小,可学问高,连本宫也要尊称你一声先生。而且,本宫让四公子留下,是有些疑问想要问一问四公子。你知道本宫有孕,身子不便,事儿在心里搁久了就有点不自在,必得问出来才舒坦。”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墨誉脸皮薄无法再推辞,只好随她去了。   在落华宫的小花园凉亭里摆下了酒菜,树影深深,将毒辣的太阳遮住,只觉舒服惬意。百里落执起酒壶亲为对面的墨誉斟了一杯酒,笑道:“这是北郡府有名的‘忘忧醉’,听说滋味极好,可惜本宫不能饮酒,四公子尝尝看。”   墨誉忙惶恐地起身,奈何盛情难却,他只得端起酒杯喝了下去,北郡府的烈酒与江南的佳酿不同,“忘忧醉”尤其厉害,墨誉不胜酒力,一杯下去便觉有些晕了,他放下杯子朝百里落勉强笑道:“确是好酒,但是微臣没福气,再喝不了第二杯了。”   百里落却似完全没听清他说什么似的,又为他倒了一杯,也没催着他喝下去,放下酒壶,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本宫记得,当日在回门宴上,驸马用这酒谢了父皇,婧儿妹妹也在场,替婧驸马连喝了三杯……呵呵,四公子好像也在吧?你与婧儿妹妹一样大的年纪,酒量竟不如她,看样子我们家婧儿妹妹实在是女中豪杰,叫本宫这个做姐姐的佩服不已啊。”   墨誉自然都记得,从大哥娶妻到回门,因为大哥体弱,所以样样都有他作陪,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一片好心被她辜负,大哥也一点都不感激他所做的一切。今时今日想起当初的场景,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热闹和欢喜都是他们的,他什么都没有。墨誉性子沉敛,心里痛苦也不说出来,只是又将眼前的那杯酒举起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醉意渐浓,脑袋混沌,墨誉开始身不由己,一些话借着酒劲都倒了出来,也不管面前坐的是谁,他自嘲地笑道:“她确实是女中豪杰,谁都惹不得她,起初她嫁进相府,我还担心她欺负了大哥,后来发现,她待大哥很好,好到让人……让人心生嫉妒。而我这样低微的身份,她是瞧不上的,真的从不正眼瞧我一下,呵呵,也是,她是大兴国最尊贵的公主,谁不让着她、捧着她啊……我又算什么……”   他说到这里,醉意朦胧的眼睛含着隐忍的泪光,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彻底醉了,话更是打不住,完全记不得身在何处:“可是,有时候我瞧着她,又觉得她可怜……她的年纪与我一样大,已经嫁了人,大哥一辈子都只是个哑巴,她性子太跋扈又招人记恨,被困在相府里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近日身子又不大好。我因避着嫌不能去瞧她,即便能,她大约也不想见我,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废物罢了,连大哥都不如,呵呵,呵呵……”   他说着,越发自嘲地笑起来,翩翩少年即便醉了酒也仍旧风流俊俏,也不知是压抑了多久的心思,终于被烈酒催得藏不下去,第一次直接地自他口中吐出。   亭子里再没有第三个人,百里落听墨誉絮絮叨叨地说,半晌都没有动,蝉在枝头叫着,没完没了地聒噪,她的唇边忽然泛出冷笑,呵,人人都爱百里婧。   她本来也不过是想借墨誉来替她传一个消息,或者用利益说服他与她合作,哪里知道这个少年竟在心里头思慕着他的大嫂,说出来的这番话多么情真意切啊!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说过,说我心疼你孤苦无依,心疼你从小就卑微苟且地在他人的无视中生存,心疼你必须处心积虑才可以得到你想要的,而不是像百里婧那般不需伸手一切就都是她的。   为什么?性子飞扬跋扈目中无人骄纵粗野的泼妇却会招人心疼?百里婧她有什么好可怜的,她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些男人处心积虑地为她设想的?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她凭什么那么理所当然地挥霍所有的宠爱,好像天生就该是她的一样!   为什么!   凭什么!   这不公平!   因为百里婧是嫡出公主,所以尊贵无匹不可亵渎,让他们珍视着保护着心疼着一点委屈都不让她受!   所有男人都肤浅龌龊瞎了眼TXT下载!   包括韩晔,包括司徒赫,包括病秧子,包括墨誉!   墨誉醉得一塌糊涂,所以没有看清对面的百里落眸中刻骨的恨意,这种恨意聚敛得极快,在她的算计里又一点一点化为善解人意的温柔关切:“四公子是不是醉了?这酒是再不能喝的了。”   墨誉用手臂撑着头,皱眉道:“是,不能……再喝了,可是,醉了才好……才好……”   百里落探身,一点一点接近墨誉耳边,诱道:“方才听四公子所说,本宫感同身受,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墨誉大着舌头道,也全然顾不得尊卑了,他也许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谁。   “四公子知道,鹿台山出了事已数日,可婧儿妹妹被禁足,没有人肯告诉她。以她的个性,若是日后得到了消息,必定要恨着那些对她隐瞒真相的人。病驸马是个废物,她恨不了他,她又护短,不会拿自己的夫君如何,外人那么多,她不能一一去责怪。可四公子却不一样,你是朝臣,又是家中的小叔子,到时候整个相府里你肯定首当其冲,成为她兴师问罪的第一人。也不知婧儿妹妹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来,恐怕又要伤了四公子的心了。”百里落一句句娓娓道来。   墨誉听得两眼发直,眸中一丝亮色都没了,只剩一片灰暗,他被百里落所分析的那种境况折磨得彻底绝望。   百里落见时机成熟了,为他出谋划策道:“四公子莫要心伤,我倒有个法子可以帮四公子解脱危难。”   墨誉认真听着。   百里落笑道:“四公子反过来想一想,既然隐瞒真相会被婧儿妹妹记恨,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将鹿台山如今的遭遇通通告诉她?她周围没有说真话的人时,你的真话和担忧便是最为珍贵的了,除非婧儿妹妹是铁石心肠,否则,肯定会对你十分感激,难道,她还会为此而去恨你么?她肯定会觉得你可信任又可交往,必定对你青眼有加。如此一来,既让她不至于被迷惑,又帮四公子解开了心结,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墨誉心里还有一丝清醒:“鹿台山变成一片废墟一事,她知道了又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呢?”   百里落冷笑,声音仍旧柔软:“她当然会不开心,可这事却瞒不了一辈子,她迟早都会知道,与其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来,不如你讨了这个巧,等到纸包不住火时,你再想与她亲近都不可能了。哦,你的时间也不多了,也许她马上就会得到消息。”   墨誉受不了这样的诱哄,尤其是在他醉了的时候,越发渴望着摆脱眼前的危困,心里那道防线早就被百里落冲击得只剩憧憬,他犹豫着自问自答:“这样做,她真的从此不再厌恶我了么?不再厌恶我就好……这样就好……”   他说着,双手撑起桌子起身,跌跌撞撞地朝亭外走去,连跟百里落道别都忘了。   百里落盯着墨誉的背影,恨意一丝未消,可在这恨意中又多了几分快意,让天下的男人都去爱百里婧那个贱人吧,越爱她,越痛苦!她双手抬起,“啪啪”拍了两声巴掌,立刻有太监过来候旨。   百里落冷然道:“去,跟着墨状元,送他回相府,莫要出了差错。”   ……   墨誉坐在马车上,一路颠颠簸簸回到左相府,落华宫的太监搀扶他下车,相府前守门的护卫忙迎了上来,众人七手八脚地送他回西厢“浩然斋”。   嘈杂的脚步声在院内响起时,木莲警觉地将一个黑色的包裹系好,运起轻功,将它塞到了房梁上。落地时,低头稍稍整了整衣服,随后拉开了房门。门外一群人。   “四少奶奶,公子喝醉了,您快瞧瞧!”水生颇为吃力地担着墨誉,“丫头们,都别站着了,快去准备水和醒酒汤来!哎呀,我的公子,怎么也开始学坏了,三天两头地被抬回来啊!”   墨誉被放在床上躺着,水和醒酒汤也都送来了,房里只剩木莲一人,她替墨誉擦了擦脸,又喂他喝了醒酒汤。木莲疑惑不已,怎么大中午的就醉了,这倒是头一回,而且墨小黑是去宫里替七皇子讲学,谁人敢请他喝酒?   睡了大约半个时辰,墨誉迷迷糊糊醒了,见木莲手里握着帕子趴在他的床沿上,神色虽十分疲惫,可她脸上那种安详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墨誉一时看得愣住了。时光在此刻停住,他的身边竟也有人伴着。   然而,不过一瞬,他心里惦记的那件事便陡然冒了上来,将眼前所有的安逸和静谧都打破,他不愿记得古人关于“怜取眼前人”的劝诫,他只愿遵从自己的心,去讨好那个不肯正眼瞧他的镜花水月。所以,他掀开身上的薄被下了床,脚刚着地,木莲就醒了,转头看到他在穿衣服,问道:“你要去哪?酒醒了么?”   墨誉回头看她,却不敢与木莲四目相对,低头系腰带,支吾着道:“父亲找我有些事,我去去就来。”   说着,已经穿戴整齐,看了书桌上的铁笼子一眼,道:“天热,小黑口渴,你照看着点。”   张口闭口都是兔子,木莲与他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也不应,只是撑起身子站起来。她近日越发觉得身子沉重,懒懒的不想动,这在以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墨誉出了门,却没去前院,而是左转去了“有凤来仪”的方向,他的脑子还有些晕乎,被夏日火热的风一吹更是燥热。   到了“有凤来仪”门前,有丫头正坐在廊下打瞌睡,听见脚步声吓醒了,忙起身道:“四……四公子……您来做什么?”   墨誉努力镇定下来,道:“公主在么?”   “在。”丫头转头朝里望了望,道:“听绿儿姐姐说,公主好像在睡着。四公子,需要通传么?”   墨誉忙抬手道:“哦,不必了!我……”   他刚想走,那个剧烈的念头又扯回了他的步子,他笑道:“不必通传,我……进去等公主起来。”   因为成亲仓促,来不及建公主府,可是相府不敢怠慢了婧公主,为她所置的婚房很大,里间外间相距甚远,墨誉说进去坐,虽然不合礼数,却也并非不可以。那丫头犹豫了一下便引着墨誉进去了。   在外间的桌前坐下,丫头给墨誉端上一杯茶,陪他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叫她,应该是大丫头有事吩咐她,忙小跑着出去了。   顿时,房里只剩下墨誉一人,他秉持着良好的教养端端正正地坐着,面前的那杯茶很烫,他也无心去品是什么茶。   “来人……”   墨誉正等得心虚,陡然听见里屋传来一个声音,忙回头朝垂下的层层帘幔望去。   “来人……”   又是一声,这次墨誉确信听到的是她的声音,慌忙站起身,不知她怎么了,可是丫头们竟一个也没回来。又急又燥,什么都顾不得了,墨誉掀开帘子朝里头走去,隔着宽大的屏风,颤抖着声音问道:“怎么了?”   里头的人应该没有听出是他,她咳了一声道:“水……”   墨誉忙折回外屋,将自己那杯未曾动过的茶端了进来,在屏风后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脚步急促地绕过屏风进去了。   连日来,百里婧的身子越来越不好,倒没有别的症状,只是冷。墨誉进去就瞧见她裹在厚厚的被子里,顿时惊愕不已,这房里应该有降温的冰室,可他呆在这里并不觉得凉快,怎么她竟冷成这样?   也许是反应也变得迟钝,墨誉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百里婧也没察觉,刚刚还要水喝,现在却睡着了,墨誉无奈,不知是该叫醒她,还是出去,就这么左右为难着。   百里婧迷迷糊糊看到有人站在床边,身影修长清瘦,遂从被中探出一只手来,朝那人伸过去,嗓子太干,出声轻如云烟,唤道:“墨问……”   墨誉惶恐,捧着茶的手差点将杯子打翻,然而,见她神色依赖,好像很需要他,可她张口说了什么他却没听清。墨誉挣扎一瞬,忙颤抖着上前握住了百里婧的手。   一握之下,凉到骨子里。   百里婧却已经带着他的手贴在了脸上,她的脸也是凉的。   墨誉不敢在床上坐下,被她一拉扯,他便只好屈膝跪在脚踏上。如此近距离地与她接触,现实中不过只有一次,那是在偏院的桃林里,她戏耍他,使出浑身解数羞辱他。明知是羞辱,可自此后,与她亲近的场景,他的梦里却出现过无数次,甚至连初夜时的激情,他记得的也全是她的脸,怎么都忘不了抹不去——她在他身下与他翻覆欢好,那么热情,那么美丽,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在梦里……   真的离得太近,她的脸面向外,贴着他的手心,眉头皱得可怜楚楚,头发散开在枕边,中衣大约没扣好,露出修长的脖子和突出的锁骨……   墨誉呼吸越发粗了,眼神却异常温柔,已经分不清是梦是真,他缓缓低下头,一点一点接近,将颤抖的一个吻印在了她的额头上。如果你是我的,那该有多好?即便是立刻死了,我也甘愿。   “嘭”的一声响,有什么在身后落下,墨誉吓了一跳,从憧憬的美梦里被惊醒,偏头看去,木莲站在屏风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第171章   木莲站在屏风前,将这一幕瞧得清清楚楚。   光天化日之下他卑劣的行径被撞了个正着,墨誉慌忙起身,抽回被百里婧握住的手,无地自容地躲闪开目光,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木莲本是来探望婧小白,完全没想到墨誉会在这里,不仅在这,他还胆大包天地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来!   心里涌起一股子无法抑制的怒意,木莲转身就走。   墨誉着慌地追上去,扯住木莲的胳膊道:“你听我解释……”   木莲被他这句底气不足的话气笑了,竟停下了脚步,回头盯着墨誉的脸,反问道:“解释?你是想告诉我刚刚我的眼睛花了,看到的都是在做梦?不是说左相找你有事么?你找父亲找到婧小白房里来了?嗯?借着酒醉来发疯,你要不要脸?如果我没有来,你还想做什么?!”   随后,她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字一字咬得极重,几乎指上了墨誉的鼻子:“墨誉,你真是龌龊又恶心!”   墨誉被她这番话一骂,连自己也鄙夷起了自己,可是少年的骄傲又迫使他不能屈服,他不过是真心地喜欢着一个女人,为什么要遭受如此多的指责?而他方才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情不自禁,如果他的理智强大到足够克制翻腾的内心,他又怎么会被人握住把柄?   他没有放开木莲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对她没有半点企图,真的没有!我来这里只是想对她说鹿台山的事,她那么在乎师兄弟之间的感情,我想这事肯定不能瞒着她,所以我就来了!房里没有人伺候,她渴了,要喝水,我便进来给她送水,然后……”   墨誉忽然打住不说,进来送水而已,这的确是初衷,可是后来他吻了她,该如何解释?   怎么解释都不可能让人相信。   他果然是个龌龊又恶心的人,一心惦记着自己的嫂子。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他惦记着她是真的,喜欢她是真的,不忍心看她受委屈也是真的,大不了他永远都不说出口,大不了他在肚子里藏一辈子,可以么?   他只是求木莲不要说出去。木莲一直都知道。   “你刚刚说……鹿台山出了什么事?”木莲却听到了别的东西,蹙眉追问道。   墨誉立刻缄默不语,方才见百里婧病着,他便打消了念头,决计不告诉她了,怕她知道又要大动干戈,闹得身子更不舒服。   木莲见他静默,顿时冷笑出声,用力甩开墨誉的双手道:“墨誉,你不仅恶心还谎话连篇,你几时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就编造,你的圣贤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墨誉被她逼得完全下不来台面,少年的自尊心被激起,什么都顾不得地高声辩道:“我没有说谎!这件事朝廷都知道!大哥也早就知道了!他只是没有说罢了!鹿台山变成了一片废墟,探子回报说是被灭了满门,连一个活口都不曾从山上走出来!如果我说了谎,就罚我不得好死,遭天下人唾弃!”   木莲完全呆住,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重复道:“被灭了满门?你是说鹿台山……”忽然,她看向墨誉身后,顿时慌了,一把拂开面前的墨誉,轻唤道:“婧小白……”   墨誉惊愕地转过身去。   只见百里婧身着中衣站在屏风旁,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你刚刚说鹿台山怎么了?再说一遍给我听听,要是你敢说谎,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她的声音哑哑的,不似平日那般动听,墨誉也知道她的手冰凉,却无法肯定他方才做的那些逾矩的龌龊事是不是被她发现了,她是不是从心底里越发瞧不起他?这些担忧汇聚在一处,让墨誉的自尊更为受挫,想起百里落的那番劝诫,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可脑子里有一种急于夺取她信任的**。于是,他一五一十地把那些原话又重复了一遍,还说到朝廷已经派兵去驻扎鹿台山,让百里婧不必担忧。说完,忐忑地注视着她的神色。   如果说之前墨誉所陈述的灭门惨状百里婧还可能不信,后面说到驻军时百里婧却开始一点一点绝望下去——鹿台山一向清净,民风淳朴,山阴山阳两头的百姓们从未受到任何拘束,生活自由自在,只因此地虽处于两国边界,大兴和西秦却都不曾派兵驻扎,由着这里的人肆意地过着平静的生活。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军队开始进驻鹿台山,那么,就意味着这里的一切都已经被打破,安宁不复。   被灭了满门……   这句话在百里婧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许多事,她已经忍不了,如今终于到了她的临界处,快要崩溃了。   什么都不可以阻止她,她必须要亲眼瞧一瞧才肯罢休——她要瞧一瞧为什么所有事情都来得这么突然,一点余地都不肯留,接二连三的劫难让她的日子过不下去,一个个她所珍视的人从她的身边消失。现在轮到了鹿台山,师父、师兄弟们,她所怀念的那个美如仙境的地方,她少女时期最快乐的日子,怎么会转瞬就消失了?   不可能!   谁都不可以对她的所爱诋毁半句,谁都不可以说它没了,明明它好端端地活在她的记忆里头。她还和三师兄约定好要回师门瞧一瞧,师父还说让她放下心头的执念好好地生活,可是三师兄突然不在了,师门也突然覆亡了,这都是梦,可怕的梦,和梦里那些血腥的场景一样,不让她有安生的时候!   木莲和墨誉都紧张地注视着百里婧,生怕她会夺门而出,和林岑之遇害时一样,冲动到任何人都阻止不了她。   然而,出乎意料,百里婧这一次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她的眼神从墨誉脸上划过,与木莲四目相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疯狂质问,她甚至弯起唇笑了,大约有些冷,她抱了抱胳膊,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你们说的我虽不信,但既然朝廷已经派军队驻扎鹿台山,那么,就静等结果吧,反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折身往里走,补充道:“木莲,你们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被下了逐客令,却并没有被指责,墨誉却一丝侥幸的心思也无,很失落地转过身要走。木莲却没有动,她太了解婧小白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即便是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麻木了神经,也不至于如此冷漠,婧小白并不难耐住性子静等结果。   可是,木莲不敢刺激她,无论婧小白存了怎样的心思,她此刻的平静总好过歇斯底里,能拖一时是一时,又兴许在这些日子的禁足之下,婧小白渐渐学乖了也不一定。   所以,她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拾起屏风旁掉落的一个东西,走到百里婧床边道:“婧小白,听说你这阵子睡不好,总是做噩梦,所以,我特地做了这个药包,你放在床边,有安神的功效。”   安顿百里婧躺好,木莲走出来,这时几个丫头都在外头恭恭敬敬地候着。木莲看到她们,顿时怒从心头起,上前抬手就给了绿儿一个巴掌,斥道:“公主身子不好,你们这些死蹄子去哪了?!竟敢放公主一人在屋里,冷了热了渴了没人伺候着,还要你们做什么?要是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进去骚扰公主,你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尤其是你,绿儿,枉我如此信任你,你竟不知好歹连本分的事也做不好!我警告你们,要是再有下次,通通遣出去配了那些杂役小子做一辈子的低贱奴婢!”   丫头们早跪了一地,诚惶诚恐地求饶。婧公主不管事,木莲的话却不能不听,即便她作为四少奶奶干涉起公主房里的事本已逾矩,可没人敢跟她顶嘴,她的吩咐甚至不需要请示婧公主,直接生效。   教训完了玩忽职守的丫头们,木莲迎着烈日往回走,只觉得一阵晕眩,索性扶着青翠的竹子停了停,心里涌起一股子恨意——墨小黑走得可真快,像是没脸见人似的早早躲了,从前他还只是在心里想想,“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后来是梦里念着,整日对着笼中的兔子怅惘。如今竟越发大胆了,登堂入室地对着婧小白动手动脚。方才他那个吻小心翼翼地像偷了件宝贝似的,就这么珍贵这么难以忘怀?可惜啊墨小黑,你一辈子也只能和木莲绑在一起了,即便病驸马死了,也轮不到你来娶婧小白!   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的人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也会生出些感情来,尤其是女人。木莲不知婧小白发现了没有,在她和病驸马之间已渐渐生出一种缱绻情丝来,外人瞧得清清楚楚。可同时,木莲悲哀地自嘲起来,如果刚才墨誉的无耻行径被婧小白发现,她是不是还会上前帮墨誉掩饰?   因为,无论如何,这是她的男人,即便无关爱情,也关乎她卑微的尊严。   婧小白,我的夫君喜欢你,喜欢到了犯糊涂逾了矩的地步,你说,我如何下得了台面?即便你为了护我而一怒之下杀了他,剜出他的心交到我的手上,我又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在相府里安逸得太久了,竟生出了懈怠的倦意来,尤其是听说鹿台山出了事,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还是主人,她对主人的狠毒太清楚,却还是不知主人会做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鹿台山上藏了太多的秘密,事关重大,如果不毁去,迟早有一天要暴露。然而,自从三师兄林岑之死后,她的心便灰冷一片,甚至怀疑起了此前的所有路途,父亲说过成大事者必定会有所牺牲,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牺牲到底的勇气和比勇气更坚韧的承受力,她快要撑不住了。   ……   即便在木莲的恩威并重之下,“有凤来仪”的丫头们比往日伺候得更为周到,守夜时也更为细心,然而,若百里婧有心要走,她们这些人又如何拦得住?   第二日一大早,丫头绿儿急急忙忙去找木莲,一见到她便“噗通”一声跪下了,着慌地哭道:“四少奶奶,公主她……她……她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木莲手里的梳子“啪”的落地,折为两段。   “奴婢们到处都找过了,前院,后院,偏院,任何一处都不见公主的踪影,又不敢声张,只好来告诉四少奶奶!”绿儿哭得更凶了,身子抖如筛糠。   丢了公主,已经不止是杀头的罪责了。这些丫头固然罪无可恕,可追究起来也没有意思,杀了她们婧小白便能回来么?   木莲想起婧小白昨日那平静的神色,已经料定她是往鹿台山去了,依她那种不依不饶的性子,定是要亲自去弄个清楚……   可是,怎么办?   婧小白正被禁足,若是让陛下知晓她私自出府甚至出城,前往边界处的鹿台山,这便是抗旨欺君之罪!   木莲冷静下来,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居高临下地盯着绿儿的脑袋道:“你记住,公主病了,在屋里休养,不管是谁来探望,即便是相爷,也一概不见!若是被人发现了,你,还有所有伺候公主的丫头们,通通都是死罪……”   绿儿泪眼朦胧地抬头,颤抖着声音问:“如果……如果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来了呢?”   木莲嗤笑,抬脚匆匆往外走去:“那是你们运气太差,就等着被诛九族吧。”   安静无人的围墙内飞出一只雪白的鸽子,木莲看着它往更高更远处飞去,直至再看不见。为今之计,只能是将婧小白悄悄地带回来,熬过了一个月的禁足令,到时候她要去哪里,她便可随着她去。然而,婧小白已走了一夜了,玄影能追上她么?   ……   “连夜出城了?”   晋阳王府内,百里落听罢来人的消息,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右手习惯性地捏着左边手臂,仿佛那里有一道极深的伤疤,又疼又痒地缠着她,这个动作连月来已自然而然,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   “很好。”   她半晌才给了这个评价。   来人见她总算满意了一回,不由地松了一口气,静候吩咐。   又听百里落继续道:“若是连夜出城,快马加鞭,最早今夜、最迟明日清晨便可到达荆州东城外,飞鸽传书给骢珑,告诉他,鱼儿上钩了。”   “是!”来人迅即离去。   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百里落想着想着忽然笑起来,越笑越收不住,之后笑声渐渐收住,眸中的杀意浓烈——百里婧,傻瓜都是不该活在这个世上的,那么远的师门,灭了便灭了,你却偏要回去尽孝,岂不是死有余辜?就让我送你一个机会,看一看这世上最爱你的人究竟是谁……   太阳从东边升起,窗外的阳光射进来,影子一点一点变幻,代表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百里落饶有趣味地盯着这些影子。终于,快半上午时,另一人进来,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百里落立刻从凳子上站起,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不见:“备马。”   ……   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匹骏马疾驰而过,马上坐着一位着劲装的少年,身形瘦小,面色凝重,许是因为赶了许久的路,脸上蒙了一层灰尘,连他本来的面貌都瞧不大清了。骏马驰骋的速度太快,那少年倾下身子几乎是伏在了马背上,他却还是嫌速度不够快似的,不断地挥舞着鞭子抽打在马背上。   从天黑走到天亮,再到暮色将至,终于有些体力不支,少年在一处山谷下了马,山谷中阴风阵阵,他觉得有些冷,想到夏日草木丛生,谷中也不乏毒虫野兽,正准备生火烤一烤。   刚拾了几根柴火,一群蒙面黑衣人从四周围了上来,为首的一人上下打量着他,问道:“贵客可是打盛京来?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想必是个女人吧?”   百里婧扫了他们一眼,从未听说迷津谷中有强盗,这群人难道是冲着她来的?和当初在盛京窄巷中遭遇的一样?   她开口问:“你们想要钱财?”   “果然是个女人。”那黑衣人首领一声冷哼,随即手一招,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随着他的这一手势,山谷里又涌出无数黑衣人来,纷纷单膝跪地,弯弓搭箭,尖锐的箭镞对准百里婧的方向。   黑衣人首领遥遥望着百里婧笑道:“贵客说对了,我们这次要劫的钱财千金不换,那就是……你、的、命。” ☆、第172章   黑衣人首领遥遥望着百里婧笑道:“贵客说对了,我们这次要劫的钱财千金不换,那就是……你、的、命。舒殢殩獍”   被如此多的弓箭手包围,百里婧握着腰间悬着的剑,没有慌张,而是淡淡地看着黑衣人头领问道:“看样子我今日难逃一死,但临死之前,我想知道是谁处心积虑地要杀了我?”   黑衣人首领眯起眼睛,扬声道:“婧公主,你怕是没这个命知道了。兄弟们,听说婧公主武功了得,不如你们上前去跟她比划比划。”   话音刚落,东南方向一列黑衣人上前,嬉笑着将百里婧围在其中,满是粗鄙的蔑视和挑衅,仿佛困住的是一只可怜的小兽,任由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忽然,只听“哧”的一声,一直静立不动的百里婧拔剑出鞘,剑光闪烁间,两个黑衣人轰隆倒地,一人的胸口血流如注,一人的脖颈处的剑痕很快漫了一层鲜血,顷刻毙命。   其余的黑衣人大骇,面面相觑,没想到这婧公主居然如此心狠手辣,结果了两个人的性命后,她的表情居然无动于衷,只是眉头深锁,似在隐忍着什么。   接二连三地,那十余个妄图困住她的黑衣人,在一番缠斗过后皆横尸脚下。   “师承鹿台山”这几个字百里婧长久以来很轻易便脱口而出,整个大兴国谁都知道,可所有人都只当这是她身为帝女的一种荣耀感,谁也不曾真真正正地领教过。他们也不知道,那样久远而纯真的岁月里,为了讨某个人的欢心,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折磨自己。   如果鹿台山已经不在,师门已经覆灭,那么,她又怎么能给师门丢脸?她擅自离开盛京,直奔回鹿台山去,任何人敢阻拦她,都要死!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不是第一次看到血淋淋的场景,不是第一次闻到血腥的味道,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黑衣人首领万料不到这样的局面,顿时不敢再轻敌,天色将晚,勉强能看清他接下来的手势,黑衣人领命,一拥而上,潮水般将百里婧困在其中。   以一人之力,想要抵挡如此多的人,恐怕不可能了。百里婧杀得昏天暗地,迸溅的鲜血罩住了她的眼睛,看一切都是暗黑的血色,如果终究逃不开这样的宿命,她愿意与师门一起覆亡,只是,她不甘心一切真相都不曾揭开便不明不白死在了这里。   眼看着精疲力竭,身上也被划出了数道伤口,她绾起的发髻也狼狈地散开,百里婧拄着剑单膝跪地,血水混着汗水自她的额前滴落,眼睛刺痛。周遭忽然变得很安静,她的耳畔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剑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忽然便想起她的夫君在去荆州之前说,你要好好的,别让我担心。若他从荆州回来,连她的尸首都见不到,不知他会如何是好。又害得他成了鳏夫,他会不会恨她?又或者,他会悲痛欲绝?   呵呵,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在妄想。   剑没有如预料一般刺得她千疮百孔,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从地上捞起,紧紧地护在了怀里,那怀抱的温暖她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百里婧勉强睁开眼,自黑暗中瞧见那人冷峻的脸庞、抿紧的双唇,还有,他那一身格外显眼的白衣。   恍惚忆起年幼无知时那句自嘲,“昨晚,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总觉得第一个找到我的……不会是大师兄。”   那时,他回答她:“已经找到了你。你猜错了。”   第一个找到她的,永远是大师兄——她最不愿见到的大师兄。   “韩……晔……”她想喊他的名字,却喊不出声。   他陪她闯这生死之局,白衣渐渐染上了血色,可他的神色并无慌张,如此从容不迫,只在夺了性命时眸中才闪过刻骨的杀意。   此间山谷已然成了修罗场,一身白衣的男人如同地狱使者般大开杀戒,一个个黑衣人在他面前倒下,生生劈出一条血道来,两旁铺着无数横七竖八的尸首。   人周身的气场如何,在杀戮间最能反应,眼看着同伴死伤无数,鲜少留有活口,剩下的那些黑衣人持剑的手已经不稳,且走且退,防备而恐惧地盯着步步紧逼的男人,更可怕的是,他只用一只手,怀中还抱着一个女人。   黑衣人首领终于被逼得无路可走,大声喊道:“弓箭手准备,放箭!”他的声音已然不复最初的镇定和嚣张,一点玩弄之心都没了。   箭雨自空中坠落,韩晔一面护着她,一面挥剑去砍,脚下是无数断箭,深深钉在泥土中,周遭的草木被射穿时发出各种声响。百里婧仰头注视着韩晔的侧脸,用尽力气说道:“你不用为我做到这样的地步,丢了我吧,像你从前那样。”   韩晔抿着唇,没低头看他,仿佛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前方,然而,他的另一只手却分明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侧着身,用半个肩膀和手臂挡住飞至的箭矢,用血肉之躯为她筑起了一方盾牌。他的沉默如周遭暗黑色的山峰。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死……”百里婧轻笑,眼皮太沉,她只能闭上眼,喃喃:“怎么我到死……还只能是个累赘呢?”   箭雨无休无止,韩晔再有本事也并非三头六臂,他且走且退,眼看着被逼至一方断崖,黑衣人的气势才算恢复了些,越发拼命地进攻,忽然,数声惨叫自黑衣人后方传来,只听有人大喊:“小心后面!”   有人杀了过来,令黑衣人腹背受敌。   场面彻底混乱。   韩晔站在稍高些的土坡上往黑衣人后方望去,看到几个熟悉的影子还有几个陌生的黑影,显然,来的不是同一路人,然而,他们的目标却是相同的,黑衣人横尸一片,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怀中人的身子软作一团,连恨他都再没力气,韩晔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前方的混战,再望了一眼身后的断崖,犹疑了片刻,带着她纵身跳了下去。   两股不同的势力各自斩杀着阻路的黑衣人,谁都没有出声,空空的山谷里只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这时,山谷的西北方向,一个男人急急从奔驰的马背上跳下,身手矫捷,眼睛扫过眼前混乱的场面,继而环顾整个血染的山谷,搜索着他想见到的那个人,却只见到满地的横尸,心不由地提了起来。   “主子,没有找到她。”   一道窈窕身影停在男人身侧,恭敬禀报道。   男人的面上戴着一副面具,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寒波生烟般冰冷。   “主子,探查过了,她被人带走了,不知生死。”又一道身影匆匆而至。   不知生死……不知生死……   男人听罢,刻骨沉默,忽地视线下落,继而追随着地上的两组与众不同的脚印快步朝前走去——其中一道脚印比其余的都要深,可见那人内力深厚,且是边退边走。而与它紧挨的那一道脚印则极浅,多数时候只用脚尖着地,且步伐略略歪斜,正常人走不出那样的步子,显然是被人半拖半抱着。偶尔踩出的整个脚印,大小正是他所熟悉的尺寸……   男人步伐匆匆,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他根本无视前方的厮杀,谁死与他都没有关系,只是……他们挡了他的路。   一个黑衣人被杀昏了头,见人便砍,看到他过来,也不问,直接一刀劈了下来!   然而,他用尽全力挥出的刀不仅没有伤着男人半寸,在刚举起时便被男人两根手指夹住,接着脖子一凉,他握着的刀抹上了自己的脖子,身子朝后轰然倒去,再来不及发现肩上背着的箭篓里已然一空。   此时,男人已经走出十步开外,鬼魅一般迅速。沿途他走过的地方没留一个活口,那些黑衣人要么被自己的兵器所杀,要么身上插了深深的羽箭,而那个男人的背影挺拔,垂下的双手那般干净,一丝血迹也不沾……可见,这是一个多么惯常杀人的男人,他的狠毒丝毫不亚于方才血洗迷津谷的白衣韩晔。   不仅是惹起事端的黑衣人,只要是挡了他道的,即便可能是盟友也逃不了,只听“卡擦”一声响,那蒙面的暗卫被捏断了喉骨,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脸上近在咫尺的面具。   如此一来,再分不清是敌是友,前来营救的两股势力与黑衣人彼此混战,男人也视若无睹,他的前路再没有了阻挡,只剩一方断崖。   男人缓缓蹲下身子,用指尖沾了沾崖边一株小草上的血迹,放在口中尝了尝。紧接着,他骤然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地跳了下去。   原本站在男人身后保护的一男一女两名暗卫大惊失色,仓惶回头,急唤道:“主子!”   然而,只见黑色的衣衫翻飞,他们没能抓住男人的一片衣角,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人做事素来沉稳,如今这般鲁莽是已经有了万全的计策,还是根本不曾想过后果?   迷津谷下,蛇虫遍布,擅入者必死。 ☆、第173章   这一夜,百里婧不知道她杀了多少人,韩晔却瞧得清楚,地上横尸一片,而她,周身都沐浴在血光之中。舒殢殩獍迷津谷下的确蛇虫遍布,毒物横生,然而,这里却也是第一清净的去处。   韩晔带着百里婧跳下断崖,在半山腰攀住树藤,荡入了一处隐秘的山洞。韩晔在洞中干净的地方放下她,继而撒了些粉末状的东西在洞口处,再生起一堆火,这才走回她的身边,熟稔地撕去她染血的外袍,将他稍稍干净些的白衫裹在她身上。   这个山洞视野开阔,可以将外面的一切瞧得清楚,而从外看却不容易瞧出洞中有何端倪,连生火后的烟尘也不会钻出洞口,自然而然地散了。若非他曾来过,断不敢如此轻率为之。   女孩昏睡了过去,闭着眼睛,眉头皱成一团,这是韩晔数月来第一次敢这么仔细地看着她。   山洞的壁上有“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衬得洞中越发静了。韩晔默不作声地为她清理伤口,倾身时,他肩头中的箭便更深地刺入肉里,疼得一颤,他低头望了望,继而握住箭身,一用力将露出来的部分折断,只剩埋入血肉中的箭镞,血顺着他的白衣流下来。韩晔浑然不在意,撕下衬衣的一角将她的伤口包扎好,他的手上有血,干净的白布上便染了血腥味。   仔细检查过后才发现她的伤多是皮外伤,只是因为被旁人的血溅了太多,才显得格外可怕,然而,即便如此,韩晔心内的恐慌却仍旧没有散去,他最怕她受伤,却亲眼瞧见她一次比一次伤得更厉害,自从他离开她以后……   原本昏睡过去的百里婧忽然醒了,在火光照耀下瞧见头顶处韩晔的脸,她怔怔地望了他半晌,他也望着她。百里婧这才恍惚地发现她枕在韩晔的腿上,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推不远,身子虚也起不来,有气无力地喃喃:“我要死了,你何必救我?!”   韩晔终于肯开口说话,将她扭动的身子按住,他淡淡地说:“你不会死……别胡说。”百里婧听不出他声音里的颤抖。   “我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死不死与你何干,我恨你……”她拿开他的手,别过头去轻飘飘地说,却没有再哭,这些话似乎在心底重复了无数次,所以出口才这般熟练。   “嗯,我知道。”韩晔笑了笑,顺着她说,被推开的手也不再碰她,他的语气与从前一样温柔。   百里婧恨透了他这种温柔,为什么到现在他还能语气平静,他知道她恨他,连她恨他也无所谓了!她真想撕破了韩晔平静的面皮瞧一瞧他到底有没有心,看一看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恨他,他也该恨她,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他却在她孤立无援时第一个出现,他什么责任都不需要负,他随心所欲地做他的选择,她真是恨透了他!   今夜,百里婧杀了太多的人,那种从未有过的排山倒海般的绝望将她淹没殆尽,于是,借着这种毁天灭地般的疯狂情绪,她努力坐起来,狠狠将韩晔推开,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走开!我不要你救!你滚开!离我远远的!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想让我欠你什么!”   韩晔居然被她推得往后跌坐了下去,后背撞到了坚硬冰冷的石壁上,那里所中的箭矢更深地刺入肉里,伤口剧痛,他忍着一声未吭。   夜越深,山洞内越是冷清,一阵阵的风自洞口吹来,生起的柴火火光摇曳,不知道有多少双毒蛇毒虫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百里婧骄纵的性子被这可怖的夜色激发,越发恶劣了,韩晔不走,也不出声回应,他越是这样,百里婧越不能忍受。   随即,她愤怒地向韩晔扑过去,一双手没轻没重地打在他身上,如发了疯的泼妇似的,口中一而再地逼他:“我讨厌你!你害得我一无所有,害得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你毁了我最美好的爱情,毁了我此生所有的快乐和幸福!我恨你!你不爱我,为什么要骗我!不!你、你不是韩晔!你不是!你不是!你走!你走!你把大师兄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韩晔低垂着眼睛,木头似的任她打,任她骂,衣衫被她撕扯得不整,他却仍旧不给一句答复,沉默如永夜。半晌,待她打得累了,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自唇边漏出一丝血迹。   忽然,一个东西,自紧贴着他胸口的位置被她抓落,韩晔总算脸色骤变,伸手想夺回,却已经迟了。百里婧傻了一般,凝视着手里的那样东西,停止了所有的吵闹,许久不见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而下,她转头对上韩晔的眼睛,喃喃道:“碧桃树下,鸳鸯戏水……大师兄,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带着我送给你的荷包?这么丑的东西,难为你肯贴身收着,会让我以为……以为你爱我爱得快疯了,哈哈哈哈……是不是?”   她咄咄逼人地凑近韩晔,一双含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他,穷追不舍地问:“大师兄,你爱我,对不对?你说话啊,你说啊!说啊!”   她的声音近乎撕扯,将韩晔抵在石壁上,退无可退,她的眼里藏了太深的绝望。   韩晔终于被她逼到了尽头,张了张口准备答复,却不想她在歇斯底里后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丫丫……”韩晔慌忙抱住她。   她的身子冷得像冰。   韩晔大惊失色,伸手贴上她的额头,呼吸急促地拨开她颈后披散的乱发,一道长长的血痕若隐若现。   怎么会?   十五年才发作一次的毒,为什么只隔了短短两年便复发了?他早已想过,十五年后,她已为人妻为人母,早将韩晔忘记得一干二净,年少时做过的梦只是梦,她不会如现在这般虚弱憔悴,只为了不值一提的爱情……   韩晔倾下身,唇贴着她冰凉的额头吻了吻,喃喃哄道:“别怕,丫丫,别怕,韩晔的妻子、孩子……所有人,甚至韩晔自己都可以死,但是丫丫绝不会死,因为丫丫是韩晔这一生……做过的最美好最不忍醒来的梦……”   他在她昏睡后才敢说这些话,百里婧若是清醒着,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她只会陪着他痛不欲生。   正如她所中的毒只有他知道一样,解药他也早就放在了她的身上,韩晔拂开她的左手衣袖,摸上她纤细手腕上那串珠子,一触之下,惊得怔住……并不是那串辟邪木佛珠。   他的呼吸渐渐不稳,手颤抖着解开那串鲜亮的红珊瑚,“啪嗒”一声,珊瑚珠串滑落在冰冷的地上,而她雪白而纤细的腕上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千年冰蚕丝刀剑难断,正因为如此,他才用它来串起辟邪木佛珠,戴在她的手上。冰蚕丝一日不断,解药就一日不会离身,哪怕韩晔死了,她也能好好活着。   可是,冰蚕丝断了。   韩晔捧起她的手腕,那道伤疤分明是被削铁如泥的利器所划,一刀接着一刀,不知划了多少次才能留下这样层层叠叠缠绕着的伤口,如一条小蛇般狰狞地盘在那里,而她的左手……废了。   第一次,韩晔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并不是像他所想的那样,他爱着她,而她的爱情只是因为年幼无知随口说说,等时日一久,她便会从失去他的痛楚中痊愈,安心地相夫教子,过平静无忧的生活。可她一开始就已经如此决绝,决然嫁给了一个不知底细虚弱不堪的病秧子,将余生放逐,根本不计后果,这样一个她,又怎么会在他离开后,还留着他送的佛珠呢?   如果千年冰蚕丝真的无法斩断,她会不会因为嫌恶,而决然斩断自己的手臂只为了摆脱他的一切痕迹?他开始相信,她做得出。   出了这么大的事,木莲为何没有告诉他?木莲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他……   韩晔的理智已然不复存在,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佛珠去了哪里?解药去了哪里?   原本他知道迷津谷内设了埋伏,无论是要杀她的,还是来救她的,任何一伙人他都不能信任,没有哪一处比这蛇虫遍布的迷津谷下更为安全,所以他带着她跳下来……   如今,哪里都不安全,除非找到解药。   “咳咳……”怀中人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嗽。   韩晔忙搂她入怀,他知道她冷,遂将她抱得紧紧的,脸贴着她的脸,他的声音异常低沉不稳,柔和地问她:“丫丫,佛……佛珠呢?”   百里婧的另一只手上仍旧紧紧攥着他的荷包,眼睛睁开了一小半,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清他的问,她喃喃道:“我不要你的东西……”又咳嗽了一声,“我知道我要死了,你将我的尸首带回去,交给我的……夫君……让他将我埋在那片桃林里,春天来了,开满树的桃花……”   韩晔快被她逼疯了,他怎么会让她死,即便是死了,又怎么会将她交给她那不知底细的夫君?   “丫丫,别说了,乖,别说了……”韩晔再怒,也不对她发脾气,许是这柔和的语气太过熟悉,百里婧的眼睛完全睁开,韩晔以为她又会说出什么让他痛不欲生的话来,她却忽然哭起来,身子蜷缩成一团。   韩晔慌了,已经顾不得她是不是神志清醒,是不是会误会他爱着她,怀抱松开些许,急问道:“丫丫,哪里疼?冷么?”   百里婧没出声,哭得全身打颤,忽然抬起头,一口咬上他的肩膀,牙齿深深陷进肉里,韩晔疼得额头青筋一跳,手掌却抚上她脑后的发,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百里婧用力地咬,韩晔静默地承受,山洞里一时间寂静无比,只听见柴火的“噼啪”声。   山洞前用了奇门遁甲的障眼法,找到此地十分不易,洞口撒了毒物不敢亲近的药粉,不知对人是否有害,带着面具的男人透过树藤的缝隙瞧见这一幕,黑眸冷得像冰,韩晔这厮真当他不存在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的妻身上穿着别的男人的衣服……   男人刚想掀开树藤进去,却突然听他的妻哭道:“韩晔,我做了个好长好可怕的梦。梦到你说你不喜欢我了,要和别人成亲,我哭,你不理我,我闹,你恨我……梦到有人告诉我她怀了你的孩子,梦到三师兄死了,师父不在了,梦到我嫁给了一个完全不像你的人,他的手好凉,冰一样冷……我害怕那样的梦,害怕和你分开,害怕以后嫁的人不是你,害怕我亲手绣的嫁衣穿不了,我害怕……”   男人的脚猛地刹住。   韩晔也完全怔住。   怀中人似乎将前尘往事全都忘了个干净,孩子一样求他:“韩晔,我不想做那样的梦,不想嫁给别人,你带我走,带我走……若是有人阻止你,你就带我去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我们、我们回鹿台山,或者去别的任何地方,只要有你在,都可以,去天涯海角都可以,好不好?好不好?”   韩晔的眼眶被这几句梦呓一般的祈求逼得湿透,从没有任何人见过他此刻的失控,他深爱的女孩像个孩子一样祈求他,她还带着许多天真,她还深深爱着韩晔,而不是刻骨地恨着他。   韩晔从未想过,这可怕的毒,竟能让人生重新来过,给了他重新选择的机会。   望着女孩红肿的泪眼,听着她卸下所有尊严的哀求,韩晔苦苦挣扎,终于搂她进怀,颤抖着声音答复:“……好,丫丫,我带你走!去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再……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 ☆、第174章   听着洞内两人你侬我侬情真意切的表白,甚至还约定了私奔,去一个只有他们俩的地方……墨问的脚步彻底收回,再没能迈出去。真是恩爱缠绵感人肺腑啊,他这个外人都快要感动得哭了。   可是……   ***,他要真是外人就好了!   那他就彻底撒手让他们旧情复燃,任他们爱得死去活来,看她那颗石头般捂不热的心在遇到韩晔时烧成红彤彤的热铁,要多灼目又多灼目!对比她面对他时的死气沉沉、郁郁寡欢,他恨不得冲进去将这对旧情人五马分尸了!   从前他真想知道她与旧情人从前是何种佳偶天成缠绵悱恻,也想瞧瞧她歇斯底里对着他大吼大叫又捶又打是什么模样,现在,他如愿以偿了,都瞧见了,心里却压着千斤重的大石头,喘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呵呵,他们俩还抱着不撒手,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墨问……墨问算什么东西?   哪怕墨问臭不要脸地跟在她身后追了十年,韩晔一旦回心转意反过来哄她,甚至不需要一刻钟便能换得她回头。瞧瞧,这就是韩晔和墨问的差距。   枉他还在自作多情,以为他的妻总算把他放在了心上,欢天喜地地感激她对他的好,想着也许一不小心就能陪她白了头,他还记得她在他怀里哭着说想要长久,他是愿意给她,可她不愿意收下。站在如今的位置看着从前的自己,真是可笑。   现在,卑鄙者总算尝到了报应,看清了赤—裸而残忍的现实,他是不被爱的那一个,哪怕他真在她面前哭了,也不过是个失败的没用的男人,韩晔还是那天上皎洁的白月亮,照亮她整个心房,谁都比不上韩晔光亮。   忽然,一滴冰冷的水珠滴落在他的手上,墨问惊醒,他真被这两人感动得哭了?   随后才发现,是山谷里下起了雨。   即便是夏日,山谷里也异常冷清,尤其是草木丛生的地方,风雨吹来,便显得格外萧条,还有些冷。   墨问压抑地喘着粗气,收回了朝洞内窥探的目光,走吧,都已经输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等着她当着他的面说,和离吧,放我走吧,墨问,给你娶一百房的妾室当做补偿,荣华富贵统统都给你,你从此忘了我吧,反正我也没有爱过你,反正我们连夫妻之实也没有,反正我们清清白白的,反正你这个废物可有可无,反正我爱的是韩晔不是你……   是啊,何必呢?何必非得要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她有什么好的?不仅不好,她还给了他的人生从未有过的蔑视和羞辱。因为,纵使他再高高在上所向披靡让万千的臣民敬仰爱戴,她不稀罕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拳头在身侧越握越紧,愤怒冲上了脑袋,既然得不到,不如进去杀了他们两个,这个不爱他的女人他不要了!   呵,墨问苦笑了一声,随即缓缓松开了拳头,屈膝在原地坐了下来。即便他的怒火足以将整个迷津谷烧掉又能怎样,改变不了她不爱他的事实,也改变不了她爱着韩晔的初心。他以为一切那么容易,三个月的感情怎么能与她和韩晔的四年相提并论?是他太自负了。   夏日的雨又快又急,那些树藤的宽阔叶子被雨点砸得噼里啪啦地响。山洞前的小块横出来的地方没有遮挡,雨很快淋湿了墨问的衣裳、头发,他摘了面具,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粗喘着的气息渐渐平复,身上却酸痛无力,许久不曾这样快马加鞭地赶路了,哪里知道八百里加急还是迟了。   洞里没了声响,墨问没回头看,他也不知道留下来做什么,反正就是不能走。如果她要和离,他就等着她亲口对他说出来。她若是不说,他就陪她耗着。她要是真的跟韩晔私奔……他便拭目以待。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破罐子已经碎在了地上,他做什么也没用,不如陪着那破罐子一起碎了。   “呲——哧——”   两道细微的声响淹没在雨声里,墨问疼得眉头一皱,手指极快地捏住了那条咬了他的毒蛇的七寸。这迷津谷果然蛇虫遍布,这条毒蛇的毒液足以杀死两只凶残的大虫。越是身陷悲惨的境地,越是连毒物都要欺辱他。   然而,他的手没用力,毒蛇却忽然一阵抽搐,随后硬挺挺地不动了。   墨问随手将这死了的毒蛇丢在一旁,勾起唇,自嘲更甚,百毒不侵的身子就是好,他的血比毒蛇更毒。他想起第一次在相府偏院的浴室里占他的妻便宜,就怕自己的毒伤了她,便喂了她那颗特制的解毒散……她要是知道他这身子如此可怕,恐怕会嫌恶得连碰都不想碰他一下TXT下载。   他对人世间的爱情、亲情都失望极了,直到遇到他的妻,他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傻的女子,被伤害得再深,她仍旧不改初衷地爱着她的爱人,对亲人,对朋友,甚至对夫君无一相负。他只是运气不好,不能成为她的所爱,那些珍贵的情感总算见过了,只是没有这个幸运拥有罢了。   毒蛇的毒虽没有毒死他,可毒牙咬得深,失血之症导致伤口血流不止,好在雨下得大,哗啦啦将血腥味冲刷殆尽,也不会引得洞里的人注意。   韩晔许是太自信他用奇门遁甲之术所设下的障眼法,又或许是被怀中人折磨得理智全无,根本不曾察觉洞外坐着一个男人。百里婧在一阵歇斯底里的哭闹之后彻底不省人事,身子越发冰冷,乍一触碰还以为她已经死了,这使得韩晔无法镇定,抱着她往燃起的火堆挪了挪,握着她的手搓揉着给她取暖,废了的左手忽然一动,撕裂的衣袖往上掀起,露出手臂上鲜红的守宫砂。   韩晔看着那个刺目的印记,鼻端一酸,将她抱得越发紧了,丫丫,韩晔没有与旁人生孩子,他自始至终不曾碰过任何别的女人,他记得白兔子小黑,丫丫是它的娘,韩晔是它的爹,丫丫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转身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韩晔腰间的笛、夜里的梦,都是为了丫丫……   长久以来,他从未替自己活过,所以有那么多顾虑,如果放弃了一切就可以得到丫丫,真的可以与丫丫过两个人的日子,所有侵蚀他心的分离和误解都不会再来,那么,他还有什么好恐惧的?   放下一切恩怨和可怕的未知的阴谋,他只愿做丫丫一个人的韩晔。   外面下起了雨,韩晔的心却被这火光烤的温暖而炙热,他最爱的那个女孩失而复得,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呢?   韩晔小心地将她放好,撕开染血的衣衫,肩膀处露出一大块狰狞的伤疤,箭镞深深钻入肉里,他用匕首将它挖了出来,那种蚀骨的痛楚他却不敢喊出声,清俊的面容上满是汗水,他偏头瞧一眼近处的女孩,再熟练地用牙咬着白布的一角将伤口缠起来……   后半夜,雨停了。   韩晔抱着百里婧出了山洞,他的武功确实绝顶,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还能带着一个女孩攀上那么高的断崖。断崖上方的杀戮与阻截早就过去,遍地的尸体也不知去向,几道黑影掠过,跪在他面前,道:“主人,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已出盛京,不如直接北上……”   韩晔抱着女孩翻坐上马背,温柔地将女孩的头按向他的怀里,罔顾任何人的劝告,道:“不,回盛京。”说着,纵马东去,直奔盛京方向。   她的解药还没找到,没有做到万无一失之前他绝不会冒这个险。   目送韩晔一行人远去,墨问从树影处走出来,孔雀、黑鹰忙跪地询问:“主子,您可曾受伤?属下听您的吩咐,已妥当善后。不过,荆州传来消息,婧驸马遇刺,您是否借此机会脱身归国?”   墨问不应,受伤?他什么伤都没有受,好着呢。   孔雀黑鹰一直在等答复,许久之后,男人才出声道:“荆州那边,婧驸马即便遇刺身亡,也让他撑到回盛京的那天。我再恨她恼她,却还是放心不下她,我要回去看看。”   最后一句主子的口吻太苍凉,再没了之前的锐气和高高在上,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竟变得这么快,孔雀与黑鹰对视了一眼,他们方才瞧见婧公主被别人带走了……按照主子的性子,断然不会让他的妻呆在别人的怀里,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其中必有隐情。   一路往东,抄近道折回,沿途遇到不少埋伏,却都不值一提,被玄影解决得干干净净。天亮了又黑,总算回到了盛京城,将百里婧安顿好,根本来不及歇脚,韩晔便急急潜入城东左相府。   他的轻功更在百里婧和木莲之上,莫说是巡夜的人,哪怕是警觉性极高的木莲也不及发现,他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自从墨誉做出那等苟且之事,便迟迟不敢面对木莲,又因为在朝堂上和相府内郁郁不得志,这两天常常在外喝得大醉而归。平日里木莲与他分房睡,可一旦他有了什么事,下人们却还是将墨誉送来她房里,吵得她无法安睡。   是时,小厮们刚走,木莲刚将醉酒的墨誉安顿好,一转身却发现一道人影立在她身后。顿时吓了一大跳,半晌才反应过来,立刻跪了下去:“主人!”   晋阳王府的细作一直都有自知之明,从不肯暴露身份,让主人亲自来见她,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近几个月来发生了许多事,木莲在面对韩晔时异常心虚,跪在地上不敢动。   韩晔的眼睛自木莲身上划过,停在近旁床上的墨誉脸上,随即毫不客气地封住了墨誉的周身几处大穴,让他什么都听不见,而醉酒的人被封住这几处大穴,极可能有生命危险。   木莲担心,却还是不敢出声。   韩晔冰冷的星目扫过她担忧的目光,木莲立刻低下头去,手在身侧攥紧了衣摆。   “辟邪木佛珠呢?在哪?”韩晔终于开口,直接切入正题。   木莲听见他这么一问,慌忙抬起头来,主人总算察觉到了,出了那件事之后,她一直都不敢告诉他,于是,她明知道不能含糊其辞,却还是答复道:“断……断了。”   韩晔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朝她走了两步,森冷地逼问道:“怎么断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还准备瞒多久?”   想起那个夜晚,木莲浑身发抖,抬起头来时,满眼的泪水,总算看不清主人的面孔,她才颤抖地启唇:“那天,婧小白和落公主比武胜了之后,她傻笑着对我说,木莲,我在鹿台山上学了四年的武艺,大师兄总说我的臂力不够,我就日日练,练会百步穿杨,学会摘叶飞花,我想着这一切都该是大师兄的功劳,没有他,我什么都不会。可是,今日,我的剑……头一回出手伤的……却也是大师兄,看着他为了救那个女人赤手握住我的剑刃,温热的血顺着剑身滑到我的指尖,那一刻,我知道大师兄原来真的爱着她,不是说说而已。怎么办呢木莲,大师兄不要我了,我所有关于未来的梦想里面全都有他,我该……去哪里呢?”   说到这里,木莲瞧见韩晔悲悯的眼神,缓了缓,继续道:“当时我担心婧小白想不开,所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可半夜里,所有人都睡着了,我闻到了……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起身一看,发现暖阁……暖阁里的血都流到外间来了,宫女们吓瘫了,只我一人进去,婧小白靠在床沿上,手里拿着圣上御赐的玄铁匕首,正……一刀一刀地割着手腕。我起初以为她要寻死,直到走近她的那一刻,辟邪木佛珠一颗颗滚落,弹起又落下,滚进血水里……婧小白脸色惨白,看着我笑,说,终于……断了。”   想起那时候的场景,木莲哭得不能自已,却忽然有了一种报复似的心态,罔顾韩晔的脸色,继续道:“我按着她手腕处的伤口,血却还是止不住,她还在笑,笑得我头皮发麻,她拉着我的手说,木莲,嫁衣我绣好了,大师兄的生辰转眼就到了,你替我送给他,还有这些辟邪木佛珠,也都还给他,从此以后,我和大师兄就两清了……随后,太医来了,皇后也来了,婧小白的左手筋脉断了,调养了许久,只勉强能拿得了东西,再也不能弯弓射箭……”   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提佛珠的下落,韩晔的眼圈早就被逼红了,这也是木莲第一次瞧见主人情绪失控,她起身,跃至房梁上取下那个黑色的包裹,走到韩晔面前道:“这就是婧小白让我交给你的所有东西。”   韩晔没接,木莲将包裹解开,顿时,一件大红色的嫁衣露了出来,木莲抚着上头的刺绣,道:“这件嫁衣婧小白绣了很久,许多花样她不会便问人,宫里的样式她不喜欢,便与我一起去碧波阁后头问那些青楼女子,偷偷摸摸的去,怕你知道了会骂她。嫁衣绣好的那一天,她试穿了,我从未见她那么高兴过,对着镜子比划了好半天舍不得脱下来。第二天,她说去找你放纸鸢,结果,满身是伤地回来,一句话也不说,第三天,她闹着与落公主比武,大胜……”   事情的始末总算连接成环,而其中藏着的许多隐情也揭露开来,韩晔的眼被那件嫁衣灼痛,满世界都是鲜红的颜色,每一个针脚与从前相比细致了许多,可见她费了多少心思。他的手伸出去,抖得连一件嫁衣都拿不住。终于,他将那件大红的嫁衣展开,却发现嫁衣上绣的鸳鸯戏水被人从中间划开,硬生生分作了两半,根本再穿不了了。包袱底那些佛珠散乱地堆着,因为染了血,佛珠的颜色也变了,他想起他帮她戴上的那一天,她喜极而泣的神色……   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时至今日,知晓所有的真相过后,韩晔才发现,他所深爱的女孩曾经多么诚挚而深刻地爱着他,他却在她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她丢弃……   韩晔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手里的嫁衣稍一松手就滑落,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木莲,眼里满是杀意:“这些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让你送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   木莲却没了惧意,如实回答道:“我以为主人有主人的打算,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改变了计划,父亲说过,凡是妨碍主人的事,都不能做。如果主子知道了,难道会放弃迎娶落公主,回到婧小白的身边么?如果不会,自然更不必说。”   韩晔忽然一只手掐上木莲的脖子,眼眶仍旧红着,杀意已淹没了他整个人:“不,你不是因为命令和任务,你是在恨我……既然恨,为什么不说?”   木莲闭上眼睛,唇角却露出些许笑意,是啊,主人是瞒不了的,婧小白割腕血流成河的那一刻,她就在心里恨着主人,家国只有一个,可婧小白也只有一个,他那么轻易就说了放弃,他根本配不上婧小白的爱……男人都那么无情,轻易将女人的一生毁去……   木莲准备赴死,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接着是“有凤来仪”的丫头绿儿的声音:“四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宫里派人来探望婧公主,听说是、是黎妃娘娘的人,这可怎么办啊?” ☆、第175章   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的不是陛下和皇后的人,而是黎妃的人,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木莲睁开眼睛,没有出声,只是看着韩晔。主人既然来了这里责问她是非经过,必然已将婧小白安顿好了。   黎妃的人为什么会来,他一清二楚,是谁在背后谋划了这一切,韩晔也心知肚明,他松开了手,转头望着木莲,木莲立刻会意,应道:“绿儿,你先回去,就说公主身子不舒服,若是惊扰了公主,保管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陛下和皇后娘娘那儿也没法交代。”   “可是,四少奶奶,来的是黎妃娘娘的人啊,奴婢怎么敢拦着?”绿儿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没用的小蹄子!婧公主是什么身份,即便是黎妃娘娘亲自来了,也要问问公主愿不愿意见她!你怕什么?快回去伺候着!”木莲喝道。   绿儿忍着哭跑开了。屋子里重又安静下来,木莲垂首,等着韩晔的吩咐。   韩晔的心被木莲方才那番话刺激得千疮百孔,所有的细作里头只木莲一人身份特殊,还敢这样对他说话,韩晔手里仍旧握着那件破碎的嫁衣,缓了缓心头的剧痛,开口道:“若我知道她受了这些苦,我不会舍得。”   木莲大惊,主人这两句平缓无波的话似乎是在说,若她一早将婧小白惨烈的痛楚都告诉他,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么?婧小白将嫁衣和佛珠交给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抱了一丝幻想,想着大师兄看到了这些,会懂得她的心痛和绝望,然后在她做出下嫁给病秧子的决定时,阻止她?或者是在大婚的那一天,将她从那背道而驰的喜轿里劫走?   正是因为木莲的隐瞒,才导致了如今无法挽回的局面?   呵,那就真是弄巧成拙了。   所有假设都已毫无意义。   木莲直到现在才清醒了几分,主人急匆匆来找她,必定有他的缘故,也定与婧小白有关,忙问道:“婧小白怎么样了?”   韩晔将嫁衣重新放进包裹,连同佛珠一同带起,他的脑袋比任何时候都要混沌,说道:“若她与我一同消失,你便离开此地,回北郡府去。”   “消失?”木莲又是一惊,今夜的主人已经失常,可是,她知道再怎么询问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难道,主人要与婧小白一起远走?抛下所有的国仇家恨?   这,可能么?   经历了这些剧变,婧小白还会回头?   主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如此天真。   韩晔没有再说什么,临走之前,他突然瞧见书桌上那个铁笼子,铁笼子里的白兔子小黑见到他,大力地往笼壁上撞着,口中不断发出声响,韩晔竟对着它笑了,拎起笼子,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木莲来不及目送他,看着书桌上空了的那一块地方,眉头蹙起,转而走向床边,解了墨誉周身的那几处大穴,他压抑的呼吸才总算顺畅了些。如今,小黑成了墨誉的心头肉,若他醒来发现小黑不见了,不知会如何……   还没平静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丫头绿儿去而复返,这会儿哭都哭不出来了,结结巴巴道:“四少奶奶,救救奴婢吧!来的不是、不是黎妃娘娘的人,是黎妃娘娘亲自来了,还有圣、圣上亲临……”   木莲忙打开门,圣上亲临?黎妃果然使得好手段。   婧小白不在府内,便是犯了违抗圣旨的大罪,而整个相府中人照看不力,使得婧公主不知去向生死不明,更是死罪!   木莲也慌了手脚,整了整衣衫,努力镇定道:“我随你去看看,别慌,说不定还有转机。”   ……   韩晔将百里婧安顿在城中一个隐秘的地方,待他拿了解药回去,却发现那小屋前灯火通明,一队京卫军举着火把正在巡逻,而一群京卫军当中立着一道窈窕的身影,着素色锦衣,正侧着身子与韩文说话:“韩护卫,本宫因为有孕,身子不适,时常做噩梦,梦里瞧见此地有鬼怪,不知是不是藏了狐狸和妖精之类的。莫要怪本宫迷信怪力乱神,实在是为了腹中胎儿着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来人哪,仔仔细细地将这儿给本宫查抄一遍,一只耗子都不准放过!”   哪怕留守的玄影再有能耐,也不敢公然与如此多的官兵对峙,何况,在场的还有晋阳王府的护卫。百里落这个女人真是机关算尽,阴险狠毒,她到底还有多少不曾使出来的伎俩?半途截杀,穷追不舍……韩晔自迷津谷的埋伏过后便想将她碎尸万段,现在她更变本加厉地对付他,不让他有一刻安生,如果丫丫被发现藏身此地……   “禀落公主,屋里没人,也没耗子。”京卫军很快将小屋搜了个遍,出来禀报道。   百里落嗤笑:“都搜清楚了?再进去仔细查一查,兴许那狐狸精钻进了地下。”   京卫军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命令,进去又搜了一遍,迟疑着开口道:“落公主,地下也都查过了,没有密道和地窖,也……没有狐狸精。”   百里落脸上的笑意收了,沉默了一瞬,重新望着韩文笑道:“韩护卫,那真是不好意思了,这么晚让你陪着本宫跑这一趟,也不知驸马睡了没有,本宫怕他惦记,这就打道回府吧。”   韩文一直在忍,忍得脸色铁青,听罢,只得应道:“是。”   百里落在上轿之前,又打起了帘子,对京卫军道:“对了,本宫还是焦虑,担心那小狐狸精随时会冒出来生事。校尉大人,你的人今夜就留一半在此看守,若是明日一早还没有消息,本宫才能真的安心,不会再信梦里那些古怪的玩意儿。明白了么?”   校尉即便烦了她,也不敢使脸色,吩咐手下道:“分作两小队,三个时辰轮岗。落公主请宽心。”   “有劳校尉大人了。”百里落一笑,这才满意地将轿帘放下,一行人往城西晋阳王府而去。   韩晔腹内的火烧得五脏俱焚,玄影几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跪地道:“主人!”   韩晔急问:“她人呢?”   玄影低下头去:“在落公主带官兵来之前,我们遇袭了,趁着乱,一个带面具的男人带走了婧公主,我们……没追上。”   一个男人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女孩,居然能让玄影跟丢了,那个人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不知怎么的,韩晔想起了一个人来,骤然转身飞掠而去……   城东左相府内因为圣上亲临乱成一团,左相携一众家眷忙着恭迎圣驾,耽搁了不少时间,待景元帝和黎妃一行在左相的陪同下到了“有凤来仪”时,丫头们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景元帝看到了最前面跪着的木莲,想了想,问道:“你这丫头不是婧公主叫……木莲的么?”   木莲忙抬起头再拜:“是,木莲给陛下请安!”   景元帝随即望向黎妃:“朕记得将这丫头指给了左相的四公子墨誉,是也不是?”   黎妃明眸轻眨,面带笑意,却未出声,倒是左相忙应道:“老臣一家承陛下的隆恩,木莲丫头正是犬儿墨誉的妾室,陛下日理万机,倒还记得这些琐事,老臣着实惭愧!”   景元帝对这些客套话听得太多,早就麻木,也没什么反应了,看着木莲笑道:“婧儿从小性子就野,没几个玩得好的女伴,朕自然记得你。快起来吧。朕听说婧儿病了,所以来瞧瞧,冷落了她这些日子,她心里恐怕对朕这个父皇颇有怨念哪。”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个多情种子,十九岁有了第一个孩子,加上后来夭折的受宠的不受宠的,为数实在不少,而婧公主诞于景元帝三十而立的那一年秋天,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婧公主的宠爱与别的儿女相比格外不同些。许多人猜测是由于司徒家的缘故做做样子,可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听起来却并不是说说而已,何况,他连婧公主身边的女伴侍女都记得如此清楚,怎么能说他不上心呢?   “木莲这丫头倒真是好孩子,与婧儿成了妯娌也不忘照顾着她,朕实感欣慰啊。”景元帝边往里走边笑道:“朕来了,你们都出来接驾,里头有人伺候着么?”   丫头绿儿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欺君的罪责就在眼前,听罢景元帝的话她腿一软几乎跪了下去,却被木莲一把提了起来,左相根本不知原委,斥道:“丫头们,还不进去伺候婧公主,都傻站着做什么?”   木莲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勉强维持着笑意道:“陛下,婧小白已经睡了,恐怕会怠慢了您。人一多,也嘈杂,吵醒了她,恐怕会……”   她打住不说了。   景元帝停住了脚步,黎贵妃适时笑道:“难不成陛下特地跑这一趟却是白来了?婧儿这丫头越发不像话了,脾气这么大。好了,就让陛下一人进去,与婧儿叙叙父女之情,我们这些外人就不进去了罢。”   黎妃说完,凝视着木莲,脸上仍旧是那楚楚可怜的的动人笑意,那笑意里又似乎掺杂着隐隐约约的心知肚明。   景元帝果真听了黎妃的话,叹息道:“既然如此,木莲丫头,你随我进去,爱妃和墨卿家就在外等候吧,朕这个公主太骄纵,从小如此。”   黎妃听罢这最后一句,脸色微变,想起了她的那个女儿对她说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话,同样是公主,差别却如此之大,婧公主得了万千宠爱,连骄纵都是被默许的,落公主只能贤良淑德,温婉可人,难怪她会不甘心。可后宫里的那些嫔妃,想要图个安稳的,多数已教会她们的儿女认命,而她的女儿偏偏不肯认命,处心积虑地算计着,还让她领着她的父皇来左相府看好戏。   木莲跟在景元帝身后,步子一下比一下迈得吃力,很快,景元帝便会发现她撒了谎,整个相府都将遭殃。在绕过屏风的那一刻,木莲终于撑不住要跪下,却听景元帝极温柔地唤了一声:“婧儿……”   木莲愕然抬头,见婧小白盖着被子躺在床上……   景元帝在床沿上坐下,见百里婧闭着眼,睡得安详,松了口气,却嗔怪地对木莲道:“这屋子里是有些冷,冰室降温有些过了。大热天盖着被子肯定不好。”   “是……”木莲还没从惊愕中回神,迟钝地应道。   景元帝一心都在他的女儿身上,也没察觉到木莲的慌张,静静注视着百里婧良久,叹息道:“这孩子的性子,与她母后年轻的时候太像了,但是,却又不如她的母后刚强,这是好事。朕希望她别学她母后那样倔,过刚易折,女孩子这一生找个人来心疼就够了,哪里需要管旁人的死活,更不需要为国家大事操心,这些都是男人的事……可惜啊……”   他越说声音越小,木莲听不大清,不知景元帝在叹息什么可惜什么……   景元帝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木莲,待她醒了,你告诉她,别怨母后狠心,也别怪父皇下了这道禁令。待过几日禁令的限期过了,朕派人来接她去宫里住一段日子,好好养养身子。”   “是。”木莲忙应下。   景元帝负手走出里屋,外头的黎妃迎上来,问道:“陛下,婧儿丫头身子如何?”   景元帝径直往外走,道:“墨卿家,婧儿病着,口味自然也与平日不同些,朕怕左相府里的厨子不合她的心意,明儿个让内务府遣两个御厨过来,一切食材也让内务府的人采办。待婧驸马从荆州回来了,正好调理他们二人的饮食……”   “老臣遵旨。”左相被婧公主这小祖宗给折腾得快废了,她若违反禁令私自出了府,左相府跟着遭殃,她生了病,府里还是诚惶诚恐,如今连吃个饭也要大动干戈,着内务府和御膳房来接手,照这样下去,倘若边疆无战事,恐怕陛下一早要为婧公主敕造独门独户的公主府了。   送走了景元帝,左相府的众人才算抹了一把汗,西厢这块地儿如今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所在,住着陛下的宝贝疙瘩。左相吩咐着下人如何小心照应,告知管家如何接待新来的御厨和内务府的人,才刚交代妥当,站在屋檐下的木莲忽然晕了过去,发出“噗通”一声响。   左相等人被这一惊一乍的连环事情折腾怕了,看着丫头小厮们七手八脚地将木莲扶起来,他环顾四周,问道:“墨誉呢?四公子呢?水生!”   小厮水生忙跪下:“回相爷,四公子醉了,在房里休息。”   左相头疼不已,不由地责备道:“小小年纪,成日酗酒,像什么样!真是家不成家,鸡犬不宁!”一面指着那些呆站着听他训斥的下人们:“还不快去请大夫!”   大夫很快就赶来,为木莲把完脉,捋着胡须跟左相道喜:“恭喜相爷,四少奶奶有喜了!据老夫所知,这可是相爷的第一个孙儿,将来定与四公子一样才华出众光耀门楣,可喜可贺啊!” ☆、第176章   左相被大夫的连番道喜唬得一愣,老大病怏怏的,没有子嗣就罢了,老二、老三成婚多年也无所出,倒是年纪最小成亲不足一月的老四有了喜事,着实让他意外。   然而,也没什么值得可喜可贺的,若这孩儿长在婧公主的肚子里,相府里倒还有的忙,保不准陛下一高兴立刻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偏是长在一个庶子偏房的肚子里,他也没工夫去想好事坏事高兴与否,不过是多了些麻烦罢了。左相只命人好生看着木莲,照着大夫开的方子去抓安胎药,不曾再多说些什么。   大夫和左相的话木莲都听见了,待房里安静下来,她才睁开眼睛,木然地注视着头顶的床幔。今夜她受了太多惊吓,所以才会晕倒,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怀了墨誉的孩子。她生来就是细作的命运,因为父亲的关系,她比普通的细作更为高贵些,得以陪伴在婧小白的身边,可细作终究是细作,她本打算脱身,如今有了孩子,还如何走得了?如果父亲知道,定会逼她将孩子打掉,但是,这是她的孩子,除了她,没有人能够决定他的命运……为什么父亲拥有那么高的地位,却偏要将他的孩子统统贬为晋阳王府的家生子?   家生子,家养的奴仆,一生只属于他们的主人。男人的思想有时迂腐不化,为了他们所谓的帝国理想献出一生,甚至,拖累他们的儿女……   家生子所生的孩子,不也一样是家生子么?   庶子偏房的苦楚在怀胎的这一刻越发分明起来,墨誉的娘去世得早,也没人给木莲指点,告诉她生养需要注意些什么,她也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想到孑然一身无人问津的凄凉,想到腹中孩儿未知的命运,木莲头一次为了自己哭起来。孕期初最怕情绪低落,哭了半宿,木莲揪着小腹,昏睡了过去。   “有凤来仪”的丫头们见百里婧离奇地回来,安然无恙地睡着,虽然觉得万分古怪,好歹项上人头都保住了,绿儿更甚,吩咐丫头们不准睡,通通为公主守夜。然而,却没有人发现百里婧的异常,连景元帝都没打搅她休息,丫头们怎么敢进去烦她?   一群手无寸铁的丫头而已,墨问要进去实在太容易。他一路尾随韩晔,发现韩晔将他的妻放下,人却进了左相府,他没再跟进去,回来时正好瞧见御驾自皇宫的方向过来,他便将他的妻劫了出来带回了“有凤来仪”,至少,他得保证她不受旁人的算计,那些要治她违抗圣旨罪责的人,算盘是打不成了。当然,这其中也有他的私心,他哪里能受得了他的妻与韩晔私奔?   所以,将她带回来,放在他与她共枕过的喜床上。带她回来的路上,墨问便已发现了她的异常,并不是累了或者受了重伤,她的身子比他离开那日更冷得厉害,难怪自迷津谷出来一直到回盛京,也不见她再出声。而且,韩晔既然已经答应与她远走高飞,却又带着她回盛京,其中必有缘由。   事情乱糟糟的,毫无头绪,墨问忽然记起林岑之死前对韩晔的那番逼问,似乎是在说,韩晔曾给他的妻下过什么药,让她忘记了一些事情,会不会与此有关?   念头刚起,墨问又觉得不可能,看韩晔在山洞里那番要死要活的痛苦承诺,除非他脑子有病,才会对心爱的女孩下手,让她的身子损伤至此。   韩晔此人的秘密越来越多,他解不开的谜底也越来越多,其中有许多韩晔和他的妻才知道的秘事,每一件,他都只能像个局外人似的猜测,一脚都插不进去!   然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孔雀对他说了谎!她的胆子是越发大了!他的妻如今昏迷不醒,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也未可知,他虽久病却未成良医,无法解她的烦忧与痛楚……   墨问坐在床沿上,看着他的妻那张平静的面容,想到她对韩晔的那番哭诉哀求,心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小疯子,临走那天,你抱着我应的那一声竟是在哄我么?三个月的夫妻情分是太浅,我一开始演的戏也确实太多,可演着演着我当了真,你却一丝也没入戏,便像是戏台子上一曲终了,你狠狠在我脸上甩了一巴掌再扬长而去似的。不,比一巴掌还要狠。是不是即使拿着西洋镜,也无法在你心里找到我的一丁点位置呢?   她睡着,不知道他坐在这,也根本听不见他心里的话,墨问自嘲,她是傻,可他偏偏就是斗不过这个傻子。   忽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与丫头们的走动声皆有别,显然是个高手,墨问忙起身,跃上了房梁。   果然不出所料,来的是韩晔。   墨问屏息,晋阳王世子的胆子真够肥的,堂而皇之地穿着那身白衣,入了他的新房,坐上他的喜床,手伸向他的妻……   韩晔的推断没有错,他的女孩被人带走了,还带回了相府,那么,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的身份不言自明,或许他就藏身在这间屋子里。   可是,从那个人躲躲藏藏的行径来看,那个人比他还要见不得光。面具?林岑之死后,韩晔甚至怀疑,是不是身边的某些人也戴着一张足以乱成的假面具?比如,病驸马。   既然那个人没胆量露出真身,他又何必再去管他?韩晔爱怜地抚着女孩冰冷的脸,自怀中拿出一枚药丸,想了一瞬,将药丸放进自己口中,再俯下身喂给她……   墨问憋出了内伤,真恨不得跳下去杀了韩晔,然而,多么奇怪,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看,韩晔对他的妻做的那些亲密举动竟分外和谐!***,两情相悦就是讨喜,连偷情的勾当做起来都格外好看,是不是还要当着他的面将夫妻间该做的事都做一遍,就在他的那张喜床上?他这个名义上的夫君若是心气再狂躁些,不知要气死几回又气活几回。   什么事是从前的墨问不敢做的?杀人放火作奸犯科他有何畏惧?可如今被动到做了“梁上君子”,头顶上斗大的绿帽子将他扣得严严实实,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面是他的妻和她的爱人,不被爱的是他。他再胡搅蛮缠,喝了一杠子的醋有谁在乎?哪怕她心里有一粒灰尘那么大的地方住着他,他也不会如此狼狈无动于衷。墨问,何时竟做起了君子?   不被爱的那个人,除了做君子,只能做恶人,他不想伤了她,所以,放了她。   韩晔喂百里婧吃了解药,用被子包裹起她,抱着她往外走去。解药一服下,应该就快醒了,他们若是要走,得连夜出城,否则,恐怕走不了了。   天一亮,若有人发现他擅离盛京,定会往西、北两个方向追,而南方仍是大兴的国土,关卡重重。唯有往东,出海,那里有古书中记载的蓬莱仙境,是唯一的避世之所。   韩晔此刻的想法太过天真,一心只想与心爱的女孩远走,什么都顾不得了。四月初八佛诞日,他在药师塔内焚掉的心愿,便是希望来世能再遇到他的丫丫,重复那段鹿台山上的明媚时光,牵着她的手,走过那长长的似永远也走不完的青石台阶,天下着雨,她为他撑着伞……   骏马飞驰,韩晔将身前的女孩抱得更紧了些,唇角不由地维扬,有一件事,丫丫不知道,她十三岁那年借酒壮胆冲进他的竹屋里,二话不说抱住他。他愣住,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却始终没听见她开口,连一动都不动,只是抱着他。他觉得莫名其妙,终于将她拉出怀中,却见她已经睡着了,这小丫头,竟醉倒在他怀里。   外头很吵,窗子上趴了好多影子,交头接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都在看热闹。必是这小丫头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他是全然不知的,但大约是与他有关。   他没问,也没开门,只是叹息了一声,抱着她放在床上,桃花酿的味道弥漫在鼻端。第二日,她那么张扬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握住他的手,手心里却都是汗,眼神也颇为忐忑,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他稀里糊涂地看着,听她说,“大师兄,小兔子吃饭了么?”   他这时候有点疑问,到底她是紧张他的回答,还是紧张她大胆地握着他的手?   似乎甩开手会伤了她。不附和也会伤了她。   他沉默一瞬,微笑:“还没有。”   可是就这一声附和过后,便从此推不开她了——她松了好大一口气似的扑进他怀里,吸了吸鼻子道:“我也没吃呢!”转而对着看热闹的众人大大方方道:“你们都看到了,我才没有胡说,昨天我向大师兄表白,大师兄答应了的!”   他这才恍然,吃了好大的闷亏,她根本不曾表白,半句都没提,他怎么就答应了?可是,再解释也解释不清了,看着她灿烂炫耀的表情,好像大师兄真是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得了他的答应,她才会这么高兴满足。   他沉郁的心在那一霎那漏进来半壁阳光,在她的兴奋自得里,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她的脑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一起吧,小无赖吃了好大的亏却不自知,韩晔哪有那么好?   ……   一匹马,两个人,刚到城东一处废弃的偏门处,怀中的女孩忽然咳嗽起来。韩晔忙勒住缰绳,帮她顺着气,又喂她喝了一口水,女孩呛了出来,咳得更厉害,整个人都没了力气,歪倒在他怀里。但是,咳了一会儿,她却慢慢睁开了眼睛,四周皆是黑暗,只不远处的城门方向映着一点光亮。   她眼里看到了韩晔的脸,本能地笑了,不假思索地抱住了他,她的手臂软弱无力,只轻轻环着他。   韩晔却很满足,将她抱得更紧,干哑的嗓子唤着她:“丫丫……”   这声呼唤很温柔,却又似乎太遥远,远的像是上一辈子的事,百里婧的眉头越皱越紧,脑袋也疼得麻木,她忽然问:“韩晔,你爱我么?”   韩晔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快乐中,未发现她的异常,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你,丫丫。只爱你。”   百里婧听罢,没有笑,又问:“爱我,为什么不要我?你的哪一次爱……是真的?”   韩晔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松开她的身子,隔了些许距离看着她,她的眼神十分清醒,与迷津谷中完全不同,他怎么会想不到,既然解了毒,她又怎会一直失去记忆?是他今夜受了太多刺激,所以意识混沌,一时冲动说的话做的事完全不经考虑。   他要如何向她解释鹿台山上的种种?又如何解释他决然地弃她而去娶了别的女人?又为何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不顾生死安危也要救她?   所有事情,太过矛盾。有些事,他不能告诉她。他希望她一辈子都不知道。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制造了那场滔天骗局的人究竟有什么打算。在没有弄清真相之前,他必须守住秘密。   韩晔甚至后悔,刚才情不自禁说的那一句我爱你。   百里婧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忽然笑出声来:“一刀一刀划着我的心说爱我,大师兄你可真好笑。”   笑罢,罔顾韩晔的痛楚,百里婧环顾左右,看了看自己所处的位置,有气无力道:“你想带我去哪?我已经嫁了人,又怎么能再跟别的男人靠得这么近?你……送我回去……”   所有幸福皆是幻影,转瞬即逝,韩晔忽然明白佛家这句话的意思,他兴冲冲带着她走到这里,好像出了城就会到达蓬莱仙境似的,两个人的世界多么奢侈啊,他竟还抱着这些痴心妄想…… ☆、第177章   所有幸福都是幻影,转瞬即逝。舒殢殩獍   韩晔听罢她的要求,唇边泛起些许凄楚的笑意,夏日的夜晚繁星闪烁,天空如一块黑色的大幕罩在头顶上,韩晔忽然明白过来,兴许他这一生中最疯狂的事已经做完——决绝地抛下了所有恩怨纠葛,只想带他心爱的女孩离开这里,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   可是,他太过天真了,他心爱的女孩心智已经成熟,她无法忘却那段刻骨的背叛,所以,她不愿跟他走。他没有选择,要么告诉她前因后果,要么将她送回去……   “大师兄还是一样沉默寡言,整天这么没意思,我从前真是糊涂,为什么那么多人里面,我偏偏喜欢你?”百里婧的气息仍不顺畅,说出来的话只有近在咫尺的韩晔才能听清。   百里婧说着,转身,手伸进韩晔的胸口,果然,摸出那个丑陋不堪的荷包来,她看着荷包上的血迹,笑了,忽然拔出匕首将它割成了四五块,随手丢在了路边的荒草中,两只丑陋的鸳鸯也被迫分开,从荷包里飘出许多片干瘪的碧桃花瓣。   “你的东西都还给你了,我的东西你也别带在身上。”她看着韩晔笑得残忍。   她这些举动幼稚得像吵了架的孩子似的,一言不合便归还彼此的东西,韩晔想到她割断佛珠撕裂嫁衣的情景,觉得他所经受的所有统统都不算什么,只是心疼。他不为自己辩解半句,也不打算对她解释半句,任她发脾气,任她与他断绝关系,任她把所有情绪发泄出来,除了这些,他什么都不能做……   百里婧的伎俩在韩晔面前都没有用,终于没力气再闹了,身子靠在韩晔的怀里。   韩晔的双臂握着缰绳,连她的身子也一并环住,自方才起便没有松开过,只是不再逾矩,他轻声问:“真的要回去么?”   百里婧没看他,缓缓答道:“反正……不要和你在一起。”   除此之外,还能去哪?   蓬莱仙境只能容下隐姓埋名之人,而她,作为帝国的公主,哪儿都去不成,一举一动牵涉良多。   韩晔听罢她的话,再没有犹豫,拉扯缰绳调转过马头,朝来的方向往回走,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他们似乎还有好好说话的时间。   马儿走得并不快,夜风也不大,四周都是虫鸣蛙声,还魂丹的功效还未完全发挥,百里婧的神志时好时坏,她靠着韩晔的胸口,好似只会重复这一个问题似的,喃喃自语:“大师兄,你爱我么?”   韩晔低头看她一眼,神色已经十分平静,再不似先前那般激动难以自己,他收回眼睛,看着前方的黑暗,轻声答道:“不,我不爱你。”   “哦。”百里婧笑了,孩子似的:“你之前说爱的,变得真快。”   “是啊,变得真快。”他附和着她说,语气那般温柔。   “我也不爱你了。”百里婧笑笑,“我也会变得很快,很快就爱上我的夫君,跟他生许多可爱的孩子……”   韩晔没立刻接口,沉默一瞬应道:“小心你的夫君,他不是个好人,你斗不过他的。”   百里婧笑出了声:“呵呵,他再不好,也比你好得多,起码他爱我,也没有骗过我。”   韩晔知道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听了,只是异常坚持地给她忠告:“他没有骗你自然最好,但是,多留一个心眼也不是坏事,丫丫,你该长大了。”   百里婧没再应声。这样温柔体贴冒着生命危险赶来救她的男人,似乎无所不能,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让她心动心痛,可是,上天却不准她爱他,他也没有打算爱她。   她对着黑洞洞的夜,再一次告诉他:“韩晔,我恨你。”   韩晔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温柔地应道:“嗯,我知道。”   百里婧什么都不愿再说,这是她意识重新陷入混沌中最后听到的话。   将百里婧送回相府,似乎一切都回归原位,她不曾离开过盛京城,也不曾经历迷津谷中那场血腥的杀戮,更不曾逼得韩晔失了理智想要带她远走高飞……   可是,杀戮是真的,血腥无法洗去,谁也回不到原点。   东方既白,韩晔回到了晋阳王府,韩文韩武迎了上来,唤了他一声,眼神却向院内望去。   百里落在等他。   韩晔有太多的账要与她清算,径直朝百里落走去。   所有护卫全部回避,院中只他们两人。百里落转过身来,见韩晔一身狼狈地回来,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嘲讽地笑道:“哟,世子回来了,本宫还以为世子被那只小狐狸精迷惑了心智,打算携着她远走高飞呢!”   韩晔一言未发,忽然鬼魅般掠到百里落跟前,百里落本能地闪身,却还是没有躲过韩晔的那一巴掌,掌风太大,百里落被扇得飞出去,撞在花丛中,满地的落花。   “韩晔,你竟敢打我!”百里落抚着半边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静立的韩晔。   谁都知晓晋阳王世子温文尔雅,从未有过粗鲁言行,任何时候都能镇定自若,居然让他失了风度动手打女人,这女人该是穷凶极恶到何种地步。   不待韩晔再次逼近,百里落却哈哈笑了,撑起身子,自个儿走到韩晔面前去,仰头望着他,目光满是疯狂:“怎么?韩晔,心疼了?你也会心疼?终于忍不住了是不是?留京质子私自出城大开杀戒,此事若传扬出去你吃不了兜着走!可惜啊,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辈子!那种蠢货,我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韩晔的手几乎要掐上她的脖子,理智迫使他忍住,又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你敢再碰她,我不会放过你。”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杀意却弥漫在他的周身,他的眼神、动作都让百里落觉得他下一瞬便会掐死她。   百里落被这杀意吓得呼吸一滞,却随即刺激他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爱她!现在,我越发敢断定,鹿台山的灭门惨案就是你做的!韩晔,你可真虚伪,知道我派人去查,你怕了,所以出此下策,哼,你到底在怕什么,藏什么?你不止戏耍了我,还戏弄了整个大兴朝廷,你存心谋反!”   “谋反?”韩晔笑了,“别忘了,我们所订下的协议,韩家助七皇子登皇位,必要时也可弑君夺位……若协议不算数,我韩家可世代为藩王,七皇子却未必能登大宝。谁的谋反之心更重?”   百里落一时哑口无言。   “呵,韩晔,你没有忘记协议就好。”百里落努力地挤出笑意,那两巴掌打得她异常难看,额前的银锁珍珠不知掉到了哪里。即便如此,她还要挽回她的尊严,挺直了腰身,嘲讽地笑道:“既然协议你没有忘,你就不敢把我怎么样!一路上我瞧见了你有多紧张她,我的人差一点就让你们俩身首异处,可是,我逼你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却还是不敢杀了我,呵呵,韩晔,你可真窝囊!为了你的目的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韩晔没再看她,眸光一闪,对她不敢杀了她的言论不做半点辩驳,似乎默认了她所说的理由,然后,他忽地朝百里落伸出一只手臂……   极温柔的动作,百里落一愣,在她以为他要环住她的肩膀时,韩晔却突然反手推了她一把,百里落毫无防备地撞上了花坛,额头被磕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   王府里的丫头护卫们闻声赶来,韩晔镇定自若道:“公主不慎摔了一跤,小产了,又感染了风寒,不能吹风,不能见客。从这会儿起,你们需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公主,若是公主踏出王府半步,再有什么闪失,本王决不轻饶你们!听清楚了么?”   下人们忙跪下:“是!”   韩晔转身便走。他替她解决了一桩麻烦,时日越久,她装的越辛苦,也算温柔体贴了。   “韩……晔……”百里落气得舌头都快咬断,韩晔真狠,他算准了她一贯顾忌脸面,脸上肿了,额头有伤,必不敢出去见人,即便是母妃和舅舅知晓她小产特来探望,她也不会见他们……   但是,她这个亏绝不会白吃!韩晔为了那个小贱人对她下手如此之狠,她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后悔!他不敢杀她,就是他最大的错误!   回到书房,换下衣衫,却再摸不到那个荷包……韩晔垂眸,解开粗陋包扎的白布条,熟练地为伤口上药,似乎根本没有因为失去一样珍贵的东西而影响他所有的行动。   夜深了,灯下,胖兔子小黑在笼子里安睡,韩晔用冰蚕丝将那些断开的佛珠一颗一颗再串了起来,一百零八颗佛珠,断一百零八种烦恼,可隔珠加上母珠却只剩三颗,怎么看都很奇怪。   三颗,六年,还是四十五年?   红莲蕊,五十年开一次花,他侥幸撞上了一次,才有了这四颗还魂丹。若与这次一样,两年便毒发,甚至不足两年,到时候,谁来救她? ☆、第178章   墨问一路上远远的跟着,想不到韩晔会再将她送回来,他们说的话他没有听见,但是遥遥望去,两人仍旧分外相配。墨问这时候才想起身子无恙的好处来,越发嫌弃从前装窝囊装废物的日子。   不会有人真的爱上废物,哪怕他再温柔体贴,也入不了她的心里,她待他确实很好,好得让他无话可说。可她对韩晔那是爱,爱到绝望、歇斯底里。韩晔走后,墨问静静望着睡着的她,凑近她一闻,淡淡的药味,哪怕是久病药不离身的他也闻不出那是味什么药。   韩晔都为她做到那样的地步,断不会再害她,他忽然对这个男人如此信任,真是被这对旧情人之间的深情感动到失心疯了。   笼中的困兽似的,嘶吼了半晌没有用,只得夹着尾巴呆坐,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他的妻将他身为夫君的自尊心伤了个干净,尽管她一句重话也不曾对他说过。   天渐渐亮了,他应该身在荆州,而不应该在这里,躲在暗处,看丫头们进进出出,小心地唤她,他的妻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淡漠。   墨问略略一惊。   他不知她在迷津谷中被困时是否害怕,也看不见她在山洞中对着韩晔又哭又打时的眼神是否疯狂,但他可以肯定,绝不会是这种淡漠——就好像她已接受眼前所有的事实,他曾经在战场上看到太多人有这种转变,那是用血沉淀下来的淡漠。   于是,他越发肯定迷津谷中的尸横遍野给了她巨大的刺激。或者,还因为韩晔对她说的话?韩晔有没有提起他?倘若提起了,无论好坏,她必定会信。   墨问似乎没办法再装下去了,从前那种种镇定和运筹帷幄早已土崩瓦解,他变成了一个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废物。他在面对她的时候,信心崩溃,再恢复,也涨不满了。   一开始就是骗局,后头的每一个举动都要圆谎,他能圆的了么?   “公主,昨儿个您睡着的时候陛下来过了,怕您身子不好,吃不惯府里的饭菜,特地命宫里的御厨来为您做了这粥,您尝尝看合不合心意。”   丫头们伺候着百里婧简单梳洗了一把,又端过来一碗颜色十分好看的粥来。   百里婧抬起头,来探望她的又是父皇,自出嫁后对她最为宽容的也是父皇。可是,从小到大,母后都说,父皇是许多人的父皇,他妻妾成群,儿女成群,连整个天下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所以,帝王之爱永远不可相信。她从小就与父皇不亲,本能地不去与他亲近。   母后所说的,与父皇所做的,哪个才是真的?   “公主,四少奶奶让奴婢前来探望公主,不知您的身子如何了?大夫嘱咐四少奶奶不要下床,所以,不能亲自来。”   一个小丫头开口道。   百里婧靠在床头,刚喝了几口粥,闻言,问道:“木莲怎么了?”   “因为……公主前两日出了相府,奴婢们和四少奶奶都很着急,昨晚公主又回来了,奴婢们这才将脑袋按回了脖子上,四少奶奶当下就晕了过去。大夫来看过才知道四少奶奶有喜了,因此身子虚得很,不能受刺激。”小丫头一五一十把原委都抖了出来。   百里婧惊讶不已,木莲与墨誉成婚才多久,居然有了身孕?但是,想到她因为自己的莽撞而险些小产,顿时垂下来了眼睑,百里婧,别再连累身边的人了,你做的所有事哪一样做对了呢?避世之所是求不了的了,西厢偏院也无法安宁,皇家公主的身份给了她许多束缚,父皇母后还有刚正不阿的两位舅舅,任何一人都有显赫尊贵的身份,却皆不能给她指引,她的路怎么走才是对的?   但是,无所谓了。许多事情不曾弄清楚,她一定要弄清楚,让她稀里糊涂地跟着韩晔远走他乡隐居避世,不可能了。真相远比爱情本身重要得多。   “四少奶奶有喜了,四公子知道么?”百里婧问。   “四公子……”小丫头支支吾吾的,“四公子昨夜喝醉了酒,一大早还没醒。”   “太不像话了!”百里婧眉头一拧,然而说话声音一大就开始咳嗽,咳个不住,好像伤寒的症状,明明她已不再觉得冷。   墨问在暗处听着这一切,一面心疼他的妻,一面又觉颇为顺心——木莲这个细作有了墨誉的孩子,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女人一旦当了娘,除非实在冷血无情,否则誓必要受束缚,可以利用这一弱点,困死她。至于墨誉那小子,乳臭未干,墨问半点都没放在心上,因为,他是个好人却无甚用处,因此,目前来说不具威胁。   “去将梳妆台上第三个盒子拿过来。”百里婧忽然道。   丫头绿儿小心地捧了过来,光是盒子都太过珍贵,是宫里陪嫁的嫁妆,百里婧看着盒子里躺着的七彩璎珞项圈,道:“把这个……送去给四少奶奶。告诉她,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要认我做干娘,改明儿我会奏请父皇给孩子一个封号。这项圈,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   丫头们纷纷呼吸一滞,互相使着眼色。庶子偏房的孩子素来都没有地位,哪怕是状元郎的嫡庶子也好不到哪儿去,看相爷对木莲的态度就能知晓。可是如今婧公主一句话便给了孩子名分,大兴国嫡公主的干儿子或干女儿,谁都要忌惮三分。木莲的命真好。   再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绿儿扣上盒子,随“浩然斋”的小丫头一同回去。   墨问叹了口气,这干爹做得真冤枉,他才不会喜欢木莲那个丫头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小疯子永远那么护着木莲,他无可奈何,只好认了。   墨誉醉酒,一夜都睡在新房里,一早醒来,睁开眼睛就小厮水生和富贵躬身等在床边,吓得墨誉立刻爬起来,问:“你们干嘛?!”   水生从小跟着墨誉,知道他没脾气,笑眯眯道:“小的给公子道喜来了!”   “是啊,公子大喜,小的来讨赏了!”富贵真实在,刚说完,被水生一板栗敲在了脑袋上,水生随即回身,又对着墨誉躬下腰,笑道:“昨儿个夜里大夫给四少奶奶诊脉,发现四少奶奶已有了身孕,公子岂不大喜?府里的其他三位爷可美您这样的福气,我家公子果然事事都占鳌头!”   这马屁拍得真响,然而,墨誉听罢,却跟中了邪似的,眼神都木然了。   耻辱的一夜,耻辱的婚姻,耻辱的……孩子,像是一个个上天随手抛过来的玩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的人生注定再也洗不清了。偏偏,这孩子,是他和木莲的。   木莲,知晓他所有的秘密,那些不堪的、肮脏的、罪恶的秘密,因此他最不愿和她扯上关系……   上天在戏弄他。绝对在戏弄他。   水生和富贵被他这副样子吓住了,举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唤道:“公子,你高兴傻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心性最高傲的也是读书人,墨誉披衣下床,恨不得夺门而出,水生与富贵相视而笑,一面为他铺床,劝道:“公子,您别穿衣了,少奶奶就宿在隔壁的偏房里头,您快去看看吧!都等了您一夜了!对了,相爷昨儿夜里还问到您呢,差点……差点大发雷霆……”水生的声音低下来。   墨誉穿衣的动作一顿,父亲也开始讨厌他了?对么?   自从与木莲的那一夜混乱过后,他的人生便蒙上了一层阴影,所有人都开始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辛辛苦苦努力得来的东西,旁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毁掉!在相府里,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在朝堂上,人人都只看得到婧驸马,他只能跟在父亲跟在大哥的后面乖乖地听话……连那些昔日的同窗们,都当着他的面安慰他的时运不济,让他放宽心,有婧驸马在,墨家总归是不会寥落的。   婧驸马,婧驸马,父亲,父亲,墨家,墨家……   墨誉呢?   墨誉在哪里?   躲在父亲和兄长的光芒背后,永远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无名小卒,哪怕他科举正途出身文举状元及第……   都是木莲害得!   没有她,墨誉不会如此潦倒!   墨誉心智迷失,冲动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一把推开偏房的门,里头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看向他。   相府主母刘桂香正坐在木莲的床沿上,拉着她的手说话,见状,问道:“老四,你这是怎么了?”   老二、老三的媳妇也都在,满满一屋子的人。   墨誉的心绪渐渐稳下来,对着主母和两位嫂子行了礼,抬起头时正对上木莲的眼睛,又立刻撇开。不过是庶子偏房怀了身孕,值得这些人来看?   直到老三媳妇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拽到床跟前,将丫头手里捧着的一个镶有几十颗宝石的檀木盒子打开,笑道:“老四,你瞧瞧,你们夫妻俩的命多好啊,昨儿个才知道木莲妹妹有了身孕,今儿个婧公主就认了这孩子做干亲,这串宝物我们相府里头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一件啊!”   墨誉听罢,愣住,不由自主地望向木莲,木莲躺在床上,她的眼里第一次不带嘲讽地看着他,在他的记忆里,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如此虚弱。   墨誉再木讷,场面话还是要说,望向那个华贵见面礼,道:“……是我们高攀了。”   木莲听罢,忽地扯开嘴角一笑。连婧小白的名字都不敢提,根本是做贼心虚。   木莲心里清楚,婧小白怕他们亏待了她,才这么护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果然,消息一走漏,不消一会儿整个相府的女眷都被惊动了,母凭子贵,谁都来巴着她,从前没有半点交情甚至红过脸的主母妯娌立刻变了嘴脸,拉着她的手要多亲热又多亲热……可是,婧小白,你不知道,还好你不知道,这孩子的爹多希望你才是孩子的亲娘,多恶心哪。   坐了一会儿,那些不速之客都识相地走了。   木莲对一旁的小丫头道:“去把公主送的东西好生收着。”   丫头们也退了下去,只剩墨誉还傻站着。   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到木莲脸色苍白,墨誉起了恻隐之心,没再像方才冲进来时那般疯癫,她怀的到底是他的孩子。   他走近一步,支吾着问道:“你……好些了么?”   木莲毫不回避地望着他,笑:“又不是生病,除非把孩子生下来,否则是好不了了。”   墨誉低下头,知道自己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一时尴尬地无话可说。   木莲忽然咳了咳,嗓子干涩,开口道:“叫丫头进来,给我倒杯水吧。”   墨誉忙“哦”了一声,也不叫丫头,自己去桌前倒了杯水,端到木莲跟前,她躺着,递给她自然不合适,他颇拘束地在床头坐下,扶着木莲起来,将水凑到木莲唇边,木莲就着他的手喝尽了那杯水。   墨誉的胳膊环着她的肩膀,让她的身子靠着,木莲一转头,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她忘了,墨小黑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本性也从来不坏,若真要体贴人,他也能做的很好。   上一次,他是不是也想这样喂婧小白喝水?可惜,墨小黑,你远没有这个福分,只摊上了木莲这样的人。   墨誉也觉得尴尬,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候是在梦里,可是,夏日衣衫薄透,肌肤的温热触感与梦里太过相似,他赶忙扶着木莲重新躺好,撤了手,无措地捏着杯子,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接下来的几天再没起什么波折,养胎的养胎,养病的养病,疗伤的疗伤,平静得让墨问觉得分外难熬,去往荆州的“婧驸马”至今还没回来,他要怎么现身正大光明地将他的妻搂在怀里?   自迷津谷的山洞外起,他便一直想抱抱她,抱个够,亲个够,哪怕他的妻心有所爱,他也要赚够本了,否则,这嫉妒的心如何填得满?精卫填海再不可能,能填一点总是一点。   六月初六,婧驸马一行平安回到盛京,征集的粮食已经运往西北战场,此次的运粮计划在婧驸马和几个老臣的出谋划策之下格外慎重,保证万无一失,得到景元帝的赞许。   朝堂上再见韩晔,墨问的眼神再坦坦荡荡,却还是觉得韩晔盯着他的目光虽平淡却异常可怕——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揭下一层皮来似的。   墨问叹了口气,他人生里最挫败的挫败是韩晔给的,他还想怎么样?景元帝一说退朝,百官一谢恩,墨问起身便走。   不管韩晔再怎么让他嫉恨,好歹老婆还是他的,没有跟韩晔跑掉,这就够了,应该换做韩晔嫉恨他才对……   一回到相府“有凤来仪”,当值的丫头瞧见她,立马朝里头喊:“公主,驸马爷回来了!” ☆、第179章   一回到有凤来仪,院中当值的丫头瞧见他,立马朝里头喊:“公主,驸马爷回来了!”   声音真够响亮的。   夕阳照在屋檐上,琉璃瓦反着光,还刺眼得很。墨问快步进去,他的妻正好迎出门来,身子已然大好了,脸色也好看多了,妆容整齐地望着他,墨问上前去,一把搂住她就吻了上去,终于得偿所愿。想到这柔软的唇曾被韩晔吻过,嫉妒心一起,吻得更重,呼吸都粗了。   百里婧不反抗地任他吻,和从前一样乖顺,可是当墨问睁开因忘情而闭上的眼,却发现他的妻睁着那双明亮的黑眸正盯着他瞧,那目光,让墨问心里莫名一颤。   他的妻在打量他。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对他有了防备却是事实。这让墨问想起了被丈母娘盘问教导的那一次,那时他还庆幸他的妻够傻,真是报应不爽。   若是墨问心里没鬼,断不会注意到她的眼神,正因为他的鬼太多,反而不自在了。然而,在没有揭开谜底之前,墨问自然不会承认,所以,他松开怀中的女人,隔了些距离打量她,仔仔细细地瞧着,生怕漏了一点地方似的,终于引来百里婧的问:“看什么?”   墨问笑,牵起她的手,没写字,而是柔柔地捏了捏,仿佛好久没这样捏过似的,这才写道:“小疯子,我走了快十天,想你想得快疯了,怎么能不好好看看你?你不让我看?”   他写完最后几个字,眼神颇为委屈。   只有墨问才能脸皮厚地做出委屈不满的样子,百里婧叹了气,上前去解他的官服,道:“跑得满头大汗,也不知道洗一洗,回来就动手动脚的。”   旁边的丫头们低着头笑。   “去端解暑汤来,一个个只知道傻站着。”百里婧扫她们一眼。   丫头们刚被斥走,小厮桂九便在门外道:“驸马爷,听说您回来了,月初了,您也该药浴了,汤水已经备下。”   百里婧推着墨问道:“刚好,快去泡一泡,洗个干净再出来。”   墨问推也不走,返身抱着她撒娇:“婧儿……”   他好久没开口了,一开口还是只会叫她的名字,其中的意思百里婧怎么会不懂?又给他纵出了习惯,偏要她为他擦背、添水,明明小厮丫头们都可以替他做。   然而,她若是不依,他恐怕是不会放开她了,这爱撒娇的臭毛病天下男人只墨问一人会,百里婧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思,挣出墨问的怀抱,他低头望着她,还委屈着呢。   百里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在墨问的眉心处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嗔怪道:“你总有一天要把我烦死。”   听她的语气是成了,墨问眉开眼笑,抓住她的手,在指尖上吮了一口,写道:“小疯子,你别嫌弃我,我只想跟你多呆一会儿,你把府里这些天发生的事都跟我说说,重点说说你在家都做了些什么,想我没有……”   偏院的浴室里放了降温的冰块,浴桶里的水却很热,墨问全身浸在水里,舒服得直叹息。百里婧为他擦着背,问道:“荆州的事还顺利么?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墨问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身子突然向前一滑,两只手臂交叠着放在浴桶边缘,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黑眸里也似乎漾着水汽看不大清,那模样要多魅惑有多魅惑。   水面飘着一层药草,看不清他的裸身,百里婧却还是别开视线,一个相貌普通身子又弱的病人,哪里来的魅惑?   墨问自己却浑然不觉似的,滚烫湿热的手握住她的手,写道:“征粮一事都解决妥当了。遇到了一回刺客,好在随行的护卫多,没受伤。不过,有一回赶夜路,我被蛇咬了一口,咬在腿上,好深的牙印,晚上给你瞧瞧。”   “蛇?有毒么?”百里婧忙问。   “若是有毒,我就回不来了……”他盯着她的眼睛,又写:“只是流了好多血……你不在,也没人心疼,就觉得特别痛。”   百里婧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她却有许多秘密不曾对他说的,比如她差点就死在了迷津谷,而韩晔救了她。   她无端笑了起来:“我也梦见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说着,她湿了湿绢巾,继续探身为墨问擦着背,还有脖子,墨问忽然眼眸一黯,双臂伸出去拦腰将她抱住了,湿漉漉的脸埋进她的怀里。   这女人,是他的妻,却差点就跟别人跑了。他的心疼得要死,却不能说实话。他总算想明白,为什么这一次自尊扫地还是不肯走,因为他想知道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他的位置,他不信一丁点都没有。   “别闹,墨问。”百里婧拍拍他的头,“你瞧,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   墨问心里堵得慌,弄湿了最好,索性将她扒光了拽下来陪他一起洗,可是,他底气不足,哪里还敢这样放肆?松开手,写道:“小疯子,是不是离开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你待我有些冷漠,让我心里很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百里婧笑不出,不知怎么安抚他,这从来都不是她擅长的,所以,循着遥远的记忆和本能,她捧着他的脸,在墨问的眉心处印下一吻,一触即止,将他的乱发拨弄开,用手指梳顺了,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别想太多。”   泡好了澡,百里婧要叫桂九,却被墨问扯住,写道:“我的背上身上都很痛,帮我瞧瞧怎么了。”   说着,也没顾忌,直接起身,将后背露给他的妻瞧。   百里婧原本红着脸,可是在看到墨问背上一大块青紫时不由地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弄得?”眼光往下瞟,那青紫自腰部一直延伸到膝盖以上。   墨问拽过衣衫披在身上,转过身,赤着脚走到她身边来,写道:“赶路的时候被马车给撞的,我没敢跟人说,怕他们说我娇气吃不了苦。让小厮们瞧见又要乱传一气,别让他们给我穿衣。”   这番苦肉计,总算换得他的妻亲手为他穿上衣服,从里到外伺候得妥妥帖帖,出了浴室时,小厮桂九候在外头,见墨问穿戴整齐地出来,笑眯眯道:“小的还等着驸马爷传唤呢,没想到驸马爷已经收拾好了。”   墨问扫他一眼,桂九不敢吱声了,百里婧道:“去传晚膳吧。”   墨问个头高,百里婧拿着绢巾替他擦头发非常不便,墨问自己又不愿动手,便在藤椅上躺下,自在地享受着。晚膳,墨问又吃了些汤汤水水,主食基本上没怎么用,还是不沾荤腥,慢条斯理地吃完,再专注地瞧着她的妻吃饭,好久没这样看过了,她吃饭的时候也好看,让人很有食欲,恨不得再添一碗饭。   吃完了晚膳,天色晚了,墨问对着烛火心不在焉地翻着书,他的妻去洗澡了。这些天她都歇在“有凤来仪”,一次也没去过偏院,也不知晚上愿不愿意与他一起睡。从前理所当然的那些事,现在都变了,让他如此不确定。   墨问索性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百里婧洗完澡,刚跨出门槛,就被墨问一把抱住了,他吻得又急又粗鲁,抱得太紧,勒得百里婧有点疼,她知道是墨问,又不能下重手。犹豫间,被墨问拦腰抱了起来,抱进他的屋子里头,一路掀开好几层纱幔,直接放在了床上。   她忘了,他就带她熟悉熟悉,他的脸皮、他的自尊什么都不要了,他就是一不要脸的混蛋,除非她将他一脚踹下床,踹得再也动不了,否则,今夜他就要和她歇在一处,绝不会让她走!   他的身子她都看光了,不知看了多少回,她的身子他也再熟悉不过,什么话都不再多说,顺着他的心为所欲为。   墨问要做什么,百里婧自然都知道,从前没有反抗过,这回她自然也不会推开他。   “婧儿……”他在她耳边喘息,唤着她的名字,却不再满足于只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取悦他,身子紧贴着她求欢,咬她的耳垂,吮吻她的后颈,发出欲求不满的声音,那模样要多妖娆有多妖娆。   他若是强要,百里婧也不会不给,墨问偏要她自己开口说给他,百里婧咬紧牙关一声都不吭。墨问实在求不到,只好作罢,咬着她的锁骨发出一声低吼,一阵颤抖后抱着她不动了。   墨问不满,故意压着她不肯动,半晌又怕她恼了,从她身上翻下来,将她的身子搬过来压在他怀里,眼睛直视着上方的床幔。   百里婧平复了一下气息,开口道:“不是说背上疼么?怎么躺着睡?”   墨问低头望向她,细心起来真细心。听罢她的话,他随即翻了个身,半趴着搂着她,一阵翻覆过后,她原本湿漉漉的发都半干了,他身上一层薄汗,黏黏的。   “婧儿……”他吻她的脖子,手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写道:“再去洗个澡,好不好?”   写完,二话不说披了件衣裳,拿丝被裹着她就抱去了浴室,浴室里壁上的灯只点了首尾两盏,有些昏暗,两个人泡在一个池子里。墨问想了好久的鸳鸯浴总算得逞,抱着她擦洗,去没出息地不敢再动手动脚,洗好了又抱着她回去,一身清爽地相拥而眠。   墨问刚合上眼,听他的妻开口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在我嫁给你之前,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不再屈居相府偏院,将你这些年的委屈和隐忍都发泄出来?”   墨问身子一僵,缓缓睁开了眼。   “我总觉得,依你的个性,不会甘心,而且,墨问,你其实也很有本事,甫一出仕便能解决朝廷的危难,荆州一趟也没叫父皇失望。”   柔情缱绻的时刻,他的妻居然能如此冷静地问他这样的问题,且透彻地分析、评价他的个性和能耐,夸他有本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不可能装作没听见,也不可能草草敷衍了事。   若是答,没有。她不会信。   若是答有,他便是骗了她。   她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疑心一起,随时随地似乎都能发现他的不对劲。   墨问这个时候还要庆幸自己是个哑巴,没有她问什么,他便急于争辩什么。待他想清楚,才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写道:“想过,自入相府的那一天起便想过。娘亲惨死,我心里怨着父亲,可自己的身子偏不中用,任我有再大的抱负也无法施展,所以,我只得隐忍下来,一日日得过且过,渐渐的,心思也磨得差不多了。直到你嫁给我……我却并不高兴,不知道你是受了什么委屈才这样作践自己,好好的一个公主,居然肯嫁给一个臭名昭著命中带煞的病秧子。从前,我说出仕为官,什么都是为了你,也不对,其实也为了我自己。哪怕我心性再高,终究是个废人,爱上了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公主,若是一事无成地躲着,会让人瞧扁了,连你的一根头发都配不上。所以,我利用了你的高贵身份,轻而易举地步入了朝堂。说到底,是我太卑鄙了。”   百里婧听罢他的解释,心里乱的很,谁的话都不可相信了,包括墨问。   墨问见她许久不说话,真慌了,从背后将她抱得更紧,手指都抖了几分,写道:“婧儿,就算我有很多心思未告诉你,却并不是存心瞒你,我爱你,从来都不是假的……”   百里婧转头,在黑暗中对上他的眼睛,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骗了我?瞒了我?”   墨问想了想,写道:“鹿台山……”她已经知道了,他不能不说。   百里婧握住他的手,没再让他写下去,又问:“还有呢?”   “三师兄的案子结了,凶手找到了,已经定了罪。”他写。   “……还有呢?”   墨问在供认了许多条罪状之后,写道:“小疯子,很多次我都很想吃了你,狠狠地吃下去,但是,我装作不想,装作正人君子……”   百里婧总算停住了审问,嗔道:“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   墨问松了口气,只有下流的法子能脱身,可是,他怎么能睡得着?不是因为没吃到所以心里馋,而是因为……论起来,连墨问这一身份都是假的,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就都是假的,他骗她骗得太厉害了,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   翌日,也是禁足令解除的当日,宫里来人说,陛下有旨,一会儿有轿撵来接婧公主入宫小住几日,请婧公主收拾收拾。   墨问因为荆州一行舟车劳顿,景元帝特准许休息数日,此刻正在给他的妻挽着发髻,听罢,颇为不满,老丈人太不懂体贴了,他们夫妻许久未见,他才刚从荆州回来,怎么就派人来接他的妻去宫里小住?   百里婧却没意外,这话父皇之前就派人转达过,她是知道的,父皇日理万机也没忘了她,她也正好有些话要对父皇母后说。   刚在前院用完早膳,小厮风风火火来报:“公主,有个小丫头闯进相府,说要见您,态度嚣张得很,奴才们怎么都拦不住!”   “小丫头?”百里婧疑惑,她很少有女伴,更不会有人特意来找她,遂开口道:“带她来见我。”   一袭红色的衣裙转过假山,那女孩个头小小,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见了百里婧也不下跪,气喘吁吁道:“婧公主,我有事要对你说!这件事只能对你说!”   走近了才看清,女孩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狐狸似的,脖子上挂着长命锁,跑起来叮铃作响,不是黎狸却是谁?   百里婧觉得奇怪,黎狸有什么话只能对她说的?   但是,她却还是让丫头小厮们都退下了,对黎狸道:“坐下慢慢说吧。”   黎狸看了墨问一眼,墨问对她一笑,亲自为她倒了杯茶。   黎狸实在是渴极,端起茶杯几口就喝尽了,放下杯子,看着百里婧道:“婧公主,我今天早上路过书房,偷听到我爹和人说,西北边疆出了乱子,赫将军被俘,而且……降了突厥人……” ☆、第180章   黎狸实在是渴极,揭开杯盖,几口就喝尽了,看着百里婧道:“婧公主,我今天早上路过书房,偷听到我爹和人说,西北边疆出了乱子,赫将军被俘,而且……降了突厥人……”   百里婧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落在石桌上,翻了,茶水泼湿了桌面。   墨问忙起身,走到她身边去,一面收拾着茶盏,一面抚着百里婧的背试图让她安定下来,他的面色没有那般惊愕。   黎狸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继续道:“婧公主,我想赫将军即便被俘,也绝不可能投靠突厥人,可是我爹说,降敌是叛国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爹……他是绝对不会为赫将军求情的,所以,我只能跑来告诉你!婧公主,你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又是皇后的女儿,在圣上面前,你的一句话能抵得上别人的一百句,请你趁着事态还不严重,快点想想办法吧!”   墨问从黎狸焦急的口吻和快哭了的神色中,自然而然便猜到这姑娘爱慕着司徒赫。司徒家和黎家是死对头,可偏偏有扯不清的关系,一个黎戍还不够,再来一个黄毛丫头。   叛国罪,属“十恶不赦”中最严重的罪名,哪怕黎狸跑得再快也来不及了。这个时候,消息肯定已传遍了整个朝野,不论司徒赫是否真的投降了突厥人,司徒家都已成了头号嫌犯,蒙上了一层洗刷不清的耻辱。   墨问的手放在他的妻背上,一直等着她发作,可是,她在那一瞬的慌乱之后,站起身来,目光异常平静地看着黎狸道:“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我司徒家的事情会自己解决妥当,不用担心。你快回去吧。”   黎狸与百里婧不熟,从未见过她疯狂歇斯底里的时候,一直觉得百里婧无所不能,所以,听百里婧这么一说,顿时放心了不少,临走时却又回头补充了一句道:“婧公主,哪怕任何人都不相信赫将军,也请你一定要相信他……”   她跑得脸色绯红,长命锁上的铃铛声越走越远。   “公主,宫里的轿撵到了。”   黎狸刚走,就有人来报。   百里婧回头对墨问道:“我要进宫去了,你好好在家休息。”   她的眼神太平静,让墨问心里莫名一慌,似乎就快要抓不住她似的,忙握着她的手,写道:“我陪你去。”   “不用了。”她笑了笑,“禁足令已经解除,我长了许多教训,不会再胡来了。放心吧。”   她拒绝的意味十分坚决。   墨问不好再坚持,只得放了手。   一路将他的妻送上华贵的轿撵,墨问站在原地目送宫人抬着她远去,长长叹了口气,司徒赫被俘,他即便想救,也有心无力,他的妻又能做什么呢?   果然不出墨问所料,对于司徒赫被俘降敌一事,朝廷一片哗然。   尽管司徒大元帅坚持司徒家绝不会做出不忠于大兴的事,且以项上人头担保司徒赫不会投敌,与司徒家交好的朝廷大员也替司徒赫开脱,可是,边关路远,这些空洞的言辞毫无说服力。   另一边,以黎国舅为首的势力则义正言辞地陈述此事的弊害,司徒赫降敌一事乱了军心,乱了朝野,乱了大兴社稷,理应严惩不贷。   朝堂上吵作一团。   景元帝抚着额头久久不言。   黎戍夹在朝臣里急得团团转,终于鼓足勇气跪下道:“陛下,赫将军自入行伍,数年来战功显赫,为大兴立功无数,且司徒家本就是当朝显贵,他除非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投降突厥蛮子!”   最后这句粗鲁不堪的市井话一出口,朝堂立刻安静了,人人都望着黎戍。黎国舅气得恨不得上前去活活打死他,他的门生里头都没有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何况是他的亲生儿子!   黎戍在朝堂上素来低调,浑身不自在,什么时候引起过这些人的注意,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还是要说:“陛下,哪怕赫将军真的降了突厥人,也定是不得已而为之,想那突厥蛮子何等凶残,使一使缓兵之计也无不可,反正,兵书上说,兵者轨道,兵不厌诈!”   黎戍的话刚说完,立刻引来反驳:“陛下,不是每个人都有气节,司徒小将军毕竟年轻气盛又鲁莽冲动,谁能保证他在突厥蛮子面前没有泄露我大兴军机?更何况,司徒家戍边西北多年,又掌控南方诸州和京卫军大权,换句话说,整个大兴的军权都被司徒家一手操控,这种只手遮天的权势,怎能不令人生畏,若是司徒家起了谋反之心,试问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胡说八道!”司徒大元帅怒视着那人,大喝了一声。   黎国舅的门生显然个个有备而来,一步一步引司徒家入套,司徒大元帅越是恼羞成怒越是趁了他们的意,另一人又出列道:“方才刘大人所言也许有些过激,但是,臣想,若司徒家没有谋反之心,大可以向陛下证明。西北三州除了蓟州的十万藩军,常驻军三十万人,加上战时屯兵三十万,总计六十万将士,皆听从司徒大将军一人指挥独断,难免会有纰漏,加上此番司徒小将军降敌,致使军心溃散,民心动摇,将大大不利于后续的战事。臣恳请陛下控制司徒大将军北疆军权,分权于各州都指挥使,确保我大兴在与突厥的战事中万无一失!”   多年来的恩怨终于借此契机全部抖出,这是景元帝的心病所在,也是黎家长久以来最想解决的大事,如今司徒家进退两难,如果还是将兵权紧握不放,即便景元帝肯,也难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老臣以为,此事不妥,战事进行到一半,若贸然更换主帅,让将士们作何感想?边患为重,国难当头,一切都应该以驱逐突厥人为先!”吏部尚书杨弘开口道,他并非司徒家至交,更不附和黎家,因此他的话秉持着公正之心。   景元帝自始至终不曾开口,不评价谁是谁非,在听罢杨弘的这番话后,总算找到了一个台阶下,蹙眉道:“此事容后再议,朕要好好想想。退朝吧。”   不给司徒家定罪,也不让黎家得逞,将所有朝臣吊起来,让他们惦记着他最后那个结果,寝食难安。   朝臣只得下跪谢恩,目送圣上离去。   景元帝回到御书房,高贤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半晌,终于听得圣上出声道:“高贤,朕听说幽州总兵杜皓予与你关系不错?”   高贤上前一步,低头笑应道:“陛下圣明,杜总兵娶了老奴的干女儿,也算老奴的半个儿子,让圣上见笑了。”   景元帝似有所想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跟了朕这些年,那些人的嘴脸也瞧得很清楚,你说,青州总兵常铭泽这人怎么样?”   “老奴觉得,常总兵为人略浮躁,青州偏东北,北边又有坚固长城,这些年战火也不曾波及,倒不如蓟州和幽州战事频繁,也不知常总兵在战事上会否生疏。”高贤缓缓说开,声音不急不躁,全无贬低之意。   他说完,景元帝叹了口气:“常铭泽此人,黎国舅在朕的面前提过多次……”   高贤将头更低下去,不予置评。   “研磨吧。”景元帝道。   “是。”高贤忙上前去,圣旨已经铺开,景元帝挥笔亲自拟旨,显然已有了打算。   这一次,闹得这么大,司徒家不断一只胳膊是不可能收场的了。司徒皇后与司徒大元帅会面,也都明白这一点。   “娘娘,莫再为此事烦忧,已然走到这一步,只能放弃一些东西。”司徒正业面色沉郁。   司徒皇后眉头紧蹙,难得情绪激烈:“不!当年睿儿惨死沙场,赫儿绝不能步睿儿的后尘!大哥,司徒家不能绝后!”   司徒正业道:“盛极而衰,哪个家族都是如此。为今之计,若不想整个家族都遭奸人所害,只能在陛下降旨之前,与赫儿断绝关系。如此一来,无论赫儿是生是死是否叛国,都与我司徒家再无干系,必要时,也可大义灭亲。”   他说得这么轻飘飘,司徒皇后听罢,几欲昏死过去,怒视着她的兄长道:“好一个大义灭亲!赫儿是你和二哥看着长大的,他长着司徒家的骨头,即便是死也不会降了突厥人!突厥蛮子也许还想借着他的身份来敲诈勒索大兴一番,如果你这大义灭亲的话公告天下,他就必死无疑!朝廷那些混账个个喜闻乐见,可我司徒家绝不能弃赫儿不顾!”   “我也不愿这样做,可是,圣意难测,你又能如何左右?”司徒正业无奈地看着她,叹气道:“若是今夜还没有消息,我便在陛下面前亲口许诺与司徒赫断绝关系,不会叫你为难。”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未央宫。   人人都知道司徒珊性子烈,宫里没人敢得罪她,她也从来不会主动去景元帝面前示好,只有景元帝来巴着她的时候。她不会求他,想做什么,便自己拟了旨,让人送去给景元帝,他若是应允,便加盖皇帝大印。   近十八年来,她共拟了数十道旨意,景元帝没有回绝一道,包括,将他的女儿下嫁给左相府的病秧子墨问……   可是,那些都是小事,不涉及司徒家的根本,也绝对不能再由她拟旨说了算。她只能亲自去求他。   司徒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百里尧会怎么想?   想什么都不要紧了,她得去找百里尧。   连便轿都省了,司徒珊脚步急促地往紫宸殿去,身后的宫女太监一个都跟不上她。然而,刚出了未央宫,就见黎妃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等在那,似乎特地在等她。   司徒珊素来不屑与黎姬这贱人说话,凤目直接无视了她,脚步未停。   黎妃却是早有准备,也不管她怎么想,笑道:“怎么,皇后姐姐也有着急的时候?莫不是要去找皇上?据妹妹所知,姐姐从来眼高于顶,不肯服软半句,我倒是想看看,姐姐开口求人是什么样,想必皇上也很想知道,早早地等着呢!”   一句话换得司徒珊止步,她转过身来,凤目锐利地逼视着黎妃,冷笑道:“黎姬,你该知道,我要他如何,他便会如何。若我想要你死,只需眨一下眼睛,他顷刻就会命人砍了你的脑袋!这些年,我忍着你,你就真以为自个儿有什么倚仗?”   她说得如此信心满满,想到多年来的种种,黎贵妃的眼中一痛。然而,她却随即笑出了声:“姐姐,你说的也许是真的,可是,你就是不愿眨这一下眼睛,这就是他平生最大的失败。还有……”   黎妃顿了顿,一双眉目顾盼生辉,上下打量着司徒珊道:“我还要奉劝姐姐一句,男人是得好好哄着、好好伺候着的,像你这种女人,年老色衰,脾气又硬,他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因为得不到才会一直念念不忘。你猜猜,若是你真心实意地被他收服了,比如,现在就去低声下气地求他,你看一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呵呵,要杀了我容易得很,我手无缚鸡之力,姐姐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可我用我的性命跟你打赌,我睹你不会眨这一下眼睛……” ☆、第181章   黎贵妃笑道:“我用我的性命跟你打赌,我赌你不会眨这一下眼睛……”   见司徒珊脸色微变,黎贵妃趁热打铁道:“也许他对你是有过所谓的爱,只是这么多年的爱早在你的冷漠里磨光了,你以为他还爱着呢?做梦吧!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而已!”   说完,也不再等司徒珊如何反应,黎妃骤然转身离去,多少年的爱都应该磨光了,她说得一点都没错,倘若没有磨光,她黎姬又怎会如此受宠?司徒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你也有忐忑不确定的时候?这样的日子,以后还多着呢!   “皇后娘娘……”   福公公和一群宫女终于追了上来,却见司徒皇后站在原地,纷纷觉得奇怪,方才还急匆匆的呢!   真是自作自受。舒殢殩獍   司徒珊在心底自嘲。   哪里还有什么爱?尤其像百里尧这种人,会真心实意地爱上谁呢?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心头好。   司徒珊老了,只是这深宫里的一座冰冷的雕像罢了,以她过去的赫赫战功勉强震慑着大兴国,也镇守着宫外的司徒家,而她的一生所爱,早就丢在了二十多年前的大西北。   “娘娘,您不去紫宸殿了?”福公公见她往回走,小心地询问道,见她不言语,又添了几句嘴:“今儿个皇上接了婧公主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婧公主肯定先去给陛下请安,娘娘也有些日子没瞧见公主了,岂不想念?加上皇上素来对娘娘用心良苦,见娘娘去了,自然就明白娘娘的心意了,到时候娘娘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司徒珊缓缓抬起了双眸,却并非被福公公的这番话说服,只是被她自己的理智说服——哪怕她再不信任百里尧,可到底赫儿的性命更为重要,她不该与黎姬那个贱人计较,受了她的激将……若是黎姬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别以为军粮被盗赫儿被俘,她不知道是谁搞的鬼!   “去紫宸殿。”司徒珊总算平复了起伏不定的心绪。   见司徒皇后一行还是朝着紫宸殿方向去,黎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道:“娘娘,皇后……还是去找陛下了。”   黎贵妃站在凉亭里,不甘地摔了手中的杯盏:“她去找陛下又如何?本宫不相信这一次司徒家还能翻得起天来!陛下若公然包庇司徒家,就是不将天下百姓放在眼里!大兴的社稷岌岌可危!”   “娘娘英名。”大宫女低头附和。   黎贵妃忽然道:“去把七殿下叫来,本宫要考考他的学问,看看他这些日子都念了些什么书。”黎家所有的依仗都在百里明煦的身上,司徒珊那个泼妇若是有本事就变出一个儿子来!否则,他们司徒家迟早要落在她的手上!   黎贵妃想着想着笑起来,可惜司徒珊那个泼妇已经不能生了,他们司徒家注定断子绝孙!   ……   紫宸殿内,景元帝刚将圣旨拟好,便听外头通传道:“婧公主到。”   景元帝叹了口气,真不该这个时候接她入宫,但是为时已晚,只得让百里婧进来。   百里婧身着华贵的公主常服,云鬓高耸,腰背挺直,跨入殿内门槛的那一刻逆着光,让景元帝产生了错觉,以为看到了十八年前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嫁给他的那一天。   当时,他什么都不能再想,眼里只看得到他的皇后——她下盘功夫深厚,走路沉稳,与一般女子的娇柔完全不同……   “儿臣给父皇请安,愿父皇福寿安康!”   直到百里婧出声,景元帝才回过神,他的女儿已经跪在了殿前。   “婧儿,快起来,你身子才好,别跪了。”景元帝抬了抬手。   “谢父皇。”百里婧起身,小太监搬来椅子,让她坐下。   百里婧却没有坐,而是直视着景元帝道:“儿臣知道父皇一直很疼爱儿臣,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请父皇恩准。”   景元帝不敢随便答应,他这个女儿最是大胆,他不知她会提什么荒唐的要求,尤其是在这多事之秋。于是,景元帝笑问:“什么请求,说来听听。”   百里婧娓娓道来:“父皇从小就对女儿很包容,小时候女儿不知道,长大了才看清,辜负了父皇的厚爱。尤其是这几个月来,为父皇和母后惹了许多麻烦,恍惚才发现父皇已经花白了头发,女儿十分后悔……”   她声音渐渐沙哑,缓了缓,继续说:“昨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了赫,梦到他全身血淋淋的,腕上戴着我送给他的平安符,笑起来露出满口的整齐白牙,他说,婧小白,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我到死都不会瞑目了。我才想起来,我小时候最初的梦就是要与赫一起上战场,像母后那样驱逐敌寇、保卫国家,成为大兴国的女将军!现在,赫成了俘虏,生死不明,我请求父皇准许女儿前往西北战场,像一位真正的不担虚名的大兴公主那样,为大兴的社稷和百姓的安危付出我的一切!”   百里婧说完,紫宸殿内寂静,连太监和宫女都呆愣地望着她,没有哪一位公主会舍却养尊处优的安逸生活,跑去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战场如屠宰场修罗地,每天都有死去的将士,西北那种恶劣的环境就算是成年男子都受不了,何况是一位尊贵的公主。   司徒皇后上台阶时恰好听到这最后几句,她的脚步也定住了,没再继续往前走,她在等景元帝的回答。   景元帝沉默了一会儿,威严的双目盯着百里婧道:“婧儿,你想清楚了?如果在战场上出了事,岂不是要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父皇,数以万计的将士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他们的父母也有这样的顾虑,可是国家需要他们,所以,请父皇将心比心。”百里婧跪下道。   景元帝叹了口气,久久才道:“好吧,婧儿,父皇就将心比心,准了我大兴国婧公主赴西北战场历练。”   百里婧猛地抬起头来,笑中含泪:“谢父皇成全!”   司徒皇后在这时踏入了紫宸殿。   景元帝遥遥望着她:“皇后都听见了?”   司徒皇后的神色十分古怪,百里婧叫了她一声“母后”,她却久久未应。   “母后?”百里婧又叫了一声。   司徒皇后这才听见,走到景元帝身侧的凤座上坐下,声音也与往日不同,颇为低沉:“婧儿,你不要胡闹,上战场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旦开战便身不由己,再没有父皇母后可以护着你。”   百里婧异常坚决:“母后,我已经长大了,母后当年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更何况,我是大兴的公主,是父皇和母后的女儿。不论这战事需要打多久,一年,两年,十年,我相信我可以做到。”   司徒皇后难得眼神不再锐利,而是充满悲悯地望着百里婧,良久,她转开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好,你要去就去吧。”   “谢谢母后恩准!”百里婧郑重地谢恩。   司徒皇后不敢再看她,说话似乎连声音都变了:“既然要去大西北,先去找你舅舅,让他多教教你。快去吧。”   百里婧点点头,再向帝后行了个礼,转身快步出了殿门。   司徒皇后目送着百里婧离去,她的华贵公主常服一寸一寸矮下去,直至消失在殿外,她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她从小对她的女儿放任自流,让她混在男人堆里,可是没有想到女儿的性子与她几乎一模一样,连遭遇也与她十分相似,她骂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在骂着自己,心疼她的时候也好像在心疼那时的自己,虽然,她对她的责骂比心疼要多得多。她希望能骂醒她,让她少受些苦,她不听,和当年的她一样撞得头破血流,以在战场上杀敌为仅剩的人生乐趣,最后成为司徒家和这个社稷的冰冷象征——   凤座上的女人,和当年手握长戟的司徒女将军一样……活成了雕像。   这一刻,司徒珊再没有什么话想对百里尧说,他要交代,她会给他一个交代,他永远别想她低声下气地求他!休想!   若要论算计,百里尧怎么也算不到她留了怎样一着棋……   见司徒珊起身要走,景元帝叫住了她:“皇后……”   她的脚步顿住,却没回头,天下间只这一个女人敢用背对着一国之君,景元帝已经习惯了,根本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妥,顿了顿,道:“朕知道司徒家这些年来很不容易,但是,有些事,朕虽有心却无力,这一次,要委屈司徒家了。”   司徒珊听罢,冷冷道:“臣妾无权干政,一切听陛下裁夺。”   说完,再不停留地快步离去。   景元帝眼神灰暗,瞬间没了脾气,她从来都是这样,来去匆匆,脚步从不会为了他稍微缓一缓。明明如此烦躁的时刻,他想拉着她的手在御花园里散一散步,她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   百里婧自元帅府回来,多少知道了些许北疆的战况和此次赫被俘的经过,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士,一旦没有了口粮和水,便只能任人宰割。   完全陌生的大西北,血腥屠戮的沙场,她怎么会不紧张?可是她总觉得赫在等她,他们吵着架分开,难得的生辰都不愿再与她一起过,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回到左相府,天已经很晚了,刚到“有凤来仪”,丫头绿儿迎上来,行过礼,神神秘秘道:“公主,驸马爷给你准备了惊喜。”   “惊喜?”百里婧蹙眉。   “您进屋瞧瞧就知道了。”绿儿卖关子。   百里婧进去,推开第一道门,只打开一道缝隙而已,一只手就将她拽了进去,将门又关上了。于是,百里婧瞧见满屋子飞着的蝴蝶,蝴蝶是所有会飞的虫子里最优雅的一种,翩跹着翅膀的时候美得像幅画。桌上摆了一瓶鲜艳的花,几只蝴蝶停在花朵上,时而飞起又落下,动作如此轻盈。而屋子里的帘幔上也多绣着花,蝴蝶当了真,便也停在上面,待发觉上了当又飞走,过一会儿又被艳丽的颜色吸引着飞回来……满屋子的蝴蝶飞,像是把来不及细细观察的春天请了进来……   百里婧注视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身边的墨问,她在看蝴蝶,他一直在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赞许。   百里婧笑了笑:“很漂亮。”   墨问听罢,异常欢喜,随即捧起那瓶花递到她跟前时,百里婧忽然笑道:“墨问,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明天,我会赴蓟州,随军出征。”   墨问骤然变了脸色,手里捧着的花瓶“哐当”的一声落地,碎了的瓷片与水花撞上墨问的双腿。   “公主,驸马,出什么事了?!”丫头闻声匆匆推门进来。   受了惊吓的蝴蝶慌忙从开着的门飞了出去,一室的梦碎得七零八落。   墨问想笑,却真的笑不出来,第一次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他已经不知该如何讨她的欢心,却原来怎么讨她欢心都没用。她一早就有了打算,他却在家里坐立不安了整整一天,为她筑的这些梦不切实际,她不稀罕……墨问这个人,她不稀罕。 ☆、第182章   “快关门!蝴蝶飞走了!”丫头绿儿察觉到气氛不对,忙带上门出去了,留他们夫妻俩说话。舒殢殩獍   屋子里又暗下来,墨问面无表情地看着百里婧,目光却并不在她身上,他真像戏台上的丑角,戏都演完了还不肯走,她本就不爱他,也不信他,现在更是不与他商量一声便要远远离开。   去哪里?去战场上……呵。   然而,墨问不死心,上前一步握着百里婧的手,脚踩在碎瓷片上,刺穿了鞋底扎得他生疼,他在她手心写:“不要去。你从未去过战场,会没命的,你走了,我怎么办?”   百里婧拉着他从一片狼藉的地方走开:“小心脚下面,有没有戳到?”   墨问不应,固执地等着她的回答。   百里婧望着他的眼睛,咬咬唇,低下头道:“我要去救赫,我要找到他,我不能失去他。墨问,以你现在的身份和才能,没有人敢再对你怎么样,你在家好好等我,不要担心。”   墨问似乎明白了,他性子里最暴烈的那一部分在血液里沸腾起来,越烧越烈!不能失去司徒赫?她怎么就能如此轻飘飘地将他贬低到这种地步?同床共枕的夫君,她亲自挑的夫君,就这么一文不值?比不上她的旧情人,比不上她的青梅竹马,比不上她的家国社稷,什么都比不上!她还让他不要担心?他的心都没了,拿什么去担心?!   这一文不值的狗屁男欢女爱!他真是贱到骨头里赖着不走!   百里婧见墨问的神色古怪,眼睛里一片通红,忙伸手拍着他的脸,急道:“墨问,你怎么了?别吓我……”   墨问忽地将她的那只手摘下来,攥在手心里,一笔一划重重地写:“司徒赫重要还是我重要?如果我们都要死了,你会救他还是救我?”   这个问题好熟悉,百里婧一愣,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这么问?赫也曾问过她,现在从不斤斤计较的墨问也来问她,可本就没什么好比的,这样的假设根本不成立,在她的眼里重要的人太多,她一个都不能失去。为什么重要的人非得决一胜负拼出个高下不可?   “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   “好,既然你觉得没有意义,那我从此都不会再提起。”   她当初为了墨问遇刺一事对着赫大吼,赫对她说了这最后一句话,然后,不告而别。如果赫永远也不回来,这将是他这一辈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想到这里,百里婧心里疼得厉害,似是要说服自己下定决心似的,答复道:“赫不会死的,墨问,你也不会。天色不早了,我去跟木莲道别。你该喝药了。”   她握了握他的手,一瞬松开,声音也难得如此温柔,没有一丝不耐烦,她已将性子收敛了许多。   可是,墨问却如同魔怔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忽然明白了——她没了夫君可以再找,司徒皇后、景元帝很多人都曾这样对她说过,她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而她的表哥司徒赫对她来说却只有一个,所以她不惜拼了命也要去救他,哪怕希望渺茫。   亲人和夫君,她选择亲人,而不是夫君。   别说什么血浓于水,也别说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之所以这样选择,只是因为夫君不够重要,若是换做韩晔,她又怎么舍得?哄一哄他又能怎样,她连哄都不愿。   墨问已然心灰意冷……感谢上天赐他这心灰意冷,浇灭他天之骄子的所有高傲与狂妄。   ……   百里婧去“浩然斋”与木莲说了赴大西北一事,木莲还没来得及反应,屏风外便有人打碎了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墨誉着一身天蓝色便服自屏风后转出来,脸色颇为局促不安,看着百里婧解释道:“抱歉,失礼了,手滑……”   今天总是听见仓促而混乱的碎裂声,百里婧叹了口气,听见墨誉这么一说,便没在意,对着墨誉略点了点头又回头跟木莲说话。   胎儿不稳,木莲还是不能下床,人靠坐在床头上,有意无意地望了墨誉一眼,墨誉因何失手打碎她的药,木莲心知肚明。自有孕以来,木莲与墨誉的关系大有好转,未曾再发生什么口角,真应了先前她对百里婧说的那句“相敬如宾”。   可是,婧小白一来就不行了。   一听说婧小白要去大西北,墨誉就失态到如此地步,跟他那天早上突然发现兔子小黑不见了一样,慌慌张张跑过来质问她,却想起她有身孕,气得只能独自跑开,到现在下人们都不能在墨誉面前提起兔子。现在,泼了她的药,却不让人再煎一碗,杵在那不走,只为了听婧小白说接下来的话……   “婧小白,我知道你担心赫将军,可是你这样做有点太胡来了。行军打仗与寻常比武不同,你要想清楚再决定,否则,只会让我们都放心不下。”木莲道。   百里婧笑了笑:“我知道自己鲁莽冲动,一直都让你们不放心,可是这一次我非去不可。我有我自己的打算,相信我,我不会没用到只能添麻烦。”   婧小白没有对她说具体的原因,木莲也没有再问,只是叹道:“婧小白,你向来都是不肯听话的,我从来都劝不住你。只是,我好恨自己,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身子不好,否则,你要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即便是上战场,我们也有个照应。”   百里婧听罢,笑了,隔着被子抚着她的肚子道:“别说傻话了木莲,我有时候会想,安安稳稳的人生才最幸福,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与自己的夫君一起看着他们长大,等他们遇到他们喜欢的人,没有强迫,没有隐情,毫无波折牵着彼此的手过一生……”她看着木莲的眼睛,黑亮的双眸泛着光,寻求木莲的认同:“世上肯定有这样的人,对不对?”   木莲又被问得愣住,还来不及点头,百里婧已经自床沿上站了起来,拍着她的手背道:“我走了,木莲,等我回来,也许你的孩子已经生了,记得教会他叫干娘。”   “好。”木莲轻轻一点头。   百里婧转过头,看到墨誉,他躲闪着目光不大敢看她,百里婧道:“墨誉,记得好好照顾木莲,我只剩她一个师姐,不能让人欺负了她。”   墨誉的个子比百里婧高出一个头,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已经从他身边擦了过去,走了。眼看着她绕过屏风,就要远走,墨誉忽然追上去,喊道:“你自己小心点!”   百里婧正要跨出门槛,很意外地回头,见墨誉一只手扶着屏风的边缘,眼神有些莫名的迫切。没有多想,百里婧礼貌地冲他一笑,没出声,走了。   墨誉这一刻忽然恨自己不是武举出身,否则,她要去大西北,他便可与她同去,百无一用是书生,只会舞文弄墨有什么出息?   尽管木莲早就知晓墨小黑的心思,却还是在他这声焦急的喊声里心内一痛,她刚才没有回答婧小白,世上不可能有两全其美的婚姻,绝对不可能有,多的是无可奈何和委曲求全。譬如主人,说要带婧小白走,却还是将她留在了这里,如今眼看着她要上战场,主人又当如何?只是,这样一来,唯一的好处便是将婧小白带离了病驸马身边……   丫头们在帮百里婧准备出行的东西,百里婧也在收拾着,过了会儿,有小丫头进来禀报:“公主,御膳房的两位师傅准备了一桌酒菜,为公主践行。还有,驸马爷的药熬好了,还没喝呢。”   百里婧这才想起来:“驸马爷人呢?”   “奴婢见驸马爷回偏院去了。”   百里婧道:“那就去偏院用膳吧,药呢,拿过来,我先带过去。”   丫头们将药装在食盒里,百里婧独自一人往偏院走去,可到了小屋,却里里外外都找不到墨问,不由地有些担心。   墨问在竹林旁的小池边坐了许久,期间,桂九和黑鹰都来过,见主子与往常格外不同,两人谁都不敢出声,只互相使着眼色,埋怨孔雀为何偏偏不在,若是有她在,就好办多了。查一查主子是不是又犯病了,或者问一问他怎么了……   墨问忽然开口道:“准备一下……”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回长安吧。”   长安宫阙深深,清冷异常,也总好过这里无人问津。他的妻不稀罕她,再高的位置爬上去又有什么意思?   桂九、黑鹰大喜过望,立刻跪地道:“是!”   两人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墨问又坐了会儿,起身缓步往回走,林间小道就那么两条,他看到他的妻在另一条小道上急急找着什么,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她。   “墨问!墨问——”直到听到他的妻叫他的名字,墨问才知道,她在寻他。   这一刻,不知怎么的,墨问的脑子里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她自睡梦中喊出的那几声“韩晔”来,带着绝望的哭泣。墨问的报复心理乍起,要是他以凄惨无比的方式死在她的面前,她是否也会绝望哭泣?脑海里随即出现护城河畔,她看到他身中九箭时的愕然表情和痛哭失声……   她也是担心他的。   他就这么喜欢看她绝望?   不,不是的,他只是想看到她在乎他的样子,寻常时候无法辨别,他被逼得毫无办法,才希望走一些极端的路子来证明一番。他并不是真的希望她难过……   墨问呆呆地杵着,手忽然一松,手心里的那样东西滑落在草地上。墨问恍惚清醒过来,弯腰拾起它,拿到眼前来细细瞧着,抹去上面的草屑灰尘——深海血珀制的哨子,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件珍品,她送给他的时候,他还不爱她,谁知竟越陷越深终至今日这不可自拔的地步……这都是命,无法预料。   过去许多年,他从不明白什么是牵肠挂肚焦躁不安,如今他总算明白过来,却不懂该怎么做。他以为付出了许多,一旦得不到同等的回应,他便狂躁暴怒,想要撕碎了她塞进腹中,让她永远都不能离开他。   他急功近利地想要回报,带着强硬的掠夺姿态而来,却又表里不一,做足了伪善的戏码,而韩晔,无论遭受多少她多少指责和羞辱,始终没有对她恶语相向,杀机四伏里第一个去救她,他看得出来韩晔对她有多容忍多在乎,温柔自眼神到动作都无法掩盖……   这似乎,就是他和韩晔的差别。   并不是时日的长短,是他做得还不够,若真心可以用尺来量,他先前的那些“真心”多半是假的。他从不信神,这一刻却开始相信上天的公平。   心境忽然平和下来,墨问朝那道焦急的身影走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沙哑的嗓音唤着她:“婧儿……”   百里婧的步子止住,呼吸略粗重地回头看着他:“墨问?”   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平复了一下思绪后,握着她的手写道:“小疯子,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你要去救赫表哥,那就去吧,我明日就去向父皇请旨与你同去北疆,再难走的路,我陪着你一起走……” ☆、第183章   见墨问这么说,百里婧不感动是假的,她缓缓转过身投进墨问怀里,仰头望着他道:“你才从荆州回来,落得一身的伤,北疆不比荆州,路途遥远,你去了会让我放心不下,在家里等我就好。”   墨问喜欢她此刻的乖顺,听起来并不像敷衍,他心里有了打算,自然不想与她争执,所以,听罢她的劝告,他只紧紧抱着她。两个人在寂静无声的桃林里呆了会儿,一只只发着绿光的萤火虫飞来飞去,百里婧忽然道:“墨问,再吹一次那首曲子给我听吧。”   墨问知道她说的是那首她取名为《萤火》的曲子,遂两手交握,如她所愿地吹了起来,曲子里的意境苍凉,似乎每一次听到都有不同的感觉。百里婧坐在草地上,看着墨问着一身暗色的衣衫靠在树干上,发有些乱了,很有种放肆不羁的样子,夜幕漆黑,仿佛天地间的所有风流都集聚在他一人身上。   世上有很多不同的男子,苍翠竹林里一身白衣执翠笛闭目吹奏的男子,清风一般干净,不仅吸引住了林间的鸟雀,也将她的一颗心卷走,多少年都无法走出来似的,那画面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了。然而,没有想到,在这截然相反的情境中,竟有一位与那白衣完全不同的男人,呈现给她另一种意境,不像少年时的快乐无忧满目明媚,而像是历经沉浮过后的随性释然相依相偎……让她的心莫名地安定。   百里婧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墨问,夜色中,她不大能看得清墨问此刻的样子,却真的无法移开眼睛。   一曲毕,墨问放下了双手,看着她。在她注意着他的时候,墨问却有了自知之明,并不以为她对他突然有了万千的好感,没有征兆地忽然爱上他了,这些白日梦他不敢再做。   见百里婧久久没动,墨问上前去,拉起她的手,拽着她从草地上起来,一步一步往小屋走去,林间的蚊虫太多,她竟也不嫌弃。   百里婧跟在墨问身后,任他牵着走,感觉好像在丛林里迷了路,他带着她回家似的。   “墨问……”百里婧忽然唤了他。   墨问回头,无声询问,他的眉眼虽平淡,却异常包容。   百里婧咬咬唇,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墨问也不计较,继续摸索着林间的小路。   百里婧看着他颀长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将那句话吞下了肚,她想说,墨问,我有点舍不得你……   两人离开后,林中两道黑影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不确定道:“主子到底归不归?”   其中一人满脸忧虑:“这首情歌主子吹起来……格外应景。但是,这大兴公主怎么可能是白鹿?抢也抢不回去啊。”   “我问你主子归不归,你啰嗦什么?”   “我哪知道?你自己问去!”   ……   翌日早朝,群臣齐聚,高贤颁下景元帝的圣旨来,尖细的声音在朝堂上响起,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陛下有旨,司徒家于大兴居功甚伟劳苦功高,然军粮被盗致前线将士死伤无数,为突厥人所俘,乃我大兴国之痛楚。朕深知戍边大任并非司徒家一力可担负,故而擢升幽州总兵杜皓宇为镇北大将军,协助司徒大将军管理军中事务,赐兵符将印,可调令西北三州兵马……”   高贤念到这儿,群臣已经各种脸色,黎国舅原本的笑意僵住,虽然分制住了司徒家的军权,可擢升的却并非青州总兵常铭泽,而是幽州杜皓宇,陛下的眼睛雪亮,哪里能让黎家占了便宜?不过,也无所谓,总算那杜皓宇也不是旁人,与司徒家并无干系,若能以利弊劝之,定能为黎家所用。   “……国之危亡时,匹夫亦有保家卫国之责,朕命荣昌公主百里婧为西北监军,赐日月同辉盘龙宝剑,协理军务,督察边将。钦此——”   原本神色各异的朝臣皆惊愕地抬起了头,这时候,一道清晰的脚步声自大殿外传来,只见荣昌公主一身戎装步入殿中,沉重的铠甲穿在她身上并未觉得吃力,戴上头盔时,她那绝世姿容平添了几分英气勃勃。两旁朝臣林立,而她站在大殿中央,以军人之姿对景元帝跪下,双手接过那把盘龙宝剑举过头顶,道:“儿臣领旨谢恩!”   黎国舅包括他的党羽都傻了眼,想要开口劝景元帝收回成命,却在看到百里婧手中的那把宝剑时将话又咽了回去,大兴以日月同辉盘龙纹为旗帜,而这把宝剑与国同名,倘若百里婧用这把宝剑当堂斩下他们的头颅,恐怕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朝廷以文臣宦官监军,防止边将拥兵自重,自古有之,然命公主监军,闻所未闻……   景元帝在百里婧接过剑后,环顾朝堂,蹙眉问道:“怎么?众爱卿有何话说?不妨说来听听。”   那些还在挣扎的朝臣,纷纷低下了头,倒是吏部尚书杨弘出列道:“公主监军虽前所未有,亦未尝不可,然公主金枝玉叶,此去必得小心谨慎,西北气候恶劣,战场险象环生,望婧公主多加保重!”   “多谢杨大人。”百里婧一笑。   朝臣都精明得厉害,察言观色过后,这时候都纷纷跪下附和道:“望婧公主多加保重!”   很多声音混在一起,百里婧听到了后头黎戍的,却没听到左右两旁韩晔和墨问的,他们二人分列朝臣的队列两侧,离得她很近,墨问是不会说话,他的目光自她进殿便放在她身上,韩晔是不说话,他没有瞧她一眼。   “吉时快到了,婧儿,你准备准备。退朝吧。”景元帝道。   百里婧与所有朝臣一起跪下,异口同声道万岁。   待她起身后,景元帝已经走了,百里婧将沉重的头盔摘下,只手抱在腰间,一转头,正好看到了韩晔,他那双深邃而清明的星目正望着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似乎也没什么话要对她说的。   百里婧与韩晔对视了一瞬,即将脸转开。离开盛京有许多好处,其中一条,就是能够远远离开韩晔,只要离他远远的,那些有关他的妻子怀有身孕或者小产的消息都传不到她的耳里来,时日一久,应该就可以全部忘记了,那些欢欣快乐或无望痛苦的时光……   殿内吵闹得厉害,除却韩晔,最安静的就是墨问,百里婧看向他的时候,他总是在看她,见她朝他走过来,墨问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指尖还是凉的,却比她身上的铁甲温暖得多。   墨问还没来得及在她手心里写字,黎戍就风风火火地挤了过来,拍着百里婧的肩膀道:“婧小白,你开什么玩笑?你也要去大西北?!你脑子怎么想的?从前爬树打架整人你是在行,这行军打仗你别跟闹着玩似的……”说着,黎戍没出息地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百里婧知道黎戍在想什么,他们都在惦记着赫,所以,她满不在乎地睨着黎戍哼道:“瞧你这出息,黎戍,你也合该唱些十八相送的戏,这辈子都演不了霸王了!”   黎戍转瞬又被她气得龇牙咧嘴,他果然最不喜欢婧小白这死丫头!   墨问握了握百里婧的手,唤回她的注意力,千言万语想说,一句都说不出口。见他眉心若蹙,百里婧伸手抚上他的眉间,叹道:“昨晚不是说好了么?不准苦着脸。”   墨问这才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轻吻了一下。百里婧想到了什么,忽然松开了墨问的手,道:“我去见父皇。”   说完,人已经跑出了好几步远,一转眼就不见了。   黎戍在后头唤她:“婧小白!婧小白!丫比兔子跑得还快……”   墨问的手心空空,在袖中握了握,偏头瞧见了韩晔,韩晔不知怎么回事,居然难得地不曾注意到他,且韩晔似乎有点不对劲,步子迈得格外吃力,两只胳膊僵硬地垂着……   景元帝刚回御书房,还没批完一份折子,就见百里婧冲进来,锁子甲走动间动静很大,她跪下来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事想求父皇。”   景元帝放下朱笔,很宽容道:“何事啊?”   “儿臣一走,驸马在府中朝中皆孤立无援,请父皇多多照顾他。”百里婧直言不讳道。   景元帝听罢,叹气道:“婧儿,出嫁了的姑娘就是留不住啊,只记得夫君,记不得父皇这老骨头了。”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在争风吃醋,高贤在一旁笑了。   百里婧忙抬起头:“父皇年富力强,一点都不老,儿臣……”   景元帝朗声笑了,招手道:“婧儿,你过来,到父皇身边来……”   百里婧起身,快步走了过去。   景元帝握着她的手,与他的手比了比,又叹了口气道:“婧儿,你真的长大了,小时候那小手还不如父皇的手心大……一转眼都成大姑娘了,成了家,整日呆在别的男人身边,父皇想看一看你都不容易了,唉……”   百里婧鼻子一酸,景元帝却拍着她的手背,接着道:“婧儿,昨日你对父皇说,让父皇将心比心,像对待边关将士那般放下自己的情感让你去大西北。但是,你说的不对。在父母的眼里永远没有将心比心,因为,这世间的男儿女儿虽多,独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所以,你最珍贵。父皇准许你上战场,并不希望你立什么战功,只是放你去历练历练,见识一下什么是战场,什么是杀戮,什么是两国之争。记住,打不打胜仗无所谓,你的安危最重要。除却护送你去西北的五千人马,朕将禁卫军的高手拨给你二十人做亲卫军,万不可莽撞行事。”   ------题外话------   ~o(>_ ☆、第184章   说到了这里,景元帝充满期待地望着百里婧道:“婧儿,父皇希望你不要任性,不要冲动,努力做一位能担大任的公主,父皇虽然担了许多虚名,可你的母后始终是大兴的荣耀,我大兴的公主并不会输给任何一位皇子……知道么?”   百里婧哽咽得说不出话,只顾着重重点头,点头,父皇对她似乎抱有很大的期望,虽然她并不是很明白,屈膝跪下来,对着景元帝磕了三个头,父女俩泪眼相看。殢殩獍晓   这时,司徒皇后也来了,百里婧忙擦干眼泪,对着司徒皇后再跪拜,笑道:“婧儿辞别母后,请母后宽心。”   笑得实在比哭还难看。   司徒皇后将这对父女的表情都收入眼底,没有责备也没有劝慰道:“快些去吧。”   并非催促,只是不知如何对她说。沉默的从来都是母后。   百里婧起身,戴上头盔转身离去。   再过些时日就是她的十七岁生辰,这孩子已经是大兴国的公主,完全可以不必为了什么家国责任献出自己的青春,即便只是监军而非将士,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司徒皇后忽然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可是紫宸殿外已不见了她的影子,她的女儿太年轻,轻易便将她丢在了身后。   司徒皇后刚转过宫墙,便见黎德庸拦了高贤在檐下说话。相较于司徒家的门第高贵刚正不阿,黎家简直无孔不入地钻着空子,以为仗着一个野种便能扳倒司徒家成为大兴第一权贵……司徒珊的凤目锐利,方才那些母女柔情尽皆褪去,她会让黎家知道什么叫痴心妄想!   高贤服侍了景元帝几十年,比任何一位嫔妃臣子都更贴近景元帝的心意,是以,景元帝知晓杜皓宇的背景却依然委以重任,可见其对高贤的信任。   黎德庸体胖,长长的台阶跑下来累得气喘吁吁,高贤刚从紫宸殿出来,被他拦了个正着,笑问道:“国舅大人何事如此奔忙?”   “舍下备了几杯薄酒,想请高公公何时赏个脸小酌几杯……”黎国舅笑道。   高贤何等精明,早将黎国舅的来意猜得一清二楚,却没点破,只是推辞道:“国舅大人也知道,陛下近日忙于国事,老奴是一刻也不敢擅离职守,请国舅大人见谅。若有什么地方能帮的了大人的忙,大人尽管直说。”   黎国舅捏着胡须,臃肿的脸一笑便挤满了横肉,道:“老夫与高公公也相交了多年,有什么好处自然也不敢忘了高公公。今日听罢陛下的圣旨,老夫有些地方不大明白,想要请教高公公,圣上既然分了司徒家的兵权,委任杜大人为镇北大将军,为何又要以婧公主为监军,老夫委实无法体察陛下的意思……”   高贤始终不动声色,听罢,微微一笑:“国舅大人多虑了,司徒一门为大兴贵胄重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若是要斩断其足,自然得徐徐图之,怎能赶尽杀绝?婧公主是什么身份,大人应该清楚,可任她再如何厉害,到底不比男子,无论如何也掀不起风浪来,大人应当宽心才是。”   这最后一句说到了黎国舅的心坎上,无子嗣是司徒家的致命伤,而黎家偏有个皇子即将长大成人。听了高贤这番话,黎国舅的忧虑顿时去了大半,笑容越发自得了:“听闻杜将军为人不喜略冷清,是边将中数一数二的英才,高公公的贤婿果然不同反响啊!他日若有机会,还要劳烦高公公引见引见,老夫也想结识杜大将军。”   高贤皮笑肉不笑:“好说,好说。”   两人正寒暄,小太监匆匆跑来道:“高公公,陛下传唤。”   高贤忙道:“国舅大人,老奴得走了。”   黎国舅笑:“高公公请便……”   高贤转过身,捋了捋臂弯里的白色拂尘,轻蔑地笑了起来,优伶之家就是扶不上台面,有事便求他,没事便给他添堵,有个七皇子又如何,朝中皇子多的是,若论起身份来,哪个都比七皇子高贵得多。   陛下的枕边人虽多,却没人比高贤更懂陛下的心思,应当说,除了高贤,没人懂陛下的打算。司徒皇后无子嗣,却有一位女儿,大兴公主根本无需赴战场杀敌,只在一种时候应当去历练……陛下在铺路,做着一件天下人都不曾想过的事,所以,方才他追上婧公主,对她说,陛下对她抱有莫大期望,希望她此去有所收获,平安归来。   高贤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他的头上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陛下,陛下所想便是他所想,即便他完全体察了圣意,在他人面前却不吐露半句,这才是最忠贞的奴才。   方才那会儿,高贤有种冲动想对黎德庸那老匹夫道,若除却陛下的旨意,单问他高贤的意思,数位皇子谁人坐上皇位他都无所谓,单单除了七皇子,终有一日,他会让黎德庸那老匹夫悔得肠子都青咯!   ……   城西十里亭,不少人来送百里婧,左相府一门自不必说,黎戍也不顾他家老不死的自个儿跑来了,在这些人里头显得格外格格不入,毕竟他是不学无术的戏子,又是黎家的人。好在黎戍脸皮一直很厚,根本不将旁人的鄙夷放在眼里,他们厌恶他,他难道就不吃饭睡觉唱戏了么?他活他的,跟他家老不死的,跟所有人毫无关系。   五千人的整齐队伍中,高高竖着几面大兴国的日月同辉盘龙旗,还有京营的虎面大旗,百里婧端坐在马背上,对着众人挥手道:“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说着,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忽一道颀长身影奔至马前,是墨问。   他拉过她的手,将一样东西放进她的手心里,又合上她的掌心,大手将她的手包住,久久不曾松开。   五千人的队伍有些躁动不安,马儿嘶鸣着,墨问回头看了看,忽地朝百里婧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低下头,百里婧顺着他的意俯身,墨问抬起头便吻了上去,这种居高临下的亲吻还是第一次。   墨问也不得寸进尺,深吻了会儿便松开了她,脚步朝后退了退,放她走。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他这样的权力,可以阻住荣昌公主的步伐,只因他是她的夫君。墨誉又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场面,他的大哥对她的好,自如的好,不动声色的占有,让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又添了一层雾气。   “出发!”百里婧从墨问身上收回眼睛,扬声喝道,骏马扬蹄,朝着未知的大西北奔驰而去。   走出几步远,她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众人,许多人给她送行,独韩晔不在其中……   摊开掌心,一枚墨玉扳指,里外都磨得很光,似乎常被把玩,但是扳指太大,她的拇指无法套上。这是墨问第一次送她东西,他素来清苦惯了,也不见什么体己的东西,这扳指应当很珍贵……   尘土飞扬,军队开拔而去,众人注视着高高扬起的旗帜,无人看到角落里藏着的一身白衣,他隐没在她看不到的丛林后头,一句话也没对她说。他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即便是韩晔也无法拉住她,她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要保护的人,就一定会不计代价地去做。   终于,那道身影远的再也看不见了,韩晔不自觉地抬起手……腕上是一串辟邪木佛珠。他平复了一下心内的起伏不安,对身后的人道:“跟着她,去了大西北之后,即便是王爷的命令也不能听从,你只需保护好她,任何人都不重要,杀之无妨。”   玄影虽不解,却不敢问,单膝跪地道:“属下定当誓死保护婧公主安全,请主人放心!”   玄影离去,十里亭外的众人也快散了,这时一道红色的身影快马加鞭地跑来,韩晔的目光不由地被引了过去,因为单看身形和衣着打扮,马背上那女孩像极了丫丫,连那股子风风火火的劲儿,也像。   那女孩跳下马背,拽着黎戍的手,喘息着问道:“婧公主去大西北了?!”   黎家的小女儿黎狸,谁也没怎么将她放在眼里,该去的都去了,只剩下墨问、黎戍、墨誉寥寥数人。   黎戍惆怅得很,点头道:“是啊,已经走了。”   黎狸望着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心里忽然有个地方咯噔一下。婧公主遇事想做便去做了,譬如不远千里奔赴大西北,这件事黎狸从来都不敢想,更不敢去做,可是等到婧公主做了,黎狸才知道这也是她心里最想做的。她想披上戎装去西北战场,不论赫将军是生是死,她都要将他带回来,或者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只是干着急。   于是,黎狸拽着黎戍,问道:“大哥,我也可以像婧公主一样去大西北么?可以么?我这就去追上他们!”   话中的殷切,墨问、墨誉都听了出来,颇为意外地注视着黎狸,黎戍却在黎狸的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小狐狸,你想什么呢!大西北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么?婧小白是公主,有那么多人护着,你去了不是送死么?你只是闺阁中的一个小丫头,没有家国大任在肩头,自在地玩耍便是,凑什么热闹?!”   这一番教训,生生逼下了黎狸的泪水。她不再说话,扭头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官道,想着这就是她和婧公主的区别,她想得比婧公主少,做得比婧公主慢,活得比婧公主简单,婧公主是她心里高不可攀的那个偶像,黎狸怎么学都不像她。   黎戍却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哭了,以为是自己的训斥过重,忙搂着她道:“小狐狸,哭什么?大哥说了两句你还较真了?大哥这是担心你。要不然你问问婧驸马,他媳妇儿走了,他担心不担心?他估计连心都揪起来了,还不能吐露半句,谁容易呢?”   黎狸一双红着的大眼睛望向墨问,墨问被黎戍这么一说,只得对着黎狸微微一笑,是啊,个中苦楚,只有自己才清楚,娶了这样的媳妇儿真把他的心都操碎了,黎戍这戏子每每看得倒挺明白。   墨问余光一瞥,看到墨誉抿着唇一言不发,他担心什么,他也清楚得很。他的妻这一去,将多少人的神经都给扯断了,好在他早有打算,并不准备与这些人一起苦等。   这么一想,墨问再没了伤怀之情,坐上了回去的轿子。   黎狸哭过之后只剩无可奈何,没有人懂她心里在想什么,若她要去大西北,爹娘肯定都不会同意,黎家和司徒家是死对头,大哥不在乎,她却开始在乎起来。及笄后,登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一个是她喜欢的,若不能嫁给她的意中人,哪怕她拥有全世界也不会快乐。   而且,偏她的意中人挚爱着婧公主……   黎狸不由地握住胸前垂下的长命锁,对着大西北的方向默默祈愿,愿佛祖保佑赫将军平安无事,即便是为了婧公主,也要平安无事,若得知她千里迢迢去找你,你还舍得不回来么?   百里婧北去的第三天,墨问去见了景元帝,请求往西北督办军中粮草事务。 ☆、第185章   百里婧北去的第三天,墨问去见了景元帝,请求往西北督办军中粮草一事。舒殢殩獍   墨问呈了奏折,细细陈述了缘由,说粮草是第一要务,先前粮草失窃导致战事惨败,而如今他的妻去了前线,他实在担心之极,以至于无法安睡,所以才来请旨北上。   担心前线战事是幌子,最担心的是他的妻,他的奏折重点在此,毫不掩饰,景元帝肯定看得清楚。粮草一事关系重大,除非圣上指定,一般人不敢轻易揽下,一旦出现纰漏,谁也担当不起。墨问不能表现出他在政治上的野心,对于前线战事的担忧,他只能以一个夫君的身份担忧妻子的安危,以此来博得景元帝的信任。   然而,很奇怪,景元帝看完奏折,并没有为难墨问,也没有质疑他是否能担此大任,直接看着殿前跪着的墨问道:“既然婧驸马有这个心,朕便准了。朕这就下旨由你协助督办军中粮草调动一事,即日起便启程吧。”   墨问对上景元帝锐利深不可测的眸子,竟觉得有些捉摸不透,正要谢恩,又听景元帝道:“婧儿生性鲁莽,此去大西北,朕也不是很放心。但她临走之前特意来见朕,让朕多多照顾驸马,别让驸马受苦受委屈。朕这个女儿朕很清楚,心肠是好的,只是任性了些,今日见驸马对婧儿也是满怀关切担忧之情,夫妻二人竟是想到了一处,朕颇觉欣慰啊。”   墨问抬起头,不自觉弯起了唇角,傻瓜到底是傻瓜,那日出发前特意去见景元帝,竟只是为了他。越念她,越想她,恨不得即刻见到她。只是……夫妻情深,颇觉欣慰,这便是景元帝准许他去大西北的原因?   身为一国之君,这样的决定未免太草率了些,一不小心陷落的可能就是西北的城池,他的老丈人大兴国君主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风流多情种。   然而,多想无益,他来这紫宸殿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也就不管景元帝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虽然,墨问并不相信老丈人所称许的令人感动的夫妻之情。   墨问领了旨退出去,去议事处交接了事务,黎国舅瞧着他的眼神都不对了,由初时的微愣到后来的讥诮,墨问好似不懂似的,只看着他笑。左相墨嵩什么都没说,默许他的一切主张,完全放任自流的态度。   待交接完事务,左相随墨问一同回府,边走边道:“圣意难测,如今大西北的兵权由杜皓予分去一半,那杜皓予是高公公的干女婿,一向不喜与人结交,与司徒家和黎家皆无干系,圣上此次调任他为镇北大将军,是有意拉拢杜皓予,司徒家独大了这些年,怕是要不中用了。但是为了安抚司徒家的心,竟让婧公主往大西北为监军,一介女流之辈,即便英武如司徒皇后当年,又有何用?你却偏要随行北上,卷入这些是非之中,祸福岂能预料?”   左相墨嵩素来都是温温吞吞的性子,近日来对待墨问更是如此,这番话听起来满含担忧关切之情,旁人若是听到肯定十分感动,墨问却一笑,将他的心思揣度得清清楚楚——   司徒家渐渐式微,墨家却偏与司徒家绑在了一处,婧公主去大西北便罢了,墨家的嫡长子也要跟着去,朝堂上、边关战事上都要插一脚,墨家无论如何都撇不清与司徒家的干系了,若是他日司徒家一旦崩塌,墨家怕也要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墨问都知道,但他偏不说,就是要让左相心里头不安恐惧无可奈何。墨问这个身份生是百里婧的人,死是百里婧的鬼,怪只怪墨家运气不好,怎么偏偏有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让他选上,再让他的妻选上?   都是命,要怪就去怪老天。他都认命了,他们也只能认。   墨问不会说话,便只是笑笑,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倒让左相闭了嘴,这个哑巴手里有他的把柄,所以他对他说话始终小心翼翼带着商量的口吻。既然他不听话,硬是要往大西北送死,那便去好了,若是出了事回不来,岂不正好遂了他的心愿?   然而,墨问怎么可能让他好过?他这么不好过,就得让旁人都陪着他,他注视着左相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墨问悠闲地自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左相。   左相一哆嗦,先前被那些写了字的纸片刺激得只能乖乖就范,现在看到墨问修长苍白的手指夹着单薄的纸片他便心慌,接过来,打开,上面几行字,是墨问的笔迹:“父亲出身的秘密老家倒是还有人知晓,若是我回不来,无人定期给他们寄去银两度日,他们也许便要找上门来了。不过父亲也不必惊慌,只需为孩儿祈福,保佑孩儿平安归来,一切便会相安无事了。还有,老四房里有了身孕,毕竟是墨家第一个孙儿辈,父亲应当多多照顾,多调些人过去伺候,反正西厢也只剩下他们二人了,那些丫头小厮闲着也是闲着。”   左相盯着纸片上的那些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想起先前他对墨问的抱怨,说墨家终有一日要毁在司徒家手里,可墨问这会儿却明确地告诉他,墨家会毁得更快,且全都毁在他的手里,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希望菩萨保佑他墨问此去大西北平安无事,否则,整个墨家都要为他陪葬。   纵使左相先前起了暗杀墨问的心思,这会儿也都压了下去,无力地叹息了一声,道:“难为整个墨家还有你关心的人。”   左相说的是老四墨誉和木莲。   墨问一笑,不置可否。   关心么?   顺便关心关心而已。   回到西厢“有凤来仪”,一群丫头正百无聊赖地打理着院中的花草,见他回来,顿时颇为殷勤地迎了上来。   墨问近来身体好了许多,脾气也一直不错,在这些丫头眼里虽然相貌普通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个前途无量的靠山,不仅那个死了的丫头平儿看得清楚,剩下的这些也个个都不是单纯省油的灯,而且,最重要的是当下的时机让她们蠢蠢欲动——婧公主不在。   婧公主随军往边疆而去的消息很快在整个相府传开,她这一去不知要过多久才回来,婧驸马肯定会寂寞空虚冷,若有人能讨得他的欢心,岂不是能做这西厢头号的女主人?待婧公主回来,也许一年半载已过,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也许连孩子都有了,婧公主若留不得他们,婧驸马又怎会轻易弃他们于不顾?若能在府外弄一处院子安置了,也是个不错的归宿,总比做丫头强多了。   许多人抱了这样的想法,当初平儿丫头胆大包天,百里婧在的时候也敢勾引墨问,如今这些丫头一个个没了压力,木莲又虚弱着训不了她们,根本是无法无天了。   因此,今日墨问回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迎接,有人端茶递水,有人捶背捏腿,有人上前脱衣……很快,丫头们开始争风吃醋,大丫头训斥小丫头,小丫头嘀嘀咕咕地顶嘴,场面乱得厉害。   墨问哪里看得上这些奴婢,对着一旁幸灾乐祸的桂九使了个眼色,桂九一哆嗦,忙上前来推搡开那些丫头们,为墨问劈开一条道来,挡在他前头,笑嘻嘻地对丫头们道:“各位姐姐恐怕殷勤得有些过了头,婧公主殿下临走前吩咐奴才盯仔细着点儿,若是驸马爷敢弄出什么幺蛾子,都让我记着。比如说,方才谁的手摸到了驸马爷的衣襟,等婧公主回来那只手就得剁了去!谁还敢对着驸马爷媚笑灿若春花,就让她这辈子都笑不出来了!各位姐姐要是胆儿肥,尽管继续摸继续笑继续调戏加推倒,桂九也只管记着就是了!”   “轰”的一声,丫头们纷纷对墨问退避三舍,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了,乖得不得了地纷纷向桂九讨饶,一口比一口叫得更甜。   墨问嘴角轻微抽搐,桂九这厮……   唉,算了,方才眼看着就要被扒光了,他还不能反抗,胃里翻江倒海的。   趁着桂九被那些丫头围着,墨问入了里屋,将床上那个百里婧枕过的枕头拽过来,抱着往外走去,在桂九和丫头们奇怪的眼光里,出了门,径自拐进了偏院。   入了桃林,阵法忽然大变,林中的小径都不见了,一道窈窕的黑影窜出来,在墨问跟前跪下道:“主子,孔雀回来了。”   墨问的脚步早已停下,听到这声音忽然怒从心头起,寒波生烟般的黑眸盯着孔雀低下去的脑袋,兴师问罪的声音钻入孔雀的耳中:“孔雀,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欺骗我!”   孔雀这些日子一直在忐忑,这会儿墨问一提起她便知道是何时,不敢抬起头,更低地俯身道:“孔雀该死!实在是因为婧公主所中的毒根本没有解药,为免主子伤心耗尽心力,孔雀才欺瞒了主子!”   “没有解药?”墨问眉心皱起,“若是没有解药,为什么她还活着?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再有半句假话,我不会再管你是谁……”   这样警告的语气,让孔雀心上一痛。 ☆、第186章   现在试一试?   这样的话,他竟然能说得出来,温亚南只觉得自己都快要发疯了。舒殢殩獍   现在是在走廊里面,尽管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很小,但是,她却也怕被别人听去了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所以她一直在努力隐忍。   但是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的心竟然是紧张的。在手术室为病人做手术的时候,她都可以做到淡定自若、心无旁骛,但是现在面对雷昊天的时候,她真的有些手足无措了甾。   “雷昊天,你不要太过分!”   她压低了声音。   喉咙有些发干,嘴唇也有些发涩外。   于是,她不由得渗出舌头微微添了一下自己的唇瓣,想要让自己的心情稍稍平静一下。   打湿,看着她粉红色小舌悄悄探出,扫过玫瑰花瓣般的双唇,湿润使得两片花瓣更加艳丽诱人。   雷昊天的眸光不由得一沉,感觉所有血液急窜逆流至下腹。   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已经非常过分的抚上了她胸前的浑圆,而他的温已经落在了她的唇上。   温亚南顿时愣住了。   刹那间,就好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她,接着巨大的雷鸣像在她的心里炸开似的,这个吻强烈到让她的脑子刷地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仿佛昨天晚上梦中的情景再一次真实的浮现出来。   他的吻……   他的爱抚……   他霸道的狂吻好似要抽去她肺部的所有空气,她感到一阵昏眩,朱唇无措地微张,他放肆的舌占据了她的嘴,汲取她口中的甘霖雨露,这一吻的冲击像无数的鞭炮在她体内劈哩啪啦的激起火花。   掌心下是浓纤合度的女性曲线,而鼻息充满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紫罗兰芬芳,促使他加深了这个吻,想汲取更多那蚀骨***的馨香。   雷昊天不由得闷哼了一声,感觉身下柔软无骨的娇躯正紧密的贴着他,而高耸的乳尖不经意的隔着薄薄的布料磨蹭他的胸膛,某种滚滚而来的热流源源不绝的聚集在下腹。   拉起她,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身体,手沿着她的背脊滑向她臀部,紧紧的锁住她纤柔的娇躯,让她贴紧他的身体,严丝合缝的贴合在一起。   他要她!   从第一眼看到她,脑子里面就清清楚楚记住了她的容颜,还有她说的那些话。   只有眼前的这个女人,敢用那样的态度对待他!   甚至,刚刚她还气急败坏的说,要阉了他,让他不能人道!   真的不知道她的小嘴里面,究竟还能说出多少让人匪夷所思的话来。   感觉到她在挣扎,但是他却偏偏不像让她如愿以偿。   她想要动武,他就将她的腿牢牢压住,让她根本就无法动弹。   她的那些引以为傲的功夫,对他来讲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无足轻重的。   理智阻止不了他身体狂猛的***,他的吻越来越狂乱,没有了章法,让她根本就无法喘息。   温亚南两眼圆瞠与他深邃眸子相视,突然莫名的心跳加快。   她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啊!   可是外面的天已经亮了,为什么这样的梦还没有醒呢?   他的舌头搅动她口中的柔软,如火的颤栗刺激着她的心脏,急撞她的胸口,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席卷了她的大脑。   天哪!该叫停吗?   可是莫名的,她却又不想停下来。   她的心跳好快,体温成直线上升,感受他滑溜似蛇的舌头逗弄着她的丁香舌,她好奇的想,若是舔他一下不知会有什么感觉?   她向来是想到就做,悄悄的移动粉红小舌碰了下他湿滑灼热的舌瓣,忽然听见他猛吸了口气的呼吸声,腰部的手劲也更加勒紧。   她几乎与他的身体贴合,可以清楚感受他的心跳、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下他鸷猛的***正撞击着她的下腹。   顿时,浑身的血液又开始逆流。   昨天晚上梦中旖旎温存的那一幕,在心头回荡着,她的脸上开始发烧。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的身子骤然间腾空而起,这才发现她整个人已经被雷昊天抱了起来。   紧接着,她房间的门被推开,他抱着她进去之后,微微抬脚就将门给关上了,然后他快步来到床前,将她扑倒在床上。   那一瞬间,她清醒过来了。   这个人,想要做什么?   两人目光相锁,触电般的仿佛将空气燃烧的嘶嘶作响。   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温温的拂过她发梢,他粗糙的指腹在她脸颊上摩娑,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的挑.逗,她心跳快了一拍。   顿时,时间好像停止了。   混杂着彼此呼吸声和心跳声回荡在一片寂然沉静的空气中。   凝睇着他俊逸冷肃的脸庞,一绺发丝垂在他眼梢,她不自觉的抬起手去拂开,岂料他竟突然的攫住她的柔荑,幽黑的幽瞳益发阴沉。   “你似乎忘了,昨天晚上……我们两个人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呢!现在,我们继续……怎么样?”   低沉富磁性的嗓音侵蚀她迷离的思绪,他的吻沿着耳垂、颈侧、肩骨,印下细碎的吻,湿热的宛若一条岩浆熔流贯穿她的全身。   那一瞬间,她瞪大了眼睛。   昨天晚上没有做完的事情……   不,不行!   她当然明白他话里面的意思,但是,怎么可以?   “雷昊天,你敢!”   她明明已经气喘吁吁,惊魂不定了,但是现在竟然还能够找回自己的理智,竟然还能够抗拒?   “为什么不敢呢?”   雷昊天微微笑着。   可是这个时候,他的大手已经解开她的衣服,看到她身上还留着昨天晚上他种下的草莓,眼神不由得变得充满了幽暗而又迷离的光芒。   “这里……有我留下的印记!”   他低下头,忘情的吸.吮她的乳尖,用拇指拨弄她胸前的花瓣,然后慢慢下移。   “你……放开我……”   天哪,这个男人究竟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一大早的起来,他就这样兴致勃勃吗?哦不,应该是性.致勃勃!   可是,他灼热的气息熨烫着她的娇躯,与湿润的唇一热一冷缠绕交织,撩.拨着她全身的毛细孔,他的舌头绕着她坚.挺的蓓蕾,渐渐下移。   刹那间,就好像有一股奔腾的热流漩入她女性核心,而身体像有意识地偎近他。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的身子都变得酥麻不已,变得无法动弹,就好像,这个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一样。   而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情潮袭来,让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抗拒。   宛若是一叶扁舟,在大海上沉沉浮浮,只能受着他的牵引,只能随着他渐渐前行。   可是,不能这样!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已经感觉到他那厚实的手掌由大腿向上盘旋,撩开了她的裙摆。   该死,她今天早上穿的是一条波西米亚的长裙,可是,就是因为这条裙子,让他有机可趁。   他的大手就像是一条蛇一样蜿蜒而下,当他的掌心隔着小内.裤覆上那女性最隐密的地方时,她惊喘出声,顿时有一种无法理解的莫名的渴望灼烧着她的身体,让她两条腿顿时变得虚软。   她敏感的发觉身体周遭温度升高,空气变得愈来愈稀薄,唇也变得干涩。她的每一寸肌肤因他的亲昵和疯狂拥吻所挑.逗,他急切的爱抚让她没有思考的余地。   “我知道……你也想要我,对不对?你的身体……是不会撒谎的!”   他那低沉富磁性的嗓音传来,让她顿时觉得无处遁形。就在这个时候,她赫然发现,她的裙子已经被他撩开,而那条小内.裤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脱掉了。   这个时候,她惊觉到,他那肿胀而又昂扬的已经抵在她的花穴入口。   顿时,惊恐的感觉袭来,这跟梦中那种场面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脑子里面却想起了那件让她耿耿于怀始终无法抹掉的事情。那就是,他的心中有喜欢的人!   他有喜欢的人!   但是却不是她!   这样的认知让她顿时从刚刚那种意乱情迷的状态之下清醒过来!   “雷昊天,别碰我!我讨厌你这样!”   她冷声呵斥,拼命要推开他。   雷昊天皱了皱眉头,眸子里面有一团浓的化不开的黑。   “讨厌吗?你根本就是在撒谎!”   温亚南拼尽全力抵住他的胸膛,阻止他的进一步动作,而她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异常冰冷。   “可是,你根本就不爱我!我不想跟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做.爱。因为,那让我觉得恶心!”   第二更在中午1点左右……么么…… ☆、第187章   今日的这个人,却如同杀神一般,残忍的如同阎罗。舒鴀璨璩   ”既然知道我收拾王爷姬妾的事,我说过如果有人再找我的麻烦叫声会比那个时候更大的事,也该知道是吗?“淡淡的挑了挑眉头,盯着面前几个瑟缩如鼠的人,风破的声音很淡,但正是这样的平淡,却如刀枪一般直击人心。   ”知道,知道。“连连的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那几人哪里还敢有半分的违抗,腿一软,直接跪在了风破的面前连连磕头。   那件事几乎是传遍了整个王府,自己几人倒也没有多大的在意。还以为是这王妃终于受不了发疯了,哪里知道王妃性子大变的事情,居然是真的。   ”嗯。”浅淡哼了一声,杀鸡儆猴,没想到身为世界第一王者的自己,有一天会用这么低级的伎俩。   “风破,你这是干什么?”愠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祈翎一出门便看见地上那巨型的石狮下的人。   心下疑惑风破哪里来如此力气之余,更是恼火。   这女人,是不是太嚣张了?   无言应答,这男人,自己懒得搭理。   金边白衣,雅而不俗,紫金色的发冠,一张鬼斧神刀之作的俊颜,用貌比潘安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祈翎其实并不为过。   只是相下一对比,一身炫目的银色的风破,却是显得像一朵怒放的白兰,卓越清雅。   除却那张平凡的脸,无论是那处,她都很有看头。   “你怎么能这样打扮?”皱眉看着风破的衣装,祈翎 不满道。   她就这么雌雄莫辩的穿出去,只能讨人误会。   “走。”朝马车的方向偏了偏头,风破一手揽住了缰绳,单脚踏上了车上,神姿慵懒。   “你可别告诉你要自己赶车。”脸色有些难看的看着风破的动作,祈翎沉声道。   笑话,这女人自己就是再讨厌,好歹也是他的王妃。   堂堂祈王妃,竟然自己赶车,她不嫌丢脸,他还嫌丢脸。   “王爷,你太多话了。”懒得跟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斤斤计较,一把抓住了祈翎的衣襟,直接丢上了车。   长鞭一扬,马蹄如飞。   这要她坐在马车里抖来抖去,门都没有。   “你给我慢点!”怒火冲天的揭开帘子,祈翎冲着一脸神色安然的风破暴吼道。   这女人,不要命了是么?   “切!”酷毙的冷哼了一声,长鞭再度落下,马车跑的更快了~~~~~   “女人!!!!”   暴吼声涌动在夕阳天际,金风沁水,这三月春光,正是暖人心肠~~~~   打广告啊打广告,最近偶的新书红颜决即将出场,麻烦各位多多捧场啊,偶保证女主和男主的性格会更有爱的。 ☆、第188章   百里婧等人赶到湟水关时,很意外,出来迎接她的却并非司徒大将军的部将,而是刚被封为镇北将军的幽州总兵杜皓宇。   杜皓宇此人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国字脸,广鬓虬髯,不苟言笑,只草草寒暄两句便命人安排他们的住所,似乎心不在焉。   百里婧问道:“杜将军,司徒大将军呢?”   杜皓宇浓眉微蹙,道:“司徒大将军为避嫌,已退去云中驻守,坐镇后方调配兵马。”   “避嫌?”百里婧不是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却盯着杜皓宇脱口而出。   杜皓宇叹了口气,还没回复,就见一骑从城门方向奔驰而来,马上的人忽地跳下跪倒:“禀告杜将军!来了!”   杜皓宇听罢,按着腰间的长剑,急对百里婧道:“婧公主,司徒赫投靠了突厥人,这会儿他亲率着突厥蛮子杀到了城楼之下!恕末将告退!”   说着,杜皓宇便跨马而去。   二舅舅不在,赫却还是“如约”地攻向了大兴的城池关卡,这一切,就发生在湟水关外!百里婧再顾不得其他,翻身跨上了马背,朝杜皓宇的身影追去。   她有一百个不信,一千个不信,必须要亲眼去瞧瞧,越靠近城门,吵嚷的刀剑相碰声、惨叫声、骏马嘶鸣声越清晰……她的脑子一片混乱,赫果真在外面?   亮起腰牌登上了城楼,朝着关外战场远远望去,漫天的黄沙飞扬,大兴和突厥两军在城门前对阵厮杀,杜皓宇在城楼上观战,一旁的军师和麾下的亲卫军愤愤道:“真的是司徒赫!是他的剑和玄铁铠甲没错!招式也没错!没想到他真的投靠了突厥人,如此心狠手辣地屠戮我大兴将士!真是狼心狗肺!”   “确实是他的脸!是司徒赫!当年我们还曾在一起喝过酒,这个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我去杀了他!”有人愤怒地拔剑。   “婧公主?”杜皓宇一句话也没说,忽然发现百里婧站在一边,轻唤了一声。   然而,百里婧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目光一动不动地追随着突厥阵前的那道身影,他的玄铁铠甲如此熟悉,面容也很熟悉,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斩下一个又一个大兴将士的头颅,用手中剑刺入他们的胸膛,溅起满身的鲜血。   是赫的脸,没错。   是赫的剑,没错。   是赫的玄铁铠甲,也没错。   但是……   百里婧忽然转身飞奔下城楼。   就在杜皓宇等人以为她受不了打击而躲避时,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跨马奔突出城门,在万千的将士中左冲右突,来到了司徒赫的身边。   百里婧没想过第一次上战场杀敌对付的就是她的表哥,她的眼神杀气毕露,裹挟着无法消除的愤怒和仇恨,曾经所有被韩晔教训着锻炼臂力的成果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每一剑的力道都砍得司徒赫节节后退,日月同辉盘龙剑削铁如泥,即便是司徒赫的玄铁剑也挡不住她的攻势而断为两截,接着,百里婧毫不留情地狠狠刺穿司徒赫的铠甲——   一剑当胸。   血流如注。   司徒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的脸。所有战场上、城楼上的人都惊呆了。司徒赫背叛了国家,所以,婧公主不顾一切地杀了他?   然而,这并不代表结束。   百里婧忽然朝司徒赫的脸上抓去,狠狠地硬生生地揭下一层人皮面具来!   “想假扮赫?可惜,我在这里。”百里婧冷笑着抽回剑身,随着她的动作喷涌出的鲜血溅了她一脸,让她的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狰狞可怕。   作为突厥的前锋将军而来的司徒赫,轰然从马上倒下去,仰面躺在了地上,死不瞑目,而那张脸却与先前大不相同,这一变故让两方将士都措手不及。   在亲卫军的掩护之下,百里婧高举着人皮面具扬声道:“我是大兴的荣昌公主百里婧!这位赫将军分明就是假的!有我手上的人皮面具为证!所有人都认不出赫将军,只能说明突厥人下足了工夫!如果众位将士还不信,大可脱下这个人的铠甲,剥去他的衣衫,我敢打赌他的身上肯定没有数不清的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赫将军四年来屡次的军功都是靠着这些伤疤换来,而不是借着司徒家的名声骗来的!他十七岁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他要做大兴国的大将军,保卫大兴的疆域寸土不失,保卫大兴的百姓安乐无忧!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突厥蛮子的蝇头小利就背叛国家百姓?”   百里婧转而望着突厥人,冷笑道:“如果司徒赫有心要做驸马,我大兴的公主哪个不会争着抢着嫁给他?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想,突厥区区蛮荒之地,有什么比得过我大兴?值得司徒赫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亲手领着你们这些残暴无耻的蛮子侵略我大兴国土?!你们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司徒赫可以战死沙场埋骨他乡,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却绝不能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受这不明不白的冤枉!”   百里婧声嘶力竭地喊完,充斥着杀意的眼眸被浮起的一层水汽一润,越发黑亮得惊人,含着不可摧毁的笃定。   “杀光突厥蛮子!滚出我大兴疆土!”   “杀光突厥蛮子!滚出我大兴疆土!”   “……”   战场上那些大兴将士们大部分都曾见过司徒赫,或者曾在他的麾下效力,一开始得知司徒赫投靠突厥人的消息气得睚眦欲裂,这会儿得知真相,更是恨不得将突厥人碎尸万段,他们高声喊着口号,士气高涨一发不可收拾。   突厥军失了主将,本就已军心涣散,再看计谋被拆穿,敌方势不可挡,一时间只顾着左右奔突逃命而去,湟水关一役,突厥军死伤过半,百里婧一战成名。   傍晚时分,将士们忙着清理战场,杜皓宇走下城楼,迎上百里婧的战马,道:“婧公主太过鲁莽行事,若出了意外,末将如何担待得起啊?”   百里婧的手里还捏着那块人皮面具,脸上的鲜血还未擦去,笑得森冷:“杜将军不觉得应该先上奏朝廷为司徒赫正名么?”   杜皓宇一噎。   百里婧却不肯罢休:“之前的传言都是假的,有人存心陷害司徒家,妄图借着一张人皮面具让司徒家万劫不复。而且,连我一个不懂兵法战术的人都看得出来,刚才那一仗,突厥人根本没有派出足够的兵力全力以赴。湟水关是我大兴的西北门户,边塞要地,他们凭什么以为单靠一个司徒赫就可以轻松获胜?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之所以来攻打湟水关,并没有想过要打赢,而是为了把司徒赫投降突厥一事坐实,让大兴朝廷掀起内乱,让司徒家全权交出兵权,然后趁着三军军心不稳之际,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城略地!”   说罢,百里婧眯着眼睛望着杜皓宇:“这种小小的伎俩怎么连杜将军都识不破?”   杜皓宇略略垂下眸子,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没有婧公主,这一仗西北军就彻底输了,公主方才的表现让末将很吃惊。”   百里婧知道他指的是识破并杀了那个假的司徒赫,遂苦笑道:“我长到如今快十七岁,其中有十二年都和他在一起……你们认不出他也很正常。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欢他,但绝不能糟蹋他的名声,诬陷他做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只因我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骑着马比肩而行了一段路,杜皓宇忽然幽幽道:“看起来,赫将军对婧公主来说似乎很重要。但是,有个问题末将觉得还是要问,赫将军的铠甲和兵器是真的么?”   百里婧点点头:“是。”   “那么,婧公主这次在战场上揭穿了假的赫将军,若真的赫将军没有死,而是被困突厥营中,那么,他是不是会很危险?”杜皓宇道。   百里婧拧起眉心:“是啊,很危险。”既然铠甲和兵器都落在了突厥人的手里,那么赫被俘了无疑,倘若突厥人恼羞成怒,赫将难逃一死。   但是,别无选择,她今日做了她必须要做的,相对于生死,赫更不会愿意受这莫大冤枉。   杜皓宇特地为百里婧在内城安排了一处干净的院落,梳洗罢,刘长青过来笑道:“婧公主,往盛京的捷报已经送出去了,相信很快可以还赫将军一个清白。您今日的勇敢让臣很惊讶,与杜将军的谈话也有理有据,不落下方。”   百里婧不好意思道:“都是一路上刘军师教的。”   “臣可不曾教过公主万人战场上取首将性命……”刘长青笑道。   百里婧却笑不出来:“我担心赫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刘长青在桌前坐下,望着天上的下弦月道:“婧公主知不知道司徒家为了大兴的社稷江山牺牲过多少人?”   百里婧皱眉,想着答道:“外祖父是病逝的,大表哥几年前死在了战场上,如果赫也算的话……”   “呵呵,婧公主,所谓牺牲,并不一定就是丧命。”刘长青捋着胡须,“睿小将军当年在与突厥的战役中也是陷在了定襄关,定襄关一破,他的尸首被挂在城楼上三天三夜,几乎风干了。朝野震惊,皇后娘娘大怒,差点就重新披甲上了战场。”   百里婧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当年大表哥司徒睿被害的惨状,她真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   “公主恐怕也不知道,这大西北最偏僻黄沙漫天的地方,皇后娘娘曾经在此呆了七年之久。”刘长青望了望百里婧,点头道:“最初,应该……就是公主您现在的年纪吧。”   “为什么?”百里婧吃惊,母后对这段经历闭口不谈,而史料中也从没有任何有关此事的记载,只知道母后战功显赫,曾抗击突厥的数次南侵。   刘长青一笑:“这就是臣方才说的……牺牲。”像是想起了值得回忆的往事,他叹道:“在那七年里头,突厥人听到皇后娘娘的名字都会吓得退避三舍,还送她外号‘血罗刹’,自古至今没有哪位女将军敢与她一较高下,连当时的西秦大将军白岳都说,倘若遇上司徒女将军,要么娶了她,要么杀了她……”   百里婧想跟着笑,嘴角却扯得生疼,她颇疑惑道:“父皇对我说,女孩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就足矣,不需要建功立业保卫家国,可是,母后却未能做一个普通的女人,这太矛盾了。”   刘长青却未再替她解惑,起身道:“公主莫要胡思乱想,等到朝廷圣旨到了,再商讨如何行事。臣先行告退。”   百里婧目送他的身影远去,总觉得刘长青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是他却迟迟不曾告诉她,他所指的“牺牲”还包括什么?她最不希望将赫的性命也交付进去。   “公主,西北不比江南,一到夜里冷得厉害,您快披上衣服进屋里去吧。”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拿了件披风来,罩在了百里婧的肩头。   随行的亲卫军都是男人,为了照顾百里婧方便,杜皓宇还颇为细心地为她安排了两名侍女,都是湟水关内的奴婢。   百里婧回到房内,看到桌上的那块人皮面具,造得十分精细,将许多人都蒙骗了过去。因为她对赫很熟悉,才能够一眼分辨出真假,倘若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也戴上这样的面具,那么,她就从头到尾都无法识破他们……她的身边,有多少人正戴着可怕的假面具呢?   ……   夜深,遥远的荒野上传来两道轻微的交谈声,一人道:“如今以假乱真的计策被识破,且在如此浩大众目睽睽的战场之上,想要陷害司徒父子再不可能了!那个碍手碍脚的公主……想办法除了她!”   一人急道:“不可!”   “为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她既然能立大功,自然也因能意外而死,这是战场,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人还是迟疑:“不行。她不能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湟水关。”   “你放心,我必安排妥当,不会让你为难……” ☆、第189章   当湟水关大捷的消息传到盛京朝廷,景元帝毫不吝啬地在朝堂之上大笑道:“朕的荣昌公主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她虽然鲁莽、任性,也不够聪明,但是她正直、坚韧,她所认为对的事情就决不会妥协,她所想要保护的家国,就决不允许任何人糟蹋侮辱!这就是朕的女儿!”   朝臣听到景元帝这般炫耀的口吻,忙跪地高喝道:“荣昌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元帝眼中的喜色更甚。   司徒家得以洗脱冤屈,摆脱卖国求荣的诬陷,朝臣中有欢喜的有不甘的,许多人在下朝后对司徒大元帅道喜,各种嘴脸显露无疑。墨誉与父亲墨嵩走在一处,他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惹来墨嵩的目光,墨誉只得低下头去略略收敛了些。   黎戍也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小眼睛眯起来简直睁不开缝儿,被他家老不死的瞪了好几眼他一点都没发现,跨出大殿门槛时,拽住韩晔道:“表妹夫,突厥蛮子的诡计被识破了,你说这仗还要打多久啊?”   韩晔淡淡地一笑,眼底却凝着愁绪:“自然越快越好。”   “那是!那是!”黎戍自言自语:“没想到婧小白那丫头还挺有用的,哈哈!我打死也想不到她能彪悍到这地步!啧啧,想想那战场上血淋淋的断手断脚,我就受不了……唉,也不知赫到底在哪里……我就直到他卖谁也不会卖他自己的……”   韩晔第一次没奉陪黎戍的啰里吧嗦,笑容收尽,径自快步走了。这场战争蓄谋已久,她越是掺和,越是危险,本以为她做了监军,只是在城楼上观战罢了,却没想到她竟能做出万人中斩杀突厥将领的事来!若是一个不小心,下场又何止黎戍所说的血淋淋的断手断脚?   而他被困在这四方的城中,只从朝廷的公文和滞后的情报里得知她的些许消息,看不到,摸不透,再没有一刻安生。但愿,那些人不会为了所谓大计背叛他……   景元帝下了朝便来到司徒皇后的未央宫,亲自告诉了她这一好消息,司徒皇后常年冰雪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却随即散去,开口道:“婧儿再如何厉害,终究也只是女儿身,这次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我的女儿,我清楚得很,她还没有聪明到足以领军作战,是陛下太过高估她了。如果她运气稍微差了一点,牺牲在了西北战场上,陛下还会觉得开心得意么?”   景元帝的心又被这几句话浇得冰凉,眼中的神采也一点一点淡下去,望着司徒皇后挺直的背影,他几次张了张口又忍住,终于压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换了另一种说辞:“司徒家终于得以昭雪,朕以为皇后至少应该对婧儿夸赞一番,然后对朕笑一笑,可是皇后何其尊贵,天塌下来也动摇不了你的心!朕真是愚蠢。”   司徒皇后转头嗤笑:“笑一笑?陛下身边笑的人还少么?若是陛下愿意,谁敢不对着您笑?但是,恕臣妾不擅长陪笑。”   景元帝随之大怒,将手中的折子重重摔在了她的面前:“司徒珊!朕忍了你很久很久了!总有一天,朕要亲手掐死你!”这是他最想与她分享的荣耀时刻,因为他们共同的女儿。可是,即便是对他的女儿,她依旧冷冰冰的,是不是等到所有人都死了,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不是么?起初她还肯为了司徒赫擅闯后宫一事请他从轻发落,如今连司徒赫投敌这样大的事端她都忍得住,好像就算整个司徒家绝了后,她也不会再纡尊降贵地对他百里尧稍稍低一下头……   她的心一天比一天硬得像石头!   可恶,可恨!   即便如此,司徒珊仍旧高高扬起下巴,口气不曾有一丝软下来:“我等着那一天。”   又是不欢而散。   好像一语成谶般,几日后边疆来的密报称,婧公主私离湟水关,疑往突厥营地寻司徒赫去了,湟水关守将不敢声张此事,怕婧公主遭遇不测,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禀报朝廷,请陛下裁夺定罪!   景元帝急对拟旨的军机大臣道:“跟杜皓宇说,突厥人提出的任何条件,要城池还是要金银珠宝丝绸粮食,只要他们提,朕都会满足!可是如果他们敢伤害婧公主一根头发,朕必会举国之力踏遍突厥的蛮荒之地,叫他寸草不生!”   然而,即便景元帝对婧公主的宠爱已经到了过分的地步,可是她毕竟远在千里之外的边疆,与所有人失去了联系,不仅景元帝、司徒家无能为力,韩晔也急得大发雷霆,呵斥探子道:“湟水关是杜皓宇的管辖之地,他会什么都不知道?!玄影呢?”   “玄影也失去了联系。”探子低垂着脑袋,揣测道:“听说突厥人在关外大肆抢掠中原妇女,说不定婧公主……”   老天……   韩晔快疯了,头痛欲裂,此次突厥人之所以空前难对付,是因为南北突厥部落第一次联合起来,由突厥部族里最优秀的青年将军耶律綦统率,又有先前订下的种种暗约,只要司徒俊彦撤出边关前线,大兴的失败就完全在计划之中。   如今,计划败落,她又突然失去了踪迹,唯有两种解释,一,杜皓宇私自对她下了毒手,二,她自作主张地入了突厥营地,为了不知生死的司徒赫。   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韩晔就知道,她再喜欢他,再热烈地缠着他,都抹不去她性子里的不羁狂躁,多大的牺牲她都不放在眼里,无惧无畏。   连死都不怕的姑娘,她还怕什么?   只有旁人怕的份,越爱她的人,越是怕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吞不下,吐不出。   如果她真出了事,那他从前所有的隐忍和委屈又有什么意义?!   “回去告诉杜皓宇,不管湟水关守得住守不住,目前最重要的是她的安危,要是突厥人敢动她,北郡府的藩军不会再对他们客气,从前订下的任何盟约全部作废。”韩晔道。   “可是,王爷那儿……”探子为难着。   “王爷要如何是他的事!”韩晔难得大动肝火,额头青筋暴起:“正好,也顺便知会王爷一声,如果她出了意外,别怪我不顾父子之情,让整个北郡府为她陪葬,谁都别想再置身事外……”   第一次听世子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威胁话语来,探子呆在原地久久不动,随后在韩晔的森冷目光中急急应道:“是!属下明白!”   探子走后,韩晔跌坐在椅背上,用力地按着太阳穴,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颗辟邪木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韩文韩武在外头守着,听罢韩晔大动肝火的一番言辞,两人恐惧地干瞪着眼,谁也不敢进去劝。   倘若北郡府的计划败露,世子也不会有好下场,想不到这么多年的部署全毁在了婧公主一人身上,但是,如果婧公主真的那么重要,主人当初为何又要放弃与她结为夫妻?如今,每个人的性命都被放在了刀尖上,随时可能被一剑封喉……   除却盛京的混乱,乐极生悲的还有墨问。   他连夜赶路,马不停蹄,甚至将押送粮草的队伍都远远丢在了后头,只为了快点来见他的妻。在路上听说她一战成名的事迹,他自豪得了不得,真想开口对所有人说,那个了不起的公主是他的女人,天下间最为她感到骄傲的只能是他。   自豪之余又忧心忡忡,不知她那急躁性子会不会出事,突厥人有备而来,又有内应,在她出了风头之后,极有可能对她下手。没想到还在半道上,就收到她失踪的消息。   两日后墨问一行入了湟水关,杜皓宇一边充满歉意地引着他往百里婧的住处去,一边解释着当日的情形。   她随身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墨问拿起床上的一件披风,上面还残留着她的味道,异常熟悉,叫他舍不得放手,还有那把御赐的日月同辉盘龙宝剑,也安静地睡在一边。   “婧驸马,末将实在万死难辞其咎。然而,那夜城门毫无异样,想不出婧公主为何会失踪,连同伺候公主的两个丫头也不见了。”杜皓宇颇自责道。   刘长青道:“那夜微臣还曾见过婧公主,也未发现有何不妥,而且公主神色很是平常,所以微臣以为这湟水关里兴许有细作也不一定,否则婧公主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杜皓宇看着刘长青,没应,也没否认:“不仅城门守卫未发现异常,连公主的贴身亲卫军也不知公主如何消失不见的……”   刘长青坚持:“那更说明城中必有细作,且对湟水关内外了如指掌。”   杜皓宇怒目圆睁:“刘军师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本将军么?”   然而,任他们的话里掺杂了再多的明枪暗箭,墨问却连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又不会说话,一声未吭,面色铁青。他才不管这城中是否有细作,不管刘长青和杜皓宇孰是孰非,不管湟水关是破是守,他只关心他的妻去哪里了!   是夜,桂九等人提心吊胆地守在墨问身边,担心出什么意外,然而,让他们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墨问静默了一晚上,忽地奋笔疾书,随后出声道:“黑鹰,将这封信送去云中,交给司徒大将军。”   “孔雀,这封信给薄延。最多七日。我不能再多等。”   黑鹰孔雀分别接了书信,忐忑地互相望了望,不知信中写着何等出格的旨令。   桂九也明白,大着胆子劝道:“主子,您一早答应对突厥和大兴的战事不予干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果您违背了承诺,那么……”   墨问一笑,扫过去的眼神寒潭一般森冷慑人:“抓了我的妻,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桂九嘴角一抽,忙低下头去,下面任何话都问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发麻。尚不清楚婧公主是不是在突厥人的手上,主子就已经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言而无信,以后的种种事端该怎么收场?   然而,主子的命令已下,便不容他们有一丝反对,黑鹰和孔雀只得领命而去。   谁也料不到,原本只是一场蓄意为之的陷害,令接下来的形势发生了惊天的逆转,而此时,百里婧离突厥人的营帐不过数十里。   与她在一起的,还有那两个服侍她的小丫头。   那夜,其中有个小丫头幽幽地哭着说她的姐姐在关外被突厥人抓走了,说是要献给突厥可汗,她想救姐姐却救不了。   另一个劝慰着说,突厥人这些日子大肆地抢掠女人,为了给他们的可汗贺寿,我的嫂子也被抓去了。等到将突厥人赶出去,一切才能好起来。   那个小丫头却还是哭,说,等到那一天,她姐姐也许已经被折磨死了。   百里婧想到了赫,顿时无法安睡,披上衣服走出去问道:“突厥可汗喜欢中原的女人?”   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道:“奴婢不知,只知道突厥人将许多劫掠来的中原女人送去供可汗挑选,挑剩下的就充为蛮子们的玩物,奴婢的姐姐恐怕凶多吉少了……”   百里婧思索了一会儿,道:“如果我想出城,你们有办法么?”   在离开之前,百里婧曾在房里留了书信,交代了原委,命人不要声张出去,而有人成全了她,彻底将这封交代行踪的信函销毁,放她往关外送死。   哪里会有人明知凶险却特意往突厥人的手里送的?那两个小丫头走到半道上就要回去,全然没了一开始的兴奋。   百里婧端坐马背上,看着前方的民居,笑道:“你们俩不是要去救自己的亲人么?把我送到这里就想走?”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眼神闪烁,怯生生道:“奴婢……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不明白就算了。”百里婧笑笑,一扯缰绳,继续往北。   然而,等她一回头,两个丫头却往反方向逃去,与此同时,百里婧藏好的袖箭射出,准确无误地射穿了两人的心口,两个丫头“扑通”一声落下马背,埋入了黄沙之中。   杀人忽然变作一件很容易的事,也再不会惧怕血腥味,甚至已经不管死的那两个人是不是纯白无辜,百里婧面无表情地继续纵马驶向前方的一片村庄。   不管那两个丫头是受何人指使,但是也许她们所说的话并非全都是假的,如果她能顺利地被虏入突厥营帐,也许,就能够知道赫的消息。   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等她在那个村庄里守了一天一夜,来了一群烧杀抢掠的突厥人,他们几乎将村子里能带走的都卷了起来。   亲眼看着她的子民被杀害,百里婧却始终不曾出手相助,直到突厥士兵发现她,粗暴地撕开她遮面的薄纱,两眼放光地吵嚷道:“这么漂亮的中原女人,带回去!献给大汗!”   她配合地哭喊着,突厥士兵拖拽着将她丢上马背,笑道:“漂亮的女人比什么都值钱!如果大汗看上了你,你就是最有福气的女人了!到时候,我也能得许多赏赐!”   百里婧趴在马背上喊得嗓子都哑了,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突厥人的马靴和肮脏的沙土,心道,果然,突厥可汗在找美貌的中原女人,而她第一次觉得她的美貌尚可利用…… ☆、第190章   六月最后一日,百里婧被带入了突厥营地,扔进了一个帐篷里,里面关着很多中原的女人,年纪有大有小,她们挤在一起或瑟缩在角落里哭泣。有些女人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只能勉强蔽体,有的头发乱蓬蓬,眼神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百里婧环顾着她们,掌心越收越紧,一股屈辱和愤怒从血液里熊熊燃烧了起来,这些是大兴的女人,她无辜的子民,她们不仅故园失陷,家破人亡,还要遭受突厥蛮子的欺辱,对一个女人来说,奸淫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侮辱……   突厥蛮子,怎么敢践踏着大兴的疆土,又将他们肮脏的身体欺上大兴的女人?他们死不足惜!   亲临战场,目睹残忍的血腥场面和国家间寸土必争的杀伐,百里婧的心被从未有过的剧烈冲击着——原来的她活在一个四方的皇城里,每日面对的都是些顾影自怜争风吃醋的小事,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她的念念不忘,她的快乐与悲伤,放在这每日死伤无数的战场上,通通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与那些死了的人相比,她还活着。与那些受尽欺辱的女人相比,她还纯白干净。与那些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人相比,她受尽了万千宠爱却还贪婪地想要更多,对过往的爱情紧抓不放只因为那些可笑的执念……   逆境逼迫人成长。   夜晚很快来临,百里婧无能为力地目睹许多女人被带出去,而她不能救她们。整个帐篷里只剩她和其余两个年轻的姑娘。   夜晚的冷风从门口呼呼得吹进来,刮得帘子被掀得老高,百里婧抱着膝揉搓着胳膊,太冷了,大西北的日夜温度相差太大。如果现在有突厥蛮子闯进来意图不轨,她能对付得了一个、两个、十个,又怎么对付得了整个突厥大营中的蛮子?她的心变得跟普通的女孩一样忐忑。   只剩三个人,自然而然想要寻找安全感,三个人坐到了一起去,互相询问着姓名,她们一个叫小安,一个叫小蓉,百里婧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个还留在这里么?”   小安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姑娘,怯生生道:“明天是初一,突厥人说大兴初一十五上香拜佛,他们初一斩俘虏祭天,到时候还要把最漂亮的女人献给突厥可汗。”   “斩俘虏祭天?!”百里婧跪坐起来,定襄关被俘的将士不少,斩杀的当然应该是重要将领,赫会不会也在其中?百里婧的心顿时被提的老高。   “我哥哥也在军中,听说也被突厥蛮子俘虏了,我真怕明日看到他被……”小蓉嘤嘤哭了起来。   “我恨突厥蛮子,他们杀了我的父母,毁了我的家,明日如果我能被献给突厥可汗,我一定要了他的命!”怯生生的小安却忽然恶狠狠地咬牙切齿道。   百里婧忙道:“不要做傻事!”   然而,出口才发现这句话多么地无足轻重,什么是傻,什么是值得,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有资格评论。她随后又补充道:“如果你失败了,又白白牺牲了一条性命。”   小安冷笑:“性命算什么?我之所以苟且偷生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如果死了,正好去黄泉下与家人团聚。”然后,她又问百里婧:“丫丫,你被抓了,不是为了和小蓉一样等待见她哥哥一面,也不是像我一样想让突厥蛮子偿命,你为什么这么镇定?”   百里婧垂下眼睑道:“……我的哥哥也被抓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明日突厥蛮子真的斩俘虏祭天,他肯定活不了……”   小安握着她的手道:“你哥哥是个军官?”   百里婧轻点了点头。   三个女孩抱在一起,给身上和心上取着暖,忽然听帐篷外传来骏马嘶鸣长啸的声音,接着有突厥蛮子骂骂咧咧道:“该死的马!这么多天了还不准人靠近!抽死你!抽死你!”   “别下手太狠了,元帅说这马是千里良驹,比我们突厥任何一匹马都要好!”   “好马有什么用?不听话,再好也不是你的!老子天天晚上在这儿伺候你这畜生!抽死你!”   百里婧猛地直起身子,这马……   见她表情紧张,小蓉道:“自从我们被关在这里,就一直听到那个突厥蛮子鞭打马,天天都骂,好像是那马不准生人靠近,连给它草料都得远远地扔,否则被它踢中非死即伤。”   飞沙……   百里婧惊喜地爬起来,想要一探究竟。   小安却扯住她:“丫丫,你去哪儿?虽然见我们手无缚鸡之力,这里看守的突厥蛮子不多,可是这么晚了,你出去遇到了那些下等蛮子,很可能就会……”   百里婧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我只是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见她这么坚持,小安和小蓉只得放了手,好心提醒道:“那马离得不远,出了这个帐篷往右走,那里都是突厥蛮子屯杂物的帐篷,一般没有人看守,你快去快回。”   “好!”百里婧钻出了帐篷。   突厥蛮子仗着他们抓来的不过是弱质女流,只有被他们强暴侮辱的份,即便逃跑也不可能逃得出关卡,所以才有恃无恐地放任自流。百里婧按照小安所说的路线,果然在一个帐篷前面发现了一匹黑色的骏马。   看到它,百里婧的泪瞬间就滚了下来,是飞沙!真的是飞沙!   湟水关一战,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假扮的赫,就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坐骑不是飞沙。如果赫真的降了突厥人,连战袍、头盔、佩剑都与从前一模一样,为什么偏偏要换了飞沙?   只有一个解释,飞沙除了它的主人,绝不会让旁人靠近,那个冒牌的赫怎么可能驾驭得了它?   既然飞沙在这里,那么赫肯定也在这里,赫没有死!   百里婧四下望望,那个喂马的蛮子也不在了,漆黑的天幕下没有月亮,只有数不清的星星,大西北的天空比盛京更为辽远开阔。她在黑暗中窜到飞沙的身边,飞沙起初很警觉,后来许是闻到了她的气息,居然在原地打转,绕着拴马桩好几圈,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百里婧摸着飞沙的鬃毛,心头感慨无限,如果它的主人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她面前,那该有多好啊。她所有的忐忑不安和出格冒险才是值得的。   她对着飞沙的耳朵轻声问道:“赫呢?他在哪?他好么?”   飞沙的耳朵动了动,忽地用马尾抽了她一下,百里婧立刻蹲下身子,飞沙一边踏步一边横过身子,恰好将百里婧遮得严严实实,低头慢慢地嚼着草料。   “啪”的一记长鞭突然抽在飞沙身上,先前那个喂马的突厥蛮子骂道:“该死的畜生!为了照看你,大爷晚上都没得睡!别人都在睡大兴的漂亮娘们儿,老子在这里陪你!”   又接二连三地抽了好几鞭。   “行了行了,打过了骂过了就算了,跟畜生有什么好计较的,去睡吧,明日还要祭天呢!”一人在旁边劝着,好说歹说总算将那人拽走了,四周一时又变得非常安静。   飞沙这样的烈马,何曾受过如此屈辱?百里婧刚才恨不得冲出去杀了那个蛮子,却深知不能那么冲动,只得拼命压下火气。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主人,赫从小到大性子都那么硬,被俘虏之后不知被折磨成了何种模样,她实在无法想象。   再回到小安小蓉的帐篷时,她们俩忙迎了上来,拽着她问:“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危险?”   百里婧摇摇头,心里盘算着明日祭天的场景。   天还没亮,那些可怜的沦为军妓的女人们被送了回来,帐篷里顿时一股异味,女人们绝望而无助地哭泣着,百里婧听得心头越来越堵得慌,然而,接下来她和小安、小蓉便被拖出了帐篷,根本没有时间再为别人的不幸伤感。   她们三个被一路带去了一个华丽的大帐,掀开帘子,里面有一群突厥女人等在那,旁边是三口大木桶。那些女人也不说话,围上来,将百里婧三人的衣服粗鲁地剥去,检查了她们的身体后,将三人分别塞进了大木桶里,从头到脚用力地搓着,几乎将她们的皮肉都搓下来一层。   三个女孩都没有哭,没有叫唤,像是集体哑了似的任她们摆弄,待她们被搓干净了,又换上了突厥女人的宽大袍子,梳起了突厥女人的发髻。   百里婧觉得可笑,既然是要大张旗鼓地祭天,拿她们这些大兴女人献给突厥可汗,岂不是应该让她们着中原的衣衫梳中原的发髻,然后匍匐在突厥可汗的脚下,才能让他们这些蛮子更有成就感么?   一层轻薄的面纱罩在了三人的脸上,白日里看着小安和小蓉的相貌,百里婧才知道突厥蛮子所留下的是真正的美人,仅凭这暴露在外的一双眼睛,就能让人思慕面纱下的那张脸。   然而,她们梳洗打扮过后并没有直接被带去祭天的场地,而是被带到了另一间大帐中,那里放着三张长桌,笔墨纸砚俱全。她们三人被按坐在长桌对面的椅子上,被要求摘下面纱,三位画师模样的突厥人分别凝视着她们的面容,在画纸上描绘了起来。   想不到突厥蛮子也和大兴宫廷选妃一样,把女人的画像呈上去,皇上看中了谁才得以召见。   “笑一笑。开心点。”画师要求道。   然而,国破家亡,身陷敌营,谁还能笑得出来?   见她们不配合,另一个画师道:“算了吧,不过是拿去让两位可汗和元帅挑选,即便冷冰冰的也没事,挑来挑去都是这三位美人。要是三位美人得了宠,想起你这粗鲁蛮横的要求来,杀你的头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美人之祸,古往今来都有之,谁都怕帝王的枕边风。百里婧不是感叹有朝一日她也成了待选在君王侧的女人,而是在想,有了这些画像,她们三个人想要逃出去就更难了。除非有那种以假乱真的易容术。   总算画完了,三个突厥宫廷里的女人带着她们沿着大红色的地毡铺就的长道往前走去,道路笔直,直通前方的祭台。   越来越近,百里婧看到祭台上除了牛头、羊头等粗犷的祭祀品外,还跪着几个身着铠甲的大兴将士,他们的身后分别立着一位手握大刀身材魁梧**着上半身的突厥蛮子,她的脚步立刻就顿住了,与此同时,她身边的小蓉歇斯底里地对着祭台的方向高声喊道:“大哥!大哥!你们放了我大哥!”   她的声音凄楚且尖锐,祭台前跪着的大兴士兵有一人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道:“妹妹!妹妹!小蓉!”他之前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会儿却大力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铮铮铁汉怒目圆睁,吼道:“你们这些畜生!放了我的妹妹!放了我妹妹!我操你们全家!”   “吵死了!”祭台的高座上忽然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一旁的刽子手竖起大刀手起刀落,将小蓉的哥哥头颅斩下,那个大兴的汉子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啊!”小蓉疯了一般地尖叫,凄厉的声音在祭台上回荡着,身边的突厥女人想拽住她,却没能拽住,小蓉突地迎上一位突厥蛮子的尖刀,尖刀从她的背后钻了出来,血溅了那个突厥蛮子一身。   方才那一幕发生得太突然,毫无预兆,如花般的美丽姑娘顷刻毙命,她的血将漠北草原的绿草染得鲜红。小安惊恐地往百里婧身边一缩,两个人拥在一起,百里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倒在血泊里的小蓉。   无论是大兴的士兵,还是这个叫小蓉的姑娘,通通都是她的子民,她是大兴尊贵的嫡公主,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万千的爱戴和拥护,从小衣食无忧嚣张跋扈,可是她连保护他们的能力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惨死,而敌国的禽兽擦干净刀上的鲜血,继续屠杀她的子民,永不止息……   她是不是应该在这样的时候站出来,告诉那些突厥人,她是大兴的公主,她代表着大兴的皇廷,比这些普通的士兵和手无寸铁的女人更应该承担战争的后果,他们想做什么都只应该冲着她来!   是的,都应该冲着她来。   就在百里婧松开小安的手,转过脸面向着高台上的突厥可汗准备出声时,身后忽然窜出一道身影,重重地撞了她一下,撞得猝不及防的百里婧差点摔倒。   那个纤细的身影还不忘回过头来,扫视着百里婧的面纱,随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哼道:“南蛮女人,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再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从衣着和装扮上看,这是个突厥贵族。   果不其然,那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迈上高台,得意地说道:“父王,綦哥哥,你们不是说司徒赫是个木头人么?打死都不会说一句话的,可是,你们猜今天司徒赫对我说了什么?”   百里婧再也顾不得去想这个女孩是不是突厥的公主,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有人说起赫的消息,哪怕是从敌国人的口中。   “银月,不准胡闹,祭天仪式上你捣什么乱?”突厥北可汗耶律达鲁斥道。   那个叫耶律綦的年轻男人却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低沉而浑厚的嗓音笑道:“哦?银月,你倒说说看,你是用什么法子让他开口的?”   银月公主很得意地背着手,在高台前踱着步子道:“真是太简单了!我只是拿了他手腕上的银色吊坠,他就跟疯了似冲我大叫……” ☆、第191章   “打得他皮开肉绽也不见他哼一声,一块银吊坠就能让司徒赫开口说话了?”耶律綦嗤笑,似乎并不相信。   银月公主急了,不依不饶道:“我说的是真的!要不然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瞧瞧!”   “哼,湟水关大败,司徒赫连最后的利用价值都没了,还留着他做什么?今日就该斩了他祭天!银月,你胡闹也该有个分寸!”北汗耶律达鲁不满道。   “我才没有胡闹!”银月公主争辩道。   “好了好了,北汗,既然银月说能让司徒赫开得了口,就暂且留着他,反正他也逃不了。”耶律綦从椅背上站起来,鹰一般的眸子扫过在场的所有突厥士兵、跪地的俘虏以及木然站着的百里婧二人,开口道:“把不干净的东西收拾收拾,准备祭天!”   “是!”突厥士兵喊声震天。   很快,小蓉的尸首被卷了下去,草地上的血污却没有清理干净,接着,耶律綦、耶律达鲁等人举杯朝天,在刽子手的斩杀声中,大兴士兵的头颅滚落在地,他们饮下杯中的美酒……   哪怕小安昨夜说得再果决,可目睹数十颗头颅与身体分离,血溅三尺的场面,她早就伏在百里婧怀中瑟瑟发抖起来。百里婧的眼睛直视着高台上的血腥,眼角滑下一行泪,但是她并没有歇斯底里。   似乎很久之前就有人对她说过,任何时候,牺牲都在所难免。她不确定能不能救高台上那些被斩杀的将士,但是她在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他们,为了她心里更重要的那个人,隐忍着,躲藏着……   人为选择的牺牲,这么地自私自利,她也许不能原谅自己,但她的心告诉她,必须得这么做。   祭完了天,很像是宫廷礼官的男人跪在耶律綦等人面前道:“北汗,元帅,根据您刚才所挑选的画像,美人已经带到了,可是,三位美人已经死了一位……”   耶律达鲁问道:“死的是谁的?”   “是南汗选中的美人。”那人战战兢兢地答。   耶律达鲁却哈哈大笑:“死得好!那个老色鬼连长生天都看不下去了!”   耶律綦顿了片刻,打着圆场道:“这样吧,把我的美人送去给南汗,倒也无妨。”   然而,耶律达鲁却拦住他,拍着他的肩膀道:“耶律元帅啊,孤王知道你敬重兄长,可是你也不想想你那兄长在漠北是何等臭名昭著,被他玩弄而死的女人还在少数么?这一次,无论如何你得听我的,带着你的美人回去好好享用,不准谦让!否则就是辜负了孤王为你挑选美人的一片心意。”   耶律达鲁连说带笑,眼神却不容拒绝,耶律綦顿时无法推辞,张了张口,只得点头道:“谢北汗赏赐!”   一直没有说话的银月公主气愤不已,翻着白眼道:“不就是两个南蛮女人么?真美得像天仙了,让父王和綦哥哥推来让去。要我说,就该把这些南蛮女人也斩了首级祭长生天!”   “银月,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北汗哈哈笑道,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很是自得:“将美人送去帐中!”   “是!”   随着一声令下,百里婧和小安被推着往前走,负责护送她们的突厥女人叹道:“祭天本不需要她们在场,为何不让她们先去帐中等候?被血污伤了眼,到时候生儿育女恐怕会不顺。”   突厥士兵笑道:“这是北汗的命令,让这些中原的女人看看她们的父亲兄弟是何等懦弱,弱者只能被强者踩在脚下,她们要是敢有不轨之心,会比那些人死得更惨!”他们望着百里婧二人,得意道:“瞧瞧,现在是不是乖了不少?”   百里婧与小安的手紧紧交握,彼此皆一声不吭,忽地有人斥道:“各走各的!行了,带走吧!”   两个人被分别拽走,小安哭着扭头道:“丫丫……”   百里婧望着她,一句话也没说,木然地被推着向前,她不知道小安能不能活得过今夜,她无法自救,更无法救她,接近大帐时,百里婧开口问道:“我要伺候的……是你们的北汗还是元帅?”   突厥女人比先前客气了不少,答道:“能伺候漠北草原上最年轻有为的元帅,是你的福气。你生得不错,是三人中最美貌的,北汗器重元帅,才将你赏给了他。若是想要荣华富贵,就在这大帐中好好表现。”   说着,她将百里婧带入一顶豪华宽阔的大帐。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百里婧才来得及好好观察大帐内的陈设,桌案、暖炕、皮毛的毯子……每一样都是必要的东西,没有多余的摆设,说明主人并不崇尚奢华。   但是看耶律綦刚才所有的表现,这个男人心狠手辣且善于周全,听刘军师说这次突厥南下是集结了南北部落的精兵,南北汗亲自出征,由南突厥可汗的弟弟耶律綦为先锋元帅,才会使大兴遭受从未有过的惨败,连下大西北好几座城池。   然而,从刚才祭台上的情形来看,突厥南北可汗分明不和,北汗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调侃着南汗的不是,且不允许耶律綦充当和事老,分明积怨已久……   百里婧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清白如果要毁在突厥蛮子的手里,也决不能白白地毁了,到时候,她一定要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在此之前,她得找到机会去救赫!   “元帅。”   帐外忽然传来齐声问候。接着帐帘掀起,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突厥元帅耶律綦走了进来,他在一旁的金盘里洗了手,鹰眸扫过坐在暖炕上的百里婧,问道:“三个女人里面,你最镇定自若,一点都不害怕也不反抗,你是麻木了,还是想对我暗下毒手?”   百里婧没想到他把她们的表情都收入了眼底,她笑起来:“难为元帅还有功夫盯着我们这些卑微的弱者。”   耶律綦擦净了手,朝她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良久,弯下腰,抬起她的下巴道:“只怪你太过漂亮,我想移开眼睛都不能。”   百里婧保持着仰望的屈辱姿势没动,勾起唇角冷笑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元帅。”   “问吧。我比较喜欢你情我愿,而不是硬来。”耶律綦风度良好,松了手,靠在高案前望着她。   听到他后面这句话,百里婧几乎笑得前仰后合,在耶律綦渐渐眯起的眼睛里,她一字一句问道:“元帅以为突厥南下攻打东兴,凭什么能赢?”   耶律綦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傲慢道:“自然是凭借我突厥部族的齐心合力,突厥勇士的一往无前!我突厥铁骑踏过的地方,誓必成为突厥的繁衍之地!”   百里婧又问:“那么,元帅以为如何才能让东兴的百姓臣服?”不等他回答,百里婧接着道:“是让他们屈服在突厥人的屠杀之中,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兄弟被斩下首级,看着自己的妻女沦为突厥人的玩物,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后他们口中还称着万岁,对突厥可汗、元帅、所有贵族真心臣服,甘愿做突厥千秋万代的奴隶和臣民,是这样么?!”   她越说越大声,到最后变成了质问。   耶律綦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呵呵,我想说,如果这就是元帅想要的结果,那么,整个突厥部族都是目光短浅的废物!”百里婧嘲笑道。   耶律綦怒瞪着她:“你好大的胆子!”   百里婧毫无惧色地看着他:“得人心者得天下,我死不足惜,元帅一只手就能掐死我!我只是不甘心,我的兄弟姐妹死在禽兽一样的蛮子手里,你们只顾着烧杀抢掠,从未想过长远的安宁,你们的部族永远也只能野蛮无知。”   自始至终,耶律綦怒目而视的鹰眸中含着一种期望,随后是越来越浓的失望,他没有掐死百里婧,而是转过身,拎起金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哈哈哈,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一直想着中原人的这句话,也一直教导我的将士们不要践踏东兴人的家园。如果我们想要在一个地方长治久安地生存下去,唯有与他们和平共处。可是,和平共处需要时间,我的部将也需要时间,他们在大漠上野蛮惯了,烧杀抢掠本就平常,让他们突然斯文起来对东兴人呵护有加,那是不可能的。但时间一长,他们肯定会好起来。”耶律綦以一种诉说理想般的口吻说道,唇边甚至染上了一丝笑意。   “好起来?”百里婧却狠狠泼他的冷水,“也许元帅不曾亲眼去看过,被你的部将肆虐过的城镇、村庄就算过了十年、五十年也不可能再重新恢复,剩下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人、孩子,口粮被抢走,房子被烧掉,女人被奸淫,这样的创伤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你觉得时日一久,他们就会忘了么?还是元帅太过天真,觉得战争和屠杀就像挠痒痒似的,一旦停了就痊愈了?什么痕迹都不留?人心终归都是肉长的……”   百里婧想起沿途所见,双眸充斥着泪水,居然发现耶律綦沉默了。   “民怨已经如此之重么?”耶律綦喃喃。   还没有继续谈话,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耶律綦高声问道:“何事惊慌?”   “回元帅,南汗回来了,听说祭天仪式上北汗的亲卫兵刺死了他的美人,南汗怒不可遏,往北汗帐中欲夺走那个叫小安的中原女人,谁料北汗拔剑相向,两人打了起来,那女人死在了南汗的剑下。”外头有人禀报道。   百里婧惊愕地坐起身来,冷眼望着耶律綦道:“这就是元帅所期望的人心所向?我的又一个姐妹无辜枉死,只因为你的可汗争风吃醋……”   她的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耶律綦撇开头,将手里的金杯放下,叹了口气快步走出了大帐:“快带我去看看!”   大帐中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百里婧的一口气始终堵在心头,不上不下,如果她被北汗带走,而不是入了耶律綦的大帐,也许死的人就是她了。她这个时候是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是该为共患难过的可怜女子讨一个公道?   不,在唇亡齿寒的畏惧之后,她想的是突厥南北可汗如此不和,已经闹到了台面上,他们不是普通的争风吃醋,简单地为了一个女人,他们身为突厥的首领,所代表的就是他们臣民和军队,任何一方都不愿意吃亏失了面子。   耶律綦是唯一的中间人,极力地撮合南北部族协同一致。如果有什么办法让南北可汗二人都对耶律綦失去了信任,且将双方矛盾愈演愈烈,那么,到时候突厥的部族就会从内部瓦解,一盘散沙的军队定然不堪一击……   “可恶的南蛮女人!”   百里婧还整想着,银月公主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手里的软鞭毫不客气地抽打在百里婧的身上。   百里婧疼得一颤,鞭子这东西从来都只有她抽别人的份!   “都怪你们这些狐狸精迷惑了我父王!都怪你们害得綦哥哥不高兴!”银月越打越来劲,百里婧忽地一把握住鞭子,喝道:“够了!”   银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手里的半截鞭子,道:“你居然敢反抗?该死的南蛮女人!你好大的胆子!”   百里婧盯着她,冷笑道:“你有没有听到东南角帐篷里那些女人的哭声?如果有一天,你们突厥一败涂地,你和你的姐妹也会跟她们一样的下场,鞭打还算轻的,多少肮脏的男人玷污你的身体,让你哭喊不得求死不能!你小小的年纪心肠却如此歹毒,我们到底欠了你什么?嗯?!”   银月被她这声质问逼得往后退了一步,回过神用鞭子指着她道:“你们不欠我什么!但是你们是南蛮子!我父王说,南蛮子就应该杀光!我们要抢走你们的羊马、稻谷、丝绸、金银,还要抢走大片的土地充当我们的牧场!长生天赐福,整个天下都应该是突厥人的!只有突厥人才配活在这个世上!”   好一个突厥人才配活在这世上。百里婧只能笑。   银月见状,得意地仰起头:“南蛮女人,你别想吓我,我现在就带你去牢房看看突厥人的猎物!”说着,她一把拽起百里婧的胳膊,拖着她往大帐外走去。   ------题外话------   +_+看到亲们说起年会投票,乌龟没出息地不敢点参加按钮,因为怕到时候选票不过百就丢人,啊哈哈,尴尬ing,还是算鸟吧……   不会仓促结尾,已经这么慢了,会全部写圆满再结文,不过战场部分跟大纲有点差别,唉,失望鸟,就这么着吧。 ☆、第192章   百里婧被银月一路拽着,径直往大营西北角而去,她的心跳得很快,所谓突厥人的猎物到底是什么,她清楚得很……突厥人的帐篷几乎差不多,想要记清这里的分布比在大兴皇宫还要复杂……   见她忽然安静下来不说话,银月回头,嘲笑地看着她:“怎么?你怕了?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待会儿还有的你怕的!”   这时已经到了一顶大帐前,银月掀开帘子就把百里婧推了进去,哼道:“你自己看吧。这就是和突厥人作对的下场。”   这是一间专门为关押俘虏所设的帐篷。   百里婧看到了司徒赫。   他被绑缚住双手吊在了大帐里,脚勉强能着地,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脸上,将他的半张脸都遮住,他穿着中原人的白色中衣,可是白色已经被血和脏污盖住,一道道鞭痕上的血迹还很新鲜,显然不久之前还曾受到虐待。   百里婧鼻间剧烈一酸,张了张口,却把声音压了下去,无声地唤了一声,赫。   赫没听见,没回应。或者说,他听不见,因为他低垂着头,对她们的到来完全无动于衷,这绝不是正常人的反应,而银月说,他会冲着她大吼大叫……   像是炫耀一般,银月走到司徒赫身边,用马靴在他的腿上踢了踢,对着百里婧笑道:“我告诉你,这一位可是你们东兴国的大将军,他的脾气真硬,被困在定襄关饿得快死了,还杀了我们好多突厥勇士,听说他是‘血罗刹’司徒珊的侄儿,突厥人看到他就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后来我们抓住了他,给他好吃好喝的,以座上宾的待遇对他,他却差点伤了我的父王。后来,他被关在了这里,每天都有人来审讯他,让他说出东兴西北各军事重地的秘密,画出关卡地形图,可是他不肯合作,被吊起来打了足足一个月,可他跟哑巴了似的一个字也不肯吐露。我们突厥人欣赏这样的勇士,却也痛恨这种不识抬举的硬脾气!”   说着,银月举起手中的软鞭,又是一下狠狠抽在司徒赫的身上。   鞭子甩出的声响格外地刺耳,百里婧面纱外的那双眼睛泪眼朦胧。   “你哭了?”银月看笑话似的盯着她,“东兴的男儿女儿都挺有意思的,看到你们的大将军被打,你就哭了?綦哥哥可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人,到时候你就会沦为和那些军妓一样的下场!”   百里婧强忍住杀戮之心,将目光从银月脸上移开,袖中的手攥得快要滴血,她开口道:“只要大兴国还剩一个男儿,你们突厥蛮子迟早要死在我们手上。”   赫还是没抬头。   百里婧现在终于确定,赫失去了知觉。否则,听到她的声音,赫又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呵呵,”银月开心地笑了起来:“强弩之末都喜欢这么说话,你有本事活着离开营帐再说吧。我们突厥人很快就会攻破湟水关,然后一路向南,占据你们的京城,把你们的皇宫变成突厥人的大帐!听说那里一年四季都开满了花,我想要住在那里!”   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暗,百里婧死死地忍住,讽刺地笑了一声:“你们有命活到那个时候才好。”   银月对她的话毫不在意,望着司徒赫道:“你放心好了,我当然会长命百岁地活着。可惜这个人晕过去了,要不然就能让你见识见识东兴大将军的软骨头,我手里有他的把柄,他也不是刀枪不入油泼不进的。”她抬脚朝帐篷外走去:“算了,我懒得看到他了,没意思。”   回头看着百里婧:“你还不跟我一起走?难道你想跟他一样被吊在这里打?呵呵,我告诉你,我们突厥的勇士对待女人和对待男人的方法可不一样……”   百里婧盯着司徒赫毫无生气的半张脸,闭了闭眼,强迫自己转过身去,一步一步沉重地迈出了帐篷。她不能冲动,不能意气用事,她必须活着将赫救出去,这是她之所以身在敌营的原因。   银月见终于挫了百里婧的锐气,高兴极了:“怎么样,南蛮女人?你现在知道自己在我们突厥人的眼里多么地渺小微不足道了吧?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伺候綦哥哥,可惜綦哥哥并不像南汗那样喜欢女人,他是我们突厥第一勇士。”说这些时,银月的眼里闪着光。   百里婧蓦地出声问道:“你喜欢耶律綦?”   银月脸色大变:“与你何干!”   “那就是了。”百里婧望着她:“照理说,你们突厥人南北部落联合在一处,部落之间定然有联姻。耶律綦那么年轻,联姻的应当就是他和你们部落的女子,看你的脸色,你不像是他的妻子,难道是你的姐姐?”   银月恼羞成怒地上前去打了百里婧一个耳光,恶狠狠道:“綦哥哥是我姐夫又怎么样?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他!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不要脸的南蛮女人来评论我和綦哥哥的关系!你活够了么!”   百里婧脸上的面纱被银月打落,她继续激将:“你恨你的姐姐,可惜没办法发作,就把怒气全出在我的头上,你是担心我会得到你姐夫的宠幸,你从此多了个情敌,所以才对我百般刁难,是不是?”   银月被戳中了心事,面容气得有点扭曲,似乎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被百里婧一激全冒了出来,她眼中竟然泛起了泪花:“南蛮女人,你永远别想和我姐姐比,而我姐姐也永远比不上綦哥哥的宏图大志,你长得再漂亮,对綦哥哥来说不过是一堆枯骨!”   百里婧正在思索银月话里的意思,一个突厥士兵奔过来道:“公主,元帅在四处找这个美人,属下得将她送回元帅大帐。而且,元帅说了,牢房重地,公主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听见这番话,银月的委屈更是一重漫过一重,她恨意满满地盯着百里婧道:“你少得意,綦哥哥不可能喜欢你……”   “也许吧。”百里婧轻飘飘答道,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的语气,越让银月受刺激,她气得居然没再争辩,眼睁睁看着百里婧被突厥士兵带走。   百里婧不确定耶律綦为何找她,也许他正需要个女人,也许他要她为那番胆大的言辞付出代价,或者将她献给南汗、北汗以调节他们的矛盾……   待再次被送入耶律綦的大帐,耶律綦正背对着她站在案前,他仰起头喝了一杯酒,这才回头看着她:“过来陪我用餐。”   百里婧面无表情地走到案前。   突厥人的饮食粗糙不堪,案上放着一整只羊腿,还有油饼,马奶酒。   耶律綦用金刀割下一块羊腿肉放在她面前,英俊的脸上带着笑意道:“尝尝看。我们突厥人的美味。”   突厥人称之为美味的东西,在盛京贵族面前不过是偶尔外出野餐时的助兴,从来不会当做主食,因此一整只羊腿并没有让百里婧感觉意外。她也没有对这些食物嗤之以鼻,而是顺从地将肉送入口中,忍着未除尽的膻味吞了下去。   “你不喜欢?”耶律綦察觉到她些微表情的变化,问道。   百里婧抬头望着他。   耶律綦见她有疑问,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才笑道:“刚才我与南北汗争吵了一番,原本说好的南下攻打东兴,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按照先前订下的军法来安置东兴的百姓,抢掠要有度,不要伤及百姓性命。可听你之前那么一说,好像那些军法都没有实现。我敢保证我的直属部下手上没有几条东兴百姓的性命,但是他们的人数毕竟不多,与整个突厥大军相比更是微不足道,所以,我想,你所说的烧杀抢掠民怨四起,肯定是真的……”   百里婧没想到耶律綦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喝了一口马奶,想要作呕,咳嗽了一声道:“是真的又如何?元帅无能为力不是么?作为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只期望有安稳的生活,至于做皇帝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厮杀争夺那是朝廷的事,百姓只想着怎么过活罢了。”   “你今晚宿在我帐中。”   耶律綦沉默了一会儿,出口却是这句无关的话。   百里婧沉住气,道:“银月公主才警告过我,不准离元帅太近,更不准与元帅同宿,否则她会杀了我。”   耶律綦的鹰眸盯着她:“银月的话不可当真,而且你……也不是怕死的女人。”   百里婧一笑:“元帅真是抬举我了。”   用完了午餐,耶律綦便出了大帐,应当是部署下一步如何继续南侵。   一直等到夜深,他才回来,一进大帐便脱了外衣,见百里婧坐在炕上,他走过去一把将她拽起拖进怀里,贴着她的耳边道:“你知道我一个下午都在想你,想着你要么是东兴的奸细,要么就是天赐给我的伴侣。你比长生天庇佑下的任何突厥女人都要美,而你的心贴合我的心,你明白我心里所想往的那种世界,得天下,得人心,得长治久安,你愿意陪在我的身边么?”   ------题外话------   +_+没写完,先更一章,晚上继续。 ☆、第193章 (二更)   起初听到“奸细”这个词,百里婧心里一跳,可后面这些深情款款的表白却让她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亲口对她说出赞美和爱慕的话来,韩晔没说过,墨问说不了,如果她真的爱上了耶律綦这个敌国的元帅、屠戮了她无数子民的蛮子,岂非是一场孽缘?   百里婧不知道耶律綦这些话里有几分真假,不轻不重地推开他,道:“元帅喝醉了,一个国破家亡被你们掳掠而来的女人,你却怀疑她是奸细……不仅如此,还对这个肤浅无知的女人产生了兴趣,这似乎并不符合元帅的身份。”   耶律綦步步逼近,扶住了她的双肩,低头俯视着她道:“身份?我从不在乎什么身份,即便是高贵的公主,若理解不了我的心,便和平民没有不同。而我喜欢你,国破家亡的痛我会好好弥补你,当我建立起我心目中的突厥帝国,我会如你所愿让百姓安居乐业!”   这真是一个固执且蛮横的男人,正如银月所说,耶律綦的心里确实有宏图大业,若她百里婧是突厥女子,遇到耶律綦,定然会被他的伟岸和心胸所折服,可她是大兴的公主,他率军队践踏着她的国家,再从废墟上建立起所谓的新的帝国,她除非被彻底洗了脑袋换了心,否则又怎么会高兴?   心里虽嘲讽,百里婧却不想和他争吵,应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耶律綦很高兴,当下就把她搂进怀里,侧脸贴上她的鬓角,低头想要吻她。   百里婧本能地一偏头,躲了过去。   耶律綦笑:“中原女人的矜持果然是真的……”他却并未打算放过她,猛地拦腰将她抱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就压在了炕上:“但是我们突厥的男人却说到做到。”   百里婧心下暗叫不好,耶律綦这厮来真的,连一刻都不愿多等似的,他沉重的身子压上来,埋头在她的脖颈间大力地吮吸起来。   他的动作很狂野粗暴,啃噬得百里婧有点疼,她的皮肤白皙娇嫩,稍稍一吮便是一个青紫的印记,几天难消。   比之墨问的细腻温存,耶律綦的粗鲁让她异常难受,蛮族的男人,即便他再英俊孔武有力,身上到底有一种无法抹去的气息,夹着草原上马匹的野性难驯,让百里婧感觉在被侵犯。她的双手抵着耶律綦的胸口,推拒着他的身体,她几次束手为刀,想趁机将他杀死,可耶律綦一死,她必然走不了……   察觉到她的反抗,耶律綦却没有停下来,粗糙的大手扯去了她的外衣,看着裸露在外的光洁肩膀和白皙如雪的藕臂,耶律綦用指腹摩挲着她左臂上的红色守宫砂,抬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笑望着她道:“我知道你们中原人有个规矩,未出嫁的处子之身都要点上守宫砂,象征着纯洁和坚贞,对不对?我的美人,你比长生天上的云朵还要洁白美丽……别怕,把你自己放心地交给我……”   “呵呵。”百里婧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居然笑了。   耶律綦果然询问:“你笑什么?”   百里婧的眼睛看着头顶上方的圆顶帐篷,笑道:“我曾经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喜欢到我觉得我的所有都应该是他的,我的人我的心,他想要,我都会心甘情愿地给。后来,我遇到一个很喜欢我的人,他说他爱我、疼我,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一切,只要我好,他没有关系。我知道他很想要我,但是他从不勉强我,只要我不开口,他绝不会硬来。直到刚才,我居然有点后悔,后悔这颗守宫砂没有送给他,就算是当做离别的纪念,也应该送给他……”   耶律綦耐性地听她说完,鹰眸微微眯起:“我的美人,你们中原的女子几时这么豪爽了?你居然有过两个情人?倘若你非处子之身,大约也不会在祭天仪式上被选中。”   百里婧一笑:“这么说来,我应该感谢这颗守宫砂么?”   耶律綦揶揄道:“我猜,你的那两个旧情人肯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肚子的穷酸墨水,信奉着动口不动手的陈旧规矩,很可能是两个面白无须油头粉面的小白脸。”   见百里婧沉默,耶律綦居然从她身上翻下来,与她并排躺在偌大的炕上,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再等等,学着你们中原人斯文的品性,忍耐着等你适应我,反正身在突厥大营里,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去了。”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令百里婧很是惊讶。然而,她的脑袋十分清醒,虽然耶律綦这样说了,但突厥蛮子性情多变,她不敢保证他不会变卦,在突厥大营里多呆一天便多一天的风险,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耶律綦应该没有再怀疑她是大兴的奸细。她只是潜入军营来救人罢了,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消息传递给大兴,不知她迟迟未归,湟水关那边是否已乱作一团?   “元帅忙于军中事务,没有多少工夫可以陪我,先前还有两位姐妹,今日双双惨死,只剩我一人在这大帐内。即便我想重新开始好好生活,也没人拿我当突厥人看待,也许哪一日南汗看中了我,就会随随便便糟蹋了我,因为我不过是个俘虏来的中原女人罢了。”百里婧幽幽道。   “胡说!从今天开始,南汗北汗谁都不能碰你,因为你是我耶律綦的女人。”耶律綦脸转向百里婧,自怀中摸出一枚金腰牌来塞进她手里,安抚道:“这是我的令牌,你可以拿着它去营地里逛逛,谁都不敢阻拦你。”   在百里婧惊愕的目光中,耶律綦笑着补充道:“但是,不准离开我。”似乎受不了她盈盈黑瞳的注视,耶律綦又扑了上去,在她脖颈处那个青紫的印记上又重复地啃噬起来。   百里婧疼得一哼,耶律綦才松了口,霸道地宣布:“美人,我不管你那两个旧情人在你心目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如今,你是我的人了,这个记号不要忘记。”   百里婧捏着手心里的金腰牌,顺从地对他的这番话再无一丝反驳。全当被狗啃了一口,她一块肉也不曾少,有什么可要死要活的?她才不在乎。   耶律綦揽她进怀里,刚说了句“睡吧”,外头就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元帅!南北汗请您前去,有要事相商!”   耶律綦不得已睁开眼,软玉温香在怀,还未抱热,却又松开,他从炕上下来,披好衣服,又回身为百里婧盖上了毯子,道:“夜里凉,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了。”   百里婧怎么可能睡得着?南北汗同时邀请耶律綦过去,这要事定然与大兴有关,是战事起了变化,还是他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当百里婧在昏暗的夜色里望着那块金腰牌,想着是否今夜就去找赫时,突厥大营里忽然火把透亮,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耶律綦与南北汗站在大营中央,面前是一群突厥士兵,耶律綦开口道:“东兴的荣昌公主不见了,他们的皇帝派人来传话,说如果我们肯放过荣昌公主,无论马匹、粮食还是城池,他们都愿意交换。倘若我们敢私藏荣昌公主,或者敢动她一根汗毛,到时候他们东兴举国之力也定要让我突厥灭族,彻底地将我们赶出燕山以南。”   说完,耶律綦笑了:“东兴人死到临头,好大的口气啊!诸位突厥的勇士,本王深夜召你们前来,是想让你们这些参加了湟水关一战的勇士去辨认一下军妓里头的女人哪一位是荣昌公主,或者,你们还有谁能清楚记得她的相貌,可以让画师画出来。到时候本王重重有赏。”   “为何是在军妓中?”有人不解地问。   立刻有人答道:“那位荣昌公主已经成婚,必然不是处子之身,我们一路上遇到的非处子一律都充作了军妓。”   “东兴的荣昌公主长得面目狰狞,凶狠地从奔突而来,一剑将扮作司徒赫的巫术砍下了马,她满脸都是血,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当时我离得近,觉得这个女人与魔鬼一般凶残。”一人心有余悸道。   随后好几位士兵附和。   “当时太混乱,她又带着头盔,血染了她的脸之后我们更加辨别不出她的样貌,现在去军妓中想必也认不出来。更何况,如果荣昌公主在军妓之中,又怎么会一声不吭任凭我们这些人每夜糟蹋?这是不是东兴人耍的把戏?想要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然后再趁机开战?”一人道。   耶律綦冷冷地注视着这些混乱:“荣昌公主到底是否在军妓之中并不重要,东兴人是否在耍把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必须在军妓之中找到一位荣昌公主。本王倒想看看,东兴的皇帝会出多大的代价赎回他的宝贝公主。”   众人这才明白了耶律綦的意图,忙应道:“是!”   随后突厥营帐中的军妓全部被带了出来,经过一番挑选,选出了一个相貌身高都比较合适的女人,洗洗干净,推了出来,耶律綦抬起那个女人的下巴,端详了一番,随手将她推了开去:“就是她了。派人告诉东兴使者,荣昌公主正在我们突厥的大营之中做客。既然东兴皇帝这么疼爱女儿,就用大西北的二十八座城池来交换。三日之内,东兴的军队必须马上撤出这二十八座城池,否则,就将荣昌公主充为军妓!”   突厥士兵领命而去。   南汗耶律雄睁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那个哭泣的无辜女子道:“哭得倒是楚楚可怜的,不知道滋味如何。”   “老色鬼!”北汗耶律达鲁毫不客气地骂道,随即问耶律綦:“二十八座城池换一位公主,这是必然不可能的,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一国的皇帝和皇子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更别说是一位公主了。元帅,你是怎么打算的?”   “北汗请放心,这一招叫声东击西。东兴无外乎两种选择,第一,舍弃公主,与突厥开战,我们已准备充足,有何畏惧?第二,他们若真的在乎荣昌公主,必然会派使者前来协商,为二十八座城池讨价还价,这时我们突厥的勇士已经绕过东兴与西秦交界处的莽苍山直接潜入了东兴的腹地,南北夹击之下,东兴的大西北将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耶律綦的鹰眸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芒。   他的雄心感染了北汗,他畅快地拍了拍耶律綦的肩膀,赞许道:“贤婿,本汗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这突厥第一勇士的名号是当之无愧的!我突厥的广袤土地和富饶生活都在此一举了!”   就在突厥的使者向东兴宣布了荣昌公主的行踪与交换条件后,东兴掀起轩然大波,不出耶律綦的预料,东兴果然派遣使者前来协商二十八座城池一事。   当东兴使者一行进入突厥营帐,被耶律綦等人强势震住之后,便萎靡不振地宣布回去再请示陛下的意思,耶律綦乐得拖延时间。   东兴使者离开的当日下午,探子忽然脸色苍白地来报:“出……出事了……元帅,出事了!”   “什么事?”耶律綦相当不满地蹙起眉。   “进入莽苍山的十几万大军遭遇了西秦的埋伏,全部被俘!”   “什么!”耶律綦猛地站起身。   探子不敢看他,又补充道:“不仅如此,六万被俘突厥男儿皆遭坑杀!”   耶律綦呆住,声音忽然就哑了,难以置信道:“西秦?西秦为何突然横插一脚?”   “西秦的将军说……因为突厥借道莽苍山,却……却踩坏了西秦大帝挚爱的一朵虞美人。”探子几乎以脸贴面。   耶律綦浑身的血液上涌,手里的兵书攥得紧紧的,终于揉成了一团,狠狠丢了出去,噼里啪啦地砸翻了案上的金杯,他狂怒:“哪一朵是西秦大帝的虞美人?!就因为一朵花,坑杀我六万突厥男儿?!天大的笑话!”   ------题外话------   +_+这个也H?我嘞个去…… ☆、第194章   因为一朵花坑杀六万俘虏,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这个理由实在荒诞。然而,杀了就是杀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西秦竟如此不讲信誉!来人,备马!”   在耶律綦暴怒之时,却只得亲王莽苍山边界探个清楚。   与此同时,西秦的文书快马加鞭送至东兴盛京皇城,景元帝看着上面不羁狂放的字迹,也是疑惑不解,朝堂上议论纷纷。   “西秦大帝以坑杀突厥六万俘虏为献礼,转达与大兴共同御敌之意,陛下,此举实在太过突然。毕竟大兴与突厥交战已有一月之久,在这一月之内西秦始终按兵不动,甚至有侵犯大兴西疆之举,臣恐怕其中有诈。”吏部尚书杨弘出列道。   “老臣却不这么认为,大兴与西秦皆属中原,如今大兴遭突厥入侵,西秦难免有唇亡齿寒之感,与大兴联合起来自然是明智之举。只是唯一让人觉得不妥的就是西秦大帝的暴行,斩杀六万俘虏,史册上定会记其为暴君。”左相墨嵩道。   “陛下,无论如何,在坑杀六万突厥俘虏之后,西秦已与突厥势不两立,且西秦大帝亲笔书信与大兴交好,这对于大兴和西秦来说都是好事,陛下可顺水推舟成全了百姓早日安定的愿望……”   朝臣议论纷纷,多数意见都是与西秦联合,还有人提及荣昌公主,若是惹怒了突厥人,婧公主身陷敌营怕是凶多吉少,西秦此举岂非是在挑起事端?   有人立刻反驳:“婧公主身陷敌营本就是因此鲁莽任性,岂可因为一位公主而毁了我大兴的千秋大业?请陛下三思,早日与西秦订立盟约!”   景元帝犹豫不定,十分为难。   ……   耶律綦到达西秦与东兴边界,约见西秦大将军,却被告知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大帝的旨意不可违抗,不仅是突厥士兵,即便是一只突厥的牲畜,若是敢踏入西秦疆土半步,西秦百万大军绝不会手下留情。   耶律綦的亲卫气得咬牙,狠狠拔出腰间刀刃就要上前拼命,却被耶律綦喝退。耶律綦整张脸都快要扭曲,隔着国界线问道:“请贵国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   西秦的军官言辞和谐一致:“因为大帝挚爱的虞美人被突厥人狂妄肆无忌惮地踩坏了,大帝难得有了心头所好,他的愤怒可想而知。”   耶律綦嗤笑:“就因为一朵花?”   西秦军官的笑也嘲讽起来,带着目中无人的高傲:“大帝的花自然与汝等不可同日而语,突厥是在侮辱大秦皇帝的喜好么?!”   随着他这一声喝问,西秦士兵整齐划一地拔出了武器,一片刀刃出鞘声在空荡荡的平原上响起。   两国交锋,强的那一方才有话语权,他们的手里握着锋利的武器,把那个暴君神明一般地供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质疑。   耶律綦很懂得进退,即便失去了六万突厥勇士,恨不得将西秦人杀个精光,可他却要忍,面对着前方数不清的西秦铁骑,他又问道:“既然是我突厥人误伤了西秦大帝的花,那六万人的性命足以赔偿了吧?剩下的十万突厥将士不知大帝如何处置。”   西秦军官的傲慢有增无减:“这件事大帝自有定夺,定会给突厥一个满意的答复。”   耶律綦只得部署好边防,忍着莫大的怒意返回突厥大营,路上亲卫兵道:“元帅,西秦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言而无信,实在可恶之极,尤其是那个西秦大帝,弑父夺位的大逆不道之事都做得出,数年前还曾与东兴联合对抗突厥,元帅如何还能相信他?我突厥六万男儿惨死他乡,这个仇绝对要报!”   “如何报?”耶律綦反问,“还有十万人在他们手上,我们拿什么去跟西秦要人?!”   亲卫兵哑然。   “回营!与南北汗商量此事!”耶律綦胸口闷痛,狠狠抽着身下的骏马,朝着东南方营地而去,夕阳照在他的身上,血一样红。   突厥大营里惶惶不安,正好给了百里婧绝佳的机会,她打晕了进账服侍的突厥女人,与她换过了衣服,带着耶律綦的腰牌走出了大帐。   先前已经去过关押赫的地方,找到那个帐篷却费了不少时间。门口有四个突厥士兵在看守,百里婧的手在袖中握起,走到他们面前亮出腰牌道:“元帅命我来问司徒赫几个问题。你们前面带路。”   突厥士兵看到耶律綦的令牌,赶忙应道:“是。”   两人领着百里婧入了帐篷,百里婧出手极快地用匕首割断了一个突厥士兵的咽喉,随即风驰电掣地将另一个张口欲喊的士兵嘴捂住,将他瞪着眼死不瞑目的身子慢慢放倒在地。   司徒赫仍旧被吊着,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自乱蓬蓬的发丝间看到一个突厥女人的影子,他以为是银月又来羞辱他。   可当他的视线渐渐凝聚,发现那个突厥女人握着匕首起身,面纱下的那双黑亮眼睛朝他看过来时,司徒赫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瞳孔瞬间睁大:“婧……”   他的喉咙干哑,根本喊不出声。   百里婧随后将其余两个突厥士兵骗了进来,以极其迅疾且残忍的方式杀了他们。司徒赫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他心爱的姑娘,她怎么会从遥远的盛京来到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杀人时连眼都不眨?她不害怕,不退缩,毫无畏惧,越过地上的几具横尸,脚步轻快地朝他奔来,一只手抱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他:“赫,赫……”   是她的声音,没错。   她果决地斩断了吊住他的绳索,接住他倒下去的身子,温暖柔软的手拂开他的乱发,却在看到他露出的左脸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问道:“赫,你的脸怎么了?”   司徒赫身上有太多处伤,连一丝力气都没了,他咬了咬牙,额际青筋凸起,积攒了许久的力气终于让他能发出声音,他盯着她,凤目里满是恐惧:“婧小白,你胡闹!你太胡闹了!你怎么在这里?!”   百里婧隐忍许久的眼泪唰一下掉落,委屈且坚定道:“我来找你,终于找到你了。”   司徒赫根本没有开心,他怒不可遏地推开她:“你快点走!现在!马上走!我能怎么样?我很好……”他急得快疯了:“我真希望这是我做的一个梦……”   他不担心自己,他只担心她。他司徒赫什么都不怕,可他心爱的姑娘在这里,他一瞬间害怕得快死了。要是他们抓了她,要他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根本不会再有一丝反抗,因为她是他今生唯一的死穴。他是想她没错,他想见她没错,可绝不应该在敌营之中见到她。   百里婧和他是一样固执的人,又怎么可能退让,她搀扶司徒赫起来,架着他往外走去,笑道:“赫,我们一起走……”   正在这时,帐篷的帘子被一把掀开,银月的声音跟她的人同时进来:“好啊,原来你是东兴的奸细!哄骗了綦哥哥,你真是该死!”   银月用鞭子指着她,气焰嚣张道:“你们走不了的!还有你,司徒赫,你的这个在我手里,你还想挨多少鞭子,脸上那道疤可一辈子都消不了了……”说着,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银吊坠。   司徒赫脸色泛青,唇上一丝血色也无,他已经顾不得平安符了,它的主人就在他身边,而他此刻手中没有剑,无力保护她,这是自习武从军以来,最无助的时刻,连粮水用尽被突厥人俘虏时也不曾如此无助。   “婧小白,你听话,快走……”他的声音哑的不像话。   百里婧果真听话地放下了他,脚下斗转星移,转瞬便到了银月身边,左手握住她仓促挥出的鞭子,右手掐上了银月的脖子,明媚的双眸中满是杀意:“你可以杀了他,让他作为大兴坚贞的将军死去,但你不可以侮辱他,谁都不可以……”   “卡擦”一声,银月的喉骨被捏断,百里婧松了手,银月的身子倒了下去,手无力地松开。   百里婧将那枚银吊坠从地上拾起,转而回到司徒赫的身边,将银吊坠重新放入了他的衣襟中,笑道:“带上它,一定可以平安地闯出去。”   说着,也不等司徒赫反应,百里婧为他套上了突厥士兵的外衣,架着他走出了帐篷。   没有走出多远,突厥士兵就团团围了上来,百里婧正在绝望之时一队黑衣暗卫从天而降,个个都是高手,很快劈出一条道来,当中一人喝道:“婧公主快走!”   知道她是谁,很显然是大兴的人,然而他们却不敢露出真面目,这让百里婧很迷惑。根本来不及多想,她扶着司徒赫且杀且退。然而,这是突厥大营,一队队突厥士兵举着火把围了过来,眼看着在劫难逃,西南方向忽然火光冲天,接着是东北方向……   突厥人的帐篷隔得近,最怕的就是火,这会儿所有人都慌了,如果不救火,整个突厥大营都会被烧掉。   于是,有人跑去救火,有人继续围攻百里婧等人,黑衣暗卫虽然都是高手,却双拳难敌四手,死伤过半,一片混乱中,百里婧不知该往哪里去,司徒赫被虐待了许久体力不支,尽管一直靠毅力支撑,还是倒了下去。   “赫!”百里婧单手抱不动他,身子被带得一矮,突厥士兵的尖刀已经刺了过来,她仓惶间用左手去接,手心没有碰到锋利的刀刃,却被一只大手握住。   百里婧回头,有个男人穿着突厥人的宽大衣服站在她的背后,将那些兵刃全部挡住,他的脸上带着半截银色的面具,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反射着亮光。所有靠近他的突厥士兵无一活口,地上横尸遍野,他的衣服却不沾半点血迹,可知男人的武功深不可测。   在突厥士兵畏惧之时,又一队暗卫涌了上来,那个男人推百里婧入黑衣人中,出声道:“带她走!”   “不!我要和他一起走!”百里婧挣扎出来,固执地将司徒赫扶了起来。   那个男人抿着唇,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冲上前一把将司徒赫扛在了肩头,在百里婧的惊愕中拽着她的胳膊往前奔去,低沉的嗓音夹着嘲讽:“不走,那就一起死好了。”   突厥士兵越来越多,前路已然走不通,整个突厥大营一片惨叫厮杀声。那个男人忽地停下了脚步,将肩上扛的司徒赫放了下来,右手大力一带,将百里婧甩进了马厩内堆积的草垛里,动作粗鲁极了,看起来像在生气。   百里婧狼狈地撞在干草堆里,满身都是草屑,却一点都不疼,她顾不得摘掉头发上扎人的干草,望着男人道:“你是谁?”   男人身形高大,穿着突厥人的宽袍更觉得他伟岸无比,他一步一步走近她,在她身边坐下,转头望着她道:“你猜?”   他到底是来救她的,还是来玩她的?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工夫跟她开玩笑。   百里婧皱眉,伸手就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却在刚刚触及他的脸时被男人握住了手腕,男人接着猝不及防地吻住了她的唇。   一触即止。   百里婧没能躲开这个吻。   因为离得极近,借着远处的火光,百里婧瞧见男人的唇形,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它的美。这世上有一种好看,会让人连动作都迟疑了半分,何况这个男人只是露出一张嘴而已。   “刚见一面就动手动脚的,你爱上我了?”男人无耻地笑。   “彼此彼此!”百里婧反应过来,想要抽手却抽不回。   男人的笑容深了几分:“既然我们彼此深爱,不如出去之后我娶了你,好不好?”   百里婧被男人的无耻和转变话题之迅速折服,撇开脸道:“抱歉,我有夫君。”   男人将她左臂的衣服掀了上去,看着那颗守宫砂笑道:“你的夫君太没用,害你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休了他,跟了我吧。”   百里婧挣不脱,又说不过他,心下大怒,这个登徒浪子!她忍着怒意问:“我们认识么?”   男人勾起漂亮得过分的唇,避重就轻地答:“没有一个女人在见过我之后还能忘了我……” ☆、第195章   这个男人太过自负,百里婧想翻白眼,索性撇开头去,喝道:“放手!”   她哪里有时间陪他闲聊,赫被他丢在地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作势要起身,却被男人按住,他顺着她的视线望着司徒赫的方向,笑问道:“你说你有夫君,你的夫君居然舍得让你来这里犯险,他实在是没用极了。或者说,让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救他,这个男人难道比你的夫君更为重要么?”   本来百里婧已经不愿意再跟他说话了,可是这个男人提起的问题似乎很多人问过她,她坐回原地,蹙起眉头颇为费解地答道:“在我心里重要的东西很多,并不能拿来作比较,我的父母、亲人、夫君、朋友,哪一个都是不可丢弃的。难道就不可以让他们好好地呆在我的心里,为什么非要分出个胜负来?好像我选择了一个,便可随手弃了另一个,这个问题听得多了,实在让我困惑不已。”   男人似乎被她的回答反问住了,他的脸凑近她,意味深长地笑,很普通的动作看起来却像是在勾引:“小傻瓜,你的想法确实不错,既高尚又天真。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让你得到所有,一点都不失去呢?你看看突厥的将士,他们想要更广袤的土地和更优渥的生活,便不得不抛弃家园的安逸,千里迢迢南下攻打中原,也许连性命都保不住。而你,想要得到一样,就得放弃许多。比如,你来了这凶险的大西北,便弃了你的夫君,让他独守空房孤单寂寞,甚至还可能遭人暗算。等到你回去时,也许已将处子之身给了别的男人,而你的夫君可能早就入土为安了,他至死都没当过真正的男人,真是窝囊废。”   男人前头说的话还颇有几分道理,后面却越说越不正经,句句不离她的夫君,而且他们好像还没熟到有了昵称的地步,他张口就叫她“小傻瓜”,百里婧很生气:“我的夫君自会长命百岁地活着,与你何干!你到底是什么人?突厥的奸细,还是大兴的使者?”   男人被她一吼,十分委屈地叹了口气:“小傻瓜,你的刺太多了,刺得我好疼,你怎么对我这么凶?难道我对你还不够温柔?”   他抱怨着,又岔开她的话题,然而,男人的眼睛忽地一眯,长臂搂过百里婧的腰,将她牢牢困在怀里,另一只手扯开她的领口——白皙的皮肤上一处青紫的吻痕颇为刺眼。   “你做什么!放开我!”百里婧挣扎。   男人的怀抱铜墙铁壁般挣脱不得,气息吹拂在她的耳根处,暖暖热热的,他修长的手指从她的锁骨上划过,一遍遍地在那处吻痕上撩着,气笑了:“你猜,你的夫君要是瞧见了这个地方,他会怎么样?”   “干卿何事!”百里婧平生最厌恶被困住,再不管他是不是救过她,毫不留情用手肘撞向他,一招一式全都如同对付敌人。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半跪着,男人身形几乎未动,便将她的招式全部化解,他点了她的穴,顺势将她压在草垛上,拖起她的腰,宽阔的大掌在她的臀上重重拍了两下,怒咬着她的唇道:“小东西,你非要把我气死才肯省心!”   他全然陌生的黑眸在上方俯视着她的眼,百里婧觉得屈辱,又觉得这个人简直混蛋!她明明都不认识他,他却把她当做他的所属物似的要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又亲又摸又打还带教训。她长这么打都没受过这种待遇,她把记忆里的所有人都翻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能和身上这个男人重合在一处,她万分肯定从未见过他,也万分肯定他们根本不认识!   “你混蛋!”百里婧真的骂了出来。   “嘘——”才骂了一句,男人用手指抵住她的唇,身子越发矮了下来,隔着一根手指贴在她的唇边道:“乖,省点力气,待会儿你还得赶路。”   说着,在百里婧的迷惑中,男人将她抱了起来,转过草垛,百里婧才看到飞沙就拴在那,男人解了她的穴将她放上马背。这时,身后大片的脚步声传来,男人匆匆扫了一眼,又将司徒赫扛起来放在了她身前,嘱咐道:“不是要救他么,带着他,往西北方向去……”   众多突厥士兵已经追了上来,男人在马背上重重一拍,喝道:“快走!别回头!”   飞沙很有灵性,扬起马蹄横冲直撞地往西北方向冲去,百里婧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扶着昏死过去的赫,虽然男人嘱咐她不要回头,她却还是在转角处回头看去,只见男人的脖子被无数的长刀架住,他的眼睛望着她的方向,好像对她盈盈一笑。   百里婧却不能回身救他,继续往他所说的西北方向冲去,这时候她竟莫名想起男人那句自恋的话来:“没有一个女人在见过我之后还能忘了我……”   生死关头,他的确让她再也忘不了他,可恶的莫名其妙的男人!他面具下那张也许非常好看的脸,随时可能连头颅一起被削掉,他还怎么笑得出来?   百里婧狠狠一抽马鞭,心里烦躁极了,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又为什么要救她!   从夜深一直跑到东方既白,日头渐渐从山的后面升起来,沿途遇到了不少突厥追兵,却都有黑衣人相助,从黑衣人的打扮和身上的记号来看,他们并不是一拨人,然而,却誓死护她周全。   因此,一路大西北,穿过茫茫草原直到眼前出现一个个高低起伏的土崖,再无阻挡,百里婧没了力气,手一松,司徒赫从马上摔了下去。   “赫……”百里婧忙跳下马,扶起司徒赫,只见他的唇干得裂开,左脸上的长长伤疤足有五寸长,从他的眼角一直划到耳边,十分狰狞难看。   百里婧忍住眼泪,四处看了看,西北缺水,她不知这土崖何处是尽头,哪里能找到水?   忽然,她的目光定在了飞沙身上,她起身从马背上拽下一个水囊,里面满满的都是水,甚至还有干粮。   这不可能是突厥蛮子的好心,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男人一早便料到他们会走,连水和干粮都为他们预备下了,飞沙生人勿近的习性他想必也清楚,不可能是为旁人预备的。   越想越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谁,百里婧绞尽脑汁还是不得其解。   扶起司徒赫,将水一点一点喂给他喝,终于在一炷香过后,司徒赫渐渐醒转,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赫!”百里婧欣喜不已。   大西北的朝霞与江南不同,格外地明媚空阔,司徒赫曾无数次见过这种美景,也曾在寄望江南的书信中写道,倘若婧小白看过大西北的朝霞,一定会爱上它。   然而,这么多年来看过的西北风光都不如此刻他睁开眼时所见到的好看,他心爱的姑娘近在咫尺,身后的朝霞,不及她明媚——虽然她穿着突厥人的衣服,头发散乱沾满了零碎的草屑,虽然她手上有干涸的变色的血污,虽然她满脸污垢和着泪水分外狼狈可笑……   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粗糙的手指刮得百里婧有点疼,他叫她:“婧小白……”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傻姑娘。”   他一叫,百里婧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孩子气地咧起了嘴,扑进他怀里道:“赫,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你一声不响地走了,我连生辰礼物都来不及给你,每天都在想你会不会给我写信……他们说你被俘,说你投了敌,我不相信,赫不会背叛大兴,绝不会!”   柔软而娇小的身子伏在他怀里,司徒赫有一瞬间的失神,以为这又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可即便是梦境,他还是伸出双臂紧紧地回抱住怀中的女孩。   他曾尝试过一百种方法忘记她,想要恨着她,怨着她,可到头来还是无法自拔地想着她。当她从天而降出现在突厥大营中,为他受伤、受苦,为他沾了满手血腥,只有佛祖知道,他的害怕与心疼有多深。   他心爱的姑娘,她勇敢,善良,纯真,美丽,懂事,乖巧,世间任何一种赞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好,他又如何还能忘了她,还能恨着她?   他无法说出爱,只好笑起来,扯得脸上的伤疤剧痛:“婧小白,我不是叛徒,我没有背叛大兴,没有背叛司徒家,更不会背叛你……”   “我知道,赫,我知道……”百里婧点头,再点头。   两人总算冰释前嫌,将心底几个月来的芥蒂都清除了去。   清晨,大西北的山坡上风很大,也很冷,司徒赫受伤过重,心里的负担一消,立刻不省人事,百里婧远远听到西南方向传来狂乱的马蹄声,踏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如果是突厥人,她根本走不了。   黑压压的铁骑席卷而来,却并不是突厥人,整齐的队列中高高竖着黑云旗和苍狼白鹿旗,所有将士着统一的黑甲,只有为首的一人例外,他穿一身天青色的常袍,整个人看起来如上好的青瓷一般温润,他端坐马背上,沉静的黑眸端详着百里婧,温和地开口问道:“你就是东兴荣昌公主?” ☆、第196章(待补全)   百里婧没有承认也不曾否认,直视着男人陌生的脸,问道:“你是……?”   那个青瓷一般的男人听了她的问,翻身下马,微笑着对她矮身行了个得体的问候礼,自我介绍道:“大秦丞相薄延,久仰荣昌公主大名。”   百里婧不知这个年轻的男人居然是西秦丞相,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浑身上下无一丝凛冽,言谈举止竟莫名的让她感觉有一丝丝熟悉。   百里婧站起身来,看着黑压压的西秦铁骑和他们身后广袤无垠的疆土,不卑不亢道:“看样子已经入了西秦的国界,劳薄相大驾我很抱歉,并无冒犯贵国之意。”   薄延抬起头来,沉静的黑眸始终带着笑意,唇角的弧度也恰到好处,抬手道:“大秦与东兴世代交好,荣昌公主太客气了。此次突厥来犯,荣昌公主身陷敌营,能安全无虞地逃出真是万幸,薄延这就命人护送公主回国。”   见百里婧面露疑惑,薄延又解释道:“荣昌公主有所不知,大秦已向东兴递交文书,两国已结为盟友,共同抵御突厥南侵。所以,公主在大秦疆土做客切莫见外,有何吩咐尽管交代薄延便是。”   一国丞相客气成这样,就算她是大兴的公主,也略觉惊讶,然而百里婧担心赫的伤势,便不能再客气推辞,忙道:“劳烦薄相请一位军医来,他……”   “好。”薄延不等她说完,便应下了,未曾让百里婧有一丝尴尬。他身后的铁骑鸦雀无声,可见西秦黑甲军训练有素。   军医很快来了,为司徒赫诊断了一番,说是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起码得静养三日才可赶路,否则性命堪忧。见百里婧眸中含泪,薄延忙道:“如果荣昌公主不嫌弃,可在大秦军中休养几日,待这位将军的伤势好转,薄延再命人护送公主回国。”   百里婧望着司徒赫毫无生气的脸色和那道狰狞的伤疤,点了点头:“多谢薄相。”   薄延一吩咐,立刻有人抬来了担架,将司徒赫抬了上去。   “军营在前方不远处,请公主移步。薄延还有些事务急去处理,公主有任何需要都可告知亲卫队长袁出。”薄延将另一个穿铠甲的男人引给百里婧瞧。   这个叫袁出的亲卫队长个头不高,一张脸冷冰冰的,看着百里婧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奇怪,似乎很不耐烦。   袁出向百里婧行了个礼后,便将头转向薄延道:“大人,您再不动身怕是晚了。”   薄延这才对百里婧礼貌地颔首,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翻身上马,领着一队黑甲军朝东南方向奔去。   “婧公主,请吧。”袁出见她的目光投在远去的薄延身上,开口道。   百里婧一愣,薄延称呼她荣昌公主,是因为他们不熟,理应敬称她的封号,而这个叫袁出的男人身份低微的多,却直接叫她婧公主,好像他们认识似的。然而,百里婧盯着他那张陌生的脸,又确定不曾见过。   突厥大营中闯了一遭,手上沾染了无数的鲜血,百里婧的胆识早就不同以往,她把这些疑问压了下来,再无畏惧地随黑甲军往营地去。   ……   昨夜,百里婧与司徒赫刚从西北方向逃走,戴面具的男人就毫不反抗地乖乖举起了双手,随后理所当然地被无数兵刃架住了脖子,他看着黑色骏马上那个娇小的影子越来越远,漂亮的唇含着笑意问道:“弟兄们,你们说她美么?”   突厥士兵面面相觑,死到临头还惦记着女人美不美。   男人抱着胸望着远方赞叹:“天下间的花儿那么多,只有她开在我的心上。你们明白这种窃喜满足的心情么?”   突厥士兵以为他疯了,絮絮叨叨的不知在说什么,一人哼道:“就算她再美,你的心上开满了花,她是元帅帐中的美人,被你给放走了,你小子就等着被五马分尸吧!走,押回去!”   “元帅帐中的美人……”男人勾起唇角,喜怒不明。   耶律綦回到突厥营地时,已经乱成了一团,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帐篷不知被烧掉多少,死伤无数,银月被发现死在了关押司徒赫的帐中,守卫禀报说,这一切都是他的美人所为,还将戴着面具的男人押了上来。   那么多人偷袭突厥大营,唯一被捕的只有他。   “为什么?你可以逃却不逃,留下来等着本王砍你的脑袋么!”耶律綦怒不可遏。   男人站在高大的耶律綦面前丝毫没有落在下风,他抿起唇,显然十分不悦,问道:“耶律元帅,你的勇士们胆子可真够小的,连我的面具也不敢摘,难道我面具下的脸有那么狰狞可怕么?”   耶律綦的怒气一瞬间被他的漫不经心激到了顶点,倏地拔出腰间佩刀朝男人的脸砍过去:“那就让本王看看到底有多狰狞可怕!”   然而,金刀还未靠近男人一尺,便被男人的两根手指夹住,男人望着惊愕的耶律綦,笑道:“我可不喜欢被劈成两半,到时候我的心肝可就认不出我了。当然,我更不喜欢被强迫,因为一直只有我强迫别人的份。”   他说着,轻轻拨开耶律綦的金刀,收回手缓缓将脸上的面具摘了去,大大方方地在碧绿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看到男人的身手,再看到他的脸,耶律綦睁大了眼睛,嘴角轻微抽搐:“……九州天下最俊美的帝王,西秦大帝?”   男人一笑,面对着东方渐渐升起的太阳眯起眼,一颦一笑足可让草木动容:“这些虚名亏元帅也知晓了,不过被一个男人夸赞,我可是会起鸡皮疙瘩的。”他的笑容越发深了:“元帅以为,朕的美貌与你帐中的美人相比,如何?”   耶律綦何等傲慢的人物,出身突厥贵族,从未在任何人的面前稍稍矮了身份,即便是突厥南汗、北汗,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然而,今日却在一个男人的面前不知所措起来。这个男人,传说中美貌惊天下却暴虐无道的西秦皇帝,方才因为一朵花坑杀了他六万强兵,如今竟突兀地出现在突厥大营中,他到底想做什么?!   耶律綦平息了一番胸口的起伏,答道:“陛下的美貌自然不可与那些庸脂俗粉相提并论。”   “哦?庸脂俗粉?”男人挑眉,唇角的笑意让人起了冷冷寒意:“能被元帅看上居然也只是庸脂俗粉而已,那么,朕的美貌想必在元帅的眼里也不过一堆粪土罢了,只是元帅碍于情面不肯说出口。”   “陛下误会了。耶律綦绝无此意。”耶律綦捉摸不透男人话里的意思。   “是么?”男人懒洋洋地反问,随后道:“想必元帅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朕会来这突厥大营做客……”   耶律綦忍住怒意,朗声道:“还请陛下告知一二。”   “不,朕可以全都告知你。”男人慷慨大方地应道:“因为才砍了突厥人六万个脑袋,朕夜夜噩梦无法安歇,所以才来突厥大营找点安慰。”   “你!”耶律綦终于被激怒,在男人的眼里坑杀六万突厥勇士根本和踩死一只猫没有区别,他那么轻飘飘的语气,鬼才信他会夜夜噩梦!   ……暂且到此,开始补字……   那个男人忽地停下了脚步,将肩上扛的司徒赫放了下来,右手大力一带,将百里婧甩进了马厩内堆积的草垛里,动作粗鲁极了,看起来像在生气。   百里婧狼狈地撞在干草堆里,满身都是草屑,却一点都不疼,她顾不得摘掉头发上扎人的干草,望着男人道:“你是谁?”   男人身形高大,穿着突厥人的宽袍更觉得他伟岸无比,他一步一步走近她,在她身边坐下,转头望着她道:“你猜?”   他到底是来救她的,还是来玩她的?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工夫跟她开玩笑。   百里婧皱眉,伸手就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却在刚刚触及他的脸时被男人握住了手腕,男人接着猝不及防地吻住了她的唇。   一触即止。   百里婧没能躲开这个吻。   因为离得极近,借着远处的火光,百里婧瞧见男人的唇形,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它的美。这世上有一种好看,会让人连动作都迟疑了半分,何况这个男人只是露出一张嘴而已。   “刚见一面就动手动脚的,你爱上我了?”男人无耻地笑。   “彼此彼此!”百里婧反应过来,想要抽手却抽不回。   男人笑容深了几分:“既然我们彼此深爱,不如出去之后我娶了你,好不好?”   百里婧被男人的无耻和转变话题之迅速折服,撇开脸道:“抱歉,我有夫君。”   男人将她左臂的衣服掀了上去,看着那颗守宫砂笑道:“你的夫君太没用,害你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休了他,跟了我吧。”   百里婧挣不脱,又说不过他,心下大怒,这个登徒浪子!她忍着怒意问:“我们认识么?”   男人勾起漂亮得过分的唇,避重就轻地回答:“没有一个女人在见过我之后还能忘了我……”   ------题外话------   来不及鸟,明天补全。 ☆、第197章   薄延追上停在荒原之上的黑甲军,只见当先的男人端坐马背上,定定望着西南方向。   “陛下,荣昌公主就在前方营帐内休息。”薄延驱马来到男人身边。   男人眯起眼睛,叹道:“不,朕不能去见她,否则,之前所有的力气都白费了。”   薄延静默片刻,颇为担忧地试探道:“难道陛下还要回去?此次东北边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四大家族那儿不好交代,还需陛下亲自处理。”   男人一笑:“他们听说朕在边关下了坑杀俘虏的旨意,定然会找上你,薄家不管心里怎么想,总不至于公然与你翻脸,而白家有白岳大将军在,他会详述此次对突厥作战的利弊,白鹿和国舅再如何跋扈也不愿毁了白家的声誉,定然会选择默不出声。而聂家和孟家,他们更不足挂齿。朕相信凭你,足够应付了。”   “陛下太抬举薄延了。”薄延苦笑,眉间含愁。   “朕的薄相,别愁眉苦脸的,让将士们瞧见,还以为朕怎么你了。”男人盯着他笑道,“这三年,唯一能见到朕的只有薄相,人人都以为薄相是朕的男宠,真是苦了你了。若此番东去能如了朕的意,那薄相你就从此失宠了。”   薄延听着,无奈叹息道:“陛下,无论如何,对您来说,荣昌公主都非良配,论美貌不过如此,论心机太过愚钝,唯一值得赞美的大约只有一身孤勇。薄延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居然是她?”   男人护短得厉害,听完这番评价不乐意了:“论美貌,何人能及得上朕?论心机,你比起朕来又如何?连薄相都要在朕的面前自惭形秽,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嘲笑她的不是?何况在朕的心里,她简直美不胜收,有时候让朕想掐死她,有时候又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朕也不明白为什么是她,可上天注定偏偏就是她……”他自顾自笑起来:“她那一身让薄相赞美的孤勇真是让朕欢喜让朕忧啊……”   薄延偏头看了眼不远处停驻的黑甲军,叹道:“此刻没有旁人,陛下莫再催动内力发声了,让声音听起来与常人无异实在苦了陛下,然而此举对内脏伤害巨大,以后还是少开口的好。”   男人听罢,沉默片刻后,未再张口,只用腹语道:“朕几乎要忘了朕已经是个哑巴。”他自嘲地望着西南方的营帐,笑道:“薄延,朕再美貌再有心机,她其实根本瞧不上朕,更何况朕还是个哑巴,你们再怎么捧高朕恭维朕,也改变不了朕在她面前的劣势。朕还能像对待突厥人那样,抓她过来砍一百遍的脑袋么?”   薄延微微震惊,他根本不曾想到这个所有人眼里冷血可怕的暴君有朝一日会为情所困,不仅被困住还根本不被待见,要是被大秦的百姓知晓他们的陛下遭受了种种磨难和不如意,肯定会争着抢着要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薄延想起方才在突厥营帐前男人与耶律綦的对话,略试探地问道:“难道陛下成亲数月,至今……还不曾圆房?”   “……”男人转头,第一次恶狠狠地瞪向薄延。   “臣该死!”薄延忙俯下身。   “哼,朕知道你在偷笑……”男人怒道,“是啊,朕至今不知男欢女爱的滋味,那是因为朕爱惜她,不是因为朕不会。当初你与朕一起看的春宫秘史还少么?”   “不少,不少。”薄延低着头应。然而,任男人再怎么解释薄延也没听进去,只是从这一刻开始对东兴荣昌公主肃然起敬,世上所有的冤孽都有因果,这位荣昌公主大约就是来折磨男人的冤孽。   “朕这次回去就是要好好地弥补前几个月的损失,等归国再与你交流心得。”男人解释完,刻薄地嘲讽道:“朕忘了,即便看了再多的春宫,薄相还是不行,朕的女人起码样样都长成了,你那命一样的宝贝疙瘩,怕是葵水还不曾来过吧?”   薄延的面色顿时青一块白一块。   男人的性子从来睚眦必报,占了上风才算痛快了,拍了拍薄延的肩膀道:“没事,薄相,等朕回去赐你几房妻妾,让你好好体会体会温柔乡的滋味。”   薄延正尴尬,这时,探子来报,说突厥耶律綦暴毙,东兴反击大获全胜。   薄延顿时愣住了,耶律綦怎么说死就死了?再一想,他叹息道:“陛下,你可把突厥人坑苦了。他们从漠北来,还保留着朴素的天真,以为中原人如他们一般遵守道义,说战就战,说和就和,说放人就立刻放人,哪里知道中原人的兵法便是讲究兵者诡道。耶律綦那种将才,死得实在太可惜了。”   男人却异常不屑:“要玩女人也要看看玩不玩得起,他不玩到朕的头上,朕也不会与他计较。”他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朕得走了,再不回去,等战事打完,朕的替身就藏不住了。”   “记住了,朕从未见过你们,也从未出入突厥大营。突厥人忙着逃命,估计几日内便会撤出东兴疆土,逃回燕山以北,朕的身份虽在突厥大营中暴露过,但耶律綦已死,突厥南北汗都不中用,即便知晓了也无法来找朕对质。至于朕那小心肝,她估计一时半会儿没那心思猜到朕的头上来。这两日你好生照顾她,礼数到了便够了,不必太殷勤,还有那司徒赫定不能叫他死了,否则,朕那心肝有的闹腾。”   交代了许多,薄延一一应下,嘱咐道:“陛下此去要万分小心,几次三番出入他国境内,甚至上朝议政,督察粮草,一旦暴露身份,两国必然开战。”   “朕知道此番东去定要吃不少苦头,等到时机够了,朕会设法脱身,如果计划顺利……”他顿了顿,沉思了一番,下面的话却没说,拧眉道:“替朕好好看着君越和白湛,尤其是白湛……”   “白湛前些日子说是病了,一直在府里休养,臣觉得有蹊跷,命人查过,他应当是跟着白家的人下了江南。但是碍于二皇子和太后的面子,还有陛下在行宫静养的幌子,臣不便细细追究。”薄延道。   ……   傍晚时分,薄延处理好两国边境的事务回到西秦营地,立刻去探望了百里婧,百里婧此刻正在照看着昏睡的司徒赫。司徒赫伤痕累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一丝都不肯松开,百里婧也不抽手,任由他紧紧地握着。   薄延注意到荣昌公主的神色异常淡然,对这个夫君以外的男人发自真心的关切,坦坦荡荡得像是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会藏着掖着。再一想到湟水关荣昌公主怒斩假的司徒赫那一战,不由地为他的陛下叹了口气。   百里婧忽然一转头看到了他,薄延忙对她颔首一笑,并未出声打扰司徒赫休息。百里婧小心地抽回被握住的手,朝帐门处走去。两人出了大帐,薄延道:“薄延已经将荣昌公主的行踪告知贵国,也传达了司徒将军需安心静养之意,请公主安心在此歇息。恰好突厥大败,无论贵国还是大秦都得收拾残局,边境有些混乱,以免公主受惊。”   “突厥大败?”百里婧惊讶不已。   薄延将战况粗略地与她说了,面上一派无害,温润随和。   三日后,待司徒赫终于恢复了神志,薄延亲自护送他们去往两国边界。上马车前,百里婧忽然道:“这些天我都在想,为什么见到薄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薄延温和一笑。   “因为薄相与我的驸马言行举止十分神似。”百里婧笑道。   薄延心下一凉,面色却不改:“荣昌公主说笑了,薄延如何敢与驸马相提并论。”   待百里婧攀上马车,放下了帘子,薄延轻轻呼出一口气来,这戏真不好演,也不知陛下如今是将自己当成了谁,是否整日提心吊胆?若是荣昌公主当着陛下的面说出这番话来,薄延的命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边境荒凉,沿途一片废墟,满是战火烧过的痕迹,越接近大兴边界越是如此。司徒赫躺在马车内,除了睡,眼睛多数时候呆呆地看着马车顶,唇边一丝笑容也无,左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让他原本英俊的面容添了几分粗犷可怕,百里婧为他擦药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从不看她。   百里婧知道他难过,挤出笑容安慰道:“赫,别担心,就算你的脸上添了道伤疤,你还是整个大兴国最英俊的将军。”   “傻姑娘,要那么英俊做什么?”司徒赫顺着她的话微笑,伸出手揉乱她的头发。他所真正介意的,只是自己的无用,那种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他没有保护好她,却让她深入敌营来救他,如果司徒赫手里的剑不能用来保护婧小白,那么,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偌大的国家,数以万计的百姓,不敌他的傻姑娘重要。   马车忽然缓缓地停了下来。   薄延在车外道:“荣昌公主,贵国已有人来接您了。”   百里婧掀开车帘朝外探出头去,待见到荒原上伫立的那道单薄修长的身影时,她的心里忽然五味杂陈。那个人一身藏青色的袍子,站在傍晚的风中正对着她笑,他平淡无奇的五官丝毫不凛冽,黑色的眼睛恰在她看过去时望进她的眼里,好像他已在那里等了她好久好久……   百里婧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猛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几步奔到男人的面前,猝不及防地环住了他的脖颈,与此同时,踮起脚尖吻住了男人苍白的唇。 ☆、第198章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被“袭击”的男人一时间都忘了该如何反应,他已做好一百种准备对她诉说别离之情,也早已将那些温柔词句在腹中一遍遍温习了,想着应该能博得她的感动,然而、然而怎么……失算了?   哦,他的妻……在亲他?从西秦的营帐归来,当着两国使者那么多人的面毫不避讳地亲他?   男人的脑子忽然不够使了,所有阴谋诡计顷刻都忘了个干净,待他总算从目瞪口呆的神情中反应过来,双臂后知后觉地环住他的妻纤细的腰肢时,视线下移,看到他的妻近在咫尺的双眸是闭着的——那神色就好像她一直都很想念他,这个吻发自真心毫不掩饰……   她没有把他当成别的任何人,她的吻就是要给他的。   唇上的柔软一直熨帖到心上去了,男人唇边的笑容放大再放大,收紧手臂正要压下脑袋回吻,他的妻却已经退开了,恰好将他覆上来的唇躲过。   男人心下好生懊恼,真恨不得将自己掐死算了,竟被一个吻搅得六神无主的,他的妻好不容易主动一次,他竟错过了回应她的好机会,他还恼恨自己此刻是个哑巴,那些巧舌如簧的甜言蜜语一句都说不出口!   真真没用极了!   “墨问。”   他的妻开了口,墨问呆呆地看去,她低垂着脑袋,轻声道:“我想你。”   远赴边关,身陷敌营,见过了那么多杀戮和血腥,再回首时,发现她的夫君站在空旷荒凉的晚风中等她,背后的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火红的虞美人。然后百里婧明白过来,她的爱情可以是鹿台山上惊鸿一瞥时的念念不忘刻骨铭心,也可以是此刻离乱硝烟过后的山河永寂脉脉守候……在这血洗过的大西北,她被血洗过的心上,此刻盛开了一朵虞美人。   薄延早已下了马,青瓷一般的温润气度有一瞬的错愕,大秦高贵不可一世的皇帝被一个女人的轻吻轻轻松松斩落马下,连束手就擒都不用,干脆直接傻了。   三日前,他的陛下还曾嚣张邪肆地大放厥词说等拿下他的心肝宝贝,归国与他交流心得,原来,何止是不曾圆房,竟是连个吻都不曾得到过么?真是有够窝囊的。   薄延悄悄用余光扫视周围,将士们各种神色,好在他们不知这大兴的病驸马就是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陛下,要不然,大约大秦在东兴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只是……薄延的视线忽然停在近旁的马车上,他看到那个身受重伤的司徒将军倚在窗口处,那双凤目定定地看着不远处正亲热的两个人……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薄延发现司徒赫不是在看他的主子,而是出神地望着他主子的心肝宝贝,就好像他的挚爱毫不掩饰地爱上了别人,他在一旁看着,意识到他们竟然两情相悦,而他无话可说。因此,司徒赫的凤目中没有恨,没有怒,也没有不甘心,只剩无穷无尽的空洞,死灰一般。   薄延有点不忍,受尽了突厥非人折磨的铁血将军,被他的主子抢了心爱的女人,明明人家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的主子不仅窝囊还卑鄙无耻……   啊,也不是,薄延重新看向不远处那一对男女,他主子这会儿真不能算无耻。不知那荣昌公主说了句什么,他主子好不容易恢复的镇定再次被唬得傻了,好像还有点招架不住,随后,他平淡无奇的相貌一瞬间又由错愕笑得跟朵开残了的白花似的,这种种转变着实让薄延惊悚了一番。   墨问此刻是顾不得任何嘲讽了,眼里除了他的妻再没旁人,薄延的神色变化也完全不在他的思虑范围内。听罢他的妻那句喃喃,他的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也不知是该抱着她还是立刻吻她,半晌想起自己反应太迟钝了,忙收紧手臂,一把将娇小的人儿带进怀里,他修长高大的身子俯下去,将她牢牢地密不透风地困在了心口处。   他有冲动想在她耳边叫一百遍“小疯子”、“小傻瓜”、“小心肝”,再说一百遍“我想你,我想你,想你快要想疯了”,然而,他张了张口,却只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婧儿……”   声音自喉咙发出,异常沙哑难听。   他等这句话等了好久,不,不是,他等这个时刻等了好久。他茫茫然毫无着落的心总算得以确认,他的妻心里有他……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他的嘴角都快要笑僵了。   这么粘着也不是办法,倒是百里婧先反应过来,从他怀里挣出来道:“墨问,嗯,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她的脸色也有点可疑的嫣红。   然后,百里婧才注意到与墨问一同前来的还有镇北将军杜皓宇的亲信李继,随后将墨问和李继等人带到薄延的面前,介绍道:“这位是西秦的丞相薄延大人。”   “薄相,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驸马。”百里婧扶着墨问的胳膊对薄延笑道,“不过驸马不会说话,身子也不大好,自然是不能与薄相的风姿相比。”   本是很自谦的一段介绍,薄延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望着对面那个身姿单薄面色苍白的病弱男人,眼神中似乎掺杂了那么点隐隐约约的笑意,薄延忙垂首道:“荣昌公主过谦了,驸马爷……”   薄延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不少恭维的句子——   “驸马爷才是真绝色。”   不行,明显他主子现在相貌平庸之极,听起来绝对是嘲讽。   “驸马爷与您才是天作之合。”   不对,这在他主子听来好像他要抢了他的心肝宝贝似的。   “驸马爷受刺激过重,眼神呆滞,面容僵硬,公主是否该为他传军医诊治?”   不成!这分明是在挑起两国战事啊!   薄延最后,只得笑道:“荣昌公主过谦了,驸马爷亲自来接公主回去,可见伉俪情深恩爱有加,令薄延羡慕不已。”   抬头时看到他家主子望着荣昌公主的眼眸一柔,薄延这才算松了口气,他这婉转的恭维,说到男人的心坎上去了。   “已至贵国疆土,荣昌公主保重,薄延不再远送了。”   寒暄了一番,薄延笑着道别,礼貌地望着墨问的眼睛道:“驸马爷多多保重。祝您的身子早日康复,与公主琴瑟和鸣。”   墨问的黑眸含笑,唇边含笑,颔首,从薄延的脸上移到他的妻眼中。   薄延憋得有点内伤,转身告辞,跨马西去的那一刻咳了好几声,这戏他演不了,每每面容几乎扭曲,也不知陪在主子身边的那些暗卫怎么忍住的?   薄延走后,李继道:“婧公主,赫将军平安么?”   百里婧的笑容敛去,望着不远处轿帘放下的马车道:“受了很严重的伤,必须要回盛京休养,短时间内应该无法再上战场了。”   李继与杜皓宇一样面色冷硬,颔首道:“赫将军保住了性命便是万幸,如今对突厥的战局已经扭转,赫将军可安心地去回京休养。婧公主,天色不早了,回城再说吧。”又对墨问道:“婧驸马,您请。”   墨问听着他们的对话,插不了一句嘴,心下本来就不怎么痛快了,这会儿他的妻仍旧上了司徒赫的马车,而不是与他共乘,他方才经过撩拨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当然更不能直接对他的妻说,人家表哥伤得那么重,又是青梅竹马同生共死的情分,他算是看明白了,只能把这表舅子高高地供起来,要不然他一准失宠。   但是啊,一想到他的妻刚才那句软绵绵的“我想你”和那个柔软甜蜜的吻,他决定不再与司徒赫计较,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婧驸马、婧公主的夫君枕边人,什么表哥、大师兄的,通通都是外人罢了!   “赫,你醒了?”百里婧刚上马车,司徒赫便转头朝她看了过来,听到她的问,他轻轻一笑,朝她伸出一只手去。   百里婧握住他的手,坐在他的身边。   马车缓缓地往前行驶,司徒赫用干哑的嗓子问道:“婧小白,你爱上那个病秧子了?”   “我……”百里婧咬唇,想了想,蹙起眉头道:“我也不知道。看到他站在那,心里突然特别高兴,好像劫后余生归来,越发地想要珍惜眼前人了似的,怕一个不小心把他也丢了。”   “眼前人……”司徒赫默默地念,声音不曾挤出喉咙,只在心底一遍遍回荡。望着他的傻姑娘认真思索的神色,唇边染了涩涩苦笑——他自以为做了那么久的眼前人,云开雾散后,她却还是牵起了别的男人的手。   他的傻姑娘,对他太诚实了,他一问,她就如实地答。他可以背着她从小时候走到她亭亭玉立待字闺中,她可以冒着凶险为他身陷敌营浑身浴血一念生死,使得天下人都知晓他们的感情深至坚不可摧,然而,天下人却不知道,司徒赫一往无前地跋涉了这些年,竟连婧小白退而求其次的眼前人也做不成……   他爱她,她也爱他,但他永远……在她的爱情之外。 ☆、第199章   天黑时分一行人入了边城潼关,李继妥当地将百里婧等人安排好住处,又让人将饭菜送来。   刚刚遭受战火侵袭,城内食物并不丰盛,百里婧吃着粗糙的烙饼,吞咽的速度极快,墨问在一旁瞧见心疼死了,以为她在大秦军中遭受了冷落,他对薄延说不必对她太过殷勤,但也不至于让她饿成这样,他可怜的心肝宝贝,不知吃了多少苦……   百里婧一抬头见墨问在看着她,她咽下喉咙里的东西,问道:“你怎么会来大西北?”   墨问没说话,倒是李继代他答道:“婧驸马奉旨亲至大西北督办粮草事务,此次在抗击突厥的战事中,婧驸马可谓居功至伟!”   “哦?”百里婧的眼睛又从李继的脸上滑到墨问身上,墨问浅浅地笑,眼眸沉静,略带点不好意思。   “多亏婧驸马献计,司徒大将军和杜将军分兵几路包抄突厥,使得突厥蛮子成了瓮中之鳖,再加上北郡府藩军之力和西秦的参战,终于让突厥蛮子再无还手之力,只能仓惶北逃。”李继娓娓道来:“不仅是末将,杜将军和军中将士也对婧驸马佩服不已。”   李继越说,百里婧看着墨问的眼睛越不对,墨问有点汗毛倒竖的感觉,眼眸却一如既往地与她温柔相对。   “是么?李将军太过谬赞了,驸马这身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受不得夸赞。”百里婧淡笑,伸手过去握住桌上墨问的手,捏了捏,轻声问道:“冷不冷?夜里凉,你的衣衫太单薄了。药呢?来这里之后就断了么?”   听见这关切,墨问没立刻在她的手心写字回应,而是抬眼望向李继等人,李继当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当下起身道:“哦,末将想起来还得去城中巡逻,不打扰婧公主与驸马用膳了。末将告退!”   说着,带着亲卫兵都出去了,顺手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顿时只剩他们夫妻二人。墨问的胆子大了起来,抽回被百里婧握住的手,直接将她搂进了怀里,他在她手心写:“你不在,一直都很冷,手怎么都捂不热,药也喝不下,担心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小疯子,你太不让人省心了。”   百里婧确实感觉到他手的冰凉,连指尖都是凉的,划过她的手心便留下了一道道印记似的。她自然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心下愧疚,往他怀里靠了靠道:“对不起,墨问,我太冲动了,现在想想其实挺后怕的,当时什么都没想,只知道要去,一定要去……”   这么乖这么轻声细语的回应,墨问真有点受宠若惊,但她柔软的身子偎进怀里,让墨问从身子到心都痒得厉害,他稍稍一低头就吻上了她的发顶,慢慢又吻过她的眼睛、鼻尖,再到稍稍干燥的唇……她的唇瓣那么香甜,他细细地品,柔柔地咂,待将她的唇吻得完全湿透,他又将她抱得更紧,大手掌着她的后脑,越发深入地将舌头喂给她,勾着她的舌一口一口地亲着……   另一只手在她的腰间揉捏,手心凉凉地隔着一层衣物贴在她温热的身子上,他的动作太缓慢轻柔,可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暗示,呼吸声渐粗,他自喉咙深处呼唤她的名字:“婧儿……”   他想要她。   百里婧被他揉得有点受不了,充满挑逗的吻更是吻得她口干舌燥,差一点就要呻吟出声了,身子也软得一塌糊涂。   然而,她突然反应过来,放在墨问衣襟上的双手不轻不重地推开他,望着男人充满迷恋和情潮的黑眸,百里婧咬咬唇,低下头道:“不,墨问,今晚不行……今晚我要去赫那儿,不能陪你……”   墨问心里快要燥死,刚才那些诱导根本没什么底气,这会儿她推开他,他更是觉得没指望了,她的妻还是不愿给他,他又自作多情地情潮泛滥了。   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墨问又呆了,她说,今晚不行……没有说,你不行……   这意思是不是说,明天可以?以后都可以?他被逼到了什么地步才这样咬文嚼字揣测她的心思?   望着他的妻垂下的脑袋,绯红的脸色,墨问唇边的笑意再忍不住,他在她手心里写:“小疯子,让我再抱抱你,一会儿,就一会儿……好想你……”   也不等她答应,他直接就抱住她,从她削尖的下巴吻到修长的脖颈,再停留在半边锁骨上吮吻着,反反复复纠缠在某处地方,将那块被耶律綦侵犯过的皮肤一遍遍舔吻而过。   这怎么能叫抱?衣襟都被他扯开了大半,他吻得专注且痴迷,让百里婧浑身发抖,她抱住他低伏在她身上的脑袋,轻吟道:“墨问,别、别闹了……”   墨问不得不停下来,将头埋在她的肩膀处,好半天才平复了气息。他的妻推开她,匆忙整理好衣衫往外跑去:“我去看看赫,你不要等我,自己睡吧。”   说着就打开门逃了。   墨问心里什么滋味都有,酸甜一并涌上来,好不容易等到她在他怀里,他还紧张晚上怎么对待她,温柔还是狂野,细腻还是粗鲁,现在倒好,直接伺候表哥去了,还让他自己睡……   还是突厥大营里那会儿好,他想怎么摆弄她就怎么摆弄她,让她为他的美貌倾倒失神,这病秧子的身子太弱了,亲她抱她都要温吞吞……总而言之,都怪那该死的薄延!   他作为墨问的言行举止样样都照着温吞迂腐的薄延来的,看人什么样,微笑什么样,待人接物什么样,他模仿薄延得心应手,可他到底不是薄延,也不是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墨问!   想多了,男人有点抓狂。若是现在吃了她,她口里叫的是墨问,心里想的是薄延,根本没他什么事啊,对他来说意义如此重大的初次,怎么能让他的妻念着别人?   他的妻对他说,我想你,这想的又是谁,自然不是突厥大营里对她粗暴无比的男人……   他的妻白天怎么说的来着?说薄延比他风姿绰约?   呵,好一个薄延。才跟他处了三天就让他的妻把他贬得一无是处,要是再久一点,她还不得对薄延情根深种?她就喜欢那一号的男人!   墨问完全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搅疯了,陷入“我是我,可我又不是我”、“她喜欢我,可她喜欢的又不是我”这种走不出的围城里,第一次尝到了一点爱的甜头的男人,独守空房纠结了整整一夜。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墨问本想找机会跟他的妻单独相处,结果发现根本不可能,战乱后的潼关灾民遍野,百姓流离失所,她身为大兴的公主、朝廷的监军不能坐视不理,早出晚归地安置灾民,回来又去司徒赫那呆上半夜,根本没时间陪他。   七日后司徒赫的伤势稍稍好转,几人启程往湟水关去,晚上在驿站歇息时他将她拽进房里,粘着她亲热了好一会儿,手摸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她……月事来了。   墨问心里的火憋了好几天,这下彻底没指望了,懊恼地压在她身上不肯动。   百里婧略觉尴尬,拍了拍他的背,道:“墨问,我……我还没准备好,你就这么急?”   急,怎么不急,她人在突厥大营,他急得快疯了,随东兴使者混进突厥营地,想着她人在他怀里他才能安心。现在也一样,他得把她吃下去才安心,要不然这焦躁得没完没了。   墨问不回答,也不写字,报复似的咬她的耳朵,百里婧瑟缩着脑袋躲闪,结结巴巴道:“要不然,这样……”她的手自他的胸口处摸下去……   再怎么说她也被调教了许久,这一摸轻车熟路的,墨问心下欢喜不已,按住她的手继续调教,半晌松了手让她自己来,他只顾着闭目享受这甜蜜又痛苦的折磨。   等到他抱着她颤抖不已,百里婧才解决了一桩事似的松了口气,平时看起来病怏怏的,床上这么需索无度,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睡到半夜,百里婧忽然大叫了一声,好不容易能搂着她睡一回的墨问立刻被吓醒了,摸着她的脸唤道:“婧儿?”   百里婧满头大汗,往他怀里缩了缩,喘息平复后叹道:“墨问,我又做噩梦了。”   “梦到在突厥营地里祭天,大兴被俘虏的将士人头落地,血溅三尺,好多无辜的女人被糟蹋,到处都是血和哭声,我无能为力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墨问心疼地吻她的发顶,安抚她不安的情绪。   “还梦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听到这句,墨问在暗夜里的脸色有一瞬的抽搐。   百里婧这些话在心里藏了好久,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他在突厥大营里救了我和赫,要是没有他我大概已经死了,但是我走的时候他被突厥人抓住,应该已经被杀了。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谁,他穿着突厥人的衣服,却知道我是大兴的公主,虽然,他有一双漂亮的嘴唇,但他是个十足的登徒子……”   墨问心里思忖着,前半句夸他漂亮,后半句立刻说他放荡,她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   “我很想知道他是谁,盛了这么大的恩情,总觉得欠了他什么似的,尽管他很讨厌,可他毕竟因我而死。”百里婧道。   墨问笑不出来了。   ------题外话------   【小剧场】   老龟:哼,乃们都用打赏和月票来贿赂琴妈卖出小白的清白神马的,琴妈是那种没有节操滴银么!乃们太侮辱琴妈了……   墨问:(豪气拍板)我出一个西秦。   老龟:(星星眼)成交! ☆、第200章 (万更奉上)   真面目露出来,博得一个“很讨厌”的下场,这下全然没什么好激动的了,墨问整个人蔫了吧唧的,抓着她的手写:“都过了这些天了,也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应该是死了吧?我真没用,除了干着急,还病了一场,幸好你没事,要不然我可怎么活……”   他写完等他的妻反应。   百里婧叹息,抱住他的身子:“你哪里是没用?你不是献计击溃了突厥么?墨问,你天生应该上朝堂,若是有你在,大兴的百姓该少受多少苦楚啊。”   她这发自内心的赞美,让墨问心里越来越没底,她已经知道她的夫君并不是个懦弱的角色,但她没有怀疑她的夫君从头到脚都是另一个人。   “那个登徒子我应该没那么容易忘掉,他就像这场战争一样,也许会永远留在我的梦里……”百里婧望着暗处幽幽道。   她记得那个人的嘴唇,记得他的声音,记得他粗鲁霸道的种种,所有一切发生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里,他的存在感真强烈,明知将要赴死,却没有半点胆怯,眼神气定神闲,这种镇定自若的态度并不是谁都可以装得出来的。而她对那个怪人的感情并不是思慕,也不是憎恶,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撼,那个人用一种高超的手段迫使他带着面具的那张脸活在她的梦里面,引得她几次三番猜测却不得其解。   人生中,总有些事情无法解惑,让人一辈子念念不忘。   除了那个男人,还有从突厥大营逃出来时一路掩护她的黑衣暗卫,也是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拼命护她周全,他们又是谁的人?   墨问听她说会一辈子将自己留在梦里,又把他给绕糊涂了,她的心里已经住了太多人,这会儿又来一个“陌生”的男人抢夺他的一席之地,把他往边边角角里挤,他本应该吃醋抱怨,可这陌生的男人偏偏就是他自己,他跟谁抱怨去?他还能吃自己的醋么?   见他的妻这么傻,他真想扳过她的脑袋告诉她,所有恩怨与你没有关系,战争也好,杀戮也罢,本都是因他而起,他来平息干戈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即便他可以开口,他也绝不能说。   他不能说这场战争是因为当初生她的气,吃司徒赫的醋,一怒之下才默许了突厥的南侵,甚至承诺让其借道莽苍山。当时当日,他还没爱上她,只为了她新婚之夜的那句承诺与她曲意逢迎假意周全,哪里会想到后来的种种身不由己?   他自己种下的因,就得自己去承受那必然的果,这话从来不错,果然,突厥人抓走了她。到了这一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只能一面命大秦与东兴示好,怕他老丈人不信,他斩突厥六万俘虏献上,把西秦置身事外的后路也给斩断了,用暴君的骂名换一个两国联手。一面再向他的妻舅司徒大将军献计,让大兴军置之死地而后生。   即便设计得再周全,他还是无法放下心来,听到突厥人大放厥词说用二十八座城池换荣昌公主,否则将她充为军妓,他那会儿的怒火快把他自己烧没了,强忍着心里的戾气冒充东兴的使者潜入了突厥大营,见她在大帐内安然无恙地歇息,这才松了口气。   她沐浴时他在暗处偷看,又不敢公然露面,其实她骂他登徒子还算客气了,他比她想象中更不要脸。待他暗中部署好一切,连救援连路线连借口都已寻好,只等悄然带她走,哪知那夜她却跑去劫了司徒赫,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救了她之后,又不能跟她一起走,他那时最想见见那个在她身上留下吻痕的男人,既然他敢去突厥大营,自然有十足的把握会活着出去,并非如他的妻那样因为无知所以无畏,他曾刀口舔血,有什么可怕的?   其实等到此刻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他心底何尝没有隐隐后怕,玩火**焚不了他,却会将他的妻卷入其中,她又傻,又莽撞,这次还能完璧归来真是万幸,要是她出了什么事,他还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呢……   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他低头咬她的唇,掠夺她全部的呼吸,待尝够了她口中的滋味,他才写道:“小疯子,你以后再不能这么吓我,我的心跳得厉害,你摸摸看……”   百里婧的手被他拉着贴在他的胸口处,果然见那处跳动不止,她附在他耳边笑,满口应:“好,我再不敢了。”   墨问问完又觉得自己的心智都被她拉低了,她要不莽撞不傻,还是她么?她满口应承下来,与敷衍又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这么乖的态度,让他心里痒痒的,好不舒服,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心满意足地捏着。   七月流火的季节,深夜的西北冷得厉害,两个人抱在一起睡,近得呼吸相闻,真像一对平凡的夫妻。今夜恰逢十五,月光照在窗口,洒下一地银辉,墨问勾起唇角,迟迟没能闭上双眼。   他想到东兴北郡府的藩军。   此次围魏救赵的计谋中,最大的风险要数东兴北郡府的藩军,如果没有他们在北境的阻击和配合,突厥不可能败得如此迅速溃不成军。   从之前去荆州征粮和后来往西北三州督办粮草来看,北郡府的藩军从与突厥作战以来并未拼尽全力,照晋阳王的说法是朝廷粮草未至,将士食不果腹力不从心,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此举分明是拥兵自重,全然忘却了外藩守卫边境的职责。   这种疏漏怠慢的行径,为何无人在公文中呈奏景元帝?   朝廷在大西北自然有监军和无数眼线,照理说景元帝不可能不知,那么,他的老丈人和未曾谋面的晋阳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只有两种解释,第一,朝廷对大西北放任自流,他的老丈人对晋阳王信任有加全无忌惮;第二,大西北三州的权力恐怕早已旁落,即便是他的老丈人处心积虑委以重任的镇北大将军杜皓宇,也非一般角色。   谁在给谁下套?谁又以为旁人入了局?   墨问想了许多,却无法自圆其说,而他一个外人,本不该插手大兴的国事。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晋阳王在西秦参战之后,果断改变了以往保守的策略,让藩军与朝廷的军队配合,摧毁了突厥人南下的雄心壮志。更多的故事,应该会发生在战后,大西北的兵马调配,司徒家的兵权归属,还有晋阳王藩军的封赏……   他无从揣测更多,只能由后来的蛛丝马迹中窥探各方的心思,偏他是个局外之人,一不小心被卷入局中,自这次西北之行后,怕是更难明哲保身了。换句话说,从击退突厥开始,他的处境将步步凶险。   墨问的心思瞬息万变,想对他的妻说些什么时,却发现她窝在他怀里睡着了,双唇微张,呼吸均匀。   墨问忍不住笑了,含住她的唇瓣吻了吻,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他的女人天生不该站在战场或者朝廷的风头浪尖上,她就该安稳地睡在他的怀里,偶尔对他说说她做的梦,再有一两个孩子承欢膝下,她爱孩子也爱他,此生就真的够了……   孩子?墨问苦笑着叹了口气,不论他现在是谁,他们都不能有孩子……   守了一夜的白月光,天亮的时候,圣旨来了,景元帝得知百里婧安然无恙,命其留在北疆处理战后种种事务,又命人护送伤重的司徒赫回京休养,指明与婧驸马同行。   宣读完了圣旨,司徒赫望了墨问一眼,领旨谢恩。墨问看着他的妻,心下好生埋怨他的老丈人,好不容易才搂着他的心肝宝贝睡了一夜,什么都没做成,竟然在这节骨眼上颁下圣旨让他回盛京,太不善解人意了。   然而,圣旨就是圣旨,他几次三番尝到圣旨不可违的苦头,认命地领受了。   当日就得启程。百里婧送司徒赫上马车,看着他脸上的伤疤又难过得很,司徒赫拍拍她的头,笑道:“傻姑娘,我的命还在,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别苦着脸叫我难受。让你一人呆在这大西北,我虽不放心,可这副身子虚弱得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留下来只会是拖累。你万事都要小心,多听父亲和刘军师的话,再不可莽撞行事了。”   百里婧发现自从在边关再见到赫,他一直以来眼中那种锋芒神采完全消失不见,虽然他在对她笑,凤目柔软,可他并不开心。去年冬日回京述职时,从雪地里一把将她抱起来的年轻将军,如今再不会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像人世间的快乐和满足都在他的眼睛里,他是从未有败绩的盛京第一纨绔司徒赫。   “赫,你好好养伤,等我回去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秋猎……”百里婧忽然住了口,本想博他欢心,却突然记起自己的左手已经废了,从此弯弓射箭已然不能,于是,她又笑着改口道:“好吧,到时候我让着你,你一定要拿到秋猎的头筹,就当是送给我的生辰礼物。好不好?”   司徒赫并不知她的左手已废,见她开心,遂展露欢颜道:“好,送给你当生辰礼物。”   百里婧总算放心了,赫答应了便会做到,他肯定会好好养伤。   交待完了司徒赫,墨问已等急了,见她走过来,他却无话可说。   百里婧为他披上黑色的披风,边系带子边嘱咐道:“路上冷,尤其是晚上,你要记得添衣,我虽已吩咐了桂九好生伺候,但那个奴才一直是不大中用的。还有,回京路上难免颠簸,我已让人给你备下了软垫,这样就不会弄得腰上背上大片青紫淤痕,我不在,你对谁喊疼?即便父皇不下旨,我也是想让你早些回去的,毕竟江南的水土于你的身体更好,这大西北的风沙太重了,又冷。”   墨问抓着她的手,面带离愁。   百里婧仰头望着他道:“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朝堂之事若是应付不来,便退了吧?”   墨问心道,他什么应付不来?他只担心一回去,之前的所有都变成了梦,变成了他心头的妄想,那他这一去就太不值了。   在送行的队伍中间,墨问不慌不忙地拉着她的手,认真地在她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所有旁观的人都不知他写了什么,独他的妻知道,这是一种旁人羡慕不来的亲密。   “小疯子,我会好好调养身体等你回来,你也要答应我,快点准备好,别让我等了又等,等得快要熬不住了。”他不掩饰,告诉她心里所想。   百里婧想起昨夜种种,脸上一红,尤其是这最后一句,又让她想笑,她望着他充满期待的黑眸,咬着唇点了点头:“嗯。”   真乖。墨问心里感叹不已,他的妻怎么忽然变得如此乖巧喜人,他这梦做得可真够美的,越发不舍依依了。好在人人都知道他们是新婚,倒也无人责怪。   磨蹭了好久,回京的队伍总算出发了,墨问掀起马车的帘子朝外望去,看到他的妻站在原地挥手,却不只是对他一个人,稍一侧目,看到后面的马车里司徒赫也探出了头……   唉,情敌无处不在,明恋的,暗恋的,染指过的,妄图染指的,他的日子过得可真累,生活在一个遍地情敌的恐怖环境里,飞来蹴鞠,万箭穿心,下次不知还有什么在等着他。   那些情敌哪个都不肯让他安生?但也似乎从另一个侧目衬托了他的地位有多重要——他名正言顺地拥有他的妻,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近水楼台光明正大,所以才会招来无数嫉妒。等这次回去盛京,让那些情敌瞧见他的妻对他已然动了心,他们的恨该有多可怕啊?   他就想看看有多可怕!   他已经等不及想要炫耀!   憋屈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他怎么着也得扳回一局,尤其是在迷津谷的山洞外面淋的那场大雨,让他永生难忘。   一记起那场冷雨,想到韩晔,墨问的眉头顿时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多么遗憾,让他的妻铭心刻骨此生难忘的爱情是韩晔给的,她会不会一不小心又将他推得远远的,只愿与韩晔远走高飞?   他始终记得她扑进韩晔的怀里那番卑微到骨子里的祈求,在墨问的面前,在司徒赫的面前,她从身到心始终高高在上,这当然是好事,他不希望她如此卑微弱小,他愿意看她嚣张跋扈,只是韩晔……不该是她的例外……他最恨韩晔这个该死的不动声色的例外!   ……   两个情敌同行,能有什么话说?   司徒赫不待见墨问,墨问也不愿搭理他,何况他又是个哑巴,乐得对所有人缄默不语。因为两人身子都不大好,行程也不赶,行了约十余日,当夜在驿站歇脚时,墨问巧遇散步归来的司徒赫。   他站在廊下没出声,倒是司徒赫朝他走了过来,开门见山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这么直白,倒让墨问意外地一挑眉,扬起笑脸看着他。   司徒赫脸上那道伤疤触目惊心,他不曾用任何乱发遮挡,似乎全然不在意似的,他的语气却很认真:“婧小白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一直在我身边长大,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欺骗她。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甚至对你十分厌恶,因为你配不上她,即便十个你加起来也配不上她……”   墨问听着,在心底叹息,是啊,他懂司徒赫护犊的心思,十个他算什么,一百个他都不见得配得上他的好姑娘。司徒赫这是来对他示威警告的么?他是不是该双手抱头跪在地上求他把他的好妹妹托付给自己?   司徒赫却全然没有开玩笑的心思,继续道:“你知道她有过一次失败的爱恋,让她整个人从活泼开朗变成如今的强颜欢笑,你没有见过她最开心最美丽的时候,那是你无法弥补的遗憾。那个害她失去信仰的男人比你更可恶,而你,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足以与她匹配。她选择了你,不过是因为赌气糟践自己,并无感情可言。而她一直是个死心眼的姑娘,认定了谁就死心塌地的,你是她如今想要好好相处的枕边人,所以,她不会抛弃你,即便因此与她的父母抗争,也要护你周全。所以,我只能以兄长的身份警告你,若是他日你敢辜负她,让她伤心哭泣,我第一个要你的命!”   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司徒赫的唇角冰一样冷,惊得驿站屋顶上的黑鸦都扑棱棱飞走了。   墨问到现在总算弄清楚,司徒赫不是来示威的,他是来托孤的。虽然还是将他墨问贬得一无是处,但话里的意思却是把他的宝贝妹妹托付给他了,是不是意味着从此以后他这表舅子再也不会暗中给他放冷箭了?   好难得。   墨问记得初次与司徒赫见面,他就一剑朝他劈了下来,若不是因为他的妻挡在他身前,他恐怕早就成了剑下亡魂了,为此还赔上了他的妻一缕长发。所以,墨问毫不怀疑司徒赫最后一句警告的意义有多重大,他要是负了他的妻,真的会没命。   司徒赫都以兄长自称了,墨问还能说什么,他只能站直身子,再对司徒赫鞠躬行了个标准的大礼,以此来做答复。   司徒赫看着墨问弯下的身子,诚恳的态度,没再说什么,抬脚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手在袖中握着冰凉的银吊坠,看着曲廊前方无尽头的黑暗,他的脚步一下比一下更虚浮。   既然他与他心爱的姑娘永远成不了佳偶良配,那他就退后一步做她永不会失去的兄长。他曾在菩提树下驻足良久,想要法华寺最灵验的姻缘牌,他的傻姑娘却送了他平安符,他只能默不作声地收下,不叫她有一丝为难。他生来家世显赫衣食无忧,竟独独没有得到爱情的福分,应是天意如此吧。   三日后,墨问一行回到盛京,来城郊迎接的人不在少数,迎向墨问的多是朝臣,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倒把相府的自家人挤在了外头,怎么看怎么奇怪。而来迎司徒赫的除了司徒家一派的朝臣,却不乏他的狐朋狗友,譬如不合时宜的黎戍黎狸兄妹。   墨问心思缜密,从简单的迎接仪式上便可以看出朝臣的态度,其中暗藏的亲疏关系,还有接下来可能遇到的种种待遇,甚至包括景元帝可能的动静。   好不容易等朝臣寒暄完了,墨问走出包围圈,看到他的父亲左相大人和他的四弟墨誉候在一旁,他上前去对他们轻点了点头,左相背着手,还维持着一副长辈一家之主的姿态,嗯了一声道:“回来就好。”   墨问冲他一笑,心里清楚,他这父亲巴不得他死在大西北,这会儿他回来了,定然让他喜忧参半。   墨问本未将墨誉放在心上,他的四弟这时却很不识趣地问了一句:“大哥平安归来可喜可贺,大嫂身子可康健?”   墨问顿时停下脚步望向他,他的个头比墨誉稍稍高出一点点,看过去时无形中竟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墨誉年轻,终究稚嫩些,被他这么一望,忙躲闪着眼睛解释道:“前些日子听说大嫂被突厥人俘虏,家中每个人都很担忧,尤其是木莲,所以我想讨个答复好让她安心养胎。”   墨问心下冷笑,都过了这些天了,西北的公文一早就送到了盛京,他的妻完好无损的消息谁不知道?这欲盖弥彰的小模样,让墨问真想把他四弟这张带笑的脑袋给拧下来!他真以为自个儿是什么了不得的小叔子呢,不稀罕笼统的消息,偏要询问细节,是让他把他嫂子的身子哪处被吻过,哪处被摸过,几时来的月事都通通告诉他?   倒是桂九伶俐,见墨问面色不善,忙笑嘻嘻答道:“四公子,婧公主好着呢,要不然陛下也不会让她继续留在西北啊,您让四少奶奶安心吧。”   墨问的目光扫过桂九,桂九仍旧笑嘻嘻的,身子却瑟缩了一下撇开头,主子不高兴了,他的妻连个名字都不肯让人提,太霸道了。   墨誉的心倒没有墨问想得那么复杂,他的思慕虽藏着掖着,却也是真心,听见桂九这话,他当下露出了笑容:“太好了。”   墨问听罢更是烦躁,这世上怎么如此多没眼力劲儿的人?年轻并不是借口。   相对于墨问这边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司徒赫身边却相当热闹,他一下马车,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得最厉害的要数黎家兄妹。   黎戍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本就不大的眼睛瞪得可怕,七月天凉了,他也不拿那风骚的折扇到处显摆了,结结巴巴地指着司徒赫的脸,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倒是黎狸泪眼朦胧地问:“赫将军,你伤得严重么?要不要紧?”   司徒赫早就注意到这个穿红衣的姑娘,个头比婧小白小,眼睛比婧小白大,脖子上挂着一块长命锁,每次远远瞥见都以为是婧小白,近了一看才发现根本不是。这种希望与失望交织的心情,让司徒赫记忆尤深。他没回答,黎戍却拍了拍胸口,恢复了镇定,抖着手道:“小狐狸啊,你懂什么?赫将军这叫瑕不掩瑜,粗犷一点的男人更有男人味,懂么?”   说着,黎戍上前揽过司徒赫的肩膀,夸赞道:“赫将军,您这次挂彩挂得好啊!盛京的姑娘们心都碎了一半了,但是,仍旧不损您威武俊朗的气质,反正,爷是不会嫌弃你的,放心吧!”   司徒赫看着黎戍,凤目含笑,知他者黎戍。黎戍若不插科打诨,他心里难免会有疙瘩。他不需要关切的询问,他只需要接受。接受他受的伤,接受他残缺的面容,接受他所经力的一切痛苦或磨折。如他一样接受便好,本就没有办法改变。   待问完了婧小白的状况,黎戍便放下心来,忙让开路道:“赫,你得和婧驸马一同入宫面圣了,瞧那些王八蛋的嘴脸,当初巴不得你降了突厥人,这会儿见你活着回来个个谄媚得要死。你的命真大,我家老不死的恐怕要气个半死不活。”   天下间没有人如黎戍这般薄情又这般多情,他从不站在他爹那一边,却把司徒赫和婧小白当最好的发小真诚以待,他不论亲疏血缘,只论心里快活。   一行人一直陪着墨问和司徒赫入城门,却不能再继续送他们入宫了,黎戍坐在马上,目送司徒赫和墨问的马车远去,偏头对一旁的黎狸道:“小狐狸,大哥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司徒赫这家伙即便孤独终老,也不会与你成亲。你瞧瞧他现在那怂样,你看上他哪点了?他又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的?”   黎狸的大眼睛里湿湿的,倔强地反问道:“大哥不也喜欢赫将军么?为什么我不能喜欢?”   黎戍怒其不争地笑道:“小狐狸,你怎么能跟大哥比?大哥是这盛京城里大名鼎鼎的纨绔,谁都知道大哥不学无术烂泥扶不上墙,又好喝酒又爱到处拈花惹草结交狐朋狗友,大哥的名声早就破败不堪了,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无所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你一个姑娘家清清白白的,爹和二娘又宠你宠得厉害,你是黎家唯一干净的宝贝了,连大哥都舍不得让你受委屈,你说,你平白无故地为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操碎了心,你不是傻么?”   他敲了敲黎狸的脑袋:“大哥告诉你,这世上所有的瞎折腾都是自找的,那些人不值得同情,大哥从来不喜欢折腾,所以大哥活得自在!我真不明白了,那小子,司徒赫,你统共才见过他几面?第一次见面还大打出手,怎么就突然看上他了?”   黎戍越说,黎狸的眼泪掉得越凶,她揉着眼睛道:“我不知道……大哥每次在我面前提起婧公主,她做了好多我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所以我喜欢婧公主。大哥又每每提起赫将军,起初我没有想过会喜欢他,可是当我看到他喝得醉醺醺的,为了婧公主弄得遍身狼狈,我才知道大哥眼里那么厉害的赫将军,原来也不只是纨绔而已,他也只是个凡人,他有求而不得的爱情……”   “……这……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为情所困喝得醉醺醺的是他傻,你要找这样的男人,大哥带你去碧波阁对面的醉巷,那儿遍地的醉鬼随便你挑!要多少有多少!这他妈的能是喜欢么?!这是犯浑!”黎戍听得一头雾水,说话都结巴了。   “不是的,不是的……”黎狸越哭越厉害:“我不是犯浑……我那么喜欢婧公主,这回她去大西北救出了赫将军,百姓们都在夸她英勇,我也更加喜欢她。我知道,就算是赫将军,也应该更加喜欢她。所以,我就想,如果赫将军不能和婧公主在一起,那么,我就代替婧公主去喜欢他,婧公主不知道赫将军为了她有多难过,我却知道,我可以代替婧公主弥补他……”   “代替?”黎戍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他这个妹妹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竟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来,他将她拽到路边,扶着她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告诫道:“小狐狸,听大哥的劝,收起这样的念头,婧小白在司徒赫心里是什么位置,你永生无法企及,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分,任何人都插不进去,别说是你,就算是婧驸马也不行。你要做替身,做不成,更重要的是,还把自己给丢了!你要替代婧小白,你自己在哪儿呢?这不是爱情,这是盲目的执念,你赶紧回头!”   黎狸摇头,目光坚决:“不,我不会回头的,除了赫将军,我谁也不嫁!”   黎戍宛如听见了晴天霹雳一般,他不明白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多执迷不悟的傻瓜,他们每个人的下场都不会好,如今,又搭上了他的妹妹。他的视线落在黎狸胸前的长命锁上,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   司徒赫与墨问二人入宫面圣,景元帝对着司徒赫一阵嘘寒问暖后,嘱咐他好生休养身子,便让司徒皇后与他一同退下了。   墨问目送丈母娘和司徒赫一同离去,心道他的老丈人真是善解人意,知道丈母娘有话要单独对司徒赫说,竟也不计较地让他们叙旧。   景元帝让人在殿内备下了纸笔,墨问忖度着老丈人该是有话要问他,且这问话兴许相当高级。   果不其然,景元帝放下手中的朱笔,一双凌厉的眸子审视着墨问道:“婧驸马无论是此前的废除商人不得参加科举的禁令,还是后来的荆州征粮也都做得十分出彩,而此次西北之行更是让朕还有文武百官皆刮目相看哪!朕不得不感叹婧驸马着实深藏不露。”   墨问忙提笔写:“父皇谬赞,儿臣不过是想解父皇之忧,更是因为婧儿被困,儿臣一时急中生智凑巧而已。”   高贤将他写好的答复呈给景元帝。   “婧驸马太过谦虚了。”景元帝看罢,微笑起来,听不出言语中的喜怒。   墨问摸不准他的老丈人什么心思,是嫌弃他太过锋芒毕露,还是嫌恶他之前的刻意藏拙?是以,他小心翼翼地低垂着脑袋,并不敢贸然说话。   景元帝却走下了高台,踱步来到大殿中央,负手而立望着殿外道:“朕的国家幅员辽阔,朕的子嗣却寥寥无几,朕宠爱的孩子也为数不多……婧儿算是一个。当初她赌气要与你结为连理,朕其实并不同意,但又怕她做傻事,这才降旨为你们赐婚。朕是因为爱她,才肯将她嫁给一个病怏怏的驸马,不顾天下人的眼光。而婧驸马你没有让朕失望,你比朕想象中聪明、沉敛且有城府,朕喜欢你这种城府……”   景元帝忽然转身,凝视着墨问的方向:“若朕封你为辅政大臣,你应付得来么?”   墨问听罢,吃惊地抬起头来,景元帝夸他有城府这在他的预料之内,而封他为辅政大臣……又是作何打算?   墨问吃惊过后,写道:“父皇太抬举墨问了,此次从西北回来时婧儿曾说,若是不能应付,让儿臣早日隐退,儿臣不知是否会辜负父皇的期望……”   “无妨,你可以先试着应付应付,若是他日发觉难以担当,再隐退不迟。”景元帝直接为他做了决定。他恐怕一开始就不允许墨问反驳,而一国之君的言辞从来不会胡乱说说,他若是郑重其事地提了,便不是开玩笑。   墨问不敢反驳,只得顺着他的话道:“一切都听父皇的安排。”   身为人臣,第一样要做到的就是忠诚、听话,服从圣上的皇明,只有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错的。   “好。就这么说定了。”景元帝笑,“高公公,送婧驸马回去休息,奔波了这些日子辛苦了。”   高贤满面含笑地来搀扶墨问起身,陪着他一路送到了宫门处,高贤的态度始终无可挑剔,见墨问面带愁容,他甚至还安慰道:“婧驸马,陛下如此器重您,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虽说圣意难测,但圣上对婧公主的心您该是知道的。”   这是在暗示他什么?   墨问蹙眉。   待坐上回左相府的马车,墨问的眉头仍未舒展,景元帝对婧公主的好天下的百姓有目共睹,从出嫁的嫁妆到以后的种种的纵容,全都是别的子女无法企及的,可那是真的宠爱,还是看在司徒皇后的面子上?谁也不清楚。   一面将七皇子推上准皇储的位置,一面却要让他一个病怏怏的驸马来做辅政大臣,完全将司徒家和黎家推上了对立的两面,虽说这种对抗的局面早已形成,如今再偏袒他又有何意义?   是在安抚司徒家之前被冤枉的忠心?   那也该直接封赏司徒赫,与他墨问有何干系?   是在忌惮他的城府,将他推上高位,再下狠手解决他?   墨问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真的不应该回来,到时候恐怕他的计划还未达成,人却早已死不瞑目了……   不过,他曾想在东兴的朝堂上占据的高位算是达成了,辅政大臣的位置等同西秦的丞相,比左相墨嵩还要高出半级,仅是官位,不是爵位。   马车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时,墨问忽然想起他该去见一见他的丈母娘才是,不管怎么说,刚才在大殿内的会面都太匆忙,他的丈母娘会不会一怒之下对他有意见,然后寻个茬赐死他?   他若是去拜见了丈母娘,他的老丈人又会作何感想?觉得他好大喜功,到处炫耀,拉帮结派,也寻个借口弄死他?   这颗项上人头,迟早得丢了!   墨问叹息,算了,不去见就不去见了,他丈母娘不还在跟她侄儿叙旧么?他去了也只是个不受待见的外人罢了,还是别凑热闹了。   皇家的女婿朕不好当,比平民百姓家的媳妇儿还不如,四处受气提心吊胆无所依傍,他的妻再不回来,他恐怕要被逼疯了。   ……   “我明明就是个战败的俘虏,一回来却被当做英雄般对待,呵呵,真是可笑。”   未央宫内,司徒赫说出这番话来,引得司徒皇后的叹息,她上前心疼地摸着他的脸颊道:“赫儿,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还活着,就是司徒家最大的荣耀。”   司徒赫笑,凤目黯淡:“若是没有婧小白,我早就死了。”   他这样说并非因为婧小白救了他,他被突厥人俘虏虐待了整整一月,若不是为了活着回去见她,告诉婧小白他不曾叛国投敌,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听到百里婧的名字,司徒皇后的眼眸微微闪烁,她紧闭的唇半晌才开合:“你必须要习惯没有她,即便没有她,你还是要好好地活着。”   司徒赫以为她说的是婧小白已经嫁人了,让他早点丢开所有的心思,他点点头:“是,我会习惯的,我会好好活着。”   司徒皇后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干脆,倒愣了愣。   司徒赫接着道:“父亲让我回来告诉姑姑,此次突厥大败,退居燕山以北,北郡府的藩军功劳不小,陛下定会重重有赏,所以,今年冬天,晋阳王很可能会回京述职。” ☆、第201章   听罢司徒赫的话,司徒皇后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后道:“陛下没有下旨之前,所有的推断都不算数,不论晋阳王是否会回京述职,静观其变便是。赫儿,你身子受了重伤,快些回去休息吧……”   她看着司徒赫脸上的伤疤,哀痛道:“司徒家为了大兴的社稷江山付出了如此之大的代价,如果最后还是无法得到信任,那个君主该是有多昏庸无道?”   司徒赫蹙起眉头,对她这句话分外不解,正待要问,司徒皇后却已经命人送他出去了。   司徒赫走后,整个未央宫只剩下司徒皇后一人,她走到窗边看着不远处已然开败的虞美人,眼里的哀伤越发重了,情难自禁地一字一句念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这一生,她有两个不能原谅的男人,一个是她同床共枕近二十载的夫君,一个是近二十载不曾谋面的心上人,等到今岁草木枯萎之时,所有恩怨是否能一次解决?   ……   墨问回到相府后各种不自在,府里的下人们殷勤更甚,他却百无聊赖,把他的妻一个人丢在遥远的边疆,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也越发不能理解他的老丈人。   如果说之前是为了司徒家,让他的妻去西北监军安定人心确实说得过去,现在战事都已经结束了,还不让她回来,让一位公主长时间呆在男人堆里,安抚将士,安置百姓,清理战场的残余,这未免有点不合情理……   人人都说西秦皇帝喜怒无常暴虐无道,要他说,东兴皇帝才是如此,连他都要甘拜下风了。   等等。   墨问忽然翻了个身,眼睛望着漆黑的床幔,历来皇帝会派遣最宠爱最信任的皇子去边疆督战,也会在战后安抚民心。此举一来可以磨练皇子的意志,让他见识到战场的惨烈知晓为人君的不易,二来,可以为他积蓄无数的赞誉,与百姓同甘共苦的皇子,他日荣登大宝时将会少却许多阻碍。   天下归心,百姓拥戴,意志坚强,这样的天子自然能让百姓放心。   可是……   墨问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可是,他的妻并非男儿身,她是瘦弱娇小的公主,九州天下从来没有女人当皇帝的记载,如果景元帝有这样的打算,那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   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在墨问心里涌起来,便无法再压下去,难怪出宫时高公公说他若是揣测不了圣意,不妨想想景元帝对荣昌公主的一片苦笑,再从景元帝对他的种种提拔、纵容上来看,根本与他这一想法不谋而合。   为什么此前他要请旨去大西北,景元帝想都不想便同意了,根本不在乎他如何蹩脚的借口。为什么他的妻被困突厥大营,景元帝下令任何代价都愿意付出,只愿换得他的妻平安归来……更久之前,当他的妻从迷津谷归来身中剧毒昏迷不醒时,景元帝自言自语时的那一番真切话语,那时并无旁人在场,他根本无需做戏,这一切墨问都瞧得真真切切……   是的,景元帝对荣昌公主的宠爱都是真的,他迷惑了全天下人的眼光,让天下人以为他对荣昌公主的好只是因为司徒家的地位,所以,哪怕司徒皇后所生的并非一位皇子,也照样可以得到高于任何皇子的待遇!   越想,墨问越睡不着了,这事如何了断?再不可能了断了,如果他的妻只是一位公主,他与她还有些可能,如果他的妻将来做了古今第一位女皇帝,那么,他们的地位平起平坐,她不可能纡尊降贵下嫁西秦。这是要让他在东兴隐姓埋名一辈子,以墨问的身份一直活到老到死么?   为什么他的心肝宝贝偏偏是位了不得的公主,她的父皇和母舅家有足够的能耐保她荣登皇位,她没有必要因为任何的委屈再随便选择一次婚姻,也就是说,一旦他失去墨问这一身份,他与她再没有可能……   再想得可怕点,等她成了女皇帝,她必定会像男人一样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到时候整个后宫都住着她新看上的男宠。也许她一高兴,韩晔、司徒赫甚至黎戍之流都能入得后宫,每天愿意翻谁的牌子就翻谁的牌子,愿意翻几个人的牌子就翻几个人的牌子,龙床那么大,还怕睡不下?   到时候,她可就完全得偿所愿了,旧情人、青梅竹马、断袖之癖各种口味应有尽有,她还会稀罕一个病怏怏口不能言的哑巴?她肯定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剁碎了碾成灰彻底丢到九霄云外去!   胡思乱想之下,墨问的心碎成了渣。枉他机关算尽,偏就漏了这一茬,真到那六宫一统美男在怀之时,他作为大秦皇帝还能眼巴巴地凑上来说,女皇陛下,请让朕也入住你的后宫吧,朕肯定是你所有嫔妃当中最最美貌的!   这……这简直荒唐!荒唐透顶!   他一个人的妻忽然变成了天下人的妻,让他如何还能静得下心来!   孤枕难眠,怀里空荡荡的,枕边那个深海血玉的哨子安静地陪他躺着,无论是枕头还是被子、床榻闻不到一点他的妻留下来的味道,墨问一直翻来覆去地叹气,快天明时,黑鹰跪在床边问道:“主子,您是否龙体欠安?”   “没有,你们退下吧。”墨问不耐烦地挥手。   桂九笑嘻嘻道:“黑鹰,走吧,主子那是思念婧公主过度,体热难耐。”   墨问翻了个身,隔着垂下的纱幔狠狠瞪他。   黑鹰全然无知,斟酌着问道:“主子,不如为您找位干净的姑娘来解解热?主子难得有此兴致,而且,婧公主不在。”   桂九也附和:“好主意!”   墨问确实有此需要,思念他的妻思念得情潮泛滥,但是这两个奴才怎么能善解人意成这样!以为他饥不择食到随便哪个姑娘都可以么?!   墨问冷哼道:“既然如此,找个跟这副画像里的女子一模一样的来!”他随手将枕下的一幅画摔了出去。   桂九和黑鹰惊讶极了,忙将画像拾起来,对着烛光一瞧,发现画中人就是婧公主,一颦一笑颇为传神,画像的落款处提的却是墨家四公子的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桂九和黑鹰对视了一会儿,双双退下了。   墨问以为耳根终于清静,却不想一炷香的时间后,黑鹰真的扛着一个女人送到了他的床上,郑重其事道:“主子,人带来了,请您慢慢享用。”   墨问惊诧地看去,果真就见他的妻躺在他枕边,安然地闭着眼睛,那鼻子那眼睛那小嘴,每一处都像极了,他倒吓了一大跳,手情不自禁地摸向她的脸,突然反应过来,转而摸向那女人的耳际——   用力一撕,扯下一层人皮面具来,以假乱真的易容手法,几乎要将他都蒙骗过去了。   这两个该死的奴才!   墨问将人皮面具也丢出去,扫了一眼那个女人的脸,再好看他也没了胃口,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哄骗朕!”   桂九忙推了推黑鹰,抬着那个女人迅疾地窜出了窗户,笑嘻嘻道:“长夜漫漫,那主子您就自个儿熬着吧,属下告退!”   “你们……”墨问气得从床上爬了起来,却已经不见了人影。他口干舌燥地重又躺下,想他素来薄情寡欲的性子,遇到他的妻之后却每每情难自禁,他的妻若是再不回来,他怕是要熬不住了。   想起刚才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墨问心里又有了个疙瘩,若是他戴着面具与他的妻欢好,岂不就等于他与戴着面具的陌生女人缠绵么?两个人都笼罩在一层不清不楚的面具下,他都忍受不了这种欺瞒,他的妻能忍受么?有了方才那一出,他怕是日后见到他的妻都会不由自主地摸一摸她的脸,看看她到底是真是假了……   八月初一,按惯例常朝,景元帝在朝堂上颁发了圣旨,因婧驸马在击退突厥的战争中功不可没,特封其为辅政大臣,赐一品驸马封号。朝堂哗然。   墨问头疼不已,却只能出列谢恩,连他的父亲大人左相墨嵩都惊愕地望着他,可想而知其余旁人的眼色了,从此刻起他完全站在了政治的风头浪尖上,拜他的妻和他的老丈人所赐。   随后君臣又商讨了一些边关事务,无外乎是流民的安置和战士们的封赏。景元帝似乎很高兴,问起韩晔道:“落驸马,此次击退突厥入侵,晋阳王也立了大功,朕这就传旨北疆,命晋阳王安抚好北郡府的百姓后,十一月回京述职。晋阳王十八年不曾回京,你们父子也有几载未曾谋面,连你大婚也未能出席,实在遗憾哪!你回去让府里准备准备,吃穿用度等等都可向内务府提,务必要让晋阳王此番回京有种回家的感觉,朕才能安心哪!”   韩晔的星目平静如常,礼貌地应答道:“儿臣代家父多谢父皇恩典!”   景元帝宽容地颔首,视线扫视过朝臣看向司徒正业道:“司徒元帅,不知赫将军伤势如何?可有好转?”   司徒正业一派正气地作答:“司徒赫伤势已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   “赫将军受突厥人奸计所害,却丝毫不损我大兴的利益,大兴有如此英武的年轻将军,朕实感欣慰啊!今日是初一,待朕与皇后去镇国禅寺上完香,便去探望赫将军。”景元帝叹道。   司徒正业俯身再拜:“司徒家一门感念陛下恩典,着实惶恐!”   目睹君臣之间你来我往的戏码,多数人早就习惯了,每一次都是几人欢喜几人忧,这回黎戍晓得他家老不死的受的内伤恐怕不轻。   本来想陷害司徒赫搞垮司徒家,这会儿不仅司徒赫命大回来了,且将司徒家带入了越发盛宠的局面,黎国舅如何能不气?   在黎国舅咬碎了牙齿和血吞时,黎戍却在下朝后窜到墨问身边,夸赞道:“婧驸马,恭喜恭喜啊!你如今的地位是连我家老不死的也及不上了,他从此都不能再给你脸色瞧了,就连我,不,就连司徒赫那丫见到你都应该行礼,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哪!”   墨问还维持着他惯常的笑意,谦虚地摆了摆手。   韩晔转身要走时,恰好对上了兵部尚书谢炎的目光,他神色如常地将视线从谢炎脸上划过,一丝要与他说话的意思也没有。谢炎转瞬恢复了镇定,又与吏部尚书杨弘话起了家常:“杨大人,突厥人大败,朝廷喜事连连,我们俩家儿女的亲事是不是也可以办了啊?若是杨大人觉得合适了,我今日就让犬子去府上下聘礼!”   杨弘迟疑了片刻道:“谢大人知晓小女若兰性情略有些乖张,明明是喜静的性子却偏偏喜欢听戏,总三天两头往戏楼子里跑,老夫担忧草率地结了亲事,日后会让谢大人府上为难啊。”   “杨大人有所不知了,我那犬子与令千金性子十分相合,他虽是个顽劣的性子,平素却也从不与人胡闹,相较黎国舅家大公子之流要斯文听话得多。近日我倒常常瞧见犬子与令千金同时出入戏楼子,相谈甚欢哪,所以我想,若是小儿女之间日久生情,我们两家便可以结为亲家了,岂不好事一桩?”谢炎笑道。   杨弘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老夫这就回去问过小女的意思,不过,小女妇孺之辈目光短浅,竟带着令郎沉迷戏文,着实不该啊!老夫惭愧,惭愧……”   两人寒暄着迈出殿门,正好瞧见黎戍叽叽喳喳地围着墨问说话,言谈之间喜不自禁,杨弘谢炎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若是将女儿嫁给这个不学无术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戏子,倒真不如将女儿送去当姑子青灯古佛度余生。   那些读过正经书身在其位的朝廷官吏,即便是黎国舅的门生,表面上对黎戍唯唯诺诺敬畏有加,可实际上几乎无一人瞧得上他。   “哎,表妹夫——”   黎戍对那些眼光从来没注意过,拦住缓步走来的韩晔道:“表妹夫你来得正好,我刚想说要与婧驸马去喝一杯,不如你也同去吧?”   韩晔的目光这会儿正大光明地与墨问对上,淡笑道:“喝酒?婧驸马未必肯赏脸吧?即便赏脸去了,旁人喝三杯,他只喝半杯,好酒量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   黎戍没听出韩晔话里的揶揄味道,拍着墨问的肩膀道:“不会的!婧驸马哪能是藏着掖着的人?他的酒量要是不行,就能喝多少是多少,看在婧小白的面子上,婧驸马总不能升官之后不理睬我们这些旧相识吧?”   墨问被黎戍这么一说,看着韩晔的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看在他的心肝宝贝的面子上,他去喝酒又何妨?他的妻已然接受了他的爱,那么,连最后的畏惧都消失了,一个小小的韩晔,他还能放在心上?   “行,就这么定了!就我们三人,去碧波阁!”黎戍大笑着挥了挥手,又颇为遗憾道:“可惜赫将军伤重,要不然再拉上他就好了……”   三人坐在碧波阁二楼的雅间里,又是黎戍搬来的好酒,他一日不请客一日便不能活似的,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招待墨问和韩晔。   刚刚共饮了第一杯,彼此的话还未说开,就听见隔壁雅间里有人大着嗓门道:“真没想到,几个月前婧公主大婚被我们当笑话似的看,几个月后却换了另一幅光景,婧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婧驸马也足智多谋献计击退突厥蛮子,成了朝廷的辅政大员!真不知是婧公主有旺夫相,还是婧驸马克死了三房妻室后忽然有了旺妻运了!这世道真他妈玄乎!”   “不管怎么说,婧驸马与婧公主真是天生一对,命定的姻缘,也不知那娶了落公主的晋阳王世子是不是眼瞎了?要是娶了婧公主,早就平步青云了!”   - ☆、第202章   “平步青云也抵不过心上那人,这不正说明了晋阳王世子的痴情么?婧公主再好,他不爱,勉强过一辈子也没意思……皇家的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猜得透?来,喝!”有人笑道。   众人大笑,扯开了话题。   这番议论一字不落地听在三人耳中,黎戍十分尴尬地望着韩晔,干笑道:“哈哈哈,这碧波阁真热闹,百姓们真热情,个个都能做月老红娘长舌妇了,哈哈哈,表妹夫,婧驸马,我给你们倒酒,倒酒……”   韩晔神色如常,好像根本不曾被刚才那些人的话刺激到分毫,他默认他们所说的都是真的,他视平步青云的高官厚禄为粪土,他忠于心中最理想的爱情。   墨问的视线很好奇地投向韩晔,他猜不透韩晔的心思,虽然已经见识过韩晔的狠毒手段和他波澜不兴的从容外表下的失控,他还是猜不透他的心思。韩晔从不主动提及曾经爱过也许现在还爱着的那个女孩,即便是面对她的夫君,他也从来都不提,他甚至不询问她在边关的境况,哪怕她前一刻才从生死关头被救出,他还是无动于衷漠不关心。   “婧驸马,我敬你。这一杯我干了,你随意。”墨问还在走心,韩晔已经朝他举起了酒杯,仰头饮尽。   与韩晔相比,墨问的沉得住气大约也要大打折扣,他缓了缓神,微笑着奉陪,随后亮了空杯。   这一回,两人之间倒没有剑拔弩张,韩晔也并没有像上次聚众喝酒时那样对墨问咄咄相逼。   黎戍看到他们俩你来我往地互相敬酒,乐得在一旁眯着小眼睛笑,他天生喜欢男人,相貌英俊气质极佳的男人更是心头所好,落驸马的清俊配上婧驸马的淡静,真是副好风景……从他看男人的眼光来判断,婧驸马周身的气质合该是个绝色的美人,否则就太过浪费了。   “婧驸马从大西北一路奔波回来,不知有何感悟?路上可有奇遇?”韩晔话家常似的问道。   墨问微一挑眉,张了张口,随后笑了又摇摇头,黎戍忙善解人意地打圆场:“表妹夫,你问的这些问题太复杂了,此处又没有纸笔,让婧驸马如何作答?换个问题,换个问题。”   韩晔笑了:“婧驸马口不能言倒省了许多力气,也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有时我竟也希望如婧驸马一样失声。”   墨问微笑,韩晔话中有话。   “那就来聊一些婧驸马能回答的问题吧。”韩晔执起酒壶为墨问倒了杯酒,星目盯着他道:“此去大西北,不知婧驸马可曾见识过突厥人的嚣张狂妄?”   这个问题只需墨问点头或摇头便可,墨问思索一瞬,收敛了表情,略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从小在边境长大,对突厥人的生活习性和狰狞面孔都十分了解,而婧驸马从未去过边关,对突厥人一无所知,若是婧驸马不小心入了突厥人的营帐,不知是否应付得来?”韩晔说话时,眼睛一直锁在墨问的脸上。   墨问心里动了一下,看似漫不经心荒诞不羁的疑问,却给墨问敲了个警钟,曾经做过的事不可能瞒得滴水不漏,韩晔在边关定有眼线,那夜入突厥人的营地救走他的妻时,便有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   韩晔居然敢把秘密揭开给他看,不怕他反咬他一口,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墨问不确定韩晔对他的身份了解多少,是仅限于深藏不露的墨问,还是彻底颠覆的西秦皇帝?   墨问不说话,韩晔便笑看着他,两人皆不动声色。   一旁的黎戍急了,对于他们的话中话,他是半句都听不懂的,不耐烦道:“哎呀,你们两个太不厚道了,只顾着问来问去,都是些朝廷大事边关境况,我这种粗俗之人怎么听得明白?你们是要让我一句话都插不上啊!还是赫将军在的时候好,他就从来不在酒桌上谈这些国家大事!”   面对黎戍的牢骚,韩晔忙转头,微笑道:“戍表兄莫生气,我不过是个出不得京城的外藩质子,一想到婧驸马曾去过我的故乡,不禁有些感怀起往事来,一时忘了分寸,自罚三杯!”   韩晔连喝下三杯烈酒,唇边的笑意却未淡去,黎戍见他似乎有强颜欢笑的意思,十分过意不去道:“怎么会呢,表妹夫,我是个粗人,只顾着自己快活,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啊,我……我也自罚三杯!”   说着,黎戍就学着韩晔一连灌了自己三大杯酒。   墨问被黎戍弄得哭笑不得,这断袖偏是个多情种,心肠软,见不得人受委屈,韩晔三言两语就哄得他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第一次听韩晔自嘲说他只是个行动受阻的外藩质子,这可不符合他一贯清冷超脱的性子。而且,都自罚三杯是个什么意思?他们两个人都做了,他若是不喝,倒显得没礼貌了。   墨问只好执起酒壶,也陪了三杯。   韩晔淡淡赞道:“婧驸马好酒量。他日若是有机会,也尝一尝我们北郡府的‘忘忧醉’吧。”   今日的韩晔对墨问格外地友善,竟一点都不让他为难,所有疑问点到为止,他去了一趟大西北,韩晔连脾性都换了?这么快?   黎戍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瞅着墨问道:“婧小白那丫头什么时候回来?不知怎么的,这些天我特别想念她,我们这些男人都在家好好地呆着,喝酒、吃肉、开玩笑,偏她一个人还留在边关。我听说那里气候不大好,七八月就开始冷了,风沙又大得可怕,九月恐怕就会下雪,想想赫那一身糙肉回来都变成那副样子,婧小白细皮嫩肉的脸,回来恐怕更不成样子了,又老又糙……到时候,婧驸马你可不能嫌弃她啊……”   黎戍一个人絮絮叨叨,另外两个沉默不语,脸上的神色都有了些微变化。   许多人看不起黎戍,觉得他粗俗且不中用,可这张桌子上的三个男人,只他一人真诚且坦荡,他有话就说出来,从不藏着掖着,另外两人连思念和担忧都深埋在心底,一个比一个埋得深,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也许至死,他们身上的秘密也不会被外人知晓。   墨问忽然自嘲地想,谁是最肮脏可耻的断袖?谁又是天底下第一活得清楚明白的糊涂之人?   他们完全不是同一境界的人,不该一桌喝酒——   他们不配和黎戍一桌喝酒。   黎戍心无旁骛,而墨问和韩晔却各有心事,连他们彼此都无法从对付的口中问出什么来,何况是黎戍?这样僵持着喝下去,喝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有结果。   所以,韩晔先提了告辞,墨问随后也走了,黎戍喝得东倒西歪地在小厮的搀扶下去了他的戏楼子,才跨进门槛,就迎面碰上一个女子,他没出声,却是那女子先唤道:“……黎老板。”   空谷幽兰般的杨家小姐,谁人见之也难以忘怀,黎戍站直了身子对她笑了笑,却随即十分不雅地打了个酒嗝,他觉得尴尬,忙侧身让开道:“杨小姐,你请……”   杨若兰的眼眸并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双手在身前绞着帕子未动,两个人这样僵持着挡了后面人的道,还是杨若兰的身边的丫头香萍先打破僵局道:“黎老板,我家小姐有话想对你说,你能不能现在抽个空?”   黎戍脑子还混沌着,望向杨若兰,她蹙着眉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答复。   “啊,啊,好……有空,有空……”黎戍嘻嘻哈哈地笑着,嘴角却扯得有点疼。   过午的法华寺不如早晨热闹,香客也早就散了,杨若兰与黎戍坐在石桌旁,她为他倒了一杯清茶。   今日的天不大好,有点阴,千年古松下十分幽静,鸟儿停驻在枝头,又扑棱棱飞走。   不知是不是醉了,黎戍满身的嘴这会儿一个字也吐不出,杨若兰等了许久,先出声道:“他说,他喜欢蹴鞠,喜欢热闹,喜欢女儿红,喜欢在马场上肆无忌惮地跑,喜欢秋天法华寺落满地的银杏叶,更……喜欢我……”   她轻轻地说,吐字清晰,到最后那句带了鼻音。   黎戍握住杯盏的手在抖,索性放下,没敢看她,只扯开嘴角“嗯”了一声,点点头:“谢玄那小子挺会哄人。”   又是一阵沉默。   杨若兰幽幽道:“我爹让我成亲,娘也说他人不错,我也觉得他很好……”   “嗯。”黎戍低下头。   “所以、所以……”杨若兰停顿了一会儿,轻不可闻道:“我要成亲了。”   黎戍笑起来,找到了话茬似的一发不可收拾:“嗯,大喜事啊,谢玄那小子……可以嫁,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你嫁给他不会受委屈,这么好的人,你上哪儿找去啊,早就该……”   他自顾自地说,一转头,看到杨若兰铺了满脸的泪水,那双秋水般的瞳眸中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滑落,定定地,静静地,望着他。   黎戍忽然就住了口。   杨若兰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的。我走了。”   她说着,站起来,走出一步,又回头道:“……他不喜欢听戏,以后,我也……不会再去了……”   “……哦。”黎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声音来,也没看她。   杨若兰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转过身,朝台阶下走去,再没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寺里忽然敲了几声晚钟,头顶处掉落了几颗松子,正好掉在茶水里,溅了黎戍一脸,他抬手拂去眼角的水渍,骂骂咧咧道:“这么倒霉,倒霉到家了,娘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子哭了,老子这辈子也没哭过,笑话……”   哪知水渍越抹越多,手心渐渐潮湿,借着酒劲,黎戍终于伏在石桌上痛哭失声。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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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落自上次“小产”后收敛了不少,在晋阳王府中禁足一月有余,这是她头一回外出。尽管小产过,百里落此刻的颜色却并没有半分衰减,妆容依旧明媚,额际垂下的银锁珍珠熠熠生辉,与一身淡雅华服相映,别有一番风韵。   见韩晔与墨问礼貌寒暄,百里落倒笑了,一双美目打量着墨问,又转向韩晔道:“我在府里休养了这些日子,倒不知夫君与婧驸马竟如此交好了?”   墨问一面淡笑,一面在心底道,她不知,他也不知,只韩晔知晓。   韩晔不语,对百里落冷淡得很,百里落讨了个没趣,却自我解围道:“不过倒也不错,夫君能与婧驸马交好,婧儿妹妹回来必定是高兴的。这师兄师妹四年同门的情分,哪能说断就断了呢?如此便极好。”   一日不在韩晔的心上戳个窟窿,她是不肯罢休的,只要一提起百里婧,韩晔再好的定力也掩藏不住,韩晔果然没有回答。   三人一起往设宴的大殿走去,天色刚刚暗下来,周围寂静无声,百里落走在墨问与韩晔的中间,只一个劲地与墨问说话:“妹夫知道婧儿妹妹几时回来么?”   墨问摇头。   “父皇真是太不体谅妹妹妹夫了,新婚不过数月几度分开,待妹妹回来岂不是小别胜新婚?”百里落笑道。   墨问跟着笑。   “我的孩子不小心没了,但愿妹夫与婧儿妹妹早生贵子。”百里落祝福道。   墨问含笑答谢。   视韩晔如无物,百里落毫不收敛,原本那般厌恶墨问的夫妇俩为了各自的目的都对墨问不错,墨问便装糊涂地通通默认,反正他确实思念他的妻,反正百里落说的都是他愿意听到的,这贱人口中难得有几句好话中听,他便只当她真心祝福好了。   另一个原因是,墨问觉得韩晔这种一声不吭的样子蛮有意思。   和很久很久之前一样,“韩晔”这个名字对于他的妻简直是魔障,决不允许有人提起,渐渐的,渐渐的,现在才好了些,她能释怀了,但心底大约还是有点放不下。   可对韩晔来说,似乎更为严重,韩晔素来话不多,性子沉敛,但他也有巧舌如簧的时候,逼得墨问有时都招架不住。他对待任何事情都可以忍受,独独从未听到他对旁人主动提起“婧公主”这个名字——万千百姓对她的敬称也好,他们从前的昵称也好,他只字不提。他,还有他的公主夫人被婧公主所伤,被婧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他不曾有半点怨怼,从未在任何人的面前指责过她的丁点不是,他把所有的声音埋在心里,只他一人知晓。   百里落抓住了韩晔这个死穴,狠狠地往他心上扎,墨问偶尔地一瞥眼,发现韩晔抿着唇,目光直视着前方,连一声都不应,他还是默认,默认所有旁人的言辞,他守着自己的一方世界、一颗心。   墨问叹息,这世上多的是他佩服不已的人。比如韩晔的闷不做声极端耐力,比如司徒赫的铮铮铁骨只折不弯,再比如黎戍的真情外露豁达无私……他墨问与他们几人相比,完全没有可比之处,他唯一剩下的大约只有阴险狡诈趁人之危……   好卑劣的感觉。   瞬间被比到尘埃里去了。   墨问自嘲地想,连后头百里落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听清。   百里落明明十分厌恶墨问,却因为借着墨问刺激了韩晔而心生快意。   等到入了大殿,落了座,百里落微笑着对身边的韩晔道:“只要提起她,你就不出声,有什么用呢?婧儿妹妹现在与驸马相配得很,人家连她去了大西北都眼巴巴地追去,你又能做什么呢?我听人说,边关的将士们人人都知晓婧公主与婧驸马两情相悦。倒也挺奇怪的,这么个病秧子连清雅绝伦的晋阳王世子的风头都夺去了,大婚的时候我还在替婧儿妹妹担忧,怕她下半辈子都毁了呢。”   百里落的视线落在对面的墨问身上,声音不大,只有韩晔听得见。   韩晔眯着眼,道:“你的嘴什么时候能歇一歇?”   他这句话也只有百里落一人能听见,却夹杂着浓浓的警告,与那日百里落“小产”时他的语调差不多。   百里落笑了笑,倒很听话:“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倒当真了?什么都是虚的,也许下一刻,她就在边关病死了呢,不是说战后瘟疫横行么?”   韩晔未发作,墨问倒气得差点捏碎了手中的杯盏,他是听不见他们说话,可他懂唇语,看见百里落那个贱人的嘴一开一合说个没完,还敢那样笑盈盈地看着他,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白痴似的。   墨问瞬间很同情韩晔,娶了个这样的女人,他的妻就从不会这么聒噪。   不,不是,就算他的妻如此聒噪,想必也十分可爱,她那张小嘴儿甜丝丝的,他就喜欢听她说话,声音也好听极了,骂他最凶的那句是在突厥大营的马圈里,她恼羞成怒地说,你混蛋……   啊,真好听。   骂人都那么好听。   赴家宴的皇妃公主皇子们陆陆续续到齐了,景元帝与司徒皇后、黎妃最后到,照旧坐在上首主座上。无人缺席,只墨问的身边留了个空位。七皇子百里明煦这次坐在墨问的下首。   宴会还没开始,百里明煦探头问墨问:“婧姐夫,婧姐姐是不是不回来了?”   墨问深刻记得,这七皇子初次见他吓得像见了鬼似的,他一转过头,果然,百里明煦又吓了一跳,小脑袋往回缩了缩。   墨问不知道这小孩为何有此一问,他不说话,看着他。   百里明煦叹气道:“太傅说,父皇对婧姐姐的宠爱超过对我的,这有违常理。母妃说父皇不喜欢我,我以后做不了皇帝了,她好生气,打了我,罚我背好厚的经书。我希望婧姐姐不要回来,这样我就不会挨打了。”   墨问哑然失笑,黎家的皇子居然如此天真无邪,竟对着他说出这种话来,他若是有心害他,这小孩何止是挨打?揭了他一层皮都是轻的。   这七皇子少说也有十岁了,他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奏折都批过,哪能这么直白蠢钝?   想当皇帝?当上了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百里明煦发完了牢骚,没等到墨问的回答,他哼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个哑巴,你不会说话。”忽然瞥见黎妃瞪着他,百里明煦有些害怕道:“婧姐夫,你是哑巴,你不会把我刚才说的告诉别人的,对吧?”   墨问真被这小孩给气着了,张口闭口都是哑巴,真没家教。   见他满怀期待,墨问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景元帝宣布宴会开始,歌舞陆续上来,菜肴也一道道奉上,酒至半酣,景元帝忽然道:“诸位爱妃、皇儿、驸马,与朕同饮一杯!”   人人都起身举杯,不会喝酒的小公主小皇子也都以茶代酒。   待众人重新坐下,景元帝十分开心道:“九月将有两件喜事,第一件,朕的荣昌公主从北疆归来,第二件,朕的四十八岁寿辰。”   他说着,扭头看向旁边的司徒皇后,笑道:“皇后知晓婧儿的生辰与朕的寿辰十分临近,婧儿是十月初一,朕是九月廿八,不如这次让朕与婧儿一起办个寿宴。为了欢迎自战场上凯旋归来的公主,此次你们的礼物可都不能轻慢啊。”   ------题外话------   咳,明天,明天绝对不会九点!握拳!脖子痛ing   ps:等肉的亲们可以先加群,群号:七九三八一一九四。乌龟在此恭候。敲门砖:流氓坑爹!   那个谁,菊花,你丫快到碗里来! ☆、第204章   景元帝这么一提,自然无人敢有异议,在座的众人都齐声应下,司徒皇后却道:“大兴刚经历突厥之祸,陛下应当为社稷着想,今年的寿宴宜一切从简。”   司徒皇后这话一出,大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敢在景元帝的兴头上泼冷水的,只司徒皇后一人做得出。   “臣妾却不赞同皇后所言。”黎妃睨着司徒皇后的方向,接口道:“皇后为了社稷江山考虑得着实周全,但我大兴富庶辽阔,即便历经突厥之乱,难道千万子民为陛下贺寿的心意都省了?陛下体恤百姓,百姓为何不能全崇敬圣上之意?大兴终究还是姓百里的。”   黎妃竟如此明目张胆地与司徒皇后争了起来,各宫的妃嫔们都默不作声地望着。   司徒皇后连瞧都不曾瞧黎妃一眼,冷笑道:“贱妾误国。”   “你……”黎妃一双美目睁得极大,可皇后终究是皇后,司徒珊是国母,黎妃再宠冠六宫到底只是嫔妃,与平民百姓家的贱妾无异。只有皇后出言训斥嫔妃的份,若嫔妃敢公然对皇后无礼,便等同侮辱圣上。   “好了。”景元帝蹙眉,叹了口气道:“不要争了。”他转头看着司徒皇后冰冷的面庞,道:“皇后所说的在理,寿宴是该一切从简,以全朕体恤百姓之心。但是,方才朕所说的贺礼还是不能省的,朕也不求你们送什么稀世珍宝,心意到了便好,朕的公主难道还缺一样小小的寿礼不成?皇后以为如何?”   他如此给司徒皇后面子,言语里虽然夹杂着不容置疑,却还略带商量的口吻,司徒皇后脸色虽然还是冰冷无笑意,却点头道:“一切听圣上做主。”   景元帝听罢,笑了笑,转而拍了拍黎妃的手,笑道:“爱妃的心意朕明白。”   如此柔情蜜意,黎妃立刻展露笑颜:“陛下……”声音既软且媚,一双美目略带些得意地瞥着司徒皇后。   司徒皇后冷冷淡淡,对景元帝的轻言抚慰和黎妃有意无意的示威毫不在乎,她的凤目低垂,无人看清她眸中的颜色。   帝后和黎妃之间的种种后宫的嫔妃们其实早就已经习惯,那些小皇子小公主从小被教导,这种场面更是一点动静都不敢弄出来。   墨问一面惊叹于他的老丈人如此之好的记忆力,连女儿的生辰都记得那般清楚,还特地让人为他的女儿准备生辰礼物;一面充满好奇地探究着他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关系,这丝丝缕缕的情意和若即若离的冷淡,似乎是帝后之间最常见的。   不过以上种种倒也没有让墨问觉得难以接受,其实与他的丈母娘相比,他母后的狠毒更甚一筹,他的父皇也更为……   “父皇,您可真是太难为儿臣了……”   墨问正想着,对面坐席上的百里落开口笑道:“婧儿妹妹从小到大都得父皇宠爱,如今又有与她举案齐眉的驸马,根本什么都不缺,让儿臣等如何揣测她的心思,如何才能让婧儿妹妹满意呢?”   墨问想,百里落这女人一刻不出声证明她的存在,她是断不肯罢休的,光听她的声音,墨问都觉得烦躁不已,偏她还爱提他家小傻瓜的名字,她也配叫她的名字!韩晔怎么搞的,也不管管?他要是韩晔,绝对不会让自家女人这么聒噪……再一想,咳,貌似他家小傻瓜他根本管不住……   “落儿,你婧儿妹妹虽然什么都不缺,只要你的礼物有心意,她也必定会喜欢。你父皇刚才也说了,并不需要稀世珍宝,你尽管用心准备就是。”黎妃笑道,转头望着景元帝。   “嗯。”景元帝颔首笑应,似想起什么,眉头稍稍牵起道:“朕记得落儿前些日子刚刚小产,如今身子好些了么?”   百里落目光微闪,看着韩晔道:“回父皇,多亏了驸马悉心照料,落儿身子好多了,只是想到那个无辜逝去的孩子,还是会伤心不已。”   景元帝也望向韩晔叹道:“新婚夫妇难免鲁莽冲动些,稍不注意小产也是有的,好在你们还年轻,下一个孩子要多加小心。马上你的公公就要入京了,初次见面,你也得好好准备准备,不可让晋阳王觉得朕的女儿怠慢了他们啊。”   韩晔忙出声道:“父皇说笑了。能娶到落公主,是韩晔的福气,父王对韩晔能入皇家做驸马很是欣慰,一直感念父皇的恩典。”   君臣父子之间的客套话,叫人听不出其中有几分真假。   百里落被韩晔的虚伪言辞一激,心上的怒化为更娇媚的笑意,在又一轮酒菜过后,她望着对面的墨问道:“方才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也给各位娘娘参考参考。婧儿妹妹固然什么都不缺,可初为新妇,她却还不曾为人之母,若是各位娘娘觉得生辰之礼不好准备,不如从这里入手,给未来的小郡主小公子好生筹备筹备,倒也不会有错。”   各宫的娘娘们听罢,互相望了望,笑道:“还是落公主心细,我们竟没想到。”   因墨问如今是景元帝面前的红人,众人再不敢对他存亵渎嘲笑的心思,她们又看着墨问,略带点笑意道:“婧公主远在边疆,难为婧驸马相思千里了。”   “待婧公主回来,只盼着你们的好消息,早日为陛下添一位外孙。”   “陛下快至不惑之年,能得一位外孙,宫里就热闹多了,婧驸马得多多努力才是……”   各宫娘娘一人一句,墨问只管陪着笑脸,好在不需要浪费口舌,带笑的脸总不会叫人反感,他心里皱着眉,他与他的妻如何,她们这些老女人管得着么?真是后宫寂寞,偏要来挣点存在感。   “够了,好好的中秋家宴倒成了嚼舌根的地方了!”司徒皇后冷冰冰地抬起头,一开口满场寂静,她也不管任何人的面子,凤目盯着墨问,指名道姓道:“墨问,你不会说话,便由着她们说话,尽叫些闲不住嘴的在此喋喋不休,闹完了还都是你的过错!”   墨问一听丈母娘发话,头皮立刻一麻,忙起身朝凤座上的司徒皇后鞠躬行礼,面色十分恭顺,头也一直低垂着,不敢有半分忤逆。   司徒皇后的凤目又扫过在场的嫔妃和皇子,最终落在了百里落的身上,话却不是对她说的:“你们有话尽管私下去说,有陛下和小皇子小公主在的场合,你们公然谈论闺房生子之事,带坏了各宫皇子公主不说,还会让人以为我大兴皇宫的后妃都是如此粗俗不知礼数!什么样的母亲教什么样的女儿,等到孩子大了,就更难管教了,黎妃,你说呢?”   被司徒皇后指桑骂槐地这么一训斥,百里落的脸色“唰”的一白,黎妃也气得咬牙切齿。无奈正宫娘娘开口,她无从反驳,连景元帝也只是作壁上观,对司徒皇后的训斥毫无意见,黎妃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臣妾谨遵教诲,也会好好地对各宫的姐妹们言传身教,定不再教陛下和娘娘失望。”   司徒皇后对她的态度并不在意,倒是景元帝点点头,赞道:“六宫和睦,朕之所愿啊,皇后不愧是国母,任何时候都能做到沉稳睿敏,朕很欣慰。”   说着,景元帝对墨问抬抬手:“婧驸马也别站着了,她们口没遮拦倒让你背了不是。掌仪司的人呢,上次那出新戏准备得怎么样了,朕要听听看……”   尽管上来的戏很欢快,可后半段的宴会气氛却一沉再沉,每个人都吃的心不在焉。   墨问叹息,他的丈母娘太厉害了,谁都不敢惹。大抵六宫之主只分三种,第一种八面玲珑,有容人之量,与嫔妃相处融洽,很懂得讨圣上欢心,后位稳固;第二种心机不够,与嫔妃真心相待,后位迟早不保,也许家破人亡也说不定;第三种,就像他丈母娘和他母后那样,有强大的外戚背景,她们在后宫中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从不需要与嫔妃太过亲密,甚至连讨圣上的欢心都大可不必,一句话就能左右所有人的心情,让她们既畏且怕。   墨问失神地想,也不知以后他家小疯子是哪一种?她常说要为他纳妾,他要真是纳了妾,她是不是会一怒之下让他纳妾不能享用?六宫之主第四种,让六宫无妃或皇帝变太监,谁都别想好过。   真可怕。墨问想着想着走了心。   哑巴的可怜在于没人跟他说话,即便有人起了头,见他只会傻笑便接不下去了,不管他是不是朝中一品驸马辅政大臣,他到底只是个哑巴。   眼神扫过韩晔的时候,墨问又想,韩晔虽会说话,可他也差不多是个哑巴,他们俩若是凑一对,倒可以用眼神交流,谁也不嫌弃谁。不一定,韩晔是个清高的哑巴,大约此后的日子,最值得期待的就是他家小傻瓜的归期,九月……   九月足足有三十日,哪一日才是归期?恨不能立刻改了历法,让九月从此只有一日……   待宴会终于结束,黎贵妃回去就砸了咸福宫里的东西,命人去请黎国舅入宫,对着他一顿训斥,把在司徒皇后那儿所受的气通通撒在了黎国舅的身上:“不是说可以将司徒家一举拿下么?结果现在那个老泼妇越发猖狂了,骑到本宫的头上来任意羞辱!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黎家这些年靠我一个人苦苦支撑,你到头来连个贱丫头都收拾不了!煦儿要是做不了皇帝,你,还有整个黎家全部都要陪葬!”   黎德庸拖着矮胖的身子喏喏地站着,低着头也不敢反驳,只敢一字一字说:“娘娘息怒,息怒……”   “如何息怒?!”黎贵妃气得面目狰狞:“如果我这辈子都只能被司徒珊压在头上,就算是死我也不能瞑目!”   黎国舅想了想,斟酌道:“如果娘娘肯,黎家也不是不能翻身,娘娘忘了,不是还有晋阳王一脉么?”   黎贵妃略略一惊:“晋阳王一脉?”   黎国舅恬着脸道:“娘娘可以考虑考虑当初落儿的计策,成王败寇,只有等煦儿当上了皇帝,我们黎家才有一线生机。虽然不知陛下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但是我们可以先下手为强,不再受制于皇命的安排……”   见黎妃有些动摇,黎国舅继续劝道:“妹妹,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大哥知道你对陛下有感情,可这感情会要了你的命,如果你一直舍不得,那司徒家就永远压在黎家的上头……我和陛下身边的高公公交情匪浅,等晋阳王回京,来个里应外合入殿逼宫,也可以留着他的命,只要他写下诏书立煦儿为太子……”   黎妃浑身失力,跌坐在榻上,美目浸湿,念念道:“杀了……他?我从十六岁就跟了他,转眼二十多年了。第一次见他,我不过是教坊司的乐伎,他还是个纨绔皇子,他说喜欢听我弹箜篌,我弹箜篌时的样子最美,而那时候的司徒珊不过才十四岁,根本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十年后,他为帝,司徒珊为后,我从他身边的侍妾爬到如今的位置,二十年来,他却再也没有提过要我弹箜篌,他奏箫时只让我抚琴,只因司徒珊不肯……”   “一切宠爱都是虚的,只要司徒珊一说话,他就立刻不出声,骄纵司徒珊的一切猖狂,过后了无痕迹地替她安抚人心……都是为了司徒珊,什么都是司徒珊,即便司徒珊如今人老珠黄,看起来比我老上十岁,还是司徒珊……”越说,黎妃越是泪如雨下,伏在榻上痛哭了起来。   黎国舅在一旁安抚道:“妹妹,妹妹,你喝醉了……”   黎妃突然抬起头来,目露凶光,看向宫外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好,好得很,既然得不到他的心,就把他喜欢的一切都摧毁!我要司徒珊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司徒家全部不得好死!”   “妹妹,小声点……”黎国舅东张西望地瞅着,低声制止她道:“小心隔墙有耳……”   黎妃睨着他,美目带着嘲讽:“大哥,你一辈子都和我一样唯唯诺诺,当惯了下人,就算是做这种大事,你却还是畏首畏尾的,连带着你的那些门生也个个扶不上台面!”   “是,妹妹教训的是……”黎国舅点头道。   “既然是落儿的主意,你便尽管去和她商量,还有落驸马那儿最最关键,晋阳王一脉若是帮不了我们,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所以,务必得慎重!”黎妃道。   ……   百里落没有在宫中留宿,而是与韩晔一起回晋阳王府,目送墨问的轿子往东华门去,韩晔与百里落出了西华门。天上的月亮近得像在屋顶之上,伸手就可以摘到,马蹄的哒哒声和轿子的嘎吱声相合,却并不和谐。   百里落在轿中闷得烦躁,掀起帘子,却见韩晔的马并没有走在她的轿边,而是远远地走在前头,根本不想与她同行的意思。   “公主,您有什么吩咐?”侍女春翠小心地询问着。   百里落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唰的一下又摔了帘子。   待回到晋阳王府,屏退了下人,百里落叫住韩晔道:“韩晔,今日我只问一句,我们之间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什么?”韩晔清淡地反问。   “成亲之前你我的约定,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百里落嘲讽道。   韩晔的星目晦暗不明:“我一直恪守约定,只是你忘了。”   百里落见他这么说,心里稍稍放心了些,讥笑道:“这倒让我很好奇了,你不让我碰她,只准她任意地羞辱我,羞辱你自己,可是等到我们大业成就的那一日,你以为她还会原谅你?你还想在那个时候与她破镜重圆?这美梦做得好像有点疯了。”   韩晔神色淡静,面无表情道:“你只需做好你的事,我的事与你无关。”   见他抬脚要走,百里落笑道:“夫君,不知等你的小师妹归来,你打算送她什么生辰礼物呢?”   韩晔的脚步一顿,半晌才开口道:“你随意。”   他摆出毫不在乎的态度,头也不回地离去,那一百零八颗佛珠随着他行走的动作蹭在他的腕上,莫名地有点冰冷。   百里落望着韩晔的背影,勾起唇角冷笑道:“我随意?是么?”   ……   等过了八月,又快要等完九月,墨问终于在九月十九那日等到了他的妻归来的消息。   桂子落了,菊花开了,他的妻总算肯回来。   ------题外话------   咳,继续宣传,肉汤近了,想喝的亲加群等待:七九三八一一九四(敲门砖:流氓坑爹)入群请不要害羞地扑倒管理员~   然后,少数台湾地区的亲和木有扣扣的亲到时候会单独发至邮件~   ps:茉莉,一直等你入群呢,既然没有扣,那咱就邮件哈。 ☆、第205章   第205章迟迟归   探子的消息只说在路上,墨问估摸着大约还要等上好几日,哪知九月廿一一大早,墨问正在处理公务,就听人匆匆来报说婧公主一行已经到了城门口。   墨问慌忙站起来,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这帮兔崽子竟现在才来告诉他,他的妻今日归来,他若是没能及时去接她,她会不会以为他背着她搞什么幺蛾子?   忙让人抬去城门口,行至城中最繁华的街口,轿子便再也抬不进去了,百姓们挤在道路两旁,将所有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墨问只得下轿,随从拨开人群,他挤过去,就看到宽阔的大道那头他的妻端坐在马背上,以不疾不徐的速度朝内城而来,与离开时一样,她的身后跟随着大队的人马,高扬的东兴日月同辉盘龙旗帜迎风招展……   然而,还是有很多与离开时不一样的地方,她身上的盔甲脏了,她的脸黑了不少,从前娇嫩的肌肤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有些粗糙,呈略深的麦色,她明亮的双眸比之前更为成沉稳,再没有人一眼看过去以为她是个不谙世事娇弱不堪的公主。   墨问站在人群里看着,竟忘了朝前再迈一步,不自禁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他心里有一种吾家娇妻初长成的欣慰和自豪,真想告诉周围这些看热闹的人,马背上那个最美丽的小女人是他的妻。   墨问笑着笑着,余光一瞥,看到对面的路边一道红色的锦袍,身边还有个男人朝着前行的队伍挥手,红衣男人自然是司徒赫,挥手叫唤的是黎戍,黎戍身后还有半个矮小的红色影子。   “婧小白!婧小白!这里!这里啊!”黎戍笑嘻嘻地高声喊。   百里婧顺着声音的方向朝前看去,就看到了黎戍和司徒赫,她笑起来,驱马跃过去,欣喜地唤道:“赫!黎戍!”   不在的时候想念,在的时候黎戍又不忘损她,他皱着眉夸张地咧着嘴道:“呀,婧小白,你现在黑得跟块炭似的!”   百里婧正想拿鞭子抽他,一言未发的司徒赫却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接她:“婧小白,下来。”   百里婧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介意地跳进他怀里,在司徒赫的搀扶下站稳脚,抱怨道:“赫,你怎么知道我腿疼?骑了这些天的马,两条腿硬得都迈不开了,我不好意思说……”   司徒赫脸上的刀疤狰狞地横着,看到她惊讶的样子,麦色的皮肤上绽开不变的笑容,他抬手敲了敲她的头:“婧小白,你才去战场多久,跟我比起老道来了?我能不知道?”   百里婧躲闪着大笑:“赫,我错了,我错了……”   “婧小白,你黑了,但是长胖了。”司徒赫凤目深深道。   百里婧哼道:“赫,你的胳膊比秤砣还准,每次都那么笃定说我胖了还是瘦了,我才不信!”   司徒赫只笑不语。   “伤好点了么?”百里婧抚上他脸上的疤痕,心疼地问道。   “嗯,差不多全好了,秋猎当日你要的生辰礼物我势在必得。”司徒赫笑了,摘下她的手不松不紧地握着,每一句都叫她安心。   “行了,行了!你们俩够了啊!”黎戍忽然横插一脚,将司徒赫和百里婧分开,挡在百里婧跟前俯视着她道:“我说啊,这些年你们两兄妹还没腻歪够,让老百姓瞧见了还以为这位是婧驸马呢!一年大,二年小的,像不像话!”   司徒赫笑脸微微一僵,百里婧却作势用手中的鞭子去打黎戍,笑骂道:“黎戍,你嘴里还是吐不出象牙来!”   黎戍逃开两步,忽然想起来道:“咦?说真的,婧小白回来了,怎么不见婧驸马来接?连我家小狐狸都来了,这婧驸马太不靠谱了啊!媳妇儿娶回家就算完了?这么大的场面,一点都不贴心!”   百里婧也觉得奇怪,照理说也不应该,连大西北那么远的地方墨问都寻去了,不可能连她回来他都不知道。她扫视着路边形形色色的百姓,自言自语道:“会不会生病了?”   黎戍捣捣司徒赫,嘀咕道:“婧小白完了,一点都不怀疑那婧驸马会有花花肠子,以婧驸马如今的地位,趁婧小白不在养几只温顺的小绵羊也不是不可能……”   “他敢!”司徒赫骤然打断他。   黎戍立刻闭了嘴,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见司徒赫反应这么大,黎戍撇开头继续嘀咕道:“应该是不敢……”一转头看到他家小狐狸站在一边,黎戍神色微变,挥了挥手道:“小狐狸,快去碧波阁看看酒菜,这场面挤死了,没啥意思,快去!”   黎狸摇摇头,不肯走。   这时,只听“噗通”一声,一道高大的身影陡然从被封锁的主街道旁跌了出来,护卫军持长枪上前呵斥他:“婧公主殿下归来,百姓避让,你居然敢拦着道儿?不想活了么!”   这么大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见那人一身藏青色的袍子,尴尬地抬起头,一张脸苍白无血色,一看便知是久病之人。   见那人是个病秧子,护卫军收了长枪,很无奈道:“快走开!待会儿让人看到了,可不管你有没有病,照样当乱党处置!”   “墨问?”百里婧远远看到那个被护卫军挡住了半个身影的人,她忙快步走了过去。   护卫军听见脚步声,忙回头行礼,解释道:“婧公主,这个人……”   “墨问。”百里婧没理他,径直上前扶起跌倒的那个病秧子,拍着他衣服上的灰尘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摔伤了没有?”   一听到这个名字,护卫军士兵吓得立刻跪地,难以置信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婧驸马驾到,罪该万死!”   看热闹的人群见百里婧奔过去本来就静了下来,护卫兵这一声喊更是让满场寂静,黎戍好笑地看着不远处的墨问,对司徒赫道:“啧啧,婧驸马这招实在是高,一摔成名啊这是!”   墨问确实是一不做二不休,看到他们几人聊得正欢,根本看不到他,他索性就摔出来算了。这下与大兴的百姓都结结实实见了个面,谁都不会再把刚才与他的妻举止亲密的司徒赫当成是婧驸马了。摔就摔了,他什么脸没丢过,爬起来便是,他才不会真的要死要活。   听见他的妻关切的问,墨问苦着脸在她的手心写:“小疯子,你这么英俊地回来,我却狼狈地丢了你的脸,你且罚我吧。”   其实,以墨问如今的地位,谁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肃然起敬,即便看到他如此孱弱的身子与想象中差距甚大,却也符合他一贯病秧子的名声,所以百姓们惊讶过后都跪下了,口中唤着婧驸马和婧公主万福等吉利话。   百里婧叹气,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点了点,嗔怪道:“人这么多,你要是挤不进来就回去等我,我都已经入了城门了,难道还不会回相府么?笨蛋!”   回相府?墨问一听这句,顿时就心不在焉了,他的妻是在暗示他什么吗?她已经准备好了?   “墨问?怎么了?”百里婧见他眼神飘忽,皱眉问道。   墨问回神,沙哑地干咳了一声,在她手心写道:“你回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会去接你。我想比任何人都早一点看到你。”写完,他倾身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   其实是因为她穿着铠甲戴着头盔,只露出半张小脸,他想吻那张小嘴不大容易,因此才作罢。   正你侬我侬,黎戍等人已经走了过来,亲卫中有人提醒道:“婧公主,陛下和皇后娘娘正在宫中等候,您是不是该……”   百里婧忙退出墨问的怀抱,对司徒赫等人道:“赫,我要先入宫面圣,你送墨问回去吧,他一个人冒冒失失的,只怕待会儿百姓一散,又被挤着了。”   司徒赫看了墨问一眼,淡笑着应:“好。”   墨问依依不舍地攥着她的手,想了想,还是咬牙写了:“婧儿,早点回来,我想你。”这是夫君独一无二的权力,他不用太可惜了。   百里婧不知听懂他的暗示没有,点了点头就松了手,潇洒利落地跨上马背,径直朝宫城奔去。司徒赫、墨问等人只得退到一边去,这是在面圣之前最亲密的人迎接的仪式,与城门处的百姓一起最先见到心心念念的归人。   “我在碧波阁设了宴,欢迎婧小白回来,婧驸马也赏个脸一同去吧?”黎戍看着远去的军队,笑对墨问道。   墨问心里哪还有什么宴会,全是他的妻,还没回应,司徒赫却对他道:“婧小白才回来,长途跋涉,腿疼,腰疼,肯定浑身都不舒服,你让府里给她准备热水泡一泡。大西北的风沙大,又冷,这三个月她吃惯了军中的干粮,脾胃应该不大好,乍回到江南,气候也难以适应,让太医开个方子调养调养……”   司徒赫说话的时候一脸认真,凤目也十分平静:“你为人夫,是她这一生最亲密的依靠,婧小白向来不懂照顾自己,你应负起为人夫君的责任,不该只想着自己快活。”   ------题外话------   唔,继续放广告,乌龟后院群号:七九三八一一九四(敲门砖:流氓坑爹~)肉汤正在熬,亲们抓紧到碗里来……给正版订阅亲们的福利,看盗版的亲们自觉绕道…… ☆、第206章   司徒赫的这番话语气并不重,像是一个男人看清男人的心思,又像是兄长疼惜妹妹的处境,每一句都发自内心,墨问听了确实有几分触动。鴀璨璩晓   他从前哪里这样关心过一个女人?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还没有这种意识,即便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妻,他看着她面上的笑,便以为她这些日子以来过得还不错,方才只因为她忽视了他,所以他要找到机会单独与她在一起,将这些挡道的人都清除出去。可清醒后才发现,他做得太不够。   他的妻那样关心他,当着所有百姓的面丝毫都不嫌弃他的狼狈出丑,还担心他会被挤着,特地让司徒赫送他回去,他怎么能这么浑,只想着怎么将她吃下肚子呢?   表面上什么亏都吃得,什么脸都丢得,可实质上他还是那个只知如何占尽便宜绝不吃亏的昏君,事事先想到自己的利益,再去考虑旁人的感受。这似乎,并不该是爱人的态度。所以,司徒赫对他很不放心,不放心他心爱的姑娘落在他这种人的手里。   墨问又深刻反省了一番,面露自责之意,对司徒赫点了点头。他是爱情里的新学徒,好在他肯学,愿悉心听取教诲,百折不回。   “走吧。送你回去。”见他这样,司徒赫也没什么可说的,抬脚朝前走去。   墨问紧随其后。   黎戍却不再跟上,在后头喊道:“赫,你送婧驸马回去,我就不去了啊!我先回碧波阁等你们!早点来!”   待司徒赫等人消失在街角,黎狸忽然挠挠头道:“大哥,我刚才好像看到落驸马了。”   “落驸马?表妹夫?”黎戍转过身,问道:“哪儿呢?”   黎狸指了指对街的茶楼:“刚刚我看到落驸马从茶楼上下来,现在不见了。”   黎戍顺着黎狸的手指看过去,茶楼二层靠窗的位置正对着这条主街道,若是坐在上头能将整个场面看得清清楚楚,黎戍不解了:“不可能啊,表妹夫平常只喝酒的,什么时候改了脾性,大早上的来喝茶了?小狐狸,你看错了吧?”   “才没有!”黎狸哼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落驸马,整个盛京城谁比他更好看?我怎么会看走眼呢?”   黎戍敲她的脑袋:“他最好看?赫将军也没他好看?”   “不一样的,落驸马的好看和赫将军不一样!”黎狸捂着脑袋若有所思道:“大哥,我现在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婧公主没想过要和赫将军在一起,而是选择了落驸马……”   黎戍根本不信这小丫头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他根本都不理她,转身就走:“小狐狸,跟大哥去吃早饭,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   “因为赫将军和婧公主太像了!他们那儿都像!看久了就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是有亲密的关系的,在一起时间久了,就越来越像彼此,自己跟自己天天打照面,怎么能成亲呢?”小狐狸锲而不舍地追过去,还是要把她的一番道理说出来。   “哦?那你为什么不喜欢落驸马,而去喜欢赫将军呢?”黎戍反问道。   小狐狸低下头,支支吾吾:“我也没看出来落驸马哪里好,除了好看些,几次见面他都冷冷淡淡的,婧公主当初在师门的时候就跟这样的落驸马纠缠了许久么?好像挺没意思的。”   “大哥也觉得你现在这样挺没意思的,今儿个连跟赫将军说一句都还没呢,倒兴冲冲论起他人的纠葛来了,劝也不听,赶也不走,真让大哥无话可说!你不是婧小白,又不是韩晔,你哪儿知道他们之间有意思没意思?你觉得没意思的时光,对有些人来说,也许一辈子都忘不掉。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懂不懂?”黎戍劈头盖脸一顿教训道。   “哦……”黎狸似懂非懂地应道。   墨问倒没让司徒赫送多远,随从就来接他了,司徒赫转身离去,也没什么好说的。墨问回去又处理了一番公事,便回相府去等着了,细心地让人准备了沐浴的热水,还炖了大补的浓汤,甚至跑去厨房亲自尝了尝汤的滋味。   他正一脸喜色地想着他的妻尝到这鲜美的热汤时的样子,一旁的御厨斟酌着开口道:“婧驸马,若是您喝这汤是不行的,虚不受补,您得悠着点儿……至于婧公主,她才从北疆回来,暂时也得吃几天清淡的缓缓,慢慢调补,这浓汤她受不了,喝了一准得出问题……”   墨问正火热的心被浇了一盆冷水,他这又做了一桩蠢事了?他这辈子最蠢的事都为他的妻做了个遍……   正在反省自己的没常识没脑子,桂九匆匆进厨房来禀报道:“驸马爷,您别忙活了,宫里才来人说婧公主不回相府了,得在宫里斋戒七日,洗一洗战场上的阴晦血腥之气,您就省点儿力气好好休息吧。”   墨问一颗滚烫的红心开始“呲呲”地冒着烟,彻底凉透。一切都合情合理,洗洗更健康,为了他的妻着想,确实得去去晦气才是,在宫里斋戒也对,守卫森严,谁人也不敢打扰……   他妈的,他怎么这么没脑子!司徒赫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怎么也不打听打听宫里的规矩?怎么就忘了他的妻是一位尊贵的公主呢!她不是他一个人的妻,她是大兴的公主,说不定以后还是大兴的女皇陛下!先国后家,他身为她的夫君得像寻常人家的小媳妇儿似的耐心等待、予以体谅、绝不能有微词……   绝不能有。   “啪”的一声,墨问将手中的勺子愤然扔进了滚汤里,转身就奔出了厨房——   “驸马爷,您去哪儿啊?”桂九在后头喊。   墨问不理他。   不带他有微词,还不带他发发脾气暴走一会儿的么?他再窝囊好歹还是个一品驸马辅政大臣呢!   ……   韩晔回到晋阳王府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迎面碰见盛装打扮的百里落,他没开口,百里落却笑道:“夫君见过心上人了?怎么样,西北的大风沙有没有吹皱她的面容,经过血腥战场的屠戮,她还是夫君眼里那个不可亵渎的小白花么?”   韩晔自然不会答复她,见不远处几个侍女侍卫走来,他问:“你的身子未痊愈,可以出门么?”   这话在旁人听来可真是关怀备至,百里落嘲讽一笑:“夫君请放心,我不是去找你那朵小白花的麻烦。宫里来了信儿,父皇赐宫中女眷温泉沐浴……呵,倒是托婧儿妹妹的福,她一回来,圣泉才能开……”   顿了顿,百里落盯着韩晔的脸道:“夫君若是没仔细瞧够心上人,待会儿去圣泉时,我再替夫君好好瞧瞧,但是恐怕有些可惜,即便她容颜憔悴,大约也非思念夫君你所致……春翠,走吧。”   说完,也不等韩晔出声,她便径自朝王府大门走去。   等百里落主仆出了门,韩文韩武迎上来道:“爷,那个人确实来了盛京,只是行踪不定,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没关系,既然他来了,为了他想要的东西,肯定会来找我,你们只需等。”韩晔道。   “那爷的身边是否再多派些暗卫保护?以免遭了那人的毒手。”   韩晔微微蹙眉:“玄影回来了?”   “是,跟着婧公主回来了。”   韩晔似乎听不得这个名字,听旁人口中说起,他顿时连思绪都慢了半拍,他知她去了他的故乡,看到了那荒凉衰败的北郡府、法华寺,那么远的路他没能陪她一起走,困兽般蜷缩在这四方的城……他知道,她离他越来越远……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今受尽荣宠,那便足够了。所有秘密都可死在韩晔的心里,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哪怕一个字。   “嗯。”韩晔点头轻应,“留一半守着她,另一半瓮中捉鳖。”   ……   圣泉对皇家来说有灵泉的意义,宫中女眷齐往圣泉沐浴,确实很是难得,却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去,至少得是受宠或育有皇子公主的妃嫔。   圣泉的池子也分不同的大小,各宫的妃嫔也并不在一处沐浴。   深秋已有瑟瑟凉意,温泉内水汽氤氲,百里落在宫女的伺候下除了衣服,踏入池水中,不一会儿黎贵妃也来了。黎妃身边的大宫女忽然笑起来,对黎妃母女道:“娘娘,公主,你们听奴婢讲个笑话。”   百里落靠在池边,不施粉黛的脸失了不少颜色,挑眉道:“什么笑话?”   那大宫女边替黎妃脱衣,边小声道:“奴婢刚才听有几个小宫女在嘀咕,娘娘猜怎么着?她们说是婧公主臂上的守宫砂完好无缺,没想到成亲近半年了,婧公主竟还是完璧之身……”   “什么?!”黎妃母女同时惊讶道。   “娘娘您说好笑不好笑?也不知是婧驸马不行,还是婧驸马压根不想碰她?”那大宫女兀自笑道。   “爱嚼舌根子的贱人!”百里落忽然大怒,将池中水拍出了巨大的水花。   “公主……”那大宫女不明所以地跪倒在地。   黎妃也被她吓了一大跳,皱眉问道:“落儿,你这是怎么了?” ☆、第207章   百里落气得胸口起伏,听见黎妃这样问,她别开眼睛,平息了一下心底的怒气,道:“没什么……”   等黎妃也下了温泉池,百里落望着跪在那的大宫女道:“你起来吧,当真瞧见婧公主的守宫砂?”   那大宫女仍旧跪着道:“奴婢不曾瞧见,是听几个小宫女在嚼舌根子,胡乱传的,但是奴婢觉得她们应该不敢胡说。”   “好了,你们去外面候着吧。”百里落不耐烦地皱眉。   等宫女都走了,黎妃看着百里落道:“落儿,你心情似乎不大好,是不是跟驸马吵架了?还是前段日子小产带来的病症,心有郁结?若是这样,让太医给你开个方子调养调养。”   “不用了,母妃,我很好。”百里落声音低沉,用手捧起池中的温泉水泼在脸上,热气腾腾中,她才略略平复了一些。   然而,等她的手臂露出水面,黎妃却惊讶不已道:“落儿,你这胳膊上几时纹了朵花儿?”   这么说着,黎妃已经从池水中朝她走来,百里落忙缩起手臂,强笑道:“有些日子了,上次认识了一个刺身师傅,手艺很精湛,所以就让他替我刺了一朵花。”   水汽中,黎妃瞧不见百里落的神色,靠在她身边的池壁上,笑道:“来,让母妃瞧瞧,是朵什么花儿?”   百里落无法抗拒,只得任黎妃扶起手臂,是朵小小的红色的牡丹花,可花蕊却偏是黑色的,看起来有几分妖冶,黎妃的手在那点点的花蕊上摩挲着,笑道:“手艺是还不错,就是这花蕊有点奇怪,为什么偏偏是黑色,若是黑色的花瓣正中央点上一点朱砂红,倒也别致。”   “母妃……”听到这朱砂红,百里落再也忍不了,猛地抽回了手臂,人也朝一旁的青石浮去,“挤在一起太热了,我去那边靠会儿,母妃要是需要人捏背,让宫女们进来吧。”   黎妃有点摸不透百里落的心思,她们母女俩倒是头一回如此生疏,不过她这个女儿从小就倔,受了委屈来找她诉苦时,她又半分都不能替她讨回,还得时时处处看司徒珊母女的脸色,因此久而久之,她有什么心事都藏在心底,也不大肯对她这个母妃说了。   所以,黎妃也只当她又在闹什么别扭,倒没往别处想,自顾自笑道:“落儿,母妃不是很久没有同你一处好好说话了么?正好趁此机会咱们母女好好聊聊,让那些小蹄子们进来倒烦得很。”   百里落靠在温泉中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挡住了她半个身子,也完全遮住了她左边的那条胳膊,她的右手使劲地搓着那朵黑蕊的牡丹,又听黎妃笑道:“如果真的像宫女们说的那样,小泼妇出嫁了半年也没破身,那病秧子驸马肯定有问题,要是这样下去,那老泼妇一辈子也别想有外孙了,她的女儿比她还不如,连个丫头也生不出来!呵呵……”   百里落气不打一处来:“母妃,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么?除了生儿育女你还知道什么?”   她吼完这一句,陡然站起身来,上岸去披了一件外袍就出去了,倒将黎妃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此次来圣泉的都是女眷,因此这里连半个宦官也不见,百里落大胆地走出浴池,往露天的小庭院里走去,准备坐下来歇歇脚。哪知刚走过假山,就碰到迎面走来的百里婧。   百里婧自胸口处往下裹着一条白色的绢巾,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一张脸即便粉黛不施稍呈麦色,也丝毫掩盖不了她绝美的容颜,脖颈以下肤如凝脂,泛着雪一般的光泽……真是天生的尤物。   百里落虽然在韩晔面前那般嘲讽,可是真的碰见了百里婧,且以半**素颜相见,她在百里婧的美貌面前讨不到任何便宜,蜡炬之光与日争辉,无端端自惭形秽。百里落竟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百里婧是一句话都不想对她说的,尤其是在这种无人的场合,更是连礼貌都可以省了,所以她只是扫了百里落一眼,以极其无视的姿态从她身边走过,往正宫的温泉池走去,一个宫女跟在她后面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袍,但是经过百里落身边时,外袍翻起,百里婧左臂上那颗鲜亮的守宫砂还是刺伤了百里落的眼——   同样是新婚半年,同样是大兴公主,为什么百里婧就可以坦然地暴露她处子之身的证据,而她却偏要遮遮掩掩,不惜以细针刺入手臂内侧最娇嫩的皮肉,以莫大的痛楚来换得一朵黑蕊的牡丹花?   百里婧冰清玉洁,出身高贵,所以她有恃无恐是么?百里落自轻自贱,不仅已为人妇,还小产过一次,所以,哪怕再嫁,百里婧也会比百里落嫁得更好,她还可以有无数选择是么?   韩晔还在期待什么?百里婧还在做着什么美梦?想要从头与韩晔再续前缘,只要留着那个守宫砂的证据,就能永远在韩晔的心底占据最高贵最干净的位置,韩晔到死都还爱着她念着她……   呵,想得可真美!韩晔,百里婧,你们想得可真美!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楚,我会千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百里落在原地伫立良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笑得有点阴森可怖——很快就有好戏看了,百里婧,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为什么成亲这么久,还没有圆房?”   正宫的浴池里,司徒皇后问自己的女儿道。   百里婧靠在浴池壁上,未经人事的身子连与母亲在一起泡澡,都会觉得有几分羞赧,她微微地缩着两臂,但也不好瞒着母亲,尴尬地答道:“还……还没准备好。”   司徒皇后的脸色仍旧冷漠,又问道:“是墨问的身子不行?”   “不、不是……”百里婧忙摇头,为墨问辩解完又觉尴尬不已,支吾道:“就是……我不愿意,所以,他没敢硬来。”   “硬来?”司徒皇后竟一笑,“就凭他?”   百里婧不敢说话了,她的夫君只有她才知道,他在闺房里那不知餍足的无赖劲儿,说出去怕是谁都不会相信,而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即便是对着自己的母后。   司徒皇后见她低下头去,叹了口气道:“婧儿,若真的像你说的,墨问不是不行,他想要却还是愿意等你答应,那他不是柳下惠就是个聪明的男人。你的身上必定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他才迟迟没有动手。”   “想要的东西?”百里婧微微蹙眉,想着墨问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容和他对她“说”过的所有的话,摇头道:“我不知他想要什么。”她带着一知半解问司徒皇后道:“母后,是不是男人都想要更多女人的身体?父皇有那么多嫔妃,封了一个又一个,永无止境似的。如果父皇最爱的那个人不是母后,即便父皇对我再疼爱,我的心里终究还是不大敢相信似的。”   “呵呵,最爱?”司徒皇后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似的,头一次笑得这么不顾形象,与她平日里完全不同,她在百里婧疑惑的目光里继续笑着:“婧儿,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你肯定会感觉到的。即便是争吵,他再生气,再恼怒,恨不得掐死你,恨不得闹个天翻地覆至死方休,他还是会留下来陪你继续吵,争得脸红脖子粗,吵到你有气无力再不能争执胜负输赢,也一早忘了争吵是为了什么,彼此偃旗息鼓,继续过琐碎的日子……”   百里婧听罢似懂非懂,却看到水汽氤氲中母后的笑容渐渐淡去,变得有几分陌生的苦涩,她笑着靠在池壁上朝自己看过来:“两个人相爱,还顾及什么颜面输赢呢?若不是为了迫不得已的政治利益纳了一个又一个的侍妾,儿子、女儿一个个地生,家里日日都有喜事,他身边总是欢笑声不断……这种男人,他若是还敢开口说爱你,定是因为你不爱他,所以他不甘心罢了。”   “母后说的是……父皇?”百里婧第一次听母后吐露这种心事,不确定地问道。   司徒皇后不答,忽然撑起身子来到百里婧身边,坐下来,温柔地为她梳着湿漉漉的乌发。   感觉到母后柔情的百里婧一动都不敢动,听母后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在她背后道:“见过战场的杀戮、昼夜不息的血腥和残忍,害怕了么?”   百里婧顿了顿,却摇摇头:“对百姓来说,失去家园和亲人才更为可怕。在战后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庄城镇,许多的流民,我就在想,若是我失去了亲人,肯定会痛不欲生。那些残忍杀戮若是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那就是值得的。”   司徒皇后用绢巾沉默地为她擦拭着身体,似乎是要洗去女儿身上的污浊之气,她擦拭得很认真,像对待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浴室里热气过重,一滴水珠划过她起了皱纹的眼角,看起来像泪,她缓缓地说:“婧儿,很抱歉让你在这宫里长大,有那样一位多情的父亲,他爱不爱你,母后不知道,但是,母后真的不相信他会全心全意爱着你这一个女儿,所以,你要原谅母后一直以来的自私与冷漠……”   ------题外话------   唔,火候差不多了,下章开吃,但不一定是明天更,乌龟要酝酿酝酿,一次更完噻。   所以,亲们先去群里排排坐啦,群号:七九三八一一九四(进群请不要害羞地扑倒群管理……) ☆、第208章 (坑庆,万更奉上)   司徒皇后的话里夹杂了难得的软弱,这是百里婧长久以来甚少见到的,她笑道:“母后,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闯祸,以后我会好好地反省,听母后的话,不会再随随便便任性了。不论父皇是不是真的爱着我,至少母后都是为了我好,是不是?”   她转过身来,水汽弥漫中,却看不清母后的眼睛,随后有宫人进来说晚膳已经备好了,是不是立刻传膳,这种嘈杂声里,百里婧也不知道母后是否应了她刚才那句话,她虽觉得有点奇怪,却并没有往心里去。母女之间哪里有芥蒂可言,即便她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世上所有人,也不应该包括她的至亲。   温泉沐浴过后,百里婧便去未央宫中斋戒,司徒皇后在宫中这些年,不喜欢参与是非,只要那些嫔妃没有爬到她的头上去,她从不会为了争夺景元帝的恩宠而捻酸吃醋,闲来无事便去礼佛,常常在未央宫的佛堂里一呆就是半日。也怪不得那些妃嫔私下里嚼舌根子说,皇后娘娘念了这些年的佛,抄写了无数的佛经,可到底还是没能改了一点就着的脾性。人人都道黎妃是个心善的,连踩死一只蚂蚁也不忍心,却从不说皇后也是,因为她从来只担了恶人的角色,对宫里的嫔妃皇子从没有半点好颜色,她无意也无须讨好任何人。   百里婧在佛堂里的这七日,朝廷又发生了不少事,除却景元帝的寿宴和秋猎,朝廷又将分拨一批年轻的官员去各个地方上,其中就有墨誉。   当日墨誉正在七皇子处教他读书,却见七皇子漫不经心地打开书页,看着他的眼神很有点偷着乐的意思,墨誉教他念,他便跟着念:“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墨誉现在已经很好地把握住了七皇子的脾性,笑道:“七殿下可知这句话的意思?”   百里明煦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嘻嘻道:“我知道!等一样东西用不着了就要丢开,就像我和小泉子斗蛐蛐儿,我的大将军赢了他的二狗子,他的二狗子就要被丢了喂斗鸡了。”   墨誉哑然,却耐心十足地解释道:“殿下这种解释也对,但是太粗俗了,若是在陛下的面前,万万不可这样说。”   “哎呀,你烦不烦啊?”百里明煦忽然离了坐席,一把将案上的书给扔了老远,冲墨誉做鬼脸道:“马上你就做不了我的老师了,从此以后再也管不着我了,谁还愿意听你说什么大道理之乎者也的!烦死了!”   墨誉很是不解,以为他是小孩子脾气罢了,脾性很好地笑道:“这话是谁说的,若没有圣上的旨意,这书墨誉还会继续教七殿下读下去。”   “哼!就是父皇的意思!”百里明煦挺直了胸膛道:“昨天我听舅舅和母妃说,要重新为我选一位先生,你马上就要被调去那些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了!”   墨誉一听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他知道七皇子虽然顽劣,却不会胡说八道,他说这些话不会毫无缘由。当下,他就丢下七皇子匆匆出宫去了,他第一个去找的是他的父亲左相墨嵩。   去往议事处却没见到左相,一打听说是左相回府了,墨誉又追回相府,匆匆进了前院,撞上来请安的老二老三。虽然被管教了好几个月,老二老三在府里仍旧不改跋扈的性子,尤其是面对墨誉——这个家中的老幺,即便高中了状元,可他却永远不会像墨问那般走了狗屎运娶了位公主而飞黄腾达,所以,见墨誉如此怠慢,他们便不依不饶地扯住了他,哼道:“四弟,你近日是越发没规矩了!怎的见了二哥三哥却像见了个下人似的不理不睬?”   这深秋的天,墨誉却跑得满头大汗,见他们二人挡在他面前,他便俯首作揖唤道:“二哥,三哥。”   礼数周全了,二人还是不肯放了他,似乎他们得不到好处,也绝不会让他的日子过得舒服似的,老三墨洵上上下下打量着墨誉道:“哟,二哥,你还别说,自从四弟成了亲,娶了婧公主身边的侍女木莲,他倒傲起来了!听说过狗仗人势,还没听说过狗仗着儿子的势,不就是婧公主认了木莲肚子里的孩子作干亲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堂堂状元郎,沦落到仗着一个小婢女生的孩子作威作福,全然不将哥哥们放在眼里,你也就这么点出息了老四!”   老二墨觉更是猖狂,痞里痞气地掸了掸袖子,斜眼看着墨誉道:“老四,二哥告诉你,你就算再怎么有能耐,才高八斗满腹诗书,你也不过就是个贱妾所生的贱命,当真以为父亲对你抱有什么期望?未成婚先纳妾,你这破败的名声在外,哪个大门大户的还敢将女儿嫁给你?你这辈子也就这个命了!以后对哥哥们恭敬着点儿,否则,叫你在这府里也呆不下去!有本事你就靠着你那贱妾肚子里的贱种过一辈子,或者去向大哥摇尾乞怜,看看他还顾不顾得上你!”   墨誉的手在袖中握得紧紧的,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些莫大的羞辱经由亲兄弟的口中说出来,句句打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喘息。偏偏他还不能发泄,还得像小时候一样对兄长的打骂感激不尽,他像只最可怜的畜生似的挤出一丝懦弱的笑来,把所有气血吞进肚子里:“多谢二哥、三哥教诲,墨誉谨记在心。”   有人就是喜欢看到旁人毫无招架之力,待看到他服了软毫不争辩的怂样,老二老三顿时觉得畅快,又觉得挺没意思,趾高气昂地走远了。   待他们走后,墨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管家走过来,问道:“四少爷,您怎么来了?院子里穿堂风大,怪冷的。”   墨誉回神,敛去眼中的痛楚,挤出一丝笑意来道:“我来找父亲。”   “相爷刚与驸马爷一同回来的。”管家给他引路。   “驸马?”墨誉不自觉念出声,“与大哥一同回来的么?”   “是啊,如今驸马爷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又是辅政大臣,无论官位爵位相爷都得听驸马爷的吩咐,咱们相府还真是沾了驸马爷的光啊。”管家谄媚地笑,为墨誉推开了门。   左相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见有人进来,他抬眼看了看,看到墨誉,又垂眸继续写着,口中道:“哦,是誉儿啊。坐。”   管家带上门出去了,墨誉一步一步走到椅子上坐下,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忽然听左相道:“誉儿,你得做好心理准备,突厥之祸发生后,朝廷查出了许多疏漏。陛下为了安抚百姓,整顿吏治,决定派遣年轻的官员下去各个州县历练,你是墨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年纪又小,恐怕这次也得往地方上去才行啊。”   墨誉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京官之子有诸多好处,一般可以不必去穷乡僻壤的地方受罪,因为他们的父亲和家族十分强大,有了这种庇护,他可以安然无忧。可是,谁能想到,堂堂左相府的四公子,却沦为了那些地方小吏一般的角色,由皇子侍读迁为州县官员,无论品级是否高于六品翰林院编修,这根本就是贬谪。   墨誉呆了呆,忽然问道:“父亲,大哥是辅政大臣,这事他知道么?去地方历练的有几人与我一样?”   左相墨嵩放下手中的笔,道:“是陛下的旨意,但这件事我和你大哥都知晓,毕竟他如今位高权重。”   “那父亲有没有同大哥说,在陛下面前为我求求情,一去到地方上,父亲应该知道即便是丞相之子,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墨誉陪着笑脸,充满期待地讨好着他的父亲。   左相墨嵩叹了口气:“誉儿,不是父亲不想为你求情,实在是不能求情,陛下的意思太坚决,而我与你大哥同为朝廷重臣,绝对不能徇私舞弊,若惹恼了陛下,整个墨家都会不保。放心吧誉儿,父亲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这是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墨誉在心底苦笑,为了墨家的利益,他的父亲和大哥联手将他这个墨家微不足道的末子推入了火坑,他们明知下放有什么风险,也明知他要受很多苦楚,可他们不肯救他,不肯帮他,看着他一人无助凄惶,他们无动于衷。他从来不是墨家的人,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受过感受过一丝丝的温暖。   彻底心灰意冷,墨誉从左相处退出来,也不见他的父亲有半句挽留,所有事情都已下了定论,只在这最后时刻通知他一声。他是那棋盘上最无力的卒子,只能认命地被推着往前走,前方是滚滚的波涛,而他没有后退的权力。   回到西厢时,木莲正在亭中晒太阳,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也比前些日子胖了不少,见他回来,她笑道:“墨誉,今日你怎的回来得这么早?”   墨誉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面上仍旧一丝笑容也无。   在百里婧去往战场的几个月里,墨誉对木莲的照料也算无微不至,而对于木莲肚子里的孩子,对于他来说,也是完全新奇的事务,有一日他趁木莲睡着,手掌不知觉地抚上她隆起的小腹,微微地笑了,木莲恰好在这时醒了过来,见墨誉要抽手,她笑道:“摸一摸又有什么关系?何必偷偷的?”墨誉当下便红了脸。   因为朝夕相处,墨誉与木莲之间也渐渐日久生情,何况还有着一层无法割断的血脉关系。似乎在百里婧未回来之前,一切都很和睦。   然而,现在一看到木莲,墨誉就想起墨洵和墨觉的那番羞辱的话来,他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多半是因为木莲和她腹中的孩子,若非他的名声如此破败,即便大哥和父亲要将他作为鱼肉放在案板上,他也可以向陛下求情,断不会活成如今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他堂堂文状元,数月来只担着翰林院编修一职,而他的大哥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却在短短的几月间就一跃而成为大兴国最初风头的辅政大臣一品驸马!   原本,他是个连出偏院都需要人搀扶的病秧子!这其中的差距,不过是因为他娶了婧公主!而他墨誉与婧公主的侍女苟合!   真是羞耻!   真是天道不公!   他隐忍了这些年,讨好父亲,用功读书,从不与府中任何人交恶,眼见着二哥三哥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大哥体弱十年不曾抛头露面,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墨家的复兴,父亲必定只能抬举他这个最有出息的老幺!   一切都该如他所想才对,为什么半道上他的大哥却偏偏出来搅局!夺去了所有的风头不说,还将他逼入如此绝境,他到底是何居心!他们是兄弟,为何要对他斩尽杀绝!   墨誉的心里完全地变了样,然而,即便是去死,他也绝对不会去求他的大哥,绝对不会!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了。如今还有什么地方容得下一个墨誉?   就在墨誉走投无路时,宫里来人将他请了去,太监引着他往熟悉的未央宫方向,等在深秋的萧瑟花园里见到司徒皇后,墨誉的眼眶忽然红了,司徒皇后微微皱眉,拉着他的手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听了这句话,墨誉本来已克制住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他从小就没有娘,天下间对他最好的女人就是司徒皇后。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他也有娘,哪怕不比司徒皇后位高权重,他到底也还有所安慰,不至于孤零零任人欺负。表面上他是相府的四少爷,人人都捧着他,可其实在相府,他受尽了委屈和欺辱,因此,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才会真正地怜悯着他的大哥,在他门庭冷落时,带着同病相怜的心态偶尔去瞧一瞧他。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是墨誉,在他的大哥攀上如此高枝之后,竟连自己的兄弟也不肯拉扯一把,真叫他彻底灰了心。   让一个京官之子出入后宫,传出去到底名声不好,司徒皇后便长话短说道:“墨誉,你不用担心,本宫已向陛下求了情,你年纪还小,妾室又有了身孕,委实不该让你去那些穷乡僻壤。”   墨誉惊讶地看着司徒皇后:“娘娘,这……”   没想到最后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居然是司徒皇后。   一瞬间云消雾散,墨誉感激地跪下道:“多谢娘娘恩典!”   司徒皇后看着他的种种神色变化和言谈举止,不动声色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年纪虽小,却万不可学那些没用的女人,只顾着抹泪,任何时候都该有不卑不亢的态度,即便你只是个庶出不受宠的公子,明白么?”   墨誉俯身再拜,字面上的意思他懂了,可言外之意他却一点都没明白,他只是个京官的庶子,对他的管束本不该是司徒皇后的事,皇后娘娘何其尊贵的身份,却对他如此教诲,墨誉既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不大真实。   墨誉从未央宫出来,迎面碰上了黎妃母女,因为要准备景元帝的大寿,百里落一直留在宫里不曾回去,这会儿见墨誉远远走来,百里落问咸福宫的大宫女:“七殿下当真那样对墨状元说了?”   “是。按照公主所教的,一字不差。”大宫女答道。   “很好。”百里落满意地笑道,“母妃,你先回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对墨状元说。”   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黎妃很配合地走了。墨誉看到了百里落,不得不上前来行礼,然而想起七皇子对他说的那番话,说陛下马上会撤下他的侍读身份,这又让他觉得很羞耻,在瞧见百里落的时候越发地羞耻。   “墨状元免礼。”百里落抬了抬手。   墨誉直起身子,连墨状元这个称呼都让他觉得很讽刺,越听越不舒服。   百里落眼神略带着同情望向墨誉,叹气道:“墨状元,本宫很为你感到不值,同样的出身,却换来完全不同的仕途,如今还面临着被贬谪地方的危险,真让人不忍心。”   无论是任何人说出这番话,都会叫他不舒服,因此墨誉不自觉说道:“多谢落公主关心,皇后娘娘已经为臣求了情,微臣可留在京中了。”   “皇后娘娘?”百里落颇觉意外地蹙眉,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掩唇笑道:“墨状元未免太天真了。听说这次官吏调动是辅政大臣的提议,而吏部不过是照着办而已。墨状元想想看,辅政大臣是谁,与你是什么关系,连他都在背后对墨状元下狠手,哪有人还会真心地为墨状元着想呢?再者,皇后娘娘与辅政大臣和墨状元谁亲谁疏,连瞎子都知道吧?皇后娘娘又怎么会格外地照顾起了墨状元,而与自己唯一的女婿闹僵呢?其中必有诈。”   百里落连墨问的名字都没有提,却轻而易举地将墨誉刚刚暖热起来的心又扯下了冰窖,因为她说的句句在理,皇后娘娘与墨誉无亲无故,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地帮他呢?大哥毕竟是皇后的女婿,他一个小小的庶子如何比得上?   见墨誉的眉头越皱越紧,神色痛苦,百里落继续添油加醋道:“墨状元的劣势不过就在于无法得到父皇的倚重,那是因为墨状元不曾得到一个机会。本宫已经对舅舅说了,举荐墨状元负责礼部办理此次国宴,父皇的寿宴自然不能疏忽,若是墨状元能操办的好,让父皇满意了,到时候墨状元还怕无法加官进爵么?”   百里落的话又一次说到了墨誉的心里,他长久以来所缺少的正是一个机会,他从来没有得到机会。然而她如此殷勤地为他打着注意……   “墨状元请宽心,”百里落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本宫知道你对本宫的用意十分怀疑,本宫实话告诉你,之所以处心积虑地为你考虑,不过是希望你到时候能知恩图报,本宫与黎家都希望七皇子能登大宝,若他日心愿达成,所有功臣自然该论功行赏。”   她并非对他无所求,她要他帮助她,因为交易才对他如此提携,这样明目张胆的用意却完全消除了墨誉的疑窦,他根本不再去想世上还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为他好,他只想着自己还有些利用价值,因为这价值他与人公平地交易,只有利益永远不会出卖他,也永远不会叫人失望。   墨誉起了心思,却并没有立刻答复百里落,只是聪明地回应她:“落公主今日所言,墨誉只当不曾听见,做好分内之事便罢。落公主,墨誉先行一步。”   转身看着墨誉匆匆离去的背影,百里落唇边泛起些微笑意,依照墨誉的城府,他若是面上不曾恼怒,那便是成了,如此,她可以安排下一步计划,在父皇寿辰当日送给百里婧一份大大的贺礼。   ……   百里婧在未央宫中斋戒,墨问连个影子都没看到她,好不容易熬过了七日,当日便是景元帝的寿辰。一大早,他就去了宫里等候,未央宫的宫女瞧见他嘻嘻地偷笑,转而进去禀报了。不一会儿,他的妻一身海棠红的宫装自宫门踏出,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跑来。   足足有好几个月没瞧见她的女装了,去了大西北一直是厚厚的铠甲束身,连亲热都有点膈应,久违了的海棠红让墨问心头一颤,她脚步匆匆地下着长长的阶梯,衣裙翻飞,黑发如墨。墨问想起墨誉偷偷作的那幅画,可画中人哪里及得上此刻朝他飞奔而来的女孩万分之一?可见堂堂状元郎的笔也不过如此。   墨问发现他越来越喜欢看着他的妻了,从上到下,仔仔细细,连眼睛都不想眨一下,等她跑到他面前来,气喘吁吁地开口道:“墨问,你怎么来这儿了?我的头发……嗯……”   她话还没说完,墨问已经上前一步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与以往任何一个吻都不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他的两只大手包着她巴掌大的脸,她怎么也逃脱不了,只得将红唇暴露出来任他采撷。   刚刚才抹了些唇红、胭脂,这会儿全给他毁了,百里婧心下一恼,张口就在墨问的唇上咬了一下,墨问脑子一清醒忙松开了她,这个吻根本不应该是墨问的……   然而,百里婧却不放过他,她圈住他的脖颈,用红唇在他苍白的双唇上摩挲,在墨问揽着她的腰闭目享受时,她却又在他的脸颊、鼻尖上分别印下一个吻,再是额头上,继而跳出两步远欣赏,笑嘻嘻道:“这样好看多了,你就这么着去参加宴会吧!”   她说着,拎起裙子又跑上了层层台阶。   旁边的宫女“扑哧”一声笑了,取过镜子给墨问道:“驸马您瞧瞧吧。”   墨问从百里婧的红唇印记上早就知道她使了什么坏,这会儿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有点哭笑不得。他苍白而平淡无奇的相貌无端端多了数个鲜红的唇印,虽然滑稽,他却越看越欢喜,若非旁边的宫女领着他去洗洗干净,他还真愿意就这样去参加宴会,他家小疯子以为他不敢么?他什么都敢。她送的任何东西,他都敢留着,何况是如此甜蜜的印记?   墨问心里快乐疯了,他的妻怎么能如此可爱?他一直盼着她能喜逐颜开,与他撒撒娇耍耍赖,方才那算是撒娇耍赖了么?真让人回味无穷。   依依不舍地任宫女擦去他脸上的东西,墨问还在傻笑,旁边两位宫女从前一直伺候百里婧,这会儿对视一眼,调侃道:“驸马爷,您这是吃蜜吃醉了?您要再不进去,公主可就以为您走了。”   墨问忙回过神,心情特别好,很想开口夸夸这两位宫女会说话,他可不是醉了么?丢下镜子往纱幔当中走去,有嬷嬷正在为他的妻盘着头发,墨问才想起来,她刚刚出去见他时,头发是披散着的,很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而此刻,她云鬓高耸,代表着她早已嫁为人妇。何其有幸,这个人恰好是自己。   百里婧也从镜子里看到了墨问,她伸出手挡了挡他道:“不要过来,再弄花了我的妆,今晚你去打地铺。”   墨问一笑,顺势握住她的手,慢慢走到她跟前去,在她的身侧蹲了下来,直直地看着镜中人……薄延那厮真该死,说他的妻还不够美,这镜中人稍稍抹了些脂粉,遮住了战场归来略显暗淡的肌肤,那漆黑如点墨的眼眸,挺翘的鼻梁,嫣红的唇瓣,无一处不完美,简直能甩出薄延几十条街!   见他呆呆看着镜中的她,沉静的黑眸痴迷,百里婧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嗔道:“有什么好看的?你出去吧,别在这里惹我心烦。”   给她梳头的嬷嬷一笑。   墨问当然不会听话地走开,他摊开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小疯子,夜里好冷,今晚让我抱着你睡,别让我去打地铺。”   百里婧哭笑不得,墨问最会的就是撒娇了。   “好。知道了。”百里婧还是不看他。   墨问得寸进尺地继续写:“身子有没有好些?月事有没有来?我晚上能不能做点别的?”   太无耻了,哪有人这样问的,百里婧的脸不由地红了,偏偏墨问只是写给她看,旁人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她本来想骂他,但是一想到宫里这几天盛传的言论,对墨问很是不利,不由地有点愧疚,因为她的不愿意,倒让墨问成了笑柄,她太不应该了。   于是,她咬咬唇低下头轻声道:“别急,晚上回去再说。”   “公主,别动。”嬷嬷在身后小声提醒道。   墨问已经从她的神色里瞧出了端倪,心下喜不自禁,一连冷了七日的身子又热起来,接着有点慌,毕竟只做过半个夫妻,这一个夫妻怎么做,他心里有点没底。   宴会从傍晚的时候开始,出席宴会的有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和夫人,为了避嫌,朝臣和女眷分开入座,女眷这一边以司徒皇后为首,后妃、公主、诰命夫人,相谈甚欢。   墨问作为辅政大臣比他的妻忙得多,加上心里甜蜜,一个晚上都带着笑容,黎戍负责安排宴会的戏,等一出戏唱完,他端着酒杯上前来给景元帝请安,随后站在了司徒赫的身侧,推了推他道:“赫,你看那婧驸马怎么了,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韩晔与墨问离得最近,墨问越笑,他心里越是不舒服,冠玉似的面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星目凝视着墨问道:“婧驸马有喜事?”   一旁有人不知是识趣还是不识趣地接话道:“婧驸马面有春色,应该是大大的喜事。”   墨问不说话,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毫不掩饰,视线越过一众女眷看向他的妻,他的妻坐在那里,周围所有人顿时都黯淡无光了,也并不是很随和的性子,和她的母后很像,众人不由地对她和司徒皇后有点敬畏,气势上也完全被比了下去。   韩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又匆匆别开头,望向头顶处漆黑的天幕。   等到酒过三巡,夜色已深,众人在御花园内随意观赏,这是皇家难得的恩典。百里婧刚迈步朝墨问走去,身边忽然走来一个太监,将一封书信递给她:“婧公主,刚才有人给了奴才这封信,请您过目。”   百里婧没接书信,盯着那个小太监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个太监面容很模糊,举着信道:“回婧公主的话,奴才叫小桂子,是掌仪司的。你先瞧瞧这信上的笔迹您是否认识……”   百里婧将信将疑地看过去,宫里的琉璃灯有些昏暗,她看到信封上的笔迹顿时睁大了眼睛,信封上写着:“婧小白亲启。”   这个笔迹是三师兄林岑之的!   百里婧一把夺过了小太监手里的信,拆开一看,顿时惊住了。呆立了一瞬,她立刻朝宫外跑去。   三师兄竟然没有死!他的信上说,让她去城东关帝庙,他会把所有关于鹿台山的秘密都告诉她,他只让她一个人去,他说他对任何人都不再相信。   三师兄的死对百里婧来说永远无法释怀,而师门的一夜覆灭更是让她痛彻心扉,如果这一切的秘密就在前方,她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寻!   如果三师兄没有死,那真的太好了!   跨上马背驰往城东关帝庙,绸缎一般的漆黑天幕上点点的星光,冷风呼呼地刮过耳际,刀锋一般的冷,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总算到了。这是一座废弃的关帝庙,周围荒无人烟,百里婧翻身下马,对着黑洞洞的庙门喊道:“三师兄,三师兄……”   没有人应。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拿出了怀中的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一起,只见前方一人伸着可怕的长舌头,满脸都是破了的脓包,流着血,仿佛是从地府爬上来的冤鬼。   饶是百里婧再大胆,也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身后的马忽然受了惊没命地朝前狂奔,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   就在百里婧回头看的那一瞬间,前方那个可怕的冤鬼忽然扑上来一把将她抱住,百里婧本能地想要将他掀翻,束手为刀朝那人的脖颈狠狠地劈去,可是,她惊恐地发现她没有了内力,不仅如此,她连站都有点站不稳了。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放开我!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百里婧挣扎。   那人身上一股恶臭,声音也难听之极,他的鼻子在她的脖颈上嗅着,陶醉不已地喘息着,嗓子眼里似乎有东西在滚动,他笑得比哭还诡异:“我已经够难看的了,也不怕死,我只想尝一尝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到时候我死也瞑目了,哈哈哈……好香……”   这个人的力气并不是很大,可是百里婧却挣脱不了他的掌控,任她将自己抱起来,往破庙里走去,毫不掩饰他要做什么,将她丢在了一堆干草上。随后,他捡起地上还亮着的火折子,似是有意要叫她看清他的样子,点燃了庙里的一盏破油灯。   然后,这个人的真面目彻底暴露在光亮之下,一身乱蓬蓬的衣衫黑乎乎的,脸上的脓包密集,血水恣肆地流着,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只剩一个空洞的窟窿,嘴巴歪向一边,头顶处的发脱落了,头皮上也生了数不清的脓包……   世上最丑陋最恶心的一张脸就在眼前,而他正一步一步朝百里婧走来,他走得很慢,是因为他是个跛子,拖着残缺的一条腿慢慢地带着折磨似的走到干草边,他张着嘴,露出满口的大黄牙:“漂亮……真漂亮……哈哈哈……我刘老三今天死也值了……”他一说话,口水便顺着他歪了半边的嘴里流出来。   “滚开!滚开!”百里婧觉得害怕,越来越害怕,因为之前只是身体软绵绵,现在这种绵软却一直渗到心里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自内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渴望有一双手抱紧她,渴望有一副身体压上她,更渴望许多未知的或不敢想象的东西……可是,怎么能,怎么能是这种恶心的人!她拼命地喊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没能让那个人退后一步,他显然是亡命之徒,根本不管她的衣着多么华丽,不管是不是第二天就会死,好像他的目的就是为了玷污她,将她干净的身子印上最肮脏的污点!   那个人终于压了上来,肮脏的黑手将百里婧的衣衫扒开,一件又一件,罔顾她的尖叫和哭泣,流着口水道:“真漂亮,很快你就是我的人了……哈哈哈……”   百里婧半**地躺在干草上,想要咬舌自尽,奈何连这点力气都没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全身都烙上了那个恶心的男人的恶臭味,就在那个男人分开她的双腿时,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只听得一声惨叫,身上那人被一个大力掀了开去,透过朦胧的泪光,她看到了一身白衣,方才那个恶心的男人被掌力击飞,百里婧第一次见到了什么叫碎尸万段。   然后,那身白衣在她面前单膝跪地,脱下了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颤抖着盖在了她的身上,他衣服上的味道似木香般干净,遮盖了恶心的臭味……   百里婧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起身子扑向他,在她扑过来时,那白影就躬下身子接住她,牢牢地将她抱进了怀里。她在颤抖,他的身子也隐约颤抖不已,她没有力气将他抱得更紧,所以她用哭哑了的嗓子叫他:“大师兄……”   韩晔抱着她,眼睛却还盯着分作几段的那个乞丐,漫天的怒火快要将他燃烧殆尽,再听到怀中人无助的哭泣,他的心都碎了。御花园里他的目光虽然不敢长久地停在她的身上,却比任何人都要注意她的行踪,谁知只是喝了几杯酒,转个头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同时消失的还有百里落……   一次又一次,百里落这个贱人让他措手不及,若他来迟一步,她将遭受世上最可怕的羞辱,而且,她中了毒——   百里婧的神志越来越不清醒,伏在韩晔的怀里,她开始不安分起来,一双光裸的手臂在他的身上摩挲着,努力地抬起头,用柔软的唇吻着韩晔的脖颈,再向上,含住他的下巴,甚至伸出舌头去舔弄,口中发出异常娇媚的声音。   “丫丫……”韩晔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往下摸,却躲不过她紧随而上的唇舌,他的呼吸不自觉就重了。   手指按上她的脉搏,这一按韩晔有些慌了,这种媚药无药可解,除非……   百里落那个贱人真的下了很大的本钱,她要彻底地毁了她!   昏暗的油灯下,她雪白的肌肤上那颗守宫砂依旧鲜亮,正是因为这颗守宫砂才给了百里落可趁之机,如果他就这样带她回去……不,不能,他不能把她交给任何人!   什么都顾不得了,不管身份、地位还是不得已的秘密,都抵不过此刻她在他怀中,韩晔忽地低下头,扶着她的后脑压下了唇,都是熟悉的,时隔很久还是异常熟悉彼此的味道。她热烈地回应他的缠吻,双手不安分地去解他的腰带,她比从前懂了男女之事,借着药力她的胆子也比从前要大得多,韩晔弄不清是意乱情迷还是嫉妒发狂,猛地将她压在了草垛上,暖热的手掌抚向她越发柔软火热的身子,百里婧不由自主地吟哦出声,她想要的更多,更多……   正在这时,韩晔耳边一阵掌风劈来,他本能地回身去接,来人接二连三招招绝杀,那一身黑披风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韩晔何尝不怒,眼前这个男人取代了他的位置,嚣张且不知收敛地将他的所爱据为己有,且瞒过了隐秘的身份,在她的面前从来不曾有过坦诚相待!他早就想杀了他!他来得正好!   墨问早就气得肝胆欲裂,他急匆匆追来,就看到这样一幕,韩晔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敢在这种地方与他的妻苟合!他扫一眼就知道他的妻不对劲,如果是被人下了药,韩晔就越发不是个东西!这是要连她的名节和身子全部都要占有!简直该千刀万剐!   两人什么都不用说,他们必须要斗个你死我活,即便是为了破庙内的女人,他们也不能退让分毫!   破庙前,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相让,眼看着破庙内的女孩无助地扭动着,谁都有点心不在焉焦虑万分。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响起大片大片的脚步声,整齐而有规律,显然来的并不是他们中任何一方的帮手,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   正怒火中烧的二人谁都不能暴露了身份,所以双方适时地收了手,一场本该尸横遍野的决战竟生生地刹住了。正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率先冲了过来,那人脸上的刀疤在暗夜里也异常狰狞,他看着墨问,问道:“婧小白呢,找到了么?”   司徒赫虽然看到了韩晔,却没有问他,只有两种解释:一、他比厌恶墨问更厌恶韩晔;二、知道百里婧在这里,且让司徒赫带着大队人马过来的人就是墨问无疑。   韩晔的星目顿时扫向墨问,墨问的黑眸也沉沉地看着他,唇角似勾起了一丝弧度,然后,在韩晔的注视和司徒赫的逼问中,墨问大步走入破庙,用自己的黑披风包裹起地上的女孩。望着她的小脸上难受之极的模样,墨问不忍心地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他险些就不能护她周全,且利用了许多人来达成保护她、保护自己的目的,都是他的无用,都是他的错。   当墨问抱着百里婧走出破庙时,司徒赫脸上满是焦急,问道:“婧小白怎么了?”   韩晔的手在袖中攥紧,远远望着女孩迷离的双眼,他缓缓缓缓地抬起手,既然如此,那就将在场的所有人全部灭口,一个不留!他心爱的女孩绝不能以这种方式交与旁人的手中,且那人不知底细城府极深!打草惊蛇也罢了,怎样都好,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必须要把这些人全部杀光,尤其是墨问!   就在他抬起手的瞬间,身后又响起一阵脚步声,这次的来人脚步异常不整齐,有人沉稳,有人虚浮,有人似乎还在小跑着,随后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唱道:“圣上驾到!”   韩晔的掌心被自己的内力反噬得鲜血淋漓。   好一个墨问!好一个狡诈的墨问!   墨问来此之前根本就已想好了所有的策略,一个司徒赫还不够,兵力仍旧不足,所以,再将景元帝也请来,他料定了以韩晔的势力也许杀得了司徒赫的亲卫军,却如何杀得尽所有的禁军?倘若景元帝死了,所有人都别想活着出盛京。   不,已经不是性命的关系了,死根本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牢牢地制住,且叫不出半个字的冤屈,抱不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见景元帝来了,所有人都跪下行礼,火把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所有人的表情都逃不出景元帝的视线。   景元帝的目光在韩晔和墨问身上扫了一圈,摆摆手道:“都免礼吧!婧儿怎么样了?”见百里婧在墨问的怀里颤抖得厉害,景元帝慌忙喝道:“太医,快去瞧瞧!朕不准婧公主出事!杨峰,将这里团团围住,可疑之人一个都不准放过!”   “是!”禁军统领杨峰答得异常干脆。   “是,是……”老太医佝偻着身子小跑着过去,只看了百里婧一眼,老太医就为难地禀报道:“回陛下,婧公主这是……中了毒……”   “什么毒?!”景元帝瞪大眼睛。   司徒赫,还有陪着景元帝一起来的墨誉都不自禁朝前迈了一步,却碍于景元帝在场无法表露心迹。   老太医碍于面子,便附耳对景元帝道:“婧公主被人下了媚药,只需驸马……”他没再继续往下说。   其余几人耳力都不差,加上墨誉也离得近,将老太医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韩晔身子僵硬一动不动,司徒赫眼神复杂地望着墨问和他的怀中人,手握紧了腰间的长剑,而墨誉的一颗心一直往水底沉。   景元帝也很意外,当下怒火滔天:“你们给朕查清楚!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加害朕的公主!而且还是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朕若是抓到了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吼过之后又对墨问道:“婧驸马,你随朕过来。”   墨问是哑巴,无论旁人如何吼,他始终一言不发,这会儿听了景元帝的话,又不能放下他的妻让旁人照看,便抱着她跟在景元帝身后。   走到稍稍僻静些的地方,景元帝开口道:“婧驸马,朕听人说,成亲半年有余,婧儿仍旧是处子之身,你的身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尤其是深宫之中什么事都瞒不住,墨问顿时老脸一红,却忙摇头再摇头,他怎么能承认自己不行,那他的妻中了媚药谁来解?这会儿他倒是异常嫌弃自己不会说话了,有一种明明长了嘴却无法争辩的无力。   “当真能解?”景元帝颇有些不信,又问。男女之间的房事,即便是自己的女儿,皇帝一般都是不该过问的,关心这些的应该是记录起居的官员还有正宫娘娘,这被老丈人问起夫妻之事倒是头一回。   墨问什么都不说,只管点头,点头,再点头。墨问这个人已经从头到脚没再剩一点尊严,从内而外全部被扒了个精光。但是精光就精光,他必须得带他的妻回去。   景元帝见他如此没命地点头,顿时叹气道:“好,朕相信你,此处离相府不远,朕命人护送你和婧儿回去。”   墨问总算挽回了些许颜面,上了马车,临走时望了韩晔一眼。他能走,韩晔却未必能,且看他如何解释了,他料定了韩晔不会暴露隐藏的实力,却不敢保证韩晔是否会将他卖个干净。   然而,顾不得那么多了,一队禁军护送着马车快速地驶离了这荒郊野外。   马车内,他的妻根本认不出他似的,只一个劲地在他怀里扭动,异常无助地用柔软的身子摩擦着他。墨问抿着唇,尽管他想她想得快要疯了,可是谁知道她这会儿想的是谁,刚才在破庙里,她搂着韩晔亲吻,轻车熟路的,不像是韩晔一个人的霸王硬上弓,那场面刺伤了墨问的眼睛,他若是去迟了一步,她就是韩晔的人了!他想要等她清醒,让她明明白白地在他身下承欢,他可以多等一日,多等数日都没关系。   所以,一回到相府,将他的妻放在床上,他便叫来了孔雀,问道:“如何解毒?”   孔雀看过之后,红了脸,颇为难地说道:“主子,这药太厉害,没有解药。”   墨问听罢,便没了继续等的意思,挥手让她出去,孔雀却跪下来求他:“主子,您不能这样做,这媚药有个名字,叫‘取次花丛’,只对处子之身见效,只能通过交欢来解毒,可是一旦处子之身被破,就不可以再与破身之人以外的任何人同房,否则,就会毒发身亡。主子一旦解了一次毒,以后便会成为她的药引子,需终身为她解毒。而且,被下毒之人神志不清,第二日就会将当天受辱的所有忘得一干二净。”   世上竟有如此奇毒?   墨问到此时才终于懂了韩晔的失控和近乎崩溃。照理说,韩晔那么能忍,断不会在破庙里与他心爱的女孩苟合,若是有解药,依照韩晔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性格,定然会安排得十分周全,又怎么会不顾礼义廉耻,肆意地坏了她的名节呢?   原来,是有这一层。想要永远地为她解毒?想得美!   药引子又如何?他愿意成为这药引子,成为她一生一世的药引子。   “孔雀,你下去吧。”墨问毫不犹豫地迈步入了红鸾帐。   孔雀呆愣了片刻,终于还是迈步走了,“取次花丛”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药可解的情毒,主子正是中了这种毒。   新婚的喜床上,好久没这么热过了,百里婧中了毒的身子异常地主动,待两人裸呈相见,墨问看着身下女人迷离的双眸,咬着她的鼻尖呢喃道:“我是谁?”   他的动作都停止了,引起了百里婧的不满,她的手柔若无骨地抚上他的脸,眼眸媚得能滴出水来,她思索了好久,喃喃道:“墨问……”   墨问唇边泛起笑意,蓄势待发地压迫着她,他忽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顿时一张绝美的容颜暴露了出来,百里婧看得傻了,颇为茫然地蹙起了眉头,难耐地咬了咬唇,她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她想认他,但是认不出。   “好看么?”墨问的额头抵上她汗湿的额,问道。   “……好看。”她已经成了他的傀儡,任他摆布。   “我是谁?”墨问又问了一遍。   “墨……”百里婧刚吐出一个字,又打住,意乱情迷地摇头:“不知道……”   墨问很满意她知道是他这个人,啄吻着她的唇,一字一字清晰地告诉她:“君执,叫我君执。”   “君……执?君执?”她的舌头还不习惯这个陌生的名字,她反复地念了两遍,正在这时,身下一痛,她本能地叫了一声,两只手将身上的男人抱紧,她攀着他,眼泪都掉下来了:“痛,你走开……”   ------题外话------   咳,一周年坑庆,闭关写了1w多字,快要瞎了,明天再补上后续部分,然后,再写未删节版发群里,龟已趴下,腐女群的亲们再等一等哈。 ☆、第209章   当墨问回去相府后,城东郊外的禁卫军仍未散去,景元帝对墨问宽容,却不代表同样对韩晔宽容,他命人在关帝庙周围搜寻,发现了庙里那个被碎尸万段的恶臭尸体,景元帝问道:“落驸马,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晔紧握的掌心仍旧丝毫不曾松开,心头的怒火、悔恨、痛楚一寸寸将他撕裂,这世上就是有许多的不公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许多人不费吹灰之力捡去了便宜,他也许倾尽这一生也无法得到。夜色中,他的星目黯沉灰败,抬起头看着景元帝,缓缓开口道:“回父皇,方才在御花园内,臣捡到了这张字条,心急之下就跟了过来……”   高贤将他手里的字条接了过去,景元帝就着灯笼的光看到上面的字样,他蹙眉念道:“林岑之?这是给婧儿的信?”   韩晔再开口说起那个名字,声音不自觉哑了一半:“是,林岑之是臣的三师弟,已故的武状元。即便臣与婧公主无法结为鸾俦,但她毕竟对臣来说很重要,臣觉得其中有诈便跟了过来。一过来,就看到她中了毒,有人欲图不轨,臣一气之下,杀了那个人,幸好婧公主不曾出事……随后,婧驸马也过来了,接下来的事情父皇都知晓了。”   他到了这种境地,还是要维护她的名节,不肯教人知道她曾遭受何等可怕的污辱,他也不曾说她所中的毒到底有多厉害,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为了百里婧着想,景元帝自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流言对一个帝国公主来说十分不利,他背着手,走到破庙前,看了看那个恶心的碎尸,当下怒道:“将这副碎尸下油锅!有人敢对朕的女儿下毒手,无论是谁,朕决不轻饶!”   这话似乎有意给谁警告,韩晔知道景元帝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说辞,却还是开口道:“此人书信中的笔迹与臣的三师弟一模一样,而臣的三师弟已经死了数月之久,所以,写信引诱婧公主来此地的人必定对三师弟很是熟悉,臣恳请陛下加大盛京周围的巡逻,已防止有人趁虚而入。”   “哦?落驸马知道是何人?”景元帝锐利的眸子射向韩晔。   韩晔镇定摇头:“臣不知,因此无法防范,才使得婧公主受惊。臣有罪。”   景元帝即便再如何防备韩晔,却也不能在如此众多的禁卫军面前为难他,正好此时禁卫军副统领上前禀报道:“陛下,搜寻了一番,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看来,那些歹人是有备而来。”景元帝怒道:“竟在朕的寿辰之日做出此等下作之事,实在胆大包天!来人哪,传朕的命令,即日起对出入城门的任何人严加搜查,一旦发现可疑之人一律拿下!赫将军,此事交给你去办!”   “是!”一直一言未发的司徒赫拱手应道。   韩晔明白戒严令未必是针对此次突发事件,景元帝不过是借此机会来警告某些人罢了,一位禁军上前将一件白袍递给韩晔:“落驸马,您的衣服。”   此举又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了韩晔的身上,司徒赫看到墨问给婧小白盖上披风之前,将这件白袍扔得老远,这的确是韩晔的衣衫。   韩晔接过衣衫,指尖微微颤抖,却还要解释:“婧公主受惊了,又中了毒,男女授受不亲,臣不敢妄自抱她,所以,只能脱下外衣为她御寒……却不想婧驸马来了,倒与臣大打出手,以为是臣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无奈,却让所有人听出了重点——   “大打出手?凭婧驸马的孱弱身体,如何能与落驸马相比?”禁卫军统领杨峰诧异道。   韩晔摇头:“方才臣一直在困惑,婧驸马的身手似乎还不错,臣只与婧驸马过了几招,赫将军就来了。”   司徒赫这才想起,他到破庙前时听到的隐约风声,内力散去,卷起地上的枯叶,这该是高手才有的境界。他一慌,急道:“你是说墨问会武功?”   墨誉始终静默地站在景元帝身后,听到这话,惊愕地抬起头来,然而作为墨问的亲弟弟,他一句也不曾为他辩驳。   病驸马的所作所为越来越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由困居相府十年的病秧子一步步成为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其中固然有景元帝的抬举,可实质上还得靠他自己的作为。他可以有过人的才智和城府,为何不能有了不得的武功?这很奇怪,又似乎情理之中,只是若要景元帝有心计较,他也能轻易落下个欺君之罪。所有人静默地等着景元帝的反应。   “婧公主的武艺一直是不错的,这一点落驸马也知晓,他们夫妻之间有样学样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成亲数月了,谁改变了谁也不一定。况且落驸马也说了,只与婧驸马过了几招而已,哪里就能判断得出他的武功有多好了?左不过是一时嫉妒拼了命罢了。”景元帝四两拨千斤地将此事略过。   人人都知晓这是景元帝在为墨问说话。   “好了,既然查不出什么,夜深了,起驾回宫吧!”景元帝转过身去,一众禁卫军紧随其后,不一会儿人就散了一半。   司徒赫临走前扫了韩晔一眼,毫不掩饰他的厌恶。   韩晔的随从上前小声道:“爷,您不能再留在这里……”   是啊,不能留在这儿,他得跟上景元帝的步子,洗脱莫须有的罪名。一个人的存在一旦成了错误,他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也是错,一错到底……韩晔的脚挪动了半步,随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韩文韩武忙上前扶住他:“爷,您怎么了?”   韩晔的头剧痛,因为内力反噬,身上一丝力气都没了,自从他在护城河畔丢了她,就再也没能拥她入怀,所有事情偏离他的预料,他亲手把她推向了别人的怀抱,即便上一刻她还需要他,下一秒却与他再没任何关系。爱有多刻骨铭心,就有多痛彻心扉,他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是为了她好,可是现在他一无所有,亲手被人从怀中抢走了她——他才发现,失去了她,他原来一无所有。   这世上有太多他恨的人,每一个他都不会放过,绝不会放过,他连自己都不曾放过……   待所有人从关帝庙前撤走,灯笼火把的光亮彻底消失,不远处的丛林里,有个邪肆的男声道:“让她被天底下最肮脏下贱的乞丐侮辱,待人发现之后,她是该自杀还是苟活着?若是活着,是该杀了那个乞丐,还是留着他为她解毒呢?你这法子真是绝了!”   百里落不屑地白了那个男人一眼:“可惜,还是让人英雄救美了!”   那个男人也笑,漫不经心的:“凭我对韩晔的了解,你这样算计他的心上人,要是你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恐怕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百里落哼道:“他想我死,却未必敢亲手杀我,别忘了我是大兴的公主,他不过是个受困的质子罢了!我会乖乖让他下手?别做梦了!若是让他知晓你写了那张字条坑害他愚蠢的心肝宝贝,你也难逃一死!”   那男人勾起她的一缕发丝,颇带了点挑逗意味道:“美人儿,所以说我们俩真是绝配啊,你堪称天下第一毒妇,我也不差。不如,我们……”   他说得暧昧,百里落一把打落他的手,浑身都是不可侵犯的尖刺,冷笑道:“想得美!我们不过是合作关系!你让我帮你去拿韩晔身上的那块碧玉,到底这玉有什么蹊跷,我要知道!而你又是什么身份,我也必须要知道!”   那男人捻起一片红枫,抵在唇边笑道:“美人儿,你也说了我们只是合作关系,若是知根知底岂不成了说媒求亲了么?你是想嫁给我?韩晔卑鄙无耻地偷了原本属于我的玉佩,我只是想拿回来罢了。”   百里落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若是不肯将你的身份说出来,我们就终止合作关系,你也不见得就能帮我什么忙……”   见她转身要走,那男人忙拦住她,似是无可奈何道:“美人儿,别恼啊!你已知晓我是韩晔的师弟,我对你的夫君和你的好妹妹可都了解得很,难道还能骗得了你么?”眼见百里落无动于衷,那人只得叹气道:“好吧,我都告诉你,我之所以来找韩晔要那块玉佩,是因为那关乎一个富可敌国的巨大宝藏,我的族人为了这个宝藏已经寻了很多年……”   “宝藏?”百里落立刻被吸引了,连他的身份也不再追究。   那人继续诓骗:“若是找到了那个宝藏,肯定不会少了美人儿你的份,到时候你的兄弟要登大宝,免不了会有战争,这军饷可就有着落了。”   百里落被说到了心坎上,顿时笑了:“好,我且信你。今儿天不早了,我得赶回宫中去,否则会引人怀疑。”她刚走出两步远,回头道:“你若闲来无事,可去帮我查一查墨问的身份,一个病秧子倒藏得深,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绝对想不到,他居然可以接上韩晔的招数。”   黑暗中,那男人的眼神略略闪烁,一如既往地邪肆笑答:“美人吩咐,自然从命。”   百里落满意地快步跨出丛林,心道,不管墨问是否深藏不露,是否让他捡了个大便宜,现在她可以肯定的是,墨问与百里婧那个小贱人这会儿肯定在床上繁复,比春宫图上的画儿还要精彩呢!韩晔,这份大礼,你可满意?自今夜起,她将再也不是那冰清玉洁的少女,你还会犯贱地爱着她么?   那黑衣男人站在原地,望着关帝庙内的微弱油灯,想到方才那场激烈的对决,心里一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苦苦找了他三年,他竟藏在这里?若果真如此,岂不是天意?   ……   景元帝听了韩晔对墨问的供述,虽然面子上给足了墨问,心里却很不舒服,回宫之前对禁卫军副统领卓元道:“你带一队禁军去左相府,若是发现什么异动,立刻来报!”   “是!”卓元领命而去。   真是尴尬的时刻,即便再怎么怀疑墨问,又怎么能让人大张旗鼓地抓了他来审问呢?毕竟,墨问这会儿正在为他的女儿解毒。家丑不可外扬,女婿可以随时处置,女儿却受不得苦,连名节也得好好保住。   ……   在百里婧喊痛的时候,男人停了一瞬,接着更大力地挺腰,身子前倾,彻底拥有了她。百里婧在他身下拼命地乱蹬,若是平时也许她可以一脚将他踹下床,这会儿却毫无力气,只能任他摆布,身子一直往床头缩,企图逃离这痛苦的来源。   男人不肯放了她,带着惩罚的意味不屈不挠地继续卖力,她的手臂抱紧他宽阔的背,仰起头,无助的泪水滑落眼角,口中不自觉呻吟出声。不一会儿,她身子拱起双脚绷直,指甲深深地扎进男人汗湿的肌肤里,头埋在男人的胸口处颤抖不止,轻轻啜泣起来。   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带着明显的压抑和隐忍,喘息着抱紧身下的女人,不等她平复,他起身抱起她,穿过暗门往浴室走去。自中媚药起,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药效发作,情潮泛滥,她全身都是潮红色,依照方才的情形,若他不快点要了她,她恐怕会撑不过去。从前半个夫妻时,他都细致周到地讨好她,如今连半点前戏都没做,直接入正题,若她是清醒的,肯定会留下很灰暗的记忆,不过还好,她不记得——   该死的不记得。   因为这一层缘故,他成了名符其实的药引子,只为了替她解毒而行房事,并非为了夫妻之间的快乐。   抱她进浴池,仔仔细细地将她全身擦洗了一遍,洗净属于别人的污秽,温暖的池水浸润着她身下的处子之血,水面漾开了一朵灿烂的花儿,渐渐地在水波荡漾中散去。   清澈的池水中光洁如玉的身子,在昏黄的壁灯照耀下一览无余,男人呼吸一滞,怀中的女人却率先不安分了,她丝毫不见了神志和矜持,只循着本能攀附上他的胸膛,迷离的双眸可怜楚楚地看着他,唇舌和手也各自坦诚地表达她心中所想。   男人托紧她柔软的腰肢,滚烫的呼吸抵着她的唇角问道:“婧儿,想要么?”   “要……”她干脆地答,往日清澈的嗓音这会儿也妩媚撩人之极,让人一听骨头都酥了。   “我是谁?”男人重复着这个问。   她不满地咬他的薄唇,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想要……   “君执,记住,叫我君执……”男人叹息,想要叫她记住似的反复强调。他也不回房,强势地将她放倒在池边的织锦地毡上,紧接着覆了上去……   “取次花丛”的药效果然厉害,这一夜她不知求了多少次,男人只能给,一次一次地给,不厌其烦。   天快亮时,疲倦不堪的小女人总算消停,乖乖地蜷缩在他怀里睡了。男人却毫无睡意,即便他只是个药引子,但幸好药引子是他,而不是旁人。   这个本该快乐的洞房夜,居然来迟了这么久,且是被人谋算的结果,男人浑身都是怒意,而今夜过后,恐怕再也没有安宁时刻,他忘不了韩晔的眼神,也不敢保证身份还没有败露,他从暗处骤然被曝露在光亮下,处处都开始被动,必须早作打算才行……   忽然想起什么,男人翻身而起,低头覆上怀中女人的唇,将一粒药丸喂给她,女人无知无觉,随着他的舌尖轻抵听话地吞了下去。   ------题外话------   咳,未删减版明早发群共享ing……台湾地区和木有扣扣的亲可以提前留邮箱啦~ ☆、第210章   这一夜谁都不得平静,无法安睡的不知几人。舒蒲璩奀   深秋的天亮的迟,等窗外一点一点透进光线,鸟儿在窗台上叫唤着,百里婧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只觉得后背温热,锦被里也层层暖意,正适合这渐凉的天。   意识渐渐苏醒时,她感觉到一只男人的胳膊紧密地搂着她的腰,她似乎未着寸缕,周围满是墨问的气息,所以她倒没有慌,只是——   墨问从来都不这样放肆的。   百里婧咬唇,稍稍一动,身后的男人知道她醒了,身子越发紧密地贴了上来,百里婧僵住时,他滚烫的呼吸贴在她的耳根处,他叫她的名字:“婧儿……”   百里婧第一次被他的叫唤弄得头皮一麻,好像他才做了个特别美的春梦,醒来时开始对着她演练,那嗓音是他被她伺候欢喜了时独有的。   百里婧觉得奇怪,扭过头去想看看他,刚转过去,墨问的唇舌就压了过来,甜蜜地吻着他,才吻了一会儿百里婧就觉得舌根麻木,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了,任他索吻。   然而,墨问似乎并不满足于一个吻,他吻得她意乱情迷时,将她的半边身子彻底翻转了过来,与他面对着面,什么都不问,竟忽然揽着她腰……   “嗯……”百里婧随着他的入侵轻吟一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墨问怎么敢……   墨问倒没再动,松开她的唇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在笑,柔情无限,使得他原本平淡无奇的面容似乎也好看起来。   他抓住她放在枕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看到她的面色如此讶然不知所措,墨问不确定地在她的手心写:“婧儿,你不会是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吧?”   “什……什么事?”百里婧顺着他问,她僵着身子,彻底被眼前的状况弄傻了。   墨问听见她这么一问,黑眸立刻一黯,满脸的伤痛,写道:“昨天你喝醉了酒,回来要了我,一遍又一遍,差点就把我折腾死了,你瞧……”他一边写一边指着自己的胸口让她看,“这些痕迹你不会都忘了吧?”   百里婧毫不费力就看到了墨问胸口、肩膀、脖颈处的痕迹,有抓痕,有咬痕,还有些未知的伤,有的还在往外冒着血丝。墨问有失血之症,小小的伤口都不易痊愈,伤痕才留得这么久。百里婧扫视了一圈墨问的身体,那些痕迹似乎手指加脚趾也数不过来,就算抓痕可以造假,那咬痕、吻痕总不至于是墨问自己弄的。   然而,百里婧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   墨问却不让她只是看着,他忽然不安分,百里婧虽然是第一次感受到陌生的入侵,可她的身体似乎很容易就接纳了他,完全没有一丝生疏,好像他们之前已经经历过无数次。   “恩……”百里婧随着墨问呻吟出声,他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还一边抓住她的手写:“婧儿,昨夜你折腾了我一夜,这次换我来可好?婧儿……”   他写得那么直接,百里婧红了脸,原来她昨天晚上那么那么不要脸……否则墨问断不会这样不带商量就……   “恩……”她不答,吟哦声越来越难以自抑,咬破了唇也压抑不住,墨问无法自持,百里婧再也没有办法去想该怎么应对,双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汗湿的背。   墨问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唇边带着满满笑意,折腾得她受不住地叫他的名字:“墨问……”   他倾身,咬她的耳朵,似乎想听下文,百里婧抱紧他,贴着他的耳边喘息道:“疼……”   墨问笑得越发欢喜,果然如她所愿轻了一些,心里却道,小东西,昨天晚上你可是喜欢粗暴的,现在倒嫌他重了。但是,很好,她不记得了他就带着她好好地想起来,不清醒的时候做完了,清醒的时候再做几次,绝不能让他被吃干抹净后还要忍气吞声。这从来不符合男人的脾性。   只可惜不能揭开面具来做,他心里难免有点不痛快。   等到两人抱在一起颤抖不已,百里婧的腰、腿几乎都动不了了,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他,又累又渴,浑身都快要散架了,身上的男人喘息着吻她的鼻尖、眼睛,在她汗湿的手心写:“婧儿,我的身子给了你,什么都给了你,从此你可要好好待我,别尝过了滋味又嫌弃我不肯要我……”   见他楚楚可怜的样,百里婧本能地答道:“不会的……”答完才觉得奇怪,自古以来都是女人担心被男人抛弃,而墨问总是反着来,让她无可奈何。   墨问勾唇一笑,又写:“这么说来,婧儿对我刚才的表现还算满意?”   百里婧听见这问不知如何作答,别开头去轻声道:“……嗯。”   墨问总算消停,搂她入怀,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百里婧的眼睛怅惘地看着床顶,微微一低头看着光洁的手臂,消失了的守宫砂让她彻底结束了少女时代,心里有种失落落的感觉,不是后悔,也不是害怕,只是有什么东西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就好像过去的岁月。又好像有些东西注定要失去,终究还是失去了。   墨问也从来都没想到他会在这片陌生的疆土上,留存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他的挚爱,他的妻,他酣畅淋漓的洞房夜,可这一切明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实质上又都是偷来的,他至今未能实实在在地握于掌中,他处于骗局的最中心,眼看着骗术被识破,还未曾想到更好的方法来脱身。   一旦脱身,他与她的联系是否从此斩断?他这些顺利成章全部都要一并拱手交出,只要他交出墨问这个身份。现在,连留在她身边陪她一辈子,当一个平庸的哑巴、废物也不可能了,他逃不过一场大劫。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这劫数是他自己布下的,还是旁人为他设下的。   无论哪一种,他的下场绝不会好。   墨问不由地又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他们昨夜曾热烈交缠,她对他的心事却一无所知,她不知道他有多焦虑担忧,因为他不想失去她,而他随时可能失去她。   ……   听闻百里婧回来了,一大早木莲就起床要去“有凤来仪”看她,出房门的时候碰见了墨誉,见他的眼圈泛着青色,显然昨夜不曾安睡,木莲问道:“你怎么了?”   墨誉当然不会对木莲说实话,只是看着她隆起的腹部道:“这么早要去哪?”   “听说昨夜婧小白回来了,我快四个月没看到她了,所以准备去找她。”木莲笑道,她自从当了母亲,性子倒沉敛了不少。   墨誉一听到婧小白的名字,神色一下子变得不自然,在木莲疑惑时,墨誉却开口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木莲一直都知晓墨誉的心里有婧小白,当下也不好说什么,便随他跟着,待到了“有凤来仪”时,见园子里驻守着不少禁军,木莲费解:“这又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守着?”   大丫鬟绿儿上前问道:“四少爷,四少奶奶,你们这是来……”   “婧公主呢?起来了么?”木莲笑问道。   绿儿顿时红了脸,羞赧着支吾道:“四少奶奶,公主和驸马爷还未起,大约不会早起的。您若是有事,奴婢等公主醒了再去通传。”   看到绿儿的神情和言语间的暧昧,木莲恍惚什么都明白了,转头见墨誉神色更为阴沉,不由地心头烧了一把火,拉着墨誉往回走,在无人的假山处,木莲问道:“墨誉,昨夜你去宫中参加陛下的寿宴,婧小白也是在昨夜回府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墨誉心里堵,从昨夜一直堵到现在,被木莲这么一问,他吼了出来:“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大哥与她昨夜圆房,闹得整个盛京都知晓了!陛下还特地派禁军来府里守着,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们!”   木莲听得有些糊涂:“为何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忽然想起自己当初与墨誉的那一夜是被人陷害,不由地惊恐道:“不会是婧小白被人下了药吧?!”   墨誉闷不做声。   木莲心下了然,当即冷笑道:“墨小四,你这是为她可惜呢,还是为自己叹惋?很不幸,你就摊上了我这样的女人,也没有人为你大张旗鼓地调遣一队禁军来伺候洞房夜,这就是你我的命!你要来瞧瞧,瞧什么?瞧瞧他们几时起,几时休?瞧瞧这阵势有多大,你自己有多嫉妒渺小么?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的孩子都快五个月了,你还存着那些非分之想!你恶心不恶心!”   木莲素来能戳到墨誉的心窝里去,墨誉气得俊脸通红,把心里的不快吼了出来道:“我是担心她所托非人!落驸马对陛下说大哥会武功,可大哥从来都不曾用过武功!人人都说大哥体弱多病命不久矣,可他却才智过人一跃而位居辅政大臣之职!我也很怀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若会武功,那就是欺君之罪!”   “落驸马……亲口对陛下这么说的?”木莲蹙起了眉头,问道。   ---- ☆、第211章   听见木莲的问,墨誉不耐烦地回答道:“是!落驸马亲口对陛下说的,你问得再多有什么用?”   他说完,不再等木莲开口转身就走。   木莲的眼睛从墨誉脸上划过,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变化,再不是当初站在海棠树下大声质问婧小白的墨誉,那时的墨誉虽然口中说着警告的话,但眼神没有这般复杂,漾着满满的未知的情绪。   木莲当下快步跟在墨誉的身后,她身边的丫头劝道:“四少奶奶,您有了身子,慢点走,小心点!”   木莲却不听,追着墨誉回了浩然斋,掩上门,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看到她,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想对付你大哥?”   墨誉回头瞪着她,不肯承认:“你胡说什么!”   “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你还没下手,那是因为你没办法,如今你样样被你大哥比下去,嫉妒得快疯了,要是被你逮住机会,你会放过他?”木莲嘲讽地笑道。   墨誉一直知道木莲不是善茬,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单刀直入地揭开他的心思,顿时恼羞成怒道:“你休要挑拨我和大哥的兄弟感情!我再怎么混账,还不至于对付亲兄弟!”   木莲踱步到他面前,讥笑道:“如果他真的是你的兄弟倒也罢了,假如他的确像落驸马所说的那样会武功,不仅会,还武功高深莫测,那么不仅是他,连同墨家都犯了欺君之罪。而你身为墨家的子嗣,清除欺君的乱臣贼子,这是忠于陛下忠于朝廷的表现,根本算不上混账。”   听了木莲这番话,墨誉倒糊涂了,拧眉看着她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对付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木莲觉得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付你大哥?我现在和你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为了我的孩子,墨家当然不能出事。如果你大哥没有任何隐瞒干干净净的当然好,可一旦他有问题了,不仅是墨家,连同婧小白,还有陛下的面子上都过不去,到时候这罪责可不小,龙威一旦震怒,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我一点都没有帮你的意思,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着想。”   墨誉听她说的有道理,渐渐地卸下了那激烈的抗拒心理,商量似的询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木莲想起当初偷入偏院时遭遇的阵法阻拦,想了想,道:“这事当然不能公开地去查,依照婧小白的性子,她肯定会闹翻天,而且如果让你大哥知道早做了防范,那就什么都查不到了,你应该出其不意地暗中进行,到时候抓他个措手不及。假如没有查到任何东西,证明你大哥确实手无缚鸡之力当然更好。”   墨誉听着听着,还是没什么头绪,心里一旦惦记着这件事就无法再平静下来,急问道:“从哪里开始?”   “当然是偏院和你大哥……”木莲看着他,认真地答道。   ……   百里婧太累,身上到处都不舒服,迷迷糊糊地睡到半下午才清醒。墨问也累,昨晚太激烈,一直折腾得他筋疲力尽,今天早上都算轻的了,她还说疼,但念在她初次,他也心疼,索性趁着这阴霾的深秋天气搂着他的妻睡个好觉——   如今,整个大兴国对他来说,大约只有这一张床上是安全且温馨的了。   百里婧一睁眼,就见墨问侧着身子,手臂撑着头笑看着她,那模样像是看了她很久了,一直在等她醒似的。经过早上那一番亲密交缠,百里婧看到墨问时总觉得不自然,半个夫妻与一个夫妻到底不同,有些东西怎么都改变不了了。看到墨问在看她,她的脸不由地烧起来,不好意思再去看墨问的脸,尤其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忙别开头看向床内侧假寐。   墨问向来是得寸进尺的,他怎么会让她别开头不理他?他很自然地贴过去环住她的腰肢,与她枕在同一个枕头上,呼吸就在她的颈侧,轻轻一吹拂,酥酥麻麻的痒。百里婧本能地缩一缩脖子,连带整个身子都微微蜷缩了起来,这么一动,人就更加温顺乖巧地被他拥在了怀里。   无论多么彪悍的女人在房事上总是弱者,天生的弱者,何况她并不彪悍,而她的夫君伪装得温和之极。   与墨问的手掌和双唇不同,他的胸膛是暖热的,贴上去很舒服,脱了衣服也不算太瘦,至少骨头没膈痛她。本来都安静无声地睡着,忽然百里婧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声就显得特别明显,墨问顺手抚上她的肚子,笑着唤她道:“婧儿……”   百里婧的脸更烧得厉害,她猜她这时候肯定面红耳赤的,墨问仍抱着她,却拉着她的手写道:“害羞不肯起来?饿极了肚子疼,我会心疼的。”   百里婧被他揭穿,又被他一哄,心里乱糟糟的,陡然转过身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又羞又恼道:“都怪你不肯起来!”   她大约是怕他流血,没敢咬得很重,但还是有点疼,那小尖牙扎入血肉里的感觉让墨问觉得心里痒痒的,想起昨夜他哄她咬他,她就乖乖地咬,叫着他的名字哭着咬……中了媚药的身子与平日格外不同,又娇媚又任性,他骨子里的兽欲被激发,就更为激烈停不下来,若是算上这一层,做药引子并不算委屈。   然而,她不记得了,真可惜。这会儿她清醒着咬他埋怨他,他能不开心么?若是初夜醒来还相敬如宾的,那多没情趣。   他欢喜得顺势抱住她,只叹自己不能开口,他那些情话憋在心里太难受,他要是可以说话,他定要像昨夜那样叫她几百遍“小心肝儿”。   情话由指尖写出来就大打折扣了,他索性只写:“小疯子,都怪我,想跟你多呆一会儿,竟忘了你会饿,不过,你已是将我喂饱了……”   百里婧耳根发烧,墨问从来都能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墨问带笑的眼睛,平淡无奇的面容,百里婧忽然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细细一想,似乎是忘记了许多……   丫头见他们起了,忙端进热水来让他们梳洗,绿儿笑道:“公主,驸马爷,陛下命御厨准备了滋补的药膳,说是让驸马爷和公主好好调养身子。”   百里婧低着头梳洗,一声未吭,热水扑在脸上一阵燥热,绿儿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当然懂,只是好像有点太大张旗鼓了,她昨夜在宫中参加父皇的寿宴,好像不曾贪杯……   倒是墨问坦然受之,唇角的笑容收不住,他的老丈人可真是善解人意啊,对他这个女儿也实在关怀备至。   随后,绿儿又道:“昨夜起,禁军就一直在园内看守着,我们这些丫头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都吓坏了,听那些军爷说是陛下吩咐保护公主和驸马爷安全的。”   是么?墨问听罢,唇微微抿了起来,韩晔必是在景元帝面前透过风声了,所以他的老丈人才会不动声色地借着保护的名义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还不至于怀疑他的老丈人是因为担心洞房夜他不行,才让禁军过来围了园子,好将他拉下去找旁人替代。这太荒谬。   “还有,今儿一早,四少爷和四少奶奶一起来探望驸马爷和公主,奴婢说公主和驸马爷还未起身,他们便先回去了。”绿儿一边替百里婧绾发一边道。   这话在百里婧和墨问听来又各是一种滋味,百里婧的手握紧了桌上的一支金钗,茫茫然看着镜中的自己披散的长发被一点一点绾成髻。墨问则想起昨夜在城东关帝庙前墨誉等人的眼神,他本来就知道许多人觊觎他的妻,包括司徒赫、韩晔还有他的好四弟,就打算木莲不知他们昨夜发生了什么,墨誉应当是知晓的,他也陪着木莲过来,是何居心?   景元帝要放京官之子去各州府地方,问询他的意见,名单中便有墨誉。这一举动越发让墨问坚定了景元帝有着不同寻常的打算——高高捧起他,却将墨家看起来最年轻有为的第四子遣调地方,形同贬谪,这绝不会是为了锻炼墨誉。也许可以理解为他的老丈人不放心在将他提拔为辅政大臣的同时,让墨家的权势做大。   换句话说,墨问是大兴的驸马,他应该跟着他的妻姓百里,而不是跟着墨家姓墨,他可以辅佐朝政,却不能扶持家族势力。这是权力制衡的手段。   他本来就不喜墨誉,也更没有把自己当成墨家人,自然不会反对,由着他的老丈人做任何决定。只是好像后来又有什么原因让墨誉这小子留下来了,也许是左相墨嵩去求了情,昨日的寿宴上,他竟能在景元帝身边伺候。   在墨问的眼里,墨誉从来都是可笑的幼稚的却又有着非分之想的小子,他从来不将墨誉放在眼里,却不希望墨誉在他的眼皮子下晃悠,凭墨誉那一点觊觎之心,就该下大狱酷刑伺候!   如今倒好,墨誉与木莲这夫妇俩各有心机,都想致他于死地,一旦得了景元帝的支持,他真是插翅也难逃。   墨问想着,眼睛望向他的妻,镜中的她容颜绝美,神色平静,若是她知道昨夜曾有过那般不堪的经历,不知会如何疯狂。地上那具碎尸的恶臭曾沾在她的身上,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有韩晔……   与他友好相处了近两个月,昨夜那般失态地与他大打出手,招招都想要他的命,韩晔那时恐怕是连自己的性命也早就不顾了。   墨问叹息,昨夜关帝庙前那几个男人,哪个不想置他于死地?韩晔是头一个,司徒赫想却极力忍着,墨誉是有贼心还没贼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的妻抱走,人人都知道将会有怎样的一个夜晚,难怪他们嫉妒抓狂……他身为一个皇帝,这个洞房夜轰轰烈烈举国尽知好像也不亏。   等两人都梳洗好,去外间用餐,果真有绿儿所说的药膳补汤端了上来,两个人的分别用不一样的底料熬制,绿儿为墨问盛了一碗,百里婧不认得他碗里飘着的是什么,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墨问知道他不认识,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紧不慢地写了两个字,见百里婧尴尬地要抽手,墨问接着写:“吃什么补什么……”   “咳咳……”百里婧刚才佯装喝汤,见他这么一写,她顿时被呛到,墨问越发得寸进尺没规没距了,若他不曾失语,也不知这些话是不是整日都挂在他的嘴上,见着她一次就调戏一次。   墨问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背,他说的都是实话,夫妻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她还小,他在教她该懂的学问。世上最合格的夫君就应该调戏自己的妻,只调戏自己的妻。他正在实践,何错之有?   正填着肚子,宫里来人了,正是景元帝身边的总管高贤,高贤笑道:“陛下派老奴来瞧瞧婧公主凤体是否安康,还命老奴告诉公主,这两日可在府中歇息,十月初一是婧公主您的生辰,陛下邀王公大臣一同往城郊围场狩猎,为您庆贺生辰。请您务必养好了身子,届时去围场一乐……” ☆、第212章   高贤来传的只是口谕,也并非郑重其事,只是父女间的传话罢了,因此倒也没有要求众人跪下听旨。   专门用一场皇家狩猎来替一位公主庆生,这在大秦是从未有过的事,墨问一边喝汤一边赞叹他的老丈人可真是别出心裁用心良苦,抬眼看向他的妻,见她也十分惊喜,眼眸透亮,脸上的神色隐约还夹杂着一丝得到盛宠时的忐忑和更多的……骄傲。   无论是作为父亲对女儿的重视,还是作为一个皇帝对公主的荣宠,她都应该是骄傲的。但她并没有因为这骄傲而大肆地炫耀,恨不得天下人都对她顶礼膜拜,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她的父亲最宠爱的女儿。   她没有。   这一点,又跟她的母后很像了。骄傲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似乎理所当然,她反应平淡,毫不张扬。   “高公公,替我回去谢谢父皇,我会准时参加狩猎的。”百里婧笑道。   “是!”高贤恭敬地应下,随后笑看着墨问,问道:“驸马爷,您的身子好些了么?陛下特意命老奴领了太医来瞧瞧。”   墨问口不能言,问及身体,他自然而然地抬眼看向他的妻,百里婧咬着唇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她才不替他说话,她根本不好意思替他说话。   墨问看到她的羞涩神情,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唇边有点微微发苦,他的老丈人在他洞房后特意命太医来替他诊治,要么就是担心他真的不行,毁了她女儿大好的青春年华,要么就是担心他太行,犯下了欺君的滔天罪行。   也许,他的老丈人更担心后者,让高贤来这里,并非是为了传旨,而是为了探个究竟。   没有办法了,尊严什么的早就没剩一点了,只要他的妻知道他行就够了,他在外人面前再怂也可以忍受,他任由年迈的老太医为他把脉,脸上一丝慌张也没有,从前多少大夫替他把过脉,若是叫他们都弄清他的底细,他还怎么活得下去?所以,墨问不紧张,面色却带着些许担忧地看着他的妻。   老太医足足把了半柱香的脉,百里婧看着看着有些坐不住了,墨问早就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适时地朝她伸出另一只手,百里婧起身握住他的手走到他身边来,看着老太医思索的神色,担忧地问道:“刘太医,怎么样?这些日子我不在京中,也不知那些奴才是怎么伺候他的,药也不知有没有按时服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老太医终于把手松开了,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老臣开个方子,驸马……”   陡然看到墨问碗里的药膳,老太医笑了:“不用开方子了,驸马爷这汤就不错,但也不可补得太过,虚不受补……”   年纪大了,话一打开就收不住,老太医又叮嘱道:“驸马爷,凡事过犹不及,房事上也是如此,要懂得节制,不可过频,这才是长久之道啊!”   百里婧听得面色通红,墨问握着她的一只手没松开,也不给她逃跑的机会,他站起身来对着老太医点了点头,很是虚心受教谦虚懂礼的样子。   等高贤和刘太医走了,百里婧立刻就想抽手,墨问哪里肯放,拽着她在腿上坐下,长臂揽着她的腰,在她的手心写道:“小疯子,你可害苦了我,昨晚我那具童男子的身子怎经得住你的诱惑,做得太没有节制了,你看我现在虚的,差点都抱不住你了,你可别不负责任地想逃跑……”   他太不要脸颠倒黑白了,百里婧初经人事,脸皮本来就薄,被墨问这番话一刺激,她转头瞪着他道:“虚?你今天早上才不虚呢!”   她的意思本来是说,你昨晚那么虚,今天早上应该更虚才对,为何早上那一番还那么激烈,明明就是在骗她!   墨问当然不会顺着她的意思去理解,他在她瞪着他时微微一笑,沉静的黑眸里七分无辜三分促狭,抱得她更紧了些,将下巴枕在她的肩头,写道:“早上那样就够了?小疯子,你真好伺候……”   明明是问,是赞扬,看他写出来怎么那么奇怪,百里婧被他逗得恼怒不已,挣脱开他的怀抱离得他远远的,与他隔了一张桌子,气得指着墨问说不出话来:“墨问你……你……”   墨问很享受调戏妻子的乐趣,但是知道不能把她惹得太过,面对她的疏远和愤怒,墨问很委屈地眨了眨眼,一边低头喝汤一边抬眼瞅着她,好像根本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好在屋里没人,就他们夫妻俩,闹得再凶也没人听见。   看到墨问津津有味地喝着汤,一勺一勺斯文极了,看到汤里飘着她起初不知道后来被墨问指点过的东西,百里婧也是说不出的羞恼,这病秧子几时变得这般无耻无赖了?   她想到什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脸憋得通红地问道:“我好几个月不在你身边,你又升了官,被那些朝臣一吹捧去喝花酒也是有的,你这副模样根本什么都知道,还敢骗我说是童男子!童男子有你这么脸皮厚的么!墨问,你到底在外面有多少女人才那么轻车熟路的?不过一夜而已,再怎么样你也不可能那么虚,你骗我!”   墨问被她这么一质问,吓得手里的汤勺都掉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在洞房第二天这样怀疑他,都是他此前做得太过了,在床上的表现老道熟练、轻车熟路,像是阅人无数似的,现在倒好,解释不清了。   男人又没有什么守宫砂处子血之类的东西来做证明,他这童男子的身份就算是老天也无法为他作证啊!他难道要跟她说,因为此前曾翻阅过无数先人的心得,所以一点就通?或者是告诉她,他一晚上与她总共做了多少次,他又聪明,一夜实践过后就等同阅人无数了?   哪个理由她都难以接受。   墨问傻傻地看着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忽然满脸都是失望和难以置信,他大力地咳嗽,咳得眸中泛起隐约的水汽,他突然站起身来,端起面前那碗汤高高举起,想摔在地上,然而他看了看百里婧的神色,不敢摔,又放下了,那神色忽然就带了苦笑,眼神和表情似乎都在说,他只是个小小的驸马,还敢在公主面前摔东西么?他受了冤枉连一句冤都喊不了。   墨问放下汤碗,当即转身朝屋外走去,无论是脸色还是走路的架势根本就是在生气。   百里婧还没见过墨问这样发过怒,顿时觉得自己的怀疑和指责有点武断了,关键墨问是个哑巴,他不说话的时候给了百里婧充足的思索时间,他不跟她吵,她就只有自责的份,比两个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容易收敛多了。   百里婧忙举步追上去。   “墨问!”百里婧在后面叫他,墨问一直朝偏院的方向走,不理她。   偏院门口的几棵老银杏正飘着黄色的叶子,与墙角处青色的竹子一对比,倒是更为吸引人的目光。墨问就站在那银杏树下,没走两步,咳嗽起来,微微弓着腰。   于是,百里婧不费什么力就追上了他,本能地拽着他的衣角道:“天凉了,没穿够衣服,冷了吧?”   墨问不动弹,任她拽着他的衣服,这倒是不再往前冲了。他早就知道不能跑得太快跑得太远,她一追不上他,她就索性不追了,他怎么能让她不追?   “别去偏院住,凉飕飕的……”百里婧继续拽他的衣角,她也拉不下脸来道歉,心里干着急,经由昨夜,她说话声音都有些哑了,没恢复正常。   墨问很享受她这副小媳妇儿样,终于拿他不当外人了吧?终于不只是对着司徒赫、对着韩晔才这么撒娇了吧?   他心里乐坏了,猛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大手抚着她的脸就吻了上去,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不反抗的时候,他一狠心咬了她一口,她疼得眉头一皱睁开眼睛,黑亮的眼眸委屈地望着他。   他也委屈,比她还委屈,将她的头按在怀里,贴着她的耳边道:“婧儿……我……”他的声音沙哑难听,这次他居然多挤出了一个“我”字。   “我……”他发了好几遍,还是只能发出一个“我”,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最终放弃,在她的手上写:“我是,我是……”   百里婧也知道他出声很辛苦,忙问道:“是什么?”   他很生气地重重在她手心写:“童男子!”   百里婧面红耳赤,他方才就是为了这个委屈,到现在还不忘解释。百里婧只得乖乖偎在他怀里应道:“哦……”   这一声回答墨问显然非常不满意,他继续写:“你还是不信,你嫌弃我娶过三位妻子,是不是?”   “没有!”百里婧忙摇头,“我信你,相信你,你是……是童男子,我都相信,不生气了好么?”   墨问早就笑得很欢了,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他侧着头吻她的脸颊和耳根处,唤她的名字道:“婧儿……”   他写:“我爱你,很爱很爱……”随即追问:“你爱我么?”   百里婧咬唇,赫曾经也问过她,是不是爱上墨问了?时至今时今日,她还是一听到这个“爱”字就发懵。   她在墨问怀里沉默了许久,久到墨问的心都凉了,她才轻轻摇了摇头…… ☆、第213章   “我……不知道。”百里婧在摇头过后,终于开口,她大约仔细想过了,而且在作答时似乎也正一个字一个字地想着:“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傍晚的风吹动银杏叶,一片沙沙声,墨问屏住呼吸,生怕漏听了她的任何一个字,从她摇头时的心凉,到她说“不知道”时的心焦,又听她说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心里已经不知是什么滋味儿了。   他的妻太诚恳,从不骗他,哪怕是哄他开心都不肯,若她方才顺着他回答说已经爱上他,他大约也会觉得不大可能。   可听不见她说爱他,墨问仍是觉得满心失落。成亲半年了,如今她的人都是他的了,会生气,会吃醋,还会撒娇,样样都会,怎么就是不爱他呢?难道爱他就真的那么难?像他这种半辈子也没爱过的人也轻易就爱上了,她竟毫不动摇……   墨问叹了口气,吻了吻她的额角。是,他爱着这个刚成为人妻的小女人,爱她的诚恳,不造作,她不会浮夸她的爱,没有感觉的时候她不轻易说,正因为如此,她的爱、她的心才显得尤其珍贵。   “墨问,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地道歉,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似的,在一份爱面前她没能给予同等的回应,所以她惶恐不安。   墨问扶着她的后脑将她压进怀里,吻着她的眼睛原谅她的诚实。他也并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只是他的时间不多了,少了这一个“爱”字,他没信心以另一个身份来面对她,他真的毫无把握。   然而,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不能对她说,只能沉默以对,继续做一个宽容的夫君。   ……   晚上歇息后,两个人躺在大床上,墨问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百里婧几次拍掉他的手,侧向床里,不肯,她的身下还痛着,不愿意再让他得逞。   墨问不屈不挠地贴上去,软磨硬泡地缠着她,百里婧只得摆出一张冷面孔道:“后天得去围场狩猎,我不能缺席,墨问你收敛一点!再这样我生气了!”   墨问哪敢惹她生气,她身上的确应该痛着,发脾气也正常,可他初尝情欲滋味,软玉温香在侧他不想要才怪,比从前不曾得到的时候想得更厉害。   不过,他倒也乖,在他的妻甩脸子之后,他就不再缠着她了,也不拉她的手过来,他乖乖躺在她身边自己解决。   耳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和异样的声响,百里婧光是听着,脸也热得快要烧起来,她紧紧咬着唇,心里跳得厉害,不自觉呼吸也重了。百里婧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最见不得墨问这样折腾,瞬间觉得很对不起他,他娶了妻还要辛苦地忍着,受委屈地自渎,她简直是太过分了,这事传到哪里都是她的不对,娶了她这样的妻,墨问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但是一直到墨问自己解决完了,压抑地低吼出来,百里婧也没好意思开口说什么,后来觉得床上实在安静得厉害,她随手将枕头下自己的帕子丢给他:“拿去……”   墨问正好被甩过来的帕子盖住了脸,一股子幽香钻入他的鼻中,又觉得体热难耐,半天才闹明白她是让他用帕子擦一擦,他就不客气地用了起来。   九州大地上别说是皇帝,就算是平民百姓也没有他这样窝囊的男人,他的老丈人左右拥抱儿女成群,他娶了个公主妻连碰都不让碰一下,他迟早要给她憋出病来,她一没了需要就忘了他这个药引子,偏他还不能提醒。他真的快疯了。   擦干净了,他又舍不得将那帕子扔了,便伸出手去放在了床沿下的脚踏上,等明日洗洗干净再用。   帕子光滑的缎面上绣了朵海棠花,墨问忽然想起司徒赫那儿好像也有一块这样的帕子,还随身带着,他小心眼地揣测起来——都是男人,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司徒赫不会也像他一样做这等龌龊事吧?心爱的女人抱不着,就用一块帕子聊以慰藉,这也不是不可能。   越想越难以忍受,也许韩晔那厮也这样做过,墨誉那个黄毛小子不是还为她作过一幅画么?   他的女人到底是被多少人惦记着,她自己却不自知?   烦躁,墨问小心地蹭到百里婧身后,伸出手臂抱住她,动作轻而又轻,手握住她的手,写道:“小疯子,我不乱动,抱着睡好不好?要不然我睡不着。”   百里婧本来就理亏,墨问又小心翼翼,她还能说“不”吗?她不出声,往他怀里靠了靠,像是为了缓解尴尬似的补充道:“你说的,不要动哦。”   墨问恨得咬牙,顺势在她的耳根处一吻,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算作答复。   第二日,墨问还是领旨闲在家,没出门,又熬过一日浮生。当晚躺下,墨问又要故技重施准备自己解决,这时他余光一瞥看到他的妻转过了身来,他继续装模作样地哼哼,他的妻为难地朝他伸出一只手推了推他,轻如蚊呐道:“别这样……”   墨问心里偷笑,翻身将她半压在身下,脸凑近她的脸,头抵着她的额,写道:“小疯子,我快憋疯了,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百里婧被他问得无计可施,她想说不行,但是又没有理由说不行,听着墨问微微粗重的呼吸声和暗夜里格外亮的眼睛,百里婧不知所措地轻点了点头。   得到了应允,墨问欢喜得快要上天了,也再没了顾忌,当下就低头含住了她的唇,吻得格外缠绵悱恻,衣服一件件当着她的面褪去比无知无觉时扒光她要有情调得多,初夜当晚没给她留下好印象,他全在这一次补齐,所有亲吻抚弄无一不温柔怜爱。   百里婧被他伺候得很舒服,不自觉随着他的动作吟哦出声,渐渐的,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也会仰起头回应他的热吻,光裸的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世上有一个他,一个她,只有他们俩在云端翻覆,始终停不下来……   最后,百里婧倦极睡着时,唯一念着的只是——他们绝对不只做了一次。她顾不得去数,就算知道,也顾不得去阻止他,哪能矫情地真的只让他碰一次呢?可知夫妻之间床榻上说的话,从一开始就当不得真。   这回,墨问是真的餍足了,一回生二回熟,他已完全知道如何让他的妻满意了,不过他自己也格外满意,他已成了他的妻在这世上最亲密最了解她的男人。将她柔软的娇躯抱在怀里,他睡得很熟,连梦里都是甜蜜的相依相偎。   不过第二天早上还是少不了被他的妻一顿好瞪,她腰疼,腿疼,起不来身,都怪他,气得要命。墨问不能吃饱了还不负责啊,只得抱着哄,殷勤地为她揉腰、捏腿、捶背,好不容易让她心情好起来,他才笑着吻了吻她的眼睛,写道:“婧儿,生辰快乐,你又长大一岁了。往年我不曾在你身边,希望今后的每一年都是我第一个祝你生辰快乐,希望以后每一年的每一天我都能陪你一起度过。我想着,送你什么礼物都不如送我自己最好,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是从未属于他人的,虽残缺口不能言却有一颗真心,你愿意收下我么?”   墨问是认真的,他的眸中没有一丝戏谑。他诚心实意地希望与她共度以后的人生,把一颗真心交由她保管。   百里婧又觉得愧疚,她毕竟没有把真心全部交付与他,好像就不该接受他完整的心意才是。   窗口有风吹进来,她光裸的肩膀有些冷,百里婧忽然伸出双臂环住了墨问的脖颈,努力地抬起身子吻住了他的唇。她的舌勾着他好一阵亲热,亲得墨问又快把持不住了,她却适时地松开他,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的眼眸,咬唇认真道:“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应该会爱上你,虽然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但是请给我一点时间。你知道我曾经非常爱那个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想着他还占着你,我已经试着不去想他了,也已经想得很少了,总有一天我会不再想他,只想着你。我们的婚姻始于我的任性,却不会因为同样的原因结束,你愿意等我么?”   她这么开诚布公地对他坦白,墨问心下感动不已,她能把旧情人的事情都摊开对他说,他还有什么不能等的?他忽然觉得豁然开朗,整颗心都开满了花,恨不得亲手掏出来让她瞧瞧,他黑眸深深地看着她,满含笑意,忽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抱着她在床上打了几个滚。   他的小妻子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她说总有一天她会不再想着任何人,只想着他,他快活得要命,因为他眼看着就要得到他梦寐以求的那颗心了,他的爱情已经在来的路上,马不停蹄,无人可挡,他已经抱住了她,牢牢地抱住了她。   “好,小疯子,我等你,多久都等你,等你爱我……”他在她手心写,每一笔都像做梦。 ☆、第214章   百里婧被他闹得不好意思,从枕下拿出那枚墨玉的扳指来,套在大拇指上,道:“这扳指我戴不上,你瞧,一戴就掉……我也不爱戴戒指,首饰盒里上百个呢,都丢在那儿当摆设了。这扳指你把玩了这么久,成色很好,应该挺珍贵的,留着自己戴吧。”   她说着,把扳指套在了墨问的拇指上,不大不小,刚好套上。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与这墨玉的扳指相映毫无违和感,相当好看。   墨问看着这扳指,搂她进怀里,禁不住无声叹息,这小疯子真横,他连整个西秦都送给她了,她居然还不要,拿他这扳指跟她首饰盒里的戒指相比,他可爱的小心肝儿啊,她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他很想笑,却忍着,只得写道:“你戴不上,以后等我们的儿子长大了,给他。”   他之所以不再坚持,是因为这扳指留在她身上也并非好事,当初送给她是因为他害怕她去了大西北出事……   忽然就说到了儿子,而且他还很笃定就是儿子似的,百里婧眼看着又要陷入墨问的圈套里了,丫头绿儿在屏风外道:“公主,时候不早了,宫里已经派人来请了。”   百里婧忙起身,墨问也跟着她起来,待丫头伺候他们梳洗更衣完毕,又草草用了些早膳,两人乘马车往宫里去。整齐的队伍已经在南华门前集合,百里婧和墨问下了马车,给景元帝请安,景元帝身后浩浩荡荡一众的王公大臣,全都穿上了狩猎时的行头,看起来威风凛凛。   百里婧也是一身同样的骑装打扮,墨问却不是,因他身子虚弱,不能骑马,又不会射箭,昨日他已领了旨留在京中处理朝政,不与百里婧等人一同去城郊围场。   整齐的队伍开拔,由景元帝和百里婧打头,墨问站在一旁看着所有人从他身边打马而过,心里不由地五味杂陈。   百里婧端坐马背之上,英姿飒爽,走出那么远,她扭过头去看着墨问的方向,远远地看到墨问在对她笑,于是她也笑,正好转弯,后面的队伍跟上来,她看到韩晔注视着她的目光——   百里婧忽然就笑不出来了,她匆匆地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着前路。   “婧儿,让父皇瞧瞧你马上的功夫如何!能否跟得上朕!”景元帝根本不管她和几个男人之间的纠葛,他只做好父亲该做的那一部分,爽朗地笑问道。   马背上的父皇百里婧很少见到,他几乎一直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和他所有的子女相隔甚远,隔着君臣之别,隔着江山社稷,但是此刻的父皇却离她如此之近,不惜大肆铺张地用一场狩猎来为她庆生,今日所有的人都落在她的后方,只有她与她的父皇并驾齐驱。   不同于男女的情爱,不同于发小间的疯傻,父女之间因为血脉这个奇妙的东西而紧紧相连,百里婧在得到盛宠的这一刻忽然满腔感动——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她拥有整个天下最了不起的父亲和母亲,她身上流着百里皇族和司徒家高贵的血统,她理所当然骄傲自豪,她此生都将生活在她热爱的这片土地上,她的边关将士,她的黎民百姓……全部都是她的荣耀。   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卑怯懦,而她身为帝国的嫡公主,绝不可以有!   “驾!”她一甩马鞭,紧紧跟在景元帝的后面,双眸自信沉着。   身后的王公大臣及他们适龄的男儿纷纷看着景元帝父女的背影叹息,最难以捉摸的帝王,最宠爱骄纵的公主,他们摸不透景元帝的心思,也再没机会将这位最受荣宠的公主迎入府中,谁能想到她的姻缘竟是那个病弱不堪的墨家长子?   城南的围场路途并不近,快马加鞭一直到日中时分才赶到,内务府的人与京卫军一起忙着搭帐篷,生火做饭,将马匹牵去喂草,准备狩猎时的弓箭,检查围场中的守卫等等,每个人都异常忙碌。   除了韩晔之外,司徒赫、谢玄等人都来了,黎戍、黎狸兄妹也跟了来,接着从一辆马车里下来一位便装的美人,额前的银锁珍珠分外明亮,竟是百里落。   百里落看到韩晔,不自觉撇开了目光,自从那夜陷害了百里婧之后,她一直不曾回晋阳王府,借着黎贵妃身子不适的由头呆在宫里,如今百里婧不干净已成定局,任韩晔再如何发怒也于事无补,他总不会在这围场上杀了她吧?所以,她有恃无恐地去到景元帝的帐篷内伺候着,端茶倒水十分殷勤,既然不可能如百里婧一般得到父皇的宠爱,那么就让她活得像她自己一样,尽可能地用自己的手段得到想要的东西。   百里婧发现司徒赫和黎戍等人看到她时似乎都有些不大自然,尤其是赫,他越发地沉默寡言起来,站在她的面前,却每每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开口笑问道:“婧小白,身体还好么?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司徒赫这一问很突然,而他的笑容也像是挤出来的,百里婧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不由地拧起眉道:“赫,我挺好的,你在担心什么?”她想起和墨问在一起的这两天,面上一红,也不大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夫妻之间的事到底与任何感情都不同,哪怕是赫,也不好说。   司徒赫从她的羞涩面庞中看出了什么,一时无法面对她,他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盔,声音低沉黯哑:“傻姑娘,要是头盔太沉就摘下来,等狩猎的时候再戴上。我去那边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别乱跑。注意安全,这林子里说不定有猛兽。”   说着,司徒赫就大步走远了,但是百里婧注意到他并没有去帮什么忙,而是往丛林深处去了。   黎戍今日也奇怪,只顾着和谢玄寒暄,没像平时那样跑过来跟她唠叨几句,他脸上那笑容都快僵了,很像假笑。百里婧回盛京的时候听说杨若兰嫁给了谢玄,两人婚后很是和睦恩爱,黎戍几时与谢玄如此亲密了?从前在蹴鞠社时关系也只是淡淡的。百里婧闹不清。   这几日周围的嘈杂忽然变成此刻的安静,百里婧看着不远处的树林和被风吹动的枯草,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在御花园内,有个小太监送给她一封信,上面是……三师兄的笔迹。   百里婧忽然全身怔住,一动也不动,是了,那日父皇寿宴她根本不曾贪杯,在看过那封信后她就冲了出去,如三师兄所言一个人去城东关帝庙赴约,三师兄说会告诉她鹿台山的秘密,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抚着额角用力地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记得那夜耳边刮过的呼呼风声,记得暗夜里自己的心跳声,她应该是去了关帝庙,可为什么醒来后却与墨问一起睡在“有凤来仪”的床上?   赫似乎知道,所以他躲闪,黎戍等人也知道,他们都不肯对她说,众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对她一个人保守秘密。   不行,她必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百里婧举步朝赫离去的方向追去,然而,她跑了好一会儿,没有找到赫,却看到了韩晔的背影,他立在一条穿林而过的溪水旁,身姿挺拔,一动不动,几乎快要站成林边的树。   听到她的脚步声,韩晔回过身来,百里婧有一种笃定,她知道韩晔认得出她的脚步声,不管他爱不爱她,他都认得出。所以,他回头,不是因为别人打扰了他的静思,而是知道她来了所以回头。   百里婧没有躲,而是迎着韩晔的目光朝他走过去。她今天早上才答应了她的夫君要忘记韩晔,爱上他。所以,她不要躲。   还是和鹿台山上一样,她来找韩晔,他总是知道她来了,正好回头来迎她,没有一次会被她突袭成功,然而,和鹿台山上不一样的是,韩晔此刻眉宇间没有带笑,没有在她莽莽撞撞奔来时一把将她接住,他只是望着她,往日他的星目聚拢了万千的光辉,可此刻这些光辉通通沉到了湖底,幽暗得好似另一个世界的人。   在大西北,杀戮和血腥消散过后,看着暮霭沉沉的草原、村庄,百里婧曾在墨问的甜言蜜语里想,此生,她也许可以不只是爱着韩晔,她还可以喜欢别人。在经历过生死的大劫、目睹了太多的苍生苦难过后,她难道还会把这些渺小的得不到的爱恋放在心上么?她一早想过等她回来,她会亲口这样告诉韩晔,她可以不爱他了,她可以去爱别人了,她早就把对他的所有爱情抛弃在了辽远的大西北,她从此都不再爱他了……   可是,这一刻,在清澈的小溪流淌着的丛林边,在韩晔的面前,在他的星目注视之下,百里婧发现,还是不行,她还是说不出口。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那么多年,她连他的一个注视都无法忽略。   百里婧在看到韩晔沉默寡言的这一刻总算明白过来,为何墨问从前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她却不信,还每每感觉排斥,因为墨问的甜言蜜语总是说得太顺,好像他与生俱来就会那种调情的能力,不管她是不是他的妻子,他那种调情的手段总让她感觉不安,觉得异常不真实,心里没有着落。   她总是以韩晔的标准来要求墨问,因为韩晔的话语那么矜贵,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他对她的好从来不是说出来的,她总是能从他的行动里知道他就是舍不得她,就是对她无可奈何。无论他外出游学有多辛苦,头痛的时候多难熬,他从不告诉她,从不喊痛喊累让她担心。   韩晔对她始终温柔和颜悦色,从未发过脾气,他头最痛的时候也不声张,只是让她给他揉揉,他说她一揉揉就好多了,说她的手指又细又软,武功不行但治他的头痛够了。她那时看着他痛苦压抑的目光想,她的武功是韩晔教的,即便再差,有一个用处也就够了,她要陪在韩晔的身边一辈子,只要他痛了就为他揉揉。如果她去往鹿台山的意义,只是为了治一治韩晔的头痛,那她已经觉得足够。   因为矜贵,韩晔说一句话,她就记了好些年,哪怕那句“我爱你”不是亲口对她说的,而是对别人说的,她也通通都信了,怎么都忘不掉。韩晔让她糊涂,让她不甘,让她觉得满腔疑窦,她似乎记得有一天晚上,韩晔骑着马带着她走过荒凉的郊外,她看到夜空中有一颗很亮的星星,周围安静极了,她靠在他的胸口听得到他的心跳声,她很想和他一辈子这样安静地走下去,但是她害怕,害怕他又突然离开,所以她问他,你爱我么?   有时候,她听到韩晔回答,我爱你,有时候又变作我不爱你,她一直都相信韩晔的话,可他前后答案如此不一致,她该相信那一句?   到底这世上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比失去她更重要呢?她想不出,所以她不能原谅韩晔。   是的,韩晔不心疼她,他知道她划破了嫁衣割断了佛珠一心寻死胡乱下嫁,他还是无动于衷,如果韩晔爱她,他不会舍得什么都不做。   走到如今的地步,还去想爱与不爱,原谅不原谅,好像太迟了,百里婧忽然自嘲一笑,韩晔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他一句话也没说,她却自顾自想了这么多,她真是个傻瓜。在韩晔的面前,她总是这么傻。   韩晔的星目看着她,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他终于还是将视线撇开,他成了沉默的无话可说的傀儡。他想说的好多话堆积在心里,快要将他的胸口挤破,他想要看到她,又不愿看到她,他心里太难受。   韩晔以为别过身去,她就会自己离开,可她并没有离开,而是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她走得步伐平稳,内力却大不如前,他一听就听得出。   她在他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步子,开口道:“大师兄,我有些问题很不解,想问问你。”   这是她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没有赌气,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说了两句就开始哭闹,她叫他大师兄,没有带着嘲讽,只是一个很平常的还算尊敬的称呼。   韩晔转过身,对上她的目光,他不知如何面对这样平静的她。   “前几天我收到用三师兄的笔迹写的信,让我去城东关帝庙找他,他要告诉我关于鹿台山的秘密。我一直都想知道鹿台山到底出了什么事,山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才遭此大劫,如果三师兄真的活着,他是不是也应该找过大师兄你……我想,也许只有大师兄才可以为我解惑。”百里婧一口气说完。   韩晔在她开口的时候已经料到她要问的是鹿台山的事,然而,有关鹿台山的那一段往事是他最不愿让她知晓的,关帝庙、三师兄、鹿台山、大师兄、秘密……她对着一个罪魁祸首问真相,她的每一个词每一个问,都以她的天真和信任欲将他逼疯。   她应该不知道,每一次只要对着她时间太长,他的情绪就很难控制,随时可能在她的一个问一句话一个眼神里崩溃,所以,他从来不愿意看她,不愿意主动跟她说话,他把自己变成不会笑不会开口的无趣木头人,否则他定会像迷津谷底时一般在她的哭声里全军覆没。   提起关帝庙,韩晔已经受不了,看到她美丽稚嫩的容颜焕发出新妇的光彩,他更是心如刀绞,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这些问题以后再说。”   韩晔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在手中握了一会儿,递给她:“即便你已为人妻,即便还恨着我,可你愿意叫我一声大师兄,我已是心满意足。若你不嫌弃,就收下这最后一次的生辰礼物,我已是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了。”   百里婧的视线没有落在他手心的那样东西上,而是直直地看着他手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 ☆、第215章   韩晔的手伸出去很久,百里婧都没有动,她忽然后退一步,丢下一句冰冷的话来:“你的东西让我觉得很恶心,留着给别人吧,我不稀罕!”   她说着,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她的回答似乎在预料之中,又似乎在梦境之外,韩晔的手就那么往前伸着,手心里那个锦绣的荷包也不知装了什么,沉甸甸的,重得他快要握不住。   他目送她的背影决绝地离去,觉得这本该是他们的结局,可看着小溪旁枯黄的芦苇和茅草,连林中的叶子也黄了一片,天气已渐渐泛起了初冬的萧瑟,很像是从前的鹿台山,韩晔忽然笑了,水中他的倒影也跟着他一起笑,分不清是苦涩还是欣慰。   她当然不会要他的东西,他一早料到她不稀罕,不仅不稀罕,连之前的那些问题都不会再愿意找他讨要答案。他实在恶心得厉害,以这种手段逼退她。   百里婧越走越快,越走越远,韩晔的气息完全消失不见,她的步子又逐渐缓下来,似乎在用心地听着身后的动静,当她停下脚步,下意识地一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前年,她十五岁生辰,韩晔送了她那串亲手做成的辟邪木佛珠,她觉得那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礼物,感动地抱着韩晔哭了好久,再没有人比韩晔的心更细致,那串佛珠,每一颗都经由他的手,为了清除她所有的劫难。她因为这一样礼物,连回京参加及笄之礼都不愿意了,她在及笄之前一早就找到了称心如意的爱人,她多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啊!那些繁文缛节,一点都不重要。   去年,他们赶在父皇寿辰前回京,那时,她才知道他是晋阳王世子,是她姑姑玥长公主的儿子,是她从未见过面的表哥。她满心欢喜地拉着韩晔去见父皇母后,告诉他们她要嫁给韩晔。她太开心,没有去注意父皇母后的神色,他们似乎也是笑着的,随后父皇母后在宫中设宴为他们接风,她一高兴喝了好多酒,跟父皇说着山上的趣事,逗得父皇大笑。   天色晚了,宫女们扶着她回寝宫休息,她隐隐约约瞧见御花园内母后正对韩晔说着什么,韩晔惯常清冷挺拔的腰身依旧挺直,只是头略略地低垂着。她虽然醉了,却很关切地想冲上前去,韩晔低下了头,让她莫名地觉得很难过。第二天,她睡醒就去找韩晔,母后一贯都是强势的,她不记得昨晚那景象是做梦还是真的,她关心的是韩晔有没有在母后跟前受委屈。   她素来有什么话都不会瞒着韩晔,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看到的和心里想的都告诉了他,韩晔笑,揽她在怀里,他的语气很轻松,他说,“只要小无赖爱着我,什么委屈都不算委屈。”   “真的么?”她认真地看着韩晔的眼睛,端详着他的面色,越看越觉得他生得太俊美,她的小手在他的脸上划过,舍不得移开视线,叹了口气道:“韩晔,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我们的孩子肯定好看得不得了,每个人看他一眼就被迷住了。”   韩晔失笑,忽然将她压在榻上,低头望进她的眼睛里,道:“喜欢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她望着头顶处的俊脸和深邃的星目,很笃定道:“当然不是!因为你是韩晔啊!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韩晔了!”   韩晔的眼神温柔,笑容越发让她迷恋,她笑嘻嘻地补充道:“天底下也再没有第二个小无赖了!所以,韩晔你要珍惜我哦!他们说,我也长得很好看的,你应该不吃亏!”   不等韩晔回应,她猛地搂住他的脖子,翻了个身趴在他的怀里,韩晔怕她摔倒,什么都顺着她,单手扶住她的腰,给她做了肉垫子,躺在那儿看着她。她咬着唇,捏着自己的一缕长发支支吾吾道:“要是……要是母后真的让你受委屈了,不准你娶我,那……那我们先生个孩子吧!”   她一鼓作气说完,低头就吻住了韩晔的唇,她被他调教了许久,青涩笨拙又热情如火,吻得韩晔连喘气都粗了,搭在她腰侧的大手也异常火热。但他在情动时仍旧努力克制,不曾对她做出任何逾矩的事,他将使坏的她压在身下,因练剑而略粗糙的手掌拂过她娇嫩的脸颊,情动时的星目也越发深邃迷惑人心,他吻着她疑惑不解的眼睛道:“丫丫,别做傻事,虽然你已长大了,但我可以等,没有成亲之前你不要胡闹。”   “我做错了么?”她委屈,那时候她心里莫名的很慌乱,提醒他道:“马上我就十六岁了……”   韩晔抱着她,规规矩矩地亲吻、安慰:“没有,丫丫没错,是我舍不得,就算十六岁了,在我面前还是小无赖,不准不听话。”   她心下感动不已,韩晔珍惜她如同珍惜一件至宝。她想起,她初次来葵水的时候,第一个知道的不是母后,也不是木莲,而是韩晔,她在他怀里真真正正地从小女孩长成女孩,所有新奇的、美好的、未知的一切,都与韩晔有关。所以,一旦知道也许不能嫁给他,她就想尽了各种办法,无所谓名声,无所谓一切,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他们认识四年,相恋三年,她始终贪恋他的怀抱,只属于韩晔的干净气息,她怎么都闻不够,仅仅是抱着他,什么都不做,她也觉得满足。她靠在他怀里,抬手看着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皱眉道:“天下间最好的礼物已经送过了,今年生辰送我什么呢?”   韩晔解下腰间的玉佩给她:“这个喜欢么?”   她看着这块韩晔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形状和质地都很古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她摇摇头,这虽然是韩晔最贴身的东西,但仅仅是一块玉佩而已,金玉这种俗物哪里比得上辟邪木佛珠的心意呢?   韩晔叹息,无可奈何。见他为难,她羞涩地凑到他的耳朵道:“韩晔,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当然会陪她去,他们在法华寺的菩提树下挂上了象征婚姻美满的红绸带,挽着韩晔的胳膊道:“这才是今年最好的礼物。”   韩晔摸着她的头,与她一起看着红绸带,淡淡地笑起来。   ……   今年,她以为她的生辰必定更加完满,十五岁的及笄礼物,十六岁的菩提姻缘,十七岁……她已成为韩晔的妻子。然而,她想循着心愿往下走,回头却不见了韩晔。这些心愿,这些梦想,都成了空。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说是反目成仇都不为过了,韩晔却还是对她温声细语,要送她生辰礼物,呵呵,真可笑。看到他腕上的辟邪木佛珠,她本能地握紧左手腕,觉得最可笑的是自己!韩晔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的面前,为什么要让她沉寂许久的心突如其来的这么痛?她恨不得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周围都是枯草、高树,林中的风穿行而过,草木沙沙作响,百里婧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迈步继续朝前走去,左手心里还残存着墨问的指尖温度,他说,最可恨的是我这身子不能陪你同去狩猎,但是你的手受了伤,做做样子便罢了,别争强好胜非要再夺头筹,你若是有了一丝损伤,岂非是要我的性命?   墨问非得说得如此严重,好让她不敢放肆,只能寻思着保护自己,他似乎天生知道如何拿捏她的心。   走出没多远,在一棵需一人合抱的大树下看到了赫,他靠着树干坐在地上,手里不知道在把玩着什么,视线胶着在前方的枯草上,一动也不动。   “赫。”百里婧叫了他一声,举步走过去。   司徒赫吓了一跳,如梦初醒般朝她看去,手里的东西想要往怀里藏。   “那是什么?”百里婧已经走到他身边,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司徒赫见藏也藏不了了,手心里握了握,遂摊开给她看。   百里婧不拘小节地与他靠坐在同一棵树干上,在他宽大的手掌心里瞧了瞧那东西,像块圆形的玉佩,但是黑乎乎的,非金非玉,也不像宝石,然而磨得很光,表面能照出人影来,仔细一看,那东西上还长着一对眼睛,圆鼓鼓的,很像……蜻蜓眼。   百里婧从没见过这种材质的东西,不由地拿过来看了好一会儿,皱眉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做的?蜻蜓眼做得好细致,好像我们小时候抓的蜻蜓。”   司徒赫见她很有兴趣,解释道:“这个叫雷石,是我出征塞外的时候偶然得到的,雷石不同于金玉或者任何宝石,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每逢雷雨过后才能碰到,十分罕见,而这一块,带着特别的蜻蜓眼,世间不会再有第二块。”   百里婧听得很惊讶,越发仔细地琢磨起这雷石来,她边看边无意地问道:“真有意思……什么时候得的?怎么现在才给我看啊?”   她本是无心的问,听者却不知如何作答,司徒赫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勉强挤出笑容道:“喜欢么?喜欢就拿去玩吧。”   他说得很随意,百里婧应得也很随意:“好啊!”然后,她抬起头来,盯着司徒赫的眼睛,道:“赫,不是想送给我做生辰礼物吧?你已经答应我要夺头筹了!”   司徒赫额前的发遮住长长的伤疤,他的眼眸躲闪,伸手在她的头盔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别开头去,语气很是不耐烦道:“知道了,你要什么都送给你,婧小白你烦死了!”   百里婧被他推得歪倒在草地上,这世上大约只有赫和黎戍等人说她烦,她一点都不介意,她笑嘻嘻地爬起来,盘腿坐好,继续埋头研究那块神秘的雷石。   司徒赫专注地看着她,她笑,他也跟着笑,凤目温柔却含着淡淡愁绪,偶尔有一两片树叶落下来,落在她的肩头,他替她摘去……   这温馨一幕恰好落在不远处黎家兄妹的眼中,黎戍习以为常地要抬脚走过去,黎狸心里却不知何种滋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两个人,她从未见过赫将军如此温柔,他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婧公主。   “大哥,别过去……”黎狸忽然拽住黎戍的胳膊。   “干嘛不过去?”黎戍回头看着她。   黎狸低头看着胸前的长命锁,小声支吾道:“别打扰他们呀。”   黎戍对这个妹妹是一点办法都没了,他狠狠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不懂事的小丫头!欠收拾!”   骂完,他高声朝树底下那两人喊道:“嗨!赫将军!婧小白!”   看到司徒赫陡然抬起的头和褪去的笑容,黎戍眯着小眼睛笑得一派无辜,边朝那边走,边挥手示意,仿佛浑然不知犯了什么错误。他负责敲碎梦境,婧小白是个傻丫头,司徒赫更是个猪脑子,有本事一辈子在一起,否则,越是缠绵越是痛不欲生。   黎狸也跟在她大哥后头走过去,然后,坐在树底下,看到婧公主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东西拿给他大哥瞧,他大哥抬眼瞅了瞅赫将军,赫将军神色不自然地别开了脸。   “雷石?这玩意儿倒稀奇,爷从没见过!”黎戍拿着那蜻蜓眼的雷石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几遍,随后笑嘻嘻道:“婧小白,没啥了不起的,就一块破石头,还黑乎乎的,放到古玩店估计都没人要,别听赫吹得多神秘,他小子就会诓你,你还当个宝贝了!”   百里婧护短,哪能让黎戍这么贬低她的东西,一把抢过来,顺便踹了黎戍一脚:“赫才不会诓我!”说完,她朝黎戍摊开手:“你的礼物呢?”   黎戍从地上爬起来,还没骂她呢,见她这么厚颜无耻,哼道:“婧小白,你丫脸皮真厚,爷来参加这狩猎,已经算是很给你面子了,还想要礼物,没门儿!”   “哦,原来黎少爷是给我面子才来的,我去跟父皇说……”百里婧说着就要站起身,黎戍一把将她按住,急得四下张望:“我去你的婧小白,你、你要害死爷!那么多人的礼物,你待会儿要收到手软,还不知足!”   “我就是要看看你的心意……”百里婧不依不饶。   “爷对你没心意,爷烦你……”黎戍翻白眼。   黎戍一来,场面就热闹了,只听到他和百里婧的争吵,从小吵到大,黎狸半句话都插不上,一双大眼睛在三个人身上来回地看,偶尔与司徒赫视线对上,他的凤目毫无波澜。   黎狸忽然想起从前自己的性子多么聒噪,多么飞扬跋扈,在大哥的口述中,赫将军和婧公主比她更甚,可如今看来,如果心里藏了一个爱的人,在他或者她的面前,他们都无法再口若悬河,她感同身受地揣测着赫将军的心思,她想她很明白他的心。   几个人正在玩闹,有内侍上前来请他们,原来是午膳准备好了,狩猎这么大的场面,也许一日并不能尽兴,所以事先预备下了帐篷、食物等。王公大臣各自有不同的安排,并不能与圣上一同用膳,只是晚上预备着为婧公主庆生时举行欢庆大典,到时候各家都要献上礼物,将猎物烤制,齐享盛宴。   在景元帝的大帐中用膳的不过几位皇子、两位公主和一位驸马,这是百里婧与韩晔在小溪边分开后再次相见,也是许久以来头一次同桌用膳。百里落很伶俐,并没有让太监宫女动手,亲自为景元帝布菜,这些人里头独她不会武功,因此这次来狩猎,纯属一片孝心。   “驸马,尝尝这鱼,很新鲜。”百里落随后又为韩晔夹了夹菜。   韩晔抬头看了她一眼,百里落的眼神早已移开,并不与她相对。   百里婧坐在他们夫妇的对面,并没有瞧他们,旁边的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出身低微,素来不受宠爱,寻常时候并不能引起景元帝的注意,而七皇子年幼,来狩猎场太过凶险,这里倒成了他们唯一可以与景元帝交流的机会。   “婧儿,今年的狩猎是否有信心得头筹啊?”四皇子笑问道。   百里婧一愣,随即一笑:“去年都是四哥、五哥你们让着我,要不然我肯定赢不了的。”   五皇子也笑:“婧儿,你何时这般谦虚了?就冲你去年那势头,我和三哥、四哥根本追不上啊!”   “可不是。”三皇子附和。   三位皇子倒并非奉承百里婧,可有些话他们也没说,去年在狩猎场上分明是韩晔让着他们,如果他真的出了手,这头筹怎么也不可能是百里婧的。那时他们俩很要好,百里婧又受宠,哪怕众人都瞧见了,也不会点出来。   百里婧自然也知道韩晔让着她,他在她拿下头筹时曾问她开不开心,她当然得意,然而她非常有信心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韩晔,没人是她的对手,韩晔是她的人,她赢了就是他们赢了,她才不跟韩晔斤斤计较。   然而,现在再去看去年那傲慢的自己,便显得异常讽刺,她对这头筹是一丝兴趣都没了。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景元帝看着几位子女其乐融融,龙颜大悦,等到用完午膳,休息了片刻,他站在王公大臣面前道:“此次谁能夺得头筹,朕重重有赏!”   众人欢呼,声音在围场内回荡,惊得四野的禽类兽类狂奔不止。与此同时,狩猎正式开始。   围场广袤,众人很快就散了,每个人身后都跟随着禁军,为了以防万一。深秋初冬时节,猎物肥美,遇到突袭四下奔突,仓惶逃命,百里婧端坐马背上,手握弓箭,却迟迟不曾射出一支。她身后跟随的禁军很是奇怪。   等到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她仍旧一无所获。忽然有人提醒道:“婧公主,东北方向,有一只鹿!”   百里婧看过去,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鹿,鹿肉鲜美,十分难得,她的父皇最爱的就是鹿肉。百里婧思索了片刻,还是试着举起了弓箭,拉弓成满月,箭“嗖”的一声射出去,那只鹿慌张地往林中逃命。当鹿身被枝叶遮挡,忽然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下,声音很大。   “公主!射中了!”禁军齐声欢呼,百里婧驱马追过去,拨开枝繁叶茂的阻挡,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百里婧呆愣在原地,手指一松,握着的那张弓掉落在地上,她看到她的箭插入了韩晔的胸口,他的一身干净白袍自胸口处涌出大片的鲜血来,那血花越蔓延越大,开遍了他整个白衣。   “韩……晔……”百里婧已经傻了,口中叫他的名字,可是叫不出声音,她也挪不动步子,两只腿沉得抬不起来。   “世子!世子!”韩晔的亲卫韩文韩武恨恨地瞪着百里婧,上前去将韩晔扶住,禁军忙去找随行的太医。   狩猎场上的流箭很多,可从来没有如此明目张胆地一箭当胸而过,这分明已经不是误伤,而是蓄意为之。   韩晔的手一直握着箭,离伤口处太近,满手都是血,他的星目凝视着箭尾处那个小小的“婧”字标志,仿佛要将这个字看穿。   “世子,您忍一忍,太医马上就来了!”韩文按住他的伤口,血却怎么都止不住。   百里婧身边的禁军小声地急问道:“公主,怎么办?误伤了落驸马,这……”   百里婧呼吸急促,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她杀过很多人,沾染过许多的鲜血,她早已经治好了晕血的毛病,她早已经对任何血腥麻木,可是现在……   她看到韩晔缓缓地将目光自箭身上移开,像是知道她站在那里似的,艰难地朝她看过来,他的星目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指责,他甚至极缓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笑容发苦,整张眉目如画的英俊面庞血色尽褪。 ☆、第216章   看到韩晔那张惨白的脸,百里婧想要冲上前去,可她的脚根本迈不动,一动也动不了,很快,韩晔中箭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围场,禁卫军焦急地抬着韩晔送往营地帐篷。   临走时,韩晔的眼睛仍旧看着百里婧的方向,他想说什么,可一张口,血便从口中溢出,他只顾着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眼神很像是从前在鹿台山上时,她做错了事被罚,而他无可奈何又不忍心责备的模样——她已经害他变成这副样子,他还是不忍责备她,韩晔究竟要逼迫到她什么地步?   禁卫军护送韩晔离开丛林深处,百里婧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一滴一滴地从担架上渗出来,一路朝前滴洒,在荒草丛生的林地里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他的白衣染血,胸口处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婧公主,婧公主……”   有人在一旁叫她,耳中充斥着各种声音。   百里婧听见了,但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那么恨着韩晔,骂他,诅咒他,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如今诅咒应验了,上天成全了她,让她亲手解决心中的魔障,让她亲手将箭射入韩晔的胸口……   如果上天真的善解人意,又怎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即便她做不了韩晔的妻,成不了韩晔的爱人,哪怕她再恨他,她也从未想过韩晔死,更没想过亲手杀了他!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他从此毫无瓜葛,各走各的路,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可是……   她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左手,为什么她的这只左手与废了无异,却还是能够伤得了韩晔?   她一直都那么有本事,韩晔的伤从来因她而来,别人都伤不了他,只有她能伤他,她对他用过剑,用过箭,用过最恶毒的语言,她的内功、箭术全部都是韩晔教的,韩晔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伤他如斯之深呢?   百里婧一句话也不说,可心里翻江倒海,几乎快把自己逼上绝路,如果韩晔死了……如果他死了……   等禁卫军护送百里婧回到营地时,她将箭射入韩晔心口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围场,去围猎的王公大臣都已聚集在营地,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很怪异,连赫和黎戍都是。   然而,赫还是护着她,他跳下马,挡住众人的视线,高声道:“围场上流箭众多,误伤本就在所难免,有什么好奇怪的?”   黎戍拽拽司徒赫,小声道:“你一箭当胸试试?那么精准,像是误伤么?我真怀疑婧小白这丫头是不是疯了,她对韩晔存了多少恨意,全在今日一齐爆发了?”   “胡说!”司徒赫呵斥他,他根本不信婧小白会下这种毒手,想了想,又补充:“就算是,也怪他自己躲避不及!”   这护短太明显太没道理,黎戍听了直摇头,他用小眼睛斜了斜百里婧,用胳膊捣捣司徒赫道:“你瞧婧小白跟没了魂儿似的,她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这一天天的怎么就不得安宁呢?”   太医在为韩晔处理伤口,景元帝亲自往大帐内看望,过了好久,等天色快暗了,林中的树影越拉越长,鸟雀归林,却因为这不寻常的气氛而迟迟不敢栖息树头。   这时,一直守在大帐中的百里落忽然冲了出来,径自走到百里婧身边,猝不及防地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所有人来不及反应,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婉的落公主竟如此失态,然而,显然婧公主更加没了心神,依照她往昔要强的性子,被打了一巴掌一点没还手的意思,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半晌才转到百里落脸上。   眼见怒不可遏的百里落还要再打,却被司徒赫一把握住了手腕,铁臂一挥,狠狠地摔了出去,他沉声喝道:“够了!”   百里落被摔在地上,狼狈异常,一双美目凄楚地盯着司徒赫身后的百里婧,哭道:“婧儿,你为何要如此狠毒?!我们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牵扯上韩晔?上次你刺我的那一剑还不够么?你居然想要韩晔的性命!要是他死了,我要怎么活?”   作为韩晔的结发妻子,最有资格指责百里婧的只有百里落,几乎没有人认为她做的不对,那一巴掌也打得合情合理。依照婧公主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性子,谁敢招惹她?若不是被气得昏了头,太过伤心绝望,如此柔弱的落公主敢对婧公主动手么?   面对百里落的指责,百里婧无从反驳,态度等同默认。   见外面喧哗不止,景元帝走出大帐,喝问道:“吵什么?成何体统?!”   百里落泪眼朦胧地跪在景元帝身前,柔柔弱弱地哭道:“父皇,求您为驸马做主!驸马绝不能平白无故遭此大劫!这些日子以来,女儿与驸马小心翼翼行事,处处忍让,从不敢与婧儿起冲突,谁曾想婧儿竟还对驸马怀恨在心,对他起了杀心,求父皇做主!如果驸马出了事,让女儿如何了此残生?”   她哭得太伤心,几欲晕倒,完全是一个与夫君相濡以沫的好妻子想要讨回公道。   景元帝被她哭得烦了心,皱起眉头,挥了挥衣袖道:“来人哪,落公主伤心过度,带她下去休息,此事朕自有定夺!”   说完,景元帝看了百里婧一眼,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始至终,百里婧不曾辩驳半句,一个字都不曾吐露,她的态度等同默认——默认百里落的指责,默认自己对韩晔的杀心。   “婧小白,疼么?我看看你的脸……”司徒赫却不管韩晔的死活,他最关心的是婧小白如何,刚刚百里落那一巴掌打得他太心疼,谁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打他的傻姑娘。   百里婧摇摇头,躲开了司徒赫的手,在这种时候,她一会儿想到韩晔浑身是血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护城河畔那个血腥的夜晚墨问身中九箭的样子,天色越来越暗,她越是害怕——辩驳何用?在生死关头根本毫无意义。   如果韩晔死了,如果他死了……她……她就把这条命还给他!   反正她不会欠他,欠了人情她还他,欠了人命她也还他!双手握紧腰间别着的赤金匕首,在一片混乱中,她已下了如此无法挽回的决定。   然而,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却闪过墨问的脸,他的滚烫呼吸贴着她的耳际,情难自已地唤她的名字,他在她的身体里炙热翻腾,带着她去往从未经历过的飘渺云端,他温凉的指腹在她光裸的背上写字,一笔一划,写着永不分离写着我爱你写着别想别人想着我……   她很想他,她太想他,在这茫然无助时她竟那么想他,也许只有墨问才可以在这种时候告诉她该怎么做。又也许墨问什么都做不了,但是他肯定会站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用他孱弱病态的身子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只有他知道她曾多爱韩晔,只有他知道韩晔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只有墨问才知道如今这种局面是她最不想面对的……   可是,墨问不在。她四处张望,周围都是树影和暮色沉沉,她百口莫辩,面对许多人的目光,甚至包括赫、黎戍、黎狸……他们都不理解她。   眼看着百里婧呼吸急促,神色紧张,似乎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咽喉,司徒赫忙扶住她的肩膀,急问道:“婧小白,怎么了?要是觉得累就去休息一下,这里也许还要很久。你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百里婧听不进去,半步都挪不动,这时,高贤忽然出了大帐,对百里婧道:“婧公主,陛下请您进去,落驸马醒了,似乎有话想说。”   王公大臣一片议论纷纷。   百里婧鬼使神差地一头钻进了大帐中,来思考都忘了,司徒赫等人却被拦在了外头。   榻上,韩晔脸色苍白,唇也无血色,上身赤裸,伤口经过包扎处理,身子仍旧无法动弹。看到百里婧进来,他的星目艰难地转向她,凝视了片刻,削薄的嘴唇动了动——   韩文俯耳贴着他的唇边,听他说完,一字一句复述道:“启禀陛下,世子说,围场有刺客,当时他一人行至竹林尽头,被婧公主那支箭分了心神,才会中了刺客的暗算。”   景元帝听完皱眉:“何以见得不是婧公主所为啊?”   百里婧看着韩晔,听着父皇的怀疑,她的心里也同样有着疑问。   韩晔眉头微微牵起,似乎伤口很疼,他又看了她一会儿,那眼神中满是无法言说的痛,他继续说,韩文转述道:“这支箭上虽然刻着婧公主的名字,却并非婧公主所射出,分明是一石二鸟的毒计,因为……”   韩文说着,抬眼看了百里婧一眼,似乎难以置信,却还是说了下去道:“因为婧公主的左手已经废了,射出的箭至多可达十步之外,根本伤不了百步之外的世子。”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纷纷转头看向百里婧。 ☆、第217章   韩晔伤到了这个地步却还在为她辩驳,他为她证明她根本伤不了他,除了母后和她宫里的那几个御医,还有墨问,连父皇都不知道她的左手已经废了。   瞧见韩晔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染了血,就仿佛看到了那日的自己一样,她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爱情突然在那夜死去,她用匕首一刀一刀割断冰蚕丝,想着从此以后与韩晔再无瓜葛,可是现在算怎么回事?   上天不肯让她与韩晔一刀两断,用卑鄙的阴谋的方式逼迫他们纠缠不清,但是……她恨!   她在韩晔为她辩驳的这一刻恨意陡增,韩晔知道她的手废了,从此都不能再夺狩猎魁首,他知道她只是来这里撑一撑场面,其实她可笑得像个跳梁小丑,他像个看戏人似的知道她的一切却无动于衷,他的心究竟有多狠,才能放任她如此作践自己?   她恨韩晔,恨得浑身发抖,她恨不得在所有人面前冲上去质问他,为什么要让她这么痛,又为什么在她被人冤枉时洗清她的罪责?他故意让她恨,故意让她怒,故意让她忘不了他——   她跟韩晔相识五年,这一刻她竟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把他的一切都藏了起来,不让她看,只让她猜,让她离他远远的,又若即若离,他从何时变成这副模样?有着温柔的眼睛,干净的面容,浑身不曾有一丝污浊之气的大师兄哪里去了?   “咳咳……”韩晔无力的咳嗽声打断了百里婧的愤恨、怒目,她的恨意在触到韩晔的目光时无法再维系,看到他唇边染着的鲜红血迹时更加无法镇定自若,韩晔像是交代完后事似的昏厥了过去,百里婧本能地上前跨了一步……   “婧公主,您出去吧,老臣要为落驸马扎针。您留在这不方便……”太医躬身禀报道。   “婧儿,出去吧。”景元帝上前揽了百里婧的肩膀,带着她一同走出大帐隔间。   百里婧木然地随着她父皇的脚步往外走,景元帝交代了禁卫军统领杨峰几句,关于找出围场刺客一事,杨峰领命而去。百里婧随后便听景元帝叹息道:“婧儿,你的左手当真受了伤不能再射箭?为何不对父皇说呢?”   百里婧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景元帝又道:“既然落驸马所受的伤并非你所为,又何必难过呢?”   百里婧一抬头,眼里噙着泪光:“父皇,如果你曾铭心刻骨地爱过一个人,哪怕他最后与你毫无关系,甚至与你反目为仇,他要死了,难道你不会害怕么?我不希望失去任何人,亲人也好,反目成仇的那个人也好,都不要失去。”   景元帝思索了良久,叹道:“既然已经是过去的爱恋,还要记在心里多久?十年,二十年,也忘不掉么?婧儿,你不该学你母后。”   “母后?”景元帝的话让百里婧很是费解,她不明白父皇的感叹从何而来。   景元帝自觉失言,拍了拍女儿的头道:“等落驸马脱离了危险,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回宫。婧儿,你心里如果一直放不下韩晔,对墨问来说,岂不是不公平?他是你的夫君,是你在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他甚至比父母更贴合你的心意,不论他各方面是不是比韩晔差,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用了心的。担心你在边关的安危,拖着一副病弱之躯赶往大西北。你不在盛京时,他也洁身自好,每日除了朝政就是相府,从不勾三搭四结党营私,朕试探了他数月,才敢确定他是可以托付之人。”   百里婧沉默地听着,脑子里浮现出诸多墨问的身影,很奇怪,先是母后,再是父皇,她的双亲都在为墨问说话,对他的态度明显好转。墨问是很好的,她自己也知道,她还在今天早上答应墨问从此多多地想他,以后只想着他……然而,有些记忆并不是说忘就能忘了的,如果她能把脑子里所有关于韩晔的一切都消除掉,到那时,她才可能全心全意地去想墨问吧?   爱是一样的,她所历经的人不一样,她无法从骨子里恨上韩晔,这是她最恨韩晔的地方。   “父皇,墨问是我的夫君,这辈子我都会和他在一起,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我,而且,他很爱我。”百里婧笑道。   景元帝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真心,却自嘲一笑道:“婧儿,其实,你不像你母后,你比她软弱、认命。”   百里婧看着她的父皇,想起母后在温泉池里跟她说的那番话,遂皱起眉头道:“父皇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是我刚好遇到了让我认命的那个人,而母后……没有。”   大帐内,景元帝一张脸瞬间变了色,这话由他最疼爱的女儿说出来,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般让他触动不已……   在围场发生意外之时,盛京城内也出了不小的乱子。墨问在处理完政事回相府时遭遇了刺客,那些刺客个个身手不凡,眼看着要置墨问于死地,禁卫军突然赶到,刺客逃遁而去,居然有几人逃入了相府偏院。   墨誉恰好路过,当下领着一众禁卫军入偏院搜查,将包括屋前桃林、屋后竹林在内的偌大偏院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连放着墨问三位亡妻牌位的小屋也没放过。墨问身边那几个小厮也个个有嫌疑,被抓去盘问了一番,闹得整个相府人心惶惶。   然而,最终一无所获,各处都很干净,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刺客完全不见踪影。   墨誉听了木莲的话,命人搜了西厢“有凤来仪”前的那个假山石,也并没找到什么暗门,他正拉不下脸来,不知如何收场,墨问身边的小厮桂九笑道:“四公子对驸马爷可真是关怀备至,用心良苦啊!只是,驸马爷却被这阵势吓出了病,正喝药压惊呢!”   墨誉回过头来,看到他大哥坐在椅子上喝着黑色的药汁,不曾抬头看他一眼。如今遭遇刺客似乎已成了家常便饭的事,禁卫军的副统领连连向墨问赔罪,盛京的治安越发差了,居然有人公然刺杀当朝驸马,实在胆大包天。   禁卫军副统领说话的时候,墨问倒抬头淡淡一笑,脸上确实是受了惊吓血色全无,一张脸苍白病态,无人怀疑这样的他是装的。   这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无异于在墨誉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让他抬不起头来。不知从何时起,墨誉发现,他大哥渐渐染上了目中无人的态度,他简直无法想象一个病秧子身上哪里来的高贵不凡,可他大哥偏偏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让人觉得他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也是理所当然。   这太不可思议,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做了婧公主的驸马,耳濡目染之后自然而然就高人一等贵气逼人了?迫使他在他大哥的面前不得不低下头来。   墨誉无法解惑,却只能赔着笑脸道:“我也是担心大哥的安危,若是刺客留在相府中,不管对大哥还是对父亲,都是隐患。所幸大哥不曾出事,我也就放心了。劳左副统领多多费心。”   左相府如今真正的主子是谁,旁人不晓得,墨誉可都明白,父亲几次三番偏袒大哥,且有事也只与大哥商量,相府中的下人也个个对西厢尊敬不已,哪里还有当初大哥娶亲之时那种狼狈不堪?二哥、三哥心里再不肯服大哥,表面上却不敢造次。换句话说,大哥在这相府里已经拥有真正的地位,不论是否借着婧公主的身份。   墨问还在喝着药,听了墨誉的赔笑,他淡淡看了墨誉一眼,眼神平静无波。距离四月已经过去半年,这会儿又是月初,他的旧疾越发重了,本就不舒服,墨誉这小子又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定是木莲那细作把什么都告诉墨誉了,倘若这次真查出了他的什么秘密,就可以借着墨誉的手告诉他的妻,他墨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她根本是所托非人了,再顺着他老丈人的怀疑、韩晔的挑拨,彻底让他万劫不复!他们的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只可惜他棋高一着,早一步将那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半点蛛丝马迹也未留下。   墨问不会说话,也就不需要开口搭理墨誉,把傲慢无礼的态度坐实了,墨誉这小子也没办法把他怎么样,他素来是不在墨问的眼里的。   等到墨誉离开“有凤来仪”,禁军也撤去了院外,桂九才小声道:“驸马爷,这四少爷胆子可太大了,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您的头上来!”   见桂九气愤不已,墨问冷笑,怕不是他那好四弟一个人的功劳,除却木莲的挑唆,自然还有他那老丈人的意思。借着一场狩猎,支开他的妻,留他一人在京中处理政务,就是为了试探他。   “桂九,你当真瞧不出那些刺客的来头?”墨问放下药碗。   桂九仔细地想了想,忽然吃惊地睁大眼睛:“主子的意思是……白家?”   墨问未再出声,他这阵子出风头太多,身份迟早藏不住,已然引起了白家的怀疑,这才处心积虑地要杀了他,这个刺杀的时机把握得真好,若是禁卫军再来迟一步,他就成了刀下冤魂。而这次刺杀也给了禁卫军和墨誉机会,一个在暗处观察他是否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借着刺客来搜查他的偏院……   若他反应错了一步,在生死关头暴露了身手,或者他的暗卫沉不住气现身来搭救他,那就真的中了圈套了。   “主子,这样下去,您没有办法继续呆在东兴了,趁着白家未采取下一步计划,早日归国吧!您还有心思喝茶!”桂九焦虑不已,这下玩大了,身份一旦暴露,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西秦的皇帝在东兴潜伏近四年,探查邻国机密,插手邻国朝政,睡了邻国公主,无论他是不是大秦皇帝,东兴国君怎么都不会放过他的。毕竟,这不是和亲,是细作。   墨问捧着茶盏喝了一点,漱了漱口,再没有办法也要沉住气,他总得给他的妻留点时间,把对她的伤害减少到最小最小……   放下茶盏,墨问问道:“薄延的人来了么?”   桂九应道:“过不了几日就能抵达盛京了。”   墨问正沉吟,这时,一道黑影闪进来,跪下禀报道:“主子,围场出了事……”   韩晔遇刺?且是他的妻亲手射出去的箭?   墨问黑眸一眯,如此拙劣的手段是谁设计出来的?韩晔身手如此之好,而他的妻左手已废,除非韩晔自个儿上前接了她的箭,否则她的箭怎么也不可能射中韩晔的心窝!   但是,事已成定局,可以想象他的妻会如何痛苦,好不容易让她放出话来,说以后不再想着韩晔,这该死的韩晔偏偏冒出来折腾他,横在他和他的妻之间,叫他难受之极!   墨问有点坐不住了,他自己遇刺倒没什么,家常便饭一般,他的妻如何见得旧情人受伤?哪怕是黎戍那戏子因为她身中一箭,她估计都要难过不已,只要这世上还有她在乎的人,她就永远会遭受影响。对韩晔也是一样。这个道理他早就摸透了。   消息太灵通也不是件好事,他知道了一切,却不能立刻赶赴围场抱住她安慰,只能像个刚刚受到刺客惊吓的病秧子似的安心在屋内休息,骗过那些仍未散去的禁军。他只能等,等她归来。   墨誉在墨问处受了委屈,回来愤懑地把气都撒在了木莲身上,也顾不得她是不是五个月的身子,劈头盖脸地指责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害我在大哥和禁军副统领面前丢尽了脸!我像个小丑似的笃定偏院里有不干净的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你说那个假山石后面有鬼,搜了半天根本没有任何机关!木莲,你是不是存心的!”   木莲一直都比墨誉镇定,在听了他大发脾气后,她却没跟他一般见识,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啊……”   偏院入口处的桃林中有五行八卦的阵法,她亲眼所见,“有凤来仪”那个假山后面她曾被袭击,那影子就是从假山里面窜出来的。想要躲过相府里日夜的巡逻,身手自然很重要,可是想要出入自由必然会有密道……   这个道理无法说与墨誉听,墨小黑到现在在乎的还只是他自个儿的颜面——到底是太年轻了,把脸面这东西看得那么严重,要是病驸马在乎颜面,他早就死了千把回了,在婧小白的面前,那病秧子几时在乎过颜面?   这就是道行深浅的差别。   “与其在这里发脾气,指责我,倒不如想一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木莲冷笑,“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分明是与你大哥不和,你敢公然与如今的他对抗,简直是以卵击石。想想你好不容易才能留在盛京继续当值,若是他在陛下面前一提,你岂不是又得被发配去偏僻的小地方?”   “木莲,你真的是故意的!你!”墨誉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扣住了木莲的肩膀,一张英俊的脸满是戾气,与他从前那张干净坦荡的面容相差甚远。   木莲被他的大力弄得很疼,稍稍一用内力就将墨誉震得老远,眼看着墨誉被逼退撞上桌角,疼得一皱眉,木莲继续冷笑:“墨小黑,别在我面前用武力,我木莲虽然出身不好,可我到底师从鹿台山,你在我面前动手讨不到半点便宜。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想想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再不情愿,他也是你的孩子,你如今越发地畏首畏尾没出息了!就凭你这点度量和胸襟,还想和那病驸马斗?真是笑话!”   墨誉被她的言语伤得胸口起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木莲说的都是他的短处,他武功不行,度量不行,比不上他的大哥,他墨誉根本一无是处!越是揭短,越让他恼羞成怒,墨誉狠狠地把身边的那张红木桌掀翻,又踹翻了两张椅子,这才夺门而去。   木莲看着满屋子的狼藉,一丝表情也没有。只要景元帝起了疑心,主人正面与那病驸马对上了,那她就有办法让婧小白相信……   ……   第二日,景元帝一行赶回盛京城,韩晔躺在马车内,百里落在一旁照看他。自从昨夜景元帝宣布百里婧的左手已废,根本不可能伤到韩晔,命人仔细调查凶手之后,又多了许多闲言碎语。   百里婧骑着马,远远落在景元帝之后,却根本无法靠近韩晔的马车,司徒赫与她并列而行,他的面色十分痛楚,他迟迟地无法问婧小白手怎么了,他无法原谅自己的不知情。   黎戍和黎狸紧随他们身后,兄妹俩都难得沉默。   百里婧看着韩晔的马车旁数不清的护卫,左手腕隐隐作痛,本是一个人的秘密,如今人尽皆知,每个人问一遍就等于揭一遍她的伤疤,赫不问,但他肯定心疼,她知道。她又要如何对赫说,她当时多么绝望,才做出了这等傻事呢。   竟一路沉默着回到了盛京,刚入城门,就有许多人来迎接,百里婧苦忍许久的情绪在望见墨问凝视的眸光时完全崩溃,身下的马还没完全停下,她就跳下了马背,投进了墨问的怀里。 ☆、第218章   墨问知道她委屈,拥着她,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哄着,满目柔情外露,他其貌不扬的面容因为这些柔情和爱意而格外好看起来。   不需要遮掩,不需要躲藏,她对夫君的依赖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那些说他们不相衬的,私下里说一个配不上另一个的,全在这大庭广众的拥抱里哑口无言。哪怕婧公主再要强再跋扈,她的夫君再病弱再丑陋,这一刻,她只愿投入他的怀抱,而不是旁的任何声名远播的王孙公子。这份亲昵和依恋,是旁人都比不上的。   景元帝瞧见这温馨一幕,心里很是触动,自从昨日被他的女儿说到痛处,他就一直思量着这些年来的一切,他也是宠着、爱着,想要把一颗石头心捂热了,可每每却无疾而终,换来更深更远的生疏,渐渐的,他对那个人无计可施,从心底里觉得无法与她沟通,更不可能住进她的心里。毕竟,他与他的病秧子女婿不同,他的女儿也与那个人不同,他们的关系更为复杂难解,已经不是什么长久的陪伴和柔情能够解决的……   一国之君九五之尊,竟在这一刻羡慕起他的女婿来,这病秧子从前遭受了再多灾祸,可毕竟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些苦日子到了头,回想起来也许还别有滋味,而他,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了。   于是,景元帝命人小心地护送韩晔回晋阳王府,其余的王公大臣也都各自散了,为了庆祝婧公主生辰的狩猎竟因为意外事端草草结束。   司徒赫、黎戍等人与百里婧再亲密,此刻也知道自己不被需要,她只钻入她夫君的怀中,显然现在并不想对他们解释,黎戍在马上推了推呆愣的司徒赫,与他一同走了。黎狸在离开的时候频频回头看着百里婧和墨问,又赶着去追司徒赫的“飞沙”,无声地叹了口气。   ……   韩晔并没有脱离危险,自回到晋阳王府,宫中的太医便进进出出,等到刚入夜,一封折子上奏到景元帝处,折子上说那支箭伤及世子心肺,随时可能性命不保,请求让晋阳王回京见世子最后一面,以全父子之情。   虽然景元帝仁慈,韩晔在京为质期间,并未限制他的行踪,甚至准许他上鹿台山习武,还将定安公主嫁与他为妻,在外人看来对他颇为器重,却都抹灭不去此次韩晔在围场中遇刺重伤的事实。他性命垂危之时恳求见父亲最后一面,这是天理伦常之事,景元帝再心存疑窦,也无法公然驳回,加上晋阳王十二月本就要回京述职,提早两月启程也无不可——   一切合情合理得像是提前布好的局,可这局的代价太高,韩幸那个老匹夫竟舍得赔上儿子的性命?   在灯下独坐到深夜,黎贵妃命人送来了点心和补汤,各宫里都有来关心的人,独独除了未央宫……那女人的心肠比石头还硬,他不去她宫里,她也不会来找他,连半句慰问都没有,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帝——更别说是夫君。   再好的点心,此刻景元帝也吃不下,起身披着衣裳就命人抬去了未央宫,未央宫里的宫女太监倒是被闹出了习惯,知道圣上偶尔会在三更半夜突然驾临,也不通报,只为他打开门,恭敬地让进去。   天气冷了,司徒皇后挪到了未央宫的东暖阁,寝宫一如既往地燃着熟悉的安神香。香气缭绕中,纱幔后睡着的司徒皇后忽然咳嗽了几声,喉中隐约有痰,似乎不大舒服。   景元帝悄声问当值的大宫女:“皇后病了?”   大宫女低下头道:“皇后娘娘一入秋,身子就不大好,今年越发严重了,咳嗽了好几天,太医开了方子,正调养着。”   景元帝瞬间起了怒意:“为何不告诉朕?”   那大宫女惶恐地跪下道:“皇后娘娘说陛下日理万机,又忙着准备寿宴和狩猎,不让奴婢禀报陛下。请陛下赎罪。”   景元帝再次心灰意冷,那人根本不曾拿他当枕边人对待,她从不在他面前服一点软,即便是大病大痛也能瞒就瞒,何况这小小的咳嗽?他已被她气出了毛病,再没什么情形没遇过了,当下掀起纱幔朝里面的床榻走去。   这回,她真是睡熟了,他躺下好一会儿她也没动静,她的发披散在枕边,隐约可见白发根根,两鬓处最多银丝,昔日的佳人敌不过岁月的侵扰,她已老得这样快了,他依稀还记得新婚之夜她那张美丽而张狂的面容……   枕边人间或咳嗽两声,身子一颤,把那锦被裹得紧紧的,景元帝本能地探身为她掖了掖被角,掖好了,手却没收回,颤颤抚上枕边人的鬓角,再划过她眼角的皱纹,摸上去再不是光滑细腻的年轻肌肤……   这一瞬,他心里忽然涌起无穷无尽的悔意,他与她一赌气就是二十年,他如此铭心刻骨地爱着这个女人,笃定最爱的只有她一人而已,却偏偏要与她置气,毁了自己,再毁了她。他们本可以有许多相依相偎恩爱缠绵的好日子,为何都蹉跎了个干净,让岁月在二十多年后来笑话他们的两鬓成霜?   “咳咳……咳咳……”枕边人咳嗽得更厉害,似乎很冷,他往她身边挪了挪,她就自发地循着温暖偎了过来。   “珊儿……”景元帝双唇微颤,一国之君威严锐利的眸子浑浊不清,他想起他那年幼的女儿无心的话,他们之所以走不到恩爱相守,是不是他未能成为让深爱的女人认命的人呢?   她不认命,是因为他不够好,她始终想着那个人的好……   在这一刻,枕边人熟睡,而他清醒万分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让韩幸回京,不论他有什么阴谋和算计,都让他回来!他是君,韩幸是臣,就算他百里尧什么都不是,这女人也是他百里尧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为什么要怕韩幸来抢?她在他身边,他什么都不怕!   夜深了,未央宫的宫女互相使了个眼色,这是许多年来帝后之间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相依相偎,谁都不忍心打扰。   ……   韩晔重伤,有人畅快有人费解有人担忧,也有人喜忧参半,在晋阳王府向景元帝呈了折子时,百里落恼怒地瞪着面前的黑衣人:“说好拿到你要的东西就够了,为什么要射韩晔那一箭?韩晔要是死了,你是想让我成寡妇么?!”   黑衣人一双邪肆的眸子扫过百里落的脸,笑道:“美人儿,你可别生气,我知道你夫君许多秘密,其中最大的一个秘密就是他根本不爱你,你肯定也一早就知道了。既然如此,他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难道还舍不得他不成?”   被揭了短处,百里落冷笑:“他不爱我,我也未必就爱他,可他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那个病驸马的前头!即便是要做寡妇,也是百里婧那个小贱人先做!”   男人一笑:“看来美人儿你对我那小师妹可真是记恨得紧啊,连做寡妇都要与她攀比,啧啧……”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男人还有心思开玩笑,百里落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想赏他一巴掌,却被男人一把握住了手腕,他凑了近她的脸,笑道:“我那小师妹见不得大师兄受伤,早就心疼得丢了魂儿,这才让你打了一巴掌,要不然你根本碰不着她,你倒打上瘾了?”   “哼,那个小贱人,我能打她一次,就能打她第二次!你以为全天下只有她一个女人的武功厉害么!迟早她得落在我的手里!”百里落狠狠甩开男人的手,嘲讽地冷笑道。   男人连连摇头,啧啧叹道:“女人的妒意实在可怕。实话对你说吧,我确实是想借着我那可爱的小师妹的手射出那一箭……整个鹿台山射术第一的是大师兄,其次就是我,林岑之和我那小师妹旗鼓相当,若是扰乱了大师兄的心神,射中他并非难事。当时,正好我那小师妹的箭朝他飞去,他应该是一早就看见了小师妹在竹林那头的,只是我没料到我那一箭如此精准,竟不偏不倚恰好射中了他的心口……”   说着说着,男人沉吟起来:“美人儿,你那夫君诡计多端,我跟他比起来可还差得远,此刻我颇为忐忑不安哪。”   “你是说韩晔是故意的?”百里落蹙起了柳眉,随即嗤笑出声:“呵,韩晔是疯了么?他已经快死了!换做你,你会糊涂到一心求死来设计下阴谋诡计?我虽不知他的秘密,可我知晓他有许多不甘心,他怎么舍得死?只可能是那个小贱人迷了他的心窍,恰好让你算计着了!”   “那我真是三生有幸……”男人不置可否,邪肆地笑道,“既然我那大师兄已经重伤不治,去拿那块玉佩就容易多了……”   百里落斜眼睨着他,满脸的不屑和森冷:“玉佩我会拿到,等合适的时候我会给你,想要用完之后踢开我,没那么便宜的事!”   男人眼眸微闪,仍旧笑嘻嘻的:“我倒不是担心玉佩,反而担心美人儿你真的成了寡妇。你要是一个不小心在我那可爱的小师妹之前变成了寡妇,那可就……”   “不、可、能!”百里落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你查到病秧子的来头了么?”   黑衣男人迟疑了一瞬,摇头道:“不曾啊,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个病秧子罢了,坐吃等死,忽然平步青云身居高位了。”   百里落会信他的话才怪,但她根本不打算细细计较,冷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挑唆我去对付那个病秧子,但是,我就不相信,倘若有心,会治不了一个该死的哑巴!你只管等我的消息吧,看一看是谁先成为名扬天下的寡妇公主……”   黑衣男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有些女人明知道你在利用她,她却还是强硬地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做下去,她不追究谁与谁的纠缠,她只关心自己过得痛快不痛快,更关心是否比别人过得痛快……   ……   百里婧一夜都合不上眼,一闭眼就看到血腥的画面和韩晔的脸,墨问无奈得很,起初还抱着她哄,后来实在见她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将她压在身下索要。   早已做过那么多次夫妻,百里婧没法再推拒,她在他怀里由挣扎到顺从,与墨问修长的大手十指相扣,颠颠簸簸中将他抱得越来越紧……几次下来,他折腾得她没心思再去想别的男人的死活,只认真地关心身上的他如何摆布她,听他在耳边喘息,真真切切地用温热的身体不厌其烦地温暖她……   世上有很多种方法让一个人暂时忘了另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让她忙,让她累,让她筋疲力竭,墨问显然深谙此道。 ☆、第219章   墨问抱紧缩在他怀里颤抖不已的女人,喘息着吻她的脸颊、耳际,一痒,她更往他胸口钻,又乖又楚楚可怜,只有此刻她是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他真想一辈子跟她呆在被窝里不出去。   她侧着的脸上有些微的指印未消,墨问心里恼得不行,怎么老是受伤让人欺负?从来都只能是他的妻欺负旁人,旁人给了她气受,他就恼得一塌糊涂,上次那件事还没清算,这回韩晔又让她陷入这等尴尬境地,是存心不想让他过日子了么?   破坏别人夫妻感情的混账,被箭射死了也是活该!中了一箭算什么,有本事也中个九箭试试,那才能死得痛快淋漓!要么死透了,要么就爬起来喘口气,这样不死不活地折腾,吊得人难受,真他妈的不安好心。   墨问真想骂,奈何骂不出声,又觉得他的妻可怜见的,他也这么折腾过她,要死要活地吊着她,叫她把眼泪都哭干了……从觉得韩晔混账,到责备自己的心狠,墨问心疼得要命,他的心肝宝贝受了好多苦,好多委屈,他太过分了……他和韩晔都不是好东西……   他轻轻地爱怜地一点点吻过她的伤痕处,偶尔用温热的舌尖轻轻扫过,百里婧疲惫不堪,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眉头轻蹙,开口道:“墨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墨问在她的手臂上写:“五更天了,再等等天该亮了,乖,闭上眼睛睡会儿吧。”   百里婧靠在他怀里,摇摇头:“睡不着,我怕天亮。”   见她还惦记着,墨问叹气,又写:“他武功那么好,一般的箭伤不了他,别担心。婧儿,你还记得我当初被那些个箭伤在什么地方么?”   他一边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安慰她,一边在心里将韩晔那厮的名字都快要嚼碎,还一边问着她从前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   百里婧听见他这么问,立刻想起墨问身中九箭的可怕场景,护城河畔的血流了一地,手不由地抚上他的胸口,擦着心脏而入的那支箭,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疤,还有肩头,手臂,腿上……   她温热而柔软的手指抚过他的伤疤,问道:“还疼么?”   墨问早就被她的温柔给融化了,握着她的手贴在心口处,扑通扑通的心跳由她的掌心传过去,他写:“有你在身边,再痛也值得。若是哪一日你不要我了,就让剑刺穿我的心口,血流尽了为止……因为失去了你,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倒不如……”   “别胡说……”百里婧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不让他继续写下去,与此同时,仰起头吻住了他的唇,她是心疼他的,毫无疑问。   是她起的头没错,却由不得她来收尾,一个吻显然满足不了墨问,等到她再与墨问缠在一处,跟着他起伏不定,她抱着身上男人的头,双眸迷醉地看着床顶,神智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喘息着喃喃说着羞于启齿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你一这样抱着我,我就想……这辈子,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   墨问正在享受激情时刻,听到她动情的这样说,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叹息,“取次花丛”的药力已经渗透进她的骨血,她的身体记得他,需要他,这就是药引子的意义。若是他们相爱,这药力就等于在酣畅淋漓的欢爱中加了些催情物,无伤大雅,现在这样,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她要他,可是她爱他么?   爱不爱都好,现在不爱,等到做多了,时日一久,还需要去分爱不爱么?   等到激情褪去时,墨问合眼眯着,大手在她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哄孩子似的劝她睡。可是,百里婧心里却有数不清的空洞,一面是对墨问身体的渴望让她觉得羞愧,一面是她对身边这个男人越来越多的费解——   韩晔的身上有许多秘密,她越来越深地发现她不了解他,而她的枕边人、她的夫君也让她起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也不了解他,他有太多的大难不死和沉着以对,他把她的心拿捏得牢牢的,知道什么时候哄她什么时候安慰她。   如果说,这是他对待爱人的体贴,自然无可厚非,可日积月累起来,他的本性渐渐外露,有时候他不经意看着她的眼神,又或者他偶尔霸道的一个吻,再就是他在床上帝王般的强势和专制,这些东西,藏不住……   很多时候,看似她是主宰,她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没了脾气,可其实一切都随着他的意愿来,他不仅掌控她的心理,现在又开始掌控她的身子,他不说话,却比会说话的人更厉害,他懂得怎么让她乖乖顺从。   母后说,墨问是个聪明人,她的身上肯定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隐忍至今。然而,她再傻再愚蠢,也该明白,墨问绝对不可能仅仅因为她的缘故而陡然惊才绝艳起来,他的满腹经纶和韬略计谋一早就有,他只是借了婧驸马的契机走上朝堂,成为如今大兴声名远播的第一驸马。如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本事,跟婧驸马的身份无关。   墨问搂着他的心肝宝贝睡着,他一直舍不得离开,就为了这温馨的时刻、她在怀中的温度。只不过,他没想到他的妻已成惊弓之鸟,经历过许多突如其来的磨砺,她早已变得聪明多了,她审视他,在他们刚刚激情过后,他餍足的神色,沉着的表情,微微弯起的唇角……   在挚爱面前,他太掉以轻心。   ……   韩晔重伤不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盛京,宫里也都人尽皆知了,景元帝一大早在未央宫用膳,有人来禀报韩晔的伤情。   外藩质子在盛京受了这么重的伤,无论因为谁的暗算,朝廷都有抹不去的责任,何况韩晔还是景元帝的女婿,景元帝还自诩与晋阳王是好兄弟。   景元帝听罢这些,一面命太医继续为韩晔诊治,又当着司徒皇后的面下诏书命晋阳王回京,末了,转头看司徒皇后的反应。   宫女端来煎好的药,司徒皇后端起药盏一勺一勺地喝着,似乎对景元帝刚才的诏书一丝兴趣也无,景元帝摸不透她的心思,便没话找话道:“皇后身子不好,昨儿夜里咳嗽个不住,这药喝了几日了?”   一旁的大宫女答道:“回陛下,这是第五日了。”   “竟也不见起色,那些太医都是混饭吃的么!”景元帝恼了,这架势是要兴师问罪的了。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司徒皇后这才抬起头来朝景元帝看过去,眉头微蹙,凤目中略带疲惫:“陛下一大早就动怒,这未央宫好久没烟熏火燎的了,不过就是略感染了风寒,有什么值得小题大做的?倒显得臣妾这身子格外精贵似的。”   司徒皇后一贯都是不说好话的,这回虽然语气缓慢,但言语里还是没有对景元帝多客气。   “皇后的身子自然精贵,”景元帝倒也不怒,反而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她的凤目,笑道:“比朕的身子还精贵。”   景元帝哪曾说过这种话,那些宫女太监都很意外,司徒皇后却笑了,放下药盏,挥挥手让宫女退下,开口道:“陛下这是在讽刺臣妾不该感染风寒劳师动众么?拿臣妾的身子与陛下的龙体相比,臣妾惶恐得很。”   如果二十年不曾对一个女人说过情话,乍一开口想要讨好她,只会被她当成讽刺,她全然不曾往他的心里想,她站在原地,不肯往他面前挪一步。   景元帝已经纡尊降贵,想要同她和好,他真心实意的第一句话反而就闹得不快,他莫名地就想起刚才那道命晋阳王回来的诏书,他压制住嫉妒和恼怒,仍旧带着笑意问道:“假如晋阳王世子当真出了事,皇后觉得晋阳王会如何恼恨朕呢?那毕竟是他的嫡长子。”   司徒皇后平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除了韩晔,再没旁人,因此,她从头至尾从未想过要将女儿嫁给韩晔,哪怕是嫁给一个病秧子,也比韩晔好得多。然而,景元帝这么一问,让司徒皇后觉得他异常地虚伪,晋阳王会如何,真的那么重要?与她又有何干系?   “他就算胆子再大,再怎么恼恨陛下,总不至于让陛下拿嫡长子一命换一命,何况,陛下也没嫡长子。”司徒皇后冷笑。   这一下讥讽简直戳上了景元帝的七寸,年少轻狂时他是个风流的皇子,十几岁就有了第一个子嗣,出生不久便夭折了,那孩子的生母是个宫女,他如今连那个宫女的名字和样子都不记得了,随后又是教坊乐伎,总之各色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他都沾染尽了,落得个风流成性的坏名声,人尽皆知。   在当年盛京城里,就数韩家的几位公子最让少女倾心,公侯家的小姐宁愿做将军夫人也不愿嫁给六皇子百里尧。在司徒珊的眼里,百里尧是肮脏粗鄙的典范,哪怕他做了皇帝,成了九五之尊,那些劣行恶迹始终抹灭不掉。时至今日,她还是不经意就脱口而出,她讽刺他只有夭折的庶出长子,讽刺他没有嫡出的可以继任大统的子嗣,他甚至怀疑,她是存了心要诅咒他断子绝孙,要不然,她怎么会只肯为他生一个女儿?她存了心,在这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折磨他!   这样一个狠毒铁石心肠的女人,他百里尧怎么讨好?!   明明昨夜已想好不再对她动怒,可司徒珊太有本事,景元帝气得挥手将桌上的茶盏扔了出去,那些宫女太监个个匍匐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景元帝连面孔都扭曲了几分,他恨道:“司徒珊,是不是只有朕死了,把命给你,你才能好好跟朕说话?!”   他再动怒,司徒珊还是平静,她毫不回避地直视他的眸光,竟微微一笑,答道:“呵呵,命?陛下舍得么?”   “司!徒!珊!”景元帝除了叫她的名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这一生已经无望,他再不可能得到他女婿那么好的运气,哪怕他死了,哪怕他把整个天下都翻过来,司徒珊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她怕什么?她什么都不怕,她就是不稀罕他百里尧,她故意惩罚他,用一辈子的冷漠惩罚他。   帝后正闹得僵,高贤从殿外急急而来,察觉到气氛不对,只敢跪在门槛外头道:“陛下,西秦的使者送来了文书,他们不日将抵达盛京,因未赶上陛下的寿辰而觉得失礼不已。礼部尚书大人想禀明陛下,以何种礼节迎接西秦来使。”   景元帝心头的怒火仍未平息,可显然司徒珊只懂点火从不肯为他浇灭愤怒,他受着她的讥讽,听着她的咳嗽,认命地对跪着的宫女太监道:“好生伺候皇后,夜里冷,多加床锦被,安神香不要点得太过,闻多了脑子都糊涂了。”   “是!陛下!”一片答应声。   景元帝随后看向司徒皇后,再怎么恨她,一看到她的人,又都通通原谅了,他蹙眉道:“皇后好好保养身子,西秦来使,定不能让他们瞧见堂堂大兴国母的憔悴。朕,走了,你眼不见为净吧。”   他说着,抬脚朝殿外走去。司徒皇后面无表情,蓦地回头,发现他的背影竟有了些许老态。 ☆、第220章   韩晔受了重伤,仍旧不见清醒,百里婧与晋阳王府早就断了联系,即便她再担心,也不能去探望,心里绷着一根弦,随时可能断掉。生辰当日,狩猎时别人送的许多礼物她都还没拆,倒是墨问闲来无事一件件拆开给她看,博一博她的欢心,却没有一样能入得了她的眼。   其实墨问也挺无聊,那些东西他何尝不是见得太多?两人已做了多日夫妻,身上再有什么也都藏不住了,墨问看到那块黑漆漆的蜻蜓眼雷石,倒是愣了会儿,心道,这人胆子好像有点大,居然送雷石。   他问他的妻谁送的,他的妻也不回避,说是司徒赫。听她毫不犹豫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猜到她应该不知晓其中有什么特殊意义。司徒赫果然是条汉子,闷不做声的,心意到了,什么都到了,连定情信物都到了,却还咬着牙没吐露一句。   雷石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在塞外价值非同一般,司徒赫把世间罕有的雷石送给她,这爱意太明显了,而他的妻傻傻的,居然就收下了。要不是知道她对司徒赫没男女之间的意思,他这个夫君该被醋给淹死。   既然他的妻不知道,他当然也不会专程告诉她雷石的含义,就让它永远做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好了。   见他的妻脸已经好了,伤痕消了,他心里的恼火却没消,连同那日迷津谷里的暗算,到关帝庙前的陷阱,还有几次三番的让他不痛快,墨问寻思着可以借如今盛京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刺客来做些文章。   刚用过午膳,木莲来找百里婧,见到墨问也在,她倒毫不回避地与他正面相对,墨问的眼神很平静,一丝凛冽和杀气也无,无论多少次看过去,都会认为他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木莲对墨问行了个礼,随即开门见山地对百里婧道:“婧小白,我想去探望大师兄,毕竟同门一场,那么多年的相处,即便有恩怨,一场生死应该也足够了却了吧?假如大师兄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也许我们会抱憾终身,就好像三师兄一样……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一提起三师兄林岑之,百里婧心里就是抽搐一痛,然而,对她来说,大师兄分明和三师兄更不同。   是的,她没有要杀韩晔,韩晔却因她生死不明,若非她那一箭令他分神,他绝不会受伤。假如韩晔死了,她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不知自己会如何,这就是她徘徊至今无法平静下来的原因。   因此,听了木莲的建议,百里婧转头看向静坐在一旁的墨问,张口道:“墨问,我……我想去看看他……”   墨问被她那担忧忐忑的眼神弄得心疼不已,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她身边来,俯身在她的唇角一吻,在她手心写道:“如果实在放心不下,就去吧,无论发生什么事,要记得我爱你,别哭,回来哭……”   墨问宽容、体贴、疼她,百里婧根本不愿意去想他在隐瞒什么,他想要的是什么,她只知道他爱她,她愿意忽略掉那些琐碎的漏洞,他好像很怕她不回来,所以很聪明地提醒着她,但百里婧心里明白,她会回来他身边。   这么想着,她单手抚上墨问的脸,仰起头,吻了吻他的唇,与他额头贴着额头,轻声呢喃道:“我都记下了。”   木莲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一寸寸冰寒下去,从前都是病驸马主动,这回换成了婧小白,他们之间的亲昵如此自然而然,比之从前大师兄和婧小白之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病驸马的手段果然高,连枯木都能回春。   在木莲的异样眼神里,百里婧与墨问分开,两个人携手出了“有凤来仪”,墨问一直送出门去,站在屋檐下,目送她们的背影上了轿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木莲显然不怀好意,名义上是去探望韩晔,暗里肯定是在打他的主意,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明知道他的妻在乎韩晔的死活他却任性地阻止她去探望,怎么说的过去?然而,让他的妻离了他的视线,与一个细作在一处,他无异于自掘坟墓——坟墓早已掘好,只等他躺下来了。   刚进屋,一道黑影跪地道:“主子,她被人救了,城中又到处都是京卫军,属下不敢闹大,就没穷追不舍。”   毕竟是西秦的暗卫,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然而,听到这个消息,墨问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有人能从你的手里救走她?”   “是,对方高手如云。显然有人刻意保护她。而且,属下发现,四公子曾去找过她。”黑影道。   局势渐渐失去掌控,大兴盛京暗流涌动,韩晔的性命垂危倒真是高明的把戏,能够以静制动。那么多人心怀鬼胎,各有打算,而他,现如今只能选择一个死法。   怎么死比较好呢?他活不过这一两日……   “主子,大秦出使东兴的使者已经到了。”黑影又道。   ……   百里落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贯都是她派出杀手暗算别人,今日却在她刚走出镇国禅寺时遭遇暗杀,来人身手太好,若不是她会武功,勉强应付了一两招,那些来救她的黑衣人只能替她收尸了。   等到黑衣人一路护送她出了寺院,她惊魂未定地询问他们是谁,他们居然毫不避讳地说,是晋阳王府的暗卫。   韩晔的人居然救了她?   这让百里落困惑不已。她以那样的手段对付韩晔的心头肉,韩晔几次三番恨不得杀她而后快,为什么却派人保护她?能够如此及时地护卫她,这些暗卫肯定是寸步不离她左右的。   百里落一直自诩机关算尽,却算不到韩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韩晔怕她死了,与她的协议作废,若得不到黎家的协助,他们晋阳王府永生永世只能呆在遥远的边疆。   她对韩晔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她不能死。了解到这种可能性,百里落冷笑不止,韩晔真聪明,就算他这会儿快要死了,他依旧聪明。他的人救了她,也不枉她亲自往镇国禅寺一趟替他求取平安签了。她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不再理会与那个男人的交易,假如韩晔与她更深的利益关系的话。   忽然有了安身保命的筹码似的,百里落挺直了胸膛,对着贴身侍女春翠递过来的铜镜理了理弄乱的发髻,她不会死,她会长命百岁地活着,看着百里婧如何悲惨绝望!想到刚才墨誉那眼神,百里落又冷笑不止,一个小小的相府庶子被逼到了绝路上,什么都做得出来吧?   等到百里落的马车回到晋阳王府,看到门口停着两顶轿子,这两日来探望韩晔的人不少,她也没在意,随口问门口的守卫道:“来的是谁?”   “婧公主和状元侧夫人。”   听到百里婧的名字,百里落心里的怒火腾地上涨,那个小贱人她还有脸来?!即便不是她下的毒手,可谁准许她以这种理由登堂入室了?!别忘了,谁才是晋阳王府的女主人!   百里落努力压下脸上的不悦,快步拾级而上,往内宅走去。   入了晋阳王府,一切对百里婧和木莲来说都很熟悉,然而,她们的突然造访倒把韩文韩武等近身侍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又不敢拦着,只得放百里婧进去。   很奇怪,韩晔竟不是睡在当初的卧房,而是另一间暖阁里,景元帝怕耽误韩晔的伤情,便命太医院的两位太医在晋阳王府内暂住,见了百里婧,都起身行礼。   百里婧无声地抬抬手,眼睛注视着床上脸色苍白的男人——记忆里他从未有过如此没有生气的时候,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的双手搭在被外,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还在……   她站了多久,他就不理不睬多久,就好像他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了。   依照规矩,她来探视韩晔,不得近旁细瞧,百里婧站在三步开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角,攥得手指发白发痛,才能克制住上前的冲动。   木莲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站在她身边,视线也是一刻未曾从韩晔的身上移开,自从她有了身孕,她就已经成了弃卒,如今她的一切都与主人无关,而主人所有的行动她也一无所知,他之所以仁慈地没有杀了她这个弃卒,应该是看在婧小白的面子上。   到底是真的受人暗算,还是主人故意如此?木莲不知道。婧小白更不会知道。   太医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婧公主,老臣要替落驸马换药了,您……”   百里婧回过头,问道:“他会醒过来么?”   “老臣不知,这箭射入的位置太凶险,能否醒来全看落驸马的造化了。老臣只能尽力而为。”太医叹息道,一如既往地说着类似的托辞。   木莲扶着百里婧的身子,带着她一同往外走,百里婧木然地任她摆布,视线不经意地一瞥,她看到暖阁的一角墙面上挂着一只很眼熟的纸鸢——   她顿时停住了脚步,嘴唇颤抖,她用牙死死咬住。   十六岁飘入护城河中再也飞不起来的纸鸢,十七岁以簇新的模样出现在晋阳王府的暖阁内,如果她一辈子不踏入晋阳王府,她将一辈子都看不到。   她有好多话想问问韩晔,为什么,为什么呢?这只纸鸢是韩晔做的没错,他特地为她做的,上面的纹路是他亲手画的,眼睛是他点上的,她通通都认得出——   但是,就算她有再多的不解和疑惑,她却也明白,这不是她十六岁时丢的那只纸鸢,当她在这冬日醒来,她早已不是春天那个她……   百里落匆匆走到韩晔的住处,就碰到百里婧和木莲迎面走来,见百里婧没反应,木莲倒是朝百里落行了一礼,百里落根本不曾瞧木莲一眼,只是盯着百里婧道:“婧儿妹妹以后还是不要私自来晋阳王府的好,我只怕夫君瞧见了你,没病也给闹出病来,他的伤才略有些气色,婧儿妹妹又来看笑话惹他烦心么?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夫妻过一点安稳日子呢?”   这些话句句都带刺,然而,百里婧根本没听进去,她只想过自己的安稳日子,他们的,她已管不了。   百里落在百里婧面前从来都讨不到便宜,只能逞些口舌之快,碍于百里婧的皇嫡女身份,除了刺杀下黑手,她没有办法对她怎么样,她不把百里落放在眼里,蔑视得太彻底,和司徒皇后对待黎贵妃一样。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无需在意,如果百里落不曾嫁给韩晔,百里婧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注意到百里落这个人。   目送百里婧目中无人地离去,百里落的妒恨又加深了,在心底冷笑道,马上就要当寡妇的女人了,却跑来探望她的夫君,真可笑。   走出晋阳王府,天还早着,百里婧道:“木莲,陪我走走吧。”   木莲正愁找不到机会和她说话,当然答应。于是,轿子抬着两人去了护城河畔。   十月的护城河畔冷风阵阵,那些垂杨柳已经渐渐秃了叶子,一道道光秃秃的柳枝随风飘动,像一条条纤细的鞭子。木莲觉得冷,百里婧却沿着护城河畔的栏杆一直往前走,沉默着。   百里婧忽然开口道:“木莲,我是不是太好骗了?”   “……”木莲冷不丁她会这么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反应过来才笑道:“怎么会呢?没有的事。”   “是么?”百里婧苦笑:“大师兄一直在骗我,墨问也骗我,也许,你也有很多事瞒着我,我像个傻子似的任人愚弄。”   木莲一惊,不明白为什么婧小白忽然变得这样深沉,然而,婧小白的性子认死理,若是否决,她肯定不信,她想了想,便只得承认道:“是,我是有事瞒着你。但并不是拿你当傻子,而是不想让你受伤害。”   “受伤害?”百里婧自嘲一笑:“没什么可受伤害的了,早就该习惯了。”   木莲心念一转,挑着说:“我头一件瞒着你的就是关于病驸马。因为你们俩的关系越来越好,我似乎根本插不上话,所以一直忍着没说。”她看百里婧的反应是在认真听的,便继续往下说道:“你知道,病驸马藏得很深么?他是个很高明的戏子,一直拿捏着你的心,让你保护他顺着他,我却不知道他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从前我跟你说丫头平儿的死跟他有关,死得太蹊跷,你却不信,我亲眼瞧见他会武功,根本不是那副病弱的样子……”   听到这里,百里婧惊愕地回过头来,显然不信,木莲苦笑道:“他演得实在太好,但是婧小白,我听墨誉说,那日圣上寿辰,你误入奸人毒计,病驸马的身手很多人都瞧见了,连圣上都怀疑他藏奸。那日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百里婧的眉头越蹙越紧,这就是旁人一直不肯告诉她的事,连木莲都知道……她摇头:“告诉我,怎么回事?”   木莲迟疑了片刻,一口气说完:“那日你中了媚药,所以才与他同房,他恐怕早就在等这一天了,他又是怎么跟你解释的?”   墨问是怎么解释的?百里婧苦笑,她其实也不相信他的解释,只是她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谁都不曾提供给她一点线索,像是商量好了隐瞒此事。原来是她中了媚药,这样的丑事多少人知晓?   “若非你问起,我真不知该怎么对你说,他毕竟是你的夫君,而我,只是个卑微的外人,也渐渐地被婧小白疏远,没有从前那么好了。”木莲说着,低下头去。   百里婧虽然心软,但听到木莲这话,她却并没有立刻辩解,近旁的人欺骗她的太多,她无法再全心全意相信木莲,墨问到底是不是会武功,到底是不是藏奸,她会自己去弄清楚。   正在这时,禁卫军有人来禀报道:“婧公主,宫里的公公奉了陛下的旨意请您入宫,说是西秦的使者到了,来贺陛下和公主的生辰,请您出席晚宴。”随后又补充:“婧驸马已入宫去了。”   百里婧蹙眉应下:“知道了,走吧。”又吩咐身边的人:“你们几个护送四少奶奶回去,好生照看着。”   等百里婧上了轿子,被宫城方向去,木莲才钻入轿中,眉头紧紧蹙着,婧小白越是不动声色越让她担忧。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鹿台山上的婧小白,她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唯一可以想见的是,那个病驸马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他还有什么办法替自己开脱呢?   百里婧踏入设宴的大殿时,天已经快黑了,墨问坐在大殿内,见她来了,毫无芥蒂地朝她伸出一只手,这种亲昵和依赖仿佛与生俱来般自然而然,他唇边的微笑也一如往昔。   在众人的注目中,百里婧迎向墨问,握着他的手坐下。   这时,有人开口道:“大兴荣昌公主与驸马爷真是伉俪情深令人羡慕啊!”   百里婧这才注意到那人,是个陌生的面孔,想来就是西秦的使者,那人见她看着他,立刻起身笑道:“在下秦国使臣聂子陵拜见荣昌公主!”   传说中西秦大帝暴戾,整个国家国力昌盛,便常常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然而,百里婧所见到的西秦丞相薄延和如今的使节聂子陵,却都很礼貌周到。一国丞相和出使使臣代表的都是国家的颜面,不得不说西秦给百里婧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龙椅上的父皇母后似乎也很满意。   墨问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松开,唇边染着笑,一丝颓丧和心虚都没有,他坦荡极了,听着使臣聂子陵继续道:“这次吾皇命在下出使大兴,是想与大兴结永世之好,然而在路上耽搁了几日,错过了陛下和荣昌公主的寿辰,真是罪过。来人哪,把礼物献上来!”   立刻有人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进来,还有用绸缎蒙起来的庞然大物,禁军统领杨峰不动声色地对禁军护卫使了个眼色,无论西秦使臣听起来如何有诚意,他们得随时防范他们图谋不轨。毕竟,在宴会上行刺杀之事并非没有先例。   然而,杨峰他们的担心却是多余,大小的箱子里呈上的都是绝世珍宝,从东海的硕大莹白珍珠,到各色奇珍异宝,最耀眼的要数那尊庞大的带着异域风情的金佛,大兴崇佛,佛法自西域传来,这尊佛像之珍贵已经非它本身的纯金宝石质地那么简单。   帝座上的景元帝,一旁的司徒皇后、黎贵妃,还有百里婧,都不自觉双手合十。   “陛下,这尊佛像是西秦皇宫中的至宝,大帝说东兴以佛法教化百姓,帝后皆是仁和慈睦之人,故将这尊佛像转赠于陛下,让佛法在江南普度众生。”聂子陵娓娓道来。   景元帝实在捉摸不透西秦大帝的脾气,虽说大兴崇佛,佛法在西秦却并未根深蒂固,如此劳师动众地命人赠予珍贵的佛像,难怪他们会在路上耽搁了许久。   但送就送了,景元帝自然也不推辞,便笑道:“大帝如此盛情,朕却之不恭啊!”   聂子陵很会说话,俯身道:“大秦与大兴一贯交好,陛下太客气了。”   恭贺完了景元帝,聂子陵又转向百里婧的方向,笑道:“陛下听闻荣昌公主在西北战场上的英姿,很是钦佩,为大兴有这样一位公主而倾慕不已,奈何荣昌公主已有驸马,直感叹相见恨晚,生不逢时,遂命在下将这些珍宝转赠荣昌公主与驸马,希望公主与驸马不嫌弃。”   这话里包含了太多含义,殿内的人都很意外,照西秦大帝的意思这是在表达对荣昌公主的思慕和求而不得么?   百里婧从未见过那位西秦大帝,也从来没想过会与他有什么瓜葛,只不过他的暴行她一直有所耳闻——弑父夺位,平复叛乱,嗜杀成性,最近的一件,就是坑杀了十万突厥士兵,人命在他的手里草芥一般,她绝不会真的以为那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西秦大帝会惦记她的生辰,以及夸赞她在战场上的鲁莽事迹。   她看着那些珍宝,沉着微笑:“本宫与驸马谢过西秦大帝的美意。”   聂子陵见她虽然在笑,却很冷淡,心里有点没底,听薄相的意思,这是位难缠的公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要不然怎么会把大帝迷得晕头转向,什么奇珍异宝都往她家送呢?聂子陵不敢看她身边的男人一眼,怕出什么纰漏,但在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唱戏,他时时刻刻都有点慎得慌,这使臣太难当了。   那些奇珍异宝撤下去,宴会开始,景元帝与聂子陵说着话,一边看着殿内的歌舞,也算其乐融融。墨问在一旁为百里婧夹菜,在一起生活久了,他已掌握了她的脾性,知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再不会犯曾经一无所知的过错了,他学着做别人的夫君,努力体贴她关心她,他已日渐做到,然而,只怕好景不长……   百里婧也为墨问布菜,夹了些荤腥,他摇头,握着她的手写道:“今晚又得药浴,吃了会吐的。”   很难想象这个男人的一日三餐除了药就是素食,尤其是每月初,从不沾荤腥,像个吃斋的和尚似的,然而他却比和尚要贪色,真不知他在床上哪里来的好体力。   丝竹声声中,墨问偷偷在百里婧手心里写:“小疯子,待我药浴过后,晚上陪我一起泡澡,好么?”   墨问果然是个不知餍足的,与平日里的他毫无差别,百里婧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什么异常也没有,她咬着唇别开头,嗔道:“你自己洗,我才不陪你。”   墨问笑。   聂子陵不经意地一瞥,看到男人笑得那般温柔宠溺,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想起薄相临走时说的话,要想让主子高兴,只需要一个劲地夸他的女人,这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最好的法子。   聂子陵打算锦上添花地试试,待歌舞停了,他便笑道:“陛下,见荣昌公主与驸马如此恩爱缠绵,在下想献丑吹奏一曲。”   “聂大人请。”景元帝当然欢迎。   聂子陵起身,手执碧玉箫,面带笑容地吹奏了起来。   曲子才起了个头,墨问的身子一僵,百里婧的眉头微微蹙紧……   箫声空远缠绵,仿佛瞧见了奔腾的草原上辽阔壮丽的景、一轮皎洁的月,还有密密绵绵的情,并非男女之情爱,是驰骋许久,终于找到心之归属的喜悦……箫音在大殿内久久回荡,让听者无一不沉醉其中。   “这首曲子叫什么?”百里婧最先开口,直视着聂子陵问道。   见她的面上带着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吹奏,聂子陵笑道:“这曲子叫《苍狼白鹿》,是我大秦世代相传的名曲。众所周知,大秦是苍狼白鹿的后人,白鹿是苍狼一生唯一的挚爱,找到了白鹿就像找到了苍狼的归属,因此,看到驸马与公主恩爱,在下不自禁想起这首曲子,献丑了。”   百里婧转头看着墨问,笑起来,眼里却灰暗一片:“原来,是叫《苍狼白鹿》啊,我还以为它有别的更好听的名字呢。驸马,你说是不是?” ☆、第221章   墨问也看着她,心里一痛,他不会说话,他无法解释,该来的总算是来了,机关算尽总还有算不到的种种,他栽在自己手上。   然而,除了他们夫妻,谁都不知道百里婧话中的意思,聂子陵还以为她喜欢,忙应道:“正是《苍狼白鹿》。已传唱了百余年,在下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   “是么?如此古老,是我见识浅薄了。”百里婧冲他一笑,没再看墨问一眼。墨问的手在桌下攥住了她的手,她没躲闪,也没回握,掌心冰冷。   “的确是首好曲子啊!”景元帝感叹,看向司徒皇后,笑道:“我大兴倒无传世名曲咏赞世间真情,朕毕生所爱,只有一首西北民间歌谣《离离原上草》,却未能称得上举国称颂。”又望着聂子陵:“贵国地杰人灵,聂大人在箫上的造诣颇高,想来贵国大帝对乐理也十分喜好,有机会朕想与大帝切磋切磋啊。”   聂子陵弯腰行礼,得体寒暄,视线偷偷瞥向对面的男人,却见他主子的眼睛阴测测地盯着他,虽然不是那张人神共愤的脸,也不是那双狭长冰冷的眸,而是一张陌生且平淡无奇的面容,聂子陵还是被吓得差点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杯。他预感到自己刚才似乎做错了什么,但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他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头绪。全都是照着薄相的意思来的,表达与东兴的结交之意,把那些数不清的珍宝毫不心疼地悉数搬到这位荣昌公主面前,再花言巧语地吹捧他主子与荣昌公主恩爱有加天作之合……   将大秦的颜面都拍在了东兴跟前,只差没匍匐在荣昌公主的跟前说,请与吾皇结为连理,请把这个病驸马休了吧。   难道是他主子觉得他说得太过了,丢了大秦的脸?可是薄相说,丢脸没关系,他主子为了这位荣昌公主只差没把命奉上了。或者是他刚才的言语里太不尊重他主子如今的身份,他主子怪他没把他放在眼里?   天可怜见,他聂子陵难道这么倒霉,一不小心踩中了深坑,摔死得不明不白?   聂子陵泪流满面,他就知道,薄相不会给他安排什么好差事,那温润如青瓷的男人在出发前还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个顶好的机会,若能哄得陛下高兴,他日后在聂家的地位那就是蒸蒸日上,谁还敢看不起他曾是御膳房掌勺的大厨?   这下好了,全完了,薄相只说了如果做得好,他没说假如事情办砸了,让陛下龙颜不悦了他会怎样!他后悔极了,悔不当初——当初他不该去招惹那只九命猫,不该拿各色好吃的当诱饵,哄得九命猫死粘着他不放,还说要跟他回家当他媳妇儿,天天和他在一起啊!   他后悔没信哥哥们的话,他们说薄相笑里藏刀,小气且护短,爱记仇且有仇必报,外表如青瓷般完美令人赏心悦目,内里恶劣得只剩“黑”这一个色,而所有他的恶劣品性里,第一个不能碰的,就是他的九命猫啊!   宴会后半段,聂子陵的话明显少了,他在做深刻的自我反省,差点没当场在他主子面前跪下来请罪,他妈的他居然敢跟他主子平起平坐一起喝酒赏歌舞,他大爷的他居然敢在他主子面前秀才艺各种卖弄!无论他主子拿捏住哪一条来治他,他根本都是死路一条!   打碎牙齿和血吞,这话何解,来东兴之前聂子陵不知,现在他可以提笔撰写一部洋洋洒洒几万言的忏悔集……   可怜他还不能跪下,不能忏悔,只能如坐针毡地等着宴会结束。   然而,聂子陵不知道他主子此刻没比他好多少,他心里简直拔凉拔凉的,他的妻没当场在宴会上揭穿他的伪装,已经给了他莫大的面子。可她越是不说话,他越是紧张,他在心里将所有可能到来的兴师问罪都理了一遍,越理越是没底……   终于,初更时分,宴会散了,景元帝命人护送聂子陵等西秦使者去休息,百里婧率先离座,也不管墨问跟不跟得上她,她径自走她的路,墨问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参加宴会的朝廷重臣都略感奇怪,平日里婧公主与驸马从来寸步不离,今儿个怎么像是闹了别扭,生疏得很。聂子陵眼睁睁看着他主子从他身边走过,也不敢出声叫他一句,捧着项上人头凄凄惨惨地走在这异国他乡的冰冷皇宫里,东兴的大臣们还对他很礼貌有加,他还要强颜欢笑一一回复,这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啊,好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百里婧乘轿子来的,而墨问是坐马车入的宫,往日两人定然会选择同乘一车回相府,这回,却是各走各的,她入了轿子,墨问没法跟上,只得上了马车。马车比轿子快,却未敢刻意走在前头,在大队禁军的护送下,墨问又不能做什么,身上系着披风还是凉飕飕的,江南刚入冬的夜湿冷异常。   往日他的妻还会与他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到了家,如今周围寂静,只听见车马的声响,等到漫长的路途总算到了尽头,墨问匆忙下了马车,追上了正走在台阶上的他的妻。他想握她的手,又怕,但不握他心里更是痛,心一横捞起她的手攥在手心里,好像平日一样毫无芥蒂地跟她回屋。   本以为她会去“有凤来仪”,可百里婧却径自入了西厢偏院,刚转过院内的假山石,她折身对身后的禁军道:“你们在院外守着,不许进来。”   禁军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不敢违抗,止步于偏院门口。   走过桃林,涉过小溪水,他们一直牵着手,然而,等到进了小屋,将那些下人都屏退,百里婧一把甩开了墨问的手,在墨问手心空洞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抽出墙上挂着的那把剑,用明晃晃的剑尖指向他,面上一丝笑意都不剩:“我一直以为你想要什么,才如此不遗余力地讨我欢心,母后说你聪明,父皇夸你诚心,原来你竟是西秦的细作!”   墨问沉默地注视着她指过来的剑,有段时间她爱练剑,每日都要拿起,便将剑挂在了他的房里,他曾在她离开期间多次把玩过这把剑,也想过它插入他胸口是什么滋味。如今,就快要应验了,他所有的担心和忐忑终于都要来了,他的妻认为他是西秦的细作,她要亲手杀了他。   见他默然,他的妻冷笑:“西秦出使大兴是为了什么,是觉得我大兴太过愚蠢,随意被你这细作玩弄于股掌之中?上朝堂,议政事,插手边防,我大兴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秘密?可惜那使臣不知你耍过什么把戏,将西秦的名曲当成哄骗的工具来卖弄,难怪你当日要说并不知那曲子叫什么。你到底是谁?!”   她往日黑亮的双眸中不带一丝感情,质问他时剑尖跟着颤动,抵上了墨问的胸口。他没躲,也没出声,他无法迫使她相信他这细作留下来的原因,他无法在她对西秦存着如此重大偏见之时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果连西秦的皇帝都如此厚颜无耻不择手段,那他的国家、他的子民又能好到哪里去?而且,由一国皇帝亲自来当这细作,西秦对东兴的野心和觊觎再无法说清。   他不发一言,好像已经默认了她的说辞,然而,他痛苦,眼睛沉沉而无奈地望着她。四目相对中,他想起昨夜还有今晨他们如胶似漆的缠绵,她温顺地贴服在他胸口,说着她的担忧和害怕,他不知她的妻是否也想起了那些甜蜜的时候,所以她的双眸越发黯沉,再没了一点光亮。   两人对峙了许久,男人看着眼前的剑,忽然不做挣扎地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已做好了赴死的姿态,他愿死在她的剑下。   男人的眼睛闭上,再看不到她,耳中却听着她的动静,他听到她收回了剑,心里苦笑,正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惨痛一刺。忽然,他觉得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凭着本能闪身上前,以千钧一发的速度打掉了她刺向她自己的那一剑!   “叮——”的一声,长剑落地,她的人被他搂在了怀里。   百里婧看着那把被弹飞的剑,开始笑,笑得流出了眼泪,她抬头仰视着面前的男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她笑得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原来你真的会武功,木莲没有骗我,你不仅会,还这么厉害,我真傻,太傻,你太聪明,太厉害……真的太厉害……”   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的虚弱,想起蹴鞠赛上他的笨拙,想起他在她面前一直以来的所有可怜模样……病秧子这个身份如同摧枯拉朽般被她亲手撕开,成亲七个月,两百多个日夜,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从没有停止欺骗她,她为他受过伤,为他伤了别人,到如今居然发现他是个骗子,他好好的,在一旁看着她伤人伤己…… ☆、第222章   男人慌了,彻底慌了,如果他没有出手及时,她早已伤了她自己,她一早知道他会武功,所以来试探他。她知道他不怕伤不怕痛,知道他用惯了苦肉计,知道哪怕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躲闪,于是,她用自己来试探他——他一出手,就暴露,他若不出手,她就身受重伤。   呵呵,她聪明多了,懂得拿捏他的软肋。可如果她真的聪明,知晓用自己来试探他的身手,她又如何想不到他对她的心?假如他真的是个只记功勋不论感情的细作,又怎么会在乎她的生死?   但是,他这些清醒的认知在她的情绪崩溃里完全无法维持,她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从新婚之夜起就在做戏,他曾冷眼旁观她的维护,曾以弱者的姿态骗她保护他,她曾为救他在蹴鞠场上受伤,为他与她的母后争吵,在未央宫门前跪到昏厥……所有种种,是他那颗铁石心肠一步一步沦陷的过程,现在却成了她兴师问罪的证据。   他不该的,的确不该,如果早知会有今日,他爱她如斯之深,又怎么会舍得让她受那些苦痛?只可惜,世间的爱,除却骨肉亲情,其余的都并非一蹴而就,这是他无法言说的隐痛。她也许懂这个道理,但她不想明白。   看着怀里笑得那么绝望的她,男人的心已被狠狠撕裂,他无法笑出来,连一个温和的表情都扯不出来,他抱紧她,想要在她的手心里写字,他至少得告诉她,他爱她,他至少得做这最后的挣扎。   “别碰我!”百里婧大力挣开他,所用力道之大生生将未做防范的男人逼退了三步,后背撞到一旁的书架上,架子上的那些典籍散落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百里婧已经不笑了,虽然她的眼角还有泪痕,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不带任何感情,再没了当初的怜惜和温柔:“我已经知晓了你的秘密,为什么不杀了我?以你的身手我讨不了便宜。若是等我离开这里,你的身份就会暴露,从前你伪装的一切都将被揭开,连带着西秦的使者都没有好下场,现在,杀了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她刚说完,便将那把剑踢给他,长剑在空中转了几圈朝男人的方向飞去,然而,男人仍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躲闪,也没有伸手去接,剑擦着他的头颅飞过去,他束发的白玉簪顿时应声而断,长发狼狈地披散下来。若是剑锋再偏了一点,他的咽喉就会被割断。   那发髻,是清晨时她为他束的,她的掌心有茧,可还是很柔软,捋过他的发,就像拂过他的心头……   男人知道,以后,她再不会为他束发,再不会用柔软的手滑过他的皮肤,她想杀了他,可她到底没能下得去手,她心底有他,这让他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怜惜。   这个男人的定力一直都比她好,他比她聪明,比她厉害,比她有心机,如今再见到他的怜惜哀伤眼眸,百里婧却只觉嘲讽,于是,她狠狠地讽刺他:“不躲?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杀我?到底是西秦高明,连细作也弄了个哑巴,一问摇头三不知,只会恶心地写写画画,或者,你并不是哑巴,连这口不能言也是装的?”   言语有多恶毒,男人知道,可第一次从他的妻口中听到她对他的嘲弄和讥笑,她的唇角挂着刻薄的笑容,看着他像看一个恶心到极点的男人。她拒绝让他写字给她看后,他是想过出声解释,现在,他不想了,他若是出了声,又是一桩欺骗。他从前自以为高明的种种伪装,一件件被剥开,就算知晓她并非本意恶毒刻薄,可她这几句嘲讽,真戳到了男人心底,她嫌弃他是个哑巴,而他,正是。   最可怕的并不是她此刻的嘲讽讥诮,她还愿意以恶毒的言语伤害他,说明她还在乎,即便没有挽回的余地,至少能让他心里有个安慰。然而,接下来百里婧连嘲讽也不愿了,她显然觉得和一个细作一个哑巴说话太没意思,将眼前的凳子狠狠踹翻,脸上满满的都是厌恶:“不杀我?不说话?那我可就走了,你别到时候后悔。”   她走出几步远,又回头看他,对上男人哀伤的眸子,她笑:“明日我会让人一把火烧了这偏院,你舍不得走,就永远留在这里吧,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门槛。   男人没去追,她不准他写字解释,而他张口就只会叫她的名字,他真正成了个哑巴,只能听只能看,什么都不能说。他心里空荡荡的,一瞬间连脑袋都空了,他的妻不要他了,无论他是不是高贵无匹的九五之尊,此刻,她弃他如敝履。   男人忽然有些站不稳,一道黑影蹿出,及时扶住了他,急道:“主子,您没事吧?那婧公主胆大包天,差点伤了您,属下等又不敢暴露,只得忍着。如今,她尚未走出桃林,是否……杀了她?”   男人被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他居然就坐下了,听到最后一句,苦笑:“我的心在她身上,杀了她,我的心怎么办?”   她真潇洒自如,她真恶贯满盈,他本意要夺她的心,却不想自己的心反被夺去,他渐渐干涸无救。今夜过后,婧驸马注定要死,他将成为与她毫无干系的那样一个人,比司徒赫、比韩晔都要不如,他对她来说将是个陌生人,也许,还会是敌人。   但是,他不甘心,他如何能甘心?这绝不能是他们的结局。   “聂子陵想求主子原谅,问他,他却不知犯了什么错,如何处置?”黑影道。   男人无话可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们夫妻之间的那些秘事,即便是他身边的暗卫也不可能悉数知晓,何况聂子陵?然而,命聂家不学无术的第一人出使东兴,薄延觉得很好玩么?   想到他的妻刚才那番警告,男人叹息:“聂子陵能活着出东兴,就已经是他的福气。接下来恐怕会有一阵大麻烦。黑鹰,你去准备准备……”   ……   百里婧回到“有凤来仪”,那些丫头看她在笑,很是不解,绿儿一边命人端来热水给她洗脸,一边笑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喜事?”   百里婧笑看着她,答道:“是啊,天大的喜事。”   绿儿见她高兴,便也跟着笑:“那奴婢恭喜公主。”丫头自然不敢问她什么喜事,为她递上绢巾擦手,又看着门外道:“驸马今夜不来前院歇息么?”   在听到“驸马”二字时,百里婧的笑容一瞬间寡淡下去,丫头们却没发现,接上绿儿的话道:“绿儿姐姐,今晚驸马爷要药浴,自然不来前院歇息的……”   百里婧从未觉得丫头们有今夜这般聒噪,而丫头们从未觉得她们的公主有今夜这般随和好说话,她一直都在笑着,自她成亲至今,还是头一回。众人不免猜测,莫不是公主有喜了?但是她们知道公主与驸马同房不过数日,即便有了,现在也瞧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喜事让她唇角始终微扬?   经历了很多磨折,百里婧的心日渐冷硬,哪怕她才得知了滔天的骗局,她已经可以在众人面前伪装出平静。不能让她的夫君作为西秦的细作死去,他可以病死,可以遇难,但不能因曝光身份遭受刑罚,这种明晃晃的揭露,是目前的司徒家所不能承受的——司徒家是清白的,可沾染上了西秦细作,就再也无法清白。前有赫在边关投敌一事,若再有西秦细作与司徒家的公主勾结,那么,就会让天下人怀疑,此前西秦对突厥的出兵是否早有预谋?   还有那个在突厥军营中的男人,让她带着赫往西北方向去,接着是西秦的丞相薄延来迎,未免太巧合了?   一切她记在心上的,未曾解惑的,现在都开始露出端倪,她不再听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她已做好准备迎接某个人的死讯,他如果够聪明的话,他会自己离开……她知道自己在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她有太多的知道和不知道,如今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幸福和安宁了。   第一次,她丢失了以为此生不换的爱情,那人轻飘飘一句话就否定了此前种种,让她崩溃到自残,废了一只手;第二次,她忐忑地把人交出去,再把心交出去,只差一点就要全部给他,却发现那人不过是个可耻的骗子,她为他哭泣不值得,没意义,所以她忍住眼泪,若无其事,好像从来不曾在乎一样,她不会再崩溃,不会再伤害自己……   反正,她不爱他。幸好,她不爱他。   天,亮得越来越迟,尤其是个阴霾的初冬清晨,好像随时可能下一场雨。百里婧一夜未眠,睁眼看着床顶,身子根本不曾暖热,也迟迟不肯起身。   绿儿忽然在屏风外道:“公主,四少奶奶来了。”   好像大梦初醒一样,百里婧缓缓坐起身,艰涩的嗓音开口道:“为我更衣吧。”   绿儿和木莲一起进来,为百里婧梳洗更衣,刚将发髻梳好,一小厮忽然在门外哭道:“公主!公主!不好了!驸马爷他……”   百里婧本来握着梳子,听见这声音,手一松,梳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木莲觉得奇怪,婧小白似乎知道什么,否则她的神色不会如此淡漠,但又似乎不对,因为她的身子有些僵硬,这不像是平时对待病驸马的态度。   百里婧定了定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开口道:“随我去看看。”   走出“有凤来仪”,跪在院内的小厮是平时在偏院小厨房伺候的,这会儿抖如筛糠,连魂儿都没了似的,见了百里婧,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匍匐上前,惊恐地哭道:“公主,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只会重复这些没用的话,百里婧心里却极度不安,没再管跪着的小厮,径直往偏院走去,越走近,越觉阴风阵阵。等到步入桃林,看到眼前的情景,所有人睁大了眼睛——   婧驸马倒在血泊中,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长剑,长剑没心而入,伤口喷涌出的血正朝着干涸的泥地向四周扩散,眼看着就要流尽,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死不瞑目一般直直望着前方。而那个凶手没有逃逸,或者说是吓傻了来不及逃逸,手里甚至还握着长剑的剑柄未曾松开,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赫然便是相府四公子状元郎……墨誉。 ☆、第223章   初冬时节,清晨的草地上一片寒霜,桃树的叶子早已掉落,潮湿的草地上鲜血淋漓,在十月里开出一片诡异的艳红血花。没有人出声,所有人目瞪口呆,而百里婧更是连跨出一步都不能,她想过以许多理由来掩饰墨问的死,再好好地对付西秦来使,但她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北风从桃林尽头吹过来,冷得人打了个哆嗦,一直默不作声呆呆看着的墨誉忽然清醒过来,看到自己满身血污,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剑,剑身隐没的地方正是他的大哥!血,很多的血,持续不断地涌出来,血腥味越来越重,而他的大哥睁着眼睛死死盯着他!   “啊!啊!啊——”墨誉吓得魂飞魄散,将手里的剑松开,人却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以手撑地倒退着远远离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他尖叫,叫声在空荡荡的桃林里回荡,他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怎么会这样?”   众目睽睽之下,随行而来的丫头小厮都瞧见了,而墨誉恐惧的叫声引来了院外的禁军,禁军见到眼前这场景也是吓得一动都不能动,婧驸马遇刺,这一剑穿心而入,血流满地,再不可能活命了。而婧驸马出了事,他们这些派来保护公主驸马的禁军难辞其咎。   他们看到了墨誉浑身是血,就想上前去捉拿嫌犯,但是百里婧自始至终还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他们不敢冒然上前去,耐心等着她反应。   木莲也没料到会见到如此诡异的一幕,病驸马遭遇了毒手?而且,杀人凶手居然是手无寸铁的墨誉?她脑子还算清醒,第一反应就是那病驸马在耍诈,当初她稀里糊涂地爬上了墨誉的床,病驸马身中九箭而不死,这种种一切都是他的手段,祸害最是长命,他怎么会肯如此轻易就死了?   所以,看着墨誉那害怕到极点的疯癫模样,木莲却还能忍耐,对百里婧道:“婧小白,我们上前看看,也许还有救……”   木莲的这句话提醒了百里婧,她木偶似的往前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带了些小跑,停在墨问身旁,木莲一直跟在她身后。   近距离看到墨问眼神的那一刻,木莲知道,他死了,活人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不仅如此,他还死不瞑目,他的眼睛始终不曾合上,空洞洞地注视着前方。   百里婧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直直在墨问身边跪下,手指颤颤地抚上他渐渐泛起青灰色的脸,却迟迟不敢碰到他。   这时候,木莲还是抱着许多怀疑,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那个阴险狡诈的男人肯这样死了,她怀着孕的身子艰难地半蹲下来,手猝不及防地探向墨问的耳后,她一早就怀疑病驸马戴了一张人皮面具,即便他死了,她也要看看他的背后藏着一张怎样的脸,她必须要让婧小白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然而,木莲一探过去却发现,他的脸皮是真的,没有半点乔装过的痕迹,木莲蹙眉,心里一沉,怎么可能?病驸马果真就长着这样一张脸?   她不信!   对了!病驸马之前身中九箭,只要查看这具尸体的箭伤,就可以看得出来是不是他的替死鬼!   木莲的手正要朝墨问的衣襟探去,却被百里婧一把握住,她甚至已经忘了木莲有孕在身,毫不留情地将木莲掀开,喝道:“够了!不准你碰他!”   木莲被她掀翻在一旁,难以置信地看着百里婧望过来的怨恨眼眸,她的眸子里夹杂了太多的情绪,对她木莲的憎恶,还有数不清的悔恨,然后,她收回眼睛,像是在对木莲说话,又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不是怀疑他么?不是不信他么?好,我证明给你看!”   她说着,一把将墨问胸口的长剑拔去,血将她干净的衣裳溅了一身,然而,她不管不顾,接着双手扯住墨问的衣襟大力一撕,染了血的皮肉露了出来,熟悉的位置有一块熟悉的箭伤。与此同时,一样东西从墨问的怀中掉落,赫然是那枚深海血珀的哨子,静静地躺在染了血的草地上,再没有一个人欢喜而无赖地吹响它。   她没去捡那哨子,也没看木莲,她居然笑了:“现在你们满意了吧?都满意了么?他死了,你们就开心了吧?都逼着他去死,他终于死了,死了还让你们怀疑,够了吧?”   百里婧和木莲二人蹲在墨问跟前,把身后那些人的视线都给挡住了,他们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木莲被眼前的状况弄得脑袋混乱,死的果真是病驸马,无论是面皮还是伤疤,全部都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木莲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呆坐在地上看着婧小白,肚子越来越疼,她死死地按住没有吭声。   忽然,濒临崩溃边缘的百里婧抱着墨问一动不动的身子绝望地哭了出来:“墨问,我爱你,我爱你……我已经爱上你了……不是说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么,不是说舍不得我难过么,我现在这么难过,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看看?”   木莲的肚子痛得蜷缩成一团,却怎么都不愿意相信她看到的,婧小白真的爱上了病驸马,昨日在晋阳王府中看到昏迷不醒的大师兄时,婧小白如此冷静,头脑清醒,而现在她已失去理智——与大师兄最初决裂时婧小白尚不成熟,做出那些自残之举只因执念太深,而当她此刻已渐渐长成一个有心智的公主,她的崩溃源于她的心。她的夫君死了,而她爱着他。   这个认知,让木莲想到可怕的种种后果,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惊慌发抖的墨誉。是的,病驸马死了,被墨誉亲手杀死,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婧小白来说,墨誉都不会有好下场。最轻微的处罚是死,那么,她作为墨誉的妾室,就会成为寡妇,而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身为罪犯之子,一出生就将背负无数骂名。   尽管木莲不想承认,但是她恍惚觉得病驸马的死是谁一手设计好的,将许多人一并拖入了地狱。   天本就阴霾着,在百里婧抱着尸首哀恸哭泣时下起了冰冷的雨,雨越下越大,谁都不敢上前去碰墨问的尸体,四周草地里的血迹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他的身体再也流不出血来了。百里婧想起墨问此前的玩笑:“有你在身边,再痛也值得。若是哪一日你不要我了,就让剑刺穿我的心口,血流尽了为止……因为失去了你,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她以为是玩笑的话,成了真。剑刺穿了墨问的心口,血流尽了为止……   木莲疼得没法动,显然动了胎气,被下人们抬出去了,她自身难保,更加保不了墨誉。   既然没人敢动婧公主,那些禁军只好层层上报,将消息送入了宫中。很快,左相墨嵩匆匆入了偏院,看到墨问死不瞑目,他也吓了一大跳,但是看到他死了,他隐约觉得又有那么点欢喜,一直威胁着他的隐患总算被拔除了,这回墨问死于非命与他无关,他大可以置身事外。   下了好大的雨,有禁军在为百里婧撑着伞,左相正想上前去安慰百里婧一番,一直呆呆陷入死局中出不来的墨誉忽然跪爬着拽住了他的衣摆:“父亲!父亲!父亲,求您救我!我没有杀大哥,我没有!”   往日英俊美好的少年状元忽然生出颓丧的老态,瞳孔睁大,面容灰败,神色凄厉,再没了一丝一毫的沉敛气度。墨誉这几声嘶喊,让左相墨嵩如遭雷劈,他惊愕地问道:“你……是你……杀了你大哥?”   这时,墨问身边的小厮桂九跪地祈求道:“婧驸马惨死四公子之手,奴才等亲眼所见!求相爷主持公道!不能让婧驸马枉死啊!”   其实,驸马之死根本轮不到左相来管,可左相墨嵩总算是确定了,他的四儿子杀了他的大儿子,一个是今科状元郎,一个是当朝嫡驸马,如今闹出这等命案,他墨嵩教子无方的罪名再也洗脱不了,墨家彻底完了!   如此一想,墨嵩的身形摇摇欲坠,管家在一旁将他扶住,忙道:“相爷,您可不能出事,想必陛下很快就要来了!”   墨嵩哪里还能撑得住,他一直低调行事做人,即便在朝堂上也从不会有激进的言行举止,人人骂他墙头草,但这是他是生存之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忽然皇家降旨纳了他的大儿子为驸马,后来这哑巴又上了朝堂,做出连番让他吃惊的事,如今他连死都叫他不得安生。   墨嵩记起了哑巴生前淡淡的威胁,他在纸上写了给他看,他说如果他死了,定然不会叫墨家有安生的日子,父亲当盼着他长命百岁,这才能保墨家平安无事。   再怎么慌乱,墨嵩也毕竟顾及大局,他看着那个跪地求他的第四子墨誉,什么都不问,上前去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斥道:“逆子!你怎么敢动手杀人!怎么敢连血亲也下得去手!来人哪,将墨誉带下去,交由陛下处置!”   禁军上前来押墨誉,陡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女声:“不、准、动、他。”   墨誉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听到这个声音回头看去,见久久未动的百里婧抬起头来,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幽暗的光,冷冷的逼视着他,光是眼神都足以将他凌迟,而她说出的话更是将墨誉推入无间地狱:“我会亲手一刀一刀地剁碎了你!他死时受了多少苦,你必须百倍千倍地偿还!” ☆、第224章   在百里婧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墨誉忽然头皮一麻,他一只手捂着脸上父亲留下的掌印,眼里流出泪来,他知道这一次他彻底被丢弃了,等待他的将是千刀万剐!而且,还是由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个人亲自动手!心早已被她捏得粉碎,求生的本能却让他喊出来:“不!不是的!是大哥他要杀我!是他要杀我!我没有想过杀了他,我从来没想过!我只是夺了他的剑……”   他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偌大的桃林、淅沥的雨声、凛冽的寒风都让他的气势低弱了许多,而说到最后,他发现没有人在听他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那种眼神里带着莫大的恐惧,仿佛他是什么怪物,因为真的杀了他的大哥——他手里拿着剑,身上染着血……   没有人相信他。   见他争辩,那个小厮桂九痛心疾首地反问道:“倘若四公子冤枉,为何在这清晨一人偷偷来偏院?往日四公子从来不会如此,别说是为了来探望驸马爷的!”   听到桂九这么一问,墨誉脑门子一轰,他想起来为什么来这里了,可是、可是他不能说……他想起了那个让他来这里的女人,她……   墨誉说不出话来了,这更让人觉得他心虚,他实在百口莫辩,头顶处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流下来,他懂得打起了哆嗦,意识渐渐恍惚,忽然听旁边的人道:“婧公主!您不能动手!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请您冷静!”   墨誉转头看过去,见百里婧提起那把剑,朝自己走过来,他的霎时冰冷,她要杀了他,而且是马上,将他千刀万剐一片一片割下来……   如果是死在她的手上,他愿意,他早就被她折磨得痛苦不堪,如果他死了就是了结,那就死了吧。这一瞬间,他已放弃挣扎的念头,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她的剑挥下。   如果百里婧要动手,任何人都拦不住,连左相墨嵩都感觉到了百里婧眼里的杀气和决绝,不由地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禁军见无法说服她,只得从墨问的尸体上想办法,纷纷跪下道:“婧公主,驸马已仙逝,倘若再见血光灵魂会不得安宁,请公主三思。”   墨问之死,给了百里婧巨大的刺激,这种刺激不亚于她亲手将刀插入墨问的心脏,她不禁怀疑起了自己昨晚的判断,怎么能仅仅凭一首曲子就断定墨问是西秦的细作?虽然他的确会武功,的确有怪异之处,她应该调查得更仔细更确切再下定论。8她骂他是西秦的细作,歇斯底里地说着许多的猜测,却一点都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他自始至终也不曾承认过他的细作身份,也许,她冤枉了他,否则,他为何到死都不曾瞑目——墨问一死,许多的怀疑和对他的愤恨都随之消散了。   她的心本来就摇摆不定,死亡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事,尤其墨问还死得如此凄惨,如同他曾经在她面前下的诅咒,于是,许多感官和情绪被放大,没有着落点,短时间内她都不可能再想起墨问的坏处,何况,他也一直不曾有什么坏处。她不断地自责,不断地心痛如绞,除了杀了墨誉,她想不出还应该做什么。   禁军自然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必须要等陛下裁决之后才能有个交代,否则他们都脱不了干系。他喊出的这句话很有效用,满脸杀气的百里婧果然停下了脚步,她盯着墨誉的方向,手里的剑越攥越紧,猛地一脱手将剑射了出去,这剑擦着墨誉的身体直直插入了他面前的泥土里,差一点就从墨誉的额头正中央劈下来,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半。   墨誉睁大了眼睛,这时候,外头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陛下到!”   景元帝先到了,随后是司徒皇后,事态出乎意料,惊动帝后也属正常。看到现场的混乱,景元帝和司徒皇后也都震惊不已,将发生了什么一股脑儿都给说了。从墨誉的胆大包天、墨问的惨死再归咎到他自己的教子无方,看起来是在自责,实际无非是想要摆脱干系。   景元帝还没开口,司徒皇后却冷笑着瞥了跪地的墨嵩一眼,冷哼道:“左相的确教子无方!”   这一声冷哼让左相打了个寒噤,把头压得更低,天上还在下着雨,偏院里的人跪了一片,谁都不敢抬起头来,只有百里婧跪在那儿,怀里抱着墨问的尸体。   景元帝谁都没再理会,径自走到百里婧面前,看着惨死的墨问和一脸木然的女儿,许久才缓缓在她身边蹲下来,揽过她的肩膀,叹气道:“婧儿,朕知道你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让驸马一直呆在这冰凉的冷雨里,终究不是办法。”   百里婧看着她父皇疼惜的脸,似乎他理解她所有的心痛和不舍,她的情绪再一次无法掩饰,伏在景元帝的怀里哽咽不已,她说了一句只有景元帝听得见听得懂的话:“父皇,那个让我肯认命的人,他……死了。”   景元帝拍着她的背安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另一只手轻抬,禁军得了命令,将墨问抬了出去。刑部的官员早已来了,开始着手调查此事,禁军将整个偏院都封锁了起来,墨誉作为杀人凶手被带走,雨越下越大……   尽管景元帝下了命令,暂且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可是左相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有不漏风的墙?很快,整个盛京城都知道婧驸马墨问被亲兄弟所害,婧公主成了寡妇。   城中谣言一时四起,因为墨问本是鳏夫,先后克死了三位妻子,而他却未死于病重,而是遭人毒手,对民间来说,横死的人都不吉利,可知婧公主的命格颇硬,墨问还是克不过她。   又有人因此在讨论婧公主往后的婚姻,如此命硬之人谁还敢娶?左相府中一直平静无事,这会儿竟出了手足相残的惨剧,如何能不让人议论纷纷?   墨问一死,最高兴的莫过于百里落,她终于如愿以偿得到这个结果,尽管韩晔还没醒过来,她却忽然觉得他就算这么吊着一口气也不错,只要他不死,她就不是寡妇。寡妇这个名号,她还是留给百里婧去当吧,她不会什么都跟她抢的。   却又在心里感叹,墨家的老四胆子还真够大的,这是对那个病秧子恨到了何种地步,才会提剑杀人呢?   正在暗喜,丫头春翠进得门来,贴着她的耳边道:“公主,墨状元请求您务必想办法救他,他说他这么做都是听从公主的吩咐……”   百里落一听,冷笑了一声:“救他?我可没教唆他杀人,他心里有鬼,就不要怪别人惦记着。”   见她的话里没有要救墨誉的意思,那丫头春翠急道:“被逼到了绝路,要是他反咬公主一口怎么办?”   百里落笑道:“对付一个小小的状元郎,本宫有的是办法。春翠,你也叫人给他传个口信,要是不怕他那龌龊的觊觎兄嫂的心思暴露于人前,还是清清白白地死了干净!”   春翠担忧:“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不见得还要什么脸面,公主不可大意啊。”   “这个道理本宫自然知晓,还需要你来教?!”百里落瞪了她一眼:“你先把这个口信传给他,他若是不肯死,那本宫就送他一程。犯下这天大的罪过,墨状元畏罪自尽也合情合理……”   “是。”春翠不敢违抗她,只得听话地应下。   然而,相对于墨誉的生死,百里落最担心的是百里婧的归宿,病秧子墨问从来不是那个了不起的良配,一开始还让司徒皇后惦记着要置他于死地,这会儿他真的死了,也算是了了许多人的一桩心事。依照父皇对百里婧的宠爱,肯定会为她物色更好的如意郎君。就算百里婧如今已不干净了,因为她的地位和美貌,想要娶她的王孙公子恐怕不在少数。   她怎么能容忍百里婧嫁得那么如意呢?   百里落沉吟着,虽然她知道“取次花丛”的威力,墨问已死,百里婧这辈子也不能再与别的男人同房,但是即便如此,表面上她还是不能活得风光。她必须要看着百里婧沦为最可笑的笑话,让她的婚姻充满不幸,在她百里落有机会把她踩在脚下折磨致死之前,百里婧必须要一直痛苦下去!   这么一想,百里落觉得,她似乎该去为她的好妹妹做些什么了。   她首先想到的人,就是司徒赫。   ……   墨问的死太突然,所有人始料未及,证人很多,证词无一不指向墨家老四,很多人关心的是墨誉如何判罪,墨家如何自处。而司徒赫、黎戍这些人,自然最关心的是百里婧如何。   公主死了驸马,毕竟不是皇家之人,也非帝后太子这种高规格,自然不必所有人为之披麻戴孝,而墨问又没有子嗣,唯一与他有直接关系的就是他的妻,婧公主。   司徒赫、黎戍等人作为外人,是不能在左相府的灵堂内久留的,只能象征性地代表各家来吊丧,丧葬这种大事不同于旁的,规矩得守,他们也不能公然上前安慰百里婧。   黎戍见司徒赫的神色不对,他小声嘀咕道:“赫,这七天,你可悠着点儿,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尤其不能再提起婧小白的婚事。”   黎戍很了解司徒赫,墨问已死,婧小白成了寡妇,从前他也许没出息没贼胆不敢对婧小白说什么,现在她夫君死了,他的机会总算是来了,他能放任婧小白再次嫁给旁人?   .. ☆、第225章   其实,不用黎戍说,司徒赫也知道应该怎么做,经历过那么多波折,他并没有像很多人一样盼着墨问死,现在墨问突然变成了棺木里的一具尸首,看到婧小白跪在灵堂前,木然地烧着纸钱,他的心比谁都疼。   她是真的对墨问上心了,他看得出来。即便他再想娶她,也还是怕她会不愿意。然而,大兴国嫡公主的婚事不比旁的庶出公主,她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体面,如果她对婚姻已死了心,或者再没有人真心对她,他将是她最后的归宿,假如她愿意的话。   “你别胡说了,我自有分寸。”司徒赫皱眉对黎戍道。   黎戍的一双眼睛在灵堂里四处瞟着,又示意司徒赫道:“你瞧墨家老二老三那样子,倒不像是死了兄弟,我看他们高兴得很哪!再看左相,谁说墨老头对病驸马不好了,病驸马一死,他那副颓唐的样子不像装的,跟死了亲娘似的……老墨家真是绝了,个个都让人叹为观止,啧啧……”   恐怕所有人中,只有黎戍能一下子缓过劲来,跟得道高僧似的,死了就死了,活着就活着,都是平常事,他照样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司徒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墨觉墨洵两人虽然孝服裹身,却没那么难过,左相倒是脸色一片灰败。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通报:“西秦使者到!”   灵堂里的人都愣了一下,西秦刚派人出使大兴就出了这种事,确实有损大兴的颜面,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也不可能瞒得住,西秦使者出于礼节,自然该来吊唁一番。   通报的声音刚刚响过,就见西秦特派使者聂子陵携几位亲信一同出现在门口,灵堂里许多人还不曾见过西秦人,这会儿看到,都有些意外——西秦人的个头都蛮大,聂子陵已经算高的了,跟在他后面的几位亲信居然不比他矮,只是相貌略普通些,否则,真会让人产生西秦个个人高马大相貌英俊的错觉。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入灵堂内,聂子陵一人跨入门槛,其余的亲信都在门外等候。聂子陵看着停在灵堂内的棺材,金丝楠木的质地,是皇家的规格,棺盖没有合上,一走过去就可以看到里面那个死人的脸,泛着青紫色,已经死了很久了。   一见那人的面孔,聂子陵还是吓了一跳,本能地有种想往后退的冲动,这张脸长在死人身上,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冷,然后,他想起他脖子上的脑袋好像已经快保不住了,就稍稍地镇定了一点。等他对棺木行过礼,再想着要对百里婧说点什么时,却见那位荣昌公主正在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似是探究,又似只是注视而已。   聂子陵心里“咯噔”一下,敲锣打鼓的响了一阵,心说难道又露出了什么破绽?再敢出什么差错,他是肯定死无葬身之地的!这么一想,他直视百里婧的眼睛,恭敬地垂首道:“请荣昌公主节哀顺变,驸马在天之灵定不愿公主如此伤心。”   百里婧作为墨问的未亡人,面对的又是西秦的使臣,她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多谢西秦使者。”   她的嗓子很哑,听得出非常疲倦。说完,她就继续往火盆里烧着纸钱,不再注视任何人。   再与左相等人寒暄一阵,墨家老二老三的媳妇与几个大嗓门的亲族女人大哭以应景,聂子陵来吊唁的任务便算完成,他也不能继续在此地久留,因他不像司徒赫那样与百里皇家关系亲密,也不能像黎戍那样厚脸皮,他只是个邻国的使臣罢了。   “聂大人请——”礼部的官员招呼他。   聂子陵还是迟疑了一瞬,才来到百里婧身边跟她告辞,临别又不忘补充:“荣昌公主多多保重凤体才是,驸马若是知晓,定会心疼不已。西秦使者聂子陵告辞。”   百里婧没再搭话,来往的吊唁者走马观花一般,匆匆来,匆匆去,耳边的哭声嘈杂,像在唱戏,她想起她的夫君生前寂寥,在族中无地位,家中无至亲,朝中无挚友,死后所得到的这些敬重不过只是泛泛,没有一人是真心的。   在聂子陵等人跨出门槛后,百里婧回头看去,她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背影让她有一瞬的凝神,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遥远,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司徒赫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她眼里有疑惑,他上前去小声问道:“怎么了?”   尽管百里婧对墨问愧疚不已,甚至在他死后觉得痛不欲生,可这并不能证明他就与西秦使者毫无关系,她已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更多,她必须要验证自己的怀疑,所以,她收回目光,对司徒赫耳语道:“赫,盛京近日出了太多是非,也许有人想浑水摸鱼。我对西秦来使并不信任,也许父皇已派了探子暗中监视他们,我希望你……”   “明白。”不等她说完,司徒赫就点头道,“我会严加注意的。西秦这次出使的态度太过殷勤,不像他们一贯的作风,我也早就怀疑其中有诈。”   见她放下心来,他叹气道:“婧小白,注意你自己的身子,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最重要,别让我担心。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哪怕没人陪着你,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知道么?”   百里婧“嗯”了一声,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嘴角扯出一个很难看的弧度。   司徒赫看到她这样笑,更是心疼,他想搂她进怀里安慰,奈何这场合不合适,他不能为她招惹更多是非,只得叹气,回到原来的位置。   聂子陵等人出了相府,礼部的官员请他上轿,他不自觉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一眼虽然很平常,却让人很奇怪,好像他有什么话想吩咐那几个随从似的。外交使臣最不能出乱子,一点言行举止都会对两国邦交产生影响。   大兴礼部的官员察觉到聂子陵的异常,正待要问,还是那几个随从中的一人机灵,微微躬身对礼部的官员解释道:“侍郎大人,此行之前,吾国薄相曾说,数月前在边境见过荣昌公主与驸马情深意重,着实是佳偶天成,前夜我们大人在宴会上也与荣昌公主和驸马相谈甚欢,想着驸马与公主之情令人艳羡,谁料竟出了这种祸事。我们大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不自觉悲从中来,就有些犯糊涂了。”   这解释合情合理,聂子陵想着他此刻的处境,确实是悲从中来,脸上的表情演都不用演,礼部侍郎礼节性地安慰了他几句,将他送上了轿子。   放下轿帘的那一刻,聂子陵差点没把自己憋死,狭小的空间里他实在坐立难安,不是因为他刚刚见过死人,也不是因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演戏……他很想掀开帘子看看走在他轿子旁边的男人是什么脸色,可是他不敢,他知道只要他敢掀开,他这颗脑袋就真的保不住了。   西秦出使他国的使者一般由礼部官员或者鸿胪寺卿担任,只有在和亲等特殊时期才会有特遣使者,否则又怎么会轮得到他这个御膳房掌勺来出使东兴?他现在万分确定薄相在玩他。拿他的小命开玩笑就罢了,连主子都敢弄死,这是要造反么?   明明隔着一顶轿子,聂子陵还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惹外头的男人不高兴,他怎么敢坐着轿子,让他家主子为他保驾护航呢?他唯一庆幸的应该是没有让他的主子扮轿夫,否则,就算不被赐死,他自己也该老实点一头撞死。   大秦子民对大帝的敬畏,迫使他无法果决。聂子陵这才知道朝堂没那么容易进,他还想着在聂家翻身,给几位兄长瞧瞧他的本事,岂料他连戏都演不好,并非每个人都能适应大帝生死的变幻,一会儿病着,一会儿笑着,一会儿忽然死了,那些暗卫要有如何强大的内心才能留在主子的身边啊?   回到安顿使者的驿馆,聂子陵入了房间,将门一锁上,立刻就跪下了,不,是趴下了,对着一个衣着普通相貌平庸的男人。   其余的三位随从也随之单膝跪地,神情肃穆地听从差遣。   然而,男人哪有空跟他们说话,他自顾自撩起衣衫在椅子上坐下,心里空空的。刚才他站在灵堂外头,看着他的妻的侧影,红肿的眼睛,雪白的脸色,差点就没忍住,可他不能上去抱她,只能让她对着那具尸首跪着,墨问已死,天底下再没有墨问这个人了,而他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   灵堂外有大批禁军把守,整个相府成了盛京城戒备最严的地方,似乎景元帝再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他的女儿,所以,他不可能单独去见她,也不可能在重兵守卫之下带她走。   他本是想早点脱身,早点以新的身份去提亲,可一直等不到她说爱他,他心里没底,就迟迟没走,薄延等不及,派个庸人来周旋,逼他至死,也终于逼得她肯说爱他,但现在这情形进退失策,他唯一的筹码,只剩一个她爱他。   会原谅他么?当她知道他没死,连假死的那一刻还在利用她欺骗她?   没有办法了,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屋内静穆,跪着的几人连呼吸都压低了,这才见男人出声道:“聂子陵。”   声音低沉辽远。   “微……微臣在!”聂子陵身子匍匐得更低,全身紧绷的线突然都断了,项上人头在打转。   男人顿了顿,再出口的话带着一份不容置疑:“两日后,你入宫去见东兴皇帝,带上朕的亲笔书函。告诉他,此次出使东兴,是因为朕想同东兴和亲……”   聂子陵惊愕抬头:“这……这……陛下,这恐怕不妥,虽然微臣愚不可及,却也明白,在婧驸马尸骨未寒之际向东兴求和亲,这会让人怀疑婧驸马的死是……”   “朕说什么,你做什么,连薄延遣你出使的任务都敢接下,天底下还有你聂子陵不敢做的事?”男人的脸色奇寒。   聂子陵浑身发抖,冷汗直往下掉,心道这次真的被薄相害死了,他吞了吞口水,却被口水呛着,含泪匍匐在男人脚下:“微臣领旨!”   男人没什么反应,想起他的妻,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脸色已经温柔下来,她不原谅他没关系,不肯嫁给他也没关系,他至少得给旁人提个醒,这个女人他定下了,谁有胆量来抢试试?   “拿笔墨来。”他说着挽起袖子。   从墨迹上可以辨认出时间,他还得等上两日,把未圆的谎话圆一圆,破绽越少越好。   ……   墨问死后第五日清晨,就在百里落入宫向黎贵妃商量对策时,有小太监悄悄来禀报说,陛下刚刚收到西秦大帝的亲笔书函,愿与大兴结亲,从此祸福与共,永世修好。   黎贵妃皱眉,随即笑了:“西秦大帝这个时候来求亲,不是在触老泼妇母女的霉头么?本宫倒是想看看,宫里哪位公主配得上西秦大帝,难不成是要嫁去西秦做妃子?再过两年,年纪相当的大概就只有三公主了,真是便宜了季淑妃,捡了个巧儿。”   听了黎贵妃的话,那小太监脸色却不对,百里落瞧见了,斥道:“你别扭什么?有话快说!舌头不想要了是么!”   那小太监哆哆嗦嗦道:“回贵妃娘娘、落公主,西秦大帝求娶的不是三公主,是……是婧公主!” ☆、第226章   听完小太监的话,百里落愣住,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小太监抬头看了她一眼,明知她脸色不好,却硬着头皮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婧公主”三个字说的格外小声,百里落立刻火冒三丈,将手边的糕点盘子扫了出去,骂道:“我不信那个小贱人有那么好,连守了寡,也能让西秦大帝点了名要娶她!”   怎么都想不通,怎么都没办法理解,百里落心里的妒火一时没克制住,快要把自己给烧死了,连连地问道:“凭什么?!为什么?!”   她原以为对付一个司徒赫就够了,只要百里婧不能嫁给司徒赫,其余的任何人都不会真心待她,特地来宫里与黎妃商量对策,已经成形了,竟半路杀出个西秦大帝来,将她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心神都弄乱了。   “就凭她,配得上西秦大帝?她拿什么配?!”百里落喃喃自语,胸口起伏不定,差一点就要将大理石的桌子掀翻了。   “落儿,你冷静一点。”黎贵妃的一只手忽然按上了百里落的手,她到底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又遭遇了司徒皇后和景元帝那种性子的人,真可谓什么苦什么世面都见过了,从不理解到慢慢沉静下来。她笑道:“落儿,你别这么紧张,西秦大帝来求亲,并非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西秦求亲可以有多种解释。一来,就算西秦大帝是真心的,司徒皇后那个老泼妇会答应么?病驸马死了才五天,尸首还未下葬,西秦大帝却点名求娶新寡的公主,这对大兴来说,岂不是羞辱?是西秦担心大兴的寡妇公主嫁不出去,才有此一讽么?还是有别的更深的意味?”   “二来,本宫听闻西秦大帝性情乖张,阴晴不定,十六岁弑父夺位,在位近十年来,足有半数时日不上朝,任何人都揣测不了他的心思。倘若西秦大帝并非真心,只是在开大兴的玩笑,那么,西秦与大兴之间定然会有一场战争,无论谁胜谁负,身为祸端的寡妇公主,总会落下红颜祸水的名号,于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她的下场绝不会好。落儿,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此事只会是个笑话,而不能成真。”   百里落听着黎贵妃的分析,渐渐地平静下来,一边思索着一边重新坐了下来,沉吟道:“听母妃这么一说,落儿顿时豁然开朗,我们只需按兵不动,瞧瞧父皇和皇后如何应对,坐收渔人之利便是?”   黎贵妃点头微笑:“正是。”   “但是……”百里落眉头紧蹙,显然并不放心:“既然母妃说西秦大帝性子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也许事态并非能如母妃所料想的那样,在此之前,我还是要有所准备,务必永绝后患!”   说着,她就向黎贵妃道别,起身匆匆出宫。   “落儿……”黎贵妃唤她,却无法让她停下脚步,只得目送她的背影离去。黎贵妃感觉到她的女儿似乎很焦虑,那种焦虑她不能完全明白,但隐隐觉得应当是如此——已将憎恶的人踩下了悬崖,那人的一只手却攀附在崖壁上,随时会被人救起,她所要做的就是上前去狠狠踩烂那人的手,让她无所攀依,彻底摔下去粉身碎骨永无翻身之地。   ……   紫宸殿内,景元帝手执西秦大帝的亲笔书函静默良久,锐利的眼眸反复扫过那几行字,西秦大帝信中说,他对荣昌公主自湟水关一役便已情根深种,后听闻公主已有驸马,只得将这份仰慕之情深藏心底。然世事难料,惊闻驸马几日前不幸离世,他虽为驸马和公主之情深缘浅惋惜不已,却再难掩饰心中对荣昌公主的渴慕,故而唐突地千里传书求娶荣昌公主……   前面说得再如何真切,景元帝也未曾放下心防,可最后几句却让他捉摸不透,因为西秦大帝说,他知晓在驸马尸骨未寒之时贸然提起婚事,定会让东兴君臣反感动怒,但他担心公主再嫁旁人,恐再错失良缘,故请东兴皇帝记下他的真诚之心,待荣昌公主走出丧夫之痛时,他会亲往东兴求亲,无论多久,倾后位以待。   景元帝无法判断,西秦大帝的这些话里头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不由地想起这位西秦大帝的传奇事迹——西秦的乾化皇帝,也就是大帝的父皇才智平庸,本不能被立为太子。然大帝自小在先祖隆德皇帝身边长大,由隆德皇帝亲自教授朝政治国种种,十岁被立皇储之际,他的生父乾化皇帝才因此而成为西秦太子。太子之位因皇长孙而来,这在任何一朝都不曾有过。   大帝十三岁时,隆德皇帝过世,乾化皇帝继位,在位三年,突然暴毙,十六岁的大帝登上皇位,大刀阔斧改革弊制,手段狠辣,不仅让朝廷积弱之势扭转,更与当时的敌国大兴修好,再次联手对抗突厥……其心胸、胆识与魄力让一众西秦和大兴的朝臣望尘莫及,更遑论他的同龄之人。   在他继位近十年中,西秦一跃而成为中原第一强国,无论军事或国力皆在大兴之上,西秦百姓因此尊称他为“大帝”,此等称号,即便是景元帝也是不敢当的,可见他在西秦是何等地位。在此之前,因西秦大帝继任皇位时不曾改元,而是延续了先帝乾化的年号,故当时之人称他为“乾化幼帝”,如今,这个名号是再没人敢提起了。   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旷世暴君,竟看上了他的女儿,写出如此情真意切的信函倾后位以和亲,他是该信还是不信?   景元帝将信函看了许多遍,一直没有出声,聂子陵等西秦使者静静等待着答复。高贤等近侍不知信上内容,也忐忑地等着景元帝开口。   “朕替婧公主谢过大帝美意,等驸马的丧事一过,朕会修书一封,亲派使者往西秦长安给大帝一个答复。”景元帝含笑,将信收了起来,没有说拒绝,也没答应。   聂子陵心里有点急,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行礼道:“陛下,大帝的意思是想请陛下明白他的诚意,不着急要答复,请陛下不要误会。但是,大帝命在下转达他的心意,倘若荣昌公主再觅得佳婿,大帝愿意相让,真心祝福,但在此之前那位准驸马需得过大帝这一关,若是文不成武不就才智平庸一事无成,根本配不上荣昌公主,大帝必定不允许。”   聂子陵这话虽然说得不卑不亢,气势十足,但他心里却发虚,这些话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啊,说什么愿意相让、真心祝福,要是真有这种人,一听要过大帝这一关,他们还敢来么?即便是来了,文成武就上如何能是大帝对手?到头来还不是要落下才智平庸的名声?更重要的是,东兴皇帝如果敢把他的女儿嫁给旁人,那就是默认大帝比不过那人,便是不把西秦放在眼里……   好阴险的先礼后兵。聂子陵说话的时候是带着笑的,完全是一字不漏地转述他家主子的意思。   聂子陵一说完,景元帝的脸色就变了,大兴经历过突厥之乱,兵力和国力都有所损耗,与强大的西秦一比,明显处于劣势,所以,西秦大帝敢这么跟他说话,好像是在说,他的女儿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简直欺人太甚!   景元帝是老狐狸,他的怒意没有表现在脸上,也不会对西秦使者发火,轻飘飘笑道:“大帝未免太自轻了,朕的荣昌公主顽劣不堪,自小被朕宠坏了,她的婚事从来都是她自己做主,即便身为父皇,朕也从不插手。朕从未觉得贵为公主就该嫁与九五之尊,皇后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得,毕竟是一国之母,不能儿戏。择婿一事,朕只问荣昌公主自己的意思,比如刚亡故的驸马墨问,虽然口不能言,但朕的女儿喜欢,朕便允了他们的婚事。若大帝要与一个哑巴比文成武就才智出众,恐怕整个西秦百姓都不会答应,大帝因此而自轻,岂非是朕的罪过?”   聂子陵一头冷汗,景元帝果然是只老狐狸,他把问题抛给他的女儿荣昌公主,意思是只要他的女儿喜欢,即便是阿猫阿狗他也肯让她下嫁,而若他的女儿不喜欢,即便是西秦大帝亲自来求娶,他也不会同意。难怪主子这么心急,原来从荣昌公主到前老丈人个个都不好招惹,软硬不吃,根本不把先礼后兵那一套放在眼里。   为今之计,只能让荣昌公主同意嫁与主子,两国才可能和亲成功,否则,只能娶具尸体回去了。   碍于荣昌公主的面子,西秦在东兴面前处处受制,根本挽不回任何颜面。聂子陵走后,景元帝去了司徒皇后的未央宫,将西秦大帝的信交予她看,司徒皇后看完,也很是奇怪,冷哼道:“西秦是仗着国力强大威逼大兴?如果西秦对大兴出兵,大兴恐怕会难以招架,以和亲不成的借口来发兵……给大兴扣上一顶不尊重西秦大帝的帽子,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第227章   司徒皇后说完,景元帝却没接话,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有些话想说却没说出来,气氛一时非常压抑。司徒皇后已经将景元帝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她把信函放在一旁,斟酌着要如何开口,景元帝却已经先出声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墨问之死朕总觉得蹊跷,他本是最好的人选,却偏偏遭此横祸,难道是天意如此?”   景元帝的话像是叹息,又像是自问,司徒皇后皱起眉头,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什么是最好的人选?他想要利用墨问做什么?   司徒皇后猜不透,也没有心思再去猜,因为景元帝说:“那个墨誉,好大的胆子,朕这些年错看了他,左相教养出如此孽畜,手刃亲生兄弟,实在罪大恶极!”   司徒皇后心神一颤,头疼得厉害,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这些天她想了很多办法来解决,却始终没有头绪。她只得带着惋惜和商量的口吻道:“那孩子向来温良和善,臣妾自小看着他长大,无论言行举止都不曾出任何差错,而且才华出众小小年纪高中状元,臣妾以为其中必有误会,否则以他手无缚鸡之力一介书生,如何敢行凶杀人?”   景元帝的目光充满疑惑地看着司徒皇后:“皇后是在为墨誉求情?”   “臣妾只是实话实说。从那孩子眼神里臣妾看得出他必定有难言之隐,他本就不是大凶大恶之人,况且年纪又轻,谁没有在年轻时犯过错,臣妾……”司徒皇后说着说着,有点语无伦次,与平日里她的冷漠相差甚远,竟好像墨誉是她很重要的人,不,是比她的尊严和高傲都重要。   “谁没有在年轻的时候犯过错?”景元帝打断她的话,突兀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这句话,带着冷笑或者说是苦笑,“皇后这种论调是因人而异的么?是因为他没有犯下大错所以可以被原谅,可以得到改正错误的机会?如果连杀人都可以不算是大错,那么其余的错又如何定论?谁又给过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司徒皇后被问得哑口无言,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惯常冷然犀利的眼眸变得躲闪,喃喃辩解:“那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景元帝步步紧逼,他的嘲讽意味越发重了,“他杀了人,杀的还是皇后的女婿,朕的辅政大臣!有人敢犯我皇家天威,害得朕的女儿变成寡妇,让西秦以此为借口对大兴咄咄相逼,这种恶徒,朕定要将他处以极刑五马分尸!”   “不!”司徒皇后被景元帝咬牙切齿的愤怒逼得跌坐在椅子上,多年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颤抖得厉害,第一次褪去帝国皇后的所有坚硬铠甲,怯懦地对他说,不。   为什么不?   景元帝逼视着她:“为了一个相国府的庶子,皇后居然质疑朕的决定?难道在皇后的眼里,朕的女婿就该死,朕的女儿就活该守寡么!”   作为父亲,他始终都记得他的女儿那日看着墨问的尸首对他说的那句话,她说,那个让她肯认命的人,他死了。她的语气那般绝望。   只有他这个父皇懂她的绝望,然而,他的皇后、他女儿的母后,居然为凶手求情,这是根本就是在践踏他们父女的真情,景元帝一头恼火,脸色铁青地看着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的司徒皇后,他哼道:“天底下没有像你这么狠心的母亲,你恨我,连带着也要对付我的女儿,这么多年,你何曾真心爱过她?司徒珊,朕真不知爱你什么,朕早就不该爱你!”   越来越控制不住脾性,惶恐与恼怒一齐爆发,景元帝恨道:“快了,就快了,他快回来了,你惦记了快二十年的那个人,他就快回来了,你看看他是不是还记着你!你什么都可以带走,你的人也可以滚开,你不是早就想离开了么?但是朕的女儿,任何人都别想再伤害她!朕会给她天底下最好的姻缘、最好的一切!”   累积了许久的心病被司徒珊的薄情压迫到极点,景元帝疯了似的大吼,然而,风雨过后,见司徒珊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和无动于衷,景元帝连看都不想再看到她了,他拿过那封西秦大帝的亲笔书函,自嘲道:“朕真是糊涂,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自此后,婧儿只当没有你这个母后便是,无论有什么后果,朕都担着!这未央宫,朕决计不会再踏入半步!”   说完,景元帝拂袖而去。   等到脚步声渐远,空空的未央宫里只剩下司徒珊一人,刚才的那些怒吼还在耳边回荡,她终于听到了这些年最想听到的几句话,他说,司徒珊,朕早就不该爱你。   早就不该……   后悔了么?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熬不住了,连骗他自己都骗不下去了,把爱耗尽,把情磨灭,四年不够,七年不够,二十年总该够了。她至此一败涂地。她的人生一败涂地。   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求输的过程,她终于求仁得仁。只剩一个了结……   ……   百里落心知从司徒赫身上无法下手,便转而去寻捷径,她去黎国舅府找到了黎狸。   当时小丫头正在摆弄一只彩塑的泥人,见百里落忽然进门,她一时忘了藏,像是被人抓住把柄似的羞红了脸,叫了声“落表姐”。   百里落很善于观察人心,只一眼就看出这泥人的特别,她笑问道:“狸狸,这泥人捏得真好,是戍表兄送的么?”   黎狸从小养在深闺,后来又上山习武,跟百里落并不怎么亲近,但到底是表姐妹,她也不好不搭理,但百里落的问戳中了她的心,她支支吾吾道:“哦,不,不是大哥送的……”   “那是谁送的?那人如此会讨狸狸的欢心,一定很有可取之处,难道是狸狸的意中人么?”百里落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来。   “……嗯,是一个很好的人……”一提起司徒赫,黎狸就完全被百里落牵制住,待反应过来,才忙解释道:“啊,不,不是的!他不是我的意中人……”   她说着又打住,怎么不是呢?他明明就是,唯一可惜的,只是她并非他的意中人罢了。   百里落猜想的果然不错,旁敲侧击道:“狸狸,从你刚才的话里头我能听得出来,你非常喜欢他,但好像还不大确定他的心意。然而,人生苦短,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上门求亲的人那么多,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试着去争取看看呢?”   黎狸皱眉,摇头:“不行,他有心上人,他爱着那个心上人好多年,谁也没办法取代那个人的。”   百里落笑了,温柔地劝道:“谁也没想取代谁,只是……倘若他是你的无可取代,即便不能拥有和那个人一样的地位,能够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也是好的,至少不会后悔,不是么?难道你真的想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委曲求全地过一生?”   黎狸不明白百里落为什么如此开导她,她虽然被百里落说到了心坎上,可她还是摇头:“不,他喜欢的那个人已经自由了,他们也许可以在一起,他那么爱她,这是上天对他的仁慈。”   百里落气得满腹怒意汹涌,她就不相信了,每个人都爱得那么深,司徒赫对百里婧爱到骨子里,连她的小表妹黎狸也为了司徒赫的幸福拱手相让,都是一群蠢货!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不去抢?!抢到了手的才是自己的!   虽然这么想,可表面上还要不动声色,佯装很讶异道:“莫非……狸狸的意中人是赫将军?”   “我……”黎狸吓得手里的泥人一松掉到了地上,差一点就摔碎了,她蹲下身去捡,除了大哥之外,第一次有人猜中她的心思,她几乎要恼羞成怒,却又觉得无可奈何,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   是啊,她喜欢赫将军。无论是他的眉眼,还是他的声音,或者他的红衣黑发,完美无缺或带着伤疤的脸,她都喜欢。她喜欢他喜欢得只敢在无人时偷偷哭泣,她猜天边的星、窗外的树都已知道她有多喜欢他,因她在夜里的喃喃自语……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赫将军还是只喜欢婧公主,只要有婧公主在,他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她。   黎狸拾起泥人,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她冲百里落笑笑,语气淡淡:“是啊,我的意中人是赫将军,但我不会和他在一起。”   她的口吻很轻松,好像已经认命,因为得不到,所以她不要,她在一旁看着,不插手,不介入,她喜欢着自己的喜欢。   “……”百里落一时怔住,这是一种她完全理解不了的感情,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抢?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抢到手!如果抢不到,就该将那件东西毁去,不让它伫立在别处扰乱她的心神!这世上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多愚蠢的人?   整理了一下心神,百里落握住黎狸的手,叹气道:“实在是太难为你了,狸狸,看到你这样,表姐很不忍心。但是我听说,西秦使者此次前来大兴是为了和亲,可大兴未出嫁的公主都还没到适婚年龄,肯定是不能嫁到西秦去的。也许,西秦的皇室女会和亲大兴,宫里的几位成年皇子都已迎娶正妃,自然不能再胜任和亲一事,也许赫将军会成为和亲最好的人选。”   “和亲?”黎狸诧异,“怎么会轮到赫将军来和亲?”   但是她对这些家国大事一无所知,无法判断其中真假,百里落趁热打铁道:“因为他战功赫赫,又是司徒家的独子,还不曾娶妻,所有条件都足以匹配西秦皇室女。”   黎狸信了大半,急道:“那怎么办?赫将军不能和亲,他……喜欢的是婧公主啊。”   百里落很是诧异:“婧儿?赫将军喜欢的是婧儿?!这可怎么办?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啊!”   “为什么?”黎狸不解,“从前也许不可以,现在婧驸马不在了,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因为……”百里落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在黎狸殷切的目光中,百里落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听说婧儿妹妹之前被人陷害,中了一种毒,一生只能跟一人同房,若是再嫁,与另一人做了夫妻,她会死的……”   这些都是闺房中事,黎狸是未出嫁的女儿,听了脸红得快滴血了,但她却来不及羞怯,焦急道:“如果……如果赫将军娶了婧公主,他们……他们不同房呢?”   百里落心里畅快不已,说出的话却带着无限惋惜:“听说,假如很长时间不同房,她的毒便会发作,那种情形是无法想象的……可怜婧驸马一死,婧儿这一生便毁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种毒?是哪个卑鄙无耻下流的奸人使出来的毒计?!太可恶了!那个人就该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黎狸急得大拍桌子,她想到婧公主的命途多舛,想到赫将军会有的反应,一丝理智都没了,忽然拽着百里落问道:“落表姐,你知道的这么多,有没有办法可以救婧公主?她不该遭受这种对待!”   百里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手在衣袖中捏得紧紧的,只差没有发作,这会儿见黎狸终于上了她的勾,她才按捺下怒火,道:“是有一种办法可以保住婧儿的性命,但是有点冒险,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敢随便尝试,怕人以为我想害她,如果你觉得这方法行得通,可以与赫将军他们商量商量……也许,他们会同意也说不定……” ☆、第228章   百里落交代完黎狸,又去找国舅夫人说了些话,一直呆到日落时分才从国舅府离开,唇角挑起一丝恶毒的笑意,眼睛里也迸发出暗色的神采。丧夫、守寡之痛还不够,她甚至并不想让百里婧这么快丧命,她要看着百里婧遭受世间最痛苦的折磨,在这巨大的折磨中名声破败地死去,让天下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荣昌公主是个何等下贱肮脏的女人……这才是对她过往所受的屈辱最好的补偿。   很快,这一切就要实现了。   “公主……”   百里落刚出国舅府的大门,守在马车前的春翠就迎了上来,小声而焦急地禀报她道:“驸马爷醒了。”   “什么时候?”百里落眉头一皱。   “就在方才。”   听到韩晔醒了,百里落还是有一瞬的情绪变化,自从知道韩晔派人暗中保护她,她做起事来格外地自如,好像终于有了一丝后盾似的。   “还有那位爷约公主在老地方相见,有要事相商。”春翠又神神秘秘道。   百里落想了一会儿,放下马车的帘子,对外头的车夫道:“回晋阳王府。”   春翠走在马车旁,很不解她的态度为何变了如此之多,从前只要是那位爷的消息,公主立刻就会前往相见,如今却并不把他放在心上,着实奇怪。   百里落是个聪明人,与那个男人的合作本就是你情我愿,如今她有了筹码,根本不需要再去听他的鬼话,病驸马死了,百里婧守寡了,韩晔醒了过来,事事都朝着与她有利的方向而去,她为何还要听一个来历不明满口胡话的男人瞎编故事?   那个男人找她,无非是为了韩晔的那块玉佩,相比于那个男人,她更相信与韩晔的合作。起码,韩家和黎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韩家和黎家的大事已经为期不远,她百里落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买卖,倘若她想要知晓那块玉佩的秘密,大可以去问韩晔!   哪怕韩晔再如何藏着掖着不告诉她,在不久的将来,需要黎家从旁协助之时,韩晔还能藏得住么?只是时日问题,她可以等。只要将百里婧逼上绝路,她什么都可以等。   如此一想,百里落觉得思路清晰多了,心情也越发畅快,一回到晋阳王府,就直奔韩晔所在的暖阁。韩晔果然已经醒了,韩文韩武正在对他说着什么,而太医已经开了方子让下人去抓药了。   一见百里落回来,韩文韩武立刻停止了说话,向她请安问候完毕,便退在一旁。   韩晔的面色仍旧苍白,躺久了身体也动不了,余光自百里落的身上移开,漫无目的地盯着头顶处的床幔,仍旧当百里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与他昏迷不醒前一模一样。   然而,百里落也不生气,她倒也不指望韩晔会忽然转变对她的态度,她本也不爱他,只不过图个共谋大事,所以,她走到韩晔的床边,温柔地笑问道:“驸马醒了?”   也不要韩晔的答复,百里落转而去问韩文韩武:“可命人准备米粥了?驸马睡了这些天,想必腹中饥饿。”   韩文与韩武对视一眼,韩文道:“回落公主,已经让厨房备下了。”   气氛一时很诡异,好像一个外人忽然插手了韩晔的私事,他们不自然,百里落却自然而然毫无芥蒂。百里落为韩晔掖了掖被子,正待要与他说说话,韩晔忽然张口,他的嗓子干哑,因为许久不曾开口的缘故,声音破碎而撕裂:“去宫中回禀陛下,说我已然大好,让陛下不必挂怀。”   都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忘君臣之礼,让百里落很是意外。这话显然是对韩文韩武说的,韩武忙应声退了出去。   百里落想起最近的趣事,倒不知该不该对韩晔说,她实在有心炫耀,便忍不住自顾自说道:“驸马这会儿命人去禀告父皇,也许父皇还没心思听呢,过两日婧驸马便要下葬,婧儿妹妹不日也会搬离左相府,驸马昏睡这些日子真是错过了太多太多……”   韩晔无动于衷。听完百里落幸灾乐祸般的告知,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连那双星目也不曾眨一下,仿佛那个曾经最深爱的女孩对他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她丧夫或守寡,他都漠不关心。   这反应可出乎百里落的预料,她以为怎么也该刺激得韩晔从床上爬起来,难道那一箭当胸将韩晔的心也射穿了?顺便将百里婧那个贱人彻底从他心上剜走了?   那倒真是件好事。   不管韩晔对她如何冷漠,都无法改变百里落心情好的事实,她在暖阁里一直待到天色暗下来,春翠来问何处用晚膳,她才从床上站起身。   见她要走,韩晔忽然对她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他说:“这几日不要乱走动,你该知道有人要杀你。暗卫护得了你一时,却不可能每次都恰好赶到。”   百里落这才知晓韩文韩武等人是早就把消息都告诉韩晔了,因此他对任何事才没有惊讶之色,然而,很不可思议,韩晔居然如此关心她的生死,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确实是他的暗卫不肯让她死。   百里落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韩晔是个聪明人,死过一次之后也许更懂得什么最珍贵,百里婧那个贱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时新鲜,因为得不到而越发惦记着。如今百里婧已脏了,不仅脏,还成了克夫的寡妇,韩晔又怎么会要她?他应该已经看清谁才是他身边的女人,谁才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应该知道该珍惜谁。   想明白了,百里落觉得异常欣慰,回头温柔地看了韩晔一眼,毫无烟火气地应道:“我知道了,多谢驸马关心。”   说完,百里落笑盈盈地出了暖阁。   等百里落离开,暖阁的门重新被带上,韩文低声道:“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老王爷不日也将抵达盛京。只是属下不明白,为何爷突然对落公主如此……”   韩晔星目无神,唇角却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似苦笑似恶毒:“谁都可以死,而她,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保住。明白么?”   韩文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地问道:“那,婧公主……”   那个可以死的人,包括婧公主么?   韩晔的星目骤然涌满了悲伤,任何字句都无法描述他听到这个名字时的眼神,他喃喃说着无人能懂的话,一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来了,就快来了……”   韩文皱起眉头,什么就快来了?世子到底在等什么?听他的语气,似乎已等了太久,而那个结果却不知是好是坏。   ……   聂子陵自东兴皇宫出来后,便直奔驿馆,作为西秦使者,本意是要领略东兴的风土人情和学习东兴桑植、造纸、刺绣种种所长,如今这些都被婧驸马之死拖缓了步子,更因为大秦皇帝鲁莽的和亲之请而显得别有用心。   聂子陵为了项上人头,不敢再出什么乱子,事事都要先请示男人才敢行动,然而,他觉得他接下来这句话说完,他就可以升天了,他一五一十道:“主子,东兴皇帝不识抬举,说只要荣昌公主喜欢,阿猫阿狗都可以嫁,若是荣昌公主不喜欢,哪怕是玉皇大帝求亲也无用,他根本不曾将主子您的亲笔书函放在眼里。”   男人旧疾犯了,心口疼,正喝着药茶,听到聂子陵的传话,有那么一瞬他差点想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如果不是因为身在东兴,聂子陵又成了特派使者,他绝不会完好无损。   再一想,这的确是他的老丈人一贯的作风,他的妻是老丈人最疼爱的女儿,他这封求亲信函也不过是做个试探。试探有了结果,他们百里家果然连西秦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他的老丈人如是,丈母娘如是,连他可爱的妻,也如是,若是逼婚,下辈子也别想成,他还真舍得对他的妻用强硬的手段?   怕只怕他的老丈人不走寻常路,真的如他所料想的那般让他的妻做了女皇,到时候,他更是连一丝指望都没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她的妻认出他时那种厌恶的神色,她会把之前的愧疚和伤心都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张狂地用那把盘龙宝剑指向他,冷哼道:“整个东兴的男人都是朕的,朕喜欢,就一天换一个来用!西秦大帝再美貌也不过是个凡人,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朕何必为了你放弃所有爱妃?”   不对,他的妻不能再与别的男人同房……   男人忽然站起身,大有夺门而出的架势,众人拦住他道:“主子,如今多事之秋,整座驿馆外面都布有眼线,您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男人停下脚步,黑眸如冰:“该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了。”   ……   十月十四的夜晚,西边的月已爬上树梢,已十分圆了,但当晚风大,天上的云时而将圆月遮住,月色并不好。百里婧为墨问守灵五日,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所以当晚她未在灵堂前过夜,而是回了“有凤来仪”休息,整整五日五夜不曾合过眼,她一躺上床却开始做噩梦,梦里墨问回来了,压着她在床榻上要与她亲热。   她早已习惯墨问的触碰,也渐渐适应他的无赖和需索,虽然心里总觉得不对,可这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是盖过了所有怀疑,她回应他的吻,回应他的纠缠,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抚弄而吟哦。   他不让她出声,含住了她的唇,舌头用力地咂着她的舌,她只顾着急促喘息,身体烧得像火。   墨问抱起她,不知带着她去了什么地方,那里很黑暗,有点冷,他将她压在墙上,再不克制地带着她颠颠簸簸,他的呼吸粗重,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根处,他说:“小心肝儿,现在可以叫了。”   她压抑的声音总算能释放,她想要更多,便缠着他不放,身子更深更无力地埋入他的怀中。   又听他问:“婧儿,我是谁?”   黑暗中,她努力地睁开眼看他,却无法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这是一具她异常熟悉的身子,什么都会错,气息会错,相貌会错,可他在她身体里的感觉不会错。   已然迷了心窍,她喊了一个名字,却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男人却将她抱得更紧,吻着她的唇角夸她:“乖。”   大约是之前他调教得太好,她叫的名字不是“墨问”,而是……“君执”,这让来偷香的男人满心柔软。谁也想不到,在婧驸马死后的第五个夜晚,他会如此胆大妄为地潜入左相府,与刚刚守寡的婧公主苟合。   从前是夫妻之乐,如今成了苟合,这个词真无趣。   但不论他们是什么关系都好,她渴慕他的身体,如同他千百遍地渴慕着她,从前是夫妻时,她怎么放肆都好,如今却不能,“有凤来仪”外头守卫的禁军众多,他们再不能如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了。男人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她来了这秘密通道,“有凤来仪”里的地下通道,有点冷,但隔音效果良好,是偷香窃玉的好去处,任凭她再如何情动,他再如何狂放,外面是一丝声音都听不见的。   “婧儿,我为你病了……”男人一边行不轨之事,一边诉说着刻骨柔情。   百里婧的情形与第一夜相同,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她的眼神迷离染满情欲,是“取次花丛”发作时的样子,她迷迷糊糊顺着他问:“怎么病了?”   男人太了解她想要什么,拽下身上的披风,慢慢将她放倒在地上,他的唇在她的耳际流连:“寡人有疾,思卿入骨……”   “如何医治?”   他压下身子:“爱我,给我,救我。”   ------题外话------   祝亲们国庆假期快乐!╭(╯3╰)╮ ☆、第229章   “你肯不肯?”男人掌着她纤细的腰,紧追不舍地问。   她躺在披风上,身体滚烫,指尖拂过他的脸,暗夜中她只看得清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她却说不出别的话来,眼眸轩然欲滴地重复道:“爱我,给我,救我……”   男人觉得好笑,又觉得满心疼惜,天下所有的幸福都在他的怀抱之中,他留在此地几番涉险都是为了她,所有情绪都一并爆发,他动作狂放,言语却异常温柔,对着她的耳窝道:“好,什么都给你,爱给你,人给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她在他怀里绽放,一点都不觉得冷,她思念他的身子,好像已经离开他太久,终于又找到了回去的路,她在激情到达顶峰时抱着他宽阔的背哭泣,她的嗓音沙哑哽咽,她说:“别走,别离开我……”   无论她是因为他的身子而意乱情迷,还是因为他这个人而依依不舍,对此刻的男人来说没什么差别,他的心又满又空,却知晓时辰一点一点过去,起码有四更天了,他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折磨得进退失据,他放不开手,抽不回身,只顾抱着她问:“婧儿,跟我走,做我的白鹿可愿?”   她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身子渐渐地软下去,毫无意识地靠在他的怀里,她已够了,已不再需要他这个药引子。   男人无奈,低头吮吻着她微张的唇,苦笑:“小傻瓜,醒来就把我忘了,大秦最尊贵的寡人,到你这儿廉价得随手可弃,好不甘心哪……”   ……   百里婧累坏了,一直沉沉睡着,还是清晨丫头绿儿在帘外叫她,她才略略清醒,墨问的灵柩停放在相府中已经第六日,明日出殡下葬,她作为未亡人白日必须要去守灵。   然而,她意识清醒过后就觉得很不对劲,腰腿都很酸痛,她不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已然明白这是因何而来的种种不适,她的手摸下去,顿时揪紧了身上的锦被——   墨问离去这几日,她日日为他守灵,根本不曾去思量这些,可昨夜一旦沾了床褥,她似乎无法再控制自己,木莲说她中的毒必须要男人来解,那么她昨夜到底做了什么?   心里恐慌不已,百里婧问外头的绿儿:“昨夜……可有什么人来过?”   绿儿茫然答道:“公主这几日太过操劳,好不容易睡着,奴婢等不敢打扰,就在外头守着呢,未见有人来过,院子里禁军重重,想来无人敢入府生事。”   百里婧心下一沉,她的贴身亵衣亵裤完整,也不见昔日欢好时墨问刻意摆弄出的痕迹,然而她心里漾着一股春意,与昔日从墨问怀中醒来时一模一样。老天,她竟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一个人在床上……   是墨问没错,是墨问的感觉没错,可墨问已经死了,她却忘不了他的身子,连睡梦中都还记挂着与他欢好。   情事上的秘密只有自己才知晓,任何人都无法替她感同身受,百里婧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大,倘若下一次她再这样,不是自己满足自己,而是随便拉上任意一个男人就……   百里婧紧紧地缩在床头,绝望地抱膝坐着,她觉得自己是个恶心的荡妇,在夫君尸骨未寒之时竟如此空虚难耐。这种恐慌比死可怕得多,她不能在墨问惨死之后还让他沦为笑柄。   百里婧想到这儿,颤声道:“去……去请赫将军来。”   绿儿虽不明就里,还是应了,不多时,便将司徒赫带了进来。司徒赫风尘仆仆地跨进门槛,却碍于身份止步帘外,焦急问道:“婧小白,怎么了?”   百里婧找不到一个人商量,父皇母后毕竟是长辈,她羞于启齿。自从墨问出了事,墨誉被关押进刑部大牢,作为罪犯的妾室,木莲因为怀有身孕而留在府中安胎,与她的关系更是回不到从前,百里婧不可能对木莲说什么,而身边的丫头们更是一个都不能说。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赫。   她咬着唇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知从哪里开口才好,司徒赫以为她出了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防瓜田李下,掀开帘子就冲进去了,见她抱着锦被缩在床头,他紧张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婧小白?别怕,告诉我!”   好多年没有被婧小白需要过了,自从她长大、嫁人,一天天地将赫抛诸脑后,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做,或者由夫君来帮她做,司徒赫渐渐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可有可无。而现在,她如此迫切地找他过来,定是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他担忧地看着她。   百里婧抬起眼皮看向他,整张脸犹豫而挣扎,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她小心翼翼地问:“赫,你去帮我问问青楼里的姑娘,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她们不能再……再行男女之事。”   司徒赫脑袋一轰,就那么呆滞地看着她久久未动。   百里婧无法忍受他的目光,隐忍许久的情绪骤然崩溃,她捂着脸缩在锦被里痛哭,语无伦次道:“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不要,我不想的……我不想……”   如果连赫也觉得她恶心,那她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司徒赫在她的哭声里清醒过来,丢了手里的剑跨步上前,一把将她连同锦被一起搂进了怀里。他的臂弯有力而宽阔,紧紧地抱着她,他的手掌大而粗糙,轻拍着她的背,抚慰她颤抖不已的身子:“别哭,婧小白,别哭,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他是个男人,因为岁月和战场的磨砺日渐成为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然而,他的女孩并未将他当成哥哥以外的男人看待,她未曾想过许他以下一位婧驸马。   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赫了。天底下只有在赫的面前,她还是从前的婧小白,无论是谁都无法取代他们之间的感情。   百里婧难以启齿地说着对墨问的思念,她担心自己随时会陷入泥淖中无法自拔,所以必须要找到解决的办法。司徒赫越听越眉头深锁,他甚至觉得迷惘,这是谁有意设下的一个局,把他们都套了进去?   他的凤目复杂地盯着百里婧,问道:“真的想要那种药?”   百里婧用力点头。   随后,司徒赫竟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细口白瓷瓶来,他捏紧瓶身说:“这药,吃了对身子定然不好,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好么?”   百里婧惊讶万分:“赫,你怎么有这种药?你知道我会需要它?”   百里婧随即想明白,她中毒这件事是木莲告诉她的,而赫和黎戍所有人都瞒着她,他们知道也不奇怪。她不管这药对身子好不好,只要能让她摆脱那种身不由己的梦和放荡难耐的情潮就够了!   “因为……”司徒赫话还没说完,手中的白瓷瓶已然被她夺去,百里婧已吞了一颗药丸。   药顺着喉咙滑下的一瞬,浑身有种麻木的感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轻松,仅仅过了一会儿,百里婧的眉头便舒展开,眼神里也有了光彩,仿佛所有郁结和愁绪都散了,她不再为身不由己而担忧。   司徒赫一点一点观察着她的神色,虽仍不能完全放心,可效果如此明显,他怎么能不信?   这药是昨天黎戍的妹妹黎狸送来给他的,她还将婧小白中毒的详情都跟他说了一遍,他像所有人一样只知道婧小白中了毒,却没想到这媚毒无法根除,且一生只能嫁一个男人。他当时不信,以为黎狸在诓骗他,便没太放在心上,黎狸那小丫头竟哭了,说他一定要相信她的话。   他拿着药回将军府后琢磨了半天,自己先尝过一颗,一夜安睡,没有任何不适,却没想到婧小白竟让人来找他……这一切太巧合,是有人神机妙算,还是故意设局?刚刚他听完婧小白的请求,就想去找黎狸问清楚,但婧小白等不及,他如何能看她痛苦?如今,司徒赫的心被揪得紧紧的,他担心婧小白会有什么不测。   “赫,我已经好多了。这药果然有用。”百里婧勉强笑道。   “嗯。”司徒赫应,摸了摸她的头:“还要为他守灵一日一夜,若是撑不住,再休息休息,明日下葬又要操劳。你的身子不比从前,脸瘦得快没了。”   “放心吧,撑得住。还有好多事没做呢。”百里婧冲他一笑,眼神里却夹杂着一股森冷的寒意。   司徒赫自床边起身,拾起地上的长剑插入腰间道:“昨夜西秦驿馆那边出了些事,有人要刺杀西秦使者,刺客已经抓获,当场有人吞下毒药,有人咬舌自尽,剩下的舌头割了,也没力气再自刎,只是严刑逼供都不管用,有点棘手。”   “为何有人要在大兴盛京之中刺杀西秦使者?”百里婧不解,眉头皱起:“他们不想让西秦和大兴交好?”   司徒赫神色有异,他回头看着她欲言又止道:“婧小白,若是西秦大帝前来提亲,陛下与姑母皆已应允,你可愿嫁西秦大帝为后?”   明明黎戍提醒过他不能问,他也知晓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再提婧小白的婚事,可这是司徒赫心里长久以来的一个梦魇,他害怕了许多年,终究还是成了真,而他与许多年前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仍旧什么也做不了。 ☆、第230章   百里婧蹙眉不解:“西秦大帝来提亲?要娶我?”   她知道赫的话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既然他问了,肯定有几分是真,然而,她自嘲地摇摇头,异常坚决道:“不会,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大兴。我生于此,长于此,也必会老于此死于此,这里有我的家和我的亲人,有父皇母后,有赫,有舅舅,还有黎戍他们……而且,墨问一死,我已断了再嫁的念头,不想再让任何人被冠上‘婧驸马’的名号,总觉得……他会不高兴的。”   她说着说着,说到墨问,眼圈又红了。   司徒赫怔怔地听着,缓步上前去抱住了她,只手拍着她的背,叹道:“好,那就不嫁,你喜欢,怎样都好。”反正,他会一辈子都守着她,只要她好好的,他什么都接受。   等百里婧回到灵堂守在墨问的棺木旁时,司徒赫却折身去往国舅府找黎狸,他越想越放心不下,一定要弄清楚那药是怎么来的。到了国舅府门前,命人进去通报,国舅府门前的家丁看到他,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毕竟司徒家和黎家一阵都是死对头,司徒家的小将军居然纡尊降贵登门造访,实在是稀奇。   不多时,黎戍就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了,他颇意外地冲马背上的司徒赫道:“怎么回事儿?这些年也没主动上过我家门前一步,今儿个是中邪了?”   司徒赫没心情跟黎戍耍嘴皮子,正要翻身下马,他的亲卫兵忽然来了,附耳对他说了些什么,司徒赫凤目一凛,拉紧缰绳调转马头,道:“回去看看。”   他说着,回头望着黎戍,有些话真不好说,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更不好开口,所以,他剑眉紧锁,扬声对黎戍道:“我明日再来。”   “喂!赫……”黎戍连一句话都没说完整,那千里马“飞沙”已带着司徒赫跑远了,黎戍看着他仓促的背影,觉得异常莫名其妙:“嘿,一日日地神秘兮兮,这日子没法过了!害爷跑得大喘气儿!”   ……   御书房内,大兴三品以上的官员正争论不休,围绕着西秦使者遇刺之事。   景元帝面前摆着十余道折子,其中上书的有兵部尚书谢炎、吏部尚书杨弘,谢、杨两家如今是儿女亲家,连政见也再无相左,皆是提醒景元帝提防西秦有不轨之心。他们的理由很充分,此次西秦出使大兴结交之意太过明显,历来只有势弱之国攀附势强之国,为何西秦一反往日强硬作风,竟主动对大兴献起殷勤?   谁都记得西秦使者进献给景元帝的奇珍异宝,以及对婧公主和驸马的赞美之词,可是第二日驸马便遭遇不测,可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如今西秦使者借遇刺之名身处下风,谁人也无法预料他们是何居心,妄图搅动大兴的政局,强捏出有人企图阻止大兴与西秦交好之假象,谁知道是否为他们亲设的反间计?   另一拨人与杨、谢截然相反,他们赞同西秦主动交好的诚心,力举有人挑拨大兴与西秦相交之意,企图坐收渔人之利。西秦君臣从来沉稳,断不会留下如此之多的把柄叫人抓住,明明西秦的国力在大兴之上,若他们与大兴交好,定会让大兴君臣疑惑,他们若有心使诈,为何做出此等吃力不讨好之举?反倒是有人居心叵测,让大兴对西秦严加提防,更有甚者与西秦兵刃相向,以成全他们的野心!   各执一词,矛头指向无非是回京述职的外藩晋阳王和邻国西秦,无论哪一方,对景元帝来说都是隐患。西秦使者已入了盛京,外藩晋阳王也已经在路上……一着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见景元帝不语,谢炎出列道:“陛下,依微臣之见,西秦之野心已昭然若揭,先是晋阳王世子遇刺险些丧命,后是婧驸马无辜枉死,时机如此巧合,皆因西秦遣使东来。而且,有人送来密报,说此次出使大兴的西秦使者本为掌勺厨子,西秦大帝竟命一个厨子担任特使,分明是未将我大兴放在眼里!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若大兴识破西秦的秘密,使者定然无法全身而退,命厨子做前锋特使,就算败露,也不至于损兵折将,西秦果然使得一手好诈。请陛下明察,早作决断,断不可让西秦之野心得逞!”   谢炎这话一出,朝臣哗然一片,皆不敢相信西秦到底混账到何等地步,出使大兴的使者竟如此儿戏,随便拉来一人将就,着实未曾将大兴放在眼里!   混乱中,司徒大元帅冷面寒霜地出列道:“陛下,任何可疑之处皆不可放过,此事也非不可解决,毕竟是在大兴盛京城中,料想西秦使者和处心积虑之逆贼等皆不敢轻举妄动……”   ……   自事端开始之后,晋阳王府始终不曾有什么动静,日日有人将晋阳王的消息传到景元帝处,韩幸父子沉稳得好似不会动的铜人,他们不参与朝政非议,明哲保身。   西秦驿馆自从遇刺之后,第二日聂子陵就得了景元帝亲自召见,言大兴正值多事之秋,刺客横行,令西秦使者受惊,实属不该,并诚恳道,未防再生事端,已调遣京中护卫护送使者一行归国。   聂子陵愣了,东兴皇帝这是要赶人?他忽然觉得薄相确实下了一着好棋,以他聂子陵的心智只能被东兴君臣玩弄于股掌之中,无论他出使任务是成是败,主子都得被逼归国,即便东兴皇帝不赶人,他们难道还能长久地赖在东兴不走么?   聂子陵虽然对东兴皇帝的慷慨提议再赞同不过,却不知主子意下如何,他口中对景元帝的好意表示盛情难却,随即回了驿馆将这些话一五一十都禀报给男人听。   男人不想走是肯定的,景元帝为求安稳送走居心叵测的西秦来使也情有可原,但他与东兴的和亲八字还没一撇,若就这么走了,他的妻不嫁人便罢,她要是夜里想着他,他不在又该如何?   昨夜他亲为诱饵,已令白家的死士倾巢而出,中了他的圈套,白湛那厮仓惶出逃,不日也许就会返回西秦,又或者,他在盛京城中尚有余党……   如何才能拖延时日?有什么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带走她?   男人被逼无奈,连脑袋都快想空了,看着聂子陵这副笨拙的样子,他异常思念起薄延来,薄延再一肚子黑水,起码不用他操心。如今看到聂子陵一次他就烦闷一次,连个拖延的借口也不知去找,让人以为大秦的君臣个个都那么随和好商量。   男人盯着聂子陵,聂子陵连头都不敢动一下,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地跪着,生怕惹祸。男人忽然明白过来,为何特派使者会是这平庸的御厨,他就会做菜,不懂朝堂之事,一心就想着把事办好。若换了别的任何人来,都不可能对东兴低声下气,他们傲慢惯了,知晓大秦的国力远胜于东兴,怎么可能好好说话?要是遇上今日景元帝赶人的场景,也许早就翻脸了,撕破了脸一了百了,他们的皇帝还愁找不到女人?   聂子陵是温和派的无用之人,所以态度才会显得格外诚恳真挚,真挚到有点谄媚了,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不就是这个道理么?东兴君臣即便对西秦防备,也不好弄死聂子陵这种气场的使者。   如此一想,薄延还真是善解人意,他回去定得好好地赏赏他,男人从聂子陵的脑袋上别开眼睛,出声道:“你去告诉东兴皇帝,你原本是该走的,但想到婧驸马还未下葬,而那些刺客的身份还未审问明白,这样仓促归国,无法对大帝和薄相交代。还请东兴皇帝准许你多留几日,也请他们尽快查清刺客来历。”   聂子陵抬头看向男人,这还是在朝东兴施加压力啊?之前已经拿荣昌公主的婚事刺激过东兴皇帝了,要是东兴皇帝一个恼羞成怒杀了他怎么办?他死不足惜,可他主子的命……   见聂子陵神色为难,男人勾起唇角笑了,如此平常的动作由他做来,又是在如此平凡的一张脸上,聂子陵却咽了咽唾沫,他听到男人开口道:“你还是对着锅碗瓢盆合适,那些菜不需要你跟他们说话,而朕,也不需要像推木偶人似的推你一步才走一步,教你一句才说一句……”   聂子陵冷汗涔涔。   可他主子却不罢休,闲来无事,他比别的大臣都更光荣地听到了主子的金口玉言,虽然,他听完泪流满面。他主子冷笑,不知是用什么眼神在看他,声音辽远而冰寒:“你是朕的特派使者,不是锅里的菜,丢哪儿就躺哪儿,铲一下翻个身,非得拿油盐酱醋给你拌拌才知道咸淡是什么滋味儿么?”   男人的语气甚至都没有起伏,聂子陵却眼泪汪汪地匍匐在地,颤声哀求道:“主子,聂子陵虽然不像薄相那样知主子口味,但聂子陵天生是块白面团子,虽然寡淡无味,但是……但是请主子明鉴,聂子陵随时准备任主子捏扁搓圆绝无二心!”   “呵,”男人笑了,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你的意思是,薄相是朕的菜,知咸知淡,你是朕的饭,足以果腹?”   ------题外话------   【小剧场】   聂子陵:(泪流,咆哮)不,主子,子陵不是您的饭,子陵是您的优、乐、美啊!   薄延:(沉吟)这样就可以把你捧在手心了?   聂子陵:(—_—|||)薄相,不黑我会死么? ☆、第231章   被他主子那么一哂,聂子陵顿时不想再活了,泪流满面道:“聂子陵不敢!”   伴君如伴虎,这话聂子陵如今才真正地懂得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哄得主子开心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陛下的饭菜,薄相能爬到那样的位置,他不应该不服,如果他能活着回大秦,他……他……   聂子陵悔不当初,他还是先活着回去再说吧……   “入宫去见东兴皇帝,把事办妥了吧。”男人不再看他。   “是!是!聂子陵马上就去!”聂子陵忙不迭地退下了。   男人训斥完木头似的聂子陵,心头的烦躁仍未消却。天下间最合他胃口的饭菜如今不长在他的园子里,他想去采摘还要冒着被抓获的危险,让他还能对什么提起胃口?昨夜他的妻真乖啊,多少年没有人叫过他的名,经由她的口中叫出来别有一番滋味。天快亮时,他离开她,好好地整理好一切,不知她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不记得他了,也不记得昨夜的云雨,是么?   若是她有感觉呢?还记得呢?此刻,她是不是已经满城地想要追杀他这个采花贼?   不能就这么徒劳无功地苦等,无论是用什么卑鄙手段,得先把她弄到手再说!是的,必须让她在名义上重新成为他的所有,让她夜夜都可以名正言顺地睡在他的身边,至于她对他的厌恶、羞辱、殴打、虐待……可能有的各种暴力冷暴力,都是闺房中事,他早已习惯,就当再经历一回罢了。   咬牙下定决心,好像也没那么反复难安了,不过是痛一会儿,被骂一会儿,也许家暴一会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男人实在是被那几句声嘶力竭的“我爱你”冲昏了头脑,仗着这一点,他胆子大了起来。连吓唬她都已经吓唬了,舍得、舍不得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就索性豁出去,反正他笃定地爱着她,等她再次成了他的人,他再千百倍地补偿她便是。她要什么,他给不了呢?   召来暗卫,男人问道:“东兴晋阳王还有几日入盛京?”   “最多五日。快马加鞭也许不过三日。”   男人沉吟:“传朕的密令,在晋阳王入盛京之前,大秦所有边境兵马严阵以待,朕要赌上一赌……”   ……   盛京的百姓似乎还沉浸在婧驸马遇害一事中,揣测着身为皇家驸马的命运非常人能够承受,一直以来是非不断,安宁和乐也不过转瞬。明日婧驸马出殡,可真正关心墨问入土为安的,只有他的妻。除此之外,整个盛京格外寂静,各方势力都在期待着未知的什么。   司徒赫白日接到紧急密令,入夜即将率军出城,军令在身,不得不从,哪怕他再惦记他的姑娘,也只能匆匆命亲卫兵送去一封书信。   十五的夜晚,月色格外迷人,银盘一般的月亮毫不掩饰地挂在半空,仿佛一只最清亮的眼睛,将夜幕下的一切风吹草动看得明明白白。   一道窈窕的黑影遁出了晋阳王府,在城西近郊的空旷处等待着,忽而夜色中响起几声特别的鸟鸣,那黑影欣喜地叫道:“师父!”   待她喊出声,另一道黑影从暗夜里走出来,不见任何慌张和急迫,来人没有用黑巾蒙面,这么多年仍旧戴着那一道熟悉的面具,上面画的是驱鬼的钟馗像,很是狰狞可怖。   面具下发出一道熟悉的中年男声:“落儿,你来了。”   百里落听到那人的呼唤,毫不避讳地将蒙面的黑巾扯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那人单膝跪下:“师父,您云游四方总算归来,落儿不负您所望,在您离开这些日子,已渐渐达成心愿。”   那被百里落叫“师父”的黑影听罢,淡淡点头,弯腰将她扶了起来:“达成心愿就好,快起身吧。”   百里落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这般信任且崇敬的神情,就算是对她的父皇、母妃、舅舅、夫君,也全然不曾有过,她甚至不管黑衣人态度如何冷淡,商量般问道:“师父,大事不日可成,等落儿的兄弟登上大宝,您是否愿意留下来与落儿共享荣华富贵?”   那黑衣人不曾犹豫地摇摇头:“老夫游历五湖四海逍遥惯了,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几年来,你也长大成人了,再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只会躲在角落里哭的可怜孩子,老夫也就放心了。此番许是最后一次相见,明年今日,为师不会再来。”   百里落大惊,当韩晔被箭刺入胸口差点丧命时,她都不曾这般吃惊,忙不迭地上前扯住黑衣人的衣袖:“师父!不要走!天下的人再多、再好,没有一人像师父这般待落儿真心,落儿恳求师父留下来……”   待触及男人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眼神时,百里落一退再退,拧眉求道:“倘若师父执意要走,可否让落儿一窥师父真容?落儿今日所得一切皆因师父恩德,却连恩人的面容也不识,实在是毕生遗憾。”   那黑衣人看着她,用手抚上自己的面具、那张丑陋的钟馗脸,他笑起来:“皮相而已,过眼烟云,若有朝一日落儿见到了为师的真面目,那便是师徒缘尽之时。”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百里落一眼,似是满怀期待,又似失望透顶,随即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幕中。   来去匆匆,如一阵烟云,百里落却只能看着,不敢去追,脑海中尽是过去的点点滴滴。   她一直长到十四岁,在宫中仍旧可有可无,母妃生了七弟,博得了父皇的喜爱,但于她却并没有多少好处。百里婧作为大兴的嫡公主,嚣张跋扈得目中无人,从未正眼瞧过她这个姐姐,她除了偶尔使些小小的手段,根本拿百里婧没有办法。她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不久就要及笄,她出身不好,在父皇眼里无地位,最好的归宿不过是嫁给某位王公大臣,相夫教子,平庸地度过余生。   她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最是磨人。那一年,百里婧却玩起了花招,要上鹿台山习武。嫡公主的想法就是比寻常人嚣张,连宫里的几位皇子也不敢对父皇提这种要求,只因她是司徒皇后所出,所以百里婧什么都敢。又因为受宠,她的要求从来都会得到满足,如愿以偿地去了鹿台山。   她知道,父皇给予百里婧的一切,会让她们这些庶出的子女与百里婧的差别越来越大,从前百里婧的武功还只是平平,若等她学成归来,拥有和司徒皇后一般的身手和跋扈,宫里哪还会有她生存的活路?   那日,她不知是做错了什么,也许是打翻了一个杯盏、说错了一句话,也许偏生就是碍了司徒皇后的眼,她被罚去宫门外跪了一夜。来往的宫女太监都偷偷地看着她的笑话,她的母妃敢怒不敢言,为了保护她年幼的弟弟连面都不曾露过,而她的父皇从来不会干涉后宫中事……没有一个人肯来救她。   她当时想,若是就这么死了也好,再不会因为出身低贱而受人欺辱,再不会有父母不如无父母。夜半无人时,天上也有这么大这么圆的月亮,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往最近处的那一口井走去……   宫中的每一口井水里都浮着几条人命,她站在井边,俯身看着黑漆漆的井口和平静的水面上圆圆的月亮,好像一个人的脑袋似的,那么可怖,她害怕地后退了一步,她不敢跳下去,她不敢死……但是,她更厌恶活着。   就在她闭上眼睛,准备跳下深井的那一刻,有人在身后拉住了她,她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狰狞可怖的钟馗面具,她吓得想大叫,那人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他救下她,等她平静了下来,他松开她,很不屑地笑道:“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还真是干净。你若想再跳下去一次,我不会拦你。若是过得不如意就去死,那活着还真窝囊。”   在他走动的时候,她就在打量他,知道他是从皇宫内廷出来的,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行动间跟普通人不同,又能在宫里来去自如,想必是很厉害的角色,他的手里还拿着宫中的宝物,她吃惊地问他:“你、你是来皇宫偷东西的?”   他笑起来,扬了扬手里的宝物:“只是借来玩玩,宫里的宝贝如此众多,你的父皇应该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嘲笑她:“皇宫里的东西,又不是你的,你还打算去告密?对付你这种丫头片子,我可有的是办法。”   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她充满期待地吞了吞口水,忽然跪下了,一把抱住那个人的腿:“求你教我武功!”   “就只是教你武功?”他居高临下地用那双看不清的眼睛盯着她,“你这种心性,一不如意就去寻死,教会你武功你只会死得更快。”   她莫名地觉得这个男人很强大,似乎快要说动他了,她求他:“教我怎么在这宫里出人头地!”   那人笑得止不住,很感兴趣地看着她道:“教你武功容易,教你在这宫里出人头地我可没什么把握,这样吧,你帮我从宫里偷几样东西出来,我再决定教不教你。”   她真的冒着风险将他要的东西偷了出来,都是宫中的珍品,他似乎觉得她还有点意思,便开始教她武功。起初的一两年,他每个月会来宫里几次,三年后她的武功和心智都有所成了,他却骤然离开。她在他的教导下学会了如何布局,如何隐忍蜕变,如何靠自己去争取那些想要的东西。他开阔了她的视野,为她规划了人生的道路,让她知道她今日所受的苦并不只是为了嫁个好人家,而是为了再也不受人摆布全然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渐渐地做到了,从自卑怯懦变得温婉可人,从哀怨愁苦变得独立坚强。容貌不及百里婧,她就拿妆容和性格来补;引不起父皇的注意,她就与王公大臣的妻妾女儿多多往来赢得可亲的美名,她事事努力,尽善尽美,到后来嫁与韩晔、扶持黎家、对付司徒家,她越走越顺……   如今黎家大业如日中天,百里婧成了众人眼里的笑柄,她在不久的将来会赢得无上的身份地位,她最想与之分享的就是她的恩人、她的师父!只有她的师父真正地救了她,且从来没有期待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然而,她竟连师父的样子也不曾见过。   月光拉长她的身影,四周空无一人,百里落愁肠百结地叹了口气,正要转身,侧旁树影中忽然闪出一个人来,猝不及防地袭近她的身。百里落冷哼一声,将那人的招数一一化解,才过了几招,她就用内力将那人逼退了一步远,喝道:“是你?!别装神弄鬼的!”   来人一双眼睛邪肆,在百里落的怒喝中收了手,笑道:“美人儿,你还是这么敏感,身上的刺是越长越尖利了,好扎手啊!”   百里落眯起眼睛,双手在袖中握拳:“你跟踪我?刚才看到了多少?”   那男人耸耸肩,抬手挡了挡她的逼近道:“嘿,美人儿,你可别激动,我只是看你一人在此赏月孤单寂寞,就想上前来陪陪你,你不会因为这个就要杀我灭口吧?”   百里落冷笑:“鬼才信你的花言巧语!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那男人的笑渐渐收起,正色道:“把韩晔的玉佩给我,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他藏起来的秘密。”   果然又是玉佩!百里落心里虽然好奇,面上却不动声色:“我不是派人告诉过你了么,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你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却一直在为你做事,这交易对我来说可一点都不公平。换句话说,你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想要玉佩,自己去拿!”   那男人无可奈何地叹气,缓缓地走到她身边来:“美人儿,你可真是过河拆桥,为了对付你的好妹妹,我可是用尽了心思啊,还为自己招惹了不少仇恨,你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我了呢?”他立在百里落身侧,考的极近,笑道:“若我能近得了他的身,何必还要等到今时今日呢?”   百里落无动于衷:“你等不等,与我无关。你们有什么恩怨,我也不想知道,更何况我的好妹妹我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她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了。”   “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啊,美人儿……”那男人盯着她,语气渐渐阴森起来,就在他要对她下毒手之时,百里落警觉地闪过身,却来不及,肩上中了一掌,身体弹了出去。   “你……”   “你……”   百里落刚吐出一个字,就见那男人同样惊愕万分地喊了出来,数个暗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绝顶的身手将那个男人牢牢制服,接着,一道白衣以飘忽的迅速从天而降,那双深邃的星目如寒冰一般冷。   “韩……韩晔……”那男人震惊,声音都开始哆嗦。   韩晔却什么都不对他说,冰冷的手捏住他的下颚,面无表情地将一小瓶药水悉数倒入了他的口中,随即点了他的穴,不准他吐出来,一滴不剩地全咽了下去。   韩晔的面容苍白,在月光的照耀下如鬼神般可怖,他盯着那男人,唇边无一丝笑意,连冷笑都没有,他阴测测道:“这么多年,这是我最想还给你的。滋味如何,不消我多说。”   男人眼睛睁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上半身完全动不了,想咬舌自尽也死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药物侵入他的体内,再缓缓渗入五脏六腑。 ☆、第232章   除了白湛,没有人明白韩晔这句话的意思,即便这毒药无色无味,可因为知晓药性,白湛感觉如饮了最烈的酒般割喉,五脏六腑开始撕裂。“九死一生”之所以称之为“九死一生”,因为中了这种毒能活下去的人堪称奇迹。   百里婧没有死,是她命大,他白湛却不一定有这个命。从鹿台山离开两年多以来,他一直避免同韩晔正面碰上,没想到今日却还是落到了韩晔的手里,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盯上他了?   但是,白湛又岂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认输的人?他直视着韩晔,眼神里仍旧带着些许抹不去的邪肆,虽不能张口说话,却用唇语道:“大师兄,鹿台山一别,经年无恙啊。我可真不懂大师兄的意思,几次三番地救下小师妹,上天入地地寻药保她性命,她却对你恨之入骨另嫁他人。这会儿她正在哭丧呢,要多伤心有多伤心,可惜躺在棺材里的不是大师兄你啊!哼,若大师兄不幸身亡,小师妹也许根本不会掉一滴眼泪,大师兄为他人做嫁衣裳做得还很精致嘛。”   韩晔从不是个会被别人三言两语挑拨就乱了心智的人,既然他用唇语,韩晔便也无声问道:“西秦的使者之中是否藏有一位显赫的人物,且是白家的死敌,否则,你何至于不惜暴露了身份也要刺杀他?”   白湛邪肆的眸子一缩,韩晔果然眼毒,连受了伤快死了也还能保持极端的清醒和敏锐,白湛不由地更佩服韩晔了,没有人分得清韩晔是在做戏还是真的受了伤,虚虚实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然而,白湛却微微笑了,眸中邪色更重,他看着韩晔,脸上竟有了种无畏:“我已经中了毒,活不了多久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你抓了我,用任何手段折磨我,我也不过就是个死。你想弄清楚的,自己去查,我一无所知。”   唇语刚说完,白湛的下颚又被韩晔捏住,迫使白湛的视线正对上韩晔的。跟当年在鹿台山的半山腰陵墓中一样,韩晔的眼睛阴森可怖嗜血而残忍,让惯常以狠毒自居的白湛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无论白湛如何反应,或怕或惧,韩晔仍旧面无表情,没有笑,没有嘲讽,不带情绪,因此他说出来的话定然极为认真,不容忽视:“不惜认命赴死也要守住死敌的身份,那人定是西秦豪族,于西秦不可缺少之人,而能让白家刻骨嫉恨的,莫非是薄家的阁老或薄相本人?你护着他们,他们可不一定也会护着你。”   韩晔推测的功夫确实厉害,没有因为白湛的嘲讽就放弃,且一刀就戳中了白湛的软肋。白湛的唇张了张,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料韩晔再狡诈,毕竟不是西秦之人,哪怕将西秦豪族之间的恩怨查得再清楚,可到底还隔着一层,那个藏在西秦使者中的大人物,连西秦薄家的阁老都未必知晓其身份,更别说韩晔了。不是猜不出,是没有人料想得到,九州大地最权势滔天的西秦大帝,竟出现在东兴的盛京城中。   若非白家追踪了他三年之久,也定会以为那男人还在行宫中养病。   白家需要做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个男人杀死,揭穿薄延长久以来隐瞒大帝死讯把持朝政的阴谋,借机一并铲除薄家,扶持二皇子继位,重现白家在大秦第一豪族的地位。   因为计划的隐秘,男人行踪的飘忽,还有白家随时可能变成乱臣贼子的危险,一切都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能奏效。杀,暗杀,不惊动任何人,只要置那个男人于死地即可。   本以为很容易就能得手,因为这是在东兴的国土上,那个男人的暗卫跟他们一样不敢轻举妄动,可没想到还是失了手,他们中了埋伏损兵折将。更可恶的是,哪怕他们只剩下一个人,也还是不能揭露那个男人的身份与他同归于尽,因为这毕竟是大秦的国事,且亦关乎白家的声誉,无论能不能杀死那个男人,他都不能说。   如今,韩晔戳到了白湛的痛处,假如在西秦使者中的尊贵人物是薄家的阁老或薄延本人,那还好办些,薄家再如何嚣张也不敢拿大秦的家丑让外人看笑话,而若是大帝……他会放过白家?   白家不能同任何人同归于尽,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想到这里,白湛一笑,却说了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天真无邪的小师妹成了寡妇,从此以后就要孤枕难眠了,大师兄夜里何不去陪陪她叙叙旧?”   韩晔唯一不能触碰的死穴也被白湛拿捏得紧紧的,他甚至知道躺在棺材里的那具尸体根本无关紧要,但他不肯告诉韩晔。都是死对头,他凭什么告诉韩晔?   韩晔听罢,狠狠地捏住白湛的脸,逼视着他,让他再不能说出一个字来,他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圆润,在月色照耀下像颗颗棋子。他没杀白湛,吩咐暗卫将他带走。   有人陪着他受尽折磨,未尝不是件痛快事,白湛的血从牙缝里渗出来,月光下狰狞可怖,他却还在笑,邪肆的眼神盯着韩晔的脸,不曾为做过的事忏悔分毫。   在韩晔与白湛唇语交流的时候,百里落一直没有出声,她没有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韩晔是什么时候到的,她与师父、与那个男人的种种他又看去多少听去多少?   唇语百里落听不懂,又因为离得有点远,黑暗里根本看不清两人的唇动,除了韩晔说的第一句话,她无法判断他们后来到底说了些什么,这种未知的恐慌最是磨人,百里落难得有些忐忑。   等到暗卫将白湛带走,月光树影之下只剩韩晔和百里落二人,百里落刚才被白湛偷袭中了一招,手正捂在肩头处,指头戒备地揪紧。   她是知道韩晔对百里婧何等在乎的,上次派人去迷津谷截杀百里婧,差点被韩晔掐死,用莫须有小产的借口将她在晋阳王府内禁足数月。而她刚才已经在刚才那个男人的面前承认,她将百里婧害得差不多了,韩晔会放过她?上次“取次花丛”的账他们也还没算过呢。   做贼心虚的人机关算尽,连自己欠了对方些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防备着对方随时来讨要。   然而,让百里落失望了,韩晔居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幽幽道:“他是西秦的细作,你与他勾结只会断送黎家的前程。”   百里落知晓那个男人的身份居然还是韩晔告诉她的,这实在让她预料不到,她也隐隐后怕,但想起另一个问题,急于求证,便追问道:“我不管他是什么人,都跟我没关系,他想要你的玉佩,说那里面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如果我们合作下去,我想,我有必要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   韩晔侧过脸看向她,没有回避她的问题,也没立刻告诉她,他说:“秘密快要藏不住了,过几日你就会知道。夜深了,该回去了。”   他说完,也不等她,径自往晋阳王府的方向而去。   听韩晔的口吻是打算将秘密告诉她的,她也不好再追问到底,百里落却还是感到很疑惑,无法解释的疑惑。韩晔居然不对她兴师问罪,还要把他的秘密告诉她,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等晋阳王回京,他们的大事就快成了,到时候天下易主,免不了一番混乱……她想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情形,只觉得心头有一股隐隐按捺不住的兴奋,快要蹦出心口来了。   黑暗了许多年,终于得见天日的那种兴奋。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委屈时找不到一个人诉说,她将会站在权力的巅峰之上,将从前欺辱过她的人一个一个踩在脚下!可惜,她最想与之分享的师父云游四方去了,多么遗憾啊。   疑惑也好,兴奋也罢,百里落到底是志得意满的,韩晔既然不在乎百里婧,那就最好,等过几日她就会让天下百姓都来看看,他们尊贵而备受宠爱的荣昌公主是个怎样可怜又可笑的模样!   ……   第二日,墨问出殡,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一片惨然的素色,这浩大声势与当初百里婧下嫁墨问时的热闹截然相反,由火热的红到凄然的白,由欢喜的乐声到萧然的曲调。百姓们沿街站立,像目睹荣昌公主大婚时一样,目睹她送亡夫入土,流露出几分同情或叹息,其实根本事不关己。   墨问虽然是驸马,葬制规格较高,却不可能入百里皇族的陵园,礼官为他选了块风水极佳的墓园,且将他之前亡故的三位妻子的棺椁一并迁来与他同葬。   墓穴已经挖好,只等抬棺入葬,众人都在等着百里婧的命令,礼官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便出声提醒道:“婧公主,吉时已到,驸马该入土为安了,若是耽误了时辰,恐怕不大好。”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不过是为了让亲人妥协,果然,百里婧放在棺木上的一只手轻轻地握了起来,然后缓缓地移开……   “嗯。”她说。   礼官一抬手示意,立刻有人上前准备抬棺。   “等等!”百里婧忽然开口。   人人都看着她,一身白色的丧服,粉黛不施,黑色如缎的发绾成髻,上面插着白色的绢花,衬得她的脸毫无血色,倾国倾城的容颜黯淡了几分,令见者不禁心怜。   百里婧走上前去,风大,她的鬓发乱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她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攥在手心里,迟疑道:“能否开棺,本宫想最后再看看他。”   棺盖已经封上,再打开就是对死者的不敬,但是谁也没有异议,礼官默许他们上前撬了棺钉,毕竟等墨问一入土,就真的生死两茫茫了,隔着巨大的坟冢,夫妻情分彻底尽了。   棺钉打得太深,费了些功夫才全部撬掉,众人合力将沉重的棺盖挪开,露出身着华贵礼服的墨问,他安静地躺在里面,衣衫遮住了他的伤口,他看起来完好无缺。虽然十月的天已转冷,尸体停了七日,难免会有一股尸臭,百里婧站在棺木旁注视着脸色青灰的墨问,一动也不动,站成了荒原上的枯草一般。   过了一会儿,百里婧忽然朝棺木伸出手,将墨问放在身前的左手牵起,随后微微俯下身,在众人的目瞪口呆里,她轻轻地吻在了他泛青灰色的手背上……   自从墨问死的那日起,百里婧便再没有因为他而哭过,这一刻,当吻过墨问的手背,她却忽然克制不住地滑下泪来。冰冷的手,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任何墨问的感觉,好像在提醒她,他已离她而去,并且再不回来。无论她如何忆起从前那些他亲吻她手背的瞬间,那种轻缓而礼貌的触碰,珍爱而疼惜的温柔,全都随着他的死去而消逝了。   一触即止。她学他,不再僭越一步,就好像新婚翌日清晨的他一样。   随后,她将一直攥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放进了他的手心里,任他握着它安静地睡去。   “封棺吧。”她退后一步。   “是!”   众人忙上前去,视线几乎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死人的手,他们看到了一只雕刻成女娃娃的一样东西,成色很好,应该是宝石做的,他们并不认得,再仔细看,好像是个精致的人形哨子。   “嘭——”的一声,盖棺定论,棺钉重新被敲入,将棺盖封死,除却珍稀的各类陪葬品,里面的那人竟还握着一只哨子,这真让人心生恐惧,难道说,活着的人还希望死去的那人会再次吹响哨子么?   抬棺木入墓穴,填上土,棺木渐渐被埋于黄土之下,什么都看不见了,百里婧眼睁睁看着翻飞堆积的黄土,一层层覆盖、垒高,忽然眼前一花,身子一软就朝一旁倒去。   守灵七日,再如何坚韧的身子都熬不住。等百里婧醒来时,已经在从郊外墓园回去的轿撵上,她掀开帘子,外头的女官立刻问她:“婧公主,陛下问您是否即刻搬回宫中居住?”   只因她成婚的时候仓促,来不及建公主府,墨问一死,她作为百里皇室的尊贵公主,不会像普通的民间寡妇那般在夫家守寡一生,无论她再嫁与否,她都是要回宫里去的。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百里婧的眼神渐渐森寒,她克制自己等了七日,一直等到墨问入土为安,如今,那个丧心病狂杀害兄长的墨誉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去刑部大牢。”百里婧沉声道。   女官虽然被惊住,却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命轿夫抬去了刑部大牢。   自从相府出了这种事,左相墨嵩一下子老了十岁,为了挽回相府仅剩的颜面,他只得随百里婧一同前往刑部。   可是,等到了刑部大牢一问,牢头却道:“昨夜犯人已经畏罪自尽,小人已奏明陛下了,也命人去禀告公主、相爷,想是今日事忙,还未见着两位的面。请公主和相爷恕罪!”   墨誉畏罪自尽了?   左相一惊,但是随即想,这样也许最好,他身为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墨誉被处以极刑。然后,他偷眼去观察百里婧的神色,只有等婧公主这祖宗消了气,整件事才能有个了结。   百里婧却显然不肯善罢甘休:“畏罪自尽?尸首呢?”   牢头道:“因是重犯,已叫仵作验明正身,拖出去了,只等陛下旨意才好处置。”   百里婧迟迟未语,好像一直以来想要报的仇忽然无处可报了,她堆积在心里的那些痛和悔开始反噬自身…… ☆、第233章   墨问下葬前夜,墨誉在牢中畏罪自尽,刑部将此事呈给景元帝,景元帝却迟迟未能查看。只因晋阳王府命人送来刺客一名,说当日在围场正是此人对落驸马下的手,一箭当胸,伤及韩晔的性命,而前日西秦使者遇刺一事,也与他有关。   韩晔伤未痊愈,未能到场,来禀明此事的是晋阳王府的侍卫总管韩城。   景元帝如何能听信晋阳王府的片面之词?   “哦?此人如此神通广大,是何来头啊?”景元帝问道。   韩城道:“此人身上纹有鹿桑花的图案,是西秦荥阳白家的人。”   “西秦白家的人?”景元帝眼神锐利,“你的意思是,西秦豪族胆敢在大兴的京城撒野?不仅刺伤晋阳王世子,还胆敢对西秦使者下手?他们是何居心啊?”   韩城蹙眉:“奴才不知,只是如实禀告陛下。奴才以为,若真与西秦白家有关,陛下何不召西秦使者一问究竟……”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还是黎国舅先开了口,道:“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那些西秦使者很是可疑,他们一来就招惹了几多事端,说不定正是西秦夺人眼球声东击西欲图不轨的把戏!”   景元帝想起昨日西秦使者聂子陵说,刺客未曾查清,他们不便离开大兴,且要亲眼看到婧驸马下葬,才可向大帝交代……若是细细追究,言辞确实颇为可疑。   不多时,聂子陵便被请至大兴皇宫,景元帝亲自问询此事。一见到那被捆绑扔在一旁的黑衣人,聂子陵有一瞬的心惊,心道果然是出事了,白家也忒大胆了点,居然敢派人来盛京刺杀陛下!   然而,经过这几日,他已被他主子调教得沉稳许多,即便他真是个木偶,也能自己走两步了,何况在刺客一事上,主子早就教过他该如何应对。   因此,在景元帝问他是否认识被绑着的白湛时,聂子陵很意外地挑眉道:“此人在下从未见过,又怎么会认识?陛下这是何意?有话不妨直说。”   虽然聂子陵这话不大恭敬,但出于被冤枉的西秦的尊严上,也无可厚非。无论刺客是否为白家的人,西秦都是不能招惹的。   景元帝自然知道其中利弊,便命人将白湛身上的衣物撕开,他的后背上赫然纹有一朵鹿桑花,景元帝道:“听说西秦荥阳白家的族徽就是鹿桑花,朕想请聂大人辨识辨识。”   聂子陵是聂家最没出息的子弟,很少过问政事,然而西秦各大族将各自的声誉看得最为重要,无论四大豪族中的哪一姓,都以家族利益为第一位,不论生死。   聂子陵此前当然见过白湛,却基本不曾与他打过交道,如今白家的嫡孙公子在东兴被抓捕,以刺客罪被他国皇帝审问,如果传到西秦去……   后果可想而知。   聂子陵不由地心里一寒,面上却越发镇定下来,冷笑道:“东兴陛下的意思是,这人是大秦白家的子弟?故意来东兴行不轨之事?还落在了晋阳王府的手里?事情发生得未免太过巧合了。难道陛下不觉得是有人故意挑拨东兴与大秦的关系么?陛下如此英名,仅凭一个纹身就断定他是白家的人?”   见群臣不语,聂子陵手心里捏了满满的汗,继续道:“在下出身河内聂家,亦是大秦名门望族,不知东兴的家族利益于各子弟来说价值几何,在大秦,那是比生死还重要的!若是有人令家族蒙羞,就该自刎以谢罪!陛下想必知晓,白家在大秦是何等地位,我大秦当朝皇太后和历代皇后皆出自白家……”   他说着,对着西方一拱手,以示恭敬:“即便是大帝本人,也要对白家礼让三分。试问,堂堂白家的子弟,又怎会跑来东兴盛京兴风作浪挑起是非?这分明是有人刻意栽赃冤枉!”   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大兴朝臣议论了一番,却并不敢对聂子陵严加斥责,一来,他们没有证据,二来,碍于西秦国力的强大。   讨论到最后,除了黎国舅等人坚持己见,主张严查西秦使者外,其余的朝臣都力主将刺客收押,仔细调查后再做定论。   白湛中了毒,韩晔刻意琢磨过药性,并没有立刻要他的命,只封住了他的经脉,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的意识还清醒着,听了聂子陵的话,他心里霍然一松。   因为,聂子陵嘴里说的话,定然代表了那个人的意思,那句“若有人令家族蒙羞,就该自刎谢罪”分明是说给他听的。聂子陵不指证他是西秦白家的人,便表示,大帝知晓却不追究,只要他一死,白家便不会被牵连进去——   是的,家族利益最重要。大帝在提点他,告诉他,放弃白家的身份,保全白家的声誉。而他白湛即便能活着回到长安,也难逃一死,还会让白家被拿捏住把柄……两相权衡,大帝知道他不会反抗。   白湛想通了便认命了,他身为白家的子弟,却无法在死后回归故土,葬入宗祠,都是韩晔害的!韩晔以为他会乖乖听从他的摆布,将西秦陷入不义之地?   “刺客他……他……”   有人发现了什么,惊讶地叫出声,众人看过去,才发现被捆绑住双手的刺客,侧着身用鲜血淋漓的手指在地上写了一个字:“韩……”   朝臣哗然,都看向晋阳王府的人,晋阳王府的侍卫总管韩城却丝毫不见慌张,单膝跪地道:“世子交代奴才,刺客恼羞成怒或许会反咬一口,若陛下怀疑晋阳王府的忠心,世子即便垂死病中也会亲往陛下面前请罪!”   景元帝周围都是吵闹声,一丝清净也无,他早就觉得烦躁,便挥手道:“将刺客带下去吧!朕对晋阳王府的忠心丝毫不曾怀疑,对西秦与大兴结交的诚意也感同身受,朕不会让任何奸诈小人兴风作浪!韩城,传朕的口谕,命晋阳王世子好生休养身子,不日晋阳王便要回京了,父子相见,也算乐事一桩,应当开心才是!”   又对聂子陵道:“西秦使者不妨在大兴多留几日,朕定会查清刺客身份,给使者一个交代。”   见景元帝已下旨,群臣、聂子陵等人也无法再说什么,一场辩论以白湛被收押而暂止。   等到众人散去,整个紫宸殿内只剩下景元帝一人,身为帝王,高高在上,却最难揣测人心,无论是西秦的使者,晋阳王府,还是被绑缚的那个刺客,他一个都不信!   一众太监宫女都在殿外,独高贤在一旁伺候着,见景元帝面如寒霜,便轻声道:“陛下莫要心忧,几日下来已是憔悴了许多。老奴这就命御膳房备下清心养神的药汤。”   说着,高贤就往紫宸殿外走去。   才刚刚命小太监往御膳房跑一趟,高贤一抬头,就看到黎国舅站在树荫底下,见他看到他了,黎国舅点头一笑,抬脚朝高贤走来。   黎国舅对高贤示好已非一日两日,宫外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往高贤那儿送,作为景元帝面前几十年未曾离身的老奴,高贤的颜面是最大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知黎国舅有心与他结交?   然而,已身居国舅爷的高位,还想着巴结陛下面前的老奴,是在打什么主意?   这么想着,黎国舅已经到了高贤跟前,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堆着笑:“高公公,上次老夫同您商量的事,高公公考虑得如何啊?”   “这……”高贤沉默片刻,亦以笑脸相应道:“国舅爷吩咐,老奴哪敢不从命啊?承蒙国舅爷看得起,以后有什么可以行方便的地方,国舅爷只管开口便是。”   黎国舅见事成了大半,那双小眼睛里迸射出光芒来:“他日事成,老夫定不忘高公公成全!只要有七殿下在一日,便有高公公一日的荣华富贵!”   一到冬日,深宫之中秋叶落了,凄凉满目,更见阴冷,有人在暗地里谋划着惊天大事,而七皇子的寝宫之中却格外热闹。   “七殿下!您不要胡闹了!”宫女在庭院里追逐,却怎么都赶不上七皇子百里明煦的脚步。   他手里握着皮影戏的小玩意儿,一路往长廊深处跑着,回头频频跟宫女们做鬼脸:“你们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七殿下,要是让娘娘知道你不认真读书,他会杀了奴婢们的!奴婢们求您快回去吧!这里风大,您当心冻着了!”   百里明煦才不肯听呢,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烦人的功课,正像飞出笼的鸟儿似的自由,他加快速度往前跑,一下子撞到一个急急奔过来的小太监身上,那小太监一把抱住了他:“哎唷,七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   那追着百里明煦的宫女忙叫道:“小福子!快拦住七殿下!快啊!”   那叫小福子的小太监一边抓着百里明煦不放,一边急喘气道:“姐姐们,我刚才听说,七殿下的老师……状元爷墨誉昨儿夜里在牢里头自尽了!”   百里明煦本来还在挣扎,听到小福子这话,吓得呆住了,他是不喜欢跟墨誉念书没错,可他没想过墨誉会死。   宫女们在七皇子的寝宫里,倒不比在别处那般受束缚,听罢,一人唏嘘道:“怎么就死了?一点兆头也没有。”   另一人哼道:“杀人偿命,他敢杀了婧驸马,就该偿命!我看哪,他就算是自杀了,也该被鞭尸!”   百里明煦才不懂什么刑罚,凭着小孩子的道理来判断错对,跟着附和道:“原来墨誉是坏人!他死得好!”   他想了想,还笑起来:“我以后不用读书咯!他死得太好了!以后我可以玩啦!”   他笑着,挣脱了小福子的束缚,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去。   “七殿下!”   “七殿下!”   宫人们又开始手忙脚乱地追着喊着,可见,旁人的生死在他们的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无论婧驸马还是墨誉,都只是一时的话题罢了。   ……   百里婧在等,等墨誉的判决,即便他畏罪自杀,也还要定一个罪行,死者已盖棺定论,凶手绝不能留下全尸。   然而,第一日没有消息,刑部的意思是,陛下太忙,还无暇顾及此事。而宫里的来人已着手收拾百里婧的东西,准备让她搬回宫中去住。   自三月初十成亲至十月初十墨问遇害,整整七个月,他们夫妻偏安相府一隅,这里却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回忆,让如今活着的人一步一伤……   ------题外话------   ps:为生计担忧、奔波,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了,有点无暇顾及的感觉,很对不起亲们。时光啊,好不经用,呵呵,不晓得说神马了。 ☆、第234章   “有凤来仪”中在忙碌地收拾着,百里婧在西厢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初嫁入相府时,满园的海棠美不胜收,如今已是冬日,无论花草都已枯败。她是个无用之人,守不住爱人,报不了仇恨,她一无是处。   偏院里的桃林只剩一片萧瑟,池中的荷叶都枯黄了,池边再没有人坐在那儿垂钓,再不会有人着急地抱住她,写着“别丢下我”。心沦陷的原由有时候荒谬极了,在她去大西北之前,墨问为她吹奏完那首曲子,在深夜的桃林里牵着她的手,她忽然就开始舍不得他。她一直盼着有个人能牵着她的手走过漆黑的夜、荒芜羁绊的荆棘……   可惜,最后,韩晔松开了她的手,她甩开了墨问的手。无论是丢弃她的,还是她所丢弃的,都曾是她的心所安处。上天似乎并不希望她有安生的日子。   在池边坐了很久,这是墨问曾经坐过的位置,她总是淡淡树影中频频回头,以为他会忽然来到她的身边,他不会说话,只有等他来了,握住她的手,她才知道。   遗憾、悔恨、茫茫然,正如她不知为何突然失去韩晔,她同样不知为何突然失去墨问,她找不到韩晔理论,更找不到墨问对峙,连那个杀死了墨问的凶手也无法当面问清楚。她自责,恨自己恨得快要疯癫,她无法告诉任何人,都是她的错,其实是她将墨问逼死的。普天下的百姓也许都在嘲笑她,或同情她,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自作自受。   她恍惚地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林中小径,涉过石桥,再来到偏院的小屋前,却连一步都不敢再迈入。若人死后真有魂魄留下,墨问的魂魄是不是藏身于小屋之中?   百里婧在屋前站定,看着那紧闭的房门,终是转过了身。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冬日的冷风熏得人的气息都凝滞了,一来到这里,她就想起墨问死前那一夜他们歇斯底里的争吵,不,是她一个人歇斯底里的质问,墨问是不会说话的,他从来不会和她吵。   她清晰地记得当夜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墨问的好身手和他的不反抗……他一死,把她的心扰乱,让她无所适从,可直到现在,她还是有理由怀疑,墨问是细作,他藏身相府别有所图……一切都随着墨问的死掩埋在了地下,她的憎恶、悔恨和疑惑。   当百里婧折身入了桃林,小屋的门无声地从里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出来,他戴着面具的脸只露出一张嘴唇,薄唇紧抿显示了他的不悦,却仍遮掩不住他面具下的风华,引人无限遐想。   男人身侧跟着相府的小厮桂九,桂九追着男人的目光看去,急道:“主子,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回这鬼地方作甚?要是被婧公主发现了,您就是跳进太液池也洗不清了!要是知道您没死敢骗她,估计婧公主会真的补上一剑……”   桂九说完,发现自己有点大不敬,忙掌嘴:“奴才该死,主子龙体安康,寿与天齐,无论什么邪魔外道都伤害不了主子……”   然而,桂九啰嗦了一堆,抬头却发现他家主子并没有认真在听,或者可以说一句都没听进去,视线始终追随着桃林中渐渐远去的娇小身影。   唉,桂九无声地叹了口气,明知道等在这偏院里不一定能见到婧公主,他家主子却还是来了,对着背影看了许久,有何用处?就能暂解相思之苦?   忽然,桂九发现桃林中的婧公主像察觉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来,视线直直地看着小屋的方向,他忙拽着他主子往门后闪去。   男人的心碎得快要成渣,从亲眼目睹他的妻送墨问下葬起,他就没法再原谅自己的狠心。荒原里她孱弱得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她将深海血珀的哨子放进墨问的手心,她像他从前无数次亲吻她一样,轻轻地吻在墨问那只僵死腐化的手背上……   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可以如他这般,亲眼看着自己下葬,亲眼看到他的妻在他死后的痛楚与深情,这本是属于他的葬礼,躺在棺木里的人本该是他,他甚至很生气那个死人夺了她的眼泪和亲吻。   但是啊,他更恨自己,他真是卑鄙得过了分,怎么可以自以为拿捏住了她爱他的把柄,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让她伤心?   她终于体力不支昏厥,引来混乱,他真想上前去夺了她来,就此带她远走,或者,遭受她千刀万剐的愤怒报复。他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把她搂进怀里,吻她,爱她,告诉她,他还活着,而他对她的爱日复一日永不止息,如同他体内无法清除的剧毒,与他的生命同在。   可最后,他却什么都没能做。   他和她之间,隔了两个国家,还有无数欺瞒和骗局。   当一个男人陷入爱情,即便他是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即便他刀枪不入无所不能,只需要她一点风吹草动,他便立刻溃不成军。   瞧瞧此刻,只需要半边门扉的阻挡,就可以将她带离他的视线,男人再走出去时,百里婧已经不见了。   桂九见他主子自目睹过婧驸马的葬礼过后一直消沉,本不想再刺激他,却又不敢隐瞒他,便开口道:“主子,前院已经在收拾婧公主的东西,说是东兴皇帝担心公主伤心过度,特命人接她回宫休养。头七都过了,大约是不需要她再为了丧礼操劳了。”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下次再见到她,怕是很难了,兴许连个背影都见不着。   男人竟在这一刻后悔起来,他是不是该一辈子隐姓埋名做那个病驸马墨问,没了那个身份,他跟他的妻就再难破镜重圆。   不,不行的,即便做了墨问,还是会被拆穿,他其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聂大人说,多事之秋,请主子早些回驿站,那里到底还是大秦的暗卫居多,不至于让主子身陷险境。”桂九苦口婆心地唠叨着。   这会儿,男人倒没再逗留,主动地往密道的方向去了,他急需知道薄延那里的消息,是否已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了,他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无论是武力还是求和,他不能错过最有利的时机。   百里婧在相府里逛了一圈,短短的路程里把这七个月以来的点点滴滴都重温了一回,从起初的排斥到潜移默化的适应,她变了太多太多。等她再回“有凤来仪”时,丫头绿儿上前道:“公主,一切都准备好了,您可以启程回宫了。”   “嗯。”百里婧点点头,正要上轿,却想起来,开口问道:“木莲在哪?”   墨问出事之后,百里婧根本不再相信身边的丫头们,就连木莲她都不再信任,她始终忘不掉木莲去撕墨问脸皮时的恶意,死者已矣,木莲对她的夫君从来没有过尊重,这是百里婧恨着木莲的原因。   “回公主,四少爷……犯了事,少奶奶原也该下狱的,只是她腹中胎儿不稳,需要大夫诊治,才逃过一劫,被关在浩然斋的侧室里头,禁足。”丫头绿儿小心地观察着百里婧的脸色说道。   最好的师姐妹,没有落得最好的结局,她守了寡,木莲也守了寡,木莲的夫君杀了她的夫君,明晃晃的长剑穿心而过,已成她心中的噩梦。她无法原谅墨誉,也无法再见木莲。   “传本宫的口谕,将木莲带回宫中,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本宫的孩子。”百里婧忽然道。   侍女们意外之极,纷纷不解,百里婧却并不想解释。   在鹿台山上,她曾向木莲许诺过,今生今世她去哪里,木莲就去哪里,她绝不会让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即便鹿台山不在了,她的话还是作数的。无论怎样,木莲的孩子是没有错的,去宫里比留在相府自然要好得多。   “是,奴婢领旨。”丫头绿儿忙应下。   百里婧这才上了轿,轿子直接往相府大门走去,连招呼都再不跟府里的人打,墨问一死,她与左相府再没有任何瓜葛。   轿帘一放下,百里婧握起拳头,只觉得两手空空,拜堂成亲的那日,以及后来的许多日子,她不止一次嫌弃过墨问的冰冷。如今,即便是那一只温凉的手,她也再得不到了。   天色渐晚,回宫的队伍不敢有丝毫停留,百里婧觉得疲惫不堪,好像墨问死后她就一直觉得精神不济。虽然赫命人带了信来,说让她别再吃那味药,然而,药效很好,她那些羞于启齿的心思都不能再扰乱她,她想,即便那是毒药,她也愿意受了。   “走开!臭乞丐!别挡着大爷的道儿!”   巷口忽然传来一声呵斥。   接着是拳打脚踢。   “滚远点!臭叫花子!脏得让人恶心!”   骂骂咧咧的一阵嘈杂过后,是一道年轻的男人声音:“我不是乞丐,不是……我没有杀人,没有……”   轿子里的百里婧猛地睁开眼睛,一把将轿帘掀开,喝道:“停轿!”   她不会听错的。这个声音,是墨誉。竟是墨誉。   ------题外话------   流氓:(拿筷子敲着碗,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告诉小白白,这一去翻山又过海呀,这一去三年两载呀不回还,这一去呀枪如林弹如雨呀,这一去革命胜利呀再相见~   小白白:(唱)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打住,冷笑)呵呵呵,你最好一去千里不复返,否则老娘为你吃的苦,呵呵呵……   流氓:(冷汗)不明觉厉,人艰不拆!   琴妈:(蹑手蹑脚)滚回来撒狗血,一盆不够再一盆哇…… ☆、第235章   是墨誉的声音,杀了她夫君的恶徒的声音,世上的爱和恨都让人铭心刻骨,她怎么可能听错?   轿夫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狂躁,却也不敢怠慢,忙听从吩咐将轿子放了下来,还不等轿子着地,百里婧的人已经飞掠出去,狠狠地拨弄开了围观的人群。   原本一群人围在那里看热闹,这会儿听到响动都转过头来,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华服女子,有的为她惊为天人的容颜所倾倒,有的则为她眼中森冷刻骨的杀意所震撼,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同,一时间嘈杂的巷口竟陡然安静了下来。   “婧公……”宫女和随身禁卫军随后追了上来,碍于百姓太多,倒没有太过声张,只是紧紧围聚在百里婧身后,等着她的吩咐。   百里婧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目光牢牢地锁住蹲在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影身上。   那个人蓬头垢面,一身衣服破烂不堪,他用双手抱着头,还在喃喃自语:“我没有杀人,没有……不是我……不是我……”   即便化成了灰,这个声音百里婧也认得,自从墨问死后,墨誉就一直在重复这两句话为他自己辩解着,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他杀人的事实,是他的剑刺入了墨问的胸口,一剑毙命。   堂堂俊秀的状元爷竟沦落到街头变乞丐的地步,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在寻常人看来似乎还会对他抱有诸多同情,可百里婧不会,她只想着一件事——本应该在刑部大牢中关押的墨誉、相传已经畏罪自尽的墨誉,怎么会还好端端地活着,且逃出了生天,重新获得了自由?   他变成了乞丐也好,抑或是卖艺杂耍的疯子也好,他毕竟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他毕竟还好端端地活着!   而他活着,就是对死者的亵渎!   许是被百里婧凛冽如冰的眼神所震慑,那些方才辱骂着墨誉的人都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于是,在百里婧和墨誉之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此时,一直在喃喃自语的墨誉似有所感,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头发蓬乱地垂在脸上,几乎将他的视线完全挡住,从乱发的空隙里他看到了百里婧的脸……   那一瞬,他的身体剧烈一颤,人不由地往后瑟缩,可以想见他乱发下的脸庞有多吃惊。随后,他就像疯了一样捂着自己的脸,躲避着百里婧的注视,仓惶地回头想要找一个洞口钻进去。无论那洞口是地狱还是蛇窟,他都愿意。   他好像特别怕看到百里婧,更怕被她看到他的眼睛、他现在的样子,然而这是一个空巷子,根本避无可避,冷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吹着墨誉身上褴褛破碎的衣衫,他浑身的皮肤都被冻得发紫,没有一块好地方。   百里婧的同情心早已用完,她根本不在乎墨誉变成什么样子,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生怕他丢了似的看着他,周围闹不清的百姓还以为她是在看一个十分重要的走丢了的故人。   有好管闲事的中年男子问道:“这位小姐……”   才开口,却注意到百里婧的打扮,发髻盘起,显然已为人妇,随后又注意到她发髻之上唯一的饰物——一朵白色绢花,竟是戴着孝的。   那人只得改口,以更委婉温和的腔调说道:“夫人,莫非与这人是旧相识?这人好生无礼,打扮得像叫花子,却不准旁人给他施舍,浑身又脏又臭,跟西北逃难来的流民一般。若夫人与他相识,可以打听打听送他回去,从他修长的手指和身量上看,倒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夫人,夫人,平生第一次有人这般称呼百里婧,她自嘲一笑,夫人之于她,不过是夫君已死,剩个未亡人罢了,听到有人说墨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百里婧不置可否。可一见到墨誉,她的理智就已全然崩溃,根本不会去想,墨问那般好身手,又怎么会中了墨誉的一剑,连个反抗都没有。   墨誉的确手无缚鸡之力,可墨问有失血之症,一剑穿胸而过,大罗神仙也无法救活他。到底有何种深仇大恨,让墨誉下此毒手?她曾因韩晔而失去理智,狠狠刺伤过百里落,那是夺爱之恨。   什么都不消多问,既然刑部说墨誉已在牢中畏罪自刎,那就让她彻底地送他一程,亲手处置这个恶徒!   百里婧陡然转身,拔出近旁禁卫军的佩剑,剑锋直指墨誉!   从见到百里婧的那一刻起,墨誉就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去。她不知他心意,不知他长久以来希望她安好的卑微心愿,好像在她的面前,他总是抬不起头来,被她的气势压着,被她的无视伤透,他想要靠得她近一些,跟那日她病重一样,只守在她近旁为她在干渴时送上一杯水……   他仅有此心,为何屡屡不如意?到头来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好人,独他十恶不赦,她不在乎他,所以她忽视他的心意,他此生唯一真切心动过的人,为何如此待他?   是,他承认,他曾嫉妒得发狂,嫉妒他病弱不堪的大哥,一个不会说话身子虚浮的病秧子,竟能得她的人她的关切得她的所有,可他并未想过要以那种残忍手段杀了他。   万劫不复从那日他踏入相府偏院开始,他本是听从百里落的挑唆按捺不住,才想去偏院找他大哥探些口风。然而,如果他知道接下来会突生这些变故,他是死也不会踏入偏院一步的。   他刚刚走过桃树林,涉过小溪水,才发现那竹林掩映下的小屋格外安静,连个丫头小厮都不见。听府中的丫头说起,昨夜婧公主独自一人回的“有凤来仪”歇息,这在他们同房后还不曾有过,不由地不让墨誉起疑,难道说他的大哥跟她闹了矛盾,因此两人才分房而睡吗?   他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到底谁也不会愿意让心上那人与旁人同寝,他一面挣扎着,一面敲响了大哥的房门。   才敲了两声,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他看到他的大哥红着一双眼睛可怖地盯着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那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而积蓄的苍白,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似的,跟他大哥这些日子以来渐渐好转的精神气完全不同。   “大哥……”他心慌地叫了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然而,门内的他大哥却并没有领情,蓦地将藏在手里的剑朝他砍去,口中含含糊糊地吐着听不清楚的话,那声音难听到了极点,仿佛嗓子被人捏住,想要说却说不出来。   他哪里还有工夫去细想什么,只是不明白为何他大哥忽然要杀他,一丝理智也无,同他这些日子渐渐积聚的驸马爷贵气也不同,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森冷和戾气,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誓要将他斩杀在剑下。   他一面跑,一面回头解释:“大哥,你听我说,别冲动,把剑放下!”   他说这话时,还是有些心虚,毕竟他爱慕着他大哥的妻,这是连他自己都无法抹杀的事实,因为心有所思,所以做不到心胸坦荡,原本觊觎嫂子这种有悖人伦之事就见不得光,如果被人知晓,的确该下大狱受极刑。   不论他怎么说,他大哥始终不肯放过他,他口中仍旧重复着同样一句话,待墨誉听得多了,才隐约听出他说的是,“还给我。”   “大哥,我不曾欠你什么,你要我还你什么?”墨誉冲到桃树林中,隔着林中密集的桃树躲闪。他思慕着他大哥的妻子,可他不曾抢走她,她仍旧是他大哥的枕边人,而且如今整个朝廷都知道婧驸马是朝中重臣,他一个小小的状元郎六品翰林院编修,又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   什么都抢不走,什么都没得到,谈什么还给他?   可是,争辩的结果只是徒劳,他大哥已经疯了,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杀了他。   奔逃时前后无路的绝望和身心的疲惫和喘息让他的脑袋混沌,他竟也红了眼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巧劲,回身一把扣住了他大哥的手腕……一切发生得太不可思议,仿佛只是一瞬之间结局就已注定。   等他听见尖叫声醒来,他已然满手鲜血地握着剑,长剑深深地刺穿了他大哥的胸口,他大哥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显然死不瞑目。   别死,他第一个闪过的是这个念头。   求你别死,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将失去所有,连同原本就少得可怜的那点东西也一并失去。他最在乎名声,却连已然残破不堪的名声也毁了个彻底干净。   他不记得怎么杀的人,但剑的确就在他的手上。他不记得为什么要杀人,但他来偏院的目的的确不纯。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苍白地对着每一个人,尤其是她,一遍遍地喊,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杀人,不是我……   请你相信我。   请你们相信我。   越喊越绝望。   他大哥死了,他得为他陪葬,没有人肯听他解释。   “啊!”   见百里婧猛地拔出剑指向墨誉,周围的人惊叫起来四散而逃。   墨誉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滴落在他肮脏的衣襟处,他不躲不避,就那么蹲在原地,微微仰头闭上了眼睛。   百里婧这些日子憔悴不堪,出招的力道和速度本就不如从前,在她的剑尖刺上墨誉胸口的那一刹那,不知从那里遁出来两个黑衣人,双双提起墨誉的肩膀,带着他越墙而逃! ☆、第236章   突发状况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待禁卫军反应过来,担心刺客作祟,上前欲保护百里婧安全时,黑衣人却已经带着墨誉越出了高墙。   行动之迅速,反应之敏捷,根本非寻常人可为,显然那两个黑衣人是高手。   “让开!”   百里婧推开身前的禁卫军,她不需要他们的保护,提着剑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糟了,快追!”禁卫军被她的急躁惊吓,生怕她出事,他们并不认得墨誉,也不明白为何百里婧如此激动,只好跟在她身后。   围观的人群骚动不安,有人缩头缩脑地躲避着,有人很想一探究竟。   “到底是什么人啊?”   “怎么回事?”   “美人忽然发狠,这是哪位官家的夫人?瞧这身手,不会是将军府的吧?”   但到底只是疑惑,无人解答。   原本坐在马车内随百里婧一同入宫的木莲落后队伍许多,方才百里婧跳下轿子时,木莲曾拉开帘子瞧了瞧,并未下车,这会儿陡然见婧小白狂躁起来,甚至提剑追上去,她心里突地一跳,忙不顾丫头们的拦阻走下来,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小跑去。   她远远地看到了黑衣人带走的那个人的身影,虽然衣衫褴褛,但是背影总不会错的,定是墨誉无疑。墨誉下狱之后,她的处境就异常惨淡,若不是碍于婧小白的面子,她身为墨誉的妾室,理应受到重罚,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天日。   这些日子她被禁足,哪儿都去不了,许多次抚着腹中的胎儿,她想,也许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因为孩子的母亲身份低微躲躲藏藏,孩子的父亲又是个杀了人的死囚。她本是想给他一个完好无缺的身世,奈何他还是走了她的老路。   不,比她的身份更卑微不堪,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为心痛的事。   明明知道不该如此去想,却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墨誉背影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动不止,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之前的所有不曾发生过,墨誉未杀人,她的孩子可以出身在相国府,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而婧小白也不曾怨恨她。   她不希望墨誉死,更不希望百里婧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来,她已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知晓什么才是想要的。   所有一切,都起源于病驸马之死,若非亲自验过他死时身体的旧伤,企图揭开他真实的面具,她几乎都要以为病驸马是故意的,故意设套让他们所有人不得安宁。   木莲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竟跑得如此之快,将周围的人惊得呆住,丫头们追在她身后喊:“四少奶奶!您去哪儿啊!当心您的身子!”   围观的百姓自发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待木莲奔至方才百里婧和墨誉对峙的地方,肚中忽然一阵阵痛,她的孩子让她连施展轻功都再不能了,她不能追上婧小白,她无法得知墨誉如今的处境。   看着周围陌生的面孔和看热闹的一双双眼睛,木莲忽然满腹辛酸苦痛,她想问问他们,倘若你们的夫君快要被最好的姐妹杀死,而你即将成为寡妇,你的孩子即将成为遗腹子,卑贱而罪孽,他们又当如何?   一个女人孕期有多脆弱,看她便知晓了,从不软弱的木莲,硬生生被逼得纸人一般。   百里婧的追杀的确引来了无数注视,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剑逞凶,哪怕对方只是个叫花子,也不可以。无论叫花子曾犯过何种过错,这种仇恨也该交由官差去办。   复仇的欲望过于强烈,或许还有挥之不去的怨恨需要发泄,黑衣人竟一时半会儿无法甩掉百里婧,而且,他们似乎只是想救墨誉性命,并无意与她相斗。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随后分头行动,一人返身拔剑,与百里婧斗在一起,暂时挡住了她的追踪,另一人则扛起墨誉,继续前行。   “你们是什么人!敢当我的路!”百里婧早就疯了,出招又快又狠,剑锋交汇处黑衣人因有所顾忌,被她逼得节节败退,却始终保持沉默,不吭一声。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包庇罪犯!快说!”百里婧目光森冷,嫡公主的气势与生俱来,一个进,一个退,只听“叮”的一声,黑衣人手中的剑被她斩为两段,她的剑挑上黑衣人的咽喉:“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还要救他?是何居心?!再不开口,我杀了你!”   她说得都是真的,威胁的言辞半点不含糊,黑衣人看着她的眼神异常复杂,仍旧一言不发,就在百里婧无法遏制的愤怒中,黑衣人闭上眼睛身子往前一送,硬生生让百里婧的剑刺穿了她的咽喉,血染剑身。   “你……”百里婧难以置信,以黑衣人的身手,他本可以与她继续缠斗,他也大可以为了保命说出救走墨誉的缘由,可是,为什么他宁愿死也不肯说?   黑衣人的身体朝后仰去,剑一寸寸自他的喉咙拔出,“扑通”一声,他直挺挺倒了下去。   百里婧麻木地举着剑,剑尖上的血鲜红,一滴一滴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杀了人并不可怕,她早已习惯血腥味,可这个人为何而死,她没有机会明白。   盯着地上已死的黑衣人,不过片刻,百里婧收剑,继续快步朝墨誉被带走的方向追去,刚行至路口,她随身的禁卫军已经跟上来,看到她剑身上的血迹惊惧不已。   “召京卫军校尉来,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墨誉给我找出来!”百里婧喝道。   禁卫军面面相觑,皆觉得不可思议,墨誉,墨誉,这不是那个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的状元爷吗?难道,刚才肮脏的乞丐就是他?   再疑惑满满,他们也不敢将百里婧的话当耳旁风,忙听命行事。   不一会儿,京卫军皆因百里婧的一个命令而全城搜索逃犯墨誉,城中乱成一团。   ……   墨誉被黑衣人放下时,因被扛在背上的颠簸而恶心得干呕起来,他显然还不曾从方才见到百里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却听黑衣人道:“早就告诉过你,快走,不要留在此处,若是你未死的消息一公开,婧公主不会善罢甘休。”   他应是已知晓他的同伴必死的境况,言语间不由地带了些责备。   墨誉咳嗽了一阵才缓过来,一双死灰般的眼睛透过额前蓬乱的发看向黑衣人:“我说过我不会走的!你们为何要救我?又想让我去何处?”   他不明白为何一觉醒来就已不在狱中,更不明白为何有黑衣人跟在他身边,他逃开他们,循着路回相国府,他生于此长于此,若失去相府四公子的身份,失去当朝状元爷的身份,他又能是什么呢?   除此之外,他还有妻子,有孩子,有心上人,他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即便知道再见她逃不过一死,他却不甘心,仍想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些什么,他至少得让她相信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他还抱有幻想,想得到一次重来的机会。作为墨誉,重来的机会。   “你不可以死,哪怕我们都死了,你得好好活着。”黑衣人说罢,根本不愿再与他解释什么,一击劈晕了他,再次扛起他寻路。无奈墨誉身份已然曝光,他们都太了解那位荣昌公主的脾气,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再无任何转机。   几条大道都已被封锁,到处都是京卫军的身影,黑衣人左思右想,看着高高矗立在东边的那座高塔,迅速潜行……   等他接近法华寺外的围墙时,听见巡逻的京卫军越来越近,墨誉也已经再次醒转,他挣扎着要他放他下来,黑衣人早已累了,停住脚步道:“听听周围的声音,都是来抓你的。”   墨誉刚清醒,耳力并不清晰,可周围大片大片的声响却由不得他不惊惧,人很多,脚步声沉重有力,还有呵斥声,满耳朵都是如何想方设法抓到他。   抓到他,再次送入刑部大牢,等着被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原本无所畏惧的墨誉在这一刻忽然胆怯起来,他不能死,他还不能死,否则,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临死都不能得到想要的。   他在脑子里搜索,还有谁可以救他?   是他那只顾着家族名声一己私利的父亲?   不,出了事,他第一个将他推出去,不仅未维护他保护他,还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在陛下在皇后娘娘的面前陈述他莫须有的罪状。   是那个说要提携他的落公主吗?   她花言巧语地骗了他许久,威胁他去做他不愿意做的妥协,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狱中无助时,他盼她为他求情,她却让人传话,若是敢说错一句半句,她就会揭露他思慕嫂子的丑事,她逼得他无路可走。   是那个他爱着又恨着的泼妇公主吗?   不,她要杀了他,她亲手拔剑,放言欲将她千刀万剐,为她的亡夫报仇。   墨誉忽然笑得凄楚,心生无限悲凉,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是,竟没有一人爱他。他如履薄冰处事,苟延残喘至今,还是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   夜色渐深,悲哀愈深,追捕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的求生意识却越发强烈,他不想死,对,他不能死,他要好好地活着,他还要向她解释,他不能死得如此冤枉。   “救我……”墨誉开口,拽着那个黑衣人的衣角,嗓音因害怕而颤抖道。 ☆、第237章   黑衣人看了他一眼,随后眼神复杂地扫向巷口,一把提起墨誉的身子道:“去里面躲躲,寺庙里清净无人,若是能躲过今夜,明日便会有人来接应你。我给你殿后!快走!”   说着,就将墨誉丢过了高墙。   什么感激的话都不让他再说,保护他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哪怕为此丢掉性命,只是……   黑衣人叹了口气,被谁发现了墨誉还活着,都还有封口的机会,一切都还尚可挽回,没想到揭露出墨誉真实身份的人竟是婧公主,这下麻烦大了。   ……   即便黑衣人用了巧劲儿,墨誉一届文弱书生的身子骨还是摔得不轻,他想从地上爬起来,刚直起腰,人却再次跌倒下去。   “咝——”他下意识地哼了一声,这才发现脚踝扭了,稍稍一动便剧烈疼痛。   此时,外头的脚步声齐刷刷地涌来,仿佛一支即将出征的军队。然而,此刻的军队却并非为了征战沙场斩杀夷狄而来,是为了抓他墨誉。   如此劳师动众,肯定是因为她的一声命令。嫡公主的身份那般尊贵,要杀一个人,要放一个人,全凭她一句话罢了。若她说不认识他,从未见过他,一切又将会如何?   呵呵,他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不再平白做梦了,墨誉苦笑,现如今他什么都不剩,只剩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他唯一需要去思量的只是如何活下去。   这么想着,他也再顾不得身上是否沾了草屑、湿土,握着越肿越高的脚踝,稳了稳颤抖不已的身体。稍稍一碰肿痛处,他便疼得松了手,仍旧直不起腰,疼痛迫使他低矮下来,一步一挪地朝庭院深深的寺中走去,想要找到一处容身之所。   只要熬过今夜,明日就有人来接应他……墨誉在枯枝败叶中穿行,记起方才黑衣人所说的话。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般告诉他了,自他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离开了牢狱,他们便如此嘱咐过他。若非他任性地想要回去解释清楚,不肯受这不明不白之获救,想必藏到明日也绝不会打草惊蛇。   他不知黑衣人是谁,不知他们为何要救他,甚至已然不知自己因何要如此卑贱地活着,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把自尊与骄傲通通踩在脚下,又有谁真心稀罕?   法华寺植有大片四季常青的松柏,听着似乎近在身后的脚步声,墨誉慌张地在树丛中穿行,妄图离那些追捕的声响远一些,于是,他专挑狭窄的小道前行,甚至林中并无路时,他也缩着身子在其中横冲直撞。   追捕声越来越清晰,墨誉已然魔障,越逃越快,原本就已褴褛的衣衫屡屡挂在倒刺上,狠狠地撕裂他的皮肉……   “什么人在哪里?!”   他闹出的动静太大,林外有人出声喝问道。   墨誉仓惶地蹲下来,用手抱着头,动也不敢再动,忍着脚踝处的剧痛和身上细细密密无孔不入的尖刺,他喘息着浑身发抖。   他不动,不代表旁人也不动,虽然不似寺院外的大片脚步声,可依然能清晰地听见有人朝他躲藏的方向走来。   不能被他们发现!   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他必须要躲过今夜,他得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他怎么甘心?怎么甘心落入这般进退无路的境地?   人到了生死边缘,唯一只剩下求生意识,墨誉咬着牙,拖着已经肿得碗口粗的脚踝,一步一挪地往松林深处爬去。那处松林茂密,看起来异常僻静,夜色已然降临,成了他最好的掩护,然而夜里风大寒凉,也给了他最凄楚的冰冷。等墨誉摸索着走到一处紧闭的偏门,靠在墙上喘息不定,以为自己足够安全时,竟见不远处有大片的亮光正在朝他靠近。   “方才好像闯入了什么东西,去搜一搜。”   “是。”   “搜仔细点儿,多事之秋,若是出了什么乱子,你们项上的人头可不够砍的!”   “是!”   听这说话的语气,不像是法华寺内的僧人,墨誉忽然记起,法华寺自从被陛下封为镇国禅寺以来,为了保护寺中藏经阁内的经书,派了不少京卫军守卫在此。那下命令的,定然就是驻扎此地的京卫军首领。   太天真了,墨誉筋疲力尽地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他以为躲在寺庙之中就可得清净?若果真如此,世人该争着抢着出家为僧。   灯笼的光亮渐渐近了,墨誉身子往阴影里缩了缩,冷不防偏门被他顶开,他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门一开,眼前竟亮了起来,那光亮来自他身后,墨誉半个身子在门槛内,两只脚还在门槛外,以一种极度尴尬的姿势坐在那儿。   “你是谁?!”身后响起一道女声,隐约有一丝熟悉,墨誉已然遍身惶恐,双手撑地挪着身子往后缩了缩。   他看到这是一个佛堂,金身的佛像前一个身着大红色袄子的女孩正跪在蒲团上。女孩的眼睛很大,在蜡烛的光亮掩映之下,她那身红袄子呈暗色,脖子上的长命锁却耀眼得刺目,反着光,令墨誉睁不开眼睛。   竟是黎国舅的女儿,黎狸。   “你是谁?在这里干嘛?”见他不回答,黎狸又问了一遍。   被蓬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她根本认不出眼前的人是墨誉,她看着他,眼神透着防备。这么晚了,一个叫花子来寺里偷些供果吃一吃,倒也说得过去,但他不肯出声,她也就有些害怕,于是,黎狸转头就想叫人:“来……”   “好好查看一番,每一间佛堂都搜仔细了!不准放过任何可疑之人!”不知何时,禁卫军竟已找到了此处,恰好打断了黎狸的话。   墨誉犹如笼中困兽,一丝镇定都无法再做到,他甚至都顾不得一只脚在门外,身子一转朝黎狸爬过去,口中颤抖道:“求你不要喊……求你……”   对待任何人都开始用“求”这个字眼,为了活命,他已卑躬屈膝屈辱到何种地步?他知道只要黎狸一出声,外面的人马上就会冲进来,而他将会万劫不复,再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墨誉蓬头垢面的样子本引不起黎狸的信任,但他腿脚的不便和褴褛的衣衫,以及那一身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惨烈伤痕令黎狸眉头皱起,她将原本合十的双手放下,歪头打量着墨誉道:“你受伤了?你犯了什么罪,他们要抓你?”   黎狸自小养在深闺,原识不得墨誉,只在陪同黎戍外出时与墨誉见过几面,谈不上任何交情。而且,自从知晓爹娘有意将她许配给墨誉为妻,她就对墨誉其人有诸多抵触情绪,从此更不愿再与他相见。这会儿,她的确是一丝都不曾认出这浑身是伤的乞丐竟是墨誉。   既然黎狸不曾出声叫人,墨誉便知有希望了,他拖着几乎瘫痪的双腿缩到门后,躲在蜡烛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颤抖着声音道:“求你帮帮我……”   黎狸平生仅见的凄惨之人莫过今夜,况且她此刻在这佛堂之中,为的不过是求个好签,便对任何人都格外宽容起来,她蹙着眉看了墨誉一会儿,这么冷的天,他的胳膊上衣物被划破,隐约可见深深的血痕,他的确凄惨无比。   恻隐之心一起,她便收敛了戒备之心,用压低的声音道:“我不知你是谁,但今夜碰到我算你走运了,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或者让我查出来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说了什么墨誉都快听不清了,只知已然得救,他大力地点头,透过蓬乱的头发缝隙里看着黎狸,她的侧脸,那身红衣,竟让他模糊的视线中产生错觉,误以为是那个她。   想到她,只是想到名字,想到她的样子,他心里就疼,疼得蜷缩起来,锁在冰冷的墙角,阴暗而寒冷的地方,他想,若是换做她,她不会对他如此宽容。   她对他大哥那般好,哪怕他大哥是个废人。而他不是废人时,她已然不将他放在眼中,若他以此刻颓唐可鄙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她也绝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之心。   绝不会的。   烛影摇曳,风声呼啸,搜索声已到了佛堂之前。   “大胆!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家小姐正在里面诵经拜佛,若是惊扰了她,你们谁担待得起!”   “这是不将国舅府放在眼里吗!”   质问声很显然来自黎府的家丁和婢女,气势上一丝不弱,完全是仗着主子势头的凶悍。   但那搜查之人偏偏就吃这一套,谁不知当今朝廷最炙手可热的皇储人选是七皇子百里明煦?即便是司徒家那般威名赫赫的家族,因为没有皇子,在这场皇储之争中完全占不到一丝便宜,到头来还是要位居人臣。若七皇子继承了皇位,黎家的势头绝不会比司徒家弱,谁还敢得罪他们?   当值太久,个个都成了人精,谁不懂分析利弊?哪怕是听了两个不入流的下人的呵斥,那伙人也讪讪地受了,笑道:“原来是黎小姐在里头,在下失礼了,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代为向黎小姐道歉……”   “哼,快走吧!待会儿我们小姐该恼了……”   在婢女的不满声中,那伙人渐渐远去,墨誉的身体一松,瘫靠在墙上。   “小狐狸,小狐狸……”   消停了不过半刻,门外响起砰砰的敲门声,墨誉紧张得立刻坐直身子,他听出来那人是黎戍。黎狸会放过他,是因为年幼无知太过单纯,可若是叫黎戍碰上他,会放过他吗?   黎戍和那个她多年的交情,又怎么会站在他这一边? ☆、第238章   “小狐狸!再不开门大哥可硬闯了啊!”黎戍在外头大着嗓门喊。   “少爷,小姐在拜佛呢,说不让大声说话吵着她……”小厮讨好地商量着。   以黎狸在国舅府内受宠的地位,即便是黎戍也及不上,她的吩咐谁敢不听啊,小姑奶奶发起火来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但,黎戍当然不是旁人,会吃他们这一套?   他小眼睛一眯,白了那个小厮一眼,他平日里是没什么脾气,跟下人也嘻嘻哈哈惯了,但这一瞪眼还是让小厮讪讪的,垂首乖乖退到一旁,不敢再拦着他了。   黎戍随即用力推门,门开的时候他跟着就跨入了门槛,看着跪在佛像前无比虔诚的黎狸,问道:“小狐狸,在拜什么佛啊?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去?”   黎狸被打断了两次,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动作睁开眼睛,转过头来很不满道:“大哥,你把我跟佛祖说的话都给打断了,我许的愿望都不灵了!”   瞧她的模样,是真的生气了。   “嗨,还跟佛祖说的话,搞得一板一眼,跟那个婧小白还有赫将军一个样儿……”黎戍却不管她是不是真生气,一边朝黎狸走去,一边笑道,“最近外头不太平,这么晚了你……”   黎戍的话才说了一半,余光扫到了一团黑影,他下意识地望过去,对上了一双藏在乱发中的仓惶眼睛,眉头顿时一皱:“他……”   黎狸见他发现了躲在那儿的墨誉,只得从蒲团上爬起来,道:“就是个偷供果的小乞丐,大哥,你瞧瞧他脏的,还弄得一身都是伤。方才有人来抓他,要是被逮住了,指不定要怎么小题大做。”   黎狸的模样异常天真无邪,黎戍却盯着墨誉瞧着,一直不曾移开视线,神色变了变。然而,在墨誉以为自己凶多吉少时,黎戍却收回了目光,手臂圈上黎狸的肩膀,恢复了一贯的笑脸:“是吗,是个小乞丐就算了吧,反正也怪可怜的,走,跟大哥回去。”   黎狸的脸色有些许沮丧,被黎戍勾肩搭背带着往外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佛像几眼,引得黎戍发笑,问她:“小狐狸,跟佛祖求了什么好姻缘,这样牵挂着?”   “不告诉你!”黎狸撇开头,哼道。   “哟,还瞒着大哥呢,就你那点小心思,大哥还能不知道?不说大哥就开始猜了啊!”   黎家两兄妹走后,外面的小厮和丫头也随着他们一同离开,佛堂里安静得厉害,佛像前的长明灯还亮着,照得佛祖金身耀眼无比。墨誉的视线自门口移开,拖着已半废的脚朝佛像爬去,并不远的路途,他爬了好久,等到躲在佛像后面,阴影将他整个人藏起,他这才安定下来。   他敢肯定黎戍认出他了,那一眼的对视和凝望以及眼神的诧异,似乎都在说,他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外面那些人是在抓他,但是黎戍却没有将他交出去……   为什么他不说?他这种低到尘埃里的罪人,不是该被所有人追着赶着弄死吗?   又或者,黎戍不是不说,他已经对京卫军通风报信,马上就有人来抓他?   如此一想,墨誉又开始惶惶不安,这里非久留之地,然而他再无力气去逃,他缩在佛像背后,冷得几乎僵硬。时辰一点一点过去,没有人来,脚边偶尔爬过两只耗子,又被他惊得四窜,他靠在冰冷的金身佛像上,无声呜咽着哭泣,想着自己连方才的耗子都不如,倘若他的命可以留到明日,倘若那黑衣人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是否可以重新来过?   他不再奢求太多,只求能活着,活着,还能痛,还能哭,就还有希望。   ……   黎戍的确认出了墨誉,他是人情场上的老手,一贯懂得察言观色,尤其是对男色简直过目不忘,墨家老四的风姿在男人里头也算佼佼者,光是那双眼他见之就不会忘。   然而,他没有出声,只当不曾瞧见。   黎戍是不信佛法的,做事从来只凭自己高兴,他不揭穿墨誉是因为没有必要,若他要死,明日也是要死,外头追捕他的人那般多,他又能躲到哪儿去?即便在这佛堂中藏得过今夜,又能如何扭转乾坤?   在他的眼里,婧驸马一死,婧小白成了寡妇固然可怜,可她到底仍旧是大兴嫡公主,权势滔天,要弄死一个墨誉,太过容易。他不参与他们的恩怨,也不愿小狐狸过多参与。该来的总要来,他顺从天命。   “就你那点小心思,大哥还能猜不出来?不就是为了赫将军吗?”回去的路上,黎戍勾着黎狸的肩膀,笑道。   黎狸当下就急了,身体侧向他,仰头辩解道:“才不是!”   “哦?不是为了赫将军,那是为了谁?”黎戍继续套话。   黎狸心里藏不住太多事,撅起唇颇为沮丧道:“我是在为婧公主祈福,希望她可以好好的……”   “为了婧小白祈福?”黎戍倒真意外了,摸了摸黎狸的头:“你是个傻丫头,不为自己,倒为了旁人在这佛堂呆了一下午……”   黎狸有些话没说出口,她知道倘若婧公主好好的,赫将军也就会好好的,如果赫将军好了,她也就……   “大哥,我做得是对的吧?”她攥着胸前挂着的长命锁,不确定地问,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方才求签求得并不好,她没敢拿出来让人解,竟是支下下签。   “对,你做的都对,世上再没有人像我们家小狐狸这么善良了。”黎戍搂着黎狸,夸赞道。   话音刚落,一顶小轿停在了法华寺门前,黎戍忽然就停住了脚步,黎狸很奇怪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那顶小轿的帘子打起,一个挽着云髻的少妇弯腰从里头出来,面孔抬起的一瞬间,黎狸就认出那少妇是杨若兰。   杨若兰的眼眸看过来,也微微一顿,却在丫头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朝寺门走去,黎戍等人停在寺门之内倒显得有些局促怪异了。   自那日法华寺一别,黎戍与杨若兰已有数月未见,即便是杨若兰同谢玄的大婚之喜他也不曾出席,这回倒是巧了,竟又旧地偶遇。   “黎老板。”   杨若兰已率先走到跟前,对着黎戍浅淡一笑,称呼仍旧不曾更改。   “杨小姐,哦,不,谢少夫人。”黎戍礼貌地行着礼数,却还是叫错了尊称。   杨若兰脸色微变,黎戍僵硬地笑了三声,立刻又恢复他那招牌的笑脸,小眼睛眯成一团,一副不正不经熟络的样子:“天色不早了,谢少夫人这是要……”   杨若兰眉目依旧,只是眼神中不再有数月之前的渴慕,她清清淡淡温温柔柔道:“我家相公近来身子不好,吃药总也不见效,所以我来这儿拜拜药师菩萨,可巧就碰见了黎老板。”   “哦……原来……”黎戍不知该说什么,是对谢玄身子表示关心,还是该应对她说的可巧碰见……他局促得手有点不知往哪儿放,连黎狸都察觉到了,一把将他的手攥住,对杨若兰笑道:“既然是生病的大事,谢少夫人快进去吧,时辰不早了,莫耽误了功夫,祝谢公子早日康复。我和大哥先走了。”   说着,对杨若兰一示意,就拉着黎戍朝马车走去。   一上马车,放下帘子,黎狸就鄙夷地瞪着黎戍道:“大哥怎么忽然就傻了?你不娶人家,人家已经找到好的归宿了,都是你害得我连大嫂都不能叫,差一点就喊错了口!”   若是早前,黎戍的手早就上了黎狸的头,给她一爆栗让她别胡说,然而此刻的黎戍心里着实乱得很,他似乎默认了黎狸的抱怨,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道:“瞧瞧,她没跟我,过得不是挺好吗?若是跟了我,她有的是不安生,难不成让我带着她去唱一辈子戏?”   黎狸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眉头一挑:“为什么不行?!唱一辈子的戏怎么了?”   目送马车走远,杨若兰身后的丫头提醒她:“少奶奶,时候不早了……”   “知道了。”杨若兰蓦地打断丫头的话,声音仍旧温婉而沉静,步伐一丝不乱,可她的手却在袖中紧紧攥着帕子。爱过的人,再次遇见,永远不可能了无痕迹。   ……   全城搜索墨誉,事态已然闹大,原本在忙碌盘查中的京卫军不知接了谁的命令,全部停止了行动,人心惶惶的全城搜查这才停了下来。   盛京城内这几日出的事不少,眼见晋阳王即日回京,又有西秦使者在此,这种如同家丑一般的搜查的确不宜张扬。   然而,所有人都可以秉持息事宁人的态度,百里婧却绝不会善罢甘休。   原本她一直呆在宫外等着搜查结果,却忽然被告知无法继续,京卫军校尉给不出答案,一直听命于司徒家的京卫军统帅当着她的面跪下,请求她处罚。   “处罚你有什么用?人呢?本宫只要找到他!”百里婧的剑抵上了那人的脖子,他仍旧低着头不敢看她。   “好,找不到人,那就给本宫一个解释,谁准许你们擅自停止搜查,谁给你们的胆子放走人犯!你们是想人头落地吗!”百里婧的怒已无法克制,蔓延到她周身每一处血脉,以至于她每吼出一句,身子都要发抖。   “属下不知。”那人还是不肯说。   百里婧气笑了:“不知?好一个不知道!”她忍着用剑挑断他脖颈动脉的冲动,扫视着黑压压一片跪地的士兵,蹙起眉头道:“你不知道,自然有人知道,本宫去问那个知道的人。”   说完,她收剑入鞘,带着这利器入了刑部大牢,刑部尚书刘显成是黎国舅的门生,对此事一无所知,见百里婧杀入,忙匆匆赶来,恰好见她浑身戾气,早吓得腿软。   刘显成曾亲眼见过百里婧对百里落下手,又曾目睹围场上韩晔中的那当胸一箭,如何能不对百里婧有所忌惮?若是她小姑奶奶一个手抖,他的项上人头还不得给她当蹴鞠来踢?   “人呢?说他死了,尸首在哪?!当值的是谁?谁第一个瞧见他死了?”百里婧连连发问。   “婧公主,老臣不知啊!求婧公主明察!”刘显成早已跪下了,匍匐在地上异常狼狈地求道,“若是公主要搜查此地,搜查全城,不如求陛下拟旨,莫说找一个人,即便是找一只畜生,又怎会怕找不着呢?”   刘显成咆哮哀嚎中的话语虽然刺耳,百里婧却渐渐冷静下来,谁有这个能耐阻止她所有行动,谁有只手遮天的本事帮着墨誉逃出生天?   若非有个强大的势力在背后捣鬼,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墨誉,他可以躲到哪儿去?   那个只手可遮天的人,又是谁?   “婧公主,皇后娘娘命老奴传您入宫。”   正混乱,一道声音响起,百里婧看去,正是母后身边的福公公。 ☆、第239章   “母后?”百里婧的眉头蹙得越发紧了,歇斯底里的情绪缓缓地停滞下来。   福公公伴在母后身边多年,自百里婧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若非有十分紧要之事,也不会让福公公出宫迎她。百里婧知晓,母后固然心疼自己,也断不能容忍她为了死去的墨问而哭哭啼啼大吵大闹。母后与父皇不同,父皇有时很懂她,母后却比谁都冷静自持。   既然在刑部问不出个结果,最稳妥的方法便是入宫找父皇母后禀明真相,揪出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凶手和企图包庇墨誉的黑衣人。   念及这一层,百里婧便不再多做停留,随着福公公入宫。   折腾了大半夜,轿撵摸黑往皇宫的方向行去,百里婧的身子在为墨问守灵七日后本就虚弱得很,凭着一点不肯罢休的意念勉强支撑着不曾倒下。然而轿撵走出没多远,她就靠在轿子里头昏睡过去。   等轿撵在宫内停下,宫女想叫醒她时,福公公抬了抬手,神色复杂道:“公主累了,让她好好睡吧,小心伺候。那位随公主出嫁,如今又回来的宫女木莲……你们好生安顿着……”   宫里的一切平静如往常,并未因为百里婧在宫外闹出的动静而混乱。   躲在法华寺佛堂内的墨誉却一刻也不曾安生,就在他以为诸事平静只等救兵之时,佛堂的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了。墨誉不会武功,听觉并不如习武之人灵敏,但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之下,他可以听到常人无法听到的轻微响动。   是,有人进来了。   并不像是寺内的僧人。   走路时一点都不坦荡,且在佛堂内转着圈,似乎在找什么。   墨誉屏住呼吸,用手掌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他知道武学高手能听得出人的气息,他不能被听见!   然而,他的手抬起落下的瞬间所发出的细微声响,还是让他暴露了自身!   耳畔有风声刮过,墨誉的颈侧一凉,接着一道刀剑相碰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有人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朝一个方向丢过去:“带他走!其余人断后!”   今夜十六,月光照在佛堂内,墨誉看到小小的狭窄的地方站了数不清的黑影,似乎并不止一方人马,而他们所要对付的,都只是他而已。   谁是敌谁是友,他一点都分不清楚,也毫无招架之力,任凭几个黑衣人绑缚他的手脚,将他带走。离开的前一瞬,他模糊地感觉到,无论是黑衣人中的哪一方,似乎都不想闹出更大的动静,他凭着本能判断,他们不是百里婧派来的人,那么,他墨誉到底何德何能让这些人惦记着?   黑夜太漫长。   熟睡的百里婧是被自己的渴望惊醒的,她又梦到了墨问,梦中最熟悉的并非他的眉眼,反而是他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划过她的掌心和她的四肢百骸,带着她起伏不定……   他们成亲七个月,到墨问死时,不过做了十余日的真正夫妻,她年纪太小,从前对韩晔的思慕一直单纯无邪,如今对墨问的思念却让她难以启齿。她希望他活着,陪在她的身边,甚至都已分不清,她是因为思念墨问的身体才思念他这个人,还是因为思念墨问本人才渴望重新抱住他的身体。   百里婧一睁开眼就看到锦华宫中她熟悉的帐顶,这是她未出嫁时的寝宫,夜里却冷得如此厉害,身旁再摸不到那具温热的身体,再不能一唤他的名字,他就立刻握住她的手,搂她进怀里。   安静,好安静,墨问不会说话,他在的时候也很安静,却并非这般死寂,不,他不是完全不会说话,他会叫她的名字,沙哑的,难听的,她的名字。   百里婧的身体紧紧地蜷缩着,她不敢伸手去触碰自己,然而她心底里涌起的渴望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她想念墨问,只想念墨问,想念他在她身体里的感觉……   不!   不应该是这样!   百里婧拧着锦被,差点将手指绞断,疼痛也无法让她平息下来,她软弱无力地坐起身,去摸赫送来的那瓶药。   颤抖着手倒出一颗药丸来,她想着赫让人带给她的信,让她不准再吃这些药,等他将事办完,定会为她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赫说的话,她当然信,她永远不会怀疑赫对她的好,哪怕赫让她吞刀子她都不会眨一下眉头,只是……她太难受,她不能等,一瞬都不能再等!   将药丸吞下去,没有过多久,她的喘息和燥热便平静了许多,她把药瓶捏在手心里,假如这药能解了她的燥热难耐,哪怕真的有毒,她也只能认了。   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身体的难以启齿平息,百里婧这才能念起旁的事。   混沌的脑袋一片恍惚,已忘了墨誉的事是梦是真,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忽然睁开了眼睛。   墨誉没死!   是的,他没有死!   他逃了出来,出现在她的面前,好端端地活着!   她的剑下曾葬送一个救他的黑衣人,血溅出来时,她眯起了眼无动于衷,这些都是千真万确发生过的,并非她的幻觉!   想到这,百里婧立刻坐起身,掀开锦被下床。   守夜的宫女听到响动打起帘子进来,问道:“公主,您醒了?”   “替我更衣。”百里婧已经站起来。   宫女们面面相觑,小心解释道:“公主,才五更天,外头暗着,还冷得很……”   百里婧根本听不见劝,甚至还质问道:“我什么时候睡下的?福公公人呢?”   百里婧很少这般不可理喻,对待宫人呵斥不留余地,那些在她出嫁前便服侍在她左右的宫女都道是因为婧驸马横死,才惹得她性情大变。   她们也不敢忤逆她,只是如实答道:“公主太过操劳,累坏了,回宫时就已睡下,福公公请太医来看过,说是让您好生将养着,奴婢们才熬了汤药,您不如喝些再睡一会儿?天寒地冻阴气大,公主的身子再比不得从前了。”   都是好心劝慰,却无法解百里婧之忧,她皱起眉头,执拗地掀开帘幔:“快替我更衣,我要去未央宫。”   拗不过她,宫女们只得照做,为她更衣绾发,待一切打理完毕,去往未央宫时,东方才泛起些微白光。在白昼面前,任何永夜都将被撕开,连同那些藏在暗夜中的无数秘密。   百里婧才入未央宫,福公公将她迎进去,命宫人给她备下早膳。   “母后起了吗?”百里婧直截了当地问道。   福公公听到这问,那双长年累月保持着笑意的眼睛看着百里婧,道:“婧公主,您且在未央宫里小坐一会儿,皇后娘娘去了紫宸殿,与陛下有要事相商。”   “母后去找父皇了?”百里婧眉头蹙紧,反问了一句。她因心里着急,已然起得够早。母后又是因为何事如此惦记,天还未亮便去了紫宸殿?   母后与父皇的关系并不融洽,在百里婧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中,母后从未如此反常。   她虽然猜不出来是何事,但她也不愿再等,于是,百里婧站起身来,对福公公道:“既然母后去了紫宸殿,不如我也去瞧瞧好了,正好两不耽误。”   “公主……”福公公伸手想拦她,却到底是不能,只得跟上去道:“老奴随您一同前往。暗香,为公主系上斗篷,没见这风冷着吗?”   ……   今日无朝,紫宸殿东暖阁龙床之上,景元帝原本睡着,却有些睡不踏实,想起许多从前的事。人的年纪越大,越容易念起往事,好像人这一辈子只该活前二十年,往后的所有年岁都在为那前二十年付出代价。   有人生来好静,有人永生惧怕寂寞,他自六岁丧母,便再没了依托,幸而身为皇子,并不似平民百姓那般凄然无助。太监宫女想尽了办法逗他开心,整日嬉闹玩乐,恨不得将天都翻过来,让太傅侍读纷纷摇头无奈,但他自己却全然无知。   宫里长大的皇子,哪个没几段风流孽债?年纪轻轻的宫女,脸上写满了“任君采撷”的字样,血气方刚的冲动少年,对情爱的好奇及欲望的沉迷,原本就是平常事,谁又能想到那些年少时的荒唐事会成为他洗也洗不清的肮脏?   要是早点遇到她就好了,要是有人提醒他,别太糟践自己,否则终有一天他将后悔莫及就好了。他常常想,一直想,想了几十年,想司徒珊对他的厌恶不是没有道理的。   即便他当上了皇帝,无人敢撼动他的权威,他还是在她的面前抬不起头来,只因她要一个从头到尾干净的英雄,不要一个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的九五之尊。   又一个睁眼到天明。景元帝稍稍一翻身,就见帘外有人躬身候着,他问:“何事?”   是高贤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什么?”景元帝极快地自龙床上坐起,衣裳都不及披,就已经掀开层层帘幔走了出来。   “陛下,您这可使不得,龙体要紧哪,快,来人哪,为陛下更衣!”高贤大惊失色。   “为何不请皇后进来?”景元帝自己理了理乱发和衣襟,心都要跳出来,这些年来,司徒珊从未留宿他的紫宸殿,也从未入内瞧过他,他们本是夫妻,不该如此生分。   高贤忙在景元帝后头解释:“皇后娘娘命奴才进来通报的,说是……”他顿了顿,却不好隐瞒:“担心陛下翻了哪位娘娘的牌子,不好打扰陛下的雅兴,只在外头等。”   景元帝握着乱发的手一紧。 ☆、第240章   她是从不信他的,景元帝想,她总以为他荒淫无道,时刻与旁的女人缠在一处。   已是习惯了,司徒珊这种刻薄的语气,他早不该因此而动怒。   既然她不肯进来,那他也不着急出去,本是迫切的一颗心渐渐冷却,他不愿让她知晓他的在乎,他不愿一次次将自己置于难堪的下风。   “来人,朕要沐浴更衣。”景元帝撤回来,卷起袖子道。   虽然想是如此想,可真要做,还是不能如愿,即便是沐浴更衣也没让司徒皇后等太久,进到正殿时,难得看到司徒珊在发呆,目光注视着御座的方向,却又不似全神贯注地瞧着它。   自大婚之日起,她就恪守着皇后的礼仪,这身皇后袍从不肯轻易脱下,也不似宫妃那般每日变换着新鲜的颜色悦己悦人,她安于现状,不愿再变动。   景元帝抬脚走上殿前,发出一声提醒般的轻咳,司徒皇后才惊醒,她似乎等得麻木了,脸上也不见半点不耐烦与盛气凌人,景元帝无端觉得她今日的姿态异常顺从,不似为忤逆他而来。   见她起身要行礼,景元帝抬手道:“皇后不必多礼,坐吧。”   司徒皇后却并未听话坐下,仍旧笔直地立在大殿之内,她的目光自景元帝脸上移开,挪到一旁的高贤脸上,开口道:“高公公,本宫有些话想单独同陛下说。”   任何人都不敢在景元帝未下命令时直截了当地让他们宫人回避,然而高贤在景元帝身边太久,早就将他的心事摸透,这个女人哪怕要陛下的性命,陛下也会给,何况其它?   于是,不等景元帝开口,高贤便带着宫人退下了,将偌大的紫宸殿让给帝后二人。   紫宸殿正殿空阔,常用来议事,帝后二人若是有悄悄话要说,也该是在寝宫中更为和睦,放在这紫宸殿正殿之中,倒显得又生分又诡异,连紫宸殿内的盘龙金柱上都刻着庄严肃穆。   景元帝在等司徒珊开口,为了不让自己太被动尴尬,他随手翻着桌案上的奏折,翻了两本就停下,抬眼看向司徒皇后,声音平稳无波:“有什么事说吧,这般吞吞吐吐倒不像皇后的个性。是不是在为西秦皇帝提亲一事烦恼啊?朕若没记错的话,婧儿昨儿应该入宫了。”   他兀自猜测着,闲话家常一般缓解阴沉的气氛,却在下一秒怒意翻涌,盯着案上的折子道:“岂有此理!竟有人敢私自从刑部大牢之中劫走重犯墨誉!谁人有如此大的胆子!简直目无王法!”   司徒皇后终于出声:“臣妾正是为此事而来。”她的眉头深锁,腰身却挺得笔直。   景元帝重新抬起头,拧眉道:“哦?是不是婧儿知晓了此事,又闹了?换做是谁也忍不了,她若是一时冲动犯了什么错,皇后也不该为此动怒,自己生养的女儿还能不知她的脾性吗?夫君没了,发脾气闹事都是人之常情……”   他说着笑起来:“据朕所知,不仅那些官吏,哪怕是商贾人家,或者贫困百姓,儿女们都骄纵得很。朕坐拥整个大兴,朕的女儿是千金之躯,为何一定要深明大义不哭不闹?她年纪还小,遭遇这种种磨难,该哭着闹着完了才能痊愈,你这做母后的不能太严苛了……”   司徒皇后的神情并未因此而舒展,她蓦地打断景元帝的话:“陛下舐犊情深,令臣妾感怀不已,然而,婧儿固然磨难重重,她的双生兄弟却生死未卜,臣妾愿以一死来换他平安无事……”   “什么?”景元帝一点都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他手里的朱笔无意识地落下,在奏折上顿了一大片红色朱砂,又问了一遍:“皇后刚才说什么?婧儿的双生兄弟?”   司徒皇后的身子早已矮下去,跪在了殿内:“陛下尚有一子遗落民间,是婧儿一母同胞的兄弟,臣妾的亲骨肉。”   景元帝锐利的眼眸眯起来,他盯着司徒皇后难得低下的头,连她的面目都看不清,他从龙椅上缓缓站起,并未激动,反而笑了:“皇后是在说笑?若是婧儿尚有一同胞兄弟遗落民间,为何朕十七年后才知晓?谁将朕的儿子遗落民间?这是死罪,皇后知道吗?”   最后一个声音已经冷下去。   “臣妾知道。”司徒皇后毫不掩饰地答。   景元帝握紧朱笔,平静地问了一句,笑问:“哦,皇后知道……原来朕除了婧儿这个女儿,还有个儿子啊,照皇后所说,他也该十七岁了,他是谁?身在何处?”   司徒皇后沉默了一阵,缓缓抬起头,与景元帝四目相对,她张了张口,颤抖着唇道:“左相府第四子……墨……誉。”   景元帝的一口气提到了胸口,良久,他狠狠挥手将桌上的朱笔、奏折扫落,所用力气之大,使得几乎所有案上之物都落在了司徒皇后的面前,那只朱笔更是直接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划出一道血一样深的印记。   接着,整个殿内回荡着景元帝暴怒的声音,对着跪地的司徒皇后吼道:“司徒珊!你当朕是个傻瓜吗任你愚弄!你曾想将婧儿许配给那个杀害骨肉兄弟的逆贼,朕还没有痴呆,没有失忆,你若是他们的母亲,你会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来?让亲兄妹成亲?!你是在报复朕,还是在报复老天爷!从未见你低过你的头、服过一次软,如今为了那个逆贼你什么都做了!若他是你司徒珊的儿子,婧儿是谁?!朕的女儿,她是谁!”   外头的宫人听不见里头的一切,却也知道景元帝动了滔天怒火,高贤何等精明,挥挥手命他们退得更远,彻底远离帝后的秘密。   司徒皇后不答。   景元帝想起了许多往事,很多过往若不追究根本无法明白其中的原委,如今他一件件自脑海里搜刮出来,看到了数不清的碎片里他冷漠无动于衷的皇后,在面对墨誉时的温柔笑意,与难得一见的上心关切,她甚至想把他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一个微不足道的京官庶子。这个京官庶子,何德何能啊?   若非墨誉犯了事,获了刑,须得判死罪甚至千刀万剐,司徒珊的嘴巴会那么不严实把秘密说出来?若她不说,他又到何年何月才知晓自己原来还有个儿子?   呵呵,真是笑话,他爱着一个女人几十年,最后被她骗得团团转。   “只要你肯拿着朕的亲笔书函,命刑部捕获、处死墨誉,朕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过,你照旧做你的皇后,朕照旧疼朕的女儿。”景元帝良久说出了这番话。   司徒皇后摇头,坚决道:“陛下,虎毒尚且不食子,臣妾做不到。”   “虎毒不食子?呵呵……”景元帝的神色阴鸷起来,原本平和的面容布满戾气,他一步一步走下龙座高台,来到司徒皇后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跪拜姿势,望进她陌生的凤目中,他的声音都带着虚浮的嘲讽味道:“司徒珊,你跟我说’虎毒不食子‘?这些年,你藏着你的儿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百里尧,你该断子绝孙……你什么都知道,可你隔岸观火地看我狼狈,看我为难,看我在你面前像个杂耍的戏子,你有多恨我,多恨我啊司徒珊?你从哪里弄来的女儿瞒了朕十七年?”   什么双生子的谎话都瞒不住了,司徒皇后淡淡地答,似在忆起那段往事:“西北战场上带回来的女婴,父母不详,无根无绊。”   “西北战场……那一年的西北战场……司徒家也有份?你的兄长全都知晓这个秘密?只有朕稀里糊涂地被蒙在鼓里?司徒珊,你欺人太甚!”   所有事实拼接上,令景元帝越想越疯魔,他拼了命地吼,全身血脉乱窜,脑袋痛得下一刻就要炸开,低头却对上司徒珊平静而淡漠的凤目,她到底是有多恶毒多狠心,才能做出这些事来。   景元帝长久的绝望积蓄着,终于狠狠一巴掌挥了过去,掌风极大地甩在了司徒皇后的脸上。   “啪!”   紫宸殿内空且静,这一声清脆响亮。   二十多年来,他再生气,连一根汗毛都没舍得动她,这一巴掌打完,她的半边脸歪向一边,唇角染着血,发髻凌乱,凤钗的凤尾也折了,脊背却仍旧挺得笔直。   她的人是跪着的,她的心却没认错。   景元帝气疯了,麻木的掌心缓缓地攥成拳头,喘着粗气红着眼睛道:“朕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你这个女人,你毁了朕的一生……”   他下手失了轻重,司徒皇后在他的指责声中低着头,看不清她眼中的光彩,不知她此刻在想什么。她将口中铁锈般的味道咽了下去,这个味道她太熟悉了,已经十七年不曾尝过,她平静地伸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再抬起头的时候,眸中又恢复了漠然,她冲景元帝一笑:“陛下早该知道错了,若非咎由自取,何至于白白耽误二十年的光阴……”   远远的,紫宸殿外传来通传声:“启禀陛下,晋阳王一行已达盛京城北郊!” ☆、第241章   景元帝听着那刺耳的声音,目光变得越发凶狠。   好像一切命中注定,又或者这一切都是司徒珊一早算计好的,她什么时机都不选,偏偏选在韩幸回京述职之时将秘密和盘托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年他始终担心有一天她会离开,担心了二十年还不够,韩幸一回来,她是想帮衬韩幸来对付他?   若是从前,他不会这般想,如今,她把真面目撕开让他看,他早就对她死了心,他不再相信她。   于是,还未从癫狂的怒火中解脱的景元帝冷笑道:“听见了?他要回来了。你心里还在打着什么主意?以为他还对你有情?司徒珊,你回去照照镜子,看一看如今的你老成了什么模样,他妻妾成群、儿女成群,活得逍遥自在,你又算什么?!”   空空的大殿内,景元帝说完,司徒皇后便笑了出来,她平静地看着手背上那抹殷红的血迹和鲜艳的朱砂,缓缓抬起头,斜眼瞅着景元帝,眼神那般嘲讽轻蔑:“陛下比他又好多少?有什么资格对他评头论足?他儿女成群,陛下也不差,难道还真的断子绝孙了?呵呵呵……”   她说完,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随后,在景元帝的注视中,她手撑着地站直身体,腰背挺得笔直,让人以为她方才的软弱与卑微皆是错觉。   她起身时身子有些微摇晃,似乎站不稳,景元帝本能地伸手想去扶,却被她方才的嘲讽轻蔑气得握紧了拳头,立在原地未动。   他看着她转身往外走,后知后觉地呼出一口浊气,怒喝道:“来人哪,送皇后回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准她踏出未央宫半步!”   命令一下,外头的禁军应了,司徒皇后停下脚步,不曾回头,只是幽幽笑道:“陛下不用紧张,臣妾早已人老珠黄一无是处,这辈子……再也踏不出宫门了。”   她对他仍用敬称,远远的,疏离的,低微的,然而,她的每一句话、每一声笑都在景元帝心里敲下一道裂缝。他不信她,也不信韩幸,他这个她眼中的夺爱之人,因了种种过往,无法像他们一样平静自如。   她却什么都不再管,也不再替任何人求情,好像那个藏了二十年的秘密无关紧要,她不过是来知会他一声,信不信都由他。二十多年来,她就是如此霸道自信,知晓他总会在她的面前妥协,如同与生俱来的本能。   “朕告诉你,朕没有那种逆子,朕只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他是死是活与朕无关!”他还要挣扎,对着她的背影道。   殿门在这时缓缓打开,外头的光亮透进来,照得司徒皇后与景元帝都眯起了眼睛,等他们适应了光亮,就见殿外站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婧儿?”瞧见那身影,景元帝先回神,脚步往外走了两步。   司徒皇后那嘲讽森冷的笑意也自脸上褪去,眸色暗了下来,不等她出声,百里婧已经迎上前,焦急地问道:“母后,你的脸怎么了?”   自记事以来,母后一直高高在上威严肃穆,让百里婧觉得身为一国之母理应如此,她从未见母后如今日这般狼狈,头发蓬乱,脸上的指印未消……除却高贵地位,母后还有一身好武艺,什么人可近得了她的身?   可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母后被掌掴,唯一的嫌疑人,只有她的父皇。   百里婧的目光投向殿内的景元帝,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在瞧见百里婧的刹那,景元帝原本有些慌,但见她神色如常,开口闭口仍叫着司徒珊“母后”,想必是不曾听到什么。为身世之谜失望恼怒的,唯有他一人而已。司徒珊要折磨的,也只他一人而已。   “婧儿,你过来。”景元帝朝百里婧招了招手,显然并不想让她与司徒皇后多说一句话。   父皇让她过去,母后不吭声,百里婧满眼疑惑,却不曾听话地立刻向前,只看着她的母后。   司徒皇后神色平静如水,淡淡地对她说道:“去吧。”   作为女儿,最不能接受的便是父母之间的争执,她夹在中间太难受,哪一边都不好帮衬,只在云里雾里乱绕,想着如何化解他们的矛盾。   等念起此来所为何事,她便舍了司徒皇后,听话地往紫宸殿内走去。   “父皇?”百里婧跨入高高的门槛。   景元帝上前拉了她的手,余光过处瞥见司徒珊已经下了台阶,身子一寸一寸地矮下去,她竟连半点眷恋也无,全然无惧他正与她的女儿单独相处,随时可能将她的秘密揭穿。   越如此,他越是愤怒,司徒珊已是什么顾不得,为了那个逆子,哪里还会在乎这个可怜的女儿。   “父皇,您与母后怎么了?”   耳边是他女儿的问。   景元帝后知后觉地听懂,将余光收回,心始终无法平静,他的目光落在百里婧发间的那朵白色绢花上,不答反问道:“婧儿,回到宫中,就是回了娘家,昨晚睡得好吗?”   百里婧脸色并不红润,只是被冬日的冷风一吹,似乎有了几分好颜色似的。她的美是美得过分了点,一旦知晓她不是自己的女儿,景元帝发现怎么瞧似乎都不像了,他从前笃定的一切,都摇摇欲坠变得不真实起来。   这么美的女孩子,到底是谁家的女儿?司徒珊……不,司徒家造的孽有多深……   不,他到此刻还在念着因果轮回,可佛祖高高在上,哪会管人家这些琐事?   “不好……”百里婧摇摇头,声音里也不见往日的气韵,她的目光带着恨,蓦地跪了下来:“父皇,恳求父皇为墨问做主!杀害他的凶手如今仍逍遥法外,婧儿请父皇主持公道!”   景元帝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儿,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皇后,他的公主,一个两个都是为了此事而来。她们一个想让他放了凶手,一个想让他以最严苛的酷刑令凶手伏法。   他虽然恨着司徒珊,自知晓真相的那一刻他就刻骨地恨着她,恨不得将她的骨血全都捣碎吞下去,这种被欺瞒愚弄近二十年的恨意,无人能懂。   然而,此刻,他却犹疑了。再一想到韩幸一行已在城外,他的心境起了特殊的变化,似乎正合了司徒珊的心意——她知晓他犯贱、懦弱且一生不堪落于人后,韩幸的子嗣众多,他却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在韩幸的面前便始终抬不起头来。   整个天下都在看他的热闹,因他百里尧的儿子皆为庶子,身份低微,并非名门望族之后,无论他打过多少主意,想过如何惊世骇俗惊天动地的大事,也难以消弭他的卑怯。   因没有儿子而卑怯?   不,他只是不想输给韩幸。他想让韩幸知道,他跟司徒珊这些年有多好,他们有儿有女和和睦睦,他并不会一瞧见他、一想到他就心虚。他没有任何该心虚的地方。   不,他不会受司徒珊摆布,不会再任她愚弄,他会让她后悔,让她知晓错得有多离谱。她已经错了,为何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转身就走?他再不会去追,也再不会随她高兴!   “这件事,朕已经听说了。”景元帝道,“婧儿,苦了你了,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想要如何?”   有父皇的理解与承诺,百里婧连语气都狠了三分,她咬牙切齿地传达恨意:“我要让他血债血偿,假如我不能手刃他,也要亲眼看着他在我的面前死去,这样,才算对得起墨问的在天之灵!”   想起昨夜搜捕被阻一事,百里婧蹙眉道:“父皇,有人似乎并不想让墨誉死,他们好大的胆子敢从刑部大牢将人换了出去,却谎称他已自刎身亡。若非昨日傍晚我在巷口碰见了墨誉,也许他早已脱身,那么,墨问的死,将成为第一冤案。”   景元帝本还不知墨誉逃脱细节,听百里婧如此一说,心头对司徒珊的恨意更重。司徒家到底有多大的胆子,当年敢换了他的儿子,瞒了他近二十年之久,如今又胆敢做出这等目无法纪之事,他们的眼里哪还有他这个皇帝?!   父皇当年所说是对的,对外戚的防范永不可停止,他们倚仗着功勋,胆大包天地愚弄他。这种愚弄,不可原谅。   “婧儿,父皇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相信朕,多少人欠了你的,父皇会为你讨回来。”景元帝再开口,声音已冰冷,那双锐利的眼眸暗得可怕。   “多谢父皇!”百里婧跪下来,郑重地行礼,却被景元帝伸手扶起来,“快起身,你身子本就不好了,又为驸马守灵这些日子,一桩桩一件件,换做是男子都吃不消,何况你一个女儿家。听父皇的话,这些日子好好在宫里休养。”   百里婧点点头,应下了,又问:“父皇,方才我在殿外听见……北郡府的人进京了?”   景元帝并不愿多谈及北郡府,然而,他知晓就在他与他的女儿说话的时候,韩幸一行正在向皇城靠近,越来越近……不到日中,他就会见到别了近二十年的好兄弟、死对头韩幸。 ☆、第242章   “是啊,晋阳王回京述职,这些天恐怕会很热闹。婧儿,你只需好好调养身子,任何事都与你无关,不用思虑过多。”景元帝拍了拍她的头,语气温和地笑道。   “嗯。”百里婧点点头,再找不出别的话来回答。   景元帝对北郡府一行人的感觉,与百里婧截然不同。虽然在前一阵子往北疆监军的途中曾听说或见识过晋阳王的无礼举动,百里婧毕竟不了解当年发生了何事,她的问也只是问,并不能替她的父皇排忧解难。   景元帝显然也知晓这一事实,无人可解他心中烦忧,他虽面上笑着,可着实并不痛快。   “父皇,您与母后……”百里婧到底惦记着,欲言又止地问道。   景元帝一早就不愿再提起司徒皇后,听到女儿的问越发觉得不耐,连那点浮于表面的微笑也散去,叹气道:“婧儿,这是父皇与你母后之间的事,你无须插手,谁也不能插手。快回去歇息吧。”   皇命不可违,百里婧也明显感觉到景元帝的焦虑,便只得退了出去,听话地将整个偌大的紫宸殿留给他一个孤家寡人。   日出东方,却因云雾遮挡而不见踪影,只露出刺目的光亮晃着人的眼。景元帝站在高高的宫殿之上,回头瞧见紫宸殿正中那个金碧辉煌的匾额,以及高高在上的那方龙椅,不由地苦笑起来,当年坐上这个位置,是对是错?   如今再去分对错,似乎已毫无意义。   “陛下……”   有人匆匆赶来,打断景元帝片刻的安宁,禀报道:“陛下,大事不妙啊,探子来报,西秦于边界处集结众多兵马,似乎欲图谋不轨!”   晋阳王才一回京述职,一行还未曾到达盛京城内,西秦又做出这些举动,先前那般求和放低姿态难道只是障眼之法?   “陛下,西秦欺人太甚,那使者口腹蜜剑可恶至极,该抓来千刀万剐!”   景元帝已经够烦,挥手道:“命边防戒备,任何敢犯我大兴疆土者,绝不姑息。另,传西秦使者入宫,朕倒想问问他西秦意欲何为……”   ……   聂子陵觉得,他真倒霉。   他来一趟东兴,本以为回去就能扬眉吐气从此高人一等,哪里晓得自打入了东兴盛京城,那是半天的好日子都没过过,脑袋悬在刀口上不算,还随时等着应付死前的各种折磨。一个不小心,他连尸首都凑不完整。   这不,他主子坐在那,保持这种以手撑头思索着的姿势已经许久了,聂子陵很想献殷勤地上前问问他累不累手酸不算要不要休息休息,手麻了要不要找人给他捏捏,诸如此类。   但是他不敢。   从昨儿外出回来,他主子就一直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虽不至于唉声叹气,但也差不离儿了。他要是这会儿凑上去嘘寒问暖,指不定会踩到陷坑里头去,将自己摔个稀巴烂。   所以,他主子沉默了多久,他便跟着紧闭嘴巴一声不吭了多久。后来聂子陵明白了为何自己一辈子扶不上台面,一辈子只能畏畏缩缩守株待兔,因为他学不会薄相的老奸巨猾……   薄相不在,自有薄相身边的人引领聂子陵反省自身的无可救药,这不,他不开口,昨儿跟着主子一起回来的暗卫老九进门了,跪下禀报道:“主子,婧公主回宫了,属下等人去法华寺内抓墨誉,却杀出来不止一队人马,分不清什么来路。属下跟那几伙人缠了半夜,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还是把人给丢了。”   他主子放下撑起的胳膊,斜靠着的身子也缓缓坐直,那双寒波生烟般的狭长冷眸盯着老九,出声辽远:“如今人在何处?”   “似乎……入了大兴皇宫。”老九不敢肯定地说道。   皇宫,是整个大兴国守卫最森严的地方,无论谁想要进入都没那么容易。杀害堂堂大兴驸马的凶手墨誉,却被人救出牢狱,逃离追杀,甚至带入了大兴皇宫,真叫人匪夷所思。   男人眉头深锁,那双沉如深潭般的冰冷眼眸仍旧盯着老九,却并未真的在看他。   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察觉到墨誉的重要,也并非男人有神通,知晓墨誉在闹着不寻常的事,只是恰好他的人跟着他的妻,他的妻认出了墨誉,且闹出了了不得的动静。   倘若昨夜追着墨誉的人并非一拨,他们要么便是知晓他所不知的秘密,要么便是曾追随她的妻左右,其中必有渊源。   哪一样都让男人不舒服。他不喜欢脱离掌控的感觉。可显然,这世上还有些事是连他也无能为力的,是他所不能知晓的。   当然,他并非圣人,哪怕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事事如意。若他有猜测前程的本事,也断不会落得如此被动的境地,墨问已下葬,他的妻回宫去了,他想见她想爱她,从此已失去资格。这是他曾预料到,却无能为力的事实。   聂子陵是西秦使者,议事时他呆在一旁也无人有异议,他偷眼瞧了瞧他主子,发现他主子的神色并未因老九回来而好转,反而愈加凝重。   聂子陵跟着蹙眉,心里却暗道,薄相身边的十一暗卫也不过如此,这出了名马屁精的老九就不怎么样,还不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也没将主子吩咐的事做好啊。   但是,老九接下来的话,却让聂子陵想哭都哭不出来:“主子,墨誉死与不死毕竟无差,若那个真的墨问不曾失心疯,也不会有兄弟相残死于非命。时间所剩无多,边境人马已集结,想必东兴君臣很快便会知晓,定会派人来找大秦使者问询。主子若能借此时机如愿与婧公主结为连理,又何必再去管那些不相干的小事?”   毕竟是东兴国事,他不能因为前些日子插手习惯了,就一直放不开手,因了他的妻,他已做了太多妥协,能带走她已是最好结果,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宏愿与抱负,便到此为止吧。   男人缓缓点点头,他身心俱疲,显然是默认了桂九所言,他不能事事都握在手里,他得挑最重要的那个去抓。   聂子陵不由地流了一脑门子的汗,他再笨也明白桂九话里头的意思,这是要用武力逼迫东兴皇帝嫁女啊!   谁不知道大秦兵力强盛?这赤裸裸的威胁,连一声招呼也不打,若东兴皇帝一个不如意,砍了他们所有人的脑袋都不在话下,到时候任大秦兵马再厉害,如何救得了烧起来的近火?   “主子……这,这万万不可啊!”聂子陵连汗都来不及擦,匍匐着跪到男人跟前,指着桂九道:“聂子陵虽然愚笨,但以武力威逼东兴君臣,此举太过冒险,主子不能听他出馊主意!”   他就知道,薄相身边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什么分析时弊都是假的,变着法子哄主子开心,还不忘薄相的叮嘱,一个劲儿地夸赞讨好东兴荣昌公主!但是,他们也该看看时机对不对,掉脑袋的事怎么说起来那么轻描淡写?   桂九也不争辩,保持着原来的单膝跪地姿势看着他。   男人的目光扫向聂子陵,聂子陵哪敢跟他对视,低垂着脑袋重申道:“请主子三思!奴才等人死不足惜,若主子有何不测,大秦将万劫不复啊!”   男人看聂子陵的眼神无异于看一堆障碍物,无论聂子陵是否出于关心,还是深思熟虑,他确实没说到男人的心坎里去。   什么刀山火海、飞檐走壁都不重要,他只要他的妻乖乖成为他的。威逼利诱、卑鄙无耻,那种手段都可以。   聂家怎么搞的,这些年也不见得做了多少好事,怎么这个聂子陵偏酸成这样?   薄延什么意思,诚心让他不痛快?   男人连教训聂子陵的心思都没了,等聂子陵跪得膝盖都快麻了时,外头传来了声音,是大兴皇宫里来人了。   “主子,又该聂大人出场了。一个不小心,确实是要掉脑袋的啊,不知聂大人准备好了吗?”桂九幸灾乐祸般笑道。   男人不待见聂子陵,也不待见薄延,顺带着连多嘴的桂九也十分不耐烦,他如今除了看他的妻不烦,任何人都不在他眼里。   桂九跟聂子陵不一样,察言观色几乎成了他的本能,见男人不痛快,他立刻识相地闭嘴。   聂子陵被桂九吓得一抖,男人瞧见他这副窝囊样,冷笑道:“朕的主食该端上来了,聂子陵,去吧,朕要娶荣昌公主为后,只要东兴皇帝答应,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好,威逼利诱装疯卖傻,随便你。”   聂子陵抖得更厉害,结结巴巴哆哆嗦嗦道:“奴才……奴才担心做不到啊……”   “做不到?”男人一笑,“桂九,你跟着薄延有一段日子了,当暗卫一久,处理后事肯定干净利落。你帮着聂子陵处理处理他的后事,然后,替了他去吧。你做事,朕放心。”   聂子陵抖如筛糠,他主子这是在告诉他,去,也许还有活的机会,不去,马上就要死。   “是,主子!”桂九应承下来,马上站起身,一边活动着手腕和颈部,似乎马上就要开始执行圣旨。   “主子,奴才可以做到!可以的!一定能说服东兴皇帝嫁女!”聂子陵吓得立马改了口,他算是认命了,伴君如伴虎,反正都是个死,他还不如去试一试,碰碰机会。   待聂子陵离去,桂九道:“主子,聂子陵生性胆小怕事,让他去能行吗?”   男人不大想开口,揉了揉眉心,痛得很。这世上有些事并非说得好就有用,他的兵力摆在那,只要他的老丈人比聂子陵聪明,就会懂了他的意思,不需要多说。无论聂子陵态度是硬还是软,都无所谓。   他这会儿最想知道的除了他的妻如何了,便是晋阳王回京,会有什么大动作。   韩晔不是装死吗,逼得他老丈人批准晋阳王提前回京。人都走到半路上,他又突然醒了,还真是巧得很哪!从他此前往西北调配粮草之行来看,东兴晋阳王并不那么简单。   这盛京城瞧起来是平静得很,他却知晓有兵马暗中出城埋伏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似乎免不了一场混乱。他呆在这是非之地,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等他的老丈人允诺,他便能安心离开了……安心地回去,准备一场让他的妻永生难忘的封后大典。   他的妻嫁给他时,婚礼太草率了,即便宾客满座嫁妆丰厚,可他什么都没有,还顶着别人的身份,怎么都不像是他自个儿的婚礼。   想着想着,还真做起美梦来,男人的唇角难得带了丝笑意,又渐渐染上一丝苦涩——小疯子,想娶到你可真不易啊,脾气倔,吃软不吃硬,若是知晓两国边境几十万大秦兵马迫嫁,怕等不及入洞房,又得承你好一顿闹腾。   桂九见状直叹气,婧公主快被逼得失心疯,主子也没好到哪儿去。让自家妻子承受生离死别之苦,再费那么大的周折逼她再嫁一回,千古未有之奇事,都从他主子这儿开了头。 ☆、第243章   大兴面临内忧外患,才解决了突厥之祸,又迎来了西秦虎狼之争,与突厥蛮族一比,西秦的强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景元帝想不明白西秦什么意思,当初定襄关被破,他的女儿身陷敌营,西秦斩十万突厥蛮子送与大兴做见面礼,其强大魄力与凶狠手段让九州震惊,后又亲派使者入盛京城,送奇珍异宝无数,表达结交之意。难不成另有所图,逗弄着大兴君臣好玩吗?   所有想不明白的怪事之中,都掺杂了无人肯信的“情”字,唯有“情”字可致人疯癫病态难以回头。可惜除了那中情毒之人自己,旁人无从知晓,便带了无数的戒备之心,将所有怪事往最差的由头上想。   在晋阳王抵达城内之前,景元帝召见西秦使者,聂子陵以一种胆战心惊的窝囊样去了,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思虑着方才他主子的那几句话——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好,只要能迎荣昌公主为国母……   聂子陵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一步一步地爬着高高的台阶,他的手在袖中攥得紧紧的,偏脑袋空空,想着些这时候不该去想的心事。   他想,主子要迎娶荣昌公主为皇后,这不可能啊,谁不知道历代的皇后只能是荥阳白家的小姐?何况下一代的白鹿都已经入住储秀宫,只等着主子回去操办大婚事宜,难不成主子要打破大秦皇族的传统,娶一个才克死了夫君的寡妇公主?   他们知晓那个睡了荣昌公主又被她克死的男人是他们主子没错,但这丑闻哪能公开?天下百姓不知其中渊源,指不定要如何编派荣昌公主和他们英明神武的大帝呢!这哪是幸事?   荣昌公主肯嫁?除非她真傻了才会嫁……   不对!荣昌公主不能不嫁啊!   聂子陵一个激灵,差点被眼前的台阶绊倒,她要是不嫁,他聂子陵就没活路了!桂九那厮不是虎视眈眈地掰着手指等着弄死他吗?   他的命是不值钱,但不能这么冤地死在东兴,还死在自己人的手上,他聂子陵好歹也要做一回英雄,死也要死得畅快淋漓不是?反正他主子方才不是承诺了吗,无论他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把人娶回去,骗啊抢啊怎样都无所谓!   那他还怕个啥!   聂子陵豁出去了,胸口被自己心里那点热血给激得阵阵发热,他昂首挺胸地呼出几口气,步履都格外狐假虎威起来。反正他主子在呢,反正大秦站在他身后呢,他还怕东兴皇帝真敢砍他脑袋?   死了他一个聂子陵,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聂子陵站起来替他报仇……   呸,他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聂子陵摇摇头,把纷乱的神经塞了回去。   这时,前面的引路太监已经停下了步子,聂子陵发觉已经到了议事处。他被高贤引着跨过殿前的门槛,一眼就看到了正襟危坐威严无比的东兴景元帝,身着明黄簇新的龙袍,眼神锐利逼人。   聂子陵在袖中狠狠掐着自己,将大秦不卑不亢的国威勉强撑了起来,脚步停在了龙座之下。   景元帝经由一早司徒皇后的刺激,早已失去了拐弯抹角的兴趣,开门见山语气并不和善地问道:“大秦集结几十万兵马于我东兴边境处,敢问大秦使者,大帝有何指教啊?”   许是一路被吓得够了,胆子早就破了,苦胆汁流了一地,聂子陵到这时反而不怕了,对景元帝行了个礼,便笑应道:“陛下想必是误会了,我大秦对大兴的诚意已是天下人皆知。突厥南下,斩十数万突厥士兵献给陛下,如今又命聂子陵千里迢迢南下大兴,共商两国友好之大事,难道竟引起陛下的猜疑?若说陛下想问一问边境处几十万秦兵的用意,那不得不提数日前聂子陵与陛下提议之事……”   景元帝一时没想起来他指的是什么,聂子陵笑着提醒道:“大帝钟情荣昌公主已久,情根深种难以自拔,愿倾后位以迎荣昌公主共结连理。此次恰逢盛京多变故,大帝担心荣昌公主有闪失,这才命人调遣兵马严整以待。”   他说得情真意切,笑得和颜悦色,又补充道:“大帝还命聂子陵转告陛下,在无法确保荣昌公主安全无虞之前,他无法放下心来。大帝爱慕荣昌公主,自然更尊敬未来的岳丈陛下您,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大秦边境兵马将随时听候差遣,愿为陛下尽绵薄之力。”   一口气说完,大殿内静悄悄的。聂子陵偷偷呼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能说出这番话太不可思议了。但是似乎也没出什么大错,这就是他想说的,他所必须要向大兴皇帝表达的,说完了,就等景元帝答复了。   此前景元帝并不曾答应西秦大帝的请婚,只是轻描淡写地推辞说看荣昌公主自己的意思,这会儿西秦大帝如此劳师动众,无异于告诉景元帝,容不得他不答应。   西秦大帝已认了他做老丈人,说要娶他的女儿为后,信誓旦旦。要是东兴敢在这时强辩说不曾答应,或者旧事重提再表达一番不轻易妥协的态度,那就真的是将西秦得罪了个干净。   景元帝闹不清西秦大帝的心思,婧驸马昨日入土下葬尸骨未寒,西秦却几次三番地将和亲一事提出,心急火燎地连一丝缓冲的余地都不留,这分明是对大兴的羞辱。   然而,又不太像。西秦大帝在九州的地位之高,根本不会随意开这种玩笑,他谁都不娶,谁也不要,偏要他那新寡的女儿,绝不是三言两语中的几句“爱慕已久”可以解释的。   若大兴不曾经历突厥之变,积弱之势尚未扭转,若外藩晋阳王叫他完全放得下心来,内忧外患殚尽竭虑,景元帝此刻必斩杀西秦来使,告诉他们休得侮辱他最心爱的女儿,侮辱整个大兴的国威。他就算怒了杀了,也有足够的信心让西秦得不了太多便宜!   但是,时机半点不由人。   现下偏就是如此积弱的局势,他心中不愿答应嫁女,却还不能得罪了西秦大帝。   仍保持着帝王的高傲姿态,景元帝望着立在殿内的聂子陵道:“大帝对朕的荣昌公主如此情深意重,数次提亲足显诚意,朕颇感欣慰。如此,朕便允了大帝的和亲之意,将朕最心爱的女儿许给大帝为妻!”   景元帝的声音异常威严,说出口的话想必不会有假,聂子陵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容易,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办成了,他主子如愿地与那新寡的荣昌公主再结连理,他的小命岂不是保住了?他主子会不会一时高兴什么都赏了他,他聂子陵从此可以扬眉吐气光宗耀祖?   想多了,聂子陵有点不太含蓄地笑了,他这憨厚,不,可以称得上傻笑的样子让景元帝心中的疑惑更重,然而,他却不能问,只是补充道:“朕虽答应了两国和亲,但聂大人也瞧见了,荣昌公主的驸马才过世数日,尸骨昨日才下葬,她还未自悲伤中缓过来,朕若是立刻下旨将她指给大帝,恐怕不大合适,她一时未必会答应,恐怕还会赌气要为亡夫守节。何况,驸马早逝,本就不吉利,若是贸然嫁与大帝,后果朕也不敢想象。”   东兴皇帝绕了一个大圈子分析了这些利弊,聂子陵心情好,便顺着他问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思前想后,愿大帝能信守承诺,切勿操之过急,待荣昌公主自悲痛中恢复再提和亲一事。”景元帝说完,见聂子陵眉头蹙紧,似乎不大相信,便忙下了定心丸,提笔疾书道:“朕先拟下允婚书,派人送往大秦京城长安,难道聂大人还会怀疑朕的诚意?”   每个帝王天生自带的威严,哪怕才受到威胁不得不妥协,气场也丝毫未减,聂子陵自然没能抵挡景元帝的气势,见事儿办成了,他跟他主子一样,什么都好说。忙笑容满面地拱手行礼道:“陛下言重了……”   晚点操办婚事就晚点操办吧,有了东兴皇帝的许诺,荣昌公主基本上算是他家主子的人了,急什么?睡也睡过了,也不新鲜了,他家主子也不能没人性地马上就要抢过门啊,这不人家荣昌公主才死了驸马吗?抢新寡妇过门伺候他一辈子,这不是两国外交问题,这是禽兽不如的行径啊!   分析了一阵,聂子陵万分肯定,他主子想必也不会如此糊涂,爱荣昌公主还来不及呢,见她哭都受不了,还能让自己再被她恨?依照荣昌公主传说中的暴脾气,要是她听闻此事心里不痛快,想不开出了意外,谁担待得起?   左思右想,婚书拿到手就够了,也别逼得太紧,让他家主子心爱的妻先缓一缓,让他家主子也缓一缓,不就是饭菜在锅里眼巴巴地看着不能吃不能闻不能说吗,以他家主子的定力,绝不在话下。   聂子陵想得没错,拿到他带回来的婚书许诺,他主子长久以来未曾笑过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欢颜,美貌足以令山河变色。   男人望着那方东兴皇帝的大印和那几列许婚之词,真恨不得飞进皇宫,将这婚书拿给他的妻看,告诉她,小傻子,上一次是你请婚嫁给我,这一次该我求婚于你了。你可高兴?如我这般欣喜若狂?   ------题外话------   亲们圣诞节快乐! ☆、第244章   什么允婚书,还是两国之间的秘密婚约,根本不曾公诸于众,这种拙劣的缓兵之计谁都明白,依照西秦如今的国力,这等同敷衍的婚书应该让他们越发恼怒才是。若西秦有心对付东兴,这允婚书还将成为绝好的发兵理由,足以对东兴的怠慢反咬一口。   东兴皇帝看似妥协的一招,实际却是拿整个东兴来做试探,他就是要看看西秦打的什么主意,无论东兴是否有外藩之祸,他不会轻易对西秦妥协。要娶他女儿,就耐心等着,他的女儿并非政治的工具,不会轻易许嫁。若是不愿等,那就把真面目撕开,来一场混战。   自欣喜若狂里缓过劲来,男人觉得他的老丈人此举有些出乎意料,他虽然迫不得已需要一个让他安心的允诺,可他老丈人显然被别的什么刺激着,抱着近乎玉石俱焚的心态来应对大秦的逼迫。   这不是个好兆头。   “主子,既然允婚书已经拿到了,是否启程回国准备婚事?”聂子陵一直在旁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决定不给专拍马屁的桂九任何机会,抢先开口道。   桂九是暗卫,在西秦时轻易不会露面,因此来东兴后连容貌与名字都不曾变过,也不怕别人认出来。他也不跟聂子陵抢功,很低调地一言未发,静待他主子反应。   男人摇摇头,却并非是对着聂子陵,婚事也许是定下了,也许会横生枝节,这些都要很久以后才能知晓。目前,他对韩晔父子不甚放心,而韩晔对他的妻的态度也十分可疑,爱得那么深,却疏离得那般莫名其妙,还有那个被他陷害而犯下死罪无可辩驳的墨誉,又是什么来头,这所有谜团兴许会在近日得到解答。   任何事的发生都不可能无缘无故,而他误打误撞中兴许毁了一些人苦心经营的阴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很久后,聂子陵才等到男人的答复:“东兴皇帝让你将这婚书快马加鞭送给朕,你便命人照做。只是既然大秦答应东兴在必要之时予以援手,那么,你作为东兴使者,也该留下做个人质。两国相交,素来空口无凭,拿人命押在这,彼此也该放心许多。”   言毕,男人又瞥了聂子陵一眼:“自然,若是要做人质,你的分量还不够,依仗河内聂家的威望,聊胜于无罢了。”   聂子陵头顶炸开一朵朵白花,被他主子刺激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做人质都不够格,这就是他聂子陵的处境啊!羞愤不已还得说是,聂子陵强颜欢笑着退下,余光瞥见马屁精桂九在偷笑,心里更是泪流满面,恨死了远在长安的薄相。   想他聂子陵二十啷当岁,当个宫廷御厨多好啊,偏把自己折腾到这人生地不熟的蛮夷之地,不说别的,就说东兴的菜肴,他一点都吃不惯!东兴的气候他也一点都不喜欢,冬天湿冷湿冷的,一直冷到骨子里去……   倘若东兴皇帝一个不高兴,或者他主子一个不如意,倒霉的都可能是他聂子陵。这颗项上人头就眼睁睁地悬在城楼上,他自己是半点摘下来的权力都没了。   身为暗卫,心理素质自然要好,哪怕聂子陵流了无数的宽面泪,眼神戚戚哀哀要死要活,桂九还是笑嘻嘻的,试探着问道:“主子这是舍不得婧公主吧?婧公主自小在宫里长大,比不得平民百姓会受苦,加上司徒皇后如此厉害,哪能让婧公主受委屈?她心里头爱着主子,伤心是在所难免的,但时日一久自然也就淡了,那时主子与婧公主再续前缘,也就皆大欢喜了。”   说是如此说,句句也都在男人心里,可到底是隔靴搔痒,并不能解男人心头之忧,他不再去想这些,转移注意力道:“晋阳王这会儿该进城了,盯紧他们,还有韩晔,朕要知晓他们所有的动静。”   ……   打着外藩晋阳王旗号的队列,齐齐整整地自北边官道而来,在马蹄踏上盛京界碑的那一刻,晋阳王仰面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久违了的属于江南的味道。   聂子陵在长安呆习惯了,因而不喜欢盛京的气候,可若是他经历过大西北风刀霜剑的逼迫,怕会爱上江南冬日里这绵长而不剧烈的冷。   冷。湿冷。却没有携着风沙一直灌到咽喉处的干涩。   晋阳王身上裹着厚重的大氅,并未显得臃肿,他高踞马上,腰背挺直,是边将独有的气势,硬朗而坚韧,被八百里大西北的风沙吹就而成的挺拔姿态。   一路行来,沿途的风景早已并非记忆中的模样,一晃十八年过去,山水本无情,谁还记得当初的翩翩少年?   驱马跟在晋阳王身后的是他的第三子,韩北。与百里婧同岁。他从未下过江南,脸上还带着对江南的草木十足的好奇心,也并不像韩晔一直以来的沉敛自持,他的喜怒形于色,张狂且随性。   远远的,看到了城门处有人列队相迎,韩北盯着那些人的官服瞧了瞧,随即愤然不满道:“父王,您驻守边塞,劳苦功高,数月前又剿灭了突厥之祸,十八年来第一次回京述职,皇帝居然没有亲自来迎,实在可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并未出宫相迎此等小事?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辞,若是被人听 ☆、第245章   若说晋阳王回京,景元帝不甚尊重,可一国之君亲自在宫门处相迎,且设下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已是无上殊荣。然而,若说景元帝对晋阳王亲厚,以往昔兄弟之礼相待,可他的发妻、一国之母司徒皇后与他最宠爱的荣昌公主却不见踪影,岂非又是怠慢?   景元帝这般模棱两可的态度,着实让人心存疑窦。   不过,他不提,晋阳王也没主动开口问询,只紧随景元帝的步子往设宴的承恩殿去。   承恩殿,承恩殿,顾名思义。往日里即便是国宴也并不设于此,在有心人的眼里看来,这是景元帝给他们的警示——皇天后土,君臣有别,他们当感戴圣上的恩典。   一行人无论是韩北,还是景元帝的几位皇子,都规规矩矩地迈着步子,生怕行差踏错惹出什么乱子来。然而,七皇子百里明煦年仅十岁,根本闹不清眼前平静的场面暗地里何等剑拔弩张。他故意落后几步,对着一旁的小太监招招手:“小全子!”   那个叫小全子的太监忙上前来听他吩咐。   “听钦天监的人说这两日就快下雪了,你去内务府看看,我的那些捕鸟的笼子做好了没?还有,你去找我戍表兄,问他上次那套青衣的戏服改好了没,他的尺寸我穿不上!”   七皇子百里明煦自从离了墨誉这个老师,越发地骄纵不爱读书起来,什么玩意儿好玩便玩什么。当初墨誉耿直,在黎贵妃面前有什么说什么,可如今百里明煦身边的太监宫女们被他折腾得不轻,又不敢跟黎贵妃告状,只得小心翼翼地由着他。   小全子看着不远处的圣上、黎妃,急得压低声音道:“七殿下,都什么时候了,您收敛点儿吧,奴才们的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了,求您发发慈悲吧!”   皇子骄纵,多数是不顾奴才们死活的,百里明煦被人捧惯了,听不得劝,天不怕地不怕地瞪着小全子:“让你去就去,别废话!要不然我就告诉母妃,天冷了,你不给我加衣,想冻死我!夜里还不给我水喝,想渴死我!”   小全子哪儿斗得过他这小祖宗,大冷天一头的汗也顾不得擦,只得说:“奴才……奴才不知黎大爷在何处……”   七皇子百里明煦终于不耐烦了,恨不得上前踢他几脚,没好气道:“我舅舅在这里,他要么就在他的戏楼子,要么就在掌仪司,哪儿偷闲就在哪儿,你这脑袋真是白长了,还不如我的大将军聪明呢!”   大将军,是他的蛐蛐儿。   两人闹的动静已经蛮大,只是众人碍于如今黎家一时无两的荣宠,忌惮着还未曾公之于众的储君人选,就算瞧见了也不敢多管闲事。   在御花园的转角处,一向好奇心极重的韩北回头看去。七皇子百里明煦发现了他的注视,挤眉弄眼地对他做了个鬼脸,神色间很是不满。   韩北冲他一笑,再回头时却心中疑惑,微一挑眉,这就是传说中即将被立为储君的七皇子?哼,他们尊贵的皇帝陛下还真是不拘一格。   谁让司徒皇后生不出儿子来呢,肚子不争气,也就怪不得别人。   想到这,韩北又念起了那个刚刚守寡的荣昌公主。他那夫君听说还蛮有本事,可惜命太短,竟死于兄弟相残。   韩北忘不了她在北郡府当众抽他的那一鞭子,调养了好两个月才恢复,勉强没留疤,害他到现在都时不时摸一摸脸颊。   当初他就在心里想,等到他得了势,定让她好看。如今看来,她也是该,左右逃不过寡妇的命。   此番来盛京之前,他还在心里想着再见她是什么情景,这会儿没见着,真是可惜,他连蔑视她羞辱她的机会都没了。   承恩殿的宴会上,君臣同乐,因此前突厥之祸淡了许久的掌仪司乐伎、伶人们也重新登台表演,黎戍忙得晕头转向,跑前跑后。   然而,黎戍在戏台后远远观望,见晋阳王对这些歌啊舞啊戏一丝兴趣也没,面色不曾有任何变化,他在心里琢磨,难道是江南的歌舞不对晋阳王的胃口?   待换了胡旋舞,那些舞娘们衣着暴露跳得起劲,文武百官看得入神,晋阳王却还是如此淡漠。   黎戍没辙了。   景元帝下的圣旨便是要好好伺候晋阳王,他使劲了浑身解数也不能让晋阳王满意,这可如何是好啊?   正着急,高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走过来,附耳对黎戍说了句什么,黎戍疑惑地点点头。   不多时,舞娘们撤去,乐伎开始演奏。   乐声刚起,黎戍便注意到晋阳王眉头一皱,执酒杯的动作也顿了下。   韩北也察觉到了,不明白他父王为何会对一首曲子如此在意,这是他跟在他父王身后这些年从未见过的。   景元帝似乎是为了众人解惑而笑道:“晋阳王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也不等晋阳王开口答复,景元帝便似忆起了往事般叹息道:“那时,朕和晋阳王都还年轻啊,在北郡府苍茫的大草原上肆意地跑马撒欢,听姑娘弹琴、唱歌,唱的最多的便是这首《离离原上草》啊。朕二十多年来每每忆起那个时候,实在难以忘怀哪!”   晋阳王在身下的那只手骤然握紧成拳,从这首二十年不曾听过的曲子里,他听到有个清脆而欢快的女声道:   “韩幸,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等到春天了,这些枯萎了的草又会重新绿起来,多有意思啊!”   “所以呢?”少年微一挑眉,好笑地问。   她脸颊红红:“所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个故事里的姑娘和她的爱人没能在一起,很可惜很可惜……然后,我想说的是,草木会有荣枯,周而复始,这是天命不可违,但、但你是我的荣、我的春夏,有你在,我绝不会有枯萎的时候。”   少年笑了,想必眉目疏朗,他在她的形容里沉吟,随后指向漫山遍野盛放的虞美人,念道:“珊儿,那些花,红的是你,白的是我,你等我……娶你过门……”   自此后许多个日夜,他想起来她的形容还是忍不住想笑,“你是我的荣、我的春夏”,那种发自真心的、嘴角微微上扬的笑容……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如今有人再用一首曲子逼他回忆,逼他念起这些年惨痛的失去,高高在上、肆无忌惮地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陛下好记性,臣却已忘了。”晋阳王的神色已恢复如常淡漠。   “是吗?那真可惜了,朕与皇后这些年可是爱极了这首曲子啊。她们用箜篌、笛子来奏,始终不如琴箫合鸣来得动听……”景元帝也饮了杯酒,锐利的眼眸笑看着晋阳王,有意无意地点拨着乐伎们。   景元帝素来恩威并重,今日却始终面带笑容,这种笑,睥睨天下,却又似乎想要表现得与人亲厚,因此格外与众不同。朝臣只觉得不同,又说不出哪儿不同,反倒明白陛下待晋阳王到底不一样。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最擅长的乐器是箫,琴箫合鸣,自然是他与后妃。如黎戍这种掌仪司司正或者景元帝身边的贴身内侍都明白,景元帝说的是他与黎妃娘娘,旁人却不知。   “陛下所言极是。”晋阳王沉默半晌,点点头,放下了手中酒杯,立刻有宫人上前来添满。   景元帝心有千千结,不经意间也随着晋阳王一般喝了无数杯,韩幸越沉敛,他越聒噪,看着杯中酒笑道:“晋阳王觉得朕这酒比起北郡府的忘忧醉如何啊?”   韩北坐在下方,已然有些受不了景元帝类似盘问般的示好,他父王好酒,千杯不醉,有什么可问的?父王还真沉得住气,半点脾气也无,到底为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这酒虽好,却喝不醉。陛下这些年,竟不爱烈酒了?”晋阳王端着白玉杯,抚着光滑的杯身,如实答道。   “烈酒虽好,可不能贪杯啊,尤其是晋阳王和朕如今都到了这把年纪,也该收了少年时的脾气了。再加上皇后每每劝朕少喝些,朕又岂能不听?”景元帝笑答,说起最后那两句,似乎满面春光。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皇后,炫耀着帝后之间的深情厚谊,知情人很费解,不知情的人心中各般滋味。司徒皇后不在,便只有黎贵妃一人伴在景元帝身侧,听见陛下这么说,黎贵妃的脸色微微一白,手指颤抖着捏紧了酒壶,亲自为景元帝又斟了一杯。   像是终于忍不住了,晋阳王抬起头来,淡淡问道:“皇后身子可好?”   他不问,她为何不在。   晋阳王全白的头发坐在那,面容早不如二十年前眉目如画,可景元帝却满心怒火陡升,他想起他早晨扇司徒珊的那一巴掌,他们真不愧心有灵犀,他才伤了她一回,韩幸就似感觉到了?还真是让人羡慕的心有灵犀!   除却怒火,更多的是浑身冰冷,她果然算得准,韩幸对她余情未了,她一直就在等这一天呢!   转瞬,他又自责不安起来,打了她,有人心疼,这个人也只该是他啊,怎么还会有别人?这个居心叵测的别人,是来抢回她的吗?   ------题外话------   写了好久,就只憋出这么点,本来还想来个大爆发什么的,又夭折了。   那个,咳咳,乌龟有话说,转眼,亲们陪我和流氓、小白一家子度过第二个新年了,作孽深重的乌龟发誓,不会让你们等到第三个新年了,咳咳,元旦快乐,事事顺心! ☆、第246章   其实,韩幸不过说了一句寻常的问候,甚至连半点情绪都不曾外露,景元帝却兀自心虚地想了许多。   然而,即便再心虚,景元帝仍旧带着关切叹息道:“晋阳王都已满头白发,皇后那身子受过伤,年纪一大可就吃亏了。入冬越发不好,所以朕便让她好生养着了,劳晋阳王惦念。”   景元帝轻飘飘一句话,便等于告知了韩幸,回京述职便回京述职,你不仅带不走她,你甚至根本见不到她。司徒珊被禁闭,外藩倘若敢擅闯后宫,绝不会只落得司徒赫当初杖刑的下场!   “陛下言重了。”韩幸声音平稳,对着凤座一拱手,好像那个女人坐在那儿似的:“愿皇后娘娘身子早日康复。”   景元帝微笑颔首,又问道:“说起来,皇妹离开京城往大西北,已近二十载,可还习惯北郡府的气候啊?”   外藩回京述职接风之礼,成了君臣之间叙旧谈心聊家眷的小宴,群臣插不上嘴,只能在一旁见机行事地变换神色。   景元帝口中的皇妹,自然是指玥长公主,那个传说中继承了其母白氏美貌的嫡出公主,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嫁之人也是当年大兴国最英俊儒雅的韩三公子,令多少人羡慕不已。   不过,提起玥长公主,那些略微知晓些往事的老臣并不愿有任何情绪外露,十八年前那一场皇位之争,已然让朝野震惊,成王败寇之下才有今日的局面。   那位玥长公主的同胞兄长,乃是当年的先太子,先太子趁先皇病重之机欲夺皇位,遭六皇子与司徒家联合剿灭。随后先皇病逝,六皇子登皇位,便是如今的景元帝。   若非看在那位白氏皇后出身西秦荥阳白家的缘故,加上景元帝仁慈,罪不及老幼妇孺,否则身为先太子胞妹的玥长公主又岂能置身事外?   即便息事宁人,当年先太子被废,景元帝登基时,大兴却还是爆发了与西秦之间的战争,那场战争持续了经年……   “多谢吾皇挂念,王妃安好。”晋阳王仍旧寡言少语地作答。   气氛本已压抑到极点,只有那些坐惯了饭局的朝臣才能忍受得了,七皇子百里明煦不过十岁,实在好动,他对宴会早已不耐烦,心心念念地想着他命太监小全子去做的事。他的席位正好侧对着韩北,韩北虽然定力比一个十岁孩童稍好些,但到底也觉得无聊,便在百里明煦左右张望时冲他一笑。   七皇子百里明煦对生人并不好奇,也不懂得外藩回京述职有何意义,他没好气地白了韩北一眼,觉得韩北异常大胆,宫里还没有哪个人敢对他这么不尊重呢,他又跟他不熟,也没让他笑,他有什么好笑的?   以上种种皆入了景元帝的眼,他对七皇子百里明煦向来宽容,便只问韩北:“韩三世子何事如此好笑?且说来与朕听听。”   韩北虽然在北郡府猖狂惯了,心里也从来没把什么百里皇室放在眼里,然而他到底年轻,在景元帝的龙威面前有点生怯,只得起身胡乱编了个理由道:“臣见这酒喝起来香醇无比,竟与北郡府的忘忧醉大不相同,兀自笑起自己的年少无知,还请陛下恕罪!”   景元帝对韩北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转而看向晋阳王,笑道:“韩三世子年纪轻轻却能说会道,一点不输晋阳王当年的风采,晋阳王好福气啊!”   “陛下太抬举孽子了。”韩幸面无表情,对夸赞或是嘲讽一概等闲视之。   酒宴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景元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放下酒杯叹息道:“朕喝多了,有些糊涂了,竟忘了晋阳王的世子、朕的驸马近日才重伤苏醒。此番晋阳王提前两月回京,本就为了世子而来,父子之情还未顾及,倒让朕拉着絮叨了许久,着实不该啊!”   景元帝的言语里颇为自责,晋阳王却拱手道:“犬子在京中,承蒙吾皇错爱招为驸马,韩家感念陛下恩典,即便犬子病死榻上,臣也该先来拜见吾皇,以全君臣之礼。”   好一个以君为尊的君臣之礼。   景元帝被晋阳王堵得严严实实,拿捏不住他任何一点错处,便略带责备地叹息道:“晋阳王言重了,父子之情几世修来的缘分,若是叫驸马听见,当真得寒心啊。好了,朕也不多言了,晋阳王长途跋涉也该累了,快回王府歇息吧,落驸马想必正在等候。”   皇帝都已经下了令,晋阳王又怎会反驳,于是,父子二人对景元帝恭敬地行了个军人礼仪,便在引路太监的指引下出宫去了。   随后,宴席便随之散了,景元帝在黎贵妃陪伴之下离开承恩殿,帝妃二人虽脚步相随,却谁都有些心不在焉。   刚入夜,夜风凛然,黎贵妃接过内侍手里的披风,快走两步上前,道:“陛下,风大,您要保重龙体。”   黎贵妃说着,抖开披风,踮起脚要为景元帝披上,景元帝本能地按住了触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回头看到黎妃,却有瞬间的怔愣,神色晦暗不明道:“哦,爱妃怎的在此处?” 冷风刮过,依仗猎猎作响,景元帝好似得了失忆症,不知此间何处。那些宫人都低着头,无人开口说一句话,连高贤也沉默。 黎贵妃秋水般的眸子沉下去,她笑了笑,继续为景元帝系着披风,动作熟练:“臣妾见陛下多饮了些酒,放心不下,所以来瞧瞧。” 她分明在他的身后跟了一路,往日那般威严精明的男人,竟至于没有发现,他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希望站在他身后的是谁? 多少年,黎姬在陛下的身边多少年,陛下记得吗?又有多少次他曾这般晃神,握着她的手,却念着未央宫里那个冷冰冰的女人? 最痛不过枕边人。 得了他的人,却得不了他的心。而他却也在为另一颗心夺不到的心患得患失。 “辛苦爱妃了。”景元帝坦然地受了黎贵妃的关心,却定住脚,遥遥地望着远处的宫阙道:“爱妃早些回去歇息吧,朕还有些奏折要批阅。” 说罢,景元帝拍了拍黎贵妃的手,便径自朝紫宸殿走去,他的背影已然不见年轻时的挺拔,今夜颓唐尤甚。 黎贵妃在冷风里站了许久,直到高贤提醒道:“贵妃娘娘,您快回宫去吧,当心着凉。” 黎贵妃回神,注意到高贤那张苍老却含笑的脸。近日她的大哥黎国舅与太监总管高贤来往过密,黎妃也是知道的,想起许久之前她的女儿对她说过的话,还有她大哥几次三番的告诫——黎贵妃在寒夜冷风中越发觉得心底冰凉。 她忽然觉得她老了,并非因为容颜不再,而是因为死老了,假如她永远也得不到陛下的心,那就让她的儿子得到那个万人敬仰的御座。她是比司徒珊看起来年轻貌美,可她再貌美还是输给司徒珊,这一生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被司徒珊压在头顶上——她的家族确实出身低微,司徒家的确是高门大户,可她们嫁的是同一个男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她还有个儿子,而司徒珊没有,她比司徒珊更有资格母仪天下! 黎贵妃带着满腹心事回到咸福宫,便有宫人给了她一封书函,打开一看,是她大哥黎国舅的笔迹……想也该知道,晋阳王回来了,他们的计划也该付诸实践了。 …… 晋阳王一行人的队伍正往城西晋阳王府去,那座府邸在他们韩家还未封王时曾为公主府,是当年还为皇女的玥公主下嫁韩幸时敕造。 十八年前景元帝登基,清除先太子余党,查抄公主府,大张旗鼓地迎娶当年司徒家的幺女为后,封当年的玥驸马韩幸为大兴国第一位外姓藩王,将仅剩的韩家血脉驱往边境北郡府。 名义上是封王,实际上是发配。这种手段,也只有百里尧想得出,也只有百里尧觉得这是对韩家的恩典。 后韩晔南下盛京为质子,景元帝为笼络人心以示宽容,将被查抄十数年的公主府赐还韩晔,充作晋阳王府在京中的一处行馆。那便是他们如今的去处。 十八年不曾回京,已忘了沿途原来是何风景,护城河畔的风依旧那么冷,那些小树早已长高长壮,不知哪棵是他亲手所植。苍茫的天地间,谁非过客?只有这些一岁一枯荣的草木才是主人。 一岁一枯荣啊…… 晋阳王装了太多心事,骑在马上一路无话,韩北却安静不下来。这冷风阵阵的护城河畔,这全然陌生的盛京城冬夜,对他来说都很不适应,而且,他们要去的行馆,据说是皇帝赐给他大哥的,他便觉得心里不平衡起来。 同为晋阳王世子,他韩北也该是晋阳王府的主人,为何一回盛京城,他还得去他大哥那儿“借宿”? 他大哥那种人,一点都不好相处,他一见他就不对盘,为什么围场上那一记冷箭不干脆射死他算了? 韩北面露不快,心里有万千的话想要说,奈何临行前已经被教导过,来到盛京城不准胡乱说话,否则军法处置。 远远的,已经见有人来迎接,一片亮堂堂的灯笼在前方候着,等人马开过去,那些人齐齐跪下,为首的是当年陪同韩晔一同南下的王府管家韩城,还有韩晔的亲卫韩文、韩武兄弟二人。 “王爷一路辛苦了,世子担心您忘了路,特让奴才几个来迎。”韩城笑道。 晋阳王仍旧是不苟言笑的,也不问韩晔病情如何,只是道:“前面带路吧。” 几个人翻身上马,走在最前面引着路,韩北越发不痛快起来,世子,世子,他们只知道韩晔是世子,还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旁人不知道,难道他们还不知道吗,王妃早就没了!长久以来最受父王宠爱的是他的母亲,别说老四老五老六算不上什么东西,就连王妃所出的他大哥韩晔,也不过是个质子罢了!若放在北郡府,那就是受过盛京朝廷羞辱的窝囊废,他大哥还娶了皇帝的女儿,一旦父王的大事一起,他是皇帝的女婿,其罪当诛! 无人去管韩北的心里如何念叨、不满,队列还是整齐而安静地到达晋阳王府门前,侍卫牵过晋阳王的马,管家迎着他们进去。 晋阳王刚走上高高的台阶,就听到前方有道温和的女声道:“落儿给父王请安。” 晋阳王冰冷的眸子扫过去,却毫无印象,他也不问,一旁的管家韩城忙道:“王爷,这位就是定安公主,世子的王妃。” “落儿因夫君伤重贴身照料,故未曾入宫为父王接风,请父王莫怪。”百里落素来八面玲珑,声音娇媚得能滴出水来。 韩北跟在晋阳王身后,听到这声音骨头里不自禁一麻,他朝那传说中的定安公主看去,发现她一双秋水般的瞳眸盈盈含笑,额前的银锁珍珠分外明媚。哦,原来这就是他大哥娶的那位公主。 百里落不曾见过晋阳王,初次见到公公,自然也满心期待,若能博得晋阳王欢喜,她日后也算更有依仗,因而是报了十足诚恳动人的态度来迎的,有些忐忑地等着晋阳王开口。 “恩。” 晋阳王应了一声,声音浑厚低沉。就在百里落以为他会继续说话夸赞她两句时,他已迈开步子朝院内走去,那身厚重大氅披在身上,走起路来却脚下生风,刮得百里落乱了鬓发。 新妇拜见舅姑,得到的,只有一句生硬的“恩”,连一个字句也没有,好像她的娇媚温柔以及黎家如日中天的权势,在她公公晋阳王的眼底一文不值……她百里落一文不值。 这个认知,让百里落一呆,半天没缓过神来。 ☆、第247章   “韩北见过大嫂。”   与晋阳王的冷淡不同,韩北上前,对着百里落拱手行礼,脸上堆着少不更事般的轻狂笑容。   百里落的性子表面温和,实则睚眦必报,在晋阳王处受到冷落,是她从未料到的。这会儿韩北给她请安,她也没能开怀起来,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扫了韩北一眼,心道,不过是一个妾室生的儿子,沾了晋阳王府的名声罢了,如此笑盈盈地叫她大嫂,他有什么可轻狂的?   在她的眼底,只有韩晔才配得上晋阳王世子之名,太轻贱的东西都是糟粕。   然而,百里落终究是八面玲珑的手段,一瞬间就敛去了眼底的那抹厌恶,回以一礼道:“三弟有礼,夜深风大,快进府吧。”   见百里落如此温柔大方,韩北不自禁想起那个抽了他一鞭子的婧公主来,都是皇室公主,温柔的就是比泼辣的更招人喜欢,他大哥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吧?   要是娶了婧公主,不等于将一头母大虫娶回家供着了吗?瞧瞧那个可怜的婧驸马,现在已经躺在地下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多谢大嫂!”韩北上前两步,毫不客气地跨过门槛,与百里落同行,还时不时地与她聊着,很是熟络的样子。   百里落心上不痛快,早已不耐烦,脸上却仍旧带笑。走了几步远,百里落的眉头不自禁皱了起来,她的公公晋阳王去的地方不是韩晔的住所,而是为他收拾出来的院落——   听闻儿子重伤不治,晋阳王大老远的回京述职,因君臣之礼不得不先去拜见陛下也就罢了,一回到王府别院,第一个想着去探望的居然不是他的儿子?   这已经超出人之常情,百里落想不出缘由,心下却担忧起来,难道说……韩晔并非晋阳王最器重的儿子,他根本不在乎韩晔的生死?   正因为如此,韩晔的性格才如此冷硬,无论是对任何人,即便是对他自己都狠到极点?   百里落始终惦记着韩晔的秘密,韩晔说那个秘密快要揭开了,到时候她便知晓,她已然有些迫不及待。   韩文韩武敲门时,韩晔正在喂着笼中的白兔子小黑吃东西,它在他这儿养了几个月,却不见胖,反而一日比一日消瘦。韩晔的身子还未痊愈,胸口的位置中了箭,便一直疼到了心里。他披着衣服坐在椅子上,见小黑不肯再吃,他将一根手指伸进笼子的缝隙里,逗着它白色的毛茸茸和三瓣嘴。   小黑蹲在那,眯着眼睛蹭着他的指头,乖顺无比,忽然不知发什么疯,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指上。兔子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韩晔的手立刻被咬破,两串血珠从兔牙刺过的地方滚落。   韩晔却半分不恼,往日深邃的星眸带着一丝难得一见的溺爱,他将笼子拎起来,笑声低低的:“她在的时候怎么不敢咬?等她走了,便只顾拿我撒气,你是知晓她不会再回来罚你了吗?”   兔子会咬人,却不会说话,韩晔的问只能是空无回应,兔子看着他,似乎越发郁郁,缩到笼子里头睡觉去了,不肯再听他说话。明明是她送给他的生辰之礼,若没有她在,它却不认他。   “世子。”   这时,韩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韩晔将铁笼子放回了桌上,眸子里的宠爱与宽容逐一消失无踪。   “世子,王爷已经去休息了。”韩文立在那儿道。   “嗯。”韩晔没什么表示。   这父子二人,竟没有任何欢喜相见的心思,一个比一个淡漠。   “三世子来探望您。”韩文又道。   “大哥身子可好些了?”   不等韩晔有任何表示,准许他进来与否,韩北已经跨过门槛自顾自走了进来。他着一身厚重铠甲外系披风,眉宇间已略微长开,跟五六年前韩晔离开北郡府时大有不同。   韩晔其实已经认不得这个弟弟,他的兄弟不少,共有五人,而一母所出的那个弟弟,尸骨埋在夏天时虞美人开得最烂漫的那块陡崖上。据说,站在北郡府法华寺的佛塔顶端,可以望见那方遥远的陡崖。   骨肉亲情,对韩晔来说,是已经入土的东西,无甚挂牵。   面对韩北的关切询问,韩晔只淡淡点了点头,便算给了答复。   韩北早就恨着韩晔的高傲无礼,这会儿他开口,韩晔居然连哼都不哼一声,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见百里落陪同他进来,韩北便转移了目标,对着百里落道:“大嫂,此番父王从北郡府带来了人参鹿茸,大哥若是服下,身子定能很快康复。”   因有前车之鉴,差点死于非命,百里落这几日听了韩晔的话,不敢再私自出府去,担心遭遇杀生之祸,且她念起往后的好日子,觉得兴奋不已,连日来跃跃欲试地在韩晔面前学着如何做一位贤妻。   韩晔不答话,百里落便替他周全,笑应道:“多谢三弟关心,夫君已好多了。”   韩北的话素来多,少时也就罢了,自韩晔南下为质子,北郡府便任他逍遥,加上他娘受父王宠,他简直无法无天,也一点都没打算将这位在盛京为质子的大哥放在眼里,更没有看人眼色知晓进退。   他如无无人之境般环顾着屋内的陈设,感叹道:“大哥,你这新房布置得相当简陋啊,大嫂难道不觉得委屈?作为大兴国尊贵的定安公主,岂不应该锦衣玉食才对?晋阳王府虽地处边境,却也是国之要塞,八百里大西北绝不会让公主受委屈的!”   像百里落这种修炼成了人精的,怎么可能看不出韩晔的喜怒,即便韩晔不说,他也当是不喜欢韩北这番“豪言壮语”的,她便笑道:“三弟说笑了,大西北固然物产富饶,勤俭才是为家之本,夫君在吃穿用度上从不铺张,而且,本宫的嫁妆至今未曾动过,锦衣玉食又有何难?”   韩北不想百里落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素来是个不服输的骄纵个性,当下便不大舒服了,说话也更加没了分寸,笑道:“哦?如此说来,大嫂出嫁时的嫁妆很了得了?不知比那位荣昌公主如何?我在北郡府时曾听闻,那位荣昌公主由十八人抬喜轿抬入夫家,嫁妆多得让相国府的账房先生花费一个月都没能点清,还曾开七日流水席招待来往百姓,那才是真正的荣宠之极吧?”   提起这件往事,百里落的脸色顿时一白,连一向长在脸上的笑容都被扯了下来,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被拿来跟百里婧比较。   韩北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往她的痛处戳,这些嫡庶之分她本已忘得差不多了,他居然如此嚣张地提醒她。她的嫁妆固然丰厚,可与百里婧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任何人都可以瞧见当初她的父皇对百里婧的偏袒,韩北着实可恶之极!   百里落耿耿于怀的大婚之喜,何尝不是韩晔此生最大的痛处?他的手抚向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想起那件被撕成两半的嫁衣。   “三弟这话就没意思了,嫡庶到底有别,本宫非皇后娘娘所出,人尽皆知,荣昌公主荣宠天下也是理所当然,难道谁还敢有异议不成?本宫是皇帝的女儿,已然如此,若三弟他日成婚,还指望着能将那府邸建得比这王府别院还大吗?或者,还指望能娶上王侯之女?各人当有各人的分寸才是。”百里落嘴角微勾,毫不客气地哂道。   她的公公待她如此冷漠就罢了,难道她堂堂百里皇族公主,还需要对一个庶出的小叔礼让三分吗?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虽然百里落没动手,可韩北的脸却被打得生疼,他胸口涌起无限怒火,却不好正面发作,只道:“他日韩北娶妻,像大嫂这样贤良淑德的公主,固然是指望不上了,可像荣昌公主那种克夫之命的寡妇,倒也未尝不可!”   他这句掷地有声,带着少年独有的自信狂妄。   百里落原本的怒意在韩北这声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中散去一大半,羞辱百里婧,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乐趣,若有人同她一起羞辱,她便不介意与那人化去干戈。   想着那日听母妃说,西秦大帝派人送来和亲书,要求娶百里婧入秦,她心里的不甘与愤怒至今未散,于是,百里落便跟着韩北笑起来:“三弟果然志向远大,我那可怜的妹妹倒还真与三弟同岁,若真有那一日,未尝不是段好姻缘。夫君你说呢?”   若是从前,百里落清楚知晓,敢在韩晔面前提起百里婧,得付出不小的代价。她曾被韩晔打过,理由都是因为百里婧。   可自从韩晔中箭,西秦细作被抓,韩晔再没对百里婧的一切有任何反应,她成了寡妇,他也没去探望一眼。这种弃之不顾的狠,怎么可能是心中还有她?   “这些不知死活的话,都是父王教你的?”韩晔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令人不寒而栗。   韩北到底年轻,气场不足,听到韩晔这句问话头皮一麻,父王在南下之前说过,到了盛京,谁人敢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以军法处置。他敢在这儿大放厥词地肖想那位寡妇公主,本已是触犯了父王的命令。   韩北信不过韩晔,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去跟父王告密,他勉强地笑:“大哥,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那寡妇公主哪能是我想娶就能娶得了的?我们兄弟二人难道连个玩笑都不能说吗?哦,大哥你好好休息,我……我先去睡了……”   说着,韩北也不等韩晔反应,忙不迭地冲出门去了,都是韩家人,他也真不信韩晔会把他怎么样。顶多不过就是跟父王告密,韩晔还能将他交由皇帝处置不成?   韩北走后,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百里落不知道韩晔的冷淡是因为韩北,还是因为百里婧,她努力地想缓和气氛,正待开口,韩晔却先出声了:“你也出去。我乏了。”   不指名道姓,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命令。   不过,百里落已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她也不生气,很温顺道:“夫君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同去给父王请安。”   韩晔不答。   百里落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只得默然退了出去。   待门从外面关上,韩晔走到桌前,伸手打开笼门,将白兔子抱进了怀里。他抚着它雪白的毛发,眼神黯得犹如修罗之神,白兔子小黑许是察觉到他掩藏不住的杀意和手指冰凉的温度,在他的怀里乱窜起来,异常地不安。   ……   百里落刚离开韩晔的房间,就见花园里她的贴身丫头春翠正好来找她,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公主,国舅爷托人送来了信。” ☆、第248章   百里落回到住处,拆开了那封信,看罢,在烛火上烧了,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无论晋阳王回京待她如何冷淡,等到大事一成,他哪怕再高傲,也还得拿她当儿媳看,否则,就是不把整个黎家放在眼里。   第二日,韩幸仍旧没有前往韩晔的住处探望他,似乎已忘了他这个儿子,更不在意他重伤的事实。反倒是韩晔拖着一身病体,先过门看望父亲。   屋子里没别人,父子俩对坐,陌生人一般静默。   韩晔是了解他父亲的,也遗传自他的好涵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终于,还是他父亲先开了口:“你娶的那位公主也不过如此。”   韩晔淡静的星眸无动于衷:“娶都娶了,还能休了不成?皇家的公主岂能说休便休?”   晋阳王盯着他手里的那杯茶,有些话没说,只拐弯抹角:“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韩晔知晓他想说什么,他偏不如他的意,面色一丝不改:“都是皇家公主,没什么不同。”   晋阳王一时无话。他所有的儿子都有各自的优劣,他可以准确地知晓他们的缺点和软肋,独他的嫡长子,他无法左右他的一切,他有他的思想,且藏得太深,深到连他这个父亲也常常觉得脊背发凉。   父子俩默不作声地继续喝茶,连交谈都寥寥。   直到韩晔出声:“父王只可在这盛京逗留半月,此后,怕是永生不得归来。若有放不下的人事,可尽早去办了。”   让儿子来提醒他应该怎么做,以一种完全敬告的态度,不带半分商量,晋阳王居然也没恼,顺着韩晔这句话认真地陷入了沉思……   其后十日,晋阳王见了景元帝不下十次,那个九五之尊盛情邀请他出席各类宫廷宴会,陪着他走遍整个盛京城的繁华之地,君臣之间叙说着二十余年前的友谊,累得文武百官也只能相随。   十日之中,司徒皇后始终不曾露面,倒是黎妃见了多次,也能借着儿女亲家之名与晋阳王说上几句家常话。   韩晔仍在府里养伤,一直是韩北伴随晋阳王左右,他自己也颇为自得,很有一种凌驾于他大哥之上的痛快之感。   然而,时日一久,韩北越发感觉到他父王的焦躁,自他记事起,这种焦躁从未在他父王身上出现过。不过,鉴于他父王的脾气向来不好,韩北不敢随便问询。   十月最后一日,刚入夜,韩家父子三人正一桌用膳。   韩北这几日随父赴宴,尝了太多珍馐菜肴,看着面前桌上那十几样菜式,又瞥了瞥他大哥大嫂,便打定了主意挑挑刺。谁让这个家不是他做主,总不能让人以为他不存在吧?   韩北正待说话,在一旁布菜的管家韩城笑道:“王爷,明儿是初一,您许多年不曾回来,何不去法华寺瞧瞧?如今的法华寺成了镇国禅寺,香火很旺,与咱们北郡府的法华寺可大不相同。”   “废话,江南和大西北当然不同,江南的百姓们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拜佛。不过是座破寺庙,有什么特别?”韩北以为他父王会怒,这不是明摆着在诋毁北郡府吗,他便率先开了口。   百里落还在观察她公公的脾气,即便对韩北不满,却也知道这种时候她不该开口,便沉默地继续吃着碗里的菜。   晋阳王似乎也很赞同韩北的这番言论,整张脸写满了冷然。   韩城忙道:“三世子可不能这样说,寺庙之所以香火旺,当然是有原因的,百姓们都信,咱们也可以去求个签图个乐。哦,听说皇后娘娘明儿也会去的……”   最后一句话如同砸入水波中的石子,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那又怎么样?”韩北依旧傲慢,“难道皇后娘娘拜的神佛,咱们也得跟着拜?大兴律例里也没写啊!”   “住口。大逆不道的东西。”   晋阳王竟罕见地开口训斥了韩北一句,然而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意。   韩北手里的筷子一抖,差点没跪下去,他也不知说错了什么,委屈地苦着张脸:“父王,这不是在外面,在外面我不会随便乱说的……”   见晋阳王的脸色还沉着,一直从不掺和是非的韩晔却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头也不抬地淡淡说道:“凡事见过了,才知道其中的好坏。三弟若有疑问,大可明日随父王去法华寺看看,也不耽误什么。”   韩北心里冷哼,等着他父王发难训斥他大哥,他大哥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怎么就知晓父王一定会去法华寺?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父王再开口,不知是默认了韩晔的话,还是压根没放在心里。   十一月初一一大早,天还没亮,韩北的贴身小厮就来床前唤他。   韩北睡意正浓,很不耐烦地踹了他两脚,骂了两句,继续睡。   那小厮急了,上前掀他的被子:“哎唷,我的三爷,您快起来吧!王爷已往法华寺去了,您还不跟着?”   韩北眼睛还没睁开,耳朵却醒了:“你说什么?父王去法华寺了?”   “是啊,三爷,您再不起来,跟不上了!”小厮忙去给他拿外衣。   “你这个该死的奴才,怎么不早说!”韩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接过小厮的衣服往身上套。   韩北倒不是因为他大哥的那句话才非得跟着他父王不可,而是他此次随父王南下,本就是为了讨父王欢心,证明自己才是父王最宠爱的儿子。   父王走到哪儿,都带着他,这便是最好的证明。而他作为儿子,服侍父王左右也是理所当然,就这一点而言,他比他那冷冰冰的大哥好太多。   韩北梳洗罢,连早膳也来不及吃,跑出去,将将跟上晋阳王的队伍。他爬上马喘息,一边平复着胸口的气息,一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晋阳王没有管他在不在,也没有差人询问,身下的马走得很快,隐隐带着急迫。若非途中要经过一段闹市,不得滋扰百姓生活,恐怕他早已快马加鞭。   一行人去到法华寺时,或许是太早,竟连人影也没见着几个,韩北一边打着哈欠翻身下马,一边在心里抱怨他父王怎么也有失策的时候。难道说,想早些拜完所谓的神佛早些回去?可这也太早了,朦朦胧胧的,连神佛的影子都瞧不清吧?   寺院门前下马徒步,晋阳王率先走入寺门,有僧人上前迎了,得知他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一路上为他介绍着各个菩萨的所在。   这样一路走一路拜,韩北真是厌了,可他父王特别有耐心,一句牢骚都没。他没有办法,只得继续跟着。就这样,一直从蒙蒙亮走到天透亮,将整个寺庙都走了一遍了,韩北还不见他父王有要回去的意思。   他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见一棵挂满红绸带的菩提树下站着一伙人,打扮倒不似大兴人,而且个个生得不错,应该不是普通人家。   韩北便问:“那些是什么人啊?”   随行的小沙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双手合十答道:“施主,那些是西秦来的使者,今日也在寺中上香。”   “西秦人?”韩北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自觉地看了他父亲一眼。   然而晋阳王没有什么反应,对这些西秦使者一点兴趣也没有,连一句回应也没给。   韩北心里憋得快疯了,他父王到底什么意思啊,来这法华寺逛啊逛,有什么好逛的?早就听说西秦派使者来了大兴,两国缔结了盟约,若果真如此,父王难道不应该提防吗?   来盛京好些天了,皇帝也没引见过西秦使者与他们认识,韩北也闹不清合不合规矩,只是担忧更甚。   韩北正在乱七八糟地想着,那位一直站在晋阳王身边的僧人开口道:“王爷已熟知寺中详情,贫僧告退。若王爷喜清净,可往后殿听听琴声,可一洗心中烦忧。阿弥陀佛。”   那位僧人说完,双手合十,轻缓一点头,便退了下去。   韩北正在心里骂老秃驴话真多,不远处有人的窃窃私语也传进了他的耳朵:“皇后娘娘与荣昌公主一同来了法华寺,咱们快去跪拜吧!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百姓不得停留过久,听说要清场回避……”   清场回避?   韩北皱起眉头,司徒皇后和那个寡妇公主的架子够大的啊!不是说在神佛面前无贵贱之分吗,为何还要清场回避?   韩北天生反骨,尤其见不得盛京这些皇帝皇后公主们的嚣张气焰,他再次看向他父王,期盼他父王做出什么抗争的举动来。   这一回,晋阳王竟如了他的意,也没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对小沙弥道:“领本王再去逛逛。”   “是。”小沙弥应下。   韩北立刻喜形于色,心道,父王早该如此,为何要把百里皇族放在眼里?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便不会知道整个大兴江山是得了谁的庇佑!   韩北随着晋阳王的步子,往他所不知的方向走,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几个西秦人,见他们站在菩提树下没动,竟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呵,西秦人的胆子也不小嘛!   ……   自从丧夫守寡过后,百里婧一直呆在深宫之中,谁也不曾见过,听说初一她的母后要往法华寺上香,她想起些往事,便也跟了来散散心。   凤撵在寺院门前停下,无数的百姓跪地而拜,禁卫军小心地护送她们入内。   皇家的女儿,除非国丧之时才会披麻戴孝,否则哪怕她死了驸马,成了寡妇,也仍旧不可在宫中着丧服。因此,百里婧这回着一身明黄色华服,已除去墨家的服色,首饰齐整,妆容冷艳,全然昭示着大兴国嫡公主的尊贵。   然而,与她身边的司徒皇后一比,她又显得太过稚嫩,司徒皇后身上那种冷然气度,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让每一位胆敢直视她的人胆寒不已。   “从前每逢初一十五,母后都去大护国寺或凌云寺上香,今日为何竟想来这法华寺了?”百里婧已许久不曾见过她母后,这些天在宫里,她每日去未央宫请安,都会被福公公拦在外头,问了又说没事。这些年母后的脾气都这样,百里婧虽然不甚担心,却也还是有些疑惑,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母后,她自然要问一问。   司徒皇后转头看了她一眼,往日锐利的凤目不带丝毫凛冽,她竟微微笑了:“母后年轻的时候常常往这法华寺跑,比你和赫儿来得更勤,也信菩提树上的红绸带一说……”   百里婧的眉目渐渐变得晴朗,母后从未对她说过这些,她认真地听着,好像也能对母后年轻时的快乐感同身受似的。   “年纪一大,这种闲心便没了,觉得哪儿的神佛都一样。母后这几天忽然想起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好像许过一个什么愿望,就在这法华寺内。可母后记不得了,也担心日后忘得更快,便来找一找……”司徒皇后说着,笑了笑。   百里婧觉得母后的这一笑异常地好看,她虽然不知道这可能是个什么样的愿望,心里却希望母后能够找回来。她也跟着笑了:“母后若是记起来了,再对婧儿说说?”   司徒皇后看着她那张一笑倾山河的绝美容颜,轻点了点头。   等到母女二人在大雄宝殿内拜过了佛祖,司徒皇后便由住持大师领着往畅音阁去了。百里婧想起母后说想来找找忘记许久的心愿,怕打扰了母后的清净,便没再跟着,心有所感地去往药师塔的方向。   往药师塔必经过菩提广场,那棵菩提树仍旧苍翠,树上挂满了红绸带,只是与春日不同,树下落了满地的菩提子。她看向身边,只有禁卫军和几个宫女太监,不见韩晔,不见墨问,也不见赫,连木莲也不见。她头一次感觉到深深的冷清和空洞。   即便如此,百里婧还是在树下驻足停留,仰头看着那些红色的绸带,上面写满了百姓们的愿望,不知母后的愿望是否也挂在上面,不知百姓们几人能得偿所愿?   就在这一片寂寥清净之中,百里婧的眼角扫到了什么,她便转头看去,见一群人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看着她。整个寺内都已清场,百姓们俱都回避,唯一剩下的不过是些身份尊贵的人,一看他们的穿着,百里婧便知道为何了,这些是西秦的使者。   在她瞧见他们的时候,为首的西秦人快步朝她走来,以异常恭敬的姿态对她行礼:“西秦使者聂子陵拜见荣昌公主,愿公主万福金安。”   经过墨问的事情之后,百里婧对西秦人一直没什么好感,她始终无法释怀那首《苍狼白鹿》的曲子,她虽然不说,心里始终对西秦人隔着一层。   因此,在看到西秦使者聂子陵时,她的神情也是淡淡,全然不理会他的恭敬:“免礼吧。”   “谢荣昌公主。”聂子陵这才敢抬起头来,为了某个目的,没话找话道:“真巧,今日能在此处遇见公主殿下,真是聂子陵的荣幸。”   百里婧的表情淡漠,也没有对聂子陵笑的必要,她虽然觉得寂寥失落,却着实不愿面对陌生人,便冷冷淡淡一笑:“着实很巧,本宫要去放生池,聂大人请随意。”   说完这句话,百里婧的眉头一皱,朝聂子陵身后那些随从看去,她总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目光,但细看去,那些人却都又低眉顺眼的,没什么特别。   聂子陵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看向他身后,心里七上八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拱手道:“公主请——”   在西秦使者面前,百里婧身上大兴国嫡公主的傲慢与尊贵展露无遗,她径直从他们一伙人面前走过,连眼角都不再扫他们一下。   待她的背影越走越远,被一丛树影挡住,聂子陵忙转过身朝随从中的一人看去,无声地询问着。   那人的个头不低,身材平常,样貌也普普通通,属于放在人群里绝对找不着的那种。那人的脸色不大好,盯着聂子陵,使了个眼色。   聂子陵跟被雷劈了似的,忙道:“咳,咱们……咱们也去放生池逛逛,听说那儿景色不错,水波荡漾的……”   他只差没直接说,婧公主在那儿,奉主子旨意,咱们快追!   ------题外话------   【小剧场】   流氓:(默默流泪)吾家小白白果然看不见长得不好看的人……   桂九:(点赞)我大秦cosplay事业发展得不错,个个都是卧底好手! ☆、第249章   他们一群人还没到跟到放生池,离了足有十丈远时,聂子陵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什么水波荡漾,放生池里竟结了一层冰!   不是说江南气候温润,一年四季都不结冰下雪吗?大兴这鬼地方时时刻刻坑死他不偿命,每一次还都在他主子面前,岂非他聂子陵八字招灾?   聂子陵心里在滴血,偷眼看看他主子伪装成的那个侍卫,却发现他主子根本无心去管放生池水是干了还是冻了,一双眼睛只在荣昌公主身上,她走一步,他的目光跟一步。   然而,即便再急迫,他们几个却不得不在此处止步。   倘若再跟过去,荣昌公主肯定要嫌弃,到时候会有什么后果,谁也料不到。谁让他们如今在他国的地头上,还只是些与大兴公主身份差距太大的使者而已。   聂子陵学聪明了,知晓他主子定然是想寻些理由来与荣昌公主更亲近,但他着实想不出点子来,又担心即便想出了,也只是馊主意,便打算转移目标。   桂九这回也易了容跟来,聂子陵知道他是个马屁精,一没了主意就看他:“老九,你怎么看?”   聂子陵没想错,桂九的确是个马屁精,而且,他素来鬼点子多,也不藏着掖着,笑嘻嘻道:“聂大人,我瞧见那边开了不少山茶花,刚入冬,花儿都谢了,就剩这么点儿好颜色。不如你去跟僧人要了来,献给荣昌公主,聊表些心意,如何?”   桂九说献给荣昌公主时,眼睛看着他主子。聂子陵被桂九和薄相算计了那么多回,算是学聪明了不少,他咳嗽了一声,抬头挺胸趾高气昂地吩咐他主子道:“你……你去把这事儿办妥了,要是哄得荣昌公主高兴,重重有赏!”   桂九在他主子旁边暗暗朝聂子陵抱拳,乖乖,胆儿也太肥了,这颐指气使的口吻学得蛮快啊,居然敢对主子发号施令!   聂子陵被他主子看得冷汗都滴下来了,这才见他主子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朝扫地的僧人走去。聂子陵是使臣,西秦使者里官最大的那个,不能纡尊降贵地追过去啊,桂九却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充当他主子的嘴巴去了。   许是桂九的嘴巴厉害,又或是给了僧人不少好处,一会儿功夫不到,桂九和他主子便一人抱了一盆山茶花回来了。一盆白茶花,一盆红茶,都是极珍贵的品种,花枝修剪独特,极具观赏价值,送人定然不成问题。   聂子陵见他主子抱着那么大的花盆,心里哪能好受?他主子那等尊贵的身份,把什么低下的事都做尽了,他们这些奴才看着真真惶恐不安。可这地方人多眼杂,他又不能亲自去慰问或者伸手帮忙,只得继续站在一旁观望。   桂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主子旁边,借着花盆的阻挡,对他主子耳语道:“主子,您这样送花啊跟踪啊也不是办法啊,不如改明儿混进大兴皇宫去,跟着婧公主做个贴身的……那个……咳……”   忽然想到能跟在婧公主身边的除了宫女就是太监,以他主子这拔尖的个头和身段,显然不好扮女人,至于另一种人嘛,光想想就简直大逆不道,国将不国……   桂九忙用假咳遮盖了过去。   被聂子陵颐指气使,又被桂九如此大不敬,扮作奴才的男人却没工夫恼火,他的脚步朝着他的妻的方向,每走一步便离她更近一分。   若他以墨问的身份活着,这个时候只需立在原地等,他的妻定会不顾一切朝他奔过来,他哪用像现在这样每走一步还抱着沉甸甸的大花盆……   “来者何人!”   还没走近,十步开外就有禁卫军拦下了他们,连靠近都不能了。   桂九会打圆场,笑嘻嘻地将花盆放下,擦着汗扬声道:“小的是西秦来的使者,这花是我们聂大人专程献给荣昌公主的,还请荣昌公主收下。”   在桂九说话的时候,处于宫女太监和禁卫军护卫之中的百里婧朝他们看了过去,神情却仍旧冷若冰霜,她对身边的宫女说了句什么,宫女走过来传达道:“我们公主说了,倘若西秦使者喜欢法华寺,就到处逛逛,寺中风景的确不错,只是不要打扰她,这寺院之中还是清净些好。也无须在公主面前摆弄这些花草,公主并不喜欢茶花。”   这位宫女话音刚落,另一位宫女又走了过来,比方才更添了几分恼意,道:“劳烦两位转告聂大人,有什么话日后再商量也无不可。然,西秦的使者当中若有人敢放肆无礼,也就别怪公主不客气!尤其是这位使者——”   宫女的嗓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没好气地瞪着桂九旁边的男人:“从一开始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公主瞧,即便我们公主拥有天下无双的美貌,也并非凡夫俗子能够随意瞻仰的!要是再有下次,即便贵国使臣大人不动手,我们也会将他的眼睛挖出来泡酒!”   桂九一张脸第一次涨得通红,他们尊贵的大帝在大兴国荣昌公主面前被人骂成孙子一样,理由居然还是觊觎美色,胆敢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公主看,这真是太不像话了!好在聂子陵旁边的那些暗卫都离得远,要不然,恐怕早就打了起来。   见到她的妻黯然神伤的表情,男人本就不怎么沉得住气,一听宫女这话,他的怒火一下子冲上了脑门子。   什么叫直勾勾地盯着?这不是在骂他登徒子耍流氓吗?!   他看的是他的妻,他摸过睡过各种折腾过名正言顺娶过门的妻,怎么就直勾勾色迷迷该挖了眼睛去泡酒了?!   然而,他的火气来得快,压下去也快。   他认得这个宫女,据说是从小在锦华宫里头伺候着的,她说的话肯定就是他家小心肝的意思,她宫里的宫女个个被她惯得胆儿肥。   再细细一想,可不全都是他的错吗?   他不该死,不该走,不该让她伤心难过,不该闹到今天这种她在深宫他在冷宫的境况。他家小心肝认不出他,谁让他身上裹着这些不合身的衣服、顶着这张太过普通平庸的面容呢?   总而言之,都是他的错。   虽然他现在极度想冲过去,狠狠地抱住她吻住她压倒她,让她以惊慌失措又欣喜若狂的态度,认出他再折磨他……   然而,最后他却不得不借着低头的姿态,掩盖住黑眸中的翻江倒海,他认了,他是登徒子,他是耍流氓,他不该觊觎刚丧夫的可怜小寡妇——她的发髻上还簪着一朵不显眼的白绢花,她在念着“死去”的他……   “请荣昌公主息怒,他没怎么见过世面,绝对没有轻薄荣昌公主的意思,实在是被荣昌公主的绝世风姿所震慑,简直惊为天人哪!”桂九还是要替他主子打圆场,“既然公主不喜欢这花,小人便搬走扔掉,未免碍着公主的眼了。”   说完,忙拽着他主子再抱着花盆折回,别提有多尴尬了。   等到桂九和他主子才走出几步远,却听到身后那个泼辣的宫女急道:“公主,您怎么了?”   尽管被警告再看当心被挖眼,桂九还是发现他家主子回头了。   关心则乱。且乱得一塌糊涂。早忘了谁是谁,什么奴才或皇帝,她是他的妻,他不心疼都不行。   一群太监宫女禁卫军保护之下的百里婧,并没有遇到来自外界的威胁,她只是觉得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她难以启齿。   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她将脸转向离她最近的宫女:“药……”   “公主——”宫女忙递上小小的白瓷药瓶,百里婧倒出一颗药丸吞了下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吃下了药丸,她便觉好多了,颤抖也渐渐平复下来。   “公主,好点了吗?”宫女们在一旁急问道。   百里婧气色不佳地应道:“嗯。我想去药师塔拜一拜,走吧。”   她将那个装了药丸的白瓷瓶捏在手心里,轻轻一晃动,就可以感觉到药丸已所剩无多。如果没有了它,她该如何活下去?   她在等赫回来,也许只有赫才知道这药是怎么来的,而她,不能没有它。   一行人渐行渐远,君执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寒波生烟般冷凝,放生池旁再无旁人,他出声问道:“桂九,你看得出来她怎么了吗?她是不是不大好?”   前一刻低入尘埃的羞辱,没有让男人的脸变色,可他的妻一旦有一丝不好,他便再也无法镇定自若。   ……   法华寺的畅音阁坐落在一处人工堆砌的假山之上,时而有精通音律的僧人在此抚琴,琴声悠远,堪称天籁。据传此琴台为先太子命人修筑,在景元帝登基之后便荒废了,半年前法华寺被封为护国禅寺,这才陆续地恢复了二十多年前的功用。   晋阳王在此徘徊良久,看着僧人指间弹拨的琴弦,却始终记不得那时的《离离原上草》是如何用琴笛合奏的,甚至,他连那个女人的脸都快要记不起来了。   江南的假山石与大西北的土崖峭壁到底不同,连琴弦弹出的声音也格外陌生。   等了一个时辰,未能等到一人前来。   这畅音阁仿佛被人忘了,孤零零的立在此处。   韩北本就是好动的性子,在一旁更是等得焦躁不已,他不明白他父王怎么回事,一大早来这儿就为了听这几曲破琴声?要是他父王喜欢,无论在大西北还是在老皇帝的宫里头,有的是听烦了的时候。   心静则琴声静,心燥则百般磨折,韩北终是受不了地自石凳上站了起来,对晋阳王道:“父王,天也不早了,快日中了,儿子去问问寺里有没有斋饭,不如吃了斋饭再回吧?”   晋阳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韩北都有些怀疑他父王有没有在听他说话,可要让他再耐着性子一声不吭地听一个时辰的曲,他非得疯了不可。他宁愿去看那些和尚们做斋饭。   韩北当然不会真的亲自去瞧和尚们的厨房如何烟熏火燎的,他打发身边的小厮去看看,自个儿便循着记忆找回菩提广场。   他方才瞧见了不少西秦使者,见皇后和公主来了也不避让,好像蛮有意思的,他想瞧瞧传说中苍狼白鹿的后代是如何的能耐……   然而,韩北失望了,菩提树下并没有那几个西秦人,而是立着一位身着宫装华服的女人。   那女人面朝菩提树而立,腰背挺得笔直,尽管还没瞧见她的面容,韩北却下意识地明白,这个女人似乎不好惹。若说她是一位贵妇,身边却并无旁人,若说她不是,这雍容气度和华服裹身又该如何解释?   韩北胆子大,尤其对盛京城的一切充满了敌意,他也不走,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贵夫人,等待她转过身来。   可惜韩北失算了,整整站了半盏茶的功夫,都没见她动一下,她就像块木头似的钉在了地上。   就在韩北失去了耐心,准备主动上前去窥探时,那个贵夫人似乎听见了响动,缓慢而从容地转过头来。   看到她脸的那一刻,韩北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叫出声:“娘?” ☆、第250章   才开口,韩北便蹙起了眉头,不,这不是他娘,他的娘远在北郡府,而且,才一个月未见,他的娘绝不会老成这副样子。即便是十年后,他相信,他的娘也不会有如此老态。   然而……眼前这个女人确实与他的娘有九分相似,唯一不同之处,除了年纪,还有这个女人眉宇间的那股不可侵犯的凛然英气。   “你是……”韩北无法解惑,心里藏着太多的疑问,他小心地开口问道。若非她长着一张他娘亲的脸,他断不敢在这个女人寒意逼人的目光中放肆。   “大胆!见到皇后娘娘还不下跪!惊扰了凤驾你如何担待得起!”   韩北方才的疑惑在一个太监的尖声呵斥中荡然无存,却又添了新的疑惑——他的娘亲竟与当朝皇后娘娘长着一张几乎一样的脸?   等等。   他的父王曾在景元帝面前问起过皇后,二十多年前他们本是旧相识,倘若皇后与他的父王一早就认识……那么,他的娘……   “尊卑不分的孽畜!跪下!”   韩北惊疑不定中,背后一道熟悉的浑厚嗓音响起,是他的父王。   接着,四周一片寂静。   韩北的脑袋僵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转过头朝他的父王看去,他的父王不曾注意到他的惊慌失措,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娘亲的那张脸——长在皇后娘娘身上的那张脸。   只这一个眼神,韩北忽然就脸色煞白,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他稀里糊涂恃宠而骄了这些年,在晋阳王府内横行霸道唯我独尊,只不过因为他的娘亲恰好生了一张最像司徒皇后的脸。   他还笑话过老四、老五、老六的娘,虽然长得像他的娘,却还是差了几分,始终得不到父王的宠爱。   当见过世上的某些人,便会忽然明白从前无法理解的一些事,他真是可笑啊,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可笑。   韩晔……   韩北在思绪混乱不堪的当口,竟想起昨日晚膳时韩晔那句轻描淡写状似无心的话,韩晔说,“凡事见过了,才知晓其中的好坏。三弟若有疑问,大可明日随父王去法华寺看看,也不耽误什么……”   韩晔见过他的娘,也见过司徒皇后,所以韩晔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眼瞧过他,他知晓他韩北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知晓为何他的娘是个卑贱牧女却能得父王宠爱……   韩晔什么都知晓!   韩晔一早就知晓!   他是故意的!   他不曾说一句恶言恶语,就轻而易举毁了他韩北十七年来唯一自以为依仗的东西!   这种恍悟般的真相,让韩北从高高的云端轰然坠落,自此万劫不复。   ……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十八年前最后一次相见,也是这般西风萧瑟的天气,她高坐在马背上自大西北回京,而韩家被抄,韩幸携着身后的弱妻幼子被贬北郡府。   匆匆地打了个照面,他的眼里含恨,她的目光冷然。   这一眼擦肩而过,他们不曾说一句话,而这个场景,却无数次在两人的梦境里来回上演。   韩幸在畅音阁坐了许久,偶然听到小沙弥说,皇后已祈完福,凤驾准备回宫,他便老远地跑了来。   他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时的情景,他要如何嘲讽她的位高权重和冰冷疏离,以至于他回盛京这十几日来,几乎夜夜梦见与她的再会。   梦境里,她已面容模糊,他却从未想过她的容颜竟有如此老态。她年轻时太美貌,司徒家的女儿向来比男子颜色更好,他以为她永远都不会老,皱纹永远不会爬上她的脸。   可岁月太可怕,它将他心目中的她完全击碎,换上了这副他已不能辨识的苍老。   在穿过韩北的阻挡,他的视线看到她的那一刻,什么嘲讽都忘记了,韩幸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只是双唇不住地抖动着。   晋阳王瞧见当今皇后,居然不行礼,而是直直相视,这有点不合礼法,一旁匆匆赶来的太监宫女们纷纷噤声,等待着福公公开口提醒。   然而福公公在司徒皇后身边待了这么久,这种情形却是从未见过,只得犹豫着出声道:“皇后娘娘,这儿风大,眼看着快下雪了,奴才已命人去找婧公主了,您不如先走一步?”   司徒皇后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晋阳王韩幸,他的容颜被大西北的风沙吹得变了样,头发全白,竟比她还要显老。   见到这个样子的韩幸,司徒皇后的心里竟连一丝波动也无,面上也平静得好似瞧见了陌生人,他们没有做成夫妻,也不曾做成儿女亲家,藩王与皇后之间,只隔着君臣之礼。   “起驾吧。”   司徒皇后收回了看向晋阳王的目光,冷漠地对福公公道。随后,在福公公的搀扶下,迈着平稳的步子朝法华寺外走去。她不打算追究韩北的冒失之罪,也不打算理会晋阳王韩幸。   韩北傻了一般站在那儿,目送司徒皇后离去,他的脑袋混乱得不能正常思考,他有好多话想问问他的父王,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如何说得出口?   难道要让他质问他的父王,问问他,为何他的娘亲只是皇后的影子?   在那个千里之外荒无人烟的大西北,他的父王因思慕当朝皇后,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妾室,不论那些妾室的出身如何卑微,他父王通通不在乎。   他父王到底是仗着天高皇帝远,朝廷追查不到,还是有什么难以释怀的原因,让他守着这种病态的执念?   韩北已无暇再去思考许多,他从心底惶恐起来,先前他嘲讽韩晔并非父王最爱的儿子,如今,连他自己也没了信心,他的梦境被击碎,再也说服不了自己相信他才是最受宠爱的儿子……他甚至怀疑,他父王之所以一大早就来这法华寺上香,还迟迟不肯离开,只因为昨夜得知司徒皇后也会来此。   韩北满心绝望地扭头看向静默的晋阳王,却发现他父王的目光还未收回,牢牢地锁在一个地方,那双眼睛暗得可怕,足以将眼前的一切吞没。   韩北眉一皱,父王因何而怒?   因司徒皇后的傲慢无礼目中无人?   皇帝后妃与外藩王爷,本就该避嫌,司徒皇后不曾做错,她恪守了一位皇后尊贵的身份。虽然,的确显得过于冷漠,可韩北一早听说这位司徒皇后的性子从来如此,连景元帝也常常拿她没有办法。   司徒皇后走后,百里婧便也出了药师塔,在宫人禁卫军的簇拥之下离去。君执想尽了办法与她亲近些,却始终近不了她十丈之内。他甚至有冲动想拿出那封他老丈人亲笔写的允婚书,给他的妻瞧瞧,然后直接将她摁到墙上吻,告诉她什么是登徒子耍流氓,告诉她,他是她夫君!   忍得青筋都快爆裂了,还是要压下去,等待着那个传说最佳时机的到来,等待着他可以将那份婚书公告天下,让她想躲都躲不了,只能乖乖嫁他为后!   眼看他的妻浩浩荡荡地走了,他们西秦的使者却再不敢亦步亦趋地跟着,已经被嫌弃直勾勾色迷迷了,他们只能守着那两盆被唾弃的山茶花,看着镜子般的放生池。   注意力一松懈,君执这下子总算注意到放生池的水结了冰,他蹙着眉看着露出冰面的一株株枯荷,觉得异常不痛快。   他和他的妻曾牵着手一起放生过一条锦鲤,现在放生池封冻了,锦鲤死了怎么办?   男人的暴躁写在脸上,聂子陵他们谁也闹不清该怎么办,只知晓一日荣昌公主不嫁入大秦,他们便一日别想有好日子过,聂子陵连连朝桂九使眼色。   伴君如伴虎,在外时日一久,也就没了聂家薄家之分,都想着任何讨好同一个主子。桂九心领神会,只得把话儿往他主子最感兴趣的事情上岔:“主子,边境的几十万人马已迫不及待,不用担心东兴皇帝不买账,您与婧公主的婚事那是板上钉钉,敲定了!哦,您刚才不是问婧公主身子如何了吗?孔雀今儿回来,不如让她潜入大兴皇宫替婧公主瞧瞧?”   果然,前一刻还暴躁不已的男人脸色立刻缓和,虽然换上了另一种焦虑,却没了吃人般的冷凝气场,他简短而直白地说道:“走,回去!”   ……   百里婧才同司徒皇后下了凤撵,就见父皇身边的高公公候在那儿。   高贤似乎专程等着她们,待她们下了轿,忙上前来给她们请安,随后脸色为难地对司徒皇后道:“娘娘,陛下请您去一趟紫宸殿。”   百里婧虽然不明白为何近日父皇母后之间热络了许多,作为女儿,她心里自然希望他们关系更为和睦,她不愿再想起在母后脸上瞧见的那个巴掌印……   因此,听到高贤这么说,而司徒皇后没有反应,百里婧便上前挽住了司徒皇后的胳膊,笑道:“母后,快传午膳了,您不如过去陪父皇一同用膳吧?”   司徒皇后平日若是下了何种决定,断不会再听人劝,然而,她听完百里婧的建议,居然侧头看了看她,接着冲她淡淡一笑,再没冷言冷语,只道:“也好。”   百里婧心里一暖,开心地展颜而笑。   一回到宫里,百里婧便无事可做,想起母后一到冬日旧伤便会复发,她抬脚往未央宫去,想问问那些宫女太监们入冬以来母后是否又犯了旧疾。   天灰得像破了个洞,走到半道上,竟下起了雪。百里婧从小生于江南长于江南,雪并非每年都可遇上,以至于盼着下雪竟成了心头一桩乐事。   她驻足停留,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每一朵都是六瓣,不多不少,一触,便立即融化在她的掌心之中。   “公主,下雪了,奴婢去拿伞!”   “降雪,路滑,奴才们去抬个轻便的轿子来!”   太监宫女们慌得四散而去,百里婧也不理,她走得快,身后仅剩的几个宫女也被她甩得远远的,跟不上她。   雪下大了,万物都静了下来,未央宫从未有过的森冷,百里婧听见前面两个宫女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皇后娘娘这是去哪儿了?那个人醒了,又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多白饭,真可怜,连菜都不吃一口,也不知他如何下咽的?”   “啧啧,年纪轻轻的,浑身是伤,若非救得及时,怕是连命都没了,皇后娘娘对他紧张成这样,没醒的时候亲自喂药喂饭,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嘘,小声点儿,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见了我们可都要杀头的!”   两个宫女忽然谨慎地回头看去,百里婧不知为什么本能地蹲下身子,躲在了一座灯柱后面,她的心里疑惑重重——   她们刚才说什么?   母后在未央宫中藏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第251章   百里婧满腔疑窦。舒睍莼璩   后宫之中规矩森严,哪能让闲杂人等随随便便藏匿,即便是木莲,她当初要带她回来,也费了好些周折。百里婧不由地对那个人好奇起来。   母后的心一贯是冷的,寻常事都无法让她着慌,那个人到底重要到何种地步,才能让母后亲自喂药喂饭?记忆中,母后从未亲自喂过她任何汤药膳食,父皇倒是有过。   许多事在未曾见到之前,无法明白一直以来的差距何在,等到真正地历经了,才开始斤斤计较。百里婧自灯柱后面出来,见两个宫女已经走远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虽然心里忐忑,可这种好奇心就是打不住。   未央宫的守卫比往日森严了数倍,百里婧躲在一旁,眼见着那两位宫女进了偏殿——离母后的寝宫很近。   恰好到了禁卫军轮值的时候,趁着这个短暂的空隙,百里婧偷偷地潜入了偏殿。   从刚才两宫女的窃窃私语中,百里婧不确定那人是男是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有所感,不愿从正门进去打草惊蛇。之前母后数次不理会她的请安,是否也与此人有关?   她的轻功还没有全部还给师父,以迅即的身形闪入了偏殿,忽然就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从里面出来。她忙纵身一跃,轻盈地跳上了殿内的房梁。   想想也好笑,她是母后的女儿,堂堂大兴公主,这宫里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畅通无阻的?她为什么要像个贼人似的躲来躲去?   但既然她都上来了,也不好再跳下去吓唬人,便猫在房梁上没动。   像是特意为百里婧解惑似的,从里面出来的并不是刚才那两个宫女,而是一个身穿白色中衣的男人在一个太监的搀扶下慢慢朝外走去。   百里婧在高处,看不到那男子的脸,只看他的手,好像很年轻的样子。她正想寻个借口下去,就听那太监道:“公子,咱们现在还不能出去,您的脚受了伤……”   百里婧这才注意到那个年轻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一条腿似乎不方便。   太监说完,那个年轻的男子便停下了脚步,开口道:“皇后娘娘几时回来?”   太监宽慰他道:“今日初一,皇后娘娘去寺院里拜佛去了,若得佛祖保佑,公子的脚恐怕能早日好起来。”   百里婧的心在听到那道熟悉而刺耳的声音时猛地往下一沉,她脚上穿的是宫廷翘头鞋,又身着宽大厚重的宫装,意念一松,人也随之坠落,从高高的房梁之上直直地掉了下来。   “什么人?!”小太监和那个年轻的男子同时吓了一跳,两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婧公主!”   看清百里婧是谁,二人比方才惊吓更甚,尤其是那个年轻的男子,腿脚本就不便利,一急之下,又猛地倒退了三步,即便有小太监搀扶着,他也险险一跤摔在了地上。   “是你?”百里婧眯起眼睛,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儿与杀害她夫君的凶手第二次重逢。   世上再没有人比墨誉的命太大了吧?第一次,她要往刑部大牢杀他,他在狱中自尽。第二次,她在巷口碰见他,他被黑衣人所救,下落不明。第三次,当她禀告父皇,下令全国通缉他时,这个人,他居然出现在大兴皇宫!   一次比一次更让百里婧刮目相看,莫非他墨誉是九头的身不死的命?   在百里婧沉默不语盯着墨誉时,墨誉害怕地瑟缩着身体,那个小太监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百里婧却在他们的惊慌中渐渐地冷静下来。   此前她一直在怀疑,到底是谁有这个能耐阻止她下令全城搜捕墨誉这个杀人凶手,又是谁有只手遮天的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墨誉逃出生天,那人必是个厉害的角色,否则以墨誉的手无缚鸡之力,他可以躲到哪儿去呢?   如今,墨誉藏匿在未央宫,由她的母后亲自喂药喂饭悉心照料,那个背后的势力、窝藏凶犯的只手遮天的势力,除了她的母后还会有别人吗?   一切都清清楚楚,却又朦朦胧胧,她揭开了一个谜底,又被重重的迷雾包围,她的母后与墨誉到底有何渊源?   看到墨誉那张伤痕累累的脸,百里婧心里又是恨又是怒又是冷,她的夫君死得那般凄惨,她的母后却阻止她替他报仇,几次三番包庇凶手……   不能再继续想下去,越想,心里就越冷,她的母后难道不曾目睹过她丧夫时的痛楚?这个逍遥法外的凶手,他何德何能……   百里婧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思绪全都拨弄开,眼神渐渐变得幽深,不论母后怎么想,不论墨誉与母后有何种渊源,不论墨誉逃到哪里,天涯海角也好,皇宫内苑也罢,她发过誓要杀了他,她必须要杀了他!   身边没有剑,百里婧疾走两步,上前狠狠踹向墨誉。因基本功扎实,她的下盘功夫一直是最好的,这使出全身的力气的一脚,将墨誉踹飞,撞碎了内室的雕花大屏风,再摔到地上,墨誉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百里婧追过去,竟是要活活将他打死,无论用什么方法,墨誉必须要死,这才可以消了她心头疯涨的恨意和不知所措。   墨誉又被踹翻在地,内室的桌子从中间裂开,满地的狼藉。   太监宫女们见状,忙上前去拉百里婧,却怎么都拉不住,她像一头发了疯的兽,除非将墨誉弄死,她绝不会停下来。   “快!快拦住婧公主!快!”   有人在大喊,随后是匆匆的脚步声七零八落地跑来,不知多少双手伸出……   奇怪……百里婧心里一哂,他们这些奴才,那么多双手擒住的不是墨誉,居然是她。   居然是她。   “婧公主,您不能再胡闹下去了!请您适可而止!”   “奉皇后娘娘口谕,谁敢在未央宫撒野,一律拿下!”   “婧公主,得罪了!”   双拳难敌四手,百里婧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挣扎,到底还是敌不过这些身强力壮的禁卫军的钳制,被他们拖着拽着带出了偏殿。   墨誉全身没有一处地方干净,他蜷缩在地上,口中还在不断地流着血。   即便是这种时候,他还在想,这也许就是他的命。若不能死在她的手上,他这一生兴许都不能有个了结。刚才那些伤及心肺的拳打脚踢,幸好是她给的。再没有一种感情比他的更病态,那么疼,那么冷,又那么痛快……   ……   司徒皇后刚入紫宸殿,就见景元帝高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地盯着她。她神色如常地迈步进去,规规矩矩地行着皇后见到皇帝时该有的礼节。   景元帝一看到她这张脸就越发怒不可遏,他知晓她不会先开口说话,她可以用一生与他耗着,就更不会在这一时半刻上输给他。他锐利的眼神对上她的眼睛,开门见山地嘲讽道:“朕以为皇后有多贤良淑德,如果朕没记错的话,皇后自封后以来,从未去过法华寺,怎么晋阳王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你将整个大兴的颜面、朕的颜面往哪儿搁?!”   这是质问的口吻。半点不加掩饰。   司徒皇后一丝不恼,也不辩驳,唇边甚至带了淡淡笑意:“臣妾与晋阳王相谈甚欢,二十年未见,丝毫未曾磨灭臣妾心中所爱……”   “不知羞耻的贱人!”景元帝未料到她会说出如此露骨的话来,气得拍案而起,站在高高的九五之地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司徒皇后仍旧平静,笑意更深:“若能见他一面,担再多的虚名骂名也值了,陛下若是觉得难消心头之恨,大可将臣妾打入冷宫,臣妾愿在冷宫之中了此残生。”   景元帝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愤怒地红了眼睛,冲下御座,一把握住了司徒皇后的肩膀,浑身都气得发抖,要打她,陡然想起那一巴掌留下的痕迹,又忍住。他忍得唇角抽搐,才憋出几个字来:“你、休、想!”   司徒皇后的眼睛离他太近了,近到能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景元帝已经被她逼疯,握住她的肩膀,又狠狠地将她丢开,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哼道:“司徒珊,别以为你能掌控朕的一切!朕是大兴的皇帝!朕才是天下的主子!有朕在,他就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好,好,好,你不是有个儿子吗?你不是说把儿子藏起来了?他在哪儿?在哪?!朕告诉你,朕承认跟你有个儿子,不是因为朕相信他是朕的亲骨肉,也不是因为朕有多疼爱他!而是因为朕需要一个儿子!朕恨他,就像恨你一样入骨入血!”   景元帝   大笑,疯了似的:“等朕治了他,再来治你们母子!卑贱的骨血,也配做朕的儿子!”   司徒皇后不言不语,唇边的笑意僵住,再渐渐地收敛了,然而不过一瞬,她又重新笑起来:“陛下真是好心计。”   “再有心计,也比不过你司徒珊!”景元帝不要她的恭维,狠狠一挥衣袖。   这时,有人在殿外通传道:“启禀陛下,婧公主方才大闹未央宫!” ☆、第252章   听到这个消息,司徒皇后脸色一变,忙站起身来。   景元帝见状,心下猜了个七七八八,阴森森地盯着她道:“如今这天下还是姓百里的!司徒珊,你就这样不把朕放在眼里?活生生的人,那个孽畜,你竟将他藏匿在未央宫内?!好,好得很哪!”   司徒皇后也不辩驳,默认了景元帝的猜测,景元帝恼怒更甚,一把将她推开,喝道:“摆驾未央宫!”   景元帝的圣驾一入未央宫,那些钳制着百里婧的禁卫军忙松开了她,跪地行礼,许多人身上都带了伤,像是刚历经一场打斗。   景元帝眼睛睁大,扫视了一圈,刚要开口,见百里婧双眸含泪地望着他的身后,他也随着她转过头……他的背后是司徒珊。   什么也不去想,全然出自本能,景元帝两步走上前去,一抬手臂将女儿搂进了怀里,盯着那些负伤的禁卫军,沉声道:“谁借你们的胆子,敢对婧公主如此无礼?!”   百里婧浑身发抖,被母后伤透的一颗心在父皇这儿得以抚慰,她忍着翻涌的情绪,声音嘶哑:“求父皇做主……”   她不敢说母后的罪状,却一瞬间发现母后如此陌生,她不能再去想那个恶徒到底是什么身份,她什么都不要,她只要给墨问的死一个交待。父皇或许是这世上唯一知晓墨问对她何等重要的人。   景元帝听到女儿的话,拍了拍她的背,眉头却越蹙越紧,一个是他的发妻,一个是他的女儿,虽然不曾见到事情始末,他已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女儿的火爆脾气,怎能见得真凶尚未伏法?   人多眼杂,这已是皇家的第一等丑闻,若是传扬出去,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景元帝安抚女儿道:“婧儿,你先回去,这儿交给父皇。”   也不等百里婧答应,景元帝扬声道:“来人哪,护送婧公主回锦华宫!”   很快有景元帝的贴身禁卫军上前来请百里婧,百里婧脑袋昏昏沉沉,先前的闹腾已耗尽她所有力气,尤其是在心内的某处地方崩塌之后。母后她已不信,她对唯一可以信赖的父皇诚惶诚恐。   走过司徒皇后身边时,百里婧能感觉到母后朝她走了一步,似乎想握她的手,母后的脸上有一股从未见过的悲伤和痛楚,然而,百里婧还是本能地出于防备地偏离了脚步,躲开了她的亲近。   百里婧再细看,却见母后的身形挺拔依旧,站在原地根本不曾挪动半分,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百里婧走后,景元帝又恢复了那副森冷的要吃人的神色,回头狠狠地瞪着司徒皇后,冷笑:“天下最恶毒的女人非你莫属!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你从未有过心,你这个毒妇!”   司徒皇后默认所有冷言冷语,半句不辩驳。   景元帝对那跪地瑟瑟发抖的太监道:“人在何处?!”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将本就心虚的太监问得抖如筛糠,看了司徒皇后一眼,什么都招了:“回陛下,在……在……”   “前方带路!”景元帝不听他的结巴啰嗦。   “是……是……”太监爬起来,腿软地躬身走在前面。   景元帝对司徒皇后也早就死心,看着那些太监宫女们惶恐的姿态,他却在心里冷笑起来,整个未央宫还真是训练有素。   这些惶恐的样子不过是做给他看的,她司徒珊有这样的胆子将来历不明的孽畜藏在她的寝宫,她身边这些奴才哪个是省油的灯?也许不过是算准了他要来,才都这般做小伏低罢了。   一入未央宫偏殿暖阁,就见满地的狼藉,一路到了内室,见一人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这伤假不了,新伤加旧伤,他的整个面部都有些无法辨识。   不知为何,这一刻,景元帝的恼怒和恨意因这些伤痕累累而消了些许,他的女儿到底不会吃亏,见了杀夫仇人便下此毒手,即便未得逞,也要休养许久放可恢复,假如伤及心肺,更容易落下病根。   尽管景元帝不肯承认,但血缘之亲无法抹去,他疼爱了近二十载的女儿不是他亲生的,而眼前这个杀人恶徒竟是他与司徒珊唯一的子嗣——他不信司徒珊,却不得不信这十七年来司徒珊待墨誉的种种偏袒,她是设局之人,他们通通都是她棋盘上的棋子。   司徒珊的心计如何能不让他赞叹?他抬举黎家,宠爱七皇子,封墨誉为七皇子侍读,担了老师的名号,又能与七皇子一同随太傅学习治国之道,这种种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如今想起,都是罪状!   这个儿子,是在左相的府邸中长大的,从小便与司徒珊往来过密,若是他们母子一早就串通好,欺骗他欺骗整个大兴的百姓,那他们母子就该被千刀万剐!   景元帝望着昏厥过去的墨誉,冷笑:“他早知自己的身世,竟与朕演了十几载的戏?他还真像你啊。”   所有人都已屏退,整个暖阁再没别人,这没头没脑的问,自然是针对司徒皇后。   司徒皇后摇头:“他不知情。”   景元帝听罢,又有了一股别样的情绪自胸中涌起,他转过头俯视着她:“你真是一个恶毒的母亲。”   司徒皇后垂着眸子不出声,似乎并不想否认。   景元帝看着墨誉裤管上的血迹,手腕上的伤痕,竟无端端有了一丝不忍。他努力将这丝恻隐之心摒弃,阴森森地对司徒皇后道:“朕答应了婧儿,驸马之死,墨誉必得以性命偿还!朕最疼爱的女儿,不容许你如此待她,她有个恶毒的母后早已心灰意冷,朕不会再教她失望!”   说罢,景元帝蓦地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威严地喝道:“今日未央宫之事,若有人敢泄露半句,朕诛他的九族!”   司徒皇后听着、看着,腰背挺直地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目睹着儿女们的伤痕累累,她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时至今日,她早已回不了头……她该在何处回头?   ……   盛京初雪,大雪纷飞中,万籁俱寂。   盛京地处江南,百姓们多年未见降雪,孩童们尤其开心,在风雪中追逐打闹,玩着漫天飘舞的轻薄雪花,又好玩又觉冷。   驿馆内西秦人却并不觉得有何异样,长安大雪封城几乎年年得见,他们耐寒的本事也较盛京的人更好,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白日在法华寺瞧见他的妻,君执一直无法放心,想着她那一瞬的恍惚和宫女的紧张呼唤,他便格外心绪不宁起来。   君执倒没想别的,只是他的妻身中名为“九死一生”的毒,因了韩晔的解药才得以续命,这毒无法根治,他因担心她再次毒发,便命孔雀回北疆寻找解毒之法……   “主子,您且放心,孔雀既然已经前往大兴皇宫,必能带回婧公主的消息。您如此劳心费神,恐伤了龙体啊。”桂九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聂子陵见桂九马屁精开口了,他也不甘示弱,在阿谀奉承这件事上,桂九还真是他的启蒙老师,聂子陵忙捧上了参茶:“是啊,主子,您喝杯热参茶暖暖身子,这江南的雪跟长安的雪真不一样,湿湿冷冷的风往骨头里钻。”   尽管屋内很暖,聂子陵的话纯属闲扯,君执却捧起了他的那杯参茶,喝了一口。   谁也不知他的冷,这种冷,必得抱着他的妻才能解了冻。他可怜的小疯子连大夏天都睡不好,半夜冷得直往他怀里钻,如今大雪纷飞的冬夜,她可睡得安稳?   若想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中近得了她的身,不是件容易事,不如他就真去扮一回无根的太监?   桂九瞅着聂子陵,朝他挑了挑眉,赞扬他越来越上道儿了。   聂子陵白了他一眼,恭敬小心地立在他主子身边,等着夸奖呢。   然而,久久不见他主子有动静。   还是桂九懂得察言观色,咳了一声,并不突兀地打断了男人的思绪,问道:“主子,您可是想到了什么?奴才等蠢笨,恐有疏漏之处,还要主子提点才是。”   聂子陵心下腹诽,马屁精,主子想什么,你又知道?   君执抬头,一伸手,将参茶又递给聂子陵,微蹙着眉,出声问道:“若朕扮了内侍混入宫中,除了面白无须、拿捏嗓音,还需注意哪些?”   “噼里啪啦——”   聂子陵手里的参茶没拿稳,掉地上摔碎了,他诚惶诚恐地跪下,跪下还没听弄清他主子的意思,他主子说要扮什么?   桂九嘴角也抽搐了一下,他主子说得再好听,内侍还不是阉人、太监?为了个女人,大秦的颜面真的彻底扫地,他们尊贵的大帝要去扮阉人,只为了接近婧公主一步?   不过桂九到底比聂子陵扶得上台面,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是笑嘻嘻道:“主子,您要面白无须的人皮面具,也得等孔雀回来才行啊。”   正说着,门外响起敲门声:“主子。”   桂九惊讶了:“是孔雀。这么快回来了?”   门开了,孔雀如一阵风般跪倒在地,神色凝重地禀报道:“主子,大兴皇宫守卫森严,插翅难入,或恐有变!”   ------题外话------   ps:祝冷凝MM生日快乐,马上啥都有…… ☆、第253章   大兴皇宫戒备森严,绝不会是因为西秦使者东来,唯一的可能只能是晋阳王府将有异动。大兴皇帝与晋阳王府韩家的恩怨,外人从来无法揣测,何况西秦?   君执的心忧较方才更甚,倘若果真如此,那他的妻又当如何?韩晔是否因知晓今日之变才与她分离?若她在这变故中出了事,谁来担这变故?   谁来担变故之责无所谓,她不能有一丝损伤,即便韩晔对她再心心念念,他已失去任何与她纠缠的资格,他凭什么还来掺和?   君执焦躁不已,心里一会儿怨着自己,一会儿又对韩晔嗤之以鼻,其实只因他心里无甚把握——   即便边境有数十万西秦铁骑驻扎,可在这盛京城中,一切仍是东兴皇帝说了算。譬如那宫门,一旦封锁,便难突破。倘若连孔雀也无法乔装而入,那得是戒备到何种地步!   如聂子陵这种使臣,除了传达西秦皇帝旨意,不可插手他国政事。除非东兴皇帝遵守与他的秘密盟约,且不担心西秦假道伐虢的阴谋,如此,西秦才可介入东兴国事。   但这些计较也只能是发生在变故过后,混乱当中,该有的风险仍旧无法免去。   君执思索了半晌,吩咐了下去,做好最坏的打算,最后才道,“盯紧晋阳王府的动静,尤其是韩晔……”   “那……婧公主呢?”孔雀不确定地问道。   君执起身,深邃的黑眸眯起来:“朕的心肝,朕当然得寸步不离地守着。”   ……   经由未央宫中墨誉之变,百里婧一时间心寒无比,回到锦华宫后便呆坐在榻上。   她有诸多事想不通,母后从未喜欢过墨问,即便是他死了,母后也从未如父皇般关心过她的痛楚。   然而,纵使母后对她的夫君有百般不满,也不会凉薄如斯,让自己的女儿遭受剧痛且如此无动于衷。   母后曾说,父皇是个多情的人,他有无数的挚爱,因此让她不要相信父皇的宠爱。可,一个多情的人给予她的哪怕百分之一的宠爱,比起母后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世间的感情,千万种也不足以与父母之爱相提并论,至亲之伤比起丧夫之痛,更让她无所依托。   随手推开窗,初雪仍旧在无声无息地飘落,又因无风,雪落下得很慢,就好像定在了半空中,一片片灰蒙蒙的黑点。   映着雪光,百里婧注意到窗外不远处的园子里有个人在扫雪,看打扮,是内侍。但宫里没有哪个内侍敢如他般,扫着雪还时不时地抬头看她。好像她比这雪要好看许多,由不得他的眼睛不往她身上放。   今日被看得烦了,百里婧无端端想起白日在法华寺放生池旁遇到的那个放肆的西秦使者。一个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都敢对她如此放肆,到底是受谁指使!   百里婧注视着那个扫雪的内侍,忽然一把将窗摔上,大步走出了寝宫。踩着酥软而轻薄的雪走到那个人身边,在他的目光中怒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的胆子还真是大,本宫随时可以让你人头落地!”   那个内侍个头高高大大的,听了她发脾气,低下头去,出声道:“公主,奴才见公主闷闷不乐,想为公主解忧,并不敢对公主有不恭之意。雪天路滑,还是扫一扫雪的好。”   他的声音很陌生,从未听过,语气也很平常,大约只是个听过就会忘记的内侍腔调。   盛京很少下雪,往年内侍们也用不着做这些,百里婧也不大清楚他做的是对是错,但听他这么一说,她才发觉自己真是小题大做了,将所有的火气都发在了他的身上,着实不该。   不知是不是雪落在身上的时候很温柔,百里婧一瞬间就消了气,她看着内侍手里握着的扫帚,有点拉不下自己的脸面,没话找话地挑刺道:“见到本宫,为何不跪?难道下了场雪,宫里的规矩都忘了?”   听罢这话,内侍的身体一僵,垂下的眼眸里满是五味杂陈。他犹豫了一瞬间,本想屈一膝,却瞬间改做双膝跪地,在雪地里顿了下去,身子瞬间比百里婧矮了许多,口中还说着:“奴才见了公主,一紧张,就忘了,公主若要罚,奴才无怨无悔。”   下跪的规矩很多,武将跪与文臣跪有所不同,宫里的内侍须得双膝跪地,在皇帝后妃公主皇子的面前,他们永远都是奴才。   躲在暗处的孔雀与黑鹰见到这惊悚的一幕,惊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都发现了相似的恐惧。他们尊贵无敌的大帝扮作内侍入宫已是惊天之举,至死他们都要守着这秘密入土。   如今,又目睹大帝在东兴荣昌公主面前双膝跪地,这举动比当年看到大帝跪了东兴皇帝还要可怕,他们就算把牙齿咬碎,也不能接受。   但是显然,双膝跪在那的男人自己也不是特别好受。   有那么一个瞬间,君执跪下去的时候,他真想撕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压她在这酥软雪地之上,然后让她的妻认一认他。   竟让夫君下跪,又不是在闺房之中,她对他可真狠。拿捏着公主的架子让他跪,他连一丝反抗的余地也无,他在潜入皇宫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男儿膝下有黄金,大秦皇帝膝下是整个大秦河山,此刻整个都跪在了她的面前,他此后还能有什么指望赢了她?   真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自己从此都没了尊严,扮作内侍竟比扮作薄延还难,他日后可还回得去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怕是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雪落在男人的脖颈上,一触即化,一瞬间的刺骨又化为温热的水滴,滑进了他的衣内。只这神思飘荡之际,他已认了命——   还能说什么呢,小心肝终究是自己的好,哪怕她罚他跪了,单膝跪还是双膝跪,又有什么分别?等他日后娶她进门,再好好地算这笔算不清的账。   到时候她若罚他在龙床上跪……随便怎样都好,他哪个时候不是任她摆弄?   想到她在闺房中与他翻覆的种种,男人嘴角扬起来,这么冷的天,他没皮没臊地想起那些火热的时刻,似乎无论她如何翻覆,都逃不出他的身体。那些认错伏低,不过是为了更方便他无休止的索取。   他这种乐观的精神,怕是他的臣子们一辈子都学不会了,连跪也能跪得那般无怨无悔。   但是……跪久了双膝也会冷啊……   怎么他家小心肝半句声都不吭?   莫不是真在气头上,拿他的话当了真,要来罚他吧?   百里婧却并没有想过要罚他,听完这个陌生内侍的辩解和认罚,她想到了白日未央宫中那一幕幕。那些禁卫军哪个平日里不是对她如此低眉顺眼?   可他们变得那样快,所有的忠诚并不是忠于她百里婧,而是忠于她的母后、她的父皇,甚至,也许还忠于那个杀人恶徒墨誉。   她究竟在这宫中扮演着何等角色?她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还是连夫君之仇也不能报的无用之人?   漫天的雪花飘落,她想得入神,已将面前跪着的内侍忘得一干二净。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害得君执不得不运起内力护体,又不敢太过,双膝的位置雪化得最快,已能瞧见下面枯黄的草。   君执觉得这样等也不是办法,作为一个内侍,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却见他的妻并没有看着她,而是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她穿着一身宫装,未披斗篷,肩头和发上落了一片雪。   君执心里头刚才那些龌龊心思都散了,比内力化雪还来得快,他心疼极了,便想起身为她拂去肩上的雪。又或者,能起身为她撑一把伞也是好的。为何他偏偏要扮作这种下等太监,只能呆在这种地方扫雪跪在她面前煎熬?   大兴皇宫内今夜的戒备着实如孔雀所说,连一只猫想进来都不容易,他们没有足够时间去扮她的贴身内侍,能站在窗下看一看她,已是不易。   “公主,下雪了,天冷,您快回宫吧。”   君执蹙着眉,又低下头去,出声打破沉寂道。   虽然想要跟她多呆一会儿,可到底不忍心,再冻怕是要生病,她的身子已比一月前消瘦了许多。   百里婧在他的声音里回过神,这才看到他仍旧是跪着的,她也没了闲心去管一个奴才冷不冷,一边转过身,一边丢下话道:“起来吧,继续扫你的雪。”   她方才忽然想通了,那么多人藏着秘密,她却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如今连她的母后也开始显露出她所未知的一面来……她知道母后是叱咤过战场的女将军,拥有累累战功,但那又如何?   她甚至于连父皇所说的话也不敢再信,父皇一而再地说会给她交代,如今连母后都往她的心窝里捅刀子,她该信谁?   赫不在,她没有人可以商量,那便不再商量,她自己去弄清楚这一切的始末!   见她决然转身,快步离去,君执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如今只是个内侍,还指望着他的妻认出他来吗?她能跟他说上一句话,已是对他无耻目光的天大回报了……   ------题外话------   【小剧场】   流氓:(惊恐)忘了情人节这种大日子,小心肝你不会生气吧?   小白白:(呵呵)情人已死,夫君已死,竹马失踪,死太监给我跪下看雪!叫我女王大人!   流氓:……   ☆、第254章   君执目送他的妻离去,随后淡定地起身,拍落了身上的雪,若无其事地重新拾起地上的扫帚继续扫着。   不经意间,看了看孔雀黑鹰他们的藏身处,脸色有了些微的变化。   倒不是因为被看到他在他家小心肝面前下跪而颜面尽失,而是因为想要知道他的妻去了哪儿,孔雀光是看她的面色,能查出几分病症?   如同任何一代皇宫里的秘闻一般,有关皇子的身世等等,即便宫中有人知情,也一概牢牢地守住了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出,否则一不小心便惹来杀身之祸。   大兴皇宫里的守卫的确较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森严,禁卫军频繁的巡视阻碍了君执等人的行动。然而,百里婧是不怕的。   即便在未央宫中受到那等待遇,可她到底还是一国公主,这后宫之中,她从来横行无忌,想去哪儿,有谁敢拦着?   她哪儿都不愿去,她要把一切撕开,当着母后的面问个清楚!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她是父皇母后的女儿,从小盛宠万千的嫡公主,母后教育她,宫中任何一个兄弟姐妹都不需在她的眼里,即便她是女儿身,也无须有任何担忧。父皇告诉她,她是大兴国的骄傲,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   一个墨誉!   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墨誉!   杀人恶徒墨誉!   他为何能让父皇母后做出那等妥协姿态?   难道说,墨誉,比她还要重要?因了他,连她也可以不在母后眼中?   大约是谁也没料到百里婧会在闹完未央宫之后去而复返,未央宫中那些禁卫军遵从了景元帝的旨意不敢私自放行,只是为难地看着她。   百里婧手握日月同辉盘龙宝剑,挡在了身前,冷笑道:“这是陛下所赐的宝剑,如圣上亲临,还不让开?!或者,你们是想抗旨不遵?”   嫡公主的气魄逼得禁卫军无法言语,只得跪倒在地,慌忙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准你们跟来!违令者斩!”百里婧喝了一声,不再跟他们啰嗦,持剑闯入了墨誉所住的偏殿。   一路无人敢拦,她刚走到殿门前,听见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她从未听过的陌生的声音:“娘娘,既然陛下已经知晓墨……”   那人顿了下,似乎在想如何称呼墨誉才算得当。   “知晓墨……是您和他的亲骨肉,那么该如何昭告天下……”   那人接下来的话,百里婧全部都听不到了,脑袋一片轰隆。   她做了十足的准备来此,不过是想得到一个真相,即便她心里隐隐知晓这个真相可能会毁了她自己。   她没想到,一切得来如此容易,她连像方才在这里大吵大闹的工夫都没费,就把一切疑惑全都解开了。   为何母后会对墨誉如此偏袒,为何会对她放任自流,为何连母女之间最亲密的一切她得来都受宠若惊……   原来竟不是因为母后生性冷漠不善言辞,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女将军理应不懂温柔为何意……母后都懂得,她只是不肯给她……   百里婧不会蠢笨到去猜测,她是否与墨誉同胞而生。   母后何等聪明的人,几次三番要将她“下嫁”墨誉,他们如何还会是血亲?   藏了那么多年的真相,若不是因为墨誉犯了杀人之罪,母后是否还会继续隐瞒下去?因为墨誉是母后的骨肉,所以墨誉杀了她的夫君也可以免于罪责,几次三番得救?   百里婧心里那个高高在上神像一般耸立的母后,轰然倒塌。   为什么呢?   母后这样做,为什么?   将亲生骨肉藏于民间,让她顶替者他的位置横行无忌,在这步步为营的宫里放肆,为什么?   “陛下已对娘娘恨之入骨,想来这孩子会有一段很辛苦的路要走,恰在这风口浪尖上戳中了陛下的痛处,岂非玉石俱焚不可?”   那个老迈的声音渐渐地又钻入耳中,百里婧握紧了手中的剑鞘……父皇也已知晓一切……   她蓦地记起那天母后脸上的巴掌印,是不是从一个多月以前,父皇已经知晓?因此今日的父皇在看到母后如此袒护墨誉时,才会平静如斯?   “乳娘,你不必担心,本宫知晓该怎么做。”   母后终于应答了一句。百里婧听着母后对那人的称呼,这才眯起眼睛费力地从窗缝中看进去,站在母后身边的,是母后的乳娘应嬷嬷——在百里婧的记忆里,这个嬷嬷是个哑巴,根本不会说话,见了她,只是慈爱地笑。   又是假的。   装出来的哑巴。   再一想,母后身边除却应嬷嬷,又有多少心腹知晓这件事呢?   福公公?   大宫女?   她那两个位高权重的舅舅?   亦或者,还有赫?   十几年来,他们日日夜夜都在她面前做戏……   浑身的力气都已消失,雪还在下,而天如此地黑,百里婧忽然没了推门而入的勇气,就让她蒙在鼓里,一辈子都装作不知真相……   雪地松软,她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又或许是她的母后太过心神不宁,竟也没有发现门外站着她。   她来的时候没让人跟着,回去的路太长,又黑,她几次重心不稳摔倒在雪地里。倘若这一切不是梦,倘若她不是父皇母后的女儿,那么,她又是谁呢?   她的确命中带煞,身边的人才会一个一个离她远去,活着的,死去的,她爱的,爱她的,都已不在她身旁。   回到锦华宫,第一个发现百里婧失魂落魄的,仍旧是在园中扫雪的那个内侍。   “婧公主,您回来了。”   乍听得他的声音,百里婧才稍稍回神,她转头看向他,点了点头。   君执原本还在考虑要不要再跪一次,可他发现他的妻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实在软不下膝盖来,便拿起脚边的伞,为她撑了起来,挡住了漫天飘落的雪花,道:“公主身子才好些,不可再着凉了。”   见百里婧拿眼睛盯着他,他忙解释,垂下的黑眸中满是纠结:“哦,奴才本没资格说这些,若是让大宫女们听见,该怪奴才多嘴了。”   宫里的奴才们各有各的本分,为公主撑伞这种事哪里轮得到一个扫雪的内侍?   百里婧却没怪他逾矩,唇角浮起隐约的笑意,略略苦涩:“难为你还惦记着本宫的身子。”   君执垂着脑袋,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他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只惦记她,别的,与他何干呢?这天寒地冻的。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他福至心灵,百里婧竟说道:“你陪本宫去长廊里走走吧。”   君执一面意外,一面又见她穿得单薄,忙道:“让他们给公主添件衣裳吧?”   百里婧根本不听他的话,连吭声都没有,就率先朝长廊走去。   宫里查的严,君执哪儿敢暴露行踪,锦华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眼熟得很,就他一个生分的,他裹着衣裳扫扫雪就罢了,还能明目张胆地去跟他们碰面?   见她离了他的伞,君执只得跟上去,暗骂“小疯子”,拉都拉不住,她要是有一刻听他的话就好了。   长廊里倒不用再撑伞,可四周空空,风大,君执提着灯笼都有点儿冷,想把自个儿身上穿的衣裳脱下来给她,又碍于内侍低微的身份,不敢造次。短短的一小短路走下来,急得他都热了。   百里婧没话找话说,问道:“你是几时入宫的?”   将入夜时分。   君执想这般作答,又不能,只得胡编乱造道:“有几个年头……景元十三年。”   “哦,景元十三年……”百里婧沉吟:“那个时候,本宫十二岁……不在这宫里,难怪竟不认得你。”   君执算了算,想起她那会儿是在鹿台山上学艺,应是与韩晔在一处的,暗骂自己糊涂,怎么不想个好点儿的年份,竟让她脑子里想着韩晔了。   “正是。”他咬牙切齿地答。   “因何入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答了一个问,又来一个。   自然是因你而来!若非你在此处,我又何来如此狼狈与憋屈?君执心里起了千层浪,面上却只得隐忍,捏造道:“家里穷,兄弟多,入宫来图个温饱。”   百里婧笑起来,笑容无法到达眼底,君执却看不见:“为图个温饱,断了子孙根,这种痛,一辈子都在吧?”   君执浑身一僵,有些不可思议,他家小心肝虽说已为人妇,可总不至于在一个太监面前论这些,且是毫不客气地揭人家的伤疤。   若不是她的气息他无比熟悉,他甚至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他的妻。戴了太久的面具,总以为旁人也是如此。   “痛……是有的。”他难为情地作答。   说他断了子孙根,她的嘴这么毒,他的确常常痛着,却也是因为她,他总有一日会让她知晓。   许是他的回答太无趣,百里婧走到了长廊的转角处,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在凝视她的目光,她的眉头随即皱起来,笑道:“今日好奇怪,你们这些奴才都那样看着我,我的脸上可是写了什么字没有?”   她已没再用疏离的“本宫”二字。   “没有,奴才不敢!”君执忙又低下头,他束手束脚的,完全不得自由,连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要思索半晌,还不能保证完全不出差错。身为一国之主,他此刻居然同情起那些每日诚惶诚恐的内侍来,岂非人人都有他这种担忧?   “若有一日可离开这深宫,你可愿意?”   君执又被她问住。   百里婧站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天幕,怅然道:“我以为我喜欢江南的大雪,可原来并不。我以为我爱着这幽闭的深宫,原来也不是。若我爱的人已不在此地,便将我放逐千里之外又有何妨?” ☆、第255章   放逐千里之外又有何妨?   君执听到他的妻说出这种话来,却摸不透她的感慨从何而来。   方才因角度的问题,他不曾看到她腰间的宝剑,等她侧身看雪,他才正好望见。   这把日月同辉盘龙宝剑乃景元帝所赐,他的妻赴大西北为监军时曾贴身佩戴,遇佞臣奸贼可先斩后奏,其势如圣上亲临……如今为何要戴上它进出深宫?   难道他的老丈人已将和亲大秦一事告知了她,她觉得妥当或是不妥,才去据理力争?又踟蹰着是否该和亲大秦?那个她口中爱着的人是不是指死去的墨问?   君执有那么一瞬的欣喜,他离她太近,恨不得即刻就上前抱住她,咬着她的耳朵,将那些忐忑不安都告知她……小疯子,你若肯嫁,一切都不是问题,放逐千里之外怕什么,我会疼你宠你爱你,胜过世上任何人……嫁给我,怕什么?   他心里翻江倒海的,天虽下着雪,可他却浑身发热,连呼吸都急迫了三分。站在他的妻背后,拼命地压抑着脚步,不敢轻薄地惹恼了她。   再等等吧,他已经放了太长的线,不可操之过急。等她应允了和亲,他便亲自来迎她入秦为后。   在君执迟疑之时,百里婧却笑了:“本宫跟你一个阉人,有什么可说的?你这辈子没了依仗,想必也就只能老死深宫了。大兴皇宫里的夜,第一次这般黑……”   嘲讽依旧,最后一句却压得很低,低得君执几乎快听不见。   她仰头看着夜色的侧脸真美,不知是否因为对她的容貌太过熟悉,他总是没来由地觉得曾与他的妻见过面……在他们成亲之前。   身为一个“阉人”,在宫里拥有不避嫌的身份,即便是与公主单独相处,也并无不可,然而,待送他的妻回了寝宫,君执却遭遇了磨难。   今夜的禁卫军盘查格外谨慎,他作为半生不熟的面孔,在宫里与婧公主走得如此之近,自然少不得被盘问。进来得匆忙,准备没做好,一问之下就露馅了,禁卫军个个对他刀刃相向。   “你是什么人?从前是哪个刚刚手底下的?怎么没见过?今夜是谁当值?你怎的会伴在婧公主身边?”   “说!”   君执一头恼火,见瞒不过,只得动手。   孔雀和黑鹰也在暗处,见状哪能袖手旁观,主仆三人眨眼睛就制服了一队禁卫军。   “主子,快走,马上就会被发现了!”黑鹰和孔雀一边将昏迷的禁卫军拖到树丛中,一边焦急地对男人道。   “待会儿警戒定比方才还要森严,这大兴皇宫是不能待了,也许连驿馆也要被查!”孔雀急道,“方才遥看荣昌公主并无大碍,主子也与她说过话,除了精神气不如从前,一切都好。宫中又有御医,定不会让荣昌公主有任何闪失,主子,反倒是您,要保重龙体才是!”   禁卫军的巡逻紧密,队与队之间有着严格的制度,若一队禁卫军出事,另一队很快便会知晓。   已经听到了南边传来的脚步声,大秦皇帝再厉害,也不敢单枪匹马在东兴皇宫里横行无忌。   碍于急迫的形势,君执看了眼那扇紧闭的窗,他的妻是否已歇下他不知晓,他唯一知晓的是定不能被东兴禁卫军捉住,否则,两国邦交定然破裂。别说娶荣昌公主,他能否活着出去都成问题,毕竟,整个天下,盼着他死的,可不只一人两人。   “走!”   君执别开眼睛,干脆地下了命令,自此结束了长达两个时辰的“阉人”生涯。   宫中进了刺客,守卫越发森严,今夜的皇宫中无人安眠。   第二日清晨,司徒皇后亲往锦华宫看望百里婧,却拒之门外,宫人不知发生何事,闹不清母女之间是否又有嫌隙。   然而,从前无论有何种不睦,婧公主从不会如此大胆拒绝皇后娘娘的探望,宫人们跪在地上,惶恐地等着皇后娘娘火冒三丈。   司徒皇后在殿前等了会儿,往日那双锐利的凤目柔和了许多,也未曾恼火,似乎带着淡淡的愁绪和无奈,只是道:“走吧。让婧公主好生休息。”   百里婧的病又犯了,吃了好几片药才勉强维持住心底的悸动,她听到了母后的声音,顿时冷得发抖,蜷缩在锦被之中。   是她有太高的期望,才会有如此多的失望。她还没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哪怕她曾在大西北见识过混乱的千军万马,可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母后——一个被藏了近二十年的秘密,她是个不该存在被当成替身的可笑公主。   再不可恃宠而骄,再不可理直气壮。不是因为公主的身份不再,而是因为她失去了血亲的牵绊,她不再相信自己是珍贵而骄傲的女儿,她不知自己何时会被放弃……或许,她一早已被放弃。   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只要那个人点头或摇头,便可决定她的永生……   ……   司徒皇后在百里婧处吃了闭门羹,沉默地走在回未央宫的路上,途径御花园,偶遇黎妃母子。   七皇子百里明煦一贯是害怕看到司徒皇后的,见此情景,直往黎妃身后躲,黎妃一把将他拽住,很是不满地低头瞪了他一眼。   再抬头却对司徒皇后笑道:“哟,这不是皇后娘娘吗?几日不见,娘娘的气色似乎好多了。”   后宫中呆久了,总能听到些风声,司徒皇后与景元帝争执过的事,在宫里已不是秘闻,虽不知为何而争吵,但这个结果是黎妃所喜闻乐见的。   嫔妃见了正宫娘娘,还能以如此口吻说话的,换做从前,早挨了司徒皇后的巴掌,今日不知为何,司徒皇后竟未动怒,一双凤目却比先前锐利起来,盯着黎妃母子,嘴角勾起些微弧度:“七皇子的老师不在,功课上有无长进本宫不知,可这宫廷规矩却是大不如前了。黎妃,你这个做母妃的,若不悉心教导,本宫倒可好好教教他。”   黎妃从不敢与司徒皇后正面冲突,今日不知怎的,气焰上竟格外嚣张起来,也不再将司徒皇后的话听在耳中,只是笑道:“皇后娘娘要是狠心就尽管试试,您不曾生过儿子,不知晓皇子与公主之别,连陛下也不曾说过七殿下什么,疼爱七殿下还来不及,娘娘何苦做这个恶人?”   黎妃的底气如此之足,司徒皇后全看在眼底,居然不曾发怒。她甚至觉得好笑,便笑了,以一种让黎妃害怕的笑容,逼得黎妃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黎妃,既然你如此胸有成竹,本宫倒想与你打个赌。就赌……即便本宫不眨那一下眼睛,你也未必能如意。”   司徒皇后说的话,在场的人都听不明白。   黎妃心头却是一怔,这才想起她曾跟司徒皇后说过的那番话,她曾赌司徒皇后不会眨那一下眼睛……   为何竟旧事重提?偏偏还在这节骨眼上?   难道皇后这个老泼妇探知了他们的秘密?知晓今日将有大变?   黎妃想开口询问,司徒皇后却再不看她,也不等她反应,抬脚走远,脊背挺直,如同最挺拔的山峰。   “母妃,皇后娘娘为何要跟您比眨眼睛啊?”   七皇子百里明煦不明就里地问道。   黎妃眉头深锁,拍了拍他的头:“小孩子不要乱问。”   七皇子近日的确顽劣许多,不依不饶地追问:“母妃,告诉我嘛,我也要跟您比眨眼睛。是比谁先眨眼睛呢,还是比谁眨眼睛快?我都可以的!”   黎妃被他闹烦了,将他从怀里推开,很是不满道:“玩!玩!玩!就知道玩!除了玩,你还会什么?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母妃不担心!”   七皇子被吼得转身投进了大宫女的怀中,委屈地不敢再说话了。   黎妃吼完了又心疼,心烦意乱地走上前去将七皇子又搂进了怀里,放低声音道:“今夜不准出去,下这么大的雪,不准再贪玩,知道吗?”   转而又对宫女们道:“看住了七殿下,要是七殿下今夜出了寝宫半步,你们提脑袋来见!”   “是!”   七皇子百里明煦狠狠地瞪着那些应声的太监宫女们,嘴巴撅得老高。   上了轿,回寝宫的路上,想着司徒皇后那句信誓旦旦的话,黎贵妃心中仍觉不安,便对一旁的心腹太监道:“小方子,你去替本宫传个口信给国舅爷,问问他……今儿说要来替七殿下置办些有意思的玩意儿,来还是不来?”   交代完了,黎妃闭了闭眼睛,深锁的眉头一直无法舒展开,缓缓呼出一口气,怀里的手炉都捂不热她冰凉的手。   ……   城西晋阳王府内,韩北已经消沉了一日一夜,自从心底的依仗被韩晔的阴谋摧毁,他便再无法将其他事放在心上。   等他窝在房里,饿得快要撑不住时,出得院子,才发现整个晋阳王府并未因为他的消沉而有半分改变。   他的父亲和大哥照旧对坐用膳、喝茶,他的大嫂在一旁张罗,照旧八面玲珑。   倘若他韩北的母亲是司徒皇后的影子,那么老四、老五、老六的母亲也个个都是。晋阳王府内唯一当得起正室嫡出的世子,只有他深沉阴冷的大哥韩晔。   正因为如此,他大哥才如此眼高于顶,不将他们兄弟放在眼里?   “刑部传来的消息,杀害婧驸马的凶手墨誉已被处决,景元帝下令将其碎尸万段。”   韩北才一走近,便听到韩武对他大哥说道。   韩北是不认得墨誉的,也未曾见过婧驸马墨问,只是墨誉杀害墨问一事已天下皆知,他少不得听人议论,从开始到现在,仍旧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   然而,韩北不大明白的是,为何这件事会被当成要事在用膳时禀报,根本不值一提。   也许,其余的人也同韩北抱有同样的想法,听过便忘了,韩晔却轻微地蹙起了眉头。   墨誉前些日子才出现在城中,后被黑衣人救走,足见其身份之特殊,若是朝廷果真抓住了他,怎会只有一道圣旨,却不见任何异动?墨誉背后的黑衣人,已经够朝廷去查的。   景元帝如此轻描淡写地下了旨意,竟像是为了给谁以交代。   “那个寡妇公主这回该满意了吧,夫君的仇报了,她也可以安心地再嫁了!”   正想着,一道声音自耳后传来,韩晔咀嚼的动作稍稍一顿。   虽然韩北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害怕被父王忽视。如今整个晋阳王府内,仍旧由他的父王做主,他不能由着韩晔得意。   于是,韩北借着话茬,走到了餐桌前,对晋阳王和众人行过礼、打过招呼,便坐在了韩晔的下首。 ☆、第256章   韩北的话说完,晋阳王和韩晔都没甚反应,独百里落轻笑了一声:“三弟对本宫那婧儿妹妹倒是关心得紧,若是此番大事可成,可让父王为你做主,娶了她又如何?”   百里落前阵子还对韩北的无礼恼羞成怒,这会儿却又改了主意。她知晓韩晔听罢会不开心,可她说的本就是事实,等事成之日,韩晔还指望能与百里婧重修旧好?   再不可能了。   韩晔难道自个儿不清楚?   韩北也是有心要接这个话茬,他本就对百里婧心存怨恨,若是能将她娶进门,即便是捡了旁人吃过的东西,他也能报那一鞭之仇!   他对百里落笑道:“多谢大嫂提点。”   才说完,韩北却忽然明白过来,疑惑道:“大事?今日便要来了?父王不是说……”   “闭上你的嘴。”   忽然一声呼喝,却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亲晋阳王开的口。   韩北的心本就如惊弓之鸟,一听父王发怒,立马放下碗筷退到了一旁,躬身惶恐道:“儿子知错!求父王息怒。”   晋阳王再未表态,韩北也就只好躬身站着,偶然抬眼看向韩晔,发现韩晔脸上无一丝表情,照样温文尔雅地用膳,对他被罚以及父王发怒视若无睹。   这种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让韩北越发恼火,他断定韩晔是在幸灾乐祸,因了他的身世之可悲而越发地嘲讽他看不起他。   毕竟是在饭桌上,方才说话的不止是韩北,还有百里落,晋阳王这一句“闭嘴”,在百里落听来似乎是对她说的。   她摸不透这个公公的脾气,喜怒无常的,比韩晔更甚。连同黎家合作之时,也未见晋阳王有丝毫低声下气。可笑在这个韩家家主面前,黎家倒还唯唯诺诺起来,当朝天子到底是姓百里的,他们韩家未免猖狂得过了头。百里落不由地心生不满。   韩晔的性情一贯是极冷漠的,晋阳王亦毫不逊色,父子几人沉默地用完了早膳,晋阳王先起身,韩晔随后跟了上去。没有他们的吩咐,百里落和韩北谁也不敢尾随。   韩北望着二人的背影,几乎想用眼神将韩晔挺直的背戳出几个窟窿,他握着筷子的手都禁不住有点发抖,装作满不在乎地问百里落:“呵呵,大嫂……你瞧瞧大哥那个脾气,你受得了?他与父王有什么秘密不能对我们说的?”   他已被嫉妒和不安冲昏了头脑,可百里落却清醒得很。她从不认为和韩晔不对付了,就有必要跟这个弱智卑贱的三世子为伍。   她百里落若要爱,自然得配韩晔那种男人,万年冰山不化又如何,迟迟不肯将心交付又如何?必得韩晔与众不同,才能让她百里落瞧上。这个道理,韩北又怎会明白?若要自负,得有自负的本钱才是!   “三弟何不自己去问问?”百里落笑。   “都是一家人,大嫂若是知情,又何必如此见外?”韩北咬牙道。   百里落将柳眉挑高:“即便是一家人,本宫也是玥长公主的亲儿媳,皇家尊卑有别,三弟他日若是有幸得娶皇家公主,莫要坏了皇室规矩才好。”   她说着,站起身来,整理了一番衣饰,也不顾韩北的脸色铁青,巧笑倩兮地迈步走了。   她百里落出身再卑贱,今日过后看谁还敢提及?!她已将百里婧牢牢控在股掌之中,韩北一个小小的庶房世子,怕是没这个运气得娶她的好妹妹了。   “公主,宫里娘娘托人送了口信来,今夜之变,请您务必陪在娘娘和七殿下身边。”   百里落身边的丫头春翠战战兢兢地低头道。   百里落瞪着她:“好好说话,你抖什么?没出息的东西!”   “是……是……”春翠嘴里应着,身体却仍旧不受控制地颤抖个不停。   “滚开!”百里落一巴掌打过去,眼角嫌恶地扫了她一眼。   百里落志得意满,挡道的人再多,今日也将铲除,韩晔的秘密再多,他今日也将会为她揭开,她百里落总算等到了翻身的这一日!   ……   晌午,墨誉被处决的消息还是传到了百里婧那里,她不曾亲见墨誉的尸首,竟也不再报任何希望似的,穿戴整齐,去了未央宫。   未央宫门前仍旧守卫森严,因了司徒皇后的旨意,此番百里婧竟得以畅通无阻,她高高在上的母后丝毫不回避地端坐在凤座上,威严如一尊雕像。   屏退了闲人,百里婧站在凤座十步之遥处,也不跪,直视着她的母后,开门见山地问:“墨誉被处决,尸首在何处?母后可曾瞧见?”   如此明显的逼问,对一国之母来说属大不敬,然而司徒皇后不曾动怒,一言未发。   百里婧一笑:“婧儿原以为,母后对我冷淡,是因为我顽劣不堪不听管束,喜欢不该喜欢的人,嫁给不该嫁的人,争执不该争执的是非,一点都不如母后战功赫赫所向披靡,尽做些无用之事。原来,并非如此……”   她已经说得如此清楚,司徒皇后又怎会不知?   “母后曾说,父皇的爱是不可信的,因父皇是所有人的父皇,那些异母所出的兄弟姐妹都会如此称呼父皇。到如今我才明白,母后其实也是所有人的母后,无论是否一母所出的兄弟姐妹,也都会如此称呼母后,母后的爱,呵,母后……”百里婧说着,笑起来,声音却低下去:“他们都有资格称呼的父皇母后,到头来,我竟是那个最没资格的人……”   那个最有资格的人正因着父皇母后的庇佑,安稳地躲在未央宫中,即便杀了人,也可免于罪责。这句话,她也没说出口。   司徒皇后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没说出来。   百里婧低着头,半晌,缓缓地抬头望向司徒皇后,已是泪盈于睫,她笑着问:“母后,倘若墨誉杀的不是墨问,而是我,他是不是也同样可免于刑罚,安然无忧?在母后的眼中,我是替他活的,死,也是理所当然该替他死的吧?”   她的笑容瞬间全部收尽,化为满满的嘲讽:“若十七年前我能开口说话,我能辨认得出你不是我的母亲,我即便是饿死、渴死、受尽离乱,也未必会期望叫你一声母后。母后说得对,父皇的爱是不可信的,母后的爱……只给了一个杀人恶徒……”   她顿了顿,沉吟道:“母后,母后,这将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样叫你,若要永守秘密,该让我死于今夜才是。”   百里婧抱着必死的心而来,在说完所有的话之后,蓦地转过身朝外走去。   “站住!”   司徒皇后喝了一声。   百里婧止住脚步,等着迎接所有的兵刃袭击,她甚至未曾佩戴那柄御赐的日月同辉盘龙宝剑。   未等到冰冷的铁刃,等到一句比解释还拙劣的掩饰:“你父皇……是真心实意疼爱你的。”   听了这句话,百里婧定在原地,睫毛上的眼泪簌簌而下。   她想,这个被她唤作母后的女人的确不爱她。否则,十七年的母女情分,她只需为她自己辩驳一句,只需告诉她,承欢膝下十七年,母后自然是疼爱你的,那么,她惶惶不安的心也会得到一丝安抚。   父皇吗?   在墨誉被处决的消息传出之前,她是信的。   可父皇若真的疼爱她,又怎会如此敷衍她?他给她的交代,仅仅是昭告天下判决墨誉死刑,还墨问一个公道?   这是给天下人的公道,不是给她的。   父皇要的是一个儿子,能继承他皇位的儿子,而她,只是个女儿,还非他亲生。   一层又一层地缘由扯开,她无所遁形,成了那颗随手可弃的棋子。   “多谢皇后娘娘十七年养育之恩!”百里婧丢下这句话,大步跨出了殿门。   “婧儿!”司徒皇后终于自凤座上起身,她是战场上的血罗刹,二十载不曾落泪,即便大悲大痛也早已流不出一滴泪来,此刻她却觉心痛如绞,才走了两步,便栽倒在地。   “皇后娘娘!大事不妙!晋阳王一行忽然自东华门涌入,与宫中反贼里应外合,已是往紫宸殿去了!”   有人急急进殿禀报。   司徒皇后踉跄站起,对此神色冷然,却道:“派人去追婧公主,小心保护,不准她踏出宫门半步!”   “娘娘要去何处?”福公公见她跨出殿门,忙问道。   司徒皇后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明明才是晌午,竟暗得像入夜时分,她喃喃自语:“是啊,要去何处?”   ……   盛京风云变色,一场蓄谋已久的宫廷政变在十一月初二这日不声不响地拉开,声势浩大。黎家大开宫门迎晋阳王入宫,一行人直闯紫宸殿。   &nbs浪客中文p;晋阳王首当其冲,剑指一身黄袍的景元帝,一头银发随风舞动,比窗外的雪还要白上三分,他的恨毫不掩饰:“百里尧,她在何处?!”   这一问很可笑,景元帝走下御座,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软剑,他似是等了晋阳王许久,声音也是冰冷的:“有朕在一日,你便一日见不到她,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晋阳王冷笑:“夺兄弟之妻,杀骨肉血亲,爬上如今的高位,百里尧,谁是乱臣贼子?什么兄弟情谊,什么仁义道德,连草原上的一堆牛粪都不如!你明知我爱她,却还要设计陷害拆散我们……”   听到这,景元帝锐利的眼眸剧烈一缩,抖开剑花与晋阳王相斗,两剑相抵,发出叮铃声响,景元帝与晋阳王四目相对,怒道:“我拆散你们?当初我让你们私奔,你为何不肯带她走?!”   晋阳王已愤怒地红了眼睛,冷笑不止:“私奔?哈哈哈哈,百里尧,你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我与她私奔,你再寻着罪名来拿我,连她也一并拿下,百里尧,你若没有动过龌龊心思……不,你敢承认你没动过龌龊心思?我的珊儿,你未对她心存不轨?嗯?!”   随着最后那一声逼问,晋阳王的剑气将一时分心的景元帝逼退了出去,景元帝的后背撞到了殿内的红漆圆柱子上,震了三震。   景元帝嘴角轻微一颤,将一些说不出口的话噎了又噎,双眸赤红:“是你懦弱,是你放弃了她!你可知那七年她受了多少苦?!”   晋阳王大笑:“别跟我提那七年!你卑鄙地得到了她,又是如何待她的?这十八年来,她若有一日过得开心,又怎会老得如此之快?你瞧瞧你的那些妃嫔,哪个不比她过得好?百里尧,你眼睛瞎了吗,你是畜生!你为何不好好待她!你夺了兄弟的女人,却还要糟蹋她,你比畜生还不如!”   两个男人之间互相斥责对方,毫不留情,这些话是任何人都不曾听到过的,似乎只能在他们彼此的面前开诚布公。最了解彼此的,只有拥有深仇大恨的他们。   紫宸殿外乱成一团,却无人入内,将这二十年恩怨交付他们彼此解决。   百里尧此生撒过无数的谎,任何龌龊纨绔的言辞他都信手拈来,偏偏这个最需要反驳、为自己辩解的时刻,他却像哑了一般张不了嘴。   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是兄弟的女人。他在他们的面前卑鄙可耻,无力辩驳。   “她是我的皇后,我有何不是、有何亏欠都应对她去说,你以什么身份对我和她指指点点?韩幸,你算什么东西!若不是因为她,你以为你还能活命?!”百里尧怒极攻心,已然语无伦次起来:“这些年担惊受怕,我算是想明白了,你在一日,她便惦念你一日,只有等你死了,我才算拔除了心头那根尖刺。不为江山社稷,只为我要她的心,独占她的心,你必须要死!”   韩幸也彻底疯了:“百里尧,你又算什么东西,觊觎兄弟的妻,多年后仍旧如此无耻嘴脸!我不甘心,这些年,我从未甘心过!我最美好的爱情、最完美无瑕的爱人,被你生生夺去!我的父母兄弟因先太子之事被株连,韩家遭抄家几乎灭族,我的妻、我的儿死得死亡得亡,你欠我的,今日我都要讨回来!”   半个月前晋阳王回京述职时的君臣之谊,那些令人艳羡的君臣往事还历历在目,两人却已反目成仇,这仇恨压抑了二十余载,再不能以美好的假象包裹。   “韩幸,你真的要造反吗!”百里尧喝道,两人的剑气又缠在一处。   晋阳王毫不示弱,他们俩自幼一同习武,一招一式本为同一师傅所授,少年时也常切磋武艺,却不似此刻遍身杀意:“造反?若追本溯源,百里家本为反贼,夺我韩家江山百余年,你百里尧何尝不是乱臣贼子?!”   “狡辩!”   剑气过处,紫宸殿内的陈设已坍塌大片,两人各自被逼退三步,接着毫无停顿地继续缠斗、厮杀,一百招内,两人皆遍身伤痕,杀红了眼,除了将对方碎尸万段,心中再无别事。   晋阳王毕竟驰骋沙场二十余载,大西北的风沙熏陶了他强健的体魄,景元帝久居高位,到底不是他的对手,百招过后,晋阳王找到了他的破绽,一剑直刺他的胸口。   景元帝挺剑相迎,正待避让,眼前忽然晃过一片明黄,接着便是两道长剑入肉的声响,那片明黄染了血色,与他的剑一同坠落在他怀中。   “司徒……珊……”景元帝瞪大了眼睛,他才与她吵过架,只顾着连名带姓地叫她。   晋阳王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剑,长长的剑身没入了一个女人的胸口,鲜血顺着剑刃滑落,另一把剑穿透了她的心腹,以带血的剑尖抵着他。   殿外的厮杀声都已销声匿迹,晋阳王只听到年少时她清脆婉转的声音:   “韩幸,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等到春天了,这些枯萎了的草又会重新绿起来,多有意思啊!”   “所以呢?”少年微一挑眉,好笑地问。   她脸颊红红:“所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个故事里的姑娘和她的爱人没能在一起,很可惜很可惜……然后,我想说的是,草木会有荣枯,周而复始,这是天命不可违,但、但你是我的荣、我的春夏,有你在,我绝不会有枯萎的时候。”   天命不可违……你是我的荣、我的春夏……   “珊儿!珊儿!”百里尧的惊呼将一切梦境扯碎,韩幸目之所及,仍旧是大片的血红,他亲手……亲手将剑插入了爱人的心口。   “为什么?为什么?珊儿,为什么?”百里尧也疯了,他不敢去拔插入她身体的剑,只顾着重复喊她的名字,问着为什么。   剑入心口,顷刻毙命,百里尧哆嗦着手臂,急点她周身几处大穴,才勉强留了她一口气。   “御医……御医……”百里尧要抱起她,司徒珊却摇头,用仅剩的力气揪住了他的衣袖,在他明黄龙袍上印下了几个血红指印。   她竟在笑,一副释然洒脱的样子:“我所以为的……我最好的结局,就……该是这样……”   百里尧和韩幸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在他们的面前,亲手被他们所杀,让鲜血染红了紫宸殿,这怎么会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以她的身手,若是想躲开,完全可以躲开,本就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哪怕有死伤也只是他们的过程。她是故意跑出来,她是想让他们永世不得安生?   韩幸的手仍旧握着剑柄,听她开口,他才缓缓地颤抖地松开了手中剑,膝盖一松,跪在了地上。   “你……你恨我?”百里尧抱着她,突兀地问,他的眼圈已红了。   这个问,二十年里他问了许多次,他从不敢问的是另一句,他便一辈子也不曾问出口。   “呵……”司徒珊笑容更大了些,那双凤目渐渐地消失了神采,一咳,便有血自口中涌出,她笑:“我以为你要问,我可曾爱过你……”   百里尧喉头一梗,情绪难以控制。   司徒珊笑,好心地给他回答,残忍而决绝:“别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你所谓的爱其实不值什么。假如你陪在别人身边的时候比我长得多,儿女多得足够承欢膝下,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爱着我,还爱得痛彻心扉呢?呵呵,你只是爱着自己的悲伤,以为爱着我。将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扮演着可怜的得不到爱的角色,好像我亏欠了你什么似的。但其实,我亏欠你什么呢?”   “我想陪着你,是你不要我,你不要……”百里尧争辩,以最后的力气为自己辩解。   司徒珊看着他,像看一个可怜的男人:“是啊,你有无数个本能,你心里藏着一百个心疼……可你什么都没做,那么,你口头上的那些心疼和你自以为是的委屈,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不曾做,却以为自己说的就是做的,指责我不曾回应你半分……百里尧,我不信你……”   她说得并不连贯,每说一句,气息便弱了三分。   .. ☆、第257章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满座衣香鬓影,随处灯火辉煌,却无人懂你的处境?有人说他很爱很爱你,你偶尔有过错觉好像觉得是,他爱你,爱的甚至有点夸张,以至于言听计从。   可大多数时候却发现,这个人其实是不可靠的,他所说的所有话,所做的一切都不可相信。他置她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他绝对不是她心目中的良配,哪怕他被再多的人爱着。   那一天,她跟黎妃打了个赌,盛京正下着好大一场雪,淋漓的鲜血洒在紫宸殿内,污了两个男人的眼睛,迫使他们停下干戈,无能为力地注视着她的死亡。   在鲜血和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中,司徒珊看到了一段好长好长的岁月……   她出身公卿世家,自幼养尊处优,有坚不可摧的家世,有青梅竹马的爱人,她的闺中姐妹是当朝皇嫡女百里玥。   大兴历天佑十七年,她父亲时为征北大将军,常年镇守边关,她便常常借着由头同大哥二哥赴边塞。   她与韩幸的爱情正始于那年。   遥远的大西北,风沙凛冽,却无法抵挡爱人间火热的心。羞羞怯怯的少女心里,只有她的爱人和那些漫山遍野盛放的虞美人。   六皇子百里尧因与乐伎有染,被天佑皇帝贬谪至北郡府,她早听过他的恶迹斑斑,心中颇为不屑,然百里尧虽然痞相,却与韩幸为挚友,她再不屑,也从不干涉他们之间的事。   韩家门风严谨,韩幸在军中任职,十分操劳,也是要让他磨砺磨砺的意思。每抽空与她见面,旁边总跟着百里尧。   百里尧像是没皮没脸似的跟了来,也不问问别人方不方便,嘴里说的那些浑话,从舞姬到花酒,三句两句便说得她皱眉。   韩家三公子韩幸是出了名的好脾性,总在她不耐烦时握住她的手,她一看他的眼神,便又妥协下来,他总是那般宽容温柔,幸好,韩幸是她的爱人。   天佑十九年,她因母亲病重急回盛京,突厥人猖狂肆掠,韩幸随父出征,无暇顾她,百里尧竟自作主张来送她。   那日草原上的天是什么颜色,她已忘了,若是韩幸在,她必会扑入他怀中痛哭一番,然在百里尧面前,她无一丝心情,哪怕红了眼睛,也忍着等他将话说完。   百里尧看着她,欲言又止,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收起,倒不大像平日里的他。他似是察觉到她的不耐烦,便急解下腰间佩玉,递给她:“这是我的玉佩,沿途关卡见之放行,定能省下不少时日。”   即便百里尧贵为皇子,可他名声极坏,犯的还是让女人嗤之以鼻的淫邪之罪,他时年二十有一,刚过弱冠之年,却听闻早已阅女无数,连宫中的乐伎也不放过。   这样一个人所赠的东西,她又怎么可能会要?   “多谢六皇子美意,无功不受禄。告辞。”她口中道了谢,却没接,翻身上马,也不去看百里尧的神色,径自拍马南去。   母亲病逝,她在江南为母亲守孝一年整,期间玥公主常登门探望。少女情怀总是诗,她思念远在边关的爱人,便常常对玥公主说起她同韩幸之间的趣事,说起韩幸那句“珊儿,那些花,红的是你,白的是我,你等我……娶你过门……”   百里玥比她要大一岁,已到适婚年纪,她看着她,笑道:“他真好。”   她想,当然好,她的爱人,怎么能不好呢?再多的人夸赞韩幸,她总有种与有荣焉的欢喜。   其后再半年,她重返大西北,与她同来的,是一道圣旨,圣旨不由分说将韩幸指婚百里玥,命韩幸归朝任京营将军,她才真的懂了百里玥当时那句“他真好”的意味。   她不信,她去找韩幸,让他不要答应,她看着韩幸的面容一点一点灰败下去,明白他们是强弩之末,无法与这圣旨相抗。   在圣旨面前,他们的私定终身只能算苟且,她的爱人忽然成了别人的,她如何能接受?她去求父亲,去求大哥,所有人都静默,她甚至想要回盛京求百里玥,她的好姐妹,仗着皇嫡女的身份,便能横刀抢夺她的爱人?   是百里尧拦住了她。   暗夜里,冷风阵阵。   他攥住她的手腕,让她别做傻事。她如何能受他掌控?   “我帮你们逃走。”   她要挣扎,却听百里尧忽然出声。   “午夜时分,西城门外会备好马匹和口粮等,你同韩幸往西走,那儿是大兴和西秦的交界,多是流民,只要入了鸣山,便无人能找到你们。”百里尧字字句句清晰地掠过她的耳际。   然,他虽与百里玥异母所出,却到底是百里玥的兄长,她不敢信他。   百里尧应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苦笑道:“韩幸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害他,何况你喜欢他。”   她不明白这前后句有何关联,又听百里尧道:“记住,午夜时分,以鸦声为号。”   她到底抱着一丝幻想,终是去了。   那一夜的西城门外真冷,她自月黑风高等到东方渐白,始终不见韩幸踪影。他没有来。他不肯带她走。   等她重回军营,所有人都哑了似的,无人肯对她说一句话,连同的父亲和兄长也只是悲悯地望着她。   “韩幸今日一早已启程回盛京。”来告知她这个消息的,仍是百里尧。   在她还未接受这个现实时,百里尧忽然发了疯似的抱住她,他的声音很不对劲,有点哑:“你也跟我回去,他不要你,让他做他的驸马,你做我的王妃可好?我会给你所有……”   很没有道理的一番话,突如其来,毫无防备,她僵在百里尧的怀中,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了,她的眼前是大片大片绽放的虞美人,红的,白的……   “红的是我,白的是你……”她默默地念着,忽然觉得恶心,一把推开百里尧,躬身吐了起来。一直不曾进食,她吐不出任何东西来,只是恶心。   “珊……司徒珊……”百里尧陪在她身后,他叫着她的名字,似乎是不习惯,便连名带姓地唤。   “走开。”她头也不回,“离我远一点。”   百里尧不肯走,她冷笑不止:“你们兄妹俩惯常夺人所爱,别假惺惺地装好人了,即便我司徒珊终身不嫁,也绝不会委身于你!别又拿圣旨压我,你求得圣旨的当日,便是我的死期!”   接着,便是漫长的无边无际的岁月,陪伴她的只有大西北的风沙,还有随着伤疤与日俱增的赫赫战功。或许,还有始终为她所唾弃的百里尧。   天佑廿三年,百里尧奉召回京,走前求她同归,仍是那番说辞,让她做他的王妃。   边关三年,她已长成铁骨铮铮的女将军,她的将士们无人敢拿她当个女人看,保家卫国是她给自己的惩罚,却不准旁人来打她的主意,尤其是这个什么都看到什么都知道的百里尧,更是不可以。   她毫不留情地上前,猝不及防地将百里尧踹翻在地,接着一下比一下踹得更狠,最后百里尧被他的亲卫救走,据说断了几根骨头,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后来,她模模糊糊地记得,那日似乎是听说玥公主又有孕,神算子为她算过,又是个男孩。   一晃又是四年,突厥之祸已解,大西北风调雨顺,虞美人年年绽放。每一年,总有人劝她归朝,无功而返,渐渐地,也无人再劝了,连百里尧也渐渐断了音讯。   天佑廿七年,盛京政变,先太子被废,韩家被抄,贬谪北郡府,同时一道圣旨封她为后,命她立刻卸甲归朝。   百里尧附了一封密函给她,密函上书,“七年前,你说不肯嫁,更不肯受圣旨所控,此番朕未曾请旨他人,因朕已是天下之主,盼卿速归,方可保司徒家长兴。”   她奉旨回京,不做挣扎,已不知是为了司徒家,还是为了亲眼瞧一瞧那人的下场。   那日她端坐马上,一身戎装归来,韩幸与他的妻百里玥以及他两个孩子启程赴大西北。彼此都不曾有停顿,她看到了韩幸眼中的恨,以及百里玥眼中的躲闪和痛楚。   她无畏无惧地望着他们,毫无同情心,也无一丝畅快,七年的岁月划过,她的所有爱情都在那七年里耗尽,她再不会为了一个人自我放逐七年之久了。   总要闹个南辕北辙劳燕纷飞才罢休,随后二十年里,她总会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数不清的画面,却都是片段。她的一生就在那些片段里,或轻快或艰难地转瞬即逝。   爱情没有让她变成更好的人,让她的心万劫不复,友情没有给她以忠贞,夺走了她最心爱的男人。家族亲情未给她更多的依托,它教她学会放弃自己,成全许多许多人。   曾有个男人似乎想要好好将她收放,当她想要试着去相信时,他又突然收回臂膀,任她摔得狼狈不堪。   也许,在百里尧的生命里,他记得只对她动过一次手,那一巴掌扇得她唇角带血,他也许后悔,也许并不,可只有她知道,有多少次他将看不见的巴掌硬生生落在她的脸上,没有留疤,让她难堪得只能苦笑。   不带血的巴掌,没有掌风,可伤人的力道却是最重。   遥远的北郡府,她不知那个人和她曾经最好的姐妹如何相亲相爱,也不知有多少儿女承欢膝下。但她身为皇后,清楚地知晓身边那个男人有多少女人环绕,他每夜宿在不同的女人身边,宫中接二连三传来一个又一个的喜讯……   他还是带着笑的,看着她的眼睛,说着希望皇后妥善安置后宫子嗣这类的话。他常常在别人处借着酒劲说爱她,说他对她掏心掏肺已给了所有温柔,她却仍旧如此冷血无情云云。   人心都是肉长的,在她依然不相信爱情,小心翼翼地过活,不敢轻易交出自己时,他所做的却不是哄着她让她相信她所害怕的东西。   她的眼前明明是一座悬崖峭壁,他却说那是他给的温柔呵护,他让她自七年的放逐之中解脱,给了她一座偌大的华贵的宫殿,她应当感激。   她是宫里最冰冷的雕像,是司徒家最坚实的一座壁垒,她不是她自己的。她的武艺高超,落了一身的病,可她的身子骨却又太好,连个大病也无。   她常常想,若她像那些红颜早逝的女子一般幸运便好了,在年纪轻轻时死去,在那年得不到爱情时便死在他面前,也不会如此痛苦不堪。   随后,她看着亲手养大的女儿重蹈她的覆辙,见她伤痛哭泣一心求死,她心疼得要命,再没对世上任何一人如此心疼过。她依她,什么都依她,嫁娶随她,她为她铺路,想要让她走出泥潭,莫要执念如她,到头来不得善终。   但似乎,她的女儿比她幸运,她的夫君很聪明,聪明得令她常常怀疑他的身份,一个体弱多病的哑巴,竟能哄得她的女儿乖乖认命。   再一想,受过伤的女孩,若有幸遇到那样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想必都会认命。她不会去思量女儿的软弱,也不期望她有多高贵的身份地位,她若能与墨问相守一生,她这个做母亲的也算欣慰。   她又想到她的夫君,虽然百里尧是一国之君,受万民爱戴,可他却是个懦弱的胆小鬼,说的比做的多。他曾经的爱人也畏畏缩缩,在七年的荒芜岁月中放她一人痛楚。   那七年,边塞的风吹过脸颊,将她从十七岁的弱质少女,变成二十四岁的铁血女将军。她最习惯的衣衫是铠甲,最强硬的武器是长枪,她的凤目比刀锋还要冰冷,她已学不会对任何柔情妥协。   如果曾有爱情……告诉她,该相信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语,还是该相信他们的所作所为?   他们话里说着爱她,行动里却爱着所有女人,夜夜**,却还在嫌弃她的冰冷。到底谁错了?   她这辈子有两个无法原谅的男人,他们毁了她的一生。但她也毁了两个孩子的一生,她种下的因,结了如今的恶果,她做不了好妻子,却也不是个好的母亲,她何其失败的一生哪……   就在方才,她冲出来生受了两剑,剑入心肺,血气流散,她竟觉解脱。百里尧与韩幸斗了一辈子,互相不甘心了一辈子,在她死后也许仍将不得善终,与她已无干系,她以极端残忍的方式,报复了他们。   “珊儿……”   “珊儿……”   两把完全不同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呼唤,还有两只手掌贴着她的身体,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可心脉已断,血已流干,她是必死的下场。   她睁开眼就见百里尧的眸中有泪,应是被她的那番话激的。司徒珊心道,这个男人真可怜,他比她可怜得多,那些他半夜偷偷来看她,他们还算相濡以沫的夜晚,他若是能陪她一直争执一直吵,而不是拂袖离去,等她累了,她又能耐他何?   他选择拂袖离去,他爱着她,却更顾忌他的颜面,不肯低头。   她再不能动,只是咳嗽,咳出越来越多的血,看着百里尧:“即便我曾对你心存期待,可二十年的孤独寂寞,其实比那七年更漫长。你想要救我于那七年的泥淖,却陷我于更孤寂的二十年,何如当初不救我?”   “我错了,我错了,珊儿,我错了……”百里尧抱着她,双膝都已跪地,九五之尊再没了半点颜面可讲。他爬上如今的位置,全是为了她,他不想做韩幸,却偏偏做了另一个韩幸,到这一刻,他才悔悟。   “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弥补,我会改……”他的泪落在她的脸上。   司徒珊却摇头:“你总是自以为聪明,放我去法华寺,只为了试探我与韩幸是否仍有私情,即便我活着,我不曾为你生下子嗣,我们母女又如何能在宫中立足?”   百里尧惊醒:“你是故意的?不信我是其次,试探我是第一?试探我假如司徒家没有皇子会如何?珊儿,我对婧儿的宠爱从来不是假的,即便、即便我们没有儿子,婧儿何尝不能继承大统?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我们的女儿做了女皇又如何?”   司徒珊凤目一缩,她的手指却越来越握不住他的衣袖,她笑得云淡风轻:“你说恨着我的孩子,像恨我一样入血入骨,那你可否爱着他们,如爱我般入血入骨?”   她还惦记着他说过的话,记着他生气时吼出的伤人词句,却被这两个爱字刺激得痛不欲生,她知道,她也是知道的,她终于知道他如此爱着她。   “我的女儿是很好的女儿,只是我不好。找到她,对她好。我的儿子没有养成司徒家的风骨,可错都在我,你替我还了吧。”司徒珊交代着最后的遗愿。   百里尧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宫外一片混乱,而一旁的韩幸像不存在般完全被忽视,单手将内力不断地渡给她。听着他们夫妻间的话语,他的恨未消,却也涨不起来,他与百里尧此刻若是趁机出手,都可取了对方性命。   忽然,韩幸的手被人握住,一只他再不熟悉的手掌,二十五年不曾握过的手掌。他抬起头,就看到司徒珊毫无血色的脸庞,那双毫无神采的凤目聚拢着最后一丝光亮看着他。   她张口,声音却微弱,韩幸大力地将一旁的百里尧推开,抱住她,却不敢动作太大,贴着她的唇边仔细地听。   他听到她风中残烛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二十五年来,我常常会做梦,梦到你说……那些花……红的是我,白的是你,等你来娶你……梦到……梦到那晚的西城门外,你来了,带我远走……可每次当我醒来,才发现你一直……一直都没有来……”   韩幸大恸,他的头发全白,方才与百里尧相斗时,一丝不苟的发髻都已乱了,脸上铺满了泪水,看起来更添老态,他浑身颤抖得连抱她都抱不动了:“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被逼迫与我最爱的人分离,我千方百计地想回来……想回来做你的春夏,为何……为何却让亲眼目睹你的枯萎?”   司徒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笑了笑,目光中已完全消失了神采。她谁也不看,或者说谁也看不到,她的眼里只有她的梦,她唇瓣动了动,似乎说着什么话,如窗外的雪花般无声:“你是……我的荣、我的春夏……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我爱的人走丢在二十五年前的大西北……你们……不是他……” ☆、第258章   殿外的厮杀声嘈杂,却几乎淹没在殿内对死亡的悲切之中。   斗了一辈子的两个男人,最后争得了一具血淋淋的尸首。他们有万千的话想要对死去的她说,她却都已听不见。   在死去的爱人面前,任是旷世君主或是一方霸主,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时光仿佛停止,一切都已停止,两个男人都想起了许多的从前,他们曾做过的对的或错的选择。那些错误的选择改变了他们的一生,让他们痛、悔、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生地看着她死去,看她死在他们剑下,听她说着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假如能够重来一次,假如上天肯给他们一次悔过的机会……假如……   “嗯……”   忽然,韩幸闷哼了一声,他的后背被利器刺穿,然而,对方气力太小,利器入肉的伤口并不太深。   停滞的时光被这刺痛唤醒,眼前的一切真实得不能再真实,鼻端的血腥味久久不散,他们到底不能在这疼痛中抽身。   百里尧随着韩幸一同转过头去,就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手中握着那柄日月同辉盘龙宝剑,身体颤抖个不停,连握剑的那只胳膊也抖得可怕。   少年乱发中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司徒皇后的尸首,眼里有恨、有惧、有痛,复杂难解。   “墨……誉?”百里尧不自觉叫出声。   出口才发现,这个称呼无论如何都不对。   韩幸不认得墨誉,但从百里尧的神色以及方才司徒珊的种种话语,联系到那大张旗鼓的诏书说已判墨誉死刑,他隐隐约约猜出了个大概。   “这就是你的儿子?”韩幸运起内力,剑被他逼退了出去,墨誉被剑气一震,弹飞出去老远,撞到了龙座之下。   “也不过如他父亲一般是个卑鄙小人!”韩幸越是痛,越是无法解恨,他轻轻地放下司徒珊的尸体,竟是要置墨誉于死地的架势。   百里尧已然悔恨不已,即便再不齿墨誉背后伤人,却仍是要护他。   “替母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他何错之有!”百里尧挺身挡在了韩幸面前。   韩幸面容已扭曲,与百里尧的癫狂一般无二,他嘲讽地笑:“替母报仇?那他也应当给你一剑,是你杀了他的母亲!是你!百里尧!”   “是你!”百里尧再无法忍受这种痛楚,两个男人再次以死相拼。   伊人已逝,只能以性命为她陪葬,而矛盾的是,他们想要将对方碎尸万段,却又不愿对方先走一步去地下陪她。杀了对方,将他的尸首剁碎,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殿内刀光剑影重重,两人斗得不可开交,却因方才为救司徒珊耗去了不少内力,已然无法维持。   墨誉靠在龙椅上看着他们相斗,动也动不了,眼睛平视时,落在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身上……   他将方才的一切都听见了,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他自记事起就一直想不通的事——   司徒皇后待他为何如此之好,他没有母亲,心底里已将她当成了母亲,他许多次救他于水火之中,在无人肯信他时,站在他的身边,他是如此地感激她、爱戴她,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性命。   可是,就在方才,他知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原来他竟真真切切地就是她的儿子,司徒皇后对他的保护,是出于一个母亲的责任,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遭受迫害。   遭受迫害……   哈哈,多么可笑啊!   他的母亲莫非不知他曾遭受多少苦难?   她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欺负,眼睁睁地看他成了别人的鱼肉……   本不该如此,他本不该遭遇这种种劫难!   倘若当初她不丢弃他,他为何会遭受这些迫害!他何至于凄惨飘零受尽苦楚?!   一个人,倘若在你绝境之下帮了你、救了你,你应当感激涕零,可倘若你遭受的所有苦难和委屈全都拜她所赐,你又为何要去感激她?   拿刀划伤了他的心,眼睁睁地看着他血流不止,却哭着说我爱你……这种爱,多么可笑!多么可怕!   正是他的母亲将他逼至如今的绝境,他的母亲,自出生时便对他如此狠毒!   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晃动,逐渐模糊了地上那个死去的女人的身影,少年想起那些过往的岁月,在相府里沦为最悲哀的庶子的痛楚。   他的“父亲”墨嵩从不管他,有不如无,无论主母或是卑贱的奴仆都在指指点点,他们说他的母亲是最卑贱的小妾,他是最不堪的野种……   心爱的女子着凤冠霞帔,嫁给了他的大哥,他是庶子老幺,没资格娶她。   他的二哥、三哥践踏他的尊严,从未说过一句好话……   他与木莲苟且……他杀了他的大哥,心爱的女子恨他,拿着剑逼迫他,他的父亲不肯帮他说一句好话,每个人都说他该死……   他遍体鳞伤地躲在法华寺的树丛里,人人喊打,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以至于到最后,无论躲在何处,他早已不顾任何颜面,只想着活下去、活下去,被打得再狠、再狼狈,他只要还有一口气,那就要活下去……   倘若、倘若他是皇帝的儿子,倘若他不曾遭母亲遗弃,他的人生绝不该是如此潦倒落魄,也无须躲躲藏藏,他也不会成为杀人恶徒,他甚至可以与心爱的女人……   都是司徒皇后的错!   都是她的错!   是她毁了他的一生!   墨誉再也听不见打斗的声音,呼气浊重地盯着那具一动不动的染血的尸首,她的眼眸紧闭,再不能看他一眼,她再也不能将他丢弃!   墨誉看着看着,眼角忽然流下泪来,他的身体失去支撑,渐渐地滑下去,他本能地伸出手扶住了身后的东西,触手冰凉……   他转头朝身后看去,五爪飞龙环绕的御座,金光闪闪——整个紫宸殿内最尊贵的位置、权力的最巅峰!   只这一望,墨誉的眼睛再也无法从龙座之上转开。假如他是皇帝的儿子,假如他拥有无上的权力,假如整个江山在他的手上,还有什么人有权力、有能耐将他丢弃?还有何人能踩在他的头上命他认罪伏诛?   再没有人……可以……将他……丢弃!   再没有人……可以让他受伤!   再没有人!   ……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看剑!”   百里尧与韩幸已斗了几百招,两人再没了任何王者风范,头发散乱不堪,韩幸背后伤口的血淋漓地流了一地,哪怕他的武功在百里尧之上,也渐渐地占不了任何好处。   “王爷!”   忽一人破门而入,是晋阳王府的家臣。   接着,晋阳王府的藩军杀了进来,黎德庸也赫然在其中。   见状,百里尧与韩幸分开,挡在了墨誉之前,生死关头,他仍不忘护住司徒珊的儿子。   韩幸身受重伤,被下属扶住,正当要发令杀死百里尧时,自龙座后的偏门里蹿出大批禁卫军,由太监总管高贤所率。   黎德庸见了高贤,窃喜,笑道:“高公公,快,拿下昏君!”   百里尧已站不稳,高贤看了黎德庸一眼,径直到得百里尧跟前,却是将他扶住,奸细的嗓音愤怒地哼道:“大胆反贼黎德庸!竟敢与晋阳王一众勾结欲图谋反,来人哪,护驾!”   禁卫军得令,与晋阳王藩军斗在了一处,厮杀声更甚方才,黎国舅慌了神,他指着高贤的鼻子骂:“你这个死阉人!居然敢背叛老夫!”   “被猪肉蒙了心的叛徒!”高贤扯着嗓子骂,又将百里尧扶到一旁坐下,并不多言。   韩幸本欲亲眼见百里尧被诛,是以半步不挪,看着禁卫军与藩军杀成一片,兵器的碰撞声混乱不堪。   “东华门被封锁!藩军中了埋伏!王爷快走!”   一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说完这番话立刻倒了下去。众人大惊。   唯韩幸岿然不动,毫不慌张,他这才注意到百里尧的眼神,那么地冷漠肃杀。   虽然面色苍白唇角染血,百里尧却冷笑不止:“为等今日,朕等了二十多年,韩幸,今日你休想活着走出盛京!把你的头留下!或者,高高挂在城楼之上!诸将士听令,凡晋阳王一众反贼,杀无赦!”   帝王的气魄尽显。   “是!”禁卫军的回答响彻紫宸殿。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黎国舅瞬间抖如筛糠,连叫了多声“完了”,他本是全心依赖着晋阳王的兵力才敢叛变,这会儿见晋阳王也似式微,他如何能不害怕?   “死太监!出尔反尔!你不得好死!”黎国舅想不出别的了,只顾着骂高公公。前一阵子,为了讨好高贤与他配合谋反,他送了多少稀世珍宝啊。   高贤这阉人明明答应得好好的,会在御前为接应,今日也为他买通了东华门的守卫,开宫门迎晋阳王入宫,他们这才放下戒心,却不想竟都是计策!看样子,景元帝一早便知晓今日之祸,早早地预备下了!   “王爷,亲家王爷……”黎国舅一急,又蹭到晋阳王身边,还没靠近,便被晋阳王挥出的剑气所伤,惨叫着跌倒在地上。   即便听了百里尧的话,韩幸的神色仍旧很平静,全不似黎国舅般着慌,他冰冷的面庞如西北的大风沙般凛冽:“没用的东西。”   黎国舅就是把脑袋想坏,也不明白为何韩幸如此大胆,即便他们的计策失败,他黎德庸的门生也算是遍布大兴朝野……那青州总兵常明德就是他的人,若能与黎家合作,于他们晋阳王府定有益无害,可为何,韩幸敢对他下毒手?   难道说,从一开始,韩幸就不曾想过要同黎家合作?   黎国舅胸口的血大量涌出,他到死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整个天下是百里家的或是韩家的,其实无差,以黎家的稚嫩手段,只能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宫中混乱的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想要在重重宫墙之中改朝换代,如十八年前般故技重施,已绝无可能。   “王爷,您快走,天一黑,就来不及了!”韩城等人在一旁劝着韩幸。   刀枪剑戟厮杀不断,重重禁卫军包围而来,韩幸半步不肯挪,全天下最懂他的也许只剩百里尧。   因而,百里尧推开了高贤的搀扶,艰难地缓缓地走向了躺在地上的司徒珊。他抱起司徒珊,隔着重重兵器与人影,自缝隙里望着韩幸。   百里尧的眼眸里寒意森森,似乎是在说,哪怕是她死了,你仍旧带不走她!哪怕是一具尸首,他也绝不肯放弃!在天下人的面前,她是我的妻,不是你的……   韩幸的手握紧了剑柄,他受了太重的伤,知晓无法再自百里尧手中夺走她的尸首。   大雪纷飞而下,天仍旧灰蒙蒙,真像大西北连绵不断的雪天。为何回了江南,仍旧这么冷?   因她的春夏已死,只剩冬日,他不是她的荣,他让她枯萎。   “王爷!”韩城等人再不肯等,几人护着神志不清的韩幸杀出重围。禁卫军与藩军血肉横飞,雪落在每个人的脸上,白色的大地被鲜血浸染,鲜艳的血色与白雪的洁净相映,素净输给了血色。   百里尧亲眼目睹韩幸等人消失在宫门口,他想对怀中的女人说些什么,但他说不出。   他流着泪的眼垂视着她,想了想,又笑了,声音却沙哑:“瞧瞧,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胆小鬼,如今仍是这样胆小,珊儿,他配不上你……我也……”   他没再往下说。   高贤候在一旁,看着帝后的惨烈结局,与禁卫军统领杨峰对了个眼色,轻轻地叹了口气。   藩王回京述职之时,只可带少数亲卫入城,此番城外有司徒家兵马围守,料他们插翅难飞,因此,禁卫军并不难控制形势。   忽然,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帝王抬起头来,问道:“可曾瞧见晋阳王世子?”   杨峰摇头:“末将未曾瞧见,晋阳王世子未随叛贼入宫。”   如若天空可见太阳,此刻已是黄昏,景元帝在这时候竟单单只问了韩晔的去向,众人着实费解,却无人敢掉以轻心。   “婧公主呢?”   “……婧公主仍在锦华宫。”   “陛下,兵部尚书谢贤叛变,助晋阳王遁逃!”   “杨峰!”   “杨家誓死效忠陛下,即便与谢家结秦晋之好,亦能大义灭亲!”   “启禀陛下,后宫无恙,只是……七殿下……没了。” ☆、第259章      大兴皇宫一片混乱时,驿馆里的西秦使者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波及,晋阳王的藩军显然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又或者说是无暇顾及。无论如何都是大兴的国事,与西秦无关。   景元帝也不曾修书求援,西秦君主自然不会慌了手脚。   但偏偏,因为某个人的原因,他们还是慌了起来。   “陛下,婧公主出宫了!”   本在悠闲喝茶的男人即刻丢下手中茶盏:“去哪儿了?”   “往城东方向去了!”   君执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探知过大兴的兵力,凭皇宫中的禁卫军足以应付晋阳王的叛乱,若她安分地呆在深宫之中,绝不会有任何危险,他因此才能悠闲饮茶。   可是,为何这种时候她还要往宫外跑?   城东……城东……   她是要去哪?   不能再多想,他猜不出他的妻的脾气,便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命边境兵马严正以待,随时准备南下。”   丢下这句话,人却破门而出,桂九和聂子陵等拦不住,只好命人跟上去。   ……   百里婧出宫时赶得巧,不曾遇到晋阳王府的藩军,也并不知晓此刻宫中剧变,她跨马东去,心里满是无望的悲伤,像这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世上最痛苦的便是来自亲人的欺骗,她在骗局揭开的那刻忘了过去所有的好,忘了母后父皇曾经的笑容和宠爱,将所有一切归之于欺骗。   要保护自己了,她想。   有恶徒墨誉所在的深宫,已不是她的家了。   不,本就不是她的家,她只是替墨誉受苦的棋子,幸好她是女子,幸好她不能做皇储,否则,她必得替墨誉受死。   享受骄纵,也承受杀戮和灾祸,这是棋子的意义所在。   不能想,完全不能再去想,她除了逃离,再无他法,墨问的仇……   雪越下越大,前路一片茫茫,百里婧不知不觉竟行到了一处院墙外,稍稍一抬头,便瞧见墙内那株高大的菩提树上挂满了红绸带。   菩提树四季常青,红绸带鲜艳似火,而洁净的雪覆盖在枝头,竟是别样的夺目。   及至站在菩提树下,百里婧的心稍稍平静了些许,她从很小的时候便来这树下许愿,哪怕她身边已物是人非,只有菩提树从未改变。   她想起赫的脸,想起黎戍的大笑,想起木莲的鬼主意,想起韩晔的温柔,想起墨问的沉静,想起母后的怅惘……   她想起许多人,而这些人此刻都不在她的身边。   她恍惚觉得这似乎是一场噩梦,婧小白明明走得很稳,一直没皮没脸,开心时大笑,不开心时让别人笑,怎么忽然便只剩她一人了?   百里婧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雪落了很厚一层,踩着雪的脚步声再轻柔也还是能听出响动,也有可能那人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不等她回头,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随之响起:“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婧儿妹妹。”   若是知晓来此会碰到百里落,百里婧宁愿孤身一人。   百里婧回头看去,才发现百里落并非一人,她的身边站着韩晔。   自从她在围场射了他一箭,到她去晋阳王府探望昏迷不醒的韩晔,再到她失去墨问,已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她有些恍惚韩晔是否还活着,而他是否还记得她这个人……   最落魄的彼时,总能有更窘迫的此刻相映。百里婧没想到这雪天除了她,还有人有这么好的兴致来寺中赏雪,可她分明已没了心情去敷衍任何人。   是以,百里婧撇开了头,似乎不曾听见百里落的话。   百里落见她仍旧如此傲慢无礼,唇角的冷笑不自觉就蔓延开来,再找不到一丝从前伪装出的温婉谦和,满脸皆是嘲讽:“婧儿妹妹真是好雅兴,宫里已翻了天,你来法华寺避难吗?真不巧,怕是避也避不过去了呢!”   百里婧眉头一皱,她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   百里落看了一旁的韩晔一眼,笑容那般灿烂:“从今日起,大兴国将会改朝换代,由我的好七弟继承大统,黎家与晋阳王一脉辅政!至于司徒家……呵呵……”   百里落已不打算再遮遮掩掩,她早就受够了过去的日子,她早已对自己说过,从今日起,无论何人,绝不能再让她受一丝委屈!   听完百里落大放厥词,百里婧的脸色陡然一白,百里落母女虽然从来不在她眼中,可她却也知晓这种大事,百里落还不至于信口开河,除非确有此事!   “你们居然敢谋反!”百里婧怒喝一声,视线逼向韩晔。   再不爱大兴皇宫,不爱司徒家,他们到底她养育了十七年,这种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并不能一时扭转过来。她愤怒,带着司徒家公主的荣辱。   都已经成了乱臣贼子,韩晔的表情仍旧平和,那双星海般的眸子深邃沉静,毫不回避地迎上百里婧的目光。   “不要脸的狗男女!”   百里婧忽然使出移形步法,眨眼便到了韩晔面前,毫不犹豫地对他出手,她对他的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不管他伤势是否痊愈,她已不信他们任何一人!   然而,还未触及韩晔的身子,百里婧的招式便被百里落半路截住。   见百里婧惊讶,百里落冷笑了一声,人却是挡在韩晔前的,她像个护犊子的母兽般凶恶:“怎么?不敢相信我也会武功?百里婧,别以为就你会那点子三脚猫功夫,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你的夫君已经死了,别来打我的夫君的主意!上次比武,我输给了你,这次咱们再比过!那一剑之仇我可从未忘记!”   百里婧的身子未痊愈,左手经脉已断,两掌相抵,她被百里落的内力震得飞了出去,眼看着要撞到菩提树上。   忽地眼前白衣一翻,有人自身后抱住了她,雪花纷飞中那人的脸看不大清,他周身都是雪白,连目光里都映着白色的雪和……她的脸。   “为什么来这里?”头顶的声音问道,清朗和煦。   百里婧像是听到了可笑的笑话,她挣开他的束缚,冷笑道:“韩晔!别再惺惺作态!我都已经到了今天的境地,你也没有救我的必要了!收起你那些可笑的虚伪!”   百里落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方才还在她身后的韩晔忽然到了百里婧那里,他救了她,仍旧是那般熟练的动作,好像一开始就等在那,等着接住落魄的百里婧。   百里落浑身冰凉,拳头握得紧紧的,她扬声问:“韩晔,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救她!她来不来这里,与你何干!”   韩晔未回答百里落的问,因为百里婧一挣脱他的束缚便朝他出手,他专心地应对她的招式,可看起来却像在鹿台山上与她日常喂招时那样手下留情。   菩提树下雪花纷飞,看起来倒颇为浪漫。   不出十招,她已在他怀里,双手被反剪,再动不了。   韩晔的笑那般温和:“你的武功都是我教的,能逃到哪儿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嘲讽的意味,也不含揶揄,大约只有他来说,才能听出温和宠溺的意味。   听在百里落的耳中,几乎五雷轰顶般难以置信,而在百里婧听来,却完全是另一种意思。   她此刻心里不爱任何人,只有满满的恨意。她也顾不得是怎样的场合,顾不得面前的人是谁,不去想他们曾经有多少情分,她就是恨,只是恨,她手脚被束缚动不了,便狠狠地一口咬在韩晔的胳膊上,隔着衣衫,咬到了韩晔的血肉。   韩晔的笑蓦地收了,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恨和集聚的泪,他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头,将她压在了怀里,任她继续咬。   仿佛被她咬伤咬痛,是他的幸。   百里落再也看不下去,她如何能容忍她的夫君跟百里婧这个小贱人如此亲密?他们竟在她的眼前放肆,当她完全不存在!   “韩晔,你欺人太甚!当我死了吗!”百里落移步上前,一掌朝韩晔怀中的百里婧劈去。   韩晔的步法飘逸,不动声色地躲开,未让她伤及怀中人一丝一毫。   百里落恼怒更甚,已恨红了眼睛   ,故而下手招招狠辣紧追不舍。   忽听得“卡擦”一声,百里落的手腕应声而断,她疼得跪在了雪地里,不敢相信地望着耷拉下来的左手腕。   百里落仗着这些日子韩晔对她的纵容,心里早已下了定论,觉得韩晔绝不会杀她,他还要利用黎家的势力,便只能继续与她合作,保护她不受旁人刺杀。   她如此地有恃无恐,却没想到韩晔的确未捏碎她的喉骨,他拧断了她的手腕……   他让她变成了如百里婧一般的废人。   百里婧已经松开了韩晔的胳膊,她的唇上沾着韩晔的血,与她苍白的唇色相映,显得格外艳丽,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她也同样吃惊地望着百里落的断腕,久久无法回神,她的人仍旧被韩晔束缚在怀中,他似乎已不愿再放开她。   “韩晔,你……你……”百里落惨叫着,在雪地里痛得打滚。   百里婧的耳似已被雪冻伤,她看着百里落张开的口和狰狞的表情,却听不到百里落的声音。   因为,韩晔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我回来找你了,丫丫。最坏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第260章   雪飘落的声音那么细微,百里婧发现她并不是在做梦,韩晔的气息就在她的颈侧……   最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她最坏的时候……   即便是最坏的时候又如何,谁又稀罕他陪在她身边?   “我不要你。”百里婧摇头,唇角冰冷地补充道:“哪怕我一无所有,也不要你。”   她说得坚决,听起来一点都不似赌气,韩晔却并未因此而冷下心,他的长臂仍束缚着她,语气温和,像是永不会发脾气似的说道:“要生气要怨恨都由你,丫丫,我已回来,不会再走。”   百里婧的心智被韩晔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惶惑,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仍旧是那般的淡静如海,让她想起鹿台山上的漫长岁月。   她苦笑:“还记得吗,大师兄,这棵菩提树上,我们亲手挂上的红绸带,可你轻易便背弃承诺,连个理由也不肯给我。”   她转头指着百里落:“当初你说你爱她,你就是这样爱她的?爱一个人,会爱到刺她一剑断她手腕的地步?如今你说回来找我,可知我早已走丢,你去哪里找?”   她的逼问毫不留情,一声比一声更重:“又或者,你觉得你做了乱臣贼子,意图谋取大兴朝的江山,我会帮着你背弃我的亲族?大师兄,是我傻,还是你太聪明?!儿女私情固然重要,家国离乱却由不得你信口开河!你谋反,便是我的仇人!”   韩晔一句也不辩驳地任她说,他的星目似有魔力,观察着百里婧的神色与语气,她只说家国之仇怨,她未说不再爱他。   他想了想,有些话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道:“我说过,我连影子都不会离开你,我从未离开你……很多事你想知道,我慢慢解释给你听。想知道我为何娶她,跟我来。”   百里婧听着百里落的哀嚎,心里虽无同情却也并不好受,她推开韩晔,两人的发上已飘了雪,她不肯跟他走:“我不想知道!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她退到两步开外看着韩晔,骄傲地昂起头,笑道:“当初我死乞白赖地要嫁给你,你不要,等我嫁给了别人,不再是完璧之身,成了寡妇,你又来要我,说你从未离开过,你未离开,我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一切都是由你而起!都是因为你!”   她吼出的声音很大,整个天地间一片雪白,她的声音传不出很远,又消散在雪地里。   韩晔不否认,他一句也不辩驳,他的眼中有痛,他从不是个健谈之人。   “世子!”   韩文韩武这时不知从何处奔来,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嘎吱作响,他们看了一眼在地上挣扎的百里落,又见韩晔正与百里婧对峙,便稍稍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   韩晔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一切都已明了。   他也不再继续解释,不再试图安抚一颗执拗的恨着他的心,他放任自己攥起百里婧的手,罔顾她的挣扎,耐着性子道:“丫丫,跟我走。”   “不要!我不要!”百里婧不肯,他便点了她的穴,一把打横抱起了她,这个动作他做起来仍旧熟练,尽管已过许久,还是不觉生疏。   百里婧动不了,只能任他摆布,她满心痛苦难以言说,骨肉亲情皆是骗局,亲密爱人早已分崩离析,他们每个人都罔顾她的意志,要带她去未知的可怕的去处,却从不问她是否愿意去。   韩晔抱着她,脚步仍旧平稳,丝毫不乱,他甚至完全不管是否会遇到朝廷的兵马,他一点都不将自己当成乱臣贼子看待。   一低头,瞥见怀中人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往昔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韩晔心中一痛,低头吻上她的眼睛,他轻声呢喃着哄:“丫丫,除你之外,我不曾吻过别的女人,我的怀抱也只住过你一人,别嫌我脏。”   他说得认真,百里婧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但她偏偏不如他的意,她已不愿如任何人的意。她被点了穴,身体动不了,只是笑看着韩晔:“可我吻过别的男人,若他不死,我还会有他的孩子。”   韩晔何尝不知这些,她偏要将赤裸裸的过去撕开,让韩晔痛上百倍。   然而,韩晔还是宽容,温和地看着她笑,只是星目悲悯:“……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带了点颤抖。   百里婧忽然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她不知该说什么,注意到韩晔带她去的是药师塔的方向,她笑道:“大师兄,为什么要谋反?背叛了大兴,你就是罪人,你会死在这城中。”   她说了死,却并不在乎死,韩晔也好,她自己也好。   韩晔低头看着她:“只需跟着我,不用担心。”   百里婧刻薄地失笑:“你死了,与我何干?不过是个乱臣贼子,我是大兴国的荣昌公主……”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吃力,韩晔看着她的眼睛,似是已察觉到她的心思,却一点都不肯揭穿,他温柔得视而不见,重复着方才那句话:“最坏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许是这样的韩晔她太熟悉,又许久未见,一落入他怀中,记忆便如潮水般纷纷涌来,百里婧想起那许多个似梦似真的时刻,她遇到刺客、劫杀,第一个来救她的人,总是韩晔。   总是韩晔。   她想起她在晋阳王府的书房内瞧见的那只纸鸢,想起射入韩晔胸口的那一支箭,想起许多许多她骄纵跋扈针锋相对而韩晔忍让宽容的时刻。   韩晔总是宽容温和,连分了手各自嫁娶还是不放过她,她在他的温柔里糊涂,好不容易挣脱了束缚,又被牢牢困住。   除非是死,她兴许一生也躲不开韩晔的温柔。   因为皇宫大乱,整个法华寺疏于看守,藏经阁内外看守经书的禁卫军都已消失不见,药师塔的入口处,一位身着僧服的和尚正在等候。   见到韩晔来,那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百里婧认得出,这和尚正是法华寺内德高望重的玄明大师。百里婧惶惑,究竟韩晔要做什么,连法华寺内的大师也与他同流合污?   但她知道,韩晔正带着她去解开谜底。   与韩晔对百里婧的疼惜不同,百里落所遭受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韩文韩武忍她已久,毫不客气地拖着她跟在韩晔身后。   百里落挣扎得厉害,若韩晔所说的真相便是如此,以她的断腕为代价,她不愿知道!   然而,她已无路可退,没有人给她退路,韩晔正遵守着他们的约定,让百里落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   等几人一入药师塔,大门“嘭”的一声合上,与此同时,距药师塔百步之遥的藏经阁内忽然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声,似有千军万马汹涌而出。   ……   玄明大师在最前方引路,很快便到了药师塔的地下密室,不知玄明大师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方石壁忽然往两旁分开,一道暗门露了出来。   幽深的暗道里什么都看不见,玄明大师举着火把照明,兜兜转转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亮起来,道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亮着一盏明灯。   越走越空阔,明明这儿应是在药师塔的地下,幽闭的空间里却没有窒息之感,不知哪儿与外相通。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花纹繁复的石门,足有三人高,石门的材质特殊,泛着黑色的光泽。所有站在石门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韩晔将百里婧放下,解开了她的穴道,她已被石门吸引,迫切想知道其中的秘密,不再与他闹。   “原来法华寺内真有前朝的地宫?韩晔,这就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原因?你的玉佩是地宫的钥匙?”百里落忽然开口,声音因痛而压抑。   百里婧发现她在百里落面前可算迟钝得厉害,百里落看一眼便知晓的东西,她却并不了解,譬如这法华寺地宫,她根本闻所未闻。百里婧注视着韩晔腰间的碧绿玉佩,去年,他曾说要送给她当做生辰礼物。   韩晔却并不打算给百里落解释,他看了百里婧一眼,眼神仍旧温柔,随后,又扫过韩文韩武。   韩文韩武得令,与玄明大师一起离开了石门,显然是去望风,将此地的秘密留与他们三人。   “韩晔,你不会这么简单,你如此阴险,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带我来见证秘密?”百里落忽然害怕起来,她的手腕已断,命也许会丧在此地,可假如她的死对韩晔毫无意义,韩晔何必大费周章带她来法华寺地宫?   韩晔还没开口,暗处忽然响起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法华寺地宫,必得以百里族女子之血献祭,方可打开。”   百里婧眉头蹙起,喝道:“谁在那儿?”   她忽然觉得问了也毫无意义,必定是韩晔的人,百里家的女儿……   然而,与百里婧的反应完全不同的是,听到这道中年男声时,百里落的脊背已僵住,而待那道熟悉的人影自黑暗中转出,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时,百里落如坠地狱。   那人的脸上,带着一副丑陋的钟馗面具。   为何竟是钟馗面具? ☆、第261章   亦沫他们三个人到了门口,雪刚想一脚踹开门。   没想到亦沫却拦下来了她。   转动门把手,喊了一声   “报告”   “请进,三位小姐”。   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头,知道她们三个人谁都得罪不起,赶快恭恭敬敬的请她们进来。   “哇塞,美女,看这里!”草痴A。   “美女,做我女朋友吧”草痴B。   “看来三大校花的位置不保咯。”草痴C。   而校花韩雅慧、苏一倩听到后更生气了,一直瞪着台上的三个人。   亦沫也不管下面是什么反应。   “大家好,我叫夏亦沫”亦沫勾起嘴角,微笑说道。   “各位好,我是徐可欣,希望以后大家多多关照。”可欣用她那甜甜的娃娃音说道。   “叶筱雪。”雪面无表情的说。   这位班主任战战兢兢的说   “三位小姐,你们自己找位置作坐吧。”   雪看了一眼班级,叶筱雨在前排,一看就是属于好学生,而自己的弟弟叶筱凌在靠墙的一排。   她看到靠窗有两竖排没有人坐。   率先走到了靠窗的那一排。   沫和欣也到雪的后面坐下开始和周公约会。   这时三大校花中的两位不乐意了,他们旁边就是三大校草,三大校草从来不让别人靠近,就连她们都不可以,她们凭什么坐在校草旁边。   其实呢,叶筱雨也就是叶筱雪的姐姐也是三大校花中的其中一位   韩雅慧扭着腰走到叶筱雪面前   “喂,你给本小姐起来,这个位置你不能坐。”   雪连鸟都没鸟她,这更惹火了韩雅惠   “喂,你给我起来。”   说着就要动手。   坐在靠墙那一排的叶筱凌00XS.COM   “噗。。”   一声笑出来。   还好没人注意,因为他知道,惹了他二姐的下场会很惨很惨很惨,十分惨烈。   韩雅慧刚举起手,打算扇叶筱雪。   却没想到她握住韩雅慧的胳膊,反扇了她一巴掌。   “啪”   清晰的声音突破了每个人的耳朵。   有些同学是感觉很解气的,因为这三大校花仗着自己家世好,有钱,长得好看就胡作非为,可是他们又不敢和校花作对,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   韩雅慧很惊讶,睁大眼睛   “你。。你敢打我?”   既然她这么不要命,呵呵,哼,有你受的。   “哦?对啊,我打你了怎么了,你要打回来?”   叶筱雪讽刺的勾起嘴角说道。   韩雅慧又举起胳膊。   “啪 啪”   韩雅慧的胳膊还在半空,叶筱雪又扇了她两巴掌。   “怎么,还不服气?还要来吗,先告诉你哦,你这张脸蛋,啧啧,估计再有两巴掌就毁容了哦,真可惜了。”   叶筱雪一边叹息的说着,一边用手握住韩雅慧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韩雅慧何时受到过这种委屈,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   也没下一步动作。跑了出去。   另一个校花苏一倩说道   “我会让你们后悔的。”   叶筱雪坐下,抬起头笑得灿烂无比,   “哦?后悔?哈哈哈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可笑的笑话了。”   下一句话直接让教室气温下降到零下一百多度。   “我倒想看看你以后怎么让我后悔。”   “记住,你不可能比我拽。现在,给我滚出教室。”   苏一倩不服气的跺跺脚,跑了出去。   班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同学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连校花都敢气,不简单。   可是很不巧的。   三位校草从这场剧的刚开始就在门口看,一直看到结束。   他们三个更是觉得很有意思。 ☆、第262章   林岑之临死前曾说过,所有的秘密不会掩于尘土,终有一日将大白于人间,到那一日,婧小白会恨你一生一世。   韩晔知晓,他一早就知晓,今时今日种种,没有他料想不到的,他是高深的谋略者,连自己的命运也一早预料。   然而,尽管他已想得明白,可真到了这一刻,肮脏的一切在她的面前揭开,他仍是止不住浑身战栗。   什么都是假的,包括韩晔这个人,他干净的外表、沉静的双眸、身为落驸马的身份,都是假的。   可他至少敢对着天下人说,他对她的爱从未消退,从未比任何人淡薄。他早知有一日,当他爱至最深的地方,将不可原谅。   她知道的,不过是他在鹿台山的地下皇陵里杀人的这一段,可她却没见过他浑身的伤疤,多少次浴血而战……甚至于她每一次在鹿台山的小径上等他,无论刮风下雨,都在等,而他,才洗干净满手的血污,淡然牵过她的手……   她只知韩晔的好,一从鹿台山回京便拉着他在司徒皇后面前炫耀。受宠的女孩子总是没眼力,她没看出皇后对他的厌恶。皇后坦白地告诉他,若你想娶婧公主,必得你父王亲自来提亲。   她十六岁生辰那日,他没有礼物可送她,她拽着他去法华寺的菩提树上挂了一条红绸带。她说,那是他们的姻缘。   她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当日她被急召回宫之后,那条红绸带就被风吹落了,又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将所有证据毁灭殆尽。   他像个疯子似的去追,待追上,浸在水里的红绸带上,他们的名字已模糊不清。他站在菩提树下淋雨,将红绸带重新挂上去,整个人狼狈不堪,心下生凉。   当夜,他收到北郡府的信函,父王命令他娶她,用她来威胁大兴的皇帝,用她的血来开启地宫的大门。父王一辈子不肯屈从百里氏,却愿意促成婚事,只因她是大兴国嫡公主。   整个大兴国及笄的百里氏皇女不过两人,他韩晔若是娶了他的爱人,对晋阳王府来说,是千载难遇的好机会,更何况他的爱人又那样死心塌地地爱着他,何人能阻挡他的姻缘?   娶了她,他从此便成了尊贵无比的第一驸马,无论复国或是复仇,甚至是换回母亲的性命,一切可成。可他的爱人,他单纯美好的爱人,怎么能遭遇这种种对待,决不可以!   不,不是这样说的,他不会觉得不娶他的爱人是种慈悲,不用她的血来开启地宫之门是他的爱,没有这种道理。从没有。   她从不在他的设计之中,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的父母兄弟,都在,独她不在——他的爱情,哪怕是碎了,也绝不能成为旁人利用的工具。他的爱人,哪怕他不要她,也绝不能糟蹋她。   婚事一直拖到第二年春天,有一日她因顽皮弄破了手掌,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玉佩,玉佩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惊讶万分。   百里氏成年女子之血可使地宫钥匙变色,若她非百里氏之女,莫非是司徒皇后与他人所生?   他甚至想到一种可能,急修书回北郡府。父王却不承认与司徒珊有任何苟且。   父王自被贬大西北,纳了许多妾室,每个妾室的眉宇间都与司徒珊有几分相像,最像的那个最为得宠。父王所做所为如此明目张胆,若他果真与司徒珊育有一女,又怎会否认?   他的丫丫不是景元帝的女儿,不是百里家的公主,也不是他的妹妹,那她是谁?   司徒珊性子要强,绝不会甘于司徒家只得一位公主,即便要作假,她至少应该得一位皇子,不会让后宫妃嫔占了便宜。   他不知司徒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连自己的父王都不肯相信,又怎会信非她生母的司徒珊?   他韩晔已半生飘零满手鲜血,他可以更不堪更残忍,可他的丫丫不能任人摆弄!他的婚姻,他的爱人,绝不能如他一般,被当成一颗复国复仇的棋子!   所以,他丢了她,娶了别人,以一个荒唐的理由。   若司徒珊一辈子不吐露她的身世,他一辈子都不会提,永远会将这个秘密压在心里,他多明白失去骨肉亲情比失去一位伴侣痛楚得多。   仅仅是失去韩晔而已,少年心性的女孩,不会痛楚多久,若是失去亲人,她该多难受。更何况,他一直都在,紧紧地跟着她,只是她不知罢了。他的爱情天知地知,从未想过与任何人比较,他从未辜负自己的心。   可他到底做得不够好,若他一早强大得足够保护她,若他没有许多顾虑和隐忍,她会不会少些痛楚?   看着他哭倒的爱人,和缓缓开启的地宫之门,韩晔想,能怎么办呢?他可怜的丫丫哭了,被他的真面目吓坏了,他却不能倒,也不能哭,他得笔直地伫立,始终站在她的身后,做她口中有危险时第一个找到她的人……   所以,他抱起她,承认他所做过的:“……是我,那日你看到的都是真的。鹿台山地下皇陵里埋葬的是古晋国的一位皇后,百里氏的先人。若想开启棺椁,必得以十人之血献祭,你所见的闯入皇陵的师兄弟们,都是潜伏在鹿台山的盗墓人或别有用心的奸细,其中,怂恿你入皇陵的展堂,便是西秦白家的人。若我不杀他们,我也会成为祭品。”   谁人不肮脏?韩晔的双手沾满鲜血,百里婧同样是,她对杀人早已习以为常,韩以为常,韩晔这样不躲不避,全部对她和盘托出的态度,让百里婧的手指紧紧握起。   “那……鹿台山呢?师父呢?也是你做的?”百里婧问道,她对韩晔早没了信任,不惜将他往最不堪处去想。   韩晔却似乎轻松起来,为了安抚她似的,他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星目带着悲悯:“鹿台山没了,可师父还在。鹿台山是几百年前晋王封禅的地方,也是晋国一处皇陵所在,师父与鹿台山一脉,世代都是守陵人。”   百里婧已做不出合适的表情,这世上多少事是她所不知的,她难过、哭泣过的那些曾经,有几分真假?   气息微弱的百里落听罢韩晔的坦白,忽然睁大眼睛:“韩家就是除却大兴百里氏、西秦君家的第三个皇族?”   韩晔终究是恶毒之人,答应了要揭开谜底,却最终只肯对百里婧解释,旁的人都不在他的视线之中。   “韩家本就是古晋国后裔,若要论真命天子,韩家才是天下之主,百里氏与君氏皆是古晋国的叛臣!没有人的血比韩家的血统更纯正!也没有哪个国家可比古晋国一统九州时的繁荣相提并论!你们这些浅薄之人,如何懂得古晋国复国之理想!”木先生捂着重伤的地方蹒跚地走了回来,可言语间却志得意满,仿佛早已瞧见那繁华盛世,心向往之。   百里落苦笑:“这些……师父也曾提点过我,真有荣幸……咳咳……”她动不了,只剩笑,地宫之门已开启,她对韩晔来说,只是一着废棋了。   “你走不了,即便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也走不出盛京,你会死。”百里婧被韩晔抱起,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同情的意思。   韩晔温和地笑:“成与败我不知,但总要一搏。若我一生受制于人,如何能保你周全?丫丫,韩晔是个肮脏之人,阴险又恶毒,他并非你心目中最好的大师兄。但他想告诉你,无论是在鹿台山上,还是如今,他对你的爱从未虚假,这世上之事,只此一件他深信不疑,其余,不过各安天命。”   只有我对你的爱,是笃定的,不能各安天命。   百里婧从不知韩晔有如此好的口才,他从来话不多。秘密一摊开,连他的性格都变了?又或者,他在跟她说着他的遗言?一旦谋反失败,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死已不可怕,百里婧未受触动,她不管不顾地说着心里想说的话:“即便你成了大事,颠覆了大兴朝政,我也未必愿意跟你走。若你死了,我不会哭泣,也不会回大兴皇宫……倒不如你将我在这地宫里抛下便好……佛家说,有舍有得,放下才能得到,你想拿走地宫中的珍宝,不以任何东西作为交换吗?”   韩晔见她说得冷静,唇角微微扬起,似是已全都看开,他低头凝视着她,想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些东西。   百里婧继续道:“权势是好东西,谁都想得到,我也想,若我得到了权势,任何人都不能左右我的人生……你可以说你想要权势和君临天下,但别说只是为了我,别说是因为爱我。”   她不回避他的眼神,坦然地笑:“若真为了我好,当初你该娶我,不管何人逼迫,不管陷入何种处境,你也该娶我。那时我觉得若能嫁给你,即便一夜白头也愿意,朝生暮死也愿意……你不愿朝生暮死一夜白头,任我嫁给别人也可忍受,必是因为你还爱着别的什么,比我更重要……”   韩晔身陷在她的逻辑里,他不懂,也无法让她懂,可他不否认:“还有我的母亲,我要救她……但她,并不比你重要……”   到了这时候,他还能软语温存,真是难得,任是谁见了都不会以为这是生死关头。   “世子,即将入夜,再不去拿……来不及了!”   木先生忽然提醒道,他们这些小情小爱,在千秋霸业面前,不过是一粒微尘。   韩晔抬头看了一眼透亮的地宫入口,俯身吻了吻百里婧的额头:“丫丫,地宫恐有机关,你在外面等我,不要乱走。过往种种,以后我会一一向你解释清楚。”   他还怕她不信似的,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手心里,然后叫来了韩文韩武照看她,他再不放心木易。   百里婧没说话,她没有说等他,也没有说小心,甚至,没有看他放在她手里的东西,她背靠着石壁而坐,耐心地等着任何的变故。   ……   韩晔入地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待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出来后,只见地宫入口处一片狼藉,木易跪在地上,一旁是怀有七个月身孕的木莲,木莲的胸口插着一把剑,血流如注,她的双目已紧闭,地上一大滩的血。   韩晔来不及去惊愕,也不曾俯身去查看木莲是否有救,他环顾左右,找不到他的丫丫,韩文韩武也已不见。   双手紧握,韩晔一把拎起木易的衣服:“人呢?!”   木易不答。   百里落脸色苍白如纸,还强撑着几口气,见韩晔癫狂,她幸灾乐祸地笑:“哈哈哈,韩晔,人呢?人不见了,哈哈哈哈!你算来算去,算不出你手下这些人,为了你的复国大业可以有多心狠手辣!我刚刚可是目睹了一场好戏呢,姐妹情深,父女反目,一个杀,一个救,你让我师父说什么呢?说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吗?哈哈哈哈,报应!都是报应!”   哪怕她已跌落谷底,再没了生还的机会,可倘若能让韩晔不痛快,她便要一直说。   “哪怕木易死于此地,也要帮世子去除隐患,她不肯与世子同行,迟早要惹出事端,她出了地宫,往佛塔上去了……”木易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已苍老十分,目光仍旧停留在木莲染满鲜血的身上。   韩晔再不能平静,他一把将木易丢开,便要去追。   木易的声音在他冲出去后,在他背后响起:“世子许是忘了,原定日入时分毁了这药师塔,如今已过酉时,火势想必是早起了。”   韩晔心头杀意难平,恨不能立刻回去杀了木易,可他的身体却比心思更快,急速冲上石阶。   药师塔乃木构,最忌烟火,焚塔本是断绝后路追兵之法,韩晔万料不到竟断了自己的路。   待他上了塔内一层,呛人的烟火气伴随着灼热扑面而来。   “丫丫!”   他看到了她挂在断梯上的一截衣角,更是发了疯般往上跑去。   为给自己留后路,纵火并非从塔内一层始。   向一层的塔窗外看去,可见二层火势汹涌。雪天风大,不仅灭不了火势,大风却让火烧得更旺,火舌卷着浓烟,朝药师塔顶一路烧过去。   韩晔踢掉二层烧坏掉落的楼梯一角,已迷失本性地追过去,却被人自身后死死抱住:“世子!危险!已经上不去了!”   韩晔听见韩文的声音,药师塔的大火已烧进他心里,直冲头顶,他回身狠狠一脚踹向韩文,韩文撞到了横梁上,跌落时已身受重伤,只剩半条命,韩晔怒不可遏:“要你何用!”   已有了韩文的教训,韩武一早跪在地上,看着那火舌吞卷走一道招魂幡,他颤抖着身子道:“世子,王爷快不行了,请您去看看!”   韩晔胸口起伏,火已将二层的入口完全堵住,干燥的木头一遇火,烧得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缝隙,再上前一步,他也会被火舌卷走,韩晔忽然没了力气,眼中俱是排山倒海的痛楚和绝望:“我的丫丫也不见了,谁……去看看?”   韩武不敢动,半晌才敢接口:“婧公主不肯跟世子走,她说,她宁愿与药师塔同葬。”   韩晔的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衣袖已被火撩到,一身白衣已成灰色,他忽地想起什么,返身急冲下一层。   火势再大,烧得再厉害,从里面上不去,可外面也许还有办法,也许她所在的那层还没有烧起来,也许他的丫丫还在等他去救她……只要没见到她的尸骨,没听见她的声音,他便不会相信她已葬身火海!   韩晔这辈子从未这般匆忙狼狈,才下到一层,却与晋阳王一行人撞了个正着,晋阳王韩幸抓住他的胳膊,像是疯子似的质问他:“佛骨舍利呢!在哪里?!给我!给我!”   韩晔气喘吁吁,看着眼前只剩半条命的父亲,他们似乎谁也没有讨到便宜,没有一人得到想要的结果,他甩开父亲的手,任他跌下去,韩晔冷声道:“我母亲从别人那儿抢来的东西,已经还了,她的命,你别想拿走!”   韩幸被管家韩城扶住,他以从未有过的卑微姿态望着他的儿子,他是在哭:“把佛骨舍利给我,你要什么都可以,我的珊儿她……不行了……”   他说完这句,喷出大口的血来,身体也跪了下去,韩城忙随之跪下,扶住韩幸的身体,急道:“世子,王爷在皇宫里被人偷袭,受了重伤,一直吊着一口气,请世子早做定夺!”   韩幸还在重复那句话:“救救她……”   整个药师塔一片透亮,到处都是灼灼热气,韩晔被这热气灼得眼角发酸,他想跟父亲说,你的爱人不行了,我的丫丫也不见了,谁来救救她呢?他那从北郡府的城楼上纵身跳下的母亲,谁去救救她呢?   忽听“轰隆”一声,地面颤抖,塔窗口可看到药师塔高层坍塌,塔顶一划而过,在韩晔的视线里坠落,红彤彤的火光,是从未有过的耀眼。   几百年药师塔,一朝倒下。   韩晔的心也随着坍塌的药师塔追往下坠,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随之崩塌。他的丫丫……谁去救救她呢?   “珊儿……”韩幸被墨誉所刺的那一剑,直插心肺,若非想起佛骨舍利可救她,他不会活到现在。   韩城实在不忍心,斟酌着告知韩幸道:“王爷,皇后娘娘……已仙逝,即便有了佛骨舍利,也回天乏术了。”   韩幸这才似乎有了点意识,他抬起头看着韩晔,像是不相信,又像是不得不信:“她已经不在了吗?”   韩晔整个人木头般定在原地,他听不到,看不到,什么都做不了,见父亲执念如此之深,他已无心去嘲讽。   “我早该想到,百里尧是个畜生,他不会让我和她见面……”韩幸还在恨,但他一瞬间又觉赢了,“不能陪她一起生,至少我能陪她一起死,百里尧却不能……”   “晔儿……”韩幸忽然唤了韩晔的名字。   韩晔呆立的目光垂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可怜的父亲。   韩幸对他笑,充满哀求:“把我葬在法华寺地宫之中,百里尧绝不会想到,我会在这么近的地方陪着她……即便他百年之后想要争夺她,我已早与她在一处,他到底是来晚了……来晚了……”   无论他年轻时如何强势,一生辜负了多少女人,可当他老去,却只能求自己的儿子,这个继承他生命的儿子,比他更有能耐。   人都快死了,他已挣扎一世,人一死,恨便到了头,找不到人去恨了,将死之人总是横行霸道,他们击溃活着的人心中最后的屏障,将他的愿望强塞给他。   韩晔星眸悲悯,在父亲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他没有哭,只是应了句:“……好。”   韩幸瞬间绽开笑意,他已满头白发,浑身伤痕,年轻时那种绝代风华半点都瞧不见,在北郡府时的威严森冷也悉数都消失,他对韩晔道:“晔儿,古晋国的理想于我,不过是能夺回她的筹码……于你,却是不同,即便我对不起的母亲,可你,是我最优秀的儿子……”   他说完这句,已是再无遗言可说,忽地像是看见了什么,眉目柔软,直视着前方的火光处,喃喃道:“……那些虞美人……红的是你……白的……是我……珊儿,等、等、我……”   他的手朝前伸出去,带着无限的祈盼,韩晔喉头一梗,伸手去接,却只握到父亲重重垂下的手。   韩晔眼眶一热,低下头去,所有人都已跪下,只能听见风卷着火的声音,吞噬着一切活物、死物。   我已失去所有,再没任何可失去的……    ☆、第263章   天黑了下来,可雪色太亮,又或火光太盛,整个盛京笼罩在一片混乱之若仅凭北郡府藩军之力,绝无可能与京卫军相抗,然战火蔓延开来,一路烧上了整个大兴国土,由不得人不惊惧。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看书网   司徒皇后薨,紫宸殿内灯火通明,身受重伤的景元帝守在血淋淋的尸首跟前,半步都不曾挪动,耳边听着宫人的禀报:   “陛下,七皇子没了。”   他无动于衷。   “启奏陛下,叛贼似早有预谋,隐藏的伏兵甚众,兵部尚书谢家与叛贼通……”   “……婧公主不见了。”   最后一句总算换回景元帝神志,抬头看向来人,那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继续道:“婧公主方才还在锦华宫,可奴才近去一瞧,却发现公主不见了,奴才们遍寻不着,似是出宫去了!”   景元帝手里还握着司徒皇后的手,冰凉彻骨的,与雪一样冷。他猛地自地上爬起,以剑为柱站直了身子,高贤忙去搀他,景元帝声音低沉黯哑,似已老了半生:“去找!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婧公主!”   一生只得一个爱女,他的心已随司徒珊死去,人却要好好活着,去完成她的遗愿。她的遗愿里,让他怜悯她的两个孩子……   景元帝忽地朝大殿见墨誉蓬头垢面地靠在龙座之下,沉默地抚着胸口受伤的位置,不动,不说话,自乱发与他相对,他不曾畏缩,却也不曾逾矩,他等待着他的处置。   景元帝往昔锐利的眸子只剩灰败,他蹒跚着在高贤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墨誉身边,伸手要去扶他。   “陛下……”高贤忙替了他,命人将墨誉扶了起来,他们这些内侍,只管遵旨行事,虽不懂景元帝的用意,却会替君分忧。   景元帝不顾任何人的眼光,伸手拍了拍墨誉的肩,笑也笑不出来,只是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好孩子,是父皇让你受苦了,勿怪你母后,都是父皇一人之过。朕答应了你母后,活着一日,便护你一日,再不会让你受苦。”   高贤等人瞪大了眼睛,已是知晓大半,什么都不敢问,只是跪了下去,对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年跪倒……   “伤势如何?”景元帝又问道。   墨誉眼眶一热,似是颇受感动地拼命点头。   然而,垂下眼眸时,他的眸色却暗沉阴毒,看着满地跪下的奴才,墨誉心里丝毫不复初初入宫避祸时的胆怯与卑微,他甚至根本不曾领受景元帝的一丝关切,也不去关心景元帝的态度陡变是否因为死去的司徒皇后的嘱托。他已不在乎真情几分,虚伪几分。   既然苍天负我,既然大兴负我,既然父母负我,那么,我就让你们所有人看一看,权势集于一身肆意玩弄别人的感觉如何!那些骗了我、害了我,让我沦落此番狼狈不堪的人,如何对付你们才能解了我的心头之恨呢?你们说,我且听着!   “陛下,七皇子没了,黎贵妃……疯了……您看如何处置?还有叛臣黎家一门……”   高贤瞅了一眼紫宸殿外横尸在地的黎国舅,小心地问着。黎家协同晋阳王谋反,那么,黎家一门无论老幼皆有叛国之罪。   景元帝对此无动于衷,幽幽叹道:“韩幸伤及心脉,必死无疑,朕要将他的头颅悬于城楼之上!派人去找婧公主,务必安全地带她回来!”他的目光投向司徒皇后,脚步蹒跚着又走回去,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对朕来说,皇后……最是要紧。”   他的手轻触着司徒皇后的面颊,已经呈灰白色,他知晓再过不久,还会起尸斑,连这灰白颜色都不如。   他不肯让奴才帮忙,执意亲自抱她,试了几番才抱起,每走一步,身后的血跟着滴了一路。他仍旧是位居高位的皇帝,同时又是个失去爱人的可怜人,他低头望着此刻离他如此近的脸庞,对她说着可笑的话:   “珊儿,恨归恨,不爱归不爱,我已错到了底,带累你一生孤独。来世哪怕不肯再理我,能否让我再见一见你?或让你再负我一生,我不怒不争不怨,悉数还了你如何?再得寸进尺些,能否与我合奏一曲离离原上草?我念着这曲子二十余年了,一听别人弹起来,就好像看到你站在草原上等人,夕阳很美,朝霞很美,我想牵你的手,可你等的人却不是我……”   雪大,风大,法华寺火光冲天,站在皇宫之内也可望见,景元帝不由地驻足停留,未几,又继续迈步。墨誉跟在他身后,由内侍搀扶着寸步不离。   往未央宫必得途经御花园,御花园的池边围着一圈宫人,见景元帝来了,都纷纷往两侧跪下。   视线再无阻挡,终于知晓宫人为何围在此处。   厚厚的雪地里,七皇子百里明煦裹着一身拖地戏袍躺在那,从头到脚都是水迹,池边的雪空出了一个大窟窿,显然是刚从池子里捞上来的。   负责照看七皇子起居的大宫女和内侍对着景元帝磕头如捣蒜,浑身抖如筛糠:“陛下……下雪了,七殿下一定要出来玩,说是要去钟鼓司找师傅学那一曲霸王别姬,奴婢拦着,他就拳打脚踢,怎么劝都不听,后来……后来七殿下偷偷跑了出来,奴婢们怎么都找不着,最后……还是认出了冰碴子上的戏服才……陛下饶命啊!”   戏服太长,浸了水,天冷,他没能爬上来,表情已冻得麻木。   景元帝看了一眼跪在百里明煦旁边的黎贵妃,她已哭得肝肠寸断,由黎家勾结晋阳王而发动的叛乱,最后却发现他们欲扶持的七皇子因玩水溺死在了荷花池……那些挣来的权力地位,又有何用?   黎贵妃一瞥之下,望见了景元帝,声嘶力竭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她不是要认罪伏诛,也绝口不提谋夺皇位,只是哭:“陛下,陛下,求您救救煦儿!救救他!他才十岁!才十岁啊!陛下……”   但在黎贵妃扑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景元帝怀身是血,已不再动。   黎贵妃呆了呆,又开始大笑,指着司徒珊笑:“哈哈哈哈,司徒珊!你也有今天!你……你终于肯死了!你死了就好了!什么都好了!死得好!”   景元帝脸色一沉,开口道:“将黎妃带下去。”   “是!”立刻禁卫军上前拽起黎贵妃。   黎妃一面挣扎,一面还是死死地瞪着司徒珊,望着望着,忽然满眼是泪,她想起司徒珊白日里跟她说的那句话——   黎贵妃满心悲凉,见到景元帝的那刻,她已知晓黎家夺位失败,可她的儿子却死得太过冤枉。司徒珊哪怕是死了,仍旧不肯扫她一眼,用高贵的高贵和骄傲的姿态睥睨着她,仿佛在说,贱妾,我若想你去死,简直轻而易举,无论我肯不肯眨那一下眼睛,最后输的人只能是你。   黎贵妃哭得癫狂,一双美丽的杏眼牢牢地看准景元帝,悲切道:“陛下,司徒珊真猖狂,她到死都猖狂,仗着陛下爱她,她这辈子都输不了!可是陛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捂着一颗石头心那么多年,为何竟想不明白,你的心也像石头一样硬,臣妾捂了许多年,也捂不热捂不化……”   这声声质问撕心裂肺,在场之人无一不静默,景元帝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贵妃见景元帝伫立原地,连一步都不肯朝她走来,她忽地擦了擦眼泪,将哽咽的哭泣忍住,回身爬回了儿子身边,将他身上华彩的戏服扣好,又理了理他湿漉漉的乱发,抱着他的头压在怀里,喃喃念道:“煦儿,母妃再也不逼你读书,你想学戏唱曲,母妃都教你……你父皇从来是别人的父皇,只有母妃是你的母妃……母妃后悔没早点明白……下面冷,母妃陪你去,无论戏曲箜篌,母妃全都擅长……好好教你……”   忽听“噗通”一声,黎妃携着七皇子跳入了荷花池子没撒手,也再没浮上来。荷花池的残荷上落了厚厚的雪,掉下去的人只是发出一声闷响,很快又恢复平静。   景元帝没有命人去救,也毫无再救的意义,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抱着怀走去。长乐未央,这是宫阙之名,也曾是他的夙愿,只是未能如愿罢了。   墨誉望着已平静的池面,表情也无任何波动。他曾作为七皇子的侍读,受了多少屈辱,无论是黎妃、百里明煦亦或是百里落,都曾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将他逼迫至如今的地步。他不会同情七皇子的溺亡,哪怕他曾是他的学生,又是他的兄弟。即便他们不死,他也不会放过他们。   他唯一真心惦记的,应该是那个跑出宫去了的婧公主,天下间与他一般可怜的人只有她了,他们的命运原来如此紧紧相连。   找到她,让她瞧一瞧,他如今已是皇室之人,莫再为了那个死去的病秧子与他为难,她要什么,他也可以给了啊!莫再为了那个死人守寡,他已是天之骄子,终可拱手天下讨她欢。   墨誉目不斜视地跟在景元帝身后,远处是已坍塌的法华寺药师塔,火光耀眼,他的眸   ……   这一夜,盛京政变,法华寺大火,整个皇城一片狼藉,而天空大雪,天地一片雪白,一切血腥和纷扰覆了又现……若有人自西山鸟瞰,兴许会感叹这是一场毕生难忘的景色,美不胜收。   晋阳王世子韩晔凭惊世骇俗阴谋阳谋,以地下运兵道调遣兵力,由兵部尚书谢炎护送,自盛京突围而出。镇北大将军杜皓宇叛国,陷司徒俊彦于陈州,青州总兵常铭德被害,东兴战火弥漫,百姓民不聊生。   有人大胜,便有人大败。   君执迎来了一生逃。   城门封锁,两军交战,而他的兵力驻扎在东兴与大秦边境,无论如何鞭长莫及。叛乱当夜,他明明知晓他的妻的下落,却近不了她的身。   韩晔何以有恃无恐胆大包天?因他已有万全之策,从叛乱到逃亡,甚至何时开启地宫之门,何时焚毁药师塔皆有计划。他以一人之力即便对付得了韩晔,可东兴京卫军与汹涌而出的藩军,岂是他能收拾得了的?   他不曾抓住韩晔的把柄,可他的把柄在韩晔手上,手旁无救兵,唯一能够乘乱捞走的只有他的妻那副空空的躯壳。   经由密道出城,一行人连夜奔逃。   密道里黑且安静,只有火折子亮着,谁也没有说话,匆匆地赶着路。   忽听得怀君执忙停下,急唤孔雀:“瞧瞧她怎么了,为何一直醒不了?”   自药师塔上将她救下,君执便一直患得患失,情绪失控得像疯了似的,孔雀已解释多次是被浓烟呛着了,君执又低头去吻她,给她换气,抱了几个时辰都没肯放下片刻。   孔雀黑鹰还有桂九常年伴在男人身旁,知晓此刻男人的焦急与往常哪一次都不同,这是一种对他自己无法言说的挫败。   九州最惊采绝艳的大秦皇帝,弄得自己如同丧家之犬,从逼仄的地道逃生,最可怕的是,他几乎保护不了他的妻——他接住了她一心求死的身躯,却阻止不了她所受的伤害。   “主子,您冷静些,现在是三更了,不消一会儿便会到达密道出口,也许届时会有一场大战。您先休息休息,婧公主只是累了,昏睡了过去,不碍事的。”孔雀劝道。   君执根本听不进去,他拿过水囊喂了一口水,又喂给她,洞里冷得很,他的披风都裹在她身上,却还是冷得厉害。   君执看了眼前路:“继续行路,早些找个地方取暖歇歇,她有些受不了。”   “是,主子,您抱着累吗?属下……”黑鹰提议道。   说了一半,桂九抬手捣了他一下,黑鹰立刻说不下去,只得闭嘴,看他主子这架势是绝不肯放了怀r />   然而,君执才又走了两步,怀起来,君执才迈开的脚又定住,身体半蹲,让她以自在的姿势躺在他怀里。   “婧……儿?”他出声唤她,因太焦急,用的是本来的声音,沙哑难听。   百里婧半睁开眼睛,呼吸急促,艰难地开口:“药……”   “什么?”君执不解,“要什么?”   她难受地喘息着,又说了一遍:“给我药……身上……”   君执见她抬起手,才懂了她的意思,忙去摸她的衣襟,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来,他打开看了看,蹙眉问:“这是什么药?”   百里婧根本不管他,不听他在说什么,她也许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一把将他手了过来,将药倒入了口/>   君执阻止不及,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不准她吞,却还是见一颗药丸极快地滚入了她的喉/>   只有一颗药丸,瓶子里已经空了。   从前墨问没死时,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可自从她守寡回宫,他对她再了解也还是隔着许多层。君执眯起眼睛,欲将空了的瓷瓶递给孔雀瞧瞧。   “还给我!”百里婧探身去夺,她对这药格外看重,竟像是失去了理智。   bsp;君执现在对她心疼之极愧疚之极,什么都依着她,一切都可从长计议,只要她肯跟他走……不,无论她肯不肯跟他走,他都必须要带走她!   等将空了的药瓶重新放回身上,百里婧这才有了多余的力气去看君执。她的脸被浓烟熏过,有点黑,起初为了赶路,君执也来不及注意,这会儿她黑亮的眼睛看过去,白皙的面庞上那些灰烬便格外突兀,他忍不住抬起袖子去擦。   两人四目相对,百里婧认出了这双眼睛,她的嗓子本就哑了,问出声的话很刺耳,刮得耳膜疼:“是你?突厥大营”   君执未再戴面具,他的面庞完全露在她的面前,尽管火折子的光亮不过点点,她却还是记得他的眼睛。   君执想,“取次花丛”的那些夜晚她记不得了,也叫不出他的名字,真是可惜。   没关系,若是叫不出,他们便从头开始认识,也不算太迟。   他笑,却有点不大好看:“是我。”   百里婧揉着被他捏痛的下巴:“你还是这么粗鲁无礼。不过幸好,你没死。”   她说着,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一动之下痛入骨髓,她不自觉一声闷哼。   “婧……儿!”君执关心则乱,忙抱住她,连口忘记。   百里婧在听到他这声呼唤时,身子剧烈一僵,腿上剔骨般的痛已忘了个干净,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重新看向近在咫尺的惊为天人的英俊面容,唇角颤抖,好半天才苦笑出声:“我好像听错了,你……刚才叫我的这一声与我死去的夫君……一模一样……”   ---- ☆、第264章 你是谁啊   百里婧说的这一句,让君执心头大乱,他再不是当初那个与她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的半路夫君,他已足够了解她,听得出她话语里的绝望。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看书网这种绝望并非是因为念起死去的墨问,她没有拆穿他的身份,她却已不信眼前的任何人任何事。   她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等着他来解释。   若是他此刻对她开诚布公,她也许再不能活下去,君执只得强笑,却再做不出当日突厥营帐肆,他强自镇定:“当日我说等你的夫君死了,我便娶你,你可还记得?若你将我当成他,我也并不介意。”   百里婧望着他的眼睛,似是信了他:“对,你当然不是他,他临到死,会说的话只是我的名字……”   君执并未因此而松了一口气,他反而越发紧张,等着她弯起唇角,接着说道:“你是谁不重要,我也不会再问,你既然肯费力三番两次救我,我便求你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君执眼那双慑人魂魄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再深情不负的目光也未能换得百里婧改变主意,她的眸光渐弱,笑了一声:“许多人都说爱我,为了我如何隐忍如何惨遭横祸,我的命只这一条,还了他们,便一了百了了吧?”   她的手扯过君执的胳膊,他听凭她摆布,那只她再熟悉不过的冰凉手掌对准了她的面门:“杀了我,算是给我的恩惠,若有来世,我还你。”   她绝世的美貌即便凋零也有一种残忍的美,说出的话却无疑给君执心口刺了一剑。   密道窄小,仅容两人侧身而过,孔雀黑鹰桂九等人不敢远离,是以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全都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   静默一瞬,君执摇头:“只这一件,我做不到。”   他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却并未抛却她,有力的大手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侧,细细摩挲:“我已等过一个前世,不愿再等你一个来世。我只要你的今生今世。”   他不等百里婧回答,将她重新抱起来,毫不犹豫迈开步子朝密道尽头走去。   与墨问不同,君执的固执与霸道透着股子狠劲,他言语平静却不容置疑。   百里婧在跃下药师塔时折了腿,疼痛迫使她苏醒,君执的话她听得清楚,却并不想记住,她被他抱着通往未知的昏暗,天已完全坍塌,恰似此刻的永夜。   天微亮时出的密道,东兴盛京与西秦长安相距甚远,若经由官道必然受阻,且若是有追兵,也终会受困。聂子陵作为西秦使者,来时已够惹眼,故而被强留在了盛京城出逃时的掩护。   君执一行人先由不起眼的渡口走淮水,淮水自西向东入海,沿途几多分支,在盛京城西的渡口处守卫森严,可他们人少,孔雀又能易容,也没遇到任何阻碍。   越往西,水域越发开阔,一过凌波渡,据大秦不过五日车程。   折了的腿已被接好,百里婧左腿绷直,被固定住,动弹不得,她已睡了几日,再醒来时,开口第一句仍是要她的药。   君执寸步未离地守着她,江船体难免摇晃,见她一动,他便按住她的腿。   “药呢?”百里婧问,嗓音沙哑难听。   君执已从孔雀处得知那药的效用,抿唇道:“药已吃完,别再吃。”   百里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听见他这句话,她原本还平静的脸色瞬时变了,慌乱地翻着自己的衣服去找。   她的衣服已被君执换过,她连药瓶都没能摸到,怀情绪瞬间失控,双眸赤红,也不管手边有什么,拎起来就朝君执砸过去:“还给我!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那是为她御寒的暖炉,她一扔,抖了满地的炭灰,君执的身上全是炭火星子,他闪身避过,百里婧却当他是仇人,比仇人还要憎恶:“给我!你还给我!把我的药还我!”   她的上半身已经坐起,掀开被子到处找,为避人耳目,船上的东西简陋,她翻着花色粗陋的被子、枕头,什么都没找到,急得又要扑下床来。   君执只听说了药性,却不知会让人性情大变,他站在一旁观察她良久,终是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别闹,不吃药了,不准再吃药了……”   她从前也曾闹过,可再狠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失去理智,她不只是咬他,踢他,打他,且毫无分寸,手指狠狠地挠过君执的脸,她不管他人皮面具下的脸是否美得令山河失色,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要她的药。   “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开!给我药!”百里婧疯狂地喊起来,声音撕裂痛楚。   “主子……”   孔雀和黑鹰听见动静以为出了事,打开舱门一看,见满室的狼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砸了,连他们主子的脸上也有三道血痕——手指甲挠出来的,从脸侧一直挠到了脖颈上。   美人脸被挠破,虽然仍旧很美,却夹杂了一丝残酷与魅惑。   他们正不知所措,君执钳住了发疯的女人的双臂,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任她咬在他的胸口,他的唇抿得紧紧的,未张口已发声:“出去!”   孔雀黑鹰对视一眼,见男人神色隐忍,已是怒极,而他怀垢面神智失常,他们不敢违抗皇命,只得又关上舱门退出去。   君执的失君执的失血之症并非做戏,往昔百里婧时时记得,从未敢让他流血,这会儿却全然不顾,无论动手或是动口皆不留情。   她尖锐的牙齿入肉,君执疼得一声闷哼,强忍着用一只手扶起她的脸,钳制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了点力道。   他本就是暴虐之人,那些依着薄延的样子伪装出来的温良无害,从不是他的本性,他一怒,连指间的力道都有些失了分寸。   百里婧被迫抬头望着他,她的牙缝里沾着他的血,那双往昔黑亮的眸子一片浑浊,氤氲着潮湿的水光,她看着他,却看不到他,重复着她唯一记得的事:“给我药,给我……或者,杀了我。”   怒火瞬间就被浇熄了,君执放开了她的下巴,倾身覆上她的唇,他已不管她是否认得他是谁,脸上的血痕是否疼痛,居高临下地说道:“我做你的药,乖,别闹……”   江里的浪拍打着船身,一片狼藉的舱室里百里婧被束缚得死死的,无法再做任何反抗,她忽然也不想反抗,君执感觉到了她的顺从,他喜欢她的顺从。   已分不清谁在医谁的病,百里婧痛得要命,神志却清醒了些许,耳边听得男人的絮语,她紧紧地环着他的背,忽然笑着哭了出来。   君执抬起身子,望进她的眼里,一滴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划过他被挠破的美人脸。   百里婧哭着又笑了,表情异常奇怪,她抬起手抚上君执的脸,指尖温柔地拂过,她刚才闹腾的时候已伤了嗓子,声音再不复从前的清脆动听,絮絮地说着仿佛与她无关的事:“我才知道我一辈子只能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如果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我为什么没有死呢?嗯?”   听完她的问,君执浑身绷紧,他喉头滚动,忽然词穷,她肯顺从不反抗地跟了他,是因为她想死,还是想逼他承认他是“墨问”?若他不是“墨问”,她会死,若他是“墨问”,她想要如何?   还有什么心思醉心风月,连一场恩爱也焚心蚀骨,君执默然,只是那双黑瞳看定她。瞒了近十个月,他的沉默已是默认。   他还强装着镇定,按住他抚着他脸颊的那只手:“无论我是谁,你只是我的妻。”   百里婧心上最后一根绷着的弦已经扯断,她不回避君执的注视,她也定定地看回他的眼睛:“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所有,我以为至少死去的你是真的,哪怕失去一切,你也许还是真的……”她凄惶一笑,眼地逝去,终成残忍的问:“你为什么没有死呢?恩?为什么没有死?”   她不是在质问他,她只是在质问自己,心里那个唯一未曾崩坏的地方彻底坍塌下去,将这世上仅剩的一丝萤火熄灭。   所有人都在骗她,她以为做错了的时候,他们在骗她,她以为自己总算做对了一次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成了骗子……连一个惨死在她面前、被剑穿透胸口血流尽了的病秧子,此刻却能活生生地覆在她的身上,做着只有她的夫君可以做的事。   她想起许多往事,包括墨问惨死前与她的对峙,她的心思到底比不上他们,她以为解开了一环,他们又给她设了一环,拿死来设计她。墨问聪明成这样,连突厥军营都可来去自如,他自他们成亲的第一晚起,便再没对她说过实话。十个月的骗局,她如今方才识破。   “婧儿,你听我说。”君执抱紧她,拭去她眼角的泪,解释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百里婧残忍地勾起唇角冷笑,她的手指划过他被挠破的脸皮,长长的一道,自脸庞蔓延到颈侧,赞叹道:“美,真是美,你这么美、这么厉害,何须躲在一个女人的裙底装懦弱?是,是我自作聪明,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你,从头到尾是我自以为是……可是,你这张脸,我瞧着真是恶心,越看越恶心,比想起墨问那张脸还要恶心。你不是哑巴吗?不是只会写写画画吗?你那么硬气,死都要挑最狠的死法,为什么不一辈子装聋作哑?”   她说的都是气话,却一点都不像气话,君执知晓她有多怒多痛,他半点不跟她计较,哪怕她让他去死,厌恶他九州天下最美的容貌。   他什么也不再解释,只是逼着她听他说:“我爱你,无论我是丑是美是肮脏还是恶心,我爱你。”   “哈哈哈哈……”百里婧听到这句,忽然大笑起来,她与他亲密相贴,几乎不留缝隙,她的眼睛现出几分不同常人的妖冶来:“你爱我?可我不爱你啊,我爱的是那个装聋作哑一无是处躲在我背后瑟瑟发抖死得凄惨无比的墨问……你是谁啊?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脑问下葬前她吻过的那只冰凉的手,泪如雨下,身子不由自主蜷缩成一团,喏喏着重复问道:“你是谁啊?”声音轻不可闻。   君执被她逼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他想着她想起的那些过往,一丝苛责之心也无,只剩心疼与愧疚,他将她缩成一团的身子抱在怀里,喉头颤抖,想叫她的名字却叫不出。静了会儿,吻着她的耳际轻声道:“……我是你的夫君。我爱你。”   她再不说一句话,不回应他一句,那漫天的“我爱你”救不了她。    ☆、第265章   盛京叛乱后第五日,单人单骑飞奔着冲入了盛京城北大门,又一路疾驰入宫,如一道黑色的旋风。   “让开!”沿途但凡有人阻挡,皆被他手中长鞭劈开,马上那人跟疯了似的,已顾不得任何性命。   城中秩序本已大乱,这会儿有人敢如此猖獗,禁卫军自然不会不拦着,一队禁卫军冲上去阻止他,却被那人踹翻:“都给我滚开!”   近身一瞧,禁卫军才认出马上着铠甲的是位将军,他身下的坐骑是大名鼎鼎的边塞良马“飞沙”,可日行千里。   “原来是司徒将军!”校尉上前抱拳行军礼,却被司徒赫撞开。   “谁再敢拦着我,杀!”司徒赫谁的面子也不给,一张带着刀疤的脸森冷可怕,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赤红,仿佛眼前的所有都已不在他心中。   校尉被他的气势一吓,却还是要坚守岗位,急道:“赫将军,您见谅,现在是非常时期,您别叫末将为难,这盛京城本来就乱极,您却横冲直撞见人就打,陛下那儿可不好交代啊!”   “没有人需要你交代,谁稀罕交代谁去!滚开!不滚,就死!”司徒赫听不下去他的废话,杀意毕露,凤目卷着怒意,阴森可怖。   众人都胆怯起来,不由地后撤,看他策马扬蹄直冲入宫门,身上的大红色披风卷起一道红色的流云,甚是烂漫。   校尉目送他的背影疾驰而去,忙招手去唤禁卫军:“快,快去禀报司徒大元帅,赫将军疯了,只有他拦得住!”   司徒赫策马入宫廷,仍旧带着司徒家的虎面金符,跟数月前一般鲁莽任性。他什么都顾不得,在锦华宫内跳下马,但见宫阙完整,海棠树叶子凋零,雪压在枝头,太阳一出来,雪亮雪亮的,有些刺目。   宫人们在叛乱中有些逃了出去或死于流箭,从前侍奉百里婧的宫女暗香、晓月却还在,听见响动,她们慌忙奔出来。   “赫将军?”   见是司徒赫,暗香、晓月对视一眼,忽然滚下阶梯,跪倒在司徒赫跟前,痛哭失声道:“赫将军,公主她……她……”   “住口!”司徒赫喝了一声,猛地打断了她们的哭泣,“别说了!婧小白只是贪玩,她从小就任性,让我哪儿都找不着,找崩溃了她才肯出来,你们不准哭!我去找她!我去找……”   他提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双目充着血,几大步跨上锦华宫的台阶,手里的鞭子握得死紧,仿佛稍一松开,整个人都要崩溃。   他的步子大,很快将整个锦华宫都找了一遍,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没找到她。   没有婧小白。   暗香晓月还跪在地上,忍不住抬头去看经过她们身旁的司徒赫,见他眼眸赤红,唇角却带着笑,声音嘶哑,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从小就不听话,让人放不下心,走到哪儿都惦记着,怎么那么不听话……我去别的地方找找,你们不知道她的性子,就是不让人省心……哦,或许在未央宫……”   他说着,抬脚又要走,直奔未央宫的方向,片刻不停。   暗香已经泪落满面,抬起头,朝着司徒赫的背影哭道:“赫将军,公主她没了,没了……您找不到她了……”   司徒赫的脚步猛地一顿,他攥紧了手里的鞭子,没有因恼羞成怒回身抽打她,他唇角颤抖,凤目却坚决:“你们找不到,是因为你们不够用心,若是换了我,我可以找到她,她定是躲在何处,等着我去找她。”   他说完,像是劝慰了自己,翻身上了飞沙,又跨马往未央宫奔驰而去。   皇宫中策马,任何时候都是死罪,禁卫军即便才受了叛乱的挫伤,却仍旧容不下一丝对宫廷规矩的污辱,越来越多的人拦在了司徒赫的面前。   眼看着打得不可开交,忽听得一声怒喝:“孽畜!还不住手!”   禁卫军副统领见到来人,忙行礼:“司徒元帅!”   兵马大元帅司徒正业大步而来,对着司徒赫狠狠一记巴掌:“孽畜!皇宫重地,岂容你放肆!”   司徒赫被打得嘴角出血,禁卫军副统领等人见状,也不好再计较他擅闯宫闱之罪,都各自退了一步,算是给司徒大元帅面子。   待到众人退去,未央宫门前只剩下司徒赫与伯父司徒正业二人,司徒正业才叹了口气道:“赫儿,如今国之危亡时刻,你竟还念着儿女私情,何况婧儿已没了,连陛下派出的一万禁卫军也遍寻不着,你到何处去找?为今之计,只能是力保六皇子继任大统,如此才可保司徒家不亡。”   “宫中何来的六皇子?司徒家又在何时从了六皇子?姑姑血脉不过一个婧小白!”司徒赫冷笑。   司徒正业不打算再瞒他,将往事和盘托出,末了才道:“你姑姑不过是为了保全司徒家皇子的血脉,才会出此下策,如今,六皇子归来,司徒家护驾有功,仍可担护国大任……”   “婧小白是捡来的姑娘?从不是司徒家的公主?”司徒赫惊愕,继而惨笑,情绪失控,“所以,父亲从小就不准我与婧小白亲近,骗我说除非建功立业,否则娶不到她,姑母明知我心意,却从不肯给我机会娶她!你们好狠的心,拿婧小白当棋子,养来就是为了替六皇子挡住杀机!如今六皇子归来,她成了随手可弃的废棋,所以无论她是生是死,你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你们的家国社稷天下兴亡!”   说着说着,司徒赫后退一步,忽然凤目含泪,绝望没顶:“伯父,还有父亲,姑姑,或者陛下,你们所有人都没有爱过她,所以能对她放任,任她生死不明飘零无依,可是我爱啊!我爱!我最爱的姑娘她不见了!你们能平静地谈着你们的家国大事,我不能!我不能!我不稀罕万人敬仰建功立业名垂千古,我只要她好好的!”   司徒赫大吼,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想起娘亲死的时候婧小白说,赫,以后我的母后就是你的母后,别伤心了。如今,婧小白失去所有亲人,她必是知晓,才会在这叛乱中逃出宫去,她又该如何绝望?   司徒赫不能再想,抬脚往宫外走,口中喃喃:“我要去找她,我要找到她……婧小白,失去了所有,你还有我,赫是不变的,从来没变过……”   离别总是如此突然,就像许多年前他去从军,四年后荣归盛京,却丢了婧小白一样。这一次,他不过是领皇命出城执行一次军务,回来就只见盛京弥漫着战火,而他心爱的姑娘生死未卜不知去向。   每一次相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永远也猜测不透人世的无常。他若是在她的身边,怎会任她受伤受苦?   赫是没用的,他永远保护不了婧小白。他有最笃定的爱,可上天让他一而再地失去她。   “你姑姑没了。临去前让你好好照顾司徒家。”   司徒正业没有拦他,也没有理会他的疯癫痴狂,只是平静地沉声道。   司徒赫脚步一滞。   “杜皓宇叛乱,你父亲死在了陈州。你伯父我老了,整个司徒家,只剩你一个血脉,若睿儿还活着,我不会管你是否任性胡来。婧儿不是司徒家的公主,而你是司徒家的血脉,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陷骨肉血亲百年基业于不顾,当是司徒家第一不肖之人!你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兄长、姑姑?”   死亡像是一座山,以至亲至爱的陨落彻底压垮了司徒赫,他朝前迈了半步,却如一座崩塌的山陡然栽了下去。   整整昏迷一日一夜,梦里是数不清的记忆片段,几乎全是婧小白,她哭着、笑着、让他背着,调皮捣蛋不肯消停,累了睡在他的身侧让他扇扇子赶蚊子,吃过烤红薯又去亲他的嘴……她说要嫁给最好看的人,说他最好看,却转身挽起韩晔的手,再嫁给那个丑陋的病秧子……   她总是说话不算话,她总是记不得她的任性有多伤人心,他有时恨着她怪着她,可转念就忘了,又心疼她永远看不够她。   司徒赫最爱婧小白,从生到死,爱到人尽皆知了,傻婧小白却不知。她这么傻,去哪儿他都不放心,被人骗了怎么办,哭了怎么办,找不到赫怎么办?   还有,司徒赫失去了婧小白,他靠什么活着?   “将军,将军……”   亲卫副队长赵拓轻唤了两声,南方人的温沉嗓音带着些许急迫。   “赵拓,别叫醒将军了,黎国舅一门犯的是叛国罪,即便是将军豁出命去,也难保黎大公子周全。你也知道将军性子烈,若是将军知晓此事,必是要再闹的,到时候可就不止军法伺候那么简单了!”亲卫队长周成制止了赵拓,他的嗓门是北方人的浑厚,压低不了,像是风刀刮过耳膜。   “黎公子与将军是发小,此番黎家被抄,一家老小皆下大狱,无论如何将军也该知晓,否则待黎公子被处以极刑,将军岂非又要再死一回?婧公主一走,止痛药已没了,将军再不能活的。”赵拓担忧万分道。   周成难得沉默,急得直抓头发:“啊!啊!啊!到底如何是好!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即便是带兵打仗也从没如此烦躁过!赵拓,你快想想办法啊!”   “将军……”赵拓忽然唤了一声,身体矮下去,周成顺着他的动作一瞧,见司徒赫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凤目直直地望着床顶,眸中黯淡无光。   周成也矮身唤道:“将军……”   才唤了一声,却全都静默不语了。   司徒赫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又闭上了眼睛,然而,在他们以为他睡着了时,他却猛地从床上坐起,拽下披风上垂着的外套,大步朝外走去。   赵拓与周成对望一眼,知晓方才的话将军都听见了。   ……   黎国舅勾结晋阳王府谋反,被诛杀在紫宸殿外,黎妃投荷花池而死,剩下的黎家一众主仆一百七十余人尽皆下狱。   而黎戍与黎狸为黎国舅血脉,作为重犯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铜墙铁壁,任他们插翅难逃。   司徒赫闯入刑部大牢时,刑部尚书刘显成焦急地拦住他:“赫将军!朝廷重犯关押在此,您不可擅闯!”   “滚开!”司徒赫一把推开他。刘显成哪是他的对手?再碍着司徒家的地位,也不敢真的下令对司徒赫如何,只得再爬起来跟着。   此情此景,与当日司徒赫因擅闯宫闱被关押时何其相似,只是在牢狱中的人换做了黎家兄妹,而探望之人成了司徒赫。   不过,与当日司徒赫一身戎装下狱桀骜不驯不同,此刻的黎戍一身囚衣靠在墙上,一身的鞭痕,而黎狸蜷缩在他怀中,不时地发出一两声轻咳,显然是病了。   这天寒地冻的,囚牢中寒风阵阵,生怕冻不死囚犯,更不会想到要给囚犯请大夫。   司徒赫目光一缩,唇角抿紧,转头盯着刘显成,冷笑道:“刘大人,我可记得你曾是黎德庸的门生,当年如何巴结讨好黎家,才攀上此等高位?如今他意图谋反被诛,你作为门生,不是应当同领罪责吗?如何能在此刻将所有责罚推得干干净净,且命人毒打恩师的儿女!落难时,伸不出援手,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落井下石!”   “赫!”   黎戍靠在墙上,冻得直打哆嗦,眼睛眯着都快睡着了,陡然听见司徒赫的声音,他忙睁开眼看去,就见司徒赫一身戎装正与刘显成那王八蛋对峙。   刘显成被司徒赫训得老脸通红,却结结巴巴道:“赫将军这话就……就不对了,黎德庸是罪臣,犯了叛国之罪,老臣当年只是有眼无珠错拜了恩师!但老臣一生忠于朝廷社稷,遇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臣这是弃暗投明,将功赎罪啊!”   司徒赫见他巧舌如簧,气得拔剑欲割了他的舌头,黎戍多了解他的暴脾气,忙伸手去拦:“唉……赫将军息怒……刘大人,如今黎戍为重犯,心知死罪难免,但黎戍与赫将军还有些话要说,烦请刘大人念在昔日情分上,容罪民与赫将军说上几句。”   刘显成正拉不下来脸,见黎戍这般放低,他看在司徒赫的冷面寒铁下,便卖了他们这个面子,咳了一声道:“那好,老臣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请赫将军有话快说,莫要让老臣为难!”   见司徒赫凤目杀意满满,刘显成忙退了出去,将偌大的地方留给了他们。   黎戍见刘显成走了,摸了摸鼻子,还是那副贱兮兮的笑:“这些朝臣哪,莫不是迎高踩低的,当年捧你捧上了天,等你一朝摔在地上,恨不得拿刀子去捅你,还要比比看谁捅得快,才算是对朝廷尽忠了似的。嗨,赫将军,您也别生气了,不过就是下狱,当初你不也进来呆过吗?挨了一百来板子,屁股开花,愣是趴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嘿嘿,爷比你可走运多了,人头落地不过碗大个疤,要是那侩子手再利索点,疼都不觉得了,不知多走运。别人瞧着难受,爷可并不疼呢。”   他越说,司徒赫越是受不住,挥剑欲砍牢门的铁锁。   “别!别啊赫将军!”黎戍赶紧阻止,“您别冲动啊赫将军!原本爷就顶多是被砍个头,你放爷走了,那就不知要加多少刑罚了,爷想死得痛快点!别动手,千万别动手!”   救不了,无能为力,婧小白不见了,黎戍下狱了,他们一群人到底做错了何事?最罪孽深重的不过是他司徒赫,剑下亡魂无数,为何到头来是他们受到责罚?   黎戍是千古第一洒脱的人,临死也洒脱,他看得开,可司徒赫看不开。黎戍也知晓他看不开,便笑嘻嘻地劝慰:“别这样啊赫,老不死的种的因,我是他儿子,享受他得来的权势和金钱,自然也要受这个果。你和婧小白好好的,每年想起给我烧点纸钱,我在那边也能过过逍遥日子,哪儿逍遥不是逍遥呢,是不是?”   说到婧小白,司徒赫心里抽痛,痛得只能背过身去,用手死死地抵着心口,却还是压不住。   黎戍看出些端倪,眯起眼睛来,试探着问道:“怎么?婧小白怎么了?”   司徒赫此刻方才颓然低下头去,没看黎戍,声音哑得像要喘不过气:“婧小白……不见了……”   黎戍一呆,他知晓司徒赫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他若笃定婧小白不见了,便是真的无处可寻。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誓要为她终身不娶的司徒赫,失去了最挚爱的姑娘。黎戍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徒赫也不能再说,不能再提,连想都不能再想,他努力地控制着情绪,半晌才能缓一缓,凤目里被悲痛渲染,唇角却渐渐坚毅:“你父亲叛乱,你却从不知情,我会向陛下求情……”   黎戍太了解司徒赫,知晓他此刻的镇定之下是随时可能的崩溃,必是有更深的苦楚才让他吊着一口气,活着,行路,为他们兄妹求着生路。   婧小白是最重要的,黎戍也是重要的,若是少时的玩伴都已死去,堂堂赫大将军怕是再回不了神志。可叛国罪已定,岂是司徒赫能挽回的?   黎戍叹了口气,又强笑起来,摸了摸怀中烧糊涂了的黎狸的额头,道:“赫将军,若是真能在陛下那儿说上话,便替小狐狸求一求情吧,她从小娇宠着长大,没吃过苦,才下狱两日,便烧得不省人事了。”   司徒赫看向黎戍怀中,脱去了一身红衣的黎狸,再没一处像婧小白,可就是没法移开眼睛,他想着婧小白或许也如黎狸这般正受尽苦楚,等着他去救……一念起,便无法自拔。   “好,我会救她。”司徒赫应允下来。   黎戍眯起眼睛笑:“赫将军说话是算话的,我也放心,若是不成便罢了,我心想着,若我们都死了,留黎狸一人在世上,倒不如一起去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哪。”   司徒赫握紧拳头。   黎戍沉默了一会儿,牢房里静得厉害,外头响起刘显成的催促声:“赫将军!您快出来吧,别耽误太久!”   黎戍朝外头看了一眼,忽然斟酌着说道:“赫,虽说我已是必死之人,但还有一事放不下。”   “你说。”司徒赫是有求必应的。   “这次黎家叛国,虽是受了晋阳王府的蛊惑,老不死的未尝没有那个野心,我不懂朝政,也不愿多想,但谢家竟是在朝中潜伏已久,那谢炎老匹夫与他的儿子谢贤,竟打着这种主意,着实让我意外。如今谢家与反贼晋阳王叛逃北上,杨家小姐若兰又该如何?”黎戍说这话时,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   司徒赫盯着他的眼睛:“谢家叛变,从京中杨家的布局来看,吏部尚书杨弘与禁卫军统领杨峰皆是知情者,而杨家小姐不过是个牺牲品,她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之所以嫁入谢家,不过也是为了迷惑谢家之心。一朝谢家成叛贼,她虽为谢贤之妻,杨家自然可护她周全。当日你不娶她,今日为何又要来问?”   黎戍沉默下去,喃喃苦笑道:“今日之局面,嫁了我,与嫁了谢贤,并无差别。”   司徒赫什么都不再说,谁的心里都有迈不过去的坎,黎戍的坎不是司徒赫,不是婧小白,也不是叛国之罪,是一个他不肯娶的女人。   “赫……将军?”黎戍怀中的黎狸忽然醒了,一双大的过分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司徒赫,她揉了揉眼睛,又咳了起来:“我不是……咳咳,在做梦吧?”   司徒赫不能听她说话,她一说话,一看着他,他就想起婧小白,黎狸好歹还在他眼前,婧小白却生死不明……他不敢死,又不能活,他的心吊得高高的,落不了地。   “小狐狸,别起来,冷得很。”黎戍按住黎狸要爬起来的身子。国破家亡从不是一个女孩子该承受的。   司徒赫触景生情,承诺道:“别怕,我会救你。”   黎狸的脸色异常苍白,可是听了司徒赫这句话,却灿然笑了起来,小女儿抬毕露:“赫将军,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救不了就不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   她的心意司徒赫不懂,可黎戍明白,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人正各怀心思,外间忽然响起通传声:“六皇子殿下到!”   司徒赫等人一齐朝通道尽头望去,谁也不曾见过传说中从天而降的六皇子,更加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刑部大牢之中。   先出现的是两个太监模样的人,抬着一顶便轿,随后便见一位着华服的公子坐在高高的轿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待到了跟前,司徒赫、黎戍等三人尽皆睁大了眼睛,即便这位六皇子伤势未愈,脸上还有疤痕,甚至腿也不便行走,他们却还是认得他就是墨家老四墨誉!   司徒赫与黎戍对望一眼,两人都沉默。   那六皇子的便轿已停了下来,一旁的太监高贤尖声道:“大胆,见了六殿下还不行礼!”   六皇子的眼眸盯着司徒赫,眸中再无昔日的胆怯与畏缩,甚至不见半分稚气,他不动声色地笑了:“赫表兄不曾见过本宫,本宫却久仰赫表兄大名,母后生前曾叮嘱我与表兄交好,今日初见,免礼吧。”   司徒赫抿唇,凤目一黯,他已瞧见“六皇子”身着丧服,以皇子姿态免他礼节,俱是居高临下之气势。“六皇子”已道是初见,他们都只能听从。   在司徒赫不言不语时,六皇子已转而看向牢狱之中的黎家兄妹,唇角扬起些微得势之人的笑意:“本宫与你们二位却并非初见,当日佛堂内种种,本宫记得清清楚楚。本宫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既然得了二位恩惠,自然得报答。本宫已奏明父皇,饶了你们的性命,高公公,宣旨吧。”   高贤的干女婿杜皓宇在陈州叛变,杀了司徒大将军,用了十年的时间布局谋划,这才有了今日晋阳王府的大捷之势,高贤本该问罪,却又因护驾有功,将功赎罪。   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婧公主一死,陛下欲培养女皇的念头断了,又因对司徒皇后的愧疚,皇储必得是六皇子无疑,因此,高贤以忠心护主的姿态潜心效忠六皇子。   高贤走出来,手握明黄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黎德庸犯叛国之罪,本该诛灭九族满门抄斩。然黎戍、黎狸兄妹曾救六皇子于危难之中,朕念黎德庸一双儿女护驾有功、大义灭亲,特赦其死刑,贬为庶民。钦此。”   不仅是黎戍,连黎狸也认出了六皇子是谁,黎狸简直难以置信当日的一丝善念,竟换来赦免死刑的结果。然而,大义灭亲,便是与黎家脱离了关系,她又觉得很不安,不知道为何不安。   见他们呆愣着,高贤忙斥道:“还不跪谢陛下和六殿下恩典!”   即便黎戍为天下第一明白人,此刻却也糊涂了,他拽着黎狸跪下,朝着轿子上安坐的六皇子跪拜谢恩,可他心里的不安较之黎狸更甚。当日放过墨誉,不过是看他可怜,被婧小白逼得无路可走,墨誉若真是六皇子,当不必如此隆重地重提旧事。   六皇子见他们跪着,眼神中充满疑惑,他唇角噙着笑意,神色自若:“黎姑娘好像病了,来人,还不放人,给黎姑娘请个大夫。”   “是!”   立刻有狱卒上前,开了牢房的锁。   六皇子命人将黎戍和黎狸扶出来,看着站在一旁的司徒赫,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连眼眸中也带了几分掩藏起来的自得:“戍表兄与黎家兄妹的感情真不错,若非今日本宫亲见,倒是不敢相信了。”   便轿一直抬得高高的,六皇子端坐其上,无形中给人以压迫之感,司徒赫转头看去,只见到他还淤青着的侧脸,可就是这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和被打舍了的腿,也无法掩盖他身为六皇子的身份。   大权在握的感觉真好,他要谁生谁便能生,要谁死谁就得死,公卿之家出身嚣张跋扈的司徒赫救不了的人,他可以救。睥睨天下,只要臣服!   一群人簇拥着六皇子出了刑部大牢,大雪已停,整个盛京城的百姓却带起了孝,司徒皇后之死,举国哀痛。整个大兴国宫闱之局势扭转,而北疆战火仍未平息,无人能得安宁。   ……   大兴历景元十七年十二月初二,外藩晋阳王叛变,盛京大乱,晋阳王世子韩晔在旧部护送之下北上,加之北郡三州叛乱,陈州失陷,昔日晋阳王府与大兴划济水相对峙,战火弥漫至整个大兴国土。   晋阳王府的叛乱显然蓄谋已久,盛京各方势力措手不及,景元帝痛失皇后之际,修书交予西秦使者聂子陵,问询大帝允婚一事。景元帝平叛之心盛极,全然不念假道伐虢之祸。   昔日西秦大帝承诺若与东兴和亲,在东兴遭遇兵变时,将以援军相助。然西秦使者坦言,大帝有旨,若要大秦援军东兴,必得以荣昌公主亲往西秦为后,即日启程。待成亲之日,便是平叛之时。   乘乱而入,绝不肯吃半点亏,确是西秦大帝的手段,然荣昌公主已于战火中失踪,更有人声称,目睹荣昌公主葬身药师塔之内。如今药师塔已毁,公主想必早已烈火焚身而亡。   无和亲便无援军,北郡府的叛贼猖狂,司徒俊彦大将军遭陷害,败走陈州,司徒正业大元帅与杨家力保朝廷之气,成为大兴股肱之臣。   这一日的夕阳落下,一行人入了西秦国界,高高的群山白雪之中,数不清的战马铁骑翘首以盼,待见到马车行近,数十万黑甲军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呼喊声倾倒山河:“吾皇万岁!”   黑鹰掀起马车的帘子,一身寻常打扮的男人走下来,怀中抱着一个单薄瘦弱的女子,山河跪倒,吾皇万岁,久违了的震耳欲聋,久违了的大秦黑甲骑兵。   然而,即便重回旧地,男人令山河失色的容颜之上却无一丝笑意,他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抱得更深,低头吻了吻她的耳边,轻声唤道:“婧儿,到家了……”       ☆、第262章 已过酉时   林岑之临死前曾说过,所有的秘密不会掩于尘土,终有一日将大白于人间,到那一日,婧小白会恨你一生一世。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看书网   韩晔知晓,他一早就知晓,今时今日种种,没有他料想不到的,他是高深的谋略者,连自己的命运也一早预料。   然而,尽管他已想得明白,可真到了这一刻,肮脏的一切在她的面前揭开,他仍是止不住浑身战栗。   什么都是假的,包括韩晔这个人,他干净的外表、沉静的双眸、身为落驸马的身份,都是假的。   可他至少敢对着天下人说,他对她的爱从未消退,从未比任何人淡薄。他早知有一日,当他爱至最深的地方,将不可原谅。   她知道的,不过是他在鹿台山的地下皇陵里杀人的这一段,可她却没见过他浑身的伤疤,多少次浴血而战……甚至于她每一次在鹿台山的小径上等他,无论刮风下雨,都在等,而他,才洗干净满手的血污,淡然牵过她的手……   她只知韩晔的好,一从鹿台山回京便拉着他在司徒皇后面前炫耀。受宠的女孩子总是没眼力,她没看出皇后对他的厌恶。皇后坦白地告诉他,若你想娶婧公主,必得你父王亲自来提亲。   她十六岁生辰那日,他没有礼物可送她,她拽着他去法华寺的菩提树上挂了一条红绸带。她说,那是他们的姻缘。   她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当日她被急召回宫之后,那条红绸带就被风吹落了,又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将所有证据毁灭殆尽。   他像个疯子似的去追,待追上,浸在水里的红绸带上,他们的名字已模糊不清。他站在菩提树下淋雨,将红绸带重新挂上去,整个人狼狈不堪,心下生凉。   当夜,他收到北郡府的信函,父王命令他娶她,用她来威胁大兴的皇帝,用她的血来开启地宫的大门。父王一辈子不肯屈从百里氏,却愿意促成婚事,只因她是大兴国嫡公主。   整个大兴国及笄的百里氏皇女不过两人,他韩晔若是娶了他的爱人,对晋阳王府来说,是千载难遇的好机会,更何况他的爱人又那样死心塌地地爱着他,何人能阻挡他的姻缘?   娶了她,他从此便成了尊贵无比的第一驸马,无论复国或是复仇,甚至是换回母亲的性命,一切可成。可他的爱人,他单纯美好的爱人,怎么能遭遇这种种对待,决不可以!   不,不是这样说的,他不会觉得不娶他的爱人是种慈悲,不用她的血来开启地宫之门是他的爱,没有这种道理。从没有。   她从不在他的设计之中,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的父母兄弟,都在,独她不在——他的爱情,哪怕是碎了,也绝不能成为旁人利用的工具。他的爱人,哪怕他不要她,也绝不能糟蹋她。   婚事一直拖到第二年春天,有一日她因顽皮弄破了手掌,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玉佩,玉佩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惊讶万分。   百里氏成年女子之血可使地宫钥匙变色,若她非百里氏之女,莫非是司徒皇后与他人所生?   他甚至想到一种可能,急修书回北郡府。父王却不承认与司徒珊有任何苟且。   父王自被贬大西北,纳了许多妾室,每个妾室的眉宇间都与司徒珊有几分相像,最像的那个最为得宠。父王所做所为如此明目张胆,若他果真与司徒珊育有一女,又怎会否认?   他的丫丫不是景元帝的女儿,不是百里家的公主,也不是他的妹妹,那她是谁?   司徒珊性子要强,绝不会甘于司徒家只得一位公主,即便要作假,她至少应该得一位皇子,不会让后宫妃嫔占了便宜。   他不知司徒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连自己的父王都不肯相信,又怎会信非她生母的司徒珊?   他韩晔已半生飘零满手鲜血,他可以更不堪更残忍,可他的丫丫不能任人摆弄!他的婚姻,他的爱人,绝不能如他一般,被当成一颗复国复仇的棋子!   所以,他丢了她,娶了别人,以一个荒唐的理由。   若司徒珊一辈子不吐露她的身世,他一辈子都不会提,永远会将这个秘密压在心里,他多明白失去骨肉亲情比失去一位伴侣痛楚得多。   仅仅是失去韩晔而已,少年心性的女孩,不会痛楚多久,若是失去亲人,她该多难受。更何况,他一直都在,紧紧地跟着她,只是她不知罢了。他的爱情天知地知,从未想过与任何人比较,他从未辜负自己的心。   可他到底做得不够好,若他一早强大得足够保护她,若他没有许多顾虑和隐忍,她会不会少些痛楚?   看着他哭倒的爱人,和缓缓开启的地宫之门,韩晔想,能怎么办呢?他可怜的丫丫哭了,被他的真面目吓坏了,他却不能倒,也不能哭,他得笔直地伫立,始终站在她的身后,做她口中有危险时第一个找到她的人……   所以,他抱起她,承认他所做过的:“……是我,那日你看到的都是真的。鹿台山地下皇陵里埋葬的是古晋国的一位皇后,百里氏的先人。若想开启棺椁,必得以十人之血献祭,你所见的闯入皇陵的师兄弟们,都是潜伏在鹿台山的盗墓人或别有用心的奸细,其中,怂恿你入皇陵的展堂,便是西秦白家的人。若我不杀他们,我也会成为祭品。”   谁人不肮脏?韩晔的双手沾满鲜血,百里婧同样是,她对杀人早已习以为常,韩晔这样不躲不避,全部对她和盘托出的态度,让百里婧的手指紧紧握起。   “那……鹿台山呢?师父呢?也是你做的?”百里婧问道,她对韩晔早没了信任,不惜将他往最不堪处去想。   韩晔却似乎轻松起来,为了安抚她似的,他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星目带着悲悯:“鹿台山没了,可师父还在。鹿台山是几百年前晋王封禅的地方,也是晋国一处皇陵所在,师父与鹿台山一脉,世代都是守陵人。”   百里婧已做不出合适的表情,这世上多少事是她所不知的,她难过、哭泣过的那些曾经,有几分真假?   气息微弱的百里落听罢韩晔的坦白,忽然睁大眼睛:“韩家就是除却大兴百里氏、西秦君家的第三个皇族?”   韩晔终究是恶毒之人,答应了要揭开谜底,却最终只肯对百里婧解释,旁的人都不在他的视线之中。   “韩家本就是古晋国后裔,若要论真命天子,韩家才是天下之主,百里氏与君氏皆是古晋国的叛臣!没有人的血比韩家的血统更纯正!也没有哪个国家可比古晋国一统九州时的繁荣相提并论!你们这些浅薄之人,如何懂得古晋国复国之理想!”木先生捂着重伤的地方蹒跚地走了回来,可言语间却志得意满,仿佛早已瞧见那繁华盛世,心向往之。   百里落苦笑:“这些……师父也曾提点过我,真有荣幸……咳咳……”她动不了,只剩笑,地宫之门已开启,她对韩晔来说,只是一着废棋了。   “你走不了,即便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也走不出盛京,你会死。”百里婧被韩晔抱起,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同情的意思。   韩晔温和地笑:“成与败我不知,但总要一搏。若我一生受制于人,如何能保你周全?丫丫,韩晔是个肮脏之人,阴险又恶毒,他并非你心目中最好的大师兄。但他想告诉你,无论是在鹿台山上,还是如今,他对你的爱从未虚假,这世上之事,只此一件他深信不疑,其余,不过各安天命。”   只有我对你的爱,是笃定的,不能各安天命。   百里婧从不知韩晔有如此好的口才,他从来话不多。秘密一摊开,连他的性格都变了?又或者,他在跟她说着他的遗言?一旦谋反失败,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死已不可怕,百里婧未受触动,她不管不顾地说着心里想说的话:“即便你成了大事,颠覆了大兴朝政,我也未必愿意跟你走。若你死了,我不会哭泣,也不会回大兴皇宫……倒不如你将我在这地宫里抛下便好……佛家说,有舍有得,放下才能得到,你想拿走地宫中的珍宝,不以任何东西作为交换吗?”   韩晔见她说得冷静,唇角微微扬起,似是已全都看开,他低头凝视着她,想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些东西。   百里婧继续道:“权势是好东西,谁都想得到,我也想,若我得到了权势,任何人都不能左右我的人生……你可以说你想要权势和君临天下,但别说只是为了我,别说是因为爱我。”   她不回避他的眼神,坦然地笑:“若真为了我好,当初你该娶我,不管何人逼迫,不管陷入何种处境,你也该娶我。那时我觉得若能嫁给你,即便一夜白头也愿意,朝生暮死也愿意……你不愿朝生暮死一夜白头,任我嫁给别人也可忍受,必是因为你还爱着别的什么,比我更重要……”   韩晔深陷在她的逻辑里,他不懂,也无法让她懂,可他不否认:“还有我的母亲,我要救她……但她,并不比你重要……”   到了这时候,他还能软语温存,真是难得,任是谁见了都不会以为这是生死关头。   “世子,即将入夜,再不去拿……来不及了!”   木先生忽然提醒道,他们这些小情小爱,在千秋霸业面前,不过是一粒微尘。   韩晔抬头看了一眼透亮的地宫入口,俯身吻了吻百里婧的额头:“丫丫,地宫恐有机关,你在外面等我,不要乱走。过往种种,以后我会一一向你解释清楚。”   他还怕她不信似的,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手心里,然后叫来了韩文韩武照看她,他再不放心木易。   百里婧没说话,她没有说等他,也没有说小心,甚至,没有看他放在她手里的东西,她背靠着石壁而坐,耐心地等着任何的变故。   ……   韩晔入地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待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出来后,只见地宫入口处一片狼藉,木易跪在地上,一旁是怀有七个月身孕的木莲,木莲的胸口插着一把剑,血流如注,她的双目已紧闭,地上一大滩的血。   韩晔来不及去惊愕,也不曾俯身去查看木莲是否有救,他环顾左右,找不到他的丫丫,韩文韩武也已不见。   双手紧握,韩晔一把拎起木易的衣服:“人呢?!”   木易不答。   百里落脸色苍白如纸,还强撑着几口气,见韩晔癫狂,她幸灾乐祸地笑:“哈哈哈,韩晔,人呢?人不见了,哈哈哈哈!你算来算去,算不出你手下这些人,为了你的复国大业可以有多心狠手辣!我刚刚可是目睹了一场好戏呢,姐妹情深,父女反目,一个杀,一个救,你让我师父说什么呢?说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吗?哈哈哈哈,报应!都是报应!”   哪怕她已跌落谷底,再没了生还的机会,可倘若能让韩晔不痛快,她便要一直说。   “哪怕木易死于此地,也要帮世子去除隐患,她不肯与世子同行,迟早要惹出事端,她出了地宫,往佛塔上去了……”木易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已苍老十分,目光仍旧停留在木莲染满鲜血的身上。   韩晔再不能平静,他一把将木易丢开,便要去追。   木易的声音在他冲出去后,在他背后响起:“世子许是忘了,原定日入时分毁了这药师塔,如今已过酉时,火势想必是早起了。”   韩晔心头杀意难平,恨不能立刻回去杀了木易,可他的身体却比心思更快,急速冲上石阶。   药师塔乃木构,最忌烟火,焚塔本是断绝后路追兵之法,韩晔万料不到竟断了自己的路。   待他上了塔内一层,呛人的烟火气伴随着灼热扑面而来。   “丫丫!”   他看到了她挂在断梯上的一截衣角,更是发了疯般往上跑去。   为给自己留后路,纵火并非从塔内一层始。   向一层的塔窗外看去,可见二层火势汹涌。雪天风大,不仅灭不了火势,大风却让火烧得更旺,火舌卷着浓烟,朝药师塔顶一路烧过去。   韩晔踢掉二层烧坏掉落的楼梯一角,已迷失本性地追过去,却被人自身后死死抱住:“世子!危险!已经上不去了!”   韩晔听见韩文的声音,药师塔的大火已烧进他心里,直冲头顶,他回身狠狠一脚踹向韩文,韩文飞出去,急撞到了横梁上,跌落时已身受重伤,只剩半条命。   韩晔怒不可遏:“要你何用!”   已有了韩文的教训,韩武一早跪在地上,看着那火舌吞卷走一道招魂幡,他颤抖着身子道:“世子,王爷快不行了,请您去看看!”   韩晔胸口起伏,火已将二层的入口完全堵住,干燥的木头一遇火,烧得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缝隙,再上前一步,他也会被火舌卷走,韩晔忽然没了力气,眼中俱是排山倒海的痛楚和绝望:“我的丫丫也不见了,谁……去看看?”   韩武不敢动,半晌才敢接口:“婧公主不肯跟世子走,她说,她宁愿与药师塔同葬。”   韩晔的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衣袖已被火撩到,一身白衣已成灰色,他忽地想起什么,返身急冲下一层。   火势再大,烧得再厉害,从里面上不去,可外面也许还有办法,也许她所在的那层还没有烧起来,也许他的丫丫还在等他去救她……只要没见到她的尸骨,没听见她的声音,他便不会相信她已葬身火海!   韩晔这辈子从未这般匆忙狼狈,才下到一层,却与晋阳王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晋阳王韩幸抓住他的胳膊,像是疯子似的质问他:“佛骨舍利呢!在哪里?!给我!给我!”   韩晔气喘吁吁,看着眼前只剩半条命的父亲,他们似乎谁也没有讨到便宜,没有一人得到想要的结果。   他甩开父亲的手,任他跌下去,韩晔冷声道:“我母亲从别人那儿抢来的东西,已经还了,她的命,你别想拿走!”   韩幸被管家韩城扶住,他以从未有过的卑微姿态望着他的儿子,他是在哭:“把佛骨舍利给我,你要什么都可以,我的珊儿她……不行了……”   他说完这句,喷出大口的血来,身体也跪了下去,韩城忙随之跪下,扶住韩幸的身体,急仰头道:“世子,王爷在皇宫里被人偷袭,受了重伤,一直吊着一口气,请世子早做定夺!”   韩幸还在重复那句话:“救救她……”   整个药师塔一片透亮,到处都是灼灼热气,韩晔被这热气灼得眼角发酸。他想跟父亲说,你的爱人不行了,我的丫丫也不见了,谁来救救她呢?他那从北郡府的城楼上纵身跳下的母亲,谁去救救她呢?   忽听“轰隆”一声,地面颤抖,从塔窗口可看到药师塔高层坍塌,塔顶一划而过,在韩晔的视线里坠落,红彤彤的火光,是从未有过的耀眼。   几百年的药师塔,一朝倒下。   韩晔的心也随着坍塌的药师塔直往下坠,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随之崩塌。他的丫丫……谁去救救她呢?   “珊儿……”韩幸被墨誉所刺的那一剑,直插心肺,若非想起佛骨舍利可救她,他不会活到现在。   韩城实在不忍心,斟酌着告知韩幸道:“王爷,皇后娘娘……已仙逝,即便有了佛骨舍利,也回天乏术了。”   韩幸这才似乎有了点意识,他抬起头看着韩晔,像是不相信,又像是不得不信:“她已经不在了吗?”   韩晔整个人木头般定在原地,他听不到,看不到,什么都做不了,见父亲执念如此之深,他已无心去嘲讽。   “我早该想到,百里尧是个畜生,他不会让我和她见面……”韩幸还在恨,但他一瞬间又觉赢了,“不能陪她一起生,至少我能陪她一起死,百里尧却不能……”   “晔儿……”韩幸忽然唤了韩晔的名字。   韩晔呆立的目光垂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可怜的父亲。   韩幸对他笑,充满哀求:“葬我于法华寺地宫之中,百里尧绝不会想到,我会在这么近的地方陪着她……即便他百年之后想要争夺她,我已早与她在一处,他到底是来晚了……来晚了……哈哈哈!”   无论他年轻时如何强势,一生辜负了多少女人,可当他老去,却只能求自己的儿子,这个继承他生命的儿子,比他更有能耐。   人都快死了,他已挣扎一世。人一死,恨便到了头,找不到人去恨了。将死之人总是横行霸道,他们击溃活着的人心中最后的屏障,将他的愿望强塞给他。   韩晔星眸悲悯,在父亲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他没有哭,只是应了句:“……好。”   韩幸瞬间绽开笑意,他已满头白发,浑身伤痕,年轻时那种绝代风华半点都瞧不见,在北郡府时的威严森冷也悉数都消失,他对韩晔道:“晔儿,古晋国的理想于我,不过是能夺回她的筹码……于你,却是不同,你定能做得比父王好……即便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可你,到底是我最优秀的儿子……”   他说完这句,已是再无遗言可说,忽地像是看见了什么,眉目柔软,直视着前方的火光处,喃喃道:“……那些虞美人……红的是你……白的……是我……珊儿,等、等、我……”   他的手笔直地朝前伸出去,带着无限的祈盼,韩晔喉头一梗,伸手去接,却只握到父亲重重垂下的手臂。   眼眶一热,韩晔低下头去,所有人也都已跪下,耳边只能听见风卷着火的声音,吞噬着一切活物、死物,与药师塔同葬。   我已失去所有,再没任何可失去的。   ------题外话------   PS:下章会结束东兴部分、大帝会粗来我会说?祝亲们假期愉快!   咳咳,继续冒死推荐好友新文《宠妻至上》,搜索作者名:板凳。正在首推,亲们多多支持,收藏下ing……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63章 生来偏执   百里婧说的这一句,让君执心头大乱,他再不是当初那个与她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的半路夫君,他已足够了解她,听得出她话语里的绝望。寻找最快更新网站,请百度搜索+看书网这种绝望并非是因为念起死去的墨问,她没有拆穿他的身份,她却已不信眼前的任何人任何事。   她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等着他来解释。   若是他此刻对她开诚布公,她也许再不能活下去,君执只得强笑,却再做不出当日突厥营帐中的粗鲁与邪肆,他强自镇定:“当日我说等你的夫君死了,我便娶你,你可还记得?若你将我当成他,我也并不介意。”   百里婧望着他的眼睛,似是信了他:“对,你当然不是他,他临到死,会说的话只是我的名字……”   君执并未因此而松了一口气,他反而越发紧张,等着她弯起唇角,接着说道:“你是谁不重要,我也不会再问,你既然肯费力三番两次救我,我便求你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君执眼中再无戏谑,那双慑人魂魄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再深情不负的目光也未能换得百里婧改变主意,她的眸光渐弱,笑了一声:“许多人都说爱我,为了我如何隐忍如何惨遭横祸,我的命只这一条,还了他们,便一了百了了吧?”   她的手扯过君执的胳膊,他听凭她摆布,那只她再熟悉不过的冰凉手掌对准了她的面门:“杀了我,算是给我的恩惠,若有来世,我还你。”   她绝世的美貌即便凋零也有一种残忍的美,说出的话却无疑给君执心口刺了一剑。   密道窄小,仅容两人侧身而过,孔雀黑鹰桂九等人不敢远离,是以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全都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   静默一瞬,君执摇头:“只这一件,我做不到。”   他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却并未抛却她,有力的大手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侧,细细摩挲:“我已等过一个前世,不愿再等你一个来世。我只要你的今生今世。”   他不等百里婧回答,将她重新抱起来,毫不犹豫迈开步子朝密道尽头走去。   与墨问不同,君执的固执与霸道透着股子狠劲,他言语平静却不容置疑。   百里婧在跃下药师塔时折了腿,疼痛迫使她苏醒,君执的话她听得清楚,却并不想记住,她被他抱着通往未知的昏暗,天已完全坍塌,恰似此刻的永夜。   天微亮时出的密道,东兴盛京与西秦长安相距甚远,若经由官道必然受阻,且若是有追兵,也终会受困。聂子陵作为西秦使者,来时已够惹眼,故而被强留在了盛京城中,成了他们出逃时的掩护。   君执一行人先由不起眼的渡口走淮水,淮水自西向东入海,沿途几多分支,在盛京城西的渡口处守卫森严,可他们人少,孔雀又能易容,也没遇到任何阻碍。   越往西,水域越发开阔,一过凌波渡,据大秦不过五日车程。   折了的腿已被接好,百里婧左腿绷直,被固定住,动弹不得,她已睡了几日,再醒来时,开口第一句仍是要她的药。   君执寸步未离地守着她,江中潮汐将至,船体难免摇晃,见她一动,他便按住她的腿。   “药呢?”百里婧问,嗓音沙哑难听。   君执已从孔雀处得知那药的效用,抿唇道:“药已吃完,别再吃。”   百里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听见他这句话,她原本还平静的脸色瞬时变了,慌乱地翻着自己的衣服去找。   她的衣服已被君执换过,她连药瓶都没能摸到,怀中空空,她的情绪瞬间失控,双眸赤红,也不管手边有什么,拎起来就朝君执砸过去:“还给我!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那是为她御寒的暖炉,她一扔,抖了满地的炭灰,君执的身上全是炭火星子,他闪身避过,百里婧却当他是仇人,比仇人还要憎恶:“给我!你还给我!把我的药还我!”   她的上半身已经坐起,掀开被子到处找,为避人耳目,船上的东西简陋,她翻着花色粗陋的被子、枕头,什么都没找到,急得又要扑下床来。   君执只听说了药性,却不知会让人性情大变,他站在一旁观察她良久,终是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别闹,不吃药了,不准再吃药了……”   她从前也曾闹过,可再狠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失去理智,她不只是咬他,踢他,打他,且毫无分寸,手指狠狠地挠过君执的脸,她不管他人皮面具下的脸是否美得令山河失色,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要她的药。   “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开!给我药!”百里婧疯狂地喊起来,声音撕裂痛楚。   “主子……”   孔雀和黑鹰听见动静以为出了事,打开舱门一看,见满室的狼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砸了,连他们主子的脸上也有三道血痕——手指甲挠出来的,从脸侧一直挠到了脖颈上。   美人脸被挠破,虽然仍旧很美,却夹杂了一丝残酷与魅惑。   他们正不知所措,君执钳住了发疯的女人的双臂,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任她咬在他的胸口,他的唇抿得紧紧的,未张口已发声:“出去!”   孔雀黑鹰对视一眼,见男人神色隐忍,已是怒极,而他怀中的女人蓬头垢面神智失常,他们不敢违抗皇命,只得又关上舱门退出去。   君执的失血之症并非做戏,往昔百里婧时时记得,从未敢让他流血,这会儿却全然不顾,无论动手或是动口皆不留情。   她尖锐的牙齿入肉,君执疼得一声闷哼,强忍着用一只手扶起她的脸,钳制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了点力道。   他本就是暴虐之人,那些依着薄延的样子伪装出来的温良无害,从不是他的本性,他一怒,连指间的力道都有些失了分寸。   百里婧被迫抬头望着他,她的牙缝里沾着他的血,那双往昔黑亮的眸子一片浑浊,氤氲着潮湿的水光,她看着他,却看不到他,重复着她唯一记得的事:“给我药,给我……或者,杀了我。”   怒火瞬间就被浇熄了,君执放开了她的下巴,倾身覆上她的唇,他已不管她是否认得他是谁,脸上的血痕是否疼痛,居高临下地说道:“我做你的药,乖,别闹……”   江里的浪拍打着船身,一片狼藉的舱室里百里婧被束缚得死死的,无法再做任何反抗,她忽然也不想反抗,君执感觉到了她的顺从,他喜欢她的顺从。   已分不清谁在医谁的病,百里婧痛得要命,神志却清醒了些许,耳边听得男人的絮语,她紧紧地环着他的背,忽然笑着哭了出来。   君执抬起身子,望进她的眼里,一滴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划过他被挠破的美人脸。   百里婧哭着又笑了,表情异常奇怪,她抬起手抚上君执的脸,指尖温柔地拂过,她刚才闹腾的时候已伤了嗓子,声音再不复从前的清脆动听,絮絮地说着仿佛与她无关的事:“我才知道我中了一种毒,一辈子只能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如果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我为什么没有死呢?嗯?”   听完她的问,君执浑身绷紧,他喉头滚动,忽然词穷,她肯顺从不反抗地跟了他,是因为她想死,还是想逼他承认他是“墨问”?若他不是“墨问”,她会死,若他是“墨问”,她想要如何?   还有什么心思醉心风月,连一场恩爱也焚心蚀骨,君执默然,只是那双黑瞳看定她。瞒了近十个月,他的沉默已是默认。   他还强装着镇定,按住他抚着他脸颊的那只手:“无论我是谁,你只是我的妻。”   百里婧心上最后一根绷着的弦已经扯断,她不回避君执的注视,她也定定地看回他的眼睛:“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所有,我以为至少死去的你是真的,哪怕失去一切,你也许还是真的……”她凄惶一笑,眼中的神采慢慢地逝去,终成残忍的问:“你为什么没有死呢?恩?为什么没有死?”   她不是在质问他,她只是在质问自己,心里那个唯一未曾崩坏的地方彻底坍塌下去,将这世上仅剩的一丝萤火熄灭。   所有人都在骗她,她以为做错了的时候,他们在骗她,她以为自己总算做对了一次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成了骗子……连一个惨死在她面前、被剑穿透胸口血流尽了的病秧子,此刻却能活生生地覆在她的身上,做着只有她的夫君可以做的事。   她想起许多往事,包括墨问惨死前与她的对峙,她的心思到底比不上他们,她以为解开了一环,他们又给她设了一环,拿死来设计她。墨问聪明成这样,连突厥军营都可来去自如,他自他们成亲的第一晚起,便再没对她说过实话。十个月的骗局,她如今方才识破。   “婧儿,你听我说。”君执抱紧她,拭去她眼角的泪,解释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百里婧残忍地勾起唇角冷笑,她的手指划过他被挠破的脸皮,长长的一道,自脸庞蔓延到颈侧,赞叹道:“美,真是美,你这么美、这么厉害,何须躲在一个女人的裙底装懦弱?是,是我自作聪明,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你,从头到尾是我自以为是……可是,你这张脸,我瞧着真是恶心,越看越恶心,比想起墨问那张脸还要恶心。你不是哑巴吗?不是只会写写画画吗?你那么硬气,死都要挑最狠的死法,为什么不一辈子装聋作哑?”   她说的都是气话,却一点都不像气话,君执知晓她有多怒多痛,他半点不跟她计较,哪怕她让他去死,厌恶他九州天下最美的容貌。   他什么也不再解释,只是逼着她听他说:“我爱你,无论我是丑是美是肮脏还是恶心,我爱你。”   “哈哈哈哈……”百里婧听到这句,忽然大笑起来,她与他亲密相贴,几乎不留缝隙,她的眼睛现出几分不同常人的妖冶来:“你爱我?可我不爱你啊,我爱的是那个装聋作哑一无是处躲在我背后瑟瑟发抖死得凄惨无比的墨问……你是谁啊?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脑中想起那日墨问下葬前她吻过的那只冰凉的手,泪如雨下,身子不由自主蜷缩成一团,喏喏着重复问道:“你是谁啊?”声音轻不可闻。   君执被她逼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他想着她想起的那些过往,一丝苛责之心也无,只剩心疼与愧疚,他将她缩成一团的身子抱在怀里,喉头颤抖,想叫她的名字却叫不出。静了会儿,吻着她的耳际轻声道:“……我是你的夫君。我爱你。”   她再不说一句话,不回应他一句,那漫天的“我爱你”救不了她。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264章 你是谁啊   百里婧说的这一句,让君执心头大乱,他再不是当初那个与她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的半路夫君,他已足够了解她,听得出她话语里的绝望。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看书网这种绝望并非是因为念起死去的墨问,她没有拆穿他的身份,她却已不信眼前的任何人任何事。   她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等着他来解释。   若是他此刻对她开诚布公,她也许再不能活下去,君执只得强笑,却再做不出当日突厥营帐肆,他强自镇定:“当日我说等你的夫君死了,我便娶你,你可还记得?若你将我当成他,我也并不介意。”   百里婧望着他的眼睛,似是信了他:“对,你当然不是他,他临到死,会说的话只是我的名字……”   君执并未因此而松了一口气,他反而越发紧张,等着她弯起唇角,接着说道:“你是谁不重要,我也不会再问,你既然肯费力三番两次救我,我便求你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君执眼那双慑人魂魄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再深情不负的目光也未能换得百里婧改变主意,她的眸光渐弱,笑了一声:“许多人都说爱我,为了我如何隐忍如何惨遭横祸,我的命只这一条,还了他们,便一了百了了吧?”   她的手扯过君执的胳膊,他听凭她摆布,那只她再熟悉不过的冰凉手掌对准了她的面门:“杀了我,算是给我的恩惠,若有来世,我还你。”   她绝世的美貌即便凋零也有一种残忍的美,说出的话却无疑给君执心口刺了一剑。   密道窄小,仅容两人侧身而过,孔雀黑鹰桂九等人不敢远离,是以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全都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   静默一瞬,君执摇头:“只这一件,我做不到。”   他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却并未抛却她,有力的大手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侧,细细摩挲:“我已等过一个前世,不愿再等你一个来世。我只要你的今生今世。”   他不等百里婧回答,将她重新抱起来,毫不犹豫迈开步子朝密道尽头走去。   与墨问不同,君执的固执与霸道透着股子狠劲,他言语平静却不容置疑。   百里婧在跃下药师塔时折了腿,疼痛迫使她苏醒,君执的话她听得清楚,却并不想记住,她被他抱着通往未知的昏暗,天已完全坍塌,恰似此刻的永夜。   天微亮时出的密道,东兴盛京与西秦长安相距甚远,若经由官道必然受阻,且若是有追兵,也终会受困。聂子陵作为西秦使者,来时已够惹眼,故而被强留在了盛京城出逃时的掩护。   君执一行人先由不起眼的渡口走淮水,淮水自西向东入海,沿途几多分支,在盛京城西的渡口处守卫森严,可他们人少,孔雀又能易容,也没遇到任何阻碍。   越往西,水域越发开阔,一过凌波渡,据大秦不过五日车程。   折了的腿已被接好,百里婧左腿绷直,被固定住,动弹不得,她已睡了几日,再醒来时,开口第一句仍是要她的药。   君执寸步未离地守着她,江船体难免摇晃,见她一动,他便按住她的腿。   “药呢?”百里婧问,嗓音沙哑难听。   君执已从孔雀处得知那药的效用,抿唇道:“药已吃完,别再吃。”   百里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听见他这句话,她原本还平静的脸色瞬时变了,慌乱地翻着自己的衣服去找。   她的衣服已被君执换过,她连药瓶都没能摸到,怀情绪瞬间失控,双眸赤红,也不管手边有什么,拎起来就朝君执砸过去:“还给我!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那是为她御寒的暖炉,她一扔,抖了满地的炭灰,君执的身上全是炭火星子,他闪身避过,百里婧却当他是仇人,比仇人还要憎恶:“给我!你还给我!把我的药还我!”   她的上半身已经坐起,掀开被子到处找,为避人耳目,船上的东西简陋,她翻着花色粗陋的被子、枕头,什么都没找到,急得又要扑下床来。   君执只听说了药性,却不知会让人性情大变,他站在一旁观察她良久,终是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别闹,不吃药了,不准再吃药了……”   她从前也曾闹过,可再狠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失去理智,她不只是咬他,踢他,打他,且毫无分寸,手指狠狠地挠过君执的脸,她不管他人皮面具下的脸是否美得令山河失色,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要她的药。   “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开!给我药!”百里婧疯狂地喊起来,声音撕裂痛楚。   “主子……”   孔雀和黑鹰听见动静以为出了事,打开舱门一看,见满室的狼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砸了,连他们主子的脸上也有三道血痕——手指甲挠出来的,从脸侧一直挠到了脖颈上。   美人脸被挠破,虽然仍旧很美,却夹杂了一丝残酷与魅惑。   他们正不知所措,君执钳住了发疯的女人的双臂,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任她咬在他的胸口,他的唇抿得紧紧的,未张口已发声:“出去!”   孔雀黑鹰对视一眼,见男人神色隐忍,已是怒极,而他怀垢面神智失常,他们不敢违抗皇命,只得又关上舱门退出去。   君执的失君执的失血之症并非做戏,往昔百里婧时时记得,从未敢让他流血,这会儿却全然不顾,无论动手或是动口皆不留情。   她尖锐的牙齿入肉,君执疼得一声闷哼,强忍着用一只手扶起她的脸,钳制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了点力道。   他本就是暴虐之人,那些依着薄延的样子伪装出来的温良无害,从不是他的本性,他一怒,连指间的力道都有些失了分寸。   百里婧被迫抬头望着他,她的牙缝里沾着他的血,那双往昔黑亮的眸子一片浑浊,氤氲着潮湿的水光,她看着他,却看不到他,重复着她唯一记得的事:“给我药,给我……或者,杀了我。”   怒火瞬间就被浇熄了,君执放开了她的下巴,倾身覆上她的唇,他已不管她是否认得他是谁,脸上的血痕是否疼痛,居高临下地说道:“我做你的药,乖,别闹……”   江里的浪拍打着船身,一片狼藉的舱室里百里婧被束缚得死死的,无法再做任何反抗,她忽然也不想反抗,君执感觉到了她的顺从,他喜欢她的顺从。   已分不清谁在医谁的病,百里婧痛得要命,神志却清醒了些许,耳边听得男人的絮语,她紧紧地环着他的背,忽然笑着哭了出来。   君执抬起身子,望进她的眼里,一滴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划过他被挠破的美人脸。   百里婧哭着又笑了,表情异常奇怪,她抬起手抚上君执的脸,指尖温柔地拂过,她刚才闹腾的时候已伤了嗓子,声音再不复从前的清脆动听,絮絮地说着仿佛与她无关的事:“我才知道我一辈子只能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如果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我为什么没有死呢?嗯?”   听完她的问,君执浑身绷紧,他喉头滚动,忽然词穷,她肯顺从不反抗地跟了他,是因为她想死,还是想逼他承认他是“墨问”?若他不是“墨问”,她会死,若他是“墨问”,她想要如何?   还有什么心思醉心风月,连一场恩爱也焚心蚀骨,君执默然,只是那双黑瞳看定她。瞒了近十个月,他的沉默已是默认。   他还强装着镇定,按住他抚着他脸颊的那只手:“无论我是谁,你只是我的妻。”   百里婧心上最后一根绷着的弦已经扯断,她不回避君执的注视,她也定定地看回他的眼睛:“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所有,我以为至少死去的你是真的,哪怕失去一切,你也许还是真的……”她凄惶一笑,眼地逝去,终成残忍的问:“你为什么没有死呢?恩?为什么没有死?”   她不是在质问他,她只是在质问自己,心里那个唯一未曾崩坏的地方彻底坍塌下去,将这世上仅剩的一丝萤火熄灭。   所有人都在骗她,她以为做错了的时候,他们在骗她,她以为自己总算做对了一次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成了骗子……连一个惨死在她面前、被剑穿透胸口血流尽了的病秧子,此刻却能活生生地覆在她的身上,做着只有她的夫君可以做的事。   她想起许多往事,包括墨问惨死前与她的对峙,她的心思到底比不上他们,她以为解开了一环,他们又给她设了一环,拿死来设计她。墨问聪明成这样,连突厥军营都可来去自如,他自他们成亲的第一晚起,便再没对她说过实话。十个月的骗局,她如今方才识破。   “婧儿,你听我说。”君执抱紧她,拭去她眼角的泪,解释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百里婧残忍地勾起唇角冷笑,她的手指划过他被挠破的脸皮,长长的一道,自脸庞蔓延到颈侧,赞叹道:“美,真是美,你这么美、这么厉害,何须躲在一个女人的裙底装懦弱?是,是我自作聪明,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你,从头到尾是我自以为是……可是,你这张脸,我瞧着真是恶心,越看越恶心,比想起墨问那张脸还要恶心。你不是哑巴吗?不是只会写写画画吗?你那么硬气,死都要挑最狠的死法,为什么不一辈子装聋作哑?”   她说的都是气话,却一点都不像气话,君执知晓她有多怒多痛,他半点不跟她计较,哪怕她让他去死,厌恶他九州天下最美的容貌。   他什么也不再解释,只是逼着她听他说:“我爱你,无论我是丑是美是肮脏还是恶心,我爱你。”   “哈哈哈哈……”百里婧听到这句,忽然大笑起来,她与他亲密相贴,几乎不留缝隙,她的眼睛现出几分不同常人的妖冶来:“你爱我?可我不爱你啊,我爱的是那个装聋作哑一无是处躲在我背后瑟瑟发抖死得凄惨无比的墨问……你是谁啊?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脑问下葬前她吻过的那只冰凉的手,泪如雨下,身子不由自主蜷缩成一团,喏喏着重复问道:“你是谁啊?”声音轻不可闻。   君执被她逼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他想着她想起的那些过往,一丝苛责之心也无,只剩心疼与愧疚,他将她缩成一团的身子抱在怀里,喉头颤抖,想叫她的名字却叫不出。静了会儿,吻着她的耳际轻声道:“……我是你的夫君。我爱你。”   她再不说一句话,不回应他一句,那漫天的“我爱你”救不了她。   ☆、第265章   盛京叛乱后第五日,单人单骑飞奔着冲入了盛京城北大门,又一路疾驰入宫,如一道黑色的旋风。   “让开!”沿途但凡有人阻挡,皆被他手中长鞭劈开,马上那人跟疯了似的,已顾不得任何性命。   城中秩序本已大乱,这会儿有人敢如此猖獗,禁卫军自然不会不拦着,一队禁卫军冲上去阻止他,却被那人踹翻:“都给我滚开!”   近身一瞧,禁卫军才认出马上着铠甲的是位将军,他身下的坐骑是大名鼎鼎的边塞良马“飞沙”,可日行千里。   “原来是司徒将军!”校尉上前抱拳行军礼,却被司徒赫撞开。   “谁再敢拦着我,杀!”司徒赫谁的面子也不给,一张带着刀疤的脸森冷可怕,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赤红,仿佛眼前的所有都已不在他心中。   校尉被他的气势一吓,却还是要坚守岗位,急道:“赫将军,您见谅,现在是非常时期,您别叫末将为难,这盛京城本来就乱极,您却横冲直撞见人就打,陛下那儿可不好交代啊!”   “没有人需要你交代,谁稀罕交代谁去!滚开!不滚,就死!”司徒赫听不下去他的废话,杀意毕露,凤目卷着怒意,阴森可怖。   众人都胆怯起来,不由地后撤,看他策马扬蹄直冲入宫门,身上的大红色披风卷起一道红色的流云,甚是烂漫。   校尉目送他的背影疾驰而去,忙招手去唤禁卫军:“快,快去禀报司徒大元帅,赫将军疯了,只有他拦得住!”   司徒赫策马入宫廷,仍旧带着司徒家的虎面金符,跟数月前一般鲁莽任性。他什么都顾不得,在锦华宫内跳下马,但见宫阙完整,海棠树叶子凋零,雪压在枝头,太阳一出来,雪亮雪亮的,有些刺目。   宫人们在叛乱中有些逃了出去或死于流箭,从前侍奉百里婧的宫女暗香、晓月却还在,听见响动,她们慌忙奔出来。   “赫将军?”   见是司徒赫,暗香、晓月对视一眼,忽然滚下阶梯,跪倒在司徒赫跟前,痛哭失声道:“赫将军,公主她……她……”   “住口!”司徒赫喝了一声,猛地打断了她们的哭泣,“别说了!婧小白只是贪玩,她从小就任性,让我哪儿都找不着,找崩溃了她才肯出来,你们不准哭!我去找她!我去找……”   他提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双目充着血,几大步跨上锦华宫的台阶,手里的鞭子握得死紧,仿佛稍一松开,整个人都要崩溃。   他的步子大,很快将整个锦华宫都找了一遍,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没找到她。   没有婧小白。   暗香晓月还跪在地上,忍不住抬头去看经过她们身旁的司徒赫,见他眼眸赤红,唇角却带着笑,声音嘶哑,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从小就不听话,让人放不下心,走到哪儿都惦记着,怎么那么不听话……我去别的地方找找,你们不知道她的性子,就是不让人省心……哦,或许在未央宫……”   他说着,抬脚又要走,直奔未央宫的方向,片刻不停。   暗香已经泪落满面,抬起头,朝着司徒赫的背影哭道:“赫将军,公主她没了,没了……您找不到她了……”   司徒赫的脚步猛地一顿,他攥紧了手里的鞭子,没有因恼羞成怒回身抽打她,他唇角颤抖,凤目却坚决:“你们找不到,是因为你们不够用心,若是换了我,我可以找到她,她定是躲在何处,等着我去找她。”   他说完,像是劝慰了自己,翻身上了飞沙,又跨马往未央宫奔驰而去。   皇宫中策马,任何时候都是死罪,禁卫军即便才受了叛乱的挫伤,却仍旧容不下一丝对宫廷规矩的污辱,越来越多的人拦在了司徒赫的面前。   眼看着打得不可开交,忽听得一声怒喝:“孽畜!还不住手!”   禁卫军副统领见到来人,忙行礼:“司徒元帅!”   兵马大元帅司徒正业大步而来,对着司徒赫狠狠一记巴掌:“孽畜!皇宫重地,岂容你放肆!”   司徒赫被打得嘴角出血,禁卫军副统领等人见状,也不好再计较他擅闯宫闱之罪,都各自退了一步,算是给司徒大元帅面子。   待到众人退去,未央宫门前只剩下司徒赫与伯父司徒正业二人,司徒正业才叹了口气道:“赫儿,如今国之危亡时刻,你竟还念着儿女私情,何况婧儿已没了,连陛下派出的一万禁卫军也遍寻不着,你到何处去找?为今之计,只能是力保六皇子继任大统,如此才可保司徒家不亡。”   “宫中何来的六皇子?司徒家又在何时从了六皇子?姑姑血脉不过一个婧小白!”司徒赫冷笑。   司徒正业不打算再瞒他,将往事和盘托出,末了才道:“你姑姑不过是为了保全司徒家皇子的血脉,才会出此下策,如今,六皇子归来,司徒家护驾有功,仍可担护国大任……”   “婧小白是捡来的姑娘?从不是司徒家的公主?”司徒赫惊愕,继而惨笑,情绪失控,“所以,父亲从小就不准我与婧小白亲近,骗我说除非建功立业,否则娶不到她,姑母明知我心意,却从不肯给我机会娶她!你们好狠的心,拿婧小白当棋子,养来就是为了替六皇子挡住杀机!如今六皇子归来,她成了随手可弃的废棋,所以无论她是生是死,你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你们的家国社稷天下兴亡!”   说着说着,司徒赫后退一步,忽然凤目含泪,绝望没顶:“伯父,还有父亲,姑姑,或者陛下,你们所有人都没有爱过她,所以能对她放任,任她生死不明飘零无依,可是我爱啊!我爱!我最爱的姑娘她不见了!你们能平静地谈着你们的家国大事,我不能!我不能!我不稀罕万人敬仰建功立业名垂千古,我只要她好好的!”   司徒赫大吼,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想起娘亲死的时候婧小白说,赫,以后我的母后就是你的母后,别伤心了。如今,婧小白失去所有亲人,她必是知晓,才会在这叛乱中逃出宫去,她又该如何绝望?   司徒赫不能再想,抬脚往宫外走,口中喃喃:“我要去找她,我要找到她……婧小白,失去了所有,你还有我,赫是不变的,从来没变过……”   离别总是如此突然,就像许多年前他去从军,四年后荣归盛京,却丢了婧小白一样。这一次,他不过是领皇命出城执行一次军务,回来就只见盛京弥漫着战火,而他心爱的姑娘生死未卜不知去向。   每一次相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永远也猜测不透人世的无常。他若是在她的身边,怎会任她受伤受苦?   赫是没用的,他永远保护不了婧小白。他有最笃定的爱,可上天让他一而再地失去她。   “你姑姑没了。临去前让你好好照顾司徒家。”   司徒正业没有拦他,也没有理会他的疯癫痴狂,只是平静地沉声道。   司徒赫脚步一滞。   “杜皓宇叛乱,你父亲死在了陈州。你伯父我老了,整个司徒家,只剩你一个血脉,若睿儿还活着,我不会管你是否任性胡来。婧儿不是司徒家的公主,而你是司徒家的血脉,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陷骨肉血亲百年基业于不顾,当是司徒家第一不肖之人!你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兄长、姑姑?”   死亡像是一座山,以至亲至爱的陨落彻底压垮了司徒赫,他朝前迈了半步,却如一座崩塌的山陡然栽了下去。   整整昏迷一日一夜,梦里是数不清的记忆片段,几乎全是婧小白,她哭着、笑着、让他背着,调皮捣蛋不肯消停,累了睡在他的身侧让他扇扇子赶蚊子,吃过烤红薯又去亲他的嘴……她说要嫁给最好看的人,说他最好看,却转身挽起韩晔的手,再嫁给那个丑陋的病秧子……   她总是说话不算话,她总是记不得她的任性有多伤人心,他有时恨着她怪着她,可转念就忘了,又心疼她永远看不够她。   司徒赫最爱婧小白,从生到死,爱到人尽皆知了,傻婧小白却不知。她这么傻,去哪儿他都不放心,被人骗了怎么办,哭了怎么办,找不到赫怎么办?   还有,司徒赫失去了婧小白,他靠什么活着?   “将军,将军……”   亲卫副队长赵拓轻唤了两声,南方人的温沉嗓音带着些许急迫。   “赵拓,别叫醒将军了,黎国舅一门犯的是叛国罪,即便是将军豁出命去,也难保黎大公子周全。你也知道将军性子烈,若是将军知晓此事,必是要再闹的,到时候可就不止军法伺候那么简单了!”亲卫队长周成制止了赵拓,他的嗓门是北方人的浑厚,压低不了,像是风刀刮过耳膜。   “黎公子与将军是发小,此番黎家被抄,一家老小皆下大狱,无论如何将军也该知晓,否则待黎公子被处以极刑,将军岂非又要再死一回?婧公主一走,止痛药已没了,将军再不能活的。”赵拓担忧万分道。   周成难得沉默,急得直抓头发:“啊!啊!啊!到底如何是好!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即便是带兵打仗也从没如此烦躁过!赵拓,你快想想办法啊!”   “将军……”赵拓忽然唤了一声,身体矮下去,周成顺着他的动作一瞧,见司徒赫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凤目直直地望着床顶,眸中黯淡无光。   周成也矮身唤道:“将军……”   才唤了一声,却全都静默不语了。   司徒赫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又闭上了眼睛,然而,在他们以为他睡着了时,他却猛地从床上坐起,拽下披风上垂着的外套,大步朝外走去。   赵拓与周成对望一眼,知晓方才的话将军都听见了。   ……   黎国舅勾结晋阳王府谋反,被诛杀在紫宸殿外,黎妃投荷花池而死,剩下的黎家一众主仆一百七十余人尽皆下狱。   而黎戍与黎狸为黎国舅血脉,作为重犯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铜墙铁壁,任他们插翅难逃。   司徒赫闯入刑部大牢时,刑部尚书刘显成焦急地拦住他:“赫将军!朝廷重犯关押在此,您不可擅闯!”   “滚开!”司徒赫一把推开他。刘显成哪是他的对手?再碍着司徒家的地位,也不敢真的下令对司徒赫如何,只得再爬起来跟着。   此情此景,与当日司徒赫因擅闯宫闱被关押时何其相似,只是在牢狱中的人换做了黎家兄妹,而探望之人成了司徒赫。   不过,与当日司徒赫一身戎装下狱桀骜不驯不同,此刻的黎戍一身囚衣靠在墙上,一身的鞭痕,而黎狸蜷缩在他怀中,不时地发出一两声轻咳,显然是病了。   这天寒地冻的,囚牢中寒风阵阵,生怕冻不死囚犯,更不会想到要给囚犯请大夫。   司徒赫目光一缩,唇角抿紧,转头盯着刘显成,冷笑道:“刘大人,我可记得你曾是黎德庸的门生,当年如何巴结讨好黎家,才攀上此等高位?如今他意图谋反被诛,你作为门生,不是应当同领罪责吗?如何能在此刻将所有责罚推得干干净净,且命人毒打恩师的儿女!落难时,伸不出援手,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落井下石!”   “赫!”   黎戍靠在墙上,冻得直打哆嗦,眼睛眯着都快睡着了,陡然听见司徒赫的声音,他忙睁开眼看去,就见司徒赫一身戎装正与刘显成那王八蛋对峙。   刘显成被司徒赫训得老脸通红,却结结巴巴道:“赫将军这话就……就不对了,黎德庸是罪臣,犯了叛国之罪,老臣当年只是有眼无珠错拜了恩师!但老臣一生忠于朝廷社稷,遇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臣这是弃暗投明,将功赎罪啊!”   司徒赫见他巧舌如簧,气得拔剑欲割了他的舌头,黎戍多了解他的暴脾气,忙伸手去拦:“唉……赫将军息怒……刘大人,如今黎戍为重犯,心知死罪难免,但黎戍与赫将军还有些话要说,烦请刘大人念在昔日情分上,容罪民与赫将军说上几句。”   刘显成正拉不下来脸,见黎戍这般放低,他看在司徒赫的冷面寒铁下,便卖了他们这个面子,咳了一声道:“那好,老臣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请赫将军有话快说,莫要让老臣为难!”   见司徒赫凤目杀意满满,刘显成忙退了出去,将偌大的地方留给了他们。   黎戍见刘显成走了,摸了摸鼻子,还是那副贱兮兮的笑:“这些朝臣哪,莫不是迎高踩低的,当年捧你捧上了天,等你一朝摔在地上,恨不得拿刀子去捅你,还要比比看谁捅得快,才算是对朝廷尽忠了似的。嗨,赫将军,您也别生气了,不过就是下狱,当初你不也进来呆过吗?挨了一百来板子,屁股开花,愣是趴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嘿嘿,爷比你可走运多了,人头落地不过碗大个疤,要是那侩子手再利索点,疼都不觉得了,不知多走运。别人瞧着难受,爷可并不疼呢。”   他越说,司徒赫越是受不住,挥剑欲砍牢门的铁锁。   “别!别啊赫将军!”黎戍赶紧阻止,“您别冲动啊赫将军!原本爷就顶多是被砍个头,你放爷走了,那就不知要加多少刑罚了,爷想死得痛快点!别动手,千万别动手!”   救不了,无能为力,婧小白不见了,黎戍下狱了,他们一群人到底做错了何事?最罪孽深重的不过是他司徒赫,剑下亡魂无数,为何到头来是他们受到责罚?   黎戍是千古第一洒脱的人,临死也洒脱,他看得开,可司徒赫看不开。黎戍也知晓他看不开,便笑嘻嘻地劝慰:“别这样啊赫,老不死的种的因,我是他儿子,享受他得来的权势和金钱,自然也要受这个果。你和婧小白好好的,每年想起给我烧点纸钱,我在那边也能过过逍遥日子,哪儿逍遥不是逍遥呢,是不是?”   说到婧小白,司徒赫心里抽痛,痛得只能背过身去,用手死死地抵着心口,却还是压不住。   黎戍看出些端倪,眯起眼睛来,试探着问道:“怎么?婧小白怎么了?”   司徒赫此刻方才颓然低下头去,没看黎戍,声音哑得像要喘不过气:“婧小白……不见了……”   黎戍一呆,他知晓司徒赫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他若笃定婧小白不见了,便是真的无处可寻。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誓要为她终身不娶的司徒赫,失去了最挚爱的姑娘。黎戍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徒赫也不能再说,不能再提,连想都不能再想,他努力地控制着情绪,半晌才能缓一缓,凤目里被悲痛渲染,唇角却渐渐坚毅:“你父亲叛乱,你却从不知情,我会向陛下求情……”   黎戍太了解司徒赫,知晓他此刻的镇定之下是随时可能的崩溃,必是有更深的苦楚才让他吊着一口气,活着,行路,为他们兄妹求着生路。   婧小白是最重要的,黎戍也是重要的,若是少时的玩伴都已死去,堂堂赫大将军怕是再回不了神志。可叛国罪已定,岂是司徒赫能挽回的?   黎戍叹了口气,又强笑起来,摸了摸怀中烧糊涂了的黎狸的额头,道:“赫将军,若是真能在陛下那儿说上话,便替小狐狸求一求情吧,她从小娇宠着长大,没吃过苦,才下狱两日,便烧得不省人事了。”   司徒赫看向黎戍怀中,脱去了一身红衣的黎狸,再没一处像婧小白,可就是没法移开眼睛,他想着婧小白或许也如黎狸这般正受尽苦楚,等着他去救……一念起,便无法自拔。   “好,我会救她。”司徒赫应允下来。   黎戍眯起眼睛笑:“赫将军说话是算话的,我也放心,若是不成便罢了,我心想着,若我们都死了,留黎狸一人在世上,倒不如一起去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哪。”   司徒赫握紧拳头。   黎戍沉默了一会儿,牢房里静得厉害,外头响起刘显成的催促声:“赫将军!您快出来吧,别耽误太久!”   黎戍朝外头看了一眼,忽然斟酌着说道:“赫,虽说我已是必死之人,但还有一事放不下。”   “你说。”司徒赫是有求必应的。   “这次黎家叛国,虽是受了晋阳王府的蛊惑,老不死的未尝没有那个野心,我不懂朝政,也不愿多想,但谢家竟是在朝中潜伏已久,那谢炎老匹夫与他的儿子谢贤,竟打着这种主意,着实让我意外。如今谢家与反贼晋阳王叛逃北上,杨家小姐若兰又该如何?”黎戍说这话时,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   司徒赫盯着他的眼睛:“谢家叛变,从京中杨家的布局来看,吏部尚书杨弘与禁卫军统领杨峰皆是知情者,而杨家小姐不过是个牺牲品,她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之所以嫁入谢家,不过也是为了迷惑谢家之心。一朝谢家成叛贼,她虽为谢贤之妻,杨家自然可护她周全。当日你不娶她,今日为何又要来问?”   黎戍沉默下去,喃喃苦笑道:“今日之局面,嫁了我,与嫁了谢贤,并无差别。”   司徒赫什么都不再说,谁的心里都有迈不过去的坎,黎戍的坎不是司徒赫,不是婧小白,也不是叛国之罪,是一个他不肯娶的女人。   “赫……将军?”黎戍怀中的黎狸忽然醒了,一双大的过分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司徒赫,她揉了揉眼睛,又咳了起来:“我不是……咳咳,在做梦吧?”   司徒赫不能听她说话,她一说话,一看着他,他就想起婧小白,黎狸好歹还在他眼前,婧小白却生死不明……他不敢死,又不能活,他的心吊得高高的,落不了地。   “小狐狸,别起来,冷得很。”黎戍按住黎狸要爬起来的身子。国破家亡从不是一个女孩子该承受的。   司徒赫触景生情,承诺道:“别怕,我会救你。”   黎狸的脸色异常苍白,可是听了司徒赫这句话,却灿然笑了起来,小女儿抬毕露:“赫将军,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救不了就不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   她的心意司徒赫不懂,可黎戍明白,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人正各怀心思,外间忽然响起通传声:“六皇子殿下到!”   司徒赫等人一齐朝通道尽头望去,谁也不曾见过传说中从天而降的六皇子,更加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刑部大牢之中。   先出现的是两个太监模样的人,抬着一顶便轿,随后便见一位着华服的公子坐在高高的轿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待到了跟前,司徒赫、黎戍等三人尽皆睁大了眼睛,即便这位六皇子伤势未愈,脸上还有疤痕,甚至腿也不便行走,他们却还是认得他就是墨家老四墨誉!   司徒赫与黎戍对望一眼,两人都沉默。   那六皇子的便轿已停了下来,一旁的太监高贤尖声道:“大胆,见了六殿下还不行礼!”   六皇子的眼眸盯着司徒赫,眸中再无昔日的胆怯与畏缩,甚至不见半分稚气,他不动声色地笑了:“赫表兄不曾见过本宫,本宫却久仰赫表兄大名,母后生前曾叮嘱我与表兄交好,今日初见,免礼吧。”   司徒赫抿唇,凤目一黯,他已瞧见“六皇子”身着丧服,以皇子姿态免他礼节,俱是居高临下之气势。“六皇子”已道是初见,他们都只能听从。   在司徒赫不言不语时,六皇子已转而看向牢狱之中的黎家兄妹,唇角扬起些微得势之人的笑意:“本宫与你们二位却并非初见,当日佛堂内种种,本宫记得清清楚楚。本宫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既然得了二位恩惠,自然得报答。本宫已奏明父皇,饶了你们的性命,高公公,宣旨吧。”   高贤的干女婿杜皓宇在陈州叛变,杀了司徒大将军,用了十年的时间布局谋划,这才有了今日晋阳王府的大捷之势,高贤本该问罪,却又因护驾有功,将功赎罪。   他是何等精明之人,婧公主一死,陛下欲培养女皇的念头断了,又因对司徒皇后的愧疚,皇储必得是六皇子无疑,因此,高贤以忠心护主的姿态潜心效忠六皇子。   高贤走出来,手握明黄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黎德庸犯叛国之罪,本该诛灭九族满门抄斩。然黎戍、黎狸兄妹曾救六皇子于危难之中,朕念黎德庸一双儿女护驾有功、大义灭亲,特赦其死刑,贬为庶民。钦此。”   不仅是黎戍,连黎狸也认出了六皇子是谁,黎狸简直难以置信当日的一丝善念,竟换来赦免死刑的结果。然而,大义灭亲,便是与黎家脱离了关系,她又觉得很不安,不知道为何不安。   见他们呆愣着,高贤忙斥道:“还不跪谢陛下和六殿下恩典!”   即便黎戍为天下第一明白人,此刻却也糊涂了,他拽着黎狸跪下,朝着轿子上安坐的六皇子跪拜谢恩,可他心里的不安较之黎狸更甚。当日放过墨誉,不过是看他可怜,被婧小白逼得无路可走,墨誉若真是六皇子,当不必如此隆重地重提旧事。   六皇子见他们跪着,眼神中充满疑惑,他唇角噙着笑意,神色自若:“黎姑娘好像病了,来人,还不放人,给黎姑娘请个大夫。”   “是!”   立刻有狱卒上前,开了牢房的锁。   六皇子命人将黎戍和黎狸扶出来,看着站在一旁的司徒赫,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连眼眸中也带了几分掩藏起来的自得:“戍表兄与黎家兄妹的感情真不错,若非今日本宫亲见,倒是不敢相信了。”   便轿一直抬得高高的,六皇子端坐其上,无形中给人以压迫之感,司徒赫转头看去,只见到他还淤青着的侧脸,可就是这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和被打舍了的腿,也无法掩盖他身为六皇子的身份。   大权在握的感觉真好,他要谁生谁便能生,要谁死谁就得死,公卿之家出身嚣张跋扈的司徒赫救不了的人,他可以救。睥睨天下,只要臣服!   一群人簇拥着六皇子出了刑部大牢,大雪已停,整个盛京城的百姓却带起了孝,司徒皇后之死,举国哀痛。整个大兴国宫闱之局势扭转,而北疆战火仍未平息,无人能得安宁。   ……   大兴历景元十七年十二月初二,外藩晋阳王叛变,盛京大乱,晋阳王世子韩晔在旧部护送之下北上,加之北郡三州叛乱,陈州失陷,昔日晋阳王府与大兴划济水相对峙,战火弥漫至整个大兴国土。   晋阳王府的叛乱显然蓄谋已久,盛京各方势力措手不及,景元帝痛失皇后之际,修书交予西秦使者聂子陵,问询大帝允婚一事。景元帝平叛之心盛极,全然不念假道伐虢之祸。   昔日西秦大帝承诺若与东兴和亲,在东兴遭遇兵变时,将以援军相助。然西秦使者坦言,大帝有旨,若要大秦援军东兴,必得以荣昌公主亲往西秦为后,即日启程。待成亲之日,便是平叛之时。   乘乱而入,绝不肯吃半点亏,确是西秦大帝的手段,然荣昌公主已于战火中失踪,更有人声称,目睹荣昌公主葬身药师塔之内。如今药师塔已毁,公主想必早已烈火焚身而亡。   无和亲便无援军,北郡府的叛贼猖狂,司徒俊彦大将军遭陷害,败走陈州,司徒正业大元帅与杨家力保朝廷之气,成为大兴股肱之臣。   这一日的夕阳落下,一行人入了西秦国界,高高的群山白雪之中,数不清的战马铁骑翘首以盼,待见到马车行近,数十万黑甲军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呼喊声倾倒山河:“吾皇万岁!”   黑鹰掀起马车的帘子,一身寻常打扮的男人走下来,怀中抱着一个单薄瘦弱的女子,山河跪倒,吾皇万岁,久违了的震耳欲聋,久违了的大秦黑甲骑兵。   然而,即便重回旧地,男人令山河失色的容颜之上却无一丝笑意,他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抱得更深,低头吻了吻她的耳边,轻声唤道:“婧儿,到家了……” ☆、第266章 全都依她   大秦历乾化十二年岁末,大帝自行宫返回长安城,御驾过处,百姓们跪地而拜,莫不心生敬畏。舒悫鹉琻那本该如神明般受人供奉的君王,以如此近的姿态路过他们身边,哪怕不能得见真容,只隔着重重黑甲军,也足够百姓们称道一时。   待龙撵走过,百姓仍旧不敢抬起头来,言语间俱是欢喜:“听说啊,大帝自乾化九年起便在行宫休养,朝中诸事由薄阁老、白国舅还有后起之秀薄相主持,我们还担心大帝身子抱恙,大秦危矣,如今大帝重回长安,真是喜事一桩啊!”   “谁说不是呢?若非乾化新政,改革弊制,大秦早已毁了,那些史官却还扬言要将大帝暴政记下,未免后世重蹈覆辙,真该阉了!”   “说是暴政也不为过……”有人意见不一,“谁不知晓当年大帝深受高祖喜爱?连咱们的乾化皇帝在大帝面前也只得低头,你们见过谁家老子还要给儿子让座的?乾化皇帝之死,史官又得记上一笔!”   “再胡说,小心我去府尹处告你!”   “这大秦什么时候不准草民说话了?若大帝真是菩萨心肠,也不至于在行宫休养时,还下令活埋了近十万突厥人吧?是你,你做得出来吗!”   “大帝那般做,自有他的道理!只要国泰民安,谁管突厥蛮子是生是死!想必你这叛徒早忘了乾化六年突厥之祸了吧?若非当年十八岁的大帝亲上战场,不计前嫌与东兴结为盟友共抗突厥,看你今日还能笑得出来否?!”   “……”   长安城的百姓多是热血之辈,加之国泰民安兵力强盛,百姓们的血气更随之水涨船高,私下议论朝政的仁人志士多如牛毛。   除却朝政的议论,自然也少不了对大帝的八卦,无论男人女人对他们的皇帝陛下的私生活多少都有着窥探**,更扮演起了媒人的角色操心着大帝的婚事。   “大帝这次回京,莫不是要迎娶白娘娘?”   “什么白娘娘?”   “哎呀,谁不晓得当今太后是累世公卿白家出身?自咱们大秦建国起,历朝历代的皇后都是白家的千金。宫里那位太后的亲侄女儿,可不就是下一位皇后娘娘吗?姓白的娘娘,难道不该叫白娘娘?”   “我也听说那位白娘娘,哦,不,白小姐,是国舅爷的女儿,极得太后喜爱,从小在宫里长大,与咱们大帝是青梅竹马。瞧瞧这情分在那,怕是长安城内任何一位千金小姐都比不得的!这皇后娘娘之说,倒也极其恰当!”   “咳咳,你们没听说吗?大帝今年都已二十有五了,至今不曾立后,说是不喜爱女子,只偏爱男子,当朝薄相就是大帝头号新宠……真是可怜了那位白家小姐啊!”   “岂有此理啊?若是大帝偏爱薄相,大秦岂不是后继无人?大帝无子嗣,该如何是好?”   “……”   长安城大雪,天儿冷极,可这些百姓急切的心思却并未冷却半分,仿佛凭着他们几句八卦,便可叫大地回春了似的。   龙撵已走远,留下深深的车辙印子,龙撵外“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仍旧不绝于耳。   龙撵内,被轻暖的被子裹住的百里婧目光空洞地注视着上方,不曾为这跪拜声惊扰半分。   自第一声“万岁”起,她便没有再开口说过话,君执担心她将恨与怨积在心里,便时不时与她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   “婧儿,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解释,都说给你听。”他抱她在怀里,让她靠着他的胸口取暖。   百里婧轻轻一笑,如今再不会有任何事任何人可叫她开口去询问。有什么可问的?她的夫君可以是哑巴是死人,为何不能是皇帝?西秦大帝又如何?她此生长在帝王家,他们何人能再仗着权位吓唬她?   她没什么好问的,也没什么好听他解释的。   君执见她呆呆的,显然药效还未发作,便耐着性子主动与她说话:“长安城是生我养我之地,渭水不比淮水,水势迅疾,大约你不曾见过。长安的冬日很冷,但入了宫就好了,不会冻着你。外头的雪很大,大约也是你平生所未见,想不想看一眼?”   说着,君执将帘子掀起一角,外头的雪光太盛,百里婧微微地眯了下眼睛。都是些陌生人跪在路旁,身着与大兴完全不同的衣衫,长着与江南人不同的一张张脸,耳边充斥着的也是陌生的口音。   百里婧将头妞开,不愿再看,嗤笑了一声:“我不喜欢这里,你送我回去。”   她的嗓子哑了,孔雀的药她不肯喝,君执强灌了几日,待她的毒性发作,又会叫得声嘶力竭,再找不回往昔的泠泠嗓音。   长安的冬日又冷又干,她的唇也裂了,喂水不肯喝,只是一心求死。君执本被她折磨得连脾气都再没有,强撑着用内力发声与她说话。听她说不喜欢长安,想回去,他自是不会答应。   “乖,回宫就好了,再忍忍。”他耐着性子哄她,执起水囊喝了口水,低头喂给她。   她不吞,又咬他,非逼得君执捏住她的下巴强来,他任她咬,却不准她死。   如此喂了几口水,她的唇才算是湿润了些,嗓子的沙哑也好了些许,君执替她擦去唇角的水渍,却见她的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有了几番经验,君执知晓她又在叛逆,不消一会儿又该发起疯来,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问:“又想了?”   他的大拇指上戴着那块墨玉扳指,帝王的象征,触到她的脸颊,有些微的冰冷。   百里婧笑起来,笑得妖冶而魅惑,她伸手摸他的脸,摸那道还未消褪的长长抓痕:“想再抓一道血痕,想让你新伤加旧伤,让你的臣子们好好看看,有我在一日,你的脸就会越来越丑,越来越讨人厌,越来越让人恶心……”   君执抿唇,不回避她的视线,按住她放在他脸上的手,不怒,不争辩,只顺着她:“好,准你抓。”   他越是对她百依百顺,骄纵忍耐,百里婧越是不肯听,越是要与他对着干,她的痛苦无处发泄,连一个能争吵的人也无。全天下都是这副嘴脸,都说着爱她顺着她,什么都给她……   他们给了她什么?   给了什么?   除了痛苦,只有痛苦。   “虚伪,骗子……”她的喉咙似被人掐住,血气冲上头顶,蔓延至四肢百骸,一双眼睛被激得通红,连唇边的笑容也由妖冶魅惑而变得可怖。   她用力地揪住君执的衣襟,她不管他是否身着龙袍,是否是九五之尊,她将他用力地压在车壁上,恶狠狠道:“我会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知道我要什么!可是你不给!你不给!你为什么不给!我痛,我痛,你看着我痛,你只想看着我痛……你是天下最恶毒的人!给我滚!”   走在御驾之侧的桂九无声叹了口气,婧公主又开始发疯了,主子默不吭声地忍了一路,高贵的九五之尊被人骂得像条狗,他们这些奴才瞧着心疼,却一点都不能劝,始知世上真有“一物降一物”的说法。   百里婧推开君执,将小几上摆放的珍馐、果盘、水酒全都扫翻,还觉不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干脆搬起小几就要往外砸。   一个接一个的东西从龙撵内被扔出来,路边跪地朝圣的百姓们都惊呆了,以为龙颜大怒,个个不敢抬起头来。   君执沉默,他黑沉沉的双眸与她对视,一言不发地攥紧了拳头,他知道她要什么,她要死,她只要死,可只有这一件他不能答应她。所以,他任她闹,闹够了,闹得天翻地覆,他不准她死。   “为什么不给我!你知道我要什么!你知道!你不给!你为什么不给!”百里婧还在发疯,想去砸取暖的火盆。   “婧儿,够了!”君执终于伸手抱住她,天已经够冷,她从未见过长安的冬日,若是离了火盆,她定要冻出病来。   百里婧讥笑:“够了?怎么会够了?我不够!你成全我,就够了!”她回身捧着君执的脸,脸色酡红,仿若已醉:“你不是说爱我吗?爱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活不下去了,你却不准我死,你们都一样,想折磨我,想让我看着你们活得有多好,是不是?”   君执吻她:“你是我的命,我不准你死。”   百里婧像听到了笑话:“我是你的命?那……那你陪我去死啊,你爱我,就陪我去死,你敢吗?敢不敢?”   她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将生死当做玩笑,不信天下人的真心,什么花言巧语疼惜爱宠,在她的面前,都一文不值!谁愿意杀她,谁才是真的爱她。   若非亲身历经,君执绝不会相信有朝一日竟沦落   到如此下场,这比当初伪装成东兴相国府内的病秧子墨问还要无助,起码那时她还在乎他,还愿意为他珍惜自己。   如今,她已失了心智,不爱任何人,听不了他的劝,甚至他一个不小心,就会目睹她的自戕。   君执那巧舌如簧的嘴,被她硬生生逼成了哑巴,面对她的问,他给不出答案。他固然可陪她去死,可他也的确并不愿死去。他留恋凡尘,也不准她弃他而去。   “不准我死?那给我药……”百里婧主动凑上自己的唇,“就在这里,给我药……”   龙撵之内,百姓围观,她存心为难他,她要做世间最出格的事,她已不惜名誉脸面,她就是要让他服软、认输、败北!   君执被她吻住,这些日子他们又做过多次夫妻,她药效一发作就离不了他,一次比一次大胆,将从前的矜持与羞涩全都抛却,只等他嫌弃,再等他抛弃。   可他怎会嫌弃?   君执扣住百里婧的后脑,加深这个吻。她要玩,他陪她,这是他的国、他的长安,沿街跪着的是他的百姓,他的妻想要怎样都可以,谁敢多说一句?   “好,给你药……你可以不乖,可以胡闹,但不准想着死……”君执喘着粗气,罔顾身下人的震颤,罔顾外头黑甲军与百姓的神色,满足她的一切需索。   百里婧很快说不出话来,行动完全被君执掌控。君执他不同于伪装出的墨问,无论朝堂之事或是床笫之间,他从来都是主导,他只允许自己是主导,控着她的所有,让她跟着他、顺着他。   百里婧想不起那些“取次花丛”发作的夜晚,也记不得那些时候的君执是何模样,可她如今也不需再记得,因他已在她面前,与她梦里放肆的影子重合,给了她最深切的体验。   大帝回宫,整个朝野惊动,谁人敢不迎驾?   大秦朝堂上的那些权贵、四大豪族的家主,甚至后宫中的太后也都各怀心思地等候着龙撵到来。   薄延作为大帝身边最得宠的权臣,此时面对着阁老、国舅等人的疑问,也只得一一耐心解答,言笑间大方得体,好似永不会怒。他着一身天青色的锦袍,仿若不觉得冷似的,虽单薄却温润,气质如上好的青瓷。   忽见前方有单人单骑奔驰而来,显然是探子。只见那探子在五丈开外勒住缰绳,跃下马背,先对着众人行了个礼,这才附到薄延耳边说了些什么。   薄延好看的眉头难得一皱,却挥挥手道:“好,你下去吧。”   探子走后,朝臣问询,薄延笑答:“陛下还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诸位大人且耐心等候。”   刚说完,薄延袖中的右手就被一只温软小手握住了,他本能地偏头看去,就见梵华将手拢在嘴边,偷偷摸摸地对他悄声说道:“薄薄,我听见了,那个探子跟你说,美人在路上做好事呢,你说他是不是带了另一个美人回来了呀?”   ------题外话------   【小剧场】   梵华: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吧,哈哈!你们不知道美人是谁吧,哈哈!   琴妈:那个那个,梵华是谁不需要说了吧?薄薄,你看着点啊,别让她再偷吃御膳房的点心!还有,今天时候不早了,先上菜。v群的姐妹们,咱们明儿早见……   薄延:(扶额)…… ☆、第267章 美人儿啊   听见梵华的话,薄延一笑,他的袖子宽大,将梵华的手遮了个严实,旁人瞧不见袖中风光,他便也握住她的手,轻声告诫道:“再不可随便叫美人。舒悫鹉琻”   “我已叫了几年,怎不见薄薄教训?美人都没说什么,只薄薄一人奇怪,不许我叫美人。”梵华哼了一声,却伸长了脖子朝前头死命地张望,脚尖垫得老高。   薄延一贯是笑面迎人,从不计较的,却不知为何只在“美人”二字上较真,辛苦忍笑。见梵华张望,便随口一问:“瞧什么?”   “那个谁啊,聂子陵啊!美人在做好事耽搁着就算了,聂子陵怎么也不回来?他说要学了东兴的菜式糕点回来给我做的!御厨说东兴的糕点比美人皇宫里头的精致多了,我想瞧瞧是怎么个精致法呀?”梵华毫不避讳地和盘托出。   薄延的脸冷下来,几盘糕点就能骗走的小东西!他真想甩开她的手,让她跌个仰八叉,但她丝毫不觉他在横眉冷对,倒闹得他无趣之极。   太后不在,二王爷君越是一众等候圣驾之人中最为尊贵的,已等了快两个时辰,仍旧不见龙撵,他便一甩袖子走到薄延跟前,问道:“薄相,皇兄到哪儿了?让一群老臣在此苦等,这寒冬腊月的,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了?”   一母所生,君越这张脸与君执有五分相像,可就是这五分之别,让他的美貌远不及君执精致,眉宇间浮躁得很。   人人都知晓薄延是大帝的新宠,诸事问询太后尚且不知,薄延却知晓个七七八八,也难怪民间皆道薄相为大帝男宠亲密无双。   薄延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既然君越问询,他便笑答:“二王爷有所不知,大帝于行宫休养了三年,此番回长安,百姓们夹道相迎,民间对大帝的景仰比这漫天雪花还要浩大,大帝如何能弃民不顾呢,免不了寒暄停滞……臣等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该等。二王爷您说呢?”   搬出百姓来压他!君越脸都气黑了,身为皇族贵胄大帝亲弟,若是他再闹下去,岂非成了他不懂事?君越又是一甩袖子,哼道:“自然!皇兄操劳国事,本王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薄延点头微笑,神色如常,心里却是叹息了一声。大帝从来傲慢,这天寒地冻的,他会有空跟百姓一个个寒暄?圣颜岂是草民能轻易窥探的?这家国大事全满足了大帝一人的私欲,让一群老臣等得面色发青身子发抖,却还不敢擅离一步。作孽。   ……   龙撵虽大,可颠颠簸簸,冷风也会时而从窗口灌进来,行不轨之事也并不方便。君执怕她冻着,又将一旁的锦被扯过,将他们两人都裹在了里面。   百里婧见他当真敢做,她却不愿陪他了,她越是不肯,君执越是不放,他把那些恨意和恼意都发泄在床笫之上,她越是躲,他越要扳过她的身体让她直面他的目光。   “你……别……”百里婧难耐地呵斥,想踹开他,无用,她的力气比不上他。   “你无耻!”她骂他,无用,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装聋作哑。   君执的武功极高,内力绵长,他无耻惯了,他曾这般做过,她很喜欢,这会儿清醒着却还排斥,可见口是心非,他原谅她的口是心非。   他真是不辜负暴虐的名声,继续锲而不舍,百里婧起初还能反抗,还能对他拳打脚踢,到后来真没了力气,只能抱着他,被他折腾得动弹不得,一切声响皆被他吞入腹中。   龙撵本就滚动不止,里面的声响再大,经由君执一遮掩,能听出端倪的不过就只有桂九等近侍,他们一路上也见了太多,早已面不改色。   君执见她乖顺,这才满意,抱起她,找出空来问她:“婧儿,许多人在等着迎接朕回宫,你是想快点完了让他们见见朕,还是想一路下去,让他们去等个够?”   古来只有暴君如此荒淫,也只有妖妃如此放荡,百里婧平生仅见不过他一个暴君,她心里的恨意却让她想做妖妃!她不管什么江山社稷帝国大业,她想要毁了身上这个男人,她要将他毁个干净!   她迷离着双目,吻住君执的唇,间或答:“不准见他们,爱我,就陪我。”   君执早料到她会这样作答,他还要哄她,笑问:“要我?”   “要。”她答得干脆。   “爱我?”他追问。   百里婧更干脆:“不爱!”   君执冷冷一笑,将她抵在了车壁上,那双黑眸寒波生烟般冰冷暗沉,咬牙切齿道:“不爱我没关系,你爱别的也是一样。”   “咳,陛下,快到城门了。薄相已派人前来问询……”桂九在外轻声提醒了一句。   君执的喝声自龙撵内传出:“朕还有事未办妥,让他们等!”   “你是个无耻的昏君!”百里婧泪水涟涟。   君执爽快地答道:“是,我无耻,我昏庸,我残暴,就愿意与你亲密无间,就愿意跟你荒淫到老到死……”   百里婧再次被他的话堵得严严实实的,无论身体、言语,任何手段她都无法挣脱他,她这才知道从前的自己有多天真,什么病秧子墨问,什么谦谦君子气质出尘,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强势、霸道、掠夺,就算有十个她,也一准被吃得渣都不剩。他还真是仁慈,肯陪她荒淫到老到死。   大帝要办大事,城东朝华门却渐渐瞧得见了,护送龙撵的黑甲军将领无法,只得道:“绕道走!大帝经久未回长安,不舍河山壮丽,且绕城一周,再回朝华门!”   岂止是西秦大帝,他的那些个臣子、奴才也没一个像样的,个个卑鄙无耻,说谎话不眨眼睛,连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闺房之事,他们也可寻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信口开河。   待大帝巡视完了诸多城门,再回到东面朝华门时,那些老臣已经有瑟瑟发抖的了,不仅他们,连梵华火性的身子也有点哆嗦了,悄悄往薄延身上靠,捏他的手埋怨道:“薄薄,大美人到底做什么好事啊要这么久?他再不回来,我要饿死了!我要吃雪粉团子了!嗷呜,好饿……”   薄延眼皮一跳,握着她的手替她暖了暖。人多眼杂,他不好抱她,她也一早忘了是要来迎聂子陵讨好吃的,任他怎么阻拦都不肯放弃,这会儿冷了饿了又埋怨。偏她抱怨那人是九五之尊,她埋怨谁他都有法子治他,却只那人治不得。   “再等等,回去让厨子给你做好吃的,半途而废不好,要有耐性。”薄延劝慰道。   梵华不是胡闹的性子,也从不爱黏人,难得肯依着他,却追问不休:“我要吃东兴的糕点,聂子陵做的!有吧?有吧?”   薄延头疼,敲醒她:“聂子陵还在东兴未归。待见了陛下,不可此般追问。知道吗?恩,记得不准与陛下说话,今日之内,不许说。”   梵华快被他气死了,甩开他的手:“老薄薄,你怎么这么烦?!我和大美人好久没见了,为什么不能和他说话!还有聂子陵,大美人都回来了,他还呆在东兴干什么?!你天天这样烦啊烦,吵死了,又不准我吃饭,我要回美人村了!”   “你……”薄延语塞,他真是把她惯坏了,为了吃的跟他这样翻脸,要不是他借故将聂子陵支走,她恐怕都要住进聂府了!他全是为了她好,大帝在路上为何耽搁他最清楚,她一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子去招惹他,指不定要惹出什么祸端来,为今之计,该是离那个男人有多远就离多远。暴君成了昏君,身边再跟个苏妲己似的宠妃,轮得到她一个小毛孩子说话?   薄延怒上心头,招呼道:“仇五,带她回去。”   他本是怒意冲冲的,仇五为难,看看薄延又望望梵华圆睁的杏眼,试探着问道:“去……去哪?”   一片雪落在梵华的眼睫毛上,瞬间化成了水,整个人就一张脸小小的,其余地方……薄延叹了口气,皱紧眉扭开头:“带她去醉仙楼吃糕点,又甜又软糯的珍珠丸子。”   仇五忍俊不禁,冲梵华示意:“小猫,走吧!”   梵华大摇大摆地跟他走了,回头冲薄延做鬼脸:“就知道你不敢饿死我,老薄薄!等我吃饱了再来看大美人!”   她跑得极快,脚踝上绑着的铃铛叮铃作响,那声音听在薄延耳中,便知晓她已离了多远。多少人都不敢走开,只梵华一人敢,众人也不过见她年幼,不肯计较,咳,更多的是看在薄延的面子上,不大敢斤斤计较。权臣弄政,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   剩他一人了,薄延将袖中的手握了握,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好似方才不曾有过失态。回避退让的开道声已渐渐近了,可知圣驾已到了朝华门。   “各位大人,可准备迎接圣驾了。”薄延在风雪中开口道,又急又大的冷风吹过老臣们的身子,好多人都睁不开眼了。   r>不消一会儿,龙撵出现在前方,车辙碾压过雪地,马蹄声四平八稳地哒哒而来。   巡游长安城一周,做尽了出格之事,龙撵内,百里婧缩在君执怀中,已是浑身绵软毫无气力,连跟他争执的精神都没了。她的衣衫都已被他毁去,唯一能逼风寒的不过那床锦被,君执连人带被将她抱住,吻着她的唇角笑问:“累了?睡会儿?”   百里婧没睁眼,只是冷笑:“你最好看住我,不然见了你的臣子,你会颜面尽失。我可什么都不在乎。”   她在警告他。   君执却满意得很,她肯跟他说话,已比对他不理不睬好得太多,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哄她睡:“你要闹,尽管闹,寡人尚且不在乎,他们敢如何?”   百里婧冷哼,不搭理他。君执贴着她的耳边轻哄:“要是睡醒了又想胡闹,寡人再陪你绕城一周,恩?敢吗?”   百里婧身子一颤,埋首在他怀中,不肯再答一句。君执面露笑意,将锦被包裹得紧了些,任她睡去。   “陛下,二皇子携薄相、薄阁老、国舅爷等恭迎圣驾!”   外间有人通传。   照理说,让一群朝臣顶着风雪等了这么久,快冻死了,九五之尊怎么也该下龙撵走两步,与他们寒暄数年未见的情深厚意。   可怀中人偏就是偎得紧紧的,不肯松开他的腰,君执知晓她的心思,等着他被臣子唾弃呢,她看他是要做昏君还是要与朝臣叙旧。   君执一笑,掀开帘子,寒波生烟般的眸子扫过不远处跪倒一片的朝臣,对外间的桂九道:“告诉各位爱卿,皇后娘娘旅途疲惫,已歇下了,莫吵醒了她,且省了朝拜,等明日早朝时再来行礼吧。”   皇后娘娘?桂九咽了咽喉中唾沫,闷闷地答了一声“奴才领旨”。   肩膀上一痛,怀中人咬了他一口,君执笑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宠物:“明白,寡人明白你不稀罕做什么皇后娘娘,但寡人想让你知道,天下美人,虽则如云,皆匪我思存,寡人只愿与你绕城一周又一周……”   他如此不要脸,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百里婧不理他,彻底没了声音。   桂九出列,对着一众跪倒的朝臣复述了圣旨,“诸位大人,陛下道皇后娘娘旅途疲惫,已歇下了,望各位大人轻言轻语,莫要惊扰了凤驾,今日且省了朝拜,待明日早朝再来行礼吧。”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人人面面相觑,大帝不曾举行封后大典,那位准白鹿娘娘还养在慈宁宫,何来的皇后娘娘?   群臣们望着龙撵一点一点驶近,想从那垂下的帘子窥探里面的情形,想望一望陛下口中的皇后娘娘是何许人也。   只薄延无动于衷,面色丝毫不改,御前侍卫统领袁出蹙起眉头,悄声问薄延道:“薄相大人,那位皇后娘娘莫不是……”   薄延轻轻一笑:“陛下说她是谁,她便是谁,袁统领切记。” ☆、第268章 如此猖狂   大帝三年未回长安,一回来便让一群老臣冻得哆哆嗦嗦在朝华门前等了他好几个时辰不说,竟还带回一位皇后娘娘,整个朝野都震惊了。   “皇后娘娘?谁为他立的皇后娘娘!”   慈宁宫中,听罢二王爷君越的描述,凤座上的太后娘娘怒而起身,将手边的茶盏重重扫落。   “皇帝人呢!”太后娘娘喝问道。   那些太监宫女早跪了一地,一句也不敢答,只君越一人低眉顺眼地立着,迟疑着回答道:“启禀母后,皇兄携皇后入了寝宫,说是那位皇后旅途困乏,歇下了。有太监瞧见,皇兄亲自抱着她进去的,未瞧着脸,只听说是从行宫带回来的,许是位民女罢。”   “民女?简直胡闹!”太后的怒意更加不可遏制,“皇帝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九五之尊,竟与下贱的民女纠缠!三年未归朝,撂下大秦河山不顾,任个薄家的小崽子把持朝政,一回来倒好,就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连自己的母亲也不来探望,与个民女厮混宫闱!成何体统!”   “母后说的是,皇兄他的确有些……”君越不敢违逆,只是应和道。   “皇姑母!”   外头忽然传来一道女声,接着一袭黄衫飘进了慈宁宫正殿的门,君越回头看去,就呵斥道:“表妹,你还是如此莽撞,进了母后的寝宫,也不注意收敛些?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   来的少女身形婀娜,一身黄衫更添娇俏可人,行动间如一阵清风,可见下盘功夫尚可,她的眉目间与太后有几分相似,正是那位养在慈宁宫中的准皇后娘娘——荥阳白家小一辈唯一的千金小姐。因了她命里注定将为后,当时权势滔天的白家家主便为她取名白露。   “二表兄,我还能怎么收敛?都快把我气死了!”白露撅起嘴,那双盈盈双眸满是委屈,径直走向太后,告状道:“皇姑母,露儿方才听见宫女们说,大表兄归朝了,可是他带了个民女回来养在了寝宫,还亲口说那是他的皇后!如果那民女是皇后,那我是什么啊?!这下子怕是父亲、祖父他们都知道了,整个朝野都知道了,让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啊!”   太后本就在生气,这会儿白露火上添油,她越发觉得怒火难平,她呵斥道:“够了!”   白露虽然骄纵,可一贯也知晓不能得罪谁,见太后发怒,她吓得忙闭了嘴,委屈地低下头去拭泪,眼神却偷偷转过去瞄着君越。   君越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他敢把那个民女带回宫来,哀家倒要看看,那狐狸精有多了不得!皇帝不来给哀家请安,哀家就向他这九五之尊请安去!来人哪,摆驾清心殿!”太后气急就要往外走。   君越忙拦住她:“母后,您不可如此纡尊降贵……不过就是个民女,皇兄也许是一时糊涂,您若是这会儿去了清心殿,反倒太抬举那民女了。今日皇兄才回朝,旅途劳顿也是有的,待明日早朝,皇兄还能不来见您吗?倒不如让个人去清心殿问候问候那位‘皇后娘娘’,她若是个明事理的,哪敢不立时过来给母后请安呢?”   君越的提议让盛怒的太后止住了脚步,她高高昂起脖颈,纵是白露有她三分的颜色,却学不来太后眉宇间的睥睨意味,仿佛天下都在她的足尖之下,天下人应当做的,就是记得她万人之上的尊贵。   “哼,倒也是。”太后冷笑,“哀家若是去了清心殿,便是给了那下贱胚子颜色了,她想要当皇后娘娘,还得问过哀家有没有资格!”   “母后说的是。”君越附和道。   “皇姑母,那现在怎么办哪?”白露不依不饶道,恨不得太后立刻前去捉拿那民女,为她出这口恶气。   “别急!你急什么?!”太后冷冷扫她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哀家身边呆了这么久,还是连一口气都沉不住,皇帝是什么人,想做他的皇后,你就得从此改了你那些骄纵的毛病!你必得要狠,不是靠着白家小姐的身份,赖着你的祖父、父亲、姑姑的余威来横行霸道……”   一番话说的白露心里凄凄惨惨的,纵有百般不甘不愿,也不敢反驳,只得期期艾艾地低下头去,闷闷地应了一声:“……皇姑母教训的是。”   气稍微消了点的太后娘娘高声道:“曹安康!”   “老奴在!”   “带上御林军,请那位皇后娘娘来慈宁宫坐坐,哀家倒想看看她到底有多精贵。”   “老奴领旨!”   君越目送曹安康离去,唇角微扬,见白露向他使眼色,他轻轻一笑,似乎志在必得。   他摸不清皇兄和那位皇后的底细,便请太后去摸。也许换了谁也不成,可曹安康曾是白家的家奴,自太后嫁入宫中起便侍奉左右,人人都知晓在这宫里头曹公公是第一得罪不得的,得罪了曹公公,便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   若说白家势大,在旁的地方上还不觉得,光是太后身边有一支白家的私军,充作御林军来用,便可见一斑。那私军只听太后旨意,连皇帝都不可直接管束。作为大帝的生母,这似乎成了太后的独有私权,大帝历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涉。   曹安康正是携着这支私军前往清心殿,浩浩荡荡的气势在刚踏入清心殿前时便遭遇了阻碍,只见清心殿四周五步一设防,一众的黑甲军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将清心殿围成了铁牢一般,插翅难入。   见曹安康等人来,黑甲军抽刀相抵,喝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曹安康面白无须,身材修长,见状也仍旧气定神闲:“咱家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探望陛下与那位‘娘娘’……”   他的声音阴气十足,提到“娘娘”二字时加重了语调,显得格外阴阳怪气。   黑甲军依旧铁面相迎:“曹公公,别让我等为难。”   曹安康终是被逼出了脾气,冷笑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里!太后娘娘是陛下的生母,你们算什么东西!”   黑甲军被呵斥得微微变了脸色,却仍旧不肯让步。   “让开!”曹安康尖着嗓子又喝了一声,瞪着眼睛道。   “是谁在陛下寝宫前喧哗?”   远远传来一道声音,对峙的几人一同看去,见御前侍卫统领袁出正朝这边走来。   西秦出美人,因此,与美人相比,袁出的相貌算不得出众,一张脸冷冰冰,放在人群里兴许也找不见,但若真要论他的与众不同,大约只有他并不拔尖的个头能在侍卫群中显眼起来。   曹安康素来是瞧不上这个御前侍卫统领的,但人好歹是统领,他便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袁统领,咱家奉旨前来给陛下传句话,这些不长眼的奴才不肯放行。”   曹安康说着,朝着慈宁宫方向一拜,无论身形还是表情,恭敬谦逊半点算不上,只剩掩藏在白面下的傲慢和无礼。   袁出已踱步到了曹安康对面,他冰面一般的一张脸纹丝不动:“曹公公,陛下有旨,无论人畜,未经通传,一概不得踏入清心殿半步!这些黑甲军不过奉皇命行事,何错之有?”   “你!”曹安康一听他变着法子骂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翘起兰花指,恨恨指着袁出道:“袁统领袁统领在御前多年,总该明白太后娘娘的懿旨不能违抗吧?”   袁出冷笑一声:“君为臣纲,陛下面前,何人敢如此猖狂?曹公公好像有点拎不清谁是天下之主了!难不成陛下的圣旨也能当做耳旁风?”   “我……”曹安康被他彻底挑起怒火,只差没跳脚:“袁出!咱家原本以为你不过是个头矮点儿,哪儿知道你的心也黑了,敢在这儿挑拨离间,陷咱家于不义!”   袁出的双目逼视着他,冰块脸纹丝不动,一只手却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不慌不忙道:“身体发肤,父母所赐,不敢毁伤,袁出的确貌不惊人,身量不高,甚至连看区区曹公公都需抬头仰视,但若是曹公公因此而对袁出有微词,那等袁出斩下曹公公的脑袋,就不存在身量上的差距了……”   他说真的,拔剑也是真的,曹安康见他没收手的意思,真的预备一剑斩下来,忙后退一步,那指着袁出的兰花指都微微发抖了,浑身气得哆嗦:“袁统领,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威胁咱家!咱家回去禀报太后娘娘,看你下次还敢如此猖狂!走!”   曹安康的确是个身经百战的内侍,可袁出这御前侍卫统领才封了没多久,据说从前是陛下出征时的亲卫队长,曹安康只听说过他的名字,哪里晓得他如此残暴可怕,连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都敢拔剑就砍。   待目送曹安康远去,袁出插剑入鞘,对左右黑甲军道:“大帝有令,未经传唤,任何人不得入清心殿,如有不从者,可先斩后奏!”   黑甲军整齐划一地应道:“是!”   袁出回身,望了一眼铺了皑皑白雪的宫阙,唇角抿紧,叹了口气,别说是曹安康,哪怕是太后娘娘凤驾亲临,怕也不能扭转那位公主的暴脾气。东兴的公主,流落至大秦皇宫,以大帝为她坑杀十万突厥人的疯狂劲儿,日后这大秦怕是不得安宁了。   ------题外话------   亲们端午节快乐ing…… ☆、第269章 长得太丑   无论袁出对曹安康何等张狂,可曹安康到底是太后的人,袁出只得入清心殿奏明大帝。   进去时,听宫女说那位“皇后娘娘”已经歇下,大帝在偏殿审阅奏章,袁出这才敢打扰。   袁出进殿时,恰逢孔雀从里间走出,自东兴盛京护城河畔那万箭穿心的箭阵过后,袁出身中数箭归国疗伤,便再未见孔雀。大帝这些年的身子都由孔雀调养,这会儿孔雀的面色却并不好看,不免让袁出心忧,忍不住问道:“孔雀,大帝的毒……”   孔雀原本垂着眼睑,听见袁出的问,她才抬起头来,眼眸中只剩黯淡:“若无人折腾,大帝的毒早该解了。”   她说完这一句,再不肯多言,绕过袁出大步朝外走去,孔雀并非宫中女医,仍旧一身暗卫打扮,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袁出的视线之中。   袁出思忖着孔雀的那句话,眼神追着她过去,旁人不明白,他们这些曾跟在大帝身边的近卫却都清楚得很,那位“皇后娘娘”就是病症所在。也不知他回长安这些日子,大帝在盛京城内又与婧公主发生了什么,恐怕还得去问问黑鹰和薄相的暗卫桂九……   窥探大帝私情,本就是大逆不道,袁出也只能想想,哪敢真的去问。   等到大帝宣召,袁出这才得入里间,却见大帝在龙椅上撑着头靠坐,而薄相静立在一旁,为他翻着奏章,这画面分外和谐……   咳,不能想太多,袁出忙跪下行了一礼。   “何事?”大帝开口,言语间满是疲惫,连眼睛都不愿睁开似的。薄延便停下手中动作,退到一旁去,丝毫不逾越君臣之礼。   袁出将曹安康一事禀报了,末了又道:“太后娘娘请婧……皇后娘娘过去慈宁宫一趟,见皇后娘娘迟迟无动静,似乎颇为恼怒。”   大帝不出声,静默起来,袁出不敢抬头,只得等着。   薄延站在大帝身旁,只一侧目便能瞧见男人的神色,他发现大帝并非在思忖如何回答袁出的疑问、如何应付太后娘娘的刁难,他是在听……   听外头的响动。   远远一阵脚步声传来,薄延的猜测很准,大帝比那脚步声更快地站起身来,那宫人已在外头对御林军道:“请禀告陛下,皇后娘娘……”   薄延心道果然猜得不错,大帝已将奏章合上,语气焦躁对他道:“这些奏章,你拿回去批阅,朝中诸事也等明日早朝再说。”   说完这话,大帝已走下了御座,直奔正殿去。   “陛下,娘娘醒了……”   宫人的语气异常惶恐,遥遥传来,薄延和袁出在偏殿内都听得清楚。   袁出一直跪在那,大帝自始至终都没瞧他一眼,什么太后娘娘,什么慈宁宫曹安康,大帝半点未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只念着龙榻上的那个女人……   薄延的素养太好,无论大帝说什么、袁出恼什么,他都面不改色,始终笑脸迎人。见袁出仍跪着,他轻声提醒道:“袁统领,快起身吧,陛下不在,跪着做什么?”   袁出的脑子都糊涂了,见大帝为个敌国公主弄得憔悴不堪,他又是怨愤又是无奈,却又不敢说什么,抬头见薄相正将桌上的奏章一份份整理好,神色淡然无比,仿佛任何事都在他掌控之中,无论大帝还是朝臣,他皆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除却大帝,袁出平生最佩服的人当属薄相了,等薄延将奏章理好,袁出讨教般问道:“薄相大人,在您的面前袁出不说假话,陛下才回长安一日,便闹出了那般了不得的动静,袁出着实担心从今往后陛下会无心朝政,连用膳喝水都惦记着那位……娘娘。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薄延闻言,轻轻一笑:“袁统领多虑了,即便是没有那位娘娘,大帝又几时用心朝政了?”   “这……”袁出望了望那堆积成山的奏折和薄相的无辜神色,顿时泄了气:“薄相劳苦功高啊……”   薄延携着袁出走出清心殿,外头的雪还在下,整个长安宫阙都罩了一层雪色,将人心上那点喧嚣一点一点压下去。   见袁出还在迷惘担忧,薄延淡淡道:“大帝心上无人,于黎民百姓并非好事,为了家国大业,大帝难免要起雄心壮志,英雄百年千古帝王,大帝从来都是王者,心王,身王,诸事皆王,突厥十万余人的性命便是佐证。可倘若他心上有了牵绊,东边的大战大帝便无心掺和,岂非又是黎民之幸?迎回那位娘娘未必不是大秦之福……”   袁出听着薄相自言自语了这一段,他却还是有些不明不白,大秦铁骑本就所向披靡,无论是突厥鞑子还是东兴之国,在大秦的兵力面前只能屈服,有兵力而不开疆拓土,又岂是千古帝王所应为?   袁出第一次不赞同薄相所言,想出声争辩,却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在说话。早已命人封锁清心殿,不许闲杂人等打扰,何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袁出抬头望去,披一袭大红猩猩毡的身影跃入眼帘,袁出还未看清,身旁的薄相已迈出了步子,朝前头嘈杂处走去,袁出听见他是轻声叹了口气。   再一细瞧,袁出看清了,是薄相身边的那只九命猫,因了过往大帝的喜爱,九命猫能在宫中自由行走。   梵华被黑甲军阻住去路,瞧见薄延时,便扶着黑甲军的兵器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他:“薄薄,他们不让我去见大美人……”   待薄延走近,梵华身后的仇五忙解释道:“吃饱喝足了,偏要来见陛下,拦都拦不住。”   黑甲军个个铁面,说不放行那是一只鸟儿也不肯放的,薄延迈过他们的阵仗,将梵华的手自兵器上扯下,拽着就往外拉:“陛下正忙着,没空宣召你。”   梵华不肯走:“我想见见大美人带回来的美人啊!”   薄延再不听她的话,手上用了些力道,梵华被他拖着一个趔趄,脚下没站稳,登时就趴在了雪地里,鼻子里嘴里都是雪,呛得她差点将才吃下的珍珠丸子吐出来。   “又吃胖了……”薄延却无半分同情,摇摇头,无可奈何,平时这个力道摔不着她,定是肚子上的肉又胖了一圈,连腿脚都站不稳当了。   梵华一听,简直气哭,猛地抹一把嘴,吐出嘴里的雪粒子来,抬起头怒瞪着薄延:“老薄薄!饿了还不给饭吃,吃胖了又怪我!吃你们家两口饭而已,天天要受你的气!太过分了!讨别人给你做媳妇去吧!但是你又长那么丑,一辈子都讨不到媳妇了!”   清心殿外守卫众多,森严异常,因了梵华这几句怒吼,薄延身后那些黑甲军和守卫通通辛苦憋笑,仇五忍得最痛楚,连一直冰山面孔的袁出也忍俊不禁——薄相哪儿都好,唯独这童养媳不是普通人。她如此笃定薄相丑到讨不到媳妇儿,究竟薄相在未回长安之前是有多丑陋不堪?   薄延已不是第一次遭遇小猫反咬一口,他也不管旁人在不在笑,一本正经地上前去从雪地里拽起梵华来,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犟开,弯腰低声哄道:“回去给你做糖醋鱼吃,别闹。”   梵华眼睛立刻放光,刚要答应,又想起方才的狼狈,把脸一绷:“不!稀!罕!”   薄延叹息道:“我还没说完呢,还有红烧肘子、桂花鸭,也不稀罕?”   梵华吞了吞口水,拿眼角瞅了瞅薄延,见他快要直起身子了,显然是不想再跟她商量了,她忙一把将他的胳膊拽住:“不……勉勉强强吧,那些也不是很好吃,就一般般还能吃吧……但是,看在薄薄讨不到老婆的份上,勉强吃几口吧……”   薄延总算能站稳当了,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除了那张小脸外其余的地方……他又叹了口气:“多谢你。回家吧。”   “嗯,不客气,应该的,嘻嘻嘻……薄薄,先做红烧肘子吧,我牙痒得很,想磨磨……”梵华挽着他的胳膊,全然忘记了来清心殿的缘由,心里只惦记着那些好吃的,乖巧得不得了,薄延往哪儿带,她往哪儿走。   等薄相携着九命猫走远,袁出哭笑不得,要是天下的女孩子都像九命猫这么好哄,谁还愁讨不到老婆?第一难哄的女人,怕就是清心殿内的那位皇后娘娘……   ……   大帝回宫,不仅让西宫太后震怒,整个朝廷不安,甚至让整个长安的百姓议论纷纷的,恐怕都是那位来历不明的皇后娘娘,思量着她该有多美貌多有贤能才足以母仪天下。大秦的百姓们都在想,任何女子都配不上他们的大帝,若非那位白娘娘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且命里注定将为皇后,否则他们的大帝就算与薄相相守一生,也不该同平凡女子有所沾染。   无论大秦或是长安的百姓们如何翘首盼望,想要一窥那位皇后娘娘的真容,他们到底无缘得见,一切流言蜚语只源于揣测罢了。   与他们的鞭长莫及正相反,清心殿内专事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内侍们个个苦不堪言,自瞧见那位皇后的第一眼,他们便傻了——任是从前如何天姿国色的女子,憔悴萎靡成那副模样,眼神里半点光彩都无,如何能与皇后这一身份相提并论?她配不上大帝,远远配不上,哪怕是十个她、百个她也配不上。   可这些内侍宫女都苦于自己是凡夫俗子,揣测不了圣意,大帝宝贝似的抱着那女人回宫,连梳洗、换衣、擦手这些最平常琐碎的事都亲自来做,且做得娴熟,显然并非初次。他们尊贵的大帝陛下,竟要替一个平庸的女子做到这个份上,何苦来的?   “婧儿,醒了?”将国事丢在一旁,一听宫人说皇后醒了,君执忙赶回了正殿寝宫。他被百里婧闹得筋疲力尽,虽说嘴上行动上饶不了她,可到底不是铁打的身子,加上心中忧虑,不免有些疲惫之态。   百里婧不理会他的问询,绕城一周耗费了她太多力气,她的腿折了还未痊愈,浑身到处都不舒服,可她不说,翻了个身朝龙塌里面侧卧,不愿瞧见他。   君执见她不闹,乖乖睡了,一面忧虑,一面又觉宽慰,她好歹没再说要死。他看了她一会儿,遂脱了靴子爬上龙塌,替百里婧揉着肩膀和腿,她不说话,他却想博她一回顾:“行了许多日的路,难受吧?宫里不冷,倒是有些干燥,我让宫人……”   “啪”的一声,百里婧将手边的枕头扔了过来,君执本能地避过,她撑起半边身子,力气不小,一扔,枕头飞到了帘子外,吓得那群宫女忙上前来问:“陛下,您……没事吧?”   百里婧扔完枕头,又往里睡了睡,连他的殷勤半分都不肯领受,她缩成一团,除却受伤的腿不能动,以最谨慎的姿势不让他触碰。她厌恶他开口说话,从他的嘴里说出任何一句话来,她都厌恶。   床榻上的事,夫妻之间解决便好,全无闹大的必要,可君执明了,他与他的小疯子之间已远非床榻之事那般简单。若是她砸他能消气,他倒也愿意领受,她拿捏着他的把柄,让他走一步疼一步。   用晚膳时,她破天荒配合地起身,愿意同他一起用。君执已是做好了防备,等她发作,果然,才闻了闻味道,她便挑毛病,嫌饭菜不可口,她特意吃了又吐出来,存心恶心他,将面前的碗筷都扔出去。君执耐着性子,让人去换,换了三四次,她半口也未吞下,折腾得宫人忍气吞声。   “是从南方来的御厨,你不吃,好歹喝几口汤。”君执抿着唇,为她盛了碗汤递过去。   宫人们被折磨了半天,算是明白了那位娘娘对待大帝的态度了,她是存心找茬,牵着大帝的鼻子走。他们真担心这疯女人会将那碗汤泼在大帝脸上,以她的疯劲儿,她绝对做得出来。   的确,百里婧想这么做,她要逼疯君执,可汤未泼出去之前左手腕已被君执握住,那只手已废,他又心疼,不肯往重了握,君执的本性已被她折磨得够了,出声道:“你糟蹋多少遍东西都无妨,再不填填肚子,你身子会受不了。我知晓你这会儿软硬不吃,不吃,我就来喂你。”   他喝了口汤,强用唇喂给她,宫人们隔着纱幔瞧见这一幕,互相使了个眼色。从前宫女们都以为大帝有龙阳之癖,独与薄相热情似火,却从未瞧见他待哪个女人这般火热。   温柔的姿态对付不了倔强不听话的女人,他便恢复暴虐的本性,可即便是这暴虐,也叫人浮想联翩。   更让宫人们不可思议的是夜间的闹腾,那皇后娘娘像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婴儿,闹一下,大帝便喂一次,真材实料的喂,帐内传来异样的响动,总叫人面红耳赤,这样的清心殿还如何能清心?   第二日,点卯上朝,大帝需早起,内侍们为他更衣束发,他回头瞧了一眼帐中熟睡的女人,压低声音道:“若醒来了乱砸东西,随她去,只是别让她伤了自己,无论你们用什么方法,她不能受伤。”   “是,奴婢明白。”内侍们应下来,可足以想见这样一个疯女人想要入主六宫,陛下在朝臣面前该有多为难。今日早朝,定有一番计较,那些老臣可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题外话------   【小剧场】   梵华:(咂咂嘴)据说下一章章节名叫“强扭的瓜”……   薄延:(扶额)这也想吃?   梵华:(哼哼)老薄薄,你太丑,不懂吃货的快乐,就只能替人加班加点批阅奏折了。 ☆、第270章 朕的薄相   大帝阔别长安三年,终于肯上朝主持朝政,实是天大的喜事,朝臣无人敢不早早来龙华殿等候。昨日大帝回京,带回的那位皇后娘娘,依旧成为朝臣议论的焦点。   “听说那位女子出身民间?”   “的确有此传闻,说是容貌极美,因此才得大帝垂怜。”   “大帝登基已近十载,立后本无可厚非,只是这民间女子,身份到底……唉。”   “大帝同太后不和已久,此番立外姓民女为后,太后恐怕要……”   “薄阁老,您瞧,白国舅的脸色不大好看,若是白家小姐不得为后,太后能答应?”   “孟阁老倒是自在,当年孟家小姐高中状元,品貌皆冠绝天下女子,诸位大臣多人奏请陛下立孟小姐为后,无奈遭太后驳回,便就此作罢。此番白家皇后之位岌岌可危,孟阁老岂能不扳回一局?”   “孟小姐是薄相的门生,颇得薄阁老喜爱,若不能入宫为后,与薄相倒也匹配,才貌俱全啊!孟小姐的婚事倒可不必担忧,只不知大帝究竟作何打算……”   ……   天下大事,有时不过是将家事门第放大了来说,也琐碎的可怕,一群朝臣像是长舌妇般议论起大帝和薄相等人的婚事。只是豪族之间的婚姻与普通百姓不同,第一等女子必得嫁入宫闱,再次等也得门当户对,像那位从民间被大帝纳入后宫的“娘娘”,便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她迟迟未露真面目,搅得一群朝臣心痒难耐。   等了许久,终于听得一声唱和:“陛下驾到!”   朝臣忙收敛情绪整理仪容,端端正正站回自己的位置,等那身熟悉的龙袍映入眼帘,朝臣又一齐跪倒,声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秦尚黑,君执着一身黑色龙袍,将后宫中遭遇的种种狼狈皆遮掩了去,只剩不可侵犯的高贵姿态,无人能将黑色穿得如他般气势逼人,连正视他的勇气也无。   君执方坐定,视线扫过朝堂的众臣,随后微微弯起了唇角。   果然,立刻有另一道声音自斜后方传来:“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何等尊贵的身份,连来朝堂也不肯比皇帝先到,她要秉持着太后的威仪,让皇帝起身向她问好。   一身黑红相间的朝服的美妇人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上殿前,那些跪着的朝臣索性不用起身,再拜道:“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待呼声散去,太后也未出声,只是望着御座上的皇帝。   君执顺了她的意,起身对她行礼道:“母后。”   即便是三年后母子初次相见,太后听罢他的问候,双目也只扫向旁处,并不给他好脸色,自顾自往一旁的凤座走去,坐下后才道:“皇帝免礼吧。”   朝臣对太后娘娘这副傲慢姿态早已习惯,谁让她是大帝的生母、白国公的千金,连私军都可充做御林军来用,可见大帝对母亲的纵容。   君执倒也不在意太后的冷淡,对仍旧跪着的朝臣道:“诸位爱卿平身吧。”   “谢吾皇万岁!”   朝臣陆续爬起来,却都低眉顺眼地站着,不敢正视皇帝的威严,二王爷君越却是个例外,他自方才君执开口说第一句话时便有些不可思议,他身份尊贵,站在朝臣的前列,也只敢微微抬头瞅一眼圣颜——   的确是那张美得有些过分的脸,却并不呈娇媚女态,是一种男人的美,精致,冷硬,不可亵渎。君越不敢久视,又忙低下头去,眉头蹙紧,疑惑难解。   君执望着朝臣,朝臣等着陛下开口,一时间朝堂竟寂静了起来,君执觉好笑,对殿前的薄延道:“薄相,寡人在行宫休养这三年,你将寡人这些爱卿都训成了哑巴?否则为何寡人归来,他们却无话可说啊?”   薄延宠辱不惊,着官服也气质如一,那双沉静的黑眸毫无惧色,对着殿上的陛下拜了拜,道:“陛下说笑了,诸位大人得见龙颜,已是心潮澎湃,怎会无话可说?”他随后微微回头望向众人:“诸位大人有事便起奏吧,陛下在此,有何畏惧?”   那些憋得快疯了的老臣,一旦打开了话匣子还能收住?薄延昨日已收到多份联名奏章,俱是关于立后一事,只是陛下心不在焉,大约也未曾听见他的陈述。薄延撒开了手,任由事态蔓延,要来的,总该来的。   “陛下,老臣……”   第一个冒头的,不出所料是薄阁老,薄家无女儿,立后这种事轮不到他们担忧,从而也最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薄阁老才说了几个字,便被御座上的大帝止住了,大帝抬了抬手道:“薄阁老且慢,有话待会儿再说。朕反思了一番,这三年撂下朝政不顾,确实不该,与其让诸位爱卿为朕心忧,倒不如让朕先同你们这些朝廷股肱之臣言明朕的处境……”   朝臣谁也没料到大帝会如此矮了身份,竟要同他们汇报三年来的行踪?   包括薄阁老在内的内阁大臣率先跪下:“臣等愿闻其详。”   二王爷君越默不作声,只随着矮下身子,双手有些微微汗湿。   君执一双美目扫过君越和跪下来的朝臣,面色丝毫不改,他将视线转到白太后那方,这才道:“母后也听听罢,朕在外这些年,让母后挂牵了。”   白太后是最重颜面之人,皇帝若无其事,她又怎能小肚鸡肠?她沉着地笑道:“哀家倒要听听,谁在这三年里头敢为难皇帝。”   这不是一个母亲会说出来的话,这是太后的言辞。   君执并不放在心上,他是天生的帝王,骨肉亲情于他分外淡薄。他望着鸦雀无声的朝堂,总算开口道:“朕十六登基,至今已近十载,为大秦社稷忙碌是朕之幸事,不敢居功。无奈三年前朕身子抱恙,便去行宫休养,期间也不乏种种磕绊,所幸朕还活着,那些磕绊便可一笑置之。一晃,朕已近而立之年,诸位大臣与大秦百姓所忧虑的,不过是朕的后宫与朕的子嗣……”   “陛下明鉴!”殿前的朝臣忙附和。   君执一笑:“朕也如诸位爱卿一般忧虑啊,今日朝上既然与诸位爱卿相谈甚欢,便索性将朕的家事一并说道说道。朕素来不喜女子,任何女子跟了朕不过是受苦,这一点,薄相最是清楚……”   他说了这一句,停顿了一番,双眸便望向薄延,那张美得人神共愤的脸上挂着罕见的笑意,连历来寒波生烟的眸子也颇为温柔。   朝臣虽听闻陛下与薄相关系暧昧,却从未得以验证,如今陛下亲口道出,他们如何能不群臣哑然?   “这……这……”薄阁老险些晕了过去。   白国舅和孟阁老等人面色青白,连朝堂上唯一的女官孟御史也不禁侧目望向自己的恩师薄延。   权臣弄政,谁都知晓丞相薄延的手段,从前还道他有何依仗敢如此猖狂,如今看来,他还真是无所畏惧……得陛下恩宠,自然敢为所欲为。   大帝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头便引来了无数异样的目光,连太后娘娘都几乎要将薄延的身子盯出几个窟窿来,薄延本人却不动声色,视线直视前方,全然无惧千夫所指。他这态度是默认,似乎与大帝的暧昧不清,理所当然。   冷眼旁观朝臣的惊慌失措,君执轻咳了一声,这才继续道:“无论是诸位大臣的女儿,或是朕的表妹,在我大秦,都应像孟状元般眼界开阔胸襟伟岸,即便是嫁人生子,也当遇着疼惜她们之人。朕给不了她们疼惜,因朕的疼惜都只给了一人……”   众人又望向薄延,薄延浅笑,眼眸沉静,无惊无喜。   “与其让朕将那些无辜女子锁在深宫孤苦一生,倒不如让朕去祸害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由她陪朕同眠,由她为朕生子,朕终此一生只祸害她一人,并不觉心疼可惜。待朕有了子嗣,那些好女子有了归宿,如此便能皆大欢喜了……”君执不顾朝臣目瞪口呆的纠结失控神色,只望向太后:“母后,那女人很合儿子胃口,只是被儿子折腾够了,身子抱恙,还在调理之中,待她痊愈,朕自会让她去给您请安。”   根本不等太后的脸色由青转白,君执似想起什么,忙道:“哦……钦天监,给朕算算日子,卜算出黄道吉日来,朕要举行封后大典!”   “陛下,此事不可……”朝臣被他的自说自话弄得蒙圈,却还是有人清醒,走出队列有话要说。   “此事朕心意已决,除非世上的男人能生子,否则,朕非娶她不可!若有异议,诸位爱卿下了朝来找朕谈谈,三年未见,朕也想与诸位叙叙旧……”大帝的美目自薄延身上划过,又落在近旁要出列的朝臣身上,寒波生烟般冰冷可怖,唇角一丝笑意也无。   他一意孤行,以帝王的姿态将此事告知朝臣,他爱而不得,他因爱成疯,他要纳民女为后,却对那女子的来历只字不提。他似乎自暴自弃,为了天下百姓强留子嗣,他已委屈至此,却还有人敢不听皇命,这人的下场该如何凄惨?   “皇帝……”朝臣都闭了嘴,太后却不用看他脸色,以母亲的身份预备质问他。   “母后,您是觉得皇帝换谁都可以做,朕若没了子嗣,也伤不了江山社稷,是吗?”君执勾起唇角,淡淡笑问道,目光毫不回避地注视着太后。   “……”太后被他逼问得哑口无言,天下间没有这种强词夺理的皇帝,若不让他娶那个民女,他便耍横放赖要与薄家的小崽子共度一生了,反倒逼得她成了千古罪人!   “既然诸位爱卿和太后都没了意见,此事便这么定了。薄延……”君执收回双眸,望向薄延:“立后之事交由你去做,朕信得过你。诸位爱卿若是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倒不妨办个踏雪寻梅的腊月宴,我大秦青年才俊何其多,何愁觅不着佳婿呢?朕对此喜闻乐见。”   将所有人的话都堵死,大帝还要面面俱到地安抚朝臣,这些首辅之臣、朝廷股肱之家谁都有私心,谁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渴盼着送入宫闱侍奉大帝左右,可如今众人都没了指望,不免心下黯然。   可他们转念再想想白国舅家的千金、孟阁老家的孙女,怨气也都消散了不少,谁都没能入宫闱伴君侧,那个不知底细的民间女子为后,未尝不是件好事吧?   “朕的大事已说完,众爱卿若是有与此事无关的政务,皆可上奏。”君执安稳地坐着,轻轻松松将立后一事翻了过去。   朝臣本都是冲着那位“皇后娘娘”来的,陛下的终身大事关乎大秦社稷苍生,如今陛下早有定夺,他们倒无话可说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大多低下了头去。   “启奏陛下,如今东兴内乱,北郡府叛军划江而治,自立为王,恐时日一久将成大患,大秦集结兵马于边境多时,是战,还是不战?”   到底有人头脑清醒,朝臣想不到的是,出列的那人竟是孟家的小姐孟辉京,上届科举状元,大秦第一位女谏议大夫。朝廷关切大帝的婚事,忙着争风吃醋,她却不动声色,只念着边疆战事。   听罢孟辉京的奏议,君执投去颇为赞赏的目光,却又赞起薄延:“薄相,听说孟卿是你的门生,不错啊,孟阁老也该放心了。”   大秦四大豪族中的孟家,因男丁稀少,小辈中只得一个女子,朝廷便特许其参加科举,也算是给了世家面子,谁料这孟小姐竟高中状元,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被大帝这般夸赞,众人也都回过神来,除却大帝的婚事,这边疆纷乱却也不得不重视。聂家到这时也终于有人出列道:“请大帝早日定夺战事……聂家不肖之徒聂子陵出使东兴被困,至今生死未卜……”   聂家人说话时盯着薄延的方向,眼神多有不满。若非薄延怂恿,聂子陵在御膳房中掌勺,何苦跑去当外交使臣?   薄延虽耳听八方,却谨慎地片言不发,专心等着大帝的决策,这是他昨日在清心殿内问过大帝的紧要之事,估计大帝半句也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孟辉京在朝堂上重提自然更好。   君执不愿听到聂子陵如何,他并不在乎聂子陵的生死,他的为难之处仍旧在他的心上,韩晔此人,他固然不想放过,东兴也再不是她的国,照理说他已没了后顾之忧。可这会儿他哪有心思去开疆拓土,枕边之人毒尚未解、心尚未回转,他却驱使他的铁骑征战四方致情敌于死地……   “此事涉及黎民百姓与大秦社稷江山,容朕再想想。”君执未作答复。   永远有人向往安定,也永远有人热血沸腾,但朝臣明显察觉到他们的陛下变得谨小慎微了起来,若是换做从前,他定会第一时间分析利弊指挥安定,似乎有什么牵绊住了他的心,他在反复思量参战与隔岸观火的利害之处……   再议了些国事便下了朝,群臣恭送大帝与太后离去,每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大帝仍旧是大帝,婚事上果决,朝政上却已生疏了,唉,这该如何是好?”   “若能趁东兴内乱之机出兵,定能横扫江南富饶之地,将整个九州纳入大秦国土,如此盛世大帝为何还要犹豫?”   “一旦开战,必将有伤亡,百姓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富庶安定,又要征军打仗,让他们的日子怎么过?何况已至新年,东兴的百姓不得安稳便罢了,我大秦百姓谁不望团圆喜乐?大帝为百姓着想,怎能不思量再三!这才是仁君之举!”   “两位大人莫要争执了……”   即便是散了朝,耳边仍旧嘈杂不堪,薄延对这些争执一笑置之,全然不参与。孟辉京自高中状元后,便由孟阁老亲自引见,跟随薄延学习政务,她也不参与那些是否,快步追上薄延的步子,问道:“大人觉得陛下会如何选择?”   薄延慢下步子来等她,与她同出龙华殿,闻言,笑道:“我哪敢揣测圣意?待陛下清醒些许,自然就有了计较。”   孟辉京蹙起眉头,她素来聪明伶俐,反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早朝之上,陛下尚有些混沌?”   问完,孟辉京也知晓薄延不会答复,谁都知晓薄相精明得像鬼,他再不会在旁人跟前议论圣上的是非。但孟辉京还有一问不明:“大人,不敢揣测圣意,辉京便不问了。只是陛下将大婚,却命大人来操办封后大典,未免太残忍了些,大人难道没有丝毫怨言?”   这一问,将薄延给问着了,他不自觉转过头去,沉静的黑眸望向孟辉京的眼睛……女人天生好这些生离死别爱而不得的愁怨,陛下在朝堂说与薄相情深缘浅,碍于男儿之身无法与其共度一生,甚至还命他来办大婚事宜,作为女人,孟辉京理所当然觉得薄延该恨。   “呵……”薄延明白过来孟辉京的意思,不自觉笑出了声,那青瓷般的温润气度被风吹拂,忽然就撩开了一层里子,阵阵别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孟辉京不曾瞧见过的薄相。   就在孟辉京以为薄相仍旧沉默事,薄延抬头望着龙华殿上方的湛蓝天色和远处的白雪皑皑,轻声叹了口气:“是啊,怎能不怨呢?”   他以大帝的男宠之身上位,成为帝王的挡箭牌,无论婚事或是政事,只要能用他,大帝毫不含糊。那万千宠爱如今已真真实实落在了一个女人头上,他薄延……真是担了虚名了。   ------题外话------   【小剧场】   梵华:(咂咂嘴)强扭的瓜呢?吃不到了吗?薄薄,你徒弟孟美人好像很喜欢你啊?   薄延:……我丑到没人喜欢。   琴妈:(哼哼)小胖妞,吃货是没有前途的,答应虐你我会放过你吗?师徒恋好像挺萌。   梵华:(咆哮)吃货和面瘫、丑人和他的童养媳也很萌好吗!(摊手)算了,找聂子陵去了,薄薄做饭太难吃,不要了…… ☆、第271章 强扭的瓜   本想在朝堂之上对皇帝发难的太后,却反遭皇帝质问,吃了哑巴亏,一回到慈宁宫,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生他的时候难产,哀家就知道,他日后必定是个强势的主!果不其然,自他出生起,便从不肯听哀家的话,任由白家从第一豪族跌落。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比狼还要狠,比任何人都要忘恩负义!这样的皇帝,留着何用!”   见太后说出有违天道的话来,一旁的白国舅忙劝道:“太后息怒,圣上到底年轻,尚未至而立之年,并不懂太后的苦心……”   白太后面色一哂,那双凌厉双眸盯着白国舅,竟笑了起来:“国舅爷倒是镇定的很哪,还在为圣上开脱。若是你的女儿当不了皇后,我白家将失去最后的依仗,凭什么再从四大家族中崛起?瞧瞧薄家如今的嚣张气焰,连孟家也有出息地出了个女状元,聂家再不济,也懂得做墙头草,白家呢,拉得下脸面来让他们踩着玩?!嗯?!”   白国舅被训斥得低下了头,叹息道:“部署多年,湛儿还是折在了东兴,至今未能归来,恐怕凶多吉少。烨儿又是个体弱多病的,指望他从来指望不上。若是露儿不能为后,白家气数便尽了。太后忧虑的极是,但老臣着实无能为力啊。”   君要臣死,臣岂能贪生?   大秦豪族之间的纷争已近百年,与东兴纠葛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世族关系不同,大秦豪族唯以家族势力为第一依仗,反之,可为此不择手段。   无论是白湛潜伏鹿台山做了细作,妄图借由古晋国所藏宝藏之势为白家翻身,亦或是其被东兴擒住之后,对背后势力只字不提,无一不是牺牲手段。   人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豪族又岂能荣兴百代?   白家与薄家百年相争,从来都是白家在上,薄家在下,这势头如今却已难说。而聂家与孟家渐趋没落,便再顾不得豪族地位,聂家已拉下颜面一心侍奉大帝,不敢有二话,孟家亦为生存拜了薄家为师,等待着翻身时机。   人人都知晓白家是大帝的母族,太后是白家的千金,然而人人又都知晓大帝并不偏袒白家分毫,三大家族乖觉,或抱成一团,或追随圣驾,总之冷眼瞧着白家的笑话。   白国舅见太后默然,又提议道:“太后,即便白家再没落,到底不敢让人小瞧了去。薄家再厉害,也不过在朝堂上动动手脚,而国公门生众多,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岂是一朝一夕便败落了的?再说白岳为大秦第一元帅,若此番能劝得陛下参战,挥军东征,白家立下战功赫赫,何愁陛下不封赏?最重要的是,倘若能从东兴北郡府的叛军中拿到古晋国的宝藏,太后届时可随心所欲,又何来此等束手束脚?”   白国舅口中的国公是太后的父亲,白家的家主,而白岳是太后的三哥,曾获大秦战神之名,常年驻守边关,甚少回京。   听罢白国舅的提议,太后却摇摇头:“二哥,你错了,三哥那种人,绝不可能如你般懂得变通,他是皇帝的元帅,并非白家的元帅。而哀家所求的,是白家的皇帝,而非皇帝的白家。这才是保我白家长盛不衰的唯一途径。”   白国舅垂首,半晌才缓缓称是。   “太后娘娘……”   太后的怒意在谋划中渐渐平息了些许,这时亲信曹安康匆匆进来,面色焦急,似是得了什么讯息,刚要开口,见白国舅也在场,忙行了个礼:“哟,国舅爷也在呢,老奴给您请安了。”   “探听到了什么?”白太后睨他一眼。   曹安康也不避白国舅,一五一十道:“老奴听说,清心殿那位……‘皇后娘娘’啊身患顽疾,陛下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凡事亲力亲为,要什么给什么……更奇怪的是,那位娘娘似乎并不愿与陛下同处,每每大吵大闹,竟是要将清心殿给掀翻了去。这不,听说早朝时候又闹上了,陛下下了朝,必是又去安抚她了。太后娘娘,您说这稀奇不稀奇,陛下是成心要与您作对,竟连个疯女人也往宫里头带呢,还要立她为后……”   太后本已恼怒,听罢更是火冒三丈,狠狠剜了曹安康一眼:“放肆!你一个奴才竟敢议论皇帝的不是!”   曹安康忙跪下,自己打自己嘴巴,他惯常懂得太后脾性,一边打一边骂:“老奴该死,老奴嘴贱,请太后恕罪!”   太后早瞧管了曹安康这副德行,却思量起他方才的话来,喃喃自语道:“疯女人……宁愿立一个疯女人为后,也不愿娶白露,诚心与哀家作对,皇帝,你还真是千古第一孝顺的好皇帝!”   “曹安康,你再去让人探听,每日报来!哀家倒要看看,他如何能将个疯女人带上封后大典!娶了就娶了,丢的是皇帝自己的人,哀家由着他去闹,等闹够了,再慢慢跟他清算!”太后忽地下了懿旨道。   曹安康忙连滚带爬地去了,太后随后又朝殿外叫人:“来人啊,去叫白姑娘和二王爷来……”   慈宁宫热闹,清心殿更是闹翻了天。   君执才下了朝,回到寝宫,里头已传来吵嚷声,尽管君执吩咐宫人无论百里婧如何闹腾,随便她去闹,打砸都随她,可到底未亲眼瞧见她发疯,他如何也放心不下。   在朝堂上还能嬉笑怒骂,这会儿他半点都笑不出来,脚步匆匆,神色却疲惫。入得暖阁,地上一堆的珍稀古玩都成了不值一文的粪土,宫人们围在一起,只管远远瞧着她,谁也不敢靠近。   百里婧的发疯并非心性使然,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难受,太难受,像是无数的虫蚁咬过她的全身,挠不出,说不出,渴慕着有人替她挠一挠,又不愿任何人碰她,每天每夜如此,最近越发频繁起来。   死不了,活不了,腿伤了,她又动不了,被困在龙塌之上,将周遭所有能扔的东西全都砸了出去,她浑身发抖,手都已经握不起拳头。   周遭都是些陌生人,着异国的服饰,说着并非盛京口音的话,以异样的目光望着她,窃窃着她如何配不上他们的陛下,如何该收敛脾性、该体谅陛下的苦楚,是她不懂事,是她太闹腾,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滚出去!你们都滚出去!”   她发疯的样子太难看,像是被剥光了,任人瞻仰,百里婧终于将脾气从自己的身上发到了那些宫人身上。她冲着他们大吼,但无人肯听她的话,宫人们仍旧站在原地,只因陛下交代要好生看着她。   百里婧没有办法了,理智全失,还想着留下最后的尊严——她并非大兴的公主,但她像一位公主那样长大,她即便是死,也该死在那抛弃了她的故国之上,不该让一群异族折磨她困着她。   百里婧颤抖着扯过一旁的云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在了里头。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姑娘……”   这时,孔雀从暗处走来,宫人们见过她,知晓她是陛下的亲信,自然让开路,还颇为欣喜地叫了她。   孔雀瞧着床上缩成一团的人,本也是烦得很,然而她到底是目睹过这位荣昌公主过去的神采,又想想她身上的毒和如今的可怖面孔,那些不满便压下去许多。   宫人不敢动她,而孔雀奉大帝之命为她找寻解毒之法,已是焦头烂额,这会儿正好来瞧瞧她的症状。孔雀上前去,想动手扯掉云被,却又不大敢太过放肆,唯有诱哄:“……娘娘,您自南边带来的东西都由我收着,您要不要拿回去点一点?”   孔雀将一锦袋递过去,半晌,百里婧自被中出来,伸手将锦袋接了过去,默默无语。   孔雀望着她探出头来时消瘦的面孔,苍白的颜色和因病痛折磨而越发凹陷下去的眼窝,眉头拧紧,真是变了个人,哪有从前的半点好颜色?   若换成是她,历经那般变故成了这副模样,死的确比活着好受得多。但,有人不准她死,让她活着折磨所有人。   百里婧解开锦袋,也不管孔雀是否在为她诊脉,她如今是案板上的吃食,他们要如何便如何,她反抗不了。   她当着孔雀的面将锦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掏……一长串的珊瑚珠串,应是从她的手上解下来的。还有一只绣着鸳鸯戏水的旧荷包,那荷包被绞碎过,又用细密的针脚一点点缝了起来,那两只原本被割裂开来的鸳鸯重新拼成了整块,却仍旧丑得像儿戏。这是在药师塔地宫之中,那个人放进她掌心的,他让她等他出来,带她走。   她再往里掏,甚至将整个手指都探了进去,却再没从锦袋里掏出任何东西来,所幸颤颤地将锦袋翻过来,见了底,才知锦袋已空了。   可笑她曾贵为公主,辗转十七载,爱过几个人,最后竟身无长物,只得一串伤痕和破碎鸳鸯,再不敢信誓旦旦地说,起码他爱我,从未骗过我……   孔雀趁她分神时,已诊完了脉,见她握着那两样东西默默无言,她也无言,只道:“娘娘好生将养,陛下正在早朝,望娘娘体恤陛下辛劳,暂忍一忍。”   她说完,便急急迈出帐去,昨日得了大帝皇命,需尽快为百里婧配制解药,孔雀的忧虑深重,毒不好解,而那毒瘾更是磨人。   西秦大帝之名,百里婧从少女时候便一直如雷贯耳,他如何少年有为,如何杀伐决断,他是活在大兴和九州百姓心目中的神话,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与他这般亲近。他的确受万民爱戴,也的确十全十美,他们规劝她体恤他的辛劳,让他安心地上朝。   痛楚是一条毒蛇,钻进她的心肺,再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躺在龙塌上,像随时会干涸死去的鱼,她的脑子混沌,想起鱼就想起法华寺内的放生池,想起墨问的脸……他曾吻过她的伤痕。   百里婧不动声色地将那串珊瑚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圈又一圈,遮住那些丑陋的伤痕,随后扯住珊瑚珠,用力地收紧。她的气力虽大不如前,到底习过武,忽听一阵声响,手中的珊瑚珠串断了,一颗颗鲜艳的珊瑚珠蹦得到处都是,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弹跳不停。   宫人听见声响,忙上前来看,见百里婧的手腕被她自己给勒得青紫,那条条狰狞的旧伤疤横亘在腕上,仿佛已将她的手腕割断。   “娘娘,你这是做什么?!”宫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珊瑚珠,见百里婧的手上还握着串珠的细线,宫廷所制的珠串到底不比别处,连丝线也格外结实,以她这种勒法,定是能割破了筋脉的。要是真让她割破了手,他们这些人定是不能活的!   “娘娘,您何苦这样!”有宫人害怕地去夺百里婧手里的细线,一个夺不了,好几个人一起上,将百里婧按住不让她动弹,总算是将她那丝线夺了下来。   宫人累得大喘气,又望见百里婧另一只手中握着的荷包,他们没瞧清是什么,以为她又想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忙道:“娘娘,您手里的东西也给奴婢吧,您不能拿着……”   见百里婧不给,她们又去抢夺,这荷包被百里婧护在怀中,是死都夺不下来的,他们又不敢将她怎么样,累得气喘吁吁反而挨了她几下打,宫人又气又怕,忙让人去禀报陛下。   人才出去,陛下已迈进了暖阁,喝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宫人结结巴巴解释道:“娘娘以丝线割腕,奴婢等才夺下,可她手里还有东西,奴婢等不敢硬夺,求陛下做主!”   一听以丝线割腕,君执的血都冷了一半,一直未清醒的脑袋被充了血,他三两步走近龙塌,将百里婧的身子从床上抱起翻了个边,大力地握住了她的双臂。   本已废了的那只手腕上青紫斑斑,外加深深勒痕,看起来狰狞可怖,而她的另一只手捏着一样东西,只露出个头,君执也看不清是什么。他的力气有多大,想要夺了来,她又能如何反抗?   稍一用力便掰开了百里婧的手,待瞧见她掌心里的东西,皱巴巴的丑陋荷包,粗糙的针脚,宫人们都已傻了眼,闹不明白这是什么古怪物什……却不料一向心平气和待这位娘娘如同珍宝的大帝忽然发了狠,从她的手里抢过那丑陋荷包,那双黑眸暗沉得可怕,声音也冰冷刺骨:“朕道是为了什么呢……还念着不肯忘是吗?若是为了朕,你大约也不肯死!”   他说着,手一扬,掌心的丑陋荷包顿时成了碎末,飘飘荡荡洒了一地。   宫人们见大帝动怒,慌忙跪下。   大帝似乎这才想起还有他们在场,声音冷凝:“都给朕滚出去!”   宫人们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带上门出去,大气都不敢喘,整个清心殿暖阁只剩帝后二人。   百里婧也不争辩,只呆呆看着他的右手,忽地一口咬了上去,跟个疯婆子毫无差别,咬得君执痛楚不已,扬手甩开:“你疯了!”   他本已累极,又在气头上,见她为韩晔的东西发狂,早就嫉妒得失去了理智。   百里婧被她甩在了龙塌上,受伤的腿一动,连着筋脉,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她却不喊疼,扭头仍瞧着君执。她咬破了他的手,唇上沾着殷红的血,映衬着她苍白的脸色,像只邪肆的妖,痴笑道:“我爱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爱他,你偏偏那么贱,死缠烂打地粘着我,都你自己的错,与我何干?”   “百!里!婧!”君执双眸赤红,第一次斤斤计较,“你也说爱我,你说了你爱我!”   百里婧异常开怀,她笑出了泪:“何时说的?说给谁听的?墨问?呵,一个死人……让他死后有些安慰罢了,活人竟当了真,即便我爱他,你又是他吗?”   这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全然陌生的面孔,身穿大秦黑色龙袍,那些暗纹和底色压迫着人的神思,迫使众生跪倒在他的万千威仪之中。百里婧望着他,笑容越来越大,最终低下头去,拖着那条折了的腿,想要往龙塌边缘爬,伸手去够一小片荷包的碎片……   她的话和这番举动彻底刺激了君执,他骨子里的所有恶劣和不满一并爆发,他弯腰单手提着她,将她扔在了龙塌内侧,随之覆上去,美得令山河变色的那张脸与百里婧近在咫尺,他嗤笑:“百里婧,还爱着韩晔?好,朕成全你们!朕会将他千刀万剐,提了他的头来见你……然而,无论你爱或不爱,爱他还是爱墨问,你都只能在我身下,任我爱你!”   他说着,不等她答复,做他想做的一切:“一刻都离不了我,还说不爱我?你不爱我,又有谁还能爱你?”   他懂她的身子,懂她的渴慕,却比往日更狠,所有力度百里婧几乎承受不了。他的手抚过她的脸,还因失血之症流着血。   百里婧望着他寒波生烟般的黑眸,承受他的所有惩罚,她忽然疼出了泪,咬紧牙关不说话,任他折磨,待将痛楚压下心底,才轻轻说道:“你……不是墨问。”   君执全身紧绷,不肯饶她,的确比平日狠烈暴戾,他甚至撕开她的伤疤给她瞧:“朕不是墨问,你心里的那个墨问他从未存在……你的韩晔也不存在,他的狠毒不比朕逊色,可惜,如今你只有朕。不论你喜欢不喜欢,朕在你身子里……也只有朕能对你这般为所欲为!”   百里婧已不争辩,她无力争辩,顺势抱着他,耳边听着他的气息不畅,她微弱地笑道:“强扭的瓜不甜……”   “不甜便罢……朕就爱这苦涩,若不强扭下来,待瓜熟蒂落,又怎知她仍是朕的?”君执大喘,他做这事时仍不忘催动内力说话,渐渐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天生的擅长掠夺的王者,百里婧的任何言辞在他的面前都讨不到便宜,她放弃反抗,任他去为所欲为。   殿外候着的那些宫人见里面的争执声渐渐平息,却又起了异常的声响,都将头低了下去,心知昨夜的场景又来了,只是连晌午都不到便这般热烈,长此以往,陛下能吃得消吗?   君执的确被鬼了心窍,理智都被嫉妒烧光了,下手没个轻重,待她身子放软,不再抗拒,他才稍稍温柔了些。他的薄唇吻着她的额头,再到她的眼睛,他以往最爱吻她黑亮的双眸,像夜幕中最亮的星子,可这会儿吻去,却发现她的双眸早已闭上,连双臂也不知何时松开了他。   理智回转,君执感觉到了异常,手摸下去,带起一掌心的血。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失血之症未愈,这会儿醒转,方才身子发颤,再不敢动。   “婧儿……婧儿……”他触上她的脸颊,叫了几声她才微微睁开眼眸。   君执心吊起来,所有的热血都冷下去,他催动内力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像是哑了的风车,难听极了,他问:“出血了,为何……不喊疼?”   从前为着讨她欢心,即便是最大的力道也仍旧顾忌她的身子,方才他随心所欲,全然没想她能否承受。   百里婧不答,轻轻一笑,那失了光彩的眸子不肯看他,又重新闭上了,她心里念着一句话,不肯说给君执听——   “起码他爱我,从未骗过我……”   墨问从未活在人世,他在她心底。 ☆、第272章 求你成全   曾经最渴望的情事,恨不得时时处处将她囚于怀中,与她做那些销魂蚀骨快活事,可如今折腾出血来,销魂已去,徒留蚀骨,进退皆不得。   待怀中人昏厥,君执方才悔悟,他不该如此狠戾,对待枕边人如同仇敌。他固然痛恨她仍念着韩晔,可她神志已失,一心求死,他要嫉妒要报复,总得等她清醒了再说。若论起痛楚,他哪敌得过她半分?   逞一时之快,输的仍旧是他,他以为只要赢了她的脾气,便能赢了她,可他以一颗急功近利的心对付一颗濒死的心,他的确不是墨问,他没有墨问的耐心和柔软。   宫中专诊妇科的太医年迈,一经传召,忙不迭赶来。龙榻之上的情形尴尬,君执整理好彼此,才放太医入内,宫女们的脑袋几乎垂断,不敢瞧龙榻上的女人,更不敢望着大帝。   待诊完了脉,老太医躬身道:“陛下,娘娘身子虚弱,自身尚且不能调养,恐怕难得子嗣,陛下若求子心切,何不考虑充盈后宫雨露均洒?也是我大秦之福。”   连个妇科太医也念起了家国天下,君执的眉头拧起,黑眸沉沉,已是不悦到极致,但百里婧睡在里头,他不好发作,又念太医医术高明,才克制住脾气问道:“写个方子来,好好调养皇后的身子,整个后宫只她一位娘娘,她荣,你便荣。”   老太医一哆嗦,明显听出了大帝的言外之意,若她枯,他便死。   “老臣……遵旨。”老太医忙不迭应道。   确定百里婧并无大碍,不过房事过频身子虚弱加之他下手太重,才昏厥未醒。   那串断了的珊瑚珠串被宫人拾起,装在了琉璃杯中,碎了的蹩脚荷包却成了粉末,再拼不回来。君执拾起一块碎末,久立在龙榻前未动。   方才气头上说的话他仍记得,东兴内乱,他有心掺和一脚,置韩晔于死地,因韩晔让他如鲠在喉。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谁人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无论是突厥之祸还是大秦革新,他曾做的哪一样选择饶过他人?帝王之道中,掺杂腥风血雨,绝无儿女私情。   “陛下,娘娘醒了。”宫女低眉顺眼地立在龙榻,小声地禀报道。同为女人,谁都希望能得大帝宠幸,可瞧见皇后娘娘的凄惨模样,她们多少心有余悸,大帝不喜女人,并非传言罢?哪怕再温柔相待,一个女人成了那副病弱光景,又与死有甚分别?   君执正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听罢,折回龙榻旁,坐在床沿上看着百里婧,等她发作。   初初回长安,她挑毛病、发脾气,嫌弃饭菜不可口,嫌弃云被的刺绣非江南的样式,嫌弃枕头高了或低了,他都让人一一换过。好歹一同生活了数月,君执又工于心计,她爱着什么,他作为“墨问”时,都已一一摸得透彻,要做到合她心意并不难。   可这会儿,百里婧虽醒了,却完全不再抱怨,不再发脾气。宫人端了药来,他喂她,她便喝,喂饭,她便吃,不喂,她也从不喊饿。给她上药,她乖乖不动,未加拦阻,全然听凭他们摆弄。   夜里蜷缩成一团,不知是疼是冷,他抱着暖,哄着问,她也不抗拒,却也不说疼。那毒瘾发作时,涕泗横流,狂性大发,她实在忍得浑身哆嗦冷汗,唇差点咬破,他察觉,便握了她的手,叠起身子,放轻柔了给她,以情事缓解她的毒瘾。吻,她受着,痛,她受着,欢愉变成两个人的哑剧,只是这回哑的是她。   云端时,她没了理智,偶然冲口唤他“墨问”,他应声,与从前一般无二,她又沉默下去,决计不肯给他回应。仍旧是夫妻二人,只不过从东兴左相府的西厢到了大秦皇宫清心殿,连身子也未曾换过,君执却失去了“墨问”的所有,除了苦涩的夫妻之道。   几日间,薄延将朝堂的政论禀报,绝大多数朝臣主张参战,让他早做定论。却不想君执问道:“去岁太庙祭典何人主持?”   薄延愣了一瞬,方才弄清大帝的意思,答道:“陛下惯常疏于祭典,太后及一众年事已高的阁老倒是不敢怠慢,故而陛下离宫时,由二王爷代行祭礼。”   薄延惯常察言观色,见大帝有此一问,他便顺势问道:“陛下三年未归长安,论理,当去太庙祭祖才是。”   “嗯。”大帝应声,眉目间却少了往昔的锐利威严。薄延暗暗叹息,天威不可犯,一个女人却以羸弱之身,将旷世暴君逼成这般模样。也许,还远远不够……   转眼辞旧迎新,长安的大雪封城已过去,归朝的大帝按照祖制当去太庙祭祖。可朝臣何人不知,大帝往年并不念着祖宗礼法,传言他以弑父之名登基,若果真心有祖制,他当做不出弑父夺位的暴行。此番自行宫休养归来,大帝的确改变良多。   君氏祖宗牌位前,一众臣子早已跪倒,礼官偷眼去瞧大帝,见这位世人眼中的冷血暴君虔诚跪下,眼神中褪去凌冽,唯有诚心。几位阁老暗暗点头,颇感欣慰,薄阁老叹息着对一旁的薄延道:“陛下此番回京,倒是念起了百姓疾苦,来太庙祭祖,愿先帝、高祖皇帝能庇佑我大秦千秋万代!”   薄延的精明在肚子里,从来知而不言,言也要深思熟虑才肯道来,哪怕是面对祖父。他默默点头称是,那双沉静黑眸却望向身着龙袍屈下双膝的大帝……   自他七年前初来长安,为大帝侍读之日起,便从未见过大帝向谁下跪,祖制是祖制,满手血腥的暴君,他可以征战天下,却不必恪守祖制。天下的规矩是他定的,他需要向何人跪拜祈愿?   薄延不自觉便念起了清心殿内那位娘娘,自她住进清心殿,除了近身内侍和几位太医,便再无人得见她的近况。依大帝的性子,从前那位荣昌公主誉满天下时,他恨不得告诉山川草木他的妻有多美多好,如今藏着掖着,连一丝风都不肯透露,只拿他薄延当箭靶,可见那位娘娘恐怕不大好。   早在祭祖之前,大帝便吩咐钦天监监正卜算一卦,待祭祖大典结束,大帝望向钦天监监正:“吉凶如何?”   一众朝臣皆朝钦天监监正阮崇明望去,以为大帝在卜算国运,也许在测问是否该参与东兴内乱,挥军东去,是以人人抱有期待。   只钦天监监正阮崇明一人浑身发虚,口干舌燥,他不想说话,却无法在大帝的目光中躲闪,只得硬着头皮道:“禀陛下……微臣连续卜了三卦,皆……皆不吉。”   朝臣哗然。   “阮监正,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啊,再测一卦!”   “我大秦如日中天,为何竟不吉?简直妖言惑众!”   众人议论纷纷,阮崇明的腿都吓软了,古来测算天道一职,可让人一朝得道,也可让他全家提头来见,担着天大的风险。往年大帝从不问天道,对鬼神之事更无一丝兴趣,自大帝登基起,他便安坐钦天监监正一职,根本形同虚设。   阮崇明听着朝臣的埋怨和责问,还得开口为自己辩解:“陛下,卦象凶险,恐怕所问之事凶多吉少,阮崇明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妄言啊。”   大帝薄唇抿紧,眉间若蹙,负手望着高台下的山河壮丽和臣子无数,心一直往下沉。他虽贵为大秦皇帝,此番前来太庙祭祖、命钦天监算卦,所问的并非家国天下,他只问一人安危。   自那日他狂躁发怒伤了她,她已半月不曾与他说话,连脾气也再不发了,木头人似的任他摆弄,今晨,她见他着了祭祀时的礼服,破天荒开口问道:“你这种人,也信祖宗庇佑吗?”   他转头面对她,她已比半月前更消瘦,越发显得那双眼睛大且无神。她在嘲讽他,毫无疑问。   “若能求得你听话,朕便信。”他走到龙塌旁,去查看她腿上的伤,半个月的消停,总算好些。他为她换了药,又盖上云被,还喂了些羹汤,这才擦了擦她的唇角道:“朕去去就来,你睡一觉,朕便回来了。”   说着,去吻她的唇,百里婧不躲闪,任他吻,待他松开时,她捧住他的脸,问了第二句:“你这种人,要什么没有?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他这种人……为帝王,却比她的父皇狠毒,满腹满是算计,连母族也恨他入骨,他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旁人眼中的“他这种人”他不知也不计较,他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还是好脾气,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半边脸颊:“从里到外,都喜欢,你的脸,你的身子,你的心,朕都爱不释手。”   这话,听起来像“墨问”所说,带着些许暧昧与调戏,可由一介倾世帝王来讲,无论如何有些不合时宜。   也许是因为这样,她才重新沉默下来,不予回应。   “乖,睡吧,要闹,等朕回来再闹。”他摸摸她的头,扶着她躺下,望着她侧向里头的背影,心中忧虑更甚,瘦得皮包骨,只能摸到骨头。他忧虑狂躁,唯有求祖宗庇佑。   天色阴霾下来,太庙的上空笼罩了一层黑云,眼看着便要来一场雨,君执也不责备阮崇明胡言乱语,开口道:“既有凶险卦象,必有化解之法,朕给你几日期限,你且寻来。”   阮崇明的内衫都已湿透,不敢再有推诿,忙跪下道:“微臣遵旨!”   朝臣虽一头雾水,却都寄希望于阮崇明之身,连二王爷君越同白国舅等人也不敢再追上君执,大谈东征之事。   御驾方行至清心殿,天便下起了雨,御前侍卫统领袁出撑起伞在轿撵外等候,他身量虽不足,却无人敢嘲笑半分。   然而,大帝刚下轿撵,袁出便蹙眉,指着清心殿前道:“陛下,他们……”   君执抬眼望去,只见一群内侍跪在雨中,身子伏低,个个颤抖不已。那些内侍,本在百里婧跟前伺候,若不是她出了事,他们怎敢擅离?   袁出的伞被大帝一把挥开,无数黑甲军眼见着大帝奔向清心殿内,连那些抖如筛糠的内侍也来不及责问半句,他在雨帘里如一阵疾风,冲进了暖阁。   许多内侍在哭,跪在龙榻前,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味,君执已慌了神,险些被自己的龙袍绊倒,他一把扯开垂在龙榻前的纱幔,入目的情景让他魂飞魄散——   四个宫女将百里婧的双手双脚压住,她的枕边铺了一层血,更可怕的是她的双颊,指甲挠出来的数道血痕,生生将她的脸毁去……   “陛下!”孔雀在为她清洗伤口,见君执来了,她忙跪下,声音也抖得厉害,手里握着的纱布满是血,伤似乎不知该从哪儿开始治了。   “陛下,请您劝劝娘娘……”宫女们又惊又怕,个个都哭得厉害。   初初,君执以为她死了,她睁着空洞洞的双目望着床顶。他的脚定在原地不能动,三魂七魄都散尽。   忽然,那双空洞洞的眸子朝他的方向看过来,扯开一个可怕的笑意,她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她的声音小,君执听不清。   他只得踉跄着朝她走去,这才读懂她的唇语:“你说你喜欢我的脸,我已经毁掉,自此丑陋……你说你喜欢我的身子,我遍身是毒,连房事也不能让你尽兴,你该知道……你说你喜欢我的心,我已没有心,你更不必喜欢……我既没了任何地方可让你喜欢,你能不能……放了我?”   君执的心已没了知觉,浑身血脉倒流,一股股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内力运不起来,他连话也不会说。   “娘娘无声无息地自毁身子,奴婢们一时不察,娘娘已……”宫女们无措地解释。   若一个人想要死,谁能拦得住?即便捆绑住了她的手脚,她要死总有法子。   孔雀瞧着龙榻上那具残破身子,双眸不忍,话却还是要说:“陛下,娘娘头部重创,面部毁伤,且求生意愿微弱,即便止了血服了药,也会渐渐油尽灯枯,请陛下早做打算……”   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   君执喘息不定,几次张口,最后只是哑着声音道:“即便油尽灯枯,也要救,她得活着陪在朕身边……她得活着……”   百里婧咳了几声,朝他伸出一只手,宫女们手忙脚乱,却只能给大帝腾出地方,君执上前握住她的手,问她:“要什么?除了要死,你要什么?要什么朕都给,都给你!朕不嫉妒,不抱怨,朕从前对你还不够好,朕骗了你,朕认错,向你认错,你乖一点,别死……”   他说不出话了,那双黑眸忍得赤红,孔雀和宫女们几乎以为大帝要哭出来,可他没哭,他惯常强势霸道,即便忍得肝胆欲裂,再痛楚也流不出一滴泪。   百里婧看着他的疯态,紧紧抓住他的手,虚弱得只能用唇语:“不是,你们谁都没有错,我也没有怪你,我只是很辛苦,太痛……求求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放我走吧……我没有办法陪你一起生活,我不愿意陪你一起生活,你可以选择你的路,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我的路,求你成全我……”   她说话的时候,意识清醒,出口的话语皆是心内所想,她认命,认了从前的所有,她不与任何人计较,她没有仇怨要报,那毒瘾和疼痛逼得她生不如死,她选择一条最容易走的路,求他成全。他此刻掌控着她的生死,只要他放手,她便能得解脱。   倾尽天下又如何?君执恨不得给她跪下,他是旷世暴君,指点江山纵横四海皆非难事,心爱之人却求他成全她的死。他不准她死,看着她痛,好像他于情于爱于家于国,从来未存一丝柔软。连对待爱人,也一样心硬。   君执不点头,便没人敢停止救她。百里婧还在说话,逼他:“他们说我配不上你,不应该让你为我操劳。你是九州天下第一俊美的帝王,也理应是千古第一帝王,而我,不过蝼蚁一般,不知从何处来,未想往何处去,你何苦跟蝼蚁计较?我从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后能回盛京去,但我现在不强求能回去,我只求能解脱,无论我死后葬于何处,都无所谓……”   君执完全疯了,她气若游丝,眼神游离,只怕熬不过去,他牙关紧咬扶她起来,以源源不断的内力去为她疗伤,他抱着她,像抱一具干瘪的尸体,狠心道:“留下来陪朕,你是蝼蚁也好,公主也罢,朕只知你是朕的妻。朕见过你最美丽最可爱的时候,也见过你最勇敢最无畏的时候,旁人怎么说你无所谓,朕只知若没有你,朕便真的只能是孤家寡人。是朕自私,是朕残忍,是朕看着你痛却不救,无论你爱不爱朕,朕要你活着陪在朕身边……”   他笑,比哭还难看,那张俊美无双的容颜彻底灰败,抱着怀中人,像抱着一缕随时可能散去的青烟:“朕先前说错了一句,朕说若朕不爱你,还有谁能爱你……其实不是,若你不爱朕,还有谁能爱朕?你从来都是可爱的,被许多人爱着,是朕不好,是朕配不上你。”   若非亲耳听见,那些内侍宫女连同孔雀,谁也不敢相信这番话竟出自大帝之口。大帝坦言,他配不上这濒死的女人,即便她在他们的眼中已一无是处…… ☆、第273章 杀业最重   “是朕配不上你……留下来陪朕,不求你爱朕,求你活着……”君执声音不稳,与他原本的发声一般难听,近乎刺耳。   再动听的情话,百里婧都已听过,再动人的情感,她都已经过,因此她在濒死时仍旧头脑清醒,不为君执的痛楚所动:“我已成这副模样,陪不了你了……你爱我或不爱我,有没有人爱着你或恨着你,与我……何干呢……”   与她何干呢?   君执哑然。   一个人怎么能被逼至如此境地,前后皆无路可走。他不能爱,又不能恨,他怕她走,她却执意要走。   九五之尊彻底没了神智,语无伦次地贴着她的耳边哄道:“脸毁了可以治,朕会给你治好,痛也可以治愈,已经去请了神医来,很快就不痛了,很快……不爱朕也没关系,你想爱便爱,不想爱,朕可以等……朕愿意等……”   一众内侍简直认不出这是曾经那位宠辱不惊杀伐决断的大秦皇帝,无不静默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喘,大帝也许仍杀伐决断,可在皇后娘娘面前,他要这些狠绝有何用处?   人人都道薄相才是大帝挚爱,可那些轻薄玩笑不过口头戏言罢了,如今真切瞧见大帝的痴狂,才明了谁是他心头疼宠。大帝此刻顾不上任何人,可若是这位皇后娘娘没了,他们这些奴婢,谁人能活命?   百里婧脸上的血痕触目惊心,她用带血的手握起君执的手,用着仅剩的气力,无声道:“别等……也别发抖……你见过那么多世面,杀过那么多人,应该知道……一个人死了,你痛一会儿就好了……失去一个人,时日一久便忘了……我已忘了墨问,你也忘了我吧……别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她劝不听,说不明白,除了要死,什么都不要,君执脑中一片空白,唯一念着的只是她要走,他再猖狂再高贵,也不得她原谅,他怎能不发抖?   他的心已被绞得粉碎,这时,反倒逼出了他的顽固和残忍,他再顾不得其他,只以内力护住百里婧的心脉,传音入耳道:“我为何要放过你?!我的初心、初爱、初次全都给了你,你还不了,就想走?百里婧,别忘了,一开始是你先招惹了我!你拖我入爱局,陷我于囚牢,你不能说走就走!天下人皆是蝼蚁,你是我的爱我的心我的命,你拿自己跟谁比?谁比得过你?!”   百里婧忽然笑了,她已将死,他却在斤斤计较他们谁失去得更多,计较她先招惹了他……她闭了闭眼,听他继续说:“……连初婚也是给了你,即便我藏着身份,可我从未同任何女人拜过堂入过洞房,墨问娶过三个女人,我只娶过你一人,以后也只有你一人……你别想着墨问,那不是墨问,那是我……都是我……爱着你的,从头到尾一直是我……”   什么都没有了意义,以君执一人之力,挽不回百里婧的痛,那些过往都不再重要,谁爱她恨她也没有关系,她连父母都已失去,爱人也换了几个,还会计较什么得失?是墨问还是君执,也无所谓了。   求生意识微弱,她的身子被君执掌着,气力却一点点散了,濒死时的麻木暂时缓解了她的毒瘾和痛楚,她靠在君执的怀里,本就半睁的眼眸渐渐地合上……   “婧……婧儿……”君执感觉到她的身子绵软下来,他骇得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哪怕她活着,还剩一口气,他也能感觉到她在他身边,他只需去寻良药求名医,总还有一线生机,可倘若她咽了气,他便什么指望都没了。   “婧儿……”君执又唤了一声,用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刺耳。   他曾死过,死得彻底,天下人尽知荣昌公主的驸马爷死于刺杀,荣昌公主几度崩溃,他残忍地看在眼里,此刻他得了报应……   死人他见得太多,知晓他们会如何一寸寸变得僵冷,从前他杀过的那些人一个个涌来,嘲笑着他所得到的报应,拉扯着要将他的妻带走。   君执的胳膊越收越紧,人僵硬得动不了,一丝动静都听不着了,满脑子都是他的妻已死、她从此抛下他去寻她的安稳,可他从不信佛祖不信菩萨不信来世,即便随她一同死了,他又能去何处寻她?   天地茫茫,他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心。   “陛下……陛下,您不能再抱着娘娘了!陛下!”   孔雀焦急地唤了好几声,可大帝全无反应,听力视力一并消失,只剩一副空壳。孔雀再不能等,也顾不得逾矩与否,以银针急刺大帝穴位。   剧痛逼得大帝回神,那寒波生烟般的眼眸空洞洞地望着她,已是连发怒都忘了,似问似诉:“她死了?”   孔雀心痛至极,任何人瞧见大帝此刻的神色,也会明白什么是急痛攻心六神无主,孔雀一面摊开针灸带,一面答道:“陛下,您放手,让娘娘躺好,她只剩一口气……你们,快扶陛下起身……”   那些内侍的性命都系在了孔雀一人身上,他们如何敢不听话?   医者之心,君执从不肯信,此刻却不得不信,他眼见着孔雀以银针刺百里婧数处大穴,想要喝问,又怕耽误了她的诊治,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不能稍稍松开些许,压抑着一个字也不说。   周身大穴皆被刺入银针,百里婧却毫无反应,孔雀知晓大帝必然心急,在刺入最后一根银针时,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道:“若是常人,刺这些穴位是必死之法,可娘娘情况不同,结果自然不同,希望能以此护住娘娘心脉……”   见君执眼中仍旧空空,无一丝对她的信任,孔雀虽痛心,却又补充道:“陛下莫急,义父已在来长安城的路上……义父医术高明,陛下知晓,定能救治娘娘凤体。”   什么都不求了,只求这可怜的女人平安无事,哪怕她再配不上大帝,她是大帝此生挚爱,从东兴盛京至大秦长安,无人能取代她在大帝心中的位置。这是她的命,也是大帝的命,哪怕是上天也无法左右一二。   ……   好好一场皇家祭祀,不仅占卜出凶兆,也几乎要了大秦皇帝的命,大帝自那日起,再未上过早朝,国事仍交由薄延处理,大帝则长居清心殿偏殿,未敢擅离半步。   诸大臣几次三番问询东征一事,皆被薄延拦下,末了,实在躲不过,几位阁老大臣联名上书告薄延徇私舞弊罔顾朝政,这才逼得薄延去了清心殿。   转眼已立春,西北长安城虽仍旧酷寒草木未发,可风中已是嗅着了几许泥土松动的气息,深埋地下的种子正破土而出。   这些日子,薄延禁了梵华的足,告诫她哪儿都去得,只不许进宫中胡闹,他自己也是能避则避,不去触陛下的逆鳞——在那位娘娘面前,陛下身上每一处俱是逆鳞,唯一的法子,便是回避圣颜。   “薄相大人,您有何要事?”御前侍卫统领袁出见了薄延,面露难色地问道。   薄延瞧着袁出的脸色也不甚好,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淡然平和:“陛下这会儿在做什么?”   袁出听罢,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殿门,十分无奈地压低声音道:“那日在祭典之上,钦天监的阮监正卜算一卦之后,陛下念念不忘,一直寻求破解凶兆之法。后来,阮监正不知对陛下说了什么,陛下今日……迎了一位圣僧入宫。”   “圣僧?”连薄延的眉头都忍不住微微一皱。   东兴崇佛,上至帝后下至百姓,无不对佛法推崇之极,然大秦惯常不信鬼神,尤其自大帝登基以来,更是连祖宗之法也悉数摒弃。若说东兴百姓苦求来世安稳,大秦百姓则固守今世太平,并不会将生之希望寄托鬼神之上。   倘若果真如袁出所言,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大帝迎圣僧入宫,那该是失态到了何种地步?但凡有现世之法,大帝不会不寻,却求鬼神佛祖保佑。   薄延这儿的消息最灵通,他知晓那位娘娘吊着一口气,随时可能撒手人寰,他疑惑着惦念着,却不问,也不掺和,静候大帝的旨意。国事上出纰漏尚可弥补,若在大帝的家事上出了纰漏,他薄延活不了。   “具体事宜,薄相大人可自去问陛下,袁出也不甚了解。”袁出无奈地叹了口气。   薄延笑,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长身玉立地望着西边云彩,仍旧沉稳地应道:“待那位圣僧出来,兴许便有了答案。”   “……”袁出蹙眉,却是不太明白薄相的意思,这“答案”指的什么?   传说钦天监监正阮崇明在卜得不吉卦象之后,为求解救之法,不眠不休数日夜,终得西方一缕圣光,便引了那远道而来的圣僧入宫面圣。   此刻,清心殿的正殿内,阮崇明立在一旁,听着圣僧所言,已是吓得后背冷汗涔涔,比当日卜出不吉之卦更为胆战心惊,只因那圣僧当着大帝的面直言不讳,所言皆是大逆不道:“……诸业之中,若论罪孽,属杀业最重。陛下此前视人命如草芥,坑杀战俘无数,理所当然有今日之祸。罪业无法应验于陛下之身,也可令陛下束手无策痛如剜心,此是为因果,阿弥陀佛。” ☆、第274章 鹿桑花现   薄延在清心殿外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传说中的圣僧总算步出了殿门,眉须解白,很有点得道高人的意思,薄延双手合十,对那圣僧礼貌地回以一礼。   “薄相大人,陛下召您入内。”钦天监监正阮崇明送那圣僧出来,顺道对薄延道。   薄延收回望向那圣僧的目光,转身跨入高高的门槛,心下却已是有了计较——能容忍圣僧在清心殿内呆上一个时辰,大帝怕是已受了蛊惑,否则,妖言惑众的僧侣,一早已被斩于剑下。   大帝比之一月前憔悴许多,神色越发疲惫,薄延不敢久视,跪下请了安,道:“陛下,请多保重龙体,大秦社稷江山还需您来稳固,若得知您如此萎顿,文武大臣同天下百姓必会忧虑万分。”   “你此来,便是为了同朕说这些?”大帝并不买薄延的账,于这些殷切关怀上已不甚在意。   薄延心下叹息,大帝这是再无心敷衍任何人的意思,他薄延唯一当做的,便是快些将要事说完,离了大帝的视线才好。   “陛下圣明,薄延是为了几位阁老的联名上书而来,东兴同北郡府的战事持续已久,文武百官都十分惦记出兵一事。陛下您说会考虑一番,却迟迟未曾给出答复,那些老臣等不及,便要挟薄延来问问……”薄延一口气说完,已是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谁人还能要挟你薄延?”大帝似乎笑了一声,面上却无笑意,清清楚楚道:“朕思虑良久,不予参战,东兴内乱与我大秦无关,无论黑甲军还是大秦百姓,可休养生息安居乐业,这才是朕的夙愿。”   薄延垂下的眼眸中闪过异样,若大帝的夙愿当真是希望大秦固步自封安居乐业,为何当日又要掺和突厥南下之乱?以突厥南下之祸,谋得大秦渔人之利,这等阴险狡诈,竟能推脱得一干二净。   “来人哪,拟旨。”   薄延的心神被拽回,心知无法再劝,大帝心意已决,放过这等征战的好时机,以他薄延的心智,早已料到今日之果,只是那些内阁老臣不肯死心罢了。   圣旨盖上玉玺大印,由内侍交到薄延手中,大秦自此当真安居乐业再不掺和东兴内乱之事……薄延谢恩欲退下时,大帝道:“薄相似乎很着急要走?朕何时成了洪水猛兽?”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若让那些宫女儿听见,还指不定怎么想他薄延呢,男宠一旦失宠,便迫不及待地要远离帝王身旁?   薄延苦笑道:“陛下说笑,薄延不过是想携了圣旨下去,好让诸位大人及早安心罢了。”   “薄相果然考虑周全,时刻不忘替朕分忧啊。”大帝赞美道,薄延却听出了不对劲,难道大帝今日在圣僧哪儿受了蛊惑,要拿他薄延撒气?抑郁了数月之久的九五之尊,做什么都不奇怪。   兴许,大帝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据说那位娘娘自病中,从未与陛下说过一句。每日提心吊胆地守着一个濒死的哑巴,时时刻刻担心她去了,找钦天监卜卦、请圣僧入宫化解……薄延忽然觉得身边有个聒噪的猫儿叽叽喳喳,只需投喂些吃食便能安生下来,的确省心不少。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薄延很同情大帝,更同情自个儿接下来会有的遭遇,便放缓了口吻恭敬地问道。   “朕欲迎西方金身佛像入宫,另,在长安城内建护国寺、万佛塔,命千人僧众日夜祈福,朕……要改这天道。”   薄延猛地抬起头来,他千算万算,从未算准陛下有此决策。自大帝登基以来,近十载庙宇、僧众几乎绝迹大秦,百姓也多不求神拜佛,如今因了大帝一人的执念,竟大肆请僧侣入长安、迎金身佛像入皇宫,真真魔障了!   见薄延吃惊,大帝微微挑眉,笑问:“怎么?薄相以为不妥?朕不过是病了一场,念起登基十余载的跋涉,多少与天道背驰,如今年岁越大,越明白当心存敬畏,不可随心所欲……故而迎佛法入长安,欲为百姓祈福,为江山社稷祈福。”   薄延还未缓过神来,却明白大帝所说的“百姓”同“江山社稷”,归根结底只照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改这天道因了她,重迎佛法入大秦因了她,暂止兵戈因了她,他薄延总算能窥见那圣僧所给出的“答案”——为卿倾尽九州天下,为卿乱了浮生繁华,为卿止战从了佛法……   薄延思虑清楚后,反倒平静了下来,所幸那位娘娘还活着,陛下才能折腾出这些想头,倘若那位娘娘没了,陛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大秦又将如何混乱,他无从想起。   薄延只得垂下身子,诚心跪拜道:“臣薄延,替百姓同社稷苍生叩谢陛下隆恩!”   若论溜须拍马,薄延当是大秦第一人,无论帝王对或错,他总能说到帝王的心上去,他知晓许多“真相”,却从不点破。   交代完了心中所想,大帝便无心再同薄延说话,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却率先自御座上起身,往清心殿偏殿去了,回他的痛处欢乐地。   薄延叹息了一声,下意识地拍了拍袍子上可见或不可见的尘土,一个个烫手芋头全丢到他手里来,这圣旨有千斤重,那些老臣一旦得了不参战的旨意,还能稳坐如山?他若要为君分忧,少不得又要费些口舌心思。   乾化十三年春,大帝迎金身佛像入长安宫阙,废弃已久的城中古寺重新燃起香火,僧侣每日诵经不觉,更于一月内建起九层宝塔供奉大小金身。圣旨昭告天下,陛下得圣僧指点,止战乱、兴社稷、欲为百姓苍生祈福。   更有甚者,传大帝于皇宫之内设转经台,每日晨起、入暮转经三次,转经筒内刻有万卷经书,每转一次,便如同诵经万卷,佛家云,若皇帝转动经轮,其臣民眷属皆能消除业障。   有关大帝转经念佛一事,在民间传了数个话本,却只有转经台周围的黑甲军才得以一窥圣颜。每日晨昏,无论刮风下雨,陛下必得转动九九八十一道沉重经轮,一道道推过去,反复三次,共二百四十三道。而这些高大的转经筒,由纯金打造,高一丈有余,本该由三位僧侣齐力方可推动,一日下来,也将耗费不少内力。这般用心良苦,即便至刚的将士,也难免心存懈怠,因此,再无人怀疑大帝祈福之诚心。   “又去了转经台?已经一个月了,你瞧瞧整个长安城和皇宫大内被皇帝弄成了什么样子?长此以往,大秦还如何立足于九州?!”   白太后自大帝封后起,便联合她的私军同白国舅等,试图找到大帝的破绽,即便找不着,能钻空子摸到那位皇后娘娘的踪迹也是好的。   然而,清心殿四周被黑甲军围得水泄不通,无论太医、宫女、太监,进出皆遭盘查,别说是人想混进去,哪怕是一只苍蝇想飞进去,也难比登天。大帝似乎是早料到有人会对那位娘娘下手,这才严防死守不留破绽。   时至今日,白太后等人还未曾瞧见那位皇后娘娘的真面目,怎能不怒发冲冠?   白国舅、二王爷君越还有白露皆在场,见太后发怒,白露冲君越使了个眼色,君越拧着眉,上前道:“母后,皇兄此番的确过分了些,即便是要立后,也该问过母后的意思才是,哪能随意做主?再说了,自太祖皇帝起,这大秦的皇帝必得娶白家姑娘为后已成定律,祖宗的规矩不可轻废,母后当真信了皇兄那套喜好男子不喜女子的荒唐之言?即便皇兄要封那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后,总也该给百姓给母后一个交代啊!这般不清不楚地吊着,难道那位娘娘还见不得人吗?”   句句都说出了众人的心思。   “说得容易,他是皇帝,手握重兵,哀家能拿他怎么样?自数月前重回长安,他从未至慈宁宫向哀家请过一次安,那个藏在宫里头的狐狸精多半是他宠出来的,若没有皇帝撑着腰,她敢如此目中无人?这样的皇帝还是哀家的儿子吗!”白太后已气得平静了下来。   “太后,皇帝已下了圣旨,不得参与东兴内乱之争,此前的种种计划俱都化为泡影,白家如今唯一的希望便在露儿身上,露儿当不了皇后,白家的气数便尽了……”白国舅也添了一句。   “是啊,皇姑母,我从小在您身边长大,就是要当皇后的,可大表兄一回来就变了个人,全然不念往日旧情,也不知那女人何等狐媚,竟将大表兄迷惑成了那副样子,还请皇姑母为露儿做主啊……”   白露说着,瞥了一眼君越,君越也看着她,抿着唇不发一言。   “皇帝不听话,哀家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让哀家死在他的清心殿前,这才肯罢休吗?!”白太后被逼急了,气急败坏道。   白国舅等人忙跪倒在地:“太后息怒……”   君越却不慌不忙提议道:“母后方才所言,倒是给了儿臣一个想法。自古贤德的帝王没有不孝顺的,即便皇兄再大逆不道,若是听闻母后出事,总不能仍旧置之不理吗?”   见太后的面色一愣,君越忙解释道:“母后听儿臣说完,这不过是个计策,并不会伤害母后凤体,天下苍生,唯一值得皇兄惦记的,便只剩母后一人了,毕竟血浓于水,您是皇兄的生母啊!”   “你倒是说说看。”太后追问道。   君越想了想,继续道:“是这样,皇兄不是听信那些老和尚胡言乱语吗?甚至还命钦天监卜算卦象,母后何不也来个相似的手法?鬼神之说,是最不可捉摸也无从查证的……”   ……   清心殿偏殿内,一阵阵冷香自龙榻前飘出,既不冷也不偏热,恰好是适宜养病的温度。   宫女们见大帝回来,便知他已去过了转经台,纷纷无声地行礼,却不敢妄言一句。大帝也并不在意,显然已成习惯。   他行至龙榻前,自纱幔的空隙里注视着熟睡的女人,这些日子为防她再毁己身,多数时候喂了药让她熟睡,醒来时若再闹便由她去闹,她多半也没了胡闹的气力,君执在一旁亲自候着,那些内侍也只管同太医蹲守在殿外。   相较于心病难除,容颜却易恢复,先前百里婧在君执脸上留下的血淋淋的抓伤,经由调理,已是瞧不见疤痕了。君执缓缓在龙榻前坐下,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那几道可怖的伤痕已淡去许多,再过不久应当可消除干净。   他的手许久不执剑,尤其是呆在盛京左相府时,更是终日休养足不出户,这一个月以来,因了转经筒,掌心竟起了厚厚的茧子,触在百里婧脸上,她因不舒服轻轻蹙起了眉头。   君执一笑,收回手,俯下身去,吻了吻她苍白的唇。   慢慢治,只要活着,一切都可慢慢医治,好歹,她还活着。他已收起戾气,虔诚求佛,不敢妄造杀孽,若世上真有神佛,当瞧得见他的诚心。   才吻过她的唇,百里婧忽然睁开了眼睛,君执以为她要同他说些什么,忙去扶她,哪知她身子一起,一句话也未说,便对着他的怀里吐了下去。   她对他已排斥到这种地步,连轻吻,都能让她恶心得吐出来,君执的心痛得很,一面为她轻拍着背安慰,一面回头唤:“传太医!”   她吐得天昏地暗、掏心掏肺的模样瞧得君执几欲崩溃,待她好不容易吐完,君执一摸,她的后背已被汗湿透了。   宫女们端了水来,为百里婧擦洗、漱口,又去催大帝:“陛下,您去沐浴更衣吧……”   被吐了一身,君执竟还能坐得住,接过宫女拧的湿帕子为她擦着汗和唇角,又让她喝了茶漱口,宫女们拿了干净衣衫来,君执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她换。   近来百里婧的日常起居多是君执亲历亲为,连这换衣之事,也做得十分熟练,君执才将百里婧的贴身衣服脱下,为她套上了新衣,手却在触及她光裸的肩头时微微一顿——   并非是她如雪如缎的肌肤让他起了旁的心思,而是他瞧见她的身子起了不一样的变化……他对她的身子这样熟,他记得她的左肩胛骨处有一颗朱砂痣,米粒大小,而往下五寸是一道三寸长被利器所刮出的疤痕,可这会儿肩胛骨处却开出了一朵隐隐约约的花,那朱砂痣便成了花芯一点红……看起来如同胎记。   前些日子并没有这变化,他时时在旁照料着,怎会出错?   君执起疑,用指尖轻抹那花儿,抹不去,确是自皮肉中长出来的,再仔细一瞧,那花儿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鹿桑花……   “陛下,太医来了!”   “陛下,太后娘娘在清心殿外等候,若陛下不肯相见,便问责陛下于太庙!”   “陛下……”   忽然一片混乱,君执的脑子也空了一空,黑沉沉的眸子盯着那朵若隐若现的鹿桑花,指尖用力,将松散的衣衫覆上她的肩头。   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贴着她的耳边问:“婧儿,出什么事了?”   百里婧吐过后觉得舒服了许多,神志半梦半醒,她身上收拾干净了,君执却被她吐了一身,脏得很,她往龙榻里缩,不让他碰,更是不懂他所问何事……   太医隔着纱幔为百里婧诊脉,一旁内侍们替君执换下脏了的袍子,见大帝沉默不语,有心急的内侍将听来的话转给大帝听:“陛下,奴才听外头太后娘娘的人说,陛下今日若不能给太后娘娘一个说法,太后便会以祖宗礼法问责陛下,首要一条,便是皇后娘娘人选当为白家出身……”   诊脉的太医忽然抬起头来,急急唤了一句:“陛下……娘、娘娘有孕了。” ☆、第275章 娘娘有孕   娘娘有孕了……   这一消息在清心殿暖阁内炸开,无论是方才还急急通传殿外事端的内侍,还是照拂百里婧起居的宫女们,立时噤声,皆垂首静候大帝的反应。   帝后虽尚未大婚,可这毕竟是大帝的第一个孩子,凡初为人父者,多少有些喜悦。然而,大帝并没有欣喜若狂,他的担忧写在面无表情的倾世姿容上,如同太医的欲言又止。   “孕多久了?”大帝望了一眼帐中的朦胧消瘦身影,问道。   “回陛下,娘娘有孕足一月。”太医如实答道。   足一月……那,便是那天夜里……   君执仍旧注视着龙榻上的女人,她未曾转身,还是面向里睡着,一丝反应也没有,仿佛这孩子跟她毫无关系。太医语气惊慌,又隔得那般近,他知晓她听见了,可她如今……   君执不愿往下想,也不能继续开口问。   收回看向龙榻的目光,君执率先朝暖阁外走去,太医在宫中待久了,见多了世面,知晓有些话大帝不肯让娘娘听见,便识时务地跟了上去。   待出了暖阁,君执终于无顾忌地问起:“以寡人同皇后的身子,腹中胎儿能否保住?若生下来,又能有几分康健?”   他二十五岁初得子,本已是不年轻了,应当越发龙颜大悦才是,可他太清楚他自己同她的现况,他连孩子的母亲尚且保不住,如何还能去想保住孩子?   太医不防大帝问得如此直击要害,垂首沉吟着答道:“这……陛下明鉴,老臣不敢妄言,娘娘身子太虚弱,加上一心自弃,何时康复都尚未可知,若是怀了龙子,恐怕……也会早夭。”   君执听罢,别开头去,望了一眼窗外,越发觉得春寒瑟瑟。他近来信了因果之说,因他前半生造杀孽太多,才换得今日困境,妻儿病弱,难保性命。   “……若不要这孩子,能否除得干净,不伤她的身子?”   太医等了许久,才等来到大帝开口,却让他十分为难,思索了一番才道:“胎儿与母本为一体,堕胎等同割肉失血,陛下……若执意不保胎儿,老臣只能尽力为娘娘调养……不敢欺瞒陛下。”   孩子生下来,她的身子会受不了,已经瘦成那个样子,飞一吹便能飘走,用什么去养护胎儿?更何况她恨他入骨,他的孩子,她又怎么肯要?   若不要孩子,亦会损伤她的身子……   进退两难,无路可走,唯一可恨的便是他,可恨他让她有孕,可恨他无法替她受苦。   听罢太医的话,君执沉默不语,显然正在思量,太医便只好耐心等着。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君执总算有些回过神来,那双寒波生烟般的黑眸盯着窗外:“外头怎么了?何人喧哗,扰了皇后清净?”   老太医咽了口唾沫,却是不敢答,这嘈杂声自他入殿为皇后娘娘诊脉时便已有了,奈何陛下方才六识尽失,竟全然不曾听见。   内侍忙应道:“启奏陛下,太后娘娘说倘若陛下不肯相见,便在殿外不走了,若陛下执意要……”   家事国事,诸事繁杂,扰得君执头痛欲裂,他几乎有些不能承受,谁说为帝王可君临天下为所欲为?   错了,为帝王最是难脱束缚。天下人仰首望着他、跟随着他,他若是全凭为天下人之心而活,怕是早已死去多时。   “太医,去备药吧,寡人要皇后活着,孩子留不得。若伤身难免,便寻最稳妥的法子……”君执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即便被束缚住手脚,仍旧杀伐决断,觅出最合时宜的法子。   太医未曾想大帝竟全然不顾外头太后娘娘的等候,仍旧一心念着那位皇后娘娘的安危。但就那位娘娘目前的身子骨来说,生子比滑胎凶险得多,大帝此举,着实考量周全。   “陛下,皇后娘娘孕足一月,此时滑胎最易清除干净,对身子损害也最小,老臣这便去备药……”太医不敢多耽搁,忙躬身退下。   “陛下,您换身衣服吧……”内侍见太医离去,这才轻言劝说道,“待会儿进去探望娘娘,也是要……”   君执这才发觉身上仍旧穿着脏了的便服,他望了一眼暖阁的门,着实有些不愿踏入。   “嗯,更衣吧。”君执收回目光,朝浴池的方向缓步走去,坊间称他弑父夺位,心狠手辣,如今他亲手杀子,再添一桩罪过,也不怕担了这些虚名。   沐浴更衣毕,君执出得浴池时,见有宫女在外等候,神色仓皇:“陛下……”   君执认识这是在百里婧跟前伺候的宫女,此前他已有太多经验,每每见了她们,皆有事发生,因此,不等那宫女道出何事,君执已大步奔了出去。   他闯进暖阁时的动静太大,一众宫女被吓了一跳,待瞧见是大帝,忙跪了下来:“陛下……”   出乎意料,暖阁内并未再生事端,也无血腥味道,君执的目光被龙榻内的情景摄住,有些不敢相信——   龙榻上摆了张小几,几面上放了珍馐数盘,有糕点有汤水有菜有肉,香气扑鼻而来,而那个病了数月消瘦不堪的女人,蓬头垢面地靠坐在小几前,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那些菜肴糕点,连他进来,也未曾抬头瞧上他一眼……   君执的步子定住,隔了好远看她。   一旁的宫女支支吾吾地解释道:“陛下,娘娘忽然说饿了,要用膳,奴婢们便让御膳房弄了膳食来,也不知娘娘能否……”   宫女们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自从百里婧住进这清心殿起,从未开口说饿说渴,才入宫的时候还好些,后来越发连话也不肯同任何人说上一句了。   方才,忽然自己开口要饭吃,不论她是饿了还是渴了,这种情形也着实让宫女们害怕,无论吃或不吃,总要得了大帝应允,她们才能遵命。   君执听罢宫女的话,神色未变,也未曾质问一句,那双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   “咳咳……”吃得有些急了,百里婧呛了一下,君执忙走上前去,在龙榻上坐下,大手轻拍着她的背:“慢些吃……”   他从前哄了她多少回,只盼她能吃些东西,可每每都要他强喂才肯吞,无论吃还是喝,君执已习惯她的不听话反着来,甚至已习惯她随手将一旁的碗碟都丢出去。   可他这会儿拍着她的背,百里婧却并没有抗拒躲开他。   “饿急了?”君执宽容地笑,并不问她为何有异常。百里婧的唇边粘着糕点的碎沫,君执用手替她摘掉,却没有将指尖的碎沫抖开,而是理所当然似的放进了嘴里。   一尝,君执便皱了眉,转头对外道:“这桂花糕太甜,皇后不爱吃甜腻的糕点。”   “是!奴婢记下了。”宫女们应下,又偷偷面面相觑。   陛下同娘娘一会儿水火不容,又是流血又是命在旦夕,这会儿怎的忽然变了个样,娘娘乖顺,陛下温柔?她们本就忐忑不定的心,着实受不住这冷热交替的煎熬。   越是安静,越只能听见细碎的咀嚼声,百里婧吃着吃着,破天荒肯抬头瞧君执一眼。   她瘦削得厉害,整张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大大的眼睛,她嘴里还含着吃食,两腮鼓鼓,那眼神看得君执心里一揪。   他想笑,又不知怎么笑,唇角弯起的弧度有些发苦,他未张口,发出的声音刻意低缓:“想要这个孩子?嗯?”   他问得太轻,真像当初“墨问”的温柔。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懂百里婧,那些人身在在何时何地都已不重要,在这西秦的国土之上、长安城的宫阙深深中,只剩面前这个男人才知晓她要什么。她没有说,他已知晓,一眼看穿她的反常来由。   百里婧不说话,也不再咀嚼食物,手里的糕点却握得更紧。   君执叹了口气,偏头看向那些内侍宫女,示意他们都下去。   直到偌大的暖阁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君执才伸手去握了百里婧的手,将她紧捏的糕点拿了下来,重新放回了盘中,他再问了一遍:“想要这孩子?”   很奇怪,他明明是个陌生人,长着一张全然陌生的美人脸,可他太明白她的任性和所思所想。   他明白她的爱恨皆至死方休,拼着要让他失去所有的心自毁,却在如此短的空当里忽然变了性子,开始知道以膳食进补身子,唯一的因由只能是太医的那句话……她有孕了。   “嗯?”见她不答,君执语音轻扬地追问了一声,手指撩拨起她额前的发,那自毁容貌所留下的伤疤若隐若现。他始终与她亲密靠近,无论她打开他,或是不理不睬。   听着他的询问,百里婧这回没有否认,也没有歇斯底里。   她的手抚上小腹,那些戾气和疯癫似乎都收敛了下来,往昔黑亮的眼眸对上君执的眼,光彩已散了大半,不复从前的明亮。   她只瞧了他一瞬,眸光又移开,手指微微收紧,像在做着十分艰难的抉择。   君执好似她腹中的蛊虫,胳膊圈住她的腰,手掌轻轻按住了她抚着小腹的那只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里,仍旧温柔地抚慰:“我知道你害怕、担忧,觉得此地陌生不是故国,也越发不肯信我。但,我君执以大秦的百余年基业起誓,我会爱你,也会爱我们的孩子。若有违誓约,让我不得好死,大秦河山尽落敌手……”   百里婧惊得抬头看他。作为帝王,最大的筹码和倚仗不过壮丽河山,他若以性命起誓,她不会在意,他便以江山起誓,只盼她能信他。   眼见百里婧目光闪烁,君执顺势再问:“若是没了这些顾虑,你还想要这个孩子吗?”   百里婧盯着他的眼睛,君执的黑眸笃定,毫无躲闪,她微微低了头,有泪瞬间滑落,她开口说了许久以来第一句话:“我……会是个好母亲……”   嗓音嘶哑,气血不足。   君执明白她这句话从何而来,他不拆穿她的痛楚委屈,只跟着答道:“嗯,我知道……我也会是个好父亲。”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成了两人沉船后的救命稻草,她想要抓住,他则趁着她想抓住的心,抓住她。哪怕他知晓她想要这孩子,绝非是为了他。   百里婧听了他的承诺,忽地乖顺地顺势偎进了他的臂弯:“可我遍身是毒,这孩子他……会活下来吗?”   多久了,没再得她主动依偎?君执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心中的百味,他合拢手臂,拥住她的身子,低头吻她的额角:“会,只要你活着,孩子就会活下来。他会健康,会漂亮,会乖,会像你……”   瞧瞧,他终究改不了这奸诈和满口谎言,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不择手段地利用自己的亲骨肉,他其实无法确定他们的孩子会健康,可他骗她会。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在知晓她想要孩子时,立刻做出这个决定,他始终是个高明的投机者。   “陛下,太医求见……”   怕打扰了帝后谈心,内侍在外低声禀报道,并不敢高声喧哗。   君执自然知晓太医求见所为何事,他不应声,让他们等。他自己也在等一个答复,这答复关系着他的所有身家性命。   君执等了许久,以为百里婧在他的怀中睡着了,却不想她忽然动了动,以比方才更亲密且万分依赖的姿势投进了他的怀中。   她的双臂拥住他的背,呼吸就在他的颈侧,吹拂得君执被春寒逼迫的冰冷身子暖融融的,她轻轻道:“陛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像你从前和现在所说的那样爱我吧,我也会给你我的一切,我会活着,我会陪你……”   这句话,让君执失了神。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等不到她答应他留下来,答应他活着陪他。在她濒死时,他求了她那么久,颜面尽失,几近崩溃,她无动于衷。如今,因了那个尚未成形的胎儿,她却妥协了所有,放弃了对他的恨意,放弃了她自己。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孩子。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句子是多少人的梦,也曾是他君执的梦。可他的妻承诺这一句时,她唤他“陛下”,而不是夫君,亦不是直呼其名。仿佛在她的眼里,他只是大秦的皇帝,她向他编织着拙劣的关于爱的梦。   君执心里微微发苦,想到她肯说话肯抱着他,又觉得身子渐渐回暖。爱和陪伴,他若不能两者皆得,便先得一样也是好的。   爱是长久之事,只要她活着,他总还有机会。他这一生,总是如此擅长分析利弊。   “谢谢你,婧儿。”君执很快给她回应,抱她在怀里,顺着她道,“朕都答应你,从前的那些话都作数,爱给你,人给你,要什么都给你。只要朕活着一日,便护着你和孩子一日……但我想让你知道,这个孩子虽是因意外而来,可他的来历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你的毒。那天晚上,你不记得我有多爱你……”   那天……晚上……   自从染了毒瘾,君执无法化解,便只能以情潮压制她对药物的渴望,毒瘾发作时的她,其实并不渴慕他的身子,她意识清醒,排斥与他交缠。   直至痛到极处意识混沌,她多数时候被动承受,任他给予,两人皆辛苦忍耐,无甚欢愉可言。   然而,每月总有那么一两日不一样。   自从那日因嫉妒发狂用暴力伤了她,她便再不肯对他说一句话,哪怕有情事,也多是做做便罢,他待情动,她却已乏了睡去,她只管自己解毒,不管他尽兴与否。   不过,无论百里婧多不情愿,他从来不肯放任她一人去睡,手臂为她做枕,身子为她暖着,让她一伸手便摸着他。   君执是幻想过,她会如同在东兴盛京时那般依赖她,身子柔软无力,攀附着他视作理所当然。然而,也不过想想罢了,未敢当真。   这一日夜里,他已合眼陪她睡着,却不妨一只温温热热的手摩挲了上来。   平日里她再想要再难受,也顶多碰触他的脸和脖子,让他知晓她的毒瘾犯了,那些难以言喻的地方她从不肯去碰,他知道她嫌恶他。   可这回不一样,她的手从他中衣的衣襟里摸进去……君执一个激灵,立时便醒了,轻哼了一声,手臂搂紧她的腰。   若是百里婧意识清醒,这手该要打住了,等他来主动给她。她总是如此猖狂,知晓他不会弃她不顾,她控着他的心,死死的。   可君执想错了,此番百里婧偏不打住,那纤纤的手指虽瘦削只剩骨头,却仍旧温热柔软,不消一会儿,他便情动不已。   “婧儿,身子不舒服?”灯火未亮,他只得轻声问,黑暗中仔细瞧着她的神色,却并无毒瘾发作时的喘息和涕泗横流。这些日子他对她的习性和毒瘾发作时的状态了解得透彻,今夜与往常不同。   然而,百里婧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去问去试探,她的腿脚伤未好透,尚有些不利索。可习过武的腰肢比寻常人更软,她轻而易举地弯下腰,柔软的唇瓣覆住了君执的唇,竟做了那主动之人。   君执一贯喜欢掌控,这般被她掌控的局面着实太少,这回却在她的手段里失了分寸,她以他曾经伺候过她的法子,对他做着同样的事。不过,与他相比,她虽青涩笨拙,却又厉害得多。   “婧儿!”君执一声低喝,她却仍旧没有止住,君执的神识几乎被她击垮,闭目后仰,浑身紧绷,痛楚异常。   然而,君执的性子哪里能惹,他已被她逼疯,逼得方寸大乱,不等百里婧再次吻上来,他已是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唇瓣……   一切都已失去了控制,他和她。   情事上,女人永远是弱者,哪怕她点的火再旺,烧起来时她也是最无力的那个。   经由一番如火的疼爱,百里婧不胜绵软地偎进君执怀里,咬着他的耳朵轻叹道:“君执,你最好看……”   这声音,软绵绵的,却真真切切,简直像穿肠毒药,不,简直就是君执的迷药!   他知晓她是“取次花丛”的毒发作了,因而什么都不记得。那些仇恨与欺骗,绝望与决绝,通通忘了个干净,天地间唯一记得的只有他君执最好看……   “小心肝儿,我太想你,天天都在想你……”君执情难自禁地道出动人情话,仿佛身上这女人是他失去已久的灵魂,她只在某些夜里忽然复活,来与他纵情一场。   那么多她,听话的,顽固的,执迷的,任性的,唯独只有这一个迷失的遗忘所有的她,最爱他。   所以,他也如此爱她,如此想她,不是敷衍的以情控制毒瘾,他只愿与她融化在一处,永生不分离。   那一夜有多长,君执不知,只知他将他的爱和欲一遍一遍地说给她听。   若爱着一个人,她不爱他,那便是苦恋,每一日苦涩多过甜蜜,对彼此皆是折磨。若爱一个人,她也爱他,那该是多完满的事。   第二日醒来,君执对着她清醒过来的眼神,这样无奈地想。   脸仍是这一张脸,身子也是这同一具身子,可他被折磨得久了,便越发地念着昨夜那个昙花一现的她。可惜,他知晓,她已忘记,昨夜的所有,她都已忘记。   “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就好了。”君执摸着她的头,感叹地笑道。   她躺在那,面无表情,望着床顶,似乎并不在乎他的赞美和嫌弃,她像被抽空了灵魂,张了张口,说了一句君执听不大真切的话:“每一次这样醒来,我都觉得自己像是碧波阁里的妓子……”   “陛下,祭祀大典不能误了时辰,您该起了。”内侍却恰在此时出声提醒道。   “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祭祀大典上,以为只需求助祖先庇佑,便能保她身子康复。他没去来得及深究她说了什么,再问,她已不肯再说。   “你这种人,也信祖宗庇佑吗?”   “你这种人,要什么没有?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待他换好了祭祀的礼服,临行前,她一连问了他两个问题,他都耐心作答。他甚至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错,是什么让她忽然起了自戕的念头,为何会在与他恩爱缠绵的第二日,竟自毁身子以死相迫。   那夜疯狂,两人不知有过多少回,他既怕她有孕,又担心再喂她药物,会与她自身所中之毒冲突,便犹豫着没喂她。待她自毁身子将死之时,他哪儿还有心思去想她是否会有孕?与她的性命相比,那些皆可抛诸脑后。   瞧瞧他作为大秦的皇帝,对这天道有多束手无策吧。他刻意去求的爱,鲜少能得到,他的妻一意孤行地要离他而去。而他无意种下的果,那个可怜的因爱而来的胎儿,却换得她此时的妥协求生,肯留下陪他,肯为他生下孩子……   “多谢陛下爱我……”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耳畔响起,将君执的思绪自那夜拉回来,低头望着怀中的女人。   她仍是叫他“陛下”,她其实并不在意他爱她多少,也不在意这个孩子因多少的爱而来,她必定有她自己的打算。君执不拆穿她。   “乖,还饿吗?饭菜有些凉了,让御膳房重做。”君执看着小几上摆着的几盘糕点珍馐,耐着性子哄道。   “陛下陪我吃吗?”她仰头看着他,眼中带笑,声音虽哑却也并不十分难听。   君执就这么望着她,帝王的威仪在她的面前早已一丝不剩,他以那只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脸,点头:“好,朕陪你吃。”   百里婧笑起来,原本倾国倾城的面容即便枯萎,一笑也足够让人心神荡漾,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做妖妃,竟抬起头主动吻了吻君执的下巴。那消瘦不堪的身子贴着君执的胸口,出声仍是感激他:“陛下对我真好。”   君执恍惚地随着她的赞美扬起唇角,这一句一个“陛下”,叫得他心头发紧,可他的手臂仍旧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天知晓,她只要肯说话便是好的,哪怕叫他畜生禽兽,他也都能坦然受之。   外间的内侍宫女太医纷纷等得心焦,生怕再出什么乱子,却不知帝后在龙榻上相依偎,恐怕无人能预料到有此逆转。   从方才起,百里婧便只披着件外衫,好在暖阁并不冷,可她一动,肩头的衣衫却滑落,君执为她重新披上:“冷吗?”   当君执修长的手指轻触她的肩胛骨时,才想起了那朵被他遗忘的鹿桑花,他的黑眸不由地又是一缩……   鹿桑花是白家的族徽,然最古老的有关鹿桑花的传说却起源于“苍狼白鹿”的结合。   相传,“苍狼白鹿”西州大地上最古老的祖先,甚至先于大秦这个国家出现。百余年前,两家分晋,大秦与东兴并立,古老的“苍狼白鹿”成了大秦皇族的图腾,“苍狼”象征着皇帝,而“白鹿”则象征着皇后。   百余年来,在大秦的皇族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苍狼”世袭,由皇族中最雄才伟略者当之,“白鹿”却难求,身负鹿桑花者,命定为后。   ------题外话------   咳,一百万字了,不造说什么,谢谢还在等我的亲们,结局走起…… ☆、第276章 天命白鹿   君执满腹疑窦,虽说他身为大秦皇帝,也认定他的妻为他的皇后,可这毕竟是他一厢情愿执意为之,群臣百姓并不接受,只因百余年来,“白鹿”皆出自大秦豪族荥阳白家,她身上这鹿桑花纹从何而来?   君执已知晓他的妻非东兴司徒皇后同景元帝亲生,她亲情泯灭,家国凋零,又经由诸多欺骗,才会坠入如此自弃境地。那么,她所不为人知的身世会是如何?   君执垂眸,凝神望着怀中人那张脸……   自去年三月,大婚当日,揭开盖头的那一刻第一次瞧见她,他便觉得有一丝熟悉之感,可这丝熟悉却又那么微弱,让他想要抓却抓不住。   如今,他对她的所有都已摸了个透彻,面容自然更为熟悉,反而越发不容易去想起,为何初见时有异样的久别重逢之感。   心事如海,却不能因怀中人已活过来,而一一追问清楚,君执如何不明白,这鹿桑花忽然出现在她的肩胛骨上,他的妻根本不曾察觉,她又怎么可能回答得了他?连她如今想要做什么,他也一无所知,但终归不可能是为了他。   若换做从前,他会意有不平,如今被折磨了这些时日,她肯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说话,他已十分知足。   君执想得太入神,忽然唇上一热,他回过神来,发现他的妻正仰着头吻他。   他太久没得她主动拥抱,更别提主动亲吻,这一会儿工夫接二连三地投怀送抱,送上她的唇舌任君采撷……   她被他给调教的好,亲吻的时候主动送上香舌,君执毫无芥蒂地轻柔回应,像是全然不知她热情的缘由。末了,以额抵着她的额,略喘息着笑问:“谁准你一亲嘴儿就伸舌头了?”   “陛下不喜欢?方才陛下想得太入神,都不理我了。”百里婧的眼神略略不安,勾着他的劲儿却全然有增无减,眼神越无辜,越是可怜楚楚。从前,她甚少可怜楚楚,更别提做这等卑微姿态。   “不,朕……恨不得吞下去,嚼着吃掉……”君执一声笑,一丝不满也没有外露,他照样说着他的情话,告诉她,他的爱意和坏心思。   百里婧弯起唇角,伸长手臂环住了君执的脖子,她太虚弱,坐不了多久,絮絮叨叨地问:“陛下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君执听罢,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孩子是男是女,而是老太医方才的话,孩子留还是不留。   当然,他不会告诉他的妻他有多担忧,略略思量便答复她:“你生下的,若是男孩,朕便喜欢男孩,若是女孩,朕便喜欢女孩。你若是生了男孩,想要女孩,朕就努力些,早日生下一个……不过,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朕最爱的,是他们的娘,是你……”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惯常说着甜言蜜语,告诉她,她有多重要。   百里婧低头一笑:“但愿陛下记得方才所说的话……”   不等君执再哄她,她已倦了,眼睛慢慢地合上,却第一次管起来外头的闲事:“陛下,外面吵得很,头疼……”   她从何时起,知晓自己拿捏着他的所有?指使着西秦大帝为她驱逐嘈杂,她必是千古第一人。   “乖,躺下睡会儿,朕去瞧瞧。”君执扶着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手掠过她的小腹时,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情,他的第一个孩子,在他最爱的人腹中,他辗转半生,还能有这等福气,也算是佛祖仁慈了吧?   “陛下……”见君执要起身,百里婧匆忙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瘦削,那双凹陷下去的眼睛带着恳求:“别让我等太久,夜里要来陪我……”   她忽然变得如此害怕失去他,无论这害怕是真是假,是计策还是哄弄,君执都当成真的。他俯下身去吻她的眼睛,所有的耐心都倾注在她一人身上:“朕去去就来,御厨已去准备晚膳了,朕回来陪你用膳,先养养精气神儿,待天暖和些,朕陪你出去走走,恩?”   “嗯。”百里婧闭了闭眼,算是颔首,毫不回避他注视的黑眸,坦荡得像忽然失了忆,前尘往事都已忘了个干净,只记得怜取眼前人。   清心殿外的确嘈杂,君执怕吵着她,忙走了出去。那老太医正等在暖阁门外,见君执出来,忙俯身道:“陛下,滑胎的药已备下了,是不是即刻让人去熬药?”   君执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瞧老太医一眼,丢下一句话,便朝外走去:“换成保胎药,无论你用什么法子,朕不准这个孩子有半分闪失,朕要他平安地生下来。”   帝王之心难测,才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又改了主意,那老太医以为听错了,捧着药跟上大帝的步伐,弓着身子道:“陛下,娘娘身子弱,连进食都不肯,如何能保母子平安?陛下三思啊!”   君执正嫌太医啰嗦,孔雀不知何时出现在角落里,也不顾旁人的眼光,走到君执跟前,低声禀报道:“陛下,义父……已至长安,只是宫阙深深,他老人家不便露面。”   孔雀说话时,视线瞥向了清心殿外,君执明白了孔雀所言的不便露面的意思。   “带神医来清心殿,朕晚些时候来见他。”君执迈出门槛去,又顿住,回头道:“朕的皇后有了身孕,你知会神医一声,朕要这个孩子,非要不可。”   听罢这个消息,孔雀猛地抬起头来,想要说话,可大帝已走出了几步远,置身阳光之下,她身为暗卫,自然不可跟上去。大帝吩咐她转达神医的那几句话,就像是对着自家的长辈撒娇,他要如何如何。那位娘娘自己的命尚且只剩半条,如今再孕育了一个孩子,究竟是折磨她,还是折磨大帝?   然而,无论是在大帝面前,还是在她义父面前,她没有资格插上话,大帝与她的义父更亲近,算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外人。   清心殿外,太后一行人已等了多时,虽然太后坐于肩舆之上,以华盖遮挡日头,可呆久了不见陛下出来,她心里头的火气越发地大了。   越气,越是冷笑不止:“皇帝真是孝顺哪,见哀家来了,连个面儿都不露。那‘皇后’也真真贤良淑德,哀家来看她,她闷声不响地躲着,是打算躲一辈子啊还是怎么着?露儿,你替哀家进去问问,哀家若是死在这清心殿外头,皇帝和那位皇后,是不是也不管不顾啊!”   黑甲军听从君命,寸步不让地守着,却到底不敢以兵刃对着大帝的生母皇太后,见皇太后冷嘲热讽,他们也只管目不斜视地听,木头似的恪守本分。   “皇姑母,露儿可不敢,侍卫统领袁大人可在那儿挡着呢!袁大人连您的凤驾都敢拦,我又算得了什么?”白露着一身鹅黄的宫装,站在太后的肩舆旁,居高临下地望着前方。   作为御前侍卫统领的袁出,正跪在那儿,身形比众人都矮了大半截,却仍旧没有吩咐黑甲军退让开。   太后跟前的红人曹安康冷哼着啐道:“太后老人家责罚,袁统领似乎心有不满啊?连陛下见了太后老祖宗都要问礼,你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居然敢不跪,难怪太后老人家发怒!好生跪着吧!”   曹安康阴阳怪气的嘲讽挖苦,无非是来报上一次被袁出恐吓的仇。袁出跪在那儿,脊背挺直,即便身形更低,却并没有一丝颓唐和软弱。他几次想挥剑将这阉奴的舌头割下来,却忍了再忍,等着陛下来。   太后是长安宫阙里最有权势的女人,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毫毛,他们这些奴才,不过是替主子守城,可以折辱尊严,可以献出膝盖,却绝不能放下手中的刀剑。   袁出跪着,不言不语,任他们如何辱骂,他只是无动于衷。   双方僵持了许久,太后已没了耐心,当下便要折返慈宁宫:“罢了,罢了,皇帝翅膀长硬了,连母亲都不肯见了,哀家也不强求皇帝多孝顺,明日哀家便去太庙问问先祖皇帝……”   她身为白家太后的尊严不允许她继续等下去,她要问责皇帝于太庙,便只等着回头去集结那帮老臣。   “皇姑母,您不可半途而废啊!”白露见太后要走,忙拦住她,解释道:“皇姑母,您想啊,大表兄什么性子,一贯是这个脾气,若是您现在就折返,让大表兄觉得您如此好打发,下一次再有个什么事儿,他定是更不会放在眼里了。皇姑母必得让大表兄知晓,有些事是不可商量的……”   见太后的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白露吓得忙低下头去,小声嗫嚅道:“皇姑母,露儿也只是说说而已,不敢让皇姑母为难。”   太后专断惯了,自然是不喜欢旁人在她的身边指指点点,然而白露所言不无道理,她同皇帝之间的母子关系不好,若是今日治不了皇帝,他日必是被皇帝踩在脚下。她是母亲,是太后,皇帝所该做的,应当是高高捧起他的母亲,而不是极力打压。今日来清心殿,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太后的威仪。   思及此,太后抬了抬手:“哀家继续等,皇帝今日不出来,哀家便在此过夜。”   听罢太后的话,白露暗暗舒了口气,来清心殿闹事,本是二王爷君越出的主意,可君越毕竟是大帝的兄弟,在这场立后风波中,他不宜插手太多,显得越俎代庖大逆不道,因此便吩咐了白露务必稳住太后,不弄出个结果来,绝不能退回去。   本以为皇帝会一直躲在清心殿内,不肯见他们,谁料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皇帝竟踱步走出清心殿,跟在他身后的,是太医院的刘太医。   “皇姑母,看样子那个女人身子的确不大好,三天两头地便召太医来问诊。”白露瞧一眼走近的刘太医,压低声音对太后道。   太后神色桀骜,容不得任何人在她的面前多嘴多舌,听得白露说这句,她的眼眸扫过去,眸中有诸多不满:“谨言慎行,不可在背后论皇帝的是非,哀家没有教过你吗!”   白露又被骂,不敢再吭声。   等到君执走近,随太后一同前来的曹安康等人都纷纷跪下行礼,太后却仍旧倚靠在肩舆之上,等着皇帝先开口。   君执没有过问太后等人来所为何事,像是完全不知太后的心思似的,脸上浮起些许笑意,问候道:“母后,您今儿的心情似乎不错,竟会来清心殿。”   太后冷嘲的时机到了,她面若寒霜地哼道:“还不是皇帝日理万机,又无心朝政,哀家在朝堂上见不着你,也不见皇帝去慈宁宫坐坐,哀家自然该来瞧瞧皇帝了。”   “怕是不只如此吧?”君执提出疑问,那美不胜收的俊容竟无霜雪,看得太后和白露等人十分费解,太后正待将此行目的说出,不能在皇帝面前问责于皇帝,便先从那个民间来的贱胚子下手!   “那位皇后娘娘……”   “母后果真是为了她而来……”   太后方才起了个头,君执便打断了他,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皇帝也知道?”太后的面色一沉,等着皇帝自己拆自己的台,如何将那女子数月不见踪迹解释清楚。   “母后虽贵为太后,却也是第一次当祖母,为了这喜事而来,自然是人之常情,儿子不孝,让母后费心了。”君执忽然道出这一句,惊得白露同太后双双瞪向他。   “你是说,那位‘皇后娘娘’有孕了?!”太后惊诧地问道,她这反应倒是君执喜闻乐见的。   君执继续装傻,剑眉一挑:“害喜得厉害,下不了榻,这不,太医三天两头地过来看脉,母后是过来人,应知晓她不好受,儿子初为人父,着实有些乱了头绪。”   君执说话时,和缓极了,面上不见风霜凛冽,仿佛一颗心皆在他的子嗣之上。   “皇帝,即便那女子有了你的骨肉,可她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即便诞下了龙子,也难以抵住百姓的悠悠之口……白家女为后,大秦百余年的规矩,祖宗的礼法,你怎能抛诸脑后?”太后是个聪明人,知晓这些话若是此时不说,日后再没机会说了,她今日必须同皇帝摊牌。   “哀家此来,是为了昨夜的梦和今晨的卜算。哀家昨夜梦见你祖父高祖皇帝和你父皇,他们十分担忧社稷,怕你一意孤行会毁了大秦的百年基业。哀家噩梦中醒来,便去太庙祭拜,让钦天监卜算了一卦,卦象中说,清心殿内那女子乃是惑星转世,有她在宫中一日,大秦将不安一日。哀家念着近日皇帝种种作为,更是忧从中来,总而言之,哀家听从你祖父和你父皇的意思,断不能容那女人再惑乱后宫迷惑皇帝!哪怕她有了皇帝的子嗣,也不过是她迷惑人心的手段罢了!”太后从肩舆上走下来,站立在君执跟前,一字一句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袁出是侍卫统领,即便大帝来了,也不可能舍了太后,先顾及到他。他仍旧跪在原地,与曹安康等人一同匍匐,眼神只敢望着地下。   袁出想的是,太后恐怕要无功而返了,大帝在那位娘娘身上花的心思,用尽江河湖海的水也道不清。可太后第一次这般开诚布公地道尽那位娘娘的身份和迷惑君心,若大帝没有十足的理由,怕是无法服众。   “太后可知,苍狼白鹿的含义?”   在太后的质问同白露等人的静候之中,大帝忽然开口,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疑问。   “苍狼就是朕,朕是天子,是大秦的皇帝,那么,白鹿又该如何找寻呢?”   太后茫然地眯起眼睛,盯着君执,想要弄清他想做什么想问什么。然而,她什么也没看清,似乎皇帝的确只是一问罢了。   “白鹿是个传说,身负鹿桑花者,命定为后。我白家的族徽便是鹿桑花,唯有我白家的女儿可做得大秦的皇后。百余年来祖制如此,哀家便是佐证!”太后似乎又找着了合适的理由,桀骜地扬起了下巴,回答了君执的疑问。   大约想彻底堵住君执的话,太后看着他道:“其实,白鹿不只是苍狼的妻子,更应当是苍狼孩子的母亲。哀家为白鹿,生下了皇帝你,继任了下一任苍狼,成为大秦的皇帝,这是一个血脉相传的过程,并不是随便哪儿来的民女,带着她们下贱的血统,便可成为白鹿。皇帝,你明白吗?”   太后本是刻薄地指桑骂槐,以血统来论成败,君执却忽然理顺了,喃喃自语:“白鹿更应当是苍狼孩子的母亲……难怪……”   难怪那一朵开得恰到好处的鹿桑花,是在她有孕之后才渐渐显现出来……   “皇帝应立刻下旨,让那女子搬出清心殿,孩子有便有了,生下来也无所谓,但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子嗣,都无法继承下一任苍狼,她还不配。”太后见君执面色犹疑,仿佛被她的言语所动,便趁热要求道。   谁料皇帝忽然笑了,反问她:“身负鹿桑花者,命定为后,若是有人自一出生便带着鹿桑花,那标记并非族徽,并非刺绣纹身,而是与生俱来的胎记,那么,母后觉得,她是朕的天命白鹿吗?”   “这……”太后走入了君执的圈套,被自个儿先前的话堵住。   然而一瞬过后,太后便清醒过来,笑得轻蔑极了:“若果真依皇帝所言,那人的确该是天命白鹿。只是可惜了,几百年间,唯有晏氏女曾有过鹿桑花胎记,那还是在古晋王时候,如今,晏氏早已灭族,哪儿来的胎记?” ☆、第277章 暗通款曲   “晏氏女?”君执眉头蹙起,一重疑问解开,另一重又接踵而来。   “皇帝为何有此一问?”太后回答完君执的问,却瞬间警惕起来,那威仪万千的面容仍旧带着高高在上。   “母后想起了什么?有什么不可对朕说的?”君执的眼神何其毒辣,惯常读懂人心,即便是他的生母,他也不会漏掉她眼底的些许慌乱。所有疑问堆积在一处,只差一个小小的机关去触动它,推倒壁垒,让掩埋在岁月里的那些秘密重见天日。   太后毕竟不是一般的女人,即便面对这个对九州天下来说最可怕的皇帝,她依旧挺直胸膛,桀骜地扬起下巴,冷笑道:“在哀家的眼里,在大秦百余年的祖制之中,只有露儿配做皇帝你的白鹿,这就是祖宗定下的礼法。皇帝你为那个女人迎金身佛像入长安宫阙,大兴土木建造寺庙,甚至在深宫之中筑起了转经台,这种种作为,劳民伤财,迟早要断送了我大秦的江山社稷!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你一错再错!”   白露听到太后念起她的名字,她偷偷地抬眼瞥了瞥君执,在尚未触及他的眼神时,便已瑟缩地低下头去。她可以在太后面前蛊惑,可以跟着君越出谋划策,可她到底心虚,不敢去瞧这个可怕的男人。   君执对太后所言,并不否认,他难得笑,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偏偏有一颗最沉黑的心,他对着太后笑道:“朕敬重太后是朕的母亲,这些断送江山社稷的话,只当是母子之间闲话家常,听一听便罢,不予追究。无论史官如何记载,朕是昏庸或是无能,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孩子的母亲,若是有人敢动,敢让她和腹中孩儿受到一丝伤害,朕不会管那个人是谁,定让他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的声音辽远,像是悬在众人头上的一把寒剑,还未触及人身,剑气已侵入骨子里。白露的身子一颤,跪着的曹安康也打了个寒颤,身子不由地伏得更低,头深深地压下去,动也动不了。   大帝是笑着的,可他笑比不笑更可怕,他第一次明白地警告所有人,包括他的生母皇太后,告诉他们清心殿那个女人是动不得的,他不再拿薄延当幌子,他是大秦的皇帝,他要那个女人为他生孩子。   太后并非绣花枕头,凭她在乾化皇帝时断送了多少妃子同皇子的性命,只留下她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嫔妃所出的不中用的公主,便可见一斑。她此生若是有什么不可掌控的东西,那便是她这个皇帝儿子。   听罢皇帝的警告,太后倒没有一丝身为人母的心酸同苦闷,她的心口只有恼恨一重重地涌上来,几乎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皇帝……”   半晌过后,太后才幽幽地唤出了声,冷笑道:“哀家也说过了,生下来便生下来,皇帝多几个子嗣也是好事。只是,无论皇帝如何执拗一意孤行,在哀家的眼里,唯有白家的女儿才可做得白鹿,才可让天下百姓信服。哀家言尽于此,皇帝好自为之。”   即便是被威胁,皇太后到底是皇太后,没有被激得落在下风,她话中有话,仍旧坚持着初衷。   “陛下……”   皇帝同太后的争执尚未结束之时,清心殿内匆匆跑出来一个宫女,弱弱地唤了一声,身子却跪下去,有些忐忑不安。   君执如今的神经绷得很紧,朝堂社稷之上,他可运筹帷幄布局谋划,却只在一人身上听不得风吹草动。他不再理会太后如此气势汹汹明里暗里地警告,折身去问:“皇后怎么了?”   “吐……又吐了……”那宫女声音低低地答道,“大约是许久没吃东西,方才吃的全都吐了……”   君执的脚步立马折回清心殿,余光一瞥,见老太医还跪着不敢动,扬声道:“太医,还不快随朕进去瞧瞧!”   那刘太医身子本就颤巍巍的,方才目睹大帝同太后的争执,已是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听罢大帝的催促,忙爬将起来,对着面沉如水的太后行了个礼,又拖着老态的身子去追大帝迈得极快极大的步子。   老太医的手在额角抹了一把汗,兀自懵懵愣愣地想,也难怪太后会恼怒,民间有一句话说得极好,娶了媳妇忘了娘,更别提那位皇后已有了身孕。   大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清心殿的门槛之内,母子数月未曾谋面,半柱香的工夫便草草结束争执。白露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太后身侧不敢出声,曹安康也仍旧跪着,怕太后随时会发火。   “都起来吧,回宫。”   出乎意料,太后竟不愠不怒,语气极为平常地开口道。   “可是,皇姑母,难道就让那个女人生下大表兄的子嗣吗?那我……”白露不甘心地问道,被太后的眼眸一扫,她忙又住了口。   曹安康得了太后的旨意,忙不迭地爬起来,一只手抬起,扶着太后上了肩舆。   “太后娘娘起驾回宫!”曹安康尖声唱道,几个太监抬起肩舆,平平稳稳地朝慈宁宫的方向去。   侍卫统领袁出跪地,待太后一行走出稍远,他才缓缓地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太后娘娘带着兴师问罪的姿态而来,在清心殿前闹了足有两个时辰,这般强势不可撼动的女人,绝无可能如此轻易便肯离去。   若是太后如此容易对付,白家又怎会逼得大帝避开长安三年之久,在东兴盛京的偏院内隐姓埋名?   袁出跟随大帝多年,若没有去年四月东兴盛京护城河畔万箭穿心的箭阵,他兴许会一直伴在大帝身旁,也能多明白些大帝同那位婧公主的纠葛。   太后的肩舆临近慈宁宫,一直沉默的白露还是终于忍不住出声道:“皇姑母,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就让那个女人得逞了?您可不能丢下露儿不管……”   她说完,掩面悲泣。   太后锐利的眼眸扫过去,喝道:“哭什么?没出息!”   听太后的语气,这怒意是尚未平息的,恐怕并非是为了她这么简单,白露忙抬起头来,试探着问道:“皇姑母的意思是……”   太后森冷地哼了一声,那双威仪冷漠的眸子看向远方,她是长安宫阙里最尊贵的女人,决不允许有人撼动她的地位,嘲讽般笑道:“露儿,你还没有做过母亲,不会明白,要对付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比对付什么都没有的女人,要容易得多。生下皇帝的子嗣也好,哀家等着那一日。”   “皇姑母英名!”白露听罢,豁然开朗,一切顾虑都消失了,原来,皇姑母并非是放弃对付那位“皇后娘娘”,而是要在那位皇后娘娘最虚弱的时候下手。一个女人最大的破绽,只会是她的孩子。   “行了,吵得哀家头疼,你先回去吧,哀家回宫歇着,不必跟来了。”太后显然也在同皇帝的对峙中伤了精神气儿,皇帝对着母亲也能发出警告,母子俩早已撕破了脸,不过是维系着表面的平静,寻找一个对付对方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是,白露知道了,皇姑母好好保重身子。”白露忙应下,目送皇太后一行往慈宁宫去。   然而,在得了太后的旨意后,白露虽出了宫,却没有立刻回国公府。马车缓缓而行,载着她到了一处华贵的府邸,簇新的匾额上写着几个金字——“承王府”。   只看这金灿灿的匾额,便能猜着这府邸主人的身份。   整个大秦,经由乾化皇帝同如今的大帝两代朝政更迭,只剩下几位老王爷远在封地养老,长安城中的王爷,唯有大帝的胞弟君越,他二十岁出宫建府,受封“承亲王”,至今已有三载。   显然,白露对这承亲王府十分熟悉,也不用侍卫丫头领着,她径直朝后花园走去。   长安的二月天,随时能再飘下一阵雪来,仍旧冷得很,白露才转过了一棵半矮的松树,便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啊!”白露不自觉大叫了一声,嘴却立即被人捂住,那人在她耳边叹道:“多少次了,还是叫?让人听见闯进来,可不好看……”   听见熟悉的声音,闻着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白露的心松了下来,人却恼了,一把拉开了捂着她嘴的那只手,愤然转过身来,挑高眉头道:“我偏要叫,叫人看见便罢了,我死了,你也是要死的,大不了一起死!”   被他瞪着的男人眉目间同大秦皇帝有五分相似,只是气势上不如大帝般不怒自威不可侵犯。他的眼睛生得像皇太后,却没有太后的锐利,在他强势的母后同可怕的皇兄面前,太过平淡无奇。   听罢白露的话,他皱眉道:“何苦来的?死不死的挂在嘴边,谁又惹了你?”   “君越,你少在这里装糊涂,今日在皇姑母面前那么凶我,什么意思!我再也不想去清心殿了!我看到他就……”白露将脸一绷,整个人又是恼又是恨。   君越的脸色也没有比她好看多少,他太清楚她在怕什么,上前温柔地搂了白露的腰,带着她去亭子里,边走边道:“我明白,他回来了,安安好好地回来了,你确定那日他喝下了药?”   “当然!我是亲眼瞧着他喝下去的!”白露心口忐忑,不安地回想道:“但是……那个药喝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怎么会安然无恙地回来,还带了个女人一同回宫,说什么要立她为后?早知如此,我当初真不该听你的话,去给他下药,那时候他好歹还有点喜欢我,说不定我这会儿已经是大秦的皇后了!用不着这般担惊受怕……”   后花园中萧瑟,站在亭子的高处尤其冷得很,朝远处望去,却只望见王府高高的院墙,瞧不见院墙外头有什么,君越听罢白露的抱怨,心下不快,唇边挤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来:“我同皇后之位,让你二选一,你选什么?”   “当然是皇后之位!祖父、父亲还有姑母都说了,我要是做不成白鹿,白家便没有指望了!”白露年纪尚小,着一身鹅黄的宫装,整张脸上还写着些许稚气,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皇后之位,视线扫向远方,拧紧了手中的帕子,叹气道:“我大哥为了白家,至今生死未卜,不知他在南边儿怎么样了。白家已经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我不能选你。”   这番话,竟让君越无法反驳,他脸色森寒地撩起衣袍,矮身坐在了石凳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沉默着把玩杯盏,半晌才道:“白湛不知所踪,你二哥又是个病秧子,整日价地不是喝药,便是摆弄他那些药草,半点用处也没有。二舅舅同外祖父难道没有想过,光靠你一个女子,能成什么大事?你如今已十七了,再过一年,难不成还不嫁人?像那个孟辉京一般考状元当谏议大夫吗?你瞧瞧她如今谁还敢娶?”   白露望着他的背影,听着他轻飘飘的话语,陡然探出手去,夺了他手里的杯盏,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见君越转头看她,她桀骜地笑了:“我要当皇后,这是我自小的愿望,也是白家的愿望。我和孟辉京不同,她做她的女官,是臣,我当我的皇后,是君,我不像她,有治国的才能,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但有一点我们应当是一样的,孟辉京可以为了孟家年过二十而不嫁,我也可以为了白家不择手段,哪怕是为此放弃我喜欢的人。”   作为她口中被放弃的那个人,君越自嘲一笑:“白家大小姐果然矢志不渝。”   白露瞅着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与在太后面前的怯弱全然不同,柔弱姿态散去,只剩一片漠然,她看着君越像看一尊佛像,对他说着心中所想:“我是要做皇后,要做白鹿,这是我的愿望,不可更改。但是,有一点我想让二表兄你知道,我不过是想做皇后罢了,无论龙椅上坐的那个人是谁都好……”   君越的视线与她对上,他看清了她眼里迸射出的光芒和渴望。他的确比不上君执雄才伟略众望所归,可他也并不笨,她几次三番暗示过,只要他做了皇帝,她一样会做他的皇后。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出路。   “我明白。要不然你以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谁?”君越伸出手,将白露拽坐到腿上,拥着她,叹气道:“别生气了,你同孟辉京的路不同,咱们的路却是一样的,那两个人占了咱们的位子,咱们齐心协力将他们拽下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恩?”   白露听罢君越的许诺,身子一软,顺势偎进他怀里,伸手在他的唇上点了点,又是嗔又是无奈道:“幸而二表兄你同那个人不是双胞胎,若是,一瞧见你,我这胆子恐怕都要吓破了。对了,清心殿那个野女人有了身孕,如今我倒不担心她生下个什么来,只想去瞧一瞧她长得什么模样。自从她住进了清心殿,这几个月,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到底她有什么能耐能让那个人看上?无论是做戏,还是真的,那个人挑上她,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吧?”   君越点头,握住她的手指,按在唇边吻了吻,赞同道:“恐怕不只是你,整个大秦上至太后阁老,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想瞧一瞧那位娘娘是何许人也。别担心,她再丑再美,总是要出来见人的……不过,她再美若天仙,在我的眼里,也抵不过露儿一根手指头,终归还是个丑女人……”   白露听罢他的恭维很是受用,咯咯地笑着,水汪汪的眼睛娇媚极了,对君越嗔道:“你的嘴儿再甜,这风口浪尖上,我也陪不了你多久,我要回去了……”   “别急,再让我抱会儿……”君越不肯放手。   忽地有一阵脚步声匆匆地跑来,荥阳白家为武学世家,白露同君越的功夫都不弱,听见远远的响动,两人慌忙松开彼此,白露理了理头发同衣衫,不动声色地站好。   来人终于转过了树丛,站在亭子下方,脸上写满了慌张,是跟在白露身旁的侍卫白许方,仰头对君越同白露道:“王爷,大小姐,国舅爷交代,让您二位快些去国舅府,说是有大公子的消息了!”   “大哥?!”白露惊愕地叫出声,什么都顾不得了,提起裙摆匆匆地下着亭子的台阶,急问那个侍卫白许方:“是不是我大哥回来了?!”   ……   此时,清心殿内,被君越同白露称作“丑女人”的百里婧刚吐完,人还没有缓过来,腹中一阵一阵的恶心。   一个遍身是毒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想要生下孩子,除了忍受寻常女子十月怀胎的辛苦之外,更会遭受千百倍的痛楚折磨,并不会因为她改变了求死的心境,怀胎的时候便会更容易。   太医开了方子抓了药,宫女熬好了送来,百里婧喝下,才觉稍稍舒服了些。君执寸步未离地守着她,见她面色苍白,神色恍惚,不知是否毒又发作了。她这副有了身孕的身子,若是毒瘾发作,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婧儿……”君执坐在龙榻上,俯身贴近她的脸,柔声唤道。   百里婧微微睁开眼,见是他,手自枕上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贴在了她自己的脸上。她没有发脾气说不要生孩子,也没有任性地怪他让她受苦,像是知晓他是她的依靠,她不肯放了他,握住他的一只手才能安心。   那些宫女见状,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帝后的矛盾轻飘飘地就解了,皇后竟不闹不吵,乖乖地同陛下讲和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帝后的温情脉脉竟不像是一日可成的,皇后应当自己也没有发觉。   所有的变故,君执最清楚,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百里婧握住的手,轻轻地拨弄着她额前的乱发,勾到耳后别住,又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头越发低下去,薄唇在她的脸上、耳际印下柔和爱怜的吻,叹道:“乖,睡吧,朕在这儿。”转头又对身后的人道:“都下去吧。”   最可怕的大秦皇帝因了对皇后的柔情,那声命令也格外让人心折,宫女们自然不敢有异议,又退了出去,皇后的性子竟是容不得有旁人在场烦扰。   清心殿内暖和,有了孕的身子格外怕热,百里婧的双手都未曾放入被中,她也没有合眼去睡,而是仰视着面前一身黑色常服的男人,说了一句君执始料未及的话:“……江南的糖水青梅,我想吃。”   听罢这句话,君执险些懵了,她第一次开口要吃的,他几乎错以为躺在这儿的人,是薄延家的那只九命猫。   江南的糖水青梅啊……   “有,朕让他们去做,想吃多少都有。”君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应下。   “还有江南的桑葚,江北的橘子,酸酸的,嘴里没有味道,想吃……”她继续点着,想到什么说什么。   君执的唇角有一丝抖动,她肯出声要东西,无论是什么,总算是恢复了些许人气,天知道他恨不得将这个江山搬到她面前来,只要她肯与说话,与他好生地过活。   她从前在盛京时,也不曾这般撒娇过,至少不曾对他提过要求,君执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一一答应下来:“好,朕记下了,还有什么想要的,都一并告诉朕。”   哪怕节气上不对,可他是皇帝,总会有办法,三月的青梅,四五月的桑葚,她要,他便去找。   百里婧见他答应,唇又动了动,这一回却没说出要什么来,一双微微凹陷下去的大眼睛格外无辜,君执摸着她的头安抚:“想不出便慢慢想,想起了再说,不着急,嫁给朕,什么吃的没有呢。”   他这话若是对着九命猫来说,那九命猫定会毫不犹豫地甩开薄延来他身边,为了吃,什么都无所谓,可他的妻不是九命猫,她要的,他还捉摸不透。   百里婧听罢他的许诺,合了合眼,算是点头,随后她轻轻地翻了个身,仍旧是面朝里侧卧着,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安全。   君执以为她倦了,没再去扰她,静默不语地望着她消瘦的背影。   百里婧的眼并不曾合上,神情有些恍惚和怅然,这个世人眼中的暴君,变成了对她有求必应的样子,可她却还是无法脱口而出心中所想。   她不只想要糖水青梅,想要桑葚、橘子,想要这些尚未到节气的果子,她还想要回大兴去。当一个女孩成为女人,又将要成为母亲,她最想见的,永远只是她自己的母亲。   她的确有许许多多的恨,可她也有许许多多的念,她思念着那个不存在的女人、她的母亲,她笃定唯有她的母亲能感同身受她此刻的心境。   可她的母亲并不是大兴皇宫中最尊贵的那个女人,她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找,百里婧不姓百里,她没有母亲,委身于西秦皇帝的龙榻,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异族。   她又想起木莲,想起木莲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深深插着的那柄剑,想起法华寺的那场大火,想起抛弃了她的故国,抛弃了她的父皇和母后,哀伤的瞳眸渐渐变得深不可测……   即便她来历不明,即便她一无所有,她也绝不会做第二个木莲,更不会做第二个司徒珊,她只会做她自己!   君执坐在她的身边没有走,见她瘦削的手掌缓缓地往下抚上了小腹,双腿无声地蜷缩了起来。君执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他的妻人在这里,心却未必在这里,他先要留住她的人,再留住她的心,多少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他应当心存希望。   “陛下……”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来,打断了君执的念想。   君执抬头望去,见是孔雀立在那,他这才记起来对她说过的话。   君执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起身离去,而是伸出手,将薄被盖在了百里婧的身上,探头在她的颈侧一吻,摸着她的脸颊轻声道:“朕去去就来,乖。”   无论她听不听得到,醒着还是装睡,他只管做他的。她睡着他倒不担心,他记得那毒瘾已有两日不曾发作,恐怕随时会……   待君执的脚步远去,百里婧回过身来,看着空空荡荡的寝宫,怅然苦笑。她何德何能摊上这样的夫君,推不开甩不掉,从东兴的左相府,一直纠缠到西秦的皇宫,从她的生到死,从死到生,他仍旧不肯放开手。她已从公主之身坠入谷底,再没有什么可依仗的,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只有他。   他何等聪明,怎会不知她在耍花招?可他既然不说,既然纵容,她便卑鄙地利用到底……   喉头又是一阵恶心,百里婧捂着嘴将身子探出了龙榻干呕起来,为了腹中的孩子,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君执出得偏殿,问孔雀道:“神医在何处?”   “义父就在外头,等着陛下召见。”孔雀道。   “快请进来。”君执蹙眉。   “是!”孔雀忙闪身出去。   这会儿天还早着,可太后一行已离去,神医来此并没有多少忌讳。待那神医的脚步跨入高高的门槛,君执忙迎了上去,朝那人唤道:“舅父,您快去瞧瞧她,朕有孩子了。”   听罢这话,跟在神医身后的孔雀不由地抿唇,大帝这口吻是她从未见过的,即便是对着大帝的生母皇太后,亦或是对着尚是大兴公主的皇后娘娘,也从未有过。   雀跃的,炫耀的,希望得到长辈夸赞和祝福的口吻,实在太难得。而能让大帝如此不设防,将心底的雀跃抖出,那个长辈定是值得尊敬的人。   被君执唤作舅父的那位神医着一身灰白的长袍,脚上的鞋有些湿了,踩在华贵的地毡之上,一步一个湿印子,显然是匆匆赶路,来不及换下。神医的眉目间同慈宁宫中的皇太后有几分相似,可他的发已花白,更显老态。   听了君执的话,那神医捋着胡须,出口却颇淡漠道:“孩子是迟早会有的,何况你是皇帝。先去给我弄些吃的来罢。” ☆、第278章 北郡药王   仿佛在这神医的眼里,即便是对着大秦的皇帝也不存急迫的怜悯和敬畏,他长途跋涉而来,却连一口热饭也吃不上,大秦皇帝只在乎他的子嗣,连半分对长辈的尊敬也没了,吵吵嚷嚷的像一个正对着父亲撒娇的孩子。可这个世人眼中的暴君,不应当做这等焦灼姿态。   “义父……”   孔雀听见舅甥之间的对话,望着大帝眉目拧起的神色,忙道:“孔雀这就为您准备晚膳,那位娘娘的身子很是虚弱,您若是……”   孔雀迎神医入清心殿时,包括袁出在内的众侍卫也都瞧见了,袁出此时立在大帝身后,见神医态度极其嚣张,丝毫不曾将大帝放在眼里,不由地身子绷紧,手指攥住了腰间的佩剑。   在大秦的臣民面前,大帝是天子,即便这神医有再大的来头,也不允许他对大帝有一丝不敬!   那神医却没有听完孔雀的话,也不曾在意身后的御前侍卫等人如何怒目而视,回转身来,叹了口气道:“偌大的长安宫阙,竟连个医者也容不下。老夫本无意回来,是你们主仆连哄带骗,说你们主子有难,如今见他好端端地在这儿,却操心着旁人的生死,老夫心里不甚痛快啊。”   神医说话时,眼瞅着孔雀,侧对着君执,这声抱怨让袁出稍稍收了些怒意,神色缓了缓。从来没见过大帝在何人的面前会被埋怨,那位皇后娘娘不提也罢,她霸占了大帝的心肝脾肺肾,无论是抱怨还是发疯,都已是寻常事。   见君执的眉宇间虽有笑意,却并不浓,无法直达眼底,似乎还要出声求他速去诊治病人,那神医仍未动容,扬手对孔雀挥了挥:“去备吃的,待老夫脱去这身湿袍子,便去瞧瞧你们陛下的身家性命罢……”   ……   在大帝与那位神医一同入了温泉池后,袁出抱剑守在外头,他本是刚毅的性子,从来话不多,可这会儿却被这来历不明的神医刺激得有些沉不住气,遂发挥起了昔日在东兴相府时的那般聒噪,问暗处的黑鹰道:“这神医到底是何许人?从前在东兴左相府时,只听说鹿台山上有一位孙神医,还曾下山替陛下诊治过,虽然那孙神医行事也古怪,却也不曾对大帝如此不敬。黑鹰,你同孔雀相熟,她的义父是什么来头?”   大帝的暗卫无数,而伴着他出生入死,做尽了各种不可与人言的事迹的暗卫,却寥寥无几,黑鹰算是其中一人。他心中藏着许多秘密,每个秘密都打算永埋心底,可这神医的身份却并不算什么秘密,他说出来似乎也无妨。   黑鹰遂惜字如金地答道:“北郡药王。”   袁出惊诧地转过身来,手中抱着的剑都放了下来,结结巴巴道:“北……北郡药王?”   这声似问似诧的句子,没换来黑鹰再一句答复。袁出也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忙轻咳了一声重新立好,身为御前侍卫统领,他太过情绪外露,然而,任何人听见这个名号,想必都会升起复杂的情绪。   北郡药王,北郡药王……   相传在大秦同东兴北郡府交界的鸣山之中,隐居着一位神医,他精通药理毒性,天下间无他不能解之毒,每每有自视甚高之人入鸣山挑衅,皆大败而归。他的性子乖张,惯常救死不救活,若是活人去寻医求药,他反而兴味缺缺,仿佛只有那死人可彰显他的医术高明。   然而,无论他如何张狂,引来多少人憎恶,二十年间他的确被九州尊为药王,无人敢对其医术指指点点。   这样一个人,本该活在传说之中,此刻却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了清心殿内,袁出的脑子一时有些无法缓过来。若是依照传说中北郡药王救死不救活的性子,岂不是要对那位皇后娘娘不敬?   对大帝不敬,大帝已默然受了,若是对那位娘娘的病情不上心,或是出了差池,大帝恐怕不会再如此宽容。大帝唤北郡药王舅父,这层关系上似乎颇为亲密……   正在几人或沉默或无奈之际,偏殿的方向又传来了动静,如今不光是大帝,连同袁出等人也都可察觉到那位娘娘的风吹草动。果不其然,宫女的脚步声匆匆赶来,脸上写满了惯常的惊慌失措。   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若是发生在清心殿那位娘娘身上,大帝作为静待烽火狼烟的诸侯,想必几百年也不会亡国。因娘娘的风吹草动,大帝全都相信,无论多少次重演,几乎没有落空。   甚至不需袁出禀报,大帝在温泉池内已听见响动,忙携着北郡药王出来,也不等那宫女再说话,只消看上一眼宫女的神色,他已明了发生了何事。   大帝也没再等,人是匆匆地朝偏殿奔去,北郡药王已洗去了一身风尘,将那身灰白的袍子脱下,却仍旧着一身粗布的素色长袍,似乎并不愿着宫中的锦衣。   袁出自从听说北郡药王之名,在他走近时,心里总有些不自在,这乖张的药王,救人与害人只在一念之间。   北郡药王见君执换走为奔,眉头微蹙,问袁出道:“你们主子惯常这个脾性?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袁出怎敢议论大帝的是非,只得斟酌道:“娘娘的病情,让大帝寝食难安,还请神医出手解大帝之苦,救大秦臣民于水火。”   北郡药王的眉宇间同太后的确有几分相似,袁出不敢直视他的面容,说话时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谁料北郡药王竟叹了口气:“对一个女人的宠爱闹得天下皆知,对你们主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方才在温泉池中,北郡药王洗着一身倦意,他的外甥大秦皇帝立在帘外等他,若非出自对他这个舅父仅余的那点恭敬和礼让,以他暴烈的性子,定会将他从温泉池中拽出来,送往那个听说已虚弱不堪的女人身旁替她诊治。   太过了解他这个外甥的暴行,天下苍生对他来说,能用时便是棋子,不能用时便是弃卒,他怎会在乎一个女人的死活,且独独是那个女人?   “那个女子有什么好的,听你方才说她还怀了孕,遍天下的女人那样多,你年纪不小了,若是想要孩子,自然该找个身子康健的。若是生下个死胎或怪胎,又是一重麻烦。而且你有那等闲工夫大兴土木,竟不知好生调养自个儿的身子?四月将至了吧?”   北郡药王说这话时,无论是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还是对他这个居高位的外甥,一样的淡漠。   可那个鬼迷心窍的大秦皇帝却苦笑道:“舅父,朕这具身子已破败,治不治倒也无妨,生死有命,朕早已看淡。可里头那个女人不一样,朕亲眼瞧着她一日日地憔悴下去,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了求生之意,舅父无论如何要帮朕保住她和她腹中的孩儿。朕的身家性命,若不在天,便是系在她的身上。”   才说了两句又沉不住气,急道:“这些话日后再对舅父说也不迟,朕只怕她那副身子熬不住,才吃了药睡下,却不知能熬几个时辰,舅父早些去瞧瞧她,也好早些解了她的苦……”   其实,北郡药王什么都知道,有孔雀在,他更是明了许多内幕,只是他没有人可透漏,且对大秦皇帝来说,他不具备威胁,因此能与他说下去。   他语气淡淡地问道:“她就是你从东兴带回来的那位公主?老夫听说,东兴已为她举行过葬礼,没找见尸首,只是个衣冠冢。如今她什么也不是,你从小就厉害,不懂礼让,凡事势在必得,半分耐心也没有,竟能受得了她的折磨?”   长达三个多月的隐忍和磨难中,君执的心第一次被除她之外的人戳中,这许久以来,他心中积聚的苦涩同郁结连他的宠臣薄延也不曾吐露半句。乍听他的舅父问起,一股子不知何种情绪在五脏六腑散开,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从他的妻生机勃勃到半死不活,再到怀有身孕,所有一切他都不可掌控,从未预料到下一瞬会发生什么,是否会有天命将她带离他的身旁,或是彻底带离这人世间。他不敢确定,他再不信命不信神佛,也不由地心存畏惧。   东兴盛京荣昌公主的衣冠冢,是否与那个惨遭横死的病驸马葬于一处?他遂又恨了那个横死的墨问,连她的衣冠冢之侧埋葬的人都要嫉妒无法容忍,躺在那里的人,应当只能是他……   病驸马墨问死了,他的妻也随他而去,那些东兴盛京留下的种种印记,都如云烟散去,销声匿迹。   闭了闭眼,君执索性席地而坐,也不管一身便服被压成什么模样,未张口,自言自语道:“舅父你不知道,她那个人,虽然傻,可命中带宠。多少人拿她当个宝贝,独朕耐性最差,气急了还常常对她发狠,近来尤其如此。等她快不行了,求着朕让她去死时,朕只觉得天下苍生都是狗屁,只要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似是想起她自戕时的种种,君执往日寒波生烟般的黑眸一派脉脉温情:“……在那之后,但凡有受不了她骄纵任性的时候,朕便会在心里想,当初那几个人,无论其中任何一个得了她,也必会当个天赐的宝贝般宠爱。可他们到底没能得到她,她落在了朕的手里,朕若是不能待她更好,她恐怕要去想着从前那些人的好,觉得朕是个暴君是个混账,便越发不肯呆在朕的身旁。朕的确是被折磨怕了,只得更有耐性,对她更千依百顺,将她的心拉扯回来,即便拴不住,也要泡在蜜罐子里融掉……朕自那时起,便是这般想的……”   君执说话时,声音空阔辽远,似从远方而来,却又像是从他的心底传出,字字句句往人心最柔软的地方戳。   北郡药王这时才笃定,不可一世的年轻皇帝动了真情。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不重要,他是皇帝,竟起了同爱她的另一些人的攀比之心,还将这攀比之心变成更多的宠爱加诸她身,而非毁了她的矜持和傲慢,硬逼她在他的面前俯首称臣。在这场爱情里,他先俯首称臣,让她高高在上。   北郡药王也不再继续耽搁时间,从温泉池内起身,心却飞到了遥远的地方,君执的话让他感慨无限,却苦笑着浇了一盆凉水:“你要将她融化在蜜罐中,可她对你是什么心思?她若对你无情,你的蜜罐子,也只不过是囚禁,对她的病丝毫没有用处。”   这番道理似是有感而发,北郡药王的脸色隔着温泉池的雾气,看不真切。   君执抿着唇,没再接话。他不可能有那个运气,在骗他的妻那般彻底之后,还能得到她毫无嫌隙的原谅。即便他此刻有了爱人之心,过去的那一年,他存心欺骗,一次又一次逼她入绝境,那些事情无可推脱。   大秦皇帝的掏心掏肺只在一时,这会儿冲进了偏殿去,见龙塌上他的妻身子蜷缩成一团,包裹在锦被之中隐隐可见抽搐,那双眼眸已由清明变得浑浊,似有疯癫的迹象,口中发出呜咽之声,手指抠在锦被上,骨节根根泛白,这是毒瘾发作的症状。   一群宫女围在一旁,却不知该去按住她,还是该跪下求她,一位宫女见她的手攀上了床头,要去抠冰冷的床柱,忙抓住她的手,任她的手指掐得她的胳膊青紫一片……   “陛下……”   见大帝来了,一群宫女才觉得救,可娘娘如今这有了孕的身子,大帝如何能救?不是没听过红绡帐中的夜夜缠绵,她们早已知晓大帝的解毒之法。以他的身子为解药,解娘娘的难解之症。   君执的担忧果然不错,毒瘾并没有因为她有了身孕便不再侵扰,他忙上前去,让那些宫女松开手。   龙榻上的百里婧虽然狂性大发,生不如死,却还认得他,她说不出话,涕泗横流,整个人人鬼不分,却挣扎着要起身,朝君执伸出手去,她的眼神中满是哀求,另一只手抚在小腹之上。   君执的心都要被她这眼神击碎,他握住她的手,俯身将她搂入怀中,抱住她发颤不受控制的身子,张了张口:“婧儿……别怕,朕在这,孩子好好的,别怕,别怕……乖……”   百里婧伏在他怀里,口中发出的声音她自己也无法控制,颤抖更是剧烈:“我的孩子……救他……”   君执吻她的发顶,抚着她的背安抚:“孩子在,朕也在,都陪着你,别怕,乖,婧儿乖,不会有事的……”   他转头又去看偏殿的入口,整个人已是恼了,那些在温泉池中掏心掏肺的软弱时刻,已被帝王的威严完全所取代,哪怕是对着他的舅父。他沉声喝道:“去叫神医来!快去!”   殿内的小太监吓得瑟缩一下,迈出的步子一滑,人整个摔了出去,正好趴在了一个人的脚边。   北郡药王进得偏殿时,便瞧见这么个场景,所有宫女太监乱作一团,那个九州大地第一暴君抱着个半死不活疯疯癫癫的女人,宝贝疙瘩似的哄,却对着舅父对着救命的神医呼喝,俨然一副天下间只有这个女人死不得,她若死了,天王老子神佛菩萨他都敢杀。   北郡药王竟不知作何反应,但他年事已高,不愿同小辈计较,遂迈开脚步,朝着龙榻走去。   “你莫再抱着她,放她在榻上躺好,刚有身孕,胎儿极其不稳……”北郡药王边走边道,脚步仍旧不疾不徐。   君执如今只信医者的话,忙将怀中人放下,百里婧的手仍攥着他的手不肯放,他立在一旁,俯身贴近她的脸亲吻,又是急又是心疼:“乖,朕不走,朕在,让神医瞧瞧你,救我们的孩子……”   原本君执弓着腰,北郡药王无法看清龙榻上那个女人的脸,待君执微微直起上身,北郡药王那双如古井般无波的眼眸滑过百里婧的脸,顿时整个人如被一道惊雷击中,脸色骤变,接着人倒退了三步,险些站立不稳。   他漠然的眼中幻化出无尽的惊诧,像是见了此生最匪夷所思的事,花白的胡子随着双唇的抖动而微颤,从口中喃喃念出一个人的名字来:“晏……晏染?”   ------题外话------   迟来的感恩节一章,感谢亲们两年多的陪伴,龟在努力完结中。 ☆、第279章 晏氏之女   “晏染?”   君执的眼神本是望着他的妻,却在听见北郡药王的惊诧后转过头来,跟着他念了一声。   几个时辰前太后曾提及晏氏女,他还没来得及去查,这会儿却又从他舅父的口中听见,即便君执长了一双拙眼,也可瞧得清他舅父脸上的异样神色。从他记事起,他的舅父虽救死扶伤,却从来铁石心肠,即便濒临绝境如他,他的舅父也仍旧不疾不徐泰然处之。   君执惯常拿捏人心,无论臣子或是长辈,天下人他皆想控于股掌之中,清冷如薄延有短处在他的手上,四大豪族人人自危,连同他的母后、外祖父,无人不对他敬畏三分。独独这位早已远离荥阳白家的大舅父,始终不得掌控。   可就在他的妻生死之间,君执却目睹了他的舅父失魂落魄的样子,他顺着舅父的目光看去,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龙榻上他的妻那张脸……   君执狭长的冷眸眯起来。   “舅父,朕请你来,是……”   “她……她是谁?”北郡药王如梦初醒一般,打断了君执的话,指着百里婧道:“她……是谁?”   君执本是要发作,他的妻已痛不欲生,他哪里有闲情逸致再同他闲话家常?然而,君执却完全发作不得,因为他瞧见他的舅父从来波澜不兴的眼中有浑浊的泪水涌出,双唇颤抖不已,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龙榻走去……   君执的剑眉蹙得越来越紧,他开口问:“舅父,你认识她?”   北郡药王浑然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似的,步子未停,整个人几乎要被瞧不见的箭矢击倒在地,他只看着龙榻上的女人,只朝着她走。   君执的脾气和耐性向来不好,一个跨步上前,将他的妻搂在了怀里,一手挡住了他逼近的舅父,面无表情地沉声道:“舅父,你冷静冷静,你现在这副模样,朕如何放心将朕的皇后交付与你诊治?!”   百里婧痛楚万分,整个人蜷缩着,她揪紧了君执的手,迫使君执低下头来。瞧见她皱成一团的脸,君执那些本能的算计通通都湮灭了下去,着慌地吻她的唇和眼睛:“婧儿,心肝宝贝,朕在……”   一遇到他的妻,他什么亲情伦常也顾不得了,转头冲北郡药王发作道:“她若是……”   “她长得太像她了……”北郡药王仿佛得了失心疯,喃喃地重复道,“你瞧,她的眉眼,太像她了……她今年多大?晏染死的时候是隆德廿年,她多大?今年多大?”   君执被他的舅父逼得快怒火中烧,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隆德廿年,曾有一个女人的死轰动了朝野,自那一年起,他有了一门娃娃亲,也是自那一年起,大秦第一豪族白家明里一时无两,实则正式分崩离析。   君执恍悟,脱口而出:“舅父所指的晏染,是隆德廿年过世的三舅母?”   然而,据他所知,那位三舅母并非姓晏。   “让开,我给她诊治……”北郡药王的疯劲还没过去,却化作满满的紧张,他险些就要动手去拽开君执,方才在温泉池中那种漠不关心的淡漠都已散去,仿佛不治好她,他绝不会苟延残喘地活在人世。   君执从来不会讳疾忌医,若有病症,自然得让大夫来瞧,他也从来相信他的舅父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可一个人的转变如此之大,对他的妻关心之重,已远远超于对他。   一位险些失心疯的医者,即便是被传为北郡药王,君执仍旧不太放心,亲自守在一旁,半步也不肯挪。   北郡药王熟稔地以银针刺穴,封住了百里婧数处筋脉,吩咐着那些赶来伺候的太医们去备药,末了,却质问君执:“为何会中了这些毒?她的身子虚弱得厉害,可怎么受得了!”   方才在温泉池中,是谁说让他找个身子康健的女子孕育子嗣,是谁说将她泡在蜜罐子里也无用,倒不如早早地弃她不顾?   脸面变得太快,君执有些哭笑不得,索性不答,反问他:“既然药王如此关心她,她的毒可是解了?”   北郡药王再怎么性情大变,于药理上的造诣无人可及,他蹙眉道:“她身中三种毒,其中,‘取次花丛’的邪毒,唯一的破解方法便是有孕,下药之人以同房之苦,折磨得本为处子之身的女人生不如死,及至诞下了恶徒的子嗣,一生已是毁尽,往后便再无意义可言,邪毒至此可解。”   “而那毒瘾以毒迫人上瘾,发作时痛哭流涕,如万蚁钻心啃噬肌肤,必得服同一种毒,症状方可缓解。她方才便是此毒发作,老夫以银针刺穴迫使她忘却周身所有,此刻她已昏睡,醒来毒瘾已暂缓。可这毒瘾,并非一朝一夕可解,她若是没有过人忍耐之力,恐怕难以撑过。在此之前,她是否已寻死多次?”   君执听罢北郡药王的话,知晓“取次花丛”一毒已解,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心痛:“那毒瘾一发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几次三番要撒手离去不管不顾,今日知晓有了孩子,才肯勉力活着,陪在朕的身边。舅父……”   君执瞧了一眼百里婧的睡颜,她的眉头还微不可察地拧着,他躬身抚平她的眉,才道:“孩子呢?太医说孩子恐怕难以保住,舅父务必替朕保住这个孩子,这是朕留住她最后的筹码。”   北郡药王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孩子”这个字眼,他浑浊的眸子灰暗了三分:“若是孩子生下来病魔缠身,你可曾想过她能否接受这重打击?”   君执的喉头一噎,人也退后一步,可不消一会儿,他便握紧了龙榻上那个女人消瘦的手,在她的榻前矮身坐了下来,伏低身子吻了吻她的额头,苦笑道:“只要能留住她,若是孩子病魔缠身不得善终,后果朕一力承担……”   他的心真狠,狠得要对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他为了留住妻子的性命,以一个未成形的孩儿牵绊她,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留住一刻是一刻,留住一世是一世。   “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舅父也只说可能会病魔缠身,但也许他会健康,会毫无病症,朕如何能因尚未出世的孩子,放弃朕挚爱的妻?如果这是笔买卖,朕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哪怕折损了长久的利益,也非如此不可。”说得越多,似乎便越能下定决心。   北郡药王看着他与榻上的女孩亲热,那种爱怜之情,任是谁瞧见也会动容,北郡药王的双唇抖了抖,却再没有出言恶毒,而是较为温和地提醒道:“第三种毒,传说中的‘九死一生’,世人倒是找着了不少克制它的法子,效果好坏不一,却从未找到解毒之法。毒性一发作,十日内必死无疑,你可曾想过,若是‘九死一生’的毒发作,你拿什么救她?”   君执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迷津谷的那个夜晚,他的妻抱着韩晔,说要与韩晔远走高飞,那时她的毒发作,只有韩晔能救,这是他耿耿于怀的第一次挫败。   “孔雀曾说,一颗还魂丹可保十年寿命,那红莲蕊是药引子,可惜数十年才开一次花,世间当真再无红莲蕊?”君执记得清楚,从未忘记寻找九死一生的解药。   “三年前,倒是听说雪上之上的那株红莲将开,老夫为求稀世药材奔波了许久,可到达雪山之时,却发现红莲已被人摘下,那颗世间绝无仅有的红莲,自此下落不明。”北郡药王的眼神仍旧流连在百里婧的脸上,“从她这身子来看,九死一生想必已发作过一回,必是为那还魂丹所救,一株红莲蕊可炼制六颗还魂丹,定是有人还掌控着还魂丹的所在。”   君执永远都能从旁人的言语中找到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无论是北郡药王关切的语气还是低沉下来的声音,亦或者是从方才起便截然不同的性情,都可为他所用。   他暂且丢下红莲蕊不问,往他此刻最关切的疑惑上试探道:“舅父觉得朕的皇后容颜熟悉,朕初次见到她,也觉得莫名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方才舅父脱口而出唤她晏染,那似乎是位故人,可朕的皇后年纪尚小,东兴景元元年出生,如舅父所言,恰是大秦隆德廿年,至如今乾化十三年,她尚未满十八岁……莫不是舅父确信她的来历与那位已故的三舅母有关?”   北郡药王苦笑,他什么也不愿多言,只是退开了一步,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瓶子,拔开瓶塞,一只近乎透明的蝴蝶自瓶中钻出。   那蝴蝶在榻前翩跹飞舞,最终落在了百里婧带着隐隐约约伤疤的脸上,停在那道未愈的伤疤上不肯离去,扇动翅膀,一张一合,仿佛正在吸吮伤口中的血,翅膀渐渐由透明状变得赤红……   “舅父你做什么?!”君执伸手想捏死那只蝴蝶,他知晓他的舅父性情乖张,却不懂他在故弄玄虚些什么!   蝴蝶一受惊,忙飞走,待君执的手离开,它又停在了同一处地方不肯离去。   北郡药王拦住了君执的怒火,神色是君执看不懂的悲悯和哀痛:“召你三舅舅速回长安,告诉他,他的女儿并没有死。”   见君执不明白他的笃定从何而来,北郡药王伸出手,那只蝴蝶飞回他指间,他看着它笑,仿佛瞧见了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回忆:“晏染的幻蝶,以她的血养大,只认她的血脉,晏染死后,它已快二十年不曾进食,乍一碰见她的血脉,只顾着进食……”   他忽然就变了脸色,冷笑着对君执道:“你也可以去告诉你母后,她所害怕的晏氏女……回来了,带着白家血脉的晏氏女……天意如此,谁也拦不住。”   ------题外话------   【小剧场】   大帝:寡人的心肝是三舅母的女儿,却惊呆了大舅舅,一秒变女儿控,信息量略大,容寡人喝杯毒酒冷静一下……   小白:……心略塞,一起喝,干杯。   小帝:(哭瞎)毒药当水喝,有这样的爹娘,我也真是醉了 ☆、第280章 朕的老婆   北郡药王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君执的目光定在了他的妻脸上,这张脸他从第一次见到便觉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以为是前世孽缘今生来续,却不想竟是少时见过她的母亲——   隆德廿年,他不过*岁,自小在高祖皇帝身边长大,甚得高祖皇帝喜爱,童稚之时便被立为皇储。第一眼在国公府瞧见那位三舅母,引以为天人,那时三舅母已有孕,虽有天人之姿,可眉目间点点哀愁挥之不去。   随行的内侍偷偷告诉他,若是三舅母腹中为女娃娃,便是他的天命白鹿。   他那时一心从高祖皇帝学治国之道,知晓总归有一天将继任大统,还从未想过儿女私情。只是听罢内侍的话,心中第一次稍稍开化,以*岁孩童的心想到,若是一定要有什么天命白鹿,出自三舅母的腹中,应当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儿,配了他,也还不算太差。   “天命白鹿是什么意思?”他那时还小,自然不太清楚男女之事。   “哦,奴才听说,天命白鹿,就是一定要出自荥阳白家……太子妃一门的女孩儿,以后长大了,送到皇长孙您的身边,给您做老婆暖被窝……”   “做老婆?暖被窝?睡在我的榻上?”   “是。”   “嗯……”他沉吟着,在心里思量,想象不出那个女娃娃是个什么模样,但那一瞬有一丝小小的感动,一个尚在三舅母腹中的小娃娃,生下来就是他的。太傅说天子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她居然能睡,说明他和她是最亲密的人。   “好,如果她长得漂亮,就让她睡!”他那时果断而干脆地下了结论,大步朝三舅母走去,任内侍在后面怎么喊都拉不住。   随手摘下一朵鹿桑花,他递给了那个绝代风华的女人,视线却盯着她隆起的腹部,在那个女人的微微诧异中,桀骜地说道:“三舅母,你腹中那个娃娃是我的老婆,这花给她,算我下了聘了,等她出来,等她长大,我再娶她进宫!”   被他叫了三舅母的女人显然好久没笑,她笑起来时连整个后花园都亮堂了,西秦大帝那时应当个头不太高,因为他记得他在仰视那个女人,她微微弯了腰接过他手里的那朵鹿桑花,盯了一会儿,轻轻笑道:“如果是个男孩子,怎么办呢?长孙殿下。”   记忆翻涌上心头,已记不得什么地方是他想象出来的,是三舅母的笑,还是那朵鹿桑花的颜色,亦或者是那时天边如血的残阳,君执着实记不清了。   隆德廿年八月,三舅母因难产而死,绝代风华的美人自此没入尘土,连带着她腹中不知是男是女的婴孩儿……他的老婆。   消息传到宫里,他正跟着太傅念书,心情有那么一瞬低沉了下去,好可惜,能够睡在他身边的女娃娃,本该是属于他的那个女娃娃,他连一面都没见着就没了。他还曾问过苍狼白鹿的传说,知晓苍狼一生只得一位白鹿,若他的女娃娃没了,他是否得孤独终老?   时光仁慈,又像是玩笑,晃过了十七年之久,那个女娃娃还是成了他的老婆,此刻便睡在他的龙榻上。也许,上天让他毒入心肺藏身东兴,不是为了让他寻找那几味药调养身子,而是为了让他历尽辛酸将他的小女娃娃带回来。   不是抢来的,不是争来的,她本来就是他的。   君执的心跌宕起伏,又温柔得不可思议,他摸着他的妻消瘦的脸庞,带了平生最大的感激与后怕,低下头去,吻在了她的额角。   “隆德廿四年,一场大火烧了藏书阁,焚毁了许多秘密,如果一切如舅父所言,是太后和国舅从中作梗,朕会彻查清楚。”   君执信誓旦旦,北郡药王却另有关切之处,搭着百里婧的脉道:“……遍身是伤,遍身是毒,左腿折过,左手的筋脉断了,容颜毁过,嗓子也哑了,除了筋脉,其余都是近月所为,你是怎么为人夫君的?她一个女孩子,怎受得了这些苦楚?”   埋怨的话一句接一句冲君执而来,不管他是不是大秦皇帝,是不是九五之尊,是不是他的亲外甥,又或者不管这些伤病是不是因他而来,北郡药王全都怪到君执的头上。俨然心中早没了外甥,无论是胳膊肘还是心,都偏向了龙榻上的百里婧。   君执没有办法反驳半句,又听北郡药王道:“除了九死一生,我都替她治好,嗓子治好,容颜恢复,筋脉也……”   恍惚间,仿佛一瞬便老态龙钟的北郡药王喃喃自语着往外走,像一个癫狂的只会以医救人的痴郎中:“带路,去药房。”   君执只要确信北郡药王对他的妻只有保护没有伤害,他便放心地任他来去。   待北郡药王出了偏殿的门,一道黑影出现在殿门口,低声禀报道:“陛下,出使东兴的使者已归朝,国公府也有动静。”   君执起身,一只手仍旧握着他的妻冰凉的手,眼眸却渐渐变得寒波生烟一般。半晌,他松了手,替她掖好了被角,朝殿门外走去:“传薄相入宫。”   “是,陛下。”   外间的说话声轻微不可闻,龙榻上平躺而卧的百里婧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历经了磨折后深不见底的眸子带着某种暗色的光——痛苦不堪的方才,她的脑袋一片混沌,听觉时有时无,只隐隐约约听见了那个北郡药王说起她的身世……   带着白家血脉的晏氏之女,亦或者是带着晏氏血脉的白家女儿……   事到如今,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感到稀奇或是不可思议,她只在乎目下一切是否能为她所用。   荥阳白家的女儿……   ……   荥阳白家在成为西秦第一豪族之后,百余年来风头无人可及,几代白氏女贵为西秦皇后,甚至曾远嫁东兴,执掌东兴后宫大权。然而,在西秦大帝继位之后,却渐渐削剥白家权势,使其势力日渐衰微。   城南的国公府偌大,是长安城中除却皇宫之外第一大宅邸,白家三代人,以白国公白邕为首,白国舅白川为外朝中流砥柱,太后白瑶为中宫之首,护国大将军白岳则执掌三军兵权,白家小一辈以白国舅的三个儿女为基石,即便如今已然式微,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家仍旧高高占据着四大豪族之首的地位。   听说有了白湛的消息,白露匆匆自承王府赶回国公府,风口浪尖上,君越不敢贸然紧随其后,只得换了便装偷偷地入了国公府。   一进门,白露便急问道:“我大哥在哪儿?!”   白湛去了东兴,已大半年没有音讯,乍听到他的消息,怎能不让整个白家兴奋。   管家同样是满脸焦急,却压低了声音道:“大小姐,在后边儿院子里,老爷他们都在呢!您小声着点儿,以防隔墙有耳啊!”   白湛此去东兴是为了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去做什么,白露虽然并不全都知晓,可大体上是不会错的,为了白家的荣耀和未来,他们兄妹的心是一样的。   听罢管家的提醒,白露也不再继续追问,急急地朝着管家所指的后院而去。那后院朝西,十分僻静,除了安置着白家祖宗牌位的祠堂,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往。   进了后院的门,管家领着她往里走,声音更为惶恐不安:“大小姐,就在里边儿了。”   远远的,白露就听见了一阵惨叫从里间传来,那惨烈的吼叫声是她所熟悉又陌生的,她的头皮不由地一麻,浑身都战栗起来,连双脚都有些迈不动了。她听得出那声音是她大哥白湛的,可是那惨烈的叫声是怎么回事?她大哥遭遇了什么?   这时,君越也在下人的引路中跟了上来,见白露站着不敢动,拽了她一把:“走吧,进去看看。”   与大秦皇帝不同,承亲王君越是国公府的常客,来去如自家府邸一般。   白露、君越二人入了屋内,绕过屏风的阻挡,一张可怕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被几个下人死死地按坐在榻上,双眸突出,面容狰狞,狠戾非常。而白国舅等人站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瞧着。   白露只看了那张脸一眼,就吓得躲到了君越背后:“二表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不会是大哥吧?不可能的……不可能……”   白家的大公子白湛,曾是长安城中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因着白家的儿女天生一副好皮囊,任是谁也羡慕不来,即便是龙椅上的那位大帝,也有白家的一半血脉,白家可谓与有荣焉。   然而,如今的白家大公子白湛,却落得一副丑陋不堪的面容,任何人见了恐怕都会躲避不及,莫说是白露不信,连君越也觉得怀疑。   “二舅舅,他……他真是湛表兄?”君越一面拍着白露的手安抚,一面问道。   白国舅站在那里已有好一会儿了,国舅夫人、白湛的生母白氏已哭成了泪人,需要丫头们搀着,才勉强没有倒下去,她哀痛不已地哭喊:“我的儿啊,一早说了,不要做那些事,不要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就是不听,如今、如今落得如此地步,你让为娘如何是好啊?老爷,都是报应,肯定都是报应……你没有想过有一天,你的儿子也落得这般下场,都是报应啊……我的儿……”   白氏哭得白露一阵心慌,也跟着落下泪来,上前去抱住她:“娘,娘……别说了……”   白国舅气闷得不行,他何尝心里是滋味儿,见她们母女二人抱头痛哭,顿时心下的烦躁一齐爆发,怒喝道:“够了!哭什么哭!要哭出去哭!国公府是死人了吗!没出息,一个个都没出息!”   白国公年事已高,不再参与朝政大事,连府中事也是白国舅打理,他鲜少再插手,因此,白国舅作为一家之主,的确有资格来训斥他们。   被白国舅这么一呵斥,哭声倒是立马小了,白湛的力气很大,挥开了按住他的侍卫、家丁,卡着自个儿的脖子在榻上打滚,连基本的人样都没了。   “按住!快按住大公子!”白国舅在一旁发急,恨不得亲自上前去。   一片混乱中,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门外走来,中气略略不足地说道:“我来试试吧。”   “二哥!”白露与母亲白氏哭作一团,见了来人,唤道。   被白露唤作二哥的那人也不应,走到榻前,封住了白湛的数处大穴,喂了他一粒药丸,见白湛的狂躁渐渐下去,这才罢手。   “烨儿,你给你大哥吃了什么啊?”白氏哭问。   白家的二公子白烨,久病成良医,常年偏安国公府一隅,不肯抛头露面,甚至于许多人早已忘却他的存在。他的容貌有着属于白家儿女的精致,可眉目间的与世无争,却是白家人所没有的。   听见母亲白氏追问,他退到一旁去,答道:“大哥中毒已深,自己服了药抑制毒发,却毁了容貌,哑了嗓子,那毒在体内清除不干净,像方才的狂躁疯魔,是日日都要发作的了。我的药,也不过暂缓他的疼痛,解不了根源。”   “怎么会中了毒?!中的什么毒!”白氏追问不休。   “这种毒名叫九死一生,无药可解,最难得的缓解毒发之法是还魂丹,世上恐怕没有人练得出来。倒是有许多法子可抑制毒性发作,可那些法子十分邪毒,多为以毒攻毒,服下之人不可能完好无损。大哥应当也是知晓无药可解,为了保命,才会以毒压制,落得如此田地。”   白烨的眉间有一颗黑色的小痣,让他的人看起来丝毫不凛冽,浑然浊世佳公子一般,即便是谈论着大哥的生死,他仍旧语气淡淡。   白湛的面目却狰狞万分,盯着白烨一张一合的嘴唇,眼睛几乎迸裂而出,从哑了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聂家……奉了他的命,意图……坑杀我于东兴……”   西秦四大豪族从来势同水火,可表面上却还维持着平静,聂家胆敢坑杀白家大公子,若非有人授意,聂家谁敢动手?   白湛口中的“他”是指谁,在场的人似乎都听明白了。   “若非东兴内乱……北郡府起兵造反,我……回不来……”白湛又接着说道,说完这句,人已恍惚,嗓子再发不出声音来。   “大哥的意思是,这些年他果真藏身东兴,且识破了大哥的身份?那么,他回了长安,岂不是会同白家清算清楚?”白露急道,一双眸子带着惧意望向君越。   对于白家的这些人来说,君越到底是姓君,乃大帝的胞弟,白家从来看重血统,对外姓人始终存着忌惮。君越也察觉到了这种忌惮,所以他不便开口说什么,只抿了抿唇。   白氏的性子软弱,在这些不可知的危机面前吓得浑身发抖,由白露搀扶着,走向白国舅:“老爷,不是说露儿要做皇后吗?你去求一求太后老人家,别再耽搁了,早些让露儿入宫,若是能诞下龙子,到时候,陛下念着骨肉之情,想必也不会对白家痛下杀手了啊!”   白露低着头,想起了那件事,心下忐忑不安,嘴上却不满道:“娘,你不知道,如今这宫里已经有了一个女人,还说那个女人已经有了身孕,大表兄要封她为后,我还怎么插得进去啊?太后姑姑骂我太心急,让我等着,说有了身孕的女人最好对付了……”   “这……”白氏听了这最后一句话,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张了张口,几次也没能说出话来,最后才嗫喏道:“太后老人家说的对……说的对……”   “行了,都少说两句!既然陛下知晓湛儿去过东兴,还曾与他为难,千万别让人发现湛儿还活着。来人啊,从今日起,牢牢看守这院子,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踏入!”作为白家的主心骨,白国舅下了命令道。   “都且回去吧,聚在此地毫无益处,待我与太后商量过后,再寻求妥善的计策……”失去了最得力的儿子,白国舅痛定思痛,反而能头脑清醒了,他无奈地望了一眼面目全非的白湛,摇了摇头走出了门去。   白氏听罢,上前去抱着白湛,情绪几乎又要失控:“我的儿……”   一团乱麻中,君越是插不了话的,而白烨仿佛并不当自己是白家人,既不出谋划策,更不指手画脚,任凭他的父亲、母亲、妹妹各有算计。   待白氏同白露、君越几人也都相继离开后,白烨咳嗽了一声,去探他大哥白湛的脉,面对着白湛狰狞扭曲的面容,白烨叹了口气道:“大哥,那‘九死一生’极为阴毒,早就告诉过你用不得,如今是怎么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你的青山都已不在,还如何谋求白家的绿水长流?”   白家大公子身前身后从来簇拥甚广,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凄凉光景?从聂家的小崽子在东兴朝堂上说了那番家族荣兴的话之后,白湛便知晓,他已成一着废棋。   不,从韩晔捉住他,喂他服下“九死一生”之后,他便再没有了指望。东兴北郡府暴乱,与东兴朝廷混战,他的人才得以将他从狱中救出。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如百里婧般幸运,在中了“九死一生”的毒之后,还能靠着还魂丹续命。还魂丹不仅能抑制“九死一生”毒发,还有调养容颜的功效,让中毒之人保持原有容貌不被损毁,五脏六腑不致损坏。其余的任何法子,不是致人毁容,便是毁了五脏六腑,白烨所谓的“阴毒”,便是这个意思。   白湛的眼神牢牢地盯住白烨:“说什么都晚了……二弟,大哥从小待你如何?”   他的喉咙嘶哑,许多字眼吐出来只有气息并无声响,容颜更是丑陋狰狞,白烨却与他对视,没有害怕回避的意思,轻点头道:“大哥待我,自然是好的,亲兄弟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白湛凶恶的目光透着一股怨气,一把抓住了白烨的双臂,喘息着说道:“为我报仇!为我报仇!我不甘心就这么败了!北郡府叛臣韩晔手里有还魂丹,若是两国开战,白家不仅可得宝藏,还能救我性命!大哥的性命,白家的前程,都在你手里!”   他一口气说完,人快要昏死过去,眼神里那种剧烈的生的渴盼,看得白烨一阵心惊。   白烨的气质内敛,芳华自现,毫不凛冽,即便是被白湛如此鼓动,他仍旧淡漠地应对:“白家有父亲、太后在,我不过是个病秧子,哪里就能握了白家的前程和大哥的性命?大哥,你躺下,好生休息吧,我去给你找些药来,看看能否缓解你的痛。”   白烨说完,扶着白湛让他躺下,白湛还要挣扎,白烨点了他的穴,强按着他躺好。与白湛阴鸷的眼眸完全不同的那双眼睛里,脉脉的光华流动,全然与世无争的模样:“大哥,你最好还是听话些,有些事,强求不得,便且认了命,再寻了时机徐徐图之罢。”   叹息似的一声劝后,白烨起身,白色的衣袍下是一副颀长且清瘦的身子,缓缓地迈步朝外走去。   ……   “薄薄,你要进宫去啊?大美人终于想起你了啊?”   丞相府里,薄延接了圣旨,便赶忙入宫面圣。   临出门,却被从厨房出来的梵华拦住,她嘴里还在塞着糕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放了光地看着他:“薄薄,带我一起去吧?我好久没看到大美人了!我还想和他一起用膳呢!”   前面的铺设应该都不是重点,这最后一句“用膳”才是她的意图吧?   薄延怎会不知她的企图,抖开她揪着他衣袖的爪子,拍掉上面点点杏花酥的碎屑,道:“陛下每日只同皇后娘娘用膳,想不起你来了,你去了也没有吃的。”   自从聂子陵走后,梵华真的馋坏了,没人顺着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做什么了。丞相府里的大厨更是缺德,奉了薄延的命令,克扣她的饭量,让她瘦下来才能大鱼大肉地伺候。   梵华饿得极了,恨不得连人家祖宗牌位前供奉的糕点都偷回来吃。   “老薄薄,你的老婆要饿死了,你都不肯给点肉吃吗?你这样对我,我哪里有力气抚养你长大啊!我要回美人村,找嬷嬷去了!”梵华气鼓鼓的,掉头就要走,一头撞在了仇五的身上,疼得龇牙咧嘴:“你……小五……”   仇五见她怒目圆睁,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肯定又是为了吃的。他看了薄延一眼,笑着低头附在梵华耳边道:“小猫……”   听罢仇五的低语,梵华乐得快跳起来:“你说真的!太好了!我从此以后都不用再挨饿受冻了!”   薄延的眼皮一跳,他的耳力极佳,听见了仇五说……聂子陵回来了。   薄延的沉静黑眸淡淡地扫了仇五一眼,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全然不在意似的,只是路过梵华身边时,问了一句:“你饿便饿了,我几时又冻着了你?想尝尝受冻的滋味,夜里自己滚去睡柴房罢。”   薄延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梵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嘴张得能塞下一个大肉包子,难以置信地指着薄延的背影,对仇五道:“老薄薄让我去睡柴房?明明是他自己夜里冻得要命抱着我好不好!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去……唔……”   嘴被一个大掌捂住,薄延不知几时又折了回来,堵住了她未出口的那些话,索性拖着她那肥肥的身子往外走,面色绷紧,一点心虚也没有:“好,带你进宫吃好吃的,只准吃,不准说话!”   ------题外话------   唔,龟类的圣诞节总是比人类迟来那么一丢丢……迟来的圣诞更o(╯□╰)o ☆、第281章 改元荣昌   薄延提着梵华将她扔上马车,梵华在车厢里打了个滚,一骨碌爬起来,那跳脱劲儿,比小猫儿还灵活,她脸上也丝毫没有被提溜着的羞耻感,巴巴地跟个犬儿似的,两眼放光地盯着薄延:“薄薄,你说真的啊?带我去吃好吃的啊?”   一听到吃的,立马什么恩怨情仇都忘了,谁睡柴房、谁夜里冻得要命,根本不重要。   薄延看惯了她这副样子,虽一早知道怎么应付,却只觉无奈,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撩起衣袍也进了车厢。   “薄薄,去看大美人啊?”梵华还没等他坐好就凑上来,她的脸上还沾着糕点的碎末,手上也有,两个肉嘟嘟的爪子搭着薄延的胳膊,成功引得薄延低头侧目。   他用伸出修长的手指,提着梵华的袖子,将她的手拽离他的胳膊,哼道:“说过多少次了,吃饭前要洗手,吃完了饭也要洗手,回头人家得说丞相府的人,下巴漏了个洞,吃东西天一半地一半的。”   薄延教训梵华的声音不小,外头随马车而行的仇五、傅三听罢对视一眼,仇五朝内努了努嘴,倒是一点都不为梵华担忧。   果然,听了薄延的教训,梵华那张小脸上露出十分不屑的表情,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大喇喇地靠在车壁上,还抖着腿,一脸的悔不当初道:“所以我就说嘛,老薄薄,做人太麻烦了,吃个饭还要筷子啊勺子啊什么的玩意儿,一点都不方便,还是直接嘴对着盆吃比较自在。要不然啊,就看到什么咬什么,逮住它,按在爪子下面,一口朝脖子咬下去,血淋淋的,味道特别美,吃完再舔个爪子,就都干净了啊。你非要带我做人,我能怎么办?我处处都迁就你,还不许吃饭漏下巴吗!”   “……”薄延被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见她还在抖腿舔爪子,一把将她的腿从榻上给掰了下来,四肢大开的姿势特别不雅观,他简直看不下去,手掌扣着梵华的两只膝盖强迫她并拢,斥道:“就算是只真猫儿,也不这样坐着,你再敢张着腿坐再敢抖腿舔爪子试试!”   薄延是大秦丞相,年纪轻轻却异常冷静持重,身为大帝的心腹,做事滴水不漏,人前说人话,跟鬼说鬼话,若想看他如何破功,丢了温润姿态,非得是薄家小猫儿亲自出马不可。   仇五同傅三在薄延身边良久,一早见惯了这场面,这会儿都憋着声音忍笑,险些就岔了气。   梵华被按住腿动不了,眼睛瞄着薄延修长的脖颈,舔了舔嘴唇,很不忿地嘀咕道:“好想咬了老薄薄的脖子……”   但梵华的脾气说来就来,从不斤斤计较,见薄延一严肃,马上要开始喋喋不休教训她了,她忙捂着肩膀,咝了一声道:“啊呀,好痛,薄薄,你捅我那一箭又痛了……”   这是梵华最后一道绝杀,薄延手一抖,马上就松开了她,且明明知道她在骗他,他还是搂了她过来,蹙着眉头问道:“又痛了?我看看。”   梵华得了特赦令般,反身就扑进他怀里:“老薄薄抱一抱就不痛了嘛。我皮糙肉厚,就是偶尔痛一下下,没事的没事的……”   她撒娇还不忘发挥猫儿的本性,两只爪子抚上薄延的脸,满手的糕点渣子都沾在他脸上了。薄延教过她不要随便伸舌头舔,不然她真想舔薄延的脸了:“薄薄,我觉得你最近又丑出了新高度,真好啊。”   薄延听到这,居然也并不生气,反而微微地勾起了唇角,青瓷般温润的气质浑然天成,他掏出块随身的帕子来,为梵华一根一根手指地揩拭着糕点渣。   待弄干净了她,他这才又用那块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和手,微微一挑眉,叹气道:“你觉得丑,那就好。”   没人听得懂这两人在说什么,仇五和傅三一直觉得,这是薄延同小猫儿的“黑话”,猜也不便去猜,只是听着让人乐呵。   “大人,到了。”   等进了宫门,马车停下,薄延携着梵华下来,还不忘嘱咐她:“待会儿去御膳房待着,想吃什么便吃着,我去陛下处议事,完了来寻你。”   “恩!好!薄薄你放心去吧!”梵华干脆地回答,蹦蹦跳跳熟门熟路地朝前跑去。   薄延无奈地摇头,其实“大美人”陛下在她的眼里,远不如御膳房更有吸引力。   “聂大厨!”   薄延才安抚了小馋猫,便专心思索起待会儿见了大帝会有何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可没走两步,就听见梵华传来一声欢喜的叫唤,惊得他抬起了头来。   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身着去岁长安城时兴样式的锦绣华服,在一队黑甲军的引路之下开路去往宫中议事处。   待那公子听见了小馋猫的叫唤,忙回过头来,眉宇间倒仍是一派无害,却平添了几分沧桑辛酸,那公子也对着小馋猫失声喊道:“花小猫?!你……你又来宫里偷吃的了?”   作为出访他国的使者,归国面圣的途中却还敢东张西望,与旧相好闲话家常,心大成这样,除了聂家老幺聂子陵,还能有谁?   花小猫,叫得还真是够特别的。薄延的唇微微抿起,那双沉静的眸子状似无意地盯着聂子陵,脚步不慌不忙地也朝着他走去。   “是啊!是啊!聂大厨,我又来吃好吃的了,可是自从你走了,我再也没吃过更好吃的点心和饭菜,我特别想念你啊!你总算回来了!这是我今天最开心的事了!”梵华见了聂子陵,跟猫儿见了耗子似的,巴巴地就跑过去了,连御膳房的事都忘了,只要有聂子陵在,不进御膳房也可以吃到好吃的!   聂子陵在东兴被困了数月,本就是为了大帝等人归国而做的障眼法,可怜他战战兢兢度日如年,担心哪一日大帝挥师东去,他这大秦使臣定是要埋骨他乡了。恰逢东兴内乱,盛京城里混乱不堪,即便东兴皇帝碍于大秦颜面仍旧待他还算不错,可多数时候也无暇顾他,他这个大秦使者的营生过得可并不怎么快活,头上的白发也添了几根。   若非东兴皇帝忙完了内乱,失去的城池无法收回,北郡府的势力已成定局,而大秦又迟迟没有趁着东兴国乱而入,他聂子陵非得再被拖上几年才能回宫不可。   能重新踏上大秦国土,重回长安城,聂子陵几度喜极而泣,可碍于都是些不太熟的侍卫黑甲军,他再如何激动,也不能当众哭泣。   这会儿一见到熟悉的梵华,那股子积累了许久的心酸心碎心憔悴一并都爆发了出来,聂子陵朝着梵华奔过来,咧着嘴都快哭了:“花小猫……能见到你也太好了!我也好想你啊!”   梵华特别够意思,对待朋友,尤其是对待曾喂她许多美味佳肴的聂子陵,那是一点男女之防也没有,见聂子陵张开胳膊,她当然就要往他怀里扑了,可是才起了个势,后面有一股子力气将她扯住,她前扑的动作顿时停在了半空。待她反应过来,低头一看,人竟是被拎了起来,双脚离地。   “老薄薄,你干什么啊?!”梵华不满地扑腾,双手双脚使劲儿划拉,想要摆脱薄延的钳制。   一见到梵华背后的薄延,聂子陵快要流出的泪都给吓得生生憋住,鼻涕泡儿也缩回去了,他的嘴还维持着咧开的样子,下巴却开始抖动,结结巴巴道:“我……我……薄……薄薄薄……薄相。”   就算是打死聂子陵,他也不敢忘了他是如何接下了出使东兴的重责的,若非薄相怂恿,他怎么敢担此重任?   一想起在东兴惨烈的一幕幕,大帝的脸上阴测测的神色,他又觉得还不如就呆在东兴不回来了,他回来,定是要……   梵华却不懂这微妙气氛,她被聂子陵的结巴逗笑了,顿时忘了正被薄延拎着,悬在空中哈哈大笑道:“老薄薄,聂大厨也叫你薄薄了!”   听罢梵华的吵嚷大笑,聂子陵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记起了在东兴发的誓,若是能活着回长安,他一定离薄相的小猫儿远一点,有多远就离多远!   见聂子陵后退,脸上表情隐隐戒备,薄延这才稍微满意,将梵华放下来,道:“聂大厨如今要去面圣,不能为你做饭,也许再不能为你做饭了。你这会儿不去御膳房,所有的好吃的可都没了。”   梵华的个性薄延最了解,一听聂子陵做不了饭了,她还不得马上去抓住现成的那些能吃的啊,立刻着急忙慌地跑起来:“哦,我去了,薄薄,聂大厨,你们好好聊啊!去找大美人吧!”   梵华从偏门走了,这条宫道上就剩下黑甲军同薄延、聂子陵了。   聂子陵心里那个酸涩苦楚啊,吐都吐不出来,后知后觉地给薄延行礼:“薄相大人,您别来无恙。”   见聂子陵的小脸垮的,薄延的脾性从不会明着往人的伤口上踩,他仍旧维持着那副温润如青瓷的气质,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惯常的笑意,示意道:“既然陛下召见,聂大人,一起走吧。”   聂子陵无法,只得跟在薄延身后朝议事处去。   多少次陛下召见只在清心殿正殿,未敢擅离那位皇后娘娘百步,倒是许久不曾来这议事处了,想必那位娘娘的病情已好了许多,或者大帝终于能从家事中脱开身,来处理一番国事了。薄延惯常揣测人心,尤其是做了大帝宠臣,自然更是要揣测主子心意,方能应对自如。   薄延同聂子陵迈入议事处时,大帝正端坐龙椅之上,批阅着一份折子,听见他们二人行礼,大帝方才抬起头来,道:“都起来吧。薄相,你过来,替朕瞧瞧这份奏折是怎么回事。”   “是。”薄延起身,放下撩起的衣袍,脚步沉着地朝御座走去。   聂子陵忐忑不安,既不敢抬头去瞧大帝,也不敢去嫉妒薄相能得陛下青睐,一言一行都好似知交好友一般,半点拘束也不曾有。   还在出神,大帝已指向了他:“聂子陵,此番出使东兴,可有收获啊?给朕说来听听。”   聂子陵一直未敢起身,这会儿索性将头埋得更低,叩首下去拜道:“微臣……蒙陛下恩典,出使东兴为使臣……微臣……”   明明就是薄延怂恿,说成是陛下恩典,薄延立在大帝身侧凝神看着奏折,余光瞥见大帝状似无意地偏头看了他一眼。伴君如伴虎,大帝秋后算账的本事,定不输给任何帝王,聂子陵的出使东兴,致大帝的假身枉死,大帝迟迟没提,不代表大帝记不得这茬事。聂子陵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就这般让大帝忆起了往事。   九死一生地逃回来,聂子陵的确学得聪明了许多,知晓薄相所言即便诓他居多,可理儿是不错的,曾目睹大帝的情痴,他便忙从怀中掏出一份信函来,双手举过头顶,道:“陛下,东兴皇帝在微臣归朝前,亲笔所书信函一封,呈与陛下亲启。”   此话一出,无论薄延还是君执,都朝聂子陵看了过去。   君执的心明镜儿似的亮,前老丈人的信函里说了什么,他倒是十分想知道,莫非是要谢他东兴内乱时不肯出兵相救之恩?或者是谢他不曾趁虚而入率铁骑踏破东兴河山?   “呈上来。”   立刻有太监捧了信函呈给了君执。   本应是一封君主间家国大义的邦交公文,无非是希望重铸两国友好之情,可薄延却发现大帝捏着信的手指微微紧了紧,脸上的神色有那么些不对劲。   聂子陵趁热打铁,道:“陛下,东兴皇帝让微臣呈上这封信给陛下之余,还说,让微臣带个口信,荣……荣昌公主因思念驸马成疾,正月十六病逝于东兴宫中,十九日以公主礼制与驸马合葬于一处。荣昌公主亡故,先前与陛下您定下的婚约,怕是不能作数了。”   薄延听罢,心里叹了口气,东兴皇帝虽是不知内情,却着实误打误撞碰到了大帝的痛处,陛下带走了荣昌公主,令东兴君臣皆以为荣昌公主已死。大帝夺了荣昌公主的人,却抹杀了她在世上唯一的那个盛名。   先前君执已听北郡药王提起过,东兴为他的妻立了衣冠冢,留她一个痴情驸马的美名,葬于那个墨问一处,他已是心下不忍,如今再瞧见他的前老丈人亲笔所书、聂子陵所传口信,字字句句都在说着他的妻已死,世上再没有那位飞扬跋扈明艳动人的荣昌公主,君执险些便要失了方寸,他对不起他的妻……   大帝不开口,没人敢说话,聂子陵的头仍旧伏在地上,薄延在静默良久之后,轻声道:“陛下节哀,荣昌公主已逝,后宫却不可一日无主,请陛下早日立后,为大秦绵延子嗣泽被苍生。”   君执狭长的黑眸难得不曾寒波生烟般冷凝,又扫了一眼东兴皇帝熟悉的字迹和上头所书的“荣昌公主”几个字,终究还是将信放下了,转头对薄延道:“朕自乾化四年登基,始终不曾更改年号,如今我大秦已是另一番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四方不敢妄动,朕决定改一改年号,薄相以为如何?”   薄延的眉不易察觉地一蹙,躬身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改年号本是理所当然,不知陛下是否已想好年号,或是请钦天监再卜上一卦,以问吉凶?”   君执一抬手,坚决道:“不必问吉凶如何,朕已有决定,自三月起,改元‘荣昌’。”   薄延同聂子陵皆被震慑住,薄延难得顿了顿,才应声道:“薄延遵旨。”   荣昌公主已死,这并不打紧,如今整个大秦将以那位公主的封号为年号,所有人都将记住她的名字,想忘也不可能忘得掉。   ------题外话------   新年……快乐==和大秦一起新气象…… ☆、第282章 心狠手辣   “陛下改元荣昌,我大秦必会繁荣昌盛,开启盛世华章,吾皇万岁!”   聂子陵拍马屁的功夫日益精进,见大帝同薄相都已定下年号,只能出声附和。   无论是在东兴盛京,还是回到了大秦长安城,聂子陵已然确信,只要是有关那位荣昌公主的一切,都将是大帝心头第一紧要的。   然而,马屁拍得再响,大帝却依旧没给聂子陵好颜色。大约是念着聂子陵在东兴皇宫里那一曲《苍狼白鹿》,毁了他同他的妻之间的恩爱,君执始终对聂子陵抱有偏见。   “聂子陵。”   “微臣在!”聂子陵的身子都已匍匐下去了,就等着大帝认可他的马屁,这会儿总算等到大帝开口,他心里忐忑又不安。   “出使东兴数月,朕知晓你受了不少委屈,今日起,好生回去养着,朕对你没别的要求,若是再见你拿起碧玉箫,朕就摘了你们聂家的门匾!”   聂子陵虽然胆儿小,平生却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只在这一件事上无法自救,他后知后觉知晓是那首《苍狼白鹿》惹的祸,可他这分明躺着中了箭,着实冤枉得紧啊!   “微臣……微臣遵旨!”聂子陵眼泪汪汪地答应道,他生平最爱,除了掌勺,就是吹箫,现在两门喜好都做不了了,他回了聂家还不得被兄长讥诮死?   帝王的脾性本就喜怒无常,若是不合他心意,细微处斤斤计较也防不胜防,薄延目睹了聂子陵的可怜,面上仍旧平和,只是静观其变。   等聂子陵退了出去,议事处只剩下薄延同君执二人,薄延开口道:“陛下,方才聂子陵在场,臣有一疑问未曾细说。”   君执“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薄延道:“陛下改元荣昌,可谓用心良苦,但东兴荣昌公主‘仙逝’不足两月,陛下却公然改年号为‘荣昌’,誓必会带来朝臣和东兴的怀疑,若是因此而暴露了皇后娘娘的身份,更是得不偿失。”   不愧是大帝“宠爱”的薄相,永远知晓分寸在哪,一味地恭维附和,并不是心腹所为,他得抓住时机,谏议君主的不足之处。这大约就是薄延之所以成为大帝宠臣的缘由所在。   君执听罢,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抬头看了薄延一眼,寒波生烟般的狭长黑眸冰冷无情,已是多日不曾这般冷凝:“即便是在朕的皇后面前,朕也能直言不讳的说,朕爱慕那位荣昌公主已久,娶不到她,是朕毕生的遗憾。无论东兴觉得朕是讥讽或是真心,朕又有何惧?朕的年号,朕的大秦,朕的所爱,轮得上谁来指手画脚?”   大帝的言辞越说越激烈,薄延知晓他触到了禁忌,为人臣者,应当在陛下清醒时适可而止,无论他的谏议如何理所当然有理有据。   “陛下圣明。”   大帝显然不想再提改年号一事,撇清了不说,靠坐在龙椅上,睨着薄延手中的奏折:“这份奏折你也看见了,朕第一次瞧见,有人规劝朕与东兴的叛臣北郡府一脉联合起来,一同对付风雨飘摇中的济水以南的东兴旧国,薄相怎么看?”   方才聂子陵说话时,薄延已是看完了整篇奏折,落款处那名字是白国舅的门生、国子寺司业庞全安。   庞全安此人常年在国子寺教导学生,大约是魔怔了,奏折通篇以伦理纲常、血缘亲属为由,分析了大秦同东兴旧国、北郡府之间的渊源。   由此得出了北郡府韩氏一脉,乃是大秦远亲,五代之内同宗同源,而东兴旧国曾对大秦和亲远嫁的白氏女赶尽杀绝,致使大秦同东兴开战,若非突厥之祸,两国至今仍势不两立。如今东兴内乱,正好趁虚而入,一血当年大秦之耻!   薄延面色不改,心下却不得不赞叹庞全安此人……胆儿有点肥。   不过想想也是,国子寺这些书呆子,若是不能偶尔语出惊人,大约是一辈子也无法在朝堂之上说上话了。   薄延从不是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之人,可这会儿他却不能一味地去讥讽庞全安,斟酌道:“陛下,若论血缘亲疏,的确是北郡府可为盟友。如今东兴元气大伤,与北郡府划江而治,短时间内这局势怕是变不了了,无论朝中大臣怎样议论,皆是主战,区别不过是与谁战罢了。陛下早有决断不予参战,怎会为这张奏折烦恼?”   薄延说得有道理,他一言就点出了真正让大帝在意的,并非是与谁战,而是那奏折里别的部分。   既然薄延是宠臣,自然可听得真话,大帝也不藏着掖着,问道:“那庞全安说,北郡府一脉五代之内与朕同宗同源,薄相可知为何?”   “……”薄延倒不防大帝是问这个,可他若是不知大帝的宗族关系,这丞相也白当了。   当年大帝的外祖父白国公有一位胞妹和亲东兴,深得东兴天佑皇帝喜爱,被立为皇后,先后诞下一儿一女,便是东兴的先太子同玥长公主。可是后来,那位先太子在夺嫡之战中兵败,落得凄惨下场,玥长公主也随夫远迁北郡府苦寒之地。因为此事,当时的大秦同东兴还曾开战,边境的战火延绵了数年之久。   东兴先太子膝下无子嗣,若说真有宗族关系,大帝也只与那位玥长公主的儿女有些远亲,玥长公主倒是有过数位子嗣,可最终活下来的,大约只有那位晋阳王世子一位。   晋阳王世子……韩晔。   薄延忽然蹙起了眉头,明白了大帝因何动怒。   他薄延虽然远在大秦,可对大帝在东兴时的某些细节还是知晓的,譬如那位晋阳王世子,曾是荣昌公主的师兄、青梅竹马的爱人,若说有罪,这应当是晋阳王世子最大的罪。   世上的敌人有很多种,国仇家恨,大帝大约都不太放在心上,唯独对情敌始终心存忌惮。他在那位晋阳王世子手底下栽了跟头,即便是将来大秦需一力对抗东兴与北郡府,也绝无可能与北郡府联合起来。若非为了那位皇后娘娘止战,这会儿北郡府恐怕早已血流成河。   薄延在心底做了很多功课,短短瞬间已将利害关系过了一遍,这才敢开口道:“陛下明鉴,昔日的晋国为宗主国,莫说是北郡府,即便是大秦同东兴,十代之内也必为亲属。难不成追溯至同宗同源之上,便要心慈手软万事以血亲为重?那庞全安着实太糊涂了。陛下若不下旨惩戒,时日一久,恐怕要教坏了国子寺内的学生,个个都要出此荒唐言辞。”   桂九、袁出他们都知晓薄延是大帝的贴心小棉袄,说出的话半点不会错,直插大帝心里,大帝这才将那层怒发泄了出来,又问:“依薄相所见,如何处置庞全安?朕总不能治他个胡言乱语之罪吧?”   薄延稍一寻思,便提议道:“陛下昔日为大秦、为皇后娘娘祈福,引佛法入长安,重修万佛古寺,寺中正缺一位抄经僧人。庞全安的字是国子寺写得最好的,陛下不如予他以重任,代陛下入万佛寺古为僧,抄录经卷三年,也不枉他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   入万佛寺誊抄佛经,本为贬谪,可若是代陛下入寺抄经,那便是天大的殊荣,即便庞全安有一肚子的苦水,也只能往下咽,还要万分感念陛下所托重任。   君执听罢,睨着薄延那平静的眼眸和淡静的神色,站起身来,抽走了他手里的那份奏折,扔在了龙案上,不知是赞叹还是揶揄道:“朕的薄相果然好手段,为朕免去了诸多后顾之忧啊!”   薄延已瞅见大帝皮笑肉不笑,眉宇间一层灰色,便知晓大帝仍旧心有不满,忙又问道:“陛下召见薄延,不会只为了庞全安,臣愿为君分忧。”   君执直视着薄延这个伴了他七年,由伴读到丞相的人,不加掩饰地开口道:“朕的皇后有孕了,朕已加强清心殿的守卫,可朕仍旧放心不下……薄相,你从今日起,派人密切监视慈宁宫的动静,无论是太后还是白家的任何一人,都不可放过。还有,朕知晓白湛回来了,若是他踏出国公府一步,就杀了他。”   君执说着,面无表情地瞅了一眼薄延,似笑非笑:“朕知晓,你同白烨的关系不错。”   他只是随口一点,也没继续深究这个问题,薄延却低下头:“陛下……”   “你的九暗卫在宫外比朕的好用,让他们替朕去找一个人……”   “是。”薄延小心应道。   “薄相,你方才说国子寺的那帮人擅长死读书,除此之外便只会胡乱进谏,朕不如就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是去翻阅典籍,还是搜集宫廷*,必须找出隆德廿四年之前有关晏氏的传说。朕的耐心不多,半个月,查不出的话,国子寺祭酒、司业一干人等皆入万佛寺抄经,朕废了国子寺也罢,没的误人子弟。”   “遵旨。”薄延已许久不见大帝,甚至因为那位皇后娘娘,大帝已然信了佛法,更让人以为他从此改了脾性,却没想到大帝变脸仍旧如此可怕,看起来像在闲话家常,可言语里没有半分热度,谁沾到便难以脱身。   薄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瞬,便听大帝笑起来:“皇后有孕,能吃下的东西却是不多,又没有同龄的玩伴,更不肯听话,朕担心她憋出病来,薄相明日将那只九命猫送入宫,若是瞧见九命猫的天真烂漫,加之十分能吃,皇后兴许能添几分笑意,朕也就宽心了。”   爱怜的口吻,和悦的语气,却并没有同谁在商量……这分明是一道圣旨。   薄延万年不化的温润气度,在提到梵华的那一瞬,破开了一个口子,他的手不自觉在袖中握紧,可这是皇命,他没有办法拒绝。抗旨不遵,是死罪。   大帝动了真格,连他薄延也不肯再信,以九命猫为威胁,让他全力以赴。   薄延从来都知晓,帝王之心不可揣测,那些以为他薄延是大帝的心腹乃至宠臣之人,说到底,还没有明白“臣”这一字是何意。   薄延是臣,他认清自己的位置,松开了袖中紧握的拳,点头应答道:“是,薄延遵旨。但陛下也知晓梵华野性难驯,微臣担心她冲撞了皇后娘娘……”   “若不是顽劣不化、罪大恶极,朕恕她无罪便是。若果真野性难驯,朕也可替薄相管教管教,他日才好做丞相夫人。”   帝王的许诺,每一句都是陷阱,他给了薄延当头棒喝,又喂他一颗甜枣,他只能望着那颗甜枣,暂忘却当头一棒。   薄延心底深深叹了口气,身子矮下去:“谢陛下恩典,薄延定不负陛下所望!”   待所有事都已交代完毕,薄延退出了议事处,君执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这才叫了影卫来:“带上这封密折连夜出城,召白岳大将军回长安。”   “是!”影卫接过密折,飘然遁去。   偌大的议事处,只剩君执孤家一人,一切被掩埋的秘密都必须揭开,他不能任人蒙昧,事无巨细都已部署好,只等秘密自投罗网或被生擒活捉。   明明国事堆积如山,他却无心再看奏折,心里想的全是他的妻和他的孩子,即便这会儿清心殿有神医在,他还是放心不下。索性起身,回宫去看他的妻。   ……   薄延离了议事处,缓缓迈步出宫,望着眼前略昏暗的天色,脚步比来时沉重得多。   晏氏?薄延也从未听说,那是什么意思?而且,陛下让他去找近二十年前的稳婆,能找得到吗?   “相爷!”   远远的,听见仇五在前头唤他。   薄延抬头望去,就见仇五一人站在那,他本就不悦的心情更是低沉了下来,问道:“梵华人呢?”   “小猫她……”仇五皱着眉,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手向前指去。   薄延顺着仇五的指向一看,见梵华跟聂子陵坐在宫门外的墙角处,抱着膝盖在聊天。   聂子陵聊到不知高兴还是悲切处,表情十分夸张,像是在大哭,梵华没怎么见过人哭,正把手放在聂子陵背上拍,帮他顺气呢,这乖巧劲儿甚少见。   薄延头疼,要生气,自然是生气的,可要恨吧,却又恨不起来,等她明日入了宫,他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瞧见她。   仇五无可奈何,对薄延说道:“相爷,一见面就哭上了,根本拦不住。小猫的心肠特别好,您是知道的,聂公子呢,大约是受了委屈,相爷您看该怎么办?”   薄延满肚子的怒气正不知该往哪儿发,但跟聂子陵这种没脑子的人斗,赢了也没半点意思,他真不屑用手段反复折磨同一个无力抵抗的人。   薄延无奈,还是抬脚朝梵华走去。   梵华听见了脚步声,抬头一瞧,见薄延来了,忙站起来招呼他:“薄薄,你总算来了!聂大厨好可怜呀,他以后不能做饭,也不能吹箫了,他说他不敢回家……我们帮帮他吧?”   聂子陵听说薄相来了,吓得跳起来,脸上泪痕未干,结结巴巴地对梵华道:“花小猫,我、我没事……”   “你说你有事的,你说活着没意思了!聂大厨,你放心吧,我让薄薄养我,也顺便养你吧!反正薄薄有钱!”梵华说得特别豪气,根本不管聂子陵如何挣扎,她还是发挥她唯一的长处——力气大,一把将聂子陵拖到了薄延跟前,笑嘻嘻对薄延道:“薄薄,你就收留聂大厨吧!反正柴房空着,可以让他睡柴房啊!他说只想要一个栖身之所就行了!”   聂子陵想用手捂脸,不,捂眼睛,他真不敢去看薄延,他头一次觉得九命猫特别缺心眼,听不懂人话嘛简直!他张口想解释:“不是,薄相,我……我没有……”   “这么执着又好心肠,是嫌相府的厨子做饭不好吃?恩?”薄延没看聂子陵,盯着梵华问了这么一句。   梵华的诡计被拆穿,还是笑眯眯的,伸手在薄延的胸前锤了一下,羞涩不已地娇声道:“哎呀,薄薄,你别说得这么直接嘛,我真的是看聂大厨无家可归太可怜了,才不是为了吃他做的饭……”   “哦?是吗?”薄延挑眉,宠溺地应道,眼神却扫向了聂子陵,仿佛在说,你听懂了吗?   聂子陵的心在流血,唯一能寻求安慰的花小猫居然是为了吃,才耐着性子哄了他一刻钟,拍着胸脯说能给他找着栖身之所。   “花小猫,你放手……”聂子陵顿时觉得生无可恋,掰开了梵华的手,也不跟薄延打招呼了,小跑着奔逃而去。   “聂大厨!你别走啊!”梵华见聂子陵跑了,她想去追,在一个厨子和一堆吃的面前,她历经心灵磨折,最后还是真诚地选择了厨子。   薄延不想再跟她费嘴皮子,拦腰抱起梵华就塞进了马车,他自己也坐了上去,烦躁道:“今日没进去御膳房吧?也不必进了,明日起,你每日都可吃到好吃的。还可以看想看的美人。”   梵华脑子不太灵活,不是很能听明白薄延这一串话,可“好吃的”三个字她却是听清楚了,趴在薄延腿上满含期待地问道:“哪儿有好吃的?”   薄延居高临下地瞅着她闪着光的眸子,还有快要长出来的双下巴,又是气又是怜,伸手去挠梵华的下巴,逗小猫儿一样:“要是有人说卖了我能换许多好吃的,你换不换?”   梵华被他挠得痒痒的,就差没扑进他怀里打滚儿了,听到这话,却毅然决然地答道:“当然换!”   薄延手底下的力道加重,险些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梵华却补充道:“薄薄这么聪明,卖给谁都能逃回来,我不担心的!回来还能再卖几回,嘿嘿,白赚了好吃的!买薄薄的人傻不傻?”   薄延才起的脾气又烟消云散了,哭笑不得地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坐在他的身边。傻子一样,吃的最大,他怎么摊上这么个累赘?他又不能告诉她,这回要买他的是最得罪不起的皇帝陛下,明目张胆地抓了她去,看他卖还是不卖。   “小猫,听我说,明日起,你可入宫去看大美人和那位皇后娘娘,若是大美人叫你,你便去陪陪娘娘,若是大美人不找你,你便留在御膳房吃你的好吃的,哪儿都别去,知道吗?”   再怎么不舍,也还是要提前嘱咐她。   “哇!可以看到大美人和娘娘?还有好吃的?薄薄你是不是在大美人面前说了我好多好话?要不然怎么有这种好事?”梵华两眼冒光地吸溜了一下口水。   薄延真羡慕她的傻,拧了拧她的脸颊,点头道:“是啊,说了一箩筐的好话,陛下才准你去打扰。不过呢,陛下也说了,若是那位娘娘不高兴,你可就什么吃的都没了。所以,最紧要的事不是吃,而是不能惹娘娘和大美人生气。”   梵华表情凝重起来,猛地一点头:“嗯!我明白了,薄薄,大美人以前那么喜欢我,天天逗我玩儿,三年没见,他肯定不会对我生气的,薄薄你就放心吧,啊。”   薄延发现自己鸡同鸭讲,索性也不说了,他对大帝倒不是不放心,这么多年梵华随在他的身边,大帝也是疼爱居多,可如今多了一位皇后娘娘……   他薄延是听过那位荣昌公主的名号的,她万人阵中取敌军首级,挥剑刺入情敌胸口,师出武学名门鹿台山,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让人勾勒出悍妇的样子。   薄延与她还曾有过一面之缘,那一面让他觉得荣昌公主不过了了,深深为大帝不值。可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荣昌公主的心性是否有变,他不敢揣测万一。试想连大帝都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一个小小的猫儿她定是一根指头就能碾死。   大帝的女人碾死了他的小猫儿,大帝会怎么做?   护妻事大,再杀了他薄延以绝后患,大帝定然做得出。君为臣纲,大帝只有一个,丞相可以再换过……   薄延越想越头疼不已,暴君的脾性他已摸透,可妖后的脾性他半点不明了,连带着对暴君也无法揣度起来。   “哈哈哈,薄薄,你现在这样子好像在蹲茅坑哦,吃坏肚子了啊?”   薄延正在思量如何解决,梵华的爪子捏上了他的眉头,指手画脚语出惊人。   薄延本不想和她计较,可这小猫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一把将她的手攥住,甩手就给她丢到了马车外,力道不大不小,梵华反应过来时,恰好就坐在了仇五和傅三之间。   仇五和傅三正憋笑呢,见梵华出来了,仇五忙正色道:“哦,小猫,你也出来赶车啊?”   梵华还是知道什么是丑的,她被老薄薄丢出来很没脸的样子,顿时假笑着牵过了傅三手里的绳儿,道:“呵呵,是啊,多学一门手艺也好,老薄薄说艺多不压身嘛,呵呵呵。”   傅三憋笑,暗暗朝梵华抱拳:“嗯,对,艺多不压身,小猫说得对。”   梵华握了缰绳,回头冲车厢里头喊了一句:“老薄薄,你坐稳了!我要赶车了!驾!”   鞭子抽在猝不及防的马背上,那拉车的两匹马疯了似的朝前狂奔,力道之大之猛,险些将薄延从车厢里颠了出去,他这种定力的人,也不得不握住了扶手,才险险支撑住身子。   “驾!”梵华不亦乐乎地继续挥鞭,仇五、傅三后怕,一左一右地拽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掉下去,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看向身后飘忽而起的车帘,相爷这是何苦呢,小猫这油泼不进的脸皮、从来听不懂人话的脑子,是相爷能对付得了的吗?该!   ……   北郡药王说到做到,除了调配解药,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百里婧,早先的淡漠神色已换做慈爱和心疼,这是对君执也不曾有过的。   君执回清心殿时,见北郡药王正在替他的妻扎针,这几个穴位,连通着筋脉。君执如今对他这个大舅父十分不放心,自从他展露了疯癫的一面,君执始终觉得他不再可信。   害怕到深处,便不肯信任何人,对一切都抱有怀疑。   君执先看的是他的妻,她闭着眼,应当是昏睡了,他走过去,问道:“舅父,这是做什么?”   北郡药王专心地以银针刺穴位,没有察觉或者说是根本不想去管君执如何作想,待银针皆入穴,他才抹了抹额头的汗,回头道:“这些年我研究过不少古法,她的左手筋脉断了不足一年,也许还能治。女孩子还是完整无缺的好,她自己也能多些力气活。” ☆、第283章 特不要脸   断了的筋脉能治愈,对君执来说自然是个好消息,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的妻完整无缺,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多些力气活。   然而,见北郡药王对他的妻如此关切,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为她的生死废寝忘食,君执那颗习惯掌控一切的心又添了几重不满。他的目光瞅着他的妻,眼神温柔,却似笑非笑道:“舅父的所作所为十分可疑,朕恐怕要从今日起对舅父严加监控才是。”   他直截了当地告知北郡药王他的怀疑,摒弃身为外甥的身份,以大秦皇帝的立场宣泄他的不满。   君执了解北郡药王的个性,即便他再出声威胁,北郡药王也不会透露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若是北郡药王如此容易妥协,他绝无可能在外漂泊二十余年隐姓埋名,以至于白家已不再承认曾有过他的存在。   北郡药王听完君执的威逼,果然并不太在意,视线一直注意着那些银针入穴后的效果,疯了般只记得一件事:“你请我下山,本就是为了治好她。我现在答应你,治好她,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除此之外,我别无所图。至于你想知道的那些故事,可以去问你母后,她应当比我清楚。”   三两句又绕回了原来的路,君执有些哭笑不得,他的在意他的妻,他的舅父知道,他们互相引此为软肋,他并不能以此要挟他。   极端的占有欲,此刻在君执心中显现,他想要占有他的妻,已经到了不希望她成为除他之外任何人的软肋的地步。   然而有人非要揽下这件并不算太好的差事,他也只好暂时妥协,等待着能够不再操心软肋可以全力秋后算账的日子。   因此,君执笑了,在龙榻前蹲下,也不碰他的妻,只是瞅着她的睡颜:“舅父才来一日,就如此急功近利,想要治好她的旧疾,朕希望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不要出差错的好。”   北郡药王未答,也注视着百里婧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眼睛,手缓缓地抬起,不自觉地贴进胸口,按住了怀中的幻蝶,一滴泪顺着他的面颊滑落。   就在这时,百里婧睁开了双眸,那与晏染相似的眉眼越过君执的肩膀,直视着立在那儿的北郡药王,平静得如同一汪深潭。   北郡药王如同一场惊梦初醒,忙别开了眼去,失态地抹去了那不合时宜的老泪纵横。   “醒了?别动,乖。”君执自然也瞧见他的妻醒了过来,他也没有错过她朝他身后看去的目光,却还是不动声色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嘱咐她别动,笑道:“婧儿,神医说能治好你的手,若是疼,就告诉朕。哦,饿不饿?不是说想吃糖水青梅,想吃桑葚吗?朕已经让他们去找来。”   银针刺入穴位,连通着筋脉,怎么可能不疼,百里婧疼得额际冒起冷汗,却还在笑,嗓音颤抖:“我不怕疼,别伤了我的孩子,筋脉断了,本也不值什么。”   听她的意思,是不在乎筋脉能否重新连上,只在乎腹中孩儿是否平安。至于筋脉为谁而断,她更是不会再有触动,那些陈年往事,早已抛在脑后。   君执自然最在乎百里婧的意愿,见她这样说,他转头看向北郡药王,算是转达:“神医,是否会伤到孩子?”   “母子连心,胎儿与母亲本就是一体,只有你好了,孩子才会好。”北郡药王一反在君执面前的强硬,像个腆着脸的父亲般耐心地哄着他的孩子。   百里婧明目张胆地瞅着北郡药王,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未曾察觉,一眼过后,她便不再搭理北郡药王的殷勤,只跟君执说话:“天已黑了,陛下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君执太喜欢她的依赖,那双被她折磨得憔悴不已的面容带着宠溺的笑:“当然,朕忙完了,除了陪你,没旁的事可做。”   百里婧眉眼弯弯,像是发自真心。   待北郡药王将银针撤去,百里婧已出了一身的汗,君执抱着她去温泉池内擦拭了一遍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御膳房已将晚膳备好了。   君执一早吩咐过御膳房,备下的这些膳食清淡,且都是江南的口味。   百里婧折腾了一天,虽然饿,却也吃不了多少,大约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勉强多吃了几口,吃完又想吐,她的身子几近油尽灯枯,想要调养回来,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她终于缓过来,靠在君执怀里,废了的左手想抬却抬不起来,她莫名地说道:“那个神医怪怪的……”   天下所有的神医谁不是怪怪的?连同当初鹿台山上的孙神医皆是如此。   君执拍着她的背,享受着她在怀里安安分分的时刻,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听见她的问,他低头瞧了她一眼,却只能看到她的发顶,不知她的脸色如何。   君执一向自负,并不以为仅凭他的舅父,就能在他的妻心底掀起什么风浪。即便他的妻身世之谜有待解开,他也并不觉得他需要害怕,命运以佛祖之手告诉他,他所得到的,只是他命中注定该得到的,他自此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因此,君执勾起唇角,那令天地失色的绝美容颜绽放在百里婧面前,他唤她的名字:“婧儿,你难道没有发现朕也怪怪的?”   百里婧抬起头,注视着君执满含柔情的眸子,她的手不自觉抬起,抚上了他的脸,在君执的注视下,仰头亲他的唇,辗辗转转,深深浅浅。   君执回应她的吻,却适时地捉住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揉捏,贴着她的唇边问道:“小心肝,怎么亲上了?想要?恩?”   他最后几个字问得很轻,调子却拖得很长,那像从远方而来的声音带着蛊惑,一如从前的许多个夜晚。   百里婧被问得脸一热,略低下头道:“不知该怎么回答陛下的问,只感觉亲吻陛下是不会错的。难道陛下不喜欢?”   君执的眼睛一亮,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你有了身孕,朕要多久不能碰你了……小心肝,让朕再尝尝……”   夫妻之间卧榻上的话,本来也百无禁忌,君执这般答复,好像一直以来只是他在索取,她在配合一般,他从来不曾被她的需索榨干。   待百里婧被吻得呼吸粗重,君执担心真勾出她的火来无法收拾,这才放过她,贴着她的耳际道:“婧儿,宫里无聊,你的身子没好,不可到处走动,明日朕找只猫儿来陪你解闷……”   百里婧摇头:“我不喜欢猫儿。”   君执笑,摸着她的脑袋:“见见再说,不喜欢的话,打也好,骂也好,饿着也好,小东西还挺有意思。”   百里婧从君执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端倪,她在他身边已经快一年,无论他是伪装还是真心,倒是很少听他夸赞旁的东西有意思,百里婧忽然起了一丝危机感,她的手抚上小腹,出口却带了半分玩笑半分刻薄:“哦?打也可以,骂也可以,若是非常不喜欢,想怎样都可以?”   君执太会拿捏人心,旁人掉以轻心时,他却时刻戒备,怎会察觉不出他的妻语气中的异常?   然而,他喜欢看她的情绪起伏,不需思忖已给她答复:“当然!你想怎样都可以,若是觉得猫儿肉好吃,让御膳房炖了又何妨?朕到时替你试吃。如何?”   “……恩。”百里婧总算被哄笑了,乖乖伏进他怀中,安分地闭上了眼睛。   君执目睹怀中人的笑颜,真有想立刻召那猫儿入宫,炖了汤捧上来的心思。他难得搂着他的妻睡个安稳觉,却心知薄延今夜难成眠。明日那小猫儿,也只管自求多福罢。   ……   “啊!”   丞相府半夜传出鬼哭狼嚎的叫声,惊得一众侍卫奔赴丞相大人的卧房外,焦急地唤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惨叫还在继续,是女声。   一个侍卫觉得不对劲,嘴角抽抽地拽了拽另一个人的衣袖:“是小猫儿……会不会丞相大人正在……正在办事?”   梵华是薄延的童养媳,这件事整个相府都知道,他们睡在一起也好多年了,从小养到大的小猫儿,迟早是要被吃掉的,可是,可是……   “不是吧?小猫才多大?相爷会不会太猴急了点儿?!”另一个侍卫惊呼道。   “谁知道呢?依咱们相爷的脾性,早点吃下去,早点放心吧?”   “走吧,走吧,别坏了相爷的好事……”   侍卫们胡乱揣测着,又低声商量了一番,最后下定了决心,还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小猫儿惨叫着,相爷也在屋里头,想必是没事的。   侍卫们散去,薄延的视线从窗外扭回了房梁上,他只着一身中衣,手都气得发抖,对抱着房梁的那只猫儿叫唤道:“你给我下来!说你几句还说不得了?明儿就要入宫,跟你说的那些事都记住了吗?!”   梵华蓬头垢面地抱着房梁上的那根柱子,睡眼惺忪地朝下看,眼周乌青一片,忽然崩溃地大叫起来:“老薄薄!你杀了我算了!我只想睡个好觉!不就是入个宫吗,你都啰嗦了三个时辰了!你烦不烦啊!好,你让我下去,我就跳下去摔死算了!”   她说到做到,一闭眼,手一松,直直地从房梁上坠了下来。   薄延吓得胆都裂了,什么温润气度青瓷表里,一概都忘了,身子比脑袋反应更快,纵身一跃,张开双臂将梵华接了个正着,他的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挥手就去抽她的屁股:“翻了天了!我今日若不教训你,你下次还不从清心殿上往下跳?!”   梵华疼得大叫,抱着他的脖子哭喊:“老薄薄杀人啦!老薄薄要打死我!”   家丑不可外扬,在夜里头叫得这么大声,不把侍卫他们招来才怪,薄延又是气又是怒,见她的皮厚得跟堵墙似的,他气急败坏地低下头,以吻封缄了她的吵闹。   “唔……”梵华瞪大了眼,直愣愣地看着头顶处罩下来的阴影。   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忽然化作永寂,无论是外头的侍卫,还是房内的薄延,都觉得不太习惯。   然而薄延是什么人,他等她不叫了,这才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梵华的唇,抱着她往榻上去,没半点难堪。   梵华抱着薄延的脖子,任他带着走,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颇为鄙视地哼道:“薄薄,大美人说过了,如果你敢咬我的嘴,就是不要脸耍流氓。”   “……”薄延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不要脸耍流氓。”梵华真的再说了一遍,末了还强调:“大美人说的。”   世上哪里有这种陛下,夜夜笙歌醉卧美人畔就罢了,连臣子的亲眷都要教坏!   一直到梵华在他怀里呼呼大睡,薄延也没能睡着,第二日一早,认了命似的将梵华揪起来,拎着送进了宫。   薄延求见时,君执正陪着百里婧用早膳。   听见薄延的名字,百里婧抬起头来,眸中的异样一闪而过。   君执却笑了,为她擦了擦唇角,道:“有人送小猫儿来了。”   百里婧也跟着笑:“哦?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猫儿,让陛下这般上心。”   君执见她似乎有吃味的意思,心下也是微微一动,那小猫儿往日的确爱粘人,尤其是爱粘着他,君执遂微微勾唇对太监道:“传。”   龙榻前垂着一层帘子,从里头可瞧见外头的人影,外头却不易看清里面的人。   从百里婧的位置,先是瞧见一袭略眼熟的天青色常袍,接着是一道温润的嗓音响起,伴着低矮下去的身子:“臣薄延,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百里婧抿唇,果然是大秦丞相薄延的声音,上好的青瓷般的气度依旧未变,却已经像是隔了前世今生那般遥远,她那时站在大兴与西秦的边界处,还曾听到猎猎风声刮过西北平原的声响,她还记得薄延有一双沉静的黑色眼眸……   “梵华,快跪下。”薄延的声音又起,拽回了百里婧久远的记忆,她这才注意到薄延的身后似乎站着一个矮小的女孩,薄延那声斥,明显是对着那个女孩的。   然而,那个女孩却没有听他的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帘子后面。   百里婧还在疑惑,那个女孩已经迈步朝帘子走来,薄延忙去拽她,显然气得不轻:“梵华,放肆!”   百里婧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却见男人还在笑,似乎也很好奇那个小女孩要做什么,又或者他很好奇薄延要如何收场。   梵华被薄延拽住,很不耐烦道:“薄薄,大美人身边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好好闻,我喜欢她呀!我要去她身边!”   薄延不知梵华发什么疯,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他却还记得要纠正她:“那是皇后娘娘,快跪下请安!”   梵华锲而不舍地要往百里婧跟前冲,见挣脱不了薄延,她甚至返身一口咬在了薄延的手上,薄延吃痛,手一松,梵华已猫儿一般溜到了百里婧的帘子前,掀开帘子的一角,直愣愣地盯着百里婧的脸。   “梵华,不得放肆!”薄延来不及阻止她的莽撞,他瞧见那位皇后娘娘的面色异常憔悴,整个人再不复几个月前的意气奋发绝色容颜,而且,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帝脸色同样不太对,他担心梵华再闹下去,会死在大帝的手上。   然而,梵华却没有冲动地对百里婧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情来,而是出乎意料地矮下身子,抱住了百里婧的腿,在她的腿上蹭了又蹭,又乖又听话:“娘娘,你好丑啊……”   薄延以手扶额,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284章 嫌弃大帝   “梵华,你太放肆了!还不快向皇后娘娘赔罪!”薄延没办法,梵华这祸头子从来没像今天这般不听管束,他骂归骂,少不得还要为梵华开脱,诚惶诚恐道,“陛下,娘娘,臣管教不周,教了一夜还是没教会规矩,梵华口无遮拦,让娘娘受惊了!”   可薄延再怎么心急如焚,到底不能上前去将梵华从皇后娘娘跟前儿拽回来,他只能干着急地盯着那丝毫没有危机感的小猫儿。   君执喜闻乐见薄延的紧张和焦虑,他温润如玉的丞相,能为了一只小猫儿着急,失去了平日里的淡然通透,他总算还能放些心,否则这些年远在东兴,他如何能一直信任薄延的赤诚?   更重要的是,君执未瞧见他的妻生梵华的气,他便也笑起来,一如往常对梵华的格外开恩,伸手去摸她的脑袋,像是对待真猫儿一般:“九命猫,你……”   “大美人你别闹!”梵华胆大得包了天,居然头一歪,很不耐烦地躲开了君执的抚触,人还贴在百里婧的腿上,软软地叫唤,与对待君执完全是两个态度:“娘娘,你好香啊……”   大帝被梵华嫌弃了!   薄延跪在原地,离梵华足有五步远,眼见着大帝瞪大了眼,薄延的身子却不抖了,因为他觉得抖也没用了,今儿个小猫儿要是不死在清心殿,不死在大帝的手上,他薄延回头就去烧高香拜万佛寺的菩萨!   谁借给她的胆子?她怎么就敢……怎么敢……   百里婧虽然被梵华的亲昵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一丝不快,可在目睹了薄延的束手无策以及君执的被嫌弃之后,她反而心情愉快,手本能地抚上了梵华伸过来的脑袋,一边摸着,一边转头望着君执:“陛下,这就是你说的那只猫儿?”   一得百里婧摸头,梵华像被下了蛊似的,立刻放软了身子,脑袋自发地蹭着百里婧的掌心,恨不得马上学着真猫儿叫上几声:“娘娘,我叫梵华,也叫小猫,梵华是老薄薄起的名字,小猫是他们乱叫的,哦,我都不太喜欢的,娘娘要是觉得不好听,可以给我另外取个名字,叫什么都行,我不挑的。”   她这是完全将薄延抛诸脑后,连皮带骨都卖给了皇后娘娘的架势。   百里婧听罢,不自觉勾起了唇角,沉吟了一会儿,笑对君执道:“陛下说得没错,她果然很有意思。”   君执本是郁闷之极,薄延回长安这七年,在他跟前服侍了四年,小猫儿也在他身边吵闹了四年,从来听他的话比听薄延的多,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了御膳房那点吃的,她毫无操守可言。   难不成他去了东兴这三年,小猫儿的胆子随着年纪长大,居然忘了谁才是天下之主?又或者,这是薄延耍出的什么伎俩,知晓他的妻在他心中的地位,让小猫儿如此明目张胆地择高木而栖?   然而,君执只透过帘子扫了难得丧气的薄延一眼,便明白薄延还没这个胆子。   想想也明白,这些年,薄延战战兢兢地活着,半分差错也不敢有,谁都知晓薄相骨子里满是算计,诸事皆有谋划,连面对着街头的乞人该做什么姿态,朝堂上对群臣说话该有什么表情,他恐怕早已想得清楚。今日又怎会为了讨好皇后,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事来,教会小猫儿犯下违逆圣上的事儿来,他不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吗?   薄延不傻,这所有种种也在他的意料之外,那么,唯一可疑的,便只有小猫儿本身了。   君执习惯性地开始神思,却听得耳边响起他的妻说话,一回神便瞅见她含笑的面容,那副生了病的容颜因这笑容而明媚了几分。   君执心里顿时一动,探过身去,在他的妻弯起的唇角印下一吻:“既然皇后开心,朕也就开心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百里婧坦然受之,几步开外的薄延却真真松了一口气,暴君的怒火因皇后的一笑而熄灭下去,这是他到目前为止,最为感激这位皇后娘娘的事。   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猫儿却还没松开皇后的腿,像是要长在皇后身上似的,锲而不舍不离不弃。   从薄延把小猫儿拎回家,带在身边这些年,就算是为了吃,她也没对他、对任何人如此锲而不舍地抱住不放过,更别提对一个才见了第一面的女人。   太过不可思议。   薄延斗胆抬起头,正对上大帝狭长而冰冷的眸子,薄延从中瞧见了与他自己十分相似的疑惑——   大帝也察觉出来了,小猫儿不对劲。   薄延选择继续静默不语,遇事不声张,君臣这些年的默契倒是其次,那位皇后娘娘是大帝的心头肉,哪怕是怀疑,也要由大帝亲自来。他薄延只能耐心地等,希望小猫儿不要得寸进尺,做出更离谱的事来。   百里婧的性子已与从前不同,含笑的眼眸中藏着深不见底的暗光,她虽不清楚梵华从前是什么性子,可瞧见薄延同君执的反应,她大致也能猜出其中有古怪。   一见面就抱住她不放的小丫头,是什么来头?能让大秦丞相薄延紧张万分的,定然是他的心头好,抓住旁人把柄的滋味,竟有这般惬意。   “原来她就是小猫,这么乖,又有意思,倒是可以留下来陪陪我。”百里婧抚着梵华的脑袋,一下一下帮她顺毛似的,抬头却是对着帘外的薄延说的,语气极慢,嗓音尚未恢复,还带着三分沙哑:“我同薄相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薄相还记得那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一听百里婧开口,薄延如遭五雷轰顶,全身都炸开了,他不敢抬头,心知多疑的陛下必定在盯着他,为了皇后娘娘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陛下剥了他的心都有。   说过的话?说过什么话?   去年的七八月,突厥南侵,在大秦的东北营帐中,东兴荣昌公主曾对他说,见了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他的言行举止同她的驸马十分相似,只是她的驸马丑陋、失语,不如他薄延风姿绰约。   如今眼前的女人已是大秦的皇后,只差一个公告天下的名分,而那位荣昌公主同驸马也早已“入土”,他薄延倘若敢说记得、敢旧事重提,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可若是他不提,隐着瞒着,以大帝的独占欲,定饶不了他。   薄延第一次有了聂子陵的心境,满心苦楚说不出口,只能生生地咽下去:“娘娘说笑,薄延从未目睹娘娘圣颜,想必是娘娘记错了,天下间如薄延这般的相貌,着实平常。”   既然那位荣昌公主已死,眼前这位便只能是大秦的皇后,从前种种,都如云烟散去。薄延是聪明人,他即便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也要谨遵皇命。   百里婧也并非一定要争出个长短来,她知晓自己如今的处境,试探一番也就罢了,倒不至于逮住薄延不放,她摸着梵华的头,半开玩笑地问道:“薄相一贯就是如此较真吗?我不过随口一说,开个玩笑,陈年旧事,哪能记得那般清楚?兴许,是梦里曾见过罢。”   她说着笑着,语气不以为意,君执心里却不是滋味,想安慰,又无从安慰起,少不得又要把账算在薄延的头上。   三人各怀心思时,梵华被摸出了猫性儿,粘着百里婧,笑嘻嘻道:“娘娘,老薄薄可坏了,谁都怕他呢,还罚我跪,看着他吃饭,不给我吃一口,我都饿瘦了,娘娘千万不能相信他。薄薄说的话都是假的。”   “……”薄延被梵华气得胃疼,她到底是谁家的小猫儿?   他养了她七年,怎么一见皇后娘娘,像找着了亲娘似的,家底儿都恨不得抄给人家?他薄延从前的好都一笔勾销,倒打一耙连推带踹,就差没一刀捅死他,只要能讨好她“亲娘”!   薄延没说话,心已被重重打击,身子伏低,有点撑不下去了,又气,又悲凉。   “哦?原来是这样。”百里婧轻轻地应了一句,语气轻快,“那小猫就在这儿住下吧,想吃什么都有。”   梵华像是被“亲娘”拿捏住了七寸一般,心甘情愿加欢欣雀跃地蹭着百里婧的腿,宁愿跪着也不愿起来:“娘娘,你太好了,又丑又善良,哦,我睡在地上就好了,只要能陪在娘娘身边。”   薄延都被气得生无可恋了,听见梵华这么说,本能地为她解释:“启禀娘娘,梵华是野孩子,心性儿还没成熟,不懂美和丑,她嘴里的丑,是美的意思,越丑,越美。”   说完这句,薄延想把自己舌头咬掉,果然,下一瞬就听大帝笑起来,比不笑还可怕:“越丑,越美?薄相的意思是,九命猫辱骂了朕七年之久?朕却稀里糊涂不自知?”   “陛下误会了!微臣一直觉得陛下是世上最风姿绰约风华绝代……”薄延哪儿解释得清楚,越说越错,帝后二人谁也得罪不得,却偏偏弄得如此复杂难解。   梵华在其中添油加醋:“是啊,薄薄好坏的,第一次见到大美人,我想说好丑好丑啊,大美人是最丑的人,他不准我叫,说大美人听了会生气的……”   梵华这么一搅合,倒是帮了薄延的忙,薄延顺着梵华的解释道:“陛下知晓薄延同梵华自偏僻小村而来,那个村子集聚了许多怪人,同中原的风俗习惯不同,称呼也不同。在他们的眼里,长得越好看,则越丑,反之,越奇形怪状歪瓜裂枣,则越美。薄延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只好教会梵华世俗的说法,可梵华总也记不住,才会生出许多误会。”   听罢薄延的解释,梵华摇摇头,坐在百里婧脚边,偷偷伸手想去拿矮几上的点心,又不知被什么想法给拦住,抽回了手来,假模假样地哼道:“都听不懂薄薄在说什么,听不懂,娘娘你听懂了吗?”   百里婧将梵华的一举一动都收入了眼底,似笑非笑地答道:“我也听不懂,陛下听懂就够了,总归是陛下同薄相之间的误会罢,与我们无关。来,小猫,饿了吗,吃吧。”   说着,将那盘点心端给了梵华。   梵华的猫眼儿里闪着光,抖着手将那盘点心抓了过来,还没吃呢,先感激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娘娘,这是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上半辈子都白活了的感觉。”   君执本有心再惩戒薄延一番,可他真被梵华的种种反应逗笑了,见他的妻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淡去,他伸手揽过她的肩,满眼的宠溺和安慰。他没看薄延,却是对着帘外说话:“薄相这是将童养媳丢进猪圈养着?日子怎过得如此清苦?九命猫,以后娘娘吃剩的,都是你的。”   “哇,大美人,你和娘娘一样好!”梵华没出息地笑咧开了嘴,完全倒向了帝后二人,将薄延忘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陛下,神医在殿外求见。”   清心殿偏殿内正热闹,薄延连台都下不来,这时,太监在外禀报道。   北郡药王对百里婧的身子担忧得紧,整夜炼药、研究药理、试针,一大早又来复诊,若非曾有人听过北郡药王的古怪性子,恐怕要以为他是天生的医者父母心。   吵闹和揶揄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君执还没闲到整日陪小猫玩闹,他见他的妻心情开朗了些,便有心去找人解惑。   君执遂亲昵地捏了捏百里婧的脸,圈着她的腰哄道:“小心肝,朕去去就来,让小猫陪你,吵了的话就把她丢出去。神医来看诊,不爱听的话不听便是。”   梵华耳尖,乖乖缩在一旁:“我会听话的,一直陪着娘娘。”   怕他们不信,她甚至将手中的那盘新得的糕点都放下了:“娘娘说什么,我就听什么,绝不离开娘娘。”   君执笑,夸赞梵华:“你倒是会卖乖,听话自然最好。”   说着,君执站起身,负手朝薄延走去:“薄相也别跪着了,随朕来商议国事。”   薄延跪得膝盖都软了,艰难地起身,跟在大帝身后,帘子后面那只没良心的小猫连声哼哼都没给他,薄延的心比昨夜还凉。   见君执同薄延都已出了偏殿的门,百里婧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坐在她脚步的梵华一眼,淡漠地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听我的话?薄相教的?”   梵华改坐为跪,双膝着地正面着百里婧,一脸的天真和稚气,又满眼的认真,道:“姥姥说,如果有人身上的味道和娘娘一样好闻,我就可以回家了。” ☆、第285章 你又是谁   “姥姥是谁?”百里婧一步一步套话,她虽然不明白梵华说的是什么意思,可她已从君执同神医的对话中知晓,她是所谓的带着白家血脉的晏氏女,也许这只小猫儿身上还藏着连君执同薄延都不知的秘密。   若非有秘密,君执为何如此按耐不住地要与薄延私下商议?   梵华一听这个问,很着急,她拍了拍脑袋,使劲又使劲,急坏了道:“糟了,娘娘!我被薄薄射了一箭,好像打坏了脑子,把姥姥是谁给忘了!反正我记得好多好多人都在找娘娘,大伙儿都在等娘娘回去!”   百里婧并不信任梵华,她谁也不信,连西秦大帝都如此阴险狡诈不择手段,也许这只小猫儿伪装出来的天真和懵懂也只是假象罢了,她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看这小猫儿能否继续编造下去,编造的故事又有几分稀奇。   “那……你说的‘大伙儿’,在什么地方等我回去?”百里婧笑问,语气不紧不慢,仿佛在逗一个孩子。   梵华未察觉到百里婧话语中的笑意,以为她真的急于知晓答案,她闭上眼睛想了又想,头皮都快被自己挠破了,却还是没有结果。梵华急哭了,咧开嘴冲百里婧道:“娘娘,我错了,我现在想不起来了,都怪老薄薄!我要杀了老薄薄!我要杀了他!”   若是薄延在场,定会为梵华的反应唬住,梵华再不听话再顽劣,从未真的哭过,她的脸皮比长安城的城墙还要厚,更不会口中叫嚷着要杀了他。   然而,百里婧不清楚梵华的个性,也就只是面不改色地瞧着她哭得厉害,她甚至还执起一旁的杯盏喝了一口茶水,薄延的小猫儿要杀了薄延,听起来倒是很有趣。   “不会的,不会的,我记得的……我记得……”梵华自己闹了一会儿,也没把那地方想起来,她朝着自己的脑袋用力地拍打,整个人跟起初的乖顺听话全然不同,像是魔怔了一般。   百里婧麻木地瞧着,手轻轻地抚着小腹,她只担心她的孩子,其余万事与她无关。   “我不信想不起来!”梵华不知是真疯还是假傻,一再地拍打脑袋无果之后,她居然朝着一旁的柱子狠狠地撞了过去!   百里婧私心上并不想救梵华,可她的手却比她的心快了一步,将梵华那傻瓜似的自残挡了下来。   梵华用的力气很大,显然的确一心想触柱,以至于百里婧被她的力道逼得跌坐在龙榻上,右手隐隐发麻。   被百里婧拦下的梵华弹了一下,身子后仰,头触地发出“咚”的一声响,半天也没见她爬起来。   “娘娘……”   虽然君执同薄延已离开,可留下来伺候百里婧的人却是不少,起初见小猫儿在吵闹也没在意,这会儿听见响动忙从外间进来,就怕再出什么乱子难以收拾。   百里婧隔着帘子,瞧见宫女太监跪在那,等着她的旨意。她的目光朝下,瞥了晕过去的梵华一眼,若有所思道:“请神医进来。”   “是,娘娘。”其中一位宫女要起身,百里婧又道:“陛下忙于国事,已然操劳万分,这些琐事就不必禀明陛下了。”   但凡能在大帝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历经风雨,尤其是自打这位皇后娘娘入宫,他们的脑袋哪个不是悬在脖子上摇摇欲坠?这会儿听见向来沉默或疯癫的皇后娘娘如此正正经经地说话,他们也不知是福是祸。   那宫女又跪了下去,同其余的内侍一同拜倒:“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   北郡药王来得虽早,却也并不急迫,君执同薄延出来时,他正负手而立,瞧着窗外的青青草色,不待君执开口,北郡药王已回神,先出声道:“陛下有要事便去忙,老夫在此等等无妨。”   等谁?自然是等偏殿暖阁内的那个女人。   君执点头,也不再寒暄,抬脚离开。   薄延再有疑问,也不会问出口,那双惯常沉静的黑眸淡淡地扫了北郡药王一眼,便随大帝离开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才见一位宫女出来,传唤北郡药王道:“神医,娘娘请您进去。”   “好。”北郡药王一听这话,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仿佛里面那位娘娘比大帝的身份还要尊贵,他必得报以全身心的尊重同关切严正以待。   在宫女的引领下,北郡药王进得偏殿,隔着帘子站在那。他从未向任何人行礼,即便大秦皇帝在此。这会儿,他自然也只是垂手而立。   “你们都出去吧。”帘子那边传来一道轻声命令,仍旧气血不足。   宫女内侍面面相觑,不知娘娘有何打算,可既然有神医在场,他们倒也不必太过担忧,便应承下来退了出去。   偏殿内只剩他一人,北郡药王莫名忐忑,他垂着眼睑,不知看向何处。   “神医,方才有人昏厥了,请您过来瞧瞧。”   北郡药王循声看去,见百里婧自龙榻上起身,素手掀起了那道垂下的帘子。这是百里婧自卧榻以来,第一次着西秦宫装,虽仍旧素面示人,伤痕未愈,却仍旧比寻常女子美貌得多,想必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往昔美貌……太像晏染的眉眼……   北郡药王注视着她的脸,竟未瞧见躺在地上的梵华,百里婧也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轻轻地弯起唇角笑了:“神医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或者,是同我那不知来历的生父生母很熟?”   北郡药王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问得浑身一颤,他的呼吸都不畅了起来,脱口而出道:“不,不是……”   百里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观察着北郡药王的颤栗,她的声音低沉柔和,却如同一把剑刺穿了北郡药王的心,她若有所悟地点头:“不熟吗?那大约是神医做过什么亏心事,一直记着念着不能忘,否则为何惧怕我这张脸?”   “……”北郡药王震惊地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可疑的泪,他无法否认她的猜测,唯有在这一张脸面前,他无法镇定自如。他一个已近不惑之年的老者,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跟前失了方寸,结结巴巴道,“我……”   百里婧似乎并不想强人所难,她笑道:“神医别着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莫要当真。这孩子是丞相的亲眷,还请神医来瞧瞧她怎么了。”   说着,百里婧退后一步,北郡药王这才瞧见地上倒着的梵华。   “……好。”北郡药王面临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一面是对往事的不堪回首,一面是眼前这张脸的逼迫,他被前程往事所累,无论百里婧说什么,他都听,比君执更没理智。   若说君执是因夫妻之情,竭尽所能给她所能给的,那北郡药王的心境便类似于父亲,即便是不能给的,他也要掏空了心思去给,他甘为她一生一世的奴隶。   北郡药王蹲下身子,为梵华探脉,又查看了一番她的脖颈和耳后,忽地一缩手,抬头看向百里婧。   百里婧站累了,已坐回龙榻上,目光从未有一刻离开过北郡药王,仿佛在仔细观察着猎物有几分破绽,她要从何处入手,才能一口咬断他的七寸!   因此,见北郡药王神色有异,百里婧轻抬眉头道:“怎么?神医看出什么来了?这孩子身上有什么?照理说她撞到的是我的手,即便再用力,也不至昏厥才是啊。”   北郡药王急了,年纪越大的男人着急,越让人觉得好笑,他像在责备自己的女儿般道:“你这有孕的身子,怎的还让她胡闹?左手筋脉还需调养,不可妄动!”   百里婧一言未发地盯着北郡药王,直到他自己反应过来,人又变得惶惶不安,目光闪躲,轻握的手颤抖不已:“我……”   “你是我的生父?”百里婧不再给他机会躲避,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问也许在旁人听来荒唐不已,可北郡药王一听这句,隐忍许久的情绪彻底崩溃,他抬头看她,眼里充满泪水,双唇颤抖:“不……我不是……”   百里婧丝毫不怒,也不觉可惜,更不心痛他的眼泪,追问:“那你知道我的生父是谁?”   半晌,北郡药王才缓缓点了一下头。   百里婧笑了,唇角扬起来:“那说一说你同我生母的故事吧,想必精彩绝伦。”   “不!”北郡药王大恸,本就颤抖的身子跪在了地上,仿佛他比那只昏厥的小猫儿更需要救治似的。   一个人若是痛到极致,仍旧不肯离开另一个人的身边,要么是因为爱,要么是因为悔,要么是因为不甘心,无论是以上哪一种,都是致命的弱点。   百里婧的心比铁石更硬,她已懂得拿捏人的短处,见北郡药王痛苦不堪,她还不肯放过他:“如果你没做亏心事,说出来又何妨?就当是与老朋友的儿女叙叙旧,他日见着了我的父亲母亲,我还可以为你转达一二。”   她话锋忽然一转:“难不成我的父亲母亲因你而死,你不敢说,只为我尽心治疗,以图心安?”   北郡药王已跌坐在地,头深埋在双臂之中,不愿再听任何一句话。   百里婧抿了抿唇,眉目带笑,她猜对了。   索性就趁着他的虚弱追究到底,她在北郡药王跟前缓缓蹲下,笑道:“我那父亲母亲也真是可怜,都已经不在了,连个死去活来的故事也不肯留下,让我这做女儿的,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还要费尽心思去想他们如何生如何死,猜来猜去猜不透……”   北郡药王被她逼得无路可走,他失去了理智,老泪纵横道:“你父亲还健在,你并非孤身一人!你有家有姓有名!”   百里婧深知自己从何处来,她知晓她的“母后”已然不在,她的“父皇”的确健在,她有家有姓有名,可那又如何?她的父皇母后选择了他们的儿子,她这个替身无处可去,沦落至此。   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嘲讽,百里婧冷笑出声:“倘若我父亲还在,你又不是我的父亲,你有什么资格在我的面前哭泣?你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原谅,还是忏悔?为了谁?为了我的父亲,还是母亲?”   百里婧睥睨着北郡药王,言语冷静:“我想听你说一个完整的故事,我应当也有资格去听这个故事,以便确认我十七年来该有的身份。如你所说,我有家有名有姓,我是谁,你又是谁?”   北郡药王大恸过后,身体麻木,反而能稍稍减轻他的哀思和泣血,他抬头瞧了一眼百里婧,对着她的脸发愣,又似乎因这张脸而下定了决心,他一字一句缓缓道:“……你长得太像你母亲了,我从不知道她的女儿还活着,你父亲也不知道。”   百里婧不出声,等他继续往下说。   北郡药王深深吐出一口气,哑着嗓子道:“你的母亲名叫晏染,是那个传说中已灭族的晏氏家族的女儿。关于晏氏的记载,除了几本流传在外的古籍,整个九州几乎已无痕迹,有人想刻意抹去晏氏这个家族的存在……”   “你的父亲叫白岳,是如今的大秦第一豪族荥阳白家最英武的将军,当朝皇帝的三舅舅,也是我的三弟。”说话时,北郡药王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知看向何处,笑了一下:“对,我也出身荥阳白家,是当朝太后白瑶、国舅白川还有你父亲白岳一母同胞的兄长,我叫白苍,可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在了十八年前,如今的白家宗谱上也没有我的名字。”   ------题外话------   恩,亲们小年夜快乐…… ☆、第286章 股掌之中   晏染,白岳,白苍,晏氏家族,荥阳白家,当朝皇帝,太后,国舅爷……   北郡药王念出的一长串名字,给了百里婧偌大的一张图谱,图谱上没有线,只有一个个不连贯的点,她需要北郡药王继续在这张图谱上作画,将他们串连起来。   百里婧未曾见过北郡药王口中所说的父母,单听名字,她像在观摩旁人的故事一般,不知是她冷血,还是确无骨肉之情,她对生母晏染的死,还起不了重重哀思。   想要再往下听,北郡药王却顿住,不发一言。   “这些便没了?”百里婧好笑地问,“神医说书的本事可不如医术高明。”   北郡药王已被逼到绝路,直面二十年来的痛楚,他没想过再躲,苦笑道:“故事太长,不知从何说起。”   “就从我母亲的死开始说吧,或者从我如何流落他乡开始说,还有,神医似乎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出了什么,她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百里婧沉着冷静,居然还记得有一个梵华,连方才北郡药王的异常神色也没忘记。   北郡药王显然对前半句问存心躲避,只回答了后面一句:“她身上中了一种蛊毒,这种蛊毒自她出生之日起就已被种下,作寻人之用。”   怕百里婧不明白,北郡药王又解释:“山中猎户常有以犬作搜寻猎物之用,与此法类似,若是自婴儿出生之日起便加以训导,以蛊毒催生人的五感,他们会比猎犬更通搜寻之法。况且人的寿命很长,只要一日不死,一日便会有搜寻之可能。”   “她身上有中蛊的迹象,且恐怕中此蛊毒之人并非她一人而已,千丝万缕的子蛊散落,是绝望之中遍地撒网的意思。”   世上多的是她不知晓的事,百里婧听罢,虽觉不可思议,却也并未过多惊诧,而是望向梵华笑问道:“如此说来,她粘着我不肯放手,是因为我便是她正在搜寻之人?一旦找着了我,蛊毒发作,她的命已保不住了?”   北郡药王摇头,又探了探梵华的耳后,才道:“下蛊之人,并不希望秘密泄露,被种下蛊毒的婴儿,自出生之日起便只为寻人而活,若在寻人途中忘却命令嫁人娶妻,则会蛊毒发作而亡,以示惩戒。”   “若是一生寻不到那个想要找的人,她便一辈子不能嫁人生子,辗转飘零,日复一日?”百里婧点出了蛊毒的残忍所在,见北郡药王不语,她旋即笑了:“真是无奇不有。既然她并非蛊毒发作,为何昏厥过去?”   北郡药王道:“我方才为她把过脉,应是她少时身子受过重创,颅中记忆被封住,蛊毒也遭压制,暂忘却了任务。许是今日见着了你,蛊毒苏醒,记忆复苏,身子撑不住才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如此说来,神医万分确信她要找的人是我?”百里婧步步设局,将北郡药王绕了进去,“为何是我?又是何人在寻我?神医的语气可不只是随口一说那般简单。”   见北郡药王不言,百里婧自己为自己解惑:“莫非寻我之人,便是神医所言的那个晏氏家族?”   北郡药王唇角抖动,与她的目光对视,没出声,等同默认。   北郡药王的一言一行,让百里婧知晓,他比君执更清楚过往的恩怨,百里婧自然得抓住他。   在她的孩子出生之前,她必须要找到足够的倚仗,无论是她的身世,还是可以利用的一切,她都不会轻易放过。只要手里多一分筹码,她便多一分胜算。   百里婧见状,也不催促,只在龙榻前踱起了步子,手抚着小腹,满脸将为人母的慈爱,她不急不缓地笑道:“神医或许是有什么苦衷不肯对我全盘托出,我也不好再逼迫。这孩子是丞相的人,跟陛下也十分投缘,神医若是能治,便给她治治,让她早些醒来,我也好解释得过去,倘若她死在这里,我的脸上不太好看。”   她退后了一步,给了北郡药王足够的时间去冷静。   北郡药王望着她的侧面,那与晏染相同又不同的面孔和笑容,瘦骨嶙峋的手……他蓦地垂下头,沉默地为梵华医治。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北郡药王收了手,起身道:“她一会儿便可醒来,除了蛊毒须由下蛊之人来解之外,无甚大碍。”   北郡药王一抬头却见百里婧在望着他,或许是无意之举,又似乎在等他看向她。   果然,她笑道:“神医是我父亲的兄长,如此说来,便是我的伯父了,我不曾见过我的父亲,不知我的父亲是否与神医很相像?”   她不去追究身份的真伪,北郡药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她似乎已全然相信。如此脉脉温情一问,带着女儿对父亲的憧憬,问得北郡药王眼角泛湿,几乎不能自已:“是,我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为何我却觉得神医与我的母亲更为相熟?”百里婧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试探。   “……”北郡药王一听她说起母亲,唇角再次抖动,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的手又不自觉按向了胸口,没再回避,顺着她答道:“我……是你母亲的师兄。在她离开鸣山之前,她很……相信我。”   最后几个字,北郡药王哽咽着说完,以至于声音含糊不清。百里婧仿佛听不出他们的故事有多复杂,无心追究晏染喜欢谁,只是似乎她抓住了她想要的:“既然神医是我父亲的兄长、母亲的师兄,想必也可能是他们二人的媒人了。凭着这一层渊源,神医才对我这个小辈格外爱护,只是不知,当我这个小辈孤立无援时,神医会向着你的外甥,还是向着我这个侄女呢?”   百里婧直截了当地划清界限,将她同君执之间分得清清楚楚,毫不掩饰地告诉北郡药王,她如今的处境并不稳妥,她肯说出来,便是在寻求他的帮助。   北郡药王没有犹豫:“晏染只有你一个女儿,就算是死,我也会护你周全,其余凡尘俗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这一番话,便是北郡药王的承诺,百里婧无论信任他与否,此时此刻算是有了一方援助,她笑起来:“多谢伯父怜爱,我这腹中的孩子还要多指望伯父的医术保全。”   “好,本就是应该的,你不必谢我。”她连称呼也随即改了,逼得北郡药王无法自处,眼神躲闪。   百里婧虽不清楚那些未说出口的恩怨,可她多的是机会问个明白,便不再耽搁工夫,看了一眼偏殿入口处的屏风,道:“这孩子快醒了,陛下兴许也该回来了,还请伯父忘了你我说过的这些话,莫要让陛下起了疑心。”   北郡药王却未忘记来此的初衷:“我先为你把把脉,瞧瞧今日身子如何……”   “也好。”百里婧坐回龙榻上,并未拒绝他的好意。   ……   梵华醒来时,北郡药王已离开,百里婧一人靠坐在龙榻上,正翻看着手中的经书,听见衣衫的响动,百里婧转头去瞧她,轻声笑道:“醒了?”   梵华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后脑,特别疼,她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重新回到龙榻旁跪下,乖巧又依赖地对百里婧道:“娘娘,我做错了事,你罚我吧。”   “你做错了什么?”百里婧觉得好笑。   “我忘记了姥姥在哪,忘记了我的家在哪,我是要带娘娘回去的啊!”梵华说着,又要急哭了。   “别哭了,小猫儿,你听我说。”百里婧合上经书,倚靠在床头的靠枕上,姿势慵懒,“你呢,不过是一时之间忘了,慢慢想起来便是了。我现在有了身孕,身子不大好,也不急于回去,你多的是时日去想。若是让你选,你是想呆在我的身边,还是同薄延回府?你可以自己选。”   梵华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抱住了百里婧的胳膊,蹭了又蹭,道:“娘娘你真是太温柔了,对我真好,我好感动啊。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找到了你,我是打死也不会离开你了,我要好好保护娘娘。”   百里婧摸了摸梵华的发,像是在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话:“那……若是薄相问起你在我这做什么,你该怎么说?薄相很聪明,他定会猜到你有秘密瞒着他吧?”   梵华听罢,立刻抬起头来,举起三根手指赌誓道:“娘娘放心,我不会跟薄薄说一个字的,虽然我很爱吃又没有老薄薄黑心,可是关于姥姥关于娘娘的事,我打死也不会说!”   自从听北郡药王说梵华中了蛊毒,百里婧便对梵华放心了些许,人也许靠不住,可南疆的蛊虫从来为世人所忌惮,她可以不信梵华,倒是可以稍稍信一信蛊虫驱使下的忠心。   晏氏在寻她,为何寻她?如此大费周章,自他们婴儿时便下了工夫,如北郡药王所说,像梵华这样的孩子,绝不会只有一人。   见梵华一脸紧张地望着她,百里婧笑了,眉目柔和,摸了摸她的头道:“好,我相信你。不过,你入了宫,倒是不会时常见着薄相,反而会瞧见陛下居多,陛下又很喜欢你,你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你放心吧娘娘!”梵华立马摇头,恨不得把心挖出来保证:“除了和娘娘掏心掏肺,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的,就算大美人再喜欢我,把御膳房赐给我,我都会拒绝他的!我以梵华九命猫的名义起誓,若是我背叛了娘娘,就罚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饿死!没有一口饭吃!”   听得最后几个字,百里婧倒是真心笑了,以饿死来做毒誓,想必是极为在意吃的,也算是豁出去了。   她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帘外,道:“嘘,小声点儿,外头都是外人,日后若是我不问,你便不说,待想起什么来,再私下里同我说。我在这宫里,虽被称作娘娘,却连半点名分也无,只能相信你了。”   见她语气哀伤,梵华的心痛极了:“原来大美人对娘娘好都是假的!娘娘,我一定会尽快想起来的,尽快带你离开这里!回了家,就都好了!”   梵华一会儿笃定,一会儿记不起从前,百里婧倒是对她的身世、对那个晏氏家族分外感兴趣起来,弯起唇笑问道:“小猫儿,你姓什么?你会不会姓晏?”   梵华眨巴了一下眼睛,认真思考起来:“嬷嬷说我嫁给薄薄了,以后就姓薄了,之前我姓什么,我不知道。哦,娘娘说我姓什么,我就可以姓什么啊!或者,我跟着娘娘姓吧,娘娘姓什么?”   “……”百里婧抿了抿唇,若是从前有人这样问她,她可以自豪地答她复姓百里,乃是大兴皇族。如今,她的名姓再无人记得了吧,丢了一枚棋子而已,大兴一切如常,只是她销声匿迹。照北郡药王的说法,也许她该姓白?还是姓晏?   面对梵华的认真,百里婧半晌才反应过来,笑答:“你跟着薄延姓,我便跟着陛下姓吧,那该是姓君了。”   “哦,陛下姓君,娘娘也姓君了。”梵华重复了一遍,喃喃自语道,“也就是说,娘娘要嫁给陛下,才能跟着陛下姓,那我就不能跟着娘娘姓君了……”   “皇后要随朕姓君?”   两人正在说着悄悄话,外间传来一阵沉着的脚步声,接着是大帝那本就辽远的声音,夹杂着莫名的喜悦。   “哎呀,大美人回来了!”梵华有些做贼心虚的慌乱,百里婧悄悄按住了她的肩膀,朝她使了个眼色。   梵华忙捂紧了嘴,点点头,经过草草招安加归降,她誓要做百里婧的心腹了。   大帝回来竟无人通传,想必是怕打扰了百里婧休息,又或许是别有所图,竟意外听得二人对话,大帝满心欢喜,脚步轻快地走向龙榻,掀起了那道帘子。   “陛下,你回来了?”见百里婧要起身,君执忙按住她,顺势坐在了她的身边,笑问道:“方才说了什么?”   他的问无名无姓,更显亲密,一只手抚上百里婧略羞涩的脸,低头瞧着她:“朕都听见了,小心肝,朕很高兴。”   说罢,完全忘了梵华还在场,探身就吻向百里婧的唇。百里婧闭着眼,迎合他温柔的缠吻,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帝后二人的亲密是什么段数,梵华平生仅见,看着看着,梵华的眼睛越睁越大,脸憋的都快紫了,连呼吸都忘了。   “呀!大美人耍流氓不要脸!”   梵华快憋死时,忽地大吼了一声,急促地大口喘息。   梵华吼出那一声,君执明显感觉到怀中人的轻颤,似乎是被吓着了,他松开了她的唇,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乖,不怕,猫儿太聒噪。”   百里婧微笑着不言不语,也未见一丝人前亲热的羞赧。   君执却转向梵华,那双方才还满含爱意的眸子冰冷一片,看得梵华第一次浑身汗毛倒竖,她感觉到有一点点害怕,勉强保持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眨巴了一下眼睛,结结巴巴道:“呐,大美人,是……是你说的,咬嘴巴就是耍流氓不要脸,是你告诉我的……”   “哦?”君执微微眯起眼,勉强记起三年前他的确曾这样逗弄过小猫儿,没想到小猫儿居然记得如此清楚。他本就心情不错,这会儿也没发怒的意思,揽着他的妻,继续逗小猫儿:“朕说的是薄延,若他敢咬小猫儿的嘴巴,就是耍流氓不要脸。朕同皇后乃是夫妻,有何不可?”   “哦……夫妻就可以咬嘴巴了……原来是这样。”梵华挠了挠头,好似才明白这个道理,恍然大悟一般。   见梵华听得认真,君执笑对百里婧道:“看样子薄延教导童养媳的手段不怎么样,小猫儿到现在还懵懵懂懂的。”   百里婧笑:“她还小,薄相倒也是够有耐心的了。”   她本是随口一说,算不上夸赞薄延,君执却起了戒心,望进百里婧的眸子,欲盖弥彰般道:“皇后还不够了解薄延,他那个人坏得很,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温润,皇后莫要看错了他。”   可怜的大秦皇帝,因先前在东兴时学着薄延的样子伪装,博得了他的妻爱怜依赖,如今瞧薄延越发不顺眼,生怕他的妻对那种苍松翠竹上好瓷器般的男人念念不忘,小心眼地一再诋毁薄延,凑到她的耳边道:“若非有把柄在朕的手上,薄延怕是连朕也不放在眼里呢,那些温顺谦卑,都是装出来的。婧儿,日后你可要多留神,莫要中了他的蛊惑。”   这番诋毁,绝不该出自一国之君的嘴里,百里婧弯起唇角,她觉得眼前大秦皇帝真是绝了,他自己是天下第一的虚伪之人,什么样的脸面不曾伪装过,如今倒是提醒她他的丞相卑鄙无耻,让她小心为上。   殊不知,经由他这个皇帝的手段,她已见识了世间最精妙的假象,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大美人说得对,薄薄可坏了,我早说了薄薄一肚子的坏水,我跟了他这么久,早就看透了他了!”梵华适时地插了话,满脸的认真,仿佛薄延跟她是毫无关系的人,她倒打一耙打死了他也不会心疼。   君执十分欣赏小猫儿的无知和随风倒,正要赏她,却见梵华转了转眼珠,搜肠刮肚想出来一句话:“老薄薄说,自三月起,大美人就要改名字了,乾化改成荣昌,让我在宫里别叫错了年号,我不太懂什么意思,娘娘你懂吗?”   改年号一事,君执本是瞒着百里婧,未曾吐露半句,可梵华一说漏了嘴,她自己弄不懂,百里婧却立时明白了。她的脸上倒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现出惊讶的神色来,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凝视着君执的脸。   君执也不知小猫儿是对是错,面对着他的妻那双眼睛,他的心七上八下,忽冷忽热,扬声对梵华道:“九命猫,你退下吧,该去用膳了,迟了可就要挨饿了。快下去吧!”   梵华一听有吃的,双目闪光,刚要走,又想起她现在是娘娘的人,可不能在大美人的美食诱惑下投诚,忙看向了百里婧。   百里婧不动声色地冲她笑了笑,梵华这才放了心,喜滋滋地撒开腿往外跑:“谢谢大美人!我吃完了再来看娘娘!”   待聒噪消失,偏殿只剩帝后二人,百里婧红了眼眶:“陛下想做什么?小猫无心一说,想必是真的。改年号荣昌,何必呢?”   君执笑,抚着她的脸颊,一派温存:“只要你以朕的姓氏过门,朕不介意整个天下随你改年号荣昌。朕想让天下人都记得你的名字,史册记下你的名字,千万人称道你的名字,除非苍生陨灭九州覆亡,将不会有人忘记你。婧儿,朕自登基以来,不曾更改年号,三月过后,九州的苍生不会再称呼朕乾化幼帝,你的名字,也就是朕的名字。”   百里婧本以为她早已修成铁石心肠,可在听罢眼前这个男人的一番话后,她的鼻头一酸,身子主动偎进了他的怀里。她阻止自己落泪,用力仰起头,哽咽着道:“多谢陛下。”   她虽伏在他的肩上,言语多感激,君执却觉得有些空落,他抱紧她消瘦的身子,亲昵地吻住她白皙的耳珠:“你肯随朕姓君,朕也十分高兴,等你的身子好些了,朕为你举行封后大典,再嫁朕一次,可好?”   百里婧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君执见她答应,心都融化了,一手环抱着她,一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腹:“朕活到这个岁数,倒没想过会有这个福气,有妻子有孩子,婧儿,你不知朕的心有多快活。”   百里婧缩了缩脑袋,半避半就地从了他的亲热。   的确,君执同墨问不同,他们的性格差距太大,绝无可能让人将二者联系起来。可一旦细致入微地观察,便会发现,其实二者本就是同一人,他开心到忘我时,破绽最多,已然分辨不出她话中的真假,只顾着开怀。他更不曾发现,她与梵华此前的那几句对话,分明是有意说予他听的。   说来奇怪,自从北郡药王为她用药,百里婧的身体渐渐恢复,也不知是否求生心切,连五感也越发灵敏。她察觉出君执步入偏殿,才会有意道出随陛下姓君这种话。   她不再有自己的姓氏,尚不知自己的来历,如今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她可以选择任何一种姓氏和背景,只要于她有利,让她姓君姓白或是姓晏,有何差别?   当一个女人不再在意自己的来历,不去计较从前执着的一切,她的生命忽然变得十分简单——努力地活着,扫除所有障碍,经由欺骗、死亡和挣扎,她渐渐地明白什么都是虚的,唯有站在最高的位置掌控生杀大权,她的孩子才不至受到伤害。   帝后的温存持续了一会儿,君执的笑容绝美,天地为之黯然失色,百里婧仿佛瞧得痴迷了一般,轻轻地凑上去,吻了吻他高挺的鼻尖,又吻了吻他的眼睛,一派恬静道:“陛下,我有一个疑问,还请陛下解惑。”   “什么疑问?”君执享受着她的亲昵,全身心地依着她。   “……大兴的那位荣昌公主最后是个什么下场啊?”百里婧语气和缓地问出口。   君执的身子忽地僵住,他收起那和悦满足的笑意,低头看向了怀中的女人,对上她的眼睛,没有瞧见什么波澜,她不曾情绪激烈,像在问着一个陌生人的生死命运。   见君执反应如此之大,百里婧反而笑了,孕期的女人有一种别样的美,她一笑,美得更甚:“陛下不知?”   “我方才想,陛下要改年号,却单单取了荣昌二字,想必那位大兴的荣昌公主已经不在了,否则以大兴皇帝的脾气同大秦的交情,怕是不会如此决断,恐伤了两国邦交。”她解释,合情合理。   君执这时哪还会有怀疑或深究,他只剩心疼,他的妻淡然地谈论她自己的生死,还在想她在东兴皇帝、百姓的眼里,到底有几分重量。   君执无法瞒她,更无法逃避,只能告诉她他所知晓的故事:“那位荣昌公主是东兴的骄傲,也曾是朕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求娶之人,可惜她因驸马和皇后先后离世,忧思成疾,正月里病逝了。大兴皇帝将她同驸马葬于一处,修建了巨大的陵寝,举国哀悼……” ☆、第287章 大帝殷勤   百里婧轻笑:“哦,年纪轻轻就病逝了啊?她好像才十七岁,去得太早了。”   “……嗯。”她越是平静,君执越是心痛如绞。   “听说她生得极美,大约红颜多薄命吧。”百里婧叹息,神色不知是怅然还是恍惚,“大兴失了皇后、荣昌公主,大兴皇帝想必痛心疾首吧?”   君执点头:“好在六皇子失而复得,据传是那位荣昌公主的双生弟弟,一直秘密养在民间,如今归朝,已被立为太子,东兴也算后继有人了。”   那所谓六皇子是谁,不消多言,百里婧也清楚,君执之所以抖开这一层,也是要斩断了她的挂牵的意思。他想留住她,不肯再让她同东兴有任何关联。他即便再爱她,他仍旧是狠心的帝王,捏住她的软肋,强迫她呆在身边。   百里婧果然沉默了下来,她原本恨墨誉杀了她的夫君,欲将墨誉碎尸万段赶尽杀绝,可后来她发现她的夫君并没有死,如今还好端端地在她身边,那么,她同墨誉又有何恩怨可言?   没有恩怨,只有孽缘,她与墨誉本该毫无关系,如今却纠缠不清,被定为双生姐弟,一个消亡,一个归朝,真真可笑。   天下间的准则和话柄,都握在居高位者手里,他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蝼蚁可为公主,粗鄙废物可为帝国太子!   百里婧的手抚上小腹,点点头道:“如此,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东兴皇帝也算有安慰了。”   在君执为她的情绪担忧时,百里婧却已转头冲他笑开:“陛下,我几时才能出去走走?躺了许久,浑身都不舒服。”   她的恍惚怅然来得快,去得也快,君执有些捕捉不及。   君执疼惜地抚上她的脸颊,那几道抓痕快要淡去了,他看得专注,叹了口气哄道:“小心肝,宫外还冷着,你的身子也没好,出去了朕不放心。身子疼,朕若不在,便让宫女们给你捏捏,来,朕这就给你捏捏。”   一国之君说到做到,当真替她揉捏起肩头、后背、腿、胳膊,用的力道适中,比宫女们的伺候可贴心得多。   待捏完了,百里婧通体舒畅,身子绵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君执还在揉捏着她的手指,问:“舒服些了?”   百里婧闭上眼,觉得好笑,顺势与他十指相扣,一边把玩着他拇指上的那枚墨玉扳指,一边嗔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却沦落到为我做这些琐事,待孩子出世,怕是要笑话陛下了。”   君执的身子迎着百里婧的后背,任她舒服地靠着,见她说话,他稍稍一低头就吻上她的鬓角,长臂圈着她的腰,笑道:“皇后也是养尊处优惯了,娇娇弱弱的身子,却肯为朕十月怀胎,朕做牛做马也是应该。婧儿只管开口,要朕做什么都行,朕是你的牛马。”   百里婧有时觉得西秦大帝可于闹市摆一摊位,专司为年轻的男子写些情话家书,他一出马,寻常的少女少妇如何能招架得住诱哄?   她不知如何答复他,放软了身子,脖颈贴上他的,单手抬起,朝后捧起了君执的脸,摇头道:“不,陛下是我和孩子的天地,绝非牛马。”   在君执怔忪时,百里婧又闲话家常般道:“这两日闲来无事,翻阅了几篇长安风物志,倒是和江南不同,长安城的百姓竟不玩蹴鞠,喜欢打马球?陛下是否也喜爱打马球?”   君执觉得一切那般不真实,就梵华忽然失控一事,他同薄延倒是商议了对策,一切皆在掌控之中,他的妻却连连让他失神。   长安城的诸天神佛,听见他的妻同他闲话家常了吗?他此刻不是帝王,他只是个寻常的夫君,同远嫁而来的妻话一话大秦的风土人情,从头来过这二人相守的日子。   “哦,”君执晃神,又忙应道:“长安的百姓人人会骑马,几乎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所以,朕不会蹴鞠,朕会打马球。朕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能带你回来,看看朕的家乡,朕会带你去打马球,你那样好的功夫,假以练习,定是个中好手。放心,哪怕再打不好,朕也可以教你,薄延他们无人是朕的对手。”   君执的声音还是那般不真实,不像是喉中发出,却不知是否因为激动,还夹杂着些微颤抖。他的表情和言语,都像是一个掩藏了许久秘密的中年男人,忽然被问起少年时候的喜好,他有些难掩的兴奋,喋喋不休,急于在爱人面前炫耀。虽然,他本也还年轻。   百里婧顺着他的兴奋,温柔和悦地笑应:“等孩子出世,陛下再教我吧,如今这身子,哪敢妄动?虽说我倒是迫不及待想瞧一瞧打马球是什么场景,风物志上有张画儿,到底不太好看,看不明白。”   君执搂紧她的腰,吻她的脸颊,喜悦更甚:“婧儿想看,这有何难?朕明日便命薄延准备,封后大典上,朕率军中男儿为皇后表演马球,这一回,朕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他的手还握着百里婧的手,想起东兴盛京的那场蹴鞠赛,她为救他,挡下司徒赫那一脚蹴鞠,双手溃烂,如今痊愈后的手掌颜色仍不如初时透白……   百里婧将手掌摊开,贴在君执宽大的掌面上,她笑,应允了他的殷勤:“好啊,陛下别让我等太久,我很想看。”   “不会太久,朕保证,朕比皇后更迫不及待。”君执的眼睛一刻都不肯离开他的妻,他甚至因兴奋而有些许情动,但他的妻这两日在北郡药王的医治下,似乎已渐渐摆脱了毒瘾的控制,不必再以他的身子作药。   能放心大胆地诉说前尘往事,夫妻之间的关系不能说没有长足的进展,芥蒂渐消,一切似乎都好起来了。   ……   梵华得了大帝的旨意,蹦蹦跳跳地去御膳房找吃的,还没进御膳房的门呢,远远就见一个人负手立在前头——   修长挺拔的个头,一身天青色的常袍,沉静淡然的黑眸……   梵华的眼神好,怎么可能看不清楚,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像这样人五人六装模作样的,除了老薄薄,没别人了。   不过就算是老薄薄又怎么样?她如今可是得了大美人的旨意去吃饭的!她还有皇后娘娘撑腰呢!老薄薄还敢不让她去吃吗?!   这么一想,梵华的脚步虽然慢了下来,人却还是直直地朝着薄延走去。   待离得近了,大约距薄延三步远,梵华高高抬着下巴哼道:“哟,老薄薄,你也来吃饭啊?有大美人的旨意吗?没有的话,不准吃的。”   她这个样子,颇有狐假虎威的意思,嚣张极了,若是没有人撑腰,她敢如此嚣张?   薄延的唇角一抽,他在这儿等了她有一会儿了。小猫儿送进了宫,的确不容易再见,可若是守株待兔地在御膳房等,总能将她这只小猫儿捉住。   他本以为她第一句话,该是安慰安慰他先前在清心殿内的提心吊胆,可她倒好,一出笼子就忘了先前跟的谁,就他和她二人在场,居然也跟他毫不客气。   薄延不想和她计较,他最想弄清楚她先前乱发什么疯,便耐着性子忍她,也不生气,只是笑道:“陛下也让我来吃饭。一起啊?”   他招呼她的语气好淡然,比平时都要温柔,也拿她当一个人看,平等地邀请她一同用膳。   若是平日,梵华肯定会扑过去,美滋滋地从了他的提议。   “等一下!”可这一回梵华却没上当,她满脸戒备地上下审视着薄延,忽地退后一步:“别想和我套近乎了老薄薄,你射了我一箭的账还没算,我恨死你了。别和我说话了。”   她说完,要绕过薄延往御膳房去。   薄延的温柔攻势没起作用,当下恼了,伸手去拽她,淡然气度都已消失殆尽了,他提着梵华的后颈衣衫,喝道:“那么多年前的事,为何要再提?你是打算不回来了?家里可是有好些好吃的给你预备着,别把话说得太满,到时候又反悔,闹得没意思。”   若是往日,这半威胁半哄的口气,梵华就该从了,可今日她偏偏一根筋到底,也不答话,只是猛地转过头来,狠狠一口咬在了薄延的手腕上。   薄延吃痛,松开了她。   梵华就势一滚,爬起来后已离了他老远,愤怒地对薄延做鬼脸道:“老薄薄,你的胆子太大了,我现在跟着娘娘了,才不会听你的话!你一个人回去吧!”   她拍了拍衣衫上沾的灰,嫌恶地边往御膳房钻,边嘀咕道:“衣服都弄脏了,让我怎么去见娘娘?哼,还耽误我吃饭,大美人都说了,再迟点就没饭吃了!还拉拉扯扯的,可恶的老薄薄!烦死了!”   薄延的耳力不错,将她的嘀咕都听了去,当下脸上一片黑,五官都被气得险些移位。   刚要迈步去逮梵华,不远处的仇五冲了过来,忙拦住了他:“相爷,您别冲动!这是宫里,闹得动静大了,对谁都不好。算了吧?”   薄延近旁的九暗卫个个不俗,仇五早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了进去,若非见薄延要发作,他也不敢来拦,谁敢管他同小猫儿的事?   被仇五这么一拦,梵华再无阻力,蹦蹦跳跳地继续朝御膳房的台阶上去,她甚至连头也没回,根本未曾瞧见身后的薄延气得发抖。   “她……”薄延伸出去的手又压了回来,想吐出来的话也压回了心底,他的脸白了又黑。   仇五暗暗赞叹小猫这回够硬气、有骨气,嘴上却劝道:“相爷,小猫不过是饿了,等她吃饱了就好了。才入了宫,有新鲜感,过不了几日她玩腻了,还不是会念起相爷您的好?您别气坏了身子,倒让小猫心疼了。”   话虽如此说,仇五倒真不敢确定小猫会不会心疼,暗暗瞅了瞅薄延被咬了的手腕,上面的牙印清晰可见,他别开眼不敢再看,总之,先稳住了相爷再说。   “回去!”   薄延陡然转身,不再言语地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仇五还没反应过来:“相爷,您不等小猫了?”   仇五才问出口忙又闭了嘴,相爷定是在气头上呢!   没错,薄延是那饮水时冷暖自知之人,怎么可能被仇五几句开解的话蒙蔽过去。他太了解梵华了,再怎么闹腾,外人看着她不受约束,可她的一切他还能拿捏得住,不担心她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   然而,今日她一入清心殿,见过那位皇后娘娘之后,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从此再不受他约束了。昨夜教过她的话通通忘光不说,还语无伦次地道出他也不明白的话来,方才对他又是反抗又是撕咬,越发证实她已野了心。   “桂九他们出去几日了?”薄延冷不丁开口问道。   仇五知晓指的是什么,忙道:“相爷您……昨儿个才下的密令,恐怕没那么快回来吧?相爷别急啊……”   “闭嘴!”薄延烦躁不已,步履匆匆,他能不着急吗?   听那位皇后娘娘说话时的口吻,定是有问题的!而且,他薄延分明也听出大帝知晓那位娘娘的心思,纵着宠着顺着,大帝无非是想用这个法子挽回佳人的心,还命人去查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二十年前的恩恩怨怨,多半也是与那位皇后娘娘有关。   帝后二人如何斗法他倒是不在乎,可如今梵华在他们身边,他担惊受怕无法安生,偏偏那只小猫丝毫不知自己身处何种境地……   出了宫,上了马车,仇五见薄延跟马车夫道了句什么,马车便朝相反方向而去,仇五急了:“相爷您这是去哪?”   薄延的理性已快消失殆尽,他如今也没别的事可做,便去国子寺看看那些书呆子进展如何,晏氏的传说,晏氏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   “嗯,你们给娘娘做的点心太没有味道了,一点都不甜,舍不得放糖啊?那可不行!”   “姑娘,这是陛下的旨意,娘娘不爱甜,淡淡的就好。”   “哦,大美人说的啊?呵呵,好吧……还有这个糖水青梅,好好吃啊,哪里买来的?闻着好香甜哦。”   “这是陛下特意下旨,从江南运送来的贡品,气候不对,江南的青梅还没长呢,只有几小坛子。陛下吩咐了,娘娘有孕,爱吃酸,这梅子不能给姑娘。”   “我没说我要吃,娘娘的东西我怎么会抢?你们误会了,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梵华已在帝后跟前呆了三日,这三日虽说吃尽了人世间的山珍海味,何况她也不挑食,对吃的来者不拒,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人对于吃总是有更美好的追求,所以她善意地跟御膳房的宫女太监们提建议,希望能得到他们的采纳。   可回答她的总是如此残酷的现实——一切以娘娘为重,所有菜肴点心果脯的口味都是娘娘的口味,且都是陛下的旨意,不可违抗。   梵华讪讪地有点不太开心,要是在薄薄家啊,她觉得口味可以改进,厨子是会听的。她虽然还是没想过离开娘娘,还是要做娘娘的心腹,可到底有点不满意大美人对她的忽视。   “哈哈哈,我真没有想要吃娘娘的那一份,我一直都吃得很少的。”在为自己狡辩过后,她底气不足地追问了一句:“大美人对娘娘真好,那他有没有下旨和你们说过,我能吃什么啊?丢给我一点点关爱也好啊,虽然娘娘吃剩的都是我的。”   几个宫女太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地扫了一圈,接着端过几盘用盖子盖起来的海碗,放在了梵华的面前,道:“陛下说,娘娘身子不太好,吃的清淡,姑娘吃娘娘剩下的,肯定是委屈了,有些时候也要给姑娘加加餐,让姑娘吃饱……”   看到那几盘菜,梵华黯淡无力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等他们将盖子揭开,瞧见里头的美味时,梵华更是立刻扑了上去,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哇,大美人对我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哦!我会全都吃光的!”   红烧肘子、桂花鸭、葱爆牛肉……几大盘子油光光的各色肉,色香味俱全,分明是梵华的最爱!   见她扑过去埋头啃,一直没再抬头,吃相凶残,食量惊人,那几个宫女太监吞了吞口水,却是不忍心告诉她大帝的后半句话——   “……光吃饱不行,再长个百八十斤最好,算是朕送给薄相的油水。”   ------题外话------   【小剧场】   薄延:(无语凝噎)陛下,大过年的,什么仇什么怨?   大帝:(抱着小白似笑非笑)听说皇后夸赞过薄相风姿绰约,朕比不上他?   小白:(漫不经心)哦?陛下记仇的手段有点特别,我喜欢。   大帝:(心花怒放)小白白,朕会继续努力。   薄延:……   梵华:(啊呜大口吃肉中)啃我的肉,让他们斗去吧!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多肉多漂亮! ☆、第288章 独臂将军   白湛归来,以如此狼狈的姿态,且莫名其妙冒出一位皇后娘娘,种种变故几乎断了白家的念想,弄不清如今清心殿那位皇帝是何种心思。   因此,这些日子,国舅府同慈宁宫安分了许多,连白露同君越也闭门不出,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另作打算。   今日似乎略有不同。   刚入夜,白太后身旁的红人曹安康一阵风般刮进了慈宁宫,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太后娘娘,方才探子来报,大事不好啦!”   白太后正靠在凤榻上闭目养神,曹安康这一叫,两个为太后捶背捏腿的宫女力道没把稳,惹得白太后猛地睁眼,险些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奴婢该死,娘娘赎罪!”宫女立刻跪地连声求饶。   白太后如今没这些心情同奴婢计较,挥挥手让她们退下,这才对着曹安康发难:“曹安康,你每日能说些新鲜话让哀家听一听吗?整日只知大呼小叫,哀家还不如养一只鹦哥!起码还能看得懂哀家的脸色!”   曹安康面色为难,明知不好,还是一口气道:“娘娘,奴才不敢知情不报,也不敢专程给您老人家添堵。方才探子来报,说是见一人一马自东北方向入了长安城,径直往宫里头来了!”   白太后锐利的眼眸微微一眯:“一人一马?那是谁?别遮遮掩掩的,说来哀家听听!”   曹安康结结巴巴道:“娘娘听了可别生气,奴才着实不知为何有此变故,只知那飞骑入长安的,是、是白大元帅!”   “白大元帅?”白太后沉吟着念了一句,忽地身子坐直,一旁的茶盏被她失手打翻,惊讶道:“你是说天下兵马大元帅白岳?!”   “正……正是!”曹安康见太后反应如此之大,吓得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出了太后惊讶的缘由:“十几年前,白大元帅不是曾发过誓,说……说此生不再回长安,奴才就想,元帅此番归来所为何故啊?”   即便白岳同白太后再不对付,到底是太后一母同胞的三哥,曹安康不敢放肆,言辞间恭敬无比,小心翼翼地试探。   白太后难得呆了呆,半晌,从凤榻上下来,曹安康忙上前去扶她。   “你没有听错,的确是白岳回来了?”白太后在殿内踱了两步,忽地发问。   曹安康忙道:“是,探子不敢胡说,奴才也不敢胡言乱语。”   白太后的眉越皱越紧,静默了片刻,道:“曹安康,继续盯紧了清心殿的动向,立刻请国舅爷入宫!”   “是!”曹安康丝毫不敢耽误,忙领了旨奔了出去。   偌大的慈宁宫只剩白太后一人,她的心莫名地躁动不安,那个女人死后,白家分崩离析,她三哥白岳对天起誓永生不再回长安,除非江山易主。   若非清心殿内有了什么异动,他怎会冒然回来?且单骑入城如此匆忙?   ……   二月十五,长安的夜色清冷,一轮圆月挂在天边,幽幽地发着白光。君执批完紧要的几份奏折,正准备起身回偏殿,却闻到门外飘来一阵香气。   待他走近,那香气随着一道小小的人影动了动,君执还未开口询问,那香气后的矮小人影先说话了:“大美人,你辛苦一天了,娘娘吩咐御膳房给你做了宵夜,快尝尝吧?”   梵华一边说话,一边咽了一口口水,眼睛根本没看君执,而是盯紧了托盘里的那碗宵夜。   她的一举一动君执都瞧在眼里,笑问道:“娘娘吩咐的?”   梵华还在咽口水,险些被自己呛到:“咳,恩,对啊,娘娘吩咐的,娘娘可心疼大美人了,都没有心疼我……”   君执虽疲惫,听了这番话心里柔软了下来,揭开盖子瞧了瞧碗里的东西,看完了,却大方道:“拿去吃吧小猫儿,朕不饿。”   梵华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不可思议地望着君执:“大美人你说真的?是娘娘吩咐我送来的,我不敢和你抢,我一点都不想吃!”   君执不愿同梵华耽搁,再不理她,抬脚往偏殿的方向去,只丢下一句话:“拿到一边去吃,吃完找地方睡,娘娘夜里只需朕照顾。”   梵华的心被盘中餐勾得死死的,天人交战了许久,才总算说服了自己——   “嗯,吃完了再去窗外守着,娘娘,我不会被大美人几顿饭收买了的,吃饱了才有力气保护娘娘,嗯,就是这样没错!”   这么一想,梵华开心了起来,揭开盖子,对着自己的方向扇了扇,肉汤的香气越发重了,香得她恨不得去啃自己的鼻子!   梵华忍不了了,快速走到清心殿外的台阶上,席地而坐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心里还一边嘀咕着:“大美人真是奇怪,肉汤都不喝,啧啧,不懂享受,难怪薄薄说大美人吃素呢……咦,娘娘都不知道大美人吃什么吗?”   如风卷残云一般,梵华不消半刻便解决了碗里的所有东西,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最后一丝残渣。   连残渣都如此美味啊!   摸了摸肚子,她好像没太吃饱,白日里不是偷偷藏了些点心吗?这时候掏出来吃时机刚刚好啊!   说干就干,梵华开怀地丢下碗筷起身,还没站直,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在夜里头听来动静格外大。   梵华不管来的是谁,不满地对着前方的黑影喝道:“大胆,娘娘都已安歇了,你吵什么吵?吵醒了娘娘,小心陛下诛你九族哦!”   梵华没忘自己是娘娘的人,又有陛下撑腰,狐假虎威才不害怕呢,只管路见不平一声吼。   可当她吼完,那道黑影往前行了两步露出整个面目时,梵华还是被那人一身煞气逼得后退了半步,脚边的碗盏都险些打翻了:“你……”   “何人在此喧闹?!”   清心殿守卫森严,被黑甲军层层包围,大帝有旨,娘娘休养期间,连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入,更别提有人擅闯殿门。袁出身为御前侍卫统领,四下巡逻之际见有喧哗,遂喝问道。   那道黑影气势未减,亮了亮手中的金牌,梵华看不懂这是什么,袁出却惊讶万分,忙上前去迎来人,急道:“大元帅,是您?这么晚了,陛下已歇息了,您这是……”   黑影像是未曾听见袁出的话,北疆风沙碾过的粗粝嗓音冷硬道:“去禀报陛下,说白岳求见。”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知会,让袁出务必听从他的命令,如同这位元帅在战场上一贯的作风,不容商榷。   可这到底是皇宫,并非北疆战场,白岳即便再有能耐,也绝不该凌驾于陛下之上,以如此态度命令御前侍卫统领。   袁出从前为大帝亲卫时,曾与白岳共事过一段,知晓这位大元帅是大帝的三舅舅,出身白家,声名显赫,因此他无法动用武力。   正要晓之以情地继续劝说,斜刺里传来一道漠然的声音:“这么多年了,脾气还是没改。已入夜,那孩子身子本就不好,你就不能安心等一等吗?外甥也心疼得紧,定会让你吃闭门羹。”   袁出自然知晓这是谁的声音,北郡药王自入宫起,夜半也时时不睡,黑甲军几次报与他知,他不得已去禀报了陛下,得到的也不过是默许——陛下担忧那位皇后娘娘的身子,若是北郡药王睡不着也好,能随时为娘娘看诊。   这会儿见北郡药王竟出言教训白岳大元帅,袁出的脑子都懵了,担心依着大元帅的脾性,没准要打起来。   可当袁出迈出一步,预备拦在二人中间随时戒备时,却见脾气狂躁的白岳大元帅将披风的帽子摘下,露出粗糙而英挺的面孔,如同北疆常年不断的风沙肆掠,目光死死地盯着北郡药王。   然而奇怪的是,白岳大元帅的唇抿着,当真没再吵嚷一句,也没再提立刻求见陛下。   “无处可去的话,不如随我走走。”北郡药王负手而立,似乎已断定白岳不会乱来。   两人在夜色里对视,暗流涌动。   袁出被眼前的一切弄得不知所措,细细瞧他们的面容,长相有五六分相似,忽然想起二人算起来原该是兄弟……   白岳大元帅不出声,那双狠戾眼眸盯着北郡药王:“你还有资格回来?”   他话虽然说得莫名,人却是朝北郡药王走去,马靴摩擦着地面,踏出沉重的声响。   袁出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听二人的对话,兄弟关系并不太好,他担心他们打起来,本有意跟着,北郡药王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对他道:“袁统领,你做好你的巡防,同往日一样。我们随意走走,不会给你添乱。”   袁出忙应声:“是。”这本就是大帝对他说过的,他们甥舅也算心意相通了。   见二人一前一后朝清心殿后的长廊走去,看了一会儿戏的梵华忽然出声道:“好奇怪啊,这里都是怪人。”   袁出听罢,嘴角一抽搐,扫了一眼台阶上那个空了的碗,九命猫确定自己不奇怪?半夜敢坐在清心殿的台阶上吃完大帝宵夜的人,除了薄相的小猫儿,还能有谁?   梵华却丝毫没觉得袁出的目光有异,她的视线还盯着远去的白岳大元帅呢,忽地瞪大眼睛一声惊呼:“呀,他没有手!”   “……”袁出被梵华叫得头皮一麻,忙喝止她:“小猫,再叫,陛下可要生气了!什么好吃的都没了!”   梵华忙捂住嘴,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袁出叹了口气,薄相将这九命猫放在大帝跟前,心也真是够大的,换了旁人,谁放心啊?   见梵华不再咋呼,袁出的目光也追着北郡药王兄弟而去,白岳大将军应是觉得燥热,将披风解了下来,露出了锃亮的铠甲,更添了几分森寒的威严,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边袖管空空——   是的,整个大秦,乃至九州天下都知晓,大秦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白岳是位独臂将军。因此,袁出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自从那位荣昌公主入了大秦皇宫,几多传说中的大人物接二连三出现,且不分时辰、不论轻重缓急,袁出真不敢断定还会发生何种变故。宫中的岁月从未有过的波涛汹涌,他心知躲不过,竟也隐隐期待某些翻天覆地般的变革。   ……   君执回到偏殿,见他的妻肩头覆着一件披风,正站在窗边。   月色怡人,从镂空的窗看去,别有一番风景,中原的月色同江南相比,到底略有不同,连天地远近似乎都有变化。   君执去过江南,也居中原久矣,所思所想倒也能顺着她的心。   他故意放重了脚步,不想忽然出现吓着她,百里婧果然听见响动回头看了过来。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她的身子恢复了不少,脸色较之往日也红润了。   “陛下回来了?”她冲他笑,眉目柔和,少了许多年轻气盛张狂明媚,多了为人母后的内敛沉稳,还有一些君执无法看透的迷幻。   然而,无论君执如何自信满满天地无惧,她肯活着、肯生下孩子,已是对他最大的恩惠。就像此刻她在窗边伫立,守着一室温情等他,是君执从前的岁月里从不敢去想的。   因此,哪怕为了片刻暖心,君执宁愿罔顾那些看不透的迷惑。他朝他的妻走去,自背后拥住她:“小心肝,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陛下不在,睡不踏实。”怀中人的回答熨帖着君执的心,君执唇角染笑,脑中却一闪而过梵华端来的宵夜……   他俯身吻她的面颊和耳际,笑道:“朕回来了,抱你去睡,嗯?”   “嗯。”百里婧并不拒绝他的殷勤,任由君执将她横抱起,小心地放在龙榻上,为她宽衣解带,再拥她入怀,细细地拍着哄着睡。   “孩子乖吗?朕离开后有没有再吐?”   百里婧笑:“神医说孩子还小,不知道乖不乖,又吐了几回,比昨日好多了,应是乖的吧?”   君执抚着她的发丝,从上到下,低头,呼吸都喷在了她的脖颈处:“婧儿,朕希望你生个儿子。”   百里婧仰头看他,觉得好笑:“陛下说过,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陛下都喜欢的。”   君执的手摸上她的脸,细细地摩挲了一阵,吻了吻她的唇,叹了口气道:“女儿太娇弱了,朕不舍得她吃苦。另外,朕想过了,朕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是你,若是以后有了女儿,朕会觉得对不起她,朕不会爱她像爱你一样多……”   百里婧笑了一声,钻入君执的怀中,捏着他的耳垂,比往日都要亲昵,叹息:“好,都依陛下,生个儿子吧。”   她不反驳他的任何提议,好像她能控制腹中孩儿是男是女一般,她默认他对她的爱,默认他说最爱她,可她并没有给予他回应,答应此生最爱他。   “陛下,我让小猫送去的宵夜吃了吗?”百里婧问道。   君执面对着她在朦胧的烛光中脉脉温情的眼,忍不住吻了上去,应道:“吃了,朕很喜欢,婧儿有心了。”他的嗓音有异,发声有些许不稳。   百里婧不躲不避,任他各种摆弄,笑道:“陛下为我的身子操劳了许久,也该补一补了,明日还让御膳房去备宵夜,陛下近来也十分憔悴。”   她开始关心他的饮食起居,当然是好事,无论那些补品合不合他的心意,他能否吃得下受得了,都另当别论了,当下君执心里藏着另一件不得不说的事——   他一早知晓白岳的行踪,何时入长安,何时入皇宫,他了如指掌,他在意的是如何向他的妻解释她的身世——假如北郡药王所言无虚,她理所当然是他的白鹿。   可她如今这身子、这心肠能受得了所谓的身世吗?   又说了会儿话,耳鬓厮磨了一番,君执在百里婧临睡时忽然发问:“婧儿,朕有些话想对你说,却又怕你不肯说与朕听,在你看来,什么是父母之爱?”   百里婧的身子微微一颤,缓缓睁开双眼后,神色倒是平静如常,她还在笑,往日黑亮璀璨的双眸看不分明:“对我腹中的孩儿来说,父母之爱就是陛下与我。陛下说甘愿做孩子的牛马,我也有此意,这便是父母之爱罢。”   君执听罢,也不反驳,也并未赞同,他知晓她的心里必然想起了她的父皇母后,爱恨却已不再分明。   “那陛下觉得什么是父母之爱呢?”百里婧索性与他探讨起来。   君执被问住,想起了遥远而漫长的过往时光,他沉默了片刻,才收回目光与她对视,唇边的笑容有一丝苦涩一丝宽慰:“朕不知,朕初为人父,还有许多不足要与婧儿商讨,与为人夫君一样,都需婧儿包容体谅。”   百里婧点头:“我也是初为人母,若有不足之处,还望陛下多多包含。”   两人皆话中有话,谁也不能说破,也未将话说满,似乎已达成了共识,君执还是说不出白岳来,便索性留作明日再议。   大手抚上她的小腹,轻轻地摸了摸,道:“睡吧小心肝,睡吧乖儿子。”   君执说完,忽然理解了民间为何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说法,这是一个男人千金不换的幸福。   才闭上眼没片刻工夫,就听窗外有轻微响动,君执的火气蹭地往上冒,他知晓是谁在外头,已经捣鼓了不止一夜了。他一忍再忍,不愿在孩子面前发作,那小猫儿真没完没了了?   眼见君执恼了,怀中人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纤细的手按住他的胸膛,不让他起来,枕边风柔柔吹道:“小猫也怪可怜的,本在丞相府里锦衣玉食地宠着,如今却只能睡在窗下,夜里冷了也没人问,薄相知晓该心疼了,陛下就算了吧,何苦为难她?”   君执听罢,唇抿起来,手指轻捏住怀中人的下巴,那双狭长凌厉的黑眸瞧了她几眼,才凑上去轻轻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喜怒不明道:“别在朕的面前提薄延,朕对他憋着一肚子的火呢。”   百里婧抿了抿唇,主动偎进他怀里,乖顺道:“毕竟我对这里生疏得很,薄相也算是熟人了,陛下既然下了旨,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小心肝,这不是朕的旨意,这是朕的醋意,你闻闻看,酸不酸?恩?”君执凑近她的鼻子,又一次毫无察觉地做起了“墨问”从前的勾当,这些话从口中说出,比以手写出果然要顺溜得多。只是以内力发声太久,他的气息有些不顺。   百里婧似乎也无所察觉,笑着躲闪,抵住他压下来的胸膛:“陛下,小心孩子,别闹了。”   这句话听起来也像薄延,帝王心难测,君执一旦偏执到极点,什么都能附会上,他皮笑肉不笑地停止了动作,沉吟道:“也好,为了朕的孩子,不闹也罢,明日朕让薄延亲自来瞧瞧,他家的小猫过得如何,朕不能一人心酸。”   百里婧始终含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埋在君执胸膛上,双眼却盯着他的脖颈和他披散下来的长发……其实对她来说,无论君执折腾薄延还是梵华,她其实都无所谓。   对西秦大帝来说,薄延是臣,梵华是把柄,那么对她来说,薄延是棋子,梵华便是诱饵——打开她身世的诱饵,控制棋子的诱饵。   二月中的长安城,夜里冷得要命,除却巡逻和守卫的黑甲军,谁会三更半夜坐在帝后寝宫的窗下?妨碍公务不说,还容易扰了帝后清净。   袁出逮住小猫劝说了几次无果,一到夜半,小猫照去窗下无误。薄相这是养的什么童养媳?山上的狼崽子吧?   然而,说来也奇怪,梵华似乎并不怕冷,她穿着普普通通的袄子,连件挡风的毯子都没,居然能在寒风凛冽中睡着。夜里惊醒了,猛地坐起来,一脸戒备地看着四周,做出防御的动作,好像她正保护着帝后的安危。   黑甲军一夜轮值两次,几夜过去,几乎所有的御前黑甲军都已见识过薄相家九命猫的本事。   今夜大约是喝了大帝赏赐的肉汤,梵华在窗下睡得格外香,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有两人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正在打量着她。   梵华一个激灵吓得完全清醒,对着其中穿铠甲的魁梧男人叫了一声:“呀,是你啊?”   “你认识我?”那穿铠甲的男人面色森冷,不苟言笑,唇角抿着不怒自威,他的右手按在腰间的剑上。   袁出不知为何大帝的二位舅舅忽然对梵华起了兴趣,可他对梵华的性子有点害怕,可他没法提醒梵华别乱说话,梵华已不出所料地做了让袁出想死的动作——   她指着白岳大元帅空空荡荡的左袖管,想了想,大约觉得当面说不太好,又想不出别的词汇来表达,只好诚实地说道:“哦,昨晚就是你在吵嚷,我记得你没有……的。”   白岳的脸色更阴沉。   袁出忙解释道:“元帅,药王,这孩子是薄相家的童养媳,大帝觉得娘娘无聊,找来陪娘娘解闷的,向来天真烂漫口无遮拦,二位莫要跟她计较。”   梵华一听说起娘娘了,立马附和,声音都大了几分,异常有底气似的:“是啊,我是大美人找来陪娘娘玩的!我是娘娘的人!”   谁料梵华话音刚落,几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喝:“九命猫,你给朕滚进来!”   传音入耳的秘术,声音不会吓着枕边人,却足以震慑众人。   梵华吓得一抖,忙连滚带爬地往长廊尽头跑去:“呀,大美人叫我了!娘娘肯定需要我!”   她虽然身子圆滚滚的,跑得倒快,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剩下袁出一人尴尬地面对着二位活祖宗,尴尬地笑道:“这……”   “走吧,你外甥正在发火,那孩子想必也醒了。”北郡药王没理会袁出的尴尬,率先朝梵华离开的方向走去,出口的话明显是对白岳说的。   白岳停在原地,看了一眼自己空空荡荡的左袖管,右手握紧了腰间的剑,迟疑了片刻,这才跟了上去。马靴黏着北疆的黄沙,踏出沉重的声响,他不知怕惊扰了谁,几步过后,脚步声竟渐渐放缓了下来。   ------题外话------   祝亲们白色情人节快乐,驴管麻麻和龟奶奶生日快乐,然后……结局模式开启,这次不是演习,月底【姑且当成31号吧】上传大结局(上)。视情节而定,无论结局是三章还是两章,都是下月完结。么么哒,欢迎监督,鞭挞。 ☆、第289章 身世之谜   一进偏殿,梵华立刻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候着,除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往里瞧,倒也还算老实。不过,方才怒声吼她的大帝也没空搭理她。   “呕……咳咳……”   “……乖,吐出来就好了。吐不出来?心肝宝贝,朕陪着你,都是朕不好,别哭……都是朕的错……来人,拧了湿帕子来,娘娘的药汤呢?!”   梵华听到干呕的声音,是娘娘的。还有耐心哄着和不耐烦训斥的声音,是大美人的。   娘娘有了身孕好辛苦,大美人对娘娘的称呼好腻歪,薄薄就从来叫不出什么心肝宝贝疙瘩肉的……   梵华撇了撇嘴,这就是为什么薄薄找不到老婆的原因吧?   宫女们进进出出,几次掀起了那几层垂下的帘子,梵华终于瞧见娘娘苍白的脸色,无力地偎在大美人的怀中,表情痛苦异常。   百里婧着实痛得不能自已,不只是孕吐,毒瘾似乎也发作了。从前那些压抑不住的渴望,大约因为有孕的缘故,变成了钻心的疼痛,她痛得整个人抽搐,恨不得立刻去死。   然而,她不能死,也不想在君执面前脆弱不堪,即便忍住不去哀吟,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滚落。   君执一面擦着她的眼泪,一面吻她安慰,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是去摸她的小腹,还是去拍她的后背,他也被她逼得束手无策,浑身僵硬:“速传神医!”   梵华瞧得心都揪起来了,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揪心,连当初被薄薄射了一箭好像也没这样疼。   她害怕极了,连滚带爬地跪到帘子外头,呜咽道:“大美人,你能不让娘娘生孩子吗?娘娘很不舒服啊,求你了大美人,别让娘娘生孩子!呜呜呜呜……”   百里婧本已痛得没力气睁眼,听了梵华这句话,竟轻轻笑了起来,微微睁眼,正对上君执恼恨且通红的双眸。   君执的眼生得好,狭长森寒,锋芒毕露,天生该做帝王,并不适合这等神色,倒不像旷世暴君,而像是被囚禁的末路帝王。   百里婧抬手摸上君执的脸,笑容更深:“陛下,我能熬过去,我想活着,再给我和孩子一次机会……”   她想活着,君执怎会让她死?没有人希望她死,她也没有打算跟任何人商量,她只是在说服自己,孩子活着,她就活着。   君执还能说什么,他一早就想好了承担最坏的后果,他除了让她痛苦地活着,还能做什么?   将眼底的不适感逼回去,君执按住她摸着他脸颊的手,吻了吻她的掌心:“朕给你机会,朕陪你熬过去,婧儿,无论何时,朕在陪着你。”   因百里婧为梵华的单纯无知情不自禁发笑,君执便不打算追究她在窗下大呼小叫的过失,还想让他的妻更快乐些,便瞧着帘外跪地的梵华道:“九命猫,娘娘生不生孩子与朕何干?朕如何能不让娘娘生孩子?”   本是一句逗弄,梵华却当了真,将眼角的泪一抹,怒瞪着帘内隐隐约约的君执,气恼道:“大美人你做了坏事还不承认!谁让娘娘遭罪的?还不是大美人你害的!要是大美人不做坏事,怎么会有孩子钻到娘娘的肚子里呢?!大美人你太过分了!”   若百里婧仍是少女,听到梵华这些质问,兴许会红了脸,可如今她早已通透男女之事,也明了这质问中的暧昧之处。她偎在君执怀里只管笑,疼痛稍稍好转了些。   君执见他的妻笑了,眉目也稍稍舒展开,低头凑近她耳边问道:“婧儿喜欢朕做的坏事吗?朕要多久才能再做一次,恩?”他并非天生擅长调笑,只对她一人放纵放肆,带着三分邪魅七分娇宠。   百里婧脸色微红,偏头埋在了他怀里,用仅剩的气力轻轻地握紧了他的手:“陛下,别逗小猫了……”   君执也笑,他爱她的美丽,也爱她的可怜,面对别人家的小猫儿,为何不逗了哄自己的小心肝开怀?   因而,君执笑一边安抚他的妻,一边吓唬梵华道:“九命猫,不懂别乱开口,朕同娘娘是夫妻,怎么做都不是坏事,倒是你和薄延不可走得太近,没有成亲就做坏事,你的肚子会比娘娘更疼。”   北郡药王入得偏殿时,便听见大秦皇帝在开玩笑,吓得跪地的小猫儿忙捂住了肚子,也无暇去思量话里的漏洞,只惊恐地叫道:“呀!老薄薄好坏!难怪他老是搂着我睡!他想害我肚子疼!”   “对,他就想害你肚子疼,以后离薄延远点。”君执继续逗猫,哄他的妻展颜。   百里婧果然笑了,对君执道:“等小猫回到薄相身边,薄相怕是一根手指都拉不着了,薄相也怪可怜的。”   “朕就是烦他。”君执蹙起眉,正待继续诋毁薄延,却瞧见北郡药王入殿,所有玩笑话烟消云散,忙起身:“神医来了,快替娘娘诊治,忽然疼起来,怕是不太好……”   北郡药王从不是好管闲事的心性,哪怕梵华跪地学犬吠鸡鸣,他也不会眨一眨眼,所思所想只有百里婧的病情。   君执话音刚落,北郡药王已步入了帘内。仍是依照往日的法子以银针刺穴,再以汤药佐之,经由半个时辰,百里婧的疼痛果然好了许多。   “无碍了,只是毒瘾不定时发作,这种苦仍要受几回。汤药的剂量不敢加重,我会研制新药方,减轻痛楚。或是辅之以麻药……不过她这身子怀得还早,麻药对胎儿不好……”北郡药王漠然的性子却出言说了一箩筐的话,瞻前顾后左思右想。   君执心细如尘,这几日药王同他的妻说话,言谈间虽仍是询问病症,口吻却已随意许多,不再似往日那般拘束,他明白其中定有缘由——他的妻私下同药王说了什么,他无从知晓,也并不愿刻意去查。   “婧儿,好些了?若是有一丝不适,记得说给神医听。”君执耐心嘱咐道。   “嗯,陛下放心,有神医在,我已好多了。”百里婧脸色虽苍白,却微微一笑。   待百里婧道了无碍重新躺下,帘外的梵华也长长松了口气。她是个不能静下来的聒噪猫儿,遇见不平事必得说出口,不吐不快。   四下张望时,一回头瞅见一人站在偏殿入口处,脸看不大清,只露出一方铠甲,梵华却一眼认出来,坐在地上的身子立马跪直了,急道:“哦,大美人,昨夜有人要见你,他在外头等了好久好久了呢!”   梵华这一声,令北郡药王要说的话收住,君执握着百里婧的手也微微一紧。   北郡药王低头与君执对视,二人心照不宣——白岳回长安,本就是为了她的身世而来,只是不知才受了苦楚的她能否受得住。   不过,君执从不是退缩扭捏之人,这些日子他已扭捏够了,几多温柔迂回换来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他迫切需要验证他的妻的身世,或者说,迫切需要以她的身世为借口,扫清眼前拦路的障碍。经历了那些他亲历或亲设的骗局,他明白有些时候坦诚比遮掩更有好处。   方才也是因知晓白岳在外等候,为了缓和气氛,君执才将梵华召入殿内,一个口无遮拦的猫儿,兴许能让他的妻少些压抑,否则,梵华一个外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在此逗留不去。   此时,听罢梵华的聒噪和歪打正着,君执拍了拍百里婧的手,沉声道:“传!”   一听圣旨,不等太监出声,梵华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仰视着等候已久的白岳,笑嘻嘻道:“陛下传你呢,可以进去了,站久了好累的,进去跪着或者坐着比较舒服。”这种经验之谈,她一般还真不告诉别人。   以白岳的耳力,里头的话他自然都听清了,他之所以静立不动等候传唤,只因在意一人的感受。见梵华天真烂漫一无所知,只有来请他入内的雀跃和多管闲事,白岳竟厌烦不起来她的聒噪,冷硬眸子在梵华身上略一停留便移开……   白苍说,这聒噪的小女娃身上藏着能找到晏氏的线索,就凭她的聒噪和天真无邪?   白岳并不信白苍。   他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朝殿内走去,才走出一步,想到即将见着的人,脚下忽然失了力气,顿在了原地,如此走了三步,才走得稍稍稳当了些。   堂堂大元帅,战场杀敌指挥若定,面对千军万马尚且无惧,竟不知如何迈步,脑袋懵到了极点,全然不知所措。   梵华在某些地方上很有眼力,她本打算偷听大美人他们说话,好找机会跟薄薄炫耀,可她见白岳不仅是独臂,且腿脚还不便利,真真可怜极了,也不再嘲笑他的奇怪,反而同情起他来了。   她跟在白岳身后,颇为唏嘘地对帘内的众人道:“大美人,他的腿脚不太好,不知是否需要坐着呢。”   这时,白岳的脚步已停在了帘子外头,隔着那朦胧的屏障,他无法看清里面的情景,更无法看清……他的女儿。他甚至未曾听见梵华的怜悯。   见九命猫这时还能插科打诨全然无知,君执本想郑重,竟被逗笑了。再念起外头这位大人物不仅是他的舅父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更可能是他的岳父,君执倒也不敢含糊,他向来对岳父岳母诚意十足,赐座不必了,来帘内见见倒是可以。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考虑的是另外一重。   君执坐在龙榻边缘,倾身望着他的妻,轻声问道:“婧儿,朕不在的时候,神医是否已对你提及你的生父是谁?”   北郡药王听罢君执的问,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他的外甥从不是普通人,哪怕他在他的妻面前再示弱讨好,他始终是帝王,明察秋毫,一切隐瞒无所遁形。他是此时才知晓,还是从未被蒙在鼓里,北郡药王无从得知。   正如君执对一切了如指掌,百里婧也并没打算在这些事情上瞒他,她在这陌生的地方,唯一的依靠是谁,她不会不清楚,怎会惹他生疑生烦?   另外,她一早就想瞧瞧她的生父究竟是何人物——生父是谁不太重要,生父的身份她无法忽视,也倍加看重……   因此,百里婧对上君执的眸子,毫不躲避地轻点了点头,随后扯开唇角一笑:“是他……来了吗?”   君执捏了捏她的手,在掌心摩挲着,那双寒波生烟般的冰冷眸子此刻柔情一片,他应道:“是。为了你,千里奔波回长安,要见他吗?”   即便君执再对岳父岳母有诚意,他始终以他的妻为第一,征求她的同意,若她不想见,他绝不会勉强为之。   百里婧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陛下,我始终不信我姓白。陛下知晓我从何处来,我怎会姓白?生身父亲又怎会在此?我想不明白,也无法相信。”   她从江南而来,那方水土养育她成人,哪怕她并非什么千金公主,她至少也该生于江南,单凭北郡药王几句话,她便信了自己出身大秦豪族荥阳白家?荒谬!   其实百里婧并不想凝结于此,在这些小事上多多计较,可她若是轻而易举便承认了身世,君执会如何作想?她自然该有些疑惑,好让人瞧着没那般理所当然。她一个外人,想要在陌生的地方站稳脚跟,必得抓住些什么,任何时候,她得主动出击,哪怕外人看来好似示弱。   见她做这等哀愁姿态,面露痛楚疑惑,君执心里一疼,他开始站在为人夫君的立场去为她着想,明了她经由了那些骗局,已不肯再信任何人。连养了她十七年的父母也能是假,她还能信什么生身父亲?   君执怜惜地吻了吻她的手,温柔哄道:“信也罢,不信也罢,婧儿,先见见他,有什么疑问一起解开。无论你是谁,你是朕的皇后,朕孩子的母亲,这一点永不会变。”   百里婧直视着君执的双眼,眉头微微蹙起,她面带怯弱和慌张,眼神湿漉漉,轻声道:“陛下这样说,那就见见吧,也许即便见了,我也认不出他。”   北郡药王在同百里婧接触的这几日,已见识过她的面目,她并不怯弱,甚至思虑周密拿捏有分寸,他以为她有足够的准备去面对现实和真相,并不会被白岳的出现所迷惑。   可也许并非如此,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这张与晏染十分相似的面孔,但凡露出一丝丝不快,他的心便跟着抽动一下,相信她所有的话,无条件地盲从。他从不是大秦皇帝的心腹,他只忠于自己的心。   君执不愿拖拉,必得在今日促成二人相见,见百里婧松了口,他对着帘外那个笔直站立的魁梧身影道:“三舅舅,进来吧。”   他先开口喊了舅舅,已不再是以帝王的身份相待,也是对岳父的客气。   白岳在帘外等得全身麻木,听着那道中气不足的沙哑女声,他的眼里竟酸涩得厉害,等君执话音刚落,他的手立时攥住了轻薄的帘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猛地一拉开!   眼前的龙榻上躺着一个女子,以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向他的方向,她不言不语沉默着,竟也能让白岳提着一口气,在瞧见她的脸的那一刹那,白岳原本森寒的眼眸瞪大,与当日北郡药王的神色几乎一模一样,双唇颤抖地喊出一个名字:“晏……晏染。”   喊完这声,他仓惶地朝前奔了两步,这回腿脚已不再迟疑,像是乍见一道微弱的影子,急于上前去抓住,怕她再次消失不见似的。   梵华的脑子不太好使,在吃上面也许能分得清不同的口味,也能闻着谁家的炉灶里烧的什么菜,可她在人情世故上最无力,眼见帘内的大美人同娘娘商量着什么,又见断了一臂的怪人奔向了帘内,梵华忙道:“呀,怪人你别跑得太快,会吓着了娘娘啊!”   梵华此前已得了百里婧的命令,要在人前听从大帝的旨意,这回大帝未曾让她入帘内,她自然不能冒然进去,只在外头急得大喊。   这一声喊唤回了白岳的神志,待他的目光重新聚拢在一处,才发现白苍伸出了一只手隔开了他——他自然也是怕白岳冲动会惊扰了百里婧。   然而,北郡药王这一举动让白岳隐忍的恨意爆发,咬牙怒视着北郡药王道:“别在我的面前惺惺作态!我的女儿,几时轮到你来插手!”   昨夜还能安稳相处的兄弟二人,忽然便反目成仇,毫无预兆。   北郡药王在被骂过后,那只伸出去拦路的手竟无声地放了下来,仿佛默认了白岳对他的指责,他背对着龙榻的方向,没去看百里婧的神色。   白岳显然不想继续纠缠于往事,他的目光追着他的女儿去……她的脸色苍白憔悴,隐约还可见伤痕,她的眸子里一片陌生,对他这个父亲。   白岳忽地身子一矮,跪在了龙榻前,他的铠甲沉重,自昨夜起一直未曾脱下,这会儿跪下来,虽已极力放缓力道,铠甲碰撞却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君执对他的妻呵护之极,见状眉头一蹙,若非理智尚存,他定也要阻挡白岳欺身而来。他怕吓着她,也怕刺激了她。   可白岳接下来的言行举止却让君执怔住——   只见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大元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龙榻上的女孩,用一种极其温柔刻意的嗓音道:“孩子,是父亲,父亲来了……你认得我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仅剩的右手指了指他自己,另一边的左臂空空荡荡。   百里婧自然不认识。   因此她的目光仍旧生疏而空洞,像望着一个陌生人般注视着他。   白岳虽已预料她的回答,却还是急于证明他自己,忙搜肠刮肚,像个拙劣的戏子演着拙劣的把戏,他急道:“孩子,父亲该怎么称呼你?你的名字叫白静,父亲和你母亲商量好了的,这是女孩的名字,哦,若你随你母亲姓晏,就叫晏姝。你母亲说,诗三百里头她最喜爱的是那首《静女》,静女其姝,静女其姝,她希望你生得漂亮美好……”   “是,父亲是个武夫,不懂这些诗词歌赋,可父亲会背这首《静女》,因为它里头有我女儿的名字,十七年了,孩子,父亲没有想到你还活着……”   “孩子,是不是被父亲吓着了?父亲十七年未回长安,能再见你一面,已是上天的恩德……”   一位铁血将军忽地化作满腹哀愁的聒噪之人,将姿态放得那般低,不仅跪着,还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说话,如何让他的女儿能认他,让一个武将去背诵诗词歌赋,那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受吧?即便是诗词歌赋,他们也该念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委实不该是念着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君执同北郡药王在他们父女共话天伦之时插不进嘴,便保持沉默,帘外的梵华吞了吞口水,隐约知晓不大对劲,也不敢再说话。   正如白岳注视着百里婧,百里婧也在看着他,连他一寸一毫的眼神动作也不曾放过,在白岳几乎以为她是个哑巴时,她忽地开了口,神色漠然:“除了名字,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你的女儿?晏染是不是我的母亲,又有谁知道?”   白岳听到她的声音,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同他说话,十七年来,第一次听到女儿的声音,让他又惊又喜。   他初为人父,女儿竟已十七岁,他永远无法弥补那十七年的错过。面对她的第一个问题,白岳竟本能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北郡药王,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恨和痛,他正要回答,又听他的女儿问了一句:“既然我是你的女儿,为何你将我丢弃不顾,任我飘零他处十七载,如今才来相认?”   “孩子,我……我以为你死了……”白岳的情绪已然崩溃,“十七年前我赶回长安城时,你的母亲已经入土,他们告诉我,母女双亡。他告诉我,你死了!”   白岳说着,指向了北郡药王,怒目圆睁道:“他是大夫,他救不了你母亲!他救不了你!还有脸回来!白苍,你有什么资格回长安!你有什么资格!我说过再见你会杀了你!”   北郡药王的脸抽动,几乎扭曲,显然也是被触到了痛处,他并没有及时反驳白岳,无从知晓他的话有多少是真的。   百里婧的神色很平静,找着白岳话语中的漏洞,道:“你的妻子生产在即,你却不在她身边,说到底,也是你的过错,你为何不在她身边?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着,自然也就不存在父女之说,那个孩子她已经死了。”   在百里婧的质问中,白岳被迫记起痛苦的往事,他整个人已瘫了下去,右手按住了左手臂,空空荡荡一片,他苦笑道:“当时大秦与东兴开战,边疆战事吃紧,我不得不离开你母亲赴边疆指挥战事。我已算好回到你母亲身边的日子,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早出世两个月,当初一别,竟成永诀!”   早产两月……   百里婧眉头微蹙,她倒是没曾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她挣扎着要起身,君执忙扶起她,让她靠在他怀中。   百里婧抬头望着君执的眼,他是帝王,沉稳如常,未曾因为任何所谓的真相或争执变了脸色,她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抚着小腹,轻轻地收紧,转而继续对白岳道:“早产两月的孩子,还能活命?应当也只是个死胎罢了,我绝无可能是你的女儿。”   “你与晏染长得太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你定是她的女儿无疑!而她的女儿,也只会是我的女儿!”白岳这一声异常笃定,答得北郡药王心头一颤,双手紧握成拳闭上了眼睛。   君执擅长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对一切了然于胸却并不点破,如今的百里婧也绝不比他差,她一早将白家兄弟二人的神色动态收入眼底,她觉得好笑,也像在寻找揭秘的入口,问北郡药王道:“神医,你说你是晏染的师兄,自然是了解她的。即便我长得像她,是她的女儿,也未必就是这个人的女儿,我可以只像晏染,父亲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我与他并无多少相像。”   白岳的质问,他兴许还可不回答,可百里婧的问令北郡药王无法忽视。他听完百里婧的问题后,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他双唇抖动,用一种怜悯且悲哀的口吻道:“因为……你的母亲和你一样,曾身中奇毒‘取次花丛’,他……是你母亲的解毒之人,你母亲的孩子也只会是他的。”   北郡药王说完这几句,整个人都灰败了下来,仿佛那是一段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的痛楚伤疤。   白岳在听罢北郡药王的答复时,先是苦笑,后脸色也是一变,惊痛道:“你竟和你的母亲一样……”他的视线盯紧了君执,那眼神里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并非臣子对皇帝的敬畏,也无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全然防备和不满。   在一个失去孩子十七年的父亲面前,爱女之心重于一切,君执无意同他的舅舅计较,不知为何,听闻这些陈年秘辛,君执竟起了一种异样的同病相怜之感——   取次花丛,取次花丛,记忆中三舅母的眉宇间带着点点哀愁,应当是没有爱的吧?既然用起了“取次花丛”这种毒,解毒之人永不会巧合的恰好是她的丈夫或爱人,他只是意外地替他的妻解了毒。回想那一夜,妄图成为药引子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只是使了卑劣的手段驱逐了他们罢了。   甚至,君执觉得悲哀,哪怕是一对相爱的男女,因中了“取次花丛”不得不生下孩子来解毒,或多或少都会让爱起了嫌隙。他和他的妻之间还剩什么?他无法自信满满地说,她肯生下孩子是因为爱他,他没有一成把握。   倘若晏染所爱另有他人,哪怕是怀了孕,为何要生下来?怀胎八月产子,是否有人设计,他的两位舅舅还有他的母后同晏染之死有何关联?疑问太多太多,令君执十分不快,为了顾及他的妻的情绪,在她未开口之前,他不便去问,此刻他是她的夫君,是别人的女婿。   百里婧成了四人之中最冷静理智的,她不再执着于她的母亲是谁、她的出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毒,沉默片刻,她干脆地给他们机会去解释:“神医曾说要将所有的故事都告诉我,今日碰巧三舅舅也在,也算是当年的知情之人,倒不如请神医一次说个清楚,兴许会比三舅舅所言动听得多。陛下以为如何?”   她真乖巧,弄不清谁是她的父亲不重要,她随着君执称呼白岳,竟叫起了“三舅舅”,君执低头对上她的双眸,伸手摩挲着她的脸,点头道:“恩,朕也想听听那些故事,不如就请两位舅舅讲一讲……九命猫,该吃早膳了,去御膳房吧。”   整个偏殿,只剩梵华一个“外人”,既然都摊开了说,也就无所顾忌了,留一只聒噪的小猫儿在此反而无用。用不着她的时候,大帝赶人从不含糊。   好在梵华也没觉得大帝在赶人,见娘娘说话的口吻平静,还央求神医给她讲故事,梵华顿时也放心了,又听到有吃的,她的肚子立马咕咕叫,乐呵呵地爬起来嘻嘻笑道:“大美人,你对我太好了,嘻嘻,昨……哦,娘娘,我吃完了就来,你好好听故事吧!”   念着昨晚大帝送她肉疼之恩,梵华险些就忘了初衷,好在迷途知返,忙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苦着脸往殿外跑去。   梵华的脚步声很快远去,百里婧同君执等着听故事。   瘫坐在龙榻前的白岳冷笑着回头望向北郡药王:“不敢说吗?没有脸开口了是吧?别在这里假装失意和委屈,你没有资格委屈!”   白岳对白苍的恨意太浓,若说二人曾为情敌,白岳才是晏染的夫君,该是白苍来恨白岳才是,为何竟全然相反?   北郡药王被三人瞧着,他的视线却只望着百里婧的那张脸,眼眸中有痛有悔,他的喉头抖动,唇角抽搐,终是开了口,对百里婧道:“是的,孩子,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你,你也有权力知道这个故事,你父亲说得对,我是罪人,我没有资格委屈……”   “从百里氏、君氏两家分晋,到后来大秦一统中原百余年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陛下知晓,那个传说叫苍狼白鹿,对吗?苍狼白鹿是我们的祖先,所以大秦以苍狼白鹿为旗,皇帝为苍狼,皇后为白鹿,且白鹿人选必是出自荥阳白家。”   君执抿唇,的确如此,无论史册记载,还是宫廷民间传说,皆有“苍狼白鹿”的说法。他虽已明白受人蒙蔽,且着薄延去查,却还没得到答复。   北郡药王并非是要君执的回应,他苦笑着摇头道:“……其实并非如此,‘苍狼白鹿’的传说不过是百余年前君氏同白家一同编造出来的。在‘苍狼白鹿’之前,只有一个传说九州皆知——‘鹿桑花现,晏氏女出。’这句俗语听起来没什么,可若是陛下知晓古晋国同古晋国之前的历史,恐怕会惊讶,晏氏女何其珍贵……” ☆、第290章 大结局(1)   “对,陛下也没有印象,阴谋开始的时候陛下还小,十岁以下的幼童哪怕再聪慧,也终究有无法触及之处。隆德廿四年的一场大火烧了藏经阁,宫中所有关于晏氏的记载全部付之一炬,因为晏氏的销声匿迹,民间也渐渐忘却了有关他们的传说……”北郡药王微微一笑,仿佛看见了一个漫长的不堪回首的岁月。   ……   当西秦熬过了大雪封城的寒冬,地处北国的北郡府却仍旧一片冰封,二月的春风只眷顾江南,早忘却了这片荒芜之地。   西秦、东兴两家分晋,各自为政许久,竟也有了百余年的史载,以为自己原是正统,莫不称称北郡府一脉为东兴叛臣。   内乱数月,边境战争不断,因叛乱自东兴盛京而起,一路北上,耗费了东兴绵绵军力,祸起萧墙损兵折将,难免元气大伤。   比起东兴的折损,本就一无所有的北郡府叛军,竟凭借着晋阳王世子惊人的计策同战术,稳固北郡三州之外,还占据了豫州数座城池,以济水为界,同东兴划江而治。   白雪皑皑的荒原上,一支打着北郡府藩军旗号的军队正在发掘着地下陵寝。   纵使寒风呼啸旌旗猎猎,将士们的眼底却闪着灼灼光芒,仿佛陵寝之下埋着他们所有人的希望,只要找到藏宝图中隐藏的宝藏,复国大业指日可待!   摸金人这一行当自古有之,惊扰死者灵魂,多为人所不齿,如今以浩大的军队之势充当摸金一职,史册上必将留下羞耻一页。   “主子,有眉目了!”   荒原上军队虽人数众多,窃窃私语的却并没有几人,他们纪律严明干劲十足,全无怠惰的意思,只有风呼呼刮过的声响,刺痛着人的耳膜,刀一般锋利。   雪原的高处立着一道白色身影,若非他的身边伫立着几名黑衣的亲卫,他这一身与雪光同色的白衣恐怕不会引人注意。   一道身着铠甲的身影喊了一声,朝白衣男子奔去,跑了两步又放缓了步子——雪崩不是没有发生过,他们并非第一日开挖,已有诸多经验。   听见有人说宝藏有眉目了,白衣男子却仍不曾回头,仿佛丝毫不为所谓的宝藏所动。   然而,他身旁的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却转头朝来人看去,神色有些微异常,问道:“晏妃冢挖出了什么?”   来人停下脚步,跪地答道:“桑先生,将士们起出了棺椁,可开棺后,却未曾发现晏妃冢有何珍贵的物什,只有这一方锦盒,棺椁中甚至没有别的随葬品。不过,我们却有另一个发现,在晏妃棺椁的正下方,兴许方圆十里的范围内、整个孤堆之下别有洞天。”   那个被称为桑先生的老者,这才注意到来人的手中托举着一方小小的朱漆锦盒,看起来年代已久远,朱漆剥落了些许。   “兴许这锦盒中藏着什么,世子,是否打开?”桑先生虽看起来德高望重,却仍不敢造次,询问白衣男子道。   白衣男子的目光从风雪肆虐的悬崖峭壁间收回,缓缓转身看向了那方锦盒——   晋阳王世子韩晔那双曾经清淡且深邃的星眸如今已变得凌厉且深不可测,他眸中的凛冽比风雪更甚。   他紧抿的唇角微张,开口道:“师父既然觉得蹊跷,不如就打开看看。”   这一声“师父”,显然是唤那位叫桑先生的老者。   可每叫一句“师父”,韩晔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如同被万千的针细细密密扎过,一次比一次深上几分,疼得难以自已,却不可为外人道。   “世子……”桑先生叹了口气,他是韩晔武学上的师父,也同样是鹿台山的守陵人。   若是论尊卑,韩晔当为他的主人,他即便岁数再大,也当不起一声“师父”,在鹿台山上逢场作戏时便罢了,如今却大可不必。   然而,他多次提及不敢当这个称呼,韩晔却仍旧不肯改口。   鹿台山师门“覆灭”,死去的多是觊觎宝藏的恶徒,打着拜师学艺的名号来鹿台山寻宝,剩下的那些枉死的人,便真正是枉死了。   复国重任本就没那般简单,死伤在所难免,桑先生倒也不曾为多少弟子可惜,然而他明白世子之所以久久不肯改了称呼,是怕有人忘记那个已死去的女孩……   若他桑颉仍是鹿台山的掌门人,是她尊敬的师父,那么韩晔还是她的大师兄。   或许,韩晔并不是怕有人忘记了,是怕有一天自己忘却了——他将他的丫丫丢弃在盛京法华寺的大火之中,他的余生已没了指望。   桑颉活到如今七十岁,心中明镜似的亮,他不能点破韩晔的心思,只能装作未曾察觉,示意韩武道:“打开看看。”   韩文韩武自从法华寺那场大火之后,行事战战兢兢,已成为韩晔的眼中钉肉中刺,勉强仍做亲卫,兴许是因为战乱继续,他们尚有可用之处,韩晔才未曾处决他们,这种时刻磨折着他们的忐忑心情,比死更难受。   韩武听罢桑颉的话,忙上前来,小心地将锦盒的暗扣拨开——   盒子打开,里头空空,除了一根细长的用明黄色的绢布包裹起来的……竹简。   竹简看起来像是寺庙签筒中的竹签,只是略宽了些。   韩文见竹简一面光滑,看不出头绪,又担心竹简有毒,便先一步将竹简翻了个边,伸手在另一面上抹了抹,上头有几个古晋国的篆体文字。   “世子,桑先生,竹简上有字。”韩文识不得这些篆体字,便捧了给桑先生瞧。   桑先生作为鹿台山世代承袭的守陵人,对古晋国的文字颇有研究,他盯着竹简瞧了瞧,忽地眼眸睁大,急对韩晔道:“是了,世子!这竹简上刻的字正好验证了那个传说,有关晋国国祚的传说!”   “念出来。”韩晔的眉头微微蹙起,也盯向桑颉手中的竹简。   他作为古晋国的后人,知晓一个连东兴百里氏同西秦君家都无所知的秘密宝藏并不稀奇,可桑颉所言的有关晋国国祚的传说他却从未耳闻。   桑颉的手有些发抖,雪白的胡须也颤了几下,像是触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似的,满脸的恐慌道:“这竹简上刻着,‘晏氏为妃,天下必乱。晏氏为后,泽被九州。’”   “何解?晏氏为后?”韩晔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不信区区几句神叨叨的话能影响古晋国国祚。   桑先生的情绪却仍未平息下来:“世子有所不知,古老的传说兴许不可信,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古晋国时候,每一位晋王陛下的皇后皆为晏氏女,晏氏根基稳固,多少能人异士出自这个古老的家族。相传,晏氏为九州天下第一个氏族,曾经掌握着天下近一半的财富和权力,甚至,他们还能操纵秘术,比如,起死回生……”   “荒谬。”起初还能听下去,可当桑颉提起起死回生的秘术,韩晔的星眸锋芒一闪,面色森寒了几分,所谓的起死回生不过是设给活人的骗局罢了!   “若晏氏果真如此厉害,财富权力加上秘术,他们大可一统九州,为何却甘愿屈居帝王之下?甚至本王从未听说过晏氏任何一位能人异士的名号。师父是否传说听得太多,已分不清真假?”韩晔显然不信,语气略带嘲讽。   见状,桑颉却仍旧心平气和地叹道:“晏妃冢,晏妃冢,世子可知这晏妃冢内葬的是谁?”   韩晔不语,桑颉也不卖关子,自行解释道:“古晋国自晋文王时立国,至晋怀王时遭外戚之祸亡国,三百多年的江山社稷原本风调雨顺相安无事。可怀王时坏了祖制,不知是听信谗言,还是一时糊涂,想试试一直以来的传说是否荒谬,遂以百里氏为后,晏氏为妃,刻意厚此薄彼。数年后,晏妃病故,葬于蛮荒之地,无人知其坟冢所在,且奇怪的是,显赫的晏氏也自此销声匿迹。不想再几年后,外戚祸乱,异端四起,数家瓜分晋国,怀王死于离乱之中,晋国皇族流落四海,甚至沦为百里氏朝臣……”   寥寥几语穿越数百年,理清了不少是非功过,韩晔虽为古晋国后人,却着实知之甚少,唯一记得的不过是父亲心心念念的复国大业。   “怀王驾崩前悔悟,自觉不该违背祖制冷落晏氏,曾命人四下探寻晏氏行踪却一无所获……世子只知文王封禅时的鹿台山藏有珍宝,却不知晏妃冢才是真正宝藏所在,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晏妃冢之下,便是王爷同世子找寻已久的藏宝之地……”桑先生的语气十分肯定。   前人的故事,对韩晔来说,也不过是祖先的功过罢了,他无力挽回那些往事,也只愿瞧见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时,又一人带着狂喜奔来,嘴唇冻得发紫,双眸却闪着光亮,跪地道:“世子,坟冢之下果为皇陵所在,属下已命盗墓人探过,皇陵中的宝物富可敌国!”   听罢这个消息,桑先生、韩武韩文皆狂喜,费尽周折卧薪尝胆这些年,总算能瞧见复国大业!   “世子,有了这些宝藏,扩充军备招兵买马皆不是问题,大晋复国有望了!恭喜世子!”   “恭喜世子!”   众人随着桑先生称贺,这的确是件振奋人心的喜事。   韩晔的脸上始终淡漠冷然,并没有因此而露出一丝笑容,甚至,他也不曾着急去看地下皇陵内的宝藏何等富可敌国,只下令道:“既然找到了宝藏便挖吧,北郡府本是荒芜之地,险成我等葬身之处。既然本就一无所有,便不妨放手一搏,待它日光复大晋,汝等皆是功臣!”   以谋逆之臣的身份起兵,无粮草无军饷,被逼至如今的境地已近山穷水尽。   复国之路并不好走,从一开始所有人都知晓。然而,因了这份患难与共的情谊和生死一路的决心,倒令众将士的士气越发高涨。   天色渐暗,荒原上的天灰蒙蒙的,将士们正马不停蹄地发掘着皇陵,桑颉道:“世子或许有疑问,为何揭示晏妃冢所在之处的藏宝图会被封于盛京法华寺的地宫之中?”   韩晔眯起眼:“……且地宫之门只能由百里家成年女子的血来开启。”这是他的另一大心结和痛处。   桑颉缓缓点头,叹息道:“世子记得老夫方才所说,怀王一心猎奇,以晏氏女为妃,立百里氏为后。然怀王违背祖制,心中却也忐忑不安,故而在晏妃死后,派人去寻她的族人,还招揽各地能人异士,试图以引魂灯招魂做法,挽回国祚的噩运。”   “然而,百里皇后善妒,百里氏同几位心腹朝臣又掌控南方兵权,已是有所图谋。他们一面计划谋反,一面命人去寻晏氏族人,终于被百里氏找到坟冢所在,且发现了坟冢下的皇陵宝藏。”   “他们画下藏宝图,盗走用以起死回生的引魂灯,藏于法华寺地宫之中,且以秘术封起地宫之门,彻底阻断了晏氏同晋王的联系。这便是为何地宫的钥匙……世子那块玉佩是由王妃告知下落,而非王爷。百里家的秘密世代只告知太子一脉,百里尧当初起兵谋反,杀害先太子,自然落得名不正言不顺之嫌,宝藏的来龙去脉他怎会比世子更清楚?如今皇天不负有心人,世子终于寻得宝藏……”   桑颉为韩晔之师已数年之久,作为古晋国皇陵的守陵人,代代相传至今,知晓许多旁人不知的秘辛也不奇怪——   包括那位百里皇后死后仍与怀王合葬于鹿台山地陵之中,且同葬的还有君氏的两位妃子。   这便是为何鹿台山会成为东兴同西秦两国皆不沾染的边境之地,无战事不得出兵,也算是两国对古晋国这个曾经的主子最后的仁义罢。   “听罢师父的话,许多疑惑倒也是解开了,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几百年一般。只是这晏妃冢下的皇陵又是什么来头?倘若怀王病逝后葬于鹿台山,晋国封禅之地早已修成地下皇陵,这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又从何处而来?”韩晔的脑子清醒,绝不会因桑先生几句话便困于其中。   桑颉似乎也正在等韩晔的这个问,他的手中还捧着韩武送过来的锦盒,里头的竹简是关键所在。   桑颉的脸色重新变得凝重,叹道:“世子问得好,老夫正是因此而不安。晏妃冢内这块竹简上的刻文,本就是预言和警示——晏氏为妃,天下大乱。自怀王时起天下二分,至如今三分天下,再未一统,加之突厥数次南侵,天下从未有顺遂之时。晏氏女之所以珍贵,不仅因为她们绝色姿容天赋异禀,而且因为她们活在传说之中,代表着天命所在。其实,世子方才说得对,若晏氏有如此大的能耐,何不一统九州自立为王?”   桑颉瞧了韩晔一眼,见他在听,才敢继续道:“……可世子有一点不明白,老夫在鹿台山时,曾翻阅了古晋国时留下的前朝史籍,发现在古晋国之前,晏氏女的传说就已存在。晏氏为后,九州昌隆,天下一统,这几乎成为了不可逆转的天命。晏妃冢下的那座皇陵,并非古晋国时的宝藏,也并非东兴或西秦的宝藏,而是在此之前更久,久到兴许传说才刚刚兴起……那个时候的皇族的宝藏所在。换言之,对任何朝代来说,不过是帝王的姓氏在变,而晏氏女从来都存在,已不知是她们依附帝王而生,还是各朝代的帝王依附她们而生。”   “老夫这样说,并非危言耸听,只是想进谏世子,北郡三州不过是流放之地,即便世子光复大晋,也当存一统九州之志。世子可趁这乱世,命人去寻晏氏女封其为后,借传说之力,借晏氏女天命之所归,成就大晋国千秋基业!”   桑颉的一番话说得生动,韩晔与他相识多年,素来知晓他的性情,并非信口雌黄之辈。   鹿台山的守陵人,自古以来便与史籍打交道,又有口口相传的传统,因此他们知晓的秘辛有时比史载更为详细。   韩晔虽不会全信桑颉所言,可他倒是真正记住了“晏氏女”这个称呼。   得晏氏女,可得天下一统……韩晔不自觉抚上左手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蓦地转过身,背对桑颉,重新望向悬崖峭壁。   风雪肆虐中,他还是最想念那个被他丢弃在法华寺药师塔中的女孩,只要一想到她,仅仅是想到她,天真或哭泣的眼睛,他便无法再去瞧任何别的女人。   得不得晏氏女不重要,若是他的丫丫活着,只要她活着,他哪怕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头路,哪怕她来历不明身世莫测,他也定会站在她身后——   是啊,他从来都在她身后,他未曾离开过,哪怕苍生覆灭九州战乱,他都会护她,可命运不肯给他机会……   韩晔深深地吸了口气,寒风灌进喉管……他的丫丫终是不在了,母亲父亲都不在了,韩家被弃于北郡府荒芜之地,他年幼的弟弟也早已死在十年前,孑然一身的晋阳王世子,除了复国大业,还能有什么指望?   若是所亲所爱皆已泯灭,不如收起那些爱人之心和彻骨疼痛,将自己活成傀儡模样,从此……只问国运天道!   韩晔星眸中的伤痛被风雪刮过,已然化为乌有,放眼望去,河山尽在脚下,他定会让史册记住他的名字……   ……   闭上眼,总有梦不分昼夜侵袭而来。   “赫,昨日有小太监和我说,护城河畔好多人在放风筝,风真大,风筝飞得好高,咱们也去放风筝吧?”   “赫,可以带上黎戍他们啊,比比看谁的风筝飞得高!”   “你难道不会放风筝?赫,你到底会不会啊?我反正是不会。”   “赫,那两个人在亲嘴,我都看见了的……”   “赫,你去做大将军,我该做什么呢?我们一起去北疆,一起做大将军吧?”   “赫,最最讨厌的就是你了!”   “赫,状元桥的烤红薯,你喜欢吧?天天吃烤红薯,天天都开心吧?天天都背我回去吧?”   “赫,我知道你绝不会背叛大兴,不会背叛司徒家,我们以后都不要吵架了好吗?”   “赫……”   “赫,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太疼了,周围都是火,我被压在坍塌的药师塔下头,动不了,出不去,都是火,都是痛,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找不到你……”   睡梦中的人猛地惊醒过来,自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即便睁开了眼睛,他还是忘不了梦中的一幕幕——   从他五岁时第一次逗弄尚在襁褓中的她,到他牵着她的手蹒跚学步,再到带她爬树下河打架,厮混成为盛京城四纨绔。   从她长成少女懵懵懂懂地说要嫁给长得最好看的人,到她任性地一走了之去了鹿台山。   从她不管不顾地带回韩晔对天下人宣布这是她喜欢的人,到她连招呼也不打便随意嫁了一个病秧子,他连她穿嫁衣的模样也不曾瞧见。   从她处处护着夫君气他伤他逼他远走北疆,到她罔顾性命安危深入敌营,将他自突厥人的囚牢之中救出……   多恨啊,司徒赫多恨婧小白。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赫找不见婧小白已经三个月了,他又梦见她唤他的名字。从小一直粘着他到大的婧小白,叫赫的时候声音和语气总和旁人不一样,永远不一样。   梦里,她被火光吞噬,在一片废墟中哭泣,仍是他熟悉的眉眼,痛苦挣扎,茫然无助,只是唤他的名字,她叫他,赫,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头疼欲裂,喘息急促,司徒赫双手抱住头,眼中灼灼犹如火烧。   三个月以来,一闭眼就看到她在哭,一睁眼却哪儿都找不到她,他已不知是该往梦里看她痛苦无助,还是该活在现实假装不知她已不在……婧小白再也不会在……   埋头许久,司徒赫这才松开捏紧的拳头,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望着那一方绣着海棠花的帕子……   司徒赫忽地疯了般翻下了床榻,披衣便往外走。   二月,当北郡府寒风凛冽,中原亦春寒料峭时,江南的春色已悄然而至,伴随着一阵阵布谷叫声,护城河畔的垂杨柳早已抽芽,一片新鲜的嫩绿色。   盛京的海棠花开了,锦华宫前的那几株海棠开得尤其好,娇艳动人,明媚不已。   去岁,婧小白自这里出嫁,他未能赶上。   而此番婧小白离去已三月,她未曾与他道别,他便一直觉得她只是嫁出了宫去,仍旧与那个一无是处的病驸马住在城东左相府。   他只是恼她任性鲁莽忽然嫁了,只要他不去左相府,她便会一直在那儿。   他总是以为她还在,只是和赫闹了别扭,不肯妥协了先来见他罢了,待她脾气过了,总是要来找他的。   走在长兴街上,他总是莫名其妙回头,四下张望许久,他听见婧小白叫他,赫,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吧,天天背我回去吧?   婧小白,傻姑娘,赫愿意背你回去,多远都背你,你别藏着躲着,赫的眼睛不大好了,四下看了个遍,还是找不着你,你怎么还是如此不听话?   直至走过长兴街,望见法华寺内的藏经阁,发觉藏金阁竟成了盛京城中最高的建筑,他这才恍惚记起,药师塔早已失火坍塌,据说,他的傻姑娘埋在了废墟之中,尸骨无存。   长兴街市集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京城的百姓们经过了战乱,仍旧在讨生活,好像每个人都在,只有婧小白不见了。   赫,赫……   总是听到她叫他,总是回头,一步分作三步走,她从小烦他到大,他恨她为何不一直烦下去?   当着一身布衣的黎戍寻到法华寺的菩提广场时,第一眼瞧见的是跪在菩提树下的熟悉身影。   没有留疤的那半边脸英俊非凡,侧面轮廓如刀削斧砍般棱角分明,眼前这人是当年鲜衣怒马冠盖京华的司徒赫。   然而此番司徒赫却并不是一身红色锦袍,戴孝且逢国丧,他着了一身黑衣。   黎戍放慢了脚步绕过台阶走到司徒赫的另一边,眉头微微蹙起,那双有些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人的相貌会随着心境和阅历改变,昔日的翩翩美少年司徒赫,如今因脸上那道几寸长的伤疤而显得粗犷起来。   又因心境无法开阔,思虑郁结于心,只过了三月而已,司徒赫的面庞苍老了许多。   法华寺药师塔的坍塌,使得这座前朝名寺一时间香火尽断,甚至相传当日大火烧死了许多人,沾染了血光的佛家圣地已无法再给百姓庇佑。   黎戍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刻意放重了脚步走到司徒赫身旁,笑嘻嘻道:“哟,赫将军,还在拜呢?天天儿的来这里拜,菩提树还能成仙啊?不如剃度出家吧,也省却了那些烦恼!”   司徒赫闻言,仍未回身,只双手合十,对着菩提树深深拜倒,如此叩拜了数次方起身,他倒是从不会和黎戍计较什么,只是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若仍是昔日繁华盛景,黎家一门权倾朝野,作为富贵闲人的黎大少爷哪儿去不得?   可如今已今非昔比,黎家因犯上作乱被满门抄斩,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双儿女,亦被贬作庶民,永不可为官为妃。   当初黎大少爷在长兴街上搭了个戏台子消遣,想唱时便唱几句练练嗓子权当雅兴。如今这倒成了他在京中安身立命的本事,靠着每日登台做戏子谋些生计。   在自个儿的戏楼唱戏与为他人的戏台子唱戏助兴,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因而司徒赫才有此一问。   黎戍听司徒赫问起,脸色倒是丝毫未变,在外人瞧来,他是天下第一无良心之人——黎家被抄,亲爹死于非命,他由富贵沦落至此,却一滴泪也不曾流,每日仍旧插科打诨好不自在。   哪怕看客们在他的身后指指点点,甚至当面嘲讽羞辱,他也能言笑晏晏连连称是。   “赫将军好生没良心啊,从小到大就从没记住过我的生辰,哪一年都得我求着赖着才肯来捧场,后来干脆躲大西北去了,连捧场也再不必,真真没良心!今儿个还是打算装聋作哑呢?”黎戍笑道。   即便他着一身布衣,却并不比着华服时失了颜色,“颓然”二字从不能与他沾上边儿。   司徒赫的确记不得黎戍的生辰,听他这么一说,才隐约有了些印象。年少时,他们几个初次去往碧波阁找乐子那天,可不就是黎戍的生辰吗?   在碧波阁里,婧小白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也是那一日,婧小白傻乎乎地亲了他……   司徒赫不自觉抿了抿唇,唇上却早已没了烤红薯的味道,婧小白,婧小白……   黎戍见司徒赫双眼放空,似想起什么开心事微微笑了笑,笑容转瞬即逝化作更深沉的苦涩,他自然知晓他想起了谁。   黎戍咬紧了牙关又蓦地松开,无声地叹息了一声,随后上前去,大大方方地揽住了司徒赫的肩膀,提议道:“赫,爷如今是庶民,虽蒙赫将军一直照顾,倒也不曾遭人落井下石。可爷如今落魄,也没银子去什么碧波阁,这生辰啊,也就不摆阔了,只邀你去喝喝酒聊聊天,如何?肯捧场吗?”   此刻,若是有人瞧见黎戍一介布衣,敢将手臂横在堂堂司徒家少将军的肩膀上,恐怕要骂黎戍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因司徒皇后所出的六皇子浮出水面,司徒家又平叛有功,如今成了大兴第一权贵,再无人撼动司徒家的地位。   本就出身卑贱黎家,向来为人所不齿的黎戍,他怎的没眼力见偏偏自讨没趣勾搭司徒赫?   “去哪喝酒?”   然而,司徒赫并未有一分不适,更未推开黎戍的手臂,他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黎戍这下倒是正经了些,摸了摸鼻子沉吟道:“那地方嘛……我若是想进去,可还得靠赫将军您领着啊。”   ……   二月的郊外陵园,比之盛京城中更有春意,野草野花遍地,连婧小白的衣冠冢周围也覆上一层层的黄色紫色红色的小花儿。   黎戍着布衣,短打的衣袖紧扣着手腕,束发的带子也很粗陋,看起来像是司徒赫的马夫或挑夫。   黎戍抱着一只蹴鞠放在了婧小白的陵墓前,望着高高耸立的宽大墓碑上那几列字,黎戍再不肯读书,这些字还是认识的。   “呐,婧小白,你说你的名字前头弄那么多称呼干什么?大兴荣昌靖公主……爷险些都认不出了。”黎戍单膝跪着,还是那副欠揍的嬉笑模样,若是婧小白仍活着,定是要瞪他的,可若细瞧,黎戍的眼神中分明透出难掩的痛。   他回头望着司徒赫,道:“陛下为婧小白谥号为‘靖’,这倒是大兴国的公主从未有过的吧?”   唯有帝王驾崩方有谥号,以记生前功过,死于非命的公主却也有了谥号,的确会被载入史册。   若是黎戍不同司徒赫说话,司徒赫的目光兴许会一直盯着墓碑。   这会儿见黎戍发问,司徒赫才算回神,脚步僵硬地绕过墓碑,去拔婧小白陵墓上冒出的杂草。   婧小白死后并没有入百里氏的皇陵,景元帝专为荣昌公主修筑偌大陵园,与病驸马同葬。   司徒赫不信婧小白已经死了,即便禁卫军在药师塔的废墟中挖了半月之久,挖出了木莲怀胎数月的尸首,也挖出了他赠予婧小白的那块蜻蜓眼雷石,可司徒赫还是不信。   司徒赫不信婧小白已死,他可以继续去找,可以找一辈子。然大兴的百姓需要一个交代,过世的荣昌公主需要一个陵园。   人还没有死,为何要为她立衣冠冢?她若是从别处得知,该如何心痛?   这三月以来,司徒赫每每去往法华寺的菩提树下,总是祈愿,若是他的傻姑娘还活着,无论她是否有所依傍,请让他找到她。若她受伤、受苦,他愿以后半生的性命、以此生所有的幸福换她脱离苦海,折寿也好,死于非命也罢,他愿一命换一命,以身代死。   可瞧着眼前这衣冠冢,司徒赫的绝望一层漫过一层,盖棺定论,代表着一生已过完。   即便是婧小白的衣冠冢,司徒赫多希望陪婧小白躺着的是他。埋骨他乡也好,半生功勋随尘土也好,能与婧小白生死在一处,便是此生最大的夙愿。   景元帝赐婧小白谥号“靖”,一面是应了婧小白的名字,一面有平定北郡府叛乱之意。婧小白因战乱而失踪,罪魁祸首有几人司徒赫不愿说出口!   黎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未怀疑过婧小白的身世,同整个天下人一样……   “来,喝一杯吧婧小白,我敬你啊,你和赫一样,都是没良心的,从来也不肯先贺我生辰,爷大肚,也就不勉强了。”   司徒赫听见黎戍的声音,回头望去,见黎戍抱着带来的酒坛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这郊外的陵园占地不小,婧小白的衣冠冢内也有无数的随葬品,一直有不少官兵看守,以黎戍如今的身份想进是进不来的。   司徒赫除尽了陵墓旁的那些杂草,折身走回黎戍身旁,同黎戍一般席地而坐,顺手接过他的酒壶喝了起来。   黎戍眯着眼笑:“痛快啊赫将军,跟你喝酒我是从来不亏的,因为你实在,哈哈哈!”   司徒赫轻抹了下唇角,凤目盯着墓碑,挤出笑来:“瞧瞧婧小白,睡着了才会这么安静。哪天醒了,又该吵得我头疼。”   黎戍点头:“嗯,是聒噪,就数婧小白最聒噪,小时候总想封住她的嘴,奈何打不过你啊。现在她玩累了,就让她歇会儿吧。”   司徒赫许是醉了,见墓碑忽地化作一道海棠红的身影,袅袅婷婷地立在那,他微笑,凤目柔情无限,对黎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嘘,别吵她,吵醒了要发脾气的,她打你我可拦不住。”   黎戍很配合地捂住了嘴,小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很害怕似的。   从小玩到大的伴儿,就剩下两人还能喝喝酒聊聊天,可这酒也不知还能喝上几回——   司徒家虽成大兴第一权贵,然而战争伤亡无数,司徒赫身上背负的是整个司徒家和大兴的重担,与庶民的黎戍之间如隔云端之邈。这是人所共知之事。   黎戍同司徒赫安静地喝酒,悄声地说话,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很大的声响,是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且来的车撵必定沉重巨大,否则绝不会有此等力道。   司徒赫同黎戍回头看去,见一辆明黄色的马车停在身后不远处,无论是车的装饰、马的配置或是随行的宫女太监,无一不昭示着来人的身份尊贵。   黎戍同司徒赫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猜到来的是谁。   这时,一道身着素色常服的年轻公子在太监的小心陪护下走下了车撵,近旁的太监朝司徒赫黎戍喝道:“大胆,太子殿下驾到还不行礼!”   黎戍拽了司徒赫一把,自己先跪了下去,叩首行礼道:“草民叩见太子殿下!”   黎戍的眼睛盯着脚下的黄土,无论多少次瞧见这位太子殿下,他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墨家老四躲在法华寺佛堂时怯怯可怜的神色。   可如今这位已被立为太子的六皇子百里御,气质完全不同于墨家老四的怯弱和稚嫩。   他长着英俊的面庞,数月前脸上的疤痕已痊愈褪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们,似笑非笑,不动声色,让人无法猜透他是个什么角色。   倘若墨家老四同这位太子被放在一处,旁人或许会觉得他们面貌相似,却绝不会有人误以为他们是同一人。   天下之大,皮囊相似的太多,气质才是判断一人身份的关键。杀人恶徒墨誉早已死去,眼前这位是尊贵的太子殿下。   见黎戍跪了,司徒赫还没有行礼,太子身旁的太监有些不悦地准备开口,却被太子抬手打断,他大度地笑道:“免了,本宫此来是为了拜祭皇姐,没想到碰见表兄在此。都是自家人,免了这些礼节吧。”   “皇姐”指的自然是与他同胞双生的荣昌公主,这是景元帝诏书中公告天下的事实,荣昌公主同六皇子百里御本为双生子。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同司徒表兄在一处,定不会有意外。”太子对身后那些随从道。   很快,随从散去,各自等待,奢华的车撵留在原地,与这偌大陵园倒也般配。   太子手中拎着一个食盒,径直走向百里婧的墓前,将食盒内的糕点一一端出来,糕点是新鲜刚做的,能闻着阵阵香气,最后,他甚至还在墓前放上了几枝开得极好的海棠花。   黎戍背对司徒赫,仍朝车撵来的方向跪着,太子仿佛并未瞧见他,也未让他起身。   而太子则蹲在墓碑前,背对司徒赫,一身素色常服绣着金线的龙。   司徒皇后与荣昌公主相继过世,国丧尚未结束,因此太子出宫着素色常服本也平常,可他出行的派头如此之大,以沉重的车轮碾压过墓园,闹出这般动静,已是让司徒赫不满。   可无论太子如何旁若无人地祭拜婧小白,或是有意无意地忽视黎戍不肯让他起身,司徒赫同黎戍却毫无办法——   太子为皇储,是大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角色,司徒赫位极人臣、黎戍身为草民,皆是太子的臣民,能奈他何?   司徒赫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情势反转,他成了旁人股掌中的物什,由不得自己半分如意。   太子百里御盯着墓碑上的两列字,夫妻合葬,自然是刻了二人的名字,他的视线自百里婧的名字移向驸马墨问,唇角忽地泛出一丝诡异的笑,眼神也随之变暗了几分。   他将糕点的盘子随手往前推了推,开口道:“皇姐吃些吧,都是宫中御厨做的点心,若是觉得不错,下回我再送来。”   无人应他。   地上还倒着两个酒壶和一只蹴鞠。   百里御拾起那只蹴鞠,不知喜怒地摩挲了一下,又轻描淡写地丢回原处。   随后缓缓地站起身,回头望向司徒赫,倒是颇为和善地笑道:“司徒表兄来瞧皇姐,怎的还带了酒?皇姐可不会喜欢这些酒肉罢?”   司徒赫眯起眼,他很想揍百里御,哪怕他是太子。   他同黎戍和婧小白的感情,岂是百里御能比的?婧小白生前数次要置他于死地,百里御就不会记恨在心?   人是可以换个名姓、换个身份、换副皮囊,却永远换不了心。   然而,司徒赫却也再非当初的莽夫,失去了最心爱的姑娘,他尚且没有死去,从此以后还有什么忍受不了?   因而,听罢百里御的笑问,司徒赫的面上连一丝恼也不见,只应道:“酒是敬婧驸马的,可巧太子殿下带了点心来,正好下酒。”   一听“婧驸马”这个称呼,百里御面上的笑容放大了些许,又转回身去盯着墓碑,不知真假地沉吟道:“人死不能复生,表兄可别太伤心了。本宫的亲姐姐过世,若要哭,本宫倒真得哭上三日三夜无法合眼了,只恐父皇担忧,只得强忍着。本宫也无旁的本事,只希望它日能为皇姐修筑更宽敞的陵园。这儿风大,又闭塞拥挤,皇姐怎能睡得舒服?本宫瞧着真心疼的。”   他光明正大地说着心疼说着伤心,司徒赫无法反驳半句,由着他去说。   百里御围着双人合葬的陵寝转了两圈,叹了口气道:“想起皇姐,本宫心里不舒服,几回魂梦与君同,醒来却再不见伊人笑颜。血浓于水,本宫的心思司徒表兄大约不会明白吧?”   司徒赫像是吃了一口苍蝇般恶心,几回魂梦,婧小白入谁的梦也断不会入百里御的梦!   然而,司徒赫口中却能笑应:“殿下所言极是,微臣自然不明白。”   百里御听罢,笑容深了三分,仿佛极其满意司徒赫的答复似的,他转过身来,微微挑起眉,英俊的面庞又带了三分稚气,让人想起他才不过十七岁。   这一回头,百里御的目光微微低垂,才瞧见地上跪着的黎戍般,疑惑地问道:“咦,跪着的那是谁?”   黎戍听见他的问话,忙以跪着的姿势转过身,面向百里御的方向继续跪着,答道:“草民黎戍,给太子爷请安。”   百里御“哦”了一声,恍然道:“哦,原来是你啊,本宫可是记得你会唱戏的。可惜了,父皇已久不听戏,否则倒是能叫你入宫给父皇解解闷。这样吧,明儿本宫去长兴街戏楼子,专点你的戏!”   黎戍从来能屈能伸,像是个天生奴才般惶恐道:“多谢太子殿下恩典!草民荣幸之至!”   百里御显然对黎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模样最满意,哈哈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司徒表兄也一块儿去听戏,如何?父皇还想请司徒表兄教本宫习武,本宫想了想,也好趁此机会同表兄聚聚多亲近亲近。”   一句一个“父皇”,一句一个“本宫”,大兴最尊贵的父子二人,说出的话便是圣旨,谁人敢不从?   司徒赫心中冷笑,面上却毫无变化,应道:“微臣遵旨。”   “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直至百里御身旁的随从小心翼翼地来提醒,百里御这才望了望天色,叹了口气道:“本宫不过想多陪陪皇姐,该死的奴才,一刻也不肯让本宫安生。”   又去吩咐看守陵园的禁卫军,道:“好好守着,莫让闲杂人等进来扰了公主安息,尤其是那些乞丐流民,衣衫褴褛,心肠恶毒,偷鸡摸狗之事他们最在行,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荣昌公主的陵寝也能随便打扰?若是抓到,严惩不贷。”   禁卫军忙齐声应:“是!”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黎戍。   这般含沙射影的一番话说完,太子百里御又深深望了一眼百里婧的墓碑和墓前的海棠花,柔声道:“皇姐,我走了,你喜欢海棠花,每日我都会吩咐宫人送来新鲜的花枝。你喜欢的话,托梦告诉我,我什么都送来。”   听在旁人的耳中是姐弟情深,听在司徒赫和黎戍的耳中却怎么听怎么奇怪,掺杂了一丝不明不白的情愫。   直至太子上了车撵重新离去,黎戍的腿早就跪得废了,他撑着手臂慢慢地挪动膝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痛楚地揉着发麻的膝盖和小腿。   “赫,你别说,这滋味儿比上朝跪陛下还累……咝,爷的膝盖哟……”黎戍哀嚎着,眼神瞥见跟随太子而去的守陵禁卫军的背影,他自嘲般叹了口气道:“权势终究还是个好东西吧?有权势傍身,谁都能活得人模狗样的,比如我家老不死的,还有刚才那位……”   说着,又笑起来,黎戍试着爬起身,语气尽量轻快道:“当然了,赫将军,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贪恋权势啊,但起码呢,有了权势,你想来看个人,随时就能进来看她……成了草民,唯一的坏处就是这个吧。”   司徒赫已忍得肝胆欲烈,他紧紧握着拳头望向黎戍,却见黎戍的视线定在婧小白的墓碑上……   司徒赫顿时闭上了眼睛,心里空了的大窟窿呼呼地刮着冷风。   黎戍是天下第一明白人,回头瞥见司徒赫青紫的脸色颤抖的唇,他走山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酒也喝了,人也见了,我是知足了,你呢,也别愁眉苦脸的。婧小白若活着,是最见不得你这个样子的。”   “对了,虽说有些事不该我去问,可我也就想和你说说。”黎戍忽地正经起来,道:“你晓得戏楼子那地方是最人多口杂的,什么大人物小人物都有,我在那地方呆久了,也能听到些风声。这六皇子什么来头你我也都清楚,那墨家老四好歹是状元,是曾金榜题名打马御街的人物,朝中的那些大臣能不认得他?如今最惨的当属左相府了吧?病驸马一死,墨老四一死,又换了个吓死人的身份回来。当初因病驸马被杀一事,墨家老四可没少受苦,他能不对墨家耿耿于怀?”   “我几次碰着墨觉墨洵,他们俩可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比我还落魄呢。可悲的是,左相府明面儿上还好端端地挂着,谁晓得几时灾祸临头呢?”   黎戍的嘴皮子厉害,说完这番话连大气都没喘。   “当然了,我说这些,也不是真担心墨家老二老三有什么灾祸,那也不是我能管的事。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儿,按太子如今捉摸不透的性子,赫,你得多留心眼。以你当初的莽撞,也许真不够他玩儿的!”黎戍的眼神凝重,俱是担忧。   春风拂面,吹来阵阵糕点和青草的香气,那只蹴鞠被百里御抛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风一吹,蹴鞠滚向了那几枝海棠花,花瓣抖落了几片,墓前点点落红。   司徒赫木然瞧着这一幕,独望着海棠花时凤目带着柔情怜爱,他轻轻地笑了笑:“放心吧,即便朝堂云波诡谲,我却已无软肋在任何人手上,且陪他们玩玩儿吧。你做你的闲云野鹤,我入我的肮脏泥淖……”   ------题外话------   咳,啪啪啪脸都打肿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过清明节o(╯□╰)o ☆、第291章 说个故事 薄延匆匆自宫外而来,方至清心殿,便被袁出拦住了去路,袁出回望了眼殿门,压低声音道:“薄相,这会儿有客在,陛下恐怕没空召见,您得等,还不知得等多久……” 袁出甚少以这种口吻同薄延说话,仿佛里头的人极其重要,或是里头的事耽误不得,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即便位高权重如丞相薄延,也得在那人那事面前让步。 薄延的心思何其谨慎,略一思量便知与谁有关,他素来行事不慌不忙,若非为了那不让人省心的小东西,他也犯不着心急火燎,只想着早日将陛下交代之事办成,也好早日解了心头烦扰。 薄延方出了一瞬的神,尚未言语,袁出却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长廊深处,低声道:“薄相,趁这会儿,您倒是可以去瞧瞧,小猫儿她……” 虽说袁出同小猫儿未必熟络,可这几日小猫在宫中的行径人尽皆知,为了陛下同娘娘能睡得安稳,也为了他们这些御前侍卫能省点儿心,薄相能将小猫儿早些领回去也好。是以,向来不爱管闲事的御前侍卫统领袁出居然破天荒给了薄延暗示。 薄延绝顶聪明之人,如何不懂袁出的意味和个中由来?他顺着袁出的目光看向长廊深处……那儿通往清心殿后方,为保护陛下安危,整个清心殿的布局犹如一道只进不出的密室,殿后没有可供休憩之处,只有层层黑甲军围着。 小猫儿在那做什么? 自上一回两人在御膳房外闹得不欢而散,薄延也是数日不曾见着她了,既然袁出给了暗示,薄延便自然而然顺着台阶往下走,却还维持着一贯的清淡面色,沉吟道:“我去瞧瞧,不知她是否又添乱了。” 说着,脚步已迈出去,径直沿着长廊往里走。 袁出在他背后瞧得直摇头,殿内那位皇后娘娘能闹得陛下睡不安寝食不下咽,恨不得日日心肝肉啊的叫着才好,穿肠毒药也不知喝了多少回。 那只九命猫呢,也能闹得他们这些黑甲军日日夜夜无法安生,还怕陛下一个不高兴命他们砍了她的脑袋,到时候薄相能善罢甘休? 添乱不添乱的客套话,都是薄相这种人嘴里随口说说的,他们若是当真将九命猫添乱的事迹一样样说出来,薄相第一个要对付的定是他们无疑了。 薄延的步伐永远不疾不徐,哪怕心中沟壑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想了百种她可能在做的事,比如飞檐走壁上房揭瓦钻爬树丛……无论多曲折离奇无法无天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可薄延万万没想到入目的竟是这样一番情景——梵华没闹腾,安安静静地窝在墙角处睡着,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小猫儿。 薄延的心里咯噔一下,那双沉静的黑眸瞬间变了颜色,带着隐而未发的怒意。 袁出担心薄延护犊子,若是瞧见小猫儿缩在墙角睡着,定是要大发雷霆的,便命人跟着,这时候那人抢先解释道:“陛下倒是命人收拾出了地方住,可她说要保护娘娘,任属下等如何劝说也不肯听,偏要睡在窗下,已是好几个夜了。相爷您帮着劝劝,别冻着了……” 薄延的眉难得蹙起:“这会儿不是夜里,为何还睡着?莫不是病了?” 那人忙摇头解释:“不是,绝不是!陛下赏赐的肉汤喝得太舒服,喝饱了就……就……” 那人打住不说了,仿佛在示意薄延,你们家的小猫儿什么德性你还不清楚吗?吃饱喝足睡一觉,难道不是常有的事? 薄延的唇角难得微微抽搐了一下,只停顿了一会儿,举步走上前去。 他的脚步很轻,高大的身影投在缩成一团的梵华身上时,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兀自睡得很熟。 薄延缓缓在她面前蹲下,盯了她半晌,抬手去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发,他不知她今日有没有梳过头。 小猫儿倒是警觉,眼未睁,双手却一把逮住了薄延的手,只一抓,方才还紧绷的身子又放松下来。 眼更不必睁了,将薄延的手顺势放在唇边,嘟囔道:“老薄薄,别闹,睡觉呢……” 恩,睡觉还顺便磨磨牙,不咬薄延的手指头,专咬他握拳后突出的骨节处,也并不是要咬出血,好比犬类喜欢抱着骨头睡,没事咬两口,好歹留个念想,不必担心睡饿了。 薄延抽手也不是,不抽手也不是,堂堂大秦丞相被人瞧见如此羞耻的一幕,让他日后如何在人前立威? 然而,薄延最终还是未抽手,反而以宽大手掌包裹住梵华的小手,人也顺势坐在了墙角,轻搓着她冰冷的双手,问道:“怎的冻成这样?你夜里头也冷?” 梵华是火一般的性子,腊月的天也能赤脚在雪地里踩,可近来倒是越发娇弱了。 薄延倒并不觉得她娇弱,只道她是受了委屈——谁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任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这穿堂风刮过的长廊里睡着,手僵硬得像冰块,人也恍恍惚惚,谁知是睡的还是冻的?清心殿里那对暴君妖后竟是铁石心肠! 一旦得了暖意,小猫儿卖起乖来,才不记得前几日如何和薄延争执,身子一缩蜷进他怀中,头埋在他胸口,嘟囔道:“不冷,但是薄薄在,就更暖和啦……” 听罢这句含糊不清的话,薄延的唇划开一个弧度,不同于他惯常的笑容,甚至不同于对待大帝时的真心实意。 他以宽大衣袖将怀中的小猫儿裹住,任她埋头睡得香甜,因得了暖意舒服得直哼哼。 西秦的君臣之所以能建成庞大帝国,其中有一点旁人无法效仿——即便是如此温馨时刻,连守卫的黑甲军也为他们的情深意重而感动,可他们的脑子里却从未停止过算计。 小猫儿最听话的时候,便是吃饱喝足睡得迷糊的时候。若这时候不套话,真对不住薄延的脾性。 “陛下好端端的为何单赏你肉汤?” 梵华嘟囔:“娘娘让他们给大美人做的,大美人喜欢我,就都赏给我了啊。” “娘娘的意思?”薄延蹙眉,“娘娘不知陛下食素吗?” “娘娘对大美人那么好,肉汤好好喝……”梵华答非所问。 薄延不指望梵华答复,可他心底却十分困惑,同床共枕那些日子,娘娘能不知陛下的饮食起居习惯? 陛下不能沾荤腥,尤其是四月将近,肉汤饮下与砒霜无异。莫非那位娘娘至今仍有恨意?可既然陛下将汤给了梵华,定是早已知晓其中缘由,为何不向娘娘说明原委? 无人会给薄延答复,他也断不会去问大帝,兴许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较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别给什么吃什么……”薄延忧心忡忡,小猫儿好吃这一点若是再严重些,当真会送了命,哪日若是砒霜做得好吃,她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梵华不理他,连声哼哼也没给。 “你不是贴身伺候娘娘吗?怎的被赶出来了?”薄延又继续往下挖。 梵华咬他的手:“怪人和神医在给娘娘和大美人讲故事呢,我不爱听故事,别说娘娘坏话,被娘娘赶出来我也心甘情愿啊……” **汤还灌着呢,她都冻成这般模样还在惦记着娘娘那莫须有的好。 “怪人……讲故事……”薄延沉吟,梵华嘴里的那些词句,多少带了她自己的眼界,逢人不问名姓随意叫唤,那“怪人”又是指的谁? 梵华迷迷糊糊点头:“怪人……没有手,哦,一只手……” 薄延顿时恍然,这“怪人”原来是指白岳大元帅。 陛下急召那位元帅秘密回京,薄延是知晓的,然而他入宫面圣竟不为别事,只为给大帝同娘娘讲故事,这故事是什么,值得陛下和那位娘娘花费心思去听? …… 的确是又长又久远的故事,北郡药王从清晨起便一直沉浸在那段时光里,以白家长子长孙、唯一亲历者的姿态搬出所有过往——大秦隆德十二年,太子妃白氏诞下皇长孙,隆德皇帝十分喜爱,为皇长孙取名“君执”,取“执一不失,能君万物”之意。父凭子贵,时为太子的乾化皇帝皇储之位因而越发稳固,荥阳白家的势力也随之如日中天。 然而,民间关于晏氏女的传说却经久不绝,至隆德十五年愈演愈烈,“晏氏为后,一统九州”,这句话传到隆德皇帝耳中,也传到了太子耳中,遂掀起轩然大波。 没有哪一位皇帝不想开疆拓土一展抱负,也没有哪一位掌权者肯满足于眼下的草木山川。 若是能一统九州平定天下,单靠一个预言,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而即便掘地三尺不计任何代价也要将传说中的晏氏女找出来! 于是,隆德皇帝颁下秘旨,若有人寻得晏氏女必有重赏,加官进爵或荣华富贵,全然不在话下……无论是百余年前晏氏的销声匿迹,或是今朝晏氏传说的日渐复苏,对天下的能人志士来说,兴许可盼着九州一统四海归一,他们可借此瞧瞧太平盛世的模样,也算全了长久以来的志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着远大抱负,也并非所有人都可从晏氏女身上得到好处——毕竟天下一统,帝王却只有一人,能长伴帝王侧的,也只有少许人……少许家族。 那些一心一意想要找寻晏氏女的家族,定是未曾问鼎一时无两的第一豪族之势,否则他们安肯退居第二,将偌大的功勋拱手让人? 譬如百余年前几大家族背弃古晋国,将晋国一分为二,或自立为王,或依附各自的君主而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每个家族都是精明的逐利之徒。 百余年前,百里氏与君氏皆为古晋国外戚,金陵司徒家亦不过为朝中大将,而区区白家出身与他们相去甚远。 那一场两家分晋的战争持续了数十载,最终定下天下二分的局势,白家经由为大秦皇帝献策,让君氏得以黄袍加身,而一跃成为大秦显贵,辗转又过了数十载,已没有人怀疑白家为西秦第一豪族的地位。 当年起事之时,君家曾与白家订下盟约,日后君氏为皇帝,白氏必定为皇后,永世共享江山。 因当年晏氏销声匿迹,且传说渐渐归于平淡,白家便窃取了晏氏的身份,以晏氏之鹿桑花为族徽,且用了百余年的时间,改写了“天命白鹿”的传说——在口口相传多于史书记载的年月,活着的人会死去,新人会换了旧人,百姓们一代代地被灌输着白氏女为白鹿的不变盟约,一代代地流传着“苍狼白鹿”的美好愿景。 直至后来,已无人记得“苍狼白鹿”的由来不过百余年,而晏氏这一古老家族成了岁月长河中被尘封起的那一页古籍。 直至某一日,古籍被翻出,那一页上抖落的灰尘在尘世掀起滔天巨浪,皇帝的野心日益膨胀,权臣的地位亦不可撼动,谁先得晏氏,谁便能得偿所愿……当年为白家长子、太子妃长兄的白苍临危受命,往传说中晏氏藏身的鸣山出发,带着白氏家族的荣辱安危,目的只有一个——除晏氏家族,保白家社稷。 ------题外话------ ☆、第292章 鸣山谷底   若世上还有人能找到晏氏,能接近晏氏藏身的鸣山谷底,除了晏氏族人,便只有白家。   鸣山上常年积雪,风霜严酷,常人无法久居,山体凿出的洞穴中多为死囚或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在尘世中走投无路才会辗转逃难至此。这些人投奔鸣山不外乎两种不同结局——   少数人会越过边境,往与故国相反的东兴或西秦而去,在另一个国家重新开始生活。   可若是凿开冰雪数一数,会发现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永远地沉睡在鸣山的冰天雪地之中。以冰雪为草席,山川为棺木,死无葬身之地。   白苍携白家的死士耗费了数月的工夫搜索鸣山却一无所获,死士伤亡过半,而他本人也病入膏肓,被困茫茫雪原之上,终于在某一夜风暴过后,唯一活着的只剩白苍一人。   据说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瞧见的东西多为幻境,十四岁的晏染便在这时出现,茫茫的雪山之下、风暴肆虐之中,她着一身单薄的白色衣裙,翩然似雪女,目光纯净,无畏无惧。   而她的身旁则簇拥着一群通体雪白的狼,一双双幽暗的狼目盯着他,却并未扑上前来,那等高贵姿态仿佛连吃了他也不屑。   白苍为白家长子,从出生至成年,第一次明了大秦旗帜上的图腾“苍狼白鹿”的意境,竟是在他临死之前,竟是在鸣山的风雪之中。   迷迷糊糊,他听见晏染开口问他,声音清脆稚嫩,用的却是并不熟悉的古晋国时南方口音:“你也是做了坏事逃到山上的坏人吧?”   为找寻晏氏,白家的确下了不少工夫,只一听晏染的声音,白苍便知晓他找对人了。   可他身染重病,即便见着了晏氏家族之人,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再无力回天。   正待自嘲将命丧于此,却听得晏染继续道:“奇怪,为何雪狼竟不咬你?莫非你也是晏氏的族人?”   无人回应她,雪狼的气息逼近白苍,近得就像在最后一次审视食物,下一瞬便该将他撕成碎片拆吃入腹。   然而,白苍并未等来雪狼的撕咬,只等来晏染稚嫩的自言自语:“长得这么好看,死了太可惜了,既然雪狼不咬你,那就跟我回去吧。”   多少年后,直至白苍孑然一身垂垂老矣,他仍觉得他该死于同晏染初见之时,倘若他死在那一日,一切都会是另一番光景。   可惜,没有假如,时光也无法重来,他那时的确活着,为晏染所救,且被带入找寻已久的鸣山谷底——   他太像那个误入桃源的武陵人,携着世俗的满满恶意和歹念而来。   不过,他比武陵人有耐心得多,不会在身单力薄一无所获之时便贸贸然离开鸣山。   五年,他在鸣山谷底足足生活了五年之久,以孱弱将死的身躯融入古老的晏氏家族之中。越是接触,他越是了解晏氏家族如此强大,却又如此孱弱——   强大到族中任何一人可轻而易举置人于死地,孱弱到只需动摇一点根基,晏氏便可万劫不复。   很恶俗的戏码,善良的少女救回了病弱的路人,以为他是同族,以为他可为爱人,却不想救回的是一条随时能咬断她脖颈的毒蛇。   “没关系,虽然阿爹说你身子还是很虚弱,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可你千万别丧气,我会想办法为你医治的。”十四岁的晏染美得像冰山上数十载也难逢一回的红莲,她说着为他医治的话,信誓旦旦。   枉白苍自以为阅人无数,担着白家大公子的身份,曾引得无数长安城的少女倾心不已,可他却在晏染面前抬不起头,他不敢瞧她,因觉得自惭形秽。   他低声答:“谷主说我寒气入体无力回天,大约活不过半年,如今已快半年了,恐怕还得劳烦你为我寻一处墓穴。”   晏染笑,明媚如谷底漫山遍野盛放的鹿桑花:“我阿爹吓唬你呢,他最爱吓唬人了,不过……虽然我有办法救你,可我要很久才可以救你,你要答应我五年之内都不可以死。”   她的笃定让白苍困惑不已:“为何是五年?”   晏染苦恼,笑容里夹杂了羞愧:“虽然我是晏氏部族的少主人,可我的年纪太小了,灵力不够,要五年我才可以养成一只幻蝶。”   “幻……蝶?”白苍在鸣山谷底所见所闻皆为怪异之事,他问,“幻蝶是何物?”   晏染笑,不肯再答:“五年后你就知道啦!”   “不过你倒是可以跟着阿爹学学医术,虽然晏氏的族人各有所长,你的病若能自己来医治,多少也能知根知底些。嗯,就这么说定了,你去拜阿爹为师吧,做我的师!弟!”晏染提议,眉宇间带着少女的狡黠和顽劣。   白苍当真便拜了谷主为师,晏染这个师姐也是当成了,可后来两人日渐熟络且暗生情愫,那“师弟”二字她却日复一日喊不出口——一个大了她十岁的“师弟”,多奇怪啊。   索性在某一日唤了“师兄”,主动牵了他的手……   故事的结尾原该是五年后他忘却了自己的姓氏,跟了她姓晏,在这鸣山谷底与子偕老地安度一生。   可故事永远不肯安分,永远要横生枝节。一次出谷巡防中,他遇见了白家的人——另一批来鸣山找寻晏氏家族的白家人。   白家永远以家族利益为第一位,这是他们自小所受的训导,深入骨血,无法忘却。   既然白家人找到了他,他便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无法再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白苍回到谷底,望着平静的鸣山村落,望着身侧明媚如朝霞、纯洁如冰雪的晏染,第一次痛下决心做出了背叛白家的事——   他杀了那些白家人,用他再熟悉不过的兵器……刻着白家族徽鹿桑花的白铜刀。   人杀了,晏氏的危机暂时解除,可他太了解白家,为了家族利益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些来鸣山的死士不是第一批,也绝非最后一批。   他不能再继续呆在鸣山,他得回长安,让白家在皇族的猜疑之下存活,也让晏氏在被打扰之后恢复原该有的平静。这个决定,无论是对白家还是对晏氏来说,都是最好的。   他不愿做忘恩负义的武陵人,下了忍痛割爱的决心,离开了晏染,离开了鸣山。   可他想得太天真,以为爱和*都可遏制——比如晏染的执迷和白家的危机。   后来,晏染为寻他而离开了鸣山谷底,从此再也没能回去……   ……   “别再发疯了白苍,你的故事里只是你自己的臆想,二十多年前的事,只有你一人亲历,任你如何编造也无人能拆穿。可晏染早已不爱你,别再粉饰自己的虚伪和恶心!你从来不是她的爱人!”   故事被打断,另一个讲述者不满它的真实性,誓要拆穿白苍的谎言。   可另两位听者却一派平静——君执向来是任山川覆灭亦面不改色之人,可他瞥见他的妻的侧脸,竟发现她的面色同他一般淡然,仿佛那故事的主角并非她的生母,而是一个寻常的活在故事里的虚构人物,那个女人的喜怒哀乐与她无关。   “在我的女儿面前,你只需告诉她,她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你又如何无用,连救她也不能,这些年却还担着神医药王的虚名!你如何有脸回来?”   白岳对白苍积怨太深,当着百里婧的面也丝毫不顾父亲的形象,做了那落井下石咄咄相逼之人,与他征战沙场时的果决大气截然不同。   百里婧听罢白岳对白苍的呵斥,倒是饶有兴味了起来,她靠在君执怀中,略略回头,冲君执笑了笑:“又是师兄师妹的戏码,怪老套的。难道陛下不好奇为何白家可找着那个神秘莫测的晏氏,且不会被晏氏的雪狼所捕杀?这个故事我唯一觉得有些意思的,便是这里。”   君执一听他的妻笑,听她提起“师兄师妹”,唇便抿了抿。   到如今她怀了他的孩子,君执却还是放不下韩晔这个眼中钉。师兄师妹的戏码的确老套,可中招之人不在少数,譬如离开家园、连性命也肯为“师兄”丢了的晏染。   可他的妻如今心智已沉稳到何种地步,能在这种虐杀人的故事中抓住最有疑问的那一处?   “朕也有此疑问。”君执顺着她作答。   北郡药王被白岳呵斥,又默不作声地将白岳的控诉担了下来,以一双淡漠且悲悯的眼注视着百里婧,和往常一般温和,他喉头哽了哽,道:“因雪狼识得气味,晏氏的血与众不同,它们能嗅得出……”   “所以,神医的意思是,你在去往鸣山之前,曾换过血?或是服了药迷惑雪狼?”百里婧笑了。   北郡药王对上她的眼,轻摇了摇头:“不曾。我在去往鸣山之前,并不知会遇着雪狼。”   百里婧越发感兴趣了:“神医不会是想告诉我,白家的身上流着与晏氏相同的血脉吧?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北郡药王没有反驳,也不曾否认,他的表情便是答案。 ☆、第293章 伺候娘娘   “一重又一重的秘密和故事,恐怕神医说到明日也说不完哪。”百里婧微笑道,“不如挑些紧要的说说,也好省些力气,而且我也有些乏了。”   她面色仍旧苍白,可眼神并无虚弱,君执拥着她,听她说乏了,也不论真假,顺着她道:“舅父快些讲,她累了,孩子也累了吧?”   大秦的皇帝太疼爱皇后,在两个与她息息相关的男人面前,他也无须遮掩,千依百顺也不过如此。   百里婧听罢君执的轻声询问,柔软的身子越发亲昵地往他怀里靠了靠,她依赖他,至少表面瞧着的确如此。   白岳的一颗心都扑在尚在人世的女儿身上,无论她的口吻如何颐指气使如何不懂礼数冷嘲热讽,他也丝毫不去计较。只要她活着,什么模样她都可接受。   白苍的立场全然不同,他是犯下了重罪的恶徒,在晏染女儿的面前只想赎罪,哪怕她让他立刻去死,将他自己千刀万剐,他也会听从,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若说白苍作为西秦大帝的舅父,从前他尚能在这个外甥面前任性一二,还能以长辈的口吻规劝他趁早另作打算,可如今却是半点脸也顾不得了,索性将过往都撕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他也没打算再继续遮掩。   “当年,在去往鸣山之前,我虽不知会遭遇雪狼,可我知晓晏氏部族之中,有不少能人异士,他们能单凭气味判定一人是否为晏氏族人。换句话说,只需他们闻上一闻,便知晓来人是否为异族……他们从皮面一直嗅到人的骨子里,闻到血的气味。”白苍幽幽说道。   担心他们听不明白,又便耐心解释道:“譬如薄延家的那个孩子,她自小定是跟随雪狼长大,因此不惧严寒,且她的嗅觉天生比寻常人灵敏,若是配合巫蛊之术,她便是绝佳的利器……”   有些话,百里婧从前已单独同白苍探讨过,白苍答应会全力助她,自然不会在君执面前说得更详尽,将梵华被训练用作寻人之用一事略过不提。不过他已说得如此明了,梵华的身世几乎不用再猜,以君执的智谋无须刻意隐瞒。   “你方才说得对,当年我之所以笃定能融入晏氏,不被察觉血脉不同、气味有异,是因为……白家与晏氏本就是同宗同源,这一点,甚少有人知晓,连白家的子孙也多被蒙在鼓里。”白苍话音未落,连君执的眼神也微微一变,这种史册之外的秘密,连他这个一国之君也一无所知,可见隐藏之深。   “古晋国时候,晏氏共分九支,除嫡系之外的八支旁系宗室各司其职,掌控着整个天下的运作。原本一切相安无事,直至有一日其中一旁系宗室因犯下大过被放逐……百余年后,他们改名换姓回来,挑唆古晋王削夺晏氏地位,以晏氏女为妃,致使晏氏遭受不复劫数,退而隐居鸣山之上。继而九州大乱,天下二分,这个晏氏的旁系宗室借着乱世之力,从籍籍无名到位高权重,以百年时光将晏氏从史册上抹去并取而代之。”   “‘晏’氏颠倒即为‘白’,这便是荥阳白家的来历。”白苍字字沉重,似有千钧之重。   白苍话音一落,整个殿内安静无声,连一贯与他不对付的白岳也沉默不语——家族的秘密多说与长房长子听,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也仍旧只有少数人知晓。   以白岳在白家的排行和年纪,知之甚少也无可厚非,他原本也不曾参与多少家族的阴谋之中。   “‘晏’氏颠倒即为‘白’……”君执竟沉吟了半句,唇边染着喜怒不明的笑。他的身份在这些传说中一波三折,由他人说。   他身为大秦皇帝,从来自命不凡,以为自己象征真命天子,可原来在传说之中,他的妻竟比他要尊贵上百倍——   “得晏氏女可得天下”,这句谶语中最重要的是“晏氏女”,而那个成为九州帝王之人姓甚名谁无关紧要,贩夫走卒亦有可能。   因此,若要论血统尊贵,君执该觉自卑才是,毕竟君氏窃国白家卑微,“苍狼白鹿”的传说也是虚妄,而他是君氏与白氏的血脉,自然得在他的妻面前低矮下半个脑袋,须得高高捧起她的身子,尊之为“心肝宝贝”“镇国之宝”……   后又来了反转,说白氏与晏氏本为同宗同源,他君执似乎又不必太自卑,且他的妻为带着晏氏血脉的白氏女,又或是带着白氏血脉的晏氏女,本也无甚差别。   “既然晏氏与白氏本为一家,朕从前若立白露为后,一样是得晏氏女而得天下?太后也是这般作想?”君执的手臂圈着百里婧的腰,宽大的手掌抚着她的小腹,说出让百里婧觉得陌生的名字,显然是问北郡药王。   百里婧微微侧目,却见君执的神色带着戏谑,可知他从未将血统血脉这些规矩放在心上。帝王便是帝王,无论他出身如何,是高贵的晏氏女的后人,亦或是街头蝼蚁贩夫走卒的野种,他稳坐龙椅之上,傲气与生俱来,无半分自卑自怜。   白苍摇头,竟也难得笑了,微微发苦:“白家当年被晏氏驱逐,族人卧薪尝胆许久才重新回来,直至今时今日,白家的家规之中占据第一位的仍是家族利益。如今我已离开白氏久矣,也算不得白氏族人,倒是可以实话实说……”   “其实,白家与君氏从来不和,不过是相互提防、相互依仗,彼强我弱,彼弱我强,我这一辈,能完美继承白氏祖先遗志的人,并非是我,也非白岳,甚至连白川也算不得,而是白瑶。”   “白瑶”是当朝白太后的闺名。   “白瑶能为家族利益做到什么地步,你我都见识过了。”白苍望着君执,却并没有挑明。   “没错,为保血统纯正,白家的男儿的确从不与外族通婚,白露为白川之女,若依‘苍狼白鹿’的传统,你当立白露为后,因白露是白家嫡系宗族中唯一的女孩,可如今……”白苍的视线落在百里婧脸上,声音低下去,不敢吓着她似的,道:“白静回来了,从生辰上看,她是白露的姐姐,白家的女儿讲究长幼有序,这后位该是谁的无可厚非。”   北郡药王的一番话似是为百里婧的身份正名了一般,可他叫出的“白静”一名再次惹恼了白岳,他挡在北郡药王同百里婧面前:“不准你叫我女儿的名字!我的女儿也不稀罕做什么皇后!”   护女心切,白岳所言皆为真心实意,他护着自己的女儿,不肯让她受一丝丝委屈,皇后或是庶民,都不重要。   耳边是两位舅舅的聒噪和时不时的争执吵闹,君执怀里还拥着他的妻,却听他的三舅舅、他的准老丈人说不稀罕她做什么皇后。   他是皇帝,他的妻不做皇后做什么?那一片渴慕女儿投以注视的心,他能理解却无法赞同。   君执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开口却是不容置疑:“好了,今日的故事且说到这,皇后得休息了,两位舅舅先出去吧。”   一听君执让他们出去,北郡药王的神色如常,他已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悔恨和痛楚占据了他的心这些年,他唯有赎罪这一个念头,那些爱与悔,都化作更深的对晏染女儿的弥补。   然而,从边关匆匆赶回的白岳却有一层血缘的执念,他为人父十七载,未曾听得女儿叫他一声父亲,他即便是死了,也无法瞑目。因而,他一面想听从君执的命令离开,一面又无法让自己动弹,那双威严森冷的眼睛带着盼望向百里婧。   百里婧目睹了所有人的神色,也听见了他们的争执,却顺着君执所言,返身投进他怀中,将白岳的期盼目光抛在脑后,更别提他对她所说的她原本该叫的名字——白静或晏姝。   “三舅舅先行离开吧。”君执本能地揽住他的妻的后背,声音也低沉下去不怒自威。说故事时,长辈是长辈,如何放肆都能原谅,可故事说完,君是君臣是臣,便该恪守本分遵从圣旨。   白岳艰难地起身,一只空荡荡的袖管晃动,左手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放在了龙榻旁,笑道:“父亲没有别的东西送你,北疆的天珠、雷石是圣物,这串天珠,父亲十七年前便想送给你,你若不嫌弃,便收下玩玩……”   他说完这话,却等不到百里婧回头,只得拖着沉重的铠甲和瞬间老迈的身子朝殿外走去。他有一个女儿,十七载未见,她不认他这个父亲也无可厚非。   待白苍白岳皆离去,君执轻拍着他的妻的背,一手抚着她的发,叹道:“婧儿,累坏了吧?”   百里婧紧贴在君执怀中,闷声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我有一颗铁石心肠?”   对父亲视而不见,对长辈毫无礼数,连一声答应也曾给,如何不是铁石心肠?   君执自怀中扶起她,双手捧着她的脸与他对视。   从前只有望着她的眼睛,他才能做出如何算计如何收手的谋划,如今即便是望着她的眼睛,他也无法确定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然而,只要她还在他怀里,他就什么都可以忍受,他的双目与她对视良久,微微一笑低头吻住她的唇。   每日都要吻她几遍,将唇舌的滋味尝个够,才能确信她活着,良久松开,抵着她的唇角邪肆一笑:“若是比铁石心肠,天下间无人比得过朕,小心肝儿,朕方才尝过了,你还嫩着……朕有个地方倒是铁石一般了……小心肝儿你知道是哪里吗?恩?”   连身子抱恙怀有身孕的妻都不放过,言语暗示满含逗弄,仿佛一心醉于风月,因不可得而心痒难耐,西秦大帝果然何止铁石心肠?   百里婧的脸羞红一片,咬着唇道:“孩子该听见了,陛下收敛些……”   君执还要逗她,吻她的耳际,呼吸略重:“朕若是收敛了,孩子从哪里来的?朕收不住才有的他……婧儿,你该体恤体恤朕的辛劳……”   “……”百里婧已说不出话来,他让她体恤他,自然不是言语上的体恤,而该是以别的方式让他满意。   一番折腾下来,西秦大帝以他的实际行动表现了他的“铁石心肠”。   “呀,大美人又在欺负娘娘了!”   外头一阵响动,吓得君执险些没把持住,将他的妻弄伤,百里婧捧起君执的脸,又羞又窘:“陛下,小猫儿听见了。别闹了。”   君执正在兴头上,哪里受得了中途打住,又听得外头的九命猫咋呼道:“老薄薄,都怪你来了,我都睡昏过去了!我要去伺候娘娘了!你快走开吧!”   ...   ...   (..)--21mh+11138213--> ☆、第294章 薄薄死了   “薄延,一刻钟后,你给朕进来!”   原本堂堂大秦丞相陪着小猫儿靠在墙角已够跌份儿,大约是心里觉得踏实,便陪着她睡了一小段儿。   谁知这猫崽子睡醒了便翻脸不认人,一把将他推开,推得他从几级台阶上滚了下去,险些将口鼻撞平!方稳住身形瞪向梵华,耳畔听得传音入耳的呵斥,大帝显然正在气头上!   “咦,老薄薄,大美人为什么让你一刻钟后再进去啊?大美人早上都是对我说马上滚进去的,哼,看来大美人不喜欢你啊老薄薄!”梵华丝毫没觉得对薄延抱有愧疚,反而伸展胳膊腿儿爬了起来,还不忘奚落薄延。   然而,见薄延沉静的黑眸盯着她,虽然他人站在台阶下头呢,可怎么瞧却还是比她高。   梵华想起早上大美人的教诲和娘娘的惨烈,充满防备地朝薄延伸出手臂:“你别过来啊老薄薄,我知道你想做坏事!以后都不准再搂着我睡!你刚才有没有趁我睡着做坏事?你想害我疼得打滚!”   一个心智成熟的成人绝不会在这种场合大喊大叫,更不会说出这种家丑外扬的话。   薄延原本想治治梵华,给她点儿教训,可她反而不管不顾地率先冲他吼了起来,而且,听听她吼的是些什么玩意儿?什么叫趁她睡着做坏事?谁教她说的这些混账话?!   守卫的黑甲军虽然面不改色,可薄延知晓他们定然在偷笑,他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上前去拧断小猫儿朝他伸着的粗胳膊!   不过,养猫的人自个儿也一早有了自觉,这种被猫儿出卖得干干净净的滋味儿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气一会儿也就顺了,没再理梵华,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衣衫,折身朝清心殿偏殿走去。   狼狈只一瞬的事,很快便恢复了温润的气质,似氤氲着清茶的上好青瓷。   被丢在身后的梵华见薄延没理她,倒是孩子心性地追了上去,她从来没脾气,口无遮拦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从不知“芥蒂”一词何解。   她跑得快,追着薄延问:“老薄薄,你怎么来了啊?你也想投靠娘娘吗?娘娘不会要你的,娘娘喜欢的是我……”   薄延拿眼瞪她,方才怎么没把她冻死!睡醒了就聒噪的小东西!   “老薄薄,你眼睛好大呀,几天不见又变丑了,我觉得你马上就更娶不到老婆了。”梵华笑嘻嘻道,想到一出是一出,见有人在清心殿门口拦着,她不解地问道:“大美人和娘娘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再等一刻钟?他还要欺负娘娘一刻钟吗?老薄薄你说话啊!”   薄延的脑子都快被她烦炸了,她这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不知是跟谁学的,他还不能告诉她大帝就是在做坏事,还要做一刻钟,她一毛孩子懂什么?!   大帝存心让他听的吧?他薄延就是个箭靶子,为帝王挨几箭,再为小猫儿挡几箭,且没一人感激他挨了箭流了血。   “老薄薄,你怎么变得像个木头人了,一句话都不说,好没意思哦……”梵华说得累了,忽然不知从哪儿来的沮丧,她无力地扯着薄延的衣袖,哀声叹气道:“唉,想吃家里的菜了,大美人的肉汤虽然是很好喝,可是……可是都喝不饱啊……”   原本恨她恨得跟什么似的,薄延想过一百种捏碎她的法子,可一听她可怜巴巴的一句诉苦,他心里像被捅了无数刀,疼极了。   家里的猫儿多能吃他当然知晓,她饭量原就比他大,还一天吃五六顿,睡醒便吃,整日除了吃,便是正在找吃的路上。即便宫里有再好的御膳,也禁不住像伺候坐月子的女人般伺候她啊,到底是寄人篱下,如何比得过在家里?   薄延摸摸她的头,不知是被大帝和那位娘娘刺激的,还是久未见小猫儿越瞧越念,又怜她饭都吃不饱,他叹了口气抬起小猫儿的下巴,低头吻在了她半开半合的唇上:“既然这样,跟我回……”   “哇!老薄薄你是老!流!氓!”   薄延一句温柔话语还没说完,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受惊的小猫儿一拳打过来,打得毫无防备的他一个趔趄,鼻子一热,有东西瞬间流了出来了。   “薄相!”   袁出一直守在殿门前,将所有情形都收入眼底,见薄相被打,小猫儿跟发了疯似的逃窜而去,忙带人过来瞧。   “您没事吧?”袁出关切地问。   薄延侧过身去,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挡住他们,神色镇定,声音如常:“……没事。”   “薄相,陛下传召。”这时,恰好有内侍从殿内走出,低声传话道。   “好。”薄延应声,仍一手捂鼻朝殿内走去,全无半点心虚慌张。   待薄相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内,袁出与近旁的黑甲军皆忍俊不禁。   袁出忍笑不成,还得教训他们:“不准再笑!成何体统!”   他们原道黑心黑肺的薄相有多厉害,原来他在府中的地位竟如此低下,只想亲近童养媳一些,却被童养媳嫌弃、踹翻,甚至还被揍了脸。   难不成真应了小猫儿那句挂在嘴边的话——“老薄薄太丑找不着老婆?”否则何至于此?   ……   传召薄延前,大帝已解决憋了许久的火,虽是碍于皇后的身子没来真的,倒也被伺候得不错,找着了许久未曾有的感觉。   待收拾好了自己,君执捏着他的妻的手,笑着哄她道:“小心肝儿,朕知晓你累坏了,好生休息休息,朕去去就来。”   百里婧反握住了他的手,感觉了一会儿,才道:“陛下,我的手是不是有力气多了?”   君执不想她有此一问,居然这般大胆挑逗,他凑近她,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压低了声音促狭道:“朕觉得刚刚好,不重也不轻,下回还是这个力道便够了。”   “……”百里婧的脸通红,说什么他都能想到那些事上,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咬唇道:“我是说……我的左手似乎比从前有了力气,神医的医术果然不虚。”   君执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已经废了的那只左手,这些天一直经由北郡药王调理着。   君执没半点龌龊心思被拆穿的尴尬和不适,他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左手,吻在了掌心和手腕处,缠绵流连,欢喜地叹道:“婧儿,朕真希望你的身子妥妥当当,每一寸都完好无缺,每一寸……都属于朕。”   薄延进了偏殿的门槛,以绝佳的听力听见了暴君的情话,腻得让人胃口不适,可不得不承认,暴君的情话很有水准。可是这话若换一个人来听,恐怕效果不会太好,比如他们家不解风情的小猫儿……   恨得咬牙,薄延立在那,不能再逾越半步。   内侍小心翼翼地禀报道:“陛下,薄相大人来了。”   君执又低头吻了吻百里婧的额、眼睛,哄道:“朕离开会儿,小心肝你睡着,有何不妥便叫人。朕没走远。”   百里婧轻轻合眼又睁开,算是答应。   君执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倾世帝王做这等流连儿女情长姿态,说出去谁会信?好在他的妻唇角含笑双眸温柔,虽绝色姿容因憔悴而损伤,却能看得出她对他的依赖。   待君执离去,百里婧唇边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又一点一点浮起异样的漠然,她抚着小腹静默了一会儿,对着帘外叫人:“小猫呢?”   “回娘娘,奴婢不知,这便让人去找。”宫女忙道。   “嗯。”百里婧应道。   说什么夫妻情深你侬我侬,到底还是不能全身心交付,他有秘密瞒着她,才会在情到浓时仍抽身去见薄延。定是晏氏的秘密、白家的秘密让他困扰,他得去谋划一二。   可她百里婧却并没有什么烦扰,一切与她有关的,原也与她无关,任白苍白岳费尽口舌编织出一个个情痴或背叛的故事,她只是他们自以为的局内人。   如今的她虽一无所有却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她的枕边人是西秦的皇帝,她的家族是传说中的古晏氏和如今西秦的第一豪族,她若是不能以此为依托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她便不配苟延残喘地活着!   她的枕边人有通天的本事,能拿捏所有不动声色,他是她绝好的师傅,她一样样地学,定不辜负他虚伪的放纵和信任。   谁也没有比谁高尚,谁也不曾比谁高贵,世上之人皆为利而来,连夫妻、兄弟、母子亦不例外。唯有这腹中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孕育孩子太辛苦,她这副身子每日都要死上几回,可是孩子……只属于她的孩子,再辛苦她也会熬过去……   受惊的小猫儿被找回时,脸色还是不太自然,她咬着手指站在帘外,没了往日的聒噪。   百里婧笑问:“碰见薄相了?”   小猫儿一听薄延的名字,立马抖了一下,咋呼道:“才没有呢!老薄薄死了!”   百里婧失笑:“如何死的?”   小猫儿愤恨咬牙:“被我拍死的,就在方才。”   “为何?”   “他耍流氓咬我!”小猫儿气得要命。   百里婧的心情的确在瞧见梵华时好了许多,她了然地点头笑道:“咬哪儿了?”   “嘴巴,娘娘他咬我嘴巴!我还要靠嘴吃饭呢!我平时都只咬他的手和下巴的!”梵华气急,如何都想不通。   “喜欢才咬嘴巴。薄相定是喜欢你。”百里婧笑。   梵华第一次被人说起老薄薄喜欢她,她惊恐的睁大眼睛:“娘娘,老薄薄本来就应该喜欢我啊,我抚养他长大的!”   “……”百里婧竟无言以对。   “哼,算了,不提薄薄也罢,娘娘,我方才在路上瞧见神医和怪人了,他们被人堵住了呢,好像要被抓走了,要不要去救他们啊?”梵华这时才想起她是探子,得给娘娘送情报。 ☆、第295章 动过手脚   “在何处被堵住了?”百里婧瞬间从梵华的胡言乱语中抽离,她知晓梵华口中的怪人和神医指的是谁。   梵华想了想,道:“嗯……就在离清心殿不远的地方啊,神医和怪人应该是讲故事讲累了,想出去散散心吧。他们和我一样听话,都没敢走得太远。”   百里婧未理会她的猜测,又问道:“堵住他们的是谁?”   “就是……就是大美人的娘吧?反正用娘娘你们的话来说,是一个很漂亮很厉害的女人,看着很凶的。”梵华撇撇嘴。   虽然入西秦长安已数月,百里婧一直困于宫廷园囿,对西秦的内政知之甚少,可若是有心打听,无论太监宫女或是往来侍卫,多少能探寻到些许有用的讯息。在这西秦的深宫之中,谁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应当有所预见才是。   因而,在梵华还未曾答复之时,百里婧已猜到拦住白苍兄弟的会是何人。待从梵华那儿得到确认,百里婧沉吟道:“太后吗?”   梵华像是冥思苦想总算得到解答一般,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她就是叫这个名字,叫太后。娘娘,要不要去救他们啊?”   救他们吗?救太后的两位亲兄弟?这西秦内政何时轮得上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外人插手?更何况,她并不觉得他们会遭遇凶险。   暂略过晏氏的传说不提,从九州流传的故事来看,西秦大帝本性暴虐残酷,十六岁弑父登基,母族为西秦第一豪族荥阳白家,无论比出身或比为君之道,没有人比他更能名正言顺地稳坐帝王之位。   照理说,有如此出色的儿子做了皇帝,白太后当安枕无忧才是,可这些日子呆在西秦大帝的身旁,百里婧听见的风声里多数在说着他们母子不和,前些时候她刚诊出有孕,白太后似乎也曾来闹过一回。   有个做皇帝的儿子,能成为天下第一尊贵之人的母亲,还会有什么不满足?可百里婧知晓,身在帝王家,永远有各色意想不到的秘辛,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古已有之,已算不得奇闻异事,是她从前孤陋寡闻罢了。   听白苍的意思,白家的子孙永远以家族利益为第一,因西秦大帝无法让白家更兴盛,即便是亲生儿子,白太后也要百般刁难。这风声雨声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个女孩,姓白,论辈分,是她的妹妹,论身份,当为未来西秦皇后……   然而,如今这些外力与她何干?在她的孩子尚未出世之前,在她尚无法自保之前,她担心什么都是虚的。躲在一个男人的背后,所有风雨让他一力遮挡,未尝不是个省时省力的好法子。   思及此,百里婧忽地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梵华一直盯着她的反应,见百里婧笑了,她将问出口的问题全忘光了,她才不担心谁被抓住谁被杀头呢,跟着百里婧傻笑道:“娘娘,你笑起来真丑啊,哦,不是,用大美人的话来说是真美啊,和大美人一样美。”   百里婧的神色放松,一派恬淡,手放在小腹上,满是为人母的随和与无争,她笑问梵华道:“瞧见我早晨那副样子,还觉得美吗?”   梵华迟疑了会儿,欲言又止道:“老薄薄说,美人就是美人,我虽然长得胖啊,可是我的脸蛋很美,胖是暂时的,美是永远的。而娘娘你呢,是大大大美人,只是为了生孩子才受苦了,等孩子生下来,娘娘就又是最美的了……”   薄延其实并不需要担心梵华会惹祸,至少在这位皇后娘娘面前,她决计不会犯错,因她对百里婧的忠贞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这些赞美之词皆发自内心,真诚、毫无夸大。   “娘娘,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梵华又不自觉走到百里婧的龙榻前,小心翼翼地跪了下来,像是对待最柔软最脆弱的小东西般抚上百里婧的小腹,惊叹道:“好神奇啊娘娘,娘娘的肚子好平,可是里面却装了小孩子。”   百里婧笑意渐深,未曾责备梵华逾矩,她也自言自语道:“是啊,这样残破的身子,却有个小孩子活在里面。”   梵华忽然来了劲儿,仰头望着百里婧,好奇且充满期待地问道:“娘娘,大美人是怎么把小孩子装到你的肚子里去的啊?薄薄不肯告诉我,他一定是想偷偷害我疼呢,娘娘告诉我吧?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童言无忌的一番话,让百里婧想起那些狂放的日夜,熟悉的气息、炙热的温度和太过久远的初识滋味……墨问的那张脸已越行越远,渐渐模糊不清,独剩下西秦大帝那张让山河失色的俊美面庞,就在方才他在她的身下时还曾露出过沉溺其中的快慰。   早该怀上的,不是在西秦也该在大兴,迟早的事,他们成亲也快一年了……   他们……成亲?她和谁成了亲?她又是谁?   百里婧眉头轻轻一皱,转瞬即人畜无害地温和笑道:“没有成亲之前,不要让薄延碰你,拉一下手都可能会有小孩子,像今天他咬你的嘴,也可能会有小孩子跑到你的肚子里去,你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梵华吓得瞪大了眼,忙抬起手用力地搓着嘴,叫道:“呸呸呸,薄薄原来是这种人!他太坏了!娘娘,我要去喝水,多多喝水,去泡个澡,把薄薄的小孩子冲掉!我不要疼啊!”   梵华说着,弹跳起来,人朝殿外横冲直撞而去。   殿内又静了,百里婧为着梵华的天真而失笑,听说梵华才十四岁,所以不谙世事容易哄骗……她的十四岁似乎已过去了很久很久,久远到她已然忘了自己才不过十七岁。   ……   清心殿御书房内,薄延将所查之事的结果奏上:“陛下,有关晏氏的传说有了些许眉目,隆德廿四年的一场大火烧了藏经阁,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已焚毁。当时国子寺司业、博士和几位史官也曾受命去查晏氏的传说,后来却不了了之,参与其中的官员也没落得好下场,或是辞官回乡,或是不得善终,因而如今国子寺只能从民间流传的话本中找到些许有关晏氏的流言。臣派人去寻了高祖时国子寺的博士,倒是找着了数位,逼迫之下才肯道出晏氏的秘闻,说是得晏氏女,可一统九州……”   君执坐于龙椅之上,再没了对待他的妻时那种邪魅柔情,狭长的黑眸寒波生烟般冷凝。   他是帝王,生性多疑,绝无可能因他的舅舅们肝肠寸断涕泗横流地说了几个故事,便轻易信了他们所言。这世上可信之人太少,即便是骨肉、是心腹,也当有所防范。   经由几番查证,倒是能信一二——晏氏女的传说的确存在,晏氏也曾因这传说而遭遇灾祸,有人想抹去晏氏的痕迹,连史官和国子寺的博士也难逃劫难。   “陛下知晓,因白家的男子素有不与外族通婚的传统,尤其是嫡系一脉,因而陛下曾提及的大元帅的夫人也是姓白,听说为白家远房亲戚,从边城来的。”薄延一并禀报道,“至于当时为夫人接生的稳婆,倒是不难找到。只是,当年夫人和孩子都没有保住,此事过后,稳婆的神志便有些不清,如今年纪也已过花甲,什么也问不出来。”   见大帝的神色略不满,薄延又道:“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从稳婆身上查不出什么,便私下用了些手段恐吓了照顾她生活起居的儿子儿媳……”   堂堂大秦丞相,说起恐吓手段并无半分异样情绪,似乎本也理所当然。   “哦?”大帝并无笑意。   “据说这些年来他们的行踪一直被看管着,有人不准他们出事,也不准他们胡说八道。稳婆的儿子儿媳倒是的确不知当年事,只是从稳婆这些年的梦语中推测,当年元帅夫人生产时,稳婆遭受了惊吓,因稳婆常常梦魇中喊,‘别把孩子带走,把活着的孩子给我’……兴许,元帅夫人当年的孩子是被掉了包,或者原本便是双生子,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据此可想见的是,元帅夫人生产时曾有人闯入,对孩子动了手脚。”薄延一口气说完。   对孩子动了手脚,也有两重意思——一是为了孩子好,将他从虎视眈眈的危机中救出去,至于第二重意思,便只是为了将孩子扼杀在襁褓中。   君执的面色森寒,为抓不住头绪而隐隐烦躁,静默一瞬后,他望向薄延:“指望不上那些证据了,既然没有证据,便造出来,朕只要一个结果。三月改元荣昌,四月封后大典,朕希望到时候皇后能名正言顺地坐在朕的龙座之旁。薄延,你去办。”   薄延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却还是应道:“薄延遵旨。”   西秦大帝同丞相二人所说的话,根本无需说得直白,彼此便能心领神会。   薄延虽说谨言慎行惯了,可在大事上从不会出差错,他再次进谏大帝道:“陛下,薄延还有一事不得不提。东兴与北郡府藩军的战争虽还在继续,可听说东兴皇帝近来有缠绵病榻之嫌,恐怕无力再对北郡府一脉穷追不舍。这数月以来,北郡三州、陈州和济水以北的半数豫州在晋阳王府的统率下,虽粮草不丰势单力薄,竟能岿然不动,可见其部众之忍辱之坚韧。加之有探子来报,晋阳王府正在做摸金的勾当,欲以地下的财宝招兵买马,是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复国之势,薄延以为,假以时日,北郡府一脉必将成为大秦劲敌,不如及早扼杀!”   这些日子有关东兴内乱大秦是否参战一事,朝臣早已吵作一团,白家主战,无论白国舅或太后皆有此意,太后甚至还曾为此找上门来。   大帝一早给了定论不予参战,却仍旧未曾平息这场争执,如今连一直站在大帝身侧的薄相竟也主战,以晋阳王府为心头大患。   大帝手指微曲,轻轻敲了敲桌案,望着薄延笑道:“薄相,你伴在朕的身旁七年,这三年来朕远离长安,辛苦你为朕操劳国事,朕一直知晓你的心,你也应当知晓朕的心才是。朕是个势利小人,怎会明知九州霸业可得却甘心拱手让人?几百年才可得一位一统九州的帝王,朕怎会不想做那百年难遇之人,怎甘心留史册以遗憾?”   薄延不语,听大帝继续道:“只是,九州霸业固然重要,有些东西却不见得比它轻巧。朕前些日子才想明白,朕这一辈子何其短暂,即便留下史册,也不过数行字迹,兴许百年后藏经阁大火,连灰烬也不留,要那些霸业何用?为子孙挣来的福气和基业,得先留下子孙才是。从西边请来的佛祖说,朕前半生杀孽过重,才有如此报应,皇后体弱胎儿不稳,随时撒手而去……”   大帝那双寒波生烟般的黑眸在提及他的妻儿时,倒是有了些许暖意,他瞅着薄延,似笑非笑:“算了,薄延你不懂,你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你怎会懂朕的心?算起来,薄相比朕还要虚长一岁吧?”   薄延起初有些许感动,后越听越不对劲,大帝这是在不动声色补他一刀吗? ☆、第296章 剑拔弩张   薄延的脸上才挨了小猫儿一拳,心上又被戳了几刀,天下间他也只在几人面前讨不着便宜——一个是自家养的猫儿,一个便是这大秦的皇帝,他除了忍气吞声地受了,还能如何?   何况,他今日这般殷勤进谏,除却为江山社稷,倒也有私心。   于是,在大帝的讥诮中,薄延又继续道:“陛下引佛法入长安九州皆知,人人对大秦捉摸不透,以为大秦背地里另有打算,才会以佛法掩人耳目。大秦这些年来树敌颇多,北边的突厥虽遭重创元气大伤,可待他们休养生息之后难免卷土重来,东边的东兴和东北的北郡府,也同样是大秦的后患,陛下此时若不对东兴出兵,只怕他日养虎成患,且养成的不知会有几只虎。另外,薄延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望见大帝挑眉的神色,似已不耐烦他的啰嗦,薄延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皇后娘娘与东兴、北郡府渊源颇深,陛下是否想过,也留了祸患在身侧?他日若东兴与西秦一战,不知皇后娘娘会帮扶哪一边呢?薄延忠言逆耳,请陛下恕罪。”   久久,龙座上那人也未曾出声,直至薄延以为大帝已离开了,才听得一声叹息道:“薄相果然是朕的知心人,也难怪朕的身侧虽有如花美眷各色朝臣,独薄相与众不同,能思朕之所思,虑朕之所虑。”   又是一番暧昧言辞,让人听来误会重重,然薄延却已习以为常,继而又听大帝叹道:“朕有时候倒是挺羡慕薄相,有一只从小养到大的小猫,小时候能当宠物,长大了还能拿来当老婆,省了多少心力?朕这只宝贝本该由朕亲手养大,却流落他处十余载,惹了诸多情债纷扰才阴差阳错回到朕的身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朕倒是想瞧瞧须得费多少力气才能养得熟……在枕边留一个祸患,薄相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大帝说这番话时,居然是笑着的,薄延试想了一番帝后撕破脸时的情形——被刀剑插入心腹这种事,大帝恐怕不是没有经验,薄延虽远在大秦也曾有耳闻。   明知枕边人是祸患,还一日日如菩萨般供着,大帝这是在寻求何种变态的快慰?是跟那位皇后娘娘较劲儿,还是跟自己较劲儿呢?   薄延不会随意掺和是非,尤其是帝后的是非,他本也无权去说道,只是忠言逆耳言尽于此罢了。何况大帝从来也不是糊涂之人,哪怕为枕边人做出种种妥协,大帝心中未尝没有打算。   果然,大帝笑道:“薄相无须忧虑,朕从来没说过不会掺和九州之争,朕只是说,在朕的皇后没有康复之前、朕的孩子没有平安落地之前,朕可以不去动他们。让大秦以和煦的佛光迎接朕的皇儿,也是朕初为人父的一番心意。”   薄延抬头望向大帝,见大帝的脸上仍带着这些年来未曾变过的张扬恣肆,薄延忽地弯起了唇角,了然的俯下身道:“薄延明白了。”   不等薄延起身,大帝随手丢给他几叠文书:“拿去看看。”   “这是……”薄延疑惑地随手翻开,原本平静的眼眸忽地变了色,“陛下何以有……”   才问出口,薄延便打住了,他怎么忘了?他们大秦尊贵的皇帝陛下曾在东兴做了数年的京官之子、十余月的一品驸马、数月的西北监军和辅政大臣,这些东兴的机密怎会弄不到手?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世事难料,大秦皇帝本无意做细作,只顺便做了一回,倒也不负这三四年来的隐姓埋名忍辱负重。   薄延的心里越发有底,轻笑道:“薄延知晓该如何去做了。”   家国大事解决,当是他卖私心之时了,薄延斟酌再三,才道:“陛下,薄延今日入宫,听闻梵华惹了不少祸事,扰了陛下和娘娘清静,请求陛下命臣将梵华带回去教训……”   “哦?”大帝似乎很感兴趣:“薄相要如何教训九命猫啊?朕倒是想亲眼瞧瞧,也好取取经长长见识。”   “……”薄延一时语塞。   君臣心中都有算计,大帝怎会轻易应允?   然而,似乎并非如此,只听大帝叹道:“薄相多虑了,不是朕不放九命猫回去,换做往常,朕岂能不体恤薄相的辛劳,一解薄相的相思之苦?只是如今九命猫黏皇后黏得紧,连朕也不得与皇后时常亲近,薄相若是能劝得九命猫回去,朕怎会阻拦?不如薄相去问问九命猫,若能带回去,便带回去吧。”   经由上次梵华的翻脸无情、行为异常之后,薄延的确曾与大帝探讨了一二,知晓其中必有缘由,却苦于无计可施。   可此番大帝的神色似乎已有了决断,并不再为梵华之事烦扰,是否梵华的身上又得了新的线索?令梵华的古怪破解之法,定是在那位皇后娘娘身上……   薄延的眉头难得轻微蹙起,从捡到小猫儿起,她何曾离开过他身旁?   他今日本就寻思着以线索换小猫儿回来,又瞥见她可怜,睡在风口上还吃不饱,一颗心早落了尘土,连在暴君跟前也失了分寸。   他是有心带小猫儿回去,可小猫儿自己恐怕不见得肯随他回去,那位皇后娘娘莫不是给小猫儿下了蛊,才让她死心塌地地不肯舍离?   薄延定下心来,无声呼出一口气,也不愿再同大帝起无谓的争执,便岔开话题道:“听梵华说,陛下赏赐了她肉汤,乃是皇后娘娘命人为陛下准备的,皇后娘娘何以不知陛下不沾荤腥?尤其是四月将至,陛下的身子……”   这一问一出口,薄延便知问到了不该问的地方,可他身为人臣,有些事不得不问,尤其是关乎陛下的安危,哪怕冒着风险也要进言……   ……   梵华说得没错,白太后将白苍白岳两兄弟堵在了离清心殿不远的御花园长廊内。   白太后身后簇拥着一些心腹,身侧立着白国舅白川,并不似往常那般携私军出行,显然她认为所面对之人并不需要武力捉拿,或者说不需要太过撕破脸面,亦或者早已没有所谓脸面可言。   白家四兄妹在瞧见彼此之时,都有些微怔忪,近十八年未见,一母同胞的四人都有了不少变化,岁月从未饶过谁,也不会因谁位高权重谁战功赫赫谁闲云野鹤而停下脚步,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不同的痕迹。   白家三兄弟都沉默着,反倒是白太后先开了口,她的视线从白岳滑至白苍身上,定住,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哀家以为只是三哥一人回来了,没想到连‘死去’的大哥也死而复生。不知这一回是刮的什么妖风,居然把你们二位又吹回了长安。既然回来了,怎的连白家家门也不入,却径直入了宫来?可知父亲他老人家很是思念你们,近十八载未见,连天理伦常也顾不得了吗?若非哀家得了线报急急赶来,咱们兄妹几人也要死生不相见了吧?”   白家四兄妹,虽在幼年时以长兄白苍为尊,可在后来的岁月中却以幺女白瑶为主心骨,一肩挑起了白家的荣辱,接连成为太子妃、皇后、皇太后,从未有一时的懈怠。   白家老二白川对这个身为太后的妹妹唯命是从,听她发了话,他便也开口道:“是啊,老大,老三,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家里一切如旧,还留着你们的院落未曾动过。父亲年纪大了,虽不说什么,心里还是惦记着的。哦,老大和老三既然一同回来,是不是已和好如初了?”   不知是白瑶、白川记性太差,还是白岳记性太好,他冷笑着打断了他们的寒暄,脚步迈出,也离白苍远了一步,道:“如初?说得倒是好听,白川,别在这里假惺惺地问,我和白苍一辈子不可能再做兄弟,而你和白瑶,也早已和我没有关系,我这条左臂为何断去,你们比我清楚!”   白瑶听罢,笑道:“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仗也打了不计其数场,三哥怎么还是放不下?若是三哥一定要算陈年旧账,可还记得十几年前曾发誓永生不再回长安,除非国破家亡江山易主?”   白瑶的姿态咄咄逼人,一定要追究个结果。发过誓不再回来的人,就应该永远不要回来,做不成白家的左膀右臂,便应该卸去左膀右臂。   “等杂事办完便去探望父亲,兄妹几人弄成如今这副模样,也是白家的笑话。”白苍担心白岳一时冲动会道出回长安的目的,那个孩子没有安排妥当之前,他们应当一无所知才是。   白岳早已察觉白苍的心思,转头盯着白苍,森冷的面孔只在面对他的女儿时曾有过柔和,余下的众人只能得到冷漠和杀伐之气——手上的人命越多,杀伐之气越重,深入骨血,言语无须解释。   白岳冷哼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以沙场为家,早已与白家没有关系,别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是在为了谁好,别再做什么和事老,你不配!”   白瑶、白川二人本就心中有鬼,在瞧见白岳、白苍二人起了争执时,他们的不安就越重。   有什么能令撕破了脸的兄弟二人重聚一处?除了当年那个死于早产的女人和死去的孩子,还能有谁?可他们早已死了十七年了啊……   白岳的脾气暴躁,心肠耿直,尤其在这些他所亲历的丑恶面前,他越发忍受不了,也不用去管什么白家什么太后什么兄弟情谊,他的视线扫向白瑶和白川,冷笑不止道:“敢问白太后一句,白家是否有过祖训,以嫡系子孙中长女为白鹿,若是当年我的女儿还活着,今日该为白鹿的,应是我的女儿,而不是白川的女儿吧?”   白太后一时间被他问得有些糊涂,半疑惑半反问道:“的确是这样没错,可三哥你的女儿早已经死了,不过是个死胎,和她的母亲埋在一处,三哥也曾亲眼所见。哦,大哥也是知道的,连当年的稳婆都可以作证,莫不是三哥犯了糊涂,还来重提十八年前的这桩恩怨,有何意义可言?”   白苍不开口,眼眸低垂,白岳盯着白太后,气势逼人道:“希望白太后记得方才所说的这番话,我的女儿的确没有死,如今正住在清心殿之中,等她好起来,请白国舅的宝贝女儿让一让位,别挡住姐姐的路!否则,我手中的几十万大军不会再给白家任何颜面,毕竟我的女儿可以不姓白,她还可以姓晏!”   “……”白太后的神色从未像此刻这般有趣,疑惑不解、难以置信、匪夷所思……种种情绪变幻交错,让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手紧握,指甲太长抠住了手掌心,连拳头也握不起来。   “白岳,你胡说什么?!”白川终于也不再称兄道弟,直接唤了他的名字,将白太后所想吼了出来,“你是不是失心疯了?那个女人死了以后,你就没有正常过,上一次是砍了自己的胳膊和白家断绝关系,这一回又想发什么疯?什么晏氏?为何又重提晏氏?!哪里还有晏氏!”   白太后在听到“晏氏”之后,心便慌得厉害,她分不清白岳是否失心疯,便拿眼去看白苍。   从小便是这样,几兄妹中她谁都可以不信,可大哥处事稳重,绝不会信口雌黄,哪怕他们早已成了敌手,白太后的这个习惯还是不曾改掉。   瞧着白苍默然以对的神色,白太后的心更慌了,然而她还在努力镇定,高高扬起下巴,维持着身为后宫之主的威仪,冷哼道:“大哥,三哥,别再自欺欺人了,晏氏失去了少主人,早就已经灭族,即便晏染会起死回生之术,可她救不了她自己。早产二月,母女双亡,三哥你从哪里来的女儿?别忘了,二哥的女儿是隆德廿年九月所生,若非晏染早产,二哥的女儿也原该是姐姐!”   说到这份上,白太后的气倒是足了不少,她挺直了腰杆冷笑道:“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那个死胎来论资排辈!三哥,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别再提死胎!不准你提晏染!”白岳欲拔剑,忍得睚眦欲裂,他可怜的女儿,他无辜死去的妻子,在他们的口中如此不堪,白岳十八年前忍不了,十八年后同样无法忍受!   “白岳,冷静一点,两个孩子已经够乱了,你给他们一些时间吧。”白苍按住了白岳的右手,阻止他拔出剑来。   “护驾!保护太后娘娘安危!”白川仍旧忠于白家忠于太后,挺身挡在了白瑶身前,兄妹四人十八年后再次剑拔弩张。   太后的护卫队和御前黑甲军闻讯而来,两拨人马对峙,险些让人以为这是一场夺宫之争,可从眼下看来,谁也伤不了谁分毫。   白太后在白国舅身后惊魂未定,她多年来身为太后的威严却不容人如此对待,一双锐利眼眸先前还带了些许询问,这会儿却再不肯退让,昂首逼视着白岳道:“白元帅好大的胆子,禁宫之中欲拔剑行刺太后!哀家倒要瞧瞧白元帅所言的那个晏染的女儿到底是何模样,谁人敢在清心殿内捣鬼以妖女迷惑皇上!来人啊!随哀家去清心殿见皇上!” ☆、第297章 好一场戏   平日里宽敞的长廊因了护卫队和黑甲军的圈围而逼仄起来,大秦位高权重的几位,甫一碰面便大动肝火,谁人敢上前劝阻?   见太后咄咄逼人,欲往清心殿见皇上,白岳立于原地冷笑不已:“别再玩威胁的戏码,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并非太后的,后宫即便是太后做主,可说到底也要以祖制说话,太后如今一不占理二不占势,别在这里惹人笑话!”   天下间谁人敢以如此不敬口吻对白太后说话?即便是父亲兄弟,一直以来也对白太后忍让服从,何曾令她受过这种气?   国舅白川一手护着白太后,一手指着白岳道:“老三!你最好收收你的心,别在这里撒野!这可是皇宫内院!休得放肆!”   白岳盯着他的手,语气阴测测的:“白川,你也收收你的手,既然照你们的把戏,谁当家谁说话,谁便有资格嚣张跋扈蛮不讲理,我虽不再是白家人,可若是有朝一日白家需要换换血,嫡系的子孙可不止你一人!”   “你……”白川的手哆嗦起来,话是再也说不出了。   白家当年如此兴盛,便在于子孙兴旺分工精细,有人主朝政,有人掌兵马,有人运筹帷幄,家族每一位子孙的力量便是白家的力量。   可十七年前因为一个女人的死,白家分崩离析,主心骨断得七七八八,不仅不再为白家效力,反而成为制约白家的后患,每一个家族的衰落都是从内院开始的,祸起萧墙的故事从来不少见。   因而,在说一不二强势的皇帝面前,连朝政也难以把控的白国舅和太后,若是碰见兵权在握的白家元帅,的确没什么胜算可言。甚至这位白元帅半生戎马效忠大秦,无论是在帝王面前,还是在百姓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不再玩什么阴谋诡计,就玩手中兵权强硬态度,这是白岳的作风。   连一直隐忍惯了的白苍也无声地叹了口气,他隐世许久不问俗事,到这一刻才恍悟,原来世事并非只有商议这一条路可走。晏染的女儿本就尊贵,又是皇帝心头好,且腹中已有子嗣,无论哪一样,都足以让人闭嘴。   而白岳一生磊落,只因一着被算计抱憾终身,一旦知晓自己的女儿还活着,不将眼前障碍扫除,他决计不肯罢休。若是原有祖制规矩旁人不肯遵守,那便跨过规矩自己来定夺此生。如此,也好。   是以,白苍沉默以对,并不再劝阻任何一方。   太后的护卫队虽说也有不少人,可若是同铜墙铁壁般的黑甲军相对,甚至若同白岳手底下那些兵马相对,简直是以卵击石,在妄动之前,得掂量掂量有几分胜算。   白太后气得肝胆欲裂,到底还是皇帝的心机重,以白家的叛徒掌控兵马大权,让白家处处受制,最不可原谅的是,竟以白家的血脉骨肉为难她。   “三哥果然是好气魄,近十八年未见,一分兄妹情分也没了,父亲瞧见此情此景,倒要安慰不已。”白太后骑虎难下,欲往清心殿,却被黑甲军堵住。   她分明已知晓皇帝对待那个他非娶的女人是何等强硬的态度,欲轻易离开又失了颜面,在一群人的环绕中,她偏偏隔着人影绰绰瞧见了躲在长廊后的一道小小影子,顿时锐利的眸光扫过去,喝道:“谁人在那偷听?!”   这一声将众人的剑拔弩张瞬间打破,纷纷回头朝十步外的长廊拐角处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便服的小女孩双手扶着朱漆的柱子,正半遮半掩地朝他们张望。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探究,却并无半分胆怯。若说她是偷窥,她半个身子都在柱子外,并无阻挡,若说不是,她这举动倒是很可疑。   一旁的曹安康轻声提醒太后道:“娘娘,那是薄相的童养媳,那只野猫儿,如今正在清心殿那位皇后身边陪伴……”   白太后本就不喜薄家的小崽子,他的童养媳在宫中自由行走已让她诸多不悦,如今竟还入了清心殿陪伴着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种,听罢曹安康的话,白太后的怒火更是一重一重地烧起来。   她沉声命令梵华:“你给哀家过来!”   下不了台面的白太后忍着她的儿子带给她的种种羞辱,竟和一个孩子认真追究起来。仿佛怒火发泄完,她便能好受许多。   梵华本意不过是见人多才来凑凑热闹,何况她对怪人和神医有许些兴趣,想多探听些消息回去禀报娘娘,谁知竟碰到个这么凶的女人。   老薄薄从前好像说过,如果遇见了凶悍的女人,那就只好认怂咯。谁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大胆!太后娘娘旨意,谁人敢不从?”曹安康在这地方虽然占不着任何便宜,甚至有白苍白岳在场,他作为白家的奴才、太后的近侍,本该连一分说话的余地也无,可若是对付一个毛孩子,倒也说得过去。   梵华本想迈出去的脚被曹安康这么一吓,顿时便停在了原地,见情形突变,她不动不跑也有好多人找她麻烦,她便越发不想去凑热闹了。   正自纠结后退还是前进,是直视着“太后”和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面孔,还是装作没听到转身就跑,忽然余光瞥见长廊外有几道人影正朝这边走来……   梵华转过脸,定睛一瞧,立马喜不自禁地朝来人招呼道:“咦,爷爷你也进宫来了啊?”   巧合的很,来的不是旁人,恰是薄阁老,与他同行的还有上届科举状元、女谏议大夫孟辉京等几人。   梵华的喊声清脆又动听,像个小孩子在招呼来串门的长辈,一丝丝的焦虑也不曾有,更没想过让薄阁老替她解围。   她还盯着孟辉京看,心道,咦,这不是老薄薄的女徒弟嘛,穿这身老薄薄穿过的衣服蛮好看的。   然而,梵华坦坦荡荡毫无心机,不代表几路人马也如此。白家的内斗被一群内侍和护卫瞧见也就罢了,死活他们只是奴才,可若是白家的笑话被薄家和孟家瞧了去,那可就是白家的羞耻了。   因知晓薄延入宫,大帝兴许有空闲,薄阁老同孟辉京原打算入宫议事,如今恰好撞见这等壮观场面,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人物,倒是意外收获。   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几十载的薄阁老,能将孙子一手推上丞相之位,绝非等闲之辈,听罢梵华的问候,他非但不曾回应,反倒先冲着梵华发难了:“没眼力的小丫头,太后娘娘、国舅爷、大元帅在此,岂容你瞎起哄?惊扰了太后娘娘凤驾,你该当何罪?还不跪下,给太后娘娘赔罪!”   梵华还没跪,薄阁老已行至长廊的楼梯之下,先对着白太后等人行礼道:“老臣给太后请安。”   薄阁老是三朝重臣,有大帝的特许令可不行跪拜礼,孟辉京等人却是郑重撩袍下跪请安问好。   白太后还未开口,薄阁老又望向梵华,见她不跪,登时气极,吹胡子瞪眼道:“小畜生,如此放肆,今日即便太后娘娘不教训,回去也必得家法伺候!”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自梵华身侧的朱漆柱子后方走出,一身天青色的常袍,上好瓷器般的温润气度,声音也冷静自持,微微躬身道:“太后娘娘同诸位大人莫怪,家中这小野猫野性难驯,已不知打骂过多少回了,却还是死性不改。如今薄延无奈,只好送往清心殿请陛下管教管教,却不想连陛下也未曾调教得温顺了,令太后娘娘同诸位大臣如此闹心,薄延难辞其咎……若是太后娘娘要罚,便罚薄延家教不严吧……”   薄延的一番话虽轻描淡写,却牵扯出了大帝来,言下之意是,连放在大帝身前也照常放肆的小猫儿,轮得到他们来管教?谁的尊贵比得过大秦皇帝?   白太后先是被白岳气得发抖,后又被薄阁老和薄延祖孙二人的一唱一和气得冷笑:“薄阁老同薄相想必是误会了,哀家可是连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反倒落了恶人的样子了?哀家几时说要罚她?小孩子嘛,多管教管教也就是了,连皇帝少时也一样顽劣……”   在场的个个是大人物,大帝的生母同大帝的三位舅父,薄阁老,薄相,每个人都能同大帝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若一方独大,自然会危及皇权,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局势,对皇权来说,未尝不是幸事。可知大帝这些年对朝政的放任并非虚妄,在场的各位哪怕是再大的人物,谁人不是大帝的臣民或棋子?   “多谢太后娘娘仁爱。”薄延流露出感激的笑,方才他自梵华身后转出,高大的身子便挡住了梵华的视线。   这会儿手伸出去,自然而然地牵了梵华的手,略使了些巧劲儿,梵华毫无防备,双膝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结结实实的。   “闹也闹了,罚的还是轻的,下次再敢没规矩,看我如何罚你!”薄延沉声道,视线却是扫过了薄阁老等人。   赏罚分明,在人前对自己家的小猫儿不能一味地宠着,可若是旁人敢拿她撒气,他薄延也未必就肯答应,哪怕是所谓的家法伺候!   “方才瞧见清心殿的宫女在寻你,你还不回去伺候着?”薄延又居高临下地对梵华说道。   梵华不是第一次被薄延丢在地上,动不动摔个狗啃泥也是有的。可薄延的劲儿使得巧,她虽跪得重,膝盖却并不太疼。   最重要的是,方才薄薄牵她的手啊,还特地在手心里捏了捏。   嗷,梵华的心被捏得痒痒的,有种想扑进薄薄怀里放肆的冲动。   然而,念头刚起,立马被她踢出了脑子——老薄薄在耍流氓呢!他一刻钟前才咬了她的嘴!她要回去见娘娘了!她跟老薄薄早已缘分尽了,不是一路人了!   梵华顿时利落地爬起来,撇撇嘴瞪了薄延一眼,拖着圆乎乎的身子朝清心殿跑去,身后几人斗得再凶,关她猫儿事?   薄延接触到梵华的眼神,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倒是不动神色。因大帝担心娘娘,同他的议事也是速战速决,不过一刻多钟了事,等他从清心殿出来,没想到竟能遇上这样一个场面,小猫儿被堵住,吓得可怜巴巴的,不是有人冲她吼,便是有人让她跪。   薄延护短,谁人不知?与他相依为命的小猫儿,连清心殿内那两位都不会随意吼之,他们算什么?   “祖父为何在此?今儿倒是热闹,莫不是太后娘娘为大元帅接风洗尘设了宴?”薄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性未改,脸上带着一贯的清淡笑容,仿若未察觉眼前气氛的凝结。   看过了小猫儿的热闹,且让他来瞧瞧接下来这出戏如何唱法,好在他是局外人,并非戏中人…… ☆、第298章 静候四月   待梵华回到清心殿,同百里婧禀报了方才的见闻时,也并没有细说她被太后为难的经过,不过是大致说了一下她所瞧见的场面罢了。   梵华自己也不曾察觉是因为薄薄的原因而忽然间没了理智,根本没空去注意其余乱七八糟的事,譬如薄家和白家的对峙,她哪能看得懂?老薄薄虽然对她蛮好的,可他一直就那副德性啊,一边好着一边摔她个狗啃泥!   在外头还吵闹不休时,大帝早已议完事从书房出来,甚至还抽空去了趟转经台,丝毫未去理会袁出的禀报,未去想那群人碰到一处会闹成什么样。他之所以行色略匆匆,独为不负对他的妻的承诺,未敢让她等他太久。   打发走一惊一乍的小猫儿没多久,便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百里婧不曾料到君执回来得如此之快。她的听觉的确比从前好了许多,也许正因为如此,也越发睡不安稳了,一点风吹草动便立马醒转,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多少时候眉头一直深锁着无法舒展。   君执走近,掀开纱幔,来到龙榻旁,百里婧早已察觉,收敛起那些不舒服,让自己看起来略略精神,睁开眼去看他。   “小心肝,吵醒你了?”君执笑着坐在了她的身边,为她把被角掖好,俯下身来正对着她近在咫尺的双眸,叹道:“朕不是想回来打扰你,是想回来陪你,安心睡吧,朕守着你。”   他每日要去转经台为她和孩子祈福,这已是许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即便他的妻因了这个孩子而有了求生的意愿,可他却还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这时候的他,不仅是大秦皇帝,更是这个女人的夫君和依靠,不,兴许还是敌手……   百里婧不想装糊涂,也明白有些事她不见得能瞒过谁,尤其瞒不过眼前这个男人,因而,她便在君执握住她的手时,轻描淡写般说道:“小猫说外面闹得很,太后娘娘好像来了,堵住了神医和大元帅,陛下不让人去瞧瞧吗?”   君执的狭长的黑眸深不可测,脸色丝毫未变,令百里婧越发难以捉摸。   他笑着牵起她的手,低头凑近了吻了吻,应道:“莫慌,这些杂事自然有人去料理,小心肝你只需安心养胎,朕的皇后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闹翻了天,朕在这,你担心什么?”   百里婧不知君执所言真假,是否果真不去操心“杂事”,可既然他开口了,她也不会越俎代庖去瞎操心什么,因而,她笑着应了声:“嗯,那就好。”   再不多言,百里婧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自此安心,肯安安稳稳地睡去。   君执守着她,见她似乎安心地睡了,他的眉头却微微一蹙,其实他早已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并不去插手罢了。   这皇宫是他的地方,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他甚至丝毫没有梵华和他的妻一开始的那些顾虑,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去救他的两位舅舅。   白家的几兄妹数年后第一回碰到一处,会擦出怎样精彩的火花,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作为晚辈,从未想过要去掺和他们经年的往事。   那些所谓的追查真相,兴师动众地将当年的稳婆找出来、命大元帅即刻回京,不过是为了不至于被蒙在鼓里,于一个惯常掌控所有的帝王而言,运筹帷幄知而不言是一种修养。   甚至,只要不影响江山社稷,臣子的纠葛越深,各家族之间亦或是家族内部留有嫌隙,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如此看来,当初在东兴时目睹了司徒赫同黎戍的兄弟情谊,于大秦而言真是罕见奇事。   然而,帝王之心终究带着些残忍和冷眼旁观,君执很想知道,在黎家勾结北郡府叛变东兴之后,司徒赫同黎戍这对好兄弟要如何自处啊?   家国之间本就势不两立,非要去争什么你我的友谊,未免有些太过幼稚可笑了。幼稚可笑的人,下场都会异常悲惨。   狭长的黑眸略一眯起,君执想起了薄延,即便是薄延同白烨,彼此之间私交甚好,然以薄延的性子,其中恐怕另有他所不知的道理。   ……   在帝王置身事外时,御花园长廊内身陷局中的众人,此时各怀鬼胎,无论薄延或是薄阁老,其实都带着看热闹的心。   尤其是薄延,对白岳大元帅回来之事一早明了,他只是想瞧瞧向来强势的太后娘娘如何收场。   即便都是姓白,可骨子里却不一定姓白,如同薄延一般,哪怕一样姓薄,他其实并非薄家傀儡。   这样的局势,最为微妙。   听罢薄延的那句事不关己般的询问,白太后的气越发不顺。   自从大帝回京,连日来她所受的刺激已太多,方才又听说晏染的女儿没死,正是清心殿内那让她恨到极点的山野丫头,白太后是又惊又惧又气愤难消,忽地眼前一花,竟生生倒了下去。   “太后娘娘!”曹安康惊声唤道,忙去搀扶白太后,尖细的嗓子惊慌失措地喊道:“来人哪,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快去请太医!快去啊!”   一场围追堵截般的兴师问罪,以太后娘娘被气倒收场,倒是让人始料未及。   长廊内重新乱作一团,白国舅是真着急,薄阁老同薄延也要面上看着着急,故作混乱一番,孟辉京等人插不上手,只能帮着去叫太医。   可身为白太后三哥的白岳却没什么动静,仿佛他的亲妹妹有任何闪失也与他无关,这是何等铁石心肠?   被所有人忽视的白苍注视了半晌,忽地叹息了一声,拨开人群走了过去,手搭上了白太后的脉。   几乎已无人知晓眼前这个陌生的面孔竟是举世无双的北郡药王,有他在此,还需要去请什么太医?   把完了脉,白苍随后起身,面色无悲无喜,只道:“无甚大碍,扶太后回去好好休息。”   曹安康是白家的家臣,在白家这一代人尚年轻时,兄妹感情极为融洽,因而曹安康也是知晓白苍底细的,见他发了话,自然是放心了下来,也顾不得什么兴师问罪,忙命人将太后抬上肩舆,一路护送回慈宁宫去。   待太后被抬往慈宁宫,薄阁老也不好继续跟着,见白岳白苍二兄弟立在原地,薄阁老望着白岳道:“大元帅几时回的京?老夫已许久未曾与大元帅相见了。”才说完,薄阁老又转向了白苍,一双老眼倒是有几分茫然:“这位是白……”   话未出口,白苍抬手打断了薄阁老:“我非尘世中人,只是闲云野鹤罢了,不劳薄阁老挂怀。”   说罢,白苍不再多言,只望了白岳一眼,见白岳撇开脸无心理他,连瞧也不愿瞧他一眼,白苍便微垂着眼睑,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去。宫中虽大,容不下一个他,长安虽大,已无人记得他,余下那些识得他的,也称不上知交故人,不见也罢。   白苍能撇清同白家的关系,白岳却不能,身在疆场二十余载,文臣武将本也疏密相关,何况薄家说到底还是站在皇帝一边的,白岳既然同白家无甚关联,可在朝堂之上却还是要给薄阁老几分面子。   白岳这些日子心一直高高悬起,在瞧见白家的两兄弟和白瑶时,恨意一层漫过一层,早没了心思同他们再说什么。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撇清了干系,碍眼的人走了个干净,这才耐着性子同薄阁老寒暄道:“薄阁老别来无恙,这些年来,身子骨也还硬朗。”   薄阁老的辈分说起来要比白岳大,也是高祖皇帝时的老臣了,白岳对他客气也是应该的。   “蒙白元帅惦记,老夫的身子倒还能凑合。”薄阁老笑,回身望向薄延,对白岳介绍道:“白元帅,这位就是老夫的孙儿薄延,常年在朝廷做事,间或也会奉君命往边关,蒙元帅多年的照顾了,他年纪还轻,若是有不当之处,还望白元帅多多教训。这位是孟阁老的孙女儿,孟大夫,上届科考的状元,巾帼不让须眉啊。”   兵马元帅同国之丞相,也有文臣武官的差别,照理说,薄延为丞相,位居三省六部之上,乃文臣里第一人,他的手段如何,这些年人人有目共睹,即便他同白岳平起平坐,也不会过分,本也没什么好谦让的。只是薄阁老从来做事圆滑,不会出差错,是以才如此谦逊说道。   白岳遂顺着薄阁老的手看向薄延,他虽远在西北战场,可这几年来同薄延倒是见过不少回。无论私下或是明面上,他们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人,哪里还需谦让客套?何况这次他回京来,也是薄延命人送的密信。   “薄相年轻有为,是国之栋梁,薄阁老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位孙儿。”白岳性子耿直,说一不二,对整个白家来说,他应当算是最不好相处同时也是最好相处的那位。   若是不犯他的事,什么都好说,若是有一样让他瞧不顺眼,那便是处处不得通透,因他有一套自己的方圆规矩,百转不折的性子,旁人根本无法扭转。   “白元帅过奖过奖了。”薄阁老笑。   白岳却没多少心思开玩笑,他心里乱糟糟,许多事不曾谋划得当,连一切因果尚且弄不清楚,谁的殷勤叙旧对他来说都是虚的。   因而,在寒暄过后,白岳沉着脸对薄阁老道:“薄阁老来宫中想必有要事去办,在下也不打扰了。暂且别过。”   说罢,一拱手,转身便走了,也是循着白苍方才的路走,却并不像是要去追白苍的步子。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长廊里头,顿时只剩下薄家祖孙二人同孟辉京,薄阁老望着白岳远去的身影,对薄延道:“白家如今也是风雨飘摇了,落得兄弟反目的地步。薄延,你可要多多吸取教训,莫要让来日的薄家也有如此光景。”   薄延自方才起,便没什么兴致去插话,他也知晓白岳大元帅心情阴郁,也没去接他的话茬来个恭维谦让。   这会儿听罢薄阁老的告诫,薄延倒是没再不予理睬,而是接过了话茬似笑非笑道:“祖父也不必过于担忧,白家再不济,好歹子孙繁盛,薄家绝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你……”薄阁老险些没给他气得噎住,一个话头子硬生生堵在了胸口。   他虽说没有看着薄延长大,可他好歹同这个孙子相处了七年,多少了解他的脾气了,薄阁老叹气道:“你也别拿老夫撒气,你那只野猫也着实太没有规矩,养了七年也没养家,见着人没规没矩,这种野丫头,日后定是要给你带来大麻烦的。今日太后本有心治她撒气,老夫若是不替她解围,指不定会被罚成什么样,到时候你也得来撒脾气!”   薄延连似笑非笑都省了,也不顾孟辉京在场,丝毫不给薄阁老面子,冷着脸道:“没人希望祖父替她解围,祖父给的惊吓可不比太后老人家少,这样的解围不要也罢。都说了是只野猫,如何养得家?何况丞相府也并非薄家,她从未吃薄家一口饭,喝薄家一口汤,祖父以什么身份教训她?家规何在啊?”   薄阁老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待再去争执,薄延已迈步走开了。薄阁老不得已,便拿眼神示意孟辉京。   孟辉京是薄延的门生,也是上一届科考陛下钦点的状元,既然孟家投奔了薄家,不耻下问地做出那等低姿态,薄家自然也不会太过拂孟家的面子。因而,无论是薄延或是薄阁老,有意无意中也会提点孟辉京一二。   这会儿,薄阁老一示意,孟辉京便赶忙追了上去,必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薄延的步子,也不敢议论旁事,只拿政务开头,询问:“大人,不知陛下是否得空?薄阁老有要事需禀报陛下,请大人明示。”   薄延一贯是没有脾气的,只因他的脾气向来发之于无形,方才只不过是一些警告,他若真同薄阁老置气,薄家如今也不会是此番光景。   见孟辉京追问,他的脚步未停,也未曾转头瞧她:“陛下没空,和阁老回去罢。陛下吩咐,三月改元荣昌,四月封后大典,你若是有什么好的提议,倒是可以同我商议商议,余事留待明日再说罢。”   再不给孟辉京任何机会,薄延的青衫很快走远,孟辉京的脚步顿了顿,追不上了。   薄阁老在背后叹息道:“辉京啊,算了,老夫这孙子管不住,天下间除了清心殿那位陛下,恐怕没人能治他。你是他的弟子,不求你晨昏定省端茶侍奉,也该去摸索摸索他的心思,若是能有法子摸透了吃准了,也是老夫同你祖父的一番心愿。你明白吗?唉。”   薄阁老的话说了一半,藏了一半,却也并不需说得太明白,孟辉京的眉头深锁,长得极美的一张脸不见悲喜。   她躬身以男子之礼拜了拜薄阁老,道:“辉京明白。”   她怎会不明白?   四大豪族这些年来局势皆不大好,薄家人丁凋零,孙儿辈死的死、残的残,不得已才将那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找了回来。   本也是为了继承家业光复薄家,谁料竟是个十分争气的,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短短年月便谋得如今的高位。   孟家更是凋零到极致,血脉里本就不易生儿育女,到了孟辉京这一辈,只得她一个女儿。家族荣光比什么都重要,她只得以女儿身撑起整个家族的兴旺——考状元,入朝为官,哪一样都是照着男儿的样子去做的。   这样一个天降奇才的女状元、女谏议大夫,出身大秦豪族公卿世家,以她的贤德之名状元之才,无论如何该落得一个好的归宿。即便当不了皇后,入不了后宫为妃,也该同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丞相有个结果才是啊。   然而,薄相家有只野猫儿。   一无是处的野猫儿。   不,除了闯祸除了吃,再没旁的好处了。   可偏偏薄相将那猫儿看得如此之重,连遭家中长辈随口骂了一句,竟翻脸无情兴师问罪。   一只野猫儿,连人性也并不通晓,只因是他从美人村带回来的,便从此被赋予相依为命的身份,让她孟辉京如何是好?   ……   慈宁宫中一团乱麻,太后被气病了的消息很快传开,君越、白露也都匆匆入宫。   听罢白国舅讲完是非经过,君越、白露二人皆惊讶不已,无论是死而复生、晏氏之女或仅仅是白岳的女儿,哪一样都足以让他们忐忑不安。   偷来的东西总归是偷来的,原本便心中有鬼,如今再一折腾,一切原形毕露。前有大秦皇帝纵容包庇,后有白岳以兵权相胁放下狠话,白家的将来是彻底无望了。   白太后经由太医的诊治照料,也已苏醒了过来,见白国舅唉声叹气眉头深锁,白露紧张地捏着帕子局促不安,白太后险些又要气晕了过去:“哀家不想瞧见你们这一张张丧气脸!都给哀家滚出去!嫌哀家今日受的气还不够吗!”   这种时候,竟只有君越尚能沉住气,他上前一步,面色沉稳地对白太后道:“母后,您不必为此事生气,气坏了凤体不值得。”   “听起来承亲王似乎有高见啊?”白太后如今逮谁呛谁,并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   然而,君越此番似乎的确胸有成竹,仍带笑道:“母后,您身子抱恙,便好生休息,将这些杂事放一放,等上一月有余,待四月再说也不迟啊。”   “……四月?”白露支吾,有些心虚。   君越瞧她一眼,也并不过多表示,只是继续同白太后道:“儿臣听说皇兄正在准备四月的封后大典,兴许到了那个时候,万事已有转机……而且,皇兄三月便会下旨更改大秦年号,既然要改年号,父皇生前的年号不再陪伴大秦国祚同皇兄的九五之位,便是皇兄终于放下父皇了,短短时日便已忘却,足见皇兄之心有几分真假。儿臣着实看不下去,请母后好生休养,这一局,儿臣定会竭尽所能为母后赢回来!”   “你是说,到了四月会有变?如此有把握?”白太后有了兴趣。   君越笑道:“至四月还剩一月有余,也足够去准备旁的手段了,如今这局面,以退为进是唯一的出路。既然现如今母后拿他们没有办法,何不一试?”   一母所出的两兄弟,白太后却从来不敢拿君越的天资从君执相比,时刻活在君执风华大盛中的君越,能有什么好主意?   然而,白太后也是算计累了,一时想不出更为奏效的法子,便从了君越所言,狐疑道:“君越,你莫要装神弄鬼,哀家准了你的奏便是,待到了四月若不奏效,看你如何同哀家交代!” ☆、第299章 鱼死网破   白太后静养之后,君越、白露等人从慈宁宫被打发了出来,白国舅因惦记着白苍白岳两兄弟重回长安之事,也没心思再同两个小辈闲话,快步走下台阶,往国公府去了。   君越同白露虽有私情,在宫里倒是不敢靠得太近,毕竟白露本该是皇后之选,而君越却为亲王,若未曾历经诸多变故,他应当唤白露一声“皇嫂”才是。   待二人回了君越的承亲王府,白露提着的一口气才算吐了出来,然而,心却仍旧高高吊起无法落地。   也不再避讳什么,白露上前一步扯住了君越的胳膊,按捺不住害怕和慌张:“君越,方才在皇姑母面前,你怎的那般有把握?”   君越不语,白露眉头深锁面色发青,惶惶不安道:“他已经回来了,且如你所见,能照常上朝、会见大臣、去太庙祭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请高僧入长安。这种种是否足见他没有大碍?你说的四月又是什么意思?”   君越望着她,他那同君执有五分相似的面庞斯文干净,绝不会让人一眼瞧去便生敬畏,他静默了一会儿,才叹道:“露儿,如今我们正水深火热,除了冒险一试,还能有什么法子?听母后的意思,你大伯、三叔都回来了,他们是白家从前的当家人,一个都惹不起,再加上他,你以为我们还有几分胜算?”   白露被君越这番话吓得脸色煞白:“我原以为你同皇姑母承诺的都是真的!原来你在欺骗皇姑母!”   君越见她声音拔高,几乎能冲破承亲王府的围墙,因担心隔墙有耳,忙拽着白露的胳膊往里走,压低声音道:“莫要乱了分寸!你忘了咱们从下手的那天开始便没有回头路了吗?”   “是啊……没有回头路了……只有死路了……”白露苦笑着喃喃。自从她大哥白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回来,白露的胆子便比从前小了许多,父兄尚且不能依靠,她还能如何?   君越见她愁容满面,也是于心不忍,叹了口气拽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劝慰道:“露儿,别怕,天塌下来,左右有我顶着。那个人这会儿还不来找我们的麻烦,兴许是一时半会还抓不着把柄,或是尚无空闲来理会我们,若是他有朝一日秋后算账,恐怕我们还是难逃一死。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趁早谋划,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从前尚有机会做皇后,如今连皇后也做不成了,被他人占了去,清心殿内那野丫头还敢说是白家的种,是真正的白鹿之选。我呢,一直想要你,却要不到你,如何还能静下心来等他判决生死?”君越说得如此情真意切愤愤难平:“你一定要做皇后,不肯遂了我的心愿就此作罢,那我只好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达成你的心愿!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反倒畏畏缩缩了起来,哪里还像白家大小姐?”   君越的眼中有几多不甘和不平,甚至还有因得不到爱人而起的种种颓然和无奈,白露被他的眼神所刺激,那些因大哥白湛归来而衍生的恨与愁疯长,双眸透出深渊般幽暗的光,一字一顿道:“……好,那就来拼个鱼死网破,瞧瞧到底是谁先被斩落马下!即便是大伯和三叔回来了,可我父亲和皇姑母什么时候怕过他们?如今的白家是谁说了算,应当天下皆知吧?二表兄,你尽管去安排,一切事情由你做主,我会配合你的……”   见她如此听话,君越笑着在她的鼻尖上轻刮了一下,夸她道:“露儿,你倒是自谦了,数年之前你的胆子何其之大,一丝没叫我失望。若非你做得好,我如何敢夸下海口盼着四月?”   “什么意思?”白露听不太明白,又隐隐约约知道是何意。   君越笑,眸中闪过狠色:“你可以回去问问你二哥,白家的毒一向是精湛无双的。你既然已经确定那日他喝下了那碗汤,毒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会侵入体内,即便他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难清干净余毒。然而,他到如今还没死,毒大约是用别的法子遏制住了。可这毒有发作的期限,那年他是十月中的毒,以后每隔半年发作一次,若是我没算错的话,每年十月、四月都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恐怕连他自己的身子也自顾不暇……”   白露听罢,眼睛一亮,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马上便是四月,你想等最佳的时机?”   君越欣慰地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若是四月不成,恐怕我们再无机会了。”   白露任他抚触,眼神却飘忽,满脸都是惧色,她想起了那一日的场景,还有些胆战心惊,嗓子抖了抖,道:“……当时,你让我挑那个日子去给他下毒,他没有一点点防备,真的毫无防备……你知道他那样一个人,是大秦百姓眼里的神,是救世的活菩萨……”   “从小到大他同我说的话都不超过二十句,我常常看他一眼就害怕了……可那日,他居然信了我,二话不说便将汤喝了下去。二表兄,那是我所见过的他最面色温和的时候了,他那双眼睛我从前不敢直视,那一日更不敢去看,这三年多以来,想起来一次怕一次……他若是还记得那场景,定是要来找我算账的!”白露说着,声音因害怕而尖利起来,一把抓住了君越抚着她脸颊的那只手。   君越将她拽进怀里,抱着哄道:“露儿,别想了,既然我们和他早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索性做到底,彻底斩断这个祸害,以后也好睡个安稳觉。”   白露仰头望进他的眼里,闷声问:“我们应该怎么做?”   “不用再畏畏缩缩,一不做二不休,先切断他的活路!”君越冷声道,怕白露不解,他又解释道:“你还记得我曾和白湛商量过,命白家人南下去寻他的踪迹?找到他不过是其一,其二也是为了找寻那几味药的来路。”   白露皱眉:“我大哥南下并没有什么收获,反而将自己搭了进去,弄得如今这般田地,他恐怕一早有了防备,怎会让你得逞?”   君越抿了抿唇,似乎不太满意白露的不信任:“我的人摸索了一年,去年底方才摸清了路子,已和江南那边商议妥当了,今年那几味药一旦开挖,我们便悉数高价购入且秘密焚毁。同时,我会命人严把渡口的船只和陆上的货运,严禁那几味药草运来长安。若是你们白家的毒果真有效,他在得不到药引子的情势下,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白露嗤笑:“他又不是傻,没有药他不会储备着吗?专等你来给他下套?三年了也不见抓住他一根头发,他根本不是凡人,也许他注定是苍狼的命,死生有祖宗保佑着!”   君越越听越不爱听,忽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扭头就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盯着白露道:“你知道什么?那几味药可金贵得很,必得是当年新采摘的才有效,他即便有所准备,也只能是去年的药草了,性命能不能保得住,可难说得很!”   被君越从怀里丢下,白露有丝丝委屈,见他这会儿又急眼了,白露不满地瞪他道:“哼,你这个样子和他有什么分别?一说到有理处便冲我发火,若要比,他从小到大虽不怎么理我,可从来没冲我发过火!当年皇姑母同他说让他立我为后,让我做名正言顺的白鹿娘娘,他半句反驳的话也不曾说过,足以说明他想过要娶我!都是因为你,我才落得如今这般田地!让他恨我怨我整日提心吊胆,是你害了白家!”   越说越岔,开始兴师问罪了,白露说的却不无道理,若非当初他们二人有了勾当,且君越勾得她早早食了禁果,白露又怎会抛却白家不顾,转而去对君执下药?这些年,一面刺激一面后悔,每每情动时情动后又爱又恨,真是百种滋味在心头。   “白露,你越说越过分了!这些年你忍得辛苦,我为了你又何尝好受过?我这个年纪,本该立妃纳妾儿女绕膝,可我谁也没要,只等着你嫁给我,你倒好,惦记着皇后之位便罢了,如今竟惦记起了那人的好,想爬上他的龙榻试试他的滋味如何是吗?”君越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二人皆是一副据理力争吵个天翻地覆的架势。   女人总是弱者,男人一问及床榻之事,失了贞洁便再不能对另一人钟情,连幻想亦不可以有,白露的脸涨红,眼圈也急红了:“原来你惦记着立妃纳妾生儿育女,君越,你倒是去啊!你整日唆使着我干什么?!我能忍辱负重,我可以入宫为妃,做不了皇后我慢慢来,我的日子还长着,我可并不着急!”   见她转身要跑,君越三两步上前一把将她圈进了怀里,双臂死死地扣住她的腰,又气又恨道:“你入宫为妃试试!他没有死之前,你哪儿都别想去,老实点呆在我怀里!等他死了,你做皇后做皇妃做什么都由你!白露,你是要逼疯我!”   他连拖带拽地抱起她,不管白露如何踢打撕咬,一路吻着她入了寝殿,不一会儿咒骂抱怨声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令人浮想联翩的声响。   多数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女,哪怕积怨再深,也不过是怒其不争,待缠绵醒来,自然仍要同仇敌忾齐心合力铲除一切障碍!   ……   西秦历乾化十三年,二月中,白太后因身子抱恙于慈宁宫中静养,且中原大旱,薄阁老及各位朝臣急急商议对策,月余不曾上朝的大帝终于露面,广纳抗旱救灾群策,擢国子寺司业庞全安为钦差大臣赴旱区赈灾。   三月初一,大帝下诏,因天不遂人愿,西秦正值多事之秋,故而引佛法入长安,望以佛光庇佑百姓,保大秦千秋万代子孙昌荣,遂改年号为“荣昌”。自此无论记事年历或钱币铸造等事宜,皆以“荣昌”为准,先皇留下的“乾化”年号计十三载而止,退而成为史书上刻下的一笔一册。   在改元荣昌之际,又有一桩喜事传来,孤身二十五载的大帝将立白氏女为后,于四月初十举行封后大典,延续大秦皇族血脉。   相比改元荣昌,西秦大帝立后一事更让百姓欢腾——他们尊贵的皇帝陛下,终于肯放下个人喜好,不再流连薄相的男色,而肯为了江山社稷延绵子嗣,实乃大秦之福!   是以,这一喜讯传来,多少百姓感激涕零彻夜难眠,纷纷盼着四月的封后大典,期许着那位传说中的白娘娘能早日为大帝诞下子嗣。   似乎无人怀疑那位白娘娘是否为自小长在深宫里的白家嫡女,因为除了她,无人拥有成为白鹿的资格……   ------题外话------   ps:据说为配合这篇又臭又长又没道德的文的完结,读者群大管家策划了一个“盛大”的完结活动,奖品很丰厚,心意大大的有,亲们,约吗?   →_→至少来人挽个尊啊…… ☆、第300章 大秀恩爱   经过北郡药王的精心调养,三月以来,百里婧已能走下龙榻,相比先前的虚弱无力的确好了不少。   三月初十,大帝下了朝直奔回清心殿,百里婧方疼过一阵,正由梵华和宫女扶着下了龙榻,穿戴整齐,大约是想去散散步。   “大美人,你回来啦?娘娘说要出去走走,闷得慌。”梵华见了君执,也不见外,十分熟络地同他打招呼,行动处却一副对百里婧百依百顺的模样。   宫女却有些后怕,忙惶恐地解释道:“娘娘凤体不知是否安康,却执意出去,奴婢不敢阻拦,还请陛下定夺。”   几次从鬼门关口硬拽回来的尊贵身子,哪怕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会掀起风浪。梵华是孩子心性,百里婧说什么她听什么,出了事也有薄相担着,左右怪不到她头上,这些宫女却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必得小心为上。   然而,未料想大帝竟没有追究谁的过错,反而望着百里婧笑道:“朕带皇后出去走走,你们退下吧。”   这些日子以来,大帝驳了娘娘的意多少回,连清心殿的门槛也不肯让她踏出,连那窗边也不许让她久立,怎的忽然改了心意要亲自带娘娘出去走走?   “好啊,大美人陪娘娘走走吧!”梵华是不知其中有何不妥的,满心欢喜地答应,宫女的眼里却满含惊讶。   “是,陛下。”没有人敢有异议,也来不及劝阻,因大帝已上前一步扶住了那位皇后娘娘的腰,稍一用力横抱起了她。   百里婧的气色好了许多,虽未恢复当初的明艳,可有孕的身子略丰腴了些,似乎容颜也跟着回来了大半。   她被君执抱住,双臂圈住了他的脖子,未曾受到惊吓,仿佛这姿态和亲昵本就是理所当然。   一身黑色龙袍罩身的大帝,抱着虚弱病怏怏的美人,从数月前初入清心殿时算起,今日是第一次跨出殿门。   清心殿的一举一动自然有人盯着,那些人第一次得窥传说中那位皇后娘娘的容颜,也是没有一丝丝防备……   君执不是没有抱过他的妻,只是从前在东兴时,他每一次抱她,总有人担心他会不小心摔了她,周边不知伸出多少双手预备接住她跌落的身子。一个病怏怏的哑巴活死人,的确不能让人放心。   这一回却早已不同,他不需再掩饰身份藏匿手段,身着九州天下唯一的黑色龙袍,拇指上戴着象征大秦尊贵皇权的墨玉扳指,双臂稳稳地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不知何地。   “去哪儿?”行了一段路,穿过长廊,又穿过玉清池,甚至走过了御花园,君执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百里婧终于忍不住抬头轻轻地问道。   君执的脚步放缓了些许,低下头去,微笑着啄了一口她的唇:“去一个好地方,放心吧小心肝,朕怎舍得弄丢了你。”   百里婧也轻轻笑起来,脸贴着他的颈侧,身子偎进他的怀中,点头道:“我倒是不怕的,陛下只管带我去吧。”   能出来走走,瞧一瞧西秦宫中的景色,似乎又是一番新天地。这地方她虽别无留恋,可倘若这是她的栖身之所,便只能去面对。无论人事,早作打算永远比随波逐流随遇而安明智得多。   在他的身边这些日子,似乎今日他的心情最为开怀,百里婧望着君执微微扬起的唇角,又问道:“陛下今日仿佛很高兴,是不是朝堂上谈起了什么喜事?”   君执的脚步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他低头望着她笑,那双曾寒波生烟的眸子也氤氲着点点温柔,与他狭长深邃的眸子截然不同的温柔。   他竟承认了:“朕的确有喜事,朕今日双喜临门。”   在百里婧微微蹙眉不解时,他已带着她跨进了一个园子。   “婧儿,抬头瞧瞧。”   百里婧本能地抬头,入目处,是一大片的海棠花林子。环顾四周,一眼望不到头的海棠红,微风过处,落英缤纷,飘扬起舞。   百里婧的视线凝结,有那么一瞬思绪杂乱,仿佛回到了久违的江南——她的故乡小桥流水雅致非常,海棠花瓣垂落在池水中,有一丝别样的秀致和静谧。   在她分不清梦境或现实的刹那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道:“婧儿,今日是三月初十,去年今日你嫁给了朕,今年,你仍是朕的妻子,还有了朕的骨肉,对朕来说,便是双喜临门。”   “这些海棠花是朕命人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大秦的皇宫里本没有多少海棠花,朕亦非爱花之人。可你喜欢,这园子便送予你,朕想让你知晓,朕娶了你,是朕的福气,朕真有福。”   这个男人,西秦大帝,传说中不可一世的暴君,竟有一股温柔心思,肯为了得到心上人的一回顾或是一展颜,使出这般拙劣手段。   一个快要将他折磨致死的女人,一个处处对他威逼利诱如今仍不能将真心交付的女人,成为他的妻子或皇后,对他来说,居然也是一种福气?   百里婧望着君执的眼睛,狭长的、凌厉的,带着天生帝王的威仪,她禁不住在心里冷嘲热讽了一番——若这也算是福气,他的福份可真够薄的。   久远的记忆,随着君执的提示一齐涌上心头,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初识的婚典,她第一次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一片冰凉,他掀起她的喜帕,出现的那张陌生而苍白的面孔……从来不是好的开始,她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莫名的,那句新婚之夜发的誓竟也萦绕耳边——“我以百里婧的名义起誓,从今天起我会保护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我的心。”   不必再起誓了,也不必再念念不忘,她本也不是百里婧。   “多谢陛下的心思,我很喜欢这里。”百里婧后知后觉地笑道。   百里婧的伪善还欠了些火候,她的恍惚让君执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他阻止不了她回忆,阻止不了她去想墨问,这是她曾历经的过去和他无意间捡回的缘分,珍贵到近乎残忍险成遗憾——当初他险些杀了她,若非因赌气,他一早便杀了她。   “婧儿,对不起。”君执忽地出声道歉,百里婧被他这一声莫名的忏悔唤回了神志,她快死的时候,君执曾撕心裂肺地挽回,她没有听见他的道歉。这一声歉意让她格外诧异。   “陛下为何要道歉?”她笑问。   君执叹息,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不躲不避,也不让她抛开注视,不知是问是答:“朕险些便成了孤家寡人,谢谢你给了朕一个家和一个孩子。”   西秦大帝要什么没有,孩子他若是想要,冲他的举世风华和滔天权谋,天下的女人都愿意为他去生。他要的家也容易,天下之大,整个西秦都是他的,百姓需要仰仗他才能安家立业,他是百姓的神明。   百里婧不置可否地跟着他笑,明亮的眼睛消失了些许光亮,掺杂了朦朦胧胧的暗,她抱住君执的脖子,吻了吻他的面颊,以亲昵动作消除隔阂:“也谢谢陛下给了我一个家和一个孩子。”   君执在她的吻里沉沦,面上笑意深深,仿佛至死无憾。   “陛下,放我下来吧,我想在海棠园里走走。”百里婧请求道。   君执自然听她的话,放她下来时,他身子半蹲,不敢全松了手,伸出去的胳膊供百里婧扶住,她曾断过腿,虽然也痊愈得差不多,想要靠着自己的力气走路还是有些难度。   “小心,慢些走。”   谁人见过西秦大帝忧心忡忡的模样,尚未真正做了父亲,便先担了父亲的重担,教他的妻如何去行路。   一步一挪,时时担心她摔倒,比抱着她奔上数十里还要耗费心力。   待百里婧总算走得顺畅了些,两人已停在园中最大的一株海棠花树下,像在头顶处撑起了巨大的海棠花伞。   君执如今是再不打算欺瞒他的妻,他甚至毫不吝啬地将一切过去告诉她:“婧儿,第一次在东兴左相府瞧见你用摘叶飞花的本事教训她们,我便在想,这个公主有点意思。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正站在海棠花下。回门前,你第一次在人前替我解围,拽着我去了海棠林中,风吹过你的头发,有一片海棠花瓣落在你的颈侧,那时候……我真想吻下去……”   “哟哟,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大美人带娘娘来这里肯定是有好事的吧?你还不相信呢!阿九,你怎么连我都不相信了!”   梵华猫在一棵海棠树后,用绝佳的听力窃听起了帝后的悄悄话。   “嗷嗷,大美人在给娘娘念诗呢,好好听的样子……”梵华啧啧赞叹道。   桂九才完成了密令从长安城外回来,他本是丞相府的九暗卫之一,先前因面生被调拨给了陛下用,后来陛下用顺手了,他也就成了御前行走的人了。如今外出办事不需向薄相禀报便可入宫面圣,直接听命于陛下了。   桂九没想到一回来便碰着了薄相的小猫,也没想到会被小猫拖拽着来这儿偷听陛下给娘娘说情话。   啧啧,听这肉麻劲儿,酥得他的骨头都脆了。   袁出作为御前侍卫统领,自然要时刻保护陛下和娘娘的安危,因而也站在桂九同梵华身侧。   听罢大帝的肉麻表白,袁出心中略抽搐——作为曾伺候了陛下数年之久的近身侍卫,他敢拿项上人头作保,大帝当时对这位娘娘可是半分爱意也无。那时候因这位娘娘所受的屈辱比得到的宽慰多得多,一年后的今日,大帝胡编乱造的功夫仍是天下第一。   “婧儿,能娶到你,朕此生无憾了……”大帝可不在乎有谁偷听,还在哄着妻子。   百里婧听着听着,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相信还是怀疑,伸手摘下了一朵海棠花,不偏不倚地轻轻贴在了大帝还在喋喋不休的唇上。   大帝眼神一眯,倒是含住了花儿不再张口,那双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妻,仿佛她便是这花。   唇上贴着一朵海棠花,他本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此刻更添了几分魅惑,看得梵华一吸气,揪着桂九的衣袖结结巴巴道:“大美人丑……丑哭了。”   下一瞬,梵华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小嘴都惊歪了——只因娘娘踮起脚尖,吻住了大美人贴着海棠花的嘴唇。大帝显然很满意,微微一笑,那只原本捏着海棠花枝的手滑下去,扶住了娘娘的后腰,压低头吻了下去。   风吹过海棠花林,落花阵阵,飘飘扬扬,帝后旁若无人地秀着恩爱。   长了针眼的梵华忽地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阿九啊,你说老薄薄要是也这样对我,是不是耍流氓?我是不是应该打死他?大美人说了,成亲了才能咬嘴巴……但是我觉得老薄薄咬着花的样子,好像也会很丑,他咬过花的嘴一定很好吃……不然我下次试试好了,嗯,试完之后再打死老薄薄。”   桂九唇角抽搐,偏头盯着梵华的侧脸,见她满脸认真,不像在开玩笑,忍不住在心底替薄相默哀。瞧多了听多了大帝的种种秀恩爱和花言巧语,薄相恐怕再也无法镇住小猫儿了,养刁了的嘴和心啊,还怎么忍受薄相的一本正经?   “噗……”袁出想起了当初薄相被小猫儿一拳打出鼻血的情景,忍不住呛了一下,笑出了声。   桂九倒是很少瞧见袁出没板着脸,他笑嘻嘻地扭过头去,道:“袁统领,没想到你也是性情中人啊,想笑就笑出来吧。啧啧,陛下这是在言传身教啊,教会了小猫如此重要的课,小猫一样样学来,他日必成大器!”   梵华听不懂他是褒是贬,狂点头:“当然,我必成大器的!”   “……”袁出的脸憋得通红,大踏步往另一棵海棠树下休整去了。   此时,他们的大帝陛下还在发挥着第一情话高手的本能,搂着怀中的妻子,咬着她的耳朵道:“再嫁我一次吧,婧儿,以皇后、以白鹿的身份留在我的身边。哪怕‘苍狼白鹿’的传说为假,即便‘苍狼白鹿’的传说从未存在,可只要能将你我捆绑在一处,死生不分离,我愿做那只夺了虚名的苍狼,做你永生永世的夫君和俘虏……”   ------题外话------   【小剧场】   小白:大骗子,520、521的宗旨是什么?   大帝:跟小白白秀恩爱+尽情虐狗。   琴妈狗:(咬牙切齿)看在你们一周年结婚纪念日的份上,勉强给你们一章的甜头!拿好不谢! ☆、第301章 朕之砒霜   永生永世的夫君和俘虏呵……   永生永世的事谁能预料,夫君也不过人伦,并非血亲,最不可信的当属“俘虏”。然而一提起这个词,百里婧先想到的居然是当初在突厥大营中,这个男人因了她而做了突厥人的俘虏——   东兴的大西北战火弥漫风声鹤唳,她曾在他的怀中念叨着他的真面目有多可憎可恶,念叨着她兴许永生难忘他的那双眼睛。可笑,到头来他竟是枕边人。   一旦将过往揭开,诸多疑惑也都随之解开了,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枕边人,甚至怀疑那场突厥南下的侵扰是否也为西秦的手段。   更为讽刺的是,她如今毫无立场,故国渺远成了梦中光景,此身飘零中原,却被告知她原该是西秦白家的女儿、晏氏的后人,而渭水之滨中原大地本该为她的故国。   至此,突厥南下是谁人的计谋已不重要,谁曾为之付出惨痛代价亦不重要,甚至连边境的战火连绵、百姓的流离失所也再不重要,她曾保护的……是谁的国、谁的家?   只是高位者的权谋罢了,只是肮脏的布局罢了,不会玩弄权术的人,通通成了棋子和牺牲品,她再不会做祭坛上任人宰割的牲畜或献祭的贞洁女子,她再不会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背对着身后的男人,听他的呼吸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耳际,却好像并没有急迫等待她的答复。   百里婧缓缓转过头去,面上已换了清浅笑意,她毫不躲闪地望进君执的眼里,点头道:“好,我嫁给你。”   再不愿意、再寻死觅活又能如何,她挣不脱他的牢笼,也一早不想再为此挣扎,她想不嫁便能不嫁?何况他们一早已是夫妻,这种问答本也毫无意义。   君执等了许久,等到她答应,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手臂圈紧了她的腰身,宽大的手掌抚着她的小腹,搂着她晃了晃,任海棠花瓣落在他们的肩上、发上,掠过鼻尖、面颊,全然温柔爱意。   可此番这位西秦暴君却没再继续甜言蜜语,反而添了新的说辞,沉静久久才道:“婧儿,你答应嫁给朕,朕很高兴。有时朕希望你一辈子明明艳艳娇娇弱弱,呆在朕的怀中安安分分便罢了,风来雨来,朕为你挡。朕曾答应为你挡风遮雨,如今仍是答应你的。可是,婧儿,做朕的妻子、大秦的皇后,注定无法再继续公主的稚嫩和顽劣……”   “……她是一国之母,所要面对的,是危机四伏的朝政后宫和整个大秦的百姓,朕虽答应护你们母子周全,却不见得能时时守在你们身边。到那时,你能独当一面吗?也许不止一面,是面面俱到,每一寸的差池都可能置你于死地……”   君执的言辞中第一次掺杂了宠爱纵容之外的东西,今日他带她走出守卫森严密不透风的清心殿,却再不承诺能给她万全的保护。   一个人倘若不能保护好自己,哪怕是他十二个时辰陪在她的身边,也难保她不会遭人暗算。   可即便是这种危险处境,他仍不肯放她离开他身边,她早已入局,不能逃脱,刀山火海他要拉她一起闯,风风雨雨要拉她一同经历,他无法忍受她离开他身边,要死也要一起死。他自私冷酷,从一而终,遇到他,是她的不幸。   听罢君执带着威胁的言语,百里婧并没有翻脸指责他,反而勾起了唇角:“……我未必不能面面俱到。”   君执挑眉,笑意深深,探身吻上她的眼睛,迫使她闭上眼,掩住了双眸沉沉:“乖。”   他居然赞扬了她的狂妄。   百里婧被他这番忽而温柔忽而威胁忽而又宠溺的口吻弄得迷惑不已,无法再说得更清楚,她乖服在他的怀中。   “朕原想今日便娶你,奈何你的身子还没大好,故而封后大典推迟一月,定在四月初十,过两日尚仪局来量身,若是到时候身子显了,婚服也必得大一些……”   “嗯。”   “凤冠霞帔之类,也不可太重,若是依照以往的皇后之制,怕是要压断你的脖子……”   “嗯。”   “不是想看马球吗?小心肝,朕为你赛一场……”   “陛下有心了……”   帝后二人的暗潮涌动贴近耳语在梵华等外人瞧来,不过是一场接一场的秀恩爱。   带着闲情雅致逛完了海棠园子赏完了花,君执又抱着他的妻回去,路途遥远,以她如今的脚力走不了几步。   宫中的眼线虽多,可这皇宫之中到底是谁的地方,人人心知肚明,再加上几道无法冲破的屏障,君执此刻尚有些有恃无恐,而方才说的风刀霜剑的确有吓唬百里婧的意思。   路过御花园,隔着澄澈的玉清池,远远瞧见长廊内有一道身影伫立,正对着清心殿,仿佛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便能拔剑而起。   那么远的距离,也能瞧见他左边衣袖空空,一身戎装罩身,整个人挺拔而威严,任何人见之都要避让三分。   血缘亲情的确奇妙,能让人死心塌地的,为一个十八年来从未谋面的人无怨无悔地守着。   “呀,怪人还在那里呢,他怎么都不歇会儿?每一次我瞧见他的时候,他都站在清心殿外头,好像怕人吃了大美人和娘娘似的。”梵华是个鬼灵精,又最没眼力见,瞧见什么便说什么,半句话都藏不住。   君执的性子虽冷硬,不至于生出心疼他三舅父和岳父的意思,可他为他的妻考量,倒也时时存了些顾虑,见状,便吩咐梵华道:“去告诉大元帅,娘娘让他去休息休息,日子还长着,别一日耗尽了体力,能守一时不算什么,守一辈子才是本事。”   “哦,好!”梵华听不太明白,但大美人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守一辈子才是本事,她也没什么可问的,便蹦蹦跳跳地往白岳那边转述大美人的话了。   见梵华跑远,一直默不作声的百里婧方清清淡淡地笑了起来:“陛下如此会疼人,倒是从没听说过。从前只道西秦大帝泯灭血缘亲情,天地父母尚可对付,何况是舅父?”   方才在海棠林中,君执对她道了往后的危险处境和风波诡谲,再不是一味纵容宠溺随意承诺,百里婧这会儿藏的心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明明她要依靠这个男人活下去,学着他的种种手段,可为何忽然像是拉近了距离,她在他的面前还剩下什么?从内到外,被剥得一丝不剩。方才那最后一句问简直大逆不道,她竟不管不顾说出了口?天地君亲师,他不止是她的夫君,也是西秦的皇帝,他该永远凌驾她之上。   果然,百里婧这一声问罢,一旁的袁出忍不住了,他从未对这位荣昌公主有一丝好感。从她嫁入东兴左相府,到他袁出金蚕脱壳换了身份,心中无一刻不想着将她驱离大帝身旁,偏偏大帝被她迷惑,一步步沦为她掌中俘虏。   然而,君执却没生气,他的那双狭长黑眸沉沉地盯着他的妻,仿佛默认了她的说辞,甚至还谆谆善诱道:“什么时候你也做到了朕这般,阴险狠毒不计后果,那时你便能明白朕的心思。不过,天地父母算得了什么,小心肝,朕最爱你,你是知道的。”   他低头的时候顺便吻了她的唇,动静很大,听得人面红心跳,大帝从不遮掩同他的爱意。   见君执丝毫不恼,反而还以此为荣像是接受了她的夸赞,百里婧微微蹙起眉头,她如今的确还稚嫩,对付不了皮糙肉厚的西秦大帝。   方才瞧见袁出按住了腰间的佩剑,面色十分难看,百里婧也不跟他主子计较了,而是转头盯着袁出的脸,似笑非笑道:“虽说大秦广袤,占据着九州一半的州郡,长安也算是地灵人杰,可陛下身边的侍卫倒是千人一面,譬如这位统领,瞧着如此面熟,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我从不知道,此地到处是熟人。”   君执瞥了袁出一眼,哈哈笑着咬她的耳朵:“小心肝,你今日是存心找茬,袁统领的相貌在御前侍卫中虽不算出众,却也称得上英俊,不过可惜了,小心肝你见过了朕,自此天下间无人不是朕的陪衬。袁统领他们是你的熟人,而朕是你的人……”   最后几个字低下去,低到随着他空阔辽远的声音一直钻入百里婧的耳里。他真是放肆且不要脸。   帝后的对话何解,袁出心知肚明,方才的那些不满瞬间被击碎,也彻底安静了下来,讪讪地低头退到一旁去。   哪怕他再有成见,可眼前这位皇后娘娘却早非当初东兴的荣昌公主,跟她计较有什么用?   连陛下也不敢拿话去堵的女人,连陛下也要将她抱在怀里,哄着搂着心肝肉般叫着的女人,加上她如今有了身孕,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他一个小小的御前侍卫统领,连同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还妄图去指责她什么?   指责她欺辱了他们的陛下?他简直不自量力。东兴左相府中的小厮远山,早已死在了护城河畔的箭阵之下,又或是从未存在过……   等帝后入了清心殿,四周的防卫也如往常一般森严戒备,一只苍蝇也不曾放入,那些眼线眼睁睁瞧着帝后出入却束手无策,被吊得进退失据。   依照往日惯例,北郡药王按时来替百里婧诊治。   号完脉,北郡药王问百里婧道:“今日还有作呕的迹象?”   一旁的宫女答:“次数少了些,可娘娘胃口不好,吃不下,也就吐不出什么。”   君执眉头一蹙:“南边来的御厨也做不出可口的膳食?要他们何用?”转而俯身问百里婧,换了温和口吻:“糖水青梅近来也不爱吃了,想吃什么?”   百里婧靠在床榻上,想了想,直视着君执的眼睛,道:“什么都可以?我想吃酱肘子、糖醋排骨、红烧鸭掌……”   “这……”宫女惊呆了,“娘娘您不能吃这些……”   “我想吃。”百里婧还是盯着君执,也只和他说话。   方才在海棠林中那副狂妄咄咄逼人的神色消失不见,身子的不适让她性子变化无常,她总是在考验君执的底线,看他会在何时生气。   在场的这些人里头,也独君执一人明白她点的这些是东兴盛京碧波阁的招牌菜,她去吃过多少回他不清楚,可她想吃,定是真的。   也曾这样央求过司徒赫同韩晔吧,用这种小女孩的眼神和口气?   若是司徒赫,她要什么定是给什么,要一块酱肘子,司徒赫会端上一盆,若是韩晔……   “好。”   众人惊悚地听到大帝答应了,更惊悚的是大帝接下来的话:“吩咐那几个南边来的御厨去做,酱肘子,糖醋排骨,红烧鸭掌……做好了,先拿来朕尝尝。”   “陛下您不能……”宫女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噎了下去。   大帝伸手在皇后的脸颊上摩挲,凑近了她的双眸,哄孩子似的道:“只准尝尝味道,不准吞下去。恩?”   这副宠爱的姿态,仿佛只要娘娘一求,天下大帝都会给,何况只是几道菜?九五之尊成了试菜的,谁有如此大的颜面?   百里婧笑开:“好,不吞下去。”   总算博得美人一笑,众人都松了口气。这时,有宫人进来,道:“娘娘,汤来了。”   “端过来。”百里婧朝帘外看去,下令道,随后看向君执:“陛下,我让御膳房做的汤好了,趁热喝吧。”   正说着,宫女已端着托盘入了帘幔,百里婧亲手接了过来,舀了一勺送到君执唇边。   北郡药王并没有离开,仍旧立在一旁,他从来默不作声,有时旁人已忘了他的存在。   此时,北郡药王望了一眼那肉汤,与君执的视线正好对上,君执很快移开目光,只勾起唇角望着他的妻,一手接过百里婧手中的汤勺,一手捏住了她的手,笑道:“小心肝,手才好了些,别拿东西。你有心了,朕自己喝。”   说着,当真就着那碗汤喝了起来,津津有味,十分可口,很快一碗汤喝了一大半。   北郡药王没有阻止他。   梵华原是替大帝当传话筒去了,因此被帝后甩开,这会儿追着肉香一路小跑过来。   原以为又能大饱口福,怎料竟目睹肉汤被大美人一口口而尽,居然还是一口口!   梵华的喉咙咕咚一下,不自禁吞咽了好几次,舌头也不自觉麻了,上面全是肉汤的香味。   大美人不是说了以后肉汤都给她喝吗?怎么这会儿当着娘娘的面自己却喝了呀?大美人果然是发现肉汤好喝了吧,她以后都没有肉汤喝了吗?   梵华眼巴巴地瞧着,苦得抓心挠肝的,纠结地掐住了身后一人的胳膊。   桂九站在梵华身后,却是感觉不着胳膊的疼,眉头蹙死,那位皇后娘娘是失忆了还是故意为之,她难道不知晓大帝沾了荤腥等于喝了毒药吗?何况四月将至…… ☆、第302章 三国鼎立   含笑饮砒霜这种行径,一早在东兴左相府便受够了,那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如今又有谁敢强迫陛下就范?   难不成娘娘并不知陛下中了毒?   可陛下也是奇怪,从前百般姿态做尽,什么模样没被娘娘瞧过,躲在女人裙底也毫不知耻,为何如今却对中毒一事秘而不露?   桂九的心思恐怕也是众人的心思,可帝后之间的种种旁人无法插手,这是帝后在赌气或是较量,谁敢细细过问?   宫女接过浅了一半的汤碗退了下去,路过梵华身侧时,梵华还踮起脚尖探着脖子瞧了瞧,很遗憾地咂巴了一下嘴。唉,大美人喝汤也不肯喝干净……   暗卫忍耐的功夫极强,哪怕是火烧了眉毛,他们也能淡定自若,可他们未必能如大帝一般,饮了毒药还能谈笑风生哄那位皇后娘娘欢笑。   桂九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待那位皇后用过了午膳喝过了汤药歇下后,大帝这才起身离去。   才踏出清心殿偏殿的门没多久,只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吐出来吧。”   桂九不用看,也知晓是北郡药王。可方才这位大帝的亲舅舅,眼睁睁看着得到饮下毒药似的补汤,竟连一个字也不肯说,这并非长辈所为。   大帝并没有听话,他的耐性向来比暗卫更甚,待镇定自若地入了御书房,这才运功将饮下的汤逼了出来。   运功过后,大帝的脸色一片苍白,这种苍白曾出现在墨问脸上——只喝了几口汤,大帝的旧疾虽不至提前发作,可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或多或少会诱发毒性,若非是那位娘娘亲手所喂,大帝何至于此?   亲眼瞧着大帝“受刑”的几个亲信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桂九不敢先张口,直到北郡药王轻描淡写般问道:“为何要喝下去?你身子本已不妥,若是出了事,让她如何是好?”   孔雀同黑鹰站在暗处,哪怕再担忧也不能上前过问。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大帝的亲舅父也好,生母也好,从未认真替大帝操心过。   三年多以前,大帝初中毒生死未卜,往鸣山之中寻北郡药王替他医治,这位北郡药王也是漠然多过担忧,连鸣山的地界也不肯踏出半步,只命自己的义女孔雀服侍大帝身侧。   是以,这些年来,大帝的亲卫袁出等人从未见过北郡药王的真面目,更不消说知晓北郡药王乃是大帝的亲舅父。   方才好不容易听得北郡药王担忧大帝的身子,关心他不该喝下毒药般的肉汤,竟是因为担忧那位皇后会因此而无所依傍。   骨肉亲情淡漠至此,帝王身侧连个知冷暖的人也无,他们这些奴才也跟着心寒。   每个人都在等大帝开口,解开他秘而不露的缘由。   大帝这百毒不侵的心肠,被亲舅父冷落也不觉有何不妥,苍白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狭长的冷眸寒气逼人,空阔辽远的声音略有一丝不稳:“朕可以装柔弱,却不可真柔弱,皇后如今将全身心托付于朕,朕岂能让她失了信任?舅父有所不知,她虽可爱,却素来不喜哑巴同废物……”   听罢这句似笑非笑的自嘲,北郡药王注视着君执的眼神微微眯起。她不喜哑巴和废物,而他恰是,空有一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空有颀长身子,内里却已破败不堪。   北郡药王难得蹙眉,静默一瞬后,还是毫不留情戳破君执的美梦:“四月将至,你终会被拆穿,哑了便是哑了,中了毒便是中了毒,并非戴上人皮面具便能改换。”   孔雀、黑鹰等人都垂下了脑袋,当初在东兴左相府的西厢偏院之中,“墨问”的身份第一次被拆穿,当时的大帝百口莫辩,便是输在了哑巴和废物的说辞之下。那时的东兴荣昌公主何等暴烈,局面决绝无法挽回。   没想到大帝竟将荣昌公主的话记到了如今,惊采绝艳不可一世的暴君在她的面前卑劣如斯。   “能瞒一日,有一日的好处,能瞒一时,也有一时的功效,舅父不必担忧,朕自有分寸。”大帝竟没恼怒,而是默认了北郡药王的说辞,他以内力发声,若是内力震荡,声音也会随之不稳。   北郡药王从不是死缠烂打的性子,活到如今这个岁数还能让他惦记着不肯放手的,恐怕也只有晏染的女儿了。   他的外甥从来都是有分寸的,他听了他的承诺,便不再继续追问,不过他也要让他放心,便道:“她的身子已康健不少,距封后大典还有一月,到那时定能像个普通人般行动自如,旁的部署便只能你看着办了,至于你三舅舅那里……”   北郡药王打住没再继续往下说,忽地叹息了一声:“是他的女儿,他应当也是有分寸的。”   说完,不再停留,折身朝外走去。   见北郡药王离开,大帝停顿了会儿,双眸扫向桂九:“有消息了?”   桂九为难道:“鸣山甚大,地势险峻,常年冰雪覆盖,寻了许久也不见线索,听闻传说中的鸣山谷底要得机缘巧合才能进入,是桂九无能,请陛下责罚。”   大帝素来不会让自己受制于人,未曾亲眼所见之前,他只会留无数心眼。何况这晏氏部族本就是传说中的东西,若有一日忽然出现,他没有把握能制住,更不消说晏氏女还睡在他的枕边……   是以,他不仅命薄延去查遍经书典籍,还分派几路人马去寻,所有的线索必得控在手心里,才能睡个安生觉。   “找不着?”大帝苍白的脸上忽地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他那双寒波生烟般的眸子盯着桂九,又似没有瞧他,出声道:“找不着便顺藤摸瓜,九命猫可不会防着你……”   桂九心下一惊:“陛下的意思是……九命猫是晏……”   大帝的眼神似笑非笑,不含半分暖意,桂九很聪明,知晓不必再问了,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必得找到晏氏部族的下落。   可是,谁不知九命猫是薄相的宝贝疙瘩?他若要回头对付小猫儿,恐怕到时会死得很惨,比倒霉的聂子陵要惨得多。   桂九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好好一丞相府的暗卫,现在两头不是人,被大帝逼着去对付旧主子,他的心煎熬得呀……   “陛下,薄相大人在殿外等候传召。”   忽地有人在殿门外禀报道。   桂九吓得一跳,猛地转过头去,大帝从来不给人活路,前脚刚拿甜言蜜语哄好了枕边佳人,后脚便烧起炉子炼着他们。这不,刚下了命令对付薄相的小猫儿,这会儿又传召了薄相来商讨国事,真是物尽其用不择手段啊!   “宣。”大帝的眼神已望向殿外,摆出一副爱卿平身爱卿受累的模样给薄相瞧。   桂九有泪只能往肚里流,半个“不”字也不敢说,在薄延一脸沉静地迈入殿门躬身请安后,桂九悄悄地退到了一旁,大帝同薄相这两只老狐狸,又在合谋着算计谁了?   ……   大秦皇帝册封皇后的消息几乎与改元荣昌同时昭告天下,县府州郡皆为封后大典精心准备着,挑选各色贡品进京,官道上每日尘土飞扬。   这一日,两队人马汇合在一处,彼此尚带着防范,一打听才知都是押送贡品入京的队伍,熟了后自然打开了话匣子。   “李兄,各州府从大秦各地赶来,近点儿的怕是三月就已入京了,咱们这两队却闹到了四月,过不了几日便是封后大典了啊!若是赶不上,我回去可没法儿交差!”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道。   另一位身形消瘦些的白面书生看了看那汉子的打扮,笑道:“胡兄一看便是从北地来的吧?路途遥远耽搁了些也是情有可原。我这趟活儿虽说不是赶着赴封后大典,却也十分重要。”   “哦?李兄不是为的封后大典?这车里装的难道不是贡品?”那汉子惊讶道。   书生轻轻摇了摇头,继而双手合十面朝西方道:“胡兄知晓,自今春吾皇迎金身佛像入长安,建护国寺、万佛塔,造福大秦百姓,今年是大秦的百姓初次庆贺佛诞日,我这押送的便是西域白马寺的圣物,也是为吾皇、皇后还有大秦百姓祈福的意思。”   那姓李的汉子一听,忙不迭双手合十,郑重地俯身对那马车拜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啊。胡兄护送有功,功德无量。佛诞日是四月初八,那可要赶着点儿路了。”   书生看了看天色,笑道:“也快了,到长安还有不到一日的车程,眼看着天色不早,寻个地方先过一夜吧。”   “也好。”   两队人马遂在同一地休息,夜里燃起篝火,不免要说起平生乐事来解闷,书生笑道:“原来李兄也是边塞人士,不知莽苍山一带与中原相比何如?”   那李姓汉子喝了口酒,哈哈笑道:“莽苍山这地方乱得很,边境之地,流民多,也见过东兴人、突厥人出没,胡兄知道的,讨生活嘛,什么人不要生活,不能因为打仗了便不要吃穿了啊。若说莽苍山名扬天下的缘由,便是去年大帝命人在此坑杀了突厥近十万俘虏,啧啧,到如今还有突厥人后怕呢!我曾听突厥人说,你们西秦大帝喜好什么他们不清楚,却是决计不敢再碰一朵虞美人了!哈哈哈哈!也是好笑……”   书生念了句“阿弥陀佛”,坑杀十万突厥俘虏的罪孽,哪怕是皇帝也难洗清,多少人在背后说着大帝的残暴,觉得他引佛法入长安,便是在为他自己洗脱罪孽。   李姓汉子说到了兴头上,忽地压低声音道:“胡兄,虽说草民不谈国事,可我还是有一桩事想说出来大伙儿听听。”   “李兄请讲。”   “方才胡兄不是说到四月初八佛诞日吗?这日子我从前倒是不知道,只因一路走来听人说起,四月初八有大事发生!”   “哦?”   “去年真是多事之秋,突厥南下过后,东兴也内乱了,北郡府那伙人不是隔着济水把东兴分成两半儿了吗?听说,今年的四月初八啊,北郡府那位世子要登基称帝了,这天下……恐怕是要变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   半晌有人哆哆嗦嗦问道:“这事可是真的?吾皇会不会被蒙在鼓里?”   姓李的汉子又喝了口酒,摆了摆手笑道:“别闹了,咱们这些小人物在这儿议论朝政国家大事,长安城宫里头的吾皇会比咱们消息闭塞?整个边塞几乎人尽皆知的大事,吾皇不知道才怪呢!轮不到咱们操这份心!”   ……   大秦历荣昌元年四月初八,尚衣局送来了封后大典上帝后的礼服,不同于东兴婚服的大红色,大秦帝后的喜服为黑色底面。   百里婧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上黑色凤袍,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变换——深沉的,不可撼动的,属于大秦皇后的威严,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娘娘,你这衣服和大美人的好配啊,大美人老是穿一身黑……”梵华在一旁看了半天,只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百里婧抬起手臂,挽了挽袖子,祥云纹用金色丝线绣成,每一个针脚挑不出一丝差错,她盯着那些完美无瑕的针脚,笑道:“不好看吗?”   “朕的皇后自然是好看的。”   梵华没能继续恭维,也没能适时说出真话,便被自外头走来的大帝抢了先:“若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朕饶不了他。”   梵华忙捂住嘴,半个不字也不敢说了。   大帝在两步开外顿住脚,低头打量着凤袍加身的女人,她也在看他,看他虽未着礼服,一身常服也是黑色作底,她的确已同他十分相配,梵华不曾说错。   不知大帝想起了什么,面上已露了笑,上前两步将百里婧搂在怀里,道:“婧儿,今日是四月初八佛诞日,你的身子虽已好了许多,宫外的护国寺却是去不了了,朕带你去拜拜宫里的金身佛像,可好?”   从前对佛法无甚兴趣的西秦大帝,竟清楚地记起了这个日子,都是拜某人所赐,他在他的妻面前提起,无畏无惧,无论她想起什么,他不会刻意躲避。   ------题外话------   无耻推荐:《重生之黑萌影后小涩妻》高干大叔娇宠妻作者:凝玉雪儿 ☆、第303章 皇后现身   见识过东兴盛京城的佛诞日,无论帝后还是公卿庶民皆有崇佛的习俗,那种百姓争相前往大小庙宇上香的情形尚历历在目,曾经法华寺内的种种绝不可能只落在君执一人心上。   菩提树,结缘豆,红绸带,药师塔,放生池,解签文……这些江南的旧习俗旧风物在大秦长安城无处寻觅,更不消说在这巍巍深宫之中。   去年今日,他的妻还是娇俏少女,因受情伤无法面对旧情人,对着身为夫君的他吐露真言,诉说她曾多想在四月初八这日嫁给韩晔。   今时今日她在他的身侧,脱下宽大凤袍,小腹已微微隆起,里面是她和他的孩子。   他到底还不算时运太差,她至少还活着,陪在他的身旁。   “腿能走吗?”君执攥住百里婧的手,试探着问道。   百里婧笑,任由宫女替她整理好最后一片衣角,面上一派淡然:“神医的医术高明,有什么伤他治不了呢?慢些走,陛下去哪,我跟着便是。”   君执握起她的手,抬高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宠溺地笑道:“朕慢些走,陪你散散步,顺道去拜拜金身佛像。”   “嗯。”百里婧顺从地任他牵着走。   为迁就皇后的脚力,帝后二人走得很慢,大帝的脸上是罕见的温柔笑意。   这数月以来,君执所能料想的最好的情形便是此刻,她走在他的身侧,与他挽着手,闲看着他熟悉的风景,说话或者不说话,她的手总在他的手里,而非一个卧榻疯癫一个歇斯底里,比那些风刀霜剑更让他担忧怖畏。   从东兴的皇宫內苑走出的公主,住进了西秦的深宫之中,所见所闻俱不相同,南方和中原的宫殿设计风格迥异,一个秀丽,一个壮美,连殿檐上站着的鸟儿也不是同一种……   百里婧眯了眯眼,继而微微敛眉一笑,什么也没说,聒噪的总是身侧那人。   “婧儿,朕这些日子总在想,若是孩子出世了,该交给谁来教导。薄延性子乖张,朕信不过,瞧瞧九命猫的样子便可知晓。若交给太傅吧,太傅的年纪又大了些,朕少时还曾拔过太傅的胡子,总不能叫朕的孩子再拔一次吧?”   “几位阁老都是三朝元老,老眼昏花有心无力,也是时候休养了。如此说来,朕倒是有个最佳人选……”   百里婧听罢,侧过脸看向他,他的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仿佛一刻也不曾移开过,她笑:“谁是最佳人选?”   这位西秦皇帝在做东兴驸马时,恐怕已将东兴朝廷内外都摸了个透彻,可她对西秦的内政外援却一无所知,她放心将自己的孩子交给谁人教导?   “自大秦建国,一直以来朝堂上都是男子说了算,科考状元也皆为男子,不过上一届科考倒是出了位女状元,年轻貌美博学多识,朕的孩子将来便可不用日日对着白发苍苍的太傅、阁老、国子寺的博士,多少赏心悦目些。婧儿觉得可好?”   君执说完,很认真似的等着她的答复。   百里婧弯起唇角,视线却是错开了君执的注视,望向了曲曲折折的白玉栏杆那头:“陛下所说的,可是等在那边的那位大人?”   君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他前一刻才提及的孟辉京正等在横桥那头,得体地立于薄阁老身后。   君执眉心微微一蹙,他本意只想同他的妻四处走走,薄阁老倒是会挑时候。   然而,君执虽十分想绕道而行,不叫薄阁老打扰,可方才是他刻意提的孟辉京,总不好同他的妻说他其实不愿见到孟辉京吧?   无奈,君执只得故作淡然地点头,携着他的妻继续前行:“婧儿好眼力。这么远怎认出她是个女人?”   百里婧笑:“因她站立姿态不同男子,且……年轻貌美。”   “……”君执一噎,他方才夸孟辉京年轻貌美赏心悦目,言辞轻佻,确非帝王所应为,竟遭他的妻呛声。   帝后越走越近,薄阁老已携孟辉京等人俯身下拜,十分不合时宜地上奏道:“陛下数日不上朝,老臣呈上的折子不知陛下是否过目。东兴晋阳王叛军已成气候,竟堂而皇之于今日四月初八佛诞日称帝,自封为北晋皇帝,以北郡府为都城,正式同东兴分庭抗礼。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北晋皇帝野心之大,迟早养成祸患,还请陛下早做裁决!”   “……”   薄阁老上奏完,周围一片寂静,静到能听见横桥下鱼儿游动的声响。   所有秘密,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怎么隐瞒也瞒不住。君执虽气恼薄阁老的老糊涂,偏生在这时扯出乱七八糟的无聊事,又提及那个他并不待见的人,可又觉得早些泄露也好,总比让她从别处听来要好的多。   察觉到手心里的那只手轻微动了一下,君执偏头看去,正对上他的妻深不见底的双眸,她没有任何情绪过激,平静地面对他的注视,似乎反过来在窥探他的心。   君执如今处境不佳,有些受制于人,便也不打算多追究,只堂而皇之地兴师问罪道:“薄阁老,你年纪是大了,朕也一早免你跪拜,可即便年事再高,老眼昏花却使不得。今日朕携皇后来御花园散步,你竟对皇后视而不见,将朕的颜面放在何处啊?”   “……”薄阁老听罢,忙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才看到站在大帝身侧的那位皇后娘娘——从她入了清心殿,便一直活在传说中的女人,俘获了大帝的心,让大帝最终成为丈夫、成为父亲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孟辉京也随之抬头,普天之下,整个西秦的臣民,没有人不对这位皇后感兴趣吧?   她的一举一动,容颜品行,只要是她的一切,便没有一桩可称小事。毕竟,他们的陛下、大秦的未来,将要托付一半在这个皇后身上啊。   他们何其有幸,竟先于大秦的所有朝臣、百姓第一个瞧见了这位皇后——有孕的身子带着一丝憔悴,可掩盖不了她绝美的容颜,料想她有孕之前或身子康健之时定是位绝代风华的美人。   大秦虽不缺美人,可这位皇后的容颜一看便不是大秦的水土滋养出来的人物,无论是眉眼、面皮或是周身气质,竟带了几分江南水乡的伶俐和娇柔。   原来这就是大秦未来的皇后,与他们所思所想所惆怅皆不相同。孟辉京心底不自觉沉了一下,哦,竟是这样一位美人配了大帝,令薄相为之受累受苦。   “老臣识不得皇后凤驾,请陛下和娘娘恕罪,可陛下的诏书中说,皇后娘娘乃是……”   薄阁老已瞧了好几眼百里婧,如孟辉京所想一样,无法想象这位柔弱女子便是大秦皇后,着实面生得很。他方才还振振有词地想要劝诫大帝关于北晋立国一事,如今却是忘了个干净,大秦的内政尚且没有处置清楚,这位皇后的来历也还没弄仔细,如何还能去干涉外头的麻烦?   上月颁布的诏书中称,皇后娘娘出身自荥阳白家,多少人猜测,是否仍旧是太后的内侄女被封为皇后。那么,这位面孔陌生的女子又是什么来历?为何也敢自称白氏女?   然而薄阁老毕竟老奸巨猾,这种分不清好坏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没有十足把握断不会轻易挑明,因而适时打住没继续往下追问。陛下说谁是皇后,谁便是皇后,薄家无女儿,绝无可能坐得皇后之位,他便也不必去操这份心。   “薄阁老起来吧,朕还要带皇后四下走走,有事待朕大婚后再提,如今有什么比朕大婚更重要?”君执不想多费口舌,三言两语打发了薄阁老。   抬脚要走,又见孟辉京在此,思量了下,只得道:“孟大夫,你抬起头来让皇后瞧瞧,朕适才同皇后提起孟大夫,说起我大秦女子巾帼不让须眉,状元之才,锦绣心思。”   “孟辉京不敢放肆,谢陛下、皇后娘娘厚爱!”   孟辉京口中称不敢,却还是要抬起头来,与那位皇后四目相对。   见皇后的唇边带着点点笑意,充满善意地望着她,孟辉京想笑却觉得不对,偏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即便这位皇后看起来再温和,她却笑不出来。这种熟悉的畏惧和小心翼翼竟不只是因为陛下,且同时因为这位皇后娘娘。   “我向来喜欢有学问的女子,孟大人是我们女子的楷模,日后多来宫里走动走动,同我说说话。”   “孟辉京谢皇后娘娘抬爱。”   初次听到皇后娘娘开口,嗓音虽不十分清越,却也算动听,可她不曾自称“本宫”,却只道“我”,孟辉京心里如同敲了响鼓般震荡了一下。同帝王太后皇妃平级相称,对初次见面的二人来说可未必是好事。   孟辉京第一次觉得这位皇后娘娘恐怕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柔弱,她的气场之强大,也可以不在大帝之下吧?   无论是先前关于皇后出身卑微的传言,或是后来圣旨言明皇后出自荥阳白家,他们得到的消息可有可无,猜测再多,也比不上见到真人时的震撼。   站在九州天下以暴烈闻名的西秦大帝身侧,这位皇后周身的气度却不曾被比下去,反而那般和谐那般随意,皇后的深藏不露包容着大帝的寒风凛冽笑里藏刀,实在是一桩新鲜事。   帝后二人本也无意同孟辉京、薄阁老纠缠下去,寒暄过后,大帝便携皇后离去,仍是不急不缓地行路,大帝握着皇后的手,那动作像是老夫老妻,绝不似初为夫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家的女儿?”待帝后已走远,薄阁老望着二人的背影,疑惑不已道。   “薄相大人从未提及对皇后娘娘的疑问,料想早已见过皇后真容。若是阁老尚有困惑,倒不如让薄相大人替您解惑?”孟辉京提议道。   薄阁老摆手,否决了她的想法:“不可能,你跟着薄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即便打碎了他满口牙,他要是不愿吐,半滴血你也别想瞧见!”   言语中颇有些不满和无奈。   “行了,一团乱麻,先别解了,后日便是四月初十封后大典,届时也该水落石出了,倘若老夫没猜错的话……”薄阁老忽地释然,像是找到了答案,又不肯全说出来。   孟辉京听得一头雾水,又不能去细问,余光瞥见有一队人马正在接近,她转头望去,忙提醒薄阁老道:“阁老,太后娘娘来了!”   可孟辉京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坐在肩舆之上、由内侍抬着的太后似乎并不想来同他们寒暄,而是往另一条小道走了。   薄阁老眯眼盯着那个方向,沉吟道:“这是要去转经台,太后可能是冲着那位皇后来的……”   他们才见过了陛下,白太后后脚便找来了,由不得薄阁老不怀疑。   后日便是封后大典,在慈宁宫中休养了月余的白太后若要存心找茬,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那位皇后往日成天躲在清心殿,这回恐怕不得不见见太后这位后宫之主了。在封后大典不曾举行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多的是变数。   ……   自从薄阁老提起了北郡府那桩烦心事,君执便一直瞅着他的妻,期待能从她的嘴里说出什么,又期望她一句话也不要说。   最后竟是他忍不住,旁敲侧击般笑道:“薄阁老年纪大了,有些事稀里糊涂,并非所说的那般严重,你觉得他登基为帝了,从此也是一国之主,朕是不是该命人去贺?好歹他是第一次当皇帝。”   对情敌的打击,无论多沉重都不为过。 ☆、第304章 大帝纳妃   于百里婧来说,已许久不曾听人提起韩晔的名字,如今的北晋皇帝也好,当初的晋阳王世子也罢,无人再直呼他的姓名。   西秦会称呼韩晔东兴北郡府一脉,而东兴必会称他为北郡府叛臣,韩晔所代表的从来不只是他自己一人。   然而,求仁得仁,她应该一早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韩晔脱去外藩质子的外衣,登上九五之位。在盛京法华寺的地宫之中,韩晔曾说,最坏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他说,除你之外,我从不曾吻过别的女人,我的怀抱也只住过你一人……   那些话还在耳边,声音却已模糊,像是前世做的一场梦。   仿佛十分可笑似的,百里婧弯起了唇角——为了谋权势娶了妻却不去碰触的韩晔,如今已是北晋皇帝,就像史书上任何一位明君或昏君,后宫绝不会只有一人,她记得或不记得,又有何不同?   即便再等两日她将成为西秦皇后,却也从未想过西秦大帝会为她守身如玉,枕边独留她一人。她像是早已看透了世事,于这些狭隘的爱恨之上不再耿耿于怀。   这一“豁达”念头初起,百里婧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唇边的笑变得有几分僵硬——东兴未央宫中养育了她十七载的那位皇后,她怎么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变得像她……   其实这一问才问出口,君执便有些许悔意,他心中无把握才会追问不休,想要寻一个答案来试探他的妻。   可他的妻给了他长久的沉默,眼眸低垂,悲喜莫辩,在他欲开口解释之前,他的妻笑道:“陛下该不该去贺,应由陛下做主,即便他日我入主后宫,也无权干涉外堂朝政,陛下问错人了吧?”   说话时,她的脚步未停,从从容容平平稳稳地朝前走去,汉白玉的曲桥宽阔,桥下水波荡漾,她的身影有一半映在水中,风乍起,打碎她的倒影,一圈一圈漾开波纹。   他的妻即将成为大秦皇后,成为他明媒正娶授予凤印的枕边人,可这个女人换了一颗他拿捏不住的心,他不怕她留下来折磨他,他怕她还爱着韩晔。   毕竟当初在法华寺地宫之中,她已知晓韩晔忍辱负重另娶他人,所为的,竟也是她。旧情人的长情和痴心,永远比枕边人的暴戾残忍叫人心存念想。   君执心中有一股怨气未发,在他的妻念着旧情人时,他也该找位旧情人念念,彼此才算公平。   因而,君执的半边面颊微微抽动,才逼得自己笑出来,他的步伐大,不需刻意便追上他的妻的步子,笑道:“那些初做皇帝之人,若是已过弱冠之年,向来登基便会立后,不知北晋皇帝立的哪家的千金为后,想必登基大典一过,便会九州皆知了。”   任何男人,哪怕是名闻九州的暴君,都免不了陷入小心眼的局中,小肚鸡肠睚眦必较,种种心思不得台面却又不自知。诋毁情敌做的不好,反而会成为把柄。   百里婧在听罢君执的继续嘲讽和试探后,转头看向君执,她的黑色双眸平静如常,仿若深潭一般,笑浮在表面:“陛下乃九五之尊,生来便是储君,自然高人一等,无论东兴还是北晋,九州无人可比。依陛下的意思,北晋皇帝登基便会立后,而陛下后宫空虚多年,倒不如趁此机会充盈六宫。臣妾倒是听说,陛下有位自幼结亲的表妹,本该为皇后之选,还有方才那位孟状元,也是德才兼备品貌俱佳之人,臣妾以为,陛下若能充盈后宫雨露均沾绵延子嗣,也是大秦百姓之福。”   第一次,她在他的面前开口称“妾”,声音平稳,不似玩笑,仿佛她根本不介意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他若咄咄相逼,她便一退再退,大秦皇帝是何等人物,她怎么还敢妄想独占他。   不是没有待她好的时候,他在人前做的、在人后做的,已待她足够好,可这份好,始终拧着一股劲儿,随时都要来计算斤两、计较得失、计较她心中那点残存的心思,人总是自私的逐利之徒。   君执被她堵得半晌没话可说,她的旧情人到底是说不得的,一提起,她便有这些道理。   对,他是生来帝王高人一等,韩晔是忍辱负重得来不易,她还是不死心,她终究不死心,又逼得他心中冒起无明业火,君执冷冷笑道:“皇后倒是落落大方慷慨大度,朕以后倒是不必再担忧后宫萧条了,毕竟有皇后为朕张罗。”   百里婧的手始终放在小腹之上,平静地注视着君执的脸,遥远的记忆浮上心头,全是她曾经的“母亲”落落寡欢的苦笑——“……若他纳了一个又一个的侍妾,儿子、女儿一个个地生,家里日日有喜事,他的身边总是欢声笑语不断,这种男人,他若是还敢开口说爱你,定是因为你不爱他,而他不甘心罢了。”   你不爱他,而他不甘心罢了……   虽不再惦念那个死去的女人,百里婧却清清楚楚记得她曾经的教诲,放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倒也合适。她没有公主的命格,却走了和那个死去的女人一样的路。   她别无他法,唯有缓缓弯起唇角,微笑以对:“臣妾定当不负陛下信任。”   她没有半句解释,没有看穿他狂躁的缘由,君执的心当下冷了大半,她越是平静,他越是暴躁。他甚至已忘了带她来此地是为了什么,黑眸瞬间转冷,寒波生烟般萧瑟,胸口的位置堵得发疼,一刻也不许他逗留,狠狠甩袖独自朝前走去,留百里婧一人立在原地。   宫女太监们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帝后原本恩爱玩笑,却说翻脸便翻脸,顿时不知所措。   一行人有的追着大帝而去,有的围在皇后身侧,有些胆大的才敢劝说百里婧:“娘娘,您何苦与陛下置气?快些去追陛下啊!陛下若是恼了,您可就……”   “虽说陛下宠爱娘娘您,可陛下终归是陛下,娘娘您怎么不明白呢?”   百里婧的一双明眸瞅着那个慌张的宫女,宫里每个人都清楚,帝王之爱从来薄情,爱你时你是一切,不爱你时你什么也不是,所以,她一旦失宠,便会失去一切。   “娘娘,您快些去追吧!趁陛下还没有走远!过两日便是封后大典,在这之前可千万别出了乱子!”   封后大典尚未开始,她便敢逼得陛下发怒,这皇后之位是谁的还未可知呢。   百里婧听罢,倒真往前走了两步,就在众人以为她去追陛下时,却见她走到湖心亭内,在美人靠上坐了下来,低头抚着小腹。她的额头浮起一层薄汗,看样子已是累极,绝无可能再去追远去的陛下了。   “娘娘不舒服吗?”宫女快吓哭了,帝后起了争执,娘娘身子又不好,她们如何做才不会错?   “没事,休息一下便好了。”百里婧笑笑,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   “娘娘!”   一道聒噪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众人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梵华从假山上掠下来,身手敏捷跟只猫儿似的,蹦蹦跳跳地跑进了亭子里。   梵华在百里婧面前停下,见百里婧面色苍白,顿时心疼不已地掏出帕子,冒冒失失地要给百里婧擦汗,急道:“呀,娘娘你肚子疼吗?要不要去请神医来?大美人怎么没有陪着你?刚才我见大美人牵着你的手,所以才躲起来没有打扰你们呀……”   宫女本是希望梵华劝劝百里婧,便多嘴道:“姑娘你劝劝娘娘气走了陛下,以后娘娘的日子可不好过,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谁知梵华一听这话立马炸了:“什么?大美人走了?!他丢下娘娘自己走了?他不知道娘娘的腿不好吗?更何况娘娘还怀了他的孩子!大美人的脾气倒是见长了!”   孩子心性的梵华刹不住嘴,越说越不对劲了,拉着百里婧的手义愤填膺道:“娘娘,大美人好坏啊,比薄薄还要坏,好多次我吃坏了肚子,薄薄再生气也不会丢下我的,他还陪我去茅房呢!娘娘不要给大美人生孩子了,我们回家去,找个更漂亮的人生孩子吧?大美人这样的坏人是不能要了的。”   “还有啊,娘娘你这么……美,聂大厨说脸长得美就可以当饭吃的,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大美人呢?写个休书休了大美人吧!”   “姑娘,你……”宫女们都急疯了,本指望梵华说几句好话劝劝皇后,谁料到梵华一来便火上浇油。如今即便是薄相的秘辛也不能阻挡她们的害怕了,这位皇后的脾性她们捉摸不透,死也死过,伤也伤过,长此以往,她们的项上人头迟早不保。   正拆姻缘拆得起劲的梵华,换了个蹲着的姿势,正要继续劝离,余光一瞥百里婧身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百里婧的手道:“哎呀,娘娘!那个凶巴巴的女人来了!哦,她的名字好像叫太后!她朝我们这边来了!”   百里婧听着梵华的一惊一乍,转头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行人抬着一顶肩舆朝湖心亭过来,肩舆上坐着一位身着凤袍的女人。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   “快,快去禀告陛下!”宫女们慌了神。   一宫女欲拔腿,却被一道尖利的嗓子远远喊住:“大胆奴婢!太后娘娘驾到,你跑什么?没规矩的东西!还不跪下!”   那喊话的正是太后身边的老奴曹安康。   宫女们见跑不了,只得扑通跪下。   一行人越来越近,连梵华也学乖了,一早便弯下廉价的膝盖跪着了,独百里婧倚着美人靠动也不曾动一下。   “娘娘,你也跪下吧?太后好可怕的,大家都怕她,跪一下就没事了。”梵华还偷偷握着百里婧的手。   百里婧笑,恐怕跪下也于事无补了吧?   她虽困于清心殿数月,若想探知朝政之事却也并不难,尤其是这位西秦皇太后,也算是个人物,几次三番胡搅蛮缠地找茬,不过是想一探她的究竟。此番终于得见她,怎会轻易放过她?   毕竟,她糊里糊涂地夺了原本白家的皇后之位,无论她是否姓白,始终是与这位皇太后为敌了。   ……   君执一怒,脚下生风,竟一路走到了转经台。   这段路他熟得很,一日内往返数次为她和孩子祈福,手上不知磨起了多少茧子。今日竟越瞧神佛越生厌,恨不得连高高在上的金身佛像也一并端掉,再不受这些窝囊气。   随行侍卫、奴才不敢劝,只跟在他身后听候吩咐,独桂九胆子最大,见大帝负手而立无心言语,桂九笑嘻嘻道:“陛下,娘娘的性子倒是没变,见您生气,恐怕也不会来追,想必已折身回清心殿去了……”   君执更怒,想起从前还是东兴驸马时,她也曾这般狂妄任性,他走便走,她才不会留他,走到天边她也毫不在意。   君执遂冷笑:“你觉得朕还会像从前一般去追她哄她吗?”   桂九暗暗挑眉,撇撇嘴嘟囔道:“那可难说……”   “你说什么?”君执现在是逮谁便是谁,这架势是连桂九也不肯放过了,怒气一起,谁也拦不住,下旨道,“去将薄延找来,朕要同他商议纳妃一事,左右都是喜事,不如一起办了!朕的后宫的确空虚太久,连个侍寝的妃子也难找!”   “是!”立刻有人领命去了。   桂九的头一炸,忙想法子自保,顿时换了张一本正经的脸,道:“陛下恕罪!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兴许有几分大逆不道,若没有陛下恩准,奴才不敢说。”   “拐弯抹角,小心朕砍你的脑袋!”君执无心听他贫嘴。   桂九忙道:“那奴才便斗胆说了。桂九在陛下同娘娘身侧伺候了许久,也常年做那暗卫的活儿,养成了听人秘辛的坏习惯,方才见陛下同娘娘争执,奴才竟莫名想起了东兴的帝后……”   “……”见提起他的前老丈人丈母娘,君执的心略略安定,终于侧目望着桂九:“说下去。”   桂九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说出的话却如当头一棒敲了下来:“都说东兴帝后相看两生厌,不过是碍于司徒家的身份才留着司徒皇后,然司徒皇后逝去,东兴皇帝便缠绵病榻一病不起,足见用情之深。可人已死,用情再深有何用处?徒换来无尽悔恨无穷憾事罢了。”   “同样的道理,陛下方才甩手走人,娘娘兴许便当了真,再加上陛下降旨在封后大典前纳妃,岂不是彻底断了娘娘的后路?陛下是指望着娘娘追上来求您别纳妃别生气?一月前陛下深情款款求娶娘娘,一月后翻脸无情一走了之,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也断不会如此善变,一时兴起便哄着宠着,一不高兴说走就走,奴才们瞧着也替娘娘委屈啊……”桂九偷眼去看大帝的脸色,见青一块白一块,桂九的脖子上如同悬了一把刀,嘴皮子耍得倒是溜,他的小命估计也难保了,居然敢给大帝敲闷棍?   不过死也就死了,伴君如伴虎,有时候可不就得铤而走险吗?风险越大,兴许……甜头越多呢?   桂九豁出去了,尽情表达着为人臣子的忠贞:“陛下说着再不回头,那是尚可回头时才这般放言,可娘娘素来什么性子陛下再清楚不过,药师塔敢跳,毒药敢喝,难不成小小的华清池娘娘不敢一跳了之?肚子里还有陛下的骨肉,陛下却丢下母子二人在此生闷气,可一点不似从前为人夫君的模样……桂九虽是个奴才,可一寻思,有时也觉得陛下您虽是个好皇帝,却未必如东兴婧驸马般知冷知暖,气坏了您自个儿不说,还气坏了您的骨肉,未免太不值当……桂九大逆不道,以他国事危言耸听,比拟陛下同娘娘,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其实桂九这番话已是给足了大帝面子了,若是能毫无挂碍地说出心里话,桂九定当冷嘲热讽——   陛下您今儿个倒是拽上了,还独自一人跑了,也不想想从前被逼成了什么模样。原本也没占上风,从来也没占过上风,哭着喊着求人家活着,却不长记性玩起了赌气这门技术活,指望着人家来追呢?到头来啪啪啪耳光打得响亮,还得回头用十倍百倍的心哄人家回心转意。这些日子夫妻和睦勉强筑起的长城,因几句气话一夕垮塌,要补多久才能补上?真真得不偿失啊!   君执满脑子都是桂九的一句话——“娘娘素来什么性子陛下再清楚不过,药师塔敢跳,毒药敢喝,难不成小小的华清池娘娘不敢一跳了之?”   他真是高估了自己,他真是愚蠢之极,原也是他挑的事儿,追着问韩晔登基她如何作想,她给了答复他又觉得不满。   怎么问都不对,她怎么答复都不对,左右都是死局,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好处的死局,他一开始就不该追问。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事,他也是闲的。   四月初八,他的妻才试过了婚服,预备着两日后的封后大典,他偏生给韩晔留了后路,给她留了念想,顺带着断了自己的退路,让她再一次觉得大秦皇帝如此不牢靠,心眼小爱挑事儿又虚伪善变,幸好她还没嫁给他……这世上没他这样的蠢货!   “回去!”   大帝的气焰消得没了影儿,脸色十分难看,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自个儿臊的,折身沿着来时路退回去。   跑多少步又得折回去多少步,这退回去同赌气走远之间恐怕差了不只一点半点,面子里子全丢光了。   一众随从不敢言语,这时唯有听命,谁敢扑哧笑上一声,恐怕都是死罪。众人不得不佩服胆大包天的桂九,薄相调·教出来的人到底不一样,项上人头都快落地了,那嘴还能绝处逢生。   然而一群人才跟着大帝折回去,方跨过了一道门,还未踏上曲桥,便听见湖心亭传来一声尖叫,慌乱四起,仿佛发生了什么变故。   众人被吓得头皮发麻,寻思着莫不是让桂九的乌鸦嘴猜中了,那位皇后娘娘想不开投了湖?再去看大帝,哪儿还有大帝的影子,只一道黑色的光直直朝湖心亭掠去…… ☆、第305章 故技重施   出乎众人意料,湖心亭内并无刀光剑影,那声惊叫也并非由那位皇后发出,而是出自湖心亭之外、刚从肩舆上下来的白太后。   白太后初次见到皇后,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脸色也骤然苍白,好似瞧见了鬼怪似的。然而,宫人无从探究其中缘由,在瞧见白太后的刹那,忙七零八落地跪下行礼。   梵华被那声叫吓得险些要去抱百里婧的腿,可她素来没规矩,再觉得害怕也还是忍不住抬头东瞧瞧西瞄瞄,最紧要的是,她得盯着娘娘别被吓坏了呀。   这么一瞧不要紧,只眨眼的功夫居然见娘娘的腰上添了一只大手,不着痕迹地将娘娘的腰身圈住。   梵华抬起身子顺着那只大手费力仰望,这才看清是大美人的脸,好样的,大美人走路也无声无息,怎么薄薄总说她轻手轻脚非得给她脚上套个铃铛才罢休?如此说来,大美人也该套个铃铛才对。   梵华轻轻扯着百里婧的衣摆,小声地唤道:“娘娘,不怕,大美人在呢……”梵华虽然听说大美人丢下娘娘一走了之,可他好歹回来了,只有大美人能对付可怕的太后了吧?   百里婧不是没规矩的人,说起宫里的规矩她兴许比所有人都懂,无论是东兴还是西秦,想来差不了多少,尊卑之分始终无法避免,未来的皇后在太后面前到底差了一辈。   是以,方才那声尖叫传来前,百里婧已站起身,预备与那位传说中的白太后道声好,却被划破了天际的尖锐嗓音惊得愣了愣。   然而她已临危不乱,心思更深,连一声惊呼也不曾发出,只是面容淡漠地扫向莫名其妙的白太后,手安抚着她腹中的孩子,像是可以捂住他的耳朵。   从方才大帝暴怒而去,宫人为她担忧的有之,幸灾乐祸的有之,想必各怀心思,可她的神情始终平静,没有因为失去了帝王的宠爱,便将自己破罐子破摔了再去寻死。   有腹中的孩子在,无论多苦多难,无论枕边人纳多少后妃、找多少乐子、如何变着花样充盈后宫,她都不会再想着去死。一旦不再抱有期望,便不会再有一丝失望,她已学得十分聪明。   腰上那只手的确来得突然,不过倒不曾吓着她,那人身上的气息她无比熟悉,他一靠近,百里婧便知晓是他来了。   然而,百里婧还是本能地偏头去理会,先是瞧见一身黑色龙袍和祥云图案,接着仰起头,正对上他凝视着她的目光,然而西秦大帝的眸光很不自然。   的确,君执前一刻曾如何歇斯底里,这一刻便有多尴尬躲闪。没有人让他走,他走得既快且急,好像从此一刀两断再不来往,妻子孩儿都可抛却。可他又回来得太急,仿佛那些变了脸色的决绝从未存在。是以,二人默默相望,皆不言语。   唯独湖心亭外的尖叫变成了质问,白太后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和莫名惊恐:“你竟没死?你竟活着?你为何还活着?”   无人听懂白太后在说什么,可白太后显然受到极度惊吓,她的脸色由白转青,几乎没有人色:“晏染,开膛破肚的你也能活着?别装神弄鬼!你们晏氏只剩下装神弄鬼!哀家决不饶你!”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哎唷……您……”曹安康急得团团转,大秦皇帝在此,堂堂皇太后却失心疯般胡言乱语,曹安康劝不住,想去拉扯又被白太后一巴掌扇了脸,一个没站稳便跌坐在地上。   白太后浑身哆嗦脸色煞白,连眼神都变了,仿佛着了魔,本是一个人的兴师问罪,追责一人便够了,只是白太后乍见君执立于百里婧身边,恼恨较之先前更重,仿佛将平生所有恨意都发泄了出来,口不择言道:“好,好,好!哀家就知道,你不肯让哀家有一日的安生,竟联合晏氏来对付哀家!先是逼死你父皇,如今想再逼死哀家才肯罢休是吗?你的心肠如何,哀家最清楚不过!如此大逆不道,迟早要遭天谴!”   都传西秦大帝母子关系恶劣,至此时才算人尽皆知,一个母亲以恶毒诅咒来辱骂自己的儿子,分明已血亲破灭水火不容。没有人敢抬头,在场所有的奴才个个将头扣在地上,权当一句也不曾听见,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场会如何,纷纷等着大帝大怒。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大帝居然不恼,没有半分与生身母亲交恶时的不安与惶恐,甚至没有一句辩解,他只是搂着他的皇后,沉声下旨道:“来人呐,太后身子抱恙,送太后回宫静养,寻太医诊治,曹安康,若是太后出了什么差池,朕唯你是问!听清楚了吗?”   “是!是!奴才领旨!”曹安康早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领命。即便大帝不追究生母的过错,可他们这些太后的近身奴才已是犯了死罪,若是大帝要杀,他们连九族也不够诛!他平日里再仗着太后的恩宠横行霸道,这会儿却真真切切明白天下是谁的天下。   “快,扶太后娘娘上轿……”曹安康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去扶白太后,白太后一番惊吓加愤恨之后,竟一口气喘不上来,硬生生由曹安康扶着上了肩舆,一双眼始终盯着湖心亭内的百里婧。   太后一行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湖心亭里忽然安静了下来,经由一番闹腾,比方才更安静了,安静到能听见湖面上蜻蜓点水的声音,还有湖心亭外雀儿扑扇翅膀飞过的声音,又忽地叽叽喳喳叫唤起来打破了所有沉寂。   所有的声音响起又消失,周围越发安静。   所有人都无关紧要,跪着的他们不过是些看着听着的奴才,唯有站立在湖心亭内的帝后二人是安静的源头。   帝后二人的关系如何他们这些内侍已是十分清楚,再回避也没了必要。帝后一刻钟前才争执过,宫女太监都在等着何人先打破僵局,唯有桂九丝毫不担心。   而梵华在太后走后越发放肆大胆,跪直了身子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好险好险啊,咦,然后梵华就看到了好戏——   大美人的手还圈着娘娘的腰身,忽地手臂微微一动,低头在娘娘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口,随后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小心肝,吓到了吧?有朕在,不怕,啊。”   大美人的声音真温柔,比老薄薄有时候还温柔。   不等娘娘作答,大美人又倾身,摸着娘娘的小腹,顺势包住了娘娘放在小腹上的那只手,低声安抚道:“乖儿子,吓坏了吧?父皇在,不害怕。”   这两句话不止是梵华,所有的宫人都听见了。大帝这架势,竟是驾轻就熟地就服了软,先开口的人总是劣势,人家还在气头上,他已折身来哄。   有宫人埋头偷笑,一场危机以大帝的低头作罢,那皇后娘娘未免太过傲慢,可帝后一开始便是如此,从这位皇后娘娘入宫起,什么人让她做过不情愿的事?除了她不想活,却终究得活下来这一样。   大帝服了软,可想而知帝后危机已解除,大帝暴走后又折回的模样,果真如桂九所说啪啪啪打了脸,还好他们这些宫人也能安稳度日了。   独独桂九面露些许不知是何滋味的神色撇了撇嘴,大帝虽然手段拙劣,可贵在知错就改,也肯拉下脸面来,否则岂能听他一个奴才唠叨?   想一想当初,大帝还是东兴驸马爷时,早被这位公主调·教得服服帖帖,差不多没脾气了,呵呵,更低声下气的事都做过,冰天雪地被罚双膝跪在她面前,还让他有多远滚多少,他们这些凡人见识过吗?   可想而知城池不是一日失守的,已失守的地盘,想要再拿回来,一时半会大约不容易。   其实,对君执而言,连化解尴尬低声下气都不容易,他先怒气冲冲地离开,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他的妻不见得愿意理他,只得从孩子下手寻些出路,希望她看他一眼。   与君执所想差不多,他的妻淡淡地抬头朝他看过来,没出声,既未出言讽刺,也未出言讨好,似乎等他再言明些。   一对上她的眸子,君执的眼神分明一闪,面上有三分尴尬,却还有七分坦然。   他已被她看穿似的,再不啰嗦,只是拉下老脸倾身横抱起他的妻,往他刚刚负气离开的转经台方向去,解释道:“朕方才去探过了,路不太好走,小心肝,朕抱你走。”   一抱她,百里婧的手自然而然圈住了他的脖颈,人也往他怀里靠了靠,终于显得不再那般生疏,君执稍稍一低头便可对她耳中说悄悄话,不叫奴才们听见。   他吻着他的妻耳际,低声道:“婧儿,朕错了,不生气了啊,朕怎么会舍得跟你吵架?气坏了你的身子,朕还要心疼,多不值当。快别生气了,朕随你罚。”   错是认了,哄也哄了,给了怀中人十足的面子,只盼着她能软一软心,别跟他怄气。君执盯着他的妻的脸色,见她张了张口要说话,正满心期盼,谁料一小太监匆匆奔来,毫无眼色地跪地禀报道:“陛下吩咐纳妃一事,奴才已传达薄相,薄相恰好入宫面圣,这会儿已在转经台候着了。”   四周瞬间又静得可怕。   桂九以手扶额,别开了头,好吧,该来的躲不掉…… ☆、第306章 卿卿我我   无论做皇帝也好,做主子也好,遇上个没眼力见的蠢奴才,还自以为办事利索讨了主子欢心,真真坑死人不偿命。   大帝为发泄怒气逞一时口舌畅快,理直气壮意气风发说要纳妃,本也是随口说说,可君无戏言,谁敢不从?   并非人人都有桂九般的胆识和见识,圣旨一下,自然忙不迭地去办了。最最没料想到的便是薄延,他怎的偏偏就入宫来了!若是能延误些许,他也不至于落得如今“对簿公堂”的窘境。   平日里一个个忠君不二,今日倒是奇了,薄家祖孙二人变着法子坑他!若非薄阁老口不择言,提及北郡府那人,他们夫妻二人何至于起了嫌隙?!   好一个薄延!好一个薄家!   四周死寂,无人敢出声,君执呼吸凝滞,连他的妻也不敢去瞧,忽听得一声惊呼,薄延家的猫崽子还嫌不够乱似的叫道:“哇!大美人你要纳妃?你娶了娘娘,还要娶别人啊?你还要娶几个人啊?哦,我想起来了,老薄薄说他只有我一个童养媳,皇帝才有后宫三千呢!大美人你好厉害啊!要养三千个女人,好费粮食的!”   桂九唇角抽搐,这种节骨眼上,也就九命猫敢不知死活地咋呼,无异于火上浇油。   “……”君执的老脸都被九命猫问红了,抱着他的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罚她也不是,还不能眼神游离躲躲藏藏,这不是他的性子,也绝不能用在这时候,才要和解又闹出事来。   因而,他努力维持平静若无其事地低头望着他的妻,发觉他的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君执头皮一阵发麻,细细想来,这种情形倒也熟悉。从前他做驸马时,她疑他在外胡来,与人勾三搭四,便假意说要为他纳妾,那手段险些要拧断他的脖子,害得他费了多少心力掩饰。待逼得他急了,她脸上得意的小模样,恨得他牙痒痒,还得发誓绝无二心。   再生气再恼恨,还是觉得那时候好,起码,那时她心里有他,他可任意妄为,只要不失分寸,怎么胡来她也不会生气。   如今,他的妻不说话不生气,比从前稳重平静了许多,可越是这副模样,越让他心里没底。   那闯了大祸的小太监见周围安静,梵华咋咋呼呼,大帝久不言语,总算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瞄,见帝后默默对视,大帝面色青白,娘娘似有不悦,那小太监想起什么来,忙哆嗦着身子补救道:“启……启禀陛下,是奴才嘴拙没说清楚,薄相说,承亲王纳妃,虽要听太后懿旨,可最后还得陛下您做主,皇后娘娘玉体安康,也能为陛下分忧,薄相正在转经台候旨呢。”   好家伙,桂九暗笑,薄相老狐狸啊老狐狸,从不会给自己找事儿。   那小太监说完这番话汗流如雨,心里更是滴血,他见着薄相后将大帝的旨意一说,薄相沉吟道,圣意难测,若是大帝不悦,便立刻改口再说,尚有回旋余地,若是那位皇后娘娘在侧,更要改口再说。如今看来,薄相真乃神人也!   君执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有人给了台阶下,给他圆了天大的谎,薄延到底是薄延,跟了他这些年,总能解他烦忧,否则他今日非剥了九命猫的皮不可!   面子上过得去了,君执自然还要发作,又看了他的妻一眼,寒波生烟般的眸子转而盯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道:“笨嘴拙舌的奴才,话不说明白了,要你何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拖下去杖责四十!”   “……谢主隆恩!”那小太监也可怜,比起项上人头,杖责已是轻罚,可他欲哭无泪,为主子背黑锅本就是奴才的本分,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再抖如筛糠仍要拜谢圣上。   面子里子都舒坦了的大帝,还要装模作样地安抚怀中的皇后和他的孩儿,他毫不避嫌地低头吻上皇后的脸,放柔了声音道:“皇后别误会,是奴才连话都说不好,朕为人兄长,自然要为弟纳妃。薄延那厮说的对,待皇后身子大好了,倒是可以和朕一起想想,该为承亲王配哪家的千金为妃才最合适……”   历经白太后的大闹、小太监的背黑锅、梵华的咋咋呼呼,一直不曾吐露半个字的皇后娘娘唇角微微扬起,眼神也似乎含了笑,忽然伸手抚上大帝的脸,用指尖擦去他额角渗出的丝丝冷汗,总算开了金口:“陛下,算了,何苦与奴才计较?天热了些,陛下抱不动便放我下来吧。”   所有人的委曲求全竭力挽回,抵不过皇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大帝微微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趁机偏头去吻皇后抚着他脸侧的手掌心,半是哄半是夸道:“小心肝你心肠真好,朕娶了你,是朕几百年修来的福分,朕不累,朕不放,朕就爱抱着你走。”   他唇边的笑勾魂摄魄无限风情,哪里还像那不可一世杀人如麻的暴君,已是不知谁在勾着谁。   随后,大帝在皇后的笑容里睨着那个跪地发抖的小太监:“都起来吧,既然皇后求情,朕便饶你这一回。”   那小太监死里逃生又免了杖责,激动得泪流满面,忙不迭磕头道:“奴才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待想起谁的面子最大,忙又补充:“奴才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福寿康宁!谢皇后娘娘!”   大帝心情舒畅,脚下生风,怀中抱着一人走得稳稳当当,再不理会旁人,只携着他的妻去往转经台。   梵华没转过弯来,拽着起身的桂九道:“咦,阿九,大美人和娘娘吵架吵完了?好没意思,我要是娘娘,不给一桌子好吃好喝的,绝不原谅大美人!”   啧啧,薄相家的九命猫也就这点出息了,桂九回头看她,想起大帝说过的九命猫的身世,遂使坏地怂恿道:“小猫啊,你没听见陛下说薄相就在前头吗?今儿陛下心情好,保不准许了薄相带你出宫去吃好吃的,还不跟上去?”   “哇,还是阿九你对我好啊!”梵华两眼放光,紧追帝后二人不舍,途中被大美人的各种花言巧语甜蜜情话听得痴笑——   大美人抵着娘娘的耳边一本正经道:“小心肝,朕方才去见了佛祖,佛祖问朕,你的心肝和骨肉哪儿去了,怎的带着副空架子来拜我?”   娘娘一瞬不瞬地瞅着他。   大美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还自顾自道:“嗯,朕听罢佛祖的话,低头一瞧,不得了,朕果真只剩副空架子,轻飘飘的无着落,朕的心肝和骨肉呢?怎的都不见了?在哪儿弄丢了?朕怕得要命,忙回头来找,一直找,一直找,方才总算找着了……抱在怀里,不敢再撒手……”   西秦大帝的情话功底又精进了,他想要哄的人,恐怕没有哄不好的,在百里婧注视着他时,他又抱她近了些,后怕道:“丢了朕的心肝,拆了朕的骨肉,连佛祖都看不下去了,婧儿,答应朕,好好在朕心口住着,别乱跑。朕的后宫永不会有雨露均洒,朕的雨露只给你,都给你……”   本是正经地表白,最后那句压得极低,暖热的气息一直钻到百里婧的耳蜗里,忽然便想起无数意乱情迷的时候,西秦大帝的脸皮永远比长安城墙还要厚。   百里婧痒得缩了缩脖子,再对上他的眼神时,她已卸下了许多防备,身子不再似先前那般僵硬,她眸中含笑,收下西秦大帝的爱意和承诺,搂着他的脖子反问:“佛祖也管卿卿我我?”   君执最怕她不说话,不回应,但凡有句问,也好过他一人唱独角戏,他低头吻她的唇,笑容绽开:“小心肝,抬头瞧瞧,佛祖正坐在须弥台上看戏,看咱们卿卿我我……”   百里婧转头看去,第一次目睹西秦皇宫中的转经台,她本是无心一望,却被其雄伟壮观惊住——   转经台上设九九八十一道高大转经筒,以纯金打造,高一丈有余,每一道皆似屏障,若想转动它们,恐怕非常人可为。然而她分明瞧见每一道转经筒上都已有了深深的磨痕,必是有人日日来此转经祈福。   离这些转经筒不远处修起了一座佛殿,果真有佛祖高坐须弥台上,佛祖的样貌形制与江南有所不同。   这时,一道天青色的修长身影自佛殿内走出,气定神闲地对帝后二人行礼道:“微臣薄延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见了那人,梵华蹦蹦跳跳的过去,喜滋滋打招呼道:“嘿!老薄薄!你果然来了啊!”   大秦丞相薄延芝兰玉树,气质温润如上好青瓷,竟也有求神拜佛的时候,西秦大帝最见不得他温润如玉的低调模样,却又念着薄延方才化解了他的一场尴尬,便笑道:“薄相快请起,朕不过是带皇后散散心拜拜佛遂些心愿,薄相方才可是在求姻缘?听说丞相府略有余粮,朕倒是思忖着赏赐薄相几个女人,想必丞相府养得起吧?”   薄延是靶子,随时被主子插上几刀也无妨,连被插刀的缘由也许都找不着,只能甘之如饴地应了。   “微臣……”薄延还没谢恩,甚至来不及起身,一旁的梵华猝不及防朝他扑了过去,一手勾着薄延的脖子,一手急急捂住了薄延的嘴,焦急道:“大美人,不行!不行!不行!别说多几个女人的嘴,就是再多半张嘴都不够吃了!薄薄家现在还有余粮,是因为我不在家啊!我绝对不要答应!除非那些女人不用吃口粮,只喝水就能饱!”   梵华猛地扑过去的冲击力太大,毫无防备的薄延被撞倒在地,若非他一只手撑住,五官都险些磨平了。   梵华大喇喇伏在薄延背上,手指将将抠住了他的鼻孔,她自个儿半分未察觉,只一心惦记着口粮别被人抢了。   温润如玉的大秦丞相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正中小肚鸡肠的大帝下怀,尤其是见怀中他的妻也扑哧笑出声时,大帝的怒气烟消云散,瞬间心情大好,朗朗笑道:“好!朕看在九命猫吃不饱的份上,暂时也不给薄相甜头了,薄相快起来吧,堂堂大秦丞相成何体统啊?”   转而对怀中人道:“小心肝,咱们入殿拜佛去。”   “陛下放我下来吧,佛祖面前太不像话。”百里婧笑。   大帝自然听话,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心肝同骨肉放下,一只手还掌着她的腰,是一步也不敢放她一人独行了。   因有薄相在前,钦天监监正阮崇明等人倒无人在意了,这会儿见大帝同皇后入了佛殿,阮崇明方开口道:“陛下,西域白马寺为谢陛下心念天下百姓、维系苍生福祉之恩,特进献白马寺圣物佛牙舍利,这一位,便是护送佛牙舍利入宫的僧人释梵音。”   阮崇明话音刚落,他身侧那位静默而立的僧人上前半步,微微倾身双手合十道:“小僧释梵音,奉白马寺住持之命护送佛牙舍利入宫,请陛下同皇后娘娘过目。”   说着,释梵音后退半步,让开了一条通道,众人才得以窥见金身佛像的须弥座上放置了一个用明黄锦缎掩住的东西。   可是,百里婧的视线却胶着在这个叫释梵音的僧人脸上,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像完全失去血色,他有僧人一贯的沉静,却又有一种不同于普通僧人的沉稳。   他似乎能察觉到百里婧正在瞧着他,眼神淡淡滑过,有一丝不着痕迹的慌。   “陛下,请过目。”阮崇明上前一步,恭敬地揭开了那层明黄锦缎,只见纯金打造的莲花底托上放置着一个沉香木匣,木匣打开,内有一颗寸半长的佛牙,淡金色,发着莹莹澄澈光芒。   “佛陀圆寂时,虽留下舍利众多,可世上仅有两颗佛牙,乃我释家至高圣物,相传另一颗藏于江南法华寺地宫,而这颗佛牙供奉于白马寺佛骨塔。陛下可斋戒净手取之,方可见舍利,须得以十三级佛塔、金棺银椁入葬,七宝俱全,供养俱足,方可如愿。”那释梵音道。   薄延遭梵华那般折腾,整理好仪容,这才重新入了佛殿,梵华拽着他的手不放,笑嘻嘻地凑上去,问道:“咦,什么好东西啊?”   才问出口,梵华的笑声忽然止住,似有所感般朝释梵音看去,一对上释梵音的眼神,她的心口蓦地一刺,有一股力量将她深深扎进久远的记忆之中——   是的,只消看上一眼,便会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种人。 ☆、第307章 北晋皇帝   薄延在入佛殿前早已见过释梵音,因此面对这佛牙并不觉稀奇,方才虽被小猫儿折腾得又好气又好笑,倒也不忍怪她,小猫儿再没良心好歹还知道护食,不枉他好吃好喝饲养了这些年。   见梵华对佛牙有些兴趣,又担心她会在佛殿内叫唤惹了暴君不耐,薄延便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解释道:“佛牙,佛祖留下的圣物,应是有什么法子才能见舍利,别急,待看看再说……”   梵华难得被他握紧了手不挣开,连他在耳边呵气也不躲闪,更难得不对舍利刨根问底,她甚至没看薄延一眼,只是低声应道:“哦。”   佛牙是什么不重要,梵华心底藏了秘密,头也痛得发紧,有些记不起的事似要冲破她的脑袋钻出来,但她强忍着不说,只是看定了身前不远处的娘娘。那个面色苍白的僧人虽已收回了目光,可梵华无比笃定他也在看着娘娘。   佛牙舍利之珍贵,哪怕是对佛法不甚了悟的君执如今也有所研究,他双手合十对着佛牙舍利拜了拜,转而去讨好他的妻,问询她的意思:“白马寺弥月圣僧曾给了朕许多指点,此番圣僧命梵音法师护送如此厚礼入宫,皇后以为朕该赏赐白马寺众僧及梵音法师些什么呢?”   “小僧不敢。”释梵音推却道。   百里婧眼神沉静如一汪深潭,微微笑道:“梵音法师千里迢迢而来,想必行了许多坎坷路,不如在宫中小住几日,待佛牙舍利入塔供奉再走不迟。既然圣僧命法师护送佛牙,法师定非凡人,若贸然将佛牙置之不理,留给宫中不知其珍贵者侍奉,恐怕会怠慢了圣物。如此一来,陛下也可不必绞尽脑汁去想赏赐何物,留待来日方长。岂不两全?”   那释梵音不敢看她的眼睛,却也没在推辞,忙低头应道:“是。”   君执仿佛全然不曾察觉两人有何异常,为了让他的妻开心,原谅他方才犯下的所有过错,他不遗余力地宣扬他的大喜事,伸手握住了百里婧的手,对释梵音道:“皇后说的极是,朕是个粗人,素来不懂这些佛法圣物,朕与皇后不日将大婚,法师且在宫中暂住,一面弘扬佛法,一面为朕和皇后祈福。”   一国之君尚不曾举行封后大典,皇后早已在身侧侍奉,甚至已怀有数月身孕,看起来似乎于理法不合。这都罢了,令一众知情者诧异的是,大帝为替娘娘祈福,转经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经筒上磨出那些痕迹,怎么还算是个粗人?是个佛法上的门外汉?谦虚成这样,未免太露痕迹。   帝后都如此说了,释梵音哪有不从之理,他双手合十俯身而拜:“阿弥陀佛。小僧遵旨。”   “朕会命人如法师所言供奉佛牙舍利,待朕大婚后便下旨修筑舍利塔。”君执握紧他的妻的手,柔声问道:“小心肝,先来拜拜佛祖留下的圣物,比之佛身塑像更显虔诚灵验,你若是不便弯身,朕替你拜。”   他说着就要去跪。   身后那些护卫忙率先跪下。   薄延拉着梵华的手携着她跪下,梵华膝盖硬,脑子还神游在外,双膝“扑通”一声砸在地上,惊得薄延转头盯着她。   让一国之君替她下跪,百里婧再不懂事也知不妥,她反握住君执的手,笑道:“陛下扶我吧。”   君执忙鞍前马后地伺候,一手掌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手,将她缓缓地放了下去,跪在柔软蒲团上,这才肯松手。   “朕带着心肝同骨肉来拜佛祖,佛祖慈悲,保佑朕的心肝同骨肉平平安安。”   这话怎么也不像是暴君所言,他根本不避嫌,在任何人的面前,无论是佛祖还是贩夫走卒,他都敢说出来,似乎只有说出口,才有人肯信,谁不信都没关系,紧要的是他的妻会信一两句。   百里婧双手合十,闭上眼心中默念了几句,并没有如西秦大帝一般浮夸。说出声的话都是给人听的,只有那些默念的心愿是说给佛祖听的。   帝后拜佛时,无人敢抬起头四下张望,这回连梵华也没有,因而整个佛殿内,独君执一人盯着他的妻的侧脸。   缕缕檀香中,君执心里叹息了一声,想起东兴景元帝同司徒皇后的结局,从方才起他一直无法释怀,若是有朝一日他和他的妻也落得如此下场,他那时后悔又能挽回什么?   眼前这女人怀了他的骨肉,却还不肯对他掏心掏肺,不肯信他对她的爱——若是有女人不肯信爱,该如何是好?   愚蠢的人会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如同他方才赌气离去逼她吃醋计较一般,将原本不曾有的那些罪名千倍百倍地坐实了,让自己回不了头,也让她不可能回头。   聪明的人该用更聪明的手段,她不信爱,他便用爱去迷惑她,一直爱到她肯信为止。以爱来换爱,泡在蜜罐子里融掉,从身子到骨肉到发丝,看她的心还能逃到哪儿去。   待百里婧睁开眼,发现君执一直盯着她看,她便偏头看向他。君执却忽地探过头来,一只手轻捏着她的下巴,凑上去吻了吻她的唇瓣,转而对着佛祖道:“佛祖在上,朕的皇后太可爱,朕忍不住想亲她,佛祖莫怪。”   连佛祖也成了陪衬,这位真龙天子几时在乎过佛法天道?他的不守规矩是出了名的。   帝后恩爱的模样令内侍们胆怯全消,好歹帝后再不会有争执,一时半会也不会闹得天翻地覆。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梵华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法师你这么年轻,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吗?不然你凭什么护送佛祖的圣物啊?”   薄延没料到梵华会有此一问,居然还不是胡说八道,这一问异常清晰,对白马寺法师的质疑,并没有不妥之处,若要挑刺,不过是她问出了大实话罢了。   叫释梵音的僧人终于可正大光明地看向梵华,他的面色平静毫不慌乱,双手合十颔首道:“小僧道法疏浅,只是跟随师父学了些皮毛,能助人明了心底最恐惧之物。”   梵华挑眉:“你会读心?妖僧?少骗人了。”   释梵音摇头:“阿弥陀佛,小僧乃出家人不打诳语。”   梵华不依不饶:“那你读读我的心,看看我心里最恐惧什么,你一定猜不透。”   百里婧在君执的半拥半抱下起身,听罢二人对话,君执笑道:“九命猫最恐惧的,怕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吧?薄延,你这只猫得喂饱了才不惹事。”   他似乎也不信释梵音的诳语,拥着怀中的妻低声问询道:“累了吗?出来有些时候了,朕抱你回去歇着,再回去迟些,神医该责备朕了。”   百里婧也无意纠缠,对上君执的双眸点了点头:“好。”   九五之尊对怀中人宠溺一笑,小心地横抱起她,比那块世人尊崇甚至为之厮杀争夺的佛牙要珍视得多,佛祖也看不下去的腻。   “薄延,法师交由你来安顿,务必照顾周全,阮崇明,小心供奉佛牙,若是出了差错,朕唯你是问!”   交代完这些紧要的事,大帝便抱着他顶紧要的人出了佛殿,沿着来时路又回去。来回折腾了两次,一条路走了两回,好歹是两个人一起回去。   走出不远,君执开口道:“幸好九命猫没跟来,人多了聒噪,小心肝,朕只爱和你呆在一处。”   百里婧靠在他怀里微笑,问道:“陛下相信那个法师会读人心吗?”   君执弯起唇:“小心肝,你对那个法师倒是有些好奇,朕改日问问他是否会变戏法,若是会,变一个来逗你开心。”他顿了顿,道:“至于那法师说能助人明了心底最恐惧之事,朕只希望你远离忧怖,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   毕竟是在路上,周遭都是奴才,有些话说不尽兴,待到夜里他的妻躺在龙榻之上,君执替她揉着酸痛的肩膀、小腿,才洗浴过的身子一股子幽香扑鼻,与从前做女孩时全然不同的风致,惹得他从神思到身子都有些心猿意马。   吻过她莹白的脚、修长的脖子,他总算肯安分下来,从背后抱住她,一只手臂抚上她隆起的小腹,叹息道:“朕还要做好些时候的和尚啊……”   才叹息完,想起白日“纳妃”一事,君执忙解释:“朕做得了九州惊叹的皇帝,也做得了最清心寡欲的和尚,婧儿,待朕攒齐了一年的雨露,再给你……”   最后那句几乎咬着百里婧的耳朵说出来,哪怕是木头人,也该被他的不要脸烧着了,果然,不要脸的大秦皇帝抬起半个脑袋去看他的妻,见她咬了咬唇,往他怀里靠了靠,嗔道:“陛下,够了。”   他假装听不懂,凑近了越发放肆道:“这样就够了?朕可以一直疼你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朕美貌的脸上长了一道道褶子,一直到朕成了美貌的糟老头子……到了那时候,婧儿你是什么样子啊?嗯,你比朕年轻得多,可爱得多,也美貌得多,到了那时候,定然也美极了,是所有的小老太婆里头最美的……”   说着说着,君执的声音忽然变了,越发低沉下去,似乎还有些许沙哑,他没再不正不经地调戏他的妻,苦笑着搂紧了她:“婧儿,倘若释梵音果真可窥探人心中最恐惧的东西,朕最恐惧的一定是失去你。无论是你要离开,还是朕无法等到变成糟老头子陪你,都是失去你……”   “今日是四月初八,朕一直都记得,你曾想在去年今日穿上亲手缝制的嫁衣嫁给他,朕那时便嫉妒得要命,到今时今日想起仍觉嫉妒难忍,以至白日发了那样的无明业火,朕的确小肚鸡肠。他能做得皇帝是他的本事,他能让你爱上,定是因为他很好,你和他鹿台山上的那些年,朕每每想起只觉无能为力……朕的妻,朕的心肝宝贝,那么小的时候起就爱着别人呐,不爱朕……”   君执是个说故事渲染氛围的好手,短短几句话便让百里婧想起许多往事,那些年少时光走马灯似的从脑中闪过,零零碎碎的片段里,也多有枕边人的影子。   她抬眼看他,映着夜明珠的莹莹光亮,见他狭长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不是她夫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可她对这张脸也再不陌生。   等不到她开口承认爱着谁,君执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苦笑道:“婧儿,朕生来就是皇帝的命,没有吃过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苦,素来唯我独尊惯了,所以朕从不是最好的夫君,也一定比不上你心目中最好的那个人温柔体贴,可朕愿意去学,给朕一个机会,那些朕错过的、做错的、无法企及的,给朕一个机会去弥补……嗯?”   西秦大帝的嘴皮子功夫真好,肯开诚布公地将心底的一切对她和盘托出,连他的嫉妒和恐惧也毫不保留,再不藏着掖着,这何尝不是他的另一种手段?   然而,百里婧又觉得可笑,她何德何能,竟能让西秦大帝费尽心思,与他的光芒相比,她从头到脚只剩黯淡,西秦百姓眼中的神明,竟只贪恋这点萤火之光。   可百里婧不得不承认,哪怕他是继续骗、继续哄、继续着他的不甘心,她心里并非毫无波澜。   她伸手抚上君执的脸,鼻尖抵上他的鼻尖,开口道:“今年今日,我想嫁的人,只有你。”   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是敷衍抑或感动,君执此时只觉圆满。   ……   同样的四月初八,北郡府迎来了期盼已久的盛事。   古晋国后裔忍辱负重这些年,总算摆脱东兴旧臣的名号,晋阳王世子黄袍加身成为大晋皇帝,以北郡府为都城,改名“燕京”,以“天启”为年号,废东兴历法,是为天启元年。追封其父韩幸为圣德高祖皇帝,其母百里玥为孝敏皇太后,同父异母的数位兄弟各有封赏,成就复国大业的几位功臣各得分封。   起事匆忙,一切从简,以从前的晋阳王府为皇宫别院,当晚设下宴席,君臣同乐。没有东兴的歌舞升平以伶人戏子助兴,也不见西秦的乖张诡诈捉摸不透,宴席上只有患难与共的君臣众人,为了愿望达成,止不住的开怀感叹。   韩晔兄弟六人,除了已故的一母同胞的二弟,健在的四人中老三韩北、老四韩瞳、老五韩痕几乎同岁,老六韩孺不过十一岁。   在北郡府尚不曾起事前,韩晔作为质子被困盛京,几个兄弟中最嚣张跋扈的便数韩北,而韩北此番历经盛京城的厮杀同战火连绵,勉强保住性命回到北郡府,发现从前所依仗的一切全然消失不见——   父亲的宠爱是假的,母亲更是再卑贱不过,他瞧不起的兄长韩晔从来不屑看他一眼,让他如戏台子上的丑角似的蹦跶了十年。更可怕的是,父亲死了,起事当日他赶到药师塔,亲眼见到韩晔一把火烧了他父亲的尸骨,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当时韩北便崩溃了,若非他为了保命颠沛流离跟随起事军队回到北郡府,兴许韩晔也不会觉得可惜,对,韩晔一定不会觉得可惜。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废物,与他处处为难的绊脚石,怎么会可惜?   短短数月,韩北的眼力比从前伶俐了许多,老四老五虽是个莽夫,从小只会舞刀弄枪,从不得父亲喜爱。   可莽夫有莽夫的好处,他们听话,只听韩晔的话,若非亲眼所见,韩北弄不明白老四老五几时从的韩晔,比父亲在世时还要听话。这次韩晔称帝封赏朝臣,给老四老五的都是军中要职,给他韩北的,却是如老六一般的闲散职务,拿他跟个小毛孩子比。   因此,这宴席上最坐立难安的便数韩北,他心里不踏实,无法对韩晔掏心掏肺,不,如今掏心掏肺也无用了,韩晔称帝,他从此只是臣子,只求保命。   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东西,一旦明了从前的一切都是笑话,韩北倒是能屈能伸了,几位兄弟为贺韩晔登基,皆送了不同的礼物,以求博得他欢心。   临到韩北时,他努力扬起笑脸,却不敢太过谄媚,身子有些许冒冷汗地出列,恭敬俯身拜道:“今日皇兄登基,光复大晋,名震九州,臣弟特准备了一份贺礼,但这会儿不能拿出来,等晚些时候皇兄亲自打开方有惊喜。臣弟先卖个关子,包皇兄满意。”   众人见从前那个横行霸道的韩三世子乖顺极了,让他低头便低头,让他跪下便跪下,可到底有些脾气改不了,在陛下面前玩这些花招。   众人各怀心思地望向龙椅上的男人,等着听他怎么说——   明黄的龙袍加身,上绣古晋国时的飞龙祥云图腾,韩晔比从前一身素衣白袍时越发不苟言笑,不会因臣子拥戴,便与他们开起玩笑。他从来冷漠疏离,从前在盛京为质子时不得不温文尔雅。   韩晔理所当然不理会韩北的讨好,连那“惊喜”想必也从未放在心上,一双星眸冷然扫了韩北一眼,韩北心中一惊,忙讪笑着退回了坐席上。   待群臣酒至半酣,素来千杯不醉的大晋皇帝举杯,开口道:“各位爱卿,朕继承先祖遗志登基为帝,光复大晋,可在九州天下的眼里,朕仍旧是乱臣贼子。以发丘摸金所得屯兵买马,朕知晓会遭天下人耻笑,亦会被载入九州史记之中,千年万年不得正名。然,朕并不觉可耻,即便是靠发丘摸金换来的粮草也不可小觑,起点不重要,从何处开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大晋一朝可走多远可多繁盛。万望尔等同心协力,驻守边防各司其职,朕虽不稀罕做皇帝,可朕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便会励精图治,不会让祖宗失去的东西,再一次从朕的手上失去……朕敬众卿家……”   “吾皇万岁!大晋千秋万代!”   “吾皇万万岁!”   “臣等定不负圣恩!”   “皇恩浩荡!臣等愿追随陛下万死不辞!”   群臣沸腾,起身举杯,有人百感交集涕泗横流,有人高唱吾皇圣恩千秋万代,这些人中有自盛京协助韩晔出逃的谢炎父子、有陷司徒大将军司徒俊彦于陈州的杜皓宇,甚至包括鹿台山的守陵人桑颉、盛京法华寺的玄明法师、以发丘摸金而著称的张氏家族……若细细究起来,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哪朝哪代的开国功臣都不会太干净。   待宴席散去,醉了的群臣各自回府,大晋皇帝脚步也有些许轻浮,寻常的酒自然千杯不醉,可“忘忧醉”素来厉害、后劲极大,他的头痛之症又犯了。   回了寝宫,屏退了所有下人,他在桌前坐下,想倒杯茶醒醒酒。可身子尚未坐下,他一贯的警觉迫使他回头——   没有人刺杀,没有惊心动魄,只有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坐在龙榻上,头上蒙着盖头,看不清脸。   韩晔的眉头蹙起,唇角紧抿,只剩不悦,他起身朝她走去:“谁准你进来的!”   那女子瑟缩了一下,还是没出声回应一句。   皇帝登基,臣子的孝心绞尽脑汁,送金银珠宝、玉盘珍馐或是送女人都不稀奇,韩晔倒不会真跟臣子计较,将别人的好心肆意丢出去。   然而,今日他的确不想见到女人,尤其是一身嫁衣的女人,韩晔朝龙榻走去,一把将女子头上的盖头扯去。   “啊!”那女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双小鹿般明亮的大眼睛惊慌失措,她慌忙解释:“我……”   “丫丫……”韩晔手中捏着红盖头的一角,因见到那女子的容颜时手一松,盖头落地,他的唇颤抖着唤出一个名字,手缓缓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她的脸——   一模一样的脸,曾贴在他的脸上磨蹭,玩他新生出来的胡茬,也曾贴在他的胸口,说不抱着他睡不着,还曾烧得糊涂,问他离开鹿台山几时能回来。   那女子不敢动,任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脸,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了态度,可好歹他的大晋皇帝,是北郡府百姓心中的圣人,她如此害怕他。   可是出乎意料,这位刚登基的皇帝对她如此温柔,温柔到让她心生妄想。他在她的身侧坐下,抚着她的喜服,唇角竟扬起一丝笑意:“丫丫,嫁衣……穿上了?很合身,很漂亮,丫丫的刺绣功夫越来越好了……”   蛊惑人心的笑容,料想北郡府臣民都不曾见过。   “今日是我的生辰,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不是登基为帝,是你回来我身边……丫丫,你看,小黑它还在……”这位皇帝星眸沉醉一片朦胧,盛不住的欢喜。   他拉着她的手,去看龙榻一侧挂着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胖嘟嘟的白兔子,见他来了,不住地往笼壁上撞。   “小黑,娘回来了,以后你有爹有娘了……”他伸手去逗那只兔子,却又舍不得不去看她,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头道:“丫丫,老天到底待我不薄,你回来了,要什么都可以,要天上的星水底的月,我都夺来给你……”   他的唇吻上她的额头,像是从前那样,久久不愿离去。   待拥抱了他许久,也不见她出声,韩晔低头笑道:“小无赖,平日里话最多,今日怎么不说话了?你不喜欢我木头人似的,怎么自己也变成了木头人?你回来了,我自此后都会好好说话,陪你说话……”   怀中人笑了一声,脸色十分不自然,她不敢开口,僵硬着身子仰头去吻韩晔的下巴。   韩晔没闪躲,任她吻上来,他笑,轻吻她的鼻尖:“小无赖,还是喜欢动手动脚……”   怀中人见情意渐浓,他很喜欢她的主动,便依着受训时的法子,抬起双手去解韩晔龙袍的腰带,娇滴滴软绵绵唤道:“陛下,让奴家为您宽衣吧……”   只这一声唤,所有伪装轰然破碎,韩晔身子僵硬,唇边的笑意凝住,方才还沉醉迷离的星眸瞬间清明。   那女子的手还在继续,为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暗喜,有人说她过了今夜也许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起初不信,这会儿也不得不信了。   然而,她的窃喜不过一瞬,一只手忽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双脚离地,接着伴随“卡擦”一声,喉骨碎裂……从生到死,不过一念之间,快得来不及反应。   临死,这女子也不曾弄明白缘由,只听见大晋皇帝阴森森道:“如果你不是她,不准你像她……”   所有人,不准像她!   四月初八,他亲手捏碎了粉饰的梦境,什么人有如此大的担子挑衅他,令他想起那惨烈的不可回去的往事!   他的丫丫,再不是鹿台山上天真无邪的少女,一心一意爱着韩晔,她葬身于那场法华寺的大火,与他的父亲死在同一日,让他每往高处走一步,便离她远一步。他还活着,黄袍加身富贵荣华家国天下,可他的丫丫再也不会看到,再也不会回来!   有人要让他痛,企图用这种货色迷惑他,以为表皮像到了极致,便能令他沉迷,可那人怎会知道,他唯一用真心爱过的女孩,只要一开口他便认得,他的丫丫怎会叫他“陛下”?   呵呵,韩晔的眸光冰冷,他已知晓是谁捣的鬼——除了耳濡目染,知晓爱而不得可寻替身排遣思念的他的好兄弟,还有谁敢如此自负如此放肆?   可天下间并非人人都是他的父亲韩幸,他韩晔爱到极深的地方,不是要拥有心爱的女孩的替身,而是连天下间任何像她的影子都不能容忍!如果不是她,没有人可以像她!   抬起左手,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还在,他丝毫不觉得杀了人有何异样,连那具身着喜服的女尸也不曾再看一眼,走到小黑的笼子旁,伸出手去逗弄着它的三瓣嘴,轻声哄道:“不会再认错了,小黑,娘没回来,又淘气地跑去山上玩了,爹陪你等,等她入梦来。娘大约是生气了,她走了四月又六日,一次也不肯入梦来……”   ……   你最恐惧的事是什么?   一而再闯入梦中的,便是人的魔障。   四月初八这一夜,百里婧梦见的不是鹿台山地下皇陵里的阴森血腥,也不是失去挚爱失去双亲时的绝望无助,竟是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女人——   她靠坐在那里,散乱的头发将脸挡住大半,从头发的缝隙里,一双熟悉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满含绝望和不舍。   百里婧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子动不了,只能在黑暗中也望着那个女人,为何她会觉得那个女人的眼睛如此熟悉?   ------题外话------   【疯言疯语】   乌龟:人世无常,愿逝者往生净土,生者多些勇气和坚韧。以此凭吊。   韩晔:……   小白白:哦。 ☆、第308章 密谋大事   望着望着,百里婧忽然反应过来,因她的眼睛和那个女人太过相像。   不仅如此,她还有那个女人的鼻尖、嘴唇,血缘亲情是无法斩断的东西,当相似的容颜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想逃避却避不了。   那个女人不说话,只是望着她,身下的血越聚越多,一直蔓延到她的脚边,百里婧不能躲不能上前,眼睁睁与她四目相对,看她因开膛破肚血竭而亡。   “不……别死……不要……”百里婧惊叫着醒来,睁开眼,一切梦境消失无踪,她的眼前只有恍惚的黑,忽觉小腹刺痛,梦中的那个女人究竟是别人还是她自己?   “婧儿……”   她正惊魂未定之际,有人伸手将她拽回了人间,百里婧本能地抓住了身侧那人的手臂,顺理成章地埋进了他怀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淹没,盖住了鼻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枕边人已习惯她的依偎,手臂收紧搂住她,低头吻在她的额上,声音将醒未醒,沙哑含糊:“做噩梦了?别怕,我在。”   他的确时时都在,无论她先前多厌恶多排斥与他共枕,他却从不肯放她一人睡去,让她一醒来便摸到他,从虚幻回到现世,从大兴到了这陌生的西秦。   唯一不同的是,从前他是她的陪伴,口不能言却让她安心,令她暂忘了所有不如意,留待醒来后再去计较,他是她伤痛过后的药,能治心病。   如今他是西秦大帝,能说能做无所不能,他强大无畏,也越发可憎,他每开口说一句,她便会想起痴傻愚蠢的自己,牢记着即便是药也不能再吃,只因那药本也是毒。   她的手抚上枕边人的脸,在黑暗中摩挲着,君执唇角微微勾起,眼没睁开,将所有软肋暴露,对她的抚触全然不设防。   百里婧开口道:“今日惹了太后发怒,陛下为何不去关心关心?自回宫后便一直陪着我……”   君执呼出一口气自睡梦中睁开眼,见她盯着他瞧,很是好学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凑上去,吻了吻她的鼻尖,嘟囔道:“小心肝儿,才三更天,朕睡得正香……你做噩梦梦见太后了?不怕,朕在呢。”   百里婧怔怔一笑:“是啊,梦见太后不喜欢我,不许陛下娶我。”   君执脸埋在她发间,听罢笑起来,呼出的气息逗得她的颈侧麻酥酥的痒,他又闭了眼,半梦半醒道:“朕是一国之君,封后娶妻都由朕说了算,太后又能如何?”   因她有孕,君执不敢贴得太紧,怕压着她,只是将脸贴过去,半靠在她的肩头,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睡吧婧儿,你不睡儿子也该睡了,乖……”   百里婧“嗯”了一声,却迟迟没能闭上眼,若一国之君强势而伟岸,不容任何人插手他的婚事,又怎会任由太后骂他骂得如此难听却一丝也不恼?   西秦大帝的暴烈之名是建在弑父夺位大逆不道之上的,他合该冷血无情到底,没想到竟对生母宽容如斯。   百里婧睡不着,忘不了梦中那个女人的眉眼,一切的来由便是白日太后那番惊恐不已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活在许多人记忆和传言中的晏染,她忽然很想知道她的故事、她的死。   死定不是好死,因北郡药王和白岳的欲言又止情绪不稳,因白太后见了她的脸惊恐万分……百里婧的手漫无目的地抚上了枕边人的发,枕边人哼哼着将头靠近她,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微微扎她的脖子。   这亲昵的举动和酥酥麻麻的触感夺回了百里婧的心神,凝神注视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美不胜收。她恍恍惚惚地想,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也会有和他一样的美貌?是像她多一些,还是更像他?   ……   白太后自见过百里婧便一病不起,成了宫中太医的一大心头事,明日后便是封后大典,没了太后娘娘出席,这封后大典多少有些不妥当。   清心殿那头没什么动静,帝后二人都忙着,礼官、钦天监、薄相众人都在,听着帝后的吩咐,仔细叮嘱需要注意的事宜,众人也向帝后二人介绍要走哪些路、行哪些礼,授予凤印、祭天祭祖等等,务必确保封后大典不出差错万无一失。   相比之下,白太后的慈宁宫却是乱成了一团糟,白国舅白川、承亲王君越等人经由白太后之口得知了未来皇后的身份,一个个不肯相信。   白国舅是当年恩怨的参与者,多少比他们这些小辈清楚来龙去脉,却瞪大眼睛惊异道:“太后娘娘,莫不是看错了?当年晏染死的时候我们瞧得清清楚楚,她腹中的孩子的的确确是死了,血肉模糊的一个女婴,她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女儿?莫不是有人在捣鬼?皇帝的心思可重着呢!”   白太后脸色苍白,一提起晏染的名字,她的身子便禁不住一抖,一看便是经历了天大的恐惧,没有人会忘记那种恐惧的感觉。   她喃喃道:“不会错,如果不是晏染的女儿,为什么大哥和三哥都回来了?你说还有谁能让他们同时违背十几年前的誓约?回了长安城却连国公府的门都不入,一心只扑在清心殿,定是和那个丫头有关!而且、而且那个丫头她……她和晏染长得太像,太像了,二哥你若是亲眼所见,你定会和我一样……难怪三哥上次那般嚣张,一提晏染他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他们回来报复我了,他们回来了,晏染的死,定会怪到我的头上……”白太后从来胆识过人,不怕什么意外灾祸牛鬼蛇神,加上执掌后宫几十载,她的手上不可能没有人命,却独独对晏染之死无法释怀,始终心虚且惶然,“皇帝一早就算计好了,他一早就知道,现在找着机会了,联合晏氏来报复我!”   她忽然拔高了声响,抬起头来,喝道:“君越,你所谓的计划呢?你不是说好到了四月你有办法吗!”   君越听得一头雾水,这会儿见矛头指向他,只得答道:“母后,快了,您瞧着吧,那皇后不是有孕了吗,还能逃到哪儿去?儿臣这便回去同白烨、白湛商议一番,明日的封后大典定不会让它顺顺利利……”   仿佛一夕之间所有帮手都归了君执那边,连同白家的旧人也都回来了,让人明白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白太后精神不济命他们早早退下,君越与白川一同回了国公府,已经这时候了,也不需再过避嫌。   白国舅素来对白太后言听计从,自己的主意却是不多,两人下了轿,同往府里走去,见君越心事重重,白国舅便问道:“怎么,想到了什么主意?”   君越叹气:“连母后也失了方寸,真令人头疼。时日一久,似乎越发对我们不利了。”   白国舅叹息了一声,他已经折了一个儿子,白家还有什么指望?他想起什么,抬头对君越道:“清心殿那位皇后也是姓白,这件事千万别让你表妹知道了,她的性子你清楚,指不定要怎么撒泼,唉。”   说完,白国舅便回了书房,君越熟门熟路地摸向后花园——白烨从小身子不好,素来喜静,不在那花团锦簇的东厢正屋大院住着,只在小花园里侍奉他那些花花草草,鲜少见人。   君越找去白烨的住处时,听下人说二公子去给大公子送饭,这会儿该是在后院,他便又奔了后院去。   白湛弄成那副模样回来,成了国公府的秘密,为防皇帝来查引火烧身,便在后院安置了下来,守着白家的祠堂。   君越踏入后院,总觉有些阴森森的意思,门窗紧闭略阴暗的房子里,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坐在角落,白烨正俯身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来,放在那人面前的桌子上。   听见脚步声,白烨同白湛一齐朝门口看过来,君越不是第一次来了,可瞧见白湛的脸他还是抖了一下,更别提对上白湛狠戾的眼神,像是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难得白烨无畏无惧,神色平静地直起身来,唤道:“哦,是二表兄来了。”   君越这才回过神来,跨过门槛进了屋内,笑道:“湛表兄,烨表弟。”   白湛双眸突出,面目狰狞可怖,他没理会君越,夹起一筷子的菜,吃了一口,忽地将筷子重重拍下,哼道:“你们什么事都办不成!如今任由韩晔当了皇帝,仗打不起来,我的解药拿不到,你们的宝藏拿不到,什么事都成不了!还亲亲热热地叫什么表兄表弟?!”   这番话谁都不爱听,加上白湛嗓子哑了,说话时像有人在撕扯着他的喉咙,便更令人不悦。   可看在他一无所有的份上,君越也不和他计较,只是将现在的局势说给两兄弟听,让他们一起想想对策。   白烨不说话,白湛依旧冷笑不止:“抓住那只九命猫,捏住了薄延的死穴,斩断龙椅上那人的左膀右臂,就算封后大典结束了又如何,叫他们窝里反!”   君越沉吟:“这……”   “不行,九命猫不能动。”白烨难得开了口。   白湛斜睨着他,那双眼睛越发可怖:“旁人的事你不管,薄延的事你倒是上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姓薄呢!”   白烨也不恼,为白湛倒了杯酒,解释道:“大哥,你不可轻举妄动,薄延告诉我,大帝下了杀令,你若是冒了头必死无疑。薄延那人摸不透,之所以会给我递个风声,只因我曾救过九命猫一命,他在还我的人情。你不抓九命猫还好,抓了她,兴许就死路一条了,你以为薄延坐上如今的位置,是靠着那张笑面迎人的脸?”   没有人否认白烨这番话,薄延不好惹,哪怕他看起来再温和无害。   白湛狠狠嚼了一口菜,将骨头吐出来,翩翩佳公子已失去了任何风度,被丑陋的面孔和破败的身子折腾出满腔的戾气,他恶狠狠道:“谁又是好对付的?韩晔?龙椅上的那人?像你们这些闲坐着的公子王爷,知道什么是步步杀机吗?!我为了白家出生入死,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你们就只管看着,左右也不会危及你们,还能风花雪月安稳度日!”   “湛表兄,我知道你受了苦了……”君越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白湛却不领情,直截了当道:“菖蒲那些药怎么样了?”   “长安城所有的药铺都买绝了,从各地入长安城的药材也禁了菖蒲那几味药,照这样下去,他绝对撑不过四月,我想在明日的封后大典上再来个惊喜,不知可行不可行?所以特来问询两位表兄弟的意思。”君越总算说到了重点,他兴许不是帝王之才,可好在肯听各方建议。   “说来听听。”白湛道。   君越在白湛的询问中道出了计策,末了问道:“两位觉得是否可行?”   白烨沉默,白湛却露出狰狞的笑意:“行倒是行,只是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二弟,你是我们白家头一号的好人,从不与人交恶,不如由你出马玩得更狠些,来个双管齐下,不必再去等龙椅上那人倒下,自有可整治他们的法子!到时候承亲王想要坐上龙椅还不是轻而易举?”   君越心中忐忑又紧张,急问道:“如何来玩?”   白湛冷笑,盯着白烨:“承亲王还不明白,若是我这好弟弟肯玩,即便是薄延在又如何?我这个做大哥的可惭愧的很。”   白烨兴许是被白湛的冷嘲热讽弄得心烦意乱,难得坐不住地起身走开,转过屏风之前,白烨回过头来,道:“我试试吧,若是行不通便罢了。”   白烨走后,白湛看着君越,道:“若是他日承亲王荣登大宝,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君越仿佛已看到那时的光景,唇边泛起笑意:“自然不能忘,若是他日我坐上皇位,第一件事便是替湛表兄找到解药。即便此番不能对北郡府开战,我也会命人去寻解药的下落,让表兄早日脱离苦海。”   憧憬总是美好,值得人在幽暗中蠢蠢欲动密谋图画。   ……   四月天气不错,长安宫阙熬过了凛冽寒冬料峭春寒,繁花盛开一片祥和。   御花园内,百里婧在梵华的陪伴下散着步,身边难得没有君执。   “娘娘,大美人好奇怪啊,见了我也不搭理,匆匆忙忙地跟老薄薄跑了,我要跟上去老薄薄还不让,怕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似的!他们一定有鬼!”梵华叽叽喳喳地控诉着不满。   百里婧没怎么把梵华的话放在心上,走得累了,她想寻个地方歇一歇脚,便往凉亭里去,才转过一丛盛放的牡丹,她看到了前方一袭素色白衣。 ☆、第309章 晏氏少主   白衣胜雪,遗世独立,总让人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往事,想起从前只一个背影便令她心驰神往之人。   随后那背影转过身,露出一张百里婧略略熟悉的面孔,清俊温和,眉目舒朗,可仔细看去,却发现并不相识。   那白衣男子朝百里婧看过来,手中还握着一枝牡丹,像是被她的忽然出现惊扰了似的。一触及她的目光,男子略略失神,一时没有言语,忽见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花很好看。”   气血不足,病弱久矣,一开口只说花好看,那眼神分明是瞧见了故人,她对他毫无防备之心。   白烨微愣,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牡丹,也跟着笑道:“……花再美不及你好看。”随后他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将花递给她:“喜欢的话,送你吧,难得一枝并蒂牡丹。”   百里婧并没有伸手去接,这时梵华从后面追上来,见到白烨,惊讶地问道:“咦,烨美人!你怎么在这里啊?你的病好了吗?”   白烨不动声色地收回伸出的手,朝梵华微笑道:“小猫,你也在?”   “对啊,我早就在了!”梵华孩子心性,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她还是更关心百里婧,和白烨打完招呼便退回百里婧身侧,搀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你不是累了吗?我扶你去亭子里啊。”   白烨这才面色大变,惊愕道:“小猫,这位是……”   梵华看向他,一副“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骄傲道:“这位就是皇后娘娘啊,烨美人你要跪下行礼的!”   平日里的梵华可没这般多的规矩,今日难得如此护主,白烨听罢,脸上闪过了惊讶、好奇、不解种种情绪,终是身子一矮跪了下去:“白烨有眼不识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   梵华此番很乖,不需百里婧开口,她已解了她的疑惑,笑嘻嘻道:“娘娘,这是薄薄的酒肉朋友,他从前救过我呢,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大美人,所以就叫他烨美人啦,娘娘你觉得像不像啊?”   白烨,白烨……一个拥有韩晔的名,且与西秦大帝容貌相似的男子,又出乎意料地兼具了墨问的病弱、薄延的沉敛,甚至还被冠以西秦第一豪族的姓氏——“白”。这样一个人,于封后大典前一日出现在她的面前,应当足以令她避之如蛇蝎。   听罢梵华的解释,百里婧笑道:“这话可不能叫陛下听见了,陛下并不喜欢有人像他。”   白烨的腰忙又伏下几分,却并无慌乱,只是语气谦卑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白烨不过是与陛下有几分血亲关系,才借得一丝陛下之形貌,区区萤火之光怎敢与日争辉?”   懂事也是极懂事的,整个西秦无人不厉害,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真假叫人辨不清楚。百里婧看向白烨跪着的身子,仍是软着嗓子笑道:“起来吧。既然是皇亲,以后便也是一家人了。”   “多谢娘娘。”白烨这才撩起衣袍重新起身,只是敛着眉眼不敢再看她,他手中的牡丹攥得紧了些,没能送出去。   百里婧笑问:“我对这宫里不太熟悉,所见的也只薄延等人,不知你在朝中所任何职?”   白烨抬起头来温和一笑,有些赧然道:“回皇后娘娘,白烨并无官职,此番入宫只因太后身子抱恙,微臣久病成医,便来宫中替太后娘娘诊治,无意冒犯了皇后,险些犯下大不敬之罪,还请娘娘宽恕。”   “原来如此。”百里婧笑,与他闲话家常般道:“想必你的医术不错,年纪轻轻竟比宫中太医更让太后娘娘信赖。”   白烨的眼神如此坦然,脸色却苍白如斯,的确是久病之人,他似乎不敢看她太久,目光只一扫而过,又敛眉道:“太后娘娘错爱罢了。不过,微臣瞧着皇后娘娘似乎凤体欠安,有孕的身子应当多休息,春日百花齐放,这园中不知是否干净,娘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白烨不曾见过骨瘦如柴的百里婧,哪怕她如今有了身孕,却还是比寻常女子更消瘦些,他方才也不曾发觉她有孕。除却夜夜相伴的枕边人,大约无人知晓她已比往日丰腴许多。   听白烨说得如此关切,梵华赞同道:“娘娘,烨美人的医术没的说,我被狗咬的时候,是他给我包扎的,薄薄可放心呢。不然咱们就回去吧?”   “……也好。”百里婧没拒绝。   梵华正待扶着百里婧转身,余光瞥见白烨手上的花,睁大眼睛惊讶道:“哇,烨美人你的牡丹居然两朵长一起了?我从来没见过呢!给我看看吧?”   白烨愣了愣,在梵华伸手来拿时,他的手不自觉往后撤去,视线扫过百里婧身后,也滑过百里婧的脸……   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梵华迷了眼,想去拿花的动作一顿,改为抬手揉眼,待视线恢复,却见身侧立着一道身影,干净的僧袍不染凡尘,竟是那白马寺的法师释梵音。   梵华一见释梵音,便针锋相对道:“你这和尚好奇怪,走路飘来飘去的,我的眼睛都看不清了,你要是吓着了娘娘怎么办?”   释梵音挡在了梵华同白烨之间,听罢梵华的质问也不慌乱,只转身朝百里婧拜了拜:“皇后娘娘勿怪,释梵音无意冒犯,明日娘娘大婚,小僧想为娘娘念一段清心经文,故而求见,阿弥陀佛。”   百里婧眼神并无波澜,淡淡划过白烨的脸,对释梵音颔首道:“法师有心了。梵华,走吧。”   她并不同白烨道别,白烨却在她转身时道:“白烨恭送皇后娘娘。”   百里婧未回头,释梵音却毫不遮掩地与白烨对视,二人目光交汇暗流涌动。释梵音临去时视线落在白烨手上,唇边无一丝笑意,连和善也算不上,仿佛那并蒂牡丹是不祥之物。   待百里婧、释梵音一行去了凉亭,白烨伫立在原地,将手中的牡丹一点一点握紧,脚步回转,绕过了牡丹花丛。   这时,茂盛的草木那头走出个身穿华贵锦袍的男子来,问道:“怎么样?成了?”   白烨沉默半晌方摇头,语气平淡:“二表兄,此番我失算了,成不了。”   “为何失算?!”被称为二表兄的正是承亲王君越,他在此等候多时不过为了好消息,却不想听到“成不了”,他的声音不由地拔高。   白烨眉头微微一皱,转头朝凉亭方向示意:“方才我要是再多呆一刻,我三叔该提着他的剑杀过来了,她的身侧不好接近。”   君越顺着白烨的目光看去,果然见白岳正提剑巡逻,不离那位“皇后”百步远,他又是气又是失望:“烨表弟你用毒出神入化,神不知鬼不觉便可置人于死地,方才的距离已是绰绰有余,她想躲不可能躲得过。”   白烨松开掌心的牡丹,娇艳的红粉色变得血红,像是淬了毒的锋刃,他仍旧平静,叹了口气:“她身边有高手,我的毒在他面前讨不了好处,方才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我便有些心神不宁。二表兄,此番我们遇着劲敌了。”   “谁?那个西域来的和尚?”君越难以置信。   白烨不愿再多说,他向来口风紧,不肯同他们掺和太多,此时只规劝道:“二表兄,明日的封后大典最好不要惹出事来,否则我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陛下先前那般密不透风地关着她,今日却被我如此容易地撞上,二表兄不觉得奇怪?他们或许早有圈套,只等我们往里钻。我回去劝劝大哥,罢手吧。”   君越被白烨的一番话搅得心下忐忑,可他是破釜沉舟之人,早已没了退路,一旦东窗事发那人追究起来,他的一切都完了,何况,他还有太多的疑惑未解,君越遂急道:“我方才离得远,没看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着实难以想象何妨妖孽能叫那人看上,不仅宠爱有加,还能将太后吓得凤体欠安,难不成和他一般是个蛇蝎女子?面上瞧着便凶神恶煞?据说是个丑女人野女人,是否属实?”   君越全靠臆测和道听途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黑甲军守得密不透风,这数月以来,他窥探不了那位“皇后”的真容。   本是一段沉不住气的话,白烨听罢却微微慌神。想起方才那张不施粉黛的绝美容颜,因身体不适略显憔悴,她从前想必更美些,说话也温温柔柔,像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书里写的江南的绵绵细雨,比大秦长安城的女子细腻许多,和“凶神恶煞”“蛇蝎女子”这些词扯不上半分。   白烨甚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牡丹,一枝双开,十分罕见且……带毒。这是他先前要送和最后未送出去的缘由。   “烨表弟?”君越察觉到白烨的失神,唤了一声。   “恩?”白烨很快回过来,却换了一番说辞道:“太后据说是被一个死去的女人的脸吓着,想必她长得很像她母亲,不像三叔。二表兄,若是照太后的说法,她是三叔的女儿,我的堂妹……”   君越的心乱成一团糟,才不想去管她到底是什么人,听了白烨的话,他有些吃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算着她长得像谁?就算她是三舅舅的女儿又如何,是你的堂妹又如何,白露还是你胞妹啊!烨表弟,你怎么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君越估摸着从白烨这儿再摸不出什么东西来,气得转身便走:“我去同二舅舅和湛表兄商议商议。”   白烨在白家向来是做不了主的,除了制毒用药,旁的一概不管,是以君越在他连用毒也失手过后,便不打算再和他纠缠下去。   君越头也不回地走远,白烨却蓦地转过身,隔着花木的缝隙,遥遥望着凉亭内几乎看不见的身影。花很好看,她分明从他身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像是遥远的久违的故人……   君越其实未曾听他说完整——若她是三叔的女儿,他的堂妹,便也是姓白。白什么呢?她的名字?   可无论她叫什么名字,都是白家人,不是吗?   白烨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心里渐渐起了念,却无法同一人言说。   世间最寂寞,莫过于此。   ……   “喂,和尚,你要念经啊?”   自从上回在转经台听这和尚吹牛之后,梵华一见着他,就无法自拔地想要撩拨他。因此扶着百里婧在凉亭内坐下后,梵华便斜睨着释梵音,毫不掩饰她没来由的敌意。   湖心亭,四面都是水,虽然不远处有黑甲军守卫,还有那位拿皇宫当城池江山守护的白岳大元帅,可整个西秦皇宫想必都找不着如此适合谈谈心的地方了。   释梵音看了一眼梵华,没理会她的无礼,只面向百里婧,他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沉稳如常,声音却分明掺杂了几分压抑:“娘娘,在诵经之前,可否听小僧说一个故事。”   百里婧似笑非笑,明知故问:“哦?佛门的故事?”   她一早知晓释梵音的出现并非那般简单,无论是昨日在转经台,还是方才在御花园,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神色里甚至还有几分莫明的委屈,仿佛拿她当慈悲的菩萨或圣人,希望她能普度众生。   梵华的头又开始疼得厉害,她一把揪住了释梵音的手,怒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一出现我就头疼,心里也疼,你还想祸害娘娘!我杀了你!”   梵华的声音格外孩子气,可她再一次失控,眼中满是恶狠狠的杀意,她自己死了无所谓,不能让娘娘受*害!只要有人敢碰娘娘,她会和他拼命!即便是薄薄也不行!天下间任何人都不可以!   然而,释梵音却并不曾因梵华的失控而退缩,他也不曾有半分恼怒,只伸手截住了梵华的手。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力道和手段,梵华被制住后忽地不吭声了,释梵音的脸色白得不似活人,以悲悯的目光望着她:“第一次见到我,就应该已经认出我了对不对?觉得痛苦是吗?被选中的孩子没有一个不痛苦。你问我是谁,若以血缘来算,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晏氏家族中独一脉拥有雪狼的嗅觉,能一直闻到人的骨子里,嗅到血的味道,所以,你是否一看到少主人就觉得她的血很特别?”   他直接抛出问,不再藏着掖着,逼得本就头痛的梵华彻底懵了:“……你怎么知道?你说……你是我的谁?”   释梵音这时却顾不得梵华,抛出的问和答不过为了让一人知晓,他蓦地转身朝百里婧跪了下去,声音哽咽:“晏氏部族晏音与胞妹晏华拜见少主人。” ☆、第310章 双生白鹿   见释梵音做出这等大动作,百里婧倒也不曾意外,只抬眼看了看长廊那头,果然瞧见那位大元帅正赶过来,不肯让任何人接近她,对谁也不肯放心似的。   百里婧收回目光,望向被唬住的梵华:“小猫,你过去同大元帅说,我正与梵音法师探讨佛法,叫他不必担心。”   这些日子以来百里婧同白岳所说的话未多于五句,父亲不是父亲的样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恪守分寸,女儿也从不是他的女儿,疏离冷漠,未肯交出半点真心。   梵华瞅着释梵音跪下且伏低的身子,她虽有许多疑惑未解,却不知为何已在心底默认了释梵音所言非虚……   梵华难得声音低下去,拧巴应道:“……哦。”   她一步三回头地下着台阶,之后又加快脚步急匆匆朝白岳奔去,惊扰得宫人纷纷看过来,连远处的白岳也提了提气,面色森寒,险些飞掠过那片碧澄澄的湖水,将来历不明的僧人斩于剑下。   “冒充法师入宫哄骗陛下,你该知道你所犯的是欺君之罪,为何你如此笃定我有兴趣听你说故事?”   这地方再无旁人,百里婧似笑非笑望着释梵音道。   释梵音大着胆子直起身,对上了百里婧平静的眸子,应道:“晏氏遭劫,岌岌可危,族人勉力活着,不过苟延残喘。晏音深知时日无多,龙潭虎穴也只好一闯,还请少主人听晏音把话说完。”   秘密近在眼前,却不知秘密是否为镜花水月一触即散。百里婧的手抚上小腹,又想起昨夜的梦来,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女人始终盘亘不去,她空洞的双目、眼角的泪、身下的血……   百里婧沉默一瞬,再开口,语气仍旧不明喜怒:“既然你说你是晏氏之人,我倒有话问你。”   “谨遵少主人吩咐,晏音知无不言。”释梵音垂首道。   百里婧不去和他讨论“少主人”的敬称,沉吟问道:“听你的意思,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晏氏的少主人,可你的年纪这样轻,左右不会比我年长,你又知晓多少当年事?比如晏染之死。”   释梵音听她提起晏染,语气竟如此平常,不由得微微拧起眉来,沉声道:“少主人,大小姐是您的母亲,您不可直呼大小姐的名讳。”   百里婧的神色无甚波动,可手指却微微地捏紧了些,她在提起“晏染”这个名字时心头的异样不可为人道——她的母亲以另一个女人的样子真真实实地活在过去十七年的岁月里,她曾承欢膝下无忧无虑,也曾随手丢弃无枝可依,无论如何,这些年她从未将“母亲”二字与另一个陌生的素未谋面的女人想在一处。   见百里婧似乎并不愿深究这个问题,释梵音呼出一口气,又道:“当年大小姐之死虽震惊族人,可亲眼目睹是非曲折之人不过二三,其中便有晏月姥姥。也是姥姥施蛊,命我们来寻少主人。历时七年,总算有所收获。”   不是第一次听到“姥姥”这个称呼,记不得前尘往事的梵华便曾失控说起“姥姥”。百里婧牵起唇角,眸中却有莫名怒意:“听起来姥姥倒是个厉害的人物。可若她目睹了晏染之死,为何不救她,任她被人开膛破肚?”   “少主人有所不知……”释梵音神情忽悲,稳了稳心神才道:“大小姐当年并非被人开膛破肚,是大小姐亲手剖开了自己……”   百里婧双眸倏地一眯,释梵音接着道:“大小姐当时中了毒,且身陷重重危机,为了保住腹中孩子,大小姐剖腹亲手取出了孩子……少主人也许会怀疑,剖腹取子对寻常人来说定是立时毙命,然大小姐曾是晏氏少主人,拥有晏氏少主与生俱来的灵力。大小姐以灵力自保,必是历经了没顶痛楚,在姥姥寻到大小姐时,大小姐将活着的孩子托付给了姥姥……”   “……活着的孩子?”百里婧自己也未察觉嗓音微颤:“你的意思是,晏染怀的是双生子?我活着,而另一个孩子死了?”   若果真如此,倒是能和白岳、白苍所言对上,那些秘密残缺不全,每个人有不同说辞,只能借由碎片拼成完整过往,去摸索十几年前的真相。   释梵音摇头,脸色白得吓人:“除却死去的那个女婴,大小姐将两个活着的孩子托付给了姥姥,若母子平安,少主人您原该有一双姐弟。当时正值东兴西秦两国交战,姥姥在赶回鸣山途中受了伤,不慎将少主人您遗落在战场上,只带回了小主人。晏氏古训中说,‘双生白鹿,晏氏孤绝’,起初族人以为少主人已不在人世,可这些年即便族人接二连三死去,鸣山谷底的鹿桑花却开了一年又一年,姥姥和长老们说,也许少主人尚在人世,也许晏氏尚有一丝存活之希望。今日晏音能寻得少主人,便是上天怜悯晏氏之殇……”   释梵音话音刚落,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湖面的声音,湖水起了褶子,百里婧循声望去,眼前一片空,心里一片空。   她的确不曾想到这一层,剖腹取子已然不可思议,三生子、双生白鹿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她回过神想斥责释梵音信口雌黄,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僧人面容哀伤,有垂死之态。   静默许久,手指抠痛了她的掌心,百里婧才恍然醒来——世上多的是垂死之人,她曾见过绝妙的伪装,身中九箭而不死,一剑穿胸血流成河也能好端端活着,最温润的面容下藏着一颗杀人如麻的心,将她那些年的天真和爱人之心碾碎成灰。   时至今日,她又怎会再对何人起怜悯之心,轻易被他的三言两语所蛊惑?面色苍白也好,神色忧郁也罢,哪怕这个半僧半俗的男人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信他。   百里婧忽然笑了,对释梵音道:“你说你辗转半生寻我,我并不会感激,你的族人如何死伤无数惨痛壮烈,我也无知无觉。甚至我会禀明陛下,你冒充白马寺僧人入宫行骗,企图以佛牙舍利欺瞒陛下损伤大秦根基,不日你便会被处死,免去颠沛流离求而不得之苦,岂不美哉?”   她的声音温柔毫不凛冽,语气却冰冷彻骨,全然一副铁石心肠,哪怕她如今身怀六甲,却并不会因此存着更多的怜悯之心。   听罢百里婧的无情威胁,释梵音似忽然放心了,微微牵动唇角笑了笑:“少主人能如此作想,便是晏氏的福气。原以为有人会借少主人的温良再下毒手,如今看来少主人比晏音想象中刚强得多。”   释梵音意有所指,百里婧略一思量便已明白:“牡丹有毒?”   释梵音点头:“不过有晏音在此,不会让少主人再受损伤。”   百里婧冷然一笑,站起身来:“你还是想想如何自保为上,我的安危不需要你操心。”   见她要走,释梵音仍旧跪地目送,宫女忙上前搀扶她,携着百里婧走过曲桥,往清心殿的方向去。   这时,梵华匆匆跑上台阶,看了看远去的百里婧,又望着跪地的释梵音,急问道:“你真是我兄长?为何我一点也记不得你?”   释梵音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抬手摸上梵华的头,眸中怜悯而哀伤:“你不再记得我,也不再记得部族,可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和你的使命,记得要好好保护少主人,已属不易。你看,你叫梵华,我叫梵音,哪怕你改了姓氏,仍没有忘记你的名字。”   和老薄薄逗弄宠物般的抚触不同,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无欲无求,只有无限的温柔和怜惜,梵华心智未曾开化,却能明显察觉到二人的差异。   她没有像扑进老薄薄怀里撒娇那样扑进眼前这个人怀里,却以仰视的姿态望进释梵音的眼中,大力地按着自己的头,努力想记起往事:“娘娘和你是一家人我相信,因为你们都长得那么好看,可是我……和你们哪里像啊?我想不起来姥姥的样子,想不起我的家在哪,我没有办法带娘娘回去……”   释梵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除了一张占了便宜的小脸,完全没有腰身可言,像只被养得很好的肥猫儿。   释梵音弯起唇,将她的手从头上拿开,轻捏了捏她的肩膀,笑道:“嗯,其他地方都像,只是胖了些,我们晏氏没有从来长得不好看的,你这样已经很好看。我已经来了,可以回家了。”   梵华感动极了,有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愫,温暖地熨帖着她的心,比满桌子的菜肴糕点还要舒心,她眼泪汪汪的望着释梵音:“老薄薄一直嫌弃我长得胖,好多次不肯给我饭吃,我现在有名有姓有哥哥,再也不要听老薄薄啰嗦了。不过呢,你要不是和尚就好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释梵音听罢她天真抱怨的口吻,和口中三句不离的“老薄薄”,眉目柔和全然欣慰,喃喃道:“这些年你过得应当不错,那就好……”   ……   此时的清心殿正殿,帝相对坐,话完了机要大事,听罢探子回报,帝相二人一时无话。   薄延向来唯命是从,大帝不开口,他便沉住气。   已是四月,大帝的汤药不断,喝完一碗汤药,狭长的黑眸漾出异样的光,径直嘲笑薄延:“听这意思,九命猫是被妖僧拿下了,没吃他一口饭也肯跟着走,那妖僧的确不凡。”   这“妖僧”一说本出自梵华的口无遮拦,如今从大帝口中听来,像是下一刻便该降旨烧了释梵音,好成全“妖僧”二字。   薄延着一身天青色常服,气质温润如上好青瓷,他神色如常,眼眸沉静淡然,不肯失了半点分寸道:“养猫是这样的,好奇心重,微臣早已惯了。”   大帝放下药盏,眯起狭长黑眸,似是看透了薄延的口是心非:“那妖僧是冲着皇后来的,薄相可不能暗下杀手。一个聂子陵也就罢了,朕可记得薄相的手段。”   当初薄延将聂家老幺指派去做两国使臣,险些害得大帝归国无望妻离子散,若真算起账来,薄延早该吃不了兜着走。   薄延忙应道:“陛下多虑了,薄延从来用人不疑用人惟贤,陛下怎会以为薄延徇私舞弊?薄延惶恐。”   大帝似笑非笑:“白烨倒不愧是薄相的好友,皇后那种性子,也肯同他好好说话。”   薄延眉头一颤,便听大帝问那探子:“你方才说皇后对白烨笑了?”   探子如实以报:“皇后笑对白二公子说花很好看,白二公子说,花虽美,不及皇后好看。”   大帝唇角弯起,似是不曾听明白,跟着念了一遍:“哦?花虽美,不及皇后好看?”他的声音空阔辽远,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这笑在薄延听来可谓警告。   薄延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仿佛在御花园中同皇后攀谈的并非白烨,而是他薄延。   在大帝眼中,薄延与当初东兴荣昌公主的驸马爷十分神似,曾博得荣昌公主的当面赞赏,如今他薄延的“好友”白烨又引得那位去国离家的荣昌公主一笑,本是不相关的两件事,如今却合成了一桩大案,叫他薄延无处可躲。   薄延忙离席跪地道:“陛下,皇后娘娘的美貌本就绝世,难得有钟爱之花,微臣这便命长安府献上珍稀牡丹,为明日封后大典增色,以博娘娘同陛下开怀。”   饶是桂九再能忍,这会儿也止不住低下了脑袋憋着心内的小九九,大帝心情不佳,算起账来毫不含糊,连陈年旧账也要翻出来斤斤计较,得亏是薄相,还能装糊涂岔开这死局。   大帝见薄延跪下答非所问,倒也不再存心治他,只是道:“薄相如此体贴朕意,深得朕心,明日封后大典,便依仗薄相事无巨细地办妥了。朕这会儿该回宫去瞧瞧朕的心肝了,薄相的猫儿便叫那妖僧逗一逗,朕想瞧瞧那妖僧的能耐,切莫打草惊蛇……”   薄延眉心微蹙,垂首应下:“薄延遵旨。”   大帝起身回偏殿,薄延随后也迈步出去,脚不偏不倚走着不该走的那条道儿。   方才听探子说起小猫同释梵音的谈笑,薄延本不以为意,可如今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瞧见小猫乖巧地坐在石凳上,双手托腮听释梵音说话,薄延的唇微微抿了抿。   他甚至故意走过与她隔水相望的桥,梵华往日耳聪目明,他一来她便知晓,今日他站在桥上好些时候,她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妖僧的脸,好奇地听妖僧的唇一开一合地说话。   什么话那般动听?   薄延心头的火蹭蹭地往上冒。   仇五眼力见十足,见自家相爷脸色奇差,他只好做那出头鸟儿,隔着一道桥的湖水唤梵华道:“小猫,相爷来看你了!”   都是有内力之人,仇五并不曾喧哗,梵华也听见了,她转过头来,见到薄延,也没了往日的雀跃和欢喜,甚至连誓死效忠皇后娘娘后对他的防备之心也不再有,只是不咸不淡地应道:“哦,老薄薄你来了啊?我这会儿没空呢,你走吧。”   仇五的唇角抽搐,心知犯了大过,原本相爷好端端站着倒也无碍,如今被小猫儿嫌弃拂了脸面,可如何下的来台?   果不其然,只听薄相凉凉笑道:“谁让你自作主张叫她?我不过入宫面圣,顺便同礼部谈谈明日宴席之事,她不想吃喝不想入席,何必强迫她?”   这话明里是责问仇五,暗里却是在勾着小猫儿的胃口,若是往日,小猫儿早该闻见了香味,闹着要去吃最好的国宴。   可这会儿小猫儿分明听见了,却只瞅了薄延一眼,转而去问释梵音道:“明日有宴席呢,你能去吗?”   这口吻听话又善解人意,她何曾这般对待薄延过?   薄延淡然沉静的眼眸划过释梵音的侧脸,这妖僧早发现他来了,却对他并无多少热忱,半点不及昨日初见时的恭敬,似乎还带有隐隐约约的防备之心。   妖僧起身对薄延一颔首,算作招呼,随后耐心答复小猫儿道:“听从陛下安排。”   “倘若你不去,我也不去!”梵华竟毒起誓,随后才想起薄延来,扭头张牙舞爪地问薄延:“老薄薄,明日宴席,你能让他去吗?”   薄延温润如玉的面孔早已被她气得揭下,他在大帝面前维持的再好的风度也撑不过她的没良心。好一句“你不去,我也不去”,连吃都不再上心的小猫儿,还有什么能勾住她的魂儿?   薄延也不理梵华的询问,抬脚便走,半句话也不留。   梵华在他背后叫:“老薄薄,你什么意思啊你?别以为你是大美人的人了不起!我还是娘娘的人呢!”   薄延牙关紧咬,才逼得自己不理会她的大呼小叫半分不服软,又听她好言好语地安慰释梵音:“别担心,我去求大美人,大美人对我也很好,才不像老薄薄怪里怪气的,我以后都不要吃老薄薄家的饭了。要是快饿死了,我们就在路边讨饭一起吃,好不好?”   在这个燥热的初夏隅中时分,薄延头一回在生人前失了风度,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湖心亭内的梵华,她与妖僧说话时的口吻十分认真,并不似当初哄着聂子陵给她做菜做汤,还在耐心等着妖僧回应。   去讨饭?她一个一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在吃,少吃一口都要闹半天的小胖子要跟人去讨饭?   谁家好吃好喝给她买下全京城仅次于皇宫的厨子,谁亲自下厨饿了喂渴了喂地伺候她长这么大?   跟聂子陵私奔也没这么严重,跟谁私奔都不严重,她现在要跟一个和尚去讨饭!妖僧果然能勾人,才过了一日,便能叫她喝下*汤!   薄延隐藏多少年的刻薄本性暴露无遗,冷笑了一声问梵华:“讨饭?你准备讨些什么来吃?若你能饿上一日不食,我跟你去讨饭!”   梵华眼神躲闪,却在余光瞥见释梵音时硬气了起来,站起身挺直了胸脯道:“我才不要你和我一起讨饭!老薄薄你让大美人再给你找几个女人吧,不然你们家的口粮都吃不完了!我以后不会再回去吃饭了!”   薄延气得发抖,昨日在陛下面前,他以为她乖巧护食,护着口粮便是霸着他,如今竟不要口粮不要他,当真是寻着了靠山,为了一个和尚……   和一个孩子计较伤心伤肺,薄延疯了才和她在人前理论,他压下那些狠劲,没将她从妖僧跟前提溜回来已是客气,冷声道:“你最好去讨饭,饿死你小胖子!”   放下这狠话,薄延当真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那声咬牙切齿的“小胖子”气得梵华哇哇大叫,冲薄延的背影喊:“你才是小胖子!你们全家都是小胖子!”   薄延没再理她,仇五回头冲她笑,梵华感觉在兄长面前失了面子,咬着唇扭扭捏捏道:“我果然不像娘娘和你那样好看,老薄薄骂我小胖子!”   释梵音脸色白得透明,目睹二人争吵的画面和堂堂大秦丞相恶狠狠的那句“小胖子”,他竟笑起来:“多谢他这些年照顾你,对你这般宽容忍耐。”   梵华弄不明白为何她的兄长会替老薄薄说话,她只想表明对兄长的真心和想要回家的迫切,不惜捞出陈年往事来诋毁薄延:“才不是呢!我是他的童养媳,没有了我,他就没老婆了,他当然要对我好!可我现在记不清从前的事情,都是因为老薄薄射了我一箭,我险些就死了!”   释梵音握住她的手,温和笑道:“不记得未必是坏事……你的名字是他取的吗?”   梵华点头:“嗯。”   当梵音散去,三千梵华中,我只念你的名。   ……   大帝回到寝宫时,见他的心肝正在试尚衣局改过的婚服,听到通传声,她转过身,携着婚服上明暗交织的图纹走上前来,毫无防备地搂住了他的腰。   依偎的姿势,全然不等他主动靠近,给了他没顶的惊喜。大帝愣了一瞬,便张开手臂回抱她,低头吻她的额际:“小心肝,半日不见,想朕了?”   她在他怀里闷不吭声点头。   大帝的心融化了,抚着她的脸,笑道:“朕也想你,站着想,坐着也想,抱着想,亲着也想……” ☆、第311章 立后大典(1)   他的妻听罢这情话,什么都没说,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仍旧只是抱着他。她的身量原就比他矮小许多,将将能靠上他的肩头。此时面贴着他的心口,发顶蹭着他的下巴,双手环着他的腰身,像是长在他怀里似的牢不可破。   甚至,她此时着一身玄黑底色婚服,与他的玄色常服也十分相衬,任谁瞧见,也会一眼明了她是他的枕边人。   这清心殿往昔空空,因她而有了些许活气,无论是在当初清苦的东兴左相府偏院,或是如今大秦皇帝的寝宫,有她无她,只他一人冷暖自知。   这冷暖自知,竟让大秦皇帝一时没了言语,有声的情话和无声的依偎……他似乎更偏爱做个哑巴,不论名姓是墨问还是君执。   可做久了帝王,一颗心再不会单纯无害,即便得他的妻如此亲昵,他肯抱着她直至天荒地老,他却深知地老天荒要耗费太多时日,他从不做这痴梦。他深知她如此亲近他必有缘故,若是那妖僧能有这种本事,在与他的妻交谈过后,能让她依赖他如此之深,他当去感谢妖僧才是。   任她抱了好一会儿,大秦皇帝抬手顺着她的背抚上她的发,略粗糙的掌心捧着她的半边面颊轻轻摩挲,哄道:“小心肝,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朕,朕在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声音低沉辽远,不似远方山峦,竟似这万里河山,沉甸甸地让人觉得脊背发冷,腰杆却不由地挺直了。   百里婧的手在袖中握紧,仰头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令人过目难忘的狭长美目,里头倒映着她的影子,只这一点与从前在东兴时别无二致。   他的面貌陌生又熟悉,脸上被她抓挠出的伤痕已淡得看不见,整张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完美无缺,却又似是而非地让她看不真切。   百里婧盯着他微微扬起的唇,单是凝视这张会说话的漂亮嘴唇,她便将一颗心缩了又缩,无法对他掏出心肝,只问了一句许久以来想问的话:“当初在突厥大营,陛下特意以身犯险救我?”   她从突厥大营获救之后,听到很多有关西秦参战的传言,被突厥蛮子踩坏的虞美人,成了西秦开战的借口。坑杀十余万俘虏,西秦大帝的暴戾九州皆知,造下的罪孽之深,将会永载史册遭千秋共唾。   原以为那场暴戾与她无关,只是西秦和东兴交好的契机成了她偶然获救的引子,此后他被骂残暴,她俘获民心,可谁会知晓其中另有隐情?   后知后觉迟钝如她,忌惮着西秦大帝的狠毒,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落在他的手上——不,她一早便落在他的手上,比她所以为的还要早。   从方才见过释梵音回来,她便有太多的话想说,她想告诉某个人,她如此不珍视的性命,是另一个女人牺牲了自己换来的,开膛破肚血流成河,只为了保住腹中孩子。   如果释梵音说的是真的,这种恩情,她该怎么还?那个牺牲性命护住她的女人,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她的生便是那个女人的死,让她痛彻心扉的骨肉亲情,又给了她峰回路转的迷惘和不安。   她想见晏染,可晏染已死,只留下传说中的母女合葬坟冢,她甚至想过回东兴去问问那个凤座上的女人,爱过她吧,十七年的养育之恩,也是爱过她的吧?哪怕要她替真正的百里氏太子去生去死?可那个女人也已不在人世。   她想找个人商量、问询,期盼他们能感同身受,可环顾陌生的西秦皇宫、威严肃穆的亭台楼阁,即便这里有再多所谓的“故人”和“亲人”,薄延也好,袁出也罢,小猫儿也好,或者是白岳大将军、北郡药王,又有哪个是她能肆无忌惮说话的?   她无法信赖他们,即便是所谓的血亲,即便他们标榜可为她生为她死,任她予取予求,可对她而言,他们不过是些陌生人,陌生到她连吐露一字一句都需斟酌再三。   这偌大的西秦皇宫,即便开满了华贵的牡丹和温柔的海棠,对她而言,仍是故国他乡。   唯有他。   她的枕边人。   既熟悉又陌生。   可笑,她在获悉秘密摇摇欲坠时竟只能抱住他,本能地抱住他。只有他还记得从前的所有,记得她曾经的名姓,这偌大的西秦倘若还有人能懂她的痛,只有他。   此刻后知后觉地惊醒,才发现他是一国之君,并不一定肯再听她絮叨她的求而不得惶恐万分。   他是她的夫君,可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和君,唯一可笃定的只有——他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他还会有很多别的孩子,如同远在东兴皇宫的那个中年帝王,膝下子女无数,一早忘了那个已住进衣冠冢的虚假女儿……   君执也不曾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那双狭长眉目有一瞬的紧缩,可他并不打算瞒她,身份早已揭穿,他没必要再替自己开脱或是扭捏造作地辩解。   两指轻轻捏住她微抬的下巴,君执低头吻了她的唇,和当初在突厥大营时的吻一模一样,只是更添占有欲和熟稔的亲昵,他随后微微弯唇否认道:“不,小心肝你错了……”   百里婧不曾眨眼,听他继续含笑道:“朕唯一用心浇灌过的虞美人,去把她完好无缺地找回来,怎么能算以身犯险呢?这是朕的本分所在。”   他不躲不避,承认时还不忘调戏他的妻,明明他知道戴面具的自己曾出现在她的梦里,几次三番搅得她夜半惊醒,抱着他吐露梦魇。可谁能想到那些夜晚,身边的人、梦里的人竟是同一个?   百里婧一时无话可说,眼神却又黯了几分,她在西秦大帝的眼里从来愚蠢之极,当时的他是以怎样的心思看她一路跌跌撞撞自以为是?越回想往事,越觉喘不过气,呵呵,她在谁的眼里不是自以为是愚蠢之极?师父、大师兄、木莲、舅舅、父皇母后,会不会还有赫?   “难为陛下了……”百里婧忽然低低笑了,说着场面话,环住君执的手臂松了些,依恋少了许多。   君执察觉,单手搂紧了她的腰,她隆起的小腹重新贴着他,腹中的孩子仿佛便夹在二人之间。   君执没让她躲,迫使她直面他的目光,他唇边的笑已收了,狭长的眸中却有柔光:“婧儿,提起往事,朕如今没什么不可说,你想知道的,朕都可以告诉你。无论你承不承认,肯不肯信,那个戴着面具的朕与陪在你身边的朕,爱你爱得咬牙切齿却又殊途同归。你心里若还有气恼,不妨说出来,朕做错的事,朕会极力弥补,心事都堆在心上,孩子怎么受得了?”   百里婧愣了一瞬,抚着自己的小腹,又微笑起来,道:“陛下说笑,我如今也没什么不可说,好的歹的都已经这样了。只是今日我听说了一个故事,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有些感慨罢了。”   “哦?如何不可思议?”君执似乎听得认真。   “血亲不可思议……许多人在勉力活着,沙场上、废墟里摸爬滚打,让从前的我觉得男女之情不过如此,连骨肉亲情也刻薄极了。可听完那个故事,想到我们的孩子,我竟觉得恍如隔世。这世上,我已有了一个最爱的人儿了,他长在我的腹中,以我的血肉为骨肉,我活着,他才能活着……”百里婧笑着回答道,她的脸上、眼里满是笑意,慈爱得让人心生暖意。   她仰头望着君执,笑容不减:“陛下,我想快些养好身子,再也不会让他受委屈,我会爱他,保护他,哪怕以性命为代价……这才是一个母亲吧?”   百里婧一早就知道,在西秦大帝的面前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也许他一早掌控一切,他看透了所有,只等她开口说。即便她不爱他,可她不能否认她仰望着他,她是工于心计里的初学者,而他已然炉火纯青。   “恩……这才是一个母亲吧?”君执听罢,摸着她的头,随她念了一遍,也笑了。她还是诚实的,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最爱的是孩子,为了孩子,她再也不会做傻事。   那个莽撞的只有一身孤勇的少女,快要成为母亲了,他欣慰又觉苦涩,他想要的那颗纯真的心,缝了又补的那颗赤子之心,眼看着要到手,又眼睁睁看着它碎成了沙粒。他修了又修,呕心沥血,无计可施,如今她为了孩子自己忍着泪一颗颗缝起来,收藏好,只肯给孩子了。   真嫉妒啊他。有些人生来可得权势地位,有些人还未出生便得了一颗真心。   可他不能嫉妒,将心底的恐惧压下,也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搂他的妻入怀,一遍遍哄她:“小心肝,孩子已得了你的最爱,宠坏了不好,所以朕将朕的最爱给你,其次给他,恩?”   百里婧已听够了甜言蜜语,可大秦皇帝乐此不疲,她伏在他怀里没吭声,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当初在东兴左相府“有凤来仪”,受了刺激脱去一身血衣的她压着他在床榻上,吵嚷着要和他生一个孩子……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好像前世今生般遥远。   可无论她承认与否,旧时光里那段长长的难堪的路,身边这个人曾陪着她完整走了下来,不管是以何种卑劣的、让她难以释怀的身份。   ……   大秦荣昌元年四月初十,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整个西秦大地一片欢腾,尊贵的大秦皇帝孤身二十五载将要立后,那位出身白家的皇后即将揭开面纱,从此大秦将有国母,皇嗣指日可待,大秦基业千秋万代也不在话下。   帝王的婚事影响着帝国的国祚,是除了社稷之外的头等大事,各州郡官家进献贡品之外,各地的百姓也多有庆贺——天子脚下长安城中的巨富商贾们为贺大帝立后,开仓施舍米粮,大门大户熬粥捐赠乞人,这一日,即便是长安城内最落魄的乞人也个个念叨着陛下万岁。   而此刻的西秦皇宫清心殿内,迎来人生中头一等喜事的大秦皇帝竟微微俯身立于铜镜前,手中绕着乌黑如墨的细软发丝,虽不出声抱怨,可眉宇间已有不耐。   几位宫女在一旁瞧着大气也不敢出,却还是抖着嗓子道:“陛下,若是手酸,让奴婢来为娘娘绾发吧?”   堂堂大秦皇帝,跟几缕长发较了劲,他可力拔山河,却不能撼动几缕长发,那在宫女们手里如斯轻巧的物什,到了他这儿却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大秦皇帝见惯了各种场面,再心浮气躁,神色仍旧镇定自若,他朝镜中瞧去,见他的妻气定神闲地等,全然没有一丝焦虑和责备,他凑过去吻了她的脸,商议道:“小心肝,朕虽想亲手为你绾发,奈何这立后大典的头饰太繁杂,朕便盘了第一层,再让她们去弄。恩?”   百里婧看着镜中的他,点了点头:“好。”   “陛下,您自个儿也要更衣束发,吉日吉时耽误不得的。”一旁的孔雀终于忍不住道。为防不测,今日他们这些暗卫都将寸步不离帝后左右,孔雀为北郡药王义女,身份自然不同,又因是女儿身,陪侍皇后身侧无可厚非。   大帝没出声应孔雀,继续同手里那几股细软发丝纠缠,往日寒波生烟般的黑眸柔情缱绻。   孔雀的手在身侧轻轻握紧,却终究无力地松开。从前在东兴左相府隐姓埋名时,大帝的心何其冷硬,得知自甘堕落尊贵娇宠的东兴荣昌公主下嫁一个活死人病秧子,大帝存着看笑话的心,亲自去前院拜了堂……   谁知天命难测,大帝如今陷得不可自拔,亲自为她绾发描眉,这位死过一次的荣昌公主倒是气定神闲,未再有一丝新嫁娘的羞涩。   梳妆时,大帝仍在一旁望着,没舍得挪开,许久未见他的妻好生打扮,一擦上胭脂水粉,她整个人便换了模样,将原本苍白的脸色遮住,透出从前的九分好颜色。   待宫女替她抹了唇脂,大帝忽地低头吻上去,吃了浅浅的一抹红,宫女们在一旁惊愕地瞪眼,险些将手里的胭脂滑落。   可皇后似乎对这亲昵举止见怪不怪,仰头望着他唇上的那抹红,弯起眼睛叹息道:“陛下别胡闹了,快更衣吧。”   大帝以手抚唇,印了一指腹的胭脂色,他的脸生得太美,却不似女人般娇弱妩媚,方才的偷香举止,很有一种地道的纨绔劲儿。可想而知大秦皇帝本应是长安城纨绔之首,他藏了多久的本性在他的妻面前暴露无遗。   他听罢他的妻叹息,只眯着眼笑,狭长的黑眸风流脉脉:“立后大典,人人想看的只是皇后,朕今日不过是陪衬罢了,有什么要紧?”他说着,忽地又凑近他的妻的脸,低声笑道:“婧儿,这唇红虽好看,却不如上回的好吃,要不你再喂我一次?”   连唇红也尝到了滋味儿,懂得分辨好看与好吃,大秦皇帝也真是天下第一人,从不肯走正途,这无赖的劲头也曾刻在“墨问”的骨子里,撒娇亲昵,不肯罢手。   百里婧顺他的意,捧住他居高临下凑近的脸,吻在了他的鼻端,笑道:“陛下顶着这印记去典礼上,如何?” ☆、第312章 立后大典(2)   在场的宫人连同孔雀,再不能做出更惊愕的表情,帝后二人的相处本就不按常理来,大帝胡闹,皇后也跟着胡闹,像是摸透了大帝的喜好,却又不似假意逢迎,她的亲昵如此自然而然。   大帝唇角的笑意比这四月的艳阳还盛,鼻端被点过,留下皇后的唇印,他又侧了脸,指着半边面颊道:“一道印记如何够?这儿呢?”   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帝毫不掩饰他的厚脸皮,无赖劲儿变本加厉,百里婧捧着他的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陌生五官,想起那个无知的少女和她病弱的夫君,在锦华宫的长长台阶下,他苍松翠竹般的笔直腰杆,她恶作剧的欢喜心境,将唇印满他整张脸……   还是他和她,又不再是他和她。   她无法从过去抽身,也再不肯留恋过去,仰头将唇印在他的半边面颊上,又留了道唇印,纤细的手指却摸上了他的耳,轻轻揉了揉道:“好了,陛下,明日再闹,今日可够了。”   最亲昵无外乎抚触,大帝显然爱极了她的小动作,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下,这才直起身:“听皇后的,朕也去更衣。”   他松了她的手朝外走去,脚下生风,与方才的黏人无赖模样全然不同,他此生只在一人面前低过头,或是因她一人而低头。宫人忙跟上。   孔雀的目光从大帝离去的方向收回,再回身却正对上镜中百里婧的目光,她的双眸与从前的水光盈盈清澈见底全然不同,平静得好似深潭一般。   孔雀曾见识过她的单纯愚钝甚至发狂躁动,这会儿竟被她看得格外不自然起来,眼神移开,躲闪了过去。   却不想那位皇后竟开口道:“你似乎对陛下格外关心。”   宫人们正替皇后重新整理妆容,听见这话,虽知晓皇后并非针对她们,却还是大气也不敢出,屏住了气息继续手里的动作,殿内忽然安静极了。   孔雀的心一跳,昭然若揭的心事无法藏住,可她为暗卫这些年,早已习惯收敛情绪,她也不躲不避,镇定自若道:“回娘娘,孔雀自四年前出鸣山,便一直追随陛下左右,陛下的安危孔雀自然关心,原是本分所在。”   宫人们无人敢否认孔雀的与众不同,她是大帝带回来的姑娘,既非宫女,又非嫔妃,悉心照料大帝的身子,比之太医更亲近,连皇后初回宫时,也曾受她照料,这样一个人,与大帝的关系岂会平常?   而皇后娘娘的发问也实属理所当然,哪位正宫娘娘容得下不清不楚的女人呆在陛下身侧?   皇后听罢这话,目光只盯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扶了扶略有些倾斜的凤钗,淡淡笑了起来:“以姑娘对我的诸多了解,恐怕我们一早也是故人,只可惜我从前眼拙心盲,未能识得姑娘,希望姑娘日后仍记取本分所在,潜心照料陛下……”   孔雀来不及答复,却见那位皇后转过头来,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哦,听说姑娘是药王的义女,论起辈分来,也该是陛下的表妹了。不知姑娘芳龄几何,是否许了人家?若是已有婚约,我可得好好说说陛下,莫要耽误了姑娘的婚姻才是。”   “娘娘……”孔雀的脸一阵燥热,她能在任何时候镇定自若,却无法完全藏住心里的秘密韩娱之魔女孝渊。她对一人情根深种久矣,却从未得到他一丝感情,大帝只念着义父的情分对她宽容,从前她多少次想致眼前这女人于死地,不,并非刻意,只是顺水推舟,美其名曰想让大帝能从东兴全身而退。   如今这女人再也不是东兴荣昌公主,今日立后大典一过,她会成为大秦皇后,名正言顺地站在大帝身侧,甚至她腹中已有大秦的血脉,与大帝骨肉相连。她孔雀有什么能耐与之争抢,连养育她成人的义父一颗心也全在她身上,这世道如此同人不同命,她除了认命,又能如何?   “姑娘既是陛下的表妹,便也是我的表妹,我在这宫里没什么故交,若有人能同我说说体己话,倒也是我的福气。怎么姑娘反而害羞了?”百里婧说着,站起身来。   “我……”孔雀在她起身时,不自觉倒退一步,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是谁说荣昌公主一无是处全然有勇无谋?   重获新生的荣昌公主仅仅是站起身,仅仅是朝她望过来,那一眼森冷威严,孔雀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这压迫感与那人寒波生烟般的眸子相似又有不同,她曾是东兴公主,又披上大秦皇后的凤袍,尊贵与骄傲写进骨子里。哪怕她曾跌落万丈悬崖,此时她是皇后,也将是中宫之主,她再和颜悦色地与她亲厚,希望有人能同她说说体己话,可谁都明白,今日过后,再无人可同她亲近。   尊卑有别,亲疏有别,孔雀分明入不了她的眼。   心思陡转,孔雀垂首退到一旁,恭顺地应道:“孔雀不过一介民女,一切只听陛下同娘娘吩咐。”   百里婧微微一笑:“这倒显得生分了。”   话虽如此说,客套完了,她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伸出纤纤手指抚平袖口的褶子,对宫人道:“带我去瞧瞧陛下吧。”   脚步平稳,步伐不急不缓,全无焦躁虚软,宫人小心地扶着她,再无人去管孔雀是何神色。   正如大帝在皇后的面前顽劣且无赖,却无人敢质疑大帝的威严同狠戾,皇后也正一步一步走着他的路,在大帝面前乖巧柔顺,在人前不容置喙。宫人惶惶,既敬且畏。   大帝刚沐浴更衣完,宫人正替他束发,忽听得门外一道低声惊讶:“娘娘您……”   大帝转过身,便见他的妻从外走来,一身玄色凤袍曳地,露出的鞋履亦是玄色底纹,脚下倒是平稳,她一手被宫人牵着,一手自然而然地抚着小腹,有孕的身子已显怀。   大帝的眸色有些许不自然,转瞬又被他压了下去,笑问:“时辰快到了,怎么胡乱走动?”   伸出长臂要牵她。   百里婧笑盈盈握住他的手,到了他跟前却又松开,将他的肩膀按住转回了镜子前,问道:“只许陛下替我盘发,不许我替陛下束发?”   大帝黑眸带笑,拍了拍她放在他肩头的手:“朕怕累着皇后。”   说话时,百里婧已伸手接过了宫人的梳子,熟练地梳着他的黑发。   宫人从未见过皇后对大帝的体贴,数月以来,每日皆是大帝对她哄着逗着,初回宫时,稍不顺心手边有什么便砸什么,几次三番要死要活,折磨得众人不得安宁。是以,宫人皆以为她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可怜女人,莫名其妙得了大帝喜爱,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可显然他们猜错了,皇后梳头的手法很熟练,大帝的神色也十分坦然,并无半分担忧,显然这种情形并非初次经历。   很快,大帝披散的长发被她束起,她以手顺着那梳子的印记抚了抚,一丝不乱超级新闻眼。随后大帝起身,双臂舒展,宫人将玄色龙袍换上,皇后亲自替他系上腰带,抚平褶皱。   待触摸到他的腰带上镶嵌的美玉,一颗比一颗更华贵,百里婧不由地抬头看他——他的确做惯了帝王,当初不过穿一身朴素的常服,也能大开大合理所当然地让她更衣束发。站在此刻回想从前,才能从桩桩件件的小事里头看出端倪来,记取他的从容与掌控。   宫人为大帝戴上冕旒,百里婧替他理好了朱缨同十二道垂旒,这才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瞧见西秦大帝的本来面目,最陌生的面目——五官绝美无可挑剔,玄黑的龙袍威严肃穆,沉重高耸的冕旒让他越发不可亲近,仿佛穿上这身龙袍戴上这冕旒,他便再也不是她夜夜的枕边人,而是冷血残酷的暴君,他让人惧怕,令九州敬畏。他活在传说中,下凡尘走一遭,又回了传说中。   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传说中的西秦大帝搂住了她的腰,微微垂首轻蹭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怎么,小心肝,不认得朕了?还是朕太美貌,看傻了?”   一开口暴君的面孔又破开,百里婧跟着笑开,不否认:“嗯。”   大帝哈哈大笑,毫不谦虚地认了下来:“小心肝,你的运气好,旁人即便能瞧见朕的美貌,却独你一人能摸到。当然,你也是朕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两个绝世姿容的人凑在一块儿,彼此还说着这等话,宫人连从心底发出半声唏嘘也不能。天下第一美貌的西秦大帝找了位绝美的女人做了皇后,两人生出来的孩子,该有如何惊天的美貌?那孩子此刻正睡在皇后的腹中,听着父母恩爱有加互相恭维。   “陛下,娘娘,吉时到了。”   礼官来请。   百里婧的手被握住,大秦皇帝牵着她,黑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虽仍陌生却令她无所畏惧:“小心肝,随朕去瞧瞧朕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从此后江山社稷,家国大事,她再不能置身事外,必须与他共同担负。   第一个瞧见她的,是等候在殿外的白岳大将军和北郡药王,二人的神色皆有异样,白岳大将军脸上痛楚与欣慰交织,北郡药王却是黯然同强颜欢笑更多。   不过,帝后二人并不在乎旁人如何作想,他们要走的这条路,虽然看起来光华美好,可其实逼逼仄仄,除却他们互相搀扶,旁人也多数无能为力。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如是,大秦帝后亦如是,何况“家”字头上还压着一个“国”。   “哇!大美人和娘娘!我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了!”梵华匆匆忙忙从御膳房赶回,见到这一情形,忙不迭就想上前去扶住皇后娘娘,却被仇五从身后一把拽住:“小猫,相爷吩咐今日不准你胡闹,寻常倒罢了,今日若是闹大了,陛下可不会再饶你!今日是陛下的大喜日子!”   梵华挣扎,龇牙咧嘴道:“小五!你放开我!老薄薄真是瞎操心!娘娘嫁人,我怎么会胡闹呢?大美人和娘娘对我那么好!可是我离开娘娘会死的!我得陪着娘娘啊!”   仇五不放,放狠话道:“小猫,相爷说了,你若是听话就可以自己去玩儿,若是不听话,我可要点你的穴了,定住了你就哪儿都去不了了!”   梵华一听火冒三丈:“点我?老薄薄要点我?你让他自己来啊!我和他什么仇什么怨?!”   仇五眼皮一跳,瞅了一眼站在梵华身后的释梵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含含糊糊道:“小猫你忘性挺大啊……”昨儿个是谁在亭子里气得相爷险些吐血身亡,亏她半点儿不自知。   “梵华,别胡闹了,今日娘娘大婚,用不着你在,我们安静地替娘娘祈福,愿她平安顺遂。”   释梵音开了口重笙。   梵华听罢,比领了圣旨还听话,立马身子站直,双手合十,道:“好吧,那我就不和老薄薄计较了,我给娘娘祈福。”她蹦蹦跳跳地跑回释梵音跟前,央求道:“你教我念经吧?我以后天天替娘娘还有你祈福。”   仇五在一旁瞧着不对劲,觉得相爷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小猫瞧着那妖僧的眼神那样依恋,让她上树就上树,让她下河就下河,让她念经还就念经了,相爷以往要使劲了力气才能让小猫就范,这妖僧三言两语就做到了,真够邪门儿的。   释梵音的脸色苍白,无悲无喜地冲梵华笑:“好。”   目送帝后乘金舆出了清心殿,往立后大典的龙华殿去,梵华问释梵音:“你昨天和我说,晏氏的族人不可与外族通婚,是不是我们生下来就已经知道要和谁成亲了呢?”   释梵音对她有问必答,点点头:“嗯。”   梵华双目放光:“那我要和谁成亲?他已经长大了吗?”   她对晏氏部族太好奇,对过去太好奇,可她全无记忆,只能一点一点问出来。   释梵音笑了,又点头:“你如今已十五岁,他自然也长大了。”   “他长得好看吗?”梵华满怀期待。   释梵音没有任何迟疑,实话实说道:“比薄相好看。”   “咳咳咳咳咳……”仇五本是在一旁听个热闹,二人也没有阻止他听墙角的意思,哪知竟听这妖僧口出狂言,不仅说什么小猫已有婚配之人,还公然诋毁相爷!   梵华眼里光芒更盛,了然地点头道:“我就知道老薄薄长得太磕碜了……”转头对仇五道:“小五,你不要笑,老薄薄够可怜的了!”   “……”仇五别开头去,这妖僧看样子是想将小猫拐跑了,他得赶紧禀告相爷。   梵华的好奇心并没有因此打住,她灵光一闪瞅着释梵音道:“咦,不对啊,如果我有要成亲的人,你也有吗?”   释梵音沉默了一瞬,苍白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波动:“嗯。”   梵华显然对那个人更感兴趣:“那她好看吗?”   释梵音未答,目光追着金舆和礼官的鸣锣开道声,梵华也随着他看过去,金舆里抬着大美人和娘娘。   她笑嘻嘻地问:“比娘娘还好看吗?”   释梵音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却双手合十,微微垂首道:“……阿弥陀佛。”   仇五今日听了太多秘辛,苦不堪言,真不知该不该同相爷一五一十地说了。相爷这会儿在龙华殿张罗着陛下大婚的种种,事无巨细地一一操办,如今倒好,后院起火了,妖僧正妖言惑众地要挖了他的墙脚!真不如派他出去公干,像傅三、桂九,再不掺和这理不清的家务事啊!   相爷身边的几个暗卫,如今只桂九一人为陛下所用,连陛下大婚也伺候左右,可这普天同庆的日子,桂九的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着。   御前侍卫统领袁出见状,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都是大帝身边伺候过的人,在东兴时,袁出、桂九更是先后伺候过大帝的衣食起居,桂九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如鲠在喉般颤声道:“陛下今日还不曾服药,这四月……”   袁出也懵了,攥紧了手中的剑,低声喝道:“你们怎的如此糊涂?!” ☆、第313章 大秦皇后   “方才娘娘来得突然……”桂九一言难尽,说半句袁出也就懂了。   “陛下……唉!”袁出一声叹息,不能去劝大帝,便将所有罪责推到那位娘娘头上,若非因了她,大帝何至于此?   桂九明白袁出的不满,那位娘娘一时心血来潮替大帝更衣束发,想必连大帝自个儿也不曾料到。药来不及服便不服,若无其事地硬扛下来,将他们这些干着急的奴才通通打发出去,拿自己的身子做赌注。   这本也不是那位娘娘的过错,可事事皆因她而起,大帝每每服了药,等药味散去才肯进暖阁,日日以内力发声形如常人,今日立后大典之上还要来个力气活,身子可如何受得了?   桂九比袁出胆大心细,也曾劝说过大帝,何不对那位娘娘实话实说了,难不成夫妻已做了一年有余,龙子都怀上了,娘娘还能嫌弃陛下?   若是寻常女子,真心假意有几分并不清楚,却定会对大帝趋之若鹜不敢怠慢。这位娘娘是个奇人,爱上过哑巴时候的大帝,极尽温柔地伺候过他起居,大帝在她面前何等落魄模样不曾有过?他们这些奴才也跟着瞧了多少惊天动地打死不能说的场面,能屈能伸的陛下,恢复了九五之尊反而宁折不弯了,何苦来的?   以本来面目成了真正的夫妻,怎么反而对枕边人瞒了个彻底?大帝这样做,得不偿失。   可大帝的旨意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来指手画脚?大帝说要如此便如此,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许看不着他的长远打算,始终无法揣测圣意,唯一能做的,便是将眼前事办妥了。   望着眼前笔直的御道,桂九冲袁出道:“金舆已至龙华殿,这药是不可能再续上了。娘娘一人知晓倒也无妨,文武百官皆在等候御驾,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我等严正以待竭力补救吧。”   袁出遥望殿前立着的温润如上好青瓷的男人,道:“有薄相在,定是无碍的,只要熬过了立后大典,一切好说。”   再没工夫低声私语,因殿前等候的文武百官已跪地齐声高呼万岁。这声势比之陛下去岁末回长安城时又有不同,那时君臣初见聊表心意,这回山呼万岁普天同庆。   整个龙华殿广场上跪着的皆是大秦的栋梁,除此之外最多的便是齐齐整整摆了一盆又一盆的名贵牡丹,各色品种皆有,各色花朵乱了人眼,仿佛听候圣旨,齐刷刷一夜全开了。   大帝先下的金舆,眯着眼望了望跪地的文武百官,还有薄相费尽心思说送来就送来的万千牡丹,这才回身,唇角微勾起,伸出长臂亲自去牵金舆内的皇后。   无人敢抬头瞧,无人敢开口说话,只静静等候大典开始,偌大的龙华殿前广场,只能听见风吹过苍狼白鹿旗帜的声音。   今日是个好天,日光炫目、炙热,金舆华盖下却一片荫凉,百里婧纤细的手掌进了他的手心,被他牵着走下了悬空的金舆猛婿。   与上回成亲不同,她的眼前无大红盖头的遮挡,一览无余。借着他的力道稳稳踏上实地,相信他的力道,不再惊讶于他掌心的微凉。   她是新婚,又不是,她第二次嫁给同一个男人。   步下金舆,目之所及,是陌生的拔地而起的雄伟宫阙,大气磅礴,巍峨严整,与盛京宫阙的温婉细腻截然不同。殿檐四角的大小神兽坐镇四方,冷冷睥睨着天下苍生,这初夏的日光照在其上,也不能消减那冷凝肃穆之感。   连龙华殿上空碧蓝的天也一样陌生,比之江南,越发空阔渺远。   殿下,着大秦暗色朝服的文武百官跪地而拜,万千的牡丹开满整个殿前广场,以整齐姿态缤纷颜色雍容绽放,这心意如同当初在“有凤来仪”放飞的蝴蝶翩翩,拙劣的、愚钝的坦白心思。   百里婧偏头仰望着身边的九五之尊,他也垂眸望着她,与“墨问”毫无瓜葛的一张面孔,周身气质皆是大秦皇帝专属,她此生都不可能再认错。初升的日头恰好照在她和身边人的衣带上,玄色的龙袍凤袍顿时蒙上一层金色,像是隐晦的涩涩希望。   她的手指收紧,以拇指轻扫过他的指节,微微绽开笑意,大秦皇帝的黑眸含笑,里头有她还有灼灼日光,用了些力道带起她的脚步,与她一同走上织锦的红毯。   一层一层,一阶一阶,步伐平稳,丝毫不乱,直至走过文臣武将,走过阁老亲王,走上九五之尊的至高位置,侧转过身的那一刻,百里婧的眼眸不由地微微一眯——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文人骚客写过的诗篇里的场景,百里婧不曾在盛京皇宫见到,也无法想象到底有多壮观。长安城的宫阙以高地为基石,登上九重龙华殿,便可将整座长安胜景尽收眼底,这等震撼,直击人心。   百里婧久久无法平息心中的万千情绪,她随他走上九五之位,一同俯瞰壮丽河山,才明白从前他的眼底何以能那般寡淡静默与世无争——唯有身居高位历经风雨淬炼一无所惧之人,才会连伪装也不露痕迹。   她微微侧头仰视着他的侧脸,他刀削斧砍般的面容不苟言笑,唇角微抿,睥睨天下。   西秦大帝盛名远播的那些年,他远在长安宫城的那些年,历经的荣耀与尊贵、风雨与坎坷,她通通一无所知。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牵着她轻巧巧走到他的身边……   哪怕她曾贵为大兴公主,也曾受万人错爱荣耀一时,可她在此刻竟自惭形秽,她何德何能可站在他的身侧?她对大秦陌生之极,对他无一丝宽厚,他因了什么选定她不肯放手?   作为墨问的他被动承受她的自暴自弃任性妄为,可作为皇帝的他有整个天下的女人趋之若鹜,他想找一个美貌年轻智慧的女人太过容易,不,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容易。   并非她长着一双势利眼睛,她只是有了自知之明,看清了如今的情势和她所处的位置,看清了他和她之间横着的诸多沟壑。无关怯懦,只觉得不当如此。   “小心肝,专心一点。”身边人注意到她的凝视,视线微垂看向她,眸中有她才能瞧见的冰雪消融。   她回握他的手,正视前方,在这种时候,她只能跟着他走。   “众爱卿平身。”空阔辽远的声音,帝王的腔调淳厚低沉,不怒自威。   “谢主隆恩。”群臣叩首而拜,随即站起身来。正如大帝所料,人人都想知晓皇后的来历,虽然圣旨一早有了说法,指这位皇后出身白家,可他们到底想一看究竟。   然而,无人敢抬头直直地去瞧,皆是低垂着眸子静候。偶尔有人偷偷瞄上一眼,又立马收回目光,穿着一身玄色凤袍的女人,只看一眼无法识得她是谁。   但唯一可确定的是,并非那位养在深宫十余载的准白鹿娘娘。只因那位准白鹿娘娘此刻正与他的兄长白烨一起,立于群臣之侧、皇家女眷之中,眼睁睁目睹立后大典的场面。即便白国舅的脸色再难看,也要陪着一同看下去。   更有甚者,身为大帝生母的白太后她老人家并未出席大典,仿佛以此宣泄对大帝立后的不满。   今日这对立,如此泾渭分明,隐隐透着剑拔弩张,场面上已然如此,场面外更难以考量。   “陛下,吉时已到。”立于帝后身后的薄延恭敬地开口道。   大帝嗯了一声:“薄相,命礼官宣读制辞吧。”   礼官遵旨宣诏,群臣跪听:“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白岳大元帅之女白静,贤良淑德,品貌俱佳,今立为大秦皇后,掌六宫凤印。咸始天下知闻。钦此!”   制辞一下,群臣心中俱是一凛,只除了早知其中曲折的承亲王君越和白国舅、薄阁老等人。   白岳大元帅何时有的女儿?这位大元帅征战沙场数十载,为大秦鞠躬尽瘁驱除鞑虏,自从十八年前元帅夫人难产而死,再无人敢对大元帅提起婚嫁子嗣,长安城的百姓再未见白岳大将军回京。   怎么过了十八年,反倒是白岳大元帅的女儿母仪天下,坐上了大秦皇后之位?   然而,圣旨便是圣旨,制辞一下,大局已定,再无法更改。   群臣短暂的失神过后,自然是伏地而拜,高声道:“皇后娘娘千岁安康,大秦之福!”   “大秦之福!”   “皇后娘娘千岁!”   “……”   阵阵呼声过后,群臣恢复静默,最该开口的大帝开了口:“朕登基九载,忙于社稷大业,令诸位爱卿担忧朕的婚事朕的子嗣,朕亦心有不安。今日朕大婚,立于朕身旁的皇后诸爱卿想必十分陌生,不过对朕而言,她并非陌生人,是朕自幼指腹为婚的表妹。这十七载,她随白岳大元帅养在边塞无人知晓,朕前些日子身子抱恙往行宫暂住休养,全靠她不离不弃服侍左右,朕方能身子痊愈重返长安。今日朕当着所有爱卿和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起誓,朕对皇后的爱犹如苍狼白鹿的传说,是天地玄黄自古有之的道理,非一粥一饭一言一行一朝一夕之功,岁月还长,请皇后与朕一同走过。”   他顿了顿,望着身边的皇后笑了,云淡风轻却又不容置疑道:“险些忘了,还有朕的孩儿……诸位爱卿,朕今日双喜临门,除却大婚之喜,皇后腹中已有了朕的骨肉。传朕的旨意,无论皇后腹中是皇子或是公主,落地之日,朕立之为皇储,待朕百年过后继承大统。”   群臣情绪起落不定,听闻大帝最后一句更是呆傻一片,无论皇子或公主,皆立为皇储?   最受恩宠的皇后娘娘惊愕地对上大帝的眸子,枉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设下了最万全的心防,还是被他这番话激得措手不及。   所幸群臣跪地,无人敢抬头,未曾瞧见她的失态。   大帝摩挲着她的手,他的指尖温凉,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朕的小心肝想做母亲,自然得做天下第一的母亲,朕说过未必能顾全你面面俱到,只盼朕生时照顾你们母子,朕去时由他来照顾你。”   掌心一寒,百里婧视线微微垂下,便见手心里躺着那枚墨玉扳指。 ☆、第314章 抢先动手   象征大秦至高皇权的“御玦”给了皇后,因她腹中有了龙子,大秦江山后继有人,九重殿下的朝臣即便心有疑惑,谁敢有半句不是?   “陛下?”百里婧仰头看他,心头乱糟糟,她如何认不出这扳指?   去年盛夏还是大兴公主的她前往西北为监军,临别时他便是这般轻飘飘将扳指塞进她的手心。   那时她以为他不过是给她留个念想,以慰藉夫妻分离相思之苦。后来情意绵绵时她将扳指还给他,他只是倚在床头笑眯眯地在她手心写……以后留着他们的儿子。   若她从前天真见识短,以为那扳指不过是他的心爱之物,作个寻常把玩的小物件儿,并不如她首饰盒里那些戒子珍贵。可住在秦宫的这些日子,看他日日戴在拇指上,甚少离身,她又怎会不明白这扳指是何寓意。   很震惊,又似乎理所当然,在他还隐藏着身份时,竟已有送她整个西秦的打算。她甚至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时盛京郊外的送别,他隐而未发的眼神,放进她手心里的分量,是否是想告诉她,别担心,除却大兴,整个西秦也在她身后。   “朕知晓你的手纤细套不牢,等朕的皇儿长大了,给他。”大秦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心。   听罢这句话,百里婧才从回忆里醒转,无法与他的黑眸长久对视,无论皇子或是公主,但凡她腹中所生的儿女皆可继承大统,这个决断太重。   对一个男人来说,对一个父亲来说,能给的他也应当都给了,给她容身之所,给孩子一个名分,如她父皇所做的那样,她从未奢望过多。   倘若他连天下也能轻易交付,以如此荒唐放肆的手段谋得她的安心,她如何能全然无动于衷?他的枕边人和孩子与他的天下相比,孰轻孰重大秦皇帝应当有分寸。   以整个天下做代价,他的宣誓大张旗鼓,他逼她正视现实,逼她无处可逃。   百里婧不得不承认,西秦大帝好手段,他像在突厥大营时那样嚣张跋扈,身体力行地时时告诫她,但凡是见过他的人不可能再忘记他,她穷尽一生也无法再抹去他的痕迹。   众目睽睽,百里婧牵起大秦皇帝的手,将掌心的那枚扳指重新套在了他的拇指上,扳指光滑温润,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略略苍白,这扳指只和他最相配,合该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百里婧不再避讳地仰头冲他笑道:“还是陛下戴上好看,孩子还小,他懂什么?”   大帝不抗拒她的亲昵,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还是皇后知道疼朕。”   转而微眯着眼笑道:“皇后,同朕的爱卿们说两句,今日过后母仪天下,可当好好地替朕繁衍子嗣、共保大秦社稷江山。”   不再躲着藏着,不再遮遮掩掩,他要她活着且陪在他身边。当着所有朝臣的面,给她此生难以磨灭的盛事婚典,给她权力,给她尊宠,给她说话的分量。   百里婧几乎要被他的眸光溺毙,百姓也好,朝臣也罢,此刻离这个男人最近的是她。   从前的从前,及至未曾登上九重龙华殿之前的昨日,他从来只有在她面前的模样,温和的、含笑的、沉稳的,乃至机关算尽怒气迸发,也都只是在她面前。   今日,她第一次瞧见他在人前的真实模样,面对着他的臣民,威严的不苟言笑的……帝王,站在九重殿上的暴君,说一不二不容置疑的绝对强势。九重殿下人人噤声,连旗帜的猎猎声也清晰可闻。   登基九载,弑父夺位……   很奇怪的心思,百里婧竟忍不住揣测,九年前,西秦大帝初初登基,十六岁的他比她今时今日还要年少些。   十六岁的他一个人站在这个位置,望着脚下的臣民和绵延千里的江山,他是什么心情?可曾如寻常少年般露怯?亦或是生来肃杀绝情心冷血冷令人生畏?   如今她轻易登上高位,从天真可笑的公主成为大秦皇后,她身边有他,那时他身边有谁?   手被握得紧了些,百里婧重新收敛心神,对上他的视线,她惊讶于自己开始从他的位置去看诸多事情,开始忍不住去想,面对眼前困境,若是他,会如何?面对陌生的帝国臣民,她该如何?   然而,被他握着手,像是从前站在父皇身边那样,幼稚天真跋扈嚣张的少女不再有清脆泠泠嗓音,换了一副沉静面孔平稳语调,对着殿下众人道:“承蒙陛下错爱,立我为皇后,腹中孩儿又得陛下垂怜,获此天恩殊荣。本宫既与陛下结为夫妻,自当与陛下共进退,与大秦社稷共进退。诸位皆是大秦栋梁国之贤才,万望日后全力辅佐陛下,共创大秦盛世,荣辱与共。”   百里婧开口,抛却一国公主的青涩莽撞和娇憨短见,她的眼里已看得到更远更广阔的天地。   这天地不再是大兴河山,盛京的烟云或是大西北的壮烈。这片陌生的辽阔中原,以河水为养分的大秦土地,据说有九州最浩瀚的山水、最富丽堂皇的秦宫、最风华绝代的秦皇。   三者,她已见其二。秦宫、秦皇,名不虚传。   她仰视身侧的男人,她的夫君从处处让她担忧的病秧子成为她的依靠,也换了一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   她与他是夫妻,从今日起所有的面子里子都是一样的,她和腹中的孩儿将在此安身立命,她绝不会再无理取闹,让他颜面尽失。   九重殿下的朝臣今日的本分便是跪拜,皇后娘娘的誓词说完,他们跪倒再拜,比之方才更恭敬顺从。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臣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能出席立后大典的个个不是普通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状元探花,哪个不是有才有智有身份,朝堂里摸爬滚打过的人物,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眼色。   皇后尚未定下之前,没人敢在白国舅跟前提半个字,等皇后露了面,圣旨一下,得知是白岳大元帅的女儿,朝臣心里多少有了点谱儿。   尊贵的白氏女,命运截然不同,一人登上皇后之位,一人即便担着白氏女的名声,却已是天壤之别。白氏姐妹二人的相貌也无多少相似,就气质上来说,那位皇后第一眼瞧去气质温婉稍显文弱,而落选的白露从小被当成未来的皇后养,言谈举止坦荡落落并无半分怯懦,站在皇室亲眷之中观礼,不知是否有不甘之心,更是带了几分难掩的逼人气势。   朝臣几乎以为养在边塞从不示人的皇后娘娘会被白露的气质比下去,可等皇后一开口,他们却有些肃然。   再看皇后娘娘站在大帝身侧,眉宇间坚毅沉敛,自有她的磅礴大气稳重自持,甚至她的容貌倾国,竟也不曾被大帝比下去。   大帝之美,九州皆知,想在大帝面前有自己的气度,除却薄相的温润如玉为佐,竟只有这位皇后可与之相配,颜色有之,大气有之,连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俯视众生的气度也有之。   大帝若是太阳,薄相只能做得那铜镜,不夺太阳之光,需要时照一照,用不着时便遮掩住镜面,一丝光亮也无,这一点薄相做得恰到好处。   皇后娘娘便该是月轮,她有自己的光芒,清冷微寒,盈盈立于大帝身侧,不遮掩,不躲避,相辅相成。   日光月华,千秋万代。苍狼白鹿,亘古之歌。   “吾皇万岁!皇后千岁!恭贺吾皇、皇后喜得龙子!”   “大秦社稷千秋万代!”   “社稷之福!大秦百姓之福!”   “……”   群臣的唱和之声未歇,龙华殿广场上飘扬着大秦苍狼白鹿的旗帜,礼乐奏起,古曲恢弘大气又宛转悠扬,仿佛走过千万重山水,苍狼与白鹿共度风险,又携手同归。   《苍狼白鹿》,对整个大秦来说都不陌生的曲子,对九重殿上的帝后又是另一番滋味。   大秦皇帝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身子,坦荡地低头承认:“从第一次将它吹给你听,朕便想过此刻礼乐奏起的场面,如今朕的心愿达成了。小心肝,多谢你。”   大秦皇帝永不会落败,他的攻心之术一日比一日精进,百里婧在他怀里,竟开始有些想不起第一次为她吹奏这首曲子时墨问的脸。模糊的,隔了千重雾气,待拨开浓雾,点点萤火中一一个都换作了眼前这张脸。有些事会忘,有些场景永不能忘,那些不能忘的,也只有他记得。   百里婧笑:“这是我的福分才对,多谢陛下。”   “才嫁给朕,就如此相敬如宾,朕很受用。”大帝轻捏了下她的腰,安慰道:“待会儿要去祭天祭祖,奔波劳累,若是身子不适告诉朕。”   “嗯。”百里婧点头:“有神医在,应当无碍,陛下不必担心。”   她朝九重殿下看去,看到她的“父亲”白岳大将军空空的半边袖管,看到北郡药王一身布衣不沾富贵荣华,殷切目光锁在她的身上。   而周围一群素不相识的朝臣中,间或几人的身影有些引人注目,最让百里婧感兴趣的,便是那个着一身鹅黄宫装的少女。   所有人姿态恭敬,哪怕是装的,腰身弯下的弧度也恰到好处,却独她敢投她以赤果果的注视。   百里婧于是也毫不回避地望着她,直到那少女身侧的白衣男子用手按下了她的头。   立后大典这种场合的确千载难逢热闹非凡,可对白家来说太磨人。白国舅好歹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哪怕成不了国丈也能控制住情绪不轻易外露。然而对身为前准皇后的白露来说,这便是一场兴师动众经久不息的甩耳光大赛。   她本该是高台上站在大帝身侧的人,今日却沦落至此,被逼着欣赏这场盛世婚典,臣民共拜,祭天祭祖,好不热闹。她的脸火辣辣地刺痛,如何能强颜欢笑若无其事地祝福他们?   白露憋了多久了,一直想看看那个养在清心殿里的野女人是什么模样,是三头六臂还是倾国倾城,能将那人迷得晕头转向,让她为他生子,甚至无论腹中子嗣是儿是女都是皇储!野女人何德何能!   白露的心气始终难平,即便她同君越有染,出于情也好爱也罢,可在她的心里,九州天下巍巍大秦,只有那人的枕边人是不可企及的。她要他也好,不要他也罢,若他活着,若他立后,就该是她白露站在他的身侧母仪天下!   她没有得到的东西,她曾唾手可得的东西,被一个半路杀出的野女人抢走了!   白湛不能抛头露面,白烨作为白家的唯一男丁理所当然出席大典,见白露不忿,挣扎着还要抬头,他微微扣住她的肩膀,低声呵斥道:“露儿,看清楚,那个位置有人了,是三叔的女儿,我的妹妹你的姐姐,你再看也没有用。爬不上那个位置,也许对你更好。”   白露一听这风凉话更是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二哥,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她是你哪门子的妹妹!我才是你的妹妹!三叔什么时候将我们家放在眼里了?我长这么大,根本连见都没见过三叔!你不要自作多情攀交情了!”   白烨沉默一瞬,道:“你说的对,她不是我的妹妹,她是皇后,她可以轻而易举将你的眼睛挖出来……也许她不会,可那个人会。你可以继续看。”   “我……”白露忽然就闭了嘴,手揪着宫装的缎面,她心虚地眼神躲闪,越发恨起了君越。   解决了不听话的胞妹,白烨收回了手重新站好。   他其实也是瞧见了高台上的女人的,因抹了脂粉,比之那日更添了几分美艳。绝非清汤寡水的美,而是活生生的,像沾了朝露盛放的牡丹。   可她绝美的眉目间神色却极淡,哪怕对着身边的那人也是一样。那人的眼神惯常寒波生烟,她在他的身侧,仿佛也酿成了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气质带着些许病弱,精神气尚好,她果真随三叔一起长在塞外?她见过怎样的天,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小小年纪已有这等气度?纯真无辜或是绵里藏针?   他暂时摸不透她的底细。   他想往下深挖。   隔着九重殿前层层高台的距离,隔着帝后与臣民的身份,白烨头一遭觉得人生有点意思。   授予皇后凤印,接着便该祭天祭祖,朝臣随帝后一行同往祭坛。为了不至令皇后操劳,钦天监将一切仪式从简,群臣恭而敬之找到各自位置,君越恰走过白烨身侧,以眼神问询。   白烨对上君越的目光,眼睛与那人有些许相似,却绝不会被错认是那人,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有不同际遇,何况芸芸众生?   白烨不及回应,君越又看向了白露,将她脸上那些失望和愤怒一一收进眼底,牙关已紧咬。只要那人一日身居高位,便一日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无论那人因何缘故迟迟不对他们下手,他们也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白露惦记着那人身侧的位置,也连带着惦记不曾得到的那人,这让君越更恨!   君越的视线再回到白烨脸上时,眼底的冷意又多了几分,询问的意味更重。   白烨自知躲不过,便半握拳头抵在唇边咳了咳,以点头作答。   君越弯起唇角轻笑,与那人相似的面孔却少了风华绝代的气度,缓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祭天、祭祖、拜神佛,一切该信的不该信的都信了,这场隆重的立后大典,顺应天时地利人和,心思细得仿佛要叫某个人此生难忘。更有小国来朝,外邦恭贺,而与大秦结为盟国的东兴因内乱未平,不曾派人出席婚典,北晋皇帝登基不过三日,忙于战事国事,敌友未分之际更不会遣使来贺。   梵华同释梵音也出席了祭天大典,聂子陵作为聂家老幺如今没了官职,也只好站在最外围瞧瞧热闹,方才听到《苍狼白鹿》的礼乐响起,他险些没哭出来,往事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大帝下旨让他此生不准再吹箫,这不,他再没拿起心爱的碧玉箫了。   忽见许久不曾露面的梵华腻着一个和尚,亲亲热热的,聂子陵惊讶地凑过去,问道:“小猫,你干嘛呢?薄相要是瞧见了,你要倒霉的。”   梵华转头望见他,睁着双大眼睛,几乎是欢喜起来了,拽着身边的和尚对聂子陵道:“聂大厨!我好久没看到你了!老薄薄说你被流放了,这辈子想见你都难了,我还哭了一回呢,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聂子陵嘴角抽搐,薄相可真是会气死人不偿命,若非看祖父孟阁老的脸面,他说不定真被流放黑水城了,聂子陵咳嗽了一声,想解释:“我哪里……”   话没说完,小猫儿已经仰起头对身边的和尚道:“聂大厨的厨艺可是宫里的一绝呀!大美人都说好的!不过后来聂大厨犯了罪,被逐出宫去了。好可怜,我再也没吃过聂大厨做的饭,饿瘦了两圈呢。”   聂子陵的头顶冒起了青烟,这是说舍不得他的饭呢,还是舍不得他离开宫里?是他可怜还是她可怜?   那和尚冲聂子陵双手合十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也无多话,只是礼貌。   聂子陵这数月受够了家中兄长的窝囊气,好歹他知道九重龙华殿上的那位皇后娘娘是什么来历啊,好歹他是为皇家为大帝牺牲过的人啊,怎么就沦落至此成了梵华口中被流放的可怜人?   为了给自己长长脸,聂子陵清了清嗓子,扬起下巴抬头挺胸若无其事道:“咳咳,那个……小猫啊,我在长安朱雀街上开了间酒楼,以后我也不当官了,就好好地做菜当老板,你有空来尝尝啊。”   梵华瞪大眼睛,不可思议极了,一脸的崇拜,扑过去抱住聂子陵的胳膊道:“哇,聂大厨你好厉害,你居然做到了我做梦都想做的事!你知道吗?我好多次梦见我开了一间酒楼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聂子陵低头瞪着她的脸:“这、这不一样吧?你开酒楼,想吃什么吃什么,我开酒楼,是……”   “祭天祭祖过后,请诸位移步击踘场,陛下将亲率军中勇士比赛击踘,以贺大婚之喜。”   聂子陵话音未落,一道温润沉稳的嗓音响起,聂子陵忙抬头看去,只见高台上薄相长身玉立,面带微笑地宣布接下来帝后朝臣的行程,而薄相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越过众人,落在梵华和他的身上。   聂子陵像是被火烧了似的,哆嗦着甩开梵华的手,欲哭无泪道:“小猫,你快躲开!离我一丈远!薄相瞧见了!我不想流放黑水城啊!”才提醒了和尚,这会儿倒是他引火烧身了。   梵华踮起脚尖才看到薄延的身影,见聂子陵怕成这样,她很不满地对释梵音道:“你看,我没说错吧?老薄薄太过分了,人隔得那么远,还不让我好好讨饭。”   释梵音笑,却全神贯注地望着高台上的帝后二人,问梵华道:“你瞧过击踘赛吗?”   梵华听罢,转头问聂子陵道:“聂大厨,那次你带我爬墙去看的是不是击踘赛啊?几个人骑着马拿着根杆子追着一个球跑来跑去,一个人摔下马,险些被踩得肠子都出来了,是那次吧?”   聂子陵的脸都白了,这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亏她还记得,他点点头,想起那个血腥的画面又想吐了,继而回神,惊望向帝后的方向:“大帝亲率军中勇士比赛击踘?大帝怎么能……” ☆、第315章 球场意外   大帝亲往击踘场,这是给皇后娘娘的承诺。普天之下,能让大帝亲自上阵击踘的,恐怕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了。然无人知晓他们二人的约定,只道是陛下一时兴起,想在这立后大典的间隙一乐。   偌大的击踘场,尘土飞扬间两队已列阵完毕,威风矫健的将士们身下坐骑皆为上等骏马,马分黑白,球服也分黑白,马尾系上了五彩华美的羽毛,脖子上系了铃儿、璎珞等珠玉玩意儿,每走一步叮铃作响。   比之大兴盛京城随处可见的蹴鞠,想必长安城内击踘的阵势也只见于贵族,上等骏马和华美装饰并非百姓可得。   脱下龙袍换上了一身白球服的大帝端坐马上,脊背挺直,遥遥望向高台上的皇后。   十八岁御驾亲征,大帝的手并非只能执朱笔判天下大事,他曾纵横沙场提剑杀敌,英武不凡的姿态从未在她眼里。他像是一心要挽回一面的孩子,记取当初东兴蹴鞠赛时的狼狈,誓要在她的面前一展威风。   “由陛下为两队将士开场!”有人高声喊道,随即振奋人心的鼓敲起来,踏着鼓点的节奏,身下骏马飞驰而去,大帝于马上侧身前倾,长臂轻勾起一旁的长藤杖,将大皮缝制的软球带了出去。   他的技艺着实精湛,那球仿佛是长在了藤杖上似的,一次击球上百次而球不落地,哪怕是蹴鞠踢得再风生水起的百里婧,也绝不敢放言可用那藤杖击球十次不落。若以他这种技艺去踢蹴鞠,想必连赫也不是他的对手。   场中其余将士皆纹丝不动,独大帝一人的身影穿梭球场,叫人挪不开眼。   他将球传至中场,击入球门,再弯弓搭箭,一箭射穿计时漏壶上方悬挂的红绸,红绸包裹的重物立时坠地,砸在下方的锣面上,“叮”的一声锣响,满场寂静。   接着,朝臣山呼万岁,齐声喝彩。大帝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谁人敢不捧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里婧也跟着众人起身,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却只盯着遥远的他。   她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跟着赫四处疯闹,自诩马术高超,却无法想象有朝一日她的枕边人也能策马自如弯弓射箭。   她爱骑马,爱射箭,爱蹴鞠,爱着一切贵族恶少年喜欢的玩意儿,她的枕边人以一身好技艺勾起她的瘾来,他那遥遥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她,觉得有趣,就来比一比吧。   “大美人好厉害!吓死我了!好几次我以为大美人要摔下马了!没想到大美人的功夫这么厉害!”梵华这时立于百里婧身后,对释梵音嘀嘀咕咕道。   随后又不满:“哎,老薄薄,你别挡着我呀!往旁边让一点儿!你干嘛突然挡在我前面?我要看大美人!”   群臣宫人齐声高喝,黑甲军将士们气势如虹,在大帝箭入靶心开锣一声后开始真正的击踘比赛,大帝跨马离开球场,步步朝高台而去,他的眼神始终只盯着一处。   百里婧知道他在看着她,只看着她,然而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若说蹴鞠代表着大兴盛京城的恶少年们最鼎盛的年华,笑声哭声都可能在一只小小的蹴鞠里。八面皮制的小球代表着争强好胜却又有无限欢乐,哪怕有输有赢,不过让人从中咀嚼出各种滋味,忆起少年时候。   可击踘让人后怕,似乎有血正从长藤杖上滑落。长安城的贵族们铁血一般的少年时候,马蹄踏出的尘土飞扬,每走一步甚至有生有死,要时刻盯紧身下的坐骑、手中的藤杖、游离的鞠球,稍有不慎便会坠下马来,或是被藤杖或鞠球砸中脑袋,可谓步步危机。   蹴鞠可做强身健体之用,击踘则该是军中练兵的不二之选,大兴同西秦的兵力之悬殊可见一斑。   场中击踘赛已开打,黑甲军将士训练有素个个英武不凡,那只球被争来夺去四下逃窜,高台上群臣抑制不住地随之发出各色声响。   这热闹的当口,百里婧却没来由地心神不宁。   明明大秦皇帝端坐马上冲她笑,只差十步之遥便要下马走上高台,可她的眉却蹙得紧紧的,如坐针毡般难受。   大秦皇帝已走到球场边,将手中的藤杖甩手扔给一旁的宫人,可就在他翻身下马时,他的白球衣上却染了一片血红。   “大帝!”   “呀,大美人!”   “陛下!”   四下惊呼连连,百里婧猛地从凤座上坐起,心几乎就提到了嗓子眼,一旁的薄延蹙起眉头,却还是淡静地安抚她:“娘娘莫慌。”   一片混乱中,忽见马下的大帝抬起手来,手心也是一片血红。   “快去请太医!”礼官已吓疯,御前侍卫已戒严,统领袁出甚至拔出了佩剑神色肃穆。   白露立于人群中几乎要窒息,她的喘气每一声都异常粗重,死死地盯着大帝的手和白球衣上的血,又下意识地转头想去搜寻君越的身影,她需要有人来给她以肯定,是不是他们的计划奏效了?他们静候的四月,是不是已经到来?   肩膀上忽然按了一只手,白露惊慌失措地回神,白烨的神色平静如常,轻声道:“别自乱了阵脚,静观其变。”   众人手忙脚乱时,见了红的大帝忽然仰头朝皇后的方向看过来,又伸手在马背上摸了摸,掌心的血红更红了几分。   他笑,黑沉沉的眸子却寒波生烟般冷凝,张口,低沉辽远的声音响起:“突厥的汗血宝马果然名不虚传,朕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日行千里,奔走如飞,汗如鲜血。众爱卿莫要惊慌,若惊吓了朕的皇后和皇儿,朕可不会轻饶了你们。”   原来是汗血宝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跪地。   “啊,马也有汗吗?还是血红色的?好好看啊!”梵华后知后觉地惊讶道,她的一只手还揪着前方薄延的衣袖,薄延猛地一抽手,她立刻重心不稳跌了下去,释梵音虚扶了她一把,和她一同跪地。梵华正想骂薄延害她,释梵音捂住了她的嘴。   整个击踘场内,除却马背上的黑甲军照常比赛,几位阁老老眼昏花,便只剩立在凤座前的皇后娘娘,盯着大帝步步从台下走到她的跟前。   大帝朝她伸出一只手,才发现那只手有血,又换了另一只,百里婧不肯将手给他。   大帝笑,走过去揽了她的腰,凑在她的耳边亲了一口,笑道:“生气了?小心肝,朕没事。”   话音刚落,百里婧心里涌起一阵恶心,她捂着嘴伏在他胸口,眼看着就要吐出来。孕三月以来,常常还是恶心想吐,今日大典折腾了几番,她在这时该受不住了。   “皇后有孕的身子不易操劳,众爱卿继续观赏击踘赛,朕送皇后回宫休息。”大帝神色一丝不乱,微微倾身将皇后打横抱起,朝击踘场外的金舆走去。   击踘场风大,桂九早已替大帝披上黑色披风,披风下的白色球衣上沾染了一丝血红,随着大帝的步履,那颜色异常刺目,分不清是血还是红。   帝后上了金舆,立后大典最后的娱乐正在继续,可多少人已无心再看击踘赛。   承亲王君越将白烨拽至一旁,手指僵硬,难握成拳,压低声音问道:“他受伤了对不对?他果然有病?场内的安排不会出错,他是不是已经不行了?却还硬撑着掩人耳目?”   白烨抿唇,未见半分慌张,沉默良久才对君越道:“二表兄,恐防有诈,还是莫要轻举妄动。”   君越已不知何种心思,似乎下定了决心鱼死网破:“不能给他挣扎喘息的机会,绝不能!”   说罢,便决然转身而去。   “二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摇摆不定吗?”白露的眼睛追着远去的君越的背影,急得冲白烨瞪眼。   白烨的脸色一如往常,眉心若蹙:“……此毒嗜血,不出意外,中毒之人当活不过今夜。”听不出他话中的喜怒,仿佛只是件寻常事,他照实说出来罢了。   白露听罢,双目睁大惊愕不已,又转为惊惧狂喜交加时的失语,她语无伦次道:“我……我去找、找皇姑母……”   “露儿……”白烨没能拦住她,兄弟姐妹几人,从没人肯听他的劝,白烨只好又收回了手,望向击踘场上的黑白两队。   球只有一只,引得人人争抢,头破血流也要抢,肝脑涂地也要抢,何况是比球更大更重更让人难以释怀的东西。   若说有什么可惜,只可惜了这场盛大的婚典,有人说出去的话也许将永生无法实现……   ……   金舆内,百里婧离了君执的怀中,那张施了粉黛的脸艳丽依旧,一双明眸紧盯着他:“陛下,你流血了。”   她肯定地说道,不是猜测。   君执笑,脸色苍白,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藤杖上有倒刺,刮了一下而已,别担心。”   她对血腥味太熟悉,即便他从球场上回来用披风遮掩,一靠近她便闻见了。大秦皇帝英武不凡的一面才让她见识过,转瞬便给了她熟悉的血腥味,方才在球场时,她几乎脱口而出叫了御医,只因她的夫君有失血之症,一点伤口都可能流血不止。   然而,她还是打住了没有出声。   她从前的夫君是个病秧子,失语、忌口、孱弱,这三样东西,她在大秦皇帝身上一样也不曾找见——他说情话的功力比手写的还要顺畅,荤素不忌,对吃喝不讲究不忌讳,更不曾与“孱弱”二字搭上分毫,他强大到毫无破绽,怎会因一点伤口出事?   君执的手垂在一旁,血顺着指尖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名贵的地毯上。 ☆、第316章 大帝中毒   金舆内,帝后二人并肩侧坐,一时无话。   君执瞧见他的妻眼眸深深,明眸只闪过一丝波动便又平复下来,他忽然就笑了,依旧用那只干净的手抚触她的脸,光滑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   他忽然发问,音调低沉:“小心肝,若是大婚第一日朕便丢下你来收拾残局,你可会怨朕?”   百里婧对上他的狭长黑眸、含笑的凛然模样,脸色虽平静依旧,身子却紧绷,有要起身的意思。   君执稍挑起眉梢,手将她的肩膀按住,随后遮住她的双眸,声音越发沉厚:“朕逞一时匹夫之勇,想在你的面前耍耍威风,不成想许久未玩击踘,手生……朕如今抹不开面子骑虎难下,小心肝,莫要笑话朕。”   他说完,揽了百里婧的肩膀入怀,靠着金舆的一侧不再动。   静等了一瞬,百里婧拿开蒙住她双眼的手掌,只见他另一边手臂白色的衣袖被血浸透,顺着带血的指尖看去,鲜红的地毯上刺绣的花卉已被染得血红,而身边人靠在金舆上,不知何时合上了狭长的凤目,安静得像是已血尽而亡。   “墨……”百里婧大惊,险些便乱了分寸,脱口叫出不合时宜的某个名字,墨问,墨问,她以为坐在她身侧的这人是墨问。   “恭迎圣驾回宫——”   正在这时,金舆恰好停了下来,外头有人通报,已是回到清心殿了。   血腥味太浓,血不曾止住,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便昏睡过去,百里婧掐了掐他的人中,拍了拍他的脸,他没有醒过来。   “陛下,皇后娘娘……”   桂九、袁出掀开金舆的帘子,见此场景纷纷吓得噤声,稍一偏头却对上皇后的目光,并不曾有半分慌乱,深沉而无畏。   她抱着陛下歪在她肩上的脑袋,镇定且略带苛责地望着他们:“还不快传神医,陛下受伤了。”   桂九同袁出对视一眼,纷纷别开了头去:“是!”   大帝被搀扶下了金舆,仍旧昏厥未醒,全然不知外事。   见状,紧随金舆之后的梵华等人忙要冲上去,梵华方才还在和薄延闹,这会儿自发地握了薄延的手,紧张道:“老薄薄,大美人怎么了?!大美人可不能死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薄延这回没再挣开她,反而握住她的手轻捏了捏,低头安慰道:“你不添乱就已经很好,待会儿想必会有很多麻烦,也许要见更多的血,让仇五带你出去避避。”   “我不去,我要保护娘娘!”梵华弃了薄延的手,作势要往前冲。   薄延伸手点了她的穴,送到一旁的仇五怀里,丝毫不拖泥带水道:“带出去。”   不容置疑的口吻,没有商量的余地。   梵华睁着一双眼睛被仇五硬生生拖走,身为兄长的释梵音不曾阻止薄延的暴力,而是双手合十对薄延道:“薄相大人,陛下的血呈黑色,想必是中了毒,小僧略通药理,可否容我一试?”   薄延竟未阻止释梵音,略一点头:“随我来。”   ……   清心殿内乱成一团。   “神医何在?”百里婧问道。   “神医被阻在了龙华殿,太后娘娘忽然召见,说是身子不适,只能由神医来医治。这可如何是好?”出去的太监回来时两腿打颤,只顾磕头。   百里婧转头去寻人:“孔雀姑娘,你来替陛下诊治诊治。”   孔雀精通易容之术,若非她想露面,真面目怕是没几人识得,百里婧不知她是易容成了侍卫还是宫女。   忽见一侍卫匆匆而入,跪在龙榻前便替大帝验伤,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女声道:“娘娘,下毒之人手法歹毒,此毒从伤口钻入,专嗜人血,寻常之人伤口自愈,则毒自解。可陛下有失血之症,伤口无法自愈,此毒便无药可解!”   百里婧听罢,略思索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即便神医在此,也未必可解陛下之毒?”   孔雀默不作声。   百里婧握住君执的手,坐在龙榻一侧望着他越发苍白的脸色。   头上的凤冠太重,一低头压得脖子更痛,她伸手要去摘,宫女们忙上前来替她摘下。   百里婧望着君执的脸,竟笑道:“其实,就算你们陛下在我的面前血流成河,我也未必再哭得出来……”   孔雀低头不语,袁出、桂九互相看了一眼,其余宫人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对袁出来说,上一回血流成河是在东兴盛京城的护城河边,万箭穿心的箭阵袭来,他坠入护城河被迫死去。   对桂九来说,最熟悉的当是盛京左相府偏院桃林里的一剑穿胸而过,婧驸马血尽而亡,喂了林中桃树满腔的热血。   可对大秦皇后百里婧来说,以上种种皆是亲身所见,最后的血腥场面是怀有七月身孕的木莲为她挺身受了一剑,血溅地宫三尺,斩断了她最后一点少女心思。   木莲是北郡府的细作,是韩晔的人,与她相识之始便是有心算计。她是该哭她的舍命相救,还是该哭她五年的欺瞒欺骗?   少女时候的女伴、爱人、师父,甚至父母亲属乃至封号名声等身外之物,哪一样不是假的?   少女婧小白的心思坦荡而剔透,为人母为人妻的大秦皇后沉敛而稳重,她握着大秦皇帝的手,摩挲着他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对昏迷中的大秦皇帝道:“我以大秦皇后的名义起誓,我会保护你,会站在你的身旁直至最后一刻,一年前不是空许诺,一年后同样不是。我从不空许诺。”   大秦皇帝不曾应她一句。   大厦将倾,好在她已能临危不乱,无论桂九、袁出还是孔雀皆静候她的吩咐。   百里婧抬头望向帐外:“将梵音法师请来。”   “娘娘,薄相大人领着法师正在外等候。”宫人听罢忙道。   百里婧点头:“快请进来。”   又扭头问桂九:“白岳大元帅何在?”   “回娘娘,大元帅同黑甲军正在宫外守卫,未敢擅离。”桂九应道。   百里婧沉吟道:“既然有人敢在立后大典上谋害陛下,今日想必会有一场动荡。陛下不在宫中的日子,是谁主持大局?”   她的条理十分清晰,似乎对动荡的起因种种并不好奇也不意外,桂九竟再不敢有玩笑之心,低头沉声应道:“启禀娘娘,是薄相主持大局。”   正在这时,薄延同释梵音正被宫人领入殿内,二人要行礼,被百里婧打断:“免礼吧。薄相大人,陛下身子不大好,本宫又资历尚浅,对大秦政事一概不知,无法替陛下分忧。劳烦薄相同大元帅稳住内朝外朝人心,助陛下和本宫渡此难关。待陛下醒来,自当论功行赏,加官进爵薄相想必已无兴趣,不过据本宫所知,薄相府上尚缺一位夫人……”   “……”   恩威并重又太过直白的一番话,竟连薄延也一时怔住,以为是那位醒着教会她一字一句,恰好拿捏住他薄延的软肋——   小猫儿谁的话都不听,专拿皇后娘娘的话当了圣旨,从查出来的线索来看,对他薄延并不十分有利。   虽说为人臣子自当肝脑涂地为君分忧,可若同时能从中谋取一己之私,他为何不取?   “皇后娘娘言重了,这本就是微臣的本分所在,能得娘娘挂怀是微臣的福气。”薄延俯身拜道,“微臣这便去同大元帅商量一二。”   待薄延走后,百里婧又道:“梵音法师,你入帐来。”   着僧衣僧鞋的释梵音敛下眉眼双手合十往帐中去,宫人掀开薄透的纱帐,大秦皇帝的伤口触目惊心。   释梵音却连眉头也不曾皱起,只望着百里婧:“娘娘,请屏退左右。”   但凡神医都有些怪癖,可对帝王来说,屏退左右是件太危险的事,何况这释梵音曾被戏称为“妖僧”,岂可放他与帝后独处?   然而,百里婧竟十分配合:“你们都出去吧。”   “娘娘……”孔雀十分不放心。   百里婧冷冷望她一眼:“你能治好陛下?”   “……”孔雀低下头,再一次感觉她的眼神便是大帝的眼神,冰冷,慑人,不容置疑。   等到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百里婧同样以如霜眼眸盯紧释梵音:“上次御花园一遇,你瞧一眼牡丹便知有毒,陛下如今中毒未醒血流不止,你可有法子医治?”   释梵音被她瞧着,却也不曾露怯,只偏头瞧了龙榻上的大秦皇帝一眼,反问百里婧道:“少主人,若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救治西秦大帝,少主人被困深宫危险重重,一条是任西秦大厦倾倒,少主人随我和梵华回晏氏部族,自此安稳一世无风无波。少主人会择哪一条?”   众人并不知晓,释梵音同薄延又有不同,并无把柄握在他们手上,他冒充僧人入秦宫,不过另有目的,他并不会像孔雀或是北郡药王非救治大秦皇帝不可。显然,他在征求晏氏少主人的抉择。   “我选第一条。”   “少主人?”出乎释梵音的意料,他的话刚问出口,少主人已做出了选择。   百里婧的眉宇间仍无笑意:“在我心里,晏氏不过是个陌生的名字,所有因缘你说我听口说无凭,而他是活生生的,无人可信时,我选择信任活生生的东西,我信任我孩子的父亲。你若能救,便救他,若救不了,想必你也出不去了。”   释梵音的惊讶之色收敛,换了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蹲下身子查看大秦皇帝的伤势,他的脸色比大秦皇帝还要苍白:“能救,只需向少主人取一样东西。”   百里婧等他说下去。   释梵音却已伸出手,极快地用银针扎破百里婧的指尖,挤出一滴血来,按在了大秦皇帝血流不止的伤口处。   “我的血……”在百里婧疑惑不解时,释梵音忽然露出一道诡异的笑来,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融进黑色的伤口,抬头望着百里婧道:“少主人可曾想过,我虽能救他,却未必肯救他啊……”   ------题外话------   新年快乐,小白夫妇第四个新年~o(>_<)o~ ☆、第317章 大开杀戒(1)   释梵音话音未落,百里婧眼眸一眯,顷刻间扣住了释梵音的喉骨。   从大兴盛京宫变那日起,她便不曾再用过武功,释梵音被她扼住咽喉,喘息不得,仰起脖子咳嗽,却未曾有一丝反抗。   百里婧盯住释梵音的双眼,缓缓地松了手。   释梵音干咳了几声,神色也不见慌张同失望,他仍单膝跪在原地,用单薄的嗓音笑道:“少主人放心,我只是给他下了一味痴情蛊,若有朝一日他背弃了少主人,便会受万虫啃咬而死。”   释梵音说话始终淡淡,那些在西秦帝相面前装出的恭敬从命都化作阴冷,晏氏之人,无国之属,帝王将相不及少主人。   百里婧不曾为他的忠心耿耿所感动,她眼下只关心一样:“他的毒是否可解?”   释梵音沉默,缓缓摇了摇头。   这时,外间忽然传来嘈杂声响,似有大队人马朝清心殿包围而来。   宫人入内,跪地慌张道:“娘娘,宫中有变,薄相请娘娘务必呆在殿内……”   释梵音压低嗓音道:“少主人,此刻是离开秦宫的最好时机,为了少主人和腹中孩儿,请少主人随我回晏氏吧,晏音不能再让少主人重蹈大小姐的覆辙!”   ……   大帝击踘场受伤,此事被他遮掩过去,知晓的人不过了了,然大帝步下金舆后,被架着入了清心殿,洒了一路的血。这等情形,有心之人怎会瞧不见?   第一个得到消息的自然还是时刻关注帝后动向的白家。   君越自击踘场上得手之后,心中忐忑,誓要确认一二,一听探子来报,越发坐立难安。   “你瞧见了什么?”   “回王爷,清心殿乱作一团,大帝血流不止!”   君越来回踱步,两手交握,骨节泛白:“还有呢?”   “薄相同大元帅似乎颇为担忧,一行人在清心殿内出出进进,不消一会儿却又风平浪静了。”   “这定是掩人耳目!”一旁的白露急上前道,“薄延最会的就是虚张声势,若非他从中作梗,这些年我们早就成了大事了!”   君越面色涨红,摇头否决道:“不!他那样狡诈的人,怎么肯就入了套?万一他在击踘场的确没受伤,若是这一路的血不过是障眼法,若我们冒然行事,岂非自投罗网?!”   “万一是真的呢?万一他在唱空城计呢?”白露上前去掰过君越的脸:“你上回才同我说,错过了这次,就没有机会了!不是说四月他最虚弱吗?长安城的药店已经被我们查了个遍,那几味药被列为禁药不准售卖,江南的药材进不来,宫里也没有货源,他拿什么治病?”   “可是他有三舅舅在侧!三舅舅是什么人,你忘了吗?他护女心切,怎么会……”君越的一双眼睛也被激得通红。   白露见他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怒其不争,拧了拧他的耳朵道:“呆子,你忘了我三叔是怎么回来的了?他八百里加急回的长安,并没有带多少人马,黑甲军多驻扎在北疆!长安京畿营的兵马同宫内的黑甲军及御前侍卫,与北疆的驻军相比,哪个更可怕?!何况京畿营驻扎在城外,即便宫中有变,他们也来不及入城!”   平时畏首畏尾的女人,到了关键时候,反而能冷静得多。   君越沉默不语。   白露握着他的手,继续劝道:“这几年你我最害怕的就是他忽然回来,多少夜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之所以无法下手对付薄延一干人等,不过苦于得不到‘御玦’这一信物,即便登上大位也名不正言不顺。今日已见到了‘御玦’,不是在他身上,便是在那个野女人身上!我大哥离家数载寻找宝藏和他的下落,落得如此悲惨境地,若我们今日犹豫不决,白白错过时机,实在太过愚蠢!大不了就是个死!死也好过煎熬地活着!”   “……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见她如此果决,君越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   “听说北晋刚登基的那位皇帝就曾在东兴盛京发动了宫变,当年他登上大位还不是踩着先帝的尸骨?你到这时不会还念着骨肉之情吧?他即便是你的同胞兄长,何曾正眼瞧你一回?”   白露嘲讽笑道,红唇艳艳,少女的眼神里竟带着十分狠毒,“你不觉得今日十分吉利吗?他大婚,带着那个野女人祭祖祭天高高在上,还玩儿什么击踘,呵呵,和立后大典最相配的,就该是一场举国震撼的丧事!让所有费尽心思讨他欢心的人将红绸彩带换成披麻戴孝,想必比今日所见更热闹!”   君越被她激起了杀意和斗志,反而攥紧了她的手:“好,我们就踩着尸骨拼死一战!行事之前,我们得去求一个人!”   “谁?”白露被他拽着,小跑了两步跟上去。   “母后!”君越压低声音吐出一个人的名字。   以白家和承亲王府的兵力想要对付黑甲军和御前侍卫军,恐怕力所不能及,但若是加上白太后羽翼已丰的那支私军,这夺宫之举便十拿九稳了。   君越同白露去往慈宁宫,将所有经过添油加醋禀告了白太后,说着立后大典如何顺利,帝后二人如何招摇,二人却丝毫未曾提及太后恩典,仿佛天下间只帝后恩爱足矣,父母兄弟在大帝看来粪土不如。   白太后本就在气头上,病了这些时日,皆因那来历不明的皇后而起,晏氏本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些年耿耿于怀不能消停。   而她十月怀胎生下的皇帝,从未将母亲放在眼里,立后这等要事,连她的主意也不再问,更丝毫不提请她主持大典,这是何等的蔑视,生了这样的儿子有何用处?   白太后心已冷透,一双寒眸睨着君越白露二人:“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静候四月?四月的时机总算给你们等来了?”   白太后心下自然是明白,若非有她授意,君越也不敢起这等心思。   是以,君越也不再藏掖,直截了当道:“母后,若是皇兄心里真有您,断不会如此作为,在儿臣心里,一直以母后您为尊,但凡家国大事,自当请母后做主才是。”   “承亲王,你可知你此言何等大逆不道!”白太后斜睨他一眼,低喝道。   “儿臣只知谨遵母后教诲,请母后趁早决断,一旦事成,母后仍是太后,却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无论白家或是社稷江山,都能有个交待!”君越跪了下去。   君越既然敢如此说话,便是知晓太后的心意向着他,君执登基近十载,白家第一豪族的地位朝不保夕,若是连自己的儿子半分也管束不住,这个太后的位份也着实寒碜。   白太后敛眸沉默时,白露添油加醋道:“太后,我听父亲说那清心殿里的皇后是三叔和一个野女人生的,那野女人当年还和太后您有些过节。皇上明知此事却还立她为后,这不是明摆着没将您和白家放在眼里吗?这些年露儿呆在您的身边,日日听从您的教诲,是打定了主意要做您的儿媳的。可露儿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丢尽了颜面,那些人的眼神飞刀子似的扎过来,明是扎在露儿的身上,实则扎在太后您的脸上啊!叫白家自此后还如何在宫中在大秦立足?!”   白太后的脸色越来越沉,白露起初还敢看她,后来连瞥也不敢再瞥了,只是跪在那儿压低着脑袋等候发落。   慈宁宫内静了约半刻,白太后缓缓直起身子,靠坐在榻上:“君越,白露,听闻皇帝病了,哀家命你们携太医过清心殿问诊,若是有人敢不从,以谋逆罪处!皇帝的性命,岂能任由他人掌控?!”   “是!谨遵太后懿旨!”君越、白露大喜过望,太后同意了,若是今日事成,大秦将会改朝换代,他们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白太后这番话一说出口,便也没打算再回头,那双寒眸越来越暗,她出身豪族白家,身份尊贵,从太子妃到皇后,从来养尊处优面面俱到,先帝在世时,朝政多数时候也要问过她和白家的意思。   可等她的儿子继位,她却被束之高阁再无实权,白家也日渐式微朝不保夕,这等逆子哪怕再受万民爱戴,大秦再繁荣昌隆,到底是别人家的昌隆,她心中的不快无法倾吐。   立后大典,不遵从母后的懿旨选的皇后,大肆铺张恩爱缠绵的戏码做给谁看?   那就给皇帝此生难忘的婚典,告诫他不孝不顺是什么下场!皇位换了谁来坐也许都能做得像样,她从高祖隆德皇帝到先帝乾化皇帝再到如今他自封的荣昌皇帝,三代的帝王沉沉浮浮,如何能知晓下一个皇帝就是昏君?   母子情分一朝决裂,她舍弃那忤逆的骨肉,换一个清明盛世别样天下!   “来人,曹全安。”白太后忽然出声道。   “是,太后娘娘……”曹全安忙跪下。   “承亲王去的匆忙,别忘了让他带上人马,皇帝那边的御林军可多不听话。”白太后冷笑道。   曹全安早就愣住,身子虽发抖,面上却始终绷住:“是,是,奴才谨遵太后懿旨!这就去办!”   由太后默许的一场宫变,在他们这些奴才看来,生死攸关,谁敢不拼尽全力?   ------题外话------   冒死推荐好友【安想然】的重生复仇文《重生豪门继女》,超级好看,亲们可以去瞅瞅,搜索作者名或者书名哦……留言报我的名字打七折!顶锅盖遁走。 ☆、第318章 大开杀戒(2)   “慢着——”   曹安康刚要走,白太后却又叫住他:“昨日命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曹安康略一反应便明白过来,忙回身禀报道:“回太后娘娘,国公他老人家方才已从西圣门入宫,正如娘娘所料,老人家诸事皆已心淡,却只对一件念念不忘,一听那位的消息,便赶不及地来了。若是不出差错,这会儿想必已与那位……”   大约是觉得这个称呼有些不妥,曹安康又改了口道:“……与那位神医见着了面。探子来报,始终不见太医入宫为皇上诊治,那位神医一旦被阻住去路,恐怕清心殿内更不好了……”   曹安康说着,低下了头去,言语间也不敢有喜怒。   清心殿里的圣上毕竟是太后的亲骨肉,夺宫之举还是要等太后首肯,若身为母亲的太后娘娘心一软收回了懿旨,先前对承亲王的许诺便也就随风而散了。   白太后的眸光始终暗沉,静默了一瞬,只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未曾收回成命。   “奴才这便去了。承亲王那边儿怕是等急了。”曹安康看懂眼色地退了下去。   太后对陛下已全然失望,哪怕他身负重伤命不久矣,太后所要做的并非以母亲的名义亲自前去探望,而是命她的心腹带上淬毒的兵器,将其斩杀在龙座之上!   此时形势显而易见,清心殿内那两位可谓孤掌难鸣,既无兵力增援,又无神医诊治。与母族作对的下场,今时今日才能叫皇上看个明白!   ……   四月的长安城,这一日日光大盛,晨曦中迎来了封后大典,自宫中流传出来的消息称那位皇后已怀有龙嗣,百姓们更是奔走相告雀跃欢腾,大帝的喜事便是大秦百姓的喜事。   然而,日光照在巍峨的秦宫之上,这上百年的偌大宫城却沉浸在肃穆冷清之中,仿佛那些雕梁画栋和姹紫嫣红,随时会来一场兵变或宫廷内斗,令原本风生水起的帝王或枭雄永远止步于史册的某一页。   距离龙华殿不远处的长廊内,北郡药王被人堵在了转角处。   那人的陡然出现逼得北郡药王骤然停下了脚步——须发皆白,面容苍老,是已过古稀的年纪,着一身华贵便服,负手而立,自有一股身居高位者的凛然姿态。目光矍铄,直视白苍。   放眼长安城乃至偌大的九州大地,能让白苍止步不前之人,除了清心殿里那位年轻的皇后,唯有眼前这位老人。   惯常冷漠不问对错的白苍一句话也说不出,竟将目光移开,无法再与老人对视。   “发誓永生不再回长安,为何又回来?”对面的老人倒先开了口,语气却并无质问,只余悲凉,“既然回来,为何连家门也不入?老大,为父尚未入土,你却早已替自己立下衣冠冢,那座孤坟在为父的心里埋了十八年。连父母兄弟家族都能放弃,你今日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白国公白邕,膝下三子一女,本应个个皆是大秦扛鼎人物,谁曾想年过古稀,却已儿孙散尽风雨飘摇,怎能不悲从中来?   最优秀的长子、白家原本的继承人,二十余载的养育之恩,只以一座衣冠冢给了世人交代,如何能令老父释怀?   白苍仍低着头,无法从十八载的生疏中回过神来,他可以在几位阁老面前装作陌生人,可在面对父亲时,到底有些无法伪装。   “父亲……”白苍开口,轻描淡写,“我欠了两条人命……”   “那是你三弟的妻儿,要恨该是他去恨,他恨了十八载不认白家,可人人却都知晓他是白岳大元帅,仍姓白,仍是白家的人。可你却将名姓都抛却,十八年无音讯,连你母亲去世也不曾上过一炷香。有什么恨忘不掉,比离家去国还要沉痛?连亲恩家族也要背弃?若非今日为父赶来与你相见,是否等为父入土,你也不肯归来瞧上一眼?”白国公字字血泪,俱是年迈之人的沉痛。   白苍无话可说。   一瞬间,眼前浮现出那个女孩纯净灵动的眼眸,笃定地对他说,等我五年,我会治好你的病,五年时间,我会为你化一只幻蝶。   五年方至,他不辞而别,离开了鸣山。她下山寻他,眼见他的冷漠躲避,却无半点纠缠。   晏氏族人坦荡而认命,她依旧纯净的眼眸似积了千堆雪,捧着幻蝶给他,唇边染笑,声音清澈:“我来并非强求你和我一起回鸣山,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撒泼放肆。我只是来给你送一样东西,一样五年前答应了要送给你的东西。幻蝶,晏氏少主人的灵气所化,有解百毒之功效,故而你所瞧见的晏氏卷轴中记载,晏氏少主人有起死回生之力。你的寒毒,可以解了。”   不谙世事的少女,出鸣山只为给他送灵力所化的幻蝶,她甚至坦率地说既然和他成不了一对,她会遵从族中的安排与晏氏雪狼一族的继承人成婚。世事繁华,并不一定比晏氏更重要,喜欢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对他的这种也是喜欢,以幻蝶为证。   然而,她终究没能再回去,一出鸣山,什么都由不得他们,他肮脏的家族血统和卑劣本性,以阴毒的“取次花丛”设计她怀上了白岳的孩子,设计她和她的孩子最终死于非命。   幻蝶还活着,触碰时似还温热,可那个女孩遭剖腹而死,胎儿夭折腹中,她空洞而绝望的双目是他漫长岁月里久久不散的噩梦。那一年,晏染刚满二十岁。   白苍的双目忽然红了,年纪一大,连落泪都可耻,他摇头,声音嘶哑浑浊:“我过不了自己的坎,一辈子过不了,尽管我杀人如麻,为白家做尽刽子手之能事,可我过不去她的坎……”   “她已经死了,躺在冰冷的地下十七载又八月,白苍自那日起也已死了。父亲,你只当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做了白家的逆子,做了大秦的叛臣,我绝不会再回去!”白苍被逼出了绝望,这绝望自十八年前始,日日夜夜痛心切骨地啃噬着他。   话音刚落,宫墙上方忽有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似受了惊吓般凄惶地叫了几声。   白苍旧梦初醒般慌忙抬头望去,不再对白国公多说一句,竟急急迈步从白国公等人身旁奔了开去。   “老大!”白国公转身,对着他的背影厉声喝道,声音老且哑,年迈的身子微微发抖,连胡须和长眉也跟着颤动。   可仍无力阻止白苍离开,与十八年前毫无差别,父母子女一场,竟以这等结局收场。   许久未过问家国事,白国公呆了许久,才恍惚着开口问身边人:“何事如此匆忙?老大去的方向似乎是小皇帝的寝殿?”   身为大秦皇帝的舅公,白家乃至社稷的扛鼎之人,白国公眼底自然空无一物,哪怕称呼上有些君臣不分,可他也不再顾忌这些虚的。儿孙辈的事自有儿孙辈去操心,他再有心也无力插手。   “回国公,今日陛下大婚,那位皇后娘娘似乎是三爷的女儿。”跟随多年的老管家白荣缓缓答道。   “老三的女儿?”白国公双眸一瞪,竟不信,“胡说!老三的女儿已经死了!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女儿?以老三为她们母女自断一臂也要与白家斩断关系的狠劲,他不会再去找别的女人……”   白国公说完,自嘲一声,苦笑连连:“呵,我白邕的儿子个个都是情种,为一个女人要死要活……”   白荣沉默,斟酌着答道:“国公,话虽如此说,可到底十八年过去了,凡事皆有变数,也许三爷并不似大少那般情深,毕竟大少与那女人有多年的师兄妹之谊,而三爷与她不过是家里……”   “设计”二字说不出口,白荣忙又打住了。   白国公却摇头,绝不肯信似的:“我看未必,老三骨子里更拧,他若是疯起来比老大更六亲不认!”   白国公仍注视着清心殿方向:“话说回来,两兄弟十八年后一齐回长安,定是有什么缘由。白荣,随我去慈宁宫问问太后娘娘,她惯常是不肯与我这个父亲多说话的……”   ……   四月的午后,竟有寒鸦飞过清心殿,停在了高耸的殿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偌大的秦宫。   白露的双手颤抖得端不住托盘,准备好的参汤几乎要泼洒出来。   君越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坏了大事。   白露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眼前的清心殿,只觉今日这场景熟悉极了,上一回她也是端着参汤给那人送去……这一回,谁借了她的胆子敢故技重施,对同一个人使同一个伎俩?   若是那人活着,若是他并未中毒,她此番在劫难逃。   “露儿,别怕,稳住。”君越低声提醒道。   白露抬眼望着他,君越眉目坚毅,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而一旁的曹安康也抿紧了唇角,似在等候一声令下。   白露只觉身后有了支撑,心也慢慢安定了下来。   其实,君越同曹安康的镇定自若也是虚的,携太后私军前来清心殿,摆明了不将大帝放在眼里。记得那位皇后初次入皇宫时,太后也曾命曹安康前来问候,只是那时大帝尚能主持大局,众人心有忌惮,不敢任意妄为,这会儿龙庭崩塌,正是时候趁虚而入。   史册上哪一次宫变不惊心动魄?他们如此安慰自己,只待将这登台的戏唱足了。   “袁出拜见承亲王、白郡主还有曹公公,不知三位前来所为何事啊?”   殿前并不见薄延身影,只御前侍卫统领袁出按着腰间兵器戒备,一双冷淡眼眸扫过众人,停在曹安康身上:“曹公公这是何意,又带着大批人马来清心殿打扰陛下同皇后娘娘,莫不是要造反吗?”   “你……”曹安康被他一语言中,竟完全没料到袁出敢如此直白毫不掩饰。   上一回也是在此处,曹安康遭袁出羞辱,灰溜溜退回慈宁宫,落得好一阵狼狈。曹安康今日便寻思着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今日事成,便大仇得报,将袁出这厮的脑袋斩下,这才是真正的痛快!宫变对下作的宫人来说,多半是徇私舞弊借机报复的手段罢了。   袁出不卑不亢立于原地,哪怕是面对尊贵的亲王同郡主也一样坦然。   “袁统领胡说什么?这等大逆不道,可莫要闪了舌头!”曹安康撇开脸去,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若是夺宫之举被人识破,最好的办法不过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斩杀拦路之人,将此罪名坐实。   可同曹安康的心思相同,君越白露皆担心这是一出空城计。瞧袁出如此镇定自若,清心殿内到底是何情形谁也料不准,兴许帝后正寻思着拿他们问罪,只等他们送上门来。   因此哪怕袁出再一语中的,几乎将造反的帽子扣到他们脑袋上,君越同白露也不肯直接撕破了脸面,仍借探病送药步步为营。   君越稳住紧绷的心,对殿前的袁出笑道:“本王遵太后娘娘旨意,贺陛下同皇后大婚之喜。又听闻陛下身子不适,特来问候。”   白露亦上前一步,笑道:“是啊,太后吩咐我送来参汤,还请袁统领进去禀报一声。”   袁出不曾退让,答道:“承亲王,白郡主,陛下并无大碍,再说今日是陛下的大婚之喜,这会儿怕是不好见郡主吧?”   “……”白露被噎住,袁出分明是讽她已与大帝没了任何瓜葛,她这个准皇后被人从高位上拽了下来,自此都要低人一等,连这些奴才都敢对她如此刻薄。   白露深吸了一口气,不怒反笑道:“袁统领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了,敢在这儿拦着我同承亲王?我说句不太妥当的话,即便陛下已立后,但以我同陛下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谁也不知后头有多少变数。袁统领竟阻碍我见陛下,未免太不识时务了吧?”   君越听她这么一说,眉头顿时拧成一团,白露这是暗示袁出,即便她做不得皇后,未必不能做得皇妃,富贵之家三妻四妾如此平常,何况是大秦皇帝的后宫?荥阳白家的女儿若一起入宫,不过添了娥皇女英的佳话,谁敢断言她会比不得那位皇后受宠?   见白露竟起了这种心思,君越再听不下去,带了几分恼怒道:“快去禀报陛下,就说本王同白郡主来探望他,若是陛下龙体安康,我们便退下!若是有人敢从中作梗将陛下困于清心殿图谋不轨,本王绝不姑息!”   君越这张与大帝有五分相似的脸,因怒意而平添了几分威慑:“袁统领如此遮掩推脱,莫不是殿内出了什么大事?你有心隐瞒?!”   “承亲王……”袁出似被问住,一时不能招架,垂眸思索了一瞬,竟依从了二人所言,命人进去禀报。   等了片刻,那人出来,附在袁出耳边说了句什么,袁出面色一变,竟折身奔入殿门,半晌没再出来。   君越同白露、曹安康三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殿内发生何事。   忽地,白家的家臣白许方急匆匆前来,附白露耳边低声道:“大小姐,据探子来报,‘那位’的确命不久矣,皇后请白马寺的那个妖僧入寝殿诊治,这会儿若是杀进去,必能连那妖僧一并拿下!皇后勾结妖僧迷惑、毒杀陛下,清君侧斩妖后,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兴许追究下来,连大元帅也逃不了干系!”   白露越听脸色越阴沉,近旁的君越也是一句不落地全听了进去,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已定了七八分。   清君侧斩妖后,的确是绝佳的机会,破釜沉舟成败在此一举!   “二公子?”白许方交代完了秘事退至一旁,却见一身白衣的白烨不知从何处而来,他行得急,只略略扫过这阵仗,便一把攥住了白露的手:低声道:“露儿,别闹了!快和我回去!”   白露怎么可能听他的?   她绝不肯白白放过这时机,错过了便会后悔一生!   “露儿,听话,和二哥回去,这里不是你能闹着玩的地方!”白烨坚持要将白露带走。   “二哥,放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刚得到消息,他已经不行了!那个野女人勾结妖僧谋害陛下,我倒要看看,一个才封后又守寡的女人,到底有什么脸面继续装下去!二哥,你不要拦我!畏畏缩缩从不肯抛头露面,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也白白错过,你这种人能成什么大事?你让我很失望!”   白露似乎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转头冲白烨低喝道。   兄妹之间有了分歧,若是拦她的人是大哥白湛,白露兴许会考虑一番,可白烨这个缩头缩脑一事无成的软弱废物,她怎会听他的?   “……”连恶言都毫不掩饰地吐露,可见白露何等坚持。白烨似是被白露戳中了痛处,只好缓缓松了手,再没多说一句,目光却仍担忧地望向殿门处。   “这么久了,也不见人出来,陛下是否真出了事!来人哪,随本王进去瞧瞧!”君越再等不及,真假空城计的唱法令他烦躁不安。这一声喝惊得殿檐上停着的寒鸦扑棱棱飞走,仿佛有一股肃杀之气席卷而来。   众人蓄势待发,刚迈出去一步,却见袁出自殿内走出,接着躬身朝内,似是有人正欲迈出高高的门槛,他小心迎候。   一身华贵玄黑底纹的皇后袍,丝毫不乱的凤冠步摇,绝美的一张脸云淡风轻,那双黑亮的眼睛平静地望过来,似是一汪深潭般不见底端。   刚接掌大秦凤印的皇后仪态万千地现身,轻描淡写地扫视众人,虽不如大帝那般令人胆寒,却也令殿下众人一时静默无声。   若非知晓大帝此刻自身难保,白露、君越甚至以为她是受大帝驱使,帝后二人似是要走同样的冷清阴沉路子,让臣子不敢轻慢半分。   如今近的距离,能将那位皇后的容颜看个清楚,看清立后大典的高台之上被阻挡的模糊影子,大帝的枕边人。   白露在那位皇后看过来时,脑中有一丝的空白,可再一细想,她未必要去同一个野女人比容貌。长得再美今日也不过归于尘土,真是可惜了。   白露不自觉瞥向君越,果然见他微微失神,连言语都忘了。哼,是个男人都会惑于一张美艳的妖媚脸,连清心寡欲的白烨也是。   “承亲王这是做什么?领着人来清心殿大闹,吵了陛下安歇,陛下可不会高兴。”大秦皇后居高临下地开口,也没有要走近的意思,目光扫过众人手里抽了一半的刀剑兵器。   这夺宫场景,她仿佛全然看不明白,竟也没有生气,在众人看来不过是强弩之末装作不知罢了。   她身旁的袁出等人静立不动,神色却凝重。   白露同君越对视了一眼,不等君越说话,白露先开口问道:“皇后娘娘,陛下身子如何?我奉太后之命来给陛下送参汤,要亲眼瞧着陛下喝下去才放心。”   大秦皇后的目光移向白露,像是扫过一片虚无,唇角却染了笑,似是恹恹负隅顽抗:“陛下龙体欠安,虚不受补,恐无福消受你的参汤。”   自出生便内定的准白鹿同如今名正言顺的皇后娘娘正面对上,二人总算说上了第一句话,似是皇后娘娘落了下风。   白露眼中俱是不服,立后大典上她有多落魄难堪,今日清心殿内便要将这羞耻全部讨回!   白露下颌抬高,却仍需仰视殿前的皇后,言语中逼问的意味更甚:“皇后娘娘,陛下为何身子不适?大婚第一日竟让陛下受伤,是否有人想暗害陛下?我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绝不容许有人坑害陛下!”   百里婧静静望着白露的脸,又将视线扫过了君越,竟微微一笑:“一起长大的情分?侍寝过吗?我从前不知宫里事,倒有些惶惑陛下同白郡主的关系。若是白郡主这般惦念陛下,倒可入宫陪侍陛下左右。本宫恰好有孕,心有余而力不足,白郡主不必借这些汤啊水的诸多借口,直言便是。”   “你……”白露虽与君越有染,早已知晓男女之事,可到底未曾嫁人,在众人眼里是个不通人事的姑娘家,皇后娘娘竟全然不避讳,大方地邀她入宫侍寝。   单是“侍寝”二字,已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抹得龌龊不堪,无异于扇了白露几个耳光。   恼羞成怒的白露再不肯听她废话,恨不得将手中的药汤都掷个粉碎,还是君越伸手拦住了她,拱手对百里婧道:“皇嫂,母后也是惦念皇兄的身子,才命本王和白郡主前来探望。皇嫂既是皇兄的枕边人,本王自然放心,可还是想要一瞧究竟,好回去复命。来人啊,随本王进去瞧瞧!”   君越说完,甚至再不等任何人答复,竟要带人冲向殿门。   殿门前黑甲军抽刀的动作整齐划一,威慑住往前跨了几步的君越等人和太后私军。   一时剑拔弩张,君越却并不曾退让:“有人想造反不成?竟敢拦着本王去见皇兄?”   白露亦紧随其后。   自皇后出现,君越等人便有了定论,以龙座上那人对皇后的宝贝程度,若是他平安无事,怎会让皇后为他抛头露面,让她有孕的身子忍受阵前交锋?倘若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杀一折二,又有谁能担待得起?   以上论断皆给了君越等人以信心,罔顾黑甲军的持械静待,君越喝道:“若有人敢拦阻本王,借机谋害皇上,杀、无、赦!”   “啊!”   君越话音刚落,只听得身后一声惨叫,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只见一直落于人后的白烨手持长刀,在宫变血溅三尺之前,先将刀刺向了白露身旁的白许方。   快,准,狠,直插咽喉、心脏,血溅三尺,将白烨的白色衣衫染成了血色。   “来人,将白许方和他的余党擒住!不留活口!”白烨喝了一声,将白许方的随从几人一并斩杀,无半分怯懦和迟疑。   随后,那个端方沉默的病公子收起兵刃,抬眼望向殿前纹丝不动的皇后,沉声道:“皇后娘娘,白家出了叛徒,居然敢瞒着承亲王、舍妹意图行刺陛下,微臣已将他及余党斩杀,请皇后娘娘和陛下宽心。”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白烨刺向白许方的第一刀,刀锋擦着白露的咽喉而过,受惊的白露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被君越搂住,君越也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发了疯的白烨,久久吐不出一个字来。   白许方的死状相当凄惨,将众人的心紧紧攥住。   不曾成事的夺宫,竟变成了白家的窝里反,因白烨的突然搅局,白露同君越一时失魂落魄,连曹安康也懵了,与太后的私军一处不知所措地立着,不知如何收场。   “白烨,你疯了吗!”白露后知后觉地冲白烨低吼。白许方从小随他们一同长大,是白家的得力助手,是白露的左膀右臂,此次的夺宫和弑君种种全靠白许方谋划,白烨失心疯了才敢做出这种事来!   然而白烨握着手中的刀,刀刃上仍在滴血,却全无悔恨姿态,谁也不看,只望着高台上的皇后娘娘:“白家出了内贼,险些令皇后娘娘受惊,白烨同舍妹白露给皇后娘娘赔罪!”   说着,白烨跪了下去,手臂伸出去,扯得白露身子一个不稳,也随他一起跌跪在台阶下。   如此荒诞的一幕,直让君越心惊胆战,而袁出等人也觉匪夷所思。   百里婧的目光落在白烨低下去的脑袋上,白家精心准备的屠杀没能实现,到底是白家的损失还是她的损失?   到头来,白家最厉害的角色竟是这默默无闻的病公子,一记绝杀,出手狠辣,连半点情分也不讲,以族中人的鲜血及时制止了山雨欲来的交锋。 ☆、第319章   “白烨、白露听候皇后娘娘处置!”   白烨再爆惊人之语,他不辩解不推脱,先发制人地做小伏低,任凭皇后发落。   经由白烨的打草惊蛇,君越同白露失了先机,再没了镇定。白露被白烨按住动弹不得,连挣扎也不能,君越立在原地险些站不稳,反倒是曹安康先扶住了他。   “走开……”君越后知后觉地清醒,将曹安康推开,哑巴吃黄连似的一句也说不出了,他虽未跪下,气势却已消减了许多。   白许方跟随他们一同前来,如今白许方变成了白烨口中的叛贼,是企图谋害皇帝皇后的歹人,若帝后有心追究,他们分明逃不了干系!   对大秦的豪族来说,莫须有的罪名也可轻易捏造,何况他们原就居心不良,此番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君越的目光垂下来,手在袖中缓缓紧握成拳,大事不成时,怪罪对手强大的少,怨怼同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多。君越此刻只恨白烨的丧心病狂,恨不能连他也一并除了!奈何时机已失,士气不再,从兵法上来说,他们已经败了。   近十具横尸淋漓地铺在众人脚下,鲜血顺着台阶缓慢流淌,越流越慢,渐渐干涸,色泽转为暗红。   百里婧淡漠地望着,终于切切实实地明了西秦与大兴的不同,以及身为西秦皇后与昔日荣昌公主的天壤之别。   腥风血雨的日子从大婚第一日便开始了,有人连婚典也不肯让他们安生,身居高位的大秦皇后,亲眼俯瞰了权位的肮脏——尸骨堆积起来的清心殿,大秦皇帝同皇后睡在坟场的正中央,多么刺激。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大秦皇后扬声道:“如此说来,白二公子护驾有功,白郡主同承亲王想必蒙在鼓里已久,也是情有可原。既然叛贼已除,也无人受伤,本宫便不再追究你们疑似谋逆的重罪。只是宫中的规矩却不可不立,携重军围堵清心殿给贼人以可乘之机,还请白家和曹公公给刑部一个交代。”   曹安康听点到他的名,本想抬头来辩,搬出太后来压一压皇后的气焰,然而一触及皇后淡漠冰冷的眸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外表瞧着柔柔弱弱江南烟雨似的皇后,气质竟无端端生出久居高位者的傲然姿态来,曹安康忙低下头,他仿佛瞧见小皇后的身后立着一道凛然森寒的影子。   那道影子不知真假,即便藏身在外三年有余,也足够让人心惊胆战不敢放肆。甫一归来,人人自危,何人敢在他面前耍花样?   “是,白烨代白家谢皇后娘娘恩典!”与曹安康的敷衍吞吞吐吐不同,白烨的应答如此虔诚,听在白露同君越耳中,如同摇尾乞怜向皇后表达忠心的走狗。   “本宫大婚之日见了血色,传出去你们更是难逃干系,也有损大秦颜面,今日之事,诸位务必三缄其口!若是有谁敢借题发挥添油加醋,陛下决不轻饶!”   皇后再开口时,终于搬出了大帝来,然而一开始气焰嚣张的君越同白露,再不能开口询问那人一句,哪怕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险些犯了谋逆大罪的白家同承亲王,唯有夹起尾巴做人最是稳妥。   “谨遵皇后娘娘旨意!”白烨仍头一个出声附和。   一切交代完毕,皇后未再多说一句,转身又折回清心殿去,很快有人出来收拾残局,将被斩杀的一众反贼尸首抬了下去……   白露自地上挣扎起身,白烨不许她开口说话,一路拖拽着她行了很远,直至慈宁宫内方才罢手。   怨愤的白露刚停下脚步,竟抬手想给白烨一个巴掌,被白烨一把握住了手腕。   往昔病怏怏的白烨喝道:“露儿,你做什么?”   白露的双眼气得通红,整个人微微发抖,挣扎着想挣脱白烨的掌控,也终于被她挣脱开来,再不留情地指着白烨骂道:“你凭什么代表白家向那个野女人认错?你算什么东西?她算什么东西!你们俩什么时候搭上的!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认错!白烨,你是不是疯了!”   被胞妹指着鼻子骂,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羞辱,可白烨居然也不恼,他只好好地和白露讲道理。   出了这等大事,他还能一字一句张弛有度毫不慌乱:“露儿,你先冷静。白许方意图谋反,对皇上皇后不利,不管是不是我们做的,我们的身上刻着白家的字样,我们生是白家的人,如何推脱得了?”   白露无法理解白烨所思所想,听他提起白许方,她更是怒不可遏,上前就要捶打白烨,恨不得与他撕扯:“白烨!你杀了小白!你居然杀了小白!他是小白啊!我们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白家!你如何下得了手!你如何向他的母亲交代!”   人人都有在乎的人和事,只要触及到重要的人,再好的涵养也终究碎裂。   然而白烨不仅无愧,反而直视白露,反问道:“妹妹,你可知道,若今日白许方不死,死的将会是你、是我、是整个白家。你以为那位皇后不动声色淡然如常,何人给了她那样的底气?”   白露冷笑:“何人给了她那样的底气?我看她分明是在装模作样!白许方告诉我,那人中了毒是活不成了的,那个野女人不过是死撑着,拖延时间罢了!她恐怕早就绷不住了,是你白烨给了她机会,给了她台阶下,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们的大事!”   君越跟在兄妹二人身后,经由方才的那一阵混乱,他的额际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听兄妹二人争执,一句话也没接。   君越看不透白烨,不知他是敌是友。听白露方才的质问,想起白烨此前模棱两可的态度,君越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被白烨摆了一道,白烨到底听命何人,目前他已无法定论。   白家不是第一回出叛徒,亦非初次分崩离析,一切皆有可能。   面对二人有声或无声的质疑,白烨叹了口气,一张明显憔悴的面容竟带了笑,这种场合下,也只有他还能笑得出来,缓缓解释道:“妹妹,你太天真了,二表兄也太着急了些,陛下分明是在下套,等我们一头扎进去。今日我们的所有计划未免太过顺利,击踘场上想让他受伤便受伤,想要断了药材入长安的路子便能断了,想来闹清心殿,大帝便正好中了毒血流不止,只让新立的皇后出面主持大局。皇后在宫中的地位尚且不稳,她如何能把控大局?单凭那枚墨玉扳指?若非有人在背后支撑,她不可能镇定自若。”   慈宁宫内的牡丹也开得极艳,白烨的目光扫过丛丛花朵,却再找不着另一枝并蒂牡丹,继续道:“还有,如此重要的场合,为何不见薄延?八年来,但凡有大事发生,薄延从不离陛下左右,连朝政陛下也放心交由他去处置,倘若陛下的确出了事,竟不见薄延露面,是否可疑?这些年,白家树敌太多,你们以为三大家族会乖乖等在击踘场观看赛事,任由陛下遭人陷害?”   白烨摇头,唇边带着一抹凉薄的冷笑:“今日只要你们踏上清心殿的台阶,再逼近那位皇后一步,绝对死无葬身之地!意图行刺皇后的罪名一旦扣下,白家拿什么换安稳?若是牺牲一个白许方,可换你们平安无事,哪怕我背负骂名,我也认了。白许方是白家的家奴,理应做好为主子牺牲的准备,这才是他活着的意义!我想,他在地底下会理解我的。”   如此陌生的白烨,如此狠毒的心肠,如此六亲不认强词夺理,白露眼睛瞪大,几乎认不出他来。   然而,即便白烨分析得再有道理,即便他的确救了他们的性命,可兄妹的感情再也回不到当初,信任完全破碎,白露无法忘却白烨的刀锋擦着她的脖颈而过,刺向了毫无防备的白许方……   白露终于爆发,狠狠甩开白烨的手,歇斯底里道:“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你这些狡辩的言辞,留着回去同父亲说!同皇姑母说!白烨,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对小白所下的毒手!也许为了讨好那个野女人,你下一个要对付的人会是我!”   “二表兄,我们走!”白露冲君越喊了一声,抬脚朝慈宁宫正殿而去。   失败的宫变除了要应付皇后的质问和羞辱,还要给太后以交待,出师不利错失良机,也许去了慈宁宫还能有最后挽回的机会。只要那个人真的死了,一切都还有机会!   君越无话可说索性不说,曹安康也跟上白露的步子,一行人很快散去,只留白烨一人在原地,伴着些不会言语的花草。四下冷寂。   一场夺宫变成闹剧,轰轰烈烈地来,不欢而散地去。白烨在君越同白露走后,摊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从未沾染血色的手血迹斑斑,不由地自嘲一笑,眼眸苦涩。   在白家眼中,他是叛徒,亦或是及时悬崖勒马的救星,他无法左右。   在皇后眼中,他又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亦或是心机深沉的谋划者?   总之,插手其中永比置身事外来得罪恶,他已卷入是非漩涡再不可能轻易抽身。   人生太寂寥,刀剑和血也无法荡涤的寂寥,他沉浮其中,只做了个蝼蚁走卒,忙着修补无法挽回的疏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今日过后,皇后会记住他,无论是记取他的顺从亦或是狠毒。   ……   百里婧回了清心殿,薄延自偏殿走出,面容温和无害,上好青瓷般的温润气度始终未改,问道:“娘娘可曾受到惊吓?若是娘娘有分毫差池,微臣恐怕无法向陛下交代。”   百里婧转头望他一眼,眼底清淡,隐隐含笑:“抛头露面虽是本宫的主意,可有薄相在身后,本宫倒没什么可担忧的,只是这情形有些出乎意料罢了。”   在她身后的岂止薄延一人?   薄延沉静的黑眸扫过静立一旁的释梵音,想着龙榻上生死未卜的那人和释梵音的信誓旦旦,竟破天荒管起了闲事,问道:“陛下尚未醒来,梵音法师竟也无能为力?”   释梵音毫不避讳地迎上薄延的目光,张口说了句什么,然而薄延未听清半个字,一阵清脆的摇铃声忽然钻入耳中。   薄延的笑僵住,暗道大事不妙。   眼前的画面忽地一转,入目的是火光冲天的村庄,茅屋被火包围,无数的尖叫声、嘶哑哭喊声,划破了暗黑的夜。   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抱着他的脖子哭闹:“薄薄,我要嬷嬷!嬷嬷!我要嬷嬷!我要嬷嬷一起走!”   茅屋轰然倒塌,女童口中的嬷嬷被压在了火光下。   无数的追兵在后,他抱着女童一路奔逃,长刀刺过来,他与她滚落在悬崖下,人在一处,命在一处,死在一处。   再次醒转过来时,只见女童抱着一只恶狼的脖子,一人一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像盯着一整块美味的肉。   女童伏在狼背上,踢甩着双腿,脚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童声稚嫩又熟悉:“老薄薄,我太饿了,你的肉给我吃吧?”   “我保证会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绝不会让别人来吃你。”   “你答应了嬷嬷要养我,养不起我的时候,拿你的肉最后再喂我一次吧?”   女童天真地笑,驱使着恶狼朝他扑了过来!   不对……   薄延步步后退,背贴上了尖锐的石块,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盯紧了女童脚腕上的那串铃铛——   那是初入长安城的那一日,他从一个摊位上买下的银铃,系在了她的脚腕上,担心她会走丢。那么,悬崖下的小猫从何而来的铃铛?   何人篡改了他的记忆,竟编造出如此逼真的画面,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草木丛中有兽骨散落,头顶盘旋着几只饿极了的秃鹫,与那日悬崖底下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小猫要生吃了他的肉……   薄延望着女童和狼一样森白的牙齿和诡异的笑,在她扑过来的那一刻,薄延忽地用力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尖锐的痛感一起,眼前的画面陡然消失不见。   四周雕梁画栋,仍是在清心殿中。   头戴凤冠的皇后正云淡风轻地望着他,好似在欣赏奇怪的风景:“薄相瞧见了什么?”   而释梵音立于她的身后,他的脸色白得如同将死之人,眼中只有漠然的冷峻。   薄延的手心刺痛,的确有血渗出,而他忽地记起释梵音说过的话——若是他愿意,他能让人瞧见心底最害怕的东西。如今看来,释梵音果真是妖僧,一瞬间竟让人迷失了心智。   薄延面上终于收了笑,没有人肯被牵着鼻子走,而薄延也越来越看不清皇后想做什么。皇后看似与陛下同仇敌忾,肯在外敌来时抛头露面据理力争,却又似与妖僧密谋,龙榻上的陛下如今是何处境?   面对皇后的问,薄延不曾给予答复,而是反问道:“若是陛下真有不测,娘娘会如何选择?”   从前薄延以为东兴荣昌公主无容身之处,只得依附大秦皇帝安心生儿育女,可如今看来,她的身旁多的是神秘的帮手。   阴差阳错,经由他薄延引见,将敌友未分的释梵音带到了她的身侧。   只用一串摇铃声令他入了魔怔,果真是传说中神秘的晏氏部族?   “娘娘的心思如何,还轮不到薄相过问。”释梵音先前的彬彬有礼和隐忍风度都已消失,随手抛给薄延一样东西。   薄延伸手接住,那东西冰冰凉凉,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响,正是小猫脚腕上的银铃。   “梵华送我的,看样子这东西对薄相来说很是重要。”释梵音淡淡解释,似是开诚布公地告知薄延,因银铃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故而可引他入幻境,撕扯开他心上最隐秘最未可知的伤口。   释梵音的言行举止是个人所为还是受皇后驱使,薄延不得而知,只是皇后不曾制止释梵音的举动,而是顺着释梵音的话反问薄延道:“薄相是忠于君还是忠于心?若是只能在陛下同梵华之间选择一样,薄相如何作答?”   君氏的天下,晏氏的梵华,从前两者可皆得,如今两者似乎成了对立的关系,薄延的处境的确有可能面临这两种选择。   只要他有把柄,只要这把柄不可清除,他便随时可能受制于人。   “神医,您快去瞧瞧陛下!”   在几人争执不下时,陡然听见袁出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接着是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跨入殿门。   北郡药王在瞧见百里婧的那一刻,脸上仓惶的神色还是没来得及收敛。   面对众人各异的目光,北郡药王什么也顾不得,只对百里婧道了一句:“丫头,你可曾受伤?”   方才在长廊内被老父截住,听到那几声寒鸦啼叫,北郡药王竟后知后觉地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一幕。迟了一日归来,见到的便是无力回天的可怖场面,晏染母女双亡,死于非命。人生稍有差池,再回首已百年身。   今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景,怀有身孕的女孩、虎视眈眈的白家,他不可一而再地犯同样的错,让晏染死去,又让晏染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孩子再出事。哪怕豁出了命,也不能再让她重蹈覆辙!   众人再清楚不过,此番出事的并非皇后,而是大帝,可北郡药王身为大帝的亲舅父,第一个问的居然还是那位皇后的安危。   薄延身为人臣,听罢眉头蹙起,只觉心下不是滋味。一群人围在一处各有盘算,龙榻上的那人是死是活,有人惦记吗?   被大秦百姓高高捧起的大帝,似乎高不可攀无法靠近,可他的身侧如此寂寥,多的是盼他死之人。   “我没事,神医快去瞧瞧陛下吧。”百里婧未对北郡药王的关切有过多言语,还记得陛下安危。   北郡药王受她摆布,这才放心地入殿去瞧大帝。   薄延留在殿外处理后事,袁出不放心地守在殿门处,却无能为力。自从有了枕边人,大帝的身子已不能由他们保护,但凡那位皇后起了一点伤害大帝的心思,大帝也绝无可能活到明日。   来自枕边人的刀剑暗算,总是让人毫无防备,何况大帝本就有心将所有弱点暴露于皇后面前,更是防不胜防。   北郡药王入内查看了大帝的病情,才看了一眼,便转头望向帐外的释梵音,笃定道:“你是晏紫和晏翎的儿子。”   释梵音也不再隐瞒,当着百里婧的面承认:“是,你是晏氏的叛徒。若你当年不曾带走大小姐,大小姐会同我的父亲成亲,晏氏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对晏氏来说,北郡药王的医术不过是偷师而来,受世人敬重的药王如此卑劣不堪,不值得尊重。   “你是晏氏雪狼一族的后人……”北郡药王苦笑一声,看向了一旁静默的百里婧,“难怪你要给他下痴情蛊。”   北郡药王口中的“他”是指龙榻上的君执,明明是在替他诊治,却似乎无人关心他的死活,还在算着这些陈年旧账。   百里婧坐在龙榻旁,漠然看向北郡药王,问道:“陛下的毒是否可解?能不能醒过来?你们说的这些废话我没兴趣,若是有空私下再聊个够。”   被她呛声,北郡药王像个做错了事的晚辈,不计较她的无礼,甚至道出了同释梵音一样的话来,带着诱哄和为她好的心意:“皇后之位并不适合你,这秦宫之中太多的腥风血雨,晏氏既然来寻你,你便同他回晏氏,在那里,你和孩子都能平安。这也定是你母亲的愿望。”   无人关心君执的处境,人人撺掇她离开,百里婧觉得异常可笑,尚未答复,龙榻上静卧的大帝忽地出声道:“朕尚未死透,朕的皇后同孩子只能留在朕的身边,舅父可真是朕的好舅父啊。”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声音空阔辽远,似从远方而来,却又低沉森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第320章 以毒养毒   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百里婧第一个动作竟不是受惊吓地远离他,而是站起身来低头望向他的脸。   本该虚弱不堪的大秦皇帝寒波生烟般的眸子缓缓睁开,其内一片清明,无一丝病弱姿态。   他的视线第一个望着的也是龙榻旁的皇后,竟带着一丝舒缓笑意,问道:“小心肝,吓着了?”   他所说的惊吓是何种惊吓,他的血流不止还是那场无疾而终的夺宫?   百里婧未答,眸中神色复杂。而一旁的北郡药王同释梵音皆十分镇定,仿佛明了他随时会醒来似的,除却止血,并不曾为他做任何诊治手段。   见百里婧有一丝疑惑,北郡药王解释道:“陛下这身子虽中毒,却无须解药……”   话只说了一半,却不必说得更直白,大秦皇帝是最精绝的伪装者,再一次瞒过了他的妻,瞒过了所有人,以血腥,以混乱,以前途未卜的种种抉择,逼得众人原形毕露。   那一路流的血逼真极了,吓破了多少人的胆子,令多少人蠢蠢欲动惴惴不安。   可百里婧再回首,念起墨问被一剑穿胸血流满地的死状,大秦皇帝这次的伪装也不过如此。   百里婧抿唇立在原地,一时无话。   大秦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大手包得很紧,让她矮身坐在他的龙榻一侧,呆在他的身旁。   “薄延何在?”大秦皇帝发话道。   薄延入殿听旨,神色也已恢复如常,只要大帝还活着,眼下便不必担忧过早,帝相二人如今同坐一条船,大帝稳住皇后,薄延便能稳住梵华。   “陛下,长安城内的反贼已悉数捉拿在案,此番必将重挫贼人,定不敢再起谋逆之心,请陛下宽心。”薄延禀报道。   帝相之间的对话,众人插不上嘴,他们唯一听得明白的是,隆重的立后大典,对大秦百姓来说是举国盛事,可帝相一早谋划得当,借着立后大典的时机清扫障碍。   今日长安城内有何种祸事,经历了怎样的凶险,而宫内的这场未能发动的宫变又是其中多么精彩或遗憾的部分?   群臣皆棋子,俱是局内人。帝相好手段。   “恩,今日朕大婚,外事交由薄相处理,朕甚是放心,如今干戈已息,不相干的人等都可退下了。”大帝下了逐客令,视线朝外扫去。   无论北郡药王或是释梵音,一律归之于不相干的人等。无人爱他,他又何曾爱过他人?   即便对上了那双肃杀冰冷的眼睛,释梵音的畏惧之色也毫无表露。将死之人总是最大胆狂妄,晏氏一族的身份被揭开,他便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可不得不承认,大秦皇帝与生俱来的杀伐之气,逼得释梵音退而又退,他无法动摇少主人的决心,已是败了,大秦皇帝若想他死,他又能活过几日?晏氏虽不惧权贵,可权贵能灭晏氏族人的血肉之躯。   释梵音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呆在宫里,能随时保护少主人安危。   因此,释梵音也不辩驳,听话地走出了清心殿。   北郡药王望了大帝一眼,似是暗暗叹了口气,却也不便再多说,紧随其后离开了。   清心殿内只余帝后二人。   因皇后身子抱恙,不便抛头露面,国宴一事礼部自有安排,大婚之日,便真真切切地只属于他们夫妻二人。   一旁的案上燃着安神香,驱散了血腥味,大帝躺在龙榻上,皇后坐于一旁,手被他握在手心里,这场景恍惚如前世。   无论有几重伪装,无论历经几多变故,君执始终觉得他该解释的只有他的皇后。   他仍躺在龙榻上,人却已侧过身,手上轻带,将他的妻拉近了些,道:“婧儿,坐近些,让朕好好瞧瞧你。担心坏了吧?”   大秦皇帝发现他的妻见他醒来,眼神自起初的诧异到转瞬过后的接受,她仿佛已明了他又设计了一重伪装,再次将连她在内的人骗过。在她看来,他瞒着她做了种种谋划,计划已成,朝局已定,而她被当成棋子之一蒙在鼓里。再一次被蒙在鼓里。   “陛下醒来就好,臣妾自然是盼着陛下安康。”百里婧听话地离他近了些。   大帝撑起身子,靠在了龙榻上,百里婧忙倾身将软枕放在他的背后,让他舒服靠着。   君执见她本能地如此动作,唇边染笑,伸手将她搂了过来,阻住了她的下一步忙碌,鼻尖贴上她的脸,深深嗅了一口,仿佛才回到人间,要吸一吸人间的烟火气。   出口却是轻叹哄问:“小心肝,让你担心了吧?朕怎会有事?放心,朕的儿子不会变成遗腹子,朕不会让你再守一次寡。”   熟悉的辽远嗓音,微凉的手掌,肌肤相触时的亲昵,都是活生生的。   百里婧靠在他怀里,却无端生出一丝惶惑来,仰头望着他的脸,问道:“流那样多的血,即便是做戏,陛下不觉得太不值当了吗?哪有人拿自己的性命随意玩笑?”   君执的面色说不上多好看,失血过多的面貌总会灰败些,只是他生得太好,即便面色略白也让人移不开眼,平添了几分邪肆妖娆之美。   君执握住她的手,捧在唇边轻吻,一下下不厌其烦,脸上竟是满足的笑意,叹息道:“婧儿,普天之下最关心朕的,是你。朕很高兴。”   百里婧盯着他的脸,想要嘲讽地笑,却没能笑得出来。   她如今做了势利的母亲,只关心腹中的孩子,因而希望枕边人长长久久地活着,她早已告诉他她只会爱腹中的孩子,他得来的微薄关心,不过她随口一问,竟也能称之为“最”?   最关心他的人若是她,旁人的关心又何等微不足道?   不管她的思绪是否千变万化,君执看了一眼帐外,摆满了百果珍馐的桌上有一壶酒,他吩咐她,像老夫老妻般自然:“去斟两杯酒来,你虽有孕在身,合卺酒却不可不喝。”   百里婧听话地起身倒酒,又走回来,将酒杯递给他。   百里婧与他手臂交挽,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尚未吞咽之时,君执按住了她的后脑,以唇相抵,将她口中的酒悉数卷了去,喝了个干净。   饮罢,君执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地笑道:“礼成。”   无论是娴熟吻技,或是无赖模样,他带着血也能做得风生水起。   饮下合卺酒,寓意夫妻从此合二为一鸾凤和鸣。寻常夫妻如此,帝王家也一样如此。   从前在东兴时,二人的新婚夜那般潦草,除了拜过堂、同榻而卧,一切仪式都不曾有,再回首时留下诸多遗憾。   故而,今日他亲自替她绾发,亲自迎她下辇,以立后大典公告天下,想补给她所有遗憾。   “对外,你是与朕并肩看天下的皇后,在内,你是为朕生儿育女的妻,婧儿,若是花言巧语你爱听,朕为你说上千万遍也无不可。只是别信他们,别被人骗走,哪怕他们道了千万遍为你好……”君执手持杯盏,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笑道。   百里婧望进他的眼里,大秦皇帝在她的面前总是聒噪,情话的功力与日俱增从未落下,可这一回,他眼中虽仍有帝王的威严同不可抗拒,却又似多了些许忌惮,难道是对那个神秘莫测的晏氏?   倘若大秦皇帝清醒着,他方才的虚弱都是伪装,他不可能没听见她的选择,在晏氏同他之间,她选了他。   若他不曾听见她同释梵音的对话,他的确昏迷不醒,是否他的身子并不太好?   “陛下别想太多,照拂好自己的身子最是要紧。”百里婧的冷静已非同往日,她能将最关切的话压下,只道出规规矩矩的问候。   她接过他手中的杯盏,放在了一旁的案上,伸手去解他的龙袍。   君执靠在龙榻上任她动作,笑道:“旁人成亲尚没有章法,不知新婚夜如何度过,朕的新婚夜却赚到了,皇后天人之姿温柔可爱,孩儿已在腹中,朕如今诸事齐全……”   百里婧已将他的龙袍解开,脱下一只袖子,才接了他的话头:“少说些话吧,陛下,先将脏衣换下,让神医进来换一换药。”   君执忽然安静,咳了一声,还在笑:“……朕只是皮外伤,婧儿,别怕。”   百里婧脱下他的龙袍,拿在手上,人立在他的龙榻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神色如常,毫不慌张,行动间俱是分寸:“失血之症不可不防,我让神医准备药浴,陛下且忍着些痛楚。”   “……”君执的笑僵在唇边,竟一时愣了,道不出半个字的分辨来。   最想瞒的是枕边人,最瞒不住的亦是枕边人,她怎会糊涂到任他三番五次借口欺瞒?   他知晓她是一位殚尽竭虑的母亲,却不知她亦是心思细微的妻子。   ……   北郡药王与释梵音先后走出清心殿,释梵音对北郡药王并无一丝好感与尊重,直截了当揭穿他道:“方才在少主人面前,你为何不明说那个人的身子并不能长久?他今日的确遭人暗算,毒却无药自愈,并非他百毒不侵,分明是他体内的毒更厉害,靠五脏六腑吸收毒性,以毒养毒。换句话说,他根本遍身是毒,你让少主人呆在他的身边,便是你赎罪的诚意吗?”   释梵音无意用幻术对付北郡药王,二人开诚布公地明说开来,直击要害。   北郡药王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虽痛心,不能阻止。你是晏紫同晏翎的儿子,因而你的医术了得,还有雪狼一族与生俱来的本事。你来寻她,是为了什么?”   “你是晏氏的叛徒,不应当明知故问,我与少主人有何渊源,你当最清楚。如今你凭着一颗赎罪的心照拂少主人,晏氏应当感谢你的幡然悔悟。”释梵音嘲讽道。   北郡药王望着骤然变色的天,苦笑:“‘苍狼白鹿’的传说在晏氏,应当是‘雪狼白鹿’,你本是她命定的夫君,有执念也属情有可原。可她一生跌宕,命理已改,你也命不久矣,晏氏的血脉本就脆弱,你还是好生调养自己,为她谋个后路的好。恐怕你我二人对她来说,不过是陌生人,过去的渊源与命理,她并不在意。”   释梵音一口气哽在喉头,唇角抖动,冷笑道:“我在意,晏氏在意,收起你说教的嘴脸,哪怕你死上百次,与晏氏也不过是敌非友。大小姐钟情于你,却只落得枉死的下场,晏氏也因你而气数不再苟延残喘,你如何还有脸面活至今日?”   ------题外话------   亲们,春节快乐,感谢你们陪伴大帝小白第四个年头…… ☆、第321章 白湛之心   荣昌元年四月初十,大秦皇帝大婚,从后宫到外朝无人能心怀平静。   清心殿外那一幕宫变发生不过半个时辰,本该在击踘场上观看赛事的阁老、刑部大员齐齐上本参奏。   白许方一干人等虽伏法被诛,恐怕连全尸也不能留下,甚至连累其亲属皆被株连,结结实实打了白家一个耳光。   未免浩大声势累及白太后,君越、白露等人匆匆离宫,马车在城南国公府门前停下,白露摔了帘子下来,脸色难看到极点。   白烨紧随其后,欲言又止,似是想劝,又无从开口。   白国公躬身下轿,正瞧见这般情景,捋了捋胡须,开口问道:“你们兄妹二人这是怎么了?在宫内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回来还要吵嚷一番不可吗?”   白国公本欲入慈宁宫见白太后,白太后却听闻风声,称病谁也不见,将一干人等拒之门外。无风不起浪,零星听了些传闻,白国公虽不再插手国事已久,眼见这些小辈乱来,还是免不了关切。   “爷爷。”   “爷爷……”   兄妹二人行了礼,骄纵如白露没好气道:“您问问白烨做了什么好事,今日白家之祸皆是因他而起!和这种人再待一时,我便会一时不舒服!我甚至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住口!”白国公难得变了脸色,竟出言呵斥道。   “爷爷……”白露瑟缩了一下脑袋,不自觉后退了一步,着实不明白一贯闲云野鹤似的祖父会如此对她。平日里无论是见了平民百姓路人,亦或是王公大臣,白国公也不过等闲视之。   “都是一家人,还是亲兄妹!开口闭口杀之而后快,你们的父亲平时就这样教导你的吗?”白国公正色道,“白家有今日之颓势,便是兄弟姐妹不睦的结果!”   白露被训斥得低头不吭声,两只手却紧紧地抠着,不应不答。   “爷爷,露儿不过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您不要生气。”白烨从中调解道,他一贯是和睦不争的性子,说话不紧不慢,这些年从不与人红脸。   白露一想起白烨持剑杀人的嗜血模样,心下便一阵阵发冷,何况他此时又换做了平日的和顺样子,她抬起头来,恨恨瞪着白烨,连白国公的训斥也忘了,点头冷嘲道:“是,你最厉害,最会做人,最能讨爷爷的欢心,最为白家考量!白烨,继续用你的假模假样欺骗爷爷吧!我不奉陪了!”   说罢,白露转身跑开,谁的话也不听。   “露儿!”白国公追喊了一句,白露头也不回,铁了心抗拒到底。   天色骤变,风雨如晦中,白烨上前虚扶住白国公,二人一起步上台阶,老管家白荣将听来的清心殿外的来龙去脉都与白国公说了。   白国公停下脚步,目光矍铄地望向白烨:“小皇后果真是你三叔的女儿?”   白烨点头:“是,陛下的诏书上是这样说的。立后大典时三叔也在场,想必错不了。”   白国公若有所思,停顿半晌又问道:“小皇后品貌如何?”   白烨道:“天人之姿,贵不可言。”   “生辰何时?”   “据说是隆德廿年八月十一,虚长了露儿一月。”   “……”白国公当下愣住,静默半晌,若有所思道:“看样子你三叔恨意未消,弄出这些事来……唉……”   叹了口气,白国公摇了摇头无奈道:“都是孽障,孽障啊。”   白烨不知如何接话。   白国公兀自沉默了片刻,看向白烨,叹息道:“小皇后既然是你三叔的女儿,便一样是白家的孩子,你们放过她又当如何?闹得殿前逼宫,与白家有甚好处?”   白烨也似愣了,白国公竟与他探讨起政局恩怨,稍一回神便笑道:“爷爷,您知道我素来最不中用,从未想过与谁为敌,这些事我也不过是听来的。”   白国公听罢他的推辞,如炬的目光探究似的盯着白烨看了会儿,不知信与不信,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们长大了,自有你们的打算,我老了,一早历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变故,哪里还会管你们这些小辈如何?唉,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白国公望了望晦暗的天色,招呼他的老管家,“白荣,走吧”,自去他的院子清净去了。   白国公一去,一旁角门下候着的下人便匆匆上前对白烨道:“二公子,大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下人虽然平日与白烨接触不多,但大约是知晓了宫中发生的一些传闻,这会儿竟对白烨有些怯怯,不敢离他过近。狠毒的名声已在宫内宫外传扬开来,这是白烨无法左右的。   白烨无奈,远远瞧见一片鹅黄衣角入了阁楼,便知白露已在大哥面前添油加醋地说道过了,他此去不过受责。   白烨迈入黑暗的内室,还未开口说话,便被白湛狠狠打了一巴掌。   大秦家族极重长幼之序,哪怕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为白家嫡长子,白湛的地位仍不可撼动。长兄如父,责罚弟妹也是理所当然。   “白烨,你好大的胆子!”白湛怒道,“居然敢公然与白家与承亲王作对,你几时从的皇帝?!”   白湛虽不复昔日功力,可下手绝未留情,白烨被打得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待站稳,却只稳稳地受了,不避不让,垂首应道:“大哥,莫要听露儿一面之词,当时之情境,由不得我选择。”   白湛却似疯了一般,不依不饶上前揪住白烨的领口:“白烨!你居然敢顶撞兄长!你是不是觉得如今我残废了,被困在这一方囚笼出不去,你便是白家顺理成章的继承人?!表面顺从于我,暗地里却给皇帝送信,想邀功行赏是吗!”   自从被关在此地,进出不得,生不如死,白湛再听不进去任何劝诫:“你知道我在等一个机会!你知道!若非你通风报信,怎会一无所获?皇帝的病症不是虚的,一旦成事,就算薄延在又如何?承亲王是理所当然的储君!”   连辩解的机会也无,白烨直面白湛的疯狂,将半生之力皆献与白家之复兴,不惜谋夺帝位另立新君,落得如此下场,已无回头之路。   “白烨,你给我记住!今日是什么日子!你给我牢牢记住!”白湛怒目圆睁,整张脸阴森可怖,中了“九死一生”之毒能侥幸活下来的,恐怕只有两人。   白烨不再为自己开脱,应道:“我会记得,荣昌元年四月初十,我犯下大过,理应去白氏宗祠思过。”   白湛忽地挑眉,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荣……昌元年?”   “是,荣昌元年四月初十。”白烨重复了一遍。   白湛揪紧了白烨的领口,险些将他扼死,追问道:“大秦几时改的年号?”   “二月颁的诏书,三月改元荣昌。”白烨解释:“我以为大哥知晓,便未曾细说。”   白湛呆了呆,忽然冷笑一声将白烨的领口松开,转身走向桌子,为自己倒了杯茶,讽道:“别假惺惺的解释了,你们一个个都以为我再无出头之日,不过困居这暗室了此余生,外头年号是荣昌还是荣华与我有何干系?”   白烨低下头:“大哥误会了,我从未……”   白湛忽地将手中杯盏掷出去,正摔在白烨的脚边,回头冷眼瞧他:“你不是说,皇帝的人伏在国公府外,让我半步也出不了这个暗室吗?可是二弟,别以为我是个废人了,你便能做得白家的砥柱,便能撺掇父亲弃我于此!你以为今日之举父亲和皇姑母会感激你吗?别傻了!”   “我……”   “滚出去!”白湛指着门口,连一个字也不准他再多言。   白烨叹息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让人给我送些好酒好菜来。”白湛在其后幽幽道,“还有两个女人。”   白烨顿住脚回头,见白湛面带嘲讽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才走出暗室,忽听见里头传来低沉笑声,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傻瓜!都是蠢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烨抬手轻扫过被打的半边脸颊,将唇角的血腥味舔去,什么也没说,眸中清清淡淡,全不似一个时辰前曾手刃府中亲信,鲜血淋漓众叛亲离,也不似遭受兄长欺辱,脸面无存。   他只作无事,仍只回去侍弄花草。   暗室内,白湛的脸掩在昏暗处,越笑越放肆,咬牙喃喃自语道:“愚蠢的白烨!愚蠢的所有人!哈哈哈哈,好得很哪……我怎的就忘了那人曾做过东兴荣昌驸马?那日关帝庙前与韩晔的厮打,可谓精彩之极,不惜冒着走漏身份的风险也要救走她,如今这改元荣昌,这立后大典,如此明目张胆不加掩饰,是那人的作风……呵呵,是你吗小师妹?”   白湛摸索着冰冷的墙壁,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恨意与怨毒,勾起唇角如同厉鬼:“大秦……东兴……北晋……不着急,你们且各自安稳地活着吧,越安稳越好……真是一场好戏啊……”   毒痛灼身,他活得如此辛苦,不过苟延残喘,怎能容忍旁人活得安稳热烈?   明明中的是同一种毒,他生不如死,他的小师妹却屡屡有人救扶,从鹿台山到东兴盛京再到大秦长安,从公主到皇后!何其不公!   怎能不恨?恨喂他“九死一生”的韩晔,恨陷他于此地的那人,恨走狗似的聂家、薄家,恨惺惺作态的一母胞弟!   不过今日起,他不再恨了,他甚至不再执着于离开这方寸的囚笼,他只需等——   等天下大乱,坐看一场有趣的战局!   东兴的荣昌公主改头换面成了西秦的皇后,又曾是北晋皇帝刻骨的挚爱,是东兴国耻,亦或是北晋之痛?   那日关帝庙前未烧成的火啊,只等它成燎原之势,烧得九州皆知!如此,方能解他白湛心头之恨! ☆、第322章 赐婚司徒   北郡药王离开清心殿后不多时,又被召了进去,为照拂百里婧的身子,同时碍于君执的威慑,无论释梵音或北郡药王,皆未将君执中毒一事和盘托出。   既然失血之症藏不住,便不再藏,依着从前在东兴左相府的那些时日,也弄了药浴来让君执泡着,药草味太重,对孩子不好,百里婧不曾跟去,只遣人照料他。   君执入浴室时数次呕血,隐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能放下。宫变后朝臣呈上来的奏章不过想置白家于死地,可彻底惩治白家,于朝局并无好处,四大家族分庭抗礼,哪怕时有党争,也好过一家独大或联手制敌。   即便白家罪行累累,他也从未想过将白家连根拔起。   大婚之日所有布局,目的已然达到,威慑了宫内宫外之贼人,杀鸡儆猴之下,能保一时安稳。起码在他的孩子平安落地之前,已无人敢妄动。   靠在药池壁上,痛楚冷热自知,近旁只几个暗卫伺候,连宫女也不见一人。毕竟大秦皇帝的龙体有恙,越少人知道越好。   暗卫不敢吱声,只静默陪伴。桂九素来最是大胆,率先劝慰道:“陛下,您何苦来的?一口血忍到方才才肯呕出,为何不将所有都告诉娘娘?娘娘不知您为她做过什么,只当您心机深沉坑蒙拐骗,从东兴骗至大秦,上一个大婚顶着旁人的身份,这一回立后给她一个不明不白的身子,是好是坏,娘娘心中无数,便不会将您放在心上。您这般呕心沥血地为她着想,怎甘心一无所获?”   君执闭眼养神,脸色白得可怖,许久才答:“还要获什么?安稳度日便是大幸,从前她还可置身事外地安心养胎,如今却是从大婚第一日便踏入险局,朕后怕不已,比之在东兴时更加不如。秦宫可怖,她当是吓坏了。”   已经到了如斯境地,所思所想仍是皇后,大秦皇帝一贯不肯吃亏,攻城略地二话不说。自成了亲,被那皇后半调·教半折磨地成了体贴的夫君,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桂九是实打实的马屁精,见帝心已决,立马调转了风向道:“不过……娘娘竟知晓陛下您的失血之症为真,也不枉陛下一心为娘娘着想了。也许此后的饮食起居上,娘娘都会分外小心,会念起主子您在东兴的时候,至少不会再让陛下沾半点荤腥了……”   桂九着实能体察帝心,君执念起在东兴左相府的日子,吃着粗茶淡饭,住着偏僻院落,大片桃林、竹林、菜园子、芭蕉树,小桥流水中还有一个体贴照料他的妻。他吃些清淡粗粮,她在一旁大快朵颐,偶尔偷上一口香,真真快活似神仙。   如今人在她身旁,样样都好,只一颗心藏得深,捉不住。   闭目微笑,到底还是不甘,君执叹了口气:“若是今日一早吃了药,也不至如此。一点小伤带累她多思虑,朕倒是越发没用了。”   他多想在她面前显得高大,如今却发现他并不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让自己的妻受累、担忧,他是皇帝又如何?大秦皇帝再伟岸,这残破身躯是他困顿的根本。下一个困顿,是十月产子。   ……   北郡府四月初八立国,西秦四月初十立后,于远在江南盛京的东兴君臣来说,既是耻辱又是感怀。   与北晋隔济水相对峙已数月,战事从未停歇,北郡府堂而皇之立国,于济水以南的东兴便是奇耻大辱,理所当然发起攻势。   然此前杜皓宇叛乱,司徒大将军战死,双方都已元气大伤,局面之僵持传至盛京,不过加重了景元帝的病情。   先后听闻西秦改元荣昌、西秦大帝大婚,念及西秦未曾趁人之危南下攻兴之义,东兴朝臣上奏景元帝,理应派使节前去恭贺西秦大帝立后之喜。据传那位皇后已有孕,更是西秦之喜事,不应让北郡府余孽占得先机,率先与西秦交好。   景元帝准奏,遣使前往西秦恭贺。然常朝未半,人已咳嗽颓唐,不得已而退朝。   群臣担忧,盛京朝局不定,朝臣上奏景元帝,可命太子监国协理国事,以安万民之心。   景元十八年,端阳节。依旧例,盛京宫中设宴。   经历去岁宫变,司徒皇后与黎贵妃皆不得善终,七皇子百里明煦溺水而亡,黎家几乎满门被抄,这端阳夜宴再不复往日热闹。   如今景元帝身侧相伴之人,已换作不显山露水的季淑妃,主座之下的显赫位置,也由当初的嫡公主百里婧换做了太子百里御。其下诸如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之流,无人敢望其项背。   若说从前婧公主在时嚣张跋扈得令各宫不忿,一介女流而已,既不能继承大统,为何还要赢得万民敬仰毫不收敛一言一行?   可这会儿太子百里御端方沉稳,顶着司徒皇后亲生的名号,牢牢占住了嫡出皇子之位,各宫除了巴结逢迎,以求来日方长,再无他法。   因司徒皇后殁逝,国丧期间景元帝禁了一切声色之事,端阳夜宴的开场也无舞蹈音乐助兴,也无黎贵妃这般巧言令色之流能逗得景元帝大笑,竟如此平淡开了场。   “太子归朝以来,初次参加端阳家宴,此番便由太子先说说看。”景元帝往昔锐利的双眸已多了些灰暗,不过强打起精神不肯倒下。   太子百里御着一身明黄锦袍,起身祝酒,先贺景元帝:“儿臣蒙父皇疼爱,方能有归朝之幸,第一杯酒,儿臣想敬父皇。”   少年太子的脸上布满诚恳,他本就生得端方俊雅,曾在墨家四子中脱颖而出,无论才貌皆十分出众。如今哪怕人人尽知他是何来历,也只能默默吞下腹中疑惑。   “第二杯酒,儿臣想敬在天之灵的母后,若非母后潜心将儿臣收藏,恐怕已遭贼人毒手。儿臣自当孝顺父皇、潜心好学,不负母后之托。”百里御又饮下一杯酒。   “第三杯酒,要敬诸宫娘娘,诸位兄长、姊妹,还有赫表兄,”百里御转了个圈,甚至举杯向静默无言的司徒赫,“多谢这些年陪侍父皇左右,尽我所未能之事,承欢父皇膝下。”   又是一杯酒下肚。   他的言辞找不着一丁点儿的错处,周全,孝道,温雅。   各人少不得都要陪上一杯。   司徒赫麻木地瞧着眼前物是人非的一切,也饮了一杯。多少年不曾参加端阳夜宴,去岁与婧小白赌气,于端阳节前回边关,往后任有多少次端阳夜宴,也再不会有婧小白。   景元帝听罢,点头而笑:“太子说得不错,坐吧,你的这些兄弟姐妹,还有表兄弟,都是好的。朕甚欣慰。”   他说着欣慰,眼神落在太子百里御的身上,却又有隐约的闪烁。   将那个傲慢且骄纵的女儿换做端方周正一丝不错的儿子,他虽为人父,刻骨疼爱却不能说移就移。白发人送黑发人,每每念起,又岂止肝肠寸断。   “今日是家宴,太子同各位皇子、公主且说些开心的事吧,陛下听着也高兴。”季淑妃笑道。   三皇子生母彭贤妃道:“说起开心事,陛下可记得昇儿的正妃于三月前诞下一子,如今长得甚是喜人,人人都说他的眉目间有陛下您的影子。昇儿虽不中用,可那孩子倒是极聪明伶俐的,还想请陛下给起个名儿呢。”   三皇子百里昇温厚一笑,躬身请答。   景元帝果然开怀,眸中有一丝喜色:“朕一直盼着个孙儿辈,没想到昇儿倒是中用,既是朕的第一个孙儿,又是正月里的诞辰,便取名‘启年’吧。”   “多谢父皇赐名!”三皇子离座拜谢。   太子百里御随后笑道:“三皇兄的子嗣来得倒是时候,有孙儿承欢膝下,想必父皇的忧思能解一些。这是我大兴难得的喜事,何不共贺一杯?”   被太子平静异常的目光一望,三皇子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握着酒杯的手也莫名抖了抖,太子却已别开脸去,众人齐齐贺了一杯。   五皇子见状,不知是奉承还是玩笑,道:“父皇,虽然太子尚未及冠,倒是可尽早选拔太子妃之选,毕竟是国之大事啊。我们这些儿子也自当努力,早日开枝散叶,为父皇添福添寿。”   众人附和,提及几位合适的千金之选,太子百里御却微笑摇头,不慌不忙地望向沉默已久的司徒赫:“若要说起娶妻,我倒是不急,毕竟年轻,尚有诸多礼仪国事要学,暂无法分身去想这些儿女情长。倒是赫表兄的年纪不小了,诸位娘娘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可请父皇指婚,如此也能全了母后生前的惦念。今日家宴,正好说开,岂不应景?”   提及司徒皇后,景元帝果然上心,随着景元帝的注视,众人的目光也齐齐望向司徒赫。   “太子说的极是,陛下应当好好思忖思忖赫将军的婚事,如今司徒家只剩这一根独苗,自然得配个好姻缘才是。”彭贤妃道。   又望向季淑妃,笑道:“淑妃妹妹,我说句不知妥当不妥当的话,依照赫将军的身份,若是婚配了寻常女子,即便是丞相千金,也是委屈了赫将军。我看三公主就很好。”   司徒皇后生前对司徒赫多有照拂,诸事如同亲生儿子般考量仔细,人尽皆知。如今司徒赫要婚配,少不得要配一位公主。   最合适的人选当属季淑妃所生的三公主百里柔。年方十四,正是大好年华,再长些时日便可婚配,彭贤妃的确看得清楚。   季淑妃的娘家无势,当初司徒皇后同黎贵妃在时,她从来不曾想过能有什么大功德,平稳度日便好,唯一的女儿三公主能选一位好驸马,也是平生第一的大事。   放眼大兴朝,能当得上好驸马的,除了加封护国公的司徒家一门,还能有谁?   也是彭贤妃素来与季淑妃交好,才敢为人先将话说了出来。   听罢彭贤妃的话,三公主百里柔低下头去,面色已通红。   季淑妃偷眼观察龙颜,三公主百里柔生得娇美异常,继承了几分景元帝的风流品貌,当是不俗,可帝王家素来寡情,诸多儿女不仅位分不同,连宠爱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婚事,还要陛下首肯。   三公主眉宇间与曾经的婧公主并无一丝相像,景元帝的眼中从来没有这个女儿,望之久矣,只觉陌生,即便入眼,亦无法入心。   然而,再无人似婧公主了,最宠爱的女儿一去,剩下的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好在三公主仍是公主的位分,配给司徒赫不算不当。   “嗯……”景元帝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正待开口说话,司徒赫猛地起身离座,跪于殿内正中,垂首而辞道:“多谢陛下同诸位娘娘美意,然而司徒赫有隐疾在身,恐怕要辜负陛下同诸位娘娘盛情了。”   “隐疾?”景元帝不解,“莫不是……”   司徒赫郑重以大礼跪拜,一字一句清晰道:“司徒赫愧对陛下器重,愧对司徒家先祖,生而不喜女色,一早自知有龙阳之癖,甚至在宫外有相好之男子,恐怕此生不能娶妻生子!欺瞒之罪,还望陛下恕罪宽谅!” ☆、第323章 她的遗物   “这……”   司徒赫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如此大事不能儿戏,既然自司徒赫口中说出,如若是假,便为欺君之罪。   景元帝一时竟不能言语,殿内静默无声。   唯太子百里御不动声色笑开,率先接受了司徒赫的推辞,顺水推舟道:“素来听闻赫表兄不近女色,原来竟是因了这个原委。方才赫表兄所言的相好之人,莫非我也认识?”   众人被百里御所言吸引过去,皆是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誓要司徒赫解释得清清楚楚。   司徒赫于是点头:“正是太子殿下所想之人。他乃一介庶民,罪臣之子,上不得台面,微臣自当恪守方寸,即便终身不娶,亦不会折损皇家颜面。”   “这……”季淑妃还不甚明了,与众人面面相觑。   太子却已笑对景元帝解释道:“从前的掌仪司司正,父皇应认识的。”   罪臣黎德庸之子,黎家满门抄斩的漏网之鱼,被拿到台面上来说,着实有损皇家颜面。   司徒赫无意搬出黎戍,可若想让陛下信服,必得是非曲折详尽,唯一可信之人只有黎戍,他不需费尽口舌,亦能自证隐疾。   可太子百里御这番提醒却不知是何用意,即便百里御为司徒皇后亲出,也再不可能如亲兄弟般可信,司徒赫只得再解释:“得亏太子殿下明察秋毫,赏罚分明,才能保黎戍一条性命。他本是无用之人,又出身微贱,着实令臣羞愧。”   太子仍温雅端方,颇有袒护之意:“他虽无用,赫表兄喜欢,我也不好再横加阻挠,父皇您说呢?”   “爱妃……”景元帝近来越发糊涂了,总以为近旁坐的是黎贵妃同司徒皇后,提起黎戍,他竟转脸朝右侧望去,待望见季淑妃的生疏面孔,这才回过神来。   相伴二十余载,人心果然是肉长的。巧言令色的罪妃也好,不卑不亢的皇后也罢,他的心虽有偏颇,却不可能无动于衷。   见司徒赫坚持,景元帝叹息:“赫儿,你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此番你有此隐疾,可曾与你伯父言明啊?”   司徒赫再拜倒,以头点地,道:“微臣自当与伯父细说究竟,请陛下成全司徒赫之心。”   景元帝素来开明,无奈道:“罢了,罢了,此事压下,暂且不提,待与你伯父商量后再行定夺。即便你有此隐疾,可司徒家只有你一支独苗,若不留下子嗣,你让朕如何安心?”   “谢陛下隆恩!”司徒赫拜谢道。   一场端阳夜宴,掀起一番波折,众人再无心论婚嫁之事,宴席散后,司徒赫乘马车出宫。   席上多饮了几杯,酒入愁肠,昏昏欲醉。   途经长兴街,碧波阁灯火辉煌,呼朋引伴之声不绝,三月国丧已过,夜市繁华依旧。   马车在长兴街东侧的戏楼子前停下,有小厮立刻来迎:“司徒将军今日怎么有雅兴来此?”   司徒赫的亲卫队长周成一把将小厮推开:“少废话,叫人去!”   赵拓已将司徒赫从马车内搀扶下来,与周成交换了个眼色,叹息道:“我就说今日入宫赴宴准要醉,没错吧?”   “少给老子贫!你倒是劝住了啊?将军能听你的?”周成瞪他一眼,粗声粗气毫不客气。   “将军醉我能猜着,可这醉了要往戏楼子跑,我也是……”   “来了,来了!几位军爷!黎老板来了!”   赵拓正说着,那小厮颠颠地拽着黎戍小跑了出来。   端阳佳节,来听戏的不少,黎戍才唱完最后一折戏,脸上的粉彩胭脂还没来得及抹掉,眯着眼瞅了瞅这乱糟糟的情形,怪道:“咦,这是什么妖风把赫将军给吹来了?”   司徒赫一听他的声音,竟睁开了眼,手臂朝黎戍伸出去,脚下的步子也迈开了,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朝黎戍栽去。   “……”黎戍张臂一接,扶却没扶住,还是周成和赵拓手快,从背后给搀住了。   “我的爷,这栽下去鼻子都要撞平咯!”黎戍抹了把汗,“怎么回事啊这是?”   周成如实说了:“将军指明了要来戏楼子过夜,不回元帅府。”   “黎……戍……”司徒赫喃喃了一句,在场的都听清了。   黎戍龇牙咧嘴没办法:“行,行,抬进去,抬进去吧!地方小,委屈赫将军在此过夜了!”   黎家被抄以后,黎家兄妹虽无依无靠,受尽冷眼,可好歹有司徒赫照拂,外加黎戍平日里积的德,日子倒也能过。   这本属黎家的戏台子被抄以后,由司徒赫买下,登台唱戏成了黎家兄妹安身立命的根本。   司徒赫被抬进黎戍屋里,霸占了他一整张榻,周成、赵拓待要打水为他擦洗换衣,只听他们将军魔怔了,道:“你们出去……黎戍……留下……”   黎戍见了鬼似的龇牙:“赫将军,你这是让小的为难啊!奴家清清白白的身子,这可……”   周成、赵拓听完黎戍的胡言乱语,咳嗽了两声,还是听命退了出去,顺便带上门。   黎戍顶着一脸的粉彩胭脂站在榻旁望着司徒赫,十分通透地问道:“我说赫将军,你这回是喝的什么滋味儿的酒啊?我想想,端阳节的好日子,宫里的雄黄酒可是一绝啊!”   最好的酒当属往年北郡府进贡的“忘忧醉”,如今北郡府已成叛臣自立为王,黎戍也不敢再提。   “陛下要给我指婚……”司徒赫闭着眼,平躺在榻上,半边脸上长长的刀疤遮不住他的俊朗英武。   “哦,指的谁?”黎戍一点不意外,才问完,却听司徒赫自言自语道,“我说我有断袖之癖,此生不会娶妻生子……”   “这……”黎戍目瞪口呆。   “我说相好之人是你……”   “嘿,司徒赫,你这就……”黎戍指着他要发作,却瞧见司徒赫睁开了眼,呆呆望着床顶,凤目似清醒又似迷醉:“……其实我想去法华寺看看婧小白,又怕她生气,她一定会气我终身不娶……可是,黎戍,我担心她在天上瞧着我难受,又担心地下太冷太黑她难受……”   司徒赫只是平静地说话,脸上无悲无喜,连一滴泪也再流不出。   反是黎戍越听越觉悲恸,眼眶不由地一热,连拿他出来当箭靶子的事也不好再追究,只叹息道:“哦,你司徒赫情深意重,为了自己心安,丢我出来让人指指点点。我说赫将军,这过夜费你可得付清了,不然就给大爷滚下榻来!”   司徒赫说完憋了许久的心里话,也不指望黎戍能出言安慰,翻身醉过去,耳边再多聒噪皆已听不见。   “大哥,听说赫将军来了?”   这时,黎狸自外间推门进来,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往里走,轻声道,“我熬好了羹汤,让赫将军喝些解解酒罢?”   看到黎狸脸上不加掩饰的匆忙和着慌,黎戍的眉头蹙起,觉得大事不妙,司徒赫要疯魔,恐怕跟着疯的不止一人。   他不肯让黎狸接近司徒赫,一边将黎狸推出去,一边转身关上门。   “大哥……”黎狸越过他的肩膀往里瞧,门没留缝,瞧不清什么。   “小狐狸,今日有媒婆来给你说亲,城东不错的一个商贾之家的公子。自打大兴商贾被陛下器重以来,这日子是越来越好了。大哥打听过了,那家的公子也是个良人,为人极其稳重知礼,你嫁过去想必不会太委屈。”黎戍直言道。   顶着罪臣之女的名号,在这戏楼子度日终究不是办法,黎戍名声早已不清白,一生虚度也无碍,可黎狸尚在大好年华,求亲之人络绎,还有往好了活的盼头。   可黎狸执迷不悟,双手握着胸前垂下的长命锁,低头嗫喏应道:“大哥,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嫁人。”   黎戍这才注意到黎狸换了身衣裳,绯红的颜色,她在戏楼子这些时日甚少再穿,一瞬间有些怒其不争,黎戍捏着她手臂的衣料道:“别再穿红衣裳!别再像婧小白!小狐狸,你怎么就不肯听大哥的劝呢?”   “我只是……想照顾他,我只是想让他高兴……如果我能更像婧公主,他也许就……”黎狸泪眼朦胧。   想起司徒赫方才的决心,黎戍更是往狠了说:“大哥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是不想嫁人,是不想嫁给别人!一个一个都倔得很!可是小狐狸,大哥和他二十年的交情,他心里想什么大哥能不知道?”   无视黎狸的凄然,黎戍继续剥皮拆骨:“如今在那个犟驴眼中,生是虚妄,苍生近,婧小白远。若是婧小白活着,你大可以像她,他兴许会觉得可爱,只做个玩笑般看你。可婧小白已经死了,你越像她,他越不会爱,越是觉得你面目可憎!可你若是没有一丝像婧小白,他岂非更不会爱?小狐狸,他即便是公告天下与大哥这等龌龊之人相伴一生,也绝不会看上你!”   黎狸双手捂住了眼睛,泪从指缝间漏出,呜咽道:“婧公主不在了,我知道,大哥,我并没有想要越过什么位分,我什么名分也不要,我只想照顾他……”   既然不能嫁与心中的良人,那便不嫁了。曾见过那样英挺俊朗的年轻将军,这世上还有何人能入眼?   黎戍摇头,不给她希望:“哪怕是奴仆,司徒赫也不会要。”   黎狸浑身颤抖,被黎戍搂入怀中时,她抽噎着哭道:“大哥,我这一生已没了指望了……”   世间多少痴儿女,里头一个,外间一个。黎戍抬头望着天上瘦削的月,无声地拍了拍黎狸的脑袋。   ……   经由北晋君臣励精图治勤政为民,自北晋立国后,颁下圣旨,北郡三州同陈州和济水以北的豫州属地皆免赋税两年。   百姓本是朝政局外之人,可若国策对其有利,能免其疾苦挣扎,他们对北晋一朝的拥戴可想而知。立国不过半载,竟屡屡出现济水以南的百姓偷渡过河,要来晋国谋求生路。   北晋天启元年,十月,由昔日北郡府改名的“燕京”已入冬,鸿雁早已南归,站在城楼之上只能望见萧索的北境风光。   北郡府旧部皆知,从前孝敏皇太后最爱立于城楼向南望去,其后是圣德高祖皇帝,如今换做了大晋皇帝陛下。   “陛下,祭祀之礼法华寺已准备妥当,玄明法师来询问陛下何时移步?”   一道问声打断了大晋皇帝的神思,回头看去,一张清俊漠然的脸无一丝笑意,星眸冷冷扫过躬身的韩文。   用得最顺手的近卫,哪怕瞧着如同眼中钉肉中刺,大晋皇帝仍未舍弃,与鹿台山守陵人桑颉类似,大晋朝社稷可以没有他们,但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重祭奠。   “走吧。”韩晔转身,缓步往城楼下迈去。   “是!”韩文与韩武默不作声地跟上。   大晋立国近半载,陛下每日只勤勉治国,批阅奏章至深夜,甚少有休息之时。自登基日那个女人被杀,韩北被遣往苦寒边境之地,再无人敢往陛下身边送女人。   陛下又无母亲,高祖皇帝的几位妃子身份低贱,唯有遵命苟活的份,何人敢将纳妃立后的良言进到陛下耳中?是以,他们的大晋皇帝越发清冷孤傲不苟言笑。   十月初一,本是烧香拜佛的好日子,素来勤勉隐忍的陛下竟要去法华寺设祭。   祭台不大,并不劳师动众,除却几个亲信,一干人等皆守在寺外。   与盛京礼佛之盛不同,燕京的法华寺虽年岁久矣,香火却并不旺盛,几近荒废。寺中石质佛塔高耸,塔尖盘旋着数只秃鹫,阴鸷的眸扫过地上众人,丝毫未有散去之意。   佛塔底层漆黑的两扇大门常年紧闭,说不出的荒凉阴森,这会儿大门打开,内里一片漆黑,越发令人心颤。   大晋皇帝心中无畏,迈步入了地宫之门,韩文韩武、桑颉一干亲信跟上。   孑然一身六亲皆绝何解,坐上高位之前,韩晔已悉数知晓。   景元七年,十岁幼弟韩离病重,因大西北苦寒,缺一味药材,遣人回南国求药却不得,高位上的东兴帝后誓要将韩家赶尽杀绝,任十岁孩童病痛而亡。   痛失稚子,母亲玥长公主自此缠绵病榻,隐有疯魔之症,景元十年秋,自高高的城楼一跃而下,筋骨尽断,勉强吊着一口气,始终不肯咽下。景元十一年,遵其遗嘱将其抬入法华寺地宫,若不见司徒珊同百里尧殒命,绝不肯入阴曹轮回。   与盛京少女心中明媚温暖的法华寺和趣味多多的结缘豆不同,北郡府之法华寺是世上最阴森可怖之地,结缘豆是他心底最恶心的味道。   地宫之下,守着奄奄一息的母亲七日七夜,只以结缘豆充饥,从此后,食不知味,再无畏怖,走出法华寺地宫时,仿佛已换了魂魄。   同年奉诏入盛京为质子,上鹿台山设局谋划,景元十七年冬月,痛失一生所爱。   越入内,虽逼仄却有光亮,玄明法师等在尽头,双手合十对韩晔行礼:“吾皇万岁。”   祭坛上所摆放的,无一不是遗物。童稚之子陈旧开裂的皮制蹴鞠、二十年前盛京皇廷工艺的钗环、韩家家主此前最爱的一只玲珑杯盏,还有一件大红嫁衣,剪裁同刺绣皆拙劣,显然并非出自技艺熟练的绣娘之手。   韩晔却独独上前抚过那件大红嫁衣,一针一线粗糙却用了心思,可惜鸳鸯被人从中劈作两半,无人肯再缝合。   十月初一,是丫丫的生辰,如今也只做了冥诞,他带回了她的数件遗物,却带不回她。   嫁衣、小黑、辟邪木佛珠,还有他……   他亦是她的遗物。   遗落人间,踽踽独行。 ☆、第324章 诞下龙子   祭祀的仪式大同小异,北晋勤勉的君主孤傲隐忍,甚少将心绪外露,仿佛再多的苦难和失去,不过是积压在心上的负荷,他能承受,无须道出,任旁人指指点点。   祭坛上除了几样逝者的遗物,扎眼的还有一盏引魂灯,它自盛京法华寺地宫取出,不曾派上丝毫用场便草草地搁置此地,成了北晋皇帝心中又一样难掩的痛楚。   因了这盏灯,他连保护心爱之人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从此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该恨谁呢,一步一步被人被己推着走,母亲早已死于多年前的地宫之中,只是父亲从来不肯告诉他,让他揪着一颗困顿之心,在复国的路上隐忍独行,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引魂灯。   如今真相大白,引魂灯之说,只是骗局。母亲已死,招魂幡从未灵验。丫丫已死,他连引魂灯也放弃,从哪里去找她的半点血脉一丝气息?   地宫内无人敢出声,留韩晔一人独自悼念,悼念逝去时光,祭奠一生所爱。   祭祀的仪式很快结束,韩晔来的快去的也快,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有,即转身离去。似乎再呆得久一些,他会与逝者的亡魂撞在一处,生死两茫茫,他抓不住他们,索性不再去看。   待出了地宫,地宫之门随即重重掩上、落锁,韩晔在重重的掩门声中回头,石制的佛塔落了灰,将他此生所有的亲人、爱人压在地宫之下。丧父、丧母、丧妻、丧弟,鳏寡孤独的滋味他一人背负。   听闻陛下在法华寺设了祭,群臣诸如谢炎、杜皓宇等来得迟了,皆静候于地宫之外,见韩晔出来,少不得要说些节哀顺变的话。   然而,北晋君臣自苦难中互相扶持至今,失去的本已不可胜数,容不得他们将太多哀思寄托于逝者。虽已立国,但治国之路漫漫,沿途多少艰难险阻,君臣高瞻远瞩自然要细细谋划。   离了法华寺回到皇宫不多时,以辅政功臣身份位列三公之首的谢炎奏道:“陛下,有句话臣寻思良久,不可不言。西秦虽为昔日古晋国乱臣贼子,君氏乃篡位而得的帝位,然今时不同往日,西秦毕竟是三国之首,兵力国力皆强盛不可撼动,我晋国若想立足九州,是否应该结交西秦,为我晋国大业谋得一线生机?”   大元帅杜皓宇附议道:“谢大人所言极是。臣听闻西秦皇帝大婚之时,东兴已派了使臣前去恭贺,看来是有意结交的意思。据传西秦新册立的皇后出身荥阳白家,是西秦独臂元帅白岳之女。若是论起出身,那位皇后与陛下也属同宗同源,甚至整个西秦皇族皆与陛下有血脉亲缘,如今看来,我晋国岂非比东兴更能得西秦亲近?”   “是啊,陛下的外祖母白皇后便是出身荥阳白家,先后诞下晟太子、已故孝敏皇太后,当年百里尧篡位,白皇后悬梁自尽,陛下的舅父晟太子死于非命,而后西秦大怒,同东兴的战事打了好些年,一直到突厥南下侵扰,西秦大帝登基,这才与东兴止战,联手对抗突厥。虽然过去了好些年,想必西秦从未忘记这桩旧案。陛下既与东兴撕破了脸面,何苦再替东兴担此罪责?陛下的外祖母白皇后与西秦白国公乃一母同胞的兄妹,陛下您与西秦大帝及西秦皇后皆是表亲……”   攀亲带故的关系梳理了一遍遍,群臣想方设法为结交西秦布局谋划。   “陛下,几位大人所言的确在理,西秦荥阳白家的老国公尚健在,兴许可遣使前往,一为贺西秦皇帝大婚,二来去拜会一番老国公,也是陛下的礼数。”   谢炎又道:“陛下,臣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提。西秦当朝白太后盛宠一时,权倾朝野,西秦大帝只得一位同胞兄弟,其余不过几位异母姐妹。自古以来,联姻和亲是两国止战交好的不二手段,陛下正值盛年,既未立后,何不往西秦求娶其中一位公主,与西秦联姻,借西秦之势威慑东兴,固我大晋河山,也是一举两得啊!”   “微臣附议!虽说陛下曾婚配东兴定安公主,实是因形势所逼,迫不得已而为之。今天下三分,已成鼎足之势,我大晋与东兴水火不容,西秦与东兴曾有宿怨,各有忌惮,西秦无论如何不能置身事外。陛下何不以联姻来个投石问路,也好看看西秦大帝是何意思,亲东兴还是我大晋……”   群臣热议,已是将心血耗尽,却始终未得皇帝陛下的一声应允,陛下仍在深思熟虑。   杜皓宇似是有所感,又奏道:“若陛下觉得仓促联姻一事不妥,倒也可不急于一时。听闻西秦皇后即将临盆,东兴定会遣使往西秦恭贺,陛下何不也趁此机会与西秦交好,顺道探问一番西秦的意思,也是权宜之计。”   杜皓宇之女正值妙龄,此前便有人恭维称杜皓宇有护国之功,其女入陛下后宫不过时日的问题,若是西秦公主嫁入大晋,那就是尊动不得的大佛,于杜皓宇并无好处。   杜皓宇的谏议确也经过深思熟虑,正当朝臣各自心中有鬼时,高位上的皇帝放下手中奏折,最终还是择了杜皓宇的谏议:“派人去贺西秦皇后临盆,也算是我大晋结交之意,至于联姻一事,再议吧。”   韩晔的星眸沉寂如夜,眸中波澜不兴,他的目光虽盯着眼前成堆的奏折,眼底浮现的却仍是那件残破的火红嫁衣。他仍是走不出那困局,仍是无法忘却那个女孩,他思量着,只觉对不起她。   此后半生,无论他牵起谁的手,无论谁入主后宫睡在他的枕边,丫丫一定不会原谅他。   群臣拗不过皇帝,既然陛下应允与西秦结交,便是为社稷着想,新立国,朝局不稳,陛下励精图治已实属难得,子嗣一事,待日后再议不迟。   朝事过后,群臣像往昔一般散去,独谢炎一人步履匆匆,韩晔素来心细,只瞧一眼便能看出端倪,叫住谢炎询问。   谢炎回身,眉宇间已散去伪装,皆是担忧:“回陛下,都是老臣不争气的犬子谢玄,自东兴盛京一役辗转来到北郡府,始终缠绵病榻,老臣遍寻名医无法根治,上一回也曾劳烦宫中太医去看过,老臣心头着实忧虑。本是家事,让陛下九五之尊殷殷关怀,老臣羞愧不已。”   韩晔放下手中奏折,略一思量便问道:“太医如何说?”   谢炎叹气:“太医只说是忧思过度,恐是心病。”   谢炎说完,眼底倒真有羞愧,良禽择木而栖,既已择了明君,做了东兴叛臣,便从未想过有回头的余地。可谢玄不争气,闹出这些无法根治的毛病,若是陛下对此耿耿于怀,对谢家来说便是一重罪责,有摇摆不定之意。   韩晔轻抿薄唇,似明了谢玄的苦楚:“令郎新婚不久,便离了盛京,亲家决裂,去国离乡,的确是块心病。”   得陛下理解,谢炎却大惊,忙跪下道:“犬子无用,却不敢背弃陛下,若是他心下再敢思量盛京杨家的女儿,臣必打断了他的腿,杀了他以绝后患!”   韩晔倒无苛责之意,星眸低垂,缓缓道:“谢大人言重了。听闻那位远在江南的谢少夫人有了身孕,养在娘家甚是凄苦,朕心下也着实不忍。令郎所思朕甚心知,只盼他早日康复。”   他是知人善任的君主,可同时也面面俱到,即便离了盛京,他的眼线却仍遍布盛京城中,大小事务无一能脱离他掌控。   谢炎心下又敬又畏:“多谢陛下隆恩眷顾!那个逆子,老臣回去定当好好教训,盛京那个杨老头,虽与北郡府木军师一脉相承,却是个实打实的混账,臣与其结为儿女亲家不过为了赌一把,让他早日弃暗投明,谁知他竟冥顽不灵!不过如今臣在北地,他在盛京,定会让东兴皇帝心生怀疑,不敢再对他加以器重,也能趁机削弱东兴君臣的信任……”   韩晔同谢炎的交情已非一日两日,韩晔在盛京为质子时多少手段皆由兵部鼎力相助,其中包括护城河边万箭穿心的陷阱。然而君臣到底是君臣,彼此都守着分寸。   “谢大人一门的忠诚朕心里有数,传朕的旨意,请孙神医前去替令公子诊治。”韩晔道。   孙神医医术高超,名扬久矣,寻常人请不动他。   “老臣谢陛下隆恩!”谢炎忙叩首拜谢,这才匆匆出了宫。   刚出宫门,便见管家在外等候,见了他,立马迎上来:“侯爷,您快回去瞧瞧少爷吧。适才少爷将大夫打了出去,谁劝也不听,恍恍惚惚出了一身汗,梦里只念着少夫人的名字,这是要疯魔了啊!”   “快,备马回去!”谢炎神色凝重。膝下只谢玄一子,任谁也是疼的。只是许多话藏着不能对陛下说,一说出口恐怕便是杀头之罪。   镇国公府,病榻上的谢玄再没了昔日盛京纨绔少年的盛景,英挺的眉目都黯淡下去。   见谢炎回来,谢玄眼中勉强有了一丝光亮,拽着谢炎的手道:“父亲,求您,我会劝兰儿,我和她归隐山林,我不会背弃父亲,不会背弃谢家,不会背弃皇上,我只想同我的妻儿在一处!我从没有您的远大志向,我只是个俗人哪,为何害我至此!拆散我们夫妻!”   盛京起事之前,谢玄并不知晓,起事之日生生将一对夫妻拆散,妻儿留在盛京,谢玄却被押往大西北,当初许下的承诺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在杨若兰的眼中,岂非只是胡话骗局?   谢玄走不出这死局,语气已转为哀求:“父亲,倘若还是不行,求您给兰儿送一份信,只要一封信,告诉她我没有丢弃她!我没有!或是告诉她我已经死了!为了不背弃她,我已经死了!不要让两国恩怨,断送她一生安稳!你让她怀着我的孩子,一个叛国之贼的孩子,如何在盛京、在杨家立足?我的孩子将来如何立足于天地?!他是东兴的忠臣,还是北晋叛贼的孽种?!”   无论谢玄如何哀求,谢炎也无法答应,只能怜悯地摇头:“玄儿,谢家本就是古晋国旧臣,多少年来谢家一门只为复兴晋国,你年纪尚幼,没有宏图大志父亲不怪你。但既已去国离家,盛京便是旧地,北郡府才是你应待的地方,若是有朝一日晋国一统九州,盛京的百里家、杨家都成了陛下的臣子或阶下囚,到那一日你才能回去!否则,私自与杨家女通信,若被人查获,便当叛国罪论处!”   谢玄面如死灰:“兰儿是我的妻子!她从不懂朝堂争斗!她只是个女人!”   “玄儿,你想过吗?也许今时今日杨家还能待她如初,若你的信被杨家查获,得知她与叛臣贼子仍有来往,你让她此后半生如何自处?”谢炎一言将谢玄所有希望斩断,“你二人最好的选择便是各自安好,让她恨你一世,也好过因你而获罪。”   谢玄沉默半晌,忽地一把将床榻边高几上的碗碟都扫了下去,发疯似的去撕扯床幔、帘子,他痛苦呜咽如泣血杜鹃:“哈哈哈哈!好一个各自安好!早知有今日,父亲当初为何应允我娶她?!为何让我害她一生!”   “侯爷,孙神医来了。”   管家在外通报,被独子的质问逼得无话可说的谢炎忙收敛了神态,一边命人收拾屋子,一边告诫谢玄身旁的小厮道:“谢三,扶少爷躺下,神医来了,不准他胡说八道。”   “是,侯爷。”小厮谢三伴在谢玄身边多年,忙应声,忙矮身来扶谢玄:“少爷,躺下好生歇息吧,同侯爷争辩这些有何好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谢三探头望了望屏风外,压低嗓子道:“少爷若真思念少夫人,何不养好了身子再做谋划?人若是没了,那可就真没了,兴许少夫人正在等着少爷回去呢!”   ……   西秦荣昌元年十一月初一,夜半,白氏皇后临盆,于清心殿偏殿诞下龙子,遍身青紫,不啼哭,疑为死胎,宫中大乱。 ☆、第325章 君倾天下   西秦皇后产子,自十月最后一夜痛至十一月初   与晏染早产时的凄惶无助不同,整个清心殿被重病把守,宫中防卫比任何时候都要森严,不留一丝破绽。   百里婧胎水破时,最有经验的稳婆都守在她身旁,最值得信任的太医候在殿外随时等候传召,更有北郡药王坐镇,无论如何不肯再让她出一丝事故。   可即便做了这等万无一失的准备,人人都瞧得出大帝心急如焚,竟失手打翻了药盏,宫人忙再去熬过。   桂九在一旁担忧良久,不动声色安慰道:“陛下,虽说刚过十月,可陛下的身子却还需调养,这些时日陛下殚精竭虑,皇后娘娘也全仰仗着陛下,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万不能倒下。”   大帝的手轻握成拳,他没出声应桂九,他眼中的担忧连桂九也无法捉摸,这种担忧甚至比他的性命更紧要。他自然珍视性命,他自然不能倒下,可他撒下的弥天大谎即将被挑破,他如何还能镇定自若?   “娘娘怎么样了?”他抬头问内侍。   内侍进偏殿瞧了,回道:“胎水破了,但稳婆说娘娘是头胎,怕是要费些工夫,请陛下放宽了心,娘娘无碍。”   又等了半个时辰,内侍进去瞧了不下三十回,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回了,太医也被这阵势弄得惶惶不安,只盼着胎儿能早些落地。   “还要多久?”君执越等越燥,瞧不见她,更是心慌,顾不得任何人的拦阻,进了偏殿。   偏殿外一群太医等候召见,宫人从里头出来,盆中皆是些染血的秽物。   瞧见血,君执心里更是发紧,他的妻从前怕血,见了会晕厥,如今血皆是她落的,他怎能不慌?   “朕进去瞧瞧。”君执像是说给自己听,给自己壮胆,不顾任何人劝阻执意进去瞧。   “陛下!”   “陛下,不可啊!”   哪有男子进产房的道理,天子之身更不可随意去那污秽血腥之地,太医等人在身后呼唤,只道是大帝惦记皇后,也关切第一个皇子,初为人父之心着实难耐,劝不住也只好罢了。   君执进去时,稳婆都慌了手脚,却不敢分心行礼,只劝百里婧:“娘娘,用力,用力啊……快了……”   血腥的产子场面,他的妻被多人伺候着,脸色苍白地躺在龙榻之上。十月怀胎,她比昔日做女儿时圆润了不少,只是这产子之痛似乎比昔日的毒瘾更甚,她的脸上、脖颈处皆是汗,宫人小心地拿帕子给她拭去。   饶是见过再多杀伐决断的场面,这产子一幕却是毕生仅见,君执立在原地呆了一瞬,才急急上前去瞧他的妻。   “陛下,和娘娘说说话,万不可叫娘娘睡过去……娘娘,孩子就快出来了,再用些力气……定是个很漂亮的皇子!”稳婆也是汗湿了衣衫,教着百里婧如何使力如何呼吸。   产子之痛,是世间所有痛楚之极致,饶是百里婧历经生死,也有些撑不下去,她连呻吟声也已弱了,转头瞧见君执,她便哀哀地望着他。   君执被她的眼神一瞧,令山河失色的眉目俱是爱怜痛楚,近旁握着皇后一只手的宫人忙让开,将手递给了大帝。   “婧儿,忍一忍,都是朕不好,都是朕的错,忍一忍……”君执握着她的手,吻她的眼睛,他的声音比寻常时暗哑。   百里婧闭了闭眼,使力时抠得君执的掌心和手背都见了血,又呻吟着将他的手丢开,用力去揪软枕,揪得软枕和手指扭曲变形。   “婧儿,让朕陪你一起痛,让朕陪你……”君执明了她的心思,到了这个关头,她还记得他的失血之症。   “啊……嗯……”百里婧摇头,用力地喊了出来。作为母亲,她从未觉得她的生子之痛该由孩子的父亲来承担,这个孩子是她的,对她太重要,她愿意为了孩子忍受所有痛楚。   她从少女成为母亲,褪去苗条体态娇美容颜,变成如今这半死不活、稍有不慎便一尸两命的样子,她从未后悔。   她的孩子,她的骨肉,她的一切!   “娘娘,头出来了,用力,再用力!”稳婆大喜,叫喊道,“娘娘,再用力啊!”   君执听罢这欢喜的呼喊忙站了起来,百里婧的神色越发坚定,忍着蚀骨锥心之痛,少倾,在稳婆等人的协力下,终于如释重负,她的骨肉与她分离,来到了这世上。   “陛下,娘娘,恭喜,是个小皇子!”稳婆将孩子抱了起来,众人忙着剪断脐带,端盆拿水,人人脸上皆是喜色。   百里婧脱力地躺在那儿,全身都已汗湿,听见稳婆的话,伸手扯住了君执的手:“孩子,我看看……”   君执这时已僵住不能动,他的身子自方才稳婆说“头已出来”时已经不稳,他的手冰凉,连他的妻拉住他,他也没回应。   因他一直盯着稳婆怀中的孩子,孩子身上的血迹被擦干净,他眼睁睁瞧着稳婆的脸色由喜转惊吓再到惶恐,最后跪了下去:“陛下,陛下,小皇子浑身青紫,无啼声,也……也无气息……”   外间的太医甚至北郡药王个个全神戒备,自皇后有孕,身为医者一早知晓其中会有变故,连他这个父亲也一早知晓,他的孩子凶多吉少,独龙榻上的皇后不知。   多残忍的父亲。他用孩子换得他的妻多活了八个月,可又陷她于如此境地。   大帝惯常喜怒不形于色,连昔日先皇驾崩,大帝也不曾落泪悲痛,此等铁石心肠也为人所诟病,成全他冷血之名。   可此番,他却哽得连运起内力吐字发声也不能,他的手僵硬地回握住百里婧陡然一颤的手。   为时却已晚了,百里婧听见了稳婆的话,顾不得刚生产的身子,要自龙榻上爬起:“你说什么!我的孩子!孩子给我!”   君执矮身,一把将她抱住,对稳婆道:“该死的混账!孩子没事,去请神医来瞧!”   百里婧想起可怖的梦境,想起梦境里的晏染,想起开膛破肚的血迹,这陌生境地,这遍地生人,她一个刚生育的弱母,可以求谁保护她的孩子?她又可信谁?   数月来万千的信任,都崩塌在孩子出事的这一瞬。   百里婧不肯让君执抱,她狠狠揪住他的衣襟,完全忘了他是一国之君,她只是惶恐,连哀求也带着疯狂:“求你,求你去看看我的孩子,让我看看!求你!别让他们把孩子抱走!”   北郡药王这时已听见传召入了殿来,宫人早已将纱幔放下,北郡药王独能瞧见君执坐在龙榻旁,虚弱的百里婧满脸狼藉、汗水地扯着君执的衣襟。   稳婆颤抖着将浑身青紫的孩子抱给北郡药王。   北郡药王见到疯狂惊恐的百里婧,犹如见到当年的晏染。生产的这一刻,时光倒流回十八年前,彼时无依无靠的晏染,绝望定比她的女儿更甚。   抱着怀中没有任何气息的婴儿,北郡药王对上了君执慌乱的眼。   这位年轻的皇帝十六登基,未至弱冠已名扬天下,未至而立已令西秦震慑九州四方来朝,以至所有人都忘了,他才不过二十五岁。   他也只是初为人夫、初为人父,担着失去妻子失去孩子的痛楚,不发一言,抱着他的妻,仰仗着身为长辈的医者,他的一生都押在这个孩子身上。   孑然一身的君主,可怜的年轻的父亲,北郡药王至此才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他未将孩子抱出殿外,而是朝百里婧走去,手上已有动作,出声道:“别怕,孩子没事,生产之时婴儿浑身青紫只是憋了气,待老夫给它推一推,暖一暖身子,定会好起来。”   他说着,当着百里婧的面做他所说的诊治推拿,百里婧在君执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动作,她不敢动,不敢喘息,一句话也不说,死死咬住嘴唇。   大约过了一刻钟,殿内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百里婧身子太虚,早已撑不住,君执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怀里。   “呀哇……”孩子忽地发出一声不清晰的啼哭,青紫的小手和小脚颤了一下,动了。   啼哭声沙哑,小手小脚挣扎得让人心疼,百里婧这时才崩溃大哭,她仰头去看君执,发现他的眼睛也是红的,他担心,可他不能哭,只拍着她的背安慰。   “孩子……”百里婧伸出手。   北郡药王完全明白她的心思,他还是搓揉着孩子的四肢,将他送到了百里婧怀里。   百里婧接过孩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所有,这个刚刚与她骨肉分离的挚爱,虽然他不能睁眼不能说话,只是哭,可这哭声比世上一切声音都要动听。   他的手、他的体温……   百里婧忽然将孩子裹紧,这么冷的天,她担心他冷。   “陛下,娘娘的身子虚弱,得御寒保暖,换身干爽的衣裳,不然会落下病根。”北郡药王道。   “是啊,娘娘。太子殿下安好,娘娘自个儿的身子也紧要。”稳婆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说话声都抖了。   百里婧如何放心将孩子交给旁人,可她如今自身难保,为了孩子好,她不得不放手。   她没有理旁人,只看着君执,她只相信君执:“你会照顾他,对吗?你是个好父亲。”   君执摸着她的脸,望着她又信任又不确定的双眸,应声道:“当然。”   他张开手臂,试着去抱孩子,可他从未抱过婴孩,他第一次抱起的婴孩是他的儿子,他在臂弯里小心翼翼地搂着他,动作显得那样笨拙。   他听着他的啼哭,本能地低头晃动着身体去哄,孩子的手太小,太小,孱弱地轻轻抓住他的一根手指。   哦,老天,佛祖,这是他的儿子,他和她的血脉,他在这世上不得不去爱的小人儿,弱小,虚弱,却又重过万千生灵。   君执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很涩,他转头望向他的妻时,他的妻眼神已由惊慌转为柔和,她静静地依赖地注视着他。   “君倾。”百里婧笑了一声,声音低得像是呢喃,“他的名字。”   倾尽我的所有,倾尽世间繁华,你是我的这一生无法割舍的挚爱。   ------题外话------   咳咳,无良作者憋了很久终于写完这章,贺群里月色姐姐喜得千金小棉袄,我家小帝毕竟还是哥哥哒~ ☆、第326章 大结局1:遗诏      西秦皇后诞下龙子,自出生之日起便被立为太子,东兴、北晋皆遣使来贺。   为防两国使者起争执,西秦费了些心思,将两国使者隔开,以同等礼数相待。   东兴使者折返盛京,将此事奏与景元帝:“陛下,西秦结交之意虽不减,但以同等礼数待北郡府叛臣,便是承认了北晋立国之举,再不肯相助东兴平定北郡府之乱。”   然景元帝缠绵病榻已久,近来更是力不从心,听罢使者奏禀,也只能无力点头。   西秦兵强马壮,本乃九州诸国之首,昔日肯与东兴结交,不过为联合抗击突厥南侵。如今北郡府自立一朝,与东兴划江而治,西秦如何肯插手两国纷争?   “西秦大帝虽年轻,却并不鲁莽,东兴、北郡府两相对峙,于西秦最有益,他在东兴内乱时也不曾插手出兵,如今三国分治,更不会贸然相助东兴了。”景元帝说完这些句子,已是咳得止不住,形容憔悴不堪。   高贤忙躬身上前:“陛下,您该歇着了。”   大殿内冷清,龙座下不过站了些重臣,景元帝的目光扫过一众旧臣和新提拔上来的冷生面孔,最后目光落在了太子百里御身上,叹道:“众爱卿,如今太子协理朝政,寻常国事自与太子相商。太子年幼,还望诸位爱卿多加辅佐。”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朝臣齐齐跪下时,景元帝在高贤的搀扶下离了龙座,往寝殿去了。以圣上龙体来看,东兴大厦将倾,朝臣皆忧心忡忡。   景元帝入了寝殿,忽地顿住脚,高贤矮身相问:“陛下?”   景元帝望着窗外的萧瑟之景,叹道:“高贤,前些日子朕去皇后的陵寝,却未曾去探望婧儿……”   高贤忙道:“老奴这就……”   景元帝摇头,离了高贤的搀扶,一步一步缓缓朝御座走去:“不知为何,朕总觉得婧儿只是远嫁,一座衣冠冢怎能就定了她的生死?这些日子,朕总梦见她,从小到大的模样,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冲着朕笑,在朕怀里哭……怎的就忽然离朕而去了?”   舐犊之情到了深处,徒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隐痛,然景元帝到底是历经磨折的帝王,眸中无泪面上无痛,只腰背越发弯了下去。   高贤步步紧跟,担心他有了闪失,又不敢不答话,斟酌着道:“想是婧公主也十分想念陛下,陛下对婧公主的疼爱实乃自古未有,若是婧公主知晓,也必不肯叫陛下伤了龙体。”   景元帝坐上御座,微微失神:“当年西秦大帝来请婚,朕曾写下一封允婚书,若婧儿活着,不知她是否愿意和亲西秦……远嫁在千里之外,终好过天人永隔,朕再不舍得,也会舍得……”   高贤无法回应,默默陪侍左右。   精神不济的景元帝忽地开口:“高贤,研磨。”   “是,陛下。”高贤应下,只见案上已铺了一张明黄圣旨,高贤心下有数,今日朝堂之上无甚要事,陛下病弱之际写下圣旨,这是要留遗诏的意思了。   如今大兴由太子协理朝政,国事自当托付太子,无非是由何人辅政罢了,作为服侍了景元帝几十年的老奴,高贤是最可靠的心腹,他几乎能完全体察景元帝的心思。   然当高贤将玉玺交于景元帝时,无意中瞥见圣旨后段,心下不由地一阵怆然。   “陛下……”高贤轻唤道。   景元帝将遗诏卷起,藏于漆木匣中,才将木匣合上,喉咙便是一甜,竟咳出一口血来。   “陛下!”高贤大惊,忙朝外唤道:“快传太医!”   东兴景元十八年冬月,景元帝再不曾坐朝,朝事皆由太子百里御打理。   太子励精图治勤勉治国,很快其敬重朝中老臣之名传至民间,百姓皆道太子虽年幼却颇有帝王之风骨,大厦将倾之时,给了大兴以希望。   “司徒将军,左相大人,请留步。”   这日散朝,太子独叫住了两人。   司徒赫回身,静默等待百里御说话,而同被叫住的左相墨嵩身子却隐约发抖,恭敬地弯下腰道:“老臣在,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着杏黄色蟒袍的百里御放下手中奏折起身,笑对墨嵩道:“左相似乎很紧张,本宫以左相同司徒将军为心腹,有要事相商,左相大人大可不必担心天降祸事。”   太子百里御是何出生,面貌与何人相似,这已成不可说之秘密。然不可说并不表示无人知晓,这世上还有谁比左相更清楚百里御的来历,又有谁比左相更担忧百里御的喜怒用意?   “谢太……太子殿下抬爱,老臣谨遵太子殿下旨意。”左相的姿态放得太低,恨不得跪着说话。   司徒赫亦是局中人,再不复往昔嬉笑怒骂,他冷眼瞧着百里御温和的笑脸,耳边听着左相噗通左相的心跳和喘息声。   百里御说着,已走至墨嵩身边,道:“嗯,有左相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左相大人也知道,父皇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虽有太医时时照拂,本宫也不甚放心,谁也料不准明日会有何变故。本宫虽年幼,却也知有备无患的道理……”   拐弯抹角地说了半天,见左相的额角已有细密的汗珠流下,百里御这才入了正题:“故而本宫打算重修西郊皇陵,以备时需,不知左相怎么看?”   左相墨嵩一听,忙不迭地双膝跪地:“吾皇万岁,太子殿下,老臣不敢乱言!”   百里御捏了捏指上套着的戒子,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道:“左相大人言重了,心腹之臣,当察本宫之意。皇陵乃我百里皇族百年后栖身之所,本宫的祖父高祖皆安眠皇陵之中,修缮皇陵乃是卫国之举,难道左相大人以为不妥?”   左相说一句错一句,只得表露忠心:“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是老臣愚钝!未能替太子殿下分忧!”   “不,左相大人可以为本宫分忧。”百里御似乎就在等左相这句话,伸手扶起左相道:“左相大人快请起,本宫有一事还需左相大人相助。”   “太子殿下言重了,为君分忧乃老臣之幸。”左相颤巍巍道。   百里御收回手,以一种深不见底的无辜眼神望向左相,笑道:“修缮皇陵之重任,本宫不放心交于旁人,听闻左相膝下几位公子皆是青年才俊,已故的大公子更是深藏不露,敢为人所不敢为,如今民间商贾还在感念他的谏议之举,可惜他已不在人世。故而本宫想请左相家的二公子三公子负责皇陵修缮一事,有两位公子相助,本宫才能安心。不知左相意下如何?”   “……”左相已经哑声,接话是错,不接话更是错。   “左相大人,难不成本宫请不动府上二位公子?”百里御轻轻一笑。   左相忙又跪下:“不,不敢,老臣替二犬子谢太子殿下抬爱。”   “既然左相答应了,本宫就放心了。”百里御不再看左相的脸色和他的反应,转头对静默的司徒赫道:“司徒将军,古来修皇陵,多有怕苦怕累逃逸之徒,还请司徒将军调配军中将士作监工,若有敢不从皇命徇私偷懒者,杀了干净。”   这最后四字轻飘飘出口,像在谈论书中文章般随意,可百里御是太子,他的话等同圣旨,无人敢不从。   在左相的颤抖绝望中,司徒赫单膝跪地,应声道:“是。”   以东兴如今之形势,已无力再讨伐北郡府叛臣,加之景元帝缠绵病榻,朝中多有不稳,故而东兴与北晋止战,全力休养生息,将国之重任渐渐交于太子百里御之手。   腊月年关,东兴盛京城未见半片雪落,修缮皇陵的工匠在寒风中忙碌,持刀的将士换班巡逻,以森冷的刀锋维系皇陵的宁静,死一般的宁静。   左相府墨洵、墨觉二人冻得瑟瑟发抖,却不准擅离半步,有一只可遮天的手正在收紧,预备毫不费力地将他们这些昔日宿敌碾死。   ……   西秦长安城的大雪已飘了一日一夜,秦宫清心殿内,百里婧正抱着孩子看窗外的雪。   纯白无辜的婴孩,从出生起开始经历人生第一次,比如现在,他第一次瞧见白茫茫的天地,第一次看见乱纷纷的雪花,第一次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对着他的母亲笑。   百里婧也跟着他笑起来,眼神里满是疼惜,吃的第一口不是奶而是药的孩子,几次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孩子,以北郡药王的“幻蝶”勉强保住性命的孩子,他在母亲的怀里,第一次笑了。   百里婧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脸颊,奶香里混着药香,她缓缓地摇着他,和他说话:“倾儿,喜欢雪吗?你是瞧见雪高兴,还是瞧见娘高兴啊?”   君倾一眨不眨地望着母亲,在她的亲吻和哄闹中笑出声,忽地侧头朝百里婧身后看去。   “才出了月子没多久,别顾着抱孩子,当心自己的身子。”   一件披风落在百里婧肩头,来人的脚步声放得很重,像是怕惊扰了她,说话声空旷辽远,略带虚浮。   百里婧下意识地侧开身,躲过了那人的触碰,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笑道:“陛下,倾儿会笑了,他好像认识我,一直盯着我瞧。”   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君执的目光从她转向孩子,孩子起初只是瞧着他,眉头深锁,那凝重神色好像这些日子所受的磨折还不曾散去,哭得可怜令人肠断。   可孩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舒展眉头笑开,他一笑,腊月的大雪日,清心殿仿佛盛放了暖阳。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小东西,从一出生就牵动了父母的心,他的一颦一笑都让人牵肠挂肚,不曾经受生子之痛的父亲居然也盯着他失了神。   “倾儿也认识陛下,倾儿,那是谁啊?”百里婧笑道,仍旧晃动手臂去逗孩子。   怎么会不认得?他们父子长着一模一样的眉眼,血亲这种东西让人不得不去承认。   君执没有上前去抱孩子,自孩子生死未卜被幻蝶施救那日过后,他再也不曾抱过孩子。   他的妻已戳穿他的谎言,她明白孩子出事与他和她脱不了干系,他是始作俑者,他是恶毒的父亲,不惜牺牲孩子的安危和毕生康健换妻子苟活。眼线众多,她知他遍身是毒,知他心狠手辣,连孩子也能算计,她再不肯让他碰孩子。   无论孩子哭或是闹,无论她是否在病中,他只能在一旁看着,看孩子可怜地挣扎、啼哭,他是个徒有虚名的父亲。    ☆、第327章 大结局2:除夕      自立后大典那日的巨变后,无论是长安城或是秦宫,一切都似乎风平浪静,白氏遭罚,皇后生产,太子被立为储君。   大秦社稷有后,未受战乱波及,年关将近,百姓们都在张罗着过年,即便大雪封城,能得平安喜乐已是福泽。   明日便是除夕,年前最后一场太庙祭礼结束,大帝在薄延的陪同下往清心殿去。   秦宫被一片白雪覆盖,一身天青色的常袍的薄延不知说了些什么,长廊里玄黑龙袍的大帝脚步顿了顿,沉默半晌,问道:“当真?”   出口的问声沙哑,内力隐有不稳。   薄延的气度虽仍如上好的青瓷般温润,可往昔沉静的黑眸却染了霜雪,内里并无暖色:“是。”   见大帝不再开口,薄延也沉默下来,半晌道:“神医说拖不得,最迟当是除夕夜。”   玄黑龙袍笼罩下的身影仍旧山一般挺立,没再接薄延的话,一步一步朝清心殿去。   桂九在一旁都听见了,帝相二人陷入无法解脱的困境,皆有把柄握在旁人手里,这旁人并不一定有名有姓,以“天意”二字轻飘飘判了他们拘禁终生。   上了清心殿的台阶,桂九对薄延道:“相爷,请您在此等候,小猫待会儿就出来了。”   薄延负手而立,轻一点头:“好。”   君执入清心殿,听见暖阁里传出梵华叽叽喳喳的笑声:“娘娘,小君倾的新衣服好看,绣娘的手真巧,这些衣服从小到大,都穿不完了。”   “我的新衣服也好看,我特别喜欢这身,就是太热了,下雪天也不用穿这么多的。”   “娘娘,小君倾在笑呢,他长得真像大美人。”   君倾身子不好,怕压不住命格,几个惯常亲近的人都直呼他的名字,梵华这样叫并无不妥。   君执在暖阁外站了会儿,一直没听见他的妻开口,直到他脚步放重,入了寝殿,才见他的妻抱着孩子迎了上来。   她和孩子身上都是簇新的衣服,刺绣精致,样式别致,带着新年的喜气,她冲他笑:“陛下,祭礼结束了?尚衣局送来了新衣,陛下换上吗?”   虽然他的妻和孩子离他不过一步之遥,若是寻常人家,早已接过孩子抱一抱,与妻儿亲热一番,可他只是低头望着他们,未敢擅动。   他脸上含笑,百依百顺:“好,来人,替朕更衣。”   妻儿都已换上新衣,他也当陪着,无论风大雪大,无论有何等嫌隙,他岿然不动。   宫人们上前为君执换过外袍,仍是玄黑龙炮,映得他整个人威严肃穆不可亲近。身为帝王,本也无寻常百姓之乐。   一家三口都换了新衣,梵华忽然识了趣,笑嘻嘻道:“大美人,娘娘,我穿着新衣去给哥哥看,新年大家都有新衣裳呢。”   她仍旧聒噪,只是今日的聒噪明显懂事许多,只认一个兄长释梵音,再不提回丞相府了。   不多时,听见殿外梵华传来一声惨叫:“哎呀,老薄薄,你偷袭我!你家里有好酒好菜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回去,啊呀,别拖着我,娘娘,老薄薄抢人,唔……”   惨叫声的花样很多,很快又归于平静。   帝后二人半分不乱,仿若未闻。   宫人们退至殿外,君倾在百里婧怀里咬着手指,大大的眼睛盯着君执瞧,最熟悉的面孔,却生疏得从未抱过他。   他盯着君执,一眨不眨,因吮吸手指发出声音,这声音奇妙,他便继续吮着,将自己逗乐,像是特意展示给父母瞧。   “倾儿今天有没有闹?还乖吗?”君执笑,眸色带着为人父的暖意,手脚却都僵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异常生分。   百里婧忽然笑了,走上前,将孩子送到君执怀里,柔声道:“来,倾儿,让父皇抱。”   君执本能地缩回手,脚步虽未退,人却僵住,他如何能忘他的妻绝望时歇斯底里的质问,她的孩子、她的骨肉生来遍身是毒,他是罪魁祸首,如何能抱孩子?   两月大的君倾,被送到父亲怀里,离得那么近,一双小手早已张开,才从嘴里拿出来的手指上都是口水,抹在君执的脖子上,湿乎乎的。   “陛下,抱抱倾儿吧,他一直想让你抱。”百里婧的身子也贴的近,君执一合手臂便能圈住他们母子。   仿佛心有所感,君执接过孩子,两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面面相觑,君倾睁着大大的眼睛,伸出小手抠向他父皇的鼻孔,咧开嘴嘻嘻地笑了。他还没有长牙,一笑,露出粉色的舌头。   九五之尊任一个孩子随意亵玩,君执未觉有何不妥,孩子比初生时长大了些,比他第一次抱他时重了点,但仍旧小的可怜,身体柔软一碰仿佛就碎了。   “倾儿,冷吗?父皇的鼻子好玩?”   他一说话,君倾就笑,他一笑,君倾笑得更开怀,伸手又要去挠他的嘴,将他父皇好看的唇捏成奇怪的形状。   从君执出生至今,只有他的儿子敢这样玩他,而他无怨无悔。   父子俩玩得起劲儿,君执一抬头,瞧见他的妻站在一旁笑看着他们,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儿子,她为人母后变了许多,再不复往昔少女心思,沉敛,持重。   君执心里忽然闷痛,尽管抱了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他还是将孩子递还给他的妻,他未得宽恕,始终不能忘我。   “婧儿,倾儿要你了。”他笑,矮下身,要将孩子送回百里婧怀中,可方才笑得开怀的君倾抓着他的龙炮不撒手,不知何故嘤嘤地哭了,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委屈得要命。   “倾儿乖,不哭,父皇抱,父皇疼你。”百里婧没接孩子,贴着君执的身子拍了拍君倾的背,柔声哄着。   他的妻今日格外亲近他,也不惧让孩子与他亲热,君执的眉反而轻轻蹙了起来,自生产后,她难得在他怀中,如今隔着孩子,他们一家三口竟如此亲近。   待君执拍了拍儿子的背,父母一同哄着,君倾才停止了哭泣,挂着晶莹的泪珠巴巴地望着君执。初生的孩子,一丝尘埃不染,却比寻常孩子多了伤口,针灸留下的密密麻麻针孔,瞧着令人心碎。   大约是父亲的怀抱比母亲更有力,又或是血缘有天生的亲近,君倾闹了会儿竟伏在君执怀里睡着了,嘴里还咬着自己的拇指。   君执低头望着孩子,唇角微微地弯起,曲起的胳膊小心地晃着,他的骨肉何其脆弱。   从前他是个不算称职的夫君,如今他是个笨拙的父亲,为君十年,于国事并无遗憾,于家事上却诸多缺憾,需一样一样慢慢学来。   百里婧站在君执和孩子身边,一只手搭着他的胳膊,他的臂弯里睡着孩子。   她望着君执,眼里有温柔,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轻声道:“明日便是除夕,除了邪祟,倾儿就会平安了,咳咳……”   “婧儿,今日的药喝了吗?”君执一听她咳,心一揪,眉头便蹙了起来。   为孩子哭得最多的是她,因不放心孩子,月子里落下了病根,天一冷咳得厉害。   “药喝了,没事,倾儿该睡了,明日一早,神医过来,他又该闹了。”百里婧一笑,将孩子从君执怀里接过,唤了乳娘,抱了君倾去睡。   百里婧亲眼见君倾睡下,掖好被子,这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平日里这会儿百里婧便会陪儿子睡了,夜里就算有乳娘在也不放心,必得亲自照看,几次三番地受罪,才落得病根。心头的骨血,在这波云诡谲的深宫,总怕他有一丝闪失,任何一丝闪失,她都无力承受。   “陛下这几日都在忙太庙祭祖,累坏了吧?”百里婧上前去替君执将新衣解开,笑道:“尚衣局这回的常服加了些江南的样式,陛下瞧出来了没?”   君执低头望着他的妻,她今日的话比平日里多,待她将他的龙袍脱下,他忽地伸手将她压进了怀里,他的怀抱熟悉,气息熟悉,可九五之尊的气势却比以往都要弱。   拥抱半晌,君执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似乎再也不打算松开。   百里婧被拥得太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她靠在他肩膀上笑,笑她已经将西秦大帝逼到了什么份上,活在她少女时传说中的人,如今已遍身软肋。   “婧儿,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为人父,知道你恨我,知道若是在倾儿和我之间做个选择,你必会选倾儿无疑,但……”君执忽然缓缓地开口,怀抱也渐渐地松开,他不敢瞧他的妻,这些话已是卑微到了骨子里。   “别再说……”话未过半,最低微的姿态不曾做出,百里婧已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以他最熟悉的唇舌堵住他的话。   且吻且退,没几步,大帝已被压在了龙榻上。   自她有孕,夫妻多少日不曾亲热,百里婧废掉的左手已被北郡药王调理好,内力恢复大半,轻易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君执困住,他是苍狼也好,苍龙也罢,人间天上再多旖旎,始终为她所困。 ☆、第328章 大结局3:病逝   百里御走至司徒赫身边,与他四目相对,来自高位者独有的姿态展露无遗,他冷冷反问:“赫表兄,你这话朕可不爱听,那人如此卑贱的出身,有什么资格同朕的皇姐葬于一处?朕每每想到朕不在京中时,皇姐竟嫁与这等残废丑陋之人,便觉心如刀割。难道赫表兄竟对那等卑贱丑陋之人心存善念?若非有他,皇姐兴许还好好活着,无灾无难……”   “墨问的墓呢?陵园有人看守,何来盗墓贼?一场火化为灰烬,未免太歹毒了些!”司徒赫追问不舍,他即便再厌恶墨问,对这等掘人坟墓、烧人尸骨之事始终不屑。   百里御笑了,眼神既幽深又无辜,他本就生得无害,加之年纪小,笑起来更是显得一派温和,迎着司徒赫的质问,百里御摇了摇头道:“赫表兄记性不好啊,皇姐的衣冠冢朕不是毁了,是迁往皇陵与父皇母后同葬,皇姐终究还是同父皇母后安葬于一处,朕才最放心。”   “荣昌靖公主的墓,是陛下命人毁掉的?”司徒赫又问了一遍,迎着百里御的目光,不躲不避,他就是要追究到底。   “舅舅,让赫表兄说下去,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开口的?”百里御站起身来,踱步至龙座之下。   “赫儿!”司徒大元帅又是一声斥责,始终恪守君臣之别。兴许因知晓这是司徒赫一生迈不过去的坎,司徒大元帅更担忧他说出什么越发大逆不道的话来。   “荣昌靖公主的墓,是陛下命人毁掉的?”司徒赫冷声问道,出口仍是质问。   司徒赫在朝堂浸淫多年,早已非昔日的他,新帝多少荒唐事他都可忍下,不再细细争辩,可皇陵之变不同以往,他怎么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它过去?   未至弱冠之年的年轻皇帝,说话甚至还带着天真稚气,好像他杀工匠、封皇陵不过理所当然。   “朕也是这么觉得。”百里御毫不自谦地笑道,眼神这才移向殿下的叔侄二人,笑道:“舅舅,赫表兄为何如此生气?有何不满说来朕听听。”   高贤跟随景元帝近三十载,如今侍奉新君,自然事事以他为尊,笑道:“陛下的墨宝,普天之下,无人比得过。”   听罢司徒叔侄的争执,百里御不慌不忙抬起头,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笔,却是答非所问,问的是近旁的高贤:“高公公,朕这字好看吗?”   百里御身穿明黄龙袍,端坐龙椅之上,手中正在写着一副字,他的字当然最好看,放眼天下,谁人比他的字更好?   “伯父!”司徒赫牙关紧咬,已是无法自控。皇陵之变,数千匠人监工的血染红了皇陵御道,但凡见过那等惨烈场面,无人能做到无动于衷,不说墨家两兄弟是否罪大恶极,那些工匠何人该死?   “赫儿,不得无礼!你在同谁说话!”司徒大元帅听罢,厉声斥责了司徒赫,君臣有别,司徒赫刚才那几句话已足够治他的罪。以下犯上,目无圣主。   御书房内,当着司徒大元帅的面,司徒赫怒与正统帝对峙:“先皇、先皇后皆已安葬,为何命人杀尽工匠监工?此等泯灭人性之举,陛下如何解释?!”   二月末,帝后安葬之事已毕,突发皇陵之变,所有工匠、监工无一人生还。   景元帝病逝后停灵奉先殿内,正月尾,皇陵已修造完毕。二月,春动,宜安葬破土。正统帝命人挖出荣昌靖公主衣冠冢,迁入皇陵之中,与帝后一同安葬。隔日再看,昔日荣昌驸马墨问陵墓遭劫,坟冢被盗,盗贼窃宝而逃,棺木中病驸马尸骨被焚为灰烬。   次年正月初一,东兴改年号“正统”,是为正统元年。   盛京城中虽时有乱党暴动,但司徒家潜心护主,维持京中安稳,一场夺嫡旧案以司徒家的太子继位而告终,司徒家为大兴肱股之臣再不可撼动。   遵景元帝遗诏,太子百里御继任皇位,大赦天下,赏有功之臣,罢免贪赃枉法之辈,大兴百姓皆赞许新君仁政,社稷幸托明君。   流言四起,并非空穴来风,转眼春去秋来,东兴景元十九年十月初一,景元帝五十寿辰后第三日,病逝于皇城未央宫中。   林花谢了春红,东兴盛京的海棠花开了又谢,黎戍的戏楼子生意一日平淡似一日,人人在传景元帝龙体抱恙恐怕时日无多,大兴已在风雨飘摇之际,声色犬马之事不敢大肆铺张,恐稍有不慎成为众矢之的。   ……   痴人说梦罢了。   妻离子散,何来百岁无忧?   少年成名,君临天下十载,那人生里死里娶回的妻、痛里怕里活下的儿子,只能隔着风雪,遥遥祝他百岁无忧。   回头望,已望不见长安城,望不见九重龙华殿,不知那人是否还静立不动形影相吊。   “倾儿没事,继续赶路吧。”百里婧将孩子抱紧了些,君倾扑在她怀里哭得委屈。   北郡药王掀开厚重的帘子跟着望过来,眼神担忧。   “小君倾怎么样?不如让药王瞧瞧?”释梵音担忧地问道。   “好。”百里婧点头。   百里婧忽然止住,没再继续说下去,雪纷纷,周围安静极了,后一辆马车追过来,车上的释梵音道:“少主,雪大风紧,今夜必须赶到下一个驿站,族中已经有人等候多时了。”   百里婧低头吻了他,轻轻地晃动双臂摇着他,笑看着窗外的雪,对君倾道:“倾儿,回头看一眼吧,那是你出生的长安城,也是娘出生的长安城。你父皇说,他生于长安,长于长安……”   怀里的君倾忽然无缘无故哭闹起来,哭得小脸通红,小手胡乱抓住百里婧的衣襟。   他早知她要走,从出宫到出城并无阻挡,四下里风大雪大,连车辙马蹄印也都淹没。   马车渐行渐远,九重龙华殿渐渐模糊不清,那个人还是一动未动。   百里婧想起他在龙榻上的那个眼神,她抽出手时,他的眼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他从未在她面前有过那种眼神。   九五之位,至高无上,能俯瞰整个长安城的盛景。可风雪来时,那个位置也最冷,寒风刺骨,雪似刀割。九五之尊啊,天之骄子,风雪亦不曾怜悯他半分。   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一动未动。   马车转了个弯往东北方向去,百里婧从梵华掀起的帘子看过去,长安城乃至这天地皆被雪覆盖,银装素裹一片。冰雪天地里,唯独九重龙华殿前的栏杆旁站着一道玄黑的身影。   等马车驶出了长安城,车辙声阵阵,梵华掀起厚厚的帘子朝外望了一眼,忽然惊讶地对百里婧道:“娘娘,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屁股,龇牙咧嘴地抱怨着。   梵华立马摇头:“才没有!昨晚老薄薄带我回去,还揍了我,他说让我走了就别再回去了,揍我一顿算是还了这么多年的债。我到现在屁股还疼,我才不会舍不得他,我恨不得啊,从此以后都不再见他……”   “你舍不得薄延?”百里婧终于应了一声,带着笑问梵华道。   君倾在母亲怀里睡得安稳,那张小脸脆弱又纯真,眉眼又像极了某个人。   百里婧怀里抱着君倾,幻蝶勉强吊着他的命,她没有把握是否能救活他,可但凡有一线生机,哪怕走到天尽头,她也义无反顾。鸣山之中的晏氏部族,她终究还是避无可避。   马车颠簸,一向好动的梵华今日格外安静,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娘娘,我们是不是永远也不回来了?”   除夕前夜,四更时分,长安城北门大开,两架马车相继驶出城外,无人阻拦。   岁暮风动地,夜寒雪连天。   ……   说完这句,百里婧抽回了手,转身朝清心殿外走去,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她不祝他万岁万万岁,不祝他寿与天齐,她只给他最寻常的祝愿,不似臣民,不过枕边人。   百里婧也笑着,眉眼却黯淡下去,她反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抿了抿唇,轻轻道:“陛下,愿你长命百岁,百岁无忧。”   君执兀自说了好些话,每说一句,他的笑便深一分,直视着百里婧的眼睛,望她能作回应。   “朕命人为倾儿打造了一支血珀的哨子,除夕夜……”   “海棠苑里的梅花开了,今年朕预备设踏雪寻梅宴,为文武百官的儿女牵一牵姻缘,但似乎此事由婧儿来做更好。”   “除夕夜宴的胡姬很美,有一种葡萄美酒口味不错,甘甜香醇,盛在夜光杯中煞是好看,朕想在除夕夜与你共饮一杯。”   “婧儿,长安城的朱雀街年年除夕夜都会放烟火,热闹非凡,去岁你不曾见过,今夜朕带你去瞧瞧。”   掖好被角,百里婧直起身,手却被君执一把握住,他握得很急,像是怕再也握不住,他的手很凉,比第一次牵她的手时还要冷得多。   她穿的是西北小国进贡的貂裘大氅,风雪再大,这宫里何曾用得如此厚重衣物?不过是去看看孩子,不必出清心殿。   百里婧折回来,上前替他将被角掖好,柔柔笑道:“今日大雪,陛下多添衣。”   君执一人躺在偌大的龙榻上,侧身面朝她,双人枕、龙凤被皆空了一半,怎么看都不会暖。他的眼神,始终望着她。   她说着,没再拖泥带水,男人再狠的力道,终究不愿弄伤她。她走得轻而易举,离了龙榻,穿戴整齐,一面系着披风,回头望了君执一眼。   百里婧沉默,唇角弯起一丝弧度,轻轻吻了君执的眼睛:“不用了。陛下多保重自己的身子,我会照顾好倾儿。”   半昏半暗中,君执的眼神格外清醒,外头雪光大盛,似乎天早已亮了,他又追了一句:“朕同你一起去看倾儿……”   他的手陡然握得那么紧,几乎将她的腰掐断,百里婧不动声色,只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只能我去,倾儿闹起来只认我,陛下累坏了,睡吧,天快亮了。”   百里婧要起身,君执没松手:“婧儿,你睡着,朕去瞧瞧。”   四更时分,宫人进来禀报,道君倾哭闹,乳娘哄不好,来请皇后。   百里婧迎着他的吻,轻车熟路地撩拨,今夜风紧雪大,只适合抵死缠绵。   “朕盼你夜夜都似今夜才好……”他不再多言,只吻她的唇,又惹起火来。   “陛下不喜欢?”她轻笑,反问。   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了些,与她呼吸相闻:“今夜怎的如此黏着朕?”   她太久没在他怀里,越是亲密,君执反而越发笑不出来,去岁冬月携她入长安,也是这般大雪纷纷,转眼人事已变,他们已有了孩子,是否算得老夫老妻?   百里婧摇摇头,抱着他未动。   “婧儿,抱你去沐浴?”君执低头吻她的耳侧,用略带不稳的嗓音哄。   等到君执尽兴,他的妻缩在他怀里已奄奄一息,她连呼吸都带着喘,轻轻浅浅地吹拂着他的脖颈。   情事最无道理,能让心存芥蒂的夫妻无间到好似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也只在这时,君执才能继续发狠,咬着他的妻莹白的耳垂,逼她说着爱他想他的软话,逼她屈从于他的力道,逼她在爱护孩子之余,分他一点点亲密。   窗外下着雪,龙榻上滚烫,烫得彼此呼吸不畅,云端漂浮时,必得攀附着另一人才得以求生。   此夜漫漫无际,最亲密的时刻,她吻过他身中九箭时留下的伤疤,他的唇流连她后背那朵亦疤痕、亦胎记的鹿桑花…… ☆、第329章 终章(上)   什么话自这位少年皇帝口中说出,似乎便全是道理,他大权在握高高在上,无人能反驳半句。   谁对谁的出身和恩怨都心知肚明,可心知肚明又如何?   该念的念着,该执拗的记着,有恩怨的报复到底。活着的墨家他不放过,死了的人也要挫骨扬灰,十年太晚,三年便是一个轮回。   司徒赫忽然冷笑了一声,凤目随即敛了下来,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已经长进肉里,有了岁月的痕迹,只是再没了疼痛的知觉。   “原来如此,陛下可真是为荣昌靖公主着想。”司徒赫道。   “赫儿!住口!休得再胡言乱语!”司徒大元帅喝了一声,阻止司徒赫再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来。   家族利益重于一切,如今大兴已换了皇帝,皇帝的话从来都是圣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讲道理?   “司徒赫冒犯了陛下,司徒赫罪该万死。”司徒赫木然笑道。死生都好,婧小白的墓被迁走,葬入皇陵,无论她愿意与否,可到底还有容身之处,他该争的争了,争不了的便放弃,世事从来不由他。   被如此大不敬地对待,百里御却很大度,少年稚气的脸上都是宽容,他笑开,上前拍了拍司徒赫的肩膀:“赫表兄千万别这么说,倒显得自家兄弟生分了。舅舅,朕最爱的就是赫表兄这直来直往的性子,自朕登基以来,便鲜少有人敢说真话了。赫表兄敢怒敢言,朕很喜欢。朕从未怀疑过司徒家的忠心,年年岁岁,有司徒家在,朕便安心。”   王政的刀有太多把,折的折,叛的叛,司徒家始终锋利且忠于职守,如此,龙座才能坐得安稳。   “时间太快,又是一年科举了。文举三月会试,四月张榜,武举五月比试,期间有各州府举子进京,京中治安还望赫表兄严加排查,再不能出景元十七年武举时的乱子了。”百里御笑道,科考大事皆在他心中,每件事布局谋划不乱分寸,实乃明君之举。   司徒大元帅道:“不消陛下吩咐,此乃司徒赫分内之事,定当不负皇恩。”   司徒赫低眉敛目,应道:“是。臣遵旨。”   百里御却不管他们叔侄的回答有多言不由衷或是忠心不二,他施施然走上高台御座,继续低头欣赏着自己的那副字,问高贤道:“高公公,你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了,三年一科举,父皇都要亲自去判殿试举子的文章,你觉得今年的举子中是否有惊采绝艳之辈?”   高贤深宫里呆了几十载,说话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听罢这问,不慌不忙地笑答:“大兴人才济济,举子们无不想为陛下鞠躬尽瘁,以陛下您的文韬武略定能择出未来的国之栋梁,此乃大兴百姓之福。”   “哈哈哈哈,”百里御笑起来,眼里都是得意,“的确,朕能明辨是非好坏,那些举子们的文章朕一瞧便能分出优劣,朕可不好糊弄啊,他们得拿出真本事才行。哈哈,如此说来,朕倒是格外期待今年的举子们是何种表现啊!”   正统元年,三月春暮,科举殿试。   百里御高坐龙台之上,望着殿下那些一脸恭敬与小心翼翼的举子们,连抬头瞧一眼御座也不敢的诚惶诚恐。   何等熟悉的场面啊。只不过三年前,他是他们当中的一人,而如今他俯视众生,他的视线一一地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唇角微微地勾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多卑微渺小的可怜人啊,盼着一举夺魁,盼着一朝青云直上,可凭他们这等蝼蚁姿态,以为会写些做作草莽文章,便能议论朝廷大事?   可笑。   上届科考榜眼探花等人皆在翰林院修史,虽为他同窗,仕途也不过止步于此,何人能似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上?   批阅考卷时,正统皇帝亲自监督,瞧着那些举子们的考卷,皇帝恼怒地摔了朱笔:“狗屁文章!这些人比上届差得远了!”   阅卷官顿时跪了一地:“陛下息怒!”   “连朕的文章也不如!这里面随便挑出个人来都是庸碌之辈!这等废物也敢来迷惑朕的眼?!”正统皇帝将考卷扔了出去,洒了满地的狼藉。   无人敢说话,只高贤还能勉强劝着,小心翼翼开口道:“陛下息怒,举子们自当是不如陛下的,臣子们自当有臣子们的本分,怎敢与陛下您相提并论?陛下是天子,自当高过他们。”   正统皇帝听罢,怒意平息了大半,忽地想通了,微一挑眉道:“高公公此言倒是有理,他们自当是不如朕的,若人人似朕,岂非人人都能做得皇帝?”   高贤一听,忙跪下:“陛下乃真命天子、九五之尊,此言万不可再说,会折了大兴的气数啊陛下!”   “哈哈,高公公,起来吧,朕自然是九五之尊真命天子。”正统皇帝的怒意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会儿已不再生气,反倒一一地为那些举子的文章排了优劣高低。   不需阅卷官插手,他自有他的决断,若论读书何人比他更精通?   着实费了不少功夫,这才罢手,道:“虽不如意,倒也凑合,照着这顺序放榜吧。”   “慢着……”   吏部官员正要接了去,少年皇帝却忽然想起什么,命人拿了那些举子的籍贯出身册子上来。   众人正不解,忽听皇帝在翻阅卷册后一声冷笑:“朕道是为何这届举子如此不堪,原来多是商人之子。商人多狡诈,谄媚势利,若在朝为官,恐连累社稷。此次殿试三甲尽为商人之嗣,着实令朕担忧。朕的口谕吏部且记下,往后历届科举,但凡是商人出身不得入三甲之列,尔等重新列过名单再放榜吧。”   “……是。”吏部官员不敢忤逆。   仅仅因为出身,殿试三甲皆落于人后,若状元之选非以文章定高下,科举秩序便是乱了。在场人人莫名其妙,可人人似乎又心知肚明。   大兴开国以来本就对商人诸多严苛,即便有功之人也难以为官,科举考试更是对商人限制太多。已故的荣昌公主驸马墨问为辅政大臣时,曾提出广开言路、放开商人科举限制,借此为大兴征得粮草,救国于危难之中。实乃良策。   因是先帝时颁下的旨意,正统皇帝不能废止,故而此届科举才会出现举子多有商贾之家出身的现状。如今看来,正统帝对此并不满意,若非对商人之嗣有意见,便是对提出这一良策的那人心有不满。   皇帝如何说,臣子只能照办,无人敢妄言,除了吏部尚书杨弘。杨弘一贯以刚正不阿敢于直谏闻名于朝,即便对手是司徒家也从未妥协退让。知晓此等荒唐事后,杨弘当面劝谏新帝,新帝不仅不听劝,反而震怒当场。   杨弘与叛臣谢炎乃是儿女亲家,其子杨峰曾为禁军统领,守卫皇宫多年,因谢炎叛国逃往北郡府一事遭牵连。景元帝在时,杨弘父子尚能官在其位,如今禁军已由司徒家接管,杨弘父子被束之高阁。   因科举一事,吏部尚书杨弘被架空官职,罚俸数月,司徒赫进谏无果,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唯恐触碰新帝逆鳞。   今科状元放榜时连自己都懵了,不敢相信能中状元,喜极而泣一番,打马游街、佛塔题名的旧例过后,新帝照旧在承恩殿赐状元国宴。   今科三甲皆感念新帝隆恩,大有前程似锦的意思,却又在新帝深沉的眼中发现了难以言喻的蔑视。   随后不久,几人得了个翰林院六品七品编修的职位,其余众人皆被派往外地做了个九品芝麻官,始终未得重用。   四月,因景元帝入陵寝不过两月,盛京城禁歌舞玩乐,宫中一年一度的蹴鞠赛也久不再办。百姓们初一十五照旧去寺中拜佛,只是再不见景元帝在时帝后大张旗鼓入大护国寺礼佛时的盛景。   今上不喜佛事。   四月初八佛诞日,司徒赫照旧去法华寺祈福,黎戍与黎狸都在,法华寺内那株百年菩提树仍鲜翠一片,树上的红绸带却比往年少了许多。   法华寺内的药师塔倒了,砸中了藏经阁,引发藏经阁大火,加之药师塔内的地宫被封,放生池枯竭,法华寺再不复往日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宁愿去远一些的大护国寺、凌云寺,也再不肯来此,连带着长兴街也清冷了不少。   “倒是比往年清净了。”见司徒赫与黎狸皆虔诚跪拜菩提树,黎戍握着折扇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环顾一周,将寺内的所有景色都收入眼底,黎戍仍是聒噪,遗憾骂道:“法华寺的老和尚们也真是够抠门儿的,不能因为香客少了,连结缘豆也不肯再施舍了,那爷来这里有什么趣儿?”   其实法华寺之所以破败,自北郡府叛乱后始终未得修葺,还有一层缘由,只是普通百姓不知罢了。法华寺内的玄明大师以出家人的身份暗藏盛京城中,在北郡府叛乱当日助晋阳王世子韩晔等人叛逃,此等罪责,足够法华寺遭封。   拜过菩提树,司徒赫直起身子,目光却望向远处药师塔的方向。   黎戍知晓他在想什么,上前勾住他的肩膀道:“别看了,她不在那儿,她在天上呢。看着咱们。”   黎戍连婧小白的名字也不敢提,怎么敢说呢,婧小白在那片废墟里,被烧成了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始终冰火两重天地煎熬着。   “没准啊,瞧见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不开心了,让你绊一跤,跌个狗吃屎。”黎戍哈哈大笑,“反正我觉得这是她做得出来的,我这两月平白无故跌倒好几回了,定是她瞧我不顺眼,故意给我使绊子呢。”   司徒赫终于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睨着黎戍:“不知那条黑蛇怎么样了,我们去找找?”   黎戍吓得抖了抖,一股冷气往头顶钻,一把推开司徒赫,叫道:“司徒赫,别作妖,爷可不想见那条黑蛇!”   “哈哈哈,不找了。”司徒赫轻轻笑了笑,笑容未达眼底,“找到也不好玩了,这游戏本也只有婧小白喜欢。其实挺想问问她的,即便去了天上,好歹托个梦给我,没有良心。”   “可不是没良心吗?她从小就没良心,欺负了人自己不记得,第二天照旧嘻嘻哈哈。缺心眼儿的人活得反而自在些,哪像你,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还是绝情点儿好。”黎戍摇着扇子叹息道。   “再生气再伤心,好歹给我个信儿,是不是连我也不信了,撇的干干净净的。”司徒赫望着菩提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生气?撇什么?”黎戍没听明白。   也许是三年已过,倒不似第一年第二年似的提也不能提,一碰心口上就血肉模糊,司徒赫避重就轻地笑道:“没什么。现在回想,病秧子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死,兴许婧小白也还在吧?”   什么都原谅,什么都接受,只要她活着,成亲生子怎样都好,能看到,能抓住,他便知足。   一退再退,设想无数可能,司徒赫最后也只能苦笑道:“太快了,这日子,第三个年头了。我们一日老似一日,婧小白……不会再长大了。”   “是啊,她走的时候刚过十七岁生辰,真占便宜,永远十七岁了,看着我们老。”黎戍叹息道。   黎狸在一旁握紧了胸前的长命锁,始终低垂着眉眼没说话。   她今天没穿红衣,但她梳了一个婧公主曾梳过的发髻。忘了自己原是什么模样,仍希望自己更像“她”。   但是啊,她怎么可能更像婧公主?   她已经十八岁,而婧公主不会再长大,她无从模仿婧公主的十八岁、十九岁和以后漫长无边的岁月。那红衣将军的目光,越来越不可能在她的身上停留了。   红衣将军尚有社稷抱负、家国大任,她只是个耽于情爱的小女子,不得所爱之人,要长命何用?   ……   转眼五月,日头一日比一日毒起来。   登基以来第一个端阳节,百里御仍遵循旧例在宫中设家宴。   彼时,景元帝的后妃都已移居别宫,独三公主百里柔的生母季淑妃因在景元帝弥留之际陪伴左右,百里御登基后尊其为太后,掌管六宫事务。此次端阳家宴便由季太后一手操办。   却不知为何,今夜的气氛有些凝重。   新帝继位,第一要防的便是兄弟之祸,因而新帝的几位兄长皆惴惴不安忐忑赴宴。   百里御坐在原来景元帝的位置,因尚未成年,不曾立后,也不曾纳妃,近旁坐的只有季太后。   与去年相比,此次家宴更显清冷,司徒赫也以不合礼法为由不再出席皇室端阳家宴。   百里御扫视了一圈沉默的众人,先举杯开口道:“太后,众位皇兄皇嫂,这是朕登基以来第一个端阳家宴,父皇母后皆已入陵寝安歇,朝中也无大事。借此良辰美景,与诸位一聚,愿我百里皇族千秋万代,复兴昌隆。”   “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跟着举杯,齐声贺道。   百里御饮下杯中酒,听着耳边那全无杂音的恭贺,似笑非笑,不明喜怒:“原以为只上朝时才会听见这种声音,原来家宴也是一样。”   万岁万岁万万岁,这里只有万岁,没有兄弟姐妹,正如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其余的繁星都是陪衬,无法与日争辉。   当皇帝,原来这般有意思。   有意思啊。   众人纷纷噤声,词穷却不知该说什么,百里御觉得无趣,自己给自己解了围,笑道:“三皇兄,前几日天儿热,不知启年可还受用?朕命人送去了南疆进贡的荔枝,八百里加急,甚是可口,孩子体弱,可要多多照看着点儿。”   “多谢陛下抬爱,启年年幼,牙还没长全,恐无福消受陛下的恩典。”三王爷百里昇忙谢道。   “怎么会呢?启年的名字可是父皇起的,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孙儿,父皇在天之灵想必也十分惦念他。”百里御笑道,状似无意说出口的话却越听越让人瘆得慌。   联想起帝陵内杀工匠、监工,派疯癫的左相墨嵩守皇陵种种,由不得人不恐惧。眼前这个少年天子,他的手里掌控着无上的权力,随时能掀起腥风血雨。   今日是工匠、监工,昔日宿敌,他日保不准是兄弟姐妹,何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谢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百里昇吓得嗓音都有些抖了,却不能不接话。   “启年那孩子倒是聪明伶俐,那么小已那样招人喜爱。”季太后笑道,说了些敷衍的无关紧要的附和。   席上众人虽都带笑,却并非出自真心,只有些虚情假意和虚与委蛇,更多的是害怕与小心翼翼。   百里御一圈儿看下来,忽然眼神就变了,却依旧笑意盈盈的:“怎么朕做了皇帝,与诸位反而更生分了?我原以为各位兄长能待朕如初呢,没想到连天都聊不顺畅,那这家宴意义何在啊?”   “陛下,臣……”   “陛下……”   众人吓得血冷,待要解释一二,却发现年轻的皇帝并没有要听他们说话的意思,他的眼神深沉不见底,转着手中的琉璃杯盏,自顾自道:“听闻朕曾有个七弟,生得也是聪明伶俐,可惜,黎家竟想着谋反,父皇白疼爱了他那么多年了,狼子野心的东西,不要也罢。朕回宫那日亲眼瞧见七弟溺亡,真是凄惨啊,好好一孩子,偏学戏子之法,早该有如此下场。连四书五经也念不全的废物,枉生为人!”   “是……”众人被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老七百里明煦之死,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黎家联合北郡府叛军谋反当日,老七溺死在御花园的池子里。   如今新帝拿他来做文章,告诫的意思太明显,他们今日能否活着离开已是疑问。   若是老七与新帝并无恩怨,也断不会在老七死后仍点名来骂,伴君如伴虎,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故而,三皇兄……”百里御忽然点了百里昇的名字。   百里昇忙不迭地离席跪下:“臣、臣在。”   俯首贴地,恭敬非常。   百里御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眼神扫过百里昇的低微姿态,忽然笑了:“三皇兄莫紧张,朕只盼着你仔细着点儿教导启年学问,教教他做人、读书的道理,莫要沾染不该沾染的东西,若是他不乖,朕可是不依的!”   “是!臣遵旨!臣定当悉心教导启年学问!请陛下放心!”百里昇吓得身子僵硬,愿以为新帝点名,定会有大难临头,却不想落下来的雨点却如此之小。   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不舒服,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利剑,不知那剑何时落下。   等三王爷百里昇回了席上,百里御又转头看向季太后,笑问道:“太后娘娘,柔皇妹也有十六岁了吧?这个年纪,太后是否想过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啊?”   谈起妹妹百里柔的终身,暂缓了席上的凝滞气氛。   “是啊,陛下,柔儿已十六岁了,这亲事本宫也没主意,还请陛下做主。”季太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不过,柔儿的终身大事不重要,倒是陛下十月便要及冠,立后一事更让万民关切。”   没有外戚扶持的太后,徒有虚名罢了,一直只想给女儿谋一个好的归宿,若是能嫁得良配,她也好安心了。   先帝在位时,前年的端阳节倒也提过这桩旧事,若是新帝有心,当然是将百里柔许配给司徒赫。   哪怕司徒赫以有隐疾为由谢绝此事,可以司徒家那样的身份地位,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哪家的千金小姐也配不上,唯有尚皇家公主最合适,而所有的公主里,独百里柔的年纪和相貌最相当。   季太后的心思不敢太过外露,还是先客气了一番,表达了对新帝婚事的关切。   “季太后有心了,如此说来,朕倒是得费一番心思去想想了。”百里御执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又放下,仿佛认真思考了一阵,少年曾经清亮的眼神早已深不见底。   “哦,朕知道柔皇妹该嫁何人才对了!”在季太后的期待和忐忑中,百里御忽然露出天真无辜的笑容来。   却并不着急说,只问一旁的高贤道:“高公公,朕记得父皇的遗诏里说,若是想要光复我大兴,必得联合西秦,西秦为九州霸主,这一点无可厚非,对吗?”   高贤低眉顺眼地应:“是。”   百里御满意地点头道:“如此说来,我大兴并无第二条路可选。北郡府叛臣如此无耻,反贼占据北郡三州自立为王一年有余,若不能平叛收回北郡失地,朕心有不甘哪。故而,季太后,朕打算让柔皇妹和亲西秦……”   “……”季太后瞪大双眼,当场晕死过去。   和亲西秦,远嫁长安,这便是天人永隔了。即便嫁的是西秦大帝,又有什么稀罕?当年婧公主未曾成的婚事,自有人替她成了。   ……   九月,北雁南飞,北郡三州最先落雪,万物萧然。   三国呈鼎立之势已久,东兴虽与北晋休战,却仍势如水火。东兴景元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内乱不断,本也是可乘之机,然北晋不肯抛却休养生息之国策,尽量避免挑起事端,借机养精蓄锐。   “东兴的小皇帝还真心狠,景元帝那老狐狸在位时尚有几分风骨,不过是去贺西秦大帝大婚、皇后临盆之喜,为他的儿子铺一铺路。如今小皇帝刚登基,便迫不及待弄了个和亲的把戏,上赶着将公主送与西秦大帝为妃,这般低的姿态,是多想争一口气啊?”大元帅杜皓宇嘲讽地笑道。   探子回报东兴欲结盟西秦谋划后路,北晋君臣便据此商议对策。   龙座上的大晋皇帝沉稳肃然,眉宇间仍是当年模样,却比为质子时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   “陛下,如今三国都在互相防备,东兴与我大晋势不两立,西秦原本置身事外,可若是此番东兴和亲一事成了,西秦那边一旦出兵协助东兴,以我大晋如今之国力兵力恐怕尚有不足。”镇国公谢炎忧心忡忡道。   “此前臣的想法不得不重提,陛下尚未立后,不如往西秦求娶公主一位,以陛下与西秦的血脉亲缘,想必可成。万不可让东兴小皇帝得了便宜!”谢炎上奏道。   杜皓宇却不以为然:“镇国公大人也不必过于忧虑,东兴小皇帝送公主和亲,我大晋便去求娶西秦公主,这不是上赶着让西秦看笑话?”   “杜大元帅有何高见?”谢炎问道。   “此前西秦皇后临盆,我国使节前往道贺,与东兴所受待遇相同,西秦大帝不偏不倚,摆明了是不插手两国战事的。西秦大帝大婚之际曾言,一生只得一位皇后,如今那位皇后已有龙子傍身,恐怕东兴小皇帝要失策了。臣以为,不必求娶西秦公主,自有对策。”杜皓宇笑对龙座道。   各人心里都有思量,虽是对策,也有私心。   谢炎心知杜皓宇有别的打算,退后一步道:“大元帅的意思是?”   “说下去。”大晋皇帝道。   “是,陛下。”得了圣旨,杜皓宇才敢一一解释:“西秦四大豪族执掌大权,荥阳白家更是位高权重,但西秦自有西秦的风波。”   “西秦大帝母子不和已久,白家式微,四大豪族内斗。臣得到密报,那位白家的皇后两年不曾露过踪迹,连太子也从未露面,不知西秦大帝所谓的宠爱白氏皇后有几分真假。也许那位白氏皇后早已遭难,只是国之大事未敢公之于众罢了。”杜皓宇语出惊人。   谢炎听罢也是吃了一惊:“若果如大元帅所言,那岂非东兴小皇帝的和亲一策可得手了?”   杜皓宇笑道:“非也。”   他转而朝龙座上的皇帝拱手,继续分析道:“陛下,下月初九乃西秦大帝生辰,东兴和亲的队伍不日将出发前往长安,臣猜测是想借西秦大帝生辰之机献上公主为贺礼。若我大晋同样派使臣前往贺寿,哪怕东兴做出再低微的姿态,至少西秦大帝不至于当面应承了东兴的‘大礼’,更有甚者,若是西秦大帝生辰当日那位白氏皇后也在,可想而知荥阳白家的颜面何存?”   “若是那位白氏皇后不在呢?”   “若是不在,便更好办了。说明西秦内乱已深,尚且自顾不暇,何以有空去应承东兴的和亲?总而言之,为了顾及西秦豪族的颜面,尤其是白家的身份地位,西秦大帝绝不会与东兴结亲,东兴小皇帝的算盘算是白打了。”杜皓宇笃定道。   “大元帅好计策,我们的使臣此去不求和亲、不求结盟,只是贺寿,却可一探西秦和东兴两国的究竟,不失为一石二鸟之计。陛下,您意下如何?”   几位重臣达成了一致的想法,末了来问大晋皇帝的意思。   忠臣良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所有来龙去脉一一分辨清楚,作为龙座上的那人,大晋皇帝又怎会不知晓?卑躬屈膝的姿态他做不出来,求娶公主更是不可能。   他要听的是他们的对策,恰也是他所认可的。   “就照大元帅所说的办。”皇帝并无意见。   转眼秋去冬来,又是初冬,十月初一是丫丫的生忌,法华寺的大门再开一次,年年也只开一次。   世上的日子太多,西秦大帝的生辰自有人替他记着,死去的人谁还记得?   大事议完,重臣预备散去之际,国师桑颉匆匆步入,奏禀道:“陛下,鸣山有异动。多年来,臣从未放弃寻找晏氏女,依卜卦所言,晏氏女在西南方向,卦上所预测的,正是长安城。”   ……   西秦荣昌三年,十月初一,大雪,大帝不治之症毒发,病居清心殿。   十月初三,东兴和亲车队入长安城。   十月初四,北晋使臣入长安城。   慈宁宫内,静养了两年的白太后终于来了精神气,与白国舅、君越几人商议对策:“十月初九皇帝的寿宴正是好时机,东兴、北晋皆有使臣出席,皇帝若是缺席寿宴,便是令我大秦面上无光,他如何躲得过悠悠众口?”   承亲王君越笑道:“正是!母后,据儿臣所知,东兴特意送了位公主来与大秦和亲,若是皇兄避而不见,恐怕挑起的便是两国争端了。儿臣听闻皇兄这两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如此体魄,如何能再掌国事?”   经由当初清心殿前宫变一事,太后私军被削夺,白家也丢了诸多朝中大权,不过是挂着些虚名罢了,唯一的实权当属大元帅白岳手中的兵权。   故而,白国舅忧心忡忡道:“太后和承亲王三思,陛下再不济,仍是一国之君。细思起来,陛下在位十余载,大秦国力大增,白家却沦落至此,失了第一豪族之势,眼看着薄家、孟家蒸蒸日上,风头一日盖过一日。老臣以为太后还应以大局为重,毕竟东兴、北晋此番前来,谁也无法预测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从来对白太后言听计从的白国舅忽然有了自己的主意,言下之意皆是向皇帝退缩,以保全大秦社稷稳妥。   白太后冷下脸来:“外患要防,内忧也不可不解决。对哀家来说,白家与君家的约定不可废止,这是百年前定下的规矩。哀家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生了这样一个孽子,未曾在他出生时掐死他,任他再惊才绝艳世无双,也不是哀家的心头肉。立后、生子、立太子,从未与哀家商量半句,如此独断专行的性子,哀家如何能容他?”   君越低着头,不敢接话。   “国舅,回去好好与白湛商议一番如何行事,白烨此子沉寂两年,从不干涉朝政,可当日清心殿前一变,他也算有勇有谋,哀家也想听听他怎么说。”白太后下了旨意,“使臣居于京中驿馆,皇帝未曾召见,承亲王可命人去探听一番消息,若是东兴和亲为真,哀家自有主意。”   “母后的意思是……”君越似懂非懂。   “其一,若是皇帝身子抱恙,寿辰当日不出席庆典,他定是已病入膏肓,便以皇帝暴毙为由行宫变,越儿顺理成章继任皇位。其二,若是皇帝尚可支撑,亲自出席庆典,庆典上纳东兴公主为妃,那么哀家便安排白露入宫侍寝,没道理东兴的公主就是尊贵,我白家的千金就低贱,既然要充盈后宫,雨露均沾的道理他早该懂了。”白太后条理清晰,丝毫不乱地定下了两手对策。   “……”承亲王君越听罢,半晌没能回神。   计策一太过刺激,他的身份翻天覆地,九五之位唾手可得,这个“得”太容易,每一回都只在太后的口中,他是个听话的儿子,一切依赖太后做主。   计策二太过揪心,将所爱之人拱手让与兄长,成为三宫六院中的一人,叫他如何甘心?何况……   他自然是希望计策一得成,计策二不过权宜之计,徐徐图之之法,半分不痛快。   “可是……”君越尚有疑惑:“可是皇兄已立太子,即便他暴毙而亡,那龙座如何轮得到儿臣来坐?”   太子是皇储,没他什么事。   白太后以轻蔑的眼神盯着他,冷笑道:“你安插了那么久的眼线,会发现不了宫中已无半分皇后和太子的踪迹?以皇帝的身体能生出什么好的儿子?兴许太子之说也不过是皇帝的杜撰罢了!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之事,晏氏女早该惯了。哀家说过,晏氏早已灭族,能翻起什么风浪?个个都是短命的货色!”   白太后说着,看向白国舅,白国舅低下了头,叹息了一声,默默无言。都是陈年旧案,回首一想,孽债罢了。   “母后所言甚是。”君越忙道,“那……那儿臣这便去准备。舅舅,我与你一同去国公府,与湛表兄商议商议对策。”   白家蛰伏这些日子以来,白湛似乎也渐渐收心,不再胡搅蛮缠地惹事。   君越一来说明了白太后的旨意,白湛的心忽然活了:“太后果真如此说?”   只要君越做了皇帝,白家重回第一豪族之势,便能左右朝廷大事,届时出兵北晋或是东兴都已不在话下。   从前白湛最想要的是白家的家族利益,能借此实现理想抱负,可自从中毒以来,最想要的不过是解药,解药也独韩晔那儿才有。   让他的大师兄甘心把解药给他是断断不可能,他毒入肺腑生不如死皆是拜韩晔所赐!   “北晋的使臣来了长安?”白湛在背光的暗室中幽幽问道,嗓音低哑撕裂甚是难听。   归国三年,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头发掉了大半,毒素疼痛日渐折磨着他,这般生不如死的现状,不过在等一个机会。如今,机会来了,他又怎么会放过?   “是。十月初九是皇兄的生辰,两国使臣都来贺寿,如今已住进了京中驿馆。”君越如实告知。   白湛的眼珠转动也已不太灵活,他想起关帝庙前的那场大火,他的最后一招棋还握得紧紧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落下。   三人商议对策,白烨却静默不语,有他前番的背叛在先,白湛的视线落在白烨脸上,阴森森问道:“二弟如何看?”   白烨也是一身病体,单薄白衣不沾风尘,只沾药香,连声音也并无生气,漠然答道:“大哥还是不要多想了,虽然这些年过去,禁令早已不如从前,可到底还是禁令,小心为妙。承亲王与太后所议之事,与当年清心殿逼宫相比,皆是犯险之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兴许又是陛下的一个计策罢了。”   “哈哈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白湛听罢,森然冷笑,那双几乎要溃烂的手伸出去,递给白烨瞧:“二弟,你看看你大哥如今的样子,是不是觉得可怕又可笑?你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必承担风险,只需呆在你的后院里侍弄你的花草,可我等不了,我也没有机会再等,你是不是觉得若我死了更好,你便是白家唯一的子嗣了?嗯?”   旧事重提,仍是这些说辞,年年岁岁地提起,白湛太过害怕,也太过心有不平。   “大哥,我从未如此想过,我于王政从无野心,只盼着白家安稳度日。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不愿白家做以卵击石之事。”白烨平静地回答,没有紧张,也不曾焦虑,他事不关己的态度令白湛更觉厌恶。   “虚伪!白家不需安稳度日!成王败寇,安稳便是落败!便是死!”白湛尚未收回的手狠狠一巴掌打向白烨的脸。   与上回那一巴掌的力道不同,白湛的内力尽失,身子大不如前,白烨也并不觉疼痛,甚至也没能撼动他的身子分毫。   只是白湛溃烂的掌心有血自纱布渗出,沾在白烨苍白的脸上,倒为白烨的脸平添了几分邪魅和麻木不仁。   “你这种没出息的性子,就算修习一万年也不过是个只会侍弄花草的废物!”白湛的骂无休无止,却因气急攻心,身子不稳,跌坐在椅子内。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白家嫡长子尊贵非凡,样样都能争先,说的话都是对的,教训兄弟从不手软。   哪怕他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仍是如此。   “是不是还觉得委屈了?想杀了我?”见白烨敛下眉眼,白湛反而越发不舒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死了,你也只是个废物,明哲保身的叛徒!”   “湛表兄,罢了,烨表弟无心朝政,本也只是闲云野鹤,便让烨表弟自去吧,我们再说说话。”君越一个外人在一旁瞧着尴尬,又担忧白烨似上次宫变那般临时反水,便有心支开他。   “滚吧!还呆在这里做什么?我出不去这暗室半步,你却逍遥自在!”白湛恶鬼似的眼睛扫向白烨的方向,呵斥道。   即便被践踏得半点颜面也无,白烨也不曾反抗半句,对着兄长和君越一颔首,缓缓地转身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他都很听话。   君越与白湛商议了半天大事,等出后院天已黑了,他没直接回王府,而是去了白露的绣楼上。   作为这里的常客,也无人拦他,白露正在房中打盹,见他推门而入,气得立马跳起,上前对他又捶又打:“你还有脸来?!你来作甚?!”   “多日不见你,自然是念你才来的。”君越笑着要去抱她。   “别碰我!瞧你做的好事!我如今可怎么办才好!”白露躲闪,不肯让他抱,神色既慌张又委屈。   “露儿,别打,也别闹,听我带给你的好消息。”君越拉了她在绣榻上坐下,将太后的旨意一一说与她听。   白露听罢更是慌乱:“二表兄,如今我们没有第二条可走,必须像皇姑母说的,一举拿下他,然后由你来继大位!若是他不死,走了第二条路,你让我带着腹中的他怎么活?我是万万活不了了!”   君越抚着她的小腹,安抚道:“我明白,我也正是为此事来的。你想想,此番两国使臣来朝,他身旁又没个旁人,连三舅舅也远在边关未归,这不是天助我也吗?可知他的生辰是个好日子,上一回你在他生辰之日借了太后之名去贺寿,那半碗参汤喝下,让他消失踪迹三年,若非有病,他怎会躲藏三年不归?”   “神医不在,又非身处江南,药草不便,他那太子也不知夭折与否,皇后至今不知所踪,这便是寡人的命相,我寻思着他的大限也快到了。接下来,便是咱们的好日子了!”君越笑得踌躇满志,拍了拍白露的手背。   “庆幸的是,母后始终站在咱们这一边儿,你再瞒一瞒,忍一忍,待我登上大宝,马上立你为后,到时候你腹中的孩儿便是太子,朕也给你一世荣宠!给你堂堂正正的白鹿名分!比他上回办的立后大典还要隆重,可好?”   那梦境太美,仿佛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白露畅想着,原本不悦的脸色渐渐好转,投进了君越怀里,两指捻着他的衣襟玩弄,娇嗔道:“你啊,就会唬我,从小到大就会唬我。兴许到时候你当了皇帝,也会想着去娶什么东兴的公主、北晋的公主,送上门来的女人你会不睡?听闻东兴公主都个顶个的漂亮,不是说东兴那位荣昌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儿吗?想必她的妹妹也不会太差。”   君越哈哈大笑,搂着她有孕的身子揉了揉,笑道:“露儿你这醋坛子,怎么醋到了一个死人身上?那荣昌公主再美,早已是入了土的了,谁入了土不腐?一想到这,我浑身不舒服,还有什么兴致去想她的妹妹?”   “荣昌公主是死了,可她的妹妹是活生生的小美人儿,好像才十六岁,楚楚可怜的人儿。你说的爽快,过两日见了她,怕是魂儿都丢了,江南皇宫里长大的公主,比我这个老女人要鲜嫩得多吧?”白露高高仰着头,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且赌气且抱怨。   君越揉着她的小腹,又去摸她的腰身,只是哄她:“好了,露儿,连那位清心殿里的皇后娘娘我瞧了也不曾动心,何人还能比她美貌?你且放心吧,此生我只爱你一人,何况,你还有了咱们的骨肉,我更疼你了。”   白露被他揉得发痒,抱着他的脖颈咬他的耳朵:“陛下,臣妾可就等你了,你若是再不成事,我这肚子可怎么瞒得住?到时候我是要浸猪笼的,连活也没法活了!”   “朕定不负你。”君越念念笑道,外面在下雪,绣楼里无边风月俱是春情。   ……   十月初九,长安城大雪初霁,诸多势力虎视眈眈,皆在等候西秦大帝寿宴开启。   距寿宴不过几个时辰,清心殿内仍无任何动静,一片死寂。   黑甲军将清心殿密不透风地锁住,仿佛其中已有变故,而无人得以闯入。   “今日这局不知如何破,大帝的龙体如何支撑?”   “今时不同往日,除却太后娘娘,尚有两国使臣在场,即便薄相再有计策,终究无能为力。朝堂大事,必得陛下亲自出面,否则我大秦岂非无人做主?”   “药王也不在,孔雀一人救治不了陛下的病症,这每隔半年必发的毒终究是解不了了啊!”   “哀莫大于心死,若是皇后娘娘同太子能伴在陛下身侧,陛下一高兴,这毒也就解了也说不定……”   “可是皇后娘娘两年未归,亦不知归期啊!可怜大帝……”   龙榻外,桂九同黑鹰正忧心忡忡地叹息着,只差没躺上去替他们陛下受苦了。   忽听得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匆匆进来,二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人儿颠啊颠地朝殿内跑来,身穿的服饰非中原或江南的样式,有点异族的意思,然而小人儿的五官……   “爹爹?”   那小人儿仰起头抱住桂九的大腿,稚嫩地喊了一声,那与大帝相似的双目清澈得要命。   桂九吓得浑身冷汗,忙矮身跪了下去:“哎唷,太子殿下!折煞桂九了!”   黑鹰本想幸灾乐祸的笑出声,但身子也跟着跪下去,对随小人儿进来的另一道身影拜道:“黑鹰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爹爹?”矮矮小小的人儿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戳了戳黑鹰的头,见人就喊爹,喊一句,他们都要掉脑袋的呀!   黑鹰和桂九一样,头低下去,再不敢抬头看一眼,话更是不敢再说了。   “娘亲,他们不答应,不是爹爹。”不到两岁的孩子,说话已十分清楚利索,见戳人无果,转而去抱了母亲的腿。   百里婧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往龙榻方向走了几步,道:“算了,倾儿,你爹想必是不愿见你我母子,躲起来不肯相见呢。这样,我们回去找舅舅吧?”   桂九同黑鹰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两岁的太子脆生生地应了:“好吧,反正爹爹不好玩,舅舅会飞,还是舅舅好玩。”   百里婧笑:“好,我们去找舅舅。倾儿,你瞧瞧那帘子后面是不是舅舅……”   她指着龙榻的方向道。   君倾一听来了劲儿,仿佛“找舅舅”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忙划拉着手要从母亲怀里下来。   百里婧松了手。   君倾颠颠地一路跑过去,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帘幔,龙榻里隐隐约约躺着一个人,一动也未动。   两岁的君倾身量比龙榻高不了多少,他站上龙榻前的脚踏,短短的手臂掀起了最后一层帘幔。   与一个男人睁开的眼睛四目相对。   “啊!娘亲,不是舅舅!是别的人!”君倾一点不怕生,没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吓着,却也并不亲近他,一发现那人不是舅舅,他立马转身就想走。   龙榻上躺着的男人一把抱起了他,将他小小的身子掳进了帐中。   “娘亲!娘亲!娘……”君倾叫了三声,第三声却歇了,他在男人的怀里连挣扎也再没有,冲着男人喊了一声:“爹爹!”   那一声爹喊完,他老子的脸就绷不住了,又想笑,又是恨,一手抱着儿子,另一只长臂伸出,将帘外静立看好戏的小女人捞了进去,二话不说狠狠压向她的唇。   火辣辣的长吻,恨不得将她吞下去才解恨,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她:“朕的儿子见了谁都叫爹?嗯?小疯子,你还知道回来?”   百里婧跪在他的腿上,居高临下地被他抱住,无论是儿子还是她,都在他怀里,他一个也不肯放。   “不是你骗我回来的?散布了多少谣言,说你病入膏肓妻离子散孤家寡人,眼看着要成为多少人的笑话。方才还让人一唱一和地念你有多凄惨,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安安稳稳躺多久,多能忍?”百里婧咬了他的舌头,没敢咬太狠,这个阔别两年的吻,让她连喘气都粗了。   桂九同黑鹰早悄悄地爬了出去,这种一家团聚的时刻,他们俩很可能会成为大帝的靶子,去背那散布谣言的黑锅。   “咳……”君执被质问得哑口无言,他抱着妻子不放,又去关照儿子,问他:“怎么认出我是你爹?你娘怎么教你的?”   君倾刚见识了他老子欺负娘亲的经过,两只小手很懂的罩住了自己的眼睛。   “娘亲说,回到长安,第一个敢抱我的,就是我爹爹。要是很多人抱我,那最好看的就是爹爹。”君倾老老实实答道,“我觉得你长得最好看。”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句子,舌头连连打结,不到两周岁的孩子,这么聪明,那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瞧着真妙。   君执被儿子逗得笑开,他一笑,山河都为之倾倒,他自己兴许也知晓,故而不遗余力地继续以笑惑人:“倾儿,你娘亲就是看中了爹好看,被爹欺负的时候连连求饶,说,君执,好看……”   君执好看,这四字是催情的药,百试百灵。   在儿子面前胡说八道,只欺负两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   君倾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道:“君执好看,君倾也好看。”   “哈哈哈,”君执大笑,“自然,爹的儿子当然好看!”   从未见过他笑成这样,笑得嗓子都哑了,连连咳嗽,脸憋得有些涨,百里婧拍了拍他的背,没好气道:“是,你们全家都好看。”   君倾也学着娘的样子给他老子顺气,拍出的力气又小又孱弱,他天真烂漫地笑:“爹爹好看,娘亲好看,君倾好看,舅舅好看,猫也好看,全家都好看。”   稚嫩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咬字,毫无芥蒂地依赖和拥抱,君执又是开怀大笑,到了这一刻才觉活了过来。他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又去吻妻子的颈侧、耳际、眼睛,从抱住妻儿的那刻起,他再未松开手臂。   “不是病了吗?多少日不曾踏出清心殿半步,怎的能说能动手,这力气是哪里来的?”百里婧任他抱着,嘴里却不饶人。   君执咬着她的耳朵答:“婧儿,你回来了,天都放晴了,朕心里真满,病症全消,生龙活虎。让朕好好抱抱你和儿子。”   他说得情真意切,百里婧却心知肚明,轻声在他耳边道:“若我不归,陛下又当如何?”   “朕等你,多久都等你。”君执狭长的凤目都是笑意,他所言如此诚恳,全无虚情假意。   “我相信。”百里婧不曾拆穿他,两年恐怕已是大限,以他的脾气能等多久?她若再不归,鸣山怕早已被荡平。   任鸣山再大,若举国之力来寻人,一草一木也休想藏住。   “婧儿,朕想你,想儿子,天天想,夜夜想……”君执在她耳边喃喃。   九五之尊又如何,西秦大帝又如何?他为人夫、为人父,爱妻怜子,从此有了软肋,从未敢丢弃铠甲,妻儿俱在,他才完整。   耳际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君执遭了偷袭,两岁的儿子咬住他另一边耳朵,嗷呜道:“爹爹,君倾也想玩咬耳朵,好玩!”   百里婧见此情景笑倒在君执怀里,君执动也不动任儿子咬,有妻在怀中,有子万事足,他还奢望什么?   “陛下,两国使臣已入朝华殿,只等陛下了。”   妻儿在怀,这等幸福时刻偏偏有人扫兴,君执睁开双眸,只见他的妻含笑望着他,两年时光已过,他们分隔两地,她经历了什么变得如此沉静?   戾气和颓唐散去许多,比两年前更美、更令他心折,望着她便移不开眼,从她的眼里再看见自己的脸,他们一家三口的确秀色可餐。   “再瞧下去,晚宴都该凉了。”百里婧自君执怀中接过君倾,将他放在龙榻之下,道:“倾儿,你先去找找这里有没有好玩的东西,娘替你爹更衣。”   君倾肉嘟嘟的脸露齿笑,自他发现自己长了牙,格外想让人看他的牙,笑君执道:“爹爹,你也两岁吗?不会自己穿衣?”   “……”君执被问住了。   宫人送了龙凤袍进来,还有君倾的衣服,君倾找了些稀奇物件玩得不亦乐乎,暂将爹娘抛诸脑后。   百里婧熟练地替君执绾发、更衣,系上腰带,抚平褶皱,冕旒还在她手里,他却忽然抱住她吻下去,抱得紧,吻得深,若非时间仓促,他必得再做些别的。   松开她的唇时,君执的嗓子哑得只剩下颤抖,说着只她一人听见的悄悄话:“婧儿,怎么才能确定是你不是梦?七百多个日夜,朕的枕边空空怀里空空,你临去前却祝朕百岁无忧……朕既忧且怖,朕不得善终。”   “别再说。”百里婧踮起脚尖送上自己的唇,他说得再真切,不如她亲眼瞧见的真切。方才替他绾发,她发现他已生了华发,一根根拔除不尽,他尚未至而立之年啊,岁月已不肯饶他。她心里始终惦记着那日九重龙华殿上的身影,漫天的雪落下,他独自白了头。   “啊呀,我的眼睛瞎了。”君倾脆生生的叫嚷逗笑了宫人,也逗得他爹娘停下了搂抱亲热的动作。   “朕也替你更衣。”君执太腻着她,眼神一刻也不离,可怜得像是被人遗弃许久的孩子,偏他长着一张和她儿子太相像的脸。   百里婧无奈,任他伺候,在君执蹲下为她穿上鞋时,她在他头顶处悠悠地笑:“这礼服倒也挺合身。”   君执笑:“去年做的新衣。”   百里婧恍然:“哦,这刺绣和款式倒像是宫里最时兴的,去岁已做成了?料子倒还簇新得很。”   “……”君执今日是处处落入妻儿的陷阱。   “倾儿的这套是他的尺寸,陛下去岁已备下了?知晓倾儿今时今日回来,恰好是这样的尺寸?陛下和倾儿果然是血脉相通。”百里婧拿起君倾的衣服,假作不知地问道。   他早知她今日回来,他早已备下了一切等她。   君执被揭穿,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揽进怀里,凑近了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给朕些面子,才是皇后该做的,当心朕罚你。”   百里婧笑:“今日是陛下生辰,臣妾携子君倾祝陛下长命百岁,百岁无忧!”   君执弯起唇,狭长的黑眸俱是光彩。   君倾手里抓着自己的新衣,不满地举高给母亲:“娘,君倾两岁,不会穿衣啊。爹爹不要再咬嘴巴,疼!”   宫人低头忍笑,帝后相视一笑,二人一起蹲下,为太子更衣,清心殿内终于等来了一家团圆。   与此同时,逃出殿外的桂九目睹了一场薄相家的惨剧。   阔别两年,九命猫长高了不少,身量也不知怎的瘦了下去,终于长成了一个落落大方亭亭玉立的小美人,长发高高束起,绾了个男子髻。   薄相明里是来等陛下,实则不过来堵人,皇后娘娘回来了,没道理梵华不回来,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堵到人了。   两人在清心殿前相遇,梵华冷若冰霜,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再没东张西望的毛病。   猫儿没良心,能忍住不开口,薄延便先开口问她:“长高了,却怎的瘦了?”   梵华的视线扫过他:“你在跟我说话?”   “……”薄延一愣,“装作不认识我?”   桂九与袁出对视一眼,薄相这两年也的确清减了些,但也不似梵华那般由圆滚滚变成俏美人。   梵华的脸上仍旧无笑,眯起眼睛道:“本就不认识,装什么装?”   她看了看天,对桂九和袁出那边问道:“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少主什么时候出来?”   “这……”桂九也觉得不对劲了,说话这么清晰,一点逻辑不乱,这真是九命猫?   “回去给你做糖醋鱼吃,别闹。”薄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梵华无动于衷地转头看向他:“老不正经,你有病?跟谁说话,指名道姓地说!嘟囔什么呢?信不信我抽你?!”   “……”桂九和袁出都震惊了,不由地暗暗吞了吞唾液。   什么情况?薄相家的小猫儿不仅连吃的都哄不好了,反而养成了这等暴脾气?不知清心殿内的大帝是否一家和乐,还是有后续波折?鸣山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我还没说完,还有红烧肘子、桂花鸭,也不稀罕?”薄相非常人,他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一击不成,再放了杀手锏,猫儿最贪吃,能无动于衷?   若是从前,梵华该双眼放光立马没了原则地扑过去了,薄相家的小猫儿是出了名的好哄,一顿饭的事儿而已。   梵华忽然动了,抬脚朝薄延的方向走了过去。   薄延身后的仇五面露欣慰,这才对嘛,一道才降服不了小猫,她起码得挣三道大荤才肯妥协,本性如此啊!   然而,就在薄延沉静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走过来的猫儿时,猫儿忽然一个发狠,出其不意地将薄延揍得倒退了两步,不知将什么趁乱塞进了薄延的嘴里,冷笑道:“不要脸的老家伙,调戏良家妇女就是这个下场。”   薄延被自家猫儿算计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前还能有个分寸,如今却是完全懵了,他嘴里钻进了东西,逼迫他一直咳嗽,想要伸手去抠喉咙里的东西。   梵华这时候才展颜笑开,对薄延道:“别抠了,老家伙,这是好色蛊,只要你心里不想着去靠近小姑娘,这蛊毒就不会发作。用吃的骗姑娘,你也太低劣了点儿吧?”   “相爷!”仇五这才觉得不对劲了,这是出大事了啊,相爷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小猫儿真对相爷下狠手了?   看薄延一脸难受,梵华笑眯眯的无动于衷:“难受是应该的,像你这样的家伙就该难受一阵,下次别再随便和我说话。”   “梵华,不得无礼。”清心殿门外走出帝后同太子一家三口,远远望见这边的情形,皇后便喝了一声。   皇后叫的仍是梵华,怎的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见了皇后,梵华才真的笑了,解释道:“少主,他调戏我,我只是给他一点教训,才没有无礼。”   百里婧叹息道:“解了薄相的蛊毒。”   梵华撇了撇嘴,略有遗憾地走到薄延身边,在薄延深深的注视目光中,她再次将一样东西塞进了薄延的嘴里。   “以毒攻毒,你去一次茅厕就没事了。记得别沾荤腥,一个月之内你也不可以近女色,这是给你的教训。”梵华好心地提醒道。   梵华说完望向百里婧道:“少主,我帮他解毒了,小君倾让我抱一抱。”   她大步往台阶上走,忽地停下脚步警告薄延道:“你别跟上来啊,我告诉你,我不是小姑娘,我已经成亲了,我有夫君,你去调戏别人吧。下次再犯,我可什么都不管了。”   “!”   九命猫成亲了?和谁?薄相是被绿了吗?   除了帝后一家,其余所有人的眼神都可以用惊讶来形容,连大帝也心生疑惑。   可怜薄相,苦等童养媳两载,等来了一顶绿帽子,碧绿碧绿的。   “好。”薄延忽然笑了,竟对梵华所说点了点头。   他一笑,那双沉静的黑眸越发柔和了,可熟知他的人都知晓,薄相这是怒了,小猫儿恐怕下场凄惨。   “陛下,皇后娘娘,两国使臣同朝中大臣已等候多时,请陛下同娘娘移步朝华殿。”薄延这丞相当的,万分尽职尽责,即便是童养媳飞了,他也能迅速恢复镇定,如常地处理国事。   正如薄延所说,朝华殿内,东兴北晋的使臣已静候许久,连白太后、白国舅、君越及其余三大豪族之人也已等得各怀心事。   北晋派出的使臣乃是韩晔的四弟韩瞳,少年模样,韩晔登基后获封青州王,为人心思缜密且武功不俗,唯兄长马首是瞻。   东兴的和亲队伍由昔日禁军统领杨峰亲自护送,新帝为防杨峰有叛逆之心,调遣司徒赫昔时亲卫队长赵拓为副使监督送亲队伍,如今,杨峰坐在三公主百里柔下首,赵拓坐于其后。   一国派的王爷至此,一国以公主和亲,皆是给了西秦最大的面子。   所有人都在等。   等传说中的西秦大帝,等那位宠冠后宫的白氏皇后同太子。   来或不来,都有人高兴。   眼看要过寿宴吉时,东兴、北晋使臣无人说话,倒是白太后率先发难,问询道:“来人哪,去问一问皇帝,今日有两国贵客在此,这寿宴何时开始?”   韩瞳忙道:“太后娘娘,今日大帝才是寿星,我们多等一时不妨事。”   杨峰为禁军统领多年,只学会了一样事——忠君,哪怕遭新帝嫌隙,仍旧忠于职守未敢有二心。即便北郡府叛臣在此,他也能一忍再忍。   此刻杨峰也不敢怠慢,代替三公主寒暄道:“太后娘娘,既然是贺寿,自然得守贵国的规矩,我们三公主并不觉有何不妥。”   使臣如此沉得住气,白太后面上带笑,瞧了君越一眼,君越会意,道:“两国的使臣大人如此看重大帝的寿辰,实乃我大秦之荣幸,这样吧,我去前殿瞧瞧,看皇兄是否已在来的路上……”   君越正欲起身,忽听得一声唱喝:“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一连三声,震得君越忙又跪坐了下去,膝盖撞到了桌角,疼得他面上一抽搐。   不仅皇帝来了?连皇后和太子都来了?   难不成是凭空冒出来的?   “父皇,祝你生辰快乐,龙体安康,万岁无忧。”   人还未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先入了众人的耳朵。   接着是西秦大帝的笑声,不怒自威却又心满意足的说话声:“倾儿深得朕心。还是你母后教得好。”   朝华殿内的使臣,连同大秦出席寿宴的朝臣们也都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声音传出的方向。   只见一道玄黑的龙袍率先自殿后走出,那张脸果真如九州世人所夸张的那样颠倒众生,而此刻他单手抱着一个与他有八分相似的孩童,那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毫无畏惧地扫视过众人。   紧随他们父子身后的是一位身着玄色凤袍的女人,云鬓高耸,美艳绝伦,一颦一笑皆让人神魂颠倒。   北晋那边韩瞳暗自感叹,西秦帝后太子三人,云集了九州最精华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   而东兴的和亲队伍里却有三人睁大了眼睛,视线胶着在那位拥有天人之姿的西秦白氏皇后身上!   ------题外话------   还剩一章或两章就结束啦,下一更,8月8日见。 ☆、第330章 终章(下) 怎么可能?这张脸…… 太过熟悉。 杨峰为东兴禁军统领十余年,常年不离景元帝左右,算是看着婧公主长大,而百里柔生于盛京皇宫,虽与婧公主不算亲密,可到底同为姐妹。即便是远远地瞧着,那张脸、那个人又如何会看错? 更有甚者,副使赵拓从军近十年,跟随司徒赫从征战南北到驻守盛京,司徒将军如此心心念念的人,嘴里梦里都在唤着的名字,赵拓怎么可能认错? 即便素不相识,婧公主的容颜从不似普通人,怎可能见之而能忘? 东兴三人面色各异,赵拓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太过僵硬的肢体,起身时险些打翻了桌上的杯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大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西秦朝臣的率先起身,所有赴宴的众人都忙站了起来,行了各自该有的礼数。 “多谢两国来使千里迢迢而来为朕贺寿,快快请起。诸位爱卿,平身吧。薄相……”大帝志得意满,怀中抱着儿子,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是,陛下。”薄延才受了情伤,面色却分毫不改,爱卿虽多,独他最知大帝心意,不需多言,一个眼神已足够了。 君倾坐在他爹的龙座上,身子太短,他爹脚着地,一派威严,他的双脚却悬空地垂着,离地还差得远。 但坐得高有坐得高的好处,君倾踢了踢腿,仰头冲他爹笑,很是能自娱自乐。台下众人都有谁,他一点不在意,指了指面前的吃食,回首对他母亲道:“君倾想吃那个……” 这是征求母亲的意思。 君执也看向百里婧,百里婧含笑微一点头。只有母亲允许,君倾才可以吃,对他的身子好不好,也只有母亲才知道。 薄延宣布了寿宴开始,该来的歌舞献寿表演也都来了,大帝亲自动手去给儿子弄吃的,这有子万事足的样子颠覆了所有人对西秦大帝固有的看法——弑父夺位,征战沙场,阴狠毒辣,如今这般怜子,舐犊之情让人动容。 胡姬在跳舞,鼓点急促地敲打,君倾的牙虽还没全部长齐,啃葡萄却很容易,一口咬下去酸得他眼睛一眯,小手沾了葡萄汁,皱着眉举高递给他爹:“父皇吃。” 大帝毫不嫌弃,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吃掉儿子吃剩的葡萄,又给他拿了一颗更大的。 君倾的小手捏住葡萄,小心地咬了一口,这次不酸了,很甜,他还是捏得紧紧的,举高递给他爹:“父皇吃。” 大帝照旧吃下去。 一颗葡萄父子俩分着吃,西秦很缺吃的吗? 这根本不是什么寿宴,这是在炫儿子吧?还有炫妻。 殿内众人各种神色,薄阁老、孟阁老这些老臣自然是面露微笑,这些日子以来,有关大帝遭遇不测的传言不攻自破。帝后安康、太子伶俐,这是大秦的福气。 然而,身为太子祖母的白太后却一丝也笑不出,尽管她占着太后的主位,离皇帝父子很近,可“貌合神离”一词都已不足以形容她同皇帝的关系。 盼着他惨遭横祸,盼着他再起不来身,可盼着盼着,竟盼到了他携子赴宴、妻儿俱在? 方才只闻其声时,还想着拿孩子做做文章,兴许是他穷途末路时想出的诡计也说不定,他有多少的手段瞒天过海。 可如今那孩子与他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是他的儿子还能是谁的? 坐在他身侧的那个女人,同晏染也有八分相像,他们三人坐在那儿,仅仅是瞧着他们的脸,便似有一把刀插进白太后的心口。 没有任何时候似此刻这般不如意,那三张脸都是她憎恶的。存心让她不自在,存心让她噩梦连连。 胡姬还在旋转,尽情展现迷人风姿,明明是浮华胜景喜悦气氛,白太后眼前却忽然浮现出血淋淋的画面,晏染空洞的眼神,盯着她,只盯着她。 晏氏女果然诡异,死了也不肯放过她,晏染报不了的仇,她的女儿回来报了。 白太后头一阵发晕,猛地闭上眼,身子重重地瘫靠在椅背上。 “太后娘娘!”曹安康正好有事来回禀太后,低声唤道。 “什么时辰了?”白太后皱着眉问道。 曹安康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时辰,压低声音急道:“太后娘娘,方才听人来报,说是大元帅的兵马驻扎在城外,似乎是同皇后娘娘一同回京的。” “你说什么?!”白太后手一滑,长长的指甲在自己的额角挠出了一道血痕。 “太后娘娘,不可妄动啊。”曹安康急了,“您的身子……” 胡旋舞未停,鼓点敲得又快又急,胡姬的步子却能恰好踩在鼓点上,众人看得津津有味,鲜少有人注意白太后的不适,大帝在逗儿子,更是没太在意。 第一个发现的是皇后,她遣了梵华来问:“曹公公,皇后娘娘着我来问,太后娘娘是否身子不适?” 曹安康被喊出名字,吓了一跳,面前这少女面如冰雪,看着却很眼熟,似乎是薄相那个童养媳,精神气又不太像。 这少女打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来问,语气如此自然,仿佛皇后从未离开过秦宫半步,对他们这些人了如指掌。 虽然太后脸色不对,可曹安康也不敢不答,忙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后的确凤体抱恙。太后娘娘……” 他在请示白太后的意思。 白太后本是带着一颗操纵朝纲的心来赴宴,如今只落得满腹恶心,晏染的女儿还来假惺惺地询问,白太后口中只觉有一股腥甜涌上来,被她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即便如此,白太后却还秉持傲骨,看也不愿看皇后一眼,只对曹安康道:“哀家先回宫休息,来也来过了,同皇帝说一声。” “是,太后娘娘。”曹安康应了,本要接近大帝,禁军统领袁出铁柱似的挡在那,半步也不挪。 都是冤家宿敌,曹安康连示好的机会也没有,只得硬着头皮把话对梵华再说了一遍。 梵华转达过后,大帝这才停下跟儿子的游戏,转而看向白太后,道:“太后既然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休息,朕的生辰,太后最是辛苦。” 儿子的生辰,也是母亲受难的日子,十月怀胎生下他,命是母亲给的,自然最是辛苦。 可白太后只冷冷一笑,虽未大招旗鼓地撕破脸面,却着实不悦之极,连台下两国来使也没再看一眼,由曹安康同宫女搀扶,提前离了席。 君越自帝后三人来了朝华殿,便一直没能再静心,本还有太后在,能与他通一通气,可如今连太后也被气得离席,君越的惶惶不安便一发不可收拾。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可他的手一直在发抖,连最爱的胡姬歌舞都再瞧不下去。 太后所设想的第一个计策不成,第二个,也就是说他和白露……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皇兄不在时,他还能做些动作,博得母后的一番赞赏,可皇兄如今重回大位,气场仍旧碾压一切,让所有人在他面前矮小下去,他君越连抬眼瞧一瞧也不敢,还能有什么指望? 最可悲的是,君越还不能同太后一般任性,想离席便能离席,只盼着两国来使能折腾出个幺蛾子,好让他钻一钻空子,暂能保命。 胡姬歌舞毕,赢得满座喝彩。 到了献贺礼的时候,北晋那边,韩瞳先离席道:“为陛下献上我晋国的贺礼,以及佳酿‘忘忧醉’,祝大帝寿与天齐,两国结永世之好。” 贺礼之中,又见‘忘忧醉’,这酒真是久违了。 犹记回门当日,他的妻为他挡下三杯“忘忧醉”,一夜昏沉,此酒,甚烈。君执望向他的妻,她盈盈一笑,脸上并无波动。 “晋皇客气,青州王回去可转达晋皇,心意朕领了,这‘忘忧醉’,朕倒是慕名已久了。”君执笑道。 “哈哈,我皇兄甚是喜爱这‘忘忧醉’,来长安前,皇兄曾言,若是有机会,想同大帝畅饮一番。”韩瞳爽朗笑道。 “好。朕倒是期待那一日。”君执笑,忆起多年前曾有过类似的对话,他同韩晔,在各自隐藏着身份的东兴盛京城,韩晔也曾道有机会让他尝尝北郡府的烈酒“忘忧醉”。 韩晔从来傲骨铮铮,哪怕为质子多年,哪怕曾迎娶东兴定安公主为妻,可他卧薪尝胆终于得偿所愿,再不必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世人只肯道他深沉隐晦,却并不会质疑他的傲骨。 然而如今时移世易,韩晔如今竟也肯为社稷折腰,遣了兄弟来送他寿礼。 君执一笑,狭长的黑眸微微敛了光芒,有些事他知而不言。 “大兴使臣同公主千里迢迢自江南而来,旅途劳顿,可还住得习惯?” 于西秦而言,无论东兴或是北晋都是邻国,西秦大帝不厚此薄彼,在北晋献上贺礼后,他便先开口问候了东兴众人。 东兴一行人默契地闭口不言,自瞧见了那位西秦白皇后的脸,疑惑便始终不得解,这会儿听见西秦大帝亲口来问候,杨峰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脑子。 唇角扯开的笑有一丝牵强,杨峰还是起身道:“我国陛下欲与大秦结秦晋之好,故以宁康公主和亲大秦,祝大帝万岁万万岁!”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送公主和亲的意思表达得如此干脆利落,连遮遮掩掩也没有,赤果果地攀附结交。 北晋那边韩瞳唇角弯起不屑的嘲笑,连西秦的朝臣也有些变了脸色,东兴这个姿态,着实难看了些。 然而,在众人的各色神情中,被“进献”的东兴公主起身,对着龙座上的西秦大帝盈盈一拜:“大兴宁康公主百里柔,恭贺大帝生辰,万岁万万岁!” 百里柔,人如其名,江南水土养出来的皇家女儿,十六岁的年纪,娇美柔弱,我见犹怜。若非有皇后在座,想必她的美貌能倾倒一片。 百里柔行礼后起身,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并不去看西秦大帝,而是与大帝身边的那位白氏皇后对上,她不敢注视过久,只一对上便又移开。 白氏皇后在场,白国舅也在席,东兴公然送了公主来和亲,正中北晋下怀,东兴这般迫不及待地巴结,送公主为西秦大帝暖龙榻,让白家如何自处?让白皇后如何自处? 人人在等西秦大帝的旨意,接受了这公主的和亲,还是遣送回去? 若是纳妃,白氏皇后答应不答应?若是退回东兴,东兴颜面何存? 东兴小皇帝竟是在拿颜面做赌,赌一场两国亲善。 西秦大帝怀中还抱着太子,任太子坐在他的龙榻上,太子专心地吃着面前的美味佳肴,不哭不闹,礼服上倒也干净。偶尔抬头瞧一眼殿内众人,不曾因人多而怯场,即便他还不到两岁,身上已有一国太子的风度。 西秦大帝看了一眼身边的皇后,拍了拍太子的头,笑道:“东兴皇帝少年英才,朕无缘得见一面,今有东兴公主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朕必不会怠慢。” 在座众人屏气凝神,生怕错听了一个字,大帝的意思是……纳妃? 大帝望着低眉顺目的百里柔,笑道:“可惜朕已允了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否则以宁康公主的端方秀美,是朕求之不得的福气。今日太后身子不适先离了席,朕便将东兴公主的婚事交与皇后,为公主觅我大秦皇室血脉为良配,也算是了了朕同东兴皇帝的一桩心事。不知皇后以为如何?” 纳妃不可能,人也不退还,既全了东兴的体面,也顾及了皇后的面子,西秦大帝避重就轻的一招,实在是让人无法反驳。 既然是和亲,只要是嫁与西秦皇室,便算是和亲,未必要大帝亲自去娶。 他不问东兴使臣的意见,只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微一颔首,应道:“臣妾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既然如此,便劳烦皇后替朕分忧了。”大帝顺势牵过皇后的手,毫不吝啬地在唇边吻了下,他的眼里都是爱意,坦坦荡荡,言行一致,秀恩爱秀到了两国使臣面前。 “陛下放心。”皇后对大帝的爱意全部接收,并无受宠若惊之感。 终于听见那位西秦皇后开口,嗓音比之婧公主略低了些,不复少女时候的清脆,但仍是有几分相似,越瞧越像……杨峰心中乱得很。 送上门来的东兴公主,必定没想过还能再被送回去,和亲一事东兴使臣并无决断的权力,总不能逼迫西秦大帝亲自纳公主为妃。再者,两国势力本也有差,东兴使臣来此不过为了结交西秦,以求他日之用,杨峰自然只能听命,不敢有任何反驳。 “东兴谢大帝同皇后娘娘厚爱!”杨峰行礼拜谢,却始终对凤座上那张脸耿耿于怀。 景元帝生前放不开的生离死别,杨峰作为身侧之人,时刻都还记得。若是婧公主流落西秦为后,此事太过严重,他不可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宴席上不好明说,杨峰只得隐忍。 “委屈宁康公主暂居驿馆,过两日本宫自有安排。”白皇后望着百里柔笑道,一国之母的风度尽显无遗,没有嫉妒,不曾刁难,此刻她是大秦的颜面。 听罢这话,百里柔毫无异议,名正言顺地对着白氏皇后行了一礼:“多谢大帝、皇后娘娘抬爱。” 她太乖了,乖得惹人怜惜,一个出身高贵却由不得自己做主的邻国公主,卑躬屈膝低眉顺目地在此求生,在座不免有人暗暗唏嘘了一番。 葡萄美酒夜光杯,胡姬舞,塞外音,江南曲,一切该谈的都谈了,该献上的贺礼也一样不少,一场寿宴下来,算得宾主尽欢。 两国使臣不曾找到西秦大帝丝毫的破绽,只看到了势均力敌的对峙,暴戾嗜血的大帝似乎也收敛起战事之心,逗一逗太子与皇后说说话,已然再无掺和两国之战的心思。 西秦四大豪族俱在,薄延从中周旋,倒也显得其乐融融,连向来不合群的白国舅也强颜欢笑。何止东兴北晋,西秦豪族之间也是一场大戏,待寿宴散去,这才各自松了口气。 寿宴结束时,薄延与女弟子孟辉京同时起身,目送帝后一家离席,梵华冰雪面孔跟在皇后身边,再没回头看薄延一眼。 整场寿宴,梵华伺候在皇后身旁,无论面前珍馐几何、佳肴如何诱人,她也没任何逾矩,恪尽职守,能静能安,寻不到一丝昔日脾性。 连薄阁老在散席后也悄悄来问:“皇后身边那小丫头是那只猫吗?怎的性情大变?倒是端庄稳重得多了。” 薄延脸上至此才有了几分不耐,连祖父的话也不愿搭理,快步出了殿门,送北晋同东兴的使臣去了。 任她再如何端庄稳重、静若处子,可猫儿已不认主了,留她何用?鸣山两年,本是要救她性命,可谁知那小胖猫脱胎换骨,是丢了自己,还是丢了他? “承亲王,咱们的计划恐怕要从长计议了。”人群后面,白国舅悄声对君越道,“如今的局势处处对白家不利,哪怕陛下陷于危难,也从无人能动他半分,垂死病中仍机关算尽,白家复兴无望了。” 这种丧气话,若是往日听白国舅说起,白太后定当率先不悦怒斥,可如今太后不在,君越更是面如土色。 不需要大帝再说什么,他甚至一句也不曾质问白家,可只要大帝身子康健、一家团圆,便足以令许多人无法安生。 “舅舅,算了,本王想静一静,先回去休息吧,明日问过了母后再议。”君越头疼不已。 东兴、北晋都那般乖顺,半点幺蛾子也没整出来,唯一让君越松了口气的,居然是皇兄不曾纳东兴公主为妃……那是不是说明,白露也不会入皇兄的后宫,而他是不是还能另谋生路,比如做了那和亲的皇室之选? 他已是悬崖边行走的人,若是能抓住那东兴公主,有东兴为羁绊,兴许还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 “王爷,东晋那帮人怪怪的。方才在宴上,一瞧见西秦大帝,他们几个吓得脸都白了,魂不守舍的样子。宴会散时,又见他们急匆匆回驿馆,莫非有什么阴谋?” 北晋跟随韩瞳的人当中,有几个很懂眼色,回到驿馆后便说开了疑惑。 “送公主来和亲,本就是件丢脸的事,可没想到西秦大帝居然不纳妃,且将他们的公主交由皇后处置,这回东兴的脸算是丢大了,他们无论是何神色都不奇怪。”韩瞳笑道,这次寿宴算是无功无过,这便是北晋所求。 “启禀王爷,方才探子来报,说是西秦有大队兵马驻守城外,不知会有何变故,找寻晏氏女一事恐怕不能再轻举妄动。请王爷定夺。” 韩瞳眉头一蹙,那与韩晔并没有多少相似的脸这才有些焦灼:“此来西秦,本也是受国师所托,趁贺寿之机一探虚实,该查的还是得查。” “可西秦的兵马……” 韩瞳抬手打断他:“国师的人已暗中探查,你不必担心。大晋暂不与西秦为敌,即便那大队人马要动,也不会斩杀来使。放心吧。切莫打草惊蛇。” “明白了,王爷。” 韩瞳目光沉沉:“西秦大帝不纳妃一举必定会引得东兴不满,若两国起了纷争才好。明日还有一场游园会,无论东兴有何动作,我们静观其变。” …… 与北晋的怡然沉稳不同,东兴众人一回驿馆便掩了门,杨峰率先发难,盯住赵拓问道:“赵大人,可曾瞧见那位西秦白皇后?是否觉得容颜熟悉?” 赵拓生得不错,唇红齿白,呆在司徒赫亲卫中时,时常被周成嘲笑长得太好,有一股文弱女气,自寿宴回驿馆的路上他的脸色却更白,一言未发。 可听见杨峰的问,赵拓却慢慢恢复了镇定,他的手在身侧攥成拳,笑道:“杨大人在说什么?那位白皇后天人之姿,赵拓不敢久视,连瞧也不曾瞧得清楚,何来的容颜熟悉?” 赵拓否决了杨峰的猜测。 “赵大人!”杨峰耿直,听罢赵拓的话,一声厉喝。 可赵拓抿唇,显然不愿再答。 杨峰只得转身,上前两步,问静坐上首的宁康公主百里柔。 “三公主,方才那位西秦皇后,三公主可觉得熟悉?”杨峰问道。 百里柔的手在身前绞紧了帕子,半晌,她抬起盈盈秋水般的眼眸,微微笑道:“杨大人为何这么说?天下的美人虽多,本宫倒是从未见过比那位皇后娘娘还要美的。平生仅见,怎会觉得熟悉?” 说罢,盈盈秋水瞳低垂,一句错话也不肯说。 “她的面容与婧公主一模一样,三公主难道瞧不出来?”杨峰再忍不了,将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句话挑明了说,又转而去叱问赵拓:“赵大人在司徒将军身边多年,难道连婧公主也认不出?天上地下,何人似婧公主的美貌?莫非得司徒将军亲自来认,赵大人才敢说实话不成?!” “……”赵拓被质问,唇仍抿得很紧,他与百里柔对视一眼,笑着安抚杨峰道:“杨大人,这是在西秦长安,方才探子来报,长安城外有大批兵马驻守,我等不过是使臣,来与西秦共商同好大计,如何敢对西秦皇后指指点点?无论西秦皇后长得像谁,我们都没有资格评判。” “是啊,杨大人,你是不是记错了?婧姐姐已经入土为安三年了,怎会是她?世上长相相似之人太多,杨大人未免太武断了些。”百里柔也接了话,“北晋使臣时刻盼着我们出事,明日还有一场游园会,还请杨大人谨言慎行才好。” 杨峰道出心中困惑,倒也渐渐安定了下来,无论赵拓还是三公主,说的都对,人人都藏着自己的心思。 杨峰忽然也不再争辩,冷笑一声道:“好,明日自当见分晓,三公主早些休息,臣等先出去了。” 赵拓亦行礼道别,各自回房。可及至夜半时分,赵拓却仍旧睡不着,站在窗下赏雪。 犹记得,也是一样的大雪夜,他们随司徒将军回京述职,将军为婧公主喝得酩酊大醉,雪地上栽了好几个跟头。 婧公主故去这三年来,多少的日日夜夜,将军已被磨成了什么样子? 若是知晓婧公主身在西秦…… 以将军的脾气,如何能善罢甘休? 赵拓面色冷硬,雪飘在脸上犹不觉刺痛。 明明,婧公主当认识他、认识杨峰、认识三公主,他们三人是她的故人、臣民甚至姊妹,可那位西秦皇后端坐凤座上,即便面对他们,面色也始终沉静,眼中万千星辉沉敛,虽明亮却并不刺目。那不是婧公主昔日的眼神。 婧公主是再认不得他们这些人,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还是遭受西秦胁迫,被逼流落他乡,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兴都会有一番计较! 此事太大,关乎两国邦交,本该修书一封即刻送回盛京,告予陛下和司徒将军知,然而赵拓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太了解司徒将军的脾气,若是知晓婧公主还活着,司徒将军定是要疯的! 大兴式微,已不复往日盛景,不得不以和亲结交西秦,难不成要撕破了脸面,任社稷继续崩坏下去? 故而赵拓虽有万千话语想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从寿宴忍至回驿馆,一点痕迹不外露,当做全然不识婧公主。 可杨峰绝不会善罢甘休,杨氏一门最尽忠职守,赵拓最担心的便是明日,杨峰若是一时忍不住闹出乱子来,可如何收场? “赵大人,已是三更天了,怎的还不睡?” 窗外忽然来了个人,是披衣看雪的杨峰。 “杨大人不也没睡?盛京久不下雪,长安城的大雪可真是壮观啊,下官无心睡眠。”赵拓笑道。 “嗯,好一场雪。”杨峰不置可否地应一声,也不再去辩驳。 疑惑重重,雪落无声,今夜怕是有许多人睡不着了。 …… 清心殿内,君倾在寿宴结束时便睡着了,小小的人儿嘴里还含着吃的,抱住他爹的脖子不松开,手脚并用地攀住。那么小的个子,轻得像他爹的一只胳膊。 君执帮儿子把嘴里没吃完的果子抠出来,沾了一手的口水。 “嗯……”君倾被闹醒,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爹,又回头望了望,看到百里婧,转而朝她张开短小的双臂,嘟囔道:“娘亲抱。” 爹,还是不如娘。 醒着时玩闹可以,睡着还是娘最亲。 百里婧从君执怀里接过君倾,极自然地抱着他哄着拍着,哼着曲子,君倾不一会儿就睡得安稳了,靠在娘的怀里,单纯无辜的小脸让人心生柔软。 能哭能笑能吃能玩,聪明伶俐又懂事,鸣山归来,还了他一个康健的儿子。 “婧儿,辛苦你了,这两年倾儿让你操碎了心。”君执心有所感,虚揽着妻儿回殿内。 他何止想抱儿子,恨不得和妻儿长在一处,一家三口再不分开。 百里婧将君倾安顿好,回首起身,一眼就被君执捉住。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她,炙热又温情脉脉,似乎要灼痛了她,又能细水长流地伴着她。 宫人都已退下,谁人敢打搅帝后的久别重逢? 百里婧也不躲避,她也瞧着他,仔细细细地打量,眉眼、嘴唇、脸色,有几分与去时不同? “婧儿,咳咳……”这场对视,竟是君执率先败下阵来。他轻咳了一声,却带出更多的咳嗽,脸色瞬间便白了,身子也微微有些站不稳。 “陛下……”百里婧忙上前扶住了他。 君执任她搂着,轻拍着她的手安慰:“朕没事,老毛病了。” 已是十月,他的旧疾犯了。 七年前的今夜,他身中剧毒,险些丧命,自此流落江南隐姓埋名。如今七年已过,他尚未死去,只是病痛难解。 见他的妻满眼担忧,君执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摩挲,笑道:“婧儿,你一回来,朕真高兴,寿宴上多饮了两杯酒。” “喝药了?”百里婧不理会他的轻描淡写。 “还不曾。”君执笑,看她脸色要变,虚抱了抱她道,“宫人去熬药了,先陪朕去药浴。” 他不再藏着避着,有些事他的妻总会知晓,只是他不愿渲染得更严重。 弥漫着轻薄雾气的华清池,药草在水面覆了一层,君执靠坐在池壁上,百里婧跪坐在岸上替他捏着肩膀。 这么多年,何人能似他的妻这般合他心意?从前不知他身份,该做的也都做了,陪他药浴,喂他喝药,哪一样都无虚假,如今知晓他一身病体,她也只静静陪伴,并未嫌弃。 忽然有些遗憾,君执握住肩膀上她的手,笑道:“婧儿,有时候想,真是苦了你了,这辈子摊上了我。我这个人,从小得势惯了,半点不饶人,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机关算尽也要抢到手。宁愿你陪在我身边和我同生共死,也不愿放你离开半步。这般自私自利的性子,来世怕是不得善果的。” 他一贯不信神佛,如今竟念起了来世,听者心上不由地微微一颤。 “怎的忽然说起这些?”百里婧扳过他的脸,对上他的双眼:“今生尚未过完,说什么来世?陛下莫不是醉了、糊涂了?” 君执眼里有笑意,偏头轻吻着她的掌心,笑容掩在雾气里,他嗓音也哑了,说的话渐渐含糊:“朕的老毛病犯了,话也说不好,哄不了你。婧儿,你可知……朕是个哑巴啊。靠腹语发声,终究不得长久,你一日比一日聪明,朕瞒不了你了。” 百里婧的手猛地一僵。 她以为自己已知晓诸多秘密,却不曾想还是有始料未及之事。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今日,聂子陵作为西秦使臣入盛京,“墨问”的身份败露,他们在左相府偏院内撕破了脸,她责问他是个恶心的哑巴,兴许连口不能言也是假的。 他耿耿于怀,记到现在,从那以后再不提他口不能言一事。 “原来那一日,是陛下的生辰。”百里婧敛眉,唇角漫上苦涩,不知是心疼他,还是懊悔那时的口不择言。 “朕的生辰原也没什么大不了。”君执眼底有光,也有遥远的无法言说的痛。 二十一岁生辰,生母以一碗参汤将他毒哑,送他余生病痛。期间三年隐姓埋名东兴左相府,生辰常以毒发为伴。 二十五岁生辰,得知“墨问”为细作,爱妻与他彻底决裂,以自刎作威胁,让他不得不以假死割舍身份。 二十六岁生辰,爱妻怀有身孕,眼看临盆,他战战兢兢唯恐妻儿不保,即便病痛缠身亦无暇他顾。 二十七岁生辰,妻儿远在千里之外的鸣山,他独自一人披衣药浴,缄默不言,不敢轻生,亦不愿就死。 从来都是做他人的肩膀,从来都只做大秦的皇帝,何曾有人站在他的身旁,与他共担那说不出的疼痛? 二十八岁生辰,才盼得妻儿在侧,他偏偏又只能做个哑巴,情话才开场,只能偃旗息鼓,徒留遗憾。 所幸,历经诸多不堪,十二载帝王路,至今日才觉稍稍完满。 百里婧忽地搂住他的脖颈,吻了他的耳侧,眼眶微微湿润,唇抵在他的耳边道:“今后,每一个生辰,我和倾儿都陪你。” 得了这样的许诺,君执身子一僵,他知晓他的妻的脾气,她从不轻易许诺,一旦许下诺言必会践行,说保护就是保护,说不弃便是不弃。 她许他岁岁生辰伴他共度,君执忽然就定了心,做可怜姿态也罢,强势不择手段也罢,他自始至终不过这一个夙愿,妻儿在侧,他想活得更长久。 “婧儿……”一声沙哑呼唤,自喉咙里发出,是久违的嘶哑难听,百里婧的唇已被吻住,只觉嘴里有些涩涩发苦,他已不大能发声。 想亲热却不敢吻得太久,君执点到即止,握着百里婧的左手腕,那道可怖的疤痕已淡得看不见,他低头吻她的手,在她腕间细细摩挲:“力气很大,抱着倾儿已无碍,想是好了?咳咳……” 他又用腹语发声,说到一半咳嗽起来,又不得不停下,略觉遗憾地望着她。 百里婧任他握着手,唇角始终微微地弯着,眼底有显而易见的疼惜,她跪坐在池壁上,倾身吻他因疲累而冒出的青色胡茬和鬓角的白发,君执闭着眼任她吻。 忽见她将手掌摊开,递到他的眼前,道:“说不出便写字,老夫老妻了,倾儿都会走路了,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你全身上下哪一处我不曾瞧过?你想藏什么?” 果然是长大了,连少女的羞赧也不再有,明朗热烈了许多,久违了的手心写字,君执含笑握着她的手掌,却迟迟没写一个字。 百里婧笑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了?陛下一见了我,神魂颠倒,什么都不记得了?” 君执坐在池子里,本就比她矮了些,她说话时,他不得不仰头望着她,狭长沉黑的眸子里有星辉坠落。 “婧儿……”他用自己的声音叫她,又哑又涩,刮得耳膜生疼,接着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重重的,像是烙印一般刻进她的掌心。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写完,百里婧似笑非笑。 多幼稚记仇的男人,多少年初心不改,那问题必得问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 他写的是:“我爱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你爱我吗?” 三年前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得到一个诚实的摇头,他耿直的妻连撒谎也不会,让他又恼又恨,百般滋味在心头。 如今,三年后再问,他又能得到什么? 他难道就不怕仍旧只落了一场空? 他这样的人,除了是她孩子的父亲,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来爱? 还有,韩晔呢?她从前心心念念无法释怀的韩晔……怕只怕昨日种种,惊扰了夜色朦胧。 沉默,良久的沉默,那个问题似乎将他的妻也逼成了一个哑巴,如他一般缄默不言。 君执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正想再写字,脸忽然被捧住,他的妻带着笑大力地吻上来,唇齿柔软又甘甜。她已被他调教得越发会勾人了,又娇又媚,与少女时的青涩截然不同。 吻得动静太大,她从岸上滑进了药池中,还是没松开他的唇。将那个不可一世的暴君西秦大帝压在池壁上,吻得他的身子已起了变化,吻得他无力招架节节败退。 在暴君粗重的喘息中,百里婧稍稍退开一寸,抵着他的唇一字一句道:“我爱你,爱你,爱你,你是哑巴我也爱你,你是骗子我也爱你,爱到至死方休,所以,你最好活得久一点,才能赚个够本……” 鸣山两年,经历了某些时刻,她忽然一切都想通了,不再耿耿于怀那些失去和欺骗。天下间所有的爱都是一样的,没有谁的爱低贱,没有谁生来一定要爱你,一定要无怨无悔地任你折磨。 他本可以有那样多的选择,可他偏偏只为她一人病痛缠身不肯放手。成婚近四年,若是没有他,她此刻又该身处何地? 哪怕她再不懂事再任性,可她的心被他缝缝补补又长了大半,都是血肉之躯,他爱不爱她,她怎会不知? 君执久久没能回过神来,他的双臂搂着她,任她坐在自己怀中。池中燥热,他狭长的黑眸盯紧她,脸上一丝笑也不见。 他忽地扣紧她的腰,自喉中发出嘶哑的逼问:“说什么?再说一遍!” 不愧是暴君,求爱时对着爱妻也能起这样的脾气,仿佛正在沙场面对敌军百万。若非知他脾性,他的妻早该被他的嗜血本性吓退。 百里婧却只觉好笑,黑亮的眸中升起薄薄雾气,她低头看他,柔声哄道:“好了,君执,你知不知道你的声音真难听?但是,我爱你,爱你,爱唔……” 说不出话了,唇已被夺去,呼吸已被夺去,身子已不由她,有人恃爱逞凶,毫不客气地告知她哄人的代价! 病痛缠身又如何?口不能言又如何?他君执二十八年来头一回在生辰当日遂了心愿,怎能让爱妻轻易抽身离去? 那个问,他本打算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罢了,待过三年他再问问,若三年不得,十年后他再来问,可他的妻太招他恨,让他恨得爱意泛滥无休无止。 药池震荡,药草散去,哑了的大帝逞凶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爱妻伏在他怀里笑岔了气:“陛下,乖乖药浴,有心无力还是别扫了兴的好。” 内力不稳,口不能言,连疼爱妻子也没了力气,果然是老夫老妻了,爱妻不仅没有羞涩,反而大方安慰他的无能。 九五之尊的颜面一时拉不下来,情事上他哪次让小心肝失望过?哪一次不是让她尽兴求饶哭哑了嗓子唤他的名? 偏偏是今日,可知人生不如意十之**,最团圆美好的时刻,他有心无力。 见暴君冷着脸不看她,怀抱却没松了半分,腰腹还想发力,显然还想再试试,百里婧吻了他的唇,笑着将手浸入水底,安抚道:“还有别的法子,陛下可还记得?” 多熟悉的场面,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君执因那温柔抚触而闭上了眼。 多少年了,始终记得她的身子、她的手,小疯子到底是长大了,不需要他再费心教她了……被爱妻伺候得舒服,暴君的脸色才算柔和下来,有那么一刻,他真怕这是梦,故而喘着粗气咬上爱妻的耳垂,听她闷哼一声,声音和气息都在耳边,他才算定了心。 一场药浴满是荡漾暖意,等暴君尽兴,志得意满地靠在池壁上,将爱妻抱上了岸:“这池子里有药草,别泡太久,婧儿,去洗一洗。” 再用内力发声,即便已吐露他是哑巴的事实,可他到底嫌写写画画太慢。 百里婧握了握酸软的手,笑道:“陛下,我回去瞧瞧倾儿,离了我,倾儿必是睡不好的。” 君执摸着她湿透了的长发,唇未张,出声道:“朕再泡会儿便回去,你和倾儿先睡,长途跋涉了太久,不得休息,倒先陪朕劳心劳力。” 那一场寿宴,摆明了有人想看他的笑话,想看他如何颓唐一无所有,可妻儿归来,他便拥有了所有,志得意满。 百里婧摸了摸他的脸:“这不是担心陛下藏了两年的怨气发不出来吗?如今才算是好了。” 君执捧起她近在咫尺的脚,吻在脚背上:“小心肝,待明日朕好些,你才知道什么是朕的怨气,六宫无妃,静候皇后一人侍寝,以为方才那般动手动脚便够了?” 一本正经的暴君尽情调戏爱妻,百里婧自他身上瞧见了当初墨问的影子,正如他所说,从来是他,都是他。 …… 十月初十,长安城下了一夜的雪又停了,最暖和的自然还是清心殿。 龙榻上,君倾睡在母亲怀里,一早醒来便瞧见有一只胳膊搂着他们母子,那只手很大,手指修长,正放在他的嘴边。 君倾用肉嘟嘟的小手握住,张了嘴就去咬了一口,“啊呜”一声,那手微微一颤,却没收回,任他握着任他咬。 小奶牙想磨一磨,并不太疼。 君倾咬了一口便翻了个身,想看看他娘醒了没有,却见他爹探过身,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爹爹……父皇?”君倾昨夜才学会的词,得亏他记性好,居然没忘了,他从母亲怀里爬出来,想翻过母亲的身子爬到父亲那儿去。 他爹担心爱妻被他踩疼,伸手将他的小小身子直接抱了过去。 父亲的手臂有力,手掌很大,跟母亲的柔软细腻截然不同,这是完全新奇的体验。君倾被抱起,咯咯地笑,一下子扑在父亲的肩膀上,张口就去咬父亲的耳朵。 “嘶……” 乳牙咬手还好些,咬耳朵便有些疼了,可他爹却满心欢喜,嗅着他身上的**,任儿子折腾。 “咬耳朵,父皇喜欢。”君倾松了口,还自顾自解释道。 “父皇的确喜欢。”君执大笑,儿子学的真快。 身侧的人忽然皱了皱眉,微微动了动,显然已被他们父子吵醒。 君执恶作剧地悄声对儿子道:“倾儿,和爹一起咬娘,嗯?咬耳朵玩儿……” 君倾瞪大眼睛点头,和他爹一模一样的五官都染着笑,还悄悄掩了他爹的嘴:“爹,嘘——” “嘘——”君执捉住儿子小小嫩嫩的手指,抵在自己唇边笑了声,便抱着儿子朝爱妻凑过去。 “娘,嘻嘻……”百里婧还没翻过身,耳朵上就是一阵麻麻的刺痛,小小的人儿在他耳边笑,是儿子。 “倾儿……”她张口还没说出一句话,一道黑影自侧面罩了下来,唇舌立刻被吞没。某个人在儿子面前照旧放肆,一大早给了她一个长长久久的吻,勾着她的舌头尝了个够。 昨夜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他此刻定是带着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她已能描画。她不能动,任他们父子折腾,尤其是某人。 君倾忽然不干了,咬了半天没见娘有什么反应,忽然用小手揪住了埋头做坏事的他爹的头发,急道:“爹爹,不要咬嘴巴,君倾也要咬嘴巴!君倾也要!” 百里婧想笑,却只漏了一声低吟,那连儿子都哄骗的无耻之徒得寸进尺地与她唇齿交缠,吻得急,特别赶时间似的,能吻多久是多久,能尝多少是多少,他从来不肯吃亏。 “爹爹,别咬了,娘的嘴要疼的……”待儿子骑在他背上不满,快把他的长发拔下来当鞭子,焦急地挥舞着胳膊,君执这才罢休。 “好,倾儿,爹不咬了……”他答应着,轻轻松开了爱妻的唇。 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西秦大帝那张脸真是绝色,唇吻得嫣红,眼波流转,一肚子坏水。 男人一只手背在身后,防止儿子掉下来,勾魂摄魄的眼睛还盯着爱妻,轻声责问道:“美色惑人,美色误国,皇后可知罪?” “爹爹,爹爹,我想骑雪狼。爹爹趴下。”君倾哪里懂父母在干什么,你侬我侬他感知不了,咬不着娘的嘴巴他也算了,只用小手拍着父亲的背道:“爹爹趴下!” “倾儿别闹,下来,到娘这儿来。”见儿子闹他,百里婧还是担心君执的身子,旧疾犯了,还陪儿子胡闹了一早上。 “让倾儿玩一会儿。”君执乖乖趴下,手脚并用,驮着儿子在龙榻上爬来爬去。 此景甚是壮观啊。 苍狼又如何?还不是儿子的坐骑? “爹爹,你爬的真快!”君倾抱住他爹的头,咯咯地笑,他是真高兴。 最后,他爹驮着他,将他母亲逼到龙榻一角,他爹怂恿道:“倾儿,咱们一起亲亲娘,一起亲啊。” 君倾拍着手:“好啊!” 于是父子一起倾身过来,儿子坐得高,吻了娘的头发,他爹占据优势,又吻到爱妻的唇,还坏坏地用舌头扫了一下。 这回没再久留,一吻便罢,逗儿子道:“好玩吗,倾儿?” “好玩,好玩!”君倾笑开,和他爹十分投机。 被父子俩闹了一早上,百里婧又想笑又觉无可奈何,坐起身将君倾抱回怀里,伸手在他爹的额角戳了下,嗔道:“为老不尊。” 君倾不解,天真地仰脸问他爹:“什么是为老不尊?” 君执凑过去,拥住妻儿,解释道:“爹头发白了,还想着跟娘亲热,就是为老不尊。” 君倾似懂非懂:“哦,那什么是亲热?” 问题一个比一个大胆,孩子懂什么,想问便问了。 百里婧瞪着君执,不许他再胡说,君执笑道:“亲热就是咬嘴巴。” “那咬耳朵呢?”君倾皱起眉头。 君执道:“爹跟娘做什么都是亲热,咬耳朵也是。” “那君倾呢?”君倾的小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了。 “倾儿年纪小,爹和娘都爱你,爹每天都让你骑雪狼。”君执摸了摸儿子的头。 得了这一个答案,君倾连前头的问题都忘了,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光,高兴极了,小小的身子扑过去,在他爹好看的嘴上咬了一口,亲出“吧嗒”一声的动静:“爹爹,君倾也想和爹爹亲热。” “……”被儿子的亲热给震得猝不及防,君执愣了一瞬,他的妻却伏在他怀里笑得浑身颤抖。 君执弯起唇角,丝毫不恼,低头去吻爱妻的耳朵,逗得她发痒却躲不开,他笑:“婧儿,小心肝,很好笑?嗯?” 君倾一见这场面,一双小手忙捂住眼睛,喊道:“爹又为老不尊啦!”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清晨已闹得这般动静。听着里头的欢笑声,宫人们不忍心进来打扰。皇后同太子一回来,大帝和过去两年的沉默寡言截然不同,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日头慢慢地升上来,阳光打在秦宫的殿角上,时辰不早了,再想同妻儿亲热,终究也要适合而止。 百里婧起身,先替君倾穿好了衣服,又去替他爹将龙袍穿好,君倾学着他爹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还仰头去看父亲的脸,一大一小两父子都在等她伺候。 “爹爹,君倾也要戴那个。”君倾指着他爹的头冠道。 童言无忌,进来伺候的宫人们不敢应声,只做好分内之事。 君执却低头笑看着儿子道:“这头冠太大太沉,等倾儿长大,才能戴。” 君倾很乖地点头道:“哦,君倾太小,戴不动,比君倾的头还大。” 君执赞赏地大笑:“对,倾儿说得对。” 江山社稷太重,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如何担负得起?好在父母尚在,能一样样教他。 百里婧听着父子对话,什么也没说,她与他都是深宫中长成的,时至今日,她太懂“权力”二字的意义。 莫再想什么隐居深山、寄情山水,生来便要坐上帝位的孩子,是幸还是不幸已不由他选择。一朝身在九五,便只能受了,否则,无人能保他周全。 待三人都已穿戴整齐,大帝道:“婧儿,天冷,倾儿还是留在宫中吧,你随朕同去。” 两国使臣用过早膳,已在御花园内等候多时,说是游园,其实不过是赏一赏景。出于礼节,大帝亲自作陪,陪他们逛一逛秦宫内的几处风景。 两国使臣俱在,少不得有些互看不顺眼,却碍于在西秦的地盘上,一切都需隐忍下来。 大帝经由一夜药浴,身子已好多了,能勉强维持在人前的风度,皇后不离不弃地陪伴左右,随大帝一同来到众人面前,帝后皆绝色,亲密非常,全无半分藏匿。 “大帝,皇后娘娘。” 两国使臣都行了礼,东兴那边,杨峰同赵拓对视一眼,眼底的意味也只有他们才懂。若是西秦皇后果真为婧公主,西秦大帝定会让她避而不见,怎会一而再地任她出现在熟人面前,惹来猜疑? 可如今西秦皇后落落大方地伴在大帝身旁,全无被逼迫或是不自在的意思。即便面对杨峰、赵拓以及三公主,她眼底一丝旧情也不见,甚至十分随和地让西秦女状元孟辉京去照顾三公主百里柔,陪她说说话。 西秦皇后一颦一笑不落威仪,全然一国之母的风范,同昔日婧公主的莽撞耿直脾性截然不同。 “御花园内的茶花开了,这大雪日正好观赏,诸位使者倒是赶上了好时候。这边请——”薄延作为西秦丞相,担负起了接待来使的活儿,每行至一处景致,多半是他在做解说。 西秦大帝惯常冷面,不怒自威,自是让人畏惧,只敢敬戴。而薄延双眸沉静、面带笑意,气质仿若上好青瓷般温润,可即便是这样一副无害的面孔,却也让两国使臣不敢轻慢。 被笑面虎咬上的滋味,那才是生不如死。 听着薄延的谦谦解说、细心指引,行在人群末的赵拓却觉得甚是蹊跷。这位西秦丞相做事从来以沉稳着称,犹记当初司徒将军被俘,婧公主前往突厥大营相救,其后得西秦相助,薄延亲自送婧公主同司徒将军回大兴边界……如今,西秦皇后竟与大兴荣昌公主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那么,曾目睹荣昌公主容貌的薄延,难道就不曾有过疑惑? 即便有他们大兴的使臣在此,自昨夜至今朝,薄延却并无半分心虚,更未曾想过要同大兴使臣解释一二,仿佛对薄延或是对西秦来说,白氏皇后的容貌本该如此。 越是坦然,越有蹊跷。一旦认定了事实,便再不容易被眼前景象所蛊惑。 从前无人去细究的巧合,一一在眼前铺开。婧公主故去半年,西秦竟改年号为“荣昌”,连景元帝也认为是西秦大帝感怀婧公主故去,恰以此纪念罢了,却无人敢往那位白皇后的身世上去想。 如今看来,桩桩件件皆有迹可循。 越是深入,越是可疑。 赵拓尚能忍,不过暗藏心中,杨峰却忍不得,憋着一口郁闷,待途径秦宫内的校场时,杨峰忽然对韩瞳道:“听闻韩将军自幼习武,深得乃父之风,不知是否敢与我一较高下?” 东兴使臣当众挑衅北晋青州王,却不称其为王,只以旧日“将军”的名号来称呼韩瞳,这仍是以北晋为东兴叛臣的意思。 风骨犹存的盛京杨家嫡长子,着实让在场众人震撼了一番。 一时气氛有些微妙。 杨峰并未言辞过激,不应战显得懦弱,可若是太过出风头,又容易毁了北晋的名声。 韩瞳陷入两难境地,笑对西秦大帝道:“大帝,有皇后同东兴公主在此,本王若舞刀弄剑的话……” 西秦大帝握着皇后的手,沉吟道:“雪中切磋,别有一番滋味,薄相?” 不消大帝再多说,薄延不慌不忙地接过话茬,笑道:“既然两国的使臣大人有这般雅兴,前方便是校场,倒可进去赏玩一番。平日里大帝也喜爱射箭、投壶、击鞠,雪天不宜击鞠,投壶又过于简单,不如便以射箭为比试,输的一方罚酒三杯。大帝以为如何?” 西秦从中周旋,全了两边的礼节,薄延向来最能张罗,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是深思熟虑过了。 大帝缓一点头:“便以‘忘忧醉’为罚,输了的连饮三杯,就此作罢,不可伤了和气。” 作为宾客,主人一方发了话,作为宾客的北晋同东兴不得不遵从,这是基本礼节,何况西秦已给足了两国面子,谁输了也不至于太丢脸。 待入了校场,黑甲军将箭靶等备下,望着那弓箭和数十道箭靶,杨峰忽然又道:“听闻大秦尚武,百姓多是马背上长大的,皇后娘娘更是战神白大元帅之女,自是女中豪杰。不知是否有幸一睹皇后娘娘英姿,射出第一支箭?如有冒犯,还请大帝同皇后娘娘莫怪。” “……” 杨峰此话一出,不止是西秦,连北晋韩瞳那边都愣了,东兴这是失心疯了?居然对西秦皇后起了心思,公然让皇后舞刀弄枪? 赵拓也急了:“杨大人……” 三公主百里柔的眼底亦有一丝异样,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始终缄默不言。 “皇后?”即便是这般无礼的要求,西秦大帝听罢却并无任何恼意,反而捏了捏皇后的手,似问询似安慰,唇角甚至还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西秦皇后气度非常,坦然望向杨峰,笑道:“既然两国使臣有此雅兴,那便如杨大人所愿,本宫献丑了,且为这校场添一份暖意。不过,本宫许久不曾弯弓射箭,若是待会儿射不中箭靶,还望两国使臣莫取笑。” “岂敢,岂敢?” “皇后娘娘尽力而为便是。” 听西秦皇后这样说,众人一团和气地笑了。 北晋那边韩瞳眯起了眼,盯着杨峰的动静,他想看看东兴在玩什么把戏,居然专挑西秦皇后来招惹? 西秦皇后连一身宫装也不曾换过,只是解下了大红猩猩毡的御寒斗篷,近旁的梵华立刻接了过去。 见皇后答应射出开场的第一支箭,连同君越在内的西秦大臣都捏了把汗,这位皇后自入宫以来,从来一身病体,陛下将皇后藏于禁宫,不肯让她受半分委屈,怎么可能拿得动弓箭? 方才皇后虽有谦辞在先,可若是真射不中箭靶,那丢的可就是大秦的颜面了。 校场内,箭靶有远有近,依次排开,最近的那道不过十步远,但凡是习过武的,想必射中箭靶不会太难。 有人递上弓箭,皇后握在手里,忽然回首望了大帝一眼,那一眼是何意,也唯有大帝才知晓。大帝亦望着她,静立不动,唇边的笑似有似无。 久违了的弓箭,她已有三年不曾摸过。 “皇后娘娘,这弓箭可还用得顺手?若弓力不合适,末将再换过。”校场内的黑甲军校尉问道。 越是这般相问,迟迟没有动静,众人反倒越是紧张。 承亲王君越忐忑了一夜,又继续忐忑下去,他不知东兴那边想做什么,亦不知这一箭能否射中,中或不中似乎都会发生些什么,他很期待,又很不安。这种被放在刀俎上的感觉……君越正待说句什么来搏一搏皇兄欢心,忽见皇后收敛了唇边的笑容,弯弓搭箭,弓如满月,她看也不曾看近旁那几道靶子,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百步之外的箭靶射去! 眼神凌厉,气势果敢。 箭风飒飒,正中靶心,箭身铮铮作响,隐有破风之声,皇后的臂力腕力如此惊人! 雪后的校场,安静极了,众人方才也纷纷屏住了呼吸,此时,更是震撼当场。 “不错。”大帝第一个拍了拍手,轻描淡写道了句。 “好!”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赞叹道。 “皇后娘娘好身手!” “皇后娘娘的臂力、腕力都惊人,不愧出身将门!” “百步穿杨!皇后娘娘好箭术!” 各色恭维中,赵拓同杨峰对视了一眼。赵拓早已明白杨峰的意图,与北晋切磋是假,想试探西秦皇后是真。 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婧公主的左手腕筋脉已断,不可能再搭弓射箭,若是这位西秦皇后选了十步开外的箭靶,肯定便是心虚了,即便射中,他们也会怀疑她。 可这位西秦皇后并未怯场,且证实了她百步穿杨的好箭术,她的左手不可能受损。 杨峰该死心了。 这位容貌与婧公主几乎一模一样的西秦皇后,绝无可能是婧公主了。谁人筋脉断了还能接上?除非天赋异禀、生来与人不同。 “多谢皇后娘娘暖场,接下来便是我同韩将军的比试了。还请大帝同皇后娘娘指点一二。”杨峰恢复得倒也快,虽有不甘,却只能认了。 “杨大人,请。”西秦皇后一颔首,放下弓箭时,梵华适时上前将披风覆在她的肩头。 西秦皇后以一箭震撼全场,接下来便是两国使臣的比试,无论杨峰或是韩瞳,皆是自幼习武的将军、统领,射术自然不弱,几番下来不过打了个平手。 这一结局早在预料之中。薄延是只老狐狸,只挑了射箭来比,绝对不伤和气。 何况,有皇后那一箭珠玉在前,半分破绽也无,后面杨峰或韩瞳再如何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不输便是赢了。 最后判定平局,杨峰与韩瞳每人三杯“忘忧醉”,由薄延作陪,倒也赚得三国和乐。 一场游园也在宾主尽欢中结束,西秦帝后陪着他们闹,这面子算是给足了。 使臣在长安城中逗留不能太久,往后几日便只由薄延作陪,逛一逛长安城中的盛景,除了最后践行宴,是再难见西秦帝后的了。 入夜时分,杨峰回了驿馆,便沉默不再言语,时而自言自语道的确弄错了,却又不解世上怎会有此等巧合? 荣昌?荣昌?确是一模一样的容颜啊。 百里柔没了主张,只能静默不语。 在杨峰几番怀疑时,赵拓心里却另有苦涩。 当年婧公主废了左手腕一事,是在景元十七年秋猎中发现的。当时有人诬陷婧公主为泄私愤射中了晋阳王世子韩晔,令他险些死于一箭穿心,可韩晔醒后却抖出秘密,言婧公主左手已废,断不可能射中百步之外的他。 杨峰时任禁军统领,随景元帝左右而行,自然知晓此事,故而才会在游园时以此试探西秦皇后。 然而杨峰不知道的是,目睹白日西秦皇后校场射箭的全程,赵拓越发笃定她正是婧公主。 景元十六年,婧公主围场秋猎拔得头筹,当年冬月,他随司徒将军回京述职,将军同婧公主有过一场切磋比试,亦是在冰天雪地中。 当时天冷,弓箭森寒,司徒将军不满地摇头道:“婧小白,你射箭时,小指还翘了起来,这是谁教你的?心思不专,定是射不中的!” 彼时,晋阳王世子韩晔也在场,将军这话是存心来堵韩晔的。 婧公主却有她的道理,大大咧咧笑道:“因为箭冷弓冷,我要握一握才好射出去,赫,你瞧着吧,我定会射中!我的射术才得了秋猎的头筹呀!韩晔都知道的!” 方才,西秦皇后试弓时,不自觉也做了这样一个微小动作,小指翘起,她脾性再变,习惯却没改。 一场试箭,有人欢喜有人忧,虽打消了杨峰的怀疑,却也让赵拓无言以对。 婧公主啊,流落在中原大地,被尊为西秦皇后,生儿育女,自此与故国一刀两断,如今所顾虑的也只是西秦的颜面国威,她可曾想过,有人为她惶惶不可终日,此生再不复欢笑? 其中有何种缘故,赵拓无法细究,他只是个小小的禁军校尉,暂做副使来西秦,如何能左右两国社稷邦交? 待深思熟虑后,赵拓开口对杨峰道:“杨将军,既然确定了那并非婧公主,我以为回国后,我们不应将此事宣扬出去。杨将军该知道,哪怕是星星之火,也足以在京中掀起燎原火势,何况,如今朝政并不稳妥,陛下所要顾虑的太多了。西秦兵力强盛,从帝后到丞相,没有一人是好相与的,杨将军觉得呢?” 赵拓所言正中杨峰下怀,新帝脾性难测,他父亲杨弘不过忠言进谏,却遭新帝贬斥,一片忠心付诸流水。他杨峰为禁军统领十余年,却也只落得这般下场,新帝宁愿将新晋武状元翟永平扶为禁军副统领,也不愿再用他杨峰。 虽不能议论新帝,可以新帝的心胸,若是让他知晓西秦皇后的长相酷似已故的婧公主,后果如何,他们不敢揣测。 思及此,杨峰缓缓点头,沉声道:“赵大人所言极是,此事便罢了,只当从未见过。三公主也当谨言慎行,在西秦好生保重才是。” 说到底,出使西秦的几人当中,只他们三人认得婧公主,回去的也只杨峰同赵拓二人,只要他们不说,一切便能相安无事了吧? …… 当夜,清心殿内。 君执搂着妻儿睡,夜色尚早,与爱妻依偎着说些话:“白日所见,故人显然无法释怀,这长安城近几日可热闹极了。” 百里婧背对着他,君倾睡在她怀里,她轻声答:“只盼着故人各自安好罢了,诸番试探,想必也该死心了。” 君执吻了她的发顶,只抱着她没再说话。 “睡吧。”百里婧在他怀中闭上了眼,却迟迟未能睡着。大兴盛京城的那座衣冠冢,已埋葬了她从前的所有,该痛的已然痛过了,何苦再勾人怀缅? 她的确有惦念的人,可也许她最好的结局不过老死长安城。那些旧相识大都非平民百姓,他们的消息在朝在野,很多人会传给她听,只是诸多细节终究不可得……“娘亲……”怀中的君倾咂巴了一下嘴,奶声奶气地唤了她一声,往母亲的怀里又钻了钻。两年都是这般过来,君倾一刻也不曾离了她。 儿子的呼唤让百里婧自沉湎中回过神,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君倾细嫩光滑的脸,不由地便弯起了唇,眼中满是知足。 身后的君执忽地覆上她的手,长臂圈住她和儿子,呼吸近在她耳侧。 百里婧知晓他还没睡,这人事事都看得明白,未必肯说出口。 她稍稍侧身,对上昏暗中他的眼,轻声道:“从前你告诉我,世事难两全,终究要做出选择,我却不信,只道万事有解决的法子,一味强求到底。如今看来,你是对的,世事岂能样样遂我心愿?” 君执的狭长黑眸十分平静,见他的妻露出苦笑,他叹了口气吻上她的眼睛:“婧儿,为夫到底比你多行了八年的路,你还差得远呢。” 百里婧不得不闭上眼,闻着他身上的药香,她嗔道:“是多喝了八年的药。陛下已是半仙了,荤腥不沾的,我自然差得远。” 提起荤腥,君执有些不自在,他的妻是在埋怨他旧日的隐瞒,不能沾荤腥偏要强求给她看,仿佛那样便能拾起些许为君为夫的颜面,半分不坦诚。 前事莫提,君执传音入她的耳中,不规矩地开始撩拨:“婧儿,朕虽不沾那些,却独舍不下你这荤腥,今夜让朕好好沾沾……” 身子还未好透,性子倒是急,百里婧按住他的手,不准他乱来:“儿子在呢,你做什么?” 君执望了一眼咬着手指睡着的儿子,边吻边抱她起来:“莫慌,小心肝,就一次,一次就好,朕这身子也不宜太过,一次便饶了你。” “不,君执……” “不准说不,说,君执,好看……” “君执,好……” 夜已深,龙榻宽大,只君倾一人侧趴睡着,他为老不尊的爹将娘抱到屏风后小书房的暖榻上,偷偷摸摸地将攒了两年的爱意和雨露都赠予她。 有儿子在,百里婧不敢叫出声,身子越发敏感难耐,身上那人哪肯只来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挽回昨日在浴池中的颜面,让她哭也哭不出来。房事上,这人从没有一句真话。 …… 此后几日,北晋、东兴的使臣都算安分,不曾惹出什么祸事来,至十月十六,两国使臣辞别西秦帝后,由薄延亲自送出了长安城门,这场两国恭贺西秦大帝寿辰的出使才算告一段落。 北晋留下了有名的“忘忧醉”,而东兴则留下了一位尊贵的公主。 目送东兴使臣离去时,百里柔站在西秦帝后身旁,自此后家国万里,她孤身一人,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罢了。 虽然西秦皇后曾言,过几日便会安置她,可一等数日,迟迟不见动静。 和亲公主被遗忘在驿馆之中,随行的奴仆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等,故国的那位正统皇帝临别赠言犹在耳畔:“此番柔皇妹和亲西秦,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好,别让人再把你送回盛京,否则,朕可不知留你何用。连季太后那儿,朕也不知如何交代。” “公主,我们该怎么办?”陪嫁的丫头岸芷一脸担忧地为百里柔披了件外套。 百里柔望着檐上的雪,轻轻叹了一声:“唯有赌,赌我这十六年来不曾有过任何害人之心,愿父皇在天之灵能保佑我……” 故国再回不去,只能靠自己谋一条生路罢了。 …… 两国使臣在长安的这十余日,国公府偏院那边无人问津。 白湛被困于暗室之中,始终不得外头的消息,承亲王没有来,白国舅没有来,仿佛所有人已将他忘了,真正成为了一着废棋。 白湛终于等不及,想要踏出暗室,却被下人拦住:“世子,您不能出去!禁令还在,您出去会出事的!” 白湛的脸皮都已扭曲,恶鬼一般揪住下人的衣襟:“去!请承亲王来!请国舅爷来!请他们都过来!” “国舅爷正忙,承亲王也多日不曾来府上……”下人如实答道,瞧见这张脸,不由地往后扭开了头。 这张脸谁不畏惧?若非他为白家世子,早已被挥开,恶鬼在世,人人得而诛之。 白湛瞥见那下人的脸色,他心知肚明他们在想什么,冷冷道:“我再说一遍,去请承亲王来,若是你们请不来,便让白烨去请!只要他们没有死,我便要见他们!” 大逆不道的话张口就来,大公子这是失心疯了,下人们正为难,还是白露心疼大哥,差人去给承亲王君越送了信。 君越匆匆而来,入了后院暗室,神色却十分萎靡不振,语气也不甚欢悦:“湛表兄请我来,所为何事?” 白湛一瞧他的脸色便知晓计策不成了,但他仍不死心,问道:“承亲王,我知你心有不甘,能否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与我说说?兴许还有补救之法……” 君越虽知白湛已是废弃,自他弄成这副模样,便没有一桩事能成,但为今之计,能听听计策总好过乖乖等死。 因而,君越还是将两国使臣来长安城的经过挑拣着说了,重点并不在两国使臣如何,而在于大帝一家平安,皇后、太子俱在,甚至那位皇后还会武功,开局一箭震撼两国来使,根本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君越甚至说,他已信了皇后乃是三舅舅白岳的女儿。 君越说的口干舌燥,越发丧气,却见白湛的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的光,用嘶哑难听的嗓音追问他道:“承亲王是说,东兴同北晋的使臣都目睹了皇后和太子的真容?” “是啊,皇后同太子未曾避人,皇兄在两国使臣面前言道一生只得一人足矣,六宫再不纳妃。连东兴的那位公主来和亲,也被皇兄暂且搁置了婚事,还不知她会嫁给谁。”君越叹气道。 平心而论,这偌大大秦,社稷江山唯有在那人手上才得以安稳,四海归心,万民朝拜,眼前这一位的智计同胆识、眼界都差得太远,一言一行从来难上台面。 高祖皇帝何等眼光,他选择的皇储怎会有错? 白湛在心底苦笑一声,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才会有成王败寇一说。 王政之中,白家不肯屈居人下,宁愿辅佐新君继位,得万世功勋,也不肯成全家国大义,保君家大帝千古社稷。 说到底,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对错另作别论。 白湛忽然道:“听承亲王的意思,似乎有心要与那位东兴公主……” 他没把话说得太透彻。 君越却慌了:“湛表兄!”他喊了一声,又朝暗室外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湛表兄莫要胡说。” 如此轻易便诈出了他的心思,白湛将不屑的表情收了,安抚道:“承亲王莫慌,穷途末路时谁都想保命,承亲王所想倒也不是不可能。若是求娶东兴公主为妃,不仅陛下不敢轻易动你,还可以从那位公主的嘴里探听些消息。东兴的公主,可是十分有意思……” “这……”在君越沉吟时,白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忽然道:“承亲王,你方才说东兴同北晋的使臣都已见过了我国皇后同太子,难不成……就无人觉得异常?” “有何异常?”君越不解。 “承亲王可还记得那位皇后是什么模样?” “自然,皇后有天人之姿,怎会不记得?”君越道,却越发不解:“湛表兄为何有此一问?” “听闻她是三叔的女儿,我却无缘得以一见,此生怕是都不能见了。”白湛自然地问道:“以承亲王的画功,不如可否做一幅画,让我一睹皇后的英姿?听闻那位东兴公主的婚事由皇后做主,兴许,我能为承亲王谋一谋婚事。” “果真?”君越笑开,忙道:“来人,取纸笔来!” 白湛立于君越身侧,见他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轮廓,熟悉的眉眼、嘴角一一在纸上铺开,白湛这才真的笑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小师妹,果然是你。 之前听闻你离开长安,二师兄还觉遗憾,这样好的时机竟白白错过。如今三年过去,你又重返长安秦宫,岂非天要助我?你我之间,到底得有个了断,才算不负师兄妹一场。 “湛表兄,这便是皇后的容貌,本王的笔墨虽尚可,却难以描画皇后的一颦一笑,不知湛表兄作何打算?”君越终于停笔,案上那副画像倒有七分神采,他们的承亲王智计虽差,笔墨倒是极好。 白湛来不及再去嘲讽,望着那副熟悉的画像道:“承亲王,皇后果然是天人之姿,可惜纸上瞧来终觉遗憾哪。说到那位东兴公主,如今是否还不曾被安置宫中?” “的确,皇后似乎是把她忘了。”君越不疑有它。 “和亲公主流落长安孤苦无依,若是承亲王趁机去安抚一二,兴许这婚事便能成了……”白湛笑道。 君越为难:“如何能成?她是一国公主,本王……” 白湛笑开,压低声音似笑非笑道:“承亲王这可就太过谦虚了,昔日如何与露儿相好,今日便可如何对待那位东兴公主,女人嘛,哄起来都是一样的。” “本王……”白湛不曾再挑得更明了,君越的脸已然拉不下来,他的一举一动从未逃过这位白家大公子的眼睛。 君越朝白湛拱了拱手,谢道:“多谢湛表兄指点,本王这便去了,露儿那边还请湛表兄莫要泄露,否则以露儿的脾性,本王是活不成了。” 白湛颔首,嘶哑着声音道:“我从来站在承亲王这一边,无论成事与否,还盼着承亲王能常来瞧瞧我这个废人。” “湛表兄好生休息,本王怎会忘了湛表兄?”君越寒暄了一番,终究还是脚步不停地出了暗室。 君越走后,白湛环顾了一下幽闭的暗室,视线落在那副水墨未干的画上,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因他面容已毁,那笑竟似恶鬼般狰狞。 白湛缓缓地坐下,执起笔,一笔一画细细勾勒着画中女子的五官、墨发,白家大公子的笔墨从来如神,加之对那女子太过熟悉,由他添加的笔触,只令画中人越发栩栩如生。 “别急,小师妹,待二师兄好好地为你做一幅画,你猜猜大师兄若是瞧见了这画,他会不会疯?嗯?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暗室里,只他一人自言自语,外头的下人以为他疯了,无人敢去打扰。 …… 至十月下旬,百里柔在驿馆内已住了半月之久,始终不得宣召,倒是西秦承亲王那边来送过几次贺礼,也曾邀她同游长安城,百里柔一一婉拒。 陪嫁丫头岸芷不解:“公主,既然承亲王那边如此有心,公主为何不答应?与其在西秦孤苦无依,倒不如趁机有所依附。” 百里柔面色始终淡淡,眼波流转,让人一眼瞧去便心生怜惜,她摇了摇头,仍只看屋檐上的雪,比昨日更厚了些,道:“岸芷,你不懂,我虽是为和亲而来,可到底是大兴公主,只可明里接受指婚,绝不可私相授受。那承亲王虽是西秦大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到底并非大帝,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从此后他若再来,只道我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岸芷似懂非懂:“那公主打算如何是好?倘若一直不被传召,岂非我们要在这驿馆中住上一辈子?” 百里柔垂下眼睑,轻声呢喃道:“不,我在等一个人……” “嗯?等谁?”岸芷疑惑不解,忽听地外头一声通传:“宁康公主,皇后娘娘请您入宫一见。” 百里柔猛地回头,却不敢漏了心上那点期许,忙慎之又慎地对岸芷道:“快,替本宫更衣。” 百里柔入宫时,自马车上下来,又换了轿撵,竟与承亲王君越的轿子碰了个正着。 “承亲王。”百里柔淡淡地行了一礼。 “宁康公主……”君越那张与大帝有五分相似的英俊面容有些许不自在,不知是碍于这些日子的邀约皆遭拒,或是身处皇宫大内不便多言,君越也只是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自去了。 百里柔随口问道:“听闻承亲王早已出宫建府,这会儿怎么……” 方才君越去的并非议事的前朝,而是后宫。这有些不合规矩。 领路的太监笑道:“承亲王去的方向是慈宁宫,想是去见太后娘娘。宁康公主这边请,皇后娘娘正在湖心亭等候。” 下轿行了不多时,便见湖心亭内有两人,一位着凤袍常服,背影看去威仪尊贵,既陌生又熟悉,一位瘦瘦高高的少女,梳了男子髻,冰面如霜,三尺之内,生人勿近。 到底是来了,她等而又等的那个人,到底还是肯见她了。 百里柔踏入湖心亭,那冷面少女便离开了,只留她们二人说话。 湖心亭四面环水,视野一览无余,不惧旁人偷听,最适合说些体己话。 “公主请坐,千里跋涉来到长安,吃穿用度可还习惯?”西秦皇后一开口便是寒暄。 “多谢皇后关心,长安虽与江南不同,既无法再回江南,便把长安当做第二个家罢。时日一久,定也惯了。”百里柔与她对面坐下,怯怯答道,并无客套,吐露真心。 西秦皇后看她一眼,唇角弯起的弧度有些微妙,她笑:“听闻这几日承亲王对公主多有照顾,公主以为承亲王做良配如何?” 百里柔眉头微拧,忙道:“此来长安,母妃曾言,小心说话,多看少言。百里柔不过飘零身份,此生只求安稳度日,一切全仰仗皇后娘娘垂怜。何人能做得良配,皇后娘娘自是明白,百里柔不敢妄言。” 西秦皇后的目光这才柔和了些许,收回那为百里柔添茶的动作,缓缓道:“从来懂事的,才招人疼。” 百里柔不答,敛下眉眼。 西秦皇后忽地起身,转而望向偌大的湖面,亭子四面的水都结了冰,不见一丝涟漪,她笑道:“人人皆道江南好,离了江南,公主终究是有些遗憾吧?” 百里柔也已起身,站在她身侧,轻一点头:“母妃尚在江南,怕是老死不能相见了,想来遗憾是人人都有的吧。” 西秦皇后静默一会儿,仍是望着湖面,却忽然轻而又轻地问道:“东兴景元皇帝临终时,公主可曾在身旁陪伴?” 百里柔的手握紧了帕子,望着皇后绝美的侧脸,想起她曾艳羡多年的那位跋扈姐姐,倒也不曾苦笑或是埋怨,淡淡道:“不曾。自小父皇便不疼我,从他病了,即便我去瞧他,他也多不肯相见,倒是三皇兄同皇长孙启年常被召见,大约是因为启年的名字是父皇起的罢。” 西秦皇后明明没有问得更多,百里柔却像是完全不懂事般,继续吐露东兴皇族秘事:“听母妃说,父皇是在未央宫内西去的,那夜,近旁只有高公公一人陪伴。未央宫久未住人,是太冷了些。父皇去的那日,是十月初一,他老人家刚过五十寿辰。如今算来,父皇也故去一年多了……” 娓娓道来,一字一句既轻且稳,从头到尾只打算说给一人听,连未央宫是何地,三皇兄是何人,高公公是什么职位也不需言明,懂的人自然都懂。 西秦皇后听罢,一声哽咽堵住咽喉,蓦地闭上了眼。 百里柔静默陪伴,垂眸,再不多言。 风从耳边刮过,自南方而来,湖面无处可挡,刮得耳畔呼呼作响,身子冷得像冰。记得那日听闻父皇病逝的消息,百里婧只觉心头重重一沉,五脏六腑都已揪作一团。 若是从前,她即便为父皇去死也不会眨一下眼,可如今她远在故国他乡,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身份回去。 大兴荣昌公主已死,何人记她百年?只有她,记他们百年。 如今再从妹妹口中得知父皇病逝的细节,听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她却不能如百里柔一般再唤他一声“父皇”。 十月初一,大兴荣昌公主的生忌,那日父皇西去,死于母后的未央宫。她远在江南的双亲,都已入土,她的恨意都已被沉痛消融……心里自此空了一块,无人能填满。 眸中有泪,终究还是被她压了下去,有些痛楚,再不能与人说起。站在如今的高位,更是不能说。 “明日本宫会派人接公主入宫,至于和亲一事,本宫自当为公主觅一良配,毕竟关乎两国邦交,定不会怠慢了公主。”百里婧转过身,面上沉痛之色已然淡去,对百里柔笑道。 百里柔眉眼间那一抹风流,像极了父皇,百里婧又失神了一瞬,像他的不得疼爱,不像他的,他去时是否还惦念着? 二人方走出湖心亭,百里婧忽然听见一声孩子的啼哭,顿时脚步一僵。 “皇后娘娘?”百里柔还没回神,耳畔一阵风声呼啸,身边的西秦皇后已然消失不见,往另一座临湖而建的亭子飞掠而去。 日光照在湖面上,本是晴朗的好天气,可亭子里那一幕,却着实灼伤了百里婧的眼。 白太后坐在亭子里,她的近身太监曹安康怀中抱着君倾,罔顾他的挣扎,将孩子抱至白太后跟前,白太后伸出尖锐的指甲朝君倾脸上探去! 母亲的心,寸寸被灼烧成灰! 君倾! 忽听曹安康“哎唷”一声,倒退了一步松了手,怀中的君倾跌落,被一个瘦小的身影接住,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们:“不要碰小君倾。” 君倾的额头被白太后的指甲碰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朱砂痣一般刺眼,他并不是因痛而哭,他因怕而哭,豆大的泪珠扑簌簌而下,抱着梵华的脖子道:“小猫,我要娘……要舅舅……” “太子殿下哭什么?皇祖母抱一抱有什么好哭的?太子殿下还真是娇弱。”说话的是许久不见的白露,着一身鹅黄宫装,杏眼微挑,满脸怒意地站在太后身侧,“再说了,你是什么人?我怎的从未见过你?” “对!你是何人?见了太后娘娘居然不跪!成何体统!”曹安康被梵华打了一掌,心口痛,又抹不开面子,爬起来后阴阳怪气地找茬道。左右有皇太后撑腰,他并无所惧。 君越方才被闹得烦心,见白露瞪着他,一脸不耐烦地做起了和事老:“算了,那是薄延家的童养媳,皇后身边的人,母后何苦跟两个孩子计较?若是皇兄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他为人本就懦弱,自从帝后一家团聚更是心生忐忑,朝亭子外走了两步,对梵华怀里的君倾道:“太子,让皇叔抱一抱,我是你父皇的兄弟,不会伤害你的。” 太后的人都在这,梵华一人被侍卫困住,四面都无法通行,她戒备地盯着走过来的君越:“你站住。不要碰小君倾。” 君倾哭得小脸通红,回头望着带笑的君越,他忽然擦了擦眼泪,奶声奶气道:“你长得有点像我父皇,但是我父皇更好看,我不要你抱。” 白露不知发的什么疯,咬牙切齿道:“皇姑母,这个小孩子太没有教养了,眼里没有皇祖母也没有皇叔,真不知那个野女人怎么把他教成这样的!君越,你今日若是不能替我教训他,我死也会拖着你一起!” 她说着,还上前去推了君越一把:“你把他抱过来!曹公公!你也去啊!我就不信,没有人能教训得了一个小毛孩子!” 君越被白露闹得没办法,不耐烦地拿开了她的手:“表妹,宫里不要拉扯……” 他一转身,却怔住了,恰好望见一道玄黑的身影立于他们身后。 本以为是皇兄,可转头一瞧,却发现是皇后。 君越忙低头行礼道:“皇……皇后娘娘!” “……”白露顺着君越的视线看去,只望见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绝色的面容勾起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 果然是那个野女人! 方才的情景不知她瞧去了多少,也不知她在那儿站了多久,白露的身子有些不适,直欲作呕,却还是同君越一样对那个野女人行了个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皇后娘娘。” “娘……”君倾看到百里婧,那张委屈的脸这才绽开笑容。 “娘娘。”梵华走到百里婧身边,君倾终于到了母亲怀里。 “皇后娘娘!老奴该死!方才太子殿下在御花园中追几只蝴蝶,老奴等一时疏忽,太子殿下便不见了……请皇后娘娘降罪!” 陪伴太子的乳娘等人这才追上来,跑得气喘吁吁,一众人跪倒一片,连白太后在此也忘了行礼。 百里婧拍了拍君倾的背,笑道:“倾儿,莫哭,娘在呢。” 白白嫩嫩的脸上那道朱砂般的口子刺目非常,落在母亲的眼里便是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她用手轻轻地碰了碰,君倾疼得一皱眉,却没再哭,小手揉了揉眼睛道:“君倾不哭,君倾不害怕,刚才君倾看到舅舅了,可是舅舅飞走了,君倾追不上。” 百里婧笑开,半点不觉得儿子说话奇怪,柔声道:“等春天来了,舅舅就回来了,现在还太冷,舅舅怕冷。” “那等春天的时候,君倾再去找舅舅玩儿。”君倾笑,扑在母亲肩膀上:“可是君倾不认识路,遇到坏人了。” 百里婧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轻声安抚道:“路,娘带你认,等春天来了,什么都好了。” 说着,百里婧这才抬眸望向亭子里静坐的白太后,眼眸暗沉,再无笑意。 白太后一直在等,等皇后望过来,可晏染的女儿果然天生反骨,罔顾跪了满地的奴才同君越、白露,瞧也不瞧她这个太后一眼,只是在安慰儿子。 白太后冷笑道:“哀家倒是谁呢,原来是皇后。管教不好儿子,别让他在宫里四处乱跑,若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遭遇了不测,恐怕皇后到时候哭不出来。” 她不承认那孽种是“太子”,从未承认。 白太后的言语里充满了怒意同嘲讽,再不肯藏着掖着,明晃晃地吐露她的厌恶。她白瑶自小养尊处优,从襁褓中起便高人一等,高祖钦点他为太子妃,先皇对她宠爱之极言听计从,可不成想活了这么些年,自皇帝登基,便事事不能如意! 也从未如今日这般颓唐,尤其是被晏染的女儿踩在脚下!她白瑶有些东西得不到,总得让旁人也失去些什么!这才痛快! 百里婧怀中抱着儿子,面对白太后的冷言冷语,却笑了:“多谢太后教诲,本宫定当铭记于心,不敢善忘。” 白露奇怪地抬起头来,太后已经如此发怒,争锋相对了,可皇后居然丝毫不恼? 却见那位皇后的眼睛正好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浅淡笑意,似是能一直望进她的骨子里。白露下意识地放下了搁在小腹上的手,不安地低下头去。 太后同皇后一坐一立,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白太后终究瞧不惯晏染那张脸,伸出一只手道:“曹公公,别跪着了,扶哀家起来,回宫吧。这亭子十分碍眼,明日便命人拆了去,暖亭有何用?暖不了哀家的心。” 曹安康等奴才自皇后来了便一直跪地,未曾得到旨意起身,这会儿见太后开口,他才缓缓地爬了起来,身子略有发抖,嗓音尖细:“是,太后娘娘,奴才遵旨。” “承亲王,白郡主,随哀家一同走吧,又不是皇帝来了,你们做这副模样给谁瞧?”白太后十分不满地扫向白露同君越。 白露得了太后的旨意,忙走过去,扶住太后的一边手臂,笑道:“皇姑母,露儿扶着您。” 君越心里还有别的打算,今日之所以入宫,便是为的东兴公主和亲一事,本还有指望去求一求皇后,如今看来,不仅骑虎难下,而且得罪了皇后了。 但他还是想挽回一番,便对皇后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小王先行一步,天寒,皇后同太子多保重。” 百里婧点了点头:“承亲王客气了。” 在君越转过身时,只听身后的皇后细心嘱咐道:“曹公公,白郡主,天儿冷路滑,可得仔细点儿搀扶太后娘娘,若是太后娘娘有个三长两短,陛下那儿可是要降罪的。” 曹安康被皇后点到了名,只觉脊背一凉,一直凉到了头盖骨,他想转身来答皇后的问,终是脚底一滑,跪在了地上,拖得太后一个趔趄。 “曹公公!”太后怒了,回头逼视云淡风轻的皇后。 太后一生最得意的成就是出身白家,从夫君到儿子皆是大秦皇帝,可谓荣宠之极,可她一生最大的对头却是儿子,也最恨有人拿皇帝来压她。 “奴才该死!太后恕罪!”曹安康忙跪着磕了几个头。 皇后无奈地笑了一声:“曹公公这般应验,想是本宫的过错了?险些摔了太后她老人家,留这样的奴才何用?” “皇后娘娘饶命!饶命!曹安康该死!”曹安康忽然魔怔了,惊惶地叫道。 “废物!蠢材!”白太后气不过,狠狠踢了曹安康一脚,多少年的老奴,连这点风骨也丢了,对着那个野女人求饶,忘了谁是他的主子! “起来!别跪了!要想跪,你便在这儿跪上一夜给哀家瞧瞧!”白太后道,回身盯着晏染那张脸,终是冷笑一声,“回宫!” 曹安康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脊背上那股寒意还是没有散去,一直伴着他走出很远,脚步始终不稳,似乎总有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 皇后方才叫他的那一声,与那年立后大典时的殿前逼宫不同,那时曹安康害怕、跪下,是因为畏惧皇后身后的大帝,如今,三年过去,他竟对皇后也心生畏惧,这畏惧深入骨髓,让他毛骨悚然。 太后一行人行至御花园时,恰见着一身盛京云锦宫装的东兴公主立于道旁,见了太后,盈盈一拜。 君越的脸上到底拉不下来,也只问候一声便去了,白露见状,恶狠狠地盯着君越。他的龌龊心思,她已全都知晓,方才入宫便是来兴师问罪的,却不想不仅没有讨到说法,反而碰见了那个野女人的野种!只落得满心恼火无处发泄! 百里柔不知发生了何事,等望见抱着太子的皇后,她才绽开笑颜。上天从来不公允,将最好的东西给最受荣宠的人,父皇疼爱、大帝疼爱、孩子也可爱……百里柔神色微微黯然,却也转瞬即逝,强求不来的恩宠,她便不求,拿自己同天下第一人去比,岂非自讨苦吃?一生也比不过的。 “娘娘,小君倾今日受了惊吓。以后不能再让他出来玩了,或者我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梵华冰面如霜,眉头深锁道。 君倾伏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小脸上那朱砂般的血印已干,睡梦中眉头还微微地皱着,自他解了毒身子痊愈,再没这样皱过眉。 “倾儿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在鸣山谷底跑惯了,他们跟丢了也不稀奇。”百里婧并未降罪任何人,伸手去摸了摸君倾的脸,轻轻将他的眉头舒展开,轻声哄道:“倾儿莫怕,这秦宫本就是你的家,你生于斯长于斯,这儿你想如何乱跑便可随心,不会有人拦你。” 梵华难得紧抿了唇,满脸的不解:“可是……” 可是这秦宫遍布杀机,方才只差一步,兴许君倾便已经出事了,他如此孱弱,稍不留神便会没了。 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停在高耸的殿檐上,久久不去,俯视着这冰雪大地萧瑟秦宫。 百里婧忽地眯起了眼。她本想安稳度日,却不得安稳,只是稍离了孩子片刻,便听到他孱弱的哭声,这将是她百转千回的噩梦。 往后的岁月定有荆棘挡道,这是君倾不得不面对的命数,可若是如今才两岁的君倾,连在这大秦皇宫中随意玩闹也不能,随时随地可能遭遇不测,那么这大秦的皇宫,便该用血来洗一洗了! ------题外话------ 嗯,小白已非昔日的小白,走到这一步,她已完成蜕变。 四年一文,终须一别。关于亲们留言所说的困惑和未解的谜团,都会在番外解开。龟再慢,不留坑。 番外更新时间:8月28日。当成晚上12点前吧。肥章。 最后,携大帝一家祝亲们七夕快乐,幸福美满。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