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芙蓉里/芙蓉里禁语》 作者:半袖妖妖 文案: 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却是为了钱。 男主:骗我可以,注意次数。 女主:诶,你哪位? 正经版文案: 十年前沐王府惨遭灭顶之灾, 十年后燕京九道巷口芙蓉里多了个少年郎。 在齐国燕京最肮脏的地方长大, 阿沐最常说的话就是,明日何其多,及时要行乐。 她爱色贪财,天生神力又有一双妙手,明地里是芙蓉里头牌的拖油瓶弟弟,暗地里换了无数头脸,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专门干着后宅里不能说的勾当。 直到有一天为了两根金条,她翻进了晋王府…… 擦,踢到铁板了! 安全提示:男主很强大,女主是个渣。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乔装改扮 主角:阿沐 【作品简评】 战国时期,各国纷乱不休,赵国国公府一夜之间遭遇灭顶之灾,一对姐妹花流落齐国相依为命。姐姐命运凄惨沦落为芙蓉里的头牌妓子,妹妹阿沐从小机灵可爱,机缘巧合被人收养,自此女扮男装长大成人,为救阿姐为报家仇,她几次勇闯龙潭虎穴,与仇人斗智斗勇。也光复了国公府声望,也上战场所向披靡,当然了,也遇见了冤家男主。正所谓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只是三番五次弃他于不顾,男主怒火中烧,上演了好一番你跑我追你躲我抓的古代霸道深情戏码。本文人物特点塑造鲜明,女主潇洒男主情深,文中情节悬念环环相扣,行文流畅高潮迭起,十分有可读性,是值得一读的好文! ===================== 第1章 楔子 风和日丽,是个好天气。 齐国燕京的南大街上面,锣鼓喧天,一队迎亲的车队行得很慢。新郎官骑马在前,他高大清俊却并非是弱冠男儿,一看就三十好几了。却说那八抬大轿当中,新娘子也是个极重感情的,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啧啧称奇,要说这一对新人,真是鱼水深情,不改初心。 这个故事讲起来,那叫一个感人。 十八年前,六国交战兵革不休,齐国赵家的小将军赵昰出征赵国,后来下落不明。 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重伤的小将军稀里糊涂地失去了记忆,后来被沐家军所救,机缘巧合又以入赘之身娶亲生子,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沐王府的千金。 天意弄人,十八年后,赵昰忽然恢复了记忆,两国交战,他里应外合使赵军大败,果断休妻愤然离赵。 这一立下奇功,返回齐国,齐国亲人无不痛哭流涕,爹娘大摆筵席,兄弟姐妹奔走相告,多年分离终于团聚,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年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林小姐,已经另嫁他人,孩子都生俩了。 谁也没想到,当这一对苦命鸳鸯当街遇见以后,是抱头痛哭。然后回家以后一个是非卿不娶,一个是非君不嫁,当然青梅已经嫁过了,非但嫁了,还嫁给了情圣一样的晋王李颢,他宠妻如命,禁不住爱妻苦苦哀求三番五次寻死,就休书一封也成全了她。 时隔十八年以后,林小姐抛夫弃子,赵小将军变成了赵大将军,厚礼相聘,就在这个冬天造就一段旷世奇缘。 然而,就在百姓们指着那当街走过的迎亲队伍津津乐道的时候,被堵在街口的一辆马车里面,又是另一番光景,车里满满挤着十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因为车门都被锁着生怕气不通,车窗的帘子却是挂了起来,两边两个小小的方口就是唯一能流通空气的地方,车内臭烘烘的气味熏人。 鼓乐声十分欢快,车夫停车在街口躲避。 外面有人嚷嚷着赵大将军撒圜钱了,车内靠近窗口的少女破衣烂衫,蓦然抬眸。 她尖尖的小脸我见犹怜,只双眼黯然无神,呆呆地看着外面,任冷风吹过她的脸,似是也对那迎亲的队伍产生了好奇,动也不动。片刻,就在迎亲的队伍走到街口的时候,从她的怀里拱出一个小脑袋瓜来,这小的也就三四岁的模样,一双大眼睛眸色如墨,巴掌大的脸上还有两个小梨涡,她短短的头发扎着个小小辫,相较少女而言,衣衫干净整齐被一个略大的棉衣裹成了个肉团。 冷风一吹,她顿时打了个冷战,搂住少女的脖子:“阿姐,我冷。” 少女连忙把她搂紧了,刚要把小人按回怀里去,却发现这孩子脸上的温度已经滚烫了,怪不得迷迷糊糊睡了这么久,她抱得更紧了些,在小家伙的额头上面亲了一口:“阿沐乖,再忍忍。” 小阿沐被一声欢呼声吸引了去 ,这就扭头看了一眼。 只一看,她就瞪大了眼睛,那黑葡萄一样的眸子里映着一身红,小手就来拍少女:“阿姐快看,他……” 一个爹字还未全说出口,少女立即掩住了她的口舌:“阿沐!” 就在这个时候,高头大马上面的人已经走过,多日来逃亡地辛酸苦辣一下全都涌上心头,小姑娘的眼泪滴滴答答就落在了姐姐的手上,她幼小的心里早已燃烧了一场大火,恨不得将眼中的男人也烧死了一了百了! 这辈子她也忘不了,因为母亲私自放走了爹爹,外祖父罚母亲在祠堂跪着。 她不知道爹爹为什么一定要走,临走前还亲了他一口。 后来起风了,电闪雷鸣又不等大雨倾盆,沐王府先是走水了,半夜时候阿沐被雷声惊醒,却惊见窗口处站着一个脸色狰狞的恶人,跳进窗来要杀她。幸好奶娘护住了她,然后有侍卫冲进来打杀了起来,冲天火光当中,姐姐沐剑英拉着她跑去找母亲,母亲只对着她们说了六个字,然后两个全都推进了暗道门里。 她说的是:去齐国,找你爹。 姐妹二人刚进了暗道门里,就又有人杀了进来,阿沐亲眼看见黑衣人把长剑插ru了母亲的身体里去。 她叫不出来,姐姐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她也看不见了,姐姐的泪水流在她的脸上,另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火光吞噬了一切,一夜之间,她们姐妹从沐王府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无名无姓的可怜虫。 逃亡的日子里,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了这齐国赵大将军的故事。 赵国人说赵昰的祖宗就是赵国人,多少年前干的就是卖国求荣的事,没想到多年后他又摆了赵国一道,说他是故意打入沐王府,并且串通好了沐王府通敌卖国,才使赵国兵败割地的,沐王府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死了个干干净净是大快人心。 齐国人说赵昰忍辱负重十八年,如今锦衣还乡,是齐国人的铁血将军。 至于他之前在沐王府的老婆孩子,有那样灭门之灾的遭遇,多数人都是幸灾乐祸地说上一句十分大快人心! 说来说去都是大快人心。 外祖父母,小姨舅舅都不知道怎么样了,姐姐艰难地告诉她,发生的这一切,都因为爹爹,是他害了沐王府,害死了母亲。想到母亲临死之前的惨状,说起亲爹来,她都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幼小的阿沐牢牢记在了心里,后来一直有人追杀,姐妹二人九死一生,阴差阳错被容娘救起,到底还是入了齐国,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南大街的迎亲队伍走过以后,老百姓多半也跟了过去看热闹,车夫伸手压低了斗笠,这就挥起了鞭子,车上颠簸一下,很快就离开了这条街。不多一会儿,这辆拉着十几个孩子的马车就奔进了九道巷芙蓉里。 燕京的九道巷鱼龙混杂,是齐国京都最繁华的地段,其中一个最热闹的烟花之地,唤做芙蓉里的,更是艳名远扬。 车上十几个孩子全都被拽下了车,车夫提着马鞭吆喝着,在里面挑挑拣拣东扒拉两个,西扒拉两个,最后只剩下了沐家姐妹两个人。北风吹过,天空也飘起了雪花来。 很冷,这时候从里面又走出一个男人来,他一身华服,只脸色苍白。 打眼一看还能在额角上看见两道疤痕,眉宇间却是和和气气的。 车夫立即上前,弯下腰来作揖:“三爷,这俩雏儿就是容娘送来的。” 被他称作三爷的男人站在了沐家姐妹的面前,一开口是嘶哑的破锣嗓子:“姿色可取,容娘的眼光不错。”说着伸手捏住了沐剑英的下颌,来回看了看她的脸:“孩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沐剑英抬眸,眸中尽是恨恨地决意:“知道,你护我姐弟周全,刀山火海任大人差遣。” 芙蓉里是暗巷烟花之地,正因为知道这是哪里,所以才更想护住妹妹,让她以男孩儿的身份活下去,长大了再找机会脱身。 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暂时躲避两国追杀,日后伺机报仇雪恨! 可是,姐弟? 眼前的这小不点,容娘早就有信过来说是个丫头了。 男人尾指的指甲很尖,这就划过了少女的脸,一道血痕顿现,站在她旁边烧得迷迷糊糊的阿沐看见了,疯了一样冲过来,狠狠地推着男人,小胳膊小腿力气倒是不小:“你放开我阿姐!” 他竟然被个四五岁的孩子推开了,男人勾起双唇,这就蹲下了身子来:“哟,力气还不小,芙蓉里可不养吃闲饭的,你阿姐我能留下,你都会干什么啊,说来听听?” 沐剑英一把将妹妹护在身后:“容娘和我说大人是活菩萨,想必大人家里也有儿女,能知道小女带着弟弟的难处,求大人……” 话未说完,男人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我没有儿女,我也并非什么活菩萨。” 他眼一挑,额角上面的两道伤疤突现狰狞,就连旁边站着的车夫都打了个冷战,缩了缩脖子。 想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少女紧张起来,抿着唇握紧了妹妹的手,索性破罐子破摔倔强地扬起了脸:“反正我得和我弟弟在一起,不然宁可死一起也算一了百了!” 她毕竟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其实说这话也多是绝望之中生出的气话。 可如今母亲不在身边,撒娇又能给谁看去,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对面的男人皱眉,顿生厌色。 世道就是这样的,男女有什么分别,两个小姑娘既然进了芙蓉里,那将来就是芙蓉里的姐儿,这一点勿需置疑。他瞥了眼身边的车夫,刚要叫他给这两个都和那些个雏儿扔一起去,就在这个时候,小阿沐从姐姐后面探出头来:“你没有儿子,那我给你当干儿子!” 她眨巴着眼睛,对着他笑了,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行吗?” 男人怔住,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破锣一样的嗓子嘶嘶着。 也许当时是因为这孩子的小脸太过干净了,也许是她笑得太可爱了,鬼使神差的,他这就对阿沐招了招手。 如此,从前有个叫做沐剑宁的小姑娘,就真的变成了阿沐。 而芙蓉里十三年间风云变幻,变得最大的,就是阿沐长大了,真的成了翩翩少年郎。 第2章 这十二三年六国剩下四国。 齐赵这些年打来打去竟然摒弃前嫌,握手言了和。 今年春赵国太子扶苏以质子身份入住燕京,自此两国结盟,再无战乱。 入夏了,天气燥热。 灵山寺钟声响起,僧人们开始念经。 夜色下,后山野地里漆黑一片,连天上的月亮都躲进了云层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一个小山包的后面忽然燃起了篝火。 简易的叉棍,上面有四个红薯一字排开,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正挑着火花,姿态闲雅。 火苗经他一挑,一下窜了起来。 解开女子襦裙换上衣裤,打开女子发辫又重新拢起长发,火光下能看见他当真是眉如墨画,面若桃花,一身青衫姿态风流,是副少年装扮。他就坐在草地上面,一边烤着红薯一边还哼着歌,依旧是老规矩不留一点痕迹,脱下来的衣裙连着脚边扯下来的薄面皮,伸手就扔进了火堆里。 身旁的大坑里面,另一个更壮实些的少年正吭哧吭哧地挖着土,不多一会儿,红薯的香味飘了过来,他在下面挥汗如雨,急得叫嚷了起来:“阿沐!红薯熟了吗?” 坐在篝火旁边烤红薯的少年正是阿沐,他一边翻着红薯一边笑:“熟了呀,再不上来我就吃没了啊!” 那怎么行,挖坑少年从坑底踩着土方爬了出来:“给我留一个我都饿了!” 说着一头扎了过来,就差上手来抢了,阿沐嘻嘻笑着一臂拦住了他:“赶紧干活,干完活给你俩!” 挖坑少年立即顿足在他的手臂以外,看了眼红薯,乖乖地回去挖坑。 又一会儿,红薯真的熟了,阿沐一字排开,点了个火把在大坑上面站着,无奈地看着下面挖得正欢的傻大个少年:“罗小武,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埋死人有个坑就行了,活着的时候不能享福,死了更是一了百了,你这坑能埋几个人了!” 少年抬头,脸上一道道都是土,黑暗中也看不清容貌,就露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灿烂:“没事,我多挖几下,让这位姐姐住得舒服些。” 说着一把将铁锹从下面扔了上来,人就踩着预留的方爬了上来。 阿沐火把一转,这才照到不远处的草地上面,一个麻袋里露出半截衣裳来,躺在里面的年轻女人脸色灰白,已然没有了气息。 两个人走到跟前,被阿沐唤作罗小武的少年双掌合十开始默念阿弥陀佛。 阿沐低头,照例给女人仔细整理了下衣裙,蹲下身来还撩开了她脸边的乱发:“下辈子再做女人看开点,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和他大老婆争来抢去的还丢了性命,要不是我辛辛苦苦给你弄出来,你就被扔进池塘喂鱼了你知道吗?” 说着叫了声小白,两个人默契十足,一起抬起了这具尸首,顺着坑边放了进去。 阿沐拍了拍手,抱臂站在上边看着她:“小武哥你快着点,一会红薯就凉了。” 身边的少年早已经抄起了家伙:“好咧!” 篝火已经快灭了,阿沐在山包后面吃着热乎乎的红薯,好不开心。 等他吃掉了第三个红薯的时候,罗小武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阿沐,红薯呢!” 阿沐拿起最后一个这就扔了过去:“谁叫你挖那么大的坑填了这么久,就剩这一个了!” 傻大个也不以为意,抓在了手中还心满意足地对他笑了笑:“嘿嘿……”他飞快扒了红薯的皮,一手提起了铁锹来,口中咬着红薯已经口齿不清了:“阿沐你扮女人太像了,穿女装也好看,就是弄那个假脸太难看了!” 阿沐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好看下次让你扮。” 罗小武抹了把脸,往他旁边凑了凑:“不行不行我没有阿沐白没有阿沐好看不像女人,还是你进内宅,我干力气活。” 阿沐白了他一眼:“出息~” 罗小武吃了个红薯,又重新恢复了力气,举着铁锹脚步飞快:“阿沐咱们比赛吧,看谁先跑回芙蓉里!” 这是两个人从小玩到大的游戏,阿沐跟上了他的脚步:“好啊,谁输谁给谁端洗脚水!” 罗小武立即站住了:“好!” 阿沐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那我就数三个数……一二… …” 还不等三字说出来,他就已撒开双腿跑了出去,每次都是这样,罗小武呵呵笑着,站在那等着远远地传来一声三,这才开始追了他去。 灵山寺在燕京城内的最西边,芙蓉里则在燕京北边,等到两个人回到芙蓉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戌正时分了,远远地就能瞧见楼上红通通的一片。 二人从后院小门而入,这才分了开来。 阿沐这次的活一共在外面呆了三天,因他身份特殊也无人找他。 从后院上了楼里,前面是人声鼎沸,热热闹闹。 芙蓉里最出名的室内地眼热泉独立有个院子,平时天一黑,就有人结伴而来。 热泉被巧妙地引了十几处,处处相邻又有屏风隔着,嫖爷们许多喜欢这种设计的,就叫两个姐儿陪着下水,隔壁听隔壁的动静,大家一起嘿咻嘿咻似乎是特别起劲。 说起来阿沐从小在芙蓉里长大,对这些事情是司空见惯。 每每听见嗯咿啊哦各种声调的声音,他都能从里面分辨出是哪个姐姐来。 自古以来男人就热衷于这样的运动,好像能主宰女人一样,事实上哪有那么多的浪潮,通通都是女人们故意叫唤敷衍罢了。 走上二楼长廊,余光当中也能看见池子里泡着十几个白花花的人。 花天酒地的男人他见得多了去,多看两眼也不以为意,阿沐脚步不快,目光刚落在下面奋斗的男人身上,忽然右面耳朵一痛,他连忙伸手捂住了,疼得诶哟诶哟直叫唤! 女人伸手揪着他的耳朵往前走:“你跟我来!” 她乌发尽披在肩,只背后有一缠着小绢花的发绳拢着,芙蓉里多半女人都袒胸露背衣装大胆,可她容貌是美艳不可方物,却一身三层深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算这样,也能见其纤腰盈盈一握,身姿优雅。 阿沐捂着耳朵跟着她走:“诶呀阿姐饶命!疼疼……疼阿姐快饶了我吧!” 女人抿唇,边走边用力拧他耳朵:“我问你,这几日你又去哪里了?” 阿沐随口胡说:“没去哪里没去哪里,我在外面赌了几天钱!” 她能信才怪:“去哪里赌钱?几时去的?你是不是又出去接那种活挣小份子钱了?” 阿沐当然否认,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真的没有!阿姐不让去我就再没去过!” 阿沐年方十五,外面的私活没少做。 燕京大家后宅当中十分不安宁,许多正经八百的夫人小姐们都会通过各种渠道请人去做些拿不出门脸的事情,谁家小姐未婚有孕了,谁家老爷又收姨娘了,谁家有倒霉蛋被打死了死尸需要处理了,反正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各种争斗,她总是扮成各种各样的丫鬟,奔走其间,靠着一双妙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帮雇主做些小事,挣的银子也不少了。 可惜他阿姐,这芙蓉里的头牌红袖发现了他的秘密,对此特别反感。 阿沐也不想让她担心,就咬定了自己金盆洗手什么都不干了,从热泉楼上长廊转过去就是芙蓉里前院正门,旁边的一间厢房门口挂着辟邪斧子的,就是他的房间,女人一脚踹开房门,这就推了阿沐进去,房门咣当一声就关上了。 少年揉着耳朵还在跳脚,忽然瞥见自己房里亮着灯不说,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正坐在桌边吃瓜子。 一见她他立即暗叫不好,使劲对着她眨着眼睛:“妧妧,你怎么来了?” 红袖就站在他的身边,少女先甜甜笑着叫了声红袖姐,然后就像没看见阿沐的眼色一样:“我娘让我过来给阿沐送银子,说这次雇主十分大方,多给了两大锭银子呢!” 说着伸脚踢了踢脚下的一个布袋,里面哗啦一声,显然数目不少。 红袖在旁冷笑:“看看,睁眼对着我说瞎话,阿沐你真是长大了,不把阿姐放在眼里了,是吧?” 少年哪里还顾得上去收银子,赶紧过来抓阿姐的袖子,深衣袖子几乎垂地,他抓了一角轻轻在红袖面前摇着撒娇:“阿姐别生气了,阿沐不光把阿姐放在眼里,还放心里呢!” 红袖挥袖拂开了他:“别成天拿这些话哄我!我且问你,你为什么非要冒险做那些事情,但凡有一天失手了,你让阿姐怎么办!” 阿沐重新抓起她的袖子来回的晃:“阿姐不用担心我……” 女人再次拂开:“我怎么能不担心!就盼着你少给我惹些祸,平平安安过了十六就送你离开这里!” 不说这个还好些,少年梗着脖子站在她的面前:“阿姐不走我哪也不去!我就要自己挣金山银山把阿姐带走!” 芙蓉里的头牌,即便是她房内有绫罗绸缎,有金银珠宝,那也都是芙蓉里的。 一旦进了这条河,轻易怎能脱身,红袖听见阿沐说出这种话来,鼻尖酸涩,伸手握住了少年的手来:“阿沐,以后别去了,行吗?” 阿沐如何不知姐姐的担心,她是怕自己女儿家的身份暴露,正要宽慰两句,女人的眼泪已经掉落了下来。 红袖永远知道阿沐的软肋在哪里,点点泪痕不深不浅,这远远要比打他骂他,还要让他难受,阿沐立即就手忙脚乱地安抚起姐姐来:“阿姐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我保证再不去了好不好?” 正是哄着,外面急急响起了敲门声,红袖身边的小丫头过来寻她了:“小姐小姐!李大人来了!” 之前就是要去楼上见客的,红袖应了声知道了,眼泪是收放自如,狠狠瞪了少年让他记住自己说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沐下意识伸手去抓她袖子,可终究是什么也没抓到。 每次看见阿姐去应付男人他都恨,仿佛一团火在心里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唤作妧妧的少女这时候拍了拍巴掌抖落了一地的瓜子皮,背着手走了过来,就那么歪着头看着他:“你对红袖姐保证的话,真的假的?” 少年心烦,走到桌前弯腰打开了布袋伸手进去摸着银子,语气就不耐起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事成以后小武哥会去你们家取银子,不用送过来,你说你今天到底干什么来了,成心向我阿姐告状来了?赶紧走赶紧走!” 小姑娘气得跺脚,走到他身后一脚踢在他腿肚子上面:“我真是多余来!喂!狼心狗肺沐,我娘说有个大活问你干不干?赶紧给我个痛快话我立马就走!” 阿沐回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给多少?” 少女狠狠瞪着他:“两根金条。” 他两眼发亮,立即展颜:“那必须去啊!” 说着跳起来扯了扯少女的发辫:“好妹妹好妹妹,刚才是我错怪你啦,千万别生我的气啊!” 小姑娘最受不了他这没皮没脸地劲了,憋住笑意白了他一眼:“就是,那晋王府的墙,你觉得你爬得吗?” 晋王府? 少年笑不出来了…… 第3章 芙蓉里 次日晌午,日头挂在天上就像下火一样,到处都是个热。 赌坊里面吆五喝六地到处都是人,阿沐在群短褂子爷们当中特别明显,他身穿长衫一脚长凳一脚桌檐,也跟着大家一起期待着开大小。 他一双妙手,逢赌必赢,跟别人急迫的模样不同,就是跟着凑着热闹才喊两嗓子,大家挤在一起正是赌得起劲,忽然有人在后面拍了拍少年的后背。 阿沐正盯着赌桌,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身后的人索性摸上他的后腰,可这一手还没拧上他的肉,少年背后就像生出手来一样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阿沐回头,看见赵妧就站在身后,旁边都是男人,他当即跳下了长凳,拉着她走到了赌坊的门口来。 赵妧直噘着嘴,摔着帘子就跑出去了:“阿沐你又赌钱!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都忘脑后了吧!” 少年赶紧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玉镯子来,跟了上去:“怎么可能,妹妹不是说要我给你买这个,就让赵姨娘给个好差事吗?” 赵妧的母亲号称燕京小喇叭,这燕京后院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原来也是个拉皮条的人物,十几年前在京里给个老商贩做了姨娘,后来把这大老爷送上西天以后,被正室赶出了家门,如今不知道在哪捡了个孩子娘俩日子过得也算富足。 赵妧就是那个孩子,她今年十三,是个机灵鬼。 白玉手镯价值不菲,少女拿在手里举着在阳光下面仔细打量,唇角就勾了起来:“今天是我生辰,还算你有心。 ” 阿沐想到花费了多少银子就肉痛:“你喜欢就好。” 小姑娘伸手戴在了手腕上面,晃了晃回头一看少年目光温柔,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突然一转身翘起脚来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喜欢啊,谢谢你啦!” 少年无语,对上她笑眯眯的眼立即抱起了双臂:“喂,男女授受不亲,亲了就得成亲,别乱亲啊!” 赵妧再怎么大胆也到底是个小姑娘,一听他满嘴的轻佻话脸顿时红了:“快点走!我娘等着你呢!” 赵姨娘等着他,那就是说和雇主谈好了。 所谓的雇主,当然也不可能真的是哪家夫人哪家小姐来,无非就是心腹之人。 这后宅里面说道太多,很多事情不方便自己做,外面找了人才放心,一旦出事往外一推不了了之到头。 跟着赵妧走上了香满楼,说起这香满楼也是燕京极其有名的一个酒楼。 话说十三年前晋王李颢休妻成人之美,一时间他的痴心程度受到了燕京大姑娘小媳妇老少爷们们的肯定,谁家有未婚的少女提及婚事都想找一个晋王爷这样的男人。多少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就到晋王府门前假意路过,憧憬着能和晋王来个美好的邂逅,顺利嫁进王府给小世子当后娘。 后来有一天,晋王府的对面宅院就开起了酒楼观景台,当然那就是香满楼的前身,现在这一条街都十分热闹,比之当年更是繁华。 赵妧把人带到香满楼,上楼的时候正赶上有个年轻姑娘下楼。 她一身的绫罗绸缎,佩玉叮铃看起来是非富即贵。 阿沐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这样的装扮在高门大家里面是个一等丫鬟,侧身避让让人家先下楼去了。 楼上观景台雅间里静悄悄的,赵妧站在门口望风,少年这就走了进去。不过内里也没有别人,只桌边坐着个女人,她半老徐娘是风韵犹存头顶戴着一朵大红绢花,不用细看就知道是赵姨娘。 女人抿着茶,倒有些大家风气:“阿沐过来坐。” 少年也不推脱,这就和她一起坐了窗前:“姨娘最近不少发财吧,一看您这脸白里透着红,真是吉星高照啊!” 赵姨娘掩口吃吃的笑:“要说京里这些我认识的孩子当中吧,我就喜欢你,今天这大活姨娘可是费劲了口舌给你讲了个高价,现在就看你敢不敢去晋王府走一遭了!” 他一回身撩起袍角就坐了她的对面:“说吧,这次是个什么活?” 芙蓉里藏龙卧虎,阿沐人小嘴甜,除了一个干爹以外,还认了几个干娘,从小沾染酒色财气,一双妙手干些偷天换日的事情向来神不知鬼不觉。也是将门之后,他天生神力,更是有如神助,任谁人看了他这翩翩少年郎,也想不到随手就能撂倒两个大汉,所以自从和赵姨娘合作以来,他从未失手。 当然了,从前干的也多半都是小事。 赵姨娘拿着帕子擦嘴,在观景台上面往下努嘴:“看见没有,晋王府守卫森严,你要是能混进去,这事就成了一半。” 阿沐低头,看见晋王府门口的石狮子前面,停着一辆马车:“妧妧说给两根金条?” 女人嗯了声:“若是成了,会再给两根,你一根我一根,若是不成那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这话说得明白,事办不成,生死也与人家雇主没有半点关系。 通常他从不和雇主直接碰面,都是赵姨娘从中周旋,阿沐自然明白这其中危险的道理,正是犹豫,女人又说:“其实也不光是金条的事,你这些年不总是惦记着赵昰么,姨娘可给你想着呢,听说他也会在场。” 赵昰也在,少年立即抬眸:“说说吧,让我干什么?” 这位赵将军回到齐国以后,其实鲜少在京,就是前两年齐赵刚有意结盟,他就是势必要灭了赵国的那种主战派,今年无战事才回燕京。 说起这晋王府来,赵姨娘的记忆当中也多有画面,她当年在九道巷也算是个名妓,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燕京那一代老少爷们从王公贵族到商贩高官,几乎睡了个遍。 当然,她这话里有多少夸张成分自不必说,想当初晋王爷爱妻如命,也真是有所目睹的。 后来事实证明,谁嫁给晋王谁有福气,他休了育有两子的林氏,后来又娶了太师王家有名的泼辣老姑娘,就是这样的看起来明明不能对盘的两夫妻倒也恩恩爱爱,进门以后又给他添了一儿一女,凑成了个好字。 如今世子李煜已满二十而尚未娶妻,这有他情圣老子比照,燕京多少姑娘都惦记上了。 赵姨娘托腮:“再过七日就是世子生辰,当日会有许多人过府庆贺,其中有位赵昰将军本家的小姐有意攀这门亲事,到时候势必会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现在只要你混进晋王府,伺机给世子一包迷幻粉,就算成事。” 迷幻粉是芙蓉里最常见的下三滥东西,服用以后会让人产生情欲幻觉,继而冲动。 阿沐无语:“这雇主什么恶趣味,是想撮合世子和赵小姐?” 赵姨娘抿着唇笑:“这些都是小姑娘家家的心思,那你就别猜了。” 如果要撮合的话,这做的也未免太明显了,生米难成熟饭,但是世子如果中招定然以为是赵家做的心生厌恶,亲事难成。少年转念一想,忽然心如明镜了:“小姑娘的心思真是复杂。” 赵姨娘抬眸看着他:“其实这事不难,难的是怎么混进去,又怎么平安出来,还有赵将军你见见就罢了,千万别冲动。” 传言说赵姨娘其实也曾是赵家旁系的大家闺秀,可惜多年前脱了干系。 都对赵家有敌意,阿沐笑笑,没有答话。 她起身走早窗边,晋王府的大门忽然打了开来。 侍卫分立两侧,两个人并肩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燕京的大众情人晋王李颢,阿沐见过。 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因为离着远也看不真切样貌,只看着锦衣华服,身形颀长,在众人拥簇之下上了马车,他收回目光来:“这个就是晋王府的世子李煜吧?” 赵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他的身后:“不,那个是赵国太子扶苏。” 说着转身在另外的椅子上面拿了一副画轴递给了他:“世子画像在这里,千万别认错人了。” 阿沐伸手展开,画上翩翩公子剑眉星目,容颜俊秀是秀色可餐,她目光扫过是惊鸿一瞥,撇了撇嘴心想就单单这张脸当真有让小姑娘们倾心的资本了。 还有七天的时间,少年收好画像下楼。 可以确定的是,世子生辰当日晚,会请燕京有名的戏班子过去跑场,这样一来混进去是易如反掌。 主要是混进去之后他如何能接近世子,又如何能接近赵昰,最后如何顺利逃脱,还有待细想。阿沐假意在晋王府门前路过,从他前门到后门,转了好几条街才把路线摸个清楚,他在附近喝了两顿小酒闲谈间听了些闲话,待回到芙蓉里已经是晚上了。 阿沐给姐姐买了她爱吃的糖炒栗子,提在手里心情大好。 看后门的小子给他开了门,少年沿着后院的后木梯直奔楼上姐姐房里,闷热的夏时,他蹑手蹑脚地上了长廊,刚到红袖门口就听见里面女人特有的柔媚声音轻轻低吟,随着男人的调笑声此起彼伏,似欢快又隐忍…… 他握掌成拳,就像从未来过一样转身下楼。 刚到后院,罗小武就跑了进来:“阿沐,你让我取的东西给你拿来了!” 少年正拼命地踢着木桩上的沙袋,伸手将栗子给他扔了过去,罗小武欢欢喜喜地接住,也递给了他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匕首,月光下打开布条能见刃上还泛着银光,阿沐的脑海当中闪过赵昰模糊的脸来,伸手直刺沙袋,细沙顿时倾泻而出,哗哗作响。 罗小武在旁嘿嘿地笑:“怎么样,不错吧?” 阿沐点头,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两句话我想对你说,小武哥。” 傻大个郑重点头:“说啊!”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娶妻娶德不娶色,交友交心不交财,小武哥你保重。” 罗小武:“说这些干什么,不是说好了你帮我娶媳妇儿吗?” 他伸手扳过阿沐肩膀,却见少年眸色微红,一脸的恨意咬着牙一字一句:“你知道我的银子都在哪,如果这次我回不来,我姐就是你姐,你替我照顾好她。” 第4章 韩湘子 这夏时的天,是说变就变。 接连两三天的好日头,突然就沉下了脸色。 乌云滚滚,南风吹着燕京的天都阴沉沉的,街上行人不多,都怕被大雨浇到,急着赶着往家里去。 晋王府的后门处,一个年轻男子挑着担子,跟在几个粗汉子身后,他们担子里挑的都是菜,世子生辰,晋王府大摆宴席。府里采办的管事在外面买了些菜,叫人送了过来。门前有两个人检查菜农,后面的那个年轻男子也不急不躁耐心地等着,他皮肤略糙,鼻子旁边还有块疤,一笑痞痞的像个地痞蛋蛋。 他嘴里还叼着个草棍,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裤手上都是菜汁。 管事在前面记着数:“后面那个,快点过来!” 年轻男人呸的一口,就把草棍吐了出去,点头哈腰是恭恭敬敬,声音沙哑低沉:“大爷,这菜保证都是新鲜的,您看看!” 两边侍卫上前,其中一人象征性地在他身上拍了拍,又挑起了篮筐,没有什么异样管事记了数,也就点了点头:“进去吧!” 一共五个人,这就鱼贯而入,进了晋王府的后院。 后面这个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改扮的阿沐,跟着前面的男人一直走到灶房门前,一个妇人模样的卷着袖子正在挑菜。 担担都要挑,阿沐扬着脸,默默把后院的路径都记在心里,不多一会儿,没等挑到他的面前,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就快步走了过来,她柳眉杏眼,细细的腰白白的脸,没等到跟前就先叫嚷了起来:“张婶子,我们世子的燕窝做好了吗?” 这姑娘说话声音这个脆,张婶子就是在挑菜这个妇人,一听是她连忙起身:“连姑娘稍等,我去看看。” 说着回头叫了谁,灶房里立即有人回话了:“马上好,马上好。” 被她叫做连姑娘的手里拿着个帕子掩住了口鼻,这些菜农都是壮汉,有两个好奇看着她,见她身上穿着的襦裙都做工精细,自然多看了两眼,阿沐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牢牢将她模样记在了心里。他脸上别的地方都能仔细做假,唯独这双眼睛改不什么,抬眸间能见其风华,也是他在芙蓉里行走惯了,略有轻佻之色。 这姑娘顿时恼了,呸了他一口:“看什么看!挖了你的狗眼!” 她声音甜甜的脆脆的,阿沐随即低下头去,不再抬头,倒是前面的高个傻兮兮地笑了:“姑娘长得真好看!” 连姑娘又气又愤,指着他没等说话,管事上前就踢了傻大个一脚。 阿沐脚一动,他的筐立即倒在了前面人的菜筐上面,有些菜掉了地上,两个人一顿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管事直不耐烦,挑挑拣拣一人赏了两串圆钱,赶紧就打发了。 往出走的时候,正听见另外一个丫鬟过来也催着煲的汤,阿沐回头瞥了眼她们身形服饰以及走路姿态,这就匆匆离开了晋王府。一行人上了街口很远才分开,傻大个一直跟着阿沐,俩人一路往北,七拐八拐再从巷子里钻出来就恢复了本来模样。少年走在前面,傻大个嘿嘿地跟着他后面直笑。 他回头:“差点闯祸知不知道?不让你跟着非跟着。” 这傻大个不是别人,正是罗小武,他浓眉大眼是十分壮实:“嘿嘿,她没你好看!” 话音刚落,少年一脚踢在他P股上:“我好看赶明儿和我断个袖得了,我在上面你在下面,折腾死你!” 罗小武干笑两声立即捂住了前面,想了想不对又捂住了后面:“哈……哈哈我……那可不行!” 两个人越走越远,到了芙蓉里的门前,因是头午门庭紧闭。 阿沐推着罗小武让他先回去:“回头我给你画个草图,把刚才咱们去过的地方记住了,我有事晚点再回。” 罗小武欢快地跑了,少年转到后门进去洗了个澡,又换上干净衣衫,重新拢起了头发,这才出门。 阿沐脚步轻快,就只到巷口一小门户门前站住了。 他下意识伸手抹了把脸,看着自己的左手呆呆站了能有一刻钟的时间。阿沐的手十分纤细秀美,说起来这就不得不提起他的养父韩湘子。芙蓉里人人要尊称他一声三爷,他在燕京似乎小有名气,身份不祥,年纪不祥,甚至样貌都不祥。有人说韩三爷今天像五十明天像七十,今天貌美明天颜丑,特别的神秘。 但是在阿沐的眼里,这个神秘的男人一点也不神秘。 一站在这小院子的门口,他腿肚子就有点软,小的时候为了训练他这双妙手,没少打他。打人还不打别的地方,专门拿着藤条抽他屁股,他说他不想偷人家的东西不练手,挨打,被抽了两下,他说不许打他屁股,便抽更多下用韩湘子的话说,谁家当老子的抽儿子屁股抽不得?想当他儿子,先当好小子! 这男人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也真的造就了一个比小子还小子的阿沐。 他跟养父学会了配置草药,跟养父学会了改头换面制作假的面皮,学会了拳脚功夫,也跟了他的姓,现在叫做韩沐。 韩湘子不许他叫干爹这两个字,只许叫爹。 这声爹阿沐叫了十二三年。 小的时候他跟街头小子们打架,每次挂了彩回来都要挨顿打,然后他再出去跟人家打,什么时候给人家打服了才算完。再大些地痞混混有来招惹他的,他继续打。有一次被打得真是狠了,脸上都肿了,额头上也破了个口子,回来韩湘子没有责罚他,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待一醒过来,六七个混混都在眼皮子底下跪着。 男人当着他的面,只一只手,分筋错骨,个个弄残了去。 他干这件事的时候,用的是左手,右手里还拿着佛珠,燕京有名的活菩萨韩三爷当时用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冷冷地盯着阿沐。 少年当时刚从梦中醒来,然后因为不愿意杀人,被罚跪了一夜。 用韩湘子的话来说,总有一天阿沐会伸出左手杀人。 阿沐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是这样的快,乌云静止不动了,风也似乎住了,只空中潮乎起来像是大雨欲来的征兆。他正是抬手要敲门,小院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个皮肤黝黑的妇人弯着腰探出了头来,是小时候照顾他起居的容娘:“诶哟,三爷说门口站了个傻子叫我出来看看,我还当是谁,阿沐回来啦!” 少年笑,上前抱住她还亲了她一口:“容娘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容娘已近六十,此时弯腰又驼背:“喂,小子,别乱亲啊,男女授受不亲,亲了就得成亲!” 这话就从这学来的,阿沐嘿嘿地笑:“容娘这么贤惠,谁娶家里去谁有福啊!” 逗得容娘哈哈直笑。 二人走过青砖小路,能看见屋檐下站着一个带刀侍卫。这院子里经常有奇怪的人出现,阿沐已经习惯了,他只跟着容娘走了门前,前堂能看见韩湘子坐在桌边正托着腮,桌上棋局未破,两盏茶一边一道。 容娘连忙上前:“三爷,阿沐回来了。” 说着推了下少年,示意他快上前说话。 男人光洁的脸上,皮肤白皙,阿沐知道这才是他本来面貌。 没有五十也没有七十,他眉目冷清,却也俊秀,看模样也就三十刚过。 修长的指节在棋盘上面点了点,一开口嗓音似破锣一样:“舍得回来了?” 之前这趟活他谁也没说消失了好几天,阿沐毕恭毕敬地站在了他的身后,开始给他捶背:“阿沐知错了。” 韩湘子一动未动,目光似乎还在棋盘上面。 少年看着容娘,容娘刚要说话,男人却对她摆了摆手,她也不敢忤逆转身下去了。 历经生死,可以说阿沐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面前这男人,心里似打鼓,手下也就更加地小心翼翼了。 幸好他似乎心情不错:“去哪玩了?” 他垂眸,立即回话:“燕京东边王大善人家里新抬去了个小寡妇,叫去给收尸,我在那呆了三天,扮成丫鬟采买给弄出来的。” 男人拿起了一枚棋子,轻轻摩挲着。 少年想了想补充道:“我没动手,罗小武挖的坑。” 韩湘子这才嗯了声,让他坐下。 外面渐渐有了雨声,阿沐乖乖走到他对面坐下,发现棋盘里面还摆着他最爱吃的甜糕,心里一软是拿起来就吃。 男人放下棋子,一抬眸见他头发上面还湿着,一张小脸干干净净,光洁的额头上面有道浅浅的小小疤痕,明明就是少年模样,可一抿唇却仍有天真烂漫的秀美,顿时皱眉。 他右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这时候摘下来拿在了手中。 刚转了一颗,大门当当作响。 容娘从旁门出去应了声,不消片刻,只见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撑着伞走了进来,伞下男人身姿颀长,一双剑眉既英又美 ,狭长的凤目似是风流天成,就像话本子里面走出来的俊美男仙一样。 扫过一眼,阿沐嘴里还咬着甜糕,俩颊微鼓。 说话间来人已到堂前:“扶苏不请自来,韩大夫现在可有些空闲?” 第5章 妙阿沐 外面雨声渐大。 韩湘子起身遍笑,脸上自带菩萨一样的和蔼光芒:“韩某不知太子殿下驾到,真是有失远迎啊!” 阿沐哪里认识来者何人,一听太子殿下这四个字,赶紧站了起来。 齐国没有太子殿下,老皇帝有七个儿子,这些年打仗打来打去死了三个,曾经的太子殿下早就不在人世,至今并未立储。这人来就自报家门说是扶苏,那就是赵国质子赵扶苏了。 容娘赶紧去倒茶,少年偷偷瞥着他,舔了舔唇就低着头站在了养父的身后。 男人走了进来,身边的少年年纪也不大,收了伞侧立在旁。 韩湘子立即让坐:“太子殿下请。” 扶苏也不客气,一回身这就坐了下来:“前日和韩大夫下了盘棋,回去一直不得妙解,今日又来,真是叨扰了。” 雨天略凉,他头戴小白玉冠,身穿窄袖深色长袍,系着金镶玉富贵满堂腰带,下方还吊着佩玉叮当作响,全都是齐国贵族装扮,简直真的是入乡随俗了。即使不刻意去想,阿沐也能记得赵国多喜胡服,不论男女都鲜少约束。也正因为如此,母亲作为沐王府的掌上明珠,才能沙场杀敌,招婿入府。 韩湘子坐在阿沐才坐过的位置上面,容娘端茶过来,换走了凉茶。 阿沐就站在养父身后,一块甜糕下了肚这才觉得饿,目光不由得就盯着桌上的甜糕了,恍惚间男人似乎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听见扶苏的声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就传了过来:“这糖蒸酪是我们赵国有名的手糕块,前两日我还想起来,可惜齐国人多不喜甜,说名字都没有人知道,不想却在韩大夫家里遇着,真是缘分。” 韩湘子扬眉,眉眼间尽是笑意:“那是真巧,容娘会做这个,改日多做些送与殿下。” 阿沐小的时候有次生了大病,这从来都不哭的个孩子却在那次一直哭。除了喊姐喊娘以外,还口口声声哭着要吃甜糕,甜糕是个什么玩意,做了左一样右一样就是不对,后来还是红袖想起来,沐王府出事的那个晚上,阿沐临睡前她娘在灶房拿了糖蒸酪哄他,齐国不产酥糖,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可惜做这个糖蒸酪既要有鲜奶,又要有糖不说,还需有冰块使它冷凝,当真是金贵得很。说来也是厉害,韩湘子光是听了红袖的简单描述就在晚上变戏法一样把这东西变出来了,阿沐一直就喜欢吃这个。 扶苏的目光在少年脸上一扫而过:“这孩子也喜欢吃我们赵国的甜食?” 韩湘子下意识回头,阿沐的唇角还有残渣,他立即从怀里拿出了帕子来扔给了少年,嘴里却是笑意不断:“他不是爱吃赵国的甜食,他是只要是甜的,就都喜欢吃。” 扶苏端起茶碗来抿了口茶:“那这位小兄弟,他是……” 话未说完,男人已先答了他:“这是犬子韩沐。” 阿沐擦了擦嘴,也不等养父言语,大步走了出来,这就跪了扶苏的面前:“阿沐给殿下磕头了。” 他恭恭敬敬给磕了个头,一点没含糊。说起来,这少年反应也是太快了,根本没给扶苏一点余地,他本就有求而来,这时微服出访也没带什么贵重物品。再说外传是都知道韩湘子早年行走在宫里,是个被净了身的,哪有什么儿子。眼前这少年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白白净净,阴柔貌美,也是半分富贵气都没有,跪下磕头的时候还听着咣的一声,不赏点什么东西,也确是过意不去。 犹豫片刻,扶苏伸手解下了腰间的佩玉:“扶苏也是唐突来访,没带什么东西,这佩玉是我随身之物,送与小公子做个念想。” 韩湘子动也未动,少年磕头时候是实心实意地磕头,抬起头来时候却也不怯场,他并未推诿,双手接了过来看了看面露欢喜之色,也对着扶苏笑了:“谢太子殿下。” 半个时辰以后,雨声渐歇。 扶苏和韩湘子下了两盘棋,各有一胜,然后告辞。 韩家父子送出门外,马车上又有一年轻姑娘身穿胡服,跳了下来,利落潇洒。 她伸手接过了伞,对他们还欠了欠身。 阿沐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侧立一边。 马车渐渐驶离,很是平稳。 一直到出了这个巷口,男人身边撑伞的少年才垮了脸色:“韩湘子不是个太监吗,他哪来的儿子,殿下也真当回事还把玲珑配玉给他,回头让婉小姐知道了还不生您的气啊!” 太子扶苏双眸半阖,只淡淡一瞥。 车上有些闷,穿胡服的年轻姑娘打起了车帘来:“韩湘子还有儿子?殿下把玲珑佩玉给他了?” 少年嗯了声,叫了声阿姐,这才闷声闷气地把他和太子进了韩家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是太子奶娘的儿子冬生,女人是姐姐春梅,都从小就跟在太子身边,言语间也鲜少顾及什么是快言快语。一样的季节,齐国比赵国要闷热的多,少年可是一心盼着早点能回去才好。 女人伸出手去,在他脑门上就戳了下:“你懂什么,结盟不过一时而已,齐国日益强大,一旦再打起仗来,我们就是案板上的一条死鱼,回不回得去都不一定,要那佩玉何用!” 冬生扁嘴,呐呐地低下了头:“没用也不给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春梅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面:“你是不是傻?糖蒸酪是什么玩意?那是拿冰块冰出来的糕点,一般人家谁吃得起,韩湘子这么舍得给他吃,当然是很重要的人!。” 少年捂着后脑勺,委屈地直叫唤:“阿姐!疼!” 春梅却不看他,手脚麻利地给太子擦着鞋,雨天泥泞,生怕他凉了脚。 冬生揉着脑袋脑袋抬头,却又见姐姐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不敢再啰嗦了,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扶苏靠坐在虎皮垫上已经闭上了眼睛,似已睡着。 且不说这马车离开了九道巷,阿沐回到屋里,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扶苏给他的那块玉佩来,举在在了头顶。雨天阴沉,屋内也暗得很,这玉一看就是个稀罕物,内有流光萦绕,外有无暇莹润,手感是光滑如卵,当真好玉! 他欢欢喜喜地端详着,冷不防韩湘子刚好走过,一伸手就抢了过去。 阿沐眨巴着眼睛:“这是给我的。” 男人回身坐下,一伸手就扔了桌子上面:“知道什么东西么,给你就要。” 少年走到他面前,估算了下:“这块玉拿到行上去,最少值这个数!” 他伸手比划了下,目光就一直在养父脸上,见他一脸嫌弃模样,才再次伸手拿了玉在手里,这就嘿嘿笑了揣了怀里。 韩湘子白了他一眼:“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看人家到时候找你办事你怎么办?” 阿沐浑不在意:“爹爹要不想阿沐拿早就言语了,还用等到现在?这东西对我来说大用没有,不如卖了行上去换些银两才是真的。” 男人嗤笑一声,到底是没有理他了。 天还没等黑,又有人来接韩湘子,彼时容娘刚端上来第三道菜,阿沐帮着她捡碗,屁股都没等沾到椅子,饭也没吃一口,就又有人当当敲门,一直在外面罚站的带刀侍卫何其正上前开门,一个小厮一头就扎了进来:“韩大夫在家吗?” 阿沐无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活菩萨威名远扬,已经变成了能治疑难杂症的大夫。 韩湘子这时候已经换了脸面,仍旧是带着伤疤的脸,沧桑得一看就有四五十岁了:“怎么了?” 那小厮连滚带爬摸进了门里,扑腾一声就跪下了:“奴才是晋王府家的牛二,我们王爷让我急着来接您,说有急事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容娘已经给父子二人盛好了饭:“阿沐饿了吧,快吃饭。” 阿沐这时候哪还有心事吃饭,只是走到韩湘子的身后轻轻扯了他的袖子:“爹爹。” 男人回眸:“怎么?” 少年扬眉,小声在旁:“我也想去。” 他只是皱眉,但也没问他想干什么去,只一回身坐了桌边去:“吃饭。” 牛二自然急得不行,跪行两步就差抱他大腿了:“三爷,我们王爷说了,天大的事情也要缓一缓,快点跟小的走吧,再晚两步世子他……他恐怕就不好了。” 韩湘子也不看他,心里有数。 他不急不慢地端起了饭碗,瞥了眼阿沐:“快吃。” 少年也是真饿了,但他从小就是这样,张多大口下去,到嘴里也都是细嚼慢咽慢得很,等他吃饱喝的已经快半个时辰了。牛二早被赶了外面去,就在大门口打着转转。容娘给拿了水来,韩湘子这就漱了口,仔细净了手,亲自去厢房拿了一个小药箱来背在了身上。 阿沐摸不准他什么心思,也没敢动,就眼巴巴地看着他。 男人回头嘱咐了容娘两句,无外乎不是叫她看着点天气,如果半夜再下雨想着给窗户关上,生怕他窗口的草药着了雨气。 末了,他站在门口回眸,看见少年趴在桌边,一边看着他一边伸手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圈。 这就瞪了他:“不是说想去晋王府么,还不过来?” 阿沐欢呼一声,几步就跑了过来:“我给爹爹背药箱!” 第6章 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浑身都是水,似乎睡着了。 阿沐跟在韩湘子身后,探出头来看着他。 他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额头上面还有一块脏污带着些许血迹,即使这样也不影响他的美。 没错,是美。 据说晋王李颢年轻时候就是燕京出了名的美男子,世子李煜和弟弟李珺是一母同胞,他们的母亲林氏当年也盛名在外,兄弟二人从小就是俊俏的,李煜本来就是早产儿,身体一直病弱轻易不出外示人,可他十三岁上殿,是一鸣惊人。 赵昰回到齐国以后,赵国上下怒不可遏。 两国继续交恶,就在这个时候别国蠢蠢欲动,一时间齐国军资军费短缺,老百姓苦不堪言,少年李煜出使燕魏两国,单凭三寸不烂之舌,使得三国结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为齐国拖住了残喘之机,赵家军势如破竹直逼赵国京都,迫得赵国迁都。后来断断续续这两年,六国仅剩四国,以赵昰为代表的主战派也捱不过百姓疾苦,赵国割地议和,送来质子扶苏,然后天下太平。 阿沐是没有见过世子李煜的,但是他见过他的画像。 只是当站在本人面前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叹,画像上只有俊秀,并无神韵。 李煜男生女相,又因病弱身形瘦削更有羸弱的阴柔美,他皮肤白皙,闭着眼睛能看见眼底两排睫毛微微轻颤,好像要醒过来了。 韩湘子给他施了针,一边跪着两个战战兢兢的下人,晋王李颢坐在桌边,面色不虞。 阿沐给捧着药布,他紧紧盯着世子的脸,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他马上就能醒过来一样,果然正盯着,男人真的睁开了双眼,一时间他看见韩湘子父子还有点恍惚似地,目光呆滞。 韩湘子破锣的嗓子一如既往的难听:“孩子,你感觉怎么样?” 李颢见儿子醒过来了,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走上前来:“煜儿,”说着回头怒斥:“还不过来给世子换衣!” 地下跪着的那两个小厮赶紧连滚带爬地过来伺候着,结果床上这个竟然也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床里角去,他抱着双膝,就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美目流转间尽是纯真。 很明显他不想让任何人碰他,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没有半分底气:“走开!” 晋王只得上前哄着他:“煜儿别怕,没有人会害你。” 李煜的头发上面还滴着水:“我兔子成精了,她在水里,还要抓我下去,我不去我不去!” 两个小厮已经爬过去抓他了:“玉兔精已经打死了,世子该换衣服了。” 然后他轻易就被两个人按住了,晋王摇着头叹息,是一脸的无奈。 韩湘子倒是淡定,习以为常地在旁收拾药箱子。 阿沐低下了头,心底不由得惋惜。 这么个美人,竟然是这副柔弱呆傻的模样,可惜了他这张脸,真是半点世子的气势也没有。 不多一会儿,两个小厮给他们的世子捉走洗刷刷去了,晋王李颢也走了出去。 韩湘子让阿沐守着药箱在屋里等着他,跟着就扔下他一个人跟着出了这一间,少年百般无聊地四下打量,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晋王府,还近距离见了世子。 他小的时候也听说过世子大名。 李煜游说列国的时候,阿沐正在韩湘子院子里吃苦,还羡慕过他的自由。 也怪不得燕京百姓提起世子的时候,就知他天赋异禀,却轻易没人见过他的真身,竟然是个傻的。屋里桌子上面的盘子里,还放着两样小糕点,晶莹剔透的,看着十分稀奇。屋里也没有别人,阿沐伸手拿了个咬一口。 味道是真不错,软软的甜甜的,他不敢多吃吃一个就晃到别处去了,李煜的这个房间摆设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奢华,少年坐在桌边,晃着双腿,拿桌上的小剪刀修剪自己的指甲。 没多一会儿的功夫,从外间走进来一个人。 他一身白衣,长发披在肩头,额头上面还有一块红痕显然是晚上受的伤,阿沐抬眸,正对上他的眼。 李煜坐了他的对面,然后目光一扫桌面,就再次落了他的脸上:“水晶糕好吃吗?” 少年差点剪了手指头:“额……” 幸好这呆世子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反而拿了一块咬在嘴里,看着阿沐瞪大的眼睛以为他也想吃,立即大方地拿起了另外一块递了他面前来,李煜手指修长,只表情略呆。 阿沐抿唇,赶紧推拒:“谢谢,我不吃。” 他还在想刚才这呆世子问他水晶糕好吃不好吃也许是他想太多,结果人家直接戳破了他的幻想:“你刚才不是吃了一块?怎么又不吃了?” 阿沐:“……” 呆世子的手还举在他的面前,少年伸手接了过来,也就咬了口。 李煜满意地笑了,显得特别高兴,眉眼间都是愉悦的笑意,这笑意就像是春风一样,拂过心口就连口里的糕点都甜上了三分,阿沐对着他笑笑,目光就在他身上扫了扫,最后落在他颈边露出的红绳上。 之前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红绳在衣服底下看不见,这会洗漱一番挂出了衣领之外,上面挂着一块玉。 若说扶苏随手给他的那块玉是上品,这块玉也不差分毫,怪就怪在这圆盘玉的中心被雕作成奇怪弯曲的字符,说白了就像鬼画符似地,怪异得很,不过不管怎么说,阿沐看了两眼立即断定:这玉也很值钱! 可能是因为他多看了这一眼,李煜立即察觉了:“你看我干什么? 这呆子这么敏感,阿沐都要怀疑他装傻了:“世子也看我了呀,不然怎么知道我看你了。” 他口中的水晶糕已经下了肚,正好桌上还有现成的茶水,也不管是谁的了,阿沐拿过茶碗来这就倒了两碗,一人一碗,他推了一碗过去,勾起唇就笑了:“世子喝茶。” 说着拿起自己的咕噜咕噜就喝了下去。 李煜当然没有喝茶,他非但没有喝茶,还古怪地看着他。 阿沐也不是被吓大的,韩湘子那样的做派,分明就是晋王府有求于他,既然他明晃晃地带了自己来,这里就应该是安全的,好歹也是他干儿子,算个半个小客人了。 他坦然回望,也仅仅是这么一抬眸,对面的李煜忽然恍然大悟地皱眉:“哦,刚才你在看我的玉。” 少年心里忽然有了种特别怪的感觉,他从小对危险的感应都特别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突然让他后颈发凉,而就在这个时候李煜已经站了起来,他走到阿沐的面前忽然笑了。 又是那副单纯的目光:“你喜欢这块玉?” 阿沐也站了起来:“世子的玉很漂亮,看,我也有一块漂亮的玉。” 他低头,伸手挑了一下腰上的挂饰,……上面吊着的正是扶苏给他的那一块,少年比李煜要矮上一头多,也就这么低头的功夫,他脖子上面就多了一块玉。李煜竟然摘下了自己的玉挂在了他的身上,阿沐大惊,连忙要扯下来:“世子这可使不得!” 李煜按住了,还把玉塞进了他的衣领当中:“你喜欢送给你。” 这怎么能行,阿沐只觉诡异,不等他再推脱外间的房门响了一声,他听见韩湘子破锣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时间也不早了……” 第一次觉得这声音实在太动听了,阿沐心神一松回过头来…… 他只觉得颈间一痛,背后人忽然发力,那玉上的红绳就像是刀片一样,再迟了半步反应过来怕是要割破他的喉咙! 幸好阿沐从小被各种打得习惯了,身体下意识就反应过来双手抓住红绳,回肘一击身子就像个泥鳅一样挣脱了出来,那块玉立即重新掉进了他的领口里面。他怒目以对,可李煜一回身就坐了桌边,不知什么时候手里还拿着块水晶糕,就眨巴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好像那一幕就是错觉一样。 有更多的人冲了进来,晋王李颢首当其冲:“煜儿!” 李煜吃着糕点:“嗯?” 韩湘子也看着阿沐:“阿沐,过来。” 阿沐大步走了他的身边去,男人一伸手,早有一个侍卫走过去拿了他的药箱过来。 外间里有什么东西背拖了出去,此后两个人就出了晋王府,韩湘子一直没有开口,阿沐也没有问一句。直到上了马车,离开晋王府的路上,男人伸手按下了他的领口,这从皱眉:“怎么了?他伤的?” 阿沐知道他口中的他就是李煜,这时才靠坐了车壁上面躲开他的碰触,伸手扶起了领口遮住了那一道红痕:“嗯,他想勒死我。” 韩湘子嗤笑一声,别开了眼去:“不是你自己想去晋王府?不是你想看看世子长什么样?晋王府的世子身边怎么能没有人伺候着,他一个人进房间你就没有想过,他身边的小厮都哪去了?还好你生来命大,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阿沐抿唇,的确,他一语中的。刚才那惊魂一刻似乎还在眼前,少年从未感觉到自己距离死亡有那么的近。从前的大无畏就像个笑话一样,这什么变态世子,他还沉浸在那种喉咙窒息疼痛当中无法自拔,咬着牙恨恨地想下次进了晋王府就不是偷赏他一包迷幻粉能了的事了! 正是恼着,男人已经看透了他的小心思:“世子决计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离他远点。” 第7章 红罗帐 洁白的颈子上面,一道红痕。 女人十指纤细,轻轻地给他抹着药膏,那哪里是什么红痕,都破皮了,一开口嗓子疼得厉害,阿沐悲催地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有点像韩湘子了,更是怒不可遏。 他躺在红袖的腿上,双眸微睁:“阿姐轻点,疼。” 不说疼还好点,一指头戳在了他的脑门上:“你还知道疼啊,告诉你多少次了,少往三爷跟前凑,我找机会就把你送走。” 少年一骨碌坐了起来,他跪坐起来,紧紧盯着女人的眼睛:“我也说了,阿姐在哪我就在哪。” 说着拱着拱着就靠在了女人的肩头,还伸手搂住了她的颈子。 红袖无语,也只是拍着他的后背:“都多大了还这样,让别人看见还不笑话你。” 阿沐扬着脸,伸手缠着姐姐脸边垂下的长发来回的卷:“才不怕,我就要和阿姐在一起,干爹对我还行,我想等我再大点,就算我要带姐姐走他也不会为难我的吧。” 少年的脸上,肌肤光滑如雪。 女人勾唇,伸手轻抚他的脸庞:“起来吧,今天我特意给你做了两道你爱吃的菜,小兰看着火候呢!” 阿沐赖在她肩头不爱动,可红袖一推一拧身就下床去了。 他重新躺倒在床上,看着女人纤细的腰在眼前走过,百般无聊地在她身后踢着被:“今天我要和阿姐睡!” 红袖也不搭理他,径自去了。 不多一会儿,女人提着食盒回来了,小兰还拿了酒,简直是稀奇。 平时阿姐都不许他喝酒的,阿沐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穿进鞋里跳着跳了出来,桌上摆着简单的四菜一汤,还有一碗长寿面。 少年怔住:“怎么还给我做面了?也不是我生辰啊!”他姐姐是冬天生的,他倒是夏时生人,但应该还有几天的时间,阿沐疑惑地看着自己姐姐:“这是给我做的?” 红袖也坐了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黯然,故意想了一下才笑:“啊呀可不是,我给记错了,距离你生辰还有十几天呢,那反正都做了,你就当提前过了吧!” 当提前过就当提前过,想让阿沐高兴很简单。 那就是让她和姐姐在一起,不论是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只要能看见姐姐,这个世界就依旧是美好的,阿沐酒足饭饱,又在芙蓉里和姐姐说了好一阵话,但后来还是被赶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初韩湘子要带他走的时候,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和姐姐在一起。 于是他就给阿沐安排了一个距离他阿姐不远的房间,然后笑呵呵地告诉他,什么时候不愿意住了就回小院子去。阿沐当然欢喜,可惜后来随着进入姐姐房间的男人逐渐变多,他逐渐长大,真是一日比一日疼痛不堪。 人人都说孩子小的时候四五岁时候的记忆不会太久,长大就会遗忘。 那就是因为不够疼痛,如果痛的话,他就会一直记得,就像阿沐一样,他从来没有遗忘过,那火光冲天的一切。 和姐姐温馨了大半天以后,次日一早,少年就来到了赵妧家大门口。 他来得也早,天刚蒙蒙亮就坐了她门口的石墩子上面坐着,果然,坐了没一会儿,大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青衫男人突然从门里钻了出来,这男人正要关上房门,阿沐上前一把按住了门环:“诶我说姨娘起得真早啊!” 门内的女人索性打开大门让他进去:“小兔崽子,一大早来干什么?” 那男人就像有人追他一样,跑得飞快,阿沐看着他的背影嘿嘿直笑:“姨娘眼光不错,我看这位大哥比上一个要好得多啊!” 女人白了他一眼:“别当着妧妧的面浑说,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少年看着她,嘿嘿直笑:“我记得姨娘和唱戏的刘三姐儿还有一段吧,您老卖个面子,让他把我带进晋王府去啊!” 赵姨娘妩媚一笑,笑过却是拢了拢头发,转身就走:“没门!刘三姐儿和我早两清了!” 两什么清,阿沐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的身后:“反正姨娘帮我想想办法。” 刘三姐是燕京的名角,他虽为男身,却唱的都是姐儿的角,因师兄弟大排行三人称刘三姐儿,赵姨娘前些年爱听他的戏,不什么时候两个人就勾搭上了,你来我往的有那么两年时间后来慢慢才断了联系。 这些事情阿沐都知道,这才来找赵姨娘想办法。 晋王府过两日也请了他们过去唱大戏了,少年就在这上面动了脑筋。 可惜姨娘不买账:“想进晋王府啊那回去找你干爹啊,谁不知道你干爹和晋王府交情匪浅啊!” 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前堂去,洒扫的婆子也才起了,赶紧去烧水了。 少年也不客气,进去就自行坐了一边:“我干爹什么脾气姨娘也不是不知道,一天到晚给他找麻烦,他非但不帮我还不给我腿打折,这件事不能告诉他,也不能告诉阿姐,反正姨娘要是不帮我,我就赖在姨娘家不走了。” 桌子上面还有前天晚上剩下的茶水,他拿起壶来想倒一口发现没有干净的水碗这就放下了。 赵姨娘风韵犹存扭着腰在他面前走了三个来回,一回头刚要拒绝,忽然发现桌子上面多了俩块玉,一个玉璧一样光洁莹润,一个雕工了得弯弯曲曲细致精美还带着根红绳。 阿沐托腮:“这两块玉都不是凡品,也都有些来头,但说句不中听的话,芙蓉里有些来头的东西多了去了,还不都是被我换成了银子?还是老规矩,姨娘托人拿到行上去,回来你三我七。” 女人抿唇一手一个拿起来端详:“玉面有点小,虽不价值连城,但也的确是好东西,哪来的?” 少年眨巴着眼睛:“姨娘你问得太多了。” 她嘿嘿一笑:“好好好,姨娘不问,但是这东西来路不好我怕以后有麻烦,我才得三嘛……” 话未说完,阿沐已经伸手到了她的面前来:“给我送到刘三姐儿那,才给你三。” 女人眼角直抽,正是看着这两块玉犹豫,忽然听见蹬蹬蹬地脚步声由远至近,少女跑得飞快,一溜烟从后院跑到了前面来,脸色微红,头发还没梳齐整就见她笑脸大大地一头扎了进来:“阿沐真来了啊!奶娘说你来了我还不信,这么早来找我有事啊?” 这丫头头没梳脸没洗,裙子都没穿整齐就跑出来了。 赵姨娘这些年就这么一个亲人,最怕她和自己生气,怕阿沐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赶忙拽了她的裙子给她拉扯整齐了:“我让阿沐过来有点事,一会你和他去一趟大胡同,找刘三姐儿说个事去。” 赵妧自来就是跑腿的小能手,一听是和阿沐有关,自然乐意,赵姨娘给了女儿一根簪子让给带去,她磨磨蹭蹭又打扮了一番,两个人从赵家出来天已大亮。到大胡同找了刘三姐儿,一给了他赵姨娘的簪子,他爽快地答应了阿沐的要求。 出了大胡同,二人都有点饿了。 赵妧缠着阿沐说想吃街边刘大娘家的麦皮馄饨,少年只好带着她在大街上面晃了一圈,刘大娘家的馄饨摊在西街上面,这一路上小姑娘不断和他叽叽咋咋说着孩子气的话,他自有心事,也就嗯嗯几声随便敷衍了她,两个人一路往西,等到西街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刘大娘都快收摊了,才下过雨,西街街上到处都是水坑,赵妧和阿沐是这摊上常客,一见他们立即给上了两大碗热乎乎的馄钝。 日头还没有那么猛,赵妧喜滋滋地捧着大碗:“阿沐,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刘大娘的馄钝吗?” 少年早已经开吃了含糊不清地问她:“为什么?” 少女抿着嘴笑,看着他眨眼:“我不告诉你!” 他:“……” 好吧,爱因为什么因为什么吧。 阿沐还在想着进入晋王府以后如何行事才能顺利逃脱,也没心事和她胡扯。 赵妧和他坐了一起,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咯咯直笑,等他都吃了一大碗了,她还捧着脸在看他。 少年无语,可没时间和她在这耗着,这就站了起来:“你吃吧,我先走了。” 小姑娘这才反应过来,恼怒不已:“我还没吃,你等等我呀!” 她伸手抓住阿沐手腕,扬着脸看着他。 阿沐却是回过身来,就在西街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音,也不知谁家小马脱缰了直接朝着这边就撞了过来,脚下的水坑不浅,就在刘大娘的桌子被掀翻在地的时候,赵妧跳了起来,她身上溅了很多泥水,裙摆处脏污一片。 这匹棕色的小马直撒欢,刘大娘吓得不轻,看着一地狼藉急得不行。 赵妧一回头拿过刘大爷驴车上面的鞭子,对着那小马就是一鞭子,棚子里被掀翻了,正是闹着乱,一声紧急的口哨声急急得响了起来,街口处闪过百褶的火红裙摆,两匹快马冲了过来。 小马儿毛发被打理得发亮,定然是有些来历的,阿沐刚要拉住赵妧,只听一声娇喝,身后疾风已到! 少女就在身后勒住了缰绳:“住手!谁让你打我的马!” 说着一鞭子扫地,溅起水花无数,又弄了赵妧一身。她声如黄莺,阿沐回头,只见马上少女一身红衣,娇俏可人,看年纪也就十二三岁,一脸的骄横。她身边的男人已然下马:“顺天将军府的马,岂是你们抽得的?” 他大步走过去顺利地抓住了小马,再回头已是一脸的笑意:“小姐别气,马儿还需要调教。” 少女低眸一看小马儿身上还有被鞭挞的泥印子顿时怒不可遏:“都谁抽它了!” 刘大爷和刘大娘靠在一边不敢过来,赵妧一身的泥气得直跳脚,可也知道人家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气红了眼睛只低了头辩解了句:“这马儿跑过来起先并不知道是将军府的,它……它踢翻了桌椅,还差点踏了我弄了我一身泥……” “差点?”红衣少女坐在马上,只是冷笑:“就算真踏了你又怎样,还敢抽我的马,我看你活不耐烦了!” 她一马鞭这就狠厉抽了过来,赵妧尖叫一声,吓得捂住了眼睛下意识往后仰去。 顺天将军府,是皇帝御赐,为了奖励赵昰立下征赵而建。 传闻他成亲以后只得一女,从小娇惯,蛮横任性最喜红衣也就是这个时候,少年及时伸手。 他一手扶住差点仰过去的赵妧,塞了自己身后,一手抓住了少女的马鞭。 第8章 且行且在 顺天将军府,是皇帝御赐,为了奖励赵昰立下征赵而建。 传闻他成亲以后只得一女,从小娇惯,蛮横任性最喜红衣。 她的名字叫做赵姝,阿沐知道她,却一直并未见过。 这些年他忙着跟在干爹身后吃苦吃土,每一次他所谓的锻炼都能折腾死他。 这两年才好些,本来还是惦记着见上一面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当街遇见。 据说这位赵将军的千金,出生以后娇宠得厉害,要天上的月亮她爹都不能给去摘星星。 她生在大凶之年,按照习俗早写一年,又因生日小又虚一年,是以刚十三。 赵妧躲在阿沐的身后,直拽他的袖子,小声在他身后叫他:“阿沐,好像是将军府的大小姐,怎么办?” 少年手里还扯着马鞭,他扬着脸,紧紧盯着马上少女的脸:“赵小姐这一鞭子下去,要是真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天子脚下总有律法,就算将军府再神通广大,恐怕背着人命今天你也得去牢里蹲上一蹲,至于你以后有没有事,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将军府也丢不起这个人的吧!” 赵姝大怒,可她怎么再用力,也拽不回马鞭:“大胆!” 牵马的男人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来,果然是一府的人,连抽马鞭的样子都如出一辙,他见少年一直扯着赵大小姐的马鞭不松松手,立即又甩了一鞭子过来!赵妧啊地一声,闭着眼睛侧身扑了他的身上就要来挡,阿沐只一回身,撞开帮倒忙的小姑娘,仍旧一把抓住了。他从小就练就了一身力气,只一用力,马上的赵姝就坐不住了,马上没有马鞍她开始后悔今天逞能又害怕摔下去,抓住缰绳就松开了马鞭。 男人大惊,身边的小棕马又撒欢闹腾起来,他拽着缰绳,冷不防少年一鞭子当头抽来,一偏身狠狠挨了一鞭子! 少年冷笑:“为奴为仆的人,仗着在将军府就敢欺压百姓了?要是闹到你们将军面前,我就不信他不问罪小姐,还能不问罪你了!” 说话间,一鞭子又到,男人捂头的当空,马上的赵姝也白了脸。 只听她尖叫一声,胯下本来温顺的马却是嘶叫起来,少女没有马鞭,只能紧紧抓着缰绳,这就跟着马儿冲了出去。 阿沐扬眉一笑,一边扯过男人手里的缰绳,也是飞身上马。 赵妧刚才在他身后看见他摸骨钉的小动作,正是为了报复到那少女而得意偷偷开心,却见少年上了马,当即跺脚:“阿沐!你干什么去!” 可惜就在那个将军府的小厮也手忙脚乱拽了小马来要去追的时候,少年已经追了红衣少女去,他扬起马鞭,风一般疾驰了出去。可能是赵国人的天性,阿沐从小就喜欢骑马,为了要一匹小马,他跟着韩湘子没少吃苦,不知道这位神秘的干爹用了什么方法还在外郊营地住过一段时间,后来训练了大半年,出营的时候,兵长送了他一匹。 那匹小马也是棕色的,彼时阿沐十二岁,韩湘子让他自己养。他养不起,就把它卖成了银子给阿姐买了一对手镯,骑在马上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那匹小马,历历往事犹在眼前。眼看着少女连连尖叫扯着缰绳就要被疯癫的马儿摔下马去,少年已到眼前,危急时候,他纵身一跃,一手揽住了少女的腰身,一手抚过马身拔了穿骨钉。 阿沐在后面拥住少女,伸手抢过了她的缰绳。 赵姝惊魂未定,背后的人急急勒住马儿,又轻抚马身,撞倒摊位无数的马儿这才停了下来。 她两腿发软,差点滑下去,阿沐扶住她的肩头,重新把缰绳塞了她的手中,这就跳下了马。 这时候,后面男人已到:“小姐,没事吧!” 赵姝脸色微缓,耳根渐渐泛红,扯着缰绳低头看着少年:“喂,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阿沐挑眉一笑,却是转身走了。 少女还在后面叫着他,他背过身去笑容顿失,再回到刘大娘的馄钝摊,赵妧果然站在街边踢着石子,还在等他。 小姑娘抬头看见他,伸手在他肩头捶了两拳头:“你管她干嘛,摔死她才好呢!” 阿沐握住她的拳头,无语地看着她:“她摔下来,这件事还能轻易了了?” 他推开她些,低眸看见赵妧这条最喜欢的新裙子是一裙子的泥巴,随即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走,哥带你去买新裙子,喜欢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 赵妧的小情绪立即就消散了个七七八八:“嗯!” 给赵妧送回了家,阿沐又给罗小武绘制了个简易的地图,让他辨认晋王府灶房到后门那的逃跑路线,到时候找机会制造混乱,如果出事好趁机逃走。又等了两日,赵姨娘托人给他送来了两小袋银子,他依旧和罗小武一起藏了起来。 迷幻粉是加重版的,阿沐还记世子李煜的仇。 第七天的早上,少年在韩湘子的门外给他磕了头,带好了细软和匕首这就出了门。 她摸进芙蓉里的后院,不敢惊动看大门的小子,此时是阿沐已经是杂耍戏班子里面的个小姑娘装扮了,她身形轻轻,上了二楼。这个时间楼里特别安静,她前两日给赵妧买新衣的时候,给阿姐也做了一套,昨天晚上才拿回来的,这就打开房门,顺着门缝塞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罗小武早已等着她了,阿沐给他也乔装换了脸面。 二人脚步也快,出了芙蓉里直接去了大胡同的大戏楼,因早就打好招呼了,刘三姐儿问也不问,直接给俩个人分配了点杂活,叫给唱戏的哥儿和姐儿拿道具。 罗小武一身的力气,分担了更多的脏活累活。 阿沐穿着青色襦裙,腰带紧系之下也能看出纤细的腰身来,为了晚上容易变装发辫也十分简单,即使这样,少年在旁边看着她还时不时地对着她傻笑:“阿沐,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 阿沐从胸前掏出小馒头来示意要塞他嘴里,吓得他直跑。这些年她是有吃延迟发育的药,所以女性特征并不特别明显,在里面又缠了布条,更是平得一塌糊涂。晚上要在晋王府唱大戏,刘三姐带了戏班子和杂耍班早早入了晋王府,仍旧有人在后门处引着他们鱼贯而入。晋王府的侍卫队来回巡视着不停歇,庭院当中到处都是人。 高台已经搭建好了,阿沐和罗小武混杂人群当中,也跟着干些粗活。 刘三姐儿再三叮嘱他们不要乱跑,也都应了下来,忙忙活活过了晌午,晋王府巡视的力度更是加大了,阿沐和罗小武晌午领到了四个荞面馒头,两碗粥以及一碟咸菜疙瘩,两个人忙里偷闲靠坐了杂耍的后台里面吃了。 慢慢熬到夜幕降临,宾客渐至。 只听见前面喧闹声连成一片,阿沐借助尿遁借助黑暗又到前面转了圈,晋王府的小厮多于丫鬟,她不由得暗呼失策。还好为了世子的婚事,天子也费劲了心思,晋王府晚点会有百花宴,燕京各府的小姐们多数都会参加,也怪不得雇主说赵家的旁亲小姐会和世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阿沐低着头,借着夜色能看见赵姝和一个年轻的高挑女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赵姝和世子李煜两个人本来就有亲情血缘,当然会介绍他们互相认识了。 她躲在来往杂耍和戏子后面,远远地看了两眼,不由得暗自冷笑。 高台上面刘三姐儿已经开始了,这燕京的名角的确名不虚传,一声锣响,好戏这就开始了。 阿沐站在台下的暗处里,看见晋王府众位宾客当中,竟然也有赵国的太子扶苏。 庭院当中大摆宴席,扫视一圈,却没发现赵昰的踪迹,阿沐记忆力很好,她自认为只要看过就认出他来,可惜仔细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没有发现疑似赵昰的人,她不由得十分失望。 耐心等着,当朝官员多半就是来表明一下心意,逐渐地来,陆续地走,她注意观察了好一阵,把那些丫鬟小厮做事的路法也摸了个清清楚楚。大戏唱了四五场,杂耍的巧人儿也上了台,时间过去了两个时辰了,阿沐拍了罗小武去后面灶房躲着,自己则看准了晋王府大丫鬟的装扮,换了衣裙发饰,依稀是那日后院叫什么连姑娘什么姑娘的七八分模样。 二人瞧准时机,只待有一个来取菜的丫头落了单,一个劈掌就打晕了她。阿沐给人塞了布条,捆了手脚扔了柴房里让罗小武看着,自己端着新出锅的菜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的。晋王府里下人们也是多,都不敢出声,一个接着一个的上菜,之前的客人们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刘三姐的戏班子也拾掇了东西,准备下台。 早有人并了矮桌过来,就在晋王府的后花园庭院里开始新一轮的百花宴。桌上都是晋王府花园里的新枝,各府的小姐们也都精心装扮过了,犹如百花争艳一般。阿沐跟着前面的丫鬟脚步轻快,她本来就有意往世子跟前凑,布菜的时候巧妙的避开别个,隔着两个位置转了个当,这就到了他的面前。 李煜之前并未出席,只说是落水受了些风寒身子不大好。 这会儿一干名贵小姐们翘首以盼,他才在众人拥簇下现身。 阿沐心底冷笑,那样的病态如何能在人前现身,不出来,不过是遮一遮丑罢了。 她淡淡瞥过一眼,低头布菜。 太子扶苏打着折扇,语调似是漫不经心:“世子可知市井百姓担心,最近流言又起啊!” 原来两个人是在闲聊,阿沐起身,却是抿唇,那样的世子能正常和他聊天就怪了。 身后有人托着长盘,她回身去拿的空档,直接在那盘水晶糕上做了手脚,齐国襦裙袖宽,布菜的时候借由袖子遮掩,又撒了些迷幻粉到李煜盅内,也只一瞬立即站直了身体。 夜色渐浓,只庭院当中灯色在上,暖暗的灯光下宴上少女娇笑,少男活泼,气氛刚好。 阿沐弯腰告退,却听世子淡淡说道:“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如今齐赵两国结盟,开战流言却不止于市,百姓流离之难还尚未恢复,如今又是忧心不已,难以安眠,真是令人心痛。” 她借着起身的当空又瞥了他一眼。 只见那谪仙之姿,却又是不同,比起之前她见过的那个李煜,这一个眸色深邃,言谈间带着拒人之千里的淡漠。分明就不像是一个人,病态的李煜一脸令人毫无防备的稚色,而这一个却更接近于市井传言当中的世子李煜。 阿沐也来不及多想,不敢久留。 她随着前面的丫鬟拿着托盘转身,就在这个时候,席上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只听一声琴响,一女抱剑而来。齐国的少女多处于深闺当中,赵国的却并不,赵国女子从小也大都喜欢穿胡服,没有什么三从四德的规矩,两国国情向来都不一致,相互好奇,比如赵国男子常拿齐国女子的小脚取笑,而齐国男子却常常拿赵国女子舞刀弄剑作乐。 转身的时候,阿沐也只是看见女子一身胡服,双剑在手。她模样只能称得上是清秀,却是身姿英美,即使扮成是赵国女子模样,也一身软骨之色。跟在众位姐姐身后的阿沐撇了撇嘴,加快了脚步。 只听铮地一声,清亮的琴音高山流水倾泻而出。 阿沐行色匆匆,听见席上有人在旁嘻嘻地笑:“快看,赵将军来接他宝贝女儿来了!” 第9章 胆大包天 阿沐下意识回头,只见庭院当中,的确是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 众人拥簇当中,晋王迎上了前去,她抿唇,可不等站下,就见世子李煜往她这边看了眼,随即他身后的两个人朝着她就跟了过来。阿沐心知不妙,更是加快了脚步。 走得远了些,前面那个小姑娘回过头来看着她:“连姐姐,这几天你去哪了啊!” 阿沐也不答言,这姑娘看起来和她关系不错,一边走还一边对她挤眉弄眼地:“不会真的被世子给宠了吧!” 身后的人已经越来越近阿沐从怀里拿出拿出一个火折子突地点着了扔了前面,小姑娘们当即大叫奔跑起来,大家穿的都是一样的衣服,阿沐立即趁机钻入了丫鬟群里。 背影都差不多,身后的人立即喊了声:“站住!世子有命,让你们都回到宴上去!” 再回去的是傻子,阿沐是抬腿就借着夜色的掩映跑向了柴房。 罗小武在里面接应,衣服早就给她准备好了,阿沐让他给昏迷的婢女抱出去,此时的罗小武一身晋王府小厮的衣着,这就给人拖了出去,不等他走出去,阿沐衣服已经脱了下来,飞快套上了衣裤,撕去这张脸,又换了个年轻小厮的面瘫模样,顺着窗户就跳了出去。昏迷的这个婢女一露面,外面顿时大乱。 阿沐扔进柴房一根火折子,看见冒出烟来,这才跑了。 罗小武踩好点子了,两个人同时躲到了后门的粗柳树上面,前面宾客还在,后门就算真的着了火也不敢大声叫嚷,更何况这火并没有着起来,赶紧都跑了过去。 巡视的侍卫队更加的紧密起来,二人一动不动,这个时候不管是前门还是后门都守卫森严,远远地能看见前面庭院里舞剑正兴。罗小武坐在树杈上面,抱着树干警惕地四下张望,阿沐却是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只待巡视的侍卫队走过,那搜查不到她的两个侍卫也赶回了世子的身边,罗小武这才低头:“阿沐你怎么了?” 少年抿着唇,黑暗当中,他视力极好,能看见之前抱着双剑的女子舞得虎虎生风,刚柔并济正是美时:“小武哥,你找个机会出去,我就这么走,实在不甘心。” 今天晋王府人太多,能在这里遇见毫无防备的赵昰,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罗小武哪里知道他的心事:“你不走吗?” 阿沐点头:“我还有点其他的事情,不去不甘心。” 罗小武自来听他的话,伸手把后背背着的细软用力系紧了,立即滑下了柳树,对着高墙一抛,吊钩抓住了墙檐扯紧了绳索飞檐走壁这就翻过了墙去。阿沐看着他平安落地以后,才回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不由得多看了那舞剑的女子两眼,现在他身上穿着晋王府小厮的灰布衫,脸上也是之前准备好的路人甲面瘫脸,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眼看着宴席上面的年轻男男女女三个一块,两个一起在一起说着话,就连世子也真是不在席上,没有瞧见他的踪迹,巡视走过的侍卫队又在树下走过,他才贴着树身滑了下去。 夜色很浓,阿沐依旧先混进了来往的小厮里面,在这种时候,下人们都低着头,很难辨别。 他走近庭院,听见少男少女们叽叽喳喳说着话,有的已经在往出走了,太子扶苏站在一树藤蔓之下,也和世子作别。 阿沐的眼观八方,不由得隔着外衫摸了摸那把锋利的匕首。 赵昰的身旁站着一对少女,他今天似乎一直有点心不在焉。 其中一个就是个子稍矮一点的就是他儿女赵姝,阿沐加快了脚步,抿起了唇。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杀了他,如果在这个时候,他能够杀了赵昰,那么就算他被抓住杀死了,也值了。 眼看着就快跟上他们父女的脚步了,忽然间他们停了下来。 刚才舞剑的女子似乎和赵姝撞了一下,少女揉着肩膀当即发作,赵昰在旁似乎安抚了她两句,然后舞剑的女子弯腰,不知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这就又面相了男人去:“赵将军,您东西掉了。” 她一开口,阿沐脑袋嗡地一声。 刚才所有的怪异全都串联到了一起,她心里砰砰直跳,果然,就在赵昰一伸手的当空,女人猛然向前一刺! 赵昰到底是多年行军,只一掌就给人拍了出去。 赵姝当即惊叫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有刺客,晋王府的侍卫队蜂拥而至。 阿沐也跟着跑了起来,他想起阿姐前两天给他做的那碗长寿面,不由得咬紧了牙。 怪不得他一直奇怪,觉得这舞剑的女人看着眼熟,现在想起来,这分明就是阿姐早就计划好了的,趁着这次机会接近赵昰,然后伺机杀了他,不知道刺进男人胸膛的那匕首能有多深,少年第一时间奔向了树下。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不论是李煜也好,还是扶苏也好,都并未惊恐。 晋王府出的事,世子理当上前:“把人带过来!” 月色下,他脸色冷凝,薄唇微动,略有愠怒之色。 扶苏看着他往前两步,不由失笑。 还说什么晋王府犹如铁桶…… 也只这么片刻的功夫,一个灰布衫子的小厮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这就沉着嗓子叫了声太子殿下。 他来的时候也只带了冬生来,这会正在眼前抻着脖子看那个被人架起来的女刺客,来人急急说道:“府邸里……” 到处都是噪杂之声,他声音突然小了许多,听不真切。 扶苏向前一步:“你说……” 什么二字还未说出来,忽然一柄银色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胸口,紧接着,眼前的少年利落地拧了他的手反剪了过去,这就跃了他的身后。 男人皱眉,胸口的匕首又抵住了他的颈子:“往前走。” 应该是个少年,嗓子还有点哑。 个子也比他矮,也只能在他肩头露出双眼来,很是警惕。 这样的身高刚好躲在他的身后,刀刃上还带着丝丝的凉气,扶苏不敢不听,只得往前走了两步。 很快有人发现了他的异样,身后的少年也出声了:“让你们世子过来!” 赵国太子在晋王府被人挟持,哪里是什么小事,李煜顾不得挣扎不休的女刺客,一回头就看见了他们。 阿沐狠狠拧着扶苏的一边手臂,匕首也微微用了力:“李煜你听着,马上放入,不然我立即划断太子的大脖筋!” 他声音微沉,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宾客们已经被疏散开来,受伤的赵昰也被人抬了出去,一时间庭院里鸦雀无声。 世子李煜负起双手,只是定定地透过扶苏肩膀看着他:“我若是不放呢。” 少年冷笑:“你尽可以试试,我数三个数,你若不放人,我就先杀了太子再自杀!” 说着他踮起脚尖来:“一……” 男人未动。 他很快开口:“二……” 说时迟那是快,少年连三都没数,手下刚要用力,李煜突然出声:“慢着!” 他一挥手,目光紧紧盯着阿沐:“把人放了。” 女刺客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改扮过的红袖,立即有人给她松了绑,她当然也认出了阿沐来,立即跑了他身后来。 扶苏一直都很配合,此时见女人也拧过了自己的左臂,不由失笑。 阿沐在他身后踢了他脚跟一脚:“你笑什么!” 侍卫队已经给三个人都包围了,李煜淡淡道:“人我已经放了,你立即放开太子。” 阿沐冷笑一声,推着扶苏往前走:“待我们出了晋王府,自然就会放人。” 红袖也不敢叫他的名字,只在扶苏后面小声说道:“一会儿出去你先跑,你跑得快,他们捉不到你。” 少年只管推着扶苏,前面也无人敢拦,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大门口。 扶苏又笑:“你们是赵国人?” 他能这么想是很正常的,在晋王府里行刺,既不是冲着世子来,也不是冲着太子去,想杀的竟然是赵昰,这女刺客舞剑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剑花很是精巧奇异,像是赵国的儿郎令,这么恨赵昰的话,很可能就是赵国人。 红袖当然不会回答他,今日舞剑舞的就是赵国的儿郎令。 是一种丈夫出外打仗,妻子送行的编舞,当年她母亲和赵昰仅有的恩爱时光,时常在一起嬉笑舞剑,玩的就是这个。 阿沐四下看着:“你闭嘴!” 扶苏走得不快,态度是出奇地好,站了门口他就不动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偏过脸对阿沐说道:“我可提醒你,出了晋王府的门,我的生死就和晋王府无关,齐国有多少人盼着我死,盼着两国交恶你们知道么,想逃走就不要让我出这道门。” 说得也是,阿沐回头看着阿姐:“你先走。” 红袖当然不干:“一起走!” 少年抿唇,冷静道:“你听我说,回去找人来救我,他能救我,却不能救你,所以,你先走。” 女人一下明白过来,趁着阿沐堵着晋王府的大门口,转身就跑。 少年再次握紧了匕首,贴紧了太子扶苏:“得罪了。” 他现在是能拖一会是一会,堵着晋王府的大门,祈祷阿姐能顺利逃走,其实韩湘子会不会来救他,救不救得了他,他根本不知道。 月光柔柔地映照大地,李煜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他脚步不快,脸色隐忍。别人可能没有看出什么,可少年却是笑了,至少今天晚上并不是一无所获,他赏给世子的重量级迷幻粉似乎有作用了,哈,如果不是现在被这么多人拿剑指着,他定要大笑三声。 第10章 两个世子 他长得真好看。 阿沐扬着脸,眨巴着眼睛大有视死如归的模样。 男人脸色潮红,眼底的冷漠尽被风情所代,坐在太师椅上是面目光灼灼。 阿沐被人反捆了双手,虽然是跪在他的面前,却比他还要坦然。 晋王李颢就坐在一旁:“谁派你来的?” 少年身上还是他府里小厮的模样:“回王爷的话,没有人派我来,就是恨赵昰,不杀他不足以平愤。” 李颢皱眉:“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 阿沐嗓音略哑:“回王爷的话,我和赵昰有仇,没有人指使我,这话我只再说一次。” 父子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次不管晋王再问什么,少年却是真的不再开口了。 晋王府刺杀齐国大将军,还劫持了赵国太子,这能轻易得了吗? 李颢看向儿子,不料却发现李煜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怎么了?” 男人霍然起身,拂袖而过:“把他带到书房里来。” 药效越来越有劲了,阿沐冷眼看着他的背影,然后被人一下提了起来。 绊绊磕磕被推着,一直跟着李煜走到他的书房去,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厮给他捧着盆,他伸手进去撩起水来洗脸,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绝于耳。 阿沐依旧跪在地上,男人拿过手巾来擦着脸和手,却是越擦越热,越擦越是口干舌燥,浑身使不上力气,浑身上下都叫嚣着想要做一些不和谐的事情。 他回身坐了椅子上面,低着眸看着阿沐:“你给我吃了什么?” 少年依旧扬着脸看他,却是不开口。 李煜定力一流,一动不动:“之前的那个丫鬟也是你假扮的吧?既然目的是刺杀赵昰,又为何给我酒里下药?” 阿沐定定地看着他。 依旧只有一个想法,这男人长得真好看。 想她十五岁的生辰虽然还未过,但是吃阿姐的长寿面也勉强算是十五了,作为一个男孩子被养大,现在的阿沐八分少年心性,其余那两份柔情都给了阿姐。从未见过比晋王世子更好看的男人了,就这样看着他,想到那日勒住他脖子的窒息感,这才冷静很多。 他怎么也不开口,李煜忽然倾身。 男人伸手按低了阿沐的领口,虽然少年下意识后仰了,但脖领内的红痕还是袒露在了空气当中。 李煜扬眉,声音已被欲念折磨得沙哑了:“我见过你。” 阿沐因为双手被捆着,动弹不得,只是别开了眼睛,他的眼前是对面的桌腿,随即脸颊被人捏住了,男人捏着他的脸,迫使他回眸与自己对视。 少年的眼睛,清澈见底。 只有淡淡的恼意,然而男人的眸色,却是深邃不能见底,绝非那天他见到的那个世子。 想到那天差点着道正是着恼,外面却响起了脚步声来。 一个小厮带着扶苏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惊魂未定的冬生。 赵国太子在晋王府受到了惊吓和劫持,自然非同小事,大夫给他检查了一下,然后才过来给李煜号脉。 扶苏当然没事,一回身也坐了桌边。 若不是有惊人的毅力,男人恐怕早就疯癫了去,当然也正是因为他这惊人的毅力,所以大夫根本就探不出什么毛病,只说他脉象渐快,别的就…… 有人来送茶,扶苏端起茶碗,低头看着少年:“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见了,这刺客劫持了我,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我把他带走,全权处理。” 他声音不高不低,又似乎是句玩笑话。 李煜看着年近半百的老大夫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探不出个一二三来,也是垂眸:“殿下受惊了,现在刺客还有一人逃脱在外,等审查有了结果,晋王府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扶苏抬眸:“可是……” 话音未落,外面又起少女的惊呼声,之前倒地的赵昰差点就被命中要害,本来要缓步送他回府,这会却是挣着要见阿沐。赵姝只能扶着他也走了过来,只不等到门前,男人差点又摔地上了去。 “快来人啊!” “……” 李煜皱眉,立即有人出门查看,不消片刻,赵昰在女儿的搀扶下也走了进来。 阿沐一抬头看见他,眼皮直跳。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男人,恨不能跳起来再补他一刀,赵昰脸色苍白,径自走了他的身边,低着头看他:“我问你,那姑娘哪去了?” 阿沐扬脸看着他,突然开口:“大人再近些,我告诉你。” 赵昰皱眉,缓缓弯腰。 他心口那一下,差点要了他的命,但是一个更令他震惊的事情,却让他顾不上疼痛紧忙赶了过来,这一动,立即疼得满头大汗。 少年先脸上还有笑意,不等赵姝将人扶住了,突然用力呸了赵昰一口。 真是啐他一脸,男人一口气没上来,抚着新扣除差点气昏了,站直了身体,脸色十分难看。 赵姝恼怒不已,挥手就抽了阿沐一巴掌:“看我不宰了你!” 阿沐倔强地瞪着她,哑着嗓子淡淡说道:“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 少女真是气极了,一回手从腰间就解下了个匕首来,可不等她在少年面前比划一下,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赵昰摔开她的胳膊,痛苦地皱眉:“胡闹!” 一旁的李煜冷眼旁观,扶苏的目光也落在少女身上,赵姝脸上有点下不去了,跺着脚跑了父亲的身后去:“我吓唬吓唬他嘛!” 他无视掉女儿撒娇的脸,擦了自己的脸,转头看向李煜:“请世子将整个人交于将军府,另外一个刺客下落不明,还需要盘查。” 阿沐一边脸上火辣辣地疼,犹自冷笑。 李煜忍受着怎样的煎熬,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强维持住自己的清醒,自然不能放人:“这件事自由晋王府而起,也必须从晋王府终,大将军请回府将养身体,不日彻查清楚再派人去请。” 说着不由分说挥手招来侍卫:“先行关押起来,明日一早送入刑部大牢再审。” 少年立即被人提了起来,他在晋王府也等了太多的时间,倘若干爹能来救他,早就来了,从小对于失望他已经习为为常,坦然被推在前面,头也未回。 有人相争,扶苏立即起身告辞。 赵昰也听见后面那句刑部了,抢人自然可以去刑部去抢,这也不犹豫,赶紧回家。 李煜手里还握着茶碗,看着站立一旁的老大夫:“看不出来?” 老大夫皱眉:“或许要太医院众位大人会诊。” 男人牙齿都在战栗,闭上了眼睛。 他们当然看不出来,这种被阿沐引以为傲的重量级毒药,只能越发地让人心醉,沉迷其中而不得自知,太医院的老学究,学的诊的都是正统疾病,哪能诊得出这个! 只等片刻,闲杂人等都被送走了以后,李煜这才再次招手叫来侍卫:“给人带过来!” 不消片刻,被扔进柴房的少年就再次被人提了过来,男人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他的那壶酒以及水晶糕。 阿沐立即察觉出他想干什么,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李煜一招手,立即有人来按着少年,急得他直喊:“我自己来!” 横竖都是一刀,他怎能容忍叫人往嘴里灌酒灌水晶糕,不如自己动手,还能吃个饱。 男人眼睛都红了:“放开他。” 阿沐的双手被人松了开来,不过双脚还捆着。 他滚了桌前来,扶着就站了起来,一回身又坐了李煜的对面,桌子上面摆着一壶酒,一盘水晶糕,少年只当上面什么都没有,这就大口吃了起来。 男人目光沉沉,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他双唇微动,就很想撕了他! 他在心底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再开口时候神色又变如常了:“即使这样,也不肯说下了什么药吗?” 阿沐嘿嘿一笑,才不和他说实话:“什么药,自然是令人心跳致死的毒药,能和晋王世子一道西天去,其实也不错啊!” 他口中还有软糯的水晶糕,笑得极其开心。 老大夫顿时吓得不轻:“殿下,不如去请韩大夫吧!” 之前,李煜就曾说过,见过阿沐。 可阿沐却不明白,为什么他半分不提他干爹的事情。 其实李煜对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只有那么一星半点,此时老大夫一提及韩大夫,李煜脑中灵光乍现,忽然想起了那点零星记忆来:“你是阿沐。” 阿沐顿时笑不出来了。 正是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世子殿下,韩大夫来给您看病了。” 李煜顿时抬眸:“让他进来。” 韩湘子进门的时候,阿沐已经站了起来,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干爹,现下双腿都捆着,只能讪讪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李煜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密汗了,韩湘子正是自己那张白净的脸,进门便是皱起了眉头:“世子殿下如今心火不去,怕有生命危险。” 男人全身都像着了火一样,只是闭目不语。 阿沐不敢言语,却见韩湘子向前一步,撩袍跪了下来:“韩湘子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想要他给我养老送终,殿下开恩。” 座上之人,这才睁眼。 第11章 两个世子 男人躺在床上,只着中衣。 不得不说李煜的忍耐力堪称一绝,韩湘子给他施了针,引出些邪火,这会已经昏睡着了。 汤药已经吩咐熬下去,屋内也没有别人,少年在旁津津有味地吃着水晶糕,因为干爹就在眼前,横竖是死是活之前,都宽了心,先吃饱饱得再说。 韩湘子收针,坐在床边继续给世子看脉。 阿沐擦了擦嘴巴,就着旁边的酒壶又喝了杯酒,一抬眸正遇见干爹淡淡目光,立即站了起来。 他低着头,偷眼看着韩湘子:“爹爹,阿沐知错。” 少年此时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样貌,右边脸上被赵姝打过的地方已经肿了。 男人看着他,一手还搭在李煜的腕上:“哪错了?” 阿沐仔细想了下:“不该瞒着爹爹。” 韩湘子抿唇:“再想。” 他期期艾艾地走了男人身旁:“我不该给世子下这么重的药。” 韩湘子回过脸去,给李煜的手推了回去:“那我问你,为何瞒着我?” 阿沐自然而然地实话实说:“当然不能让爹爹知道了,爹爹一知道,我必然来不上。” 韩湘子破锣的嗓子含糊地嗯了声:“给世子下药也就罢了,为何下这么重的药?” 少年恼道:“谁让他上次差点勒死我!” 男人淡然道:“那你何错之有?” 额…… 阿沐:“我……” 韩湘子站起身来,一伸手在他微肿的右脸上面抚过:“谁打的?” 阿沐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赵昰的事情,也就闭唇不语了。 男人目光灼灼,在他肩头上按了一按:“你错就错在,什么事情都沉不住气,诺大的晋王府在哪里躲不了一时三刻,伺机再逃出去就是,怎能轻易让人抓住!” 阿沐低头:“我阿姐被人抓住了,我怎能不急。” 李煜一时半会不能醒过来,韩湘子捏着他的肩骨,目光扫过他唇边的水晶糕去:“听着,红袖是我安排去刺探赵昰的一枚棋子,与你无关。” 少年诧异地抬头看他:“爹爹。” 这声爹自然而然就喊了出来,可惜韩湘子却无半分温馨:“上头本来就对他有意见,刺探是早晚的事情。” 阿沐抿唇,他和阿姐的身世,不知道韩湘子知道了多少,但是这个男人却一句再未问过,阿姐回去以后是如何对他说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干爹刚才在世子面前的那一跪,已多年没有跪过。 韩湘子远远没有想象当中的简单,他从小就知道。 传言说他曾是皇宫深院的一个太监,所以不能人道没有家室没有孩子,一直到有了阿沐这个干儿子对外也宣称是亲子。 这个男人每个月必定有几天进宫的时候,有一次喝醉了,对月当歌还曾对他笑言,说当今这个世上,除了当今圣上,也只有阿沐这个亲人,燕京城里,乃至于大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阿沐始终记得那天晚上,说完这句话,他竟然落下泪来。 如今忽然想起,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当今圣上至今只有两个儿子。 长皇子生母地位低下,二皇子年仅六岁。 皇帝年过四十,后宫嫔妃虽多,却再无所出,连个公主都没有。 皇室子孙如此凋零,也难怪他如此看重世子李煜了。 少年正是傻站着,韩湘子已然在药湘子里面翻了起来:“世子从小有病症,府里少不得各种药,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点药给你,去去就来。” 阿沐点头,目送他离开了房间。 酒壶里还有些酒,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点,世子服下了他超级加重版的迷huan粉,能一直忍着没昏过去也算他厉害。 少年得意地喝着小酒,李煜还想让他也中点毒,可谁也不知道阿沐本来就是女人,服用这种药,顶多也就是口渴些,并没有太多的感受。他美滋滋抿着酒樽,冷不防一回头对上了一双眼。 这吓得他差点摔了酒樽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就坐在床边,白色的中衣裤下,能看见他一手还紧紧抓着被单。他眸色如墨,就那么淡淡地盯着阿沐,一种特别诡异的感觉立即从心里蔓延开来。少年暗暗叫苦,偏偏这会儿干爹也不在,屋里就连第三个人都没有。 幸好李煜并未有别的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我见过你。” 开什么玩笑,他当然见过,阿沐慢慢放下酒樽,只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犹豫地叫了声:“世子殿下?” 男人对他勾唇:“你叫我?” 能不能不对着他笑! 李煜眸色流转,眉眼如画。 这决计不是白天的那个,阿沐下意识后退,可眼看着李煜已经站了起来,这就向着他走了过来:“你哪里去?” 少年很想撒腿就跑,却只能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缓缓地后退。 男人没有再动,扶着椅子站定:“你怕我?” 说着一回身坐了椅子上面,桌上的盘子里还剩下最后两块水晶糕,他伸手拿了一块来,张口咬了下去。 阿沐站在里间的门口看着他,这才想起来,他被那药性折腾了半晌,这会不应该再有什么体力了,这就胆子大了一点。 说起来,这也要感谢韩湘子。 从小就给他教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阿沐好奇地看着男人,却发现他竟然赤着脚,坐在桌边两腿也长,双脚叠在一起微窘地点在地上。 他半晌没有别的动静,少年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殿下,你自己在这等大夫回来,我先……先走了啊!” 李煜回眸,特别诚恳地看着他:“我没有力气,你过来,我给你糖。” 阿沐无语。 高冷的世子殿下,为什么还有这样的一面? 阿沐犹豫了片刻,然后缓缓走了过去。 其实李煜说得很可能是真的,因为刚刚才受过那样的煎熬,韩湘子给他引了火,此时全身都虚脱,是真的不可能有什么力气,如果打起来的话,他胜算也很大。 少年走近了些,李煜指着床头上挂着的一个锦袋:“那个,给我拿来。” 阿沐一伸手就摘了下来,晃了一晃里面微微作响。 他站了稍远些,这就给李煜扔了过去。 很快,李煜从锦带里真的拿出两颗糖来,这就对着他摊开了掌心:“给你。” 阿沐把他的鞋也踢了他的脚下去,然后坐了李煜的对面,很不客气地拿了糖在手里。 不过他不敢吃,也就假装往嘴里一扔,藏了袖子里面去。 仰脖的时候,少年颈边的红痕显露了出来,李煜盯着看了眼:“我给你的玉呢?” 什么叫他给的玉 ,那是索命玉好吗? 阿沐坦然地说着谎话:“那天一出晋王府,就被贼人摸了去,丢了。” 他故意微微鼓着脸,就好像真的在吃糖一样。 李煜似乎也并未看破:“好吃吧!嗯?” 阿沐扯了扯唇角:“还成。” 话音刚落,那装糖的锦袋啪地扔了他的面前,男人微微扬着眉,对他笑得特别开心:“再见就是有缘,不如我们做个朋友吧,怎么样?” 这世子有病,不怎么样! 阿沐撇嘴,可不等他开口,李煜已经伏在了桌子上面:“我知道你叫什么,可你还不认识我,这很不公平。” 少年无语:“殿下认识我?” 李煜回眸,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叫阿沐。” 不要记住他好不好? 阿沐眼角直跳:“对,我是阿沐。” 他听见房门微响,似乎是干爹回来了,心里不由一松,就要站起来的时候,李煜身形一动,以快得令人咋舌的动作跳回了床上,又重新躺了下来:“别让韩大夫给我扎针,我很听话的。” 阿沐来不及多想,可刚要转身,又听床上人低声说了句:“我名重嘉,阿沐记住了。” 第12章 阿沐似乎受到了些惊吓。 韩湘子手里拿着才配好的清凉膏,这就走了进来。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正熟,动也不动,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男人大步走过来,对阿沐伸出了手:“先把这个擦脸上,咱们一时半会走不了。” 阿沐接了过去,偷偷指了指床上的李煜,对干爹无声说了三个字:“他醒了。” 韩湘子一回身这就坐了床边,他从针包里挑出一个长针来,这就抓过了李煜的手腕去要扎,袖子才刚要撸起,人就挣脱了去,一下坐了起来。 李煜摆着双手,一副特别无辜的模样:“韩大夫别扎我,别扎我。” 韩湘子还举着长针:“世子又胡闹了,看看都什么时候了,怎还不睡觉?” 男人缩在床里的角落里,目光浅浅:“我马上要睡了,马上就睡。” 话是这么说的,他却一直看着阿沐。 少年站在养父的身边,也好奇地看着他。 韩湘子仍然很淡定:“要我去请晋王爷过来吗?” 李煜立即躺倒下来,不甘不愿地伸出了手来,阿沐看见干爹很迅速地抓过了他的手腕来,然后连续刺入几个穴位往上,到了颈部和脑部,片刻之后,男人先开睁开的眼睛慢慢地就闭合上了。 韩湘子看着他真正的进入了梦乡以后,这才回眸。 阿沐的一边脸还肿着:“爹爹,我们要走了吗?” 男人给李煜盖上了被子,然后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不能走,今晚得守着世子,以免他心神受创,再出什么差错。” 少年欲言又止,干爹的秘密太多,从小就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 这一次,韩湘子没有再瞒着他:“看见了吧,世子有癔症,而且现在病得不轻。” 阿沐跟着他后面转悠:“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韩湘子的嗓子依旧破锣一样:“他小的时候并未发现有这个病,是后来才有的,现在他已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平时大家都看得见的世子李煜,一个是之前你在晋王府见过的,和刚才这个是一个。” 阿沐看着他:“他好像很怕你。” 韩湘子摘下佛珠来,在手里一个个珠子捻过:“别被他无辜的表象迷惑,他歹毒得很。” 阿沐自然是领教过的了,也坐了旁边托腮:“我看不管是哪个世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刚才他和我说他叫重嘉,还说要和我做朋友,给了我两颗糖。” 韩湘子淡淡瞥了他一眼:“接触过重嘉世子的人,没剩下几个了。”他想了下,又叹了口气,“上次带你进府,世子身边唯一的侍女连弟,也因为爬了他的床,被重嘉按进了池子里。” 阿沐蓦然睁眼,这才明白过来。 他扮成那个连姑娘的模样,为什么那么快被人识别,原来人早就死了。 李重嘉说的什么水里有玉兔精要害他,说的原来就是她。 之前世子就有命在先,不许任何人进入他的屋子。 韩湘子给他施了针,先令他昏昏然睡去,刺杀赵昰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晋王府还需要给赵国太子一个交代,还需要给将军府一个交代,眼下阿沐哪都不能去,也只能留下来,静静等到李煜清醒了,再做主张。 他让阿沐到外间榻上去睡,自己则在里面给李煜守夜。 阿沐期期艾艾地不肯走,想到阿姐和自己的身世如鲠在喉:“阿姐呢,她现在在哪里?我有话想对爹爹说。” 很明显,韩湘子无意和他继续这个话题,已然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必说,你就是韩沐,没有过往。” 少年抿唇,想要过去给他捶捶背,问问阿姐的事情,却见他神色疏离,到底转了身走了出去。 榻上清凉,阿沐躺倒,对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李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门外有侍卫守着,从窗口能听见院子里面蟋蟀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少年心事也浅,不多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去。 一夜无梦,阿沐是被小厮叫醒的。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晋王府小厮的衣衫,赶紧跳下了榻去。 李煜已经起了,韩湘子坐在一边喝茶,不等阿沐走过去就对他招了招手。 男人正被人伺候着洗手,回眸时能见他眸色深邃,神色淡淡。 阿沐向来都是有眼力见的,赶紧过去见礼:“阿沐给世子殿下磕头了。” 他规规矩矩跪地磕头,一副呆愣呆愣的小子模样。 李煜就像没看见他一样:“谁指使你下这种药的?” 少年眼珠一转:“将军府的一个小姐我不认识,她说伺机下到世子酒菜里,事成给两根金条。” 男人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这才让他先起来:“起来吧。” 韩湘子抿着茶:“阿沐不学无术,一天天出了芙蓉里,到处胡闹给我惹事,殿下替我教训教训他是好的。” 这么大的事情到他口中就变成了胡闹惹事,口中说是教训教训,却都是面上话,李煜如何听不出来。不过他丝毫并不在意,。韩湘子说刺客是他派来刺探赵昰的,说阿沐只是误打误撞,和芙蓉里的女人认识而已,他挑眉,只是看着阿沐站到了男人的身后,微微勾起了唇角。 只一挥手,伺候着他的小厮端着水盆就出去了。 李煜目光沉沉,又看向阿沐:“他给你糖了?还说要和你做朋友?” 少年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谁,立即点了点头:“嗯,他说他叫重嘉。” 李煜微微垂眸:“刺客现已被送往刑部了,韩大夫总不能日日在我晋王府陪着我,不如让阿沐留下来,晚上也能照顾一二。” 这是什么意思? 阿沐在韩湘子身后偷偷扯了扯他后衣襟,他当然不想留在晋王府,就怕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男人并未理会他的小动作,也是沉吟片刻:“这恐怕不妥吧殿下,阿沐并不会针灸。” 李煜主意已定:“既然是你儿子,放我身边自然是另眼相待,放心吧。” 韩湘子笑:“也好,让阿沐在晋王府也好有个保障,世子殿下费心了。” 既然答应了让阿沐留在晋王府,自然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的。 男人带着阿沐坦然离开了晋王府,外面何其正赶着马车已经等候了一夜,阿沐大摇大摆走了出来,府中人也无人认识,他向来都是随遇而安,进不进晋王府都无所谓的事情,反正一切都是干爹说得算,只要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上了马车,阿沐才懒懒地抻了个懒腰。 韩湘子一夜未眠,此时闭着眼睛小憩。 少年倒是精气神十足,掀开车帘子趴着窗口看着街上行人,一早上路人匆匆,两边吆喝着的小摊贩越来越多。 何其正赶车也快,不多一会就看见芙蓉里的大牌子了,罗小虎就站在后门处张望,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阿沐一眼瞥见是他,远远地就挥了挥手。他回头看着韩湘子:“爹爹我去芙蓉里,晚上再回。” 韩湘子嗯了声,少年哧溜一下就从车里钻了出来。 他向来看不惯何其正那张衰脸,此时看着竟然也觉得十分亲切,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这就从车上跳了下去。 何其正扭过头去看着他,欲言又止。 不过少年已经跑远了。 阿沐跑过去的时候,罗小虎已经迎了上前。 两个人一对掌,都开心不已。 罗小虎直撞他的肩头:“两根金条,分我多少?” 阿沐捶了他一拳:“傻大个,是三根金条,你现在去赵姨娘那取,回来再来找我,我先去看看阿姐!” 罗小虎嗯嗯点了点头:“好,回来找你!” 阿沐看着他欢快地跑了,也进了芙蓉里的后门。 青天白日的,芙蓉里一片肃静,他蹬蹬蹬上了楼,几乎是一直跑到阿姐的门前的,但是他站在门口听着里面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一推开房门,别说是阿姐了,就连小兰也不在,少年不以为意,到屋里转了一圈。 红袖的屋子里,多半是薄纱幔帐,南边唯一的窗户早早就开着,桌上还有阿姐养着的小花,说不出名字的嫩叶微绿,从不开花。桌子上还放着本未看完的书,文房四宝在旁,梳妆台上各种各样的头饰一字摆开,脚下还有一大盒百宝箱,都是他买给阿姐的宝贝。 微风徐徐,阿姐的屋里总有一股子她身上的香味,闻着就舒服。 阿沐躺在阿姐的床上,慢慢就闭上了眼睛。 他等着阿姐回来,可惜阿姐再没有回来。 第13章 芙蓉里的头牌,依旧叫做红袖。 可红袖是红袖,却再也不是之前的那个红袖。 阿沐问了谁,谁也都不知道他阿姐去了哪里。 他一口气跑回小院里,何其正一身灰袍,腰挺长剑,就站在韩湘子的门口。 阿沐刚到他面前,男人就伸臂拦住了他。 少年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何其正你干什么!” 何其正也不看他,只神色木然:“先生有命,不许你进去叨扰他。” 阿沐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翘起脚来扯近了他:“我阿姐呢?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男人抿着嘴,却是推开了他:“我不能说。” 何其正这头犟驴对着他姐妹从未说过谎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说的是我不能说,而不是我不知道,很明显他就是知道的,可里面的那个人不叫他说,阿沐顿时急了,一低头这就要冲进屋里,可惜何其正揪住了他的后脖领,只一用力,少年就被他摔了出去。 屋内始终没有动静,阿沐每一次跑过去,都是无情地被何其正丢回去。 他从小和阿姐在一起,阿姐就是他的一切,此时阿姐突然失去踪迹,怎能不心急如焚,可惜不管他是是打是骂是叫还是喊,都没有人回答他,他仰面躺在地上,想起和阿姐的日日夜夜,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 日上三竿,暖暖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 少年力气渐失,瞪着腿大哭起来:“阿姐!阿姐!阿姐!” 阳光刺眼,不断有泪水从他眼底流落,他就像个孩童一样无助。 这世界上纵然有千般恶,万般恶,有了阿姐他就有家。 这世界上纵然有千般美,万般美,没有阿姐他只有一个人。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人走了出来,片刻就到了他的面前。 容娘低头看着他的脸,低头来拉他的手:“阿沐快起来,一会该哭坏了。” 自从他来到养父的这个院子里,吃多少苦的时候都有,他从未如此大哭过。 阿沐心如刀绞:“容娘,我阿姐呢?我阿姐呢!” 容娘从来疼他,这时候也跺着脚看着屋里:“先生!” 何其正回到门前守候,这时候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摔了地上去,清脆地破碎声音传入了三人的耳朵里。 阿沐嗓子本来就疼,此时更是沙哑,开始喊爹了。 随后韩湘子到底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一身青衫,手里拿着的正是他常戴在手腕上面的那串佛珠。 容娘眼巴巴地看着他:“先生,阿沐还小,身子又不好,您就可怜他这些年吃过的苦,别叫他再哭了。” 男人脚步也快,袍角带着风,就站在阿沐的面前。 他低着头,一手还捻着佛珠:“你确定你要这样哭下去?” 阿沐爬起来,一翻身就抱住了他的大腿:“爹爹,我阿姐呢,她去哪里了?” 他一身的土,韩湘子冷冷盯着他哭花的脸:“你阿姐若是不在了,你当如何?” 阿沐的脸就贴在他的腿上,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抱得更紧了:“我阿姐怎么会不在了?不会的……” 韩湘子一心的火气无处可发,想拔腿又是未动:“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阿沐泪眼汪汪:“阿姐不在了?阿姐不在了我也不活了!” 他一边哭还一边用头撞着男人大腿,韩湘子伸手提着少年的脖领子,怒目以示:“闯了这么大的祸,你可问问你爹爹我如何了,你阿姐一直护着你什么时候是个头?你若是早早能事,她还用着日日跟你操心!” 阿沐被他一吼,放缓了抽泣:“那……那我姐去哪了?” 他翻来覆去问这一句,就非要问出个结果来。 大有一副没有阿姐真就不活了的模样,韩湘子正是恼怒,大门被人敲响,容娘在他的授意下已经过去开门了,他拉不下脸去哄阿沐,只是冷冷喝道:“还不放手!” 少年坐在地上,死死抱着他大腿就不松手:“我不!” 男人:“……” 刚进门的扶苏太子:“……” 容娘回过头来一看:“……” 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哄着了,韩湘子一用力,立即给人拽了起来:“她没事,晚点和你说。” 阿沐双眼通红,回头看见扶苏一脸愕然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干爹无奈,低头给他拍着身上的土,末了还推了他一把:“赶紧的,给我滚蛋!” 阿沐一俯身给扶苏作了个揖,然后扯着爹爹的袖子还晃了晃:“爹爹不要骗我。” 韩湘子神色虽然冷淡,却是嗯了声。 少年这才被容娘拽走了,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早就脏得不行了,这时候一张花脸极其可笑,众人目光都在他身上,他脚步也不快,被容娘揪着耳朵,这就进了厢房。 韩湘子叹了口气,这才回眸欠身:“真让殿下笑话,阿沐还是个孩子。” 扶苏笑:“令郎这样……也蛮可爱的。” 两个人进屋,扶苏带来的小厮也跟着何其正站在了门外,不多一会儿,容娘给阿沐扒光了扔进了大浴桶里,端了茶送过来。韩湘子想起糖酥糕来,这就叫她下去准备了。他依旧摆上了棋盘,扶苏很配合,两个人这就下起了棋,一盘棋未了,少年洗漱一番就蹬蹬蹬跑出来,他在院子里四处张望,叫着容娘。 少年一身玄色外衫更显得皮肤白皙,他才洗完澡长发全都披在肩头,走动的时候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 扶苏手里还捏着一枚棋子,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阿沐自未察觉,还到门前问何其正有没有见到容娘,旁边站着的冬生愣愣地看着他,他还送了这小厮一个大白眼。 冷不防屋里有人叫他:“阿沐!” 他在门口一探头:“爹爹。” 韩湘子抿唇:“你过来。” 阿沐一下从门外跳了进来,这就快步到了他的面前,仍旧是先给扶苏见礼,后才到韩湘子面前。 他眼神不善,鼻尖也微微红着,抿着的双唇昭示着心情不快。 扶苏那枚棋子还未落下,只是看着他,淡淡地笑了:“阿沐这模样倒是像极了我幼时的一个妹妹。” 韩湘子却是沉着脸:“胡闹!贵客面前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阿沐无辜地看着他:“我不会梳头。” 说起来阿沐心灵手巧,人也机灵,但是真是奇怪,他就是不会梳头,十五可以束发了以后不是容娘给他打理那一头长发,就是阿姐给他梳,小的时候也曾喜欢过很多小辫子的那种发型,韩湘子心情好的时候也给他梳过。 男人也知他性情,这就歉意地对扶苏欠了欠身,然后带着阿沐进了内堂。 少年现在巴不得要和他单独相处,自然脚步轻快,到了里面,男人拿过梳子,这就推了他在眼前,梳起了他的长发来。阿沐忍不住低低地问他:“爹爹,我阿姐什么时候回来?她到底去哪了?” 韩湘子动作渐柔:“嗯,你别惹事,很快就能遇着她。” 阿沐知道干爹是说一不二的,自然高兴:“好,我等着。” 说着又好奇,忍不住回头:“真的不能告诉我,她到底去哪了吗?” 男人推他转过去:“她有任务,遇着了也不能相认,你记得就是。” 少年闷闷嗯了声,知道这秘密是真的暂时不能叫他知道了。 不多一会儿,二人从内堂出来,这一次少年却是又变了个模样,韩湘子果然妙手,阿沐跟在他身后,发冠整齐,露出饱满的额头,当真是眉眼如画,好一派风流之姿。 扶苏怔了怔,目光在他身上又是重新扫过。 韩湘子重新坐回桌前:“殿下请。” 扶苏笑,落一子到棋面上:“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事,前两天送与阿沐的那块玉,可还有了?” 早就没了,阿沐低头:“回殿下的话,那玉稀罕得很,可惜前两日上街被人扒了,丢了。” 男人也似不在意,目光当中都是笑意:“我说的呢,昨日在市上行走,发现一块玉可以和它凑成一对了,想着反正也送了你,不如送一对就买了回来。” 说着他伸手入怀,拿出一块帕子包着的玉来,这就伸手递了过来:“既然遇见,就是有缘,这玉还是送给阿沐吧。” 少年是真不好意思了:“这……” 韩湘子也连忙推脱:“可能是太小没了娘,我又疏于管教,这孩子从小就野,配不上这么好的玉,给一次也就罢了,既然都丢了还是没有缘分,殿下还是自己戴着吧!” 扶苏动也不动,仍然是举着手:“阿沐,来拿。” 阿沐犹豫一下,立即倾身:“那就谢谢殿下了。” 他指甲莹润饱满,骨节分明纤细,拿玉的时候触碰到男人的掌心,触感虽然极轻,但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来。 男人顿时挑眉,看着他就笑了:“你喜欢就好。” 第14章 夏日暖阳,阿沐坐在屋顶。 他抱着双膝,能看见芙蓉里楼台瓦格,既熟悉,又陌生。 两个男人从屋里走出来,扶苏回眸,看见他略显惆怅的忧伤脸,不由笑了:“阿沐,改日再来看你。” 少年低头看见他就要离去,立即从房顶跳了下来。 他腰间系着一块美玉,行走间来回晃动着:“恭送殿下。” 扶苏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飞扬:“只不过,阿沐十五了,下次可不能像小孩子那样打滚了。” 阿沐不好意思地笑笑,送他出门。 目送马车离开以后,韩湘子返身之际,笑容渐淡:“阿沐,你过来。” 阿沐连忙追上他的脚步:“爹爹。” 韩湘子一直在捻着那串佛珠,越来越快的动作昭示着他的焦躁:“这两天我要出趟远门,你就去晋王府里,世子既然答应我了,不会为难你。” 现在是愿意去不愿意去都必须得去,他知道干爹能给他收拾这烂摊子已经极其不容易了。 他连声应下,还惦记着阿姐:“那我什么时候能见着阿姐?” 男人皱眉,当即顿足。 阿沐本就在他后面,他突然停下来害得少年差点撞他后背上面:“爹爹又什么时候回来?” 他闻言脸色稍缓,韩湘子看着少年额头上的那小小的月牙型的旧疤:“你祸事未了,不可到处乱跑,就待在世子身边,我会尽快回来,要紧时候千万记得……” 话未说完,阿沐就嘿嘿笑了:“保住小命要紧!” 男人显然是被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气得不清,一甩袖子就进屋去了,少年还惦记着阿姐,在他这得不到回答,少不得要出去打探打探。他缠着容娘问了半天,可惜她只是劝着他说先生不会害他,反而是这次他姐俩给先生害苦了,问她怎么害了,容娘又怎么都不肯说了。 阿沐又跑到何其正面前反反复复地问他,这个木纳的男人喜欢他阿姐,他知道。 可惜不管怎么盯着他,他也只能说上一句他不能说,气得少年想抽死他! 午后他借口出门去买点东西,跑出了小院,罗小武果然领回了三根金条,阿沐问他阿姐的事情,他竟然完全不知道一点风声,芙蓉里楼上的那个红袖,和阿姐曾经的妆容有个八九分相像,问了她从哪里来,她只冷冷看着他,直叫他心底发凉。 夏时的天,说变就变。 真是到了雨季,天还未黑,远远地就瞧见天边有隐隐的闪电亮光。 阿沐找寻阿姐无果,回到了小院。 马车就停在大门口,韩湘子恢复自己本来的样貌,早已等候他多时了。 少年在容娘的示意下上车,泄气地看着干爹:“这是要送我去晋王府了吗?” 韩湘子嗯了声:“重嘉世子很少出来,你机灵点,必要时候可以动粗。” 阿沐点头,殷切地看着干爹略显惊慌:“爹爹也要离开燕京?” 男人这次没有瞒着他:“齐赵两国现在正是关键时候,赵昰借着这次刺客一事,主战,我随军出使,一时半会回不来。” 阿沐怔住:“爹爹也参与政事?” 韩湘子叹了口气:“这些你无须知晓,现在不是能开战的时候,老实等我回来就是。” 阿沐抿唇,恹恹答应了,低着头这就不再说话了。 二人坐在车内,颠簸当中少年腰上的佩玉撞了一边,叮地一声。 男人目光顿时扫了过来,在少年身上打了个转转,不由得感叹时间过的真是太快,转眼间小不点就长大了,一不留神已经变成了少……年。一旦他离开燕京,如果不留下个能看护着阿沐的人,他还是真的不能放心。 不多一会儿,到了晋王府的大门口,韩湘子没有下车。 李煜早就派了人来大门口接,阿沐向前走了两步,回头。 男人在车上对他点了点头,他强忍不舍,对着韩湘子挥手告别,这才跟了门口的管事走进了晋王府的大门。 管事还是那个管事,他走在前面,不断地提醒着他:“世子喜静,小公子莫要在他面前胡闹。” 到了人家的地盘上面,阿沐自然是要守着人家的规矩的,他应了声,却是低了眸色,面露厌恶。晋王府是什么地方,他从小就牢牢记得那个故事,赵昰从赵国回来,立下大功,三军庆贺,他如花美眷,之前就嫁给了晋王爷李颢,也就是说,世子李煜就是那个女人和李颢所生,一想起来阿沐就恨不能给这些人都丢进那场大火里面去。 管事带着他走进书香阁,世子李煜正端坐在上,一个小厮站在他旁边给他捧着画轴。 抻开的画像上面少女亭亭玉立,他听见脚步声却是抬眸,风声已止,乌云滚滚就停在了燕京的天上,天边上一道亮光闪过,雷声轰隆隆由远至近,这就传了过来。 阿沐打了个冷战,赶紧快步走到李煜面前,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阿沐见过世子殿下。” 李煜嗯了声,也没打算让他行什么大礼:“你过来些。” 阿沐依言走近,能看清画上的女子正是赵姝的表姐,少年抻着脖子,略显好奇。 男人扬眉:“你认识她吗?” 阿沐抿唇:“见过。” 当然了,他并没有说谎,的确是见过这姑娘。 他要是直接说谎说这是他雇主,有人相信才怪,他从小就跟着韩湘子,说话向来是随随便便地胡说。 李煜嗤笑一声,摆了摆手。 捧着画轴的小厮立即放下了,又拿起另外一幅来。 这一次少女双手抚琴,画师画工了得,脸上表情是惟妙惟肖,看着既恬静又有些许的俏皮。 不过这姿色在阿沐眼里当然是不及阿姐的一半,而他对于女人的评价也向来是肤浅地看谁美,所以当李煜询问他这位闺秀怎么样的时候,他摇摇头,简单粗暴地说了句不好看。 书桌上面放着十几张少女的画像,男人就让小厮全都打开给他看了。 阿沐看了全部,然后表示,没有一个喜欢的。 当然,这是要给世子相看的,他喜欢不喜欢当然不重要,旁边的小厮是晋王爷身边的长路,可是万般不愿意了。 可是李煜却让他把画轴全都收起来了。 长路直急:“殿下没有一个看中的,这我回去该怎么和王爷交待啊!” 李煜的目光当中就带了些许调侃的意味了:“没听见他的话吗?就这么说。” 阿沐收到了长路冷飕飕的冰刀子,不过他也并不在意。 李煜命人给他收拾了他屋里的外榻,还给他铺上了新的被褥,一边矮桌上面摆着一盘水晶糕,榻上还有两本市井流传很广的戏本子,照顾他照顾得十分到位。 阿沐在这榻上睡过,但是如今没有韩湘子的守夜,他怎么睡得着。 里间就是李煜,他身边只有牛二伺候着,洗漱之后也在他的授意下离开了这间屋子,外面倒是有人守着,少年扒着窗户瞄着这后院的路线,冷不防天边又一道惊雷,吓得他立即抱住了头! 幼时的记忆就是他的梦靥,每每雷雨天气,他都胆小如鼠。 这一次竟然还是在窗边,阿沐坐在榻上,蒙着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默默叫着娘,现在他没有阿姐也没有干爹没有容娘没有任何人……电闪雷鸣之间,少年哆嗦着终于忍不住蒙着被跳下了榻去。 他想也不想就冲进了里间去:“殿殿殿下!” 冷不防有人一声惊呼,一个软枕这就砸了他的身上,床上的角落里,李煜并不比他好到哪去,竟然也蒙着被,正警惕地看着他。 只听轰隆一声雷响,阿沐立即跳了上去。 第15章 雷电交加,晋王府的夜里,出奇地不安静。 时间已经不早了,牛二在旁边的屋里还在庆幸,幸好世子殿下早早睡着了,不然就这个天气,这后院又有的闹腾了。知情的人是越来越少,而世子身边也是越来越危险,他心满意足地喝着小酒,却不知李煜早醒。 咔擦一声,雷声似乎就在头顶炸响,阿沐和李煜这两个正在角力的两个人不由得都抖了一抖。 阿沐双手拧着他欺在他的身上,男人腿更长也是缠着他的,就在刚才少年扑身跳上床的那一瞬,李煜就动手了,可惜外面雷声阵阵,他有所顾忌,阿沐也下了狠手,听得到骨节咯咯直响。 男人长发披肩,一身白色的中衣更显得他脸色苍白:“你怎么在这?” 阿沐一身玄衣,与他缠在一起,分毫不让:“世子放手,我就告诉你。” 他两腿生疼,手下更是用力,李重嘉与他翻滚了个圈:“你先放。” 阿沐信他才怪:“你先!” 又一道闪电划过当空,两个人遏制对方的拳脚,都似乎缠得更紧了。 阿沐一低头,正对上男人惊恐的双眼,当然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四目相对,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叫道:“一起放!” 少年这次再不犹豫,松开男人的同时,也得到腿脚的自由,两个人的目标又同时变成了刚才蒙在李煜头上的被子,当然,这一次两个人没有争来抢去,一起披了身上,又同时发现挤在一起更有安全感,齐齐松了口气。 外面雷声轰隆隆的,伴随着闪电的不断划过,阿沐开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抱着膝头,揪着一边的被角:“殿下你很怕打雷吗?” 李煜紧紧挨着他,目光却落在他的袜子上面:“你袜子脏了。” 也难怪脏了,一着急直接跑了来,阿沐从小在土堆里长大的也是浑不在意,低头看见脚底的确有点脏污了,伸手都扯掉了袜子扔了出去,他双脚秀美,指甲上面还有之前阿姐给他染的色,看起来煞是好看。 男人本来嫌弃的目光顿时变了:“你脚真好看。” 阿沐看着指甲上面的淡淡色晕,想起阿姐来,心情又是低落,回头对着他挥了挥拳头,对于这个变态的重嘉反正也不用顾忌什么,先送他个大白眼:“好看你使劲看!” 他对于男女大防什么的,完全没有概念。 莹润的脚趾还会灵巧地动,重嘉一时间呆住了:“怎么、怎么还会动?” 阿沐无语,一抬脚就到自己头上拔下了自己冠头发的发簪,然后用脚趾夹着在男人面前比划了下:“何止会动,还能杀人呢!” 当然了,他说这话也是吓唬人。 重嘉和他挤在一起:“你杀过人?” 少年抿唇,抱住了双膝:“没有。” 说着缩回了脚,随手给发簪往头上一扎,又缩回了壳里:“殿下杀过吗?” 重嘉现在和他有一种知心的感觉:“我也没有。” 这是明晃晃的说谎,阿沐鄙视地看着他:“……” 雨点噼里啪啦拍打在窗户上面,偶尔带过一声响雷,二人挤成一团,重嘉忽然间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你吃过我的糖,就是我的人了,以前我手下有好几个人,晚点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阿沐想抽回自己的手,可男人力气是出奇的大,牢牢抓着。 外面雨声渐大,雷声却是半天也没打一个了,可能是因为有人一起,与往时不同的是这一次竟然没有那么害怕。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少年才不上他的当:“谢谢世子殿下了,我要去睡了。” 他是想走,可惜男人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这会也不拽被子了,一回身就先发制人扭住了阿沐的双手:“我叫重嘉,不是李煜那个混蛋,你记住了!” 阿沐只觉这人太危险,下意识就要逃脱,肘击之后就是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 开始的时候,李煜还有优势,到了后来两个人扭成一团,简直就是滚来滚去了。 本来头顶的发簪就是随手扎的,不多一会儿就掉落了一边去,少年长发尽散,眉如远墨眸如月,当真是秀色可餐。 男人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阿沐就睡在他的身边,刚醒过来的时候,少年的一条腿还搭在他的上面,两个人几乎已经呈现出个十字了,睡姿简直无法形容的差。李煜抿唇,眸底怒色翻涌。 一脚踢开阿沐的腿,少年也是警醒,立即坐了起来。 李煜坐在床边:“去叫牛二过来。” 阿沐也是吓得不清,晚上两个人打着打着轰隆一声响雷就没有动过了,鬼知道他怎么睡着了,还睡得这么沉! 他赶紧跳下了床去,可一下地才发现自己没有鞋袜,还赤着脚。 男人当然也看见了,他脸色更沉:“站住!” 少年垂了肩膀站了床边:“殿下,我可以解释一下吗?” 李煜目光如刃:“解释什么?” 阿沐摊手,飞快说道:“昨天晚上重嘉殿下一直叫啊叫啊我就冲进来看,殿下你不是让我看护好他吗?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啊,可他说他害怕打雷就非让我陪着他,陪着陪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嘞。” 男人听他提及重嘉脸色稍缓:“我房里有安神的熏香,有助于睡眠的。这次你做得很好,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我改变主意了,跟着牛二好生学着。” 少年抬眸:“学什么?” 李煜伸手一拽床边铃声,不消片刻,牛二端着洗脸水就进来了:“殿下洗脸吧。” 阿沐无语,难道要他学习怎么伺候这位的吗? 李煜起身,也不看他:“去穿鞋袜。” 阿沐忙跑到了外面,幸好牛二也没忘记他,还给他打了洗脸水,少年洗漱一番,在外间直晃悠,来来回回地踱步。 等李煜换上新衣,从里间走出来,看见的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无助少年。 阿沐尴尬地看着他:“我的发簪好像落在殿下的床上了。” 牛二在李煜旁边低下了头去,直觉得污不可耐! 李煜皱眉:“嗯。” 这就要擦肩而过,可惜少年拦在了他的面前:“那个……殿下见谅,能不能帮我找个梳头的丫头啊,我不会梳头。” 男人敛起怒色来:“你父亲此次去赵,我当护你周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说,让长路去办。” 说着瞥了眼牛二,牛二当然一口应下:“我会转告长路的。” 阿沐窘:“那今天?” 李煜本人厌恶女人碰触,自己的长发都是自己梳理,但是他几乎是立即看向了牛二,牛二立即扬眉:“我立即找个丫鬟过来。 一早上阿沐就在李煜身边,跟着他领略了下晋王府的府院。 院外高墙环护,绿柳茵茵,三间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假山就映在池塘的中间,延伸出来的青砖小路别有一番景致。 晋王李颢是众所周知的好男人,阿沐也见识到了他的好脾气,他共有四个孩子,长子李煜次子李恽,三女李敏,四子李襄。李煜和李恽是一母所生,后来林氏被休的那年冬天,本来就身体不好的李恽病重夭折了。后来续弦是个泼辣的老姑娘,进府以后夫妻也是恩爱,又有了一女一子。 晋王府的家风很是暖,一家人还要围坐在一起吃饭。 阿沐站在李煜的身后,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是晋王府的氛围。 她幼时的记忆也只剩下了那场大火,完完全全记不起一家人一起的模样,如今在这晋王府,他盯着那张大圆桌微微出神。桌上摆着碗筷,李颢的身上挂着两个孩子,大一点的是女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头上梳着两个包包头,搂着他揪着他的胡子,小一点的抱着他大腿在荡秋千玩,晋王妃也就三十出头,也是孩子心性跟着在旁玩闹。 长路指挥着两个丫鬟在布菜,菜肴先上冷荤,后上热革,不多一会儿就摆了一桌子。 李煜刚走到门口,李敏一回头看见了,这就滑下了父亲的膝头,蹬蹬蹬跑了过来,紧接着,抱爹爹大腿的小不点也跟在她的后面跑了过来,少年瞪大双眼,竟然看见李煜这个面瘫冷男笑了。 他的笑容比重嘉要淡,但是却能看出暖意来。 小姑娘张开双臂,是一派天真:“哥哥抱!” 后面的小不点眼看到面前了,腿短人笨差点摔倒,李煜刚抱起了妹妹,眼疾脚快腿一伸挡住了他的摔势,然后一弯腰,一手一个全都抱在了怀里。 看着姐弟二人争先恐后要给李煜献吻,阿沐也想起了自己的阿姐。 他低下了头,晋王妃已经到了面前:“哟,看这孩子是谁啊,长得可真俊。” 晋王爷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了,就叫他也过去坐下吃早饭。 阿沐心里难过,跟随着李煜坐了下来以后,又听见那小姑娘李敏在背《礼记·曲礼》。 李敏:“共食不饱,共饭不择手,毋搏饭,毋放饭,毋流歌,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骨。毋固获,毋扬饭,饭黍毋以箸……” 他隐约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似乎也背过。 他的家也曾这样热闹过。 他的母亲也曾那样欢快的笑过。 他的阿姐也曾,那样抱过他…… 暗握双拳,少年正是出神,长路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急急就到了李煜的身边:“世子,刑部有消息说那个女刺客已经捉拿在案,赵将军无视律法竟要提人,现在怎么办?” 阿沐蓦然抬眸。 男人顿时皱眉:“备车。” 第16章 先下车以后,男人驻足。 阿沐随后跳了下来,就站在了他的身后,长路以为李煜有什么吩咐,赶紧弯腰上前。 可他却是偏过了脸去:“阿沐。” 少年赶紧上前一步:“殿下。” 李煜瞥了他一眼:“一会见了赵昰,要是露出马脚来,谁也救不了你。” 阿沐才不担心这个,微微低头:“放心,他认不出来。” 男人这才向前,早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据说赵昰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差点闯进大牢里被人拖住了。李煜脚步也快,带着阿沐这就走了进去。大牢里阴暗潮湿,几乎是一进门,阿沐就皱起了眉头,抿住了唇。 看守犯人的狱卒也不敢拦路,这就放人进了去。 阿沐心里砰砰直跳,虽然之前韩湘子亲口说过,他阿姐没有事,但猛一听女刺客被捉住了下了大牢,也是紧张。 说得也巧,刚一进到大狱,里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叫,然后有一个狱卒跑了出来,一顶头看见李煜立即跪下了:“世子殿下,刺客服毒自尽了。” 李煜皱眉,更是加快了步伐,待到了里侧一间,里面果然有一女子手脚都戴着手镣脚镣,栽倒在地。 阿沐上前一步,仔细看那女子容貌。 果然和阿姐那日模样十分相像,但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阿姐。 阿姐背脊向来笔直,即使最狼狈的时候,也能看出她的风骨,一看不是阿姐他立即松了口气。 另外一间牢房里关着他的替身,还在演戏:“她怎么了?来人啊放我出去!” 阿沐退回到李煜的身后,不再关注。 已经有人去叫了大夫来,可惜为时已晚,女人已经没了气息。 这么会功夫,赵昰也到。 到底是没有拦住,男人身上的伤似乎已经没有大碍了一样,他脚步也快,直直奔了牢房来。 李煜侧身避过:“赵将军来迟一步,刺客自尽了,不过你可以辨别一下,那日刺杀你的人是不是她。” 牢门开着,狱卒跪在一旁,男人毫不犹豫大步走了进去。阿沐从李煜的背后探出头来,看见赵昰弯腰扶起了女人的脸,他的手都几乎是颤抖着的,然后仔细探查了嫌犯的脸,半晌才重新站了起来。 想必是伤处未好,他脸色略白,似乎很吃力。 却不知这样的身体急巴巴地跑来干甚! 阿沐重新站好在男人身后,微微垂眸。 李煜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怎样?” 赵昰似乎松了口气,然后正色道:“正是此人。” 他再不看这女嫌犯一眼,只是回头又看着对面跳脚的少年,大步走了过去:“你……” 少年又哭又笑,开始破口大骂:“赵将军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却识得将军,将军在我大赵国简直是人人都知啊,哈哈谁一提起那个娶了我们沐王府千金的王八羔子,都有话说,人家救了你,你害人全家,你真是懂得知恩图报啊!你一条性命全靠人家才有,结果沐王府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人命,哦对了包括你那两个孩子全都惨死你真他娘的能啊!扔大街上狗都不吃的东西我呸……” 一句句污言秽语什么就全来了,他大骂赵昰忘恩负义,骂他抛妻弃女骂他应该去下地狱,等赵昰开了牢门进去捏住了他的下颌,他却只剩下呵呵地笑,牙关一咬,血就冒了出来,也服毒自尽了。 赵昰行动缓慢,脸色极差。 阿沐深深低着头,那些话就在他耳边,多少次他想冲到将军府的大门前,也将这些话骂出口。 要骂他无情无义狼心狗肺,骂他不配为人父为人夫,骂他爹骂他娘骂他祖宗十八代,但是他从未去过。 这些年赵昰常年不在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养父韩湘子虽然是把他当儿子养的,但却不允许他说脏话,也正是因此他在市井当中游走混了十来年,也是一句污言秽语讲不出来。 如今这些话就在耳边,少年握掌成拳,恨不能这就上去,给赵昰心口子上面再补一下! 李煜自然也听见了这少年的骂人的话,只是垂眸:“将军请回吧。” 赵昰的人都在大牢外等候,嫌犯已经死了,他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男人轻轻颔首,转身离开。 狱卒已经将两具尸首抬了出来,李煜顿足,回眸看了眼阿沐:“先交给仵作,晚点扔乱坟岗去吧。” 阿沐只低了头不说话。 刺杀朝廷命官,刺客替身大可以去找死囚犯代替行刑,但是若能做到这个份上恐怕很难。 除了阿姐以外,恐怕也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身世,可突然间这些骂赵昰的话这么从一个替身口中说出来,直让他悲喜交加,这尸首的处理就有点微妙了,席子一卷,这就要扔乱坟岗去了。 他怎能不挂心。 从刑部大牢出来,李煜回到晋王府吃了早饭。 阿沐跟着吃了点,一整天都恹恹的,过了晌午李煜有事进宫,只嘱咐了他可以随意出入晋王府,但是尽量不要外出。少年一一全都应下了,好容易挨到了下午,李煜果然没有回来,他回到芙蓉里,叫上了罗小虎,两个人直奔了郊外的乱坟岗。 罗小虎这两天在外面干了点力气活,小挣了一笔。 他在芙蓉里护院,也给了银钱,直嚷嚷着要请阿沐去吃酒,去乱坟岗要一个多时辰,不能骑马赶车否则容易引起注意骚乱。 二人从前就常常比赛从燕京的大北边去大南边。 掐着时间到了乱坟岗,天就黑了。 二人躲在树上,路上阿沐已经和他说了来干什么事情,可即使是罗小虎从来都傻大胆的个人,到了这里也不由得抱紧了树干,浑身发冷。阴风阵阵,阿沐拧了他的腿,来乱坟岗给人收尸的事情也不是干过一次两次了,哪知道什么叫害怕! 二人也是来早了一步,约么着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刑部真的有人来扔尸首。 阿沐冷眼在树上瞧着,两个席子卷就那么往乱石岗一扔,来人还骂着晦气,只听着车轮声咣嚓咣嚓地这就下山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少年拽了下罗小虎:“我们下去看看。” 罗小虎依旧抱树不动,他出门之前那什么了一回,有点底气不足:“阿沐今天我阳气不足,心里没谱,下面会不会有鬼啊!” 少年无语:“放心,我阳气很足,有鬼也被我吓跑了。” 罗小虎:“真的吗?那阿沐今天给我加点工钱。” 阿沐已经先下树了:“不下来就算了,有鬼也都飘在树上。” 说着借着月光向那两个席子走了过去。 月光下,乱石岗上白骨皑皑,罗小虎双掌合十只念叨着阿弥陀佛,赶紧也跳了下来:“阿沐等等我!” 二人拖了这两个席子卷到一边,里面果然有两具尸首。 一男一女,阿沐打开女人盖着的头巾,在她脸上摸索了片刻,果然找到了一点头绪,伸手一撕扯,立即撕下来一张薄皮假面来,她一低头,却见面皮下的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赵妧! 阿沐大惊失色,连忙伸手探她的脉。 果然是死脉,之前干爹曾经教过他,这是活人假死之象,少年忙从囊中取出针来,在她颈后连刺几针。 他使劲揉按,不多一会儿,少女忽然咳嗽一声,呛出一口血来,这才睁开了眼睛。 阿沐连忙扶起了她:“妧妧你怎么在这!” 赵妧一见是他,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阿沐!我真的见到你了!” 她身上还是狱里的薄衣,赶紧拿出准备好的斗篷给人裹住了。 罗小虎在旁惊叫一声,阿沐回眸,月色下另一个席子已经被打开了,里面裹着的原来那个少年早已不知所踪,里面装着的,竟然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死狗。 有人半路截走了那个,此地不宜久留。 阿沐拿着布条,给虚弱的赵妧捆绑在了罗小虎的背后,三人赶紧出了乱石岗。 赵妧一日没有进食,又受了些鞭打,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但是她还是简短将事情经过告诉了阿沐,原来她找寻阿沐不见,一直担心他去晋王府出事,就跑去找韩湘子小院问他,他说阿沐有难,如果想见他,那就得先死而后生。 这傻姑娘不管不顾就扮成了女刺客被人抓住,然后按照韩湘子安排好的那样被抓入了天牢。 她的任务是将骂赵昰的那些话带给之前被关进大牢的阿沐替身。 三人往回走,雷雨过后的这一天,月亮特别美。 阿沐却是震惊,为什么要带这样的话给那个替身,由他口中骂出来。 韩湘子为什么费尽周折安排这么一出戏,赵妧先死而后生,现在又有人却截走了那个替身少年,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韩湘子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 说明了现在他在不动声色地摆了一个大棋局,而赵昰很显然已经一头扎了进来。 罗小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背着赵妧脚步也快:“阿沐我们去哪?” 要是就这么给赵妧送回去,赵姨娘还不得疯,少女伏在罗小虎背后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当真令人心疼,阿沐伸手敲了敲她的脑门,想使点力气到底是没忍心:“先去小院,让容娘给妧妧看看。” 正是说着,原本漆黑一片的大田地林边忽然亮起了一两道红光来。 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去,一辆马车也不知道停在林子边上多久了,红红的光晕才刚亮起,三个人也是一直没太注意,眼看到了面前了,这才发现。 罗小虎开始腿软:“都说我今天阳气不足了,非叫我来,看遇见鬼了吧!” 阿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面:“人比鬼可怕多了!哪来的鬼!” 其中一个矮一点的亮光向前一步,原来是一身黑衣的少年,手里提着个灯笼。 是之前见过的冬生“上车吧,我们殿下等候多时了。” 话音刚落,车帘已经被人掀了开来,车上的灯笼灯光微亮,映出男人带着笑意的眼来。 狭长的凤目中满满地都是调侃,扶苏托腮:“阿沐,你们动作可真慢。” 第17章 颠簸之中,赵妧躲在阿沐背后,偷偷看着扶苏。 男人目光浅浅,也似乎在看着她。 她才刚从乱坟岗回来,现在想起来这两天很是后怕,她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抓着少年的袖子另只手悄悄抱住了阿沐的后腰,就贴着他的耳边轻声低语:“阿沐,他是谁啊。” 阿沐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别问那么多了,先送你回去。” 罗小虎自从上了车嘴巴就没合上过,眼睛就粘着春梅的身上。春梅在旁给扶苏打着扇子,她一直就穿胡服,在几个人当中显得特别扎眼。车里闷热,阿沐心里也是砰砰直跳。 偏偏扶苏就问他们去哪,根本无意和他说些别的。 阿沐让他送他们回到韩湘子家里,马车就一路奔着南大街去了。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停在了小院门口,罗小虎搀扶着赵妧先下车找容娘去了,阿沐让他们先进去,也跳下了车。 男人挑开了车帘,对他摆手:“进去吧。” 少年疑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帮我?” 扶苏勾唇:“你近一些,我告诉你。” 阿沐半信半疑地向前两步,扶苏探出些身子,一伸手就他脑门上点了一下。 他指尖微凉,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因为你是赵国人。” 阿沐顿时笑了,抱臂以对:“殿下说什么玩笑话,我是正经的齐国人。” 扶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何以见得呢?” 阿沐无语地看着他:“我生在齐国养在齐国,我爹也是齐国人,殿下以为呢?” 扶苏对他勾指,见他这次是动也不动了,扬眉:“小兄弟真是爱说笑话,韩大夫就是我们赵国人。” 少年顿时怔住,车窗边的男人却是已经放下了窗帘,马车缓缓驶离了去。皎洁的月光映在地面上,阿沐转身回到院里,何其正依旧仗剑守在屋前,他径自跑了进去,没瞧见韩湘子,只有容娘拿着手巾给赵妧在擦脸,少女已经早在里面换过衣裙了,罗小虎狼吞虎咽坐了桌边吃着糕点,见了他赶紧招呼他过去吃点。 阿沐比较担心赵妧,到了她面前也见她脸色苍白:“容娘,她怎么样?没事吧?” 容娘又开始给赵妧梳头:“没有大碍,回家养几天就又能活蹦乱跳的了。” 小姑娘也饿,手里拿着块糕点呢,见到阿沐关心她,立即放下了糕点,对着阿沐就伸开了双臂:“阿沐,抱。” 少年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面:“抱什么抱!这次就算了,下次不管因为什么事再不许干这种傻事了啊!” 赵妧嘿嘿傻笑:“我这不是没事么。” 阿沐送她一个大白眼:“如果我要是不去乱坟岗,你说你还能活着回来?仵作这是偷懒了,不然给你从头到脚来一刀劈开你还能活着?你是不是傻?” 少女很显然没想那么多,一听他这么说,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还不是为了你!” 阿沐到底是心软了一软:“唉,吃点东西,一会让小虎哥送你回去。” 赵妧扁嘴:“你送我不行吗?” 阿沐:“我现在不是自由身,这就该回晋王府了。” 说着又上前抱了下容娘:“容娘给我包点甜糕,我带回去吃。” 容娘给赵妧梳了头发,无奈地转身:“一天没心没肺的就知道吃!” 阿沐走到罗小虎的旁边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说的是他好吗?” 罗小虎送了他一个大白眼:“傻阿沐。” 很快,容娘就拿了一包甜糕出来,递给了阿沐:“在晋王府好生呆着,别给先生惹事记住了吗?” 少年嘿嘿地笑:“容娘放心。” 他知道李煜扣着他的意思,无非是拿他当个人质,阿沐自己也不知道他对于韩湘子来说到底有没有很重要,不过既然干爹也让他去了,他就去。至于扶苏说他是赵国人的话,就当放F屁了,哪国人又什么干系……拿着那包甜糕,他脚步飞快,戌时刚过,这时候也不知道世子李煜回来了没有。 阿沐无心耽搁在路上,一口气跑回了晋王府。 每日晋王府的大门前,只有两个人轮守,石狮子各站一边,朱门紧闭,今日到了门前下意识想要绕到后门去进,忽然想起李煜说他可以随意出入晋王府,挺胸抬头就走过去了。一顶软轿就停在门口,阿沐先也不以为意,可到了跟前这才发现晋王府的大门口还挺热闹的。 是正吵得热闹。 阿沐上前,只见大门口一个红衣少女正在叫嚣着,让晋王妃出来说话! 这小姑娘阿沐见过,她一席红衣,模样娇俏正是赵昰的女儿赵姝。软轿里不知道坐着什么人,帘子垂着,旁边站着轿夫以及一个嬷嬷,晋王府管事双手拢在袖里,正在门前:“赵小姐,我看您今儿还是回去吧,我们王爷不在,世子也真不在,王妃是不会见你们的。” 赵姝不依不饶地甩着马鞭:“既然知道我是赵小姐,还不让我们进去?也就世子和王爷不在你们这些奴才打着王妃的旗号敢拦着我们,等他们回来了,看不扒了你们的皮!” 管事仿若未见:“赵小姐请回。” 少女恼怒不已,举着鞭子指着他:“信不信我这就抽死你!你个奴才好大的胆子!让我们回去,也得叫你们王妃出来说话!” 管事雷打不动:“赵小姐请回!” 赵姝甩了鞭子在地上,气得跑回了软轿边上来。也不知道她探身进去说了什么,只见帘子一掀,一个女人缓缓下了轿子。她身形消瘦,容貌娴雅,夜色当中能看见她头顶一朵绢花柔美当簪。阿沐隐约猜到她的身份,站了石狮子的旁边看着她们。 很快,女人在赵姝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李敬事,一晃多年不见,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管事抬眸,微微欠了欠腰身:“赵夫人。” 来人正是赵姝的母亲,赵昰的夫人林氏:“我记得多年前离开王府的时候,也是你送的我,王爷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吧,王府我可以随时回来。现在怎么这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得了吗?” 她声音不重,标准的女人柔媚之声。 李管事抬头:“不是奴才不让夫人进,实在是王爷有令,不待女客。” 说着一眼瞥见石狮子旁边的阿沐,怔了下:“阿沐,你还在那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进去拾掇拾掇,一会世子回来怕是要叫你的。” 少年应了声,这就上了石阶。 赵姝一眼看见是他:“诶,你怎么在这?” 他回头瞥了眼红衣少女,这就站了管事的身后。 女人拾阶而上,也到了面前:“就算你们王妃现在出来,也得管我叫一声姐姐,我不相信你们王爷和世子回来遇见这出还能让我们娘俩在这吹冷风,今日我有急事求见,莫要偏生事端。” 说着再一步向前。 赵姝一手推向管事:“还不让开!” 说话间院里传来了丫头们的惊呼声,只听见有人喊着快回来快回来的,一个小不点就冲了出来。 阿沐一回头的功夫,李敏拿了一把木剑就跳了众人的面前! 她今年也才六岁,天生就是个淘气的小姑娘,不知道听谁说了闲言碎语了,趁人不注意就跑到外面来了,小家伙举着木剑指着林氏母女,神态都像极了她那个泼辣的娘:“呔!哪来的妖孽到我晋王府撒欢!还不快快现形!” 阿沐差点笑出来,后面几个丫鬟已经吓坏了,赶紧上来抱孩子:“公主,咱们快点进去吧!” 李管事也赶紧拦住了李敏:“小祖宗,晚上有阴风,别吹着。” 李敏出生以后,作为皇族当中唯一的个女孩儿,天子御赐太平公主封号,荣宠无限。 这个小机灵鬼,晋王府里也无人不喜,正是都忙着捉这孩子,马蹄声落,晋王府的车到了门前,李颢父子先后下车,李敏瞧见了,可趁着空档就钻了出去,迎着李煜就跑了出去:“哥哥!” 她爹当即不愿意了:“没看见爹爹吗?” 李敏已经抱住了李煜的腿:“哥哥抱。” 这爷俩也是目光所及,看见了林氏母女,李煜一伸胳膊,这就给李敏抱了起来。 赵姝也低声叫了声哥,林氏侧立一边,对着晋王爷福了一福身,叫了声王爷。 李煜抱着孩子从她们面前走过,就像没看见她们一样。 他倒是看见管事身后的少年了:“还不过来?” 不等阿沐跟上他的脚步,一个丫鬟急忙从院里跑了出来,这就到了大门口:“王爷有礼,王妃本来都睡下了,听见外面噪杂之声又醒了,叫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晋王李颢也到门前:“快快去回王妃,就说无事。” 那丫鬟转身就跑了,男人站在朱门前面,看着林氏也是目光浅浅:“有什么事,只管叫赵将军来找我,夫人与我夫妻缘尽,不当见面,回吧。” 说着大步走入庭院。 阿沐跟在李煜身后,听着咣当一声不由回头。 朱门紧闭,来人被拒门外,晋王府的大门当着她们的面,关上了。 第18章 李敏被人抓回去了,晋王李颢也连忙去陪枕边人了。 晋王府的后院又恢复了平静,阿沐一直跟在李煜的身边,手里还拿着那包甜糕。 很明显从宫里回来,这男人的心情就不怎么样,他晚饭也还没吃,长路命人送了食盒来,牛二都给摆了外间的桌子上面,两凉两热还有一道汤,一副碗筷。 阿沐洗了手,给甜糕放了榻上的矮桌上面。他也饿了,不过这是在人家里,当然不能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怎么也得尊重人家一下。打开纸包,长时间没吃容娘给她包的甜糕都化了,黏乎乎的粘连一片,不过他也不甚在意,拿了双筷子搅拌了吃。刚吃了一口,李煜换了常服,从里间走了出来。 牛二连忙迎了过去:“殿下吃点东西吧。” 男人坐是坐下了,却是未动碗筷:“我让你找的人呢?还没找来?” 牛二低头:“关着呢,现在带过来吗?” 李煜嗯了声,待牛二走了以后这才瞥着阿沐:“没吃东西吗?过来吧。” 阿沐巴不得听见他说这句话,一下就跳了他面前来,也顾不上是谁的碗筷,这就伸手拿了过来。 不吃白不吃,他敷衍地说了声谢殿下这就端起了饭碗。 不得不说,晋王府的厨子不错啊,酒也不错,少年胃口好,越吃心情越好。 正是撒欢地喝着小酒吃着小菜,牛二扭着一个瘦高个就进来了,用力一推,然后一脚踩在那人的小腿上面,使的那人这就跪下了,男人有点懵,一抬头看见李煜可算反应过来了,是连连磕头:“世子殿下给世子殿下磕头!” 阿沐该吃吃该喝喝。 李煜却是淡淡地嗯了声:“不用磕头了,说说吧,你倒卖的那块玉,什么来路?” 瘦高个哪敢起来,只伏着身闷哧着:“殿下饶命,我也不知道这是晋王府的东西啊,要是知道打死也不敢留下!” 阿沐抿着酒,还没察觉是怎么回事,李煜却是从怀里提出了一根红绳。 那红绳上面吊着一块玉,雕工精美绝伦,正反面都有一个暗字——晋,男人冷冷说道:“抬头看好了,这块玉不认识,这玉上面的字也不认识了?嗯?” 一听说玉了,阿沐这才投了目光过去,但只一眼,口中的酒一下呛了! 他狠狠地咳嗽好几声,地上跪着的那男人却已经在叫着饶命了。 李煜回眸,看向了少年:“你想好了再说,这块玉怎么到他手里去了?” 早上这男人就随口问过他,他也像上次对扶苏说的那样敷衍了他。当时李煜什么都没说,这会却是直接拿了人过来,说实话这个人阿沐不认识,他甩手出去的东西向来都是赵姨娘在打理,赵姨娘也有下线的人,一般是不容易查到的。但是,阿沐却是不敢胡编乱造了,一旦查出来后果可能很严重。 他这个人吧,其实说谎不眨眼。 可胡说八道也分等级,半真半假才能让人相信。 阿沐低了头,一副有点小胆怯的模样:“殿下恕罪,我我我有话想和殿下单独说。” 李煜盯着他的脸,摆手让牛二给人带下去。 不消片刻,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阿沐站起身来,这就站了男人的面前,偷眼瞥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这块玉这么重要,寻思卖点银子孝敬我爹就卖了。” 男人嗤笑一声:“叫牛二给人带进来!” 当然了,牛二就在门外候命。 阿沐一急,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殿下容禀,卖玉也是我一时生气去办的,与旁个无关。” 他不怕别的,就怕真揪出赵姨娘来,可就不好了。 李煜淡淡瞥着少年:“说谎都不眨眼睛,你卖的只这一块玉?少不得是年年有买卖年年去卖成银子吧?嗯?我晋王府的东西你随便倒卖,胆子真是不小。” 说着扬声叫了牛二! 外面当即有人应了声,可不等牛二进来,阿沐扑腾一下跪了下来。 牛二刚一进门,男人就摆了手让他出去。 阿沐一把抱住了李煜的双腿,扬着脸眼睛就红了,简直把一个惊恐小白兔无辜美少年演绎得惟妙惟肖:“殿下饶命,其实……其实是那天晚上重嘉世子差点杀了我,我太生气了就不想要他的东西,不卖白不卖就卖了。” 李重嘉做事向来阴狠歹毒,又爱装无辜。 少年看起来比他还无辜,李煜懒得听他的事,一抬手这就将那块玉仍旧提了他的面前:“好吧,这件事我不追究了。既然是他给你的,你就拿着,保不准哪天想起来问你要了你没有,就出事了。” 阿沐讪讪地接住了:“谢殿下。” 男人略嫌弃地看着他这副可怜兮兮的小人模样:“今晚你守夜,仔细看着他。” 少年笑:“嗯嗯!” 他眉眼间全是笑意,笑容当中还带着讨好的亲近之意。 李煜更是皱眉,起身之时就面露嫌恶,一甩袖子进了里间去了。 阿沐提着红绳,叹了口气认命的把玉又挂在了脖子上面。他回到榻上,矮桌上的甜糕已经粘连一片,少年就爱这一味,继续拿筷子搅着。 他口也大,刚吃到下面一层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嘴里卡住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也没等仔细地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牛二带着一个丫鬟过来收拾桌子,阿沐一手抓住了那卡纸塞进了后腰李,一手托了腮:“牛大哥,用我帮忙吗?” 牛二推了下年轻的女人:“这是藤兰,以后让她跟着你。” 阿沐挠头,对着藤兰就笑了:“兰姐姐姐。” 藤兰看起来能有十八九岁了,很有分寸:“小公子叫我藤兰就好。” 阿沐笑,又甜甜叫了声藤兰,不过他虽然笑容甜的很,但是人家没什么反应就是收拾碗筷动作也快。 少年惦记着那纸条,耐着性子靠了边。不多一会儿牛二打了水进来,他就歪在榻上看书,悄悄把纸条拿出来在书里看了眼,翻来覆去地看上面却有一个字,槩。他看过以后立即撕个粉碎,是个什么意思完全想不明白,容娘不可能无缘无故给他这么个字,这些天他想的念的无非就是阿姐的消息,可槩字和阿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那个被截走的替身少年,哪里去了呢? 他想不通,晚上还得守着李煜也就拿了本书看。 这屋里都有安眠香燃着,就这么迷迷糊糊躺着,后来竟然也睡着了。 重嘉也没有半夜出来闹事,一觉大天亮。 当然早上他还起晚了,等阿沐穿好衣服洗好脸,人世子殿下早就出去了。 藤兰可是非常称职的大丫鬟,拿着脸盆伺候阿沐,直叫他十分不好意思,洗漱一番就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晋王府给他准备的衣裳都是新的,美的他从来没有这么精细的活过。 吃了早饭也没见到李煜身影,真是不能更美好的一天。 可明明说他可以随意出入王府了,阿沐想要溜出去,管事却是不许了。 只说要等殿下回来,就拦了她下来。 不让出去就不出去好了。 阿沐从后院溜达到前院,看见晋王爷在院子里给李敏做木制的小船。 他院子里有个池塘,里面养的荷花和鱼儿,这两天李敏闹着要学凫水,非要到外面湖上玩。这当爹的当然不能放心了,之前会做一点木工,这不又请了木工师傅一起要给这宝贝女儿做一艘船。 男人卷着袖子,已经叮叮当当捶了好一阵了。 他最小的儿子又过来捣乱爬到他的后背上去来回玩,李颢用额头抵着小儿子的脸,逗弄他笑。 片刻,晋王妃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李敏就跑了过来,小姑娘尖叫着爹爹救命,蹬蹬蹬就钻了她爹的背后。 晋王妃提着鸡毛掸子掐着腰,气得直叫:“李敏!你给我出来!” 李颢赶紧护住女儿:“妙妙,孩子还小,说服说服就行了,不要打她啊!” …… 他站在一边看了两眼,长路路过只冷冷瞥了他一眼,阿沐就立即回了后院去。 少年一边走一边仔细回想,他小的时候有没有被娘拿鸡毛掸子打过,但是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其实他有很多亲人,光是能想起来的就有小姨有舅舅有外祖父母,但是在记忆当中,他只能记起来阿姐,他病了阿姐背着他,阿姐的怀抱阿姐的后背都是暖暖的。 他握紧双拳,加快了脚步。 阿姐说过,她永远都不会离开阿沐,他相信。 阿姐也说过,阿沐开心,她就开心,他也相信。 会找到阿姐的,他知道。 后院的西厢房旁边,一个耳房里嘻嘻哈哈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是晋王府小厮的集聚地,牛二就常混于此,阿沐眼珠一转,扬着眉推门就进去了。 屋子里五六个小厮在赌银钱玩牌九,牛二一脚踩着桌子一脚踩着凳儿,一回头见了是他不由得局促了起来:“阿沐小公子怎么到这来了?” 阿沐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在玩什么啊,好像很有意思啊!” 牛二上下瞄了他一眼:“这个可是赌银子的,小公子还回屋去吧,啊。” 阿沐赶紧掏腰包:“银子我有,你教我怎么玩啊!” 他眨巴着眼睛,分明是个呆傻少年。 牛二嘿嘿笑了:“那输钱了可不能反悔啊!” 少年也笑,然后一个时辰以后心满意足地赢了一小包碎银子出了耳房。 当然,他也没开心多久,低着头正提着袍角兜着碎银子往回走,刚转个弯就撞了人身上,碎银子哗了一地,李煜就站在面前,长路怀里的画轴也撞掉了去…… 第19章 哗啦一声,碎银子都扔了桌子上面。 牛二扑腾一声跪了当前,直哭丧着脸:“殿下,我们就是没事的时候玩两把,那那阿沐就是刚开始玩手气太壮了,平时都没多大输赢的!” 说着把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玩,阿沐是怎么加入其中,又是怎么先输后赢的从头到脚说了一遍,到了后来还感叹这小子手气太好了…… 男人坐在桌边,长路在旁走过狠狠踢了他屁股一脚:“殿下说多少次了,你还敢赌钱!” 牛二仗着在李煜跟前年头多了,只是苦苦哀求:“再不敢了,求殿下饶了我这次吧!殿下就看在我娘的份上,饶了我行不行?” 李煜那夭折了的弟弟,在林氏走了以后一直都是牛二他娘照顾着。 也因此晋王府待牛二与别个不同,可这并不代表牛二这个跟屁虫的窝囊模样能有所改变,男人两指在桌上轻轻地敲着,一早起来就被叫进宫里去,塞了一堆少女画像回来,刚到家门就看见父亲在给妹妹造小船,最小的弟弟在旁连滚带爬,李敏被那个所谓的后娘提着耳朵揪走了,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唯有他显得略有多余。 一腔恼怒在心,转了个弯就撞到了少年身上。 长路为了扶他,画像撒了一地。 阿沐兜着碎银子脚步轻快,李煜把他眼底的狡黠和得意尽收眼底。 他怒火正是无处宣泄,直接叫人给牛二提了来,目光却落在了房门上面。 阳光就落在门格子上面,外面罚站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折了个大荷叶举在头顶,这影子落在格子门上,画面略为可笑。 牛二刚给自己求了情,一看外面少年的影子,那被罚站的模样无辜得很,翩翩美少年都受他所累……心一软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也请殿下饶了他吧,都是我给他带坏了。” 这话一出,成功吸引了李煜的目光。 男人嗤笑出声,长路在旁已经忍不住使劲戳着牛二的脑门了:“阿沐自小就混迹在九道巷一带,那地方除了妓院就是赌坊,你什么脑子能以为他不会赌钱是个白板?嗯?现在让人家赢了个精光还为他说话?你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牛二眨巴着眼睛,只听李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当众打二十板子,以此引以为戒,不许在府内再赌银钱。” 炎炎夏日,牛二就这么被提了出去。 阿沐举着一个大大的荷叶,脑门开始冒汗,整整二十大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打的,牛二叫的惨绝人寰,愤恨的目光就一直盯着他,不多一会儿打的皮开肉绽,是两个小厮给拖走的,这后院才又安静了下来。 牛二被拖走以后,李煜这才让人叫他进去。 他赢来的碎银子还在桌子上面,阿沐期期艾艾走了过去,微微欠身:“殿下,外面好热啊。” 少年一身深衣,他消瘦的身形看起来也就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发育可能不特别完全,喉结不甚明显,声音略有变声,李煜看了他一眼才是抿唇:“今天你手气不错,赌钱有意思吗?很好玩吗?” 阿沐嘿嘿笑了:“不大会玩,赢了点,还挺有意思的。”抬眼看见李煜冷笑意声,他立即加了句,“小赌,小赌怡情嘛!” 男人见他笑眼,伸手掂了掂一块小碎银子:“来,咱们也赌一把,你若是赢了,我给你这些双倍银钱,你若是输了,这些就归我了,怎样?” 牛二的惨叫声还不绝于耳,阿沐顿时怂了:“殿下竟爱说玩笑话,不是不让赌了嘛。” 李煜让长路去取了骰子来,骨碌碌也放了桌子上面:“我从小学过的东西无数,偏就没有过半分差池,这些歪魔邪道的东西不会,阿沐可以放开手脚来。” 阿沐:“……” 李煜拿过了骰子来,扬着眉:“也不用什么规矩了,就掷这骰子吧,谁点大谁赢,如何?” 少年看着桌上的那么多碎银子,略为心疼:“好。” 很明显,从他撞到李煜的那一刻,他就看到男人眼底的愤怒了。 世子殿下心情不美,刚才才给牛二打了一顿,现在虽然口气平常,但是眸色深邃,他哪里敢赢,两只眼睛就动也不动盯着男人修长的手。 李煜一脚抵着桌腿,一手随意在桌上一掷,只见那骰子先是飞快地旋转了起来,后来还弹跳了下,最后停下了,上面赫然出现了两个点点。 男人只瞥了一眼,面色如常:“到你了。” 阿沐把骰子拿了掌心里,笑:“殿下点数这么小,怕是要输了啊!” 说着随手那么一抛,骰子稳稳落在了桌子上面,只见一个大大的圆点朝上,少年低头一看,顿露恼色来:“啊呀!” 竟然是一个点,李煜低眸的功夫,阿沐已经在旁边肉痛地跳脚了。 少年表情夸张,一副剜了他肉的模样,显得有些可笑。 事实上,男人也真的笑了出来,他故意弄了个二点出来,就看他如何应对,借故想整治整治他,结果人家随手一扔,就输给了他。 本来想考究下这少年的心,一见他为了输钱团起来的脸,李煜勾起了唇:“这样也能赢,真是涨见识了。” 长路使劲一揽,桌子上面的碎银子都入了他的怀里。 那里面还有阿沐的本钱呢,阿沐心痛得无以复加,眼巴巴地看着李煜:“殿下,我心好痛,一会能不能让我也出去走走,管事大叔说不叫我单独出去了。” 李煜瞥着他,长路却在旁催促着了:“殿下,该去太子府了。” 齐国皇帝膝下儿女甚少,唯一的一个长皇子因为母亲地位低下也不受人待见,天子也极其不待见他,早早扔了太子府,却从未立褚。 非但如此,一次天子醉酒,还当众责骂他,不承认有这么个儿子,只许别人称其为公子。久而久之,燕京百姓乐于称呼长皇子为大公子,自生自灭的大公子也算过得潇洒,常年奔走于文人雅士会社当中,有个喜美的毛病,凡事凡人他都喜欢颜色好的,也好收藏,传闻他家中美人无数,但就是看着,进过太子府又出来的美人们曾无比嫌弃地提起过这位大公子,说他有病。 李煜和他关系还说得过去。 早上从宫里回去,太子府就来人相邀了。 太子府什么的,阿沐不感兴趣,他现在只想出去。 男人嗯了声,看见他抿着唇,别过了目光去:“好吧,既然你想出府,那就和我去一趟太子府吧。” 阿沐:“……” 长路一脸的你还不谢谢我们殿下愤恨之情,少年连忙说了声谢殿下。 马车早已备好了,三人一起出了晋王府,阿沐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李煜,他上了马车就一直挑着车帘看着外面,也出不去,不知道干爹走了没有。 还有那个槩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马车行走间,微风吹过他的脸,街上车水马龙,芙蓉里没有了头牌阿姐,也依旧还是芙蓉里,这个世界没有了他阿沐,也还是这样的世界,怎不叫人悲伤? 李煜抬眸,见他表情落寞,一直艳羡地看着外面,只觉得心里竟然受用了点。 不多一会儿,长路赶车到了太子府的大门前,早有在外面候着迎接了,阿沐跟着他们走进了太子府,这是天子当年的太子府院,青砖红瓦,也露破败之色,都比不得晋王府景色宜人,没什么看头。 阿沐偷眼瞧着,不敢落下脚步。 从前面穿堂而过,传说当中的大公子就在后院里舞剑,树荫下,四个丫鬟并排站着,手里捧着手巾,水盆,还有一壶酒,一盘果子。就在不远的亭子里面,一个贵妃榻上侧卧一美人,似乎正看着这边,她的旁边也有两个丫鬟正给打着扇。 李煜几步上前:“哥哥好大的雅兴啊!” 男人收剑,立即有人上前来给他擦脸,他把长剑抛了一边,拍了李煜的肩膀:“先进去再说。” 说话间也没忘记回头看向亭子,“我这剑练得怎么样?夫人怎么说?” 给美人打扇的丫鬟,有一个忙跑了过来,她也不敢在亭子里喊,生怕惊了美人的美梦,待到人前,才对这位大公子福了福身:“夫人早就睡着了,奴婢不敢回话。” 哦,原来早就睡着了。 男人不以为意:“去吧,她好容易才睡着,别叫她了。” 说着和李煜并肩,这就又揽住了他的肩头:“今天哥叫你来,也是真的为你操碎了心,有一件事,你不能怪哥,有一个人你必须见见。” 阿沐和长路都跟在后面,这太子府的丫鬟们也一起在后面,她们个个模样秀美,看着也赏心悦目,可惜长路不懂得欣赏目不斜视,少年偷偷对他做了个鬼脸东张西望,脚步轻快。 天气炎热,太子府的丫鬟们穿着却十分保守,全身上下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阿沐正无聊地猜着她们这是穿了几层热不热,冷不防前面的男人突然顿足,他一头撞了李煜的后背上去。 少年揉着额头,探身一看,只见堂口里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们站着。 她身边的红衣少女已经欢欢喜喜地跳了过来:“哥哥!” 第20章 赵姝一身红衣,连嗔带恼,一下就跳了李煜的面前:“哥哥!你为什么不见我和娘啊!” 平时两个人见面时候就特别少,她一向想亲近一点,可惜男人却是淡漠地很,只将目光投向了一边喝着茶偷笑的长皇子身上去了:“这就是你让我见的人?” 林氏也转过身来了,泪眼湿润:“煜儿,娘知道,你心底还是怪娘的,对吗?” 她拿着帕子擦着眼泪,纤瘦的身姿更显楚楚动人。 可她再怎么能哭,也打动不了男人的铁石心肠,李煜向前两步也回身坐了下来,他依稀记得当初这个女人离开晋王府的时候,也是哭得梨花带雨,就好像被抛弃的人是她一样。 彼时那个夭折的孩子也正病着,林氏私会赵昰,宁死也要离开丈夫和孩子,一时间成为了燕京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李煜始终记得,他当时苦苦哀求,求她去抱抱弟弟,那个孩子哭得口吐白沫,都抽了过去,她也没有回头。父亲一纸休书,成全的何止是她,也是他们父子。 多少年了,林氏为了避嫌为了讨赵家人欢喜,从未回来看过他,就连幼子夭折也是两年以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的。说起来男人也是庆幸,庆幸她从未来过,因为年年月月,他都不想见她。 目光所及,女人擦着眼泪,转身也坐了他的对面:“煜儿,娘也是没有办法,现在你也大了,本来我是想和你爹商议一下你的婚事,毕竟我是你的亲娘,有些话必须要和你们说。” 李煜看着一边喝茶的长皇子,淡漠得很:“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的婚事也不例外。” 女人一听他这么说,当即笑了:“那就好,我这些年无时不刻不想你,心里就一直盼着如果你能娶赵家的小姐呢,那就也算一家人了不是?前段时间你也见了,是姝儿的表姐,她……” 阿沐被赵姝伸手拦住了:“喂,上次我就问你了,你在晋王府当差吗?” 少女拦着他,别人也看不见,阿沐当即对着她做了个鬼脸,然后大步跟着长路站了李煜的身边,正听这赵家夫人滔滔不绝地夸着那位赵家小姐,当真是可笑得紧。 好像这女人永远也看不见李煜眼底的厌恶似地。 阿沐在心底默默数着数,果然不等他数到二十,李煜果然开口了:“赵夫人,我说过了,婚姻大事不能儿戏,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今高堂尚在,我母乃太傅之女,与你无干。” 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煜儿!” 李煜不耐,却是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到外面等我。” 长路连忙扯了下阿沐,虽然少年和想留下来看热闹,但是也实在留不下来了,这就赶紧出去了。二人刚到外面,赵姝和长皇子也都带着丫鬟小厮的全都走了出来。 阿沐站在柳树荫下面,老老实实地和长路大眼瞪小眼。 片刻,赵姝又到了他的面前:“喂,跟你说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扬眉:“阿沐。” 红衣少女跳着折了一枝柳树条,在他面前甩了甩:“信不信我抽你!问你叫什么名字,难道你姓阿么!” 阿沐只管用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她,也不说话。 他眉眼如画,就那么直直盯着她,赵姝耳根泛红,恼羞成怒,甩了这柳枝奔着阿沐身上就抽了过来:“你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阿沐早有防备,一伸手就给柳枝抓住了:“我是看赵小姐,长得真好看才看的。” 说着再一用力,给小姑娘都扯了过来,两个人差点撞到一起,赵姝下意识就松了手,后退两步才站稳了脚:“你竟敢调戏我!” 少年再不看她,一伸手又折下两三枝,缠在一起很快就编了一个圆环,再往前不远处,就在那亭子的青砖路的尽头有一大花池子,他伸手指了指,对着赵姝笑道:“你去摘几朵花过来,我给你做个花环。” 可能也是少年笑眼真是个美,小姑娘被他晃得脸红心跳,嘴里不知骂了句什么,却也乖乖跑去了。 不多一会,赵姝真的摘了几朵花回来,阿沐拿着插ru柳条当中编结,最后扎稳当了,这才递给了少女:“怎么样,好看吗?” 赵姝自出生以后锦衣玉食,虽然是被人捧在掌心的掌上明珠,但是可从来没有人给她用心做过这个,当即拿了比划着戴在了头顶,五颜六色的花瓣在绿色的柳条当中显得特别清新美丽,衬着少女娇俏的脸,真的很美。 她扬了脸:“很好看吗?” 阿沐点头:“好看。” 小姑娘欢欢喜喜地摘下来拿在手里:“你真的叫阿沐?” 少年点头:“嗯。” 她白了他一眼:“真是根木头。” 说着还哼了他一下,转身去找自己的嬷嬷了。 长路在树下站着,无语地看着阿沐:“我警告你,离她远一点。” 少年刚才在花环上撒了点招虫子的灰粉,这会心情大好:“为什么?” 长路瞪着他:“我们晋王府与将军府的人要保持距离,少惹世子生气。” 二人在这边说着话,亭子里的美人刚是睡醒了,长皇子也到了她的身边。 他倾身上前拥住她,她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这边树下。 阿沐无聊,又卷了两枝柳枝在那编结花环,他动作飞快,完成的时候还在指尖飞起来转了个圈,调皮得很。女人定定看着他,因为亭子那边距离树下有一段距离,她身上有伤,这时候窝在男人的怀里看着少年,却是动也不能再动了。可惜阿沐的注意力并未在她身上,还在和面瘫脸长路说话。他试图破坏掉长路木然的没有表情的脸,但是很可惜,不管他说什么,这家伙都看着他一副他很无聊的样子,真是没劲。 不消片刻,房门再次打开了,首先出来的却是赵夫人林氏,她双肩还微微抖动着,双眼微红,叫了赵姝忙不迭就先走了。 这母女二人去得也快,就连太子府的丫鬟去送,都没追得上脚步。 很快,李煜也出来了,当然,他看起来心情也不怎么样,长皇子携美人来送,很可惜不等人到了跟前,就带着长路和阿沐出了太子府。晋王府的马车就在外面,男人一身怒气翻涌,匆匆上车,浑身都是谁都别惹我的冰冷气息。 阿沐才不想惹他,宁可和面瘫长路坐了外面,这就回到了晋王府。 李煜在书房里面坐了很久,阿沐见大家的关注点都在世子殿下身上,乐得自己在榻上滚来滚去,他白日里赢了那么多银子,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本都没弄回来。不让他痛快的人,很显然也不痛快了,真好,尤其这个人还是所谓的世子殿下。 谁叫他身上流着林氏的血,少年愤恨地想。 他在外间这榻上滚了也没多久,稀里糊涂就睡着了,当然了,阿沐忘记了,这屋子里外间都是有安眠香的存在的,这一觉一睡就是三个多时辰,他和衣而眠,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后来竟然滚了矮桌的下面…… 微风徐徐,云清月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沐在梦中和姐姐相见,正觉美梦是梦似幻,忽然察觉到呼吸困难,身边有人,还掩住了他的口鼻,少年一激灵就醒了过来。他不知自己在矮桌下面,猛地一抬头,磕得脑门咣地一声,忙捂住了诶呦一声。 就在他身边的男人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无辜地很:“阿沐,你醒了啊!” 一听他说话这口气,就是重嘉。 阿沐捂着额头,忙退后与他保持安全距离:“重嘉殿下,你怎么还不睡?” 男人披着长发,一身中衣,明明是和白日里都李煜一个模样,表情却如同稚子一般:“我睡不着。” 少年无语,蹲了榻上的角落里:“殿下快睡去吧,我给殿下守夜。” 重嘉立即翻身上榻,也挤了他身边蹲着:“我有心事,睡不着。” 这叫什么话,阿沐敷衍地撞了下他的肩膀:“有心事可以和我说说啊,说出来我帮你记着。” 重嘉回眸,眼底都是笑意:“好好好,这件事你帮我想着,我想让李煜快点成亲,他成亲了就没时间管我了。” 阿沐:“……” 重嘉一脸的烦恼:“可惜他眼光太高,谁也看不上。” 阿沐:“……” 重嘉双手托腮:“我白日里常出不来,也见不到几个美人,阿沐可知道这燕京当中,谁家小姐长得最美?” 阿沐抿唇,其实在他的心目,谁也没有阿姐美。 重嘉叹了口气:“想必你也没见过什么美人。” 少年斜眼:“我怎么没见过?我见过这世上最美的美人,她的眼睛就像清泉会说话,眉毛像柳叶一样弯……反正,反正她最好看了,谁也比不上她。” 想到阿姐无比牵挂,他下意识在面前画着圈圈,写出了那个槩字。 也是重嘉一直注意着他的指尖,伸手学着他的样子也画了个圈,然后在里面写下了槩字。 阿沐抿唇:“殿下学我干什么?” 李重嘉瞬间翻脸:“你好大的胆子,不知道皇子名讳谨需避讳的么?我要去告状,让他们把你抓起来!”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见他往下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只身一扑,立即从后面把人给抱住了:“殿下不是说我是你的人了?那你是我大哥,理应照应我才是啊!” 他抱得死紧,李重嘉挣脱不开:“你放手!” 阿沐脑中灵光乍现:“殿下告诉我这是谁的名讳,我就放手。” 重嘉喜欢这种游戏,是乐在其中了:“你先放手,我就告诉你。” 阿沐很想抱住抱着他,上去亲他两口,感激他祖宗十八代。 因为不等重嘉回答他,他忽然间想到了。 之前不知道他的名字,现在想起来,唯一能避讳到的,那一定是长皇子李槩。 第21章 小镜子里男人的脸,有些模糊。 重嘉世子戴着一个柳条圆环,左右看自己的脸。 阿沐在他身后拽他袖子:“殿下,太晚了,你快睡吧,我给你守夜。” 重嘉白了他一眼:“我好容易才起来,又让我睡,真当我是猪吗?” 阿沐:“……” 重嘉一回身就坐了榻上,手里的镜子也没忘记照着自己左看右看:“不过话说回来了,李煜今天心情很差啊,哈哈哈!” 阿沐:“……” 重嘉显得异常兴奋,放下小镜子还扬着脸,也不知道脑袋里面脑补了什么东西,笑得嘿嘿的,一伸手就拽住了少年的手腕:“阿沐,咱们是自己人,我哥白天都干什么了你给我讲讲?” 阿沐:“你哥是谁?” 重嘉白了他一眼:“李煜啊!” 少年无语:“好吧,你……你哥他今天,今天去了个地方。” 他心乱如麻,哪有心情哄这个歹毒阴狠的李重嘉,如果长皇子真的叫李槩,那么是不是就说明姐姐也在他太子府了?还有那个替身少年,被人截走了以后就没有任何的消息了,干爹说离开齐国,也不知道走了没有…… 阿沐添油加醋给白天的事情讲了一遍,重嘉听得两眼发光,两个人并肩坐了一起,他一低头看见少年脖颈上面戴着的那根红绳,似乎怔了下:“李煜看见我把他最宝贝的玉送你了,他竟然没生气?” 少年庆幸自己现在还戴着这块玉,刚要摘下来,重嘉的手已经到了他的面前:“还给我,我不给你了。” 说着他竟动手来抢,上次戴这块玉的时候差点勒死他,阿沐怎么能让他近身。他从小打架,韩湘子教他最多的不是逃跑,不是保护自己,而是跟人拼命,进攻就是最好的保护自己,少年先一步一个肘击,直接给人摔了榻上去! 二人扭打一团,重嘉是彻底惊呆了:“阿沐,你竟然敢打我!” 他甚至都忘记了反抗,少年一下占据了上风,整个人都欺了他身上,用手肘制着他:“打你怎样!” 李重嘉摊开双臂,却是笑了。 他笑得极其开心,空空的心口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跳了进去:“阿沐,阿沐……” 阿沐以为他又装无辜,恶狠狠地瞪着他:“干什么,你别想耍花招!” 重嘉伸手一点自己的心口处:“我心跳好快。” 说着竟然也绕过阿沐的胳膊,掌心抵在了他的心口处。 男人的手掌就按在自己敏一感发育部位,阿沐若不是从小就习惯了被人当男孩,这时候早就羞愤欲死了,他低眸,四目相对时能看见重嘉世子迷茫的目光。 阿沐只管手下用力,狠狠抵着他的颈子,可疼痛并未使男人松手。 重嘉一手抚着自己心口处,一手按着他的:“我心跳好快啊,阿沐,比你快。” 说完人就又呈了大字模样,一脸的笑意。 阿沐一把推开他,径自跳了地下去。 正是撇了嘴要到一边去,忽然听见男人悠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阿沐,你说,这世上真的有李重嘉这个人存在吗?” 少年回头:“怎么没有?没有的话那你是谁?” 可能世人都不敢相信,但是阿沐跟着韩湘子稀奇古怪的事情见得多了,对于李煜到了晚上容易分裂成另外一个人,他接受得比较快。 重嘉在榻上起身:“你真的这么想?” 阿沐到了桌边自己倒水喝,咕噜咕噜喝下了肚子里,这才回眸:“是,你和他不一样。” 男人也下地了:“怎么个不一样的法?” 阿沐刚润了嗓子,这张嘴可算有用武之地了,他翘起脚尖,一把揽过男人的肩头,这就口若悬河地和李重嘉谈起了人生来。 大概能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吧,他终于给重嘉聊出了存在感,哄得他变成了自己人,谈天说地,这齐国的大江南北,但凡阿沐知道的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人躺在了里间的大床上,一直到重嘉睡着,夜晚这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时间还不算太晚,九道巷向来都是过夜生活的。 只等男人睡熟了,阿沐这才悄然起身,他轻手轻脚地回到了榻上,换上了自己的玄衣方便夜里出行,因为李煜情况特殊,院子里有不定时巡视的侍卫队,少年从窗口一跃而出,身轻如燕一勾脚翻身就上了屋顶。 微风徐徐,院子里的侍卫队走了过来,阿沐趴在屋顶一动不动。 他耐着性子等待他们走远,然后在后面空翻落地,脚步轻得像个猫儿,李煜向来谨慎,就在他屋子周围,守卫最是森严,本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刚要贴近屋檐先藏身过去等待时机离开晋王府,身后忽然有人拍住了他的肩膀! 少年受到的惊吓不小,回掌就要劈,可一回头却看见世子殿下长发在肩,此时衣冠整齐就站在身后,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阿沐无语,眼看着男人一开口就要说话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本来也就刚从屋里出来,三五步就给人拽了屋里去,房门吱呀一声,果然吸引了侍卫队的注意,有人喊了声谁,脚步声齐齐走了来,片刻就到了门前。 阿沐松手,在男人耳边说:“说没事。” 重嘉很是配合:“没事,你们滚远点!” 简单粗暴,门外的侍卫队这就走远了去,四周又安静了下来,阿沐气得踱来踱去,不能出去这一趟,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抓心挠肝地难受:“殿下不是睡着了?” 男人无辜地看着他:“我是睡着了,可又醒了睡不着,你要干什么去?” 少年直抓头发,抿唇看着他:“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出去!” 重嘉像看个痴儿一样看着他:“想出去就出去啊!” 阿沐:“……” 镜子当中,男人的脸俊秀英挺,重嘉坐在铜镜面前,来回地看着自己的脸,很是得意。 阿沐正在他背后拿着梳子与他的长发大战,他根本不会梳头,简单拿着头绳给他拢了一起,片刻之后重嘉起身,表示很嫌弃这个发型,但是没办法也将就了。 二人一起大摇大摆出了后院,侍卫队走过上前,重嘉只沉着脸,谁也不理会。 阿沐跟在他的后面,一直到大门前,也无人来拦。 守门的人见是世子殿下,当即给打开了大门。 重嘉站在朱门之内,亲自送了阿沐出门。 阿沐站在外面,回眸张望,男人负手而立,他不开口的时候和李煜并无分别。 少年欠身:“殿下放心,交待阿沐的事情一定办妥了再回来!” 这句话是说给别人听的,重嘉点头。 阿沐转身要走,却见他仍看着自己,连忙对他摆了摆手。 李重嘉实在没忍住,对他笑道:“阿沐,快些回来!” 阿沐点头,毫不犹豫地奔了夜色当中去。 街上行人渐少,他脚步也快,拼命跑回了九道巷。 韩湘子家的小院门前意外地竟然有两个人守着,一辆带有特殊标志的辇车停靠在旁。他想上前又不敢轻易靠近,正是犹豫,街头处脚步声又起,阿沐藏身于暗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上来! 赵昰走在前面,后门跟着个老奴直拽着他。 男人脚步略浮,月色下能见其脸色苍白,很明显是伤势未愈。 阿沐不由后退,紧紧盯着他的脸咬住了牙。 赵昰正是朝着芙蓉里的方向来了,后面的老奴也是老泪纵横:“将军不能去不能去啊,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但是大小姐的事情咱们从长计议必须要从长计议不能去啊!” 男人抚着心口也是未停:“放手。” 老家伙跪在地上拖住他的脚步:“将军三思,这一去,大小姐名誉尽毁,就算认了她又能怎样,不如背地里托人去给人接回来……” 少年蓦然抬眸,伸手扣紧巷口青砖。 他左手抽出腰间别着的匕首,慢慢探出身去,一脸憎恶狠戾。 那满月之下,男人眸色通红,狠命地伸拳捶着墙:“你让我如何等得!我英儿何等的……何等的……” 动作之间似乎又抻到伤口,地下的老奴连拉带拽,又是低语了几句。 阿沐一动不动,只等那人过来,冷不防上去再补一刀,结果了他! 可惜二人到底还是返身往回走了,少年下意识就握紧了匕首,抬脚跟了出去,刚到巷口,不等他加快脚步追上去,韩湘子家的那对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他刚到转角处,忙又退回暗处。 阿沐冷眼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院里走出来,直接上了辇车。 韩湘子抱臂倚在门边,也不知那男人说了句什么,惹得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很快,来客离开,韩湘子也关上了小院的大门。 阿沐呆呆上前两步,很想进去。 但是他既不敢违背干爹的命令,又担心一旦将太子府这三个字问出口,阿姐又一点消息都无。 他行走在燕京的街头,对赵昰的恨都被对阿姐的担忧冲淡,月光淡淡映在少年的肩头,明明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想到那个槩字,他双手揉脸,只觉得片刻的安心。 想念,阿沐走到太子府的高墙之外,对着月亮笑。 第22章 男人半阖着眼,藤兰在旁捧着茶。 少年站在墙角,头顶顶着一包栗子。 这都深夜了,难免有些精神不足,阿沐迷迷糊糊站着,微微一动,栗子就从头顶掉了下来,他伸手一捞抓在了掌心,抬眼看见没有惊动李煜这才松了口气。 悄悄又放在头顶,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男人一抬眸就看见了。 阿沐拿着栗子期期艾艾这就走了他的面前来:“殿下饶了我吧,我真把您当成重嘉殿下了,不然哪敢冒犯啊!” 他在太子府大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因为时间太晚了也不方便潜入,恹恹地就回来了,半路刻意到在路上一个卖栗子的那买了一包,好回去交差。不过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等他回到晋王府,却错将李煜当成了重嘉。 当时男人在床上似乎还没有睡着,阿沐一进里间,他正好睁开双眸。 四目相对之下,少年笑。 阿沐举着栗子嘻嘻地:“殿下快看!我给你买了好吃的才回来的!” 也不等李煜开口,他就特别地把栗子顶在了头顶,少年双臂展开,特别夸张地原地跑步:“为了给殿下买这热乎乎的栗子,我可是走了很远,诚意十足诶!” 说着,嘴里还配着一个‘咻’的音,直接把栗子扔了过去。 男人恍惚这么瞬间,结果并未像少年想的那样伸手接住,他似乎要坐起来,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才让栗子啪嗒正甩了他的脸上。 李煜当即就恼了,栗子和软枕全都拂袖落了地上去。 他罚阿沐在外间的墙角站着,跟着出来脸色不虞。 阿沐向来能屈能伸,站了一会儿困得不行了,赶紧过来认错。 反正都是他的错,他低着头,站在男人面前十分诚恳地举着栗子:“就看在阿沐给殿下买的栗子份上,别生阿沐的气了,行不行?” 藤兰十分无语地看着他,胆敢把东西砸世子殿下脸上的人,恐怕也只有阿沐了。 李煜眸色深邃,微扬着眉:“我竟不知道,你和他一起已经到了混闹的地步了?嗯?” 阿沐抿唇:“哪有啊殿下,不是让我看着他么,总得和他搞好关系才行不是?” 男人伸手接过藤兰手中的茶碗,低眸:“油嘴滑舌,出去干什么了?” 阿沐嘻嘻地笑:“想去看大戏,可出去了才想起身上的银子多半都被殿下赢去了,勉强够买了包栗子就跑回来了。” 李煜嗤笑一声:“你倒是想着他,那你来说说,这世上可真的有重嘉存在?” 这问题李重嘉也才问过他,阿沐想也未想,直接笑道:“自然是有的,殿下是殿下,重嘉是重嘉。” 男人的目光在他脖颈上露出的一截红绳上面一扫而过:“知道你身上戴着的那块玉是哪来的吗?” 阿沐不以为意:“愿听一二。” 他规规矩矩的,和进门时候的搞怪模样不同。 李煜能感觉得到他待自己和重嘉的不同来,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少年的笑脸就觉得想撕破这张脸。 他心底所有的不痛快都想砸在这少年身上:“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之前我有个弟弟,他在很小的时候夭折了。”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阿沐注意到男人眼底冷意渐浓,他暗自戒备,仔细听着每一个字。 李煜停顿了好半晌,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的叹息。 少年伸手把栗子放了桌子上面,一低头就拽出了那根红绳,红绳上面吊着一块圆玉,质地纯正,雕工精美,上面弯弯曲曲的镂空设计更像是一棵树的枝桠,两面小小的晋字开始他都没注意到。 李煜瞥着他:“他出生的时候像个猫儿一样,很小很小,奶娘抱着他,他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如果要能长大,就也有你这么大了。可惜他一直病弱,十年前就没过那个冬天。” 阿沐蓦然抬眸,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真的很巧。 果然,男人脸色已经变了:“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细细的胳膊一碰就能折断一样,喂他吃什么也吃不下了,我把他埋在小楼旁的花圃里面,知道为什么吗?” 少年看着他:“为什么?” 十年前的李煜也只有十岁,男人目光当中,带着自嘲的笑意:“因为那的土特别软,给他也埋了许多许多他喜欢的东西。” 阿沐忽然觉得后颈汗毛都要竖起来了:“那那那个你这小弟弟和这玉有什么干系?” 李煜回眸,忽然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衣领,轻轻一拉就给人拽了面前来:“这块玉是我亲手所雕,送给他的东西,那孩子死了以后连同尸首都埋在了花圃里面。” 阿沐无语,虽然他胆大,也觉惊悚:“埋了,怎么在重嘉世子那里?” 男人对着他轻轻地笑,伸手在他胸前那块玉上拍了拍:“既然他给了你,你就戴着。” 不笑还好些,少年心惊肉跳,很怕他忽然抓住红绳勒住他,吓得后退两步才是站稳了:“殿下是殿下还是重嘉?” 世子殿下这笑容略诡异,他戒备地看着他:“我不明白,殿下今天为什么和我说这么多?” 李煜起身,步步逼近,又走了他的面前。 少年矮他一个头,他低眸间,目光沉沉:“我曾给那孩子起名叫做重嘉,如果他还活着,今日便是他的生辰。” 说着一甩袖子进了里间去,随即里面的烛火就灭了。 阿沐一把摘下那块玉,这就扔了桌子上面,藤兰仍旧在旁站着,像根木头一样。 少年这才注意到她:“姐姐回去歇着吧,我给殿下守夜。” 藤兰低头:“我伺候小公子,殿下命我不离你左右。” 阿沐:“……” 女人真的就在外间打了地铺,少年几乎是彻夜难眠。 任谁听了李煜的这番话,都不能舒服,撇下自己一堆的心事不说,按照李煜说的,那么这块玉就是重嘉从那孩子身上取下来的了…… 迷迷糊糊天快亮才睡着,还好李煜一早出去并未再为难他。 他被藤兰叫起来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心里惦记着什么时候找个借口能去太子府转一圈,麻利洗脸梳头。 据说前面有客人,还是贵客。 可能是太想阿姐了,阿沐甚至以为这贵客会是长皇子李槩。 和藤兰一起在后院吃了点东西,不多一会儿李敏蹬蹬蹬拿着木剑来找阿沐玩,这孩子天生的自来熟,刚这两日和他就混熟了,非要让他和她一起去前院玩捉妖游戏。所谓的捉妖游戏,就是一个人藏起来,另外一个去找。被抓到一个就要单腿跳十步,鉴于李敏太小,她只要跳五步就可以了。像这种稚儿才玩的东西,阿沐也比较有童心,正愁没理由到前院去看看到底是谁来了,就和孩子玩了起来。 藤兰虽然不赞成,但也只远远站着看着他们并未上前。 李敏这小姑娘就像个淘气的小小子,拿着木剑指挥着让阿沐藏起来,她要来捉他。 阿沐在她转过身去以后,轻手轻脚后退,一猫腰就躲在了一丛花树的后面。 当然,可能也是他藏得太成功了,小姑娘叫了两次阿沐的名字,可举着木剑却是跑远了。 少年有点无语,也不等他站起来,忽然听见一声轻笑,一抬眸就对上了扶苏的笑眼。男人负手而立,身边站着个少女也同样看着他笑,阿沐腾地站了起来:“妧妧,你怎么……” 扶苏身边站着的少女襦裙在身,发辫娇俏,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赵妧! 少年话只说了半截,立即闭口不言了。 怪不得李敏跑了,她是奔向李煜了,此时男人抱着妹妹,也到了面前。 扶苏一身锦衣,凤目带笑。 他先是夸了两句这小妹妹多可爱,然后看着李煜:“我与阿沐也算旧识了,让他送我一送。” 李煜放下李敏,目光在少年脸上瞥了瞥:“去吧。” 阿沐应了一声,送了扶苏往出走。 赵妧见了少年特别高兴,直在他旁边拽他袖子:“阿沐!阿沐,太子殿下没有骗我,我说想见你,他真的带我来看你了!” 阿沐伸手拂开她的狼爪:“你怎么和他在一起,叫你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鞋底子!” 赵妧笑:“我娘早知道了,我这是在太子殿下当前当差,她高兴还来不及!” 阿沐无语,抬眸看着走在前面的男人。 扶苏这个人总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他十分不喜。 出了晋王府的大门,马车就停在外面,扶苏让赵妧先上了马车,小姑娘恋恋不舍地和阿沐道别,就钻进了车里。 阿沐抬眸,对着男人欠身:“殿下真是好手段,小姑娘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扶苏回头看了眼距离稍远的晋王府侍卫,笑:“阿沐想得太多了,不过是想找一个丫鬟,碰巧是赵妧而已。” 少年无意继续和他深聊下去:“送殿下。” 男人不动,只是看着他笑:“阿沐真是太伤我心,特地来晋王府看你,你却是这样冷淡,再怎么说我们也都是赵国人,在这异国他乡能有你这样的小兄弟相识一场,本来还很高兴来着。” 阿沐白了他一眼:“听不懂你说什么,我不是赵国人。” 扶苏显然没打算上车:“好吧,你是哪国人都可以,今天来就想请你帮我个忙。” 少年干脆拒绝掉:“阿沐力微,恐怕不能帮到殿下。” 听他这么说,男人也是不恼:“先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一大早,将军府派人秘密去了趟芙蓉里,花了天价赎了头牌红袖出去。了”扶苏见阿沐抬眸,近一步靠近了他:“你也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人一到将军府我就知道了,赵将军你是知道的吧,他在我们赵国特别有名,年轻的时候娶了我赵国沐王府的千金,后来抛妻弃女,接应齐国大军大败赵军的那个。据说那个头牌叫做红袖的姑娘就是他和沐静芸的长女沐剑英。” 芙蓉里的红袖早就被人掉包了,阿沐神色淡淡:“殿下知道的真不少。” 扶苏依旧看着他:“阿沐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太巧了。” 少年嗤笑一声:“阿沐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男人耐心十足:“我说韩湘子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后面那位也是殿下,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殿下呢,现下我有求于阿沐,若能帮我,日后我也能帮阿沐,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如何?” 阿沐很想呸他一口:“阿沐愚钝,殿下有话直说。” 扶耐心渐失,他抬眸看着天边的一朵云略失神:“阿沐你说,那赵将军的女儿为何不回赵国,偏要去赵家府邸呢,岂不知赵将军忘恩负义抛妻弃女人人得而诛之?” 阿沐别开眼去:“可我却听说过,杀了沐王府上下的可都是赵国人。” 男人怔住:“我只想说,韩大夫真的是赵国人。” 少年皱眉:“殿下无须离间,我爹是赵国人还是齐国人,都与我无关,我只认爹爹,不认殿下。” 说话间晋王府已经有人出来了,藤兰的脚步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到面前了,扶苏终究是叹了口气,转身上车:“那姑娘这么进了将军府,赵昰当真是想不透,狼若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报仇……”” 阿沐抱拳相送,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韩大夫下的一盘好棋。” 第23章 剑拔弩张。 主战派和主和派各站一边。 朝会散了以后,赵昰在一群人的拥簇之下走了出来。 平时这个时间日头早挂在天空当中了,今日阴雨绵绵,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犹如这个男人的心情一样,他欺骗自己,整整十年。以为两个女儿早已丧命在那场大火当中,却不想忽然得知长女尚在,却以那样的身份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着。 心如刀绞。 如何能和,不能甘心。 他是主战派的主心骨,非要打过赵国去,否则不能舒缓胸中郁闷之气。 齐赵两国边界纷乱不断,天子的态度还是犹豫不决。 孩子已经命人偷偷接了过来,每每想到芙蓉里那是什么地方,他都心如刀绞。 皮肉的伤口未能愈合,心头上这又被插了一刀。 记忆当中,那些刻意要忘记的东西一下子又全都涌了心头来,成亲以后很快就有了沐剑英,她从小聪慧文静,带给他无数的感动。后来又有了小二宝,虽然是个女孩儿,却是个极其淘气的,那孩子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偶尔在梦中出现,最是爱笑。 他离开的那天早上,小家伙还亲了他一口。 一笑,笑得眼睛弯弯的,似乎整个世界都是缤纷的,暖色的。 夫妻和美,恩恩爱爱。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让他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列祖列宗是谁,想起了爹娘在世,恐怕那样的生活就是一辈子了吧。 灰色的天边亮光甚微,男人走出皇宫,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大了点,将军府的老奴拿着雨伞迎了过来,生怕主子淋到雨。 正要上车,一人大步上前来。 晋王李颢也未撑伞,只脸色不虞:“赵将军执意征赵,可想过黎民百姓,还能承受征战之苦?” 赵昰欠身:“自古以来,都是有国才有家,我大齐国繁荣富强,版图无疆,百姓才有富足日子过,赵国内乱,这是最好的机会,一旦太子回朝,先机已失,到时候即使你不犯赵,他也要来犯你,放虎归山这等事情,万万做不得。” 李颢也只是路过他的车旁,闻言轻笑:“既然赵将军执意如此,那就全看天意吧。” 天意? 赵昰推开雨伞,任雨水落在了他的头顶:“赵国太子回朝的日子已经临近在即,是战是和都看他能不能回去了。” 李颢挑眉,笑对雨声。 四目相对,二人都径自别开了目光去,真是话不投机,两相看厌。 终究也分道扬镳,各自拂袖而去。 晋王府从一早上开始就安静得不得了,不打雷的雨天是个好雨天。 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断,府内所有的人都似乎进入了夏眠的状态,阿沐眼巴眼望地盼着,终于给出门在外的李煜盼回来了。 自从他给她讲了重嘉名字的由来开始,她一见到他就有点胆战心惊的感觉,那块玉也完全不想戴,收了起来,原本打算晚上再和重嘉殿下求证一下,但是这个闯祸精变态鬼竟然没出来,李煜一觉到天亮,早早跟着晋王就出去了。 阿沐心情焦躁,早起还觉得胸前直发胀,小腹也隐隐作痛。 他小时打架打得浑身酸疼也都习惯了身体上的不适,并不以为意,就一心盼着李煜早点回来,好早点求个假,能出去一趟。这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是给李煜盼回来了。他在院子里假装闲转,看见男人脸色似乎不太好的样子,藤兰跟着他后面来来回回的走,少年站在窗下,也顾不上她了,举着伞蹬蹬蹬地跑了出来。 长路给李煜打着伞,阿沐迎着他面,殷勤地挤走长路,将伞举过了男人的头顶:“殿下小心淋雨。” 李煜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却也同他一起走了书房来。 阿沐早给他准备好了热茶,端茶研磨,他忙前忙后,动作利落,引得男人侧目。 李煜抬眸:“有事?” 阿沐连连点头:“阿沐想回去看看爹爹,去去就回,行吗?” 少年也是在外面疯惯了的,自然圈不住,男人瞥着他嘻嘻笑着的脸,只觉刺眼:“当我这晋王府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 阿沐脸皮就是厚,才不在意他的口气:“殿下要是有什么要紧话,我也可以带给爹爹。” 一下戳到李煜的痛处。 若不是有求于韩湘子,也不必费了心思扣下他儿子了! 不知道少年说这话是巧合还是别的,男人目光顿沉:“也好,你回去看看韩大夫,让他给我再开两服药送过来。” 阿沐连忙应下,乐不得地对着他眨眼:“多谢殿下啦!”一得到赦令了,少年立即对他伸手,“劳烦殿下给我个凭证,不然不等到门口就被撵回来了了!” 男人手里正拿着个账本,想也不想啪地打在了他的掌心:“用不用八抬大轿送你!” 少年诶呦一声,退后两步:“八抬大轿是给小媳妇坐的,阿沐才不坐,殿下真想送我的话大可以让长路送我到门口!” 长路瞪目结舌地看着他,本来是想送阿沐个大白眼的,结果自家主子却真的看了他一眼:“去吧,送他一趟。” 阿沐也没想到竟是这样顺利,眉眼弯弯。 长路只得将人送出晋王府的大门,少不得也叮嘱了他快去快回。 没有藤兰跟着,少年欢快得很,在门口搭了一辆顺风车,不多一会儿就到了九道巷附近,他现在有一肚子的疑问,需要韩湘子给他答案,整整两日都在猜测当中度过,真心费劲脑汁。 雨势渐大,他的伞也遮不住雨点,阿沐小腿上都是被雨水打透,冷风一吹浑身发凉。 咣咣敲门,很快容娘就过来给他开了大门,一见是他心疼得不行,赶紧拽着人就扯了前堂来,韩湘子果然在家,一个人一壶酒,一盘棋局静静独坐。 男人一身白衣,举着一枚棋子半晌也未落下。 容娘脚步也快:“先生快看谁回来了!” 阿沐一脚跳了进来,湿漉漉地地上一行水印子:“爹爹。” 韩湘子顿时落棋,仿佛没看见他一样:“怎么回来了?” 阿沐的鞋还在滴着水,到他面前忽然一伸手,棋盘上的棋子就给拂乱了去,稀里哗啦棋子掉落了不少到地上。 男人皱眉,挑眉看着他:“回家里来跟你爹我闹脾气来了?” 少年抿唇:“爹爹竟骗我。” 韩湘子垂眸:“捡起来。” 阿沐顿时弯腰:“捡起来就捡起来。” 他划拉划拉给棋子都拿了手里,到桌子上面又扣进了盒子里,然后重新梗着脖子:“爹爹骗我!” 男人勾唇,被他这副模样逗笑:“怎么骗你了?” 阿沐已经理清了思路,这些天发生的这么多事情足以让他看清韩湘子的这个人,有多么的深不可测:“赵国太子上赶着求你,晋王府的世子也有求于你,明明就能把我弄出晋王府,还偏偏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什么齐赵现在不能打仗,你要出远门,我以为你要和赵国太子一起去赵呢,结果到现在还是优哉游哉地在家里喝酒,却把我扔在那个变态跟前!” 他咬字很清楚,模样很气愤。 韩湘子伸手倒酒:“就这些?” 屋里也只多个容娘没有外人,少年瞪着他双眸溜圆:“给我扔在晋王府,阿姐也支走了去,然后却又故意泄露出消息去,让赵昰弄个冒牌货去将军府,您这是要干什么啊!爹爹这般做事,可是知道了我姐妹身世?既然如此,又为何一直骗我,是不是觉得我和阿姐故意隐藏的那些事特别可笑?” 男人嗤笑一声:“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阿沐眨巴着眼睛,上来拽他的袖子,脆快叫了声爹爹。 说着,不等韩湘子开口,一撩袍角这就跪了下来。 少年仰着脸,目光灼灼:“爹爹如同我再生父母,今日也不能再瞒,我姐妹二人的确出自赵国沐王府,九死一生出来到齐国,爹爹您的面前……” 话未说完,韩湘子目光变冷,一指头就点在了他的眉间:“住口,以后不许再提此事。” 阿沐抿唇:“我本姓沐……” 话未说完,再次被他打断:“你叫韩沐,是我儿子韩沐,记住了!” 少年还想再驳,可一直发胀的小腹这会儿突然一紧,他只觉得丝丝地疼,一股热流就润了他的大腿根。 而与此同时,小院的大门咣咣又被人敲响了。 容娘出去开门的当空,阿沐已经抱住了韩湘子的大腿:“爹,我肚子好疼……” 第24章 阿沐来癸水了。 阿沐都要疯了。 原来他以为他和男人没什么分别。 可肚子这么一疼,立即就区分开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延迟发育的女人特性,终于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姗姗来迟了。 大腿根的血渍,让他一下子就懵了,幸好还有容娘在。 她给他做了月事布带,可刚一带上他整个人就不好了。 阿沐趴在里间榻上抓了被子给自己埋了起来,直感叹为什么女人还会有癸水这个神奇的东西存在,一时间别扭的感觉让他忽然有了点羞涩,如果阿姐在的话,他一定窝在阿姐的怀里,让阿姐给他揉肚子。 但是阿姐不在。 他很想问问干爹,阿姐真的在太子府吗,自己没有亲眼看见还不敢问出口。 真是既怕问了阿姐不在自己难受,又怕干爹神不知鬼不觉又给人送走,再也找不到了。 刚才在外面也是淋了雨的,凉气从头到脚再到小肚子,都打着转转的凉,阿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算半个姑娘了,竟然窘窘的,走路都不会走了。 容娘拿了热毛巾来给她,这些年她一直拿他当自己自己的孩子一样。 阿沐在被底露出一双大眼睛来:“容娘,我难受。” 仍旧俊秀的少年小白脸,眼底都是惹人怜惜的疼。 容娘伸手抚她的脸:“没事,容娘给你揉揉,揉揉就好了。” 说着先给他擦脸,给人从被中提了出来。 阿沐坐在榻上,很不舒服,拧巴着身体:“容娘,这让我怎么走路啊!做女人真麻烦,为什么要有这种东西!你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容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人家都能走,你怎么就走不了?就当没有这个,你不就还和平时一样了?当然是这么过来的,有了癸水,女人才能长寿,懂得不?” 阿沐无语:“那能一样么?怎么还有这么一说?长寿?” 刚才洗了个澡,此时他长发都披在肩头,身上是新换的衣裤,因为一直皱着眉头,显得有点呆。容娘笑,当真是疼他疼到了骨子里去,这就揪着他耳朵靠近了些低声笑道:“你带这个能有几天,要知道男人裆下还不是夹着个东西得夹一辈子,岂不是更麻烦!” 阿沐先是怔住,随即反应过来。 他从小在芙蓉里,见惯了那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也知道男人和女人哪里不同,听容娘这么一说可谓是茅塞顿开,当即哈哈大笑,搂住容娘吧嗒吧嗒在她脸上亲了两口。 容娘任他揽着自己,也是笑了:“我可告诉你啊,别瞎亲,男女授受不亲,亲了就得成亲!” 阿沐嘿嘿地笑:“行啊,我娶容娘。” 女人脸上的皱纹就像被风霜雕刻的画卷一样,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的叹息,一边放倒他给他揉着肚子,一边轻轻地笑:“其实我在老家还有个姑娘,她呀……她十六了,也真的该找个女婿了。” 阿沐从未听她说过这件事,按道理说容娘这么个年纪也不可能有十六岁的女儿,但二人从来亲近,也未多问只是笑道:“那我给容娘当女婿好啦!” 其实也是玩笑话,容娘早知道他是女儿身份。 他随口一说,不想女人眼角的皱纹就像被碾开了一样,竟然十分开心:“好嘞,小女婿!” 二人笑作一团,在屋里又坐了会儿,只听见铃声大作。 容娘连忙去前面伺候着了,留下阿沐一个人抱着被子听雨。 雨声似乎要停了,之前有人咣咣敲门,他肚子疼得不行,抱住了干爹的大腿,韩湘子见他脸色苍白,直接给人提到了后面里间去,先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一摸他脉,这才知道,这个假小子来癸水了。 任他有千能万能,这也是没法子了。阿沐在雨水当中这么一凉,疼得骨头都扯开了一样,只管抓着他的袖子哼哼着叫着爹喊着疼,小脸刷白。韩湘子只得叫容娘过来照顾他,这才回了前面去。 此时就连容娘也去了,就剩阿沐一人独自回味这初来乍到的癸水君。 窗户被被雨点打得噼里啪啦直响,趴着趴着干等也没有人回来,顿时好奇起来。 也不知来的是谁。 不过韩湘子的这个小院,能接待的客人实在有限,十有八九是那个总上门的扶苏太子。 阿沐仰面躺着,仔细回想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在晋王府的后院多少也听到些闲言碎语。 齐国和赵国边疆又起摩擦,赵国天子病榻不起,太子扶苏正朝议回赵的事情。当然了,现在这种情况,他能回去的话有两种结果,一种是顺利回去,制止内乱,赵国迎来新君喜大乐奔。另外一种情况就是他根本就回不去,或者在齐国,或者是在回赵的路上,所谓的结盟解体,两国交战。 现在赵国弱势,所以扶苏焦灼。 阿沐适应着月事带的不适,觉得来人就应该是他,他最近找韩湘子的次数有点多,虽然不知道干爹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但是他一定有很奇特的身份,不然如何能使得晋王府和赵国太子都另眼相看呢。 不可能仅仅是大夫。 现在他大了些,多少也能猜到些,芙蓉里不可能是简单是红楼。 韩湘子更不可能是什么活菩萨。 当然了,尽管这样,他也是个好爹爹。 扶苏太子不知道把赵妧弄了身边干什么,阿沐到柜子里找了一件外衫套上,拿了头绳在镜子里又比划了两下。 本来也不会梳头,梳来梳去也绑不好,两只手就像不会分瓣似地。 少年提着发绳,脚步轻轻,这就走了门口去,隔着帘子能看见前堂人影走过。 他猫着腰,快步到了前堂门帘的后面。 阿沐伸出两指掀开了门帘,倚着门这就探出头来。 男人一抬眸,就看见了他。 阿沐披着长发,一身白衣。 他和韩湘子的装束几乎是一模一样,冷眼一看也真有些父子想象的地方。 四目相对,少年先是怔了怔,没想到来人竟然是晋王世子李煜,一想到重嘉二字,他只觉后颈发凉,然后啪地一下放下了帘子。 就像从来没有出来过一样。 可大家都看见他了。 李煜端起茶碗来,微微皱眉。 韩湘子自然也瞧见他了:“阿沐,过来。” 阿沐这才期期艾艾到了前面来,他长发在肩,走过李煜的跟前,直接站了干爹的身旁。 容娘端茶回来,连忙去拿了梳子来,跟他后面给他绾起了他的长发来。 李煜锦衣华服,佩玉在身。他只鞋底也带些泥水,长路在后,衣服上却是已经被雨水打湿了,阿沐只搭一眼,就断定这二人是长路在旁打伞,决计是走了有一段距离才来的。 韩湘子也喝着茶,瞥了这二人眉目一眼:“阿沐,这就跟殿下回去吧,晚上好生给殿下守夜,知道了?” 想到重嘉这两个字,阿沐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知道了。” 只待发冠整齐,阿沐磨磨蹭蹭又走到了李煜的身后来,不甘不愿地欠了欠身:“殿下。” 李煜嗯了声,目光淡淡瞥着韩湘子。 不是没有调查过,他这个儿子据说是很小的时候在宫里抱的个小太监,是天子恩准的。 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也说不上待着亲厚不亲厚,只知道这混小子在芙蓉里长大,芙蓉里的姑娘们都是他姐姐,传闻他小小年纪赌技了得,在九道巷是小有名气。 韩湘子到底拿他为不为重,却也不得而知。 李煜等了这么多日,也等不到韩湘子确切的行动,怎能不心焦,他终日奔忙于朝政大事,回到晋王府又见弟妹天真,人家四口是其乐融融,当真甜蜜万福的一家人,难免心里不痛快。偏偏阿沐在他眼底,不论何时何地,不论他是身处险境还是怎样,都是乐在其中一样。少年行事有时候看起来有些傻呆,可一转眼又特别狡猾,胡说八道就是他的长项,那张还称得上好看的笑脸尤其碍眼得很。 男人晃了晃茶碗,想起那日他提及的重嘉旧事,阿沐瞬间变色的脸,他心情方能舒缓一点。 知道害怕了,那才对。 这世间事,总应该是这样的,人在疼痛当中成长,哪有那么多展颜的事情。 他微微地叹息:“韩大夫几日不出门了,殊不知外面就快变天了。” 韩湘子当然不以为意:“是啊,说下雨就下雨,还好殿下是撑伞来的。” 李煜嗤笑一声,到底是绷不过他:“韩大夫整日在家吃斋念佛,能保住儿子能保住小家,可那又有何用?一旦齐赵开战,百姓流离失所,国无宁日,又何以为家呢!” 说来说去,和扶苏都是一个目的,晋王府竟然是和赵昰对着干,主和一派。 他们这是有求于爹爹,阿沐开窍了,偷偷瞥着干爹,他只觉得浑身都有点酸疼,胳膊腿都和肚子一样发胀,唯一清醒的意识这会儿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了,一抬眸看见韩湘子自然而然地就脆弱了些。他在李煜身后开始做抱拳作揖的动作,无声开口:我肚子疼,不想去。 韩湘子抬眸,却是无视了他,只管继续和世子闲谈:“太子归期已定,此等大事并不是我等小民能改变的。” 男人目光灼灼:“是不能,还是不想呢?” 少年的脸越发的白了,韩湘子略沉吟片刻,微微叹息:“姑且先勉力一试,也可。” 李煜微恼,却也只能忍着:“如此,只得先带阿沐回去了,静候韩大夫佳音。” 阿沐可怜巴巴地还在他身后对韩湘子抱拳无声地扁嘴:“爹爹……” 韩湘子实在也是将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李煜顿时察觉到他怪异目光,回过眸来,撞上少年憋憋屈屈的目光。当然了,阿沐扁着的嘴立即弯了回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容娘在里面给他收拾了点东西,这会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塞了他怀里来:“你的东西。” 阿沐不以为意,这就抱了在怀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雨竟然停了,来的时候长路给打着伞,二人在雨中漫步,本来是要去茶庄的走着走着就走了这里来,根本没有坐车。韩湘子叫何其正赶车,这就送了三人回去,阿沐期期艾艾走在最后,恋恋不舍地看着爹爹:“我走了啊。” 也是他身体实在不适,脸色难看。 到底让男人心软了去,亲自给少年送出了门外,轻轻拍了他的肩膀:“再忍些时候。” 阿沐点头,多少安慰了些,这才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何其正和长路都坐在车辕上面,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街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原本宁静的九道巷逐渐噪杂了,少年掀开窗帘往外看,见行人渐多,却又人人自在不由得心生向往。 阿沐迷迷糊糊有点犯困,百般无聊之下打开了纸包,每次出门容娘都给他带吃的,本来他也就是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结果包得实实在在的这么一包东西,刚一打开,里面五颜六色的布带条就毫无章法地蓬开了来,他猛然想起这是什么来,下意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捂着都压在了膝头,俯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抬眼,正对上男人浅浅的目光,干笑不已:“殿殿殿下,你看我干什么?” 李煜自然也是没见过这些东西的,略一倾身,这就在脚面上勾起了一个灰色的宽布带子,上面一边有布环一边有两根带子,十分的怪异,他一根手指勾着,这就送了少年的面前来:“这是什么?” 阿沐:“……” 第25章 街头百姓无不惊跑躲避,一匹快马在燕京南大街的街头上疾奔。 马上少女一席红衣,挥着马鞭直直冲了过来,街上跑着玩的孩童眼看着跑不开了,一辆马车正行到跟前。何其正一跃而起,他挥着鞭子啪地抽在了马的前颈上面,快马前蹄惊起,他趁机夹起孩子跳了一边,躲开一劫。 然后快马受了惊吓,却是和马车撞在了一团。 只听见咣当一声,有马儿的嘶鸣声,有少女的尖叫声,有路人的惊呼声,这一切交织在了一起,伴随着马上人的落地,终于安静了下来。何其正救下孩子,快步回来勒住了自家马车。 当然,车内的两个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李煜一手勾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正是送了少年的面前,只听马儿的嘶鸣声一响,车身也狠狠颠簸了下。 阿沐本来就倾身遮着双膝,重心不稳,猛然撞了过来。 也不等男人反应过来,简直是直接撞了他的怀里一样,少年膝头的布带散落得到处都是,来回颠簸了两次,这才稳住。 李煜扬眉,扔了布带,注意力却是被外面吸引了去:“怎么了?” 长路惊出一身冷汗,声音都变了:“殿殿下,是赵小姐的马儿惊了。” 阿沐趁机收拾布带,容娘可真的惦记他,临走也没忘记给他拿了那么多,全部都捡了起来做捆绳状,他看着李煜下了车去,这才狠狠松了口气去。 外面行人围观,马上的红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赵家的小姐赵姝。 本来骑马就骑不大好,一下从马上跌落,腰部好像摔了一下,当即就疼哭了。 她也是本来就委屈,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何其正本来就是个木纳的人,见此情景立即侧立一边。 还是长路请了李煜下车,小姑娘抬眼看见是李煜,哭得更加厉害了:“哥哥!” 男人皱眉,怒斥出声:“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当街骑马,你是看老百姓都好踩了?” 赵姝双眼通红,脸上还有好几处红包,像是蚊虫叮咬似地,一哭小脸红成一片了:“我腿好像断了,哥哥救我!” 李煜不予理睬,只是瞥着长路:“找个人去给将军府送信,让人来接她。” 说着回头就要上车,少女动也不敢动,只伏地上呜呜地哭:“哥哥要是不管我,就从我身上压过去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正是哭着,少年从车上探出头来。 他已经把月事布带都收好了,听着外面热闹,非要往前凑凑:“诶,这不是赵小姐么?”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阿沐惦记着从她口中套一套有用的消息,眼珠一转顿时笑了:“殿下还是让她上车吧,毕竟是女孩儿万一要是耽误了医治,瘸了腿就不好了。” 他眉眼弯弯,笑意十足。 李煜压住心头火气,这才转身上车。 长路和何其正给赵姝抬了车上来,少女揉着腰,右腿疼得一动不敢动,一上车就靠了一边躺着,哼哼唧唧又是哭了起来。 阿沐把纸包塞了身后,对她做了个鬼脸:“喂,赵小姐你可别哭了,再哭世子殿下说不定会给人扔车下去啦!” 赵姝泪眼汪汪,偷眼瞥着李煜和少年,倔强地梗着脖子:“扔下去好了,我死了得了,死了就都好了!” 李煜上车之后,就坐了阿沐的身旁,此时看着少女一脸淡漠。 相反,阿沐却是从怀里拿出了自己的手帕来,这就递给了小姑娘的面前去:“好死不如赖活着呢,何况你这样的大小姐,快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少女伸手接了过去,胡乱擦了擦脸,还耸着肩膀抽泣着:“什么大小姐!我现在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谁害能管我呢!” 阿沐蓦然抬眸,声音更是柔了三分去:“哪能呢……” 小姑娘总是这样的,其实她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虽然并不是李煜开的口,但在他的面前,有人关心她,委屈当即涌上了心头,抽抽搭搭这就又哭了起来:“怎么不能,我和我娘现在在赵家算个什么啊,先前说我爹几代单传,因着我是个女孩我娘又生不出,祖母牟着劲给我爹跟前塞人,现在这小妾没等抬脸呢,不知道哪又先接来个大姑娘,一看就二十多岁了,说什么是我姐姐,我娘就生我一个,我哪来的姐姐!” 这话一出,对面的两个人脸色都变了。 李煜隐忍着不发,却是脸若冰霜:“天道轮回,当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阿沐一手在背后握掌成拳,虽然知道将军府那个是个冒牌的阿姐,却仍然也有愤恨涌上心头。 此时此刻车上坐着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林氏和晋王爷所出之子,一个是林氏和赵昰所生的女儿,他的记忆当中似乎有个缺口,还能记起,本不该记住的那片红。 马上男人一身红衣,喜气洋洋娶亲,而他和阿姐在冰天雪地当中忍饥挨饿…… 小腹一紧,他到底还是勾起了唇角,继续来把火上浇油:“可不是,赵将军糊涂了吧。” 赵姝揉着脸,想起出门前挨的那巴掌,无比的愤怒:“他竟然还因为她打了我!” 她的脸上还有蚊虫咬的小红包,此时双眼通红,越哭,小包越是通红,这张小脸简直是惨不忍睹了,阿沐看着她,想到将军府现在乱成一团,略感舒心。 他敷衍地胡乱安慰了两句,少女竟也不哭了。 不多一会儿,行车到了医馆门口。 李煜很明显是懒得搭理人家,唯有阿沐也算是尽心尽力,叫长路给人送进了医馆去。 这么一混闹,估计李煜也忘记了那尴尬的东西,阿沐暗暗松了口气。 何其正赶车送他们直接回了晋王府,而此时雨后的空中,乌云又是滚滚而来,天地之间多是阴暗,少有晴空。 李煜下了马车,脸色阴晴不定。 长路后赶回来了,忙叫人给他准备了热水。 这么凉的天气,理当去一去凉气。 可惜男人走进晋王府以后,却是无心休息。 前院里能听见孩子们和父亲的玩闹笑声,晋王府里自从那个孩子夭折以后,其实少有笑声。 后来新妻进门,那位后娘虽然名声不好,但是和父亲居然十分恩爱,夫唱妇随一时间羡煞旁人,又生一女一儿,这才让府里有了欢声笑语。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李煜却始终不能展颜,因为他总也忘不掉那纤细的小胳膊,忘不了他临死之前的泪水。 那孩子流着眼泪问他,娘为什么不回来看他? 那孩子握着他一根手指,问他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男人脚步沉沉,径自走到了后院的花圃前面。 夏日时候,花圃里面开着各种颜色的花儿,刚下过的雨水,让那些枝叶上都是水珠,不知道这几年不见,那孩子到底有没有投胎转世。正是发怔,身后脚步声顿起。 阿沐一下跳了他的面前来,好奇地围着花圃走来走去:“殿下,你说的那个孩子,该不是就埋在这下面吧?” 花圃里面百花齐放,少年走远了去,站在另一边翘着脚,对重嘉那个故事的恐惧感早就没了。他弯腰,伸手一捞,顿时折下了一朵兰花来,俏生生地举了起来。 这花圃当中的花,向来是不许别人采摘的。 李煜还未来得及呵斥,少年闻了闻却是别了耳边,淡雅的小花衬着他的眉眼,画面竟然自带美感。 他的笑容又在唇边漾开,依旧是特别刺眼的笑脸,蹦蹦哒哒又向前跳了几步来。 少年双脚岔开,单掌在花间假意一劈,做戏道:“此花是我摘,此路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美人来!咩哈哈我是采花郎,采花郎就是我,呔!何方妖孽,你以为你化成这世间最美的男儿我就认不出你了吗?还不快快现身!” 李煜:“……” 阿沐自娱自乐,挑眉看着他笑:“殿下当真无趣,就不能配合一下吗?” 男人转身就走,再不理会他。 少年从耳边摘下花来,微微叹了口气。 不知道阿姐在哪里,阿姐平时就喜欢养这些花花草草的,姐妹二人在一起嬉闹,他常常这样取下一朵花来别在耳边扮成采花郎。每次他对着姐姐犯痴喊出那句,何方妖孽,你以为你化成这世间最美的女子我就认不出你了吗,还不快快现身,阿姐总会拿着柳条追着他抽他,说他是个小小采花贼。 明日就是他的生辰了。 少年摘下耳边的兰花,随手扔进了花圃里。 不知道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出了晋王府,再进太子府。 他想见阿姐,想确定阿姐是否安好,可惜没有办法实现,不等他走回屋里,藤兰已经寻了他出来,饭食已经准备好了,让他过去吃晚饭。乌云铺满天空,本来已经停下来的雨又有倾盆而下的势头,雨点大得很,伴随着天边的电光,偶尔响起一声惊雷。 阿沐走回屋里,想着阿姐食不下咽。 雷声响起的时候,他脑中嗡嗡作响,下意识就跑到榻上披着薄被缩成了一团。 许是少年的脸色太难看了,藤兰无措地看着他,直问他怎么了。 阿沐在雷声当中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只说想睡一觉别来叨扰他,这就闭上了眼睛。 雨声越来越大,少年只听见藤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逐渐放松了警惕。 开始就觉得浑身难受,到了后来连呼吸连睁开眼睛都十分困难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甚至已经听不到雷声了。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阿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竟然看见阿姐出现在了眼前。 她眸色深邃,,温柔地看着她。 少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阿姐,我难受。”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了,阿沐又叫了声阿姐,低语着说我想你,眼泪就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第26章 雨点啪啪地落在窗棱上面,榻上的少年蜷缩着身子,握着男人的手腕。 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就瞧见他的眼泪流下来了。藤兰在旁边直愣神:“殿下,我去找大夫过来吧!” 她没听清,可李煜却听得真切。 阿沐叫着阿姐,说想她。 他皱眉,从阿沐手中抽出手腕来,看着他胡乱抓了几下,然后开始说胡话。 胡话当中多是阿姐爹爹之类的,一会他说阿姐我不敢了,一会又说爹爹我肚子疼,一会说阿姐抱抱,一会又说爹爹我要回家,泪水从他的脸庞落下,烧红了的脸嫩嫩的,当真像个孩子。 轰隆一声雷响,阿沐下意识抖了抖,男人看了半晌才惊觉自己恍惚了。 如果那个孩子长大,这时候也该是这么大这个模样了吧。 正是叹息,出去找大夫的藤兰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房门一开,门外匆匆走进一个男人来,他半个身子都湿了,脚下全是雨水,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着蓑衣,进门都扔了旁边。 藤兰很是欣喜:“刚好一出门就遇着韩大夫了,真巧。” 李煜回眸,走了桌边坐下:“是挺巧的,既然韩大夫来了,那赶紧给阿沐看看吧,他直说胡话。” 说话间,少年当真迷迷糊糊叫了声爹,匆匆赶来的韩湘子到他跟前伸手一探,阿沐额头上面的温度已经烫得吓人,他先仔细探了他的脉,回头在药箱当中拿出准备好的药,在其中挑出几味来,让藤兰去熬。 李煜在旁喝茶:“你儿子好像很怕打雷。” 韩湘子拿了手巾去水盆里拧了水,回头放在阿沐的额头上覆上,这才回身拧着自己外衫。 一边袖子已经湿透了,拧了把水都落了水盆里,他看着自己几乎泡在水里的鞋,无奈地到外面也倒了倒水,再回来时候看着少年这苍白的小脸已经完全没有脾气了:“嗯,他胆子很小。” 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等人都走了才想起来,明日就是阿沐的生辰,往年都是红袖陪着一起过的,这才来了癸水就淋了半天的雨,怎么想怎么不放心,万一真的病了,也不能叫别个大夫看,越想越是心焦,冒着大雨这就奔了晋王府来。 韩湘子坐了少年的旁边,拿着手巾给他擦脸。 阿沐脸上的泪水都被他轻轻擦去了,男人伸手拍了拍他脸,声音立即扬了起来:“阿沐,醒醒!” 他不能久留,也必须让阿沐清醒,刚是拍了两下,阿沐就睁开了眼睛。 起初,少年还有点迷糊,仔细辨认了他以后,才清醒了些:“爹爹。” 男人抿唇:“男子汉大丈夫,不过就是受了点凉,哭的什么!” 阿沐伸手覆在自己眼上,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看见姐姐了什么的,都是假象,是自己烧糊涂了,不由得难过起来。 韩湘子已经走了桌边去,一回身就坐了下来:“阿沐从小也没个娘照顾,叫我养得娇气了些,像个小姑娘,殿下也命人仔细着些,明天晚上我入宫一趟,且看结果如何吧。” 李煜挑眉:“那是自然,谁家的孩子不是心头肉呢。” 男人笑笑不再说话,雷声已经渐远了,阿沐揉着发疼的额头坐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悲惨过,浑身都疼。 正好藤兰熬药回来了,不等她人走近了,药汤子味道就传过来了,韩湘子和李煜说着话,阿沐接过药碗吹了吹,等不热了一口喝了下去。 韩湘子又嘱咐他多喝点水,注意发汗。 在晋王府一直呆了半夜才走,期间阿沐喝了三碗汤药,无数的热水,连续跑了好几次茅房。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半夜去换布带,才没有人注意到他,之后东西直接扔了火坑里,毁尸灭迹。 到了后半夜又发了次汗,温度是真的降了下来了。 阿沐迷迷糊糊起来喝了点水,想叫藤兰帮他弄点水也没瞧见人,上了榻就睡着了。 李煜起得早,天一大亮就睁开了眼睛。 可他没等起身,就怔住了。 少年依旧蜷缩着身体,是和衣而眠。阿沐就在他的大床边上,一只脚搭个边就快掉下去了。 男人倾身,仔细一看他的唇边还有疑似口水的可疑银丝,而床上的褥单上面,已经有了一小滩圈圈。 他:“……” 阿沐掉在地上的时候,只觉得有人踹了他一脚,一抬眼立即就懵了。 他竟然在里间! 还趴在人家床下! 少年连忙跳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对着男人笑笑:“嘿殿下,早上好啊!我过来看看你起来没有。” 李煜下床,伸手拽了下铃,不消片刻,牛二急忙就跑了进来:“主子,要起了吗?” 天才刚亮,李煜只瞥着少年嬉皮笑脸的模样微微皱眉:“马上消失在我面前,否则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想掐死你。” 阿沐从来不是软弱的主,睡了一大觉除了感觉有点虚之外,精气神十足:“得令!” 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少年肩头微瘦,他这才注意到。 牛二端了水盆过来:“殿下,洗手吧。” 李煜瞥着他尚还站不直的腰背:“有记性了吗?” 牛二苦着脸:“有记性,再不敢赌钱了。” 其实当时那些火气,多半都是迁怒,牛二和几个小厮在府里常玩几把小的,都大体是睁一眼闭一眼,就是阿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惹得他恼怒不已。 莫名其妙的,男人的眼前忽然浮现了车中的那条灰布带来,总觉得阿沐当时的表情很奇怪,他抿唇,看着牛二:“告诉长路再找个人去芙蓉里。摸摸阿沐的底细,昨天他说胡话一直叫阿姐来着,继续守着韩湘子,这父子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牛二正是记恨阿沐,找不到地方招呼,当即应了声,扭着伤痛未好的屁一股退了出去。 李煜穿衣洗漱的功夫,外面霞光顿起。 他走到窗前,长长地吁了口气。 雨过天晴,天空当中朝霞万里,蓝天白云,被映着青红黄橙一片,一轮朝日从远山当中捧将上来,万物皆醒。男人的心情竟是出人意料的美,晚间重嘉并未出来捣乱,他甚至还做了一个美梦,梦中少年任性淘气,一直抱着他,叫他哥哥,压得他胸口直疼,可令他心生愉悦。 才刚吃了早饭,大媒人就登门了。 晋王府的府苑被雨水冲刷一新,阿沐跟着所有人跪在一起不敢抬头。 天子私服到访,守卫又多了一层,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头戴红花的媒婆,目的是不言而喻。 阿沐先还跟在李煜的身后,听着他们闲谈百姓之事,到了门口见着男人在身后一拂袖,人就落后两步,立马就跑开了。 李敏起了身,正好给他抓个正着。 阿沐拿了一柄木剑和她在后院里嘿嘿哈哈了好一阵,长路出来递给了他一块腰牌,可自行出入晋王府。 这是要让他暂时避开的意思,少年欢欢喜喜拿了手里,连忙从后门走了。 日头照在身上暖暖的,他一口气跑到太子府的大门口,扒在一棵老树的后面张望,却只见朱门紧闭。卖炒栗子的大娘又从门前走过,阿沐眨巴着眼睛,期盼能有个人出来,可惜太子府一直安安静静的,高墙在前,当真是什么动静也听不见。 太子府门口有人守着,那日来过一次也记得府院内的奇工妙计,在外面看着是高墙林立,其实里面视野更开阔,青天白日的也不敢贸然上树,生怕被人落了去。 总在这守着也不是办法,阿沐转身离开。 本来也是在街头闲逛的,说来也巧,逛着逛着竟然到了行医馆的门前,大街上行人无不纷纷避让,一顶软轿就停在路边,轿夫们一旁说着话,几个丫鬟婆子都眼巴眼望地在门口候着,似乎在等人。 不多一会,一个青衣老奴弯着他那已经直不起来的腰先出来了。 阿沐略一细想,立即认出他来。 他站在人群当中,向前两步走,果然,赵姝由一个医馆的人扶着走了出来,不过她看起来并无大碍,几个丫鬟婆子连忙迎了上去,这将军府的宝贝疙瘩这回算是遭了罪了,无不痛惜万分,恨不能替她受过的心疼模样。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少年一抚腰间佩玉,这就从人群当中挤了出来。 赵姝腰背都没什么事,只不过摔疼了酸痛而已,倒是脚踝崴了下,从小就骄里娇气长大的,自然连连呼痛,昨天还说什么不肯回将军府,一早来人接了才期期艾艾地动身。 阿沐一出人群,她就看见了他。 很显然,她十分高兴,甚至已经忘记了脚痛:“阿沐!” 少年也对她扬起笑脸来:“正还寻思着到将军府探望你呢,没想到你还在医馆。” 赵姝脸上的红包已经消退了不少,此时也忘了正耍着脾气,连连对他招手:“可算遇着个让人高兴的了,你要去看我啊,太好了!” 阿沐到她面前,故意压低了声音:“其实是有个人托我来看看,在这不方便说。” 当着将军府的人,不方便说话的人能有几个,尤其阿沐是一直在李煜身边的,少女顿时脑补了许多哥哥的关切之情,了然一笑,还露出两颗小虎牙来:“我知道了。” 说着回头,对那老奴又板起脸来:“这位是我的朋友,曾在街头救过我的,也带他回府,我要好好感谢他。” 那老奴搭眼一看阿沐,却是怔了怔。 唯剩少年笑,俊秀非常。 第27章 将军府当真气派。 新修的府苑一眼望不到头,放眼看去,山石林立,亭楼环顾在山水之间,遍地青砖迢迢,遥相呼应着奇花烂漫是处处美景。 阿沐轻轻落步,只听见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从头顶飞过,扶着赵姝的丫鬟们在身后手忙脚乱地搀着她,小姑娘却一直蹦跶蹦跶直停了他的身边来:“我家怎么样?这可是江南那边请的园艺师傅,全燕京也找不到一处。” 少年笑,却只说了一个好。 赵姝扬眉,得意至极:“我院子里有个池塘,可养了很多稀奇的鱼儿呢,可惜今年新植的莲花没养好,看不到花 ,不然带你去看看!” 说着也不等他回话惊疑地站住了,四下看了看,奇怪地看着那老奴:“真是怪了,我祖奶奶也不管我了,怎不见有人出来接我?” 平时都捧在掌心当中的心肝儿,摔了腿一夜未归,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接她。 男人弯着腰,目光总是在阿沐脸上扫过是又惊又疑:“小姐别问了,咱们先进去吧。” 赵姝任性,狠狠推了他一把:“为什么不叫我问,不知道哪来的野种也配住我的院子?她自己什么货色不知道吗?现下是我摔了腿,感情你们现在是谁都不把我们母女放在眼里了?” 那老奴低着头,十分为难的模样:“小姐不知,自从你走了以后,大小姐哭得死去活来,今天一早听说夫人过去探望不知说了什么,不多会儿竟然想不开上吊了,得回救得早,不然人就没了!” 赵姝愕然:“我娘呢?” 那老奴卑微地弓着腰身,两鬓斑白:“老祖宗们都气得不轻,将军震怒,责令夫人在祠堂……在祠堂受罚。” 原来是后院起火了,这火苗星星,烧起了将军府的一角,闹得人家鸡犬不宁。 阿沐冷冷地勾着唇角,看着那老奴眸色漆黑。 赵姝一听母亲在祠堂跪着,顿时急了:“快快扶我去祠堂!我爹真是糊涂了!” 她家中出事,也顾不上阿沐了,少年也乐得跟着呼啦啦这一堆丫鬟的身后,赵家的祠堂置在后院的一角,跟着少女急急的脚步,阿沐走过祠堂的大门,过堂,穿堂直到堂屋,直觉恍如隔世。 幼年鲜少的记忆突然跳出几个画面。 沐王府家也有个祠堂,阿沐淘气,曾在里面爬过柱子,被她娘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抽她,阿沐抬眸,却见赵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当中,赫然摆着一柄长剑,那长剑剑鞘上面通体暗纹,剑穗是个鱼形长带颜色暗红。 少年的目光久久落在上面,没有动过。 他也有一把小一号的,若不出意外,剑身铸有剑饰铭文。 长剑直直插在剑格上面,前边一个无字灵位暗色无光,阿沐咬牙。 林氏果然在祠堂跪着,赵姝已经急得哭了,瘸着脚就扑入了母亲的怀抱当中去:“娘,这是怎么了?将军府变天了吗?他还是我爹吗?就为了个私生女?占了我的院子还要逼死我啊!” 女人一身白衣,一手搂过女儿,目光茫然:“是啊,你爹这是怎么的了呢?” 动作间,赵姝的脚踝疼了下,立即叫嚷起来,林氏这才想起女儿的伤,心疼得不行,抬眼看着老奴:“才叔,姝儿受伤了,先给她送到我屋里去吧,好生照看着别叫她胡闹了,现在府里就够乱的了。” 说着回头瞥见阿沐,不由得脸色一变:“他怎么在这?” 赵姝也才想起少年来,当着别人的面也说不出别个来,赶紧维护道:“阿沐在街上救了我两次,我想谢谢他!” 林氏自然记得,他是在世子李煜身边的少年,也只当个随从看了。 这个时候,实在不该和晋王府有所关联,尤其赵家的老家奴还在眼前,女人揉了揉女儿的小脸,顿时皱眉:“你个女孩子家家的,竟是胡闹,若讲感谢,给了他些银子就行了,带回家干什么!” 赵姝还待要说别的,女人已经沉了脸色了:“听娘的话!才叔,送客。” 这祠堂里面摆放着赵家列祖列宗的灵位,阿沐环顾一周,不由嗤笑,修建得这么美的院子里,就这老赵家的祠堂里面,还摆放着她沐王府的东西,真有意思。 赵姝还想知道哥哥有什么话对她说,自然不愿意。 可母亲神色郑重,也不敢违抗,对着少年勉强笑笑,在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小姑娘很是懊恼地看着少年:“阿沐你先回去,改日我再请你来。” 阿沐笑笑,也不以为意,这就跟了才叔往出走。 湛蓝湛蓝的天空,将军府的院子里隐约还能听见哪里有哭声,这老奴引了少年往出走,不时地回头看着他:“这位小公子,是谁家的呢,老奴跟随将军多年,可不曾在燕京见过。” 少年淡淡瞥着他,目光竟有浅浅的笑意:“很正常,我在燕京这么多年,也从未来过将军府。” 男人送他到大门口,也不愿叫外人乱传府内的的事情,可一时间又不知少年身份,只得弯了老腰,恭恭敬敬。 阿沐站在将军府的大门口,受了他这一拜,回头张望。 少年侧脸俊秀,更令男人心惊,朱门缓缓关上,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到底站不到一起去,阿沐只觉可笑,她沐王府的东西,她沐王府的人,现在就算被赵昰打板供起来,又能怎么样,他想减轻一点心理的愧疚感? 可死去的人不能复生,阿姐遭的罪也不能抹去。 他对这个男人的恨只增不减,高墙当中,是那样美轮美奂的园林设计,就像赵姝说的那样,可是从江南请过来的工艺师傅呢,盛宠恩典,可谓是当朝第一大将军。 这样的男人,想到之前想要杀死他一了百了的想法,当真是太太可笑。 沐王府已经不复存在,沐家军分裂四方,沐家那样的家世那样的府院,也都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而始作俑者,如果单单就是杀了他,当真是太便宜了他。 阿沐走在街头,周围都是行人。 过路匆匆,车水马龙,他仰着脸,天地之间,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得不能再渺小。 弱当真是得不能再弱。 正是惆怅,一辆马车从后面缓缓驶了来,少年在路上彷徨,回眸间看见,侧立一边。 很快,赵妧从车里探出头来了:“阿沐!真的是你!”她掀开车帘一下从行驶当中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三五步就跑了他的身边来,“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说着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不同于往日的装扮,少女一身胡服,小圆脸上还特意点了一点梅,娇俏得很。 阿沐上下扫了她一眼:“哟,这是谁啊!” 赵妧白了他一眼,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讨厌,看我穿胡服怎么样!好看吧!” 看起来,她在扶苏身边还不错,少年无语地看着她:“好看。” 少女一听他的夸赞,当即跺脚,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太子殿下对我可好了,春梅姐姐对我也好,还说一个月除了吃穿用度多给几两银子给我呢!” 阿沐斜眼:“天上总会有大元宝砸在蠢蛋身上,被人卖了都得给人数银子,知道吧,说的就你这种人,天生缺心眼。” 赵妧本来还是笑靥如花,一听他说这句话,顿时跳起来打他,少女的粉拳就捶在少年的肩头,可阿沐脚下就如同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任她打了好几下,直到打得她自己眼泪流下来了,这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握在了手里。 小姑娘掉着眼泪扁着嘴:“阿沐你混蛋!” 少年却是抬眸,看向了马车,车帘已经被挑开了,能看见男人凤目微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看着他。 扶苏笑:“阿沐去哪啊,送你一程。” 阿沐向前两步,对他欠了欠身:“谢殿下,不过我有些话想对殿下说,能不能让妧妧先回去,她这也一直没回家里吧,赵姨娘惦念得很。” 男人的目光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一扫而过:“好,你上车吧。” 赵妧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走,不过阿沐在她背后掐了她一把,从来都和少年一条船的个人,虽然好奇,但也乖乖地听话了。 眼看着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阿沐这才上车。 古朴的马车行得很稳,少年一上车,车内的春梅就落下了车帘,隔绝了外面的所有目光,夏时就快过去了,还好不是特别热,才不觉闷气。 阿沐直直看着男人,微微扬着脸:“不管殿下的目的是什么,我希望殿下能够明白,像我和赵妧这种小蚂蚱,根本就帮不到你。” 扶苏微微倾身,伸手一捞,捞起了少年身上的佩玉来。 男人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袖子紧口刚到手腕,一身胡服更显腰身,革制的腰带上面还镶有玉石,配着些许玲琅佩玉,华美十分。 他轻抚玉身,微微勾唇:“这块玉真的是我现在能送给你最好的东西了。” 阿沐挥袖拂去他手:“既然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了,殿下有话直说。” 少年一脸防备,目光不悦。 扶苏叹了口气,忽然间不知从何说起了,经过几次接触,他大体已经了解到阿沐的脾气,这块石头蛋子的心里,是非观念家仇国恨恐怕都抵不过他阿姐一个人,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当中,清冽得特别动人。 引得他些许的记忆一下就跳了出来,他就笑了。 阿沐看着他,开始胡乱猜测:“殿下心情似乎不错,是因为要回赵国了吗?” 扶苏摇头:“不,这个时候被赵昰送回去,我岂会有命回到赵国?恐怕他会踏着我的尸首一路打过去才是。” 少年皱眉:“我不懂。” 男人耐心十足:“待冬日粮草不足再回赵,才是上策。” 粮草不足,就打不起来了,阿沐忽然明白过来,现在这几方人马到底是和是战为什么这么纠结了,而作为其中的关键人物太子扶苏,其实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半点不由人。 他扬眉:“可我听说回赵的日子都定下来了。” 阿沐略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眼底甚至还带着些许狡黠。 扶苏微怔之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伸手上前点了点少年的鼻尖:“好吧,我给阿沐讲个特别吓人的故事,怎样?” 阿沐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笑话:“……” 男人像是上了瘾一样,又点了一下:“其实我在你很小的时候见过你。” 阿沐嗤笑出声:“可殿下,这有什么吓人的呢?” 扶苏想了想,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沐王府。” 少年笑不出来了。 第28章 真是到了雨季,夏时的天,说变就变。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么一会的功夫就吹起了南风。 席卷而来的乌云带着天边的电光,偶尔能听见一声轰隆隆的雷声。 马车已经停在巷口好一会儿了,男人拿着把扇子,轻轻敲在掌心,眼底全是笑意。 扶苏:“说到哪里了?哦对,你小的时候可真是淘气,那时候小手都肉呼呼的,总是要让人抱着,一没有人抱你你就哭,眼泪就像是这月份的雨,说来就来。” 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雷响,阿沐靠紧车壁,一手扶住了后腰边上的车棱,只觉得全身都绷得好紧,像极了木头人,半晌,他才听见自己发出了一点声音来:“殿下真爱说笑,你口中的沐王府我听说过,那是赵国沐家,跟我这不挨边的事。” 少年脸色如常,只按着车棱的指尖微白。 雷声渐近,男人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犹自说道:“如果没有确切的消息,恐怕谁也不会想到,沐国公的后人,竟然在齐国,而且就在她亲爹的眼皮子底下。” 说道沐国公了,阿沐神色微变。 沐王府确切的说是国公府,沐家老一辈的人为赵国开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一时间荣宠一世。 后来时过境迁,虽然天子百般横制,但在赵国谁人提起了沐家军,无不百般尊崇。 生在这样的家里,本来就应该是天之骄女,阿沐暗暗压下怒气,打死也不承认:“我真是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扶苏耐心十足,目光浅浅:“你听着就好,赵昰是齐国大将,曾为齐赵一战立下汗马功劳,这所谓的汗马功劳就是当年沐王府泄露军情一事,天子盛怒,可就在封条未到之时沐王府惨遭变故,赵国大伤。” 少年抬眸,定定看着他:“若我是你赵国沐王府后人,定要先剐了你!” 他语调很轻,就仿佛真的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这个时候即使口出狂言,扶苏也毫不在意:“为什么呢?” 阿沐看着他:“你猜?” 扶苏实在忍不住笑:“阿沐你知道吗,比起你小的时候,你现在实在不太可爱。你说你对一个小姑娘都知道怜香惜玉,怎不知道心疼自己,这让我很心疼。”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马车上面,少年目光冰冷:“这一点也不可笑。” 男人托腮,脸色也正经了起来:“生气了?嗯?其实我也觉得一点不可笑,赵昰一战成名,回来娶妻生女孝顺父母官运亨通,这样的人,你觉得一剑杀了他好,还是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再杀了他比较好?” 阿沐抿唇,俊秀的脸上都是淡若:“劳殿下送我一程,该回晋王府了。” 扶苏当然也不勉强,挑了帘子让车夫赶车,听着雨声才又把车帘放下:“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这话了,也与你交个底,其实之前我并不知道你还活着,只是有人发现了你姐姐,沐王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并非全死了,这世上你还有亲人存在,他仇恨赵昰,随我到齐国以后,并密谋刺杀赵昰。”男人声音很轻,却是目光灼灼,“结果阴差阳错地,没有杀了赵昰,却在庙会上发现了你阿姐起了疑心,这世上怎么能有那样相像的两个人,即使不敢相信到后来也真的断定她就是沐王府的大小姐沐剑英。” 阿沐没有搭言。 扶苏微微叹息:“任谁见了你姐姐那样个美人,长在芙蓉里,都会心疼,更何况是她的亲舅舅。” 少年听着这些话,仿佛已经麻木了:“这个故事很没意思,照你那么说,沐王府还有个男人没有死,那这么多年他干什么去了呢,沐王府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又突然跳出来,真没意思。” 男人点头:“苟且偷生,的确有失男人气节,但忍辱负重终究给沐王府翻案,报仇雪恨再回朝堂,岂不是更好?” 阿沐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雨声刷刷地,仿佛就在耳边,真是见鬼了的天气,天天下雨,令人焦躁不已。 见他没有说话,扶苏继续说道:“阿沐,从你阿姐那得知你还活着,不知道你舅舅多高兴,原本说是等你十六了,今年冬天就把你带走,但是现在计划有变,齐国大军蠢蠢欲动,倘若真是两国交战,别说你我不能回赵,赵国恐将不复存在。” 阿沐脑袋嗡地一声,今天就是他的生辰。 之前阿姐和他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她说等他十六的时候,就把他送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姐早就给他留了后路,而她自己定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刺杀赵昰的,这些年……这些年来阿姐受过的苦,仿佛是一记闷锤,就敲在了他的心上。 他几乎用尽了力气,才勉强维持住坐姿:“你说什么?带我回赵国?” 扶苏点头:“和你舅舅一起,重振沐家军军威,待我归赵必当为你沐家昭雪,护国为家,也能与赵昰一决高下,怎样?” 阿沐:“守你赵家天下,不怎样。” 男人见他口头松动,更是趁热打铁,再次捞起了少年腰间的玉来:“这块玉是我母亲的贴身之物,我此生最在意的人,扶苏可以我母之名对天起誓,日后许以后位,又如何?” 少年再次拂袖,夺回自己的那块玉来:“如果我是殿下,决计不会用最在意的人起誓,可见殿下薄情。”他在马车的颠簸当中坐稳身子,只觉身下一股暗流,不由着恼,“殿下现在连个自由身都无,许什么后位,当谁稀罕,再说我一介男儿真是奇怪了……不过我就是好奇,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有话直说,我讨厌绕弯弯的罗圈话。” 扶苏扬眉:“齐国现在是战是和,都不是时候,唯独拖上三个月,一入冬即可造势回赵,齐国天子明着是犹豫不决,其实早已被赵昰打动,而现在唯一能改变他的心意,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的养父韩湘子。” 阿沐:“与我干爹有什么干系?” 扶苏:“你只知道韩湘子能改变圣意就行了,现在能说动他的,也只有你一线希望。” 绕了这么大的一圈,又回到了他的这里。 国仇家恨,什么都比不上阿姐的一根头发,阿沐自有考量,装傻一向是他的作风,听着车夫在雨声当中喊了一声吁,他这才抬眸,眼底早已恢复了之前的笑意来,木讷气十足:“哦,说动什么?” 扶苏微怔:“说动韩大夫为我所用。” 阿沐拍拍发麻的大腿,活动了下筋骨:“听不懂你说什么,听殿下讲了一路故事,辛苦你啦!” 说着就要下车。 男人顿怒:“阿沐!” 少年掀起帘子来,外面大雨倾盆,哗哗地真不给面子。 他犹豫了片刻,抱头回眸:“拿最要紧的母亲起誓,小心天打雷劈。” 说来也巧 ,话音刚落,震耳的雷声就在头顶炸响,只吓得阿沐再顾不得什么大雨不大雨,跳下车就跑向了晋王府的大门。这些日子晋王府的人也都认识他了,这就给人放了进去。 被放了一道的扶苏坐在车上,两指挑着车帘,仍有余怒。 可惜晋王府的大门很快就关上了,那少年的影子咻地一下就看不见了,他也只得狠狠摔了车帘,打道回府。 再说阿沐,当真是给大雨淋得浑身湿透不说,头顶的响雷震得他两耳发麻。 到了后院刚站了门前,就听见咣当一声,里面不知道什么东西摔了地上,紧接着牛二和长路求爷爷告奶奶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少年撞门进去,哗啦啦带进去一地的水。 牛二听见声响忙叫了一声谁,阿沐脱了鞋,踩着湿漉漉的袜子就大步走了进去:“是我,怎么了?” 牛二赶紧叫他:“阿沐你快进来!主子犯病了!” 当然了,不同于阿沐对于李煜和重嘉的区分,他们都把重嘉的出现看待是病。 是他们心目当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子所犯的病,不仅他们这样,就连晋王李颢也是如此。 大雨微凉,阿沐一身湿透,赶紧走了过去:“牛二哥,帮我打点热水来。” 走到里间,这才发现床上果然有一个缩成一团的被包。 长路在床边直打转转,地上躺着一个被摔坏了个屏风,藤兰低着头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牛二见了他如同见了救星一样,见他这副鬼样子赶紧去了:“好好好,你给殿下哄好,我打什么水都行!” 长路回头瞥着藤兰:“世子不喜女子靠近,你先出去。” 藤兰也被吓得不轻,赶紧低头退了出去。 阿沐病也没好利索,这会又挨了场雨只觉浑身发飘。 他还得想着赶紧要洗个澡,换了干净的衣裤和布带,前提就是必须先给李重嘉先哄得睡了,以他之口给人都赶出去方能清净安全。刚才在车上的时候太注意听扶苏说话,雷雨在外,都似乎全都忘记了,可下车时候的那一记响雷,也真的给他吓得两腿发软。 李重嘉给自己蒙了被,不肯出来。 少年抹了把脸,使劲揉了揉,这就爬了床上去,狠命抱住了他:“殿下,殿下!快救救阿沐!我也害怕怎么办!” 第29章 看来,重嘉是吓坏了。 他抱着阿沐好半晌,这才安静下来。 少年一直陪着他,后来就和他一起躺下了。 然后伴随着雨声,男人睡着了。 可阿沐睡不着。 阿沐看着床褥上面的一点红梅,简直都快疯了。 幸好这屋里没有别人,他赶紧处理掉了,外面有牛二给打来的热水估摸着也凉了,他也凑合洗了洗,一个人躲在屏风后面换了布带,换了干的衣服才觉得好了些。 至于这一堆东西,布条依旧点了油扔火盆嘶嘶烧掉了,衣服全都收了一起。外面的大雨总算小了很多,淅淅沥沥地不停。院子里只有滴答滴答的雨点声音,几个丫鬟站在洗衣服的屋檐下面说着悄悄话,偶尔跳出一二个笑声来,阿沐快步走了过去,有相熟的叫了他一声,也都笑笑应了下来。走进洗衣房,里面几个丫鬟正在洗衣服,见是他赶紧要把衣服抢下去洗,只吓得少年连忙塞了盆里,自己抱了起来。 惹得大家咯咯地笑,正好藤兰从外面走进来:“小公子,你这是要干什么?” 阿沐紧紧抱着洗衣盆:“没事活动活动筋骨,我自己的衣服我自己洗,你帮我打点热水。” 藤兰也多问,呵斥了小丫头两句,默默去打水。 她的一边脸上还有些许的肿,阿沐抱着水盆跟在她身后:“你脸怎么了?” 藤兰提了木桶低头打水:“是我逾越了,世子推我的时候,撞到墙了。” 阿沐自然是领教过重嘉的力气的,默默替她心疼:“真是苦了姐姐了,以后殿下若是不叫你,不要到他面前去。” 藤兰嗯了声,抿住唇。 李煜正常的时候还好些,一旦变成重嘉了,最是厌恶女子碰触。 上次那个试图爬床的连弟,直接给人按了水里。 阿沐接过藤兰的水桶,放置了一边,坐了个小马札就开始洗衣服,别的不重要,主要是他虽然胸部发育不特别大,但是小笼包总还是有的,平时为了更平坦,总是用宽绷布系着,怎能轻易叫人看见。自己悄悄洗了,就和其他人的衣服晒在一起,在干之前再收好就是了。洗衣服又洗了好一会儿,雨终于停了,也不知谁叫了声虹霓,几个丫鬟都跑出去了。 少年匆匆去晒衣,后院的晾衣架子上面,还都是雨滴。 他撸了一把,仰着脸抖开了外衫,刚搭了一个边,藤兰又冒了出来,默默帮他晒了。 天空当中,弯弯的多彩虹霓就架在眼前,阿沐伸手指了指:“藤兰姐姐,你看,多好看!” 女人回眸:“嗯,今年还是头一回。” 阿沐趁着她抬眼的功夫,给自己的绷布压在了衣服下面,搭晒了去。 在外面根本看不见,藤兰就是个死心眼的,一点也没有活泼劲,话也不多,帮着他晒了衣服就又默默跟了他的身后。牛二和别的小厮在后院里清理雨水,有些坑洼处到处都是泥,阿沐将水盆给了藤兰,这姑娘也没留神,一脚就踩了坑里,再拔出来鞋子全脏了。 牛二嘻嘻地就笑了。 起初阿沐也没太在意,可藤兰扭着脚没走几步远,牛二的混话就冒出来了。 男人在小厮当中也算是个角儿:“破鞋穿破鞋,你们见过没有!” 阿沐不知道藤兰以前的底,但是他天生就是个护短的,尤其对女子,向来都疼惜三分,一听几声偷笑当中,牛二笑得十分夸张,更是恼怒不已。 少年推了藤兰先回去,这就凑了牛二的身边:“牛二哥,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藤兰的背影似乎抖了抖,牛二摸着下巴直舔唇:“这你都不知道,她就是个破鞋,破烂货!” 阿沐笑 ,冷不防上去一脚踹在他的后腿弯上面,牛二扑腾就跪了下来,几个小厮连连惊叫:“你干什么!” 他干什么? 少年动作也快,一把扭过了牛二的双手,抽出他的腰带直接捆住了。 牛二挣扎不休,却又爬将不起来,只跪在地上叫着求饶。 阿沐一脚踢在他屁1股上面,直接给人踢进了水坑里,吃了一脸的泥:“上次殿下打你那二十板子这么快就忘了?屁1股不打烂我看你是记不住教训,说人家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 一边早有小厮去通风报信找管事去了,牛二不吃眼前亏,一个劲地哀嚎着告饶:“小公子快饶了我吧,我是破鞋,破鞋就是我!” 阿沐也不饶他,直蹲了他的面前:“以后还敢欺负藤兰姐姐,看我不抽死你!” 牛二啃着泥,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不敢了不敢了!” 正是闹着,刚进了屋里的藤兰又快步走了出来:“别吵了,殿下醒了。” 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不由得怔住了。 重嘉竟然这么快就醒过来了,阿沐这也顾不上牛二了,一溜小跑就跑了过去。 身后有人赶紧给牛二解开腰带,结果一站起来,裤子还掉了下去,大家七手八脚地给人从泥坑里拽了起来,还帮忙按住了裤子,牛二也不敢大声骂,只得小声骂了几声娘。 屋檐下还滴着水,这场大雨是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阿沐一口气跑了里屋去,男人一脸阴沉,正是面色不虞,盯着他看了半晌,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少年嘿嘿笑着:“是这个殿下,还是那个殿下?” 惹得男人更是皱眉:“什么这个殿下那个殿下?你过来。” 一听他语气,就知是李煜,现在阿沐已经很容易就将两个人区分开来了,上前两步,他是标准的露齿一笑:“才刚给重嘉殿下哄了睡着,殿下是要赏我吗?” 说着,他还厚颜无耻地伸出了手去。 少年十指纤细,指尖干干净净娇娇嫩嫩,更像是小姑娘的手。 李煜抬眸瞥着他,却是拿了床头的一本书啪地打在了他的掌心,这一动,立即露出床褥上面的一个窟窿来,分明就是剪坏的。 这刀工剪得也实在太参差不齐了些,歪歪扭扭足有小孩巴掌那么大。 男人目光灼灼:“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阿沐眨巴着眼睛,面露诧异:“是啊,这是什么啊?” 跑进来告状的牛二捂着脸也到了跟前,一进门就跪下了:“殿下!殿下可给我做主啊!” 李煜仿若未闻,却只看着少年:“谁剪的?” 阿沐皱眉:“谁没事给殿下的蚕丝被剪了个窟窿干什么,真是奇怪,牛二哥你快来看看。” 牛二眼珠一转,立即叫嚷了起来:“殿下给我们都撵了出去,屋里可只留你了,什么事可都是阿沐干的,还能有谁!” 其实一个被而已,李煜恼怒并非因为这个。 就是他发现褥单被剪了以后,一起身,才看见自己的大腿上面,裤子也缺一块布料。 也是一样的不规则剪茬,这还得了,当即就怒了。 当然,这些事情当然就是阿沐干的。 只不过,打死他也不能承认,他能跟人家解释说,哦,因为不小心沾染了他的血,所以就给剪掉了?胡搅蛮缠地和牛二对着瞎喊了一通,正是在李煜面前故意闹着,长路快步走了进来。 他脚步也快,双手捧着一个请柬,态度卑微:“殿下,太子府有人送来了这个。”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男人靠在床边,一条腿上面露出里面一小片他的肌肤,场景略有可笑,阿沐抿唇忍住笑意,连忙别开了眼去。李煜伸手接过请柬,打开一看,却是沉了脸色:“不去。” 说着一手扔在了床边。 长路赶紧去给他拿新衣裤,牛二还在地上跪着哭嚎着让李煜给他做主。 阿沐在男人起身的空档,一把捞起了请柬。太子府盛情相邀,却是为了一个姬妾的生辰,也难怪李煜只看一眼就说出了不去这两个字。少年心里砰砰直跳,其实今个是他的生辰才对,太子府的姬妾,也不知道指的是不是阿姐,长皇子好大的手笔。 他不敢多看,就跟在李煜的身后转悠。 不消片刻,长路在大柜里拿了新衣过来:“太子府的人说雨一停就搭台子呢,晚点还有影子戏。” 一听还有影子戏,阿沐的眼睛更亮了:“反正殿下也没什么事,就去看看影子戏吧,一定很好看!” 男人换上新衣,却是回眸:“不去。” 阿沐心急如焚,这就跑了他的面前,双臂拦住了他的去路:“殿下,去吧,哈!” 李煜一脚踩在刚脱下来的那条裤子上面,低眸看着少年的脸:“让开。” 阿沐才不能让,本来一直就想进太子府证实一下阿姐的去处,好容易就有这么个机会,怎么能错过去,扶苏和他说的那些话,其实不无道理。他必须先找到阿姐,再定夺去留。想也不想,双膝一软,这就跪了下来。少年与干爹可是耍过无数次的小脾气,这会也一样抱住了男人的大腿,模样比跪在一边哭诉的牛二还憋屈,眼看着眼圈可就红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眼巴巴地就那么看着他。 阿沐扁嘴:“殿下带我去看影子戏去看影子戏,求殿下带我去吧,其实今天也是阿沐的生辰,平日都有爹爹陪着看个影子戏什么的,今日没有爹爹,只有殿下,求殿下开恩,借个地看戏行不行,殿下要是带我去,我就告诉殿下那两个窟窿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李煜:“……” 第30章 这算个什么事? 男人抱着阿沐的一边胳膊,用力得很。 少年回头,伸手还掐了他的脸,让他放手。 不放手,不放手了以后还吼了他,然后由那个人目光当中能看见略感狼狈的阿沐,以及他眼中映着的自己的脸,是那样的惶恐。 然后阿沐说:“听话,我去去就回。” 不仅如此,还揉了他的脸……李重嘉他当真就放开了手。 在马车颠簸的当中,男人微微垂眸,余光当中也能看见少年一脸的兴奋。 平时重嘉是所作所为,在李煜的记忆当中并不是什么都不存在,偶尔,通过这另外一个自己的眼睛,也能看知道他做了什么。 例如不久前,李重嘉是如何抱着阿沐不松手的。 这都干了什么! 男人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而这少年,也在出门之前,抱着他大腿苦苦哀求。 其实他很无语,韩湘子是什么人,家里既不缺钱财,又是那样一个高傲的人,他怎么就养出了个这么……这么厚颜无耻的儿子呢? 说跪就跪,一张口就是谎话连篇,你也分不清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你说他奴性大才跪吧,其实少年并无卑色,而正相反,他不动不说话的时候,眉眼如画,自带傲气。当然,很多时候一开口就破功了,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每每看见他一天没心没肺的笑容,李煜就有一种冲动,想要掐死他。 而相比较少年这般而言,记忆当中重嘉那点零星的记忆,李煜简直无脸见人。可惜他非但还得见人,当时赖着的的人还就在眼前,心中恼怒可想而知。长皇子李槩的邀约,他并未放在心上,这个表兄常年干些荒诞的事情,集美的毛病从未改过,宠了这个又不知什么时候不喜欢就撇一边了,一个姬妾而已。 男人抬眸,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少年带着笑意的目光又落了他的脸上。 这种带着讨好的又些许探究的目光,令他新生不喜:“看什么?” 阿沐托腮,一派天真模样:“殿下长得真好看。” 李煜:“……” 从前他还会说上一句,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现在竟然是熟识的口气来调侃他了,他额角直跳,强忍住怒火:“今天晚上,倘若你爹进宫,能改变圣意,你明天就可出晋王府。” 少年笑:“赵国太子的归期不是定下来了吗?殿下怎还如何关切。” 李煜嗤笑一声:“赵将军带军护送回赵?圣意岂是你等揣测得到的?” 说的也是,长点心的人都能看出这其中玄机。 阿沐只当不知:“那也就是说,我爹帮殿下做事,做好了,我明天就能回家了?是吧殿下?” 男人被他笑容晃得直烦:“最好是。” 马车行得不快,少年见他别过脸去,竟然哼哼起小调儿来,也不是卖唱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咿咿呀呀起来,李煜仔细辨听,也听不出什么调子,就觉得有点欢快的歌谣似地,正是侧耳,阿沐突然又停下来了,扒着窗帘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多看了两眼。 李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太子府的大门口,赵国太子扶苏才刚下车。 或许是少年目光些许专注,就连马车什么时候停下的都不知道。长路在前面给掀开车帘,男人下车的时候回头瞥了他一眼:“还不下车?” 阿沐这才缓过神来,跟着他的后面下了车。 晋王府的马车更为显眼,大门口的众位宾客纷纷侧目。 李煜向来以貌美著称,阿沐站在他的身后,也沾了他的光。今天他换了一身窄袖长袍,和世子同色深衣,腰间还系了玲琅美玉,一走起路来叮当作响。这二人走进太子府都受到了无数的注目,扶苏就在前面,听见世子名号不由回头。 都是些场面话,阿沐无心去听,只管抻了脖子到处乱看。 走了不多远,一眼瞥到扶苏投过来的目光,似乎是淡淡扫过,可李煜已经走过了,男人脚步未动 ,少年走过他身边,快走一步正撞了李煜的后背上面,借由他的遮掩,对着扶苏就噘嘴做了个鬼脸。 扶苏:“……” 阿沐对他瞪眼,也未看路,可再向前差点又撞人身上,一抬才发现李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正冷冷地盯着他看。 少年连忙低头,却听男人淡淡道:“你和他很熟?” 他当然摇头:“没有。” 一听就是敷衍,李煜拂袖,阿沐赶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雨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新,太子府的后院高台已经搭好,自然有人来请宾客入坐,长皇子李槩向来都是老好人,邀了一干人等摆了小宴,已然有几个先到了,他正游走其中,一脸的春风得意。 太子府的庭院当中,假山旁边一个小院子原本一直是荒着的,其中小墙年久失修都已经有塌的了,这些日子就一直在修,没想到修好了以后在里面搭建的是个高台,百姓们都在盛传太子府入住了一个新美人,可谓盛宠一时,对她百依百顺呢! 众位宾客纷纷入席,阿沐也站在李煜的身后,高台上面一块白布映着后面的纷乱影子,座下到处都是年轻的婢女们布菜,倒酒,少年也不敢托大,仔仔细细挨个看了,可都没有瞧见阿姐的影子。不多一会儿,传闻当中神秘的美人,被人搀着走了出来。她现在是长皇子姬妾,地位虽然不高,但李槩亲自去接,亲自去扶,走一路,也就低了一路的头,却未对任何人施礼。 由远至近,到了高台下面,首席上坐着赵国太子扶苏,与李煜同席。阿沐只管瞪大了眼睛,李槩好歹人前是松开手了,女人微微抬眸,翩翩施礼,一开口声音独特,不娇不媚不卑不亢字字有如珠玉落盘,淡然得紧。 少年抿唇,女人施礼的时候口中莫名跳出了个二的字眼。 只见她柳叶弯眉美目似有情,淡扫蛾眉有绝色,当真是朱唇不点也红,容颜不妆也美,多一分娇则媚,多一分媚则俗,从上到下,身形柔美清丽,走起路来两肩端正,配以锦衣华服可谓堪称绝色。 席上已经有人目瞪口呆了,李煜端坐如斯,下意识回头,果然少年已经看呆了。 真是没出息,这世间的美人多的是,男人皱眉。 阿沐两眼发亮,唇角全是笑意,一低头看见男人目光,不由俯身,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殿下,这姐姐真美。” 能看出他这笑容与平时又是不同,李煜嗤笑一声:“是吗?” 少年刚要辩驳两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再次勾唇:“仔细想了下,没有殿下好看。” 他故意凑近了才说,男人回眸,目光如刃。 阿沐不敢多言,赶紧站直了身体。 原本他就想,既然以美为称,那除了阿姐还能有谁呢,长大以后阿姐的容貌越发美貌,为了给日子留有余地,平时就在脸上动些小手脚,减了二分,如今她恢复了自己的脸,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当真高兴。 这说明,不管是因为什么,韩湘子提前给阿姐提出了芙蓉里。二,就是两刻钟的功夫,到时候找借口去寻阿姐一寻一个准。今天是他的生辰,他最爱看的也是影子戏,这一场戏分明就是阿姐想见他,想他才给他安排的,少年看着高台上的白布,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眼看着李槩已经带着美人走远了,阿沐还看着背影傻笑,高台上幕布后面好戏登场,一个个二尺高的小人翻着把式就跳了出来,李煜不由揉着额头,对着少年勾了勾手指。 阿沐的注意力都被上面的小人吸引了:“什么啊,殿下。” 男人坐直身体,无意看上面耍什么把戏,相反他就想弄清这个少年,在耍什么把戏,长路留在车上了,李煜扬声道:“倒酒。” 本来是应该有婢女来倒酒的,但是他拒绝了。 阿沐就站了身边,李煜似是不经意一挥袖就抽了他的腿上,引得少年低头,这才明白过来是要他给倒酒,虽然不耐,弯腰也倒了。 男人再次对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阿沐连忙低头:“什么事?” 李煜脸若冰霜:“不是说带你来看戏,你就来说说,那两个窟窿是怎么回事吗?” 少年:“……” 李煜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说吧,怎么回事?” 阿沐扁嘴:“我说了,殿下会相信吗?” 敲锣打鼓的声音两个人都似乎听不见了,男人目光深邃:“说。” 阿沐叹了口气:“那是我的血。” 很明显,这话说出来谁能相信,无缘无故能流出血来,染了人家的褥单上去吗?裤子上面也什么了,这像话么…… 当然,李煜自然不信:“就说说,你和重嘉都做了什么荒唐事吧?” 少年连忙摆手,他当然和重嘉什么荒唐事都没做,就是抱了好一会,才不小心有了血迹的,只不过这话当然是万万不能说。 还是说半真半假的吧,阿沐弯的腰更深了,声音更低了:“其实……其实是重嘉殿下一直抱着我,他吧他吧……哦不,是殿下你长得太好看了,我看着看着吧心火大出鼻血了……当然了他就抱了抱什么都没干……” 少年对着手指,又站直了身体,还偷偷瞥着他一副我可说实话了,你别恼的模样。 他能不恼?李煜宁愿锣鼓声太大没用听见他说什么,韩湘子就是天子面前的红人,非但如此,还是天子的那一位,如此龙阳关系,才能教出这样的混账的小子,他顿露厌色,挥了袖子拂开他的靠近。 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了:“什么东西!” 第31章 男人拂袖,少年不得不后退。 高台上的影子戏正演到精彩的地方,他怎舍得错开一眼。 阿沐从小就喜欢这些故弄玄虚的玩意儿,如今见了阿姐,更是一颗心落了地,他站在李煜的身后,扬着脸看着台上幕布。 上面的人影十分清晰,战马嘶鸣,一出大戏才刚刚开始。 扶苏侧眼旁观,不由抿唇。在知道他的身世之后,也不得不感叹,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才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半分少女的模样娇羞都没有,就连他也叹为观止。 明明就被这样的一个人才刚刚耍戏完,可不由得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少年往前凑了凑,李煜不耐再次拂开,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可真的是丝毫不在意,厚着脸皮又靠近了些。男人回头,目光冷冰冰地盯着阿沐,他这才讪讪地往后靠了靠。 扶苏之前被他戏耍的恼意早抛了九霄云外去,回眸之间,笑意顿现。 阿沐自然瞧见他了,狠狠白了他一眼。 他也不以为意,对少年无声勾指,让他上前,可惜人家不理他,只得先转过身去。 阿沐没动,依旧站在李煜的身后,看着幕布的上面一个个缠斗在一起小小影子,十分开心,冷不丁的,他发现刚才扶苏动作之间,外衫的袍角落了地,少年向前一步,默默踩住了。 他就站在扶苏和李煜的当中,身边就是陪着一起来的春梅冬生。 戏台上面锣鼓喧天,扶苏后脑勺上面也似有眼睛,悄悄的伸手一拉,这就握住了阿沐的手腕,他拇指微微用力,在少年的腕口上面按了一按。 男人无声地笑笑:自己人。 借着宽袖的遮掩,阿沐反手回握。 他自小练就的可不仅仅是巧手,还有手劲。 握着扶苏的手,阿沐顿时就笑了。 扶苏也笑,当然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少年还看着台上,男人的脸色却是越发的苍白,这就大幅度转了身过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叫了一声:“阿沐。” 这一声引得李煜回眸,阿沐赶紧放开了他的手,期期艾艾又重新站了李煜的身边去。 约莫着时间已经快有两刻钟的功夫了,他低头:“殿下,我去趟茅房。” 男人自然不耐,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少年从一干婢女当中,这就转了出来,他记得阿姐去的方向,太子府当中本来守卫就不甚森严,也是阿姐全都安排好了的,快步走了后院去,目光一扫,在几个亮着光的房间当中一下就找到了阿姐的。 很显然,因为李槩的两个随身侍卫就站在门口。 窗格的影子,也能看出李槩的身影,屋内几个丫鬟侧立一边,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来来回回踱着步,一副焦躁的模样。 分明是请人来看影子戏的,但是主人家却是头影不露,当真说不过去。 阿沐绕开前面,贴着后院的高墙伏身潜藏在暗影当中。 不多一会儿,李槩果然带着一干人等鱼贯而出,整个后院终于安静了下来,少年猫着腰,脚步也轻,这就快步窜到了窗格下面,门口也没有人,他推门而入,大步走了进去。 外间两个丫鬟低头在一起不知看着什么东西,少年到了身后一掌一个全都劈晕了去。轻轻放倒一边,他这才走进里间,屋内再没有别人,美人头朝里侧卧,那熟悉的身姿令阿沐心头直跳,不由得脚步也重了些。 或许是听见了动静,女人不耐至极:“出去都出去,我让你们都出去!都说很多次了,我头疼不想看什么影子戏了!” 阿沐当然知道,阿姐在等他。 他走到床前,这就勾起了唇:“也让我出去吗?” 女人怔住,随即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四目相对,她一把给人拽了床上坐下:“阿沐!你这几日可还好?” 少年摇头,一把抱住阿姐,这就窝在了她的肩头:“不好,阿姐,我一点都不好。” 当日分开以后,一直就未曾有过阿沐的消息,心里怎不惦记,沐剑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几乎已经热泪盈眶了:“怎么不好了,谁欺负我们阿沐了,告诉阿姐,阿姐想办法欺负回去!” 少年已经开始蹭着她的肩窝了:“见不到阿姐,哪里都不好。” 阿沐扁嘴,模样是那样的委屈。 姐妹二人其实一直从未分开过,沐剑英心中微酸,可是时间紧迫她没有更多的机会来抱着她 ,伸手推开妹妹,她看向了外面:“那两个丫鬟呢?” 阿沐:“被我劈晕了。” 沐剑英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脸:“听着阿沐,现在有一个好机会,赵国太子扶苏即将回赵,你要跟着他走,不要回来。” 阿沐靠在阿姐的肩头,只觉得这一刻是无比的安心:“赵国太子已经找过我了,他说舅舅还在,是要带咱们回赵,还要复兴沐家军,给我们国公府正名。” 女人抿唇:“是,你年纪小可能不记得,我已经见过了,的确是我们舅舅,但是阿沐你知道吗?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求你平平安安的就成。” 少年不禁动容:“阿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在齐国这里,我就哪也不去。” 沐剑英仰着脸,瞪着双眼不叫眼泪流下来:“不,阿沐你必须走,既然我们身份已经被人识破,如果你不走,那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先走,阿姐找机会去找你。” 说来容易,一旦分开又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沐自然摇头:“我什么都能为阿姐做,唯独不能离开阿姐。” 女人咬唇,低头就抵住了妹妹的额头:“阿沐,你若真想为阿姐做点什么,那就跟着舅舅走,我们国公府,不能白白地埋没了去,我们母亲,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武将,就算是女人,要做就做顶天立地的人,巾帼当不让须眉,你若能为国公府正名,就算我追随母亲去了,也死得其所!” 阿沐还要摇头,女人更是声色俱厉,用力推了他起来:“阿姐养不了你了,也管不了你了是吗?” 沐剑英一身锦衣,可遮掩不住眉眼间的凄苦。 少年不禁落泪:“你总说让我走,阿姐在这里受苦,我怎么忍心!” 眼泪刚掉在地上,女人下得床来,右手一挥,只听啪地一声竟然一巴掌抽了阿沐的脸上,只打得少年脑中嗡嗡作响,一时间连哭都忘记了。 沐剑英怒目而视:“哭!哭什么哭!比起街头上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乞丐,我活得不知道要好多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沐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怎能死得不清不白!赵昰必定要战,战就战,你若能复兴沐家,我还是你阿姐,若是执意不走,明日就叫你知道阿姐吊死这太子府中!” 她眸色狠戾,一脸愤恨。 阿沐上前就要讨抱:“阿姐!” 女人拂袖只是推开他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阿沐眼泪顿时更凶:“阿姐!” 沐剑英仍旧推开他去:“你走吧,以后你都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再来找我,我也没几天活头了。” 阿沐上前一把抓住女人的袖子:“阿姐!” 他一边脸火辣辣地疼,连叫三声阿姐,就像是要被抛弃的阿猫阿狗一样。 沐剑英终是不忍,伸手揉着他的脸:“你答应阿姐,现在就答应。” 少年重重点头:“如果这是阿姐想要的,那我就去。” 女人终于满意地勾唇:“好阿沐……” 说着上前这就拥住了他。 而这一次,不等二人再发出任何的声音,院子里已经有了男人的怒斥声,阿沐顿时侧身一闪,躲过了窗格的影子,以避免自己的身影被映照出来。外面地上还躺着两个婢女,姐妹二人四目相对,一个背起双手来,一个低头大力撕下褥单一条,这就给沐剑英的双手捆绑起来,是默契十足。 脚步声越发的近了,阿沐飞快将床上阿姐的手帕抓了过来塞了她口中,就在房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往地上一趟,脚一蹬床边身立即滑了床下去。 沐剑英适时倒在床上,男人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来人!” 说话间他就闯了里间来,窗户还开着,雨后的潮湿似乎侵了屋内来,到处都有些许水气,女人栽在床里,口中呜呜作响,双目含泪,正盯着他的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李槩大步到了床前,一把将人揽了怀里,先是解开了她口中的手帕:“容越,怎么样?哪受伤了没有?” 已经有侍卫队出去搜查去了,男人费了好一番劲才给女人背后系着的布条打开。 沐剑英在太子府一直用着容越这个名字,此时窝在他的的怀里这就搂住了他的脖子,眼泪噼里啪啦就掉了下来:“吓死我了,刚才有个蒙面黑衣人进了屋子里捆了我……殿下可别再扔下我一个人……” 多说多错,女人也不多说,就埋首在他怀里嘤嘤啜泣,李槩的注意力全都在她身上,拥着她,轻吻就落在了她的额头上面:“没事了,没事了……” 他只管低低地哄,外面那两个被打晕的婢女也早被人抬走了去,屋里十分寂静,沐剑英说什么也不肯在这里呆下去了,之前李槩捧着她哄着她,多少次让她去他屋里都不肯,正好美人受了惊吓,这就给人抱了出去。 寂静的夜里,似乎还能听见前院里的弦乐声。 没有人发现他,阿沐躺在床底,伸出一个胳膊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第32章 少年回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他轻轻扯着男人的袖子,情绪十分低落。 本来看什么无聊的影子戏,李煜就没有什么兴趣,这来也来了,影子戏才刚刚开始,阿沐就这副见了鬼的样子,让他心情不美。 阿沐自然无暇照顾他的心情,只是低着头:“殿下,有个事情想说。” 他的声音几乎已经低到听不见了,台上锣鼓喧天,台下一片噪杂,但是李煜却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少年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只得回身:“什么事?” 阿沐凑近了些:“殿下,我能不能先回去,这里疼得实在厉害。” 说话间他按着自己的小肚子,一抬头一脸惨白色的确不似作假,来也是他,走也是他。李煜无语地看着他:“去吧。” 少年眸色微红,连忙低头告退。 他肚子疼是真的,不过却没有他说的这么吓人,太子府的邀约李煜既然来了一时半夜也走不了,长路给阿沐送出大门以外,还特别嘱咐他别到处乱晃赶紧回去。 他当然没有时间到处乱晃,出了太子府果然有人跟着他。 少年一直乖乖地往晋王府走,直到进了后门,才摆脱眼线,他很想回到自己屋里就那么躺着,什么都不干,但是他不能,借着了夜色的遮掩,再次从树上翻墙而出,这就出了晋王府。 这个时辰,韩湘子如果真的进了皇宫,那也应该快回来了吧。 阿沐出了晋王府直接往九道巷去了,小院的大门竟然开着,他知道这是韩湘子不在家的标志,也只靠在暗巷里等着。 他需要冷静,他需要有抉择。 晚风带着雨后的清凉气息,吹得少年脑门冰冰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至近,阿沐探身出来,看见真是何其正赶车,快步走了出来。 街上也无行人,少年扑腾一下双膝跪地,这就到了车前。 何其正急急勒住了马儿,回身说道:“是阿沐。” 车中人才刚从皇宫回来,掀开车帘也没看见人,略一低吟嗯了声:“让他上来。” 阿沐赶紧起身,这就上了马车。 车中一盏暗灯,男人长发披散开来,白皙的肌肤显得他年纪更小,韩湘子靠坐在车壁上面,一手里还掐着自己的佛珠。 阿沐坐下,抬眸看着他:“爹爹。” 韩湘子依旧捻着佛珠:“干什么?不是和世子去看影子戏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沐眸色微红:“我看见阿姐了,她看起来很好,我也很高兴。” 男人嗤笑一声,却是别过了眼去:“怎么不问问今天进宫结果怎样?就不怕明日你出不了晋王府?” 少年摇头:“既然爹爹应承我了,会做到的。” 他这副样子看起来就有点呆了,韩湘子拧了眉头看着他,不由叹了口气:“当年看见你们俩就觉得是个麻烦,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麻烦,现在你阿姐也出了芙蓉里,赵昰府院中也是家宅不宁,你权当是笑话看看就好,不要再惦记从前的事了,就好好当你的韩沐,将来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才是。” 阿沐抿唇 ,低着头不说话。 难得韩湘子还有耐心与他言语:“赵国太子回赵的日子延后了两个月,我今日入了宫破了例,就怕后患无穷在无安宁之日了……不过也无事,过些时候消停了我给你找个差事,别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了,堂堂正正过日子要紧。” 少年也知道,一旦他真的参与其中了,只怕不能轻易脱身。 他自己就真的成了韩湘子的软肋,抬着头看着干爹,他心思极其复杂,一旦要在阿姐和他之间做了抉择,那么日后便再无后悔的余地了。 韩湘子见他总不言语,微觉诧异:“来干什么?” 阿沐这回笑了:“想爹爹了,就回来看看您。” 男人白了他一眼:“说谎的时候能不能不眨眼,想我?真能想起我日后天天就让他在跟前伺候我洗脸洗脚。” 阿沐点头:“行,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以前爹爹总是问我,是爹爹重要还是阿姐重要,现在想起来,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一样重要。” 韩湘子:“……” 阿沐:“时间不早啦,我得快点回去,爹爹保重。” 他微微扬着脸,笑得很是开怀的模样。 反倒是韩湘子十分不喜他现在这副刻意哄人的熊样,可不等他再说什么,少年已经起身了,他动作也快,像条鱼儿刺溜就钻了出去,男人掀开窗帘,还能在暗夜当中看见阿沐的背影,跑得老快。 明明就到了家门口,却不进门。 明明一脸的难过,却又非得笑出来给谁看,阿沐强忍悲痛跑了很久,他在齐国的九道巷长大,一想到如果就在这个时候告别,是真的很难舍弃。他明白韩湘子的意思,干爹给他平顺的生活,也巧妙地安排了个假的阿姐入了将军府让赵昰永无宁日,算是为他出气,就让他忘掉沐王府,变成真正的韩沐,以后守着阿姐也守着干爹,就这么过一辈子。 但是他不能,他也不甘心。 他唯一放不下的阿姐,如今以死相逼,更是割掉了他心头的那把草。 韩湘子在他还小的时候就一直问他,想知道在他的心里,是干爹更重要还是阿姐更重要,乐此不疲,每次他都用那还用问的目光看着他,今天他说谎了。 但是即使干爹没有阿姐重要,阿沐也要最后为他做点什么。 不能成为韩湘子的弱点,叫人诟病。 他也要成为强大的人,强大到能将阿姐揽入羽翼之下。 在之前他可是埋起了不少金银珠宝,叫了罗小虎嘱咐了一番,取出来两小袋这就送了赵姨娘家去,安排好所有事宜,这才赶回晋王府。 果然已经迟了,阿沐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男人映在窗格上面的影子不由唏嘘。 想必,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自然是察觉到什么异样了才半路从太子府赶回来,坐在榻上等着他,花圃当中,似乎有蟋蟀在叫,微风吹过他的脸庞,夜色当中能看见那些花花草草千姿百态,迎风而立。一轮明月在当空,那银白的月光映在少年的身上,面对着晋王府的一干带刀侍卫抽刀在前,他也一点没有被抓包的自觉,一脸无辜。 当然了,反正也被抓到他私自出府了,无须遮掩。 长路站在屋檐下面:“阿沐,世子让你进来。” 就是说么,何必持刀相对呢,少年对众位侍卫抱拳:“劳烦让让。” 说着挤了出来,在长路冷漠的目光当中推开了房门,回头还对他挥了挥手,屋内静悄悄的,对于李煜脸色的阴晴不定,其实他更喜欢重嘉的神经,最近这主对他依赖得很,很好糊弄,默默叹气,到底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男人坐在外间的榻上,矮桌上面摆放着一碗茶,碗盖边上还冒着热气,分明就从未动过。 李煜外衫已除,两手拿着竹简,目光浅浅:“去哪了?” 阿沐笑嘻嘻地上前作揖:“回殿下的话,就是不放心,回家看我爹了,不过他老人家托我给殿下捎了话来,说叫殿下放心,事情都办妥了。” 男人不由嗤笑:“他老人家?韩大夫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还不吐血,他当年可是燕京有名的美男子,你也当真说得出口。” 阿沐耸肩:“对啊,我爹美男子,所以我也是美男子。” 李煜:“……” 这少年似乎总有偏题跑偏的能耐,也是低估了他没皮没脸的程度,男人把竹简一扣,啪地放在了矮桌上面:“我相信圣上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之前你和同伴刺杀赵将军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结,重新衡量了一下,你暂时就留在晋王府,做我的随身侍卫,明日就让长路去知会韩大夫一声。” 阿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就知道会是这样,李煜以为他抓住了韩湘子的软肋,不会轻易放手,幸好他已经都安排好了,不会拖累干爹,少年只是抿着唇笑,并不言语。 李煜抬眸:“怎么?不愿意吗?” 少年摇头:“愿意!阿沐最喜欢殿下了,殿下长得还好看,脾气还好好,留在世子身边当差,多少人都没这个福气呢!” 男人目光深邃:“当真?” 阿沐捧着自己的脸,做花痴模样:“殿下不知京中的姑娘们一看到你都想冲过来特别欢喜的模样吗?我和她们一样,就喜欢殿下。” 李煜虽然厌恶他这副小人模样,但也架不住少年笑脸,到底是放过了他。 很快牛二和另外一个小厮抬来了大浴桶,长路也进来伺候着李煜脱衣,阿沐是继续在这站着也不是,出去也不是,他向来对男女之事很是随意,本来也没什么机会近距离观察男人的身体结构,这下可好,还逮到机会了! 只不过,那是什么……东西? 衣衫除尽,李煜起初还未察觉到他的目光,直到他入了水里刚一坐下,这才发现阿沐双目圆瞪,一脸的哭笑不得的模样,回眸间少年已经扑身过来了。 温热的水温是刚刚好,阿沐努力消化了男人和女人果然不一样的这个事实,双手这就殷切地按在了男人的肩头上面:“我给殿下擦擦背吧……” 说话间已经撩起了水花,长路刚要怒斥于他,李煜却是对他挥了挥手,阿沐十指纤细,因为从小韩湘子对他这双手的保护程度要高于他的脸,所以指腹上面连层茧都没有,按在男人的肩头,当真是那叫一个软。 舒服得他的心底莫名起了涟漪来…… 第33章 分明就是还继续想扣留着他,什么理由都是冠冕堂皇。 少年站在榻上,手里还拿着圆凳,一身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正警惕地看着下面,刚刚气氛还好得很,和谐得很,阿沐给李煜擦背的时候,用了几分力气,因为他双肩僵硬还好心得给按了按,结果才还对着他一脸不耐的男人,竟然很快睡着了。 然后就在他犹豫着叫醒他,还是不叫的时候,男人忽然按住了肩头上面少年的手,转过头来是一脸阴戾,阿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手腕一痛,整个人就被李煜反手背过了肩头,也摔进了浴桶里面。 偌大的浴桶因为坐了两个人,而显得十分拥挤起来。 阿沐正是跪坐在男人的身上,他扑进水里时候很是狼狈,一脸摔了李煜的胸前,因为呛了水也顾不得哪里了还胡乱抓了两把,当然可能是他抓的部位有些太敏感了,男人当即暴怒,掐着他的脖子,又提起他的领口然后给人摔了出去。 少年在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男人从浴桶里已经出来了,他赤着脚,扯过外衫就直接披了身上,遮住了所有重点部位,阿沐下意识跳了起来,抓着圆凳就上了榻。 这并不是李煜。 而是暴走的重嘉世子,若是李煜即使发怒也会克制,而现在这男人的目光看起来是会杀人,他拿着圆凳毫不犹豫地喊了一嗓子:“长路!牛二哥!快进来!” 外面必然是有人守着的,阿沐这一喊,房门立即被人推了开来。 长路真是走了进来,少年松了口气,再次看向李重嘉:“快,快拉着你们殿下……” 男人却是背对着来人,系上了腰带,只淡淡道:“出去。” 长路连犹豫都没犹豫,再次退了出去。 阿沐:“……” 李重嘉转过身来,长发上还滴着水:“我要杀了你!” 阿沐见他直奔着自己过来了,连忙跳了下来:“殿下,我是阿沐啊,你忘记我了吗?咱们是难兄难弟,你都忘了?” 男人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刚才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 他刚才给李煜擦后背按按辅助睡眠的穴位而已,没想到给重嘉招了出来,结果他一醒过来就要要他的命,阿沐仍然在他靠近的时候后退着:“我给殿下擦背,哦对了你哥说让我给他擦背,我什么都没干啊!” 重嘉目露凶光:“你最好别骗我,刚才分明有个女人在。” 阿沐:“……” 男人越发地靠近了:“我告诉你,这世界上女人都没有好东西,都是大骗子,长得越好看越是弱不禁风,就越是会骗人,谁敢到我跟前来,我就掐死她。” 这是人家的地盘,阿沐的凳子已经扔了,对着重嘉就举起了双手:“没有,没有什么女人殿下,刚才一直是我,你哥说让我给他擦擦背,这屋里哪有什么女人啊,你也瞧见了,真的没有别人,不信你摸摸。” 他十指纤细,指腹上有些发白。 男人已经到了少年的面前,给人逼了墙边站定:“真的?” 阿沐一只手在腰间摸出了匕首藏在袖中,另外的右手颤抖着向前,这就停了他的脸边:“真的是我。” 他左手蓄势待发,眼中紧紧盯着李重嘉的脸,见他没有任何动作,径自抚上了他的脸。 少年的指尖轻轻拂过,当真是软得不可思议。 李重嘉眼底的戾气渐渐变得迷茫起来,他甚至按住了阿沐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揉:“阿沐,真的是你,你手好软。” 阿沐也不敢大意:“嗯,是我。” 男人四下看着,这时候两个人已经踩了一地的水,回头瞥见那浴桶还微微皱眉:“我不想洗漱,也不想睡,阿沐你陪我。” 他翻脸的速度永远比翻书快,少年浑身都湿透了,窗口的晚风一吹凉凉的,他身上几乎已经断了血,但也知道着不得凉,只得哄着他:“殿下先去里间等我,我换了干衣服再来,一会儿我给殿下讲书,快进去吧。” 他推了人进去,亲眼看着重嘉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乖乖坐了床上等他,这才回身去拿干净的衣裳,外面到处都是水,拾掇好了自己阿沐又简单擦了地,换了中衣裤再次回到里间的时候,男人已经盘腿坐在床上了。 阿沐此时已经擦干了头发,到桌边特意挑了挑香,这才走到床边坐下。 重嘉一直紧紧盯着他:“阿沐你真好看。” 平常阿沐也是这么夸李煜的,少年无语:“你比我更好看。” 重嘉的头发还滴着水,阿沐拿了手巾来给他擦干,像个老妈子一样真是操碎了心,睡前又给他讲市井杂耍的乐事两三桩,讲了他平日都到哪里去玩的疯事,最后还让这男人当个稀罕玩意儿似地抱着搂了半天,这才给人哄睡着。 当然了,他自己也睡着了。 早起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李煜早不在身边,藤兰捧着水盆站在外面叫他,牛二也在旁对他翻着白眼,这两日是一日比一日凉了,而他竟然已经习惯了世子殿下对阿沐的特别对待,在发现这少年无耻地又一次爬上殿下的床以后,也只翻了两三个白眼,仅此而已。 起床洗漱,阿沐唯一高兴的事情是再不用换布带了,一大早也借着李煜不在,让人送了热水进来,关起房门舒舒服服洗了一洗,他让藤兰在门外看着动静,泡了半个多时辰,才从浴桶爬出来擦干。 比起女人,果然还是做男人要简单得多。 里里外外都拾掇了一通,已经接近晌午了,李煜父子上朝竟然未回,长路也不在,阿沐拿着原来给他的腰牌在大门口晃了好几晃,发现根本没有人理会他,这就大摇大摆地出了晋王府。 街上千般热闹万般热闹,再也入不了他的眼,少年到了街头给边上乞讨的碗里扔了一小块碎银,让他到芙蓉里后巷去找罗小虎来找他,自己则晃到了将军府的附近去。 逐渐入了秋,晌午也没那么热。 阿沐白白晃了小半天,也没瞧见府院里出来什么人,倒是瞧见赵昰从宫里回来,下车就骂了随侍老奴两句,拂袖而去,一看就是心情不怎样。想必是圣上今天早上就改变了圣意,果然拖了两个月才送扶苏回赵,他这才气急败坏,莫名其妙地发火。 从将军府院门前再转回,在街上逮到了四处找他的罗小虎,阿沐让他伺机守着太子府的门前,看准机会给阿姐送个信,就说两个字:放心。 全都嘱咐好了,少年返身回到晋王府附近的一座茶楼。 这一条街多是酒楼茶楼,他之前就上心了,扶苏几乎日日都会去个不显眼的小楼喝茶,叫做清风小舍的,总共也只有小二层,里面多是圈出来的雅间,平日去喝茶的人都很少,掌柜的多在外面下棋,晒晒阳的。 过了晌午,约莫着时候也差不多了,阿沐走进茶楼,那掌柜的正躺在一躺椅上面来回的摇,小伙计穿着整齐,弯腰这就迎了出来。 也不等少年开口,来人就笑了:“这位可是九道巷那位有名的阿沐小爷?” 少年笑:“正是小爷我。” 小伙计一脸崇敬:“快快请,二楼有人等着您呢,上去吧!” 阿沐多少猜到一些,也不多言,蹬蹬蹬就上了二楼,楼上所谓的雅间也极其简朴,竟然只有简单的屏风,门口用珠帘相隔,很是雅静。 只有一间的门口有人杵着,他一眼就瞥见了赵妧和冬生。 这丫头是死了心的要在扶苏手下做事,他也无法,只狠狠瞪了她一眼,掀开珠帘走了进去,桌上摆着茶具,楼上处处都是茶香的味道,檀木当中带着清淡的香味,当真是静怡得很,使人舒心。 桌边坐着两个男人,一个锦衣华服美冠小玉,正是笑面虎扶苏,此时也笑眯眯地看着阿沐,一脸的理所当然。另外一个三十几岁的模样,原本清俊的脸上斜地里一道刀伤,略显狰狞,坐了旁边目光却是一直落在少年的身上。 阿沐进门便是抱拳:“叨扰了,殿下。” 扶苏扬眉:“哪里,我们是在这里等你,但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的快,是已经想通了对吗?” 少年向来谨慎,并不答言。 扶苏笑,对着他招手:“放心,这小楼就是我们赵国人的,是自己人,平日客人也少,偶尔才三两桌,我命人在下面看着了,你有什么话大可以放心的说。”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真是我家宁儿。” 这人一拳砸在桌上,满目都是见到亲人的悸动,隐忍着才没扑身过来,单单只看他脸上轮廓,阿沐已经记不清这么个人了,但是可能也是骨血里那天生的亲近,令他一下就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也是唏嘘。 当年离开赵国,后来听说沐王府一百多口人没有活口,阿姐抱着他哭了很久。 却未曾想到,还有舅舅活在世上。 亲人相见,自然心酸难忍,男人大步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阿沐:“他们叫你什么?阿沐?” 少年点头,却见扶苏在旁勾唇:“这么快就想通了?是要和我们回赵国,是吗?” 阿沐伸手让舅舅先坐,然后一撩袍角也回身坐了下来:“是,这段时间可能我们毫无交集,殿下和舅舅只等着我就可,我还有两件要紧的事情要办。” 男人岂止是激动可言了:“阿沐……” 少年抿唇:“用不了一个月我必然会出晋王府,到时世上再无韩沐这个人了,我可能会晚点去找你们,因为将军府还有样东西,我得拿回来,那是我们沐王府的东西,也是我娘的东西,不得让他们玷污了去。” 扶苏笑,不由挑眉:“世间恐怕再找不到阿沐这样的妙人,哀哉……” 第34章 沐家仅剩的一个男人,正是阿沐的小舅舅沐清初。 当年国公府盛况已过,老一辈的人都希望子女能平顺,不再东征西战,于是阿沐的母亲叫静芸,小姨涟漪,舅舅清初,没想到一夜之间一百多口,多是不肯离府战死当场的,按照舅舅的说法,他当时冲进姐姐的房间,本来是想救姐姐的,但是他从小病弱,有如手覆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一样,脸上挨了一下子以后就痛昏过去了,后来醒了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人塞了地道当中。 这才留下了沐家的一根苗。 他辗转被沐家旧部小心送出了赵国,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一心想要报仇。 当时他也不知道姐姐的两个女儿都活了下来,这两年到了齐国就想杀了赵昰,可惜总没有机会,他也曾多次徘徊在赵家墙外,听着里面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心如刀绞。 后来那次庙会,沐剑英为了妹妹去求福恢复了自己的容貌,她在佛祖面前跪了好久,沐清初就一直跟着她,这姑娘的容貌和她母亲十分相像,原本不敢相信,后来仔细一看又在她脸上发现了她眼底的那颗痣。 也不等他上前相认,沐剑英就发现了他。 当年的俊秀男儿容貌已毁,但是去了这道伤疤,他只有沧桑,脸上那熟悉的轮廓一眼就认出了他,自古以来家中儿女,第一个总是宝贝得很,沐剑英也是如此,自她出生,沐王府的人无不奉若掌上明珠。 沐清初当时最是常带着这大外甥女一起玩的,此一见面,怎能不痛! 甥舅二人抱头痛哭,他这才知道,原来姐姐的两个孩子,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非但如此,还就都在赵昰的眼皮子底下,一时间百感交集。 如今他在扶苏身边,一次次听太子扶苏与他讲起的混账小阿沐的故事,没想到见了以后当真欣慰,阿沐眉眼间也像极了姐姐,只脸上英气更重些,以少年之姿态可谓称得上是英美十分,三人一起就回赵一事聊了一会,更觉聪慧过人。 正因为赵国天子昏庸无道,听信谗言,才使得沐王府满门尽灭。 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后宫干政,太子为保两国无战事来到齐国为质,如今赵国内乱不断,几个皇子之间明争暗斗,里外都是敌。 太子扶苏和沐家,也是各取所需。 他现在需要保全自己,平安归赵以后又需要沐家军顾全大局,争夺军权才好上位,于此,沐清初想要的就简单的多,他想光复沐王府,想要助太子登位报仇雪恨,至于赵昰,两国若有交战,必让他有来无回! 于是,他想以沐家人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活着,也让阿沐回归沐家,以他女儿的身份。 但是很明显,沐家女儿想要光复沐家的可能性太小,不仅仅是扶苏不赞成,就连阿沐也不愿意,他不愿意做回女子,他想要变得更强,想要保护阿姐。 做沐清初的侄子也好,做沐清初的儿子也好,他就不要变成别人,他就做沐剑宁。这个名字其实是母亲给他起的,他之前在沐王府大家都叫他小二宝,真正知道他名字的只有家人,而现在,除了阿姐,就只有找昰了。可那又如何,他很期待真正面对赵昰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三人一起喝了茶,为了避嫌阿沐先离开的茶楼。 他下楼的时候,赵妧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少年只当不知,就在街上闲逛,小姑娘一边走一边掉眼泪,不管他去哪里都在他身后两仗远的地方站着。阿沐转了一圈又站在一家当铺的门口,街上人来人往,回眸间那倔强的小姑娘还在不远处张望。他从来怜惜女孩儿,当真见不得她这么一直哭下去。 叹了口气,这就站住了。 赵妧抹着眼泪,眼巴巴地看着他。 阿沐对她招手:“过来。” 小姑娘一步一步,期期艾艾地就走了过来:“阿沐你这个混蛋!” 阿沐迎上前去,靠在了巷子口上:“你知道了?” 赵妧的眼睛都哭红了,走到他跟前挥起拳头就开始捶他:“你混蛋你混蛋!” 阿沐背脊挺直,任她的粉拳捶在肩头,是一下比一下轻,小姑娘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毫无章法地掉落下来,哭着哭着,这就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他。 赵妧靠在他的肩头:“我不相信,你怎么能是个姑娘,阿沐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阿沐无言以对:“是不是姑娘有什么分别吗?” 赵妧气得直跺脚:“你说有什么分别!” 她狠狠掐了一把,快步走开了去,想了想又不甘心转头回来抓起阿沐的袖子擦脸,小姑娘气得胡乱的擦…… 阿沐:“……” 一张小脸上都是委屈,他抿唇,抽出自己的袖子来,亲自给她擦脸,赵妧哭得更加厉害,正是一个哭一个哄,少女打马而过,急急勒住了缰绳。 阿沐也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下的马,赵姝牵着马儿,就叫了他:“阿沐!” 赵妧虽然心有不甘,但心底还是在意着阿沐,自然知道他没有很多时间和她耗费,连忙抹了把脸,拽着他的胳膊靠近了他:“我娘让我带话给你,事情都给你安排好了,只差一替身尸首需得几日,等有消息了再告诉你,你稍微等等。” 阿沐点头:“知道了。” 赵妧剜了他一眼:“我走了,以后再和你算账。” 说着低着头快步走开,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很快红衣少女又到了身边:“阿沐,你今天去我家找我了?” 阿沐对她笑笑:“嗯,是去了。” 他在将军府门口晃悠半天,看见赵昰对那个家奴十分不耐的模样,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想起那日在他面前,这人恍惚的表情来,这就走了出去。 那老奴果然目露惧色,然后低头掩饰过去,问他什么事。 阿沐问了赵姝的行踪,结果人说小姐不在,他也不以为意转身离开了。 这会赵姝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敷衍地笑笑,只说世子殿下关心她腿伤,问好了没有,少女抿着唇笑,十分的开心。 阿沐陪着她在街上闲逛,只三言两语就岔开了话题,给她讲了李煜平时都看什么书,平时都喜欢吃什么菜,都喜欢做那些事,有什么样的小动作,本来就都是杜撰,编得也是有鼻子有眼的,赵姝也没有个知心人能说心里话的,和阿沐就倒了倒烦忧的事。 她和母亲在赵家可算是遇着强敌了,林氏以柔弱之姿深得赵昰袒护,可自从那个什么姐姐进了门,赵昰偏心得厉害,可叫她母女吃了些苦头,如今之计,林氏特别希望晋王府能和将军府联姻,家里的表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赵家相中了世子李煜,可苦于人家没有半分搭茬的意思。 如果林氏能够促成此事,那么老祖宗也定然高看一眼。 赵姝就为这事,在表姐面前都立下军令状了,正是犯愁没有机会和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亲近,听着阿沐说人家关心她的伤势,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只求着阿沐给传个话,让李煜见她一面,以解兄妹之情。 阿沐自然是答应下来,也有一件事想要她帮忙,说远道的表面投奔他来了,想在大户人家找个差事做,问她能不能进将军府做个丫鬟什么的,因为爹娘都没有了,卖身为奴为婢也是极好的。 赵姝拍了胸脯一口应下,阿沐扬眉,也对她保证说李煜会见她一面让她放心,哄得她高高兴兴地走了。 反正他也要离开了,有的事做了还当个乐子。 和赵姝分开以后,阿沐这才回晋王府,他特意跑去买了糖炒栗子,抄在手里脚步飞快,出门的时候也没有人拦着,回府以后也无人在意,只看后门的小厮得了他两块碎银子,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阿沐一溜小跑回到李煜屋里,哼着小曲可是心情舒畅。 只不过,他一进门就唱不出来了,藤兰双膝跪在地上,双手举着在前,一个小厮拿着细细的竹板子抽着她的手,也不知打了多少下,掌心红红的,她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牛二站在旁边看着,眼睛叽里咕噜乱转。 阿沐顿时上前:“住手!你们这是奉了谁的命,藤兰姐姐做错了什么事!” 牛二白了他一眼:“你猜呢,还不进去请罪?殿下被你气得休息不得,不抽你就不错了!” 阿沐一脚踢开刑罚的小厮,夺过了竹板子,这就冲进了里间去。 果然长路捧着茶,李煜就像没事人似地靠坐在床边,他一手执着书,不时地还咳嗽一声,脸色疲惫。 阿沐动了动唇,两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就弯了眉眼举起了栗子来:“殿下快看,我给殿下买栗子去了,这家的糖炒栗子特别入味,听说常吃栗子可有养颜健脾安眠的功效呢!” 男人也不抬眸,目光落在书页上面:“编,你继续编。” 第35章 男人脸色不虞,语气冷淡:“编,继续往下编。” 阿沐嘿嘿就笑了,伸手把栗子扔在了他的身边:“世子殿下怎么能怀疑我呢?这多伤我的心,天天圈着我好容易出去了还惦记给殿下买栗子,天地良心,我对殿下这番心意得有多真,那可比夜明珠还真,比大深海还深啊!” 李煜嗤笑一声,却并未开口。 少年扬着脸,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去:“试想现在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是真心待殿下好的,所以我觉得阿沐非但没有错,殿下还应该奖赏我,您说是吧?” 男人啪地合上了书,定定地盯着他的眼:“南边今年涝灾,连日大雨冲毁了大坝,下游百姓苦不堪言,真应该让人给你带过去治水。” 阿沐笑:“怎么地呢?我能那么大的能耐?” 李煜一本正经地点头:“你的脸那么大,应该能堵得住大坝缺口了。” 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那么大,少年:“……” 男人本来是靠在床边,这会低了头就躺下了,他让长路拿来托盘放在边上,栗子纸袋就放了上面:“以后若是没有我的允许,再私自出府,回来就挨板子。” 阿沐扁嘴:“殿下想不让我出晋王府的办法有很多,既然没有留话说不许我出去,那当然就是可以啦,干什么因为这个事还要罚我?” 李煜侧身而卧:“外面怎么没动静了?之前怎么说的,再给阿沐跟丢了,就罚。” 他话音刚落,藤兰的声音就在外面响了起来:“藤兰领罪。” 阿沐顿时抬眸,上前一把握住了男人的手:“殿下,是阿沐错,是阿沐错了,以后不随便出府不随便编瞎话骗殿下了。” 男人拂袖,顿时甩开他的双手。 少年的指腹出奇的软,也不知怎么的,虽然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但是每一次见他笑容都觉得毫无真心,或许是带了太多的市井之气,又是韩湘子的儿子,一到他面前就下意识地厌恶,也不知道重嘉为什么那么喜欢他,明明之前还想要杀了他。 能有一个哄得住他的人不多了,李煜垂眸:“知错了?” 阿沐指天发誓:“知错了知错了,阿沐再也不骗殿下了,如果再骗殿下,就叫阿沐不得好死!” 这可算是重誓了,男人两指敲在床边:“你倒是个重情义的,好吧,看在你年纪小,这次就不追究了。”他眸光浅浅,也不再看着少年了:“既然是给我买的栗子,那你就来剥吧。” 说着挥挥手叫长路出去,长路连忙告退到了外间给其他人都带了下去。 阿沐只得坐了小马扎,开始认真地给李煜剥栗子。 男人一颗也不吃,单单就看着他:“只要重嘉出现在你面前,以后你就尽量让他快些睡着,不然太疲乏了,恐怕身体吃不消。” 阿沐暗暗白他一眼,重嘉可比他要好哄得多,又剥了一颗栗子,少年故意啪嗒一声扔在了托盘里面,男人才刚刚要闭上的双眼就又睁了开来。 阿沐笑:“殿下吃栗子啊!” 男人伸手扔过了一本书来:“识字吧,读三十二页。” 掉在少年怀里的书,上书二字《治国》,他拿起来飞快地翻到了三十二页,抬眸见到李煜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嗤笑一声。九道巷里虽然乱,但是他好歹在韩湘子院子里生活了那么多日子,怎能有一日松懈,韩湘子就是现成的老师。 这种书他从小看到大,谈不上什么倒背如流,但是见得多了,是张口就来呢:“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李煜伸手在盘子里捡了一个栗子放入了口中,阿沐吐字清晰,就开始给他读书。 不多一会儿,这个故事讲过了,男人两指敲在盘上:“看得懂吗?” 阿沐无语:“这有什么能看不懂的吗?” 李煜:“那你说说,你读这段讲了什么?” 阿沐:“各诸侯国互相兼并,这里讲了郑庄公同他弟弟为了争夺王位,骨肉亲情成为殊死仇敌的故事,说郑庄公故意孝顺母亲,养弟弟骄气,故意埋下祸根给史书上留下了骂名,殿下以为呢?” 男人似乎怔了怔:“你以为呢?” 阿沐笑:“乱写,史书也是人写的,郑伯那样的人,自然是真心孝顺母亲,真心疼爱弟弟的啦,母亲十月怀胎才有的手足兄弟,当然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怎会有这么荒诞的故事,我看是故意扰乱后人之心的,假的,假的。” 李煜脸若冰霜:“假的?人间情爱最是凉薄,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兄弟之情,姐妹之情,若真到了只有一个人能活命的时候,通通无情。” 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少年眼底的笑意竟然暖了起来:“不,殿下,即使是在那样的时候,也有多少人能舍出自己的性命呢!” 话音刚落,李煜已是冷笑出声:“真是可笑至极,你遇见过?韩湘子给你吃什么药了,竟然如此天真。” 少年点头:“嗯,我遇见过。” 想起母亲,想起阿姐,阿沐两只眼睛从未有过的发亮,漆黑的眸子就像宫里贡品里面的琉璃球子一样,或许是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真的发自本心,又或者他有的东西恰恰正是男人所缺失的,总之是就像有块石子啪地就投入到了他的心河当中去,漾起了无数涟漪。 眼珠一转阿沐又是托腮:“不过说真的,眼前也有一位啊,就像殿下这样,既有气度又菩萨心肠的人真的不多了!” 李煜:“……” 阿沐:“嘻嘻……” 对待这混账小子,就不该有仁慈之心。真是见了鬼了,小骗子,差点被他骗过去,李煜闭上了双眼,淡淡道:“读到哪儿了,继续。” 不过很显然,读书对于阿沐来说并非苦事:“得令!” 男人抿唇,这少年永远都是这样的,不管你让他做什么事情,他都很快会苦中作乐,比如给人留在晋王府,他竟然糊弄府中小厮,让少年赢了不少碎银还直说他好话。比如责罚他在烈日下暴晒,他就举着莲叶自得其乐。比如故意刁难他,总之他都很快适应,然后总是一脸笑意,根本就毫不在意的模样。 比起这孩子的笑脸,李煜从来没有那样开怀过。他少年时一鸣惊人,母亲抛夫弃子,唯一和他亲近的弟弟不幸夭折,而为了遮掩自己的第二重人格,父亲可谓煞费苦心。晋王府他身边的丫鬟小厮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没了多少个,但是表面上,这晋王府还是那样的和乐,后母所出的那两个妹妹弟弟在蜜罐子里面长大,父亲和这女人也是恩恩爱爱,给了她们无尽的宠爱,就连他自己也一直努力做一个好哥哥,好儿子,好臣子。 从前,他站在花圃那里,只能感受得到风,冷冰冰的。 现在,他感受到了孤独,和疲惫。 哦不对,他还是有点冷的…… 少年读书的强调很中听,可能是这个年纪的变声期,听着略有女子的温婉,又有半大小子的调皮,略沉的嗓音读起书来很有规律的抑扬顿挫,慢慢的,他就听不清阿沐在读什么了…… 阿沐开始的时候还认认真真的读,看到后面竟然也看出了乐子来,读一段停一段,自己先看个痛快,他也不知道李煜什么时候睡着了的,等自己肚子叽里咕噜直叫想去找吃的时候,这才发现男人呼吸浅浅,不知何时竟然沉沉入了梦。 他揉着肚子起身要走,一放下书,发现男人微微蜷缩着身体什么也没有盖。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伸手给扯过了薄被,轻轻盖了男人身上。 这一盖不要紧,原来看着李煜也没注意到他脸色多难看,此时仔细一瞧,这男人眼底发青,脸色苍白得像个鬼,而此时他抱着双臂似乎堕入了冰窟一样,隐隐有发抖之意,盖上被子了整个人又缩了一缩。 少年奓着胆子伸手覆在他额头之上,掌心之处,滚烫滚烫的。 阿沐抱住双臂暗暗在心里哼他:你也有今天! 想不管不顾可到底怕烧出什么事来,他到底是软了心肠跑到了门口打开了房门,后院竟然没有人,阿沐急匆匆去了前院,可不等找到长路,先是瞧见了别人。院子里牛二正举着晋王爷最小的儿子骑大马,小家伙骑在他的肩头咯咯地笑,李敏举着木剑追在后面,嗷嗷地一直在喊着。 小姑娘声音脆脆的:“看你往哪跑!” 一 边的石桌子旁坐着她的父亲晋王李颢,此时端着茶碗看着这一幕,眼底都是宠溺的笑意。 阿沐赶紧上前:“王爷快去看看吧,世子殿下突然有了热,烧起来了!” 牛二顿足,肩头的小小子抱着他的脑袋叫他快跑,小李敏也拿着木剑抽他的腿,可是同样是自己的孩子,李颢的眼中却似乎只有这两个的存在:“牛二!仔细着别摔着孩子!” 阿沐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话,赶紧又重复了一遍。 李颢皱眉,却只轻描淡写地抿了口茶:“知道了,叫人去请大夫过来给煜儿看看就是。”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他神色略有不耐,竟然毫无关切之意。 阿沐低头告退,只觉心底一片冰凉。 第36章 阿沐在院子里踢着石子,世子病了。 因为是白天重嘉基本不会出来所以也没怎么受到重视,只叫了平日常见的大夫过来,牛二和长路常伴身边的,忙前忙后,李煜也是烧糊涂了,似乎睡得很熟,怎么叫也不醒。 大夫给开了点药,藤兰出去熬药了,阿沐站在一边有点不知所措。 长路给李煜擦脸擦身上,牛二来来回回给打着热水,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条有理,前院里似乎还能听见小孩子的玩闹声,而里面躺着的那个人,似乎与这一切无关。 阿沐的身体很少得病,他虽然在打架的时候也从不哭泣,但只要到了阿姐的面前,他都会哀嚎两声,因为有人关心。小的时候和阿姐逃难的时候,也曾饿过肚子,但不是不管怎么样,阿姐从来没有丢下过他。 所以说,当李煜用怀疑的冰冷的口气说着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兄弟之情姐妹之情全都虚无的时候,少年的心底是那样的温暖。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声世子醒了,不多一会儿大夫也从里面出来了。 藤兰端着药碗站在门口踌躇不前,不管是李煜还是重嘉清醒的时候厌恶女子靠近,她眼巴巴地看着阿沐,进退两难。 阿沐笑,这就到门口接过了药碗。 牛二已经开始呼天抢地了,长路把拧了水的手巾放在男人的额头上面:“殿下起身喝药吧,再发发汗就好了。” 阿沐走近了些,看见男人微微眯着眼,一脸苍白。 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药碗:“殿下起来喝药吧,药到病除。” 若是像平常那样嬉皮笑脸的,男人还能舒服些,少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目光当中竟然还着些许的情绪在里面,怜悯?当真可笑。 李煜一动不动:“放下吧。” 长路在旁:“殿下还是趁热喝了吧。” 男人不耐,闭上了眼睛:“出去。”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十分冷漠,谁也不敢违背,长路看了眼阿沐,欠身退了出去,很快外间也安静了下来,阿沐无语地还捧着药碗。 很快,男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开始撵他:“再说一次,把药放下,出去。” 阿沐果然给药碗放在了矮桌上面,这就拽过了马扎坐了上面,他抱着双膝,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殿下,其实我觉着吧,你这药喝不喝真的没什么意思,病了也没有人关心你,天天就这么两个半人在你身边,不也因为这世子身份么。” 李煜霍然坐了起来,回眸间已经目光如刃:“你说什么?” 少年叹了口气,甚至还抿了下自己耳边的碎发,看着他啧啧出声:“其实像你们这种生来就含着金汤匙的贵人吧,有时候还真不如平头百姓,我见殿下也是百精百灵的,怎么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得呢,自古以来都是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殿下不想喝汤药,那不喝就是了,可不喝也得有不喝的道理,谁难受谁知道。”他嘻嘻地笑着,“殿下还说什么父子之情也无情,其实就是殿下太矫情,不管什么时候呢,就对自己好一点才是真的。” 说着一挥袖,药碗立即掉落了地上摔成了几瓣。 声音不轻,少年还估计惊呼了一声:“殿下不喝药怎么能行啊!” 话音刚落矮桌上面一个大花瓶也伸手抓了起来,远远地那么一抛立即又摔了细碎细碎的,李煜愣住,因浑身无力又躺倒在床。 阿沐喊了两嗓子,跑到窗口又是大叫:“牛二哥,长路!快去前院请王爷过来瞧瞧殿下,东西都摔了,不肯吃药呢,又烧起来了!” 一地的碎片,这个混账东西,李煜心底隐隐想要发作的火气被他这么一闹,竟然消去了些许,来人也是快,不消片刻,李颢匆匆赶到。牛二生怕被责罚站在窗下两手就开始发抖,阿沐跪在床边,低着个头:“我们殿下这病是来势汹汹,这可是怎么的了啊……” 说着还吧嗒吧嗒掉两个眼泪,这么不吉利的话从一个半大孩子口中说出来,其实也不会有人责怪于他,李颢到了跟前,本来见这一地的碎片的确着恼,但一件儿子脸色苍白,平时那样个骄傲的人,半眯着眼躺在床上一声没有,心也就软了下来。 长路连忙呵斥藤兰:“还不再去给殿下盛一碗药!” 藤兰忙是去了,李颢也是叹息,这就坐了床边:“煜儿,吃了药才能好些,多半是这两日时节不好连带的,仔细着身体才最要紧,明个爹去给你告个假。” 男人想说自己没事,可父亲伸手在他的额头上面摸了摸,指腹间的温度又是那样的温暖。说话间从外面蹬蹬蹬又跑进来个小姑娘,李敏背着手叫着哥哥哥哥的就到了床边来。李颢低头瞧见是她,顿时皱眉:“你娘不是叫你去写大字了?怎么又出来了?要叫你娘知道了仔细你的皮哟~” 李敏扁着嘴,小心避开了地上的碎片,这就伏身到了床边:“哥哥你怎么啦?不想吃药是因为药太苦了吗?” 她伸出背后的手来,摊开手掌,掌心里面有两颗蜜饯。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送到了李煜的口边去:“哥哥吃这个,就不苦了。” 说着也不管那个凑了上去就在男人的脸上亲了一口,满心的都是心疼,说话间藤兰已经端来了第二碗汤药,阿沐连忙接了过去,少年举起药碗,还偷偷对着李煜眨眼:“殿下喝了这碗汤药吧!” 这话一出,长路也来劝,牛二也求着。 李敏嘟着嘴也跟着胡乱嚷嚷着,他的父亲李颢也语重心长地看着他,李煜甚至能看见阿沐嘴边偷着笑的痕迹,这就接过了药碗,坐了起来。 喝了药,也吃了蜜饯,李颢带着李敏就出去了。 藤兰和牛二在一旁收拾着地上的碎片,阿沐重新拧了手巾给李煜放在了额头上面,不想男人一把按住,却是目光冰冷:“你胆子可真不小,竟敢擅做主张。” 阿沐挑眉:“殿下想要家人,那就说嘛,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你想要和他们一起,其实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只要殿下走路的时候慢一点走,回头就能拥有更多的东西。” 当真拿他当孩子一样哄了,哪个说想要家人……到底想要什么他知道什么……李煜更是十分恼怒,抓起手巾这就摔了他的身上:“摔坏的东西记在韩大夫账上,滚!” 少年耸肩:“随便啊,一个花瓶能换得殿下展颜,值得。” 长路忙在后面补刀:“这是贡品当中的绝儿,天下再无第二个的。” 阿沐:“……” 重嘉给这屋里的东西摔坏了不知道多少,反正摔坏了,还会有新的摆上,阿沐也没太在意,长路这么一说,他顿时心肝肺全都缠了一起,当即伏身到床前,不顾李煜的挣扎就握住了他的手,几乎已经快眼含热泪了:“殿下不要这么无情,阿沐都是为了殿下才摔的,千万别什么事情都用银子说话啊,那多伤感情……” 李煜:“放手。” 阿沐:“殿下饶了我这一回,我就放手。” 说着还像个孩童,晃了一晃。 若是平时,不责罚下去才奇怪了,男人此时却只嗯了声,抽出自己的手,翻过了身去:“行了,去吧。” 长路:“……” 阿沐心情大好,赶紧帮着收拾了下,藤兰看着他直笑,两个人你帮我我帮你,很快就并肩出去了,长路略有不快,大步走了床边:“殿下,阿沐这小子没有一句正经话,我觉得殿下被他蛊惑……” 话未说完,男人已经不耐:“出去。” 长路抿唇,再不敢多说一句,慢慢退了出去。 李煜揉着眉心,只觉头疼。 长路说得没错,阿沐有毒,这小子看似天真做事胆大妄为,实则竟然摸透了他的脾气,在他跟前撒着娇,更为可怕的是,这孩子把他心底的那些渴盼看得一清二楚。 也是病着,容易胡思乱想。 总觉得阿沐嬉皮笑脸的表皮之下,早晚会吃他的亏。 男人开始发汗了,这就盖紧了被子,任由自己浅浅入了梦里去。 阿沐和藤兰一起出来,又去了洗衣房,他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洗衣服也很快,也正是二人在高竿上晾衣服的时候,听见灶房那边传来了管事的惊呼声:“来人,快来人啊!” 阿沐连忙跑了过去,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后院有一头花猪不知怎么挣脱了绳子正到处乱跑,往灶房送猪的两个人也跟着晋王府的小厮来回堵截着,大家有的拿棍子有的拿扫把一时间乱成一团。 抓猪呢? 这都多少年没玩过的了,洗得白白净净就等着下刀的花猪哼唧着来来回回的跑,阿沐卷起了袖子,晃了晃手腕,这就要上场,一个人直直就撞了过来,也是阿沐没在意竟然真撞了一起。 二人摔倒在地,阿沐刚要爬起来,又被他绊了一下。 他一下反应过来,叫骂了一句。 男人借由身体的遮掩对着他就笑了:“嘻嘻。” 阿沐推开他的时候狠狠掐了他一把:“有话快说。” 来人正是傻大个罗小武,可是好好装扮了下才过来的:“赵姨娘那都准备好了,让你上五行山,十里瀑。” 那就说明,替身的尸首都找好了。 少年点头:“我让你传的话呢?” 罗小武起身的时候更是压低了声音:“放心,送进去了。” 阿沐不由得挑眉笑,一把给人推开了去,这就捡起了地上的绳子缠了两圈在手上。他指挥着人拿着布单子围上去蒙住猪头,三两步冲上去绳子的套就给花猪套了上去,花猪自然狠命挣扎,布单子就掉落了下去。 少年骑在花猪身上,这小畜生撒开腿就跑了起来。 阿沐大笑,只管紧紧勒着它:“驾!走喽!” 第37章 五行山是什么山? 十里瀑又是什么地方? 燕京的大西边是蜿蜒的山脉,俗称五行山,灵山寺就在五行山的山腰上,高高的石阶有九十九,据说上山祈福的人们都徒步走上去,然后到寺中拜佛,可保平安康健。整个京城当中,哪里风景最美,也要数五行山了,山上断崖处还有瀑布,从上面望下去云朵山林的掩映下,一眼望不到底,才被人叫做十里瀑。 十里瀑游到下游是出了名的柳条湖,很多人都喜欢上山拜佛,下山游湖。 灵山寺的钟声传闻能洗涤人身的浑浊,当然了,后山里阿沐是真的埋了不少人,他对那一带地形十分熟悉,罗小虎带话过来,一说五行山,十里瀑,他就猜到了赵姨娘是怎样安排的了。 李煜这一病,连续七八天才算好利索。 期间阿沐故意在晋王李颢面前替他说了几句话,男人本来就是心软,仔细一想,这么多年的确是忽略了长子满心的愧疚。晋王妃就开始惦记上李煜的婚事,阿沐适时提起了灵山寺,她果然诚心诚意为着继子祈福,登上了五行山,求了一支灵签,一是为李煜康健,二是为求他姻缘。 听说晋王妃从灵山寺回来就一直很高兴,高僧给解了签,去了灾病不说,还说李煜良缘已到,就在眼前。 这两日,她就一直吵着让李煜去寺中还愿,阿沐也听人说了,每逢初一十五,去寺中还愿的男男女女都不少,多少良缘就此结成,阿沐眨着天真的眼睛给他们提了个醒,前院里这夫妻两个人就开始来热情地游说李煜,非让他十五也上山一趟,当然了,估计是谁也受不了家里天天催,李煜答应了下来。 阿沐心愿已了,心情大好。 这两日一直就笑眯眯的,看谁都笑,说话的时候唇边还露着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的,越发的像个小白脸。 李煜观察了他两天,越看越是焦躁,索性不去注意他了。 少年甚至还给他出主意,让他晚睡。 因为重嘉轻易也不出来,每次都在晚上出来闹腾,分明就是一个身体,李煜睡得晚了,心情平顺,重嘉就再未出来过。更让阿沐省了不少的心,就连牛二和长路也啧啧称奇,晋王府可算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十四的这天晚上,月亮也很大了。 站在窗边就能看见,当真是月朗星稀,阿沐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 屋顶上挂着个八卦一样的东西,下面缀着个铃铛。 他抿唇,当真是不知道晋王府里,还信奉这种东西,这种东西一般就是规避牛鬼蛇神的,还能用来招魂镇魂,家宅不宁的时候内宅人喜欢挂在房梁上面,都挂到这里了,自然是来避重嘉的。 明日就要离开晋王府了,想起重嘉来,他忽然有点不甘。走了以后就要去将军府,那地方李煜应该不会去,那就再难见到他了,想到这么多日被他折磨,不见一面的话似乎有点无趣,少年眼珠一转,翻身就跳下了榻。 穿上鞋,阿沐轻轻地走到里间去,他扒着屏风的边探出了头左右看着:“殿下?” 男人坐在桌边,长路他也在旁站着。 李煜头也未抬:“干什么?” 阿沐连忙大步走了过去:“有点晚了,想问问殿下还不歇着吗?” 李煜一收手,画轴立即自动卷了起来:“怎么?我歇着不歇着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他的事,他嘿嘿笑了,也不等人叫自己走了过去。 阿沐扒在桌子上面,巴巴地看着那几张画轴:“殿下有喜欢的吗?” 这三福是晋王妃新拿过来的,一个是她娘家外甥女齐姜,另外两个是之前她在画轴当中挑选的比较中意的都是高官家的嫡女。她娘家侄女自不必多说,模样端正,虽然容貌不是一等一的美,但是贵在口碑,传闻齐姜是个才女,贤良淑德在燕京小有名气。 男人揉着眉心,长路在旁提醒着他:“殿下先看着,心里有个数,明天上山这三女都能遇见,哪个有心就赏她个帕子吧,既顺应天命又结良缘,两全其美。” 李煜更是皱眉。 他二十已过,再不成婚也太不像话。 但他完全不想,对女人的厌恶由心而生,光只看着画像想象着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就足够令他窒息。 说话间阿沐已经打开了其中一卷,画上少女一身深衣,十分雍容。 少年啧啧出声:“这姑娘长得很有福气的模样,殿下不喜欢吗?” 少女正是齐姜,李煜瞥了一眼目光冰冷:“放下。” 看起来是没有半分欢喜的模样,阿沐耸了耸肩膀:“不喜欢啊,这三个都没有喜欢的吗?” 他一抖画轴,李煜伸手来抽,少年抱着画轴往后一跳,嘿嘿地就笑了:“殿下看了这么多姑娘,没有一个上心的,燕京贵族里面总共能有几个适婚的,也就是殿下才有资格挨个地挑,结果一个都不中意真奇怪。”阿沐放下画轴在桌上,轻轻一推就让它滚了李煜的手边去:“难不成殿下、殿下是喜欢……” 话还说完,男人已恼画轴朝着阿沐直直飞了过来:“住口!你以为人人都有龙阳之好?” 长路在旁怒目而视,唯独阿沐躲过直奔面门的画轴,躲在桌子的另一边:“龙阳之好?殿下说什么啊,像殿下这么英明神武的男人怎么能有龙阳之好,我没说这个,就想问殿下是不是喜欢小户人家的小女,毕竟小户人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姑娘们更活泼对吧!” 他一脸的正经,倒叫李煜无言以对。 的确刚才,阿沐一说以为殿下喜欢,话还未说完他就下意识以为他要说龙阳之好,看着少年的脸,虽然恼怒但是真的很奇怪,他竟然觉得阿沐的笑脸是淘气的得意的也好,故意使坏的还是痞痞地也罢,都比他见过的所有小姑娘都好看。 龙阳这两个字就笼在头顶,他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可他刚要起身,阿沐哧溜就跑了门口去:“阿沐睡了,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说着,人就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目光当中,长路抿唇:“殿下实在太惯着他了。” 李煜皱眉,冷冷瞥着他:“韩大夫是我的恩人,留他在晋王府做质已经实属无奈之举,怎能亏待他。” 长路见他目光,赶紧低头:“是长路逾越了。” 连一个小厮也觉得,对阿沐有些过吗? 男人拂袖,命长路去取热水,他心头烦躁,这两日病着在府里,少年也是一直在他面前晃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日闷在房里,比之前见到的时候,皮肤还要白皙了许多,日日锦衣华服,领口处偶尔能见一点颈子,光洁如玉。可能是因为少年太小,喉结不甚明显,他常常混迹在丫鬟小厮当中,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好笑事情一箩筐一箩筐的,等回来也一定到他面前啰嗦一阵。 也不管李煜是在做什么,若是不制止,他一张嘴能从早上讲到晚上。 想到此处更觉烦躁,韩湘子那样的男人,在天子面前,却也十足的小白脸一个。 当朝皇帝的断袖之癖,只有他和父亲知道,也正因为如此,天子膝下儿女甚少,也对长皇子避如蛇蝎,从前好奇在古书上就看过龙阳的由来,龙阳君彼时是魏王的男宠,他象美女一样婉转媚人,得宠于魏王,后宫美女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后人称男色皆为龙阳,画轴上的少女千姿百媚,长路给他送过来几十卷了,可惜他当真一个也入不了眼…… 洗漱一番,李煜仍旧无法静心。 他甚至觉得自己对长路说的那句话是此地无银,换了衣裳一躺下竟是连长路也不愿见了。 也是睡不着,男人命长路给安眠香点着,然后赶走了他。 阿沐也已经洗漱好了,不过时间还早,他就拿了李煜的古书来看。 外间的架子上有很多书籍,下面格子里也放着许多小小的玩意,多半都是孩子玩耍的精巧小玩意,他看了会书,在格子里翻出一个弹弓来,这东西阿沐小的时候也有一个,韩湘子对于他这种攻击类玩具是非常纵容的,他不仅仅是会玩,而且还打得精准,他淘气的时候曾经拿着打过干爹的窗户格来着,当然下场不提也罢。 想起在韩湘子跟前过的这么多年,少年抿唇。 长路已经出去好一阵了,他已经闻到了安眠香的味道了,一般这个时候李煜很快就会睡着,一旦醒过来混闹的,那就是重嘉。阿沐躺在榻上,想到明日即将分离,从旁边摸出了一块帕子来几下结成了个小小鼠,他动手裹住了对准梁上的那个铃铛这就射了出去…… 叮铃叮铃叮铃! 命中目标! 阿沐单手撑着身子一下跳了起来,他穿上鞋到了地中间的柱子旁边,几下就爬了上去。 少年两腿盘住柱子,伸手解下了铃铛来。 里间没有任何的声音,他拿着铃铛嘿嘿地笑,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里面去。 桌上的烛火跳着火花,阿沐拿着铃铛轻轻地晃,轻轻地晃。 待他走到床边,原本闭着眼睛的男人果然睁开了双眸,直直坐了起来,他眸色迷茫,并无李煜的半分犀利,却是紧紧盯着少年。 阿沐一脸惊喜,很快就甩下了鞋,这就爬上了床来。 他将铃铛举了李煜的面前,抿着唇直笑,也未等男人做出任何反应,这就揽住了他的肩头。:“喂,李重嘉,好兄弟来跟你告个别。” 第38章 男人略不自在地僵住了肩膀,偏偏少年揽着他还十分用力。 可李煜的注意力都被他的那句告个别吸引住了,一下就反应过来阿沐这是认错人了。他低眸,遮住了自己脸色:“告什么别?” 阿沐自知失言,只嘿嘿地笑打着哈哈:“告什么别,你听错了。” 李煜:“……” 少年又跳下床去,在李煜的桌上摆着清酒,是他之前叫长路准备的,可滴酒未沾,一直在那摆着了。阿沐伸手抄了起来,返身回到床边:“这酒一闻着就香,你哥这是暴殄天物啊!” 李煜一抬眸的空档,阿沐已经径自跳了了他的大床上,他左右还拍了拍,然后抱着酒壶舒服得打了个滚:“要说还是殿下这床住着舒服,恐怕以后也住不到这么软的了,横竖是就这么一晚了,我给殿下讲个故事啊!今天你想听什么?” 他滚了里面去,肆意得很。 当真是胆大妄为,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才能随意在他的大床上面翻滚,李煜抿唇,可不待他做出任何反应,少年仰着脸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清酒,他伸手将酒壶推置一边,枕着双臂,甚至翘起了二郎腿来:“从前吧,楚国有一个大臣,他名叫庄辛,有一天对楚襄王说:“你在宫里面的时候,左边是州侯,右边是夏侯;出去的时候,鄢陵君和寿跟君又总是随看你。你和这四个人专门讲究奢侈淫乐,不管国家大事,郢一定要危险啦……” 李煜无语,可少年这语气略有活泼,他竟不忍打断,本来他在安眠香的催助之下,很容易睡着,但是今日不知怎么了翻来覆去是睡也睡不着,直到听到铃声他也没有起来的意思,直到少年到了跟前,头痛欲裂的他坐了起来,看见阿沐,忽然清醒了许多,嗡嗡作响的脑海当中,就只剩了他的笑脸。 阿沐这小子一定是将他认作重嘉了,却不知他二人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昏暗的烛火下,李煜瞥着少年的脸,阿沐偏过头来,以为他着急听故事了,还安抚得掐了掐他的脸:“庄辛到赵国才住了五个月,秦国果然派兵侵楚,襄王被迫流亡到阳城。这才觉得庄辛的话不错,赶紧派人把庄辛找回来,问他有什么办法;庄辛很诚恳说啦:我听说过,看见兔子牙想起猎犬,这还不晚;羊跑掉了才补羊圈,也还不晚……” 阿沐话还没讲完,李煜淡淡说道:“所以说,这是亡羊补牢的故事?” 他实在学不到重嘉说话的口气,已经尽量淡然了,少年犹自沉浸在要离开晋王府的兴奋当中,实在找不到人和他一起了,当然也未在意,回头又喝了几口:“啊,你知道这故事啊,不错哟!” 李煜:“……” 男人闭上了双眼,身边都是淡淡的酒香味道,可他也并未饮酒,怎么觉得有些醉意,索性就不再管他了,单单侧耳细听着。阿沐也是嘿嘿地笑:“换一个换一个,那我再给你讲一个!说啊,从前在杞国,有一个胆子很小,而且有点神经质的人,他常会想到一些奇怪的问题,而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有一天,他吃过晚饭以后,拿了一把大蒲扇,坐在门前程量,并且自言自语的说:‘假如有一天,天塌了下来,那该怎么办呢?我们岂不是无路可逃,而将活活地被压死,这不就太冤枉了吗?’从此以后,他几乎每天为这个问题发愁……” 李煜勾唇:哦,这是杞人忧天。” 阿沐嗯了声:“殿下你知道吗,其实人这一辈子,只要能做好这两件事,那就算是圆满人生了,以前给你讲过市井那些小人物都怎么生活的吧,你和你哥可不一样,也怪不得你只能晚上出来,估计要是你独当一面,早晚得被险恶世道吃掉。” 他这话说得奇怪,李煜蓦然抬眸,可就那么看着他,少年却是晃着脚丫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阿沐脱掉了袜子,已经见了底的酒壶就挂在他莹润的脚趾,上勾着,竟然十分的可爱。 阿沐悠悠叹着气:“人吧,这一辈子想要不后悔呢,就要做好三件事,懂得如何取舍抉择,明白如何坚持,懂得如何珍惜。” 少年今天的话似乎特别的多,那么一壶好酒,让他牛饮一样咕噜噜喝没了,他这才是暴殄天物,李煜禁不住瞥着他的脚:“然后呢?” 阿沐眨巴着眼睛,看着账顶:“知道这话是教我的么,是我娘,不知道吧,我也有娘的,她是个美人,长得很美很美,是你从未见过的那种美,她是个好女人。” 可从未听说过,韩湘子也有妻子的。 早就有所耳闻,阿沐是他在宫里抱走养大的小太监,哪里来的母亲。 李煜桌上摆着的是很烈的清酒,后反劲劲头可不能小了,眼看着这少年略有异常,男人不动声色,也想着套取一点韩湘子的事情,这就接上了他的话:“你娘是谁?” 阿沐叹了口气,翘着脚勾着酒壶转了转:“我娘啊,我明明记得她教过我这个,可她自己也做不好,她要是会杞人忧天,也能做到亡羊补牢,那她就不会死了。” 他抿唇,只觉得下了肚的清酒火烧火燎地在肝脏里侵袭着他所有的感官,不由得皱眉说到他娘是谁了,自然而然地就岔过了话题去,“你哥这什么酒,劲挺大啊!” 李煜没有说话,听见少年又自顾自地嗯嗯着:“所以说啊殿下,以后你记得好兄弟教你的这些个故事,做人要能委婉,不要动不动就杀了谁杀了谁,可以借刀杀人啊,干什么非要亲自动手对不对?” 李煜:“……” 阿沐脚上的酒壶一下甩了一边去,他光着两个脚丫子这就对着李煜蜷缩起了身体,少年眉眼如画,可他微微垂着的睫毛上面,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还挂着两粒泪珠,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男人定定地看着他,隐约之间,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他脑海当中一闪而过,却又捉不住任何的头绪。 说来奇怪,这少年总令他感到无力。 男人皱眉:“你娘是谁?” 阿沐再未回答他,他这一壶酒下了肚,混着安眠香竟然就这么睡着了,李煜无语,也觉得自己冒充重嘉这事太过荒唐,从这少年进来开始就应当瞪他一眼,一脚给人踹出去,现在他就躺身边已经睡着了,这感觉和他平日被重嘉闹腾了以后早起时候发现阿沐与他同眠一样。 他坐起身来,一动才发现少年身底压着他一角衣襟。下意识地,李煜竟然恍惚了下,他心生不舍,动作之间轻了许多,也是刚要抽将出来,忽然想起断袖的由来,惊出一身冷汗来。 男人顿恼,再不客气,绕到里面一脚给少年踹了地上去。 也是阿沐喝了酒,混着安眠香睡着了去心神不凝,即使摔落下床也竟未惊醒,李煜皱眉,伸脚再踢他,少年也只是滚了滚,抱着他的一只鞋迷迷糊糊还叫了声殿下,依旧是还在梦中。 李煜躺倒在床,不由抚额。 借着跳着的火花,男人看着少年纤瘦的背影微微出神,韩湘子蛊惑君心,差点被五马分尸,天子盛怒,当着他们的面竟说若是韩若不在,他也随着就去了。彼时他也曾与父亲争辩,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感情,男人对着男人…… 如今对着一个少年,他竟也受蛊惑,可见韩家父子略有手段。 男人翻身,不再看他,迷迷糊糊竟然也睡着了去。 阿沐这一觉可算睡得实在,稀里糊涂被人踢醒的时候,天色还尚早,李煜已经起身了,长路在旁伺候着穿衣,而少年一睁眼就对上了牛二的一双牛眼。 藤兰赶紧来扶他:“小公子怎么睡地上了?” 的确,虽然有地毯,但是也觉得浑身冰凉,阿沐不疑有他看见李煜穿戴整齐,赶紧跳了起来:“殿下,早啊!” 可惜人家半分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是抬腿就走。 藤兰还跟着阿沐,让他到外面去洗漱,可他是一心想要上山,生怕人家不带他去,这就直奔着李煜跑了过去:“殿下去哪?” 少年头没梳,脸没洗,追上了人一搭手就给人胳膊拽住了。 李煜回眸,脸若冰霜:“放手。” 阿沐摇头:“殿下等我一等,我还没洗脸。” 男人拂袖,甩开他的手去。 长路也赶紧推了少年一把:“殿下等你干什么,去去去自己玩去。” 十五了,这么一大早起来穿戴整齐了,自然是要上山还愿的,阿沐恨只恨自己睡得太实没能早早起来收拾妥当,现在面对着锦衣华服的世子李煜,就像根乱糟糟的小草一样。 他才不管别的,赶紧再追两步,仍旧给李煜的胳膊抓住了:“殿下等我!” 李煜顿足,隐忍着咬牙:“放手。” 少年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勇气:“殿下带我一起去上山,等我洗洗脸,我就放手。” 男人背对着他,也不开口,径自大步往出走。 阿沐才不松手,这就整个人都被人拖了出去…… 牛二一把拉住了长路,直咋舌:“这这这也太不要脸了啊……” 长路拍了拍他的肩膀:“嗯。” 牛二斜眼:“那咱们打个赌,你猜殿下会不会给他踹飞?” 长路白了他一眼:“殿下会带他上山。” 牛二:“……” 作者有话要说:  一想到明日更新就是诈死,我替怀疑人生的柿子默哀三秒钟。 董贤英俊潇洒,又是御史董恭之子,因而被选为太子舍人。哀帝在与他的交往中产生了爱恋,封他为董门郎,并封其父亲为霸陵令,迁光禄大夫。不久,董贤又被封为驸马都尉侍中,《汉书·董贤传》载,这时董贤“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巨万,贵震朝廷。”两人形影不离,同床共枕。有一次哀帝醒来,衣袖被董贤压住,他怕拉动袖子惊醒爱人,于是用刀子将其割断,可见其爱恋之深。哀帝还为董贤建造了一栋与皇宫类似的宫殿,并将御用品中最好的送给董贤,自己则用次品。他为了与恋人生生世世在一起,还为董贤在自己的陵墓旁边修了一座冢茔。《汉书·董贤传》载,哀帝还曾开玩笑地对董贤说:“吾欲法尧禅舜,何如?”吓得大臣们目瞪口呆。 第39章 满山苍翠,爬上五行上也是个体力活。 阿沐倒是无所谓,他和罗小虎最常爬的山就是五行山,腿脚一直灵便得很,晋王府所有的人当中,他很愉快地在打头阵。 牛二和长路都非常无语地在后面拖后腿。 阿沐一身白衫,已经爬上八十多石阶了,现在正欢快地单腿往石阶上面跳。 就连李煜也只能默默在下面看着他的背影,那活力十足的模样令他十分后悔,后悔自己轻易改变主意给这疯小子带了出来。 五行山上,一大早上云雾未散,在这山林的掩映之下,略有朦胧。 早起来灵山寺还愿,是李煜答应了父亲的,经过了昨天晚上,他再三考虑过了,虽然对于女人他仍旧十分厌恶,但也的确到了成婚的年纪,不能继续拖延。 或许可以考虑成亲,在父亲比较中意的这三人当中选一个。 其实也没什么好选的,他也很在意妻子的看法,自然更愿意和齐家联姻,男人拾阶而上,徒步走了这么远也的确有点累了,这九十九石阶,人人来爬都要走上去的,山上也不允许停轿,据说先帝曾来灵山寺拜过佛,也都是自己走上去的。 马车停了山下,阿沐是首当其冲,完全沉浸在爬山的乐趣当中了。 牛二拍着自己的肚子,感觉身上的汗都冰冰凉了:“殿下咱们歇歇成吗?” 长路也很累,但他完全不想离开主子半步,赶紧追了上去:“阿沐这小子是吃什么长大的,竟然一口气爬了那么高呼……” 李煜抬眸,少年跳着已经快到尽头了,上面似乎有人对他招手,因为这会儿日子出来了,逆光也看不清是谁。 看身段应该是个小姑娘。 男人抿唇,阿沐这个混账东西,不管在哪里,很快就会和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成一片。 不由得这就加快了脚步,牛二在后面呼天抢地地哀嚎着,许许多多爬山的百姓们无不精气神十足,山上景色优美,山风微微吹过人门当 脸庞,舒服得很。 红衣少女就站在上面对着阿沐招手:“阿沐快点上来啊,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阿沐笑,一口气冲到了九十九:“早啊,赵小姐!” 上面的小姑娘正是赵姝,之前阿沐悄悄给她送了信儿,她早早带着表姐上了五行山,说来这姑娘也是心眼不少,趁着天还没亮,就叫人抬了软轿送她们到了这半山腰上,这么一直等着李煜等人。 日头从山尖尖上露出头来,阿沐很久没有这么爬过山,到了平地址觉伸了抻身体,浑身都觉得舒展开了。 赵姝扬着眉对他笑:“阿沐,你真一口气爬上来的啊,厉害!” 少年也笑:“殿下在后面,机会我可帮你争取到了,好好把握啊!” 小姑娘略显娇羞:“知道啦,谢谢你。” 阿沐趁机到了她的面前:“那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怎样了?” 赵姝眉眼弯弯:“当然可以啊,粗使丫头么,我家不差一口人吃饭,下了山你就随时可以让她去将军府找我,自然给你安顿好了。” 说话间她回头对路边站着的个年轻女子招了招手:“表姐,你快过来啊!” 她所谓的表姐,自然还是之前的那个,叫做赵盈的,她个头高挑容貌清秀,与她这大高个略有不符的是那害羞的劲头,扭扭捏捏的当真是深闺女子,羞涩得很。 阿沐抬眸看见了,不由皱眉,给赵姝拉了一边:“我们殿下从山下爬到山上,自然是十分疲乏,尤其身后还跟了两个草包,都没带水,这会你就带着表小姐过去,哪能有什么愉快邂逅呢,不如先去山泉边上候着,一会儿一准过去!” 赵姝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阿沐你真聪明,就照你说的办!” 她感激不尽地跑开了去,不多一会儿就给表姐拽走了去,少年到山林边上折下了一枝林业,这就举在了头顶,试图给自己多一些阴凉。他在上面又等了一刻钟的功夫,李煜终于上了这九十九石阶,身边还跟着长路,只牛二不见踪影。 阿沐探身往下一看,牛二腆个肚子已经躺倒在石阶上面了,估计一时半会不能上来了。 他呵呵地笑,对着山下直喊:“牛二哥!快上来啊!” 牛二连哼哼都哼不出来了,灵山寺近在眼前,长路扶着李煜,其实也没多少力气了:“殿下不如我们进寺去歇歇。” 李煜点头,他能来这五行山也是敷衍,还什么愿,选什么妃,不过就是为了能堵住父亲的那张口,他久也不动,双腿无力,能一口气上得这九十九实属不易。 灵山寺的钟声适时响起,僧人们开始做早课了。 阿沐四处张望,似乎是第一次来的模样,山上山石林立,此时灵山寺寺门紧闭,只能先在外面休息一会儿了。 长路特意请了李煜过去,给寻了一块又大又扁的石块。 男人自出生下来,鲜少到这么高的地方,冷不丁站在山腰上,被这风儿一吹,心里竟然敞亮不少,也有不少的人都找了地方歇着,有男有女,更多的是来山上还愿拜佛的女子。 李煜低眸,只见石上十分圆滑,一想到多少人都曾坐过,顿时皱眉。 阿沐自然是注意到了,连忙狗腿地从怀里拿出了自己的帕子,展开平铺了上面,聊胜于无:“殿下别在意太多了,这山石也是从刚淋过雨的干净着呢。” 他的帕子其实是阿姐送给他的,上面只有一朵小兰花,右下角绣着两个羊角辫。 当然了,别人看了也不一定能认出那是什么东西,李煜瞥了一眼,又见少年伸手扶住,十指纤细。 山风吹过,差点将帕子吹掉了,阿沐一手按住,弯了腰回头:“殿下快坐吧,一会就被风吹跑了,连个帕子也没啦!” 男人瞥着他的脸,拂开了他的胳膊一回身就坐了下来。 阿沐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别的地方吸引住了:“殿下以前来过这山上吗?听着再往上走,大瀑布流水一眼都看不到底呢!” 长路在旁也坐了个地儿:“嗯,听说瀑布边上还有山泉,可甜了。” 阿沐咋舌:“是吗?这我可没喝过,一会儿过去尝尝甜,以前我爹带我爬山不许我乱走,就来来回回爬这九十九石阶,原来山上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啊!” 长路看着他,就像看着个傻呆一样:“傻小子。” 不提还好些,李煜的确是有些口渴了,之前上山来是带了水的,结果刚到山下牛二这个蠢货就给水摔了,一想到山上还有山泉水就也都没太在意。 阿沐心情是真真的好,只等着早课结束,钟声又起,三个人一起进了灵山寺。 寺门一开,在外候着还愿拜佛的人一拥而进,李煜自然不耐,可先还能看见少年的影子在眼前,不多一会儿等他进了大殿,阿沐就不见了踪迹。办正事要紧,他总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草草拜了佛还了愿,再出寺门已经有半个多时辰了。 因为四处找不见阿沐,他也婉拒了寺中的茶水。 结果人刚出了灵山寺,少年就从不远处跳了出来:“殿下,我们去喝山泉水吗?真的很甜吗?” 李煜自然是怒斥了他一顿,但也真的没有拒绝。牛二爬上九十九石阶以后装了好一阵死,见他们还要往上爬去喝什么山泉水,立即跳了起来,他实在出了太多的汗,需要喝水,再不喝水就怕要成死牛了。 李煜心中有事,三个小姐是一个没有遇见。 这让他原本想直接定了齐姜的想法有些动摇,几个人走走停停,又有两刻钟的功夫就听见了女人的叽叽喳喳以及叮咚的泉水声音。牛二这个迟钝的货,听见水声是直接背着水囊跑了过去。 长路前去探路,片刻就回了:“殿下,这……前面山泉边上好几家的小姐都在那休息着。” 李煜顿足,顿时皱眉。 阿沐抿着唇笑:“殿下害羞了?快选一家吧,再不选人家小姐们该打起来了!” 说话间想必牛二已经到了跟前,打了招呼了,也不知是谁叫了声殿下,七八个小姐丫鬟们就各自看着彼此,一时间安静了下来。现在是想走也不能一走了之了。 男人向来冷静,决断也快,大步向前,这就从林子里走了出去。 阿沐紧随其后,能看见赵家姐妹就坐在边上,一个红衣似火,一个羞羞答答,另外几个也大都看着看着李煜,齐姜也在其中,长路生怕自家主子对女人的脸毫无概念,赶紧到了他的身后:“殿下,穿白衣的是齐家小姐。” 几个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妆容精致。 唯独齐姜气质天成,一身白衣,她长发绾于脑后,起身对着他就福了福身,十分端庄。 李煜瞥了她一眼,却下意识皱眉。 阿沐也一身白…… 赵姝生怕他就此选了别人家的,赶紧上前来扯开了笑脸来:“哥哥好。” 这两兄妹站在一起,岂止一个好字,少年躲在李煜背后,只是冷笑。 自然地,他也看不见男人眼底的厌恶,说时迟那时快,头顶风声渐起,阿沐悄悄抚了抚胸口的血袋,这就抓住了李煜的手腕:“殿下,咱们也过去坐吧。” 他眼底都是揶揄,大有说他你快选一个的意思。 也不等男人开口,两人从树上直直飞了过来,长剑都直指着李煜! 长路在身后瞧见吓得大叫起来:“殿下小心!” 阿沐的反应是直接给人推开,来人都是蒙面:“纳命来!” 山上一般都是平顺的,因为有武僧守着。 长路扯开嗓子就叫了起来:“快来人啊!有刺客行刺世子殿下!” 话音刚落人就被敲晕了去,各家小姐们花容失色都胡乱跑了起来,一时间尖叫连连,倒是赵姝急得不行,拿出腰间的匕首也冲了过来。 这个不知深浅的货,当即也摔了出去。 山腰的武僧很快就会赶过来,阿沐护着李煜却是已然不敌。 于是,当少年替他挡剑,又给他推开,那眼底全是惶恐的时候,他也只来得及听见一声殿下,人就从他还没喝到的山泉水里摔了出去,十里瀑冲力多大,李煜下意识伸手,可只见白色的小人在水里翻了个个,然后就消失在了眼底。 阿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掉下了十里瀑。 刺客惊动了武僧,四下逃窜。 李煜回到晋王府,一夜未眠。 三天以后,在下游中当真捞起了一具少年的尸首,因为天气炎热,又有几天了,他脸上泡得已经面目全非,可即便这样,也能看出正是摔落山底的阿沐,同样为此事寝食难安的韩湘子韩大菩萨,据说见了这尸首大病了一场,他院门紧闭,是避不见客,就连后事都是容娘出面草草办的。 而于此同时,将军府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个丫鬟。 第40章 秋高气爽,微风徐徐。 这时候能吃上两块甜糕,当真是千里之外也回味无穷。 茶楼里依然冷冷清清,人别的楼里有几个唱小曲的,多是年轻貌美的歌姬,这里也有个唱小曲的,却是个瞎了眼的妇人,她唱的小曲也不是常人听得惯的,常常一边打着鼓敲着梆子,一边吟唱着简单的字眼。 偶尔有好奇进来的人,走的时候都大失所望,说毫无韵律可言。 窗格上挂着一串铜钱,男人一身青衫,走到跟前来回转了转铜钱,回头瞥着桌边的少年……哦不,现在已经是少女了。 这世间再没有叫做阿沐的小子,而是多了个叫做吉祥的姑娘。 而此时,她襦裙在身,上肩露出雪白肌肤,胸前微微隆起,精巧得犹如玲珑,小得还像个孩子。 男人的目光由下往上,看到她的脸时无奈地笑笑:“看你这副模样,还真不习惯。”说着回身坐下,托腮看着她:“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现在看起来,脸这么长?小心着点,低头别磕到下巴。” 从前的阿沐,现在的吉祥脸上做了手脚,此时她的脸,看起来就是一个容貌平平,脸稍有点长的小姑娘。 说起来也是这姑娘爱美,不愿给自己扮太丑,平淡无奇的脸上唯独一双眼睛似有涟漪,漂亮得很。 此时桌子上面摆放着一盘甜糕,吉祥躺在张躺椅上面,拿起了第三块甜糕,舒舒服服抻了个懒腰,楼上徐娘唱着梆子小曲,一声声就像催促老僧入定的催眠曲一样。 口中的甜意统统化开,吉祥终于把目光从甜糕上挪到了对面的男人脸上:“我说太子殿下,以前有个人说我脸大能上坝抗洪,你现在又说我脸长,啧啧啧看来啊,男人都是一个样,看人就看脸。” 对面坐着的人正是赵国太子扶苏,他闻言失笑,眸光在少女的小笼包上一扫而过:“其实我们不只看脸的。” 吉祥在什么地方长大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哼一声她了然地咬下最后一口甜糕:“哦对,你们男人天生贱骨断不了奶,还看奶。” 这话从吉祥的口中说出来,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此时她梳着发辫,俨然是个少女装扮。在一个男人面前口口声声说什么奶,就连扶苏也觉尴尬,这粗口说得口气还略有天真,若与她计较自失身份,弄得气氛十分尴尬。 好在吉祥坐直了身体,可不在意:“这甜糕味道不错,你让厨子做的?” 男人扬眉:“不,今天路过韩大夫家去探望了下,他送的。” 吉祥蓦然抬眸,伸手又拿了一块:“回赵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殿下少去叨扰他。” 她一口咬下,唇边沾了一点残渣,瞪着眼睛无比的可爱。 扶苏抬眸看见,怔了怔。 犹豫之下,他立即倾身,伸手在她唇边抹了下擦掉残渣,一脸嫌弃:“擦擦嘴再吃不行么。” 吉祥舔唇,舌尖俏皮地在唇瓣上抿了半圈:“他老人家怎么样?” 扶苏别开了目光:“和平常并无两样,也没有提及你。”说着叹了口气:“说起来阿沐你当真是铁石心肠,当真不见他了。” 少女伸手入怀,下意识去拿帕子擦嘴,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帕子上山那天遗落了,正是发怔,男人已经递过来一个自己的,这就放了她的面前。她也不拘小节拿起擦了擦唇:“韩沐已死,无须再见。” 动作之间,她领口处露出一条红绳来,似是挂着玉。 之前来的时候,扶苏就已经注意到了,原本挂在阿沐腰间的玉不见了踪迹,这么一看竟然是收起来挂了颈上,想到自己对她的承诺,男人更是勾唇:“我不管你是韩沐还是吉祥还是沐家老幺,之前既然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能办到,只要你和你舅舅跟我回去,沐家复兴指日可待,一朝登位,便许你为后,此玉便是见证。” 吉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话说完,然后一勾指头将红绳下的圆玉挑了出来:“这块玉?” 并不是他的玉,四目相对之时,男人神色尴尬,顿时着恼。 小姑娘耸肩,随后又将圆玉塞了衣内去:“后位什么的,我不感兴趣,只一件事,殿下得应我。” 扶苏抬眸,怒意渐涌:“什么?” 她眨眼:“殿下帮我,也带阿姐回去。” 扶苏的玉她自然是收起来了,一个进了将军府的丫鬟怎么自然是身无长物的,至于重嘉给她的这一块,之前就曾犹豫过,理当放在那具尸首身上断了一切疑点。但是世事无常,她做事喜欢留有余地,倘若留着这晋王府的令玉,说不定日后还能用得到,至于李煜会不会发现丢了玉这事 ,她并不在意,干爹那么聪明的人,应当懂得她的选择,本来就是个替身,估计尸首也早被他毁尸灭迹了。而且,李煜对于将军府,是从不登门的,怎么也查不过去。 从十里瀑掉下去以后,下面也有人接应,本来就会凫水也只是摔得浑身都疼并无大碍。紧接着回到赵姨娘那里准备了一天,次日一早换成女装就到了将军府,赵姝在山上受了惊吓,也以为少年已死颇有些伤心,见了阿沐曾托付给自己的远亲,当即留了下来,从此少年阿沐就变成了丫鬟吉祥。 将军府丫鬟不少,多她一个也不多,平时就在书房洒扫洒扫,少有事做。 有眼力见的人都知道,赵姝对她也算另眼相待,本来也是乐得清静,结果今日一早,将军府里那个冒牌的大小姐,已经更名为赵英的女人,突然带人到了她的面前,她也不说话,单单盯着她瞧,然后不由分说地给人叫了她的屋子里去,声称从此就叫她跟前伺候着了。当然了,赵姝知道了以后大闹一场,紧接着看热闹的吉祥就被赵英吩咐出门采买笔墨为由,赶了出来。 既然有机会出门,她当然不能浪费时间,这就到了茶楼来,一边让人去买笔墨,一边叫人去请扶苏。男人来得也快,因为是自己的地方,所以也无所避讳。离开茶楼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吉祥吃饱喝得,拿了伙计帮忙买的笔墨,这就回到了将军府。 估计这个时间,两个人已经决出胜负了。 早就在赵姝的侧面得知,她和冒牌赵英什么东西都得争夺,没想到一个丫鬟也抢。 愉快地从后门进了将军府,吉祥脚步轻快,按照赵昰对赵英的重视程度,她直接走了赵英的院子里面,这院子里面的池塘果然漂亮,池中的鱼儿听着脚步声到处乱窜,在水面上也能看见。 青砖石边,秋海棠一树银花,这就是先前赵姝的院子,现在她已经搬到旁边的独院去了。 此时院子里面两个丫鬟正在树下面折枝插花,一个叫秋菊一个海棠的十分应景。吉祥勾唇一笑,这就到了两个人的面前:“两位姐姐,大小姐在屋里吗?我给买了墨宝了。” 秋菊在这院子里算是时间长的了,:“去买个墨宝怎么去这么长时间?大小姐在屋里等着呢,送去吧。” 海棠是新置的丫鬟,年纪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说话声音特别软糯:“嗯,吉祥妹妹,从今往后咱们就一个院的了。” 她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看起来十分和善。 当然了,吉祥更加的和善:“我先给大小姐送东西,有空再和姐姐们玩啊!” 说着从海棠树下走过,偶尔有掉落的花瓣飘在肩头,小姑娘伸手理了下自己的辫子,地面的影子就是个窈窕的少女,纤细的腰肢随着脚步被影子拉得更细,因为爱美早上还在发辫上插了个小小的连线珠花,走起路来也是利落得很,平时模样。 又一个小丫鬟挑着帘子出来,也就十来岁的模样,胖乎乎的小脸:“是吉祥姐姐回来了吗?小姐等你一会儿了。” 这是赵英进府就带着的那只,吉祥笑笑,低头走进:“有劳小燕子了。” 这小丫头叫做燕子,院里的都叫她小燕子,屋里还有别人,是后院老太太叫人给大小姐送首饰来了,盒子已经打开了了,矮桌上摆着一对耳饰,旁边还分别摆放着颈饰和臂饰,看着都价值不菲。 一个嬷嬷正拼命着夸着大小姐怎么怎么好看,赵英斜身歪在榻上,听见脚步声才抬起眼来:“东西买回来了?” 吉祥连忙上前,双手捧上墨宝:“给大小姐要的同福记墨宝。” 小燕子赶紧给东西收了起来,赵英嗯了声:“先放着吧。” 赵姝现在还在后院老太太那哭闹着,就为这么个丫鬟,这嬷嬷也是知道的,不由得多看了吉祥两眼。 赵英现在在将军府就是个心尖尖上的,谁也不敢怠慢,她送来了首饰也不见人给露个笑脸,本来就讪讪地,这会见了吉祥借说得回老太太那回话了,就赶紧走了。 榻上女人美目微张,仍旧歪在榻上,她手边一把摇扇伸手摸了起来,轻轻地扇:“吉祥这名字不错,我喜欢。” 仔细看来,她眉眼间和阿姐的确很像,这容貌也能称得有八九分相象了,虽然脾气坏了点,但也觉温暖。吉祥笑着上前,这就对着她伸出了手去:“我给小姐扇吧。” 赵英伸手一扔,扇子就到了她的手里。 正是这时院子里一阵喧闹,海棠快步走了进来:“小姐不好了,二小姐拿了鞭子来了!” 赵英浑不在意:“让她来……” 吉祥拿着扇子给自己扇了扇,海棠急得要哭了:“外面人也没拦住,这回……” 说话间,赵姝竟然就出现在她的身后,少女手执马鞭,一脸的怒容,伸手就给海棠推了一边去,几步冲到了榻前:“你天天抢日日夺,连个丫鬟都不放过,我爹现不在府中,今儿我先抽死你,他回来再抽死我我也心甘!” 不等她这话音落下,少女手里的鞭子可就已经挥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女主专业气死男主男配一百年。 且等阿沐归来,迷倒一干女配喵呜,至于男主什么的,嘿嘿嘿,请期待,还有读者在下面说阿沐为啥留着这块玉,她做事喜欢留有余地,但不算不谨慎,因为她知道李煜厌恶将军府,决对不会上门。但是她俩还会不会见面呢,这个就和她想得不一样啦~~~认出一个人不一定非得看玉不是? 第41章 赵姝的鞭子就是奔着赵英去的,吉祥可不舍得那张脸真的被抽成满脸花。 她也不是第一次接这姑娘的马鞭,伸手一抓,绕过胳膊缠绕了一圈,只狠狠一扯,直接给红衣少女给拽了过来! 几个人都怔住了,跟在后面追过来的人也都松了口气。 唯有赵姝恼怒不已,伸手来抽吉祥的脸:“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亏得我为了你……” 吉祥松手,两臂用力一格,又抓住了她的胳膊反拧了在她身后,二人身体相近时才低声开了口:“小姐莫气,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说着不顾旁人惊诧的目光,推了她就往出走,两边的丫鬟都吓得半死,吉祥动作也快,直接给人连拉带抱,送出了这院子。 赵姝恼怒不已,伸脚来踢她,甩了鞭子又来抽她,可惜吉祥上蹿下跳是怎么也打不到。气得少女直跺脚,嚷着要抽死她,然后追着来打吉祥。 到了墙边了,吉祥才站定了,可赵姝再一动手,三两下就被人给按住了。 说起来这名字和装扮是改成了少女的吉祥,其实内心仍旧是少年的阿沐,一个反转拽着赵姝的胳膊,直接给人按了墙边,也是人小姑娘作得没有力气了,气得直瞪眼睛。 吉祥飞快吼她:“小姐你冷静点!没看见大小姐躺着那等着你抽吗!” 这么一说,赵姝一下懵了:“你说什么?” 吉祥拉着她快步进了旁边的小独院,如今正是赵姝的院子:“虽然我才进了将军府没两天,但是也瞧出来了,小姐你心思简单,根本争不过大小姐,单说今天这个事,很明显如果我不拦着你,那就抽脸上了,大小姐拿捏好分寸的话,也就得落个小疤,这几日总瞧着有媒人来说亲,将军府现在有了两个女儿,老太太盘算亲事想给大小姐找个好人家,如果你毁了她的容,她不是正好躲过去了?” 赵姝抿唇:“你是说她根本不想嫁人?” 吉祥摇头:“想不想嫁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天晚上大将军回来定会罚你,这也没抽上说两句到头了,要是真抽上了,你在你爹的心里又降了一等,而大小姐则又重了一分。” 少女怔住,随即苦笑着摔了马鞭:“我真是受够了,不知哪里来的野种……” 话未说完,得了消息匆匆赶到的林氏已经进了院子里来:“姝儿!” 赵姝见了母亲,自然是小女儿娇态,眼泪这就掉下来了:“娘!” 林氏喝退了丫鬟,迈着小碎步这就到了女儿跟前,一把抓住了赵姝的手:“可有伤着了?” 赵姝摇头:“没有,幸好吉祥拉住了我,不然又中了那人的奸计!” 林氏拍着女儿的小脸,是无比的心疼:“你且再忍忍,过些日子给她嫁出去就好了。” 赵姝扑入母亲的怀里:“我是替母亲不值!这算什么事啊!” 吉祥低眸,犹自冷笑。 谁说不是呢,赵昰这样的男人,不配有任何的亲人。 从小院出来,日头已经偏了许多,一过晌午天气就发凉,吉祥回到赵英的院子里,此时女人已经起了,她深衣之外,还披着件披肩,长发柔顺地编结成了辫子,这种少女发辫放在阿姐的头上……的话,其实略有可笑,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少女了,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如果在普通家庭里,恐怕孩子都能到处跑了。 看着赵英的脸,她更加坚定要带阿姐走的心,低头走了过去,吉祥微微欠身:“小姐放心,二小姐已经不会再来了。” 女人站在海棠树下,正在折枝,她虽动作很慢,但这么一会儿,树下已经插了七八个瓶子了。这棵树据说也是赵姝的心头肉,平时都不许人碰,掉落的花瓣全都得拾起来埋葬,很是宝贝,到了赵英来这里,是日日折,天天抽,已经有小半棵发秃了,也就这时候正是花期不大在意,估计再这么折下去以后这树就得变成光杆。 秋风徐徐,海棠树下小燕子在树下扶着梯子,海棠却是爬了上面折枝。 赵英脸色略白,手里拿着一枝海棠,裙边精美的花边随着她的脚步来回晃动,她步态轻盈,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看着当真的我见犹怜。 抬眸见是吉祥回来了,很显然她略有恼意:“我真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刚才就要了命了。” 吉祥自然是装糊涂,她来将军府干什么,主要是想要祠堂的那柄沐家的长剑,次要是来看热闹的,距离回赵的日子还有些时候,这才到将军府,赵姝就被打入冷宫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假装听不懂的样子,只是笑笑:“吉祥既然到了大小姐跟前,自然是对大小姐死心塌地的。” 赵英似是漫不经心地挑着花枝,慢慢走了她的面前,海棠花的的一头啪嗒打了吉祥的手背上,女人微微勾着唇,似乎心情有所转变。 说得也巧,正是这个时候,秋菊蹬蹬蹬地跑了回来:“小姐小姐,将军突然回府了!” 吉祥见过人变脸色,却从未见过这么快变的,赵英也不避她,伸指在自己脸上一划,尖尖的指甲顿时在脸边划出一道血痕来,她飞快地脱下了披风,秋风一吹,小脸煞白。 然后快步回了屋里了。 秋菊进去伺候着,海棠回来拽了吉祥也跟了过去,身后那小燕子哭天喊地地就跑出去了。 吉祥:“……”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的哭技已经炉火纯青,一进到屋里,躺在榻上的赵英此时发辫已经散开了,地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摔坏的花瓶等物到处都是狼藉,矮桌上放着的首饰此时却是规规整整地放置一边,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的……有趣。 海棠见她只是发怔,赶紧又拉了她一把:“还不收拾收拾!” 吉祥认命地蹲下了身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心里数着数,果然没数过二十只羊,小燕子哭哭咧咧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前面身形高大,仍旧俊秀英挺的正是赵昰,身后跟着弯腰驼背的老奴。 不用抬头,也能知道赵英此时看着父亲的目光得有多委屈。 赵昰一眼瞥见女儿脸上的血痕,刚一动又踩了碎片上,赵英抿着唇单单只叫了一声爹,他勃然大怒的声音已经吼了出来:“这是赵姝干的?嗯?” 老奴自然在他身后劝慰:“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姝儿小姐还小,多半是孩子气,不能动真格的……” 话还未说完,赵昰已到了榻前,他脚步极快,袍角划过了吉祥的眼前。 海棠示意她不要抬头,以免迁怒到二人,男人果然气得不轻,到了赵英跟前,人也不说话,只脸上挂了两行清泪,就足以令他心碎。 赵昰怒气冲冲地走了,吉祥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他的背影。 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未曾这么注意到他的身姿,这么些年过去了,男人的肩膀似乎更加的宽厚了,其实对于他的记忆,她没有很多了,只是此时看着他,却真的变换了心境,杀了他简直便宜他。 地上乱糟糟的东西需要人收拾,小燕子抹了眼泪又出去打探消息,海棠和秋菊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对视一笑愉快地打扫起来,吉祥也未等她伸手,赵英却是出声了:“吉祥这么难听的名字你怎么想出来的,嗯?过来。” 吉祥:“……” 她听唤起身,这就到了榻边。 赵英此时已经坐直了身体,她伸手在矮桌下面取出了个两节的食盒,这就对她招了招手:“过来,你坐下。” 说着轻轻打开盖子,露出了里面的冰块。 在这冰块当中,放置着一小盘甜糕,见这冰块大小就知道这东西在她屋里放置了有一段时间了,从打赵英打量她的第一眼,吉祥就知道,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她当着自己的面划破了脸,很明显,如果在这甜糕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还猜不出怎么回事,那么吉祥岂不是蠢到了大天边去? 她是想和韩湘子划清界限,她是想与齐为敌,她是想自己报仇雪恨,想光复沐家,而当她诈死,韩湘子两次将甜糕送到她的面前,无非也就是告诉她,对于她的这种小把戏,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就像是孩子在耍小脾气一样,而韩沐可以死,但想弃了这个爹,他却是不答应了! 吉祥笑,甜糕这东西是她对母亲唯一的念想,自然而然地坐了榻上,她伸手拿起了一块到唇边咬了一口,这就笑了:“容娘的甜糕越做越好吃了啊!” 赵英伸手理过自己耳边的碎发,神色淡淡:“容娘没有味觉,做什么都难吃,你明知道这东西是大人亲手所制,为何到现在还装模作样,难不成真想再不认他了?” 甜糕甜甜的,酥酥的,凉凉的。 吉祥并未答言,又咬了一口。 这一天没吃什么,一直在吃这东西,不过她喜欢。 赵英扬眉:“将军府他早就送了秋菊和海棠进来,可见大人早就知道你姐妹身世,也一直恨屋及乌,如今赵家家宅不宁,折腾够了,大可让赵昰暴毙而亡,你还觉不够么?” 不够,不够。 怎么能够呢…… 吉祥想起这么些年她吃过的甜糕,略有伤感,这就站起了身来:“韩沐已死,就这么回你们大人的话吧!” 说着她甚至还对赵英欠了欠身:“多谢。” 然后回身跪着朝向东南角一掀裙摆,这就跪下了。 少女跪地磕头,以做告别。 赵英只是冷笑:“果然,大人说你最会装模作样哄人了,用不着现在就说这话,他说先由着你玩玩,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后悔还来得及。可如果还执迷不悟呢,磕头也保不住你,也保不住你阿姐的性命,知道了?” 吉祥起身,只回眸一笑,放下了裙摆。 作者有话要说:  韩湘子:养不熟的白眼狼,小兔崽子! 第42章 繁星点点,将军府的夜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赵昰一回来就给赵姝叫了过去,小姑娘本来也是战战兢兢到了他的跟前,可等他一问到赵英的时候,赵孩子立即炸毛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委屈全都涌上了心头,对着父亲就叫了起来。 她问他哪里来的大女儿,问他眼里可还有她们母女,问他到底是想要赵英,还是她赵姝。 再这么护着那个孽种,她就和母亲搬出府去,对她几乎已经要跳起来了,对着他愤怒地喊出了心理话。 然后赵昰大怒,抽了她一巴掌,罚她在祠堂跪着。 也是林氏哭哭啼啼在他面前护着女儿,直说让他打,全都打死了一了百了。 或许是死这个字眼刺痛了男人,他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下人们给林氏带走,老奴在他旁边劝了又劝,结果也是无济于事,紧接着将军府的老太太在丫鬟们的搀扶下又到了。她先是骂了孙女两句,然后举起拐杖又来打儿子,大家拉的拉,劝的劝,赵昰也不敢还手,他对于母亲有着不尽的愧疚,只得小心翼翼地让母亲打了个够,然后这一场闹剧才算了。 赵姝去了祠堂跪着,并且被罚一直不许给她吃的和喝的。 本来她气得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去了祠堂,也有人看管着,能看出赵昰是真的动了气了。 这小院子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等这消息传到赵英的耳朵里,她也只是淡淡笑了笑。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吉祥做事更是肆无忌惮。 有赵英遮掩,她行动更加的自由。 她借由给大小姐取燕窝,到灶房转了一圈,果然现在赵英就是将军府的心头肉,一听说大小姐没吃晚饭,单独给做了小灶,吉祥欢欢喜喜端了自己的房里,现在她和小燕子一个屋,就挨着小姐闺房。 酒足饭饱,也算是享受了一回。 吉祥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装了点水这就藏了怀里,她脚步也轻,悄悄这就奔着祠堂来了。将军府的祠堂在回廊头上,她身轻如燕,翻身这就上了回廊瓦上,因为祠堂的门开着,一眼就能看见跪在当中的少女。 秋风徐徐,小姑娘哭得特别伤心。 吉祥趴在瓦上,撇了撇嘴:“至少你父母双全,有什么好哭的呢!” 威风吹过她的脸庞,凉凉的,不多一会儿,脚步声起,吉祥一动不动,看着男人走进了祠堂里。 赵昰一身常服,也看不清脸色,只脚步不快,进了祠堂,就站了赵姝的旁边。 老奴叫了旁边的丫鬟一起退了下去,男人的目光落在了无字排位上面:“姝儿,你可知错了?” 赵姝自然不服:“我不知错。” 赵昰叹了口气,声音冷冽:“平时真是把你惯坏了,该好好管教才是。” 赵姝梗着脖子,委屈地抹着眼泪:“一年到头见不到爹爹两回,若说是惯坏了,也是我娘惯的,好歹是她教我养我,日日看着我守着我。爹爹说这姐姐是你的大女儿,说是你在赵国时候生的,万般对不起她,可连街上的老百姓都知道,我们齐国的大将军我的爹爹和齐国大军里应外合,才立下的奇功。也就是说,你在那个家和这个家早已作出选择了,那女儿也都抛弃了,现在还谈什么对她不起?既做了齐国人,前尘往事就该忘了,如今拿我们娘俩来赔她,我们又不欠她!” 这小姑娘平时就蛮横,却不知也有这么牙尖嘴利的一面。 吉祥托腮,看见赵昰果然又举起了手来:“你……” 不等他气出话来,赵姝已经扬起了脸嚷嚷起来:“今天就是爹爹打死我也要说,如今搁着个赵国女在将军府,爹你想过我们吗?我自从记事开始,你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外地找人,找的就是她吧,为了她现在对我和我娘万般冷落,要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和我娘成亲生我?没有你我娘也活得好着呢!” 赵昰的手到底是放了下去,前尘往事,就那么忘了? 说得简单,当初他年轻气盛,思念爹娘惦念齐国,哪有想那么多? 他的手轻轻按在了女儿的肩头,想说点别的,又不知如何开口,到头来也只能叹息:“我和你娘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和英儿毕竟是姐妹,她身世凄苦,你多体谅就是,今日在这里跪着,你好好想想,爹爹自然还是疼爱你的。” 说着,男人轻轻拍了拍。 对于女儿的眼泪,他并不是毫不在意无动于衷的,赵昰从祠堂里面走出来,身后的赵姝放声痛哭。而吉祥却是抿了唇。她冰冷的目光穿过赵姝的头顶,在上面斜地里能看见灵位前摆着一柄长剑,那就是她最终的目的,原来是打算拿了剑马上就离开将军府的,不过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在廊上趴了好一阵,直到夜逐渐深了,前后来了好几波人探望赵姝,可都被看守着赵姝的老奴打退了。也是小姑娘哭得都一点力气没有,一点脾气没有了,单单知道跪在那里,这老头才关上了祠堂的门,赵昰罚女儿在此长跪一天一夜,时间还长着呢。 吉祥在上面趴够了,这才滑了下来。 祠堂的门前也没有人守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推开一条门缝,然后挤了进去。 听见房门的声音,赵姝并未回头,她背脊都已经不直了,想必跪了这么久应该是快支撑不住了,吉祥走了她的身旁赵就蹲下了身子来。少女红着双眼,侧目看她:“吉祥?” 吉祥拿出水来递给她:“快喝点水吧,这是我偷偷拿过来的。” 将军府门风甚严,说了不许人给赵姝送吃的送喝的,就真的不会有人来,林氏来过一次却被老奴给挡了回去,赵姝还哭了那么久,折腾得又渴又累,见了吉祥自然是泪眼朦胧。 她喝了两口水,嗓子才觉得好了些:“谢谢你吉祥,你和阿沐一样是个好人。” 吉祥蹲在她的身边,故意叹着气:“可惜我也不能在灶房拿出什么东西来给你吃,饿了吧?” 赵姝更觉委屈,想起阿沐来还十分伤心:“听说阿沐死得特别惨,掉水里尸首都泡变形了,我想去送他一程,可惜也没见他最后一面,好歹也认识一回……” 吉祥:“……” 说起来也是这姑娘本性不坏,不由得又感伤了一回。 吉祥的目光在祠堂里扫视一圈,长剑似乎是就那么随意摆在灵位前面,并无机关。她母亲的东西为何要摆放在赵家的祠堂里,待来日取走了,也非得给赵家留点什么才好,赵姝喝了两口水,赶紧推了她:“你快回去吧,一会儿还能有人回来看着我,别撞见了。” 吉祥点头,本来也就打算进祠堂看一看,这会儿是看也看了,自然要走:“小姐就服个软吧,这么下去只能吃亏。” 赵姝低头:“不,我不能输给那个女人!” 吉祥低眸,微微勾唇:好吧,那你们就继续斗。 夜深了,也是不等吉祥走出多远,老奴去而复返,吉祥躲在长廊的暗处,看见他脚步匆匆提着个食盒,很明显是给赵姝送吃的来了,吉祥站在祠堂的外面,悄悄地走近了些,能听着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哄着小姑娘让她体谅赵昰的难处。赵姝向来倔强,自然是又一番冷嘲热讽,不过也真的是饿了,吃了不少东西。 吉祥暗自冷笑,到底是没有耐心听完,悄悄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小燕子还等着她没有睡,不过可能也是赵英叮嘱过了,并未问她去处,就帮她备了热水,吉祥也不叫她伺候着,自己洗漱了一番,然后躺下睡觉,可能是因为心情大好的原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当然了,进入梦乡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晋王府里也是一片静寂,多日都不得休息的李煜,也在梦境当中漫步。 少年的笑脸看起来是那么的开心,阿沐站在云雾当中对着他挥手告别,就像那日猛然揽住他的肩头一样:“喂,好兄弟,我来和你告个别。” 男人手一动,顿时醒了过来。 他蓦然睁开双眸,这些日子以来那些串不到一起的东西,好像有了一条线,慢慢地串了起来。 李煜伸手拽铃,很快外间守夜的牛二就冲了进来:“殿下?” 他生怕是重嘉出现,可一见男人犀利的目光顿时松了口气。 李煜坐起身来,目光灼灼:“牛二你仔细地想,那天上五行山,你的水囊怎么洒的水?” 牛二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想起赵件事了,直挠头:“就是那天阿沐说口渴了要喝水,我拧了盖子还不等递给他,马儿突然惊了差点踩了我,我一害怕就扔了水囊,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么糊涂,早上我明明是叫藤兰装三壶水,结果另外两壶都没有水。” 男人冷笑一声,只定定地看着他:“牛二,你觉得阿沐他怎么样?” 牛二在他身上没少吃亏,可你要他说阿沐的坏话,这人一死就想起他的好处了,平时在一起混闹,也是有感情的,细细地想,他十分惋惜地唉了声:“阿沐他长得好看,脾气也好,挺好的个人,可惜了。” 李煜闻言皱眉:“你个蠢货。” 牛二傻眼:“殿下……” 李煜沉吟片刻,掀开了薄被,牛二上千弯腰给他穿鞋的功夫,他已经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匕首来。 这是阿沐当日挟持赵国太子扶苏的那一把匕首,锋利得很。 他前日想起来,忽然叫人送了来,此时扯了牛二两根头发轻轻一扔,利刃一出发立断。 在他生辰的那一天,阿沐为什么带着匕首要进晋王府? 如果他和那个女刺客是同伴,为何之前还有闲心给他下什么药? 如果不是同伴,为何还要那样护着她? 阿沐阿沐阿沐…… 男人盯着匕首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牛二,阿沐的东西都在哪里?” 牛二忙答:“死人的东西也是不吉,那日韩大夫差人都取走了去,我就没拦着。” 李煜又问:“你可曾看见他脖子上常戴的那块玉了?” 牛二:“……” 很显然,他没看见,也没有注意到。 李煜挑眉,伸手一扬,手里的匕首这就扎在了屏风旁的秀画上面:“明日一早,与我去探望探望韩大夫。” 牛二有点不知所云,可男人却对他摆了摆手,上床睡觉了。 第43章 正值晌午,日头当空,暖洋洋的。 小院子里面,男人卷着袖子,躺在摇椅上面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偶尔动一下。 大门开着,李煜抬眸,一眼就看见韩湘子耐心十足拿着坯刀在一块小圆木头上面雕着笔画,一下一下背着阳光,神态随然。牛二在后面清了清嗓子,欢快地叫了一声:“韩大夫!” 男人手里动作未停,倒是容娘听见动静从屋里迎了出来,脚步也快,给李煜施礼:“见过世子殿下。” 李煜嗯了声:“韩大夫怎么样?” 容娘略有感伤,低着头叹气:“还请殿下顾及我们先生感受,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过心理的那道坎。” 李煜勾唇:“阿沐这孩子在我那住了些日子,连我都伤心,何况是韩大夫了。” 说话间已到了窗下,他微微欠身,低头能看见韩湘子手里的圆木上,雕的是个小人,现在才刚有个大体的形态。牛二提着礼盒举了起来,声音洪亮:“韩大夫,我们殿下来看望您了!” 韩湘子嗯了声,只是抬眸,脸色灰白:“看望我有什么用,能帮你们办的事情也办了,现在我儿子也没了,以后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谁来看我又能怎样?” 牛二殷勤地搬来椅子放了旁边,李煜撩袍坐下:“话也不用这么说,刺客始终没有抓到,说来也奇怪,全城搜查也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既然韩大夫把孩子托付给我了,那么晋王府也必将给你们一个交代。” 男人在小人的袍角上下了一刀,雕出朵祥云来:“什么交代?怎么交代?我不要别的,我要我儿子,什么样的交代都换不来我阿沐。” 院子不大,在九道巷这边算是个最小的院落了。 朴实得连块像样的瓦都没有,唯有地上一条青砖石还算整齐,少年阿沐在这条街长大,混杂在各大赌坊妓院,分明就是个人精儿,如今韩湘子手里拿着的这小圆木雕人儿,更是给自己的猜测加了三分笃定。 若是父子情深,时时刻刻想念儿子,如何还能有闲心雕刻自己的小人像? 韩湘子刀工很稳,看那袍角上的祥云图案,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穿着模样,李煜低头在地上捡起来一个另外废弃的小圆木,上面也同样是一样的服饰,只不过在雕刻男人的脸时候,一点深印落在男人的半张脸上,似乎不满意才扔的地上。 他来回转了转,看着韩湘子:“今日除了探望韩大夫,还有一事想来问问,之前重嘉送了阿沐一块玉,那是我晋王府的令玉,阿沐出事后一直并未找到,却不知可在他的衣物当中了?” 男人动作不停,闻言也只哦了声:“那块玉我知道,只不过阿沐的衣物随身用品,都和他一起去了,我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李煜挑眉:“他埋在哪里了?理当过去看看他。” 去看看他? 韩湘子就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一样:“埋在哪里了?我儿子自然得和我在一起,我们爷俩从来都是相依为命,怎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呢,你是不知道,阿沐胆子小又怕黑,自然是得百年以后和我葬在一起了……” 他叹着气,仿佛这便宜儿子就在眼前一样,眼底甚至还带了丝丝的笑意。 一听他口气说人没埋,李煜暗暗松了口气,二十弱冠三十而立,阿沐的年纪还算少年,轻易不会火了。 不过,很快,韩湘子就站起了身来:“你想看看他啊,好啊,我也半天没和他说话了,正好一起吧。” 说着竟然转身回了屋里,牛二奇怪地看着李煜:“殿下?” 饶是李煜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心底隐隐地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进了屋子,就在一个高架子上面,那最显眼的东西就是个坛子了,韩湘子伸手抱了下来,这就放了桌子上面:“看,我们阿沐可听话了,我让他好好睡一觉,他就一声不吭。”他拍了拍坛子,还煞有其事地探头看了一眼:“不过那什么玉,这好像没有,阿沐的衣物随身用品都扔在东郊的破庙门口了,那有些衣不蔽体的孩子,总算是做点好事。” 言外之意,你那块玉我们没注意,也不知道是不是随着阿沐的东西扔在破庙门口了。 而如今,所谓的阿沐,已经变成了灰。 这让他如何能接下这个口去,韩湘子当真是半分机会都不给他留,可越是这样毫无破绽,李煜就越是怀疑,阿沐并没有死,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诈死,他都没有死,也很可能早就扮成了别的模样,现在就是好吃好喝地过着他自己欢快的小日子。 此事还需密查,他沉吟片刻拂袖离去。 当然了,吉祥当然是好吃好喝,小日子过得十分欢快。 矮桌上面,摆着两道菜,一碗汤。 她习惯了在吃饭之前喝一口水,独自一个人坐在窗边,回头张望。 院子里面的海棠树随风落叶,安安静静的,不敢相信整个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一早上起来老太太就叫赵英过去说话,据说是有媒人来保媒了,几个丫鬟都跟着过去了,只有她被留下来看院子。 感觉十分微妙,她就存活在赵昰的眼皮子底下,也曾偷偷地打量过他,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如今他又有妻有女,又和老太太住在一起,这偌大的将军府里,多少勾起些回忆来,这么多年其实她很少一个人吃饭,此时想着前面赵昰一家人即使是吵吵闹闹也属团圆,她胸腔当中,五脏六腑都痛。 尽管日光很暖,于是她也难免小有感伤。 不过吉祥是谁,她回身抓过了个帕子过来,翻腾几下就系出了个大脑袋人来,这就摆在了矮桌子上面,假装是阿姐陪着她一起,甚至还亲了阿姐一口,这才动筷子。 酒足饭饱,一行人从老太太那里回来了,都恹恹的看着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三个丫鬟都不无担心地看着赵英,这位姑奶奶却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回身坐了矮桌旁,看见吉祥正摆弄个帕子来来回回地系了细绳像个大脑袋人,十分好奇:“那是什么?” 吉祥眨巴着眼睛:“是我阿姐。” 这孩子竟说胡话,赵英嗤笑一声,单单看着她:“看来这老太太是打定主意给我嫁出去了,我就是这将军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除,多少个人都睡不好觉呢!” 吉祥笑:“谁叫你天天作。” 赵英抿唇:“时间不多了,我得想想怎么送他去西天。” 她低眸瞥着吉祥的脸,试图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来,可惜人根本就不在意这个:“随便,如果你能送走的话。” 早她就想说来着,在将军府里,想让赵昰暴毙,说难不难,说容易缺也并不容易。 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年的行军习惯,老奴谨慎得很,凡事都亲力亲为。 赵英自然也懂得其中道理,只不过她惦记的并非只有这一件事:“这几天我会外出,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吉祥假装听不懂:“没有。” 赵英冷哼一声,怒目以对:“我早就说,你就是个白眼狼,先生养你这些年,就一点不懂得心疼他了?” 吉祥抿唇,折了帕子放入怀中:“我怕见了会给干爹气死,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她嬉皮笑脸地没一点正经,赵英看了别过眼去,气得不轻。 来登将军府大门的媒人果然是一日勤过一日,就连赵昰也侧面问过赵英,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喜欢什么样的家世,当然了,现在这姑娘也算个老姑娘,想找个称心如意的也是难,多是来求续弦的老夫少妻。赵英心情不好,自然耍了脾气,赵昰也由着她闹,亲事该张罗还是继续张罗,倒是林氏和赵姝再问过来混闹一次。 又过了七八日,赵英果然说太闷,要出去走走。 她闹腾了好几日,老太太是乐得清净,叫人赶了车送她出去上山求签。 转眼到了初一,五行山上又是热热闹闹,吉祥就在半路下了车,她早起还特意换了件新裙,说要去见一个人,赵英也只当她脑袋开窍了,高高兴兴让她去了。 过了晌午,赵英一行人从五行山上下来,就遇着了何其正。 得知将军府的小姐要上山,韩湘子可是一早就起来了,可等了大半天,连阿沐的影子都没有瞧见,这才恼了使了人来问。赵英悄悄跟了他上车,韩湘子脸色不虞,竟也亲自来了。她也不敢隐瞒,将吉祥穿的什么样的衣裙,做的什么样的打扮统统说了一遍,男人冷哼数声,显然气得不轻。 就是不去见他了,就是不想见他了,连爹都不想要了,他倒是断得干净! 也不管她到底是去见了谁,韩湘子目光如刃,叫了何其正上前来:“今日有点晚了,明日一早去趟太子府,叫红袖回来住两日。” 何其正低头应下,赵英小心翼翼地开口:“先生,那阿沐呢?您想见她直接叫她回去就是,红袖姐姐才刚得李槪独宠,此时突然撤身回来,只怕前功尽弃啊!” 男人却只捏得骨指咯噔咯噔直响:“小兔崽子,我叫你跑,没良心的白眼狼怎么也养不熟!” 第44章 齐国人好酒,赵国人好茶,这都是出了名的。 在燕京最大的酒楼里面,到处都是人。 楼下十分喧闹,小二穿梭其中,倒酒倒酒倒酒,叫嚷声和笑闹声连成一片。 楼上一雅间内,小姑娘酒色微醺,已经有点上头了,她两只脚都搭在桌子上面,毫无形象可言。 可即使是这样的个人,也觉得挺可爱的。 所谓的雅间,也只在门前挂了珠帘。 男人站在门口,无奈地看着她:“主人还没到,客人就喝多了,这样真多好吗?” 他一双美目中浅浅都双笑意,一身青衫腰间系着美玉两三,走起路来叮当做响,身后还跟着低着头多赵妧,正是赵国太子扶苏。吉祥也不知道这酒劲竟然这么大,回头瞥见是她,立即坐直了身体,这就笑了:“说什么呢,我只喝了一小点,怎么能多呢。” 桌子上面摆着多是肉菜,獐子腿,银肉蹄,野凤凰,狮子头她可倒是会享受。 男人缓缓走到桌边,回身坐下:“来得还挺早,你也知道我那经费什么样,非得剥掉一层皮么?” 吉祥左手一提,在旁边椅子上面抓起了一小袋银子来,这就扔了桌子上面来:“我请殿下吃酒,可以来吧,小气鬼。” 什么? 小气鬼? 扶苏笑,不由得倾身,细细地看她眉眼:“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啧啧啧……” 吉祥靠坐在椅子上面,只上笑:“是啊,我为什么会被生出来呢?” 她叹着气,拿起来筷子轻轻地敲着空碗,叮叮当当。 阿姐就曾和她说过,她说沐王府地小二宝,生来就是过淘气的货,也正因为她地淘气,一次跟着奶娘出门竟然走丢了,赵昰在寻找她的时候与人产生来争执,打斗当中似乎打到来头,再后来机缘巧合见了赵国的熟人,才想起自己是谁来的。 少女模样慵懒,只目光哀伤。 赵妧看来她好几眼,到底是心疼不过,拿了自己地帕子上前,两手捧住来她地脸,唇边还有一点肉渣,仔细擦了去。 吉祥醉眼朦胧:“妧妧,还你最好了!” 她偏过脸来,摩挲着赵妧地掌心,启唇亲了一口,其实这小姑娘对她的心思她不是一点都未察觉,只不过是不知道如何回应,现在赵妧知道她也是女的了,自然无所顾忌。 只不过,眼前的少女还是脸红了,狠狠推了她的脸起开,赵妧狠狠瞪着她:“别乱亲,恶心死了!” 吉祥托腮,又来拿酒:“反正也出来了,喝醉了也好,回去好好睡一觉。” 赵妧一把夺了酒壶去:“不许喝了,喝多了误事!” 吉祥举起双手做告饶状:“好好好,你说的算,都听你的行了吧。” 她一双笑眼里面,是红着脸的赵妧,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真的喝太多了,只觉得心肝肺里都暖烘烘的。 扶苏在旁无语:“这里是燕京最有名的酒楼,你在这里点最烈的酒,存心不想回将军府了吧?”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吉祥他就很想笑,“说吧,这次叫我出来干什么?” 吉祥送他一个大白眼:“殿下您想得太多了,我捎话过去就是叫赵妧出来见见,托她帮我办件事,什么时候叫别个了?” 扶苏:“……” 不过,赵妧一巴掌拍上了吉祥的后脑勺:“怎么跟殿下说话呢!你以为没有殿下我能出来见你啊?还托我做事,我为什么要帮你?我现在是殿下的丫鬟,殿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知道么!” 吉祥抱头:“……” 扶苏终于笑出声来:“看,终于能有人治你了不是?” 赵妧哼了声,转身出去放风。 很显然,这男人是哪有事都要插一脚,吉祥也无心和他调笑,随便在桌子上面拿了一双筷子,这就递了他的面前:“给。” 他笑着接过,十分嫌弃地举了起来:“没有一道是我爱吃的菜……”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倾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是叫赵妧找机会把这双筷子带给我阿姐。” 扶苏:“……” 吉祥笑,男人别开双眼,手里的筷子也啪地放在了桌上:“什么意思?” 吉祥却是扬眉,重新拿了一双递给了他:“给了她她就知道什么意思。” 他哪里还有心情拿什么筷子,顿时拂袖打落她的手:“不去。” 男人脸色不虞,很明显是有了小情绪。 若是平常,吉祥还会哄上一哄的,她身边所有的人,她都珍惜。 所以,只要不是仇人,她能说两句好话哄哄的,从来不放过,只不过她今天心情似乎不特别好,无意与他玩笑:“不去算了,这双筷子今天晚上之前必须送到,明天就来不及了,我自己再想办法。” 扶苏脸色也冷凝起来:“为什么?” 吉祥瞪眼:“不为什么,过了今晚我再不回去见我爹,他该生气了。” 还是不懂,不过男人顾全大局,也不得不伸手抓起了筷子:“知道了,今天晚上会送过去的。” 小姑娘这才对着他笑了:“那就多谢殿下了!” 她讨好的笑意当中,还带着些许俏皮,虽然面目上仍旧是别人的脸,但只这双黑漆漆的漂亮的眼睛,光只看着也觉动人。这小姑娘本来身世就可怜,扶苏到底还是心软了去,只淡淡瞥着她。 她亲自拿了另外一个酒樽,提壶倒酒,拿了起来送到扶苏面前:“真心的,以后我们一起就是自己人。” 自己人? 为着这个称呼,扶苏微微颔首:“不过听说你在晋王府的时候,世子李煜也对你不错,你还和他称兄道弟了?兄弟如何?你连养育你多年的养父都能舍弃,可不敢与你称呼是自己人。” 吉祥却只扬眉:“兄弟确如手足,必要时候也能舍弃不是?殿下何必这么笑话我呢,其实我早就知道,咱们是同一种人,是为了目的不折手段,任何东西都能抛弃的人,每日敷衍着一直笑,其实心里很痛苦。所以……自己人,不是么?” 她自嘲地笑笑,男人却脸若冰霜。 正是这时,赵妧却是转身回了雅间里面,压低了声音说道:“世子上楼了,不知道是察觉到什么还是偶然。” 吉祥蓦然瞪圆了双目,现在她头脑不太清醒,不适合出现在李煜的面前,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跳窗而出,两个雅间之间的窗户是通着的,她手一搭,转了个身就轻轻落在了旁边的一间窗外,因为不知道来人会在哪里停留,暂时就落在了外面。 这边也是,赵妧一屁1股做了吉祥的位置上,门口的珠帘就被人伸手挑了起来。 来人修长的手轻轻一挑,珠帘晃动起来直叮当作响,后面露出他那张俊美的脸来,李煜美冠华服,目光淡淡扫过雅间里面的每一角,也只微微勾唇:“太子殿下好大的雅兴,一个人来酒楼喝酒?” 装腔作势,扶苏也不差:“我的小丫鬟想吃酒,就带她来了。” 李煜急匆匆上楼,身后竟然没跟着人,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目光当中看见了诧异。 赵妧见了他赶紧起身施礼,殷切地给男人拉开了椅子。 略有秋风从窗口吹过,珠帘又响。 李煜并未坐下,却是走了窗前,他冷冽的目光在外扫视了一圈,可窗外没有人,二楼下面也是酒楼后院的马棚,若有异常马儿也会嘶鸣起来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正常,没有半分的……异常。 外面已经日上三竿了,日光从窗口照进来,暖洋洋的。 扶苏也起身走了他的身边:“说起来,当真应该感激晋王府在其中周旋,才容我三个月的时间回赵,从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刚好无事,我来做东,换一桌酒菜,如何?” 他的目光也似漫不经心地在窗外扫过,看见地面马棚里安安静静地只是挑眉。 赵妧已经把吉祥留下的那小袋子收了起来,雅间之内两个男人一起闲谈说着话,外面仍旧一片嘈杂,然而在这楼下,才刚刚停好马车的牛二已经心急跑了上来。他也不知道为何府里一得了消息,说蹲守了几日的眼线,明明并未发现赵国太子异常行动,只不过他今日并未去茶楼,而是带着丫鬟坐车来了大酒楼,他家殿下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手里还拿着刚在街头买的一袋栗子,这些天他家殿下寝食难安,吃什么都没什么胃口,偶尔想起来能吃两三栗子,也算开怀。牛二可是有眼力见的,每日都惦记给殿下买栗子呢! 他急着到主子身边去,脚步也急,二楼上面人来人往,因自己体型较大也是横冲直撞。 刚一上楼,牛二就看见一个窈窕少女从一个雅间出来,他本来也没太在意,只不过再看一眼发现她似是丫鬟装扮,心底的那点男人间的小邪恶就冒了出来,偶尔在府里遇见丫鬟了就故意撞上去,看见她们连连尖叫他反而很得意哈哈哈…… 男人嘿嘿傻笑,更是迈了大步直直撞了过去。 小姑娘似乎吓坏了,左右晃了晃,然后真的撞在了他的胳膊上,不过她脚下一绊,牛二也差点摔倒。 他冷不防手腕也不知扎了什么,疼痛之下栗子就松了手,咕噜噜全都洒了出来。 少女抬起脸来,却是面无表情。 比起这窈窕的身形,这长脸可叫他大失所望,正是发怔,忽然发现栗子洒落一地,顿时抓狂了。 当然了,也不仅如此,牛二一弯腰,下意识往怀里一摸,发现自己的钱袋也不见了。 而刚刚还撞在一起的小姑娘,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第45章 秋风瑟瑟,院子里的地面上,落叶无数。 老奴弯着腰,专心致志地扫着院子,吉祥从长廊走过,仔细地看,发现他缺了两个手指,他梁斌发白,因为略有驼背 ,老态龙钟。很明显,赵昰经常带着他,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很尴尬,大事小事都经过他,但是似乎又被人憎恶着。 平时无事的时候,他就守着祠堂。 吉祥手里还拿着食盒,抬眼看着祠堂的门房门紧闭,这就转了个弯绕了回来。 老奴在赵姝身边见过她,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吉祥,你到这边干什么来了?” 她连忙低头:“是二小姐让我去灶房取的东西,走错院了。” 她的声音也跟着脆快起来,之前为了让声音更像少年,口中一直含着东西,声音低沉。这回扮成少女了,回归了本色一听就是个小姑娘,只不过她习惯了的音调很难一时就改过来,听她开口老奴也没太在意,只对着她指了指路:“从这个门出去,一直走,转过个小丁字向右最大的院子旁边就是二小姐的了。” 吉祥笑:“谢谢老总管。”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已近黄昏,这一天时间很快过去,从酒楼回来以后借着酒劲睡了一觉,起来才发现赵英还没有回将军府,她一个人无事去找赵姝,终归是无聊么,总得有点事做。 走到小院门口,一个小丫鬟看见她慌慌张张地向里面跑去了,吉祥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赵姝这小姑娘永远都是这样,冲动,没脑子,做事顾前不顾后。 这很明显又不知道在做什么坏事,故意给了里面的人一些时间,吉祥走进院子的时候,甚至还吆喝了声,这才有人出来迎她。许是赵姝交代过了,小丫鬟给她打着帘子,叫她进去。 屋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婆子跪在角落里画了个八卦圈,她一身白袍,面前三炷香,口中振振有词也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丫鬟对吉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继续出去望风了。 一边榻上,赵姝仍然一身红衣。 吉祥不知道她为何这么喜欢这个颜色,不过她向来喜欢简单的孩子,勾起唇角走了过去,一伸手把食盒放在了榻上:“小姐干什么呢,今天灶房里开了小灶,我给拿来了。” 小姑娘挑着眉笑,她一脸天真:“你猜我在干什么?” 吉祥早已经看见了,在她的手中,拿着的是一个白布小人,现在这个小人的浑身都扎满了针,略无语,也只能装不懂了:“这个是什么啊,小姐?” 赵姝手边还有几根,毫不避讳地拿了起来,这就扎了小人上面去:“我以前也没见过,挺好玩的,你来两针?” 吉祥连忙摆手:“不了……” 赵姝对着她眨眼:“吉祥,这可是个秘密,我是看在阿沐的份上才带你进的将军府,你虽然现在是跟着赵英,但千万别忘了你是谁的人。” 吉祥自然福身:“这个不用小姐开口,吉祥也知道。” 赵姝在小人的脑袋上面又特意多扎了几针,这才满意地放置了一边:“好了,来看看你给我送什么来了。” 食盒一打开,香气满屋。 其实这个是赵英的小灶,吉祥在小院里呆了一会儿,不等赵姝那个扎满针的小人埋在她屋角落里,就告退了。 赵姝也只当以为她单纯来示好,自然毫不在意。 出了小院,赵英果然已经回来了。 海棠和秋菊一直在分上街买的东西,吉祥晃着脖颈进屋的时候,看见小燕子正在地上捡琉璃球,桌子上面一个首饰盒倒了,里面不少东西都摔了出来,赵英在旁坐着,脸色不虞。 吉祥敷衍地对她欠了欠身:“赵大小姐,出去玩得开心么?” 赵英微微抬眸,目光冰冷:“你去哪了?” 她当然不能说出去见谁了,也只笑笑:“出去喝了点小酒,早回来了。” 赵英的手边,放着一双男士布鞋,吉祥瞥了一眼,大大咧咧坐了她的对面,伸手拿了过来。 这布鞋和他从前穿的差不多,可仔细一比量却是大了一圈,鞋面上绣工精美:“咦?这是给我做的?” 女人伸手夺过,这就扔了地上去:“小燕子,拿去烧了!叫人看见我屋里有这个,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 小燕子嗯了声,连忙捡了起来,这就要去找火盆。 吉祥看着十分可惜,一把拽住了她,这就给鞋抢了过来:“反正姐姐你也不要了,不如给我吧,我看这鞋的尺寸有个人应当能穿得上呢,你说呢?” 小燕子还有点呆,赵英却是缓了脸色:“有合适的就给他吧,我都要扔的东西了,管你呢。” 吉祥笑笑,这就收了起来。 她大体知道这位姐姐是谁了,其实早在她和阿姐之前,韩湘子就借由芙蓉里培养了许多女童,分散各国收集各国消息,赵英就是其中一个人,之前可能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但她对干爹的忠心程度可谓是天地可鉴。在阿沐小的时候,容娘常常给她拿些小布鞋穿上,做工精细,之前一直以为是容娘做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 每次都是两双两双的送过来,但是韩湘子从未穿过。 倒是阿沐喜欢鞋面上的小燕子,常常地穿。 原来都是出自这女人之手。 她似乎猜到了什么,赶紧给布鞋收了起来。 赵英临别前将这双布鞋送了韩湘子,可惜人连看都没看一眼,完全没放在心上不说,等马车离开后,还扔掉了。 说来也是巧,正好被出去买东西的小燕子捡回来了。 当真是碎了一地芳心。 吉祥拿了自己的帕子掸了掸灰,依旧给鞋放回了桌子上面。 赵英不大好意思看她,只别开了眼去:“明明出府了,为何不回去看看?先生不见你气得不轻。” 吉祥嘿嘿地笑了:“有机会就去看他老人家,当前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感兴趣。” 说着更是倾身,把赵姝扎小人的事情告诉了赵英。 赵英来将军府是干什么的,正愁找不到理由琢磨赵姝,这下可好,可是撞了她的枪口上。 次日一早,赵英声称头疼得厉害,并未起身,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日。 赵昰过来探望,起初也并未在意,只叫了大夫来给看,可大夫到了号脉之后并未查出病症,少不得有人在他枕边吹枕边风,说这姑娘故意装病,是为避开亲事,因为大夫也确诊不出什么,赵昰恼怒不已,也不在意了。 没想到接连三日,赵英一直不起,大夫是来了又走,总也查不到是怎么回事。 吉祥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到了第四日,三天都没进什么汤水的的赵英出气都费力了,小燕子拦住了要去上朝的赵昰,又哭又闹到底是给人引了来。天还未大亮,窗边还是灰蒙蒙的,老奴去套马车了,赵昰急匆匆赶到后院来,秋菊守在门口,海棠和小燕子跪在地上呜呜地哭,屋里到处都是大夫胡乱给开的汤药味,男人到了床前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他坐在床边,心如刀绞。 赵英小脸白得不像话,三五天的功夫竟然瘦成了尖尖脸。 赵昰皱眉:“英儿,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吉祥反手在袖中拿出哨针来,因为天色未亮,室内视线不清,她含在口里,缓步上前。 赵英只管掉泪:“爹,我不知道……” 男人的后脑勺就在眼前,吉祥再不犹豫对准他的穴道用力一吹,细如毛发的软针立即扎了进去。 麻痹会让他感受不到疼痛,可用不了多久就会头痛,并且痛得生不如死。 她站在赵昰的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转身,吐出了哨针管来。 赵英自然收到了信号,只称想睡,也是力虚挂着泪珠就闭上了眼睛。 赵昰无心上朝,当即命人去请了假,不过也没等人走多远,他头痛不已,竟然一头栽倒在地。 大夫给他看了,也并未看出什么原因,可即使是个男人,也痛得满头大汗,也太不正常了,将军府的顶梁柱突然病倒了,当即惊动了老太太,府内大乱,就在大家都心急如焚的时候,赵昰直接昏了过去。 这可吓坏了赵姝,可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赶紧差了人去给做法的那婆子找了来。 也是她一时心急糊涂了,这个时候整个将军府都是紧张的,突然弄进来一个这样的陌生婆子,当即被人捉住了,老奴也只吓唬吓唬她,这神婆一五一十全招了。 老太太带人亲自去了小院里,命人挖开赵姝屋里的那一角法事坛,里面扎了一身针的小人立即被人发现了。 神婆装神弄鬼重新做了法事,说也奇怪,赵昰的痛劲过去,竟然起来了。 赵英也好了许多,说头不痛了。 赵昰大怒,而此时赵姝已经被老太太命人捆了起来,林氏跪倒在众人面前,哭着为女求情,老太太历数林氏罪状大三条,无子有女,有女不教,不忠不孝,这就要休妻出门,赵姝哭闹不休,后院里乱成一锅粥了…… 而就在此时,吉祥悄悄避开了众人,来到了祠堂。 幸好大家都在赵姝的院里,她轻轻推开房门,从门缝当中挤了进去。祠堂内香火缭绕,只一抬眼就看见了无字灵位前面的长剑。少女怔怔地走了过去,不由握掌成拳:“娘,你的东西我给您带回去,等着我。” 第46章 祠堂里摆放着的,都是赵家的列祖列宗。 吉祥扫视一圈,仔仔细细看了一下赵家的家谱。 当年在赵国和齐国当中选择齐国,阿姐说赵昰是先为家后为国,而她们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她不由冷笑,祠堂当中香火缭绕,她沐王府的长剑就摆放在前面最显眼的地方,后面是她母亲的无字灵位。关于沐静芸,其实她记忆已经模糊了,唯有阿姐给她讲述她小时候的趣事,才觉温馨。 现在她的脚下是别人的家,是那个逃离的胆小鬼的家。 她伸手抚摸长剑,恨不能这就一把火烧了赵家,举着这柄剑杀他出去! 只不过,扶苏说的没错,光复沐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赵昰面前,将他打败,让他失去一切,那样才更有意义,而不是让他稀里糊涂地死去,连他自己犯了什么过错都不知道,连她和阿姐是谁都没搞清楚。 不是这样。 少女站在长剑前面,恍惚出神。 门外急急的脚步声顿起,她一下反应过来,可祠堂内环视一周却只有香案下面的帘子里能有余地。 吉祥就地一滚,立即钻了进去。 祠堂的门一开,男人的怒吼声就传进了她的耳朵:“别跟着我!” 吉祥坐在帘子下面,不得不低着头,老奴关上门的功夫,赵昰的脚步就到了帘子前面,只听剑身体微鸣,老奴喊了声将军,然后两个人厮打的声音就更明显了。 吉祥一动不动,叮的一声,长剑却是落了地。 紧接着赵昰隐忍的哭声就入了耳。 老奴也是痛哭流涕:“将军不要这样自责, 都是老奴的错!现在夫人在天之灵也会看见的,咱们给大小姐找个好人家就是……” 他话未说完,男人已经开始啪啪地抽起了自己的脸来:“那能够吗?我英儿何等的聪慧何等的人,临走前小二宝都会讲书了!就是……就是静芸死得太冤都也因为我……我以为战场上也能遇见,可谁知道……谁知道……” 什么声音她都听不见。 外面老奴一声声劝慰,赵昰一声声哭泣。 吉祥只咬着牙,拼命克制自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伸手在脸边摸到薄面皮的边缝,轻轻地这就揭了下来。 头发是小燕子帮她梳的发辫,她全部卷了起来别在头顶,襦裙也脱掉了过来。 赵昰到底是个男人,后院一团乱还需要过去处理,在祠堂发了一阵脾气,摔了门回去了。 老奴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灵位,不由得轻轻地叹息。 只不过,不等他起身,身后就多了一个人。 她比他先一步拿起了地上的长剑,老奴察觉到背后有人立即转回身去。 少年? 少女? 待他看清了这张脸,手里的无字灵位立即掉落了去…… 吉祥微微勾唇,单手握剑,举在了他的面前:“老总管,东西掉了。” 她现在的装束是半男半女,可一恢复本来样貌,老奴却是愣住了。 少女眉眼如画,薄唇轻启,这声音又是极其陌生,他定定地看着她,脑中忽然闪现了那少年的脸来:“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吉祥向前一步,拔剑指着他的喉间:“老总管,别来无恙乎?” 他做少年模样,和赵昰少年时候真有几分相像,上次相见他看着就有种怪异的感觉,此时她淡淡浅笑在脸,脸边还有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那冰冷的目光当下,容貌大有沐王府大小姐沐静芸的魂,老奴的手忽然抖了起来:“你……难道你是小二宝?” 吉祥再向前,长剑点在他的喉间:“小二宝?我呸!小二宝是哪个?你又是哪个?之前我怎么也没想起来,因为没想到这十几年而已,你竟然老得这么快,没想到沐王府的一条狗竟也跟着赵昰回了齐国!” 沐王府这三个字就像是刺痛了男人的眼,他眸色微红,一下就激动起来:“果然是!你果然是小二宝,将军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得多高兴!你……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啊!” 吉祥一脚将人踹翻在地,长剑没入他的肩头,她踩在他的手上,只目光哆哆:“别提你们将军,我早晚会见他,送他去我娘面前赎罪。” 老奴忍痛抚肩:“不是那样的,二小姐听我一言。” 少女只是冷笑:“不是那样的?那是哪样的?我沐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债,你以为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抵消了的?嗯?二小姐?你家二小姐在外面跪着呢!” 老奴语塞,双目浑浊却也落下泪来:“当年是将军救我,我以为大小姐要把他交上去,悄悄引了他出去又说了些混话,才引来了沐王府祸事,可我们当时全然不知,说是错也是我的错,是老奴的错,和将军无关,和他无关啊!” 无关? 吉祥扬眉:“沐王府上下一百多口人,一夜死光,与他无关?” 男人脸色苍白,声音仍然坚定:“二小姐不知,将军家中一根独苗,父母的心做儿子又怎能置之不理?当时也无万全之策,但他并不害你母之心!万万没有!” 吉祥霍然拔剑,给自己的襦裙撕开一把将布团塞了他的口中。 她力气也大,径自给男人捆了个结结实实,扯着扔在了祠堂的香案前面,老奴还嗯嗯不休,少女却是踩着他地上的血痕,蹲在了他的面前。她声音很轻,轻地不可思议:“你有话说?” 老奴狠狠点头,急切地点头。 这么多年生活在愧疚当中的不仅仅是赵昰。 这一切都因他误会了大小姐而起,一切一切都已来不及。 幸好两个孩子还尚在人世,还有他赎罪的可能,这让他心里略宽慰一点。 可惜小姑娘只是对着他笑,她低头,才看见笑眼当中还有莹莹泪光。 清凉的泪水忽然落下,就打在他的脸上,少女还在笑,一字一句说道:“你千言万语也抵消不了赵昰和你的罪孽,沐王府一百多口人的血债,你偿还不起。他自来孝顺他爹娘,他自成他的亲生他的孩子只一句,他既做了,就得敢当,你还想洗清他的罪?我告诉你,谁也洗不清,谁也洗不清。沐王府那么多人命,他须得血债血还!”吉祥的脑中现在唯有那场大火,一想到面貌早已模糊的母亲是如何死去,她心不能平,“你的话就留着亲自对我娘说吧,对,就这样。” 少女起身,再不犹豫。 她用剑尖所到之处,都挑上蜡油,祠堂当中到处都是烛火。 赵家的列祖列宗似乎都在看着她一样,外面的青天白日,香案前的老奴哽咽出声,呜呜地哭。 有胆量在祠堂悬着沐王府的剑,也弄了个无字的灵位在前摆着,赵昰的这种缅怀情节当真令人生恶,吉祥仔细给屋里木质的所有东西都擦了油,这才挑了火各处沾了沾。 老奴察觉到她想干什么,滚了她的脚边来,可惜他双手反拧着捆得结结实实,口中也不得言语。 眼看着花光变成了火光,可他是想赎罪认命,亦或是想苦苦求饶都不重要了。 因为裙角只在他目光当中一扫而过,男人侧目,眨眼的功夫,人已经轻轻关上了房门。 还好赵老夫人还在气头上,借题发挥要休妻,赵家里人多数都在后面赵昰的院子里,也无人注意她。 吉祥低着头,本来是快步要回赵英院子的,可走过赵姝的小院时却听见里面有怒骂声,紧接着两个小丫头低着头从里面退了出来,很明显,赵姝在院里。 她才放了火,杀意未绝。 犹豫片刻,少女轻抚脸边碎发,转身进了小院。 院内似乎还能听见小姑娘的哭声,也是才刚回来,只听房门咣当一声,隔绝了一切。吉祥背上的长剑在出祠堂之前就用布条缠住了,此时伸手抚了抚,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日头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可她眉梢都是冷意,身上还是襦裙里早套的粗布衫子。 推开房门,里面果然没有别人,只有赵姝。 如今,赵姝是赵家唯一的女儿,是赵昰和林氏唯一的孩子,杀了她,杀了她,能让他们痛苦万分。 吉祥反手关上了房门。 她目光冰冷,可四目相对,却见赵姝一边脸上还有掌印。 小姑娘哭得厉害,双眼红肿,可回头看见是她,却是怔住了:“阿、阿沐……” 阿沐? 吉祥也就是阿沐既然敢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 只不过,她步步上前,赵姝却返身冲了过来。 片刻之间,赵姝就抱住了她的腰身:“阿沐阿沐我是做梦吗?这世上除了我娘就只有你对我好,他们都欺负我,呜呜……阿沐……” 阿沐比她要高一头,低眸能看见她脸上红肿,自来就娇生惯养的千金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抱着她只是尽情地哭。 小姑娘的花容月貌,此时略显狼狈。 她紧紧抱着阿沐,泪珠染湿了衣裳,一句一句叫着她的名字。 其实她很想说,你哭什么呢?你父母健在。 可能是小姑娘抱得太紧了,实在不忍下手,阿沐一掌劈晕了赵姝,这就给人抱了床榻上面放好,转身出了屋里。 院子外面已经更加的嘈杂了,赵家祠堂方向通红一片,徐徐秋风助长火势,后院乱成一团,到处都是人在喊着走水了走水了,而就在这冲天火光当中,阿沐背着长剑跃上墙头,赫然离开了赵家。 第47章 马车行得很慢很慢,掀起的车帘一角还能看见将军府的通红一片。 车上男人轻笑一声,啪嗒放下了车帘,回头瞥着少女,她脸上不知沾染了什么东西,只靠坐一边神色疲惫。 眼看着离开了将军府,马车的速度变得快了起来。 赵妧拿着帕子给阿沐擦着脸,生怕她伤了哪里,还一个劲地问她:“阿沐你说话啊,有没有伤到?你这是怎么了?嗯?脚上怎么会有血?” 扶苏在旁失笑:“不用那么紧张,看起来不像是她受伤了。” 赵妧仔细给她的脸擦了个干干净净:“现在我们去哪里?阿沐以后就和我一起了吗?” 扶苏扬眉:“嗯,这段时间暂时让她跟你在一起,我想想,吉祥……阿沐……如果是我身边的丫鬟是叫什么名字好呢,有了春梅,冬生,哦不如你就叫……” 话未说完,阿沐已经漠然转过眸来,打断了他:“我让殿下帮我送的筷子送过去了吗?” 一说到筷子,扶苏笑意顿失:“抱歉,特意去了趟太子府,可你阿姐已经不在那里了。” 赵妧也十分担忧:“太子府里的人都似乎并不知情。” 她伸手拿了随身带的干饼掰了一半递给阿沐,阿沐接过来咬在口中,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扶苏这才松了口气:“阿沐,你阿姐的事情咱们从长计议,你先与我回去。” 赵妧也直点头:“嗯嗯,再等一个月我也跟阿沐去,阿沐去哪里我就哪里走。” 话音刚落,阿沐已经从她手上抢过了另外半个干饼,顺带在赵妧的脑门上敲了一记:“走走走,你往哪里走,我告诉你快点回赵姨娘那去,再过两年嫁人生子,跟着我干什么去!” 赵妧只管瞪着她:“我说错了,是太子殿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管呢!” 阿沐白了她一眼,弹指在她脑门上又来一记:“我不管谁管!到头来赵姨娘还不找我要人?” 赵妧一手捂着脑门:“喂,真疼了!” 阿沐吃着干饼,只对她伸出手去:“有水没有” 赵妧回头打开水囊,又放了她的手中:“慢点喝。” 阿沐点头,就着水吃光了整个干饼,她掀开车帘看见已经离将军府很远了,回头对着扶苏扬眉:“现在送我回韩家那小院去。” 男人顿时抬眸:“你现在不应再回去了。” 阿沐坚持:“送我回去,等你回赵的时候我去找你就好。” 扶苏抿唇:“现在回到韩大夫那里去,岂不是前功尽弃?依照他的脾气,可能愿意你跟随着我回去赵国?能让你去?既然阿沐已经死了,不如改头换面重新活过,等我们回了赵国,堂堂正正地做你沐家人。” 阿沐掀开帘子叫了赶车的冬生转弯,这才回眸看着他:“我阿姐在他那,我知道。” 扶苏一副见鬼了的模样:“你阿姐是让你与我回去,不是让你自投罗网。” 阿沐揉着手腕:“干爹既然让阿姐回去了,那就是叫我回去,他做事向来拐弯抹角,我回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不通,男人顿恼:“阿沐!做大事的人怎能用妇人之心!” 赵妧也在旁不无担心,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要是你回去了,韩大夫不让你再出来了怎么办?” 阿沐只是挑着车帘看路:“我不能拿阿姐冒险,先回去看看,再见机行事,一个月以后也定然回赵,沐王府必须光复,阿姐也必须带走,就这样。” 说话间冬生扯住了缰绳,马车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阿沐回眸看着扶苏:“到底是送还是不送,不送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这青天白日的,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 扶苏看着她的脸,阿沐所有的发辫都拧成了一股,就那么随意地用发簪别在头顶,真是胡来。 这姑娘没有一次不出乎他的意料,做事从不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即便心理有多恼怒,也多是毫无办法,他最后只能叹气:“阿沐你确定要这样?回到你干爹那去?要知道很有可能以后再也出不来了,也可能有许多变故,到时候你不能来我身边,不能回赵。” 阿沐笑,对他俏皮地眨眼:“太子殿下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男人别过眼去:“我是不相信你干爹能让你离开齐国。” 阿沐伸出手去:“我可与殿下击掌为誓,必追随殿下左右。” 她脸色郑重,扶苏本来也不重誓言,只不过阿沐伸出的手十分秀美,因为韩湘子从来对她要求甚高,这双手以药物保持着,终年白嫩。鬼使神差的,他就也伸了手去。 结果不等到人跟前,少女飞快地缩回了手,她指着扶苏,脸上全是笑意:“我说不是吧,击掌鸣誓这回事殿下也真相信?” 扶苏无语,可不能他缩回手去,阿沐一个拇指又飞快点在了他的掌心:“好了不逗殿下,我给殿下盖个我私人的大印,约定了的事一定会做到。” 她指腹的温度似乎还在,男人略恼:“你敢以你阿姐起誓?” 阿沐脸色顿变:“我从不拿我阿姐起誓,也不许别人拿她玩笑。” 说着转身这就要下车,这姑娘的牛脾气一上来真是拿他没有办法,扶苏赶紧叫住了她。 赵妧担心比较多,拽着阿沐直晃她胳膊:“你这样回去真的行吗?韩大夫会不会扒你的皮?” 阿沐看着她,很肯定地撇嘴:“会。” 小姑娘晃得更欢了:“那怎么办?” 阿沐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韩湘子这个人平日说的少,做的多。 既然给阿姐从太子府都轻易地叫了回去,阿沐不能坐视不理,万一他一怒之下再给人扔回芙蓉里,那么她生不如死。 很明显,干爹就是在向她示威。 她看着扶苏:“我必须回去。” 扶苏嗤笑一声:“光天化日的,从这边到韩家的眼线那么多,那你总不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吧?” 见他让步,少女顿笑:“这个我有办法!”说着对着外面喊了一嗓子,“冬生,你过来!” …… 将军府走水了! 火势凶猛,据说赵家的祠堂燃起了熊熊大火,当牛二气喘吁吁跑进了书房,男人正躺在躺椅上面小憩,昨天晚上重嘉闹腾半夜非要出去找阿沐,好几个人连拉带捆才让他消停,晚上不得休息,白天一身疲乏。赵国太子归期已定,现在又开始为谁去护送争吵不休,阿沐已死,韩大夫闭门不出,燕京的天,似乎又笼罩在了阴霾当中。 牛二在他身边站定,凑近了些,低声地唤他:“殿下,殿下,出事了哈!” 出事了,还哈,这什么口气? 李煜睁开了眼睛:“什么事?” 牛二嘿嘿直笑:“听说将军府走水了,火势很猛根本救不下了!” 男人嗤笑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我当什么事。” 很明显,他毫不在意。 牛二当然是幸灾乐祸,拍着巴掌笑:“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给放的火,听说本来火势不大,但是里面东西都做了手脚,不开门还好些,一开门呼的一下大火全起,将军府的人伤着好几个,这火根本没救啊!” 他手舞足蹈地学着从外面街上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知什么东西在脑中灵光一闪,李煜霍然睁开了双眼:“牛二,你说这偌大的燕京,什么地方我从来不会去,也根本不会注意到?” 牛二从来就跟在他身边的,当即就咧嘴笑了:“这还用说,将军府呗,殿下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去。” 李煜已然起身:“去赶车,走一趟将军府。” 牛二有点懵:“殿下?” 男人神采奕奕:“咱们去捉鬼。” 牛二套车的功夫,李煜还叫长路给重新束了长发,和长路上车的时候牛二发现他甚至还换了一套新衣,看起来心情不错。往日一提及将军府世子殿下的反应不是恼就是怒,今日却不知为什么有点反常,牛二有点不知所谓,不过主子心情好,去哪都还好哈,这就挥起了鞭子,唱起了歌谣来。 自从阿沐死在十里瀑以后,局势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天子到底是想战不想和,一旦赵昰以护送赵国太子回赵为借口而刺杀了他,那么两国开战那是避免不了的。 现在国库空虚,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赵昰的脑袋里面就知道打仗打仗,才不体恤民生。 不知道为什么,阿沐并没有死这样的想法在李煜的心底是越来越明确。 只不过,虽然他记得阿沐的许多的小动作或者什么,但是即使暗地里布下天罗地网,这些天却也一无所获。 男人伸手挑开窗帘,看着街头人来人往,微微勾起了双唇:这小子让他费了这么多的心思,逮到了看不打折他的狗腿! 他甚至脑补了一下,少年如何耍赖抱大腿,一定很可笑。 正是扬眉,却见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看着十分眼熟。 李煜心一动,当即回眸叫了长路:“去拦下来。” 长路倾身也看见了:“是赵国太子的车……” 他话音未落,男人一个手势,不等马车到了跟前长路赶紧下车去拦下了。 李伸手抚额,扶苏与韩湘子之间,韩湘子与赵昰之间,是从什么时候有了密切的关联呢?一直有人密切关注着这些人的动静,阿沐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儿,除却他的揣测,忽然多了一个直觉。 男人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有点快。 牛二得了令,已然拦住了扶苏马车,长路挑起了车帘,李煜伸手撩袍,一弯腰这就走了出来。 他缓步下车,只见对面的马车上,赶车的少年,不慌不忙地扯紧了缰绳。 李煜目光灼灼,紧紧盯着车帘:“太子殿下好兴致。” 的确好兴致,车帘一掀开,能看见偌大的车厢里只有两个人。男人慵懒地躺在里面,两手举着个九连环来回摆弄着,身边一个小丫鬟正给他捶腿正是赵妧,四目相对时,扶苏先笑:“贤弟也看出我兴致高了?刚从那边回来,好大的火啊啧啧啧……” 两辆马车顶住了,路人纷纷侧目。 长路唤了声殿下,李煜缓过神来,客气两句连忙侧身让过。 扶苏对他摆手告别,似乎对刚才唐突拦车毫不在意,只是叫了外面赶车的少年一声:“冬生,给你家殿下的车帘子放下了,风有点大了。” 少年也不言语,回身放下了车帘。 李煜皱眉,上车的时候蓦然回身,却也只见少年扬鞭,那辆马车终究是与他擦肩而过。 第48章 面对着车壁,男人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盯着车厢内的古朴花纹,动也不动。 阿沐在他背后脱下了冬生的外衫,盯着他的后背十分无语:“我说,太子殿下,我也就脱个外衫你躲个什么?” 赵妧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个姑娘家,说的什么混话!” 刚才走到成衣店,赵妧下车给她买了一身,她帮着阿沐重新穿上了襦裙,给人按了旁边坐下,才让扶苏转过身来。 少女的长发已经打散了开来。 原来早上的发辫都是小燕子给阿沐梳的,这会她叫赵妧草草放了下来,就垂在了两耳边。 拾掇好了以后,才又站了起来。 扶苏托腮,上下打量着她:“啧啧啧,阿沐姑娘。” 阿沐奇怪地回视他,一脚踩了他旁边,仔细紧了紧鞋袜:“这张表皮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动作之间,仍旧带着少年的利落劲,毫无扭捏模样。 男人无语,不得不点头:“也对,于你来说毫无关系。” 赵妧给冬生的衣服收拾好了,用不了多久,这小子会过来接她们,她抬眸看见阿沐回手抽出匕首来直往自己手上比划,当即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可使劲抱住了:“阿沐你要干什么!” 阿沐斜眼:“现在回去,干爹正在气头上,总得让他消消气。” 赵妧只管用力抱着她的胳膊:“那你也不能在自己身上动刀啊,不行!” 扶苏也微微皱眉:“这是要干什么?苦肉计?” 少女慢慢从赵妧的胳膊当中抽出手来,只对他们眨眼:“小小的牺牲并不算什么,你们不懂。我走了,冬生会来接你们的,以后有消息就茶楼见。” 说着她轻轻一划,指尖顿时冒出血珠来,仔细在袖口裙角各处点了几下,又撕下了一小条布条给指尖包扎上了。 下车的时候阿沐跺了跺脚,赵妧担忧不已,扒着车帘看着她。 她向来对女孩子都格外的心软,也只得大力挥了挥手,这就笑了:“放心。” 说着飞快低了头,这就走到了韩家小院的后门处。 后门未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和她想得一样。 阿沐也不犹豫,快步走了前院去。 何其正在院子里喂鸡,这些天不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小院的角落里围了个栅栏,里面几只小鸡在里面扑棱膀子到处乱窜,男人笨拙地撒着鸡食,回头瞧见阿沐,动作立即就停了。 他眨巴着眼睛,手里的小盆都掉落了地上去:“……” 阿沐一手抓着裙角,飞快地走到了他的跟前弯腰将小盆捡了起来塞到他的手里,她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鸡食都掉了。” 说完,她转身向前堂走去,脚步飞快。 房门也开着,就像她无数次回到这个小院里一样,韩湘子坐在堂前,一个人在下棋。 就在他的身边,女人捧茶而立,阿沐站在门前看着她,不由地就笑了。 男人始终没有抬头,只拿着棋子垂眸不语。 小姑娘背着双手,这就跳了进来。 阿沐走到韩湘子的面前,歪着头看着他笑:“爹爹,我回来了!” 她平日含着的东西早就吐出去了,此时声音清亮脆快,男人听着这声音才是抬眸,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只冷哼一声:“你还知道回来?嗯?不是死在十里瀑了吗?你爹我头一回叫人出去给你收尸,厉害啊!” 他阴阳怪气地,口气坏得很。 阿沐只笑脸相迎,她甚至还在怀里摸出了双布鞋来,双手捧了男人的面前来:“爹爹看,我换新鞋了,这是你的。” 她微微抬了抬脚,绣鞋鞋底还能看见些许血迹,少女左手指腹上还包着布条,男人一眼瞥见,伸手接过鞋去放置了旁边,目光从她脸上到她脚下这才逐渐锐利起来:“受伤了?” 阿沐不好意思地低头,缩了手又背过手去:“没有,不小心划了一下。” 她曾扮过无数次少女,每一次都爱美,虽然是别人的脸庞,都喜欢好好修复,衣裙向来是干干净净,远远看着也十分可爱。只这一次是她自己的脸,身上的衣裙略有小褶,裙角和鞋边还稍有血迹,明明是美美的一张脸,发辫也微乱,额角上面的旧伤袒露在他目光下,眉眼间看着他,都是笑意。 她从小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哪怕在外面打架打了一身的伤,回来也只会笑着说没事。 明明就是那么怕疼的个人,却很少哭。 韩湘子抿唇,顿时不快起来:“我看看。” 阿沐背着双手,对着他笑:“爹,真的没有事。” 一时间也忘记了是有多恼她,是有多气,本来还想着怎么罚她,这小兔崽子在心底骂了无数遍,可人一到了眼皮子底下,一见她这副狼狈模样,顿时心疼起来:“伸出来!” 少女这才期期艾艾地伸出了手来:“真没事。” 韩湘子给她解开布条,低眸一看伤口果然是新伤,但是不深,他怀疑地低头瞥着这姑娘的鞋,若是她故意使的苦肉计,这点血不至于弄得鞋底都是血,裙角边上的那几滴倒像是指尖的,他一回头,见红袖的目光也落在阿沐的手指上,顿时出声:“还不去拿点药膏来?” 红袖连忙转身。 阿沐欢快地叫了她一声:“阿姐!” 是发自内心的高兴,红袖回头看着她,只觉苦涩,对她点了点头才进了里面去。 少女看着阿姐的背影消失在了眼底,这才回过眸来,她一把掀起了裙角直接跪在了韩湘子的面前,扬着脸抱住了男人的一条腿。阿沐自来抱腿纯熟,也是真疲惫,直接枕了上去:“爹,孩儿真对不起你,我又闯祸了,闯大祸了。” 她声音很轻很轻,全身的力气都靠在男人的腿上。 韩湘子,伸手抿过她脸边的碎发,却仿若未闻一样:“怎么地?你要是喜欢女孩的脸,那就做女孩,爹让你天天都穿得这么好看,也做韩家的大小姐,娇生惯养的谁也比不起,如何?” 阿沐笑,眼中还有着些许的得意:“爹爹可听到消息了?我在将军府的祠堂放了把火。” 这次韩湘子还真不知道,早起时候他让容娘去灶房多准备点阿沐喜欢吃的菜,何其正这个木头疙瘩自从红袖回来以后走路都同手同脚了,直接命他去干粗活,他和红袖连下三盘棋,平了三盘,也是消磨时间并未关注外面信息。 将军府的火,烧了也就烧了。 不过他也毫不在意,只阿沐这次回来得比较快,令他心底稍有安慰之余,又难免心痛。 小姑娘的发辫还带着花样的,他也是不会养孩子,这院里还不许别个进来,若不是有容娘在,也真不知道怎么将这孩子养大。可即使是有一个嬷嬷在,阿沐也是绊绊磕磕长大的,韩湘子伸手抚过她的发辫,微微地叹息:“将军府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以后做个女孩也不错,就这样罢!” 他不问阿沐去与留,也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当然了,阿沐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韩湘子,本来以为少不了一顿打,没想到这么轻易地就能翻过这一页去,当真稀奇。她翘起脚来看绣鞋底下的血迹,男人自然也看见了,一见她浑身的软骨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护短的劲头立即上来了,这就推了她一把让她起来:“去找你阿姐去吧!” 小姑娘简直惊喜了,一下跳了起来:“谢谢爹爹!” 话音刚落,整个人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何其正喂了鸡,后知后觉是怎么回事,又扶剑守在了门前。 韩湘子先还抚额轻叹,叹着叹着一手拂乱了棋局,这就勾起了唇角来。 当然了,任何时候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 马车才未到将军府的大门口,就能听见百姓们议论纷纷,府内不少家眷已经躲了街上来,因为挨着祠堂的一个小院子也落了火星烧起来了,所以救火之余,老太太和两个小姐全都被抬出了院里,街上一时堵住了,牛二停车在旁,钻进了车里问李煜,要不要走过去。 长路直接给他撵了出去,掀开窗帘,当空中还飘着黑色的丝絮,是大院里面飞出来的。 他赶紧放下了窗帘,刚叫了声殿下回头却见自家主子眉头紧皱,脸色不虞,顿时不再言语了。 男人回身之时,却是闭上了眼:“长路,去叫牛二调头。” 长路只当不解:“这……马上就到将军府了。” 李煜缓缓睁开双眸,却是神色略恼:“大火过后,赵昰定会自查内院,他不能在了。” 长路诧异地看着他:“殿下。” 李煜的脑中是扬鞭而过的少年,当时也未曾注意到,只是回想起来,他转身之际鞋底似乎有疑似血迹的东西,那样的一个人,怎能是扶苏身边的冬生,怪只怪当时扶苏的一声冬生,他并未在意。 每次,都是差那么一点点。 这个兴风作浪的小子,男人坐直了身体,挑起了眉来:“无事,这次不用着急了,他回家了。” 长路俯身,李煜在他耳边迅速交代了几句,看着长路下车而去,他伸掌变拳,再一点点摊开了掌心来,什么都没有。马车开始后退调头,就在这颠簸当中,他眸色当中,沾染了些许的笑意。 等抓到阿沐,就知道韩湘子在唱什么戏了。 等抓到阿沐,呵呵…… 第49章 雪白的肌肤上面,水珠滚过。 阿沐伏在浴桶边缘,吹着指尖的伤口。 苦肉计她在韩湘子面前,真的用过无数次,每次都是他先心软。 说起来看也是他太过于护短,反正自己儿子自己怎么说都可以,别人不行。 女人站在浴桶外面,轻轻给她擦着后背,因为这姑娘心情太好淘气地些,地上都是水。 红袖拧着手巾,狠狠在少女的后背上拍了一拍,顿起了一片红印:“你现在也不把阿姐放在眼里了,是吧?我跟你说的话都忘了是吧?嗯?” 阿沐本来还嬉皮笑脸着,一听阿姐问她话,当即往水里缩了缩。她转过身来时水面上只剩下了两只眼睛了,吐了两口泡泡才往上移了移:“嘻嘻,最喜欢阿姐了,阿姐不光在我的眼里,还在我的心上。” 红袖抖着手巾,无语地看着光溜溜的妹妹。 这小姑娘是一如既往地耍赖,眨巴着无辜的眼睛对着她笑。 她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一张笑脸极其动人,红袖只得叹着气,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贫嘴,你说你为什么回来?还有一个月太子就要回赵,你以为先生能让你去?” 阿沐用鼻子吐着泡泡,也不言语。 红袖见她仍旧没个正经,直接将手巾摔了她的脸上:“阿沐!” 阿沐不敢再笑,自己擦着颈子:“我没忘记阿姐教诲,一个月后就随太子回赵。” 女人见她一脸正色,终于松了口气:“记着我说过的话,为我沐家正名,别的你不要顾忌,哪怕是阿姐,以后不许再胡来,我好着呢,用得着你惦记?” 小姑娘只连声称是,再不敢顶撞一句。 红袖又仔细给她包扎了伤口,上下左右给她揉了一顿,然后拿了内衣和紧口大裤来,外面再套一件中衣,强行给人按住了,拿了新裙来给她换上。这新裙也是早就准备好了,韩湘子算准了红袖一到,阿沐一准乖乖回来早就安排好了很多事。 阿沐长发披肩,穿上了新裙在阿姐面前转了一圈,美美的:“阿姐,好看吗?” 红袖顿笑:“我们阿沐怎样都好看。” 她做少年自然风流倜傥,做少女,这一幕却也美如诗画。 那上襦短衣是娇嫩的蓝绢棉布,宽袖接出一小段白绢,小姑娘抖了一抖露出白玉一样的小截玉臂。 上领口处又有矩形交领,然下裙以素绢四幅连接合并是上窄下宽,腰间施褶裥,裙腰系绢带,英挺少年就这么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女人耐不住欢喜,伸手在阿沐的长发上顺了一顺,让她坐在桌边。 阿沐对着镜子开始抓着自己的头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头发留那么长,我都梳不好,不如剪短了还能好束一点。” 红袖伸手一拍,直接给她的爪子拍掉了去:“你敢剪一下试试?打折你的腿!” 阿沐弯了眉眼,回头抱住了她的一边胳膊:“阿姐舍得吗?不过从小到大想打折我腿的人可真是不少,看我现在还好好的我要感谢老天爷对我的眷顾!” 她得意地笑,冷不防脑门上被阿姐用梳子敲了一记:“你要感谢先生教你凫水,十里瀑那么高的地方也敢掉下去活得不耐烦了?” 阿沐嘿嘿嘿笑,阿姐给她长发梳直,一边编了一个小辫子,掖在了耳后。 也是刚要去拿发饰过来,敲门声已然响了起来,韩湘子的声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拾掇好了吗?” 红袖连忙过去给他开门:“在给她梳头。” 男人走了进来,阿沐在屏风后面探出头来,卷了自己的一边发辫直对他眨眼:“爹我这样好看吗?” 她笑得极其开心,露出一颗右上一颗尖尖的小牙来,韩爹爹面无表情地走了她的面前去,一指头就戳在了她的脑门上面:“没个正经,你这样也就能当个小子。” 阿沐才不在意,就在他的面前提起了裙角来,可惜想转个圈人还没动,手已经被干爹拍了下去。 她抬眸:“爹爹这是在嫌弃我么?” 韩湘子再戳她脑门:“以后穿裙子,不许随便掀裙角。” 阿沐笑:“知道啦!” 他见她嬉皮笑脸地,虽然语气嫌恶,但勾着的唇角却泄露了他的情绪。 说话间红袖已到眼前,男人回眸,淡淡瞥着她:“你也准备一下,来人接你了。” 女人的手里还拿着梳子,阿沐脸色也变,顿时抓住了他的袖子:“爹爹,能不能让阿姐陪着我,能不能不让阿姐回去了?能不能,能不能让阿姐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她抿着唇,眼中都是渴求。 难得露出这么孩子气的模样,韩湘子不由得叹息:“你不懂,现在能给你阿姐的,已经是最好的了。” 红袖垂眸:“请先生容我给阿沐梳了头再走。” 阿沐不肯坐下,仍旧晃着男人的袖子:“我阿姐想和我在一起……” 话未说完,男人已然皱眉:“和你在一起?然后让人查出你们是赵国沐家后人?” 他显然已经动怒,拂袖挥落了她的手,坐至了一边:“梳头吧,莫让大公子久等。” 阿沐是当真不舍,回手又抓住了阿姐的袖子:“阿姐。” 红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也只笑笑:“无事,大公子待我好着呢,在那也安全些。” 阿沐恨只恨那双筷子没能早些送去给她,恨只恨回来没能和阿姐好好说上一会儿话,心底难过,却也慢慢松开了阿姐的袖子,重新坐好在她的面前。 红袖拿着梳子,开始给她梳头:“别动,记着阿姐的话。” 阿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嗯。” 红袖将她耳后两条长辫子上扎入了点点珍珠,就垂在她的胸前,后面长发给她梳了个随云髻歪在头顶,缠在当中的发带上也饰有明珠,简简单单,华贵而又不失俏皮。镜中少女眉眼如画,只光洁的额头上面浅浅一小点疤印,看着略有碍眼,红袖想了想,拿着个银链长额饰在她头上比划了下,然后直接给她戴在了头顶。 那坠下来的额坠是水滴形状的小白玉,刚好遮住了那一点瑕疵,给阿沐的脸增添了一抹惊艳。 就连韩湘子看了眼,也不由勾唇:“这个好,戴着吧。” 红袖点头,将梳子轻轻放在了桌子上面。 皇长子亲自来迎,的确不能让人久等。 女人轻轻按着妹妹的肩头,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以后不许再干傻事了,听话。” 即便这样分开,阿沐也不后悔。 她伸手握住了阿姐的手,回眸就笑:“嗯,去吧阿姐,有空我去看你。” 红袖点头,这刚要转身,少女到底是还是不舍得,起来就抱住了阿姐的腰身。 韩湘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更是冷哼:“也不是见不着了,这是干什么!” 红袖也被她这可怜的小模样逗笑:“是啊,也不是见不着了。” 阿沐万般不舍,也到底是一步一步给人送了门口去,何其正守在门口,却是不许她走出门去,少女回头,韩湘子已然到了她身后:“前面还有贵客,你老实在屋里歇着。” 红袖始终没有回头,已然走远。 阿沐扒在门口,见男人也要离开,当即抱住了他的一边胳膊:“爹爹,不让我出去,那不是闷死人了嘛!” 男人回眸,却只往前走去:“回去。” 她当然不依,只管牢牢抓住,结果给他拖行了好几步。 韩湘子:“……” 他无奈站下,小姑娘可怜兮兮地扬着脸:“爹爹可以叫何呆子跟着我,就叫我在院里活动活动,好嘛好嘛我不去贵客眼前晃悠,行不啦?” 她额头上面的额坠随着她的动作稍许有点偏了,说起来这姑娘还从未这样装扮过。 不是自己家孩子自己夸,真是一个美。 到底是心里得意,韩湘子沉了沉声:“好了,这院子里一共就这么大,愿意走走就走,只一样,不许扰了贵客的清净。” 阿沐见他答应,当即跳了起来:“得令!” …… 整个九道巷都被围得严严实实了,韩家的小院院门紧闭,当燕京的禁卫军将这一片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的时候,晋王府的马车也到了门口。天子脚下,禁卫军都出自晋王府的黑子军,平日都训练有素,此时更是一声皆无。 长路上前敲门,只不过半晌也没有人来开门。 男人缓步下车,不由勾唇。 他锦衣华服,早起的疲惫一扫而光,牛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殿下,若是再出病还得来请韩大夫,这样去不好吧?” 李煜负手走进,一行小队随身。 院内无人,前堂门敞着,韩湘子一人独自在前,能看见他有多怡然地下着棋。 不远处的厢房门口,何其正却是守在门前,一动不动。 他目光所及,却是迈进了前堂。 禁卫军侧立两旁,韩湘子终于抬起了头来,他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是以真容面人,肤色略白,俊秀的脸上只有淡然:“世子殿下这是干什么?” 李煜扬眉:“别误会,追查的刺客落脚在这一带,总得给阿沐一个交代,给韩大夫您一个交代。” 招呼打完了,他转身走出,何其正依旧守在门口,只是见到禁卫军才拔剑上前。 韩湘子已然出现在了院中:“住手。” 何其正收剑站好,却也拦在了门前。 房门紧闭,李煜但笑不语。 禁卫军部下一人对着韩湘子拱手:“我们奉命正在搜查刺客,敢问韩大夫,屋内何人?” 韩湘子脸色不变:“屋内是我的贵客,只怕你们惊动不起。” 如果没猜错的话,屋内应该是才回到韩家的阿沐。 连日以来的谜团,他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只待证实,之前来的时候早就交待好了,早有人强行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韩湘子一声大胆,众人也并未当回事,只不过,屋内人早就被惊醒了,此时也到门前。 房门被推开的那一瞬,李煜脸上笑容顿失,连忙跪倒在地。 天子微服,只一常侍陪伴在旁,此时看着院中的这一幕,脸色不虞。 韩湘子嗤笑一声,手里的棋子甩着袖子一摔,正打在了刚才与他说话人的脸上,禁卫军当即跪了一地。 齐国天子冷哼一声:“这是唱地哪一出?” 韩湘子走了他的面前,抱臂以对:“赶紧走赶紧走,你们都走了我清净!” 天子顿怒:“煜儿!” 李煜知道他们关系,自然不能留着这么多人看热闹,赶紧叫人都退了外面去。 只也不等他再开口,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从身后的灶房门口传了过来,清脆的少女音还带着些许的笑意,略显调皮:“容娘,你真的没有骗我,这个真的好软好好吃!” 男人下意识回眸,却是怔住。 惊鸿一瞥也不过如此,一个少女俏生生就站在容娘的旁边。 她与阿沐一般容貌,只少了些英气更盛美貌,此时端着盘子看着他们也呆了一呆。 这姑娘襦裙在身,秋风一起,可谓裙角飞扬美不胜收。 她一手还举着个软糕,正要往口中送,撞见他的目光伸出舌尖还舔了舔唇。 阿沐? 不是阿沐。 不是阿沐? 这又是谁? 李煜眸色越发的深邃,可他面前的天子却是先笑了。 韩湘子已然拂袖,他跟在甩了脸色离开的韩湘子身后一个劲赔不是:“好了好了,韩弟莫恼,沐哥儿去了我再赔你个闺女就是,你看长得一模一样,就让她在你面前尽孝,做你韩家女,如何?” 第50章 明月当头,宴上舞姬身姿柔美。 乐曲越发的喜庆,齐国天子不知道哪里来的雅兴,非请了燕京许多名贵入了宫里。 宴上年轻的名门闺秀们都羞羞答答,原来男女不同席,也都分列两旁,青瓦檐下明灯高站,白玉石铺设的长廊直通大殿里面,殿前圆柱上面龙飞凤舞,石阶往上,一眼就能看见天子亲手所书的牌匾。 宫里的宫女们无不低着头,侧立两旁。 席上大体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在朝为官的臣子们,一种是臣子家的子女们。 天子突然请了这么多人来,大家都纷纷揣测,要么是为荒诞度日的皇长子李槪婚事,要么是为晋王府迟迟不肯订婚的李煜,家中但凡有适婚少女的,无不精心打扮一番才到。 可惜天子似乎对这两件婚事全无意思,他的目光更多的是看着席上久未露面的韩湘子。 亦或者,是看着前来赴宴的小公子们。 群臣皆惊。 当然了,晋王府也在邀请之列,李煜更是心惊。 现在不仅是他知道了,是大家都知道了,天子感念韩大夫丧子之痛,在外地寻了个和他儿子面貌相近的姑娘来,赐与他府中做女。一时间当年韩湘子是如何出宫的这件事又掀起了无数揣测。 赵国太子竟然也在席上,巧的是他正和韩湘子邻座。 不过两个人气场也似乎不和,就连旁边的人都感到略有尴尬,因为时不时的就会冷场。 阿沐坐得远些,不多一会儿,天子只称是饮酒了头疼,早早去了。 很快,他身边的常侍又回来请韩湘子,只说太医院的,人给陛下诊了,却是看不出,正好他在宫里,请他过去给看看。 天子是让大家随意,不过谁又能真的随意。 散席是必然的,只是时间的问题,李煜也未注意到有谁离开,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阿沐身上,自从在韩家小院子里见到她,他整个人都都不对劲起来。这姑娘自从入席开始,就一直在吃吃吃,说也奇怪,她动作不快,甚至都能称得上是优雅,但就一直未停过。因为之前和阿沐近距离接触过不是一日两日,看着这张脸,心绪复杂。 阿沐掉下十里瀑之前,他在自己面前,胡闹过,耍赖过。 但是也义无反顾地救过他,就这样一张脸,突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小姑娘,第一眼真是被惊艳到了,再看她时,就不自觉地揣测起来。到底是少年还少女,这一切到底是故意还是不经意,一时间给自己找了无数个靠近她的理由。 因为是天子特意点提的姑娘,所以各家也都注意到了她。 何其正一直就站在她的身后,宾客纷纷离席,对面唯独这两个人还在。 李煜在她的对面,也未动。 他淡淡目光在她身上扫过,阿沐对着他笑,双手捧杯对他扬眉。 也不刻意避讳他,看着他的目光既不熟悉也不陌生,完全是普通少女看着他时候应该有的样子,在韩家院子里的时候,就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用无比恳切的口吻说他是她见过的人当中最好看的男人。 瞧瞧,这是一个姑娘应该说的话吗? 也许是他的目光停留了太久,阿沐径自给自己倒了酒,她微微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对着他笑:“我请殿下喝一樽?”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韩湘子的儿子韩沐,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当年也正因为天子给他撑腰,据说是怜其无子,在宫里抱了个小太监给他。 如今这少女就在眼前,虽然也是身姿也是玲珑有致,但是,他如何不疑那衣裙之下,是不是一个少年假扮? 他伸手摸向酒樽,正要起身,却见扶苏已然先一步走了过去。 李煜一侧身,立即就有人上前来斟酒,他的目光一直在对面,阿沐正一手晃着酒樽,清亮的眸光直发亮。 只不过,她看着扶苏,这表情几乎是和见到他那时候如出一辙:“太子殿下好风度,小女子敬殿下。” 李煜不由挑眉,所以说还说什么他最好看,都是敷衍,是见谁都说的鬼话。 少女一脸的笑意,饮酒时也不扭捏,当真是一仰而尽,扶苏笑:“爽快。” 说话间韩湘子竟然去而复返,他只站在大殿前面,看着阿沐目光浅浅:“还不过来?回去了。” 阿沐一口酒差点呛到,赶紧把酒樽放在了桌上。 她规规矩矩地向扶苏施礼,临走时候也不忘对着李煜欠了欠身。 刚刚明明还很自在的姑娘,这会就连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了,当真就和不知如何相处的陌生父女一个样子。 少女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来回飞扬。 一个人能扮成另外一个人,但是他下意识的小动作,永远不会改变。 李煜再不犹豫,起身追了过去。 韩湘子脸色不虞,阿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只是未等出殿,天子身边的常侍已经迎了过来,他扑腾一声这就跪了韩湘子的面前,只管苦苦哀求:“韩大夫请留步!” 众人面前,他有苦也说不出来,眼巴巴地可怜兮兮地看着男人。 可惜人家完全没有半分想要留步的意思,眼看着人就要绕过自己,这小太监也是急了,伸手就来抓袍角。韩湘子平日就最厌恶别人碰触,你看着大腿儿子抱得别人抱不得,他堪堪躲过,正要发怒,齐国天子已然从长廊的那一头快步走了过来。 他一身龙袍在身,乍一看和平时并无区别,可仔细一看走路的姿势略有古怪。 当然了,韩湘子一眼就看见了哪里古怪。 齐天子一只脚并未穿鞋,虽然停下了脚步,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但不论是表情亦或者身上的龙袍都能看得出来是匆匆而来。 周边的人当即跪下,韩湘子的目光冷冷扫过脚边的常侍,不等他开口齐天子已然顿足。 昏暗的灯火下,即使是天子威仪还在,但细心人也能在他脸上看出局促,就算是天大的火气也顿时消了一半,男人顿时回眸,声音已经降低了两个调调:“何其正,你跟着小姐先回去。” 李煜已到跟前,跪了一地的人谁也不敢抬头。 齐天子淡定转身,就好像他刚才从未出现过一样。 阿沐从地上起身,才刚刚上来的酒劲让她脚下一虚,晃了一晃。 幸好何其正就在眼前,她伸手扶在了他的肩膀,压低声音也稳住了自己:“酒上头了,快走。” 说着推了他一把,她跟在身后。 只不过也未等她走出几步,身后男人忽然加快了脚步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腕。 她身体最下意识地反应就是反转一个小抽就像泥鳅一下挣脱开来。 回身站定,那漆黑的眸子就像带了一层淡淡的浮光:“男女授受不亲,世子殿下。” 李煜顿时皱眉。 她说什么? 和一个男侍卫都能拉拉扯扯,却与他说男女授受不亲? 他别开眼,拂袖先行一步:“一起走。” 一起走,什么意思? 不过不管什么意思,都得尽快离开皇宫,阿沐快步跟上。 何其正赶了车来,长路早早就占了马车另外一边,少女这才明白一起走是什么意思,恐怕现在那主就在车上等着她。 她酒色微醺,抱臂晃了车窗边上,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孤男寡女,世子殿下这样不妥吧,我瞧见晋王府的马车就在后面了。” 分明就是少女音,可惜车内并没有什么人回应她。 秋风一吹,去了不少的躁意,阿沐腿一软这就靠在了车上。 明月当头,她扬着脸,伸手入怀摸出了根红绳戴了脖子上,领口处稍微整理了下全都遮掩住了这才勾唇。 少女对着月亮笑,对着月亮挥手,何其正久不等她上车果然来寻:“小姐……” 阿沐提起了裙角,目光却是顿住了。 就在何其正的身后,一辆马车行过,突然停了下来。 男人掀开车帘,眉眼间尽是笑意:“听说韩大夫先不能回,不如我送韩小姐回去?” 扶苏声音刚落,这边马车上的窗帘也被挑了起来,当即露出了李煜的侧脸来,昏暗灯下也能见其容颜俊美,当真是好一个公子举世无双,阿沐回眸瞧见,故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很快,男人不容置疑的声音在旁响了起来:“上车。” 少女背对着他,终于笑出声来,欢快地对着扶苏摆手告别,这才转身上车。 当然了,她因为一时忘记自己穿的是裙子绊住了脚,是直接摔进车厢的事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扶苏的笑声简直能刺入骨髓了,李煜更是皱眉。 马车缓缓驶离,阿沐十分淡定地趴在他的脚下仰着脸看他。 她眨巴着眼睛:“对不住。” 说着爬将起来坐在了他的对面,故作镇定地弯腰拍着自己裙角灰尘。 男人却只冷笑:“阿沐,从十里瀑掉下去很好玩么?” 他就认定了这是少年假扮,目光灼灼。 阿沐自然装傻,坐直了身体:“不知殿下说的什么?什么十里瀑?” 李煜微微勾唇,眼尖地瞥见她领口之下露出一节红绳来,他心一动,顿时倾身:“这是什么?嗯?既然要装也要像样一点……” 说话间,他忽然欺近,伸手勾住了红绳。 雪白的肌肤之下,少女似乎慌乱。 她双手按住自己胸口,那十指纤细和阿沐如出一辙,男人更觉可笑,可不等他动手阿沐毫无章法的拳头就已经挥了过来。 李煜认定她就是少年阿沐,怎肯住手。 马车行驶得很慢。 其实阿沐刚才上车之前,还和何其正多说了一句,让他不管什么动静都不要管,一旦安静了下来再救场。 此时车上叮咣直响,他充耳不闻只管赶车,却也担忧不已。 当然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车内已经安静了下来,阿沐挣扎的时候扯倒了男人,扭打的时候男人勾出了红绳,然而他身下的少女衣衫凌乱。 她雪白的肩头半个都露在外面,里面的抹胸松了根带子,似乎和红绳缠了一起被他扯开了些,正好露出里面的半边雪白雪白的小兔子,上面一点红梅傲立,虽然这女人的特征并不那么饱满,但是很明显,在他身下的,分明就真的是个少女。 而他手里勾出的玉佩,也完完全全并非是他晋王府的玉佩。 微怔之余,马车已停。 何其正叫了声小姐,这就掀开了车帘,李煜下意识倾身遮住他目光:“出去!” 阿沐一把扯上领口,反手也抽了他的脸上:“你混蛋!” 她此时强忍笑意,哪里哭得出来,只使劲给人推了开来,抱住膝头才埋首嘤嘤起来…… 也不用人赶了,李煜和长路半路下了车。 这一天的感觉是要有玄幻有多玄幻,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 之前的少年阿沐,就像一抹淡色留在了他的心底,而那只小白兔是牢牢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当时才惊觉这姑娘身上淡淡的酒香味道已经窜入了他的鼻底。牛二赶车追上了他们,就连长路也在发现少女哭泣之后,下车与他说,这不是阿沐。 许是太疲惫了,男人闭上了双眸。 他揉着眉心,思绪一片混乱,夜色渐浓,牛二赶车也快,不多一会儿就到了晋王府的大门口。 长路先行下车,伸手挑起了车帘,李煜沉下心来缓步下车。 朱门门前,却是站着一个小丫鬟。 她不得入门,只得来来回回在门口徘徊着,见了马车当即奔了过来,李煜抬眸已然发现不远处停着的一顶软轿。 小丫鬟到了他面前,只管跪了下来:“殿下,我家夫人请殿下过去说句话。” 他目光浅浅,只淡淡瞥着她:“太晚了,有事明日再说。” 小丫鬟不肯起身:“今日将军府大火,扑灭后却在烧毁的祠堂当中找到了一件晋王府的物件,夫人请殿下过去说话。” 晋王府的物件? 男人皱眉,那边轿中的林氏却已走了出来。 李煜回眸,吩咐长路和牛二:“你们先进去吧。” 说着大步走了过去,女人脸色略显苍白。 即使她选择了另外的一种生活,可也并未有她想得那么好,母子之间,唯独剩下的那一点温情记忆,早被夭折的那孩子带走了去。男人停步在她面前,眸光沉沉:“何事?” 林氏心中苦涩,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悲伤感秋的时候:“这是在祠堂找到的东西,你看看。” 她自怀中拿出一物,放在掌心捧在他的面前,李煜伸手拿过,打开包着的绢帕,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玉。 不,确切的说是两块玉。 一块断成了两半的玉,玉身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正是他给阿沐的那块。 第51章 叮地一声,玉佩被人扔在了桌子上面。 扶苏送给她的这块玉,还允下了可笑无边的诺言。 她向来不相信别人,尤其是男人说的话,韩湘子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果然喝酒有助于睡眠,连梦都不做一个。天气已经很凉了,晚上门窗紧闭,夜半又下起雨来,阿沐被雷声惊醒,蓦然坐了起来。 她长发胡乱披在肩头,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漆黑一片。 电闪雷鸣之间,窗上一个黑影闪过,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喵呜一声,紧接着咔擦一声又一惊雷,阿沐浑身都僵住了一般,动也不能。 容娘平时都住在外间,此时只要一嗓子就能有人进来。 可惜身上起了密密的细汗,那骨子里对这惊雷的恐惧也真是克服不了,她拼命想阿姐拼命想,趁着不打雷的空档到底是叫出了一声来:“容娘!” 声音又低又细。 不过还好叫出了声音,她紧了紧嗓子,就像是被人推了一把终于解开了僵硬。 阿沐抱紧被子:“容娘!” 很快外间的容娘听见了动静,连忙走了里面来:“阿沐莫怕。” 她坐了床边,一把将少女揽在了怀里。 容娘拥着她,可就算阿沐见了人克制住了心中恐慌,但也浑身无力,心里突突地厉害,她拍着自己的胸口:“没事,没事,阿沐不怕。” 知道她害怕,容娘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心疼得不行了。 正是哄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韩湘子抖了抖袖子反手又关上了门:“怎么了?” 他身上有些地方已经被雨点淋湿了,容娘叹了口气:“阿沐被雷惊着了,外面这是下上雨了?可快点下吧,下了雨少打点雷。” 她话音刚落,响雷又在窗口炸响。 阿沐返身钻入了被底,男人顿时对容娘摆了摆手,代替她坐了床边。 韩湘子也是匆匆而来,外面只套了薄衫,被冷风一吹冰冰凉,他伸手掀开了被子,能看见阿沐在被底缩成了一团。 这孩子从小就没有安全感,韩湘子伸手按在了她的头顶:“来,好好睡一觉,明天就都好了。” 阿沐听见他的声音,这从抬眸:“爹……” 从小她就怕他,但是在任何时候,除了阿姐他也值得她信任。 小的时候,每当雷雨夜,韩湘子就背着她在屋里转圈,他一句话也不说,可也能给她温暖安慰,大了以后再不曾有过。 他伸手提着她的肩膀让她好好躺着,又仔细给她盖了薄被。 烛火在桌上跳着火花,阿沐重新拽了被子盖在了头顶,小姑娘脸色还有点白,躺在被底是一动也不动。 韩湘子就坐在旁边:“睡吧,爹给你守夜。” 阿沐全身上下在被底,外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声音在被底闷闷道:“太暗了我害怕。” 男人也不言语,转身走到桌边挑了挑烛火,火光噼里啪啦地跳了跳,屋内顿时亮了亮,他刚回身坐下,阿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抓着被角咬着:“太亮了,睡不着。” 他无语地看着她。 小姑娘仰脸看着账顶:“爹我浑身难受。” 她就是这样,心里难过的话,总是说浑身难受,雷雨之夜对于她来说,有太多血腥的记忆不能忘却,韩湘子垂眸,随即伸手覆上了她的双眼:“睡吧。” 难得他语气这般宠溺,指腹上的温度让阿沐缓和了不少紧张的情绪,她在男人的掌心下眨眼,外面的雷声似乎也不那么震耳了:“嗯,爹爹真好。” 韩湘子只嗤笑一声:“好吗?” 阿沐轻轻点头:“好。” 他指尖微动,尾指在她脸上点了点:“有你阿姐好吗?” 她顿时闭嘴了。 男人淡淡的目光落在阿沐的脸上,片刻才转过看向了窗外。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外面哗哗都是雨声,偶尔闪过的电光照亮外面的世界,随即又漆黑一片。夜深了,他背脊挺直,右手握着佛珠仿佛入了定一样一动不动。 雷声,雨声,等阿沐再次睡着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容娘仔细给阿沐盖好薄被,二人静静站在阿沐床前,都看了她半晌才相继离去。 大半个夜都过去了,韩湘子半分困意皆无,他走在前面:“沏茶。” 容娘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何其正竟然也起来了,他这个人天生木纳,是来给先生送伞的。 三人一起走了前堂去,都无心睡眠。 容娘去灶房烧水,何其正呆呆立在一边,只有韩湘子一个人坐在桌边,他摘下佛珠来,来回捻着心绪不宁。 雷声不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连着佛珠转得越来越快。 也许正是应了他的这份不宁,夜半三更却是有人敲门,明明已经禁了夜,韩湘子对何其正点头,让他过去开门。 牛二连滚带爬地就冲了进来,他身上衣襟处还有血迹斑斑,被雨水一淋狼狈不堪。 韩湘子不等他开口已然站起了身来:“怎么了这是?” 牛二手腕处也有伤,一手捂着扑腾一下跪了下来:“韩大夫快跟我过去看看吧,殿下被雷惊着了,疯魔了谁也拦不住!” 男人沉吟片刻:“何其正拿着药箱!” 何其正回身去拿,牛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得不行:“马车就在门口,韩大夫与我坐车去!” 外面大雨倾盆,天空当中一片漆黑,这会雷声也似乎消沉了,何其正给先生披了蓑衣,回头给了牛二一把伞,聊胜于无。 晋王府的马车果然就停在门外,几人上车,就这么远的距离蓑衣也打透了。 车夫扬起了马鞭,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晋王府,韩湘子先一步下车,何其正给他拿着药箱,雨点伴着风打在脸上,丝丝的凉。 府内已然大乱,晋王李颢此时正从后院回来,当头迎上拦住了几人:“那孽障伤了几个人,出府了!” 说话间已经有侍卫队领命待发,李煜在这雷雨之夜,突然被惊醒变成了重嘉。 燕京这么大,追着他出去的人也根本没有看见他人往哪边去了,他手里还拿着匕首,若是伤了别人可就不好了,晋王府的世子,天子钦定的禁卫军三军之少疯癫的消息一出,那还了得! 韩湘子在晋王府等了好半晌,可出去找的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找到。 这雷雨之夜,即使到了后来雷声已无,雨声也渐歇了,他也心中难安,到底是找了借口先行回家,家中还有个不省心的阿沐在,他心底怎么也放心不下。 也是实在焦虑,在路上就一直觉得回到家中,或者李重嘉会已经出现在阿沐的面前,或者阿沐已经趁着这雨夜再一次偷偷跑路了。也幸好晋王府距离九道巷不远,回得也快,容娘烧好了水也泡了茶,此时正在前堂静静等候。 韩湘子直奔阿沐的屋里,烛火还有微光,然而床上却只有薄被掀在一边,根本没有阿沐的踪迹。男人走近,床边她的新裙也不在了,他一手扶在桌边,只觉肝火上涌,挥袖间桌上的水壶和茶碗以及烛火全都被扫落了去。 容娘闻声而来,赶紧捡起了火来:“先生,这是怎么了?” 韩湘子转过身来,只是皱眉:“阿沐又走了?” 容娘怔了怔,随即笑了:“先生说什么呢,雷声一停阿沐就起来了,我给她梳了头,可能是之前在席上吃得多了,似乎有些积食在你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膏药呢!” 她小的时候,跟着阿姐过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来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喜欢多吃一些,屡教不改,韩湘子曾给她做过膏药,只需贴在脐下,就有缓解的功效。 男人抚额,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了:“我去看看。” 回到屋里,阿沐正伏在他的桌子上面,勾画着什么。 桌上放着他画了一半的画,是长篇幅的田园小记,上面画着篱笆墙里墙外的风景,墙里几只小鸡,墙外密林,这姑娘拿着笔在小鸡的头上挨个画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只鸡两只鸡,鸡鸡鸡,三只鸡四只鸡……啊爹你怎么回来了?” 她一松手,笔没拿住,当真是摔了一画的花墨…… 可能是失而复得的心略有难得,韩湘子看着这位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只觉得她就连毫无坐姿瘫在椅子上的那点小动作,都带着特有的可爱,这种为人父的感慨只有养过孩子的男人才会有,他忽视了自己画了几天的画,只是勾唇,走了她的面前,语气淡淡:“找到药了?” 阿沐一拍自己的肚子:“嗯,贴上膏药了。” 外面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屋檐的水滴声,男人回身坐下:“去吧,爹累了。” 阿沐咬唇,跳下了椅子:“爹,我听容娘说您去晋王府了?世子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韩湘子揉着额角,嗯了声:“重嘉世子伤了几个人,一个时辰前跑出了晋王府,不知去了哪里,到现在还没找到。” 她略有失神,只哦了声。 李重嘉能去哪里? 阿沐出了爹爹屋子,仰望夜空。 天快亮了,雨后的风,吹在脸颊上,有点疼。 上一次阿沐让他掩护自己出府的时候,还怂恿过重嘉离府,但是很明显,即使变成了重嘉,他也很有自制性,生怕自己给晋王府闯祸胆小不敢轻易出去。 他从未离过家,又能去哪里? 阿沐揉着发胀的肚子,望着天边,一点点亮边在天际散开,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想起了曾捉弄过重嘉的种种。 她回到自己屋里,找了件薄斗篷裹在了身上。 天边才有亮色,阿沐戴着帽兜,翻墙出了小院子。 之前那个雷雨之夜,两个人还一起躲过雷,当时抱在一起,重嘉也吓得不轻,后来他让阿沐永远和他在一起。 她说才不。 重嘉顿恼,还说不许说不。 也是逗弄着他,阿沐说以后如果打雷了害怕了,就叫他去晋王府的后门处等着,不管她在哪里听见雷声就回来找他。 何其正见韩湘子也并未阻止,赶车送了她到晋王府的大门口。 阿沐怕太引人注意,就叫他先回去,她裹紧了斗篷,快步朝向后门走去,亮色越来越大,能看得清路上的小石子了,很快,她快步走到了后门处。 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小姑娘顿住了脚步。 就在晋王府的后门处,男人浑身湿透,却是靠着后门站得笔直。 他脸色苍白,耳边的碎发都粘在了脸上,迎着这清晨的第一道光,李重嘉看见了阿沐,四目相对,少女眨着眼,只觉神奇,这还是第一次在白日里见到他。 她伸手摘下帽兜,对着他扬眉笑:“喂!这谁家傻蛋,你在这干嘛?” 而男人却已经奔了过来:“阿沐,你怎么才来!” 第52章 “喂,这谁家傻蛋,在这站着干嘛!” “阿沐,你怎么才来!” 男人愤怒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脸上,大步到了她的面前站定,还扬着脸以来昭示自己很生气,很生气,他浑身早已湿透,也不知道在后门处站了多久。清早的日光才出,也没有什么温度,微风吹在他的身上,冰冷如斯。 阿沐抓过脸边的小辫子,在胸前缠住自己的发梢:“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 重嘉只觉可笑,再上前一步伸手就提起了她斗篷的领口处,紧紧揪在手里皱起眉来:“你化成灰我也认识你,阿沐。” 少女只觉可笑,嗤笑出声:“阿沐是谁?” 她纤细的手似无意覆在他的手上,掌心下能感觉到丝丝的凉气,恐怕现在眼前这个人被秋雨早打成透心凉了,不禁又抿起唇来。 男人只管抓紧她不叫她跑:“你这些天去哪了?我哥撵你走了?” 阿沐拍他的手,示意他松手:“这位哥哥,我说你认错人了,你想想你口中的阿沐是男是女是高还是矮是胖还瘦?和我一样吗?” 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斗篷,向前一步这就披了他的身上。少女在他眼前转了一圈,裙角飞扬,她胸前垂着两条辫子,很明显她的的确确和阿沐是不一样的,只不过李重嘉也只怔了一怔,随即眸光发亮,看着她就笑了:“阿沐就是阿沐,男的还女的不重要,高矮胖瘦也没关系,不过现在这样更好看。” 说话间他身上的斗篷就要滑落下去,男人伸手扶住,可他扯着两根带子,却是比划了两下不知怎么才能系在一起。 阿沐无语,只得上前伸手拿过来仔细给他系好。 李重嘉乖乖站着,低头看着她:“好冷。” 他现在鞋子里面都湿透了,怎能不冷,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被这副模样打动,这么个混人,你跟他分辨是男是女都纷争不过,她也懒得再故意遮掩了。 仔细给他系好了斗篷,阿沐对着他伸出了手来:“走吧,咱们回去吧。” 很显然,男人高高兴兴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时间后门未开,她牵着他的手,贴着晋王府的高墙走,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大门口,晋王府的人膛目结舌地看着她们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简直不敢相信。 阿沐只扬声说道:“快回去禀了你家王爷,就说世子殿下回来了,我奉家父之命特意过府探望,一会殿下稳定下来了就走。” 早有人去报告晋王去了,重嘉不满地顿足不走了:“走?你往哪走?” 少女只管牵着他往后院走:“你说我往哪走,当然是要回家的,难道你有家我就没家了?” 男人被她拖着走了几步,长路得了消息激动得不行,赶紧使着人去取了热水来,他和阿沐一个拽着一个推,到底是给人连哄带扯弄了屋里去。 重嘉离开晋王府是眼前全黑,他脑袋里面装的东西特别简单,等阿沐就是等阿沐,好容易找到了后门就一直站在那里了。 现在见了阿沐,一卸力,浑身都战栗起来。 幸好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长路连同两个小厮给他洗了个热水澡,阿沐在里间等着他,这屋里现在找不到一件瓷件,估计也是都摔没了,她走到床前坐下,想到重嘉站在后门处的那傻样,不禁失笑。 心底暖暖的,顿起愧色。 她起身,亲自抖开被褥,软枕略高,阿沐伸手放平。 李煜少年成名,做事谨慎,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有重嘉这样的一面,简直不可思议,她听着外间的动静刚要起身,枕下却是露出一角绢帕来,很是眼熟。 阿沐掀开软枕,露出了下面的手帕。 正是原来她的,在掉下十里瀑之前在李煜那里来着,伸手打开一角,又显出里面包着的两截断玉来。她怔了怔,随即默默将软枕放回原处,这块玉当时被她扔进火中,为离间晋王府和赵昰之间的关系,也是她想和李煜做个了断,无论如何,对于林氏生的儿子,她总不能释怀。 只不过,比起李煜,重嘉要好些,因为他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不谙世事。 又坐了片刻,重嘉换了干干净净的中衣裤走了里间来,他长发已经擦干,此时如墨的头发全披散在背后,柔顺得很,长路自然是哄着他要先睡的:“殿下,站了半宿了,赶紧歇歇吧,睡一觉就全好了。” 说着还对阿沐使了眼色。 他不管这个是不是阿沐,能将他家殿下找到并且送回来的人,那就是晋王府的恩人。 阿沐自然配合,抓过人来让他上床:“还冷吗?” 重嘉在温水当中泡了一会儿,才觉得暖和了一点,偏腿上床,他掀开了被子,回头看着阿沐扬起了脸,略显不快:“上来。” 说着还拍了拍褥底,眸色如墨。 阿沐当然不能过去,她一脚勾了个马扎过来,这就坐了床边:“你睡吧我陪着你。” 男人躺倒,一夜的疲乏令他浑身无力,他侧过身来看着他,还有恼意:“下次你早点来,别让我等太久。” 他似乎很是不舍,伸手还抓住了她的手按在了掌心。 阿沐语塞,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按照她对李煜的了解,分裂出的这个重嘉其实就是他心底对那个夭折了的弟弟的渴望,可能因为林氏的抛弃,弟弟的离世以及父亲的淡漠才造就了现在的重嘉。 其实他很可怜,懵懂间他也懂得些道理,可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 她想抽回手,男人却握得很紧:“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去哪里快活了?” 从前为了哄他快些睡着,她没少编造市井故事,阿沐看着他的脸,只觉得明明是一张脸,李煜的看多久都觉得冷戾,而重嘉却不一样。 他的很温暖,除了她干爹,可真的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了。 阿沐不由得放柔了声音:“睡罢,等你睡醒给你讲。” 重嘉的眸子当中,映着她的脸:“阿沐,你今天不太一样。” 她到底是抽回了手,又给他盖好了被子,也是失笑:“哪里不一样?” 他眨着眼睛:“这样更好看。” 她强忍笑意:“睡吧。” 李重嘉心有不甘:“天一亮就睡不着了,太亮了。” 阿沐想起自己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对爹爹说的,只觉可笑,她也伸出手来,倾身覆住了他的眼睛:“现在呢?” 男人在她掌心闭上了眼睛:“好。” 他的声音也很轻,轻得几乎快听不见了。 阿沐默默看着他,在她的世界里似乎又多了一份羁绊,不多一会儿重嘉的呼吸逐渐平稳了,她怕惊醒他,先还没敢动。 少女遮着他的双眼,能看见他唇和小半张脸,这一刻要多有温馨有多温馨。 她伸手摸到枕下拽出了手帕,在掌心划过,不由地笑,抽着手帕又轻轻刮过了他的脸,男人也是太过疲乏,呼吸浅浅。 …… 这一觉可能睡得有点久,久到他以为他做了个长长的梦。 在梦里,阿沐这小子竟然摸他的脸,李煜头疼欲裂,伸手摸了下自己额头,上面温度已然灼手了,显然已有病症,眼皮重如千金,刚开了一条缝能看见韩湘子侧身站在桌边不知给了谁东西去,声音不高:“扔了吧。” 旁边一姑娘背对着他,裙角一转出了里间。 男人顿时抬眸,可惜人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长路时刻关注着他的动静,见他睁开了眼睛,赶紧上前:“殿下现下感觉怎么样?我给殿下先倒点水。” 他目光流转,下意识反手在枕头下面摸了摸。 果然枕头下面的那块玉还在,手帕却不在了,李煜扬眉,只看着韩湘子:“韩大夫,这样真没意思,叫阿沐来。” 说着伸手指着外间,嗤笑出声。 韩湘子收拾着药箱,回眸:“殿下烧糊涂了?哪有阿沐,她不在这里。” 刚才梦中,阿沐笑靥如花,这些日子夜不能寐,都似乎找到了一个缺口,睁眼看见却已不见,明明是女人的裙角一扫而过,竟然还在骗他! 他霍然起身,李煜掀开被子下地。 男人一把推开来扶的长路,赤脚走到了门口,可惜外间的女子却不是阿沐,她手里还拿着废弃的纸团,回头看见他吓得赶紧低下了头。 长路赶紧来扶:“殿下,您要找阿沐小姐,那也得病好了再去啊,这会正烧着快歇一歇吧!” 韩湘子已然提起了药箱,走过他的身边:“殿下病得不轻,托您的福我儿阿沐如今在阴曹地府等着过奈何桥呢,刚捡了个闺女,殿下可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说着将药箱背了身上,大步去了。 才给他施了针,也换了药方,长路拿着药方举到面前,李煜却无心看,拂袖回到床边,只是一把拂开了自己的软枕:“包玉的帕子呢?这屋里都有谁来过?” 长路抿唇也不言语,上了床里仔细地找,在将被褥都仔细扒拉一遍之后到底在脚底找到了那个阿沐的帕子,他小心翼翼地捧到了男人的面前,才是开口:“是这个吗?可能不小心卷了被底了。” 李煜伸手拿过,窗外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院子里嚷嚷起来。 他抚额,转身走到外间,榻上还摆放着阿沐在时的矮桌,窗外的树上,一个大风筝卡在了树上,李敏在树下直蹦跶,旁边围着几个小丫鬟掩口惊呼,一背对着他的小姑娘动作利落,很快爬了树上去。 男人登时抓紧了那方帕子。 那姑娘虽然身穿着丫鬟的服饰,可怎么看怎么像是阿沐。 他顿足,直到她下了树方才惊觉是又认错人了。 也真是中了阿沐的毒,看谁都像是阿沐。 李煜愤然将帕子摔了地上,一脚踩过。 可惜他低眸看了片刻,终究还是自己俯身捡了起来。 藤兰熬药回来了,长路连忙接过了药碗送了面前来:“殿下,吃药吧。” 李煜在掌心摊开了手帕,到底是冷静了下来:“更衣,我出去一趟。” 长路垫着手巾捧着药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殿下去哪,怎么也得先把药喝了啊!” 男人到床前一把摸出两块断玉,重新拿帕子包好了。 长路可怜巴巴又捧上药碗,他伸手接过,把断玉放了长路手里,药碗还有点烫,也只吹了吹,一口饮尽:“你出去找个神手,将断玉接上。” 长路回身去给他拿新衫:“那殿下呢?” 李煜拂袖:“也真到了适婚的年纪,我去跟父王说,有了人选了。” 第53章 藤兰背着个包袱,就站在小院门口。 长路上前敲门,很快就有人来开门,门外站着好几个人,何其正看见他们这阵仗,只是呆了一呆。 李煜一身锦衣,侧立一边,在他的身旁站着一个高挑的中年女人,她头顶戴着红花,手里还拿着绢帕正喋喋不休地在他眼前保证,嗯对,她拍胸脯保证,她是燕京最靠谱的媒婆周,一准给阿沐姑娘说过来。 世子殿下却只是一脸淡漠,只是嗯了声:“走吧。” 女人略觉无趣,清了清嗓子,打头走了进去。 篱笆墙里的小鸡们扑棱着膀子,何其正走到跟前把一盆的鸡食都扣了进去,他站得老远,生怕污秽的鸡屎弄到身上,容娘才在地窖当中娶了冰镇的甜糕来,一抬眼看见这么多人一起走进来,赶紧给李煜施礼。 男人浅浅目光扫过她捧着的盘子,上面摆放着冰镇的甜糕,正是阿沐最爱吃的玩意儿。 他微微勾唇,对容娘伸出了手来:“给我。” 容娘也不敢言语,自然是乖乖把这一盘子甜糕送了他的手上,这东西就是个甜的,他不怎喜欢,经过冰镇才能成形,在冬日还未能到来之前,做一次可谓成本太高。 周媒婆已经先一步过了门槛:“诶呦韩大夫,今个老身可给您道喜来了!” 韩湘子就坐在堂前,目光却落在她的身后,李煜端着甜糕尾随其后,他起身相迎,直接给客人让了上座。 藤兰仍旧背着包袱,和长路站在李煜身侧,牛二则和一干侍卫留在了院子里。 甜糕随手就放了身边的桌上,李煜的目光环顾一周才放回了韩湘子的身上:“一早来叨扰,真是唐突。” 周媒婆适时作揖:“恭喜韩大夫贺喜韩大夫,我今天是给您府上送大喜来了,想必以前韩大夫也不知道老身是哪个,说起来燕京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没有我不认识的,作为媒人,但凡经过老身撮合的婚姻,那可都是夫妻和美,儿女盈床,家和业兴,姻亲益彰……” 也不等她话说完,韩湘子已然不耐:“那么,今日是来给我做媒的?” 周婆子差点被他逗笑,赶紧又打了个千儿:“韩大夫真是说笑了,当然是给韩小姐说亲了,小姐正值芳华,现下世子殿下也当婚娶,今日殿下也在眼前,晋王府的世子,在燕京谁提起来那颗都是品貌一顶一的绝儿,正所谓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好姻缘,这落了韩家,可是韩小姐修来的福气呢!” 这么说话,韩湘子就不爱听了,不过媒人从来都是给人说亲,主子都在后面。 他回眸看着李煜,神情顿时凄苦起来:“殿下休要戏耍韩家了,我阿沐才去几日,才刚认了个闺女也打算让她给我养老来着,你们说说闺女如何给老子养老?当然得招个上门女婿了,不过这话也说得远,等我阿沐烧了三周年再说罢!” 很明显,这也就是婉拒。 周媒婆回眸瞥着李煜,晋王府找她过来说亲她早还乐,想这可是天上掉的大金元宝。试想晋王府的世子李煜,那颗是谪仙一样的人,云端一样的人,哪家姑娘不开眼能不愿意呢!没想到,这一开口就被人推了回来,韩湘子拿着丧子之痛来堵晋王府的口,也是相当。 当然了,晋王府其实是随便找的媒人。这婚事成与不成,关键不在媒人身上,现在李煜要的也就是韩湘子的一个态度,仅此而已。不管韩家是什么反应都在他的想象当中,反正晋王府的婚事如果不成,别个也不可能成,无形当中阿沐就贴上了一个轻易都无人能动的贴。 男人对女人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就当没听见韩湘子的拒绝一样,只看着外面,淡淡开口:“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点,阿沐呢?” 韩湘子也似漫不经心:“她能在哪?比起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闺女到底稳重许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儿没起呢。” 容娘送上了热茶来,热气在桌子上面一飘,男人眸光一扫顿时又笑了:“我记得以前阿沐就爱吃甜糕,却不知这位阿沐小姐,也爱吃吗?那可真是巧了。” 韩湘子的目光就落在了那装骨灰的坛子上面了:“谁知道她爱不爱吃呢,但凡我儿爱的东西都给她。” 他悠悠叹着气,容娘回身拿出帕子来擦着眼泪:“先生还是看眼前吧,沐哥儿就是还在也不能看着您伤心,别想着他了,从今往后就把阿沐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也一样的。” 韩湘子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藤兰想起阿沐在眼前时候也曾照顾过她,自然难过,女人本来就容易感伤,此时也有了泪意,她擦着眼泪偷眼瞥着自家殿下,男人神色自然不虞,只不过这一屋子的悲苦情绪还没能坚持那么片刻,小院的大门咣当一声被人踹了开来。 众人皆是循声抬眸,小姑娘手里抓着一把枯草扎成的小人,从门外跳了进来,清脆的声音清亮清亮的:“嘿哈当当当!爹我回来了!” 李煜不由勾唇。 看看看看,啧啧啧,这就是韩湘子口中的那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她一身襦裙裙角已经脏污了,发辫微乱只一张小脸淡扫蛾眉是还干干净净。一眼瞧见院里许多人,堂前许多人,少女微怔之余自然克制了些许,尴尬地笑笑,她赶紧给李煜见礼,只不过一低头,还能看见头顶发辫中似不经意扎着根草棍。 简直胡闹,打脸也没有这么快的,韩湘子抚额,李煜起身,对着她这就笑了:“到这来。” 阿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扭捏,提着小草人就走了他的跟前:“殿下怎么这么有雅兴,一大早来看我爹啊!” 这对父女,转移话题都是一个腔调,李煜只是扬眉:“低头。” 阿沐听话地低了头,男人伸手就在她头顶扒了扒,将草棍摘了下来扔了地上:“一大早的,你这是去田里打滚了?嗯?” 少女嘿嘿笑了:“嗯,遍地的麦秆,我还捡了不少麦穗。” 她的笑容略显熟悉,带着些许的狡黠和调皮。 不由自主地,男人也就笑了,李煜回身端了盘子给她:“快吃吧,一会儿这甜糕就化了。” 作为交换,阿沐把手里的小草人塞了他的手里:“那我得谢谢殿下,这东西爹爹给我吃过,甜甜的凉凉的很好吃。” 没有任何的不和谐,李煜摆弄着小草人,发现这小人做得当真粗糙,全是麦秆编结的,倒是细节处理得不错,没有扎手的地方,草人的头发是个小草包,眼睛的地方眯成一条缝用的是个小黑棍边,真是丑得可以。只不过,可能因为小姑娘进门的时候表情太过开心了,所以这小丑人也觉得顺眼了许多,只不过,他才刚转身回去,还未等坐回去,却见众人目光又投向了外面。 他回身坐下,顿时皱眉。 就在这小院门口,白衣男子一手扶着门,一手扶着腰,略喘:“呼……阿沐你这腿脚也太快了点……诶?” 他气还不匀,白衣翩翩手里还拿着折扇,与他动作不符的是,即使呼着气,整个人也能看出良好的教养,淡雅得很,正是赵国太子扶苏。就在他身后很快跟进个小姑娘也同样是掐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可算到了,我的腿啊!” 这是身穿胡服的赵妧,院子当中一干侍卫都看着她,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什么处境,不慌不忙地拿出帕子来上前给扶苏擦汗,好吧这么多人,扶苏侧脸避开,伸手接过了帕子,这就缓步走了过来。篱笆墙外的大水缸里满满的都是水,赵妧给他舀了水不紧不慢地又净了手,擦了脸。 周媒婆简直不敢再睁眼了,这姑娘一大早就和男人出去……了? 当然了,李煜与她的想法也大不相同,这姑娘一大早就和男人出去滚麦秆玩去了?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少女的脸上,很显然,阿沐端着甜糕,一看见扶苏双眼就亮了起来。 这姑娘欢快地对着他笑,看这小模样如果身后有尾巴也早就晃起来了! 说话间扶苏已到近前:“世子来得好早。” 李煜起身让坐:“没有太子殿下早。” 韩湘子抬眼瞥着阿沐,只是抿着茶也不说话,现下一个世子殿下,一个太子殿下,二人都坐了桌旁,阿沐左右看了看,伸手将甜糕放在了桌子上面,一本正经地伸手介绍道:“这是特制的甜糕,口味软糯,二位请。” 李煜把草人也放了桌子上:“听说这糕点是从前朝赵国国君那传下来的,需用冰镇着才成形,太子殿下应当喜欢。” 男人笑,淡淡目光只看着面前的阿沐,当即应下:“嗯,我喜欢。” 他眼底都是笑意,眸光满是柔情蜜意。 说着还当真伸手拿了一块甜糕,轻轻咬了一口,他低眸的时候眼帘中映进了那个草人,也只笑不语。 李煜额角一跳,顿时拂袖在膝头。 爹爹就在眼前,天大的事情都不算事。 阿沐跑了一身的汗,一时忘记了也伸手来拿甜糕:“我也来一块。” 只不过,男人伸手立即钳住了她的手腕,压下怒意的世子君对着她皱眉:“净了手再来吃。” 阿沐怔了怔,随即窘窘地告退,背着包袱的藤兰赶紧尾随而去。 只留扶苏笑:“韩小姐真是不谙世事,很是可爱,只可惜韩大夫这院子里也没个正经丫鬟伺候着,终究不是个事,这样吧,就让赵妧留下来,她和沐哥儿也算熟悉,如今能伺候阿沐小姐也算缘分。” 阿沐的背影消失在眼底,李煜这才收回目光:“迟早是我晋王府的人,自然也是晋王府操这份心,藤兰之前就是伺候阿沐的,现下也算还与她,太子殿下还日日消闲?却不知收到消息了没有,圣上为表和意,特命赵大将军送殿下回赵,眼下也就不到一个月归期,弟可先愿兄一路顺风。” 说着已然起身,挥袖间不小心还将草人刮落了地上去。 韩湘子只管喝茶,扶苏脸色已变。 男人言犹未尽,踩过草人:“还有一言也劝殿下,甜糕虽甜,秉性却凉,还是少吃为妙。” 话尽,这才与他告别。 第54章 一身的臭汗,阿沐趴在水里舒舒服服地抻着懒腰。 天还没亮,她就翻墙出去了,扶苏只带了赵妧,三个人一起去爬五行山看日出,回来的时候在一处麦田里转了转,一起捡了麦穗一起编结了个草人,又一起跑路回来。 走了这么远的路,男人的腿都软了。 阿沐出了一身的汗,打了许多热水,可等她从灶房回来的时候,藤兰和赵妧就都在她屋里了。 两个人一左一右,就开始扒她的衣裙,这算个什么事,等她进了浴桶里,俩人也各自拿了手巾来要给她擦背。少女双手交叉在胸前抗议:“停停停,你们不去伺候自己主子,都跑我这儿算怎么回事?” 她雪白的小胳膊上都是水,藤兰伸手抓过了一个开始给她擦胳膊。 赵妧也连忙扯过了另外一只:“闭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不许撵我走!” 这话一吼出口,当即觉得不妥了,不是以下犯上,而是怪怪的,那少年的模样在脑海当中挥之不去,小姑娘口气恶狠狠的,脸却是红了。 阿沐失笑,又抬眸看着藤兰:“那这位姐姐?” 藤兰动作温柔:“叫我藤兰就可,世子殿下将我送与了小姐,以后就跟着小姐了。” 阿沐的发辫还是前一日梳的,一早出去她长发微乱,这会打开了来,还带着些许的卷卷。 这两个丫鬟简直是从天而降,她索性舒舒坦坦地在水里泡着,任她两个人争抢着给她擦背,一个人洗澡可能还能快点,这三个人在一起,反倒是慢了许多。 热水添了又添,等阿沐上上下下都仔细被人刷洗了一遍出水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她自己围着大浴巾,冷得直哆嗦。 而那边,两个人又因为让她穿什么衣裙争执了起来。 赵妧拿着一件牙白的襦裙掐着腰:“阿沐的起居日常都由我来管,这位姐姐,您哪来的回哪去好吗?” 藤兰年长她几岁,在晋王府做事又那么多年,脾气秉性自然比她要好得多,这姑娘也不声开口,只在旁收拾着拿出一件深衣来,非要给阿沐穿,两个人都到了阿沐的面前,一个愤怒一个委屈,当然了,阿沐冻了半天是更愤怒更委屈,直接给两个人都撵了出去。 她是一手推一个:“二位,都从哪来回哪去,一会我出来以后不想看见你们了,知道吗?” 说着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还上了锁。 赵妧在门外咣咣敲门:“阿沐……” 藤兰弱弱地:“小姐……” 沐什么沐,姐什么姐! 阿沐缩了缩脖子,赶紧跑了里面去找衣服穿。 她自己胡乱擦干了自己,衬着白色的抹胸,随便穿了件湖蓝色的襦裙。刚才两个人选的衣裙都叠好放了柜里,只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长发有些头疼。早上出去疯了一圈,本来心情不错,这会儿回来就听说媒人上门来给晋王府说亲了,她的心情顿时就多了这样方和那样方,用不了一个月就要离开齐国,因为重嘉的缘故,她不想再坑李煜了。 早就应该有觉悟,万事都不能靠别人。仔细给头发擦了擦,阿沐尝试着给自己梳头,她拿着发带,只一拢反手像是绑麻绳那样给自己的头发捆了起来,左右看着,脸侧倒也没有什么落下的,不由得十分得意。 早上出去消化了太多,这会儿日上三竿,真是一个饥肠辘辘。 阿沐照着镜子转了一圈,随便穿了双鞋这才出了自己屋子,院子里已经看不见那两个丫鬟了,她快步走了前堂来,这个时候太子扶苏和世子李煜竟然已经全都离开了,何其正摆了桌子,韩湘子已然坐了桌边来,抬头瞥见她,冷笑一声。 阿沐连忙过去扯住了爹爹的袖子:“爹爹,你看我这样子好看不?” 男人挥袖,只当没看见她。 阿沐知道没告诉他偷偷跑出去他生气了,弯下腰来嘿嘿就笑了:“爹爹,你可别这样,想说就说我一顿想打就抽我一顿,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你也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您生气不理我,万一您一生气将我赶出家门那可怎么办?嗯?”说话间她往后倒退了几步,还做着悲痛欲绝的表情,一边倒退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什么?难道爹爹真的想将我赶出家门?这可如何是好?既然如此,孩儿只能别过,爹爹,孩儿对不住您,那我真走~也!” 她学着唱大戏的,还拿着腔调,就算是多少闷气,也被她逗得展颜,韩湘子无语地对她招手:“得了,过来吃饭。” 阿沐自编自唱,甩着袖子哼哼起了大调来,唱得没有一句正经的,这姑娘也是能闹,一步一个调,嘻嘻哈哈正是没个正经一回头,看见藤兰和赵妧都各自端了一盘菜,站在门口看着她。 这两个人难得有一样的感慨,都十分无语。 阿沐只当刚才什么都没干,重新迈着细小的步子蹭到了爹爹的身边:“给爹爹请安了。” 韩湘子揉着眉心:“滚~” 她龇牙:“得令!” 说着嬉皮笑脸地就坐了他的身边。 藤兰和赵妧是抢着干活,抢着布菜,容娘都没事做了,只能侧立一边。 何其正在门外收拾鸡舍,不时能听见小鸡被他撵得叽叽嘎嘎的动静,阿沐面前的饭碗里,放了许多的菜,她拿着筷子很是无力,回头看见藤兰又去洒扫了,赵妧也去院子里摸索活计了,很是无奈。 韩湘子见她心不在焉地,拿着筷子敲了她的头:“快点吃饭!” 阿沐捧着饭碗:“爹爹,给她们都撵出去吧,我一天到晚的有你们看着也就罢了,这晋王府一个,妧妧一个,我还能活吗?” 韩湘子只管给她夹菜:“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本来还想给你找两个丫鬟,这都送上门来了,不是省心找了?小姑娘家家的,总得有人伺候着,我看她们手脚麻利,做事还算稳当,不错。” 什么不错,阿沐咬唇左右见是没人,上前撞了他肩头一下:“韩先生,您是我亲爹吗?” 男人斜眼:“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阿沐一脸悲痛色:“要是我亲爹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现在世子殿下叫人来盯着我,您是不是更高兴一点?” 韩湘子冷哼一声:“嗯,很显然,我不是亲爹,要是亲爹的话哪有这些话讲,不听话直接上鞭子抽你,小兔崽子你说你一大早跑哪去了……刚才多丢人还贫嘴贫嘴……” 不等话音落地,男人手拿着筷头身一动这可就要来抽她,阿沐早有防备,先是侧身避过,然后拽倒椅子就跳了开去。 正好何其正走了进来,她给人直接抓过来然后躲了他的身后:“爹爹别打了我不贫了不贫嘴了!” 韩湘子早就扔了筷子,回身取了鸡毛掸子来:“你给我过来!” 她才不过去,一见何其正面无表情地拧身要走,赶紧从背后给人抱住了,就在他身后抓着他躲来躲去:“你不打我我就过去!” 韩湘子左打右打打不到人,倒是给何其正胳膊抽打了两下,男人挣又挣不开,只能生生地挨着。 容娘叹了口气,只得上前来劝:“先生,一会儿饭菜就凉了,先让她吃口热乎饭,吃饱了再教训她也不迟!” 阿沐从何其正的身后探出头来:“对呀爹,您总得让我吃饱了,好有力气挨打不是?” 她比何其正矮不少,躲在他身后刚刚好,只不过也不等她爹开口,身后来人一把就提住了她的后领子,紧接着又一只手上前拐在她的腋下,阿沐吃痛连忙松手,到底是放开了何其正。 她下意识的反应也是反拐背后,然后趁机脱身。 韩湘子已经扔下鸡毛掸子去吃饭了,阿沐跳开转身,却是呆了一呆。 李煜去而复返,盯着她脸色愠怒。 他不是走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 阿沐乖乖站好:“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韩湘子也不想抽她了:“阿沐,吃饭。” 真是没有一天能让人省心的,眼看着这姑娘是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转身就要走,李煜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阿沐回眸:“嗯?” 跟过来的长路捧上了锦盒,男人亲手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玉来,这断玉接上了以后更有趣色,上面断口处变成了金镶玉,鱼形图案精美绝伦,下面断口处又加了三颗珍珠挂在金钳处,把这玉完全变成了一个挂饰,上面编结着红绳,带着两个结扣。 李煜拿着就要往她脖子上戴:“这就算是定情之物吧。” 阿沐自然后仰躲开:“等等等等,殿下这是干什么?什么定情之物,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小姑娘,都没定人家呢,这么做不合适吧?” 男人冷哼一声,非按着给她戴上了:“韩大夫还没跟你说?他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 阿沐顿时跳脚:“什么亲事答应了!” 她急得回头去看干爹,还叫了一声爹。 韩湘子只是轻轻颔首,对着她瞪眼,一副我就答应了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模样。 李煜将玉佩给她挂在胸前,还有余怒:“仔细别丢了,再丢抽你的筋!” 阿沐伸手轻抚玉身,实在是无力抬眸:“世子殿下,我就一乡野姑娘,真真的配不上您这身份啊!” 男人只嗤笑一声:“的确是乡野姑娘,需要调1教一番才懂礼数。”说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看来我有必要教你,作为未婚妻子,你当知晓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过来!” 阿沐:“……” 第55章 女德是什么? 女学是什么? 女诫又是什么? 不知道别人家的闺中小姐都什么样子的,阿沐也不好奇她们的德行。 相比较那些迂腐的小脚姑娘们,其实她更喜欢赵姝那种蛮横不讲理的,看着也带着些许活泼气。 说起来,女孩儿就是比男儿家禁看,单单一个燕京城,晋王府原来的那些美人画轴就有好几十,原本都是给他选亲的,结果他一个没瞧上,突然说要和韩家结亲,这算个什么事? 日光暖暖地照在少女身上,她坐在矮桌边上,单手托腮。 男人坐在她的对面,坐姿端正,手里的卷册已经翻过了小半,不时伸手在桌上敲那么两下子。 一个嬷嬷模样的女人就站在一边,口中正是念念有词:“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工,不必技巧过人也。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犬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织,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供宾客,是谓妇功……” 这些东西,她反反复复教了五遍了,可榻上的姑娘还是一窍不通,教养嬷嬷实在被她磨得耐心全无,不由得求助地看着世子殿下,男人察觉到她的停顿,又大力敲了下桌子,对面正打着瞌睡的阿沐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不过她实在困乏,也不顾对面男人的目光,交握双臂,这就枕着自己的胳膊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教养嬷嬷十分无语:“殿下,恕老身直言,韩小姐无心学课,又不许老身责罚她,这女德何日才能学会呢?” 李煜抬眸,瞧见这姑娘呼吸浅浅,似乎真的睡着了。 他余怒已消,也只得伸手挥了挥,让长路先给教养嬷嬷送出去,伸手抄起了手边上的戒尺。 阿沐浑然不觉,舒舒服服地趴在桌上继续做美梦。 男人合上了卷册,举着戒尺在她面前比划了几次,可惜人根本完全不予理会。 他冷眼瞧着她的脸,啪嗒一下抽在了她的头顶。 阿沐下意识伸手,反手抓住了戒尺,她一坐直身体,顺势给他扯了个倾身。 这姑娘有点摸不清什么情况:“殿下打我干什么?” 李煜用力一扯,将戒尺拽了回来:“女德女诫都背会了?教养嬷嬷都被你气走了。” 阿沐扬着脸,开始使劲揉自己的脸颊:“那个啊,会背一些。” 男人挑眉:“你背得出?” 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嗯。” 他抱臂,放下了戒尺:“背来听听。” 阿沐继续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嗯,刚才还会来着,被殿下打了这么一下全忘了诶。” 李煜的反应是直接拿起戒尺这就举了起来! 这姑娘不紧不慢地转身下榻:“殿下随便打,叫我学什么女德女诫我是学不来。” 说着这就背过了身去,任他打骂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她窈窕的背影还带着少女特有的曲线,男人抚额:“嬷嬷教了那么多遍,我都听懂了,我看你根本未将女德女诫放在眼里。” 阿沐穿好了鞋子,又抖了抖裙子,不由回头看他:“我说殿下,你该不会还觉得我就是以前的那个阿沐吧?” 她背着手来回在他面前踱来踱去,不时还故意歪着头看他。 男人拿着戒尺轻轻打在自己的掌心:“你是男是女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现在作为世子未婚妻子,有些事情是你必须明白。” 阿沐抱臂以对:“什么?” 李煜淡淡瞥着她,一把扯开她的胳膊直接给人抓了面前来:“那就是知廉耻,懂贞洁,男女有别知道的吧?” 阿沐飞快挣脱他的手:“当然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世子殿下休要拉拉扯扯。” 很好,这么快就学会拿这句来堵他口了,男人眸色深邃,只是挑眉:“如果我不可以的话,那别人更加不行,记得了?” 她胡乱点头:“嗯嗯。” 很明显就是敷衍,男人举起戒尺来,少女直接后跳躲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看着她的脸,无论如何也恼不起来:“过来,不打你。” 阿沐侧身慢慢走近:“真的?” 李煜想起上五行山的那日,阿沐是如何求着他的,不由略有恍惚:“嗯,真不打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或者特别想做的事情吗?我带你去。” 阿沐假意想了想,然后笑:“我想回家。” 男人笑意顿失,只冷冷看着她。 这姑娘眼睛一转,很快就改变了主意:“我想去戏园子看戏!” 看戏? 可能是小姑娘都喜欢这个,李煜脸色稍缓,也微微点头:“好,那就去看戏。” 他一早给人从韩家拽出来,就带回了晋王府,给她吃早饭的功夫又叫人去寻了燕京有名的教养嬷嬷来教她女德,这姑娘是兵来觉挡,迷迷糊糊一头午就叫她迷糊过去了,若放平日,早就恼了。从前他没有任何的乐子,除了在朝堂就是在府里,轻易不出门,因为偶尔时候重嘉会出来胡闹,所以更是深居晋王府。 阿沐说想去戏园子看戏,这也勾起了他的心来。 平时赶赴各种夜宴时候,也曾听过不少戏,但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到处都是应酬还哪有什么心思好好的听戏呢,李煜叫长路去套了马车,还真就有了看戏的兴致。 日头当空,秋风徐徐。 长路在前面赶车,阿沐和李煜坐在车里,她伸手挑着窗帘,百般无聊地看着街上。 说来也巧,刚出了晋王府,走到宝德轩门口,就遇见了熟人。 因着长皇子一眼瞥见长路,这就拦下了马车。 阿沐探头,看见李槩拥着披着斗篷的美人站在宝德轩门口,不由得勾唇。 很快长路掀起了车帘来,李槩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煜弟,先送我们一程!” 说着已经先一步上了车来,然后回头去拉美人,不由分说地给人拽上了车来,只一进车厢不由怔了怔,四个人面面相觑,李煜连忙挨着阿沐坐下了,只叫他二人一起。 李槩伸手给美人的帽兜摘下,露出了她倾国倾城的一张脸来:“对不住了,本来想出来走走,可一起风就想回了,今天没让人跟着,还好遇着你了。” 李煜在背后偷偷掐了一把阿沐,少女这才将目光移开了些:“大公子好。” 他只当这姑娘一直在看李槩,其实不然,阿沐是被阿姐惊到了,这么快二人就能相见,她自然喜出望外,紧紧盯着她。美人也给李煜施了礼,在阿沐的眼里每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美,她这会穿着女装也是美美的,当着阿姐的面淘气的话是一句不敢说,乖乖地坐在李煜身边,就和别的闺中小姐一个样,贤淑得很。 当然了,这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别样的景象。 车中气氛相当沉闷,先是送了长皇子回太子府,然后才调头。 阿沐扒着窗帘,万般不舍,回眸时还带着隐隐的笑意:“她长得真好看,对吧!” 李煜皱眉:“有我好看?嗯?” 这男人和女人怎么相比? 世子殿下和阿姐怎么相比? 阿沐下意识抿唇:“殿下怎么和她比,人家多好看你又不是看不见……”这话说出去了,才觉得气氛不对,赶紧扯回了话头:“殿下也好看,真的。” 男人也只是冷哼,别过了脸去。 不理她才最好,她索性扒在了窗口上,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头唏嘘不已。不多一会儿,发现马车竟然是朝着九道巷方向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长路竟然得了世子的令,要送她回家了。 她眨巴着眼睛,有点不敢置信,回过头来当即笑了:“这是,不看戏了要送我回家吗?” 男人揉着额角,目光冰冷突然叫了声长路:“停车!”说着,亲自给她挑起了帘子,“你给我下去!” 阿沐往外看了看:“这还没到家门口呢,九道巷还得再往前……” 李煜皱眉,不等她说完就开始撵她走:“马上下车。” 她挑眉,也不以为意,这就一拧身钻出了车厢去:“好吧,再会……” 话未落音,人已经跳下了车去。 在车上也能看见她脚步欢快得很,男人啪嗒一下放下了窗帘,只感觉自己真是疯魔了。 距离到家还有一段距离,阿沐也不着急,从腰包里摸出了碎银来,这就钻进了一家酒楼去,也就是打了一壶酒的功夫,等她再出来的功夫,远处晋王府的马车已经被衙役们给围住了。 人群当中,赵昰骑马在旁,当真是鹤立鸡群。 阿沐提着酒壶,慢慢走了过去。 李煜并未下车,窗帘掀开在旁,能看见他冰冷的侧颜,俊美如斯。 很显然,是与将军府的那场大火有关系,阿沐提酒走过,正撞见他的目光。 男人目光灼灼,可惜阿沐也只淡淡瞥他一眼竟是毫不停留,提酒走过。 第56章 日头已偏,晌午刚过的时候,还算暖和。 阿沐提着酒,脚步也快,直接回到了九道巷。小院的门开着,微风吹过,落下门后一片阴影,她裙角飞扬,顺手关上了房门。何其正站在篱笆墙外,正低头看着里面的小鸡,他一身青衫,回头瞧见是她表情呆滞。 阿沐无语地看着他,边走边摇头:“一天到晚地盯着那几只鸡,有意思吗?” 何其正一本正经地回话:“先生命我养好,一只也不能死。” 阿沐点头:“嗯哼,所以你就一天喂八遍,小心撑死了。” 她刚要走过,想了想又退步回到男人的身边,使劲撞了下他的肩膀压低了些声音:“那什么,我今天看见阿姐了。” 何其正顿时回眸,脸色略窘:“嗯。” 阿沐无处分享这种喜悦,想多和他说上两句又见这呆子脸都红了,不由得摇了摇头:“呆子。” 男人仿若未闻,只眼巴巴地看着她。 可惜她最是厌烦他这副模样,她和阿姐一起吃过许多苦,难得有个人对阿姐上心,她从来看在眼里,可惜这个呆子是个木头桩子,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只对韩湘子的话唯命是从,忽然就又开始讨厌他了。 青石砖上一股风吹过,打了个旋旋儿,阿沐不在理会他一脚迈进了前堂,只不过一进门就愣住了。韩湘子躺在躺椅当中,两个姑娘,一个是小姑娘赵妧蹲在左侧给他捶着左腿,一个大姑娘藤兰在旁跪着给他捶着右腿。 阿沐膛目结舌地看着他:“爹爹真是好福气。” 男人一身玄衣,手里的念珠捏得很轻,听见她的声音才睁开眼睛:“嗯,所以我现在已经开始考虑了,要不,这俩孩子都收着当女儿养得了,哪个都比你省心。” 阿沐笑,这就提高了手里的酒壶来:“别呀爹,女儿回来可还惦记着爹爹,汇丰楼的酒,这可是陈年佳酿新出的上品。” 韩湘子嗤笑一声,只腿一动,两个姑娘都直起了身来。赵妧蹲着两腿发麻,冷不丁一起来还两眼发黑还晃了一晃,若不是旁边有个晋王府的眼线杵着,她早就给阿沐拽过来靠她肩头捶她一顿了,不过阿沐向来眼观六路,忙不迭地伸手拉了她一把。 赵妧生怕藤兰看出什么端倪,赶紧给人推开了:“我去给小姐打水,小姐洗洗手。” 阿沐将酒放在了桌子上面,她回头瞧见桌子上面放着一把刻刀,旁边一个未成形的小人刚刻了袍角,小时候就喜欢这玩意还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手太笨就没再刻过。 她伸手拿了过去,韩湘子上来一巴掌打掉:“别动。” 阿沐搓着手,抬眼看着藤兰:“既然世子让你跟着我,那就都留下吧,妧妧比你小几岁,藤兰姐姐多让着她些,你们好生相处,就当个好姐妹吧。” 藤兰低着头,连声应是。 阿沐扬眉:“那去吧,你先回我屋里,一会儿我就回。” 藤兰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韩湘子拿着刻刀,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刻小人了,他起身坐了桌边,一副闲情雅致的模样。 阿沐倾身,双手在唇边做喇叭扩张样:“爹,我知道你为什么答应晋王府的求亲了。” 男人连个嗯都不给她,径自刻着小木头块。 桌边放着一盘小蚕豆,阿沐伸手抓了一个使劲扔向了空中,张了口仰脸去接。 啪嗒掉了干爹的手边,韩湘子就像没看见一样,再扔了第二个,一仰脸结果又没接住,她裙子下摆长动作也受了限制,只觉太过无趣。第二粒蚕豆骨碌碌滚过桌面又掉落了地上去。 韩湘子无语地瞥着她,可惜这姑娘正伸脚碾着蚕豆,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他一扬手,刻刀和木条全都扔了桌子上面,阿沐抬起头来,这才察觉到他的不快来:“爹爹怎么了?” 男人拍了拍手,何其正正步走进。 韩湘子看了眼门口,他伸手扶剑,出门站风去了。 屋内没有别人,韩湘子才摘下佛珠来,目光凌厉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答应晋王府婚事了?嗯?在将军府放把火也没什么,为什么要将世子的东西扔在那里?你想过后果吗?” 阿沐笑靥如花:“怎么?爹爹这是担心我吗?” 他冷面:“赵昰拥兵自重,当今圣上一边欢喜一边忧愁,一边依仗着他军力想要征战四方,又忌惮三分。晋王府和将军府看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却是死敌,世子殿下拥着禁卫军,也是天子唯一希望能找到突破口夺了赵昰军权的人,你以为只是一块玉能引起这双方的嫌隙?岂不知从这一块玉,他若是查到你姐妹身世,恐怕赵昰危矣。” 阿沐拍手:“好啊,这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的,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不怕这个……” 韩湘子咬牙:“明目张胆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你以为他猜不到是谁干的?拿捏赵昰,势必捉住你的小辫子,当真到了那日你却找哪个爹能保住你?只一个赵国细作,就能让赵昰满门抄斩,你说得对,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但是你呢,你想过你爹我没有?想过你和你阿姐没有?” 阿沐眼中更有得意,扬着脸还打了个响指:“对,就这么干,等到赵家真的满门抄斩像我娘那样重蹈覆辙,那样的话就算我和阿姐死了,也心甘!” 韩湘子目光冰冷:“那爹爹呢?” 阿沐眨巴着眼睛:“爹爹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男人怔了一怔,随即伸手摔出佛珠来刚好打在她的肩头:“滚!” 很明显,他聪明得已不想听她后面的话了,可惜这些话在她心底压着,也是难过。 阿沐走到他的面前,掀起裙子这就跪了下来:“之所以扔那块玉是没打算回来,你我父女缘尽,终究难逃一别,不如就好好的告了别,也省得爹爹以后难过。” 说着,她伏身磕头。 一二三四…… 韩湘子拂袖,桌子上面的一盘蚕豆连着盘子全都摔了出去:“滚!” 阿沐磕了六个头:“我替阿姐谢过爹爹,爹爹也放心,无论如何阿沐不能连累您,他赵昰满门抄斩我虽开心,但爹爹若有闪失我更难过,心疼爹爹两者取其轻,这几日就先行离齐,就算找他报仇光复沐家我也要明着来。” 这番话说得倒是轻巧,倘若是别个还能在其中听出些个情义来。 偏偏韩湘子就是个较真的,满腔的怒火全都被她这种凉薄冲淡了去,慢慢叹了口气,伸手理平了袖子,到底是意气难平:“说什么心疼我,还不是轻易就离弃了我?” 阿沐抿唇不语,他到底伤心,对着她轻轻摆了手,弯腰捡起了刻刀来。 小木条上面他的模样才有个轮廓,男人垂眸,再不看她。 阿沐屏息退了出来,这个时候如何还能心软,再心软就走不了,她回到自己房里,赵妧正和藤兰一起说着话。这小姑娘从来心眼就多,圆呼的脸上全是笑意,看来已经适应了彼此。 一见到她都围了上来,阿沐净了手,在桌边吃了点甜品。 时候不早了,一天也没正经吃点什么东西,她只说饿,赵妧和藤兰去灶房给端了饭菜过来,阿沐让她们一人拿一双筷子过来,非叫一起吃,赵妧从前都和她一起闹惯了,也不管那个是坐下就吃,藤兰不敢只站在一旁。 阿沐也不叫她了,一顿吃饱喝的,她擦了嘴坐在一边。 藤兰要收拾碗筷也不叫她动,回来的路上她就想了很多,和扶苏一起走必定凶多吉少。 拿着自己的筷子,分出了赵妧和藤兰刚才拿过来的那两双,一个上面点了点:“这两双是一样的筷子,现在你们一人帮我办件事,做得好了,有赏。” 二人都是上前:“姑娘请吩咐。” 阿沐笑笑:“就这两双筷子,你们一人拿了一双,回去给你们主子。” 赵妧晓得这里面有事,当即应了声好,抓起筷子就下去清洗去了,藤兰狐疑地拿着筷子,却不知所措:“小姐,藤兰愚钝,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些,送了这双筷子给世子殿下,然后呢?” 阿沐瞪眼:“没有然后了。” 藤兰迷惑地看着她,少女却只对她挥手:“快去快回,碗筷我自己收拾,去吧。” 她也不敢耽误事,赶紧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阿沐开始收拾碗筷,不多一会儿容娘走了进来,赶紧抢下了去。 这些年相依为命,其实她也不舍。 使劲抱住了容娘的腰身,她在容娘怀里摩挲着:“容娘,我舍不得你。” 容娘知道她要走,叹了口气,只腾出一只手来摸她的额头:“这话你要是能对先生说,先生不知多高兴,与我这老骨头说有什么用?” 阿沐顿时红了眼圈:“我不敢说,一说更不舍得爹爹了怎么办?” 容娘单手圈住了她的腰身:“好孩子,你只记得如果有时间就去浒苔那边看看我的女儿,容娘就算没白疼你。” 阿沐当即点头:“容娘女儿叫什么,我好做打听。” 容娘恍惚了好一阵儿,才轻轻说了声:“巧姐,她叫巧姐。” 阿沐全都应下,正是和容娘说着话,院子里面忽然传来了一尖细的哭声。 她听着有点耳熟,赶紧奔了出去。 也不只是她自己听见了,韩湘子也在屋檐下,何其正木头桩子一样杵在他的身旁。只见绊绊磕磕的小姑娘连爬带滚地跪爬了好几步,脸上全是泪:“先生!我姐没了!” 竟然是冒牌赵英身边的燕子,阿沐顿时皱眉:“怎么回事?” 燕子跪地不起:“因为在将军府祠堂的大火中找到了世子的物件,不知怎么地就扯了世子进来,刚才还送来了密宗户籍的其中一卷,阿姐不想败露给先生惹麻烦就故意和世子起了冲突,上吊了……” 阿沐怔住,不由得心底冰凉。 容娘在她身后一步迈出,顿时怒斥于她:“你阿姐也知道不能给先生惹麻烦,你现在回来是干什么!” 小燕子到底是岁数小,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冷不丁听她这么一说顿时醒悟过来,又惊又恐地抬起一张脸,顿时就白了。 韩湘子却只看着阿沐:“看见了吗?他开始下手了,说不定现在人就在你门外。” 阿沐扬着脸:“来就来,怕他吗?” 说话间,敲门声果然响了起来。 她回眸,容娘已经带着小燕子往地窖去了。 韩湘子转身:“去开门吧。” 阿沐看了眼何其正,也转了身:“还不去?” 转眼间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何其正哦了声,这才木然走上了青砖石。 第57章 何其正打开了大门,门外却是空无一人。 只不过石阶上面摆着一双绣鞋,鞋面上一对燕子展翅欲飞。 他左右看看,可能是他刚才走得太慢了,即使是追出去,可能也追不到人了,连人影都没瞧到。 也是这个木头桩子好奇心不大,拿了鞋立即返回了院里,关上大门当即转身。 很快,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前堂,将这双鞋放在了桌子上面:“外面没有人,就只有这双鞋。” 阿沐蓦然抬眸,她现在的脚上,穿着的就是这样的绣鞋。 这样的鞋子只有她和赵英燕子三个人穿,韩湘子叹了口气,看了眼何其正:“给人远点送着吧,留不得了。” 这呆子竟然明白了,拿了那双鞋一声不吭走了。 阿沐紧紧握拳,突然站了起来。 男人皱眉:“干什么去!” 她不说话,只往出走。 韩湘子顿时大怒:“我问你干什么去!” 阿沐已经走了门口去,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来:“爹爹永远都是这样,或许我在你身边结果还算是好的,可别的人呢,包括我阿姐,你明明可以救她,为什么让她受苦?那些人命在你眼中连只蚂蚁都不如是吗?我为她们不值!” 她几乎已经是在喊了,男人脸若冰霜,看着她也淡漠得很:“蝼蚁之命,就得认命。” 阿沐心里梗住了一般,看着他伸手指了指,可到底是一句别的也说不出来,一转身就跑了出去。 容娘从地窖里走了出来,正见她气呼呼地过来,伸手就来拉人:“怎么了这是?” 少女难得心气不顺,一拧身避开了她,自己奔着后院去了。 后院很小,小院子里当中两棵树最是扎眼,树上两根粗绳连着两块木板已经腐坏了。 阿沐许久没有来过这里,抓过绳子一屁1股坐了下去。 风吹树叶簌簌直响,不知是树叶还是什么东西掉了她的头顶,她抓着两边绳子轻轻荡了起来。瞪大眼睛扬着脸,天空中阳光有些刺眼,飞起来的时候也只能紧紧抓着绳子,荡着荡着也是慢了下来。 不多一会儿,阿沐不动了。 风儿吹不动她,秋千也终于停了下来。 不过片刻功夫,赵妧去而复返,从前院寻了过来。 她跑得很快,一口气跑了阿沐的面前,跑得呼吸不顺扶着自己双膝弯着腰才能说出话来:“东西我送到了,太子殿下已经动身了,他让我告诉你放心这次一定送到。” 阿沐抬眸,勉强对她笑笑:“好,谢谢你。” 赵妧站在她的面前,胸口起伏还很厉害:“阿沐,你怎么了?” 阿沐伸手拉住她手腕拽得更近了些,一倾身,这就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耳根顿时红了,心都快跳出来了:“你……你你到底怎么了?” 也幸好只这么片刻,阿沐突然坐直了身体。 她重新站了起来,这就扶住了赵妧的肩膀紧紧捏住了:“妧妧,你再回家一趟,让赵姨娘再帮我做件事。” 说着,她在赵妧的耳边飞快说了一句话,小姑娘狠狠点头捂着脸飞快地又跑了。 蓝天白云,阿沐看着她的背影,伸手推了下秋千。 风起,秋千也高高荡了起来。 只不等它落下,少女却已拂袖而去…… 一双筷子,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筷子。 男人只看了一眼,顺手放在了桌子上面,藤兰侧立在旁,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长路多看了两眼,也在旁揣测着:“这韩小姐好端端的让藤兰送双筷子回来干什么?” 李煜一身锦衣,犹自接过他手里的茶碗:“现在将军府那边怎样了?” 长路抬眼看了眼藤兰,后者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他这才欠身:“回殿下的话,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赵英果然有问题,也只不过才敲她一敲,竟然悬梁自尽了,听说是真的咽了气,赵将军守着尸首哭,谁也不让靠近呢!” 守着尸首哭,谁也不让靠近? 是真是假无从追究,对外也只不过是个义女,关于沐王府余孤这种事还轻易不能抛出来。 世人皆知,赵昰为了齐国大计可是抛妻弃子,大义灭亲的英雄。 赵夫人告诉他说赵英是赵国沐王府的余孤,身世凄惨。可其实至今为止也并未查到任何虚实,只不过就是敲她一敲,这人怎么就突然吊死了,现在死无对证。他抚额,略有恼意:“是我疏忽了,打草惊蛇。” 长路抬眸:“也不是一无所获,有盯着的人回来报说赵英的随身小丫鬟哭了半天以后偷偷从将军府出来,却是去了韩大夫家了。” 男人闻言,顿时扬眉:“这可有点意思了。” 长路点头:“就这双筷子,韩小姐也让赵妧给赵国太子送了一双呢。” 李煜回眸,伸手拿起了筷子,也就是平时吃饭用的,看得出来也有破损,他沉吟片刻,开始回想从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阿沐,他突然出现在晋王府,给他的饭菜里面下了些不入流的东西,让他差点出丑。后来他说他是受人之托,来破坏将军府和晋王府的联姻,中途有人刺杀赵昰,他冲上去劫持了赵国太子…… 绕了几个圈圈,所有的事情又都回到了阿沐身上。 他捏着那双筷子,心底仿佛有什么就要东西破壳而出,但不管怎么理顺都不对。 明明就是少年,如何变成了少女? 他两指点在桌上,微微抿唇:“现在太子在哪?” 长路不知如何回答,正好这时候牛二在外面跑了回来,他给人叫了外面去低低交代几句忙不迭地就离开了,长路得了消息急忙进屋,跟主子重新学了一遍。 此时此刻,赵妧送了筷子去太子扶苏手里,之后他到了太子府的门前,牛二急忙回来送信。 长路更是摸不到头脑了:“这双筷子能有什么玄机,太子府我们比赵国太子熟悉得多,就是长皇子也和他并不熟,他去那干什么呢?” 李煜回头,窗外树梢微动,阿沐掉下十里瀑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情,他明明听见了,少年把他当成了重嘉,说与他告个别,十里瀑下游捞起来的那尸首他也看了,分明是他的模样。 男人起身,将那双筷子扔了桌子上面去:“走,咱们也去太子府。” 长路忙叫人去备车,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晋王府去。 马车就停在门口,长路拿了马扎放在地上,李煜一脚踩在了上面,却是忽然顿足。 长路连忙低头:“殿下怎么了?” 李煜皱眉:“不对。” 长路不知所谓,只能候命:“殿下,哪里不对,怎么了?” 风吹过男人的眉梢,他踩着马扎上车:“哪里都不对,先去将军府。” 马车调头,直接上西街穿小巷奔了将军府去。 日头已经快偏了西去,到了门前,长路下车。 将军府的大门开着,看大门的男人见是他连忙上前,府院当中静寂一片,就像往常一样并无半分异常。 很快,长路返回了车上:“殿下,赵将军并不在府中。” 李煜闭上了眼睛,只一挥手,马车立即驶离了开来,他也只叹息着:“到底是来迟一步。” 出来相见的也是自己人,长路忙说:“据说是要给赵英下了水葬,对府里人说是谁也不许跟着送,让她顺着水流回到远方自己的故乡去。” 男人更是嗤笑出声:“尸首没了,不能验尸,谁知道是自己自杀还是别人杀的呢?死无对证,现在赵英是不是沐王府余孤也不甚重要了,他倒是送个干净。” 长路叹了口气:“赵将军毕竟位高权重,殿下急不得。” 李煜只是冷笑:“我急什么,这恰恰说明了那姑娘就是个冒牌货,不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长路错愕地看着他:“殿下是说赵将军杀人灭口?” 男人掀开窗帘,看着天边的那朵云,忽然勾唇:“他急于灭口也好,那就看看咱们和他谁先找到真正的沐王府余孤。” 说着到了闹市来,街边林立三五酒楼,李煜终于想起了那双筷子来。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长路探头看了眼,回头对他低眸:“扶苏太子在汇丰楼,看来是从太子府回来了。” 男人顿时勾唇:“下车。” 二人下车,汇丰楼的小伙计早早地迎着出来了,长路只问了赵国太子行踪,说是在二楼雅间。 楼下十分热闹,楼上寂静许多,李煜负手往上,楼上男人却早得了消息,站在长廊上低头看着他。 扶苏一身白衣,俊雅得很:“真是巧了。” 李煜上得楼来,在长廊上缓步走近:“是巧了。” 二人寒暄一番,自然是坐了一起去。 雅间里也没有别人,扶苏只带着春梅一个人,她一身胡服,侧立在旁。 长路低头看了眼,桌子上面摆着两个酒樽。 菜还没有上,只有酒壶,也似乎刚到不久。 自然李煜也是看见了,只不过这一幕似曾相识,在他心底起了些许涟漪。 请他入座,扶苏扬起脸来笑:“说起来也是阿沐小姐胡闹,让丫鬟送来了一双筷子,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可能是她孩童心性,想让人请吃顿好酒好菜,这就准备了一番,才是差了人去请她,估计这会儿也该来了。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遇见世子,不若一起。” 李煜目光浅浅:“男女有别,既然已定了亲,太子殿下理当避嫌才是。” 扶苏佯装不知:“什么时候的事,换帖了?” 当然还没有换帖,只不过是口头应承,男人语塞。 四目相对,正是见恼,去请阿沐的冬生却是回来了,这小子一溜小跑,脚步也快。 没等进来音先到了:“殿下人家不来啊!” 两个男人都别开了目光,冬生这才看见李煜赶紧见礼,之后文绉绉说道:“韩小姐说已经定了亲事,男女有别不得同席,婉拒了。” 男女有别不得同席,和亲事有什么关系? 分明就是她拿来搪塞扶苏的借口,可即使是这样,没由来的,也是愉悦到了李煜。 他勾起双唇,回手招来了长路:“今日不同往日,可叫她与我一起,见一见太子殿下,也正好问问那双筷子怎么回事,你去接了她来,快去快回。” 长路领命而去。 活计送了菜来,春梅在旁布菜,扶苏着些不打紧的话来和他闲聊。 也许是心情变好了的缘故,男人兴致大涨,说起市井杂事来也有点意思。 窗边投过晚霞来,夕阳西照,他俊美的容颜在这层光晕的映衬下显得略暖,再无冷意。 只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长路一个人回来的。 第58章 这是非常奇妙的一天。 其实赵昰哪都没有去。 所谓的伤心欲绝也并没有。 他叫人扮成自己佯装出门,自己却亲自在后院一个荒废的小院子里挖了个坑,冒牌的赵英就此长眠。 菜园子上全是新土,男人仔细撒上土,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黄昏将近,他收起铁锹,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先是笑,想起心底残留的那点记忆,笑着笑着又是落了泪。 可惜年年月月过去得太久太久,始终也想不起小二宝当年的模样,依稀记得是个淘气的主,成天打打杀杀说要当将军的个孩子,临走的那天,他抱过她,小姑娘还亲了他一口。 长女聪慧良善,从出生到长大一直都懂事。 本来以为她们都随着那场大火丧了命,恨天恨地恨自己更恨赵国,但是没想到她们还活着。 从一开始他从未怀疑过,可老奴却说看见那少年,就像他少年模样。 这么多年,老奴从未那样,既惶恐又愧疚。 当然原本也只是胡乱猜测,可这才几日,将军府祠堂被烧,老奴莫名葬身大火,赵昰忽然就笃定了,那是他的孩子。 走出荒废的一角,外面早有人等在外面。 男人顿足,这小厮模样的赶紧欠身:“事情办妥了,将军。” 赵昰扬着脸,天边也只剩一点亮光了:“嗯,没有人发现你吧?” 他点头:“悄悄把鞋放在他门口我就赶紧回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去,月亮却是见了头,只是看着空中,赵昰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半晌没有开口,秋风吹过他的眼,已麻木不堪。 最后一点夕阳伴随着最后一把鸡食埋入了地平线里。 阿沐将小盆放在脚边,低头看着篱笆墙里的母鸡们,容娘从她身后走过,拿着棒槌戳着她的后腰:“干什么呢?” 少女跺着脚,吓得篱笆墙里的母鸡们都一头钻进了鸡舍里:“喂鸡的时间到了,何其正怎么还不回来?” 容娘举起棒槌作势要打她,看见这姑娘后脑勺对着她,有点不对劲:“他不是给先生办事去了么?” 阿沐嗯了声,只叫容娘先走。 她敲着鸡舍,只不叫这几只鸡消停,不多一会儿就又全都跑了出来。 小姑娘拿着扫把在里面乱撵着鸡:“再不回来,给这几只鸡都杀了下酒。” 说也奇怪,就像是听到她的声音了似地,何其正从地窖里走了出来,地窖里有通往外面的地道,此时他一身黑衣,刚好夜幕降临,整个人都融入到了夜色当中去。 这几只宝贝鸡没白扑棱膀子,男人直直奔了眼前来:“小姐别打!” 阿沐拿着扫把才不管那个,把几只母鸡撵得咯咯直叫,何其正伸手来抢这扫把,却被她扯着脖领子拽了一边去,到了屋檐下面将人堵着靠墙这才开口:“小燕子呢?” 何其正向来都一个心眼,当然不肯轻易告诉她:“我不能说。” 他去了两个多时辰,这么点的时间能走多远,怕就怕那孩子早就是一具冰冷的尸首了,她和假冒的赵英也是姐妹二人从未分开过,临死之前分明也是托付给了干爹,姐姐尸骨未寒,妹妹就没了吗? 阿沐扔下扫把,拿出了自己袖间的匕首来:“你不说,我马上就去给你那些母鸡放血,放心,用不了一时三刻就变成一锅鸡汤!” 何其正当即傻眼,他做事向来一板一眼,不允许有半分的差池,见她真的转身要走,赶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沐瞪眼:“赶紧说。” 月亮爬了上来,他眨巴着眼睛很是平静:“我给人送走了。” 多年来,他究竟送走了多少人谁也记不清了,只不过阿沐也知道大部分都再没出现过,她心底凉了半截,到底还是失望透顶。高高的红灯笼已经亮了起来,阿沐抿着唇,当着他的面合上了匕首。 她转身就走,与平时大不一样的是,微微怂着的肩能看出这姑娘的介意来。 银白的月光逐渐随着黑夜亮了起来,阿沐回到房内,开始收拾东西。 藤兰叫她打发走了,赵妧也没有回来,她贴身放了些许碎银,头顶胡乱插了发簪腿上也绑了匕首,这就出了房门。 院子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少女撩裙跪倒,对着韩湘子的屋子亮着的亮磕头。 紧接着,她飞快起身,转身朝着后门处跑去了,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然而自她走后,房门才开。 韩湘子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何其正和容娘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可男人站在院子当中,却是在水缸边上站住了。 容娘抹着眼泪,难忍不舍:“先生,这就叫她这么走了?” 韩湘子手里未雕刻完的小人直接扔了地上去,却是什么都没说。 容娘回手捶了何其正两下:“你说你个木头桩子,你给人送了哪里去你就告诉她能怎地,临走还叫她伤心先生!” 何其正动也不动,任她捶打:“先生不叫说。” 容娘气得想抽他,正是抓着面前的男人却是已然转身了。 韩湘子云淡风轻地瞥着她:“下点面,饿了。” 说完人已擦肩。 容娘去了趟灶房,真给他下了一碗面条,可等她回来时候,前堂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地上一片狼藉,何其正也不知道哪里去了,韩湘子的胳膊上还渗着血迹,她慌忙把面条放了桌子上面,急得直跺脚:“何其正哪去了?这是谁伤得啊先生!” 男人不叫她近前,倒是一把又将面条推倒在地上了:“兔崽子就这么走了,总得撇清干系。” 容娘一下反应过来,赶紧去拿药箱,来人也快,刚拿着药布给韩湘子包扎上,房门一下被人踹了开来。李煜一身锦衣,两旁禁卫军一下子涌了进来,当然了,两家并未交换帖子,这么快翻脸也是必然。 禁卫军四处搜查,恐怕这时候韩家已经被重重包围了。 李煜脚步略缓,也到门前。 容娘正抹着眼泪哭:“这个天杀的,殿下您倒是早来一步啊,你说我们沐哥儿为了救您早早去了,陛下给送来个姐儿,这人孩没呆几天,怎么就叫人给劫走里呢!” 见韩湘子手臂上真是有血渗了出来,男人微微皱眉:“劫走了?” 容娘只是哭:“何其正去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小姐呢!” 一地狼藉,地上的面条更是黏糊糊一片,无处下脚,看来又是来迟一步,不消片刻,禁卫军纷纷回报:“没有细作的踪迹。” 李煜叹着气,也只能看着韩湘子了:“韩大夫有所不知,现经过核实这位沐姑娘可是大有来头,怀疑是赵国是细作,现在正在全城搜查,也是怕打草惊蛇,才没先知会一声。” 男人只神色疲惫:“罢了,我儿就是个短命的,也真是命中无子,连个丫头都是奢求了,以后也不求这个了。” 他显得很累,容娘哭哭啼啼来扶着他,两个人一个凄苦一个悲痛,如果不是韩湘子动不得,李煜早就拍手了,当真是好一番做戏,只叫他叹为观止。 出了韩家的小院,他站在九道巷的巷口吹风。 说来可就巧了,临出来之前,他在自己的屋里找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其实也是阿沐粗心,癸水那几日简直过得提心吊胆,布带也一直是东躲西藏。 结果那个她藏在屋檐瓦下的最后一条根本没用到的布带,被风勾出了点边,露出了一角。 李煜歪在矮榻上,也是酒色微醺。 红红的灯笼就挂在檐下,灰色的布带带钩就被风摆动着荡来荡去。 他想起少年模样,微微失神。 也是无意间往外瞥了一眼,那东西就入了他的眼。 男人顿时起身,站在窗口一伸手就勾了下来。 灰不拉几的个布条子? 这是什么东西? 上面还带着带钩,李煜左右翻看了两遍,忽然想起这个东西曾在哪里见过了。 在马车上,从阿沐的包里曾掉落过。 只颜色不同…… 正是看着,藤兰端茶而入,她双手奉茶,刚到了他跟前就低了头红了脸。 起先男人也并未在意,只放了一边,伸手去拿茶碗。 藤兰急忙叫他:“殿下,刚碰了那污秽的东西,不能这么……我给殿下去打水。” 说着这就要往出走,李煜顿时叫住了她:“什么污秽的东西?你说这个?这是什么东西?” 他勾起了布带,脸色沉沉。 藤兰十分不好意思,但见他显然有恼怒在脸,只管低声回了话:“这……这不知殿下哪来的东西,女人家的东西碰不得,老话说是晦气呢,还……还是……” 李煜狭长眸子微微眯了起来:“说,到底什么东西!” 藤兰咬唇:“月……月经带。” 他手上的东西顿时掉落了下去,这时候门外脚步声也起,长路急急跑了进来。现已经在宫里查到确切的消息,当年被韩湘子抱出宫去的男孩儿并不是阿沐。阿沐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韩湘子混淆了许多视线,让人以为那个男孩就是阿沐,而如今经查年纪对不上,那个孩子应当是不离韩湘子左右的何其正。 李煜拍桌而起,一下子所有的事情全都联系在了一起。阿沐就是阿沐,从前觉得少年变成少女不合常理,现在想起来,少女扮作少年,然后再变回少女,那么一切就都明了了,很显然,她三番五次针对赵昰,分明就是赵夫人口中的那个孩子。 想要定赵昰的罪,那就必须先抓到她。 李煜一刻都没耽误,直接带了人来,结果还是迟了一步。 不得不说,这出戏是越来越有趣了。 马车行近,穿过禁卫军的部署直接停在了他的面前。 牛二赶着车,在巷口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伸手拿着马扎放在地上,李煜踩着上了车,牛二重新放好马扎,回到车辕上拿起了马鞭坐好。 很快,男人的声音就从车里传了出来:“走吧,去太子府。” 马车当即调头,牛二迎风赶车,惬意得很。 只不过,车内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男人的领口处被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抵着,刚才凉意划过,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已经是见了红了。阿沐仍然是一副少女装扮,两个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呼吸起伏不得不让他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想起那一只白兔,她一只手拐在他胸前,一条腿跪坐在了他的身上,两个人也是几乎叠在一起,呼吸交错。 她刚还不知干什么了,唇边竟然有一点粉面。 男人抬手,少女当即皱眉:“别动!” 他罔顾颈边的凉意,仍然伸指抹了去,却是勾唇:“去太子府干什么?嗯?自投罗网?” 阿沐只扬眉:“那有什么,有了殿下,走遍天下。” 第59章 马车刚是行将不远,当头被人拦住。 牛二急忙扯住缰绳,车内的两个人都警惕地抬眸。 牛二的声音在外响了起来:“什么人!” 禁卫军还在到处搜查,车后紧紧跟着一小队侍卫队,李煜被卡在阿沐和软座当中动弹不得。 他一只手臂垂在身旁,一只横在胸前被她按着。 因为才刚伸手给她擦了嘴,差点被她拧断了,这会儿时间长了也有些发麻。 两个人几乎就叠在一起了,阿沐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以前她抱过他大腿,也被他拖着走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真实感。男人自嘲地勾唇,这姑娘分明就是个小子行径,也怪不得自己从不怀疑她是个少年,现在她的柔软都压在他的手背上,恍惚间才觉得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姑娘。 软,软得不可思议。 他一动不动,微微挑眉:“现在还没有禁城,你离开燕京还来得及。” 外面一直没有动静了,阿沐心里焦灼,见他语气调侃不由恼怒,一用力左小臂又拐了他一记,本来李煜也只是闷哼一声,低眸间却见自己的胸前沾有点点的血迹,这才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阿沐襦裙外面还披着件玄色的斗篷,车内光线昏暗,也能瞧见她白着的一张脸:“闭嘴!” 一提到她的伤了,才觉得她的表情变得愤恨起来。 少女也知道自己体力有限,再这样下去危险,一手抵着他,一手回腰间扯下了自己的裙带,绕了两圈给他双手拧了一起捆了个结结实实。 男人颈间冰凉,想必若是乱动一下真要破釜沉舟了。 李煜垂眸看着她:“别弄得我车上到处是血,叫人发现了你想走也走不了。” 她伸手扯着他的衣领,伸手入他的怀胡乱摸了摸,狠狠瞪了他一眼:“啰嗦,你别说话,帕子呢?” 他目光灼灼:“看来女诫你是一点没记住,姑娘家家的,别到处乱摸。” 阿沐当然没白摸,当真在他怀里摸出一块帕子来,回手拿了自己的这就要往他口中塞,男人自然别开脸去,神色顿恼:“我不开口就是,士可杀不可辱。” 少女点头,松了口气坐了对面软垫上,狠狠将帕子扔了地上。 她弓起双膝,反手握着匕首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很快,牛二虽然没有动静,但是马车却掉头驶离了开来。 两个人都怔了怔,随后一人掀开车立帘走了进来,他一身青衫,眉峰如剑若不是脸上有伤,当真俊秀。 男人年过三十,正是而立:“趁现在还没有禁城,先出燕京。” 说着,他低眸看着李煜:“让你天黑之前就走,为什么不听?现在去太子府你想干什么!” 都到了这个份上,阿沐也是分寸不让:“人呢?我阿姐呢?”她知道前面赶车的牛二已经变成了自己人,现在也是是肆无忌惮发泄:“我想干什么?你们之前是不是也这么打算的,让我一个人走?嗯?出不去燕京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我这就到赵昰面前宰了他一了百了!” 她恼极,已经口无遮拦了,男人弯腰一掌劈晕了李煜。 他回眸时看见少女眼中的泪光,这才放轻了声音:“赵昰是在你之后去的太子府,现在他也没走,你阿姐之前就被人接走了,不是他。” 不是他还能有谁,阿沐已经急疯了,她离开韩家直接去了太子府,长皇子李槩早被扶苏引了出去,府内守卫松懈。可惜阿姐早一步被人接了出去,这时候赵昰入府,她惊动了太子府的侍卫,负伤逃出。开始以为是韩湘子命人做的,可不等到九道巷就发现了晋王府的马车。禁卫军将这条路封得严严实实,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不能是他。牛二下车撒泡尿的功夫她滚翻到车边,这就上了车。 她白天已经让扶苏给阿姐送了那双筷子,是要和她齐头并进。 现在也未改心意,没有阿姐,她哪也不去。 哪也不去。 男人只能安慰她:“咱们先走,这边有人顾着,你阿姐不会有事的。” 阿沐抬眸:“舅舅!你现在连我阿姐在哪都不知道,这话也真能说得出口!” 他皱眉,刚要发怒却也忍下了:“现在燕京城哪还有你容身之处?你仔细想想,赵昰为什么突然去了太子府?他家中那个冒牌的为何突然吊死了?大街小巷并不只有晋王府的人在搜你,还有赵家军在秘密搜查,你留得了吗?之前咱们是怎么说的,沐家兴亡,得顾全大局!” 阿沐仰着脸,倔强地看着他:“不。” 她动作之间,裙子上也沾了些血,男人无奈地看着她,从地上捡起了帕子给她:“包上吧,你阿姐应该是先一步走了。” 说着又回手拿了布包给她,阿沐伸手打开,里面赫然放着那双她让扶苏送进去的那双旧筷子。 筷子被一锦色的发带系在一起,是阿姐最喜欢的那条,她送的。 阿沐抿唇,仍旧不敢相信。 男人叹了口气:“殿下引走长皇子,我们就派人进去接英儿了,那时她就不在了,只叫丫鬟把这东西带了出来,说先走了。你今天晚上必须走,明天天一亮,就怕想走也走不了了。” 怕阿沐不相信,他先也没说。 少女拿着李煜的帕子和自己的系在一起给受伤的地方系上了,这从稍稍安心。 马车越行越快,颠颠簸簸当中,男人逐渐醒了过来。 与平时不同的是,到处都是人。 恐怕想走这个时候也走不了,不等到前门大街,察觉出不对劲的禁卫军就追了上来,阿沐伸手抱着李煜,让他坐直身体,就用匕首抵在了后心上面,她让舅舅挑开窗帘,露出男人的侧颜来:“让他们别跟着。” 说着伸手还给他领口重新整理了下,紧紧靠在了他的身后。 李煜自然照办,马车停下来又走,再次调头。 禁了,几乎等同于插翅难飞。 他后颈还有痛感,不动声色地瞥着那男人:“总得有给去处,那我们去哪?” 阿沐心中一动,仰脸看着舅舅:“去五行山。” 李煜蓦然抬眸,窗帘却一下子落了下来。 夜里上山,直怕更加的危险,他扭头看着阿沐,双唇微动:“这个时候上五行山你疯了?明天一早我可以送你出燕京城,用不着犯险。” 阿沐嗤笑一声,只是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下子:“殿下别拿花言巧语糊弄我,一天的功夫说翻脸就翻脸的是谁?别说的好像是送情郎那么情意绵绵的成吗?世子殿下?” 从这到五行山可有段距离,她需要更多的体力,需得养精蓄神。 对舅舅招呼了声让他看着李煜,这就闭上了眼睛。 这两日根本没有一天能休息好的,男人坐了边上,只是看着她:“山上的确危险,不过也确实是活路一条,到了我叫你,休息一会吧。” 阿沐的确疲乏,可车内空间狭小,由不得她舒舒服服地躺倒。 她伸手给李煜推了角落里面去,让他侧过身坐着,这就趴了他的后背上。 沐静初颇有微词:“阿沐!” 她受伤的手臂自然地垂在李煜腿上,另只手拿着匕首则在他后颈上架着:“你别乱动。” 说着,整个人的力量都趴了他的后背上面。 李煜回眸,能看见她的小半张脸一脸疲色。 是知道自己身份败露,所以急着离开燕京吗? 如果真是沐王府的余孤,她才多大,怎么能如此的胆大包天? 他腕上绑带早已松了,可突然就不想示警了,横竖牛二不在车上,后面的禁卫军不可能真的离他太远,李煜低眸,能看见她系着手帕的胳膊,血迹斑斑。 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姑娘。 果然是奔着郊外去的,半个时辰之后马车重新颠簸起来,出了大道山路难行,阿沐抵在他颈后的手早就颠了一边去了。 也是累极,她似乎真的睡着了。 再一颠簸,小姑娘一下靠了他一边胳膊上。 他下意识伸手一拦,顿时挣开了裙带。 李煜抬眸,正撞上那个男人的目光。 四目相对,他微微扬起了眉,坦然用力一拨,给人又拦了自己背上。 他伸手缠着裙带,目光浅浅:“从前未在燕京看过你,你和她什么关系?” 沐静初也不回答,只淡淡瞥着他:“世子殿下倒是知道疼人,你和她什么关系?” 李煜伸出一臂拦着,防止阿沐从他背上再颠簸下来:“百姓都知道夜不上山,五行山上天气多变,尤其这个季节多雨天寒地冷,你不该任她走这条路。” 男人只是冷笑:“既然觉得她从五行山走很是危险,那为何不直接给她送出燕京?我劝殿下别轻举妄动,即使后面有禁卫军,那也得来得及。” 李煜仿若未闻,依旧不动:“你和她什么关系?” 不等人回答,马车突然停下,狠狠颠簸了下,阿沐撞在他的后背蓦然睁开了双眼。 沐静初挑开窗帘看了眼:“到山下了。” 阿沐嗯了声,看了眼李煜,当着他的面揉了揉自己的脸:“嗯,咱们下车。” 这个时候外面赶车的早下车躲了起来,她重新背好了包袱,收起了匕首。 少女一脚踩在李煜身边的软垫上,语气冷淡:“我们下车以后,你别动,后面的禁卫军很快会追上来的,到时候殿下就随他们回去吧,不要上山,因为上山也找不到我。” 男人端坐如斯:“你这是在安顿我” 阿沐拍了拍他的肩膀:“替我和重嘉说一声,保重。” 说着她转身要走,不过,她舅舅却突然抽出了背后长剑来:“等等,阿沐,反正也给人劫了过来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这就结果了他,他一死齐国必然内乱……” 本来也没想和她商量,话未说完长剑已然出手。 李煜动也未动,他本来就坐在角里想动也无处可躲,从未感受过的与死亡如此相近。 只不过剑尖也只到他的胸前,阿沐伸手握住了男人的手腕,就差那么……一小点。 沐静初皱眉:“阿沐!你这是妇人之仁。” 阿沐眉眼间全是疲色:“不许伤他,快走!” 机会稍纵即逝,男人也是耳尖,能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了,他还剑入鞘,到底是恨恨地瞪了眼李煜:“走吧。” 阿沐不动:“你先。” 说着给他掀开了车帘,她舅舅是被她气得不轻,再不啰嗦转身下了车。 少女看了眼李煜,只是扬眉:“殿下也保重。” 说着从脖颈上摘下来一个物件,伸手扔了他的怀里,然后再不犹豫,转身下了车。 风摆动着车帘,男人伸手接住了,摊开掌心,那块玉就再一次回到了他的手里。 不消片刻,禁卫军冲上前来,李煜脸色沉沉,来人上前查看,见他安然无恙可是松了口气:“殿下无事吧?” 男人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玉,冷冷抬眸:“即刻命人随我上山搜山,捉拿赵国细作。” 来人当即应下:“是!” 李煜想了想又不怎放心:“抓活的,不许伤了她。” 第60章 山风凛冽,越往上走越是冷。 幸好阿沐出来的时候带了斗篷,不过即使这样被风一吹也是浑身冰凉。 四周漆黑,只有半山腰上的灵山寺上稍有烛光,男人原本是与她并肩,可一口气爬上山来也有些疲惫了,很快就被她落了后面去。阿沐脚程快,刚才歇了这么一会儿她已经缓过神来了。 快到山腰了,沐静初在黑暗当中加快了步伐:“阿沐,你跟舅舅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世子了?” 阿沐全身都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回头看他:“舅舅,我劝你快点走,李煜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现在他脑子里是想捉到我回去治赵昰的罪,应该就在咱们身后。” 沐静初来齐国之后也到过灵山寺,刚才在马车上面他听见阿沐说要上五行山,还暗自感叹孩子果敢无畏,一听她说这话也不以为意,就在她身后停下了步子:“舅舅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他,当时一剑杀了他岂不是痛快!咱们走这么快,他们上不来,再说你不是说山上有活路么,等他们上来咱爷俩也走了,碰不到……” 阿沐顿足,转过身来看着他,一把掀开了帽兜,露出了她俏生生的一张脸来:“舅舅,我那是说给他听的,五行山上哪有活路,现在入了秋,进十里瀑等同于送命无异。要是我一个人的话从哪走都无所谓,刀山冰海跳下去起来还是条好汉,但这可还有你,不如多一晚上。” 说得好像他才是个麻烦是个累赘一样,沐静初顿恼:“你这孩子!” 阿沐继续爬着石阶:“不过放心,在山上躲一晚上还是可以的,冷是冷了点,到处都是密林,就算他上山搜怕是也搜不到,天不亮就有人送来通城文书,咱们改头换面从后山下山,再大摇大摆地走出燕京,保证没有问题。” 男人十分无语,也只得加紧了脚步。 少女步伐轻盈,甚至还能一步跳两个,山上她来过很多次,就在灵山寺的后山里,可谓山坳众多,随便在哪棵树上猫一晚上,这么大的五行山能找得到什么。之前和罗小虎来后山埋过不少人,早就对地形了如指掌了。 阿沐引着舅舅从灵山寺方向往后山走去,山风吹过她的耳边,呜呜地响。 密林当中,不断有鬼哭狼嚎的风声刮过耳侧,沐静初在黑夜当中不敢与她分离,生怕一下就找不到她人影了:“不愧是我沐家女,有你母亲那样的胆色,这鬼地方一个男人来恐怕都打怵害怕,你说你一个姑娘怎么对这个鬼地方这么熟悉?” 阿沐脚步也快:“快,咱们走过这段山路就到斜坡那去,那边被风,小心点舅舅,这山里可还有野兽呢,这个鬼地方没什么可怕的,要怕的是变天,千万不要下雨,凑合一夜还能少遭点罪。” 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了匕首来,回身等了一等舅舅,等他到了跟前又指了指斜坡,月亮在密林的遮掩下时有时无,月光洋洋洒洒地在她二人头顶映着,也只能模模糊糊瞧见斜坡的一片黑。 沐静初反手提剑,突然察觉出一丝无力。 阿沐虽然年少,可心思缜密,比起他来可谓还老道一成,不由得心生安慰。 追兵在后,两个人顾不得休息,摸黑走了斜坡的背风处,这才松了口气。 舅舅虽然是个男人,也架不住一口气爬山到此,他两腿发软,也是在外甥女的面前不能露软才没一屁股坐了地上。当然了阿沐也很累,她先一步坐了土窝窝里面,竖着耳朵听声儿。 沐静初气还不匀称:“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是怎么长大的,要知道你鬼主意这么多,我真不该来,明天早早出了燕京城早晚等到你。” 这种略微埋怨的口气让阿沐笑了,小姑娘鞋里进土了,脱下来倒了倒:“能怎么长大?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长的,和你这种口气不同,知道我干爹一般这个时候叫我什么吗?” 男人笑:“什么?” 阿沐站了起来:“小兔崽子,这是他对我的爱称。”说着,四下看了看,“不早了,找棵树歇着吧,舅舅。” 她手脚麻利,已经起身要走了。 沐静初却是不动:“你舅舅我这胳膊腿是不去爬树了,我看这个土窝窝不错,在下面给你守夜吧。” 的确,这是窝进去的个小小石洞,刚好能容下一个人钻进去。 男人倒退着很快就消失在了眼前,阿沐无语,转回身这就挑了一棵树爬了上去,她在高高的树杈上面翘起了腿,靠着树干这就闭上了眼睛。越是高的地方,越能听见风声,她想着阿姐,也不觉得冷了。 戌时? 还是酉时? 迷迷糊糊靠着树干,总觉得这个夜晚特别的长。山上并无亮光,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沐睁开眼睛发现星星点点,许许多多的亮光点亮了这半山腰,想搜她还打火把,能找到她才怪。她四下看了看,隐隐约约地竟然听得到有人喊话的声音,她坐得高火光也照不到树上,借着枝桠树叶的遮掩直起身,不多一会儿能看见有几个亮点往这边来了。 阿沐低眸,风吹过她的耳畔,听见下面喊着的,竟然是在找殿下! 她微微怔住,只听见下面一小队人经过分散开来,拿着火把十分的扎眼。 甲乙丙丁都喊着殿下,焦灼不已。 这边哪有什么殿下,阿沐在树上听见不知哪个和另外一人说殿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伤人,现下在这大山里又不知跑了哪里去之类的。她抱着双臂,依旧把自己裹在斗篷里面一动不动。不多一会儿这几个人走过,另外几个人又从这边分散开来,两个人经过树下声音时有时无。一个喊了两声殿下,而后说话的声音就小了许多,阿沐侧耳细听才听出几个字眼,说什么沐姑娘细作什么从十里瀑跳下去了,殿下一听就伤人了,该不会殿下也跑那去了吧。 另外一人伸手拍了他的后脑勺,打得他一趔趄,气得就嚷嚷起来:“十里瀑都找过了,殿下不在那,休得啰嗦快找!找不到殿下咱们谁都得掉脑袋!” 渐行渐远,阿沐撇了撇嘴。 她现在就要离开燕京了,管不了别人。 靠着树干叹了口气,就当没听见这件事算了。 可听见了就是听见了,又怎么能算是没听到,一闭上眼睛,她脑海当中出现的就是重嘉在后门那等她一夜的脸,苍白而又执拗。她使劲抓了两把头发,可仰脸看着星空,似乎怎么也驱逐不了这个傻子。 可万一是个局呢? 她出去了被抓到呢? 给赵昰定罪她是极其愿意的,但沐王府呢? 和阿姐说好了要光复沐王府的,死了以后怎么面对那一百多口人呢? 阿沐想着阿姐,心底平静了许多。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山上的火光似乎一直在到处流窜,隐隐约约地总能听见有人在喊殿下,她终究是再坐不住,从树上滑了下来。走到舅舅的土窝窝前面,阿沐拿着石块敲了敲,低声叫了他:“舅舅!舅舅!” 沐静初很快爬出半个身子来:“干什么?你怎么下来了?” 阿沐蹲下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天不亮你就从后面下山,沿着这条沟一直走,顺着蜿蜒的溪水就能走出去。” 男人皱眉:“那你呢?你干什么去?” 阿沐笑笑:“放心,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去去就回,如果不能回那就从水里走了,记得去下游找我。” 这个狡猾得像只小狐狸的姑娘,沐静初看着她的脸,就像看到了当年的姐姐一样:“拦也拦不住你,走也不能甘心,算了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记得和舅舅的约定就好。” 少女点头,将她的包袱塞了他的手里,转身就走。 月亮躲进了云层,到处都黑漆漆的,唯有火光星星点点,阿沐走了灵山寺的前面发现就连武僧们也出来找人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想必李重嘉是真的又出来闹事了。 她先躲在山石后面,看准时机打晕了一个小兵,给他身上的绑甲套了身上,拿起了他的火把。火把举得远一些,就算和别个打了照面也看不出什么,只是山风呼呼吹过,火苗到处乱窜让人心惊。 阿沐也不能喊,低着头到处寻找李重嘉。 这一个心眼的人,说不定也是在哪里等她。 可他从未来过五行山,能在哪里等她,这么大的一座山能循着什么声音什么路又能去哪里? 她静下心来,仔细倾听,四周除了风声,只有水声。 搜山搜不到她,说她从十里瀑跳下去了……阿沐再不犹豫直直奔着十里瀑去了,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重嘉应该就在那附近哪里,少女脚步也快,闷头一个劲的跑。十里瀑的水声在这夜色当中特别的响,有的时候她总觉得命运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东西,她不信命,又暗自惊叹。顺流而下一小段,紧接着就是深深的水潭,迷雾之下谁也不知道是怎样的风景。 阿沐一口气跑到十里瀑前面,举着火把一步步向前。 没有人,十里瀑周围都是山石,她脚步缓慢,轻轻地落脚,再走两步,瞥见了男人的身影。 他坐在一块山石的后面,露出锦衣的一角。 阿沐松了口气,低下了头。 此地不宜久留,她转身这就要走,到外面对禁卫军们示警就够了。 只不过,刚一转身,余光当中瞥见男人站了起来。 李重嘉站了湍急的水流前面,忽然叫了声阿沐。 急得她顾不得离开当即冲了过来:“喂,傻蛋,回来!” 男人转身,可水边风大,也不知踩了什么,男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吓得阿沐疾奔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她另一只手还举着火把,映出男人的脸。 他神色诧异,似有迷茫,又恼怒,只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抓到你了。” 说话间密密麻麻的禁卫军已围了上来,火光照亮了十里瀑的每一块山石,也能看清阿沐的脸,她并没有生气,似乎这一切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样。少女眉眼如画,不装傻装憨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说话,漆黑的眸子仿若星辰。 见她没动也没说话,李煜嗤笑出声:“你倒是对他有情有义,没想到真能引你出来。” 虽然语气大有对不住我骗了你的意思,但他眉间还有得意,阿沐握紧了火把:“殿下没想到的事情还很多,不过我骗殿下这么多次,殿下骗我一次也不算什么。其实我也很想你能治赵昰的罪,也希望你能灭他满门,但是很可惜今天我不能和你走,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也有更重要的人在等我。” 男人皱眉:“你身着绑甲,还能插翅飞了不成,别怪我没提醒你,现下跳下十里瀑可只有死路一条。” 阿沐笑笑不说话,就在他用力握着她,禁卫军马上就到眼前的时候,右手一挥,火把直奔着李煜的脸就扫了过来,他不得不松开她,却只一眨眼的功夫,少女纵身一跃!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的那根弦当即断了。 他的身体竟然比他的眼睛比他的心更快,伸手去拉,可就在众人的惊呼声当中,冰冷的水流一下子淹没了他。十里瀑只有灵泉这么一小段平缓,不消片刻,他在重撞的疼痛当中顺着水流被高高抛了起来。燕京百姓都知道五行山有个十里瀑,泉水甘甜,却谁也不知道,原来夜里的山水,是这样的刺骨。 起初,昏昏沉沉间,他叫了两声阿沐,为何只想起了他,惊得自己万念俱灰。 掉落潭底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叫做阿沐的这个少年,有毒。 一颦一笑都有毒。 毒入骨髓,无解。 第61章 这个时候跳下十里瀑简直是自虐。 也幸好阿沐穿绑甲的时候是松松垮垮搭在肩头,在掉下深潭之前就全都甩了出去。 她在这里跳过不止一次,紧紧护着自己的头脸,在尖石撞到前到处乱蹬借了好几次力才不叫自己受太重的伤。她胳膊上原本就有伤,此时在冰冷的山水里浸着,更觉得麻木不堪。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总觉得李煜竟然拉她一同跳了下来。 阿沐抱紧自己,在水流当中回头,却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个男人在湍急的水流中沉浮,也只是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就被冲到了十里瀑的边缘直流急下。 掉入潭底的时候,她在心底骂了他娘,怎么生出他这么傻缺的儿子。 虽然全身都冻得僵住了,但在水中,她也不得不拼命保持清醒。阿沐比较幸运,掉下来的时候蹬到几次山石,缓冲了力道没入那么深的潭水,片刻就游了上来。只不过,那李煜伴随着咕咚一声,就再无了声息。 阿沐眨眼,又骂了声他娘,解下腰间的匕首和香囊扔了地上,转身找了一大段浮木扔进了潭水当中去。 她也不犹豫,再次跳入了潭中。 男人果然一头扎进了潭底,飘飘浮浮他挣扎的时候起来些许。 水中的窒息,刺骨的潭水,阿沐几次下潜才找到灌了一肚子水的李煜。 他身上还披着斗篷,兜水。 这么长时间了只怕坚持不住,少女将斗篷解开缠了他的腰间。 她在水里拍着的脸,抱着他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也或许是度气让他有了一丝清明,可求生的欲1念让他下意识紧紧抱住了她。 两个人这样下去那就只有一个死字,她狠狠咬了他的舌头,啪啪打了他的脸,这才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阿沐绕到他的背后勒着他的脖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才将人拖出了水面。 李煜呛了不少的水,也是半分力气皆无。 他口中还有血腥味,此时也是清醒过来了,大口大口呼着气。 阿沐勉强维持着两个人的重力,奋力将李煜拖到了浮木边上,让他抱着。 男人双腿早已麻木,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他抱住浮木,感觉身后的阿沐抱着他推着他,眸底全是水。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探出了头,洋洋洒洒的银白月光映在水面上,在涟漪当中变成点点花儿,死里逃生的这个时候,李煜竟然觉得十里瀑山下的水潭很美。也是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笑了出来,他勾着唇,一笑竟然一发不可收拾。 阿沐浑身都打着颤儿,狠狠在他后背上一拍,震得他吐出两口水来。 她见他没动静了,这才奋力推着他游到了潭边,阿沐已然冷得不行了,按着李煜的后心气喘吁吁:“你……你先爬上去。” 男人从出生到现在,二十年了,哪里受过这样的罪,他也想动,可惜动也动不了。 他回眸,浅浅目光就落在她的脸上。 月光下,少女脸边的碎发贴在苍白的脸上,他起起伏伏的时候明明看见她爬上岸去了,这时候对上她的双眸,只是淡淡问道:“为什么又跳下来救我?” 阿沐无语,靠在他胳膊上微微喘1息:“都什么时候了……我的殿下啊,您老人家倒是……动……动一动,我没力气……推你了,你先爬上去,我在这边上……在这喘口气再上去,……你……你等我有时间再想想,想想我为什么又跳下去救你,好不好?” 在这刺骨的潭水当中泡着,时间久了怕是内脏会冻坏。 李煜垂眸,淡然地抱着浮木:“我也想动,可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动不了。” 阿沐:“……” 他见她无声,忙回眸看她。 男人脸色也白,只眼底尽是暖意:“你走吧,我等人下山来救也可。” 阿沐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来:“等那些人找到你,你还有救?” 说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游了他的前面去,她单手也能凫水,对着他伸出左手来:“来,抓紧我。” 她甚至对他笑了笑。 男人却只诧异地看着她,她十指纤细,指尖发白上面还带着水珠。 阿沐眉眼尽弯:“老天是不会让我在这个时候死的,我还没让阿姐过上好日子,我还没报仇雪恨,沐王府一百多口人也不会叫我死在这里,快点过来,小的时候,我爹还让我拉着他,他我都拉得动,何况是你。”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对他眨眼。 李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掌心下面的那只手,冰冰凉。 可又有什么东西,暖暖地扎进了他的眼里,扎在了他的心头。 他鼻尖微酸,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 刺骨的山水都似乎感觉不到了,男人只觉得自己就在漫天星光当中,被阿沐拽着跑。 山间有许许多多的野花,有许许多多野草,重嘉也似乎活了过来,就在他身后叫着他哥哥。 他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觉得颠簸。 男人的双腿拖在地上,他枕在阿木的肩头,如果仔细听还能听见她在咒骂。 她背负着他,走得极其缓慢。 走? 李煜清醒过来,两个人这是都上了岸了,湿漉漉的衣衫被风一吹透心的凉。 他动了动,想要站直身体,可左腿却是疼得他差点连阿沐都摔倒了去,小姑娘也是吓了一跳,狠命将他摔了地上。 月光下,男人伸手摸着自己的左腿,发现骨折了。 阿沐蹲下身子来,抱紧了自己的身体,瑟瑟发抖:“我也怀疑我是牛鬼蛇神附体了,不然藏得好好的,为什么跑出来?跳下十里瀑也没什么,你死了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还要救你,你说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天理?要是有天理这救命之恩理当涌泉相报,你说你怎么谢我?” 夜深了,也幸好月明。 李煜四下看了看,辨别出了方向:“往那边走,有个山洞,里面能生火。” 阿沐怀疑地看着他:“殿下来过?” 她甚至是后退了一步,男人扶着自己右腿勉强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扶她:“上次你掉下十里瀑我来过。” 他能说他半夜睡不着,在山洞里过了一夜么? 当然不能。 南风也冷,两个人相互扶持,也是费了好半天的劲,终于踏过断石找到了那个李煜所谓的山洞。 山洞里果然有现成的木柴,阿沐简直惊喜了。 她浑身无力靠坐了一边,李煜在一堆石块当中摸出了上次留下的火石来打火。 是生是死,上次他也没找不到阿沐的人,只不过侥幸想万一少年能活着,如果又冷又难过找到这么个山洞,也能暖上一暖。没想到时隔不久,阴差阳错的,自己和阿沐再一次来到了这里。 他在阿沐身边升起了火,又解开缠在腰间的斗篷来晒。 阿沐一动也不想动,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么一在火旁更觉得浑身都冷。 这山洞还算背风,李煜背对着她,侧身举着斗篷:“趁有火,你把裙子脱下来烤烤。” 阿沐嗤笑一声,才不在意他看不看见,伸手解开襦裙的腰带,她里面穿着裤子,上身却剩抹胸,雪白的肌肤在火的掩映下还泛着水光,似抹了一层的蜜一样还有泽光。 男人回眸,目光在她胸前一扫而过:“冷吗?” 刚才背过身去了,这会回头,阿沐白了他一眼:“假正经,你说冷不冷? 看见了又能怎样,其实她不甚在意。只不过,她将裙子放在叉架上面,又开始拧了裤子上面的水,光着的胳膊和肩头小肚子被风一兜,当即缩成了一团。 李煜拿着剩下的木头在山洞的门口也支了个架子,他将斗篷挂了上去,也脱了自己外衫。 少女紧紧抱住双膝,就坐在火堆旁。 她一会儿伸出双手烤火,一会儿又觉得冷,坐了一会儿似乎疲乏受不住又躺了冰冷的地上。 也真是没有一丁点的精气神了,男人拧着自己的外衫叹了口气。 火堆坚持不了多久,怕是不等天亮就得灭。 寒气那么重,如果在禁卫军找到他们之前就任她那么躺着,保不准是他冻死还是她冻死。 他看着她冷得蜷成一团,微微皱眉。 李煜赤着上半身,到底是起身将自己的衣裳换做斗篷挂在迎风处,烤了这么一会儿斗篷半干不干,他走到阿沐身边坐下。男人伸出双臂来抱她,依偎着给人揽到了怀里去,然后抖开斗篷盖住了二人。 阿沐实在是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是他,更是自己爬了他的腿上去:“这个办法好,还是两个人在一起取暖。” 说着全身都尽量缩进他的怀里去,还伸出胳膊搂住了他。 她累极,困极,也冷极。 少女胳膊上的手帕早不知道哪去了,露出那一处伤口。 她压到他的伤腿了,男人痛极,也只紧紧搂住了她,低眸看着她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这一条玉·臂,此时已伤处已肿。 他还记得她是怎么用这只手拉着他游出水潭的,李煜皱眉。 外面风声似乎更大了些,他轻轻把阿沐的胳膊从自己颈边拿下来,统统放在斗篷下面。 少女的脸就紧紧贴着他的心口处,他全身上下,只袒露在外的肌肤才最温暖有温度,她两手又都扒了上去。 阿沐用最后的清明还蹭了蹭:“我只睡一会儿,一会儿起来给殿下守夜。” 说着枕着他越发变快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男人环着她,却是再明白不过,她怕睡太久,禁卫军找到她就走不了了。 这个夜真的太长,他低头看着少女。 她呼吸浅浅却是真的睡着了。 光洁的额头就在眼前,在睡梦当中这姑娘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眉眼都弯了起来。 李煜低眸看着她,仿佛入了定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终于有了一点亮光,吹进山洞的风摆起木架上的衣衫,快要落下去的月亮羞得再次躲进了云层,男人低着头,薄薄双唇,轻轻落下。 第62章 男人带人冲进山洞的时候,阿沐动弹不得。 赵昰狰狞的脸上还带着假慈悲的泪光,只他提剑靠近过来,还叫着她的小名。 阿沐又惊又恶,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她要给母亲报仇雪恨,要给沐王府的报仇雪恨。 她咬着牙,势要跳起来打杀,可手脚一动,人就醒了。 原来是个梦。 她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人闯进来。 清晨的风凉丝丝的,阿沐身上盖着斗篷,伸手一摸,发现裙子也都穿戴整齐了,阳光照进洞内,外面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可能是刚才那个梦做得太恶,略有头疼。等等,鸟叫了,日头出来了,阿沐后知后觉地坐了起来。 左右看看,都没有李煜的影子。 阿沐单手拄地,胳膊上的伤口崩裂,当即疼得她一皱眉。 只不过,她伸手轻抚,发现已经被布带缠着了,她站起身来发现身边的火堆灭了有一段时间了,早上风还有点凉,阿沐弯腰捡起斗篷披在身上,一个挂在她颈上的东西又掉了出来。 就晃在她的胸前,李煜送她的那块玉。 在山下分明已经扔给他了,想必是他走之前,又重新挂在她脖子上面的。 这是什么意思,怔怔看着它,少女勾唇。 悄无声息的离去,留下了他的斗篷和这块玉,是要报救命之恩吗? 这块玉已经是第几次送她了? 她做事向来随性,伸手握住圆玉按回了领口里面去,这就走出了山洞。 外面鸟语花香真可堪称世外桃源,空气很清新,十里瀑的最底部就是这个样子的,上次掉下来立即就逃走了,这一次她四下看看,只觉风景优美,景致动人。 成片成片的红叶,在水潭边上随风摆动。 潭中落叶点点,水波涟涟,阿沐站在山石上面,看着水流,再往下游就是西江湖,她之前将匕首扔了潭边,大约记得位置,顺着杂石就寻了过去,可惜到处都是石块,她的香囊和匕首却不见踪迹。日头爬了上来,时候真的不早了。饥肠辘辘,此地也不宜久留,风吹过她的脸,树叶飘落,阿沐披着斗篷裹紧了自己,一动不如一静,她还记得上次约定的地方,急忙转身离去。 走出谷底,外面林路地上的马蹄印还能看见,很明显来寻李煜的人早就搜救了进来,只不过是悄无声息,她毫无察觉。虽然疲乏,虽然她睡得沉了些,但是一点动静都没听见,那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李煜一定是在禁卫军找到他之前,离开了山洞。 看着这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应该是回燕京城里了。 阿沐毅然转身,逆向而行。 她顺着溪流往东走,大约走了二里路的模样,到了之前等候扶苏的地方,果然,一辆马车就在附近的树林里面停着。 不等她到跟前,赵妧挑着窗帘看见她,一下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这姑娘一股风一般跑了过来:“阿沐!?” 说话间,舅舅也在后面走了过来:“阿沐,怎么样,没事吧?” 阿沐扬眉,抱臂笑:“这一夜过得舒坦,好着呢!” 赵妧直接扑进她怀里,抱着她胳膊直跳:“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这一把正抓在她伤口上面,阿沐疼得嘶了一声,这才觉得左边这条胳膊才有点知觉,又胀又疼。 三人回到车上乔装改扮,舅舅在前面赶车,阿沐在车里脱下了衣裙,这才仔细查看胳膊上的伤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煜给她缠上的布条,看料子似乎是他内衫上面的,赵妧手边也没有什么草药,干着急:“这谁给你包的啊?” 也总不能说是世子殿下给她包的,这事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衣裙已经不能再穿了,阿沐只当没听见,也不言语重新穿回衣裤是一身玄衣,赵妧给她打开发辫高高束起了长发,片刻之后就又变回了翩翩少年郎。 她的斗篷早扔在五行山上了,手里拿着李煜的这件薄绒斗篷,本来是想和衣裙一起扔掉,可赵妧以为是她的东西,只说可惜了好东西,非叠了起来,仔细收了起来。 车上有干粮,阿沐喝了口水,阿沐给他铺了软垫,非叫她躺着:“我一早听说你从十里瀑跳下去了都要吓死了!就知道你福大命大不能有事!我娘虽然不耐烦,不过也架不住我求她,随便弄个尸首糊弄糊弄得了,反正也不回来了。” 阿沐想到昨晚凶险,不由轻笑:“我能有什么事,死不了,糊弄也得弄个像样的,别叫人抓住干爹把柄,不然我就算走了也不能心安哦对了,不是就叫你准备马车么,你怎么也来了?” 赵妧不看他,直抿着唇笑,爬出两步掀开车帘这就要往出走:“我啊,我现在是殿下的人了,太子殿下去哪我就去哪……” 可惜阿沐一伸手就揪住了她的后脖领,差点给人直接摔倒了去:“你给我回来!什么叫做你是殿下的人了?嗯?你给我说清楚赵妧!” 小姑娘背对着她偷笑不已,再转过身来已经是面无表情了:“哦,口误,我说我现在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了,他的丫鬟自然是就认他这一个主子,他要回赵国了,那我也去呗。” 阿沐瞪着她:“那你娘呢?你不管她了?” 话音刚落,马车一个轱辘卡了个石块突然狠狠颠簸了下,赵妧本来就是面向阿沐半蹲着,被车这么一颠低叫了声直接扑了过来。 阿沐当即变成了人肉垫,小姑娘趴在她胸前,脸色微红:“诶呀,对不住了阿沐,这大叔怎么赶车的啊。” 阿沐单身轻环她腰身:“没事。” 赵妧咬着下唇,伸出手指头在她胸前戳戳点点:“阿沐你真软。” 阿沐皱眉,顿时在她背后揪住了她的腰带:“你给我起来,马上。” 小姑娘哦了声,不情不愿地这才爬了起来:“这么凶干什么,夸你还不行……” 这段路一直略有颠簸,阿沐起身挑开窗帘,发现已经远离了五行山山边。 她看着赵妧,目光灼灼:“你对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去赵国?” 赵妧眼珠一转,扁嘴哼道:“就想去不行吗?我娘有了相好的天天不管我,我自己出去闯闯怎么了!再说不是还有你么,好歹也认识一场,总不该照顾照顾我这点事都做不到吧!” 阿沐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少女一脸委屈,就只倔强地任她看,对视了片刻眼底渐渐还有了一层泪意。 眼看着赵妧这就要哭将出来,阿沐无奈,也只得别开了眼睛:“行了行了你爱去哪去哪吧。” 说着先一步钻了出去。 林间的风吹拂在她的脸上,沐静初回头看了她一眼,顿时怔了怔:“阿沐做男儿也气派。” 阿沐四下看了看,站在了另一边车辕上:“舅舅,我阿姐在哪里?你不是说她先出城了吗?她带话说在哪等着咱们?” 眼看着这就上了官道,她紧皱双眉,随着并上大道,越发的不安。 果然,男人扯紧缰绳,只抿着唇不说话。 阿沐心底发凉,两步冲上去踩着马的背脊一个空翻这就跃了疾驰的马车前面去。 她一把扯过缰绳,以千金之力抵住了马儿的冲击之力,沐静初也是急急拉住了缰绳,一见她拦在马前只吓得魂飞魄散,拉好手闸,腾地跳下了马车去:“你疯了!” 少女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血迹晕染了她整过手腕,可她不知疼痛,紧紧盯着他的眼目光冷厉:“别告诉我那些话都是编的,我阿姐根本就没走对不对?对不对!” 男人目光坦然:“对,可那又怎么样?你阿姐知道她在你身边只能拖累你不肯走,她留在齐国,也是给你留了一条退路,这件事就连太子殿下都不知道,是我默许的。” 马儿嘶鸣,赵妧从车里钻了出来:“怎么了?这是。” 阿沐拂袖,怒气翻涌:“别人我不管,没有阿姐我哪都不去!” 说着她一把推开了马儿,这就要往回走。 赵妧站在车上,却是对着她的身后瞪大了双眼:“阿沐阿沐!阿沐!” 她跳着脚指着阿沐身后,差点一头从车上载下来。 就连沐静初也怔住了,阿沐蓦然回头,也是不敢置信地站住了。 就在官道的岔路口上,赫然站着两个人,不,确切的说,是站着一个男人。 他背着个女人,男的腰系长剑,木然的脸上全无表情,在他的后背上面,女人被一件披风裹着大半个身子,此时枕着他的肩头,能看见她的脸,倾国倾城。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阿沐大步迎了上去:“阿姐!” 何其正脚步很稳,背上的女人按住他的肩头,让他放她下来。 她脸色苍白,却也是一脸的盈盈笑意:“可等了你有一会儿了,怎么才来。” 阿沐到她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阿姐:“阿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沐剑英摇了摇头,上前拥住了她:“没事,就是脚崴了下,你得多谢谢阿正,是他将我带出来的。” 她知道何其正一直心仪阿姐,却不想他竟敢私自去救阿姐,阿沐笑,拍拍他的肩膀简直有点激动了:“呆子,多谢你!” 男人叹气,低头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物件来双手捧到她的面前:“是先生命我去的,这件东西你留着。” 是一个灰色的小布包,阿沐伸手打开,里面放着一个木雕的少年,外衫上还能看出祥云图案,发冠上还有仔细的小珠玉样视,韩湘子雕工了得,小小少年是雕刻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 她咬唇,抬眸时候酸楚难忍:“替我谢谢他。” 何其正摇头,只木然地看着他:“先生说不要你谢他,就说让你好好活着,待来日还指望你给他养老送终。” 阿沐紧紧握着那小木人,低下了头:“……” 男人本来也没想等他回答,只不过一转身刚是要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似地,又是回眸:“还有一事,希望你别误会先生,燕子已经安顿好了,派人送回老家乡下了。” 阿沐是未开口,泪珠却已落下。 第63章 日上三竿,洋洋洒洒的阳光照在窗口的花瓶上,上面还插着一枝秋海棠。 这可能是秋天里最后的一枝了,天气逐渐变冷了,丝丝的凉风带着落叶扫在屋檐下面,卷进屋里的时候还带着瑟瑟的秋意,男人坐在榻上,望着外面的蓝天白云,神色落寞。 矮桌上放着一把精致的匕首,两三刻小小明珠,以及几块碎银。 藤兰在外面抖着一个香囊仔细翻过里子,走了进来:“殿下,香囊我给洗干净了,今天天好,这么会儿功夫就干了。” 她双手捧到他的面前,微微躬身,十分的恭敬。 李煜难得素气,是一身白衣。 他一条腿受伤折断了,接骨之后暂时不能大动,用小板固定着只能小心休养。 伸手接过香囊,男人先是笑了。 离开的时候,他特意转了一圈,给阿沐的匕首和香囊带了回来,香囊里也只有碎银和明珠,仔细掂量着这两颗明珠,已经磨得十分光滑了,想必总是摸着把玩,这香囊绣工也不算精美,简简单单的一个粗布缝着的,当真简朴。 比起这个香囊,匕首则更是灰扑扑的。 鞘上连一个饰物都没有,伸手抽开,刃上光泽倒是好,李煜如获至宝,摆弄了好一阵,才让藤兰取了红绳来,新制了个挂钩,这就当成自己的饰物挂了腰上。 藤兰回身去取了茶水来,也放在了矮桌上面。 男人摩挲着那两颗小小的明珠,抬眸见是她,顿时皱眉:“下去吧,让牛二过来。” 她自然知道殿下不喜女人在旁,连忙转身退下。 很快,牛二匆匆走了进来:“殿下,人给接来了。” 李煜并未抬眸,只是将两粒明珠放了香囊边上,圆滚滚的明珠自然滚动起来,韩湘子进门的时候,正瞧见桌子上的这两颗带着淡淡的阳光滚落下去,男人一伸手,这就掉了他的掌心里面。 他倒是有耐心,重新放置在了香囊边上,眼看着稳稳不动了,这才抬眸:“还不请韩大夫坐?” 牛二伸手让坐,韩湘子也不言语,直接坐了李煜的对面。 他的目光在香囊上一扫而过:“殿下从十里瀑掉下去还能安然无恙,当真是福大命也大。” 李煜勾唇:“不,是有个人救了我。”他伸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面,轻轻的摩挲着,忍不住又解了下来放在了桌子上面:“不过有意思的是不等我回到城里,下山搜救的禁卫军来报,说是在下游处发现了细作的尸首,这赵国细作也忒胆大枉为,竟然杀害了陛下给韩大夫找的齐女,扮作她的模样,现在死在了阿沐葬身的那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不过苦了韩大夫,好容易得了个女儿,能睹容思人了,现下又没了念想。” 韩湘子看了一眼匕首,摘下腕上的佛珠轻轻捻着,嗤笑一声:“没了就没了吧,这样的福缘浅薄的儿女,在眼前也没什么用。” 男人点头,一脸正色:“现在两个韩沐都去了,只望韩大夫节哀顺变。” 这么一说的话,当然最好,韩湘子抬眸:“多谢殿下挂怀。” 李煜扬眉:“不必。”他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块小碎银,轻轻在掌心揉了揉,眼底笑意顿现,“今日请韩大夫来呢,也是有个不情之请,昨天晚上在山里吹了一夜的冷风,早起也是饥肠辘辘,忽然就想起了阿沐之前常吃的甜糕,却不知是个怎样的做法,可否请教一二。” 韩湘子面色不虞:“我是大夫,又不是厨子,殿下问错人了。” 说着当即起身,拂袖的时候还不小心刮到了桌上的明珠,骨碌碌一下子带了地上去,他抬脚走过,瞬间就不知道踢了哪里去。李煜顿时低眸,牛二赶紧弯腰去找,这个时候长路在外面急忙忙冲进了院里来。 比他脚步更快的,是长皇子身边的侍卫长。 长路被拦截在外,李槩一步迈进了屋里,手里的一纸公文就扔了李煜面前:“给我解释一下细作是怎么回事?” 男人一身锦衣,一脸怒意。 现在外面到处都在张贴告示,别国细作从燕京逃离,全力缉捕。各地的通缉令都是一个模样的,上面的画像是一个女人,只是对外宣称是潜入了太子府,至于画像上面的女人美则美,但是眼睛鼻子嘴巴组在一起,却是个谁也没见过的,只说缉捕,可到底是往哪边去了也不得而知,又去哪里抓呢! 只不过,长皇子身边的人却知道这是意有所指,这女子样貌与他身边美人有那么五分相像,李煜却是看向了韩湘子:“有意思了,这纸公文是天子圣意,我来瞧瞧。” 李槩早有禁令,不得出京。 他目光狠厉,跟着他后面进来的侍卫长递过一幅画来,男人示意叫递给李煜:“休拿一纸公文来糊弄你哥哥,务必把人分毫不差的给我带回来。” 李煜勾唇:“哥哥不必心急,这样你替我做一件事,我帮你找人。” 男人顿时皱眉:“什么事?” 李煜嗯了一长声:“早就听闻宫里有个御厨,专门会做赵国菜,哥哥帮我请了他来府上给我做菜,我出京去帮哥哥抓人,如何?” 四目相对,二人别开目光却又都看向了韩湘子。 只这第三人,对他们二人所说的话仿若未闻,韩湘子神态如常,很认真地回视二人:“说起来宫里这个御厨我也认识,陛下经常说要送与我府上来给我做菜,世子殿下喜欢韩某倒可割爱。至于大公子府上的美人么,其实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必因着一个女人和陛下置气。” 说着,他一弯腰低头在脚底捡起了一粒珍珠来,心平气和地将之送到了李煜的面前。 分明是扫落两颗,却送回来一颗,李煜蓦然抬眸,挪动了下伤腿,伸手来接。 一粒珍珠当即落入了他的掌心,韩湘子低头告退,十分的谦卑。 牛二将人送了出去,李槩回身坐下,长路送上了茶水来。 李煜笑,可不等笑意染将眼底,他脸色顿变。 桌子上面明明放置得好好的那个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不见了。 …… 密林的边上,一辆马车停在了大路旁,很快,从车上先下来一个年轻妇人模样的女人,蹲在了路边。紧接着少年也跳下了马车,快速到她身边蹲了下来,阿沐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来拍她的后背。 沐剑英呼吸不顺,一口口的酸水从胃里翻涌出来,她脸色苍白浑身无力,轻轻靠在了妹妹的身上:“我没事,别担心。” 阿沐手里还拿着水囊:“阿姐,你怎么了?” 女人摇了摇头:“讨厌坐车,你知道的。” 阿沐心疼得不行,她们从来相依为命,小的时候舟车劳顿,疲于逃命,长大以后阿姐一坐车就不舒服,虽然平常也只是头疼,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更严重了些。 她把水递给阿姐,很是担忧:“进城后先找个医馆,阿姐你需要好好休息。” 女人低眸,遮住一丝慌乱:“不必迁就我,我吹会风就好。” 赶了一天的路,日头眼看就要掉下地平线了,也终于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平武城外,马车停在林边的官道上,沐静初牵着马去喂水,赵妧则先去城前打探情况了,几个人多多少少都做了些改扮,因为赵姨娘神通,也早准备好了通城文书,一切都还算顺利。 姐妹二人坐在路边的石块上面,阿沐给阿姐顺着气,让阿姐靠在她的肩头上面:“阿姐,你在我身边真好,你看这风,这树,我们现在自由了,以后阿姐可以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好吗?” 沐剑英也是抬着脸,看着晚霞映着天边的云朵,一片片红通通地,轻轻勾了勾唇,伸手摸了她的脸:“感觉那么好么?” 当然好,阿沐无比的欢快:“当然,阿姐在我身边,这是最痛快的日子。” 女人一手轻轻按在小腹上面,不由有些恍惚:“如果没有阿姐呢,你也应当好好生活。” 阿沐舔唇:“说什么呢!我以后要和阿姐一直一直在一起,这回我们永远都不分开了,谁再欺负你我就杀了他!” 两个人互相依偎着,黄昏的余霞透过密林,照在她们的脚下。 沐剑英胃里又一阵翻涌,狠狠憋了口气才勉强压了下去,阿沐低头不知道捡起了一个什么草的叶子,已经半枯萎了,她扯了整齐吹了吹放在了唇边,林间顿时响起了轻轻的口哨声。虽然不大成曲,不过这也勾起了沐剑英的些许记忆,她从小聪慧,在沐王府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母亲和小姨都被当成男孩养大,整个沐家从未出过大家闺秀,她天生喜静,小小年纪在赵国京都已有小女公子的名气。 后来十三岁入宫,也早早被人定了下来。 其实她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有个野小子就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当中,还教会了她吹树叶取乐。 也曾诅咒过自己的家,不如一个普通家庭,没想到竟然成了真。 在她活着的一段时间里,她都认定是自己胡乱许下的诺言和期望,才让沐王府毁灭的,她教会了阿沐吹草叶,听着这断断续续的音调,女人不由得笑了。 记忆当中,也曾有过许许多多美好的时候。 如今亲人就在身边,有这片刻的温馨,已觉心满意足。 沐剑英坐直了身体,握住了妹妹的手,目光灼灼:“听着阿沐,其实之前是阿姐骗你,阿姐想让你离开齐国,所以才假借太子和舅舅的口来劝你,沐王府已经不在了,你不要回去,不要去负担那样的东西。” 阿沐怔住,草叶就像是粘了唇上一样:“阿姐你在说什么啊?” 女人勾唇:“在路上找机会摆脱舅舅,阿沐你是个姑娘,阿姐希望你能过正常人的日子,找一个疼爱你的男人相伴,到时候有房屋几间,孩子两三,那样就好。” 她一脸正色,即使是光是想的也觉得那样平淡的日子最美好。 阿沐眨眼,瞬间就明白过来了,阿姐不希望她背负光复沐王府的责任,不希望她一直这样在危险当中存活,但是,她反握住女人的手,只是摇头:“不,阿姐,不行。” 女人目光浅浅:“怎么不行?沐家缺的是一个契机,我随舅舅回去可以,你走吧,走得远远的。” 阿沐回眸,余光当中已经看见飞奔回来的赵妧了,她上前拥了拥姐姐,只是笑笑:“别说了,杀死赵昰,光复沐王府之前,我哪都不去,阿姐看着就好,早晚有一天,我能做到。” 说着对赵妧挥手示意:“这里!” 沐静初牵马也回来了,赵妧一口气跑到几人的面前,忽然就笑得喘不上气了。 她从怀里拿出一张告示来,这就摊开了笑:“看……看看这个,笑死我了……” 沐静初看了眼也是不以为意:“走吧,进程后分开行走,在和太子殿下会和之前,小心点就是。” 阿沐低眸,通缉令上画着一个美人。 和阿姐之前假扮过的女人倒是有些相像,可就凭着这个缉拿的话,现在几个人就是大摇大摆地进城,估计也不会有人能认出来。所以赵妧才那样开怀,只不过,她笑不出来,胸前的那块玉捂得时间长了,略有些温度。动作之间,它难免来回摆动,紧紧贴着她的肌肤,似乎时刻都在提醒着她,还有人在后虎视眈眈。 通缉令或许只是明目张胆地警示, 对,就是这种感觉,黄雀在后,虎视眈眈。 不过,这没什么好怕的,她扶着阿姐上车,一口吐出了草叶去,也利落跳了车上去。 晚霞所剩无几,有那么点余辉在这少年身上一映而过,也只在这密林边上留下了个背影,紧接着,这辆马车就奔着平武城去了…… 第64章 大街小巷,果然都张贴着告示。 上面美人的脸,看多了都觉嘲讽。男人的真心,或许只有那么一小点,阿沐从来不问阿姐在太子府怎样的日子,也从不提过往。她给阿姐讲以后,说回到赵国以后,如何光复沐王府,到时候让阿姐依旧做沐王府名满京都的大小姐。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都是笑意,沐剑英看着她的脸,却是下意识抚上了小腹。进了平武已经日落西山,几个人谨慎起见分开走的。最后都住进了客来客栈,阿沐先还坚持说要找个大夫,沐剑英强按着才没叫去。 此时夜色渐晚,姐妹二人住在一个房间里,难得有这样温馨时候。 阿沐躺在阿姐的腿上,伸手抓着阿姐的长发卷在指尖,她憧憬着以后:“阿姐的头发这么长,等出嫁的时候可要好好绾一绾,到时候我给阿姐买好多好多的头饰,送嫁的嫁妆要一眼望不到边……” 话未说完,女人两手捧了她的脸,低眸对上了她的眼:“那你呢,我们阿沐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你嫁人呢,到时候也要好好打扮一番,嫁妆也要一眼望不到边好么?” 阿沐的脸来回在她的掌心摩挲着:“我?我到时候就喜欢哪个抢家来稀罕两天,才不嫁人!” 这简直孩子气的话,逗笑了阿姐,沐剑英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刮着她的脸:“那我们阿沐喜欢什么样的?” 阿沐抿着嘴直笑,抱住了阿姐的一边胳膊,非滚了她的怀里环着她的腰身又在蹭:“我喜欢阿姐这样的,若是天下男儿都像阿姐这样待我,那我个个都喜欢。” 这傻孩子,女人眉眼也渐弯了:“可没有这样的喜欢,喜欢是怦然心动,看见他就欢喜,不见他就想念。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就明白了,并不是谁对你好,你就喜欢谁,不过多少良缘都是天注定,以后都是说不准的事。” 阿沐也笑,偷偷缩了手来呵阿姐的痒痒:“乱讲,老天爷还管我成亲的事?” 沐剑英惊叫一声和她笑作一团,两个人正是笑闹,不经意地一抬眸,阿沐扯了扯阿姐的袖子,笑意顿失。一个消瘦的身影就在门口一闪而过,她示意阿姐在床上不要离开,穿了鞋子直直冲了出去。 长廊上没有人,阿沐略一思索单手扶着围栏这就直接跳下了二楼去。客栈里面的人多已回了房间,楼下只坐了两三小伙计,她直奔前门,脚步也快,这就追了出来。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是刚才那么一瞥,那样的身姿以及那背剑的模样,是如此的熟悉,她左右环顾,知道他是躲了起来。 这个木头,她抿唇,大叫了一声:“还不出来?” 很快,几乎与夜色融入到一起的男人从暗巷后面走了出来。 何其正低着头,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阿沐。” 阿沐抱臂:“你一直跟着我们?嗯?” 他闷声闷气地看着她:“嗯。” 她对他勾指:“先跟我上去再说。” 说着立即转身,何其正当即跟在了她的身后,客栈里生意冷清,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的这一家。客人并不多,小二也十分懒散见了人动都不动一下。二人上楼,沐剑英穿戴整齐,也站在门口处张望,见到阿沐身后的人时,抿住了唇。 阿沐打开房门让人进去,随后反手关门,这就站了门口。 沐剑英抚着心口,脸色略白,她生怕被妹妹看出什么,背对着两个人这就坐了桌边。 何其正看着她的背影,略微出神。 阿沐抱臂以对:“何其正,我干爹让你一直跟着我们的?嗯?” 男人侧身而立,却是沉默了。 知道他这个人木讷,不善言辞,他从小就在韩湘子身边长大,对干爹的话从来深信不疑,也唯命是从。 就这样的人,现在在面对阿沐的质问时,没有回答。 阿沐当即就明白过来了,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本来他也不能离开太久,现在还不肯回去,既不想说谎,也不想面对,就只有沉默。 她伸出手指来点指着他,不由轻笑出声:“是因为阿姐?” 也不等男人回答,沐剑英先一步开了口:“阿沐,你先出去,我有话问他。” 阿沐无法,只得尊重阿姐,她警告地瞪了何其正一眼,转身离开了屋内。 男人抬眸,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少女出去才侧身转了过来。 只待房门慢慢合上了,门卫的身影也远远走开了去,屋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无比的尴尬。女人轻轻叹着气,伸手抚了抚胸口,见男人还杵在门口,又对他扯了扯唇:“不是说要回去了么,现在算什么啊!” 她嗤笑着,难忍胸口闷气。 她本意并不想彻底离开齐国,她想让阿沐有崭新的生活,韩湘子却叫何其正来带走了她。也就在离开燕京的那天早上,作为一个在芙蓉里整整生活了十多年的女人,她敏感地发现了自己的异常,迟迟未到的月事,反胃的反应都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有了李槩的骨肉。这件事让她几近崩溃,何其正比她整整小了八岁,阿沐小的时候他总在身边,因此待他要亲厚许多。 他待她也自然不同,以前在芙蓉里还拿他打过趣,但是这呆子顶多是窘上一窘,从不开口。离开燕京的时候,她孕吐了,何其正竟然猜到了,直截了当地问了她。沐剑英第一次自惭形秽,觉得人生无望,男人漆黑的眸子当中,映着她苍白的脸,她一定是疯了,才跟他说要和他远走高飞,问他去不去。 男人只别开了脸,说他得回去了。 如今他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怎不叫她恼怒。 可她恼的只是自己,怒的也是自己。 少女时候,曾有个野小子在她的生命当中昙花一现,她除了学会吹树叶,什么都没做。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知道做什么样的事情才是对的,可现在这个不该出现的孩子,突然打破了一切。 世事无常,她到底改变不了命运。 想一时的疯狂,结果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还拒绝了她。 或许以前她还没有真正关心过他,也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今日仔细瞧着他的眉眼,却发现他目光所到之处,并不是她。沐剑英顿时就笑了,这一新奇的发现让她浑身又有了些许的力气,也只是笑:“我的事不许告诉阿沐,记得了?” 男人低眸,挺直了背脊:“嗯。” 她疲乏得很,长长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姐妹团聚多谢你。” 何其正依旧推脱:“是先生命我来的。” 沐剑英也不与他分辨,只对他挥了挥手:“去吧,我要歇着了。” 他恭恭敬敬地欠身,也不犹豫转身出了这间客房。 外面长廊上静悄悄的,男人站定,看见阿沐站在不远处的尽头。 她靠在墙边上,背着双手,一只脚轻轻在地面上画着圈圈,以此少年之姿,可谓俊秀英美,看着就像一幅画一样。似乎是听见了开门关门的声响,阿沐抬起头来看着他,却是对着他吹了一声口哨嘘他。 他大步走近,入怀拿出了一小纸包,脚步不停。 阿沐撇嘴:“呆子,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这个时候应该拼命对我阿姐好,她才能记得你的好啊!” 男人浅浅目光,只落在了她的脸上,没有言语。 阿沐白了他一眼,也是抿唇:“算了算了我阿姐这么美,这么温柔这么好的人,应该找一个世间最好的男人……” 她话还未说完,何其正突然倾身。 他伸手抓过她的一边胳膊出来,这就将纸包拍在了她的掌心当中。 是糖炒栗子,阿沐握紧了:“给阿姐的啊,一准给你送到!” 每次干这种事情的时候他都嗯一声,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恼意闪过,赫然转身。何其正直接下楼,出了客来客栈这就顺着琉璃瓦上了对面的屋顶。买了一包栗子,本来不打算露面的,可徘徊着听见惊叫声当即冲了门前去……男人躺倒在屋顶,任清冽的秋风吹过他的脸,只看着满天的星星出神。 然此时的阿沐已经将栗子送到了阿姐的面前,她给阿姐剥了两个,殷切地送了阿姐面前。 沐剑英笑着咬下,本来是伸了手去掐妹妹的脸,可刚刚咽下去的栗子却是随着她胃里那股子酸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赶紧推开了阿沐,冲到了痰盂的面前,肚子里面仅剩不多的东西这就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 阿沐手里还抓着纸袋,上前两步赶紧蹲下来给她拍着后背顺气,阿姐这样子可着实吓坏了她:“阿姐我出去给你找个大夫……” 说着这就要走,可不等她起身女人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别去,阿沐别去。” 阿姐抬起的脸上,还有恳求之色,一道惊雷劈进了阿沐的心里去,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阿姐,难道你你……你这是有了身孕了?” 女人干呕两下,只是苦笑:“怎么办,这也瞒不过你。”说着,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不过这个孩子我不打算生下来,安稳两日就打掉,你就当没有过。” 阿沐手里的纸袋一下子掉落了地上去,圆滚滚的栗子滚落了一地。 第65章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阿沐拿着一颗剥好的栗子搓球。 女人在她身后收拾衣裙,一件一件都折起来放在了一起,赵妧在桌边剥着栗子,剥好的栗子全都放在了阿沐的面前的碗里。一行人离开了平武又到了保定,此时已然过去了五六天,就一直住在镇内的客栈里,未曾离开过。 特意要了两间靠窗的房间,赵妧出门买了点栗子,顺便打探了一番。张贴的告示到处都是,据说燕京已经有人追出来了,势必要给细作抓回去的架势。为了保险阿沐特意给阿姐做了一副样貌平平的脸,黑天白日都用着,她自己虽然也爱美,但也不得不改头换面,做个愣头愣脑的假小子,沐静初和赵妧样貌改动更大,改得是谁也认不出来了。 坐了好一会儿了,外面敲门声顿起。 赵妧过去给门打开,发现是请了大夫来的沐静初。 阿沐连忙起身,这一个老大夫身后还跟着个背药箱子的药童,进了屋里就先将药箱子放了桌子上面。 沐剑英整理好了包袱,这就靠坐了床边。 沐静初带着不明所以的赵妧先出去了,阿沐到了跟前,先对着老大夫欠了欠身:“老先生,劳烦您给看看,我这大夫人这两日身子总是不得劲,看看是怎么了?” 离开平武的时候,沐剑英禁不住折腾吐了一路,身体极其虚弱。 阿沐担忧不已,一路急赶了几天最后暂时留在了保定,月事是一直没来,虽然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有了身孕但是还需得让大夫看上一看。女人的手腕就搭在床边,老大夫坐了矮凳上面,伸手这就搭在了脉上。 沐剑英垂着眼帘,只等老大夫收回了手去,伸手放下了卷起的袖子。 阿沐只看着那老大夫:“怎么样?我这大夫人到底怎么了?” 老头子站了起来:“恭喜这位公子了,尊夫人是喜脉。” 这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阿沐勉强笑笑:“看着脉象如何,这孩子强硬吗?” 老大夫点头:“一切正常,只妊妇需要多调理些汤药,也为平时安康着想。” 沐剑英叹了口气,赶在妹妹开口之前,抬了眼:“大夫不瞒您说,我这是私奔出来的都未成亲,这个孩子不能生。给我配个落子的药方吧,给您多一倍的银钱。” 阿沐无力地张了张唇,可到底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老头撘眼看着她们两个人,自古妻大夫小的见多了,可这一对看着关切彼此却不像夫妻,他人老了,见的人也多了,自然有些眼力。伸手掸了掸袍角他看着沐剑英叹了口气:“落子也不是随便就能下的,妊娠羸瘦或挟疾病,脏腑虚损,气血枯竭,既不能养胎,致胎动而不牢固,终不能安者则可下之,孩子既然扑奔你来了,当惜之。” 阿沐咬唇,只是看着阿姐。 沐剑英面无表情:“这孩子真的不能生,先生若能帮我,感激不尽,若不能那出门再找个大夫也不是难事。” 说来说去,她这个孩子就是不想要。 看着脉象这个孩子也就刚足月,刚刚足月就上了脉,多半是个小子。 老人家可惜地转身,示意药童背上了药箱子:“这话我只说一次,瞿麦六两,通草、桂心各三两,牛膝、榆白皮各四两,细切,用水九升,煮取三升,去渣,分三服即下。一方无榆白皮,有天花粉四两,大能坠胎。” 一听是是汤药,阿沐不无担忧:“现在她吃什么吐什么,这药吃不进去怎样?” 老大夫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又是顿足:“用土膝根洗净用五寸长者数根,将蒂紧扎住,根头上搽麝香少许,放入阴中,一日即下,要扎好,不然冲心致死。” 这句话说完,可是再也不回头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阿沐听着他的话是心惊肉跳:“阿姐,我听着怎么这么险?” 沐剑英早默默记下了落胎的药方子,她起身下地,拿了笔墨来全都记了下来,折好了递给了妹妹:“拿着去抓药吧,越快越好,我一日也不想留着他。” 阿沐接过来,这就放入了怀里:“好,我听阿姐的。” 这个孩子的确尴尬,阿姐并未成婚,这个时候突然生了孩子,这一辈子可怎么过。 她默默走出房间,这就关上了房门。 赵妧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外面长廊上闲逛,见她一出来赶紧迎了上来:“怎么了,姐姐什么病?” 阿沐抿唇:“小姑娘家家的,别什么都问。” 赵妧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边:“我问问怎么了?关心姐姐么,你干什么去?” 阿沐加快了脚步,不叫她跟着:“别跟着我。” 赵妧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一溜小跑,低着头追她:“你不告诉我干什么去我就跟着你……” 说话间一下撞在了阿沐的后背上,不知道阿沐到底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她一头撞上去,疼得捂住了鼻尖:“啊!” 阿沐无语地看着她,伸手戳着她的脑门,让她距离自己远一点去:“回去照顾我阿姐,我去去就回。” 赵妧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瞪着她:“不告诉我算了!” 这样躲躲闪闪背着她的感觉让少女委屈得不行,眼中已经有泪光闪现了,若是平常阿沐或许还能掐着她的脸逗一逗她,哄一哄她,但是今日实在糟心,转身就离开了。赵妧在她身后跺脚,下意识蹲了地上去寻摸小石头块什么的想捡起来打阿沐,可这在屋里头哪能有那种东西,只气得小姑娘一拧身就跑了回去。 阿沐出了客栈,直奔医馆。 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雨后这街上行人还不少。 这几样草药还不能在一个馆子里抓,她在外转了一大圈,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弄齐全了。 保定这小镇不大,民风淳朴,街上果然多了许多巡查衙役。 阿沐一手提着药包,低头走在路边,一小队衙役跨刀走过,百姓纷纷避让。 背后有哒哒马蹄声响起,不等她回头,一人骑马疾奔而过,这人马上鸣锣开道,很快后面一大队人轻甲跟上,一辆马车尾随在后。到处都是看热闹的百姓们,阿沐站在一个高个男人的身后,侧身张望。 窗帘已经挑了起来,一走一过能看见里面男人俊美的侧颜。 匆匆一瞥,好一辆宝马雕车,待她目光刚一触及,连忙背过了身去。 这回可是再不犹豫,阿沐加快了脚步,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客栈,沐静初又一次给赵妧撵了出来,小姑娘闷闷不乐地在外面站着,一抬头看见阿沐,剜了她一眼,背过身去面朝墙站着了。 阿沐伸手扳着她的肩头让她转了过来,赵妧白了她一眼:“干什么!” 话音刚落,怀里已经多了两个药包:“问伙计去后院借块地方熬点药,记着用水九升,煮取三升,去渣,然后分成三份服,快去。” 赵妧冷哼一声,掂着药包不动:“问你话时候你不答应,指使我干活就找我了?我不去,我不去!” 阿沐伸手来拿药包:“好吧你不去我去。” 赵妧一把抱住了,眼圈当即红了,圆圆的脸这一路奔波也廋了些许,下巴都露尖了。小姑娘倔强地瞪着阿沐,四目相对时候,眼看着这就要哭出来了:“韩沐,你快点给我道歉,你给我道歉!” 阿沐到底是被她这委屈模样打败,这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嗯,我道歉,晚上都告诉你。” 赵妧的泪珠一下滚落下来,顺势靠在了她的肩头,现在到底不是从前,也只这么一靠,赶紧站直了身体,抹了眼泪花子说我这就去,一溜烟就没影了。 阿沐看着她的背影也是叹气:“我已经不是韩沐了。” 脑海当中当即闪过那辆马车,她回身走到阿姐门前敲门,很快,沐静初在里面给开了。 闪身而入,屋内地上却有摔碎的水碗。 阿沐脑袋嗡的一声,当即抬眸看向了舅舅,目光就从暖变成了冷:“舅舅这是干什么?” 沐静初怒气未消,直指着坐在床边的沐剑英,一脸恼色:“我就知道你们这几天鬼头鬼脑的在一起准没好事,你阿姐竟然有了齐国废太子的孩子,现在连路都赶不得了这叫拖后腿!这个孩子不能生不能要,回了赵国丢的是沐家的脸面……” 他接连指着她,点了又点。 只不过,话还未说完,阿沐已到了面前,她伸手抓住了男人的手指,用力打了一边去:“丢哪个沐家的脸了?”少女扬着脸,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你口中的沐家在哪里?堂堂一个男人护不住的弱质女流,你有什么资格说阿姐!有了孩子怎么样,是她的错吗?嗯?亏得我和阿姐还叫你一声舅舅,这件事不用你管,孩子阿姐不要就打掉,她要是生就我来养!” 男人一脸愧色,自己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简直是生无可恋:“是我,是我没能耐!” 他遭遇变故的时候并不比沐剑英大太多,这么多年也是苟且偷生一心想着报仇,此时两个外甥女的面前,想着沐剑英的遭遇心底扎着的刺只叫人痛不欲生,恨不能这就杀回去将赵昰碎尸万段! 阿沐仍旧站在床前,拦在阿姐的面前:“我不管舅舅还是谁,以后谁再对阿姐说什么脸面不脸面的绝对不饶他!” 沐剑英在她后面拽了她的手腕来回晃了晃:“好了,舅舅说的是事实,这个孩子不能要。” 阿沐气没消,摔了她的手去:“要不要是你的事,就不许他那样对你!” 沐静初到底心软,愧疚得不行,重重叹了气回身又是坐下了。 他看着姐妹二人,半晌才开得口来:“英儿,长皇子待你怎样?听太子殿下说去过两回,可是宠你?” 阿沐皱眉:“舅舅你什么意思?” 沐剑英躺倒在床,这就背对着他盖上了被子:“也不过贪恋美色,他府中连丫鬟全都是有些姿色的,长皇子恋美成疾,什么宠爱都是过眼烟云,再说一只笼中鸟,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舅舅别打孩子主意也别打我主意,我不回去。” 阿沐连忙回身坐下,轻轻拍着阿姐的后背:“嗯,阿姐放心,有阿沐在,以后不叫别个欺负你。” 沐静初别过了眼去,再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沐这一恼差点又将正事给忘记了,回头来才想起:“这两日尽量不要往来,分开住分开走,刚才我上街去,看见晋王府的马车了,李煜到了保定,都小心些。” 沐静初大惊:“他竟来得这么快!这是咱们出京他就动身了?你不是说他受伤了吗?” 阿沐嗯了声,阿姐不知什么时候又翻过身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安抚似地拍了拍,只宽慰着阿姐:“没事,既然他到了这里,那咱们暂时就不能动,正好将养一段时间,我让妧妧熬药了。” 沐静初略急:“说起来,太子殿下跟咱们前后脚走的,也不知他到哪里了,他可千万别撞上李煜。” 阿沐沉吟片刻,也是担忧:“舅舅一会儿出去做些记号,先别轻举妄动,等和太子会和了,再离开保定。眼下追兵在旁,可李煜怎么也不会想到咱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放心吧。” 男人点头,这就出去准备了。 阿沐心里担心阿姐,也脱了鞋上床和她一起歪着。 沐剑英一动不动,转过来面对她任她拥着自己,闭上了眼睛。 阿沐看着阿姐的脸,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脸:“阿姐,你受苦了……” 沐剑英勾唇:“哪有什么苦,其实我在太子府的日子还算不错,李槩的确是待我极好。” 阿沐眨着眼睛,不懂:“真的吗?那他是不是喜欢阿姐?” 说起这个男人,女人睁开了眼睛,眼底还带了一丝丝的笑意:“谁知道呢?他比我还小三岁呢,却整日拿我当小姑娘养着,说是不愿意,可我长这么大,还真就他一个人这么对我。” 阿沐迷惑地皱眉:“他知道你有身孕的事情吗?” 沐剑英只是摇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还……” 她未将话说完,脱口而出了才察觉到这种话不能对妹妹说,女人笑笑,伸手掐了把阿沐的脸,这就红了脸。 阿沐在芙蓉里没少住,后面什么话也能猜到些,知道阿姐尴尬也就不再问了。 二人相互依偎着,又过了半个时辰,赵妧熬好了汤药,这就直接端了进来。 阿沐伸手摸着阿姐的小腹,只觉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由失望:“阿姐,你真的想好了吗?” 汤药飘着苦涩的药渣子味道,沐剑英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只对赵妧伸出了手去:“拿来。” 赵妧看了眼阿沐,后者却已经下床背过了身去:“给她吧。” 这种味道刺鼻难忍,沐剑英白着一张脸,接过了汤碗去。 碗里是黑乎乎的汤药,上面似乎还映着男人愤怒的脸,年轻的男人并不像表面那样玩世不恭,他的暴戾她也曾亲眼所见,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一个人…… 沐剑英吹了吹,这就咬上了碗口。 第66章 女人俯在床边,吐出来的秽物弄得到处都是。 汤药碗也摔在了被褥上面,屋内飘着难闻的药味。沐剑英受不住赶紧起身逃离,阿沐给她穿鞋,扶着她漱口,到了旁边着妧屋里歇着,她又折腾了这么一回,歪在床上一动不动,犹如小死一回。 沐剑英怔怔看着帐顶,伸手轻抚着小腹:“小崽子,你还不想走是吧?你以为我送不走你了吗?嗯?” 说着还拍了拍,一脸懊恼。 阿沐轻轻给她顺着气:“阿姐,好受点了吗?你现在连吃药都不能吃,可怎么办?” 女人轻轻摇着头:“我不知道。” 阿沐蹲在了床前,这就背过了去。 她抱着自己双膝,枕在了自己的膝头上:“阿姐,你和我说实话,是因为厌恶这个孩子所以才不想要的吗?” 沐剑英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自己都快听不清自己说什么了:“我不能要他,生了孩子别人怎么看待我,从前我在芙蓉里已经很让人看不起,现在未婚生子,沐王府丢不起这个人,我也丢不起,那还让我怎么活?” 阿沐大概能理解姐姐的心,若没有这个孩子,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沐王府的大小姐,可以忘掉从前的那些事,可是现在突然有了身孕,如何能一下子就接受得了。 她的心里,对那个孩子没有什么感情,只不过是担心阿姐身体。 回头来时,看见女人伸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面,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晶莹剔透。 沐剑英又是开口:“要不然,找个地方生下来,然后送人?” 阿沐咬唇:“那叫什么话,好歹也有咱们沐王府的骨血,往哪里送去!” 女人叹着气,心口闷闷的:“那你说怎么办,阿姐现在心里乱得很,你说阿姐能怎么办?如果留下这个孩子,我就会一直拖累你,追兵在后,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赵国?再说到时候我大腹便便,怎么见人?生了孩子又怎么养他?你说要是不生……不生的话,其实我也有点舍不得。” 到底是个女人,怎么能那么狠心。 她别过了脸去,仿佛这些话都当真说不得,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阿沐当即站了起来,她拍着胸口,使劲捶着自己胸口:“我养!阿姐要是想要这个孩子那就我来养!横竖我回去也是以男子的身份,阿姐不用担心,生下来就是我的孩子,你也见得着,到时候不行我就娶个小媳妇,有爹又有娘,怎样!” 沐剑英怔住了,妹妹这番话倒是掏心窝子,但是……但是…… 她坐起身来,不由伸手拽过了阿沐来:“竟说孩子话,你以后还得嫁人呢,当什么爹什么娘,再说你光顾着自己,娶什么小媳妇儿,那不是坑害别人么!” 阿沐抿唇,可不等她开口,房门却是咣当一声被人推开了。 赵妧一下冲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这姑娘一股风跑到了床前来:“我愿意,我愿意!” 她拍着胸脯,心急火燎地还爬了床上来,一屁1股跪坐了边上:“反正我这辈子也看透了,男人也没个好东西,本来不打算嫁人了,姐姐要是缺这么个人,那就让阿沐娶我!我给这孩子当娘,日后当亲生的一样!” 这小姑娘特别激动,姐妹二人可都是惊住了,不约而同地看着她。 赵妧双眸来回转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当即红了耳根,呐呐地低下了头去。 阿沐一指头戳在了她的脑门上:“胡说八道什么呢!哪只眼睛看见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的了?小小年纪当什么娘,还当亲生的,你知道什么啊!” 赵妧不动,任她戳着自己额头:“我在门外都听见了,反正阿沐要是娶别人不如娶我,我知根知底。” 其实之前的话她是一句也没听见,只不过听见阿沐说要娶小媳妇儿的话,当即就急了,可着胡乱冲了进来,就她这么一闹腾,倒冲淡了些许愁云,沐剑英勾起了双唇,拍了拍她的手,满目的感激:“谢谢你,妧妧,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再想想。” 说着让赵妧再去端药,她要再试试。 赵妧依着她给熬好的落胎药拿了来,可惜沐剑英根本不能近前,远远地闻到了就受不住,胃里翻江倒海地,最后连苦水都吐出来了,也没咽下去一口。阿沐见她折腾得厉害,只得劝她放弃。 女人心里发闷,回到了自己屋里去。 屋里已经没有什么味道了,窗户也开着,她给阿沐和赵妧都撵走了去,一个人在床边坐着。 坐着坐着又站了床上,沐剑英长长地呼了口气,然后重重地往前一跃…… 本来是想任由自己摔出去,想看看孩子能不能掉,但是落地的时候她的两只脚是下意识就站稳了,如此反复三次,都不能摔出去,女人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日落西山,仅剩的那点余辉映进了屋内,沐剑英低着头,却见窗口处投影出一个人的模样来。 豁然抬眸,男人抱剑坐在窗边,只静静地看着她。 女人吓了一跳:“何其正,你怎么还没回去?” 男人单手撑着,一下跳了进来:“阿沐出去了,我得看着你。” 沐剑英从地上爬将起来,拂了拂裙角的灰尘:“我有什么好看着的,在这没人认识我,没有事。” 何其正走到她的面前,大概猜到她在做什么了,他伸出一只手臂来,举在她的面前:“你这么摔,不可能摔掉孩子,用不用我帮你?我一拳打倒过猛虎,少些力气,也能帮你去了这孩子,就是疼些。” 女人顿时瞪大了双眼,下意识捂住了肚子。 阿沐本来是要和赵妧一起下楼出点东西,可不等她出来,却是有个小要饭花子送来个物件。 粗布香囊,上面还有阿姐笨拙的绣活,里面放着几块碎银。 那是她遗失在十里瀑的东西。 这小要饭的向她讨要了赏钱,说这东西的主人让他带个话。让阿沐出去见他一面,在湖边的一艘画舫上。阿沐一下就反应过来,李煜竟然知道她在这里,但是既然让个小叫花子来传递这样一句话,那必然是并无抓她的心,不然早就一哄而上,直接来围堵了。 她犹豫片刻,安顿了一番,到底是揣着这香囊出了门。 最后一点光辉也被大地吞噬了去,街上行人不多,保定是有一条保定湖,就在七八里开外的保定郊外。星星逐渐爬上了空中,月亮弯弯的也挂在幕帘上一样,夜幕降临以后,风也凉了许多。阿沐心情还算不错,走到街边还顺道买了一壶好酒。 等她走到了保定湖边,也毫无悬念。 湖边只停着一艘画舫,张灯结彩雕工精美,在夜色的掩映之下,停留在水榭之前。 阿沐提酒上前,她不知道李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去想,反正在他面前,溜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才不害怕。更何况在十里瀑的那天,她睁眼没看见他,就知道回赵的这条路,应该会顺利很多。 李煜多半会睁一眼闭一眼。 走上水榭,能看见两旁红灯笼高高悬起,船头站着一个小厮模样的,正四下张望。 阿沐勾起双唇,缓步上前,牛二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才放下了踏板:“你是阿沐?你真是阿沐?” 阿沐此时的脸是平淡无奇的一个少年,只双眼灼灼有神,依旧美目流转,看着他直笑:“牛二哥,好久不见了啊!” 说话间她这就上了画舫,牛二兴奋地朝里面喊了一声,船头的珠帘这就被他掀了开来,男人坐在里面小酌,矮桌上面四个小菜,旁边放着两壶清酒。李煜一身锦衣,头戴紫龙白玉冠,腰系紫金白玉带,动作之间佩玉叮当三响端端的是一套奢华装束,只背对着她坐着,伸手提起了酒壶,抓着袖子倒酒。 阿沐笑,对着牛二一点头这就走了进去:“殿下真是好兴致啊!” 男人回眸,目光沉沉略有不耐:“等了你好一会儿,走来的?” 阿沐走到他的对面盘腿坐下,也不回答,只是啧啧出声:“啧啧啧……要说这天底下的男人,我真是见得多了,可就没见过谁能将这样什锦花样的衣衫穿出谪仙之色的,殿下却是不同,穿什么都好看,也当得起这华贵之色,也当得起这谪仙之姿。” 李煜天生贵气,也只拂袖:“少奉承我,若不是跟得紧,早将我抛之脑后了吧,在保定能见着我是不是也吓了一跳?” 阿沐将酒壶放在了桌上,对他合掌作揖:“殿下这说得什么话,我见到殿下心里可是欢喜,真欢喜,看,半路还特意去给殿下买的甜酒。” 他能相信她的话才怪:“怎么个欢喜法?” 阿沐想了下,嘿嘿笑了:“欢喜得心惊肉跳,生怕殿下见着我就生气。” 伴随着牛二的一声低吼,船身缓缓离开了水榭,男人嗤笑一声,将倒好的酒樽推到阿沐的面前来:“你倒是真笑得出来,今日约见你也没有别的事情,到底也是待我有救命之恩,就放你一马。” 阿沐举起酒樽来痛快地仰脸喝了下去,又将酒樽放在了桌边,伸手拎起了酒壶来倒酒:“既然想放我一马,那还跟着我屁1股后面查我干什么,不如一拍两散永不相见得了。” 男人勾唇一笑:“跟在你后面也不是为了你,此次奉命出京,要的是位逃离太子府的夫人。” 阿沐脸色顿变:“这是,调虎离山?” 李煜定定盯着她的眉眼:“不想与你冲突而已,抓了人送回燕京,这是晋王府的差事。” 想必是她一出来,就有人去捉阿姐了。 却也真没想到,他的目标会是阿姐,少年倒满了酒,扬起了脸来:“好吧,但愿你抓得到,能回去交差。” 她这样淡定,倒叫他起了疑心了:“怎么?” 男人的目光就落在她的领口之处,一小截红绳在衣领下面若隐若现,随着她的动作偶尔冒出个头来。他渐渐暖了眼底,心底漾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只不过,阿沐从来就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她对着李煜举起了酒樽,却又是笑了,似乎并不担心那人安全。 少年犹自得意,见他也不动酒,帮他拿起了塞了他的手里,上前撞了一下:“可惜你白费力,我赌你白忙活,抓不到。” 李煜也笑,挑眉看着她:“若是抓到呢?” 阿沐不以为意:“抓到我跟你姓,来喝酒!” …… 第67章 平静的湖面上,一艘画舫上灯火通明。 牛二在外面都听见舱内的欢歌笑语,当然了,是阿沐一个人在欢歌笑语。 李煜很少开口,只有阿沐天南海北地扯着闲事,偶尔来了兴致还哼哼着不成调的小调,嘻嘻哈哈没个正经。 他不知道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姑娘,在外面一个人摇着头直替自家殿下唉声叹气。 然而,舱内二人的气氛绝对没有外面听起来那么融洽,至少阿沐是这样认为的。 小菜没动几口,都牟着劲喝酒。 酒色微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两个人你来我往竟然将三壶酒都喝光了。 阿沐费尽口舌,可对面的男人就一直盯着她,偶尔说上一句半句多数看着她冷场。 好吧,现在酒都喝光了,她也没想到,李煜的酒量竟然这么好。 此时,酒壶见了底,原本是打算给人灌醉了的想法也泡了汤去,本来准备的就是烈酒,然而此时李煜却毫无异样,阿沐胸腹当中火烧火燎地热,索性也不故意逗弄他了,只拍着肚子坐了一边去:“不行了,我吃太多,不舒服了,殿下随意。” 她伸手挑开帘子,在船上能看见外面波光粼粼。 月色很美,弯弯的月亮倒映在水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后面有两艘船已经追了上来。 这个男人一直不说话,是因为胸有成竹? 她自顾着吹着风,还不理会他了。 李煜仍旧坐在矮桌旁边,坐姿端正,见她半晌没有动静了,伸手拿起旁边的笔墨来想要写点什么,可惜矮桌上一片狼藉,顿起烦躁:“你一点都不担心?” 阿沐伏在窗边,只看着天边的月亮,又过半晌才答:“嗯,不担心,因为你抓不到。” 他也不与她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扔下笔墨这就起身走了她的身边,也坐下了:“那个姑且不论也罢,好歹今日你也算承我个情,也让我报一次救命之恩,不如就做一日的酒友,如何?” 阿沐回眸,渐渐上来的酒意让她眼前略有朦胧。 男人的脸似乎越来越近了些,她也只是笑:“一日酒友,不错啊!” 学着她的模样,也曲起了双膝,可惜因为腿长总不能像她那样随性,也就曲了一条腿:“嗯,既然是酒友,总得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如我所知,你并不是韩沐。” 阿沐眯着双眼,伸出一只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我是韩沐。” 李煜垂眸:“你姓韩?” 少年的脸是陌生的脸,但是那双眼睛却是一样清澈:“不,我姓沐。” 她伸出手来,一把拽过了李煜的手摊开了他的掌心,这就在他手上写下了一个宁字:“知道是什么吗?” 男人合上了掌心,她却适时抽回了手去。 触碰到了她的指尖,只见她又伏身回到窗边,还伸手对着跟过来的船直摆手。 李煜回眸:“赵国的沐王府,略有耳闻,只不过听说一夜之间惨遭了灭门之灾。” 阿沐背对着他嗤笑一声:“殿下这是干嘛来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话音刚落,船身忽然猛烈地撞动了一下。 很快,牛二从外面走了进来:“殿下对不住,这回停稳当了。” 李煜随他走了出去,旁边两艘画舫站着他的随身侍卫,晚风徐徐,船下波光粼粼映衬着天上银白月光,只给船头的男人衬得越发的俊美,他偏过脸去,立即有人上前:“禀殿下,没有找到人。” 那间客栈一共只有那么点人,这么多人围住了,竟然没有抓到。 或许容貌会有所变动,但是和阿沐一起入住的,一共就那么两个人,一个弱质女流,又能跑到哪去?他抿唇,只听身后嗤笑一声,阿沐也走了出来:“我就说吧,殿下抓不到人。” 男人转身,当即对牛二等人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两艘画舫紧紧相连,也不怕船上无人。 他看着阿沐,目光复杂,似有恼意,又有怜惜。 阿沐可是醉眼朦胧地,靠在舱口处顺着船身就滑坐了下来,她仰着脸,看着星空咧着嘴笑:“讲真,做什么一日酒友可是殿下先说的,可不许反悔,既是好友说话可不顾忌你了,我有什么说什么,殿下多担待些。” 下人尽退,李煜回身走了她的身边,低眸看着她,目光浅浅:“好,那我就再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 阿沐就像没听见一样,拍着身边,示意他也坐下。 他嗤笑一声,这就挨着她又一次坐下了。 男人也抬眼,能看见星空当中一弯月牙。身边的阿沐始终扬着脸,李煜也觉略有酒意:“过了今天晚上,你猜我捉不捉得到人?” 阿沐回眸看着他,定定地一脸正色:“我警告殿下别碰我阿姐,否则再见面就是你死我活。” 他挑眉:“哦?” 阿沐两手抱住了双膝:“嗯,阿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动。”她酒意上涌浑身燥热,伸手抚过额边的碎发,任晚风吹过她的脸,很是舒服,“这个不是玩笑话,谁动我阿姐,我跟谁拼命。” 这话说地,李煜看着她,目光复杂。 阿沐靠坐着,也想起了很多事情,无奈她烈酒上头只觉特别困乏,这个时候又不甘心闭眼:“没想到殿下来得这么快,我在想是哪里出了问题,你们能那么快找到我们,一行人当中,只有两样东西或许有疑,一个是文书,一个是乘坐的马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就是赵姨娘那边出的纰漏,是吧?” 李煜没有否认,只目光沉沉:“哪里出纰漏,有区别么?赵国你一无所有,为何非要回去?” 阿沐笑笑,并不答言。 她看着夜空当中的星星,只是笑了:“不说这个了,不如再和殿下打个赌,赢点彩头。” 男人淡淡瞥着她:“什么?” 阿沐斜眼:“要是重嘉在就好了,像你这种无趣的人是不会懂这种乐趣的。” 李煜顿时不悦:“赢什么?” 她嗯了声,这就笑了:“就在这坐着别动,谁先动谁就输了。” 到现在为止还在拖延时间吗? 男人垂眸,却是勾唇:“好,那彩头呢?” 阿沐佯装认真在想,对着星空笑:“若是我的话,赢了想要殿下的一个诺言。” 李煜看着她的侧脸,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眼底的暖意:“还没想到,来日方长。” 少年闭上了眼睛:“好,说起定力你定比不过我,可你若是能赢,我也许殿下一个诺言。” 想必这个人这一次是真心没想为难她的,或许是为了救命之恩,或许是因为别的,总之她竟然相信李煜,当真闭上了眼睛,坦然坐在他的身边,这就不动了。相信他不论如何也不能在这坐一夜不是? 李煜和她挨在一起,眸光流转。 时间仿佛已经定格在了这么一幕一样,他偏过脸看她。 可惜她硬撑着眼皮已经到了极限,似乎已经沉沉睡着了去。 湖面上十分平静,此时三艘画舫都在湖中央,牛二听着没有动静了探头张望,可刚要上前,却见自家殿下目光冰冷,正盯着他一副闲人勿近的模样,当即识趣地退了下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男人想起她的那句要是重嘉就好了,一动不动。 夜深了,风凉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煜也终于抵不住困乏,在他闭上眼睛之前,伸手扶住了阿沐的脸,轻轻一拨,她这就枕在了他的肩头,紧接着,一切都似乎陷入到了黑暗当中去…… 夜空中的弯月越爬越远,当牛二给男人叫醒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湖面上冷风嗖嗖的,李煜一睁开眼睛,下意识看了眼身边,可空荡荡的船上只有牛二在风口给他挡着风:“殿下,咱回吧!” 男人肩膀还似乎发麻,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她什么时候走的?” 牛二低呼一声,却是提着灯笼照近了来:“啊呀殿下!阿沐这小子临走了还胡闹!” 二人回到舱内,李煜抬高了袖子,看见上面轻描淡写地四个大字:后会无期。 牛二给他找了个铜镜,对着镜子又看见男人眉心当中一点黑墨,很明显是阿沐走之前手笔,她买的那壶酒也是烈酒,烈酒对烈酒,可能李煜也没到自己后来会真是睡沉了去。 画舫已经朝向水榭移了过去,阿沐在湖中心离开,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法子。 李煜稍坐片刻,刚见担忧,有人来报说是画舫后绑着的小船缺了一只,他这才松了口气。‘牛二赶紧回头拿了手巾拧了水,这就双手捧了上来:“殿下,擦把脸吧,这混小子真气人!” 男人接过手巾来,却是对着镜子出了神。 镜中的他英武非常,俊美的容颜却被眉心的这一点黑墨略显妖媚,李煜盯了半晌,想起少女狡黠的笑容又起恼意,牛二这个没眼力见的还在身边萝莉啰嗦个没完没了,男人只一拂袖,铜镜顿时摔落了地上去。 牛二吓得立即站直溜了。 李煜挨个手指擦了擦,回手将手巾又摔回了牛二的身上:“封闭全镇,挨家挨户给我搜。” 牛二眨巴着眼睛,试探地看着他:“那阿沐她……” 男人转身,脚步不停:“有她的消息即刻回报。” 第68章 夜深了,阿沐摸黑进了一家医馆的后院。 她翻墙而入,直奔着唯一还亮着灯的西厢房,少女一身湿漉漉的,越窗而入。 能看见外间里,一个女人正坐在桌边托腮发呆,远远一看就是阿姐模样。 阿沐轻轻跳到面前,不由得对着女人挥了挥手,这就笑了:“啧啧啧,这是谁家的美人啊,怎么能长得这么美!” 人是嘻嘻笑着,水滴却从她裤脚滴落下来,滴滴答答越滴越快。 沐剑英打眼看见了,当即站了起来:“你这是去哪了,怎么才回来,还弄了一身的水!” 阿沐笑,不等她说别的,赶紧脱下了外衫来。 女人来不及阻止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来:“里面有人。” 阿沐一边胳膊上挂着外衫,这就要扔下去了,却是被阿姐按住了,她半边身子袒露在外,里面虽然穿着一层夹衣,但是都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曲线毕露。画舫后面的小船是打开吸引视线的,她为了甩开跟着她的人,其实是游到对岸的。 浑身都黏糊糊的难受,胸前也缠得死紧,一停下来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这会儿因为不耐烦也被她扯开了个头。沐剑英赶紧推了她往屏风后面走去,可说话间只听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阿沐回头,看见一个男人掀开帘子这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身穿青衫头戴方巾,一身书生打扮,手里还拿着折扇敲在掌心,儒雅得很。 不是别人,正是赵国太子扶苏:“阿沐回来了?” 四目相对时候,阿沐慢条斯理地将外衫重新披了身上,拢了合上抱住了双臂:“殿下来得好快,却不知这么早离了燕京,可能行?” 沐剑英不叫她说话,直推着她往屏风后面走去:“先去换衣裳。” 阿沐到了屏风后面,直接将外衫扔在地上,也不犹豫很快就脱下了裤子,阿姐赶紧给她拿了干净的中衣裤。窈窕的少女在屏风后面站得笔直,虽然看不清楚但是身形还是能看出一二,扶苏到底还是背过了身去,他站在窗口处迎着风,只觉晚风徐徐,凉得很。正是感概,少女脚步也快,一巴掌这就拍在了他的肩膀上,阿沐已到了他的身后。 男人回眸,顿时勾唇:“小心受了风寒,应该去沐浴。” 阿沐此时一身的白,只额前的碎发还滴着水珠,此时薄薄的那层面皮已经撕掉了去,露出她白着的一张脸来。不同于他的好心情,她脸色凝重,回身这就坐了他的对面:“先回答我,这个时候和我们会合,无疑不是什么好事。” 扶苏一伸手,折扇这就敲在了她的头顶了:“小小的年纪怎么你就像个老奶奶婆婆妈妈的了!我出了燕京城,自然是安排妥当了,放心吧,我们一道还能相互照应,至于赵昰,他准备护送着的,也不过是个替身而已。” 阿沐嗤笑一声,接过阿姐递来的手巾开始擦头发,转头过去看着沐剑英:“阿姐怎么样,好受点了吗?” 女人点头:“好多了,没再吐过。” 之前不放心,还是让何其正去寻了老大夫,花大价钱住进了医馆的后院,先请老大夫给针灸一番,治一治孕吐。而赵妧和舅舅仍旧留在了客栈,因为都乔装改扮过了,何其正与她扮成了夫妻,顺利出了客栈。 经过针灸以后,沐剑英果然止住了孕吐。 阿沐见她脸色比之之前要好得多,很是高兴:“阿姐先回去歇着,我和太子殿下说几句话。” 沐剑英点头,撇下两个人出去了。 扶苏回眸,见她解开了长发,糊弄着擦了擦,那动作十分笨拙,不由得就笑了:“还以为阿沐你无所不能,看来也不全是。” 说着站起身来,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手巾这就走了她的身后去,轻柔地给她擦起了头发来。 夜已深,若是平常少女,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当是不妥。 阿沐忽然想起李煜让她背女戒女德的那两天,私下里,还曾刻意让她记住,男女不可独处如何如何的,当时他神色凝重,反复让她记住那些可笑的条条框框,犹如人夫人父,如今想起来十分可笑,也真就笑了出来:“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高高在上的人,为何单单对我如此上心,燕京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又是怎么出来的,我很好奇。” 男人动作轻柔,闻言当即伸手在她后脑勺上戳了一下:“担心你才来找你,你也真是没良心。” 阿沐不为所动,反手抢回了手巾:“那叫什么话,太子殿下的人生,还有担心别人的时候?别和我说那些虚无的东西,自始至终你见我不就是因为有利可图么?虽然我到现在还不太懂殿下到底图的是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我早就知道,为了目的,可以做任何事的人,为了目的,可以抛弃任何人的人,嗯,殿下是那样的人。” 扶苏笑,回来又坐回她的对面:“干什么这么说我,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看结果,不看过程。” 阿沐披着长发,将手巾扔了一边去,倾身向前,对着他挑着眼睛一眨不眨:“之所以对殿下这样大胆,其实我真是想知道,除了沐王府的号召力,殿下定是还期待着别的,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殿下与我说实话,也好合作。” 男人唇边笑意渐失,也是倾身,就在将要抵在她额头时候停了下来:“齐赵两国纷战不休,在我之前,其实还有一个质子送过齐国,只不过二十年前,就盛传他死在异乡了,其实并没有,他只不过是赵国的一枚弃棋,仅此而已。” 阿沐蓦然瞪大了双眼,抿紧了唇。 果然,扶苏伸手抚上了她的脸:“他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想能给你最好的东西,那就是后位。”说着,终于抵近,贴着她的额头勾唇:“其实,我是真的很喜欢你,阿沐,你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小姑娘。” 她的颈边,露出一截红绳。 男人低眸看见,伸手去勾,可不等将那玉佩勾到指尖却被阿沐握住了手腕。 她坐直了身体,直接将人的手腕推开了去,然后仔细将红绳按回衣底收好了,这才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这样的男人恐怕没有一句真话,不过正如殿下所说,不看过程只看结果,沐王府愿意追随殿下。至于什么后位什么的,我提醒殿下不要随便允诺,我这个人比较记仇,现在不在乎不等于以后不在意,万一有一日真想要可就由不得殿下了。” 男人目光落在她的颈边:“想要,那就死心塌地地做我的人。” 阿沐的心,还在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上面:“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干爹他……” 不等她话音落下,扶苏已然重重点头。 阿沐豁然起身。 她按着胸口,那块玉佩带着她的体温就贴在皮肤上面,暖暖的。 他刚才说的那个人,让他照顾她的那个人,将她绊绊磕磕养大的那个人,竟然是赵国的弃子。 扶苏的处境并不比当年的他好多少,也就是说,韩湘子早就知道他的目的。想到干爹那样的一个人,如今也不过仰仗齐国天子,一下子如鲠在喉,离开燕京的时候她还对他特别失望,决心将他舍弃的时候也未曾犹豫过,此时何其正就紧随在后,依照扶苏的话来讲,那个人所谓的身世,是他一生的痛。 他此生无子,也不许别人提及此事。 多年前一个清俊少年,如今变成男不男女不女,极力用冷漠掩饰的何止是他的来处,恐怕是早已将生死都看淡了。阿沐肉连着骨,骨连着筋,连着心口的那颗心,浑身都痛了,此时再无调侃扶苏的心,当即转身。 她只说浑身疼,先行下去找了阿姐和她挤了一宿。 姐妹说了一夜的话,阿沐问阿姐,想要什么样的日子,阿姐说想将孩子生下来。 阿沐说,那就生。 阿姐说她不能养,阿沐说,那她来养。 阿姐说想要沐王府恢复声望,阿沐说没问题。 阿姐说想回去自己的家,做堂堂正正的沐家小姐。 阿沐说,好。 早起,天气很好。 赵妧恋恋不舍地揪住阿沐的袖子,若不是一直忍着,恐怕眼泪早就掉落下来了。 何其正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扶苏和沐静初站门口等着她,空中蓝天白云,微风当中还带着些许的凉爽,吹过几个人的脸,秋意将过。阿沐拍了拍赵妧的肩头,回眸看着阿姐:“你和何其正赵妧一路,现在有了身子,查到你也不会怀疑,慢慢回赵来得及,保重身体要紧。” 沐剑英点头:“你放心去,不用担心我。” 赵妧抹了把脸:“阿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阿姐的。” 阿沐嗯了声,最后才看向何其正,男人犹豫了一下,才在怀中拿出了一个灰布包来,递给了她。 他木然地看着她:“先生让我给你的。” 阿沐打开一看,正是自己丢在十里瀑的匕首。 她紧紧握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身就走。 沐静初准备了一匹马,和一辆马车。 此时都停在门外的大树上面,这家医馆老大夫已经给支走了去,院子里并没有别人。此时大街小巷都有人在搜查,改头换面也需要谨慎对待,街上人来人往,沐静初赶车先走,扶苏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阿沐牵马走在最后。 出了南大街,很快来到了保定城前。 寅时一刻城门就开了,一辆马车停在旁边,男人就坐在城前的一软座上面。 守城的卫兵站在他身侧,殷切地还给他递着茶水。 眼看着沐静初顺利出了城,扶苏却止住了脚步了,阿沐牵马而行,男人在人群当中停了脚步,只待她走到身边,这才低眸叮嘱她:“别抬头。” 说着,他人已经大步上前。 很快扶苏也顺利出城,阿沐牵着马儿,脚步缓慢。 尽量和他们错开一些时间,大概挨了一刻钟的时候,她伸手将颈上的那块玉从衣领当中挑了出来,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扶苏叫她别抬头,远远地看见那辆马车,阿沐就知道,李煜在城前等着她。 只不过,他的目标不是她。 救命之恩,一日酒友就是这么用的,现在她离开这里,也是为了晃乱他的视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阿姐就能多一分保险。这也是她最终的目的,这个人眼太毒,躲躲藏藏不如直接入他眼底。 只不过,一抬眼,她就怔了怔。 男人单手抚额,眉间一点红更显妖媚。 和她想的一样,在那里点上一点,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的清绝起来。 阿沐对着他笑,忍不住含指吹了一声口哨。 李煜一身锦衣,目光浅浅。 果然,两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只不过在看见她胸前的那块玉时侧身退下。 很快,阿沐牵着马儿走过了保定城的城门。 城外风沙顿起,少年挥袖遮眼,倚马而立。 男人站了她的身后。 阿沐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略显淡漠:“你胆子倒是不小,在我眼皮子底下来来回回。” 她笑,又将玉佩放回了衣领里面去:“怕什么,难道殿下不是来给我践行的吗?” 李煜半晌才嗯了一声:“嗯。” 她扯着马儿的缰绳,抖了抖:“我忽然想问殿下了,昨天晚上谁先动的,谁输谁赢了?” 男人背后的禁卫军齐刷刷站在后面,他看着她的背影,也是转身:“你赢了。” 阿沐回眸一瞥,飞身上马。 她挥起了马鞭,很快连人带马哒哒哒地就消失在了风尘当中…… 第69章 连续赶了十几天的路,到底来了一场大雨。 赶到浒苔的时候,沐静初即使穿着蓑衣也被淋得浑身湿透了,车里面的两个人还好一些,三个人都恢复了本来容貌,一路上行动默契,也算是磨合了不少。浒苔是一个小小的村庄,阿沐始终记得容娘的话,当时答应了她,如果离开燕京有机会就一定会代替她去看看她女儿。据说容娘当年是抛夫弃女,才追随的韩湘子,所以心里有所愧疚也是人之常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沐也不知道巧姐到底还在不在这里,但是既然路过,不来看看也过意不去。 一边赶路,一边打听,沐静初直接赶车进了村里,他车上有些干粮,停了车转头进了车厢里面来,冰冷的湿气夹杂着雨点一下子涌了进来,大雨倾盆,阿沐挑着窗帘,回手拿了手巾给舅舅擦脸。 男人裤腿还滴着水:“殿下,等雨小点时候,再找地方留宿吧!” 扶苏在旁看着书,也不抬头,只淡淡嗯了声。 一股凉气到了鼻底,阿沐实在没忍住,张口打了一个喷嚏。 她离开保定的时候,带了干粮和两件换洗的衣服,但是没想到这才几天功夫,竟然是下了霜了,早晚温差极大,赶路时候冷风钻进车内,冻得她抱紧了双膝。偏偏这段路全是在山间,根本没有置办厚衣裳的机会。 倒是扶苏知道越往北,天气冷得越快,车上备着兔绒斗篷,一下雨这就穿了身上。 此时阿沐打了个喷嚏,男人一抬眸顿时就笑了:“冷了?” 阿沐抱着双膝,揉着自己发红的鼻尖笑:“嗯。”她之前还没注意到,这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斗篷披在身上,这一抬眼看见了,当即起身坐了对面去,这就挨着扶苏使劲撞了下他的肩膀,“殿下发扬一下男人的传统美德吧,斗篷给我。” 说着伸手就来抢,扶苏紧紧抓着带子背对着她哭笑不得:“你是土匪吗?别抢!” 可惜阿沐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扳过了他的肩头,强行解开了他系的带子,幸亏身后的沐静初实在看不下去,怒喝了一声给人拽了回来,才没她一把扒下去。 舅舅是又气又恼:“阿沐!” 阿沐在旁喝着气:“我太冷了……” 扶苏重新系好带子,对着她得意地笑:“我不冷。” 阿沐抿唇,作势要起,男人直接拢紧了斗篷,看着她挑衅地扬眉。 沐静初除去了蓑衣,也是浑身湿透:“再冷还能有我冷吗?忍着,太子殿下何等尊贵的人,再说男女有别你怎么能……” 正是碎碎念,话未说完,阿沐一头却扎进了扶苏的臂下,他回头,扶苏不知什么时候也对着阿沐张开了双臂,他抖着斗篷,示意少年可以到他怀下一起取暖,舅舅沉了脸色,可阿沐却缩在斗篷里面,满足地抱住了双膝。 她才不在意什么男女有别,几乎和扶苏紧紧挨了一起,两个人一人拽了斗篷的一边,挡住了些许冷风。 男人回眸,少年在旁缩手缩脚,显得略微娇小。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发现这姑娘还没有耳洞,她一只手抓着斗篷,指尖略白。 从见到她开始,他就知道,能让韩湘子养大的孩子,不能一般,却没想到,是个姑娘。 还是个和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小姑娘。 外面雨声渐歇,才小了些。 扶苏挑开窗帘,目光幽远:“不知道是我先回去,还是我死在回赵路上的消息先回去。” 阿沐嗯了声:“我更好奇殿下的替身,还能活多久,”她紧紧挨着他取暖,到底还叹了口气:“在殿下面前,是不是人只分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 男人勾唇,坦然地看着她:“嗯,对。” 阿沐诧异于他的坦率,回头看着他:“殿下倒是实诚。” 他笑,突然解开了斗篷的带子,整个都披在了她的肩头给她裹严实了:“不过女人的话,另当别论。” 阿沐从小在芙蓉里长大,男人说的情话什么样的没听过,扶苏这些话在她心底根本荡不起一点水花,她只嗤笑一声,低头掩饰住了自己的不屑。 当即冷场,扶苏学着她的模样也抱起了双膝来:“怎么,不相信吗?” 阿沐伸指在鞋上画着圈圈:“嗯。” 外面雨声越来越小,男人低眸看着她的发顶,别开了眼去:“出生在帝王之家,从小就必须知道,人只分有用和没有用的,想要什么东西,就必须拿同等东西交换才有机会,不争取就什么都没有,包括性命,你不相信我也很正常。只不过你不应该怀疑我和你的渊源,我自幼丧母,虽有太子之位,却早被孤立,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那么一大点,你母亲抱着你,你瞪着大眼睛还吮着手指,我一逗你,还伸手要打我,呵呵……” 原本阿沐也并没在意他说什么,可到了后面,竟然听他提及了母亲,当即抬起了头来:“你说我娘抱着我?那我能有多大?” 他想了想,比划了一下:“这么高?你母亲就是个特别特别的女人,也是她告诉我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世上的女孩儿都是水做的,本该捧在掌心的。” 阿沐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娘长什么样子?” 记忆当中母亲的容貌都已经记不清了,她抿唇,一脸的向往。 扶苏笑笑:“等有空画个她的画像给你。” 可能是因为提起了她娘,使得两个人无形当中又近了些,大雨过去的也快,泥泞的路上都是积水,只偶有被风吹落的雨点掉在水坑当中,起了水波点点。沐静初早出去赶车了,进了小村庄,雨一停立即就有跑出来玩的小孩子了,三三两两的男人们出来修路。 马车就停在路边,沐静初下车问路,不多一会儿直接往南去了。 他找了村里比较富裕的一家,敞快给了银子,说要留宿一夜,乡下人都特别淳朴,痛痛快快地给收拾了屋子,让他们进去歇着。阿沐跟在扶苏身后,背着包袱,这就进了农家院子。战乱以后,老百姓的日子十分艰苦,家中也没什么招待客人的,拿了红薯来给他们。两排瓦房,还有几间草屋,让他们住在后院的厢房里,算是尽心尽力招待了。 日落西山,沐静初换了干爽的衣服,帮着主人家劈了些木头。 厢房都是大连炕,这个时候再讲究排场也没有那条件了,扶苏洗了脸,自己动手剥起了红薯。火塘烧起了火,阿沐坐在小马扎上面,跟着来烧火的汉子说着话。 她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银子挑几块小的都给了他:“不知大哥可听说这附近有个叫做巧姐的姑娘,她娘应该早走了,一个爹爹是个秀才,听说在十几里外的镇上教书,不知道还在不在这里了?” 男人欢天喜地地收下了银子,低头想了想,一把将手里的秸秆都送了火塘当中去:“你打听她干什么,她们家早没人了。” 一提及这个人,他竟然认识,阿沐心里欢喜,当即笑了:“以前受过他们恩惠,年头久了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 他奇怪地看着她:“你能多大,看着也就十五六,巧姐和她爹早死了二十来年了,就是我也是小时候才知道有这么个事,都多少年了,记不太清了,反正死得挺惨,估计现在坟头都得平了。” 阿沐怔住,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再回屋里,什么也吃不下了。 平时赶路累极,都是倒头就睡,今日住在火炕上面,暖暖的,却也睡不着了。 阿沐挨着扶苏,枕着双臂,就看着梁顶,眨着眼睛不知道想些什么。 男人侧身面对着她躺着,也我无眠。 半夜又下起雨来,滴答地滴水声从屋檐上滴落,只听见舅舅浅浅的呼吸声偶尔响起一声鼾。 扶苏此时长发尽散,被褥和她挨得很近:“怎么还不睡?” 阿沐抿唇:“我受人之托,如果来得及,一定要到这浒苔来看看她女儿,平时只当她是抛夫弃女,现在才知道她女儿和丈夫早死了二十年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桌子上面的烛火跳着火花,扶苏伸手撩起她耳边的碎发,给她掖了她耳后面去:“这个简单,明日去他父女坟上烧炷香。” 阿沐的长发也在脸边,她仰着脸,只觉眼角酸涩:“殿下,自古以来小胳膊都拧不过大腿,我明白容娘想和我说什么了,天下之大,总有不尽人意的事情发生,什么事不是一定能成的时候,有可能只剩一堆白骨了。” 平时她总是笑,此时一下感伤起来,扶苏却是有些不习惯了:“说什么呢,不做怎么知道做不到?” 阿沐点头,这就翻身面对了他,她一脸正色,目光灼灼:“倘若有一日,我也死去了,那么殿下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男人嗯了声,闭上了眼睛:“什么事?” 阿沐长长地叹了口气:“沐王府誓死追随殿下,可如果我不在了,殿下替我照顾我阿姐。” 他蓦然睁开双眼,看着她目光复杂:“姐妹之情,兄弟之情,真能如此地步?” 姐妹之情,兄弟之情,人世间总有说不清的羁绊促使人们深情。 阿沐心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当时,他也用那样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可别人她不知道,只她的心上,唯有阿姐。 阿沐笑:“有朝一日身先死,阿沐别无所求。” 她的脸上,还似有稚气,但是提起阿姐了眼底全是温柔,扶苏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这才郑重点头。 他说:“好。” 第70章 坟头上都是杂草,阿沐亲手给拔了去,又将父女二人都快平了的坟包重新翻了翻,她一个人在荒山上面忙活了一天,才收拾立正,给巧姐她们烧了许多纸钱,也和她说起了容娘。雨后的天气很清凉,上天保佑也没有大风,天黑之前才下了山。 一夜无话,在这小村庄又留宿了一宿。 次日一早,沐静初饮了马,三人上车,这就离开了浒苔。 阿沐在东家那得到了一个礼物,老大娘送他件薄棉的夹袄,乐呵呵穿了身上。 她最后上车,在马车驶离浒苔的时候,跟收留他们的大哥摆手告别,等人都转身回去了,她才钻进了车厢当中去。扶苏的双膝上盖着毯子,阿沐坐了他的对面,一摸兜还发现里面有两个核桃。 她笑笑,拿在掌心来回滚动着。 可能是她笑眼看起来,是那样的愉悦,当真令人嫉妒,男人对着她伸出手来:“给我。” 阿沐送他一个大白眼:“很明显,这是大娘给我的。” 扶苏勾唇:“交换,你给我这个,我给你一个好东西。” 阿沐这就将核桃放在了他的掌心,然后对着他伸出手去:“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男人低头,来回搓动着两个核桃,他新奇地搓了好半天,心情大好。 阿沐只不耐烦:“什么东西要给我,快点拿来。” 扶苏单手入怀,很快拿出一张折着的宣纸来,他轻轻放在她的手上,期待地看着她:“看看是不是好东西。” 阿沐坐直身体,打开一看,顿时怔住了。 纸上美人回眸,女人五官精致,寥寥几笔就勾画出她的容貌,她一手还在腰间,上面别着她最喜欢的长剑。她低头看着,难忍酸涩,半晌才仰起脸来,泪珠就在眼底滚动着,阿沐生怕掉落下来,狠狠瞪着双眼:“殿下故意气我?这画得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扶苏仔细收起了那两个核桃,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你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她的样子?” 他不说还好些,阿沐低眸,轻轻抚过画中女子的眉眼:“别告诉我你画得是我娘,她当年可是赵国第一美人,这人并无她半分的神韵,差得远呢!” 男人笑:“穷乡僻壤的,能找根笔勾画出大体模样就不错了。” 阿沐不舍地看了又看,明显是口是心非:“嗯,我勉强收下了,多谢。” 她仔细折好,小心放了怀里。 扶苏就当是没看见她眼角的泪花一样,等回去我给你画一张更美的。” 阿沐摇头,径自在软垫下面拿出舅舅帮她带出来的长剑,剑身被灰布带抱着,她伸手打开,当即抽出了长剑来,叮的一声,能听见剑身微鸣。 他倾身:“是把好剑。” 阿沐重新合上,对着他露齿一笑:“总有一日,我要亲手宰了赵昰。” 说完,她抱着双臂,这就靠坐在了车壁上,一时间相对无言,扶苏只是看着窗外倒退着的景色出神。 三人乘车走走停停,又没几天,终于传来了赵昰护送太子回赵的消息。 行军当中,消息很难传出,暂时和内线失去了联系。天气逐渐变冷了,初冬很快就来临了,只有沐静初是心急回赵,其余两个人是游山玩水,好不惬意,硬生生晚了一个月才到赵国。 入赵的时候早有人接,一切都安排好了。 伴随着雪花的飘落,阿沐终于到了她离开了十三年的赵国京都。 扶苏秘密回京,当即带着沐静初进宫报讯,而阿沐则留下来静观其变。 街道两边高楼林立,街上人来人往,华灯初上的时候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吆喝声,开口说话的口音和齐国大不一样,阿沐穿着一件玄色的外衫就隐身在来往的人潮当中,走走停停,在街上胡乱地逛。街边有流动着的卖货郎,阿沐逮到一个,仔细问了路,这就朝着南大街最宽的一条路走了过来。她脚步也快,到了跟前,却是越近越是慢了下来,如今的国公府,却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府邸。 她站在大门口,抬头仰望。 一对石狮子赫然还是当年的模样,只门上悬着的匾额,早已换了主人。 阿沐怔怔看着,大门忽然被打了开来,她退后几步,躲在了暗处。 一个小厮模样的提灯走在前面,紧接着后面跟着出来的男人一身锦衣,全是胡服的样式,送他出门的是一大家子人,最后面一个年轻的女人身边跟着好几个小丫鬟的,就站在石狮子边上张望,男人客气一番,最终说有两句话对她说。 夜色渐浓,阿沐一动不动,只见石狮子旁边到底是剩下了这一男一女,小厮都走远了不敢听他说什么,倒叫她听个一清二楚。二人当间,隔着一个石狮子,男人的声音只是轻柔:“扶苏命运坎坷,生死都是他的命,我早就说过,他去齐国是有去无回,现下得了个全尸也算死得其所,什么盟国,不过是打开了第一战,就看父皇如何决策了。” 女人轻轻地嗯了声,低下了头:“是,可不论生死,我也没脸见他了。” 男人动情,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在掌心摩挲:“婉婉,你和他并无婚约,不必内疚。” 她想抽回手,却是动弹不得,借着月光,能看见此女容貌秀丽,听着他们的口气,倒平白给人一种给扶苏戴了绿帽子的感觉。阿沐幸灾乐祸地偷笑,悄悄退了去。她有心翻墙进去看看沐王府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但是出来的时间太久又不放心,只得转身回了太子府。扶苏未归,倒是舅舅沐静初在门口候着她,阿沐上前,两个人看着彼此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阿沐跟在他的后面:“怎么样了?是太子殿下没了的消息先到的皇上跟前,还是太子殿下先到的?” 院子里巡视的侍卫队适时走过,等没有人了,舅舅才回头对着她笑:“太子殿下神机妙算,是一起入的宫,大胆齐国贼子,竟然还敢刺杀皇上,幸好殿下有先见之明救了驾,现在虽然受了点伤,但是皇上可是安然无事了。” 救驾? 赵昰还没到赵国呢! 阿沐无语地跟着舅舅进了后院,二人进了书房,男人反手就关上了房门。 暂时先在太子府等着扶苏,阿沐到处闲逛着,在书架上面翻着书。 舅舅还在激动当中:“阿沐,太子殿下当是贤明之主,沐王府复兴有望啊!” 阿沐正拿了一本书下来,回头对着舅舅无语地扯唇:“他是什么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能计划好的,此次入宫分明就是有预谋的刺杀,现在齐赵这场仗是非打不可,估计赵昰还蒙着呢!” 男人蓦然抬眸:“你是说……” 阿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他为了上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沐王府的确是复兴有望,但是也得事事小心,否则随时都能成为弃子,用心好好想吧舅舅,想追随他就得一直有用。” 沐静初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当中。 阿沐也回身坐下,两条腿这就都搭了桌子上面,一副惬意的模样。 男人当即皱眉:“姑娘家家的,一点样儿也没有!” 少年轻抚鬓角:“你确定我是个姑娘?我可是以你儿子的名义回来的。” 沐静初心中有事,也无意和她一直斗嘴。 阿沐伸手将书放在了自己的脸上遮住了:“放心吧,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兵权,不论是沐王府分散开来的旧部,还是沐王府的声望,都是他需要的,暂时不用担心,不然他也不会费这么大心力和我们周旋。” 她需要休息,整理下思绪。 沐王府现下已经变成了别人的,这叫什么话,二人在书房里又等了半宿,可惜扶苏始终没有回来。 当然了,一夜之间,太子扶苏回赵的消息遍布了京都的大街小巷,传言说齐国大使借由护送太子实为刺杀天子,幸好天佑赵国,太子护驾受伤,并无大碍。 阿沐一早起来,宫里就来人接她和舅舅了,随后二人进宫。 天子殿下,群臣侧立两旁,扶苏显然是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甚至还将当年参了沐家一本的老臣也提了来。 如今之际,赵国需要的是沐家军那样有血性的军队,沐静初带着阿沐跪倒在殿前,历数沐王府十三年冤屈,天子念他们父子二人护送太子有功,自然是好生安顿。 沐王府翻案在即,暂时父子二人就住在了太子府。 出宫的时候,扶苏仍旧与他们一同乘车,他突然出现在宫里,多少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 车到太子府的门口,阿沐和舅舅等着扶苏先行下车,不过男人一脸苍白,却用那双狭长的眼睛瞥着阿沐:“扶我一把,不知道我受伤了么?” 他随身的小厮丫鬟都留在了替身的身边,此时竟然无人。 阿沐只得先走一步,伸出手腕来,男人就扶着她的手来,缓步下车。 太子府的大门前,却也停着一顶软轿,听着这边停车的声响,一掀帘子,绣鞋就先踏了出来。 扶苏目光深邃,当即顿足。 阿沐抬眸,只见一个略显眼熟的年轻女人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她仔细一想,这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么。 女人一身白裙,脚步也轻,抬眼的时候已见泪珠,当真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殿下……” 更令阿沐眼熟的是她腰间系着的那块美玉,竟然和扶苏送她的一模一样,阿沐无语,立即抱臂站好,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世上的女人都是水做的,殿下说得没错。” 第71章 当女人扑到扶苏怀里痛哭的时候,他的脸色更白了。 阿沐在他身旁看热闹,这一幕当真是似曾相识,生离死别总让有情人感伤。 幸好身后还有两个小丫鬟,生怕闹出大动静来对小姐清誉不好,赶紧上前来劝,扶苏低头也不知和她说了什么,这位姑娘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胸膛,站直了身体。 阿沐瞪着一双大眼睛就那么看着她,也让她红了脸。 她从袖口当中拿了一封书信放了抚苏手里,然后三步一回头地回了软轿当中去。 很快,轿夫起轿,转眼就消失在了二人面前。 待她走后,扶苏才收回目光,他慢条斯理地收起了书信,转身就走。 阿沐尾随其后,太子府奴仆跪了一地,男人脚步缓慢,甚至能听见有哭出声音的丫鬟婆子来。 即将废掉的太子顺利回赵,这是一个多么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啊! 暂时先将人安顿在太子府,果然,不过午圣旨就下了来。 只不过,令阿沐没想到的是,和她想得不一样。 扶苏果然背着她做了手脚,沐静初封宅赐地,可她沐剑宁和阿姐一样,却是作为沐静芸之女公告天下。 圣旨已下,任她恼怒却也无法了。 一时间太子府门庭若市,沐王府许多旧部含泪参见,沐静初已经先行一步了,只剩下阿沐和太子扶苏大眼瞪小眼,气得不行。男人的身边放着胡裙,他打开了刚才收到怀里的书信,在旁抿着茶。 阿沐抱臂,一脚咚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我之前就说过了,愿做舅舅的儿子,复兴沐王府。” 扶苏嗯了声,只在旁看信:“沐家的女儿从来是巾帼不让须眉,女儿身就不能复兴沐王府了?” 他当然不知道,阿沐还有别的心思,阿姐的孩子出生在即,她成了女儿家孩子怎么办? 少女如何不恼! 只不过,她现在恼怒也无济于事,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她出去叙旧。 怔怔看着扶苏,阿沐一把夺下了他手里的书信来:“可这样于殿下更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低头看了眼书信,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信上字体清秀,写得是自从扶苏离开赵国以后,女子的思念担忧之情,男人放下了茶碗,对着她伸出手来:“你是男是女,都能复兴沐王府,但若是男儿,如何能得后位,稳固军心。再说,沐静芸的女儿,更能煽动旧部情绪,不是么?” 后位? 说什么呢? 阿沐嗤笑一声:“殿下打得好算盘。”说着当着他的面,直接将书信撕碎了去:“既然这样,那从前的花花肠子就别到我眼前晃了,我这个人就爱吃独食,少不得小心眼!” 男人先是怔住,随即笑了出来。 少女拿着新裙,这就进了里间去换衣服,不多一会儿,再次从里面走出来,当真让人眼前一亮。 扶苏回眸,不由得想起了过往旧事来。 第一次见到阿沐,得有十三四年了。 那时,她身边的家人,还叫她小二宝来着。 彼时,他还是个懦弱少年。 遇见她是因为一场狩猎…… 十三四年以前,天气凉爽,秋后的狩猎总是赵国贵族所期待的。 多少人都在林子当中欢呼雀跃,唯独太子扶苏不甚欢喜。 他的小跟班冬生,胆子更小,直揪着他的袖子扁嘴:“殿下,这林子里会不会有吃人的老虎啊!” 少年扶苏手握弓箭,脚步不缓:“老虎算什么,人比老虎可怕得多,小心点。” 他早年丧母,一个人已经习惯了恐慌,是以表面上还能维持平静。 冬生绊绊磕磕地给他牵过马来,扶苏抓着缰绳,这就上了马。 冬生牵马而行,本来来之前就选了这匹温顺的母马,自然放心,远处口哨声顿起,惊起飞鸟无数,叽叽喳喳地飞过头顶。这狩猎场据说也是沐家军的练兵场,二人边走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扶苏自小就不喜武,背着弓箭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不多一会儿,进了林子里,冬生几乎都要抱马腿了:“殿下,咱们找个地方歇一会儿成吗?” 少年无语,低眸瞥着他:“看你那点出息。” 说话间马蹄声正起,几匹马远远疾驰了过来,一声口哨响起,马上少年锦衣华服,对着扶苏扬了扬马鞭:“哥哥打着什么好东西了,让我瞧瞧!” 扶苏只握紧了马鞭,不答反问:“景润打着什么了?” 少年得意地挥手,身后的随侍赶紧上前打开了袋子,里面装着还喘着气的野兔两三:“这才开始而已,一会儿打着大家伙了,再回来找哥哥,我知道哥哥不喜欢狩猎,你们就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回头我给你几只兔子好去父皇那交差。” 马上都是贵族小子,纷纷起哄,让他这就给野兔扔下。 景润皇子也是笑得前仰后合,当真就勾起了袋子来,一下扔在了扶苏马前:“那就先给太子哥哥,我等再去打来就是。” 说着又一声口哨,几个人骑马跑远了。 在他走后,冬生挥了挥拳头,不忿地踢了一脚袋子:“什么嘛!我们自己不会打嘛!” 扶苏下马,这就打开了袋子:“他说得没错,我的确不会狩猎。” 袋子当中,几只野兔还尚有余息,他伸手一扒,里面一只小灰兔腿上中了箭伤,一见了人死命地蹬腿,冬生探头过来,还差点跳出来咬到他的鼻子。扶苏当即给兔子提了出来,腿上受伤了,应该还有救,他在冬生的外衫上撕了一条布带这就给兔子包上了伤口,可怜的小兔子似乎也知道他无意伤害它,竟然也不乱动。 冬生就在他跟前的石头上坐着,原本是看着自家主子笑,可一抬眼当即傻了:“殿下!老虎老虎……” 扶苏回头,不远处却有一只斑条虎一步步正往这边来了,或许是它闻到了血腥味道,脚步竟然越来越快。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回手扯过了缰绳上了马,可惜动物的本能让温顺的马儿也心生抗拒,两蹄子一尥蹶子,当即给人摔了下来! 冬生连滚带爬到他面前伸手拦住了:“殿下,让它吃我吧,你快跑!” 扶苏腿上疼得不行,动弹不得:“看来今天是跑不了了。” 老虎步步逼近,冬生闭着眼睛吓得直喊,伸手将装野兔的袋子扔了出去:“救命救命啊救命救命啊!” 兔子的声都没听见一声,就见肉块血腥,扶苏别开了眼,不忍抬脸。 冬生吓得尿裤子了,可就在二人都绝望的时候,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身边,一人飞身下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猛虎已然倒在了地上。女人身穿铠甲,手执弓箭,一下走了扶苏的面前:“殿下没事吧?” 少年惊恐未定,脸色苍白:“嗯,没事。” 很快,就在后面也跟来了数十侍卫,连忙给扶苏抬了车上,狩猎场混进了刺客,还故意放出了猛兽若干,天子和其他人已经离开了,沐静芸和扶苏同乘一车,送他回府。 老虎已经被人抬走了,扶苏坐在窗边,却是看着地上的残缺的兔子尸首出神。 一只兔子腿上面还有他绑过的布条,女人在他身后看见,当即就笑了:“早就听闻太子殿下菩萨心肠,果然如此。” 少年收回了目光,很受打击:“可那有什么用,世上仍旧还有那么多的争斗,我活着一天,就是别人的绊脚石一天,早晚会和那只兔子一样。” 沐静芸长发绾在脑后,和男人一般装束。 她低头看见少年的手指间似有血迹,当即回手拿过了药布来:“殿下聪慧,这一带的确是有猛虎,但练兵之初早已赶堵到了后山去了,怎么就这么巧今日给放出来了,也亏得我沐家忠心耿耿,惦念殿下。” 女人动作轻柔,给他的手指伤处包了一包。 少年垂眸:“我知道是谁想害我,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又靠谁呢!” 沐静芸笑,伸手给窗帘放了下来:“自古以来,弱肉强食就是恒定不变的道理,殿下如此消极早晚挨不过一死,没有人能靠一辈子,终究还得靠自己。” 少年点头,终究是坐直了背脊:“多谢。” 出了狩猎场,不想外面早有人等着了,扶苏在车上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到了跟前,沐静芸当即下车了。和平时的干练不同,这女人竟然也有那样温柔的笑容,扶苏掀开窗帘,伏身过去,她正哄着粉嫩嫩的小姑娘,回头瞧见他,抱了他面前来。 怀里的小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珠,沐静芸亲着她的小脸蛋,对着扶苏笑:“看看我们家小二宝!” 小小沐此时额头通红,不知道在哪里淘气摔了一跤非要找娘,这会儿找到了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不肯撒手,她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清澈见底,母亲这么一抱当即就笑了出来。 小小手儿像白玉一样,扶苏笑,伸手逗她。 结果人家照着他的面门就打了过来…… 这段过往可谓记忆犹新,男人看着少女不由勾唇,冲淡了那一丝丝的感伤,地上的碎纸片被风卷起,裙摆已到眼前。 阿沐长发束在头顶,一脚踩过碎纸片,真真的是眉眼如画:“殿下不悔就行,走吧。” 第72章 富丽堂皇的宫殿,男人眼角似乎还有着泪光,阿沐不敢多看,低头掩饰了自己的不屑。 沐王府的覆灭,难道全是赵昰一个人的过错吗? 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看透的地方更是多了,当年的赵昰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沐王府功高盖主,当年正直的外公也一直站在太子一边,所以当十几年光阴吹散了去,她想那些冤魂是需要平反的,这是首要做的事情。 阿沐和舅舅跪在一起,低头不语。 天子在上还絮絮叨叨讲着当年沐静芸是何等的巾帼不让须眉,讲着当年沐王府是何等是声望,他感慨了半晌,直到扶苏出声提醒,这才想起来,应当先让人起来。 沐静初受此待遇几乎是热泪盈眶,愤慨地说了无数次要为国献阵。 赵国三个皇子都在旁坐着,其中二皇子景润木着张脸,扶苏则惬意地多,许是回赵,真是让他有了更足的底气,整个人都带着气定神闲的慵懒之姿。 赐了府院,但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这就是她入宫的目的,少女不肯起身:“阿沐有一事不明所以,斗胆请皇上给我沐家做主。” 天子垂眸:“什么事,讲来听听。” 阿沐磕头:“我沐王府百年家业,蒙冤十余载,如今既然皇上给平了反,那么请归还我沐王府。” 天子不由得瞥了眼自己的二皇儿:“本来沐王府一直是尘封旧院,但不久前何将军家失火,就搬了去,想必阿沐也不知道何将军是哪个,自从失了沐王府沐家军,我赵国兵力大减,幸有后起之秀支撑,何将军英勇善战,原本出身寒门。家里一个寡母,一个姊妹,也与景润有些渊源,夏时才定了婚事,是将来他的王妃。” 阿沐分毫不让,抬眼挑衅地看着扶苏:“我可以给他们时间搬出去,但我和舅舅务必要立即回到沐王府。” 扶苏沉默了,所幸他并没有让她等太久,沉吟片刻就主动为她请了缨。 阿沐和舅舅回到太子府不久,太子扶苏给她带来了好消息,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天子的,只知道,自己可以回家了。圣旨已下,刚好将宅院调换了一下,阿沐特意将扶苏送他的那块玉拿了出来,她仔细系在了腰间,然后拿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坐上了马车。 不多一会儿,就到了沐王府的门前。 院子里面许多人都进进出出,果然在倒腾着东西,阿沐满意地下车,抬眼看见那位何小姐就站在大门口,一个小丫鬟给她提着个小木箱。四目相对,那娇柔的姑娘错开了目光,阿沐回头,扶苏就在身后,果然也正怔怔看着不远处的那美人。 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多余,阿沐加快了脚步。 她现在正是个少女模样,腰间美玉叮咛,走动时候是又娇又俏。 到了门前,女人一眼瞧见了阿沐腰间那块一模一样的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阿沐对着女人勾唇:“何小姐,幸会。” 两块美玉交相辉映,扶苏忽然明白过来阿沐在干什么,当即皱眉:“阿沐!” 阿沐抱臂,不由嘘了他一声:“怎么了?我和何小姐打个招呼都不行了?” 扶苏目光冰冷,只紧紧盯着她。 她耸肩,余光当中看见何小姐已经受不住掩面跑了出去。 扶苏上前两步,仍有情绪:“凡事适可而止,阿沐何必这么绝情。” 阿沐站定,摸了摸鼻子:“哦,我就让她看了眼我的玉你就觉得我绝情了?那么你送我这块玉还有何意义呢?别人一抬眼看见她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就可以,让她看一眼我的就不成,是这样吗?”说着,她解下了美玉,伸手递给了他,啧啧出声:“啧啧啧看看殿下也有真心喜欢,想要守护的人呢,其实对于一个姑娘家,我是最不愿意看着她们伤心的,尤其是姓何的姑娘……但是现在你可以做两件事,一件是收回这块玉,追上去和何小姐解释一下,为了美人舍弃一切。一件是先狠狠伤了她,然后找机会再伤我给她个甜枣,让她和她哥哥都为你所用。” 她的纤纤玉手就在眼底,上面托着他送她的那块玉。 扶苏别开目光去,伸手推开了去:“胡说什么,我既应允你的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少女也不领情,抓过他的手就把美玉拍在了他的手心上面:“算了,我不喜欢摇摆不定的人,管你怎么做,这东西我是不要了。” 她动作也快,转身进了院里去。 沐王府院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唯一没有烧坏的东厢房应该就是何家人暂时住的地方。 也是才刚搬进来不久,也没收拾别的地方,阿沐原本愉悦的心情一进大门当即就落寞了,入眼的到处都是残缺的记忆,她一步一步走进去,停在了干枯的池塘边上,回身这就坐了下来。 记忆开始一点点复苏,她甚至快要想起母亲的模样。 正是叹着气,一双男人的靴子出现在了眼底,起初她以为是扶苏,并未理睬他。 可他盯着她看了半晌,一开口才惊觉并不是扶苏:“你是沐家的二小姐?” 阿沐抬眸,站了起来,面前的高大男人皮肤黝黑,看着她的目光还带着十分的关切之情,她当即怔住了:“您是?” 男人眼底竟有惊喜,却是不答反问:“敢问沐家的大小姐沐剑英今何在?” 他一身常服,出现在这个院子里,看他现在这个年纪,阿沐警惕地看着他:“是何将军吗?” 他点头,仍旧焦灼地看着她:“沐家大小姐也无恙,回来了是吗?” 阿沐不明所以,也只浅浅嗯了声。 他四处张望,竟有些许的羞赧:“她现在在哪?” 说话间一个小脚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她拄着拐杖,抡起来就来打这男人:“混账东西!我都听说了你妹子叫人欺负了,这会儿在外面哭呢,你倒是硬气一回,别叫什么人都来欺负婉婉,什么破院子当我们稀罕住似得!” 男人一动不动,任她拐杖打在后背:“娘,本来就是人沐家的院子,咱们快点搬到新宅院就是了。” 阿沐冷眼瞧着他将老人家哄走,转身要走,扶苏却已经走了过来:“说起来何家和你们也是颇有渊源,想知道吗?” 少女脚步不停,继续探索沐王府。 身后的声音却不曾间断:“其实最早应当和我订婚的应该是你阿姐,只不过当时出了点差错,这件事就没有成。” 阿沐顿足,回头看着他:“为什么?” 男人挑眉,走近她的身边,压低了声音:“何婉的哥哥何志平,当年你阿姐差点和他私奔了,就这么回事。” 阿沐蓦然回头,何志平正给母亲送出了大门口,回头来指挥着小厮搬运东西。 她怔怔看着那个男人,半晌才移开目光。 怪不得他一见到她是那样的激动,原来是和阿姐有过那样的渊源。 院子里东西不多,很快,何家人就直接搬了出去,阿沐直接将御赐的宅院送了他们,也算尽心补偿了,她卷起袖子到了尘封的后院,一时间也无处下手,当然了,还是扶苏早有准备,几个小厮跟过来开始拾掇旧物。 阿沐在院子里找到了幼时的木马,已经腐烂了大半截。 她母亲和众位沐王府冤魂如今就安顿在后院残败的祠堂里,当时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如今骨血至亲全都融在了一起。沐静初都安顿好了一切赶过来以后,二人才一起步入祠堂。 多年后再回到沐家,阿沐心思微妙。 舅舅痛哭流涕却是恍如隔世,他引着她磕了头,与她一起整理旧物。 扶苏跟着在沐王府坐了一会儿,可因为府邸严重损坏需要重建,已无太多美景,他坐在前堂一时间也心绪复杂,怀里揣着的那块玉犹如一个烫手的山芋,直叫他送也送不得,收也收不得。 阿沐的意思很明显,他必须做出抉择。 她甚至还他出了一个馊主意,让他故意使何婉动心,然后让何家做他暗地里的一步棋。 不,这不是一个馊主意,这是一个好主意。 但是,男人拿出那块玉来,竟是犹豫不决。 再往后,沐家旧部闻风而动,纷纷来了沐王府,这个时候扶苏已经不方便继续留下来,悄悄在奴仆的掩护下从后门离开了去。 一夜无梦,扶苏一早就命人悄悄拿着玉佩给何婉送了去,并约定好了时间见面。 原本二人是约在晌午,可自从小厮去了以后,他就一直坐立不宁。 他是一个男人,明明可以什么都不顾忌,可这个时候去见何婉,心里竟然有些心虚。 扶苏镇定了片刻,乘车再次来到了沐王府,院子里的动静不小,因为要赶在大冻之前整理好大部分损坏了的墙壁和房屋,沐静初雇了许多人在干活,男人下车走进,却没看见阿沐的影子。 他寻了沐静初过去,这男人正也在搬瓦。 到处都是灰土暴尘的脏乱,扶苏皱眉:“阿沐呢?” 沐静初赶紧掸了掸灰,跟着他走了一边来:“她一早就走了。” 扶苏不明所以:“她去哪了?” 舅舅一脸的灰,狠狠抹了把脸:“她说太子殿下若是来寻她,就转告殿下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好生笼络着何家,以作他用,如今也入冬了,赵昰得了消息已然回返,先文后武,使者先行,这仗暂时是打不起来了,她去先接大小姐回来再练兵。” 是的,原本来见阿沐,就想告诉她,可见何婉做权宜之计。 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由阿沐口中说出来,竟是那样的直戳脊梁骨。 她口口声声说在意,是真的在意吗? 看来,分明是混不在意呢! 一脸嫌弃的将他的玉扔了回来,想到她脖子上挂着的那块,莫名的,男人的心底竟然不快了起来…… 第73章 北风吹起的时候,大片大片的雪天随着飘落。 隔着窗帘能看见大地很快被覆盖一层白,马车内少女拿着干草叶无聊地编结了个小兔子,口中还哼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沐剑英休养了几天才动的身,此时已经习惯了在车上颠簸,腹中的孩子安生得很,这回也不闹腾了。 此时有孕已将四月,小腹明显隆起,原本已经能轻松下来的归路却因为后有四处追寻她的追兵轻松不得。外面是天寒地冻,车内还算暖和,赵妧烧了炭火,还给她置办了暖手炉,何其正赶车也稳,吃得好睡得香,越来越近的赵国,只叫人心生向往。 赵妧编结好了兔子,举到沐剑英的面前讨贱:“阿姐你看,我编得怎么样?” 女人伸手拿了过去,这就勾起了双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人给我编过这个,不过他手笨得很,没有你编得好看。” 赵妧眼底都是笑意,挺胸笑道:“我这是阿沐教的,她会的东西可多哩!” 提起阿沐了,沐剑英也笑了起来:“是,就她最鬼怪。” 入了镇内,马车行得更慢了,过不多会儿竟然真的停了下来,已经在车上住了两天的赵妧当即兴奋地掀开了车帘,外面似乎是一个客栈的后院,想着能舒舒服服洗个澡,小姑娘转身就要下车。不过幸好她想起了车上还有重点保护对象,赶紧扶了沐剑英下车。 何其正卸了马,过来拿包袱:“这是回赵国的必经之路,前面搜查的官兵似乎更多了点,先歇歇,稳当了再走。” 沐剑英也不敢大意:“嗯。” 三人被伙计引着上楼,这就要了两间房,赵妧让小二送了热水上来,青天白日的,先拿手巾给沐剑英擦了擦脸,何其正让她好生照顾阿姐,出去打探打探外面情况,之前也和阿沐约定过,不管走了哪里,都给她做上记号,但凡有一日她能早点出来接应,也能方便她快些找到她们。 男人走了之后,赵妧就赶紧给沐剑英铺了被,女人也的确是有些疲乏了,这就躺了去。 小姑娘仔细擦着桌子,还哼哼着小曲,她犹自找着乐子,却听女人在旁轻笑出声,赵妧嘻嘻笑着,这就跑到了床边,坐了小马扎上面,捧着脸傻笑:“阿姐,我叫你阿姐真的可以吗?” 她圆圆的脸上,带着一丝丝的娇羞,女人没忍住也学着阿沐的模样伸手捏了捏:“当然了,阿沐说把你当妹子,我们也没什么亲人,多一个妹子自然是好的,你以后就叫我阿姐吧。” 赵妧咬唇,虽然心底酸涩 ,但还是笑了。 她伸手在女人的小腹上隔着衣服轻轻抚摸:“小宝宝听话了没有,长得倒是挺快的,肚子好像大了不少,不过她为什么不动呢!” 沐剑英勾唇笑笑:“穿着棉衣动了你也摸不到,现在月数还小呢,估计还得个月八的才能动。” 赵妧当然不懂这些,就特别崇拜地目光看着她:“还是阿姐懂得多。” 女人好笑地看着她,似乎也陷入到了自己的回忆当中去:“我母亲怀有阿沐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她在娘亲肚子里时候就不老实天天闹腾人,大家都以为是个淘小子,谁知道生出来也是个小姑娘,我记得那时候大致也就是四五个月吧,有一天我正在书房看书,我爹……嗯就是那个混帐爹爹像个傻子一样的跑到院子里哈哈大笑,说他要有儿子了……” 赵妧没太听懂:“他以为是儿子?” 沐剑英点头:“我娘怀我的时候总在营地走动,据说我小的时候也不怎动,我爹总没摸到过胎动,等怀阿沐的时候她动得厉害,在我娘肚子里横踢乱卷的,当时他刚好在家遇上了特别高兴,以为是个儿子。” 赵妧叹了口气,恨屋及乌,到底是替她姐妹不值:“阿姐还管他叫爹,要是我张口就叫他王八羔子了!” 女人被她逗笑:“嗯,我心里也是那么想的。” 二人在一起又说了会话,赵妧也是累了,爬了床上和她一起歇着,这两天不得休息,好容易有了软褥刚躺下竟然就睡着了,反倒是沐剑英想起往事,怎么也睡不着。她只躺了一会儿,不得不起了来,外面可能还下着雪,何其正不在的时候,她一个女人家行走在外不大方便,尤其这些日子阿沐不在,假的面皮已经用不住扔掉了。 有点闷,女人弯腰穿上了鞋,只觉得气闷。 楼下特别的喧杂,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小伙计正巧走过长廊见她出来赶紧欠身上前:“夫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沐剑英对着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忙你的去吧。” 小伙计恭敬地后退返身下楼去了,楼下吃酒的人还真不少,也不知是谁喊了声小二,嗓门特别地大。女人一边往长廊尽头走过去,一边垂眸,她一袭深衣,裙摆上的绣工十分精美,走动间身形窈窕,小腹藏在衣底也不甚明显。 只不过一个比她脚步更快的人急急冲了过来,男人几乎撞了她的肩膀才给人撞侧了身去,不叫她转身。何其正与她擦肩,压低了声音:“别回头,马上回房间里去。” 说着他快步走了门前,推门而入。 沐剑英不敢抬头,当即返回,也幸好她没走出来多远,只几步就回到了自己屋里。 何其正已经叫起了睡懵了的赵妧,正揉着眼睛看着他们。 沐剑英靠在门口,急走了两步,小腹忽然有点疼了,当即白了脸:“发生什么事情了,何其正?” 男人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赵昰和晋王府的人在楼下。” 女人闻言,脸色更加的苍白:“赵昰不是回燕京了吗?” 晋王府的人一直在追着她们,她倒是知道,只不过赵国太子突然半路遭遇刺杀,紧接着护送他尸首回赵的人又莫名变成了刺客,而本该已死的太子死而复生,一下子全都乱了。赵昰恐怕也是一头雾水,不得不半路回返,冬天行军没有粮草,赵家大军一时间急速后退,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何其正也是皱着眉头:“不知道,我刚才出去打探了一下,发现晋王府的人也很奇怪,似乎下了追捕令都是当地的人一直在搜查,世子早就回燕京了,并未一直追着咱们。” 他手上动作不停,又回头看着赵妧:“快穿鞋,咱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赵妧一激灵,赶紧跳了地上来穿鞋,何其正背上包袱,这就来搀扶沐剑英:“大小姐,咱们从后窗离开这里。” 女人小腹隐隐作痛,可这个时候实在不想拖后腿,也只得跟着他走到了窗边,赵妧穿好了鞋,先一步背上了包袱爬上了窗台,可她低头一看那么高,两腿一软当时就怂了:“何大哥,我我我怎么跳……” 何其正无奈一手揽起了沐剑英一手夹住了赵妧,可不等他跃上窗台,房门却是先一步被人推了开来。来不及了,连着旁边的几个房间门,分别咣当两声,都闯进了人。与此同时,沐剑英小腹一疼,当即蹲下了身子,何其正连忙撇下了赵妧来扶她,就在这个时候,赵昰已然进门。竟然是刚才在楼下那么淡淡一瞥,就已经认出了她来。 沐剑英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缓解了疼痛,站直了身体。 她坦然地看着这个男人,赵昰却已先摆了手让身边的人先行退下。 世子李煜半路将这个差事扔给了他,让他配合禁卫军搜查沐剑英,他这才辗转未回,这时候眼睁睁看着女儿就在面前,却是不得上前。女人目光冰冷,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赵将军也是来抓我的吗?” 赵妧跑了她的前面,张臂拦在了沐剑英的身前,这一幕似刺痛了男人的眼。 赵昰的身后,长廊上各个房间都有晋王府的人在搜查,眼看就到了跟前,他抿唇,一步一步退了出去,还给关上了房门。 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听见赵昰在走廊里面声音略沉:“怎么样?” 一个接着一个回报的都说没有嫌疑细作。 沐剑英肚子又疼,抓住了何其正的胳膊:“我肚子有点疼,你去找个大夫。” 何其正连忙扶着她坐下,可赵妧已经先一步扔下了包袱:“不行,何大哥你陪着阿姐,我去找大夫,我一个小姑娘出去没有人注意。” 这姑娘急忙忙跑了出来,赵昰仍旧站在长廊里面,外面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赵妧蹬蹬蹬跑下楼,抓了个小二就打听了下医馆,一溜烟就跑出了客栈。 进来的时候还只是小雪,风也不大,一出客栈大北风一吹,冒烟的大雪打了她一脸! 冰冷冰冷的凉得赵妧狠狠打了个哆嗦。 她出来的急,穿得也少,全身都被打透了。 大街上积雪已经厚厚一层了,行人无几,一脚深一脚浅真是迈步都费力。 赵妧忽然特别想哭。 她抱着双臂,缩着脖子不由得喃喃出声:“阿沐,你个坏小子……你混蛋!” 说来也奇怪,也许是她太想阿沐了,就在她面前的不远处,一人披着黑色的大斗篷牵马而行,白茫茫一片当中,不管她是走路的姿势,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怎么看怎么就像是阿沐。 赵妧揉了揉眼睛,快走了几步。 少女牵马却已到了面前,漫天大雪当中,阿沐牵着马,当真站在了她的面前。 赵妧简直不敢置信,都忘记自己有多冷了:“阿沐……” 小姑娘圆圆的脸上似挂了一层霜,一见她人眼泪还流出来了,一见赵妧穿着单薄,赶紧脱下了斗篷给她披上:“你怎么在这?阿姐呢?” 赵妧抹了把眼泪,赶紧把三人是怎么落脚又是怎么撞见赵昰的说了一遍,阿沐一听阿姐肚子疼,赶紧推了赵妧,叫她去找大夫过来,她自己则要奔着客栈去。 赵妧担忧不已,回手抓住了阿沐胳膊:“阿沐你不能去,赵昰现在还在!” 阿沐拂落她手,却是勾唇:“没事,我现在倒是很想见他。” 她少女装束,一颦一笑之间,却是英美无度。 第74章 恐怕谁也没想到,大雪会来得这么突然。 一时间全都被阻在了客栈当中,这突如其来的搜查并无结果,赵昰站在一间客房门口的长廊上,看似是无意,却有玄机。随着众位官兵搜查了一通,楼下角落里的白衣男子这才缓步上楼。 他头顶还带着额饰,一身白衫儒雅得很:“楼上既无细作,赵将军怎还不下楼?” 长廊上都是官兵,赵昰一手扶着长栏,只是淡淡瞥着他:“漫天大雪,也只能在此地留宿一晚了。” 白衣男子双手负于身后,单肩还背着一个卷筒状的东西,脚步轻快:“嗯,好啊,不如叫店家出来,给楼上这几个屋里的客人赶出去让给咱们,想想的话,那也不错啊!” 他语调轻快,完全是一副调侃模样。 赵昰心底明镜似地,晋王府将这个差事交给他手上,让邱家的邱九明着协助,暗地里监视,无非就想看他左右为难。 先不说父女之情,他捉人回去,那整个赵家都得被牵连,若是不捉,迟些被人查出来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办法是杀人灭口,这也是出门之前,他母亲要求他做到的事情。 用一个女儿保全一家人。 这也是理智告诉他,必须做的事。 可人伦在前,父女相见,血浓于水,可当她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时候,他既不想暴露她的行踪,也不想伤害她。此时眼看着邱九就要到了门前,也不知他是要强行搜查还是怎样,赵昰当即眯起了眼睛,右手在后腰处已经动了动,实在不行就将人诱到屋内当场先杀了他再说。邱九是文臣,赵昰是武将,杀他易如反掌。 只待男人上前,就先引他入房。 邱九自然不知此时是如何的凶险,仍旧一脸笑意:“赵将军,我也听说逃走的细作是和您大有渊源呢,您不会故意包庇吧?” 赵昰目光渐冷,正是一促即发,楼下客栈的门似被风雪卷开了一样。 咣当一声,风里夹杂着雪花带进了一丝丝的寒气,楼下噪杂的声音当即消失了一大半。一个少女出现在了门口,她掸着雪花,一抬脸能看见她眉眼如画,带着无声的熟悉。 更令男人熟悉的,是她背在背后的长剑,正是原来一直在他赵家祠堂里摆着的那一柄。 多少事情全都串联了起来,赵昰站在二楼之上,顿时眯起了双眼。 小伙计连忙迎上去了:“客官住店啊……” 少女声音清亮:“小二给我的马儿喂点草!客房早就定好了就不劳费心了!” 说着,她提起了裙摆,这就也走了上楼来。 邱九已到楼上门前:“赵将军,这间客房我想再仔细搜一下。” 他一摆手间,已经有人推开了房门,赵昰来不及阻止,可刚要跟着进去,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邱九站在门口,只叫人仔仔细细地搜查,他警惕地看着四周,身后却有人拍了他的肩头。 邱九回眸,少女就在眼前。 她面色不悦地看着他:“我的房间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嗯?” 屋里根本没有什么细作,总共就那么大点的房间,搜查的官兵正在里面仔细检查物件,邱九坦然笑笑:“姑娘,我们奉命正在追查赵国细作,希望能配合我们……” 他身边的人应该都是晋王府的人,阿沐不为所动,伸手指着他:“马上叫这些人离开我的房间,立刻。” 邱九好笑地看着她,可少女见他不为所动,却从怀里摸出了一块腰牌来举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笑不出来了,惊疑地看着她:“姑娘小小年纪哪里来的晋王府腰牌?” 阿沐眸色渐冷,反手又收起了腰牌:“回去告诉你们世子,愿赌服输,我不希望你们再出现在我面前。” 犹豫片刻,邱九低头告退,整个长廊上面的官兵都退了楼下去。 阿沐一脚门里,这就要关门,赵昰一步上前这就抵住了房门,他一脸的不敢置信,双唇动了半晌,这才发出声音来:“你你是二宝?” 少女双手还在门上,只冷冷盯着他的眉眼:“这位大人,您太失礼了。” 说着伸出左手去,捋着他的衣领过去这就推开了他,当着他的面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男人在外敲门:“开门。” 阿沐怒,打开房门照他面门就踹了过来:“滚!” 她一脸怒容,楼下邱九才刚下去也似乎听见响动探头往上张望,赵昰不得不暂时离开。 果然关上房门不久,吊在外面的何其正揽着沐剑英又折身返回,阿沐赶紧迎了上去,扶着阿姐躺了下来。 沐剑英脸色发白,一手抚着肚子表情痛苦:“阿沐,你怎么回来了?” 阿沐急得不行了:“阿姐你怎么了?你再忍忍,妧妧去找大夫了马上就能回!” 何其正悄悄开了门缝,可能是因为风雪暂停,赵昰与邱九相继带人离开了客栈,外面仍旧一片噪杂,可全都是客人们惊吓之余的议论纷纷,再也听不见官兵的叫嚷声。又有片刻,赵妧果然带着大夫回来了…… 所幸沐剑英并无大碍,可能是孩子翻滚的时候正巧她动作也大,才有痛感。 大夫给她开了些安胎的汤药,让静养两日。赵妧送走大夫之后,何其正出去打探了虚实,赵昰和邱九等人并未远去,只不过是在府衙里躲避风雪,现在大雪已经停了,可路上都被积雪压着还不能行。 大雪隔断了一切,可现在这个时候能走得走,不能走也得走。也幸好阿姐肚子才起,不算太大,夜里阿沐给何其正整理了干粮,让阿姐背着,然后拿着大斗篷给阿姐裹得严严实实,此地距离赵国边界已经不远了,不敢大意。 不管是晋王府的追兵,还是赵昰在旁,都不安全。 现在她们姐妹可能就是赵昰的眼中刺,阿沐和赵妧留下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只叫阿姐先走。赵妧这个傻姑娘一见能和阿沐一起走,还很高兴,二人晚上一步也没离开过房间,只点着灯火在屋里说着话。 阿沐坐在桌边,轻轻擦拭着长剑。 赵妧托腮坐在她的身边,一脸少女花痴模样,讲起话来喋喋不休:“阿沐你说阿姐的小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呢?阿姐不想养的话咱们养好不,到时候你做孩子爹,我做孩子娘嗯……先给他起个名字怎样?嗯?阿沐你说话啊!” 阿沐忙里偷闲回头瞪了她一眼:“没出生我怎么知道男孩女孩,你个姑娘家当什么娘,羞不羞!” 赵妧嘻嘻地笑:“我希望是个女孩,到时候我天天都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不好?” 阿沐懒得搭理她,已然起身了:“我要睡了。” 赵妧屁颠屁颠地跟着她:“我要和你一起睡!” 吹了灯火,阿沐合衣躺在地铺上,赵妧喜滋滋地躺在床上,扒着床边低头在黑暗当中看着她,还努力找着话题:“如果是女孩的话,取霏字好吗?我记得有一句诗特别美什么雨雪霏霏了……” 阿沐不说话,小姑娘伸脚踢他:“阿沐!” 阿沐无语,豁然坐了起来,这就也爬了床上来,她钻入赵妧的被底,这就贴近了小姑娘的脸。 呼吸交错,阿沐的手甚至还搭在了她的腰间,一条腿紧紧欺着她的:“现在能闭嘴了吗?” 赵妧两条腿是一动不敢动,只偷偷咬着被角:“我困了,睡着了。” 静悄悄的,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悄悄开了一个小缝,一个黑影闪了进来。 他脚步也轻,反手握着长剑,蹑手蹑脚地快步到了床前,床边放着幔帐,男人一手挑开一手当即劈了过去! 只不过床上的少女一脚踹在他的胸口,紧接着她长剑也刺了过来,两剑相抵,黑衣人正是惊觉少女力气怎么这么大,黑暗当中她的左手臂像灵蛇一般缠了过来,本来是柔若无骨的触感,反手一拧这就到了他的后背。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有多痛,当脊椎当中那块骨头断裂的时候,当即倒在了地上。 没有一丁点的血迹,但是人已经死了。 赵妧躲在床上,瑟瑟发抖。 阿沐将人拖到了床下,这就塞了进去,赵妧吓得不敢在床上呆着,赤脚跳了地上来:“把灯点着行吗阿沐,我害怕。” 阿沐一把将她拉住了:“别去,外面还有人。” 只吓得小姑娘赶紧抱住了她的胳膊:“那怎么办?” 阿沐摇了摇头,只叫她快点穿上鞋,屋内只听得见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长廊里的灯火映着房门上,有人又到门前。赵妧吓得掩住了自己口鼻,躲在阿沐身后两腿发软,正是千钧一发,长廊上忽然喧闹起来,也不知道谁喊了声抓刺客,外面刀光剑影很快就又安静了下来。 快亮天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阿沐要出去看看,可床底下还有一个死人,赵妧怎么敢一个人留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两个人这就出了房间。长廊上一个人都没有,阿沐站在长栏边上正是张望,却惊见楼下一队侍卫队不知道什么时候守在了楼下,邱九去而复返,此时正在楼下吃着茶,一抬头,看着她就笑了。 阿沐皱眉,却见他拱手笑道:“已经收到了世子口谕,要我们一路护送阿沐小姐,确保您安全抵赵。” 第75章 密封的暗黑屋子里,赵昰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昏暗的烛火跳着火光,外面明明是白天,屋内却一片漆黑。前来复命的男人跪在面前,刚一说到晋王府部署的人是如何横插一脚的,赵昰一脚就踹了过来,直将人踹翻在地。 他冲到街上,已经日上三竿。 然而客栈里面的姐妹二人早已没有了踪影。 母亲永远是那样的冷血,十几年到现在,从未改变过。 赵昰追出三十里,竟然未能再见阿沐一面,当即带人返回燕京。 而我们阿沐,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赵国,晋王府的腰牌其实是她之前在画舫上顺手偷来的,临别前也托邱九还给了李煜,进入赵国之后,她和赵妧到底是追上啊阿姐,一起回到了京都。 沐王府已经赶在大冻前修好了地龙,几个人暂时全都住在前院里。 沐剑英身体虚弱,沐静初早命人收拾房间给她,也是早有人时刻注意着沐王府的动静,她才回来,何志平就找上了门来。阿沐和舅舅去了太子府复命,此时家里却是没有谁了。 赵妧拿着鸡毛掸子在屋子里掸灰,外面有人说来拜访,沐剑英还推托说身体不适,不肯出来,只叫她出去敷衍敷衍。赵妧端了茶,到了前堂,男人坐立不安,已经在前面等了好一会儿了。 说来也巧,沐剑英气闷,开了窗户透气。 外面很冷,何志平没有等到佳人也不敢唐突,起身告辞。 赵妧这才送了人出去,沐剑英站在窗前,一抬眼就看见了背影,男人并未回头,只说改日再来府上探望。赵妧给人送了大门外,赶紧跑了回来,府里置了两个小丫头,此时都还不太熟悉,本本分分的不叫过来也只拿点零活干着从不上前。 就在这个时候阿沐先回来了,赵妧围前围后直围着她问东问西。 阿沐心里有事,赶紧给人打发一边去了,她惦记阿姐,直奔了前院阿姐的房间。 女人正躺在床上小憩, 阿沐坐了床前,她才睁开眼睛。 沐剑英的眼底,是十分担忧着的眸子,阿沐在她面前,鲜少有这样的时候:“阿沐,怎么了?” 阿沐握住她的手,抿着唇:“阿姐你难过吗?” 没头没脑的,说地什么话? 沐剑英勾起了双唇来笑:“无缘无故地,我难过什么?现在我回到了沐王府,又做了沐王府的大小姐,我还难过什么呢!” 阿沐回来的时候和何志平正撞见了,想到阿姐这么多年吃的苦心底怎么能不酸涩,她只当阿姐见过了强作欢笑:“我打听过了,何将军现在还并未娶妻,你们还有可能吗?换句话说,阿姐,你还喜欢他吗?” 女人皱眉:“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阿沐无语,只得直白地看着她:“刚才何志平不是来过了?我都知道了,以前阿姐差点就和他私奔了,阿姐才一回来他就巴巴地赶了来可见是个有心的,那阿姐呢,你怎么想?” 沐剑英腾地坐直了身体:“你说谁刚才来了?” 阿沐眨巴着眼睛:“何志平啊,就当年那个野小子,这些年混得还不错,现在是个小将军。” 女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我不爱动,根本没有会客,就叫妧妧去打发了……” 话音一落,她又是下床穿起鞋来,阿沐连忙拿了斗篷给她披上,沐剑英下意识就给肚子遮掩住了,飞快穿上了鞋,这就要出门去,阿沐也不拦着,就叫小厮给套了马车,亲自送了阿姐上车,这才回还。 沐剑英是真是追了出去,可惜她也不知道何志平家住哪里,当然是没追上。 出去转了一大圈再回到家里,她心境又变。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何志平果然再次登门了,阿沐在前堂招待,叫赵妧去请阿姐出来,沐剑英挑挑拣拣换了好几次衣裳,才选了一套玄色深衣,她故意将肚子勒起了些,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并不太注意。 阿沐好笑地看着那男人,他一直就假装镇定,其实目光一直在门口徘徊。 阿姐出来得稍晚些,也是淡扫蛾眉,那绝美的容颜就像是上了一层好蜡,光彩夺人。 沐剑英翩翩而来,何志平连忙放下茶碗这就站了起来,一看见她就特别激动叫了声:“大小姐!” 从前他就是这么喊她的,沐剑英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站了他的面前,也略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男人赶紧给她让了位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见到她依旧不敢直看她的眼。 他推了自己的茶碗过去给她:“大小姐喝茶,我还没喝过的。” 沐剑英点头,拿在了掌心,抬眸看着他去:“真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还能见到你。” 阿沐连忙拽了赵妧出去,留下他两个人说话,何志平很显然,比阿姐还要激动得多,他坐了旁边看着她都不肯移开目光了。一点点他不忍眨眼,后来对上她的眼,没出息地还红了耳根。 沐剑英放下茶碗,也是笑:“怎么样,这些年你还好吗?” 何志平嘿嘿傻笑:“好,挺好的。” 她将茶碗又推回给他:“你喝吧,你是客人。” 男人只管看着她笑:“大小姐呢,这么多年了你好吗?” 沐剑英苦涩地笑,看见男人殷切的目光也说不是别的来:“我也挺好的。”她抬眸,看见男人的眼角似有了尾纹,一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心底酸涩不已,“你也二十七八了吧,成亲了吗?” 说起这个,何志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些年年年在外面打仗哪顾得上这个,今年才消停回京城了,我娘给我说了几家亲,但我不想娶她们,她们都没大小姐好看。”他说得直白,出口才惊觉自己唐突了,尴尬地低下了头,“那大小姐呢,一定是已经嫁人了吧。” 沐剑英也不以为意,只是叹着气:“算是嫁人了吧。” 果然,男人耷拉着肩膀,眼底一片黯然:“……” 她都看在眼底,实在没忍住,上前握住了他桌子上的右手:“不过现在一个人了,没有夫君。” 这么一说,何志平当即抬起头来,他甚至激动地反握住她的手,一脸的笑意:“大小姐……” 他不会花言巧语,半晌又觉得自己冒犯了大小姐,赶紧松了手 ,只笑呵呵地看着她。沐剑英和他坐了一会儿,两个人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傻傻地坐了一个上午,后来这个傻大个说要娶她,一溜烟回家找老娘提亲去了,他心急得火烧火燎的,很快就冲出了沐王府。 只待他走了以后,沐剑英这才木然起身。 怎么办,她根本不是一个人,她肚子里面还有一个。 女人赶紧松了腰带,恹恹地回到了自己房里,她呆呆坐在床边,伸手捂着肚子动也不动。 阿沐听说何志平走了,赶紧来寻阿姐,她一进门就瞧见阿姐恍惚地像是丢了魂一样。 走了床前,阿沐在阿姐面前挥手:“阿姐,阿姐!” 沐剑英叹了口气,抬眸看她:“阿沐,怎么办,我心跳得厉害,何志平说要娶我,回家要他娘上门提亲来,现在怎么办?” 阿沐笑,这就坐了她的旁边来:“什么怎么办,这是好事啊!” 女人摇头,只轻抚小腹:“若是当年,何家贫寒,他只不过是个野小子,门不当户不对我想也不敢想,那天晚上本来是要和他私奔走了的,但是他半路又将我送了回来,说不想别人看轻我。如今他家世好了些,然而我又变成什么样的人呢,如何能配得上他拿颗心呢!没有这个孩子也就罢了,过去从前不想就算了,现在这个孩子还有几个月就出生了,我如何还能嫁得?” 阿沐皱眉,也是不知所措。 妹妹到底还是个少女,如何能懂她的心,沐剑英把心一横,直接来推阿沐:“好了,你先出去我好好想一想。” 话是这么说,她心底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个孩子四个多月了,虽然难舍但是也不能要了。 只要没有这个孩子,她就能重新开始生活,将芙蓉里,将太子府都忘掉。 沐剑英踱来踱去,犹豫不决。 阿沐站在门口,担忧地看着她,阿姐从她面前走过两三次,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正要上前,却见阿姐惊呼了一声,捂着肚子停了下来。 阿沐顿急,上前扶住了她:“阿姐,你怎么了!” 沐剑英紧紧盯着她,两手紧张地抚着肚子,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狠狠踹了她两脚,这个孩子特别明显地在闹腾,她不敢置信地摸着鼓包的地方,引了阿沐的手来摸。 阿沐激动得不行了:“阿姐!小宝宝在里面踢你吗?” 女人点头,可她回身坐了床边,又是哭笑不得。 孩子的这一脚踢得可真是时候,自己的亲生骨肉,这如何还舍弃得了呢! 正是心焦,赵妧过来寻她,说是何家老太太真的上门来了! 她仔细问了话,发现这老太太就带了个丫鬟来的,沐剑英的眼皮突突直跳,若真是提亲,必然去寻了媒人来,何志平急匆匆回去,贸然和母亲说要娶她,恐怕真是痴心妄想了啊…… 第76章 沐剑英在赵妧的搀扶下回到了前堂。 何老太太来也只带了一个丫鬟,她今年五十岁上下,因为过去太多年的吃苦脸上尽是沧桑之色,苦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走路都是弯着腰驼着背,脚上一双布鞋还是当年那些时候模样,小丫鬟给她背着给包袱,中规中矩地站在老人家背后,一动不动。 沐剑英对她轻轻欠了欠身,让一边的小丫鬟赶紧看茶。 何老太太见了她,只嗯了声,叫身后的人给包袱拿了来,老太太将包袱放在桌子上面,这就当着沐剑英的面打了开来。 布包里包着一双男人的布鞋,下面还放着几块碎银。 何老太太伸手推了过来,看着沐剑英叹了口气:“老身要知道当年那位大小姐是沐家的姑娘,当年就不该叫志平留下这念想,他是个老实人,想必大小姐也知道,你说这都有十二三年了吧,他也不忘旧,可大小姐也有二十六七岁了,真就没许过人家吗?” 沐剑英回身坐下,也是看着包袱皮上面的那双鞋。 那是以前她给何志平做的鞋,她目光平静,只回眸看着何老太太:“嗯,许过人家了,不光那样,现在我身上还有那个人的骨肉,也不算一个人,的确为难志平了。” 还有孩子,老太太更是皱眉了:“大小姐现在并无父母,所以可能不太知道,姻缘都讲究门当户对,从前我们家穷门户也不相当,现在志平虽然岁数不小了,可到底也是将门了,如果大小姐执意要进我何家大门,也不是不能,前两日才给他说了门亲事,大小姐若是不嫌弃那就做个小,但有一事也要说清,这孩子可不能留下,看这月份也不大落了就是。” 沐剑英低下了头去,何老太太又是啧啧出声:“真没想到沐家已经没落成这样了,大小姐也别端着腔调了,我这回来给志平那双鞋还了,还有些银子,也是当年你借了他的,以前的事儿就算两清了,以后呢……大小姐若想有以后肚子里的种……” 她话还未说完,一个清亮的声音已然打断了她:“没有以后了!”阿沐霍然走了进来,她一脸的恼意走到桌前伸手抓起布鞋来连带着碎银都摔了地上去,“我阿姐是什么样个人,你是个什么样人,轮得到你来我沐王府羞辱她!你也知道门当户对,也知道当年你们何家配不上我阿姐,可十几年过去了,现在你们就当得起将门这两个字了吗?现在你儿子何志平就配得上我阿姐了吗?还想我阿姐去给他做小你们也张得开这口!我呸!” 少女回眸看着赵妧,眉眼间全是怒意:“以后记着了,他何家的人我们不欢迎,不许他们进门!欺负我们没爹没娘没有人撑腰吗要她上门来辱我阿姐!给我撵出去!” 赵妧本来就气,早就想撵出去了,刚才就是沐剑英一直不开口才忍了,此时一听阿沐这么说,当即捡起了那双布鞋,一把塞了老太太的怀里,这就强行送了人出去。何老太太恼羞成怒,也是没了脸说别的,只骂咧咧说沐家这门亲他们高攀不起,领着丫鬟就出了门。 阿沐气得不轻,将何老太太喝过的茶水都拂落了地上去:“阿姐,我不觉得你和何志平般配,你说呢,这门亲事,我想母亲如果在的话,她是不会同意的。” 沐剑英的裙摆上,还沾染了些许茶渍,女人十分平静地站了起来,就仿佛刚才的那些话全没听见过一样,她腹中的骨肉还踢着她,提醒着她这孩子的存在。阿沐气得不轻,恼她刚才并不反驳,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这就笑了:“母亲?母亲若在的话,能由得她上门提亲?母亲若在的话,我也不能变成现在这样啊!” 阿沐抿唇,上前抱住了姐姐。 沐剑英似乎不以为意,甚至还掐了掐妹妹的脸。 正是这时候,得到了消息后知后觉的何志平已经到了沐家的大门前,当然了,正好遇见赵妧将他娘送出去,这老太太见到儿子连哭带嚎地拽了儿子脖领子,这就叫他和沐剑英一刀两断再不许来往了。 可惜何志平虽然孝顺,但却不听她的,当即给老娘送上了马车,只管让车夫先将人送了家去,他自己则再次返回了沐家,可惜赵妧拦住了他,却不让进。 他急得不行,直接闯了进来。 阿沐起身就要拦,却被阿姐一把拽住了,沐剑英恳切地看着她,只让她先回避一下。男人此时已经到了跟前,他急地拦住了沐剑英的去路,脸上全是焦急:“大小姐,我娘不知道怎么个情况您别怪她,都怪我没说清楚您先千万别生气……” 沐剑英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只是笑笑:“不怪你,也不怪你娘,是我和你真不合适。” 何志平大步上前,目光灼灼:“以前我配不上大小姐,现在也配不上,可我现在总算有了点家业,难得大小姐如今还一个人,只要大小姐不嫌弃,我定然来娶大小姐!” 可惜这话说迟了,沐剑英轻抚自己小腹,抬眸看着他:“对不住,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人,其实我现在腹中还有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他也不是随便来的,有爹有娘,仔细想起来,她也是她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嫡亲的第一个……” 何志平愣住,怔怔地看着她:“大小姐……” 沐剑英恍惚出神:“你走吧,我们真的不合适,你娘不是给你说了亲事么,你就和人家姑娘好好过日子吧,去吧。” 说着,她绕过他的面前,这就出了前堂。 男人还待要追,却是被阿沐拦了下来,少女站在他的面前,对着他劈面就是一拳,何志平动也未动生生挨了她这一下。 阿沐怒目以对:“何夫人的话我记下了,也多谢何将军有情有义,只不过我阿姐嫁谁也不能嫁到你们家去做小,请吧!” 何志平平时也只是憨厚些,但他并不是傻,一听阿沐话里话外的意思,当即明白了过来,恐怕母亲先一步过来,并未有提亲的打算,相反还羞辱了人家大小姐,堂堂沐王府的大小姐,提什么做小,他再不停留,抱拳告辞。 阿沐气愤不已,也知道阿姐被伤了一回,尽心尽力地讨好她,何志平也算是个痴情的了,回头立即退了自己的婚事,只不过他再三请了媒人上门,可是阿姐却再未点头过。何夫人倒是越来越急,毕竟儿子已经二十七八了,再不成家只怕她有生之年想抱大孙子都抱不上了,可惜尽管她明着暗着再三暗示不管儿子娶谁了,沐王府却再未松过口。 与此同时,何婉和景润皇子的婚事也出了波折。 阿沐回到赵国的第二个月,扶苏和何婉在冰湖上约见的时候被景润撞个正着,景润皇子到天子殿前告了太子一状,结果天子盛怒,这婚事也就解除了。 彼时,扶苏才到沐家求过亲。 阿沐只叫舅舅做主,就在这个当口和太子定下了婚事。 其实对于她来说,嫁给谁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必须和扶苏站在一边。 这个冬天特别漫长,阿沐在营地整合了沐家旧部,齐国来使两次,都是游说赵国恢复邦交,劝说赵国天子继续和齐国重新结盟。 天子只做敷衍,过了年时间过得也快,转眼就到了阳春五月。 边疆战事不断,阿沐出征在即,也就在这个时候,沐剑英给她送行,可不等将人送走,她自己先破了水,孩子出生在即,赵妧赶紧去叫了稳婆来。 五月初才过两天,沐剑英到底在家中产下一子,取名沐留白。 到了当年八月份,沐王府重建工作全部竣工,整个王府里,恢复了当年八成面貌。而整个时候阿沐已经带军在外奔波了好几个月。 她屡立奇功,也在和齐国争夺疆土的几次战事当中,起了重要作用。 赵齐两国关系彻底恶化,不过齐国赵家军英勇,两国交战数次争夺紧要关口,就在这个时候齐国天子驾崩,长皇子登基称帝,年号太平。赵国天子也是身染重病,数日不朝,明着是两国还在争夺领土,可其实内战也从未平息过。 阿沐带军在外,历经半年多的周旋,终于在沧州遇上了三十里外的赵昰。 两朝不稳,齐国再派使者出赵,与此同时赵国天子一道密令命阿沐即刻回京,可惜阿沐此时大仇在前,如何能回? 她只是听说了,齐国世子李煜亲自出赵,笑笑就过了。 赵昰扎营在三十里开外,两军僵持不下,阿沐抗旨不回,这就带着人冲了过去。 说来也巧,沧州也正是当年沐静芸捡到赵昰的地方,阿沐不顾劝阻,日夜赶路,终于在她生辰之前,赶到了沧州边的葫芦山边。 少女停军休息,准备再战。 赵国天子连下三道口谕,可惜她已扎营,势必要亲手杀了赵昰,才能回还。 大战一促即发…… 第77章 外衫上沾染了不知谁的鲜血,阿沐已经杀红了眼,怎肯后退。 赵昰带军连连退守,二人交锋数次,只阿沐斗气昂然,京中却又有急报过来! 世子李煜并未到京,两国兵交多次,如此赵家军节节败退,这个时候他带军直奔赵国京都评论,怎不叫人生疑,与此才连发急报命阿沐回京拦截,可她违抗军令,只得调将何志平救急,不出三日,京中果然告急。 李煜实为盟国邦交出使,却为围魏救赵,想保全赵家军。 他想的美! 能进入赵国的禁卫军能有几个,何志平一个人完全应付得来,赵昰就在眼前,阿沐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逃回齐国,征战几回,侵入赵国的赵家军如今只剩下苟延残喘,不杀个片甲不留,阿沐不能轻易放手。 当然了,她如何能明白上位者的心。 赵国天子向来懦弱,一意求和,然而这个时候撤军回去了,赵国和齐国真是再次割地求和的话,那么阿沐能做的也无非是扶苏门下一员将,再也没有机会杀赵昰报仇雪恨了。 这和当初扶苏对她说的不一样。 可她都明白,他有他自己的道,是为上位不惜代价。 夜幕降临,阿沐坐在一个农家的小屋里面吃干馍馍,就着一口凉茶,她两条腿都在桌子上面,姿势不雅。很多时候,越到了这种时候她越是能想起韩湘子,从前和他在一起也算有个家,虽然他多是嫌弃她的样子,呵呵。 破窗外淅淅沥沥听见了雨声,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下起了雨来。 阿沐从怀里拿出个小木头人来,放在了桌子上面摆弄着玩,口中的干馍馍也变得美味起来,不多一会儿,外面有人来报,说是有旧识投奔,要见她。 她挑眉,让进来。 蓑衣之下,男人脚步微缓。 阿沐嚼着干馍馍,回眸看着他:“哪里来的旧故?” 他伸手摘下斗笠,却是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赵昰脸边胡子老长,显然已经多日并未打理了,原本是一直在追着的人,忽然就出现在眼前,阿沐也是怔住了,微微眯起了眼睛。 赵昰重新以斗笠遮脸:“可否单独谈一谈,我有话对你说。” 阿沐呸地一口吐出干馍馍,这就将手里的馍馍放在了盘子里,拿起了递给了侍卫去:“你先出去。” 很快,破旧的房门关上了,风雨当中,可见屋内烛火飘忽,阿沐依旧坐着不动:“赵将军,你胆子不小,还敢送上门来。” 男人身上还滴着水,只将蓑衣除去,坐了她的对面。 破旧的桌椅吱吱呀呀地,他的目光就落在她纤细的手上:“我听见他们叫你阿沐,是吗?” 阿沐抱臂以对,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嗯,姓沐,沐剑宁。” 他紧紧盯着她的脸:“对不起,小二宝,是爹不好,是爹害了你娘害了你姐妹二人,从前的那些事情都是爹的错,我知道现在就算我死在你面前,也不能平息那些过错,但是你真的不能再追下去了。” 阿沐可笑地看着他:“真是可笑,看着你的脸,我怎么就想不明白,我娘当年为何能为你这种人,让他们抓到把柄,放了你害了沐王府一百多口人,啧啧啧怎是不值。” 赵昰偏过了脸去:“当年我思母心切,要求回齐,你母亲不顾沐家阻拦将我放将出去,当时夫妻情断,她让我离开赵国,我以为将来就算上了战场也还能见着她,却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现在回想起来,赵国天子早对沐家有了嫌隙之心,我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如今你要报仇我可以赎罪,但是也希望你能放下过往,和你阿姐过上普通姑娘家应当过的日子。” 阿沐托腮:“嗯哼,继续,让我听听你来的理由。” 她不屑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赵昰皱眉:“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回去吧,如果你追到现在仅仅是想要我的性命,现在就给你。” 说着他解下怀里的匕首扔在了桌子上面,一副任你处置的模样。 阿沐不由冷笑:“现在杀了你?你这是在为你的士兵情愿吗?说实话我并不想见你,你的生死现在我也不大关心,因为你想活也活不了,就是迟早的问题。” 如果可能,她甚至也想诛他九族。 少女站了起来,两步走了他的面前,阿沐一手揪住了男人的脖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会送你去我娘面前赎罪的,但不是现在。” 说着,她一把推开他,站直了身体:“来人!” 房门当即被人推了开来,赵昰心头凄凄然,也起身靠近了她的肩头低语道:“好,这是我欠你和你娘的,只不过,如果我死了,能原谅爹爹吗?” 阿沐断然回绝:“不能。”她手一挥,当即有人来扯拽赵昰,少女回身再次坐下,紧紧盯着他的后背,“将他扔出村庄就可。” 这场雨来得可真是时候,就像是李煜的到来一样。 如果齐国舍弃赵昰这枚棋子,日后是战是和她都无所谓,可这个时候,就连李煜都摒弃前嫌,在这个节骨眼上过了来,她若是偷偷杀了赵昰,都没办法和母亲交代。 当然,阿沐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到了后半夜大雨渐停,路上的痕迹都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阿沐带军继续前进,她专挑山路走,翻山越岭到底是将赵昰等人围堵在了山谷当中。 彼时雨过天晴,少女就站在山巅之上,低眸看着他们:“放箭!” 谷底的男人仰着脸,却是对着她笑。 天空中万里无云,蔚蓝的天色只叫他沉浸在了回忆当中,就仿佛是当年重现一样,一抬头看见少女就在眼前,她是那么美,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那么美。 一切都结束了。 沐家军驻留营地,继续守卫边疆,阿沐带一部分人回返。 一路奔波,京中却再无动静了。 她日夜兼程,换了五匹马,这才回到了赵国京都。 意外的是城前并无异样,阿沐惦记阿姐,直接回了沐王府,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她飞身下马,两条腿都僵住了。阿沐推开大门,急匆匆进了院里:“阿姐!阿姐!阿沐回来了!阿沐报了仇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阿沐顿足,片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来,何志平负手而出。 临走前,他也曾暗地里见过她姐妹二人,说会保护阿姐,让阿沐放心地去。 男人多年来的爱慕,让人能稍微放些心,阿沐仰着脸,察觉到透过屋顶照在眼底的光略有刺眼:“何将军怎么在这里?我阿姐呢?舅舅呢?” 何志平定定注视着她:“哦,他们不在,我带你去见他们。” 阿沐皱眉,后退了一步看着他:“他们在哪里?” 男人走下石阶,脚步缓慢:“和我进宫吧,大小姐在宫里等着你。” 少女心底冰凉一片,正是这个时候,一个少女却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赵妧两手还被捆着,腿上还绊着绳索才刚刚挣脱束缚,一跑出来立即奔着阿沐来了:“阿沐你快点跑,不能进宫啊他们要杀你!” 说话间原本埋伏在墙头的人已经探出了身来,阿沐一回头,赵妧就扑到了她的身前。 何志平都来不及开口,只见银光一闪,赵妧侧身替她挡住了长箭,随即倒在了阿沐的面前。 男人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人命,当即挥了挥手,所有的人跃下了墙来。 阿沐不敢置信地看着脚下,一低头将赵妧揽在了怀里:“妧妧!” 赵妧眨巴着眼睛,只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疼:“啊沐,我我有点疼……” 阿沐抬眸,对着何志平怒目以视:“想杀我,来啊!这就杀了我!今天你要不杀了我,我杀你全家!” 少女在她怀里直扯着她的袖子:“阿沐,我可能要死了,要是……要是我死了你就跑……你跑吧阿沐,阿沐你快跑别管我了,阿沐……你跑啊……跑啊!” 阿沐紧紧拥着她,外面的沐家军听见动静已然冲了进来,与此同时,更有一个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锦衣,就和一年前初见他时候一样,令人惊艳。 少女捂着赵妧身上的伤处,一手的鲜血,回头瞥着部下:“还不去找大夫来!” 当即有人转身去了,她这才回眸。 李煜站在石阶上面,淡淡目光就瞥在她的衣饰上,一看就有几日并未换过衣衫,少女的长发微乱,此时两手更是沾染了许多鲜血,紧紧抱着赵妧,咬牙撕下自己的袖口处布带,给怀里人做着最简单的救护。 赵妧的眼泪已的经下来了,一手还推着她:“阿沐,我听见了,我真听见了,世子要杀你……你快走啊!” 她的声音越发的虚弱,阿沐低头,微凉的唇这就贴在了少女的额头上面:“别说话,一会大夫就来了。” 说着,她更是搂紧了赵妧,再抬眸看着李煜的时候,才是冷笑:“你也要杀我?” 男人目光也是渐冷:“怎么可能。” 阿沐倔强地扬着脸,目光灼灼:“那你为什么来?” 李煜大步上前,这就撩袍蹲了她的面前,刚才少女用口撕下来的布条根本按不住赵妧的血窟窿,他解下随身带着的匕首在袍角划下,亲手撕下了长长的一条,举到了她的面前:“用你的脑袋好好想一想,我到底为什么来。” 他话音刚落,临时被拎来的大夫已经被人推了进来,李煜侧立一旁,强行让人将赵妧从阿沐的怀里抢夺下来,然后送进了屋里。沐家军提剑在旁也是蠢蠢欲动,可更多的人早已包围了整个沐王府。 阿沐身上还有赵妧的血,此时瞪着何志平目光凶狠:“我阿姐呢?舅舅呢?” 何志平只看着李煜,后者从怀里拿出自己的手帕来给她擦手,却被少女一把摔了地上去,阿沐心如凉水,只定定地看着何志平:“我问你,何将军,我阿姐呢!那个你誓死都要保护好的女人呢?那个你说曾经无力保护,现在生死相随的人呢?她现在在哪里?” 何志平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面对。 阿沐气愤难平,可李煜已经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制扭着她的手,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她之间微凉,只觉得透骨的凉。 男人仔细给她擦着手:“看看吧,这就是你非要回来的赵国,有什么能让你依靠的呢?什么都没有。” 阿沐扬着脸,不由冷笑出声:“我说的呢,世子殿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我,原来是在这等着我,让我回到赵国,再我亲眼看着,那些个人,根本不值得相信,是吧?” 李煜低眸,能看见少女倔强的脸:“所以呢,现在的你作为沐家小姐,还能留活口吗?” 他说着这句话,就像话家常一样。 阿沐点头:“的确不能留活口了。” 男人勾唇:“那你和你姐姐,如果只能留一个呢?” 阿沐仍旧看着他:“她活我死。” 话音刚落,何志平已然拿出了圣旨来,沐剑宁跪下接旨,这就依言入了天牢。 第78章 马车行驶当中,许有颠簸。 阿沐躺在阿姐的腿上,闭着眼睛,本来迷迷糊糊就快睡着了,可一个软软的小家伙忽然落了她的身上,咿咿呀呀地不知说着什么,软软的小手啪嗒就拍在了少女的脸上,冷不丁马车又一晃悠,还差点滚落下去,阿沐叹了口气,伸手一捞,稳稳将孩子抱住了。 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漆黑的眸子。 四个多月的男娃子伸手来抓她的脸,又啊啊两声,阿沐躲着他的小狼爪,仰脸看着阿姐:“我这才闭一会眼睛,他怎么又醒了?” 沐剑英伸手将孩子抱了怀里去,小留白偏还好动哽哽唧唧挣扎着要往阿沐身上去,阿沐赶紧坐直了身体,结果那孩子就嗷地一嗓子开哭了,外面连夜赶着宿头,车里的哭声这就越来越大了。 阿沐无语,只得对孩子做着鬼脸哄他:“你说你哭个什么啊,夜哭郎啊!” 这孩子就奔着她,沐剑英只得塞了她怀里“谁知道呢,他就稀罕你,你抱着他!” 阿沐赶紧给小留白抱在了怀里,这才刚哄了哄,小家伙拱着小脑袋瓜这就钻了她怀里抹了她一身的泪珠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喜欢她。 才刚哄好,马车外有人敲了敲,男人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疲惫:“怎么了?” 阿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掀开了窗帘,能看见李煜骑在马上,正偏着脸看她,只不过她只是冷冷瞥着他,随即冷笑着放下了窗帘。 沐剑英在旁收拾着孩子的小衣服,看见她的眉眼,不由轻笑出声:“又怎么了?” 阿沐无语地看着阿姐:“我看你还笑得出来,挺高兴的?” 那日赵妧身中一箭,阿沐怒极。 幸好并未中在要命的地方,大夫来了以后赶紧拔箭以后给她上了止疼和止血的药,阿沐跟随李煜等人入宫,这才知道和她想的一样,赵国割地相让,已经和齐国议和了。然这个时候,不出意外地是,沐家因为违抗军令,再一次做了炮灰。 只不过,李煜这一次来竟然不光为了议和,还为了沐剑英而来,尤其当得知她已产下小皇子,更是时刻不等,重拟了议和书,阿沐没想到的是,阿姐竟然要回齐国去,并且还劝她不要执着于沐家的兴败,和她一起走。 太子扶苏差点被贬为庶人,幸亏景润皇子再三求情,才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 但即使这样,他仍旧是得了个苦差事,随行军中,再次往返齐国做质,阿沐看得明白,他不过天子的一枚弃子,从来就不得宠的一个。 赵妧已经被人先一步送走了去,阿沐先被关入了天牢,等到阿姐上了车,才悄悄被人托送出来,彼时姐妹二人相见,即在这回齐国的马车上。 李煜问阿沐,要不要去齐国。 阿姐就在车上,孩子在车上,就连赵妧也早送走了去。 她如何说得出我不去。 十几年前,二人乘坐一辆马车,从赵国奔了齐国去。 十几年后,姐妹二人又启程去了齐国。 阿沐抱着小留白轻轻地晃,一会儿功夫就给他晃睡着了,沐剑英把孩子接了过去,包了一包搂紧了些:“阿沐你也睡会儿,等一会到客栈了我叫你。” 原本她的确是有些困乏的,只不过孩子这么一哭竟然睡不着了,阿沐靠坐一边,伸手抱住了膝盖:“阿姐,你是因为我才想回的,还是因为什么想回?据我所知齐国皇帝登基后就立即娶了王家的小姐,他后宫美女虽没有三千也有百八,如何能配得上你?” 沐剑英轻轻拍着孩子,轻轻地笑:“回到赵国这些时候,我想通了些事情,齐国皇帝都配不上我的话,谁还能配得上呢?何志平那样的?就连他那样的真心也抵不过家母的一句话,我以后还能嫁给什么样的人呢?更何况我有了留白,大仇也报了,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 沐静初如今还在扶苏的身边,略有不甘。 然而听着姐姐这样的话,阿沐低下了头,她还有许多的遗憾,沐王府一百多口人,所有的仇恨都放赵昰身上的话,其实有点冤,但是她忽然累了,不想继续了。 赵国根基不稳这是事实,想必用不了多少年,也会被人吞掉。 在那山谷上面,她看着赵昰身边带着那么少的人,说出放箭的那一刻,忽然明白了过来,这条路是这个男人故意引她过去的,他仰着脸,临死之前,甚至是笑着的。 如果没有阿姐,她当即就抛下一切远走天涯了。 远离这一切,她就做个自由自在的阿沐,能飞得起来,能走远的阿沐。 蜷缩在车上,她逐渐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刚闭着眼眯了一会儿,这就到了个小村里,李煜命人进村借宿,不多会儿就打点好了,在村头一家借了个空院子,上下房好几间瓦房,带着沐家姐妹这就进了院。 马车一停,孩子就醒了,沐剑英抱着小留白下车,先行进了屋里给孩子喂奶,阿沐紧随其后,李煜原本是站在车边的,少女下车的时候没像往常一步跳下来,她踩着阿姐才刚踩过的马扎翩翩下车。 男人看着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可惜她就似没看见一样,越过他直接走远了。 村里人都好客,尤其是这么大方的,随行车队里的婆子丫鬟早进了屋里收拾东西,伺候孩子,阿沐逗弄了会小外甥,就再没有出来。 李煜一路风尘仆仆,也是疲乏。 他在厢房住下,因为孩子总要吃奶,也并未去到上房,只有婆子不时过来回话,说小皇子吃了奶睡着了,夸孩子不闹…… 男人正在桌边给京里写回报,听见这婆子三句话不离小皇子,不由抬眸:“阿沐呢?她干什么呢?” 那婆子显然愣住了,行了一路,沐大小姐总是在孩子身边,她们平日也只照顾着这位娘娘,不怎在意旁边的沐小小姐,可就是刚才,那姑娘出去了,谁也没太在意,也未曾见过她离开姐姐身边,是以想了下,她低头回道:“沐小姐刚才出去了,可能去茅房了吧?” 李煜手里的笔吧嗒一下放在了桌子上面,因为不方便过去查房,只是目光灼灼:“去看看她回去了没有?找一找她。” 他起身走到窗边,秋风从外面拂过他的脸面,凉丝丝的。 他知道,如今到这地步,阿沐从心底厌恶李槩,也厌恶了他。 回来的这一路上,她从未开口和他说上一句话,站了片刻,那婆子又回来回话,找不到人了。李煜霍然转身,走出了屋子,暗自叫了人来,带队分散在村内搜查。他自己则来到上屋,叫婆子进去通报了声,这才进门。 胖乎乎的小留白睡得正香,沐剑英拿了本书在旁一边看着书,一边拍着孩子,两个小丫鬟站一边大气不敢出,各自低着头,李煜也不由放缓了脚步,离得远了些:“娘娘可瞧见阿沐了,似乎出去了好半晌没回来了。” 沐剑英头也不抬,只是淡淡道:“哪个是你家娘娘,我姐妹二人不过是被你们换来换去的物件,有话直说就可。” 李煜之前并未刻意看着阿沐,是因为她姐姐带着孩子在身边,按道理说她不可能去别的地方,但是这姑娘行事如何能叫人放心,一眼没注意不知道哪去了,他顿时焦躁起来:“阿沐……” 不等他话音落了,沐剑英已然翻了一页:“阿沐啊,她走了。” 男人眸光渐冷,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回来通报的人却也没找到阿沐,李煜再次带人出去寻找,又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不等他回去,有人传了火雷炸响在了空中,这才回还。有人通报说阿沐回来了。 李煜匆匆而归,院子里却生起了火。 篝火已经起了好一阵似地,上面还架着一只野兔,少女的裙摆拧在一起掖在了腰间,她梳着两个大辫子,此时火光下能看见脸上还有一处脏污,此时正蹲在火边翻烤着兔子。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的背影,顿时安心:“去哪了?打兔子去了?” 阿沐回头瞥见是他,破天荒地竟然还对他勾了勾唇:“对啊,打兔子去了,我倒是想问问殿下去哪了?不会是以为我跑了抓我去了吧?” 李煜上前,立即有人送上了马扎,他坐了下来,暗自松了口气,渐起欢喜。两个人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女:“想吃烤兔肉了?说一声叫人捉几只就是,半夜三更的出去怕你有危险。” 阿沐奇怪地瞥着他:“我从前怎不知你这么啰嗦,出去打只兔子能有什么危险。” 她翻转兔子,回头又来收拾肠肚秽物,手脚麻利很快就腾出一片空地来,小姑娘玩心起了,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布袋里翻腾出一柄匕首来,飞快在兔子身上划了几下,撒进了些许作料。又将收好。 李煜眼尖地看见那柄匕首,不由皱眉:“看来韩大夫还是不放心你,是叫了人护送你离开齐国了,难怪当时几路人马,即便跟着你也没找到你姐姐。” 阿沐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呢。” 说着又翻了一遍兔子,在上砍下一条腿来给他:“请你吃兔子腿。” 他犹豫了片刻,到底也盯着她的手,接了过去。 阿沐继续烤兔子,翻转着:“吃吧,难得这么惬意,还有野兔吃。” 凉风徐徐,也是难得给他笑脸,似乎两个人中间隔着的那层纱已经被人撕裂开去,李煜斯文地撕下一条肉,咬在了口中,说不上臊不臊,倒是有一股子别样的香气。空中星月明亮,夜里也不知哪里来的蟋蟀在旁不停地叫着。 叫婆子弄了酒来,两个人还放了一张矮桌。 阿沐吃得不多,伸手给李煜倒酒:“眼看就要进燕京城了,在此阿沐与殿下做个别吧。” 男人端坐如斯,当即皱眉:“去哪?” 阿沐笑,对他眨眼:“回到燕京城,我当与殿下作别,从此殿下走殿下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希望再有牵扯了。” 李煜目光沉沉:“为什么?” 阿沐望进了他的眼:“我倒想问问殿下为什么?休战是为了什么?” 男人淡淡道:“为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为了国定民安,为了社稷江山。” 阿沐扬眉:“那来赵国呢,又为什么来?” 之前她问他为什么来,他让她用脑子想一想,现在再问他为什么来,依旧是说不出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喉间,李煜抿住了唇。幸好阿沐也只当是个笑话,笑笑就过去了,空中繁星点点,吃过了兔肉,她又淘气爬上了大门口的高树。 树间枝叶茂密,少女坐在了一粗枝桠上,露出两条腿来来回晃动着。 她今天有点奇怪,李煜站在树下,扬着脸看着她踢得欢快的两条腿:“喝多了?下来。” 阿沐不肯,还撺掇着他上树:“你上来,来啊。” 这叔不高,借着土墙很容易上去,李煜犹豫片刻,让门口守卫的人拿了梯子来,这就从墙上了树,阿沐伸手扶着他,偏腿坐了她的身边。 月光从枝叶当中照映过来,少女背靠着树干枕着双臂,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殿下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吧?” 李煜看着她的脸,月光下还能看见阿沐脸边的脏污,他从怀里拿了手帕可不等伸手到她脸边,少女就将推开了他的手腕:“干什么?” 他干脆将帕子扔在了她的腿上:“擦擦你的脸。” 说着还点了点脏污的位置,阿沐不以为意地笑笑,拿起帕子擦脸:“我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有件事始终想不明白。”小姑娘转身凑近了他身边,几乎与他肩并着肩,将他的手帕塞回他的手里,瞪着大眼睛就那么看着他。昏暗的月光下,她漆黑的眸子直发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若星辰,“世子殿下,我骗了一次又一次,为何再三纵容?” 她的呼吸就在脸边,男人动也不动:“骗我可以,注意次数。” 阿沐被他这一本正经地模样逗笑了,她甚至扶住了他的胳膊,贴着他的脸对他眨眼:“是因为我救过你的性命吗?你是在报救命之恩吗?” 两个人距离太近了,李煜甚至觉得她的脸已经马上就要贴上自己的了,这古灵精怪的姑娘总是这样不按常理做事,一时间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树上,大家礼教令他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偏身一躲,冷不防失去了倚重这就从树上滑落了下去。 幸好树不高,只听见少女爽朗地笑声在枝叶间流连。 李煜掉落下来,扶着树身才勉强站稳,紧接着阿沐也跳了下来,月光很美,透过枝叶映照在地面上一片斑驳。 男人靠在树身,只觉头痛:“你这个……” 他是想说你这个姑娘怎么像只猴儿,少女亭亭站在他的面前,却突然翘起了脚,伸手拉低了他的脖颈,仰着脸突然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李煜:“……”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可更快的是阿沐飞快退后,站在一丈开外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喜欢我了?嗯?” 银白的月光照在她的周围,阿沐伸手拂开裙间的褶子,像是心情大好的样子,对着他挥手告别:“你个傻呆,和他还挺像的。” 说完也不等他做出任何的反应,转身就回了院里。 夜深了,男人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才移开步子,院子里的篝火早已灭了,吃剩的野兔肉口齿间还似留有余香,温热的唇瓣只是蜻蜓点水一样,可即使这样,心底也起了涟漪无数,只不过,回到屋里以后又不能平静,她说了句什么,说他个傻呆?和他还挺像的? 那是谁? 时间一点点过去,男人着了被褥,竟然困乏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酒喝多了些,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总之迷迷糊糊很快就沉入了梦中。最后一丝清醒泯灭之前,男人还想着一早起来,可要给人抓住了,好好问问她,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他像了谁,可惜一夜无梦,竟是一闭眼就睡到了大天亮。 亮天以后,他也才洗了手,那婆子就慌慌张张地跑了来。 她说阿沐又不见了。 起初,他也并未在意,只不过,叫人寻了一圈以后,却发现只剩下沐剑英带着丫鬟在,孩子咿咿呀呀地哼唧着,阿沐没再回来过了…… 第79章 琉璃瓦在黄昏的时候总是最美的,晚霞映在灰白的天边,能看见宫廷里的瓦尖上都覆着一层的金,高墙下,坐落在高墙当中的各处庭院,无不肃穆而又安静。精美的楼阁上,偶尔能看见有人走过,宫女或者是太监,走起路来都静悄悄的。 后宫当中,东边一座承乾宫,西边一座永福宫。 东边住着王皇后,西边住着韩贵妃。 池塘中飘着青莲,两个宫女低着头走在永福宫的的宫外,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襦裙,其中一个圆脸的手里拿着食盒,另外一个长脸的捧着方盒,里面放着盖着盖的汤碗。 阳春三月,天气逐渐转暖了。 二人脚步都快,不多一会儿就进了宫门,长长地宫廷当中,似乎连风都是些微的,小心翼翼地听不见别个声音。 再过长廊,这就进了永福宫的正殿,这回能听见动静了。 一个胖乎乎的小肉球扶着桌子腿,正艰难地移动着小屁1股,不时还回头看着母亲,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仿若星辰,粉妆玉琢个脸面动一下就砸吧下小嘴,也不知道咿咿呀呀说着什么东西,就在他的面前,蹲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头顶带着老里老气的彩凤金步摇,颈子上还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着明黄小凤袍,就随着这小娃子的动作来来回回在他面前做着鬼脸。 身后三四个宫女围着她们两个人转,一会儿有人喊皇后娘娘小心啊,一会儿又手忙脚乱地来扶小皇子,旁边的榻上,美人斜卧,目光浅浅也看着她们两个。 不消片刻,去拿食盒的两个人回来了,见礼拿了过来。 韩贵妃这才坐直了身体,圆脸的宫女是赵妧,赶紧将食盒放在了榻上的矮桌上,长脸的侧立一边,目光柔和地看着抱着桌腿的小不点。 韩贵妃连忙招呼那八九岁的小姑娘:“皇后快来吃甜糕,还有你爱吃的甜羹呢!” 那小姑娘应了声,注意力还在小皇子身上:“先放那我一会儿再吃。” 说着她伸手将小不点抱了起来,可这小姑娘也是瘦弱刚抱了起来,小人儿撇嘴就开始使劲蹬腿,片刻就从她怀里挣脱,王皇后狠怕摔着他,只得放开了让他站在地上。许是站时间太长了,小皇子一屁墩坐了地上,转头一看赵妧旁边的那个长脸的宫女,扭着屁股这就爬了过去,姑姑姑姑崩出了两个字眼,他开始扁嘴。 纤细的手立即伸了出来,长脸宫女向前两步,这就给孩子抱了起来。 她声音清亮,此刻故意压低些声音也能听出些娇俏来,小皇子搂着她的脖子回头看着小王皇后,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什么。 王皇后这熊孩子也是真失望,这高高的宫墙将她和亲人分隔开来,她只有每天来找韩贵妃玩,因为贵妃这里应有尽有,还有个肉呼呼的小皇子,特别的可爱。可惜这小不点话还不会说,可却会嫌弃她了。 返身回到榻上,她一把掀开了甜羹的碗盖。 早有宫女拿了水来给她净手,小姑娘抬眼看着韩贵妃:“天气逐渐暖了,我可是日日都想着贵妃这的甜羹,恨不得天天住在你这里了!” 她刚才和小皇子玩,可在地上滚了一滚,发辫开了些,上面的珠花都栽歪了。 王皇后低头喝羹的时候,韩贵妃伸手给她理了理,刚是把她脸边的珠花给她戴好,只听外面一声皇上驾到,身穿龙袍的男人这就走了进来。 韩贵妃起身,忙看了眼那个长脸的宫女:“青莲,快把小皇子抱过来。” 青莲低头走过来,这就将孩子抱了韩贵妃面前,女人伸手抱了过去,一殿的人都跪下了,王皇后才吃了两口甜羹,因为着急下榻唇边还粘了一些渣渣。 齐天子李槩如今再不是不得意的长皇子了,缓步上前,一把接了孩子过去:“天气暖了,怎不带珩儿出去玩玩?嗯?我们珩儿在屋里晒不到阳阳,能长壮壮吗?” 韩贵妃跟在他的身边:“他太好动了,一出去就像个猴儿,到时候怎么也不肯回来我可哄不住,不爱听他哭。” 男人吧嗒吧嗒在孩子脸上上下左右地亲,跟着女人走了榻边,叫人都起来。 也是不经意,他一回头看见王皇后忽然站在了身后,顿时皱眉:“你怎么又来了?” 王皇后‘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赶紧上前到矮桌上面抢过了那碗甜羹,眼巴巴地看着韩贵妃不舍地对她挥了挥手,这才转身:“我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带着人和那半碗甜羹,赶紧退了出去。 男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回头:“不是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没事别招呼她,天天往永福宫跑什么!” 春光懒散,韩贵妃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白了他一眼:“她一个半大孩子,你总跟她较什么真,她才几岁也是个可怜的,好容易能有个地方有个人和她说说话,玩一玩,可不来这又能去哪?将就着些吧,谁叫某些人缺德,给她弄进宫里了!” 他也浑不在意她的口气,抱着儿子这就坐了她的身边,跟着他来的小太监小贵子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侧立了一旁。横竖这宫里也没有别人了,韩贵妃这就又侧歪了榻上,她最近圆润了不少,曾经纤细的腰肢也有了些肉了,洁白的颈子下能看见深衣交领处裸1露的肌肤也胜似白雪。 李槩瞥了眼,当即放下了孩子。 这孩子也是拧着身体极其不爱让他抱着,扭着小屁股一着急竟然爬走了。 青莲赶紧上前接起了他,和赵妧一起带着他出去玩了。 男人伸手扳过女人的腰身,轻轻抱住了她:“珩儿真是老天赐孩子,你说是不是没有他,你早就嫁给别人了?嗯?” 韩贵妃吃吃地笑:“嗯。” 他一口咬在她的唇瓣上,伸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还敢嗯,嗯什么?” 两个人滚做一团,很快小贵子也悄然退了出去。 阳光大好,外面是乍暖还寒,赵妧拿着一个风筝越放越高,青莲抱着孩子追着她跑,一派和气。 小贵子守在殿外,目光也不由得追寻着她们…… 与此同时,九道巷里也是十分安静。 安静得都不像话,一辆马车停在巷口也有好半晌了,车上的男人斜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小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牛二急匆匆跑了回来,站在车边掀开了窗帘:“殿下,韩先生回来了!” 车上坐着的是正是李煜,他一脸疲色,听见他这话,立即下车。 日头已经爬上了头顶,晌午时候日光还是很暖的。 男人脚步不快,走到韩家的大门口,看见敞开的大门里,几只小鸡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何其正手里还抓着一只,正是拧了膀子在一起伸手拎着,一看见他当即欠了欠身。 灶房那边冒了许多的烟,容娘的身影从里面跑了出来:“呛死我了,灶房就不能断火,一断火就这样!何其正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给鸡抓过来,先生说有客要来……” 她揉着眼睛,话音未落就看见了已经进了大门的李煜,顿时噎住了一般:“哦,客人来了啊!” 何其正赶紧抓了鸡过去。 李煜抬眸,能看见韩湘子就端坐堂中,就像是无数次梦中那样,他就坐在那,不多一会儿阿沐就从里面跳了出来。可惜根本没有什么阿沐,他快走两步走了过去。 韩湘子风尘仆仆,此时也是一脸疲色。 李煜站了他的面前:“先生辛苦了,现在他怎么样了?” 韩湘子自然知道他口中问的那个人是谁,眼帘一垂:“不怎么样,没有多少时日了,他突然说想看看孩子长什么样,我回来给他做两幅画,估计也就一个月两个月的事,尽人事而知天命吧。” 李煜抿唇:“就连韩大夫都素手无策的话,那也只能这样了。” 韩湘子点头:“我随后进宫看看,世子殿下就为这事来的?” 李煜定定地看着他,不由长出了口气:“不是,我还没有找到阿沐,想问问先生,可有她的消息?” 韩湘子嗤笑一声,伸手端起了茶碗来:“那个不孝子啊,没见过。” 李煜看着他的眉眼,莫名地焦躁:“遍寻不着她的踪迹,真不知道她如今还能去哪,我就说那日她有些不同,却也没防备她能一走了之,先生说的没错,她真是个白眼狼。” 韩湘子笑笑并不答言,李煜带着牛二坐了片刻,可炖鸡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的,世子殿下没有什么耐心做客吃饭,在这问不出别的来,当即就离开了。 半个时辰以后,容娘的鸡汤终于煲好了。 何其正也给院子里的鸡都抓了回去,许久没有人管,几只鸡都变成野鸡了,到处都是鸡粪,他也是收拾了好一阵。容娘拿着手巾一边擦手一边走了前边来,发现李煜已经走了,不由叹气:“世子殿下这么快就走了,我这鸡算是白炖了。” 韩湘子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新衫,神清气爽:“说什么呢,本来也不是给他炖的。” 容娘不以为意:“先生,他来做什么?怎么这么急就走了。” 韩湘子站在门口,仰脸看着天,勾着唇笑:“能干什么,打听打听先皇,也问问阿沐的消息。” 容娘怔住:“阿沐,难道他还没找到阿沐吗?这小兔崽子能去哪呢……” 何其正扫着院子,也扫到了这边来听音,韩湘子瞥了他一眼:“你道阿沐为何不肯回来?” 容娘摇头,男人却是目光渐冷:“这小崽子是怕连累我,她亲自杀了赵昰,如今已是大齐的仇人,她姐姐倒是可以做我韩家人进宫成贵妃,但是她男也做了,女也做了,如今你叫她以什么身份回来?她是一开始就没打算回了……” 容娘捂着心口,心疼得不行:“那我们阿沐能去哪啊,她一个人谁能照顾她啊!” 韩湘子笑:“她能去哪,快去盛了鸡汤来,我给她送些去,也不知这么长时间是胖了还是瘦了,多半是瘦了。” 容娘不明所以:“送?送哪里去?” 男人负手而立:“你说送哪里去?当初回来的时候世子为何不看着她?道理是一样的,不过是当局者迷,知女莫若父。” 他这么一说,容娘顿时笑了:“哈哈哈,果然如此!” 当时也是想阿沐不会离开她姐姐,所以李煜当时就顾着看她姐姐了。 现如今也是一样的,容娘豁然开朗,赶紧出去盛鸡汤去,外面扫地的何其正也松了口气,日光从屋顶映照过来,春暖花开,院子里的桃花起了花骨朵,这可就要开了。 第80章 从今往后再没有沐剑英这个人了,这多少会有些遗憾。 但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如今她变成了韩贵妃,沐留白也成了李珩,齐国的长皇子。 这孩子的出生也算波折,若不是命大强硬早前也被一碗汤药打了去,幸好命中带着富贵福运,就是十个月了,不会说话,就会哼哼唧唧说着那些听不懂的半字眼,倒是淘气得很。 女人让他自己在地上玩,小孩子难免到处乱爬,赵妧和另外一个叫做青漪的宫女在旁看着他。 韩湘子坐在一旁,目光在赵妧的脸上一扫而过:“她倒是一直跟着你,不像阿沐那小兔崽子,没良心的。” 韩贵妃笑笑嗯了声:“谁知道呢,不知道哪去游玩了,找不到人了。” 男人看着孩子,只是垂眸:“我带了鸡汤来,她最爱喝的。” 韩贵妃勾唇,何其正已经将鸡汤双手捧上,赵妧连忙接了过去,小皇子拿着个小鼓咣咣敲着,一时间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女人这就到了韩湘子的面前,盈盈一拜:“请先生为珩儿看一看,这孩子都十个月了,怎不开言?” 韩湘子奇怪地瞥着她:“十个月不开言有什么,三岁不开言的也大有人在,贵人语迟。” 韩贵妃不无担心地回身抱起了孩子来:“先生有所不知,我怀着他的时候没少吃药,起初还一心想将孩子打掉,真是用了许多办法,这么长时间了,别的我不怕,就怕他有个好歹的。” 男人上前两步,先给孩子探了探脉象,又逗弄了他一阵。伸手指着高处和别的方向,孩子的眼睛都跟得上,后来不耐烦还抱住他的胳膊,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韩湘子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只说没事。他在永福宫坐了好一会儿,亲手给李珩画了两幅画。磨磨蹭蹭又过了晌午,赵妧和青漪一直带着小皇子,换过两个宫女过来,何其正悄悄去了各宫殿摸了底,回来暗暗对韩湘子做了手势,知道阿沐果真是不在宫里,也没什么理由在宫里继续耗下去了。 主仆二人当即离开,只留下了鸡汤。 韩贵妃才刚要让赵妧收起来,年仅九岁的小王皇后又来了。 她的随身丫鬟是她从王家带过来的,叫做白娟的,直在后面追着她,王皇后腿虽短走得却是快,进门就吸着鼻子:“啊呀韩贵妃你这又做什么好吃的了,我闻着怎么这么香?” 韩贵妃被她这小模样逗笑了:“就你鼻子灵!” 说着赶紧让赵妧下去热一热,小李珩也是日日都见王皇后,熟悉得很,咧嘴就笑了。小姑娘拍了拍手,上前两步过来张开双臂故意吓唬他,小孩子不禁吓一屁1股坐了地上。小皇后吓得赶紧给扶了起来,回头看看门口没有谁看见才松了口气。 皇帝的宝贝儿子,可千万不能摔在她手里。 青漪赶紧过来了,王皇后抬眼一看是她,不由得四处张望了下:“青莲呢?今日怎么就你和赵妧忙着?” 青漪低头回答:“青莲给贵妃采买去了。” 当然了,一个小小的宫女日日围着贵妃和小皇子转悠,即使不在也不会引人注意,小皇后也就是随口一问,很快赵妧端了鸡块和鸡汤回来,她就更顾不上别的了。 夕阳西下,很快日头就快落山了。 而在燕京的东边,一座三层的小楼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与周围的旧城格格不入。它楼顶已经十分破旧,琉璃瓦多无光泽,是这一带唯一的三层。 就在二楼的窗格上,一个少女荡着一条腿,就倚靠在窗边。 她迎着风,口中还叼着一个草叶,断断续续的调子就在风中飘扬,拂过她的脸能看见她眉眼如画,英美十分。 片刻,风落,少女回头。 楼阁当中,地上摆着矮桌,旁边的男人手里还拿着酒壶,一副酒醉模样。 一边的冬生跪着直劝:“殿下,少喝点吧……” 屋内的光线越发的暗了,男人伏在地上,眸光当中映进了少女的身影:“呵呵你来干什么,是来笑我的吗?” 说着他撇下了酒壶,在咣当声中站了起来。 少女呸的一口吐出了草叶去,一下跳了下来,他这就到了面前。 扶苏一身的酒气,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我问你,是不是来笑话我了?嗯?阿沐?” 她的确就是阿沐,还回本来模样,看着他笑靥如花:“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男人难掩落寞,只嗤笑一声:“嗯,现在看见了,你满意了?我对不住你,也没得到什么好下场,简直可笑。” 阿沐围着他转了一圈,看见他下颌上竟然有胡茬冒出来,不由啧啧出声,拽了他的胳膊推了冬生的面前:“赶紧给你家主子洗洗,这像什么话!” 冬生的姐姐春梅早在上次真假太子的时候就一同死了,只剩他被藏了起来,扶苏一到齐国就立即接了他过来。此时对于一个赵国的弃子来说,能活着都是苟延残喘。 扶苏整日醉酒,只剩下了颓废。 阿沐盘腿坐了地上,地毯上凌乱扔着几个酒壶,回手捡了一个拿起来倒酒还能剩个三口两口的,她把酒壶倒干了,拿起了酒樽来。 扶苏坐了她的对面,揉着自己的眉心,少女抻长了手将酒递了过来,露出一小截洁白的肌肤,笑得十分好看:“殿下现在这个模样,可一点不像你。” 男人却是不接:“真的是来嘲笑我的?” 他眸底带着丝丝的凉,少女放下了酒,对他勾了勾手指:“当然不是。” 扶苏倾身,少女这就在他耳边低语起来。 片刻,两个人坐回原处。 阿沐拿着筷子敲着空碗,听着叮地声音,十分愉悦地看着他:“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顺利。当然了,如果殿下乐不思蜀或是志气全失什么的,也就当我没说过,你好好想想。” 扶苏嗤笑出声,目光浅浅:“没想到我竟到了这等田地,那你呢,以后你还会回赵国吗?” 阿沐笑笑,已然起身:“也许吧。” 或许她有时间会回去看看母亲。 赵昰被乱箭射死,几乎是死无全尸,她带回了部分埋在了沐家墓地的不远处,她要让他到下面和母亲告罪,连个尸首都没齐国留下,战乱以后,果然还是做盟国两国百姓的日子能更好一些,走一路看一路,太多流离失所的孩子,都失去了亲人。 这更令她倍加珍惜在阿姐身边的日子,如今她已经没有了爹娘,不能再没有她了。 这就是阿沐的选择。 但是,她的选择不等于她真的甘心。 沐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不做点什么不能甘心。 齐国安逸的生活,也抹不平她心头的痛,由于阿姐有孕的时候一直在路上奔波,所以没能好生将养,如今才养得长点肉,听闻远走的韩湘子回了燕京,久不在京的世子李煜也赶了回来,阿沐这才躲了出来。 扶苏二次为质,没有哪里比这更安全了。 冬生在门口望风,听见脚步声在门缝当中看了眼赶紧跑了回来,小声说是沐静初,如今的他,主要目的是看着废太子,阿沐暂时不想见他,连忙走了窗口处。 日头即将落山,少女就在房门被推开之前,从窗口跳了出去。 三层楼高,她单手扳住旁边,折了几个个才落了地面,不多会就消失在了街头,晚霞的余光也随着她的落地埋了地平面上,黑暗降临了。街上行人不多,阿沐低着头,顺着街边快步行走,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九道巷口,她刻意绕过了韩家的小院子,来到了赵姨娘家后门处,仍旧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虚掩着后门。 少女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进去,进宫的话需要乔装改扮,全部家当都在赵姨娘家里。 平时她和赵妧都在宫里,赵姨娘和一个后生最近混在一起,似乎得了甜头都不出门了,厢房里亮着灯,阿沐悄悄走近,在门前看见里面的人影,正是一男一女,她笑着上前,可刚要敲门,却忽然察觉到这熟悉的身影是哪个,当即手一伸纵身一跳摸了屋檐一个翻转就上了屋顶。 夜风徐徐,少女伏身在屋顶,可是松了口气。 可不等她这口气松出气,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背后有人! 阿沐一跃而起,可惜身后人更快一步,一伸手就拎住了她的后脖领,她当然不肯束手就擒,身后人带着她直接从房顶跳了下来,尽管她手脚并用,到底也没挣脱得开。 没办法,他对她太熟悉了。 一着地,房门就开了。 韩湘子负手而立,拎着阿沐的何其正也松开了她,侧立一旁:“先生,捉到阿沐了。” 月色下,父女二人都看着彼此。 男人微微眯着眼睛,不由冷哼了声:“跑啊,我看看你再往哪里跑去?” 人都在跟前了,自然是不跑了,阿沐扬着脸嘿嘿笑:“爹,我正要回去看你呢!” 韩湘子目光如刃:“别叫那么亲热,是干爹。” 阿沐知他恼自己,赶紧上蜜罐子:“阿沐可就你一个爹,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想死我了!” 赵姨娘从屋里出来还搓着手:“先生千万别气,阿沐这也是为了您好……” 话未说完,韩湘子已然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阿沐的耳朵:“编,继续编,使劲编,我有的是时间听你编瞎话。” 阿沐一手捂着耳朵,疼得弯腰咧嘴只得跟着他走去了:“诶哟爹爹亲爹,太疼了快松开我错了我错了……” 何其正紧随其后,三个人这就出了赵家。 说起来韩家小院距离赵姨娘家也真是不远,绕过芙蓉里,这就到了家门口,韩湘子给人踢了车上,下车时候又踢下了车,进了大门还不解气,仍旧揪住了阿沐的耳朵,在她诶哟诶哟的痛呼声中加快了脚步。 “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竟敢糊弄你爹了,你说说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回家,嗯?” “诶哟诶哟我错了爹我错了耳朵要掉了……” “……” 何其正上前打开房门,这就对上了容娘皱成一团的脸。 她站在桌边,对着他眨眼睛。 男人木头疙瘩的脑袋如何能明白什么意思,只等韩湘子给阿沐揪到了门里,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房门在外咣当一声关上了,院子里埋伏着的人影影绰绰地都到了门前,直给这个地方围了起来。 阿沐还叫着疼,也不等韩湘子给她耳朵松开,一个男人掀开帘子从里边走了出来。 他一身锦衣,目光只紧紧盯着阿沐脸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看看我等到了谁,呵呵。” 阿沐:“……” 第81章 李煜一身锦衣,冷冷看着阿沐。 而少女却是弯着腰,还捂着耳朵,韩湘子松开了手,然后上前一步,遮住了男人目光。 何其正拔剑相对,阿沐一巴掌给拍回了去。 李煜回身坐下,只看着他们三个人。 到底是韩湘子坦然,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直接走过去坐了李煜的对面:“世子殿下这是干什么,莫不成是来围捕我父女的?” 容娘站在他身后,对着阿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少女两只耳朵都被韩湘子揪得红了,也没忘记送李煜一个大白眼:“是啊,世子殿下私闯民宅不说,这么大张旗鼓地,好像抓捕犯人一样,怎么地,这屋里谁是逃犯啊!” 她扬着脸,见了他全是浑不在意。 根本就在意他一样,李煜目光更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我还有和婚约在身。” 韩湘子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阿沐闻言却是嗤笑一声:“什么婚约?说起婚约来我倒是想起来沐家和赵国废太子还有婚约呢,能都算数吗?之前婚书也未定,韩沐已死了两回了,世子殿下就莫要提了吧?” 她竟是如此混账! 不说这话还好些,一提起废太子来,李煜脸色更沉:“韩沐的确已经死了两回了,但是赵国的天牢里可还缺一个人,你姐姐虽然已经是贵妃了,但是你确定这就能万事大吉了?既然那么急着和晋王府撇开干系,就当我们今日没见过。” 他随即别开目光,站起身来。 只一拍手,房门顿时开了,男人走过阿沐身边,自带着怒意和决然。 阿沐自然察觉到了,本来自己就理亏,也不过仗着他对自己的那点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弃他于不顾,如今他将赵国天牢都拿出来压她,不管怎么说,她都心虚了。 少女移动步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李煜的袖子。 可惜男人脚步不停,直直往外走去,阿沐惊得两只手都抓住了他的袖子,:“诶诶诶,世子殿下别走啊,我和殿下闹着玩呢!” 禁卫军在院子当中举起了火把,两排通红映亮了天,夜晚刺骨的寒风竟然似乎也带了些许的暖意。李煜一直走,直给人拖到了门口,阿沐不抬脚,这就卡在了门槛上。 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个拂袖要走,一个死抓着不放。 李煜是头也不回:“放手。” 阿沐嘻嘻笑着:“我不放。” 李煜终于回头,却是怒目以示:“想死吗?” 阿沐胡乱摇头:“死也不放!” 从赵国回齐之前,他问她如果,她和阿姐只能选择一个活下来的话,救哪个? 阿沐毫不犹豫说,救阿姐,她愿死。 于是,李煜给两个人都带了回来,告诉她从今往后她再不是沐剑宁,也不是韩沐,她是他的人了。 结果呢? 阿沐再次出尔反尔,半路跑了。 怪只怪之前,她给了他跑路的假象,所以当时找她不见,就笃定这姑娘是跑了,他一腔怒火,根本没注意到抱孩子的嬷嬷已经换了人,后来阿沐跟随阿姐入宫又换了身份,李煜从不去后宫自然不得相见。 如此几个月以来,他四下寻找,才惊觉有诈。 如果不是韩湘子回京了,这么个契机,恐怕两个人还明晃晃地不能相见。 只这样的见面,不见也罢。 李煜垂着的右臂,此时已经变本加厉被阿沐抱住了,他看着她的发顶,仍旧是抬腿就走。 阿沐一下跳过门槛,被他带得差点摔倒,出了房门还得下石阶,众目睽睽之下,男人突然顿足,身后的少女当即撞在了他的后背上面,李煜伸手一点点掰开她的指尖,盯着她的眉眼目光如刃:“我对你说过,骗我可以,注意次数。现在你仍旧毫无悔意,一而再再而三轻易离弃我,真以为晋王府的大门那么容易进的吗?嗯?” 阿沐知道他是真动怒了,可他大力地掰开了她的指尖,这就拂袖下了石阶。 他的背影,带着离去的决然,和重嘉不同,是个正常血性男人能做出的事情,她抿唇,鬼使神差地这就叫住了他:“我说,世子殿下!喂喂喂!” 男人再次顿足,在火光下缓缓转过身来:“怎么?要和我回晋王府?” 阿沐顿时语塞,甚至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李煜冷笑一声,这次却是再不回头,拂袖而去了。 禁卫军立即撤出了韩家的小院,容娘可是松了口气,何其正追出去探了探,发现他们是真的撤走了,连个眼线都未留下。阿沐期期艾艾地回了屋里,韩湘子已经喝上茶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开始扁嘴:“爹。” 男人冷哼一声端着茶碗:“别叫爹,我没你这样的不孝女。” 阿沐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又来抓他的袖子,抓住了以后开始来回的晃:“亲爹。” 韩湘子见李煜突然大反常态,给了阿沐当头棒喝,这就走了,他低眸掩住了笑意,却也故作恼怒地拂开了她:“别来这一套,给人用了没用又回来哄骗哪个?” 阿沐嘿嘿直笑:“爹爹。” 男人放下茶碗,冷不防人又黏糊糊地过来抓住了他的袖子,韩湘子别过脸就不看她,阿沐只得来来回回在他面前蹦跶一口一个爹,可是人也不理她,她终于松了手,伏了身子在桌子上面,捧着自己的脸好不要脸地继续嘻嘻笑:“好爹爹亲爹爹,爹爹好爹爹妙,有爹的孩子日子好,好得呱呱叫!”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韩湘子到底没忍住,被她逗笑了去。 他可不像李煜那么愤怒,抬眸盯着女儿娇俏的脸,可是带了许多柔情,这就伸出食指狠狠在她脑门上戳了戳,声音里尽是得意之色,就好像这孩子养成这样有多满意一样:“不愧是我女儿,爹告诉你,人就该这么活,想干什么干什么,管他别人作甚,坑他骗他是瞧得起他!晋王府的门怎么就不好进了?要是想进,南天门爹也能给你送进去!” 阿沐:“……” 说着,胜似亲爹的干爹,还给人拽了跟前,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看:“我看你阿姐是长了点肉了,你怎么还瘦了?” 阿沐故意鼓起两颊来,瓮声瓮气地:“我胖着呢!” 韩湘子嗤笑一声,恨不得上前再戳她几遍脑门:“留下吃饭吧,让容娘给你做好吃的,白天还熬了鸡汤送了宫里去,你个没良心的,不该惦记你。” 晚风拂过门口,吹得门上的贴纸呜呜作响。 阿沐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两步:“嘿嘿改日好么爹,阿姐久不见我回该着急了,如今我身份尴尬总不好总来爹爹这里……” 话未说完,她只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韩湘子无力地垂眸:“嗯,知道了,回吧。” 他回手再拿起茶碗,到底不再看她了。 说到最后,他和李煜不过都是一样的。 可再怎么恼她,也是心疼她,韩湘子对着身旁的何其正一摆手,就在少女毫不犹豫转身之际,何木头就跟了上去。 眼看着两个人出了院子,容娘在旁倒是不无担心:“我瞧着世子殿下也真是上心的样,阿沐没心没肺的可是伤了人心了,晋王府什么门风,世子殿下也是良人,千万别误了阿沐姻缘才好。” 她说这话韩湘子就不爱听了:“他晋王府什么门风?他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 容娘讪讪地退后两步:“我看阿沐似乎不愿意回来,先生还管得着她么……” 男人一记眼刀子,凉凉地射在她身上,顿时相对无言了。 阿沐出了韩家小院子,何其正就跟上了她的脚步。 月光下他就像个会移动的木头桩子一样,阿沐走两步,他走两步,阿沐走走停停,他就也在后面走走停停,也是他步子轻,走起路来都没有声音,往往让她觉得身后没有人了,可走几步回头一看,他就在身后。 阿沐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喂,何木头,对不住你了。” 何其正放缓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阿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不过我阿姐高兴就好了,我这辈子对不住的人也不少了,不差你一个。” 何其正想了想:“嗯。” 阿沐摇了摇头,这就要转身,可她脚下不注意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差点绊倒,幸亏平时就灵活单脚一跳就站稳了身形。男人一直的面无表情终于有了别样的表情,只不过四目相对,他的那一点点情绪也被越发漆黑的夜色掩藏住了,来不及去拉她,人就已经转过身去大步走了。 他默默跟在后面,看见阿沐原路返回又去了赵姨娘家里。 这姑娘很显然是就当他不存在了,眼看着她进了后院,男人这就抱剑站在了墙根下,又过了能有一刻钟的功夫,阿沐变成了长脸宫女装扮的模样,再次从后门走了出来。 何其正等她出来以后就继续跟在她的身后。 阿沐回头:“……” 她站住了,他就也站住了。 阿沐摸了摸自己的脸:“能认出我吗?” 男人向前一步:“我能。” 阿沐白了他一眼:“我是问你别人看见能认出来吗?” 何其正仔细看了看,不说话了。 他总是这样一个心眼的,心里定然是挨个人轮番想象,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就说不出话来了,木头疙瘩,没见过他样的人,阿沐没心情逗弄他了,抱着双臂,跳了他的面前:“你回去,我不用你送。”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先生让我看着你,别……到处乱跑。” 韩湘子不过是让他送她回宫,后面那句是他自己想的,只不过即使是打着韩湘子的旗号,阿沐也不吃那套,她一拳捶在了他的肩头上面,扬眉笑得肆意:“滚蛋!我警告你不许再跟着我!” 说着,果然转身加快了脚步。 月色下,男人怔怔站着,看着她的背影,不多会儿这就再次跟了上去,可惜走过岔路口,却失去了阿沐的踪迹,他一路疾奔追到皇宫门口,宫门紧闭,她却没有回来。 何其正靠站在高高的宫墙边上,入了定一般…… 第82章 燕京一家药铺的后院里面,一下亮起了火来。 罗小虎手脚利索地架着火,一旁的红薯早已串好了,一把拿了起来,这就架在了火上。旁边的阿沐帮着勾着火,两个人这就靠在了一起,春风一到了晚上还有点凉,罗小虎挑着火了花,咧着嘴巴使劲地笑:“阿沐你一回来就看我,我真高兴啊!赵妧怎不来?” 阿沐无语地看着他:“我回来半年多了。” 罗小虎毫不在意地嘿嘿笑着:“那也是阿沐有事要做,做完了就来看我我一样高兴嘿嘿。” 阿沐就喜欢他这傻呼呼的劲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就笑了:“嗯,做完事情了,我就来看你了,妧妧她现在一天到晚像个老妈子,一心一意攒了不少银子了……说起银子了,小虎哥我给你留的银子你挖出来没有?” 说到这个罗小虎更是哈哈大笑:“当然了,我全都挖出来了,不然哪来的这药铺啊!” 阿沐左右环顾一周,发现这药铺前院后院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由撇嘴:“你还懂得卖药,这铺子你一个人打理的?” 罗小虎挠了挠头,坦白的看着她:“当然……不是,先生找人帮我打理,我哪里懂得这些,前面铺子里面的药它们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们,芙蓉里的姐姐们但凡病了,就把药翻倍卖给她们就好了,每天都能进账不少银子呢!现在我娘和我妹都接过来了,就是我一天到晚的穿好衣服了能随便喝大酒了好不自在!” 他一脸苦恼模样,当真是个阿白。 阿沐没忍住笑意倾泻,两个人靠坐一起各自翻着红薯。 月色下,越发显得阿沐这长脸十分可笑,罗小虎想起当年好多事情,心情特别舒畅:“阿沐你今天这长脸不错,不过话说你总是这样扮成女人小心以后娘娘腔啊!我记得咱们小的时候,去赵妧家找赵妧,赵姨娘不让我们进我们跳墙去的,哈哈……我记得那次赵姨娘气得脸都绿了,从她屋里出来的那个小白脸裤子都没穿,他就是个娘娘腔!” 阿沐无语,再次回手拍他的肩膀:“放心,就算我变成娘娘腔,你也永远是我小虎哥,我也永远是你弟。” 罗小虎拍着胸脯笑:“那是,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她也失笑,两个人说着儿时的趣事,烤着红薯,越说越是来劲,红薯熟了以后罗小虎还跑回屋里翻腾出一壶烈酒来,吃着红薯喝小酒,这样的机会可能也不大多了。 月亮被繁星拢在空中,阿沐想起和李煜烤兔子的那个晚上,似乎也是这样。她借着酒劲还亲了李煜一口,当时也是看他在身边,怔怔的模样一时想起了重嘉来,真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那个傻呆了,听说是李煜常年不断药,应该是控制着的吧。 罗小虎向她打听着赵妧的消息,阿沐也拍胸脯保证给赵妧带个话,说小虎哥惦念她呢。结果一说起这个罗小虎还扭捏起来,哼哼唧唧一会说不用一会又问什么时候她能出来,火光映着他发红的脸,都不敢直视她目光了。 阿沐笑:“怎么地,你喜欢妧妧啊!” 罗小虎抻着脖子喊:“不是!” 阿沐给他倒酒:“那我怎么说,我就跟赵妧说,罗小虎不喜欢你?” 罗小虎一着急酒都给碰洒了:“诶呀!你别说这个啊!” 阿沐哈哈大笑,使劲捶着他,罗小虎被她逗得两耳发热,赶紧给她倒了酒,塞了她的手里见她还笑哥不停,又强行抢回来按住她手,要往她嘴里灌。 二人闹成一团,阿沐和罗小虎一起,喝了不少小酒。 说起来这酒也是后上劲,随着晚风越来越冷,一壶酒也见了底。 阿沐看着时间不早了,这就站了起来,篝火早就冷了,这让她想起了在山谷的那个晚上,趁着清醒站起来,她不顾罗小虎的阻拦,这就自己出了这间药铺。 少女脚步轻快,她自小就离开赵国,其实记忆当中,能想起来的多是在芙蓉里,或是韩家。 如今她十七了,还有太多的事情没做,只这个时候,不管多重要的事情,都比不过阿姐,李珩还小,新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始终令人捉摸不透,不在阿姐身边,如何能放心。 上了街头,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阿沐唇角越扯越大,小的时候她在九道巷也算个小霸王了,赵妧是个跟屁虫,罗小虎是个傻大个,没想到时间过得真快,她扶着墙,开始平缓自己的气息。朋友们也不知不觉长大了,罗小虎那个模样分明是情窦初开,他对赵妧的心一看便知,阿沐在芙蓉里长大,对于男女之事特别敏感,其实说起来,这两个人如果是两情相悦的话,也是不错的…… 胡思乱想了一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晋王府的后门处了。 后门也锁着了,冷风一吹过来少女顿时打了个冷战。 重嘉当时就在这里整整等了她一个晚上,那个傻呆货,想到他当时模样,阿沐就不由得弯了眉眼。 她站了好一会儿,实在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罗小虎和她喝的酒烈性渐起,迷迷糊糊地她靠着后门这就坐了地上来,冰冷的门靠得后背透心的凉,竟然浇熄心头的热火,让人觉得略舒服,这就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沐在头痛当中醒了过来。 日头隔着窗户照了进来,榻上的桌子旁一个宫女装扮的小姑娘正做着针线活,身边一个嗓门略亮的似乎就在身边:“我得去前面看小皇子去了,你帮我照看些青莲,等会她醒了定要喝水,仔细些。” 这声音一听就是赵妧,阿沐睁开了眼睛,头痛欲裂:“妧妧,你先别走。” 赵妧看了她半天了,刚要走听见她出声,连忙转身:“阿……青莲你可醒了,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口渴吗喝水吗?怎么你捂头干什么你头疼吗?” 阿沐:“……” 赵妧回头看见另外那个小宫女,又觉说话不方便这就给人支了出去。 阿沐环顾一周,发现自己竟然在她和赵妧的住所,就在永福宫的偏殿里,她揉着发疼的额头惊疑不定:“谁把我送回来的?我怎么在这?” 赵妧拿了汤水来给她喝:“先喝点汤水解解酒吧,何其正给你背回来的,你这是去哪喝大酒了啊,都喝得人事不省了!” 阿沐捂住了耳朵:“你小点声,我头疼。” 赵妧的高八调连忙降低了许多许多:“我干等你不回来也睡不着,谁想到半夜三更的何其正何大哥突然出现在永福宫了,幸好今晚皇上不在,贵妃差人叫了我去才给你带回来的!” 虽然不知道何其正是如何找到她的,但是一想到这个木头疙瘩到底是遵守干爹的命令,给她护送回了宫里,心里也不禁暖了一暖。幸好有这么个人跟着她,不然可要闹笑话了。 喝了点汤汤水水的,也不知是呛到了还是怎么一口气没喘匀净竟然咳嗽起来。 赵妧赶紧来拍她后背:“不过醉也就醉了,你还是别去正殿了,皇上今日脸色不好,少不得撞见。” 阿沐咳了几声,又觉胸口气闷:“怎么了?他什么事能到阿姐面前使脸色?” 赵妧收拾了药碗,仔细看着她的脸色,缓缓说道:“嗯……不是给贵妃脸色看,是朝中有事心烦呗,听说是大臣们都使命进谏,想让皇上充盈后宫,王皇后毕竟还是个孩子,宫里只一个出身不明的贵妃,那帮老头子就是没事找事,张罗选秀的事情呢!” 阿沐又躺倒在床,嗤笑一声:“这不是早晚的事,阿姐怎么说?” 赵妧瞪眼,嘿嘿地笑:“我可听见了,贵妃跟皇上说,皇子也大了,要是他弄一堆女人进来,那她就去当姑子去。” 阿姐倒是不一样了,阿沐也笑,可仔细一想,又觉不对来:“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去不去又怎样?” 赵妧眼睛一转,想了想抿唇:“你不是头疼么,怕你撞了皇上晦气。” 这姑娘从小就不会说谎,一说谎就都在脸上,眼看着她脸色不对,阿沐起身就要下床:“你这么说我更得去看看了,我的鞋呢?” 可惜床前无鞋,也不等她下床,赵妧就急了:“诶呀阿沐你不能去!不能去!” 阿沐坐在床边,这就一把给她拽了跟前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叫我去?” 赵妧低着头,就不看她:“反正你不去就对了。” 阿沐目光灼灼,赤脚下床。 赵妧跟在她的身后顿时急了,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急急叫道:“别去,皇上说要将中意的贵女赐给世子殿下呢,现下人就在宫里,贵妃陪着相看,这都好半晌了,估计要是赐婚的话早就成了。” 阿沐怔了下,随即嗤笑出声:“这又和我有什么干系?” 说着她倒是转身乖乖回了床上,只淡淡目光落在了赵妧的脸上:“嗯?” 赵妧追了回来,两只手都绞在了一起:“阿沐,世子殿下若是娶了别人,你在意吗?你是不是有些喜欢他?我怕你见了难过,皇上真是打定主意要给他赐婚,而且他也同意了。” 她小心看着阿沐的脸色,可惜即使这话坦白说出来,少女也似浑不在意的模样,甚至还拽了薄被盖了身上,可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睡一觉了,赵妧安抚住了人,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晚上。 彼时从剧痛当中醒过来,发现阿沐就伏在床边。 替她挡箭是下意识去的,看着她疲惫地在旁睡着,伸手就握住了阿沐的手。就在她盯着少女的脸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的时候,听见了走过来的脚步声。赵妧立即闭上了眼睛,来人似乎站了好一会儿没动。等她微微睁开一条缝,却正巧看见世子殿下的脸,他站在床前,偏着脸看着阿沐,目光柔得就快要溺出水来。 然后男人倾身,他动作稍缓,薄唇就贴上了她的。 赵妧心都要碎了,她瞪大了双眼,幸好李煜也只轻轻吮了一下,起身就离开了,她这才没叫出声来。 令她更心碎的是,男人才刚一离开,阿沐就睁开了眼睛。 阿沐分明早已醒了的…… 第83章 阿沐浑身发冷,又是饥肠辘辘。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次醒过来时候,已经到了晚上。 一天时间悄然过去,早上赵妧给她拿的吃的一口未动,过了晌午她在浅梦当中察觉有谁过来看她,可见她还在睡很快就走了,此时戌时已过,赵妧还没有回来,她自己却是先受不住了。 也是她昨天晚上吃了酒,吹了风,又散了汗,这会浑身疼痛,动也不能了。 她心里明镜似地,恐怕是受了风寒了。 这偏殿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勉强到床铺里面又拽了一床被褥全都压了身上,阿沐在被底缩成了团。她是脱了衣裙才睡的,此时中衣里面的那块玉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面,也滚热。 阿沐入怀将它拿了出来,贴在自己脑门上。 屋里没有别人,她开始自言自语:“看见没有,你哥要娶媳妇了,天子给赐婚的话,人家家世也不能差,样貌也不能差。也说不定一高兴再赐两个小的,你说说你一觉醒来突然多了娇妻美妾,那滋味啧啧啧……” 玉佩在她额头上顶着,此时已分不清是她脸热,还是玉佩热了。 阿沐抬眼看着帐顶:“其实我之前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多是胡编乱造的,也有些真的,就是我常说的我娘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倒是真的,但那也不是我娘给我说的,我娘啊……其实她早就死了,我四岁就到了齐国燕京,教我读书认字,给我讲书讲故事的其实是我干爹,他虽然总是冷冰冰的模样,但是真的为我做很多事情。我哭的时候给我做甜糕,我病的时候守着我,小时候别人骂我爹是个没把的,骂我娘是个早蹬腿的,我总要追着撵着打到他满地找牙。我以为那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我爹就是我娘,但是未曾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傻呆傻呆的,估计这辈子都能平顺。” 伸手按了按玉佩,阿沐往被底钻了钻。 眼皮又逐渐重了起来,她将玉佩贴在脸边:“傻呆,好久不见你了,竟有些想你呢,我现在和阿姐在一起,很好。你呢?你好吗?你哥要是真成亲了,你怎么办?” 被底沉闷得喘不上气来,可阿沐偏觉得那样温暖。 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谁过来看了她。 一只微凉的手在她脑门上摸了一把,然后转身离开了,又过了好一阵子,急急的脚步声在床前停下,阿沐只觉得身上千斤重的被子被人掀了开来,她下意识打了个冷战,睁开了眼睛。 韩湘子竟然就在床边,一旁的赵妧拿了药方去宫里调药熬药,男人这就回身坐了床边。 阿沐有气无力地哼哼着:“爹,你怎么来了?” 他脸色不虞,只是冷哼一声:“我怎么来了?怎么不想见我吗?” 阿沐无力再跟他逗嘴:“爹,我浑身疼。” 若是平时,不管她说什么哄他的话,他都不能相信。只是一听她张嘴就说浑身疼,可当即就软了三分语调,韩湘子重新给她手臂放回被底,又仔细给被褥全掖好了:“发些汗就好了,你这是散了汗了,身上都……” 话未说完,何其正匆匆走了过来:“先生,菜粥拿来了。” 他将食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大碗菜粥,韩湘子接在手里,拿着汤匙搅了搅,低眸看了眼阿沐:“吃点热粥吧,垫垫肚子。” 一闻到菜粥的味道,阿沐就已经想吃了,她整整一日没有进食,这就坐了起来。 只不过一伸手,才发现手背上都是红疹子,她拽起袖子,原来胳膊上也都是一片小红点,惊得她两只袖子都卷得老高,可真不是做梦,如雪的肌肤上密密麻麻都是红疹,阿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里都带了哭音了:“爹,我这是怎么了,脸上也有吗?” 说着她掀开被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踝,真的是全身。 韩湘子的脸色已经印证了她的怀疑:“刚才就已经给你脸上那层皮去了,赵妧见你浑身烧出疹子了就叫人请了我,没事我不是说了吗就是昨天半夜散了汗了,这疹子过几天就能好,就是暂时不能再在脸上做手脚了,宫里也先不能住了,不如就随我先回家吧。” 家这个字眼真的太温馨了,阿沐怔了怔。 她一身红疹,哪还有什么心思吃粥,胡乱喝了两口,这就躺了下来。 又过一阵,赵妧熬药回来,也爬起来恹恹喝进了肚子里。 韩贵妃也是担心她在宫里不方便人照顾,这就让她穿上了衣裙,拿着斗篷给人裹得严严实实地,何其正给她连夜背出了皇宫。韩家小院里很久都没有那么热闹过了,容娘早给她房间收拾好了,阿沐还病着,一口气又喝了两大碗汤药,吃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就继续蒙着被捂汗。 不多一会儿睡着了,迷迷糊糊就探出了她的脸。 红扑扑的,韩湘子站在床前看着她:“真是瘦了些,许是没个爹在身边的缘故。” 容娘在旁点头:“那是当然了,我们阿沐多可怜,小小的年纪缺爹少娘还得照顾姐姐,总不吃家里饭菜才这么容易生病了的,你说是不是阿正?嗯?” 何其正也难得上前,与她们并肩:“嗯。” 韩湘子依旧看着一脸红疹的阿沐:“她小的时候真是丑,没想到长大这么好看。” 容娘扯了扯唇:“先生尽胡说,阿沐小的时候你也不怎管她,天天和人在外面打得鼻青脸肿的能好看吗?” 韩湘子低眸想了想,又抬头瞥了眼旁边的何其正:“阿正就从来不惹事,谁叫她那么淘气。” 何其正摸了摸鼻子,转身退了下去。 容娘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来,回头看了他一眼:“阿正也不容易,这些年因阿沐挨的打一点也不比阿沐少,他就是嘴笨不说而已。” 其实起初阿沐并未睡着,只不过经这几个人在旁边这么嘀咕,忽然想起了那些个温暖的从前。是的,从前的许多时候都是温暖的,韩湘子曾经冷漠而又严厉,容娘并无味觉做出来的饭菜总是咸的难以下咽,何其正这个木头桩子小时候就木,天天以先生命我看着你而跟着她,她在九道巷打架的每一次,他都有参与,然后回来再挨干爹的打。 想起这些,就像开启了一扇大门。 阿沐终于沉沉入睡。 一夜乱梦,早上再醒过来时候,被子捂得她发热,身上似乎已经变回了正常温度,此时身上还有汗,却只觉得热热热了。阿沐翻了个身,发现何其正端端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面。 她哼哼着:“热。” 何木头伸手就来掀她被子,上面压了好几层,掀开一层后他又坐回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阿沐叹了口气:“你看我干什么?” 何木头顿时别开了目光:“你脸上的红疹又多了。” 阿沐无语,抬臂卷起袖子,胳膊上果然红红一片。 韩湘子说这疹子全发出来就好了,不要出去见风,要说这病来势汹汹,出现的时机是刚刚才好。 刚好可以消停几天。 如此在韩家住了两天,当真是隔绝了整个世界一样。 第三天的时候,阿沐一直持续发的热也没有那么高了,身上的红疹子也少了很多,韩湘子亲自给她做了许多甜糕在冰窖里面镇着冰,何其正像个老妈子似地跟着她,也算细心。 到了晚饭时候,一家人正坐在一起吃着饭,大门被人敲得叮当三响。 何其正一开大门,牛二连滚带爬就滚了进来,他一口气跑到韩湘子的面前,只顾着咣咣磕头,一脸的大汗:“先生快过去看看吧!我们世子殿下犯病了!” 阿沐在旁,随便拿了一柄扇子遮住了脸。 韩湘子白了她一眼,似乎笑她多此一举,男人才动了筷子也是不急:“你们殿下最近不是一直有服药,控制得不错吗?怎么突然犯病了?” 牛二汗珠子直掉:“先生快去吧,殿下这两日因订婚的事情和王爷不和,今日我们王妃宴请了娘家亲戚,齐姜小姐也不知和殿下说了什么,原本还好好的,可殿下突然发病,皇上还在呢桌子都掀翻了,还拿匕首伤了自己,王爷震怒,才给人拿下了……还还打了世子殿下,求先生快点过去看看,晚点去真就要出人命了!” 阿沐嘎嘣嘎嘣咬着菜,手里的扇子吧嗒就掉在了桌子上面。 牛二连哭带嚎先还抱着韩湘子的大腿,冷不防一抬眼看见了她,就像是见了鬼一样,眨巴着眼睛,还使劲揉了揉。 阿沐瞪他:“看什么看,没看过长疹子的人吗?” |他就像被雷劈了一样:“阿沐……你你不是死了吗?” 韩湘子慢条斯理地起身,招呼何其正拿药箱,他换了双鞋,到里面也拿了特殊的香料,再回来时候饭桌上面已经没了人。 牛二在院子里弓着腰等他,男人抿唇看了眼刚才阿沐坐过的椅子,这就出了门。 何其正背着药箱,几个人才要走,一道人影从旁边厢房窜了出来,阿沐戴着手套,裹着斗篷,上面的薄纱帽兜给她整张脸都遮掩起来,只露出一双美目在外。 牛二:“……” 韩湘子:“你干什么去?” 阿沐脚步飞快:“看热闹。” 第84章 这边晋王爷才刚把新皇送出了晋王府,韩湘子乘车就到了大门前。 阿沐只跟着干爹的身后,身上捂得严严实实,因为前院还有王妃娘家的人在,晋王又去陪客压惊去了,牛二带着韩湘子直奔后院,经过李煜这么一闹,整个王府当中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黑纱,压抑得很。众位小厮丫鬟来来回回做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藤兰不敢进屋,就在屋檐底下站着。 房门开着,地上一片狼藉,可见世子殿下是疯了一阵的。 长路正拿着扫把打扫,韩湘子在门口突然顿了足,身后的阿沐顿时就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她带着手套,捂着鼻子,站定了不动,以为干爹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可男人也只这么顿了一顿,抬腿就进去了。牛二喊了声长路,里面立即有人迎了出来。 长路在前面引路,这就走了里间去。 何其正带着药箱在外面等候,几个人进了里间去,发现床上幔帐放了下来。 烛火的掩映下,光晕照在幔帐上面,映出了一个人缩成一团的人影。 牛二上前试探着唤了声:“世子殿下?” 一个物件顿时从床上抛了出来,幔帐被摔得来回直晃,长路连忙上前掀了起来:“殿下,韩先生到了。” 随着幔帐被拉开,床里面角落里面的男人也显露出来了。 李煜抱着双膝,埋首在膝间不肯见人:“滚~我没病。” 长路连忙上前哄劝着:“那也让韩大夫给主子瞧瞧,舒舒服服睡一觉可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李煜已然抬起脸来,只不过他的一边脸上还红着,白皙的肌肤上竟然有清晰的指印,俊美的容颜因他泛红的眼眶竟然显得楚楚可怜。只不过这人目光冰冷,抬眸间全无商量的余地。 韩湘子走了过去:“殿下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妨和在下说说。” 从前他总给重嘉扎针,李重嘉很是怕他。 只不过,这一次,男人目光当中很明显是犹豫了下,然后又低下了头去,不肯开口。 阿沐在干爹身后看得真切,连忙扯住了韩湘子的袖子:“那什么韩先生,我看殿下现在情况不太好,先不用服药了,他的病重在心气,让我和他聊一聊可能好些。” 她声音一起,李煜顿时抬眸。 韩湘子犹豫片刻,当即明白过了什么,这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嗯,那让阿正留这,我先回去了。”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长路:“我给世子开些药方,再抓几幅服用。我这个……我这个徒儿尽得真传,让她看顾你们世子殿下就可,我先回了,早点让殿下休息,少叨扰他才是真的。” 何其正在外面已经听见了声音,临时受命,这就出去跟藤兰一起对着站了。长路再三挽留,可牛二毕竟是见过阿沐的,多少心里有点数,给人拽了出去,一起送了韩湘子出去,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来着。 桌子上面的烛火跳着火花,此时天气尚还十分寒冷,门窗紧闭。 阿沐抱臂上前,这就一转身坐了床边,她一手带着手套对着男人挥了挥手:“怎么啦,不认识我啦?” 李煜的确是一直看着她,此时见她这样装束也是下意识皱眉,木然叫了阿沐。 少女此时脸上还蒙着薄纱,只一双眼睛弯弯露在外面:“得了,世子殿下别装了,你装也装不像,重嘉才不会像你这样。” 男人双腿当即舒展开来,竟是委了她旁边来坐直了身体:“重嘉什么样?我什么样?” 他这就是爽快承认了,所作所为都是装的,阿沐扬眉:“重嘉世子虽然是个傻缺,但他每次疯魔是伤人也不会伤己。很明显,殿下做不来那样的事情,只能装个大致,摔了些东西,掀了家宴的桌子,故意让人瞧见自己这样,其实哪有他三分狠戾。” 李煜坐了床边,也是荡着双腿:“你倒是了解他。” 阿沐哈哈地笑:“受过一次骗了,自然长了心眼了。” 其实她一开始也只是怀疑,不过是诈他一诈,结果这人竟然当即承认了。她全身裹得严实,男人早已起了疑心,此时见她手上也戴着手套,起初只是盯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过片刻突然伸手抓住了阿沐脸上的薄纱。 阿沐连忙捂脸,可要跳起来了。 可惜男人力气也大,抓住了就不放手,直接给她帽兜都扯了下去。 少女恼羞成怒,顿时背过了身去:“你干什么!” 李煜赤脚下地,疑惑地盯着她的后脑勺:“你才是,脸怎么了?” 阿沐刚一转身,当即反应过来,她怕个什么,这么扭捏都不像是她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其实是怕见风,躲着他算怎么会事,一想二人也曾坦诚相见,还有什么不能相见的,这就飞快跳了回来。 她摘下手套,举起双手大大方方叫他瞧。 倒是男人吓了一跳:“怎么起这么多红疹子?手上也有,身上有吗?” 阿沐对着他抖着手:“现在已经少了很多身上也有,但是不能给你看。” 李煜抿唇,随即坐回床边,他一边脸上已然肿起,此时刻意避开她的目光,侧身过去只留给了正常的一边:“不是打定主意要和我分清干系么,今天又来作甚?” 阿沐嘻嘻笑笑:“听说世子殿下要娶亲,来看热闹。” 男人微微皱眉:“第一次重嘉出走,诈死的你就曾出现过,第二次在五行山,不过是假装是他站在十里瀑你就从藏身之地跑了出来,今天是第三次,订婚也好,赐婚也罢,你全然不顾,重嘉一出事就急巴巴地跑了来……” 他目光渐灼:“皇上想赐婚于晋王府也不是三两日的事情,不见你出来跳脚,如今他一出事你就来,难道你喜欢他?” 李煜的一边脸上,掌印犹在,只眸色深邃。 上次烤野兔的时候,她酒色微醺还曾主动亲他一口,历历往事犹在眼前。阿沐丝毫不遮掩自己对重嘉的肯定:“对,是挺喜欢他的,但是你就是他,他分明就是你,有何分别?” 说着向前两步,扬着脸看他伤处,回头到外面药箱里去拿消肿的凝霜膏。 有什么分别? 如果没有分别,她能如此待他? 如果没有分别,她能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他? 李煜怒意翻涌,目光沉沉。 不消片刻,阿沐拿着药膏回来了,她坐了他的身边打开了盒子,清香味顿时飘散开来。她伸指沾了些靠近了他:“别动,我给你擦点药,今天晚上不擦药,明天都不能见人了。” 手指刚一触碰到男人的脸,李煜顿时抓住了她的手腕。 院子里纷乱的脚步声顿起,外面的何其正似乎闷声哼了下,就再无动静了。阿沐侧耳细听,可他偏着脸用力将人扯了面前来,只低眸看着她:“你说如果现在发生点什么,生米煮成了熟饭,你还能嫁了谁去?你说如果现在父王闯进来,还能让我定了谁去?” 阿沐眨巴着眼睛:“世子殿下说的真吓人,我好怕怕呀。” 她故意拿捏着声音,嗲得要命。 果然是会心一击,李煜咬唇,呼吸就到了她的唇边来: “还有更可怕的,你要不要试试?” 阿沐想抽回自己的手腕,却是不能,只能盯着他的眼睛:“殿下莫要冲动,我还小呢!” 李煜被她勾起了许多情绪来,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和离弃,一幕幕浮上心头更是咬起牙来:“今年我已二十有一,没有时间再和你游戏,倘若不是你,也要娶亲了。趁我好好说的时候,说嫁,听见没有?” 阿沐也咬唇:“可是殿下……” 话未说完,她只觉眼前一暗,温热的双唇已经吮住了她的。 少女完全呆住了,幸好他只是轻轻一吮当即离开了她的唇瓣去:“我只问你嫁还是不嫁?” 他眸色漆黑,里面似乎有深邃的漩涡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阿沐心跳加快眨巴着眼睛:“殿下您真下得去口,我脸上还那些红疹呢?受了病气可别怪我。” 李煜抓着她的手腕放在她的腿上,欺身又来。 这一次他绵长的呼吸显得有些紊乱,吮住了她的唇瓣一手又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好半晌才放开。 四目相对,男人目光灼灼,故意忽略了对重嘉的嫉恨:“我不想勉强于你,倘若你真是只在意重嘉,倘若你对我并无半分情义,倘若你之前与我说的话与我做的事都能当没发生过,那你大可说不。” 发生过的事情怎能算没发生过? 亲他那一口恐怕是被强, 可这不是勉强是什么? 诱惑? 美男计? 他这脸上还肿着,实在算不上美男。 阿沐知道此时后院已经被人围住了,今天她就是长了翅膀恐怕也飞不出去。 插翅难飞,对是这样。 何其正估计也被人扣住了,李煜这样很难让人相信,他天子面前失态,不是故意的。他这分明就是故意引她过来,她甚至是毫不犹豫地再一次跳进来的。现下他说这话,也让她哭笑不得,今天晚上她要是说不,估计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只不过…… 阿沐不动,眼看着李煜的脸在眼前放大,她这才伸手遮住了他的薄唇:“好,我嫁。” 男人似乎也是怔住了:“讲真?” 少女苦笑:“只不过,世子殿下让我嫁,以什么身份嫁呢?浑浑噩噩十几年,我现在只想做回我自己。” 李煜察觉到了什么,顿时坐直了身体:“有话直说。” 阿沐趁机抽回了他掌心的手:“今时你帮我送废太子回赵,来日沐剑宁堂堂正正嫁你为妻。” 他目光更沉:“你这是在算计我。” 阿沐扬着脸,却是站了起来:“殿下也不是在算计我?可毕竟我来了,毕竟你也心甘情愿,就像殿下说的那样,我也不勉强你,行与不行,给个痛快话。” 她捡起了自己的帽兜,也捡起了手套,纤细的腰肢就在他眼前,真的是瘦了许多,仿佛一阵风就能给她吹走一样。李煜想起那日在深水潭下,明明那样一只苍白的纤纤玉手,却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能给他拖走,就在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他也站了起来:“送废太子回去,你是为了他?” 阿沐正色以待:“我为了我死去的娘,沐家一百多口冤魂。赵昰有罪,然更大的罪魁祸首却是赵国的天子行当,废太子如今还有余力,我想让他替我去做些,我做不了的事情。于他我从未喜欢过,我喜欢的是殿下,殿下当懂的。” 她甚至还笑着对他眨眼了,似乎说出喜欢两个字,发自内心一样。 第85章 一个石子欢快地在水面上跳了几跳。 满香亭的外面王皇后大咧咧坐在石阶上,低眸垂钓。亭内三四个宫女都围着非要跟来捣乱的小皇子,唯恐出了什么差错,小家伙那像极了天子的脸,是越发的好看了。池边的垂柳都垂到了水面上,偶尔露出水面吐泡泡的鱼儿受了惊吓,一下钻进了柳条的下面就不见了踪影。 转眼又是一年多,李珩如今已经张口背诗了,王皇后也十岁了,青莲站在王皇后的旁边,掂着掌心的石子,抬脸看着天边的云朵,略显无聊。 王皇后淡定地拉着鱼线出水,直直的鱼钩上面空空如也。 小姑娘叹了口气,将鱼钩重新送入水中,回头瞪着青莲,扁嘴:“都怪你,鱼都让你惊跑了!” 天空当中飘着几朵白云,因着秋风已经到了头顶,青莲也不低头,只是看着云朵撇嘴:“都是奴婢的错,皇后娘娘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奴婢吧!” 王皇后捧脸,将鱼竿放置了一边:“我真想我娘。” 青莲闻言这才回眸:“不是才刚看过,也没两天的事,皇后娘娘又想回去了?” 二人相对无言,其实前两日王皇后这孩子病了一场,她好一顿哭,本来在宫里也没什么亲人,只有身边两个宫女是族里的,可到底年纪也小没个主张就到韩贵妃那抱大腿,只剩下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了。 韩贵妃也是心软,只得帮着照看了下。 后宫当中并不像平常人想的那样容易得见,平时皇帝不待见这小皇后,每月能让王家人进宫一次就不错的了,眼看着王皇后是越来越憔悴,到底是当娘的人了心软,韩贵妃央了妹妹,扮成青莲的阿沐这就悄悄给人引进了来。 本来这件事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皇帝忙于朝政也没注意后宫动静,可小皇后这大嘴巴太高兴了一时没扳住,竟然自己说出去了,被有心人听去了,自然就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一个是小不点王皇后,一个是心肝肝韩贵妃,明地里他是睁一眼闭一眼,其实给皇后又找了两个教养嬷嬷教她,小夹板这就扣上了。 这不,都说她太淘气了,一时半会也端庄不住,让她坐在池边垂钓呢! 青莲看得真切,溜直的鱼钩如何能钓得上鱼,不过是消磨她的时间而已。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半年时间又过去了,去年的春天,她夜入晋王府,之后李煜派人将她和何其正送回韩家,之后她并未得到任何的消息,就直接回了宫里。 没过多久,扶苏装疯卖傻,果然传出了消息。 李煜开始有动作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倘若扶苏回赵事情败露,两国刚修起的好可能就会立即瓦解,后果严重。虽然李煜贵为世子,但他如果真的将人送回去,并成了事,恐怕齐国也好不了他。 这中间需要有个度,有的时候阿沐睡不着晚上也会到窗前看月亮,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坑他了。 但是这种念头,也只是偶尔有之。 后来李煜也没给她机会反思,扶苏当真被送了回去,不知道他如何对新皇交代的,反正结果是赵国内乱,假意被策反的沐家军可是立了大功,废太子以闪电之势成功上位,而伴随着新政铺展开来,两国已有世代交好的盟约,今年春天时候,李煜再次出使赵国,两国联姻。他即将带回来的,是赵国的郡主。 她现在只知道这些。 至于联姻是和世子还是和天子,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听说扶苏上位了那天,她朝着南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听说李煜将归的那天,她大哭了一场。 她是希望他平安的,如今他真是平安回来,又觉心愿已了,再无他求。 一早就听说世子殿下回京复命了,原本以为过了晌午,藤兰可能会进宫接她,但是却没有。 一年之前,李煜偶尔在京,就叫藤兰来接,二人在外面见面,少不得让他占些便宜,只不过是他实在太忙,很多时候也不过接她出去一起喝点小酒,或者静坐片刻。 王皇后钓了一阵就撇下了,她更愿意去采花。 小皇子在亭子里面叫着她的名字:“珠……珠珠!” 到底也是长了一岁,十岁了就比九岁强,王皇后人前是会做模样的,此时后宫无人走动,当即暴露了她孩子的天性,和小家伙玩去了。十岁了,青莲如今已经分不清这孩子是真天真还是装天真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她不如此,恐怕皇帝也留不下她。 赵妧等人在旁守候着,她也放心。 天气很暖,忽然很想回家看看,许久不回也觉得对她们很是想念。 她悄悄退后,正打算溜走,却见一个宫女急忙忙走了过来:“青莲,贵妃叫你过去呢!” 青莲抬腿就走,快步到了永福宫,阿姐如今已经养得圆润了许多,一进大殿,就瞧见她坐在镜子前面,拿着一对耳饰正比划着,回头瞧见是她顿时笑了:“快来帮我看看,这两对哪个更好些?” 青莲上前,却是吃了一惊:“阿姐你……” 镜子当中,是阿姐的本来样貌,之前入宫以后,新皇就一直要求她仍旧扮成之前的模样,这也是阿沐从来不离她左右的缘故,二人也只当是男人的怪癖,如今突然瞧见姐姐还了她本来样貌,当真是吓了一跳。 殿内的宫女都被撵了出去,韩贵妃对她招手,到了跟前,这才笑道:“以后再不用遮遮掩掩的了,齐赵修好,沐家长女沐剑英入了后宫为妃,你也不用再扮成别人了!” 青莲诧异地看着她,却只是怔住了。 她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是这样的快,姐姐让她梳妆打扮,她却是摇头,这就出了永福宫。 偌大的后宫显得特别的空,从冷宫的狗洞钻出去以后,这就上了后街,趁着巡逻的人还未走过,赶紧遮掩好离开了。渐渐起了风,青莲想着心事,一路疾步快走,不多一会儿就到了九道巷。 韩家大门开着,令人意外的是何其正竟然不在,韩湘子拿着鸡食盆在喂鸡。他一身灰衫,偶尔抓起一把鸡食扔在里面,引得母鸡们抢得不亦乐乎,男人似乎觉得有趣,总是这样逗弄着。莫名的,青莲也就是阿沐鼻尖微酸。 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韩湘子没有回头:“回来了?” 阿沐顿足,靠在了门边,叫了他一声:“爹。” 他嗤笑一声,没有答言。 阿沐又叫了一声:“爹,爹爹。” 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男人转过了身来:“怎么了?这么恋恋不舍的,难不成是世子成事了?” 她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他。 其实她不舍得。 之前一次回来时候,韩湘子就曾经问过她,会不会退一步,回头仍做他的儿女。 他说她未免太过凉薄,倘若李煜有半分差池,那可就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如果适当让步,其实她仍旧可以嫁进晋王府,当时她没有回答。 如今就这么看着他,竟然难以割舍。 沐家已经恢复了声望,舅舅也会传宗接代,姐姐也终于能做回了沐剑英,那么她呢? 她径自走了进去:“是的,世子不负所托,如果这两日有什么新的动静,那么一定是他兄弟二人都要娶沐家女了。” 韩湘子淡淡哦了声,随手将鸡食盆扔进了鸡栏里。 母鸡们疯了一样飞了上来,他却再不看一眼:“好,你翅膀也硬了,就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吧,我倒是也有件事要告诉你,阿正出去采买了,那位没多久活头了,我们得快点赶过去,倘若成婚恐怕是来不及送贺礼了。” 说着,他到旁边的水缸旁边站定,弯腰洗手。 阿沐叫了一声:“那爹爹何时走?” 韩湘子起身擦手:“小白眼狼,哪个是你爹。” 说着他快步走进了前堂,房门当着她的面咣当一声关上了。 阿沐摸了摸鼻子,也转身出了院子,现在当真是天高地远任鸟飞,她自由了。 原本是打算好好看看干爹,但是他今日似乎很不待见她。 这么个理当庆祝一番的日子,她漫步在街头,两边有许许多多的熟悉的老街坊,也有许许多多的陌生人。她十八了,在齐国燕京生活了十三四年的光景,叫了一个男人十几年的爹,如今万事一了,竟然犹豫了。 没走多远,她就发现了身后的尾巴。 有人一直跟着她。 她不以为意,站着等了那两个侍卫上前。 问了清楚,说是世子殿下让跟着她,请她过去相见。 世子李煜送美人入宫,传闻沐家姐妹都千里迢迢到了燕京,这个时候他正应该在宴上,却不知要带她去哪里相见。旁边招来一顶软轿,阿沐这就上了轿子。 她挑着帘子看,发现是往皇宫里去的。 背后就是九道巷越来越远的韩家,以及她过往那些叫做阿沐的那些年。 前面是一个崭新的沐剑宁,从此再无韩沐这个人。 怎么走? 阿沐趴在窗口往外看,秋风吹过她的脸,引起阵阵的凉。 第86章 男人行色匆匆,快步走出了皇宫。 阿沐永远不会按照你的话本走,虽然已经部署了以备状况,但是她始终没有出现,跟着她的那两个人只说她的确是上了软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了。 软轿还停在外面,李煜扶轿而立,他知道阿沐跑路的功底,如今功亏一篑心底更是一阵阵的凉。秋风瑟瑟,夕阳西下,天白的云朵奇形怪状,有的像极了她的脸。已经有五个多月没有见过阿沐的他,只是抿住了唇,第一次竟是心灰意冷。 他半路从宴上离开,长路在后领罪。 幸好新皇并未怪罪,赶紧出来追上了自己的主子:“殿下!” 李煜定定站了片刻,当即转身上了自家马车,牛二在车上扣着斗笠睡大觉,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帽檐上吧嗒被人打了一下,他惊得一下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抬眼看见长路就在身边。 牛二怒:“长路你吓死我了!” 长路挥手还要再打吓得他只一哆嗦:“精神点,殿下要回王府了!” 说话间李煜已经上了车,就连牛二也看出殿下心情不好了,拽着长路不明所以,可惜人也上了车再不理他了。这傻妞只得上车赶车,这就离开了皇宫的门前,直奔着晋王府回了。 长路一直跟着李煜身边,是知道他心情低落的。 在车里刚要开口相劝,可见自家主子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风尘仆仆从赵国赶回来,可惜阿沐那个白眼狼也忒没良心,竟然放了殿下鸽子。 正是恼着,在脑中脑补将来见到这姑娘要怎么怒斥她一番,自家殿下却是开口了:“回府之后概不见客,只说世子病了即可。” 长路点头,可脑中本来就全是阿沐的影子,她的名字顿时就脱口而出:“那如果是阿沐来,让她见吗?” 李煜顿时睁开了双眸:“概不见客。” 长路抿唇,应了声是再不敢言语。 殿下这是生气了,是真动怒了。 一路再无话,三人直接回到了晋王府,院子里的李敏拿着木剑突然从花树后面跳了出来:“站住!来者何人!” 若是平常,疼爱的妹妹就在眼前,到底是要逗逗的,但是今日世子殿下无心停留,只脚步飞快。 李敏追着他后面举着木剑戳他后腰:“来者何人!何方妖孽还不报上名来!” 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哥哥了,她也是兴奋得不行了,可惜李煜心情不美,只一停步,后腰当真戳上了,小姑娘将木剑放回腰间,伸出手来对他伸手笑:“哥哥抱!” 男人淡淡瞥她一眼,抬腿走了。 李敏:“……” 长路连忙在旁哄着她:“小郡主快别闹了,殿下有事忙着呢,他今日心……” 话未说完,小姑娘已经跳了起来:“哥!” 李敏追着李煜就跑了过去,长路赶紧跟上,到了后院,理所当然地吃了亲哥一个闭门羹。 长路知道这个时候世子殿下是不可能由着她闹的,赶紧给踢门的李敏拽走了。 屋内的榻上,矮桌还在那里放着,上面还摆着盘子。 回到王府,他立即叫人做了甜糕,带了一些,矮桌上也放了一些。 榻边的窗开着,秋风吹进来,拂到他的脸上,竟然有些痛。 男人缓步过去,这就站了榻边。 矮桌上的确有一个盘子,不过里面的甜糕已经没有了。 这东西本来是用冰块镇的,离开之前,长路摆的盘,天气不冷此时甜糕理当化成一坨了,盘子上似乎还有残渣,男人眸色微紧,盯着那小花盘皱起了眉。 正是惊疑,一个人悄然无息地从房梁上落在了他的身后。 不等李煜转身,她一伸手,这就从后门抱住了他的腰,她贴在他的后背上面,甚至还使劲蹭了蹭。 男人还恼着:“滚!” 阿沐在他背后吃吃地笑:“我这个人吧,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你让我滚我可就真滚了啊,就是我一滚就爱滚得远远的,到时候不回来了可别怪我!” 说着,她当真放开了他。 李煜顿时转身,阿沐已然恢复了原来样貌,此时长发简单绾在脑后,身上还穿着宫女所穿的襦裙,看着他笑靥如花。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这个没良心的…… 心底明明是恼着她的,心底明明是打定主意再不理她的。 可她人就在眼前,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这就给人拥在了怀里。 李煜收紧了双臂,感受着怀中人真实的温度,语调也轻了许多:“想我了吗?” 阿沐埋首在他胸前:“想。” 她闷着声笑,这使得他想起才刚的怒气,顿时给人放开了:“怎么了?你反悔了?之前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了?” 阿沐扬着脸,眼底全是笑意:“如果是那样怎样?” 李煜眯起双眼,眸色深邃:“那就怎么来的,请你怎么走。” 阿沐笑意更浓:“好啊,那我走了。” 说着她当真是转身就走,男人的声音又在身后炸响:“你敢!” 阿沐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当即转身,少女挑着眉嗔道:“来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你到底是叫我怎么才是,人家也是想你才急巴巴地来见你,来了就赶我走,你叫我走我就走,你不叫我走走我就留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这是强词夺理,姣好的容颜即便是在梦里,也没有这样鲜活。 此时此刻,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就当是再大的怒火也消失殆尽,李煜到底是情深难却上前两步再给人拽了怀里来。他薄唇轻落,低着头就给那叭叭叭最能狡辩的唇堵了个严严实实。 阿沐伸手搂住他的颈子,任他为所欲为。 也是想念得紧了,狠狠蹂了躏一番这将人放开,紧紧抱在怀里平息不匀的气息。 李煜下颔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摩挲着:“怎么了?你又想干什么?” 阿沐感受着他怀中温暖,用脑瓜门反蹭着他的下颔:“没什么,算了,沐家自有人平反,阿姐也能有自己的好日子,我做不做沐家人又能怎样,从前我想对得起我娘,想对得起沐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如今却只是想,珍惜眼前人。” 什么意思,很显然,她口中的眼前人并不是他,李煜微微吃味,不由收紧了双臂:“有话直说。” 少女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作为沐剑宁,我该做的事情做完了,也该去干爹面前尽尽孝道。” 男人皱眉:“如果再回韩家门下,可就一辈子就只能是你干爹的女儿了。” 阿沐点头:“活着的终究比死了的需要顾念,只不过,可能对不住你。” 他脑中绷着的那根弦当即断了:“阿沐!” 怀中人轻轻推开他,这就拉了他的手回身一起坐在了榻上,他目光灼灼,平时淡漠的俊容似乎在她面前从未有过,想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泼冷水,也真是混蛋。 她抿着嘴笑,头一歪就靠在了他的肩头上面:“别着急,你听我说,殿下以为这世间情爱如何?可有一生一世的爱恋?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于你,你也仍旧痴狂的那种,可有吗?” 李煜偏过脸来看着她:“我不知道别人,倘若你再骗我,腿打折。” 说着还大力捏住了她的手,意思不言而喻。 阿沐才不怕他:“我只问殿下相信这一生一世吗?能做到吗?” 男人眸色深沉:“你一味地在我心口上下刀子,还能一直纵容你,是我心大还是你心大?择日成婚,否则休怪我翻脸!” 这模样,可每次说要翻脸的时候一样。 阿沐被他逗笑:“殿下对我可真是痴情。” 男人顿恼:“当真是笑掉大牙了,除了你燕京没有女人了?” 阿沐抿嘴,可不等她开口敲门声顿起,长路在外面:“殿下,,我让灶房热了饭菜,吃点吧。” 在席上也没什么东西,不过李煜此时哪有心情吃饭,一开口还带着怒气:“滚!” 长路只当他气还没消,只在门口苦苦相劝,说他为了阿沐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云云,引得阿沐笑得东倒西歪,替他开了口:“长路啊,正好我也一天没吃饭了,拿进来吧!” 长路:“……” 他万万也没想到,始作俑者现在就在屋里,推门而入,一眼瞧见那个没良心的阿沐,正捶着他家殿下肩头笑得欢快,眼泪都笑出来了。李煜在旁黑着脸,长路期期艾艾走了过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沐靠在李煜肩头,用他衣裳擦着眼泪:“长路,好久不见啊!” 长路有点懵:“阿沐你怎么在这?怎么没去宴上?” 她对他眨着眼睛,大言不惭:“这还不知道,我对你家殿下可真是一往情深,巴巴地来哄他,可惜人不搭理我啊!” 说完忍不住又是哈哈大笑,要扑过去结果被李煜嫌弃地推了开来。 长路无语,忽然想起了那句概不见客。 秋时晚霞落得也快,这么会儿功夫已然夜幕降临。 长路摆了菜伺候着两个人用了饭,其实也就是阿沐一个人吃,他家殿下可能是痴痴看着人家吃吃喝喝就饱了,竟然没吃两口。倒是阿沐大吃大喝了一顿,毫不客气。 吃饱喝得了,长路下去准备洗漱,去打热水了。 阿沐摊平自己,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两个人之前的争执似乎没有任何的结果,她仰脸看着梁顶,那个订魂的铃铛还在那挂着,目光顿时闪了闪。李煜仍旧坐了桌边,也注意到了她目光所及,顿时咬牙:“今天到底因为什么来?” 阿沐抿嘴笑:“怎么,上你这蹭顿饭不行啊!” 他自然是不肯相信:“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只此一回。” 不过这话想起来也是没什么分量的,她拍着胸口坐了起来,上前拽着他袖子晃了晃,人也没搭理她。 她自知没趣,只好正色看着他,实话实说:“我想和干爹一起走。” 韩湘子现在是陪伴着老皇帝的最后时光,两个人本来是游山玩水,现在韩爹爹回来是为孩子作画像的,要走也是去见老皇帝,她跟着干什么去,联想到她之前说过的话,他脸色顿沉:“就是说,之前让我做的那些事一旦做到了,你又反悔了。” 阿沐嘟了嘟嘴:“没有。” 他怒意更盛:“你以为我能等你一辈子?愿意走马上走!” 说着拂袖而起,再不理她。 这么会儿功夫,牛二又来唤他,说是晋王传他过去说话。 李煜头也没回地走了。 阿沐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丝毫不受他心情影响。 长路打水回来,她甚至还指挥着他,将浴桶抬了屋里去。 李煜在前院坐了一个多时辰,详细对父王讲诉了他在赵国的经历,以及两国盟约和沐贵妃的事情,李敏勒住他的脖子也背了好一会儿,等他从前院回来时候,藤兰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地上许多的水,浴桶里面热水已经放好了,长路低着头伺候着他宽衣解带,她连忙退了出去。 说起来,多日不曾回家,此时在家里泡在水里的感觉特别的舒服。 有一种归属感,是自己的家。 男人闭着眼睛,冰凉的心总算得到了一丝丝的安慰。 长路给他擦背,牛二进来给他添热水,舒舒服服洗了澡再换上中衣裤已经早过了戌时三刻了。 转眼间时间竟然过得那么快,李煜洗去风尘,一脸疲色:“退下吧。” 长路和牛二也不敢言语,躬身退出。 里间的桌子上,烛火跳着火花。 那星星之火,像极了阿沐眼中的火苗,她总是那样随性,完全不顾及他的想法。 自古以来都是情深必伤,想必这个没良心的混蛋姑娘,这时候已经回了韩家小院了吧,床上幔帐放了下来,男人缓步走过去,目光却是顿在了幔帐上面。 刚才并未注意,此时定睛一看那上面竟然映着一个人影! 李煜大步上前,一把将幔帐掀起了开来,正对上阿沐的笑眼。 她穿着他的大袍,露出一小截小腿,此时侧身歪在他的床上,伸手卷着自己的长发:“殿下你这也太慢了些,我可等了你好半晌了。” 他抿唇,眸色渐深:“你怎么在这?” 阿沐笑,只对着他勾指。 李煜喉节微动:“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嗯?” 惹火上身,就是她想走也走不了…… 窗外明月高悬,后院里的那棵树上的枝叶随着秋风摆动起来,映着光影在窗户上摇曳,风呜呜地响,不知名地虫儿也叫了起来,这个夜真的太长了。 第87章 昏暗的烛光下,男人拢紧了幔帐。 阿沐卷着耳边长发,一时间竟然也风情无限,只不过李煜目光灼灼,在这暗夜当中全是怒意,眸色深邃:“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嗯?” 窗外的虫儿叫得欢快,阿沐扬着脸,对着他勾手指:“干什么?你说我在干什么?” 说着她竟然伸脚来踢他,他只轻轻一闪就躲过了她,只不过回身再坐下时候又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踝,然后狠狠扔了回去:“你在作践你自己,你在侮辱我。” 阿沐也似怔住,不过随即就笑了出来:“世子殿下可真有意思,我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东西不管什么手段,拿到手了才最重要,过程不重要不是吗?” 李煜不想和她说话,只管掀开了自己的被子,躺了进去。 他侧身背对着她,闭上了眼睛。 阿沐压在他被子上面一角,滚来滚去:“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你可想好。”|男人一抖被子,直接给人抖落了一边去:“我想要的不是这么一夜,燕京的女人也多的是如果只是泄1欲也不一定非是你,你想走,可以马上走,只是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的语调甚至平静得不行,好像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力气。 连日以来的奔波也的确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不想再多说一个字眼。 可惜阿沐才不放过他,又爬了回来,她伸脚踹着他的后背,轻轻地踢他:“别这样,我不想欠你的,你可以当做是临别的礼物,有时候得到一点总比什么都得不到强,不是吗?” 他不动。 她继续踢他:“你确定你不要?” 李煜动也不动,他这么不解风情可是阿沐没有想到的,其实她之前在芙蓉里也曾和那些姐姐们打闹,她们都说男人是下半身决定脑子的玩意儿,没错,她们在男人眼中是玩物,而男人们在她们眼里其实也不过是个玩意儿。 她们说女人只要勾勾手指,笑一笑,用脚踢一踢,剩下的就等男人来做好了。 至于剩下的那些,她似懂非懂,只是模糊的印象当中是个令人愉悦的事情,彼时在芙蓉里,每次做完男人们都心满意足地离去,绝对是一件人生快事。 仔细回想,她也想不起那个到底怎么做。 然后接下来她该干什么? 她能干什么? 阿沐索性也钻了被底去,这就从后面抱住了李煜的腰:“你这样死心眼很吃亏的知道吗?” 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其实秋天一到了晚上是有点冷的,刚才为了故作姿态在大床上可是趴了好半晌了,此时光着腿一到被底,自然而然往暖和的地方凑,这就和他的缠在了一起。李煜无奈转过身来,她更是整个人都窝进了他怀里去。 指尖冰凉,脚尖也冰凉。 李煜叹气:“我并非柳下惠,你可知道。” 阿沐是带着坚定不移的献身精神才来的:“嗯,我不想欠你的。” 她这话更是伤人,她欠他的何止是一个晚上可以抵消的,可似乎她那么认为的,如果这当真是一场临别相赠,他似乎也应该和她做一次了断。 不等他有进一步的动作,这不知死活的姑娘又来撩拨人。 她可当真是丝毫不在意名节,到处点火,李煜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心心念念的这个人就在眼前,自然也禁受不住,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刮着小碎石子拍打在窗上,啪啪地响。虫儿叫得越发的欢快,桌上的烛火也燃烧到了尽头,室内漆黑一片,唯有幔帐内的两个人不得消停。 夜已深,一番缠绵十分温柔。 清理好一切时候已经太晚了,阿沐起初是一副大无畏的精神,只不过当真做了,才到一半她就禁受不住,深深在他胳膊上咬了牙印,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煜也停不下来,惹祸上身总要付出代价的,折腾了两次,一个散架了似地沉沉入睡了,一个食髓知味也疲惫不堪,一双鸳鸯交颈而眠,说到底是几时几刻睡着的,谁也不知道了。 李煜这一觉睡得也极其沉。 晚上风落后还下起了雨,快亮天的时候,外面窗格啪嗒一声,男人心一动当即睁开了眼睛。他下意识的反应是伸手去摸身边人,可惜左右都没有。 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外间的窗似乎开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音犹在耳边。 男人掀开幔帐,发现桌子上面重新点了一根烛火,却不知阿沐是什么时候起的身,他竟然睡得那么沉,她说她欠他的,可能也想将这一夜当成是补偿了吧。 这样的话,两个人就再干系了。 也好,男人赤脚下床,踩在地毯上面,也觉扎脚。 阿沐似游云,捉摸不定难以把握,可也就这样的人,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口上。不管她对重嘉也好,还是对他也好,说到底也不过一句凉薄无情,才最贴切。 李煜走到桌前挑了挑火花,室内又亮了些。 外面忽然风起,卷起的雨点打在窗口上,冷风一下子钻进了屋里来,他的脚面上顿起凉意,长路和牛二应当是知道阿沐的存在的,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才没过来查夜吧,想必是窗开着,不然不能这么冷。 男人脚步也快,这就到了外间。 窗果然是开着,只不过窗前的榻上,一个娇小的身影却是伏在窗前,她裹着他的大斗篷,一只手还伸在了窗外接着雨。 李煜顿时怔住,随即勾起唇来:“我以为你走了。” 似乎听见了脚步声,阿沐回头对着他笑:“下雨了呢,真冷。” 他的声音顿时放软了很多调调:“冷还在窗前干什么,回来。” 阿沐点头,却是没有动:“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而已,我往哪里走。” 他缓步上前,才见她露出一小截洁白的手臂上都是雨水,伸手拽回来掌心都是她的凉意,冰冰的凉:“是谁说的要走?我说的吗?” 她之前的确是那么想的,但是真站在了床前,看着他的脸,就连自己都唾弃自己的始乱终弃,那些他为了她做的事情,再为难他也没有说过一个不字,虽然她从未感谢过,但是都在心底压着。 外面下雨了,她想起重嘉来,才披着斗篷坐了窗口去。 李煜牵着她的手,这才发现她也没穿鞋,此时两只白玉似地脚丫子就在斗篷下面露出来,是那样的触目惊心的白,和她的脸一样。 他有些不懂她,提气将人抱了起来:“真是拿你没办法,可只要你不离开我半分,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想办法就是。” 这句话本来就应该是阿沐想要的,可真到了耳朵当中,她忽然窝进了他的怀里。不知怎么地,她想起了旧事来,竟然也学着那些歌女们感伤起来,从前,过去,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少女时候,始终是回不去了。 风摆着窗又是啪嗒一声,阿沐从李煜怀中挣脱,仍旧踩了榻上。 她伸手将窗户关严,杜绝了一切风雨在外,又是回身坐好了在桌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脚,可惜手脚都一样的凉。 李煜回身坐下:“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那么现在你到底是来和我作别,还是特意送甜枣来了?嗯?” 阿沐搓着双手,两脚也缩了回来,都藏在了斗篷下面。 她眨巴着眼睛,讪讪地笑了笑:“我要是说和殿下作别,殿下能不能这就将我赶出去?我要说特意送甜枣来了,那么殿下又能不能相信呢?” 分明是白着一张脸,这算什么,刻意让他心疼么? 李煜无奈叹气,伸手将她双脚抓了过来,这就抱在了怀里,冰凉的脚丫子一下子贴近了他的小腹上面,他的体温顿时温暖了她。 果然,还是人的体温最能温暖人心,果然也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最温暖。 阿沐也不搓手了,张开双臂就扁了嘴:“要抱抱,抱抱~” 她半夜听见雨声爬起来,也只套了他的长袍,此时斗篷一掀开顿时露出了光溜溜的大腿来,冻得直起鸡皮疙瘩。好吧不管这是美人计还是苦肉计,还是什么的,她都成功了。李煜当即下榻,再次给人抱了起来。 “冷吗?” “冷……” “活该。” “殿下好没良心!” “谁没良心?嗯?” “好吧,我没良心,我最没良心。” “知道自己没良心了?那还走吗?嗯?” “走,我对你不起,不走,我对我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当走不走。” “……” 相拥着一起取暖,伴随着天边亮起的第一道光,两个人都沉默了。 半晌,阿沐枕着世子殿下的胳膊,才想起来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先别想我走不走的问题了,现在是我怎么离开晋王府的问题了,让人瞧见了你名声不好的吧?” 男人无语:“是你名声不好才对。” 阿沐嘻嘻地笑,扬着脸能看见他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只不过他眼底还有些乌青,想必这最近都没有休息好,不由真是心疼了:“说正经的,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能叫我跟在干爹的身边,又不离开你?殿下帮我想想……” 李煜垂眸,对上她的眼睛:“办法当然有,只是我问你,在你心目当中,我和韩先生哪个更重要?” 阿沐脱口而出,当即拍马:“你和我爹一样重要。” 总算能安慰到一些,他贴近了她的脸:“那和你阿姐比呢?” 阿沐实话实说:“当然是阿姐。” 这个的确不用说,他心里也有数,但是仍旧心有不甘。 心底一动,李煜咬住了她的小耳朵:“那重嘉呢,你更喜欢谁?” 阿沐怔住:“……” 这一次她张口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没她机会。 她只那么一怔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随即封住了她的口不叫她这个心直口快没心没肺的人真的说出来。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轻轻响起:“以后是我。” 第88章 一早起来,何其正喂了马,喂了鸡,也喂饱了自己。 于他而言,韩湘子更像是他的主人,说起来他被人从宫里面抱出来,也是韩湘子救了他一命,小的时候,韩湘子心情好的时曾对他讲过,他的母亲是宫里的宫女,他的父亲是外面一个郎中,只一次出宫回去就有了身孕。 这样的身世让他出生就差点被赐死,不过幸亏当年天子痴迷于韩,因此捡了一条性命,叫他抱出去了,多年过后他长大了,也没觉得自己命运坎坷,倒是因为韩,而过了非常快乐的有家的十几年。 阿沐小的时候就淘气。 韩湘子也当真拿她当儿子养的,除了她的那双手。 他不许任何人伤害,也当千金养。 何其正原本也不知道本姓什么,小时候也没什么名字,不过后来他一直木讷,为人做事又只肯认准一个道理,韩湘子就叫他何其正,起初也是嘲他后来他竟然真的一直这么正了下去。和他不一样的是阿沐。 那个淘小子三天两头的打架,他也唯有那个时候会摒弃什么仁义道理,一味地跟着她后面帮着她,和她一起挨打,和她一起闯祸。 大体那个时候,他是不懂什么叫喜欢的。 从来,他的责任就是保护阿沐和她的手,先生说她本来就是女儿家,可以当儿子养,但不能糟践她的手,将来有一天,她做儿郎做得烦了,还能回去当她的大小姐。 可阿沐就是阿沐,明明是个少年,如何还能做回少女? 那是不可能的,何其正深信不疑。 他以为,他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结果没想到,阿沐会这么快就变成个姑娘。 还是个翅膀硬了的姑娘,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的阿沐已经不是他的阿沐了,她一旦飞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套车的时候,多看了家中的老母鸡两眼,因为会有一段时间没有人照看,栅栏已经打开了。也是奇怪,这些母鸡出去会觅食,但是下蛋的时候却会回窝里下,不到处丢蛋,已经托付给芙蓉里的姑娘们了,谁有空就来捡捡蛋吃。 容娘收拾了些干粮和衣物,全都放在了车上。 一切准备就绪了,却见先生站在院子当中的大水缸面前,伸手搅着水。 她当即上前:“先生,我们走吧。” 韩湘子撩起了水花来,只是叹息:“不知多少年后,有一日我要是死了,谁又来送我一程呢!” 他们这一去,是去送先皇的,轮到了自己,容娘无儿无女,韩湘子无儿无女,何其正一个木头疙瘩,仔细一想都再无亲人了,难免唏嘘。 容娘知道他恼着阿沐,也是跟着叹气:“容娘也老了,还想着这次到外面送走了那人回老家看看我们家巧姐,到时候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 二人一对感伤,何其正回来提东西,也是听见了。 他接过容娘手里的包袱,侧立了一旁:“让阿沐欢快些也好,我来给先生养老送终。” 这话当年的小阿沐也曾说过,只不过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 韩湘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也是勾唇笑了笑:“走吧。” 三人上车,何其正赶着车这就离开了韩家。 街上行人渐多,也是刚要出九道巷的巷口,前面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就堵住了去路,九道巷本来就特别狭窄,也只能通过一辆车。 何其正顿时下车,车上的两个人也察觉出不对来。 韩湘子伸手挑开了车帘,探头看着前面,可惜除了一个车屁股,和站在那辆车前的已经石化了的何其正,他什么也看不到,当即皱眉:“阿正!” 何其正不知所措地转过身来,甚至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巷边的高墙上面:“先生……” 他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前面的马车车窗里探出了半身来,阿沐还是做的少年装扮,只不过鼻子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一开口还瓮声瓮气的。 她咧嘴笑,对着韩湘子挥手:“爹爹,我可等了你们好一会儿了,怎么才出来啊!” 只这一声爹,便令多少不快烟消云散,男人满腹阴霾顿时消失殆尽,不过当着她的面,他多少也得装装样子,勉强扳住了脸,哼她:“舍得你家殿下了?舍得你阿姐了?这么狗腿跑回来,哪个是你爹!” 阿沐只管没脸没皮地笑,冷不防塞在鼻子当中的小布条掉了下去,流了一早的鼻涕顿时秃噜掉落一截,她手忙脚乱地赶紧回头拿了帕子擦,才又出来看他:“爹,亲爹,等我病好了再罚我就是,从前是阿沐错,以后阿沐还得给爹养老呢!” 说到底也似自己亲儿子,韩湘子叹了口气,到底是瞪了她一眼:“那还不过来?上车来咱们一车走。” 可惜不等他回身,人已经无力地摆了摆手:“不了爹,我不是一个人。” 说完人哧溜就钻回去了。 在这堵着也不是一回事,前面那辆车已经缓缓驶离了,何其正这才回到自己车上,先行到了先生面前回报:“是晋王府的车,世子殿下也再车上,不过刚才我瞧着,他和阿沐都是伤风了的光景,说是让咱们再前面领路,他们跟在后面走。” 若是阿沐一个人回来的,韩湘子恐怕会仰天长啸了,他养的孩子,到底还是和他最亲。结果人家是要和他一起走,还拐回来一个,这当爹的心情就略微妙了。出了巷口,本着大夫担心女儿的心,韩湘子亲自上了晋王府的车,给两个人都瞧了瞧,也真是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不过一想到两个人连生病都是一模一样的,当爹的心又碎了一地。 赶路也是不急,走走停停。 阿沐偶尔也来他们车上坐一坐,不过就像是拉大锯一样,来这边坐一会儿了,那边世子殿下就命人来催了,头疼脑热总不消停。慢慢地摸顺了他的脾气,韩湘子便故意时常叫阿沐来车上吃甜糕。 如此走了一个多月,就在冬日到来之前赶到了南边一个叫做知林的小县。南方无冬,这个时候倒是比北方更暖和了。知林的东山上,有一片竹林,竹林下还有几间竹屋,故人就住在这里。两个太监已经在此照顾了他一年多。 十月底,那日阿沐从颠簸当中被李煜拍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抱着他的腰身不肯动。一路上二人一直同吃同住,韩湘子虽然颇有微词,但是阿沐拍着胸脯说世子殿下是她的人了,不叫别人说一句。 一睁眼就觉得腰疼,李煜多数时间充当的是肉垫角色。 阿沐从肉垫上爬起来,还不知所以:“怎么了?我还想睡一会儿,这该死的马车真的太遭罪了……” 男人更是整个左臂都发麻了:“我们到了。” 起初她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听见外面何其正拴马的声音时候才反应过来,她们到哪里了。拍了拍脸赶紧下车,入目的便是无边的绿。 顿时精神了:“哇呜~” 李煜跟着下车:“别发呆,先生已经进竹屋了。” 二人赶紧跟了过去,两个太监收拾着东西,竹屋里一人坐在桌子前面,清瘦而又高挑。 韩湘子正摊开画卷让他看。 阿沐跟着李煜连忙见礼。 想必韩湘子之前句已经使信报过了,老皇帝见了他们也没什么意外,他目光也不抬,只伸指在画上的小男孩脸上轻轻地摩挲着。 阿沐知道那个李珩的画像,男人目光专注而又温柔:“看着小鼻子小眼睛,和他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哦不,他长得比他爹还要更好看一些。” 窗外都盎然的绿意,仿佛生命永不停歇一样。 韩湘子看了两眼在旁点头:“你见了会喜欢的,小皇子很聪慧。” 男人顿笑,伸手将画卷卷了起来:“不,所有的都给了他,便不曾亏欠他了,仅有的日子我只想和韩弟在一起。” 他丝毫不顾及还有旁人在,一脸的理所当然。 韩湘子可不配合他:“你儿子孙子倒是好了,什么时候赔我阿沐……” 这语调当中略有埋怨,也不知是个什么典故。很显然两个人之间是有着许多许多的故事,只不过男人抬眸看见阿沐,笑得很是不好意思:“韩弟欺负我眼神不好么,阿沐分明就在眼前,等我死了,也好有个人给你养老送终,想起来真是欢喜。” 他直言不讳地说死这个字眼,毫无感伤之意。 可是韩湘子是知道的,他当真没有多少时日了。 一路上阿沐和李煜身边的亲昵,都看在眼里,当爹的真是操碎了心,如今到了老皇帝的面前,忽然释然了。 不管男女,不管什么样的人,低贱的,或者高贵的,那又怎么样,到了应该离开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谁也留不下。想到那些年,老皇帝也曾拘于形式追求个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他从未答应过。如今到了这边远的小县里,或许可以应他一次。 韩湘子看着他阿沐,叹了口气:“哥哥若真欢喜,不如和我一起主个婚,让这两个孩子在这成婚吧,如何?” 男人浑浊的眸色点起一点亮色来:“那是极好。” 阿沐无语,可她发怔的片刻李煜已经拽着她强行给人拉了两个男人的面前,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在这个地方,是真的要成婚了…… 第89章 红烛上烛火跳跃,堂下跪着一对新人。 稀奇的是堂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不时还使劲的咳嗽着,新人都着红衣,也是长路到县里花了大价钱赶出来的,布料不怎多好,但好在绣工还算精美,阿沐和李煜各自换上了喜服,是一对红红火火。 此时已经礼成,可能是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老皇帝身体略有不支。 韩湘子在上教诲:“今日成婚,也不是谁都能有这个福分的,我女阿沐从小顽劣,但她再顽劣也是爹的心尖尖,世子若是认了她,那便不能改了。” 李煜在下牵着阿沐的手:“爹爹放心,必当不负我心。” 韩湘子点头,表示满意,盯着阿沐遮着红盖头的脸想也说她两句,但是一想到孩子成婚了,日后回到燕京也要世人皆知的,晋王府的世子妃如何再能随随便便,不由心疼她了,心底打定主意想以后要是李煜管得严了,就给阿沐叫家来常住这种心思,就一句话不说了。 老皇帝显得很有精神,也在太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别的韩弟已经说了,我只想你们记住一句话,千万记住,珍惜眼前人。” 他仅仅是连贯着说这么一句话也十分虚弱了,赶紧来人扶着下去休息,这气氛实在和成亲相去甚远,弄得阿沐心里也是没底,生怕她这良宵美景没地过完,人就真的死了,那得多不吉利。老皇帝果然不太好,原本他那个被掏空了的身子已经是强弓之弩了,拼死拼活等着韩湘子回来相见已然不易,这边主了婚,气力当即用尽,再也起不来了。 阿沐听着他的响动,侧耳细听,冷不防李煜却是拉着她往前走了。 红绸给二人系在了一起,两个人一前一后这就出了前面这竹屋,到后院那三间去了,新房也是临时收拾的,长路还特意采摘了些野花相称,南方的天气就是好,路边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小花,装点在这竹屋当中,也十分好看。 黄昏日将落,因为老皇帝恐怕要不行了,都跑去他前面看护了,后院这竹屋倒是清净了,也不必在意细节了李煜直接掀开了红盖头,阿沐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很是同情他的样子。 他四处打量着新房:“怎么了?” 阿沐有点身心疲惫:“要是今天他过不去这道坎,那也是天命,可能是老天爷也不喜欢咱们成亲似地呢!” 男人嗤笑出声:“胡说什么,日子长着呢!” 他伸手在竹屋装饰的小花上掐下来一支红色的,拿了她面前来这就插在了她的发间,左右来回抚了她的脸,不由勾唇。 阿沐的脸,是容娘给她画的。 成亲的话,理当画得浓妆一些,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揉了眼睛,黑黑的一圈,加上发白的粉,只叫他忍俊不禁。阿沐见他笑,才拿了镜子来看,虽然看不太真切,但也知道自己出了丑,气得跳了李煜的身上一顿乱捶。 夜幕降临了,阿沐洗了脸,和李煜依偎在新房内等待消息。 红烛在桌上滴着蜡油,二人和衣而眠,草草睡下。 幸好这一夜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老皇帝在韩湘子的陪伴下捱了过来,早起以后来见礼,他甚至还拿出了自己的私印来为二人证婚,对着大家笑得极其开心,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许是回光返照,已然时日无多。 吃过早饭,阿沐和李煜外出踏青。 青山绿水,这竹林的后面竟然还别有洞天,像个世外桃源。 溪流的声音在林间哗哗作响,阿沐脚步轻快,难得享受到如此美景,一边走一边展开了双臂,是头也不回:“你真当感谢我,不然守着你的高墙美宅,什么时候能看见这样的风景,你听听这小溪的声音,说不定能在里面摸到几条鱼呢!” 风吹在脸上,的确清凉。 李煜跟在她的身后奔着溪流的声响走了过去:“我可不曾下过水摸鱼。” 阿沐回头对着他笑了下:“我小的时候常和木头正去,他笨死了常常一条也摸不到,所以也用不着可惜,因为很多人没有那个能耐呢!” 从未听说过这样安慰人的,男人扬眉:“注意脚下。” 果然就顾着和他说话了,一时没留神踩着青苔差点摔倒,幸好他时刻关注着她的动静,一把拽住了,才站稳。 阿沐拍着胸口,故作惊吓娇嗔着往他身上扑了过去:“诶哟哟我的殿下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李煜无语地看着她,一把将人推开。 他的新婚娇妻嬉笑着稳跳开,快走了好几步远远地对着他招手。 林间的风呜呜作响,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起,惊得树枝也到处乱摆,山间满地的野花五颜六色的,不远处一条小溪从山里顺势而下,清脆的流水声宛如少女的低|}吟,阿沐不等他到跟前,就已经卷起了袖子和裤腿。 那跳入水中的模样,像个深山老林的猴儿! 李煜不由失笑:“有鱼吗?” 阿沐赤脚站在溪水当中,对他摆手:“你快点过来!没有鱼儿,不过这是山泉水,一会往上走走能遇着泉眼,我请殿下喝甘甜的泉水哈哈!” 他下意识看了她的脚一眼:“谢谢,不想喝。” 说话间已到她的面前,阿沐当然瞧见他那别有深意的一眼了,林间也没有别人,她嬉笑着撩起水花来打他,声音是清又亮:“怎么着,嫌弃我的脚了?可那天晚上也不知道谁抱着啃了那么半天!” 李煜恨不得一把给人捞上来打一顿屁板子,阿沐只管嘻嘻地笑,也上了岸边来:“没有鱼儿,真扫兴。” 她将袜子和鞋子都扔在了地上,弯腰这就要穿。 男人的手已经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脚踝,拿袜子给她擦脚,然后给她穿鞋。 阿沐一手扶着他的肩头,犹自沉浸在取笑当中:“我的殿下,你说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的脚,嗯?不然那天怎么就…… 她敲着他的肩头,男人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来,这就抓住她的指尖,张口咬了下。 阿沐抿着嘴笑:“怎么啦,有人恼羞成怒啦!” 话音刚落,人又到她唇边吮了口,完全堵住了她的声音。 李煜也是纠缠得紧了,半晌才放开她,这次他为了惩罚她口无遮拦,可是狠狠地拾掇了她,只叫人呼吸都不顺畅了,腿也软了全靠在了他的怀里揪着他的衣领捶他。 他的声音似乎也带了许多调侃:“我哪都喜欢,但是这房中话不许在外面说。” 难得阿沐脸也有点热,知道不好意思了,推开他就跑了。山上果然有泉眼,泉水也果然甘甜,两个人一起喝了泉水,采了野花,也捡了几个奇形怪状的小石头块,等到肚子逐渐饿了,过了晌午才下得山来。 这也算满载而归了,李煜背着阿沐,阿沐抱着一个花环伏在他的背上踢着腿,到了竹屋前面抖了一抖,手里的石头块还掉落了地上去,引得她嘻嘻的笑。 长路连忙来扶,可阿沐却不肯下来。 她索性将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地上,就搂着李煜的脖子耍赖:“我脚疼,不行不能走路!” 他只得托着她,宠溺而又无奈地笑:“脚疼用不用我喂你吃饭?” 阿沐狠狠点头:“好啊好啊!” 男人背着她在竹屋前面转圈,急得长路直跟着打转转:“殿下,皇上催殿下快些回去呢,来了快报了,赵国使者已到了燕京……” 碍于阿沐在场,他没说出是为联姻那句话,李煜已然明白过来,连忙放下了阿沐,拍了她的后脑勺,叫她一边玩去。 长路的那种眼色,傻子才看不出来。 只不过,阿沐假装不知,当真捡了宝贝小石头块,一边溜达去了。 等她再次回来时候,李煜已经站了马车边上等着她了,她不知道他等了她多久,男人的背影在日头的照应下,影子十分挺拔,这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她在人群当中,看了他一眼。 心想,世子殿下长得怎么这么好看呢! 没想到竟然已经过去两三年了,知道他要走,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要我恭送殿下吗?” 李煜等她到了眼前,一把将人拉入怀里,安抚似地拍了拍她:“别一天到晚的满嘴胡话,等你回府了,我得再给你找个教养嬷嬷。” 阿沐笑:“谁稀罕去你府里了!” 他掐了她的脸:“我稀罕你去行不行?” 长路在车上探头探脑地看着他们,阿沐也大体猜到一些回京的事情,想到自己拖了李煜这么久也不能全怪人家,想说点顺从体贴的话吧,可又万万说不出来,那些想了好几次的柔情蜜语到了嘴边一开口就变样了:“我可告诉你,但凡我知道你们晋王府给你安了什么大的小的,我可真不稀罕去了!” 李煜被她模样逗笑,狠命地拥了她:“放心,永远也不会有别人,我等你回来,你也别让我等太久。” 阿沐点头:“你也放心,事情一了,必定早早回。” 二人深深一拥,李煜回身上车,他是男人,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她站在风中送他,很快就失去了马车的踪迹。 容娘拿着才刚洗过的被单走过:“这是送情郎吗?深情款款的,可不像我们阿沐能干的事情啊!啧啧啧稀奇稀奇真稀奇啊!” 阿沐嘿嘿地笑,可刚要转身,余光当中却瞥见了一抹人影。 他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竹林的边上,似乎看着她,又似乎没看着她。 容娘不知变故,已经走了竹屋里面去了,倒是何其正立即冲到了阿沐的身边,拔剑相对。 男人的身后,也出现了两个侍卫模样的,他只一摆手,立即退后了数丈远。 阿沐也拉住了何其正:“别动,没什么事。” 说话间,人已到了她的跟前是未语先笑:“阿沐,别来无恙啊!” 第90章 男人似乎比离开燕京的时候挺拔不少。 阿沐按住了拔剑的何其正,让他靠后,自己则一步上前。 四目相对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一幕恍如隔世。 他果然够狠,为夺皇位,可以令父亲众叛亲离,弑父杀兄。 阿沐笑:“看见你很是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却不知如今我是要怎么称呼你才好呢?” 男人也笑,负手而立:“千万别见外,一天天绷着脸我都快烦死了。” 两个人并肩站了一起,因为竹屋里的人不适合叫他看见,她故意引了他往一边竹林走去,何其正也待上前,却见她在背后给他打了手势,叫他去通知先生,顿时站住了。 竹林边的羊肠小道上面,阿沐手里拿着小野花,脚步轻快:“我以为太子殿下变成了皇帝,应当更快活,不是吗?” 扶苏也只叫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不,不是那样。” 出了竹林,便有个小山坡,山坡上满山野花,看着十分娇俏,二人走了过去,坐了石头上面,微风一吹,倒也是诗情画意的。 阿沐伸手采了几朵花,拿在手心里摆弄着:“怎么呢?怎么不是那样呢?登皇位,那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还有你心里的那个美人,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也可以娶到宫里了,甚至以后喜欢哪个女人都能放进去不是吗?” 她哈哈大笑,笑称这是男人的终极目标,没有人不想的。 男人也跟着她低低地笑,偏过脸来托腮:“胡说八道,简直一派胡言。” 阿沐手里的野花随风招展,他一伸手拿去了一个紫色的,想起那个人来,不由唏嘘世事无常,笑意顿敛,还叹了口气。 她抱着双膝,斜眼:“怎么还叹上气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他转着小花,又比到她的脸边:“没有,我并没有什么后宫,至于你说的婉婉,我回去之前她就已经嫁给了景润,我想她喜欢的就是上位者,而并不是真是我罢。”|阿沐耸肩:“很遗憾听你这么说,人世间的事情,总是有不如意的地方,习惯了就好了,不是吗?” 扶苏看着她的眉眼,也是勾唇:“说起来也真的有些遗憾,每次到了睡不着的时候,我能想起的更多竟然是你,回想那些个在一起的日子,看你和李煜斗智斗勇,其乐无穷。” 说起这个来阿沐更是笑:“那么有趣吗?我怎么不知道,反倒每次都惊心动魄的。” 男人扬着脸,能看见空中飘着的白云缓缓移动着:“日月交替,一日一日过去,我想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真作假时以为假,就喜欢上了你。” 阿沐垂眸:“这一点都不好笑。” 扶苏却是笑了:“可笑的是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之前就想来看看你,等找到你了,看见你和李煜一起,才知道心里头缺的是什么了。” 他一抬手,紫色的小花这就插入了她的发间。 阿沐下意识偏脸,警惕地看着他:“这笑话真的很不好笑知道吗?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性情凉薄,恐怕没有人更能体会这种心情了。” 扶苏先还绷着脸,带着些许恼意。 不过片刻,他就绷不住笑了出来:“我缺的,不过是那份自在,喜欢的,也不过是那时的片刻逍遥,阿沐刚才是不是以为,我说的是你?嗯哈哈!” 他笑得十分得意,只目光温柔。 阿沐的确是松了口气,他出现的时候不对,李煜前脚走他后脚就到,如果说他不是在暗中盯着她们,谁能相信呢! 但是他这么一解释,她心底的顾虑反而少了许多。 的确,他再不能自由自在的了,想到这里她也笑了:“真是吓我一跳,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那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 扶苏垂眸,掩住了那丝暗色:“这是个秘密,总之是特意过来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过上想要的日子。” 阿沐笑:“很显然,虽然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感觉还不错,他太紧张我了,很有意思。” 他了然地笑笑,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锦袋来,这就放了她的腿边:“给你。” 阿沐拿了起来,轻轻晃了晃发现东西很轻:“什么东西?” 男人故作神秘:“晚点再看,等你成亲了,那便是我的贺礼。” 她哈哈大笑:“那你可晚了,昨天成的亲!” 他也笑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好,那刚好。” 二人倒像是多年的好友了,他对她说起做皇帝的无聊和无力感,她对他说起嫁为人妻的无聊和无力感,算起来也是同病相怜。在山坡上坐了半个时辰光景,相见一面也终有分别时候,到底是有人来催。阿沐送他下山,在她面前,他犹如好友,也是轻松,下得山去时候难免落寞,阿沐站在竹林边上送她,回头看她,风也轻,云也轻了。 送走这尊突如其来的大佛,阿沐可是满心的轻松。韩湘子已经得到了消息,回到竹屋时候,他已经给燕京新帝发走了快报,据暗线来报也没有得到赵国皇帝出行的动静。莫名其妙,他坐在桌前,脸色阴沉。 阿沐看着他的手里佛珠,转得特别的快。 不由得担忧起来,两个太监就守在老皇帝的床前,何其正和容娘也都忙着煎药和看护,她给爹爹倒了茶水,亲自送了他的面前去,一手抓过了他的佛珠去:“爹爹,喝茶。” 男人白了她一眼,接了茶过去:“他说什么没有?怎么突然就出现在这了呢?” 阿沐摇头:“也没说什么,就说来看看我,李煜刚走他就到,很显然是之前就踩好点了,和我说了些闲话,半点也没提及政事,也没问你,哦对了,还送了我个东西,说是送我成亲做贺礼的。” 她从怀里拿出那个锦袋来,打开将里面的物件倒出在桌子上面,啪嗒一声一块玉珏就掉落了出来。 韩湘子瞥了一眼:“他倒是有心。” 阿沐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东西,她拿了在手里正是胡思乱想,容娘忽然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先生您快看看吧,似乎有点不好。” 他赶紧起身,阿沐也跟了上去。 里面的汤药味似乎更浓,才一日不见,这人的气数就像是要尽了一样。 青灰的脸上一点亮光没有,老皇帝老皇帝较起真来也才六十来,此时眉眼间全无生色,却像似七十好几了一样,他口中的呼气倒是重了些,偶尔吐出个字眼,仔细一听似乎在叫着韩弟。 韩湘子立即坐了床前:“哥哥养着气些,少说话吧。” 男人摇头,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了,伸出干枯的手来握他的手:“你……你可还恨我?” 韩湘子垂眸看着他:“恨。” 老皇帝闻言不恼,倒是扯了扯唇半晌说出一句来:“那就好,别把我忘了。” 这句话说得很是清晰,他握着韩湘子的手,睁眼就那么看着他。 好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落了下来,紧接着他口中也出了一点银1丝,阿沐不明所以探头过来却被爹爹推了开去:“别过来,人死前的这口气恶浊,小心受了去。” 她知道这是马上不行了,当即乖乖靠后。 两个太监早跪了下来,容娘拿了水盆来,何其正紧随在旁。 也就片刻的功夫,韩湘子站起了身来:“他走了。” 话音刚落太监们就干嚎起来,他转身出来,阿沐也跟了他后面:“爹。” 外面日落,男人出了竹屋,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面。 阿沐坐了他旁边,想安慰安慰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韩湘子拿了一片竹叶在口中,这就吹出了一个小调来,这可真是从未听过,她之前可还跟阿姐学了,然后到他面前去显摆的时候呢! 这调子里也听不出喜乐悲伤,也听不出什么哀愁,只是淡淡的,就像微风拂过心头一样。 阿沐静静听了好一会儿,直到何其正从里面出来说,给人寿衣都穿好了,问先生怎么安葬,韩湘子吐出了竹叶来,这才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喜欢这里,年轻的时候总是想有一片竹林一个竹屋,喝着山泉水能看着日出日暮,就把他埋在山上高处吧,多叫他看看这大齐也有这样的光景。” 赵国才多江南风景,从前他对他讲过,那边是什么样的地方。 男人的目光淡淡落在竹林上面,语气是那样的平静,似乎并未有什么忧伤。 可阿沐难免心酸,只站了他的身边:“爹,以后我再不离开你了。” 他闻言便笑:“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只能想着那如意的一二,才能圆满了,你竟也学说这话哄着我了,可见真是长大了,来吧,最后送他一程,咱们便回去,爹给你风风光光送进晋王府去!” 这情绪转变得太快了,阿沐竟是无言以对:“……” 第91章 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封路了。 谁也没想到入冬就是场大雪,几十里看不见别的,全是雪。燕京的南大街上一辆马车卡在了街中央,前面不少人正清着路上积雪,赶车的牛二也下去帮忙了,长路在外面转了一圈冻得直哆嗦,跳上马车一下子就钻进了车厢里面来。 李煜斜靠在车里,手里还拿着开春选秀的花名册仔细翻查。 长路啪嗒啪嗒抖着身上的雪花,仔细干净了才坐下,拿了手炉打着哆嗦来取暖:“才一天的功夫,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雪,看这模样估计燕京城外也得封路了,也不知道这大雪得下多久,求老天爷高抬贵手吧,韩先生也不知道走了哪里了。” 男人听着他啰嗦半天,到后面半句封路韩先生什么的,这才不耐地抿了唇。 他抬眼挑起窗帘看了眼外面,果然还在下鹅毛大雪,啪嗒一下又将窗帘摔了下去。 长路说完就后悔了,忙在旁劝慰:“殿下也不必心急,这才初冬,下的雪再打也站不住,没两日就全化开了。” 李煜又啪嗒合上花名册,扔了一边:“扫兴。” 他忙了这么长时间,不过也就赶着快些,等阿沐回来了,就能看着她,不叫她再轻易离开。谁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顿时隔绝了两个人,那人那么喜欢自由自在,此时估计也是巴不得游山玩水,可找到不回来的理由了吧! 他早起出来可没穿那么多,此时心烦竟然下了马车。 长路赶紧在车里翻出了他的大斗篷来,紧追了他的身后:“殿下!殿下!” 外面寒风刺骨,李煜却对他摆了摆手:“别跟着。” 他缓步而行,踩在雪地上走出一段脚印来。 再往前不远就是赵昰的将军府了,昨天晚上赵姝就在晋王府的大门前站了半夜,非要见他。 他并没有见。 赵昰死了以后,赵家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如今人口凋零,家里的老太太一病不起,又把这一切全怪罪在了赵姝娘俩身上,她只当赵英已被她们折磨才自杀死的,以为儿子是为愧疚才终日郁郁寡欢,最终战死。在这样的宅院里生活,赵夫人差点疯了。她口口声声说要回晋王府,是以赵姝本着一个女儿的心,来求他,能不能给她娘接回晋王府住两日,一旦有了晋王府撑腰,那么她母亲的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熬。 刚才一撩窗帘看见赵家的大门口几个人拉拉扯扯的,其中一个一身红衣很是扎眼,这就下了车。 抬眸一看,赵姝果然在那几个丫鬟婆子的当中又哭又叫,李煜远远瞧见了,不由顿足。 赵姝跳脚时候也看见了他,鼻尖一酸顿时喊叫起来:“哥哥!哥哥!” 身边围着她的丫鬟婆子,回头瞧见他就站在路边你,当即低了头,退了一边。 赵姝趁机窜了出来,一口气跑了他的身边来,她一把抓住李煜的胳膊,先还倔强的脸一见了他顿时委屈得不行,仿佛是抓到了一颗救命稻草,泪水这就流淌了出来:“哥,求你了,你救救我娘吧!我娘再这样下去就不能活了!” 路上的积雪清理得也差不多了,长路在后面看见他停在了将军府的门口,顿时跟了过来。 他手里还拿着世子殿下的大斗篷,这就往人身上披:“殿下,咱回吧。” 赵姝还抓着李煜不肯放手:“不不行,哥哥求你了,我娘再在这里就得疯就得死!” 男人垂眸,挥袖拂落了她的手,他回手从长路那抓过斗篷来,这就披了赵姝的肩头:“我能做的,也仅仅是这些,你娘自己选择的路,那就只能走到头,万万没有想回头就回头的道理,她口口声声说想回晋王府,才是笑话。现在晋王府是谁当家做主,我想你娘也明白,如今她是自欺欺人,十几年过去了,能够感叹的仍旧是那句物是人非,就像当年她见到赵将军回到燕京城说的那句话一样。” 说着他这便回头,转身就走。 赵姝抓着斗篷呜呜地哭,男人却已经加快了脚步。 牛二手里抓着马鞭,站在车上已经石化了一般,长路远远站着都不跟着他上车了,李煜踩着马扎上了车,这就掀开了车帘回头瞥了他一眼,疑惑地看着长路:“上车,怎么你要走回晋王府了?嗯?” 说话间人刚一转身就定住了一般。 车里面一个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露着脸的家伙笑得正是得意。 他放下了车帘,收回了那刚才的话:“嗯,你就走回晋王府吧。” 车里比外面并不暖和太多,只刚才就点着的手炉带着暖意,也被她抱在手里:“那可是亲妹,亲娘,世子殿下未免也太薄情了点。” 男人坐了她的身边,包住她双手让她更暖一些:“薄情吗?那接回晋王府小住如何?” 阿沐嘻嘻地笑,用肩头撞了他的胳膊来:“好啊,正好也能让她看着你父王和你现在的母亲是何等的恩爱,那样岂不是更残忍?说实话我不喜欢她,因为她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李煜目光冰冷:“想和我吵架吗?” 阿沐嘟起了双唇来:“不,完全不想。” 他别过脸去:“那是回来找茬的吗?” 阿沐挣脱他的手,靠坐了车壁上面去:“不,完全不想。” 男人不由将目光又落回到她的脸上,看着她这么一张笑脸,想到她千里迢迢的到底赶在大雪前到了自己身边,再大的怒火也顿时消失殆尽了:“这也不想那也不想,你回来干什么,想干什么?嗯?” 她扬眉,理所当然道:“我想干什么?自然是想你喽!” 说着将手炉放了脚下,对着他就展开了双臂来:“抱抱,人家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好容易赶在这场雪前进了燕京,又在大街上晃悠了好半天等了你这么长时间手脚都麻了结果你凶我。” 男人当即放下了她的双臂,这就倾身拥住了她:“对不起,是我不好。” 阿沐在他怀里偷笑:“这就对了嘛,刚才你的样子太冷漠了,不像个人,我不喜欢。” 他低头摩挲着她的脸,将唇轻轻印在她的脸颊上面:“我也不喜欢她们,甚至是厌恶,不想回想以前的事情,重嘉死的时候,她甚至都未曾来看过,既然那么决然地想去将军府过她所谓的两情相悦,那么还有什么话可说。” 阿沐任他拥着,二人正是相互依偎着,温暖彼此,马车忽然狠狠颠簸了下。 牛二随即大叫起来,然后被人一鞭子抽了下去,不等车里人反应过来,追上来的赵姝已然上了马车,她掀开车帘,手里还拿着马鞭,通红的眼睛里映着阿沐的脸。 然后分明闯入者是她,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紧紧盯着阿沐。 阿沐倒是坦然,对她笑了笑:“赵大小姐。” 只一出声,赵姝心里就砰砰乱跳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对着阿沐的脸这就甩出了马鞭去,然而和她想的不一样,李煜却是偏过身子挡住了……不对! 她目光下移,发现从李煜的腋下伸出来的那个纤细的手腕,再一次握住了她的马鞭。 就像是为了印证一般,那个可疑的略显熟悉的声音又开了口,阿沐探出李煜的肩头,目光浅浅:“赵小姐这一鞭子下去,要是真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天子脚下总有律法,就算将军府再神通广大,恐怕背着人命今天你也得去牢里蹲上一蹲,至于你以后有没有事,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将军府也丢不起这个人的吧!” 这分明就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过的话! 母亲对她说过的那句她就是他,他就是沐家之后的话也顿时想了起来,是她,是他。 就是这个人,让她父亲战死,让她母亲疯癫,却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她突然恼怒到了极致,松开马鞭,当即从腰间拔出了她随身的匕首来。 车内空间狭窄,就这当口马车还驶离了开来,不知是谁在外嚷嚷着,牛二牵马让路。他却不知车内凶险,赵姝举着匕首这就奔着阿沐去了,如果李煜不在身前,阿沐倒是能利落地躲开来,但是他死命拦着,倒给她卡在了座上动弹不得。 赵姝双眸通红:“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李煜站不直身体,拼命拦住:“休要做傻事!赵姝!” 阿沐甚至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子随着马车就那么一颠簸,然后在她身前的那两个人全都不动了。赵姝惊恐地傻住了一样,一屁1股摔坐在了地上,李煜却是捂着胸口,他的指缝间,顿时见红。 阿沐也吓了一跳,可不等她起,李煜一手捂住了她的唇,也将人死死按在了那里。 他回眸看着赵姝:“说起来,我并不欠你娘的,非要说欠的话,那也就是这条命是她给的,现在也算还了。你走吧不要声张,回去也告诉她,没有谁是能一直活在话本子里那样完美的,人不神不是仙,吃五谷杂粮生悲苦酸甜,什么样的因,造就什么样的果,我和她母子情分已绝,早在她抛弃我们兄弟的时候,晋王府就再没有她的退路了。” 赵姝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煜弯下腰来:“快走吧,不要声张。” 其实他说的这些话她何尝不懂,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母亲病起来偶尔也会哭闹着要回晋王府,但事实上,她只不过想要晋王府的一个庇佑而已,不然她们母女在赵家,如何能挺直腰杆呢。此时李煜的身上不断有血流出来,她顿时惶恐得不行,看着他还按着的阿沐,自己也忽然觉悟了。 声音里自然带了许多哀求:“你……你快救他啊!” 可不等赵姝话音落了,李煜先还捂着阿沐的手却是一松,整个人都摔了她的身上…… 第92章 果然像长路说的那样,初冬的第一场雪,并没有站住。 很快就被日头融化了,各处街头宅院原本堆砌起来的雪人和高墙,戏耍着的孩童们,都失望了。雪化了,但是李煜却始终没有醒过来。因为内情不为人知,也只说在街上偏僻的巷口遇见刺杀世子的刺客了,好在阿沐救下了人。 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解释别的了,只盼着李煜没事才好。 晋王府乱成一团,也惊动了天子,只不过御医来了两拨,后来只说匕首扎在心肺要命的地方了,就差那么一小点点就真的交待小命了。经过多少人拼了命的的抢救,据说也终于挨过了险恶的两天一夜,到了第三天,一切都往好的方向来了,男人呼吸浅浅,就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一样。 阿沐将自己和李煜在老皇帝面前成亲的事情告诉了晋王爷,儿子生死攸关的时候,他也没说什么,整个人都似乎老了许多。阿沐哪也没去,就守在李煜的床前。说实话,她并没有半分的真实感,前一刻还拥着她和她依偎在一起的男人,突然躺了两天毫无生气,这让她有点接受不了。两天没有合眼了,阿沐握着男人的手,这就伏在了床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似乎梦里一样,男人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动了动,好像动了,又好像没动。 一下就惊醒了她。 阿沐坐直身体,只一睁眼就对上了男人的,当即呆住:“你……你醒了!” 男人一脸的茫然,声音也虚弱得很:“阿沐?我这是怎么了?” 他眼底映着她的脸,看着他那迷茫的表情,她心底突然冒出了一点不详的预感:“你是?” 分明是李煜的脸,做出那种明显嫌恶的表情和又有天真的一面,当真是那样简单。他根本不会回答她,只不过立即摔开了她的手,目光也阴狠起来:“找死吗?是不是我睡了太久你打了我哥了?怎么这么疼?” 阿沐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站直了身体:“重嘉、殿下?” 说起来当真是做梦一样。 之前盼着那个强势的男人变成重嘉来陪她,一旦他出现了,她竟然不知所措起来。 也是奇怪,本来以为到了晚上,或者到了白天,重嘉睡着以后李煜还会像往常那样出来,但是他竟然没有,晋王府的世子被刺杀之后性情大变这个秘密只有少数人知道,他在府中养了三个月,才将伤口养好了。 已近年关了,初冬的一场大雪,将韩湘子和阿沐分隔在了两地,就差了那么两三天的功夫,等他回到燕京城,李煜已经陷入了昏迷当中,接下来的日子里,重嘉倒是盛情邀请阿沐留在晋王府了,可惜她不怎常去,时间长了,习惯了看着他那说翻脸就翻脸的脸,自己和李煜成过亲的事情,竟然无关紧要了。 横竖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阿沐就回韩家住几天,去晋王府陪重嘉几天。 寒冬腊月,她往返多次后心生疲惫,在韩家就多住了些时日,这不,长路又巴巴地就来接了。韩湘子最近痴迷于雕玉,总在里间里不肯见客,每次来都是何其正客客气气地给人让进来,然后磨蹭好一会儿,阿沐才跟着去。吃晚饭的时候她没心情吃,这会大家都吃完了,她一个人坐在桌前拿着筷子,无聊地戳着牛肉干。长路进屋的时候,她一回头表情顿时从无聊变成了生无可恋的模样。 长路嘿嘿笑了,搓着手上前低声哀求:“那个世子妃娘娘,您不在府里可是不成,再不回去殿下就要出来找您了啊,跟小的回去吧,长路敢拿项上这颗人头发誓,殿下真的只是离不开您,并没有恶意的!” 阿沐木然地看着他,顿时放下了筷子,这就站了起来。 长路十分欢喜:“牛二在门口候着呢,殿下见到娘娘一定特别开心。” 阿沐却是未动:“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叫我娘娘我也不是什么世子妃,你们殿下脑子有病你们知道的吧,我要是再去怕是不用回来了,你还用你项上人头担保,到时候我死了你跟谁担保去?要是谁让他听见世子妃这样的话我就让你们永远也见不着我。” 长路低着头,苦着脸:“知道了,可是……” 阿沐不等他说完,这就撩起了自己额前的碎发来,露出一块明显的小红伤疤来:“看着这个说话,你们家殿下差点杀了我!” 长路也是语塞,期期艾艾地在旁躬着腰用目光苦苦求她。 阿沐不为所动,她上一次心软去陪重嘉了,结果在她要离开的时候,那家伙竟然直接拿花瓶敲昏了她。当时她额顶鲜血直流,给晋王府的人也吓得不行,唯有重嘉不肯别人靠近,还是她自己幽幽转醒过来,才顺利逃脱出来的。 这样的晋王府,她不要去。 推着长路这就要撵人了,因为这样的场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其正在院子里扫雪都全当没看见了。走了院里阿沐刚松了口气,大门口突然出了一抹人影。 阿沐刚是拍了手要转身,突然就顿足了。 果然,身后的男人一开口就足够令人心软了:“阿沐你这是,不要我了?” 她暗骂了一句,立即转身:“殿下这是说什么话呢?” 李重嘉就站在门口,手里也不知是拿了什么东西:“既然这么不愿见我,那还救我干什么,当初就让刺客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么,现在也不用刺客了,我这就追着我哥去了得了……” 就在他刚才说着一了百了的时候,阿沐已经冲了过来。 就在他握着匕首真要往自己胸口上扎的时候,她立即抱住了他:“等等等一下等一下,我和长路说笑的,本来打算换衣服……” 这一次是没等她说完,人就已经给她拽走了。 长路跟在后面可是松了口气,赶紧跟着出了门口,他回手要关大门,不经意一瞥却见扫雪的家什还在院子里扔着,何其正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不过他也毫不在意,随手就关上了韩家的大门。 上了车,李重嘉反倒平静了下来,他手里甚至还拿着个九连环,就躺在阿沐的腿上摆动着。 阿沐一手在他发顶轻轻抚着,一手似不经意地从他腰间解下了匕首来,这就放在了背后:“以后不要随便跑出来,对于你来说很危险。” 李重嘉毫不在意地笑笑:“好啊,阿沐不希望我到处乱跑我就在家里呆着。” 阿沐叹了口气:“我你说可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他举着九连环,当即坐了起来,这就靠近了她:“我今天可听说了一件事,你现在是嫁给我了的,真的吗?” 阿沐:“……” 男人伸手扳过了她的脸,紧紧盯着她的眼笑得特别得意:“是真的,对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立即瞪着他:“疯了吗?相信这种鬼话?” 他眸光当中的那种欣喜的光亮顿时暗了下去:“你确定?” 他扶着她肩膀的手大力得几乎要捏断她了,阿沐立即改口:“其实是快嫁了,但是现在还没嫁。” 李重嘉却是就像没听见过她这句话一样,只是凑近了她的脸。 彼此呼吸交错,他奔着她的唇就来了:“阿沐,我哥告诉我你要嫁给我的时候我好高兴……” 阿沐身形一动,刚要躲开听见他说他哥的字眼,当即皱眉:“你说谁,你哥?” 说话间他唇已到唇边,虽然李煜亲过她许多次,但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还是在最后那么一刻偏开了脸,这就让他一口亲在了脸上,可即使是这样,他也高兴得不行,甚至伸手抱住了她:“对,昨天晚上他告诉我的。” 阿沐怔住,其实躲着重嘉也并不全是因为他伤人,顺着他的时候他从不伤害她。 只有在她想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就会冲动,只不过日日对着这张熟悉的脸,她生怕自己有一日会忍不住给他打昏了。 她自己都说不清那是什么,看着他不是他的时候,心底想着他。日日夜夜,竟也隐隐地期盼着,有朝一日醒过来,他会突然变成李煜。想着他的味道,想着他的拥抱,想着他身上的温暖,想一个人竟然会想得发疯,真他娘的奇了怪了。 回到晋王府,重嘉非要和她一起睡,阿沐只得哄着他,也不知道今日他是怎么了,问了她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问她小的时候都玩什么东西,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云朵,问她采过什么颜色的野花,问得她烦了,就闭上眼睛装睡,结果他又再三问她,是要嫁给他了,而不是已经嫁了对吗? 阿沐被他抱在怀里,被他摇了再摇,只得睁眼再三地告诉他,是要嫁了,但是还没嫁,男女有别,不能和他一起睡,所以不能这样抱那样抱,这就滚了一边去。 之后很久都没有动静了,阿沐以为他闹够了要睡,结果又半晌,听见他幽幽说道:“我知道了,阿沐,我都明白了。” 她那时已经困乏得睁不开眼了,这家伙一向神神叨叨地,有什么事想着明日再问也行,就不再想了。一夜无梦,晚上也在寒冷当中逐渐靠近了温暖,等她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枕着男人的胳膊,当即给人推开了。 两个人都醒了,阿沐坐了起来:“重嘉殿下我说很多次了,不许随便抱我。” 男人的声音显得略委屈,低低地:“是你自己爬到我怀里的。” 她揉着发疼的额头,看见他靠近了面前的脸来,想也不想就要推开他:“李重嘉!你再闹……” 皱着眉头,她显然已经恼羞成怒了,只不过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这就将她扯了面前来,似乎还要强吻的意图,阿沐顿时瞪眼后仰着想要躲开,结果人另只手已经按住了她的后脑勺。 她心里顿时砰砰乱跳了起来:“你!” 男人只是勾唇,目光灼灼:“这是在为我守身如玉吗?我很高兴。” 阿沐眨巴着眼睛,心底竟然起了你终于回来了的念想,恨不得这就扑到他身上去作怪,可惜不等她动作,他就已经紧紧抱住了她,再不叫她动。 “想我了吗?” “没有。” “真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你确定?” “确定没有……唔唔……” “现在呢,还确定吗?” “不确定了。” 小别胜新婚,是出奇的想念。 阿沐在男人怀里闻着他熟悉的味道,想,天下有情人,大抵都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甜。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小甜蜜请到番外看,嘻嘻。 第93章 番外一二 院子里又来了一个小姑娘,听着她的哭诉似乎是宁愿卖进芙蓉里,也不愿意被酗酒的爹爹随便将她许配给某个老头子,她哭得肝肠寸断,容娘却一直在旁边洗着衣服。身后的柴房里,木窗边站着两个小不点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们。 罗小虎抱着一根粗又大的红薯在啃,一边啃一边还叹着气:“阿沐你真的不吃吗?可好吃啦!认识你可真好……”他长得虎头虎脑地,穿着破旧的改小的灰布衫子,一边吃还一边开心地扭着屁股。 小阿沐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模样,同样是个小子装扮,身上衣裳不知是怎么弄的,到处都是脏污,两个人站在一起,都好奇地看着外面。这是芙蓉里后院的一间柴房,就在她们的身后,地上放着容娘送过来的红薯,直到外面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被容娘带走,阿沐这才转身。 罗小虎是新认识的个孩子,因为阿沐的关系,让他住在芙蓉里的后院做些杂活,给吃住也给些小钱。他平日就在柴房里住,此时忽然见阿沐和何其正两个都关进来了,也是习惯了。 他吹着热气,跑回红薯篮子旁一屁股坐了下来:“你们两个怎么不吃?” 是的,就在柴房的角落里,还有第三个孩子。 他安静地就像是不存在一样,直直地跪在一旁,抬眼看见阿沐当真和罗小虎一起围着篮子吃烤红薯去了,才是定定开口:“阿沐,先生罚我们跪着呢!” 阿沐白了他一眼:“罚就罚呗,等他来了再跪也不迟。” 韩湘子这会忙着顾不上他们,才刚在九道巷口跟几个孩子打了架,想当然的,她和何其正寡不敌众自然是被打了一顿,她还好点,挨打的时候知道跑,那傻正就跟着她后面,然后被追上来的人继续打。 都说了他多少次了,跑的时候别跟着她,分开跑至少有一个跑得掉。但每次他都继续跟在她后面跑,成天沐沐沐的叫她,他自己更像一块榆木疙瘩。容娘既然送了吃的来,那就说明干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吃白不吃。 回头看着,何其正腰板溜直,当真是动也不动,她也捡了一个红薯扔向了他:“拿着。” 何木头听她一喊,果然下意识伸手接在了手里,一看是红薯手一抖又掉了地上去,惹得阿沐哇哇大叫,直说他傻! 他不傻,看着她脸上的那一处红肿,只是低下了头。 果然没多一会儿,韩湘子亲自打开了柴房的门,,男人只当没有看见他一样,只是走向了阿沐对着她伸出手来。 阿沐当着他的面不敢调皮,乖乖地走过去,让他牵住了自己的手。 韩湘子低眸看见她脸上的伤,不由回头瞥了眼何其正,后者的背脊更直了,跪着的双腿已经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当然了,阿沐是察觉到干爹的这一眼了,赶紧晃了晃他的手:“爹,我再不敢淘气了,你让阿正也起来吧!” 男人却不再理会她,直接牵着她的手走了。 罗小虎出去帮容娘做事去了,何其正一个人跪在柴房里,垂下了眼眸,他就知道会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阿沐的烂摊子得他去收拾,也得他来承受后果。 有极少一部分知道他是韩湘子是从宫里抱出来养的,但是其实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人知道真相,其实他只不过是阿沐一句特别随便的话,才留下来的,不然这个时候真不知道自己被处理到了哪去。 他在宫里被人藏着养大,直到被发现。 韩湘子的任务是将他处理掉。 小阿沐说,想要个玩伴,才留下来的。 他在柴房不知道跪了多久,屋里光线渐渐也暗了,房门被人推开一条小缝,紧接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就挤了进来,起初他以为是罗小虎,但是后来仔细一看才看清是阿沐。此时她已经洗白白了,还穿了一身的白,干干净净地倒给他显得脏污不堪了。 何其正抬头,当即对上一张笑脸:“何木头,饿了吗?” 他抿唇,想动一下却发现自己手脚都麻了,索性一动不动了。 阿沐蹬蹬蹬跑了他的面前,她手里拿着一个食盒,打开放在地上,这就来抓他的胳膊:“别跪了,你傻不傻啊!” 不碰他还好些,结果何其正这会胳膊和腿都麻木不堪了,一碰竟然给人推倒了。 当他伏在她身上保护她的脸不叫别人打的时候,挨的打也没吭一声,麻得他当即闷哼一声差点昏过去。 阿沐不明所以,当即扑了过来:“啊你怎么啦!” 何其正咬牙不开口,小阿沐也到底是没经受过什么,不知道想起个啥竟然叫了起来:“容娘容娘快来看,阿正是不是跪死了啊!可怎么办!” 他在昏暗当中,看见她白白净净的小脸上,满是焦急,鬼使神差的竟然笑了出来:“别叫,我没事。” 阿沐眨巴着眼睛:“啊?” 她赶紧扶着他,他跪了半天也是失力这就靠在了她的身边:“腿麻了。” 夜幕降临,柴房里唯一的光亮就是月色,此时还没爬上来,只有黑暗,然而这漆黑的夜里,却似乎给他的心口上开了个木窗,偶尔抬眼就能看见光亮。 以后的日子里,他依旧跟着她,直到终于能保护她,能跟着她,再到看丢了人。十几年就那么过去了,他依旧是何木头,然而她再也不是小阿沐了。不知怎么地竟然想起了那个晚上,屋顶的何其正抬起了眸。亮天了,他在晋王府的屋顶来回巡视了两三次,听见里面的阿沐的声音由惊吓变成了惊喜,终于飘飘然落了地上去。 日头快上山头了,男人抱剑站在屋檐下面,给出门打热水的长路吓了一跳。 四目相对,偏他还是那样淡定。 长路不由得暗骂一声见鬼了,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何其正这人木头橛子一样杵在那里。 昨天早上阿沐在韩家吃饭的时候,看着他直笑,他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接住了她没拿住掉落下去的筷子,只觉得她眼睛里有太多的东西。 饭后听容娘说起这才知道,宫里的沐贵妃又有了身孕。 他喂鸡的时候,阿沐跳了他的身边,安抚似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对他说:“何木头,做不成我姐夫,那当我哥吧,怎样?” 彼时他甩了她一身的鸡食,此时听着屋里她开怀的笑声,忽然想,当她哥,也不错的罢。屋檐下还有雪,快过年了,这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长路打水回来还哼着歌,结果不等到了门前就愣住了。 屋檐下根本没有人了,连个脚印都没有,只有白茫茫的雪和刚从屋檐上掉落的冰溜子。 又见鬼了…… 第94章 番外二三 一对新人相互交拜,礼成。 观礼的人少得实在可怜,除了男方家人,也只有新娘子从娘家带过来的小丫鬟和个婆子在旁撑着场子,屋子里的十来个人注意力都在新娘子身上,这桩婚事当真是不被人看好。 新郎官的脸上似乎还有一道抓痕,平日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此时是懵着的,阿沐站在一边,也是生无可恋模样,身边的夫君大人偷偷以袖遮掩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似地捏了捏。她抬眼看着李煜,不由往他肩头靠了靠,眨巴着眼睛用眼色问他:这婚当真没问题吗? 男人笃定地看着她:当真没问题! 阿沐稍微放心些,再次看着新郎官何其正,略有种我家有哥初长成的感觉。 说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阿沐还没等堂堂正正大婚,他倒是快了一步,上一次去晋王府探她的时候,被李煜布置的侍卫队发觉了,然后一场莫名其妙的追捕将他追到了北边,谁知道见鬼的到底怎么回事,然后他掉入人家小姐的闺房里被抓到了。 这小姐还不是别人,正是晋王妃的侄女齐姜。 据说当时他正好摔进人小姐的闺房,人家正在洗澡,明明是为了选秀已经准备了好久的千金小姐为保清誉,执意下嫁。 何其正起初是懵的,韩湘子也是拒绝的,彼时阿沐被李煜缠着窝在晋王府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她回韩家的时候,何其正已经被找上门的齐姜小姐挠了一把,并且跪在韩湘子面前求了婚事。 他说她觉得是他的责任,那么他就扛。 他说她觉得嫁给一无所有的他,这是最好的办法,那么他就娶。 韩湘子说他这是被人算计了,阿沐也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这个木头就认准了一个门,他不看过程,就看结果,结果就是他毁了人家的清誉,而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如果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人家为什么要选择嫁给一个这样的他。 他说齐国律法也在,并不会看低再婚的女子,如果她有要走的那一天,二人再分就是了。于是便有了这桩婚事,虽然韩湘子处处为难,但是齐姜的父兄都坚持这桩婚事,到最后谁也拗不过,终于成了亲。 眼看着这两个人去了新房了,阿沐不由得叹着气。 李煜就站在她的旁边,淡淡瞥着她:“怎么了?舍不得了?嗯?” 她正沉浸在我们家木头这婚事不知是幸还不幸的胡思乱想当中,自然没察觉出他口气有什么不对,就随口应了句:“当然舍不得了,他怎么能随随便便成亲啊!” 男人目光渐冷,一回身坐了桌边。 容娘给端了茶水来,他伸手接过来,想抿一口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随手放了桌子上,倒是阿沐口渴了,一低头瞧见伸手就来拿。 随即,她刚碰到茶碗的手立即被人按住了。 李煜上上下下打量着,发现她仍旧是一脸可惜的模样,顿时更加的不快了:“这是我的。” 阿沐奇怪地看着他:“我知道是你的,别人的我也不能喝啊!” 真要命,她这理所当然的一句话,顿时让他满心的飞醋消散开去,他放开她的手腕,看着她果然端起茶碗来,咕噜咕噜喝下去了,话到嘴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韩湘子谢绝宾客,新房也只简单布置了下,可人家新娘子也心甘情愿,这并不合常理,阿沐也存疑在心,只不过一时半刻还想不出什么个所以然来,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咬着,正是看着走到门口的新娘子背影发怔,宫里又来人了。 赵妧身着襦裙,脚步轻又快,手里捧着一个长木盒,让了新人,就到了堂前。 韩湘子这个时候只说累了,草草休息去了,她说是贵妃送给新娘子的礼品,东西交给容娘了,这就回过头来寻找阿沐的踪迹。 阿沐也看见她了,当即笑了:“妧妧!” 赵妧当然也看见了她身边的世子殿下,连忙欠身施礼。 李煜并不在意,不消片刻人就到了跟前,阿沐和她亲亲热热坐了一起,也不知说了什么东西,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阿沐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撮合赵妧和罗小虎:“妧妧你真是不考虑下小虎哥吗?其实他对你真的是很痴情了,难得他这么惦记你,那点小心思现在都快藏不住了,天天去赵姨娘家给她送好吃好喝好玩的。” 赵妧不以为然:“我已经告诉过他了,别干傻事,他去那么殷勤小心变成我后爹,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他。” 说着她还耸了耸肩膀,阿沐吓了一跳,脑补了一下赵姨娘调1戏小虎哥的模样,顿时打了个冷战:“别说了,太惊悚。” 赵妧笑:“说真的,别叫他等我了,我这辈子不打算成亲了,没意思。” 阿沐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了?成亲怎么了?是你没遇见那样的人,其实男女之间,还是挺有意思的,心里总是甜甜的。” 赵妧也是回头,只不过很快,她就从怀里拿了自己的帕子来给阿沐擦脸,可能是刚才咬糕点的时候沾了些,此时唇边都是碎渣渣。 她动作轻柔,惹得阿沐哈哈的笑。 李煜手心里的这一碗新茶顿时喝不下去了,幸好赵妧也只坐了这么一坐,只说一个人挺好的,现在在宫里就盼着当个女官,再没别的心思了,阿沐自然不能强求,巴巴地给人送了出去。 又是一年好春时,赵妧乘车离开的时候,阿沐站在大门口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她不得也不跟着感慨,赵妧也长大了,她说得很对,一个人挺好的。 阿沐叹气,站了一会儿,一回头当即撞上了李煜的胸膛,他一把将人圈进怀里,轻轻啄着她的额头:“再不能拖下去了,明日就和先生商议大婚的事情。” 阿沐咋舌:“怎么了这是?不是说要好好准备准备的吗?” 之前韩湘子回京之后入了一趟晋王府,但是晋王爷却是不急,世子心虽急,但是也说想要好好准备准备,这一准备就没动静了。韩湘子却再也不急了,阿沐来来回回两边跑,如果不是李煜缠得紧,她在韩家住的时日却是越来越长了。 他如何不急,拥着人心里也是焦躁起来:“尽快大婚,我不等了。” 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现在看谁都对阿沐有别的心思,真是见了鬼了,男的女的都一样,谁对她亲厚一点,他就满天飞醋。其实他听见了,阿沐对赵妧说甜甜的,其实他不敢苟同,自从阿沐在他的眼里变得不一样开始,他感受最多的其实是酸。 阿沐叹着气:“这么说,是不能等到我二十再大婚了?” 李煜当即拉下了脸:“你还想二十才大婚?” 她扁嘴:“不是已经成过婚了嘛,就是别人不知道而已,大不大婚没什么必要么。” 他目光渐沉:“那你说什么时候大婚,嗯?” 阿沐听他口气不对,一抬头才看见他的恼意,顿时改口干笑道:“呵呵……呵还是快点大婚吧,其实我也挺着急,每次翻你们晋王府的墙我容易嘛!” 男人脸色这才稍缓:“真话?” 她连连点头:“比珍珠还真!” 他管她真假,当即给人抱紧了拖走…… 第95章 番外终篇 三年以后 满香亭里两个男人正在一起对弈,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着观棋,阳光大好,御花园里鸟语花香,到处都是一片和谐景象。其中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棋子,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御花园的花树下面,一人坐在铺着地毯的草地上,正打着瞌睡。 最近她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总是困乏。 也可能是春光日暖的缘故,觉得她今日又与昨日不同,男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天子在旁落棋:“煜弟要是再这么心不在焉地,城池可要破了。” 李煜回头:“阿沐真是一日也不让人省心。” 二人说笑着,树下的阿沐仿佛听见了一般,从瞌睡当中抬眸瞥了眼满香亭,正是低着头,眼看着又要瞌睡,两只小手就已经扒上了她的腿来。 软软的小手还拍着她的腿,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十几个月的模样,唇红齿白项上戴着个项圈,头顶散乱的半长头发里,还扎着两个小辫,十分的可爱。 阿沐顿时睁眼,抱紧了双臂:“走开,走开。” 可惜小家伙不仅不走开,还爬了上来,她口中嘟嘟嚷嚷不知说着什么东西,坐了她的腿上抓着她胸前吊着的圆玉,眨巴着眼睛对着她咧嘴就笑了:“姑……姑姑!” 阿沐甚至想喊救命了,但是她一动不敢动,只得小心地伸手扶着小家伙,抬眼喊了声:“来人,快来人啊!” 孩子好奇地张嘴就要咬玉了,她下意识腿一动,小家伙当即从腿上摔了下去,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把给抓住了。阿沐心里砰砰直跳,抓着小家伙的肩膀放了一边,让她站着:“走开,走开听见了吗,你个小坏蛋!” 身边当即传来了一声轻笑,赵妧也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宝宝:“阿沐你真是不喜欢孩子啊,怪不得大婚都三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怀里抱着的,正是沐贵妃所出的宜安公主,当今天子最宝贝的女儿。而站在阿沐身边的这个小不点,却是何其正的女儿,说来也真是奇怪,这一对分明看着十分不相配的夫妻,成婚三年了,竟然还挺恩爱的。 叫阿沐姑姑的这个小东西,就出生在他们成亲的一年以后,后来韩湘子在九道巷外给他们又置办了院子,何其正御前当差,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 至于为什么阿沐叫她小坏蛋,也是有原因的。 阿沐对孩子真的产生了阴影,当初齐姜产女,她半夜得了消息,急的不行,强挺到第二日早上急巴巴跑了去,小家伙刚出生就特别的可爱,她看着欢喜,趁着孩子没包起来的时候当即给抱了起来。 当然,其实她是掐着孩子的两腋下那么抱的,可想而知得给奶娘吓成什么样,幸好孩子抻了一下而已,拉了奇怪颜色的便便之后就好了。阿沐被吓得不轻,虽然齐姜安慰了她但是韩湘子可给她一顿好骂,再不许她轻易抱孩子,时间长了,竟是真的不敢抱了。 韩湘子给孩子起名何思瑶,从此以后,他心尖尖上的人就再不是阿沐了,阿沐为此颇有怨言,谁知道他却催着她快点也生一个,还说什么她姐都两个孩子了,何其正也都有了娃,问她成婚那么久为什么就一点动静没有。 她竟无言以对。 小瑶瑶在她身边不肯走,甚至还转身又投入到了她的怀里去,阿沐无奈只得抱起来,不远处的池塘前,阿姐和齐姜正坐一起说着话,她站起来举起了孩子来:“谁家的娃谁领走诶,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折磨我?” 小家伙喜欢被举高,咯咯地笑,每次见着她,何思瑶都会抓着她不放,这孩子第一个字眼也不是爹不是娘,不是嬷嬷不是谁,是姑姑。虽然听着像哥哥,但确实是姑姑,也是和阿沐真的投缘,就爱黏她。 齐姜回头瞧见也不由抿着唇笑:“快给我抱过来吧,我看阿沐都快哭了。” 她的确是快哭了,因为刚才一站起来心口不太舒服,早上吃的甜糕差点没一口吐出来,孩子给齐姜抱了过去,阿沐拍着胸口,无语地回头看着赵妧:“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思,隔三差五地聚,男人和男人有那么多话说,女人和女人也有那么多话说,他们都说什么啊,不如在家睡大觉。” 赵妧笑:“谁知道呢,真没意思。” 阿沐抻了个懒腰,对着她嘻嘻地笑:“你帮我遮掩遮掩,我出宫转转。” 赵妧抱着小公主遮住了满香亭:“去哪?” 阿沐只对她眨眼:“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是笼中鸟啊笼中鸟,不管了我飞走了,我要去武道馆看看,最近听说那里新来的教头很是厉害我要去见识见识,当然了你管好你的嘴,千万万千。” 李煜连败两局,终于放弃了再战。 他略有些心神不宁,刚才回头看了眼,阿沐不在。问了旁边的宫女说是和赵妧一起带着小公主玩了,玩的时间有点久,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男人趁着小太子缠住天子的空立即出了满香亭,打听了赵妧的去处。结果赵妧当然不在,可是费了好半天的力气才给人从一个偏殿里找到,可哪里有什么阿沐的影子,他也不用问,当即出了宫。 长路早就将燕京城里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打听了一番,也四处寻找了一番,但是并未有他家世子妃的影子。李煜也在街上,忽听有人议论什么武馆什么踢馆什么美男子的,当即给人拽了过来,原来燕京城里新开了家武馆,叫做武二的,据说新请的教头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李煜当即沉了脸色,他满脑子都是那句美男子美男子的,恨不得长了翅膀飞过去。武二上行就在西街的药铺旁边,长路赶车匆匆前往,到了门口,发现果然围着一群人,不时还有叫好声传出来。 长路赶紧停车,分开了人群。 李煜下车,站了武馆门前,索性他想的那些最坏的场景一个也没有发生,既没有什么美男教头,也没有什么嘻嘻哈哈,只有两三个在地上趴着哀嚎的胡茬男,身形都得有他两三个宽的,唯一背着他站着的,倒是…… 他蓦然瞪大了双眼,阿沐一身男装,揉着肩头转过了身来。 许久不见她这样装扮,只叫他呼吸又紧了些,这美男子原来盛传的是她,不由为着自己的紧张暗觉可笑。 阿沐看见他了,脸上的笑脸顿时凝结了。 长路连忙清场,李煜当即皱眉:“这成何体统!” 阿沐左看看右看看,期期艾艾上了前去:“我气闷嘛,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就一直不好,烦闷想打人,正好听说这武馆新开的说定了规矩,谁能打败这三个教头就能做武馆的总教头,就来试试喽,谁想到这么容易就打倒了啊!” 人到面前,李煜扶住了她的肩头,可不等他开口,阿沐低呼一声当即捂住了肩膀,刚才比试的时候有一个打到了她的肩头,此时一动特别的疼。 男人透过她的肩膀,怒目以对。 地上才刚爬起来的三人都一脸冤枉地看着他,燕京城里谁不知道世子殿下最疼爱的妻子是个淘气鬼,经常背着世子出来混玩,她最好认了,颈子上总是带着世子送她的那块特别的圆玉,这三个教头起初以为是哪个小白脸,打着要好好教训创名的本意比试的,结果打了人家一拳,那块玉就跳了出来,只吓得当即装失手,然后被狠狠打了一顿。 世子妃如果偷偷上街出来玩,就只当不认识她,这已经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了,恐怕还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而已。既然伤了,很怕伤了筋骨,旁边就是药铺,李煜赶紧给人抓了去,坐店的是位老大夫,当即让阿沐坐了软凳上面。 阿沐晃动着大脖筋:“诶,打了一架浑身舒畅啊!” 大夫搭了脉,不由地笑:“世子妃现在的身子骨还是不要打架了吧,恭喜了。” 阿沐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嫁给李煜以后似乎变得迟钝了不少,吓得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世子妃?还有什么叫我这身子骨,恭恭喜什么?” 老大夫已经起身开始恭喜李煜了:“恭喜世子贺喜世子,世子妃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按理说她自己已经应该有所察觉了,好生回去养胎吧,燕京城的老百姓可能有些日子见不到世子妃了。” 阿沐已经完全石化:“你们在说什么?你……我……我以前……这么说你们……” 只李煜头顶冒烟:“你有了身子还出去打架!” 她当即回神:“你你你听我解释,我我我也不知道啊!” 平时惯着她混闹也就罢了,男人当即给人抓回了车上,可一腔怒火还没当发出来,阿沐已经用她那永远快人一步的忧郁脸对着他了。 她一脸苦相,拽着他的袖子抿着唇:“这这什么时候有的啊,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生下来就那样软绵绵的怎么办,我我一抱他会不会就散架了啊,诶呀不想生不想生,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憋回去算了啊!” 怒火当即变成了温柔似水,娇妻在旁,腹中有了他期盼已久的骨肉,忽然间什么都不重要了。男人连忙将人拥在了怀里:“没事,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连连安抚着她,温情得很,当即忘记了刚才那些不快。 嘿嘿,鼻尖充斥着都是令人安心的味道,她当然不担心,阿沐靠在他的肩头,偷偷地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到此完结,感谢大家一路陪伴。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