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h591705413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苍头奴 作者:臧白 文案: 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 紫绂金章左右趋,问着只是苍头奴。 ◇苍头奴:营妓。 ◇有虐有笑点,HE。 ◇想看智慧、聪明、牛叉、会抱金大腿、一切尽在掌控的女主的,请绕道。感恩。 ◇架空,作者历史文学知识有限,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主角:姜黎 作品简评: 沈翼和姜黎之间的缘分是孽缘,街角的偶然相识牵起两人间的半世纠缠,爱过、伤害过、恨过、报复过,而后又重回初识时的小心翼翼,最终在西北的蛮荒地里,两人间开出了爱情的花朵。然此时的心心相印却不是结局,爱情的美好又与现实相碰撞,所有的阻碍摆在面前,只能踩着刀刃一道道跨过。 文章有虐有甜,情节紧凑不拖沓,在偏现实的环境中抒写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感情。除了爱情,还有友情亲情,都在挣扎中坚定。如果天地黑暗,人与人之间的真心就是最明亮一道光,刺穿阴霾,给人温暖。 ============== 第1章 冤家 密密成挨的芦苇花像篦子齿,风过便簌簌地荡。血红的日头只还留下小半截儿,却染得长河那侧山线上全是苍茫茫的红色。 日头没了,风抖帐篷。塞关的夜,凄寒萧萧。 姜黎把手伸进褥子里,已然感受不到最初适应不了的那股子糙麻感。褥子都是暗灰麻布缝的,棉花不知历了多少岁月,僵直地硬着。寒气浸麻了的手,在里面要焐上好一阵子,方才能有知觉。等有了知觉,便是入了骨头的痒。那是冻破了皮子,却不敢挠,再怕挠破了肉去。 姜黎用指腹在自己手背指节上轻轻地揉,湿一侧眼角,却只吸吸鼻子。临床的阿香捏一手心儿的瘪瓜子,来她旁边挨着,吐一嘴壳儿,问她:“受不住?瞧你这派头,家里早前儿是做官儿的?” 姜黎没有说话的欲望,只顾揉褥子里的手。那阿香却不作罢,一面嗑瓜子,一面又跟她说:“你才来没两日,不知咱们这里日子难过。我看你挨我近,乐意跟你多说几句,也叫你到时不至错了手脚,白挨虐打。拉你出去伺候,也就这两日的事情,来了这儿的,就没人能躲得掉。你若是个大闺女,定然觉得屈辱。但我跟你说了,若想活着,那哭闹的手段,还是大可不必。顺着那些个爷,伺候好了,自个儿也少受些罪。闹腾得他们不高兴,一抬手将你打死了,荒湖里一撂,连个给你收尸的都没有。光淋淋的,到了地下都没脸儿见人去。” 姜黎知道,这不是唬人的话。那一个个儿被士兵领走的,都是伺候人去了。有本事的,扭着腰回来歪在床头还能扯半天闲篇儿。没本事的,挂些个彩,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姜黎把手从褥子里拿出来,身子坐得端直,手掖去大腿上,还是不知开口说什么。家里一夜间遭了难,自己落到如此境地,便是这么些日子,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她以前仗着自己的身份积了多少孽障,这会儿全要还出去了。 她原最瞧不起身份低的人,便是家里的奴仆也鲜少多瞧一眼,阿猫阿狗一样的东西,值得她费什么心?可谁又能想到呢,她如今也成了阿猫阿狗一样的东西。 她眼里无光,飘虚不已。想叫这个阿香的坐远些,别弄脏了她的褥子。可终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阿香这才觉着没趣儿,提了身子起来,往别人那去了。这又是与到姜黎旁边不一样的样子,软着骨头往人身上挨,与人说:“歇歇吧,还做针线呢?白天那么些活,没干够?” 那女子捏着针柄不停手,说:“备着一些,横竖不是坏事。都跟你似的,要用的时候火急火燎地赶,那样儿舒心?” 说罢了这话,又道:“你又去跟她说那些做什么?白费口舌不是?你瞧人家那样儿,要你操心么?你竟瞧不出,她瞧不起咱们?” 阿香笑笑,“我嘴碎,总忍不住。说了就说了,当我做的善事,佛祖给我记这一功。” “佛祖知道你是谁?但凡记着你的功的,也不能叫你这辈子干上营-妓这事儿。到时不知怎么了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我没别的指望,只想死的时候有个全尸,衣衫齐整。” 阿香最是心宽的,“得过一日是一日,不说这些。” 不说这些说什么,家里父母兄弟的事儿都说尽了,各家也早没了什么秘密。营里才来个姑娘,生得容颜惊绝、气度不凡,偏脸上只挂着生分冰冷。 那女子拿针滑过头皮,小声跟阿香嘀咕:“你说,她都来了三日了,怎么没人来拉她去帐里伺候?之前有不过她一半姿色的,也早抢破头了,副将那里也送几回了。” 阿香摇摇头,“要不待会儿顺捎着打听两句,看是什么来历。你问她,半句不回的。” 那女子笑笑,“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可不管。” 阿香抬眼瞧瞧姜黎,兀自叹口气。看她这样子,皮子嫩得发光,以前不知过着什么样天堂一般的日子。如今落到如此田地,难为还能活着。可悲,可叹。 阿香正感慨着,忽听外头有人叫。是该往营帐里伺候去了,拽拽身上的衣服,扶一下耳后素髻,打开帐门出去。她把腰肢儿扭起来,曳曳生姿的模样。活得再艰难,也要活出滋味儿来的。 +++ 姜黎坐在床沿儿上,纹丝不动,瞧着帐里的女人一个个地出去,心里凄寒不能见底。她手心儿里握一根银簪,这是她身上唯一还剩的首饰。想了数日,生死线上犹豫了数日,却仍是对自己下不去手。 她不知道她哪一天也要像这些人一样,扭着腰肢去供各样的人把玩。她想在那之前,定是要挑了自己手腕上那根筋的。心里这么想着,银簪的尖儿便往手腕上戳。疼痛触肉,便再刺不下去。她曾经嚣张跋扈,然原来也是个胆小懦弱之人。 帐里无人的时候,她就委屈地哭起来。终究,她也就是个十六岁的生□□子。 她哭没有声音,眼泪淌了一滴抬手就给抹了,一面抹一面仍往下掉。早前拿横做狠事的劲儿是没有了,心里诸多怨恨,却无半点作用。以前锦衣玉食的样子,想起来尤在昨日,越发衬得现今的日子猪狗不如。 姜黎吸吸鼻子,掩去委屈和原不该属于她的怯懦,狠着劲儿把脸上的泪渍擦干净。忽听得帐门震响,有人在外头说话,“里头那个,莫坐着了,出来。” 姜黎身子一僵,心里生厌生恶的事还是来了。成了营-妓,这事总是要来的,早一日晚一日罢了。她一时未能应得,眼睛瞧见三根手指钳在帐门布褶间,喉咙里如噎棉花团。 外头的人瞧她不动,又颇为不耐烦地说了句:“要老子进去请你不成?” 心里有再多的憋屈,现在发作都于事无补。她哑着嗓子应了声“来了”,起身往帐门边去。那打着帐门的是个上等士兵,瞧她出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才放下帐门来,道一声,“走吧。” 去哪里呢?姜黎无心问,便不吱声。她这三日在营里也听到了些闲言闲语,她们说新来的女孩子,多半先送去给副将尝鲜。副将那里腻了,或者又有了新人,便就赏了下头的。姜黎想着,这士兵大约也就是带她去副将的营帐里。 脚底草枝脆响,姜黎把手里的簪子攥得紧死。事情到了这一步了,忽而杂念也少了。人大抵都这样,高估自己的情操底线,同时低估自己对活着的渴望。 到了营帐前,她随士兵一同止步停下。在她前头的士兵往里传话,说:“将军,人带来了。” “让她进来。”里头传出的声音隔了帐布,听不大真切。 “是,将军。”士兵打了牛皮帐门让姜黎进去,催促她不要磨蹭。 姜黎听着士兵腰间刀鞘撞击铠甲的声音,默吸了口气,抬起好似灌铅的脚跟,弯了腰往帐蓬里去。阿香跟她絮叨的时候说过,伺候这些军爷的时候,依着他们的喜好性子来,乐乐呵呵的,都开心。别丧气着一张脸,叫人瞧了就不高兴。 姜黎自觉放不下身段来伺候这些人,却还是不自觉地想到这些话。她进了帐蓬,面无生气,只在帐门内站着,低头道一句,“给将军请安。”而帐蓬里的究竟有谁,她看也没看一眼。 她道完安,有人从屏风后出来,拎一件灰皮大氅往身上披。深蓝的寝衣覆盖其下,裹剩一张没有温度的脸。男人披着发,剑眉冷目,嘴唇薄透。他转目看姜黎一眼,而后目光越发冰冷,含箭一般在她脸上擦过去。 姜黎埋头站着,感受帐里的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形成压迫的气势。她把手里的簪子攥得死死的,呼吸压得轻不可闻。心里绷着的弦,在男人走在自己面前半尺的地方时,几乎紧到断裂。 她还是害怕了,而后什么尊严什么骄傲尽数抛去九霄云外,软了膝盖跪下去,低声道:“将军,求您……放过我吧。” 姜黎等着这位将军的轻浮调笑或者粗鲁戏弄,却都没有等到。她分明听到一声冷笑,那笑里多有嘲讽,而后便是一句,“姜大小姐,你也有今天?” 指尖在手心里震出颤感,连带背后也生抖出许多寒意。这个声音是她所熟悉的,而这种鄙夷的语气声口,让她如芒在背。她还是慢慢抬起了头来,蹙眉把眼前这个男人的脸看进了眼睛里。冤家路窄,她信了。 姜黎抿了下嘴唇,迅速地把头低下来,那喉咙里噎着的棉花的感觉越发清晰起来,撑得她嗓子眼儿生疼。老天爷是抛弃她了,叫她在这样的境况下还碰上恨毒了她的男人——沈翼。她以前所做下的孽债,果然是要一桩桩一件件还的。 早前没下定了决心赴死,这会儿竟顾不得了。姜黎攥起手里的簪子,抬手直冲自己脖间刺去,却还是在银簪蹭皮的时候被沈翼截住了手。 沈翼一根一根掰她攥死簪子的手指头,冷眸盯着她,“想死?晚了。你欠我的,我要加倍地讨回来。也好叫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你早知道自己有这么一日,早前就该收敛些,常怀善心,恐今日也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姜黎在劲道上如何胜得过他,被夺了簪子,而后那只粗粝的手掌提上她的肩膀,直接将她提起扔去了榻上。脊背被榻板硌得生疼,不及起身沈翼已经撑肘俯在了她身上。他眸底冰凉,带着些微狠辣之意。 “不是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不是说我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么?拿我的真心做泥碾,算计我成了全京城人眼里的笑话,开心么?满意么?我没死,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沈翼一面慢慢地说,一面伸手慢慢插-进姜黎的发丝间,说到极恨处,手上上了力道,便扯得姜黎头皮生疼,疼出眼泪。 姜黎闭眼咬牙不吱声,双腿被他压着动不得,双手抵在他胸前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头皮上的痛感让她抓狂,她睁开眼睛求他,“求你,你杀了我吧。” “我说过,晚了。”沈翼伸手一把拽开她身前外衫的扣子,又粗暴地去扯她里面穿的袄子,“我曾经在你那里受的屈辱,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会一点一点还给你。在曾经连给你提鞋都不配的人身下承-欢,这种滋味不知道好不好受?” 第2章 贞操 这是故意羞辱她的言辞,并着手上粗暴的动作,都叫姜黎浑身起了抗拒。可这抗拒挣扎在比她高大这么多的人面前,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袄子被拉开了对襟,那只手已经在她亵衣上贴肉抓了下去,毫无怜惜之意。 在家里遭了难后,姜黎吃了不少苦楚,屈辱的事儿也历了不少。然在这身体上遭人羞辱凌虐的,还是头一回。女孩子最后的底线与尊严,大约也就是这种事情。打小儿家里人便教的,贞洁操守,女孩子家的脚都不能轻易叫人看了去。非得成了亲,一切交与自己的夫君,才顺理成章。姜黎一直以为自己是要嫁给丁煜的,自己的一切也都是要交给他。可如今,早前儿的那些,都是泡影罢了。 她眼里汪了满满的眼泪,还是徒劳地挣扎身子,抗拒沈翼的手、沈翼的唇、沈翼的一切。眼泪不往眼眶外落,她咬着嘴唇,忽而说了句:“猪狗不如的东西,便是我遭了难,落到你手上,你也不能让我瞧得上你半眼。骨子里的下贱,你这辈子也剔不掉!” 这话字字句句往沈翼心上扎,他不过家世差些,竟就遭她这般羞辱?之前的事又一幕幕闪现在他眼前,他如何贱巴兮兮讨她欢心,像条哈巴狗儿,可结果呢,得到的是翻了倍的羞辱。若不欢喜他,合该从早儿就把话挑明了,不该那般阴毒地拿他做猴儿耍。 “嘶啦——”袄子的破裂的声音在姜黎耳边响起,身前拂过一片冰凉。 沈翼,早不是以前那个羞恼皆浮面,压不住半点情绪的简单痴情人了。他记着自己心头上受过的伤,记着在京城家门不敢出的日子,记着那时的耻辱,而面上俱是冰凉阴冷。他撕掉姜黎身前的半片袄,在她胸口埋下头去,隔着亵衣含住,而后说:“现在的你,和我,谁更下贱?” 身体上受到的侵犯,让姜黎浑身发紧,巴不得身上的人立下就死。然心里怨毒地诅咒,并不能改变什么,她现在也只有任他摆布□□的份儿。忽而胸前一阵剧痛,那人竟是下了牙齿咬的。眼里攒的眼泪疼落框外,她难忍疼痛地叫了一声。 这也没完,沈翼咬完她胸前,又埋了首在她颈间,拉开她肩上的衣衫,一口又咬在她圆润的肩上。这疼痛比胸前的又剧烈些,直觉尖齿入了骨肉。姜黎不再叫出声,死忍着骂了句:“畜生!” 沈翼却不再与她逞口舌之快,直接将她整个人翻了过去。手上动作不见丝毫柔意,撕扯下她的亵裤袄裙,撩开自己身上的寝袍,半退亵裤,便直接冲了进去。生嫩的女孩子,经不得他这般粗暴行径,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疼昏了过去。 他草草了事,直起身子整理好身上的寝袍大氅,立在榻边看了姜黎一阵。她还是那么好看,睫毛密长,皮肤白皙。也就是这样貌,叫他早前瞎了眼,被她迷了魂,险些送了自己的性命。她当自己贵女天命,一辈子可骄横跋扈,现下遭了难,应知道当年的自己是多么可恨了。 沈翼挪开自己的目光,再不看她,扯了一块褥单儿往她身上一扔,叫外头的士兵,“送回去。” 士兵进帐,用那褥单将她裹起来,把她扛到肩上。心知这事儿蹊跷,却也不敢多问多言,只扛着这女人出帐去。却是刚走到门边,听身后沈翼道:“看好了,不能叫她寻了短见。若是死了,拿你们是问。” “是,将军。”这士兵忙地应声,而后抬脚出帐蓬,把姜黎送回西北那顶破帐蓬里。也不管里头是否有人更衣梳洗,直直打起帐门进去,往榻上一扔,站着四处瞧了一遭。 那阿香好奇,回来不见姜黎,不知她去了哪里。现下瞧着被扛了进来,自然过来相看,问那士兵,“军爷,她这是怎么了?” 士兵瞧她一眼,“将军帐里伺候了一遭,想是个没用的,这就倒了。将军还下了吩咐,不能叫她死了。你给我看着她,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找你查问。” 话是都听着了,阿香和帐里一众女人也都俱是一个神色,万般惊奇。阿香伸手一把拽住那士兵的手腕子,怕他一抬脚走了,忙问他:“真假?将军找她去伺候?咱们这里的人谁不知道,将军从没往帐里要过女人。” 士兵乜她一眼,“瞧瞧她,再瞧瞧你们,你们也算女人?” 阿香这就不乐意了,哼一声,“不是女人,你们成日天睡的什么?难不成,都将咱们当作个男人?” 这士兵可没空跟她理论,又交代一句,“看好了,要命的事儿。”便转身出了帐蓬。 士兵一走,帐里的女人就全部围到了姜黎这侧,把阿香和姜黎围在中间。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还不敢相信是军中的将军将姜黎弄成了这样。好半晌,其中一个道:“褥子拉开瞧瞧,是不是真做过了。” 阿香伸手轻轻拉开姜黎身上的褥子,看她头发凌乱不堪,像是扯拽过的,不自觉便吸了口气,嘴上说:“都说李副将军是最难伺候的,没成想,沈将军比他还凶恶。” 褥子一点点拉开,肩上有两排渗血牙印,胸前几处青紫,身上别处青紫亦是不少,下-体也微微肿着。阿香和周围的都觉疼在自己身上一般,一阵阵吸气。看罢了,阿香蹙眉,忙去拿了自己箱柜里的药粉来,一点点往她伤口上洒。 人都瞧姜黎可怜,软着声儿说:“这又是头一次,不昏才怪呢。军中不是一直有传言,说沈将军早些年的时候遭人算计,绝了男女之事的心思,对女人起不起兴趣么?这么大了,亲也未娶,一直守在这西北塞关。这么瞧着,哪里像是不能行事之人?” 阿香给姜黎上完了药,叫身边人搭着手,把她身上破碎的裙衫袄子都脱下来,然后拿被子褥子裹了,“可感谢老天爷吧,没叫咱们受这等子罪,摊上沈将军这么个人。现在瞧瞧她,咱们受的那些,算什么呢?不过扯扯拽拽,多灌两杯酒罢了。我跟她说了,顺着那些爷的性子,少受些虐打,她定是没听了。” 人又都叹气,拿了针线来给阿香,“你帮着补起来,不补起来,明儿连厚实的衣裳穿也没有。” 人散了,阿香坐在灯下给姜黎缝衣衫。袄子都撕破了,呲出灰梭梭的棉花。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叠好了放在她枕头边。阿香原就是爱管闲事的人,倒不觉得看着姜黎不让她寻死是麻烦事儿。便是将军没有吩咐,她也愿意尽这份心。 姜黎是在帐里的人将将入睡半个时辰的时候醒的,帐里混黑一片,她摸了枕边的袄子裙衫套上,便出了帐蓬。浑身的酸疼让她忍不住想哭,下-身剧烈的撕痛感还在,一直提醒她想起刚才在沈翼帐里的一幕幕。 其实不该伤春悲秋的,她成了营-妓,就算不被沈翼侮辱,也要被其他人做同样的事情。屈辱不会因为换个施暴的对象就会减少,只不过沈翼在□□她的时候,说的话更刺痛她的自尊心罢了。她们的身份调了个个,着实讽刺。以前她对沈翼说过多少羞辱的话,这会儿全成了他侮辱她的说辞。 营地里夜里有士兵轮值,姜黎并不能轻轻松松出去。而且在她走出帐蓬约莫十来步的时候,身后就追上来了阿香。她外衫尚未穿好,一面系扣子一面追着她说:“姑奶奶,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去?可省些心吧,也叫咱们好过些。” 姜黎不想理她,没有目的地往前走,听阿香实在絮叨,忽而恶狗一般回头啐她:“离我远些!你们这样的人,想瞧我笑话,不能够!” 阿香被她啐得一愣,然后有些哭笑不得,出声道:“你的笑话,咱们可都瞧过了。你可别拧着了,还当自己是谁家小姐呢?” 姜黎习惯了,瞧着人有些低声下气的模样便越发拿架子,又恶声道:“我便不是小姐了,也由不得你们这些人笑话!我就是死,也不与你们为伍!叫人拿了当畜生待,你们还笑嘻嘻地舔着脸呢!” 阿香这就有些不高兴了,谁个活成什么样,可不是自个儿能挑选的。姜黎自拿架子做清高,早前儿投了好胎,现今也不过落得此般境地,比她们并没好多少。仔细论起来,现在最惨的人就是她了。 阿香拽了姜黎的手腕子,迫使她回头,盯着她道:“你现在不也是畜生一样供人把玩,你有血性,早些天怎么不去死呢?你若死了,没今儿的事!” 姜黎是个捧也不是叱也不是的怪脾气,这便更恼,使劲儿甩阿香的手,仍是恶声道:“放开!碰我做什么?你也配碰我,你不配!” 阿香偏不放,反而攥得更紧,说的话也粗起来,“你浑身上下都叫人捏遍了,全紫着呢,下头也叫捣肿了,还拿的什么性儿?瞧你这样儿,只怕是早前仗着家中权势,坏事做多了,这会儿遭了报应呢。要不是将军吩咐下来的,不叫你死,这会儿我非得送你一程。好赖话尽数不听,你当还像以前,谁都惯着你呢?” 这些话说得姜黎胸中怒火膨起,手上便更加用力甩阿香的手,然也甩不开。气极了,她忽然蹲下身哭起来,嚎啕如暴雨,气喘不畅。遭了难这么久,她一直汪满了眼泪给生生噙着,从没出声哭过。她一直在姜家大小姐和如今的身份间转换不过来,一直拧着自己。她曾经有多瞧不起别人,现在就有多怕别人瞧不起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在心里,折磨得她死去活来。 第3章 认命 天际一轮毛月亮,晕开一圈凄惨惨的白光。女孩子的哭声,在这样的寒夜里,越发显得凄惨无助。 阿香从袄子兜里摸出几颗瘪瓜子,搁在嘴里闲嗑,尝不到几粒米仁儿的味道。她低头看着蹲在地上嚎啕的姜黎,听着她从声急气短到慢慢歇停下来,只剩下小小哽咽,才开口说:“痛快没?痛快了咱就回去睡觉。明儿一早还得早起,成堆的衣服要洗,可没什么闲功夫伤春悲秋。” 姜黎把脸埋在臂弯里,眼睛压着自己的袖管儿,浸湿了一大片。心里的委屈气和别扭气,在这顿嚎哭之后确实散了不少。她等眼睛干透了,站起身儿来。小腿却生了麻,针刺一般,起一半嘶着声儿又坐了下去。 阿香掸掸手心,伸手去拉她,“蹲麻了吧,来。” 姜黎抬头看看她的手,犹疑片刻,自己的手也没伸出来。她总还是跨不出这步去,心里对周围的这些人都带着本能的排斥。她不想与她们为伍,而事实是,她现在也就是她们其中的一员。 阿香的耐心被她磨得不剩多少,这夜里风寒露重,又实在是困意熬人。她也不管姜黎如何,上了手直接抓上她的胳膊,将她提起来,大着步子往回走。 姜黎瞧她粗鲁,自己被拉着步子趔趄,自然扒拉她的手。阿香回头瞪她一眼,“甭拽了,再折腾我也拿你没招儿。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这会儿你还不能死了,挂着我的命呢。你死了不打紧,我可不想陪你一道儿走黄泉路。” 那顿哭过了,姜黎也没了再折腾的心思。她看阿香越发厌烦自己,也找回些知趣的心理,再不扭捏,让她牵着往前走。 阿香看她老实了,对她的态度便温善下来,絮絮叨叨地与她说话,“咱们跟你一样,都是女儿家,刚干这行的时候,都闹过作过。所幸是没死,活下来了,也就认了。别瞧你傲里傲气的,其实也不是那有血性的人。有血性的,在知道自己被发配塞关做营妓的时候就该自个儿吊死了,哪还能到这里。” 阿香说着回头看看她,见她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说:“既然来了,人也陪过了,就活着吧。把早前儿过的日子都忘了,别常拿来折磨自己。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还笑话你不成?你现在拧着自己,不与大伙儿结交,非得隔出个你我,对你没好处。现在不比你从前,想怎么着怎么着。不会巴结讨好的,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以前你家里院儿的奴才什么样,你该见过的。” 说到奴才样,姜黎的手不自觉紧了紧。阿香感觉得出来,也不装那瞧不懂的,直剌剌挑开了仍是说:“你别不爱听,你现在比起那些奴才还不如。他们到底有主子看顾疼惜,是大院儿里的人,到得外头也算有头有脸。咱们啊……” 下头的话,阿香不想再说下去。她是个乐天派,就是知道所有的道理,也不愿常想那扰心的事儿。她自顾吸了口气,瞬时就把这心思驱了,又找别的话与姜黎说,“我想起来了,我还得再嘱咐你几句,你若觉得有用,就往心里记记。咱们将军是从来没找过女人伺候的,据说是心里有暗结,对女人生恨,他从来都没瞧过我们这些人一眼。现在找了你,细说起来,好也不好。不好么,就是他这对女人的心思,没有柔和气,不知道轻手,也没有情趣。好么,那就得看你本事。你把他哄住了,伺候好了,往后只伺候他一个,便是最好。” 提到沈翼,姜黎身上便不自觉微微颤起来。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他还是个清秀少年的模样,现在哪里还有半分以前的样子。想是塞关的风沙磨的,让他的脸都变得棱角分明起来。眸子里尽是肃杀寒意,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姜黎羞恼于他们身份的对调,忽说:“我宁愿伺候别个,也不愿伺候他。” 阿香啪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糊涂了不是?能伺候一个,就不去伺候两个。这也不是你说想伺候谁就伺候谁的,将军腻了你了,赏给下头的人,这不是好事儿。睡你的人多了,你还拿自己当个人么?跟我们似的,你不是不愿意么?再说了,或得了花柳病,那是要命的事儿。” 姜黎跟她说了一句话,现下稳下情绪来,虽叫她拉着还不太自在,到底是愿意与她说话了,便问:“你们不怕么?” 阿香笑,“怕有什么用,该死的时候,想不死也不成。” 姜黎闷声,“我那般嫌恶你,你还跟我说这么多……” 阿香叹口气,“不是跟你,但凡有新来的,我都说。都是苦命的人,总希望,还有人过得好些。之前来的姑娘,都先往李副将军那里送,没有人能常伺候的。不过十天半月,腻了,就赏了下头的人了。一次伺候三两个,都是常有的事儿。” 姜黎脊背发紧,“受得了么?” 阿香回头看她,“你现在这样,肯定受不了。所以,你把沈将军的心笼住了,或者把他身子笼住了,便是受他些粗暴,都是好的。别将他惹恼了,送给下头人摆弄,你小命都要没了。” “你不知道我跟他的事儿……”姜黎说这话的声音很小,在阿香打帐门的声音飘散而过。阿香没听见她说什么,拉了她进帐,握握她的手说:“早点睡。” 姜黎把手从她手心里抽出来,难为乖顺地道了声:“嗯。” 她脱了裙衫袄子躺去床上,裹着冷重的被子缩成一团。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疼,昭示着她已经成为了跟这营帐里的女人一样的人。她守了十多年的贞操没有了,这里无人觉得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大伙儿都把这事当家常讲,半分隐秘羞耻也无。在这里,除了活着,什么都不是要紧的事儿。 姜黎一夜未眠,在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折磨中熬了一夜。眼睛看着帐外有阳光亮起,那种难捱的痛苦从心底泛出苦味,浑身也跟着难受起来。阿香在她背后轻推一下,叫她,“起来了。” 她从床上起来,撑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套衣衫、理褥子。这些事情原都是家里下人做的,这会儿她也能自个儿做好了。理好褥子跟帐里的女人一起出去,到伙房讨要一碗晨起填肚的清粥。 军队的人都起的早,五更天一过便开始了一日的操练。现时西北边境这里还算太平,并没有连日战火。士兵们驻扎此处,探勘消息,也不忘日日进行操练,而保家国平安。这些糙老爷们儿,活得粗犷,唯一的乐子大约就是还有一帐的营-妓陪着。 在姜黎这些人到伙房的时候,士兵早结束了晨练,并吃了早饭。伙房锅灶里还剩下的,都是些残粥剩饭。阿香拿了两个灰陶碗,往姜黎手里塞了一个,拉她去桶边盛饭。都是些剩底儿的东西,盛起一碗来,吃不到半饱。 姜黎强迫自己低头喝粥,再是觉得邋遢无味像猪食的,也都吞下去。她刚吃一口,阿香突然从袖子里掏出大半个馒头来,撕了一大半往她手里塞,自己只留了一口,“吃吧,昨儿个没睡好,再吃不饱,今儿怕是干不动活了。” “不必。”姜黎看她一眼,出声推辞。她没有胃口,连碗里的清粥都是勉强吃下去的。 阿香却还是往她手里塞,“别啰嗦,快吃吧,难为我在伙头军那里讨了这大半个,还是仗着你的名头。” “仗着我什么名头?”馒头塞在她手心里,姜黎垂目看了看。 阿香把那一口馒头吃掉,塞牙缝儿也不够的,说:“昨晚的事,大伙儿都知道了。待会儿你瞧着,旁人对你定不一样。” 姜黎明白,现在自己是上了营中将军床的女人,且还没有被厌弃,终归比其他女人高那么一截儿。她一直盯着那馒头看,最终还是拿起来往嘴里送了去。这和她以前吃的精米精面做的东西不同,粗糙,拉硌嗓子。可是她不吃,就得挨饿。横竖忍下来几天了,也该强迫自己慢慢适应才是。从昨儿晚上丢了贞操,并哭了那一通,又和阿香说上了话,姜黎觉得,自个儿也没那么高高在上了。 她把馒头吃完,和阿香去洗了各自的陶碗,便与其他人一起分散到各个帐篷里收脏衣服。她们做营妓的,可不是晚上伺候人那么简单。白日里要做的,没一件是轻松的。整个军营的男人,吃喝拉撒,都得有人跟着收拾。伙房人手不够的时候,她们也要帮着摘菜洗米生火。男人们的衣裤鞋袜,都得由她们来洗。并着没衣服穿了,没鞋穿了,都要她们一针一线地缝制。 阿香对姜黎的事上心,督促着她往军营主帐里去。她不知道姜黎和沈翼之间的故事,只当沈将军是个行事粗憨之人,非一心想让姜黎讨好了他,不沦落到与她们一样的境地。 姜黎不愿意,退着身子往后躲,“我收别处的衣裳,也成。” 阿香不依她,与几个女人拉扯她到主帐那,往里道一句,“将军,来收脏衣服。” 说完人就去了,留下姜黎一个。姜黎便在帐外站了片刻,抿唇屏气打了帐门往里去。她不与沈翼行礼,进去就往屏风那侧去。仰头拉扯了屏风上的衣衫褥单下来,搁怀里抱着,便要出帐。她不怕沈翼,只是不愿意面对他,不愿意听他提及过往,再说羞辱言辞。 哪知沈翼偏不让她如愿,在她走到帐门边的时候叫住她,说:“给我磨墨。” 姜黎知道做下人的只有唯命是从的份,便将手里的衣衫放在帐门边,回去沈翼所在的案边,跪坐在蒲团上,给他磨墨。她不看沈翼,也不出声,只是颔首低眉动着手里的磨石。 沈翼冷笑一声,忽说:“稀奇,你也能受得下这些委屈。” 姜黎还是不说话,磨好了墨站起身来,便往帐门边去。沈翼倒是不畅意了,冷声道一句,“站住!” 姜黎便只好又站住,回过身来问:“将军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她虽说着下人的话,却还是心高气傲的语气态度。这副心高气傲的样子,永远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是沈翼心头的一根刺。这个女人便是沦落至此,仍然能让他不自信,让他沉稳不住。他锻造了数年的心性,到了她面前,依然又带上了意气。忍不住嘲讽她,打击她,想看到她卸下骄傲的模样。 他冷目盯着她,语气冰冷,“过来。” 姜黎也不再与他起争执,摆着一副与他一样的脸,去到他旁边。 沈翼又说:“坐下。” 姜黎便把双手掖在小腹上,缓缓坐下身子,却是还没坐稳,已经被他一把拉过去抱在了怀里。余下也没有反应的时间,他俯首压上她的唇,直侵而入。 姜黎在惊慌中闭紧了口舌,险些咬到他的舌尖,而后便是侧头躲避。躲避也不成,沈翼伸手固定住他的头,在她唇上啃咬片刻,命令式地说了句,“张嘴。” 第4章 经验 姜黎仰身在他怀里,脑袋被固定着动弹不得。嘴上有轻微被啃噬的痛感,她的右手便掐在沈翼肩窝里,狠狠往下掐进去。沈翼让她张嘴,粗蛮地顶了舌头要往里撬,她偏不松,手上越发用力,只觉自己的指甲已经陷入了他的皮肉。 沈翼终是耐不住肩窝里的疼痛,抬手抓了她的手。姜黎便借着这空,从他身上翻身起来,抵触地退两步与他之间拉开距离。她喘几口气,道一句,“我去洗衣服了。”说罢不再给他出手出声的机会,去到帐门边抱上那一堆衣服便出了帐去。 沈翼抬目盯着晃动的帐帘片刻,低下头来微拉自己左侧衣襟。肩窝那方,果叫掐出了血,殷红的几个指甲印。她是下了死手的,否则不能掐进肉里。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又不算什么了,拉上衣襟,只当这伤不存在。 那厢姜黎抱着沈翼的衣裳,出帐便稳下了步子。依着这几日对营地的了解,把脸半埋在衣衫间,挡着寒风去到营地西侧的印霞河边。她们每日都要拿了军中所有的衣物鞋褥来洗,不管严寒还是酷暑。大约也就是雨雪天儿,能躲那么几日懒。 阿香和一众营妓已经在河边洗了几件衣服,瞧着姜黎远远儿地过来,便冲她招手。姜黎与这些人不熟,并怀有排斥心理,仍瞧不出有愿意亲近的模样。她只对阿香另眼相看些,到她那边放下衣裳,提了木桶去打水。 阿香坐在小杌上,下手把搓了几下的灰衫按进水里,微偏头看姜黎,“怎么没多呆些时候?将军那里,就没有什么要伺候的?” “没有。”姜黎简单应声,把只打了覆底小半桶水的木桶拎过来,清水倒进涣衣盆里,又去打水。她干不来这些粗活,但又不能不干,因只得拿别人小半的量头,慢慢磨罢了。 阿香看她艰难,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木桶,直打了满,给她倒进了涣衣盆里,又说:“你眼色放活些,帮着理理褥子扫扫灰尘,都是活儿。” 姜黎在涣衣盆边坐下,伸手去拿地上的褥单,刚提拉起来,便瞧见了上头染着一块猩红。她手指微怔,目光黯然。这是昨晚她被沈翼凌-辱时留下的,现在瞧起来,心里还是刺刺地疼。曾经多么重要的东西,说没就没了。而没了后,她还是这般活着。 阿香不知道她走了神,把洗好的一件袍子放到旁边的石头上,继续说:“趁着将军没腻,可得抓着这紧儿。等过两日瞧也不愿瞧你了,你想讨好那也没机会了。” 姜黎把手里的褥子按进水里,手指碰到冰冷的河水,浑身都跟着打过一阵激灵。手冻得生疼,本能地缩回来,却无处取暖。她看着自己手指手背上的冻疮,一阵鼻酸,说了句:“我不想巴结他,也巴结不来。” 阿香絮叨的毛病改不掉,仍又拿着许多道理跟她说。姜黎听着的只有一半,她现时懊恼的只有手里的衣衫褥单。洒了皂粉,还是要把手下到冷水里。她之前踢过盆子,最后还是自己捡回来继续洗。在这里,没人同情她心疼她,大家各是艰难度日。 手在冷水里泡了一阵就没了知觉,只是麻木地洗罢了。把衣裳一件件地洗干净,晾去竹竿支的架子上。而后有冷冷的阳光照在手背上,那冻疮又开始痒起来。 军营里的衣裳要洗一个上午,姜黎洗的那些,只是别人零头的几件。临近了晌午,又去伙房里帮着择菜洗菜。姜黎只跟着阿香,虽絮叨些,到底与她是说开了话的。旁人看她不像之前那般冰冷生分,也有与她说话,她不过随意搭两句,并不多说。 阿香便拍她的肩,拉扯她与大伙儿熟悉,说:“都是姐妹儿,别生分。往后你靠我我靠你,靠不到别人去。虽是不同地界来的,来之前的身份也不一样,但到了这,那都是一样的。” 这道理说多了,姜黎也就慢慢认下了。她们确实都是一样的,干一样的粗活累活,伺候一样的粗莽汉子,吃一样的野菜干粮。她看这些人风霜满布的脸,忽而心底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受,是往前从来也没有过的。她知道,这是一种悲悯,是知晓了世事艰难与辛酸的惆怅。 +++ 晌午过后,身为营妓的她们,仍是闲不下来的。或到帐里清扫打理,或为这些军爷缝制衣衫鞋袜,或荒山野岭里捡拾柴火。 姜黎跟着阿香,并另三个女人,揣几条棉绳儿,去山里拾柴火。姜黎一夜没睡,又干了那么多活,累得眼皮打架,不过撑着走在她们后头。瞧见干细的树枝,捡拾起来,手心里攥着,放去捡好的一堆那里去。 阿香看她实在累得紧,便让她在树枝堆儿边坐着休息,由她们四个去捡。姜黎便依着大树坐下来,双手对插在袖管儿里,缩着脑袋。她以前从不会这个猥琐样儿,家里母亲嬷嬷都是会说的。现在管不及这些,只觉腰酸背痛,身上好似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能历下这么多苦难,原人的忍耐力都是无穷的。 姜黎依着树根坐了一会儿便睡着了过去,睡得死沉的时候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温暖。火苗儿在身前跳跃,暖得心肺都张开了。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面前生着一堆火,阿香她们也围着这火坐着。 看她醒来,阿香忽给她递过一块肉来,说:“吃吧,吃完咱们回去。” 姜黎接下那肉来,烤得发焦,却香得入味。她咬了一口,忽而眼泪簌簌直往下掉。她们瞧了也不难过,只笑话她,“哭个什么劲儿?早前那股子傲气呢?” 姜黎把眼泪擦了,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你们。”如果没有她们的友好,她大约也不能活下来。今儿不死,明儿不死,也撑不过后儿去。 而姜黎这算表了态了,现出了友好的态度。这些人便八卦起来,张了口问她:“你家里之前是做大官的吧?犯了什么事儿了?被弄到这里。” 这是惯常来了新人,她们都会问的。老人在一起时间长了,话说尽了,能闲说的不多。来了新人,有了新的话辞,也算解闷儿吧。姜黎却还是不想说这话,只摇了摇头,半字不吐。 阿香便打了一下那问话的女人,笑着岔开话题道:“你想听什么,你问我们。” 姜黎把手里的烤肉吃完,她吃得出来,是兔子的肉。不知几个人怎么抓的,弄了这么只兔子在这里烤。她把骨头丢到火堆里,想了想,看向阿香道:“你们都伺候过多少人?” 阿香旁边那女人笑,“这可数不清来,太多啦。” 阿香也应和,“这里的官兵也不是定数的,总有走的,也有新来的。要说伺候过多少人,那是真记不清了。” 姜黎握着自己的手,慢慢摩挲,“我前几日也听你们帐里闲说,有说那事儿快活的,谁与谁又不一样此类,还有什么粗细长短,时间长久之话……” 姜黎问着这话,脸就红起来,印着火光,瞧起来难得的一脸可爱。她虽不甚明白这其中的事情,但每每听她们谈说这些,也隐约知道了一点。因自己身上疼得难受,总想问个明白。 阿香和那三个女人相视一下,而后都看向姜黎笑,慢慢把这话细说开来。原都是一样的身份,倒也不必拘束什么。阿香和那三个女人,直把这房中之事细说了遍。说了男子那处的蹊跷,长短各异,时常久短各有不同。又说了女人那处,如何享受等等。并着怎么伺候那些男人,舒服自己又舒服他们,都给姜黎说了。再有说的,便是几人一床,如何配合伺候,皆话语详尽,甚而可想画面。 姜黎听得面目涨紫,最后道了句:“可见是哄人了,我现下身上还疼着,你们倒将这事儿说得那般快活。” 原是羞耻的事,然抛开那层伦理道德,就是最快活的事儿了。她们也不必讲究什么贞操伦常,说起来也就更纯粹些,只谈身体那一层。她们见姜黎这么说也不惊怪,只道:“这也是正常的事儿,哪有女人前几回不疼的。你又遭了将军那般虐待,不疼才怪。” 姜黎抿抿唇,看着面前的火苗暗下去,一堆柴火,烧完了。她们歇了话起身,又要回到那个满是男人的军营去。姜黎跟在阿香后头,看着天边夕阳隐没最后一丝红光,整个天地便暗了下来。 回到营地里吃粥,收整一天的疲惫,回到帐里梳洗歇息片刻。姜黎坐澡盆里泡着,阿香便在她旁边帮着给她擦胰子,跟她说:“待会儿将军叫你过去,一定要好好儿的,别给自己找罪受,知道么?等得了将军的宠,也弄些好东西来,给咱们涨涨见识。早前儿啊,有得李副将军宠幸的,都得了不少好东西呢。他们会往城里去,顺捎着买点东西回来,都是小事儿。难就难在,他得惦记着你。” 姜黎低头看看身上满是淤青,难得没有再说驳斥的话,只低低“嗯”了一声。 洗完澡穿上衣服,在被子里捂着,那手又痒起来。姜黎伸了手去挠,挠坏一块皮来,看到红点点的肉,也觉不出疼。她原本双手细嫩,也不过这几日,就冻成了这副样子。常年在这里糟践下去,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转头看看帐里的这些女人,容颜尚在,风霜也可瞧得出来。虽都显出粗糙了,但也能瞧得出年岁不是很大。等年岁大上去,容颜不再,又该何去何从? 姜黎心底不自禁打了个冷颤,转头问阿香,“军营里怎么没有年岁上去的女人呢?” 阿香目光一暗,然语气轻松,说了句:“军营里粮草有限,不养没用的人。” 姜黎心底的凉意更重,还要再说什么,那帐门忽叫人打了起来。这是来叫她的,那士兵微低着头,目光擦过帐门看着她说:“梳洗过了么?沈将军让你过去。” 姜黎噎下嘴里的话,起身从床上起来。穿上床边的对脸灰布棉鞋,一面往帐门边去,一面说:“来了。” 走到帐门边,姜黎不自禁回头扫了一眼帐里,瞧着这些女人们涂脂抹粉、说笑打闹,忽而,心底顿生无限悲凉。 第5章 凌虐 主帐内,一盏油灯并两支蜡烛散着并不算浓烈的白光。照到青衣男子身上折个影儿,晕出浅浅的光圈。 姜黎进了帐蓬,目光碰触案边的沈翼一下,便尽数回收到眼底。才刚洗澡的时候阿香给她擦胰子,又说了许多教导的话。她当阿香絮叨,不再徒劳与她争辩,也不与她说自己和沈翼之间这难缠的关系。倘或能真如阿香那般说的,倒也能活得轻松些。换了别个大约都是成的,她只当以前那个姜家大小姐死了。偏面对沈翼不能,在他面前,在他满带讥嘲的目光里,她撂不下身为姜家大小姐原本有的骄傲,也撂不下世家大族小姐原该有的脸面。 相同的,沈翼对她也没有如常的态度。他要的只是羞辱她,在这些行为中找到快感,捡回自己曾经在她面前丢过的脸面。一个女人,曾经能多么让一个男人着迷,大约就能多让他心生记恨。这样的报复,谁也不能叫他停下手来。非得等他痛快了,方才能收手。 姜黎站在帐门边,道一句:“给沈将军请安。” 沈翼发出一声冷笑,头也不抬,“上来伺候吧。” 姜黎便稳着身形,步子走得慢而有规章,到他案边屈腿跪坐在蒲团上,伸了手过去帮他磨墨。他在案边拟写东西,说起来能伺候的,也就这个事了。 沈翼侧目看她一眼,灯火烛光下她的侧脸很美,睫毛密密长长的,在眼下投了一片暗影。他忽伸手掐上她的腰,另手搭力,便提了她扔去了榻上。 姜黎只觉后背被撞得一阵疼,却并不出声呼痛。等沈翼俯身上来按住她的手脚,她挣扎无力,便先头说了句:“别亲我。” 沈翼一愣,眸子里原还有些清澈光彩,这会儿却是阴暗无比。他昨晚强迫她的时候并没有亲她,不过一早见她过来,心思起动,便拉了她在怀里亲了片刻。她偏不张嘴,还下死手掐了他肩窝里全是伤痕。 “厌恶?”沈翼声口极慢地问出这两个字,寒色森森。 姜黎只稍看他一眼,便偏过了头去。瞧在沈翼眼里,尽是一副不愿多看他一眼的样子,嘴里偏还淡淡地说:“来吧。” 这面目神色语气,勾起沈翼许多刺心的记忆。那时候便是姜家的下人,也因着那事给他这副眼色过。而当时的姜家大小姐,更是过分之至。若不是她,他怎么会连娶亲都变得困难,至今未娶?他心头结了那么大疙瘩,病好后京城呆不下去,便来了这里。在这里一守就是两年,尝尽辛酸苦楚。 沈翼面目变得十分难看,忽起身离了榻边,沉声一喝:“赵安明,进来!” 沈翼嘴里这赵安明,便是这两晚往帐里去叫姜黎的人。平日里轮着班儿在沈翼帐外做守卫,现时还是在外头站着的。听到帐内这么一声沉喝,忙地便抬了脚进来,冲沈翼抱拳行礼道:“将军有什么吩咐?” 沈翼顺手捋过身上的青色寝衣,移步到案边坐下,说:“这个女人,赏给你了,就在这里,你要了她。” 赵安明不知其中纠结,但知道沈翼找这女人来伺候已是十分蹊跷,现下不知怎么又要他做这样的事。再怎么瞧,这事儿都算涉险的。他便忙又抱了拳,撞得身上甲衣碎响,说:“将军说笑了。” 沈翼伸手勾过笔架上的毛笔,落字宣纸之上,“这是命令。” 赵安明与沈翼形成对峙局势,迟迟不敢应口。而榻上的姜黎,早寒透了脊背。她起身坐在床沿儿上,抠着手指,抠下冻破的皮肉来。呼吸已是困难不已,开口说话便是更不能了。她心里恐慌,目光却怨毒,盯着沈翼,嘴唇颤紫。 命令无法违抗,赵安明为难,最后沿下一口气,狠狠地放下胳膊去到了榻边。这事儿总不能僵着,让他做就做吧,睡个营妓的事儿,算得了什么大事儿?他去到榻边就直直上手要推倒姜黎,想起昨儿个晚上去叫她,出帐时看到的那张脸,确实美得很。能在这里得此美人,也算无憾了。 姜黎心里生恶,挡了两只胳膊在身前,没有惊慌错乱的样子,但也是狼狈不已的表情。她低眉,前声虚,后音却极重,“不要碰我。” 将军当面儿下了命的,这又动了手,岂有因她一句话收手的。赵安明不敢在这帐里混说下作的话,只按了她的肩膀,将她压到床上,那手便摸去了她的腰上。身下人挣扎得厉害,然在他们这样的人面前,根本全是徒劳。 他感受到身下那扭动的奇异的柔软,脑子便开始发昏,手上也就急切了起来。上了手拉她褙子前的系带,嘴里小声嘀咕,“别着急,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被一个粗恶的男人轻薄,又被沈翼从旁看着,内心的羞辱感直往脑子里钻。姜黎一面扭动身子想避开那个人恶心的双手,一面把“不要碰我”四个字喊得嘶心裂肺。眼泪也爬了满脸,在烛火的光影闪着晶晶亮的彩光。 然挣扎无用,男人双腿横跨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那手也终究是扯开了她的褙子,又去急切地解她袄子上的扣子。想还是顾忌着沈翼在这里,才没有做出更为粗暴的动作来。可急切是明显的,另只手也一直在她腰间握着,不松片刻。 姜黎哭得声嘶力竭,早没有了一丝平日里还有的高傲模样。她惊恐、委屈、无助,和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一样。说到底,她也就是个女人。而后在她的哭声中,袄子解开了,里头便只剩最后一件亵衣,覆着她的身躯,遮挡最后一点尊严。 她忽不挣扎了,转过头看向沈翼,猩红着双眼狠声道:“沈翼,你就是个畜生!我诅咒你,孤老终生,不得好死!!!” 在赵安明解开最后一根亵衣带子的时候,一支毛笔忽地飞了过来,笔头打在他脸侧,撞开黑色碎花。他如惊醒一般,忙地退下榻来,屈腿跪地求饶,“将军饶命!” 那只毛笔落在姜黎脸侧,在她脸上扫出几缕黑条儿。她双目尽是眼泪,眼角亦有成股落下的,里头却再无半点色彩。她看着帐顶支架,人已如死躯一般,不过片刻,忽而伸手摸了那枕头边侧露出的匕首来,在赵安明和沈翼都没来得及注意的时候,直直刺入了胸口。血腥气弥漫上来,进入口腔鼻腔,而后嘴角有血漫出来,猩红刺目…… 在沈翼现出微慌,拔步过来的时候,姜黎已经失去了知觉与意识。她进入一个深沉的梦,那梦里都是哭天抢地的声音。沈家败了,人都遭了难,死的死充军的充军发卖的发卖。 姜黎昏后片刻,西北军的军营便整个生了乱,军医提着药箱奔走来看,那血已经染红了大片衣衫和被褥。止血就是个麻烦事儿,好在军医说了句:“未入心脏,医得。” 营妓那帐里的人都在七嘴八舌,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无人敢去主帐打听个消息。问了别个士兵,知晓其中故事的人也没有。阿香跪在床上合掌拜天,求菩萨保佑。其他多是不在乎的人,还在细论这其中的纠结,只道—— “你说她到底是什么人,来了就去伺候沈将军,沈将军又不对她温柔些,弄得她一身伤。” “听说血都流了几大碗了,匕首进得深。搁往前,早拖出去扔了,不过一条贱命,这会儿怎么,还劳动大夫过去瞧?” “就是呢,蹊跷得很。” “你知道怎么刺得么?” “这谁知道,打听了一遭,没一个知道的,只听说当时赵伯长在里头。” …… 话传了两日,各样的说法便都出来了,却无一种是好听的。而姜黎听不到,她在沈翼的帐里躺了两日,昏了两日。期间煎药喂药,都是阿香过来伺候的。她一面伺候便一面不自觉地絮叨,说:“好好的姑娘,折腾成这个样子。都是没爹没娘没人疼的,否则哪家爹娘能瞧着自家闺女受这些罪……” 沈翼听她絮叨,坐在案边也不说话,只把目光远远落在姜黎脸上。她还不睁眼,脸色唇色俱是十分苍白。他看着看着,忽说:“是我心胸狭隘了。”竟如此丧心病狂,用那般手段,对待一个已经失去家人,遭遇早已十分不堪的女孩子。 “嗯?”阿香愣了一下,看向他:“将军这话怎么说?” 沈翼没有接她的话,从案边起来,“我出去练兵,你照顾好她。” 阿香看着他出营帐,回过头来继续给姜黎喂药,而后继续絮叨:“小姑奶奶,快点醒吧。你是遇上好人了,还给你找大夫,给你用最好的药材,否则啊,小命也没啦……我们这些人,生了病的,要死就死,谁管你哦……这里死的人都多了,不少你这一个,可别去凑这个热闹……” 姜黎醒来的时候,是在她倒下两日后的凌晨。帐蓬里空无一人,摆设物件儿都是沈翼帐里的样子。她心里作呕,却使不上力气爬起来。再要动的时候,阿香端了药进来。看她醒了,姑奶奶小祖宗地叫,把药搁在榻边,先扶她起来,“可算醒啦!” 姜黎轻咳两声,浑身稀软,无半点力气。她睁着眼睛也费力,看向阿香,声音极虚地说:“我怎么还在这里?没把我扔去荒湖里么?我倒是想,想被扔去荒湖里……” 阿香端了药在手里,“先别说话,把药喝了,我再给你去伙房弄点吃的去。” 药碗送到鼻边,浓烈的苦味直往鼻腔里钻,姜黎摇摇头,“不想喝。” 阿香便拿了勺子舀上一勺,送到她唇边,“喝了,别跟自己身子过不去。醒都醒了,还作践自己不成?在我阿香面前不成,你得好好儿活着。快,别为难我在这里伺候你。” 这整个军营,姜黎最不想为难的,最不愿驳斥她话的,也就阿香一个。她张开嘴来,蹙眉喝了一口。以前吃药总还有人拿蜜饯儿哄着,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一口一口地喝,苦得难受,索性接过碗来,一气给喝下了。 阿香夸她一句,拿了碗出去,不一会儿便捧了碗清粥进来。里头的米与之前吃的不一样,精细得很,白生生的。阿香喂她吃,她就木木地吃,而后说:“带我回咱们的帐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就问你,虐不虐?虐不虐??虐不虐??? 感觉自己和沈翼一样在作死,还停不下来…… 第6章 伤愈 阿香把手里空下的碗搁到一旁,回过身来扶姜黎躺下,“我也想带你回去,但你这伤还没好,才刚换过药的,动弹大了不好。再者说了,这个帐里笼着暖炉,比咱们那里暖和,伤也好得快些。依着你折腾,那甭想好了。” 姜黎还是不大愿呆的样子,躺下了仍拽着阿香的手,目光略带哀求,“我不想再看见他,求你了。” 阿香愣了一下,意会到她说的是沈将军,便用另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安心养着,他晚上都到别的帐里睡的,不在这处。” 姜黎拽着她的手越发紧了些,虽也没有多少力气可言,指节泛着白,和唇色一个模样。她吸吸鼻子,声音也染上哭腔,说:“我一面都不想再看见他了,阿香,求你了,带我回去。我宁愿挨冻,宁愿伺候李副将军,伺候别个,哪怕折腾丢了命呢……” 话说得多了,姜黎便气急气短起来。到底是刚有些见好的身子,说话也没那么自如。阿香蹙眉看她,伸手摸摸她的脸,忽语气哀哀说了句:“别哭,在这里,哭是没有用的。”说罢了又觉十分丧气,忙打了打精神道:“我把碗拿去洗了,再给你跟将军求个情,让他应个允,叫我带你回去。” 姜黎信她,松开她的手,眼神稳下来,应了声:“嗯。” 阿香说得轻松,然心里略沉重。她原是连沈翼面都见不上的人,伺候的都是些下头士兵。年岁大上来,那事上便越发遭人嫌弃,也就越来越没了价值。这会儿是因着姜黎与她亲近,才得进了这主帐来,能听沈翼说上几句话。 她拿了那碗在手里,心思不安地出去,却是刚打开帐门,便看见沈翼站在帐外。她慌了手脚地要上去行礼,沈翼却在她前头低着声道了句:“免了。” 这便不行了吧,心想正是恰好的机会,上去把才刚那话婉转地与他说一说。哪知还未开口,沈翼又先说了句:“带她回去吧。” 阿香半句话未得说,便看着沈翼在自己面前转了身去,身上披风在身后膨起微微的弧度。照这么瞧着,这沈将军应是听到才刚帐里她和姜黎的对话了,结果却无恼怒,只是这般表现?她是越发瞧不明白了,这两人间的关系,哪里是常人看得懂的。 阿香一面摇头,一面拿了那碗去伙房洗了搁好,而后又回到主帐里去,眉眼带笑地跟姜黎说:“将军准了,叫我带你回咱们帐里。” 姜黎眸子更平稳了些,“那咱们现在就走吧,小心些,碍不到伤口的事儿。” 阿香扶住她的肩膀,叮嘱她,“小心,仔细伤口。” 扶了她下床,便拿了薄些的褥子披在她身上,也好挡些寒气。伤口在胸部,小心着不碰到,腿上倒是没什么事,便慢慢走了回去。外头寒气重,现下便都算不得事儿了。 路上阿香嘴也闲不住,小着声儿跟姜黎把刚才那事也说了,只说:“不是我给你求来的,是将军在帐外听到咱们说的话了。见着我,二话不说,便让我带你回来,稀奇不稀奇?” 姜黎不接这话,脚下步子走得慢。目光所及之处,是略显苍茫的郊野之景,一丛丛帐蓬立在这荒野里,孤孤单单的。 她忽自言自语道:“各怀怨恨,两不相欠。” 阿香不懂这话里的意思,看着她问:“什么意思?” 姜黎摇摇头,再无话。 阿香看不明白,摇摇头也不问了。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营中也有了真实那版的说法。大约是从赵安明嘴里说出去的,便也无人再问这个。姜黎在那样的情况下自杀是可以理解的,而沈翼为什么要那么做,无人想得明白。 阿香扶着姜黎慢走在帐蓬间,到达自己帐蓬的时候,才心生出踏实之意。也就这会儿,阿香觉得姜黎要回来是对的。那边儿的牛皮大帐蓬,不是她们该呆的地方,再暖和舒服,也呆不住。 阿香松口气,打起帐门正进去,撂下身后帐门抬起头的时候,忽愣住了。同样愣住的,还有姜黎。这帐蓬里好端端多了暖炉,姜黎的铺子上还多了两条蓬松厚重的被子。阿香看了眼姜黎,脱口而出的话,“沈将军叫人送来的?” 姜黎面无表情地站着,旁边的阿香却不等她搭话,直接过去把被子理开铺好,又过来扶姜黎过去,“走,赶紧躺下。她们都河边洗衣服去了,我要不是服侍你,也得过去。” 姜黎没有细缠执拗的力气,不知道那沈翼做这样的事又是为何。一想到他,心里作呕,要生出气恼来,只得不想罢了。她在阿香的照顾下去床上躺着,而后便耷拉着眼皮看头顶的帐蓬。帐里的暖炉慢慢生出暖气,身上的寒气便慢慢打脚心散掉了。 阿香想躲个懒,坐在她床沿儿上,问她:“要我陪着你么?” 姜黎大约明白她的心思,点点头,“嗯。” 阿香高兴了,又问:“我给你暖被窝,嫌弃不嫌弃?” 姜黎看着她摇头:“不嫌弃。”磨难至此,生死一线,很多东西都跟以前看得不一样了。 阿香便脱了鞋袜外衫,去姜黎对头进了被窝,把她的脚搂进怀里暖着。暖了片刻,她看着姜黎问:“累么?累了就不跟你说话,不累就再说会。” 姜黎确实浑身没什么力气,但她却不想闲着,闲下来想起许多生恼的事情。她动作很轻地摇摇头,“说会话吧。” 阿香便问她:“以前在家你娘也这么给你暖脚?” 姜黎摇头,“我娘不给我暖脚,家里的丫鬟乳母,倒是经常暖的。” “你果然是大家族出来的。”阿香看着她,不再往深了问,怕她说起来难过,伤心伤肺对伤口没有好处。她忽想起了什么一样,问她:“来了也有数日了,你叫什么?从来你也没说过。” 姜黎想了一下,“阿离。” “什么离?”阿香又问。 姜黎又想了一下,“以前是黎明的黎,现在是生离死别的离。” 话说起来丧气,阿香也就不追着问。她看姜黎越发疲累,便不再问她问题,而是自己给她讲自己以前的事情。讲得口沫横飞的,偶或也能将姜黎说笑了。 阿香说:“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姜黎一直听到睡着,心里想着,阿香这样的人,世间才有几个。谁不感叹命运不公,骂天咒地。她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活得纯粹开朗,实属不易。她像是这难熬岁月里的一道光,温和,并充满生命力。 +++ 帐里突然出现的暖炉,和姜黎身上的被褥,都让回来见了的女人们感到惊喜惊奇。这是她们入了军营至今从未见过的事,哪怕是之前有人得了李副将军万般宠爱,也没得过这般待遇。可那得这般待遇的人,却还因为刀伤在床上躺着。 人便感叹,“这都什么事儿啊!”说不明白。 姜黎压根儿不去想,她如今对沈翼,只有深不见底的恨意。这恨意却不外露,不与旁人说道。外头给的照顾,都是阿香替她接着。伙食叫之前好了不少,伤药、要吃的药,一顿也未曾断过。伺候的人仍是阿香,拿她做半个主子待。 伤养了四五十日,方才见出痊愈来。在这四五十日里,也如她愿的再没见过沈翼。军中的日子大致如常,没有其他波澜。只是姜黎的身世,以及和沈翼之间略显复杂凌乱的关系,旁人一直都有猜测,却不知其中半点真正的纠结。 姜黎身上的伤养好后,并带着手上的冻疮也好了七七八八。现时正是严冬,雪足足飘了五日,外头白皑皑的不见松木。女人们得了闲,日日在帐里做针线,闲唠家常里短。她们对姜黎也都另眼相看,对她总客气些。 姜黎女红不是很好,便也坐着跟她们学做。面糊糊一层层糊起来的糙布块,一针针地纳成厚鞋底。她们都做耐穿的衣裳,绣不上几处花纹。也唯有地位高些的,能穿点像样的衣衫。 那些士兵除了每日定时定点的操练,山间打猎的消遣也没了,便也时常在帐里。这便有些个闲不住的,要拉了女人去陪。三三两两成对,都是图个乐儿。 沈翼没有再找过姜黎,之前两人之间的事情也在军营里成了无人再提的旧话。时日过去得久了,那暖炉新被褥的事情也慢慢被人遗忘脑后。而姜黎,也便成了与帐里那些女人无有不同的人。一样的吃糙米野菜,一样的干活帮杂。 但这样一个美丽娇柔的女人在军营里,怎么闲搁得住?总要有人打起歪心思的。那李副将军早垂涎姜黎的美貌,但碍于她被沈翼相中了,自己不好上手。现下瞧着沈翼是把这人给忘了,自然又动起了歪心思。 他在练兵闲暇之余,开始找阿香到帐里伺候,还叫她:“阿离在帐里无趣儿,你也给本将军带来。” 阿香原诧异他怎么找到了自个儿,听了这话便明白了,原是惦记着姜黎。她抹不过李副将军的面子去,但也知道姜黎心性高,自然回来与她商量,“告诉沈将军去么?他知道了,李副将军一定不敢。” 姜黎摇头,“沈将军是我什么人?” 阿香被她问住了,蹙眉,“那还是要去他帐里?” “去吧。”姜黎倒是瞧不出有什么异样,话说得坦然,“我宁愿伺候别人,也不想再见沈翼。来了这里,总是是伺候人的,躲不过去。即便能躲一阵子,也躲不过一辈子。迟早都要走的这一步,早一点晚一点,也不差什么。” 阿香原觉得这事于她艰难,抹不开面儿,心里搁不下自己的脾性,然没想到她说得这般轻松。她自己倒是缓了一阵,而后问她:“你当真这么想?” 姜黎把手里的线绕在指尖,打个结扣,“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阿香看她倒不是说得违心话,搁下手里的东西拍了下手,“这就不为难了,你跟着我,我叫你少受些难处。” 姜黎看向她,忽也放开了道:“教教我也怎么快活?” 阿香一本正经清清嗓子,往她面前凑凑,小声道:“她们都说,李副将军不行,那里忒小!” 姜黎原还能当常话说道的,听阿香这么说,脸上蓦地一红,打了她手背一下,“呸!” 第7章 酒醉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数日不歇。 阿香和姜黎牵手去李副将军的帐里,踩过深厚的雪,身后出现成串脚印,脚下那咯咯吱吱声儿在这暗色雪夜,清晰如在耳边。姜黎心中忐忑,搓得阿香的手指几乎掉了皮,但步子却没有回头的意思。认命了,总要做命里该做的事情。 阿香不时看她,头巾裹掉大半张脸,声音不甚清晰地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你不愿见沈将军,我给你求去。但凡他言个声儿,这营中没人敢碰你。” 姜黎把脚从雪里□□,耳旁是呼呼风啸,“你不知道我和沈翼间的事情,原不该插手。你以为他拿我做什么,能宠我护我?那是瞎奢望。我和他之间,比作仇人且算轻了。他巴不得看着我受这些呢,没有管的道理。当时我自杀,不就是他要让赵伯长侮辱我,你忘了不成?这会儿找他去,不是自讨没趣?再讨来一顿羞辱,不如干脆行了这事儿,倒也不算叫人逼着,脸上面上难看了。” 阿香听着确实是这个道理,也说她不过,便道了句:“那……成吧,你看得开就成。我怕你委屈,回头再做出那烈性的事。” 姜黎呼口气,蒙着口鼻的头巾边缘冒出薄薄热气,“最委屈的都受过了,这就不算什么了。” 阿香再无说的,经过数几十个帐篷,和姜黎到了李副将军帐前,她便扬了声儿往里传话,“李将军,阿香过来伺候您来啦。” 听着里头的人应了声,阿香便打了帐门带姜黎进去。进去拿下头巾,掸去一身的雪渣儿,再一道儿行了礼,小着步子挂着微笑到李副将军旁边去。长形案子,上头摆了一壶酒,正在箸里烫着,旁侧几个酒杯摆得随意,并着两盘下酒的干果吃食。 阿香带着姜黎一坐下,自伸了手去那箸里的酒壶,倒上酒来,舔着笑道:“李将军,我把阿离给您带来了,您可欢喜?” 这李副将军是个莽汉长相,生得五大三粗的,笑起来脸上肌肉横起。他毫不避讳地盯着姜黎看,端了酒杯往嘴边送,“十分欢喜。” 姜黎既来了,不扫这帐里的兴,端了酒杯与李副将军同饮,喝下酒去,话却不说什么。她原是高贵的人,即便在这军营里蹉跎了两个来月,也与其他女人不同。她身上的气质,少有男人瞧了还能自信沉稳的。 李副将军也不免俗地现出些小人态,吃了酒忙自个儿夺下阿香手里的酒壶,给她斟起酒来。这斟罢了,又徒手捏了粒花生米,送到姜黎嘴边,“先吃一口。” 姜黎低眸看看那粗糙手指间捏着的花生米,这动作原是调情,却让她心生反感。表现出来是不能的,她便抬手接了那花生米,往李副将军嘴边送过去,“您先吃。” 这动作加话语,姜黎比的不是调情的样子,却还是叫李副将军酥了骨头。他张开嘴来,把那花生米含进嘴里,顺着那姿势便含了姜黎一小节手指头,吓得姜黎猛地缩回手来。 阿香在旁打气氛,不让帐里尴尬起来,就笑呵呵道:“将军敛着些,别把咱们阿离吓跑了。您是知道的,阿离只伺候过一回人。说起来,还是个姑娘呢。” “是是是。”李副将军嘴上连声附和,那眼睛还是盯在姜黎身上。每稍多看上几眼,心里的躁动便多难耐几分。心里痒痒,巴不得立马行了那事儿。可面对这么个人,他又不自觉要讲究些分寸,要不然在这姑娘面前确实显得自己过于粗莽了,因嘴上说:“先吃酒,咱们坐着聊聊天儿。” 这就一面吃酒一面聊天吧,天南地北地不知说着什么。这李副将军心里还有另一打算,就是酒吃得多了,让姜黎软下来,行事也方便些。这姑娘瞧着就与别个不同,之前还在沈翼帐里自杀,可见是要有耐心的,不能照其他个那样对待。 姜黎确也没什么酒量,三五杯下肚,那脸蛋就红了起来,眉眼带雾。这再瞧着,比刚才还要诱人,大是看两眼就要叫人把持不住的。再喝下数杯,便越发现出媚态来。而后李副将军不再能耐得住,便对阿香说:“你出去,叫你进来你再进来。” 阿香明白他是要办事了,抓握了一下姜黎的手,便起了身。而此时,李副将军已是着急得很,片刻功夫也再等不了,不过看着阿香刚刚从案边起来,他就伸手一把把姜黎拽进了自己怀里,然后一面解她身上的衣裳,嘴上还不忘嘀咕:“美人儿,我的小美人儿……” 姜黎借着酒劲,微闭着眼睛靠在李副将军怀里,想着给了就给了,也就这样了。她的人生,在被充做营妓的时候,就早注定是这样了。微眯的眸缝间,她看着阿香打起了帐门,心里某个地方,一点点崩塌开裂。而就在她要闭上眼睛任身后人摆布的时候,帐门那处出现个人来。惊得阿香扑通跪地,也叫李副将军瞬时弹坐了起来。 姜黎身后没了靠头,猛地仰倒了下去。眉心发晕,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人掐腰扛去了肩上。她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晃晃悠悠,出了帐篷,在寒风里散了温热。身子凉了透,酒也跟着醒了一些。她知道扛自己的人是沈翼,便拿拳捶了他两下,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沈翼,放我下来!” 沈翼并不理会她,一路将她扛回营地西北的旧帐蓬里。剩下的女人们还在一处做针线,看到帐门骤响而后进来的人,都吓得立身起来,站在一侧,连行礼也忘了。她们不出声,便听沈翼问了句:“哪个是她的铺子?” 人往姜黎的床铺上指了指,沈翼便扛了姜黎过去,把她放到被褥间,盖好被子,而后转身出了帐篷。脸上无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表情,却还是叫帐里的女人们瞧着害怕。直等看他出去了,才松了口气,互相嘀咕:“怎么回事儿?” 嘀咕不过三两句,那帐门又被人从外头打了起来。女人们瞬时闭了嘴,看着帐门口的沈翼,俱不出声,只等他说一句,“你们都出去。”才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出了帐篷。 帐里只剩下沈翼和姜黎两人,姜黎的酒劲在暖炉和被窝的双重作用下,这会儿又上了脑。她躺在被子里,两颊染着大片坨红。酒劲上来了想睡觉,连睁一下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沈翼站在床边看了她两眼,便开始一件件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裳。从大氅到外衫,再到中衣亵衣,最后只留了条亵裤在腿上。瞧不出什么急切,他脱了衣裳便入了姜黎的被窝。脱她的衣裳也是条理明晰的模样,脱到一件不剩,让她光溜溜躺在被子里。 姜黎遭人侵犯,本能地缩起身子,但因着酒劲却没有其他过多的反应。沈翼把她抱进怀里,吻上她的唇,从蜻蜓点水,到探入极深,手上抚按亦是片刻不消。如果说两个月前的那一次是侮辱强-暴,那么这一次,就是真正的欢-爱。 他吻得久了,叫姜黎呼吸也困难起来,得了空便是深喘。身上的抚摸又让她情动,迷迷蒙蒙中,身子给出的是最原始的反应。她越发晕起来,浑浑噩噩,嘤咛出声,每一次轻呼低喘都带着浓重的酒气。直到身下又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这一切关乎情-欲的东西才霎时终止。 她艰难地睁开眸子来,看到匍匐在自己身上的沈翼,眉心疼得厉害。然却说不出话,身上没有丝毫力气,整个头都是疼的。而后身下撕裂般的疼痛也没持续多久,便在身上的人还算温柔的举动里产生了别样的其他感受。她咬住唇,闭上眼,依着本能揽上身上人的腰,在后来猛烈的撞击下,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拉出血痕…… 阿香从李副将军帐里回来的时候,瞧见的是一众女人在帐外的大雪里站着。佝偻着腰,缩着身子在一处取暖。雪下得越发大,落得人满头满脑,连眉毛也覆了白。谁都知道帐里在发生什么事情,谁也都不说话。只跺着脚取暖,巴望里面的人快些,再快些。 好容易等到沈翼衣衫合整地出来,阿香立在人队一侧,看也不敢看他一眼。瞧他直直走了去,才忙跟着其他女人一起进了帐篷。一进帐篷便扑去姜黎的床边,看她正睡着,许多话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噎得难受。 其他女人又围过来,问她:“不是去李副将军帐里了?怎么回事儿啊?” “我也不知道啊!”阿香拍大腿,“可吓坏我了,我当小命也要没了呢。我和阿离,跟李将军正吃酒呢,沈将军进来了。二话不说将人扛走了,就到这里了。你们问我,我还闹不清了。我这心里还落下呢,这叫什么事儿啊!” 其他女人也七嘴八舌的,胡说一气,最后不过看着阿香叹口气,与她说:“这下可瞧明白了,这是谁的人,再没人敢起心思了。你往后可别做这牵线搭桥的事儿,别再把命搭进去!” “是呢是呢!”阿香连连点头,“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她不敢了,别人也不敢了。人都说,这回是李副将军起了心思,才无后话可说,沈翼不能因着个女人与副将军之间硬碰。倘或换做别个,不定是这么好的了局。是以那军营里在这两月间对姜黎起了心思的,经过这一回,尽数都给掐了。 第8章 恩怨 狂风裹杂雪花,在帐外呼啸盘旋。偶或有人进出帐篷,稍打起厚重的门帘来,便扫进一片凝白色的雪渣儿。现时早已天亮了有些时候,外头却不见多明亮的天色。 阿香从伙房回来,进了帐篷把手里东西给别人接着。她拍掉浑身的雪,拿下顶头的方巾,并脱下身上的外衫来,才过来看姜黎。 姜黎睡了整整一夜,到这会子还不见睁眼。想是酒吃多了,伤了精神,便睡得久了些。虽说这大雪寒日里没什么大事,但总这么空着胃,也不成。因她伸手推姜黎两下,唤她阿离,“快醒了吧,给你在伙房拿了吃的,不吃可凉了。” 姜黎被她摇醒,眉心那处还是晕得厉害,头里头也锤子敲击般的疼。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又缓了半晌神。好歹清醒了,还不忘昨晚的事情,蹙眉看着阿香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这话还问着呢,鼻音重得像得了重风寒,她便意识到自个儿一件衣裳也没穿,正光溜溜地躺在褥子里。她脑子里一炸,然对昨晚对事却一件也想不起来,便又问了一遍:“怎……怎么回来的?衣……服呢?” 阿香拿眼乜她,帮她把衣裳递过来,“还问呢,昨儿你要去陪李副将军的,喝得烂醉,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不知道,我这心都快叫吓出来了。还好将军没迁怒,否则那十几二十的军棍,可见是逃不掉的。” 姜黎听得糊涂,白生生的手腕伸出被子来,拉了衣裳进去往身上套,“什么将军,什么军棍?我得罪了李副将军不成?他要打你?” “哪里是李副将军?”阿香往她床沿儿上一坐,“是沈将军,找到李副将军帐里了,把你扛了回来。你是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我们都瞧着,站在外头挨了半个时辰的冻呢!” 姜黎听是沈翼,那脑子里隐约出现些昨晚的情景,就是沈翼进了帐篷,扛了她回来。但她回到帐里睡下后,再发生了什么,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把衣服一件件地套上,一句话也不说。穿好了衣服,趿上鞋子找水洗漱。 阿香跟在她后头,又开始絮叨:“经此一回,这军营里没有谁不明白了,你就是沈将军的人。你还得听我一言,好好地侍奉沈将军,别惹得他不高兴,那日子就难过不到哪去。我跟着你,还能沾些光呢。” 姜黎洗漱罢了,把巾子往架子上挂,“谁敢惹他,高兴不高兴,还不都看他的意思。高兴了冷着脸,不高兴了,打骂人都不惜得动手,却不把你往死里羞辱折腾了不罢休。我可瞧不见有什么好,但凡能与他脱离干净的,我怎么也不想再见到他。” 阿香知道她还在为两月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劝说不顶用,便过去打开刚才自己从伙房拿的食篮来,里面装着两个包子,一碗清粥,并一小碗的酥酪。这酥酪是羊奶做的,在这西北塞关想吃上这么一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阿香把东西给她看,挑着眉问:“你瞧瞧这些,还再说什么?” 姜黎看着这些净白的吃食,和往日吃的那些东西大不一样,她有些出神,而后嘀咕一句:“何故做这些事来再恶心人,我岂愿意再受他好处,到底拿人作什么看?” 阿香听得见,自白她一眼,拿了筷子夹起包子送到她嘴边,“在这里,跟谁过不去也别跟吃的过不去。你今儿起得晚,这些东西是伙房特意给你做的,我风雪里来去给你拿来了,不能糟蹋。” 姜黎定着眸子看她,半晌张开嘴来,把那包子咬在嘴里。伸手接住,便一口一口吃了下去。阿香又把白粥端来,没有小菜,也就这两样,都是难得的。姜黎快速地吃完,细嚼慢咽对于帐里的其他人来说,那是煎熬。 阿香也馋,自咽咽口水,还是说些教育姜黎的话,“咱不知道你和沈将军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对你又是虐又是疼的,咱们也瞧不明白。我还是那些话,在这里,咱们什么都算不上,连那吃草的马都不如。想到和沈将军间的事情你难受,那就不想,单想着,靠他,你能在这军营里活得安生,就足够了。这人不管是沈将军,还是别个,都是一样的。你读过书,应该想得比咱们明白。” 姜黎把手里的碗放下,清粥包子吃得干净。她听得懂阿香的话,但却就是开不了口应声。人若总是把前程利益想得清楚明白,按其道而行,大约可以过得轻松许多。不顾尊严,不顾面子,心里无有任性悸动,她姜黎做不到。她任性霸道了十几年,在短时间内说把自己彻彻底底放下,实属为难。 她不接阿香的话,只盯着面前的那碗酥酪看。看了一阵,转头对帐里的女人们说:“你们都没吃过罢,这个给你们。没有多少,一人抿一口,尝个味道。”说罢了先把碗端了送到阿香手里,“你先尝。” 阿香面露惊异,“这如何使得?就是沈将军,成年累月的也吃不了几回,咱们怎么敢吃?” “不吃撂了不成?”姜黎看着她,“我不喜欢吃这个,以前家里常有,羊奶牛奶,我都不喜欢,嫌腥。” 这话一说,那旁边的女人们都围过来,满脸讨好的笑意。这讨好看起来有些带涩,与以前姜黎看着人讨好的脸感觉不同。以前觉得这些人下作,现在觉得,只有心酸罢了。 她看着这些把一个小碗传来传去,谁也不多吃一口气,都是很小地抿上一口,然后给别个。而后她低下头来,想起以前家里的事情。这些都是常吃的,她也是最爱吃的。说不喜欢,不过是让阿香这些人吃得没负担。 她又想起来,那时候沈翼为了对她示好,把她的喜好习性都摸了透,天南地北地找好东西来讨好她。她那时便一面受着沈翼的好,一面在心里鄙夷他,拿他做猴耍。有些东西甚而不是她喜欢的,而是丁煜喜欢,也让沈翼千难万难地弄了来,转手便送去了丁煜手里。 沈翼家世代为武将,在重文轻武的朝廷里,官职算不上很高的武将便在文官面前没什么地位与存在感。同样,沈翼在丁煜那些文雅的贵公子面前,也就矮了好一截儿,姜黎当时鄙夷他大多也是因为这个。她拿这些人不当人,拿捏把玩的傻子罢了。 虽说沈翼与丁煜不算同道,但也不是没有见面的机会。一把画迹罕见的扇子,兴致起时要带人回家看他所藏古画真迹的名字,无不让沈翼意识到自己在做傻事。他找姜黎质问过,也都无不是被冷傲撅回来的结果。后来他越发细揪,便让姜黎恼了起来。那是在外面的茶楼上,姜黎桌旁还坐着丁煜,她把沈翼劈头盖脸一通贬损。 说的话也就是那些——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瞧瞧自己的样子,看看自己的家世。” “说你是傻子都是抬举你,好歹且分不出来。” “你若还要脸面的,赶紧着滚,别自讨难看。” “我瞧不瞧得起你,你且都该思一思虑一虑,更不说瞧得上。” …… 那时听着的人多,不时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姜黎说的话又被夸大渲染,越发难听刺耳。偏那时的沈翼被姜黎早前的诱骗迷了心智,痴了一般。不惧流言蜚语,不信姜黎嘴里的那些话,愣是硬着骨头找官媒跟自己上门提亲去。父母反对皆无效用,直骂他丢尽了沈家的脸,说他就是死了也不管了。 沈翼上了门,结果自然是自取其辱。姜家甚至连门都没让他进,在推搡中还动了武力,打得他半死不活,最后被抬了回去。 自那后,姜黎就再也没见过沈翼,时至今日已有两年多。后来也有流言传到姜黎耳朵里,说沈翼被打得半死不活回家后就大病了一场,病势十分凶险,活着怕也困难。那时候姜黎并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听了也就罢了,再没有管过这事儿。 到了两月前再见沈翼,他已经成了这西北军的领头将军。想来是后来养好病随军入了伍,一路打拼下来,成了今天这番模样。听军里的人说,他鲜少回京,似乎无家无根一样。在姜黎来之前,他也没有女人。他不碰女人,说是有心病。 姜黎想得出神,在阿香叫了她数声后方才听见。一群女人舔着笑脸跟她说话,好话言尽,就为一碗酥酪。阿香盯着她,问:“想什么呢?” 姜黎摇摇头,“没什么。” 帐外风雪声又重了些,这西北塞关的日子,比别处更为难过。有人打了帐门出帐篷,风卷残雪,扫进一股寒气。姜黎眯眯眼,把衣襟拽紧了些。 第9章 挑拨 阿香拿了吃空的盘子食篮送回伙房,后头三五个女人一道儿跟着去,到伙房里帮着择菜洗菜,消磨到午时。紧着士兵们先吃过了,余下的女人三三两两过来,才可吃晌午饭。姜黎不做那抬自个儿身份的事,她原早没了身份,自跟着她们一起过来。粗茶淡饭,吃不出滋味,却能填饱肚子。 吃完晌午饭,帮着洗刷碗筷杯盘,继而把手缩进袖子仍回帐篷里暖着。姜黎把手伸在暖炉边烤,盯着手上的冻疮印道:“才好的,干两天活怕是又得鼓起来。倒不疼,就是暖起来痒的要命,巴不得挠出骨头来。” 阿香坐在她身后嗑瓜子,这瓜子是长条大瓜里扒拉出来晒干了炒熟的,并不是那金贵的西瓜籽儿葵花籽儿,据说这瓜还是阿香自个儿撒种子种下的,冬日里才得了这么口吃食,没事儿捏一把在手心里,磕巴着打发日子。 她把嘴里的瓜子壳往痰盂里吐,又捏一颗往嘴里送:“那些活你别上手了,少你一个,咱们也多干不了什么。你就在帐里做做针线,轻快,也冻不着。” 姜黎回头看她一眼,扒开她手心捏了两颗瓜子,搁在指间扒起来,“都是一样的人,没有就我特殊的道理。我不想做,你也不想做,大伙儿没人想做的。都做呢,心里到底舒服些。” 阿香看姜黎瓜子壳扒得艰难,伸手接了过来,一点点撕开,把仁儿送到她手里,“你不做,人顶多暗下来说说,没人会当着面儿叫你难看。毕竟有沈将军那靠山在,人摸不准他的脾性,也就不敢对你怎么着。” “你这什么瓜子,软糊糊的,手都扒不干净,搁嘴里怎么嗑得开?”姜黎把阿香给的瓜子仁儿放进嘴里,扯开话题去,“吃起来倒是香的。” 阿香还要再说话,帐外忽有男声,而后有士兵打了帐门起来,往里瞧了一眼,说:“阿离姑娘,请你跟我走一趟,秦都尉请你过去。” 姜黎一愣,虽嘴上应了声,心里却犯嘀咕,一面起来一面看着阿香小声问:“秦都尉又是哪个?” 阿香跟着她站起来,捏着她的手,也小声,“你没见过,我也不熟,照理说不该有人再找你才是……” 姜黎让士兵在外头稍等片刻,自己拿了大外衫披在身上,又裹上头巾,“你跟我一起去么?” “我不能去。”阿香摇头,“没叫我,咱们不好往那边去,冲撞了人,是要倒大霉的。你放心,昨儿才发生李副将军的事情,这秦都尉不会在这时候再生事,大约是有事要问你。” 姜黎不难为她,自吸了口气,“嗯,我自个儿过去。” 收拾了一通,算是出门能御几分寒气,便跟外头的士兵走了去。这天儿冷,又有风雪,姜黎还是能把腰背挺直。不过冻得瑟缩,手指交缠在一起握得紧。 一直去到那秦都尉的帐篷前,士兵方才停下脚步,往里传个话,便打了帐篷让她进去。她进了帐篷先解头巾,再拉下满是雪意的外衫,才过去给那秦都尉行礼。 听得一声“免了吧”,姜黎站直起身子,又低声问一句:“不知都尉找我有什么事?” 这秦都尉是个模样儿还算清秀的男子,年岁不大,甚而眉眼处还有些少年郎的感觉。他从案后起来,饶有兴趣地围着姜黎转了几圈,最后又回到了案边,坐下看着她说:“生得确实不错,算得上一等一的大美人儿。腰肢细,估摸着也软,胸脯挺,屁股翘,是个尤物。” 被人这么直剌剌看几圈又品评一番,心里难免没有些被调-弄的气恼之意。姜黎低着头不出声,站着亦是不动。那秦都尉手指闲散地敲了敲自己身前的桌案,又说:“我找你来,不是让你陪酒□□的,我对你没兴趣。我喜欢那种,看起来就乖巧的,又听话又可爱的,你懂么?” 姜黎是真听不懂了,终是没耐住,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面上略带些无语,偏叫这秦都尉又看见了。他忽冷笑一声,盯着她:“你瞧不起我?怎么?咱们这些行伍粗人,比不上你认识的那些个贵公子呗。” “不敢。”姜黎忙道,收住脸上所有的表情。再细揪他后来说的话,心里忽发寒起来。 秦都尉从案后又起来,往她面前走两步,“开门见山,你就是当年在京城欺负了咱们将军的女人吧?之前我只是有些怀疑,沈翼怎么拉了个女人去帐里睡觉,还给逼自杀了。到昨儿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女人。” 姜黎抿着唇,说不出不是,也说不出是。她不知道这秦都尉是什么人,是以拿不出恰当的话来接。她便仍是站着不说话,等着面前人说下去,或者让她回去。 秦都尉不得回应,也不觉无趣,转了身伸手去摸案边架上的剑。摸了一手指的灰,便拿了巾子过去擦,一面擦一面说:“当年沈翼差点就死了,你知道么?鬼门关走一趟回来了,原可以仗着家里的势力入宫直接做侍卫,凭资历升官职,可他没有去。他入伍随军,出征在外,沙场上杀敌豁命,像个疯子。短短的时间内,从小小的一个伍长,到如今的坐镇一方的大将军,其中付出了多少辛酸苦辣,你知道么?” 姜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个,手指缠在一起越发紧。她抬起头来,看向秦都尉,半晌道:“不知道。” “我现在不是正在跟你说么!”这秦都尉忽然来了脾气,拿着剑往架子上一砸,转头恶狠狠地看着她,“我就说他没出息,就你这样的女人,还值得他那样?换作我,你来军营的头一天,就该让你生不如死了,不能安稳活到今天!” 姜黎也盯着她,却不说话。秦都尉拿着剑一步步向她走过来,走到她面前,把剑扛在肩上站着,“我从他是伍长的时候就跟着他,最明白他经历过什么,怎么不要命过,也最知道,他知道你来了军营后就不正常!那孙子就是没出息,天下女人那么多,非盯着一个瞧不上自己的,受尽羞辱还把心门锁死了,成天冷着一张脸不人不鬼的,可笑!为了你,可笑至极!” 姜黎目光不收,看着秦都尉,没有丝毫怕感。在姜黎的感觉里,秦都尉和现在的沈翼不一样,虽说着糙爷们说的话,但总还少了许多威慑力。能让她觉得气势压迫的,这军营里没几个人。毕竟,都是些粗野莽夫,说起来实在放不入眼看。便是那李副将军,见了她还来讨好她呢。 秦都尉看她不惧不畏,自己倒被她弄得有些气虚。目光晃了晃,拿肩上的剑撑气势,往姜黎喉咙边顶过去,只留半指距离,“你信不信我能杀了你?” 姜黎站着不动,“信的。” 秦都尉又生语塞,自挽面子道:“你别以为我是吓唬你,你现在就是个营妓,我杀了你,沈翼可不会拿剑指着我。我跟他的交情,可不是你这个薄情狠毒的女人能比不了的。” 姜黎却是越发瞧不明白了,看着他问:“您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都尉被问得顿了顿,而后挺直了腰板道:“别再祸害沈翼,否则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姜黎垂眸,“我会离他远远的。” “你明白就好。”秦都尉总算找到了点面子,正要收了手里那剑,忽然帐篷却从外面被打起起来。他转目去看,沈翼已经进了帐篷来,便看见他正拿着剑指着姜黎的喉咙。他在帐门边站着,冷声问了句:“秦泰,你在干什么?” 秦泰忽而起笑,忙收了剑,说:“啊,阿离姑娘觉得这剑好看,我拿给她瞧瞧。” 姜黎听到沈翼的声音,不回头去瞧,自往旁边避避。沈翼走上前来,又问了句,“是么?” 秦泰还是笑,“自然是的,不信你问阿离姑娘。是不是,阿离姑娘?” 话头转到姜黎这里,沈翼没有看她,她却抬眼看了一眼沈翼。那脸还是没有表情的,与帐外风霜一个寒度。她又低下头来,开口说:“不是的,秦都尉威胁我,让我离将军远一些。” 沈翼听到这话,唰地把目光转到秦泰脸上。秦泰局促,看向姜黎,急道:“胡说叉出去打死!好好说话!” 姜黎抿了下唇,面露难色。沈翼收了在秦泰脸上的目光,出声问了句:“为什么?” 姜黎颔首低眉,继续说:“大约是喜欢您,关心过切。”此话一出,帐篷里忽燃起了星星点点的暧昧气氛,秦泰张嘴要说话,话还没说出来,姜黎又继续说:“哦,对了,他还说您是孙子,瞧上我十分没出息。还说您,成天冷着一张脸,不人不鬼的,还说……” “住口!”秦泰已是涨紫了一张脸,急声呵斥住她。手里没东西,便在案上摸了个镇尺,手抖得也扔不准了,胡乱扔在姜黎脚边上,怒道:“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加个轻松一点的角色 第10章 希望 镇尺在姜黎脚边翻跳,落定之际,秦泰的恼羞成怒的斥骂言辞也收了尾音。沈翼的目光在她脸上,帐里的气氛霎时膨出些微尴尬,酝酿开来。这尴尬大约也只是姜黎一个人的,她心里第一时的想法,便是觉得沈翼这会儿心里定然无比畅快,她在他面前,作为一个下人被他的属下斥骂,毫无颜面。与往昔作比,着实得令人畅意,因她怎能沉着坦然? 姜黎没再说话,原也是他故意激那秦都尉自找的难看,被训斥了也在情理之中,因她小幅度地行了个礼,终还有些敛着,道了句:“是。” 沈翼是看着她出去的,目光无有温色,瞧着姜黎颔首低眉,身形微微不直,却也不似其他下人那么谦恭。直到帐门打起落下,沿角震颤也停下来,他才收回目光。而后转身去案后坐着,仰头看向秦泰,认认真真地问了句:“找她来做什么?” 秦泰声音没了才刚的铿锵,也说实话,“就是……就是叫她离你远些。” “胡闹。”沈翼低声一句,收回目光来,“以后不准打扰她,原不是该你呼来喝去的人。” “怎么不是?”秦泰不依,态度也有些硬起来,“我不管她以前是什么,她现在是咱们西北军的营妓,我是都尉,呼来喝去那是抬举她……”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沈翼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反驳,“我跟她之间的事情,外人不知因果,也不容你插手。以前我是你的伍长,现在是你的将军,虽待你不薄,也别错了身份,胡乱管事。” 秦泰心头虽是不服,但也没再和沈翼争论,只气鼓着道了句:“是!” 沈翼搁下这话不说,然而脑子里还隐约浮动着姜黎才刚被呵斥之后行礼出帐的身影。他有些恍惚,总觉得不是那个人儿了。不知是她变了,还是自己变了。以前常怀心间的怨恨,在她拿刀刺向胸口之后,慢慢便在心头消散了。说到底,她也就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只不过这女孩子心性极高,看不上他罢了。 他眸色深暗下去,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而后正了神色,对秦泰说:“近来不太平,军营附近常有不明身份的人出现,你带些人各处小心查看,一旦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禀报。” “是。”秦泰应声,而后又说:“他们还不与咱们交和,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秦泰叫他拿些酒来吃,“听说朝里正在商议和亲的事情,如果能成,也就太平了。到时你们也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去京城,过些舒心日子。” “离开这里,回京城?”秦泰拿了酒来,又在酒箸里倒上热水烫酒,“那不是我的家乡,算不上回去。说实话,我不喜欢京城,倒觉得塞外自在。不过活得苦些,偶尔沙场上砍些个人头,也是十分快意的事。怎么,你想回去?” 沈翼端起秦泰给他倒好的酒,吃了一盅,“迟早是要回去的。” “那那个女人呢?”秦泰给自己倒一杯酒,又给秦泰斟满,“你也带她回去?” “说早了。”沈翼不提这话茬,“要不要和亲且没定论,便是定下了,那能不能和亲成功也不知道,若不能,以北齐好战的秉性,这里不能无兵把守,咱们还不知道要守多少年。” “我无所谓,跟着你就成。”秦泰端起杯子与他碰杯。 一口酒吃下去,心肺暖了大半。秦泰嘶口气,放下杯子来,拿了酒壶斟酒,总还是不甘心,又说:“有些话不说出来我得憋死,我还是要说,哪怕你赏我几十军棍呢!” 秦泰斟好酒,送一杯去沈翼手里,“那女人没瞎说,我是说你这孙子没出息,为她那么个女人要死要疯。当着你的面儿,我也还要说。那女人真不值得你这样,早脱手早好。我是没读过什么书,比不得你们这些人懂得道理多。但我也知道,成大事者,必得胸怀天下,岂能因为一个女人伤心痴疯?你若不是因为她,能在外头吃这么多苦处?一早依着家里父母的安排,入宫得了。你就想想,叫一个女人弄得你这般,值得么?照我说,这女人就该杀。她死了,你才没处惦记。” 沈翼吃了杯中的酒,自又倒了一杯,“你想多了,我对她,早放下了。” “呵……”秦泰一口吃下杯里的酒,“放下了非特特叫人留着,给送到帐里?就让人照常送去李胖子那,玩腻了赏给下头的,那才是她该经历的。是死是活,跟你没关。再说,放下了你还舍不得她死,军中的药材有多珍贵你不知道?送褥子送暖炉,好家伙,今早上羊奶都送上了,我听伙房赵大疤说的。” 沈翼抿气,“我是可怜她。” “帐里那么些个女人,怎么不见你可怜别个?你知道她们都过什么日子,都怎么死的么?日日粗活累活干着,夜里还要伺候咱们。哪里惹得老爷们不高兴了,一刀就给剁了。没用了,下几个狠脚,回去就下不来床了,各样儿的死法都有……” 沈翼“啪”一下放下手里的杯子,打断秦泰的话,目光里充满寒气地盯住他,“别再在我面前说她,这是警告,也是命令。我说放下了,就是放下了。” 秦泰舌头打个翻儿,把话都咽下去。沈翼收回目光,也不再坐着,从案边起来,“别吃了,交代你的事,仔细办。” “是。”秦泰送他出帐篷,看他消失在风雪帐篷间,才回到帐里。嘴里又絮叨,咒念这天气,不知道雪还要下多少日子。 +++ 姜黎深一脚浅一脚回到自己帐里的时候,脚上的鞋已经湿了大半。脱下来放去暖炉烤着,一面自己也取取暖。阿香这会儿不在,另了个女人过来跟她说话。这会儿大家都熟,也能叫出名字来。这个女人叫翠娥,是帐里年岁最大的,约莫二十七了。瞧着风韵尚有,却是真的现出了老态。 她问姜黎,“秦都尉叫你去做什么?” 姜黎拿着鞋子,鞋口对着暖炉,“多管闲事,吓唬我呢,叫我戏弄了一番。原不该他过问的事,非提了我去说。” 翠娥笑,“你聪明,又有脾气,不像我们,都是被别人拿捏的。” 听着这话,姜黎忽想起才刚在秦都尉帐里被呵斥的场景来。她也不能做什么,不过应声行礼受下。而且,是在沈翼的目光里。想到这里,她心里微微发堵,呵了口气,“都一样。” “不一样。”翠娥做着手里的鞋帮,又说:“你知道么?军里都在传,说朝里正与北齐往来书信,打算商议和亲的事情。和好了,这边口便太平了,两边都撤兵,咱们就能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姜黎慢慢出声。 翠娥看她,“自然是回京城,军队没有再派他处的时候,就都在京城啦。我原也是在京城人士,打小被拐出去的,转手卖了几回,最后充到了这里。早年在京城的时候,还能找找家人。出来后便一心盼着还能再回去,我总觉得,这辈子还能与父母兄弟相认的。” 姜黎唇角微涩,她在京城,早没有家人了。余下许多认识的,早已不能如常再见。她们间差了身份地位,早不是一道人了。她有时还想的,就是被发配别处的兄弟姐妹不知都怎样了。 翠娥看她出神,不说话,便又问了句:“你不想回去?” 姜黎摇摇头,“不想。” 翠娥放下手里的鞋帮子,忽叹了口气,“也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的,这事儿还没个影,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日呢。再说,就算回去,路途遥远,奔波跋涉,也有死在路上的。咱们不比他们,是战场上操练出来的汉子,又有车有马的。这一路回去,非得死几个不可。” 说着自顾又道:“罢了罢了,都是没影儿的事 ,不说也罢。” 姜黎回头冲她笑笑,“搁在心里做个念想,也好过没有。” 这边说着话,那边阿香外头忙活完回来了,进帐就来暖炉边。接过姜黎的手里的鞋子帮她烤着,也问她:“秦都尉找你做什么?” 姜黎便又把话说了一遍,这回说细致了,惹得阿香并帐里的人直笑,还有的附和:“你别说,那秦都尉对沈将军,确实有些不同。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过,军队里有来年轻士兵的,他也招到帐里。这么想想,早前沈将军不碰女人,怕都是跟他。” 这就越说越离谱了,帐里全是男-欢-女-爱的荤话,把男人间那事情又说得活-色-生香起来。偏阿香最能说,说得口沫横飞。唯有姜黎在旁笑着,半句话不插。 第11章 动怒 自打姜黎被李副将军和秦都尉叫到帐里过后,在此后的时间里,姜黎便在军营有了太平日子,再没人上门找她。她每天不过跟帐里的女人一起做些粗活杂事,虽有抱怨,但也不做那躲懒的人。搁从前不敢想,然从天堂般的日子里掉下来,却也不是不能活下去的。有时再想起来,便心生恍惚。 大雪在下足了七日后便停了下来,雪后初晴,阳光于半空洒照下来,带着冷冷的温度。军营积攒了七日的衣裳,女人们便又马不停蹄地忙了起来。印霞河边凿开窟窿,木桶砸进去打上来冰冷刺骨的河水,衣服便要按进这水里洗。 在暖帐里焐了六七天后,于那些女人来说,这便成了件极为痛苦的事儿,可又不能撒手不管,只得咬紧牙关洗罢了。姜黎亦是下不去手,呵气数遍,都在指尖将将碰触到水面的时候缩了回来。她手上的冻疮好容易好了,现在想想那下水的滋味,牙根儿咬碎了也下不去。 翠娥在她旁边,看了她两眼,温声道:“你别洗了,总共你那也没多出来多少,待会子咱们分一分,也就洗了。” 姜黎在阿香面前说过,不做这事儿,虽阿香这会儿也开口叫她搁着,但终究她自己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以前她是主子的时候,理应觉得这些脏活累活就是下人做的。可如今她不是主子,也就是做这些事儿的奴才,心里本来就在意尊严,遂也不想让人拿着这事儿说话。 她兀自想了一阵,抬头看向阿香和翠娥,“我往伙房去一趟,问他们借口锅使使,不知成不成。” 阿香和翠娥是听懂了,她要借口锅烧热水。这是个法子,也不是就没人想到的,阿香吸了口气,“没人敢去过,他们不理咱们,碍了他们的事儿,还要挨骂。伙头军赵大疤,就是脖子上有道疤的那个,一脸凶相,最是难相与的。还记得那回我要了半个馒头,可受大脸子了,也就给了半个,还是看在你伺候了沈将军的面子上。” 姜黎抿了口气,“你们都说我现在是沈将军的人,他会不会看在沈将军的面子上,答应我?” 旁边翠娥又吸了口气,“说不大准,要半个馒头那是小事儿,这会儿你要用他锅灶。他还得熬烫煮饭,不定给你。有没有好话好脸子,也不知道。” 姜黎越发觉得底层人过得猪狗不如,以前她骂别人猪狗不如的东西,那是骂人卑贱,而现今这个猪狗不如,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状态。觉得两者好像差很多,然好似也没什么差,却在她心底一遍遍地过来过去。其实差的,只是身份的变化罢了。 姜黎有些要放弃了,伸出手来又打算往水里按。指尖按进去一半,那刺骨的寒冷便蹿遍了全身。她忽而弹立起来,有些生恼道:“什么尊严面子,通通都不要了,我给你们求去。”说罢双手在身上擦了擦,便跑了去。 阿香一众人未及反应,已见她跑出了三五十步。身影远远去了,阿香把手从盆里拿出来,放到腋下焐了焐,“要是真能求来,倒好了。” “希望吧。”余下的人三三两两应,那眼里尽数装着期待。 而姜黎一路小跑到营地,略带些喘息便直去了沈翼的帐篷那。他的帐篷好找,在正中间那座待客见人的大帐篷旁边,是住人帐篷中最大的一座。她到帐门外便生了迟疑,在外头跺了一阵脚,然后发现四下无人,想着大约沈翼也不在,就打了帐门伸头往里瞧了瞧。 还没瞧个仔细呢,忽叫人从外头拽了肩膀,一把拎了出来,叱问声也在耳边,“什么人?” 姜黎被一个拉拽后趔趄了几步,立定身子的时候看到面前的人是秦都尉。他一身甲衣,身后站着两排巡逻的人。见着姜黎,他蹙了一下眉,“怎么是你?” 姜黎不想跟他说话,抬手在嘴边呵了两口热气取暖,眼睛仍往四处看去。想了想,大约这会儿人都去操练了,营里暂时空了下来。 秦泰看她不说话,直接看也不看他,便有些气恼。支开身后的人仍巡逻去,自己留下来双手抱在胸前与姜黎对峙,问她:“前几日才答应的我,离沈翼远些。这才几天,又找上门来,什么居心?” 姜黎乜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她确实对这个秦都尉印象不好,拿权拿势,什么都想插一杠子,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整个军营,除了沈翼和他,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再说沈翼和他,沈翼到底没有端着一副恶心嘴脸在她面前拿地位啊。她以前也是有地位的,这会儿自然讨厌秦泰这个样子。端起来的架子,那能是真的?她一眼就瞧得出来,狗仗人势罢了。 秦泰瞧她这个样子,便越发生气,恼起来就恨铁不成钢道:“沈翼怎么就瞧上你,瞎了眼了瞎了眼了。你看看你自己!你不是大小姐了!你是西北军的营妓!你要有个奴才该有的样子!明白么?!照这么看,以前你得多招人恨啊!” 姜黎听得烦了,还是不看他,只小声说一句:“闭嘴!” 秦泰被她叱得一愣,这语气声口,可比他自如多了。他又要开了口说话,姜黎这回看了他,截住他的话道:“你别再废话了,听着呱噪。什么事该你管什么事不该你管,你自己不明白?我和沈翼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我该不该要不要离他远远儿的,那是我的事。他对我是喜欢是厌恶是怨恨,那是他的事。哪一桩哪一件儿,和你有关?除非我说的是真的,你喜欢他。” “你……”秦泰恼着脸色又要开口,姜黎偏不让他说,继续道:“除非你现下就把我打死了,或者能拿我怎么着,不然就闭嘴。你再聒噪,我日日来帐里找沈翼。让你瞧着难受,拿头撞墙去。” “要不是沈翼不让我……我……”秦泰气得拍了一下自己腰上的刀鞘,瞪眼盯着姜黎,把嘴闭上了。 他不走,姜黎也不撵他走。她只不看他,在帐外耐心等着沈翼回来。河边的女人们还在熬着,大约也都盼望她能带个好消息回去。这样站着等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沈翼领着两个士兵回来了。与她目光相触的时候,微愣了一下。 他走到近前,又看了一眼秦泰,出声:“有事帐里说。” 旁边的士兵抬手打起了帐篷,沈翼躬身进去,秦泰和姜黎便连跟着去到帐里。于姜黎看来,沈翼愿意见她,平平常常的态度,已是最大的幸事。她和沈翼之间纠结复杂,能表面如常下来,已是最难得的了。即便过往抛不下,现时能让两个人安稳度日,也是好事。主要是她,想安稳度日。 入了帐篷,秦泰抱着胳膊往旁边一杵,只看着姜黎。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不离,好像在说——看你又要生什么幺蛾子。 姜黎觉得这人十分无聊,自先向沈翼请示:“将军能让秦都尉出去吗?” 沈翼坐在案后,看向秦泰,“有事要禀么?” 秦泰立刻站直了身子,一时没接上话来。沈翼便也不要他再开口,直接道:“出去吧,交代你的事仔细办好。若有情况,及时来报。耽误了事情,不是担责任那么简单的。” 秦泰再是想管这闲事的,也不得空了。跟沈翼应了声“是”,便退身出了帐篷。出帐前还不忘多看姜黎一眼,生怕她能吃了沈翼一样。 等秦泰出去后,姜黎的面色便全然沉稳了下来。她犹疑了半晌,给沈翼下了膝盖。这一跪,认了她们间的尊卑贵贱,认了地位对调这件事,认了许多许多。她颔首低眉,认认真真地跟沈翼说话,“奴才……奴才,想求将军一件事。” 沈翼眉心微蹙,然只是一瞬。他眸子里暗色深沉,仿佛能吞下一方天地。他看着案下跪着的女人,心间如刀锋划过,传来细辣的痛感。而后声音也冷得人发寒,冲跪在他面前的人说道:“姜黎,站起来!” 第12章 心疼 沈翼原本对面前的这个女人怀揣怨恨,生恨后的每一日,想的都是瞧着她如何走完这一生。在她落了难,重新遇上以后,他心里确有畅快,也有报复的心思,想从虐待她这事中找到尊严与快感。而最浓烈的心思,怕就是想看到她卸下骄傲,在自己面前示弱求饶,让她体会低人一等被人玩弄的滋味。 可现在,此刻,看到她自甘的这副模样,心里却没有畅快,而是不自觉动怒起来。说不清楚缘由,大约是他原本视若珍宝,捧在心尖上的女人,他被其玩弄过,被其伤到几乎求死而后打算放任自己一生,那个影响他一生走向的高高在上的女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给自己下跪了。这一跪,不是对他的屈服示弱,只是为了生存罢了。 姜黎颔首仍是跪着,并不起来,也不管面前人的态度。她念着印霞河边的女人们,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日日浸泡着她们粗糙的双手。以后,也将包括她。只是要一口锅那么简单的事情,却都是奢念。 她把背又微微弯下了些,开口道:“求将军能让伙房借口锅给咱们使一阵子,印霞河的河水实在冷得紧,大伙儿的手都冻得跟红芋头一般,肿得像发面团子。又是满手的冻疮,又疼又痒,做针线也为难。实在受不住了,才来求的将军。还请将军,发个善心。” 姜黎话说得很慢,每一句都说得十分清楚。她是不习惯说这种话的,想是酝酿好了字句才说出了口。她心里想着,沈翼最是想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应该会答应。即便不会答应,也不过再拿些屈辱损面儿的事为难为难她,也就答应了。 沈翼却坐在案后没说话,目光落在姜黎掖在大腿上的双手上。那两只手,原本白皙细嫩,这会儿红得像烧熟的虾尾。上面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冻疮疤,颜色深得发紫。 姜黎等了一阵,终没得到他的回应,心头顿生无力,便默默起了身,退出了帐篷去。不出言答应,也不刁难她,只有才刚在她跪下后的一句“起来”,想来是不愿管这事了。本来也就是,她们这些人该受的,他看得见看不见都合情理,帮与不帮,也都没什么关系。她是抛下了尊严面子来求他的,人也不一定非得给她这个同情。 帐外风大,出了帐篷额前碎发便被吹得凌乱四起。帐篷间有扫出的小道儿,草根上粘着些扫不掉的雪渣。姜黎走得慢,目光只落在自己脚尖上,空洞无神。走到半道,旁侧忽飞来雪团,正打在她肩头上,炸开四散落到地上,并粘了一些在她发髻上。 姜黎面无表情地转头看过去,便见秦泰正弯腰在雪地里抓了雪,抓了一手心,直起身子来,一面捏一面往她面前走过来。走到她面前,掂着手里的雪团,看着她说:“瞧你这样子,是他没理你,失望了?” 姜黎不想理他,自转回了头往前走。秦泰偏跟个狗皮膏药一般,跟在她旁边,“这样才对,就不该理你。你是死是活,关他什么事?还以为是以前呢,把你当个活祖宗捧着?说罢,你找他做什么,他没理你,我能帮的,我帮你。” 姜黎还是径直往前走,看也不看他。在她看来,这人是来看热闹奚落她的,不值理。秦泰偏当瞧不见她的脸色,也不管她理不理自己,还是在她旁边跟着,继续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去我帐里找我,能帮的我都帮你,你别再去沈翼帐里,你瞧成不成?” 姜黎本来心里有的是失落带着些压抑,这会儿听着秦泰絮叨,便来了脾气。索性路也不走了,停下来立在秦泰面前,吸了口气道:“你真的很烦,你不知道吗?” 秦泰被她说得得一愣,小半会儿才觉没面子,略抬了脾气道:“你这女人,不识好歹,不识抬举……” 姜黎本来心里就有委屈,不顾尊严面子去求人家了,吃了闭门羹。印霞河那边,还有许多衣裳要洗。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心里憋得难受,便又转头看向秦泰,“你若有能耐,你现在就弄死我!” 说罢了,那眼里攒满了眼泪,在眼眶底存着,不落出来。秦泰心里那一点脾气,被她这副模样生生又给弄散了。他有些讪讪,耸了下肩,把手里的雪团远远地给扔了出去。而后酝酿片刻,开口说:“我对你没有恶意,要不是沈翼,我懒得跟你多言语。我是真的心疼沈翼,他这两年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你见过哪个男人,不嫖不赌不要女人,无有嗜好,一心只知道带兵杀敌的?你知道他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吗,不要命的样子!回来的时候,满脸满身,全是血!在军营里,没吃过什么好的,没用过什么好的,过的什么日子你都瞧见了。” 这回的话,姜黎算是听进去了。她吸吸鼻子,收回眼底的泪光,目光落在旁侧一堆草垛上,半晌又看向秦泰,终于认真应了这话:“我答应你,再也不去找他,离他远远的。” 秦泰这回也没再絮叨,冲姜黎点了下头,算是信了她的话,当个承诺。他抬手放去姜黎肩上,拍了拍,“希望他能遇到一个待他好的女人,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姜黎不想再跟他说这话,与她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她迈起步子往前走,目光又慢慢坚定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补说一句:“也请你不要再来烦我,我真的很不喜欢你。” 秦泰在她身后点头,没有情绪,应一句:“成,我答应你。” 这便算两下谈妥了,费了好些劲的模样,实则却是并没有多大意义的承诺。姜黎迈了步子一直往西,去到印霞河,心里原本有的期待和奢念,这会儿也都尽数除了。没有了希望,绝境中也是一样活着,不过活的方法不一样罢了。 她心里想着到了河边,怎么应付阿香她们的问话,却没等她想好,便瞧见了大伙儿都围在一处,不知在干什么。她走过去,从缝隙中往里瞧,又扒拉开人堆,挤进去。人瞧是她来了,都喜笑颜开地跟她招呼,“阿离回来啦。” 姜黎疑惑地走到最里面,阿香便一把拽了她,欣喜道:“你瞧你瞧,沈将军特意叫人送来的,还帮着架起来呢。” 姜黎面色仍是疑惑,再看看面前的一口大铁锅和搭大木架子的士兵,才稍稍有些缓神。她原来只是去借伙房的锅灶,打算提了水去营里,烧好了再提到河边来洗衣服。这会儿瞧着,大可不必了,锅灶弄好了,她们日日在这里烧水便是了。 姜黎虽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已然有些欣喜起来了,她抓了阿香的手,低声念叨:“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阿香转头看她。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翠娥在旁笑着道:“你是我们的福星,沈将军是个好人!” 姜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们的福星,但可以确定,沈翼确实不是个坏人。如果当初不是她自视过高,要与人分个高低贵贱,并玩弄于他,她和沈翼,大约也是能成为朋友的。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她和沈翼之间,终究有许多个解不开的结。 士兵们架起锅,不过用了小半个时辰。那口大铁锅稳稳当当架好了,底下生起火,便可以烧水。女人们散开了去,都去提了桶打水过来,忙活得高兴。 姜黎要搭手,那收拾好的士兵叫她到一旁,忽跟她说:“阿离姑娘,将军下了吩咐,你以后就不用跟着她们干活了。让你到秦都尉帐里服侍,不必再在外头受累。” 姜黎听着这话脑子一懵,“秦都尉帐里?” “是。”士兵道:“你也别多想,就是端茶倒水扫地之类,没有重活。” 姜黎有些难以置信,“你传错话了不是?平日里,你们帐里不都是我们打扫的么?便是我不去,也不会误了事儿。怎么特特叫我,去服侍秦都尉?” “那咱们就不知道了。”那士兵道:“咱们只负责传话,别的不管多问。你这会儿就能回去了,不必在此处受累。沈将军还让我们多说一句,说这是命令,不得不从。否则,军法处置。” 说罢这就去了,留下姜黎在原地不知所措。那阿香在旁侧偷听了几句,瞧着士兵走了远,便过来问她:“叫你去秦都尉帐里服侍?” 姜黎蹙眉,“我最讨厌他了,还不如服侍李副将军。” 阿香打她一下,“沈将军信任秦都尉,不一样。李副将军虽然职位高些,但他是个色鬼,服侍他,讨不到好处。就我瞧着,大约是沈将军舍不得你干粗活受累,让你去秦都尉帐里享福罢了。” “他若心疼我,为什么不直接叫我去他帐里?”姜黎十分不解地看向阿香。 阿香摇头,“你问我问不着,你不明白,我就更不明白了。不管怎么样,是好事。” 姜黎没觉得是好事,她把目光转去那口架起来的大锅上,女人们生火的生火,打水的打水,总算瞧出了喜色。她心里想着,大约是沈翼知道她和秦泰不对付,所以故意安排她过去,让她不得好过。有时候精神上的折磨,比肉-体上的,更难忍受。 作者有话要说:  秦都尉表示抗议:人家不过话多啰嗦了一点! 第13章 胡闹 姜黎看着女人们生上了火,烧烫了水,才与她们招呼一声离了去。这又一步两回头,心里说不出滋味好受不好受。她自打到了军营后,就跟这帮女人相熟。这帮女人不似深宅大院里的那些人,揣着算计跟你摆笑脸儿。她们的善意,是她能安稳度过此前两月来月的最大支撑力。 走得远了,迎面阳光洒面,刺得眸子需微微眯起。营地的帐篷包一座座靠近在眼前,她在其中转弯闲走,直去到秦泰的帐篷处。往里呼了两声不见有人应声,她便缩起双手在帐前站着。日头渐高,也便越发暖起来,照在身上起了暖融融的触感。 一直这么站到午时,才瞧见秦泰风风火火地回来。来的方向是沈翼帐篷那侧,想是做了事情回了话,才从那处回来。他见着姜黎于他帐前站着,便不自觉慢下了步子,到了他近前,颠颠儿地停下来,问她:“找我?有事儿?” 姜黎敷衍地给他施一礼,“沈将军让我以后在你帐里伺候,所以在这里等你回来。” 秦泰瞬时结舌,呆了半晌,看着姜黎。而后缓神了,摆出深思的模样,摸上下巴,看着姜黎,“伺候我什么?洗脚洗澡洗屁股?” 姜黎抿了口气,默默抬头看向他,很是无语的神色,半晌道:“洗嘴巴。” 秦泰忽而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像个小孩子。他原就小,纯粹起来的时候脸上有阳光。他领了姜黎进账,一面往案后坐着去,一面说话,“我不傻,听说他让下头的人在河边给架了口锅,给你们烧水洗衣服使。叫你到我这里,大约也就是不想你劳累,给你个轻快的差事。他果然对你还是没死心,你说是不是?” 姜黎站在帐门内,并不太往里去,“不知道。” 她原想着沈翼叫她来伺候秦泰,应该是与秦泰之间打好了商量,想在精神上刁难她,不让她好过。但听秦泰这话,他根本也不知道这事。他的推测,与阿香的揣测,是一个模子。因到底是怎么样,她也不知道了。 秦泰吸了口气,还未开口说话,外头忽有士兵传话,说是送了吃的来。用午膳的时辰到了,军中的头领不必往伙房去,自然有人把饭食送上门来。他道一句“进来吧”,外头的人便打了帐门进来,到他案前的桌上摆下饭菜来。都不是什么金贵的玩意儿,能吃能饱腹罢了。 等送饭的士兵出去,秦泰拿起筷子,筷尖儿要碰到菜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姜黎,便又放下了筷子。他直直腰身,拿起架子来,说:“过来伺候本都尉吃饭。” 姜黎没正儿八经地伺候过人,来军中都是和那些女人们一起做杂活。她心里自然排斥,但也不好表现什么,只得过去案边。到了近前却不知怎么伺候,便问一句:“伺候什么?” 秦泰抬头看看她,原还有拿捏她的心思,但看她的脸,又觉没趣,便道:“算了,坐下吧,不难为你。一张死人脸,和沈翼倒搭。我就不喜欢你这样儿的,我喜欢可爱的、乖巧的、听话的,那种笨笨的,逗起来那才有意思。” 姜黎瞥他一眼,“肤浅。” 声音虽小,却还是落在了秦泰的耳朵里。秦泰也是最烦她这态度的,总有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什么都是无语的表情,着实叫人生恼。他吸了口气,拿起筷子吃饭,“你落到今天这地步,就是活该的。也让你尝尝人生百味,早知道与人为善。” 姜黎听着这话刺耳扎心,看他不要自己伺候,便站在旁边不动,也不再回嘴自讨没趣。偏秦泰觉得不舒服,吃了几口仰起头来看她,没好气道:“坐下!吃饭!别拿性儿!” 姜黎闷了口气,到底还是坐下了。不与秦泰过不去,就是不与自己过不去,她还是识相的。只是坐下后并不拿筷子吃饭,觉得不该如此。 秦泰却不与她生论,敲得她碗边叮叮响,只道:“赶紧吃,我给你匀点,刚好的量。沈翼把你弄到我这,我也不能亏待了你不是?反正你答应了我会离沈翼远一点,这会儿又在我眼皮底下,说起来是好事。” 姜黎心里有气,只要看到秦泰,跟他说上几句话就能攒一肚子气。偏她看着秦泰不自觉便少防备,生气有些外露,拿起筷子的动作也就都带着重劲,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秦泰吃两口饭,瞥她一眼,足瞥了好几眼,又说:“你就生得漂亮些,哪儿还值人喜欢?”掰着手指头数:“臭脾气、难伺候、狗眼看人低、瞎傲气……” 姜黎本来就咽着一口气,想着忍忍也就不跟他怎样了。瞧他不坏,还给自己饭吃。可这没吃两口,又来拿话奚落她,仿佛不把她碾进泥里不甘心,这便忍不了了。再说,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见几回说几回,一回就要说上好几遍。 姜黎便卯足了气,“啪”一声放下手里的碗和筷子,盯向秦泰道:“你再说!” 秦泰被她吓得一愣,心头生虚,下意识就要服软说不说了。但转念一想,他这会儿才是主子,虽没真得人伺候过,但到底不能没有主子的架势啊。他便也放下手里的碗筷,挺了挺胸脯,迎目对上姜黎:“注意你的态度!我说你如何,还说不得了?” 姜黎咬咬牙,“我就是生得漂亮!人见人爱!沈翼爱我爱在骨子里,爱得不能自拔,要把一辈子葬在我手里,你能如何?!” 秦泰看她来劲,自己也来劲了,把脖子伸长,“你臭不要脸,有我在一天,这事儿就不能发生!你这样的人,就不配得人真爱!”说罢又开始盯着姜黎细数,“臭脾气、难伺候、狗眼看人低、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姜黎听到这絮叨开始气血上涌,实在是忍不了了,便忽“啊”着尖叫一声,而后豁出命一样扑身上去把秦泰压倒在地,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你再说!再说!再说我掐死你!” 秦泰被磕得后脑疼,好半天反应过来,便开始伸手掐姜黎的脖子,还还口,“我就说!就说!让你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这便就揪打起来了,姜黎终也不是秦泰的对手。秦泰虽也没讲策略,然不过几下便把她掀翻了下去,自己反骑到她身上,固定着她的脖子在地上,并不使劲掐下去,嘴上说:“瞧你这样子,泼妇!可见早前儿都是装的,怎么,装不了了吧,假清高!让沈翼看见你这个样子,还不对你死心,算我输!” 姜黎挣扎了一气无用,便躺倒不动,冷笑一声,“我是泼妇沈翼也喜欢我,喜欢到不能自拔!你再搅和,这辈子沈翼也不会喜欢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死断袖!” 秦泰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忽听门上一声沉喝:“闹够了没有?!” 秦泰和姜黎俱转头去看,沈翼正在帐门间站着,身后是个打帐门的士兵。门外逆光进来,他的脸乌黑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而秦泰和姜黎,一个躺在地上,腰下压着蒲团,而另一个,正横跨在另一个腰间,骑在她身上。姿势是极其暧昧的,做的却是极其不暧昧的事情。 秦泰和姜黎是同时回过神的,从地上滚起来,立身到旁边站着,两只都如犯了错的小狗一样。沈翼却在帐门间并没有进来,只又沉声说了句:“吃完一道来我帐里。”便转身走了。 帐门落下,帐里又余下秦泰和姜黎两个人。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有些尴尬,然后尴尬慢消,两人动作并齐地去到案边。 姜黎到案边的时候顿了一下,问秦泰:“我还能吃么?” “吃吧,吃完一起过去,要挨训。”秦泰拿起筷子刨饭,吃得满满的一大口。 姜黎到军营后也早没了以前的慢条斯理,快着动作吃了几口,便跟秦泰一起起身出了帐篷。两人每走过一处,就会招人各色目光。 大伙儿看两人的眼神……都很微妙…… 作者有话要说:  秦泰:我明明是女配【害羞 第14章 警告 姜黎觉得秦泰的帐篷离沈翼的帐篷间的距离实在太短,不过三五十步,打个旋弯,便到了。她跟在秦泰身后,没有半点想见沈翼的欲望。手指扣在手心里,细细地挠动,见着秦泰打了通报进去,她也才抬了脚进帐篷。进去后行礼,是与往常无异的模样。 沈翼此时端坐在案后,不知怎么的,在姜黎眼里生出了大家长的味道。她原也没了多少气势,这会儿在沈翼面前,便越发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儿。以前她目空一切,心里眼里对沈翼有的只是瞧不起。他记忆里对沈翼唯一有的印象,也就是他是个家世不好且认不清自己的傻子,再无其它。 而现在,似乎一切都悄悄改变了。案后坐着的沈翼,面有威严、沉稳安静,与记忆里那个人对不上号。她甚而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沈翼。 而在姜黎和秦泰行完礼后,帐里有片刻的安静。沈翼抬目看了一眼姜黎,大约也有着与姜黎相似的心境。他也开始恍惚,眼前的姜黎,到底是不是以前那个姜黎。他所一直放不下,一直当作执念的人,真的是眼前的人?他对姜黎的记忆,是一张纯美无双的脸,笑起来艳惊四海,还有便是高傲的样子,视人作蝼蚁的眼神。 而现在在他眼前的姜黎,能与一帐的营妓融洽相处,不见半点有别于她人的盛气。她干得下粗杂累活,吃得下糙米粗面。今儿,竟然在帐里与秦泰打了起来,嘴里争论的还是他喜欢谁的问题。泼悍、粗蛮,还有一些娇憨…… 他恍惚,想不清自己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执念,到底是身为姜家大小姐的姜黎,还是现在身为营妓的姜黎?还是,不过是放不下自己那段少年血气之时简单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付出?在沙场征战两年,他头一回生出此番别样的心思。冷漠粗暴成为他性格大部分以后,他几乎没有再动过有关儿女情长方面的半点心思。 沈翼右手食指轻蹭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终于开了口,问:“怎么回事?” 姜黎颔首,双手交握掖在身前,先开口道:“秦都尉常常奚落于我,实在是没忍住,才动的手。世人皆有恻隐之心,瞧见我落难至此,识趣的都不该常把畅快之言放在嘴上。我忍他数次,他却没有分寸。俗语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秦泰与她嘴里生不出好话来,急忙辩解道:“我那说的句句是实话,她性子可恨,只许她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不许我畅快她?还嘴还不过了,就上手来打我,实在凶悍。再者说,她是奴才,我是主子,哪有这样做奴才的?也没有我这么惨的主子!我可要不起了,你还是打发她回去跟那些个女人一起干活罢。” 沈翼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去,片刻开口:“那就留在我的帐里伺候吧。” “不必了!”沈翼话音刚落,秦泰和姜黎便异口同声说了这话,十分默契。 秦泰笑笑,又说:“还是留在我帐里吧,我们合得来,不过打闹玩玩,没什么了不得的,不严重。她若伺候你,我怕她把你气死。再说,你瞧她现在这样儿,毁了你心头那道白月光不是?” 听着这话的前半截,姜黎虽也不同意,但到底能装着附和。但话的后半截儿,可又戳她心了。她深吸口气,到底是没再跟秦泰一战线。心里想着刚才那一架也不是白打的,把她做世家小姐这么多年养起来的面子涵养都打没了,这会儿非得气死他不可,因出声道:“可不是打闹玩玩的,秦都尉差点掐死我,就怕将军痴心于我,他没有了机会。将军若不嫌弃,我就在你帐里伺候。” 秦泰听了这话急眼,狠瞪了姜黎一下,再看向沈翼,“将军听我一句劝,万不要留她在你帐里。我是为了什么,你心里应当明白。女人和祸水,它不是一个东西。” 姜黎听得明白秦泰话里的意思,本来心里持着的与秦泰置气的心思,在话语结尾处,消散了干净。心头恼怒顿消,继而生出一片冰凉之意。然后她便冲沈翼微施了一礼,低声道:“谢谢沈将军顾念我,不过我确实没这个福分。还是让我回去吧,跟她们在一起,我心里踏实,也不必每日受人贬损。” 这是真心话,声口轻轻,每一字每一句都往人心上敲。帐篷里气氛冷下来,秦泰忽而结舌,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他一直站在沈翼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确实也忘了顾及面前这个姑娘的面子与尊严。如今的她与沈翼比起来,惨的那个不是沈翼。 帐里无人说话,姜黎便又欠了欠身,“将军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这就走了。” 沈翼没有说话,像是永远不会接她的话一样。他们之间,终究不能如常交涉。她便拿这做默认,颔首退了身子出帐篷。她心里想,何必让她去秦泰的帐里,得羞辱言辞三五,得他人嘲笑七八。现在的她,大约是军营里最值笑谈的对象了。 而姜黎出去后,帐里的气氛还是冷着。沈翼目光落在秦泰脸上,不说半句话。倒是秦泰自忖片刻,出声道:“我……是不是真过分了?” 沈翼目光不收,面上带着郑重,极为认真地说:“我和她的事,你不要再管。闭上你的嘴,否则,别怪我不顾念我们的兄弟情义。” “我跟你这么久,还比不上她……”秦泰心生计较的心思,说一半自己又打住了,冲沈翼抱拳行礼,“是我僭越,以后再也不会了!如果将军还信任我,就让她留在我的帐篷里吧。” “不必了。”沈翼把目光收回去,“办好你自己的事,其它的不必再管。是我考虑不周全,本就不该让她去你帐里。” 秦泰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沈翼的一句“出去吧”截了话,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秦泰便只好闭了口,放下胳膊转身出帐篷。 然刚走到一半,又被沈翼叫住了,还未及转身,便又听他说:“不要对我有非分之想,我不喜欢男人。” 秦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 累死了 字数有点少 么么 第15章 致歉 军营里积攒的衣衫被褥甚多,堪堪一个上晌过来,也才洗了小半。姜黎来到河边的时候,女人们还在打水烧水浣洗,各自忙活。其中也有偷懒的,三两个小歇一阵,便又加入其中。 姜黎走去铁锅旁,拿了捡来的干树枝儿往锅下填。打水的人瞧见她过来,不过笑着问:“阿离怎么又回来了?” 姜黎头也不抬,仔细着锅下的火堆,“里头没什么事,不想呆在那里。” 打水的女人笑,拎了桶又往河边去。阿香不知从哪冒出头来,凑到她旁边,也是满脸笑意,自拿了一根粗树枝拨动火堆,把火挑得大些,故意小声说:“你和秦都尉打起来了?” 姜黎早知道这事会在军营里传开,但没想到会传得这么快。她往旁边避避,给阿香烧火,反问她:“别人都说什么?” 阿香笑着,锅底火苗照得她满面红光,“说你和秦都尉争沈将军,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这会儿营里都传遍了,你和秦都尉在争风吃醋。那秦都尉是个断袖,心里一直有咱将军。一直不言,因你出现,被激出来了。” 姜黎拽拽衣袖子,把手缩进袖子里,看向阿香,“他真是断袖么?” 阿香看她一眼,“这我怎么知道?男子有龙阳之好也是正常的事情,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话说是从你嘴里出来的,士兵在帐外听到,才传了出来,你倒反来问我?” 姜黎埋了一下头,复又抬起来,“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也不知他的喜好。前儿你们帐里拿他玩笑,我就记下了。他又总是对沈翼一副关心不已的模样,管得也太宽了些,我才说了那话。说起来确实也像,若不是喜欢,管那么多干什么?” “管什么了?”阿香没听懂姜黎话里说的什么,自问一句。 姜黎这又想起来,阿香她们不知道她和沈翼之间的纠结。这话不能敞开说,女人们的嘴一过,不知又要变成什么样子,在军营里散播开来。她颔首,避重就轻道:“使千种方子,百样法子,不让我和沈翼有接触。” 阿香略想一下,“那应该就是断袖,喜欢沈将军。” 是不是断袖这话,姜黎无心再细论,不过随口那么一问。她微微歪着脑袋,看阿香把锅底的火苗越拨越大,便说:“你教我生火吧,明儿我就干这个了。只你们别怪我,念叨我偷懒讨便宜活儿。” “生火简单。”阿香毫无犹豫道:“柴火堆在一块,非得留些小空,不能堆死实了,先用软草点,慢慢就烧起来了。烧起来你就看着,不能叫柴草再堆得没了空隙,那样要灭。”话说到这里,阿香才反应过来姜黎那话的重点,忙又换了话问:“你怎么,不去里头服侍了?” 姜黎摇头,“不去了,哪有在这里自在踏实。你是不懂,伺候人就要看人脸色,人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能吱声儿。在这里虽苦些累些,到底赚个没人在我耳边呱噪,能图个自在清净。你们对我都客客气气的,我哪里想送去给别人奚落去。” 阿香把锅底的火烧大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草灰,“秦都尉奚落欺负你了?” “嗯。”姜黎点头,“要么怎能打起来?” 阿香知道她性子要强,也就在军营里蹉跎了这些日子才好些。便是如此,她到现今也没有跟帐里的人提过她家里半点事情,往过更是只字不提。她最是怕人说损话儿的,自尊心强得要命,稍碰触一下就能瞧得出来。 阿香便搁着袄子衣衫抓了她的手腕子,“那就不去吧,日日看人脸子,那日子不好过。我们都当沈将军想给你分个好差事,哪知道给你分这么个人,又不知他怎么想的了。” 姜黎也不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她伸手拿一根细树枝,在脚边的泥地上乱画起来。阿香还要与她说话,旁边来了翠娥,在她肩上碰一下,对她说:“你去帮着晾衣裳吧,让我看着,歇会子。” 大伙儿都是能互相体谅的人,阿香便拍了拍身上的外衫站起身来,“那我过去,你歇会儿。” 翠娥便在姜黎旁边蹲下来,问着姜黎的头一句话也是,“你和秦都尉打起来了?” 姜黎少不得又跟她说道一番,然她闲话的目的却不是在姜黎和秦都尉为什么打起来上面,也不是秦都尉有没有龙阳之好上面。她叹口气,往锅底稍添几根柴草,“你要是能留下就好了,那里总归能听到的消息快些且多些。也不知和亲的事情怎么样了,咱们是不是能回去,什么时候能回去。” 姜黎偏头看向她,在她眼角看到细纹,人仿佛年岁越大,对亲情的渴望就越强烈。她在军营也慢慢失了价值,若不能回去,在这里定然也不能安稳度日,日日如此。她心里的那种强烈想回京城的欲望,都在眼睛里,嘴角上。 姜黎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如此,却没说出有盼头的话来,只道:“就算他们能回去,就会带我们回去么?带了我们,那是累赘,多半是要弃掉的。京城不缺妓-女,带我们回去做什么?” 翠娥听了这话却没有现出沮丧的神色,只目光盯着锅底曳动的火苗,说:“人活着,总是要有些念想的。” 姜黎没有再打击她,转目同看着火苗儿,“相信我们都能回去罢。” 而至于到底能不能回去,每个人心里都有估量。姜黎知道,她们能回去的机会不大。中间有多少变故且说不尽,就是能不能都捱到和亲成功那一日,都说不准。现在听说只是双方才有此种想法,还没有确切的心思。边境这里仍旧动荡,才是真实的境况。 但倘或有一日,她们真有机会能回去,她倒是希望翠娥能实现心愿——回到京城,寻得父母亲人,在亲人尚在的时候,享一回天伦之乐。而至于她自己,她不想回京城,也想不清以后到底会有怎样的生活。 她在火面前暖烘烘地烤了一个下午,看着女人们来来往往把衣衫洗了干净,尽数晾起来。阳光穿透衣片布衫之间,闪下略微刺微目的光芒。傍晚夕阳沉下,印霞河又染上了大片苍茫的暮色。姜黎往西边看过去,山尖儿上有雪,红白相印,煞是壮丽好看。 晚上她跟女人们一起去伙房吃饭,再一道回帐里洗漱暖褥子。坐在褥子里,手里拿些针线活,再随意忙活打发时间。阿香与她一起在褥子里,帮她暖脚,教她做针线,与她说闲话。这是一日里最松闲快乐的时刻,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偏又有人要来打扰这时光,在帐外打起帐篷,伸长了脖子叫姜黎,“阿离,出来!” 姜黎这会儿再看到秦泰,没有了可以闹起来的恼怒气。她微微蹙眉,面色沉静,下床趿了鞋子裹上大衫出帐来。在他面前站着,蹙眉问他:“又做什么?” 秦泰双手交握,在身前来回搓动,想是取暖的动作。他看了看姜黎数眼,才开口说:“是我的错,我这回是来给你道歉的,不该反反复复说你那些话。我今儿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挖苦你奚落你,也不会再管你和沈翼之间的事情。我想明白了,感情这种事,外人管也没用,只能是多管闲事。” 姜黎抬目看看他,“你不必来跟我道歉,我的身份原不配。” “不可这么说。”秦泰还是搓手,“你就原谅我罢,叫我心里也好过些。现在军营里人都以为我喜欢沈翼,沈翼都信了,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都无所谓,我就是今儿在沈翼帐里,瞧着你难过,发现自己过分了。忙了一下午,这会儿才得功夫,来求你原谅。” 姜黎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去,半晌出声,“确实受不起。”身份变了,这会儿连秦泰这样的人的低声致歉,都不能接纳得那么理所当然。 秦泰还要再缠,旁侧忽有士兵过来向他行礼,而后对姜黎说:“阿离姑娘,沈将军让您过去伺候。” 姜黎抿了口气,先与来传话的士兵道声“是”,而后看向秦泰,没好气地说一句:“你满意了不是?” 秦泰挠头,这也才发现,自个儿全都是帮的倒忙,越帮越忙。原来大约两个人都是不愿见着彼此的,因为心里都有心结,没解开之前,都不想再正面接触。要不然,沈翼不会安排姜黎去他帐里伺候,而不是直接留给自己。偏他揪着那事儿不放,逼姜黎答应自己离沈翼远一些,而后闹起来,就闹出了现在的结果。 姜黎不再理他,转了身进帐篷,好好地把衣衫穿戴整齐,发髻梳个齐整顺溜,才又出帐篷来。秦泰这会儿还没走,又跟变了个人一样,上来看着她说:“我送你过去。” 第16章 发泄(修) 之前千方百计不让她接近沈翼,这会子又这样了?姜黎往前头走,秦泰便就在她旁边跟着,倒是难得安静,没再絮叨些有的没的。 姜黎稍转头看了他两眼,“你真奇怪,这又能看着我去他帐里了?” 秦泰吸吸鼻子,鼻尖上热气寒气相接,“想了半天,想明白了,说不管就不管。” 姜黎没拿他当男子汉大丈夫瞧过,说话算不算话的,也不往心里去。脚下有草枝响,在吵嚷的军营里声音隐没不得听见。她勾着两根食指,垂手在身前,走得不急不慢。想到要去见沈翼,心里终归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又偏头,看向秦泰,“沈翼他……身边真的没要过女人么?” 秦泰嘴边呵出一团热气,“没有,军营里的营妓他也不要。我是没被女人伤过心,不知道正常与否。但我想着,要是我遇到这样的事,一定馆子里逛个够,好好找各样的女人发泄彻底才是。他不,他都忍着,折磨自己。这不是好事,你没瞧,整个人都扭曲了。” 姜黎“啧”一声,“真肤浅。”然后看向秦泰,“你。” 秦泰听这话又要胀气,但想着今儿才因这个闹过,不能再闹,因就忍下了这口气,说:“肤浅也自在,不能受他这么多罪。”说着这话又认真起来,看向姜黎问:“你和他又重新遇上,且身份对了调,你是怎么想的?” 姜黎把目光转去前方,“我没怎么想,经历了这么多,现下也能承认,当年确实是我过分。他之前对我那个样子,让赵伯长当他的面羞辱我,我当时心里怨恨,觉得这辈子就拿他做个仇人了。可后来呢,他又停了手,对我也有零零散散的照顾,我对他就没了态度。有时候也想,倘或能与他说开当年的事,跟他致个歉,且他受下,我们就算解仇解怨了,以后各自安好。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秦泰好动,手指在腰间的刀鞘上弹出叮叮的响声,“我也没瞧明白,开始是恨你,想把你往死里折腾羞辱,后来好像又变了。但也真够别扭,又不跟你敞开了说话。且不说不跟你,跟我都不成。他什么都搁心里,心思太重。其实那事说开了,冰释前嫌也不是不可能。多大的仇恨,解不了?” 姜黎吸口气,又呼出去,面前便全是白茫茫的雾气,“自从你跟我说,他不要宫里的差事,执意出来随军入伍打仗,折磨自己足足两年,我就觉得,可能真的解不了了。若不是那件事,他现在应当在宫里有个松闲体面的差事,这会儿也娶妻生子了。” “那是他自己甘愿的,怨不得你。再说,他现在做了这大将军,不是更体面?”秦泰这会儿又开始站在姜黎这头说话了,真个墙头草也不如,他又问:“对了,你当年到底对他做什么了?军里只有传言,说是被一个女人伤了,在京城失了脸面,具体的如何呢?” 姜黎不与帐里的女人说这些话,怕她们嘴杂乱散播,但跟秦泰,话且说得这么深了,便少了许多顾忌。她想与他细细说道说道,但怎耐路不够长。一抬眼,沈翼的帐篷已然在眼前。她便吸口气,停下步子来,与秦泰说:“我先过去了,闲了再说。” 秦泰抬目瞧瞧沈翼的帐篷,侧边布层上闪出橘色的光团。他耸了下肩,道一句:“嗯。” 姜黎没再与他多说,迈了步子往沈翼的帐篷里去。头一回来这帐篷里,被他粗暴地弄昏了过去。第二回,便是一把匕首站在了胸口上。她对这帐篷没有什么好的记忆,打起帐门的一瞬,暖气扑面,心底却还飘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若游丝,飘来荡去。 她去沈翼面前行礼,已然有些适应他们之间地位的悬殊。况,沈翼现今身上的气势和那股沉稳气派,也让她矮得下自己。她行了礼就在沈翼面前站着,余光微扫,看着他从案后起来,走去床沿上坐下。缎面的靛青寝衣,在微弱的灯光下晃着柔顺的白光,直垂在脚边。 他叫姜黎过去,没有太多情绪在声音里。至于脸,姜黎没有去看。两个人在一起别扭,总还找不到最自在的方式独处。在姜黎看来,两个人不见是最好的。却不知为什么,沈翼还要叫她过来。难为她,也难为自己。 姜黎踩上两步阶矶,去到他面前。刚站立下来,沈翼便伸了手上来解她外衫上的系带。系带一拉开,姜黎心底就不自觉沉了一下。他又抬手,去解她脖下袄子上的扣子。姜黎心头生出紧张,本能反应地抬手一把抓了他的手,头却还是低着。 沈翼这就停了动作,端身坐在床沿上,盯着她:“不愿意?” 姜黎不敢说不愿意,她很清楚地记得,上一回就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句“别亲我”而激怒了沈翼,而后他叫了赵安明赵伯长进来,后头事情不堪去回想。而后她慢慢把抓住了沈翼的手放下来,看着他一颗颗解开自己袄子上的扣子,咬住下嘴唇闭上了眼。 在衣衫脱得只剩最后一件亵衣加下头小衣时,沈翼把她拽了过去。姜黎便借势埋首拱在他怀里,是一副不能让他十分亲近的姿势。她额头抵在他胸前,借着这空隙,低声问了句:“你是怎么想的?” 沈翼俯首在她耳边,说得直接,“抗拒不了你的美-色,需要发泄。” 姜黎缩着身子,感受着他的手从腰间一寸寸往前移,掌心粗砺,生出麻辣辣的感觉。她微微合目,什么都不再问,也不再说。她是营妓,这事儿原就是她该做的,非得去问为什么,莫不是想要沈翼说一句还喜欢她? 她闭着眼睛,沈翼没有再吻她,大约是上次的话入了心了。爱-抚也不过几下,便直接入了正题。下头仍有撕痛感,姜黎蹙眉忍着。疼痛感和快感并齐的时候,她便掐进沈翼的皮肉里,却咬死了下唇不出声。直忍到事罢,拉扯了自己的衣衫穿上,与沈翼欠个身,便出了帐篷去。 沈翼沉者面色看她下阶矶,一步步走去帐门边,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帐门打起,再落下,那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眼前。案上的蜡烛燃到根低,染灰的白蜡一滴滴往下滴,堆成层叠的垒案。 她问他到底怎么想,他自己怕是都没捋清。他不想承认自己还没放下,还没死心,可事实好像便是如此。但他也知道,自己和姜黎之间纠结太多,无从和解。就算和解,他是不是能如常待她,并接受她就算沦落至此心里还是没有他的事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也在心底混缠,一面知道她心里没有自己,不太愿意看见自己,想成全她。也因着这个,才想到让她去秦泰的帐里伺候,给她安好,也不打扰,哪知又生了变故。一面,他又不愿意放她走,不愿意让于别人。在她与秦泰闹了以后,索性就留在身边了。 其中纠结,说不清道不明,也便没有再细揪的必要。之于过去,不想再提起,之于未来,他们没有。他不可能再像以前,在感情这事上乞求第二次。姜黎的心,大约这辈子都不会属于他。那么就,要她的人吧。 +++ 姜黎忍着身上疼痛出了帐篷,抬手挡了一阵迎面的风,再走几步,便瞧见秦泰还在原来的地方站着。直身抱着胳膊,仰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夜空。姜黎也抬头去瞧,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往秦泰面前走过去,出声惊扰他,“怎么还没回去?” 秦泰回了神,清淡地回了句:“等你呢,话没说完。” 姜黎收回目光,迈起步子,走得很慢。下面疼,每走一步,都加一次拉扯。她吸着气,接秦泰的话,“不想说了,很烦。” 秦泰跟在她旁边,不知道她烦的什么,自己心里隐约也不痛快。之于为什么不痛快,又是一时半会儿想不通透说不明了的事儿。既她不想说,自己也就不问了。 两人默声,走了约莫十来步,姜黎偶或忍痛的表情都在他眼睛里。月色微暗,在她嘴角染下淡光。秦泰忽伸出手来,打直了手臂横到她胳膊边。 姜黎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瞧着他眼神示意,也就明白了过来。而后稍虑片刻,便把手搭去了他胳膊上。此后无声,两人各揣心思地回到姜黎的营帐前。 到了帐前,两人停下步子,姜黎把搭在秦泰胳膊上的手收回来,忽而有些含蓄,说:“那我就原谅你了,你以后可管好你的嘴,再不要惹我。” 秦泰便郑重地点头,而后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他的笑纯粹,姜黎看在眼里,自己也便笑起来,像每一个没有烦恼的女孩子那样。 第17章 落水 一笑泯恩仇,姜黎收起嘴角,道一句:“那我进去了,你也回去吧。” 秦泰见她转身要走,又叫住他,眉梢微提,“我明儿去玻琉城办事,你有什么想要的没有,我给你带回来。” 听到他这话,姜黎稍顿了下步子,面色忽而微暗下来,看向他摇了摇头,“算了吧,身上分文没有,买不起东西。” “不用你花钱,你说就是,就当我给你赔不是。”秦泰目光闪闪,姜黎思忖片刻,却还是摇了头,道一句:“回去吧。”便抬手打起帐门进了帐篷。 秦泰看着帐帘在面前呼一声落下,沿角叠落在地上,隔了光线灯火。他稍愣片刻,自顾吸了口气,讪讪地去了。 帐篷里不如沈翼那里的暖和,姜黎进了帐就赶紧去床边,解了衣衫往被子里一钻。帐里没有几个女人,都往各处伺候去了。翠娥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做春衫。马上就快到除夕,过了除夕,天气一日日暖起来,自然要穿到春日里的衣裳。 姜黎裹着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来,侧身看着翠娥,忽问她:“姐姐,做那事是不是会怀孕?” 听她说话,翠娥才抬起头来,多看了她两眼,抬起针尖儿往头皮上磨,“你没问大夫讨些凉药吃么?吃了凉药,就怀不上。旁的法子都不好使,就这个好。” 姜黎伸出半截手指,抓在被子沿口上,“那我这几回,会不会怀上?” “说不准。”翠娥拿着细针,在春衫缝口上走起针脚,“也有人说,月事前后不碍事儿,做了也无妨。这没个准,都是看运气。有的人想怀呢,千万样法子使了,也怀不上。有的人不想怀呢,说有也就有了。” “哦。”姜黎把头往被子里缩一缩,“那下回去那边前,我问阿香讨口药吃,你们都煎的吧?” 翠娥在手里的衣衫上打结扣,“我有些日子不煎了,阿香好像还煎着,你问问她,匀你一口。这药吃久了,就会吃坏身子。往后便是想怀,也怀不上了。” 被角覆了些口鼻,姜黎说话闷闷的,“还有什么以后,好赖活着罢了。” 翠娥听着这话叹口气,忽又惦记起回京的事来,又拿来问姜黎,想让她在沈翼的帐里多竖耳朵听听。她现今在营里没什么用,平日里无有寄托,能叫她还有盼头的,大约就是她的父母兄弟,因也常常说起。这份渴盼,几乎是她现在活着的所有动力。 姜黎应她的话,顺着话稍说些有希望的话,安慰了翠娥,自己心里却无波动感触。她也还有些兄弟姐妹,但都不在京城。几个没死的,都被发配到了各地边境,过得大概都是极苦的日子。姜黎灰心,连这辈子与他们再相见的期盼,都生不起来。 她拉过被子,把自己的整张脸都盖住。父母姐妹哥兄的脸一个个在眼前闪过去,眼角便落下眼泪来,一滴滴砸湿枕头。那枕头灰暗,湿了也瞧不出来,冰冷冷的触感却在耳侧。 她这一夜睡得不安稳,总是能听到帐外寒风呼啸,打得帐篷矮树都飒飒地响。清早起来的时候却清醒,与人一道洗漱用饭罢了出去忙活。她是沈翼出言留在自己帐里伺候的人,自然往沈翼帐里去。即便沈翼在帐里,也拿他做个透明人,只管去理褥扫地,整理衣物书案。整理罢了,抱着几件换洗下来的衣裳出去,一句话也未与沈翼说。 出来了,抱着衣衫挡脸,去到印霞河开始帮着生火烧水,听那些女人说各家闲话。日子就是这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能在家读书,也能约三五好友上街闲逛,茶馆里吃茶,总有逗趣儿的事能做。这会儿与那时比不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傍晚的时候闲下来,她坐在印霞河边的石头上,托腮看落日。河面上有风,带着清冽冰冷的触感,在脸上擦来荡去。日头下了半截儿,照得山顶的雪越发莹白漂亮。这塞关没什么好的,也就这一壮丽的奇景。 看得脖子歪了僵,忽有人从后头伸手过来,往她怀里塞了个东西。这突突然的,吓她一跳,回头去瞧,是秦泰回来了。而他在她手里塞的,是个汤婆子,青灰的铜壶,毫无花纹点缀。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秦泰已经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说:“我问了阿香,她说你睡觉的时候脚冷,所以给你带了这个。” 姜黎看看手里的汤婆子,这会儿没灌热水,贴在手心里,冰凉冷硬。她又抬头看秦泰,嘟哝出声,“你又对我这么好做什么?怪难受。” “说要给你赔罪的,岂能食言?”秦泰坐直了腰背,转目看向西侧的山线,“别说,还真好看。” “你们这些粗人,知道什么好看……”姜黎还是嘟哝,把汤婆子往怀里抱,也看向山间的夕阳,看向河面冰层上的红光。她等着秦泰回嘴,但他并没有,好似之前那个与她句句相冲的人,不是现在坐在她旁边人一样。 姜黎见他不说话,便收回了目光转头看他,自己开了口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沈翼之间的事情么?我跟你说说?” “嗯。”秦泰收回目光来点头,却好似也没那么想知道了。 姜黎便开始说起来,从她在街上与沈翼相识初见,到如何骗他哄他,让他鞍前马后像个傻子,最后又奚落了他。说到沈翼被姜家的家丁打出街道,声名狼藉一病不起,姜黎吸了口气,“那时就觉得,他沈翼那样的人,根本连与我说话都不配,更不提跟我表爱慕,不知哪来的自信。心头起恶,才作弄了他。后果不曾去想,那时不会管他人如何,只想自己心里畅快。” 秦泰听罢,也吸了口气,“难怪了。” 姜黎在过去的事情里酝酿片刻情绪,觉得多说无益,便没再说下去。她又想起一事来,直接转了身子正对秦泰,问他:“听说朝中正在和北齐商谈和亲的事情,是真的么?” 这事儿在军中不是秘密,许多人都有耳闻,他自然点头,“还在商谈阶段,不知进展如何。怎么,你想回京城?” 姜黎摇头,“我不想回,帐里的一位姐姐,叫翠娥的,日日盼着,时时念叨。” 秦泰看着她,“你想……” “我没想什么。”姜黎打断他的话,知道自己身份地位卑微,说话便婉转许多,“就是希望,真有那么一日,你能记着她,给她行个方便。” 秦泰目光不移,“怎么不是你自己?” 姜黎说得轻松,“我没她那么想回去,你若日日看她满脸的渴望,时时念叨着儿时就没再见了的父母兄弟,你也会帮她的。我以前坏事儿做多了,眼下想做些好事,给自己往后的日子挣些好运,所以才跟你说。你若不答应,也无妨,横竖,咱们没有说话的本钱。” 秦泰不说应也不说不应,看了姜黎片刻,忽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弹得姜黎“啊”的一声尖叫捂住脑门。蹙眉看他时,他笑呢,说:“我答应你就是。” 秦泰是习武打仗的人,那一下手劲不小,弹得姜黎眼泪汪汪的。她对他又心少戒备,生恼起来,便带着任性地抬腿给了他一脚。这一脚下得也不轻,踹得秦泰身子不稳,晃了几下竟往后倒下去了,而后整个人躺在了河面的冰层上。 这就吓坏了,姜黎忙放下手里的汤婆子起身,急道:“快起来,别掉里头了。” 她这是乌鸦嘴,话音刚落,秦泰身下便传来冰层碎裂的声音。他不敢动,姜黎着急,往河边凑过去,弯腰伸了手到他面前,“你拽着我,我拉你起来。” 秦泰大气不敢出,他也不想这寒冬腊月的掉冰窟窿里呀。瞧着姜黎的指尖,便小心抬起手来捏住姜黎的手,身下略微使劲,想借着她的手劲起来。然不过才起一点,他就感受到背部没了支撑力,也就一瞬间,手上忽用力把姜黎推开了去,这力又向后反冲,自己背后冰层俱碎,哗一声掉河里去了。 姜黎被他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傻眼了…… 第18章 操心 秦泰从河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浑身湿了精透,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在沥沥拉拉地滴水,沿袍角淌下去,浸入脚下的干草地里。他缩起身子直哆嗦,不一会儿,嘴唇便变得白中泛紫,脸色也发灰起来。 姜黎手足无措,在他旁边干着急,“怎么办怎么办……” 秦泰猛烈地抖一下身子,嘴唇颤得声音也发抖,“回去洗澡换衣裳……怎么办……” “我不是故意的。”姜黎跟在他身边往营地里去,看着他浑身透湿,自己也觉愧疚,“是我莽撞了,不该踢你那一脚。可要不是你弹我,我也不会踢你那一脚的。” 秦泰没有心思跟她细说原委,身上冷得厉害,往骨缝里钻。额前碎发落下来,滴着水,慢慢就覆了一层冰渣儿。他看向姜黎,吸一下鼻子道:“你去伙房,找伙头军赵大疤,让他兑一桶热水,抬到我帐里。” 姜黎听了话,自拔腿跑着去了。到营地直奔伙房,找了那伙头军说:“劳烦你兑一桶热水抬去秦都尉帐里,他才刚在印霞河落了水,衣服湿了透,要赶紧梳洗。” 赵大疤看她一眼,脸上无有温和的神色。这些当兵的人糙蛮,没那软和气,只撂一句:“知道了。” 姜黎看着赵大疤招呼了人去忙,兑好了水往秦泰帐里抬去,自己又琢磨,洗了澡换了衣裳,应该还得吃些什么去去寒才是,便又跟着那赵大疤问:“吃什么去寒呢?” 赵大疤声线粗沉,“咱们这里没什么好东西,想去寒,吃些姜茶。那里有姜,切几片煮一下就是,你自己去弄吧。” 姜黎不会这些东西,心想着自个儿再琢磨一阵子还得费时间,便找了个伙房里的小兵,央求一句:“小哥哥,你给我煮碗姜茶吧,我给秦都尉送过去。他洗好了,正好吃上。” 那小兵瞧她面嫩声音脆,央求得他心里猫爪子挠一样,自笑眯眯答应下来。而后腾出手洗了一块姜,切下几片来,丢到锅里加上水,生了火便这么煮起来。 煮的时候闲了手,自找话和姜黎说,问她:“你是那个叫阿离的吧?” 姜黎与他闲搭几句话,这会儿已不觉得与这些人说话有什么膈应。搁以前,这样的人叫她一声姑娘小姐,她连瞧都不瞧一眼。这会儿放平了心了,大伙儿之间又差什么呢? 这小士兵与她说话说得高兴了,又要现技,说给她片一片蝉翼薄的姜片下来。说着就动了手,小心地片了一片下来,得意地往姜黎手里送,“你瞧瞧。” 姜黎用指尖捏住,透光一瞧,果然薄得很。她道一句“真厉害”,那小士兵嘴巴都快咧开花了。还要胡吹呢,忽被伙头军赵大疤叱了一句:“丢什么人呢!干活去!” 那小士兵被这么一叱,自收敛起来,走前又小声对姜黎说一句,“没事来伙房找我玩,我教你。记住啊,我叫周长喜。” 姜黎冲他点点头,看着他走了去。那赵大疤去把灶里煮好的姜茶盛到一个小砂锅里,盖上盖子,加一木托盘,送到姜黎手里,“快送去吧,凉了可不好吃。” “诶,谢谢您。”姜黎接下那小砂锅,便急忙忙往秦泰帐里去。到了帐前先问一句,“洗好了没?” 秦泰在里头出声,“穿衣裳呢,进来吧。” 姜黎不知他穿的哪件衣裳,便也没进去,在帐外又稍站了片刻,才打了帐门往里去。这会儿秦泰不止衣裳穿好了,还裹了一条被子,就在案前的蒲团上坐着,只露出一颗脑袋来。 瞧姜黎端东西进来,自问一句,“什么?” 姜黎把砂锅端去他面前的案上,“姜茶,现煮的,趁热喝了吧,去去寒气。” 秦泰吸鼻子,把那砂锅端到手里,掀开盖子,一口一口喝下去。这是辣口却暖心暖肺的东西,喝完确实舒服不少。他放下砂锅,说话的时候鼻音还是很重,看着姜黎道:“险些要了我的命了。” 姜黎在他面前没拘束,往蒲团上坐,“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信我。” 秦泰把身上的被子又裹紧实了些,“要是故意的,我今儿就死那了。”说罢打了个喷嚏,忙拿帕子掖住口鼻。 姜黎脸上现出歉意,“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秦泰只管把口鼻掖着,闷声道:“你能做什么?能给我暖被窝吗?” “不要脸。”姜黎嘟哝一句,低下头来不理他。她手里还握着那片生姜,凝黄色的薄片,贴在手心里,能看到手掌上的纹路。 秦泰伸头过来看看,问她:“什么东西?” 姜黎用手指在上擦两下,“没什么,伙房里一个士兵给我的。” 秦泰这便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到她掌心捏起这姜片来,仔细瞧了瞧,“我说什么玩意儿呢,一片生姜。”说罢往砂锅里一扔,和那煮过的丢在一起,“别跟他们瞎混,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是一路人?”姜黎驳他话,“我还不如他们呢,他们到底还是士兵,混出来了,也有头有脸,不像我,就是个奴才。” 秦泰不想与她争辩这个,没什么意义。他只觉鼻子里痒得厉害,又连打了几个喷嚏。好容易稳住,越发觉得鼻子堵塞,气喘不顺,便说一句:“可真难受。” 姜黎看着帐里昏暗,便拿火折子去点了油灯蜡烛,照亮了看秦泰的脸,才发现红得像猴屁股一般。她有些着急,伸手去他额头上探一探,半晌缩回来,“是高烧了吗?” 秦泰眼皮微耷,“你没探出来吗?” 姜黎双手握到一起,搓了搓,“我不懂啊,以前在家,乳母看我不舒服,就这么探的。但到底烧还是不烧,我也不知道什么样……” 秦泰看着她长长吸了口气,忽沉声重气叫了句:“王二,给我找大夫来!” 帐外守着的人应声,可隐约听得脚步声。两人在帐里等了一气,等来了提药箱的大夫。摸脉探头看舌,果然是受寒发热了。少不得又要开了药来吃,去伙房煎煮一番。 那药端来了,一碗乌黑的苦汁儿。秦泰不说话,接了碗一口吃下去,连过嘴的清水也不要。吃罢了自己爬去床上躺着,张着嘴喘气,看着大夫问:“睡一觉能好吗?” 大夫说:“这说不准,还看都尉的身子。过了这一夜不好,再吃一顿,也就差不多了。” 秦泰点头,让他出去,这帐里便又剩下姜黎两个人。他缩在被子里,还是只露一颗脑袋,看着坐在榻沿上的姜黎,“我跟他们说了,我不吃饭了,我这儿没事了,你去伙房看看,把晚饭吃了。” 姜黎坐在床沿上不走,“我等你睡着了,我就去。” “你还会心疼人?”秦泰低声,“赶紧去吧。” 姜黎还未及走,外头就又来了人,是沈翼。他自然也是听说秦泰落水了,过来瞧瞧。看到姜黎在帐里,稍顿了一下,便直去了秦泰床边,问他:“如何了?” “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小事儿。”秦泰说得轻松,那边姜黎看他们说话,自轻着步子悄悄退出帐篷去,一溜烟儿跑了。 帐里剩下沈翼和秦泰两个人,病情问过,无有正事,闲话便也显得多余。沈翼也不多问他和姜黎怎么又闹起来了,只嘱咐他,“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了。” 他往帐外去的时候,又被秦泰叫住。秦泰压着鼻音,看着他的背影说:“大哥,你和阿离的事,我不会再插手管了。以前的事,权做她不懂事,你瞧她现在,真的挺可怜的……” 秦泰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好像说什么都不对。之前他跟姜黎不熟的时候,处处为沈翼考虑,怕姜黎再伤害了他。现在跟姜黎熟了,又怕沈翼折磨虐待了她。真个是,两边都操心,操碎了心。两个人之间别扭,真个谁瞧谁别扭。 沈翼没有应他的话,动了步子出帐篷,背影消失在蜡烛的光影中。 第19章 扎心 夜幕覆盖大地的时候,郊野一片混沌。掌灯的在各处点起火光来,由点成线,不消片刻,便亮起了成片星火。整个军营便在这一片浓稠的暮色里,显得明亮跳突。 姜黎跟着女人们在伙房随意吃了饭,便就回了自己帐里。帐里的女人又在传说她的事情,都来问她:“又和秦都尉闹起来了?这回,又为的什么?”这回可没人瞧见,只听说是在印霞河边上,秦都尉落了水,回到营地的时候浑身都起了冰渣子。 姜黎在暖炉边笼一怀暖气,知道这事儿肯定是要传开的,便解释了一句:“没闹,是不小心的。要是真闹,受了这样的罪,他不得活吞了我么?” 人听这话也有道理,不粘着问下去她和秦泰之间有什么过节,只又说:“这是你,有沈将军做倚仗。但凡换了咱们哪个,早不知死多少回了。就说这人啊,命数不一样,那就是不一样。” 这事和沈将军有什么关系呢?着实是半点儿关系也没有的,姜黎却无心去解释这个,心里很是自然地不想说起过多关于沈翼的事情。他们之间,说白了,顶多就是肉-体关系罢了。此前有过的心结都解不开,其他自然是无从谈起。 等秦泰落水这话题谈说过去,姜黎又坐着与她们闲搭些话,便就轮流着梳洗换衣,准备各处伺候去。姜黎这回记了翠娥的话,找阿香讨药去,说:“匀我吃两口,也免了后头的事。” 那凉药原也都是伙房里头借了小罐煎的,几个人分用一罐。别人不知道姜黎什么心思,自然也无人跟她说起这个。这会儿她自个儿想起来了,来讨药,阿香便就匀了几口给她。都是草药熬出来的苦汁儿,多半都是一个样子,乌黑刺鼻,吃在嘴里苦到舌根儿。 姜黎吃罢了找清水漱口,这才往沈翼帐里去。时间是掐着好的,这会儿他应当忙完了一日的事情,洗漱罢了。她在这时候过去,不用浪费闲情废话,闷不吭声伺候一番,也就能回来了。 她到了沈翼的帐前给轮值守帐的士兵小小施了一礼,便打起帘子进去帐里。沈翼果也梳洗过了,一头长发简单束在身后,身着一袭月白色缎面寝袍,正坐在案边托恼歪头小寝。案角边的蜡烛散出柔和的光,照在他脸上,印得他整张脸棱角分明却又奇迹般地带着柔和。难得的,姜黎在他脸上瞧出了岁月静好的味道来。原觉得他冰冷粗蛮,这会儿一袭白衣却也适宜。忽让她想起,京城里那个还带着青涩秀气的沈翼,那时,他也算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姜黎没有过去扰他,大约知道他其实没有睡熟,不过闭目养神罢了。因她自顾去榻边,解了身上全部衣衫,光溜溜地钻到被子里捂着去。心里想着等他过来,云雨一番,了了事儿,她就回去睡觉。这事儿有了规程,心里竟也能接受了。 被窝里冰凉,要捂上好一阵子。姜黎本就不是热身子,每晚睡觉那脚都要捂上好一阵子才热。阿香有时给她暖一暖,那一晚便比往常好些。她在被子里细搓脚背,忽想起秦泰送她那个汤婆子来。当时情急,丢在印霞河边上,给忘了。 想到这,她忽坐起身来,手里还拽着被子边沿口。这动作惹得案边的沈翼醒神,回头去瞧她。四目相视,她瞬时移开了去,连忙又躺下了。心里自然又琢磨,待会儿伺候完沈翼,还得先去一趟印霞河,把那汤婆子拿了,回去灌上热水好睡觉。 直到沈翼上了榻,从身后圈抱住她整个身子,姜黎才停住那桩桩件件计划来计划去的思绪。她闭上眼,身子微微蜷缩起来,等着下头的事情。心里总还是有些排斥的,只能暗示自己去接受。然等了片刻,沈翼在她身后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把她圈在怀里,暖得她背上起火。 姜黎不知他什么意图,便就这么等着。她想探问几句,却不知该拿什么话问出来,是以便合目不动。就是这样,身后人的呼吸越来越趋于平缓沉静。又等了许久,几乎是过了子时,她想着沈翼大约是睡着了,便动了动身子想起来,然她刚有那样的动作,抱着她的胳膊就紧了几分。试了数次,皆是如此,最后只好妥协下来。 姜黎躺在沈翼怀里,毫无困意,便睁着眼听账外的风声。偶有脚步声,碎碎话语声,都是换班士兵发出来的。夜里寂静,时间便显得极为漫长。脑子里胡想许多事情,好的不好的。想到坏的,泪流满面,想到好的,也是泪流满面。拔-出情绪的时候,发现把沈翼的胳膊染湿了大半,寝衣全部湿哒哒地贴在他手臂上,便又上手去擦。可这是没用的,擦不干。 与姜黎同样的,沈翼也是一夜未眠。他合着眼,假装睡着,却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感受怀里人的动作。她数次想起身,无数次在他怀里轻着动作翻身,偶或叹气,然后会哭,哭很久,把他的手臂全部哭湿,然后又去擦。他很想在她耳边说一句“别哭”,帮她擦擦眼泪,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出来。 在五更天快结束的时候,她从他怀里钻出去,他胳膊上收紧的力道也没能留住。钻出去后便捡了衣衫一件件套上,暗色里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他一样。他便睁了眼看她,看着她模糊的身影动作利索,穿好衣衫便下榻急急出了帐篷。 姜黎心里惦记她的汤婆子,出了沈翼帐篷就直奔印霞河。到了那处,在石头边找着自己丢在的铜壶,才算松了一口气。拿着了,自然打算回去,却一转身,瞧见沈翼隔了约莫五步的距离站在她面前。 他看着她,瞧不太清神色,只出声问她:“来找什么?” 姜黎在他面前总不放松,低头看一下自己手里的铜壶,说:“这个,昨儿秦泰给我带的。走急了,忘这儿了。” 说罢了,她抬头,却不知是不是错觉,只感觉自己在模糊的夜色中瞧见了沈翼眸子变得深暗。她隐约觉得自己那话不对,忙又说:“这会儿人都没起,我怕来迟了,被人捡了去。” 可这又算什么解释?还是在告诉他,她惦记一夜这个汤婆子,生怕被人捡了去。所以一夜不眠,夜里数次试图起来来找。最后还是在大伙儿都没起床前,早早来到这里给找到了。 秦泰送的东西,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她惦记了整整一夜。不眠不寐,生怕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走向什么的不做剧透啦,结局肯定是HE的,就看怎么HE比较合理。这不是你斗我我斗你的剧情流大长文,大概都是围绕感情线走的。 还有就是,要跟大家提早说,虐还是有的,可能比之前的虐还要狠很多,当然不再是身体上的折磨虐待啦。我的目标是,力求剧情完整,不为了虐而虐。 么么哒! 第20章 改变 沈翼想起很早以前的自己,听了这些话后,那心里唯有的心思就是委屈,显得颇为小气。而现在,已然想得不再那么狭隘,多生出了许多别的思虑。他当然还是不可控地在意,姜黎对他给她的好,一桩一件也记不住,从不往心上放,而对于别人给她的,总是珍惜许多。 他喉咙间有些发干,看着姜黎,在寒风中她身躯单薄,碎发凌乱。曾经一直是绫罗绸缎加身的人,这会儿穿的都是粗布素衣。两相对比,越发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好半晌,沈翼开口问了句:“那么冷吗?” 姜黎对于他语气上的平淡和问题的方向有些错愕,稍微滞愣了一下,方才应一声:“嗯。” 说起来,两个人是军营里认识时日最久的人了,却是显得最生分的。无有话题,话语搭得干涩,气氛也就慢慢凝固了起来。沈翼没有再问什么,只抬手扯下身上的斗篷,去到姜黎面前,往她身上披。 姜黎抬手挡一下,“不用了。” 沈翼却不是那个理会她说话的人,一面帮她披斗篷一面说一句:“回去补个觉。” 姜黎没有说话的机会,看着沈翼帮她系好斗篷,转身离去,自己还站在原地。斗篷是裘皮的,黑乌乌的颜色,沿边一圈绣着蝙蝠暗纹,而风帽沿口的毛却是发着光的白色。她抱着汤婆子的手指紧了紧,感受着自己的身子在原本就有热气的斗篷里聚起暖来,而后抿了抿唇。 沈翼身材高大,那斗篷披在姜黎身上便长了小半截。姜黎把汤婆子挂在手腕上,试图拉了斗篷两角把长的那截拽起来,却显得不容易。因也就不管了,拖了那半截儿在身后,拖过草地,拖过残雪,一步一步地往营地里去。 这会儿营地里早已打破夜的沉寂,人人都起了床梳洗穿戴了整齐。士兵仍旧排阵晨练,女人们找些残羹剩饭填肚皮,开始一日的粗杂琐事。姜黎梳洗罢了去到伙房的时候,女人们已经吃完早饭收了衣衫往河边去了。 她在锅灶里瞧了一遭,不见有剩吃的,自然就要离了去。偏那赵大疤又叫住她,抄起身上油灰黑暗的围裙擦擦手,去端出一碟包子来,跟她说:“特意给你留的。” 谁也不会跟吃的过不去,姜黎过去接下那包子,道一句:“谢谢了。” “甭谢我,我没这闲心肠。”赵大疤看也不看她,又去给她端出一碗粥来,放在小案上,“沈将军交代的,咱们照着办的。” 姜黎先吃下一口粥,“那你替我谢谢沈将军。” 赵大疤冷笑一声,懒得理她,抬脚出去忙去了。 姜黎便安心地坐下来吃饭,在吃了小半个包子的时候,忽又有个脑袋探门往里瞧,钻进来坐到她对面,来跟她说话,“你今儿怎么来晚了,还有吃的么?” 姜黎咬着包子,看一眼面前这个小眼睛的男人。她还记得,昨儿个帮她煮姜茶的,叫周长喜。没等她说话,这周长喜便又说了,“哟,吃得比咱们好了去了。我还惦记着你呢,给你藏了一个馒头。”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个白馒头来,自顾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姜黎手里的包子。 姜黎知道,他们做士兵们,吃得虽不是山珍海味,皆也是粗茶淡饭,但吃的是不会少的。少吃的的,是她们那个帐里的人,人家不当人瞧的营妓们。她把手里的包子吃下去,伸手过去把周长喜手里的馒头拿下来,“也给我吧。” 周长喜原觉得自己白好心了,谁知她竟又要这馒头,颇有些高兴,却还是问:“这包子不小,你吃了一个了,这儿还有一个,你吃得完?” 姜黎冲他笑笑,“给我就给我了,还管我吃不吃得完么?” 周长喜看她笑起来,说自己那心被她笑开花了也不夸张,自然道:“不管不管,你以后要是需要什么,悄悄跟我说,我平日里能给你留的,都给你留一些。好的没有,馒头糙饼,都不是问题。” 姜黎也确实需要这些,给帐里的女人们分口吃的,大伙儿也高兴。她把周长喜给的馒头塞到袖袋里,吃起剩下那个包子,并碗里的白粥,一口不剩。那伙头军赵大疤又进来,瞧见周长喜在姜黎面前坐着,油灰锃亮的抹布甩到他脸上,“干活去!” 周长喜二话不说就去了,留下吃了满口粥和包子的姜黎在案边。细嚼片刻咽下去,她也就起身离了伙房。这会儿不急着往河边找那些女人去,她还惦记着秦泰的病情,自然去秦泰帐里找他。 打了帐门进去的时候,秦泰正在帐里舞剑,动作幅度不大,大了这帐篷也包不住他。瞧姜黎进来,歇了手,把剑往架子上搁,“早上晨练没去,自己练两下。” 姜黎往他面前去,听着他的声音还有鼻音,自问他:“大好了么?” 秦泰吸吸鼻子,“还没好利索,顶多再半日,也就差不多了。今早起就不烧了,就是鼻子还有些塞。我这身子骨,这点小病,算不得什么。” 姜黎跟着他往案边去坐下,“好得是快,换了我,非得病上十天半个月不可。” “换了你,当场就过去了。”秦泰拿了案上茶壶给自己倒水,给姜黎也倒一杯,忽问她:“昨晚偷人去了?” 姜黎没听明白,“嗯?”了一声,伸手去端茶杯子。他是生了病的,喝的是白开水,恰好的温度,不烫人,也没凉透。 秦泰吃下一杯,看她,“脸,整张脸都是黑的,眼窝里都是黑的。” 姜黎听明白了,是说她脸色难看,没睡好觉。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子,抿了下唇,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没睡好。” “汤婆子都给你买了,还没睡好?”秦泰搭话这么问,姜黎却不知道怎么回他,因道:“瞧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这就走了,你再休息休息。”说着话起了身,麻利地出了帐篷,一溜烟儿又跑了。 出了秦泰的帐篷后,她也没有回帐篷再补上这一觉,这么些日子蹉跎下来,哪里还有半点娇贵的样子。她揣着那馒头去河边看女人们洗衣服,自己坐在锅边看着火。等翠娥过来了,她把馒头掏出来,让她放火头上烤热了吃。 翠娥接下馒头,插了根细树枝,放在火苗边慢烤起来,问她:“你吃了么?” 姜黎点头,“吃了,这是剩下的,拿了来。就这一个,也匀不开,你烤了吃吧。” 翠娥看她一眼,“当个零嘴儿吧,烤脆了,这皮儿好吃。”说着拿回来揭一小块皮下来,送到姜黎嘴边,“你尝尝。” 姜黎张了口接着,嚼得咯吱响,想了想,跟翠娥说:“我昨儿帮你跟秦都尉求了,就跟他说,真有回去那一日,把你捎上,让你回去。” 翠娥听到这话便双目发亮,转脸看着姜黎,“他答应了吗?” “嗯。”姜黎点点头,也不是十分肯定的模样,说:“他是答应了……”心里又想着,事情总有变故,不定就是能成的。想想却又打住了,自己选择跟她说,就是为了让她高兴,给她这个希望。那下头话,说出来就是扫兴,索性也就不说了。 翠娥开心无可不可,以往暗沉不已的脸这会儿亮得发光。她不知怎么谢姜黎才好,想着措辞的时候,阿香忽靠了过来,夺了她手里的馒头,“哟,都烤糊了。”说罢了看向姜黎和翠娥,“吃独食,也不叫我一声儿。” 翠娥正高兴呢,看着她,“你爱吃,都给你吃。” 阿香撕下一块脆皮来,焦黄带着烟黑,一面往嘴里搁一面看着翠娥说:“吃欣喜丸儿了?瞧你乐的。” 翠娥把那股子高兴敛了敛,她不跟阿香说自己高兴什么。只站起身子,把地方让给姜黎和阿香,高高兴兴往河边去帮着洗衣服去了。 阿香便往姜黎身上靠过来,一面撕着馒头吃一面问姜黎:“她高兴什么?” 姜黎也不想这事弄得谁都知道,自然也摇头,“没什么。” 好在阿香也不是那计较的人,不追着问,只又问姜黎:“对了,你昨儿在哪睡的,沈将军帐里?” 第21章 意外 姜黎点点头,每回与她谈说起沈翼,都是这副无有情绪的样子,显是不想说他。阿香便多看了她两眼,撕了馒头一块块往嘴里塞,到底是没再问下去。姜黎刚来军营那会子,她怕她心气压不下去,白受罪,才日日屁股后头盯着说了那么些。这会子姜黎已然安稳了下来,她也就没必要再絮叨那些有的没的。因又找些其他的闲话来说,只不让嘴闲着。 姜黎坐在火堆前,面上印着红光,眼皮微耷。火堆烤得她浑身暖热,困意便借着这股暖流一阵阵往脑子里漫。她合合眼,歪了头靠在阿香肩头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过去。印霞河边阳光和暖,偶过冷风,从她鬓角的碎发边擦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过来的时候,姜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帐篷里。被子松软,伸直了腿能碰到滚热的汤婆子。那外头包了布包,也不是灼人皮肤的烫。她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帐里没有什么人,只还是翠娥一个。 姜黎恋那被窝里的温度,不想起床,因只侧翻起身子,转向翠娥,与她说:“她们呢?” 翠娥没事的时候最爱做针线,这会儿自然也不闲手,抬头看了姜黎一眼,“你醒啦?她们都出去了,今儿沈将军放了大伙儿半天的假,不必操练不用干活,还可以到玻琉城买东西去。军营里大约也有许多东西要置办,能去的都去了。不能去的,也找地方玩去了。” 这军营里老少爷们上大几千的人数,自然不能全往玻琉城里去。但难为得了半日休闲,自然要好好放松闲乐一番。像翠娥这样还在帐里做针线,也就她一个了。 姜黎听了这话,也觉得了闲一样,从床上爬起来。原就是合衣睡的,没人给她脱衣服,是以也不需要再套衣服去。她下床趿上鞋子,去找了热水来喝,解了渴,又坐去翠娥那处,问她:“我不是在河边睡着的么?怎么到了这里。” 翠娥看她一眼,嘴角勾出微笑,“咱们都瞧见了,沈将军抱了你回来的。那会儿咱们在晾衣裳,他不知怎么去了那里。瞧你睡着,大约怕你受凉冻着,就给你抱回来了。” “哦。”姜黎闷声应,把手里的木茶杯子往嘴边送。 “你不欢喜?”翠娥却是看不懂她的情绪,“得了沈将军的专宠,在这军营里日子好过那么多,也不必各帐里伺候人去,多好的事儿啊。瞧你这样子,可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姜黎咽下嘴里的热水,忙又笑了笑,“欢喜呢,谁说不欢喜?” 她总不爱和人说沈翼的事情,是以每次起了头的话,她都以各种简单利索的方式给堵住,而后扯开不谈。这事儿在她心里想着,她宁肯那个抱她回来的人是秦泰,也不要是他。因为是沈翼,总觉得哪里对不上味,却又说不上所以然来。 姜黎坐着和翠娥又说了会话,吃下两杯热茶,那帐篷的门帘便被人打了起来。秦泰从外头伸头进来,瞧姜黎醒了,便冲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姜黎不知他来做什么,便就搁下杯子往帐门那去。翠娥在她后头也立马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计,跟姜黎到帐边,十分恭敬地给秦泰行了一礼,道:“给秦都尉请安。” 原不需这么正经的礼数,这便弄得秦泰一懵,回过神却也不多理会,只对姜黎说:“他们都往玻琉城玩去了,我等你呢,你去吗?带你去逛逛。” 姜黎身无分文,对于闲逛集市的事情也无多兴趣,便摇了摇头,“没有钱,不想去。看了也是白看,又不能拿回来,还惹了心烦。”以前想要什么得什么,现在能温饱已是最大的幸事。之于这以外的,没什么可去多生向往的。 秦泰大约知道她说了不去,再怎么劝也没用,便又说:“那就别处玩玩,老闷在帐里,心里能舒服么?” 姜黎看着他,“去哪里?” “山上,河边,哪里不能去?哪里不能玩?”秦泰伸了手比划。 姜黎想了想,终于应下来,“那走吧。” 两个人出帐篷,姜黎跟在秦泰身侧,今日再瞧军营,便与往日不同。平日里的紧张严肃氛围,在这一刻都要稀薄很多。营地里还是有许多人来来往往,瞧着都比往日松闲了许多。 秦泰领着姜黎出营地,先去到印霞河边。两人谈说起昨晚落水的事情,这会儿秦泰显然已经好利索了。长日练武人的身子,终究皮实许多。常年染不上什么症候,便是染上了,也就三两日的功夫就好了。 姜黎觉得跟秦泰在一起放松自在,与他便有许多话说。说起她的小时候,家里乳母丫鬟,媳妇婆子,一屋里伺候的就好些人。又说她平日里吃的什么,那都是金贵不已的玩意儿,说得秦泰咋舌,只道:“咱们见也没见过,这就叫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姜黎转头看他,与他调侃,“你还会说诗呢?” 秦泰这会子不介意这略带讽刺的玩笑话语,笑着道:“我是不识什么字儿,只能被你奚落。” “你又这般好性儿了?”姜黎挑眉看他,而后收了眼神,低声又说:“跟我打起来那会儿,怎么不见你这么好说话。哪句话不剜人心窝子不说哪句,我可都记着呢。” 秦泰凑到她面前赔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忘了吧。那老话不是说么,不打不相识。要不是那一通闹,我能跟你好?” 姜黎站在秦泰面前显得个头矮,她抬起目光来,看他,“谁跟你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姜黎看着他反问这话的时候,秦泰心里某个地方忽跳动了一下,清晰有力。他微微有些愣神,目光迎着姜黎的目光,忽有些挪不开视线。而后好半晌,他才收回神来,移开了目光去,岔开话题说:“咱们爬山去,去不去?” 姜黎想着,活动活动筋骨也没什么不好,也就应下了。两人便沿着印霞河一直往南,在一棵粗树干搭起的横桥上走过河水窄细处,往对面的山里去。 这是荒山野地,山路都没有几条。山坡上长着形态各异的树木荒草,这会儿全是枯黄一片。脚踩上沙石,借着树干使力,找着好走的地方一步步往上。这是有些为难自己的消遣方式,可就那么一步步爬上去,看着山间景色转换,身体倒也觉得酣畅。 姜黎爬累了,秦泰把手借给她,伸在她面前,示意她搭上去。这种肌肤相亲的事情,总是会头先在脑子里生出迟疑。姜黎犹豫片刻,伸手上去抓住了秦泰的手腕子,隔着皮匹棉衣,借上他腕上的力气。 秦泰一面带她往上爬,一面与她说话,“累了就言声儿,咱们回去。” 来了这塞关数月光景,姜黎常在印霞河边看日落,瞧这方山景。难得过来了,要往顶上去,她心里自然有些期待。她想爬到顶上看看去,那景色是不是又不一样。之前会跟女人们去河东的小山上捡柴火,跟这里的自然也不会一样。 姜黎爬得卖力,在他们愈发接近山顶的时候,暮色也慢慢笼罩在了山间。秦泰瞧着天色暗下来,知道晚上在这山间逗留不甚安全,便停了步子与姜黎说:“咱们回去吧,有时间再来。眼见天黑了,怕回去的时候找不准方向。” 这是担心的话,姜黎听得出轻重,抬眼看看快要到的山顶,心里生出些微怅然。她吸了口气,没有执拗,回秦泰的话,“那就回去吧,以后再来。” 可就是在这时候折了头,回去的路上还是出了状况。暮□□下不久后,山间便起了浓雾,瞧不清三五步外的东西。秦泰和姜黎依着自己来时的路往回走,可这时已然没有了方向感。在走了约莫与爬上来差不多长的时间却还没到山脚后,两个人才真正忐忑起来。 “迷路了么?”姜黎拽着秦泰的手腕子,一刻也不敢松开。哪怕是走出三步,也是瞧不见彼此身影的。 秦泰这时候也再管不得其他,反手抓住姜黎的手,攥在手心里,安慰她:“别怕,我带你回去。” 山间混沌,岂又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方向瞧不明白,不知自己往的地方是哪里。脚下石子乱滑,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姜黎数着时间,只觉得自己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个人却仍是在山林中。 她便有些泄气,“怕是出不去了。” 这就停下步子不想走了,那小腿与弯节处,都累得发软。这却不是最糟糕,最糟糕的是山间的气温越来越低,寒气已然开始侵骨。偶或有轻风拂过,那骨缝间都是阴森森的凉气,冻得人浑身发疼。 姜黎的身子开始忍不住发抖,一点一点缩成一团。秦泰那厢在着急了片刻后,不再徒劳寻找出路。他意识到姜黎已然受不住这山间的寒气,便直接回身把她抱进怀里,帮她取暖,一面在她耳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起这么大的雾。” 姜黎这时候没有力气推开他,不过抬手抵在他的胸口,想让他松开,颤着嘴唇说:“我没事的。” 有事没事也不是嘴上说了算的,秦泰不管她说什么,自顾解开自己腰上的腰带,解开外衫袄袍来,把她整个人包进怀里。 姜黎的脸埋进他怀里,隔着中衣内衫,只薄薄的两层,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热。她在他怀里动了动,低声说:“不要这样。” “乖。”秦泰把她包得紧实,在她耳边说话:“怕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先熬过这晚,明早出了日头,自然能回去。” 姜黎没再做无谓的抗拒,她还是觉得冷,伏在秦泰怀里,两只手慢慢滑下去抱住他的腰。她脑子里还有些别样的意识,手指滑过秦泰腰的时候,感觉得出秦泰身子精壮。她便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胸口,索求温暖。 即便如此,姜黎的意识还是在不久之后就沉入了黑暗。沈翼带人手持火把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一棵大树根下冻昏了过去。火把的光照里,秦泰靠着树干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姜黎。他的衣衫包裹着两个人,不分你我的样子。 沈翼上去拉开秦泰的衣衫袄袍,便见得更仔细了些,姜黎的两只胳膊也抱着他,牢牢地箍在他腰上。他忽而目色深暗,脸上浮起比之山间寒气也不输的沉郁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扎心了,老铁 第22章 拷问 有些东西是这样的,你极力想要放下且忘记,却总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场景下,一碰即燃。沈翼忽而想起京城里的丁煜,他和现在的秦泰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但在此刻,给他的却是一样的感觉。他伸出手的手臂带着力气,从秦泰怀里拉出姜黎,抱上她,沿着火把照亮的来时路回到山下,直抱去营地。 姜黎的身子是僵的,即便裹上了裘皮斗篷,也没有回起半点温度。到了营地,沈翼把她直接抱去自己帐里,给她脱下内外衣衫,只留最里头的亵衣小衣,然后把她塞进被子里。那边又对外头的人下吩咐,让煎些去寒生暖的汤药过来。 大夫把汤药端来了,大半夜里的,自己冷得抖身子,跟沈翼说:“我让人去阿离姑娘帐里叫一个来,给她喂下去。” “不必了。”沈翼去他手里接过汤药,“你也出去吧。” 这是要自己伺候的意思,大夫管不得这些,只好应了声出去。这也不得闲,还得往秦都尉帐里看看那个去。傍晚的时候发现这两个不见了,军营周围找了一气也没找着人。后来问这个问那个,知道些两人的行踪,又过了印霞河往山上找去。一找找至这大半夜,折腾这个折腾那个。可也好在找着了,否则这两人不定能活着到明早儿。 沈翼看着大夫出去后,便端着那碗汤药去到床边。他拿了勺子舀上一些,往姜黎唇缝里喂。也是自然的,那唇抿得紧实,喂不大进去。他索性也就不拿勺子喂了,吞了一口到自己嘴里,一点点儿地对着她的嘴又给喂进去。 喂罢了,搁下碗勺来,脱得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亵裤,去她旁边躺下来。而后伸了手圈进怀里,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贴得无有缝隙。帐里有微弱的烛光,沈翼便看着她,盯着她睫毛在眼下打下的扇子般的光影,然后感受着她身上一点点地生起温度。原本呼吸低弱,也慢慢在他的温暖下渐渐平缓深匀起来。 沈翼看着她的脸,看得心头生出刺痛,把脸埋去她颈窝里,忽而低声呓语,“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是我……” 或许她躲在秦泰怀里死死抱着他就是单纯地为了取暖,可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跟秦泰两个人,单独去山上?在这之前,谁又能确保他们什么都没做。孤男寡女,深山野林,一只鸟儿的叫声都没有,为什么要去那里? 他的唇贴在姜黎的颈窝皮肤上,慢慢滑到肩上,终究是没耐住咬了下去。那里还有他第一回咬过留下的伤痕,浅浅的白印子。口齿间使了力气,带着许多的复杂的情愫。姜黎忽而有了知觉,在他怀里闷哼出声,却没有醒过来。 沈翼这便就松了口,仍是把脸埋在她肩窝里。心里的各种情愫交织在一起,痛苦难耐。他伸手去探姜黎的手,已经没有冰寒之意,暖暖的,软软的。那手背上,还能摸到冻疮疤的痕迹。而后他便贴着嘴唇在她脖子上印下一个吻来,掀了被子穿上衣服,挑手拿上架子上的长剑,带一壶清酒,携一个火折子,出了帐篷。 他在营地北面的小山上落下脚来,点了一堆篝火,吃酒舞剑。这两年多的经历在眼前一频频闪过去,他在战场上杀伐,刀光剑影里卖命。他是为了今天的功名吗?他不是。秦泰说得没错,他是个没出息的人。大约自古如此,为了女人而没有了自己人生的人,都是最没出息的。 他累了,深喘着气拄剑立身,把最后一口酒吃下。而后在旁侧坐下身子来,满眼虚空。 他就这么坐到晨曦将至,看着小山里跳动起隐约的光点。透过光秃的树桠,能看到东方升起的启明星。他从地上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抬脚碾灭面前的最后一丝火星,出了小山。 一日的晨练从五更天结束的时候开始,这时候的天空是灰暗的,听着伙房的锅碗碰撞,沉寂慢慢消散,闹嚷便占据了整个军营。沈翼回帐篷穿上甲衣,姜黎还在榻上睡着,呼吸平稳均匀。帐里暖炉生着暖气,穿多了让人出汗。他看姜黎一眼,抬脚出帐篷,那眼神那身型,与往常无有不同。 +++ 姜黎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意识初有睁开眼睛头先找的便是秦泰。然抬眼四看,自己却已经不是在山里,而是在沈翼的帐篷里。帐里暖和,身子上舒适,倒无有什么不适。只稍感觉,肩头上刺啦啦的疼。因转头去看,便瞧见已经消了差不多的齿印。只还有三两点血痕,表示那里被人咬过。旧伤加新伤,会这么干的,也就那一个人而已。 姜黎对昨儿夜里晕倒后的事情自然一件也不知道,想着大约就是被军营里的人救了,给带了回来。她裹着被子拿过自己衣衫一件件穿上,心里想的是,不知秦泰怎么样,要去看看他。昨晚她还是好的,被秦泰包住了身子。 她穿戴好打开帐门,才发现今日的阳光极好,好到刺得双目疼痛。好容易适应下来,出了帐篷便往秦泰那里去。 这会儿秦泰还没醒,仍在榻上睡着。他是被冻得比较狠了,且前天落水受寒刚刚才好。这些加在一块儿,那受的罪又要多很多,是以这样也不意外。 姜黎去到他榻边,在旁边坐下来,看着他。看着他,便想起昨晚的事情来——她胳膊上环住的腰,还有她脸上感受到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的味道。想罢了,姜黎轻轻吸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去伙房找些吃的,你睡着吧。” 这就走了,到伙房找赵大疤,他总是给她留些清粥包子。那周长喜也还是会来与她说话,哪怕摸着一句话的空儿,也要过来。说不了几句,又要被赵大疤训斥差遣。这些都习惯了,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这回赵大疤又叫他,“秦都尉醒了,你往他帐里送点吃的去,赶紧着!” 周长喜应声拿上食篮子去了,这厢姜黎也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秦泰醒了,总要看看去的,瞧瞧他好得如何,是不是还有什么症候。然等她吃完饭去到秦泰帐里,那里已经没有了人。案上摆着几盘吃食,除了一个包子被咬了一口,其他都是没有动过的。 她不知秦泰去了,便就坐在蒲团上等他回来。他帐里除了卧榻小案,几个架子并刀剑棍棒,没有太多其他的东西。案上倒是有个笔架,上头挂了几只毛笔,下头又有砚台镇尺。但秦泰不是个会读书写字儿的人,这些都是闲置放着罢了。 姜黎勾了一支羊毫小笔下来,在手心儿心涂字。 +++ 却说秦泰刚醒不多会儿,梳洗罢刚吃了口伙房送来的早饭,那王二便进来跟他说:“沈将军让您用完早饭,去训练场上找他。” 听到这话的时候,那口包子还咬在秦泰嘴里,而后他便嚼得很慢,把手里拿着的大半个包子放下来,这就起身出了帐篷。他心里有事儿,不像之前那般坦然自若,是以脸上也便没了往日的轻松不羁。他怕沈翼问他什么,更怕沈翼什么都不问。 他去到训练场,士兵们仍在演练。三两个的一组,你来我往地推打。沈翼远远地站在一旁,腰背直挺,甲衣上返照着阳光,显得微微刺目。 秦泰过去给他抱拳行礼,道一句:“秦泰参见将军。” 沈翼看也不看他,踢了地上的一柄弯刀给他,“来。” 这是他们俩之间惯常会做的事,在训练场上互相切磋。昨儿秦泰生病没来,今儿来得迟了,带着的还是病容。生了场大病,又冻了一夜,原不该来的,沈翼特特叫他过来,一定不是切磋武艺这么简单。他有心事,身体又虚,打得走神,便被沈翼步步压制。 最后沈翼的刀锋贴在他脖子上,看着他,而后用毫无情绪且极为平缓的声线问他:“如果我只是你的将军,你是不是会更坦然?” 第23章 比较 秦泰面对阳光,手里提着弯刀。他看着沈翼逆光下的脸,笼罩刺目的光线,瞧不清半点神色。只是这声音,冷到他骨子里。他想解释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如果他只是他的将军,不是带着他走到今天位置的兄弟,这一刀下去是不是也会更坦然一些? 秦泰看着沈翼放下手里的刀,撒手丢在脚边,继而转了身与士兵们道一句:“练到午时去吃饭!”便离开了训练场。他步伐阔阔,身上的甲衣碰撞出碎响,端的一副大丈夫刀枪不入的样子。 秦泰站在原地吸气,冷气便直钻心肺。他是没什么精气神在这习练的,在沈翼走后不久,便也回去了自己帐里。打开帐门的时候看到姜黎,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从心底里生出来。他强扯嘴角笑一下,往里头去,端的和平日无异的样子,说:“没大碍罢?” 姜黎把手里的毛笔挂去笔架上,从蒲团上起来,“没有,你呢?” “还有些虚,养半日就好了。”他去案后蒲团上坐下,拿起才刚丢下的包子往嘴里送。虽帐里有暖气笼着,这包子还是凉了。他咬一口,在嘴里嚼不出可心的滋味,便慢放下来。而后是一小片刻的沉默,沉默之后他低眉开口:“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去找你。” 姜黎心里原本存有的一些暖意,是在听到这句话后慢慢消散的。他声音略带些喑哑,听在耳朵里十分难受。姜黎微微带笑的面色慢慢沉了下来,声音里也生出喑哑,低声回问一句:“为什么?” 问完后,自己也没了从他口中得到答案的欲-望,前后因果,脑子活跳些的都不难猜出来。如此,再多的话,也便都无从再说起来。姜黎小退两步,跟秦泰行礼,“打扰了。” 她打起帐门出帐篷,阳光刺得人想流泪。她往印霞河边去,背后的阳光打下来,在她面前投下铅灰的暗影。她一步一步往前踩,脑海里回放昨晚在山间的画面,再臆想着把那一张张画面揉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看到了晃动的人影,长呼一口气,去到灶边摆好的杌子上坐下来。 翠娥来往灶里添水,瞧见她来了,忙地放下手里的木桶,过来与她说:“好了么,就来这里吹风?” 姜黎歪着头,眼睛盯着灶底的火苗,“好了。” 翠娥搂起身上的靛青长裙,在她旁边坐下身子,“那……秦都尉呢?” 姜黎听她问这话,便转头看向她。这又想起来她让秦泰答应有那么一日便捎翠娥回京的事,昨儿帐里那般施礼和现在的关心探问,自然也都是为了这个。她吸了口气,怏怏道:“没事的,死不了。” 说罢这话,她忽而又好奇起昨晚的事情来,便又问翠娥:“对了,我昨儿夜里是怎么回到军营的?” 翠娥捡起旁边的干柴火,往灶底添,“营里的人把咱们军营周遭都找了,北面小山都找了遍,没找着人。后来各方探问,有人看到你们过河去了,沈将军就又带了人过去找的。听说在那山上找了好阵子呢,还得记着方向,都是拿火把拼人数一个点一个点踩着的。我还听说啊……” 说到这里,翠娥转头看向姜黎,却不说下去了。姜黎大约也猜到了下头的事,面色坦然道:“说罢,没什么的。” 翠娥清清嗓子,想了下措辞,“说你和秦都尉抱在一起,他把衣裳全解了,把你裹在怀里,是么?” 姜黎点了下头,低下头来,翠娥又清了下嗓子,越发小声儿说:“军营里这会儿都传遍了,说昨晚沈将军的脸色极其难看。他压根儿就没管秦都尉,只把你抱了回来。那么远的路,生生把你抱到他帐里,然后还亲自给你喂了药。” 姜黎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慢慢摩挲,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翠娥看灶底火烧得旺了些,便坐直了身子,说她,“你又这个样子,每回说到沈将军,你都这个样子。他头先是过分了些,但自从赵伯长那次后,对你确实不差啊,可以说是很好啦。你瞧,昨儿个放了营里人半天假,让人去玻琉城置办东西去,给咱们帐里添了两个暖炉呢。还给买了些布匹料子,棉花绒线,并一人一个汤婆子。咱们谁不知道,这些东西,那是看你面子才给弄的。” 姜黎仔细听着这话,听罢了低声回一句:“是么?” “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翠娥盯着她的侧脸看,“我还听说,他让人在玻琉城的一家匠人铺里定了对红宝石耳坠子。就你猜,这是定给谁的?” 听到红宝石,姜黎心里不自禁地咯噔了一下。她不能否认,沈翼大约是这世上最了解她喜好的人。那时便是她的母亲,也不能细致到他那种程度。她又稍微想了一下,掐算起日子,还有不几日便是除夕。正月初四,是她的生日。如果他这也记着的话,那翠娥说的这红宝石耳坠子…… 翠娥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抬手按在她胳膊,也没让她答那话,只道:“这还用猜么?” 姜黎不说话,她从来也没想过沈翼做这些事的用意。她一直觉得,两人之间的纠结太深,他心里记恨,自己心里也有疙瘩,大约这辈子都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可他又为什么做早上给她留饭,往帐里送那么些东西这种事呢,是看她可怜嘛? 姜黎吸吸鼻子,没有深想下去的心思。那边儿竖了耳朵听了好半天的阿香又过来了,插话就说:“翠娥大姐,你这是为沈将军辩好儿呢。就我瞧着,沈将军和秦都尉比,还是秦都尉好。他虽品级没沈将军高,又是有些嫩气的,有时说话也混扯胡说,可他人好啊,没架子,在一起舒服。你瞧瞧沈将军,跟个冰棍儿似的,十棒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能给人累死。” 翠娥忽抬眼瞪了一下阿香,“早先儿你劝人阿离安心跟着沈将军,这会儿又说这种话来,你安的什么心?秦都尉再好,能跟沈将军抢女人么?阿离便是喜欢秦都尉,那能越过沈将军去,跟秦都尉在一起么?你这是搅屎呢,瞎挑拨。” 阿香还不服了,又辩道:“叫阿离安心跟着沈将军,那是为了好好活下去,你懂么?这会儿抛开那些不说,我只是说了个实话,也没真叫阿离去选啊。再说了,我说秦都尉好,比沈将军好,那阿离就喜欢秦都尉吗?这不都是嘴闲混说的话嘛,你还当真了!” 翠娥自打昨儿见过秦泰,就从内心里生出了不同往日的活力。以前死气沉沉,这会儿也有了些鲜活的味道。她和阿香往死了辩这话,非要争个你输我赢。姜黎做在小杌上,仰起头来看天。没有刺目阳光的地方,是浅生生的蓝色,上面游丝般地飘着丝丝缕缕白云。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的路过的,求个收藏,么么哒, 谢谢一朵白莲花扔了1个手榴弹,爱死你 第24章 再见 除夕当日,停了一段时间的大雪又纷纷而至,再度把这荒芜的郊野银装素裹起来。枝桠上挂了冰凌,一排排地挤在一块儿像雪狼牙。 阿香掰折一根下来,往嘴里搁,化了冰水润喉,回头跟姜黎说话:“今年这里太平些,也能像样子过个年。伙房里已经忙活半日了,晚上吃的喝的都齐全。估摸着沈将军这会儿能找你,叫你过去服侍,咱们说不准,还不定往哪边儿去。” 姜黎把自己浑身上下都包裹得严实,跟着阿香走在斜斜的山路上。脚下还没积起雪来,倒也不艰难。她不想往伙房凑热闹去,便跟阿香来了山上捡柴火。这会儿捡了不少,两人各背了几捆在背上,正下山。 她把手往袖子里缩缩,伸到自己腋下暖着,“多少日子都不见了,不定找我。我也是乐意自己呆着,不想凑那热闹去。我若不去,你也别去,在帐里陪我。” 阿香把嘴里化了几口的冰凌吐掉,“我不见得能得这闲儿,翠娥大姐怕是有这时间。” 自打那回姜黎从秦泰帐里出来,他们就再没见过。包括沈翼,也没有再让她去帐里服侍过。相安无事的这些日子,姜黎偶觉心里空落,会想起秦泰,但大体上过得很是踏实。在满是女人的帐里,从来是不缺说话的人的。又是要搭手干些活的,自然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和心境。人若连温饱都成问题,其他的烦恼便就少了很多。 姜黎和阿香走到山脚下时,身上已经覆起了一层薄薄的雪渣儿。没空去掸,仍是往营地里去。阿香絮絮叨叨地说话,说沈翼和秦泰,“原是顶好的哥俩儿,没事儿一起练武吃酒,自打那回后,他俩也没再好过。听说格外生分,除了谈正事儿,其他一概不谈。” 姜黎吸口气,裹在脸上的围巾也要吸进嘴里,道一句:“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阿香托托身上的柴火捆,“你莫要往心里去,我就是感慨一下。旁的咱不怕,就怕因为这事儿,把你迁怒了。你说原本好好的,非出这事儿,闹得现在这样,怪难受。就这么干晾着你,谁知道往后会怎么着?” 阿香这么说,然细论起来,姜黎并不后悔发生了那件事。不能说,时间倒回去她还会选择和秦泰去爬山,但至少现在发生了,她也不想着时间能倒回去让她再选一遍。 脚下的雪厚起来,走在上面生出了咯咯吱吱的响声,姜黎抿了一下唇,“听天由命吧。” 阿香最不喜这话,头先她就是追着姜黎屁股让她伺候好沈将军的人,因她转头,看着姜黎,“你也想想法子,让沈将军不计较那事来才好。还把你往帐里要,以后才有保障。你这会儿这样子,跟翠娥有什么分别?翠娥那是将死的人了,你也要做将死的人?” 姜黎身上的柴火往下滑,便转了身凑去阿香面前,“你帮我托托。”又背着她说话,“你别这么说翠娥姐姐,怪瘆人的。人好好儿的,怎么就是将死的人了。人等着回京呢,不能死在这里。” 阿香冷笑一声,“你不看看她多大了,好些日子了,有人找过她没?你是来得巧了,来后咱帐里就没少过人。有那阵子,一日折三五个的,都是常有的事儿。还想回京,咱们这帐里,轮着谁,也不能轮到她。带她回去做什么?捣衣缝补的活儿,谁不会?缺她这一个么?” 柴火托好了,阿香带着她又往前走。秦泰答应要带翠娥回京的话,只有姜黎、秦泰和翠娥三个人知道,这话自然不好在阿香面前说。便是阿香心宽不在乎的,这会儿姜黎也说不出了。她和秦泰以及沈翼,三人间弄成了现在的样子,她是谁也挨不上靠不上,还能再指着秦泰带翠娥回家?这话说出来,还得招人笑话,不说罢了。 姜黎深深吸了口气,越发觉得脚下雪厚,难走起来。 两人风雪里回到营地,去伙房放下身上的柴火。这会儿肚子也饿了,便琢磨着问赵大疤要点吃的。今儿赵大疤阔气些,让姜黎和阿香一人拿了一个大肉包子。等两人吃罢了,忽又递个食篮过来,操着一贯的粗沉声线跟姜黎说:“阿离姑娘,今儿咱们这忙,人手不够,劳烦你跑一趟,给沈将军送个饭去。” 姜黎接下篮子,应声是。携了阿香出去,便把那食篮往阿香手里塞,说:“你替我送了罢,谁送都一样的。” 阿香这活可不接,把食篮往外推,“你又跟我犯傻,这是送上门的机会。刚好你送去了,软和地和沈将军说几句话。他又瞧出你的好来,惦记起你,晚上把你往帐里要,这就不愁了。就怕现在这样子,真把你忘脑后了,你跟谁去?” 阿香一面说着话,一面推着姜黎往前走。一直将她领去沈翼帐前,小声与她:“快进去吧。” 姜黎站在帐外踟蹰片刻,才抬脚往帐里去。阿香便站在原地,瞧着她进了帐篷,又自顾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要是沈将军和秦都尉的身份调个个儿,就好了。”说罢还是叹气,一面叹气一面转身离了去。 那厢姜黎进了帐篷,也不抬头看沈翼,直接去到案边把食篮里的饭菜端出来,一碟碟摆去案面上。摆好了,自要默声退出来。然刚走出两步,便听得身后的人说:“晚上过来伺候。” 听得这毫无预兆的话,姜黎愣站片刻,没法儿,只得应声“是”。而后再往外去,心里无有什么波动。但在打起帐门看到外头站着的秦泰时,她脸上的表情明显换了色彩。然不过片刻,她便立马低下了头,从秦泰旁边绕过,稳着步子去了。 那边秦泰还愣在帐外,回头瞧了她一眼,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帐篷的缝隙里,自己才转回头来。他也端的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往帐篷里去,先与沈翼抱拳行礼,而后说:“顺着那些出没的可疑的人查下来,发现不是北齐士兵,只是些流寇和山匪。原是一伙的,扎寨在玻琉城南面的树林深处。时常会换地方,没个准。近来越发猖獗,到了不得不管的地步。” 沈翼低头吃着饭,嚼碎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县官府官呢?怎么不管?” 秦泰回话,“他们兵力不足,不敢贸然出手,希望咱们从旁协助。据听说,那些流寇山匪的人数不少。不知从哪里过来的,这会儿怕是把玻琉城附近地形地貌都摸了透。这还得调查数日,才能出手。” 沈翼还是低头吃饭,简单明了地说一句:“要多少人自己去领,这事就交给你办了。” “是。”余下再无多余的话,秦泰拱手行礼出帐篷。他抬手挡一下风雪,走进雪地里。脚下是踩进深雪的咯吱声,一步一步在身后留下一连串脚印。有雪下下来,再一点点儿给盖住。 他没有回自己帐里,等他抬头看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女人们的帐篷处。隔了十来米的距离,那座比别的帐篷大很多的破帐篷,这会儿像个白色大坟头。 他没再动步子,站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那帐里忽而出来个身着紫裙的女人,泼了一盆脏水,直起身子来便与他四目相对。原来轻松简单的氛围已然不在两人之间,这会儿姜黎站在他十米外,却好像站在另一个世界里。风雪在前面打转,把人隔得越发远。 姜黎手里端着陶盆,眯了眯眼,想起沈翼叫她今晚过去服侍的话,又想起那一日秦泰说以后再不要去找他的话,而后便再无其他什么别的念想。她敛目回身,进门撂下手里的帐帘,把秦泰隔在帐篷外。 风又大起来,扫起地上的雪花,砸在帐门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第25章 渴望 姜黎把灰陶盆放去一边,呵气在手心里搓了搓,便去了自己床边坐了下来。她伸手拿过笸箩,捡拾起鞋面儿到手里,拿了白布条开始缝边儿。这些活计这会儿算是做惯了,再没有手生的感觉。余下的小半日没什么事,大伙儿都聚在帐篷里。不想干活的就闲坐着聊天,想干活就再忙会儿。 姜黎的事情已经是帐里人人皆知的,早说了个过瘾,这会儿也不说了。要说这事儿发展到这样,除了姜黎秦泰和沈翼以外,谁最不开心,那便是翠娥。她起初的时候没想到会这样,倒还在姜黎面前为沈翼辩了几句好,和阿香争论了一番。到这会儿,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头两天前,她得了空还会私下问姜黎,“秦都尉答应的那事儿,还有准儿么?” 姜黎每时听到这话,心里便生出不好意思来。她早就想着别出个什么意外,到时答应翠娥的这事情再没了谱,让她白高兴一场。当时想把话说得全面些的,但看着翠娥那时的样子,又没说出来。这会儿倒好了,叫她更加无望忐忑了。 翠娥这会儿缩在帐篷角落里,也在做针线,已经不再找姜黎问那话。她也瞧出来了,姜黎不能伤了沈将军的面子跟秦都尉好,也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一面跟着沈将军,一面和秦都尉也像个朋友。这会儿她自己处境已经都十分尴尬了,又能帮着她再求什么事? 翠娥有时也纳闷,如果秦泰和姜黎之间是清白的,跟沈翼解释清楚,那事儿不就过去了么?就是解了衣裳把她裹怀里了,也是当时需要不是?秦泰不那么做,难道眼看着姜黎在自己面前冻死?作为一个男人,谁都该有保护身边女人的本能罢。 可事情并没有简单清楚,而是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谁也不见,都生分尴尬。翠娥后来有些琢磨明白了,就问姜黎,“是不是……你真的喜欢上秦都尉了?或者……秦都尉喜欢上你了……”这才没在沈翼面前解释清楚,而是让事情僵持了下来。 姜黎知道她关心回京的事情,怕希望落了空,才琢磨了这么多。然这事儿已经显得纠结,且不能再添乱,因也只是敷衍回她的话,“没有的事儿,沈将军小气罢了。兴许过阵子,他心里的那口气散了,又不计较了呢?到时我还能与秦都尉说上话的,一定再帮你问。” 翠娥对这话半信半疑,却也没再混缠。她也知道,就算哪一日沈将军心里的气消了,还把姜黎跟以前一样待着。那姜黎和秦都尉之间,也不定能回到以前的样子。毕竟已经生出了嫌隙,为了不让事情再难堪,两个人是要避嫌的。 翠娥缩在角落里叹气,很轻的声音。终归想起这事儿来,心里还是不得劲。她又怪不得谁去,只能叹自己命不是那么好罢了。 她又叹了几口气,忽而有阿香的声音飘到耳朵里,说的话是:“怎么样?沈将军有没有记起你的好来?” 听得这话,她抬起头来,便瞧见阿香这会儿挨在了姜黎边上。伸手夺了姜黎手里的鞋面儿,又说:“你歇会儿,我帮你弄。” 姜黎闲了手,便搭在大腿上,回话说:“不知道,也没瞧出什么,叫我今晚过去服侍。” 听到她说这话,帐里爱热闹的自然都凑过来,你扒着我肩,我牵着你手,都看着姜黎,问她:“这又好啦?” 翠娥也关心这事儿,竖起了耳朵听她说话。姜黎有些不自在,扯嘴角笑一下,“有什么好不好的,还不是听人差遣。” “你跟我们不一样。”女人们七嘴八舌,“我们这是听人差遣,你那个,是沈将军真对你动心了。要不然,折腾不出这些事来。别的,都是只图自己高兴,不顾咱们的死活。你瞧沈将军,处处给你行方便,为你做了多少事儿啊?也就是这样,才生气了。” 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沈翼喜欢她,那是事实。那时的他,说起来是有些皮赖的人,瞧准了,心意半点不藏不掖,非得说给你知道。百样法子表现,想俘虏芳心。可重遇之后,沈翼就不是以前的沈翼了。喜欢不喜欢的话,姜黎从来不会去揣测。当然,沈翼自己也不会说。 帐里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还在说话,为她今晚去沈翼帐里服侍出谋划策,教她怎么再度笼络住沈翼的心。那伺候人的法子,就又说起来了。姜黎听在耳朵里,一直点头。其实她心里是最明白的,到了沈翼面前,哪里需要使什么手段法子,都是任他摆布罢了。她不会讨好人的法子,这个一时半会儿还真改不过来。即便现在把自己的身段放下了,却还不是能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自如地轻贱自己。 就这么到了晚上,帐里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出去,到各处陪酒服侍去。这个除夕,应该比往常的除夕都安心热闹。没有战事纷扰,能踏踏实实吃酒玩乐。 姜黎最后一个出帐篷,站到门外风雪里的时候,往秦泰站过的地方看过去,那里已无人影。她顶着风雪去沈翼的帐篷里,里头并没有人,都往大帐里聚着去了。她便在案边的蒲团上坐下,搁了脑袋在案上,等沈翼回来。 等得有些乏了,肚子又饿起来,便自己出了帐篷往伙房去。这会儿人都清闲,吃吃喝喝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事儿。周长喜给她撕了一根鸡腿,鸡丝、肉末各样儿都弄了些,给她放食篮里装好,问她:“够了么?” 姜黎看看那食篮里的东西,面露感激的神色,“够了,拿这么多,赵大疤看到了又得骂你。” 周长喜无所谓,“骂习惯了,没什么大碍。” 姜黎谢过他,拎上食篮自己回去沈翼的帐里,而后把里面的吃食全部端出来,摆在案桌上。正拿了筷子要吃呢,帐门被打起,沈翼进了帐篷。原姜黎是可以在伙房吃过回来的,但那里今晚人多,全部聚在一处,又都是男人,便拎了食篮来了沈翼帐里。 她本来掐算了时间,沈翼在大帐里与那些人热闹,非得过了子时回来不可。然没想到,回来的有些早,还要阵子才能到夜里子时。按照习俗,这晚是要守岁的。就算熬不过整夜,也要守过子时才好。 姜黎看他进了帐篷,自然就从案后起了身,颇有些尴尬。早知道,拿回自己的帐篷里吃完了,再过来算了。虽路途远些,到底比这样被他撞着,心里更舒服些。 沈翼却没表现出什么异常,看了看案上的饭菜,忽又回身出了帐篷。过了一会儿再进来,解下身上的斗篷挂去屏风上,便到案边坐了下来。他身上有轻微的酒气,仰头看姜黎,说:“坐下吧,我还没吃饱,刚好一块儿吃。” 姜黎难得听他说这么寻常的话,犹豫了一下便在案边坐了下来。那外头又来了人,端了几盘鱼肉过来,并几壶烫好的酒,还摆下一双筷子。摆置好了,退身出去,留下沈翼和姜黎两个人。 沈翼伸手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酒,一盏给自己,一盏送到姜黎面前。姜黎看着那酒杯有些为难,半晌道:“我不能吃,两杯就不成了。”那回在李副将军帐里,也是没吃几杯,就醉得那个样子。到第二天醒来,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沈翼知道她没什么酒量,但就算吃醉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以便不吱声。姜黎又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在他面前吃醉了大约比清醒着更好,不必记着那些个事儿,能轻松些,因也就端起了酒杯来,往嘴里送。吃过一杯,嘴里辣了,夹上一筷子的菜,再慢慢嚼下去。她和沈翼之间没什么话说,便是吃酒吃菜,两相沉默。极为怪异的气氛,两个人却都不觉得不自在。 姜黎数杯酒下肚,脸上便泛起了坨红,直染到耳根。再吃下数杯,便开始目光带雾。因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又探探脖子,嘴里嘀咕,“太热了。” 沈翼看她,“热就脱了吧。” 姜黎的意识已经模糊,心里又知道在沈翼面前没必要在那事上矜持。横竖都是要脱的,要一床上睡的,早脱晚脱,他脱或者自己脱,都没有什么分别。因就伸手解了自己身上外衫的系带,把外衫脱下来,扔在一边。 醉了的时候行为混沌,总是不能规规整整的。脱了外衫后,她又把袄子上的扣子一粒粒解开,就那么敞着怀。里面是一件单色红肚兜,布质单薄,能隐约瞧得出身段,也能瞧见脖颈处露出的光洁皮肤。 沈翼目光生聚,看了她片刻,而后再做不得忍耐,便伸手把她拉进了怀里。他手掌搭过去,握住她的腰,能碰触到肚兜盖不住的皮肤,在手心里光滑生嫩,比得他手掌越发粗糙。 姜黎便躺在他怀里,红唇微张,喘息微微。帐里的暖气热得她头脑发涨,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沈翼吻上她唇的时候,她张嘴迎合,把手勾去他脖子上,贴得他越发近。 沈翼手下也生了渴望,便从肚兜下沿探了进去,下手握住,慢慢揉|捏。嘴唇又从她嘴上滑去耳边,却在刚吻上她耳垂的时候,忽听她呵着气叫了个名字—— “秦泰……” 作者有话要说:  又扎心了,老铁!矛盾快爆发了! 明早入V啦,早八点八分八秒更新,会多更一点 本来想养养收藏的 但是字数上来了 看的人还是不多 只能V啦 第26章 决裂 原本酒精烘起的所有虚幻的柔情蜜意, 在姜黎的这声低语后, 霎时间便消散了殆尽。沈翼停下手里的所有动作,忽而一把捏上姜黎的下巴,下了死手一般,那眼睛里的目光也冷得瘆人, 只隔三寸的距离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冷声问:“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姜黎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却不去反抗什么。她微微睁开眼睛来, 看了看眼前人的脸, 飘忽蒙雾的目光落在他眼睛上,而后低着声音说了句:“沈翼……” 沈翼余下的动作便都带上了愤怒,如同野兽一般,撕咬她的唇,捏紫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案上的杯盘全部扫开了去,把姜黎放在上面,衣衫扯下大半,□□出上半身。姜黎能感受到案边上的凉度, 贴在自己脊背上, 并硌得骨头都疼。 她挣扎,却被沈翼按死了无法动弹。沈翼对她再没有半分温柔,不消片刻, 便折磨得她嘤嘤哭起来。姜黎便就求他, 说:“不要了。” 沈翼这会儿是不肯的, 越发粗暴起来,那嘴里还在问:“告诉我,我是谁?!” 姜黎的指甲在案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一面忍着身体上的痛楚和几乎难以承受的快感,一面叫沈翼的名字。哭腔仍在,眼泪从眼角滑下来,直落进耳窝头发里。 沈翼却不罢手,偶尔也放慢动作,让身体里的快感攒蓄起来,猩红着眸子问她:“告诉我,和秦泰有没有做过什么?” 姜黎这会儿舒服,自然不哭,只把脸转向一侧,一面喘息一面回话:“没有,什么都没有做过。” 沈翼是信她这会儿说的话的,酒精在作祟,情-欲在高涨。在这样的情况下,得有超人的精神毅力才能说出假话来。姜黎显然不是,她已经糊涂了。回话靠的是本能,而不是思考。可即便这样,也不能解掉沈翼心里的愤怒。而后,帐里便又是姜黎的叫声与哭声。 姜黎不知道事情是什么时候结束的,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已然又忘了大半。隐约还记得,自己一直在叫沈翼的名字,颇为放-荡。还有,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淤青紫斑,表明了昨晚房事的激烈。 她坐在榻上缓了半会神,才下得榻来。自己先找热水梳洗了,再一点点把昨晚那些落地的杯盘饭菜给收拾起来。这些东西是怎么成这副样子的,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惹怒了沈翼,也不记得。心里想着,这样也好,反而坦然,没有什么心虚的感觉。 她把杯盘剩菜收拾好,食篮里装了仍是送去伙房。剩菜放到一起,可以热了再吃。那碗盘,都是要洗的。她问赵大疤要了些热水,把那些盘盏放进盆里,正打算伸手进去洗,面前忽蹲了个人下来。比她先伸手,手里拿一抹布,手速极快地洗起碗来,说:“我来洗,你去吃点东西吧。” 姜黎坐在小杌上,也觉肚子很饿。昨儿晚上,其实是没吃什么的。她摸摸肚子,也不与周长喜客气,便说了句谢谢,自起身往伙房里要吃的去了。伙房不大,除了几处烧饭的炉灶并几张桌子,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寻常士兵们都是按批过来吃饭的,地方不够,只能在外头端碗蹲着。 因是过年,赵大疤带伙房的人蒸了许多馒头包子。姜黎随意拿两个,也不管什么馅儿的,囫囵吃下去,便出了伙房。 沈翼的帐里被她收拾干净了,自然也不用回去。这会儿雪也停了,有士兵正在帐蓬间扫小道儿。她便沿着那扫出来的路,一直回去自己的帐里头。这是年初一,大伙儿全部得闲,在帐里暖着。瞧她回来,人堆里给她让出地方,招呼她过去。 姜黎走过去坐下,问一句:“怎么了?” 人问她的哪有别的事,自然问昨晚怎么样。姜黎摸摸额头,脑子里浆糊一般,也就回了句:“吃多了酒,都忘了。” 这好了,问不出什么来,那也就不问了。她们又在那闲话别的,说到初五这几日营里都放假,不必撵着做事。等过了这几日,再忙活起来。 姜黎头疼,便把脑袋搁在阿香身上,听着她们在耳边絮叨。她是不能吃酒的,下回说什么也不吃了。 却说,虽然姜黎因为吃酒不记得昨晚的事了,但就她在沈翼帐里睡了一夜这个来瞧,应该也是缓和了关系缓和。女人们也便猜测,她和沈翼之间,应该是没什么事了,往后必然如常起来。可到晚上,那边帐里并没有人来叫姜黎。那边没有吩咐,姜黎自然也不贸然过去,因就在自己帐里睡下了。 女人们便又嘀咕:“这可瞧不明白了。” 姜黎自己也不明白,但也不去多想。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踏踏实实的。每回去见沈翼,总要敛着心神,实在难受。他们之间的恩怨放不下,总强往一处凑,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儿。 接下来几日清闲,晴好了,姜黎在傍晚间的时候会只身去印霞河。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头巾裹了半张脸在那吹风,看夕阳下山。每每看到眼前景色壮阔,心境也便跟着开阔起来,十分自得平静。这也许算是苦中作乐的一桩事了,然这营里却没哪个人陪得了她,是以她总一个人来。 初四日是她的生日,却并没有什么与往常不同。这营里没人惦记生日这回事,谁也不能帮谁过咯。没有银钱没有粮米,作为最下等的人,谁管你哪一日生的。便是哪一日死的,也没人惦记着。 及至傍晚的时候,姜黎仍是一个人去印霞河。现在明显比之前暖了些,雪化得快,到今儿已经不剩什么踪迹。也就树根上,或哪方阴影深处,还留下些残迹。印霞河对面山尖儿的雪还是在的,在夕阳的映衬下,很是好看。 她在河边坐了一气,又生出与之前几日一样的感受,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可每每回头去瞧,又什么人都没有,是以,这会儿也就懒得回头了。这么又坐了一阵,瞧着夕阳隐没掉最后一丝光线,天色慢慢暗下来。她提了裙面起身,转身要往营地里去。 然不过刚刚把身子转正,就瞧见正对着自己五步距离的地方,站着秦泰。像那日在帐篷外的风雪里,遥遥而立,四目相对。她嗓子眼儿里发干,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心里期盼他说话,又不想他说话。便这么站了片刻,她敛目颔首,迈起步子要走,秦泰却叫住了她。 姜黎顿住步子,便低眉不语。又稍等了片刻,秦泰才又出声,仿佛是凝聚了好些日子的勇气,来说的这话。他声色沉沉,看着姜黎微垂的眉眼,说:“阿离,我喜欢你。” 姜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期待过这句话,但在听到的时候,心里还是不自禁产生了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感受。她抬起头来,看向秦泰,却也在目光的范围内,看到了站在秦泰后面不远处的沈翼。她心下忽地一沉,又忙敛了神色,抿气道一句:“奴才……受不起……” 说罢这话不耽误片刻功夫,绕过秦泰,走过沈翼身边,头也没回一个,便去了。她不知道秦泰这会儿来说这话是什么用意,但她知道,在这个军营里,只要沈翼在一日,她和秦泰之间,就永远不会有任何可能性。 而秦泰留在原地,面对印霞河,心里生出空落落的感觉。他先是在姜黎眼里看到了彩光,然不过一瞬,她就隐了去,说了受不起的话。他大约也感受到了,自回过身子,与沈翼立身而对。这会儿他也不生卑微,直身站在寒风里。手扣腰间刀柄,不卑不亢地看着沈翼。 沈翼没说话,只动作凌厉地狠起一个窝心脚,踹得秦泰连连后退,闷声吐出一口血来。他又咬着,鲜血便从唇缝间溢了出来。他想了许多日子,纠结了许多日子,在沈翼和姜黎之前权衡掂量,今天的这句喜欢,就是他最终的选择。 虽是吐了血,沈翼也没有罢手,又连上几脚,把秦泰踹到河沿边上。再一脚,也就落河里去了。秦泰不出声,捂着心口站在河边。他忽而目色生狠,从腰间拔出刀来,干脆利落地朝沈翼直劈而去,不留余力。 在武艺上,秦泰比起沈翼差不到哪去,况这会儿又拿着刀。此时此刻的两人,也再没有兄弟情分可言,招招蛮横。片刻后,刀锋凌厉地从沈翼腰间擦过去,割断腰带,长袍散开。沈翼占了下风,那刀尖儿便直冲他胸口而来。他动作尚且利索,夹手挡住,扎稳了身子。 秦泰拿着刀的手却还在使力,脑门上青筋暴跳,怒声质问沈翼,“你给不了她幸福,把她留在身边,只是为了折磨她吗?” 沈翼目色沉暗,心里此时漫上来的,更多的是无力。他忽而松了手上的力气,刀尖儿直入他皮肉。秦泰反应过来要松手的时候已经晚了,刀尖没入半寸,有血染出来。 沈翼不等他有反应,自己又把刀□□,毫不怜惜的手法。而后掷了刀在地上,回身捂住胸口,好半晌,哑声说一句:“你走吧,带她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出现。” 指缝间渗出血,滑过手指,染深藏青的衣袍。 姜黎从印霞河边回来后就兑了热水梳洗,梳洗罢了便灌好汤婆子暖在床上。她脑子里还在回旋着才刚秦泰在印霞河边对她说的话,让她心底生出些微暖意。而些微暖意之上,更多的是酸意。如果沈翼没有出现在那里,她也不确定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她拿篦子梳头,从根儿到稍,一下一下。心里的情绪正复杂,阿香风风忽火火进了帐篷,扑到她面前说:“你刚才不是去了印霞河么?沈将军和秦都尉打起来了,你知道么?都伤了,严重得很,见血啦!” 姜黎听到这话,脑子里轰地一炸。她便也管不及太多,搁下篦子,随意找了件大衫披上,一面系腰带一面用头拱开帐门,往外头去了。而后便是急着步子,直跑去秦泰帐里。 她所有的行为都是下意识的,一直到她站在帐里看到秦泰完好无损,才缓过神来。头发是全散披着的,没有全然干透,衣衫也没有穿得十分整齐。缓过神来便意识到自己行为失当,忙又敛起神色,说:“没什么大碍,我就回去了。” 说罢了转身要走,却突然被秦泰拽住手腕给拉了回去。那动作是浑然一气的,把她拉回自己怀里,便低头要吻上她的唇。 姜黎受了惊,忙地低下头去,躲开他的嘴唇,伸手推他,“秦泰,你干什么?” 秦泰不松手,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微微红起的脸颊说:“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过普通人的日子,你愿意跟我走吗?” 姜黎听了这话微愣,好半晌抬起头来,问他:“真的?” 秦泰肯定地点头,“我手里还有点事,这两日办完,交接一下,便带你离开这里。” 姜黎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功名前程……都不要了?” 秦泰点头,“都不要了。” 姜黎低下头来,抬手在嘴边,张嘴咬了一口。而后她便没再确认下去,也没再多问,只道一句:“那我回去收拾收拾。”便从秦泰怀里出来,出帐篷跑着走了。长发在身后飘起来,如丝如缎。 她回到帐篷后就如同变了个人,冻得浑身发冷,却也不在乎,只一直呵气搓手。面色是发亮的,眼底也有微微的光火。她琢磨着要走了,得带什么。其实她没什么东西,能带的除了些换洗的衣物,也就没什么了。 阿香看得出她的变化,自然要来问她:“怎么了?沈将军伤得不重?” 提到沈翼,姜黎忽然顿了一下。她是忘了,压根没有往沈翼那里去。阿香是不知道,仍说:“听说刀尖儿入了胸口了,虽然不深,要不了命,但是流了好些血。但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姜黎面色僵住,想说什么,却觉得嗓子眼儿塞了棉花团,什么都说不出来。索性也就不说了,心里只还盘算自己的事情。她想得明白,秦泰会对她说这样的话,肯定是沈翼那边答应了。既然说好了,她便没有纠结,等着秦泰忙完手里的事,跟他走就是。 阿香不知道这一层,只往后两日都瞧着姜黎不对劲。每到傍晚,她都会去训练场东边的空地上站一气,好像在等人。她这就忍不住了,问她:“你怎么了?瞧着不对。” 姜黎但瞒了几日,后来松了牙口,跟阿香说:“我跟你说,你莫要散播去,否则便不是好姐妹了。” 阿香拍着胸脯应她的话,她才说了和秦泰的约定。阿香便就受惊了,原来只当两个人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沈翼多心小气。这会儿瞧着,原来两人真不单纯了。难为她日日在姜黎身边,却没瞧出来。她拍自己的大腿,“我的亲娘咧,你们藏得也忒深了。” 姜黎抿抿唇,“没有藏,没指望他能说出口。却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给说了。” 阿香长长地吸口气,“忍不住了呗。你是不知道,就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最要命。就是没得到,不真切,所以排除万难也想要。要是真搁一块儿过了,没了那朦胧感,你们不定还这么选。” 姜黎觉得这话不好听,拍一下她的胳膊,“你还什么都懂了!说这种话,不是故意给我泼冷水么!” 阿香得意地笑,“风月场上的事,咱帐里谁不懂?我也不给你说丧气话了,难得你们互相中意。说实在的,你跟他走了,确实比在军营里好。再是普通人的日子,也比咱们舒服。你要是走了,我日日想你,天天给你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你一世平安,与秦都尉白头到老。” 姜黎笑,“这还不错。” 这种满怀期待的喜悦持续了几日,在秦泰去办事后的第四日,发生了变化。虽说阿香没有大嘴巴,但军营里的人还是三三两两互传,都知道了秦泰要带姜黎走的事情。不是当局人,自然都为沈翼抱不平,觉得姜黎给沈翼戴了绿帽子,秦泰抢了自己头儿并兄弟的女人,简直不仁不义为人所不齿! 帐里的女人虽多为姜黎感到欣慰,觉得她找到了归宿,却也在第四日变了脸色。姜黎觉察出不对,却从人嘴里问不出因由来。帐外的人多数不愿理她,帐里的人不说闲话。她又是一直在帐篷方圆活动的人,很多事情并不能第一时间知道。 然这么大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姜黎还是知道了,秦泰在出去剿匪的时候牺牲了。听说他们追匪寇到山上,中了埋伏。最后是险胜而归,但作为领头的秦泰,身中数刀,闭目坠崖了。那里地势险要,剩余的人找了一气,没找到秦泰的尸首,也就作罢回了营地。 姜黎听完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狂躁的情绪,甚而没有急剧而下的眼泪。她脚下生趔趄,被什么一绊,仰身倒地,后脑碰在案角上,磕出血来,人就昏了过去。 第27章 侍婢 蜿蜒的山道上, 一对背影相依着往山下去。男子身上背着包裹,手里牵着女子手。嘴里哼着曲儿,脚下偶尔颠得两下。女子腰身纤细, 一袭水色的长裙, 在山间的景色衬托下,如出尘仙子。她跟男子撒娇,说:“秦泰,我走不动了。” 秦泰从衣襟里摸出块方糖来,往她嘴里送。然后把包裹挂去脖子上,弯下腰来, 一拍屁股, “上来, 我背你。” 姜黎嘴里含着方糖,勾上秦泰的脖子, 往他背上爬。上去了,趴服帖了,便把脸埋在他脖颈处,看着眼前的山路。她又说:“怪无趣, 你给我说个故事吧。” 秦泰想了想, 便给她说了个张生和红娘的故事。这是哪里拉的呱儿, 分明是胡说。那话本子里写的, 明明是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姜黎不买账, 开始胡闹, 便把手伸进他脖子, 问他:“凉不凉?” 秦泰却无所谓,故意道:“再摸深些。” 再摸深些摸到哪里了?姜黎耳根微红,就把手缩了回来。她转头看着山间的景色变幻,觉得这该是她往后生活最幸福的样子了。如果这一切都不会变,这就该是最幸福的样子。她和秦泰,过最普通人的日子,平平淡淡,长长久久。 可是她看着看着,天色还是暗了下来。她开始着急,可这条山路很长很长,她和秦泰走不到尽头。而后山里起了风,飘起雪花,浓重的夜色和寒气一瞬间笼罩了大地。他们缩在大树下,身上没有火折子,生不起火。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冷。 秦泰抱着她,背贴大树,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阿离,我不能带你走了。” 姜黎冷得发抖,伸手去抱眼前的人,却什么都抱不到。她急得哭起来,叫“秦泰”,可哪里还有秦泰。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她哭得越发厉害,几乎是泣不成声。等醒来的时候,头下枕头已经湿了一半。刺目的日光里,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挂着满脸担忧神色的阿香。 阿香拿帕子给她擦眼泪,看着她浮肿的眼泡,自己也难过得想哭,嘴上说:“你若再不醒,我也没办法了。怎么能昏睡了也哭呢,你瞧瞧枕头,刚换不多久的,又叫你哭湿了。” 姜黎微睁着眼睛,嘴唇翕动,好容易说出句话来,那嗓音又哑得几乎人听不真切。她看着阿香,问她:“秦泰……真的死了么?” 阿香吸吸鼻子,半晌才点头,说:“嗯,沈将军也派人去找过了,那里确实下不得人去,又高又险,也没找到能去那里的路径,是个死地儿。原就是中了埋伏挨了许多刀的,就是不掉下去,也活不成。” 姜黎这又合上眼,眼泪从眼角又流出来,清水般的两行。她操着嘶哑的嗓音说话,让阿香,“把帐门放下来吧,照得难受。” 难为今天出了这么好的太阳,阿香也是为了让她晒晒,才掀开了帐门。这会儿听她这么说,自去放下来,又道:“你歇会儿,莫要乱动,我给你去伙房拿些吃的。旁人都忙去了,留了我在这照顾你。” 姜黎把头歪向一边,不再说话。阿香便站在帐门边叹了口气,打起帐门往伙房去了。到了伙房,那里还有的不过是些剩饭冷菜。她舔着脸儿去求赵大疤,“给口锅使使,我热些饭菜,帐里的阿离姑娘醒了,要口吃的。” 赵大疤不大想搭理她,但也没那么不近人情,便看也不看她道:“自己弄去吧。” “诶。”阿香应了声,自去弄了些清淡的,放去锅里生火煮起来。 弄好了,拿个食篮装起来,出伙房。没走几步,身后又追上那周长喜来。袖子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包着蝴蝶样的点心,往阿香的食篮里塞,“我前几天去买菜,顺手买了些酥啊糕啊的,也就剩这一块。你拿回去,给阿离姑娘吃吧。” 阿香叹口气,也不推辞,“你是个好人,这营里上下,可都当笑话看呢。” “别这么丧气。”周长喜把手缩进袖子里,“回去吧,好好开解开解她,别叫她犯傻。” “诶。”阿香应下,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挎着那食篮子回去了自己帐里。 她原说了让姜黎莫要乱动,可进了帐还是发现人不见了。心头一阵着急,只得把食篮子放下来,往各处找她去。营里找了遍,也没瞧见人。后来找人打听着问了,才知道往训练场那边去了。阿香便又避着那些将士,悄悄往训练场那边去。被人看见了,少不得要受几句训斥。 然到了训练场也没找着人,她站着四望,又往东去了去,才瞧见姜黎站在那空地上。身形单薄,遥遥地看着东边儿的荒野。之前秦泰出去办事的时候,她每晚都会来这里等一阵子。阿香意会过来,便叹了口气往她身边去。 到了她面前,伸手上去捏住她的手,劝她:“回去吧,我给你弄好了饭,回去吃点。” 姜黎目光空洞,摇摇头,“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他说他会回来,带我离开这里的。” 阿香拽不动她,也不能把她打晕了扛回去,是以就陪她等起来。到了傍晚,周围寒气渐重,她又回去拿了几件衣服,过来给她披上。 现在军营里人人都知道事情的原委,阿香心里更是跟明镜儿似的,所以她不敢去沈翼那边劳烦沈翼。如果说,以前她还觉得沈翼是喜欢姜黎的话,现在就什么也不敢说了。在一个男人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有几个能大度到不计前嫌的?况且,他还是个将军,军营里头一个要身份脸面的人。 阿香在姜黎身边叹气,姜黎听在耳朵里,便开口说:“你回去吧,别陪着我折腾。” 阿香又叹口气,耐心也没之前那么足了,说:“你也知道是折腾,就该跟我回去。咱们都不是那命好的人,能活着已经是上天眷顾了,其他的,不敢奢望,你怎么不懂呢?这会儿,这个军营里可还有人心疼你?没有了!你不心疼自己,折腾死了,也就一条贱命!” 姜黎被她这话激得也来了脾气,便吸吸鼻子,话语清晰道:“我就是愿意死这儿,不必你操心!秦泰死了,你让我怎么好好儿回去吃饭睡觉?!啊?” 阿香抿气,突然厉声反问她:“你身边就死过秦泰一个人吗?!” 姜黎被她问得愣住,她却不住嘴,继续说:“你父母兄弟,哪个还活着?!他们若不是死了,你能落到今天这地步?翠娥也死了,你知不知道?告诉你知道,你能为翠娥也折腾几天吗?!赶明儿我死了,你还能不能折腾?!” 姜黎皱起眉来,鼻子冻得通红,眼里汪满了眼泪,好半晌鼻音极重地问:“翠娥怎么了?” 阿香压压脾气,声音转小,“不知道发的什么臆症,非要出去伺候人。本来人就厌她年纪大,不爱搭理她。她偏还不拿捏自己的脾气,在人帐里撒泼,把人得罪了。当晚就被捆了,赤条条在外头绑了一夜,冻死了。” 姜黎听完阿香的话,张嘴吸气,眼里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憋住哭声,半晌挤出句话来,“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 阿香看她这样又难受,抽出袖子里的帕子给她擦眼泪,“你莫哭了,清冷的天。她自己爱作,又关你什么事。” 如果不是她跟她说秦泰答应了带她回京城,她也就不会有那份过于强烈的期盼。她一定是看秦泰死了,希望转失望,一时受不住,才去做了那些事。那是自己找死,应该也就不想活着了。 姜黎断断续续地把话说给阿香听,阿香听罢了,也不过就几声叹息,说:“你让她满怀希望过了这么些日子,足够了。如果秦都尉活着,确实能行个方便带她回去。没了秦都尉,她自个儿也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的。而且她年纪上去了,在军营里待不了多少日子。今天不死明天不死,也熬不过后天。怪不到你,你若没给她这个希望,她不过死得更平淡些。” 姜黎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她也没法再去细想。她收了眼泪,看向东方混沌的一片夜色,说一句:“秦泰不会回来了。” 阿香在她身边捏住她的手,“别想了,慢慢就会忘了的。你以为你们感情很深,其实没有。你们才认识多少日子,又经历过什么?只是日子艰难,遇上了这种朦朦胧胧的欢喜,想尝一尝味道罢了。与你比起来,更该难过的人,其实是沈将军。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只怕怎么也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姜黎转头看她,“是我的错吗?” 阿香摇头,“不是你的错。”谁都没有错,一定要怪谁,就怪老天爷吧。 这话后两人之间是一阵沉默,姜黎这也才真正了解,面上洒脱的阿香,骨子里是最世故的。她好像看透了一切,懂许多道理,却活得最简单纯碎。有时显得没心没肺,可有心有肺,又能怎样呢? 阿香看她两眼,把她往营地里拉,缓解了凝重的气氛,问她话,“你以前做小姐的时候,也这个样子?什么都是自己的错,对什么都愧疚?” “没有。”姜黎跟着她的步子往前走,“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可怜,什么叫同情,很少难过。每日里想的,就是怎么折磨别人,开心自己。也就到了这里,发现自己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投胎投的好,又哪来的十多年嚣张活法。” 阿香跟她说话,想慢慢疏散她心里瘀积的情绪。说开了,会比憋在心里好很多。因她慢走在旁边,又问:“你就没有过心上人?” “有。”姜黎坦然,“打小玩到大的,觉得这辈子也就该嫁给他。说是心上人,这会儿也不知道算不算。横竖以后不会有关系了,自打我到了这里,就没想起过他。隔了十万八千里,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阿香徐徐又问:“跟秦都尉比呢?” 提到秦泰,姜黎心里不自觉生出刺痛。她微微低头,开口说:“不一样,我跟他在一起是最势利的样子。和秦泰,没有心防,没有架子,可以混说胡闹……”话说到这里,姜黎就开始哽咽起来。 阿香还要再说话,脚下忽蹿来个东西,吓了她一跳。再定睛去看,是只兔子。她便小心起来,一把扑过去逮住了那只兔子。本来她们会去背面小山上拾柴火,偶尔也会逮到兔子烤了吃。这只兔子不比山上那些灵活,一扑也就扑到了。 阿香没了那哄人的心思,拎了兔耳朵起来,到姜黎面前就说:“走,回去烤兔肉给你。” 姜黎被她打岔过去,少了些幽怨的样子,鼻音却还是很重,看了看她手里的兔子道:“受伤了么?跑也不跑。” 阿香低头凑过去看看,果然发现兔子的后腿受了伤。这也没什么妨碍,反正都是扒了皮烤来吃的。她拎了兔子往回走,那手又牵上姜黎,步子也快起来。 这么急吼吼地赶到帐篷里,放下帐门就找人要刀,说:“快来宰了这小畜生。” 姜黎脸上没什么精气神,看着她们果真拿了刀来,要弄死这只兔子。她忽又想起秦泰,眼鼻发酸,便说了句:“别杀了,给我罢。” 阿香回头看她,“你要它做什么?” “养了玩儿。”姜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虽然浓重的鼻音根本盖不下去。 阿香并帐里的女人都知道她心里难过,眼泡这会儿还是红肿的,自然也就应她了。把兔子送到她怀里,安慰她,“莫要再想了,你要,就给你。” “谢谢。”姜黎接下那兔子来,抱在怀里,去到自己床边找布料子。她记得阿香那里有药粉儿,治伤口用的,便要了些,洒在兔子的伤口上,又拿布给它包扎起来。而后又给这兔子弄了个窝,好不尽心。 阿香坐去床上,仍是一贯的作派,打趣她:“你弄了也没用,不定承你的好儿。捱不到明儿早上,就得自己跑了去。还不如咱们吃了,好歹在肚子里。” 姜黎把兔子放去窝里,回来坐到自己的床边上,小声说:“跑就跑了吧,说明没缘分。” 看她这样,阿香也就不再混说。她下午从伙房拿回来的食篮还在,里面的吃食却凉了。少不得又得去伙房麻烦赵大疤一遭,热好了再拿来。 姜黎没胃口,根本不吃。阿香便拿了那蝴蝶酥送到她面前,说:“周长喜特意给的,别的不吃,你把这个吃的。咱们可都没见过这东西呢,别叫咱们眼馋。” 姜黎摇摇头,“你们吃吧。”说罢了也不梳洗,脱了身上衣衫,往床上睡着去了。 帐里的人大约都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会儿也就不扰她了,让她自个儿躺着。而后连说话的声音也压些,希望能不吵着她。姜黎躺在床上,那眼泪自然还是忍不住地往下落。她不知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笑着想起秦泰。 姜黎是流着泪入眠的,次日醒得极早,起来眼睛还是肿的。她去看那只灰毛兔子,发现它并没有走,窝在帐篷一角,惊猝猝地看着她。她蹲下来伸手去摸它,它便往后缩,躲开去。姜黎便就不摸了,去梳洗跟着女人们到伙房吃饭。 而后日子恢复到最寻常的样子,在这里,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地方给你伤心难过。翠娥死了,帐里的人也从来没当过回事。之于秦泰的死,更是跟她们无关。行军打仗的,只要开战,每天都有人死,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姜黎收起了眼泪,每日跟着女人们烧热水洗衣服,去小山拾柴火。而那只灰毛兔子,一直也没有走。它腿上的伤,在开春的时候已经好得全然看不见踪迹。而这时,它已经不再害怕这帐里的女人们。时常还会跟在姜黎身后,随她在营地和印霞河边往来。 沈翼也没有再找过姜黎,秦泰的死,他到底有多伤心,姜黎也无从知道。虽然身在同一个营里,却还是生出了天与地的隔绝距离。而对于别的男人,姜黎也成了军营里最不能碰的女人,没人敢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三月末时,空气里到处都飘着暖融融的气氛。军营里又来了新人,囚车压着,一气送来了三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都是身着褴褛的旧衣。 她们从囚车上下来,被推搡到帐前,解开手脚上锁链,便成了和她们一样的人。说她们叫什么,有人称为军-妓,有人称为营妓。最为少见的,说她们叫苍头奴。 苍头奴,那是诗文里的词儿。 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 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 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 紫绂金章左右趋,问着只是苍头奴。 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矑。 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 可怜绝胜秦罗敷,使君五马谩踟蹰。 野草绣窠紫罗襦,红牙缕马对樗蒱。 ——岑参《玉门关盖将军歌》 第28章 刺头 晚春, 杨柳叶儿片片如刀裁。 印霞河边只有一株杨柳,细细的杆枝, 顶着一头蓬松的绿帽子。没有京城城壕沿圈烟柳雾的观感,只它一株,显得有些孤凉。冬日里的时候甚而看不见,也就到了这会儿, 绿草茵里,它立得还算是高的了。 姜黎抱着那只灰毛长耳兔,跟女人们来河边洗衣服。这会儿河水清清,伸手进去, 有清凉的触感, 不冷。河边的那口锅, 早叫赵大疤派人收了回去, 这时节自然是使不上的。 女人们还是对姜黎很好, 每日都多抢着洗几件衣服, 总让她轻松许多。大约是冬日里的暖炉汤婆子, 还有那口烧热水洗衣服的大锅, 并零七八碎的吃食,都记在了她们心里。这就算记着恩了, 是以处处都照顾姜黎一些, 拿她做个可人的妹妹待。 洗到午时晾起衣服, 一拨人又往伙房去。姜黎抱着那只兔子, 跟在阿香身后, 步子走得越发随意起来。以前做姑娘的时候, 家里人管着仪态,走卧站行,都要有样范。这会儿没人管这个,想端起来的时候也能端着。不想端的时候,就懒散着罢了。 姜黎去到伙房,随意吃了些饭,肚子半饱,便又去找周长喜。这也是这么些日子下来有了默契的事儿,周长喜从油黑锃亮的围裙布兜子里掏出些萝卜叶子,给姜黎,“今天不多,凑合着喂吧。” 姜黎点头,接下那萝卜叶子来,“多少无所谓,饿不死就成。我带它去河边的时候,草地里也吃了的。怕它吃不饱,也想到帐里再给它砸吧个嘴儿,才从你这里要些这个。谢谢你了,成日天给我留着。” 周长喜笑笑,“跟我就甭客气了,不留着,人不吃的,也得扔了去。” 姜黎也笑笑,抱着兔子去找阿香,与她一道儿回帐里。那阿香又听了消息来,与她说:“帐里来新人了,咱们赶紧回去看看。” 姜黎把兔子往怀里抱抱,却没她那般兴致,只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阿香看她一眼,伸手过去抱过她怀里的兔子,“咱们这里常年没有新鲜事儿,好容易来了新人,不得新鲜新鲜么?再说了,我这肚子里一肚子的话,也得找人说不是?” 姜黎跟着她往前走,嘴上又搭话,打趣她,“还是我来时你跟我说的那些?你又要去做那普度众生的大罗神仙去。” 阿香脚下步子还是赶得紧,嘴上抿着笑,“我是什么大罗神仙,不过嘴碎些。那些话来了人就讲,帐里的人都听腻味了。这会儿你也笑我来,说我是什么大罗神仙。” 姜黎上去勾住她的胳膊,“我记得我来那会子,你在我面前没事儿就要絮叨,旁的姐妹,都叫你莫说了。可你心好加嘴碎,偏要说。虽然我没听进去,但这会儿想起来,还是暖心窝子的。” “帐里的姐妹都是简单人,否则不能这么相安无事。”阿香把兔子又往怀里抱抱,“但凡出了哪个尖头的,都得生乱。你说起你刚来那会,我可记着,你那时的脾性可不好,一句话都不跟咱们说,遭了难了还觉得人欠着你八百万似的,她们都不喜欢你。我那会儿可哄干了话了,见你那晚帐外哭出来,才得了结果。这会儿瞧着,我算没白费口舌。你也瞧得出来,姐妹们现在跟我一样,都喜欢你。” 姜黎听着这话,深抿一口气。时间过得快,许多事情说起来都已经成了过去。在军营里的日子每一天都很平淡,也掺杂心酸。但好像因为人心齐,也没有太多艰难的感觉。你一句玩笑我一句打闹,积郁的情绪慢慢就散了。姜黎学阿香生活态度,再难,也都是笑着的。 还有秦泰那件事,阿香说得也对,她已经开始记不真切秦泰的脸形模样。只是风雪里遥遥而立的场景,还有暗夜中抱着他的感觉,还时常会在她脑海里重现。她也细细捋过,自己和秦泰之间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除了那一夜冻僵在山里,其他的并没有什么。 而后,姜黎便会有难过,难过于她和秦泰之间根本没有多少可以去静静回忆的故事。她不知道他的家乡在哪里,因为什么入的伍,读过什么书,上过几年学,小时候是爬过树还是玩过泥巴,她什么都不知道。最后脑子里和心里剩下的,也就是“秦泰”两个字。可是,当初那种带着交付和心酸的心动是真的。不管是不是说不清根源,它都真实地在他们之间存在过。 姜黎脑海里想过这些事情,回神的时候已经和阿香到了帐前。帐门下沿两角被勾挂了起来,阳光在门内打出一块光影,白得有些晃眼。 姜黎眯了眯眼,和阿香抬脚进去,便见的帐里果然有三个陌生的女子。然她和阿香,也都在刚进帐门的一刻愣住了。一打眼看见的,就是帐里一片凌乱,衣衫鞋袜在柜边散落,被褥也没有了整齐的模样。 姜黎和阿香比别的女人走得早走得快,帐里这会儿也就那三个才来的。再细看过去,凌乱的卧榻间,一个躲在角落里埋头缩着身子,一个半截身子靠着枕头歪在床上,正嗑瓜子儿,还有一个,在嗑瓜子儿的旁边,与她说闲话。 阿香一时没反应过来,姜黎也愣得时间久了些。后头的女人不一会儿便跟了上来,自然也就看到了帐里的景象。有那咋呼,啊的一声叫出来,冲进帐里到那嗑瓜子儿的女子面前,瞪大了眼睛道:“你弄啥?你穿的谁的衣服?” 那嗑瓜子的女子掀眼皮看了她一眼,坐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捋一下头发,“不知道,瞧着还能看,就穿了。” 原她们是刚来的,哪有什么衣服穿。身上的衣服都是穿了好些日子的,到了这里都没了样子。姜黎想到自己那时,还是阿香给了她两件旧衣裳。后来就是给那些将士们做鞋做衣裳,省些料子下来自己用。当然,也有把那些爷们伺候舒服了,得些布匹料子的。 被这女子翻了衣服穿的,那叫北雁儿,脾气不甚柔软的北方人。她又看这女子作性大,气不打一处来,便上手去强硬地扒了她身上的衣服。好容易扒下来,抱在自己怀里,气哼哼地喘气,又骂一句:“什么玩意儿?!” 帐里的女人因彼此遭遇都可怜,所以一向互相帮衬互相扶持。像今儿这样的,还是头一回。阿香也有些懵,女人家的衣裳首饰最是强要不得的,况还是在这样缺衣少粮的地方。假使互相打了招呼,我借你穿几日你把我用两日,都是寻常事。可你不问自拿,那必然就要激怒人。大伙儿都是被压着过日子的,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就相安无事,倘或谁先尖头惹事,那别人也都不是吃干饭的。 在北雁儿抢下自己的衣服后,其他女人这会儿也不闲着,都去把自己被翻乱的衣裳收拾起来。阿香放下手里的兔子,拉了姜黎去到自己的床边,把床铺衣衫都给收拾起来,不时又要冲她使眼色。姜黎便回头去瞧,那女子就着亵衣,坐在北燕儿的床沿儿上不动,不是好惹的样子。 阿香把床铺理好,小声说了句:“来了个刺头。” 姜黎在她旁边坐下来,挨着她,也小声:“那瓜子儿是你的吧?” “不值钱的东西,吃了就吃了吧,也就剩那么点。”阿香说罢清清嗓子,与姜黎做个看戏的,看那女人在北雁儿床上要做什么。 可那女人没说话,只微微颔首,也没有委屈受气的样子。偏北雁儿却还在气头上,看她这样更不畅意,跟她说:“你走开,成么?”说罢了又嘀咕,“什么德行,进屋就翻人衣服,教养叫狗吃了!” 那女人听了这话,抬头看向北雁儿,却又不回话。忽扭了腰肢儿起来,用软绵的声音说了句:“你不让我坐,我也瞧不上你这里。什么人呢,说出来笑死人,还谈教养。你们哪个不是,有娘养,没娘管的?” 说罢了话就往姜黎这边走过来了,到了她面前,搭起两只胳膊在身前,看着她问:“我想睡你这里,你让让成么?” 姜黎本来和阿香是个看戏的,却没想到这会儿找上她了。然找上她也不意外,她的被褥比别人的新上许多,那是她刚来不久,沈翼因为她的伤叫人给送的。冬日的厚被子改了薄,这会儿盖是正好的。 姜黎不知这人什么来路脾性,一来就弄得帐里鸡飞狗跳。但既然被囚车押到了这里,那还能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么?因她便睁大了眼睛仰起头看她,端的一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样子,又好像在说:“你逗我呢?” 那女人偏还耐着性子,又说一遍,“你能让让么?” 姜黎便端着那表情,摇了摇头。阿香在旁边又叹气,看向这女人,说:“我这妹妹是个疯子,你莫要惹她。惹恼了,疯起来谁都咬。你刚来的,问那些军爷们要些存下的被褥去,咱们搭上床铺挤挤,就成了。平白惹这些事,做什么?” 那女人听完阿香的话,忽冷笑一声,“你们现在大可以不让着我,等明儿就让你们知道,这里谁说了算。” “谁说了算呢?”阿香摇起头来嘀咕,把目光递向姜黎。 姜黎拂了脸上的神色,看向阿香,正经起来,“咱们这里啊,谁说了都不算,横竖都是贱命。那些军爷不管咱们的事儿,哪怕是死几个人呢,也没人追问。” 其他女人看帐里三个和这女人对立了起来,也便都不压着了,七嘴八舌呱噪起来,到这女人面前数落她—— “这都遭了难了,还拿横呢?” “今儿的事不追究了,再有下回,让你光腚出去走一圈,你信么?” “咱们这么多人,还能叫你一个新来的欺负了?” “你当别人都傻子,没瞧见自己连傻子都不如。” 这女人被骂出了情绪,拿捏人的气势也没有了,躲开帐里的女人们,往一边躲着去。那嘴里还嘀咕,只说:“没眼色的东西!往后有你们受的!” 这样又针锋相对了一会儿,等这女人嘴里再没了话,女人们也才安静下来。那原本跟她说话的姑娘,这会儿才又默默去她旁边,小声说:“原就不该翻,她们也不是好惹的。” “有什么不该翻?”那女人气不过,“这里的东西,哪一件真是她们的?都是些腌脏货,还跟我抢。你等着瞧吧,没她们的好日子过。让着我些,我后头记着她们好。” 那姑娘抿抿唇,便没再出声。路上她与这女人相熟起来,就觉得她厉害。遭了难了,一点儿难过的心思也没有。到了这里,还是嚣张,不拿这里的人当活人。另一个呢,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过,险些晕死过去,难为她活着到这里。两个选其一,她就选嚣张的这个亲近了。 却说这个姑娘是个老实人,没有过于强烈的求死欲,也没有不识时务的嚣张劲儿。她叫安怡,头先一直是给人做丫鬟的,也做过通房。后来被家里主母虐打,卖去了青楼,几经辗转,又到了这个地方,没有过过什么像样的日子。 她亲近的这个女人,叫苏烟络,也是馆子里的人,风月场上呆惯了的,还做过花魁。做过花魁的,样子自然不差。听她自己说,是遭了小人暗算,才被发配到了这里。要不然,她这会儿已经是王公贵爵家里的姨太太了。 而缩在帐篷角落里那个,安怡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这会儿也是不剩下几口气了,不知道还能捱几日。这样的人最受罪,不想受被发配侮辱的苦处,又也狠不下心去死。就这么捱着,做些无谓的挣扎。 阿香和姜黎也是看到了这个,站起身过来她身边,伸出手碰她一下,问她:“你还好么?” 这人便往后缩,不抬头也不说话。这让姜黎想起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想理任何人。一个人静静悄悄的,活着死了,都没什么所谓。要说哪里不同,便是这姑娘显得柔弱可怜。当初姜黎不是这样的,她面上带着傲气,死撑着那口气,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心。 姜黎看着她,便叹了口气,跟阿香说:“去伙房给她要些吃的吧,肯定是没吃了。” 阿香点了下头,又与帐里的女人交代几句,让看顾些,两人便出帐篷往伙房去。这会儿已经过了午时,吃的是不剩什么的。阿香和姜黎都知道赵大疤不好相与,自然去找周长喜。周长喜也与两人相熟,便随意找了些吃的出来,给她们说:“早上吃剩的馒头,没什么好的。要粥菜什么的,没有了。” 姜黎看看那半干的馒头,又看向周长喜,“给壶白开水也使得。” 这没什么难,周长喜便烧了一壶给她。姜黎便拿了这些简单粗糙的吃食,回去帐里。到了里头发现,那姑娘已经坐起来了,在女人们堆里,脸上仍挂些惊猝猝的神色。 姜黎和阿香到她面前,把那馒头送到她眼前,“没什么好东西,吃得下么?” 一路上过来,哪里过过什么好日子。这姑娘伸出手来,接下那馒头咬在嘴里,眼泪便啪啪往下掉。阿香那边儿给倒了碗白水,回来她旁边挨着坐下,“觉得噎的话,喝点水顺顺。也别太难过了,来都来了,安心待下。” 这姑娘接了白水,喝一口又去咬馒头,仍是不说话。阿香便又开始絮叨起来,说什么,“习惯了也就好了,你瞧咱们不都好好的。你只要记得,把那些个军爷伺候舒服了,自己也才能舒服。别犟着性子,自己白受罪,折腾不下几回,还得爷长爷短地伺候……” 姜黎听着阿香说这些话,再看这姑娘,心里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家里遭了难,一日不得好过,到了这里,谁都不能立马就抚平心里的伤痕爷长爷短千娇百媚地去伺候男人。阿香说的话哪里都没有错,可是,总归是太轻巧了。 姜黎吸吸鼻子,打断阿香的话,温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沉默了半晌,而后轻启双唇,“卫楚楚。” 第29章 发泄 “楚楚可怜”的头两个字,与她的样貌气质倒也相符, 正是字如其人了。 余下再多的话, 姜黎没有再问。她大约知道, 便是问了, 这个姑娘也不会说。这姑娘不像那两个, 好像十分习惯于这样的事情, 辗转到了这种凄荒之地,也无有一丝不适和难过。那头先做的,竟是翻找别人的东西,惹了一堆口水。 就这么打住了话,女人们也就三三两两回去了自己铺子上。这会儿刚过午时,吃了饭总要休息一阵子。等过了这阵盹儿劲,再往别处忙活去。这是忙里偷闲的时刻,人人都一派松闲模样。这春日的午后和暖,太阳晒得人发懒, 少不得要眯一阵子。 姜黎和阿香却不闲手, 看着卫楚楚吃完手里的馒头,并喝下大半壶开水, 便又结伴儿把茶壶给伙房里送过去。这也没忙清, 还得找那管仓储的, 要些枕头被褥, 虽都是顶差的东西, 但总比没有强。 她们营妓住的帐篷, 是军营里较为大的一座。但凡来了女人, 都住这里。人少的时候,木板铺搭的卧榻能人人都有的睡。人多的时候,接在一块儿做通铺使。若再多,那就得打了铺子在地下睡。不管人多寡,横竖自己安排,自己想办法,没人往这里管她们的琐事来。 姜黎和阿香要了被褥回来,在自己床侧拉接过其他的,再稍挤上一挤,多铺下三张床铺来。她也不去招呼尖头的那个,并旁边那个也不招呼,只让卫楚楚去挨着她的铺子上坐下,说:“你歇会儿,我给你瞧瞧,有没有合身的衣裳,给你找一身儿。” 卫楚楚便抱着双腿,缩起身子,坐在铺子上动也不动。眼睛里空洞无物,像是叫人抽了灵魂。阿香便又叹气,冲姜黎嘀咕:“不知道能捱几日。” 姜黎抿口气,小声接她的话,“别这么丧气。” 阿香不说了,从自己衣裳堆里找出件稍小些的,送去卫楚楚面前,“你换上试试?” 卫楚楚看也不看她,只摇了下头。余下但凭阿香絮叨,她愣是一句话也没有,就跟个石雕一般。阿香没了辙,看向姜黎无奈地摇头,把衣裳掖在怀里,而后又看向卫楚楚。 卫楚楚这样且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能等着她适应下来罢了。而那边儿站着的苏烟络和安怡,早上了卧榻,正打算眯会。瞧着阿香哄了卫楚楚半天,那苏烟络也看烦腻了,开口道:“这费劲的,她不要,你给我呗。你瞧我,也不能就穿亵衣出去不是?” “你倒是什么都要!”阿香看向她,多看了一阵,然后把手里的衣裙扔到她脸上,“穿着吧,待会儿跟着出去干活,别寻思躲懒。” 苏烟络把盖住头脸的衣群拉下来,笑一声儿,“你叫我去我就去啊?这帐里没人管吗?叫管事的来,否则谁也甭想差遣我。” 阿香听她这话,又想上去抢回自己的衣服,“这里可没有管事的,你小心着,叫咱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死了,你也是白死一回,没人帮你找官府衙门伸冤去。你这脾性,落到今天这地步,不稀奇。是我,也得算计了你此生难过。” 那苏烟络拿着衣裳抬手一躲,看阿香一眼,“给了就是给了,还带要回去的么?你也莫要唬我,我也不是被人吓到的。甭管是军营里、馆子里,还是王公贵爵的大院子里,我哪儿没去过?跟我充个过来人,要给我说道理,你还够不上。” 阿香这就懒得跟她絮叨了,自爬去床上躺下,嘴里念叨:“在这里,谁活得长谁有本事。等着瞧吧,没你想得那么舒服。” 苏烟络是听了话就要回的主儿,自又开口,“可别拿自个儿当个老人,说些个站着不腰疼的话。到了这里,能活成什么样,那全凭自己。你说再多,都没用。你等着瞧吧,这丫头要是能活过三日,我也不敢姓苏了。” “你叫苏什么?”原是两个人在呛声,不知谁问闲话般地冒了一句,气氛一时又换了。 那苏烟络往床上躺下去,身段轻柔,“苏烟络,你们谁叫我一声苏姐姐,我往后待你们好。” 说罢这话,忽有人笑,“你才多大?要做姐姐?” “做姐姐还非得年岁大?”苏烟络声音慵懒起来,“我啊,十二岁那会儿就是老人儿啦。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人没经手过?让你们叫声姐姐,那是抬举你们。” 都是说的顶天儿的大话,人拿她做个笑话看,又问:“那你先说说,你往后什么打算?哄住李副将军,让你做正儿八经的女主子?” “哟,副将军是什么?”苏烟络翻了个身,“要哄,那自然是哄大将军。” 这话一说出来,便有人噗笑出声。而后又有人说话了,声音里带着笑意,“那你可能是不知道,咱们这里的大将军,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哄。” “是么?”苏烟络哪在乎这个,还是道:“那是对你们而言,对我,可不是这样儿的。” 便是这样你来我往,我瞧你像个傻子,你瞧我像个棒槌,话里带话,各带讥笑嘲讽,把话说了一大圈。而姜黎没有听那么多,她躺上床没要一会儿便合眼睡着了过去。心里现在没有更多的事情,也就惦记着手里还有多少针线活没做,山上哪里能多拾些柴火回来。 歇晌的时间过了,阿香推她起来,收整一番,便要结伴往山上去。阿香惦记新人,去问卫楚楚,“你去么?你若不想去,今儿在帐里休息。我床下笸箩里有针线,你要是想做,拿上来做做。” 卫楚楚这会儿已经躺在了床上,却还是死人一般,一句话也不说。阿香没辙,又嘱咐了几句,便和姜黎并其他几个女人三三两两地上山去了。 到山脚下的时候,姜黎捡一根粗树枝拄着走路。她还记得睡着前阿香跟她说的话,这会儿便又拿出来问她:“你瞧那姑娘不行?” 阿香摇摇头,“说不准,但感觉不好。你那时来的时候,虽也不说话,倒还吃东西跟着干活,不拖咱们后腿儿。好像争一口气一般,死撑。你瞧她,哪有一丝活人该有的样子。到现在拢共说了几句话?除了说了名字,就没有了罢。” 姜黎撑着手里的棍子,抿口气,“老天爷若是收她,谁也没本事留她下来。我只是看着她觉得很难过,总想起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你说这世道真不公平,咱们帐里,有多少个是自己杀人放火的?都是命苦,一个比一个惨。” 阿香听着这话,一面抬脚爬山,一面叹气道:“能有什么办法,谁也不能改天换地去。等明儿你也能做皇上,你去废了那些惩处条戒,那才有说头。” 姜黎笑一下,“别等明儿,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没有咱们女人做皇帝的份儿。再说,假使能做,到了那地位上,也改变不了什么。” “怎么呢?”阿香可不明白了。 姜黎吸口气,伸手扶住身边的矮树树杆,“那些达官贵人,都是光图自己享乐的,我以前也这样儿。权力、地位、金钱、利益,这些才是他们在意的东西。真正关注民生疾苦的,有自然也有,但也都建立在那些东西全部满足了的基础上。否则,关心了也没用,顶多也就嘴上说起来比咱们更有资格些。动辄被贬,写些自怜的诗歌来,有什么用?再说朝廷的惩处制度,那都有几百年的历史根基了,不是一个做皇帝的能动得了的。假使乱了套了,皇位都可能保不住,就更不谈别的了……” “得得得。”阿香打断姜黎的话,“我可一句都听不明白,咱们也别说这个了。叫人听去了,能笑话死。军营里的营妓,还论起家国大事为官之道了。” 姜黎笑笑,深喘几口气,“走吧。” 后头女人们又有加快步子的跟上来,行到一处,并肩弯腰捡拾些小树枝并说些闲话。这会儿闲话自然就离不开帐里才来的那三个,安怡和卫楚楚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安怡中规中矩,人没什么印象,那卫楚楚呢,就跟个死人没甚分别,也就多口气儿。只那苏烟络,觉得自己是个落难仙子,就差飘到月亮上去了。她嘴里说过的话,随便哪几句挑出来,都能做笑话讲半天。 人自然也都好奇她说的要哄住大将军的话,这会儿便议论,“你说,她真有这本事么?” “咱们军营里,拢共也就阿离一个人服侍过沈将军,阿离,你说有可能么?”另一个接话,转头看向姜黎问。 姜黎正在弯腰捡柴火,这会儿春末时节,干树枝不如冬日里的多,对她们来说实在不是好事儿。这小山上捡干净了,怕还得往别处找去。她原没怎么听身边的人絮叨,这会儿叫出她的名字来,便直起身子疑问了一声,“嗯?什么?” “你不是伺候过沈将军吗?”阿香喘口气说话,“她们问你,那苏烟络要哄住沈将军,能不能够?” “这个啊……”姜黎友弯腰去拾柴火,提到沈翼,她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与帐里的这些女人一样,只当他是西北军的大将军,“我也说不准来。不过苏烟络要是能把他哄住了,做他的女人,可能还是好事呢。” “好什么?”有个女人不高兴了,说:“那她不得爬咱们头上坐着?这会子才来,就翻咱们的东西,要这要那。若真哄住了沈将军,那还得了?” 姜黎抿了口气,直起身子把手里的树枝往柴火堆上放,“你换个角度想嘛,她哄住了沈将军,沈将军心情好了,对她出手阔绰,那咱们是不是也能跟着沾光?” “好像也有些道理。”女人们又思考起来,“要是这样,她拿横些也无所谓了,咱们乐意捧着她。想数月前那会儿,阿离也不过就伺候了沈将军几个晚上,他就给了咱们那么些好处。说起来,沈将军不是坏人啊。” “那能一样吗?”阿香推那说话的女人一下,“明眼人都瞧得出,那是沈将军喜欢咱家阿离,可不是把他伺候舒服了那么简单。若不是打心腹里喜欢咱阿离,能有答应秦都尉带阿离走的事情?当时阿离若是走了,于他有什么好处,只有阿离过得会更好,那是成全秦都尉和阿离呢。” 说到这里,阿香又想起一问题,回头去问姜黎,“沈将军,到底喜欢过你不……” 话语尾音没收尽,阿香要找姜黎,旁边却哪还有姜黎。她伸了头往四处看看,只见姜黎已经往山上又去些了,压根儿听不到她们说话。大约也就是无心说这个,特意往前避开了去。 她避开了,女人们便更好说话,自然又是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 “你说当初要不是秦都尉那事,阿离这会儿还在沈将军身边伺候着呢。现在想想,多可惜。” “你说秦都尉也是,怎么就跟自己的头儿抢女人?再说了,沈将军一路带他过来的,若不是沈将军,他能做到都尉的位子?” “就是说呀,忒不讲道义。害了沈将军,也害了阿离。他要是没死,带着阿离走也那也好,结果又给战死在了外头,真真儿是晦气。弄得阿离现在是全军营的笑话,哪哪都不是人。” …… 阿香听她们嘀咕,生怕姜黎再听了去,忙出口阻止道:“人都死了,莫要再说了。人都说,死者为大,你们这是鞭尸呢!叫阿离听见了,没好事儿,快住嘴吧!这事没遇到你们头上,说起来轻巧,你们活了这小半辈子,就没喜欢过谁?拼了命也要在一起,也就头脑发热那一会子的事儿。” 人听阿香这么说,再抬眼去看姜黎,默默也就把嘴闭上了。阿香便又嘱咐两句,叫她们千万不要再提,自己便往前去姜黎身边。 姜黎这会儿已经又拾了一堆柴火,累得微微喘气。看到阿香过来了,停下手站直了腰,说:“这块的柴火快捡完了,估摸着过几日得换地方。要不然,营里的伙食就成问题了。” “你可是越来越能干了。”阿香去把她捡的柴火抱起来,堆到那边的一堆去。而后几个人又三两个地散开,每个地方都搜刮一遍,直到西边儿染上火红的云霞来,才又聚到一处。余下几个人便把那些树枝分摊开来,各自捆起来背上背着,脚跟脚地下山去。 阿香和姜黎走在最后,阿香又故意拉了一把姜黎,把步子放慢下来,也就跟人拉开了距离。瞧着眼前人的背影变小,阿香深喘了口气,忽开口问姜黎:“你还能记得秦都尉长什么样子吗?” 姜黎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这个,自然问:“怎么了?” 阿香又是吸气,仔细看着脚下的路,“只是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了。” “也就几个月。”姜黎把话说得平淡,也低着头看路。脚下突然滑了一下,手上抓住阿香给稳住了。她脸上却没有惊慌的神色,微微出神,又说:“但还是记不真切了……” “小心些。”阿香扶住她的胳膊,慢慢往下递步子。等走到平坦些的地方,她才松开姜黎。 两人又并肩而行,阿香便没再提秦泰,而是换了话说:“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别人在你面前说沈将军,但我还是想问,真的没可能了么?” 姜黎大约知道阿香接下来要说什么,自然是劝她靠着沈翼,日子好过些,运气好的,再能得个回京城的机会。以前她意气重,对生活灰心,一味靠感觉活着,不做细思。然经过这么些日子,她已然沉稳了许多。她心里对沈翼也已无仇恨恩怨,只当个寻常人待。这个寻常人,只要不与她的生活产生交集,她就生不出什么其他的感受来。 姜黎面色平淡,微抿了一下唇,“就算我现在有些活明白了,不像以前那般做什么都靠意气,愿意伺候他。可你认为,沈翼还能要我么?这是白日做梦。我和他的恩怨,那不是一句两句话,甚而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说清楚的。秦泰的事,也只是其中一件罢了。” 阿香一直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奇怪,但到底哪里关系,她又说不清楚,也看不明白。之前姜黎一直闭口不提,这会儿难为操着平淡的语气说了这么些,她自然追着问:“到底什么恩怨呢?” 姜黎抬目看向山下的景色,绿树成荫,杂草丛生。草枝叶儿从身边蹭过来,拉动裙摆。偶尔被挂住了,还得弯腰给拨下来。她内心平静,开了口说:“军营里不是一直有些传言么,说沈将军在入伍之前遭一个女人算计侮辱,成了满京城人嘴里的笑话,还险些丧了命……” 姜黎说到这里停住了话,但凡有些头脑的,大约都能听明白了。阿香满面恍然的神色,而后自己细细思索前因后果,最后一拍手道:“那你可真是活该的,被沈将军那样对待,也算是遭的报应。” 姜黎可不乐意了,戳一下阿香的腰窝,“你这是跟谁亲呀?” 阿香躲她一下,也笑起来,“跟你亲,才敢这么说呢。” 姜黎不跟她闹了,拉过她的胳膊,又一道儿往下去,声音沉沉,“所以说,我从没奢望过能靠着他,不敢奢望。我跟他之间,除了恩怨,别的就没有了。” 阿香反按住她的手,转头看她,“真的没有了?我有些话想说,你莫要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不爱听,打岔过去。” 姜黎想了想,“你说,这回叫你说完。” 阿香便又语重心长起来,说一句:“我觉得,沈将军心里还是有你,没有放下。” 姜黎对于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去想过。在她的思想意识里,她和沈翼之间,是永远不可能去谈感情这件事的。因为纠结太多,所以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性。她以前不喜欢他,落了难受他凌虐,更不会喜欢他。至于他对自己是什么想法,她无心去揣测和过问。 她轻扯一下嘴角,“那又怎么样?” “你和秦都尉的事,又伤害到他了!”阿香的语气忽而重起来,“秦都尉那时是不是知道你和沈将军的关系?我才刚还护他呢,敢情护错了。如果不知道,我还向着他些。可既然知道,那就不能被冲昏了脑子,这事儿原就不该做!他若不死也就算了,他死了,结果留下这些债来,都在你身上,算你欠沈将军的!” 姜黎松开阿香的胳膊,“你莫要这样说秦泰,他想死的么?他不死,这会儿也没这些恩怨了。” “是是是。”阿香语气还是缓不下来,“他要不死,带你走了,沈将军顶多也就被人私下里说道一段时间。时日一长,谁都不会再提这事儿。你、秦都尉、沈将军,都能解脱,都不必再在一起互相折磨。但这不是,还是死了么?” “死了怎么样?死了就是罪!”姜黎也恼起来,加快了些步子,往山下去。那心里忽而又生出委屈,眼眶也不自觉湿润起来。 阿香在后头又追上她,还没及说话,她就略带鼻音地出了声,声音里带着微微哽咽,“人都死了,你还这么怨怪他。又不是他想死的,他不想死啊,他想回来带着我离开这里的。” 阿香看她这样,又打起自己嘴巴子来了。才刚那些女人说这些话,她还怕姜黎听到,叫那些人别说了,还说什么死者为大。这倒好,这会儿自己把话在她面前说了,还非得说秦泰的不是。真个是,自己打自己大嘴巴子,一百个也不嫌多。 她打了几下,看着姜黎,“瞧我认错了,你莫要气了。” 姜黎缓缓情绪,不想理她,带着情绪,自往山下去。阿香跟在她旁边,又赔不是一气。一直快到山脚的时候,姜黎忽然停下了步子,调整了一下情绪,看着阿香开口就说:“你们都说是我欠沈翼的,我到底欠他什么了?就算他心里有我,一直放不下,我就得事事为他着想么,他跟我有关系么?在京城的时候他日日缠着我,是他乐意的,给我当牛做马,换着花样讨我开心,也是他乐意的!对,那会儿我是过分了些,但是到这里后他也欺负我了,匕首插在我心口上,我也险些丧命,就算还了!我要去陪李副将军,他不让,是不是他把我扛回帐篷的?我真没想过要靠他,我怎么会想着要去靠他啊?哪怕就是做婊-子,我也乐意。不过就是多睡些男人嘛,身子折腾坏了,该死也就死了,跟你们一样。好,他是将军,什么都得听他的,那就听他的。” 说到这里,姜黎有些气噎,缓了片刻,不让阿香开口,又继续说:“秦泰起初为什么接近我,还不是因为他,怕我再伤害他。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还能伤害他?他心里有我,放不下,是他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结果事与愿违,秦泰跟我熟了,吵了几回嘴,一起聊了天,生出了不一样的感觉,有什么错吗?这个军营这么大,你们哪一个不是跟这个玩跟那个闹,今儿进这个的帐篷,明儿去那个的帐篷,就我不能吗?你们瞧着谁好,就跟谁好上一段时间,你侬我侬的,明儿不好了,再换别的,就我不能吗?” 阿香听到这里,忙也应声,“能能能。” 姜黎缓缓情绪,却没什么效用,语气仍是很急,“能什么呀?!那时候,我也没跟秦泰怎么样,也没想跟他怎么样,因为他跟我说再也不要见了。如果他不找我表明心迹,我这辈子连跟他再多说一句话都不会的。可他又来找我了,说喜欢我,要带我走。我也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我为什么不答应?你们觉得我真的是沈翼的女人?我不是!我们在一起连话都不说,就睡觉!每次睡完觉,我浑身都是伤,哪里都疼,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认下这些,不是因为我觉得欠了沈翼什么,只是因为我遭了难,只能任人摆布!你懂吗?!” 姜黎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发泄式的。说到最后声音粗嘎,胸口起伏不定。阿香便就看着她,把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听在耳朵里。 话歇半晌,两人互看半晌,阿香才出了声,说:“痛快了吗?” 姜黎又深呼吸几下,抬手抚了一下胸口,半晌道:“好多了。” “痛快了就走。”阿香便又勾上她姜黎的胳膊,再不提这茬,递了步子往山下去。 山间有清风拂过,头顶有树叶沙沙作响。枝叶间有跳动的灰毛雀儿,开嗓啼出婉转的脆鸣,仿佛就在耳畔。 第30章 祈求 姜黎和阿香到营地伙房放下柴火的时候, 天已经擦黑。还有些饭食没有做好, 少不得又要帮着烧烧火打打下手, 很难得闲。等饭食全部起锅, 还得等着将士们先吃完饭, 这才轮到她们。吃剩下的自没什么好东西, 玉米窝头红薯稀饭, 都是拉嗓子的吃食。稀饭那还是将士们吃剩下的一些又加水烧开的,清得见不出什么玉米面儿,只有红薯能填肚子。 西北大军在此处扎营, 也不全靠朝廷给军粮, 自己也辟了田地种了些东西。这东西里, 小麦水稻那是极少的,养不起来。也就玉米红薯大豆, 一长长一排, 收成的时候晒干囤起来。早春那会儿,将士们不止每日要训练, 也还要种这些东西去。女人们倘或得了闲, 也有被叫过去帮忙的。 姜黎看了看碗里的清水稀饭并手里的一个灿黄窝头, 低头吃下一口。这会儿已经不谈好吃不好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成。至于别的,那不是她们这种身份的人该考虑的。 周长喜心肠好, 偶尔自己那里有些省下的白面馒头包子之类, 都会拿给她吃一些。她再给身边儿的人分几口, 都尝个味道罢了。今儿周长喜便又给了她一个, 她万般感谢地接下来,自己先撕下一小块来,再送到阿香手里。 阿香也是一样的做法,撕了一些塞进嘴里,要给旁边的北雁儿。哪知北雁儿还没接稳,忽上来一个人的手,一把给抢了过去。再不等人反应,那馒头已经被那人几口咬下了大半。 北雁儿这就恼了,扑上去又一把给抢了回来,怒骂出声,“苏烟络,你狗娘养的啊!” 苏烟络根本不理北雁儿,丢了一记白眼给她,自又吃起自己的窝头稀饭去了。她旁边挨着安怡,只低头吃饭,半句话也不说。原本两人就一个下午没做事,她已经有些心虚。这会儿苏烟络又抢人白面馒头,肯定是要惹恼人的。 姜黎这边端着碗,手下使了力气,捏得紧紧的。总归是没忍住,甩起手里的碗就朝苏烟络扔了过去。苏烟络却也是个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了安怡挡在自己面前,那碗便砸在了安怡身上。清水般的稀饭汤,打湿了安怡半截衣袖子。 那稀饭早不热了,安怡被砸了也不出声,放下手里的碗和窝头,自己拉起胳膊上的烂衣料子抖了抖。苏烟络不帮她擦,也没别人上手帮她擦去。姜黎这一砸,自然是把她们和苏烟络与安怡砸成了两拨人。这就对峙了起来,分作两派。 姜黎压着气起身,看着苏烟络,“咱们都是一样的,受上头人欺负那是没办法。但凭你,也想把大伙儿也当猪狗奴才,那你可打错算盘了。这儿的人,没一个是好惹的。” 苏烟络也看她一眼,而后低下眉冷笑一声,“是么?” “不信你就试试。”姜黎说完这话,自又坐下身子。手里的半个窝头没吃,继续吃将起来。阿香并别个分她一些稀饭,也就把这顿凑合过去了。 苏烟络和安怡单在一边,自顾没趣,忽赵大疤出了伙房,叫周长喜,“给沈将军送饭去!” 周长喜应了声,正跑着过来,那苏烟络眸子却亮了,忙把自己手里的碗塞到安怡手里,起身去到赵大疤面前,捏着嗓子说:“军爷这么劳累,这种小事儿,就让奴家去做吧。” 送饭这种小事,确实也无所谓谁个去做。赵大疤看她一眼,自把食篮给了她。苏烟络欢喜,与赵大疤施了一礼,抬手捋顺从耳后挑在身前的发丝,往军营里头去了。这一路又打听,哪里是主营帐,哪里是沈将军的营帐,哪里是副将军的营帐,但凡有些身份的,都叫摸了清楚。 她找到沈翼帐篷的时候,先往里问了一句有没有人在。里头无人回话,她便自己打了帐门进去。到里头先环顾一圈这帐篷里的物件儿摆设,瞧着是没什么新奇的,桌案屏风典籍卧榻烛台,还有些刀枪棍棒,也就没什么了。 苏烟络看罢了,拿着食篮去桌案旁边,想着沈将军还没回来,自然要先笼着食物的热气,便没端出来。她在蒲团上歪着身子坐下来,看着那卧榻上叠成长顺条儿的云纹锦被,想象着自己成为这里女主人的样子,嘴角便弯起来了,兴得自个儿是谁也忘了。 她正兀自高兴呢,帐门上忽有了响动。等她转头瞧过去的时候,正见着一位身着甲衣,面目冷沉的男人进了帐篷。她想着也不会是别人了,这气派,必然是沈将军。因便忙起了身过去行礼,又跟着他到屏风旁边,要伺候他脱甲衣。 沈翼无心问她是谁,只往后退一步,避开她正要解他腰带的手,说了一句:“不习惯,我自己来。” 苏烟络脸上填满了笑意,却还是把手缩了回去。她便站在一旁大剌剌地瞧着沈翼换衣裳,看他眉锋似剑,目色沉毅,鼻梁高挺,双唇微薄。偏这满带威严的脸上,还能瞧出些秀气,真个算得上是好看的男人了。再看身材,常年带兵打仗的,那能差? 苏烟络搓着手,忽出声问了句:“将军您多大了?” 沈翼没有多少跟她闲废话的欲-望,一面系上腰带一面说:“你是来送饭的?送到了就出去吧。” 苏烟络可不愿意就这么走了,忙又道:“奴家还得伺候将军吃饭,吃完了把篮子拿回去,还得再过来伺候将军洗澡,给您铺床呢。” 沈翼还是不看她,径直走去案边,坐去蒲团上,自己把吃食一碟碟端出来。等苏烟络过来要伺候的时候,他已经拿起筷子开始吃了。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在苏烟络眼里那却是有味道极的,什么味道呢,大约就是男人的味道吧。 她在馆子里的时候,可没少接触男人,但又好看又有气魄又年轻的,真没几个。那些富家公子哥儿,哪个不是柔弱得要命。体格高大些的,也没这么精壮不是。成日天地读书写字儿,酸文酸词倒是说得顺溜,就是不大像个男人。还有些年纪大的,那就更不提了,谁不是撅个像怀了六个月身子的大肚子? 苏烟络自顾出神,目光直剌剌地落在沈翼身上。沈翼再又吃了两口,便停了手里的动作,头却不抬,只声口语气极重地说了句:“出去!” 苏烟络被他吓得一怔,脸上欢喜的表情也拂了去。这话是震慑人的,她没有再多言语,忙应了声行礼,便出了帐篷来。出来后自是嘀咕,觉得这沈将军脾气不怎么好。 她一面往帐里回,一面捋着身前的那缕头发,又为沈翼开脱,想着大约是这沈将军今儿遇到了不高兴的事情。譬如,士兵太笨,训练得不开心。再譬如,训练得太累,没什么闲乐的心思。又譬如,可能有什么不好的军情。 苏烟络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帐篷前的时候,心境也就平顺了。想着今儿不行,明儿再去。男人么,不都一个样子,很少有不为美色所动的。攻克了这个将军,还愁在军营里没好日子过。便还是营妓,那人也得看着将军的面子上,给她些面子。 想到这里,也就心情大好了。她打起帐门进帐篷,扫了一眼帐里的女人,自往自己的床铺边去。走着路过灰毛长耳兔,还偷摸摸伸腿踢了一脚。正得意呢,然在坐上自己床铺上的时候,就瞪眼尖叫了起来。 她从床上弹起来,瞪眼怒问:“是谁干的?” 有人不知道什么事,便伸头过来瞧。包括安怡也不知道什么事,往她旁边凑过来,问她:“苏姐姐,怎么了?” 没等苏烟络回答她,她自己去瞧,原来是褥子全湿了,被人浇了水。她收起手指,这就抿起了唇,不再出声掺合。安怡是这样的人,自保以外全数不关她的事。她虽然这会儿被人分作了和苏烟络一派,但要她为苏烟络出头或者撑腰,都不可能。 苏烟络气得要爆炸,帐里却有人吹起口哨来了,没一个出来承认是自己干的。当然,也没人出来跟她说是谁干的。苏烟络没法儿,只得去把挨着她的卫楚楚拽起来。她这会儿还跟死人一样在床上躺着呢,拽起来也是软绵绵的。 苏烟络也不管她什么样子,只问她:“你一直在这里,是谁干的?” 卫楚楚微眯着眼,身子软当当的像没有筋骨,并不回答苏烟络的话。苏烟络还要再问,阿香过来推开她,道一句:“才刚吃了点东西,你让他她歇着吧。抖死了,也不能告诉你是谁干的。” “是你干的?”苏烟络这又把矛头对向阿香。 阿香懒得理她,让卫楚楚躺下,嘴里说:“我可没那闲功夫。” 苏烟络便又把目光转向姜黎,“那是你干的?肯定是你了!” 姜黎冷笑一声,“你值得我出这么阴损的招么?我要想弄你,直接姐妹几个活活打死你。你也别问了,这帐里有你的人么?会告诉你是谁干的?” 苏烟络气得跳脚,只得说些狠话来找补面子。旁边安怡又小声劝她,让她别惹事了,叫她今晚在自己床上睡,挤一挤,这事儿才算过去。苏烟络便就压了一肚子的气,梳洗罢了去和安怡挤在一块儿。 然这一天是没完的,晚上还有许多伺候人的活计。帐外有士兵来领人,要往李副将军那里领去。阿香出去招呼一声,说了卫楚楚的情况,让行个方便。卫楚楚实在是没什么生气的模样,也不知能不能伺候人。假使这样去伺候了,再死在床上,那是晦气的事。 卫楚楚不做强求,剩下的便是苏烟络和安怡。苏烟络那心里装着沈将军呢,自然把安怡先推出去。安怡是个不挑不拣的人,闷不吭声也就去了。到了李副将军帐里,还被李副将军挑剔了一番,他原想要的人是苏烟络。毕竟,苏烟络模样要好很多。但安怡说苏烟络这几日不方便伺候人,他也就作罢了。而后两人便闲乐,安怡先唱了曲儿,又伺候李副将军洗澡。两人一桶鸳鸯浴,也就快活起来了。 也是赶巧的事儿,李副将军不知怎么觉得安怡甚好,比他之前玩的女人都好,就给留下睡觉了。这也就让苏烟络得了便宜,一人睡她的铺子,没人一起挤着。 荒野的夜寂静,四更天的梆子声悠悠荡荡地传得很远,衬得这郊野越发荒寥。 姜黎自打来到军营后睡眠就一直不是很好,总是在惊猝当中,稍有动静就会醒来。她听到这个四更天地梆子声后,便又听到了阿香那侧床上生出了动静。 她侧头去瞧,隐约见得卫楚楚起了床,下床趿上了鞋。她便微微坐起些身子,压着嗓子说话:“你要去解手么?” 卫楚楚在床下顿住身子,应了声:“嗯。” “要不要我陪你去?”姜黎说着这话,已经坐直了身子。 卫楚楚却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她说完不等姜黎再说话,便自己出了帐篷去。 姜黎也没多心,自又躺下催自己入眠。好容易睡着,还没睡个尽兴,忽然响起的一声尖叫把她给吓醒了。同样被吓醒的还有苏烟络,坐起身子顶着一头乱发,骂娘地啐一句,“大早上的,死妈了不是?!” 姜黎却在看到帐篷外的人时,醒过了神。她和阿香一起下床塌,去到帐门边。那把人吓尖叫的,是卫楚楚。她这会儿就躺在帐篷外,身上没多少遮体的衣服,本来就烂,这会儿被人撕过了,已经烂得不堪入眼。 她身上有伤,眼睛青紫,样子确实是有些吓人,一打开帐门瞧见这个,尖叫倒也不怪了。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先把她抬进帐篷里,放去床上。再湿了巾子来给她擦脸擦身子,打理干净。 苏烟络在她旁边,梳着头发看了她一眼,说:“哟,被人□□了,她昨儿夜里出去了?” 姜黎和其他女人都不理会苏烟络,在帮卫楚楚擦干净身子后,又帮她盖上被子。她是在这会儿醒过来的,睁眼看看姜黎和阿香她们,哭也不哭,却撑着身子爬了起来。 “你别动了,你躺着吧。”姜黎要把她压回去,她却执意要起来,用虚弱的声音跟姜黎说:“阿离姐姐,借身衣裳给我吧。” 姜黎没法,只得找身衣裳给她。她接了衣服,一件件穿起来。那眼泪到这会儿开始往下落,直爬了满脸。等穿好了衣服,她自己擦擦眼泪,又跟姜黎说:“我跟你们去干活。” 她们这样身份的人,哪能歇着。没有人再劝她休息,带着她去伙房吃些饭,再去各营帐里收衣裳。最后去到河边,把那收来的衣裳一件件洗干净。 这时候的卫楚楚,和姜黎刚来这里的时候一样,什么都不会。曾经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遭了难,哪里就能把各样事情都上手做起来。她跟阿香学洗衣服,洗了一件,便又拿了桶去打水。 阿香看她体格小,便拉了她一把,“搁着吧,你能打多少?” “打多少是多少。”卫楚楚拿起桶执意去了,到河边上把木桶丢进水里,桶口朝下开始装水。 阿香和姜黎这边自埋头洗衣裳,又开始说些关于苏烟络的闲话。苏烟络这会儿和安怡单独在一边,和她们之间隔了不短的一块距离。她那全数洗的是沈翼的衣裳,那跟得了头彩似的,非拿自己做个不一样的人。 北雁儿最讨厌她,自奚落她,“有本事,昨晚怎么没把沈将军给睡了?我等着看,她是不是能翻出天儿来。” 阿香擦些皂角,话语笃定道:“放心吧,翻不出天儿来。” “你怎么知道?”北雁儿看向阿香。 阿香揪起手里的衣裳搓,“沈将军那是个情种,哪能这么随便。要是换了旁人那说不准,沈将军准不会。他是认死理儿的人,认定了才成。” 北雁儿听阿香这么说,忽笑起来,“你怎么这么了解沈将军?说得你好像跟他睡过似的。” 阿香可不爱听这话,忽抬手甩了北雁儿一脸脏水。甩罢了扯开话题,又说:“你们看那安怡,不声不响的,听说把李副将军拿住了,可喜欢她了。” 北雁儿来了兴致,“怎么拿住的?” 阿香便白她一眼,“床上那点事,一人一个功夫,一人一个喜好。李副将军和她的事,我也没在场瞧着。你问我,我怎么跟你说?” 北雁儿还要再说话,忽听得河边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进了水里。人都转头去瞧,水面上飘着个木桶,便再没有别的。 阿香和姜黎先反应过来,忙地起身去到河边。临河看着卫楚楚往下沉,这便着急起来了。姜黎往河边去两步,回头道:“我不会水呀,谁会?” 这边人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那北雁儿二话不说扑进了河里,拽着卫楚楚的头发给她薅了上来。不管浑身的水意,给她拽到岸上,又在她肚子上乱按了一气。水是按出来了些,人却没醒。姜黎凑去她鼻子上,稍松了口气,“还有气 ,先抬回去吧。” 这又七手八脚地忙起来,把卫楚楚抬回帐篷里去。阿香帮着给她脱衣服,那厢北雁儿也脱了自己身上的湿衣找衣服换,嘴上又有抱怨:“这丫头真是麻烦,这要是死了也就罢了,不死折腾谁呢?要不是我们好心些,让她沉河里直接死了算了。” 阿香把卫楚楚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又拿干巾子给她浑身擦一遍,而后把被子裹了与几个人一起把她放去床上。这便算处理妥当了,人也不能都呆在这里看着她,商量下来,便让姜黎在这里守着,她们还忙事去。说好了这就去了,留下姜黎和卫楚楚在帐篷里。 卫楚楚还在昏睡,姜黎便在她旁侧守着。她看她的脸,稚气尚未脱尽。现在是浑身都是伤了,没有一个好的地方。她知道她很虚弱,不过是在强撑着一口气。这口气上不来,说死也就死了。 姜黎看得久了,还是不自觉地想到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她和沈翼的第一晚,昏了过去,也是满身伤地回的帐篷。帐里的姐妹给她上药、看她身子上的伤,大约和现在她看卫楚楚是一样的。 她抿唇吸气,又守了好一阵,卫楚楚才睁开眼睛醒过来。外面的日头升了高,差不多快是午时了。姜黎捏捏她的手,问她:“感觉怎么样了?” 卫楚楚的虚弱都挂在脸上,也就还剩喘气的力气。她微微睁着眼睛,看着姜黎,而后用极弱的声音开口说:“姐姐,我没有跳河自杀,那木桶太重了,我真的不想死。” 说罢这话,眼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她躺着动不了,目光忽闪,又道:“可我坚持不住了,我还是要走了。姐姐,我没有罪,我不该来这里的,我爹是被冤枉的,他窝藏的不是反贼。五殿下,他是被人设计陷害的,他没有要反。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去,我要为我爹伸冤。昨天晚上,我差一点就逃出去了,可还是被他们抓住了。就在草地上,他们撕我的衣服,三个人……” 姜黎听到一半的时候,脑子里就炸开了光火。卫楚楚的声音在最后几乎听不到,那凌虐的事也就有些轻描淡写起来。姜黎心里如有千万支箭扎上来,她把卫楚楚的手握得紧,眼里开始冒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声音开始哽咽:“楚楚你不能死,你告诉我,五殿下是被谁陷害的,被谁?” 卫楚楚又攒了口气,看向姜黎,“姐姐也认识五殿下吗?” 姜黎拼命地点头,卫楚楚的气息却还是不足了,张着嘴打颤,说:“我也不知道,我不小心,听到我爹说的,就听到这么一句……” 姜黎还想再问什么,可卫楚楚显然是说不出话来了。她心里着急加难受,却还是让卫楚楚休息,自己去伙房要些吃的。卫楚楚听了话点头,看着她走出帐篷,便慢慢合上了眼睛。 姜黎是急乱着步子去到伙房的,到那里直接去找到周长喜,也不管声音里的哽咽,急切中带着祈求与他说:“有什么好些的吃食么,有个姐妹要不成了,你给我点罢。还有,能帮忙找个大夫么?没有大夫,她就要死了。” 姜黎看出周长喜面上生出了为难的面色,曲膝就要给他下跪,嘴上仍是祈求,“求你了,成吗?” 第31章 尝试 周长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看到姜黎着急无助成这样, 还是头一回。见姜黎要下跪, 他忙虚搭了把手扶住她,没叫她跪下去, 说:“使不得,吃的倒是没问题,我弄些给你就是。只是军医那边,我怕是说不上话,不定能给你请过去。” 姜黎也知道这宗道理,可会这么急切地求他, 也是因为无奈没辙, 病急乱投医罢了。即便知道这道理, 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她直起腿弯子, 看向周长喜, 哑声说:“我找不着别人了。” 周长喜终归是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兀自重重地叹了口气, 转身先去给她弄些吃的。他找赵大疤,舔着脸要了碗白米饭,并些烧炖好的菜。一碗里盛了, 送到姜黎手里, 这又安慰她:“你莫急, 你先拿去, 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姜黎接了饭, 哑着嗓子谢过周长喜, 也没多余的时间再表态什么,便急着步子又回去了帐里。她端着脸盘大的灰陶碗到卫楚楚面前的时候,已经叫不醒她了。再伸手去探鼻下的气息,也是越来越虚弱。她又着急起来,不时就要打了帐篷去瞧大夫来了没有。 而那边儿周长喜也没哄她,这会儿正在军医那处厮磨,说一些盛赞人的好话,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练练手艺了”、“您就发发善心,帮这一回子”之类的话。 话说了一箩筐,大夫却并不买账,连想搭理他的神色都没有,只说:“我是治伤兵的,不是治妓-女的。你莫要在这里混缠,多管闲事,该干嘛干嘛去。叫你头儿逮住了,我非得告一状说你躲我这偷懒。” “妓-女怎么了,妓-女不也是人么,您之前不是也治过那帐里的阿离姑娘?”周长喜不死心,围着那大夫转,舔着一张笑脸。 大夫冷笑一声,“那不是沈将军叫的?你跟沈将军比,能比?” “那是比不得。”周长喜还是跟着他,“您就卖我这个人情儿吧,下回遇到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什么话都不说,都给您帮妥当了。”说着这话,他又想起来什么一样,从腰袋里摸出一把铜板来,往大夫手里送,“我身上就这么多,您先拿着。” 大夫接下那一把铜板,放在手心颠了颠,看周长喜一眼。而后还是一把又扣回了周长喜手里,不屑地说了一句:“不去!” 周长喜这就没辙了,把铜板又塞回腰袋里,自顾嘀咕,“你不去,我再找别个去。我就不信,没人发这善心。” 姜黎在卫楚楚面前守过晌午,手里捧着那一碗好菜好饭,自己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帐里的女人们从伙房吃了饭回来,都伸头来瞧她。那些大大咧咧的,自然也就说了,“活不成了,这哪还有气儿呀?这么瞧着啊,一早去河边洗衣裳,也就是回光返照。” 阿香瞧着姜黎不大对劲,过来拍她的肩,问她:“手里端着饭,怎么不吃呢?” 姜黎眼睛盯着卫楚楚,面色发木,“等楚楚醒了,给她吃。” 阿香抿了口气,伸手过去探卫楚楚的鼻息。其实不用探鼻息,单瞧她的脸色,就知道这人已经不行了。这会儿别说大夫来,便是大罗神仙来,也不定救得回她。本来就是受了一路罪到这里的,身子孱弱,昨儿晚上又被人凌-辱,手段残暴,这还没完,今早又落了水。她若是还能撑下去,那也是命硬了。 阿香探过鼻息,又看向姜黎,“吃了吧,她吃不了这么多。你留一半,都够她填饱肚子的。” 姜黎手指摩挲着碗面上的粗糙纹路,灰陶碗没有什么纹路,烧的时候本就粗糙罢了。又看了一气,她便捏起了筷子来。埋头往嘴里扒进一大口饭,囫囵咽下去,再吃下一大口。 饭菜的香味在帐篷里飘起来,往人鼻孔里钻,引得人直吞口水。那苏烟络多瞧了姜黎两眼,与安怡嘀咕,“又是那小兵蛋子给她的,他们什么关系?” 安怡摇摇头,她哪里知道这些。苏烟络不高兴,在安怡的铺子上躺下来,“晚上咱们先去找他,叫他也给我们些好的。你不是得了李副将军的宠幸么,压一压他。” 安怡在她旁边坐着,不躺下占地方,也没应苏烟络的话。她不是那种会拿势的人,安安分分的,人家给什么接什么。人家不给,她也不要。但她也好些日子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自然也不时朝姜黎看一眼。 姜黎没什么太多的心思在别人身上,她一气把碗里的饭吃了干净,留下空碗端在手里。她原没这么大的饭量,这会儿是往撑死了方向吃的。撑得难受,却也不去言说。 而后姜黎又在卫楚楚旁边守了几个时辰,怀里抱着那个大碗。大夫始终没有来,而卫楚楚,也在众人的准确预料中咽了气。等她死了,人才意识到她浑身一-丝-不-挂,落水之后脱干净了。这是晦气的事儿,到了地下怎么见人?是以人又慌忙找了衣裳给她穿上,保持她最后的一点体面。 有士兵从外头进来,抬了人走,像抬一头牲畜。这是要抬上山去埋了的,不能留在军营里晦气别人。像她们做营妓的,死了也就死了,一头猪死了还能吃肉,她们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埋人麻烦,还得招来一些士兵的毒嘴。 姜黎跟着到帐外头,日头西垂,晕着浅黄的光,挂在半空中。她看到周长喜走过来,到她面前,满面的歉意,与她说:“我尽力了,他们都不过来。我把身上的钱物都掏了,他们也不惜得要。我也没辙,但凡有办法的,我都给你请过来了。” “没关系,还是要谢谢你。”姜黎扯动嘴角牵出一个弧度,瞧着并不好看。 她不怪周长喜,也怪不到周长喜。翠娥死的时候她没瞧着,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避过了当面告别,心里的感触便少许多。而这会儿,她看着卫楚楚受尽凌-辱磨难,在她面前一点点咽气,再被那些人抬出去。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贱命一条。 阿香在她身后,看她出神,自说了句:“别瞧了,人都抬走了。死了就死了,你莫往心里去。” 姜黎还是木木的,手里抱着那个大陶碗,忽而声气极虚地开口说:“阿香,我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想死得这样不堪。” 说完这些话,姜黎便自个儿收回了心神。她又给周长喜施了一礼,道谢的言辞再说一遍,便与阿香回了帐里。今儿没去山上捡柴火,针线活还是要做起来的。她从床下拿出笸箩,穿针引线开始缝制衣衫。满脑子里都是卫楚楚死前留下来的话,五殿下是被人陷害的。 如果五殿下是被人陷害的,没有谋反,那么他爹,自然也就是被冤枉的。那么她们姜家现在所承受的一切,原都是不该承受的。她吸鼻子,把针脚拉得极紧。如果卫楚楚不死,她还可以知道她爹是朝中的什么官,窝藏了哪个反贼。在那场事变里,谁个逃掉了。可卫楚楚死了,她现在什么都无处去问。 姜黎吸鼻子,回想自己来到这里的大半年,活得混沌而又灰心,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与沈翼不清不楚地计较,与秦泰历一番儿女情长,再没有其他的。对比起卫楚楚要逃出军营,迫切想回京城为家里平反的心思,她简直让自己也不齿。 姜黎一面在心里自毁,一面把手下的针线拉得极紧,忽而“嘭”地一声响,黑线断做两段,惊得旁边的阿香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她问:“你怎么了?” 姜黎看着布料上绷断的线头,目光涣散,双唇轻启,“你说,沈翼还会要我吗?” 阿香把拿着细针的手收回到大腿上,看着姜黎,“你想通了?” 姜黎的目光动了动,抬起头来看向阿香,“他一定是恨我的。” 如果你我无关,我便可以不去考虑你的想法感受,不去分辨付出与回报,坦坦荡荡地道一句“你的事与我无关”。可如果你我扯上关系,所有过往有过的纠结,都要拿出来细捋,去计算两个人间谁欠谁多一些。 姜黎知道,沈翼是恨她的。男人也是人,尤其像沈翼这种情种式的男人,较真儿认死理,心里存攒的情绪就会更多,不管是爱,还是恨。姜黎不是全然铁石心肠的人,自然知道自己两次的行为对沈翼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沈翼恨她,所以她避得远远儿的,最后也没去他面前求他请个大夫,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同样,她也觉得沈翼不会再帮她。 她低头把被她拉断了的线打上结扣,嘴里又嘀咕,“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从来没有过。” 阿香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把衣衫掖在大腿上,看着她,“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姜黎抿唇,停下手里的动作。阿香往她面前凑凑,又说:“你一定觉得再去讨好沈将军,忒有点没自知之明,且不拿沈将军当个人物。不需要的时候全然不考虑他,巴不得踢远远儿的,也没什么好脸。现在需要了,又去找他。受沈将军报复都是次要的,你觉得自己也能忍。就是,你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觉得自己昨儿山上说的那番话,再也站不住脚了,是不是?” 姜黎咬住下唇,把头慢点下去。阿香便笑,伸手过去捏她的手,“咱们这样身份的人,不考虑那些。去试试吧,试过了,即便不成,也不后悔不是?他若不要你,只管羞辱你,就当咱们把欠的还了,以后互相不招惹就是了。” 姜黎这会儿不过是需要那个支持她的人,阿香这样说,正是符合她心意的。这就算定下心了,要去傍沈翼这个大将军。傍得上傍不上且另说,这怎么傍,也是门学问。 姜黎让阿香给自己出些主意,阿香想了想,便朝苏烟络的床铺那处努了努嘴,“咱们先瞧她怎么弄,从中学习一二,就够使的了。” 姜黎回头看一眼苏烟络的床铺,这会儿她人出去了,不在这里。看罢了,然后又看向阿香,“若叫她先拿下了呢?” 阿香朝她挤一下眼,“那就抢过来。” 姜黎深深吸了口气,把心头所有复杂的情绪全部压下去。她早也没有了那种谈尊严说面子的心思,也没有了再与人儿女情长的念想。她这一辈子,与丁煜是青梅竹马,和秦泰是懵懂心动,却都没得善果。看开了,看透了,便不想再谈感情了。 阿香给姜黎出的主意,先观察苏烟络几日,再做行动。因姜黎便暗下观察起苏烟络的行动,两三日瞧下来,大约就是,晚上给沈翼送饭,早上也去送饭,顺便收了他的衣裳去河边洗。至于她和沈翼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做了什么,那便不能得知了。许是调-情,许是主子奴才地伺候,姜黎都不大在意。若说还想知道什么,大约就是苏烟络怎么伺候的沈翼。 今儿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姜黎便又盯着苏烟络,瞧见她问周长喜要吃的,又没得逞。周长喜不爱理她,给她翻个白眼儿,“我又不欠你的,可死了这条心吧,没事儿别来烦我!” 几日了,苏烟络不时就要问周长喜要吃的,可周长喜都是这态度。而后苏烟络便总是放狠话,说:“你巴着我些,以后让你好过。这个样子,以后让你好看!” 周长喜也不客气,便驳她话,“得亏有您,没您我都活不到今天。” 苏烟络这就被气得跳脚,让周长喜等着。然狠话说过了,呛也呛过了,却还是抢着替周长喜跑腿儿,给沈翼送饭去。 阿香也瞧着呢,看着苏烟络走了去,这会儿便碰一碰姜黎,叫她,“悄悄跟着去看看呢。” 姜黎点点头,把碗里的稀粥吃了干净,手里还有小半块窝头,便拿着尾随苏烟络而去。安怡不管这事,别人都问阿香,“你叫阿离干什么去?” “没什么,不关你们的事,莫要管。”阿香给搪塞过去,不与其他人细说。那一日在帐篷里说话,声音小,又没几个人在,所以也没人听了去。 这边人不问了,那边儿姜黎跟着苏烟络到了沈翼的帐篷外。起先隔了一段距离,姜黎瞧着苏烟络进了帐篷,她才慢慢往帐篷前去。晚上的时候沈翼的帐篷外会有人当值看守一下,这会儿是没人的。偶尔巡查的士兵会过来,便没有其他人。 她在帐外小站了一气,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动静,便趴在门边上,小心拨开一点缝隙来,用单个儿眼睛往里瞧。原想着该是男女调-情的画面,但却并没有看到沈翼。只瞧见苏烟络在里头,她在案上摆下菜来,然后去到卧榻边,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裳。 姜黎看得脸上蹭地一红,想着难道沈翼这会儿在榻上躺着?这两人难道要云雨过后再吃饭?偏她还是没瞧着沈翼,就不自觉把帐帘又挑开了些,头往里再伸一些,却还是没看到沈翼。没看到沈翼就作罢了,她就看苏烟络脱衣服。苏烟络脱衣服的样子是真好看,果然是馆子里呆过受过训的,风情得要命,撩得她都心痒痒起来。 姜黎看得正起劲呢,自己头上又多了个人头,与她抢地方。她也不及管,伸手往后推了一下站在她后面的人,嘴里还说一句:“非礼勿视。” 那人也没就走开了,下巴还是碰着她后脑勺,与她一同看里头的苏烟络脱衣服。苏烟络把衣服脱完后,就上榻拉开了被子,整个人钻进去,连头也蒙起来,就再也看不见了。 姜黎还寻思,沈翼这是没在帐里。她自顾嘶了口气,思想这难道就是苏烟络的手段?等着沈翼回来,晚上掀开被子一看,一个赤条条的美人儿躺在你面前,你能不动心?果然算是高招了,够大胆的。 正想着呢,姜黎身后碰着她后脑勺的下巴忽动了动,说:“这么好看?” 姜黎一听这声音才回过神来,而后慢慢直起身子,小心地往旁边避。那脸上因为偷窥又被别人偷窥而烧起了红云,羞愧难当。作为一个女人,趴着帐篷外看另一个女人脱衣服,被人撞见了,能不愧疚么? 听声音她就知道是沈翼了,不需要抬头去看。她还是不说话,冲沈翼行了一礼,拔腿就要走。可沈翼却没让她这么轻松就走了,一把拽了她的胳膊,使力往里一推,把她推进了帐篷。 姜黎被他推得趔趄好几步,险些摔倒。好容易稳住了,心里便开始紧张起来。她和沈翼好长时间没见了,这番再见,已然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再对待他。况这帐里现在还有另一个人,正在榻上藏着。姜黎便屏气,不出声,不说话。 沈翼进帐篷,径直去到案边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姜黎不知道他这是何用意,便只管在旁站着不出声。 沈翼吃了两口饭,终于开了口说话,也是直来直去不做任何修饰的,说:“听说前几日你们帐里死了个女人,怎么,害怕了?” 姜黎听着他说这话,只觉脊背发凉。原本还想着要怎么迂回讨好,结果这倒好,一来就撞见了,一撞见就把话说开了。再是想来那些虚的,也无从说起。姜黎顿了片刻,便也直接应了声,“嗯。” 这会儿要说最尴尬的,那不是很长时间没见又有恩怨的姜黎和沈翼两个人,而是卧榻上躺着的那个。原是盘算好了的,等着沈翼吃完饭,再洗漱完,来掀她的被子。结果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女人?她这会儿便是骑虎难下,想探头出来瞧个究竟又怕坏了计划。不瞧吧,心里又好奇。思索再三,还是为自己的大计考虑,把自个儿蒙在了里头。 外头,沈翼和姜黎还在对峙。沈翼筷子往碟子里的小菜伸过去,头也不抬地问姜黎,“你觉得,我还会要你?” 姜黎吸了口气,想着话都说到这样了,也就豁出去了。她站直了腰背,看着沈翼,道一句,“照理说是不会了。” 沈翼夹起小菜的筷子顿了顿,又听她说:“但我想试试。” 听得这话,沈翼就不吃了,放下手里的筷子,从蒲团上起来。他去到姜黎面前,与她正对着站立,足比她高一个头。他微低着头看她,问一句:“怎么试?” 姜黎在他面前稍站了片刻,便抬起手来,伸手到他腰带上,慢慢解开他的扣子。腰带散落在地,便是长袍腋下的扣子,再伸手摸过去,拉开结扣。姜黎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此时又有旁人在,她便把呼吸屏得很死。 解开沈翼两层衣衫,她便伸了手进去,从他胸膛上抚摸过去,顺着动作环上他的腰。这又仰起脸来了,踮起脚尖,把唇压去了他的唇上。凭着本能,亲吻他的嘴唇。 沈翼一直没有动作,在被姜黎笨拙地吻了片刻后,避开了她的唇。他还是低头看她,开口说:“我对你好的时候,你辜负我。到头来,又自己送回来。可惜,我心里已经没有你了,你即便跟着我,也只能是个卧榻间伺候的奴才。” 姜黎把唇贴去他裸-露的胸口上,呵气出声,“我不在乎。” 沈翼身体受了刺激,听完姜黎这话后,忽一把合上自己身前敞开的衣衫,几步去到榻边,连人带被子扛起床上的苏烟络,给扔帐篷外头去了。 而后帐里便只剩下沈翼和姜黎两个人,沈翼回身去往榻上,脱衣落地,对姜黎说:“近前来伺候。” 第32章 阿离 原本姜黎是探情况来的, 却没想到事情直来直去就成了这样儿。虽然有一些心理准备, 但她总还是有些放不开。她也不敢抬眼去看榻边坐着的沈翼,他身上衣袍已经脱了大半,裸-露着精壮的身子。她自深抿了一口气, 低头踱步子去到榻边。 到了榻边, 又生犹豫, 便小站了片刻。这会儿榻上没有被子, 她心里便有些不自在。以前和沈翼做的那么些回, 从来也没哪一次是这么清醒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假使衣服脱了干净, 你瞧得见我我瞧得见你,实在羞耻得紧。 沈翼看她没有动作, 便先开了口,“你若是喜欢有人瞧着, 我把她再叫进来就是。你若还没想好,就回去再好好想想。踏出了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以后都得心甘情愿任我摆布。” 姜黎抬目看着他,余光扫过他的身子, 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意。她默默又吸口气, 慢慢抬起手来解自己衣衫上的扣子系带。学着苏烟络的样子, 却学不出她的风情。动作仍是显得笨拙,却也有满满诱惑的味道。她脱掉绛色罗裙, 翠色单衣, 只留下白色肚兜和下头的三角小衣, 露出身上大片雪白的肌肤。 姜黎从来也没有伺候过人,之前那都是被动状态下沈翼摆弄的她。她这会儿所知道的那些手段,都是在帐里日日里听那些女人们说,有意无意记下的。 衣服脱掉后,她的心脏就跳得极快,几乎是要蹦出来。她仍是不能放得很开,偏又劝着自己,嘴里念叨着学来的手段的步骤。细碎念叨罢了,抬起藕节般雪白的胳膊架到沈翼的肩膀上,勾住他的脖子,而后先后抬起两只腿,横跨着坐去沈翼身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肚兜,胸口贴在沈翼胸膛上,那心跳声就越发明晰起来。她知道的,这心跳不掺合太多其他的情愫,只是紧张罢了。不想让沈翼看到自己的脸,或者说看到自己的样子,她便更紧地揽住了沈翼,身子整个儿往他身上压过去,颔首在他耳边,轻轻呵了口气,吻上他的耳垂。 沈翼身姿坐得端正,这会儿瞧起来倒像是正直不二的汉子在受一只狐狸精的挑-逗,耐力极好。狐狸精在他身上微扭身子,他也不过是微微合一下眼。可若是谁往他眼眸子里瞧,那就能瞧出端倪了。 沈翼耳根被姜黎挑-逗得烫红发紫,也终于在她把吻滑到他唇角的时候再耐不住。他抬手扶上她的腰,垂眸看她近在眼前的脸,睫毛密密长长的有如两片小扇子,挠人心窝。 他忽问:“在念什么?” 姜黎顿了一下,回一句“没什么”,便在他唇上吻了下去。她没有多纯熟的技术,一半靠听来的技巧,一半靠本能。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便让沈翼产生一种更为难以控制的奇妙感受。生涩地运用方法,总是更加让人抵抗不了的。 渐入情境后,姜黎整个人便显得越发风流旖旎。沈翼也便随了情-欲,附和她的每一个动作。到后来,自然反客为主,成了主动者。这种事情里,若一直靠女人主动,那男人必然是不能尽兴的。 因为早有心理建设,过程中又少有粗暴的成分,这一回,姜黎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屈辱。后来情-欲涨到极点时,她几乎是忘记一切。也是头一回,觉出这事儿确实有其妙处,并不是都是暴力、难堪和凌-辱。 别的不能多想,她偏还记着自己是来讨好沈翼的,在沈翼身上扭着腰肢儿的时候,气喘吁吁地挑着气氛说:“你怎么把苏烟络赶走了,若不是,能一块儿伺候你呢。” 沈翼双手扶着她的腰,微耷拉眼睑看她:“你喜欢三个人?” 姜黎只顾自己动着动作,“只要你喜欢就成。” 沈翼便就看着她,心里难以言说是什么滋味。他忽坐起身子来,直接把姜黎抱进怀里,手捋进她的长发,而后在她耳边说:“那个高高在上的姜黎,真的死了。” 姜黎伏在他肩上,眸色微暗,半晌低声道了句:“您叫我阿离吧。” 沈翼心里清楚地知道,不管是姜黎还是阿离,心里都没有他。他们之间现在的关系和他们的身份地位已然完全契合,主子和奴才罢了。她在讨好他,已然不提尊严,自然,也没有醋意。 沈翼之前也想过,这辈子与这女人再不生任何纠缠。两次,也算是伤足了。可当她站到自己面前时,心里不管之前下了多少决心,到头来却都成了空设。即便他已经想不清楚自己要什么,自己对她的感情到底变成了什么样,但还是拒绝不了她。 却说苏烟络被沈翼裹着被子扔出帐篷那会儿,外头正经过巡查的士兵。一伙子人听到“轰”的一声又伴着女人的尖叫,便都看向了沈翼的帐篷。那被子又散开,里头便露出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来。这女人生得好看,腰身也细,胸脯饱满,那些人便看傻了,都停下步子来看她。 苏烟络这会儿是气恼的不行,却也不敢进帐找谁理论去。自顾裹了被子起来,就这么光着脚光着身子,只靠一条被子遮挡,灰溜溜回自己帐篷去了。因是形容狼狈,到帐里少不得又受帐里女人的嘲笑,气得她往床上躺着去了。 这会儿安怡正帮她把晒干的褥子收回来,自来问她:“怎么了?” 苏烟络想起才刚那事,就气不打一处来,翻了身也不理安怡。她又气了会子,一劲琢磨现在在帐里的女人到底是谁。那声音有些熟悉,却不能让她一下子就对号入座。这便琢磨了一气,又去细数帐里现有的女人。数到姜黎床铺的时候,她便想起来了,是这个女人没错。 因对调过身子来对着安怡,冲她勾手指。安怡帮她铺好了床铺,凑到她面前,“怎么呢?” 苏烟络清清嗓子,压低了声音,“你待会儿去李副将军帐里伺候,帮着打听打听,这阿离是什么路子。问问看,她和沈将军什么关系,和伙房那个周长喜又什么关系。真是气死我了,处处与我作对!” 对于她为什么突然打听这个,安怡并不多问,只点头应下来。等待会儿有人来叫了,她便略略收拾了一番,往李副将军帐里去了。 安怡走后,苏烟络还躺在她的铺子上,身上裹着沈翼的被子。原本她的心思是放在被扔出了帐篷这件事上,这会儿又把转移力转移到被子上头去了。她把被角拥在怀里,深深闻了一口,只觉心肺俱畅。这又幻想起来,自己和沈将军躺在这被子里该有多快活。 这事儿还没想出头尾,外头忽来了人,叫她新来的,“往咱们帐里伺候去,快点!爷们闷着呢,看你解闷儿!” 外头的人打着帐门说完这话,人都转头过来瞧苏烟络。苏烟络愣了一会,想着新来的死了一个,李副将军那叫走了一个,也就只剩她了。可她是要伺候大将军的呀,大将军的床还没爬上呢,怎么叫她去伺候别个? 她有些不大乐意,伸了头开口说:“我是沈将军的人,你们怕是找错人了。” 门上那人没什么耐心,“这营里谁是沈将军的人,还需要你说?李副将军都有人了,你别磨叽,惹得爷们儿不高兴,你今晚也没好果子吃!” 苏烟络还要说的话全噎在嗓子眼儿里,半晌应了声,“我知道了,我擦洗一把就去,哪边儿的帐篷?” 那士兵把帐篷在哪边第几座告诉她,便撂了门帘走了。苏烟络这会儿半坐起身子,还拿被子遮挡一下,看向阿香道:“好姐姐,你借我身衣裳穿。” 阿香乜她一眼,“谁是你姐姐,可不敢受。” 苏烟络脸皮厚起来也是一个顶一个的,说:“好姐姐,你就借我身儿吧。你瞧我这样,也不能赤条条走出去不是?您就当发发善心,借我身。等我明儿洗干净,一定叠得方方正正地还你。” 听她说这话,自有人在旁边笑话她,说:“你不是给沈将军送饭去了么?怎么这样子回来了?难道是沈将军拉扯坏了你的衣裳,给你赏了条被子?”说罢人都笑,再又接别的取笑的话。 苏烟络扫她们一眼,骂一句,“烂舌根的东西!” 骂完了仍是看向阿香,左一声好姐姐,右一声好姐姐。阿香被她叫得没辙了,只得随意找了身衣裳给她,又说她:“你倒想得开。” “想不开怎么办?”苏烟络一面穿衣裳一面道:“难道等着人来拽,非得打死我不可。有句话不是说么,好死不如赖活着。” 阿香冷笑一声,“你不是让我别充老人说些站着不腰疼的话么?早几日前,你但凡听我一句,这会儿也不能让安怡那丫头落了好。沈将军不是你能哄的,那李副将军于你来说简单,轻轻松松必然哄下,可你非折腾啊。这下好,什么都没落着,跟咱们一样了。” “这可说不准。”苏烟络把衣服穿好,又去兑些水来擦洗身子,“以后怎么样,谁也不能都说出样子来。可能我这几日跟你们一样,往后几日又不一样了,这谁知道呢?” 阿香懒得再理她,自与其他的女人结伴出去了。她们这些呆的时间长些的,该去哪个帐里该伺候人,心里都门儿清,也不必人来叫。自个儿梳洗好了去了,伺候着做些杂事。爷们有兴致的,就一处欢愉,没有兴致的,到点儿也就回来了。 阿香从别人帐里回来的时候,姜黎已经在帐里了。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一件衣裳打补丁。她瞧阿香回来,自停了手里的活,招呼一声,“回来啦。” 阿香往她旁边挨过去,抢下她手里的东西扔去笸箩里,“歇会儿吧,没日没夜地干。以前翠娥就是没日没夜地做针线,不知哪来的兴致。做时间长了,脖子后脊背,都是毛病。” “能怎么办呢?”姜黎叹气,“活都压在这儿,今儿不做明儿也得做。压到急着要的时候,连夜赶,那样好受?” 阿香不跟她说这个,扯开话题问她,“和沈将军怎么样了?” 姜黎吸了口气,“咱们出去走走吧。” 阿香应声,和姜黎一道出帐篷,去到营地西侧的空落草地上停下,便再没往西走。晚上有巡查的士兵,若被他们瞧出鬼祟,说不定会被擒了挨骂。这就找着干净的地方坐下了,仰头能看到头顶的一轮银盘大的月亮。 姜黎交叉着腿,手腕搭在膝盖上,好半晌才跟阿香说:“沈翼说我……死了……” 阿香没听明白,“这是什么话?” 姜黎脑子里回想今日她伺候沈翼的样子,地下头来,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看向阿香,“真觉得自己这会儿就是婊-子,床上那样子……嗯……” 阿香这就听明白了,伸手去姜黎的手背上,拍了两下,“不是这会儿,自打来的头一天,就是了。” 姜黎忽而低下头来笑,“确实也是。”说罢了长长吐出口气,仰着身子倒下去。背后的草枝儿有些扎人,蹭到脸皮的时候还痒。姜黎却不动,眼睛只管直直地盯着半空的月亮,皎洁、纯净。 阿香也在她旁边躺下,开口说:“甭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还肯留你服侍,那就有机会。等明儿你若得了他的好,可不能忘了我。” 姜黎偏头去看她,“你也是个势利的。” 阿香动动身子,“这不叫势利,这世道,谁不为自己多想些?我阿香啊,是个好人。当然也希望,好人有好报。那些话本上说的,对一个人好啊,不求回报,都是骗小孩子的。你就看沈将军,他是个多认死理儿的人,不求回报了嘛?若是不求回报的,也没今天这么多事了。” 姜黎转过头来,能闻到满世界的青草香气。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无有目的的行为少,无缘无故的好更少。假使时间能往回倒个几年,她会在沈翼第一回跟她示好的时候就拒绝得彻彻底底。所有恩怨,都给掐在那个起头上。可是,时间并不能往回倒。 恩怨始终是存在了,因姜黎也想过,即便到时候沈翼根本不帮她离开这里,她大约也不能怪他什么。她在讨好利用他,他约莫心里也知道。可是人的付出不一定始终都是有回报的,就像当初的沈翼,不但没得到回报,反而得到了一场冲击人生的灾难。 姜黎合上眼,嘴上说:“如果我有幸得了他的好,我一定不会忘了你,阿香。” 阿香也眯合上眼,与她在这朗朗的夜空下静默。耳边有虫鸣,有风吹动草叶儿的声音。她在心里祈愿,希望一切都能如愿。 第33章 恐吓 苏烟络到营里头第一回服侍人, 身为经验丰富的老人儿也甚觉吃力。伺候完那些军爷,回到帐里的时候四肢几乎是散了架, 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她自个儿找了口热水来喝, 这便要躺下休息。沈翼帐里裹回来的被子不见了,大约也就是被人来拿了回去, 她也没心思问。哪知往那床上一倒,那褥子又是湿的。 这是什么做派呢, 日日拿他被子做文章。前儿几晚上她清闲, 与这些人撒泼两句也就算了。今儿个不同,她伺候了好几个人,正是疲累不堪的时候。原想着埋头睡一觉,哪知这事又来刺激她。再是油条的人, 也有耐不住心生委屈的时候。 她从铺子上翻起来, 气得胸脯高低起伏。委屈与气恼攒了半晌, 骂了句:“下作的东西!迟早遭雷劈!”骂完也没人理她,她便自个儿去安怡的床上睡着去了。 阿香和姜黎这会儿也是刚回来不久, 看着她这番动作, 不知何故,便问了旁人。旁边的一个往她铺子上努了努嘴, 阿香便伸手过去在她铺子试了试,全是湿的。试完收回手来, 也能理解此刻苏烟络的心情, 只压低了声音问别个:“干什么呢?到底是谁干的?” 帐里的女人都不出声, 没人承认这事儿是自己做的。阿香扫了一眼大伙儿, 自吸了口气,“差不多得了,还没完没了了。在这帐里的,谁活得容易?出去要小心翼翼伺候那些个菩萨,回来还要被欺负,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她受得了啊!”没旁人出声,那北雁儿冷哼了一声接话,“不是狂得很嘛,不是不拿咱们当回事嘛。来了就翻咱们的东西,拿咱们的用咱们的,还跟咱们抢吃的,她自作的报应,活该的!我当她多大本事呢,真以为她能哄住沈将军呢,结果居然是脱得赤条条地被人扔出了帐篷。现在营里谁不知道这笑话,打起牙祭来能笑上半天儿。” 阿香看向北雁儿,“你莫要说了,这都多少天了,天天给人褥子浇湿,还没个收手的时候了?” 北雁儿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侧着身子躺下来,“可不是我干的。” 这就没法说了,没人承认,没人接这话。原帐里的女人也不是这样的,大约就是憋闷得久了,又来了个刺头惹她们,所以对苏烟络没有半分忍让之心。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她不让别人好过,叫人心里膈应,那别人能看着她快活么? 苏烟络气恼了一阵也就睡着了过去,次日起来的时候又忘了这事一样,照常抱了褥子出去晾开了晒。而后与安怡去伙房胡乱吃了些早饭,便还是去沈翼的帐篷里拿换洗的衣裳。沈翼的时间通常没个定点,有时候在帐篷里有时候不在帐篷里。 苏烟络进帐篷前会先招呼一声儿,招呼完了再进去。然今天还未及招呼出声,那帐门就从里头被打了起来。姜黎手里抱着几件衣裳,正打了帐门出来。 姜黎知道她还是会来的,自然不惊不怪,看着她也当没看见,抱着衣衫绕过她就要往印霞河去。刚走了两步,她又停下来,背对着苏烟络道:“以后你别往这个帐里来了,有我伺候就够了。”说罢也不给苏烟络反应的时候,便缓步而去。 苏烟络站在原地,转身看着姜黎走远,气得猛一跺脚,恨不得把脚踝给跺肿。 这也没办法,这军营里没有能给她撑腰的人。少不得敛了气焰,自个儿往印霞河边去。到了那边还是在安怡旁边坐下来,不与其他人掺合在一处。 其他女人瞧她来了,这会儿对她实在是没有客气。不往死里欺负,大约就算是客气了。因拿了许多难洗的被褥鞋袜,往她面前一堆,都留给她洗。她要站起来骂什么,又拼不过人家人多气势足,只能认下。 安怡好性儿,一面揉着手里的粗布衫一面说:“慢慢洗吧,别招惹她们了。” 苏烟络气得咬住下唇,一劲深呼吸。怨毒地看了十来步开外的其他女人,忽又说安怡,“你有什么用,白瞎了李副将军对你这么好。” “我习惯了。”安怡还是低着头洗衣裳,“闹也闹不过人家,本来就是低贱的人,得认清自个儿。” 苏烟络听她说这话,实在不能苟同,但也不与她分辩下去。忽又想起昨儿晚上交代她的事情来,自问她:“打听出那阿离的路子没?” “嗯。”安怡抬头看她一眼,而后小声说:“跟周长喜倒是没什么关系,大约就是来军营里多说几句话,算做认识。周长喜对她比对别人好些,但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大约是当个妹妹待。” 苏烟络听着安怡说话,眼睛便远远落在姜黎身上。她没仔细瞧过她,也就这会儿才发现,这姑娘生得好。瞧着她在女人堆里说说笑笑,也有种落难凤凰的感觉,比那些平庸些的女人,实在跳突得太多,让人一打眼就能瞧见她。 她一面看着姜黎,一面又接安怡的话,“和沈将军呢?” 安怡也抬头看了姜黎一眼,而后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说:“过结有些深,听说是沈将军在军营里叫的头一个女妓。开始的时候对她下手颇重,还逼得她自杀了一回,命大活下来了。后来么,沈将军对她还行,咱们帐里现在藏在角里的暖炉啊汤婆子啊,都是得了她的面子才有的。不过她不惜福,听说与一个都尉好上了,那都尉还是沈将军的兄弟,自打入伍就一直在一块儿。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听说沈将军答应让他们走,让他们离开这里。可是这阿离命又不好,那都尉在走前去办手里最后的差事,剿匪的时候把命搭进去了。后来么,沈将军就再也没找过她,一直到现在。” 苏烟络听完这话,自己又在脑子里捋了半天,才道一句:“这么复杂?” 安怡点点头,“确实复杂些。” 苏烟络眉心蹙起来,“她都干出这种事了,沈将军怎么没杀了她?还给她留在军营里?” “这我哪知道?”安怡把洗好的一件衣裳拧干,放在旁边的石块上,“大约是来的时候是个雏儿,跟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沈将军。” “这有什么相干?”苏烟络眉心舒展开,“因为是个雏儿,被戴了绿帽子也无所谓?这道理讲不通。你是不知道,昨儿晚上,她又去沈将军帐里了。把我撵了出来,她服侍上了,你说我气不气?” 安怡又按了一件衣裳进水里,“我只听说你被赤条条撵出来了,却不知道她在里头。” “都怨她!”苏烟络这会儿想起来还生气,“你说她是不是瞧我要哄沈将军,故意跟我作对?” “不能够。”安怡搓手里的衣裳,“我也觉得,那沈将军不是你能哄住的人。” 苏烟络翻翻白眼儿,连话也不想说了。她气哼哼地把一些散发着汗臭的鞋袜按进水里,一面揉一面恨恨地念叨:“洗!洗!洗!我得不到的东西,她们谁也别想顺顺利利地得到……” 一日的光景,无惊无喜,无波无澜。 姜黎从柴房里出来的时候,西侧夕阳正好隐没最后一丝光线。一如往日一样,余下的时间便是等着士兵们吃饭,她们再吃饭。 姜黎本以为,今早上她跟苏烟络摆明了话,苏烟络也应当听明白了,不该再往沈翼那里献殷勤去。哪知却不是,时间到的时候,她仍是抢了周长喜手里的食篮,给沈翼送饭去了。脸上殷勤中带着风情的笑脸,也与昨日没有什么差别。 阿香和姜黎一样,把苏烟络的行为看在眼里,低下头来喝口玉米稀粥,说:“还嫌昨儿丢的面儿不够大?怎么还去。” 姜黎默默地啃窝头,“我今早跟她说的话,也算白说了。瞧这样子,非要跟我争出个高下不可了。” “争什么?”阿香不屑,“她拿什么争?”说着这话,忽站起来扭着屁股学苏烟络的样子走了两步,“靠这个?” 旁人被她逗得生笑,又附和她说些嘲笑的话,各自取笑她。唯有安怡不出声,在旁默默吃饭,只当这一切跟自己没关系。 阿香闹了一回,坐下来,又恢复正经的样子,跟女人们说:“我不知道你们谁天天往她褥子上浇水的啊,今晚可别再浇了。再是招人厌的,咱们也不能一直使这些下作的法子难为她。只要她能收敛,不给咱们添麻烦,咱们就能不找她麻烦。” 听着阿香说这话,女人们不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出声。还有对视而笑的,笑罢了也没说法。这就算默认下阿香的话了,从今儿晚上起,不给她褥子上浇水。怕再浇下去,她就要哭了。 却说这边女人们对苏烟络进行百般议论嘲讽,那边儿苏烟络已经在沈翼帐里开始摆盘了。她曲膝跪在案边,把食篮里的吃食一盘盘摆出来,慢条斯理的模样。 沈翼在屏风后头换下了甲衣,往案边来,嘴上说:“你以后别往我帐里来了,这原是周长喜的差事。” 苏烟络摆好了菜,从案边站起身子来,立在旁边,脸上带着殷勤的笑意说:“将军不知道,周大爷可忙着呢,我搭把手替他,也让他轻松些。他也不容易,每天除了要忙自己的差事,还要惦记着阿离姑娘。那伙房里有什么好吃的呀,都想法子给阿离姑娘留一些。没事呢,还去那玻琉城,特意带些精致的糕点面酥回来,给阿离姑娘解馋。还有前几日啊,他帮阿离姑娘去请军医治那楚楚姑娘,费老心啦。瞧瞧这么些事,哪能腾开手啊。将军,您说是吧?” 沈翼按在案上拿筷子的手僵住,慢慢抬起头来看了苏烟络一眼。苏烟络还是风情地笑着,面容和语气好像都没有特别在表示什么,像说的家常话。 沈翼看罢她,低下头拿起筷子,冷声道:“出去,以后不准踏进这里半步!” 苏烟络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脸上笑容褪了大半,却也好像不能再说什么。是以她便跟沈翼施了一礼,退身出了帐篷。放下手里帐门的时候,脸上蒙起一片冰寒之色。她在赌,赌死掉的那个都尉和姜黎的事情在沈翼心里是留下了痕迹的。 一个男人,没有把给自己戴绿帽子的贫贱女人杀了,时隔一段时间后,还能再拥入怀,那么他们之间肯定有超出了主子和奴才之外的情感。一旦有了这样的情感,再作为男人,经历过那种事情后,但凡是有自尊心的,都会杯弓蛇影。况她说的也不是假话,这几天她瞧见的,听别人嘴里偶尔说到的,周长喜对姜黎确实很好。 她挺直了腰身走了几步,脸上又现出得意的笑来。原本该是她的人,那个阿离非跳出来插一杠子。明知道她在勾引沈翼,非还这时候出来抢人,分明是没把她放在眼里。那就走着瞧罢,看有过恩怨的两个人,能怎么心无芥蒂地往下走。 苏烟络干过了这事儿后心情松快,回去先找她的褥子去。接连晒好几天了,有她自己收的,有安怡给她收的。这会儿她到的时候,安怡正好把褥子抱在了怀里。瞧她来了,只说一句,“我帮你收了,回去吧。” 苏烟络也不伸手去接,与安怡并肩往帐篷去,能瞧得出心情不差。安怡看了她两眼,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苏烟络自然也不说,忽而又跟安怡说:“你待会儿过去伺候李副将军的时候,哄他一哄,算上我一个呗。你瞧下头那些人,怪没轻没重的,人又多,真是吃不消。” 安怡也听帐里的人说话,知道李副将军不是个如何长情的人,大约有新来的人时,就要腻了她了。到那时,她就得跟别的女人一样,下头各帐篷里伺候去。是以她也想得明白,苏烟络来跟她一起伺候李副将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苏烟络比她生得好看,比她有手段,总够李副将军欢喜上好一阵子的。 因安怡没有推辞的话,只说:“我试试。” 等回到帐篷梳洗完去服侍李副将军的时候,安怡就一并把苏烟络带了去。两个人都端的温柔可人的样子,于李副将军来说,当然是十分欢喜的。这就留下了,一帐里玩乐。 姜黎呢,也与她们一样。梳洗罢问阿香要口凉药吃,只身去沈翼的帐篷里。白日里一天没见,也就这晚上见会子。服侍罢了,还回自己的帐篷里,也免去了许多多余的相处。 姜黎这会儿到沈翼帐里的时候,沈翼正在屏风后洗澡。一丈高的大木桶,没到肩膀的热水,沈翼便披发闭眼坐在里头。听着姜黎来了,也端的大佛一样,坐着不动。 姜黎也知道要上去伺候,不多言语,过去拿了胰子给他擦身子。耳后染上些绯红,面上只端着下人该有的淡定模样。她给他擦了一气,擦完了后背擦前身,从胸膛上往下,在要碰触到关键部位的时候,沈翼忽然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子,提出水面来,冷目盯着她。 姜黎被他的举动吓得一愣,回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了?” 沈翼没有回她的话,只松开她的手腕子,从桶里站起来。姜黎瞧到了一眼,耳后的绯红便越发大片,自默默把头低了下去。沈翼便在她面前擦身子,穿亵裤,套寝炮,始终没有说什么话。 他穿好衣服,去案边坐下看书。姜黎便跟着他,在他身后站立,等着他吩咐事情。可是他就是不说话,也没什么吩咐。这种阴郁的情绪,姜黎感受得出来。以前不关注他的时候自然不知道他情绪好还是不好,这会儿开始关注了,也自然能感受得出来沈翼的情绪正常还是不正常。 虽瞧出略有些不正常,但姜黎也不开口问。这大约也不是她该去问的,她的角色也就是个伺候人的妓-女而已,还没被抬举到能管主子的生活。她便就站着,一直站到沈翼看书看乏了,让她回去,她才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完了,困意便在眼皮上打架。姜黎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帐篷,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女人睡着打起了呼噜。姜黎也无太多别的心思,自倒头躺去床上,拉了被子便睡起来,旁的再不管的。每日都要天麻麻微亮的时候起来,能有多少多余的心情想别的? 要睡觉的时候没心情多想,然等睡醒了,手上忙活起事情来,嘴巴和脑子闲了,自又琢磨起来。琢磨的自然不止这一日,接下来的两日,沈翼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状态,不知道在憋着什么。晚上她过去,不要她服侍,就让她站一会就回来。好像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但就是奇怪。 姜黎私下里说给阿香听,阿香叫她把这几日的事情都说一遍。姜黎掰着手指头,压根儿就没事。阿香这就不知道了,于是跟她说:“谁又知道犯的什么病,你拿他做个孩子,哄一哄算了。男人么,有时候连孩子也不如呢。” 姜黎可没有哄人的法子,自还是问阿香。阿香思前想后思来想去,给姜黎出了个主意——给他做口好吃的。 姜黎挠头,“针线都是来了才学了精的,这做吃的可不会,从来也没上手过。” “我教你呀,怕啥?”阿香推她一下,又拍拍自己胸脯,“包在我身上啦!”说罢了又讲道理,说:“这不在好吃不好吃,就做个心意。只要不是太难吃,都应该吃出好儿来。就因为你不会做,也没做过,才显得这心意满实呀。” 姜黎听下来,好像是这道理,便就应下了。这做吃的也不能盲目做去,总还要知道沈翼爱吃什么。姜黎和阿香便找周长喜打听了一句,得知沈翼爱吃鱼。这就算定下了,要给他做条鱼吃。 可做吃食得要食材,做鱼得要鱼吧,也得要姜片油盐吧。小东西到赵大疤那处磨一磨都没什么问题,偏这鱼是问题。就说这军营里,什么时候吃过鱼啊。也就偶尔烧两条,都是沈翼几个吃的,下头的人瞧都瞧不见。 这会儿犯难起来,亏得周长喜找了把鱼叉出来,说:“走,保准给你叉两条上来。” 阿香便就一边夸他仁义,一边拉着姜黎与他一起去河边。这河水里鱼不多,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上来三条三寸小鱼。周长喜也是叉出了汗,一面抹额头一面喘气,问姜黎和阿香,“可够了?” 阿香看看姜黎——这哪能够呢?但也不能生硬强求,理所当然拿周长喜当个苦力使。因姜黎去抱起地上的陶盆,笑着道:“够了,有一条都成。” 周长喜便松了口气,“那端回去做吧。”再让他叉,命都要搭进去了。 姜黎端着陶盆往前走,阿香跟在后头和周长喜并行。阿香看了周长喜两眼,忽说:“你是个好人,拿咱们做人瞧,这军营里,也就你一个。今晚你等着我,我去帐里服侍你,保管伺候你舒舒服服的。” 周长喜还在擦汗,“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跟你们能说得上话,就多说两句,没事帮衬一些,就当做善事。都是穷苦日子里过来的,谁家没卖过个把闺女?从小看到大的,觉得你们可怜。好好的人家,谁让自家闺女干这个?” 阿香听了这话叹气,“正是这话了,咱要是生在大家里,那也得是个才女千金。命不好,打小就被家里卖了,那时也就值二两银子。从良民入奴籍,再入娼籍,就是那么个路子。” 说到这话,周长喜悄悄抬手指了一下走在前头的姜黎,又冲阿香摆摆手,“莫说了。” 阿香看着姜黎的背影,自闭上了嘴。谁说生在大家就能一辈子安顺,总也有命不好倒大霉的,姜黎便是这种——从贵族,直接入娼籍。 歇了这话,自又再闲扯些别的。这么一路说一路讲,去到伙房。姜黎缠着赵大疤要了些油盐酱料,那边阿香和周长喜一起杀了鱼,洗了干净放在盘子里搁着。 赵大疤可不那么信任姜黎和阿香两个人,自然让周长喜从旁看着,别叫她们俩把伙房给造没了。周长喜应声,“您可放一百二十颗心。” 这就算打点好了,姜黎细心听阿香和周长喜说了一番鱼的做法,便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上手。阿香给她生起火来,周长喜在她旁边提点—— “拿面裹一下。” “加油。” “热了热了,放进去煎。” “油遇水要炸,莫怕莫怕。” …… 好容易把三条小鱼烧出来,虽品相实在不好看,但姜黎自己已经满意了。她先拿碗盛出一点汤来,勺子舀了一些往阿香嘴边送,“尝尝味道。” 阿香吃下这一勺,直道:“可以可以,给大兄弟尝尝。” 姜黎看阿香说可以,自然高兴,嘴角抿着笑,转了个身把汤送到周长喜面前。周长喜也不能像阿香那样要她喂呀,自然伸了手过去接碗勺。然就在刚接住碗勺,姜黎的手还没缩回去的时候,门上响起了一声惊怒,“姜黎!” 姜黎和阿香并周长喜都转头去瞧,便看到沈翼站在门外。门外逆光,并不能看清他的脸。姜黎自也没觉出有什么,想着正好他来,尝尝也好。这便缩回了手,要上去跟他说话。 可在沈翼心里不是无事的,有人告诉他姜黎整个下午都和周长喜在一起,这会儿更是在伙房热热闹闹地一起做饭。那话里有音,说颇像一对乡下小夫妻。他忍不住过来看,看到的就是姜黎满脸甜蜜笑意地端着碗往周长喜手里送,周长喜正接下。两个人的手都在碗上,两个人的脸上都有笑,十分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是以,他没有给姜黎说话的机会,直接一把拉上她的胳膊把她扛去了肩上。 姜黎在他肩上才觉出不对,自带些情绪问他:“又怎么了?你干什么呀?” 沈翼走路的步子很大,并不回答她的问话,把她直接扛到帐里放下,然后伸手一把就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这会儿双目猩红,盯着姜黎的眼睛,几欲发狂的模样。同时,手上的力道掐得姜黎呼吸困难,脸色涨红。 沈翼这个样子让姜黎感到害怕,害怕到不敢挣扎。她的面色越发痛苦起来,沈翼却没有松手的打算。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声音里也是满满的狠意,盯着她的眼睛说:“姜黎,你若再背叛我,我一定杀了你!” 第34章 欺负 喉间慢慢窒息的痛苦和心里的害怕并存, 姜黎却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了三个字,“我……没……有……” 她话音刚落, 帐外又响起阿香的扬声高语,只叫:“将军!沈将军!” 也就这会儿,沈翼好像突然醒了神一般,手下慢慢松了力气。又听外头的阿香高声道:“贱妇求见沈将军!”他把手从姜黎的脖子上收回来,看着她奋力地大口喘气,痛苦的神色消减了大半,但还挂着惊猝害怕。 他喉咙里忽而有些发干,沉声应了句, “进来。” 阿香手里端着灰陶砂锅, 进了帐篷头也不抬,便往帐篷中间一跪。她把那砂锅举在额前,不等沈翼问话, 开口就说:“将军,这是阿离给您做的吃食,原是看您这几天隐约不痛快, 要讨您的好儿。今天费了半日的功夫, 好容易做下这些, 只希望将军您能开心。您也知道, 阿离不会这些,是费了十二分的心思给您弄的。就看在这份心意上, 盼着您能高兴的份儿上, 您也不能误会阿离。那与周长喜有事儿的人是我, 您若不信,晚间叫人盯我一盯,瞧瞧我伺候的是不是周长喜。” 阿香说完这些话,帐篷里是好一阵的沉默,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姜黎粗重的喘气声。她还没缓过劲来,那口气险些没了,这会儿少不得要多喘几口。 沈翼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才刚过于敏感激动,伙房里明明是三个人,他看到的偏偏只有姜黎和周长喜。他闭气片刻,声口舒缓下来,对阿香说:“放到案上,出去吧。” “诶。”阿香应一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把手里的灰陶砂锅放到案上。砂锅里放着一把小勺子,能舀鱼汤吃。虽三条小寸鱼没多少肉,她还是从袖子里掏出把筷子来,摆在砂锅边侧沿口上,再小着动作退出帐篷去。 姜黎这会儿还坐在地上,后背抵靠着床榻,满面无力。总算是把气喘顺了,可刚才的景象在脑子里却挥不去。她低着头,不做可怜的样子,也没有眼泪可流。只觉满心满肺的无力,抬不起胳膊立不起腿,人生无望。 沈翼忽而过去俯身抱起她,把她抱到案边放去蒲团上。自己而后坐下,捏起汤勺一口一口地吃鱼汤。吃了大半,又拿起筷子把鱼肉挑了干净。最后,砂锅里剩下的只有些细碎的鱼骨刺。 他搁下筷子,可听得筷子落在砂锅沿口上的一声闷响。心里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儿,想认错挽回,却始终找不到能说出口的话。他和姜黎的关系不一般,是以什么事做起来都显得不能自然。倘或他们只是小两口,这会儿摆出的样子必然是死皮赖脸,非得让她原谅自己消了生气不可。可是,他们不是。哪怕连一个简单的拥抱,现在做起来都显得十分违和。他即便能再度像从前那番不要脸,可她是不会接受的。即便嘴上能说无碍,那也是依着奴才的身份说的,没多大意义。 所以,沈翼虽万般自悔,却什么也没说。口齿间还有小寸鱼的香味残留,一直提醒他,他这回确实是混账到家。 姜黎坐在蒲团上,眼睛直勾勾地只盯着砂锅瞧。瞧着他吃完了,自伸手上去端起砂锅,拿了筷子勺子,起身出帐篷。她还有些腿软,走路的时候步子生晃,在走到门边的时候,停了停脚下的步子,出声道:“我今晚能不过来伺候么?” 听得她这话,沈翼心不自觉往下一沉。他抬目看她的背影,好半晌应了声,“好。”觉得这话语甚干,又说了句:“等你想过来的时候,再过来。” “谢将军体谅。”姜黎打起帐门出帐篷,转头往西看一眼,夕阳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血色的苍茫,把眸子也染得发红起来。 姜黎把砂锅送回伙房,阿香这会儿还等在里头。瞧她来了,赶忙慌地扑上来,抓了她的胳膊问她:“怎么样?” 姜黎撇开她,把砂锅往案台上放下来,转身出了帐篷。阿香便跟在她身后,追着她问:“到底怎么样?” 姜黎不想说话,不能任性地说再也不想伺候他了,也不想违心地说过去了,虚惊一场。她径直去到印霞河边,捡起河岸上的小石子往河水里丢。丢的力气大,砸起一个一个水花,很明显是在发泄了。她丢完了,又去踹那棵歪柳树,一脚一脚地下狠力。 阿香在旁边看了一气,直摸脑门——你要说这原是个千金小姐谁信哟,明显就是个野小子。她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忽也上去踹那柳树,嘴里说:“踢死他!戴绿帽子上瘾了嘿,给自己找着绿帽子戴!没有的事儿,偏闹出个一二三来!” 姜黎踹累了,心里的不痛快就减了许多。她吁吁喘气,看着阿香问:“你说谁呢?” “这柳树啊。”阿香看着她,“也是沈将军,头上一样绿。” 姜黎给她吊了个白眼儿,“无聊。”说罢了便要转身走,阿香便跟在她身后,继续絮叨:“哪里无聊,瞧你下的那狠力,不是把这柳树当成了沈将军?巴不得踢死他,是不是?” 姜黎还要张嘴说话,恰好转过了身子,与阿香一并看向前方的时候,就看到了沈翼…… 阿香只觉得要死了,不知他在后头站了多长时间,怕是说的话都被听到了。可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阿香只暗暗清了下嗓子,跟着姜黎一起行礼,并不主动去提骂他像柳树,又说姜黎巴不得把他踢死那茬。 还好,沈翼也没提,只看着阿香说了句:“你回去吧。” “诶。”阿香应了声,不敢有再多其他的细小动作,只得丢下姜黎一个人去了。心里又想着,他应该不会再为难姜黎吧?总归是有些不放心,便在走到一个大石块旁边的时候,闷不吭声蹲下身子躲后头去了。不时又伸出头来瞧,看沈翼来找姜黎到底想干嘛。 姜黎虽然发泄了大半,但看到沈翼,情绪仍然是敛得疏远。她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微微颔首,看着脚下茂盛的绿草小花。等沈翼走到她近前的时候,她本能地就往后退了两步。偏沈翼拉住她的胳膊,说了句:“站着不要动。” 姜黎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依着身份得听他的命令,这就站着不动了。然后便瞧见他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个热腾腾的鸡蛋来,捏碎一头剥了壳,然后拿到手里往她脖子这处伸了过来。姜黎要往后躲,他仍又说了一句,“不要动。” 这就真不动了,站着也不出声,姜黎任他拿着熟鸡蛋在自己的脖子上打滚。没碰还没感觉,这会儿一碰,脖子的一圈便疼起来。原是被他下死手掐的,这会儿估计已经又肿又紫了。她忘了这茬,偏他来记得,这会儿又来献殷勤。 鸡蛋滚得不热了,沈翼又从袖袋里摸出些土豆片来,往她脖子上贴上来。贴好了用手指帮她压着,就这么站着等一气。他现在是个粗人,以前在京城那会儿也是官家公子哥儿,虽比不得姜黎他们,到底也不是粗鄙人。姜黎早就知道,他是个会伺候人的。 然沈翼这会儿对她这样,姜黎总还是觉得不自在,却也不表现出什么。任他贴完了土豆片儿,又瞧着他从袖袋里摸出个胖肚大口小瓷盒瓶来,拧了盖子,里头是一些药膏。大约也是消肿去紫,又帮她整个擦了一气。他手指从她皮肤上滑过去,有麻剌剌的触感。 这些东西弄完,沈翼也没有多余说什么,把那个小瓷瓶塞到她手里,只说了一句:“自己记得上药。”转身便去了,留下姜黎一个人站在原地。姜黎捏着那瓷瓶在手心里,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而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抽了口气。 那厢阿香还在石头后面藏着,瞧着沈翼往她这边而来,怕被瞧见了挨罚,便绕着那石头打了个转,避开了沈翼的视线。最后看着他身影消失在帐篷间,她才松了口气,起身来又往姜黎这边来。 沈翼做什么她可都瞧见了,耐着性儿地低头在姜黎脖子旁边给她滚鸡蛋,贴土豆片儿,又上药。阿香啧口,在姜黎周围转了一圈,说:“这沈将军也是个耐性人,真个儿是细心。” 姜黎把手里的瓷瓶塞进袖袋里,平平常常道:“以前是个细心人儿,什么都给你惦记着,给你想着。你哪怕是有一丁点不高兴呢,他都瞧得出来,千百种花样使出来,非要给你逗乐咯。” 阿香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 姜黎抬起步子往前走,“以前是。” “这挺好,你非伤他。”阿香跟上她的步子。 姜黎抿一下唇,“那时没觉得好,瞧不上他。”说着吸口气,目光放了远,“这会儿想想,那时的沈翼,真好。可惜栽在了我的手里,把他原本有的好性儿,都弄没了。秦泰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我,他必然有个安稳体面的差事,温柔贤惠的妻子,淘气可爱的孩子,该是圆满的。” 阿香看向她的脸,“你又想秦都尉了?” 姜黎收回目光,看向阿香,“我倒是想想,可是,总是没有什么事可想的。” “那就不想了吧。”阿香舒缓着语气道:“没事儿你就多想想沈将军以前的好,眼下也能劝自己心甘情愿些。你就想,他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你受着这些罪,也是你自己造成的,大约心里就舒服些了。” 姜黎笑了一下,不与阿香细论这个,只道了句:“屁!” 阿香便望天叹气,“可惜可叹,你瞧瞧你哪里还有半点大户人家千金小姐该有的模样。都叫帐里的那帮女人带坏了,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口,也不嫌羞了,唉……” 姜黎便推她一个趔趄,“你还给自己开脱,我跟你学的最多,骂人的话,一半儿都是跟你那学来的。你若想听,我这会儿骂出一箩筐来不嫌多。还有更多的,周长喜赵大疤那里学的。并那些将士们平日里说话,无意听到两句,都学会了。我还发现了,那不同地方的人,骂人的话也不一样。各有各的千秋,各有各的语气,也挺好玩。” 阿香稳住身子,吊她一个白眼儿,“你还得意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说了一气又想起才刚河边的事来。阿香拽姜黎的胳膊,问她:“你说沈将军到底听见没有?就我说他和那柳树一样绿那话,说他自己给自己找绿帽子戴那话,还有,说你要踢死他那话。” 姜黎摇头,“不知道,你等着看他找不找你的后章儿。” 阿香耷拉下表情,想着听天由命罢了。 两人一路闲说去到伙房,士兵们基本都吃过了饭,女人们也都来找吃的了。姜黎和阿香挤进人群里,拿了碗等吃的。各自领了些窝头稀饭,再找地方坐下吃完。都是习惯不已的事情,没什么与平常不一样。要说哪里不一样,便是姜黎领吃的的时候,赵大疤多给了她一个白面馒头和一个包子,却也没什么多余的话。 拿下这些东西,吃饭的时候,姜黎把馒头分开阿香她们,自己掰下半个包子,剩下的半个也给她们分了去。女人们都防着苏烟络,一口也不让她吃。连带着安怡也分不到,她们一边儿坐着,只能眼巴巴地看。 却说今天姜黎被沈翼狠虐的事,军营里也是传开了的。但因为什么,却传的不大真切,有说这个的有说那个的,没个准。苏烟络自然也听说了,这会儿又瞧见姜黎脖子上有手掐的青紫痕迹,便开了腔说:“哟,周长喜不给你吃的了,你又黏糊上赵大疤啦?你可仔细些,这回是肿了脖子,下回别连脖子都留不住。” 姜黎听着她说这些话,吃饭的动作就慢了下来。她把嘴里的包子嚼碎了咽下去,用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回苏烟络的话,“得您的福,晚上不必过去伺候沈将军了,你怎么不给他送饭去?兴许能钻得这空子,上了他的床呢。” 苏烟络听着这话像奚落,自冷笑一声儿,“你爬过的床,我可不惜得爬。” 姜黎低着头,“你也就配爬爬下头人那些脏床!” “阿离,你……”苏烟络被她说得怒极,蹭地站起身子,伸手指向姜黎。 姜黎这便抬起头了看她,旁侧女人们全部把目光对向她,气势压人。这是人多势众,苏烟络当然也知道自己拿头拿不过这些人,只得压下气恼又坐下了。旁边安怡又拉她,小声劝她,“别闹了,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她的安稳日子怕是从今儿起就到头了。”安怡的话音刚落,这边阿香就冷冰冰出了声。 那边苏烟络还要呛声,安怡又拉了她一把,“别闹了。” 这也不能再坐在一处吃饭,安怡起身拉了苏烟络起来,避开姜黎这波人,自找个僻静处吃饭去了。偏苏烟络还不高兴,嘀嘀咕咕个没完。安怡这又不吱声了,只任她嘀咕。 等安怡和苏烟络走开后,姜黎就转头看阿香一眼,说:“你也听明白了?” “这还有听不明白的?”阿香啐一口,“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非要挑出些事来。原是我说的话,叫那个给她床上浇水的人停手。这会儿可不必了,紧着高兴来吧。” 对于苏烟络说的话,姜黎说那听没听明白的,有的人是听明白了,有的人没听明白。但对于阿香最后说这话,那人可都听明白了。北雁儿笑开,看向阿香,“真的?” 阿香把目光转向她,“果然还是你干的。” 北雁儿仍是笑,“那不是看她讨厌嘛,你瞧她那样儿,这儿是不是有问题。”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又说:“咱们的日子本来就艰难,偏她不觉得,还要拿头起势,当这里是她做花魁待的馆子呢?不让她知道艰难,不是白便宜她来这一遭?教她做人,入了阴曹地府,对她也有好处。” 阿香啃了两口窝头,“以后你爱怎么折腾她就折腾吧,我不管这闲事儿了。但有一点,大伙儿记住了,别叫她认为是哪一个欺负她的。被薅出来,她再做文章,又有麻烦。要欺负就合起伙儿来,让她没辙,逼得她哭出来,逼得她叫奶奶,方为上策。咱们这么多人,她拿一个两个有办法,但拿咱们整个,那就没办法,懂么?” 人听得懂这些道理,心里这会儿也都跃跃欲试起来了。一直都是被人欺负的主,难得能欺负欺负别人,心里自然畅意。再是有人听明白了,姜黎被沈将军狠虐,也是因为着了苏烟络的道了,自然也要替姜黎出头,便越发没有手软的心思。 到了晚上,趁苏烟络不在,北雁儿仍拎了一桶水浇到她床上。这会儿是发了狠了,把安怡的褥子也给浇湿了。她们两个人去服侍李副将军,没办法留下睡觉,都是要回帐里睡的。一看褥子湿了精光,气得几乎把天灵盖儿顶个窟窿。没办法,只得窝团着凑合一夜。 次日早起,顶两个黑眼圈,骂骂咧咧把褥子拿出去晒,又去河边洗衣裳。这一番,旁人往她们旁边堆的脏衣服更多。也不怕她们不洗,人多杵在旁边,硬逼着你洗。反正你就两个人,不管是对骂还是对打,那都占不了上风。可怜了安怡,跟着苏烟络一块儿倒霉,倒也没怨言。 洗着衣服还要去打水,北雁儿便逼着苏烟络去打,到了河边不等她撂桶,一脚就给她踹河里去了。看着她在河里扑腾,自个儿便在案上直乐。而后伸了小棍下去拉她上来,上一半又给她搡下去。来回几次,折腾得苏烟络破口大骂,直把北雁儿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最后,她还是自己爬上来的。 爬上来人也不准她回去换衣裳,仍看着她把剩下的衣裳洗了。苏烟络便一面擦头发上落到脸上的河水,一面下了大力搓衣服。她这会儿恨这里的每一个女人,尤为恨姜黎,嘴里仍是没完没了地骂。后来她骂一句,就有人上去打一巴掌。那是换着人的,一人掴她一下。掴到嘴角渗血,也不骂了。 北雁儿在她旁边颠儿腿,说她,“臭婊-子,还兴不兴了你?你当咱们都是吃素的,任由你给脸子?浪-货-小-骚-蹄子,就是下贱坯子!以为自己长了张好脸,就能上天了?大鸟来驼你,瞧你上得去上不去?!” 苏烟络便越发咬牙切齿,但不再放狠话。北雁儿说罢了,她旁边的女人又说:“瞧你这样儿!咬牙呢?!耍狠哪?!想着去李副将军那告状啊?去去去,你现在去河边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李副将军今晚睡你不睡你?晦气脸倒霉样儿,还想当凤凰,真拿自己当颗蒜了。” 这话说得果也没错,晚上苏烟络去李副将军帐里,不过刚站了片刻,就被撵了出来。人瞧着晦气,哪里还要她伺候。再说安怡,她心里是门儿清的,李副将军不可能管她们妓-女之间的事情。跟他说,还得扰了他的兴致,可能还要被训骂。因也没说,只管唱曲伺候。 苏烟络被撵出来后,自又回了帐里,往床上一坐,那被子又是湿的。她这会儿也不坐起来了,嘴角丫还疼得厉害,是肿的。她憋着憋着,忽而就哭了起来。先是小声气的,后来就直接嚎啕大哭。哭了一气,扑去姜黎腿边上,告饶道:“阿离妹妹,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罢!” 姜黎往后避避身子,看了她一眼,“你求我做什么,我没碰你一下。” 苏烟络还未及说话,身后的北雁儿又出声了,说:“你求错人了吧,不该是来求我?我当你多能耐,结果一天就扛不住了。” 苏烟络缓缓情绪,看了看周围的人,没法儿,又去求北雁儿。而后又是同样的说辞,说求北雁儿不管用,叫她求另一个。求完另一个,又要求另一个。结果求了一圈,最后还是跪到了姜黎面前…… 第35章 喂药 她这会儿已不是声泪俱下, 但形容颇为狼狈,扑在姜黎旁边,仍是仰头看着她说:“好妹妹,你饶过我这回吧, 以后真的再不敢了。是我, 是我在沈将军面前挑拨的坏话, 害得你险些丢了性命。你若还没解气, 就再打我两巴掌。” “打你还脏了阿离妹妹的手呢。”姜黎还没出声,那边儿北雁儿又抢了话道:“你当是阿离妹妹恨毒你,然后撺掇的我们欺负你?你可太拿自个儿当回事, 也太不知道自个儿多招人厌了。打你第一天来,翻了咱们整个帐篷,拿了我衣裳, 吃了阿香的瓜子, 要抢阿离的床铺, 咱们就都看你不顺眼了。凭的什么, 你认为咱们这么多人,会被你踩在脚底下不当做人瞧?你自己算算,咱们忍了你多少日子了, 你哪天不给咱们脸子看,说些叫人作呕的话?你能攀上高枝儿, 那你倒是攀去啊!被人赤条条扔出来了, 咋还没个反省的时候啊?!阿香是好心, 跟你说些过来人的话, 想给你指条好走的道儿,你给过她好脸子看?谁她娘欠了你的不是?今天就是教你做人,让你知道,做西北军的营妓到底是不是风光的事儿!你以为你是得头彩来这里的?你是遭了难来这里的!感觉不到这里的日子难过,不觉得咱们的日子难过,非得叫咱们受了那些军爷的气,再来日日看你脸子吃瘪,你心里得意是不?要不是阿香拦着,你以为你会有这几天安稳的日子?真以为咱们都是好欺负的呢。” 北雁儿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帐里是一片安静,唯还有苏烟络吸鼻子的声音。她低着头,每吸一下鼻子,肩头就微微耸动一下。北雁儿原来是说些奚落她的话来发泄的,可说到最后,那却是心窝里面的真话了。 苏烟络没有接着这话说什么,倒是阿香又开了口,说:“你没来的时候,咱们帐里都是和和气气的,谁个有些什么难处,大伙儿帮着就给解决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咱们都是没人疼没人挂念的人,说不准哪一日就死了。过得日子艰难,有时候踏实觉也睡不了一个。已经落到如此境地,倘或彼此间也不帮衬不交心,还指望谁个?你来了,本来和和睦睦的大伙儿,为什么都看你不顺眼,都要欺负你?是我从里头拦了一下,要不你前几天也没干褥子睡。咱们倒是想拿你做自家人,你拿咱们做什么?人都是有脾气的,不是你跟针尖儿一样,别人就非得让着你。” 话说到这里,苏烟络的腰背越发弯下去,最后便伏在了地上,耸着肩背哭起来。哭了片刻,用哽咽粗嘎的声音出声说了句:“对不起。”只有这三个字,余下便没有多余的言辞。 她话音落下后的一会儿,北雁儿收起自己的二郎腿,拉过身边的女人出帐篷,往别处伺候去。其他女人三三两两,也都陆续出了帐篷。最后只剩下阿香和姜黎,挨肩坐着,看着伏在地上的苏烟络。跪的时间够长了,大约膝盖都麻了。 阿香松了口气,“起来吧,你确实也不必跟我们这儿下跪求饶。自个儿一个人暗下好好想想,别得了两天安稳日子,又把今儿的事给忘了。到时候她们再欺负你,我还是只管帮着她们出主意,不会帮你说半句话。” 苏烟络伏在地上点头,好半晌才撑着力气站起身来。双腿像有密密麻麻的针在刺,耷拉着形容回去自己床铺边。她和安怡的褥子都是湿的,自个儿拉叠起来抱在怀里,去外头给晾起来。也就到这会儿,她才真的从心看这个军营。这里确实是个凄苦的地方,从来也不是人来享受的去处。 那边儿阿香也要往别处伺候去了,她今晚要伺候的还是周长喜,一直以来都是关系不错的人,倒没什么压力。她走的时候跟姜黎说话,问她:“你还不往他的帐里去了?” 姜黎摇摇头,“不想去,跟他说了。我想得明白,这回的事虽是苏烟络的挑得头,但终归还是沈翼心里有结扣。我在他面前,不敢提京城,不敢提秦泰,过往的事情一件都不敢说。现在,心里怕他,连寻常话也不敢说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发疯,我是不是还能像这回这样活下来。” 阿香捏捏她的手,“别想这么多了,歇两天再说。瞧他昨天给你擦药的样子,心里应该也是后悔的。” 姜黎点点头,“你快去吧。” 阿香走了,姜黎一个人在帐里抱起那只灰毛长耳兔,卧在床上走神,想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在这些零碎的事情里,最不愿意想到的,自然还是沈翼。脑海里每回想起他那张几欲发狂的脸,掐着她的脖子说要杀了她的话,心里都不自觉生寒,寒气直逼头顶。 这样的情况又持续了两日,姜黎仍是没有往沈翼帐里去。有两回她已经往那边走了,可走到半道上又折了回来,终归心里是生出了障碍。阿香怕她又恢复到以前那种与沈翼再不相见的状态,那之前几日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因还是劝她,说:“咬咬牙闭闭眼,去吧。” 姜黎便牵着阿香的手,“你送送我,在帐外守我一阵子,成吗?” 阿香点头,便送她去沈翼的帐里。快要到帐前的时候,阿香便停下了步子,看着她自个儿走过去。姜黎走到帐门边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阿香。月光下,阿香的身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月光下,曾经也站过一个人。送她来帐里,等着她出去。给她递过来一个胳膊,与她走过一段内心宁静的路。 等姜黎再度看清阿香的脸时,自收了这番心思。忽而内心也宁静了下来,她抬起手冲阿香扬了扬,道一句:“你回去吧。”而后她转身又往里说一声,“将军,阿离来伺候您了。”便打起帐门,进了帐篷。 沈翼这会儿已经梳洗过了,正坐在案边灯下看书。一袭乳灰的寝袍,头发还是随意束在身后,身姿坐得极为端正。他看的书品类不一,有时是兵书,有时是诗词文句,有时也有些消遣的话本杂谈。 姜黎不打扰他,静悄悄去到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来。瞧着蜡烛上的苗头越发小,她便伸手在身下的蒲团上揪下一根草线,去拨那已经积了许多蜡油。耐心拨了一气,瞧着火光大起来,才收回了手里的草线。在案角搁下草线来,抬头忽与沈翼四目相对,原他一直在看自己。 姜黎忙又低下头来,小声道:“我给您磨墨。” 沈翼单手压在书页上,便看着她伸出手来在砚台里磨墨。旋转打圈,双手倒还是白的,只是已然没有了刚来军营时的细嫩。上头有冬日里冻疮留下的几处细小疤痕,还有能看得出来的粗糙纹路,都是吃了许多苦留下的痕迹。 沈翼的目光在她手指上不移,忽问:“那日的鱼,是你头一回做吃食?” 姜黎不管他是不是在看自己,自个儿只管低着头磨墨,嘴上接话道:“是的,但鱼是周……”说到这她自个儿也敏感,忙地住了嘴,囫囵下去说:“捕的,阿香杀的,我烧的。原来没做过,可能口味不好,难为您了。” 沈翼当然能听出她话语里囫囵过去的是什么,目光从她的手指上移到她的脸上,“那日是我的错,叫你受委屈了。” 姜黎磨墨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沈翼会说出这话来。然不过片刻,她又继续在砚台里转起手腕子,“将军莫要这么说,贱妇不敢受。我们这样的人,不死就是大幸运,要烧香拜神佛的,不谈什么委屈不委屈。” 沈翼听她这样说话总不是滋味,看着她现在习以为常的神态语气,更加不是滋味。他把目光收回去,忽转身去旁边的矮柜里翻东西。而后一拿拿出五寸来厚的一沓书,往她面前送,说:“你不是最爱看话本么,我这里收了很多,有些你看过的,有些你没看过,给你拿去解闷儿。” 姜黎终于把磨墨的手收了回来,看了看自己面前摆着的话本,又抬头看了看沈翼。相似的场景,以前大约也是有过的,她记不真切了。她顿顿地伸出手去,指腹在话本的草皮封面上轻轻探几下,又慢慢收回来,“在这里,没有时间生闷的。” 这话说罢,空气里的气氛生出了些微凝结。姜黎又伸手出去拿了一本,打开了说:“我在这里看,陪着您解闷儿。” 不对,终归是不对。他即便知道她所有的喜好兴趣,可不管是在以前还是现在,仍然看不到她因为他而产生的半点真心的欢愉。他不管做什么,都不能收获到他想象中的那种情绪回馈。他们好像近在咫尺,可中间却终究是隔了星辰大海那样宽阔的距离,宽到穷尽他这一生,怕都跨越不了。 夜慢慢深下去,帐外火把偶或生出噼啪的火苗炸响。姜黎在灯下睡着过去,半侧脸压在话本上面,手搭在旁侧。沈翼慢着动作把她抱上榻,与她同枕而眠。 坏消息是在丑时三刻的时候传到沈翼帐里的,好似一声劈地惊雷。姜黎也被吵醒过来,听得三五句言辞,不甚明晰,便只瞧见沈翼着急地穿上金甲,拿上佩剑。他又回身来,与她说一句,“在这里等我回来。”便急急出了帐篷。 她这哪里还睡得下去,听得帐外马蹄脚步声齐齐骤响,便连忙起身趿上鞋出了帐篷。只见外头兵马往东聚了去,营地只留下少数些士兵。她心里不甚踏实,便朝着女人的帐篷跑了去。到了那边儿,女人们也都起了,把衣服穿戴了整齐。 阿香见她进来,忙伸手迎她,捏过她的手,拉她在自己旁边坐下,神色里带着惊慌道:“阿离,又打仗了。” 姜黎被围在人堆里,瞧着周围女人们脸上的神色,只有害怕,再没有别的了。到了这会儿,人人自危,不知道会不会被敌方攻营,刀剑一来,都是无眼的,能活下来那都是撞了大运的。也就这会儿,再是没人能想到平日里私人恩怨。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在战火中都只能任人宰割。 姜黎在沈翼帐里听到了两句,这会儿自然拿来安慰女人们,说:“听说是北齐夜袭玻琉城,沈将军已经带兵过去了。咱们这里也留了人把守,大约不会打到咱们这里,且安心些罢,不要自己吓自己。” 生死关头,危险就在附近,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苏烟络这会儿显得比别人更恐惧,缩在人堆里,说:“不是要和亲的么?北齐公主和使臣还在京城的驿馆里待着呢,怎么这会儿打起来了?” “就是说啊。”有人接她的话,“莫不是北齐又反悔了,故意设的这套,叫咱们这方放松了警惕,而后偷偷袭击。平日里打仗都是提前下好战书的,这会儿怎么还来个突袭。这个最叫人担惊,不讲信义不讲道理的打法,不知道会不会也来偷袭咱们这里。要是来了,咱们手无寸铁,都是要死的。” 这话越说越添加大伙儿内心的恐惧,好像这会儿便就是窝在一处等死。越是等死的时候就越怕死,那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姜黎把自己心里不安定的心思拼命往下压,给这些女人说些放松的话,“沈将军不过征战两年沙场,就做上了大将军的位子,定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你们不信我,也得信他。营地是最要紧的地方,囤着一整个军队的车马粮草,怎么会被敌军轻易发现?假使真被发现了,也早该换地方了。” 听着姜黎说的话颇有道理,女人们又安心了些。偏又有那记得年前事的,拿了来说:“你们还记不记得,年前那会儿,咱们军营附近出现过可疑的人,会不会是北齐来探底儿的士兵?” 这又给人弄了一肚子惊气,一个比一个紧张起来。姜黎也记得这桩事,那时沈翼还叫秦泰各处查探,怕出乱子。后来这事儿也解决了,不过却是拿秦泰性命换的。姜黎便长吸了口气,叫大家安静,说:“那是玻琉城外的山匪,原就是咱们这边的人。北齐的人要过来,总没那么容易,也不能那么熟悉地形。你们应该记得,那些流寇山匪都被剿了,没有留活口跑了的。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留下参军了。” 姜黎说的话总还是有效用的,安抚了大家不少情绪。也难得,她们之中出了个主心骨,在这样的事态下抚慰她们的情绪。以前遇到打仗的时候,无不是一群人在一起群龙无首,你害怕我比你更害怕。也都不知外头情况,只抱着等死和乞求侥幸逃过的心理,在营地里干守。虽说营地被偷的事件很少,但也不是就没发生过。如果敌军就是不按套路出牌的,起兵不下战书,半夜里偷袭,那真是什么都说不准。 这一夜,都在不安的情绪中度过,没有人还能睡得着觉。留守在营地的士兵也都紧着神经,不敢有一丝懈怠。毕竟大批人马往玻琉城支援去了,这里的兵力就显得十分薄弱。倘或真有敌军偷袭,不管怎么样,都是要往死里扛的。 好在,神经绷紧了三四天,营地里也没有烧起战火。只有士兵在玻琉城和营地间往来,运送些粮草之类。到第四天的时候,女人们基本都算放下了心。她们也有事忙活,给留在军营看守的士兵做饭,自己也要弄些糊口的东西。余下没有太多的事,便在一起求佛拜菩萨,希望军队能打胜仗回来。 那些运粮草的士兵回来也有透露些消息的,只说那边正陷入苦战,处于胶着状态。北齐这回动用了好些兵力,好像势必要拿下玻琉城的样子。打下玻琉城,便算阔了一个地界。 至于北齐为什么突然发兵,到现在还不知其中确切缘故。沈翼派了人快马加鞭回京问消息,也还没回来。如此,便又苦战了数日。等回去拿消息的人带了消息回来的时候,北齐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战火骤起,熄灭下来也就是各自朝中的一句话。 这场仗打了足足十五日,哀鸿遍野,死伤无数,但无胜负。士兵们回来的时候,多多少少都带了伤。有的在玻琉城就医好了些许,能骑马能走路,有的这会儿仅剩一口气,譬如沈翼,是躺在铺了褥子的粮草车上给拖回来的。 战争结束了,女人们很是高兴,甚而有些雀跃。可阿香心里的雀跃的情绪,在得知沈翼身受重伤已昏迷不醒的时候,又被压进了心底,再提不起高兴来。她去找姜黎,跟她说:“我去打听了,听说结束了,北齐退兵,回去了自己的地界,他们也都在回来的路上了,只是……” 姜黎这会儿在做针线,抬头看了阿香一眼,略带些高兴地问她:“只是什么?” 阿香往她旁边坐,夺下她手里的针线,略带些情绪。姜黎瞧出她不对,也便收了脸上的笑,问她:“只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阿香看向她,半晌道:“听说沈将军身上中了好几箭,从城楼上摔下来了,摔断了胳膊砸坏了头,躺下了。” 姜黎心头一跳,“死了?!” 阿香忙又摇头,“没有没有,昏迷不醒呢。不知能不能活过来,听他们的语气,够呛。” 姜黎听得这话,心里便生出毛躁,忽而坐立难安起来。她从床沿儿上起来,来回踱了两步,要往帐外去,嘴上说:“我要去看看。” 阿香忙起身拽住她的手腕子,“你这会儿不必去,他还在路上。我从已经回来了那些人里打听的,周长喜也知道。要等他回来,大约还有要一时半刻的功夫。” 话是如此,姜黎觉得自己坐不住,仍还是要往外头去,“那我去他帐前等着,他一定不能死。” 阿香偏又拉着她的胳膊不松,忽然问:“你是因为心里有他了担心他?还是因为他死了咱们就回不去京城了才担心他?” 姜黎心里便越发毛躁,扒拉起阿香的手,说:“这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与我姜黎认识数几年,虽有恩怨过结,可也不是一点情分也没有的。哪怕只有一点,也足够我担心他。” 阿香便就松开了她的手,没再问些不合时宜的话。生死面前,情-爱之类的事,确实已然显得无足轻重了。 姜黎出了帐篷,沿着走惯了的道去到沈翼的帐篷外。她没有进去,直立在帐篷外等他回来。这会儿是午时刚过一阵子,她等到太阳偏西,光线渐弱,才等到了沈翼。粮草车直把人拉到帐前,三五个士兵上去把他抬进帐篷里。大夫随着进去把脉,而后出帐篷,面色不甚好看。 姜黎没有问什么话,她也觉得自己没有问话的立场。等人都出去后,她自请留在帐篷里照顾,便就在榻边守着沈翼。坐一个小杌子,看着他浑身是血的衣衫,伸不出手去碰他的手指头。她与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怕是老天爷都没想清楚。 姜黎坐了一阵,帐外有人进来,是端着药的阿香。她把药送到姜黎手里,语气很急地说:“这里留给你看着了,你一定好生看着。谁个都能死,他不能死。你没事儿帮他捏捏,别叫躺僵了。外头的事情还很多,我得赶紧过去搭手。全是伤兵,全要吃药敷药,那衣服上全是血,没眼看。” 姜黎听着她说话,接下她手里的药,便让她出了帐篷。而后她坐在床沿上,拿勺子舀起药来,在嘴边吹一吹,往沈翼嘴里喂。喂了几口便发现了,这样喂药慢,浪费的也多。她便看了手里的药碗一气,下了决心自己喝了一口,而后俯身去沈翼的嘴上,慢慢喂给他。 在药汁儿喂了大半的时候,她含下最后一口,堵去沈翼的嘴上,脑子里忽隐约闪起一些模糊到几乎不成形的画面来—— 好像他也这么喂过自己,在某一个极为寒冷的时刻,还给她搓热了手脚捂暖了身子…… 第36章 回忆 姜黎把嘴里最后一点药给沈翼喂下去,搁下药碗来抿了一阵嘴里的苦味。好容易消淡了些, 便端了药碗出帐篷。帐篷外头, 已没有往日那般平静安宁的景象。因伤兵较多, 拖胳膊挂腿儿的, 来来去去,连帐篷角落下也坐着不少些。 姜黎穿过这些人去到伙房,女人们好些在这里帮着煎药, 没在这里的也都各帐篷里给人上药喂药伺候去了。姜黎把自己拿来的药碗汤匙洗干净放到一边,过去问阿香, “我能帮着做什么?” 阿香忙得很, 回头看她一眼,“你去沈将军帐里守着罢,就他最金贵,这里的人都靠他, 没他不成。大夫到底怎么说,他身上的伤重不重?” 姜黎摇摇头,“不好插嘴多问,问了人也不定理我。都忙得很, 哪得空跟咱们多说半句话。” 阿香仍管忙着煎药,被烟熏得迷了眼,又咳两声, 说:“你过去吧, 别在这里耗着了。有个人照看着, 总比没有好。倘或哪会儿醒了, 要口水喝,你也递得上不是。等会儿要吃药换药了,都给送过去,你搁里头伺候着就行。指望那些碗都拿不平稳的汉子伺候,指望不上。” 姜黎点点头,这就不在这站着了。烟熏得喉咙发痒,也跟着咳了两声。出了伙房,得喘两口痛快气。她仍回去沈翼的帐里,打了帐门进去,到榻边的小杌上坐着,只管发呆盯着他瞧。不知道他到底伤得有多重,还会不会醒,什么能醒。 姜黎呆了一气,只觉甚为乏味,便伸手到沈翼的手边。指尖相碰,她犹疑了一下,还是拿过了他的手来,轻轻柔柔地揉捏起他的手指手腕。他身上的衣服还是粘了血迹的,她不敢动他,是以也便没有找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姜黎没有什么话要对沈翼说,若是能像阿香那个样子,大约能一边帮她轻松关节一边说个没完。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尽心把沈翼照看好,他不能死。往家国这样上的大事上想,沈翼作为西北军的首领,不能自己先倒下。下头人没了领头的,倘或敌军再来袭,只怕无人招架得住。往小了说,姜黎希望他活着,一来是一种体味过人生至苦后心里生出的对生命的悲悯情怀,二来便是希望能借到他的力量回到京城。 她给沈翼捏了一气,帐外有大夫进来,一脸倦色地到榻边,为沈翼搭脉诊断,问姜黎:“药是不是喂过了?” 姜黎点点头,目光不自觉扫过大夫浑身脏兮兮的袍子。这些日子无有人还能在乎清洁一事,大约都是这个样子的。袍子浸了脏水汗水,粘了血,压根儿没时间去管。非得在营地里休整一段时间后,兵马士气再回来,才能有原先那种派头。 这回瞧着大夫诊完脉,姜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沈将军严重么?” 大夫对她没什么外显的脾气,起了身一面往帐外走一面说:“且说不准,你在这里看着,有任何情况赶紧找我去。我这里忙,说拖住脚就拖住了脚,不一定能及时过来。你也看到了,要医的人实在是多。” 姜黎跟着大夫到帐门边上,应下他的话,送他出帐篷。等帐门落下,她自又回榻边去。坐在小杌上实在无趣,自顾想了一气,拿了沈翼走前给她的话本子过来,看了解闷儿。看了一小会儿,终归又觉得这帐里太安静。她抬起脸来,目光落在沈翼的眉峰上,看了他一会儿,忽小声道:“我照着说给你听?” 沈翼是不会回她的话了,直挺挺躺着,四目紧合。唯一能判断他还活着的,便是鼻息还没断。姜黎自说自话,这就小着声音说讲起来了。说的都是自己爱听的故事,有看过的,有没看过的。她想起以前在京城,沈翼各处给自己弄来她爱看的话本子。有的甚而市面上都没有,他也能给找来,讨她欢心。 姜黎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想起那么多自己和沈翼之间有过的过往,她说讲累了,喉间干哑,自搁下话本来,托腮搭胳膊在床沿儿上,就那么盯着他看。她从没好好看过沈翼,这会儿是头一次仔细看他,他面上沉静,呼吸浅浅。皮肤终归是没有了京城公子哥儿原本的那种细嫩,这会儿处处都有被风沙磨砺过的感觉。 姜黎记得,以前的沈翼不大穿颜色过于深沉的衣裳。那时的他,也是个十分在乎样貌打扮的人。说起来也算风流,每日里拾掇得干干净净的,金花囊白玉冠,靴子镶宝,衣衫笼香,也是个十分讲究的人。可那时的沈翼,到底是怎么看上那时的她的呢? 姜黎自顾思忖,换了个手来托腮,目光却没从沈翼脸上挪走。依她现在对自己的评判,那时的她,空有美貌地位,性情实在是不怎么样。但她心里也有秤杆儿,知道许多人声称爱慕她,都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和样貌。她一直觉得沈翼也不能是因为别的,偏他也是最不自量的那个,胆子十足算是大的。但今儿再去看,便知道他不只是因着身份地位才追求得她。倘或是,大约就没有再相见时各样纠结的情愫了。 姜黎现在也不否认,沈翼确实喜欢她,那种情感经历过各样的事情后,仍然还在,她也能感受到,只是其中已经掺杂进了太多其他的东西。以前她不往心上放,会下意识地忽略有关沈翼的所有事情。难得这会儿时间慢下来,她坐在他旁边,能细细捋起过往从前现在。 她喜欢沈翼吗?答案自然是不。她从来都没在他身上萌生过喜悦,相反,到军营后的好几件事情,都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无法去多想因由是什么,只要想起他在自己身上施过暴,心里便会不自觉对他产生疏离感。这也算是心结了,让她无法正常面对沈翼的心结。 而沈翼对她,计较起来,那心结又要更多更重些,有的甚而是死扣。这一辈子,大约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提起来,就会让他立马发狂。那根神经不能去碰,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要害,再不要刺激到他。这个便也让姜黎恐惧,觉得如果留在他身边一辈子,那将是一件无望的事情。 想到这里,姜黎放下胳膊来,忽长长吸了口气。她又去把沈翼的手拉过来慢慢地揉,嘴里开始不自觉说起话来,只道:“你说,老天爷为什么叫我们认识呢?对你来讲,只有不公平。我有时在想,大约你从前也没多喜欢我。只是经历了拒绝、嘲讽和命悬一线,不能从自己的付出中找回平顺的心境,而后就自暴自弃了。付出的多了,收不回来,心里是不是觉得缺了一块儿?所以,我才成了影响你这么大的人?” 姜黎问他,也是自问,然后自己也不得答案。她便一会儿给沈翼捏身子胳膊,一会儿给他说话本,伺候到晚上。亏阿香还惦记她,这回来送药的时候给她带来了一碗清粥和两个窝头。 她把吃食放到案上,端了药碗到榻边,送去姜黎手里,说:“先把药给他喂了,拿来的东西凑合着吃吧,这时候没什么像样的吃食。” 姜黎接下药碗,自然去坐到床沿上,把药一口口给沈翼喂下去。阿香在旁瞧着,也没说什么,只等她喂完,接下她手里的药碗,又去把粥和窝头给她拿过来。正好吃了过嘴,能少些苦味儿。 姜黎坐在床沿儿上,阿香便弯腰在小杌上坐下来,看了一眼沈翼,又看向姜黎,“他有什么反应没?” 姜黎咬了一口窝头吃下一口粥,看着阿香摇头,“只是睡,手指头也不动一下。不知道还要睡几天,又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呸呸呸!”阿香听她说不吉利的话,忙地呸了一连串,说:“肯定能醒过来的,你多跟他说说话。他惦记你,听在耳朵里,自然就醒过来了。” 姜黎一面吃饭一面道:“能听见么?” “谁个知道?”阿香理理自己腿上的裙面,忽又对姜黎说:“你慢些吃,我在这里陪你躲个懒,这一天可要把人累瘫了。明儿还不得闲,换下来那么些脏衣服,不知怎么洗呢。有些带血的,怕是都洗不掉,想想就愁。” 姜黎便把吃饭的动作放慢下来,嚼窝头嚼得也极慢,说:“要不要我去搭把手,多个人多分力量么?” “多个你多什么力量?”阿香看着她,“你这份力,不如出在这里。他醒了,记着你的好,你的日子好过了,也把我惦记着。这会儿却不知和亲的事怎么样了,还能不能成。你说这北齐,夜里突然袭击玻琉城,出兵出得莫名其妙,撤兵也撤得莫名其妙。这会儿也没几个人知道怎么回事,我想打听都没处打听去。” 第37章 剑穗 姜黎低头吃粥, “如果回不去, 就再等等罢。这是天意, 咱们左右不了。如果两边都不撤兵, 并且关系更加紧张起来, 只怕京城还要再增兵过来。我比你着急,更想回去京城。” 阿香咽口气, 觉得越说这话心里的躁气越重, 大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咂巴了两下嘴,手心手背在大腿上翻搭两下, 忽看向姜黎,闲散下表情语气道:“咱不说这个,没得给自己添堵。咱来说说感情上的事,你下晌那会儿听说沈将军倒下了, 担心他,这会儿看他躺这儿了,可心疼他?” 姜黎听阿香问这话, 嘴里嚼啐的窝头都想吐给她脸上。忍着咽下去了,还是啐她,“阿香姐姐,你投胎前, 恐是天上的月老罢。乱牵红绳儿乱搭线儿,都被罚下来受这冤罪了, 还不歇着哪!” 阿香看她阴阳怪气, 自己也阴阳怪气, “哎哟喂,就这操心命,有什么法子呢?我也是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事,男的敏感心思重,认准了人了还不改。这女的呢,命里转来转去非就转到这男的手里,还搁这犟着,我看着着急呀!” “你着急个屁!”姜黎骂她一句,快起动作啃窝头吃稀粥。一面吃着,一面撵阿香,“赶紧走,外头那么些事等着你做呢,躲这儿偷懒。叫姐妹们知道了,照着治苏烟络的法子,也治你一回。” 阿香佯恼,伸腿踢姜黎一脚,“黑心肝的!姐妹们是这么这样的人么?” 姜黎啃着窝头看她,瞧她确实没有要走的样子,便也就吐了口气,说:“你莫瞎掺合了,我这会儿不是好好地跟着他伺候么?只是你知道得多些,就要多管闲事,非得让我掏心,心是说能掏就能掏的么?赶明儿你男人与你吵嘴,狠起劲儿来打你一巴掌,看你能不能记不一辈子。又或者,你给你男人戴个三四头绿帽子,总跟别的男人好,看你男人大度不大度得起来?” 阿香被她说得结舌,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说出话来。她看了姜黎一会儿,终归没找到辩驳的话说,便又把目光转向了躺在榻上的沈翼。目光瞬移的时刻,忽瞧见他手指头动了一下。她又一惊一乍的,出声道:“诶诶诶……” 姜黎怕她吵着沈翼,一把拉了她过来,把她从杌子拉起来,皱眉道:“你叫什么?他养伤呢!” 阿香下头的话没及说得出来,姜黎便把空碗塞到了她的手里,“赶紧忙去吧,以后别管那月老该管的事,知道吧?你管不了!我和沈翼之间的纠结,我和他自己明白,这辈子也解不了。除非,咱们两个都坏了脑子,把那些事都忘了!诶?还刚好,互相还看对眼儿了。你自己说,这可能么?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 阿香被她推到门边上,听着她的话脑子里又生出想法来。好容易定住了步子,她把碗又往姜黎手里塞,“好妹妹,你再让我歇会子,今儿是真的累。你帮我把碗送回伙房去,我再在这里坐会儿,就一会儿,你回来我就走。你就当心疼心疼我,成么?” 姜黎定着眸子看她,“你若再吵他呢?” 阿香拿起她的手托住碗,拽了拽衣褂角儿,已经往帐里走了,“我是那样儿的人么,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着,一定不吵着他。他是咱们这里所有人的主心骨,有他在,咱们才能得好儿呢,我心里比你明白。” 姜黎看她这样,不想再与她胡搅蛮缠,自应她的话,拿了碗转身打帐门出去了。阿香看着帐门落下,便连忙转身去了榻边。她坐在床沿儿上,微微含腰,看着躺在床上的沈翼,小声道:“沈将军,您听得见我说话不?你若听得见,就再动动您的手指头,好叫我知道。” 这话说完,阿香盯着沈翼的十根手指等了一气,并未见得他再动。这也就不等了,开了口继续说:“我没时间在这里多呆,我就当您能听见了。咱们这样的人,平日里也不能与您多说几句话。我阿香爱管闲事,不知道说的这些话称不称您心意。若是称您心意,您醒的时候,就记着。也是阿离才刚说的话,让我想到了这事。” 阿香说着话,回头看一眼帐门,怕姜黎忽然回来。她抓紧了时间,吸口气又说:“你若是真在乎阿离,想跟她在一起,您就把之前的事儿都给忘了。甭管是京城里的闹剧,还是秦都尉那层事,都别搁心里记着了。既然能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别让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影响现在,您说我说得对么?” 阿香说罢了,盯着沈翼的脸,又小声接一句:“您若听见了,就再动一动手指头,让我阿香心里有数。” 沈翼的手指始终没有再动,让说了这么多话的阿香也产生了怀疑,才刚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而后她又摇头自-慰,觉得应该没有看错。阿香素来是个嘴碎的,说起话来没个完,这便又继续坐着絮叨,说:“沈将军,我阿香是有私心,想阿离得了您的好,惦记着我,让我也得好。可我阿香的私心没坏处啊,我盼着你们好,比盼着我自己好还心切哪……” 阿香话说到这里,忽听到门上帘帐响动,回头一看,姜黎回来了。她这便不说了,从榻沿上站起来,迎着姜黎走到帐篷中间,“我歇好了,这就出去再接着忙了,留给你看着吧。你放心吧,沈将军不是普通人,身子那是练出来的,不两日就能好。” 姜黎狐疑地看她,看着她自己跟自己点头,打了帐门出去,总感觉怪怪的。等她出去后,姜黎摸摸脖子,往沈翼的榻边去。沈翼没什么异样症状,还是和她出去之前一样。她便又在小杌上坐下来,拿起话本子给他说故事听。 沈翼睡了两日,在这两日里,姜黎除了给他说故事,也把手里压着的针线拿来做。做烦腻了,也会跟沈翼说些闲话。譬如,自问自答—— “你喜欢什么?我这会儿有兴致,给你弄一个。” “习武的人应该喜欢剑穗吧,我给你打一个。” “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吧,别人都用的红色,都一样怪没趣……” 她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却看到沈翼眼角流下眼泪来,沿着脸侧流进耳蜗里。她忽不说了,伸手过去在他脸侧细细地擦。 她一面擦一面看着沈翼,喉咙里发干,像塞了一团棉花。好半晌,好容易又挤出句话来,“你若听得见,就醒过来罢。大伙儿都在盼着你醒过来呢,这里这么多人,没了谁都不打紧,唯独没了你不成。” 这话说完后沈翼没有醒,姜黎把手从他脸边收回来。心底漫起丝丝缕缕的难过,催得人要流眼泪。可是她没有流,她哑着声儿,拿起一旁搁着的话本子,又给他说故事。说的都是欢喜的事情,那嘴角还要勾着笑。 而后姜黎去找管仓储的士兵,舔着脸要脸些蓝棉绳儿并些不值钱的珠子。拿回东西来,打头扣在沈翼的手指头上,耐心地坐在榻边打络子。络子打好了,把珠子塞进去封口,再编下头的穗子。这是细致活儿,却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拉紧最后一个结扣时,姜黎自己觉得基本满意。正要把棉绳从沈翼手指头上解下来时,忽瞧见他手指动了一下。 姜黎微惊,呼吸也屏起来,抬起头去看他,便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她心底便不自觉生出欣喜,像守了许久的石头开花了,笑着道:“你醒了,你躺着别动,我给你找大夫去。” 说罢便急急去了,一路跑到大夫的帐里,喘着气道:“沈将军醒了,您快去瞧瞧罢。” 大夫听言忙搁下手里的捣药的石杵,拿上药箱就跟姜黎来了沈翼帐里。打开帐门进来的时候,沈翼自个儿已经坐起来了,正把手放在面前,看着他手指头上挂着的蓝穗子。见大夫进来,他搁下手来,目光从大夫身上移到姜黎身上,又移回大夫身上。 大夫上前去给他把脉,看到他手指上的穗子,解下来往姜黎怀里一甩,“胡闹!” 姜黎接住穗子,攥进手心里,站在旁边不出声。沈翼看她一眼,她刚好也看向沈翼,目光只碰了一下,她便又收了回来,抿住下唇安分站着。 沈翼脸色苍白,嘴唇这会儿都没有血色,像蒙了一层白霜。大夫给他把了脉,又去拉开他身上的衣衫,给他看伤口,说:“醒了就没大碍了,还得养些日子,不可大意。”说罢了回头又看姜黎,道:“你待会儿兑些温水来,给将军擦擦身子,把这衣裳换下来。一定切记,莫要碰到伤口。药也该换了,我待会儿叫人送来,你顺便给换上。” 姜黎站着点头,“是。” 应完把剑穗揣进自己袖袋里,拿上帐里脸盆架上的铜鱼洗出去,到伙房弄些热水,又往里头掺冷水。兑得差不多了,端起鱼洗正要走,阿香刚好迎面进来。瞧见她少不得要絮叨,问:“沈将军怎么样了?” 姜黎这会儿急着端水回去,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才刚醒了,大夫也瞧过了,还得养着。” 阿香听她说醒了,便异常兴奋,也不管自己来伙房干嘛的了,只跟着姜黎,“醒了?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姜黎不管她跟着,仍是往前走,“没有。” 阿香还要再问,张张嘴发现没什么能问的,也就不跟着姜黎了,自转身回去忙自己的。 姜黎端着鱼洗回去帐篷的时候,要换的新药也已经送来放在了案上。她端着鱼洗过去榻边,放到小杌上,又去找了身干净的衣裳,并拿了巾子放去水里。 沈翼这会儿还是靠床头坐着的姿势,姜黎也不说话,上去给他把衣服脱下来。而后把浸水的巾子拧干,从脖子开始擦起。除了布条缠过的地方,剩下的都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好在这会儿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这样擦洗也不会觉得冷。 姜黎脱他裤子的时候耳根有些红,却也不妨碍手上的动作。直到把他浑身都擦了遍,又拿了药来把伤口上的药都给换掉,这才帮他穿衣服。衣服穿好了,再小心扶他躺下。沈翼却并不想躺下,目光落在她身上,有气无力地摇头,而后把右手伸出来,竖出小指伸到她面前。 姜黎不知她何意,看着他目光落在自己袖子上,便意会了过来。她把那根剑穗从袖袋里掏出来,又小心地扣去他小指上。 剑穗扣好,沈翼把手搁下,合上眼睛,声口极虚地说一句:“给我说故事吧。” 姜黎忙又去拿床上搁着的话本子,打开一本来手里拿着,去他旁边坐下来。沈翼身子软,往旁侧一歪,就靠到了姜黎的肩上。他便这样歪着头,合着眼,听姜黎在自己耳边徐徐开口——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第38章 亲吻 姜黎缓着声音读了一气, 脖侧拱着沈翼毛茸茸的头, 长发压过她的肩, 搭几缕在她手腕上。她越读声音越小,而后微微转头看向沈翼, 能看到他的额头和微合的眉眼。这个角度大约看什么人都好看,可以清晰地看到颤动的睫毛,和胸口微微□□的皮肤。 姜黎小声:“累么?累了扶你躺下。” 沈翼摇了一下头,“饿。” 这话刚说完,便有人在帐外出声, 说是给送了饭来。食篮里装着的,只有一碗清粥。养伤养病的,总不好去吃那些油腻的东西, 也就这个裹裹腹罢了。姜黎扶正他的身子, 起身去端过白瓷碗,汤匙在粥里搅着散热, 又凑过嘴去吹一吹。 端到榻边,自坐去榻沿儿上, 舀起一勺来在嘴边吹温了, 送去沈翼嘴边。沈翼没什么力气, 唇色苍白,眼皮微耷。他一面机械地张嘴接姜黎送过来的粥, 一面目光一直放在她脸上, 移也不移一下。 姜黎也不管他就这么盯着自己看, 心里想着,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照顾他,所以还有点不太相信吧。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总归是不希望他死的,希望他康康健健地再下地舞剑去。是以,对他的照顾也是发自内心的,虽有私心,但没有掺假。 她把粥一勺一勺吹温了给他喂下去,喂完了问:“饱了么?” 沈翼点点头,姜黎便把空碗放到旁边的小杌上,上去扶他躺下,“躺下多歇会儿,好得快些。我把碗拿去洗了,待会儿回来给你捏捏腿脚。” 扶他躺好了,再给他拉了一下薄被角,姜黎便转身拿上食篮装了碗出了帐篷。吃完饭吃完药,碗筷汤匙都是要送回去的,及时洗了下回再使。她去到伙房搁下来,自把篮子里的碗勺拿出来洗干净。洗了碗勺,没有干巾子擦手,便奋力地甩水珠。 这样甩着手出伙房,迈着步子往沈翼帐篷那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抬手按按的自己额头。服侍他这几日,其实她都没怎么踏实睡过觉。整日整夜榻边的小杌上坐着,守着沈翼,怕他哪个时刻醒了,却找不着人。每每犯困到熬不住的时候,她便伏在床沿儿上睡会儿。 姜黎拿下自己的手来,眼前发黑,步子也有些生虚,便也没再强打精神往沈翼帐篷里去,而是折了步子回去,往自己的帐篷里去了。心里想着沈翼刚吃完东西,药也要好阵子才能喂,这时间是够她睡一气的。因回到帐里什么也不再想,扑到床上拉过被子,就合眼睡了过去。 这会儿帐里没有人,女人们都往河边洗衣服去了。这几日她们都在洗衣服,脏衣服洗不尽,太多。一件件洗过了,晾在杆子上,密密挨挨的一片,太阳一照,布褛间闪出刺目的光芒。 一直洗到夕阳下山,余光在河水里印下大片红霞,苏烟络泼掉浣洗盆里的最后一点水,抬袖擦了一下额头,这事儿才算结束。女人们便又结做一群,去伙房吃饭。这又成了最和谐的模样,互相之间不计较,多帮衬。 吃完饭回到帐篷准备梳洗,都是每日里章程。这阵子将士刚经历过战争,都在养伤养病养精气神儿,没有还找人做那事的。女人们晚上便也得些清闲,帮着送送药,伺候了士兵们吃药换药,也就没什么事了。 阿香和一众人回到帐里的时候,看到姜黎还在床上睡着,露了半截脑袋在外头,也没人过去扰她。便是连说话也小声起来,能不说就不说了。她们也都知道这几日姜黎看着沈将军,应该是没日没夜熬的,那差事不轻松,这会儿自然也体谅她。 姜黎难得睡个沉到脑子发昏的觉,不知睡了多久,最后在一声声梆子声里转醒过来。她按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来,只见帐里的女人们都在,有的围在一处小声说话,有的在灯下做针线。还有的,如苏烟络,抱着她的长耳灰毛兔在逗。 阿香见她醒了,往她床边来,“睡足了?” 姜黎只觉睡得头疼,缓了一阵子,抬头看向阿香,“什么时辰了?” “亥时刚过,刚才那是三更天的梆子。”阿香在她床边坐下来,“什么时候回来睡的?” 姜黎闭眼缓解脑子里灌铅般的重感,“沈翼醒了没多阵子,我给他擦了身子喂了饭,就回来睡了。” 阿香算算时间,“那也有大半日了。” 姜黎睁开眼,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我过去瞧瞧吧,也不知道晚饭吃了没有。” 阿香不拦她,也没再追着问些叫人摸不到头脑的话。只跟着她去到帐外,嘴上又叮嘱一句,“你也注意自己的身子。” “诶。”姜黎给她应声,身影消失在帐篷间。 阿香自顾又嘀咕一句,“也不知道沈将军记不记得我跟他说的话。”嘀咕完没人能给她答案,自个儿回头又进了帐篷。进了帐篷往女人堆里一扎,只管胡吹乱侃去了。 帐篷里的光火印得帐壁微微透着光,打下屏风的黑影。 姜黎去到沈翼帐外,在外头往里道一声来了,便打了帐门进去。沈翼这会儿也没再躺着,而是坐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话本子。原都是姜黎拿过去搁在床上的,他伸手就能够到。借着光亮瞧过去,他的脸色较刚醒那会儿已经好了不少。 姜黎往他榻边走过去,还没出声,便听他出了声问:“不是说送了碗勺来给我揉腿脚么?” 姜黎顿一下步子,再往他榻边走过去,这又不自觉敛起气息神色来了,说:“我现在给您捏。” 沈翼不喜欢她这个样子,搁下手里的话本子来,看向她:“不急这一时,案上篮子里有吃的,你去吃一些。” 姜黎这又停下了步子,犹疑一下便去了案边。确实也是睡了大半日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空着,这会儿自然不会跟吃的过不去。那篮子里搁了两个包子一碗粥,已经有些凉了。但这时节却无碍,姜黎伸手进去捏出来,一气把两个吃完,又吃下粥,这便饱了。 吃饱了要开始伺候人,刚好外头也给送来了药。姜黎迎上去接过来,端着药碗来到榻边,往床沿儿上坐了,说:“我吹吹凉,你一口闷了,也少些苦味。” 姜黎刚要对着药碗吹气,便见着沈翼摇了摇头。她便把那口气收了回来,看着他,“怎么呢?” “喂我。”沈翼看着她,目光柔和如水,其中掺杂些微倦惫之色,瞧着又像是慵懒。 不知道为什么,姜黎看着他这样的眼神,耳根忽有些烫起来。她轻轻清了下嗓子做掩饰,听命做事,拿汤匙舀了一勺,轻吹两下,小心地送去他嘴边。沈翼却并不张嘴,低眉垂目看了一眼汤匙里黑乎乎的药汁儿,又抬目看向姜黎,微动薄唇,“不是。” 姜黎抬起的手在半空僵了僵,只觉耳根越发发烫起来。她把手收回来,好容易挤出笑来,实在笑得不好看,说:“那……那……怎么吃呢?” 沈翼没接她这话,只用刚才那样的目光瞧着她。姜黎心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要不然耳根也不会越来越烫。也因为知道,所以她忽而觉得现在在她眼前的沈翼特别陌生,好像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沈翼。受伤之前的沈大将军,从来也不会这样的。 姜黎又清了几下嗓子,在他的目光长久注视下,连心脏也不自觉跳得快起来。她知道,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药凉了那就没法吃了。倘或他一直不吃,那也是她照顾不周的罪名。因她便红着脸,自己低头吞了一口,含着苦味把嘴送到他面前。 鼻尖相触的一瞬,姜黎只觉自己断了鼻息,喘气也不会了。她能感受到沈翼的鼻息,有温度有触感,挠在她鼻尖上。她便不能再瞧见他的眉眼,忙地闭上眼,把唇覆到他的唇上,然后把嘴里的药慢慢喂给他。 一碗药足喂了四口,苦味在嘴里打转,这会儿却哪里有心思管这个。姜黎的脸红得很,她伸手把碗放到小杌上,尽量不让自己瞧出异常来,去扶沈翼躺下。然脸颊并连耳后的红烫,是她自己控制不了的,都在沈翼眼睛里。 姜黎原本还想给他捏捏腿脚松松筋骨,这会儿也不想了,只想赶紧走。因她帮沈翼拉好被子,便道了句:“您睡下吧,明儿一早我来给你换药。”说罢忙端了小杌上的药碗,急忙忙出了帐篷。 出去帐篷,有清风拂面,只觉清凉无比。她嘀咕,不知不觉这天已经这么热了。一面嘀咕着一面又抬起手,手背贴着脸,两边都探了探,自己只管呼气。呼到伙房,把碗勺洗干净,手碰过凉水,才觉脸上没那么烫起来。她这便又呼了口气,回去自己帐篷里梳洗。 梳洗罢了在床上躺下,听着周围的人渐渐入眠,有呼吸均匀的,也有鼾声如雷的,卡着一口气来来回回地喘,要断气一样。姜黎没有困意,一来是白日里睡多了,二来便是一闭眼就想起自己给沈翼喂药那场景来。本来他昏迷的时候也是这么喂的,并没觉得有什么。可今晚上,显然跟那不一样。 睡不着她便睁着眼睛呼气,呼气也睡不着,索性就直接坐起身子不睡了。坐累了又觉难受,便又躺下来回翻动身子,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方才睡着。 次日凌晨与女人们一道儿起来,前后洗漱过了绾起发丝,便各忙各的去。姜黎忽而有些不想往沈翼帐篷里服侍去,因拉了阿香说:“我身子有些不大爽快,你替我一回,帮我给沈将军喂个药喂个饭,再把伤口上的药换了成不成?” 阿香乜她一眼,“沈将军那金贵的身子,咱们不敢瞧,怕长针眼。” 姜黎看她不答应,又去找苏烟络,“你不是早想伺候他嘛,这会儿你替替我呗。我实在不方便,要不也不劳烦你。” 苏烟络看看她,抱起那只兔子在怀里摸了摸,“我可不去,她们再打我。我还想多活些日子呢,你莫要想害我。” 姜黎:“……” 姜黎找人问了一圈,无一人答应,陆陆续续也都出了帐篷忙去了。便只有阿香爱管事儿,特意留下来,问她:“又怎么了?你又不想服侍他了,这一出出的,唱的都是什么?又要把好儿让给别人,你自个儿不要了?” 姜黎吸口气,“让什么呀,就替这一回。罢了罢了,我自个儿去吧。什么好姐妹,遇着事儿没一个搭手的,都是屁!”说罢就甩开帐门去了。 阿香看着她气呼呼地出帐篷,真个叫一摸不着头脑。她又想追上去问她到底怎的了,然出去的时候已经追不上了。阿香自觉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因也没再管,只忙活自己的去了。 姜黎去伙房胡乱吃了些东西,便只身往沈翼帐篷里去。到沈翼帐前的时候又立身片刻,深呼吸好几口气,方才传话打了帐门进去。到里头也是绷着脸,端的和平常无异的样子。心里念叨着做下人该有的样子,过去拿起鱼洗去兑热水。要敷的药已经送了来,都放在案上。 她把兑好的热水端去床边,里头放了纯白的巾栉子,又去找来一身干净的衣裳放在沈翼的枕头。她不说话,端着平常的神色,去扶沈翼坐起来,然呼吸却是压着的。扶起沈翼,又给他脱衣服。那手刚扒开他的衣襟,耳根就又不受控地热起来。 她自顾清嗓子,把沈翼身上的衣裳都脱下来,然后拧干水里的巾栉子给他擦身子。原都是看过好多遍的了,不知道这会儿有什么可脸红的,偏那脸就红了。然后她手上的动作便敷衍起来,胡乱给他擦了换上药,再穿上衣服,而后一扯被子给他盖上腿,转身大松了口气。 给他擦完身子,姜黎又伺候他洗牙洗脸,再拿了梳子帮他梳头。他头发很长,乌黑如缎,和她的头发得可一比。梳顺了,也仍是绑个发带在他身后,并不绾起来。他现时还不能下床走动,束起头发实在不方便。 一切收拾妥当,沈翼也没有说什么话,更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作。姜黎的心跳便慢慢平顺下来,出去泼了水,刚好碰上来送药送饭的。这会儿往沈翼帐里送东西的,已经换了人,再不是周长喜。姜黎便把鱼洗放在帐门边,伸手接下来,自拿进帐里去。 药在饭前吃,姜黎打开篮子,先把那碗用盖子扣住的药端出来。而后端去沈翼床边上,在他面前坐下。犹疑着怎么喂药,姜黎不想让他再提,便微红着耳根低头要含药。然嘴唇刚碰到碗口,沈翼忽开口叫她,“阿离……” 姜黎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他。他伸手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药碗,又说:“太苦了,我自己来。” 姜黎看着他自己吹了吹药碗,一口气把药喝下,忽而又尴尬起来。那耳根上的热度不消,自又清嗓子强行缓解。她低下头,两只手掖在大腿上摩挲。等他吃完,忙伸手上去接碗,拿回案上,又去把篮子里的清粥端来,送到他手里。 沈翼这下也没要她喂,自己拿汤匙挑一挑碗里的粥,等有些凉下来,便几口给吃了干净。吃完把碗往她手里送,还客气地说一句,“劳烦你了,阿离。” 姜黎忽而有些摸不着头脑,自接下来碗来。拿了碗到案边都装去篮子里,提上篮子再往外去。到了帐外,她忽自己学着沈翼的语气嘀咕了一句:“劳烦你了,阿离?” 呵!这话说的,好像受伤前一直给她冷脸的人不是他,昨晚耍流氓的也不是他。不是他是谁?明明都是他,是他一个人。 姜黎觉得自从沈翼醒后,哪哪都怪,哪哪都不对劲。伺候他约莫十来日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怪在哪里。她晚上拉阿香去营地西侧的空地上看月亮,跟她说:“他以前从来不叫我阿离的,你知道我的本名,你也听过,他都是直接叫我姜黎。每次叫我名字,也都是凶神恶煞的。但他这会儿叫我阿离,很寻常的叫法。每天都说,阿离,扶我起来、阿离,我渴了、阿离,我要解手、阿离、我要吃饭……还有什么,阿离,喂我……” “阿离,喂我?”阿香抓住最后一句重点,双目盯着姜黎。 姜黎结了结舌,半晌道:“你听的什么?我是说,沈翼好像变了个人,他跟之前一点也不一样。对我,也变了。” 阿香一面点头一面转眼珠子,忽看向她问:“跟再以前呢?” 姜黎抬起头来,目光与阿香相对。经阿香这么一提醒,她想起以前京城里那个沈翼来。他多情,有时耍赖,有时风趣,有时像年岁半百的老头儿,有时像个只会邀宠的小孩儿。可那时沈翼的这些特质在她眼里,并不可爱,甚而有些烦。 姜黎抿抿唇,收回自己的目光,看向别处,突然没话可说了。别处也没什么可看的,她又低下头来,伸手薅面前的草。薅得一手青草汁,忽而低低出声,“为什么要有那样的过去。” 阿香知道她不是在问她,也不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有那样的过去,如果没有那样的过去,现在是不是会是两个毫无芥蒂之心最单纯的两个人。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脸红的时候梦幻,心跳加速的时候可以认为,这或许是爱情。 阿香看她薅草薅得起劲,忽伸手打了她手背一下,“别薅了,好容易长出来的,都叫你薅秃了。” 姜黎便把手收回来掸了掸,站起身来,“回去睡觉吧。” 阿香随着她站起来,看着她走出两步,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开口,“既然不想要那样的过去,那就忘了啊。还有秦泰,你也把他忘了吧。” 姜黎停下步子,听完阿香的话还在原地站了许久。而后她没有出声,迈起步子往帐里去。 今晚其实没有月亮,天上灿灿地散落着一些繁星。偶或眨两下眼,夜也就深了。 夏日的凌晨来得早,伴有吱吱连声的蝉鸣。卯时一到,天上还挂着稀落星辰,东方已经膨出了亮光,刺穿朝霞,散下不同傍晚时的亮目殷红。余晖落尽,与朝气蓬勃,总归是两样东西。 姜黎打着哈欠起床,迷蒙眼睛着去洗漱梳头。她们帐里的女人用不起头油,每日里不会随便绾些发髻。那复杂好看的,即便绾的时候平平整整,要不了一会儿也就松散了,还得麻烦。 姜黎梳洗好了去伙房吃些东西,还是去沈翼帐里服侍。这会儿的沈翼,脸上气色已经恢复了差不多。只是身上的伤还在愈合中,仍不好下地随意走动。多半时候还是躺着,梳洗擦身这种事情,也还是每日里开头,姜黎过去伺候着他做。 姜黎伺候了他十多日,这些事情早已得心应手。但在过程中,还是有让她耳根发烫的时候。但她都端着,不表现更多的情绪出来。今儿还是一样,打好了水进帐,服侍他洗面洗牙,再帮他擦身子。巾栉子从脖子细细往下擦过去,姜黎这会儿也耐得下心。 然擦到下头的时候,她捏着巾栉子在他大腿上荡蹭了两下,忽见得中间那东西跳了起来。她便被弄得面红耳赤,也不敢去看沈翼,只连忙帮他把下半-身擦了,给他套上裤子,再拉起旁边薄薄的毯子给他盖上。 擦完了姜黎还是不看沈翼,心跳堵在嗓子眼儿,也说不出话来。她转过身暗暗深吸两口气,把巾栉子丢进鱼洗里,又去拿了药过来,给沈翼的伤口换药。换药少不得还是要有身体接触,手指在他皮肤上擦过来蹭过去。白布条儿缠了几层,有时那胳膊便是虚抱着沈翼的状态。 好容易换好,再耐着性子帮他把上衣穿上。这就妥当了,姜黎干咳了一声,一面从她面前直起身子一面说:“您歇会,我把水泼了,再给您去伙房看看药煎好没,还有饭……” 然身子不过直到一半,就又被沈翼伸手拉住胳膊给拽了回去。姜黎被他拽得一惊,往他面前趴过去,停下来时,抬起头正与他的脸正对着。一寸的距离,她能瞧见他目光如水,里面有腻得化不开的柔情。还有鼻息、淡红的嘴唇。 姜黎一下子又断了呼吸,只觉大脑也跟着窒息了一下,心跳漏了半拍后开始快速地跳起来。这种感觉最是熬人的,她下意识就要起来,想要离他远远的大喘几口气。只觉这样一直下去,大约是要窒息而死的。然她不过刚起了一点,就又被沈翼拽了回去。 沈翼微歪下头,把嘴唇凑过来。姜黎眼见着他的唇贴近过来,便越发紧张,手上抓了沈翼腰上的衣裳布料,本能往后避开了一些。本来都是做过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却是这般感受,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好像根本不是一回事。之前做这些的时候带着悲壮的牺牲心理,没觉有什么别的。而这会儿呢,是除了紧张,没有别的。 沈翼却没有管姜黎的躲避,还是把唇压了上来。在她唇上动作极缓地吻两下,而后微微含住她的上半嘴唇,松开后又吻上去…… 姜黎能感受到沈翼嘴唇上的冰凉,还有奇异般的柔软,余下的,便是让她脑子里闪起白光的酥麻触感与温热鼻息。她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沈翼独有的味道笼罩了起来,别的全部感受不到。甚而,连自己的呼吸好似都是没有的。唯一能听见的,是沈翼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沈翼吻她吻得深情,也能感受出她的紧张,却没有这就放开她的打算,反而贴着她的唇蛊惑出声:“闭上眼睛……” 39.话本 姜黎只觉自己约莫是着了他什么道了,竟不由自主地真想要闭上眼睛。这种感觉实在不坏,甚而一切都显得虚幻美好。仿似,亲吻她的人不是沈翼,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过纷杂错乱的过去。她的手还是抓在沈翼腰间的衣褂上,轻轻吸了口气便要闭上眼睛。 然眼睛才刚闭一半,帐外忽有人沉沉出声,“将军,末将有事要禀,现来求见将军!” 这声音吓得姜黎一跳,眼睛顿时睁得浑圆,像醒梦一般,微后避开头,离开沈翼的嘴唇。沈翼又看了她片刻,方才松手放开她,开口向帐外回话:“进来吧。” 姜黎这会儿颇有种被人险些撞破奸-情的感觉,面红耳赤色不褪,心跳如狂骤雨点也不消。她不看来人是谁,只忙端起榻边小杌上的鱼洗,颔首低眉出帐篷去了。出去后仍是心思不宁,直接端了鱼洗去伙房,心里只想着,沈翼还没吃饭吃药。 到伙房的时候,还没进门,先碰上了阿香。阿香也是来给受伤士兵拿药的,瞧见姜黎满面赤红地端着脸盆要进伙房,那脸盆里还装着洗过的水,连巾栉子都没拧干拿出来,自生好奇,拉住她问:“你怎的了?” “我……没怎么……”姜黎出言解释,然话说到一半,也就意识到了自己行为诡异。她看看阿香,又看看自己端着的鱼洗,越发窘迫起来。不知怎么遮掩是好,便忙搁下鱼洗坐下身子去拧里头的巾栉子。 阿香大约看出了端倪,忽伸手去她胸前摸了一把,吓得姜黎尖叫一声站起身来,用手挡住胸口:“作死呢,你摸我做什么?” 阿香玩味地笑,看着她,“跳得这么快,跟我说说,你们干嘛了?我最爱听这个。” 心里和脸上的窘迫都一时消散不下去,姜黎往四周看看没什么人,便也不管了,只拿横冲阿香,“莫要胡说八道,再穷问絮叨,我把这盆水泼你脸上。” 阿香可不怕,弯腰端起那鱼洗将水泼了去,仍是盯着她,“说罢。” 姜黎便懒得再理她,伸手夺下鱼洗来,“没事了我自会找你说,你快忙去吧。这什么时候,还有时间说闲话。” 阿香便是有心再追着问的,也知道这时候不对。因也就不问了,与姜黎一道入伙房。药煎了好,哪个是哪个帐里的,都分得明白。沈翼的饭食药汤也都备了齐全,姜黎一手扣边拎着鱼洗,一手又去挎篮子,倒也不费事儿。 拿上东西就要出门,忽又想起一件事情,便又折了身子去找赵大疤,问他:“有糖么,这药实在苦,您给我块,等吃完药我给将军含着。” 赵大疤看她一眼,在沈翼的事情自不推辞,便去找了一包冰糖过来。棕灰糙纸包着的,往姜黎手里一送,“都拿去吧,这药还得吃阵子。” 姜黎接下来,放到篮子里,自出声谢过赵大疤。旁边阿香拿了几碗药,一托盘里端着,看着姜黎要糖,那眉毛便一个劲儿地挑动。直等出了门,她才出声,“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越来越稀奇了。” 姜黎懒得理她,与她门外分道儿,各往各的地方去了。抬了步子往回走,她这才慢慢平下心来。腾不出手来探脸散热,但经风那么一吹,慢慢也就不烫了。便是如此,姜黎心里越发迷糊,到底不知沈翼突然怎么的了。这会儿再想起之前的沈翼,还觉得他醒来后的这段时间,尤为不真实。 “是不是摔坏了脑子呢……”姜黎自顾嘀咕,脚下步子走得慢。自问自忖,没有答案。 到了沈翼帐前,守门的士兵冲她打了个横手,道一句:“李副将军还没出来,且等一下。” 自从沈翼受伤昏迷后,他帐外便是全天候地有人轮班把守。这会儿不比以前,一丁点岔子都是不容生的。姜黎就这站在外头等着,把手里的鱼洗放在帐篷脚下,两只手都去勾着篮子把儿。里头没什么东西,大约也就是一碗药,一碗粥,并些精面馒头。 等了一气,把那李副将军等了出来。姜黎避在一侧,欠身默语地施了一礼,颔首低眉等他走过去,方才进帐篷去。 放下帐门去到案边,放下手里的篮子,先端了药出来。扣的盖子掀了,里头黑乌乌的汤汁儿还冒着热气。姜黎放在嘴边吹一吹,端过去送到榻边,往沈翼手里送。看着他接下碗去,自己又回身去篮子里拿了那包冰糖。 到榻边的时候沈翼正喝完了药,随口还是那一句,“真苦。” 姜黎便拆了手里的棕纸包,放在手掌上伸到他面前。这其实是哄小孩子的把戏,哪个行军打仗的大男人吃药还要拿糖过嘴儿?沈翼看着那一包已经散粒儿的冰糖,嘴角含笑,说:“左手不方便。” 原左边的胳膊是摔伤了的,这两天才有些知觉。姜黎便就伸手接下药碗来,还把冰糖送在他面前。沈翼便就捏下一块来,往嘴里搁。冰糖的甜味重,不一会儿便改了嘴里的苦味,总算也好受一些。 那厢姜黎去案边放下药碗,又端来清粥馒头。沈翼照样接下来吃了,与往常无异。吃完后姜黎把篮子碗勺都送回去,顺手洗干净,自又回到沈翼的帐篷里。 到了帐篷里无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是给沈翼捏捏腿脚,就是洒扫整理下东西,或着在旁耐心地做针线。沈翼还不能随意下床走动,便就坐在榻上看书。姜黎把他帐里的书一拨一拨地换着拿给他看,里头什么样的书都有。 以前沈翼也看话本子,但看的不多,无非没趣儿的时候扫两眼消遣时间。他又是不喜欢那些儿女情长小故事的,觉得那全是虚假的事儿,看了又有什么用?然这些日子坐在床上,看其他的书大约也看腻了,便把那些话本子又捡起来看。原有的他还看了开头,这会儿正好续上。 他看书的时候姜黎便得闲,好好地做些针线活计。她也不是不想消遣的,也想歪那就看些书来打发时间。看看故事里的人物事迹,看个趣味。但她这会儿身份不一样,闲一时后头就要忙一阵。帐里的姐妹们都忙,她躲这个懒自己心里也不畅意。 而沈翼为姜黎收集的话本子不少,都在柜子里搁着。全部翻找出来,也是厚厚的好几沓。姜黎全给他摆床头上,让他伸手就能够到,爱看什么看什么。沈翼便足看了两三日,也方才看了一小半儿,嘴上便直叹,“都是穷书生肖想人家小姐的,小姐不够,再拿美狐仙来凑,前呼后拥,都是美婆娘,为他生,为他死。你说小姐们图的什么,看上他们?” 姜黎听他说这话,手里拉着针线,想也不想道:“你不是也肖想过人家小姐么?” 话音落下,帐里忽升起一片诡异的安静。姜黎自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手上动作生慢,头也不敢抬。她害怕沈翼,害怕他发起疯来的样子。心不自觉往下沉,又开始紧张起来。偏脑子又发滞,说不出囫囵的话来。 好半晌,帐里的气氛几乎凝固,才听沈翼出声道:“你莫抬举自己,你是美婆娘,却不是谁家的小姐。” 便是如此,姜黎也不敢松心里的那口气,不敢抬头,也不接话。她心里清楚,自己好像是在不知不觉中和沈翼变得亲近了,但那些敏感的东西,仍是说不开的结,藏在两个人心底。不去提不去碰便好,若是提起来,那种堵得心里难受的感觉,还是会出来。 而沈翼说完那话后,便好像感受不到姜黎的变化一样,拿起一本书塞到她手里,说:“莫缝了,歇会。” 姜黎不违他的意,便翻开那话本子看上几页。等气氛慢慢缓下来,沈翼没有什么其他反应,姜黎也就不再刻意敛着心神。而后她抬起头来看沈翼,看到他眉眼如画,鼻梁高挺,微薄的嘴唇抿出一丝笑。长发束在身后,鬓边落下几绺,衬得他侧脸柔和。 姜黎看了一阵,慢慢收回眼神放到话本上,那字便都在眼前跳,每一个都认识,却都连不起来。她便吸了口气,丢下话本还做针线去了。 这样又过了两日,沈翼把那些话本看了大半,嘴角的笑意便显得越发诡异起来。这一日拿着话本在手里,来回翻几遍那书页,忽抬起头来看着姜黎,说:“阿离,过来。” 姜黎就坐在他榻边的小杌上,原没离多远。她微微生愣,便起身坐去床沿上,与他差不多并着肩,转头问他:“怎么了?” 沈翼这会儿左手已经方便了些,那右手环过她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揽过去,左手又圈过来,话本正举在她面前。他一手捏着书脊,一手按在书页上,头在她耳侧,说:“你看这段,我读给你听。” 这是从后把她抱在怀里的姿势,姜黎面上有些生赧,却不吱声也不抗拒。不知他要读什么,便把目光落在了书页上。而后沈翼在她耳畔出了声,读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他这段没读完呢,姜黎的脸就红成了熟柿子。等他读罢了,撂开手,又拿一本过来,翻了书页,便又道:“还有这个,你听。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恰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挨。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鬏髻儿歪。我将你纽扣儿松,我将你罗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回过脸儿来?软玉温香抱满怀……” 沈翼读到这,姜黎再听不下去了,伸手一把盖住那书页,急羞道:“你莫念了,谁看这个了?” “那你看的什么?”沈翼转头看她,脸就在她耳侧。 姜黎脸蛋红得发紫,低声回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是么?不是这个?”沈翼嘴角含笑,忽又动作暧昧地在她耳边蹭起来,等感觉出姜黎身子有变化时,便又在她耳边呵气,声音低靡道:“怎不回过脸儿来?软玉温香抱满怀……” 40.喜欢 这是在挑-逗她呢,原听着他念的那些淫词艳曲这会儿也烘成气氛了。耳边滚烫的气息和低低的话语,都在挑动姜黎的神经。少不得又是脸红心跳,只觉身在云里雾里,也不知在哪里了。她低着头,身子虽不受控地发软,却本能地想站起身来离他远远的。却不过起一点,就被沈翼给按了回来。 沈翼吻上她的耳垂,仍在她耳边说:“转过头来。” 姜黎没法否认,依着心里那原始冲动,确实有想转过去的心思。暧昧撩得人心里生痒,想去尝试迎合。矜持也有,这会儿却不见什么效用。姜黎觉得自己也变了,怎么会觉得和沈翼做起这些事来特别有心动的感觉?她明明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她转过头去,与他眉眼相对,睁着眼睛看他,又是咫尺的距离。那种男性的味道,又开始慢慢笼罩起她整个人,是种让人头脑发昏的味道。她眨眨眼,忽低声问:“你是沈翼吗?” “我是。”沈翼也低声回,抬手捧上她的侧脸,对着她的唇吻上去。 唇瓣辗转,磨蹭出灼热的气息。姜黎闭上眼睛,微启朱唇,开始试着迎合他。这让沈翼心底生出惊喜,捧着她的脸在她耳后抚动,滑上她的脖颈肩头,却没有再往下。 吻了一气,沈翼离开姜黎的嘴唇,两人的气息都已经变得凌乱。他还是贴面看着她,见她慢慢睁开眼睛,平顺气息。好容易平下来,姜黎见他没有了动作,便把头转了回来,不发一言。 沈翼还是抱着她,忽而又说:“来,咱们继续看话本。” 姜黎这就受不了了,窘迫地抬起手来把脸一捂,而后又放下手来去拾旁边的话本子。拾了几本怀里抱着,起了身子道:“再别看了,我抱去烧了去。” 沈翼便伸手拽住她,“别啊,我还没看全,才刚看出点滋味来。” “有什么好看的,你再看就要疯魔了。”姜黎把手里的书扔到一旁地上,又回身弯腰去捡床上的别个。捡了干净,都撂在床前地上,足有一堆。看着这一堆,心里又觉得烧了可惜,搜罗起这么多话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是以姜黎就把这些话本仍放回了柜子,一本本收叠好,摆放整齐。 沈翼这就不看了,等她收好了话本子,拉了她仍在自己旁边坐下,说:“那咱们一起看兵书。”身子不方便,想做其他的也不能做。 姜黎哪里能看得懂兵书,什么作战地形行军之类,说起来能说一二。但若对着书钻研,那是不够格儿的。但她不说什么,耐心地坐着听沈翼给她解说,假装全部听懂的样子。 听了一气,她忽想起一件事来,便微偏了头看向沈翼问:“能问你个事儿吗?” 沈翼搁下手里的书,“什么事,你问。” 姜黎抿了抿唇,道:“前些日子,李副将军来这里,是不是跟你说北齐军队夜袭玻琉城的事情?” 这原不是她该过问的事情,所以她问得小心。沈翼看看她,倒也没摆出多不可言的神色,便回她的话道:“是,你对这个有兴趣?” 姜黎转回头来,低头看着自己掖在大腿上的手,右手食指正在推弄左手食指背上的冻疮疤,小声应了句:“嗯,想知道能不能回京城。” 沈翼伸手环着她腰的往前伸了伸,握住她的手,“北齐公主在京城驿馆突然失踪,找了七日没找到人,北齐使臣便偷偷往回递了信,所以北齐才发的兵,认为是我们动的手脚。后来公主又找到了,只是虚惊一场,他们便又撤了兵。这原是朝中的事情,不往我们这边递消息,所以没能及时知道。现在和亲的事情已经定下了,婚期在秋末时节,九月二十二。到时婚礼一成,两边同时撤兵,应该就能回去了。” 姜黎听得眸子亮起来,转头看了一眼沈翼,又转回来。踟蹰半晌,才又开口问:“你……会带我回去么?” 沈翼在她耳边说得平平淡淡,“你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带你回去。” 姜黎听着这话,心里生出踏实,竟觉得有些满。她忽转头在沈翼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子来,一边拿自己的针线活计,一边说:“你早些睡下吧,我今晚早点回去。每晚回去的都很迟,她们有的都睡下了。” 说完话也不给沈翼出声的机会,便拿着东西走了。留着沈翼还在榻上愣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些东西确实变了,可是你说它怎么变的,没人能说得出细致的因由来。你说过去的东西它不存在了么,它仍是存在的。但与眼前的简单幸福比起来,好像真也没那么重要。与其揣着隔阂,不如忘得彻底些。 +++ 姜黎回到帐里的时候,只有少几个女人在帐里。士兵们近来多有养好伤的,也大约都知道和亲的事情,是以心情放松。闲着无事,自然又开始想着方儿找乐子。女人们便仍是三三两两个出去服侍,服侍罢了再回来。 姜黎本打算早点回来找阿香说话,把自己从沈翼那里问来的好消息告诉她知道。前几日她都回来得迟,白日里又不能与阿香碰上面,便是睡隔床的,也没说过几句话。现在看阿香不在,只好自己坐在帐里做了一阵针线。做得乏了,脖子低得难受,便放下了东西,出去溜达去了。 这军营没什么地方可供玩乐的,她还是去西边儿的那块草地上。找了石头坐下来,仰头看看天,也就这点子消遣。 阿香过来找到她的时候,正看到她咬一根食指,目光放空,嘴角染笑的样子。瞧着是在生乐,连她在她旁边坐下来都不知道。阿香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放下手。 见是阿香,姜黎便拍一下她的肩膀,“吓我一跳。” 阿香狐疑地盯她,“你发什么愣?今儿怎么回来得早?” 姜黎理理裙面,心情舒畅的样子,“我让他早点睡,我就回来了。总不能日日陪他那么晚,也得给你留些时间不是?” “呸!”阿香啐她,“亏你还记着我呢。”啐罢而后看着她放缓语气道:“说罢,那一日在伙房前被我逮到,心神不宁把脏水也端去伙房了,脸比柿子红,心跳得比雨点还快,到底怎么的了?” 姜黎嘀咕,“多少天前的事了,你还记着呢。” “那你没说,我不记着么?”阿香回她的话,自己心里其实也有揣测。现在再看姜黎这个样子,觉得自己的揣测八九不离十了,便直接问她:“你是不是跟沈将军好起来了?” 姜黎看她一眼,不回她的话,却问她:“沈翼是不是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话你早说过啦。”阿香瞪她,“人不老,怎么说重话呢。” 姜黎摇头,“问的不是那回事,我是说样子,沈翼变好看了,是不是?我记得他以前没这么好看,京城那会儿的时候觉得他生得油条,之前更是凶狠,没有和好看沾边儿。这会儿,又变了。” 阿香这就来兴趣了,凑头到她面前,问她:“变得多好看?” 姜黎忽而笑一下,说:“我在你面前不说假话的,也不来虚的那套。我觉得,哪里都变好了,怎么看怎么好看。那眼睛那眉毛,像不像画上去的。鼻子也挺,嘴唇薄,显得有些薄情,但不过分,恰恰好。身上,那身上,全是腱子肉……” 阿香听着听着就开始啧嘴,实在受不了了,抬手推她额头一下,问她:“妹妹,你今年十七了,姐姐问你,你真的和男人处过么?喜欢过男人么?” 说罢阿香再不想坐着,也不想再听她说什么私密事,显然已经不需要说了。她起身扭起屁股,风情万种地去了。姜黎坐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自顾呓语,“丁煜哥哥不算,秦泰难道不算么?” 曾经有过的感觉,明明那么温暖,温暖中还带着丝丝缕缕的伤痛。她又想起那一日大雪里,她站在帐前,遥遥看着秦泰立在风雪里,与她四目相对。明明想亲近,却不能亲近,那种感觉难道不是喜欢,不是爱情? 姜黎回过头来,抬头看了眼满天的繁星。月亮这会儿正圆,挂在正空中,十分明亮皎洁的一枚。她微眨眼睛,忽站起身来去追阿香。追上阿香伸手上去拽着她的袖子,跟她说:“有事要跟你说呢,你走什么?” 朗阔的夜空之下,阿香还在奋力扭屁股,姜黎跟在她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什么事?” “过了秋天,就能回京了。” “你哪里听来的?” “沈翼说的,他还说,会带我回去。” “我呢?” “我会再给你求。” 41.冰释 伤养了一个月,沈翼便在床上足躺了一个月。一方不大的卧榻,窝团得满床褶子,从没平整过。姜黎在床上放过书,放过针线,甚而放过棍棒重锤。原是沈翼看书也看得乏味了,便要举了那些重的活动活动筋骨。左手使不得大劲儿,右手解解闷儿罢了。 本来他就是日日都要训练场上摔练的人,跟寻常人比起来,这床卧得自然就更难受些。今儿好容易听大夫说了能下地走走,便在吃了晚饭后,洗脸漱口梳了头,要姜黎带他往帐外去。 姜黎给他梳好头,又给他换了身布理顺畅的单衣。灰蓝的罗衫内衬外搭轻薄的同色透色丝衣,胸口前后正心上,绣着如意团纹。原本穿的衣裳都在榻上揉得极皱,非得洗了晾顺才好穿。 收拾妥当后,沈翼便搭了姜黎的胳膊,慢着步子出帐篷去。这会儿外头的天还是十分明亮的,没有傍晚该有的样子。酷暑时节,便是落日余晖也隐匿了痕迹,空气里也还是有满满蒸热感。 姜黎跟他说话,“想往哪里去?” 沈翼每走过一处,甭管遇着谁,都是冲他行礼叫将军的。没什么大的礼节,抱拳一拱手,意思到了也就成了。他说他要去训练场瞧瞧,姜黎便引了他去东边儿的训练场。原这些日子他没法亲自练兵,都是李副将军和下头的在管理。 这会儿到了训练场一瞧,气氛已然不如从前,便是挥刀抡抢的,脸上也带着敷衍。沈翼站着瞧了一气,瞧得满肚子生气。这就不瞧了,叫李副将军让人全部停手,列队站得整齐,并问一句:“这是你练的兵?” 李副将军脸上肥肉横陈,隐约知道这会儿士兵士气不足,因解释道:“原是夏日里天长,就多练了会,大伙儿都累了,还没吃晚饭。” 沈翼压根儿不理会他这说辞,往队列前去两步,开腔就是沉怒,中气十足充满威严,叱道:“不过月余功夫,瞧瞧你们都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要是死了,你们这会儿非得跑去投了北齐不可!别说上战场打仗,我看你们现在打兔子都难!没有士气,还怎么保家卫国?!不能保家卫国,哪来的功名厚禄,如何回去见你们关东父老?!” 声音震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士兵列队的时候就敛起的神色,这会儿更严肃了起来。他们直挺起腰板,挺胸目视前方,忽齐声道:“将军教训得是!” 姜黎这会儿站在身后,只觉自己耳朵也被震得疼。她微微低着头,只等沈翼训斥完转身要走,才上去伸手扶他。这又什么话都不说,一直扶着他离开训练场。约莫走了百十来步,她回头瞧了一眼,只见士兵们的精气神儿比才刚好了许多,便说:“你刚才真威风。” 沈翼转头看她,“吊着胳膊瘸着腿儿的,哪里威风?” 姜黎把目光收回来,也转头看他,“说话的样子。” 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日常训兵,不扯着嗓子吼,那么多人,谁个听得见?他看不出姜黎是不是在哄他,但即便是哄他,他也忍不住在心底窃喜,而后嘴角露出笑来。 姜黎又问他,“还要去哪里?” 这营地本就荒僻,没什么可供玩乐的地方。东有训练场,西有印霞河。从东走到西,也就在河边儿上打住了脚。这会儿周围已经有了暮色,没有晚霞夕阳,河面沉静一片。姜黎捡起脚边的扁石头块,往河面上打水漂,一打打出一串。 沈翼去河边的石头上坐下,微微仰目看她,“你还会这个?” 姜黎并不过去坐下,弯腰挑拣石头,“你没受伤之前,基本每日都要来这里洗衣裳。军队里那么多衣裳,有时洗半天,有时洗一天。偶或偷个闲,没什么可玩的,也就琢磨出这些个。不像你们,随便刀枪棍棒能耍半天。咱们除了闲说话,别的什么消遣都没有。” 沈翼听着石头打在水面的咚咚声,看水面炸起一串小水花再平静下来,忽说:“等回去吧,比呆在这里有声有色些。” 姜黎又捡起石头往水里扔,她这会儿与沈翼已经交了大半的诚心,与他说话也不再像之前那么藏着掖着敛着。而这个的前提是,他们在一起从不提有关过去的任何哪怕一丁点儿的事情。姜黎不知道沈翼怎么想,横竖自己是处处小心避开的。 她扔了手里的石头,有些累,便在那舒气,看一眼沈翼,说:“如果不加以悲情的色彩描绘,和京城比起来,我更喜欢这里一些。倘或不是非得要回去,倘或在这里能得安稳,我更愿意留在这里。”一旦回去京城,要面对的,可就不是训练场和印霞河这么简单的东西。 沈翼看着她,暮色有些模糊视线。他低头弹了一下落在袍面上的小虫子,忽问:“那为什么求我带你回京城?” 姜黎抿抿唇,看着河面上升腾起雾色,慢慢抬了步子去沈翼那边。在他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弯腰捡两颗小石子在手里搓。她没回答沈翼的话,而是忽然强提兴致,说:“这附近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在走之前,咱们都一块儿去玩玩罢?” 沈翼还想问,你回去后有什么打算。然话在嘴边,抬眼看到姜黎的脸,还是被她的“喜悦”神色堵了回去。他挺挺腰坐直身子,出声道:“那你得再等我两个月。” 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两个月过去,沈翼已经能提刀舞剑的时候,已经到了秋季。夏季的燥热退了去,这会儿是最凉爽的时候。空气里隐约飘着桂花香,却不知那米粒儿大小的黄籽儿花都开在什么地方。 好容易在野山涧里找着那么一株,折了几枝回来,找一个小陶长颈壶插起来,帐里也能香一阵子。女人们的帐里有了,姜黎便留了数枝,晚上洗漱罢了,拿去沈翼的帐里。她不打搅沈翼在灯下忙事,自去找了好看的瓷瓶给他插起来。插罢闻上两口,便去床边坐下来。 沈翼这会儿身子是大好了,和受伤之前比不差什么。而这养伤的百来天,姜黎和他的关系也早就和以前不同了。除了要顾忌以前的事情不提,旁的都没什么可避讳的。因说起亲密来,也不违和。 却说姜黎今晚来之前不止拿了花儿,还吃了凉药,心里是明白到了该伺候人的时候。但这时候的心理与以前又不同,那时候多有排斥。这会儿,顺着心,她愿意跟沈翼做那事。甚而还会不自觉往那上去想,不知现在再行那事是什么滋味。因这时候在床上坐了会,她便抬手扯腰带开始脱衣服。 然不过刚解下腰带脱下外头的褙子,便听沈翼开了口,说:“宽衣解带做什么?” 姜黎顿住手上动作,看向案边的沈翼。他盘腿在蒲团上坐着,长发垂地,一根玄色布条儿随意绑着。她愣一会儿,回他的话,“伺候你啊。” 沈翼捏着毛笔去砚台里沾墨,在沿口上荡去多余的墨汁儿,而后落笔在绢帛上,漫不经心道:“本将军的第一次,是要留给终生相守到白头的那个人的,怎能与你苟且?倒坏了我的清誉,赶明儿不能给我夫人一个全身。” 姜黎懵住,把要脱外衫的手放下了下来,不敢相信地问一句:“你说什么?” 沈翼嘴角略略含笑,手下一笔一画写得工整,“怎么,你的头一次已经没了?” 姜黎是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不知他唱得这是哪一出,但心里默默地生出了不痛快。她从床沿上坐起来,拿起自己的褙子又套上,而后又拿腰带。正系腰带呢,忽听沈翼又问她,“给了谁了?” 姜黎这会儿不懵了,不过当他在作弄她,不想要她伺候,故意说这话恶心她,那心里的不痛快加重色彩,就变成了生气,因回他:“一个禽兽!” 沈翼又伸了毛笔去沾墨,“那这个禽兽挺有艳福。” 姜黎把腰带系好,看他一眼,心里道生气莫名又重了些,也未去深想前后,借着这气头,去到他面前站着,好似思虑了半晌,出口却不是思虑周全的话,只气鼓鼓道:“你要给你夫人留个全身,你此前对我那般那般又是为何?我这辈子做不了你夫人,你拿我消遣,还怕我坏了你的清誉?你的清誉早坏了!苟且……谁爱跟你苟且?你以后跟你夫人苟且去吧。” 说着这话自觉出不对,却也没有兴致在这气头上与他分辩。姜黎话说到最后,把自己说得气得跺脚,低声骂一句“竖子小人”,便转身打帐篷出去了。出去不一会又打了帐篷进来,去拿上自己插的桂花,气鼓鼓抱在怀里又打帐门走了。 那帐门被人拿了出气,震了好一会儿才歇下来。沈翼嘴角的笑越发浓,一面写字,一面自顾低声说了句,“还是像这样放肆些的称本将军心意……” 那厢姜黎抱着桂花气鼓鼓出了帐篷,也未往别处去,直接回去了自己帐里。进门后也不看帐篷里都谁在,把花瓶往自己床头上一放,坐下身子只顾生气。 旁边阿香自能看出她不对劲,过来她旁边坐下,撞一下她的肩膀问:“怎么了,不是伺候沈将军去了么?” 姜黎抿着气,压了压情绪道:“他不要我。” 这话一出,惹得在帐里的女人都转脸看向姜黎,满脸要听闲话的表情。她也不在意,大伙儿都是男人堆里做事的,谁也不拿这个做丢脸的人看。平常说起来,都是家常闲话,放得很开。她又想起来,便问阿香一句:“你怎么没去伺候人?” “我今儿不方便,月事来了。”阿香拉她的胳膊,“帐里怪闷的,出去走走。” 两人这就出帐篷,往没人的地方去。阿香扶着姜黎的胳膊,避开了人,自然问她:“怎么回事?之前不都好好的么?瞧你那一天天儿晕头转向的,跟灌了二斤蜜似的。这番人好了,怎么又不要了?” 姜黎翻了一下白眼,“我要去伺候他,正脱衣服呢,他跟我说什么,不能跟我苟且,第一次要留给他今生相守相伴到老的夫人。跟我,就是坏了他清誉。” 阿香听了这话一阵吸气,皱起眉头,“这不对啊,他不是早跟你一床上睡过觉了吗?” 姜黎使劲踢一下脚下碰到的石子儿,“神经病!八成是城楼上摔下来,脑子摔坏了。” “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阿香眉头蹙得更紧,“不能啊,你瞧他醒过来后,没什么不正常啊。军中的事情照样处理,没有哪里瞧出手生的。” “有。”姜黎看向阿香,“性情变了,跟之前简直变了个人,我不是一直跟你说么?只叫我阿离,不叫我姜黎。天天儿换花样勾引我,占我便宜,弄得我天天心神不宁的,结果这会儿又不认了。还有,从来不提以前的事情,有时候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他也都是敷衍过去。像记得,也像不记得。” 阿香听姜黎的话,心里自有了一番自己的揣测。但她不多说,毕竟没有实据,只道:“这就稀奇了,难道单单把你忘了?这可能么?” “不知道。”姜黎忽而觉得没趣儿,心里没滋没味的。她微微晃着身子往前走,“不管他,这样也好,叫我得了闲,不必做那下脸的事儿。真当我想伺候他,给自己脸上贴金。忘了就忘了,等回了京城,我就跟他分道扬镳,让他安安心心找自己那相伴相守的夫人去。” 阿香这会儿却没法拿她这话做个真,只笑道:“你这醋劲儿倒大。” 姜黎犟嘴否认,“我可没吃醋,只是气他戏弄我。” 阿香也懒得与她争辩,只道:“忘了也好,以前的事没一桩好的,记着干什么?横竖这会儿他身边就你一个,要不要你伺候都没人跟你争。忘了就没有恩怨,你也不必日日揣着小心,生怕在他面前说起不该说的,惹他发疯。这样倒好了,可以放宽了心。” 姜黎看向阿香,走了数步,“如果忘了,那他还是沈翼么?” 阿香回问她,“那你现在还是姜黎么?” 姜黎抿气,没再说话。其实这个问题于她而言,没有什么可以去思辨考虑的。不管沈翼忘没忘,从今儿起要不要她伺候,他们之间都没有什么可见的平等的未来可言。她又开始自悔,觉得自己之前不该陷在那种柔情蜜意里让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心。沈翼确实是要娶妻的,而那个会被人称为沈夫人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是她。 姜黎叹口气,远方的火把在眼睛里跳动,脚下的草枝叶,青黄相接。 +++ 秋日的清晨,空气冰凉拂面,出帐篷打一个激灵就驱走了瞌睡虫,连哈欠都再打不出一个来。 姜黎今儿没往沈翼帐篷里去服侍,阿香也没再絮叨多问什么。搁之前,她还从中撮合。但经过三四个月的相处,阿香自觉自己已经不能再掺合到姜黎和沈翼中间去了。两人间的感情早发生了变化,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和别人没有关系。 姜黎跟她们照常一起去伙房吃饭,然后去河边洗衣服。女人们之间的话题就那些,反复嚼来嚼去,没多少新鲜的。如今最新鲜的,大约就是和亲的事情。军营也早就传开了消息,说九月二十二日一过,接到朝中的指示,大约就可以回京了。 姜黎不在人群堆里说这话题,因为沈翼答应带她回去,却不能带所有人。这话一旦说与大伙儿知道,她们心里怎么都会不自在。是以便闭口不提,只私下里和阿香说。有时候想想觉得对不起眼前的这些女人,但事情总是不能万全的。到这会儿为止,姜黎都不知道能不能也给阿香争取来这机会。 她低头按着盆里的衣服,听女人们说:“要是真能回去,你说会不会想这里的生活?” 有人接话,“谁想这里啊?有什么可想的?” 姜黎还是埋着头,忽被旁边人撞了一下。她这才抬起头来,不知所以地看向撞她的阿香,“怎么了?”好像没找到她说话吧? 阿香便朝沿河往南的方向努努嘴,却没说什么。姜黎不知她干嘛,只朝着她努嘴的方向看过去,正见那棵叶子凋了大半的歪柳树下站着个高大的身影。眯眼细看,不是沈翼又是谁? 其他人这会儿也将注意力转到了那柳树下,都对姜黎说:“快过去罢。” 姜黎不站起来,“又不是来找我的,他大好了,不要我伺候了。贸贸然过去,扰了他兴致,待会儿讨打。” 阿香看着她笑,女人们也笑。主子没叫,自个儿往前送打扰主子兴致,确实是不合礼数的事。但帐里的女人们多多少少都知道姜黎和沈翼的关系不简单是主子和奴才,是以这会儿又拿她打趣起来了。横竖沈翼站得远听不见,只说给姜黎听,说什么—— “小两口吵架,床头吵床尾和。” “沈将军等闲可不来印霞河,定然瞧你来的。” “你不去么,不去叫苏烟络去。” 苏烟络:“去你的!” 姜黎听得发臊,听到苏烟络说话又忍不住笑起来。她这就不想听她们再说下去了,不知还要说出什么来,因便从人堆里站了起来,说:“你们不爱要我洗衣服,我后山上捡柴火去。”说罢不等人再说她什么,自抬步去了。 她往北去,不看南边儿柳树下站着的沈翼。沈翼却是一直拿余光扫她的,看她走了,在柳树下稍站了会儿,便清清嗓子自顾转身也走了。走的方向不是军营,那也是明摆着随姜黎去的。 女人便又兴奋起来了,只道:“瞧瞧,瞧瞧,我说什么,就是来找她来的。” 那厢姜黎一直往北走,去到小山山脚下,便停下步子回过了身。沈翼不停步子,往她面前走过去,到她面前停下,开口问:“气还没消?” 姜黎看他一眼,而后把目光转向别处,“没有生气。” 沈翼上去拉上她的手腕,一面把她往营地拉,一面说:“没生气骂我是竖子小人?没生气跺脚?没生气把给我插的桂花拿走?” 姜黎任他拉着,心底某个地方还是不受控地起情绪。不该有的心思有了,再想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还要在与这个男人仍旧保持关系的情况下收回,这是难上加难。她不正面去回沈翼的话,只问他,“拉我去哪里?” 沈翼转头看她一眼,“你忘了?你说在走之前,把这附近能玩的地方,都去玩一番,只有我和你。今天我腾了大半日时间,带你出去。” 姜黎记得,这是她在他伤还没全好的时候说的话,原当他忘了,结果他还记着。她转头看看他的侧脸,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哪怕是赌气嘴硬的假话。就连昨晚上让她生气的那事情,她也没提出来说。大约心里隐约明白,说不说,都没什么意义。 姜黎不会骑马,便与沈翼同骑一马,她在前头坐着,沈翼在后面把她护在怀里,手里拉着缰绳。沈翼说这附近也没什么好去处,也就玻琉城能去逛上一逛。从营地到玻琉城,大约有三十里地的路程,中间有三座小三头。其中都有崎岖山路,马儿倒是也走得,只是吃力些。 一路上,姜黎后背贴着沈翼的前胸,到了玻琉城外下马的时候,后背已经蹭出了热汗。她下马后看着沈翼去把马儿栓在马厩里,叫人看着,自己拽了拽后背的衣服。等着他过来,一道儿走着往城里去。 玻琉城毕竟只是个边境小城,没有京城那般的恢宏大气。但是城门楼确是极高的,大约是这里常年动荡,总有战乱,为守城所筑。 姜黎跟着沈翼入城门,走过几条街道,去到繁荣些的集市。姜黎打小出生在京城,没去过别的地方,看这会儿也算是新奇的。虽比不得京城繁华,但基本有的酒馆茶馆妓-馆赌场之流,那也是不少。走到人多的地方,沈翼便拉了她的手,大约是怕她走丢了。姜黎也就任他拉着,自个儿仍是四处张望。这会儿也没有那小姐的架子要顾虑,爱看什么看什么。 走了一气,沈翼拉她进一家客栈,在店角找一张桌子坐下来。这会儿也到了午时,该是吃饭的时候了。沈翼叫来小二,点了几道菜,鸭丝掐菜、凤尾鱼翅、绣球乾贝、飞龙汤等。姜黎看着那菜一道道往桌子上端,眼角发红,并不拿筷子去吃,只是看着沈翼。这些菜,都是她爱吃的,沈翼记得。 沈翼看她不动,便把筷子拿去她手里,并夹菜到她碗里,说:“吃罢,吃完再带你去逛逛。” 姜黎不说话,吸吸鼻子埋下头来吃饭。她很久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吃起来全是记忆里的味道。会想起许多事,会难受。可她忍着,忍到把饭吃完,给沈翼露一个笑脸,问他:“下面去哪里?” 沈翼拉着她的手,带她去茶馆,点她爱吃的六安瓜片,乳酪、如意卷。去后台点一出她爱看的戏,听到结束,给她一个怀抱,让她把爬了满脸眼泪的脸埋进他怀里,染湿他大片衣衫。沈翼便抚她的背,什么安慰的言辞都不说。 等出茶馆的时候,太阳已悄悄偏西。姜黎看着西侧落下天际线一半的红日,只觉十分刺目,便眯了眯眼。她伸出手去拉沈翼的手,转头看他,“我们回去吧。”夕阳的红光打在她脸上,印红半侧容颜。 沈翼牵着她的手出玻琉城,夕阳最后的光影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出城门的时候,最后一丝光线也隐没到了天边线以下。沈翼去牵马,掏了银钱给那看马的老者,老者看看他又看看姜黎,笑着道:“刚成婚的小夫妻吧?般配得很般配得很!怎么样,城里好玩吗?” “好玩。”沈翼扶着姜黎往马上去,回老者的话,“我家娘子甚是喜欢。” 老者乐呵呵地笑,看着两人上马离去,转身吹着口哨又给剩下的马儿喂草去了。 姜黎在等马走出二三里地的时候才说:“谁是你娘子?” 沈翼在她身后笑,忽扬起鞭子打了马屁股一下。那马儿跑起来,他便在姜黎耳边说:“我这全身给你了,你说谁是我娘子?” 姜黎这又听不懂了,回头看他,风吹得她碎发凌乱。沈翼知道她看得什么,便又道:“昨晚故意气你呢,想知道你会不会生气。就我沈翼在京城那臭名声,谁家清清白白的闺女愿意嫁给我?” 姜黎转回头去,听沈翼这般轻松地提起过往的事情,自己心里也松了下来,回他的话,“怨我咯?” 沈翼还是打马骑得快,不像来的时候慢吞吞的。大约是看太阳已经下了山,想早点赶回去。他打得马儿直跑,嘴上仍回姜黎的话,“从前怨,可是错了。” 姜黎抓着身前的鬃毛,不再接沈翼的话。她也明白,沈翼能说出这话来,大约就是把那件事从心底放下了。本来的不可说,变成了可说,也就不再是心结。她感受着风都耳边擦过去,微微眯起眼睛。她还想问秦泰的事情,可发现自己心里隐隐还有结扣,没问出来。 也就这时,沈翼拉紧缰绳减了马速,打转进了一片杂树林。矮树丛生,许多只有姜黎个头那么高。这里并不好走,树枝会勾拉到身上的衣服。姜黎不记路,但记得来时并没有走过这里。她张望一气,在想问的时候,马儿已经穿过了矮树林,到了一块空阔的地方。而后,姜黎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一片空地上,成堆成片的,全是菊花。红、黄、白、紫、绿、粉,各色花朵全有,三两簇地挨着脑袋。这种荒僻之地而生的绚丽景色,是姜黎许久都不曾看过的东西了。 沈翼从后面抱住她,在与她一同看着眼前的菊花,在她耳边说话,回答她心底的所有疑问,“如果我不可能不爱你,如果你心里已经有了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在意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来破坏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42.欢喜   姜黎嘴上染上笑,自顾抿着,脸上又飘起淡淡的绯红。会说情话的男人了不得,能毫不费力地让人脸红心跳动,也能撩-拨得人浑身都痒痒。姜黎松开手里的马儿鬃毛,再不去多想其他的,出声轻轻道:“我要下去。”   沈翼便先跳下马来,再扶了她下马。瞧着她往菊花丛里走,自个儿拉了缰绳到一棵较粗的树边栓上马匹,再跟去她身后。这些菊花开的都是最盛的时候,花瓣儿丝丝络络,参差有致。裙摆从旁曳过,碰得荡荡地动。   姜黎在花丛间走了一气,回过身来,正对沈翼,笑着道:“这些是你买来新栽的?”这地界,能长出这么大一片菊花么?与周围的景致,实在相差太多。况这菊花,也不是山涧里的野菊花。   沈翼不否认,冲她点头。姜黎便就退着身子走,仍是看着沈翼,“前几天不时就要消失一阵子,不是去训练场练兵了,来弄这个?”   沈翼抬步跟着他走,“也去训兵,也来弄这个。”   姜黎往后退,脚下碰到花根儿就避过去。再退了几步,她忽停了下来,站定了看着沈翼,极为认真地说了句:“谢谢你。”   若真拿做相好看的,原不该说谢,受着这些好儿那是全然无愧的,有时闹作起来还觉不够。然姜黎这般说,话里带着对以前事情的歉意,还有便是感谢沈翼的心结顿开,并为她所做的这一切。虽都是飘着不着地的美好,但总是符合女孩子心意的。   沈翼没说话,走到她面前,忽低了头要亲她。姜黎本能地低头一避,把脸转向一边,嘀咕了一句:“你昨晚不是不要我伺候么?这会儿又来招惹我……”   沈翼一笑,又凑脸过去寻她的唇,她便又往另一边一转,仍是避开了。沈翼这就直起腰来不亲了,忽一把打横把她抱起来,往花地中间去。姜黎惊得抱住他的脖子,看一眼下面的菊花,看一眼他,“干什么啊?”   “干你昨晚想干的。”沈翼说完这话,弯腰把她放到了地上。姜黎再转头去看,原来这花丛中间铺了一方猩红的毛毡儿。她脑子里理出思绪来,意识到自己是被他下套了,昨儿晚上莫名其妙赌了一晚气,想到前路茫茫还伤感了一回,结果今儿就莫名其妙被带来了这里。他是在套她,让她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他。不管有多少,都是有的。   想到这,姜黎翻身就要起身跑,却被沈翼又抓了回来,把她压在身下,看着她问:“跑什么?”   姜黎也看着她,手上还是推他的动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能在这里干那个……”   “这里没有人。”沈翼低声说一句,便再不犹豫地吻上了她的唇。这回却与之前他养伤的时候不一样,那时多是温柔的,在她唇上轻啃慢咬,弄得她脸红心跳。这会儿则多带了些浓烈的燥热,气息也比往常灼热很多。不消一会儿,就吻得姜黎呼吸粗重起来。   吻了一气,姜黎的发髻便被揉得松散成缕,挂下几绺在脸侧,彰显暧昧。沈翼又扶起她,让她跨坐在自己胯上。两人眼睛微睁,都有雾蒙蒙的水汽。沈翼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两下,再深吻下去。与此同时,手上开始脱她的衣服,解带下拉,露出圆润的肩膀和里头的肚兜。   沈翼一面吻着她,一面手在她肩头的伤疤上轻轻抚动。而后又解了她肚兜的系带,直接扯了去。姜黎只觉胸前大片冰凉,便不自觉缩了一下身子,又往沈翼身上贴过来。   沈翼的吻从她的唇上往下落,吻去肩头的齿印疤痕,又吻去胸口的那道伤痕,而后看着那道刀疤出声:“是不是恨过我?”   “嗯……”姜黎应声的时候他恰好亲上了她胸脯上的敏感点,这一声嗯的尾音便不自主地被拉得绵长暧昧。是恨过他,虽后来在他面前也无什么反抗,但一提到他的事情,那时都是以沉默的姿态应对。那时特别讨厌提起他,不想谈说他,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   厌恶、恨和爱情,这些极反的东西会在同一个人身上产生,这或许是她最没料到的事情。要么说人算不如天算,人,多半时候连自己的内心也料不准,更莫说前程来路,那是更难推算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忘了一个人,也便更不会知道恨有多长,爱会有多久。   姜黎和沈翼在这花间缠绵,道说心结,冰释前嫌。可谁又说得准,她们能日日如此,时时如此。姜黎说,军营附近哪里有好玩的,在走之前都玩一遍罢,大约也就是这个意思。在能做某些事情的不尽情做,到了想做而不能做的时候,那便成了遗憾。她性子终归难改,带着打小养成的随心随性,不喜欢辜负自己。所以她喜欢一个人,不会装作不喜欢。即便前程难料,在心动且能开口的时候,说了也就说了。   沈翼剥干净她身上的衣服,要与她行云雨之事。在初初进入之时,还有些生涩的姜黎呼“痛”,与此同时,头脑忽而炸开,想起一件事情来。她便抓了沈翼的肩头,叫他,“莫动,我这会儿没吃药。”   沈翼还是慢慢往里挤,问她,“什么药?”   姜黎忍受着些微痛感和其中让人窒息的快感,仰着头喘着粗气说:“凉药,没吃怕怀上。假使怀上了,又不能生下来,便要受许多罪,快停了罢。”   沈翼这便停了动作,也停了这欢爱之事。他拉姜黎起来,两人脸上还有潮红,都是生憋下的情-欲。姜黎这便拿起散落在周围的衣裳,一件件往身上套,不看他,说:“回去的吧,等我吃了药,我去找你。”   沈翼蹙蹙眉,也知道在这种地方不能让姜黎怀孕。当然,他也有疏忽的地方,便是从没想过怀孕这种事。原因倒也无二,便是在这事上他不是都懂,原就不是爱风花雪月的人。知道行房事,但却不知道房事相关的许多其他事。这对女人那方面的了解,自是空白。   沈翼也捡了衣服穿起来,自顾还在思忖。等姜黎收拾好折了一大簇菊花在怀里抱着的时候,他还在思忖。解了缰绳上了马,出去那矮树林,他才在姜黎身后问:“怀了孕生孩子,原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不是怀了就生下来这么简单?”   姜黎揪手里的一朵菊花的菊花瓣,揪一片往路上丢一片,“来之前我也不懂,母亲和乳母大约都没来得及说那些。都是帐里听来的,又问了许多。女人怀了孕,假使不能生下来,那就要打了孩子。打孩子极伤女人的身子,有条件的都是要坐小月子的。不坐小月子的,赶明儿身上全是病根儿。假使能生下来,那就更难了。要怀胎十月,日日肚子里揣着。到时生的时候,更是可怕,听说胎位不正是要死人的。难产死的,你在家里的时候没听过?”   沈翼想了想,“听说过,我三妹妹的亲娘,原是我爹的第三房姨娘,就是当时生她的时候难产死的。”   “这你知道,还有呢。”姜黎停了揪花瓣的手,“假使孩子生下来了,那还要坐月子的。整整一个月不能下床,不能吹风,不能受寒,要不然啊,也还是要留病根儿的。咱们帐里的女人,是不能给人生孩子的,所以就都吃凉药,别的法子都不好使。吃了凉药,怀不上,也就免了后头的事了。”   沈翼心里生疑,“那这凉药是好东西?”   姜黎吸口气,“能叫咱们不多受罪,自然是好东西。你说要是不小心怀上了,打孩子受一遭罪,这营地里也不会给你坐小月子呀,又受一遭罪。来年身上全是病,难受不难受?那生孩子就更离谱啦,接生的人都没有,就是生下来了,也没人伺候你坐月子啊,连孩子的亲爹是谁都不知道呢。是不是到时得一个个比照着认爹去,人家也不得认不是?”   沈翼看她说得轻松逗趣,自个儿也跟着笑笑,忽又问:“我不让你受这些罪,你给我生孩子不?”   姜黎又开始低头揪手里的菊花,低声道:“现在不想,我就是个营妓,给你生了孩子,就算你认下那孩子,我也什么都不是。再说,你娘是不会让我进你们沈家门的,她比你恨我。还有,回了京城,你也肯定是要娶妻的。即便你娘到时候能接受我进你们沈家,我也不想做你的姨太太。”   姜黎说完这话,抬头便见天色暗了下来,山路周围都是混沌的暮色。耳边有马蹄的哒哒声,沈翼接她的话说:“有你在,我不会娶妻……”   姜黎没让他把话说下去,忽一惊一乍叫一声“有兔子!”把他的话给打断了,而后探身回头去瞧,问沈翼,“是不是兔子啊?从旁边蹿过去的,你瞧清楚没有?”   沈翼也回头看了一眼,“我没瞧见什么啊。”   姜黎便就转过身来坐正了,忽又正经起来,说:“沈将军,我能再求你个事不?”   沈翼拉着缰绳,只让马慢慢地走,应她的话,“你说。”   姜黎把一大把菊花往怀里抱抱,声音缓缓,“我手里的菊花,是给帐里的姐妹带的。她们都很可怜,吃不饱睡不暖,日日辛苦操劳,还要伺候这个伺候那个。在这些人里,我最喜欢阿香。我冲她发脾气她也不气,给她甩冷脸她也不恼。如果没有她,大约我来这里四五日那会儿就活不下去了。后来她一直对我很好,到现在还是。我知道我现在身份低贱,即便是以前的身份,也没有普度众生的能力。帐里的女人们我都想管,但我知道不可能。所以我就求你,能不能走的时候,也带上阿香。到了京城,我还能有个伴儿,不至于太孤单。”   沈翼听她说完这话,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脑侧。这是心疼抚慰的姿势,嗓子里不自禁地生出轻柔,道一句:“我答应你。”   一个曾经那么高高在上的女孩子,狂傲任性,拿其他人做蝼蚁,随意践踏玩弄。而后又要经历多少磨难苦楚,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在这样的经历中,她哭了多少回,咬了多少回后槽牙,有多少回想死却又活下来?   沈翼忽而在心底庆幸,庆幸这样深重的苦难,没有把姜黎折磨成一个更为尖酸刻薄、内心阴暗、狠辣阴毒的人。她领会了悲悯,学会了感恩,当然,也学会了坚强。难能可贵的,她坦直的心性,偶尔有的小任性,也都还在。   马蹄的哒哒声还在耳边,穿过山间小道,落一身枯黄树叶。沈翼和姜黎说话,说各样闲话,无所顾忌。下到最后一座小山坡的脚下,能看到远处营地灯火摇曳,火光下隐约可见站着的亦或走动的士兵。这会儿,夜色已经深下来了。   马儿驮着两人又走了小几里路,回到营地。沈翼带着姜黎去到她的帐前,扶她下马,自己又翻上马背,把马儿驱去马厩。栓好了马,心里总还有些不甚明了的事情,是以便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帐篷,而是往军医的帐篷里去了。   到了那里打开帐门,只见几个正搂姑娘玩乐。看到沈翼突然出现,忙一把松开了怀里的人,站起来行礼。女人们也站起来,避在后头,不声不响地含腰低着头。   沈翼无心管他们这个,只叫那领头儿的,“出来,有话问你。”   那领头的军医忙哈着腰出来,到得外头跟沈翼又走两步,避到无人处,问:“将军这么晚,找下官什么事?”   沈翼转身看向他,“营妓们每晚伺候人之前,都会吃凉药,是不是?”   军医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只得照实了答,“是,女人生孩子是件麻烦事儿。尤其在这里,不能怀上身子。且不说她们,便是寻常妓馆里那些妓-女,都会吃。”   沈翼还是盯着这军医,“吃了这药,除了怀不上身子,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影响?”他是不怎么相信姜黎说的,说是这东西是好东西。   军医果然也道:“像这种不治病的药,自然是有影响的。吃得久了,身子就叫吃坏了,到时再想怀,也就怀不上了,自然也就生不出孩子来。那些妓-女是嫁不了人的,只有些命好的能被人赎出去当个小妾,自然不打算生孩子。再说,就是想顾忌自己的身子,只要还干这行,那不吃也没别的好法子,只能吃这个。”   沈翼听完太医这话就蹙起了眉心,心里蓦地一片冰凉。他也没过多表现什么,只又问:“吃多少会吃坏身子?”   军医道:“这个说不准,还看各人。少少地吃上几回也不打紧,但不能常吃。有的人身子奇特的,常年吃下来,不吃了,也有能受孕的,都看命里有没有吧。只是,少见些。”   军医说到这里,沈翼心里也就全然有谱了。他转了身要走,忽又回过身来,站定了步子,“除了凉药,还有没有什么避孕的法子。”   军医嘶口气,“别的法子倒是有,但都特别麻烦,重要的是,不一定起效果,人也还是要受罪。吃药这一宗最轻便,不疼不痒的。但要说还有没有简单可行的法子么,那还有一个,就是算日子。”   “算日子?”沈翼疑声问。   “是。”军医点头,“算女人的月事,一般二十八天为一月,这也分各人有各人的时间。在月事来的前后几天,最是安全,行房事可避孕。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总有特例。再者,还有月期长短不一的,所以每次在月事之后行房最更保险些。但是这种避孕法子,干妓-女这行的使不了,没人会让她们挑日子。”   沈翼就这全听明白了,道一句:“明白了。”便转身走了去。   那军医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耸耸肩,也回自己帐篷里去了。   沈翼这番也没有回自己的帐篷,而是又去了伙房。这会儿伙房里也没什么人,除了晚上女人们熬药会用,或者伙房的士兵准备些次日用的菜食,亦或留下洗盘洗碗的,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了。沈翼打开伙房帐门的时候,里头只有两个人,一个绿裙青衫的女人,一个周长喜。   见他来了,两人不再说笑,周长喜忙起身行礼,那女人也过来行礼。沈翼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眼熟,便问了句:“你是阿香?”   阿香没想到沈翼还记着她的名字,有些受宠若惊,忙应道:“贱妇是阿香。”   他本来以为姜黎回去梳洗后会来熬药,结果姜黎没来。这便不呆着了,转了身要往外走。然不过刚转一半,他就又转了回来。目光在阿香脸上逡巡过去,看向她身后烧的小火炉。看罢了,出声问她:“你在熬药?”   “是。”阿香还是规规矩矩地说话。   沈翼心里有些揣测,自又问:“这么晚,给谁熬的?”她们要伺候人,这会儿要么在帐里,要么已经伺候过了。   沈翼揣测得果也没错,阿香回他的话,“回将军,给阿离姑娘熬的。她这会儿正在帐里梳洗,我闲着,这就过来给她熬一些……”   回到这里,阿香忽然明白过来沈翼为什么这么晚来这里。她抬眼看了他一眼,心里不自觉生出寒意,又把目光垂了下去。因为见过他震怒的样子,也知道他在战场上是个恐怖的人,所以阿香也怕他。   沈翼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看着她道:“不必熬了,把火熄了,来我帐里一趟。”   阿香敛神,“是,将军。”   不等沈翼走出帐篷,阿香便回身立马灭了小炉下的火,而后找块干布把药罐端下来。药是舍不得倒掉了,留着明晚熬上一样吃。她找干巾子擦擦手,又理理身上的衣服,便准备出帐篷。   沈翼这会儿已经走了,周长喜便拉住她问:“什么事啊?”   阿香吸口气,“不知道,八成又是阿离的事情。”   周长喜这就放了手,嘱咐她,“说话小心些,别犯他。”   “我省得。”阿香应一声,打开帐门也就去了。   到底不知道是什么事,心里总还有些忐忑。到了沈翼帐门前,呼吸都显得困难。好容易稳下来,往里头说一句,“将军,贱妇来了。”   听得里头一声“进来”,她便打了帐门进帐篷。进了帐篷先去下跪行礼,被沈翼给叫停了,说:“不必了,有些事要拜托你。”   阿香便没跪下去,只微微含着腰,也不看沈翼,道:“不敢当,但凭将军吩咐。”   沈翼坐在案后看着她,“阿离是女人家,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总要比我多一些,我不能事事照顾到。女人间能说的知心话,也比跟我这男人说得多,总有差别。我知道你一向待她好,以后还劳烦你多看顾些。她从小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落到这里,能活成现在这样,实属难得。”   阿香没想到沈翼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之前姜黎跟她说沈翼以前就是个极心细的,她还不信,这会儿是信了。她又听沈翼说话柔和有礼,心里也便放松了几分,忙道:“将军不必这么说,帐里的姐妹们都好,都愿意看顾新来的。再说阿离妹妹也招人喜欢,我们爱照顾她。”   沈翼点点头,忽又道:“凉药以后都不要再叫她吃了,回去后也让她睡下吧,不必过来了,累了一天了。”   阿香明白,自应声辞过,说:“不扰将军休息了。”然刚走到帐门边上,又被沈翼给叫住了,问了她句:“你们帐里有多少人?”   阿香便回过身子来,掰着手指头数了一气,道:“回将军,有三十二个。”   沈翼听到这数字愣了一下,念叨一句,“三十二个……是怎么伺候军营里这么多人的……”   阿香也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只接了话回:“也不是每位军爷每晚都要人的,连换下来的衣服都不是每人每天儿都能有一套的。”   沈翼“嗯”了一声,无心再问这个,只又说:“你回去跟她们都说一声,接下来的日子都准备一下,我会想办法,到时候都带你们回京城。但军营里少车少马,回京城又路途遥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阿香听到这话,忽然被雷劈懵了脑子一样。好半晌才缓过劲来,而后就是扑通一声跪地上,直给沈翼磕头,嘴里念叨:“谢谢将军,您是好人!您是活菩萨!您这辈子一定会有好报的!我阿香和众姐妹们天天给您烧香拜佛,也要给您求个一生顺畅!”   沈翼叫不停她,便直等她磕完,才说:“不必如此,阿离给你们求的。你若要谢,回去谢她就成。”   “好好好。”阿香这就起来了,抹了眼角的眼泪,与沈翼辞过,忙打帐篷出去。出去后便一路急跑回自己的帐篷,进去就把姜黎抱住一顿亲。吓得姜黎亲爹亲娘地叫,直锤她的背骂道:“你要死啦!口水脏不脏!口水脏不脏啊!作死,亲你娘啊!滚开!”   阿香不亲了,只看着她,满面兴奋地堵她,“沈将军的口水脏不脏?脏不脏?”   姜黎脸上臊得一阵红,又锤她又踢她,“我要撕了你的嘴!别抱着我,快送手!劳烦你去煎个药,药没见着,自个儿倒疯了回来。你不是煎错了药,又自己给吃了罢?”   “我可没疯。”阿香还是抱着她,又招呼别个,“都过来,谁嘴上胭脂还在的,要亲赶紧着亲。我们这好妹妹啊,在沈将军面前帮咱们都求了好儿。沈将军答应了,都带咱们回去,一个不留,叫咱们余下的日子都准备准备。”   人一听这话,都围过来。还是那苏烟络反应快,上来就是一口,印在姜黎左脸上,留下两道红印子,然后看着阿香,“真的?”   别人这会儿也都反应了过来,同问一句:“真的?”   阿香使劲点头,“他亲口对我说的!就在刚才!”   姜黎还有些发懵,那红嘴唇印子就一个个在她脸上印了下来,最后也就成了一张花脸……   你这辈子被这么多女人亲过吗,如果有,你会对口水和胭脂膏子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哦,她们这些人没有胭脂膏子,只有些胭脂纸罢了。两唇间抿上一口,是这荒僻地界里最鲜亮的一抹颜色,一种独属于女人的颜色。   ☆、43.归程   这一夜,帐里是无眠的。欢声笑语在灯熄后被收进被角褥子里,满帐里便都充斥着可闻可感的窃喜。又有挨着睡的还要说话,小着声儿,嘀嘀咕咕。便是这一夜,没有几个合眼的人。   阿香在旁边拉拉姜黎的被角,也小声问姜黎,“你是怎么求的,沈将军怎么会答应都把我们带回去?”这是件麻烦事儿,行军途中带女人,那是要拖军队后腿儿的。   姜黎如何知道,她不过是为阿香求了一句,可没有替别人求,怕要求过分。她摇摇头,侧起身子对着阿香,“除了说会带我们回去,还说什么了?”   阿香想想道:“说军队少车少马,回京城又路途遥远,叫咱们有心理准备。”   姜黎把手垫在头下,“军队里没有多少马匹,到时候大约就是统领和骑兵能在前头有马骑,别的都是步行。能用的车,也就是那两轱辘的粮草车。我们身份卑贱,他就算答应都带我们回去,也绝没有马骑。粮草车不知能不能有空的挤一挤,如若不然,大约也很难走回京城去。”   阿香咽口气,知道她们的身份和那些将士们比不得,身体耐力体力也都不能相比。沈翼虽然是答应了带她们回去,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了不得的难事儿。但到时她们有没有能回去的命,还得看个人。挡不住,有些身子弱的,半道儿上累死了,也不是什么难料的事儿。   这也就不说了,她们没办法决定什么,只管等着消息就是。阿香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探进姜黎被窝里,捏到她的手,又说:“你莫焦心,他得顾着你,必然能安稳回到京城。只是,你可有想过,回到京城后,你是随他回府,还是仍留在军营里?咱们没有好的去处,大约就是在军营里了。但京城日子肯定比这里好过,所以大伙儿都想跟着回去。”   “我能挑选?”姜黎把头下垫着的手伸进被窝里,去捏住阿香的手,“我自然跟你们一样,还是留在军营里。即便能挑选,我也有这想法,也是去不了沈家的。以前的事你都知道了,那也就该知道,我不能去。她们是恨毒了我了,岂能容我?”   阿香叹了口气,“原当你们这是成了好姻缘,结果还不是。落到咱们这处境上,真的是前路渺茫。”说到这里她又给姜黎打气,不再说丧气的话,道:“但是沈将军待你是真好,这份真心,咱们都瞧在眼里。到时候,他应该还是会把事情弄周全。你只要跟着他,这辈子都能得安稳。”   姜黎抿抿唇,声音沙哑,“我也知道他的心,所以不想用自己的事牵绊他一辈子。以前的我看不上他,现在的我却是配不上他。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归宿,成家生子,和和美美。他已经为我浪费了两三年的时间,这大好年华,都浪费在我身上,到时半生过去,必然是会后悔的。我就想着,我还在他这军营里,伺候他一日是一日。”   阿香这就听不懂了,嘶口气,“你要回京城,不是跟咱们想的一样,脱离现在的苦日子,兴许还能得贵人赏识,带出军营去,得个好些的地方,了此一生。你回去,却是想看着沈将军成家生子,和和美美。你又不削尖了脑袋去化解他家对你的恨意,跟着他进沈家,那就是不做他的侍妾。可你心里明明有他,却又不争取,我是看不懂。这种事情,只要沈家接受下来,就没有什么牵累不牵累的话,顶多就是耗费些时日化解以前的恩怨。”   姜黎不说话,漆黑的夜色中,帐里全是窃窃私语声。她和阿香的声音是其中两支,旁人听不清言辞。沉默片刻,阿香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捏紧了姜黎的手,小声问:“你那时突然想回京城,是不是不只是不想死在这,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去做?你说的不想牵累沈将军,也是因为这个?那个卫楚楚……”   “嘘!”姜黎出声打断阿香的话,手任她捏着自己的手,扯了一下嘴角道:“现在京城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说这些做什么?回去后会怎么样,我们谁也都猜不准,听天由命吧。”   阿香可不是那开了话题就能收回去的人,捏她的手越发紧,眼里什么都看不到,眼神却急切得很,声音自然也压得越发小,说:“你若抱着这样的想法回去,那确实要听天由命了。你就说罢,是不是因为你家里的事情?你到这里快一年了,从来没跟咱们说过你家里的事情。”   姜黎这便把手从阿香手心抽出来,长长呼了口气,“说了也没用,有什么可说的。我知道,你还是要劝我抓住沈翼,让他帮我摆平所有的事情,什么都靠着他。是,他心里有我,肯为我付出,我要什么好像他都会给。为了留我在身边,哪怕是与他爹娘反目,也是能的。再说重些,大约豁出命去,你们觉得他也做得出来。可是,如果我还有一点点良心,能让他这样做么?京城的情况,远比这里复杂多了。他沈翼到了那里,也就不再是只手遮天的人了。我的事,他管不了。我也不想他因为我,与他爹娘再生隔阂。他两年多没回去了,哪有爹娘不念孩子的?好容易盼回去了,却是一堆子糟心事,做爹娘的,心里也不好受。那他,心里就能好受了?倘或再背上不孝的骂名,他就真毁了。”   阿香往她面前凑凑,“别的不说,你都知道他不是只手遮天的人了,那你呢?比起蝼蚁,尚且好不到哪里去。那你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们这样的人,能吃饱穿暖不受苦,已经是大幸运了。你若是怕沈将军为你搭上一辈子,那你能不能,把那事往脑后抛,就不管了,只简简单单的,让沈将军把你先做个外室养,不叫他爹娘知道,然后等生了孩子,慢慢化解以前的事?”   “不能!”姜黎斩钉截铁道,缓了一口气,又说:“我现在的地位是蝼蚁都不如,可我终归是个人。这些日子下来,我越发想得明白。我不能安安心心苟且余生,不能只为沈翼亦或说某个男人活一辈子,即便我心里有他。我姜黎,要为我自己活一辈子,为我的姓氏活一辈子。你知道的,我不叫阿离。”   阿香突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这话听起来有些深奥拗口,她有些听不明白。可她知道大约这是姜黎最后的尊严,不可能放下的尊严。她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内情,劝说起来也便不着要害,有些隔靴搔痒,甚而可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把手从姜黎的被窝里缩回来,小声又说一句:“你哪一日想说出心底的事,便跟我说。你知道的,我阿香嘴巴严。”   姜黎应声“嗯”,便没有再多的话要说。她和阿香都知道,回去京城后的日子会如何谁都猜不准确切的样子。姜黎也知道,她心里即便日日揣着家里的事情不敢忘,在回京城后也不一定就会有结果。她身份所限,能力更是有限,前途迷迷蒙雾,渺渺茫茫,实在看不清真切的样子。她唯一能做的,大约就是尽己所能,不负此生,问心无愧而已。   而她不想把这一切转嫁给沈翼,不是不敢交付自己,只是不想沈翼因为自己再耗费他的人生。沈翼这会儿已经算帮了她,她不想再成为沈翼的包袱,不想成为他的累赘,沈翼也没有责任与义务为她承受这么多。她可以伺候他,以一个营妓的身份,不扰乱他该有的生活。   她瞧着帐顶乌黑的夜色,默默地想,假使有那么一天姜家得可平反,两人地位再复平等,到那时,自己方才能大大方方地跟沈翼说一句,“沈将军,阿黎这一生,可就托付给你了。”   可会有那时么?即便有了那时,大约也没有能听她说这话的沈翼了。   姜黎闭上眼,心里很是平静。帐里还是有密密的私语声,阿香却不再说话。夜已经很深,无人有睡意。密语到凌晨,天色初亮的时候起床,这一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秋日里,风卷黄叶,到处都是残败的景象。女人们准备回京城的事情,撵着时间做些冬衣鞋袜。就怕到了路上,没有时间再忙,到时没有备好的衣裳穿。军中的将士们也要,都是要忙活些日子的事情。   做起来疲劳,有些女人又染了风寒,便在这时节上病起来。姜黎仗着沈翼,去军医那处要些药来,煎了给她们吃上,却也不见好。等到十月末朝中下来指示,说两边已是谈和,婚礼已成,让军队撤回京城,那几个女人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   原本是高兴的事情,这会儿却因这几个人的病让人脸上显不出高兴来。眼见着就要到启程的回京的时候,病却不见好,也让人着急起来。可着急也没有法子,大约就是命里没这好儿。这是最无奈的事情,眼见着要熬出头了,却垮了身子。   姜黎这会儿也无有悲痛,极尽所能挽回不了的事情,看得多了透了淡了,就没什么感觉了。得知翠娥死去和看着卫楚楚死掉的时候,她心里针扎般的难受。这会儿已不难受,只觉悲凉。人都是要死的,不是死在这里,就是死在那里。她们这些人,死得就更轻松些,从来都是别人眼里最不值提的事情。   在这些病了的女人里,还有个与苏烟络相亲的安怡。平平顺顺安安分分地活到这时候,却没躲过最后一劫。这便弄得苏烟络也哭起来,大约是这凄苦之地的和善人心尤显得宝贵罢,一直以来,都是安怡默默帮她最多。人心都是肉长的,岂有看不到谁对自己好的道理?   这样沉郁的气氛在帐里一直飘到启程的前一日,那几个女人还是病怏怏躺着。偶或也能自己起来,做些杂事儿,横竖是不中用了。大约就这么好好长养些日子,也是能好的。但是,没有这样的条件给她们。   在启程日的前一天傍晚,姜黎和阿香弄了些黄纸,去北面小山看翠娥和卫楚楚。她们两个原本是帐里最渴望回京城的,却都没等到这一日。这会儿姜黎和阿香也不说这消息,只说:“我们要走了,以后就不能来看你们了。你们在地下要好好儿的,别苛待自己。”   看过翠娥和卫楚楚,还有其他的,阿香有的还记着名字,有的已经忘了,姜黎不认识,但也都在她们坟前给烧了些黄纸过去。原本帐里也不是只有三十二个人,陆陆续续死了许多,到如今只剩下这些。阿香一面烧纸,一面嘴里说些悼念的话,却没有任何伤情可言。于她们这些人而言,有时候死了,比活着自在。   而小山东面山脚下,还有秦泰的衣冠冢。自从那次事件后,姜黎昏了几日,醒来就没有去看过秦泰。心里总有个疙瘩,觉得他没有死。然时日一长久,军营里再瞧不见他,也就觉得,人是真的死了。便是如此,她也没往这处衣冠冢来过。这是第一次,大约也是最后一次。   姜黎和阿香到那边的时候,远远地便看到坟头前站着个人。两个人便停了停步子,阿香眯眼往那边瞧,而后转回头来跟姜黎说:“是沈将军。”   姜黎便没再往前走,对阿香说:“等会吧。”   她忽想起来,秦泰刚死那会儿,她心里悲痛难受,不怎么愿意冷静认清现实,跑去训练场东边儿的空地上等他回来。那时候阿香去劝她,跟她说,最难过的不是她,而是沈翼,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可秦泰却死了。在那时,她与秦泰的事,也是刺激沈翼的一方面。   姜黎现在远远看着暮色里沈翼的身影,孤小落寞。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秦泰之间那所谓的感情,单薄得没有一丝重量,更是与他们的兄弟情不能比拟。比起沈翼,她根本不值得秦泰那样,沈翼才是真正值得秦泰付出的人。假使能再选一回,她觉得秦泰大约是会后悔的,一定不会选择和她之间的那段感情。他们的感情,没有根基,也无价值。   姜黎看着沈翼在秦泰的坟头前又站了一气,才转身离去。阿香便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自觉说了句:“你说,沈将军这心里得有多苦啊,从来也不说。”   姜黎低低头,抬手擦掉眼角轻微的水意。她忽而转了步子回去,没有再往秦泰的衣冠冢那去。阿香跟上她,还不明所以,“明儿就走了,不去看看秦都尉了?”   姜黎摇头,吸一下鼻子,“有沈翼看他就够了。”   阿香不甚明白,但姜黎走她也就跟着走了。她不知道姜黎心里怎么想的,也没多问。只是越发觉得这姑娘心思多了起来,和来的时候大不一样。有时候想的事情,比她还全面深奥些。譬如说的有些话,她都听不懂。到底是富贵人家里娇养大的,读过的书多些,懂得道理也深些。不过当时脆弱,全用不上罢了。让她从小道理讲起,一点点带她到今天的样子。   两人回到帐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帐里的女人们正在七嘴八舌地说事情,阿香听了一气没听出头尾,便拉了北雁儿问:“都在说什么,说给我听听。”   难得把她两人等回来了,北雁儿自然就把话说了一通,只道:“才刚有军爷来说,明儿还是照往常的时候起来,收了帐篷各类物件儿,便启程回京。又说现军营里有多少板车,运余下的粮草要多少,装这些帐篷庞杂物件儿又要多少,最后不知又剩下多少。反正,剩下的那板车,铺些稻草给咱们坐,免了咱们走路。又说,多了自然好,只怕余下板车不够,还是有人要走路。”   “那不怕。”阿香听了这话放心,“哪怕只有一车呢,咱们换着趟儿走,总比一直腿儿着回去轻松。咱们和那些军爷比不了,是要走死人的,走不到京城去。但歇一会儿走一会儿,应该不成问题,咱们也不是那没吃过苦的娇小姐不是?”   这话说出来就叫人放心了许多,主要有人拿主意,事情能解决,就没大问题。只是这会儿那几个生病的,却还是问题。还是那安怡自个儿先开了口,说:“你们走罢,我留在这里,不跟你们回去了。”   苏烟络听这话可不愿意,皱眉道:“你说的什么话,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回去?”   安怡摇头,“要是好端端的,也就跟着回去了。我的身子自己知道,如果跟着走,便是板车上拖着,也一定会死在路上。留在这里,将养些日子,兴许能好。一旦上了路,马不停蹄,经不起那折腾。”   听她这么说,帐里旁人先是一阵安静,后来那另一个生病也都出声附和,“那我们也留下,还能多活两日。刚好除了咱们五个人,你们剩二十八个。板车上挤一挤,兴许正好够。咱们挤上去,那就下不来了,跟你们也换不来趟儿。就这样,也得颠簸死。”   帐里还有其他人要劝的,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苏烟络也说不出话来了,坐在安怡床边上,闷闷无言。她们的生死,天来定,自己定不了。   这一夜帐里的人都睡得不踏实,有要走的,有不得已留的。次日凌晨起床,众人无多废话,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到最后,全部扎捆装车,唯有女人们的这顶破帐篷还留着。沈翼又吩咐,留下够五个女人一个月的食粮,和一口锅灶,便再无多余的话。这也算,仁至义尽了。   装完粮草帐篷锅碗此类之后,板车还剩四辆,木镶钉的车轱辘,还算平整的一块木板身,最是简单的模样。二十八个人,刚好一车上坐七个,挤一些,但还坐得下。稻草铺了一层,又各放了几条被子,虽寒碜,却也算过得去。这样的车,不管装人装粮草的,都由马匹拖拉,然后各分派一个牵马的士兵。一切妥当后,大军便浩浩荡荡寻路反往京城。   姜黎坐在车上,靠在阿香旁边随着板车颠簸而晃动身子。这会儿天气已经变冷,腿上盖着一些被子,也算遮挡了一些寒气。人又多,挤在一处,倒也不显得有多冷。女人们聚在一处,难得地没有七嘴八舌地说话。大约是跟在队伍里,心里拘束。   还是苏烟络,目光遥遥望着营地的方向,忽开口道:“她们能活下来么?”   阿香看她一眼,“莫想了,活不活得下来,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上面。”   苏烟络便把目光收了回来,抬手捋她身前留下的一撮发丝。她捋头发的动作风情,难得的面上没染风情。目光放了空,正着身子看远方辽阔的天空,有南飞的雁群。   看了一气,她又开口说话,问车上的人,“等回到京城,你们有没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一个女人接她的话,“你京城还有家人不是?便是有家人,能把你弄出去不是?”   苏烟络没接这女人的话,忽看向姜黎,“你是要跟沈将军回府的,是不是?”   姜黎抿唇笑一下,没应她的话。苏烟络便又把脸转向一边,道:“我可不想做营妓了,真个猪狗不如。哪怕是去馆子呢,你有点身价的,还能挑选一二。在这里,都是任人摆弄。说不定哪天又要打仗了,还得跟着受罪。”   苏烟络说的话有道理,然事实是,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这会儿是回京了,大伙儿心里都有雀跃,也都有忐忑。大约都知道日子会变好些,但以后到底会如何,还是都说不准。   姜黎靠在阿香肩头上,目光一直随着天际的雁群移动。她想得还要多些,等她到京城的时候,离开京城便已有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多里,不知道京城都发生了哪些变化。大约市井样子是没变什么的,但是朝中势力更迭,必然已经不同以往。   那两个在这一年多常出现在她梦里的名字——丁煜、韦卿卿,人也不知都如何了。小时候一起花丛里捉迷藏的场景还能复现在眼前,那时蔷薇花开得极盛,密密的绿叶上全是玫红色的花朵。远了瞧,像呲了毛边儿的碎花毯。   ☆、44.回京   军队在十一月初启的程,那时已是冬寒时节。而后往下走不多少日子,入了腊月,便开始漫空飘雪。士兵们行军的时候都穿甲衣,御寒挡雪,走起路来铮铮作响。女人们偎在板车上,挤做一团取暖,被子还是盖半截身子,腿脚便也都搁在一处。风雪打在脸上,粘白头发,堆成一撮撮雪绒花。   阿香在手心呵些热气,用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对眼睛。旁人亦是如此,却并不能减少多少寒冷带来的痛苦。姜黎也便缩着身子,挤在女人中间,只把头埋着。木镶钉的车轮子,碾过下头的干黄土地,来回摇晃。军队走得慢,车也很慢,抬头看着这漫天大雪染白地面,会有种这条路怎么也走不完的错觉。   雪下了一阵后,前头有士兵送来一件裘皮斗篷,对姜黎说:“阿离姑娘,沈将军让送给你的,接下罢。”   姜黎抬起头看了眼那件斗篷,密密的白狐毛在风雪里有些刺眼。她道了声“麻烦您了”伸手接下来,而后看看周围的几个女人,面上现出为难之色。斗篷只有一件,分摊不开。   瞧出她面色难为,阿香便接了那斗篷直接给她披上,开口的时候头巾也挡不住飘起的热气,说:“你自己穿上罢,别管我们。再走半日也就该停车扎营了,挺得住。等明儿个,咱们再多拿几床被子,裹身上,看还冷不冷。”   旁人也都说:“阿离你自己穿着吧,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姜黎抬手系好系带,风帽便把头包了严实。感受不到寒风侵骨,她便张开手臂撑了撑斗篷,说:“你们挨过来挡点风,总比没有强。”人这便挨了过去,借着敞开的斗篷少挡些寒风。   雪便这么飘飘扬扬下了大半日不见停,女人们身上落得雪最多,掸了好几回。等到天色漆黑炸扎下营时,板车尾稍上都落了厚厚一层。停车的时候女人们尽数下车来,要帮着一起安营扎寨。姜黎拽着身上斗篷沿角,在雪地上站着,看着余下的人下来,把斗篷裹了紧。   在三十几个人三三两两都下了车时,才发现,人堆里挤着的,已经有几个女人冻没了知觉。有人直接上去掐人中,使了几样法子都无效用,便只能任其躺着,用被子裹盖一下。等帐篷搭了好,再把人抬下板车抬进帐篷。而后烧起暖炉灌起汤婆子,好容易才把人弄暖和起来而睁了眼。   原要是有活干的,动来动去的身上暖和,也不至于被冻晕过去。就是在那车上干干坐着,风一吹浑身凉个精透,大半日下来也就顶不住了。这会儿醒了,喝几口热水,面色还是极为难看。女人们也不能都围在这照顾,该帮着忙事的还得去忙。   姜黎跟着阿香去伙房里帮杂,然后帮着往各头领帐里送送饭食。这样来回跑跑路,比白日里坐在板车上暖和。姜黎把饭食给沈翼送过去的时候,他刚好梳洗完,穿一身夹棉的寝袍。瞧她进了帐在脚边搁下食篮后拍了一阵雪,才又拎食篮进来。   而后在案边坐下,沈翼帮着姜黎一起把食篮的饭菜往案上端,嘴上说:“没有先梳洗一下去去寒气?送你的斗篷呢,出来怎么不穿着?”   姜黎把篮子里的饭菜都端出来,篮子放在蒲团旁边,“帐里有姐妹冻昏过去了,我放她们那给她们聚聚暖。”   沈翼听有人冻晕过去,自拉了姜黎的手上下瞧了一番,“那你怎么样?冻着没有?”   姜黎摇摇头,“你那斗篷挡风御寒,冻不着。明儿车上再拿些被子裹着,应该又会好很多。今天的雪下得突然,又没停下休息,所以只能这么硬捱过来。”   沈翼握着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蹭了蹭,“是我思虑不周全,走的时候应该去玻琉城买辆马车。”   “一辆顶什么用?”姜黎看他,声音清脆起来,“你得买个千辆百辆的,你有那钱吗?”   沈翼说是他思虑不周全,但这却不是思虑周全不周全的问题。军营里这么多人,就你一个坐马车,别人瞧着怎么说?况姜黎就是个营妓,大将军再是宠爱的,也不能抬举成那样。便是他自己,也还不是风里雪里都在马背上坐着?   沈翼笑一下,自己拿起筷子,给姜黎也递双筷子,“一起吃饭。”   姜黎也不与他瞎推辞,接了筷子与他一起吃起来。吃不了两口,便要往他看一眼。看了几眼,沈翼便感觉出来了,自抬头逮了她一回,看着她问:“看我做什么?”   姜黎收回目光,慢慢说:“就感觉,你变了好多……”   “哪里变了?”沈翼这便住了筷子,只是看着姜黎。   姜黎清下嗓子,在他面前说话没以前那般拘束,也不必特意避讳什么,便道:“比起之前冰冷凶狠的样子自然是好很多,再比起以前的模样,这会儿便是成熟稳重多了。那时候瞧着轻浮,还敢来同我表心迹,我只能以为,你当我是个可调-戏的人,轻浮我。那时候年轻浪荡,你们哪个不是这个场子混到那个场子?今儿对这个姑娘掏心,明儿对那个姑娘掏肺,转脸就抛了这个,也甩了那个。”   “我不是那样儿的人。”沈翼辩解道,“你那时瞧不上我我知道,是不是觉得被瞧不上的人表心迹轻浮很没面儿,要整我一整?”   姜黎点头,“那会儿人小,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一味想着,自己心里怎么舒服怎么来。”   “那会儿你十四啦,不小啦。”沈翼的声音忽而微微扬起来,看着姜黎,“你就是心坏!”   姜黎听着这话也不恼,低头拨动碗里的饭菜,小声道:“心坏你还喜欢,被折腾得那么惨,还放不下,现在还对我这么好……”   沈翼夹了块肉送到姜黎嘴边,看着她张嘴接下去,说了句:“我贱。”   姜黎一面嚼嘴里的肉,一面盯着沈翼看,直看得他不自在,才收回目光来。而后她低下头,吸吸鼻子,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   沈翼不知道自己又触到了她哪根神经,抬手过来给她擦眼泪,说:“又哭什么?”   姜黎不说话,忽抬起胳膊来去抱住沈翼的脖子,往他身上靠过去。沈翼顺势也抱住她,抚上她的背,轻声问她:“到底怎么了?”   姜黎便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长长松了口气,说:“你就让我撒会儿娇嘛,我都很久没有撒过娇了。”   沈翼便就不问了,只安静抱着她。抱了一气,又听她在耳边絮叨:“自从来到军营里,每天都要逼着自己适应,学干许多粗活累活,不能叫苦,不能喊累,不能哭给人看见。冬天的河水刺骨头,衣服还是要洗。伙房的柴火永远不够,要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去捡,却永远没有够的饭食。山坡上来回,大雪里栽个狗啃泥,爬起来还要乐观地笑话自己。每天缝补很多衣服,针尖儿戳烂了手指头,脖子僵了形,也不能停。遇到事情要咬牙,要扛着,要坚强……”   说到这里,姜黎停了下来。眼角也没有了湿意,她放开沈翼,坐好了身子,忽又说:“我也变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会撒娇能撒娇的姜黎了。”   沈翼偏又把她拉过去,让她转个方向把她抱在怀里,“你在我面前不需要坚强。”   两人便就这样在案前坐着,拿起筷子来继续吃饭。把案上的饭菜吃了干净,气氛便已经恢复到了寻常状态。沈翼搁下手里的筷子来,忽又想起什么一样,问姜黎:“你们帐里的女人,大多都是怎么到军营里的?都跟你一样?”   “这是你的军营,你不知道?”姜黎回头看他。   沈翼摇摇头,“我从来不找她们伺候,也没有过接触。也就你来了之后,才注意到这群人的存在。之前自然也不关心她们的事情,都是下头人安排的。”   姜黎在他怀里侧了侧身子,能方便看到他的脸,“我这样的也有,据说之前来了不少个,都活不了几天就死了。营地后头小山上埋了好多,都是原本帐里的人。我听阿香说,本来人挺多的,帐篷足有三四座,后来陆陆续续都因为各种原因都死了,就剩下现在的这些。她们之中,像阿香,打小就被家里卖了,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命势不好,就辗转到了军营里。还有像北雁儿那样的,是你们打仗时候掳来的普通民女。当然,还有些自己男人当兵死了的,自愿到军营里伺候,这种情况就少一些。捋起来,大约也就这么几种。你要说因为自己杀人放火被发配的,倒没几个,都是些苦命的人。”   沈翼听罢了点头,却也没说什么。姜黎看他没话可说的样子,也就没再坐着与他闲说。收拾了案上的碗筷到食篮里,胳膊上垮了,要送去伙房去。刚走到帐门边上,她又回头,顺稍儿问沈翼一句,“今晚我需要过来么?”   沈翼是掐着时间的,这段日子都不安全,又念姜黎路上奔波劳累,所以都没让她来伺候。今晚自然也不行,便是自己有心,那也是要忍着的。他看着姜黎的脸,又不想说“莫来了,好好休息”的话,半晌便回了句:“要不过来一起睡觉罢。”   “嗯,成。”姜黎没有什么异议,多问那一句也是确定一下自己晚上有没有事。到时若需要她,还得叫人叫去,也麻烦。这便应了一声打开帐门去了,外头正是寒风阵阵,雪花飘得像泼面,她把脑袋缩一缩,跑着往伙房去。   到伙房送完食篮,又帮着洗刷些碗筷,再回去自己的帐里。而后自然是打了水梳洗,驱了一身寒气,得一身轻松。姜黎洗完后也没立即就往沈翼帐里去了,而是挨着阿香几个说了会闲话。这会儿正是行军途中,没什么人还来找女人寻乐子,女人们晚上自然也得闲。   姜黎与她们说了一气,便拿了斗篷披上,裹起整个身子去了沈翼帐里。到里头脱下斗篷来,掸掉一身雪花,捧着手在嘴边呵气,往沈翼的案边去。他这会儿正在灯下写些什么东西,姜黎过去坐下瞧了瞧,原是添的军规条例。她仔细看了看,竟与她们这些女人有关。   眸子里闪出亮亮的光彩,姜黎看着沈翼微微低头的侧脸,“你要为我们争利益?”   沈翼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看她,“既然都是苦命的人,就不能眼看着一直苦下去。原都是娘生父母养的,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猪狗。既是我的军队,自都要听我的命令。你们女子原就柔弱,本都该在男人的庇护下生活。沦落到这里实属无奈,我以前不知道也不管,这会儿既知道了,又有感触,就不该不管。”   姜黎看着他,千言万语在舌尖上转动,最后都化作了三个字,“你真好。”真像个语言贫乏的幼孩。   沈翼笑一下,又低下头去写起来,说:“我本来就好,是你有眼不识泰山。”   姜黎跟着点头,“我以前确实眼拙。”   姜黎便这么坐在案边看着他写完,心里突然有说不出的踏实。只觉得,如果能一辈子跟着他,大约不会有什么大惊大喜,但一定能安心满足,踏实如意。可是,这些是建立在他们能在一起的基础上想的。想到大约在不了一起,姜黎便敛了目光里的神采,往榻上坐着去了。   沈翼吹了灯跟在她后头过来,拥着她上榻,外衫袄子都解,留下些贴身薄衣,拉了被子过来躺下。他把胳膊伸到姜黎头下,姜黎便枕着他的肩头,半抱着他。说是要睡觉的,却半点困意也没有。他的手指在姜黎肩头点动,偏头看看她,低声问:“能睡的着?”   姜黎动了动头,说了句“睡不着”,便翻了身朝向另侧。沈翼自跟着侧起身子来,从后面把她整个抱进怀里,胳膊搁在她腰上,手指在她小肚子上不安分地动,“那要不说点什么?”   姜黎又在他怀里翻过身来,正对着他,“说什么?”   沈翼想了想,“说点轻松的,不要苦大仇深。”   姜黎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问他:“在我之前……你真的没有过女人?”   沈翼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却还是点点头,道一声:“嗯。”   姜黎仰起头来看他,“你是没娶妻,可是家里不是有丫鬟嘛。还有呢,外头馆子那么多,随便哪条街,打个弯儿就能找到一个。据说那些姑娘穿得跟神仙妃子似的,极有风情,像苏烟络那样。你们一块儿斗鸡走狗的,能不玩?”   沈翼也看着她的眼睛,“你果然对我没有丁点儿上心,我那时可没有斗鸡走狗,一心读书想考个功名。你也知道,朝廷里重文轻武,所以我那时的想法是走仕途。你知道我爹是武将,在宫里找个侍卫的差事不难,但我要走仕途,就只能靠自己。也因为这个,在男女之事上没甚心思。谁知遇上了你,才有了后来的事。虽然误打误撞,大约也证明了,我还是适合从武。”   姜黎把头往他怀里埋过去,而后轻轻地一下一下往他胸膛上撞,嘴里念叨:“沈翼……”   “嗯?”沈翼在她头顶上应声。   姜黎把她埋在他怀里,说话声音闷闷的,“我还可以爱上你吗?”说完后不等沈翼出声,自己又自问自答,“迟了……”   沈翼嘴角染上一抹释怀且满足般的笑意,手掌抚上姜黎的头发,滑到她的肩上,把她往怀里揽,“只要还剩一口气,就都不算迟。”   姜黎缩在沈翼怀里,在他面前,她的身架子显得尤小,小小的一只,一个怀抱刚好装得下。沈翼便就这么抱着她,听着她在自己怀里呼吸清浅。余下是一段很长的安静时光,姜黎在他怀里睡着,夜里没有做一个梦,直到早起睁眼,看到他下巴上冒出胡茬。   晨起后是一阵忙碌,而后便又是赶路的时间。队伍行进前,沈翼列了方阵,对他们进行晨训,话语就有那新加的条例,只说:“打今儿起,只要是我沈翼带的兵,脏衣脏裤脏鞋一切换洗衣物皆由自己清理,被褥帐篷,自己打扫,加我在内,无有例外。吃完的碗筷勺盘,也要自己顺手清理,整齐摆放到一处。作战所到之处,不管哪里,不准滥杀无辜,更不准强抢掳掠民女!假使衣衫裤褂需要缝补,好声气些找姑娘们帮忙,伙房别处有事要帮皆如此。至于其他,你们私下暗商,本将军不管,但切不可在我军中发生强出人命之事!”   这是把各方面都交代了清楚,要军中的将士们把这些女人们做人瞧。女人们也都听到了沈翼说的话,在大雪纷飞的清晨,只字不漏地进入耳朵里。而后眼眶湿了透,抬起冻疮满布的手去擦,再看向东边儿的时候,只觉那方亮起了温和的白光,照亮了整片混沌的天地。   姜黎裹着斗篷站在女人堆里,嘴角有花朵般的小小笑意。在听完沈翼说完话后,又瞧着他上马走进风雪里,士兵成列跟随而上。她们上板车,跟在最后头。每人都拿被子裹着,露出一颗脑袋来还能说说笑笑。姜黎裹着斗篷,风帽挡住大半脸,她只往前看。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在队伍最前头,是骑马领队的沈翼。   阿香忽对姜黎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离,都尽全力抓住沈将军罢。”   姜黎回过头来,同车的女人也都在看她,冲她点头。苏烟络点完头,还说:“如果不是受过教训,我大约还是会横刀夺过来的。他是我苏烟络见过的,最像爷们的男人。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他,他算是我苏烟络让给你的。所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要放过去。你不要自暴自弃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一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姜黎看着她们,心底突然生出些力量来了。她看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阿香脸上,终于没再敷衍,而是应下一声,“好。”   车轮还在骨碌碌地往前滚动,余下的路还很漫长。四辆板车上,又渐次出现咳嗽声。那日被冻晕的几个人,到底是没抵住寒气入体生出了症候。所以,并不是生活里看到了一些美好的希望,就真能很有希望地活下去。   那几个女人在板车上跟着折腾了几日,病情毫无意外地开始加重。她们身子本来就不好,平常受的罪多,哪怕冬日里来月事,都还是要伸手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洗衣服的。脏活累活一件不少干,还要被那些男人折腾身子。外面瞧着好像还好好的,里头早已残破不堪。这会儿再得点大病小病,又不能安心静养,拖不了几日就不行了。   这一路走下来,便又陆陆续续死了十来个。因为冷的,因为行途三餐不定饿的,还有板车上坐好好摔下去的。蹉跎不了几日,就把最后一口气咽下了。能活下来的,都是身子好些的。也有姜黎和苏烟络这种,到军营里时间不是特别长,没经受过太多的折腾。   就这样,等三月初春时节到达京城地界的时候,板车上还剩下的女人,只还有十五个。每个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看,风霜打得嘴唇干裂。平日里赶路,连口热水都喝不到。   军队无法跟随入城,只能在城外再度扎下营来。沈翼带着一众将领入城进皇宫复命,姜黎这些人和下头的小兵卒子,架起篱笆隔栏,安营扎寨,又是一阵忙活。等一切忙活完,在帐篷里躺下,这下才真正意识到,她们人数少了约莫一半。原本显得挤的地方,这会儿却是宽敞下来了。   姜黎和阿香挨着躺在床上,想回溯这路上的事情,却眨眨眼不消一会儿便睡着了过去。大约是一路上都没有怎么睡过好觉,这会儿睡得便特别沉。一直睡到日暮四合,睁眼从帐篷里出来,太阳也下山了。姜黎看看外面的景物,又仰头看看天,心想,到底是回来了。   阿香在她旁边掐着腰扭了扭活动身子,说:“晌午到的时候我就看了,没有玻琉城那边的天蓝。我没来过京城,也不知道里头有多繁华。”   姜黎深深吸一口气,吸不到什么熟悉的味道。这是在京城的郊外,还是沿河扎的营寨。她没接阿香的话,只往城门所在的方向看过去,远远地能看到城门飞起的檐角和城墙上的墙垛子,在暮色中模模糊糊。   终于回来了,姜黎却不知道,关于她的命运,会不会改变。她还在愣神,阿香还在旁边扭腰,苏烟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到了她和阿香面前说:“才起来?可真能睡,我都周遭逛一圈了。”   “你进过城了?”阿香转头看她。   “那倒没有。”苏烟络站定身子,“但是得了些消息,说皇上亲自接见了沈将军,对他夸赞不已,说他驻守西北的一年多,虽只用一万多人,却从没让北齐真正扰过境。又说最后一次他拿命守城,算是大功。这会儿啊,已经正式封下了云麾将军,可赏了不少东西呢。”   这听起来是极好的事情,至少对沈翼而言,他在外头浴血奋战这么几年没有白费,这会是有了功名又有了前程。以后不过是扎着步子走,只要有能耐,就没有越走越低的道理。姜黎替他高兴,却也自我黯然。她不说话,阿香便看着苏烟络问:“已经领下军功了,沈将军人呢?没回来?”   “你傻么不是?”苏烟络看阿香一眼,目光便落在了姜黎脸上,说:“他好像在外面打拼了三年多了,三年多没有回来。这会儿算是衣锦还乡,得脸儿了,那能不回家么?家里应该也早早儿得了消息他要回来,定然收整了许多遍日日盼着他,他能不回去见见父母兄弟姐妹么?都有家了,还来军营睡觉不成?”   “也是这话。”阿香拉拉自己的袖口,也看了一眼姜黎。   见她发呆,苏烟络拿肩膀撞她,“发什么呆呀,他越好,你不是越跟着过好日子?我羡慕死了,听不出我说话有酸味儿?你还发呆呢,不高兴?”   姜黎扯扯嘴角,敷衍一句,“高兴。”   “就是嘛。”苏烟络总一副站不直的样子,“他现在自己回家去,你是个营妓,他不适合带你,但过两日,自然就把你带回去了。到了那里,你好好把握,谁知道以后就没有能立住脚的时候?你只求,他别娶个恶婆娘爱欺小就成。就是娶了个恶的,你只管抓住沈将军的心,也不带怕的。   ☆、45.心事   于她们这样的人而言,这大约是最好的出路。找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跟着他做小妾,得一份安稳。心里承望家里的主母是个面慈心善的,男人是个极宠自己的,倘或能生下一儿半女,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保障。   也是阿香劝姜黎的那样,先跟沈翼走,给他做个外室,而后慢慢化解她和沈家的仇怨,最后能进入沈家做个姨娘,生几个孩子,安稳一生。可姜黎没有这方面的“雄心”,只觉得作为营妓苟且和做沈翼侍妾苟且,于她而言没什么本质区别。那好了一点的待遇,大约是阿香苏烟络求而求不来的,所以满心里都觉得是最好的,但对姜黎来说不是。   她又站着敷衍了几句苏烟络,便拉了阿香去伙房找吃的。这会儿军营里早改了气氛,士兵们对活着到了京城的这十来个女人颇为客气,都叫她们姑娘。她们也因为沈翼半道儿上下的军令而得了许多清闲,不再像之前那般日日疲累不堪。到底是像群人了,而不再像是猪狗一样的东西。   吃完饭姜黎带着阿香出去转悠,她认得出来,傍晚间视线里能看到的城门是京城的南城门,唤名南薰门。她便带着阿香从营地去到南薰门,没有多远的距离,腿儿着也就两刻钟的时间。路上又路过些园林小庙,外头瞧着就精致有趣,姜黎便跟阿香说:“都是城里人踏春来的去处,游游湖看看景,吹吹风。”   阿香伸了头往里瞧,暮色森森,并瞧不清什么,便接姜黎的话,“玻琉城那边没这些玩意,可见京城繁盛,连城郊都有好景致。人把城里逛闲了逛腻了,就来城外。还有这水啊道啊的,也都建在园子里,自然的景色,真好。”   姜黎笑笑,“这些都是小景致了,最好的景致那在皇宫里,依山傍水。山是小土山,却也别有风情。城外流入河道,有一条也经过宫里,也是自然的景致。便是没有这些,还有人造的湖景,大片大片的好几处,泛舟游船,都很好。假山自然处处都有,移步换景说的也不夸张。就那也有玩腻的时候,便在这郊外建园林。这里不是他们建的,城西郊外,有个金明池,楼阁殿宇都在水中间儿,瞧着是飘在水上的,那稀奇,便是个皇家园林。”   “这咱们是没命看了,听都是头一回听。”阿香跟上姜黎的步子,又忽看着她,问:“你都瞧见过,也玩过?”   姜黎点点头,迈着步子往前走,“这京城里,我没去过的地方少。市井里的茶楼酒馆,也常有去的时候。哪里的酒好吃,哪里的茶滋味好,哪个茶楼糕点好,又哪个茶馆的戏子声口清脆,并哪里的厨子高人一等,这些我都知道……”说到这里,姜黎慢了下步子没再说下去。这会儿她已经是一年多没有回来了,大约这些都变了也未可知。   阿香却没瞧出她这情绪来,只道:“这些知道倒不稀奇,家里有钱,哪儿逛着玩都成。只是,那宫里那什么皇家园林的,你也去过?”   姜黎平缓迈起步子来,点了一下头,道了声:“嗯。”   阿香听着这一声嗯可不会过瘾,还想就着这话问下去,却还没开口,就又听着姜黎说:“到了。”   这便抬起头来瞧,原是到了京城的南城门外。暮色深沉,已经开始染上夜色。城墙外有环城一周的护城河,河岸上密密栽着杨柳,杨柳枝叶繁密,便在这暮色里糊成一团。   姜黎走去杨柳树下站着,抬手捏了一根杨柳枝在手指间慢慢地拧。阿香也跟着她过去,走到柳枝儿下杨柳扫了脸,便抬手抓了一把。她又想起西北边塞来,说:“瞧这杨柳生得密的,印霞河那就一株。过了这冬,也不知冻死了没有。”   姜黎不说话,只是仰头往那南城门看。阿香自顾四面看了一气,才发现姜黎不对劲。这便抿了抿唇,小心问她:“你是不是想家了?”   听到这话,姜黎的眸子怔了一下,而后哑声回阿香的话,“早就没有家了。”   阿香默声,抬手搭到她肩上,慢声道:“你真不跟我说说么?自己憋着,一憋憋这么久,不难受?这么长时间,什么都一块儿经受过了,你还信不过我?还有卫楚楚,死前是不是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原这不是信过信不过的问题,姜黎一直不提家里的事,只是不想撕自己的伤疤。而卫楚楚透露出的信息,她即便信得过阿香,跟她说了也没什么用处。她放下拧柳枝儿的手,闭上眼吸了口气,而后转头看向阿香,问她:“阿香,你打算为别人活一辈子么?”   阿香被她问得一愣,片刻道:“什么意思?”   姜黎抬手拨开眼前的柳条儿,从柳枝条里走出来,脚面上布裙曳曳,“你从来也不想自己的事情,不管自己以后如何,一味为别人看前程想法子。在塞关那会儿,来了新人你就要操心。遇着我以后,更是日日为我算计筹谋,劝我这个劝我那个,比我看得清,比我更操心我自己。可是你自己呢,你自己的命运呢?”   阿香听明白了,跟着姜黎走出杨柳条儿下,说:“嗨,我还有什么命运?我若是有个沈将军的这样的倾慕者,那我怎么也要筹谋。又或者,我有苏烟络那样的样貌,我也巴望着能再遇个金主收了我。再或者,像北雁儿那样,在某个地方还有个家在等着我回去。可你瞧我有什么?又能有什么命运?”   姜黎停了停步子,伸手过去牵住阿香的手,“不要这么说,在我眼里,你最值得好的命运。”   阿香看得透,不感叹,只道:“那就借你吉言吧。”   两人看完了南城门,也没往城里去,这又说着闲话回去了营地。营地里女人们这会儿都自由些,不比之前被各样事情压得喘不过气。虽赶了五六个月的路,面上都有疲累伤劳,但眼睛比以前要有光彩得多。晚上吃了晚饭,也都各处转了一圈去。这会儿回来在帐篷里,只梳洗罢躺着闲话。   姜黎和阿香回打了帐门进帐篷,也便梳洗一番躺下。这会儿可算是安下心来了,只要没有战事,她们就能一直安安顺顺在这里呆下去。况这会儿她们的境遇又比从前好很多,没事儿的时候能随意出营去,这会儿便都在商量,明儿谁去城里逛逛,后儿又谁去。自然是不能一股脑儿都走掉的,只能分着趟儿。   姜黎躺在床上不说话,只听她们絮叨。她心里也有打算,是明儿还是后儿去城里。虽然有很多东西不想去面对,不想见到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但总还是要去问些消息的。既都回来了,自然不能再随波逐流。不管自己能做到什么样,都得去做。否则哪一日她死了,真个没脸去见她爹娘。   阿香听着人说了一气,尤听苏烟络说城里哪里好玩,心里痒痒,便开口问姜黎:“咱们什么时候进去玩玩?你带我逛逛,我对这里一点儿不熟,怕走丢咯。”   姜黎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转身看向阿香,“你想什么时候去?”   阿香想了想,“先将养两日吧,这会儿脸色太难看了。等养得气血足些,进去也能逛得久一些。等她们都去过,留着咱们最后去。”   姜黎没什么异议,只点了点头,“嗯。”   这就顺着阿香的意了,姜黎不再特意去想进城的事情。她这会儿又想什么呢,想自己家那被罚没了的宅子,这会儿不知又赏给了谁家去。想当时家里被抄那日的头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到姜府宅子里的不过一道圣旨,说是姜家撺掇五殿下谋反,而后禁军查抄宅院,捕抓府上所有人。   在那之后的几日内,便是姜家的炼狱。姜家主仆所有人在内,无一逃过此难。姜黎的爹,在前一晚谋反的时候就死在了乱刀之下,连与家里人最后一面也未见得。姜黎的娘,在牢房里撞死了。还有些哥嫂妹妹们,也都是病的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到现在还活着的,姜黎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别人。   姜黎想得正出神,旁边阿香忽碰了她一下,拉回她的思绪来,看着她问:“叫你好几声儿了,这么近听不到?想什么呢,想沈将军?”   姜黎还没全然抽离思绪,愣着样子摇了下头,“没……没有。”   “有什么可掩饰的呀?”阿香没出声,倒是那苏烟络又扬着声音说话,“你想他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都知道,你这会儿担心得很。这回到京城了,沈将军得皇上赏识了,这以后就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他也二十有二了罢,在这年头,哪有他这么大还不娶亲的?之前不娶么,可能是因为前程未定。这会儿可算上道儿了,家里必然不会还叫他单着。这一回去,就得有其他女人蹦出来。甭管小妾也好,正妻也罢,都要跟我们阿离分一个沈将军。想想之前,那沈将军是咱阿离一个人的。换了我,我也高兴不起来。”   姜黎原没想这事,被苏烟络这么一说,又不自觉开始在意起来。她说得没错,便是一时定不下婚约来,沈家人也不会让沈翼就这么单着,一定会先为他收几房小妾。不管怎么样,都逃不掉要和其他女人分享他一个男人这事儿。姜黎觉得自己不该在意这事儿,可一想起来又忍不住觉得心堵。这会儿也不躺着了,忽起身拉了衣衫套上,趿上鞋搬个小杌子去帐前坐着去了。   阿香瞧着她无声地打帐门出去,便啐苏烟络嘴碎,“说这些做什么?正妻在哪里呢,小妾又在哪里呢,非说出来搅人兴致。到时有了,再说到时的话,你不懂么?”   “好心当成驴肝肺。”苏烟络歪起头叹口气,“早早儿跟她说,让她早些想明白,有什么不好?男人啊,喜欢女人耍小性子吃醋,当那是情趣,但可不喜欢醋王。若因为这事儿,天天吊着脸儿给男人看,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的。说醒了她,别拿这事儿往心上搁,是为她好呢。”   阿香咽了口气,没再理会她,也披了件衣裳往帐外去了。到姜黎旁边屈膝半蹲下,仰头看着她道:“你别拿苏烟络的话往心里去,不值当。我相信,沈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姜黎伸手捏住阿香的手,搁在手里捏,一面捏一面说:“你莫这么小心哄我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想得明白。苏烟络说得没错,沈翼迟早是要有正妻的。正妻娶得迟,家里也一定会给他收几房小妾。我早在塞关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不会往心上放。只是心里有其他事,觉得里头吵,白日里又睡多了,睡不着,所以想出来一个人静静。”   阿香知道,她心里的其他事,还不会对她说,是以她也不再追问。这就抽出自己手来,覆在她手背上,“要不要我坐这儿陪你?”   姜黎摇摇头,“你不是喜欢热闹么,你进去跟她们说话去吧。我自己在这里坐会儿,等困了我就进去。”   阿香看她确实不是需要人陪的样子,便拍了拍她的手背,自个儿拉拉肩上的褂子,只身进帐篷去了。进去后躺下与人闲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姜黎便一个人在外坐着,周围夜色漫漫,却再也没有塞关时候有的荒凉感。她抬起头看月亮,月亮躲半截儿在云纱下,这京城的月亮,与塞关的也不同。总没那么清冽了,好似蒙上了一层温色,扯开云纱,又躲去树梢后面。   姜黎就这么在帐外坐到夜深,想着这会儿忙和了一天的沈翼大约也已经在自己家的榻上睡下了。想想又觉得黯然,沈翼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合家欢,自己却是身陷泥潭,身份低贱,连一个人都不敢去见。她抿唇吸气,看着天上的闪闪的星辰说:“这是你给我的报应吗,老天爷?”   老天爷可不回答她这话,飘过稠云,挡住一片星星,让天空更沉寂起来。她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光秃的指尖,想无可想。在她看了一气的时候,视线里忽出现一方袍角,沿边儿有隐约的蝙蝠纹。姜黎顿了顿,抬起头来,便见着沈翼站在自己面前。   沈翼往她面前伸出右手,她愣了一下才抬手搭上去。等借着他手上的力气站起身子来,才开了口问:“你怎么回来了?”   沈翼打横把她抱起来,往自己营帐那边去,“怕你等我等一夜。”   姜黎勾住他的脖子,“我没有在等你,只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睡不着。”   “是么?”沈翼看她一眼,没有再多余的话,抱着她到营帐前,抬腿撩开帐门,侧身进去。到了里头把她放到床榻上,自己顺着动作俯身在她身上,便吻了下去。姜黎碰上他的唇,才闻出来他身上有酒气。想来是梳洗后换了衣裳来的,刚才抱着她的时候才没闻到。   ☆、46.熟人   她歪歪头要避开沈翼的唇,却发现他气息浓烈,动作也十分热烈,根本避不开。估摸着酒意起兴,这会儿要做那事。可姜黎没多少兴致,使力用胳膊撑开他,看着他问:“吃酒了?”   “摆了家宴,都来敬酒,吃了一些。”沈翼拿开她的胳膊,眸子里有水蒙蒙的雾气,还是往她唇上吻过去。姜黎却在他身下无有回应,身子躺得也僵直。   沈翼吻了一气,发现身下的人全然不动情,自也就放开了她。而后半撑胳膊睁开眼睛看她,看到的便是一张无甚表情的脸。瞧着是没有表情的,却又觉得有情绪。他抬手在姜黎脸侧抚了抚,看着她问:“在生气?”   姜黎不自觉蹙了一下眉心,而后违心地摇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生任何气。只是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想着他出去跟别人觥筹交错,心里有一种不可控的不自在情绪。他惦记自己,连夜赶回来,本来应该高兴才是。可听他嘴里说起家宴的寥寥数句话,还是觉得堵。但为什么觉得堵,这又不能去深想。   姜黎这便又自己闭上了眼睛,微微抬起头来,贴上沈翼的嘴唇。吻了两下,又微微探出舌尖来,挑开沈翼齿缝,深吻下去。沈翼这时候没有任何耐力,不过挑-逗这一下就入了情。他压去姜黎身上,伸手扯掉她身上的衣衫,吻得她气喘吁吁,而后慢慢挤身进去。   轻微的酒气熏得两人都发晕,这事上便更投入。沈翼甚而有些不知疲倦,激情久久不褪,在姜黎呼吸最重的时候,掐着她的腰身在她耳边说:“叫我……”   姜黎便咬着自己的拳头,一面强忍身体里的强烈刺激,一面一声声叫沈翼的名字。每叫一声,那刺激便重一分,让她几乎要溺死在那样的快感里。在最后几乎难以承受的时候,她便嘤嘤地哭起来。而后这缓解式的哭又牵动起情绪,她便坐起来抱住沈翼,在他耳边说:“沈翼,我们从最开始就错了……都是错的……”说罢了低头在他肩膀上发狠似地咬下去,直咬出满嘴的血腥气。   沈翼在疼痛中发泄掉身体里所有情-欲,而后便抱着姜黎,忍痛让她咬。等她松开自己肩膀,也没有吭出一声。姜黎身上情-欲退得慢,等退得差不多时,身体里已经不剩任何力气。她趴在沈翼肩上,微合着眼,什么都不再说。   沈翼抱着她躺下身来,拉过被子盖住身体,把她抱在怀里。帐里浓烈的气息慢慢散尽,沈翼的额头抵着姜黎的额头,半晌开口道:“给我一些时间。”   姜黎听着她的话便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不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了然自己因为处境难堪而有的复杂纠结的心境,但她自己是冷静下来了,只觉此时心情与拔空了力气的身体一样,便也慢声道:“不用为难,现在这样就好。”   沈翼又把她怀里抱抱,让她的脸埋进他的胸口,“你先在这里再委屈几日,等我说通了家里,便带你回去。”   姜黎听他说这话,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紧了紧力道,“不要跟你家里说……”默声片刻,又轻声接了句,“算我求你。”   沈翼松开她些,姜黎也不让他有接话的机会,又说:“以后也不要再说有我在你就不会娶妻的话,你知道这不现实。我现在已经这样了,没有力气再去应付更多的事情。你爹你娘,不会这么轻易接受我,也不会让我轻轻松松跨过你沈家的门槛给你做小妾去。我也不想再遭受羞辱,只想安安静静地,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应该记得,当初我沦为营妓,到了军队里遇上你,你一样羞辱报复了我。那种滋味那种感觉,只要一想起来我现在还是会浑身发抖……我本来应该恨你的……”   沈翼把她再度抱进怀里,没有让她再继续说下去。他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却是所有话里最无力的言辞。如果计较起来谁伤谁更深,两人大约是不分伯仲的。而若论起处境,姜黎比他沈翼惨太多。他有足够的力气和信心去和家里周旋,但姜黎没有。   过去所有的事情堆叠起来,会让人心灰意冷,产生很深的无力感。可至天明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又都会成为过去。不碰不触,就会有岁月静好的假象。   姜黎不想再有纷争,也不想再添烦恼,她拒绝进沈家,也拒绝沈翼另置一处宅子把她养起来,她说:“我就留在这里,寻常没人会来,来了也不能长驱直入地进军营,这里清净。倘或住到哪处宅子里,你没事儿过去,迟早是要被人发现的。到时露了馅儿,又是一通好闹。”   姜黎便就留在了军营,不算沈翼的小妾,也不算他养的外室,只还是与帐里女人们一样的营妓。京城里人很多,却没人会注意到她们的存在。她们每日里去军营东边儿的小河边洗自己的衣服,临水照镜绾发髻,偶尔会进城去遛遛,活得卑微,却也有独属于她们的色彩。   军营在城郊扎下后的第六日,人马都恢复了往日应有的气色。女人们脸颊生出了粉意,疲累已消,嘴角的笑意也多了些。每日三两个地往城里逛去,回来也都是话说不尽,说街边的杂耍如何如何,那吹的糖人儿如何如何。便是没瞧见,单听着就觉得热闹。   阿香听得心痒痒,拉着姜黎说:“人都去过了,就剩咱们俩没去,明儿咱们去。”   姜黎应她的话,却也不忘给她泼一盆冷水,“没有钱,逛了眼馋,也就能回来过过嘴瘾。”   阿香推她,“我只要看着高兴就够了。”   然到第二天清晨梳洗了要出去的时候,帐里来了位军爷。走路摇摇晃晃的,没有平日里训练时该有的规整样子。他瞧瞧帐里的女人们,忽从腰上拽下个灰布袋子下来,里头叮叮地响。搁到掌心里,拉扯开束口,他又看看帐里的女人说:“沈将军开恩了,叫我来给你们发些银子。不多也不少,一人二两。都过来领,领完了银子,本军爷还有话说。”   军队里给营妓们发银子,这还是头一遭。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北雁儿先撵步上来,伸了手到这军爷面前领了二两,别的人也才陆陆续续来领。阿香只觉稀奇,并无高兴,小声儿在姜黎身边说:“不是送命钱罢?”   苏烟络瞥她一眼,“我也觉得不好,好端端地给什么银子。别是叫咱们快活两日,就都给送上路了。那些要杀头的,上刑场之前,不都要吃顿好的么?”   姜黎不理她们俩,只道:“领了再说吧。”   这就把银子领下来了,阿香只觉的拿了个烫手山芋,到底不知道是好是坏。这又站着等一气,才听那军爷又说:“沈将军开恩,说你们都是可怜的。从今儿起,军营里不强留你们。还有家有父母兄弟的,拿着这二两银子,回家找亲人去。原是我们的不是,早前儿行军的时候确有掳过民女。如果没有了父母兄弟的,想留下来,那就留下,咱们也都不会再为难你们。伺候人的事么,你们喜欢,就多伺候两个,不喜欢,就少伺候两个,但凭你们高兴。你们要谢恩,不必跟我这儿谢,都是沈将军的意思。”   这军爷的话是一口气说完的,帐里的女人一句话未插。听都听明白了,却也都听傻了。直到这军爷住了嘴,好半天儿帐里还是一片安静。还是那军爷瞧着她们又发了话,说:“不叫你们跟我谢恩,也不该一句话都不说罢?!”   这话一说,苏烟络就笑起来了,忙过来给他捏肩,说:“哪能不谢啊,不是您过来,咱们能得这好事儿?”   而后女人三三两两也就活络过来了,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好话甜话说尽。这军爷自是觉得受用,抬手摸了摸苏烟络的手,说:“那就记着我的好儿,回头留下不走的,多往我帐里伺候伺候去。虽说这军营里有女人是不道义,但没有咱们也真苦不是?”   女人都应他的话,他便越发觉得受用。最后却瞧了瞧姜黎,说了句:“你就不必了,去了我也不敢要,好吧?”说罢转了身去了,颠颠儿地甩着手里的空钱袋子。   女人们都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二两银子,还跟做梦似的。等咬了手指头知道这不是在做梦后,自然也就讨论起来走不走的问题。帐里的女人各有来路,自然也各有打算。商量下来,北雁儿和其中三个家在北方的,约定了要走。因当时是被军队掳了来,家人亲戚都还在,自然想返乡回家。恰时每人手里有二两银子,足够路上的餐宿舟车。结起群来有四个人,路上也没什么怕的。   除下这四个,还有一个要走的,便是苏烟络。她倒不是还有父母兄弟,只是觉得在这军营里做营妓实在没趣儿。日日面对这些粗莽汉子,觉得不对胃口。她有姿色,会唱曲儿会跳舞,也会许多伺候人的手段,随便去个馆子里卖了自己都吃得开,是以她决定还往城里的馆子里混生活去。   走了五个,余下便还有十人。阿香和其他的八个都是差不多的情况,不是京城人士,没有苏烟络那样的才貌,混不了馆子,也没有父母亲人。不管怎么权衡,也都只能留在军营里。那二两银子便攥在了手里,还把这营妓做下去。   过了午时,决定要走的人都打包裹离开了军营。送行送到栅栏外,各自祝好,相拥告别。说好了不准哭,便没一个人掉眼泪。看着北雁儿四个人结伴走远,又看着苏烟络步履缓慢地出来,还是相拥告别一番。   她没什么离别的伤情,看着阿香和姜黎说:“你们不是要去城里逛逛,顺着路呢,一道儿走吧。路上陪我说说话,以后来城里还找我玩儿。姐妹一场,有过的恩怨咱不记。难得你们都是性情中人,如若跟城里那些婊-子一个样儿,这军营呆着也就更没趣儿了。”   姜黎和阿香便跟着她一块进城,余下那八个自然留在军营里,手上还有针线活的,自捡起来做。这会儿是得了好了,心里满意,做起事情来也有劲。   姜黎和阿香跟着苏烟络入了城后,在走过三个岔口的时候分了道。苏烟络说她要去城西的醉花楼,那里客人多,银子好赚。又叫阿香和姜黎给记下,没事儿一定要去找她玩。   姜黎笑,“你那什么地方,怎么去找你玩儿?难不成拌成男人的样子,买你一夜?你太贵,咱们也买不起。你若想咱们了,军营东边儿的小河旁,到那找咱们就是了。你这一走,军营后头不起眼那小豁口,你也走不得了。”   “我也不惜得走,日日跟钻狗洞似的。”苏烟络抬手抚抚自己的鬓角,“在那军营里,正经的地方不能去,正经的路不能走,当真憋屈。在馆子里,但凡你红一些的,妈妈还要捧着你呢。”   阿香抬手拍拍她的肩,“去吧,得了空再见。”   苏烟络应一声,也不拖着她们了,各自分了道,也就去了。苏烟络往城西,阿香和姜黎还是并直往前。姜黎引着阿香去繁华些的集市,那路旁便是卖什么的都有。姜黎牵着她,跟她说:“这会儿是下晌,人最少的时候。上晌人多,都出来赶集。到了晚上,要开夜市,那是最热闹的时候。这路边的摊贩也就出来了,卖各样的瓜果吃食。就那桥下的小船,在岸边邦下绳索来,也都是满船的货物。船上挑着羊角灯,到处都亮,比白日里好看。”   阿香听着她说,那眼里便一直放着光。富庶的地方她基本没去过,像京城这么繁盛的,更是头一回见。看得高兴,只觉能从塞关跟来京城,着实是大幸运。   这般跟着姜黎走着,看着琳琅满目的好东西,铺面一家挨一家,虽什么都买不起,闻着味儿也觉心满意足。前些天她没出来,日日听她们说城里怎么样怎么样,这会儿出来看了,只觉她们还没说出这京城的三分热闹。   走了一阵,在街角看到玩杂耍的,阿香便凑了过去。姜黎跟在她身后,看着人跳人的把戏玩了一阵,惦记起心里的事情,便跟阿香说:“你在这里看着,我有些内急,去去就来。我回来之前,你莫要离开。”   阿香有心想跟她一起去,但那眼珠子又离不开那些变戏法的人,自应了声,说:“你快去快来。”   姜黎这便退出人群去了,往前走了几步,打个弯儿扫过街边的摊位。瞧了一排过去,看着一个画糖画的,便停了步子往那摊位边去。这会儿人少,摊位边也就站着两个孩童,旁边一位腰圆体胖的妇人。那两孩童,男孩子要了个小狗,女孩子要了个蝴蝶。   姜黎等她们拿上糖画付了钱,自个儿才凑过去,对那师傅说:“您给我倒个糖人儿,我要个孙猴子偷桃儿。”   那师傅看她一眼,“你这个复杂,要贵些。”   姜黎笑笑,“没事儿,您做便是,不会差您钱的。”   师傅这便不说话了,舀了勺糖稀,在案板上细细倒下图案来。姜黎在他旁边,便是与他找话说,只道:“师傅干这个多久了?”   这师傅道:“家里祖传的手艺,十三四岁就在各街上做这个了。”   姜黎接话,“那您对京城的风土人情,传说故事,肯定是极通的了。我对宫里的事感兴趣,最喜欢听宫闱密事。跟您打听打听……”说着话这声音就小了下来,“约莫两年前,那宫里的五殿下造反,听说遭了软禁,这会儿解禁了么?好些日子没在京城呆了,这故事一时还续不上呢。”   师傅认真画着糖画儿,自己的声音却不虚,只回问姜黎:“那你真是有日子没在京城呆了,你呆的什么地方?连这些消息都听不到?”   “我呆的地方可远呢,宫里的消息,哪能传到那。你们在京城的,天天儿跟看戏似的,得的都是新鲜的消息。”姜黎看着那糖画成了小半的形,想着这还是不够复杂的,做时间长些,也能多问些问题。她还是不自觉小着声儿,虽说老百姓议论宫里宫外那些破事是寻常事,但她心里虚。   这师傅偏不是直来直去的人,与她混扯,说:“你别说,确实跟看戏似的。那些个王公贵爵啊,可不是天天儿跟唱戏似的么?不如咱们老百姓实诚,该咋样咋样。什么都得讲些虚头面子,听着是好听,给足了自己脸,其实谁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偏他们不承认,倘或有了错,那还不知道要找多少台阶儿给自己下,给脸上贴足了金。”   姜黎眼见着他的糖人儿要画好了,不再与他兜圈子,又压了压嗓子,仍问:“您说那五殿下,如今如何了?我走的时候正是他造反的时候,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呢。”   “这五殿下啊……”这师傅说着话开始摇头,摇了两下,忽听得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从街角传了出来。抬眼看去,正有一行娶亲的队伍从另道街道拐了进来。这师傅把糖人儿画好了,粘上签子往姜黎手里送,“大户人家娶亲呢,人都去瞧,你也瞧瞧去。”   姜黎还要再问,这师傅显然已经没有说闲话的意思了。伸直了脖子往那迎亲的队伍瞧,嘴里念叨,“瞧瞧这是谁家办的喜事……”   姜黎没法儿,只好把钱给这师傅,拿着这糖人儿要走。想着这遭没问出来,再往别处去,总有能打听出来的。这事儿都过了快两年了,早成了百姓嘴里的闲话,私下里谈说都是正常事。她对富贵人家娶亲这事儿没兴趣,自然不特特去看。然在转身走了两步的时候,余光扫过那骑马带花的新郎官儿,只觉是记忆里一个熟人的样子。   姜黎这便停了步子,拿着糖人儿转身去瞧,步子不自觉由远走了近。她站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看清楚骑马人的脸,不由怔神,确实是她记忆里的丁煜。快两年了,他没有变多大的样子。仍还是一身文气,便是一身大红,也盖不住他翩翩君子的气质。   姜黎看得愣神,脑子里思绪纷乱,一时间什么都捋不顺。直到马上的人目光穿过她身前的许多人,与她碰上,她也没有一时就醒过神来。而后瞧着那马上的男人拉紧缰绳下了马,凛着神色弃马往她这边走过来,她才回过神来。   心跳一瞬间堵到嗓子眼儿,姜黎这就站不住了。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目光扫过街道,瞧见有巷道的地方,便直冲那边快步走过去。拿着糖人儿钻进巷子里,也不管那人是不是瞧见了自己,是不是在因为自己下的马。   然在进入巷道又走了三五十步的时候,身后还是响起了那个久违的熟悉声音,他叫她,“阿黎!”   作者有话要说:  哎哟,累死我了,求爱的鼓励   ☆、47.逛街   姜黎不自觉地停住了步子,滞后的右脚抬起的脚跟变得缓慢,却没有勇气回过头去。她慢走了两步,嗓眼儿干涩,出不了声儿应下这话来,最后便还是只当作没听见,撵起步子往前走了去。走到巷口往左转了道儿,忽撞一人满怀,要抬起头来瞧时,已经被面前的人打横抱起,几步走到一辆马车前,踩凳上马车去了。车围子在眼前缓慢落下,正看到打了弯追过来的丁煜。   丁煜转过这个弯口后跟丢了姜黎,不过看到一辆黑漆圆顶马车从面前驾过去。他忽而有些恍神,便是这么站着也头脑发昏起来。刚才在人群里一打眼就看到的人,就是姜黎,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可是跟到这里,人却不见了。   他长长出了口气,身后便有媒婆并一些撑仪仗的家中小厮追了来。拉着他的袖子爷长地爷短地叫,说什么,“爷找什么?这会儿得赶紧回去,倘或误了吉时,咱们吃不了兜着走是小事儿,可不能耽误您这辈子的运势。”   丁煜抬手在额侧按了按,只得跟媒婆回去。回到街上,搭小厮叉手撑起来的手掌上马。拉了马头朝前,听着两侧的吹鼓手又吹奏起来。路人皆有议论,他不往耳朵里听。眼前的路也模糊起来,想起以前的许多事。而后自顾感慨,大约是与以往一样,生出幻觉看错了人。   那厢姜黎在沈翼的马车上,早已无心再念着丁煜,只看着沈翼在自己面前身姿坐得笔直,开口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沈翼没什么情绪的样子,回她的话,“送人回家,刚好路过,瞧见了。”   姜黎目光定定,认真盯着他,“送谁回家,还非得用马车?”寻常时候,他都是自个儿骑马的,很少乘车坐轿子。   沈翼看着她,突然有些想笑。大约就是回来了,在街上初次碰上了丁煜。她的情绪没有跟着丁煜去走,而是这会儿极为认真地问他送谁回家。瞧着表情语气,大约是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而这子丑寅卯,在她心里,应该是女人。   沈翼清了下嗓子,“好几个大人,非拉我出来吃酒,又没有酒量,吃得东倒西歪,只得亲自给一个个送回去。都是骑马去的,却不能骑马走。倘或摔坏了脑子,他们家里的婆娘非得闹到军营去。当家吃饭的人傻了,那怎么成?”   姜黎看他说话,并没有觉得畅意,目光移开去,嘴里嘀咕,“沈将军是大人物了,这可越来越忙了。这算当了官儿了,手下的兵也不管了,拉帮结派到馆子里吃酒去了。却选的不是时候,应该晚上去,那玩得才尽兴。”   沈翼忽伸出手来拉过姜黎搭在大腿上的手,要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去。原这马车比寻常马车大些,三边儿有座。姜黎不想到他怀里去,自然脚下使力撑住身子,背靠车壁,手也往回缩。沈翼却握得紧,任她使了全身力气也没什么用,还是一把把她拉了过去。   拉过去后,沈翼把姜黎搁怀里抱着,而后看着她开口说:“就是普通酒楼,你都去过的那种,没有姑娘。就是有,他们怀里搂着,我也不眼红,不会碰的。”   姜黎看着他,片刻仍是嘀咕了句,“谁信呢,你们男人都一个德性。”   沈翼这就竖起手指来了,说:“我沈翼对天发誓!”说罢了这个,就又放缓了语气,“我在朝中是新人,便需要结识一些老人。我离开了三年多,虽是带着军功回来的,但对京城对朝中局势全无了解。倘或不从这些人嘴里问出些什么来,那便要跟瞎子一般。”   姜黎突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半晌问出话来,“你想当大官?”   姜黎这会儿心里有自卑情绪,总觉得沈翼地位越高,官职越大,就越显得自己无足轻重。她在他面前不自觉地没有底气,而后会有不可控的情绪流露。可是她也明白,自己因为自己心里的那点情绪不希望沈翼越走越高,是自私。   沈翼看着她,好像明白她的心意,目光变得柔和,手掌在她脸侧轻抚,说:“以前勤恳读书的时候想有个体面的锦绣前程,但在遇到你之后就全抛脑后了。后来执意离家入伍,其实是放任自己,从没有想过要衣锦还乡。现在,我想在朝中立足,想有权力,不只是单为了这个。我想,我应该要有足够的能力,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   姜黎敛目,声音低小,给他泼冷水,“你再怎么努力,筹谋的都是你自己的未来,与我有什么相干?穷尽这一辈子,我跟着你,不是侍妾就是营妓。你再好,我也不是那个能因你得诰命的人。所以,你怎么都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沈翼听完姜黎的话,这就不抱着她了。托腰扶她起来,让她坐直了身子,抬手拨开挡住她眼睛的碎发,然后吸口气,极为认真道:“两年前的六月二十三,皇上病危,朝中五殿下谋反,被禁军拦于长生殿外,未能得逞。同伙者姜青云,当场毙命于禁军刀下。不曾想,皇上的病是虚惊一场,第二日姜家便满门被抄,五殿下软禁宫内。在姜家大小姐姜黎被发配西北的第五日,其亲姑姑,五殿下的皇妃,在宫内悬梁自杀。五殿下积郁成疾,在被软禁半年后,也便死在了宫里。”   姜黎看着沈翼,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但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尖儿一样往她心上剜。眼眶泛了红,满眼眶里全是水意。手指抠在大腿上,嘶啦一声抠破布裙。她吸吸鼻子,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沉声道:“五殿下是被陷害的,我们姜家,是被冤枉的!”   沈翼捂住她的嘴,盯着她的眼睛,“不要再去街上打听,也不要自己去承受这些,你一个人承受不了。有我在,交给我。”   姜黎拿开她的手,胡乱擦了擦眼睛,并不哭,只哑声道:“我可以。”说罢了默声片刻,又看向沈翼,“虽然凭我的力量不可能平反这种事情,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为当年的事做点什么。哪怕最后只给我一个真相,或者连真相也没有,那我至少也能在死后少些愧疚,去见我爹娘。你算我什么人,丁家韦家素来与姜家交好,他们都不管我们的死活,你凭什么管?你又拿什么管?”   沈翼捏起她的手,“你信我,我就管得了。”   姜黎在沈翼的眸子里看到真挚,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不能拉沈翼下水。她自个儿私下里各处探问探问,没事儿扒点当年的事情出来,在心里考量推算,再一步步瞧变化,这都算不得大事。但如果沈翼要管,要在朝堂里拼权力,要为她姜家平反,这处理不好可能就是杀头的大事。她在西北的时候就跟阿香说过,她不想再牵累沈翼,不想让他为自己搭进去下半辈子。   所以她摇头,把手从沈翼的掌心里抽出来,说得坚定,“我不信你,你也不要掺合我家的事。”   沈翼看着她,目光坚定里带着柔和,“我已经掺合了。”   姜黎吞了口口水,心里有思忖,便问:“这几日,你除了打听当年的这些事情,还做了什么?”   沈翼本来想瞒着她,可没想到她也会出来打听这件事情。他本来心里还犹疑当年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其中有没有什么误会,能不能为姜黎做点什么。他那时没有在京城,许多事情不能知道。这会儿没什么手段,只能与朝中官员攀关系。借着他爹本来就有的一些基础,拉结起人脉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就把当年的事情打听了下来,要悄悄调查原委真相。今儿个偏在街上看到姜黎,避在不远处听她打听当年谋反的事情,便知道她也没死心。这也便明白过来,原来她想要回京,是因为这个。   这就是要说开的了,他不能让她一个人日日为了这么大的事情筹谋,什么事都一个人忍着憋着。没有办法没有手段,多打听出来一些心里就要多承受一些,迟早是要崩塌掉的。索性他一股脑儿跟她说了,并带一句,“有我在,交给我。”   他知道姜黎会拒绝,但他已经插手开始管的事,自然是不会收手的。她问他还做了什么,也便不必再瞒着,因道:“暗中派了人往南北各苦寒之地去了,也正在查两年前京城各大妓馆里收过的姑娘,看看你是不是还有家人活着。”   听到这样的话,姜黎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自己没有本事,没法天南地北地查看自己是不是还有亲人活着。她说不出让沈翼停手的话,如果沈翼停手了,她大约这辈子都找不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他给了自己希望,这个希望她自己掐不下去。   姜黎不再说话,把脸埋进沈翼怀里,半晌道:“谢谢你,沈翼。”   沈翼抚她的后背,轻声说:“想哭就哭,在我面前不必忍着。”   姜黎吸鼻子,而后哑声,“如果我还有亲人活着,我希望你能让我跟他们见上一面。但是……五殿下死了,已经没有希望了。其他的事,你不要再管下去了。”   沈翼还是抚她的背,声口很轻,“你放心,我只会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不会事情没办成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现在朝中势力与两年前都不一样了,那时你们姜家势大力大,姜老爷又是阁臣又有公爵,韦家和丁家多是依附你姜家,得有爵位却并无多少实权。自从你们姜家倒台后,便是首辅孔大人家一家独大。韦家丁家在朝中早已经没了地位,不过吃些食邑,过些富贵日子。他们帮不了你,你大约也不想再见到他们。你也别去找丁煜帮什么忙,他今年才刚中了进士,殿试还未开始。殿试之后,大约也就是先入翰林院,多少年能熬成个官,还要看他本事。”   姜黎听完这话,从沈翼怀里抬起头来,看他,“今天丁煜哥哥成婚?”   “嗯。”沈翼点头,“娶的人与你也交好,都是你们惯常一块儿玩的那几个,韦家的二姑娘,韦卿卿。听说婚约是秋闱之前定下的,丁煜中了进士,喜上加喜,也就自然成了婚。”   姜黎目光不移,“你倒打听得细致。”   沈翼清清嗓子,“那可不,那可是某人少女时期的梦中情郎。”   “龌龊!”姜黎啐他一句,忽又想起一件事来。这就没法坐着与沈翼说话了,她转身打起窗边的车围子,看到外头已蒙上暮色,马车已经出了南城门走了有段路了,这就说了句:“糟了!”   什么糟了?她把阿香丢在城里看杂耍给忘了!车夫少不得又调转车头回去,找到姜黎说的那地方。阿香果然也没走,就在路边上站着。马车到了跟前,姜黎便让车夫停下车来,急急跑下去。阿香看到她那一刻,哇地一声哭出来,抱上她的脖子,“阿离妹妹啊,你去哪啦?我不识路啊,你咋就丢下我啦?”   姜黎看她这样,忍不住有些想笑,不住抚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我没有要丢下你,对不起对不起。”   阿香那眼泪一收,也就不哭了。抬手抹掉眼泪,看着姜黎又问:“你哪来的马车呢?”话刚问完,便见沈翼弯腰从马车里出来了,她自又嘀咕,“我说呢,见着情郎忘了姐妹。”   姜黎听她又说情郎这两字,抬手推她一下。也不混说了,只道:“现在回去吧。”   阿香刚想应声好,那边沈翼却走过来,开口说了句:“既然都出来了,夜市刚开,就再逛逛罢。下回再来,不知什么时候。若没有人跟着,你们姑娘家逛夜市也不安全。”   阿香听这话甚是满意,便忙点了头。原白日里姜黎跟她说起夜市来,她就想瞧瞧。既然这会儿沈翼肯作陪,让她们在这里玩,她自然不会假客气推辞。姜黎拿她没法儿,也就应下了。   沈翼却又不想自个儿带着姜黎和阿香两个人,便从腰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来,送到那车夫手里,说:“带阿香姑娘好好玩玩,看到什么喜欢的,买就是。逛完了你就赶着马车带阿香姑娘回去,不必管我们。”   车夫应声“是”接下银子去,转身与阿香说:“你等我会子,我找地方把马车栓下。”   沈翼不管他们,揽上姜黎的肩,转身便去了。姜黎回头看看阿香,又回头看沈翼,被他揽着步子停不下,只问:“人多热闹,干什么分开了逛呢?”   沈翼回她,“人多不方便。”   ☆、48.夜游   京城的夜市,对于姜黎来说不陌生。走过的道儿再走一遍,与记忆里的样子相差些也有限,连摊贩吆喝起来的声口都没什么变化。而后她又清数,哪里开了新街,哪里架了新桥,在脑海里再搭出现今城池的样子。   沈翼问她想吃什么,带她去吃饭。姜黎看着林密红灯笼里照出的店铺彩旗和牌匾,转头看沈翼,“就路边摊贩那里随便吃些吧,口味都不差。那些叫得上名字的饭馆酒肆茶楼,只怕都得遇上熟人。”   原本觉得京城方圆一二十里地,已是很大。可她今天第一次进来,不过在路边倒个糖人儿,便碰上了丁煜。在姜家还是鼎盛的时候,她认识的人或许不是很多。但那些公子小姐姑娘们认识她的,却不在少数。以前在别人面前多拿架势,这会儿出现在别人面前就会有多难堪。   沈翼应她这话,带着她在路边粥粉摊子上吃些小吃。肉脯瓜果小菜,能吃的东西也不少。以前他们在酒楼里相聚,也有来下头摊位上买点吃的带进去的。不过就是因为口味好,时常吃个新鲜。那酒楼里的厨子手艺再好,也会有叫人吃腻了的时候。   吃了东西填饱了肚子,两个人又在街巷里逛了一气。沈翼拉姜黎进金银铺,让她挑选些首饰,又说待会儿带她去多做几身衣裳。姜黎在金银铺看了一圈便转了跨了门槛出来了,冲沈翼摇头,“不是那时候了,不需要这些东西。你瞧见谁在军营里戴这些?怪扎眼的,我不要。”   以前做千金小姐的时候,这些都是使也使不完的,有时候扔得到处都是。少了几颗珠子没了几样镯子,瞧不出来,也不计较。但到了军营之后,她就再没有戴过首饰。起初的时候有一根簪发的银簪子,但在第一次见到沈翼的时候就给弄没了。   想起西北军营里的事情,姜黎还记得一个,这会儿也没顾忌,便拿来问沈翼,“前年的冬天,我听人说你去玻琉城定了对红宝石耳坠子,东西呢?”   沈翼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个,说起这个,还是他心头一件痛事。他那时定好了这对耳坠子,打算在初四她生日那一日送给她,结果就在印霞河边看到了秦泰跟她表心迹。一个是自己的兄弟,一个是自己一直放不下的女人。在盛怒之后他便只觉得无力,才会让秦泰把刀尖插-进他胸口里。他让秦泰带姜黎走,是一种钻心的成全。这其中,还有兄弟的背叛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连多看自己一眼也不愿的双重打击。他很多时候会自问,自己为什么会活得那么失败那么不堪?可是没有答案。   沈翼吸口气,目光从河边小船上挑着的羊角灯上收回来,低声说一句,“想送给你的那一天,扔了。”   姜黎在他的语气里听到不一样的情绪,想着他大约又想起秦泰了。自从回来之前那晚看到沈翼在秦泰衣冠冢旁边的落寞身影,后来只要一想起秦泰,姜黎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最受伤的那个不是自己,是沈翼,她总是忍不住要去揣摩体会他的心境。   她这会儿便不说话了,伸出手去牵住沈翼的手,慢慢往前走。走了一阵,又扯起别的话来,慢慢道:“突然想起来,我在军营里养了只兔子,灰毛长耳朵,走的时候已经养得很肥了。但是想着路上太辛苦,我就把它留在了那里,好歹那里也是它长大的地方。还有留下那几个姐妹,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都还安然活着。你说这世道,对我们女人太不公平了。”   沈翼看看她,“以前没什么感觉,军队所到之处只要不是过分烧杀抢掠,我基本也不管。那会儿心里揣着恨,腾不出眼睛看许多事。后来因为你进了军营,经历各样的事情,开始解开心结,也开始看到你们的生活,也才发现,这个世道确实不公平。我没有多大的能力,但能为你们做的,已经都做了。”   姜黎知道,沈翼在营妓们身上做的那些事情,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爱情。他不过是通过她姜黎看到了这个社会的另一种人群,而后想诚心地为她们做些什么。   姜黎并肩与他往前走,又想起白日里倒的那个糖人儿。因为在巷子里和沈翼撞满怀,给撞掉了,一口没吃。想起来了,这便叫他赔,两人便又去糖人摊边,叫师傅给倒了个嫦娥奔月。   姜黎便拿着这糖人儿,与沈翼走过繁华街景,在热闹尽消处回头看身后的灯火辉煌。以前她是高楼窗边儿的贵小姐,垂眼下来瞧着穿梭在街道上的人群,只觉密密如蝼蚁一般,不知他们活着是为什么。没钱没地位,吆喝得嗓子哑了声儿,也赚不了几个子儿。而现在,她连他们都不如,却也还拼命活着。   沈翼没有去租马车,两个人在昏暗的巷道里徒步往南城门去。到南城门要十多里路,从南城门到军营亦有约莫十里路。还没走到城门处,姜黎便有些走不动了。沈翼便蹲下身子把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仍是很扎实地往前走。   姜黎圈起他的脖子,搁头在他耳边,看着前方黑漫漫的路,在他耳边说:“就和阿香他们一起逛,不是挺好?阿香话多,热闹。逛完了,马车上一块儿回来,省时省力。这样走下去,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沈翼无所谓,回头看她一眼,“我背着你呢,你怕什么?倘或带着那阿香,一路上呱噪,什么知心话也说不了。再或想做点私密的事儿,也不能了。”   姜黎看着他的侧脸,“你想做什么私密事儿?”   沈翼低了声儿,“待会儿出了城,我带你逛园子去。”   姜黎这可就不明白了,这么大晚上,逛什么园子去?园里这会儿都没人,也不像城里那般到处挂灯点火的,什么都瞧不见。姜黎在他背上摇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我不去,你放我回去,你自个儿逛去。”   “我自个儿还有什么趣?”沈翼把她往背上托一托,这会儿已经走到了城门上。通过暗长的城门,到城外又走过一段灯火通明的街市,而后入了郊外,便再没有灯火亮光。头顶上有一轮明月,清风拉着云丝,盖去大半。   沈翼背着姜黎到一个小园子外,姜黎便从他背上跳了下来,这会儿那糖人儿已经被她吃了干净。沈翼推开虚掩的门要拉姜黎进园子去,姜黎不自觉地往后退,只问他:“你先说明白,你到底要干什么?”   沈翼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往后退,带着她往里去,“我不干什么,就是白日里没时间陪你多玩玩。这会儿路过,带你进来逛逛。也不是全瞧不见,花架上开的什么花都看见呢。便是这夜色里,那假山假石朦朦胧胧的,像泼墨画儿,才最好看。”   姜黎半信半疑,随着他进园子。他果也带她去看花看水,月色下的河水面上波光粼粼。沈翼从后面抱着她,随她顺脚走路,怎么粘都不嫌腻的样子。他落吻在她耳后,低声问:“喜欢么?”   姜黎笑,“喜欢。”   沈翼便就这么带着她往前走,自又走到一群假山假石里。摸了其中的道儿,钻到假山里去,一直往前走,走到最后便是无路可走。姜黎这就停下了步子,回过身来正对着沈翼,说:“没路了,回头吧。”   沈翼却没有回头的意思,只低头看着她。姜黎与他对视一气,忽又想起他在城里说要做什么私密事儿。心里觉得不好,便动了身子往后退退身子,抬起手来挡在胸前。沈翼自然是撵了步子跟过去,逼她退到假山边上,再退不动。   姜黎心里明白他要做什么了,自然推开他想要跑。可不过刚迈出一步,就被沈翼拉了回去。相同的事情又要上演,姜黎开始的抗拒像挠痒痒,不过一会儿就软在了他怀里。粗重的呼吸声被一方山石围住,在两个人耳边回荡。   在姜黎沉在快感里顾不了外界环境有些投入的时候,忽而听到沈翼后面传来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的,还有一男一女的窃窃私语。姜黎这便被吓得屏住了呼吸,在沈翼耳边说:“有人……”   沈翼却无所谓,反正这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在她身上一下重一下轻地动,惹得她浑身不住颤抖。又因为听到了人声而紧张,那下头的感觉比平时便更让人难耐。因姜黎便咬死了下唇,把头埋进沈翼怀里。   来的人在瞧见这里有人后,悄摸摸也就回头走了。等听不到脚步声,姜黎把屏住的那口气松开,便成了最动情的样子。她去咬沈翼的耳垂,问他,“这是别人会情郎的地方?”   沈翼摇头,“不知道,但确实是个好地方。”   ☆、49.哥哥   红纱红缎红烛台,红鞋红袜红嫁衣,人一辈子的喜庆,到底是终于这满屋煞红,还是始于这满屋煞红,无一人知晓。嫁了,在一方全然不熟的天地里,伺候家婆夫君,便是富贵人家的媳妇得意些,却终归也是个媳妇。   韦卿卿端坐在床沿儿上,盖头角儿上缀的珠串子动也不动。双脚盖在裙面下,搭着脚榻坐得端正。肚子饿了一天儿,到现时没得口吃的。隐约能听到外头宾客嬉笑声儿,却不知这场宾宴要到什么时候。上轿前家里母亲乳母交代的话,到了婆家要懂礼识大体,便是这一日的大小礼仪,一件也不能错咯。错了一件,都怕余年不利,一辈子不顺畅。   韦卿卿便耐着性子等到宾宴结束,听得房门一声,一窝蜂地拥进许多人。说是来闹洞房的,少不得就哄闹起来了。她是个好性儿的人,等着丁煜挑开自己的盖头后,也随他们闹去。都是大户人家子弟,谨尊着道理,没有过分的举动。吃了合卺酒,行了合髻礼,也就算礼成了。   等人尽散去,也就留了她夫妇二人在房里。韦卿卿这会儿才拿些东西来吃,吃罢了又去镜边卸妆容。头上凤冠极重,没有戴着就睡觉的。她自个儿坐在镜前弄了一气,没弄得下来,便透过镜子瞧坐在床边发愣的丁煜,“你过来帮我一帮。”   丁煜听了话,方才有些回神,从床沿儿上起了身,下脚榻到这边来,帮着她卸凤冠。韦卿卿从镜子里看他,在他脸上瞧不出什么新婚该有的喜色。忽又想起今儿个他迎亲半道上下马的事,因问他:“今日花轿来的路上,怎么了?”   丁煜酒吃得有些多,头脑发懵。帮着她卸下凤冠来,自己扯上身上的红绸大花,回道:“好像瞧见阿黎了。”   “阿黎?”韦卿卿回过头来看他,“你又看着她了?这回是真的,她活着回来了?”   丁煜摇摇头欲清醒脑子,踩上脚榻往床沿儿上坐,“大约是我看错了,跟出去走了一段,人就不见了。”   韦卿卿手里拿着一支烧蓝发簪,转过身慢慢放去镜台上,“当时姜家发生那样的事情,咱们两家都做了缩头乌龟。看着他们一个个地被流放发配,被称价买卖,却一点事也不敢做。这会儿想起来,还是觉得对不起黎丫头。如果姜家没有遭难,这会儿坐在这里的,也不该是我了。”   丁煜只觉得酒气烧得难受,去桌上倒了杯茶吃,却没有接韦卿卿的话。当时丁家韦家生怕受到牵连,确实是什么事都没敢做。他那时有心要救姜黎,但自己手下除了能驱使做些杂事的小厮,什么人都没有。便是这会儿,他手下也没什么人。韦卿卿更是一介女流,不过几个丫鬟婆子服侍,更是什么事都做不了。   丁煜吃了茶便仍去床边坐着,等着韦卿卿卸干净了发饰耳饰过来。伸手拉住她的手,拉她在自己旁边坐下,这才说:“都过去了,不提了。”   韦卿卿低下头,小着声,“可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黎妹妹……”在街上看错人追过去这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丁煜拉过她的手在自己腿上,郑重地说:“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妻子,没有别人。”   韦卿卿这便往他怀里靠过去,也不需要他再说多少表心迹的话。他们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一起度过了人生命中最单纯美好的时光。谁知后来姜家突生事故,三家的情谊也就散了。到这会儿,丁家和韦家虽然往来正常,到底是没以前那么亲了。   +++   却说丁煜和韦卿卿那是合礼合法的洞房花烛夜,而在这城南外的园子里,还有两个野合的。假山圈出来的一方小空地里,女子衣衫半散,露出来的肩膀在月色下晃着嫩生生的白。衣袖落到胳膊根处,那藕节般的胳膊便挂在男人脖子上,身体也是软得好像没有骨头。   而这男人却没什么凌乱的样子,只撩起衣袍前片儿脱了点裤子。大约这会儿正是兴头上,抱着怀里的人儿正卖力。片刻后却又停下来,撩开女子额前挡着的发丝儿,看着她满脸潮红,气喘不畅,偏还要跟她说:“以后莫要再叫丁煜哥哥。”   “嗯?”姜黎轻轻出声,勾着他脖子的手勾拽在一起。这是在外头,做起那事儿来,刺激就要比平时多许多。又要防着有别人撞进来瞧见,身上的感觉便会因为这紧张情绪显得更加明晰。   姜黎不想跟他混扯,只想早些了事,便道:“你快些罢。”   沈翼偏不快,一下一下弄得她情-欲泛滥,而后落吻在她眼睛上,去她耳边说:“你应下我的话,叫我哥哥。”   因在外头,姜黎原就想叫不敢叫,都是咬唇忍着。偶尔实在忍不住,便会漏出几声。她越想早些结束,沈翼就能磨她。这会儿又逼着她叫哥哥,原不是什么羞耻的话,现在听起来也让人不自觉脸红起来了。她睁开水雾蒙蒙的眸子看他,压着声音说一句:“下流!”   沈翼过去亲一下她的唇,“你不叫,我就在这弄一夜。”   姜黎这就没法了,要生起气来,却被他适时的一顶就顶得烟消云散了。实在拿不过他,最后只得叫起“哥哥”来,刺激极重的时候,还要在前头加个沈翼,因断断续续叫的,不是“哥哥”,就是“沈翼哥哥”。   事毕了姜黎还觉羞耻,也不顾身子发虚腿还发软,把自己衣服拉合整齐,嘀咕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沈翼也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问她:“我是什么样的人?”   姜黎这会儿自然不看他,自己脸上耳根还发着烫。绕过他去往外走,嘴上说:“下流无耻的人!不是好人!”   沈翼便跟在她身后,又过去抱住她,要跟她顺腿儿走路。姜黎这会儿也不要了,做那事之前还觉浪漫呢,这会儿看他做什么都下流。因从他怀里钻出去,往前小跑两步,“你离我远些。”   沈翼哪能离她远啊,上去半蹲身子一把驮她起来顺势转了一圈。姜黎吓得立马抱住他脖子,而后捶他肩头骂道:“又要死了!”   沈翼驮着她往外走,故意小声:“别闹,这里还有旁人呢,妨碍别人做事。”   姜黎听他这么一说,忙抿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想到刚才他们在做那事时,就有人摸过来撞见了。还好这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瞧不见。倘或被人瞧见了,再是能认出来的,也没脸活着了。   姜黎一直抿着声儿,等走出了假山群,才又说话,问他:“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特意把我哄过来。”   沈翼背着她出园子,“晚上城里到军营往来,路过这里,总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你想这大晚上的,在这荒郊野外,还能谈什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我跟进去一瞧,两人就钻那假山里去了……”   姜黎听到这里捂住沈翼的嘴,不让他说下去,自己又问:“你又跟进去看了?”   “那倒没有。”沈翼道:“虽然我不是那些满嘴圣人道理说自己是君子的人,但我确实是个君子。”   “君子逼着人叫哥哥?”姜黎脱口而出,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有些想咬自己的舌头,便把脸埋去了沈翼的肩窝里。   沈翼回头看她一眼,嘴角带笑,“以后,还能叫得出丁煜哥哥么?”   姜黎还是埋着头,不回他的话,然后忽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好好儿的一个称呼,是她打小叫到大的,就这么叫他给毁了。   沈翼背着姜黎回营地,一路过去都有蛙叫虫鸣。京城的郊外也生机,走到哪里都不觉荒凉。军营外的火把已经烧了起来,照着外头隐隐能看到的几座帐篷。在营外的时候,姜黎要从沈翼背上下来,他却不撒手。一直把她背去女人的帐篷前,这又想起来了,便与她说:“直接搬去我的帐篷里,也方便。”   姜黎站在她面前摇头,“习惯了这样儿,倘或搬过去,就真成了你的人一样。不常与她们在一处了,怕慢慢就生分了。再倘或与你闹个面红耳赤的,连话也说不了一句了,这里又没了我的地方,我往哪去?”   这话让沈翼听出了姜黎拿这帐篷做娘家的味道,因笑一下道:“我不会与你闹得面红耳赤的。”   “这话也能信?”姜黎看着他,“没有不吵架的两口子,再好都是要闹的。恨起来,巴不得拿刀杀了解恨。过了那阵劲儿,才能好。”   沈翼看出她是不愿搬,又知道她住在女人们一起自己开心,便也不再多做要求。确实他也是不常在帐里的,这会儿每日里不是要练兵,就是要往城里走动走动去。虽然他不需要日日上朝,但要过手忙的事情一件也不少。暗下里他又在操心调查姜家以前的事情,便更是分身乏术些。   他看见姜黎走进帐篷去,自己又在外头站了一气,才抬步走了去。   那帐篷里头,女人们都在了。阿香和车夫逛完了夜市就驱马车回来了,早到了帐里。这会儿看姜黎回来,又稍拉开帐门看着沈翼在外头站了一气,便说:“他巴不得时时刻刻和你黏在一起,这都在一起多久了,怎么不嫌腻?”   姜黎乜她一眼,自己去床边上坐下来,“你巴望他腻了我么?”   “那自然不是。”阿香跟着她过去坐下来,嘻嘻地笑,“我是羡慕你。”   这就坐着说起闲话来了,帐里还有十个女人,现在过的都是较以往松闲许多的日子。她们这会儿在一起没什么说的,便说北雁儿那几个回乡的,不知走到了哪里。又说起苏烟络,今儿去的城里,也不知扎下脚来没有。   说来说去都是没人能答的话,只当解闷儿。阿香因为逛了夜市,话尤为多,便是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一直说到夜深,帐外有蛾子扑进来,冲去灯火苗儿上,烧得呲啦一声响,就折了翅膀落了地。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作者   断在这里 下章没来之前赶紧看呀 我要上剧情啦 哈哈哈   ☆、50.催婚   晨起梳洗,对镜理妆,这是女人们一日始的状态。这会儿有了闲心,还会琢磨着绾个不一样的发髻。有舍得的,那二两银子匀出一些,买个普通发簪钗环,这也就戴起来了。她们不再需要洗大量的衣服,只每日里帮着给士兵们缝缝破掉的衣裤鞋袜。伙房的柴火也自有着落,男人一斧子就劈出许多,不必她们每日天出去捡去。这每日里什么时候做什么,便没有了规程。总有几个先做这个,再有几个先做那个的。因去河边洗些自己的东西,也都是结了伴儿的。   而现在军营里像沈翼这样的糙老爷们儿,就没她们闲得自在。一早起来打水梳洗罢了,自个儿束起长发披上甲衣,吃罢早饭就得往训练场地上去。练下一日的功夫,或摆一日的阵型,到傍晚时分歇下,通身梳洗罢了再把自己的衣裳鞋袜拿去河边儿洗。也有懒得不想动的,堆在那里,攒做一天洗。还有那会哄人的,花些银钱说些好话,让女人们甘愿为他洗几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沈翼这一日练完兵,回到营帐正打算脱甲衣换衣裳的时候,外头有人来传话,说:“城里派了人来,说家里有事儿,叫将军今儿回去一趟。”   掐指算算,从军队回到京城,到这会儿已有八日。这八日,沈翼都是在军营与将士们一起,没有回家睡过觉。第一晚在家吃了家宴,连夜又赶了回来。这平日里他不是练兵,就是约了别个大人吃吃喝喝攀些关系,鲜少见闲的时候,是以也便没有日日往家回。这会儿家里派人来叫了,就不得不回去瞧瞧。   他住了脱甲衣的手,连衣裳也懒得换去,想着应该也没什么大事儿,回去走一遭大约也就回来。因叫下头的人牵马来,自个儿往女人们的帐篷那边儿去,跟姜黎说一声,“我往城里去一趟,大约很快就能回来。若回来得晚,就不必等我一起吃饭。”   姜黎抿抿唇,原不想问,却还是开口问了句:“去哪里?”   沈翼笑笑,抬手握住她的肩,“这回不是去吃酒,我爹叫小厮来找,让我回去瞧瞧。这阵子忙,也没能回去看看。”   姜黎听他提家里提他爹,也就不问了。冲他点了下头,想转身回帐篷去,转了一半又回来,看着沈翼说:“他们要是找官媒给你说亲,你不必推辞,应下就是。我不会吃那飞醋,让你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沈翼收了收脸上的笑,“你最可心,最懂事儿,最明礼大度,我偏不成全你。”   姜黎这么看着他,自个儿又想笑了,只抿着,打发他,“赶紧去罢,别叫你爹娘等急了。”   沈翼瞧着下头的人牵了马来,这也就不站着了。踩了马镫子上马,拉起缰绳往营外去。出军营刚好瞧见家里派来的小厮正等着,便领着一道儿往城里去。路上没什么话,马鞭子打得马跑得飞起。给武将家里做下人的,那小厮倒也跟得上,打马一直追在后头。   这样进了城,走过弯绕街道,到沈家宅子前拉绳儿吁马,也就停下了。沈翼从马背上跳下来,把手里的缰绳交给那小厮,牵去马厩里一道儿栓起来,自己便直接进门往里去。身上甲衣走起路来稍显笨重,腿脚踢得全是碎响。   进了门,沈翼先去前院儿书房给沈老爷请安,父子相见无有什么煽情的样子,不过闲叙几句。多年不见,头一晚相见的时候知心话说了不少,这会儿便显得较为寻常。沈老爷知道他近来时常与人吃酒的事儿,只说他,“朝中人员复杂,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结交的,要有所侧重。拉帮结派的事儿不要做,别瞧着谁个好,就跟着谁个。明儿倒了台,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了。”   沈翼知道,沈老爷是不喜欢结党之人。虽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只做个朝中不大不小的武将,到底赚个安稳踏实。他在功名上没什么大的追求,也不喜文人写花颂柳那一套,平日里瞎混,就爱找女人。家里收了四房姨娘,三房难产死了。而这些姨娘也都稀奇,愣是一个儿子也没给他生下来,都是生的姑娘。因沈翼有不少妹妹,兄弟却只有沈煦一个,家里排行老大。不怕臊的,说起来那就是他沈家的嫡长子。然到现在也没多大出息,就在宫里当个不起眼的侍卫。假使当初沈翼没走,大约现在和他大哥差不多。要熬多少年才能熬成个官,那实在说不准。   沈翼和沈老爷又说了几句话,沈老爷便让他往二门里去,说:“你娘等着你呢,你先过去,我等你大哥回来,直接去正堂里吃饭。你先过去与她说说话,她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沈翼应了声儿,也就往内院里去了。打着步子往沈夫人的院子里去,进屋瞧见她在和家中大嫂王氏说话。他便过去请安,又给嫂子王氏道声好。王氏瞧他来,也就起身走了,跟沈夫人说:“我瞧瞧饭菜好了没,好了就来叫太太和小叔过去。”   “去罢,叫慢些做,不必那么急。”沈夫人应一声,看着王氏出屋子,便伸手拉了沈翼,让他坐下,又是仔仔细细瞧了他一番,说:“我儿真威风,为娘的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会儿天色已暗,屋里点了烛火。沈翼在沈夫人对面的炕上坐下,只道:“娘是多日子不见我,瞧着新鲜。等过些日子,看腻味了,也不觉威风了。”   沈夫人笑,忽又说:“回来的头一晚跟你商量的事呢,能不能搬回家里来住?日日在那军营里,咱们也不好过去,想看看你也费劲。在家里,在娘面前,娘能日日瞧见你,心里也踏实不是?”   沈翼倒桌子上的茶吃,“我倒是想呢,但要是这样,那得惹军营里的将士们不快。大伙儿都是一样儿的,凭什么我就身娇体贵地非得在家里住?下头人不满了,那兵也带不了了。再说叫别人知道,别人怎么说?不过就封了个云麾将军,就这般拿官架儿了?”   “云麾将军怎么了?”沈夫人有些不高兴,“比你爹官儿还大些呢,不能拿官儿架么?”   沈翼吃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来,道一句:“娘是明理的人。”   见说不动,沈夫人就不提这茬儿了,又道:“那你什么时候得空,我找官媒给你说亲事,也不难为你,你亲自跟人姑娘见一见,好不好再说。好了定下来,咱就拿礼往人家提亲去。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拖了。本来这事上你就开窍得晚,又遇着姜家那丧门星,一拖就拖到这时候。”   他来之前姜黎在帐前就跟他提了这话,是以沈翼也是知道回来要被催婚的。他听沈夫人这么说姜黎,总还有些不自在,便道:“都过去那么久了,您别还记着。人家都那样儿了,咱就积点口德,别丧门星丧门星的,多难听啊。”   沈夫人听这话也不自在,瞥着眼睛往沈翼瞧,“时间是过得有些久了,但你也不能还护着她呀。当年你受了她什么样的罪,你忘了?全京城人都看咱家笑话,咱们连门都不敢出,你也忘了?你还险些死在家里呢!”   沈翼看沈夫人生起气来,忙起身来给她顺背,一面顺一面说:“也不能全怪人家,那不是我那时不开眼,没见过世面,瞧着那么个好的,非去要招惹人家嘛。她跟我说得明白,叫我死了那条心,是我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非还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不就在求亲的时候被打出来了嘛。人家笑话的也没错,确实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您想想那时的姜家,是什么人家?我爹就一普通京官,原就不该痴心妄想。”   沈夫人按按自己的太阳穴,回头看沈翼,“你当我老了,记不得当年的事儿了?当年咱们是配不上他家,可她姜黎吊着你玩儿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只要想起来你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这心里就憋得难受。你说她姜家是不是遭的报应,是不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他家倒台了?”   沈翼知道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沈夫人得把姜家各个人都拿出来鞭尸。他又帮沈夫人顺了两下背,去到对面沈夫人对面坐下,看着她说:“过去的事咱以后别再说了,娘若每次见我都要说这个,那我也不敢再回来了。”   沈夫人看着他,张了张嘴,到底是把心里满满的怨气给压下了。这又想起说亲事的事情,又说:“不说他们不说他们,说你什么时候得空,我让媒婆给你安排地方,让你见见人家姑娘。媒婆我都见过了,她那里有好几个合适的。我也都满意,就看你的意思。”   沈翼也不大想说这话,少不得拿话搪塞,只道:“才刚回京,根基还没稳呢,没有心思弄这些个。白日里也都挪不出时间来,再看看罢。”   沈夫人还要再说话,沈翼便从炕上站了起来,“我也去瞧瞧,那饭菜做好了没。”   沈夫人哪里有瞧不出他是不想跟自己说话的,到底不知道为什么他到这会儿还是不想娶妻,但心里也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就把那急切的心思给压下了。她也站起身子来,跟沈翼说:“你也不必去看,回你屋吧,水都给你兑好了,你先梳洗一把去。换了身上的衣服,穿身轻便的来,刚好吃饭。”   沈翼不大想麻烦,但沈夫人执意要他先去梳洗一把,他也只好就从命去了。原来沈家知道他要回来后,干净屋子都给收拾了出来。只可惜,沈翼一晚都没住过。上一回在这里梳洗了一把,这一回大约也就是再梳洗一把。   沈翼去到他房里,果然洗澡水都兑好了。那里头又有两个丫头,瞧着他进去,笑着称呼他“二爷”,要给他更衣,服侍他洗澡。   沈翼本能地往后退两步,瞧了两人一眼,道:“我自己就成,你们出去吧。”   “是太太叫咱们在这里服侍二爷的。”那两个丫头不出去,其中一个穿粉衣的开始说话,“上一回就没伺候,太太就说了我们。这一回再伺候不周,太太怕还是要不高兴。二爷就当可怜我们,让我们服侍您梳洗吧。”   沈翼大约猜到了这两个丫头的用处,自然也无心和她们周旋。他冷起脸来还是有些吓人的,不过冷冰冰的几句话就将这两个轰出了屋子。而后自己脱下甲衣去梳洗,都是一个人在军营里做惯了的事,没什么不顺手的。洗罢了拉扯下屏风上的衣服套上,才发现没有外衫。   自己在屋里找了一气没找到,少不得又开门问这两个丫头,“衣服在哪里?”   丫鬟得言,自欢欢喜喜进去给他找衣服,嘴上说话:“原打算您洗着的时候给您找的。”   找到了衣服抖开送到他面前,沈翼伸了一只胳膊进去,便扯下了外衫,“我自己来。”   就在他套衣衫的时候,那粉衣丫鬟目光在他胸前稍露的皮肤上停留了一下。目光里生出疑惑,嘴上倒没说什么。携着另一个到门外,才小声道:“你瞧见了么?”   “瞧见什么?”另一个不知这个看到了什么,小声回问她。   这粉衣丫头便往她面前凑凑,声音越发小,“二爷脖子下边儿,衣服刚好盖住了,才刚露出了一点,几块紫印子,像是人嘴巴嘬上去的。”   另一个讶然,“你瞧仔细了?”   “应该没错。”那粉衣丫头道,听着后头沈翼出了门,忙又闭上嘴,再不说了。   沈翼的注意力不在这两个丫头身上,穿好衣衫便往正堂去了。这会儿正堂里已经布好了菜,沈夫人沈老爷和沈煦并王氏都在,还有沈煦跟前的两个孩子。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来,旁边站三两个伺候的丫鬟。沈家就是普通京城官老爷家,没泼天的富贵,不过衣食富足些,所以也没有到处都是下人。都是手边儿必须的几个,多余的也不白养。   一顿饭吃下来,也算一团和气。唯有提到给沈翼说亲事的时候,你推我往,没正经定下来。王氏算是好儿媳,处处帮沈夫人的腔。她那较小的孩子才两岁,在桌边呆不住便要乱跑。又不能任着她自个儿跑,丫鬟们看一气,她自个儿也起身抱一气。   抱着孩子的时候,王氏就在桌边上站着,来回踱步子哄娃,帮沈夫人说话,“小叔二十二了罢,这会儿也算是个人物了,亲事好说。可别拖着了,我和你大哥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还不成亲?”   “就是。”沈夫人顺话说:“虎儿七岁了,云姐儿也两岁了,你还能拖到什么时候?”   这时候沈翼便要拿酒堵他们的话,吃一遭再说。那就开始拿身份再推,说沈煦是家中长子,要继承家业,那是理应的。他作为次子,有大哥相罩,自个儿还要再快活几年。   总之不管怎么说,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说辞,最后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沈翼也听得这些话听得耳朵疼,再不愿多呆的,吃了饭就去自个儿房里拿上了甲衣,叫家中小厮去马厩牵马。   沈夫人跟他过来,拦他在回廊里,说:“吃了不少酒,今晚在家歇下罢。有多大的事儿,非得这黑灯瞎火的赶回去?床都给你铺好好儿的,洗把脸躺下就睡。”   沈翼不愿留下,凭沈夫人说什么也不妥协。他抱着手里的甲衣出门,让沈夫人也没法子,只道:“翅膀硬了,管不了了。”   倒是沈煦送他到大门外,拍着他的肩与他说:“二弟,你比大哥有出息。好好儿干,大哥以后就靠你了。我知道你还是因为当年的事心里有症结,不想成婚。你放心,家里有大哥呢,都帮你顶着。不就传宗接代那点儿事么,大哥生他个百八十个就是,都是我沈家的苗苗儿。你老来没娃,大家过继给你。”   沈翼看沈煦是有点醉了,笑着拍拍他的肩,“我走了,回去睡罢。”   没等沈煦再说话,沈翼便踩了马镫子上马走了。马蹄声在夜晚的巷道间哒哒作响,等走出了巷子,他才长长松出口气。这也不快着赶路了,只让马儿悠悠往前走,一面散散酒气。   他往军营里一躲是就避掉了,可沈夫人在家里闲了没事儿,盘算来盘算去也就只有这事儿盘算。今儿又没得逞,颇有些不高兴,梳洗罢了还不解气,便去给沈翼准备的屋子里,逮着那两个丫头出气,“买了你们有什么用?白花我几十两银子,两个人留不住一个人。”   那两个丫头也委屈,说:“谁知道二爷不近女色呢,连碰都不让碰一下。”   沈夫人这又收了收气,自个儿也为这两个开脱,“想是当年的事刺激到他了,还没忘掉。再等等吧,迟早有打开这心结的时候。”   两个丫头这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粉衣的终究没忍住,最后看向沈夫人道:“太太,有个事儿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大约人都烦腻吞吞吐吐的样子,沈夫人看向她,干脆地接话,“既开了口就说,难道还要吊着我不成?”   那粉衣丫头听如此,便就说了,“二爷外面应该有女人,今晚上我真真切切看到的,他身上有紫痕儿。过来人都知道的,那不是平白出来的。不是挠的,也不是刀枪棍棒伤的,就在脖子往下一点点的地方,二爷那里本来就有胎记吗?”   沈夫人听这话陷入了沉思,慢慢摇头,“没有。”   粉衣丫头这就不再往下说了,她认定,沈翼外面肯定有女人。旁边那个却多想些,看了看粉衣丫头,又看看沈夫人,忽说:“二爷不是不近女色么?会不会……那是男人嘬的?”   沈夫人&粉衣丫头:“……”     ☆、51.通房   沈夫人看着面前站着的俩丫头,再度陷入了沉思。她撑着椅把儿从玫瑰椅上起来,另手搭了一把那粉衣丫头的手,借力站起来便扫开了去。余下再无什么要说的话,自个儿跨过门槛出屋去了,连送都不要那两个丫头送。这一面走着,一面心里也直犯嘀咕,便抬手按太阳穴。   原这两个丫头才刚买来不久,是沈夫人得知沈翼要回来时赶着时间临时挑拣了来的。到了沈家后,还给改了两个喜庆的名字,一个叫双喜,一个叫如意。今儿那穿粉衣服的,名叫如意,比那双喜稍机灵些,眼色也更活一些。原两个也都是受过调-教的,买了来不需费什么事儿再教规矩,省心省事儿。   沈夫人私想着,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但凡先成一个,生下孩子来,都是好的。哪知道,却都没成,这两个丫头,沈翼碰也没碰。照他爹的德行来看,大不像亲生的。但她又想到老大沈煦,也不是个爱流连花柳间的人,除娶了王氏一个,生了俩孩子,也就没其他的了。   沈夫人气得不行,回到自己院儿里,瞧着沈老爷又不在,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因招呼丫鬟,让找老爷去,甭管在谁的屋里,都给请过来。若不过来的,今晚谁也别想安生。武将家里娶的媳妇,也不是吃素的。   却说这会儿沈老爷正在四姨娘那快活,听着这话,草草了了事儿,就往正房来,那腰带还是路上走着系的。到了正房,瞧着屋里漆黑,只沈夫人背对门站着。忽又转过身来,手里擒着一只蜡烛,独照白了她的脸,那叫一个惨白恐怖。   沈老爷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夫人你作甚?”   “点、灯。”沈夫人声口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像唱戏的。说完起了步子去烛台边,横捏着蜡烛烧下蜡油来,把蜡烛粘在烛台上。弄罢了回过身儿来,沈老爷已经在床边坐下了,又问她:“催命似地找我,什么事儿?”   沈夫人去他旁边坐下,“你就一点儿不担心你的儿子?”   “多大的人了,有什么可担心的?”沈老爷是吃了酒又办了事,这会儿极累。说着这话,便抬了腿脚上塌,往床上睡着去了。   沈夫人便在床沿儿上坐着看他,“这会儿不比以前,他有官职,普通家世的姑娘们咱配得上。也没人再去计较当年的事情,想嫁给我家翼儿的,那不在少数。你瞧瞧他,一点儿不上心,推三阻四,就是不想娶媳妇儿。这个且不说,就说我劳心劳力给他找了两个丫头,模样儿生得那般水灵,他竟瞧都不瞧一眼,什么毛病?”   沈老爷听着这话动了一下头,睁开眼睛来看着沈夫人,忽说:“他不要,你给我。”   沈夫人听这话生气,照着他的肚子就拍了下去,“你若再气我,咱谁都别想好过。你瞧着吧,明儿我就撵了那几房小妾去。什么玩意儿,你多大的家世,养三个?不是死了一个,那就是四个!”   沈老爷这就不敢再胡说了,直起身子甩甩头醒酒,说:“就是再水灵,那翼儿不喜欢,自然不多瞧,有什么毛病?他不想娶妻,是怕耽误自己的前程,也没毛病。你说娶这玩意儿,忒麻烦……”   说着这话瞧着沈夫人脸色变黑,忙又改话儿道:“要是娶着夫人这样漂亮能干的,那就好!”   “你给我认真点!”沈夫人沉声起来,“不然,我现在就去撵了那几个。带着她们的闺女,滚出我沈家的门。你要养,再置处宅子出去单独养,好不好?”   沈老爷这会儿就真认真了,来拽沈夫人的胳膊,“我吃了些酒,说话不过脑子,你担待,担待啊。我就是觉得,孩子都那么大了,不是八岁十岁的,咱也管不了。他官现在比我都大了,那主意也比我们大,你说是不是?”   沈夫人咽口气,“到死,那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管不了?八岁十岁的我也不管,可他这会儿都二十二了。二十二还没娶亲的,甭管贵族世家,还是平民百姓,整个京城,你瞧见还有谁?他本来在这事上就木,给他配的丫鬟全派不上用场。堪堪捱到十八,好了,开窍了,遇上姜家那个。我现在就担心,是不是那事儿在他心里还没过去,所以不想考虑这事儿?”   “这极有可能。”沈老爷这会儿开始认真接沈夫人的话,“这男人么,有我这样的,不留情只留种。也有就是翼儿这样的,本身就是情种。被伤了心,就走不出来了,钻牛角尖儿钻在里头,对这事儿心里生怕。他要是能过得去这坎儿的,当初也不离家参军了。那要不是离家参军,也没今天这样子。”   沈夫人越想越觉得难受,长长吐了口气,“就算过不去这坎儿,不愿娶妻,我也让他些日子。可是,他万一真不碰女人,这……”这话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便换了话道:“明儿开始你派人盯着翼儿,看他一天里都去哪里都干什么。我要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女人。”   “这是小事儿,但凭夫人差遣。”沈老爷说下这话,松口气,人又倒下去。   沈夫人这会儿也安心些了,去把灯都吹了,过来上榻放下帐门来。在沈老爷旁边躺了一气,听他慢慢发出鼾声,自己却没多少困意。她又想起双喜那话,这会儿便又推了推沈老爷,低声问他,“你说,翼儿有没有可能在外面跟男人那个……什么……”   沈老爷刚刚入眠就被她吵醒,脑子浆糊一般,说话全靠本能,道:“这也有可能,军营里都是男人,新去没那么糙也下得去手。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你有时回娘家,家里那几个又不方便的,我也会找嫩些的小厮出火……”   睡在耳房的丫鬟只听得正房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吓得把被子都裹紧了……   +++   却说沈老爷听沈夫人的差遣,派了手下的人盯沈翼的梢,几日下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收获。每日回来禀报,说的话都是一个样子,“大多时候是在军营,并未见外出。偶有时候外出,约的都是朝中大人,吃吃喝喝一通也就散了。吃喝的时候少不了姑娘,但没见二爷搂过。至于那事儿,也没瞧见有。当然,军营里头的情况看不见。”   沈老爷没什么算盘,自把这话说给沈夫人听。沈夫人便是越听胸口越憋闷,心里嘀咕——家里的两个丫头若是不合他口味不碰也就算了,怎么出去跟大人们吃酒快活,都不搂姑娘?二十二了,身边儿没有女人伺候,出去玩乐也不碰姑娘,是人么?   沈夫人越发觉得双喜那一句没心眼的话是真的,他这二儿子怕是断了袖了。军营里呆了两三年,把喜好都给弄变了。要么说当兵的苦呢,打仗受罪那都另说,这也是苦的一方面。思及此,这又如何是好呢?虽没严重到他沈家无后,到底沈翼自个儿不能无后啊。   沈夫人这便又找来如意,交代她,“你快收拾收拾东西,往城南军营里去。不管想什么法子,让二爷留下你,你就在他帐里伺候。看好了他,有什么情况,往家里递消息。若能怀上一儿半女,以后给你做二房,听明白没?”   如意听明白了,又问沈夫人,“只我一个人去?双喜呢?”   沈夫人摆手,“她不去,脑子不好要坏事儿。”   如意暗自忍笑,这便应下了沈夫人的吩咐。而后颠颠儿地去了,回到房里找些衣衫褂裤、珠环首饰、胭脂水粉,一股脑儿往包裹里装了。一面装着,那嘴里一面哼些小调,高兴半分不做掩饰。   双喜便挂着酸不溜溜的表情看如意收拾东西,而后给她泼冷水,“二爷的二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瞧老爷那些姨娘们,每日里做这个做那个,都当下人使,还要伺候老爷睡觉,可怜得很。也没生出儿子来,带着那些庶小姐,哪里像是沈家的人。就我瞧着,这家里只有大爷和二爷的位置。”   如意可不管她说什么,谁还听不出酸话,只道:“你别这么说,兴许我这会儿过去,回来就生个大胖小子,还叫你眼红。”   “呸!”双喜听这话不高兴,啐她一口,“二爷喜欢的是男人,你白肖想!”   “呸!二爷不喜欢你就是喜欢男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如意也回过头来啐她,就这啐起来了,一时没个完。   双喜:“呸!军营里都是男人,你可别睡错了人!”   如意:“呸!那是你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双喜:“呸!呸!”   如意:“呸!呸!呸!”   ……   +++   却说沈夫人是没辙了,只能把如意支出去给她探消息。又想着她能有些本事,在军营里伺候上沈翼,给他心里暖起一把火,让他好过正常人的生活。再者,若能怀个一儿半女,那更好。   走之前,她又给如意塞了些首饰银子,交代她:“眼色活些,有什么不寻常的,都要回来告诉我知道。每隔几天,我都会派人接你回来过一宿。你把军营里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部给我记下来,回来告诉我知道,知道么?”   如意把她的话都记下了,也都应下。包裹在手腕上挎着,跟沈夫人磕头别过。沈夫人派马车送她出城,一直送去到沈翼的军营外。如意一路上暗搓搓地高兴,期待着到军营见着她家二爷。沈家如今最出息的也就她家这二爷,沈夫人这会儿抬举她,把她往沈翼身边儿送,只要她有些能耐的,要成为沈翼的二房不难,是以心里喜意难抑。   然到了军营外,从马车上下来,车夫打马掉头走了,只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事情就没想象得那么如意了。她在栅栏外挎包袱站着,跟值守的士兵说:“劳烦军爷,往里头通报一声儿,我是沈将军家里派来的丫鬟,来服侍沈将军。”   士兵往里头给她回话去,她在外头等了一阵子,得来的话是,“沈将军让你回去,他不需要人服侍。”   如意还要再说话,那士兵冷着脸往回站着去了,并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军营里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话说了一遍没人想重复第二遍。如意这便站着,落个独自尴尬。这里再没人理她的,她不能往里去,然却也回不了头。   沈夫人把银子都给她了,又交代了那么多话,她若是就这么回去,什么都没了不说,还得挨骂。因她便不回去,只在这军营外等着。想着等她家二爷出来,扑上去求一求,求他留下自己。好前程都在她眼前摆着了,她能就这么简单放弃么?   然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把沈翼等出来。她这便在栅栏边窝着坐下身子来,靠着栅栏等。栅栏下全是繁密的草叶,坐起来倒也软和。这么等到夜幕低垂,军营里烧起火把,而后等到繁星洒满天际。她仰着头,等到睡着,便把头埋进臂弯里,就这么靠着栅栏睡了一夜。   一整夜过来,军营里就起了流言,说有个姑娘来寻沈将军,被拒在外头一整夜。人都好奇来了什么姑娘,一早帐外梳洗的时候就有人拿着巾子一面擦脸一面来瞧姑娘。瞧过了都说,生得水灵。又有话传出来,说是沈家送过来的,是沈将军的通房。   至于沈将军为什么不要这姑娘入营,大伙儿心里也明白,他军营里已经有一个了,这会儿再来一个,只怕要闹!人也都知道,沈将军对那阿离姑娘不一般,不是主子和奴才那关系。沈将军是因为阿离姑娘,才不要这个进来的。可这丫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大伙儿便觉得——有好戏看了!   事情又传了半日,自然也就传到了姜黎的耳朵里。姜黎早知道沈家会为沈翼找女人,但是没想到会直接送到军营来。别人都偷偷去看,她不去。用完晌饭,仍和平时一样,歪在床上打算歇晌。偏阿香和几个瞧过的回来了,在她耳边说:“传得不错,长得可水灵。瞧着没有要走的样子,怕是打算一直等下去。”   姜黎闭着眼不说话,阿香便搭手在她胳膊上,说:“你不去瞧瞧?”   姜黎吸口气,面上异常平静,开口轻轻道:“我去瞧什么?又不是来找我的。”   阿香这便不拉着她说话了,收了手回去,与别个又闲话一阵,便打算眯眼睡一阵。还没盹儿上呢,外头有人出声找阿离。   姜黎睁了睁眼,拉开被子出帐篷,便见沈翼站在阳光下。今儿的阳光好,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一下,去到他面前,“找我做什么?”   沈翼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在她脸上没看到明显的其他情绪,便拉了她去自己的帐篷。这会儿是春日里,午时稍稍有些热,太阳一偏西这阵热也就过去了。他去倒了两杯凉茶,一杯往姜黎手里送,说:“外头那丫头,你别往心里去,我又吩咐人打发去了。”   姜黎坐在床沿儿上,手里端着白瓷茶杯,慢慢蹭着沿口儿,却不往嘴边送。好半晌,她抬起头来,看向沈翼,“你让她进来吧。”   沈翼正在吃茶,愣了一下动作,吃下那口来,放下茶杯,才过来问她:“为什么?”   姜黎把手里的茶杯送到案边放下,慢慢直起身子,“这事儿是免不了的,这个不要,还有下个。在你没成婚之前,你娘是不会罢手的。你让她进来,她服侍你,我便不往你这里来,不会叫你为难。倘或不让她进来,你娘怕是自个儿就要来了。”   沈翼过来从后面抱住她,看着她的侧脸轻声问:“真这么大度?不吃醋?”   姜黎料想中沈翼的反应不该是这样,她忽有些愣,却又要维持自己的面子,只能再强行点头,“嗯。”   沈翼这便如松口气一般,说:“我也说一直叫她在外头等着不合适,待会儿传得满京城人都知道,那就是笑话了。既然你这么贤惠大度,我就叫她进来。”说着便松开她去打起帐门,瞧着外头谁个在,便吩咐一声:“把外头那丫头带进来。”   姜黎这就有些压不住了,她带着些牺牲心理装大度,他也不能这么高兴地顺水推舟吧?最起码也要装上一装,说他不是自个儿情愿的,他也是没办法,被逼无奈,好叫她心里好过些吧?果然说男人都是寡情的东西,都是喜新厌旧的玩意儿,没一个好的。暗恼起来就不呆着了,姜黎抬了步子就要往外走。   沈翼偏拦腰又把她抱回来,问她:“往哪去?”   “回去睡觉去,别扰了沈将军的好兴致。”姜黎推他,推不动就不推了,看着他道:“放手,我可没大度到能坐这儿看你们调-情。”   “我不放你走,就让你看着,你能怎么样?”沈翼看着她问。   姜黎白他一眼,“撅翻你们的床!”   沈翼忍不住笑出来,道:“那必须把你留在这儿了,否则没情趣。”   说罢了,沈翼就拉姜黎一块儿去案边坐下。仍是拉她在怀里抱着的,按着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动。等外头的士兵带着如意进来,两人还是这样的姿势。   如意一进帐便傻了眼,连请安也忘了。好半天儿反应过来,跪下来行礼,“给二爷请安。”   “起来吧。”沈翼随便应她一句,也不瞧她,只端起案上的茶杯往姜黎嘴边送,暧昧着语气说:“乖,张嘴,吃茶。”   姜黎被他弄得脸上一红,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横竖这会儿是不能起来的了,只好顺着他的意,张嘴吃了一口。   那如意也是一脑门子糊涂账,一时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微微抬起目光瞧案后的两人,她家二爷正把那女人吃过一口的茶杯拿到自己嘴边,就这么也吃了一口。和她在家里看到的那个二爷,根本不是一个人。看罢了自己也脸红,忽又低下头来,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沈翼这边吃罢了,放下那茶杯来,目光转向她,开口又说:“我这里有人伺候了,你既想留下就留下。打今晚起,去李副将军帐里伺候。或者你想伺候别个,自己挑,不必让我知道。”   如意听完这话就有些慌了,忙抬头道:“二爷,我是太太派来伺候您的,怎么能去伺候别个呢?叫太太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么?”   沈翼这会儿便不看她了,只把目光对准姜黎的脸,一副满目柔情的样子,嘴上说:“那你就自己回去,不想回去就安分地去西边的帐篷里住下,和她们一起缝补衣裳做些杂活。别的不该你想的,不要多想。”   如意还要说什么,但看着沈翼看姜黎的眼神,简直要把怀里的人看化了一般,便说不出话来了。她也觉出来,自己这会儿呆在这里不合适,扰了人家兴致,便十分识趣地道声“是”,起身打起帐门出了帐篷。出去后还在嘀咕,她怕是见了个假二爷。不是不近女色么,都是骗人的!   那厢,帐里姜黎看她出去了,也不再和沈翼演这戏,忙从他怀里挣出来。她心里也暗自嘀咕,只觉沈翼越来越不害臊了。这样任他霍霍,迟早得霍霍得满京城都知道他们的风流韵事,更别提沈家了。她往外走两步,又回来,说:“以后不准在有人的时候碰我!”   沈翼端起案上的杯子,吃下余下的茶,抬头看向她,“现在没人。”   片刻,“过来……”   ☆、52.成长   姜黎回到自己帐篷里的时候,阿香正在帮那如意铺床铺。这会儿帐里人少,多添一张铺子两张铺子都没什么分别。被褥是现要来的,搭起一块板来,铺好也就成了。只是阿香不明白,问那如意,“城里呆好好儿的,你出来做什么?这里不比你们大户人家的宅子里,苦得很。”   “我要知道二爷有人服侍,我也不来了。”如意也颇有些哀怨,“是太太支派我过来的,叫我服侍二爷。家里这几天儿都闹疯了,老爷派人跟了二爷几日,都说二爷有毛病。可这会儿一瞧,明明没有毛病。只是我不明白,他明明有人儿了,家里太太正好又着急这事,他怎么不带回去呢?”   如意说这话的时候,姜黎正巧在帐外听到。话语清晰,个个字儿不漏,她便没打帐门往里去,只在外站着。隔着帐门,又听着阿香说话,问她:“你不知道?”   如意不明白,反问阿香,“知道什么?”   阿香这就笑了,想着她不认识姜黎也正常。姜黎和沈家的事情,这整个军营,除了两个当事人,也就只有她阿香知道。她自不多说,笑着道:“我们这样的人,鲜少有谁家太太瞧得上,身份太低贱。当然,也有你们太太那样的,着急这事儿,可能不计较我们的身份,只要求能生孩子就成了,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啊。沈将军不带阿离回去,不是沈将军不愿意,是咱们阿离不愿意,不想进你沈家的门。”   阿香说得是寻常实话,没多掺什么心眼在里头,偏这如意听着就忍不住多想一层。想了一会儿,也不顾着自己心里的想法,又接阿香的话,“那现在算什么呢?还有那个阿离姐姐,是只伺候我们二爷一个人,还是其他的都伺候?我们二爷,还要不要别个伺候呢?”   阿香帮她铺好了褥子,手掌在被面上抚平,“什么都不算,就是瞎凑合,他们自个儿乐意,外人管不着。倒都没外人,就他们俩,一个对一个。沈将军看上的,别人不敢碰。沈将军又不是爱这事儿的,心都扑在军队务上,也不需要那么多女人伺候。”   如意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心里自有自己的考量,嘴里又嘀咕,“二爷对她很好的样子。”   “那是自然。”阿香直起腰来,回去自己的铺子边,脱鞋上去,“阿离生得好,你瞧咱们帐里的这些个,哪个能比得上她一根小指头。”   “那倒也是。”如意仍是嘀咕,“要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但这事儿也都一个路子,时日一久,就腻了。再是漂亮的人儿,瞧在眼里都一个样子。横竖就那点事,日日都跟一个人做,能不生闷么……”   姜黎是在这时打开帐门进的帐,如意的话便噎在喉咙里没说下去。才刚她没仔细瞧姜黎,这会儿定住了眸子瞧,才发现她确实很漂亮。她又想起才刚在沈翼帐里,看着他们俩调-情,耳根便不自觉烫起来。那画面确实不难看,她家二爷,样子也是不差的。   看了两眼收回目光,如意上床拉了被子躺下,没有更多的话。姜黎倒是没有看她,直接去自己床铺上,与阿香说些有的没的闲话,也就躺下歇晌了。姜黎这会儿睡得着,阿香却睡不着。只等姜黎醒过来,便拉了她去军营东侧的小河边,说:“一早忘了两件衣裳,你陪我走一遭,我涝一把去。”   姜黎这就陪她过来,在河岸边的石头上坐着。一时没醒过盹儿来,还缓了半晌。阿香瞧着她这样自个儿着急,一面洗手里的小衣一面瞧她。瞧了一气,没瞧出姜黎脸上有什么不安的神色,终于没忍住开了口问:“那叫如意的姑娘,是沈将军的亲娘派来的,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姜黎定定眸子,刚睡醒,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没精打采,“沈翼如果要她伺候,我不会说什么的,不会去他帐里搅和。”   “你知道沈将军不会要她服侍,才说这话呢。”阿香这就更着急了,扔下手里的小衣,到她面前,“我说的是,沈家人根本不知道你俩的事,你们一直要瞒着。现在来了个丫头,是不认识你,但她肯定是沈夫人安插在这里的眼线,肯定是要回去跟沈夫人说的。你们不避嫌,就直剌剌让她知道了?怎么?这会儿想清楚了,要跟沈家闹这事儿了?”   说到让她直剌剌知道这事儿,姜黎自己心里也还不自在呢,忙道:“哪能哪,我是那愿意闹事儿的人么?直剌剌让她知道的,不是我,是沈翼。他故意的,叫了那丫头进帐,把我按在他怀里喂我吃茶。瞧着我吃罢那茶吧,自己还上去吃一口。真是越来越不知道臊了,以前我就知道他黏人,但那时候还收敛些,这会儿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分明就是想让那丫头知道,不要去缠着他……”   “得得得。”阿香打断姜黎的话,“你说这话叫我眼红呢?”   姜黎这就不说了,抬手拨一下鬓角碎发,“没有的事儿,不是你扯起来的么?”   “那他不担心,你也不担心?这就是默许了,要把这事儿让沈家人知道了?你等着瞧吧,别今儿连个安稳觉都没得睡,沈夫人就过来找你了。”阿香不跟她扯那些有的没的,继续拿了这话来说。   姜黎却还是不紧张的样子,看着阿香回了句,“不会的,你想多了。”   阿香不服,“那人就在帐里躺着呢,什么都瞧见了,也知道了。不过就是回去一啪嗒嘴的事儿,怎么不会?这一说,沈夫人也就知道沈将军为什么不娶妻了,能不找你么?一找你,那肯定把你认出来,这不就得闹了?”   姜黎吸了口气,“歇晌之前你和那如意在帐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依她的身份和立场,肯定不会回去和沈夫人说这事儿的。她知道我不愿意进沈家,那这会儿对她来说,就是件好事儿。她是想给沈翼做小妾的,就不会断了自己的路。她不认识我,心里又知道沈夫人在为沈翼的事情着急,自然不愿意让沈夫人知道我的存在。她心里想,沈夫人知道我存在了,找了我回沈家,就没她什么事儿了。所以,这话能回去说么?她这会儿的心思是,等着沈翼腻了我,好要她。沈家那头一日不知道我的存在,她就还有机会。如果沈夫人认下我来,她肯定觉得自己八成是要被撵了的。白花银子在她身上,却没什么效用,留着作甚?”   阿香听着姜黎的话,在脑子里绕了半天儿,隐约才绕出点头绪。而后砸一下自己的手,仍去河边洗衣服,说:“你们城里人的想法,我是闹不明白。什么事儿,就弄得这弯那绕的。左右,只要她不说,那我就放心。要说也自个儿说去,别叫别人打得措手不及。”   听话听音,听如意在帐里跟阿香说的那些话,姜黎觉得这事儿是没跑的,她不大可能会拿自己的前程作绑回家传这消息。沈翼大约也是知道这点,才会那么直剌剌地在她面前演那一出,好让如意暂时绝了伺候他的心思。当然,也还有另一宗,她和沈翼这会儿都觉得两人之间的感情又牢固了些,慢慢的,好像也有那份心境去面对他沈家了。也许心态还不是很成熟,但比刚回来那会儿平和了许多。   姜黎陪阿香洗完衣服,架子上挂晾起来,便又回去帐蓬里。那如意昨儿晚上在外头靠了一夜,这会儿正是困的时候,因还在床上睡着。阿香瞧她一眼,不说话,到底心里没那么踏实。姜黎也不就能全然肯定她会怎么做,但自个儿心里也没有慌张。   一直等到傍晚,那如意才睁开眼睛醒过来。该是吃饭的时候了,阿香特意问她:“你回城里去么?”   如意便一面理褥子一面笑,“才刚来,回去做什么?”   阿香这就放心了,与姜黎几个一起带她去伙房吃饭。如意知道姜黎与沈翼的关系不一般,这会儿便没事总要看她几眼。姜黎也感受得出来,在被她看了一阵后,自把目光朝她迎了过去,问她:“看什么?”   如意这便忙笑笑,缓解尴尬道:“阿离姐姐生得好看,所以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说罢这话就不看了,心里仍还是忍不住琢磨沈翼和姜黎的事情。因沈翼和姜黎的关系,她也不大和姜黎亲近,只什么都找阿香。大约谁都瞧得出来,阿香是个热心的人。这也正合阿香的心思,絮絮叨叨地从她嘴里套话。   晚上姜黎去了沈翼帐里,阿香坐在自己帐里做针线,便问如意,“沈夫人是不是让你来看着沈将军的?”   如意看看阿香,这会子还分不清这里的人是敌是友呢,自然也不说实话,只道:“什么看着不看着的,就是叫我来服侍二爷。可没想到二爷这里有人了,不需要服侍。”   “那你不回去么?”阿香把手里的棉线绕到食指上,拉了紧,看向如意,“你瞧沈将军对阿离的样子,你大约是插不-进去的。不如早些回去,在这里也是白耗功夫。”   如意那目光里都能瞧出心眼子,到底人不大,也不能端得多老辣深沉的样子。她不回答阿香的话,反问阿香,“阿香姐姐,阿离姐姐真的不打算跟我们二爷回家,就一直呆在军营么?”   阿香听她这话,自然就想起河边上姜黎跟她说的那话。她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向如意,忽问她:“不说沈夫人,就说你自个儿,你是想她去沈家,还是不想她去沈家?”   这话问住了如意,她闭着嘴没说话。阿香便笑一下,又道:“如意姑娘,跟你直说,咱都是直来直去的老实人,没那么多心思瞎钻。有什么你就直说,说开了,大伙儿还能拿你当个姐妹处处。玩那些心眼子,不觉得累么?我是没在你们这样的人家呆过,大约家里人越多,说话做事就越留后音儿?我不喜欢。”   阿香这么一说,如意便觉出自己那点小心思好像被她拆穿了。她搓搓手指,到底没再藏掖着,说:“阿香姐姐,既然你都瞧出来了,我就直说了罢。依我的私心,我不想阿离姐姐进沈家,更不想她给二爷生下孩子来。所以,我也不想太太知道这事儿。”   阿香暗暗呼口气,只觉人心难测啊,跟她们这些人真不一样。这要天天揣测人心过日子,那还累死了。身边儿谁没有自己的私心?那人活着,能全为自己的私心么?一旦全为自己着想,处处都要算计,那就没意思了。   她呼完气自又低下头去,说:“那你就瞒着沈家那头,在这里安生呆一阵子罢。刚好,阿离也不想让你们沈家知道这事儿,两全其美,各得所愿。但你心里想的那事儿,怕是不成。这事儿不是因为我跟阿离好才这么说的,我要是那样的人,我就直接排挤你了,你明白么?”   如意听得明白,但不着么认为,只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可不想来了什么都没做,就自个儿灰溜溜回去。好歹在外头熬了一整夜进营里来了,机会不能白白浪费掉。再怎么着,也要把能试的都试了,到头来才不会后悔。   是以,在军营里呆了几日后,沈家派马车来接,她回去到沈夫人面前,把能瞒的都瞒了,只说:“二爷好好的,没什么问题,也没时常找士兵出火什么的。他就是太忙了,没心思管这些个。您不是也说过么,他在这事儿上木,所以不像别的男人那样。”   沈夫人听这话放心也不放心,又问如意,“他留你在帐里服侍了?”   如意点头,“头先也不要,看我在营外等了一整夜,才叫我进去。事情当然没有太太想得那么快,还得慢慢儿来。”   沈夫人松了口气,又问她:“他那军营里有女人么?”   如意低着头,眼珠子转了转,“有是有,就几个,都是营妓,身份低贱得很,样子也不好,伺候的人也多,二爷瞧不上。”   沈夫人听下来,知道得越多越清楚,就越发放心下来。随手给如意赏些东西,让她还往军营里去。如果能劝得沈翼有心回来娶亲,或是生下一儿半女来,都还有赏。如意自然应下,还搭马车出城来,满心欢喜。   到了军营,这欢喜自个儿就给收了。阿香暗下里又找她,问她回家说了什么。如意拿阿香是个实诚人,虽她与姜黎好,但也不挤兑自己,跟自己说的话也多是中肯的,所以这会儿和阿香交心,觉得跟她说什么也都无碍,自然也就实话说了。阿香听她回去没说实话,自然也放心,又悄悄把话说给姜黎知道。   姜黎瞧她这样,也便笑她,“待会儿叫她知道你日日骗她的话,闹死你。”   阿香小声儿,“我又没做什么坏事,真个拿她做姐妹呢。对她没坏处,害人的事儿,我阿香不做。不过就是知道些话,告诉你知道,也好叫你有个心理防备。别到时生出乱子,自己还蒙在鼓里,应对不了。”   姜黎垂首,忽而又看向阿香,缓声说:“我想明白了,瞒不了一辈子的,只要我和沈翼在一起,他们迟早都会有知道的一天。迟一天早一天,以这样的方式知道或以那样的方式知道,都没什么所谓。阿香,我已经做足了准备,不管那一天什么时候来,都不会再怕的。”   阿香看着姜黎的眼睛,在里头看到了沉稳和坚定。她终究不是前年大冬天里那个小孩儿一般的姜黎了,那会儿她十六岁,身上还带着骄蛮,应对不了任何一件她生命里突如其来的事情。甚而不会去多想,只凭情绪凭一腔意气。现在她十八,是真正的大人了。   阿香忽而有些说不出的感慨,伸手去握住姜黎的手,鼻腔里发酸,忽而低声说:“阿离,感觉……你好像慢慢不需要我了……”   所以初回京城在南城门的柳树下,反问她为什么不为自己多想想,不为自己活着。阿香有时候觉得悲哀,是啊,自己为什么没有值得筹谋盘算的事情呢?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横竖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心酸,眼泪却掉不下来,麻木了。   姜黎看得出阿香的情绪,反手握住她的手,也低声道:“我怎么会不需要你,你放心,只要你一天没有自己的归宿,我去哪都会带着你。我不是答应过你么,只要我得了好,就一定不会忘了你,会一辈子记着你的好。”   阿香原不想再看她的眼睛,这会儿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确定般地问了句:“真的么?”   姜黎朝天竖起三根手指来,“我姜黎对天发誓,这辈子都会与阿香同甘共苦,不会丢弃阿香,更不会一人享乐……”   阿香掰下她的手指来,没让她说下去,哑声道:“我信你。”   有时候你生命里遇见一个弱者,倾其所能给其帮助,总觉得她离不开自己。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自己又会在内心深处发现,离不开对方的人,其实是自己。阿香以前活得洒脱,无有人情牵绊,活着就开心地活着,想着到死的时候闭眼一瞪腿就去了。可这会儿有了惊恐,会不自觉地害怕姜黎不再需要她,怕自己失去活着的最后一点方向。对,不知不觉中,姜黎的人生,成了她的方向。   +++   如意回沈家住了一宿回到军营,没有发生什么其他的事情,一切安然。然也就在这时候,姜黎和阿香慢慢察觉到有些奇怪的事情在发生。不知道是之前没有留心留意,而是这会儿才开始的。每回她们去河边洗衣服,总有三回两回地觉得有人在暗处瞧着她们。   姜黎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几日下来后,阿香也与她说出这话,只问她:“这几日,是不是有人跟我我们?”这才意识到,可能真的有人在暗处瞧着她们。但是什么人,一时又不能得知,心里便不踏实。   却说她们这会儿也不是洗衣服都一块儿来的,总会三五个人地分个趟儿。如意回来之后,跟着阿香比较多一些,便与姜黎也常在一处,但并不会彼此说太多的话,都是阿香在中间黏合,才不显尴尬。如意有没有发现这事儿不对劲,阿香和姜黎都没问,她也没说。   今儿如意犯懒,便没跟阿香一块儿往河边去。阿香便与姜黎两个,端一盆的单衣,一边说话一边去河边。如意不在,两人说的便自然是那古怪的事情。   阿香心生怀疑,只道:“是不是如意那丫头骗了我,她回去跟沈夫人说了,沈夫人又派了人来暗中查探?要不还是直接问问她,我这心里不踏实。”   姜黎心里也不甚踏实,但又觉得不该是如意回沈家说了什么。如果说了,沈夫人直接找过来就是,何必费这功夫派人暗下里偷瞧,一瞧还瞧这么几日,图什么?她摇头,“应该不是沈家的人。”   “那是什么人?”阿香可想不出别人了,她们一直在军营里,除了沈家人,可没招惹什么别人。   姜黎也有些猜不透,一时也下不出结论,只好看向阿香说:“待会儿瞧瞧,看能不能把人逮住。逮住了,问出话来,就什么都知道了。”   阿香虽然觉得,凭她们两个人逮人,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但好像除了这法子,也没什么其他好的办法。因两人就商量下来,待会儿到河边衣服洗慢点,看看那人来没来。若是来了,再看准了藏在哪一处,之前只觉大树后藏过人,不远处的土堆后也站过人,但都因为忙着手上的事情,没仔细瞧过。等瞧好了,两人便分开头来,便是逮不到那人,也要瞧瞧那人是男是女。   主意定下来,两人去到河边,只管照着说好的行事。然洗了一气,也没觉着周围有人。阿香抬袖子擦脸,越发郁闷,“到底是不是我们两个疑神疑鬼的,怎么没听别人说呢?”   姜黎也有些怀疑,但还是道:“再等等罢。”   这便等到洗完最后一件衣服,人也没出现。姜黎和阿香这就不等了,端起盆要离开河边去把衣服晾起来。然刚走了两步,便又瞧见那不远处的一棵粗银杏后头站了人,风一过,隐隐飘出些布褛来。阿香只觉心里发毛,这青天白日的,却感觉跟撞鬼了一样。   她吞吞口水,小声问姜黎:“过去看看么?”   姜黎凛着神色,“去,你走南边儿,我走北边儿,别叫他跑了。即便抓不住,能看着脸也成。”   阿香使劲地点一下头,依着姜黎说着,分两边往那棵大树后头去。因怕那人瞧见她们就跑了,所以绕了个圈儿。这河边是个密林,树木遮遮挡挡也能掩护一些。   就在姜黎快要接近那棵银杏树的时候,忽听阿香一声乍响,叫道:“阿离,快过来,叫我抓住了,是个女的!”   姜黎这就不管了,拔了腿跑过去。可就在看到那女子在阿香怀里挣扎的时候,她忽然停了步子。那女子看到她,也同样停住了挣扎的动作,任阿香死抱着自己。   步子停下片刻后,姜黎没有再与那女子对视,而是往后退了两步,掉头就走。然刚迈出两步来,却还是在那女子的一声“黎妹妹”之后,停住了步子。   这些事是逃不掉的,与她和沈翼在一起的事情不可能一直瞒着沈家一样。每一件,都要她自己撕开过去的伤口去面对。只是,早一日面对,与晚一日面对的问题罢了。   ☆、53.决绝   阿香在听到女子嘴里那声“黎妹妹”之后,并看姜黎的反应,也便意识到了来者好像是认识姜黎的。到底不知道这女子是谁,是以她这会儿还死抱着她不松手,但在看到姜黎再度转回身子之后,她胳膊上便慢慢松了劲。   她瞧得出来,人是不需要再抱着的了,因放开那女子来,往旁边退两步,看着姜黎道:“阿离,你们认识?”   姜黎的目光还在那女子身上,嘴里的话却是对阿香说的,“劳烦姐姐把我衣服也拿去晾一下,晾完自个儿先回帐里去吧,我大约晚一些回去。”   这是要把她支开,阿香哪里有听不出来的。她心里虽还有些不踏实,但瞧着姜黎的面色,不是没主意的样子,因开不了口说什么,自应一声去了。这一走又三步两回头,走到浣洗盆边,弯腰端上盆,才算真离了去。她不认识那姑娘是谁,但瞧穿那绣金缝银的衣裳,戴那些鲜亮的首饰,就知道一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想来应该是姜黎以前认识的人,却不知怎么知道姜黎在这里,才隔三差五就来偷偷看她。   那边儿姜黎也没有再做逃避掩饰,等阿香离了去,只看着眼前的女子,轻启嘴唇道了句:“韦姐姐。”   韦卿卿听到这三个字的音,是以前姜黎惯常会叫她的口气,眼眶霎时间便湿了,眼角也红得像晕了一层朱砂。她喉间哽咽,便上来一把握住姜黎的手,把她从上看到下,生怕漏看了任何一点地方,而后带着极重的鼻音说:“阿黎,果然是你,你还活得好好儿的。我来这边有阵子了,却一直不敢上来认你,怕认错了……”   姜黎看着她眼角滑下眼泪来,自己心里却没有几分动容。她不说话,只是看着韦卿卿,觉得熟人见面,竟恍如隔世。本来觉得应该要抱头痛哭吧,而现在她哭不出来。好像是,没有了亲人的感觉。   韦卿卿却不管她说不说话,这会儿又低头瞧着她的手,摊开她的手心,再去看她的手背,眼角的眼泪掉得便越发厉害,嘴里哽咽道:“这一年多,你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啊……”   姜黎把自己的手从她手心缩回来,这会儿好像也没有曾经预想过千百遍的那般局促心理。她还是只看着韦卿卿,不知道该说什么。曾经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人,这会儿再相见,终归还是生分了。她们如今的身份,也再做不来小时候那样的姐妹。她穿金戴银,而自己,素衣素面,耳上连个坠子也不挂,是两道人。   姜黎也知道,这会儿已经与她相认下,一句话不说就把她打发走是不可能的。是以她便扯了扯嘴角,开了口与她寒暄,“没吃什么苦,都过来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来瞧了好些日子了罢?”   韦卿卿听她说话,像没有经历过任何事一样的风轻云淡,便越发想哭。眼泪在眼底汪成潭,嘴巴抿了又抿,最后还是拿帕子给捂住了。她到底没让自己哭出来,只是一劲吸鼻子,而后拉上姜黎的手往树林一头走,说:“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去我马车上,我们慢慢儿说。”   姜黎也没拒绝,跟着她去到树林一头停着的马车边。除了一个车夫,旁边守着的还有一个绿衫丫鬟。姜黎也认得她,都是打小一起玩到大的,叫翡翠。想来这会儿是随韦卿卿陪嫁到了丁家,也还是伺候得韦卿卿。   翡翠看到姜黎也是满眼的眼泪珠子,上来拽了她一点衣袖子,带着轻微的哭腔道:“黎姑娘,你果然还活着。”   姜黎看着她,扯嘴角微笑一下,“命大一些。”   翡翠也想与她说话,可知道时间拖不得,便只抬袖子擦了擦眼泪扶她上马车。而后又把韦卿卿扶上去,自个儿和车夫去到远些的地方守着。那车夫看她还哭,忽开口道:“不是没死么,哭什么?”   翡翠拿着帕子擦眼泪,“就是没死,才要哭呢!我们从小长到大的情分,你怎么会明白?”   那车夫在脚边儿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咬着,没啥心思掺合这事儿,问罢也就不问了。偶尔吹起口哨来,只管四处瞎看。   那边儿姜黎和韦卿卿坐在马车上,正在听韦卿卿说话。她也是一面捏着帕子擦眼泪,一面道:“是你丁煜哥哥,在街上瞧见你。他原当自己看花了眼,以前他也老看花眼。但是后来他又看到了沈翼,想起沈翼是从西北带军功回来的,心里就总也嘀嘀咕咕地放不下。不知道心里生出的那想法对不对,便抽时间来这军营周围瞧过。也就在那河边,瞧见了你。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你相认,怕你怨他,又怕是认错了人。后来我就时常过来,远远瞧着你,看你做那些事情……”   韦卿卿说到这便说不下去了,她们都是富养着长大的,从前一直十指不沾阳春水。她不知道做那些事情是什么感受,只是瞧着姜黎做,心里难受。如果不是姜家遭了难,她姜黎又怎么会做这些事情。她应该和她一样,养尊处优,嫁人生子,从来都是做主子的人。   姜黎看她还哭,便自己抽出袖袋里的帕子来,给她擦了两下脸,说:“莫哭了,脸都哭花了。我现在过得挺好,没你想得那么可怜。”   可她越这么说这么做,韦卿卿哭得就越厉害,直哭得趴她怀里去了,断断续续说:“对不起,黎妹妹。当初怪我们韦家和丁家,不敢出头,不敢搭手救你们,怕惹祸上身。我和你丁煜哥哥,真的是有心无力。他手下不过几个小厮,我手下不过几个丫鬟婆子,没法儿去救你啊!”   姜黎对她说的话没多大触动,能想明白的她都自己想得明白。丁家韦家和她姜家,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姻亲关系。丁韦两家在朝中虽没什么实权,但日子过得富贵。自然,他们也享受这富贵日子,朝中的大小事务一般也都不参与。是以姜家出事的时候,不知道皇上是发善心还是念着他两家淡泊,除了查抄姜家以外,丁韦两家难得地没有被牵连太多,也就是削了两家的爵位,未伤及两家人的性命。也正是因为如此,丁韦两家在那时不敢有任何动作。在那个风口浪尖儿上,只怕稍有差池,就会赔上全府人的性命。   姜黎把韦卿卿从自己怀里扶起来,又用帕子给她擦眼泪,擦干了,才看着她道:“你若再哭,我这会儿就下去走了。”   韦卿卿这便噙着一眼眶的眼泪,没再哭出来。自个儿也拿帕子擦,而后说:“黎妹妹,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姜黎没有与她叙旧的心思,以前的事,一件也不想提。她只看着韦卿卿,又问她:“你找我,除了说这些,还有什么事儿?”   韦卿卿也就到这会儿才瞧出来,动容难过的只有自己,姜黎一直是很平静的状态。她没有与她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与她互诉衷肠的欲-望,更没有因她而想起往事而难过。什么都没有,好像她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又或者说,经历得多了,人就冷了。   韦卿卿看不出来她到底怪不怪她和丁煜,或者说怪不怪她韦家和丁家。看不出来便不看了,上去握住姜黎的手,放在手心里来回摩挲,“既然你活着回来了,一切就都算过去了。你也与我相认了,那就不要再呆在这种地方了,随我回去好不好?”   姜黎看着她,微微扯一下嘴角,“回去?回韦家还是丁家?”   韦卿卿顿住,她才刚因为情绪极浓,忘了她和丁煜成婚这事儿在姜黎这儿也是有影响的。顿了一小会儿,她才开口说:“去丁家,我和你丁煜哥哥,不久前……”   下头的话她没说出来,姜黎当然也不需要她说出来。她抽出自己的手,反握住韦卿卿的,这会儿她倒像个做姐姐的,慢声道:“当时是皇上开恩,没有赶尽杀绝,是大幸运。我们姜家遭了难,不是你们的责任,你们没有救我们,确实也不该怪你们。再说,没有我,你和丁煜成婚,也顺理成章。”   韦卿卿听她说出这话,心里自然觉得舒服一些,那眼睛里又晃出些微激动的光彩,看着姜黎道:“黎妹妹,你当真不怪我们么?那这样,你现在回去收拾收拾,我在这里等你。我带你回去,一定不叫你再过这样辛苦的日子。”   姜黎拉住她,不想与她做过多的纠缠,只道:“不用了,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留在这里。再说,这里是军营,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以前的事情就算都过去了,我和你和丁煜,也不会再有以后。我之所以过来跟你说话,就是想跟你把话说清楚。不要再去河边看我,也不要再来找我。自从那件事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是亲戚,也不是姐妹了。你们就当我死了,这个世界上早没姜黎了。”   韦卿卿听她说这话,又着急起来,问她:“黎妹妹,你还是怪我们?”   “怪不着!”姜黎不想再缠这问题,声音忽而沉起来,“可你亲爹,韦家大老爷,是我亲舅舅,你韦卿卿,是我表姐,丁煜的亲二姐,是我大嫂!我可以想得明白,也觉得没什么理由非得怨你们,但是我不能当作那件事没发生过!你们之前已经袖手旁观了,这会儿也就没必要再为我做什么,之前大约我还需要,这会儿已经不需要了。”   韦卿卿还想再缠着说些什么,但看到姜黎脸上决绝的表情,话全部噎在喉咙里,什么都再说不出来。她确实想弥补,想把她带回丁家。可事情不如她料想的那般,姜黎不是以前的姜黎了。   姜黎松开她的手,平复了下语气,又道:“韦姐姐,回去吧,别再来了,也别让别人知道我没有死。就让大伙儿都觉得我们姜家死绝了,安安心心过下去吧。你也不必有愧疚,你和丁煜,也不要因为我生嫌隙,一定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姜黎话说到最后的时候,韦卿卿已经把下嘴唇咬出了血珠子。她看着姜黎说完话下马车,再伸不出手去拽她。不管以前怎么样,这会儿,终究是两路人了。   姜黎下马车后没有去和翡翠也招呼一声,直往军营那方去了。她心里没有恨,也不想哭,只是想起那时的事情,脊背发凉。这个世界大约就是这样的,利益面前无亲情,更不谈什么友情爱情。没有什么人能真正靠得住,生死面前,生死最大。   翡翠看到姜黎下马车,从远处跑过来,便站在马车旁边瞧着她身影走远。棉布裙子上没有丝毫花样,微风吹起裙摆,显得她身影凄凉。而后翡翠上马车,去到韦卿卿旁边坐下,安慰她:“奶奶,别哭了,黎姑娘受了这么多辛苦,一时不能接受你是正常的,慢慢来吧。”   韦卿卿看一眼翡翠,松开咬住的下唇,拿帕子擦脸,半晌道:“要是知道她还活着,我也不答应和丁煜的婚事了。”   “不答应又能怎样呢?”翡翠温声道:“就算大爷没和你成婚,那也是要娶别人的。即便黎姑娘还活着,以她现在的身份,也不能嫁给大爷。就算大爷不嫌弃,愿意要她,丁家能要么?大约做个妾侍,也都是要思虑一二的。也就带回家僻角院儿里养着,容易些。”   韦卿卿吸吸鼻子,把眼泪都憋下去,“她现在恨我们,不跟我回去。我在想,要不要告诉我爹知道。让他找沈翼问问,把人要出来,带回府上。她若是不想看着我和丁煜做夫妻,就在我娘家。横竖我爹是她亲舅舅,不会亏待了她。即便上不了台面,不能与人相亲嫁娶,只悄摸摸的,下半辈子也可安稳度日,不用遭罪。”   翡翠在这事上不敢给主意,只道:“您还是回家问问大爷罢。”   韦卿卿这就不说了,回家只等着丁煜从任上回来。在丁煜回来之前,她还要往丁夫人房里伺候去。原这是她身为儿媳该做的事,每日晨昏定省,伺候穿衣吃饭。若是再想显得孝顺些的,多抽点时间出来陪着最好。   然这些日子韦卿卿在伺候婆婆这事上做得并不好,便是今日,回到府上的时候丁夫人就已经用过晚饭了。少不得又要挑剔她,说:“你警醒些罢,早前儿家里都没交代?说多了又怕刮带到你娘,说你家教不好。你以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没事儿出去游园光景,吃茶看戏的,没人说你。这会儿成了婚了,家中大小事都有你的份儿,却还隔三差五就跑出去,一出去就是半天,像话么?婆婆伺候不好,夫君照料不周,我能忍你一时,还能再忍几回?”   做媳妇的,在婆婆面前有什么说话的本钱?韦卿卿只能乖声应下,说:“太太教训得是,以后儿媳注意。”   话多了腻烦,丁夫人说罢了也就不说了。心里想着,点到为止吧,该懂得就得懂。若是不懂的,说破大天来,她也不定往耳朵里听进去一个字。这家里娶的媳妇,若是不懂事,也不好开口就说亲家母的不是,况都还是认识的,慢慢调-教罢了。   而韦卿卿心里有事,被丁夫人教训一回,记着也记着,却不当头等大事儿放在心上。自个儿回房里用了晚饭,只在炕上歪着等丁煜回来。好容易等回来了,自伺候他梳洗,自己一并梳洗了,便与他一同在榻上歇下来。   她不说自个儿又被丁夫人挑剔的事儿,只道:“我今儿和阿黎相认了,在军营外的树林里。”   丁煜在翰林院忙了一日,不是看书就是跟着编纂书籍,回来后梳洗罢了浑身疲惫,眼皮也打架。但在听到韦卿卿说完这话后,便又来了精神,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韦卿卿,“她认你了?那怎么说,她愿意跟你回来?”   韦卿卿吸口气,慢慢摇头,“她好像在心里记恨我们,叫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她,就当她死了。还说,让我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她回来了,让人只当她姜家人死绝了就是。”   “那怎么成?”丁煜有些着急起来,“既然相认了,我们就不能不管她。你想她在军营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还有那沈翼,心里揣着对她的恨呢,能让她好过?”   “你说的我都明白。”韦卿卿小声儿,“可是她说得决绝,让我们不要管她。我就在想,要不告诉我爹知道,让他找沈翼说说,把人要出来。也不带来丁家,免得她看了我们难受,就偷偷放在我娘家养着,你觉得成不成?她经历的事情有点多,以后嫁人什么的怕都不容易,我就想着,不碰她那伤疤,给她个安稳的日子。”   丁煜想了想,半晌摇了摇头,“不成,她自尊心那么强,如何能受得了?养在你家,谁会拿她做正经姑娘瞧?被人指指点点,日子一定不好过,不会有安稳。怕是平日连门都不敢出,那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韦卿卿听他说得有道理,但也有自己的疑问,便又道:“那能比在军营里过的日子更不堪更难忍受么?她这都忍不下来了,不就是为了安稳活下去?在我家,会比在军营好很多。毕竟,我爹是她亲舅舅。”   “这不一样。”丁煜看着她,“听她的话,不要让更多人知道她回到了京城。我们这些人对她来说,早就不是以前那般亲近的人了。虽也算不上仇人,但在她心里,一定不是可以依靠的人。我们两个或许还好一些,她还愿意认。若换了其他人,她大约是连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的。还有你爹对他这个外甥女到底亲不亲,你真的清楚么?”   韦卿卿心里这便没了主意,自又闭气拧眉,问丁煜:“那怎么办?”   丁煜低头沉思片刻,而后看向她,“我去找沈翼,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把阿黎带出来。带出来后,至于她想进丁家跟我们在一起,还是想留在外面,都随她,我们瞒着别人就是。我想着留在外面最好,我们给她置处宅院,买几个丫鬟伺候,没事儿过去瞧瞧她,给她解闷。”   韦卿卿听下来,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但这办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怕是就没那么简单了。韦卿卿找她爹过去找沈翼,以姜黎舅舅的身份,到底顺理成章一些。可如果丁煜去找沈翼,他们之间还有过往的恩怨,沈翼能给他面子?   韦卿卿把目光转向丁煜,“你忘了那时你拿了不少沈翼的东西,都是从阿黎手里接过来的?那时沈翼被阿黎羞辱,你也在场。那件事,你也是有份的,不是阿黎一个人的错。”   “我没有忘。”丁煜吸口气,“那时荒唐,做下这事来。但是现在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相信是可以化解的。毕竟,只是胡闹起来的事,没有血海深仇。”   韦卿卿不以为然,“沈翼为什么去战场上豁命,又为什么至今未娶?你说不是血海深仇,可在他那里,却是实实在在影响他数几年的事。他这会儿是衣锦还乡,你说如果要是死在了战场上,沈家对你和阿黎,抱着的是不是血海深仇?”   丁煜被她问住,却没有因此而改变主意。几日后任上得了空,仪表整饬一番,携了厚礼,坐马车往城南军营去。到了军营外下车,与值守的士兵说:“麻烦您通传一声,翰林院庶吉士丁煜,有事求见沈将军。”     ☆、54.拼酒   沈翼接到士兵通传的时候正在场地上练兵,毒日头里仍旧身姿挺拔,无有一丝懈怠。听说是翰林院的丁煜来求见,他稍微愣了一下,在心里自有盘算,然后没有更多其他的表现,只对那传话的士兵说:“带去我帐里,让他等着,就说我练完兵再过去。若等不及,就把他送出去,叫他下回再来。”   那传话的士兵应下这话来,自然去外头与丁煜说:“大人不知可有时间,我们将军这会儿正忙,要劳烦您等一阵子。等多久且没个定数,快的兴许半个时辰,慢的兴许一两个时辰。我们将军说,您要等得及就进去坐着,若等不及的,改日再来。”   丁煜是特意抽了时间来的,备好了收拾好了心情,哪有没见着人就回去的道理。余下半日他也都空了出来,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忙,自然说“有时间”跟了那士兵进去里头候着。那士兵领他到沈翼的帐篷里,瞧着他在案前待客的蒲团上坐下,又给他斟了一杯茶,让他耐心等着,便拱手施礼离了去。   丁煜把带来的厚礼放在案边的地上,自个儿便坐在案前待客的蒲团上一动不动地等人。他也不随便四周看去,毕竟这是人家日常睡觉的地方。他只在心里预想,待会儿见到沈翼,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原本他们就不是一路人,没有过多的交往。当初若不是他不开眼地瞧上了姜黎,不遮不掩死皮赖脸加死缠烂打,他们之间大概是一点交集也不会有的。   然造化弄人,他们原本靠着家里的富贵当贵公子的日子随着姜家倒台而结束。被削了爵位,他们也就成了普通人家,比沈家好些也有限。况且,后来丁韦两家也没出什么有多大出息的人。至如今,也就他丁煜一个中了进士,之前殿试之后又有幸被挑选进了翰林院。但在翰林院,他也就是个庶吉士,没有阶品。虽说照以往来看,进了翰林院的前途都不会差,但到底这会子什么都算不上。到底在里头要熬几年,能熬成个什么样,终究也还是没人知道。从翰林院出去后当地方知县的,也不是没有。所以,他这会儿在已经被封了官的沈翼面前,便自然矮了一大截。   想着这些,丁煜深闷口气,自然又想到姜黎落难后,以营妓那样低贱的身份在军营里遇到他,是怎么难受的心情。他现在以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来求见,都觉会遭羞辱,更不提姜黎落得那般。想到姜黎在他面前,不知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手指便不自觉在膝盖的袍面上按下去,按得指节发白,却没那心思感受膝盖疼不疼。   丁煜就这么在沈翼的帐篷里等过半日的功夫,瞧着帐外天色暗下来,也没见沈翼回来。这是故意晾着他,脑子明白的都瞧得出来。可这会儿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给人晾的,便不能说什么。是以还是等着,等得跪坐在蒲团上的膝盖发了麻又过去,又发麻又过去,这么数好几遍,也没等到沈翼,然后却等到抬了一大桶热水进帐的伙房士兵。   那些士兵把装了大半下热水的木桶放去屏风后面,便出来和丁煜说:“沈将军待会儿从场地上回来要先梳洗,您看您是在这里头等着,还是出去外头等着?”   沈翼一个大男人洗澡,他身为一个大男人,难道还在帐里看着不成?丁煜永远端得温润有礼的样子,自然避身出帐篷,在帐门外候着。眼瞧着沈翼一身金甲地从远处走了来,到了跟前要道声好,却是刚抱起拳就见沈翼打起帐门进了帐篷,好像没看到他一般。   丁煜默默咽了口气,把抱拳的手又放下,也不在心底说那小人得志的酸话,横竖自己这会儿确实没人有本事,因便这么站在外头又等了一气。听着帐里水声阵阵,好容易等他洗完了,估摸着也把衣裳换好了,才又开了嗓子往里说:“沈将军,翰林院庶吉士丁煜求见。”   “进来吧。”里头传来沈翼的声音。   丁煜这便含来口气,自己打开帐门再进去。走到案前,抱拳行礼道一句:“丁煜拜见沈将军。”   沈翼这会儿坐在案后正吃凉茶,现时已是夏日里,军营不比大户人家的宅院里,要有什么有什么。好在因是挨着树林扎的营,所以即便不放冰盘去热降温,也比外头凉快些。他吃下一杯茶,只觉身心都舒服下来,这才开口跟丁煜说话,“坐吧。”   丁煜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案前竖摆的第二个蒲团上坐下了下来。他早想好了,和沈翼坐下后,不摆一副套近乎的虚假嘴脸。许多恩怨摆在那,他们谁都做不到视而不见,大约以礼相待,便是最好的方式。   沈翼则看了看案下一堆的礼盒包裹,开口问他:“你带的?费心了。”   “应该的。”丁煜出声,“突然造访,难得沈将军愿意见我一面。我来这里,也是有事求沈将军,希望沈将军能发个善心行个方便。”   沈翼当然知道他是为姜黎来的,这军营里除了姜黎,没人值得他丁煜亲自携礼来这一趟,且堪堪等了半日也不羞不恼。前些日子姜黎跟他说,韦卿卿来找了她,两人并在军营外的树林里认下了,他就在等着这一日。   沈翼也不想与他周旋过多,故意刁难难为他。以前的事只当过去了,没必要再斤斤计较拿来报复,说起来都是年少时意气支配下做的荒唐事,是以便直截了当道:“你要的这个方便我可能行不了,便是我行了这个方便,阿黎也不会愿意跟你走。”   丁煜没想到他会就事论事这么直接,有些意外,自然也不会被他这么一句话就打发了,只道:“阿黎那只是一时意气,等她心里的气消了,自然会……”   丁煜的话没说完,忽听得帐门被打了起来,话便被打断了。他和沈翼一起看过去,便见着挎着食篮的姜黎站在门上,素衣素裙,绾单螺发髻,髻边簪一支水滴玉簪。身量比以前大了不少,却还是腰肢纤细的样子。然却没了以前那般的骄纵盛气,是沉稳的大姑娘了。   原姜黎不知道丁煜来了军营,还是一贯的掐着时间拿饭食来沈翼帐里,打算与他一起用晚饭。她也是习惯了进沈翼帐篷的时候不再通传,不管他在做什么事都没什么所谓。这会儿却有些生愣,打着帐门的手不自觉往回缩了缩。大约是下意识想撤步子回去,然在对上沈翼眼神的时候,还是把帐门打了起来,挎着食篮进了帐篷。   进去后盈盈给丁煜施了一礼,却什么话都不说,只管往案头的蒲团上坐着去,把食篮放下来,看着沈翼问:“现在吃?”   沈翼看着她,寻常地笑一下,“不吃了,待会儿去城里找地方吃,正好搭丁大爷的车。”   姜黎听这话,手从食篮把儿上收回来,看着他道:“又约了哪位大人吃酒?你别再拿话哄我,如意都说了,她来军营之前,沈老爷派人盯了你好多天,你请人吃酒的时候都有姑娘在场,伺候得你们可开心。”   沈翼看着姜黎,有一瞬间的愣神。而后回过神来,摸起案上的空茶杯在嘴边碰了一下,说:“那不是场子上需要么,如意没跟你说,我一个都没碰?都是别人搂,我可都是干瞧着。就怕你吃味儿,回来我没好日子过。”   姜黎把他手里的空茶杯子夺下来,“那要是我不吃味儿,你就搂了?”   好好儿的,突然变成两口子拌嘴了。沈翼本来只觉姜黎看到丁煜,定然会有许多情绪,必是要敛得半句话不说的,只管沉在回忆过往的心情里。毕竟他们以前是有情分的,虽不知到什么程度上。可她突然接起搂姑娘的话来说,瞧着便只当丁煜是个寻常人罢了。这里面自然也有些故意要说给丁煜听的成分,但她的质问情绪是一点儿也不假的。   “哪能呢,有你这么个宝贝在家里,我出去搂那些个?”沈翼说着话,拿下她手里的杯子来,往里斟上茶,又送到姜黎手里,“吃杯茶,消消火气。如意那丫头的话可不能信,她是我娘的人,挑拨咱俩关系呢……”   沈翼的话说到这里,被丁煜的轻咳声打断。沈翼这便又笑了笑,说:“有客人在呢,咱们的事儿晚上慢慢说。”   “嗯。”姜黎应一声,低头抿茶,余光也不往丁煜扫一下。   丁煜听她们把话说下来,自然产生了自己是外人的感觉。他脑子里开始捣起糨糊,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全然没了立场。如果姜黎在军营里和沈翼就是这样的状况,活似两口子,他还拿什么身份把人要走?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和姜黎长着一模一样脸的人,根本不是她。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姜黎会和沈翼在一起像一家人,而自己和韦卿卿,会成为外人。这是全然不在预设里的事情,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心里情绪复杂,纷杂凌乱,丁煜却也直起不起腿来走人,大约心里还是不大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小段。他是为了姜黎来的,在事情没彻底弄明白之前,他不能稀里糊涂就走。但不走,又不知再怎么把姜黎归类为自己人和沈翼说话,很是纠结。   姜黎慢慢吃着杯里的凉茶,等着他起身走人,但却见他一直不起身。沈翼看着她吃完,又给她斟了一杯,忽说:“丁大爷是你的旧相识,难得这会儿又见上。我们营里的伙食实在是差,吃得腻味,这阵子也没出去吃酒,这会儿难得丁大爷过来,咱们搭他的车往城里去,让他请咱们吃一顿。”   姜黎接住沈翼递过来的茶杯时愣了愣,不知他要做什么。她还没说话,那坐着的丁煜终于开了口,像松开了所有情绪一般,说:“也好,我也有些日子没吃酒了。”   两个男人把这事儿定下了,不管姜黎愿不愿意,拉着她出军营,三人一道上马车。上了马车后没人说话,沈翼把姜黎的手拉在手心里,已经开始有了宣誓主权的意思。丁煜一直是文雅的人,不知被沈翼刺激还是如何,这会儿大有些沉不住的样子,不时就打起车围子冲车夫说:“快些,太慢太慢!”   车夫把马车赶得飞快,进了城,丁煜又打起车围子说:“把我们送去番阳楼,你回家去请大奶奶,把她带过来。”   车夫应下话来,自赶着马车一路跑到番阳楼,又掉转马头往丁家去。姜黎便跟着丁煜和沈翼先上楼,要个阁间坐下来,只管先把酒菜点起来。沈翼和姜黎默契,点的全是她爱吃的东西,并对她显出各种体贴关心。   姜黎也在他面前有小女儿情态,问他,“那我今晚也能吃两杯酒吗?”   “只能吃两……”“杯”字还没从沈翼嘴里说出来,就听得“啪”一声,被吓断了话。原是丁煜已经自个儿吃下了一杯,把杯子重重放到了桌面上。沈翼和姜黎便都看着他愣了愣,而后姜黎小声说:“我们等韦姐姐到了再说话吧。”   沈翼慢慢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那厢丁煜又给自己斟上了酒,却没端起来吃。他也不说话,一时间阁间里很是安静。好容易把韦卿卿等来了,姜黎这才松了口气,忙起身去迎韦卿卿,拉她往丁煜旁边带过去,说:“韦姐姐,你可算来了,都等你呢。”   韦卿卿在听车夫说丁煜要她出来吃饭的时候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知道今儿丁煜往沈翼军营里去了,却不知道怎么又吃起酒来了,还要她也出来。这会儿到了这阁间,看到沈翼和姜黎,便越发摸不着头脑起来。被姜黎拉到丁煜旁边坐下,等着姜黎过去沈翼旁边坐下,她才暗暗拽拽丁煜衣角,小声问:“怎么回事?”   给她这一点时间,她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和沈翼坐到一桌吃酒吃饭的。丁煜却也没法跟她说得明白,只自个儿站起身来,把每人身前的杯子都斟满酒,然后说:“一桌上坐了,就都是朋友。”   这种话,在这一刻之前,谁都想不到会从丁煜或沈翼哪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可是,这会儿就是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说着是朋友的话。韦卿卿迷糊,看今儿的丁煜与往常不同,自己却不能多问什么,只得配合。   配合了一会儿,她也就发现了问题。在沈翼和姜黎面前,她和丁煜好像是对假夫妻。或者是说看多了相敬如宾的夫妻,这会儿看到沈翼和姜黎之间默契的点点滴滴,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大凡是个女人,都是渴望被人捧在手心里的。这种捧,不是说日日拿你做个姑奶奶,不让你做一点事情,而是能在许多些微小事上留心留意,只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暖到你心窝里。   韦卿卿也就明白了丁煜今天为什么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大约也是受到了刺激。他一直是个温润有礼的人,在酒桌上从不贪杯,今儿却不是。他明显想和沈翼拼个高下,酒一杯接一杯的喝,甚而说出,“谁先倒下谁就是孙子!”这种话。   沈翼原就不是受礼教束缚的人,从他对待姜黎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他又出身行伍,这会儿自然也不示弱,与丁煜愣是硬拼。酒吃得多了,话也就自然多起来,心里设的防线也就不再是防线,许多事情在酒醉里就吐得干干净净。   丁煜已经不能很稳直地站着,双手撑着桌沿儿,盯着姜黎口齿不清问:“阿黎,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喜欢上……这个混蛋了……是不是?”   沈翼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也站起身子来,推他肩膀一下,舌头也发大,“你说谁是混蛋?”   丁煜被他推得趔趄几步,还是被韦卿卿扶住了才没倒下去。然后他又努力站直了,靠韦卿卿扶着而不乱晃身子,看着沈翼道:“你就是个武夫!粗人!你配不上阿黎,以前配不上,现在配不上,以后也配不上!”   姜黎怕沈翼醉起来上去打丁煜,便也起身拉着他,劝他,“别闹,我们回去罢。”   “回什么回?!”沈翼还没说话,丁煜看着姜黎出声,又道:“还不是你正儿八经的男人呢!就这么护着他,我不开心!今晚不醉不归,谁走谁特么……孙……孙子!”   韦卿卿看着丁煜这样也是头一回,眉头蹙得紧,对姜黎说:“他平时不这样的。”   姜黎哪里有不知道的,自己这边还要看着沈翼,也道:“他也没喝成这样过,要不劳烦韦姐姐借辆马车给我们,这样没法回去。”   沈翼却也没有这会儿就回去的心思,转头开看姜黎,拍拍她的手,七荤八素的样子,非还说:“乖,酒还没吃完,话也还没说完,还不能走。”说罢看向丁煜,勾勾手指,“孙子,来!继续喝!”   丁煜一副谁怕谁的样子,二话不说,端起酒杯来就闷下一杯。辣得嘴巴没知觉了,这会儿也不吃菜过嘴了。沈翼看他这样,自己自然也就端起杯子来吃下。搁下酒杯来,他抬起脚搭在椅子上,看着丁煜说:“我知道你来军营是想带走阿黎,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你现在有什么?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带走阿黎!你都有媳妇了,还惦记我们阿黎呢,还惦记我沈翼的女人呢,你快死了这条心罢!”   丁煜想上去踹沈翼,被韦卿卿给拉住了。沈翼便冷笑,冷笑在醉酒的时候看起来傻笑,他又看着丁煜说:“你来!你过来!看我能不能把你打残咯。就你那身子骨,我沈翼让你半截身子,不动腿!也能把你打残!”   “来来来!”丁煜往自己头上指,“往这儿打!”   沈翼这就放下了搭在椅子上的脚,去到沈翼,冲他脑门就是敲了几下,说:“我就打了,你能怎么着?”   姜黎一时没拽住沈翼,这会儿赶紧上来拉,及时给拉走了,嘴上说:“你要死了,真打啊!”   韦卿卿也死拖着丁煜,让丁煜抬起踹沈翼的腿踹了个空。这要不拦着,肯定就真打起来了。韦卿卿实在无语了,完全没见过这种事情。她也没辙,在中间拉架拉得自己累半死,一面喘气一面问姜黎:“怎么办啊?”   姜黎倒是不担心沈翼和人打架,横竖他不会吃亏。但这会儿要是放开手让他们闹,丁煜肯定会很惨,所以还是只能拉着。韦卿卿问她怎么办,她哪知道怎么办。两个大男人,这么大身架子,凭她们俩根本管不了。   就这样,丁煜和沈翼还在那说话呢。丁煜这半天又想起来回沈翼的话,说:“我没惦记你的女人,我有媳妇儿,你瞧,这是我媳妇儿,卿卿。阿黎,阿黎是我妹妹,我不能丢她在军营里受苦,你懂吗?!当年我没插上手帮忙,我这里!”说着使劲砸自己的胸口,砸得咚咚响,“这里难受,你懂不懂?!”   “我懂个屁!”沈翼啐他,“要是我的女人,我豁出这条命,也要保她安全。便是随她去西北,我也要跟着她!她能吃下多少苦,我就能比她多吃下多千倍万倍!你是没办法,你抛不掉你的富贵日子!你们当年什么都没做,这会儿想简简单单就把人带走,门儿都没有!你们看清楚,她现在是我的女人,是我沈翼的女人,我就护她一辈子!”   沈翼说罢,就一把把姜黎揽进了怀里,在她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55.同床   所有的喧闹和纷乱在沈翼亲完姜黎额头的那一刻凝结——姜黎踮起的脚跟晃了两晃、丁煜眨了一下眼睛、韦卿卿髻侧步摇甩到耳朵上……   不一样的东西,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是感动,是钻心,还是愧悔,也都由个人暗自品尝。   当凝结的气氛再度松散开之后,丁煜空了手脚上的力气,跌坐在椅子上,眼眶泛红却没有眼泪。他双目下垂,不知看着地上的哪一处,只管哧哧吹气,酒气熏得自己越发晕起来。   韦卿卿的手还搭在丁煜的胳膊上,她看着面前的沈翼和姜黎,也终究明白了过来,人的一生会做许多选择,但不是每一种决定后来都能够弥补缺憾。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改变了人心,改变了情分。人心口上拉出来的那道口子,不管再做什么,都不可能让其消失,也不可能让人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她和丁煜,这会儿看起来便显得有些自以为是。那种近乎可怜式的帮助,真的不是姜黎所需要的。   想完这些,韦卿卿松开丁煜的胳膊,轻声说一句:“我叫车夫回家再叫辆马车过来,阿黎,麻烦你看一下。”   姜黎应一声,这边也拉着沈翼坐去椅子上,按住了他的胳膊道:“你好好坐着,等马车来我就带你回去。不要再胡说,也不要再闹,听到没有?”   沈翼七荤八素地看着她说话,拉起她的手在手心里握着,凝着目光回她的话,“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罢便站起身子来,张开胳膊把姜黎往怀里一抱。瞧着是抱的,实则是把姜黎当了个人肉柱子,把自己挂在了她身上。   韦卿卿侧身看到这里,才合上阁间的门出去。她一面下楼梯,一面回想起以前和姜黎之间的点点滴滴,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掉。两个身着锦缎的女孩子,花架下捉迷藏,花林里躲起来看杂书,你给我绣一个荷包,我给你做一个香袋,闹起来没个停的时候。那时候,她像足了姐姐,姜黎是个骄横的霸王妹妹。   步子每下一个台阶,韦卿卿便觉得与过去告别了一次,脚下如踩刀刃。难过到蹙起眉来,却逼着自己不哭出声。姜黎死了么,姜黎没死,只是再也不是她妹妹了。她们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也不再需要他们,恨不恨,都已经不再是最要紧的事情。   下到最后一层台阶,韦卿卿抽出袖子里的帕子擦眼泪,深吸下口气,像在做一种决定。平缓下心情,她挺直了腰背出去番阳楼找车夫,让他赶紧回家再找辆车来。车夫应声去了,她又转身回来。这会儿便换了种样子,坦然了许多。不是觉得不再愧疚,只是认下了这愧疚。不管多久,该背负的都要背负。那种想弥补的心思,到此便算掐掉了,   她回到阁间的时候,沈翼和丁煜又毫无意外地闹了起来。酒劲大,醉意烘着,便是有理智那也只是片刻的事情。这会儿姜黎也不管了,只坐在桌边嗑瓜子,看着两人闹。当然也有动手的时候,丁煜的左眼这会儿就是肿的。   韦卿卿看她坐着,自己也没风风火火过去拉那两个男人,只让他们混闹去,自己去姜黎旁边坐下来。坐下后她便松了口气,看姜黎一眼,忽说:“你以前不怎么喜欢吃瓜子。”   姜黎笑一笑,“军营里有个姐姐爱吃,慢慢就爱吃了。”   韦卿卿不再找那种难过的情绪,即便有,也压着,只看着姜黎道:“在军营里过得好么?”   “那种地方,能好么?”姜黎把手里的瓜子皮全放去桌面上,“不过现在习惯了,粗茶淡饭,粗衣麻布,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大约在你们眼里我看起来可怜,但我这会儿不觉得。”   韦卿卿一直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自己全然不认识的人,又问她:“沈翼一直对你这么好?”   这自然不是的,起初去军营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可是都当仇人待的,可这会儿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提。姜黎起身去角落摆着的脸盆架边,伸手去盆里洗洗手,又拽下干巾子来擦,“总有个过程的,现在很好。”   韦卿卿抿唇,不知道再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如若还是姐妹的,问什么说什么都没顾忌。可这会儿,她明显感受到了生分。不是面上不理你不与你言笑的生分,姜黎还是叫她韦姐姐的,与她说话也都是平和的样子。可越是这样,那心与心之间的疏离感便越明晰。   余下两人之间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等到车夫上楼来,才着手拉那两个还在混说混闹的男人下楼。到了楼下,门前两驾马车并排着,旁侧也都摆上了高凳子。   姜黎和韦卿卿辞过一声,便扶了沈翼上车。那边儿韦卿卿和车夫自扶着丁煜,要让他上车的时候,他忽然往沈翼那辆车边扑过来。扑过来后就抱了沈翼腿,死活也不撒手,嘴里仍说:“不能走,我问你话呢,你到底有没有欺负过阿黎,有没有?”   说着这话,整个人就爬上了高凳,拽着沈翼上了沈翼的马车,和沈翼一起往里头的坐垫上一摔。韦卿卿没法儿,只好跟着爬上这驾马车,一直和姜黎赔不是,“我这就拉他走。”   她拉有什么用,丁煜这会儿还是抱着沈翼死活不撒手,嘴里仍是嘀咕:“你快跟我说,你有没有欺负过阿黎?你那么恨阿黎,肯定欺负过她是不是?我要替阿黎报仇!”   沈翼把脸转向另一边,抬腿踹他一脚,“滚!”   是不是酒后吐真言的话,这会儿都没法去计较。韦卿卿自己就担心姜黎,不能说不让丁煜担心。心里大约也有些不是滋味,但也能体谅理解。她这会子不能丢下丁煜一个人自己回去,自然又叫车夫上来拉人。哪知车夫还没上来,丁煜就一把甩开了韦卿卿的手,说:“放手,我不回去,今晚我一定要和他把话说明白。他要留下阿黎可以,但必须要一直对阿黎好。他不能到头来成了亲,就把阿黎扔一边去。”   面对两个喝大了的人,除了没辙也只有没辙。姜黎和韦卿卿清醒,这会儿也被弄得疲累不堪。叫车夫上来帮着一起拉人,还是拉不下去。丁煜把沈翼抱得死,就是不撒手。这会儿是在街面上,就这么闹下去肯定要招人来看热闹。   姜黎呼了口气,大不愿在这里被人瞧,倘或被人认出来了,又得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便对韦卿卿说:“别拽了罢,分不开就由着他们。去丁家不方便,我也不想见到别人。要不往军营里,那里地方多,也没有人七嘴八舌的。”   韦卿卿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只得应下来。两人便在车厢里坐下,叫车夫赶着马车往城外去。然后就这么坐着,木着表情看这两个男人撕扯好一气,好容易合眼安静下来。   到这会儿韦卿卿才松口气,自顾嘀咕一句,“怎么会这样?”   姜黎在旁抿唇笑笑,“觉得丢人?”   韦卿卿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又抬手托托发髻,看着姜黎,“好在就这几个人,要是人多,我站都站不住。从没见他吃这么多过,哪知醉了是这个样子。”   “没耍酒疯不错了。”姜黎也松口气,“军营里那些男人,有时也有吃醉的,发起酒疯来,吓人得很。本来又都是舞刀弄枪的人,吃醉了脾气大,坏事儿的也有。所以军营里有军规,不准人吃得烂醉。他也好久没见这样过了,往常出去也都是吃得七分量就停了。”   韦卿卿弄了一气头发,放下手来看着姜黎,重新审视她,半晌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姜黎笑笑,“一年。”   韦卿卿掐着时间,又问她:“那之前的时间呢?”   姜黎不想跟她说太多,不想跟她提起秦泰,提起那时她和沈翼之间的恩怨纠缠。那些事情,有时候自己想起来沉默片刻也就罢了,不想跟别人说。况且,还是对韦卿卿这个与她已经生了疏离互相都已经不再信任的人说。   因她敷衍,看着韦卿卿道:“化解过结。”   韦卿卿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不想细说,是以也识趣地不追着问。她现在有想关心姜黎的心思,但总是无从下手,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隔靴搔痒。这种感觉难受,却没有办法。接近两年的时间,各自经历了不同的事情,很难忽略这两年再如以前一样对待彼此。她想问姜黎接下来什么打算,终究也没问出口。   马车穿过南城门,直奔郊外军营。沈翼和丁煜靠在一起,东倒西歪,随着马车微微晃动着身子。姜黎和韦卿卿,看着他们俩沉默。本来韦卿卿还有心把沈翼和姜黎送到军营自己再带丁煜回去,然等马车停下,自己打起车围子看到外头的火把时,忽然自己也不想走了。   那边儿丁煜被吵闹醒,还在酒醉里拽着沈翼,嘴里嘀嘀咕咕些话。姜黎去叫值守的士兵,把沈翼和丁煜两人从车夫手里接过去扶着。丁煜就是不撒手放开沈翼,只好把两人一道扶去沈翼的帐篷里。进去往榻上一扔,脱下脚上的靴子,给拉薄被子盖住被子,便让两人睡着。   韦卿卿在榻边抬手碰一下额头,长长呼了口气,道一句:“太麻烦了。”   洗是没法再伺候两个人洗了,姜黎携韦卿卿出帐篷,“让他们睡着吧,明儿醒了再说。再折腾下去,不知还要折腾多久。但要委屈你,去我们帐里凑合一夜,你可能适应不来。”   韦卿卿有心瞧瞧姜黎这会儿过得是什么日子,所以才没有要走。她这会儿跟在姜黎旁边,自然应话:“你都睡得来,我有什么适应不来的?”   姜黎不与她分辩这个,只把她带去帐篷里。这会儿帐篷里的女人们都梳洗过了,有伺候人的,这会儿也回来了。有在榻上卧着的,也有在床沿儿上坐着的,七嘴八舌地在说话。看到姜黎回来,阿香从床上翻坐起来,“回来啦……”   话刚说完,就看到她身后跟着进来了个人。淡青色的纱裙,粉面红唇,头上珠钗曳曳。阿香记得她,在树林里她和姜黎抓住的那个女人。姜黎从树林里回来后,她也问过姜黎,那是谁。姜黎对她无有更多想隐瞒的事,大约是怕她不踏实,是以也是告诉了她知道的。   阿香那时候听说是姜黎的表姐,本着人家家事不插嘴道原则,也没说什么。只是瞧着姜黎那时的神色,觉得和这表姐应该没有欢喜地相认,要不然大约就跟表姐走了,毕竟是亲人。她们之间有什么过往又有什么心结,阿香也都没问。所以这会儿瞧着姜黎大晚上的把人带回来,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怎么开口问。   姜黎把韦卿卿引进帐篷,看了阿香一眼,便对帐里的女人们说:“沈将军好友的家眷,今晚上要借住一宿,你们不介意吧?”   女人们习惯了一堆人挤一起睡觉,多一个少一个都没什么所谓,自然都应“不介意”。每个人心里自也有自己的嘀咕,怕这贵妇人自己不习惯。毕竟这里不比城里那些装饰精致的宅子,床也不那么稳实,再要听着许多人在耳边喘气,于她而言怕是难熬。   韦卿卿站在姜黎身后一些的地方,扫一眼这帐里的环境,又看姜黎,只觉心酸罢了。她们家里便是丫鬟,也有耳房挤一挤,比姜黎住的这里好多了。她不说话,随姜黎安排。那边儿阿香起来帮着姜黎忙活,又是兑水又是拉了一扇旧屏风来摆。韦卿卿想插手帮做些什,却一件也插不上手。   桶里兑好了水,用屏风一挡,姜黎让她过去,“凑合洗洗罢,我给你找身衣裳。”   韦卿卿觉得受不起姜黎的伺候,但也知道在这时候不能与她忸怩。她刚才已经说了,她是沈翼好友的家眷,就是不想让帐里的人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是以她闷着声去屏风后脱下衣服来草草洗了一把,穿上姜黎给她拿来的简单布褂布裤,来到榻边,换了姜黎去洗。   姜黎打了些干净的水洗了头脸牙口,洗身子还是用韦卿卿洗过的那桶水。韦卿卿也看在眼里,只觉心尖儿上越发揪得难受。她倒不是觉得自己脏,以前两个人在一块儿玩,很多时候也是一个桶里洗澡的。只是现在这样的姜黎,看得她难受。   她坐在床沿上兀自发呆,这帐里的女人也都因为瞧出了身份差距太大,不与她说话。只有如意,放得开些,伸头看着她问:“您是谁家的奶奶?”   韦卿卿回过神来,看向如意,“就是一个小户人家,今晚出了些麻烦,在这借宿一宿,说了大约你也不知道。”   如意点点头,又道:“你要是没跟这么些人一起睡过,今晚怕是难睡。我刚来那会儿也不适应,最近才好些。”   韦卿卿看这如意很有话说的样子,自己也不想干干坐着,便回她的话,“你不是原本就在这里的?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如意掰掰手指,“大约也有大半个月了,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是沈将军家里的丫鬟,是我们太太派了我来伺候沈将军的。”   韦卿卿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转了转身子面向她,“沈将军不是有阿黎伺候么?”   如意叹口气,还没说话,旁边阿香忽接话道:“她肖想着沈将军厌了咱阿离,好给她让位呢。”   这话听着是打趣,却也是事实。如意嗔怪阿香一句,不理她。只要有阿香在,就能把人闹得简简单单的,一点私心也不给藏。这会儿整个帐里,包括姜黎,都知道她留在军营里的意图。后来也就直剌剌了,和姜黎也慢慢熟络起来,她便有些闹不明白自己还留在军营里做什么。   她大约也瞧出来了,虽说一辈子太长瞧不准,但沈翼在很长时间内肯定不会腻了姜黎。但就是瞧出来了,自己也不想再回沈家去。原本是沈夫人派她来军营里盯梢儿的,后来她稀里糊涂就成了姜黎和阿香这边的人,把沈家那边的情况都告诉了阿香和姜黎知道,而军营里的情况还是瞒着沈家。沈翼请人吃酒有姑娘作陪那事儿,确实也是她跟姜黎说的。   然这些都是她和帐里女人们之间的事情,韦卿卿并不知道。她听阿香说这话,便自然想到了沈家想到了沈夫人。她不关心这丫头是不是沈夫人派来的,又是派来干什么的。她只关心,沈家这会儿知不知道姜黎和沈翼的事情。自顾思忖,想着要是知道了,不能还有现在的太平。   想到这,她便低头自顾叹了口气,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如意便看着她笑,说:“您这怕我抢阿离姐姐的位子?你可放心罢,我抢不去。可是你和阿离姐姐又是什么关系,这么关心她?”   韦卿卿笑笑,看她一眼,“我不是关心她,我就是随口问一句。”   这话说罢,姜黎那边也洗好了,忽叫如意,“搭把手帮我倒水。”   如意应一声过去,与她一同抬起那桶来,到外头把水浇掉。倒完后哼哼喘气,如意又跟姜黎说:“里头那个今晚怎么睡,跟姐姐睡么?”   “嗯。”姜黎点点头,“不铺床了,怪麻烦。”   这就说定了,如意也没有再多的闲话要说。与姜黎一同回到帐篷里,自个儿便收腿缩去床上睡着去了。阿香虽知道韦卿卿的身份,也不多掺合,自在自己的床上合上眼睛睡觉。这会儿已是深夜,姜黎收拾罢便吹了帐里的灯火,和韦卿卿一同上床。   上一回两人睡一张床,还是好久之前了。那时躺在一气,总要玩闹一气才会睡。而现在,即便姜黎躺在她旁边没有睡意,却也因为要考虑到别人在睡觉,一句话都不说。她便也不说话,就这么干干躺着。躺了一气,忽听得外头下起急雨来,噼啪打在帐篷顶上,砸得帐篷直颤,这便更睡不着了。因这一整夜,就一直在听着旁人的呼吸声,鼾声,雨点落地夹杂闷雷声……   +++   雨是在太阳升起之前停的,晨光乍起后,树梢间有风过还会散落雨点下来。   沈翼和丁煜两个人大约都没有经历过如此惊恐的早上,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勾腿搭肩的人是彼此时,都惊得立马从床上翻了起来,下去就趿上鞋子,开始整衣衫。原是合衣睡的,也没什么好整理 ,不过正正腰带理理袖摆,让自己看起来正经。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姜黎和韦卿卿端着解酒汤进帐时,正看到两人在拽袖子。两人各自把醒酒汤端去给自己的男人面前,叫他们,“喝了吧。”   沈翼接下碗来,蹙了蹙眉看姜黎,“怎么回事?”   那边丁煜确连接都不接,什么话都不说就出了帐篷。韦卿卿这边没法儿,只好把醒酒汤送到姜黎手里,急声道:“那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再约。阿黎,不管遇到什么事需要我的,一定要去找我,知道吗?我也会再来看你。”   说罢打了帐门追上丁煜去,追上了问他一句:“怎么了?”   丁煜不回她的话,直直到军营外上马车,到车厢里坐下,面无表情的样子。韦卿卿跟着他上马车,在他旁边坐下,还是问:“到底怎么了?”   丁煜这便没再忍着,弯下腰来,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脑袋里现在灌铅般的重,半晌抬起头来看韦卿卿,问她:“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还有……我为什么和沈翼睡在一起?”简直不能忍。   ☆、56.召见   “你不记得了?”韦卿卿狐疑地看向丁煜。   丁煜埋头又想了一阵,确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的城南军营,又怎么和沈翼睡到的一起,因抬起头来摇头,“想不起来了。”   韦卿卿看他还有些难受的样子,才刚给他端的解酒汤也没有喝。是以她便抬起手来给他按太阳穴,一面又说:“想不起来就罢了,只一宗,以后出去吃酒,留着量,可不能像昨天晚上那样。还好是跟沈翼和阿黎一块儿吃的,要是跟别人,这会儿见着谁都要笑你。”   丁煜被她按得舒服了些,微微眯上眼睛,还是不死心问:“我昨晚做了什么,说给我知道,我长个记性。”   韦卿卿手上动作不停,看了他一眼,确认般地又问了一句:“真要听?”   丁煜睁开眼睛用余光扫她,“嗯。”   韦卿卿这就不顾他面子上挂不住,照实跟他说了,因道:“因为阿黎的事情,你和沈翼打起来了,粗话蛮话也说了不少。你这会儿看不见,回家了自个儿照镜子,你左眼这会儿还有些发紫,昨晚被沈翼打的。”   听韦卿卿说这话,丁煜便抬起手来在自己的眼皮上碰了碰,果还有麻辣辣的痛感。这会儿就有些绷不住了,面上微微生赧,小声道:“怎么不拦着我呢?”   韦卿卿放下手来不再给他按头,看着他道:“怎么没拦呢?你差点把番阳楼的桌子都踢翻了,根本拦不住。我和阿黎都没办法了,后来就任你们两人闹。走的时候呢,你又死活抱着沈翼不撒手,咱们也没办法,只好一块儿来军营。分不开你们两个,又只好都扶去了沈翼帐里,才有你们睡在一起的事情。”   丁煜听罢了抬手捂住脸,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自己小半生的君子英名,都叫昨晚上一顿酒给毁了。他现在恢复了理智,不去多想那些没用的,只又问韦卿卿,“我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话?”   他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也就是三句不离姜黎了。韦卿卿收回目光来,双手放去大腿上揪拽裙面,低下头来,“我知道,你昨晚那样,是因为看黎妹妹跟沈翼在一起不舒服。你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是放心不下黎妹妹。”   没醉酒之前的事情丁煜还记得,当然也记得昨晚上自己稍显憋闷想要放肆的心情。他又轻轻吸了口气,低下头来。这样沉默片刻,忽伸手过去拉过韦卿卿的手,在手心里握着,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很多事情在你面前也撒不起来谎,再给我一些时间。”说着抬起头来看韦卿卿,低声道:“好么?”   韦卿卿偏过头看他的眼睛,而后轻声“嗯”了一声,歪头靠进他怀里。她是女人,不能说不在意自己丈夫心里惦记的一直是别人。不过她也知道,如果不是姜家出了事,大约也不会有她和丁煜的缘分。她一直都知道丁煜的心思,自然也知道,这种心思不是因为成个婚就会消失的。这需要时间,而她,也等得起。   而后,丁煜和韦卿卿都没有再提接走姜黎的事情。昨天沈翼为什么要提出吃酒这事情,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让他们两个人知道自己已经没了接走姜黎的立场和身份。目的达到了,自然也就没有了还要再细说的必要。   丁煜揽着韦卿卿的肩膀,两人这么沉默了片刻,他才又开口,“以我现在的身份立场,不管是顾忌沈翼还是顾忌你,以后都不能再对阿黎给予过多的照顾和关心,不合适。你就也替了我那份,多照顾阿黎一些。倘或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跟我说就是。”   丁煜说这些话有个前提,那就是韦卿卿对姜黎没有其他的私心。他不是没有想到,只是想过了,也选择相信韦卿卿的为人。她毕竟是姜黎的表姐,和他一样和姜黎有十多年的情分,如果在韦卿卿身上再有妒忌背叛,不管是对他的信任还是对姜黎,都是一种打击。而对韦卿卿来说,也是一种自毁。   韦卿卿听这话心里舒服,觉得丁煜考虑到了自己,自然应下他的话来。而后从他的怀里直起身子来,思虑片刻,才又开口说:“想想还是跟你说吧,沈翼对阿黎好,咱们都看出来了,也放心。但是昨晚我去阿黎的帐里睡觉,遇着个丫头,是沈夫人派去伺候沈翼的。也是瞧那丫头,我才想到,沈家怕是还不知道沈翼和阿黎的事情。我这会儿便担心,若是沈夫人知道了,会接纳阿黎么?”   在知道姜黎还活着后,丁煜本来只怕她在军营里受委屈,一心要把她接出来。昨儿意识到了自己是多管闲事,这会儿自然收了手,却没多余的时间去想到这一层。这会儿听韦卿卿这么一说,也便意识到,姜黎虽然处境不坏,但前途仍旧渺茫。   他又是个不善处理家长里短事情的男人,听韦卿卿问出这话来,也便没想出能接的话。而后正了面色想了一气,道:“等有机会见着沈翼,再问问罢。阿黎现在没有家人在世,也不是正经身份能嫁人生子的。只有咱们能照顾些,牵制牵制沈翼,别叫他没有后怕。要让他知道,他若是对阿黎不好,阿黎也是有其他去处的,不会任由他捏在手里。”   这方面韦卿卿也是想到了的,大约就是充个姜黎娘家人的意思。不管那些正经名分,这会儿只求姜黎有前路也有退路,不至落得孤立无援的处境。姜家刚出事那会儿,她大约就经历过这种处境了,如今,丁煜和韦卿卿想着,怎么也不能让她再承受第二遍。   一路上把这话细细商妥下来,两人心里也总算踏实了一些。马车入门再进院儿,这话便搁下不提了。韦卿卿吩咐家里的丫鬟兑好水给丁煜梳洗,自己又吩咐翡翠,“让厨房煮碗醒酒汤,再把早膳送过来。”   翡翠听言下去吩咐了,回来后又去找衣衫给韦卿卿换上,一面问她:“奶奶昨儿晚上去哪里了,我在屋里堪堪等了一夜。”   韦卿卿身上的衣服是昨儿穿过的,晚上穿了姜黎的衣衫睡了觉,一早上起来又换到了身上。回来后没那时间再做梳洗,衣服还是要换掉的。便是头发也要重梳,一早起来慌忙,不过随便打了个发髻。她换好衣服就坐去镜台前,让翡翠给她梳头,嘴上道:“不说了,一晚上的荒唐事,好在没惹出大事来。”   翡翠瞧她说得笼统,不想多说的样子,便也不追着细问。她一面给她梳头绾发髻,一面又说:“我问奶奶,奶奶可以不说。但待会儿太太问起来,奶奶要怎么说呢?昨儿晚上太太派人来问了数好几遍,一直盯着您回没回来。她大约现在还一肚子生气,您待会儿过去请安的时候,小心着。”   韦卿卿坐在镜子前,面上生暗,听着另头里间丁煜梳洗传出来的水声,兀自叹了口气,道一句,“我知道了。”   以前没成婚的时候不觉得,自打成了婚,韦卿卿越发觉得丁夫人难缠。都说十年媳妇熬成婆,大约天底下的婆婆都一个样子,见不得自己的儿媳妇清闲,非要拿那些规矩道理给管死了。但凡哪里不称她心意的,总要搬出许多道理来教训。想想还是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好,虽也有管束,却不像现在这般让人喘不过气来。亲爹亲娘虽教训,但多半还是疼爱的。而婆婆,巴不得把你管成个让她处处满意的奴才。韦卿卿心里不畅意,想着自己以后一定做个通情达理的好婆婆。   丁煜梳洗罢穿好衣服的时候,韦卿卿的头发也梳了利索。搭把手儿的,翡翠又帮丁煜束了发。才刚回来的时候没仔细瞧,这会儿束完发看到他眼睛上有瘀伤,翡翠便问了句:“怎么闹的呀,这能去太太屋里请安么?问起来,只怕又要训斥奶奶了。”   韦卿卿也瞧着这个不踏实,想了一下便拿了盒香粉来,送到翡翠手里,“给扑上,盖一盖。”   原没有大男人涂脂抹粉的,但为了不让丁夫人念叨韦卿卿,丁煜也就忍了,让翡翠在他的眼睛周围擦了一些粉上去。然粉也只能盖住一些,仔细瞧没有瞧不出来的。韦卿卿看着便有些叹气,说:“我都不想去请安了。”   “不请安就不挨训了么?”翡翠看她,“赶紧着去吧,这会儿已经很晚了,早膳还没用,大爷不是还得去任上么?”   这也就不纠结了,韦卿卿和丁煜一道往上房给丁夫人请安去。韦卿卿心里不舒服,面上却仍端得四平八稳的样子。丁煜梳洗的时候,没有听到韦卿卿和翡翠说的昨儿晚上的事情,心里自然也没有太多的顾虑。毕竟他亲娘平时对他,还是温和慈爱的。   到了上房和丁夫人请下安来,丁煜也便急着要走,与丁夫人说:“儿子这会儿得速速赶去任上,不能陪母亲多说了。”   丁夫人自不留他,也没表现出什么其他异常,只道:“迟些也无碍的,路上让车夫慢些,别颠坏了身子。早膳用了没,切不可空着肚子去任上。你急你先走,让卿卿陪着我就是。”   丁煜惦记着韦卿卿也没有用早膳,自然多说一句:“我带卿卿回去用早膳,用完了再来陪母亲吧。”   韦卿卿也想走,怎奈丁夫人不让她走,笑着说:“多大点儿事,让厨房送些过来就是了。我一个人呆着没趣儿,你那些姐姐妹妹们也都嫁的嫁,走的走,就指望卿卿陪陪我了。”   丁煜再要说什么都显得不太合适,只好应下这话来,退身出了上房。他只身回去自己院儿里,早饭也正好送了来。翡翠过来服侍他吃饭,不时伸头往外头瞧,半晌问丁煜一句,“大爷,奶奶没跟你一起回来么?”   丁煜一面吃着饭一面回她的话,“被太太留下了,让卿卿陪陪她。”   翡翠咽了口气,慢着动作在罗汉榻下的玫瑰椅上坐下来,半晌又道:“我知道大爷您任上忙,没多少心思管家里的事情。但有时你多少能分出些心思的,就照顾我们奶奶些。”   丁煜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自然看向她问:“我对卿卿不算冷落罢,任上没事儿的时候,没有出去花天酒地不回家的。你说这话,从何说起?”   “我说的不是这个。”翡翠也看向丁煜,“我说的是太太。”   “太太怎么了?”丁煜可听不明白,“你说她把卿卿留在房里陪她的事儿?老人家孤单,想有个人说说话,这不正常么?你要是担心卿卿没吃早饭,那也没事儿,太太那边往厨房叫去了。”   翡翠的目光从丁煜身上收回来,又看向他,片刻之后,从椅子上起来便走了,再没多言语。她大约也是糊涂了,会想起来跟丁煜说这事儿。本来男人么,就不管内院儿里的事,相夫教子管家打理院里院外,那都是女人的事情。   她家姑娘嫁到丁家几个月,过得并不舒心顺意,她家姑娘自己都不说,就是遵守一妇道,任丁夫人拿捏,从不在丁煜面前吐露半点委屈,她在背后插什么嘴呢?再说就算跟丁煜说了,丁煜信谁,又会帮谁?媳妇儿本来就是娶来伺候丈夫和公婆的,丁夫人是丁煜的亲娘,难道丁煜还要胳膊肘子往外拐?   再说,婆媳之间那点事情,不都这样么?只有媳妇忍的,没有说婆婆是不对的。放在男人那里,就是只有教训媳妇不孝敬亲娘,没有苛责亲娘对媳妇不好的。她特特说这事,原本没什么的,待会叫她挑出矛盾来,那就是她挑拨离间。因适时封了口,不说了。   丁煜看着翡翠出去,自己也没明白她突然说得那话,到底是因为什么。吃罢了饭,他出门便瞧见翡翠在门外的廊栏上坐着,便走到她面前去,说:“我不知道你担心什么,太太今早没说我眼上有伤的事情,应该没看出来。太太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么?怎么叫卿卿陪她说说话,你就这个样子了?你若不放心,你过去陪着不就行了?”   翡翠站起身子来,“我才不去,我去有什么用,不够一块儿被教训的。”   “没做错事教训什么……”丁煜还要回她的话,翡翠不想再说下去,忙打断他的话道:“大爷快去任上罢,马车给您备好在二门上了。”   丁煜看着她进屋收拾碗筷去,自己也便下了阶矶往二门上去。他并不把翡翠说的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往心上放,只当她又心情不好发脾气罢了。有时候觉得,翡翠这个做丫鬟的,比自己主子脾气还大些。   +++   却说丁煜和韦卿卿回了家梳洗罢,一个往宫里翰林院去,一个留在上房陪婆婆,都没得闲。比较起来,沈翼便轻松些。梳洗罢了吃了早饭,给自己半日清闲日子,也给士兵们放半日假。在这里,整个军营都是他的,权力都在他手里,做什么自然也都轻松些。   姜黎和沈翼去营外的河边溜达,也把昨晚上的事情说给他听,还比划着动作,他怎么往丁煜脑袋瓜子上敲的,丁煜怎么踹他被拉住的,说得沈翼也忍不住笑起来。后来两人便笑作一团,忍也忍不住,没半点儿正经样子。   笑罢了,姜黎又认真起来,跟他说:“以后可不能吃这么多,我可不想伺候你,太麻烦了。这么大身架子,谁捣饬得动?就想把你扔在酒楼里的,等你酒醒了,自个儿回来。”   沈翼这会儿头还重,拉着姜黎的手,还往她身上歪,“不是丁煜耍横,我能醉成这样?你说我要是在你面前输给他,多没面儿啊。本来要和他吃酒,就是为了让他知道,有我在,没他什么事儿,别成天还想着当救世菩萨,往我这里来要人。”   姜黎听着这话心里暖,嘴角有笑意,却还是推他,不与他煽情,让他,“站好了。”   沈翼站直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们是都有面儿了,苦了我和韦姐姐。若再有下回,身上得备个棒槌,当场就给敲昏了,叫人抬上马车拉回来,最省事儿。”   沈翼又往她身上歪,“你舍得敲么?”   姜黎推他,“有什么不舍得的?”   沈翼又往她身上歪,姜黎又推他,你一言我一语,没句正经的,也没个完……   沈翼和姜黎在河边逛了一气便回去了营地,在帐篷里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到午时,便在一处吃饭。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日子便显得悠闲。姜黎心里惦记着沈翼暗下派人打听她家人的事情,但沈翼一直没有说消息,她也就耐心着不问。   而沈翼那边儿确实也还没有把消息全部收全,所以不想跟姜黎说。他想着,非得把事情都弄得清楚,一气跟姜黎说了才好。难过也是那一气,高兴也是那一气,不必反复受折磨。   这样把半日耗费过去,晌午吃了饭歇了晌,沈翼便又忙活起来。去场地之前,姜黎在帐里帮他穿甲衣,问他:“头还晕么?若不行,再歇半日也不妨。也不是在外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打仗。这会儿偷些懒,也没什么吧。”   沈翼看着姜黎给自己系腰带,嘴角带笑,“不是这么想的,若人人懈怠时时懈怠,等真有事情的时候,怕就晚了。还有士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败完了,想一时收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人做事么,最怕懒散。”   姜黎这就不再跟他说了,帮他系好腰带往后退两步,“那你去吧,我找阿香她们打发时间去,还等你回来吃饭。”   沈翼应一声,走两步又回来说:“不要听如意那丫头瞎说话。”   姜黎白他一眼,与他一起出帐篷。然刚出帐门走两步,便瞧见一个小士兵风风火火地迎过来,到沈翼面前就行礼道:“沈将军,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来请您进宫去。正在营外等着呢,让您速速过去。说皇上在宫里等您,片刻耽搁不得。”   沈翼听到“宫里”和“公公”的时候就有些诧异,结果最后还听到了“皇上”,就更诧异了。虽说他是皇上亲自封的官,但到底是个新官,也不没有多了不得的阶品,只还管理着自己手里的这些兵将。他在朝中那些手握重权重兵的人面前,其实什么都算不得。当然,也没想过会在这时候得皇上宠幸。   见他生愣,那来传话的士兵又说了句:“将军,您快去吧。”   沈翼这就不站着了,怀里抱着自己的头盔,回头看姜黎一眼,“那我先过去,等我回来。”   姜黎虽然也满腹狐疑,但也不好这时候多问什么,自然点头应一声,“嗯。”   沈翼这就跟着那传话的士兵往营外去,到了外头果见一个锦衣戴冠的太监在马车旁来回踱着步子。瞧见他出来,挂上一脸笑意,忙上来拱手施礼。沈翼亦回礼,也不知他是哪一个,只道:“公公突然造访,有失远迎,不如先到里头吃杯茶再走。”   这太监摇摇头,拉开胳膊摆出请的动作,“茶就下回再吃罢,还请将军上车。皇上这会儿还在宫里等着您,不好耽搁太久。”   沈翼听这话也就不推辞了,踩了高凳上马车。这太监便随他后面,踩了高凳也上马车。等车围子落在,车夫便收了那高凳跳上马车抽鞭赶起马来。马车离了军营,沿着早就碾出的无毛小道儿出郊野。   姜黎站在栅栏里看着马车走远直至消失,那提起来的心,也没放下去。皇上突然召沈翼进宫跟她自然不可能有关系,可她眼瞧着沈翼每走一步,心里的不踏实就越多一分。如果有一天沈翼的天地不再是这一方军营,她又该何去何从。   ☆、57.婆媳   沈翼和那锦袍戴冠的太监同乘一车, 言笑晏晏, 打的都是官腔。   沈翼是新封的官, 对宫里的人不甚相熟。大约识得几个大人,都是靠着他爹的关系, 或有些自个儿愿与他结交的。他委婉着问下这太监的身份,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就是御前伺候的, 姓安。宫里的差事不好当, 能做到御前,这太监的年岁自然也算不得小。   沈翼对于突然被召这事儿心里没底, 寒暄客气一套之后,自然也问他,“不知道皇上突突叫末将进宫什么事?”   这安公公一直笑眯眯的,回他的话, “也没什么,听说是用午膳的时候忽想起了将军来,念及下晌无事,找将军进去说说话。皇上是老人家了,什么都见过,这会儿没什么新鲜的乐子,不时就有些叫咱们摸不着头脑的想法。不过他老人家记得您, 这会儿还叫您进宫说话, 您的好日子就不远啦。您想啊, 朝中文武百官那么多人, 有谁能单独与皇上一处说话?算起来,就首辅孔大人一人。这回召了您,您立马就不一样了。”   沈翼知道这个道理,即便没有嘉奖施恩,他这往宫门里一去,在皇上面前哪怕只说半句话,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这皇上为什么突然召他进宫,还当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大约就是人老了,一时一个主意,就图个新鲜罢了。   这就不问因由了,沈翼看这安公公好说话,又向他讨教,“待会儿见了皇上,末将该注意些什么?”   安公公瞧着沈翼不讨厌,也乐意跟他多说一些,便道:“你这心里不要七上八下就成,沉住气,别显出小家子气来。皇上再是九五至尊,那也是个人不是?他又是老人家,没多大脾气了。只要你礼数到了,说话捏着分寸就成。自然些,别拘得跟个只会答话的奴才一样,那就没趣儿,皇上自然不喜欢。”   沈翼点头记下这安公公的话,路上又与他闲说些各自任上的琐碎小事,瞧着马车入皇宫,夹道外停下来,自下马开始步行。安公公微微走在前头,把沈翼往文德殿那处领过去。皇宫甚大,这夹道便足有二里长。出了夹道有楼阁殿宇,沈翼皆不知其构置用处。   安公公一面领着他,一面也小声再与他说些话,只道:“这会儿皇上应该歇了晌刚起来,您过去了,看着眼色,依着规矩,伺候他老人家高兴就行。”   沈翼不住应声,又谢他提点。好容易去到了文德殿,安公公把他往阶矶上领,上去与门口站着的白髯老太监说:“人请来了。”   那老太监看沈翼一看,叫他门口稍候,自己微微躬身到门边儿,推开个缝口儿,往里说话,“皇上,沈将军到了。”   “让他进来吧。”门缝儿里传出位老者的声音,中气却还是足的。   沈翼只见过皇上一回,就是从西北刚回来领恩那一日。但那一日是在大庆殿里,不是私下场合,所以他并没有抬头仔细看过皇上长什么样。这会儿抬步进了殿中,瞧见皇上一身青袍盘腿坐在炕上,便忙过去行礼,还是依着规矩不乱放目光。   皇上等他行了礼,便说了句:“平身罢,过来坐。”   沈翼回京至今,连真正的权贵都没怎么接触过,说他什么都能自如顺畅,那是哄人的。不过提着一颗心,依势而动,不犯蠢不失礼,也就成了。他听皇上让他坐,自然先推辞一句,“末将不敢。”   皇上便瞧着他,给他松气般地说了一句,“有什么不敢的,这里没别人,别拘着,坐坐坐。你若弄得朕不自在,下回也不叫你来了。”   沈翼听着这话也就只好应声“是”了,往他炕下的两排交椅上坐上去。不知道皇上到底找他来做什么,也不能唐突问,只好就等着他老人家先开口。然这老皇帝就是一副没啥事的样子,手里捏着一颗棋子,往他对面的棋盘上敲了敲,说:“坐这里!”   这是坐哪里?皇上的对面,虽不是平起平坐,坐的下首的位子,但也觉得要折煞人啊。沈翼心里不踏实,但也还记着安公公跟他说的话,叫他不要拘得跟奴才一样,不然没趣儿。他这会儿便暗压了口气,往皇上对面坐过去。   皇上抬眼看他,忽笑起来,说:“还是年轻,没见过世面。”   被人一句话戳中了心思,沈翼耳根一热,那种拘谨的心理却少了几分。他这也便看向了皇上,接话道:“确实是没见过什么大人物,这会儿见着您,心里惶恐。”   皇上见他说实话,便还是笑,把棋盘上的棋子往棋桶里捡,嘴上说:“朕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第一回见着惶恐,多见几回你也就发现,我不过就是个糟老头,跟外头那些田地里抽搭大烟袋的,没什么两样。”   沈翼听他这么说话,心里便又放松了几分,抬手上去帮他一块儿捡棋子,动作倒还是利索的。皇上这便又抬眼看他,眼里大有观察的意味,但沈翼不能细究他的眼神,捡棋子的时候眉眼是低垂的。皇上看了他一气,把手里的棋子放进棋桶里,问他:“会下棋么?”   沈翼这便抬起头来,微微笑着道:“会一些,不过末将是从武的,琴棋书画原也学过,但都不甚精通。自从入伍之后就撩开手了,好久没再碰过。”   “那就好,朕就喜欢会一点的。”皇上说着这话,便拿了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这就算开始了。他看沈翼放松下来,自个儿更是放松,瞧着就很舒服的样子。   沈翼这会儿也才明白那安公公说的老人家的心思让人摸不着头脑,揣测也只是在心里,捏起棋子就陪着下了。落下数枚棋子来,皇上开始跟他闲絮叨般地说话,只道:“朕一辈子跟那些文人打交道,圣人的道理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朕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们还是成天在朕耳边叨叨叨叨,烦哪。今儿闲,突然就想起你来了,所以叫你进宫来,陪一陪朕。”   沈翼看着棋盘上的棋子,这会儿拘束的心思已经消除了不少,专着心思在棋局上,也回皇上的话,说:“末将也不喜欢听那些圣人道理,把人框死了,压得喘不气来。”   皇上听了这话甚是同意,吃了沈翼一颗棋子,捡起来放在一旁,又说:“你少跟他们结交,别学得一身官僚气息。就说孔首辅,最是絮叨的。哪怕我在朝堂上打了个嗝,下了朝都要说我半天儿。这种事,哪里就辱没礼仪规矩了?”   沈翼听他说这话,忽忍不住笑起来。笑又不敢放开了笑,便半忍着,说:“孔大人的职责就是督着您,自然事事关心。如果他不进言,朝臣们又该挑他的不是了。”   “你说得对。”皇上把手里的棋子按到棋盘上,“他就是自己日子不好过,也不想我日子好过。我每每不听他的,他就拿罢官吓唬我。等哪一日朕不高兴了,就罢了他,让他回家养老。”   沈翼手指在棋桶里摸了棋子,“您可舍不得罢他,听惯了唠叨,等哪一日耳边真清净了,又想了。那会儿再找人唠叨您来,没人唠叨了,才难受呢。”   皇上呵呵笑起来,“人都是这样。”   这就把闲话起了头说下去了,沈翼坐在皇上对面,与他下了一下午的棋。十局九败,但皇上高兴,也就当拍马屁了。文德殿的门开了缝儿,有风扫进来,那门上挂着的竹篾帘子就飒飒地动,竹签子在地面上划拉出细细声响,一直在沈翼耳边响了一个下午。衬得这夏日的午后安静,还能听到远远的蝉鸣。   一直到皇上下棋下得乏了,放了他出宫去,也没有说什么正经的事。沈翼行礼与他辞过,听他说:“这回没备下什么,也就下棋打发半天时间。朕瞧着你高兴,下回再来,咱们玩你擅长的,骑马射箭去。”   沈翼不知自己是撞了什么大运了,忽这么招皇上喜欢。听下这话,也就应下了,退出文德殿来。那白髯老太监还让安公公送他出宫,沈翼也就随了安公公下阶矶,沿着原路往宫外去。下了阶矶走不多几步,迎面来了一群彩衣宫女,拥簇着一个华服加身的姑娘。   沈翼不认识,自不多看,跟在安公公旁侧。等那安公公行了礼,道一声:“奴才给成安郡主请安。”沈翼也便行礼跟了一句,“末将给成安郡主请安。”   这就站着等这郡主过去,再迈起步子往前走。要出宫坐上马车,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沈翼跟在安公公身边,又与他说些闲话。那安公公这会儿对他比来的时候殷勤,直说:“皇上喜欢您,咱在外头都听见了,笑了好几回。是不是也说了,得闲儿还要叫您进宫来?”   沈翼点头称是,却不过多表现出喜悦来。只觉得喜得过劲儿了,就会有种小人得志的感觉。他也是大丈夫,这会儿进宫见了皇上,更是有头有脸了,自然要端得住。   这样入了夹道,天色便隐隐暗了下来,却还没到掌灯的时候。这会儿夹道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大约都是结束了任上的事出宫的。沈翼和安公公走了一气,忽瞧见个熟悉的背影。沈翼快了些步子撵上去,果然是丁煜。这就不要安公公送了,只说:“您留步,我自己出了门上马车就成。这会儿遇着熟人了,一块儿走一段。”   安公公识趣,这就不跟着送了,拱手施礼往宫里回去。沈翼那边儿便与丁煜一道,往前继续走,与他寒暄,“丁大爷这是回家还是去哪里?”   丁煜不知道他怎么来了宫里,但想起昨儿晚上的事还有些挂不住面子,看他一眼道:“回家,你呢?你来宫里做什么?”   沈翼也不瞒他,只道:“皇上召我进宫,就来了。”   丁煜听完这话顿了下步子,看了沈翼一眼后才又迈起步子来,忽说:“那沈二爷要高升了,丁煜在这里给您先道个喜。”说罢了,他心里自然又惦记起韦卿卿今早上跟他说的事来,便清了下嗓子,压低了声音,又问沈翼:“你是眼见着要步步高升越来越得脸了,那阿黎呢?她就一直这么偷偷摸摸跟着你?哪一日你再娶了亲,还让她偷偷摸摸的?你知道你爹娘不接纳她,你也不想办法?”   沈翼听他问这话,便敛起神色来,也小声道:“我自有打算,你莫要多管。”   丁煜吸口气,“你若觉得阿黎背后没人,那你就错了。只要有我和卿卿在,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玩弄她。到时候你升了官,越来越发达,别忘了说要把保护她一辈子的话。你若辜负她,报应就是这辈子别想再见到她。”   说着这话,昨晚上醉酒时候的事情又零星想起来一点。沈翼也还记得自己那时的豪言壮语,他看向丁煜,不与他攒这口气,只是很平静地说:“我不是你,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若我食言,到时候任你和韦卿卿刮了我。”   丁煜冷哼,“刮了你都是轻的。”   这么把话呛完了,走到夹道尽头。抱拳礼别,各上各的马车,各回各的居所。丁煜出宫门,往城东的丁府去。沈翼出宫门一直往南,还往营地去。他掐算着日子,今儿不回家明儿也得回家。他在外头漂泊了这么多年,回到京中也没有住在家里。要尽孝,便只能隔段时间就回家看看。当然,为家里买这买那置办东西,也都不在话下。   而丁煜与沈翼分开后,自己靠在车内厢壁上,只顾怔目出神。昨晚的一顿酒喝得他七荤八素,今日带着伤在任上,事情也是办得心不在焉,难以专心。他以君子之心不嫉妒沈翼得皇上召见之事,只想着,沈翼以后若真能平步青云,也还希望他能善待姜黎。   想到这,丁煜便闭上了眼睛,觉得想无可想。其实他根本没有立场要求沈翼怎么样,那些话都是顶着厚脸皮说的。无权无势,力所能及的事情少之又少,着实让人无力。   回到家的时候下马车,自回自己的院子里,丁煜便把这些事往脑后抛了抛。韦卿卿见他回来,欲从炕上起来给他更依,却被翡翠一抬手给拉坐回去了,自己过来服侍丁煜,嘴上还说:“你就歇着罢,还逞能呢?”   丁煜听着这话,自然听得出话里有话,一面脱官服一面看向韦卿卿,“逞什么能?”   翡翠接下他手里的衣服往屏风上挂去,说:“今儿再怎么样,我都要把话说出来。咱们奶奶没那等子差劲,不该天天儿受这些委屈。就算韦家没权没势,到底也富贵。怎么以前像个亲人似地处着,结了亲家了反倒生疏了?”   韦卿卿看翡翠要一吐为快的样子,自然拦她,让她,“不要说了,去厨房看看饭好了没。”   “才刚就叫人去了。”翡翠挂好衣服从屏风那侧过来,然后忽然去掀开韦卿卿的裙子,拉起她的裤管来,看着丁煜道:“大爷您瞧瞧。”   翡翠的行为吓得韦卿卿一跳,忙把裤管裙子拉下去,厉声斥一句:“要死!”   她动作虽快,但膝盖上两团紫印子还是落在了丁煜眼睛里。他便自己又过来,拉起她的裤管来,皱眉问她:“怎么回事?”   韦卿卿又把裤子拽下去,拉丁煜起来,云淡风轻地说:“没事儿。”   翡翠在旁边却不住嘴,开口道:“是太太罚奶奶在佛堂里跪的,跪了半日。早上晌午全部没给吃饭,也就跪完了回来才得口吃的,喝口水。”   丁煜眉头蹙得紧,看向翡翠,“好端端地罚跪做什么?”   韦卿卿看翡翠还要说,自己斥她出去。翡翠偏不走,只道:“奶奶你要撵我,我说完了你撵就是。丁家这日子,我看着也过不下去。十年媳妇才能熬成婆呢,你熬得过去么?”说罢了看向丁煜,“这是大爷您祸害的,昨儿晚上出去吃酒,吃多了在外头留宿,太太怪我们奶奶不能相夫教子,带坏了您。您眼上那伤,她也怪到咱们奶上。咱们奶奶嫁到你丁家才几个月,受了多少委屈了?她不说,你也就真的看不见?谁不是爹疼娘爱养大的,嫁给你做媳妇,就要受这些罪?平日里我们奶奶哪怕说错一句话呢,都要挨训斥半天,至于的么?都是一家人,奶奶该伺候的该做的,都尽心尽力做了,到底要把人逼成什么样子?若说揣着心眼对她也就算了,可咱捧得是一颗诚心哪,她怎么就不能谋个婆媳同心呢?”   韦卿卿腿软起不来身子,只得沉声再呵斥翡翠住嘴,并叫她,“出去!”   翡翠看丁煜的脸色也因为自己的话变得难看起来,觉得自己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自闭嘴出去往廊栏上坐着去了。她是一时意气,把肚子里的话倒了干净,却不管丁煜面子上挂得住挂不住。   韦卿卿毕竟稳重些,这会儿自跟丁煜说:“你不要听翡翠的话,她今儿怕是吃枪药了。”   别人那么说他亲娘,且还是个下人,丁煜心里不可能没有情绪。但这会儿他不说什么,只耐着性子问韦卿卿,“我娘平日里真对你那样?”   韦卿卿看着他,想说圆和话瞒过去,但自己心里终归不舒服。她没有女戒女德里说得那般贤惠,她有情绪,平日里不跟丁煜说已经是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但要她说假话,还是说不出口,因就点了点头,又说:“你不用为难,大约就是我真的没做好一个媳妇该做的,我慢慢学吧。多受些调教,慢慢也就会了。”   丁煜的手搁在她肩膀上,半晌出了口气,“我得空跟太太说,让她对你别这么严苛。”   韦卿卿抬手覆在他手背上,“你还是什么都别去说了。”   丁煜不明白,“为什么?”   韦卿卿抿了口气,“这么说大约你会不高兴,你别当我是挑拨就成。假使你去说了,就等于是在护着我。与太太站在对立面,为我说她的不是,她心里定然不高兴。你平日里都在任上,在家的时候少,也不能时时都护到我……”   下头的话不必说得那么直白,丁煜听得懂,韦卿卿是怕丁夫人给她更多的刁难。丁煜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疑惑,与她说,“太太不该是这样的人。”   韦卿卿不想再就着这话题说下去,她与一个男人说他亲娘的不是,还能指望这个男人承认下来并与她一起说他亲娘的不是?这不可能。况丁夫人对丁煜和对她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丁煜大约还是不能认可他母亲是个刻薄的人的。   韦卿卿岔开话题去,使唤丫鬟去厨房拿晚饭,再不提这话。婆媳问题,是千古难题,她自己作为女人都弄不定的问题,她不指望丁煜能比她会处理,想都不敢想。   却说沈翼午后得召见入宫,姜黎看着他上马车而去,自己便回到帐里忐忑地等了半日。做什么都没多少心思,针扎了好几遍手指,也就丢开不做躺着去了。   阿香看她心神不定,自然问她:“怎么的了?”   那边儿如意这会儿也不拿自己做外人,并问她:“听说二爷进宫去了,是皇上召见,是么?”   姜黎不想说话,便拿个枕头把脸捂住,谁的话也不回。阿香和如意讨了没趣儿,也就自个儿一处做针线说话去了。阿香这会儿没事便打趣如意,问她:“你当真不回去了?拿着人家的月钱,躲在咱们这里自在。迟早一天被你家太太知道,到时看你怎么收场!”   如意唉声叹气,“早开始那会儿,我要是回去,说二爷不留我,还成。结果因为一时贪念,说了谎,这会儿只能圆下去了。我是真不想回去,跟你们在一起,比呆在宅子里强,有吃有喝的,也自在。最重要的,跟你们在一起心里踏实,我喜欢。”   阿香笑,“那你就呆着吧,等哪天呆腻了,就回去跟你们太太说,你家二爷腻了你了。你再求求阿离,让她去沈将军面前帮你知会一声,让他帮你圆个谎。”   如意听着这主意好,便又去找姜黎说话,跟她说:“阿离姐姐,你能帮我这个忙么?”   “嗯。”姜黎整个人都闷在枕头下,出声也是闷闷的。这话刚应完,帐门响动进来人,忽说:“沈将军回来了,阿离你不去看看么?”   (本章完)go   ☆、58.请求   姜黎听到这话,拿开脸上的枕头丢在旁边,便出帐篷往沈翼那处去了。到了那边儿,打起帐门进去,便见得沈翼已经换下了走前穿的甲衣,这会儿正一身灰袍坐在案后吃茶。   姜黎端详着他的表情样子往案边走过去,在蒲团上坐下来,才开口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换完衣服坐下。”沈翼把手里的茶杯搁到案面上,“说了一下午的话,口干得很。”   姜黎看着他,半晌道:“皇上找你进宫做什么?”   说起这个来,沈翼自己这会儿也还摸不着头脑,表情奇奇怪怪的样子,回一句:“下棋。”   “下棋?”姜黎眉梢挑了挑,不大能相信这话的真实性。朝中那么多博学多才的文官,皇上却都不召,而特特找他这个武将进去下棋?她瞧沈翼的表情不像在说谎,大约是自个儿也觉得奇怪,便不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又问:“还有呢?”   沈翼这就把脸上的表情收了,笑着道:“说首辅孔大人的坏话。”   姜黎盯着沈翼,那眉梢又抖了抖。她看着沈翼笑,自己却笑不出来,思考片刻,还是问了沈翼一句,“你没骗我?”   “骗你做什么?”沈翼又给自己倒茶吃,“还把朝中其他有权有势的大人们,都说了一通。你是不知道,皇上怨气颇重,跟那些个被人天天逼着学习四书五经练习琴棋书画的小孩儿没两样。在我面前一直絮叨,说朝中谁迂腐,谁嘴巴毒,谁脑子里灌了水……”   姜黎越听越觉得迷糊,听他说完便不确定地问了句:“你确定……你见的是皇上?”   “那还能有假?”沈翼吃一口端在嘴边的凉茶,“坐在文德殿里,那么些太监在外头守着,还有侍卫把守。他要不是,能假冒皇上的名来传我进宫?这岂不是杀头的大罪?”   姜黎这就不怀疑了,忽松了口气,“那他就没跟你说别的了?”   沈翼放下茶杯来看着她,不回答她的话,忽问:“阿离,你在担心什么?”   姜黎看他瞧出了自己的心思,这会儿便忙掩饰了一下,“没有担心什么,就是看你进宫去,心里好奇,多问两句。”   她在担心什么,她在担心他越走越高的同时也会与她越走越远。他的世界和天地在不断扩大,站得也越来越高。而她呢,还是这军营里的一个最下等的女人。每日里除了闲话家常,做些针线活计,营外河边浣洗几件衣服,再没有其他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差距拉得越来越大,她心里的不踏实情绪就越来越重。   闲下来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想,有一天沈翼或许会遇上比她更好的人,或许会抛弃她,也会想自己是不是会成为他的累赘,他的绊脚石。越想便越觉得无力,心底生出深深的自卑心理。原来,她以前持有的骄傲和自信,不过都是源于自己那时的地位,而不是因为自身真的强大。她以前有多么骄蛮任性,这会儿大约就有多么脆弱敏感。   沈翼看着她的眼睛,好像能明白她的心理,又好像不是十分明白。他把她拉进怀里,轻声哄她,“什么都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管我去哪里,都会带上你,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让你不安心,大约还是我做得不够好。”   姜黎在他怀里摇头,“你做得很好了,是我自己的问题。”   沈翼低头看她,“那你跟我说,你在想什么?”   姜黎抬起头来,与他正脸相对,表情认真,“我只是觉得,我会越来越配不上你。”   沈翼抬手抚上她的后脑,顺几下她的头发,“你是姜黎,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你相信我,我会帮你摆脱现在的处境。你不是说,五殿下是被人陷害的么?就算五殿下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但当年的事总还有知情的人活着,那么就一定会水落石出。”   姜黎听他说这话,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来,看着他,“你还在查这件事?你不是说过么,不做能力以外的事情。你帮我找着家人就行了,只要还能见着活着的家人一面,我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没有别的奢望。我也不指望,谁能救她们于水火之中,这是我们的命……”   她心里明明很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偶尔与阿香去城里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探问两句,可偏就不想要沈翼插手。沈翼自然知道她的心理,怕连累他,所以只让他帮着寻找家人,却不想他在暗中调查当年的事情。   然沈翼没有收手的打算,也不管她这会儿说的话,只道:“你一直也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五殿下是被冤枉的?是不是,跟卫家人有关?”   姜黎听他说出“卫家人”三个字,背后煞时扫过一片寒气,忙道:“什么卫家人?我们姜家根本没有姓卫的亲戚,我也不认识姓卫的什么人。”   沈翼盯着她,目光沉静,慢慢开口道:“当年谋反事发当晚,你爹被禁军斩于刀下,五殿下被活捉软禁,其他有些地位的而后也都没了性命。其中唯有一人逃过了此劫,那就是大司马陈铭。他在工部侍郎卫易德的帮助下逃出京城,再无下落。但也因此,卫家被卷入了这场事变中,获了满门抄斩。当时我们在西北的时候,军营里发配来一个姑娘,就是姓卫,是不是?因为那个姓卫的姑娘死前跟你说了一些话,所以你才心甘情愿委身于我,想让我带你回京城。因为你想知道,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黎听着沈翼说出这话来,呼吸几乎不能顺畅。她听着沈翼说完,手指扣在一处攥成死结。她偏也没显出什么情绪来,只起身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我去伙房看看,晚饭好了没。”转了身子,往外走两步,忽又停下步子来,开口道:“沈翼,就算为了我,也不要再往下查了。”   沈翼坐在案后,面色仍是十分沉静,“就是为了你,所以我一定会查下去。”   姜黎的手指抠进掌心里,甩袖回过身来,刚要说话,帐外忽有人要求见。这便把情绪和要说的话都压下了,往沈翼旁侧站过去。   沈翼出了声让外头的人进来,那士兵面色慌张地进了帐,瞧见姜黎在,不知该不该开口说话。只等沈翼说了句,“没事,有什么直说就是。”   那士兵便吸了口气,道:“将军派出去办事的三个人,死了两个,只回来一个,现在伤情极重,在西边的帐篷里,没法再来跟将军禀报情况,让将军您抓紧过去。怕去迟了,话也留不下来。他现在撑着一口气,怕撑不了多少时候。”   沈翼听得这话,忙起身随这士兵出帐篷。姜黎下意识觉得这事儿不是军里的事情,便也跟了过去。跟沈翼到了西边那座帐篷里一瞧,果有一人在榻上躺着,浑身都是伤,衣衫鞋袜都染了血。虽然敷了药,但瞧着就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刚才那个传话的士兵停在了帐篷外,这帐篷便就她、沈翼和受伤的人三个,沈翼坐去床沿儿上,面色凝重道:“说吧。”   那人见着了沈翼,也不管这帐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便撑着最后的力气道:“姜家发配出去的人都死了,只还有一个姑娘活着,之前在城西醉花楼,不久前被一个南方来的商客瞧上了,赎了出去带走了。那个南方的商客是什么人,醉花楼的老鸨也不清楚,我们也还没能查出来。”   沈翼眉心微微蹙起,“路上遇到了什么人,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那两个是怎么死的?”   这人听沈翼问话,躺着深喘了几口气,一副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死的样子。他额头上全是汗,微耷着眼皮看沈翼,“在去南方的途中,我们遇着一群行踪诡异的人。也是误打误撞,让我们找到了前大司马陈铭,这一伙人也是在找他。我们先他们一步见到了陈铭,问出了一些当年的事情,在带陈铭逃跑的途中,被那群人追杀,他们都死了,只剩我。”   “陈铭说了什么?”沈翼已经无法再顾及这个人的伤势,生怕他说着说着就断气,是以问得也急。   这人又喘了一口气,说:“当年五殿下这边出现了奸细,与三殿下那边勾结,设下圈套让五殿下以为三殿下那晚要谋反。五殿下与拥护自己的几位权臣动兵入宫,为的是护驾,然却中了三殿下的圈套,兵败被擒。被擒后,又被三殿下诬告带兵入宫造反,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沈翼顺话又问:“五殿下这边的奸细是谁?要杀陈铭的人又是谁派去的?”   这人合了合眼,喘气也慢起来,摇了摇头道:“不知道,陈铭也不知道。”   这就算把事情交代完了,沈翼眉心蹙得紧,最后还是问了句:“你回来,有没有被人跟踪?”   那人还是摇头,“没有,他们以为我也死了。”   沈翼这就放心下来,传外头的士兵进来照顾。自己起身要出帐篷的时候,才意识到姜黎一直在这里听着。他看她一眼,拉了她的手腕子出帐篷。一路上无有话说,拉着她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姜黎腿脚是软的,全凭他拉着走。   一直到了帐里,她才微微反应过来,然后一把抱上沈翼的脖子,头搁在他耳边,哑声开口道:“不要再查下去了。”   沈翼抬手抱住她,手抚在她后背上,以作抚慰:“你不想知道那个奸细是谁,不想皇上知道实情么?”   刚才的话她都听到了,也捋顺了,姜黎使劲摇头,“不想知道,我也不想平反,什么都不想了。”说着抱着他的胳膊松了些,与他之间拉开些距离,看着他的眼睛,“你答应我,不要再查下去了。”   沈翼也看着她,就是迟迟不肯开口。姜黎看他这样,心里便越发着急起来,收回胳膊来抓着他的手,眼角微湿地看着他,吸吸鼻子,声音里有了哀求,“沈翼,你答应我好不好?我只想见我那个还活着的妹妹,其他的什么都不想要。”   沈翼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还是抬起手来捧住她的半张脸,认真地说:“可我想把真相查出来,还你们姜家一个清白。”   “我不需要!”姜黎忽然狂躁起来,眼角越发生红,而后一把打开他的手,“姜家更不需要你来还清白!人都死绝了,没有活口,没有证据,没人会信你说的话!那群追杀大司马的人,不是三殿下就是那个奸细派去的。但不管是谁,凭你沈翼,都斗不过!”   沈翼看她起了情绪,不与她争论,只忙把她按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冷静一点。”   姜黎根本冷静不下来,她要推开沈翼却推不动,只好就埋在他怀里,一面控制不了眼角的眼泪流下来,一面哽咽道:“都死了,沈翼,我没有亲人了,那个妹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就算找到了,我也带不回来。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去跟你爹娘交代……”   沈翼便把她抱得越发紧,在她耳边安慰,“不要哭。”   姜黎根本不想哭,可还是很急,她拽着他腰间的袍布,仍是在他怀里嘀咕,“你斗不过他们的,沈翼,你答应我,收手吧,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沈翼听她说话,心头阵痛,慢慢抚着她的后背,心里思绪万千,最后终于还是深吸了口气,在她耳边说了句:“我答应你。”   ☆、59.诗青   那个带伤回来的人,没熬过当晚,便死在了军营西头的那座小帐篷里。士兵们给他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裳,体体面面地给拖出去埋了。有关于知道五殿下谋反事情的人,又只剩下姜黎和沈翼。姜黎躺在沈翼怀里,一晚上都还在确定,“你答应了我,就不要骗我。”   沈翼抚着姜黎的头发,耐心地答应她的每一遍问话。他没有睡意,躺在榻上便多想一些。陈铭说五殿下这边出了奸细,那个奸细有可能是谁。当晚只有陈铭一个人跑掉了,就算卫易德帮助他出城,那他是怎么从宫里跑掉的?难道说,奸细就是他自己?   千头万绪,不是当事人永远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沈翼躺在榻上舒口气,瞧着姜黎也没有睡意的样子,便小声问她:“没发生那件事之前,是不是五殿下比三殿下更得皇上宠信?”   姜黎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在微弱的烛火光影里看他的脸,“你怎么还在想这个事情?”   “就是好奇。”沈翼动动身子,“我答应你不会再轻举妄动,就一定会做到的。我手下人也不多,这会儿死了三个好的,损失有些大,不会再派人去冒险,你放心。朝中的势力,我多了解一些,对以后也有好处。”   姜黎听他这么说,心里放平下来,又把头搁下来,枕在他肩头上,“那时确实是五殿下更得皇上宠爱,朝中的大臣也多拥护五殿下。因为我姑姑是五殿下的皇妃,所以我跟他也有些接触,他是个胸有大志的人。三殿下我不了解,但据说在朝中也有势力。至于都有哪些势力,我不知道。”   沈翼把手搭去她的肩膀上,想了想,又问:“现在首辅大人,会不会是三殿下的人?”   姜黎摇头,“之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不关心朝堂上的事情。这会儿,就更不知道了。皇上最忌讳结党营私,便是三殿下的人,那明面儿上也不能叫人知道。”   沈翼吸了口气,想着现今朝中的势力自己还没摸透,突然拿来问姜黎,自然是白问了。他自顾又揣度一气,看姜黎还是没有睡着,便又问她:“当年和你们姜家往来密切的,现在在朝中还好好的的,有么?”   姜黎能听懂他问这话的意思,大约就是捋一捋看当时的那个奸细到底可能是谁。能把五殿下和他爹姜青云都套进去的,一定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这会儿沈翼问起来,就让她想起更深一层的事情来,自看着他道:“他们连陈铭都要追杀,一直没有放手过,你觉得还会留着那个奸细在朝中享受地位荣华么?”   沈翼没想那么多,不过随口与她说话,这会儿听她这么说,便也看向了她。姜黎把手拿去垫在下巴下,抵着他的胸膛,看着他又道:“我之前确实去城里打听过一些,没有哪个跟姜家亲近的还留在朝堂上得重用的。当时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就是瞎打听。但这会儿知道内情了,也就能猜出一二来。这一来,三殿下不可能要这样的人,已经不忠不义了,谁还敢留在身边?说不定,也被三殿下动用手段除掉了。不让事情有一天败露,这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二来,皇上那时震怒,应该把与我姜家亲近些的官员都拔干净了,不是罢官就是贬谪。所以,那些追杀大司马的人,应该都是三殿下派去的。”   到底还是在意的,不在意不会想得这么多。沈翼搭在她肩头上的手揉了揉,半晌问她:“真的知道真相就好了么?”   姜黎抿抿唇,侧着搁下脑袋在他胸膛上,“嗯,其他的都不重要了。现在姜家已经没有人了,平反了又有什么用。为了我,搭上你,或者可能搭上更多,不值得。”   沈翼不应她的话,看烛火印在帐篷上跳动的光影,又把这事儿来回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实在想不出来明晰的头绪来,才闭上眼睛,慢慢存起睡意,睡下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姜黎已经早他一些起了床。他下床趿上鞋,姜黎正兑好了水端进来,看着他道一句:“起来啦。”   沈翼应一声,过去梳洗束发,而后与姜黎一起吃了早饭,一切都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他原本以为昨晚上的事情对姜黎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心情大约几天都好不起来。然这会儿看起来,她却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沈翼心里有些生疑,吃罢了饭换衣裳的时候终于没忍住问她:“有什么开心的事么?”   姜黎给她整理衣裳,说:“知道还有个妹妹活着,所以高兴。”   所有的事情,换个角度看,大约就有了不同的样子。沈翼以为姜黎会以为家里的人都死了而又难过上几天,然事实是,姜黎早觉得家里都死了,这会儿却知道有个妹妹还活着,所以重新看到了一些希望。这是同一件事情,却是两种全然不一样的心情。   沈翼穿好衣服便去场地上练兵,这是每日都要做的事情。领头儿的永远不能犯懒,否则下头的人也得染上一样的习气。练兵一日下来,到傍晚间得了闲,沈家今儿派了马车来等在外头。原是又到了该回家的日子,那马车来接的如意,顺便也是给他传话。   本来如意要是能换成姜黎,那便是最欢喜圆满的事。可是,这一时半会儿,如意是换不成姜黎的。所以沈翼不坐那马车,都是骑马回家。今晚梳洗罢换下衣裳来,与姜黎招呼了一声,仍是要骑马回去。姜黎便叫住了他,与他说:“你和如意一块儿坐马车回去罢,帮她圆个谎。”   “圆什么谎?”沈翼不明白,他寻常也不与那丫头有过多接触。每回回去,他们也不同时在沈夫人面前出现。至于如意在沈夫人面前说了什么话,他不关心,也不过问。心里知道她不会在这时候坏他和姜黎的事,便没什么可往心上惦记的。   姜黎是记着如意让她帮忙的事,这段时间和如意那丫头处得也熟,自然也愿意帮她,况且,帮她就是帮自己,便跟沈翼说:“她一直在我们这里呆着,虽没伺候你什么,但帮我们做了不少事情。她每回回去都是扯的谎话,就怕哪一日被你娘戳破了,要倒霉。你便帮着圆合一下,到时她从军营里回去,就当是你腻了她,都有交代。”   沈翼这话听得明白,其实如意每回回去说谎,帮的都是他和姜黎。因为如意一直在军营里呆着,沈夫人心里就踏实,一直也就没再做什么其他的事情。便是每回回去,催婚的话都说得少了些,只问他:“如意伺候得周到么?若不周到,叫双喜也过去。”   遇到这种事情,沈翼拿如意当个挡箭牌,也就敷衍过去了。这会儿让他帮着做戏,他自然也乐意,便没推辞,应下姜黎的话,而后出军营和如意一块儿上马车去。到了外头,等如意先上了马车去,姜黎便拉着他,又小声嘱咐,不放心道:“别假戏真做啊。”   沈翼看着她的样子,笑出来,捏捏她的手,“你都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姜黎嘟哝,“男人。”   沈翼越发想笑,这便又站着跟她保证了一遍。说罢了抱她一下,这才说了句“那我去了”,转身往马车上去。姜黎便就站在下头看他上马车,而后看着车夫打了鞭子驱着马车离开营地,她才回去。   回到帐里的时候阿香已经等着她了,胳膊上挂着两件半新不旧的衣裳,送到她面前说:“沈将军和如意回去了?那咱们也抓紧吧,你穿哪一件?”   姜黎看了看,一件墨绿色,一件藏青色,没什么拣头,便随便挑了一件。阿香与她分好了衣裳,自己也开始解衣衫换衣裳,说:“这是我能找来的顶好的了,大小差不多,穿完了还得给人还回去。还有靴子顶小的也大些,那双新的还没给人送过去,你先穿,我这也是借来的。还有两顶平头小样,你待会儿挑一个,剩下的给我。”   姜黎拿白绫条儿裹住胸,把衣袍裤褂都穿上,又穿上那靴子来,束起头发再挑了个平头小样戴着,也就收拾好了。原都是军营里找些个子小的人借来的干净衣裳,正合她们穿。   姜黎穿好了,一面整理衣襟一面送给阿香看,“像男人么?”   阿香理自己的衣袖子,看她一眼,“不像,不够糙。”   姜黎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算了,谁也不会仔细看我们。”   这样两人就算收拾好了,腰包里揣上银子,结了伴儿从军营后头的小豁口里出去,往城里去。这会儿天已经有些微蒙蒙的暮色,阿香拽着姜黎的手腕子,问她:“你怎么不跟沈将军说呢?”   “我掐着日子呢,知道今晚他娘会叫人来请他回家。”姜黎仔细脚下,“我要是跟他说了,他肯定要跟着一起,或者根本不让我去。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总是什么都让他处理。他每天那么多事,够烦的了。再说这事儿,我自己去探问,更踏实些。”   阿香也睁大了眼睛看脚下,“也不知道苏烟络在醉花楼怎么样了,有日子不见了。别咱们到了那里,她却不在了,再扑个空。”   姜黎语气平淡,“扑个空就当出去散散心,也没什么。倘或问别个能问出来些什么来,也成。”   “只怕不容易。”阿香接她的话,“你不是说沈将军派人去查了么,都没查出什么来。凭咱们,更不成。”   姜黎不说那丧气话,横竖自己的事情自己得操心,不能什么都往沈翼那里一丢,就不管了。她这会儿能摸着路子去探问消息,自然就是要去的。两人便这么一路入了城门,又往城西找醉花楼去。京城里酒馆妓馆都很多,稍停住脚周边儿瞧瞧都能瞧见一个,不过是门厅富丽与否的差别。   那醉花楼是京城一等一的妓-馆,找起来也不难,一路上随便拉着个人问两句,也便摸着道儿找到了。醉花楼建在一条小河边,到了这晚上河面上点了莲花灯,又几步一个柱子,上头都挑着各色花灯。往门厅里瞧,亦是彩灯晃眼,处处都是好景致。那门外站着招揽客人的妓-女有两排,各色的绢纱彩衣,和画里的神仙妃子没什么两样。   阿香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以前她也呆过妓馆,那是小地方的小妓馆,可没有这样的气派。她有些看直了眼,只拉着姜黎的手腕子说:“真好看。”   姜黎清清嗓子,想着来找苏烟络一趟可真是不容易。她们都是按钱估价的人,不是说想见就能见的。这就拉着阿香往馆子里去,到了近前,那些浓妆艳抹女人们就抬手撩上来,扶着胳膊说着,“客官里边儿请。”   终归是女人,姜黎和阿香都不是很自在,心里不想在此地久留,便直接去找了妓馆老鸨。这也不需要多少客气话,姜黎上去就问她:“苏烟络苏姑娘,这会儿方便接客么?”   老鸨看了她和阿香一眼,瞧她们细皮嫩肉的,然穿的衣服却不怎么样,也不知有钱没钱,却还是陪着笑脸道:“苏姑娘这会儿正忙着呢,您二位要不看看别的姑娘。咱们这里这么多姑娘,也有比苏姑娘好的。”   姜黎听苏烟络在就放心了,只道:“那我们等会吧,她闲了麻烦你告诉我们一声。”   老鸨脸上挂着笑,半晌道:“你们二位……要一个姑娘?”   姜黎和阿香原没多想这个问题,这会儿听老鸨这么问,少不得还是硬着头皮说是。那老鸨脸上的笑还是挂着,便又道:“要是这样,可是要加钱的。一个人伺候两个人,吃不消。钱少了,我们苏姑娘可不接。”   这会儿就是做生意一样的事,谈拢了就成交,谈不拢就一拍两散。姜黎只想找苏烟络说几句话,不想多生事端,自然顺话应一句,“成。”   老鸨听了满意,这就去了,说:“你们先坐着吃杯茶,酒水点心都随意。苏姑娘那边儿好了,我就来叫你们上去。”   姜黎应下话来,便与阿香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来。酒水点心是不敢吃的,也就吃些茶。阿香吃着那茶,便开始感慨,“京城真是什么都贵得吓人,待会儿不知道那妈妈会要咱们多少钱。你说让沈将军知道,你拿着他的钱出来逛窑子,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姜黎端着茶杯放在鼻下闻了闻,看向阿香,“不会。”说罢了抿一口茶,又说:“钱是他给我的,还不是随我怎么花。逛窑子怎么了,我又没真做什么。再说了,大伙儿都是一样的人,怕什么?”   阿香这就不跟她说了,趁着这机会只管四处看去,权当长见识了。看了一气,吃了三五杯茶,嘴里念叨着老鸨怎么还不来叫她们。这又等了一气,终于把人等来了。那老鸨扭着腰肢,看着姜黎和阿香说:“苏姑娘那边儿闲下来了,你们怎么说,是过夜呢还是如何?”   姜黎把嗓音压得沉一些,“我们就找苏姑娘说会儿话。”   老鸨听这话就不高兴了,笑容僵在嘴角,半晌道:“吃茶说话,也成,一人收你们五两银子,总共十两。时间不要太长,只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   阿香一听十两银子眼睛都瞪大了,她这辈子也没见过十两银子,便不自觉出声道:“太贵了吧?”   老鸨无所谓,“觉得贵可以付二两银子出去啊,不打紧。”   阿香结舌,“什么二两银子?”   老鸨已经有些不想说话了,抬手指指桌子上的茶杯,而后道:“这不是你们乡下那犄角旮旯的小酒馆儿,没打听好,就进来吃酒看姑娘?”   阿香还要再说什么,姜黎拉了她胳膊一下,她便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这确实不是什么等闲的地方,能在京城地界上开这么大的妓馆,几乎什么东西都是上乘的,那背后就一定有人。这种地方,进来了就要闷不吭声被宰银子,否则就不要进来。   姜黎不想生事,自然应老鸨的话,“两个人,十两,一炷香的时间,成的。”说着便伸手去腰包里掏钱,阿香却拉了她一把,这会儿道:“你一个人上去吧,我就不上去了。我出去外头坐着,你出来了就去找我。这一炷香的时间,我可坐不起。”   说罢阿香就去了,留了姜黎一个人在里头。老鸨看这样,也不为难姜黎,便道:“罢了,给五两吧,话说完了就下来,别磨蹭。”   姜黎道谢,从身上掏了五两银子给她。这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往楼上去。老鸨带她到苏烟络的房门外,伸手上去敲门,往里头说:“人给你带来了,吃会茶就走。”   话音刚落,房门打开,便瞧见了苏烟络不大耐烦的脸。然看到姜黎那一刻,她愣了一下,而后便笑了,说:“是你啊!”   老鸨一瞧,原来认识,这又开始做顺水人情,只道:“既然是旧相识,那就多坐会儿吧,你们聊,我这就下去了。”   苏烟络看着老鸨下楼去,便拉了姜黎进房间。脸上喜色鲜亮,看着她道:“你果然来看我了啊。”   姜黎随她往桌边坐去,“说来惭愧,没有钱,真看不起你。”   苏烟络瞄她一眼,给她倒茶,端着茶杯往她手里送,而后直截了当道:“说罢,找我什么事儿?”   姜黎念着时间有限,也就不与她寒暄了,直接便说了来意,道:“我是有事才来的,听说前些时候来了个南方商人,从你们这里赎走了一个姑娘,你知道么?”   “这个啊。”苏烟络在桌子边坐下来,“这还是我来这里之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我们还在回京城的路上呢。怎么,你来打听这个做什么?”   姜黎也无心吃茶,直接道:“我就是想打听打听,那个商人是哪里的,姓什么,叫什么。”   苏烟络看向她,“这些我还真不知道,就知道他姓梁,都叫他梁大官人。这事儿叫姐妹们都羡慕,所以听她们说起过。但是这商人是哪里人,就不知道了。要不,叫妈妈来问问?”   “能问出来么?”姜黎觉得那老鸨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如果能问出来,沈翼的人来查,为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苏烟络却道一句“试试吧”,便出去找那老鸨去了。片刻把人带了进来,桌边上拉出椅子给她坐了,便问她:“好妈妈,跟我们说说,之前那诗青被什么人赎走了?”   老鸨被苏烟络粘了一路上来,这会儿坐下吃茶,拿眼睛瞥苏烟络和姜黎,说:“之前有人拿了一百两银子来,我都没说,凭什么跟你们说?我可是答应了人家梁大官人的,不随随便便告诉人知道他的住所行踪。我若跟你们说了,不道义啊,是不是,姑娘?”   姜黎愣了一下,“您看出来了?”   老鸨把吃茶的杯子放下,手上的蓝宝石戒指闪过一道白光,“我又不瞎,还看不出男女了?一开始没仔细瞧,带上来就看出来了。”   苏烟络给她斟茶,不接这没意义的茬儿,只道:“干咱们这行,讲什么道义啊。您不要那一百两银子,那不是怕那些个男人有喜欢诗青姑娘的,去找梁大官人坏事儿么,您跟我们说,我们又不会坏您的事儿,您说是不是?”   老鸨接她手里端过来的茶,直直看着姜黎,“我又不知道你们问这个做什么,可不知道会不会坏事儿。”   苏烟络也不知道姜黎问这个做什么,便转头问她:“你打听那梁大官人做什么?”   姜黎抿唇,不知该如何说这事。心里想着用什么敷衍过去,还没想好,那老鸨把手里装满茶的茶杯搁到桌面上,叹了口气道:“罢了,说给你知道也不是不能,但也不能白告诉。”   姜黎见她有要说的意思,便忙开口:“您要什么?”   老鸨不理她,只乜苏烟络一眼,说:“以后别跟我拿头,乖乖儿地听我的话,不要太挑三拣四,也不要给我和客人脸色看,让我不好做人。咱们这馆子里,就你比我还横。”   这是要拿这消息换一个听话的苏烟络,苏烟络咽口气,啐一句,“趁人之危!”   老鸨也不跟她多说,起了身就要走,“谈不拢我可不强迫你。”   姜黎好不容易来求她一回,苏烟络也是要面子的人,这就起身一把拽住了老鸨,“罢了,答应你就是。但我不定做得来,一月两月的怕是忍得住,往后可不一定。”   “换你苏烟络一月两月给我赚银子,足够了。”老鸨这就站住,看向姜黎,“梁大官人是苏州人,全名梁问山,做丝绸生意的,在苏州有个绸缎庄子。我只跟你们两个说,可别说出去了,叫人坏了我的好事,找你们算账。那梁大官人是个不爱出风头的,上回来京城就是散心,只带了一个随从,可没人知道他是谁。也就跟看上了诗青姑娘,要跟我赎人,才亮出了家底。”   姜黎听老鸨说出这话,心里默默记下来,这又去跟苏烟络道谢并道歉,说委屈她了。苏烟络可不在乎这谢不谢的,全让她收起来,那边儿老鸨儿也叫她,“跟我下去罢,别妨碍苏姑娘接客了。”   姜黎这就不再黏糊着,从腰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来,往苏烟络手里一塞,随着老鸨出门下楼去。下到楼梯一半的时候,那老鸨儿突然停住了步子,回头看住她,说:“你们长得很像,我就权当发个善心了,一百两银子也买不来的善心。她的命算是好的,遇到个肯赎她的人。”   老鸨儿说着转身继续下楼梯,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会坏她日子的人,所以也没什么说不得。但我要是你,就不去打扰她,就算相认了,也不过就是揭开旧伤疤,抱头哭一场,再度分别,又伤一回,其他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60.丫鬟   姜黎跟着走到楼梯下头,老鸨儿也没再回一个头多瞧她一眼。摇着手里的孔雀牡丹金丝团扇就招呼客人去了,油腻腻的腔调和笑容,大约都是那些来逛窑子的男人喜欢的。姜黎叫她最后那话说得有些落寞,也没再多说一句辞过的话,便出了醉花楼的门。   阿香这会儿正在河边的一个灯柱下站着,红色的花灯在她头顶下洒下红光来,穗子几乎要碰到她头上的平头小样。深色的平顶上,铺一层虚浮的红,直铺到肩膀上。瞧着姜黎朝她走过来,她便也迎了过去,打头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听出来了么?”   姜黎拉上她的手腕子,离开醉花楼前,“路上说。”   念着要早些回去,姜黎和阿香也便没再往集市上逛去。找些人少的巷道,一路朝着东南方向找城门去。到了人少的地方,姜黎便放开了阿香的手腕子,跟她说:“打听出来了。”   阿香生奇,“将军派人去打听都得不出消息来,苏烟络那里就知道?”   姜黎冲她摇摇头,“她不知道,是老鸨儿跟我说的。”   听得这话,阿香就更讶异了,猛地转头看向姜黎道:“就那老鸨儿,跟你说这个?不是说将军的人找她打听,就打听出来人被带走了,没打听出那商人的身份么?那时都不说,这会儿轻轻松松告诉你了,什么道理?”   姜黎微垂眼睑,长长吸了口气,才开口说:“她看出我们是姐妹了,说是发的善心。大约也有这成分在吧,知道我不会坏了事儿,所以告诉我也无妨,也算成全了我们姐妹,做了一桩好事。之前沈翼的人找她打听,是花了大价钱的。这种人什么都想得明白,她大约也知道我妹妹以前的身份。什么人要花一二百两银子买一个没多重要的消息?这钱烫手,她不敢收,所以自然也不说。这会儿呢,又拿捏了苏烟络一把,让她好好听她的话,帮她赚钱,横竖怎么都不亏吧。”   阿香最不喜欢这弯弯绕绕的,听姜黎说罢,知道没什么问题也就放心了。她这会儿还有一个疑惑,一面往前迈着步子,一面侧些身子仍问姜黎,“你确定那就是你妹妹么?别找半天儿,找错了人再。”   姜黎微微抿唇,“应该没错了,之前沈翼的人就查出来是她。今儿我过来探问,老鸨儿说她的花名叫诗青。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就给自己冠了个别名,叫诗青居士。她爱读诗作画,比我文雅。”   阿香听了就忍不住感慨,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一家子,说散就散了。”她这会儿还是不知道姜黎家到底是因为什么散的,但知道她不会说,是以也不再多问。叹罢了,自又想到下头的事,仍问姜黎:“人都问出来在哪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她?”   姜黎一直在想的,也就是这个问题。才刚老鸨儿那随意搭的几句话,让她心生感伤,一直有些泱泱。她和她妹妹的身份都这样,不管到哪里都改变不了。她妹妹大约被那梁大官人赎出去做了小妾,只不知道这会儿过得好不好。但现实是,过得好跟她这个姐姐也没什么关系,过得不好,她也不能把人从梁大官人的手里要出来。如果她不出现,她妹妹就没有什么糟心事儿,下半辈子能过得踏实些。如若见了,她这个姐姐到底会不会成为妹妹的累赘,要妹妹日日担心她的前途,也都难说。便是这会儿,丁煜和韦卿卿对她也不那么放心。毕竟,她确实前途渺茫。   姜黎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青砖墙青瓦檐儿,回阿香的话:“再看看罢。”   阿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自打入了京城,这些城里人的心思你莫要琢磨,琢磨不透。她原有许多朴实的人生道理,这会儿全派不上用场。以前姜黎要靠着她,这会儿换了她要处处靠着姜黎,要不总觉得活得没根没须的。   扯开了姜黎妹妹的话题不说,两人一路上又闲搭些有的没的,路过摊贩边的时候买些粥粉面条儿吃,吃罢了继续赶路,便一路回了城南军营。   姜黎和阿香在醉花楼没耽搁多长时间,不过路上来回费了好些功夫,并加吃东西的时间,这会儿到了军营已是快到了子时。如意这会儿都回来了,梳洗罢了在床上坐着与其他人说话,点着烛火等她们俩回来再睡觉。   瞧着姜黎和阿香进帐篷,一身男装,先还愣了一下,而后认出来了便道:“这个样子,去哪里快活了?”   阿香走路走得口渴,进屋就找茶吃,回如意的话,“去逛窑子了,看苏烟络。”   “苏烟络?”如意来的时候苏烟络早都走了,她并不认识。因那旁边的人又接话,说:“以前我们一块儿的,到了京城后沈将军开恩放人,她就往城里馆子里去了。”说罢了又看向阿香,“怎么样,她过得好不好?”   阿香吃了几口茶,又倒了些端给姜黎,“沈将军不稀罕她,别的男人可都好她这口,能差么?只要是个能赚钱的,老鸨儿都会捧着的。”这也是回来路上姜黎跟她说的,苏烟络在醉花楼可是最横的主儿。大约以前就是这样在青楼呆惯了,所以之前到了西北军营就是那般招人讨厌的做派,全不拿别人当回事。   听说她过得好,人也就没什么感叹的,这又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以前的事情,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北雁儿那些回家的不知道怎么样了。她们是那时被掳的民女,回到家应该不成问题,但嫁人怕就是大问题了。乡里乡外的都知道是被打仗的掳走的,那必然不再是个全身,只怕没人愿意娶。   阿香累得紧,有心说闲话,却更要忙着梳洗。她不掺合那些话,只去碰一下如意,央求她,“好妹妹,搭把手弄些水来,我和你阿离姐姐洗洗。”   如意是个好差使的,本来和阿香姜黎她们关系就不差,今儿又得了姜黎的帮助,自然二话不说就掀了薄毯儿和阿香打水去。姜黎也一并去了,三人搭着手弄些水来梳洗。这会儿她们也不要伙房里烧的热水,只每日拿些大桶小盆接些干净的水,白日里放在日头下晒热,晚上就能用。   抬水的时候,阿香就问她:“怎么样,你家二爷今天给你长脸了么?”   “嗯。”如意使劲点头,“弄得我现在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就搁那想啊,要是真的,那多好!”   姜黎抬手敲她的脑袋一下,“你想得美!”   如意这就嘻嘻笑了,然后看向姜黎,“今儿在马车上,二爷跟我说了,以后叫我就跟着阿离姐姐你,伺候你就是了。家里的月钱照拿,还让太太以为我在军营里服侍得他。还说,若我伺候你伺候得好,他每月再贴补我些。这就不必管太太那头了,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姜黎愣了愣,“我可不敢要你服侍,我身份还比不上你呢,要折寿。”   如意可不管,“太太把我给了二爷了,我只听二爷的,他让我伺候谁我就伺候谁。到帐里把门一放,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大伙儿还不都跟姐妹一样。我以后就帮你搭把手做事,其他也没什么。”   “好呢。”姜黎没出声,阿香倒是说话了,“本来就没多少事,还推来推去的,让你跟着就跟着吧。我们阿离也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了,叫你讨了大便宜。那贴补可就别去沈将军那要了,有良心的,吃得下那钱么?”   如意还是笑,“我不去要就是,二爷要是给,我就拿着。”   这些话如意打算明儿再说的,这会儿一股脑儿地说了,也就自觉地开始真伺候起姜黎来了。打好了水,非要服侍她洗澡。原这也是丫鬟寻常做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以前姜黎在家里洗澡,那都是有人从旁伺候的。只是许多日子不曾有人伺候,自己做事习惯了,便有些不自在。   偏如意不依不饶,非粘着她,“月钱我不能白拿,之前觉得吃了家里的钱,日日在这里偷闲,就不踏实,怕被太太发现,又怕二爷撵我走。你就让我伺候了罢,二爷满意,不撵我走,我心里才踏实呢。”   姜黎拗不过她,只好让她伺候。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她脱了衣服去桶里坐着,让如意帮她搓搓后背肩膀擦胰子,也就够了。如意在拉起她胳膊擦胰子上的时候,眼睛就不时往她身前瞄,然后小声说:“阿离姐姐,你真白,那个也大。”   姜黎听她这么说话,憋得脸也红了,抄起一把水泼到她脸上,“你说什么呢?”   如意抬起袖子擦擦脸,又看她一眼,仍小声说:“腰也细,我以前也服侍过别人,都不如你。难怪二爷喜欢你,要是我,我也喜欢。”说罢了自己嘿嘿直笑,笑得姜黎脸都黑成了包公,低声斥她,“再嚼蛆把你按进水里信不信?!”   如意这就不笑了,收起嘴角又立马一本正经,又问她:“你身上有好几处伤呢,肩头上这是被人咬的,胸口那个呢?好像是匕首伤的,是不是?”   姜黎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的伤,低低道了句:“还债还的。”   如意这便追着问:“还什么债?”   姜黎这便又抬起了头来,看向她,“做丫鬟伺候主子,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没人教你嘛?你这样没大没小,迟早叫人撵了去,不懂事。”   如意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就不时看她,这又不惦记着那还债的话了,只道:“咱们不是不算那正经主仆么,就随意些。不过,你这会儿看起来真像是做过主子的人。阿离姐姐,你以前家里是干什么的,怎么到了这里?”   这话就越问越深了,这整个帐里不过就阿香知道些零星的。姜黎抿抿唇,拿了胰子自个儿擦起来,说一句:“再多嘴叫沈将军撵了你回去。”   如意听到这话,便闭了嘴,她现在还不想回沈家去。余下便消停了,帮姜黎把后背擦洗干净,自退出屏风来,往自己床上睡着去了。其实她一直对姜黎都有好奇,但是帐里的人都不知道姜黎的身世和过去,越是这样便越好奇。还有她可以认为沈翼对姜黎那样是因为美-色,但是单凭美-色真的能让男人这么死心塌地?   这些想不明白,想一阵也就不想了。听着姜黎穿好了衣服从屏风后出来,她翘头看了一眼,见她打了帐门出去,心想她这是往沈翼帐篷里去了。自又搁下头来,合眼睡去了。   ☆、61.等待   姜黎湿着头发去到沈翼帐里,他这会儿还没睡下,正坐在案前的灯下盘剑。手里捏着卷皮的木块,在剑的刃面上来回盘擦,而后敷上些拭剑粉,继续盘擦一阵。听到帐门响,他抬头看一眼,见姜黎进了帐篷,嘴上便说:“回来了?”   姜黎手里拿着干巾子,往他旁边的蒲团上坐过去,抬手用干巾子擦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阵子了,剑都盘好了。”沈翼把最后剩的一点刃面擦完,起身把手里的剑插-进架子上摆着的剑鞘里,回来接过姜黎手里的干巾子,给她擦头发,一面擦一面问她:“你去哪里了,听说是换了男装出去的,做什么?”   姜黎微微低着头让他擦头发,“你不是说我妹妹在醉花楼被一个南方的商人赎走了么,我去打探消息。”   沈翼手上动作停了停,“你去了醉花楼?”   “嗯。”姜黎看他停了动作便抬起头来看他,“之前我们这里有个姑娘叫苏烟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现在就在醉花楼,我去找她问的。”   沈翼是不记得苏烟络了,见着面大约还觉得见过,听名字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听姜黎不是莽撞去的,也就放下心来,继续给她擦头发,问她:“问出来没?”   姜黎这又把头微微往一边歪,回他的话,“问出来了,是苏州人,叫梁问山,说在苏州有自己的绸缎庄子。之前来京城消遣,看上了我妹妹,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花了大价钱把人赎走了。”   沈翼给她擦完发根,又去揉发梢,“有了名姓并知道是哪里人,一去就能找到。你怎么想的,想亲自去看看,还是我派人把她接过来。要从那男人手里把人要出来,怕是不容易。”   姜黎也知道这理儿,叹了口气,看向沈翼,“就算能要出来,也不要的。她能跟那个男人走,大约就是瞧出了那个男人可靠。从醉花楼赎个姿容不差的姑娘出去,得花多少银子?怕就是不要一千两,八百也是免不了的。这男人肯为她这么花钱,那必然是真心待她的。我也想去见她,可是不知道,这么冒冒然地出现,到底好不好。”   沈翼把姜黎的头发擦得不滴水珠子,拿着那已经湿了的巾子又擦擦手,“你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怕突然出现,打破她现在平静的生活?”   大约就是这样吧,姜黎也不能把心里的想法尽数说清。她叹口气,冲沈翼点头,只觉心情复杂。   沈翼把手里巾子拿去架子挂起来,“这样,我先派人去苏州打探打探,看看她现在过得到底如何。如果她过得很好,不需要你这个姐姐出现,咱就不插手。但倘或她过得不好,还是思念亲人,愁容满面,你再决定要不要去见她。”   姜黎看着沈翼挂好巾子往她这处过来,觉得这先试探的法子最好,因点点头,“那还是要麻烦你。”   “到这会子了,跟我还客气?拿我的钱去逛窑子,怎么不见你客气?”沈翼走到她跟前,伸手到她面前要拉她起来。   姜黎嘴角抿着笑,抬手搭上他的手,起身和他一起往榻边去。头发这会儿还半湿着,不能立马就睡下,只得坐在榻边再等一阵子。说两句闲话,沈翼隐约想起一事来,又问她:“你那妹妹,是不是叫姜婧?”   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从前,恍如隔世。姜黎抿气点头,低声道:“你还记得?”   “记不大真切了。”沈翼也觉感慨,想起那时的事来,仿佛还在昨日,而后恍惚,却又觉得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他还隐约记得姜婧这个名字,其他的便什么也想起来了。   姜黎侧脑靠在他肩上,声口缓慢起来,“她这会儿有个花名,叫诗青。不知道到底是用的哪个名儿,大约是不会再用姜婧这个名字了吧。她比我有才学,也稳重,原该配最好的人家。”说到这里姜黎开始吸鼻子,“我有时候就会怨恨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们出生就富贵,享受了十多年人上人的日子,到头来又低贱到泥里,任人践踏。”   沈翼拿过她的手来,十指相扣地握住,什么话都不再说。有时候一种无声的依靠,大约比说什么话都有力量。   +++   次日沈翼便在军营里找了两个能放心用的人派去了苏州,任务很简单,找着丝绸商人梁问山,找到醉花楼的诗青姑娘,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好与不好,都回来细细禀报,但切不可惊动了他们。那两个人领下任务后着便衣骑马而去,姜黎也便开始了在军营里耐着性子等消息的日子。   她知道这不是件难办的差事,但苏州距京城路途遥远,那两人便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在路上来回走一个多月。再说,你能真让人不眠不休一气跑下去么?跑不死人,也得把马给跑死了。是以,从出发到归京,大约得用两个月稍多些的时间。   姜黎掐着手指头算,这会儿是六月份,两个月过后,那便到了八月份。在八月底之前,那两个人应该是能把消息带回来的。因就这么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等着了,自己平时的日子无多风波,照常平静。   帐里的女人们喜欢在一早起来的时候去河边洗衣服,这会儿凉快。姜黎和如意都懒些,拖着阿香,三个人便不是每天都赶了早儿过去。有时候等别人洗完了才过去的,也有时候直接过了午时再去,横竖没人催着,都随自己安排。一般将士们洗衣服,都是在傍晚,她们只那一段时间不往河边去。   今儿如意和姜黎又犯懒,吃了早饭便在帐里闲着,不想出去。阿香随着她俩,自己也放闲在帐里呆着。随便找些零嘴儿吃吃,说些闲话,一上午也没那么难打发。只那几个女人洗衣服回来的时候,忽找姜黎说:“河边坐了个小娘子,像是上回你带来帐里的那个,让你得空的话过去。”   姜黎听着这话,自然想到是韦卿卿。虽不知她突然来做什么,然这也就不坐着了,起了身出帐篷去。那如意要上来跟着,叫她让阿香给拖住,才没瞎掺合。   姜黎一人去到河边上,韦卿卿还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见她来了,起身往她面前迎了两步,缓声道:“突然来打搅你,也不知你忙不忙。”   “没什么可忙的。”姜黎与她之间的生分一时间抹除不掉,便就搁着,与她一起又去那石头上坐下来,问她:“特特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韦卿卿找她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在家里呆得憋闷,想出来散散心,也就来这里找她了。想着坐着说说话,倘或能拉近姐妹间的距离,那是最好不过的。她面色上有疲惫之色,但看着姜黎高兴,那笑容也不是强打着的。   姜黎看着她,与她说话。先时只是粗略地从她脸上扫过去,后来看得就仔细了些。也不是臆想,她看着韦卿卿眼里越发没了以前做姑娘时的光彩,忽想起来一句话来——有些姑娘,婚前是珍贵的宝珠,成了婚了,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死鱼眼珠子。   姜黎看着韦卿卿嘴唇翕动,不知道她说得什么,神思有些游离,而后忽问了句:“韦姐姐,丁煜待你不好么?”   韦卿卿不知她怎么忽然问出这话来,自笑了一下,“挺好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姜黎不与她打哑谜,直接道:“若真是好的,你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子?我比你过得日子差多少,心里有多少苦,不说你心里也知道。可你瞧瞧你的眼睛,你的面色,比我还差许多。他要是对你好,便是再累,眼睛里也应该是有光彩的。”   韦卿卿被姜黎这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她不自主地临着水面看自己的倒影,只看一眼便收回来了。她不敢细看,笑不出来,这会儿便是强笑了。丁煜对她确实不差,可成婚后的日子,不是只有她和丁煜两个人,她要应付丁家那一家子,尤其要应付那个不好伺候的婆婆。   韦卿卿原想敷衍过这话去,却还是在强笑片刻后耷拉下了表情。她忽松口气,低下头来,说:“没有办法,太太不喜欢我。大约就是本来可以娶阁老家的闺女,到头来却成了我,心里不畅意。若是以前的你,她大约也不会这样。人么,不都是拜高踩低的么?”   姜黎看着她这样觉得不舒服,思虑半晌,却也只说出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现实的话。女人这一辈子,遇着个好婆婆比遇着个好相公要难得多。遇着好婆婆,是一辈子的幸运。然遇上不好的,假使卯不起那口气和离,便只能忍着。忍到她归西,忍到自己也娶了儿媳做婆婆。   韦卿卿来找她是想散心,不想再说这些扫兴的,便抬起头来说:“不说这个,说说你最近怎么样。我时间不多,呆不了多久就得走,否则回去又有刁难。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瞧你过得好不好。大爷说,你过得不好,还得找沈翼说话。”   姜黎听她说这话,忽有些想笑,便看着韦卿卿道:“他能说什么话?喝也喝不过沈翼,打也打不过沈翼,有用么?”   韦卿卿嗔她一眼,“他现在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了?那早前儿的时候,谁整天跟在人屁股后面叫丁煜哥哥呢?那心里眼里,不是只有丁煜哥哥一个?”   姜黎这又驳她,“那会儿不懂事,知道什么?”   韦卿卿这就不跟她分辩了,原就是带着些玩笑意思的话,说说也就罢了。瞧着现在姜黎对丁煜没有了半分其他心思,只当个陌生人一般,于她来说也算是好事吧。她念着自己没多少时间,坐着与姜黎又说了几句话,瞧她什么都好,也便起身要走了。   姜黎从送她往马车边去的时候脸色开始慢慢沉下来,她心里有事,话都噎在喉咙那块儿,在思考到底是说还是不说。眼见着马车出现在了视线里,她想着韦卿卿下次再来找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还是没忍住出了口,拉了一下她的袖摆道:“韦姐姐,我还是自个儿咽不下去,想把话说出来。”   韦卿卿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停下步子来,转身看着她道:“有什么你就说罢,跟我不必客气。”   姜黎又思虑片刻,便看着她道:“你们……知不知道姜婧没有出京城,当年被贬做了官妓,一直在醉花楼?”   韦卿卿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她喉咙里发干,咽下一口口水,看着姜黎的眼睛。终究是心虚的,片刻便就移开了去,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出口说话。   姜黎看她的样子,不要答案也明白了,低声道:“你们知道。”   “一开始不知道。”韦卿卿看她说出这话,忙又解释,“一开始家里都压着,不准任何人插手姜家的事情,生怕遭难。那段时间,我们都是避在家里不敢出去的,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其他表哥表妹们去了哪里。还是风头过去了,我们发现姜婧就在醉花楼。那时朝廷里已经没有人再关注姜家的事情,和姜家有关的人家,没一家得好的,都被剥了权力。那时我们再要赎姜婧出来,她不愿见我们,也不愿出醉花楼。她……”   说到这韦卿卿嗓子里哽咽住,半晌又接上,“她恨我们。”   姜黎听到这里,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想到姜婧最初被贬为官妓时可能经历的事情,那心头便如刀扎。天子脚下,富庶京城,她姜家原来是这里名门大族。可姜家倒了,所有人都遭了难,那么弱小的姑娘入了窑子,陪酒陪笑陪-睡。可能会遇上认识的人,可能会遭受百般羞辱凌-虐。姜黎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姜黎忍着要往下落的眼泪,盯着韦卿卿,眼角煞红,“你知道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韦卿卿这会儿碰也不敢碰姜黎,只看着她,声气极弱地说:“你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醉花楼了,听说被人赎走了。我们也打听过,根本打听不出来她被谁赎走了。大约是她想摆脱这里的一切,不让我们找到她,所以才会一点消息也没留下。找不到人,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你说。”   “你是怕我怪你罢?”姜黎抬手按两下微湿的眼角。   韦卿卿有种有口难辩的感觉,心里这会儿想得最急的倒不是想撇清自己,而是着急这事儿怕又要在姜黎心里刻下印子。她们刚缓和一些的关系,可能又要因为这件事而再度蒙上冰冷。她心虚,没底,因为过往确实无法圆说。   姜黎把话说完,也便再没有话能跟韦卿卿说下去。她把眼角擦干了,一副并不是十分在意的模样,鼻音极重地跟韦卿卿又说了句:“我不送你了,你回去吧。”   韦卿卿还要张嘴说话,姜黎却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能说什么呢,不是求原谅就是诉说自己的难处。姜黎知道她有难处,世人许许,没有难处的人少,所以她不强求更多,不觉得别人就该为她们做什么,更不奢望会为她们豁命。但她心里有疙瘩,怕是穷尽这辈子都解不开的疙瘩。   姜黎转身往营地里去,留给韦卿卿一个背影,纤弱如柳。韦卿卿看着她走远,终于还是问出了句:“阿黎,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姜黎没有回头,只回了句:“你快回去罢,丁夫人在家里等着你。回去晚了,怕要遭责难。我知道……谁都不容易……”   +++   姜黎回去军营的当晚就发起了烧,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任事不知。她许久不曾生过大病了,平时有些咳嗽鼻塞的小毛病,自个儿吃些药也就对付过去了。这回却是极突然的,不知是受了冷还是受了热。烧起来后偶尔说些胡说,都是别人听不清楚的。   沈翼在她旁边守着,如意也来伺候,换湿巾子放在额头上退热,煎药端来,又拿水给她擦身子,能使的法子都使了,最后用薄被子将她包起来,让她睡着。   沈翼着急,无人可责,便发问如意,“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如意也不知道,只说:“晌午歇了晌瞧着就不大好,原没当回事,不知怎么到了这晚上就烧起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就看她在床上睡着,后来过去瞧,才知道发热了。这就叫了二爷,把她抱到这边,看了大夫吃了药……”   沈翼吸了口气,面目不善,“不是让你伺候好么?你才伺候几天,就伺候出成这样了?”   如意也委屈,“我伺候好好的呢……”   沈翼懒得再跟她分辩,瞧着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便打发了她出去,自己在姜黎旁边守着。一夜里睡得都不踏实,不时就要起来探一探姜黎的额头。一直到后半夜看她烧退下去了,自个儿才安心睡两个时辰。   次日醒来的时候,瞧姜黎还睡着,便也没扰了她,自个儿出去找水梳洗,而后又回到帐篷里。伙房里给送来了饭,他悄声吃罢了,换上衣服准备去练兵。这又惦记姜黎一个人在这躺着,便想着先去女人们的帐里找如意。刚打起帐门来,便瞧着如意已经在外头站着了,见着他就说:“给二爷请安,我来伺候阿离姐姐。”   沈翼看她一眼,“还算伶俐。”出了帐门又道:“服侍仔细了,晌午回来要是严重了,我拿你是问。”   如意敛着神色,最怕她家二爷冷面说话的样子,只得含腰乖乖应声,“是。”   瞧着他走了,大大松了口气,她才打了帐门往帐里去。到里头瞧见姜黎还睡着,便在榻边守着。一直守到日头抬高,照进帐篷来,姜黎才醒过来。如意这便上去询问,“感觉怎么样?”   姜黎扶着额头坐起身来,还有些生懵,只道:“什么时候了?”   如意看着她,“快午时了,你昨儿病了,怎么不跟我说呢?早说的话,也不至那么严重。白害我被二爷训斥来训斥去,腿都快站不直了。他这会儿练兵去了,晌午回来。”   姜黎合合眼,稳了稳精神,“昨儿就是觉得有些乏,想着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如意吸气呼气好半天,“你好了就行了,要不然二爷得剁了我。昨晚一直怪我,说我没伺候好你,你说我冤不冤?”   姜黎没什么精神,但还是顺嘴地回了如意一句,“不冤。”   如意这就不高兴了,娇嗔地锤她肩膀。   姜黎眯眼看向外面的阳光,头还有些懵,但是比起昨晚却好多了。她病了多久,在榻上睡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梦。梦里又说,她家里的人都没死,姜家倒台,才是她做的梦。一家子在花厅吃酒看戏的情景,这会儿还在眼前,姜婧捏了笔要作诗,嘲笑她是空有样貌的草包。她们两个长得像,能瞧出来是姐妹,但还是有差别的,姜黎比姜婧要艳丽精致些,却没有她有才情。   大病能让人看淡人生,小病让人蔫巴一回,心头生静。姜黎等着桂花生香八月,等那两个去苏州的人带着姜婧的消息回来。她觉得时间过得缓慢,巴不得一日就过去三秋。但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消逝,不会多添一天,也不会缺少一天。   等到八月底的时候,姜黎没有等来苏州的消息,却等来了宫里那个老皇上要出宫来城南郊外游玩的消息…… 第62章 驾临 这消息和上一次召沈翼进宫一样突然, 好在是提前知会了沈翼,让其准备着。原老皇上说来郊野玩玩, 最主要的就是来军营。他上回和沈翼约好的,下回再约, 便是骑马射箭。宫里大约也能拾掇出地方来, 但总归没有军营里有气氛。 接到这个消息后,军营上下一时间都紧张了起来。自然欣喜也是少不了的,想着皇上能驾临, 能一睹圣颜, 乃是天大的荣耀。女人们是这营里最不可提的存在, 自然与她们没有什么关系。只在日子来临前, 帮着开始搭建收拾场地打理军营内外。 皇上大约也呆不了多久, 来了, 顶多就是在练兵的场地上坐一阵。他说要骑马射箭, 但依他那个身子骨来说,应该不能上马, 拉弓怕也不是很容易。毕竟大病过,又是年岁上身的, 虽瞧着还硬朗,其实还是虚的多。如此推算,他应该就是想出来散散心。确实一辈子都听那些文臣在耳边絮叨, 也该烦腻了。 沈翼领着下头的士兵收拾了足足几日, 在练兵场上搭起遮阳的搭子来, 下头摆上案桌座椅。想着到了那一日, 让老皇上在搭子下吃茶静坐,只看他们耍。看累了,起驾回宫去,消遣掉一日的时间,也就算功成了。其实做皇上是最不能得闲的,天下大小事皆在你一人身上,虽事事都有内阁把关,翰林院帮忙草拟各类文书,但终究还是要他亲自过问各类事务。若不问,做首辅的,得把你耳朵里念出茧子来。然皇上老了,这会儿偶尔想得闲放松,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却说到了定好的那一日,数千人的仪仗出了宫门,沿御道直奔南薰门,浩浩荡荡。禁军统领严顺恩骑马领着头儿,后头车马舆辇皆富丽,叫人看得眼睛发直。路边拥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皇上的车辇路过,少不得齐刷刷跪下来行礼道万岁。 老皇上为什么突然瞧上了沈翼,许多人有属于各自的说辞。然最多的说法还是,人老了,又起了玩心,非要找新鲜找刺激,总要做些不寻常的事情,所以才找到了沈翼。但不管因为什么,沈翼却是实实在在得到了皇上的宠信,那便挡不住要有来巴结的人。 上回沈翼从宫里回来后,便三两日就有人来军营求见,他有时会接见一二,有时就叫人给推辞了,见也不见,总有挑选。便是回了家,也是再度金光覆身一样,家里的爹娘哥嫂越发拿他当个宝贝,大哥沈煦也开口直说了,“若能开口,给你大哥我求个前程。”此类种种,赘述不尽。 又说到这会儿,老皇上的车马仪仗一直出了南城门,也未往别处去。南郊有的一些园子都是私家小园林,也有庙宇园林,但都入不了皇家人的眼,自然不会去看。这便直接去了沈翼的军营,穿过荒草丛生的郊野,得见一座座帐篷包子。 沈翼携军营里地位高些的将士与军营外迎驾,摆不出多豪大的阵势来。几排穿甲衣的糙汉子,被皇家那仪仗一比就显得十分不入流。况在宫里当差的所穿甲衣也比他们好,阳光下锃锃发亮。不管是皇城禁军,还是宫里的带刀侍卫,都比他们体面神气。 沈翼无心计较这个,他们不是搞花哨面子的,自然比不过宫里的那些人。不过依着规矩礼数,迎接老皇上往军营里。在刚要抬了步子往里去的时候,忽跳出个束高辫儿的姑娘来,一身利索的骑装,过来扶上老皇上的胳膊,便道了句:“皇爷爷,怎么不等等我?” 沈翼原以为只有老皇上一人来了,却不知他还带了个孙女来。既带来了,就是要行礼伺候的。沈翼不认识这姑娘,不过依着推算抱拳道一句:“给郡主请安。” 这郡主扶着老皇上的胳膊瞧他,忽说:“我们见过的,你不记得了?” 沈翼颔首不抬头看她,记忆里并没有见过哪个郡主。他想起上回去宫里,隐约记得出文德殿的时候好像撞见过一位郡主。当时他没在意,瞧都没瞧一眼,不过跟着安公公问了句安。这会儿再想,连她封号也想不起来,因回道:“恕末将记性不好。” 成安郡主听这话不是很高兴,蹙了下眉心,张嘴又要说话,却被来皇帝截了先,开口跟她说:“老老实实在朕旁边呆着,玩一会就回去,不要多话。若不老实,下回去哪也不带你。” 听得皇上这么说,成安郡主便把从心底浮起的情绪压下了。这就不在军营外站着了,一行人往里去。那禁军统领严顺恩领一拨侍卫随后跟着,其他持枪士兵分散守在军营四周,亦有一些入军营做把守,不管怎么样,皇上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若有丁点儿闪失,这些人都得赔命。 而老皇上进了军营后,也没有直接就往训练场上去,而是先在帐篷包间走溜了一遭。看了看伙房的伙食,看了看士兵们住的地方什么样,看罢了说:“你这里军需不好啊,回头叫户部再拨些好东西来,也不能太清苦。” 听了这话沈翼自然谢恩,又说:“是小军队,不过万数出头,凑合凑合尚且过得去。” 老皇上看他一眼,“军队不看人头多不多,贵在精还是不精。你带他们戍守西北的这两年,一直没发生太大的动乱,实属难得。古来以两三千人敌数十万军队的,也不是没有。那靠的不是迎面肉搏,是靠脑子。用兵如神,那才是大本事。” 沈翼听着老皇上说话,看着他几乎把军营各处看了遍,又从他嘴里问下许多情况,把他这不大的地方几乎了解了透彻。到了东边最陈旧的一座帐篷前,他也没收手。旁侧的侍卫打起帐篷里,便见得里头十来个女人三三两两坐在榻上,惊得缩了起来。 老皇上见此情形,冲那士兵动了一下手指,那士兵便退身放下了帐门。军营里有女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老皇上自也没什么说什么,只回身离开这帐篷。走了几步,才忽又开口,说:“听说你回来后就放了一回人,她们怎么不走呢?” 沈翼听他说这话,心下蓦地一凉,偏面上还要装着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回他的话,“有去处的都走了,没去处的,也只能留在这里。虽艰苦些,到底有口热饭吃。” 老皇上看他一眼,“你也是个有柔软心肠的。” 沈翼不知道他还知道军营里多少事情,这会儿便小心翼翼起来了。可这话说过后,老皇上又没再提军营相关的任何事,去到训练场上,坐下便看他们骑马射箭。期间也找沈翼,让他把军队里最精良的士兵拉过来给他瞧瞧。先看着他们场在地上挥刀舞棒,而后又让他们两两之间进行比试,获胜者可得奖赏。 一通比试来,耗费一个时辰,那老皇上却也不觉乏,对沈翼说:“朕瞧着可以,都是好兵。”而后看向那些兵,道一句:“赏!” 赏什么呢,赏些金锞银锭子,其他的玩意儿给了士兵们也没用。唯有那得了第一的,又赏了一把宝剑。不是什么贵重的稀罕玩意儿,但从皇上手里送出去,那东西就有不一样的意义,称为御赐的。 人只瞧着皇上越来越高兴,又赏了沈翼不少东西,都是些武人要用的。给他的宝剑,那就是金贵的玩意儿了,剑柄两面镶着红蓝各一颗珍稀宝石。战场上不能用的花玩意儿,只能放在家里供着。 这一个多时辰下来,成安郡主坐在旁边倒也老实,规规矩矩地吃茶吃点心看比武。这会儿比武也比完了,士兵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去,沈翼在旁再做安排,顺道儿的,也放了皇上在那处得些休闲。看了一个多时辰,不乏是不可能的。 老皇上坐在搭子下,深舒了几口气,吃下口茶来,自然觉出自己不比刚来的时候有精神,气喘微微。然成安郡主这会儿兴致却还是浓的,心里一直盘算着自己的事情。瞧着皇上歇下来了,心里越发痒痒,便上去央求他,“皇爷爷,我这都坐了这么久了,浑身都难受。您也让我上去比划比划呗,也讨个您的赏,赚个喜气,也不算白来一趟。” 老皇上把身子靠去椅背上,看她一眼,“姑娘家家的,比划什么比划?” 成安郡主不依,挨过去黏他,“您看您都带我来了,又不让我骑骑马射射箭的,多难受啊。再说了,我也不是那些只会绣花做女红的姑娘啊。我也是有两下子的,您就让我耍耍罢。您要是不放心,让沈将军陪我耍,他肯定不会伤了我的。” 老皇上看看她,这会儿自然看明白了她的心意。才刚一到军营的时候,她就与沈翼说见过的话,他就觉得这丫头跟了来是有目的的。这会儿把目的亮出来了,要去跟沈翼耍耍,还一副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样子。老皇上深吸口气,忽朝向一旁站着的禁军统领严顺恩招手。 招了他到跟前,开口道:“严顺恩,你带郡主骑马射箭去,紧着步子看好了,别有闪失。” 成安郡主听他这话一愣,忙道:“是沈将军,不是严将军……” 老皇上转头盯着她的眼睛,“不想去就在这里呆着。” 成安郡主这就不说话了,又不能驳她皇爷爷的面子,只好起身随着严顺恩去场上。对她而言,严顺恩是个四五十岁的老男人,也算是半个奴才。那些朝廷上当官的,不都是她皇家子弟的奴才么?她心里不畅意,不过骑着马在场地上转悠了两圈便回来了。 这就能瞧出不高兴了,微微气鼓着一张脸。老皇上看沈翼这会儿不在旁边,身侧挨着近的也就太监汪富春,便直接看着成安郡主道:“你哄朕带你来,原不是为了散心消遣,而是为了这个?你当朕老糊涂了,会给你做保媒拉纤的事儿?” 成安郡主把脸上不高兴的神色减了减,低声道:“那您不是也看上他了么?” “胡闹!”皇上手里端着茶杯子,这给搁到案面上。一口气咽下去,又叫严顺恩,“郡主呆腻味了,把郡主送回去。” 成安郡主看皇上要撵她走,她可还不愿意走呢,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皇上已是生气,便闭了口。孙辈儿里面,老皇上最喜欢的就是成安郡主,因为她活泼可爱,当然也刁蛮爱胡闹。然喜欢归喜欢,也不是什么事都能任她胡闹的。这回是揣着目的骗了他带她出来的,老皇帝自然不高兴。 成安郡主也瞧出来了,自己触怒了皇上,所以不敢再有微词,便起身要随沿顺恩回宫。两人刚要走的时候,老皇帝又开口,对严顺恩说:“你也不必来回折腾了,朕待会儿回去,就让沈翼领队,省得麻烦。” 这原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情,这样风光的差事,谁会因为麻烦就给让了呢?但皇上这么说了,旁人不能辩驳什么,严顺恩也只好应下来。虽心里大不自在,但也只能认为是皇上一时兴起,没什么太深的用意。然倘或就是有,他也没办法。 却说成安郡主与严顺恩先回去,各自心里都不痛快,却也都是因为同一个人。然他们两人说不起话来,也都不会想到对方的心情上去。入城后,严顺恩把成安郡主送去三殿下的寿王府,自己带三两侍卫先回了任上。 成安郡主回去后,去自己母亲面前就是一通抱怨,只说:“皇爷爷不喜欢我了。” 成安郡主的母亲是早些年的三皇妃,自从五殿下谋反之事发生以后,皇上未免争斗再起,便立了四殿下为太子,入住了东宫,而后又封三殿下为寿王,并赐府邸。三皇妃也就成了寿王妃,与三殿下一起搬出了宫来。寿王府上最常往宫里去的人,就是成安郡主。因为皇上喜欢她,爱见她。老人家么,不就喜欢活跳些的孩子。 这会儿,寿王妃看成安郡主高高兴兴地出去,却这个受气的模样回来,自然问她:“怎么的了?” 成安郡主是搁不住话的人,往寿王妃怀里蹭过去,兜兜转转地说:“母妃,我都十四了,是不是能招郡马了?” 寿王妃一听这小丫头是怀-春了,低头看她,只问:“你是不是瞧上谁家的公子哥儿了?” 成安郡主想一阵,直起身子来,看向寿王妃,“我今天不是跟皇爷爷去城南了么?皇爷爷最近才宠信的一个将军,叫沈翼,你知道么?” 寿王妃把沈翼的名字在嘴里念了两遍,也就知道是谁了。而后便看向成安郡主,开口道:“谁都成,偏他不成。不是瞧不上他小门小户,也不是瞧不上他武夫的身份,早几年前你还小,不知道那些事情。他和两年前倒台的姜家的大姑娘有过结,弄得满城风雨。这会儿老大不小了,领了军功回来,也没有娶亲。虽近来得了你皇爷爷的宠信,想娶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是不难,但要娶咱们这样人家的,那可不能够。” “怎么不能够呢?”成安郡主不依,“我就瞧他甚好,比那些个公子哥儿耐看,也有本事。您知道,我不喜欢那些文弱的人。” “说不能够就不能够。”寿王妃也不与她混扯,“你也莫想了,我是你的母妃,就不能眼睁睁看你往这火坑里跳。若真想招郡马了,我没事儿就给你物色着。瞧着好的,领你见见,再让你皇爷爷做下主来,这事儿就成了。” 成安郡主听这话,又生了一肚子气,只跺脚道:“母妃你也不喜欢我了!” 严顺恩和成安郡主离开军营不多时候,皇上也就觉得乏来了。兴致缺缺,也便没再久坐,搭大太监汪富春的手起身,自要回宫去。这会儿禁军并那些侍卫便由沈翼暂时差遣,还列和来前一样的仪仗,浩浩荡荡往城里去。 沈翼骑一匹棕毛大马领着头,身穿金甲,头戴盔帽,一簇红缨束在帽尖儿上,十分威风。路过之处自还是有许多瞧热闹的,拥拥簇簇在路边儿上,伸长了脖子往仪仗里瞧。 今儿沈夫人正好也出来逛街儿,坐在茶楼窗口沿边瞧见那骑马的好像是自己儿子沈翼,还揉了揉眼睛。只等旁边站着的丫鬟说了句“是二爷”,她才真高兴起来。心里想跑下去仔细瞧,却又怕下去人就走远了,这便在窗边伸长了脖子。 原双喜在家没事,也是跟着沈夫人服侍的,这会儿也在旁边,伸长了脖子只管往外瞧。三人一样的动作瞧到实在看不见,才缩回脖子来。沈夫人这便喜得无可不可,说:“这是咱们沈家祖上积德了,我这会儿还觉得跟做梦一样呢!” 双喜在旁边也笑成了花,接话道:“是不是觉得二爷错种了,不是您亲生的一样?” 沈夫人听这话也没细思,下意识地点头,点罢了才觉得味不对,又抬起头来瞪双喜一眼。双喜还是笑着,不扫沈夫人的兴,继续说:“二爷是真威风,这回城里的姑娘都瞧见了,知道咱们二爷出息了,肯定都要哭着喊着嫁给我们二爷。” “那是肯定的。”沈夫人得意,“现在只要我们翼儿想娶,什么人家的姑娘娶不到?” “就是。”双喜在旁附和,“就是如意没用,都去军营多久了,没说动二爷回来娶亲也就罢了,肚子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就我瞧着,她那肚子不行,结不出瓜儿枣儿来。” 沈夫人听双喜这么说,也觉这事情好像拖得时间有点长了。这么一提醒,少不得又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寻思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如果如意那边儿一直不见成效,她不能就这么干等下去吧。眼见着都九月了,过了年,她这儿子都二十三了。 另边儿,沈翼领着仪仗把老皇上安全送回宫里,亲自把他送进长生殿歇下,才退下出宫来。原那些就不是他手下的兵,走的时候他便是独自一人。打马走小道儿出城,顺稍的路边铺子里带了几盒糕点,都是姜黎爱吃的。 姜黎自打皇上离了军营,就去了沈翼的帐篷里坐着等他。才刚皇上掀开女人们帐篷的那一瞬间,还是惊到了她们的。原想着皇上不过就是来场地上散散心,谁能想他四处都给看了,一块地方也没漏过去。 到此,姜黎心里的不踏实情绪越发重,到底不知道那老皇帝的意图是什么。在帐篷等得耐不下性子的时候,就给自己斟茶吃。吃得堵心堵肺,好容易把沈翼等了回来。 见他进帐篷,姜黎便利索地案边站起身子来,往他面前迎过来,说:“回来了。” 沈翼手里拎了几盒糕点,拿着去到案边放下,盘腿坐下来,抬手搭姜黎一把,也让她坐下。姜黎面色忐忑,忍也忍不住,便还是开了口,“沈翼,我心里不踏实。看到皇上站在帐门外的那一刻,就不踏实了。他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宠信你?” 沈翼赶路赶得还有些气急,吃下一杯茶才慢慢缓下来。他看着姜黎,面色沉静,开口道:“他确实不是无缘无故宠信我的,但到底有什么目的,我现在还不知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召我进宫之前,已经把我和军营的事情都调查了彻底,甚至知道我刚回来的时候放过营妓。这么小的事情,他怎么会在意?今儿过来,没有直接就去训练场上寻乐,而是把军营细细走了一遍。我军中的情况,他现在大约也都了解了。在场地上让我的兵亮本事,基本也都给摸透了。” 姜黎双手掖在大腿上,攥在一起,不安心地看着沈翼,“那他是不是……也知道我在这里……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你独宠我一个……” 沈翼看住姜黎的眼睛,“知道又怎么样?本来就是贬做的营妓,不是降的死罪。放到了我军中,我就有权力自行处置。” 姜黎敛目,心里因为沈翼的话,也总算踏实了一些。她静静心,半晌又道:“吓怕了,一旦和皇家搭上关系,心里就总也不踏实。他们都是人吃人的玩法,稍有不慎就被玩死了……” 第63章 狗粮 沈翼伸手去解案上的糕点盒子,打开一盒蝴蝶酥来,拿出一块送到姜黎手里,“这世上本就没有好处占尽却无一点弊端的事情,不要想那么多。” 姜黎接下那糕点,叹口气,“若是这么想,日日杞人忧天,一天也活不痛快。”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若总是杯弓蛇影、杞人忧天,便是再好的日子也难过出滋味来。人活一辈子,数几十载,过一天少一天。好日子要过出好日子的样子,坏日子,也要过出好日子的滋味。姜黎按下心里的心思,吃下手里的那块蝴蝶酥,便踏实下来了。 这就坐在案边吃起糕点来了,每样吃一个,而后合起盒子来,拿去给帐里的姐妹吃。她不知道皇上那边到底是什么动向,沈翼也不知道,所以也不再去多想。天要人死,一天也多活不了。天若不让人死,任它千灾百难,最后也都能活下来。 这一日一过,姜黎便又恢复到之前等苏州消息的状态。而后也没再多熬几日,派出去的那两个人就把消息带了回来。暮色沉沉的时候,在沈翼的帐篷里,姜黎也在,那两人便把姜婧现在的情况细细说了一番。 那梁问山确实是苏州一个有钱的商人,在去年的时候死了正妻,就一直没有续弦。大约和正妻的感情不错,心有伤感,这一年多生意上就稍有些懒散。在年初的时候带了个随从来京城游玩,机缘之下认识了在醉花楼的姜婧,两人互生好感,后来便花大价钱把人赎了出去,带回了苏州。 两人在苏州那处打探消息,梁家四方邻里都不知道姜婧真正的来路。大约是梁问山做了隐瞒,邻里人的说法是,梁问山出去做生意在路上买的孤女,卖身葬父的。既然是买来的,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做不得正妻,这会儿便做梁问山的姨娘。 邻里间的人也都说了,梁问山现在对这买来的姨娘极好,家里的大小事务也都交在她手里打理。她这会儿不叫姜婧也不叫诗青,就简简单单叫青儿。若说哪里有不足,大约就是这么长时间下来,还没给梁问山怀上一儿半女。还有,梁家二老去了一个,梁太太还活在世上。她看不得梁问山只跟一个姨娘过日子,所以因为娶正妻的事儿,家里也有矛盾,梁太太和姜婧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好。所幸的是,梁太太不是个尖酸刻薄的妇人,平常不刁难姜婧,只是与她不冷不热的。 能打听到的,大体情况就是这个样子。姜黎听到最后,只觉要感谢上苍。她看着那两个人,又问:“你们有没有见着她?” “见着了。”两个其中高些的那个道:“怕您问起来,看得也仔细,您别说咱们无礼。诗青姑娘看面相过得确实不差,不像是过苦日子的样子。我们装了乞丐上门乞讨过,她给了我们一些馒头包子,是个玲珑利索人儿。” 姜黎听得安心,也高兴起来,去抓了沈翼的手在手心里捏着,又想哭又想笑的样子,说:“是老天爷保佑了。” 沈翼这会儿也高兴,把腰上的荷包解下来丢到那两个人手里,“叫你们查的事都别说出去,今晚随意快活,明儿再来军中报到。” 那两个得了赏自然也高兴,谢过恩就退出帐篷换衣服城里快活去了。有了钱,不过吃酒看戏耍姑娘。他们不往赌坊里去,这也是沈翼定下的规矩。 姜黎看着他们离开帐篷,自己心底直冒喜意,压也压不住。拉了沈翼的手起来,看着他道:“今儿开心,要不我们也出去玩玩罢?好久没出去了。” 心里一直惦记着事情,所以一直也没真正松下心来出去玩过。这会儿得知姜婧过得好,心里压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可以痛痛快快地喘一口气,便想出去放松放松。沈翼见她难得有这样的心情,自然要随她的愿。 吩咐人马棚里拉一匹马来,两人又收拾了一番出门的行头,便上了马儿往城里去。姜黎坐在沈翼前面,身量在他面前显得很是小巧,仿佛整个人陷在他怀里。这会儿有闲心了,姜黎想起一事来,便与沈翼说:“没事你教我骑马吧,打打鞭子什么的。” 沈翼驱马驱得慢,看着她的侧脸问她:“怎么突然想学骑马?” 姜黎后背靠在他胸膛上,仰头看他,“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一日皇上来军营,成安郡主也来了,是不是?” 这事儿确实是有的,但沈翼从来也没往心上放过,自道:“确实来了个管皇上叫皇爷爷的姑娘,我想着那只能是郡主,但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做什么?” 姜黎低下头来,看向眼前暮色中昏暗的路,“你上回进宫,是不是也见着她了?” “大约是吧。”沈翼这么说。 姜黎听他这么说,忽抬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掐得他肉痛,忙又问她:“怎么了?” 姜黎把手收回来,抓着身前的马鞍,“把小姑娘都勾引到军营里来了,你说怎么了?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郡主,她是三殿下的女儿。那会儿小,就是任□□胡闹的姑性子。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她喜欢骑马射箭,舞刀弄枪。偏皇上喜欢她,打小就爱惯她。” 沈翼听这话只觉得哭笑不得,说:“你脑子里成天想什么呢?我连一句话都没跟她正经说过,怎么就成了你说的那个样子?她大约就是爱玩,又喜欢打打闹闹这些事情,才叫皇上带她来的。” 姜黎可不这么认为,“你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 沈翼当真觉得姜黎这吃的是飞醋了,多不着边的事她都能给联系上。可这飞醋又吃得他很是受用,便抓着缰绳抱住她的腰,往她脸边凑过去,小声说:“所以你才要学骑马打鞭儿,就怕我被那个郡主给勾引走了?” “不是。”姜黎矢口否认,“我只是觉得,多个本事多条路。” 沈翼笑,“那我就不教你了。” 姜黎“哼”一声,“那我就找李胖子教我!” 沈翼眉梢一提,“那我让他吃军棍!” 姜黎得意,“那我再找赵大疤学,你打了赵大疤,我再找周长喜,你打了周长喜,我再找别个……营里那么多人呢,你还能全给打咯?我长得这么倾国倾城的,找谁谁不愿意教我?你说是不是,沈将军?” 沈翼被她说得结舌,便用抱着她的手挠她腰窝,嘴里道:“我还管不了你了!” 姜黎被他挠得咯咯笑,在马背上只能来回扭身子避他的手,却又避不开,只把眼泪都笑出来了。闹了一气便去抱他的手,一面笑着喘气一面求他,“别挠了,求你了,饶了我吧,受不了了。” 明明是很正常的话,沈翼偏偏在这话里听出了暧昧的味道。他凑唇到姜黎耳边,忽小声道:“叫哥哥,就饶了你。” 姜黎一听这“哥哥”这两个字就红了脸,嗓子里挤出一句,“不要脸!” 沈翼看她这样,那只能还是挠了。姜黎实在受不下这痒了,笑得气短又难受,只好按他说的出声央求,喘息着道:“求你了,哥哥,好哥哥,饶了我吧。” 得了这话,沈翼这便不挠了忽,抬手捧上她的脸,让她回过头来,干脆利落地吻住了她的唇。姜黎是与他贴身坐的,能感受到他身子下头的变化。脸上的烫意浓起来,呼吸还是急促的,然后在他略显蛊惑的气息里闭上了眼睛。 她微微张口迎合他的吻,缠绵不尽。这样吻了片刻之后,忽听到前头不远处有碎碎人语,便吓得精神一凛,忙挣开沈翼的胳膊转过了头去。而后抬她手捂住自己烧红的脸,小声道:“被人瞧见了吗?” 沈翼这会儿也挺了挺腰背,清了清嗓子,“应该没有。” 姜黎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端坐在马上与沈翼一同往城里去。好在这还是在郊外,离城门还有些距离,方圆百八十步内不见人影。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羞死了。当然,人多的地方沈翼也不能和她做这事儿。 第64章 了断 沈翼和姜黎迎着万家灯火进城门,找地方栓下马匹后,自是走街串巷游花看景。遇着什么好吃的,腰包里摸出铜板来买了,一会儿一样也就填饱了肚子。游船上飘了一回,衣裳首饰店里溜了一圈,见着可心的东西采买一二,也就累软了脚腕子。 这会儿又肚瘪起来了,沈翼瞧着不远处茶楼檐角上挑挂的红灯笼,把左手里打成了包裹的东西全塞到右手里拎着,这便拉起姜黎的手腕子来,说:“吃个茶吃个点心再回去吧,也不着急。” 姜黎往那茶楼看过去,灯笼的红光里能看到彩旗上的“茗香楼”三个字。这是京城里一批好茶楼里的一个,惯常都是些贵女贵公子会来的地方。吃茶听戏的有,吟诗作赋的也有,谈今论史的还有,横竖是个风雅的地方。 姜黎只觉脚后跟灌铅,重得很,半晌道:“不想去这里,怕遇着人,换个小的地方可以。” 沈翼知道她的心思,自然也不做强求,这便拉着她去找普通街巷间的茶楼。然就在路过茗香楼门口的时候,偏撞上了从正面过来的韦卿卿和丁煜,大约也是要往茶楼里去的。姜黎顿住步子,没往前走,而是想也不想地就回过了身,只当没看见他们。 偏韦卿卿在后头叫出声,叫一声,“黎妹妹。” 沈翼原还想上去打个招呼,毕竟算是认识的人,甭管关系好差,打个招呼还是要的。但见姜黎二话不说就回头走了去,自个儿只好也回身跟上她。不知何故,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姜黎步子迈得有些快,“就是不想再看到以前认识的人。” 沈翼明明记得上回一起吃完酒,她和韦卿卿在一起时的状态已经算有些亲近了。到了这会儿,怎么突然又变做了这样。沈翼回头看一眼,只见丁煜和韦卿卿在后头也跟了上来。 这么你追我赶的,也不是个事儿。沈翼便索性拉住了姜黎,跟她说:“有什么话当着面儿说清楚,没什么好躲好藏的。是好是坏,一句痛快话的事儿。” 姜黎这也就不走了,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看丁煜和韦卿卿迎上来。有话也不能在这街面上说,这便还是找了处小茶馆坐下。角落里最僻静的位子,周围没几个认识的人。要一壶六安瓜片,三五盘点心。都没茗香楼的好,却也是像那么回事的。 沈翼口渴,只管自己吃茶。瞧着旁边三人间默声对峙,气氛僵硬,他便先开了口,说:“今天把话说明了罢,别藏着掖着了。是不计前嫌地和好,还是彻彻底底地断交,今晚都给说定下。这么黏黏糊糊的,影响阿离,你们也不好过。” 沈翼说完这话,姜黎便抬起了头来,看向韦卿卿和丁煜,而后开口道:“以前的情分归以前的情分,我们姜家对你们丁家韦家不薄。若不是我们姜家,你们没有那样富贵日子过,也不可能有现在的日子。我们落了难,你们那时袖手旁观,便是抬出一车的理由来,也不能掩饰你们的冷血薄情。事情做都做了,现在又来装什么大尾巴狼?!姜婧没有死,如果姜婧死了,你觉得我还会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话?!” 韦卿卿要上来抓姜黎的手,姜黎立马缩回来给避开了,她嘴里说:“对不起。” 姜黎微微仰面吸了口气,而后又看向她,也看丁煜,“不要说对不起,没有用。若你们只是没有救我,我也没怎么样,不是还叫你韦姐姐呢么?我去的是西北,你们找不着我,我不怪你们。可是姜婧就在醉花楼,你们为什么不能救!想办法赎出去,随便找个乡下的亲戚把人藏起来,等风头过去,不能吗?!你们还想瞒着我,是不是巴不得我这辈子都不知道姜婧还活着,敞开心扉跟你们和好?” 韦卿卿眼眶开始泛红,丁煜抓着茶杯的手下了死力,捏得茶杯吱吱作响。他们说不出话来,姜黎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一口吃下去,看向韦卿卿继续道:“你们想让我原谅你们是不是?想和好如初是不是?来,你们现在就跟我说,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你们认识的,去嫖过姜婧的,都有谁!?说出来我们就和好如初,来,说吧!” 韦卿卿的肩背开始颤抖,颔首低眉又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姜黎的情绪是满到极点了,忽端起沈翼面前装满茶水的杯子直冲韦卿卿泼了过去。茶水还烫,全部浇在韦卿卿的脸上,打住她额前的头发,并粘上泡开的墨绿叶片子。她看着韦卿卿,眼睛发红,语气里也全是冰冷,“哭,你凭什么在我面前哭?在西北受尽屈辱吃尽辛苦的是我,在醉花楼受尽侮辱的是姜婧,你韦卿卿哭什么?我给足你面儿了,你真的看不出来我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你?” 在姜黎冲韦卿卿发泄的时候,丁煜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茶馆里还有几桌客人,瞧着这边争吵,不时递过来看热闹的眼神。因隔得远些,也不能听全,只是瞎看罢了。 这边姜黎把话说完了,提起裙面起身,走的时候又道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街上看见了也只当不认识。” 沈翼是在姜黎走到茶馆门边的时候才起身的,手里还提拉了许多东西,站起来的时候停了下身子,低声说了句:“断了吧。” 从姜家倒台他们两家袖手旁观开始,已经就是亲缘尽断的陌生人了。姜黎能勉强接受一宗,却怎么也接受不了两宗。如果没有姜婧的事情,她大约也就拿韦卿卿和丁煜当个寻常朋友了。偶尔见着面,闲闲散散说几句话,都是能的。可是姜婧的事情,任谁也原谅不了。 韦卿卿看着面前空下来的两个座椅,眼泪还在眼角往下滑。她从袖袋里抽出帕子来,默默地给自己擦脸擦头发。这会儿再想起来,自己之前和丁煜还想充当姜黎娘家角色的想法,是多么不要脸多么可笑。事实是,她与丁煜和姜婧的关系都算不得怎么好,所以一直也没真正怎么放在心上过罢了。 擦罢了她吸口气,微微低下头来,强颜欢笑哽咽着道:“难得太太今晚回娘家了,结果也没玩成……” 沈翼出茶馆追上姜黎走了一小段路,便没再让她走,而是把她背到了背上。他没有什么话想说,只是默默。对于丁家韦家和姜家来说,他沈翼是局外人,能言表的东西不多。 姜黎也就默默趴在他背上,直到出了闹市,才低低开口道:“我刚才是不是太凶了?” 沈翼摇摇头,“要是我,得给他们大卸八块。” 姜黎声音还是低低软软的,“那就要去蹲大牢了。” 沈翼不想她再想这事儿,便顺着这话又扯些别的,把她情绪给带了过去。本来出来的时候是高高兴兴的,因为遇着韦卿卿和丁煜,算又是把好心情都给毁了。这会儿再找回来,便不如之前那般不掺杂质。 姜黎与他说说笑笑,去骑上马,再出城。好像忘了刚才的事情,然却一直在心底。韦卿卿找过她那晚,她受过那场高烧以后,便对韦卿卿和丁煜产生了决绝的心思。今一日又遇上,韦卿卿若不叫她不跟着她,大约也就是自然地形同陌路。可韦卿卿还是叫了,又要黏着,便只好来一场正式的决裂。 然作为有愧的那一方,本又就不是十恶不赦的狠毒之人,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便总会想要赎罪。想要为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寻找开脱的路径,想得一生轻松,也想弥补偿还。或许再有大风大浪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选择自保,但心里的自我拷问同样也不会终止,永远不能踏实安心。 韦卿卿后来又舔着脸皮往军营外的河边来了几回,姜黎一次也没有再见过她。最后大约是知道自己改变不掉姜黎的决心了,便再没来过。不管她现在做什么努力,发生过的事情改变不掉,姐妹俩的情分还是终止了,瞧着也再无复原的可能。 这是姜黎的姐妹恩怨,自己做了了断,也就放下了。余下心里还惦记的,就只有她妹妹姜婧。此番种种已是如此,短时间内再无生变。而那朝中的事情,却还是瞬息万变的。 在老皇帝从军营回去大约十日之后,宫里送来了一批军需物资,都比现在他们军中原有的东西要好上一些。原是他在逛军营的时候随口说下的,叫户部拨些好东西过来。跟着物资一块儿来的,除了户部的一个脸生小官,还有一个是安公公。 安公公这会儿看到沈翼那是客气万分,瞧着就是拿他当个人物了。他来军营也不能是瞎来的,自然御前服侍的人也不能是给他来送军需的。与沈翼见着面,热络地寒暄了几句便说:“皇上又请您进宫了,随咱家走吧。” 召见的事做不得耽搁,沈翼这会儿也再无局促,只当寻常。把安排军需的事情都给李副将军管了,自己便跟安公公入宫去。此前那会儿他还会问安公公皇上找他什么事,这会儿便也不再问,那是废话。 两人一路上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直进了宫门,在那条夹道外下了马车来,也就正经下了神色。穿过夹道去到文德殿,这一条路走起来也不再那么生疏。文德殿外也还守着那个白髯老太监,沈翼这会儿知道他的名字,叫汪富春,是皇上面前最的脸的太监。 到了文德殿下,沈翼跟着安公公上阶矶,而后与汪富春拱手施礼,看着他往里头传过话,才进了文德殿的门。 第65章 密谋 九月是深秋,满城萧萧黄叶,皇城里却没有一处荒凉的景色。文德殿里这会儿摆了两盆菊花,也给这满是奏折书卷矮凳高几的刻板殿宇里添了一抹活泼的色彩。 沈翼进门后依着规矩过去给皇帝行礼,听得免礼后自直起身子来。而后又在他的指示下,仍坐在他对面的炕上去。听得他干咳两声,少不得出声关心,“皇上身子不适?” “也没什么。”皇上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前几日受了凉,这会儿已经大好了,偶尔咳两声。人老了,身子越来越不中用。之前又大病过一场,身上有病根子。稍微有些小毛病啊,就麻烦得不得了。” 那场大病中间发生的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无人敢提。沈翼自也当寻常,接皇上的话,“那您要多仔细自己的身子,平日里莫要太累,这时节冷暖变得也快,早晚要多穿些衣裳。别晌午那阵子暖,就捱到傍晚也不添衣。” 皇上听下这话来,看着他笑,“你倒是会体贴人。” 原他就是能粗能细的性格,不是特意做的准备,因笑着道:“出门在外,没人关心没人照料,自己若再不上心,怎么成呢?” 皇上看他,和颜悦色,沈翼便也是微微带笑的样子。瞧着气氛融洽,实则却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沈翼知道皇上与他亲近表面上看起来只是老人家闲腻味了找乐子,其实另有目的。但这目的是什么,他无从推测。然不管目的是什么,他做好自己该做的,便觉没什么可担心的。 皇上与他又这般闲说了几句话,便叫汪富春摆下棋盘来,要与他下棋。棋盘摆下后,汪富春退出殿去,只还留皇上和他两个人。他棋艺不精,也不需掩饰,输棋也博皇上这老头儿一乐,这会儿便算是一个长处。 沈翼进宫之前便有预感,觉得皇上今儿找他不该还是闲说寻乐子。但一盘棋下完了,他也还是与自己说些闲话,这便又揣度起来,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一直第二盘下到一半的时候,与他说闲话的老皇上才慢慢正经了起来,然后手下落子的时候,突然问他:“猜出朕为什么亲近你了么?” 沈翼听他问这话,不自觉顿了一下动作,然后回道:“末将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你沈翼没有通天的本领,但不是个蠢人。”老皇帝落下子收回手的时候抬起头来看他,“你是个能人,应当已经瞧出了朕对你这样另有目的,是不是?” 沈翼看向老皇帝,这会儿也总算看到了他威严起来的样子。虽是老了,眼角眉梢处处都有皱纹,鬓边白发缕缕,根本遮挡不起来,但圣人的样子和威仪半分不减。沈翼默声片刻,然后起身下地行礼,道:“末将但凭皇上差遣。” 皇上坐在炕上不看他,拿起他的白子儿来放下一颗,说:“起来坐,不讲那些虚礼。咱就坐着说说话,不来规矩里那一套。” 沈翼终究是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按他说的做。去到炕上再度坐下,老皇上便拿棋落子,又说:“给你下了一颗子儿,你瞧瞧好不好。朕就是来找你说说话,别紧张。别三句话不说,又是跪又是拜的,不喜欢。让你做朕的新宠,就要有新宠的样子。” 沈翼应声道是,在他落下手里的棋子后,自己便摸了一颗出来。伸了手往棋盘上去,刚碰触棋盘落点尖儿的时候,忽听老皇上问了句:“陈铭死前说了什么?” 那颗棋子僵在沈翼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皇上看着他,上手过去按下他手下的棋子来,“啪”地一声落在棋格上。棋子落下后,沈翼背后便渗出一层冷汗,把手缩回来的时候只觉喉咙发干,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皇上好像知道他的反应,把旁边斟好了茶的杯子送去他面前,自己却是一副只问了句极为平常话的样子。他不催沈翼立马回答,给他时间反应。沈翼也是在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后,才稍稍有些放松下来,半晌从喉咙间挤出一句话,“是您的人在追杀陈铭?” “不是。”皇上从棋桶里捏棋子,往棋盘上落,“朕的人找到陈铭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与他一同被追杀的还有三个人,死了两个。还逃了一个,是诈死。朕的人追踪到了诈死的那个,追到了你的军营里,就在朕召你进宫的那天晚上。所以,那三个是你的人。” 沈翼只觉这炕让他坐不住,但还能稳得住自己。既然老皇帝直接撕开了这个话题,便没什么还好去隐瞒的,也不必万分小心翼翼。他默默吸口气,摸起棋子继续与他下棋,也学从容不惊那一套,说:“既然皇上都知道了,末将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皇上想知道陈铭最后说了什么,末将也只能如实相告。若有不妥,还请皇上恕罪。” 老皇帝摸了棋子夹在手指间,终于没落去棋盘上,而是直接压到案面上,看着沈翼道:“说。” 沈翼也便坐直了身子,看向老皇帝的眼睛,沉稳开口:“陈铭说,五殿下是中了三殿下的圈套。有人做了奸细,与三殿下设局让五殿下往里跳。那一晚五殿下集结兵力入宫并不是谋反,而是护驾。因为他得到的消息是,三殿下要于那一晚谋反。” 老皇帝把压在掌心下的棋子再度捏回手指间,捏得指腹没了血色,又问:“奸细是谁?可有证据?” 沈翼摇头,“都没有。” “信口雌黄!”老皇帝突然有些发怒起来,声音稍稍提了高,有些气息不足。 话说到这里,沈翼也不怕死了,继续说:“如果您真觉得这是信口雌黄,又何必暗下派人探查陈铭的下落?他是官府的头号通缉要犯,根本不需要您再找人寻他。是死是活,您也应当不会去关心。” 老皇帝手里的棋子被捏飞,蹦上屋顶,撞到横梁落到地面上,而后跳到炕下没了踪迹。老年人气短,稍微动了怒那气就显得不够。他稍缓一阵,才慢慢缓和下来,闭上眼睛片刻,而后慢慢睁开看着沈翼,“你觉得奸细是谁?” 沈翼在这事上不必多思,都是和姜黎讨论过的,无有答案,是以这会儿摇头,与他说:“末将不知,也无从去猜。末将早年入伍随军就离开了京城,今年才回京,对朝中人物不甚了解。但凭推断,即便真有这奸细,那他怕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也离开了,不可能还留在京城。” 老皇帝这便不再说话,眉心蹙成个疙瘩。眉毛里也是灰白掺杂,尾梢稍稍炸开。沈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自己壮起了胆子,便试探性地开口,“皇上也认为当年的事有蹊跷?” 他不能说五殿下是被冤枉的,因为冤枉他的人,正是老皇帝自己。谁都有看不清犯错的时候,然要干干脆脆承认自己的错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所以他问那事是不是有蹊跷,不敢多做延伸,也不敢再多问。 老皇帝深呼吸一口气,鼻下胡须微微地颤。他看着沈翼,果不回他的话。他想起当年,自己那时正是病重。在龙榻上躺了好些日子不见好,后来几度陷入过昏迷,所有人都认为他不成了,所有人也都在等着他死,等着变天。而后,他开始跟沈翼说起那段往事。 事情发生的那一日,他也是在龙床上昏迷了半日,然后外头传出他病重危急的消息。也是那一晚,五皇子带兵入宫,厮杀到他的长生殿外,被禁军拦下。那一晚有没有三皇子的存在,他不知道。他猛然从床上睁开眼的那一刻,便是五皇子被擒的那一刻。 皇权是一个不可被人争抢的东西,不管是父子还是兄弟,反目成仇都在一瞬间。那一晚他震怒,强撑着病体治罪相关人等。不听辩解,不听冤屈。虽然五皇子那时也喊,他没有谋反,他只是进宫护驾。可不是当他傻么?好端端地护什么驾?明明是他领兵进宫,被禁军给拦了下来。 后来一直到五皇子被软禁积郁成疾而死,他才真正冷静下来。原本是三个儿子里他最疼爱的一个,也有心扶植他,他为什么要反呢?痛心疾首的同时,老皇上也开始思考五皇子那晚所喊的冤屈。到底是不是被冤枉,他不知道,因而开始派人去查。他的人查找陈铭下落的同时,发现三皇子的人也在查找陈铭的下落。也因此,他便确定下来那晚的事确有蹊跷。但到底是怎么回事,无从知晓。直到之前陈铭被三皇子的人杀害,又有一个人险中活命逃回了京城城南军营,这事儿好像才生出些头绪。 沈翼不解,“可您召我进宫,是在我的人回到军营之前。” 老皇帝咳嗽了两声,“朕在召你进宫前,把你的底都摸了透,是打算用你,但不知道你也在查这个事。当时朕的人跟着你的人回来,未敢动手,便是怕打草惊蛇。若他再死了,陈铭最后留下的话怕也就没人知道了。也是赶了巧,那个人竟是你派出去的。” 老皇上说完那话顿了顿,而后又接一句:“你对姜家那姑娘,够得上情深意重四个字。” 最后这句话也验证了沈翼的预料,老皇帝把他所有的事情都调查了清楚,一点也没漏掉。他这会儿没有了脊梁骨发寒的感觉,看着老皇帝道:“您打算让我为您做什么?” 老皇帝口渴了,要吃茶。伸了手要去倒,沈翼忙伸手过去斟了一杯,送到他面前放下。他吃下一口,而后长呼一口气,说:“你是从外头新回来的,能走到今天全凭自己的打拼,在朝中没有党派靠山,这是朕想用你的最初原因。后来经过调查摸底,发现你是重情义的人,也算是个可用之才,才有了今天的谈话。” 老皇帝说着放下茶杯来,酝酿一下,又看着沈翼道:“朕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你,官位、兵权,都给不了,只能以召见的法子宠信你。外人面前,你也就是朕新找的乐子。”说到这里低下声音,“朝堂上那么多官,朕有时候都看不清谁是谁的人。包括严顺恩,朕都不敢信。” 沈翼微微屏住呼吸,到这里也便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卷入了某些争斗之中。他心里知道老皇帝要对付的是谁,不可能是太子。不仅是当时五殿下的事情和现在的太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同时四殿下一直就是个存在感不是太强的人,他内敛不张扬。三个皇子中,最有野心的便是三殿下。 说到这里,这事情就已经不单单是揭开当年五殿下谋反事情的真相那么简单,还有余下无穷无尽的皇家斗争。三殿下也即如今的寿王,到底已经笼络了朝中多少人,手中能动用的权力有多少,皇上不是十分清楚,沈翼这种几乎没接触过朝政的人更不知道。 皇上为什么没有立三殿下为太子,除了三个儿子里最不喜欢他以外,还有大约就是因为他的野心,他对他手里的皇权造成了威胁。然在五殿下谋反那事之前,他还没那么关注。也就在五殿下死后,才慢慢瞧出三殿下的面目来。到那会儿,三殿下已经根基深厚了。 沈翼等着皇上把话说完,他偏又不说了,只看着他道:“你若这会儿想后悔,还来得及。两下封口,只当这事从没发生过。朕不喜欢强迫别人,无有忠心信念的人,也定不了乾坤。” 沈翼自然不会因为前路凶险难料就后悔,这大约是能帮姜黎平反的唯一方法了。他毫不犹豫,应皇上的话,“末将愿意为陛下效劳,鞠躬尽瘁。” 老皇帝也能瞧得出他的心思,但不挑明了说出来。说出来也就过于界限分明了,总还是要有些君臣的忠义在才好。毕竟,是他们互相协商的事情。 这便算两下交底敲定了,老皇上又摸起棋子继续案上的那盘棋,一面落子一面跟沈翼说:“你的兵朕瞧过了,大体不错。你那里现有一万多人,你便从中挑出三千个体格好些的,训成精兵。便不要求以一敌百,也要能敌八十。” 沈翼觉得这是个极有难度的事情,但没办法开口言难,只能应下话来。 老皇帝又说:“刀剑武器,朕不时会让户部拨些过去,军需这方面你不必担心。但其他方面,譬如人手问题,得你自己解决。朕无法通过内阁一时间给你高位和兵权,就算给了你,那些人也没有自己亲自带出来的好用。并官位一高,总有许多推不掉的攀附。要在官场上周旋应付,便不能专心办事。所以,这事儿要做在他们的视线外。” 沈翼到底不知道他心里往下有什么打算,自觉也不能深问下去。他是皇上,所有主意皆随他定。吩咐下来的事,且先按部照做。余下又有什么主意,大约到了时候,他自己也就说了。 而后,老皇上果也没说更多打算,把这事儿交代下之后,又与沈翼说些闲话,最后说:“朕这会儿虽不能承诺给你什么,但能给你家人一些赏赐。明儿提你大哥沈煦到御前来当差,你可满意?” 恩赐都靠他赏,沈翼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只得先替沈煦谢下恩来。这就把事全部说完了,老皇上身心俱疲,要休息,他只得辞过出皇宫去。走前还有交代,只说吩咐了他的事情秘密地做,不可张扬。其他的,更是不能与外人知道。 沈翼不傻,知道这事凶险,怎敢与外人道? 第66章 寿王 从抬脚出文德殿开始,沈翼脑子里剩下的便是如何把老皇上吩咐下来的事情做圆满的盘算。从士兵里做挑选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列什么样的标准来考量,也都需要细细深思。挑出了士兵来,又当如何安排训练,才能达到老皇帝的要求,桩桩件件,没一件是容易的。 直回到军营,沈翼脑子里的盘算也未消停一刻。到帐里坐下便是找些前人书册来看,案边执笔做些记录,再自个儿整合罗列。好容易理出些头绪来,心头才松了口气。这会儿,姜黎从伙房拿了晚饭来他帐篷。这便是搁下手中东西,在案上清理出地方。 姜黎在蒲团上坐下来,把篮子里的吃食端出来往案上放,“回来就看忙活,一句话也不多说。到底怎么的了,皇上召你进宫什么事?你若再无视我,我这会儿出去就再也不来了。” 沈翼听她不高兴,帮着把碗碟从食篮里端出来,而后拉住了她的手腕子,“一直盘算事情呢,怕断了想法。现在有了头绪,好好跟你说说。这事儿跟你有关,你听了肯定高兴。” 姜黎这会儿可没什么高兴的,才刚她受了冷落,心里一直不畅意。本来老皇上莫名其妙宠信沈翼的事情就让她不踏实,这回倒好,从宫里回来就跟入了迷一样,听不到她说几句话,翻罗出许多书册来,只管看书,嘴里又跟自己嘀嘀咕咕不知说的什么。 姜黎现在便看着他,等着他说话。沈翼看得出她情绪不好,抬手摸一下她的脸,“皇上宠信我,是想暗中弄一批可用之人。之所以这么做,是他觉出了当年五殿下的事有蹊跷,而后看出了寿王的野心。现在朝中势力多有被寿王所用的,虚实难辨,连他也分辨不清。” 姜黎听得这话,眸子里闪出一道光束,“他要为当年的事平反?” 沈翼冲姜黎摆出个小声的动作,拿起桌上的筷子送到她面前,“若能查出真相,必然就能平反。他心里对五殿下有愧,大约也想还他一个清白。但他的着重点不是在这里,用我不是为了给五殿下平反,而是暗增自己的实力,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多做一道准备。他是不是还有其他打算,暗中是不是还有别的操作,都不知道。心思太深,摸不清楚。” 听完这话,姜黎略显激动的情绪便慢慢稳了下来,她把筷子接在手里,慢慢舒了口气,“他想利用你对付寿王?”他只是老皇上的一颗棋子,且不知道最终能不能起作用的一颗棋子。 沈翼给她夹菜,“朝堂之上,谁跟谁之间不是利用?他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他,各取所需。他需要集结力量,提防寿王动他皇权。而我,需要通过他来为五殿下的事情平反。到时候,就能还你们姜家一个清白。” 姜黎双目微敛,半晌抬起目光来看向沈翼,小声道:“我还是把你拖下水了。”而且是浑水,趟得过趟不过都不知道。但他已经和老皇帝做下约定了,姜黎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 沈翼却没有她这么重的情绪,笑着道:“不,即便没有你的存在,他依然会找到我替他办事,为了前程功名,我也会应下。得了皇上的宠信,岂会有人推之不要?至于五殿下的事,不过是凑了巧。” 姜黎捏着筷子戳戳碗里的饭,抿一下唇,“我能做什么呢?” 沈翼又夹菜去她碗里,“吃饱了养胖了,以后给我多生几个孩子。” 姜黎脸蛋微红,小声嘀咕,“瘦才好看呢……” 接下来的日子,沈翼便越发忙起来。他军中士兵如何,他心里有大体的掌握。本来都是战场上厮杀过活下来的,跟京城皇宫禁军不是一类,总体来说没有什么太差的。便是如此,也还是列了条框来选拔,只说:“符合条件者,升为一等军。次者,二等军。如此下推,总分四等,每等约三千人。” 一等军的选拔,从年龄四十岁以下身高七尺五以上的人中间挑选,全身披甲能操作十二石的弩,身背50支箭和一柄戈,头戴铁盔,腰佩短剑,带三天粮食,半天能行一百里者,皆算合格。余下不合格的,分列二等军,以此类推。下等军中后有能力提升显著的,亦可再入一等军。 如此打乱重排,军中伍长百夫长都尉等所带之人皆有变动,与以前大不一样。这样便又要互相磨合,不能一时间就合作无缝。经过五天的挑选,三千一等军险险凑满。凑满后自是分开训练,各有各的内容时辰。 原本入了一等军的人都觉有面儿,想着这样算是被抬举了,被肯定了能力。但三日苦练下来,又都开始抱怨。原来大伙儿每日训练的时间等同,但这会儿却是等级越高训练时间越长,内容也越难。便说一等军,每日要在四等军训练时间上再加两个时辰。 在抱怨声难以压下去的时候,李副将军去向沈翼禀报,“将士们情绪重,长此以往下去怕是不成。” 这问题是欠考虑的一方面,人么,不是冷冰冰的武器,搁哪就是哪。人有想法,一直干着吃亏的事儿人都会产生抱怨。沈翼这两日也看出来了,将士们对于训练都不是很积极。这便又要考虑怎么解决,若不解决,只怕要闹。 这会儿便临时想,也想不出什么万全的法子来。沈翼蹙眉吸气,只觉老皇帝这甩手的法子实在是在难为他,什么都帮不上,空手套白狼,就要他给他整一支精锐部队出来。严顺恩手下的精锐士兵,那都是免除一家徭役,田宅也都免税的。 沈翼在帐里来回踱步,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忽外头又有人来传话,进了帐篷说:“沈将军,外头有人求见。” 沈翼现在无心迎客,便道了句:“打发了吧。” 那士兵面露犹豫,又道:“说是寿王。” “寿王?”沈翼缓下蹙起的眉心,心里蓦地一沉。他这军营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前有老皇上来过,后来就隔三差五有人会来。但是真正权贵过来的,却没有,只有派人来请他出去的,但他都以各种理由推掉了。像寿王这种级别的,自然也是头一次。 沈翼愣了一下之后,灵光一闪,忽对李副将军说:“你去跟那些不满的说,别成天想着要这个要那个,不想干的卷铺盖滚蛋!本将军是抬举他们,才有加练。等明儿立了功,自见分晓。现在就怨声载道,如何能成大事?!” 李副将军有些为难,本来军中就没多少人,这要闹走了那三千个,是要垮的。但见沈翼也是不听劝说的决绝态度,他两边为难,没办法,还是只能自个儿回去再劝说那些当兵的。 沈翼这边就不再多思那三千士兵要闹的事情,与来传话的那小兵一起出军营去请寿王进来。人是做亲王的,皇上的亲儿子,金贵程度自不必多说。沈翼迎到外头,自见金顶马车和随行的数个侍卫。他上去给寿王行礼问安,请他下车。 等车夫打了车围子,那寿王才从马车上下来。跟着他下来的,还有一个姑娘。沈翼扫眼过去,这回记得了,是那个成安郡主。这又要跟她行礼,再问句安。 成安郡主看他,道一句,“平身吧。” 沈翼从听说寿王过来之后就开始揣度他的目的,想着他大约是来探底的,却没想到他还带了成安郡主。自打老皇上那次来军营现出摸底的意思,沈翼意识到自己和军营都被他调查了清楚后,就对这方面做了防范。军中内部事务,一概不准让外头人知道,哪怕是关于营妓的小事。所以说,寿王在老皇上来过军营以后再对沈翼的整个军营做调查,得到的细致事情就会少很多,也只能查出些大概的。只怕也是因为这个,今日才特特上了门来。 因是贵人,便是突突来的,也不能懈怠。沈翼把他两个领进军营,再领去主帐里招待。上座是给寿王坐的,自己下座陪着,不过说:“不知王爷要来,有失远迎。”又问些“王爷来这里有何事情要吩咐”此类的话。问了也得不出真话来,尽是寒暄。 成安郡主作为一个女孩子家,对这些客套话不感兴趣,但她对沈翼感兴趣,便安安静静在旁吃茶吃点心看着沈翼和自己的亲爹说话。吃了一气,忽有人在外头要求见沈翼,也不管寿王在不在,只说:“事情要紧。” 沈翼无法,只得让人进来。原来说话的人又是李副将军,进了帐一瞧,满脸挂彩。先跟寿王拜过行礼,才又跟沈翼说:“将军,您赶紧去看看吧,全乱套啦!军心不稳,要散啦!” 沈翼手指按在大腿上,点了一下,蹙起眉来问他:“又怎么了?” “闹起来了,有要走的,也有不走要讨说法的,压不住啊!”李副将军一张愁死了的脸,十分焦急,“只得您过去压了。” 沈翼显得左右为难,看着他,“我这里待着重要的客人呢,你没瞧见?” 寿王这会儿便开了口,不让沈翼为难,“这是大事,不能因为本王来了而耽搁。本王跟你一块过去,兴许能帮上一点忙。” 沈翼这就不为难了,起了身跟寿王一道出帐篷,往练兵场上去。瞧着情况紧急,那步子走得也急。帐篷里却还成了成安郡主,是寿王不让她去的,只说:“自己呆着,那边儿都是胡闹的场面,待会儿再伤了。” 成安郡主这便没去,在这帐里又呆了一气,只觉无趣,便自个儿出了帐篷去。想着不如自己在军营里逛逛,也就随处看去了。这么在帐篷间走逛,最后就走到了女人们的帐篷前。还隔了一些距离,看着几个女子在帐篷前坐着做针线,有说有笑的。 她目光最后定在一个女子身上,弹墨绸裙,都是最寻常的衣服。只那张脸,在阳光下覆了一层光芒,美得不像话。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挑,眉梢弯弯,梨涡浅浅。髻侧插一枝红宝石金钗,坠下两点流苏,简单明艳。 忽而那女子转过头来,瞧见了她,四目相对。隔了一段距离,两人似乎都在一瞬间看到了彼此眼睛里别样的东西。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准到可怕,只稍一眼,就能看出未曾知道过的东西。 成安郡主迈动步子,朝她走过去,到她面前的时候,其他女人也都停止了说话。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姜黎嘴角的笑意还留些许,回她,“阿离。” 成安郡主目光不转,“是这里的营妓?” 姜黎点头,“是。” 她们没有见过,姜黎以前进宫的次数不多,去了也都是陪着她的姑姑五皇妃。因为五殿下和三殿下面和心不和,都是在皇上面前装样子,所以五皇妃也不与三皇妃有多少接触。但从她的眼神里,姜黎猜出来她是成安郡主。而成安郡主,猜出来她和沈翼的关系不一般。这帐前坐着的女人,只有她一个显得独特。这种独特不是生得漂亮这么简单,而是让她的心里产生了不安宁。 成安郡主没有再说话,把目光从姜黎脸上移开,又看了看四周,便转身去了。她在心里记下了姜黎的脸,也记下了姜黎的名字。 与此同时,沈翼在寿王的帮助下也已经压下了闹事的士兵,和寿王正离开训练场。寿王不知道士兵们为何闹事,但在过程中已经大体了解清楚。这会儿掸掸自己的袖子,问沈翼,“原来好好的,为何突然重新整顿?你这样不行,他们吃亏,自然要闹。” 沈翼叹气,“是末将急功近利了,您也知道,皇上是因为腻了朝中文臣们的絮叨,瞧着末将是外头刚回来的,因为新鲜,所以召了末将两回,也来军营里散过心。末将就想抓着这个机会,重新整顿军队,让皇上看出我也是可用之才。那阵新鲜劲过去了,也能因为我的能力而把我留在身边。便整了这一出,结果还是能力不足,就出了今天的事情,让王爷见笑了。” 寿王看他一眼,“你这么整下去,怕是整个军队都要散。想要升官掌权,还得拿军功说事。人心不齐,就没有前程可言。想单凭皇上的宠信在朝中立足,确实不容易。” “正是这理了。”沈翼脸上有些自怨,“前儿我求皇上把我的兵都编入禁军,他瞧不上了,说我的兵不行,他不答应。我就说啦,您上回来我军营,不是瞧比武瞧得甚是欢喜么?他老人家说,那是寻乐子的,赏东西也是为了开心。为了补偿我呢,就给我大哥提去了御前当差,唉……要不,我也不这么紧赶着练兵。” 寿王笑笑,“你莫这么急,你这才到哪里,只能算个毛头小子。你在外面打几回仗,守了一年多的关,就想各样的好事,太心急了些。” 沈翼还是叹气,“就是还年轻,什么都想不周全。瞧今儿闹的,我这心里现在还堵。” 寿王抬手拍拍他的肩,“慢慢来,谁不是熬个二十三十年才成个人物的?你瞧那内阁里头,哪个阁臣不是五六十?看着他们,就不该着急。” “是是是。”沈翼连声应是,“谢殿下提点。” 再说几句便把军队里这场闹剧说完了,又回到主帐里,坐下吃茶说话。寿王眼下没有再呆的心思,说两句便起了身要走。这会儿成安郡主也回来了,跟在他后头出帐。出了帐篷走两步的时候,她忽拉住寿王的袖子,看着他道:“父王,女儿想求您个事儿。” 寿王这便定了定步子,瞧着她道:“不是说好了,今儿带你来这里散心,你凡事都乖乖的。这回又要求什么,过分的父王可不答应你。” 成安郡主笑笑,“小事儿,就是想问沈将军要个人。” 沈翼听这话自也看向她,便又听她继续说:“沈将军这里的营妓,叫阿离。我才刚看到的,甚是喜欢,想带回府上。不知道,沈将军能不能送给我?” 沈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来,这也没什么可商量的,自然拱手行礼,“郡主殿下恕罪,末将不能把人送给你。” “为什么?”成安郡主声音发尖,“不过一个贱籍的妓-女,你要是舍不得,我给你钱就是。要多少,明儿就叫家里的奴才搬过来。” 沈翼还是毅然道:“阿离虽身份低贱,但是末将的人。不怕郡主殿下笑话,军营里这么多女子当中,数她最得末将欢心。公主若是喜欢别的,末将倒是可以考虑相送,这个不成,末将无法割爱。您若不明白,可以问问王爷,能得一体贴的爱妾,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寿王听这话忽笑起来,说沈翼,“你还是个情种。” “没办法。”沈翼直剌剌道:“不为美-色所动之人,毕竟少数。”说罢了又看向成安郡主,道:“等哪一日末将腻了她,自当送到郡主府上。” 成安郡主生气,哼一声便转身去了。这就留下寿王和沈翼说话,不过还是寒暄。瞧着成安郡主听不到他们说话了,这又聊起女人的事情来。沈翼也便与他大谈特谈,直把自己说成是深谙其中大小妙处的人,最后不忘贴合一下自身实际,说:“我随我爹,只觉得娶了媳妇拖累,再快活两年,我才乐意娶妻。” 寿王哈哈笑,“那是你把女人都想成母老虎了,不知道娶妻的妙处。” 这样说话说到军营外,目送寿王上车,他才冷下脸,抬手按一下笑僵的嘴角,回军营里去。 那边儿寿王上了车,一尽看成安郡主脸色了。成安郡主气鼓着脸,最终也没忍住,跟寿王说:“父王为什么不帮我?” “君子不夺人所爱。”寿王说得倒正气。 成安郡主便越发生气,一直到王府气也没消了。原本今日寿王答应带她去军营散心她还十分高兴,哪知又弄了一肚气回去。回去也不敢跟寿王妃说这事儿,只得回到自己房中拿奴才出气。顶个苹果站在柱子边让她飞刀那都是小把戏。划伤奴才脸的,这也都算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却说寿王原还怀疑沈翼是不是个人物,今儿往他军营里一去,只是觉得生出了那一点心思都算想多了抬举他了。他在书房歇下,不过一会儿,便有谋臣来见他。 寿王谋臣里最得他信任,是薛平昌。这会儿来的,也就是这个薛平昌。进了书房向他行礼,不需更多的客套言辞,便问他:“怎么样?” 寿王端着茶杯子在手里转,“小人物,不足道。” “确定?”薛平昌看着他。 寿王从椅背上直起身子来,“确定。能得父皇宠信,大约就是走了好运。军队整得一盘散沙,刚巧今儿本王过去就看见了,闹得那动静,只差把天捅了。不是本王帮着,怕都压不下来。没瞧出来有什么突出的本事,对女人倒是有不浅的见解,沉迷女色。瑶儿亲自开了口的,问他要个营里的妓-女,他说什么也不给。有点眼力见的,不该讨好瑶儿讨好我?一个妓-女而已。不沉稳,心气浮躁,本王能断言,他就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 薛平昌默声片刻,“那看来是我们太小心了。” 寿王把手里的茶杯搁下来,“本王早说你心思太重,凭他一个回来京城不久,军队并不精良,并一点根基也没有的人能搅出水花,那是做梦。连男人先成家后立业的道理都不懂的人,只能是莽夫。他说的话也好笑,说要再快活两年再娶妻。与他说话确实有乐子,父皇老了,好他这口不奇怪。还有他父亲和他大哥都在宫里当差,那才是真正的草包。鸡窝里,飞不出凤凰来。” 第67章 郡主 薛平昌对沈翼的父亲和大哥自然是有了解的,知道都是不起眼的人。他听寿王这番话说下来,也便不再吊着心思。然他更多思多虑些,又跟寿王说:“便是如此,殿下还是谨慎些为好。” 寿王嘴上应下,然还是很难把沈翼往心上放。虽现在国家兵力不是十分充足,但全部禁军人数加起来也足有五十万人之多。沈翼的一万散军,在禁军面前自然就显得十分不值一提。虽说禁军中部分人员分调边境驻守去了,但现在留在京师的,也有二十万人左右,是足够压得住地方厢兵的数量。除下禁军,京城还有护城守卫,虽只有两千人左右,但也有一些是训练精良之士。沈翼的兵,让人瞧不上在情理之中。若不是老皇上召见他两回,薛平昌也不会注意到他。 再说现在留在京城的禁军兵权都握在谁的手中,统领者自然是严顺恩,但严顺恩用兵调兵只能在小范围,若有大事,还需通过内阁商定,而后由皇上下决定。以前参与兵权调动的,还有兵部。但自从五殿下那次谋反事情中有兵部大司马陈铭参与,后来兵部就慢慢失了用兵权,现在只管理些兵籍、武器等杂事。 这些情况沈翼当然也知道,所以才弄到这般焦头烂额,觉得皇上这任务给他下的实在是一种极大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什么都不给他,就让他在一万的散兵中弄出三千以一敌百的精兵,简直有些痴人说梦。因而今日被寿王撞到这场闹剧,虽有他故意为之的因素在,但也确实是实情。 傍晚的时候东边升起弯钩白月,悬在天际一边。训练场上成列站着的人,盔帽密密挨挨地散着冷光。大伙儿都不出声,只看着高台上站着的人。 沈翼在月光下踱步两下,而后站定了身子看下头站着的三千部队。他深吸好口气,才开口说话,扬高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有怨气,觉得吃了亏上了当,付出的辛苦比别人多,拿的东西却没见多什么,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但是!” 沈翼目光扫过下头的人,“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是你们的首领,想为自己挣军功,那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军功吗?你们日日私下发狠,要闯出些名堂来,衣锦还乡,让曾经瞧不起你们的人看到你们的出息,结果现在呢?你们因为加练这一点点难处,就想撂挑子走人!把你们训出本事来,倒是我做错了,是吗?!” 沈翼说下一段话,停歇片刻,自己缓口气,也让下头的人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歇罢了,自又接话继续道:“你们为什么出来当兵,不是家里吃不起饭了,就是想出人头地,是也不是?如果你只是想在军营里混口吃的,那么好,我不强迫你非得成为有出息的人。如果你想出人头地,我不知道你今天又是为什么跟我闹!你们在训练的时候,难道我在躲懒不成?今儿我不过回去换件衣裳,就给我闹出这么大动静,不羞耻吗?!” 沈翼把这话说完后,低下是一片沉默。好半晌,忽有个人出声,说了句:“太累!” “不累如何谋前程!?”沈翼拧眉厉声,说罢了下头更是无一人再敢说话。而后他便又吸了口气,语气稍稍放轻下来,“你们也跟了我沈翼有段时间了,我对你们如何,你们心里自当有决断。若吃不下这苦,又有好去处,偏要走的,我绝不相留!但要想跟着我沈翼,就要吃常人不能吃的苦,以后才能享常人不能享的福。想浑水摸鱼,还想有好前程的,那是白日做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谁没听过这话!?我相信,总会有人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会明白,我沈翼对你们的良苦用心!” 该说的话,能讲的道理,沈翼一气说了尽。最后离开场地的时候心里还带着些高亢的情绪,而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坦荡无畏。如果这些人真卷铺盖走了,损失最大的还是他。那么老皇上交给他的任务,将更难完成。但他也没有什么其他实际的办法,只能这般以言辞相激。 他回去后一晚上也都不甚安宁,生怕清早一睁眼便有李副将军来报人都走了的消息。以前从没有想过忠心这种事情,一个军队里,一直在厮杀拼命,但很少谈及未来和人生。这回人心不合,他做将军的位子不稳,还是头一回。到底是根基不稳,比不上别人。 姜黎知道他最近烦得很,事情全部不顺利,想安慰他却又找不到话来劝。是以只在他怀里躺着,与他说些什么都不相关的闲话。便是他偶尔走神,也都任他。 一直这么捱到天亮,沈翼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早早起来梳洗了就往训练场上去,饭也没心思吃。心里做好了各种坏的打算,然到场地上一瞧,却发现那些士兵已经开始排阵布列开始训练了。李副将军是紧跟着沈翼到的,到了后面露讶异,而后去清数,回来笑着道:“一个都不少。” 沈翼总算是把提着的那颗心给放了下来,而后听那些士兵们齐声说:“我们想好了,以后誓死跟随将军!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沈翼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诚心跟随和信赖的感觉。以前总有些稀里糊涂的,他是一步步领军功爬上来的将军,而别人都是他的兵。但兵与将之间到底应该有怎样的关系,无人去真正思考过。 沈翼上去伸出钢铁般的臂膀抱过几个站在前排的士兵,而后后退站定,拿过□□在手里掂了掂找到合适的位置,去到高台上,开始练兵。 训了一阵后又对李副将军说:“让伙房准备,今天给大伙儿每人加两个鸡腿。” 李胖子也高兴,便亲自去传下这话来。昨日那一闹,夜半人人深思,今儿再和好,明显就有了人心贴近的真实感觉。因为这和好和跟随不再是稀里糊涂的,是经过了内心的选择而心甘决定的。 练到晌午吃饭的时候,士兵们也在多加的两个鸡腿里乐起来。姜黎拿了吃食在帐篷里等沈翼回来,知道事情没有往坏方向上发展,心里这会儿也踏实。瞧着他穿甲衣进帐,便起身去帮他更衣,一面去帮他脱衣裳,一面问:“都留下了?” “恩。”沈翼呼口气,“虚惊一场。” 姜黎把他的衣裳挂去屏风,两人一起去案边吃饭。她拿起筷子来,往沈翼手里送,“他们也没地方可去的,在这里当兵,到底还有军饷可吃。出去了能做什么,不是做乞丐就是做流寇,和山寨里的土匪没差,还没有前程可言。这这里,熬出来大小当个官,都是有头有脸的事。” 沈翼笑,“我还是愿意当作他们是愿意跟着我才留下的。” 姜黎忽而也笑,说他,“不像做将军的,像小女儿谈情。” 沈翼不驳她的话,随她怎么说,高兴就成。姜黎则看他心情放松了,自把昨晚上就要跟他说的话这会儿再拿来跟他说,只道:“如意日日在帐里嘀咕,叫我来跟你说一声,家里老爷太太一直问你为什么最近都不回去。如意又受了挑剔,说她怀不上孩子。这会儿要换了双喜来,把她换回去。她让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去,帮她一帮,让她还留在军营。” 沈翼这也才想起来,他确实有日子没回去了。最近真的是忙到脚不着地,哪有心思回家陪老爹吃酒听老娘催婚。这会儿听姜黎这么说,只道:“那这两日抽时间回去一下,叫那丫头放心好了。” 姜黎这就替如意应下了,也难得碰上个她这么实心眼的丫头。在帐里住着觉得好,愣是不愿意回宅子里去。恰好也随了他们的意,替他们做掩护。 沈翼这会儿心里放下了事,又与姜黎把回家的事说定下来,自然又想起一个还没说的事情来,这便问姜黎,“昨儿你看到成安郡主了?” 姜黎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她点点头,看着沈翼,“昨儿咱们在帐外晒太阳做针线的时候,她来了帐前,你怎么知道的?” 沈翼一面夹菜一面道:“她问我要人,说看上你了,要把你带回府上。” 姜黎夹些米饭进嘴里,“那她应该是看出来了,我们关系不一般。” “不用她看出来。”沈翼直接道,“我都跟她直说了,你是我的人,谁要也不给。好在寿王也没帮腔,这事儿才没后话。你莫要多想,也别跟她计较,那就是个孩子,耍性子呢。跟她计较了白费力气,没得自己不痛快。” 姜黎嘴角微勾一下,“看到她倒也计较不起来什么了,只觉得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沈翼听她说话,忽看向她,又听她说:“若是能一直这么自在下去,多好。最怕的,就是前半生富贵自在,养成了最肆意的性子,倒头来,还是要被这世界磨得鲜血淋漓。倒不如,一开始就平凡,后来也平凡,从来都不会难受。” 本来沈翼怕她吃那郡主的醋,心里有不痛快的情绪。但这会儿看她说的话,显然与自己想的东西不在一条线上。她这是在成安郡主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影子,所以又牵起了伤感。她们这样高门大族里出生的姑娘,从小就过着人上人的日子,根本不知这个世界的苦难艰难。家里捧着疼着,用的任何东西都是最好的,很少有求而不得的时候。她们活得过于容易,从来不需要处心积虑,看世人多如蝼蚁。所以她们眼高于顶,所以清高,所以骄蛮,所以肆无忌惮。当然,她们从没有想过,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有一天可能会不属于自己。 姜黎在看到成安郡主的那一刻就知道,她抢不走沈翼,所以心里无有不安。十四的女孩子,和她的十四岁很像,觉得世界都是自己的。但她的十四岁不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是伤害了一个人。但成安郡主的这种喜欢,在姜黎看来,不过是女孩子心里的一时冲动,一时懵懂。一些时日过去,也就自然淡退掉了。但她显然低估了成安郡主对沈翼的这股冲动的力量,因为几日后,她开始来军营外的河边来找她。 她喜欢穿简单利索的衣裳,无有繁琐的装饰花丝,手脚都不被束缚。头发束成一束,编下许多小辫儿来,那辫子上簪了宝石珠子。眉心戴一翡翠华胜,衬得眼睛十分有光彩。姜黎看着她微微地笑,没有她十四岁的时候生得漂亮。 成安郡主不是畏手畏脚的人,直接上来姜黎面前,叫她的名字,“阿离。” 姜黎这会儿手里端着一盆衣服,是如意刚洗完拧干净的。她不应成安郡主的话,自转身往空地上的架子边去晾衣服。成安郡主也就跟着她过去,看着她拿起盆里的衣裳一件件在手里抖开,往竿子上挂上去。 姜黎这会儿便一边晾衣服,一边开口说话:“真羡慕你啊,这么年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成安郡主没想到姜黎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猜姜黎是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心理来找她的,但她居然一点情绪也没有。有些意外之余,成安郡主也便越发看着姜黎与其他那些低贱的人不一样。便是在她面前,也没有畏缩的样子,甚而压得她有些难受。 成安郡主一直盯着姜黎看,也是无话找话了,说:“你不可以么?” 姜黎手还举起捏在衣服角上,回头看她,“你家里的嫂子可以么?你家里的奴才,又可以么?” 成安郡主抿抿唇,“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姜黎放下手来,又去拿下一件衣裳。发现水有些多,便拧了拧,说:“你喜欢他什么?没才学,没地位,也没有富贵。”说罢了,直起身子来看着她,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成安郡主看着她,只觉自己一点点在被她比下去,原本来前还装满心房的自信一点点消失无踪。她来找她,大约就是想证明,那一天那一眼的惊为天人只是她样貌不俗。她一个军营里的营妓,一定是比不过自己这个当郡主的。 成安郡主难得有这么深沉内敛的时候,只看着姜黎,说:“我喜欢他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跟别的人不一样。” 姜黎手里的动作僵了一下,而后继续,“你喜欢有什么用呢,不管是皇上还是寿王还是王妃,都不会让你嫁给他。” 成安郡主手指蜷成拳,松一下,“不一定。” 姜黎笑出声,“殿下,快回去吧。出来久了,家里要担心。” 成安郡主能从姜黎的语气表情里看出来她只把自己当成了任性的小姑娘,根本不在意她到底是不是喜欢沈翼。这让她心里不舒服,还是那种没办法说出来的不舒服。搁别人站在她面前,她大约也就把亮丽的话说干净了。但现在面对姜黎,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姜黎没与她多做纠缠,晾好衣裳便端着盆做了。那边儿如意过来接下她手里的盆,在怀里抱着,又拉阿香一把,小声问姜黎,“她是谁啊?怎么又来了?” 阿香敲她肩膀一下,“没眼力价儿,是阿离的情敌!” 如意结舌,半晌道:“情敌……你是人精吗?就见了两回,什么话都没说过,你就看两眼,就能看出她瞧上咱二爷了?你也没瞧见她跟二爷在一起时什么样啊,胡说八道!” 阿香看她一眼,“笨!” 如意不服,看向姜黎问:“阿离姐姐,你说,是不是阿香姐姐说得这回事?” 姜黎也没犹豫,冲如意点点头,“是。” 如意简直震惊,回头看了一眼成安郡主,远远地瞧见她还站在原地。她这便回过头来,不敢相信地说:“她是谁啊……这么……”想半晌,“这么不自重?” 姜黎不想与她们再说这话,只敷衍一句,“你管她是谁呢,横竖不会成为你家的二奶奶。”说罢便扯开话题,跟如意说:“你家二爷说今晚跟你一起回去,你赶紧想想回去又要扯什么谎,还留在军营里。有什么要帮圆合的,跟你家二爷说。” 这才是如意真正关心的事情,一提这个,自然就把成安郡主的事抛脑后了。回去后也就想这个,到了晚上便跟沈翼一个马车回家去。 姜黎留在帐里,想起今日过来的成安郡主只忍住想感慨。阿香白日里也没多问,晚上拉了她溜溜,当然拿来问她,“那个姑娘到底是谁啊?今儿还特特去河边堵你。” 姜黎长呼了口气,“成安郡主,寿王的闺女。看上沈翼了,知道我是沈翼的人,所以来找我。” 阿香睁大了眼睛,“那是大人物了。” “是不小的人物。”姜黎却并不把她往心上放,与阿香说她几句,便把话题转开了去。一直等到晚上沈翼从沈家回来,她也没跟沈翼提说起成安郡主。因便说了一些沈家的事情,说沈夫人又催他成婚,要给他说亲。当然都被他以最近甚忙的理由推掉了,还是敷衍着。 沈翼也深思,问姜黎,“什么时候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过了,最近也有了眉目,便跟沈翼说:“等姜家获得清白以后吧,我与你一起面对你家里,绝不退缩。但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怕你等不起。” “我有什么等不起?”沈翼看着她,“我只怕你一直这么跟着我心里委屈,总不能光明正大的。” “我不委屈。”姜黎靠着他,“只要能有那么一天,现在怎么样都不觉得委屈。” 话说下来,两个人心里都踏实。只要彼此心里是肯定和依赖对方的,只要还看得见未来,心里也就自然充满力量了。比起沈老爷和沈夫人,成安郡主实在对他们的感情起不到任何威胁。所以姜黎不往心上放,也不跟沈翼多说。 然他们归他们,成安郡主归成安郡主。虽然知道沈翼心里有了别人,也知道自己的皇爷爷母妃全部不看好沈翼做郡马,但好像越是这样,那心里的心思就越压不下去。但她不去找沈翼,大约知道是自讨没趣。几日后,她又来河边找姜黎。 阿香看到她的时候,小声地告诉了姜黎一句,“又来了。” 姜黎没想到她还会来,这会儿便看不懂她来的意图了。上一回可以说是想来示威的,但是根本没从她这里收到任何效果。那一日姜黎对她的态度摆得很明白,压根儿就没拿她当回事,没放在眼里,自然也给了她根本没有任何威胁的信号。依着自己的感觉,姜黎觉得她的自信心应该是受到了刺激的,应该也明白自己是不能插到她和沈翼之间的,同时,嫁给沈翼的可能性也不大。既都明白了,还来做什么? 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郡主,地位高她数好几等,姜黎上回就算有些冷落了她,这会儿自然不能全装作视而不见。这便只能往她那边过去,看到她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来,自己也过去坐下来。坐下了也无多寒暄,直接便问:“殿下来找我?” 成安郡主看她一眼,“不知道,就是想过来散散心。” 姜黎笑笑,无有更多的话,忽从袖袋里摸出个帕子来。指尖捏住帕角,打开纯白的锦帕来,里面包着几块桂花糖。她拿一块送到她面前,示意她接下。成安郡主却没伸手接,直接张了嘴。姜黎愣一下,少不得往上举举,直接送到她嘴里。 成安郡主这便一面嚼着嘴里的桂花糖,一面看着姜黎道:“你拿我当小孩子哄呢?” 姜黎自己也拿一块糖送到嘴里,把剩下的都给她,“还没到及笄之年,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第68章 事变 成安郡主没再驳这话,在她面前自己也确实显得不够成熟稳重。她接下姜黎递过来的帕子,看着她站起身子来,对自己又说:“吃了糖,赶紧回去吧,这里不该是你这种身份常来的地方。我们也都很忙,没功夫陪你说话。” 成安郡主看她说完话就去了,自己也说不出高声的话留她下来。大约就是,沈翼心里有这么个人,她也没什么好不服气的。虽嘴上承认不了,但面对姜黎的时候,确实不讨厌她,也做不出那十分顺手的仗势欺人的事。因坐在石头上把桂花糖吃完,帕子收叠起来揣进袖袋里,也就去了。 一路上在马车里晃晃悠悠,没什么精神。只觉得有那阿离姑娘在,不管谁做沈翼的正妻,心里都不会畅意。到了王府,二门上下马车直接回到自己房里,便叫丫鬟把她所有的红宝石首饰都找出来。镜台上放着,只有一套镶红宝石头面和几个散的首饰。原成安郡主不喜欢这些大红大绿的东西,鲜少戴,所以才没几件。 她坐去镜台前,看着那些艳红的首饰,伸手过去从中挑了对耳坠子戴去耳朵上,又插上发簪步摇,并把眉心的华胜也换了。最后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不伦不类,足撑不起这一头一脑的富丽东西,便咽了口气全摘了去,道一句“都给我扔了”,而后往榻上一滚睡着去了。 姜黎把成安郡主打发走以后,自然和阿香如意还忙自己的事情。她们的日子平淡,无有千滋百味的样子,现在连大悲大喜都少有。总觉得经历得多了,看淡了许多事情。但这种淡又不是冷血,她们虽能力有限,却还是对这个世界怀揣着善意。 沈翼这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每日起早贪黑练兵布阵。后来成安郡主也没有再往军营这边来过,姜黎也不把她往心上放。不管是妒忌还是仇恨,姜黎在看着成安郡主的时候,心里都生不起这些。看着她,仿佛就是看着世界每一个命运相似的女孩子。 这个世道,对女人苛刻,真正活得轻松恣意的人少之又少。有像她和姜婧这样的,十来年的富贵一朝散,成了所有人最不堪的一类。也有阿香她们这样的,生来低贱,从来也没尝过好滋味。也有韦卿卿那样的,嫁作人妇,却过不得一天开心的日子。媳妇熬成婆的时候,大约也会变成丁夫人那样只顾自己儿孙的刁钻婆婆。当然还有成安郡主这样的,却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前程。 姜黎不跟沈翼说成安郡主的事情,没得惹他多想一层事。现在家里的人也都知道他忙得很,不再拿成婚各类琐事来烦他。他每日专心练兵,想各样的法子提高军队士兵的各方面素质,只希望能达到老皇上的要求。每日里的比练也是有的,这会儿离目标还差很远。但他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各方皆都各过各的日子,相安无事。只是今岁天虽寒冷,却临近了除夕也没有下雪。这不是个好兆头,到了年初一,那喜庆里也都带着些不安。老百姓各大小庙里烧香拜佛,却一直也未见成效。 除夕当日沈翼带着如意回了沈家去,总要和家里人守岁的。军中士兵家近的可归家,无家可归的,也还是只能在军营里过年。姜黎和帐里的女人在一起,去伙房帮着赵大疤弄些年节里吃的东西,倒也是一派热闹景象。 到了年初一晚上,沈翼又带着如意回来,因第二日便要拿起器械开始自己的练兵大计。这会儿已是初见成效,沈翼便也越发有信心起来。他不关注下不下雪那一宗,只如意回来说:“城里人都焦心坏了,只说今年大约没有好收成。” 女人们这会儿也有些花果吃,围着暖炉在一处说话,阿香接道:“那也没办法,老天爷不给下,只能干着急。再说也有不下雪的年头,怕什么呢?” 如意摇头,“我们这已经是地处以北了,自打我出生,没有哪年是不下雪的。听老人说过,是有过不下雪的年头,那一年都不好。现在里头的人都求呢,盼望这年后能下场大雪下来。” 姜黎的记忆里也是,自打她出生,京城每年冬天都会下雪,鲜少过了除夕还是这般没有半点雪意的样子。她捏在一把瓜子在手里,一面嗑一面看着如意,“皇宫里什么态势呢,都着急不是?” “怎么不着急?”如意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儿,“听说宫里那些主子们,过了今儿就要戒荤了,日日抄经念佛,希望诚心感动上天,泼下一场雪来。” 如意这话说完,女人里忽有一个笑出来,说:“什么诚心感动上天,不下就是不下了,有什么上天。我最不信这个,都是做样子的。那庙里的神仙菩萨,你们谁见过真身?” “你还真别不信这个,这鬼啊神啊菩萨啊,还真有。我小时候啊,有个家里的姑姑就是被河里水鬼拖下去淹死的,真真切切……” 这话说着又扯到神仙鬼怪那话上去了,姜黎这便不插嘴了。那如意却觉得听着好玩儿,跟着听一气又吓得浑身炸毛,便又堵耳朵不听了。这会儿转过身来看姜黎,忽问她:“二爷跟我一块儿回来的,你怎么不过去瞧瞧呢?” “不急。”姜黎把手里的瓜子花生皮儿往盘子里放,“他事多,给他多留些时间忙。以后多的是时间,哪在乎这一时。” 如意叹口气,“二爷最近真的是太忙了,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 姜黎乜她一眼,“我都没说什么,你干嚎什么?” 如意拉上她的胳膊往她肩上靠,抬眼看着她,奶声道:“替你嚎呢……” 姜黎“噗”笑出来,抬手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心。 姜黎是晚上梳洗后去的沈翼帐里,与他一道儿上榻暖被子。女人家的腿脚都冷,一日下来从棉鞋里拿出来像冰块子。便是热水里烫过一回,冷被窝里一放,还是要暖上许久才能热。姜黎又是冷骨头,若没有汤婆子暖脚,一个人睡那要捱到大半夜。 这会儿与沈翼躺一块儿,钻在他怀里,自然感受不到冷的。她还记着如意回来说得事情,这会儿便问沈翼,“不下雪的事情,宫里也很着急?” 沈翼把她的手捏进怀里,“对,都打算斋戒了。如若不成,大约还得去大相国寺祈福祈愿。只是这天寒地冻的,皇上那身子骨不好折腾,太子应该会代为出行,到大相国寺斋戒两日。” “若有用,让那些劳苦的人少受些罪,也是好的。”姜黎深吸口气,又问他:“你的兵,还有多久才能练成?” 沈翼掐指算算日子,“也不能说得太准,看现在的样子,大约还需半年。这不是一啪嗒的嘴就能成的事儿,难得很。好在这会儿他们都习惯下来这样的强度了,进步也看得见。若有精良的武器装备,不输那些禁军。” 姜黎感觉被子透风,伸手拉了一下被角,“但皇城里的禁军有二十万,严顺恩到底是谁的人,你们知道么?若他是寿王的人,想凭借你这点兵力对抗二十万禁军,总有些蚍蜉撼大树的感觉。别说寿王瞧不起,我也瞧不起。” 沈翼摇头,半晌道:“京城虽有二十万禁军留守,但不是凭严顺恩就能随意调动的。要调兵需要先通过内阁商定,然后告知皇上做决定,拿到兵符才可调兵。平时出行仪仗等自没这么严格,但要发动兵变,也不是想动就能动的。” 姜黎咽口气,忽又问了句:“寿王有私兵么?” 问完自己也觉是白问的话,便是寿王有私兵,那也该是秘密中的秘密,绝不会让人知道。这是杀头的大罪,要么不做,要么就得做到滴水不漏。严顺恩是不是寿王的人没人知道,关键时候能不能起作用也没有人知道。所以老皇帝对严顺恩有疑心,但也没说直接就给换了。大约是因为这种疑心不是因为自己发现了蛛丝马迹,而是莫名多虑罢了。再有,即便他想换人,眼下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既是他老皇帝的心腹,又能得到内阁的认可,自然只能这样。风平浪静的时候,朝中的格局很难产生大的变化。 却说沈翼一直没有多大的家国天下的心思,能得今天的地位是误打误撞。他也无心权倾朝野,这会儿卷入这些事情当中,纯粹是想给姜家寻个清白。他以前不知道朝中这些争斗,也不知道老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寿王又是什么样的人。后来接触了,有时也会多想一些。 他躺直了身子,忽然又侧身起来,看着姜黎问:“你不恨寿王吗?” 姜黎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个,明明刚才都在说正经事。她愣了一下,而后也发现这是个问题。她与沈翼说讲那些事情的时候,不是带着恨的,而只是一种对事情的理性看待。她稍思片刻,开口道:“那是另一件事了。” 沈翼把胳膊枕去自己头下,看着她。姜黎吸口气,也看着他,又说:“总觉得不是那么狭隘的事情了,大概是身为斗争漩涡之中,就得这么一直往前走。只是他手段卑劣了些,让五殿下以及朝中那么多人蒙受不白之冤。若要斗,也该光明正大的。” 沈翼把手搁去她胳膊上,把她看在眼睛里,已然没有了半分小女儿的情态模样。想想确实也不小了,年都过了,十九了。他心里自有着急,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能成不能成,且都没有定数。老皇上用自己的暗卫在查陈铭口中的奸细,也一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仿佛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寿王到底有多阴狠沈翼不是很清楚,却在从后来与老皇帝的数次聊天中发现,老皇帝特别不喜欢这个儿子。原因大约也无他,就是他生母身份卑贱,当年是用了手段才爬上龙床怀上了他。所以可想而知,寿王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老皇帝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命短,没留下,余下也只有三个儿子,老三老四老五。三个儿子里,他最喜欢老五。老皇帝说他,正直做事有魄力,有他当年的风范。老四便偏文雅些,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唯有老三,他瞧哪都不顺眼。倒不是他打小就瞧着阴沉,沈翼在和寿王的接触中,也没发现他阴沉。大约就是偏心都讲不出道理来,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后来又知道了寿王有野心,那自然是越发不喜欢了。如今种种打算,怕不是防他,而是要除掉他。 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生在皇家,却都是自相残杀。弑兄弑父的大有人在,谁最后能在那个龙椅上坐稳了,谁就是霸主。正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输了都只能自认无能。 沈翼不知道老皇帝到底在摆多大一盘棋,也不知道寿王又有怎样的打算动向。他只在自己的军营里练兵,偶尔进宫去陪老皇帝下两盘棋。召见的事情成为常态以后,沈翼也只能得些老黄帝给的珠宝坠子等赏赐,其他什么实际的东西也得不到,人也就习惯下来了,自不拿他当回事。 沈翼原也不关心下雪不下雪的问题,但在这事儿弄得整个京城都陷入心慌之中后,他也就满满关注起来了。每日间练兵,不时便仰头往天上看看,也期望能飘三两点雪花下来。但雪一直到正月末时,都没有下下来。 这便不能再干等着,怕生民怨。老皇帝那身子骨不宜出宫,便由太子代劳,出宫去大相国寺祈福请愿。阵仗比不得老皇帝出宫那么大,却也是把该做的排场都做足了。 这事儿也与沈翼没有什么关系,那都是宫里的事情。帐里的女人们倒还关心一二,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说,猜测这雪能不能求下来。若是太子能把雪求下来,也算顺应民心了,以后做了皇上老百姓也会拥簇。 这原本是件稳民心的好事儿,然就在太子留宿大相国寺的当夜,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第二日初阳刚升那会儿消息就从城里传到了郊外各处,军营里的人自也都听说了。姜黎是在沈翼帐里吃完饭,回到帐里听女人们说的。 还是阿香先拉了她到床沿儿上,一脸神叨叨的样子,与她说:“太子今夜里在大相国寺遇刺受害了,你听说了么?” 姜黎听到这话,吓得浑身力气一软,而后看着阿香道:“胡说什么呢?” “可不是胡说。”如意也凑过来,“军营里那些男人都知道了,都在说呢。不知是谁派的杀手,但听说有和尚做内应,这才得手的。要不然那么多守卫,谁能把人杀了?那寺里和尚已经死了不少个了,这会儿剩下的全部抓进天牢里关着了。现在城里估计到处人心惶惶呢,我想进去瞧瞧热闹都不敢。本来是好事儿,留在大相国寺沐浴斋戒一日,也算是太子的诚心了。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姜黎噎了半口气在喉咙里,半晌问出来一句,“真……真的?” 她们都是拿当闲话说的,只阿香瞧出姜黎状态不对。她捏着她的手,只觉指节发硬,自问她:“这自然不是假的,这会儿太子宫里的灵堂怕是都摆好了。不过,你这是……” 姜黎这就听不下去她说的话了,把自己的手从她手心抽出来,低声说了句:“我去找沈翼。”便起身出了帐篷。 阿香和如意还一脸茫然,不知姜黎怎么了。虽说死了太子是件无比大的事情,但跟她们这些底层人实在没有半点关系。不管谁当皇帝,她们的日子都是一样的。 那边儿姜黎一路疾跑去训练场,正见着沈翼出来,也就直接迎了上去。还没等她开口,沈翼便先说了句:“你听说了?” 姜黎使劲点头,“是真的吗?” “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假的。”沈翼站定下步子来,他想进宫看看,但是没有皇上的召见他根本进不去。这一面走一面脑子里想主意,去到马棚拉上马,自己就要爬上马去。 姜黎也满心着急,但还是拉了他一把,问他:“你要往哪去?” 沈翼回头看她,“去丁家,丁煜在翰林院,能方便见到安公公给我传话,我需要他帮我进宫。不知道皇上现在怎么样,我怕他承受不住。如果这时候他再出事,一切就都完了。” 姜黎眉心蹙得死,没松手,“带我一起去,我在那里等你。你进宫不知多久才能出来,我也能在那里多得些消息。到时你从宫里出来,找我也快。” 这时候哪还有心思考虑别的,沈翼只好撤下步子来,先扶她上马,自个儿再踩了马镫子上去。余下也再不多说什么,姜黎只死死抓住身下的马鞍,把眉心蹙成个死疙瘩。沈翼便打马一路狂奔到南城门,这会儿城门已经设了禁闭,不许人随意进去。他凭着腰牌进城门去,带着姜黎去到丁家找丁煜。这会儿丁煜还没往任上去,原都不是需要上早朝的官员,所以时间都宽裕些。 丁煜瞧见他们俩来也是意外,但大约也知道是为的什么。在太子遇难这种大事面前,别的也就无法提起来去计较。若是朝中再出事情,变了天,对谁好对谁不好,谁都说不准。丁煜自也不多耽搁时间,也没让沈翼多句几句请求的话,便要带他上马车,一道儿往宫里去。 原还安排姜黎往韦卿卿那院儿里去,姜黎却自个儿先说了话,只对沈翼说:“我在巷角的茶馆等你,回来了到那处找我。” 这就不必再安排什么了,两人上了马车便直接往宫里去,片刻不再耽搁。 那边儿韦卿卿却不关心朝中的事情,本来就是闺阁女子,没那么大的心。再者,横竖现在不管谁上位谁倒台,跟她们都没什么关系。对于没有重权在手的人来说,谁当皇帝都一样。她便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针线,做了一气忽听翡翠来说:“早上来的人是沈将军和黎姑娘,沈将军进宫去了,阿黎姑娘现在在东边儿巷口的茶馆里坐着。” 韦卿卿听到姜黎来便有些坐不住了,她停了手里的活计,抿抿唇,半晌叹气说:“她不想看见我的,算了罢。” 翡翠看了看韦卿卿,拿下她手里的布料针线,“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这心里一直就没好过过,还是想见着黎姑娘说说话的。这会儿难得她过来,你过去见她,只不提以前的事,当个寻常客人待着,有什么呢?” 韦卿卿摇了摇头,伸手把翡翠手里的东西要回来,还是绣起花儿来。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得到姜黎的原谅,她也不想再为自己开脱,心里想着,就这样吧。 偏翡翠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心里不能有事儿。她又知道韦卿卿心里的想法,这会儿便自己做了主,待着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一块儿去那巷口的茶馆里。见着姜黎了,拿着架势上去与她说话,“咱们大奶奶让您给她请安去,既都上门了,岂有不见主人就躲在这里吃茶的道理?” 姜黎和翡翠是从小玩到大的,但这么尖声尖气的她还是头一回见。她搁下手里的茶盅,看了翡翠一眼,瞧着她脸色也不温和,后头又站着四个,架势十足,只觉得她是给韦卿卿寻仇来了。既是传的韦卿卿的话,那就是韦卿卿也想找她寻仇。那一杯茶,大约是把她泼恼了。 依姜黎的身份,还不好说什么。她心里又想着,若是如此,让韦卿卿出口气,恼绝了倒也好。这会儿若不答应翡翠过去,怕是这茶馆也呆不下去,还得被人看热闹。瞧她那架势,就不像会让她走的。因便轻轻吞了口气,起了身道:“原是我的疏忽,走吧。” 翡翠没想到她这么痛快,愣了一下也就继续端着样子叫后头那四个围着,把姜黎从茶馆领出来,一路给领到丁家,又领去了韦卿卿的院子里。带到正房前的时候,往里传了句话,说:“奶奶,我把黎姑娘给您带来了。” 姜黎听着翡翠这声口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这会儿已没有时间去细思。她在翡翠的目光里跨过门槛进屋去,颔首到韦卿卿面前,恭恭敬敬说了句:“给丁大奶奶请安。” 韦卿卿没想到翡翠真把她给弄来了,又哪里敢受她礼,便忙从炕上下去扶直她身子,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半晌道了句:“你……你愿意见我了?” 姜黎微微颔着首,眸子轻动,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翡翠给唬了。这会儿也不能说撤了步子再回去,便只好胡乱地回韦卿卿的话,“打扰了。” “打扰什么,不打扰。”韦卿卿这便拉着她往炕边过去,又叫翡翠,“拿些点心来。” 姜黎在炕边坐下来,看着韦卿卿掐着腰去另头坐下,才发现她怀孕了,肚子已然不小。等她坐定了,便问了句:“几个月了?” 韦卿卿笑笑,“四个多月了。” 四个多月的小生命,让人心里生出无限柔软。姜黎嘴角也不自主有了轻微的笑意,又说了句:“真好。” 韦卿卿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这会儿眸子便有些发亮,看着姜黎问:“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姜黎愣了一下,“没想过。” 韦卿卿笑起来,说:“我喜欢女孩儿……”然只说了这几个字,脸色又慢慢沉下来,再无笑意,而后低下头来说:“但我不想生女孩儿,不想她一辈子也像我们活得这么辛苦。这个世道,男人容易些。哪怕像我们做小姐的,生下来好像被人疼着爱着,实则什么也没有。不过会些针线女红,读些书认些字会做账,都是为了嫁人后能在婆家把家里上下打理好,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在家的时候就拿一个月一两的月钱,嫁了人了多些,也就十两……有什么用……” 姜黎没有为人正妻为人妇的经历,听她说这些,再看着她的脸,只是忍不住心头一紧。 第69章 震怒 清晨的街市往往从夜色还未散尽的时候就喧嚣起来,马车在路辙上碾过去,能听到小贩卖汤面的吆喝声。远远近近,不绝于耳。吆喝累了,凑起头来说些无关自己的大事小事,也就是一日始的样子。 沈翼坐在马车上,旁边坐着丁煜,两人俱是面色暗沉的样子。丁煜手搭大腿,平声道:“听说半夜里事发后就被抬进宫里去了,在庙里就咽了气,外头得到的消息也不细致,到底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会儿东宫的灵堂应该都摆置好了,不知皇上如何。我待会儿帮你去找安公公,但不一定能找得到。如果找不到,我会再想办法……” 丁煜说着这话,忽听得外头人声鼎沸,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再细听,原来是说下雪了。这便两人都忙打开马车围子往外瞧,果然是下雪了,纷纷扬扬,如鹅毛一般往下落。微微扬起头来,那半空里尽是絮絮纯白。 太子死了,天却下起大雪来,原本该满城皆悲的事情,这会儿却处处都是大喜的场景。丁煜从车窗里伸出手去,接了几片雪花,只觉手心冰凉,缩回来呓语般道:“真下雪了……” 沈翼放下车围子,回过头来与丁煜互视一眼,都再说不出话来。这场雪下的这时候,倒显得太子该死。只要这雪下足一日,百姓间的关于太子被刺的闲话必然会发生变化,多会认为太子本就是不祥之人,导致今冬无雪。他死了,这雪才来。若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刺杀的行动都会变得合理,只说观天象算运势而为民冒的险。 沈翼觉得胸间气短,便默默深吸了好几口气。心不自觉地一直往下沉,只觉老天爷都在帮那个人。如果老皇上因为太子的事儿气急攻心,忧伤过度旧疾复发,一命呜呼也就是一口气上不来的事儿。如果老皇帝这时候出事,一切就全当前功尽弃。 他凝着神色跟着马车到皇宫西掖门外,入宫要凭腰牌,以丁煜的身份是没法把他带进去的,是以只好下来在城门外看着他进去。他这会儿身上还穿着练兵时穿的铠甲,风雪打面,倒也不觉得怎么冷。他便这么立在风雪里,雪花盖住盔帽。 沈翼约莫在外头等了两刻钟的时间,脚边的雪已经铺成半指节的一层,也没有把丁煜等出来。他心里慢慢生出些着急来,动了动站了许久的腿柱子。便在这时西掖门前又来了驾马车,金顶华盖,漆红的圆木轱辘。他没转头去看,等的这时间进宫的马车也有不少驾。只这驾在他面前停下来,灿金色的车围子从里头打起,露出一张略带生嫩气的脸,叫他,“沈将军。” 沈翼这才转头去看,便见着成安郡主从马车上下了车来。她着一身玄色印蝴蝶暗纹的斗篷,只毛领儿是白的,直披到脚边。见下头风雪大,便把风帽勾起来盖在头上,到沈翼面前道:“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沈翼先给她行了礼,才说:“末将没有随意进出宫的腰牌,又没有皇上召见,所以进不去。” 成安郡主看他一眼,便迈了步子往门上去,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进去,我也是进去看皇爷爷的。” 成安郡主经常进出宫,守门的侍卫没有不认识她的。依她的身份,带一个皇上时常召见的将军进宫也不是难事。沈翼这便跟在她后头,一起入西掖门。这道门马车是可以进的,到达里头第二道门的时候便要停车下马,再步行着往里去。但成安郡主要带着他,坐在马车里总不合适,这便也步行着。 宫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谁都没有说笑的心思,成安郡主再小也知道这个道理。她一路上神色凝重,带着沈翼并身边的丫鬟和几个侍卫往皇上的长生殿去。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父王和母妃比她早一步进宫,这会儿不知道是在皇上的长生殿,还是在太子的东宫。 沈翼跟着她一直去到长生殿,才知道老皇帝悲痛欲绝这会儿把自己关在了殿中,谁也不见。他和成安郡主上去求见的时候,汪春富跟他两个摆摆手说:“回去罢,皇上这会儿伤心着呢,谁也不见。皇后贵妃,都来过,首辅孔大人和寿王也来过,都不见。” 沈翼不死心,只抱拳求他,“劳烦公公进去通传一声,若皇上真不见,末将便回去。” 汪富春瞧他是皇上最近宠幸的人,也就给了他这个面子,叹口气往里头通传去了。不消一会儿出来,把佛尘甩在胳膊上,走到沈翼面前道:“沈将军,皇上让你进去。” 沈翼这便又抱拳行礼,便正了正身形往里去。成安郡主要跟着他进去,却被汪富春抬手拦了一下,说:“郡主您就别进去了,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忽而小声,“六亲不认。” 成安郡主不认他这话,她一早听说了太子遇害的消息后,就一直担心她的皇爷爷。他年岁大了,总共就三个儿子,眼见着死了两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也受不了。她要不看到皇上到底好还是不好,怎么也不会安心的。 她和汪富春周旋了一气,还是如愿钻进了长生殿里。一进门就瞧见沈翼正扶了皇上从榻上起来,往炕边上扶去。她便快着步子过去,扶了皇上的另一边,要帮着沈翼一起扶他到炕上去。哪知皇上忽停下步子来,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把把她搡开了去。 成安郡主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惊措地站定了身子只能瞧着沈翼扶着他去炕上。她一直是皇上最喜欢的一个孙女,用这种凌厉的眼神看她并推开她,还是头一回。她有些发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皇上在沈翼的搀扶下去到了炕上坐着,头上白发微微凌乱。原只是半头白,这一夜之间,好像全白了。而后他盯着成安郡主,气不顺地喘了两口,开口沉声说:“谁放你进来的?汪富春,他不想干了!” 成安郡主尚且还理不出头绪来,无措地看看沈翼,又看看皇上,眼眶已经有了湿意。她喉咙发干,半晌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瑶儿来看皇爷爷好不好……” “假惺惺!”皇上说着这话便急怒起来,眼眶霎时间变红。他伸手抓了一个茶杯捏在手里,使劲往炕桌上砸了砸,又是一句,“假惺惺!” 沈翼看着老皇上的样子心便一直是吊着的,他便忙过去给他顺气,小声劝慰他,“皇上别动怒……” 皇上怎么可能不动怒,心里的怒意压不下,便暴躁地把手里捏得吱吱响的杯子摔去了地上。“轰”地一声响,吓得成安郡主缩起了肩膀。他这会儿显然已经没有理智了,盯着成安郡主道:“来看朕死没死,是不是?你回去告诉那个孽畜!朕不会死!只要朕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坐到朕的龙椅上,让他死了这条心!” 成安郡主原来还迷迷瞪瞪的,这会儿就听明白了。听明白了自是惶恐,忙扑去皇上面前,哽咽着道:“皇爷爷您别生气了,瑶儿是真的来看您好不好的。您一直都喜欢宠爱瑶儿,瑶儿自然也担心您哪。” 皇上这会儿是听不下这些话的,他又是一肚子的悲伤懊恼生气无处发泄。这便忽然抬起脚来给了成安郡主一脚,把她踢开去。成安郡主被他踢开,人重重摔坐在地上,那手便按在了才刚碎开的茶杯碎片上。 沈翼眉心一蹙,到底他的身份什么话都不好插,只能给老皇上顺气劝他息怒。他把目光往门边上扫一眼,暗暗咽了口气。如果汪富春不想让成安郡主进来,她不可能真从侍卫的刀下这么轻松进到殿里头。汪富春是故意的,所以放了成安郡主进来后,自己也没进来拽人。皇上需要发泄,不管对寿王还是寿王妃都不能这么狂怒暴躁,不能指着他说他残害自己兄弟,没有证据,只有对成安郡主这个小孩子可以。他是拿成安郡主做靶子,让皇上能泄一协心里的愤怒。 成安郡主这会儿是按了一手心的败瓷渣子,手疼心也疼。沈翼不能过来扶她,她只能自己站起来。站起来也不再说话,忽朝老皇帝屈膝跪下来,十分郑重地朝他拜了拜。眼里还有泪水,却不外落。拜完了站起身子来,弓腰默声往殿外退出去。 老皇帝看着她的暗黑斗篷荡过门槛,消失在门外,脸上的震怒也在这时消失了干净。他看着地上的陶瓷渣上有血渍,又忍不住开始心疼,便低声对沈翼说:“去把郡主送到宫门上,把她的手包起来。” 沈翼应声领命,出殿门去。殿外廊庑下头,长长的阶矶落满了雪,已是厚厚的一层。汪富春搭着拂尘送成安郡主下阶矶,背影已到阶矶下头的几层。而后见着成安郡主脚下生了滑,便从阶矶上摔了下去跌在雪地里。 她双手按在雪渣上,这便掉下眼泪来,怎么瞧怎么委屈。汪富春在她旁边哎哟小祖宗地叫,拉她起来,又抽出腋下的帕子给她擦手。哪知擦干净了上头的雪,下头还有斑斑血印。他便吸了口气,说:“叫郡主别进去罢,郡主偏不信咱家的话。” 成安郡主吸吸鼻子,用另只干净的手抹干眼泪,“我看你是故意让我进去的吧。” 汪富春笑起来,眼角嘴角尽是褶子。正要松开成安郡主手的时候,忽一块帕子送到了他面前。他转头看一眼,是沈翼。送过来的帕子是干净的,他自然知道什么意思,便接下来给成安郡主包上了。包好了把她的手送去斗篷底下,声口悠缓地说:“郡主回去罢,等皇上气消了,您再进宫来瞧他老人家。” 成安郡主不再理他,自转了身往前走。脚下是已经积了厚的雪,走在上头有咯咯吱吱的响声。沈翼跟在她后头,送她去宫门上,却并不上去与她说话。这么走了一气,成安郡主自己先慢下了步子来,忽对他说:“你也认为是我父王做的?” 有些话哪里需要人去表态,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太子死的,还有别人么?他不回这话,只道:“皇上是在气头上,说的话郡主不要往心里去。” 成安郡主没往心里去,但是往脑子里去了。她其实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有夺嫡之心。当年她五皇叔因为谋反而遭难,她也只是觉得想要皇位也未必是件好事。好在她爹一直没做什么,安安心心做自己的皇子而后又做寿王。可这会儿太子突然遇刺身亡,搁她她也无法不怀疑自己的亲爹。毕竟,太子死后,皇子只剩他一个了。如果这时候皇上再受不住打击咽气,帝位自然就是他的。 她不再和沈翼说这话,也知道这话敏感,沈翼本来就不是身在其中的人,自然不会与她多说。没得惹一身臊,清清白白的人最后也脱不干净。她把那只用帕子包起来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然后站定了身子看沈翼,开口道:“你回去伺候皇爷爷吧,别让他太难过了。从小就他最疼我,我还是想他好好的。” 沈翼记着皇上的吩咐,让他把成安郡主送到宫门上,这会儿自然道:“末将送公主上马车再回去。” 成安郡主摇摇头,“我还要往东宫去,还得给太子磕头去。” 沈翼这便没再送她,看着她勾起风帽戴上,在风雪里慢慢走远,身影小成一团墨色圆点。 沈翼这厢往长生殿回走了两步,身后又有两个人追上来。原是找了安公公去宫门上接他的丁煜,两个人追上来不过问他,怎么进的宫,这都大摇大摆的了。 沈翼只道,“运气好,碰着熟人了。” 两人却都不解,沈翼在这宫里还有熟人?还能带他进宫?然这里也不是能长久站着说话的地方,只得各自散去各去各的任上。丁煜走前打了打身上的雪,叮嘱沈翼一句,“晚上走的时候到翰林院寻我,一块儿出去。” 沈翼冲他点头,望着漫天的雪花,心里惦记着姜黎在那漏风的小茶馆里必然很冷。早上来的时候走得急,她也没披件斗篷什么的,也没想到会下雪。可这会儿他也不能回去,只能心里这么惦记着罢了,想着能早点安抚下老皇帝的情绪便早点回去。 他踩着厚雪回去长生殿,上阶矶,到廊庑下跺脚拍掉浑身的雪花,才进殿里去。老皇帝这会儿坐在炕上扶着额头,像是已经稍稍冷静下来的模样。他一早怕是就没梳洗,一身狼狈之像。殿里烧了好几处暖炉,炕也是烧热的,自然不会冷。他只着里衣和中衣,听到沈翼进殿给他行礼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来。 一时间承受这么大的打击,老皇上的眼神终归有些涣散。他看着沈翼,脸上也没什么精气神。一个老人家,死了两个儿子,这会儿又恨极了还活着的那个,说起来是真的可怜。他看了沈翼一气,而后开口道:“你的兵,怎么样了?” 沈翼往他面前去,“还差些,毕竟人少。” 老皇帝这便直起了腰来,“奸细始终没有查到,当年的事是个死局,找不出真相来。朕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怕是也要命丧他手中。” 沈翼不知道他的打算,自然问他:“陛下打算怎么办?” 老皇上咳嗽两声,开口道:“太子这件事是严顺恩的失职,朕会撤了他禁军统领的职位,让他为太子赔命!现在朕只敢信你,你的兵且练着,在太子国丧过后,朕会把禁军统领的位子直接给你。然后朕会想办法逼那个孽畜出手,直接将他拿下!这种阴毒之人,朕就是禅位,也不会让他做皇帝!”当然禅位不可能,皇上的皇孙也不少。既已立过太子,太子的儿子再继位,也是合理合规矩的事情。 沈翼是只要不是寿王继位就成,他要当年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如果像老皇帝现在说的这样,风险又会小很多。但是禁军统领的位子,却不是他沈翼这资历能坐的。之前老皇帝没有撤掉严顺恩,就是顾虑朝中势力。现在严顺恩失职,查办他是理所应当的,但要沈翼接替,怕还是不容易。毕竟这朝廷,不是只有他皇帝一个人。比他沈翼更有资格坐到那个位子上的,大有人在。 沈翼没有把这话拿出来说,他能想到,皇上自然也能想到,就不需要他多费口舌。他只庆幸老皇帝没有被太子这件事击垮,还能与他说出条理清晰的这些。只要这事能成,他沈翼听命就是。 却说姜黎被翡翠唬去韦卿卿面前后,也没再下韦卿卿的面子,只陪她坐着说了一气话。说的话也都是无关痛痒的,不提夜半发生的太子被刺案,也不再提当年的事情,不提一切能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只当最寻常的人待。 快到晌午的时候,姜黎自要辞过出去找饭吃。韦卿卿哪里又放她,让下人去厨房拿来饭,先让翡翠摆下,说:“天儿不早了,你伺候黎妹妹先吃,我待会儿回来自己吃。” 翡翠应一声便让她去了,自在旁侧的炕上摆下饭菜来,叫姜黎过去,说:“黎姑娘先吃吧,我陪着你。” 姜黎下那主炕来,看着韦卿卿披了斗篷出去,便问翡翠,“到吃饭时候了不吃饭,做什么去?” 翡翠一面摆筷子一面道:“去伺候太太吃饭去了。” 姜黎讶异,“这样的天儿还要去?” “还怀着孩子呢。”翡翠拉姜黎坐去炕上,把筷子拿起来送到她手里,“以前咱们在家的时候,也没见太太对家里的奶奶们这么严苛的,该请安的时候请安,其他的该做的做好,哪里有这样的。又不是没奴才,非得奶奶亲自过去服侍。” 姜黎听着这话,自然更直观地感受到了韦卿卿的不容易。她拿着筷子在手里,看着翡翠在对面坐下来,也不知怎么回这话,便说她:“你还是这样的性子,炮仗一样,一点做丫头的样子也没有。你命好,遇着你家大爷奶奶这样性情的,惯着你。遇着我这样的,没你一天好日子过。” 翡翠给姜黎夹菜,“是我们奶奶打小就是那样的性子,我才刺头些。我们奶奶不容易,只有我知道她的苦处。我再不关心,那谁还关心?你瞧瞧这丁家上下,谁是知心人?就我们大爷,也指望不上。” 姜黎埋下头来吃饭,不接她这话,原都不是她能评价的人。她无心掺合她们的生活,今儿又撞到这里,说一场话,回去后还自当是两下人。吃完饭她从身上摸出银子来,往翡翠手里塞,只说:“在外头吃也是这个钱,你收下。” 翡翠哪里肯要,但见姜黎执拗生分,便只好把银子往腰包里揣了,说:“是我们奶奶死心眼,总觉得失了你这个姐妹不能,可黎姑娘不这么想。但您细捋捋,有些事真的怪不得我们奶奶,她尽力了。”说罢再无话,便收拾碗筷下去了。 姜黎看着她出门去,自咽了口气,坐在炕上等韦卿卿伺候完了丁夫人回来。瞧着她回来脱下斗篷,便与她辞过,要出去。韦卿卿留她不住,只好塞了一个手炉去她手里,又给她披了斗篷,才让她走。姜黎推不下这个,便也都受下,说:“晚上出城的时候给你送回来。” 姜黎要出来也不仅仅是不想再在丁家待着,而是想出来打听些消息。到下晌的时候出来吃茶的人多,总能从别人七嘴八舌的话语里听些消息。她出来后便在巷口的茶馆里坐着,抱一个手炉,要一壶茶,看外头大雪纷飞。 而后听了一些零散的消息说皇上无碍,那心里头也放心下来。这便一直等到晚上,沈翼来茶馆里接她,她把手炉和斗篷还给丁煜,然后跟沈翼往街市里去。 第70章 噩梦 风雪交加的夜晚,如白面般的雪随着冷风卷下来,泼人一头一脑,盖成一个个白头翁。一名身披如夜同色的斗篷的人入了王府角门,急匆匆地迈着步子往书房里去。到了书房前的廊庑下,自脱下斗篷给小厮拿着,而后掸掸身上的雪意,出声求见屋里的人。 寿王这会儿正在书案后坐着,看一本京城画卷,桥路互搭,偶见人影。听着薛平昌回了王府,便从案后站起身来,迎到案前来,看着他进屋,说一句,“先生,回来了?” 是回来了,再不回来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他去给寿王行礼,礼罢无有引言,便直接出声问:“殿下这么急么?” 寿王背手回去案后,从笔架上勾起一支狼毫大笔来,沾了墨汁落在宣纸上勾画,“老五那事到现在已有三年,本王没有多少个三年再去耗。难道就这么等下去,看着老四把他的位子接下来?”说着停笔抬头看向薛平昌,“等到那时,又再做什么?再等下去?” 薛平昌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寿王能沉得住性子周旋,其中有一半是他的功劳。他不知道寿王谋划了刺杀太子这件事,知道太子遇刺身亡的时候自己背后也渗出了一层冷汗。他这会儿看着寿王,还是说那一套道理,只说:“古来上位者,鲜少以直接谋反之名上位的,总要有个正当的名头。殿下这么做,不怕朝臣不服,不怕百姓议论,不怕后人评判么?” 寿王笑一下,又继续勾画起来,“你没瞧见,连老天爷都在帮我。老四死了没多久,天就下雪了。你说的那些,都是唱给外人看的。其实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咱们这些人要弄名头,非得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到底有没有那么冠冕堂皇,谁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古来夺帝位者,谁不是为了那皇权?所谓的名正言顺,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搭的石矶。” 薛平昌咽口气,“话虽是这么说,但该做的样子总也还要做。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后患无穷……”想想也没人有证据就是寿王派人杀的太子,这便不再说了,又看着寿王道:“我听说皇上已经免了严顺恩的职,也降了罪,现在禁军首领空缺下来,倘或皇上换上自己的人,殿下可有想好往下怎么办?” “让你回家过个年,你偏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你有时心思太重,畏畏缩缩,也不是好事儿。时机成熟是要靠自己去推动的,不能一味地等。谨慎小心过度,就会陷入寸步难行的境地。就像当初担心沈翼一样,你瞧他这么长时间下来,在朝中有什么地位?”寿王把手里的毛笔搁在笔搭上,“本王早想好了,严顺恩本就冥顽不灵,怎么也不肯受本王的好处,偏又抓不到他的把柄。借这个机会,刚好除掉他。你也知道,副统领都是咱们的人,不必再费心力部署。父皇现在在朝中还有什么人?沈翼基本算不得朝中的人。就算父皇想用他,内阁的那些老东西也不会让他如愿。” 薛平昌看着他笔下画的桥路,思索片刻,也就松了一口气,“只要孔大人还忌惮咱们抓着他的把柄,与几个阁老一起反对,皇上确实不好如愿。他倘或一意孤行,阁臣又全力反对,闹起来,若再气急败坏地罢掉阁老们的职,或要一两个人的人头,激起朝中大臣不满,那便是自摇地位。咱们到时就算起兵逼宫,也有了正当的理由。” 寿王笑笑,“假使他妥协了,咱们仍是按兵不动。孔大人会举荐咱们的人做禁军首领,他答应不答应,都没什么影响。再者,他之前立老四为太子,说他是皇后所生,倒也合理合规矩,这会儿若想再跳过我去立孙辈为储君,朝臣们多站在我这边,自然也不会答应。他会明白,自己手里的权力已经被架了空,不想撕破脸与大臣们你死我活,那么就只能忍气吞声。” 等到他寿终正寝那一刻,皇位自然落到他寿王的头上。不管怎么瞧起来,都是万无一失的法子。余下的,只需要等。就算这会儿他已经和老皇帝对立了起来,两者间漫起了看不见的硝烟,他也是半点不怕的。他没有什么错捏在皇帝手里,皇帝想处罚他,也不能够。 薛平昌这就放下了一整颗心,但还是不忘嘱咐寿王,“王爷以后可就要耐住性子了,不是每回冒进,都能如这回一样顺利。假使出了差错,怕咱们所谋,全要付之东流。” 寿王听他说这样的话听多了,如今自己的险招又帮自己迈进了一大步,自然就不像头先那样压着性子全听他的,便拉着声道了句:“知道了……” 薛平昌却还是嘱咐,“王爷此后要处处小心,王府守卫也要加强。” 寿王知道薛平昌话里的意思,他能找和尚做内应用刺客杀了太子,别人怎么就不能以同样的招数以牙还牙。古来刺杀皇子帝王的事数不胜数,不过得手的少罢了。为了自己能稳稳当当坐到那张龙椅上,命自然是最要紧的,因此也早加强了王府的守卫。 寿王的谋划如是整密,明面儿上的事情不去论说,只说人人都认为太子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但也都是猜测。便是如老皇帝那般对成安郡主直说出来的,在明面儿上也不能到处说是寿王杀的太子,除非是气糊涂了。 人老了,心力不足,对待许多事情就会懒怠,反应也终归慢些。老皇帝在得知寿王有野心后,暗中调查他,证实了下来,但却并不知道朝中多少人是他的,他的势力到底伸到了什么地方。他连严顺恩都不相信,同样,其他的人也都不敢相信。 之前两者间的较量都还是按在水下的,自从太子被刺杀这件事发生后,许多事情也慢慢浮了出来。老皇帝显然是直接表现出了对寿王的敌意和不满,同样他也想好了,不再暗中调查,直剌剌地将朝中势力党派试探出来。 这一试探,是在太子的国丧结束之后开始的。老皇帝因为悲伤过度身体再经不起大折腾,并对五殿下的死有愧悔,所以给太子设了三个月的国丧。国丧一过,他打起精神开始上朝理政。那试探中的第一件事,便是从任职禁军统领开始。 老皇帝现在唯一敢信的人,只有沈翼,这会儿也不想再藏着掖着,直接便要任沈翼为禁军统领。结果也如寿王说的那样,朝中重要大臣多数不同意,阁臣五人中也有三人出声反对,余下两人无话可表。后来又受撺掇,与孔首辅共进退,便是全部不同意。老皇帝是没有想到,文渊阁的几个老东西都不是自己人了。 而后,老皇帝和大臣之间的拉锯战从这时候开始,他不愿妥协,一面暗下里骂寿王是孽畜,一面又只能忍住气焰,自己暗下消化。他也知道,如果闹起来,这些大臣们一条战线,寸步不让,他不管怎么做都会陷自己于最不利的处境。是以只好忍着,同时也不答应阁臣们举荐上来的人。 老皇帝看清了朝中局势,只恨自己没在寿王出生的时候就把他掐死。他这会儿当然也就看明白了,他想立先太子的长子为储君,也是不可能如愿的,是以便提也不提。当然,大臣们让他立寿王为太子,他也不答应,因就这么对峙着。 沈翼也看得明白,照着这局势发展下去,若没有应对之策,便只能与朝臣们对峙到死,然后还是寿王上位。但在这极其不利的处境之下,不管想出什么应对之策,都是要冒大险的。只要稍有不慎,他们全部都得完蛋。 时间由春入到夏,朝中的势力分派越发明显,沈翼作为老皇帝唯一的可信之人,这会儿就显得有些滑稽。谁能想到,做皇上的,最后抓住的一根稻草会是他。而他又是只有一万兵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将军,甚至连上朝议政的资格都没有。就是这样,还有人要动他。因他也就加强了军营的守卫,夜里睡觉基本都是半睡半醒状态。平常鲜少出去,出去必然带足人马。 姜黎感觉出来他不对劲,但自从太子被刺事件之后,他就鲜少再跟她说朝中的事情。即便自己暗下满面愁容,到她面前也都是轻松的样子,不让她心里慌张。姜黎感觉出不对劲也问他,得到的自然都是敷衍,问不出什么来。只瞧着他每日还是拼命练兵,夜里睡觉越来越不踏实。姜黎睡前便想百样法子帮他放松,也全部不见效用。而后,姜黎也就自然而然紧起了神经。 许是太紧张了,夜里做的梦也就千奇百怪起来,没有好的。只有一天夜里,瞧着月光如水,照得到处明亮可见。她正讶异这月光为何如此之亮,便见韦卿卿摇着步子打了帐门进了帐篷来,一袭纯白色的纱裙,仿似飞升了的仙子。 韦卿卿走到她面前,手里还摇着扇子,也是纯白的,边角绣了一滴刺目的红点,拇指般大小。她笑眯眯的,看着姜黎说:“天都这么亮了,你还不起来?” 姜黎想说话,却发现整个身子好似都不是自己的,说不出话来,也做不出任何动作。她便着急起来,仍是看着韦卿卿在自己面前笑,说:“园子里蔷薇架上的花一夜间全开了,正好看呢,想带你去瞧瞧,哪知你只是睡,这会儿又谢了。” 想说的话说不出来,自己身上仿佛压着块巨大的石头,让人动弹不得。姜黎便不自觉惊恐起来,她看着韦卿卿在自己面前说许多奇怪的话,又给她跳了一支舞,最后死盯着她的眼睛道:“黎妹妹,我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来找你了。你厌我,以后看不见我,就清净了。” 心里的恐惧无限扩大,姜黎想叫沈翼,可什么也叫不出来。她眼睁睁看着韦卿卿唱着曲儿往帐门边去,在打起帐门的时候外头是一片刺目的白,刺得她面目糊涂。她微微回头,看了姜黎一眼,便低头出了帐篷。那帐门轰地一声落下,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姜黎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看到帐里有灯,沈翼在帮她擦眼泪,一直在叫她的名字,轻摇她的肩膀,叫她,“醒一醒。” 姜黎这才意识到,才刚做了个梦,而现在她满脸都是眼泪,枕头也湿了大半。便是醒了,那眼泪也控制不住,一个劲地往下落。她忽坐起来,抱住沈翼,嘴里不住念叨:“沈翼,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最近到底怎么了?” 沈翼也抱着她,轻轻抚她的背,“你做噩梦了。”而后又轻声安抚她,“有我在,没事了。” 姜黎在这一场梦里惊醒后就没有再睡着,次日醒来心里也像堵着东西,气喘不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做那样一个梦,梦里的恐惧感现在想起来还异常真实。还有韦卿卿在梦里的样子,说话的语气,都让她脊背生寒。直到几日后,她看到翡翠背着包裹出现在军营东面的小河边时,心里便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 翡翠看见她就哭,汪了满眼的眼泪,哽咽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黎姑娘,我家姑娘……没了……” 姜黎那时手里端着浣洗盆,她的指甲扣在盆肚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看着翡翠,眼眶已染上了水红,哑着嗓子问她:“怎么没的?” 翡翠抬起袖子擦擦眼泪,说:“姑娘难产,太太要稳婆保小的,才没的。” 旁边跟着的阿香和如意听话到这里,便忙接了姜黎手里的浣洗盆,往河边去了。留下姜黎和翡翠两个,对立而站。姜黎怀里空下来,慢慢收回手来却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又问:“你家大爷呢?” 翡翠吸着鼻子,“大爷在任上,没在家。姑娘现在已经入土了,丁家和韦家这会儿也都闹僵了,成了仇人。我是哪边都呆不下去,只好打了包裹走人。” 她说着话去掏腰包,从腰包里掏出一个戒指来,那戒指是金的,上头镶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红宝石。她把一面吸着鼻子,一面把戒指塞进姜黎手里,说:“姑娘走的时候,从枕头下摸出两个东西,一个是我的卖身契,一个是这个。我知道这是给您的,但她知道您不愿见她,所以一直也没送。” 姜黎低头看着手里那戒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翡翠把流下来的眼泪又擦掉,顿了一会缓下情绪又说:“我知道您可能会说,这东西没用,可是您不知道,这是姑娘从自己月钱里省出来的。家里给的头面首饰,给不到红宝石……” 翡翠说到这里又哭起来了,索性也便不擦眼泪了,一面哭一面说:“您一直怪我们奶奶,可是您不知道,她真的尽力了。姜家出事的时候,我们一直被看在家里,连二门都不让去。她手下有几个丫鬟,您是知道的,做不出大事来。她一个月就一两月钱,能干什么呢?大爷那时候也找过您,但是根本没有用。后来风头过去了,大爷发现婧姑娘在醉花楼,就和我们姑娘一起回了家求,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求得老爷太太去醉花楼赎人。可是那时候,婧姑娘她不愿意出来了。您回来后,姑娘没跟您说婧姑娘的事是她不对。可是,她不过见了您几回,回回都说不上几句话,她不是个洒脱的人,尽在那纠结和您的关系了……” 翡翠说的话一字不含糊地落在姜黎的耳朵里,眼泪一滴滴砸在手里的红宝石上头。她想起那天韦卿卿跟她说的话,说她喜欢女孩儿,但不想生女孩儿。泪水模糊视线,那红宝石在手心里也便酝成一团血红,像极了梦里那扇子上的刺目红点。 她听着翡翠说完,便问了句:“韦姐姐生的男孩儿女孩儿?” 翡翠敛目,“男孩儿……” 翡翠说完这些话,便转身离开了河边。背影沿河走远,缩成水墨画里的一点,无关紧要到擦指抹去也没有任何影响。 在翡翠的生命中,韦卿卿的死似乎是一个终结,她带着十多年攒下的积蓄离开京城,回奔老家,过回最普通人的日子。但在姜黎的生命中,这却仿佛是暴风雨的开始。在她还没从韦卿卿的死里回过劲来的时候,帐里又有两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人抹了脖子。沈翼一直压着的紧张气氛,终于还是在军营里炸开了,一时间人心惶惶。 士兵们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倒还沉稳,只帐篷里还剩下的女人个个吓成了缩头乌鸡。沈翼也下了命令,不准她们再自己随意出军营。衣服便在军营里洗,缺水自有将士们分批去拎回军营里。 人心惶惶了两日后,沈翼也没有跟姜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姜黎却慢慢从其他人的嘴里问了出来。他们知道得也不细致,只说最近形势紧张,有人要沈翼的命。大约是一直没有得手,所以开始从别的人身上下手。那两个被抹脖子的女人,只是开始。 姜黎不知道细致情况,却能捋出一些来。这会儿再心生后悔,已经都晚了。沈翼已经彻彻底底卷入了那些争斗之中,不能收手,不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前进。而看沈翼近来的情况,形势对他应该是很不利的。前儿死了两个对沈翼无关紧要的,后儿又是谁? 姜黎不敢深想下去,在有了自己的想法后,只叫阿香和如意一起都收拾了包裹。阿香和如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问了也不说,便也只是照着做了。 收拾好包裹后,姜黎又去伙房找赵大疤帮忙,自己掌勺烧了条鱼。晚上沈翼回来吃饭的时候,没有别的菜,只有这一条鱼。姜黎自己也不吃,就坐在案边看着他吃完。等他吃完了,把碗碟往旁边摆一摆,拉过他的手来,认真看着他道:“求你个事儿,你务必答应我。” 沈翼在吃鱼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这会儿看着她,也不说答应不答应,只道:“你先说。” 姜黎想了一下,嘴角弯着笑,装着一副很放松的样子,看着他说:“我想我妹妹了,打算去苏州找她,东西都收拾好了,赵大疤给我准备了一些干粮。我会带着如意和阿香一起,今天晚上就走。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给你添麻烦。” 沈翼当然知道她不是为了逃避灾难才走的,他微微蹙着眉,看了她半晌。姜黎还是笑着,那嘴角的笑却已经有些挂不住,头微微下垂,而后低声道:“是我把你拖下水了,对不起。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一个人活着。可是你还有家人,明天把他们接过来吧。我知道,你这两天一直都不放心。那些人不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不会特意对我下手,但你的家人……” 沈翼这就反握了她的手,眉心仍蹙着,“谁说你不重要,谁说他们不知道?寿王知道你是我的人,成安郡主更是什么都知道。家里的人我在想办法安排,不行就接过来,但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姜黎摇头,“成安郡主不会说的,我能肯定。所以,他们不会注意到我这个小小的营妓。但是你家里的人就在那里,那是血浓于水的亲骨肉,你能弄到哪里去?哪里能有军营守卫森严?你真能放下心吗?再说接到这里,你能确定你爹娘看到我还能安安稳稳的?假使闹起来,你还有多余的心思管么?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你添别的麻烦,我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帮不上你什么。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地在那里等着你。我也相信你,你一定会把事情顺利结束,过去接我。如果真变了天,我会随你而去……” 第71章 分别 大致的情况正如姜黎说的这般,她说的方法大约也是最好的——在她的重要性还没显现出来的时候,她去苏州,离京城远远的,沈翼把他家里的人暂接到军营看顾,两边都可以放心。 沈翼心里有许多舍不得,也有极重的担心顾虑,但最终还是听了姜黎的话。探察了军营周围的环境后,他为她准备好马车银两,找来军营里四个身手顶好的,随行护送,趁夜送她和阿香如意出军营,离开京城。 姜黎也担心,怕出了军营就会被人盯上,阿香和如意也都是战战兢兢缩着身子在马车里的,互相死攥着手。姜黎的手心被她两个攥得全是汗,滑腻腻的,却也顾不上去擦。直等离开京城地界的时候也没发生担心中的事情,三个人才松口气搁下吊着的一颗心。 外头夜色已深,三人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如意从腋下抽出帕子来擦手,也给姜黎擦擦手,说:“躲过这一劫,下头就轻松多了。” 阿香想的却不是轻松不轻松的事情,她看着姜黎,在她脸上仍是瞧得出凝重,自开口道:“你要是放心不下,我们也别去苏州了,就随意找个地方住下来。就着近,也能知道沈将军好不好,你也安心。” 姜黎收回被如意擦过的手,摇了摇头,而后微微低下头来,“如果我们能顺利到苏州,外头的四个回来跟沈翼报个平安,他也就当安心了。假使留在京城,外头那四个不好回去复命。再者,我怕我忍不住,这处打听那处探问的,没事又想往军营里去,再被人盯上,只能是给他添麻烦。不如走远远的,让他心里踏实,做起事来的时候可以少一些顾虑。” 阿香听得这话,也就不说了。抬手握住姜黎的肩头,按了按,“放心吧,这会儿已经离开京城有段距离了,他们应该是没把咱们放心上。” 姜黎微抿着唇还是摇头,“他们说最近没看到附近出现可疑的人,应该是撤走了,所以沈翼才放心这时候安排我走。出来的时候还担心那些人怕是藏得隐蔽,这会儿看来是真不在。我在想,他们大约是在给沈翼考虑的时间,不过两日,就会有人到军营里去找他。” 阿香和如意都不太懂这事上的门门道道,但还是顺着姜黎的话问:“找沈将军做什么?” 姜黎看看她俩的神色,只觉得跟她们说这话也没什么意义,便没再说下去。然话撵话说到这里,心里就不得不细思下去。之前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状态,情绪浓的时候,凭着感觉做事,不能全面地想许多事。这会儿松闲下来了,想得也便细致起来,心底也就自然而然升起了微凉感。 她想着寿王若是抛出橄榄枝,沈翼会不会答应。其实从各方面来说,答应倒是最好的,她也希望沈翼能答应罢。答应后,姜家的事便算了,朝中的事他们搅和不动就不搅和了。以后,她便留在苏州,沈翼也当过他自己的日子。 只想到这里,她胸口里就闷上一口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耳边是车轱辘的碾过车辙的噔噔声,外头有马车上挑的羊角灯散出的微光,两眼里却是漆黑,这一走,到底不知前路如何,什么都看不见。但不管如何,她都能受下。 阿香和如意互相看看,不知她想的什么,也不追着问。她俩摇胳膊活动了几下筋骨,如意在转完脑袋睁开眼睛看到姜黎和阿香的时候,忽反应过来一件事。她也不是多笨的人,不过被紧张闹的,一直没能多想。这会儿安全下来了,也就自然把一些事情捋了顺。 她把脑袋摆正,看了姜黎和阿香好半天,才开口道:“阿离姐姐,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为什么要走?明明是留在军营里最安全,如果命不好这一遭出来被人盯上了,那也是可能丧命的。留在二爷身边,那么多守卫,谁都动不了。” 阿香看她这样问,下意识觉得她脑子不灵光,开口就道:“你忘了你家老爷太太了,那些人盯上了你家二爷,怎么会漏掉你家老爷太太?如果拿他们下手,怎么办?沈将军必须要把二老接到军营里才放心,那阿离就不能呆在那。” 如意微微蹙着眉,“老爷太太去了,阿离姐姐怎么就不能呆了呢?咱们瞒一下,说阿离姐姐就是寻常营妓,不就成了?” “能瞒得住么,且不说不认识都不一定瞒得住,这认识的……”阿香也是被走前的紧张气氛闹的,说话有些不过脑子,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不对。这便忙住了嘴,看向姜黎,嘟哝一句,“我……我大嘴巴了……” 姜黎微微垂目,也没做什么反应。然阿香话虽没说完,如意却是听出了话音里的意思。她便看向姜黎,微微惊讶道:“阿离姐姐,咱们老爷太太认识你?” “嗯。”姜黎自个儿应了声,只觉得也没必要再瞒着如意了,便说:“你知道你家二爷多年前的事么?我就是那个姜家大小姐。” 如意听完这个话便呆住了,慢慢送了根食指到牙缝里咬着,看了姜黎和阿香半晌,才尽数明白了,说:“所以阿离姐姐不想让老爷太太知道自己的存在,并不是不想做二爷的侍妾。二爷对您这么死心塌地,也不是没有原因平白无故的。所以,我都被你们骗了,一早儿就入了你们的套,帮着你们瞒着家里呢!” 阿香看着她,“咱们还没走出去多远,你若是想回去,这会儿还来得及。” 如意有些委屈,跺跺脚,“我还能回去么?早就被你们拖下水了,这辈子是死是活,只能跟着你们了。” 姜黎要带如意一块儿走是下意识的,没想到她也没提出异议就跟着走了。细究起来,大约就是彼此都认定了互相,所以到这会儿如意自然不会回头。然这会儿静下来细想许多事,只觉得带如意走确实冲动了,心里又有悲观想法,想着不行到了苏州再让她跟外头的四个人回来就是。 如意却想不了这么多,她只又开始嘀咕,碎碎念道:“我就说你不是贫苦家庭出生的,早就看出来了。现在我心里倒也更乐意跟你了,原是前首辅家的大小姐,怪道呢。” “前首辅?”阿香不知道姜黎家里的细致情况,这会儿听如意说起来,自然好奇。 如意看看姜黎,知道帐里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现在看来阿香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该不该和阿香说下去,便犹豫了片刻,见着姜黎仰身靠去厢壁上,闭上眼睛,道一句:“你们随意说。”这也就放开了,和阿香互相说起自己知道的那部分。 一通话交流下来,有关于姜黎的所有事情,两人就算都知道了。姜黎闭着眼睛,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听着她们说自己,有好词儿也有坏词儿,只觉得像是在说别人。 姜黎一路上听她俩絮絮叨叨,一面在想沈翼的事情,想自己的事情,想了一夜一日,最终还是没办法默认让沈翼去为她承担那么多,因便让如意与护送中的一人骑马回头。她要如意把话带回去,如果寿王有意拉拢,让沈翼投了寿王,不必纠结。她姜家已经没有了,世人知不知道真相也都没有任何意义。 如意本腻着不想走,但看她的样子,知道事情严重,这话必须带到。是以也没再多缠着,与她道了别,便带着她嘱托的话,又往京城里回。余下路途,便留给姜黎和阿香两个人走。 沈翼趁夜送走姜黎后,那一夜几乎是没睡的。次日一早便派了人手去城里接人,把家里的父母哥嫂都接过来。下人只带几个随手要吩咐到的,多余的便留在宅子里。沈夫人这时候还惦记着沈翼的子嗣问题,自己的丫鬟都没带,只带了双喜。 沈翼的父亲和大哥近来也受排挤,被挑毛病踢出了京城护卫的队伍,丢了官职。这与那死掉的两个营妓一样,都是给沈翼的警告。如果他一意孤行,势必会失去一切。 沈翼把家中二老和哥嫂侄子侄女接过来后,让士兵们在他帐篷附近搭起三座新帐篷,放下他们的行礼。沈老爷沈夫人和沈煦知道最近朝中形势严峻,沈翼偏还是弱势那一方。心里也知道他接他们来军营里是避难的,这会儿心里也都不踏实。 在他们收拾行李的时候,军营里又来了人,是寿王派来的门上清客。沈老爷和沈夫人听说是寿王的人,自然关心,便让自己大儿子沈煦去沈翼待客的帐篷外偷听去。军营里守帐的士兵都知道他是谁,劝他他不走,也就任他在帐门外猫着。 沈翼接待了那个寿王派来的门客,是个说话文绉绉的人。与沈翼坐下吃茶,大道理先说上一番,而后才表来的目的,对沈翼说:“皇上大势已去,在朝中已无多少实权,他老人家老了,便有些莫名的执拗。王爷就是他的长子,为何非要和王爷过不去呢?这不是与自己过不去么?” 沈翼不说话,给他斟茶,又听他说:“给了沈将军几日时间了,不知沈将军想清楚了没有。王爷说了,皇上许了您什么好处,他到时加倍给你。禁军统领是您的,正一品镇国大将军,也是您的。若您想弃武从文,都是可以的。” 沈翼又坐着陪他吃了几杯茶,听着他兜兜转转把话说完,便给了他一句,“您回去吧。” 这就是不答应了,寿王这门客也是不解,又道:“沈将军这是为何?咱们王爷是给您面子,您却这般执拗呢?你真觉得凭自己这点兵力能与王爷抗衡么?王爷不过是看你有些才干,怕你走错了路,误了自己的前程。识时务的,合该早投明主。” 沈翼从案边起身,冲他抱拳,请他起来,“王爷手下比末将有才干的人何止一二,轮不到我统领禁军,更轮不到我做那这一品的镇国大将军。若我为皇上做成了,这些东西只能是我的。” 寿王的门客忽笑出来,摇着头出帐篷,“螳臂当车,蚍蜉大树,异想天开……可叹可叹……” 寿王确实没把沈翼放在眼里,做那些举动并让门客来军营里当说客,不过就是想少他这个麻烦。虽是小麻烦,但没有总比有好。假使把他收做自己人,那便是一点后顾之忧也没有了。这会儿见他不松口,也不着急,给他时间再做考虑。毕竟,谁都能瞧得出来,怎么选择才是最好的。 却说沈煦在帐门外偷听,听不清楚里头具体说了什么,在听着人出帐篷来的时候,拔腿便就跑了。回去后到沈老爷和沈夫人面前,把听来的零星话语说给二老听,只道:“寿王要收买二弟,给他做禁军统领,还有镇国大将军。” 沈老爷和沈夫人一听这话那是十分高兴,沈老爷便自问:“翼儿答应了没?” 沈煦蹙眉,“没听得太仔细,二弟说话声音略小,不比那个慷慨激昂。” 沈夫人却笑着道:“肯定是答应了,为什么不答应?翼儿又不傻。” 因三人就当沈翼是答应了,叫收拾行李的丫鬟先停下手来,只等沈翼再派人把他们送回去。然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也没等到军营里有人来送他们回去。沈老爷和沈夫人这就不解了,自去沈翼帐里等着他回来。等到晚上用饭时分,叫伙房把饭都送到沈翼的帐里,见着沈翼回来,也就坐下一块儿吃饭。 沈煦在自己帐里和王氏吃了两口,听说沈翼从训练场地回了帐里,搁下筷子让王氏自己吃,也去了沈翼的帐里。这便一家四口坐下,一个不少。沈老爷端着碗,夹了几筷子菜,才问沈翼,“今天不送咱们回去,那明儿送?” 沈翼没听明白,抬头看向他。沈夫人夹了块肉送到他碗里,接话道:“你瞧瞧能不能再给你爹和你大哥各求个前程,也不能真就呆在家里。” 沈翼还是没大听明白,他搁下手里的碗,看向沈老爷和沈夫人,“爹娘,你们在说什么?” 听他说出这些话,沈老爷和沈夫人也就有些懵了。沈夫人又当沈翼哄他们呢,笑着道:“莫要装了,还挺像。寿王的人今天不是来了么,拉拢你的,说以后给你做禁军首领,给你当镇国大将军。” 沈翼这就听明白了,微微低下头来,吸了口气,道:“我没有答应。” 沈老爷沈夫人和沈煦听完这话脸色一瞬间都变得极为难看,沈老爷蹙起眉来,搁下手里的碗筷来,问他:“这是为何?” 沈翼不抬头,回沈老爷的话,“皇上那边若是没了我,就什么人都没有了。” 沈煦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看着沈翼,“所以二弟你还是要帮那老皇上对付寿王?现在谁不知道,老皇上手里的权力早被寿王架空了。咱们本来以为寿王不需要你,但现在已经拿出诚心拉你入伙了,还端着做什么?作死呢!” 沈老爷和沈夫人也认沈煦说的这道理,沈夫人端着碗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不是有这话?现在已经是寿王天下了,你做这以卵击石,是不是叫以卵击石,应该是,做这以卵击石的事做什么?” 沈老爷也接话,“皇上跟寿王闹成这样,是皇上老糊涂了,你跟着瞎掺合干什么?寿王不是他儿子?他死了,位子给不给自己儿子?到时候你怎么办,咱们怎么办,能在寿王的眼皮下活下来?就像咱们家,你哥要是不小心没了小命,我不把家产给你,还要把你弄死?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用沈煦讲道理就不好了。沈夫人用胳膊碰一下他,乜着眼睛看他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吉利不?” 沈老爷这又端起碗来开始吃饭,眼睛盯着沈翼看。沈翼是没胃口吃下去了,他们说的话全部没错,因此他不知道怎么开始说这个事情。最后想到些冠冕堂皇的说法,只道:“寿王这么做,那已经是大不敬了,现在还是皇上掌权,咱们就要效忠皇上。这天下只有一个天子,只有那一个正主,他寿王如此行径,已经形同谋反。” 沈煦冷笑,也不忘吃饭,“这天下,就认强者。谁看到寿王谋反了,等到皇上归西,这位子就是寿王的。现在朝中什么情况,咱们这样的小人物都知道。皇上立不了皇孙为太子,也用不了你当禁军统领,什么都做不了,被内阁那几个老东西架死了。内阁那几个,都是寿王的人。所以你说,你这样图什么?你执拗下去,到时寿王登基,咱家就要被灭门了。” 沈夫人听着这话便蹙起眉来,放下手里的碗筷到案面上,对沈翼语重心长道:“翼儿,别一意孤行了,咱们沈家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咱们也没那么大的心。你就投了寿王,让咱们一家得个平安,子孙相继就成了。” 沈翼不知道再说什么,饭也吃不下去,便起了身与他们行礼辞过,又练兵去了。沈老爷和沈夫人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只觉沈翼这个决定他们改变不掉。沈煦还把碗里的饭给吃完了,而后才长长叹了口气,说一句:“二弟想什么呢……这么明显的事情……” 沈老爷和沈夫人也闹不明白沈翼到底在想什么,要拿全家人的性命做赌注,去帮助老皇帝做这糊涂事。知道暂时回不去,只好还是让下人把东西都给收拾出来,铺好床铺这就留宿下来。晚上沈沈夫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下去。旁边发出了沈老爷如雷鸣般的鼾声,听着烦了,就上手捏死他的鼻子。 沈夫人还是了解沈翼的,知道他虽然比他哥哥稳重想法多些,但绝不是那种愚忠的人。她心里犯嘀咕,只觉这里头有事,绝对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仅凭老皇上给他的那点可怜的恩宠,根本不值得沈翼冒这么大的险。拿全家人性命冒险,更是有些离谱。沈翼虽也不是愚孝的孩子,但从来都是敬重他们二老敬重他大哥的。对沈家,也是力所能及尽心尽力。 沈夫人一时间想不出头绪来,只觉烦躁,便上手掐了一把正在打鼾的沈老爷。他偏也不醒,睡得跟死猪一样。她长长吐了口气,耐下性子,然后突然想起来,自己来到军营一天,都没有看到如意。如意那丫头知道她来军营都不来找她,要死了。注意力这就转移了,想着明儿一早起来就找如意去。 却说沈家新来的人都在帐里一一睡下,沈翼这一晚却又是无眠的。他不能独自往别处去,便拎了几坛酒去李副将军的帐里找他,把他从床上薅起来,让他陪自己吃酒。以前若有这种时候,那薅起来的人都是秦泰。 沈翼自己坐在拎起酒壶直接对嘴猛吃下几口,想起那个笑起来有虎牙的孩子。他身边总是有人在死,但从没像此刻这么让他内心纠结。他的家人现在就在军营里躺着,养育他长大成人的爹娘,他敬重的大哥大嫂。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现在都因为他过着仓皇避难的日子,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活命。 李胖子从榻上爬起来,还有迷迷瞪瞪的,往他对面坐下来,伸手拔掉酒坛上的红布塞子,吃下一口,略微清醒才开口问:“怎么了?” 沈翼又吃下两口酒,辣心辣肺,搁下手里的酒坛子,看着李胖子道:“你们是不是都在骂我,是不是都后悔跟着我?” 李胖子慢下动作,看着沈翼,仰起头又吃口酒,而后说:“你太小看我们的忠心了,闹过一回按下了性子,就不会再闹第二回。认定了你就是你,是死是活都是一路上的兄弟。大伙儿跟着你干,你只要不让大伙失望,就没人后悔。” 沈翼低下头来,有些打不起精神,低声道:“怎么样才能不让大伙失望?” 李胖子看着他,忽道:“你以前鼓动士气时候的气势呢?!你若先颓了,就是让大伙失望!咱们跟着你,死也好活也罢,心里觉得值就值!” 沈翼抬起头来,微暗的烛光照出他略显猩红的眼睛。他看着李胖子,又问他:“那你们是希望我投了寿王,还是坚持下去?” 李胖子抿唇,半晌道:“你怎么做都有你的道理,我们不问。” 沈翼听他这么说,心里越发觉得愧疚。这些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那里还有他的爹娘哥嫂,还有八岁的虎哥儿,三岁的云姐儿。所有的这些,并不比他对姜黎的感情轻什么。很沉重,沉重到他几乎承受不了,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吃酒吃得猛,吃下一坛后便任事不知,趴在案上睡着了过去。他许久不曾好好睡过一觉,这一觉却睡得很沉,沉到一个梦都没有。 第72章 矛盾 如意在出了京城快马一日的路程处带着姜黎的话回了京城南郊军营,马车晃过去要十二个时辰左右,而骑马急跑回来,也不过就用了小一半的时间。她和护卫中的一人,临夜而行,在次日清晨太阳正要初升的时候回到了军营。回来后也管不及别的,直接便去了沈翼的帐篷里。但瞧他人不在,便站在一侧等着。 原沈翼在李胖子帐里吃多了酒,难得踏实地睡上一觉,这会儿还在李胖子帐里睡着。李胖子顾念他劳累不堪,也没有在清早的时候叫起他,只自个儿穿戴了一番往场地上练兵去。他们的一等军三千人,经过高强度的训练至今,已经是异常精壮的士兵。本就是刀尖儿上舔过血活下来的,又得这般冬夏无阻的苦练,早不是一开始尚有些懒散的人了。 沈翼便在李胖子帐里一直睡到晌午时分,睁眼出帐的时候只觉阳光刺眼。头还有些发重,只甩两下,便自己拎了水往帐里去。然刚一进帐就瞧见如意在门边上站着,见他回来连忙施了一礼,叫他,“二爷。” 沈翼看到她便放下了手里的木桶,微微蹙眉,看着她问:“你怎么回来了?阿离呢?” “二爷不用担心,阿离姐姐安全的。”如意接下他手里的木桶,帮她兑水给他梳洗,但不耽搁时间,继续说:“阿离姐姐让我回来,是有话要我带给二爷。她说如果寿王要拉拢您,请您务必要答应寿王的要求,不必心里有愧。她说姜家已经没了,就算让世人知道了真相,也毫无意义。” 沈翼自个儿拿青岩洗了牙口,这会儿去到鱼洗边,看着里头微微晃荡的清水,照得他五官很是清晰。他便看着水中的自己,低声问了句:“她猜到了?” “嗯。”如意点头,“所有的事奴才也都知道了,也想劝二爷一劝,这事实在冒险,不如投了寿王。我相信,阿离姐姐是真心的。” “如果我投了寿王,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她?”沈翼说罢抄起水来洗脸。 如意微微低着头,小声回他的话,“那就不要再见了。”说罢了稍稍抬眼看沈翼的脸色,而后又接一句更小声的,“阿离姐姐说的。” 沈翼听着这话,心里只觉有刀刺了一下。他双手扶扣在鱼洗边缘,看着水中面目不明的自己,脸上的水珠子凝结在眉毛尾梢上。他默默吸了两口气,拽下架子上的干巾子,正准备擦脸,帐门突然被人打开。这便回过头去看,是沈夫人。 沈夫人这会儿满面冷沉的表情,手里挎着食篮,直接往案边去。到了那边坐下身子来,把里头的碗碟杯盘一个个拿出来。她不说话,也好像没瞧见如意在一般。而如意看着她的样子,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后背全湿了,便也忘了行礼问安。 沈翼眉心微蹙一下,擦了脸把巾子挂回架子上,叫如意出去,自个儿坐去案边。沈夫人还是默声,但情绪十分明显,就挂在脸上。沈翼知道,她肯定是在外头听到了他和如意的对话。要不依她的性子,必定进了帐就笑眯眯翼儿长翼儿短。 她这会儿不说话,沈翼也就不主动开口提那些。他拿起筷子,只是吃饭,而后当什么也没瞧明白那样,说:“今天这个菜烧得不错,口味好。” 沈夫人抽出腋下的帕子来擦手,一面擦一面道:“娘亲自烧的,口味自然不一样。” “原来是母亲的手艺,怪道呢。”沈翼笑着道,说的很是家常,沈夫人却没有半个笑脸回应。 她把擦完手的帕子一点点塞进袖袋里,塞完了,搁下手来,看着沈翼,看了许久,才开口说:“娘都听到了。” 沈翼拿着筷子的手便顿了顿,而后夹起菜来往碗里放,还是笑着说:“娘听到什么了?” 沈夫人笑不出来,她今儿一早起来吃了饭就在军营里走了走,找到了营妓们的帐篷。原是找如意去的,却没在军营里找到如意。但坐下和那些女人说了说话,问了问如意的下落,也就问出了一些。女人们说,如意跟着阿离和阿香前一晚上离开军营走了。沈夫人又问阿离和阿香是什么人,她们只说也是营妓,没什么了不得的。余下细致的没问出来,但凭沈夫人的直觉,只觉得这事有蹊跷。 沈夫人深深记着那个曾经祸害过她二儿子的女人的样子,记得她叫姜黎。这件事情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迹之深,深是听到一个“离”字就下意识想起了那个女人。联想起来的当时,沈夫人还只是觉得自己多思,觉得沈翼不会傻到还与那个女人有纠缠。况且,那个女人应该也在当年的动乱里遭难了。 可万万没想到,最不可能的事,就这么直剌剌地摆在了她面前。所以沈翼一直各种借口不娶妻,是为了那个女人,如意到军营那么久肚子没有动静,也是因为那个女人。现在,甚至她们全家有家不能回,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害怕有一天要被灭门,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她这会儿坐在案边,看着沈翼,眼眶开始慢慢变红。本来心里的情绪在帐外听到姜家真相之话的时候已经炸开了,但后来她又自己压下了,听着如意和沈翼把话说完,才进了帐篷来。沈翼这会儿跟她装傻问她听到了什么,让她心里发寒,寒气直蹿到手指尖儿上。 沈夫人不说话,只是盯着沈翼。沈翼也便慢慢再笑不出来,他不停吃饭的动作,默声把饭菜吃了干净,然后慢慢放下筷子在案面上,轻轻叫了声:“娘……” 沈夫人却还是盯着他,眼泪从眼角滚出来。她稳着身子不动,半晌开口道:“你要还知道我是你娘,还认我这个娘,你就去投了寿王。” 沈翼伸手开始收拾案上的碗筷,一个个往篮子里收。沈夫人看着他的动作,终是忍不住了,忽抱起案上一个盘子,往地上狠狠摔出去,摔得粉碎。她嘴唇也颤抖起来,看向沈翼问:“为什么?沈翼你告诉我,你这是为什么?为了那个女人?” 沈翼收盘子的手僵在原地,好半天才收回去。他甚至不敢看沈夫人的眼睛,喉咙发干,也说不出什么话。他在蒲团上坐着,听沈夫人声泪俱下,字字重音,“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比不上那个女人?!当年的事你忘了,你现在又鬼迷心窍了?!你要是想我们死,又何苦把我们接过来?横竖都是死,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会让你们出事。”沈翼攥起拳头,搁去腿上。 沈夫人吸着鼻子冷笑,“你以为你是谁?我们沈家,祖上至今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你以为鸡窝里真能飞出凤凰来?你为了一个女人,把我们全家都架在火上烤,你良心何在?!我养育你成人,得到的就是这种回报?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那个人还是姜黎!你把那个女人捧在心尖上,至我们于何地?!” 盘子碎裂的声音还是把沈老爷和沈煦都引了来,两人也无心去管在帐外站着的如意。她这会儿被里头的动静吓缩着脑袋,把头埋得低低的,浑身都在发抖。两人径直进了帐篷,看到地上一片狼籍,自然问一句:“怎么了?” 沈夫人看沈老爷和沈煦来了,抬起手来又袖子擦擦眼泪,没有话再想说,只哑声道:“你们自己问他,他为什么要做现在这种傻事?是为了那个叫姜黎的女人!我现在回去让丫头们收拾东西,收拾好了咱就回去,这军营咱不呆。要不是我们要来,人也不需要避出去,倒显得我们欺负了人家孤女一个。” 沈老爷和沈煦都听得稀里糊涂,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沈夫人已经出帐篷去了。走到外头看到如意,只瞧她一眼,径直便往自己帐篷那处去。如意这会儿事情闹大了,心里害怕,但还是跟在沈夫人后头,跟她去到帐篷里,跪下就是求饶,说:“太太,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瞒着太太。” 沈夫人心灰意冷,不想跟她说话,只道:“以后你不是我的人,我只当没收过你这个丫头。天下之大,你随意往哪处去,我们沈家,用不起你这样的丫头。” 如意早也意识到自己是没办法在沈家呆了,其实在她知道姜黎的真实身份后,就知道自己算是彻彻底底背叛了买她回家的沈夫人。只要事情败露,她不可能再留在沈家,做不成沈翼的侍妾,也做不成他的丫头。她向沈夫人认错求饶,其实也就是想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 沈夫人没有把过多的愤怒情绪转嫁到如意身上,除了划清主仆界限的一句话,没有其他的。大约她心里的大部分情绪是心寒,愤怒在开始的时候浓极,但在感受到心寒的时候慢慢就淡了。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为了一个和他家曾经有仇的恶女人而置全家人性命于不顾,搁谁谁都受不了。 如意没能再说几句话,便被沈夫人赶出了帐篷。而后她吩咐双喜收拾东西,又去沈煦的帐里,叫王氏和手底带来的丫鬟收拾东西,只说:“收拾好了就回家,快些。” 王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婆婆交代的事照做便是了。一直把东西收拾好,听沈煦回来说了大概情况,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沈家人都是犟性子,沈夫人说要回去,也不是说说的。东西收拾好之后,就叫沈煦去把马车赶到帐前来。 沈煦却是很为难,在沈翼还没有答应寿王的时候,他们回家就是冒险。是以这会儿便僵着,他又劝沈夫人,说:“咱们再给二弟些时间,我相信他会想明白的。既然那个女人都走了,也就没人蛊惑二弟了。” 沈夫人气得去床上坐着,半天又起来,说:“你们不走,我一个人回去。我就这一条老命,也不值什么钱,没了就没了。” 她起来没走两步,被王氏伸手拉住,劝她:“娘,小叔已经很不容易了,您瞧他的脸色就能瞧出来,别闹了。您再给小叔一些时间,让他再想想。现在最难的人,是他。” “这是他自找的!”沈夫人沉声道,话音刚落,便见沈翼打开帐门进了帐篷。他脸上挂着疲惫,眼睛也不如往日有神采。他走到沈夫人面前停下,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待会儿会去寿王府上,答应不与他为敌。母亲暂且歇下,等寿王信了我,形势稳定下来,我再送你们回去。” 沈夫人看向他的眼睛,不确定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她闹着要回去,确实是在逼沈翼做决定。这会儿听他说出这话来,不是很相信,自拽了沈煦的胳膊,说:“你去的时候带上你大哥,让你大哥看到你跟寿王言和,我才能相信。” 沈翼深吸口气,应一句,“好。” 沈夫人这才放下心来,不再嚷嚷着要走。看着沈煦跟着沈翼出帐篷,自己浑身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半,跌在床沿儿上坐着。王氏这边过来给她顺气捏肩,说:“娘别气坏了身子。” 沈夫人目光呆滞,这会儿又有些缓过神来,慢慢开口道:“我也知道他难,看他熬成那个样子,我比谁都心疼。可是如果我不逼他,就看着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么?老爷上头几代都是独子,如果咱们沈家灭了门,我死了,如何去跟沈家的列祖列宗交代?是我没教养好自己的儿子,才惹得这祸事呢。” 王氏也叹气,自然还是安慰她,“小叔应该明白的。” 那边儿沈翼答应了沈夫人要去寿王府上言和,表明态度立场,要投靠寿王那边,自然也没哄骗她,没等多久就带了随行几个人并沈煦一块儿进城往寿王府去了。沈煦一路上还劝说他,说他被女人迷了眼,做的都是糊涂事。等哪一日看明白了,才会知道不值得。沈翼一路上都沉默,并不答沈煦的话。 到得寿王府上求见,寿王在书房里接见他。他不能带许多人,便只带了沈煦一个。两人去到书房里的时候给寿王叩拜行礼,落下座来,自是客套奉承。沈煦还会些谄媚的伎俩,说些讨好寿王的话,让他眉开眼笑的。 客套的话说一气,自然要说正题。沈翼没什么花言巧语,直接道:“末将思忖数日,唯有跟着王爷才能有锦绣前程,所以今日特来向王爷请安。” 他来上门求见,寿王就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这会儿亲耳听他说出来,自然受下,说:“既是如此,就在本王这里多吃会茶再走。本王能得沈将军一员猛将,也是本王的荣幸。” 沈翼知道后头那话是说的虚话来抬举他,却还是要装着相信来自谦一番。旁边沈煦见着如此,自是放下心来,想着回去可以和爹娘做交代了,也就安安心心吃茶了。寿王府上的茶好,吃完口齿生香,味道在舌尖上久久不散。 沈翼不急着走,陪寿王又说些话。正说到兴致浓的时候,忽有人在书房窗下传话,说有急事要回禀寿王。寿王一抬声就叫进来了,只问:“什么事儿?” 那小厮模样的人看着书房还有别人在,自是不知该说不该说,嗯声片刻没开得了口。寿王见他只是家中小厮,不是门客谋臣,自然觉得回禀不出什么大事儿来,只道:“有话快说,莫要耽误本王的时间。” 那小厮这就不敢耽搁了,忙敛神道:“回王爷,薛大人遭人暗算,已经气绝归天了。” 寿王一听这话便瞪大了眼睛,忽从椅子上站起来,重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那小厮少不得又重复一遍,“回王爷,薛大人遭人暗算,已经没了。安大人让奴才来问您,要不要去看看。还有,他的尸首是直接埋掉,还是给他送回老家。” 小厮嘴里的安大人,是上回去沈翼军营里当说客的那个人。沈翼记得,他姓安。至于这薛大人,自然是薛平昌,寿王信任的头号谋臣。他遭人暗算死了,谁动得手?沈翼手捏茶杯,指腹在茶杯上轻轻地蹭。 寿王听了小厮的话自然再也呆不住,一时乱了阵脚,也管不得沈翼和沈煦二人,忙跟着小厮去了。沈翼和沈煦不好掺合这事情,只好在王府其他下人的带领下出门去。出门后带上来时的几人,上马疾驰而去。 寿王随家中小厮去到门客所呆的院落,果见薛平昌闭了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王府上的门客都在屋里,面色凝重。薛平昌胸口插着一把细长的匕首,分毫不差,一刀毙命。门客姓安的跟寿王说,有人冒充薛平昌的父亲寻上门来,不过见面那一眨眼的功夫,尚未让薛平昌看清自己的脸,就把刀送进了薛平昌的胸口。那个人当然也被抓住了,但当场就抹脖子自杀了。 寿王把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茶盘都跳起了半寸高。他们日夜防范,还是让对手钻了空子。死的人是薛平昌,他无法不恼,无法不怒。震怒蒙在眼眸上,让他几乎按不下自己的性子。而至于沈翼,他根本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沈翼驱马回到军营后便直接去了训练场,并未再去和沈老爷沈夫人纠缠。沈煦回去自会说明一切,不需要他再多费口舌。他去到场地上,把士兵召集过来,不过凝气高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你们亮本事的时候到了!现在来,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一番比试较量下来,沈翼眸子也就越发变得坚定明亮起来。老皇帝已经动手了,其实从太子被刺杀开始,这件事就已经没办法再消停下来。老皇帝的处境很差,他要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要么认命等着自己心力耗尽,气绝而亡把皇位传给寿王。显然,老皇帝选择了前者。 沈翼从训练场上回来时已是深夜,夜空纯澈,繁星四散,璀璨明亮。他换下身上甲衣,在沈老爷和沈夫人都睡下后,便带了人趁夜进宫。自从上回成安郡主带过他进宫后,老皇帝就给他赏了块腰牌,并允许他随时进出宫。 他进宫后就直接去了长生殿,汪富春在殿外瞧见他来,还笑着招呼了一句:“皇上等你好几日了,怎么才来?” 沈翼也笑笑,“最近手头有些事,耽搁了,没能来给皇上请安。” 这般说着话便进了殿去,老皇上果也没睡。瞧见他来,精神越发好,叫他到自己对面坐下,开口就问:“寿王找你了?” 沈翼点点头,“末将也去过寿王府了,向寿王摆出了投靠的态度。本来还担心他会安排我做什么,但因为薛平昌突然遭人暗算而死,便岔开了。这会儿寿王自己怕是还没静心下来,顾不上我这个小角色。” 老皇帝笑,“若不是薛平昌死了,你今晚怕是还不过来吧?” 沈翼抿唇,不想与老皇帝打那哑谜,便直接道:“是有后退之心,家中父母哥嫂逼得紧。但末将还记得皇上要用我时说的话,无有忠心信念的人,定不了乾坤。末将既答应过陛下,就一定忠心不二,助您到底。” 老皇帝听了这话也算满意,冲他点头,而后道:“朕老了,又落得这般境地,还想与自己唯一剩下的儿子斗,外人皆不能理解,唯有你一人愿意为我所用。朕没什么可拼的,就一条老命。” 沈翼看他,看着他鬓边银丝。老皇帝拼的是自己的命,他拼的是全家的性命和整个跟随他的那些人的未来,所以,这事儿只能成不能败。 第73章 激化 薛平昌是老皇帝的暗卫杀的,他之所以选择开始动手,大约也就是怕沈翼在这个节骨眼上耐不住各方厮磨,而投了寿王。如果沈翼投了寿王,他将一点回天之力都没有。他这会儿动了手,激起沈翼的斗志,事情才好继续往下。同时,这事儿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再回头。他想,他的这条老命,迟早都会没的,所以以命搏这最后一把,也不是多难下的决定。 烛火在炕桌上跳动,火苗儿便跳跃在老皇帝的瞳孔里,曳曳的两团。殿里这会儿到处摆了冰盘,沈翼还是觉得有点热。他看老皇帝的眼睛,听他条理清晰地跟他说接下来的打算。说到他心房缩皱,心跳咚咚,最后又慢慢沉静下来,坚定下自己的决心。 沈翼知道,跟了寿王大约暂时可以保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但在寿王登基后,他一家怕是也难有好日子过。毕竟,他是跟过老皇帝与他相抗衡的人。在心理上,就不是值得寿王信任的人,寿王也不可能重用他。他手里的兵权,说夺也就夺了。 老皇帝不喜欢寿王,但是却了解这个儿子。知道薛平昌一死,他失去最重要的这个谋臣,肯定不会再如之前那般沉稳。寿王的性子多有些冒进,喜欢冒险,做事干脆利落,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这么些年的沉潜,大多都是薛平昌从旁辅佐的功劳。没了薛平昌的寿王,就像是没了翅膀的老虎。 老皇帝说:“朕从明儿开始罢朝,让汪富春带话到内阁,如果不答应立皇孙为储君,朕就永远不上朝。全国上下诸事,奏折就算递到朕面前,朕皆不予批红。” 明面儿是老皇帝要一意孤行立皇孙为储君,并通过荒废朝政这种最傻的法子来逼迫大臣,实则是故意在进一步激化他和朝臣们之间的矛盾。他偏又不直接颁一道圣旨把储君立下,而是用这样的方法让朝臣们产生自己与老皇帝能相抗衡的错觉。让他们认为,老皇帝不得到他们的答应,就不会擅自立储,半分强势没有,让他们心里越发有底气。 沈翼听出来了,却也不敢太肯定,只问:“您要逼寿王反?” 老皇帝看着他,“他一直知道朕不喜欢他,早就有反心,又压了这么多年下来,早有些急不可耐了。更何况,这会儿朝中拥护他的人那么多。现在薛平昌已死,朝堂再大乱,朕料想,以他的性子,他一定会反。所有大臣皆以我昏庸荒废朝政为由讨伐我,拥护他。他这时候逼宫,是最顺应天意民心的。还有,朕最近一直在想,当年人人都以为我要魂归天际,只差那一口气,他为什么要在那时候设圈套让老五往里跳?如果那回朕没挺过来,继了皇位的是他,还是老五?奸细的事情没有任何端倪,为什么?” 沈翼看着老皇帝眼睛里火苗跳动,只觉喉咙里噎了一口水,他默默端起喝茶吃口凉茶,身上燥热的感觉才稍退一些。如果没有奸细,奸细之说只是前大司马陈铭自己的推测臆想,那么那天晚上五殿下得到的三殿下要谋反的消息,就是真的。 这会儿说起这个事情来,就不得不细细去揣测。沈翼有个地方想不明白,便道:“可是那一晚五殿下是被禁军拦在了长生殿外,您根本没有看到三殿下。” 老皇帝叹口气,“也就是因为这个,那一晚我才认定了老五谋反,没有给他半点解释的机会。你的人是找到陈铭问的内情,他大约也没能说得清楚。前儿朕的人从边境还活着的有关人口中得到消息,说那一晚老五之所以会带兵直接杀到长生殿,是因为他得到的消息是,老三是动用禁军谋反。他一定以为,严顺恩是老三的人。” 沈翼听到这里低下头来,半晌道:“所以严顺恩不是寿王的人,所以那一晚您才能有幸活下来,去惩处三殿下并有关人等。而真正谋反的三殿下与有关人等,却一直逍遥法外,并借您的手铲除了自己最强的竞争对手?” 老皇帝深深吸口气,呼气的时候把胡子吹得直翘。虽然有不少人尊称他为圣人,但他到底不是圣人。老了,越发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什么真命天子,唯我独尊,都是糊弄人的说法。即便得了皇位做了皇帝,还是会犯错,也还是会有与其他人一样多的不得已。 事情捋顺通下来大约是这个样子,也是最接近真相的样子。但这一切也都是推测猜想,没有半分实据。当年那天晚上的所有禁军都是对付五殿下的,谁敢说是要谋反的?而当年五殿下用的兵是和沈翼差不多的边军,也是戍守边关回来暂驻京城的。那领军的将军和姜家要好,又有兵部大司马陈铭的协助,才冒死参与了这件事。 老皇帝呼完气,眸子怔怔,找了找精气神,又说:“当年他能背着朕调动禁军,那么现在,他同样能调得动。” 沈翼知道他说的是寿王,从他的语气里,也听出了他不会阻止寿王调用禁军这回事。现在他想做的大约就是孤注一掷,逼寿王起兵谋反,自己背水一战把他拿下,这样才能让他彻底与皇位无缘。如果老皇帝不给寿王充分的造反条件,他可能再急躁也会按兵不动,如果他就这么等着老皇帝寿终正寝,那事情就成了死局。 老皇帝说:“朕已经吩咐了汪富春,让兵部以清数养修兵械的名头,把禁军所有的兵械全部收了回来。明儿会先发下去一批,都是最差的武器,过两日会再发一批较好些的。朕也会在明日出宫去金明池避暑,带三千禁军五百护卫,禁军都是水军。人不能带得过多,怕被他瞧出来不是与朝臣赌气而避去的金明池。今晚你带上朕的令牌,把你的三千精兵悄悄安放去金明池。眼下朕还没过去,薛平昌又刚死,他们不会注意到。” 沈翼知道,寿王本来就不拿他当回事,不过想逼他投靠自己而少他这一个小麻烦。即便他不投靠,寿王也没真把他放在心上。更何况在薛平昌突然死去这种情况之下,他自是顾及不到他这边。别说寿王基本不会注意到他夜里把三千士兵领去金明池安排下这一行动,便是注意到,大约也不会当回事,人数到底没有威胁性。 除了罢朝激化君臣矛盾,换掉禁军的精良武器装备,安排沈翼的精兵做防守,并老皇帝自己带的三千水军和做样子的护卫。当然,贴身护卫这些都是日常就有的,自当同寻常一样。老皇帝还有一些暗卫,人数不多,多擅长刺杀追查等事情,在这样的行动里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余下的还有一道措施,便是让四房皇长孙暗中携带圣旨和兵符,去到离京城最近的秦州和汾州调用十五万厢兵过来。 计划说完,老皇帝和沈翼的面色都变得异常沉重。别的都好弄,但最后一个厢兵能不能及时赶到,还得看沈翼带领的六千人能不能抵挡住禁军的二十万人。四房皇长孙不可能早早借兵过来在城外驻下,那样便是打草惊蛇,告诉了寿王他们下好了套。 老皇帝看着沈翼,语气沉重道:“你拖得住,咱们就大获全胜。你拖不住,我和你都将丧命金明池。但朕答应你,会让姜家洗刷冤屈得到清白,你的父母亲人也都会得到妥善安置。” 沈翼不知道老皇帝计划做得如此周全,这会儿听罢了,自是放下了心里所有的顾虑。如果有皇孙调得厢兵前来,必然能把已经伤了些元气的禁军击败。到时候寿王因谋反之名被诛,也是情理中事,皇孙黄袍加身,继位便可。 沈翼下炕向老皇帝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定当与陛下同生共死!” 老皇帝起来握住他的手,使劲攥了攥。之前不管有多少的犹疑,这会儿算是全定下了。沈翼没有了后顾之忧,自然也就能做到孤注一掷。 他与老皇帝说完话便出宫回了军营,而后还是趁夜忙碌,拿着老皇上给的令牌,把自己训练好的三千精兵带往城西金明池安置下。一切安排妥当回到军营的时候,已是朝阳初升。他骑马要到军营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背着包裹的如意。 如意面色哀哀,看到沈翼在她面前拉紧缰绳停下马来,便仰头看着他道了句:“二爷……” 沈翼坐在马背上,低眉看她,“这么早,往哪里去?” 如意抿抿唇,低下头来,说:“我之前一直帮着阿离姐姐和二爷瞒着太太,太太现在知道了,已经与我断绝了主仆关系。太太心善,没有为难我,把卖身契也给我了。这样我也不好厚着脸皮再在军营里白吃白喝地呆着,只得走了。” 沈翼看着她的头顶,而后解下身上的荷包,往她面前伸手递过去,说:“你不是没有家么,这么大了也没找着个靠谱的东家。我瞧着你和阿离投缘,你拿着这些银子,往苏州去,找你阿离姐姐。找到她就跟着她,好好服侍,等姜家平反,你也有好日子过。” 如意本来还愁不知道往哪去,整个人都怏怏的。这会儿听沈翼说出这话,又给他递来这些银子,自然就亮起了眸子。因忙抬起头来,看着沈翼道:“二爷您是好人,您会有好报的。” 沈翼笑笑,把银子丢去她怀里,又说:“到了那里如果找不到你阿离姐姐,就先找一个叫青儿的,是一个丝绸商人的一房小妾。那个丝绸商人叫梁问山,家里有绸缎庄子。你到了四处打听打听,应该不难找。” 如意把那银子捧在手心里,忙又跪下给沈翼磕了一个头,说:“谢谢二爷,我会劝阿离姐姐在那里等着你,你把手里的事情忙完了,一定要过去接我们。就算阿离姐姐要走,我也会拖住她的。” 沈翼点头,“去吧,路上自己买些吃的。” 沈翼说完就打马去了,身后跟着李胖子四五个人。如意站起身子来,回头去看,朝阳洒下的金红光芒照在沈翼的身上,那一圈金边儿,描得沈翼仿佛是这世界上最高大伟岸的人物。 沈翼回到军营后,就躲去了李胖子的帐篷里睡了一觉。睡到晌午时分,才起来梳洗一番,回到自己帐篷里和沈老爷、沈夫人并沈煦坐下一块儿吃饭。王氏是还留在自己的帐篷里,带着虎哥儿和云姐儿两个吃饭。 沈翼知道下晌宫里应该会有人来传他进宫,他这么一去,和老皇帝去到金明池避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是以这会儿便说:“让大嫂也过来吃吧,虎哥儿云姐儿也带过来,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沈老爷和沈夫人这会儿都知道他投靠了寿王,没什么脾气,沈夫人便说了句:“你要不嫌吵,就让双喜过去叫去。” 沈翼自然不嫌吵,热闹这一回,下一回不知道还有没有。这就叫双喜把王氏和两个孩子都带过来了,沈翼拉了虎哥儿和云姐儿到身边,一会儿哄这个,一会儿哄那个,自己没吃几口,尽是喂他们饭了。虎哥儿和云姐儿也喜欢他,直管往他身上爬。 沈夫人见着这情形,自然有话说,只道:“这么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不好?等形势稳定下来,你莫要再找托词,赶紧给我把媳妇娶了。什么阿分阿离的,你别搁心上想着了,我不会答应的,给你做侍妾我也不答应。” 她这话说完,沈翼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些。王氏瞧得出来,胳膊肘子碰一下沈煦,沈煦便忙笑着打圆场,说:“难得这会儿咱们一家齐心,娘你就别说那扫兴的事儿了。人在哪呢,我们都没瞧见什么阿分阿离的,就您记挂着。” 沈夫人看看个人的脸,知道自己说这话是讨没趣儿了,便住了口,夹了块肉往云姐儿面前送过去,说:“过来祖母这边,让你叔叔好好吃饭。” 云姐儿听话,咬下那块肉来,便从沈翼身上下去,往沈夫人那边儿去了。虎哥儿也就坐了好,自己拿筷子吃饭。沈翼这边得了闲,自然好好吃了顿饱饭。多余的话他不说,也不过多在情绪里有表现。只是吃完饭后和沈老爷沈煦坐一会儿谈了会儿天,像他和沈煦小时候那样。而三人间说的话,也都是徐徐回忆以前的事情——兄弟俩是如何打架的,是如何争一个银锞子的,此类种种小事。 话还没说得尽兴,宫里就有人来找沈翼进宫。沈老爷、沈夫人和沈煦都知道他投靠了寿王,但皇上召见,也不能不去,是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看着沈翼带些人走了,沈夫人才絮叨,说:“早前儿就不跟着皇上,这会儿也没这么多事。现在还要装样子去皇上面前,总觉得亏心。” 可不是亏心么,暗下里投靠了寿王,明面儿上还要哄骗老皇帝。倘或哄骗得不好,还可能招来杀头之祸。沈夫人叹气,越发觉得姜黎是他家的灾星。以前她姜家富贵的时候,弄得他沈家成了全京城人的笑柄,并害得她二儿子险些没了命,最后还不知死活地参军去了。现在她姜家遭了难,却把她沈家又整个卷了进去。她想不明白,沈翼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了,实在想不明白。 那边儿沈翼跟宫里的人进宫,该嘱咐的话,夜里办事的时候都嘱咐清楚了。李胖子得了他的话,也都搁在心里记着。不过就是把他送到皇宫,回去后便带领余下的七八千人守住军营,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他的家人。虽然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寿王分出心思对他军营动手脚的可能性不大,但该防的还是要防。 把沈翼送到宫门前,瞧着他进宫,李胖子便带着陪同的几个人回去了军营。各处仍是加强防卫,只盼着沈翼这番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而沈翼进了宫后,便依皇上的安排,带领三千禁军并一些护卫出城去往了金明池。今早上皇上就没有上朝,这会儿朝中的大臣已经有了抱怨之声。眼见着三千仪仗往城西金明池去,没有一点办法,只都气得吹胡子瞪眼。老皇上给他们留了条件,答应拥立四房皇长孙为皇太孙,他就回来继续上朝。简直胡闹,简直荒唐。耐不住性子了,都往寿王府上去,商讨对策。 因昨日薛平昌的死让寿王措手不及,沈翼这会儿护送老皇帝去金明池,也没有受到半分阻拦。到了金明池自在已经安排好的殿宇房间里住下,因金明池是水上建筑,所以他们居住的地方是与金明池南边仙桥相接的琼林苑。 住处倒是凉爽舒适,这时节避暑是最好的去处。琼林苑偶时用来皇家设宴,所以吃喝玩乐之处一个不少。在琼林苑吃饱喝足,到金明池游湖泛舟,或在水中心的水心殿里吃茶看景,作诗吟赋,都是美事一桩。 然而,现在的沈翼却体会不到半点美妙之处。偏老皇帝心宽得很,叫他,“该吃吃该喝喝,年轻人,心里盛不住事。这么好的景色,这么好的地方,不是朕带你来,你这辈子也看不到。” 这是小事么?小事也就罢了,这是关系到方方面面的一个国家顶大的事啊。沈翼塞个葡萄进嘴里,也尝不出是酸是甜。他看着老皇帝,确实觉得自己年轻。他再稳重深沉,也没有这老东西心大。说不准就要死在这儿了,还当没事人一样。 只平静地过了两日下来后,沈翼也不紧张了。他稍稍把神经放松下来,便琢磨起另一个问题,问老皇帝,“如果寿王不中计,不起兵反呢?” “不会的。”老皇帝笃定,“现在还没下定决心罢了,朕明儿会让汪富春去宫里再传个话,如果他们再不答应拥立皇长孙为储君,朕就立时退位,让皇长孙现在就继位登基。如果薛平昌在,可能会劝他继续稳下去。但以寿王的性子,他稳不住。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胜券在握,不会想再横生枝节。况且,朝中现在已经对朕怨声载道,说朕老来昏聩,荒废朝政,巴不得他立马上位取而代之。” 老皇帝说完这话,第二日就让汪富春把话传回了宫里。果然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许多朝臣觉得不能忍。这又到寿王府上坐下吃茶,商讨对策。有说圣人道理的,说君臣就是君臣,君为臣纲,只能耐心劝导。也有脾气暴躁些的,直接就说:“咱们有耐心劝导,百姓没耐心等!你瞧瞧多少折子压在那里,再这么下去,得起□□!” 而后自还有更激进的跳出来,直接劝寿王反,说:“唯有此法,能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寿王看着这些人七嘴八舌,心里膨胀的欲-望早已压不下去。薛平昌遭人暗算,他就难压震怒。这会儿老皇帝自己作死,非要拿立储的事把君臣矛盾激化,他只觉是天意。就算薛平昌没死,本来也就有这条准备,如果老皇帝一意孤行惹恼众臣,他便可以顺应天意民心,取而代之。 他不想再等下去,死了一个皇太子,再来一个皇太孙,说不准再给皇太孙继了位,接下来的事情就将越来越多。不如干脆果断一些,成大事者,从来就不是那些优柔寡断的人。 因寿王手拍炕桌,凝声说了句,“既然诸位大人向本王请愿,要本王救百姓于水火。本王便勉为其难,为百姓谋这个福祉!” 第74章 苏州 寿王做过类似的事情,这一回做起来便算轻车熟路,前一回还要想办法避过严顺恩,费些周折,这一回则是半点障碍也没有。内阁在孔首辅的带领下给他出了文书,再用他手中伪造的兵符,交由禁军副统领去禁军军营调兵。当然,这一切做得都不动声色,毕竟调兵逼宫这事张扬不得。事情还没成为定局之前,弄得民心大乱才是最要命的。只要大局一定,再乱都不怕压不下来。 却说皇城禁军是驻扎在京城东面郊外,这番听从寿王调遣,要从东郊去到西郊,越城而过少不得要引起动荡。当年那回谋反,他没敢调用太多禁军,也是晚间悄悄入城进的宫,怕生乱子。也因为人数不多,所以在老五带兵入城阻止后,就没有得手。但因老五带兵急急闯入宫门,就打乱了局势。 经过上一回失败的教训,眼下这回寿王自然是用尽全力,让禁军副统领把所有能调的禁军全部调离军营。他坐镇作首,带领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城北郊外绕行。在不影响城中百姓正常生活的情况下,把兵力带到城西金明池。京城方圆也有二十里地,走着跨过整座城,便是步伐快的,也要一个时辰。 然这事也不能做得隐秘到什么人都不知道,再说皇孙那处得到寿王已从东郊调兵的消息后,便暗下领一行人出宫快马加鞭直奔邻近秦州和汾州去借厢军。和老皇帝拟下的计划是,借到兵后,骑兵快马先行赶去京城西郊支援。余下步兵快着步子再赶过去,这么一波接一波,能拖住时间,最后也能击败寿王,保下老皇上的命。 所以,皇孙做的这事儿就是赶时间的事情,别的没有太多顾虑,只怕稍晚一步可能就再也看不见他的皇爷爷了。然就在他和手下的人借到厢兵往回赶的时候,他手下的人拉住他,忽悄悄问了句:“殿下可有上位之心?” 这个问题问得意图十分明显,如有上位之心,现在就故意稍放慢些步子,等寿王和皇上在金明池自相残杀。以寿王的兵力,肯定能将皇上一干人等击杀。到时他们赶到,以诛杀乱臣贼子的名头将寿王拿下,那么皇位自然就是他的。 皇孙没想过这问题,只蹙眉看手下的人,说了句:“那是我皇爷爷。” 他手下的人道:“皇上和寿王不是亲父子么?” 所以在皇权面前到底有没有亲情,无人能说得明白。古来成霸业者,谁不是无情冷血的?生在帝王之家,就从来没有父子亲情,没有兄弟如手足之话。或许起初也是有的,但权力摆在眼前时,也就从了人之本性。 那厢寿王带领二十万禁军,直奔城西金明池。军后亦有拥护寿王的好些朝臣跟随,想着寿王此番成功之后,直接就拥立他为皇帝。他们全部冒着杀头的危险,把自己的未来前程押在寿王身上。当然,他们之所以敢这样,也是认定了老皇帝无力回天罢了。在二十万大军面前,即便他是真龙天子,又有什么手段抵抗? 禁军的左副统领却有些顾虑,路上对寿王说:“正巧几天前兵部把军中的兵械武器都收回去清点,到今儿也没全发下来。现在有的一些装备,只是□□和大刀,没有□□,也没有盾牌。”而金明池的中心建筑在水上,老皇帝带走的三千禁军刚好是水军。 寿王却不以为意,“对付那几个人,需要多精良的武器?他不过三千水军,咱们又不是没有水军。他带的那些人,当护卫使得,若用来作战打仗,如何敌得过二十万大军。”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左副统领说罢这话也就没话了。在马背上把腰身挺得笔直,引着大批队伍直往西郊而去。 这会儿老皇帝那也得到了消息,自然与沈翼并贴身护卫退到金明池上的水心殿。余下禁军和沈翼的士兵全部一身上等铠甲,手持坚盾,亦有□□长矛等兵器,排阵防御在仙桥内外。他们的武器,也都是一早就备好在金明池里的。他们有六千人,沈翼有自信,自己的三千人有了这些武器加成,并寿王的禁军没有精良装备,一定能拖到皇孙的厢军前来支援。 寿王也有同样的自信,觉得自己的二十万大军定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老皇帝身边的几千人打得溃不成军。当他到了金明池,看到内外已经做起了防御的士兵们,还笑了一下,说:“瞧,原来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还要做最后抵抗。” 寿王自然看出来了金明池守卫不对,不是禁军,有些他甚至瞧着面熟,在沈翼的军营里有过一面之缘。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仙桥内外布下的士兵,只冷笑一声。本来他找沈翼就是给他面子,没想到这个人冥顽不灵。既如此,也就只能送他归西。他无有更多的废话啰嗦,把手中宝剑一举,看着自己身后的士兵如蚁蛹般冲向金明池。 有的人冲在半道上就被仙桥上过来的箭雨射中,拔掉肩膀上的箭继续往前冲的有,就地倒下的,也有。而后两边交汇,自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刀刃拉过喉咙,喷出腥浓的血浆。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让老皇帝眉心也蹙成了个死疙瘩。 沈翼在外领军作战,没有多余的心思想任何事情。杀人杀多了,就杀红了眼,只知道挥刀往下砍。雪珠溅了一脸,满鼻腔的血腥气,都成了对人最大的刺激。这一仗,寿王除了人多,并没有其他什么优势。士兵不如沈翼训练的士兵扛打勇猛,装备没有他们的精良,两个副统领的作战经验不足,寿王更是没有上过战场。 可这一仗还是打了很久,从清晨苦战到日头偏西,打到他们的人开始有些疲软。沈翼看着自己这边倒下的人,微微仰头迎面对上半空灼热的太阳,光线刺得眼睛睁不开。掐着时间,去秦州和汾州借兵的皇孙应该到了。可是,却不见人。 他耳朵开始耳鸣,看着周围血泼般的场景,看着脚下倒下的条条尸首。有长矛向他的胸口刺过来,他以刀身相挡,而后机械地抬手砍下去。杀了这么久,他的人明显有些撑不住了。寿王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金明池里攻。虽折损无数,但原本的二十万数量在那。 在沈翼的人尽数倒下后,寿王的人攻进殿中,却不见老皇帝。而后便是继续厮杀下去,直杀到金明池边。沈翼这会儿也受了伤,不能以一敌多再蛮战,也上舟混入了其他舟船之中。老皇帝便也坐在这些舟船中,屏气凝神。 沈翼找到他的舟,跨步过去躲进船盆下,对他说:“末将已经尽力,如果支援的厢军再不到,末将也只能以命陪您了。” 老皇帝看着他身上血迹斑斑,还有多处伤口,便知外头惨况。如果支援军不到,他们都将会葬身之一池清水中。他微闭了下眼,深吸口气,想着老天若是要他死,他也没有办法。外头又响起箭枝齐发的声音,如下雨一般。水上的人往殿中射箭,殿里的人也往水中的船上射箭。有箭枝飞过来扎在船蓬边缘,咚的一声响,那箭尖已经被鲜血染了透。 沈翼面色凝重,往船蓬外看一眼,只道:“他们把武器捡了起来,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老皇帝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只听着周围船只上一声接一声地传来噗咚声,是人落水的声音。有人落水,就有寿王的人上船。寿王的人最后还是把老皇帝和沈翼包围了起来,他们不敢对皇上下手,只道:“皇上,王爷请您到水心殿坐下。” 老皇帝这才睁开眼睛,然后面色平静地从船蓬里出去。有人上了船来给他划桨,带他到水心殿中。他和沈翼到了水心殿,寿王这会儿已落了座,正是坐在最高的位子上。他面上有些得意,摸着那雕了龙纹的椅子,看着老皇帝道:“确实不一样。” 老皇帝现在的心情大约和沈翼是一样的,已经不奢望援军到了能把他们救下来。他看着寿王,半晌道了句:“是朕太小瞧你了。” 寿王冷笑,“你一直看不起我,忽视我。打小就是,你不关心我读了什么书,会写什么字,文章作得如何。你看都懒得看我,我就那么让你讨厌?长到大了,连我暗下拉拢朝臣你都没有发觉,有时候我觉得高兴,有时候觉得真是可悲!我今天之所倚这么做,就是为了向你证明,我不比老四老五差。这个座子,我也能坐!” 老皇帝面色平静,没有死到临头的恐惧,只是看着寿王,看着他说这话时候的恼恨。或许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他的责任是最大的。可是即便现在去后悔,也于事无补。他盯着寿王,还是开口问了他最想确认的事情。 他说:“在朕死之前,朕想知道老五的事情。当年老五谋反,是不是你设的圈套?” 寿王听得这话,忽笑起来,拍了拍椅子的手把儿,说:“圈套?谁跟你说的?陈铭?我就知道先找到陈铭的是你的人,可惜,他还是死了。现在我就告诉你,当年要不是老五,你不能多做这几年的皇帝!早在那时候,那张龙椅就该是我的!老五,他该死!” 寿王把话说完,老皇帝忽也笑起来,事情果如他推测的那般没错了。当年就是老三要谋反,老五护驾结果被诬告成了谋反。他当年,亲手冤死了自己最疼爱的一个儿子。老皇帝笑得有些发痴,眼里笑出眼泪来,看着寿王又说:“来,来杀了朕。老四、老五,都死在你的手里,现在杀了朕,一切就都是你的。” 寿王这会儿眼睛发红,死盯着老皇帝,“你不死,一切也都会是我的。你若是想留一命,现在就传位于我。我要让你看着,我比老四老五更合适这个位子!我要让你知道,你一直以来是多么的糊涂!” 老皇帝冷笑,“你做梦!” 在他这话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外头忽有人进殿来禀报,面色着急地对寿王说:“王爷,皇孙殿下带了十多万大军已经到了外头。现在正在往里攻,我们人数太少,且都疲惫不堪,根本抵抗不住。求问王爷,怎么办?” 寿王一听这话就变了神色,连忙吩咐周围的人道:“擒住皇上!” 周围的人听了寿王的命令,自举刀而上。这会儿皇上身边也就剩沈翼一个站着的,只能拔出腰上的剑,挡在皇上面前。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誓死保护老皇上。现在谁都不可信,皇孙为什么这会儿才带兵赶到,无人知道其中纠结。 他拿剑以死相搏,把老皇上死死护在身后。寿王的人偎在他面前,长矛大刀一个接一个,他总有躲闪不及的时候,自己身上的伤口便一道多过一道。血从衣袖下流出来,淌到手背上,渗去剑刃上,从剑尖儿上往下滴。 在打倒下十来人之后,他双目开始慢慢变得模糊,头也开始发晕,身前的人晃成两个重影。在要倒下的前一刻,老皇上托住了他,接下他手里的剑,忽有一根□□刺进了他的腰。在第二根刺上来后,鲜血从嘴里直喷出去,人便轰然倒了下去。 而后他伏在地上,哼哼喘气,管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只看着皇孙带兵攻进水心殿,又看着寿王挟持住皇上,与皇孙形成对峙。寿王这边已没多少人还站着,他现在唯一的底牌,成了老皇上的命。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到现在,竟然让皇孙做了黄雀。 沈翼只看着寿王拿一把刀架在老皇上的脖子上,却听不清他说什么。他的意识在一点点消散,眼皮也越来越重。而后他闭了一下眼,从靴子里摸出匕首,凝气站起身子,用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动作凌厉地把匕首插进了寿王脖侧。血从寿王脖间喷出来,喷红了老皇帝半张脸。最后,老皇帝那半张带血的脸也陷入黑暗,他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江南水乡,小桥流水人家院,与北方大有不同。 姜黎打小在京城出生,长到十六岁没出过远门,也就京城的大街小巷混得熟一些。十六岁那年家里遭了难,被发配去西北,那是荒蛮之地。这会儿来了苏州,是她这辈子去的第三个地方。 马车近了城门就能见着烟柳雾,和京城的不一样。京城城壕沿圈的柳树密密成排,也如烟如雾,却没有这里的满眼皆是水意柔情的味道。阿香原就是南方人,到了苏州,也不觉稀奇。但她也打车围子往外瞧,终归是很久没来过南方了。 姜黎心里虽惦记着京城的事情,但这会儿也不往脸上挂,与阿香一起看着车外景色变换。进了城,城里到处都是粉墙黛瓦,不像京城的楼房屋宇那般大气壮阔,却自有一番精巧雅致的味道。这里风土大约也养育一样的人,多该是柔情似水的。 姜黎和阿香随着马车去到一家客栈,一路上平安无事,那三个随行的护卫也算完成了任务。帮她们住下店来,又留两个下来随行保护,剩下的那个自个儿快马回去京城复命。也就在客栈楼下厅堂里吃了一顿饭,便上马离开了苏州城。 姜黎和阿香一路上舟车劳顿,这会儿正是需要补眠的时候,也便吃了饭就回去房里梳洗睡下了。直睡到夜幕低垂,与阿香又起来,不过还是找些吃的。吃完了晚饭,念着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随意大晚上出去逛去,便还是在房里呆着。 到了这里,与姜婧越来越近,姜黎自然就惦记起她来。晚上梳洗罢躺在床上,就在那想,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原本姜黎是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但这会儿一想到韦卿卿的死,她就巴不得立马见到姜婧。 阿香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躺在她并头的床上,忽开口说:“来了都来了,去见见她罢。怎么说都是亲姐妹,她要知道你还活着,得多高兴啊。又能有什么打扰,咱们又不住到她家去,你说是不是?” 姜黎动了动身子,因白天睡得多这会儿没有睡意,只能和阿香说话。她这会儿自然是应阿香这话的,只道:“明儿咱们出去打听打听吧,说不定梁家在这街面上还有铺子呢。先找着,瞧她过得到底如何,再想想怎么与她相见。” 阿香侧起身子来,看不见姜黎,只把手拿去头下枕着,说:“那得找人少的地方,这一相认,得想起多少从前事?这又悲中生喜,姐妹相认,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要哭多久。人多了瞧你们像唱戏的,难为情。” 姜黎这会儿想着就有些眼睛湿润,嗓音微哑,接阿香的话,“那要哭起来,也不管难为情不难为情了。只管哭痛快了,哪还有心思管其他的。” 两人便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说些好似不痛不痒的话,说完了姜婧又说沈翼,不知道京城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姜黎让如意带了话回去,她更多的希望是沈翼选择好的道路,平平安安地活着。对于经历过许多生死的人来说,大约没有什么比自己在乎的人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 她也想过,如果沈翼选择了寿王,一定会觉得没有脸面再见自己。同时,姜家的冤情也永远不可能再得到洗刷,那么她也就永远没办法和沈翼平起平坐成为夫妻。沈翼或许还是会来找她,但最好的结果,还是两人再也不要相见。她姜黎这辈子不会再有未来,但沈翼能走的道路还很长。 姜黎想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一直想到睡着。次日醒来,洗脸梳头,开始她来苏州城的第一天。这会儿苏州城还是有些热的,不像京城已经生出了凉意。她和阿香穿薄衫素裙出门,沿街打听有关梁问山的消息。一路打听一路找,果找到一间他家开的丝绸铺子。 铺子设在街角,酱色的匾额上面刻了“梁家丝绸庄”五个金字。里头有一个掌柜,四五十的年纪,两撇八字胡,贼精的模样。见着人来自是招呼,介绍当季城里姑娘们喜欢的布料花色。 姜黎不知道他是不是梁问山,只问他,“掌柜的姓梁么?” 那掌柜的便冲她笑笑,说:“我不姓梁,东家姓梁。姑娘来这里找人问路,还是买布做衣?” 姜黎和阿香在布匹走了走瞧了瞧,自然没有花钱买这些金贵的东西。她看这掌柜的不是梁问山,只是店里请的人,自不多留,寒暄几句又出去了。出去后自然还是打听梁家有关的消息,只问梁家的绸缎庄怎么走。 这又一路找过去,找着了梁家的绸缎庄。但一般家里的生意都是男人做的,基本没有让女人插手的,所以在这里也看不到姜婧。姜黎和阿香又是陌生人,自然也进不得里头去,只瞧着了地方,再去打听梁家在哪里。 打听这些消息实在不难,不过花了大半日的功夫,姜黎和阿香就找到了梁家的宅院。河沿边上的宅子,比别家略大些。宅子后面临河,前面便是巷道。姜黎找着后也没有立马就问上门去,不过是远远瞧着,又与一庄子上的阿婆说些闲话,了解梁家现在的情况。 只那阿婆也是个眼睛毒的,与姜黎说些话下来,便道:“姑娘这容貌品相,倒是和梁家那房小妾青儿十分相像。她比你素些,但眉眼实在是像极了。” 第75章 重逢 原姜黎就是来找妹妹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还要防着别人知道。听着阿婆这么说,自也笑着回:“您是老神仙,眼神很好。” 这样说说笑笑的一通寒暄下来,自然确定了姜婧就在梁家。同时,从这阿婆嘴里的话也能得知,姜婧在梁家过得确实也不差。虽然没有正妻该有的体面,但日子过得比普通人家正经媳妇好多了。近来还有件喜事,说是姜婧怀上了梁问山的孩子。之前梁太太对她不冷不热的,这会儿也和颜悦色了些。 姜黎听了这些话,也总算是放心了下来,没有了所有的悲观想象。与阿香离开这庄子的时候,那心里余下盘算的,便是如何姐妹相认的事情。因分别了许多日子,又在这地方重逢。不是偶遇,那在相见之前,就总会多想许多方式。是瞧准了一个地方等着姜婧出现,还是直接去梁家门上敲门,一时都不能定下心来。 却说姜黎打听完消息就离开了梁家所在的庄子,在离开没多久后,就有另一个人直接到梁家门上敲了门。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晚两日赶路过来的如意。她是一个人行的路,路上耽搁的时间少,是以也就晚了姜黎一天到了苏州城。她来前记得沈翼跟她说的话,到了苏州找不到姜黎,就去梁家找姜婧。一路打听下来,自然就摸到了梁家门上。 听到敲门声来给如意开门的,是一个绾着双丫髻的丫鬟,瞧着她风尘仆仆的样子,自己从没见过,只手扶门板问了句:“你找谁?” 如意想了想,咽口口水说:“我找你家姜姨娘。” 这丫鬟便乜了她一眼,要合手把门关上,嘴上说:“你找错地方了,我家没有姓姜的姨娘。” 如意好容易找到了地方,自然上手去推住笑,缓缓气,又说:“她叫青儿,不是你家的姨娘么?” 说青儿就对了,那丫鬟手上的劲儿便松了松,只盯着眸子仔仔细细把她瞧了一遍。她家的这个姨娘一直说自己在世上没有亲人了,也没有亲戚。被她家大爷带回苏州城这么久,从来也没有人来找过她。这突然的,怎么会又有人找上门呢? 但带着名字找上门的,又不能二话不问就撵了去。瞧着姑娘穿衣打扮也凑合,因把她往家里领,领到天井下停了步子,跟她说:“你叫什么?是我们姨娘什么人?我给你回个话,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如意笑笑,跟这丫鬟说:“我叫如意,是姨娘她亲姐姐身边的丫鬟。我们姑娘来找她的,怎么,到现在没找着这里么?” 这丫鬟多瞧她几眼,原来只当青儿是个可怜的孤女,不知这会儿怎么又冒出个姐姐。这姐姐还有这么个丫鬟,那就不是简单的人家了?能用得起仆人的,再差能差到哪去?她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道:“没人来上门找过,你是头一个。那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问去。” 如意点头应声,拽着肩上的包裹带子,自站在天井下等着。她心想姜黎还没找到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不管什么原因,她找姜婧比找姜黎简单,所以还是先见了姜婧再说。这偌大苏州城,让她去找姜黎和阿香,就是一寸一寸地把地皮给掀起来,能不能找着人,都有够呛的。 她站在门上等了一气,觉得没趣儿,便抬头看这房子。这南方的房子与京城不一样,密实得很,不像北方的一进二进的院子分得清。仰头看了一气,才刚那丫鬟便又出来了,引了她往里去,说:“姨娘让你过去。” 如意便规规矩矩地跟着这丫鬟往里走,一直去到一个摆设雅致的房间方才停下脚步来。那丫鬟不往里去,只推开门让她进去。等她跨过门槛,自又关上门扇,自己忙去了。 如意不认识姜婧,这般找上门也是没有其他办法。她进到房间里面,便见着罗汉榻上坐着个绾随云髻的妇人。脸上略施脂粉,耳垂上挂着水滴玉坠子。只瞧那眉眼,就能看到和姜黎是姐妹。因她便忙上前去行礼,道了句,“姜姑娘。”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也很久很久没有人再叫过她姜姑娘。这会儿听起来,只觉凄苦。她看着如意,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是年龄最好的时候。她让她坐下,先问她:“你叫如意?” “嗯。”如意点点头,“阿离姐姐先我一步来的苏州,我没地方找她去,只能先来找您了。贸然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才刚姜婧听婢女进来说是她姐姐的丫鬟找了来,就觉得如同在做梦一般。这样见了如意,听她说出姜黎的小名,越发觉得不真实。她看着如意,仔仔细细看这个自己不认识的女孩子。嗓子里哽了棉花一般,让她半晌才又说出话来,只问:“姐姐……她还活着么?” 如意知道姜家那件事,自然也知道她们姜家的人都遭了什么难。大约每个人都以为家里人死绝了,不敢心存半点奢望。这会儿知道自己还有个亲人活着,不是想哭,就是想笑。那种悲喜交加的心情,旁人很难体会。 如意也看着她,使劲点了一下头,“还活着,她知道您也活着,所以特意过来找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找上门来。我以为她已经找来了,才直接上门的。” 姜婧捏着帕子抬手擦眼泪,缓了片刻情绪,说:“大约是还没想好见了我说什么罢。” 如意附和她的想法,其余的不去多加揣测。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姜黎在半道人遭人暗算了,根本没来到苏州。但她想着姜黎是福大命大的人,应该不会如此。再说随她而行的还有三个身手极好的人,保护应该周到的。 姜婧这会儿心里有了别样的期待,看着如意的眼神也轻柔如水。她想问很多事情,但最终都没有问出来。她的想法大约和如意没主动说的想法是一样的,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情,还是见了亲耳听着对方说比较好。从旁人嘴里先问了,就少了味道。 姜婧没有多怀疑如意的身份,确实也什么值得去怀疑的。她留如意住下来,在家里下人住的房间里腾出地方多摆上一张床。就这点子事,还是经过了梁太太同意才办下的。梁太太也听说了她姐姐的婢女找上了门,自然问她:“怎么还有姐姐?” 姜婧便笑着回她的话,“原以为不在了,却没想到还活着,是老天爷保佑呢。” 梁太太听了这话也就没说什么,只让她自己安排。本来做人媳妇儿的就要事事依从婆婆,她这种连正经媳妇儿都不是的人,自然更低一等。若不是梁问山对她另眼相待,做姨娘的和那些做婢女的,在身份上也没差什么。 如意也是一晚上瞧下来,才发现姜婧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她看着姜婧自己去找了被子褥子来给自己铺床,觉得生受不起,自然自己上手打理。这会儿是在人家中,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多问多说什么,便是话很少的样子。 一晚上凑合过去,清晨起来自己便跟着别的下人一起去洗漱,又帮着给姜婧打了水伺候她梳洗。她没有看到梁问山,听说是最近忙,晚上回来得晚,早上出去得早。当然这也不是她该过问的事情,她只安安分分呆着,想着呆到姜黎找来就好了。 这样也没熬多久,到晌午用完饭又歇了晌后,便有婢女来传话,说又有人找上了门,找青儿姨娘。听得这话,如意比姜婧还激动,忙就去门上看去。到了门上一瞧,果然是姜黎和阿香,两人手里还拿了许多东西。 姜黎和阿香可没想到梁家门里能出现如意,惊了一跳,只问她:“你为何在这里?” 如意看到她俩便显得放松多了,笑着接过姜黎手里的东西,说:“我回去后过了一宿就来了,到了不知往哪处去找你们,只能来这里等着了。” 就这么说了两句话,姜黎便听到了一句“姐姐”。她瞬间便循着声音把头转了过去,看到姜婧的那一刻,来之前做的各种心理准备都溃散无形。眼泪一瞬间汪满了眼眶,鼻头发酸,直蹿上脑门心,把眉心也蹙了起来。 她叫不出妹妹,只上去拉起姜婧的手,眼泪啪啪往下掉。姜婧也是满脸的眼泪,一面还要笑,一面又拿帕子擦眼睛。擦了一气,拉着姜黎往里去,哭哭笑笑道:“我先带你去跟太太请个安,再去我屋里说话。” 家里来了正经的客人,自然要带去跟梁太太先问个安。梁太太看到姜黎的时候,才真的意识到姜婧原也不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她一直疑心这个,觉得她过于大气,不像是小家小户里出来的姑娘,自然更不像她嘴里说是穷人家的孤女,卖身给梁问山是为了葬父的。现在看姜黎的谈吐打扮,再看她带上门的丰厚礼物,自然更加怀疑姜婧之前的说辞。 梁太太心里虽有疑问,但也不表露太多。瞧着这姐妹俩的神色,久别重逢的欣喜不是假的,所以也就让姜婧把姜黎带回自己房里去了。两人进了屋后,把阿香和如意也带进去,自又是一阵哭哭笑笑的说谈。说起以前的事,哭到声气哽咽,说到现在,又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两人把各自的情况说罢了,姜婧庆幸姜黎遇到了沈翼,而姜黎庆幸姜婧碰上了梁问山。总的来说,这都是不幸中的万幸。姜婧还记得沈翼是谁,也隐约记得他的样子,与姜黎说他的时候,便说:“当初我是不是还劝过你,让你别太过分。他人不错,比我们周边那些斗鸡走狗的富家子弟好多了。偏你瞧不上,看他哪儿都不好。现在怎么,看哪儿都好了?” 姜黎听着这话打她的手,“就你最明白,你那时候不过才十二岁,知道什么?” 姜婧也打她的手,“十二岁也比你懂事许多,你打小就没有做大姐的样子。” 阿香和如意在旁看着两人小打小闹起来,也只觉温馨。不过也确如姜婧说的那样,虽然姜黎比姜婧大两岁,但瞧着却像是个做妹妹的。大约性子简单直率些,没有姜婧瞧着稳重。 姐妹相认互诉衷肠,花去小半日的时间。外头日头偏了西,窗缝间没了最后一丝光线,也就到了该分别的时候。虽这不是长别,总还是能挑起人的伤感情绪。姜婧拽着姜黎的手,依依不舍,说:“要不我去问问太太,让你们今晚都住下。” 姜黎便捂着她的手摇头,知道她的身份去梁太太面前提要求要舔着脸求,不想她那样,因道:“别了,客栈离这里也不远,方便得很。明儿我还过来看你,要不你去客栈找我也成,带我们街市里逛逛。” 姜婧听她这么说,也就点头应下了。把她们送出大门去,站在巷道里看着她们走远,一直到看不见她们的背影,才挂着不舍的神色迈开步子回家里去。进了门梁太太又叫她过去,说:“这两日一直在给你物色好的丫鬟,今儿瞧着一个还不错,明儿我就买回来伺候你。肚子里有孩子了,别大悲大喜的,伤身子,知道么?” 姜婧看梁太太对自己温和,自然什么都应下。梁太太看着她,心里却有很多想问的,最终也没问出来,想着时间多得是,再问不迟,也就放她回去了自己房里。 那边姜黎带着阿香和如意回去客栈,吃下晚饭让掌柜的给房里又添了条被子,也便歇了下来。这会儿如意过来,姜黎和阿香自然要问她京城的事情,问她为什么突然过来了。 想起这事如意还叹气,叹了好几声,方才开口道:“阿离姐姐,我也不是有意的。回去之后等着了二爷,就火急火燎把你的话跟他说了。我没想到太太在帐篷外头,把话全听去了。她知道了你一直在二爷的军营里,也认为二爷是因为你才跟着皇上的。后来老爷和大爷大奶奶也就都知道了这事,都劝二爷投靠了寿王,这跟您的想法是一样的。可能是二爷不同意吧,太太就收拾了东西要回城里的宅子去,在军营里闹了一气,也把我撵了。二爷当然不能让她走,只好就答应下来,带着大爷去寿王府上表了态。” 姜黎听着这话,无悲无喜,她坐在灯下,看着如意抠手指,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说:“知道就知道了,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因为这个,他没能为我冒险下去,挺好。” 如意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姜黎,半晌才又开口说:“那你呢?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你还愿意跟着二爷么?我跟二爷说过了,会在这里好好伺候你,等着他来接我们。” 姜黎笑笑,皮笑肉不笑的,“再说吧。” 如果真是这样,就算他会来接她,她也不可能跟他回去了。因为,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地位的悬殊差距,还有沈翼的父母。太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让姜黎觉得,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如果非到在一起,大约就是一辈子的互相折磨。她折磨他的家人,他的家人折磨他,他们彼此折磨。到时沈翼也会娶妻,那又是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与其那样让各种俗世琐事把她们的感情消耗殆尽,还不如保留一份美好的记忆存放在那里,也当此生没白在一起一场。 晚上姜黎一个人睡一张床,阿香和如意两个人睡一张。原都不是骨架子大的人,睡一起也不挤。如意是真累的,不消一会儿就睡着了过去。阿香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入眠都是很快的。剩下只有姜黎一个人,看着房外灯灭,听三三两两脚步声消失在走道尽头。 她从京城到苏州,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两个多月很长,长到够发生许多变故。两个月也很短,短到回想起来只是眨眼一瞬。她不知道在这两个多月里,京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老皇帝和寿王的对峙是不是还在持续。而沈翼,到底又跟了谁。 金明池的那一场政变,在不久后就在京城里传了开来,让人后知后觉,惊得眉心直跳。但这种消息往别处传得慢,更别说千里之外的苏州城。京城里的传言是,那一日金明池的水都被染红了,场景十分可怖。在那一场政变里,死了寿王,活了老皇帝,是最让人意外的,足可以拿做话本子说讲。 因为寿王兵败,所以参与了那场政变的朝臣也都在当时就赶回了家准备带家人逃亡。但老皇帝当日就下令封锁京城大小城门,涉事者一个也不轻饶。自然,一个也都没有逃掉。 沈家二老在南郊的军营,得到宫里急召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没被召见过,只吓得畏头畏尾的,安安分分跟着宫里来的马车进城去。到了城门边看到重兵把守,严查出入路人,才知道京城里发生了大事。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马车上也不敢议论,只在心里嘀咕罢了。 沈家二老被接进宫后,被人又领着直接去了长生殿。沈老爷平常在宫里当差,知道长生殿是皇上平日起居之所,心里自然更嘀嘀咕咕,不知道领他们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说,皇上要见她们? 然在入了偏殿看到躺在榻上的沈翼后,心里就再没了嘀咕。沈夫人在打眼看到沈翼的那一瞬间,就吓得几乎灵魂出窍。她的儿子,脸色苍白如纸,整像个死人一般。好半晌,她才飘着动作去到榻边,却连大声喘气也不敢。 她双眼睁得圆,眼泪仿佛是眸子里滴出来的,眼眶明明干得很。沈老爷站在她身后,也是眉心蹙了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沈夫人不敢哭,手颤抖得像摇筛子。好容易伸去了沈翼的鼻下,只探了一下就立马缩了回来。她怕啊,怕探过去人是没气的啊。 探过还有微微气息,沈夫人心里踏实些,又去慢慢掀开他身上的薄毯子。这一掀便又被吓到了,只见沈翼身上几乎没有好的地方,都是殷血的布条儿。因为全身都是伤,所以也没有再穿衣服。 沈夫人只掀到一半,就没敢再掀下去。把被子再度盖好,她便哭起来,埋脸在自己的手心里,却半点声音也不出。沈老爷也是满眼泪水,嘴里轻轻说了句:“怎么弄的……” 他们不敢大声问,甚至连话都不敢说。这里是皇上的长生殿,虽然皇上现在没在这偏殿里,但他们仍是顾念着不能乱说话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心里问天问地,想把天地捅破砸穿,不过都是想想罢了。 沈夫人哭罢了放下手来,拿帕子擦干净脸上的眼泪,便只盯着沈翼的脸瞧。她什么都不想问,也什么都不想求,只想知道,她儿子现在这个样子,还能不能活过来。如果活不过来,谁来为他们儿子的死负责? 老皇帝坐在正殿里,估摸着沈家二老的情绪平静些了,才叫汪富春把两个人请到正殿里去。沈老爷和沈夫人一开始进宫的时候还战战兢兢,自看到沈翼那个样子后,就再也没了畏缩的情绪。他们随汪富春去到正殿,给皇上跪拜行礼。 在老皇帝让他们平身的时候,沈夫人却伏在地上不起来。她把身子伏得极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而后颤抖着嘴唇冒死说了句:“皇上,民妇求您告知,我儿沈翼,他还……还能不能活?” 第76章 废话 皇上看着沈家二老,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呼不出来。好半晌,他才开口道:“太医瞧过了,及时止了血上了药。沈翼是个福泽深厚的人,一定会没事的。” 后头那半截话,其实是听天由命的意思。沈夫人听得明白,自也没再多问。她谢恩平身起来,便和沈老爷一处站着,听老皇上说话。找他们来,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不过是要加封授爵。沈夫人在老皇帝的语气里听到了补偿的味道,但终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加封授爵是要正经文书和册文的,自然不是立下就能给他们,这会儿只是嘴上的封赏,以先做安抚。 沈老爷有些受宠若惊,沈夫人却是一心只在自己儿子身上,无有太多的惊喜。得了老皇上的话,两人退出正殿,仍是去偏殿里守着沈翼。一方面怕扰了沈翼,一方面也因为身处皇宫之中觉得拘谨,是以沈老爷和沈夫人都不说什么话,只是看着沈翼,心里却都是一团乱麻。 好容易挨到傍晚间,又有太监来领他们两个出宫去,嘴上说:“从金明池回到宫里就折腾了一遭,沈将军这会儿只能躺着,便不能给你们带回去。你们回去了也别多分担心,皇宫有最好的太医,什么药材都不缺,沈将军在这里养伤是最好的。明儿一早宫里的马车仍去军营里接你们,你们再过来守着。” 沈老爷和沈夫人能说什么呢,只能随他们安排。跟沈老爷上了马车,一路默声回到军营,下了车仍是一脸沉重之色。回到帐里想着找人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煦便来了他们帐里,把从李副将军那里得到的所有事情过程都告诉了他们。之前没让二老知道,也是李副将军故意为之。 沈夫人这会儿听着沈煦说这件事,一直把眉心蹙下去,一面听一面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听罢了,却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哭。她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拔了干净,什么话都不想再说,只往床上歪着去了。 沈煦这会儿还担心沈翼的情况,看沈夫人这样,只好问沈老爷,“皇上召爹娘进宫做什么?二弟人呢?难道说已经……”下面不吉利的话他没说出口。 沈老爷很是懊恼,道了句:“我看那样是不成了。” 沈煦眉心也蹙个大疙瘩,忽而踢了下脚边的案几,说:“当日我明明瞧着二弟投靠了寿王的,怎么到头来还是为皇上卖了命?我只当他做戏呢,正好里应外合帮着寿王……” 沈夫人听着这话闭上眼睛,心里气不顺,便深呼吸好几下。老皇帝是如愿了,保住了自己的位子也除掉了想除掉的儿子,并朝中想他下位的大臣都会因为此次的谋反事件被拔除干净。可他们沈家呢,他们沈家可能要失去一个儿子。 沈夫人一想到沈翼躺在长生殿偏殿里的样子,全脸无有一丝血色,心头就如刀剜一般。余下时间便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太说话,也不吃不喝。等到次日宫里的马车来接,又跟着进去宫里看沈翼,并帮着照顾他。不过几天下来,自己也憔悴消瘦了一圈,眼窝也陷了进去。 因沈翼只有一口气续着,躺在榻上不知是否能活,所以老皇帝要给他的奖赏一时是给不出去的。寿王的事情结束后,老皇帝把正经封赏的事就先压了压,只先把那些鼓动寿王造反的朝臣都一一查办了,又从下头提拔能力相当的人往上补齐。手里又有这几日积攒下来的奏折,也都需要一一再过审,政务可以说是十分繁重。 除了老皇帝忙得昏天地暗,此外最忙的就是太医院和这京城里各大小大夫。因为那一场政变死伤无数,死了的人只能好生埋葬,没死的自然要医伤治伤。所有的这些人,也都要记录在册,待整理好之后,也都要以功论赏。 至于皇孙带领援兵迟到的事情,老皇帝也召了他到文德殿直逼他的眼睛问了他。他伏身在地,吓得满头汗,说的却是实话,只道:“孙儿糊涂,那一日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走了一些弯路。幸而及早醒悟了过来,及时赶到救下了皇爷爷。孙儿已经处罚了进谗言的人,如果皇爷爷不解气,要降罪孙儿,孙儿甘愿受罚。” 老皇上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如果他真的决定了要他死,那一日再晚些到就是了,或者到了再动手杀了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没有那么做。他还是尊称他为皇爷爷,并保护他回宫。人么,在权力这种强诱惑面前,谁又真的能丝毫不为所动?因为动了,那就罪无可恕么?那不是的。 老皇帝累了,处理了大半个月的政务,更是疲累不堪。而那个为他出生入死卖命的人,还是没有醒过来,也还是只有一口气。到底能不能醒,也没有人知道。沈夫人日渐消瘦,脸色一日难看过一日。自从斗争止息下来后,沈家的人也都回到了城里的宅子里。 沈夫人不想再日日往宫里来,就壮着胆子去求老皇上,要把沈翼接回家里去。沈翼身上的伤口这时候也都慢慢在愈合,不再是动也动不得。老皇帝知道那是人家的儿子,自然只能让沈夫人给带回去。这就吩咐太医院的太医,按时按点往沈家看病人去。 沈夫人把沈翼接回家里后,自己便没日没夜地守在他床边。实在熬不住了,才让沈煦替他守着。这样的日子难熬,熬得人心都要枯。便这么熬了整整一个月,太医来诊病的时候也开始连连叹气,说怕是醒不过来了。 沈夫人听了这话,又开始日日以泪洗面,糟践得不像样子。双喜看她这样也心疼,便与沈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轮番帮着伺候。双喜是个脑子有时会大条的丫头,说话偶尔会不过脑子,也常常有思虑不周全的时候。 一日跟着沈夫人伺候沈翼吃药,她端着药碗艰难地喂。看着沈翼还是那副样子,只脸色有些红润了,便在那碎碎念,说什么老爷太太都为你焦心啊,二爷若是孝顺的,就赶紧醒来吧。说着说着那没头没脑的话也就说出来了,只说:“那个叫阿离的姑娘,还在苏州等着您去接她呢……” 这话一说完,忽觉得自己脸上拉过了刀子片儿一般,余光扫了一眼沈夫人,便忙把嘴闭上了。原是如意走前的那个晚上跟她说的,她这会儿又是嘴没遮拦地说了出来。她也知道沈夫人大约是恨那个阿离姑娘的,所以说完后就把嘴闭得死死的。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沈翼那被沈夫人虚握着的手指明显动了一下。她心头忽地一跳,而后便升起一大片悲凉之感。她养了那么多的儿子,为那个姜黎死,又为那个姜黎生么?她慢慢便缩回了自己的手,吸了口气对双喜说:“你伺候二爷,想说什么说什么,我回去歇会儿。” 双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沈夫人的脸色从恼恨到失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她走后,便自己服侍沈翼吃药,又跟他絮絮叨叨地乱说话。说到哪是哪,自己也没谱。说到那阿离姑娘的时候,自又嘀咕:“也不知道她什么样子,如意都被她哄住了,说她这好那好的。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瞧瞧这个姑娘……” 姜黎自从和姜婧相认后,每日里约出来逛逛街吃吃茶说说话,说说怀了身子的那些事,倒也是十分美好的样子。只是,她们也都惦记京城的事情,不知道到底如何。因就只能等着,把日子简简单单过下去。姜黎不常往梁家去,毕竟算不得真正的亲家,也不能当亲戚来走。 姜婧才怀孕不到两个月,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每次出来陪姜黎呆不了多少时候,就得回家去。这会儿梁太太给给她买了个丫鬟,去哪都跟着,伺候也算尽心周到。总之,一切都是最寻常的模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只有一天提起丁家韦家来,姜婧脸色变黑,半句话不愿多说。姜黎自然能体会她的心境,不再去多说什么,只把韦卿卿难产去世的事情告诉了她知道。姜婧听完了也没有太多言语,她对丁家和韦家的恨意,比姜黎要多很多倍。 而后的日子,姜黎带着阿香和如意仍在苏州呆着。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等沈翼,横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里至少还有妹妹,别处什么都没有。可日子一直这么下去,也有焦心的地方。譬如,带出来的钱越花越少,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如果往长久了想,没有营生的手段,她们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第77章 苏醒 沈翼醒过来的时候,京城里的杨柳叶儿已经枯黄三两飘落。初秋的凉意在清早和傍晚来临之后,往人衣襟下头钻。沈夫人看着他睁开眼睛叫了一声“娘”之后,心头除了有乍喜,还有便是熬尽了心力的浓烈难过。眼泪落了两大碗,眼里全是血丝,那脸上的晦暗蜡黄,莹白的香粉也遮盖不住。 这又算大难不死,死里逃生一回吧。沈翼醒后出了屋才知道自己睡了很久很久,那时候的天还是热的,这会儿除了晌午那一阵子,其他的时候已经很是凉爽。他问双喜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双喜不过说:“什么也没有,就是太太每日以泪洗面,糟践坏了。” 沈翼睁开眼睛看到沈夫人的脸时就知道自己的事让她操碎了心,深感不孝,但眼下他的身子也尽不了什么孝道。沈老爷和沈煦来看他的时候,他又把现今朝中的情况问了一二,原来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爹和他大哥都得了皇上的封赏,他爹得了个三等伯爵。他大哥做了御前侍卫的头领,还在御前当差。还有他娘,被封了一品夫人。这些赏赐,都是他拿命换来的。 沈煦跟他说:“皇上现在好得很,还等着你醒了进宫向他讨赏呢。” 沈翼无心赏赐的事情,心里还有两桩惦记的事,一是自己的兵,一是还在苏州等着他的姜黎。姜黎的事情家里无人可问,便先找来了李副将军问军营里的事情。 李副将军跟他回禀:“留守军营的都没事,随将军去金明池的,战亡了小半数。战亡的人,赏赐都送到了他们家里,家里人也都免了劳役,每年也都还能从官府里领银子食粮。剩下的,缺了胳膊少了腿的,也都领了封赏回老家去了,得的赏赐够过一辈子的,家里人也都得了脸。余下还有一千人,已经都养好了伤,也都得了应有的赏赐。大伙儿都在等着将军您醒来,没有您,大伙都没精神,吃饭都不香。” 沈翼才醒不久,脸上没什么血色,笑起来的时候一脸病气。他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去不得军营里的,连宫里都去不了,还得将养两日。他又问李副将军,“送阿离姑娘去苏州的护卫回来了么?” “回来了。”李副将军看他这样,自己说话也弱声弱气的,“回来了一个,说送到了苏州城内,在客栈里住了下来。还留了两个在那里,随行保护阿离姑娘。现在事情都平息下来了,应该都没事的。您也莫要太焦心,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 沈翼冲他点点头,没有精神说太多的话,这会儿放心下来,便让他回了军营。李副将军回去给营里的将士带了话,只说沈将军已经醒来,只等身子康健。大伙儿也放心,又有了精神早起晨练。 沈翼便这般揣着心里的事情在家里安心将养了数日,在镜前坐了瞧着自己脸上有了血色,走路也不需要人再搀扶,便收拾了一番准备去宫里见老皇上。他身子弱,不能骑马,便只好坐轿子进宫里去。轿子走得慢,走了很久才到宫门前。 进了宫到二道门前,要下轿子徒步往里走。沈翼便从轿子里下来,慢着步子穿过那长长的夹道往里去。这会儿日头升得高了,从东南方打下光影来,把沈翼的影子投折在夹道西边儿的墙面上。这条路,瞧着尽头是荣华富贵,但实际步步扎脚。 沈翼去求见老皇帝,自然得到了郑重的接见。老皇帝看到他,见他病态仍重,碰也不敢碰他一下,只让他立马坐下。而后是一阵叙旧般的交谈,沈翼没什么感触,大约是身子还有些没醒透。他看着老皇帝,只问他:“末将心里一直挂念一事,姜家的事情您打算怎么处理?” 其实不止姜家,还有许多那时候一起遭难的人。老皇帝早下旨平反了,只是给姜家的那道圣旨还在老皇帝手里。他想得周到,觉得这事儿得沈翼亲自去跟姜家那姑娘说。这会儿见他进宫来,自然要把该给的给他。原来也都是在朝堂上宣布过的,封沈翼为镇国大将军,并任禁军统领一职。因他一直没醒过来,首领的职位还空缺着。 对于给的封赏,沈翼自然领旨谢恩。而给姜家的圣旨,老皇帝也交到他手中,而后叹口气,说:“老五没了,那丫头的姑姑也没了……”说着又深深叹口气,问沈翼,“姜家还有其他人活着么?” 沈翼把那圣旨拿在手里,回老皇上的话,“还有一个姑娘,姜黎的妹妹,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印象。” 老皇上摇摇头,他能有什么印象。这些姑娘家,本来就到不了他面前。他对五殿下的事心里有愧疚,但又在嘴上说不出来,所以心里想补偿的心思就越发重。五殿下那时候还年轻,和皇妃也没来得及生下孩子,就遭遇了那件事。想补偿,想减轻自己心里的愧疚感,现在就只能把这心思用在姜黎姐妹俩身上。因老皇上除了让姜家姐妹俩除了贱籍,还封了姜黎一个极高的爵位——怀思公主,并赐公主府。这样,既有食邑又有府邸,地位且尊贵,便可以不用担心往后的生活。 封非皇家女子为公主的事情不多见,破格封下的,多是因为和亲之事。沈翼看老皇帝下的这圣旨,也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自己犯下的大错,无处弥补,只能都补偿在还活着的姜黎姐妹身上。这样倒也好,姜黎和姜婧都不需要在到处飘零,受人欺凌。 沈翼接下这样的旨意,先替姜家姐妹谢过老皇上。老皇上心里放松了些,嘴上却还是叹气,说:“朕能做的也就这个了。”他也想,若是老五还活着,那该多好。可惜,人死了,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只能从别的地方下手,让自己安心些罢了。 沈翼这会儿看着老皇帝一桩桩地跟他说封赏的事情,心里自还有一事,想着要不一口气都向他讨了算了,免了往后麻烦。他想了想,便开口道:“皇上既已经封了阿黎为公主,那她的婚事还当由您做主。您看,她也不小了,末将也不小了,能不能求您赐个婚?” 沈翼会有这个主意,老皇上是预料过的。有这样预料的自然也不止他一个,另还有的就是沈家的沈夫人。老皇上想着他要不讨自己不提也就算了,这会儿听他开口讨这个婚事,自又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事情,朕不好插手。” 沈翼不明白了,就是简单一道圣旨的事情,与国家大事且都无关。且姜黎算不得他皇家的公主,配给他沈翼也没什么影响。他看向老皇上,求问:“为何?” 老皇上手捏椅把儿,捏几下,看着沈翼道:“朕下的所有圣旨,给的所有赏赐,都是昭告过天下的。你刚醒几日,可能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因你的功劳十分大,你爹娘的封赏朕都是当面给的。你母亲的诰命,也算是你挣的。但她当时就拒了,说宁肯不要诰命,也求朕不要赐婚你和那个姜姑娘。朕当时答应她了,不会赐婚。” 沈翼看着老皇上,在他的话里回不过神来。所以他娘在知道当年所有涉事的人家平反以后,想的是他和姜黎的事情?所以就算事情都成功了,姜家也得到了平反,姜黎的身份恢复尊贵,他娘还是不会接受她?这件事她还一直挂在心上,就算他还没醒来,也早早防了一手跟老皇帝求了不准?就是怕他到这时候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求什么得什么?这样的心思,是有多讨厌排斥姜黎呢,是可以想见的。 老皇上看着他的话,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拍了一下椅把儿,松口气站起身来往炕上坐着去,说:“你母亲是不是知道你是因为那姑娘才跟的朕?” 沈翼不说话,算是默认老皇上的问话。老皇帝自己伸手倒了茶吃润喉,吃罢了看向沈翼,“朕也不糊涂,看得出你母亲没那么稀罕朕的封赏。她更在意的是你这个的儿子,是你们沈家的安宁。于她而言,大约平平安安,能吃饱喝足就足够了,不求自己的相公儿子封侯拜相光耀门楣。” 沈翼抿了一口气在喉间,没什么话可说。既如此,自然不能拿自己的事再难为老皇上。老皇上又与他说了几句话,只说:“等着罢,等到水到渠成也好的,要是硬凑在一起,怕你家里没有安宁日子,也不好。” 说罢了,不再留他在宫里呆着,自放他出宫去。又顾念他的身子还没好,让他不必急着去任上,先还是在家将养。等身子养好,再接手不迟。至于他自己的私事,或者说他家里内部的事情,他这个做外人的,就不动用皇权插手了,留给他们自己处理。当然,他也没那么多闲心管人姻缘的事情。 沈翼拿着圣旨出皇宫的,一直坐到轿子里眉心还是蹙着的。原本觉得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却没想到临了了偏卡在他娘这里。他也没办法说他娘什么,大约是对当年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再加上他为姜家的事情卖命,所以对姜黎的成见很深。 他靠去引枕上,长长吐了口气,眉心舒开。这事没有办法的,只能慢慢磨。他相信,等他把姜黎接回来,一定能慢慢让他娘对姜黎改观。如老皇帝说的,水到渠成时,是最好的。 第78章 想见 姜黎是在初秋时候到的苏州,在苏州等了两三个月,这会儿已是入了冬。南方的冬天也冷,寒气裹杂在湿气里头,湿答答地贴在皮子上,往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里钻。 姜黎觉得自己不该再等,但还是绝不了自己的心思。有时候会很想沈翼,想他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在做什么,在脑子里一遍遍描摹他的眉眼,想以前所有好的坏的。有时会庆幸,有时会心痛,有时又是满心窝子里都是甜蜜。想到不能自抑的时候,甚至想什么都不管回去找他,不管到觉得做他的侍妾也愿意。 大约也是有这种心理,所以她才会在客栈里等下去。想着等沈翼来找他,即便到时候下不了决心跟他回去,也能好好跟他道个别。总归算是好过一场,就算结束,也不想是稀里糊涂的。 她看着街头叶落,看着姜婧的肚子慢慢鼓起来,看着街面上人头攒动人来人往,却一个都不认识。她想着,在手里的银子花到剩最后五十两的时候,她就不再等,打发走跟着她们的那两个侍卫,离开这个客栈,去寻求生计。不管怎么样,都是要活下去的。天各一方,让彼此都活得更好更简单。 这一日,姜婧又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来找她,两人自找间茶楼坐下,吃点心吃茶看戏。要的是二楼天井边缘的座位,隔着栏杆,看戏台看得清楚。如意、阿香和梁太太给姜婧买的那婢女小颜另坐一桌,在一处吃喝玩闹。阿香年纪实足算大了,难为还能与她们这种小丫头玩得起来。 姜婧起先与姜黎说些闲话,注意力多在戏台上。听了一出戏后,两人才说起正经话来。姜黎现在考虑实际问题多谢,便说:“手里的银子越花越少了,再要不了几天,我可能就离开这个客栈。你看能不能帮我找处宅子,简单破败些没关系,有间屋子能住人就成,主要价钱要便宜。” 姜婧这便看着她,把手里吃了一口的玉带糕放回盘子里,开口道:“你要真是想留下,宅子地亩都不成问题。只是,你不在那里等沈翼了么?” 姜黎低头默声片刻,而后抬起头来看着姜婧,说:“不等了,他怕是不会来了。这样也好,各过各的日子。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从最开始遇见,就注定了没有结果。” 姜婧哪里看不出来她真正的心思,但也知道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是以不多说。她正琢磨着说些什么安慰姜黎,邻桌忽来了个人,从外头带进来的浑身寒气还没有散尽。姜婧原也没注意那人,不过听他坐下后就说:“你们知道么,京城发生大事了。”才注意到。 姜黎这时候还是无心的,只姜婧看着那人,看他搓了搓手端了杯茶吃,又小声说:“寿王终于反了,你们猜怎么着?” 姜婧听到这话就敛起了神色,伸手搭去姜黎的胳膊上,推了推她,示意她听邻桌说话。姜黎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又听到邻桌另一个说:“你才知道?这都多久的事情了,夏日里那会儿反的,你到现在才知道?我看你啊,和你家里的婆娘有一比了,只知道家长里短。什么怎么着,人人都觉得他能成,结果领了二十万大军,还是败了。” 姜黎听到这些话自然就听出来是说的什么了,她便也敛起神色把耳朵竖了起来。与姜婧便不说话了,只听邻桌说话。 那刚进来的人热了身子,便把身上的斗篷脱了去,笑着说:“看来倒是我现拙了,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可是才知道,还想着今儿小聚,拿来和你们说道说道呢。” 又有人接话,“官府里当差的早就都知道,那消息传到咱们这里,顶多三个月,你瞧瞧,现在都过了多久了?这些日子没见,你都忙什么呢?这种事情也不知道。” “被家里的婆娘逼着在家读书写字呢,非要我考个功名不可。”那人说着摇头,“我哪是那读书的料子?真真是白费力气。她们婆娘之间,可不是都说些家长里短么,关心不到这些事去。你们知道,那跟我说说,寿王的二十万大军是怎么败的?” 这就到了卖弄的时候,知情的人开始一一透露,说:“皇上罢朝就是设的一个圈套,说是去金明池避暑,实则是逼寿王反。他带了一些兵埋伏在金明池,抵抗寿王的兵,拖住了时间。然后皇孙又去秦州汾州借兵过去,把已经伤了元气的禁军击溃。寿王当日就在动乱中死了,据说是被一个将军杀的,就是皇上唯一剩的那个亲信。” “这么本事?”那人接话,“那那个将军呢,拼死护驾,这会儿不是成为朝中第一人了?” 在座的人摇头,“他才领了多少兵,对抗禁军二十万,能有多大胜算?据说当时伤得很重,现在八成已经魂归天际了。那样都能活下来,那命得多硬?” 他们余下再说的什么话,已经都模糊在了姜黎的耳边。她心里瞬时像被什么击穿,再也坐不住,起身拿起斗篷披也不披,便直接离开桌子下了楼。姜婧大约能体会她的心境,一直以为沈翼投靠了寿王,在京城过着安稳的日子,这会儿却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 姜婧也不再坐着,拿了斗篷披上,叫小颜,“走了。” 如意和阿香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姜黎已经下了楼,只好也急忙跟上去。却见她步子走得急,一直追到客栈才追上她。到了客房,便见姜黎已经开始拿出所有的衣裳,全部堆在床上,一片凌乱,而后拿了包裹还是打包。 如意和阿香不知道她怎么了,自上前去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姜黎还是胡乱地收拾衣裳,收拾着收拾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忽而生气地把手里的衣裳掷在床上。阿香和如意看她这样,便不敢说话。姜黎也没有冲她们两人发脾气,缓了半晌才看向如意小声道:“不是说你家二爷投靠了寿王么?” 问罢了自觉也不该质问如意,便又低下头来自己嘀咕,“我就说他怎么可能不来找我……我一直以为他好好地在京城过着自己的日子……我还想就这么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 如意被她问那句话问懵了,这会儿和阿香看着姜黎又乱七八糟地说着这些,捋不顺她话里的意思,但知道不好。想问话,却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姜黎平静了些,忍着心头的阵痛,对如意和阿香又说:“收拾东西吧,马上就走,我们回京城去。” 如意和阿香便不说话,开始帮着一起收拾东西。收拾了一阵姜婧才到,她是有身孕的时候,行动总缓慢许多。她到了还微微喘息,只去姜黎旁边安慰她,说:“那些人说的话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沈翼命大,不会就这么走了的。” 这话如意听得明白,忽睁大了眼睛看向阿香,又看向姜婧,问:“我们二爷……” 姜婧看着她冲她摇摇头,又看向姜黎,“你别着急,路上慢慢走。也别还没见着他,就先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不管怎么样,见着了再说。” 姜黎听着她的话,便一直点头,把唇抿得死死的,不让自己情绪崩溃。她一直以为沈翼是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所以才会这么长时间没来找她。现在只觉心痛,想着他是为自己送了命,所以才没来找她。而她呢,一直在动摇,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信心,不够坚定。她手上动作也不停,只觉得这时候自己不能停。 把东西都收拾好,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与姜婧好好道别,只说:“等一切过去了,我再来找你。” 姜婧抱抱她,送她下楼送她出客栈。阿香去结账,如意去找那两个护卫去马厩里拉马车。姜黎和姜婧站在客栈门外等着,午后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暖洋洋的。姜黎把手收在斗篷下面,无心再看任何东西,只焦急等着如意和阿香。 姜婧在旁边陪着她,自己旁边还有小颜,想说什么却总找不到最合适的话。就这么站了一气,忽街面上热闹起来。小颜伸长了脖子往街头去瞧,年纪小的女孩子,好奇心总要重许多。瞧了一气,只见街上的人都避到街道两侧,人也越来越多,都是看热闹的样子。 小颜不知道姜黎的事情,无法装出凝重的样子,只对姜婧说:“姨娘你瞧,谁家的贵人出行。” 姜婧便也看过去,只见从街角拐过来两列仪仗,后头跟着拐过来的还有长长的一截。姜婧对这样的场景不是很陌生,在京城那会儿宫里有人出行,都会有仪仗。便是在小地方,达官贵人出行,随行之人也是可以成列的。 姜婧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贵人出行,但瞧这阵仗,地位大约是很高的。她知道姜黎无心看这个,自然不说什么。她看了两眼也就收回了目光来,只和姜黎等着阿香和如意忙完事情过来。姜黎着急回去京城,心里只有沈翼,旁的在这当口上很难去往心上放。 只又站了一会儿,如意和那两个护卫已经马车赶了来。姜黎着急,不知道阿香结个账为什么能结这么久,便要往里头看去。旁边却有小颜拽姜婧,小声说:“姨娘,停下了。” 姜婧一瞧,果见那仪仗对在快要到客栈的地方停下了。这会儿姜黎正要回去找阿香,转身刚走了一步,被姜婧伸手拽住了手腕子。她的目光还留在那些人身上,看着那宝顶大车里下来的人,只觉那人有些微面熟,便说了句:“姐姐,你看那人是谁?” 姜黎听她说话,便停了步子回过身来。然后在晃眼的阳光下,她看到沈翼站在马车旁边,正与她四目相对。阳光很亮,姜黎只觉自己是不是被那光线晃得生出了错觉,便眨了两下眼。只等如意出声,说了句:“阿离姐姐,二爷来接你了。”她才确定下来,这不是幻觉。 她站在客栈门外,看着沈翼一步步往她走过来,锦袍华丽,身姿挺拔,像是这天底下最英武的人。姜黎的眼眶突然湿起来,欣喜从心底慢慢铺开,然后笑起来,往沈翼面前跑过去。跑到他面前,立马踮起脚尖抱上他的脖子。沈翼自然拢起胳膊,回抱住她。 阳光很好,打在两个相拥的人身上,在这冷意森森的天气里,烘暖了一整条街道。街边看热闹的婆娘有带小娃娃的,都抬手捂住了自家小娃娃的眼睛…… 第79章 嫁娶 沈翼是带着圣旨来的,见着了姜黎和姜婧自然把圣旨传下。那圣旨他只挑拣读了一半,尤重封赏的那一段。这一通便算昭告天下,姜黎成了民间公主,而姜婧自然是公主的亲妹妹。爵位这东西不能全家都给,便只能先紧着年长的来。 街面上的人听到了,自然一传十十传百,说鸿禧客栈住着个落魄贵人,这会儿已经一道圣旨封做公主了。那贵人还有个亲妹妹,是做丝绸生意那梁家买回来的卖身葬父的小妾。原来都是流落民间的皇亲贵戚,这会儿命中得喜找回了身份,已是尊贵无比。 民间的说法又是最能虚吹的,怎么传奇怎么玄乎就怎么编故事。一时间百样的民间话本子就出来了,零零总总也都传到了梁太太的耳朵里。她早瞧出姜婧不是一般小家小户里出来的人,听到了这些话倒是不怎么惊奇,只是没想到一瞬之间姜婧的姐姐姜黎就能得这般尊贵的身份。这会儿心里便又开始敲起小鼓点,担心姜婧找到了亲姐姐,亲姐姐又是公主身份,那必是要带她回京城的,过回属于她们自己的日子。以姜婧现在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还在他梁家做姨娘?如果真回去了,那他梁家的孙子怎么办?一时间便乱了主意,心里怎么也不踏实,因打发了人去绸缎庄子上找她儿子梁问山回来。 沈翼记忆中是见过姜婧的,但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她那时身量很小。而这会儿看起来,已是妇人模样。大约是怀了身子发了福,比姜黎看起来年龄还略大些。不过,那眉眼却倒是很像的。他一直不知道姜黎到苏州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会儿瞧在眼里,也便放下了此前种种担心。 传了旨见了面,阿香的账刚结完,又得回去继续再开下房间来。从京城跟来了不少人,都是充队列仪仗用的,这会儿都要在客栈住下。掌柜的知道来者身份尊贵,那道圣旨又封了个公主,自然不敢怠慢,把客栈里上好的房间全部腾出来。房间也是先紧着他们住,不够的,拜托其他客人往别家住去,也要腾出房间来。 这般忙活了小半日,一切才算稳妥下来。别的话她们都且先不说,姜婧带着小颜去如意和阿香的房间里坐着,留姜黎和沈翼两个人在他们的房间里。她们都不是傻子,那么久没见了,不得有许多心里话要说么? 姜黎和沈翼两个人在房里,自然是你侬我侬,把分别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思念全部揉在缠绵里,情浓到不能自拔。只是沈翼这回伤得实在太重,这会儿身子还是有些虚的,心有余力不足,做不痛快那事。因就两厢抱着,缠绵尽心意,便开始互诉分别之后彼此遭遇的每一件事情,说讲各自的心路历程。说起来感慨万千,但这会儿都能碰触到彼此,实实在在在手心里在怀里,心里便多是踏实。 他两个在房里这般,阿香姜婧那边只是寻常说话。却说小颜是听着那道圣旨读下来的,也是梁家唯一一个见证了姜婧身份从普通姨娘瞬间变成皇亲贵戚的,这会儿说起话来便莫名有些小心。原本只当自己伺候了个怀身子的商家小妾,哪知身份一朝变,比他们梁家任一个人都尊贵百倍千倍。 她陪着姜婧在阿香的房里没能坐多少时候,就有掌柜的来敲门,说:“梁大官人来了。” 姜婧听得这话,自然不好把梁问山往这客房里带,只得和阿香如意招呼一声她先走,让她们待会儿跟姜黎说一声就是,因便随小颜出了客房下楼。见着梁问上在柜台边等着,自上去叫他,“你怎么来了?” 梁问山携了她的手,“娘在家里干着急,怕你这就跟着她们回京了,寻人去找我。我也听说了,你姐姐成了公主不是?” 姜婧点点头,与他往外头去,上马车回家去。一路上梁问山的脸色都忐忑,因不想家里知道他是在青楼里赎的姜婧,顾念外头赶车的车夫和丫鬟小颜还在,便也不说姜家那平反的话。他拉着姜婧的手,还是问她:“你真打算走么?” 姜婧看着他的眼睛,反问他:“你想我走,还是留呢?” 梁问山这便紧了紧手上的力道,说:“我自然是望你留的,我娘也说……” 姜婧看他话说半截儿停下,自然问他:“太太说什么?” 梁问山和他娘都知道,像姜婧现在的身份,随便嫁于哪个寻常官宦之家都算得上是下嫁。而他们梁家,世代都是商人,是末等经商的。朝廷里重农轻商,使得商人的地位都不怎么高。种地的那些平头百姓,还有祖坟冒青烟儿儿孙考得功名的时候。而作为商人,子孙都是无法入府学考功名的,入不了仕途。 他和梁太太的心里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分出了层级,不顾念都不成。如果这会儿姜婧想走,回去京城过自己人上人的日子,他们谁也拦不住。梁问山对她的感情不假,不希望她走自然有舍不得的因素。而梁太太,说对她有多深的感情倒没有,不过惦记她肚子里的孩子。再说,这些日子下来,她最是知道姜婧得体温柔的性子,要寻着比她性情好的媳妇儿,难。是以,都想她留下。但又觉得是委屈了人家,这会儿便说话吞吐。 梁问山也是又思虑了一阵,才开口说:“你若不嫌弃,愿意做我梁问山的妻子。我娘说,我们立下就找媒婆去你姐姐那提亲,一定明媒正娶,把你风风光光地接进我们梁家。自此后,你就是我梁问山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不说身份变换的这事情,做他梁问山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直是姜婧和梁问山两个人的心愿。他们一直都在等,等时机成熟,等梁太太能彻底接受下姜婧被买来的姨娘身份,等邻里乡间都认可下姜婧的为人。然还没等到那一时,就先发生了这件事。 姜婧看着梁问山,嗓子发哑,眼眶微湿,还是问了句:“你当真愿意娶我?” 他何时不愿意过呢?为了她,一直也没娶正妻,不就是为了把那个位置留给她么?这会儿却不是他愿不愿意娶的事情,而是姜婧愿不愿意嫁的事情。 却说姜婧,她又怎么会不愿意嫁呢?经历过那么多的辛酸苦楚,哪里还会在意那些地位荣华。能得一知心人,过上最简单踏实的日子,也就足够了。什么官啊商啊农啊,又都有什么区别呢?再说,梁太太实在算不上差婆婆,不过身份等级观念强些。可这也有好处,以后她自会因为身份把姜婧捧起来,因为她的娘家姐姐是公主啊。 梁家求娶,姜婧决定留下,是一拍即合的事情。 本来,沈翼带着人打算在鸿禧客栈歇息两日,与姜黎看看苏州风光,便启程回京城去。这计划里,自然也是带姜婧回去的。毕竟,姜婧也要恢复自己高贵的身份,还要和姜黎去宫里给老皇上谢恩。就算是他当年犯的糊涂,这会儿只算弥补,但还是要说成是他施的皇恩。 姜婧已然定下了心不离开苏州,便在姜黎和沈翼面前语重心长道:“住习惯了,喜欢这里的水土人情。京城太冷,天儿冷人心冷,也不想回去了。姐姐不一样,一直有沈将军护着,算得上清清白白的,在京城呆得住。我那时一直在醉花楼,再不愿再见着那些人。官人对我很好,不嫌弃我的过去,太太也不尖酸刻薄,我做小妾的时候也从没刁难过我。我喜欢这里,以后的半辈子,都留在这里。” 沈翼和姜黎都能看出来,她心意已决,也知道她留下怕是最好的归宿,自然也就不强迫她。以后便是南北相隔,闲的时候两地间来往,也权当玩乐了,没什么不好。 这番几厢商妥下来,把姜婧的事情先做定下。因要成婚,沈翼和姜黎便不急着回京了。在梁家请了媒婆上门提亲之后,自然忙活起来,开始准备姜婧的嫁妆嫁衣之类。自打媒婆上门后,姜婧也搬到了客栈来住,等着成婚那一日再入梁家。 传旨的时候沈翼也带来宫里的不少赏赐,这会儿便全充做了姜婧的嫁妆。列数还缺什么,自然各大小铺子里置办去。姜黎忙活这些事,喜庆满面,大约是姜家出事这么多年,喜意最盛的一些日子,便是逢人就说:“我嫁妹妹了。” 说要明媒正娶,那三媒六聘之礼就一个都不能少。一步步走下来,合下姜婧和梁问山两人成婚的日子在腊月里,已是不远。到了日子近前,一切都已妥当。 到了那一日,姜婧晨起绞面,对镜理妆,身上从里到外都是艳红的衣衫。姜黎帮忙着打理,直等她戴上凤冠霞帔时,从镜子里看着她自己点口脂,彩珠在眼前晃动,眼泪便模糊了视线。 姜婧点着口脂的手在颤抖,不敢看镜子里的姜黎。她的眼眶也是红的,点完口脂抿了抿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艳丽无比,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如果她爹娘哥嫂都还活着,这个时候,送她上轿的,那该是一群人啊。 眼泪从眼角落下去,落到下巴边缘,凝成晶莹的一滴。她忽转过身,抱住姜黎的腰身,吸吸鼻子小声道:“姐姐,回去京城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姜黎任她抱着,手搭去她背上,使劲点头应了声,“嗯。” 第80章 身份 姜黎搀着姜婧下楼,走过长长的红毡毯儿,把她送去梁问山手里。而后姜黎看着她在媒婆的搀扶下上轿子,每走一步,红嫁衣的尾摆就往前拖动一下。姜黎翘着嘴角笑,眼里却都是眼泪,闪烁着璀璨的水光,却不流下来。 沈翼站在她旁边,去牵她的手,与她一同看着姜婧弯腰进花轿。轿帘子在媒婆的手下落下来,姜黎的眼泪便也跟着落了下来。曾经有多少的伤痛酸楚,在这场红红火火的嫁娶之礼后,希望都能成为尘封的过去,再不去想,也再不提起。 姜黎站在客栈门外看着迎亲的队伍走远,吹吹打打,余音悠悠远远。一直看着队伍消失在视线里,她也没有回头回客栈。就这么瞧着,瞧到眼睛发酸,心底生甜,才吐了一口气来,转头看沈翼。偏了西的阳光打在他脸上,照得他棱廓分明。 姜婧带着肚子出嫁,好事成双。三日后还来客栈来看姜黎,只做回门。她这会儿成了梁家正经的奶奶,带着婆子丫鬟,仿佛让姜黎看到了她往昔的模样。 她说,一切都好。 沈翼是来江南传旨的,不能耽搁太久的时间,是以不能一直留在苏州等着姜婧的孩子出生。但眼见日子到了除夕,便与姜黎在苏州过了这个年。他们把苏州城里可逛可玩的地方都玩了遍,最后牵手看着漫天的彩色烟火,共度了这一年的最后时光。 当烟火在半空四起彩光的时候,沈翼亲一下姜黎的额头,说:“希望新的一年我们也有新的生活。” 姜黎在他怀里闭着眼,自然也希望他们也能如姜婧和梁问山。但她心里知道怕不能那么容易,因不说话,只抬手抱住沈翼,而后和他一起转头看向满空的烟火。半空中每传来一声炸响,就是一朵绚丽的火花。 他们在苏州城呆到初四,初五启程回京。因为初四是姜黎的生日,这个生日,有沈翼有姜婧,还有一个妹夫梁问山,是自从姜家倒台后,姜黎过得最圆满的一个生日。这一个生日过下来,只有踏实满足。她和姜婧又百般互相嘱咐交代自己照顾好自己,而后初五日在苏州的北城门外挥手分别。 姜黎坐在马车里,打起后头的窗帘子,看着站在城门下的姜婧越来越小,小成一个看不见的点,最后连城门也小成一个模糊的点,还是舍不得回过头来。沈翼把她拽去自己怀里,搅扰她分别的心绪,只说:“想她了就来苏州看看,现在别看了。” 姜黎吸口气,随着姿势靠在他怀里,还有些恍惚。她感受着马车的晃动,看着来回翻动的车窗帘子,半晌才出声道:“来来回回的这些事,都跟做梦一样。” 她这一辈子,也实足算命途多舛了。沈翼拿过她的手,轻握着她的手腕子,接她的话,“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姜黎又深深吸了口气,忽而掀起眼皮子盯着沈翼看。看得沈翼不自在了,只觉自己脸上有东西一样,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问她:“怎么了?看什么呢?” 姜黎这便直起了身子来,抿唇片刻,好半晌才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话。她问沈翼,“你爹娘是不是不同意我们的事情?”如果同意了,他不可能见到她这么多天,一直避而不提这件事。 沈翼看着她的眼睛,也知道这事瞒不住,索性这会儿也就点头应了。应是应下了,却不细致说其中的细节,只说:“于他们而言,这事儿太突然,又因为以前的事情,所以一时之间接受不来。再给他们些时间,迟早都会接受你的。” 姜黎抿了口气,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点头乖乖地应沈翼的话。他们之间的恩怨,原本彼此都是觉得化解不了的,就更别说沈翼的父母了。姜黎能理解,知道他们之间的阻碍有很多,需要一桩一桩去化解,因也早有心理准备。这会儿她已经恢复了身份,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操心,自然是有精力来应付这件事的。走到今天这一步,再让她放弃沈翼,那是不可能的。 此番从苏州回京城,因前路已定,无有负担,每个人的心情便都是好的。阿香和如意每日都乐呵呵的,只当这是游玩了。路过有花处采花,路过有水处看景,足把苏州到京城一路上的景致变换,都收在了眼底。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香有时会跟如意感慨,说:“这辈子能遇上阿离,简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事了。如果不是她,我大约早死了。这一辈子啊,我就跟着她。不管她是富贵还是落魄,我都要陪在她身边。” 如意跟着姜黎的时间不长,但能体会阿香的心境。知道她们之间经历过各种酸甜苦辣,自然与她一起感慨,也说:“我也要一辈子跟着阿离姐姐,我做丫鬟十多年,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真心待我的主子。这会儿遇到了阿离姐姐,她就是我这辈子唯一认的主子了。” 阿香笑,“等你以后有了情郎,可别忘了这会儿说的话。” 如意听她说这话,突然脸红,却还是说:“就算有了,我让阿离姐姐给配个婚,我还是跟着她服侍。”说着这话自又想起阿香,便问她:“阿香姐姐,你呢?你不打算找人家了?” 阿香有时候自己都记不清自己多大了,总之很大了。她遇见姜黎那一年,姜黎是十六,现在姜黎都二十了。如意问她还打不打算找人家,她真没了这样的心思。她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还到哪里去找人家?男人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活过的这小半生,都在男人堆里糟践过来的,对男人早没了任何期待。她的下半生,只想给姜黎,看着她成婚,看着她生子,默默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阿香余生要走的路,都是姜黎的路。其实从西北回到京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发现自己离不开姜黎了。如果没有姜黎,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该为什么而活着。就现在这样,是她能想象的生活最好的模样。 这么一路回到京城,时间已经到了阳春三月。沈翼领着姜黎进京,直接送她到早已准备好的公主府里住下。里头已经配备了些下人,有些是宫里拨过来的。姜黎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对这些荣华富贵,自有了另一种态度。她只嘀咕自己的封号——怀思,到底怀什么思什么呢? 这封号是老皇上给的,思什么怀什么,沈翼和姜黎都知道。姜黎嘀咕了两句,也就不嘀咕了,到了自己的正房里,只等着下人打水来。这会儿是要梳洗打理一番往宫里去谢恩的,姜黎再不想见着宫里那些人,这个礼数要尽。谢恩罢了,也就可以过自己的闲散日子了。 下人打了水来,姜黎自是梳洗了一番,又找来干净正式的衣裳换上,绾起最繁复的发式,戴上许久不曾戴过的那么多首饰,往宫里谢恩去。她对宫里不陌生,现在却不喜欢这种熟悉感。进了宫之后她就不怎么抬头,微微颔着首,去到文德殿向老皇上谢恩,而后听他说些感慨之言,便出了宫来。 全程都是沈翼领着她的,这怕是最舒心的部分了。出了宫以后,姜黎能车马车晃动的围子缝里看到外头骑马的沈翼,心里便觉踏实。两人便这么一路再回去姜黎的公主府,姜黎的心一点点落下来,仿佛一切都安定了下来。 沈翼送她回公主府后,没有和她一起往内院里去。虽然心里有想时时呆在一处的心思,但这会儿已经没办法再肆无忌惮在一块儿。姜黎身份的突然转变,他们之间以前那样的关系就不再顺理成章。倘或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不好光明正大在一起乱来。 沈翼离开公主府后就回了沈家,因是出去了很久才回来的,自然是先去给沈夫人请安。这会儿还没到下任的时候,沈老爷和沈煦都还在当差,没在家里。他去到沈夫人的院子里,只见沈夫人正在吩咐家里的丫鬟浇花,看见他回来了,却只当没瞧见一样,撂下手里的干瓢,便往正房里去了。 沈翼往苏州接姜黎这件事,让沈夫人很是不满,原因有二。一来沈翼身子还没好全,二来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把这奔波的任务推给别人,可他非要亲自去苏州接那个姜黎。他知道她对那女人的态度,却偏要做让她堵心的事情。是以这会儿看到他回来了,并无喜意,还甩了脸子给他看。 沈翼得了亲娘的不待见,也只能受着,自然跟着往房里去,笑嘻嘻地给她请安,说:“儿子走了这么久,娘都不想儿子么?” 第81章 夜出 沈夫人懒得看他,拾起炕桌上的花绷子,捏起上头的细针下来开始绣花。那是给云姐儿做的肚兜,上头正绣喜鹊登枝的图样,刚绣下一半。她又听沈翼在旁边转过来走过去地讨了一阵好,到底是对自己的亲儿子犟不长久,便抬起头看着他道:“坐下吧!” 沈翼听她开口,心里就松了半口气。忙了这好半天儿,也没坐下安心吃口茶,这便也在炕上坐下来,伸手拿那铜茶吊子要给自己倒茶吃。沈夫人瞧着他伸手,便放下了自己手里的花绷子,先一步上去拎起茶吊子,倒下一杯茶来送到他门前。 这水是刚好的温度,烧了提来不久的。沈翼吃了半杯解口,还没搁下杯子来,便有双喜几个抱了大小的东西往这房里送来了。原都是沈翼这趟去苏州各大街巷里逛着买来的,也都是他和姜黎两个人一块儿挑选的。出门一趟,回了家自然要带东西。况且,这一回出去办的事,还那么不称沈夫人的心意。 沈翼这便一边吃着茶一边看着双喜几个把东西放下,然后便拉了沈夫人过去瞧,嘴上说:“都是儿子精挑细选给娘买的,您快来瞧瞧。有些个啊,还是阿黎的心意……” 沈夫人听到姜黎的名字就不畅意,连下头的话也没让沈翼说出来,打断他的话说:“哪些个是她买的,赶紧扔了去。她送的东西,我可消受不起。” 沈翼那满肚子为姜黎说好的话,便都被噎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大约他不管说什么,在她那里听着都难受。毕竟,她对姜黎的印象仅仅是祸害了她家儿子两遍。因沈翼这会儿便抬手碰了一下额头,和沈夫人到那些东西边,说:“娘先看喜欢不喜欢,不管谁买的……” 沈夫人伸手拿了个盒子打开,是个做工精细的步摇,款式简单,不张扬但能见出东西的好坏。她自然是满意的,但心里的想法是,要是那女人买的,她死也不要。是以看向沈翼,问一句:“这个谁买的?” 沈翼琢磨她的表情,到底只能把心里有的急切心思给压下,只道:“我买的。” 沈夫人这便满意了,合起盒子来,又去看别的。这一面看着,自然就要絮叨起来。沈翼现在位高权重,又得老皇帝宠信,能让她絮叨的东西自然没多少。只还有那一宗,就是婚事的事情。照沈翼现在的身份,想找个好家世的姑娘那是很容易的。 沈夫人看完镯子放去盒子里,嘴上便说:“我给你找了好几个官媒,你这几天抽些时间出来,横竖都要与人姑娘见上一见。有投眼缘的,这就定下。无论如何,今年你要让我抱上大孙子。” 沈翼的心思是极为明显的,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他自然干脆表态,又问沈夫人,“阿黎不好么?你瞧她,这会儿又是公主,有身份有地位,长得也好,以后生孩子也好看。” 沈夫人瞪他一眼,“别说公主,就是以前的小姐身份,咱们都高攀不起,谁能消受得起她?你也甭再跟我提她,说什么我都不同意。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好看能当饭吃?你娘没她那脸,不照样把你和你哥生得端端正正的?我真闹不明白,你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两次险些丧了命,都是因为她。你出去问问,谁会要这样的儿媳进门?晦气不晦气?” 沈翼每次见着他娘如此态度坚决,都有些无力。但想着这事儿急不来,要慢慢儿来,便又摁下性子。这时自然也一样,只好声好气道:“娘,那都是我自己不争气,怪人家做什么?头一回,那是我自己想不开,非要闹死闹活的。这第二回,不是为我自个儿也是为了爹娘大哥,挣个好前程么?” 沈夫人可不认这理,也不想再跟他把这话说下去,只道:“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别再说了。说破大天来,我这辈子都不会要那个姜黎做儿媳妇。她家遭了难,是可怜,你帮助她,娘都不说什么,就当做善事了。到这会儿,咱们是以德报怨,仁至义尽。多余的,以后都不要再提。” 沈翼还要再说话,沈夫人直摆手,半句不想再听。这便没办法了,沈翼只好也就闭了嘴。心里又忍不住有气,坐也坐不住,自然要走。走两步呢又停住步子,跟沈夫人犟一句,“娘不同意,那儿子这辈子就不娶亲了!再不成,我还守边关去,一个人老死在边关!挣了功名给你们,让你们过好日子!” 沈夫人听他说这话,自然也来脾气,看着他走出了房门,自己也跟到门槛儿边,不服输地回他的话,“你还真别威胁我,就是让你这辈子不娶,我也不要那女人进咱家的门!” 这刚回来,又因为这事儿不欢而散。沈夫人瞧着沈翼出了她的院子,气得回去炕上坐着,看着他买回来的那些东西也没滋味了。双喜这时又进来,给她斟茶,忽开口说:“太太您是何苦呢,非得跟二爷呛这个事,气的是自己。难为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应了算了。” 沈夫人一听这话更来气,瞪眼看向双喜,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开始说我的不是了,几次三番地忍你,还是不知道规矩,说话不知道过过脑子?我看你也厌了我这里,想随了那如意去。如意是攀上高枝儿了,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命!” 双喜看她这样自然生怕,往常口没遮拦些的,她也没这般过。这便吓得跪到她面前,战战兢兢说:“太太莫怒,是奴才多嘴了,以后再不敢了。奴才也是好心,不想看太太因为这个事生气。气大了伤身子,总是不好的。” 沈夫人这便翻了下白眼,手抚胸口,半晌才缓和一些,便撵双喜,“出去出去。” 双喜看她没有撵自己出沈家,自然又磕头谢恩,这就出了正房。到了外头去到院里的几个丫鬟旁边浇花,旁边的丫鬟便小声说:“让你别去吧,这事儿哪是咱们能掺合的。太太有多讨厌那位刚回来的公主,你知道么?” 双喜抿抿唇,而后摇头,“不知道。” 旁边的几个丫鬟笑,只道:“那就别多管闲事,平日端茶倒水给太太宽心什么话都劝得,就这个劝不得。” 双喜点点头,也就不说话了。她确实是看沈夫人和沈翼那样呛起来多生了劝和的心思,但有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确实太轻易了些。在沈夫人的心里,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不想听沈翼来说,自然更不想听到她一个丫鬟来劝。那脾气发不到沈翼身上,也就发到她身上了。 脾气发过了,过一阵子便又好了。沈夫人又把双喜叫进去,交代她事情,只说:“你还去二爷房里伺候,只要他出门,就来告诉我知道。晚上盯紧了,不能让他趁夜偷溜出去。如果没拦住,也要马上来告诉我知道。” 双喜才刚被疾言厉色训过,自然老实了许多,不敢出言多问什么,只乖乖应下话来。应下来了,便去沈翼的房里悄悄看着他。而那边儿沈夫人又找了一个家中小厮,与那小厮交代,只要沈翼出门,就悄悄给她跟出去,一定要知道他出门都去了哪里。 她这是下死心要动用一切方法断掉沈翼和姜黎之间关系的了,她这会儿也没别的什么可防的,就是怕沈翼去私会姜黎。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的婚事成不了,这个她不担心。但她要想绝了沈翼的心思,只能是让他私下里也不能和姜黎在一块儿。 双喜得了她的吩咐,去了沈翼的房里伺候着,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心眼。不时要瞧着沈翼在做什么,她心里才踏实。到了晚上睡觉,她睡在旁边的耳房里,也不敢睡得太死,生怕沈翼夜里悄悄溜出去。这事儿要是说给别人听大约人都觉得可笑,一个在朝廷里有权力有地位的大男人,要半夜从自己家里偷溜出去,他亲娘还防着。这桥段,那原本是用在十来岁的少年郎身上的。 双喜就这么盯了几日,也没见沈翼半夜偷溜出去过,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只觉得是沈夫人太操心这事儿了。而后便开始睡得踏实,连夜起都没有。只一天晚上睡前喝多了水,半夜里起来,解决完了自己的事情,便往沈翼窗下小声推开窗子往里瞧了瞧。 因天黑,并瞧不见什么。她又记着沈夫人的话,这便轻手轻脚去门边推门。原本以为门是上了栓的,却也没有。推开门扇进去,到了那床边,借着窗外的月光看,那床上哪里还有人。她怕自己看得不真切,又伸手去摸,确实没了人了。 双喜这便觉得坏了,她家二爷果然半夜里偷溜出去了。这怎么办呢,只得往沈夫人的院儿里告诉她去。这一告诉,就惊起了一家子。沈夫人叫沈老爷起来,沈老爷懒气重,就是不起来,沈夫人便去找沈煦,说什么也叫沈煦往公主府找人去。 沈煦这会儿还迷迷瞪瞪的,站在房门外头耷拉着脑袋,问沈夫人,“您能确定二弟是去公主府了么?” 沈夫人看着他,“这大半夜的,不是去那里,那是去哪里了?” 沈煦还是耷拉着脑袋,闷声道:“说不定逛馆子出火去了,谁知道呢。您让我去公主府找人,人家就说人没去,我能怎么办?还能夜闯公主府?您歇歇吧,我困死了,明儿还要早起去值守呢。” 沈夫人听下这话,自也觉得没有办法了。去问那小厮,那小厮根本不知道沈翼出门了,自然也不知道他往哪去了。她也再睡不下去,不像那沈老爷心宽,不管家里这些事情。她睡不着,便去沈翼房里的床沿儿上坐着。一坐坐到晨光熹微,听着房门嘎吱一声响,沈翼进了房间来。 沈夫人坐在床上,沈翼站在门边,两人对上眼睛,都不说话。沈夫人眼里熬出了红血丝,半晌开口问了句:“去哪里了?” 沈翼看着她,把微僵的脸放松下来,说了句:“随便逛了逛。” 等他说完这话,沈夫人的眼眶便全红了,在轻微的光线下看起来有些瘆人。她熬得时间有些长,心里的气也闷了很久,所以这会儿看着沈翼,是情绪最难稳定不下来的时候。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可沈翼呢,偏要跟她对着来。 她吸了几下鼻子,忽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沈翼面前,凝足了气息说了句:“你若执意如此,我们母子的情分,也该断了!”说罢不等沈翼做任何反应,便打开门出了房间。房门在沈翼身后合上,嘭地一声响,并沈夫人的话,一起砸进他心里。 第82章 和亲 沈夫人的心绪需要时间去抚顺,也可能是花费再多时间也抚顺不了的,她近乎决绝的态度让沈翼觉得心里很堵。如果一个人在一件事上坚定,不管怎么做她都不愿意做分毫转变,那是让人最感无力的事情。她在疲累不堪、情绪极盛的时候给沈翼丢下这话,不过是为了逼他做选择。 沈翼耷拉着两条胳膊去床沿儿上坐下来,手抚额头,只觉脑仁儿也疼。虽然在把这事摊开在桌面上讲之前,他和姜黎都知道可能是这个结果,也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但面对沈夫人这个样子,还是很难沉住气。怎么办呢,他这会儿也不知道了。 在沈翼还没想出好主意去哄沈夫人高兴的时候,宫里老皇上又给他下了任务,让他无暇再顾及沈夫人的心情。这任务也简单,送和亲的公主去邻国,送到南方两国交界之处便可返回。原来自从金明池那次政变后,国家兵力大减,边境就一直不安定。以朝中现在的状况,发兵打仗是很难应付的,所以只能通过和亲来稳固和邻国之间的关系。而这回要去和亲的公主,没有公主的位分,却是真正的皇家女子,沈翼和姜黎也都认识的,成安郡主。 因为沈翼伤重养了许久,又往苏州去了一趟,朝中的这些事情他都没有参与。任务到他这里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只等他领仪仗出发。皇上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他自然只能领命,也就先把沈夫人这边的事情暂且放了放。娘儿俩的隔阂,只能等到回来的时候再解。 他在走之前,与姜黎道了别,在去找沈夫人道别的时候,母子两相对怄气,沈翼便向她施了一记大礼,说:“等儿子回来再给母亲解气。” 等沈夫人回过神来要叮嘱他路上小心之类的话时,他已经出了家门。这一走,又得许多时日,少说也得半年,回来的时候大约就快入冬了。这么长的时间,母子俩都想着,互相都冷静冷静,也都希望彼此能想通这件事,站到对方的立场上去。 却说沈翼领着送亲的队伍往南而行,除了路途上本有的奔波,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事情。他是习惯了行军的人,对行路没有任何的不适应。一路上紧赶慢赶,把车辇送到南面两国交界处,余下便由迎亲的队伍护送。 沈翼是认识成安郡主,但却是连熟悉都算不上。他记得那是个性子张扬的女孩子,喜欢穿简单利索的衣裳,眉心戴一个华胜,在他的印象里,确实有十四岁时姜黎的感觉。可是现在,成安郡主也不是十四岁了,也不再是那个张扬跋扈的女孩子。 她从车舆里下来,捧一把黄土装去乳母准备好的陶碗里,用红布封口红绳扎死。这一路上,她没有跟沈翼说过一句话,甚而没有多看他一眼,就是最寻常的领队将军和和亲郡主之间的关系。她的父亲是被沈翼亲手杀的,沈翼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产生心动感觉的人。在皇家那样的环境里呆久了,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仇恨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她皇爷爷那么宠爱她,最后还不是为了国家安宁牺牲了她。她目光里早有了混杂,不再像以前那般干净纯澈。 在两国交界的地方行完拜别之礼,她站在那荒野地里,回望自己的家国,望了许久,眼里干得没有任何光彩。身上的红嫁衣被风吹起,飘荡成一抹血红,像朱砂擦出来的印记,在灰色的背影衬托下,显得尤为刺眼。 沈翼看着她行完了一切礼数,回去车舆上,自己脸上的表情与成安郡主是一样的,没有波澜起伏。因为他们都知道,生在皇家,生来富贵,可因为如此,身上所要背负的要比普通人要多很多。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有他们的宿命,他们的出生,不单单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也是政治牺牲品。 车舆的围子落下后,有成安郡主的乳母来到沈翼面前,抬手交给他一个锦盒。那是最普通的盒子,却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沈翼看着迎亲的队伍带上成安郡主的车舆离去,陪嫁的人也都跟了去,还有许多嫁妆,并着许多人,远远地在视线里排成蚯曲的黑线。 到再看不见,沈翼才低下头来看手里的盒子。他伸手上去拨开铜扣锁,掀开盖子,便瞧着里头放着两张帕子。一张纯白色的,里面还包了一块桂花糖。另一张是浅灰色,上面有星星点点的黑色印迹,沈翼知道,那是血迹。那张灰帕子,是先太子出事那回,她带他进宫,他送她出宫时给她包手上伤口用的。他不知道,那张白帕子,是姜黎在军营外的小河边包着桂花糖给她的。 到这里,他心底才慢慢漫出感伤之意,然再抬头去看,荒蛮的大片土地上,已是什么都瞧不见…… 在沈翼走后,姜黎自然是在公主府安心等着他回来。因为突然恢复尊贵的身份,以前相识的那些人自然都陆陆续续来上门找她。与她相识的那些小姐们,这会儿都是为人妇为人母的了。瞧着姜黎突然成了公主,自然还想与她往来。可姜黎已经不再喜欢贵族之间那些聚会,也不想与别人结交。她就自己在公主府,有阿香和如意陪着,腻了就出去逛逛街,吃吃茶看看戏,便觉很好。至于其他的人,她一个都不见。 在来攀关系的人里,自然也少不了丁家和韦家。人么,都是拜高踩低的,只是有时候不顾脸面,就会招人反感。在她们姜家遭难的时候,不见舅舅不见亲戚,全都避得远远儿的,这会儿看姜黎一夜之间成了公主,便都要来巴结。不管是不是沾亲带故的,都成亲戚了。 姜黎不想自己去应付这些人,来了便让门上的人给打发走,只交代谁也不见,谁也不准放进来。但挡不住有些人脸皮厚,隔三差五就要过来,有时也会撞上出门的姜黎,便上来嘘寒问暖一阵,都是腻到人不想听的话。 姜黎和韦卿卿之间尚且那样,对她们自然更是排斥。在发现默声打发不见成效后,便让如意和阿香往这些人面前说难听话去,用撒泼的法子,话说得越狠越好。狠话有哪些呢,不过说,“公主遭难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死了不成?这会儿倒是又活了,上门来巴结,要脸不要?我们公主没那么大心,可别再来了,下回再来,被狗咬了咱们可不管。” 说放狗咬的话也不是虚吓,后来阿香和如意带一个家丁真去买了条大狗回来,模样凶神恶煞。买回来后就让那家定看着,再来人就放狗咬。咬伤了别管,她们能闹到皇上门前才管用,否则谁也管不了公主府上的恶狗咬人。人都提醒过了,你非还送来给咬,怪谁呢? 这狗原是那家丁挑的,与他倒是亲近。在买回来后,也确实咬伤了两个人,一个是姜黎的舅母韦太太,一个是丁煜的母亲丁太太。听说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咬完直接往医馆里看大夫去了。自那后公主府上有恶狗的消息便传了开来,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死皮赖脸登门拜访过。 姜黎得了清净,在府中无事,不是看看书就是做做针线。现在什么都有了,自己不必再辛苦,但也养成了停不下手的毛病,忙习惯了。手上虽忙,也不能时时岔开自己心里盘算的事情。沈夫人对她是什么态度,她大约都知道,能盘算的也就只有这事。 阿香和如意也为她愁这事,没事儿要为她出谋划策,想着怎么才能让沈夫人接受下她来。可不管怎么出谋划策,都觉得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要她对姜黎不改观,态度不变,不管姜黎做什么,她都不会接受,做得再好,在她眼里也只能是做戏。 姜黎有时感叹,“要不是那人是沈翼,我也不受这冷脸,这辈子不嫁就是了,有什么呢?” 如意有时会替沈夫人说好话,只说:“太太不是个坏人,家里大奶奶敬重她,她对大奶奶也从不刁难。对我们下人也宽容,不像别家那些太太凶,成天看这个顺眼看那个不顺眼,要打要杀的。” 说到底,还是以前的那些过结让沈夫人不愿意敞开心扉接受她。姜黎这便叹气,又看向如意问:“你了解她,那你说,她会接受我么?” 如意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她当然是想说好话,但依她对沈夫人那犟脾气的了解,这事儿很难。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也验证了她的想法,譬如姜黎试探性地让阿香和如意往沈夫人那里送东西,全部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本来她还有想上门求见的心思,后来这心思也给掐了,因为她已经看得清楚,她就是把自己低进尘埃里,沈夫人也不会接受,只会更瞧不上她。 在姜黎心里退缩的心思日渐浓郁的时候,沈翼的大嫂王氏来上门求见了她。沈家有人来上门,这却不是转机,而是掐灭姜黎想与沈翼在一起的心思的最后一步。 王氏那一日穿得素净,倒是温柔有礼的模样。她见着姜黎也是按着规矩行礼,说话轻轻柔柔的,却不吃公主府上的一杯茶不碰公主府上的一星糕点屑。连椅子也是不坐的,站在姜黎面前,眉眼温和,与她说:“前些日子,公主殿下往家婆手里送过不少东西,太太今日叫民妇亲自来谢您的恩。虽然那些东西她都不敢收也不敢用,但还是要感谢您惦记她老人家。” 姜黎自然知道她不是来谢恩的,目光从炕桌角儿上移到王氏的褂角上,只道:“既然都没收,也就不必谢恩了。”说着目光上移,直接落到王氏的脸上,“劳烦您今日亲自登门,是你家太太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王氏笑笑,那些话说出来伤人颜面,实在不知怎么说出口。偏她婆婆想借这机会直接断了这公主殿下的心思,把她顶上前来当枪使,她没办法,只好过来了。这会儿不知怎么把话说出口,便先说了句:“民妇是传了太太的话来的,但不管民妇说什么,还请殿下不要动怒。” 姜黎的心微微下沉,已经猜到了王氏要对她说什么。她可以选择不听,再自欺欺人下去等着沈翼回来,再慢慢让时间去消除沈夫人心里对她的成见。但最终,她还是应下来让王氏开口说了。 王氏原本还想婉转些,但觉得那些话说得越就越驳她面子,便就直截了当道:“殿下,这种事情确实难解,我看着也替你们着急,但真的没有办法,家里也没有劝得动太太的人。再说,老爷和大爷也都记着您那些事,他们不掺合已是好事儿了。且先不说太太说了什么,就民妇自个儿想劝劝您,放手吧,你想和小叔在一块儿,是真难。您放手了,也劝劝小叔,让他收收心,好好找个媳妇儿把孩子生了。您呢,找皇上赐个婚,肯定能找个比沈家好很多的人家,何必吊着小叔呢?这么耗下去,还不是您和小叔不得好么?小叔一辈子不娶,和太太母子二心,是您愿意看到的么?” 姜黎胳膊搭在炕桌沿儿上,另手抓上那只手去,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她微微低头,看着王氏裙摆下微微露出来的花鞋面,半晌又问了句:“你家太太叫你带什么话?” 王氏抿了抿唇,想着自己把话已经说下大半了,索性全说了,让她死心,也当给两人解脱了,便凝了口气又说:“太太说,让您别再往沈家送东西了,我们用不起公主府上的东西,送多少都退回来,不会收的。也让您别再费心思做那些跌份儿的事,我们沈家不值当您这样做。她说您和小叔命里带克,迟早会害死他,她说什么都不会答应你和小叔在一起。如果您执意和小叔这么纠缠下去,她没有什么值钱的,一条老命给您罢了……” 姜黎的指甲掐进指节里,也感觉不到半分痛感。后来王氏又说了什么,是怎么出正房的,她都不知道。只一直神思恍惚,看着窗外银杏悠悠地一片片往下落,不一会儿就铺黄了整个地面…… 第83章 分手 沈翼领着送亲队伍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入了冬季。寒夜风冽,吹得城壕沿圈的秃桠柳树枝条儿乱摆,稍尖儿碰过马肚子,惊得马儿一跳。这会儿已过了子时,夜市也收了,城门落了锁,高高地截断人的视线。 守城门的士兵手持长矛,在城垛子边往下张望,问:“来者什么人?” 沈翼身边的人在马背上拉着马儿缰绳,往城门上传声,“镇国大将军沈翼沈将军,送郡主归来。” 上头得了言,自是传话去。不消一会儿,城门从里头打开,几个穿甲衣士兵上来,看到沈翼的脸自是不要他的腰牌来看,恭恭敬敬地避在一边让他进去。自从沈翼成为禁军统领以后,这皇城里的士兵护卫,不认识他的人少。 进了城,沈翼不往家里去,心里的想法是直接去姜黎的公主府。跟随他的几个人都与他别过,各自回了家去。至于那些送亲的仪仗,没有跟着进这南城门,而是绕道回去了城东军营。沈翼做了禁军统领以后,他的那些兵也早编入了禁军,都驻扎在城东郊区,现在都算有些头脸的人了。 沈翼身上披着暗黑色的斗篷,隐在夜色里打马前行。到了公主府下马,公主府的人都认识他,守夜的家丁瞧见他趁夜而来,斗篷风貌裹得整个人都结实,自不做阻拦,一面往里头引他,一面让另一个先跑着去传话。 那跑去传话的家丁自然不是去姜黎房外,而是先去敲门叫醒正睡着的阿香和如意,让她两个去跟姜黎说一声。如意困得哈欠连连,但听说是沈翼来了,再困也爬起来,披上袄子趿拉上鞋去姜黎房外窗下传话,说:“阿离姐姐,二爷回来了,已经入了府,正往这里来呢。” 姜黎睡得不沉,如意在窗下一出声她就醒了。听说是沈翼回来已经入了府,忙从床上坐起来,一时间便醒了彻底。她还没来得及应如意的话,就又听她在窗下道了句:“二爷。”原来人已经到门前了。 姜黎没有什么举动,披着一头长发坐在被子下,转头看沈翼进房又关起门。她房里总会在角落留一盏灯,弱弱的光线,在沈翼进门后就能看到他。她看着他脱下身上斗篷,去暖炉边驱去一身寒气,伸着两只手在暖炉边烤。眸子虽片刻不离他身上,却是一句话都不说,就那么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沈翼也看她,眸子探究,而后问了句:“傻了?为什么不扑过来?” 姜黎牵了牵嘴角,要说话的时候如意和阿香拎了热水进来,又被打断了。热水都是兑好的,这会儿各处倒上,两人便出了房间,让沈翼自己洗漱,留他和姜黎单独相处。这时候已经是过了半夜,两个人能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姜黎没有说出话来,便又这么瞧着,看着沈翼洗漱。她眼里看着沈翼,心里想着另外一些事,而脑子里计算着还有多久天就亮了。之前他夜里过来,在她房里私会,都觉得是难得的时光,十分珍惜,也觉甜蜜。然这一回,分别了约有半年多,她却没有半分那样的心情。 沈翼隐隐能觉出来姜黎有些不对劲,但看她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自己,又觉得她怕是太想自己了,所以这会儿多看看他。他洗漱罢了自去姜黎旁边,抬脚拉起被子进被子里去,把她抱在怀里,问她:“看够了没有?” 姜黎低下眉来,“看够了。” 分别那么久,有许多话要说,但比说话更急切的还有另一件事。沈翼去拉她寝衣的系带,气息灼热地凑到她面前。她微微往后缩了两下后,便往他唇上凑了过去,回应他的动作。而后在快感里沉沦下去,脑子里什么都不用再去想,也巴不得就这么溺死在这如潮水般的欲-望里。 然欲-望是溺不死人的,在激情褪去之后,身体还会产生无尽的空虚感。在做那事的时候沈翼就感觉了出来,看出了姜黎在发泄,她入情到几乎要毁灭自己一般,一直把自己所有的精力体力都消耗殆尽才罢手。因为她这样,沈翼在最后关头没能忍住,把东西留在了她体内。 那时姜黎脸边的发丝已经湿了透,贴在脸侧额际,汗水顺着雪白的脖颈流下去。她眸子里尚还有水雾没有散尽,死盯着沈翼的眸子,问他:“记住这种感觉了吗?” 沈翼到这里也终于知道他的感觉不是错觉,姜黎就是不对劲。他看着她的眼睛,心不自觉地往下沉,便是急迫地想提拉起来,也是无力提起的感觉。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和放弃。 姜黎不回避他的眼神,还是盯着他,眸子已经变得清明。看着他要说话,姜黎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忽起身开始穿衣裳,清清浅浅地说:“天都快亮了。” 因为天快亮了,所以没有必要再合眼睡觉。她们之前私会,有的时间也都不多,这一晚则更少。沈翼也穿起衣裳来,看着她去到月洞窗下的炕前站着,眼睛看着窗外。虽然心里觉得不好,他还是过去从背后抱住她,轻声问她:“怎么了?” 姜黎不说话,微合眼睛往他怀里靠靠,而后转身拉他一起上炕。之后便是沈翼靠着数几个引枕半躺在炕上,姜黎躺在他怀里,月洞窗很大,两个人面向窗外,能看到满月如银盘,银杏树上已经没剩几片叶子。沈翼裹着棉大氅,把姜黎整个包在自己怀里,与她一同看窗外的夜空。 沈翼抱着怀里的人,抱得很紧,因为心里已经有了不踏实的感觉,觉得一撒手怕是就再抓不住了。姜黎却看着银杏树顶端的月亮,嘴角微微弯着,与他说话,问他,“成安郡主走了么?” “走了。”沈翼躺着不动,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也是因为这样,他之前想像说家常一样问姜黎留在京城这几个月过得好不好这话都再问不出来。他变得小心翼翼,只还柔声是问她,“你到底怎么了?跟我说,是不是我娘她……” 姜黎没让他把话问完,她眼睛盯在树梢顶端那轮明月上,打断了他的话又问:“她哭了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辈子都回不来。到了那里,没亲没故,就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自己嫁的人是什么样,不知道好不好……” 沈翼没办法把自己想问的话继续下去,只能顺着她的话说:“没有哭,很平静。” 姜黎目光不动,却花了眼睛,看着那轮原本边线明晰的月亮,也看出了重重叠叠的光晕。看了许久,才又开口说:“沈翼,我好累……” 说罢这句后,是片刻的默声,而后姜黎又接着说:“你走后我就一直在盼着你回来,盼了好久,夏天秋天都盼过去了。现在你回来了,我却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你知道么?我很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只有在夜里才能等来你,却也不知道你哪个夜里才会来。等的时候,就看着油灯一点点烧干灯芯子……把你等来了,却呆不了多久,就要看着你走。你总是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 沈翼听着她说话,心房一点点皱缩。他看着外头的那轮明月开始慢慢消隐光线,东面已有微微亮光,天确实快亮了。大氅下,他捏着姜黎的手,跟她说:“对不起,是我让你委屈了,我待会回去就跟爹娘说,找官媒来这里提亲。” 姜黎嘴角弯起的弧度更高,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决绝的话堵在嗓眼儿里,想说却说不出口。而后嘴角也再勾不上去,嘴唇微微颤抖起来。她忍住鼻腔里的酸意,拨开大氅,从炕上下来,坐在炕沿儿上,背对着沈翼,说了句:“你该回去了。” 窗外的月亮越来越虚,预示朝阳即将从东面升起来。沈翼听得出,姜黎这话不是在告诉他时间到了,而是在撵他,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心里凉意森森,有些慌措起来,却还要装着听不懂。沈翼的举动里带上了讨好,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央求:“阿黎,你不要这样……” 姜黎低下头来,把头埋得极低,感受着自己的背后贴在他的胸膛上。她不想哭,眼里却还是汪满了眼泪。她不敢面对他,忽而声音也软下来,带着些微的哽咽之音,说:“沈翼,我们分开吧。” 沈翼抱着她的胳膊僵住,半天挤出两个字,“阿黎……” “你别说话,听我说。”姜黎低着头,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自己又继续说:“分开后,听你娘的话,去找个合适的好媳妇儿,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了。成家之后,要好好对你的妻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你成亲后,我会去求皇上,让他老人家给我配个合适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这辈子能遇到你,是老天爷给我姜黎的最大的福气。但我福气太薄,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说到这里,姜黎的声音哽住,好半晌,又挤出下头的话,“你娘说得对,我命里就是克你的,我们从一开始认识就是个错误。如果没有我,你的人生应该是最圆满的样子,不会三灾六难。我现在想通了,我不应该再耽误你,也不想再这样下去。”这些都是违心的话,真话窝团在她的尾音里,她说:“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以为我能坚持住……” 结果,她还是向现实低头妥协了。 话说到这里,沈翼的胳膊上已经松了劲。姜黎从炕沿儿上起来,下了脚踏走去门边,还是背对着他,说下最后一句话:“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沈翼看着她说完话抬手扶上房门,知道她要走,便着急叫了声:“姜黎!” 姜黎欲拉门的动作顿住,余光看着他从炕上下来。心里疼得厉害,眼泪蹦落,却还是没等他到自己旁边,就狠下心开门出了房间。出去后便裹紧身上的衣衫,咬死了嘴唇,去到阿香和如意的房里,钻去阿香的被子里,把满是眼泪的脸埋进她肩窝里。 在沈翼的大嫂王氏上门后阿香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姜黎会在沈翼回来的头一晚就下狠心做了断。她心疼姜黎,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却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如意从被子里冒出头来,往她这边看了看,也是什么话都没说。 而沈翼一个人留在正房里,站下炕下,身子半僵,仿佛失了魂魄。窗外的月亮越来越虚,一直虚到全部隐没在太阳的光线里。沈翼没有等到姜黎再回正房,他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她说过的所有话,归结起来,都是一个意思——她已经放弃了,不留余地。 在太阳渐渐高起的时候,沈翼像只人偶一样穿好内外衣衫,披上斗篷,去马厩牵上马,走府邸后头小门,离开了公主府。他不能再久留,姜黎的名声不允许。马蹄声在清晨的巷子里哒哒地响,显得格外苍凉。路过早市,所有的喧嚣声隔绝得很远,在耳边,却更像在另一个世界。 他回去沈府,门前下马,有小厮上来给他请安,笑得阳光灿烂,说:“二爷回来啦。” 他看不见听不见,进门不去给沈老爷沈夫人请安。他找到双喜,问她:“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太太对公主做了什么?” 双喜看他的样子不寻常,面色极度暗沉,但又想着不该挑拨离间,便不知道说还是不说。沈翼眼睑微垂,没有太多的耐心,只低声声又说了句:“说。” 没有多狠戾的语气,却让双喜背后升起一片寒气。她战战兢兢,只好如实相告,说:“您走后的头几个月,公主殿下让如意给太太送了许多东西,但太太都没要,说公主府的东西消受不起,尽数给退回去了。本来公主殿下还要来看太太,如意跟我说的,但因为太太一直不待见她,就没来。一直到一月前,太太又让大奶奶去了公主府。不知道说了什么,听如意说,自那后公主殿下就没笑过。”说到这里小声,“奴婢知道的,就这些……” 第84章 出征 沈翼听完双喜的话,就没有再为难她,对于大致情况自己心里已经了然——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沈夫人让他和姜黎的关系走进了死胡同,所以姜黎选择了放弃。心里的无力感转化为隐隐的愤怒,却不知该向谁发。他出房间,正碰上来找他的沈煦。原来从下人那里听说他回来了,特意来看他。 沈煦看他出房间来,自笑着跟他说:“回来也不声不响的,走,一块儿给爹娘请安去。” 沈翼脸上表情沉静,却是暗涌在心里。若是寻常时候,该是和沈煦说说笑笑的,但他眼下笑不出来。他听沈煦在耳边闲说话,一句都没有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两人去到上房,这会儿沈老爷也还没去任上,正好一家相聚。 沈翼和沈煦给二老请完安,沈夫人见着沈翼回来很是开心,自然跟丫鬟说:“把大爷二爷的饭也拿过来,早饭在这里用。用完了,爷儿仨一起去任上。” 丫鬟应声去厨房拿饭,一家四口已经在桌边坐了下来。沈夫人因儿子回来高兴,有许多话说,一时停不下嘴来,问沈翼这个问沈翼那个。沈翼兴致却不高,回答得敷衍,不一会儿下来就扫了桌上的喜乐气氛。 沈煦也觉出了尴尬,自拍他的肩,打圆场说:“有半年不见了,这是什么样子,爹娘该不高兴了。” 沈翼敛目,到底是没忍住,忽抬起头来看向沈夫人,用质问的口吻说:“娘让大嫂去公主府说了什么?” 这一句话出来,桌子上原本微冷的气氛便彻底冷了下来。沈夫人嘴角本来还有些笑意,听完这话的瞬间笑意全无,面上浮起恼色。她也看着沈翼,这一瞬间,只觉得心寒。他出去办事半年多的时间,回来了与父母大哥没有欢喜的样子,竟然上来就质问她这话。所以心里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个女人?不管是亲爹还是亲娘,还是大哥,都比不上那个女人?现在怎么,要因为那个女人忤逆不孝了? 沈夫人与沈翼眼神对峙,沈老爷和沈煦也在沈翼问完这话后顿住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桌上冷场片刻,沈夫人便开了口回沈翼的话,字字清楚,“让她死了进我沈家的心!” 沈翼的眸子黑下去,脸色也暗沉到极点。沈煦这会儿回过神来,忙伸手去拍沈翼的肩,打圆场地呵斥沈翼,“怎么跟娘说话呢?怎么,还想造反不成?” 沈老爷这时候自然也是维护沈夫人的,跟着说他,“跟你娘好好说话。” 若不是孝道压着,沈翼怕是早把面前的这张桌子都掀了。他从来都不是个死木的人,自觉没有愧对自己的父母,对他们从来也没有不孝过。可就是姜黎这件事,不管怎么委曲求全,始终都没办法让沈夫人接受。现在她更是亲手掺合,直接拆散了他们两个人。他一想到夜里姜黎跟他说的那些话,就觉得心里有刀子在扎。那种无奈,那种喘息都能感觉到的心痛,几乎让他发狂。他接受不了,没办法按她的意思去娶个自己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更不可能给她生下孙子来。一想到后半生要与姜黎同城陌路,或许还要看她嫁给别人,就觉得生不如死。 他没办法好好说话,盯着沈夫人的眼睛又说了句:“您这是在逼我死。” 话是越说越重的,带着赌气愤怒,往没有余地的方向上说。沈夫人这会儿眼眶都红了,养这么大的两个儿子,哪个对她这样忤逆过?她当下的心情自然不是觉得沈翼有多痛苦,而是沈翼因为一个她不喜欢的女人对她这个亲生母亲这般,心里满满都是心寒。 她看着沈翼,突然凝足气息出声,“因为那个女人,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还要陷多深?那个女人几次三番差点要了你的命,你为什么醒不过来?现在因为她,要忤逆犯上了是么?!” “不敢。”沈翼眼眶这会儿也是红的,里面有水意,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很重,“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因为她,是您逼的。” 沈老爷看他越来越放肆,忽抬腿踹了他一脚,斥他,“混账!把眼睛擦亮了再说话!这是生你养你的亲娘!” 沈翼被他踹了也纹丝不动,突然情绪极重地说:“是我亲娘,就该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是傀儡,我有心!”说着眼泪掉出眼角,从鼻翼边滑下来,渗进唇缝间。心里的委屈漫起来,情绪临近崩溃,他便把所有想发泄的话都收了回去,站起身子大步离开了上房。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经历过数回生死,在血泊里滚过无数次的男人,流泪了。而在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能体会他的心情。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想不清楚头尾,好像就那么突然的一瞬间,他被全世界都遗弃了。 沈翼像被抽了灵魂的木偶人,去宫里给老皇帝复命,去东郊看看军队的训练情况,而后呆在军营里不出来。到了晚上,终于还是没忍住,趁夜去公主府,却被守后门的家丁拒之门外,说公主吩咐了不放他入府。然后他便在府外最昏暗的地方站着不走,寒风吹得他浑身僵冷,凉透心扉。 之后的好几个晚上,都是如此。沈翼不回家,却夜夜来公主府,在外头的寒风里站着。姜黎知道他在外头,根本睡不着。睡不着,她便整夜地抄佛经,抄到手拿笔开始发抖也不停下。 如意看她这样,自己也跟着难受,便会悄悄去门外偷看。起先两晚她都没说什么,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姜黎说:“要冻出毛病来了,阿离姐姐,你去给将军送个手炉吧。” 听如意说完这话的时候,姜黎笔下写出来的字都是顿点,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她却不出去,只跟如意说:“你送去吧。” 如意小声,“他想见的人是您。” 姜黎拿着毛笔再写不出字来,一落下去,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汁。她的眼睛开始发花,看着自己抄的小字,全部糊成一团。阿香看她状态不好,过来拿过她手里的笔,放进清水里洗干净,低声对如意说:“我送去吧,你让她睡觉。” 说罢,阿香把洗干净的笔挂去笔架上,便去拿了个烧好的手炉出了门。去到后门外,看沈翼还站着,便过去把手炉送进他手里,跟他说:“沈将军,回去吧。你这个样子,折磨自己,也折磨阿离。你一刻不走,她就一刻不睡。” 沈翼接住那个手炉,低头看着铜壶上的微光,哑声问阿香,“她真打算这辈子都不见我了?” 阿香叹气,回他的话,“是她不想见你么,是不能见罢了。再这么纠缠下去,只能伤得更深。您是明白人,长痛不如短痛,早些放手吧。” 沈翼还是低头看那手炉,“她放得下么?” 阿香抿抿唇,“时间久了,都会过去的。这个世界,谁离了谁就真活不下去呢?” 沈翼只觉自己的呼吸也困难起来,心里沉重的痛感让他几乎承受不住。他心里有很多冲动,想破门而入,想带着她离开这个,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跟她在一起。可最终,所有的冲动都被理智压了下去,他在阿香的视线里离开,消失在夜色中,之后便再也没来过公主府。 姜黎一直有阿香和如意陪着,不时帮她排解情绪,比起孤身一人的沈翼要好很多。沈翼之后便都泡在军营里,哪里都不去,不去找姜黎,也不回家向沈夫人认错。他对沈夫人那个样子,说了那么多的重话,确实是忤逆。可是他不想认错,不想面对任何相关的一切。在感情上,他一直都是个没出息的人。以前是,现在也是。怕是这一辈子,都出息不起来。 在沈翼颓废了大半月之后,朝中又有了动荡。原来西北上来急报,说北齐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北齐族人好战,这是与生俱来的秉性,大约是喜欢入侵的快感。当然,他们不再安分,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政变后本朝元气还没养好,是入侵的好时机。二是那个嫁过来的北齐公主,数月前病重难愈身亡了。原她嫁的是金明池政变中死去的寿王的儿子,嫁到这里后就一直水土不服身子不适,熬了这么两年,终于没熬住去了。 现在西北那边只有厢兵做抵抗,急需援军。情报是加急送过来的,事情也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派人领军前往支援。在老皇帝与内阁商议派谁上前线的时候,沈翼想都没想就向他请了命,要亲自前往。 他现在身份和以前不一样,老皇帝又器重他,所以不是很愿意直接就让他去。但沈翼觉得自己最合适,跟他说:“满朝武将里,末将对那里最熟。末将带出来的兵,对那里也都熟。我们过去,不需要再费劲摸地形。若是派了别人去,怕是要费周折,也不一定战得过北齐。损兵折将都是小事,就怕到时元气已伤,再派援兵也于事无补。倘或丢个一池半城,那是顶大的事。” 原内阁的大臣们就觉得派他最合适,这会儿见他亲自请命,自然全部同意。这就没有好的办法再提了,只能让他领兵前去支援。老皇帝便给他拨了五万的兵,因是急事,做不得更多的停留,拿了文书得了兵符,即刻就要出发。 沈翼领命后不耽误时间,带上五万精良的士兵,便从东郊出发往北而行。这事是内阁大臣和老皇上商量下来的,因为很急,所以没耗费多长时间。沈老爷和沈煦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在这很短的时间内知道这件事。沈翼也谁都没说,他走得突然,没有和任何人去告别。他现在的心情,大约与他当年被姜黎伤害后执意入伍参军是一样的,心死后想要放任。他不是想要战功,也没有多迫切地想要报效家国,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缓解自己心里的痛楚。他知道,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不够成熟,不够冷静。可是,他也不想成熟冷静。如果可以,他想不违心地过完自己的这一辈子。 不违心么,要么真的圆满,要么彻底破碎。让他虚情假意地接受其他女人,生儿育女,过别人嘴里所谓的圆满踏实的日子,他做不到。让他看着姜黎忘了他,去嫁给别人做别人的妻子,他也做不到。如果是那样,他宁肯,一辈子守在边关。 第85章 月事 沈翼领军出征的消息在他走后的第二天才传到沈家人耳朵里, 沈夫人本来这两天一直在打算让沈煦去东郊军营找他回来。不管怎么样,都是一家人, 血浓于水,结不起深仇大恨。事情过去了,情绪平缓了,还是一家人最亲近。所以在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便瞬时惊直了眼。 沈夫人听沈煦在自己面前把话说完,眉心蹙个死结,问他:“他没回来说一声就走了?” 沈煦点点头, “我和爹也不知道, 今儿才在朝中听说的。已经走了十多个时辰,早出京城地界了。原本皇上并没想让他去,是他自己主动请命去的。没有其他好办法, 皇上也就同意了。娘,就我瞧着,二弟这是负气走的。” 沈夫人听下这话,手指捏紧了身下玫瑰椅的椅把儿,然后拍了拍说:“他这是要用刀子把我的心扎死啊!” 沈煦站在她面前,默声片刻。之前一直也没多想这个事, 现在看沈翼负气去出征西北,才真正关心起来。他抬眼皮看一眼沈夫人, 而后又落下来, 小声说:“娘, 儿子说句话您不要生气。二弟的心里, 可能比您更难受。要不然,也不会愿意背井离乡去那么远的地方。再说这是打仗去的,谁能保证去了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呸!”沈夫人听到他说不吉利的话,自然要啐口。她看着沈煦,也知道沈翼领了命出去,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了,所以再怎么难受都没辙。眼下她心里担心的,除了沈煦说的这个,其实还有多一个——怕沈翼就算打了胜仗,也守在那不回来了。这句话,赌气的时候沈翼说过。 沈夫人这会儿心里各种情绪掺杂,有难过,有委屈,有无力。她还是有些不愿意接受自己养了这么大的儿子变成了这个样子,可是也已经开始有些明白,她真的管不了沈翼了。什么叫翅膀硬了,大约就是沈翼现在这个样子。 沈翼走后的日子里,沈夫人都没什么精神,也不再出去串门逛街吃茶看戏。只要闲下来,她就去自家的小佛堂里念经拜佛,为沈翼祈求平安。数年前沈翼不管不顾要去参军那次,他走后,她也是在小佛堂度过了许多日子。 沈夫人掐不出沈翼心里到底负了多少气走的,只知道不久就要过年,而沈翼连个提前的年都没给她拜。走得不声不响,走得干脆,才是最刺痛人心的。因这个年过得没什么滋味,比往常的每一个年都更冷清。 其实沈翼自打入伍后,就没在家里过过几个春节。她这个儿子,好像一直漂泊在外面,无根无须。参军打仗,领皇命出行,卖命卖力气,挣来的富贵和地位都是他沈家的。沈家人因为他,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可他呢,到了这岁数,还是孤身一人,漂泊在外,没有一日安宁。 沈夫人开始想沈翼在外的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过的。凄苦难熬她都想过,因为她心疼自己的儿子。这会儿想起来多一些的,就是公主府那个姜黎陪了他多少日子,在陪他的日子里,都给了他怎样的温暖。 在除夕夜看着满空烟火散开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终于还是生了出妥协的心思。一个做亲妈的,归根结底,都是心疼儿子的。 年初一的时候邻里间串门拜年,小娃娃在街巷里兜着讨来的花生瓜子米儿蹿来蹿去。双喜得了闲,从沈家溜出来,去公主府上玩了一圈。她和如意一直当小姐妹待着,之前得闲的时候偶尔会来公主府上玩。但自打沈翼和家里闹翻后,双喜就一直没敢过来。这会儿是看沈翼走后,事情缓和下来,便借着新年的喜气,带着拜年礼来拜年了。 到了公主府上见着如意,自然携了手往里去。如意不客气地接下她手里的东西,还与她抱怨,“有日子不见你来了。” “哪有多少日子?”双喜看她,“还没到两个月,缺几天。我是不敢来,怕太太知道跟我生气,要罚我。但近来我瞧太太也没精神管这些个,今儿也发了话,说我们谁有家有亲人,都回去看看,我这就过来看你了。” 如意拉着她的胳膊,还是三句话不离那些事,自然问她:“沈家这会儿怎么样了,消停没,二爷从军营回去了么?” 双喜听她问出这话,转头看着她,开口道:“你们是多久没出这府邸了?家里的下人都不嚼舌么?你不知道,那公主也不知道了?” 如意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忙问:“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什么事呢?” 双喜搭上她的手,自说起沈翼的事情,只道:“二爷早在大半个月前就走了,带兵出去打仗了,去西北边境,你们都不知道?他走的时候谁也没说,太太还是从老爷大爷那里知道的。这么瞧着,二爷也没来跟你们道别了?” 如意还真不知道这件事情,自从沈翼晚上再不来公主府外头之后,她们知道沈翼住在东郊军营不出来,也就没有再去探问关于沈翼的消息。想着也不能有什么,不过还是迟早都要与家里和好的。姜黎自那后就没出去过,如意和阿香知道她心情不好,一刻也不敢离开她,所以也没出去,三个人就闷在院子里,不是做针线就是看书抄经文,真是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现在听如意这么说,只觉惊诧,又问她:“多大的事情,需要他亲自上前线?怎么说走就走了?” 双喜抿抿唇,“他是负气走的。” 如意脸上的神色暗了暗,当然知道沈翼负的是什么气,这会儿自然也只觉得姜黎和沈翼都很苦命。自从和沈翼分开后,姜黎虽然装的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但其实心里都有苦她们都知道。而沈翼呢,直接出征去前线了。 如意叹气,带着双喜去到公主府的小花园子里。那里搭了两个秋千,两个人便坐在上面说话。年前是下了雪的,这会子雪已经融了不少,只有照不到阳光的地方还堆着些残雪。如意是跟过沈夫人一段时间的,对她的为人还算了解。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觉得自己也看不懂了。 她跟双喜说:“太太图什么,现在这样她满意了?说句不吉利的,倘或二爷这回出去……”到底是没把那不吉利的话真说出来,又接着说:“她这辈子都得后悔!沈家能有今天的日子过,都是二爷凭本事打拼来的。结果倒好,在这事上难为他。太太是如愿了,没让阿离姐姐进门,但现在这样,可真的满意呢?让二爷一个人苦,她们享清福,我也看不下去。” “谁说不是呢?”双喜手拽上千秋绳儿,“我之前还劝过,被太太疾言厉色地训斥了,就再也没敢说过。约莫大家都觉得,孝道最重,父母之命不可违,却也都忘了,做儿子的,就没有自己的主意么?不听父母的,就该死么?” 如意看着双喜说话,忽笑着道:“你一向说话最大胆,还是这个样子。不过你说的,多是大实话。” 双喜看她笑,自个儿便也笑,回看着如意,“实话说多了要被打死的,我现在也老实多了。不过我跟你说,我瞧得出来,太太她后悔了,只是嘴上不说。” 如意抬起脚来,微晃两下秋千,“后悔有什么用,去西北把二爷找回来娶公主才是正理呢。但按她的性子,不逼到那一步,是做不出这事的。若不是二爷不声不响负气出征,她也不会后悔。她现在后悔呢,不是看出我们公主的好了,只是心里知道犟不过二爷,不得已妥协了而已。” 双喜呼出口气,碰着外头的冷天儿便全成了水雾。她也晃起秋千来,很小的幅度。幅度大了,这天儿冷,风拉得皮子疼。她眯眯眼睛,忽看向如意,问她:“真能这样喜欢一个人么?我是不懂。” 如意摇头,“我也不懂,不过看他们两人的样子,实在难受。如果两情相悦都要受这些罪,那我宁肯不要。” 两个丫头便这么在园子里胡说一气,双喜掐着时间不能呆得太久,与如意说痛快了话便要离开。她只跟如意相熟,所以来公主府也只能找她。拜了年说了话,也就回去了。如意便送她到角门上,自己再回去姜黎的院儿里。 姜黎这会儿正在屋里弹琴,手指压着琴弦,勾来挑去,整个人仿佛也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这几天她闻不得墨汁味,以前觉得是墨香,这会儿只觉是真臭,因不能作画写字。做针线也不能宁神,觉得乏累,便开始捣腾乐器。 如意进屋后没有打扰她,去到正坐在脚榻上做针线的阿香身边。阿香正在耐心理一团花线,看如意坐过来,把理顺的几根儿送到她手里捏着,问她:“小姐妹走了?” “恩。”如意点点头,“也没多少时间,说几句话就走了。不过她不来说我们还都跟傻子似的呢,什么都不知道。二爷出征去了,走了都快一个月了。到底没有回去和太太讲和,是负气走的,走的时候都没跟太太说一声。现在,太太已经在家里后悔了。” 如意的话刚说完,姜黎的琴声便戛然而止。阿香原本还想开口说话的,只愣了一下,听姜黎问:“他去哪里了?” 如意也愣了愣,回姜黎的话,“西北边境。” 提到西北边境,姜黎和阿香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姜黎眼睑低垂,余下没再说话,又弹起琴来。琴声里带着幽怨,带着一抹往人心肺里钻的哀愁。如意看着她,终于没忍住,对姜黎说:“阿离姐姐,您再忍一忍。等二爷此番回来,太太肯定就松口答应了。” 阿香低下头来理线团,姜黎也没话可说。她们心里想的大约是同一件事,就是假使沈夫人真松口答应了他们的婚事,他们就一定能幸福地在一起?事情闹到今天这样,人心四散,能因为成个亲就拢到一处?不可能的。 姜黎一直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转变,只到了晚上,和阿香一起睡觉,忽跟阿香说:“我想去西北找他。” “我知道。”阿香在她旁边应她的话,却并不同意这冲动的举动,只劝她,“那边正是最乱的时候,不能去。等战事结束,将军自然就回来了,还怕见不到他么?” 姜黎躺在床上,看着帐顶薄纱,声口悠悠:“我怕他再也不回来了。” 阿香摸不清她这话里有几层意思,自然按照好的那层意思回话,“到时他要还是不回来,我就陪你去找他。反正咱们走过那条路,对那里也熟。” 姜黎抿口气,深吸进肺里,然后闻到丝丝缕缕的脂粉香。原本她觉得脂粉香是最好闻的味道,这会儿却莫名地犯恶心,然后便忙抬手捂住了口鼻,闭上眼睛给压了下去。 阿香看到她这样,自然知道她不舒服。近来她都有点怪,和平时不太一样。譬如,以前喜欢吃的东西现在不喜欢吃。以前不喜欢的东西,有时候又会想吃。对味道更是极其敏感,稍有一点不寻常的气味她就闻出来,而且多半是觉得刺鼻不好闻。 阿香侧起身子,看着她,“你最近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明儿找大夫进来瞧瞧。” 姜黎缓和下来,也偏头看向阿香:“也没什么,不鼻塞不发热,能有什么毛病?身子时常会有些不舒服,不都正常的么?过了这阵子,应该就好了。” 阿香还是不放心,说:“不舒服也都是来月事的时候,你这会儿也没有……”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忙又问姜黎:“你多久没来月事了?” 第86章 急热 自从沈翼领任务送成安郡主去和亲那时开始, 姜黎就没怎么在意过自己的月事问题。反正每次来的时候都不准,记了也没什么用。不去刻意记的时间长了以后, 就会忘记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来月事。阿香这么问出来,姜黎也才想起来月事这回事。自然的,也就想到了怀孕。 她对月事不甚上心的一个原因就是,和沈翼在一起这么久,都没有怀上过孩子。虽说沈翼都是挑了时间和她同房的,但那么长的时间,一次都没中过, 大约也能说明一点问题吧。她只觉得怕是自己那时候吃的凉药有作用, 怀不上,所以一直也不担心有身孕这回事。 这会儿把这话题说起来了,她还是觉得不可能。但她回忆自己多久没来月事了, 去想上次来月事是什么时候,却是真的很久了。她坐起身子来,算不清楚,微微蹙着眉心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念叨日子。 阿香看她坐起来,自己也便坐起来,看她念了一气也没想起来上次来月事是什么时候, 便只好问她:“沈将军送和亲的郡主回来那夜之后,来过没有?” 这就没什么记不清的了, 姜黎摇了摇头。阿香这便拉过她的手打了一下, 着急全摆在脸面上。她这会儿也不躺着也不坐着, 赶紧起来找中衣袄子一件件往身上套。胳膊往袄子里穿的时候, 跟姜黎说:“前头的日子都不算了,就沈将军回来那会儿到现在,也快两个月了吧?” “不太可能有了吧……”姜黎还是觉得不可能,虽然月事确实好久没来了。 阿香把衣裳穿好,“可能不可能,大夫瞧过就知道了。我这会儿给你出去找大夫去,我这一刻都熬不住。你傻不是,每日里身子有什么反应自己不知道么?这么久不来月事,也不往那事上去想,真是急死我。” 姜黎看她要出去找大夫,只道:“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在去做什么?今儿是大年初一,都回家过年了,谁还开着医馆?咱们不必走亲访友,人家可都是有亲戚的人。” 阿香对姜黎可比她自己上心,这一夜,她怎么都是等不下去的。不找大夫来号出脉象好坏,她怎么都不能踏实。因她还是要找大夫去,跟姜黎说:“这是女人家天大的事,你耐得下性子,我可耐不下。” 姜黎看实在劝不住她,自己也便拿了衣裳穿起来,下了床与她说:“那我随你一块儿出去,也能不叫人知道我是什么人。倘或请进来,诊脉之后真怀上了,怎么说得清楚?” 阿香听这话也在理,便忙去找了斗篷来给姜黎披上。而后自己也披了一个,和姜黎出门出府去。今晚街面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有在外头玩闹的人。姜黎和阿香裹着斗篷,风帽挡起大半张脸,专拣人少的巷子走。在僻静的地方瞧见一家小医馆开着,便悄悄地进了医馆,只让大夫把脉。 阿香站在姜黎旁边,与那大夫说话,“我家奶奶近来身子不舒服,胃口差,先生给看看,这是怎么了?” 大夫是一个老先生,在这新年的寒夜里亮一盏孤灯。他给姜黎把了脉,便说:“没毛病,是喜脉。快两个月了,挺好。” 之前的猜测,说的那么多可能不可能,在老先生这话之后都有了结果,不存疑的结果。姜黎和阿香听到这话后都没什么喜意,阿香却还是牵起嘴角跟老先生说了谢,只道:“这是喜事了。” “是喜事。”老先生接她的话,“回去好生休养就成。” 这就不必再在医馆呆着,姜黎从进医馆到出来都拿下头上的风帽,白绒绒的兔毛盖住大半张脸。甭管认识不认识,都不能叫人看出来是谁。阿香跟在她后头出医馆,抬手把帽子勾起来戴上,一面系带子一面问姜黎:“怎么办?” 姜黎脚下步子走得很快,这会儿还不能从自己有了身孕这事里脱出思绪来。她脑子里很乱,从没准备过自己会有身孕,当然也就没有有了身孕怎么办的想法。这事太突然了,让她措手不及。她一直往前走,回到公主府再度卧下,都没说一句话。 阿香一路都跟着她,回到房间与她一起睡下,也没有等出她的一句话。作为一个未婚女子,有了身孕是一件很让人不齿的事情。况且,她和孩子的父亲,也不知道有没有以后。在没有成婚之前,孩子生下来就是私生子,孩子的母亲会一直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所有的这些,没有极为强大承受力的人,都是无法承受的。这个社会对女人不宽容,稍有行差步错,都有可能被别人的口水淹死。 阿香躺在姜黎旁边,伸手搭去她肩膀上,知道她这一夜不可能睡得着,只小声问她:“在想什么?” 知道自己怀上了孩子,原本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那种孕育生命的神奇感,会让人内心充满柔软。可这件事在不恰当的时候发生,又会给人带来无限的困扰和烦恼。姜黎在想什么?她在想怎么办,想这孩子留还是不留。 阿香在她身后叹气,根本给不出半点想法和建议。她不能劝姜黎把孩子流了,她没有资格和立场。她也不能劝姜黎把孩子留下,这样的话,余下的日子姜黎将要承受一般人所承受不了的世俗压力。除了世俗压力,她还要独自承受十月怀胎之苦,或许还要自己面对生育之苦。她要自己单独面对这个小生命多久,没人能告诉她。或许是一时,也可能是一辈子。 姜黎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她想到了在这个时候去边关找沈翼,但这个是最不顾实际的法子。她怀着身孕,便是哪里都不去以后都会有很多辛苦。如果在这时候赶路,旅途上奔波,孩子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即便她挺住了,一路顺畅到了边关,那会儿肚子已经大了,她能挺着大肚子找到沈翼么?如果找不到,在哪里把孩子生下来? 冲动的心思就那么几个,但现实的问题却是千重万缕,没一个是好应付的。大约把孩子流掉是最轻松最无后患的做法,但是,姜黎又舍不得。孩子是沈翼的,她想生下来。可要下定这样的决心,又需要极大的勇气。 阿香看她纠结了几日,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句:“阿离,你若不想要,孩子和将军都不会怪你的,他们能懂。”说罢了看她不说话,又说:“我会去帮你抓药,这会儿流下来,养些日子就好了。若是大了,便流不干净,麻烦。” 本来姜黎海下不定决心生下这孩子,但在听阿香说完这话后,手捂在自己小腹上,想象着一碗药就能把它打下来,心里阵痛难耐,突然就少了许多顾虑。与那些现实问题比起来,其实她更愿意看着这个孩子来到世界上,在会说话的年纪叫她一声娘。她捂着平坦的小腹,下了决心——她要生下他,带着他等沈翼回来。如果到时候动乱平息,沈翼还不回来,她就带着孩子去找他。如果还是无缘在一起,她就自己带着孩子过一辈子。 下了这样的决心后,再不生动摇的心思,姜黎便安心养起身子来。便是胃口不好,也强迫自己多吃东西。早期的三个月熬过去,之后便轻快了许多。到四个月的时候,能感受到孩子在肚子动。每一脚都蹬到她心窝里,觉得自己付出再多的辛苦都是值的。 因为她有身孕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所以之后的日子她连院子也不出。在她身边伺候的,也就阿香和如意。除了养胎,她也让阿香和如意留意外头的消息。当然,主要是打听西北那边儿的消息。 日子这样倒也过得平静,鲜少有人来公主府上打扰,也没多余人知道姜黎怀孕的事情。而关于沈翼的消息,如意都是从双喜那里打听的。毕竟她在沈家服侍,那是能听到关于沈翼最全消息的地方。但因为西北太远,就算有消息一时也传不过来,所以一直也没有什么确切的关于沈翼的消息。 姜黎便就这么耐心等着,看着自己的肚子一日一日变大,和阿香如意一起做许多小孩子出生要穿的衣褂。也不分个男女,都是大红色的,绣各种喜庆吉祥的图案。 而肚子越大,姜黎对于孩子的出生也就越期待。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存在,姜黎的生命似乎也多了不一样的色彩。这个在世界上与她最亲的小人儿,让她的生命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她记着母子连心的话,因每日里都是高高兴兴的样子,不让肚子里的小生命感受到不好的情绪。 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怀到八个月大,掐算着日子,还有一个月孩子大约就要出生。这时候姜黎的肚子已经很大,走路的时候累身子,所以要托着腰。怀了八个月的身子,她在王府上闷了八个月。除了偶尔实在闷得难受,会去府中园子里逛逛,其他的时候都在自己的院子里。 今儿也是太憋闷得慌,屋里放了许多冰盘还是觉得闷热,她便想去园子里的亭子下坐会儿。因为她决心生下孩子后,便越发成熟温柔稳重,阿香和如意也就不像她刚和沈翼分开那时一样随时随地与她在一起。这会儿她见阿香和如意都不在院里,便自己出了院子,往园子里散步去。 却说这时候,阿香正在厨房里盯着厨子给姜黎做可口的饭菜。而如意呢,因为双喜来了,两个人在府上园子里一株榆钱树下说话。身后靠着几块假山石,风过很是凉快。如意拿了个石榴,一个掰开两半,自己拿一半儿,给双喜一半儿,便坐着扣籽儿吃。 双喜许多日子不曾听如意说起姜黎,这会儿便问她:“你家公主这些日子忙什么呢,好像连门都不出,二爷的事,你跟她说了么?太太一直想来找她,让我问问,能来看看她么?” 如意摇摇头,“让她别来,阿离姐姐谁都不想见。怎么,她这会儿生不如死了?二爷落得如此,不是她逼的么?她是没处忏悔了,要来跟阿离姐姐赔罪不是?可别来,害人害己。当初她若是应下两人的婚事,能有后来那么多事么?我只替阿离姐姐难过,这下半生可怎么过?” 双喜深抿口气,“她若是心宽的,找个人家嫁了也可以的。” “她现在这样还怎么嫁人……”如意脱口而出,忽又想起双喜不知道姜黎有身孕的事情,便又忙断了话,说:“真是把人害死了!” 双喜开始一声连一声地叹气,好半晌又出生说:“老爷已经提了三等侯爵了,皇上给沈家的抚慰。爵位以后可以直接世袭,老爷没了,大爷就是侯爷。你说,二爷好好的人没了,得了这个,光耀了门楣。可是,那大门上的匾额,都是沾些二爷的血写出来的呀。” 如意听着双喜说这话,心里难受得厉害。沈翼战死的消息不是刚传回来的,她在好几日前就知道了,只是一直瞒着姜黎罢了。她告诉了阿香知道,阿香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姜黎说这话,所以也没说。就怕说了,她承受不住随了沈翼而去。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八个月,正是最难熬的时候。 她默声很久,嘴里吃着石榴籽儿,却一点甜味酸味也尝不出来,吃下去了,又问双喜:“尸首运回来了么?” 双喜摇头,“还没有,听说还在回来的路上。” 说到这里如意就不想再说下去了,她忽站起身来,跟双喜说:“叫你家夫人自己受着,别往咱们这里来。来了,别人不说什么,我第一个撵她,不可能让她见着阿离姐姐!” 说罢了她就满肚子气地转身要出园子,然转身刚走没几步,便突然瞧见了站在假山旁边的姜黎。眼神碰上的一瞬间,如意惊得脊背渗出一层冷汗,连呼吸也闭死了。她大气不敢出,连“阿离姐姐”四个字也叫不出来。 但姜黎什么都没说,她面色异常平静,只转过身往回走。双喜这会儿也到了如意旁边,看到她的身影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有了这么大的肚子。一时间惊得眼睛瞪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如意这时间没有半点心思能分去管她,自然也不送她往角门上去,只快着跟去姜黎身后。跟过去也不敢上手去扶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隔了两步的距离,看着她撑着笨重的身子回院子,往正房去。 如意跟着她,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穿过院子中间的石板路,而后上阶矶到廊庑下。她知道姜黎肯定是听到了那些话,但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心里害怕到了极点,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见着姜黎走到房门前,又跟上去。 姜黎站在在门槛外顿了顿,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已然不能够让她再提起脚来跨过门槛。忽而喉间一甜,一大口血便从她嘴里吐了出来,打红门槛朱红的木头,滴到了隆起的肚子上,然后肚皮下的小东西猛烈地踢起来。 如意被鲜血吓得眼泪唰唰掉,嘶啦着嗓子叫了声:“阿离姐姐!”抓住她的胳膊扶住她,便发现她浑身都没了力气,全部软塌到她身上。她这会儿是慌了,不太能扶得住身子极重的姜黎,便一面哭一面用尽所有的力气叫阿香。 阿香听到一声声带着惊惧色彩的“阿香姐姐”时,她正好进了院子。看到正房前的一幕,也吓得腿软,直接丢下手里的食盒就跑去廊庑下扶住姜黎。看到满地满身的血迹,她呼吸也困难起来,却强迫自己镇定,和如意一起把姜黎扶去床上躺着。 如意这会儿满脸都是眼泪,抬起袖子擦干了,问阿香,“阿香姐姐,怎么办?要不要去找大夫?” 阿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先问如意怎么了。如意说话还算利索,把事情前后因果几句话便交代了,然后还是问阿香,“我去找大夫来,行不行?” 阿香心里也慌得厉害,但在这个样子的如意面前,她不能表现出不镇定。她坐去床沿儿上,看躺在床上的姜黎。姜黎微微睁开眼睛,也看着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别去,我没事,就是想睡一觉……” 阿香看着她,确认般地问她:“真的没事吗?” 姜黎点头,“睡一觉就好了……” 阿香眼里的眼泪忍得辛苦,她吸鼻子,温声跟姜黎说:“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如果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为自己,为肚子里的孩子,好么?” 姜黎听她说完,点下头,便慢慢闭上了眼睛。她面色还是很平静,只是眼泪一直从眼角往下落,像止不住的溪流。 阿香看她闭上眼睛后,自己眼里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她也想去给姜黎找大夫,她担心到不行。可是,如果找大夫,瞒了这么久的事情,就要被别人知道。被别人知道后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能预料到。她觉得这日子太难了,想责备如意不小心,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香在床边守着姜黎,守到入夜。如意也不敢走,便挨着床坐在脚榻上,埋头在膝盖里。姜黎吐的那口血实在是有些触目惊心,她想起来就心头如刀刺。不确认姜黎真的没事,她哪里也不去。 两个人就这么守了一夜,在后半夜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歪着脑袋眯了会儿。然没能眯多少时候,阿香就被床上的动静吵醒。倒不是姜黎醒了,而是她闭着眼睛却来回动脑袋,像是在做噩梦。阿香试图叫醒她,却叫不醒。如意被她吵醒,站起身子来看姜黎,问阿香:“阿离姐姐怎么了?” “可能做噩梦了。”阿香眉心蹙死,还是在晃姜黎的肩膀,但根本没用。 如意盯着姜黎的脸色看,借着不远处桌上的灯光,隐隐能看到她脸上有灼热的红意,直染到了耳根后头。她这会儿便又慌张起来,上去叫姜黎醒一醒,也是没用。然后她把手探去姜黎头上,只觉她的额头烧手,便急道:“阿离姐姐发热了。” 阿香听她这么说,也上手去探,便发现她身上到处都是滚烫。一直叫不醒,怕是烧迷糊了。她到底还算镇定,忙去找了冰块冷水来。到了房里的时候,却见如意在姜黎床边已经被吓得不知所措。原来姜黎已经被烧得开始浑身抽搐,如意没见谁如此过,便被吓得直哭,嘴里胡乱叫:“阿离姐姐……” 阿香拿巾栉子浸凉水,往姜黎头上敷过去,被如意哭得心烦意乱,便吼她:“不准哭!” 如意根本控制不住情绪,看一眼姜黎看一眼阿香,嘴里一直说:“阿香姐姐,我害怕,我害怕……” 阿香也害怕,害怕到拿着巾栉子的手抖到控制不住。而后她再也管不了其他的,情绪再绷不住,抖着声音对如意说:“去请大夫来!赶紧去!” 第87章 临盆 如意听到阿香这么说, 也不再管别的,只收起了情绪,起身微晃着步子急切地往屋外去。她一面抬起袖子擦眼泪一面跑,跑出了公主府便直奔离府邸最近的医馆。也不管这时候人家还睡着, 几乎要把人家的门板拍碎。如愿地拍醒了里头的大夫, 也不容人梳个发, 便催着人背上药箱来了公主府。 那大夫一头华发, 披头散发入得公主府。还好是在半夜里, 路上无人。若是天亮些的时候,叫人瞧见,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这样急匆匆到了正房, 如意便把他引去床前, 擎着油灯照着给他诊病, 嘴里念叨:“先生, 你快瞧瞧我家殿下,这是怎么了?” 大夫看床上的人病得实在凶险, 还在微微抽搐,也就没了顾及形容的心思。余下便是直接诊脉, 诊了脉发现躺着的人有身孕, 心里有惊愕却也不敢言声, 只忙去打开药箱来,用里头常带的药配出一剂来, 拿给如意说:“拿去煎上, 先给殿下服下退烧。” 如意听言, 也不敢做片刻耽搁,把手里的灯放去灯台上,接下那剂药去厨房给煎上。阿香这会儿留在屋里守着,看着大夫拿出一包银针,一根根地扎去姜黎的皮肉里。在银针密密扎下去以后,她总算好了一些。阿香这便双手合掌,默默地谢天谢地。大夫那针扎完后,起了效用,自然又都拔了收起来。 大夫收好银针,卷起布包,退开床边,看着阿香说:“是急症,来得快去得也快,待会儿吃下药以后应该会慢慢转好醒过来。等殿下醒后,你们照顾好她的情绪,切不可让她再受刺激。”至于其他的,他不敢说也不敢问。 阿香听了这话自然放下心来,连声感谢大夫,这会儿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又多问了一句:“孩子呢?” 大夫看她问了,自然也就回话。然他说的也都是脉相上的好坏,孩子自是好的。但要说胎位,那把不出来,自然也多不说。 阿香听了这话安心,便从身上摸出银子来付了钱,送他出正房。她惦记着姜黎在床上躺着,也没往前多送那大夫,只把他送到院门上,便折了身子回正房。回去后便在姜黎的床边守着,看着她烫红的脸蛋,兀自难受。 那边儿如意在厨房煎好药,端来房里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微微亮了起来。她把药端来床边的时候,姜黎已经有了微蒙的意识。但在阿香把她扶着半坐起来,药送到她嘴边时,她却把嘴唇闭死了不吃。如意见她这样,自然觉得她是在作践自己,便着急道:“阿离姐姐,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姜黎却不是在故意作贱自己,她无力地摇了一下头,说:“孩子……” 如意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的时候,阿香已经明白了。她不吃药不是想病下去作贱自己,而是她肚子里有孩子,她不敢吃。是药三分毒,她怕药对孩子有影响。阿香能体会她的心情,这会儿却没有那样的冷智让她如此,只说:“已经八个月了,没事了。” 姜黎却不想冒这个险,心里也知道自己不会因为这点小病就不行了。她坚持没有吃这退热的药,只喝了几大杯滚烫的开水,靠着几个引枕,裹着被子,眯眼又睡了半日。其实她没有睡着,只是不想睁开眼睛,不想说话。 姜黎把这场急症熬过去之后,整个人阴郁了几日,而后又恢复最普通的模样。阿香和如意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沈翼,她自己也不提,好像那一日根本就没听到如意和双喜的对话一般。她还是给孩子做肚兜帽子,做累了就起来活动筋骨。 阿香知道她在忍,自己吞下所有苦,装作开心的样子,只为了迎接孩子的出生。离临盆的日子越近,姜黎装开心的样子就越假。直到那一日身子底下见了红,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等着阵痛,便再也笑不出来。一开始阵痛来的时间短,间隔的时间长,像挠痒痒一般,她没什么反应。后来,阵痛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疼,她脸上便现出了痛苦。 这时候阿香也已经管不了太多的东西,事实也是许多人都知道了姜黎怀有身孕几乎要临盆的事情,自打那日大夫上过门后,这事儿就不是什么秘密了。阿香找好了稳婆烧好了大锅的开水,和如意陪着姜黎,等着孩子降世的那一刻。 阵痛密集到疼完一次紧接一次的时候,姜黎已然再忍不住。那么多日日夜夜的辛苦,所有的痛楚难过,都在被难以忍受的疼痛牵引出来。她躺在床上,疼得满头是汗,死抓着阿香的手,眼睛哭得血红,情绪一点点崩溃。 眼泪从血红的眼角往下落,她咬着牙忍痛,还要对阿香说:“阿香,我会不会跟韦姐姐一样。如果我死了,我是不是能见到沈翼。他会在等着我吗?如果我找不到他,我该往哪里去?” “阿香,如果我没挺过去,帮我照顾我的孩子。是我的错,我不该执意要生下他。” “阿香,沈翼没有死,他一定在哪里等着我去找他。” “阿香,我要去找沈翼。” 阿香哭成了一个泪人,比她一个生孩子的人还要痛苦百倍。她听着姜黎之后一直念叨“我要去找沈翼”“孩子,娘对不起你”两句话,只觉心脏几乎皱缩跳停,也只能抓着她的手跟她说:“阿离,不要怕,有我在,会顺顺利利的。”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最痛苦的事情,稍有差池可能就是两命选一命。从鬼门关走一圈,能不能回来都没人说得准。而姜黎在这痛苦的时刻,心里还受着其他各种煎熬,所以整个人都是最无助崩溃的。在情绪崩溃到极点的时候,她开始自怨,说:“阿香,怪我,当时如果不是我执意要与他分开,他也不会去西北。是我不够坚定,没和他站在一起,是我把他挡在门外,把他推了出去。” 阿香听着她说这话只觉心里绞痛,当时沈翼在公主府外等着的身影还会浮现在她眼前。最后那一晚,是她劝走了沈翼。如果说有错,她们谁都脱不开干系。她握着姜黎的手,在这时候只能宽慰她,“不怪你,阿离,不怪你。” 可姜黎觉得就是怪自己,在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想的都是沈翼的死。自从知道这件事后,她就没有提过,现在却是句句不离。一直到阵痛疼得宫口全开,在稳婆接生的时候,她已经折腾到没有力气再说话,剩下的一些力气,便全部用在配合稳婆使力生孩子上。稳婆也安慰她,说:“孩子胎位证,好生,殿下别怕。” 到这会儿,姜黎哪里还能感觉到怕,已是疼得什么都不知道。她只觉得宫缩越来越厉害,能感受到孩子迫切地要离开她的身子。因什么都再也想不了,只一次次深呼吸使力,一面又咬牙忍着疼痛。而后很顺利,在孩子真正离开她身体的那一刻,她浑身的负累好像一瞬间都消失了。她眼角还有眼泪,却在这一瞬间没有了任何想哭的欲-望。在无尽的眼泪和汗水里,仿佛完成了一次重生。 孩子的哭声在房里响起来,打破悲伤沉痛的气氛。稳婆抱着包在襁褓里的孩子送到她旁边,小声说:“殿下,是男孩儿。” 姜黎看着躺在自己旁边的小人儿,那小人儿哭了几声不哭了,只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她。旁边阿香和如意见了这个小生命,也没有了之前的伤痛心情,都过来看孩子。如意看一气,跟姜黎说:“阿离姐姐,跟你一模一样。” 姜黎伸出手来,摸摸孩子的小脸,忽翘起嘴角,“我也觉得很像。” 不管本来有多少悲观的心思,在看到这张新生的小脸之后,都再也想不起来,只觉得之前所受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因为这个孩子,姜黎灰暗的心里有了阳光。沈翼不在了,但给她留下了希望。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轻柔温暖,目光在孩子脸上片刻不移,而后勾起他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 第88章 让步 双喜是在阿香请好了稳婆之后来了公主府上的,当时阿香和如意看着姜黎阵痛时痛苦, 所以没有多余的心思想别的, 不过就陪她安慰她鼓励她。双喜过来的时候如意也没多想, 因是平常也会见的人,是个小姐妹, 没精力管她, 便只让她在院子里呆着。 这会儿孩子生下来了,几声啼哭从正房里传出来,双喜原猫在游廊尾端的那里坐着,听到了哭声便急着步子去到房门前, 探头往里瞧,脸上也是好奇掺杂欣喜的样子。她看到阿香和如意都偎在床边看孩子, 自己也想进去,便小声叫了句:“如意。” 如意听到她的声音才想起她还在这里, 来的时候没放心思,后来就忘了。这会儿想起来,自往门边来, 与她说:“你还没走呢,我当你早走了。” 双喜那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 不接如意的话茬儿,只双目闪光地往里头看,说:“我能看看公主殿下的孩子吗?” 如意私下与双喜往来, 姜黎和阿香都是知道的。但平常她并不会把双喜带到姜黎面前, 一来她是下人, 与姜黎不是一个身份,也没交情。二来,她是在沈夫人身边伺候的,怕姜黎看到了影响心情。这会儿她也犹豫,不能做主领她进去看孩子,看她脸上惊喜的神色,也开不了口撵她。 如意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便听得房里一句轻语,“让她进来吧。” 如意听得姜黎应了准,自就不为难了,拉上双喜的手往里去。到了床边,双喜脱开她的手,只去看孩子。她瞧那孩子的脸很小,眼睛却大,睁着往人脸上看,眼睛里好像都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看孩子这样,她越发觉得惊喜,开口问:“他看得见吗?” 那稳婆在屋里已经收拾好了床铺,给姜黎也擦干净了身子并在她身下垫了厚厚一层布,这会儿便接双喜的话,笑着说:“照理说是看不见什么的,我这双手接生过不少孩子,那些娃娃刚生下来时候都闭着眼,要好些日子才睁眼呢。殿下这孩子灵气,你们瞧他那对眼睛。” 听稳婆这么说,几个人便越发高兴。都是没生过孩子的人,只觉得这小东西躺在襁褓里十分可爱。太小了,就一点点。双喜看得心里痒痒,又对姜黎说:“殿下,奴才看得实在喜欢,能抱一抱么?” 别人喜欢自己的孩子,是每个做母亲的都会高兴的事。她看着双喜,不拒她的请求,只点了点头,只说:“小心一些。” 双喜得了她的准,更是喜得红光满面,轻着动作伸手去把孩子抱进怀里。因为孩子太小了,双喜便小心翼翼,真个觉得怕碰坏了。如意在她看着都是小心翼翼的,在她抱了一会儿,便催她:“搁下吧,让阿离姐姐喂奶。刚好稳婆在,帮着弄一弄。咱们都不懂,不知道怎么弄。” 双喜听这话便放下了孩子,稳婆过来帮着姜黎让孩子吃奶。作为初为人母的女人,这些事情做起来确实不太会,动作也不顺手。稳婆帮着弄,才叫孩子吃到奶来。这初初吃奶又疼,但那刺痛在姜黎看来,已经不算什么。她看着孩子趴在她胸前不住吮吸,动作十分急切可爱,整个心便都跟着融化了。 阿香几个在旁边站着也看得高兴,像是看这世界上最新奇的东西。双喜看一气,忽又小声问姜黎:“殿下,有名儿了么?” 姜黎听姜黎这话愣了一下,她确实没有给孩子取名字,因为一直不知道他会姓什么。这会儿双喜问起来,气氛便滞了一下。那稳婆不是涉身其中的人,无有同感心情,听双喜问这话,姜黎又没回,只当寻常人家孩子没取名字一样,说:“大名儿不急的,先取个乳名顶用。也不必多有意义,越普通越实在越好,贱名好养活么。” 姜黎听稳婆这话,自然信的,便看向阿香,说:“阿香,你给取一个。” 阿香没想到还能有这荣幸,惊了一下后便认真起来了,想了半晌,说:“我不识什么字,想不到什么好的。这思来想去,只能就叫,福哥儿。” 这是喜庆的名儿,也足够“实在”,连如意听了都笑起来。姜黎也笑,也不嫌弃,看着她说:“那就叫福哥儿。” 生产事罢,母子平安,乳名也定了下来,一切都很顺遂。稳婆瞧着姜黎没有任何异状,便收下银子又说了许多喜话,离开了公主府。双喜因要回去,也没有在公主府多留,在稳婆走后不久,便也后脚就跟着离开了。 如意这会儿心里眼里都是孩子,也没送她,对她她不必这么客气。只留在正房里,和阿香一起陪着姜黎。那边儿厨房里的月子饭也做好了,如意便去给拿过来,伺候姜黎吃饭。女人家都知道,月子是要好好坐的,不然以后会留下病根子。 伺候了一阵,忽又有人来院门外传话,说是找如意。如意这便留阿香一个人陪着姜黎,自己往院门上去。那来找她的人是守门的小厮,只跟她说:“双喜姑娘带的礼品还在前院儿里,您去看看,给搬到哪一处?” 如意听着这话还觉稀奇,双喜送的东西都需要搬了?她每回来府上,都是随便买点东西做个样子,顶好的大约也就是糕点了。然她到前院儿里一看,才知道确实需要搬。两箱的东西,手伸进去拨开看看,吃的喝的用的,摆得整整齐齐,全部都是金贵玩意儿。 如意看着这些东西蹙眉,问那小厮:“是双喜自己带过来的?” 那小厮回话道:“哪能呢,带了四个男人,抬过来的。当时您急,只把她人领进去了,东西就放在这儿。您瞧瞧,要搬去殿下的房里么?” 如果是双喜送的东西肯定是要的,但这些东西也肯定不是双喜送的。本来她没多想,这会儿细想起来,双喜在公主府上守了那么久没有回去,不是自己偷溜出来的,而是被人支使来的。怪不得一直不走,等看完孩子才走。 她这就有些不高兴,便对小厮说:“放在这,找四个人,我待会儿有用。”说罢便往内院去了,直接去到正房里,找阿香出来说:“沈夫人是派双喜来送东西的,我想叫人把东西抬回去,要不要请示阿离姐姐?” 这种事情,请示了怕扰她心情。不请示,自己自作主张也不好。阿香往屋里瞧瞧,微微吸了口气,说:“跟她说罢,这都是她的事情。你别小看阿离,她现在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坚强,这点小事根本不会往心上放。咱们不替她做主,让她自己拿主意。” 如意听阿香这么说,也就没了顾虑,自进屋去跟姜黎把沈夫人送东西来的事情说了。姜黎听着如意说话,果没太大的情绪,这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她的孩子重要,不值得她费心力。只要看着福哥儿安然睡着,她就觉得自己的心里是宁静的一片海,能包容万象。 听如意说完,她便简单回了句:“送回去吧,你就别去了,她对你有恩,让阿香去。” 如意应下话来,自然把那还东西的事给阿香去做。这会儿天色已暗,阿香也不想过了夜再去沈家门上,便顶着这微蒙夜色,带了几个人抬着箱子,往沈家去了。 却说双喜回去沈家后,便滔滔不绝地跟沈夫人说了许多新出生孩子的话,说什么“眼睛生下来就亮,盯着人瞧,灵气得很”、“殿下让那个阿香给取了乳名,叫福哥儿”、“虽然刚生下来的小孩都是皱巴巴的一团,但是福哥儿是真的比别个小孩好看”…… 双喜说得兴奋,沈夫人听得也兴奋,兴奋到老泪纵横。其实在沈翼负气出征之后,她就已经后悔了。之后得知沈翼战死的消息,更是悔不当初,恨死了自己。她那时一直想去找姜黎认罪,但是双喜没打通关系,在如意那里就被挡了回来,所以她没能踏足公主府。之后又听双喜回来说姜黎有了身孕,差不多快生了,只差点把自己的眼睛都哭瞎了。 现在听到孩子出生了,还是哭。她很想去公主府上看看,但是她知道自己去了也见不到姜黎和孩子,所以便让双喜带了东西过去。这会儿听双喜说这些话,便是哭成了个泪人,一直念叨:“怪我……怪我……” 双喜看着她,心里便是五味杂陈。如果当时不是她执意要拆散姜黎和沈翼,大约也不会有后来这一系列事情。可是,你能说她做了拆散的事就是十恶不赦么?她也就是站在了自己的立场上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只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一系列事罢了。 双喜没法安慰她,她心里的愧疚大约这辈子都不会消失。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害得姜黎孤身产子,受人指点,害得自己一辈子见不上孙子。她的头发近来白了很多,眼泪都快流干了。双喜是两边看着的,在她眼里,沈夫人心里的苦,并不比姜黎少半分。只不过苦难都是因她而起,所以她的苦无处可说,无处可诉,无人同情。 双喜跟沈夫人回完话就回去了沈翼的房里,这个房间一直是留着的,双喜一个人在打扫整理。自从沈翼出征以后,沈夫人每日里除了去小佛堂,也会来这里坐上一阵子。双喜看着屋里的摆设,会想起生命里没多少次的沈翼在这房里的样子。那样威风的一个人,真的死了么? 双喜在房里没呆多久,就有人传话让她去前院,说是公主府的人找她。她以为是如意,结果到门上一看,是阿香。而阿香旁边的地方还放着两口箱子,正是她送去公主府的两口。 阿香见了她,没有在公主府里的温和气,开口就说:“你们小门小户的东西,我们公主府瞧不上,还是自个儿留着吃留着用罢。以后也别再送了,送多少,都原样儿退回来。” 沈夫人听说公主府有人上门时就跟着过来了,远远看着。阿香说的这话,自然也就传到了她耳朵里。这话多么熟悉啊,把她当初退公主府东西说的话,反过来说了一遍。她那时说,“咱们沈家消受不起公主府上的地方,以后别送了,送多少,都原封不动退回去。” 她在灯光照不到的暗色里,看着阿香说完这话撂下箱子离开,身影隐没在夜色中。而后她黯然回去,自愧自责。 双喜也没有办法,只得把退回来的东西先收起来,而后便回了沈翼的房里。在她要梳洗睡觉的时候,沈夫人忽然过来,进屋到炕上坐下,与她说:“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诶。”双喜应声,往她面前的椅子上坐过去。 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是自己心里憋得厉害,要找人说道说道。她这会儿已经没什么精神,悠悠缓缓地跟如意说,“你是没见到当初翼儿的样子,被姜家府上的人打得血肉模糊,不就去提个亲么?回来后他就卧床不起,我日日在他床边守着,怕他一口气不来就丢下我们去了。你说,我能不恨她么?之前也是因为她,翼儿才跟了皇上冒险,与寿王作对,伤成什么样,躺了多少日子,你也瞧见了……” 双喜听着她说话,微微低着头。看她说到这儿不说了,自己便开口问了句:“这一回,您还认为是公主害的二爷么?” 沈夫人被她问得不再说话,只摇了摇头。到底谁害谁呢,都是她的臆想罢了。如果不是自个儿愿意,又真的能被谁去伤害?能被人往里插刀子,都是自个儿敞开里心愿意被插罢了。 双喜见她是想跟自己说知心话的样子,也便没那么小心,吸了口气又说:“您也看到公主对二爷的心意了,不顾世俗眼光,忍受所有艰辛苦楚,给二爷生下孩子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做这样的事情,图什么呢?若不是孩子是二爷的,皇上那边儿念着二爷的功劳,对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能不能有现在这样的安稳都不一定。她现在受这些冤枉罪,能说是二爷害了她么?” 沈夫人听完双喜的话,抬手抚额,低着头,鼻音极重地自悔,“是我错了……” 可是,这世上不卖后悔药。她便是肝肠寸断,肠子悔青,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不会改变。她就这么扶着额头,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嘀嘀咕咕又说:“我当时是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想着不过闹一阵,到头来不是我妥协就是翼儿妥协。那时翼儿一直住在军营不回来,我就已经不想再坚持了。他不听我的,我没有办法,那就认了吧。可是,谁知道……” 下头的话她不必说下去,人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双喜起来给她倒茶,帮她顺背,什么话都不再说。顺了一气,抽帕子出来给她擦眼泪,让她别这么哭。这些日子她一直哭,年纪大了,眼睛越来越不好,再这么下去是要哭坏的。 然对沈夫人来说,眼泪不流在脸上,就要流在心里,都是一样的。她心里没了儿子可惦记,这会儿便日日夜夜惦记自己的孙子,但她不敢去公主府上要见孩子。双喜瞧了她这样几日,终于忍不住了,跟她说:“太太,您去吧,带着东西去,我陪着您。日日去天天去,总有让殿下心软的一天。” 沈夫人原是放不下这张老脸,但在双喜的快言快语鼓劝下,也就不要这老脸了。她便每日间带着东西,有孩子用的,也有大人用的,吃的喝的,都挑最好的,往公主府上送,亲自送。有双喜陪着她,她也不怕到了公主府上不招人待见。 当然,她这么去了好几日,都没有进得了公主府的角门。送去的东西,白日里送去,晚上就被原封不动地退出来。她也终于体会到,放下身段脸面去巴结讨好人,那人却半点不为所动,还要下你脸面的心情是怎样的。 但她已经决定不要这张老脸了,自然不放弃,还是日复日地做这样的事情。因为双喜陪着她,如意这会儿也不待见双喜,不让她往府上去。 沈夫人做的这些事情,姜黎自然是知道的。她坐月子带孩子,无心管这些事,自然不往心上放。后来孩子满了月,她能下地行走。抱着孩子在府上溜步子的时候去了前院,路过角门的时候,恰巧就看到外头来上门送东西的沈夫人。她带着双喜,与小厮说:“你晚些去报,我多站一会儿再走。” 姜黎其实没有真正与沈夫人在一起过,但她印象中的沈夫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会儿却是鬓角白发横生,目光呆滞。她看她在外面站着,往里头张望,目光要移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忙转身抱孩子走了。 沈夫人在外头只瞥到了她一眼,没看出那匆匆的身影是谁。毕竟,她对姜黎也没多熟多了解。而后便在门外站一气,才让那小厮进去传话,说她又来送东西了。 那小厮往里头找如意,自己也生烦,说:“那老婆娘又来了!” 如意听得这话,也觉这人怎么没脸没皮的呢,便对那小厮说:“你放狗咬她!” 小厮听了这话,应了声也就要去做了。正好撞上抱着孩子回来院里的姜黎,迎着那小厮的面就问:“放狗咬谁?” 那小厮恭恭敬敬给姜黎请了安,回她的话,“沈家夫人,又来了。” “别胡闹。”姜黎说那小厮一句,往院门里去。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来,对如意说:“你去瞧瞧,把给孩子送的东西都收下,其他的,让她还带回去。” 第89章 传说 如意不知道姜黎为什么突然又要收沈夫人送来的东西, 想问个为什么的时候, 还没问出口,忽听她怀里抱着的福哥儿笑起来。婴儿的笑是最撩人心扉的,软软糯糯的奶声儿。姜黎当下便满面温柔, 自己也跟着笑起来。这样, 如意还哪有心思问那话, 只逗了逗福哥儿, 便往角门上去了。 到了角门上看到沈夫人和双喜,她也有些恍惚。她很久没有见过沈夫人了, 这些日子沈夫人上门, 她也是不出面的。只知道,沈夫人带着东西在门外站一阵, 让小厮进去传话又站一阵,最后就没趣儿地领着双喜回家去。她们都以为她来了几日后就会不来, 毕竟不受待见, 却没想到,还是一直来。 如意去到沈夫人面前,看到她鬓边白发, 和微微发肿的眼泡子,心里一直有的简单怨气一瞬间也散了干净,再攒不起劲来。原本就是对她有恩的人, 在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后没有发落她, 干干脆脆就放她走了。 她看着沈夫人的样子, 忽而喉间发干, 半晌说了句:“进来吧。” 进来自然不是带她去见姜黎,只在前院儿的小书房里招待她们。这小书房里除了几本旧书,和空落的书架子,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如意领她们进来,是一时兴起的主意。领进来了便要招待,只好拉了拉双喜的袖子,小声与她说:“跟我去烧壶茶来。” 双喜应话,让沈夫人在这里等着,便跟如意出了小书房。如意带着她往厨房去,没走两步,她就对如意说:“不是连我也不让进你们府上了?怎么,这会儿又好心给太太烧茶吃?你们多盛气,给我们这些天脸子瞧,可解气了?” 这事儿原本跟如意和双喜就没有多大的关系,都是各为其主,又为些自己心里所谓的公道罢了。双喜说这话自然也就不是带着任何情绪的,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也因为和如意可以这么说。如意当然也意会,回都不回她的话,只问她:“才多少日子不见,太太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双喜听她问这个,少不得叹两口气,与她说:“哪个女人能经得住这些事情的折磨?之前二爷为皇上护驾受了伤,在家里躺了那么几个月,熬的都是太太。太太为老爷为大爷二爷付出了自己的一辈子,现在二爷先她而去,搁谁身上谁受得住?天天哭日日哭,别提多可怜了。” 如意听了这话也叹气,连那自找的话也说不出了。与双喜去厨房烧好茶水,便回去小书房找沈夫人。到了面前也不说什么,给她倒了杯茶吃,便说把给孩子买的东西留下,其他的还带回去。沈夫人看姜黎愿意收她的东西,自然高兴,与如意又说:“都收下吧,省得我再拿回去。” 如意也做不了主,只道:“都是殿下的意思,太太。” 沈夫人听了这话,自不强求如意。难为姜黎这会儿开始接受她的东西,心里想着能送出一些是一些吧,慢慢儿来。这便留下孩子用的那一箱东西,把大人用的那一箱还让家丁给抬回去。 因为姜黎的态度不再像之前那般坚决,沈夫人仿佛看到了一些希望,心情比之前便好一些。之后还是往公主府上来,带着她想送到姜黎手里的东西,说不清是心意还是赔罪的礼物。当然,她每次来也都还是见不到姜黎和孩子。只有如意会出来,招待她们到小书房吃一杯茶。 在吃茶的时候,沈夫人会问孩子的情况,也会问姜黎怎么样了,身子好不好之类。如意也都会跟她说,说哥儿今天笑得欢,哥儿又长高了,脸蛋长开越发好看了,此类种种。说得沈夫人心里痒痒,天天尽想着自己的孙子。 后来又过了些日子,在她来公主府上的时候,姜黎让如意收下了她要送给她的东西,并让如意把孩子抱到前院给她看。那一天,是她得知沈翼战死西北至今心情最好的一天。福哥儿已有三个月大,穿着袄子包在小方被子里,见着沈夫人就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沈夫人喜出了眼泪,抱着孩子爱不释手,一直说:“真是好看。” 如意在她旁边站着,一面逗福哥儿一面接沈夫人的话,“阿离姐姐那个模样,能生出丑的么?太太看看,像不像二爷?” 提到沈翼,沈夫人的眼泪便又开始有些滂沱。是她的孙子,沈翼的儿子,怎么能不像呢?只是,沈翼没有看到,也听不到这个小东西长大叫他一声爹。她看着福哥儿粉嫩的小脸,想起沈翼小时候,自是哭得肝肠寸断。 如意原本还想让她多抱一会儿孩子,但见她这个样子,只好伸手去她怀里抱孩子,跟她说:“太太,今儿就看到这里吧。您别哭了,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沈夫人也怕自己这个样子吓到福哥儿,心里再是舍不得放开,也松手让如意抱了过去。然后她忍了一阵情绪,稍稍缓和下来,才又与如意说:“我能见见公主么?” 如意抱着福哥儿轻轻地颠,看向沈夫人,“太太,阿离姐姐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的。难得她这会儿愿意让您看福哥儿,您珍惜吧。” 自此后,沈夫人也就再没有向如意提过请求。她只用尽心思力所能及给姜黎和孩子置办东西,然后每日里都来公主府看一看福哥儿。看着他的身量一日日大起来,会啪嗒嘴巴叫一声“娘”,模样是越来越好。一个男娃娃生得这样,让女人家都嫉妒。 沈夫人一直等着姜黎有一天会从二门里抱着孩子出来见她,与她坐下说一说过去的事情,能慢慢原谅她,但始终没有等到。隔着那道门,沈夫人进不得公主府的内院,姜黎也不出来,两人每天都会和福哥儿说许多话,但始终没有见着面与彼此说过任何一句话。 姜黎不想见她,见了,说起过往,能说的只有沈翼,那是她最不愿提及的事情。虽然所有人都说沈翼死了,但姜黎一直觉得沈翼没有死。除了生孩子那时痛楚盛极的时候她说过沈翼死不死的话,其他时候从来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不去难过,不去悼念,她只说:“阿香,我想去找他。” 这话在阿香听来,便不是想去找他,而是她想去西北。姜黎一直有这样的心思,阿香知道。一直没有真正去做,不过就是因为福哥儿还小,不好带着上路。旅途上没有好日子过,孩子太小经受不住折腾。倘或折腾出病来,更是麻烦。所以,她便耐心等福哥儿长大。偶尔心念收不住的时候,会悄悄地与阿香重复那句话,说:“阿香,我想去找他。” 姜黎一直想去,但一直都没有去。她在公主府耐心地看着福哥儿一天天长起来,心里没有其他的什么事。期间有一次心绪波动,是听说沈翼的尸首运回京城。她忍不住想去沈家确认的时候,如意已经去过了回来,跟她说:“脸都烧花了,看不出是谁。太太不认,说不是二爷。”她便也就没去,也觉得那不是沈翼。 她和沈夫人都不认沈翼死了这事,在旁人眼里瞧着,只是不能接受沈翼已经离世的事实罢了。沈夫人确实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在没确认下之前,她死也不认,她宁愿当自己儿子还活着。除非真正的沈翼躺在她面前,她才能认。但姜黎不一样,她是真的觉得沈翼没死。时间过得越长,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明晰。 姜黎把这种感觉揣在心里,一度强迫自己往下压,而把更多的心思用在福哥儿身上。因她的日子过得简单,除了抚养福哥儿没别的。简单还因为,她虽贵为公主,但基本已经是京城贵胄圈子外的人。因为她的事迹荒唐,也是京城里最另类的存在。在别人嘴里,有她无数个故事。她活在众人的传说中,传奇而不堪。 她不见什么人,包括不见日日上门的沈夫人。她把所有的情绪收在心底,不管外面人怎么说怎么指指点点,只盼着福哥儿快快长大。此后一日盼过一日,看着福哥儿从会爬到会走会跑,会叫娘叫祖母也会叫爹。 就这么一直看着福哥儿长到四岁(虚岁),姜黎也没有和沈夫人见上一面。沈夫人风雪无阻,日日往公主府来,来了三年,一直以为姜黎会慢慢原谅她,但始终还是隔了一道门的距离见不了。后来她也就习惯了,每日里从如意嘴里问问姜黎的情况,在如意这里说些关心她的话。 姜黎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在没有沈翼存在的情况下,也不想与她多生交集。她能做的,大约就是让她可以每天来看福哥儿了。 第90章 圆满 福哥儿过三周岁生日的时候, 姜黎把他送去了沈家。这也是这么几年来,姜黎第一次见沈夫人。七月的天气, 便是晨起也热。站在沈家的角门外, 她抱福哥儿下马车, 然后牵着她的小手把他牵去沈夫人面前,对他说:“叫祖母。” 福哥儿听了话, 便仰起头看着沈夫人,奶声奶气地拖着尾音叫了声:“祖母。” 沈夫人还有些受宠若惊,满面无措。等姜黎把福哥儿送到双喜手里的时候,她也没反应出一句话来。姜黎却是寻常, 也用最寻常的语气跟她说:“今儿福哥儿生日, 晌午放在夫人家里过,到了傍晚,我过来接。” 说罢也不多留,这就要走了。然还没转过身子来,沈夫人这会儿反应了过来, 忙一把拽住她的手, 口齿不甚利索地说:“要不……殿下也留下吧……难得过来……” 姜黎自然是不留的,把手从沈夫人略显粗糙的手心里抽出来,微笑着道:“我就不留了,福哥儿在这里就成。他也没来过, 夫人带他好好玩玩。” 这话说完, 姜黎再不给沈夫人任何说话的机会, 便踩上高凳进了马车。进去后又伸出头来, 看向福哥儿嘱咐:“记住娘的话,祖母年纪大了,不要捣蛋,听到没?晚上娘就来接你。” 福哥儿头上戴着与衣裳同色的雪青儒冠,向姜黎点头,应她:“娘,我记住了。” 姜黎把福哥儿交给沈夫人是放心的,这便没话再说,与沈夫人又说:“夫人,那我走了。”便把身子缩回了车厢里。 沈夫人想留她,但留不住,心里怅然。然再低头看到小小个子的福哥儿,也就没了哀愁的心思。这不仅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与她相见说话,也是福哥儿第一次来沈府上。之前都是她和双喜过去公主府,每次也都是只能看看孩子。今天听到姜黎把孩子送上门来时,就已经惊喜得无可不可了。 看着姜黎的马车走远,沈夫人弯腰抱起福哥儿来,往院里抱,一面看着他说:“福哥儿想玩什么,祖母给你找去。” 福哥儿便在她怀里回话,“堆木头,九连环,我还会赶围棋呢……” 沈夫人听着福哥儿说话就笑,心里暖烘烘的,又夸他,“哥儿真聪明,这么小就会这么多东西。不像你爹,小时候憨得要命,一根筋。长到大了,还是一根筋。” 听到提爹,福哥儿便好奇,问沈夫人:“娘说爹出去打仗了,怎么我都四岁了,爹还是没回来呢?祖母知不知道,爹在哪里打仗?” 好好的,提起他爹做什么呢?沈夫人抿口气,到底没现出伤心的神色来,只回福哥儿的话说:“在很远的地方,要走很久,所以这会儿还没到家呢。” 福哥儿小,大人说什么也就信了。再遇着好玩的东西,也不计较有没有爹的问题。在他的意识里,有爹没爹的分别,大约还没那么清晰。 沈夫人今儿高兴,自然带着福哥儿满沈府转悠,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身上。双喜这会儿得脸了,是沈夫人跟前的大丫鬟,自然也时时跟着。她看沈夫人带着福哥儿玩的高兴,自己也高兴,但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沈夫人是沉浸在祖孙乐里没有空下心思多想,她作为个外人,想得自然就多些。虽说几年的时间足够长了,长到可以化解掉任何恩怨。但是为什么,姜黎不是在平日里从公主府的二门里出来见沈夫人,而是今儿特特把孩子送过来,温温和和地跟沈夫人说话,还让孩子在沈府上过生日。 她心里忖这事儿,却没说出来。不过想着,也许是自己多思也未可知。然也就到了第二天傍晚,事实就证明出她那不是多思多想,因为如意来找她,与她闲唠嗑,说:“阿离姐姐带着阿香姐姐走了,现在府上就剩我一个,真没趣儿。我说我也要跟着去,非叫我留在京城看家,真是……” 双喜不明白,“她去哪儿了?” 如意深吸一口气,看着双喜,“去西北了。” 姜黎忍了几年,在福哥儿满了三周岁,不惧旅途奔波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离开了京城。一个车夫,一驾马车,行囊金银若干,在长长且崎岖的黄泥路上一直向北。从闷热的盛夏走到寒冰满地的严冬,越往北越见荒凉。 路过某处眼熟的地方,姜黎会和阿香说起以前的事情。她们在这里扎过营,她们走过这条路。有几个姐妹,死在了哪一处。然不管在哪一处,都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在这人世间再找不到存在过的证据。人死灯灭,什么都留不下。 姜黎不知道去西北能不能找到沈翼,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牵引着她,让她往这里来。不管是为了寻找沈翼,还是为了亲临那一处终结过往的所有记忆,她都必须来。 姜黎一直怕福哥儿忍不下这一路上的辛劳,结果是多余的顾虑,他明显很喜欢这趟旅程。喜欢马车跑起来的噔噔声,在车厢里摇到睡着。也喜欢黄沙扑面,在脸上蒙一层纱巾,覆住口鼻。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京城那宅院儿里看不到的。 姜黎没有跟他说去找爹,不过怕到了也没找到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代。她所希望的,是福哥儿在安心满足的环境下长大。所有的悲苦,所有的世俗压力,能越晚压到他身上越好。每每思及此,姜黎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母亲。至少,没在最合适的时候让福哥儿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们七月从京城出发,因顾念着身子,没有怎么急切地赶路,这一路便走了半年之久。到了玻琉城的时候,连正月十五的元宵节都过了。可这里还是很冷,冰天雪地,暮色稍沉的时候就难在街面上看到行人。 姜黎在旅店住下来,车夫一间,她和阿香福哥儿一间。福哥儿从小就是跟她睡的,一直没分开过,这会儿自然也还是与她睡一张床。阿香在旁边的床上,夜里偶尔会起来看两人有没有盖好被子。这么多年了,一直这样。 她们到玻琉城后歇了几日,养了养身子。阿香虽然在这里守了不少年,但对玻琉城并不是很熟。姜黎只来过一次,是沈翼带她来的,那一日吃茶看戏,玩了一天,所以她还稍微有点印象。只是,如今的玻琉城,和她印象里的玻琉城有不少出入。原因有二,一来是她记得不真切,二来,又经历过战乱,是比以前更残破了些。修缮的工作一直在做,却因是边境小城,所有的朝廷供给都不会来得很及时。 姜黎和阿香管不到这些,她们是有目的而来的。无心在这城里寻乐子逗留,只在歇了几日后,便要驾了马车往曾经她们西北军驻扎的地方去。那里是荒地,四面有山,也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印霞河。 阿香不是很能找到路,只知道那地方是在玻琉城的西面方向,至于在哪里怎么走,都不知道。姜黎对路的印象也没那么深刻,那一次毕竟是沈翼骑马带着她的。思忖一气,姜黎就没有让车夫赶马车带她们前往,而是直接去城门外的马市车行使了银子。 使了银子后,给她们赶车的是个小伙子,穿一身灰衣,身上有微微的马粪味。她牵阿香和福哥儿上马车,让这小伙子带她们去印霞河。印霞河是好找的,但印霞河也很长,到底去哪一处,那小伙子一面赶车一面又问了一气。 姜黎这里没什么可描述的,只道:“京城过来的军队驻扎在那里,有训练场。” 听了姜黎的话,那小伙子便了然了,只说:“你说的地方我应该知道的,没有错。但那里早不是秘密的地方了,军队也都不往那里驻扎。还是许多年前,有军队驻扎过。但是自从和北齐的公主和亲之后,他们就班师回朝了。后来又有军队过来,已不在那里扎营。” 小伙子这话一说,阿香拍一下大腿,道:“就是这里了,我们不找军队,就找这个地方。” 这就算把地方说准了,马车一直往那边赶去。这小伙子一路上话多,又问了姜黎和阿香许多话。问她们找这地方做什么,又问她们是哪里来的,不是本地人,此类种种。姜黎不答话,都是阿香与他说话,胡说乱说一气。 福哥儿听了话也好奇,抬头问姜黎:“娘,你和阿香嬷嬷找那个地方做什么?” 姜黎抱着他在怀里,看着他道:“娘和阿香嬷嬷以前在那里生活过,想去看看。” 福哥儿想一想,说:“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姜黎这便笑起来,“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娘那时也才十六岁。” 福哥儿挠挠头,“是么?” 可不是么,那会儿姜黎才十六岁,还没有和沈翼好上。在那军营里发生过多少事情,这会儿在脑子里回想起来,都只有深深的感慨。她们在河边不论严寒酷暑地洗衣服,去小山上捡柴火,缝补许多衣裤鞋袜。在那一方不大的荒僻地里,一群女人在油灯下熬生活。她们走后,还有几个生病的女人留了下来,已无有人知道她们后来如何了。 马车一路赶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便是没有帐篷马厩,姜黎和阿香也还是一眼就还原出了以前这地方的样貌。虽也变了,一切却还是熟悉的。下了马车放眼望去,茫茫荒野,不远处一条长河蜿蜒在眼前,到了傍晚,便会印上霞光。 这里的雪都还没有化尽,到处都有残雪。灰白相间,别有一番旷野的风情。福哥儿站在姜黎旁边,拽着她的手,半张脸都包裹了起来,身上的小小斗篷边缘扫地,风一过就擦动地上的雪渣。这里鲜少人来,雪都还是松软的。 福哥儿看着这里的景象,忽操着稚嫩的声口开始念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念完了仰头看姜黎,说:“娘,这是我刚学的诗,跟这里一模一样。” 姜黎低头看他一眼,再抬起头看出去,果然是这诗里的意境。白雪微残,景色凄荒,印霞河边那株杨柳还在,顽强地活过了这么多年。杨柳下面正坐一老翁,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河边钓鱼。 阿香觉得奇怪,只道:“傻子不是,这时节那河里的冻还没化呢,能钓着鱼么?” 福哥儿记性好,教他什么都记得住,难为这会儿也会用,又抬起头看向阿香说:“所以说,钓的是寒江雪啊。” 阿香听不懂,只道:“福哥儿说的都对。” 那厢赶马车的小伙子又跳回马车上,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只对她们说:“我留在马车上等你们,你们要看就去看吧。待会儿回来,我再带你们回去。可别太磨蹭,这里太冷,没有城里暖和。” 阿香回头应下他的话来,自过来搀起福哥儿的手,把他往那荒地里领,一面带着他玩一面与他说:“当年你娘在这里受了很多辛苦,就在那河边洗衣服,去那山上拾柴火。亏得遇上你爹,否则这世上就没你娘,也没你啦。” 福哥儿任阿香拉着,回她的话,“那我爹呢,是不是在这里?” 听福哥儿这么问,阿香自还是扯谎话说:“你爹不在北边儿打仗,在南边儿呢。” 福哥儿听了便有些失望,低声说了句:“哦……” 这边阿香带着福哥儿玩,那边儿姜黎却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她在听了阿香那句“傻子不是,这时节那河里的冻还没化呢,能钓着鱼么?”后,就生了别样的心思。这么冷的天,这么荒僻的地方,谁会过来钓鱼? 她这么想着,便一步一步往印霞河边去。看着那株柳树,看着柳树下披着蓑衣的人,背影孤凉。会是沈翼么,她想着。越这么想,就越觉得那人背影眼熟,便不自觉地越走越近。 这一段路,她觉得自己走了好久。终于走到那人身后,却喉间发干开不了口说话,也不敢去看那人的脸,只怕见着脸又失望。她就这么站着,站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老先生,能钓得到鱼么?” 那披蓑衣的人听到有人说话,头上的斗笠动了动,便转过了头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惊住了。姜黎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僵了起来,隔了许久许久,才又说出一句:“秦泰……?” 是秦泰没错,曾经那个略带少年感的人这会儿成熟了,一点点生嫩气也没有。他看着姜黎,脸上也是惊诧,在姜黎叫出他的名字后都没反应过来。一直等阿香带着福哥儿过来,也惊得神经混乱,叫了他一声“秦都尉”他才缓过神来。这便丢下手里的渔竿站起来,看着姜黎声了句:“阿……阿离?” 姜黎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阿香一惊一乍的,看着他问:“你没死吗?” 秦泰听阿香这么问,突然笑出来,还是像以前一样露出两颗虎牙。他说:“差一点,命大,被人救下来了。” 这事儿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除了福哥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些发呆以外,相对的三人都还在惊诧的情绪当中。一时间千头万绪,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姜黎和阿香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结果没想到他还活着,更没想到的是,他们这辈子还能再遇上。 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三个人都有些无措。姜黎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胡乱说了句:“你还要钓鱼么?” 秦泰转头看看自己在河边凿出来的冰窟窿,渔竿浸了半截在水里,忙弯腰去收渔竿鱼线,说:“不钓了,够了。” 姜黎低头看看,他旁边的小桶里只有两条二寸来长的小鱼,也不知钓了做什么的。只看着他收起渔竿拎起小桶,看着她和阿香说:“你们来多久了?这里没什么可看的,要不往城里去,去我家里,今天我招待你们。” 事情转变成这样,姜黎和阿香都难再有伤怀过去的心思。转头往这四处看看,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这会儿又见着了秦泰,想想算了,熟人相聚去,这里想伤怀的时候再来就是。横竖永远都在,且一日荒僻过一日。 决定了,这便要往玻琉城回去。原秦泰是走着过来的,这会儿要与姜黎她们一起,便要坐去马车上。坐到车厢里的话,这又不太方便,最后便坐在车夫旁边,陪车夫赶车。 阿香见了秦泰高兴,自然问他许多话,问谁救了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种种。秦泰气色不差,不过把这些年分开后的事情说了说。其实也没什么,他被一个打猎的男人救了,带回家去养了许多日子伤才好。后来在他家住了一阵子,一直不知该往哪去,便没走。而后长年累月下来,慢慢也就似一家人了。那男人的闺女正好中意他,后来自然而然成了亲。所以,秦泰这会儿是有家的。 姜黎坐在车厢里不说话,听着秦泰三两句地把分别这么多年发生的事情说完,好像轻松得不能再轻松。但其中有多少难处,人的心性又随时间发生了怎样的改变,都是说不出来的。可能大约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两人从才刚见面说下几句话之后,就都明白了,过去的一切都只能是记忆里的事情,她们现在,也只算是旧年老友罢了。 秦泰听到了福哥儿叫姜黎娘,所以也没多问福哥儿是谁。他从那孩子的眉眼里看得出来,是谁的孩子。可也因为看出来了,心里又有了其他的纠结。暂时却又不能表露,只把姜黎和阿香带回了玻琉城城北角落的家里去。 姜黎便也见到了他的妻子,生得十分乖巧的模样,没有一点精明妇人的样子。做起事有时候也会忘东忘西的,但秦泰对她很有耐心,两个人的感情瞧着也很好。姜黎还记得秦泰以前跟她说过的话,她喜欢可爱的、乖巧的、听话的女孩子,笨笨的,逗起来才有意思。大约,就是他妻子这样了吧。 姜黎和阿香在秦泰家吃了饭,也看足了恩爱夫妻该有的样子。秦泰也有了孩子,虚五岁的小姑娘,和福哥儿同岁,只月份比福哥儿小一些,她是九月出生的。两个小家伙到一起倒也投缘,只管自己玩去,再不找父母爹娘的。 如此,谁还会提起那段仿佛飘在云际的过往么?没有人会提,它存在过,却终归是一场短时间之内的虚幻情愫。因为不可得,所以那时强烈。人年少时会对许多人动心,但能一起历经世事走过生死,在心里刻下抹不去印记,只能是那一个人。 秦泰招待姜黎和阿香,像招待寻常老友一样。但一直到吃完饭,他也没问姜黎和阿香为什么会来西北。吃罢了饭后,他又有事,拎上在印霞河钓上来的那两条小鱼出了门,让自己的妻子招待姜黎和阿香。 姜黎和阿香以客人的身份呆着,不多问什么。秦泰的妻子把家里年上没吃完的一些零嘴儿都拿出来,让她们吃着玩。三个人便围着桌子闲说话,不时再瞧瞧孩子。秦泰妻子跟她们没什么可说的,话里话外都离不开秦泰,说他小时候,原就是孤儿,在街面上讨生活,说他各种事情,都是姜黎所不知道的。听这些话从面前女人嘴里说出来,不过在证明一件事情,秦泰的过去,秦泰的一切,其实从来都和姜黎没有产生过真正的关系。 三个人在一起话说得久,却还不见秦泰回来。她们要走,也得跟秦泰招呼一声再走。阿香看姜黎不是很想继续再呆下去,大约没有找到沈翼,见到秦泰的暂时喜悦也不能真正让内心踏实,因便问秦泰的妻子,“他做什么去?” 他妻子笑笑道:“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去见债主。” “债主?”阿香不解,姜黎当然也听不懂。 秦泰妻子回阿香的话,“是啊,这人可怪了。三年多以前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照理说官人是他的恩人才是,结果他却成了债主,日日让我家官人过去伺候他。因伤重断了条胳膊,就一直不死不活的样子,不大像个活人。天天在家劈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劈柴。官人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废了,是个废人,只能劈柴,所以就一刻也不消停。后来啊,谁家有柴火要劈的,都找他。最怪的是,他吃鱼只吃印霞河的鱼,冬日里也要叫官人去钓。哪里能钓得到,都是些小鱼苗儿。” 姜黎和阿香听着这话,忽而眸子都亮了起来。然后互看了彼此一眼,异口同声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那不知道。”秦泰的妻子摇头,“官人一直叫他大哥,没说叫什么名字。” 但凡是能联系上的事情,姜黎自然都不想糊弄过去。她一直觉得沈翼没死,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自己能做的该做的做完。不管死没死,这一趟来西北,都要把事情定下来。倘或没死,找到他要问问他,这么几年为什么一直不回去。如果人确实没了,她还自己带阿香福哥儿回去,独自把福哥儿抚养长大。 姜黎觉得这人很有可能就是沈翼,就像她上午在印霞河看到秦泰背影时也觉得他是沈翼的心情,是一样的。一直思念一个人,便会觉得任何人都可能是他。觉得他还在,在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地方,所以她问秦泰的妻子:“那人家在哪里?” 秦泰的妻子也是知道的,自然道:“在最后那排庄子,西北角上的破宅子里。” 姜黎听了话便有些迫不及待,看向阿香说:“我想去看看。” 阿香明白她的心情,别说姜黎,就连她听说了死人堆里救回来的债主,只吃印霞河的鱼,都觉得是沈翼。这会儿自然应姜黎的话,要陪她过去看看。秦泰妻子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如此,见她们想去,自己又没什么事,便主动要带她们去。这就关门落锁抱上孩子,穿巷口往后头去了。 却说秦泰拎上那两条活鱼,去了最后排的庄子,踢开只及膝盖高的破篱笆门,进屋就开始淘米烧饭做菜。这破宅子里住着的男人,确实是三年多前他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沈翼。那时京城派兵过来支援,他听说了是沈翼的军队,就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也因为他的关注,沈翼捡了一条命。沈翼被他救回来养伤养了很久,命是保住了,但被大刀砍掉的胳膊却再接不回去。 沈翼战后伤重,在秦泰家养了足有一年,才彻底恢复。那时秦泰以为他伤好了就要回京城,还想了各种法子凑钱给他凑了盘缠,结果他却不想回去。而后只好又把各处借来的银钱都还回去,找这地方给沈翼搭了个破宅子,让他住下。 秦泰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直觉觉得是与姜黎有关,所以他也不问。直到今天看到姜黎身边的孩子,自然也就确定了,在没有他之后,沈翼和姜黎之间是发生了故事的。至于发生了什么,他没立场问,也不想再掺合。所以,他没有跟姜黎说沈翼的事情。 他把米淘好后放去锅里,在锅下点起柴火,便去杀那两条鱼。鱼很小,烧出来也吃不了几口,可沈翼要吃啊。秦泰这便杀着鱼,不时转头看向正在院子里劈柴的沈翼,开始叹气抱怨:“大哥,祖宗,你真打算折磨我一辈子么?” 沈翼专心地劈柴不看他,淡淡地回他的话,“你欠我的。” 欠他什么,就是不顾兄弟情谊,不顾沈翼对他有过的提拔与恩情,在知道他心里放不下姜黎的时候,还特么趁虚而入,刺了他一刀还要带他的女人走!可耻! “我当时糊涂,不是忏悔过了么。你现在这叫什么,蹬鼻子上脸。”秦泰这会儿不高兴,跟他说话早不客气了,“你就是自己心里不痛快,也给我找不痛快。好,你断了胳膊,我给你梳头帮你洗漱没什么。我媳妇儿做的饭,你怎么就不能吃?非要我给你亲自做,还非要吃印霞河的鱼,故意的你!我真是,后悔救你!” 沈翼躺手里的动作不停,扶住圆木头,一斧子下去,还是淡淡道:“后悔晚了,我也没想活着。” 秦泰一面生气一面还是杀鱼,把鱼杀好了放在陶盆里,抬起头看向他,“京城有你的爹娘老婆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去?不过就少了一条胳膊,又不是少了那玩意儿,怕什么?” 沈翼听他说这话,忽睁停住了劈柴的动作。手里拿着斧子,悬空在柴火边缘。秦泰很少跟他提起京城,倒是提过他父母,但从来没有老婆孩子这话。然后他便抬头看向秦泰,问了句:“什么老婆孩子?” 秦泰也看着他,“已经来了,今儿巧,在印霞河边上被我碰上了。你坐这里等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到。”他知道,自己不说,妻子也是会闲话透露的。说出情况来,姜黎和阿香自然猜得到。 沈翼听他说这话便蹙起了眉,第一次在不是吃饭睡觉梳洗方便的时间撂下斧子。他低下眉来,眸子微动,这才有些活人的样子,低声问秦泰,“谁来了?” 秦泰去看锅里烧的饭,正到了小火慢煨的时候,便灭了些灶底的火。他原来也不怎么会做饭,被沈翼逼的这两年,蒸饭烧鱼的本事比他媳妇还好。这两年里,沈翼就是个活祖宗,起先连上茅房都要他跟着,因为一只手不方便。后来习惯下来,私事上只还让他束发。但他吃的饭,一直都是秦泰过来做的。 秦泰没理会他的问话,只把米饭蒸好,又去烧鱼。那两条小鱼,烧得也快,一会儿就起了锅。而后自然叫他过去吃饭,自己只在桌边看着。 这时候的沈翼,眼睛终于不再像往常一样灰暗死木,自然是秦泰的话刺激到了他。秦泰能看得出来,这便开始问他:“之前问了你你也不说,现在我再问你,你不回京城,在这里作践自己,是不是因为阿离?” 问了这话,他还是不答,但这会儿从他表情里能看出端倪。秦泰也就不要他回答了,接着又说:“你这人就死没出息,瞧瞧你这样子,把自己作践得跟鬼一样。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做上的镇国大将军?” 沈翼埋头吃饭不说话,快速吃罢了放下碗,又问秦泰:“到底谁来了?” 秦泰吸了口气,也不再与他兜圈子,说:“阿离阿香,还有你的儿子,五岁了,叫福哥儿。” 沈翼听他说完这话,瞬时便僵住了身子。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微微低着头道:“不可能!” 秦泰把桌子上的碗摞起来,“你要是不相信,你就去我家门外猫着瞧瞧,看那是不是阿离和阿香,再看看那娃娃,是不是你的种。” 沈翼嘴里说着不相信,站起身子来,仍说:“我去劈柴。”说罢了出屋去,却不是去劈柴。听到姜黎的名字,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他出篱笆院儿,要往秦泰家看看去。然不过刚出门院门,就迎面碰上了正过来的姜黎阿香。三个妇人,两个孩子。他站在原地,这三年多以来,在秦泰媳妇儿眼里头一次不像个活死人。原来这个人,是有眼泪的。 姜黎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停住了步子,看到他现在颓然的样子,心疼到呼吸不畅。可她也生气,喜恨交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看沈翼站在院门处不动,只好自己走过去,到了他面前,哑着嗓子问了句:“这么多年,你还活着?” 沈翼说不出话来,在听完姜黎的质问后,又有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声音清脆痛感真实,扇得他脸边头发徐徐飘起。他看着姜黎的脸,除了眼里有泪光,其他什么表情也没有。而后他忽抬起胳膊,把姜黎揽进了怀里。见到了她,便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哪怕现在能抱她的,只有一条胳膊。 姜黎伏在他怀里,终于绷不住情绪哭了起来,肝肠寸断。手里攥着他胸前的粗布麻料,哽咽着跟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 沈翼眼角的眼泪也往下掉,他把下巴抵在姜黎的头顶上,好半晌才开口说:“对不起。” 他以为她会忘了他,会叫老皇帝给她找个合适的人成婚,从此踏实度日。他不想回去,一是不想与她同城陌路,二是自己断了条胳膊,已经与废人无异,一直在自暴自弃。他留在这里,折磨自己,也折磨秦泰。他没有想到,她会来找他。 阿香在旁也早哭成了泪人,福哥儿不知道为什么,伸手给她擦了一下眼泪,忽问:“阿香嬷嬷,娘抱的那个是谁?” 阿香听他说话也才想起他来,这便把他放去地上,跟他说:“快过去,叫爹。” “爹?”福哥儿不敢相信,“我爹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么?” 阿香擦擦眼泪,把他往前推两步,“他就是了。” 福哥儿一直想要爹,但一直没见过爹。他想象中的爹,应该是穿着金甲,手握宝剑,身骑战马的大英雄。而现在这个爹,却是一身粗布麻衣的糙汉子。他站着看沈翼,看到沈翼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父子俩四目相对。而后,福哥儿便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这便相信了,这就是他爹,因笑起来,忙冲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他,叫了声:“爹。” 姜黎看他过来了,便放开了沈翼,抬起袖子擦了一气眼泪。沈翼这便弯腰一只手把福哥儿抱了起来,而后一直盯着他瞧,大约与福哥儿是一样的心情——这真是我儿子? 福哥儿没有姜黎沈翼阿香她们那样的久别重逢的情绪,他只有终于有爹了的简单高兴,所以也一直盯着沈翼,笑得跟花一样,问他:“你真是我爹吗?” 沈翼也看着他,能看出他是像自己的。心里暖烘烘的,回问他:“你爹叫什么名字?” 福哥儿毫不犹豫道:“叫沈翼。” 沈翼这便笑起来,“那我就是你爹了。” 父子之间的相认是温馨的,因为福哥儿不会哭,说的每一句话都天真简单。他只有认爹的喜悦,因而也叫沈翼伤感不起来。他被沈翼抱着,还会去伸手拽他的空衣袖子,问他:“爹的胳膊呢?” 原本觉得这是伤疤,他因为自己断了胳膊的事一直不愿意面对现实,但这会儿被福哥儿问起来,却也觉得没什么了,回他的话说:“打仗的时候伤了。” 福哥儿听了话一副了然的表情,然后又道:“那娘和阿香嬷嬷还有祖母,都没有骗我,爹是个在战场上杀敌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沈翼想摸他的头,却没有手,只好凑过额头去,碰了碰他的额头。这时,沈翼已经抱着福哥儿进了院子。姜黎和阿香跟在旁边,也没打扰他和福哥儿说话。 那边儿秦泰和他媳妇已经在井边洗碗了,她媳妇儿小声儿,红着脸说:“他们是这种关系,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你不知道,来之前我还在她们面前说了债主好多坏话。” 秦泰看看那边已经有些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跟他媳妇说:“又没说假话,怕什么?我还嫌说少了,说穿他的老脸!” 秦泰媳妇打他一下,再不说了。两人洗了碗,只觉不该再打扰人一家三口团聚,便招呼了一声要回家去。那边儿阿香呢,也不想掺合在里头,便跟了秦泰一块儿走。留下姜黎福哥儿沈翼三个,让他们自个儿腻歪去。 人走后,沈翼又和福哥儿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通话。等到要跟姜黎说话的时候,姜黎便道:“男人都一个样子,有了孩子忘了媳妇儿。” 沈翼想把她往怀里揽,可是没有手。姜黎好像瞬间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自己挨了过去。她本来还想质问他这些年为什么不回去,可现在看到他在这里过成这个样子,便除了心疼什么质问的心思也没有了。 两间土木搭的茅草小房子,膝盖高的篱笆院儿,一口锅灶,一张桌子一张床,再没有其他的东西。而这院子里,堆满了柴火,有劈过的有没劈过的。所有的这些,就是沈翼现在的生活。 姜黎和福哥儿陪着沈翼在他这残破不堪的小宅子里呆了半日,偶尔会有来拿自家柴火的乡邻。沈翼在这里每天都发疯似地劈柴,人家自然也都是不用白不用。但今儿见着姜黎和福哥儿,便惊讶了。出去就说,北边儿那断臂家里,来了个神仙一样的女子,还有个小神仙一样的孩子,真是叫人羡慕不已。 到了傍晚,秦泰又带了东西过来,说要给他做饭。姜黎看秦泰的神色就知道,被沈翼折磨得够呛。沈翼这会儿没心思折磨他,便说:“今儿你去你家吃。” 秦泰听他说出这话来,自然高兴,拜佛祖拜菩萨,谢天又谢地。这就把沈翼姜黎和福哥儿领着去了他家,阿香这会儿也没走,便几个人一桌,热热闹闹吃了晚饭。 晚饭吃完的时候天已经煞黑,要回城南的旅店还得耗费时间。外头又冷,秦泰便与他妻子留姜黎阿香带孩子住下,但不留沈翼,只说:“咱家就还能腾出两张床,你就回家睡,好吧?” 沈翼却偏不走,秦泰没办法,只好多烧了几锅开水,让大伙儿都洗漱歇下。他家确实还能腾出两张床,因帘子拉起来,阿香睡了一张,沈翼姜黎和福哥儿三人挤了一张。福哥儿挤在姜黎和沈翼中间,躺在姜黎怀里,让两个许久不见的人颇有些烦恼。 姜黎在床上躺了一气睡不着,便小声跟沈翼说:“睡得着么?” 自然是睡不着的,沈翼摇摇头,也小声:“这里太挤,把福哥儿抱去阿香怀里,我们去后头住。” 姜黎自然是愿意的,便小心起身把睡熟的福哥儿抱去了阿香怀里。而她和沈翼悄悄穿好了衣裳,又悄悄出了门,在月色中手拉着手穿过数几条巷子,去到沈翼的茅草屋。进了篱笆院,刚推开小屋子的木板门,沈翼便揽过姜黎的身子找准她的唇吻了下去。 激情爆发出来,不过几下两个人就有些气喘吁吁。沈翼勾脚关起门板,吻着姜黎一起躺到床上。气息都已经变得灼热,他在唇上轻轻亲下去,松开又亲下去,然后突然问她:“我现在基本是半个废人,你嫌弃我么?” 姜黎抬起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一辈子没这么深情过,跟他说:“你缺了胳膊,我就做你的胳膊。你缺了腿,我就当你的腿。下半辈子,我给你梳头束发,帮你梳洗穿衣。哪怕有一天你不能动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沈翼心里所有的顾虑,都被姜黎的这番话消除了干净。如果姜黎不来找他,他大约也就这么在自暴自弃情绪的颓废下去了。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弃,没了胳膊,是个废人,回去了也不能拥有圆满的人生。但这会儿姜黎来了,还带着他的儿子,他又怎么再能这般下去? 他把姜黎抱在怀里,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在这四处透风的茅草屋里,与她抵死相缠…… 沈翼和姜黎决定回京,是在一个月后。他们在秦泰家吃了最后一顿饭,比秦泰家过年吃得还丰盛。这是普通人家的日子,永远没办法每日都大鱼大肉。也就逢年过节的,还能吃口好的。 姜黎和沈翼走的那一日,秦泰并自己的媳妇儿闺女,送他们到南城门外。没什么好东西给的,便给他们准备了一些干粮,能在路上饱饱肚子。走前告别,难舍的话说了许多。因这一别过,这辈子基本很难再见了。 沈翼跟秦泰说:“这里呆腻了就去京城,在那里给你找个差事不难,至少比在这里过得好。” 秦泰应他的话,看着他们上马车。去不去京城的不过是虚应,因为他还有媳妇儿,祖祖辈辈都是玻琉城的人。他舍得离开这里,不见得他媳妇儿也舍得。这话自是后议,只先把她们送走。 秦泰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眸子里有不舍有伤感,最后往他媳妇儿肩膀上一靠,长长松了口气,说:“阿弥陀佛,终于把这祖宗送走了……” 分别最是难过,大抵都是因为路途遥远,相见无期。从西北回去京城,堪堪又用了半年时间。这一来一回,一年也就过去了。等马车抵达京城的时候,已是入了秋日。到了南薰门的时候,福哥儿又吟诗一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姜黎看着他的小脸笑起来,她带了一本诗集出去,就来回路上教一教,难为他都记得。要么说呢,小孩子心思单纯,记性最好。等越长越大,心思越分散,记性也就越不好了。但这又都是短时记忆,需要一直去巩固。是以,福哥儿这番回到京城,也该上学了。 沈翼回到京城,此番没有先往公主府上去,而是直奔家门。姜黎带着阿香和福哥儿回去,他回沈家。到了沈家门上,吓得守门的小厮都哆嗦起来。风风火火地跑进去传话,传的话却是连自个儿都不信,只扯着嗓子叫:“二爷回来啦!” 沈夫人听到这话的时候正在吃茶,手上一抖就松了茶杯子,那滚烫的茶水便浇在了膝盖上。这也不及管,连忙提了裙面起来,快步往外头去。一直去到二门上,看到沈翼,那眼泪便流了一脸。 沈翼见了沈夫人就行大礼,跪拜磕头,说:“不孝子沈翼,回来了。” 沈夫人这时候见着了活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不应他的话,往那垂花门边去,往那门框上使劲撞。还是双喜给拉住,与她说了句:“太太,是二爷没错,不是做梦呢!”她才停住。 这便泪流成河了,她扑去沈翼面前,抱着他,哭得昏天地暗,一面哭一面诉说这些年自己心里的委屈痛苦。沈翼只觉对不起她,对不起所有关心他的人,自还是百般认错。但人都把他盼回来了,还能有心思怪他么?况且,他还不是全须全尾回来的。 沈翼回来的消息传得快,不一会儿便在市井间传开,人只当是个传奇。老皇帝听到后,也惊了好一阵子。在宫里等到他来请安,把他上上下下都瞧了遍,一直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但依沈翼现在身子的状况,他已经无法再担任禁军统领,只那镇国大将军的官位还是他的。武将官位,后代世袭都没问题。虽没了兵权,也没法再为国家效劳,只能平日里在朝中给给主意,但到底是保住了地位富贵。他还是老皇帝的宠臣,凭一条断了的胳膊,得人敬仰尊重。 沈翼本来也就是不怎么贪恋权势的人,消失数几年回来后,还能得这般,已是心满意足。他也很累了,不喜欢朝堂争斗,也不太想再冲锋陷阵上阵杀敌,过那抛头颅洒热血的日子。他只想留在京城,陪着自己爱的人,陪着自己的孩子,简简单单过完下半生。 如今是刚好,一切都如他所愿。 八月十五中秋节,沈家得了团圆,欢聚一堂。沈夫人在饮桂花酒赏月的时候,心里惦记的是姜黎和福哥儿。一家人,只缺了他两个。想着想着,便放下酒杯,与沈翼说:“娘这几天把东西都给你备齐了,明儿找上媒婆,你去公主府提亲。早点把人娶进门,早点让娘安心。” 这也是沈翼惦记在心上的事情,看沈夫人主动提了出来,自然立马应下。第二天早早儿便起来了,带着家中小厮扛上东西,找了媒婆,便直奔公主府而去。到了那里放下东西,把亲事提了,便不出来了。小厮和媒婆领了赏,自不管他们,自行出了公主府。 沈翼跑去上房找姜黎,把她往床上一压,说:“我们总算名正言顺了。” 姜黎把脸歪到一边,推他:“瞎说,礼未成,还没名正言顺呢。” 沈翼不管,抬手拽了系住帐门的带子,找准姜黎的唇便亲过去,“我说是就是了……” 帐门散落下来,窗外有风,轻轻徐徐地扫进来,撩得那纱帘儿翻飞而起…… 本书由 h591705413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