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茗花有主/奴婢不侍寝 作者:苹果八月半 【文案】: 身为宫女,卫茗为自己制定了《平安混到出宫嫁人三步走》: 第一步,努力做好小角色,别让主子们记得,被重用的人死得快。 第二步,避过吃香的职位,例如御前贴身宫女,谨防同行眼红,或被皇帝弄去侍寝。 第三步,坐等出宫。 结果,她成功走到了第二步,如愿成了最不被惦记的倒夜壶宫女。 谁知世风日下,主子们口味越来越重…… 被扔到龙床上的卫茗抱住某男大腿,声泪俱下:“奴婢申请……不侍寝!” 一句话总结:爬上龙床难,滚下龙床难上加难! 这是一个围绕夜壶扫把星宫女和傲娇殿下的……非典型性宫斗。 架空历史,考据党请绕道。结局1V1,HE。   ☆、第一章 (一)夜壶与侍寝 算命的说,她卫茗命格凶险,克主。 主,即主子,但凡被她伺候过的人无一幸免。 这一点,在她今后的职业生涯中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彼时,她家父母亲一时害怕,正好宫里来人到当地进行三年一度的宫女采选,同时也为了家业着想,她家父亲依依不舍……泪雨涟涟地……将她推了出去。 从此……卫茗开始了她的克主大业。 上至皇后娘娘,下至小宫管事,二十四司,只要她伺候过的,轻则被开水烫脚,重则直接一命呜呼,无一幸免。 她十二岁入宫,短短六年间,印堂犯煞,横扫千军,人见人怕,却奇迹地存活至今,不得不说,多亏了某些心存不轨之人。毕竟,宫中有谁恃宠而骄,受众人所忌恨却无法除去时,她卫茗的存在,显得极其伟大。 但,在大多数时候,她卫茗的存在,那是何等地刺眼。 所以……最后沦落到倒夜壶宫女时,她真的……一点都不、意、外! 宫女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存在。上可触天,下可掏粪。这之中存在着无数种可能性,埋藏着无数种结局,隐藏着无数种死法。 初进宫或许还抱着一丝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期许,六年间见了太多,听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如今的卫茗,只想成为这宫中碌碌无为的一员,熬到二十三岁出宫嫁个平平凡凡的汉子。 自上代女皇登基后,大晏国的女子地位得到了充分地提升,连着这宫中女子的待遇也跟着唰唰升了个境界。女皇陛下于二十三岁时与皇夫结为连理,登基之后,因为自己身为女子,无需如此多的宫女存在,便特许宫女在二十三岁时自由选择是否留在宫中。 当今圣上登基后,遵循了母亲当年的规定,允未呈雨露的女子二十三岁之后出宫。 为了达成这一点,她努力做好小角色,别让主子们记得,被重用的人总是知道得太多,死得太快。 现如今,她在净房这个最不被人惦记的部门,成为谁都不愿意靠近的夜壶宫女,倒夜壶,刷夜壶,把夜壶当大爷一样伺候……卫茗表示,这样的生活,她很满意。 在这个随时会被排挤会不小心送命的地方,保持“视粪土如金钱”的心态很重要。 又一批夜壶搭着板车送到,卫茗习以为常地搭把手,无视运送板车的妈子后退嫌恶的表情,帮着下那一桶桶装着宫中贵人们抛弃而去不屑一顾的排泄物。 结果,有人看不下去了。 “卫小茶,你到底想在这个地方待到什么时候?”清亮的女声带着十足的不满,被粪便熏得有几分睁不开眼的卫茗听到自己许久未用过的小名被人唤出,错愕地抬头,模模糊糊看见方才跟随板车一起来,却一直站得远远的宫女叉腰走过来,纤掌恰好扣在腰间的浅蓝色腰带上。 浅蓝色? 宫中为了区分宫女等级,特别分了腰带的颜色。卫茗飞快地在脑中搜出对应等级——浅蓝色,从七品令侍,负责端茶倒水的粗活。 平日里负责运送夜壶的都是些无品级的宫女,这浅蓝色腰带在一群白腰带中显得有些扎眼。卫茗眨眨眼,半晌恢复明目,定睛一瞧,才见来人横眉竖目,明明是怒着的,却灵动妩媚至极,赫然便是同批进宫的同乡兼好友郭品瑶。 卫茗小心翼翼在裙摆上揩了揩手,因为没有立即认出好友,扯出枚傻乎乎的干笑:“品瑶,你怎么来这种地方了?” “你能来我便不能来么?”郭品瑶毫不犹豫地走近她,闻到她身上刺鼻的味道,仍旧忍不住微微颦眉,“小茶,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糟糕了?” 卫茗小小往后挪了一步,摊手一笑:“净房宫女没前途嘛。就算一早起来梳妆打扮整理着装,忙一天都是一个结局,倒不如脏脏地开始,脏脏地结束这一天,倒不用委屈了自己。”又是一股异味飘来,她清晰窥到好友脸上难耐的神情,连忙催促道:“品瑶你快回去吧,淑妃娘娘也需要人伺候。” “不行,”郭品瑶心一横,上前扯住她的手腕就往前带,“我今日一定要带你走!小茶,你看看如今宫中的文宫女,有哪一个混成你这样的?” 大晏国自开国起,便倡导“武守山河,文治天下”,便是宫女也不意外。文宫女,便是在这般大环境下的产物。 文宫女家境较好,识文认字,一进宫便是正九品,授黑腰带。相对于做粗活的普通宫女,文宫女升职更快,几乎霸占了宫中各个职位,更容易亲近圣颜得一朝宠幸。纵览大晏国后宫历史,不少宠妃太后,便是从文宫女升上来的。 但对于卫茗来说,文宫女最大的优势在于——死得慢!因为文宫女身份上的特殊,宫中的主子们都不可擅自处死文宫女。换句话说,如果犯了会丢命的大错,她卫茗也得等上面的人层层批准了,才能死。 “可我是净房的人,怎能随随便便跟你走,要是被主管看见了……”卫茗迟疑着回头,正巧净房主管梁姑姑听到动静,从门里面探出头来,见自己的属下被半强迫地拖走,竟也不阻拦,反而像是等来了活菩萨一般,朝郭品瑶作揖,眼神中仿佛恳求她快快把卫茗拖走。 卫茗正想请命的声音便如此这般卡在了喉头,吐不出吞不下,只余抽搐的嘴角——主管的眼神,好像是在送瘟神…… 当人属下当到这步田地,着实失败! 宫中有个人人都心知肚明的规则。就算品阶差不多,女人间的明争暗斗还是少不了的。正如同六尚的女官瞧不起礼教司仪,礼教司仪看不起御花园主管,御花园主管挤压佛堂主管,佛堂主管嘲讽浣衣局主管,浣衣局主管对净房的不屑一顾。至于净房主管……没错,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只能欺负欺负自己的属下。 卫茗当年初到净房,作为新人被主管使唤了三天,然后主管她老人家第四天就意外栽进粪池,大半个月也没能摆脱掉那个味儿。 可主管她不信邪啊,非要挑战宫中煞星的信誉,心存怨恨再接再厉使唤卫茗去刷好几年没人清洗的粪池,结果第二天光荣被鸟粪袭唇,足足恶心了三天,消得容颜憔悴。 主管终于败下阵来,想赶人走,怎奈何自己的部门处于最底层,被贬的宫女都往自己这儿送,实在没有了再往下贬的余地,只好把卫茗彻底供了起来,不使唤不打骂,当她不存在,小心相处。 现如今,有人肯拉这尊瘟神走,她老人家自然是感激涕零,恨不得郭品瑶别再把人送回来。 于是,卫茗就这般被郭品瑶一路拖到了林淑妃的瑶华宫。郭品瑶将她摁到自己的凳子上坐好,一字一句道:“小茶,我马上便去跟淑妃娘娘请示,把你调到宫里来跟我作伴。” “呃……”卫茗打量了一番这间小屋子,心知这是郭品瑶作为令侍独有的寝房,在为她如今的境遇开心的同时,也不由得担忧道:“品瑶,你也知道我的命格……恐怕淑妃娘娘不会接待我的。” “我不管,总之我不会再让你待在那个地方了。”郭品瑶拧眉,进宫六年,她眉间那股子特有傲气仍未消去。也是,郭家乃是前朝重臣的后人,三代书香门第,出了好几个官员。品瑶的父亲虽无官职,但也是个举人。在同期入宫的文宫女中,她的家世可算是一等一的好。 卫茗耸肩,好奇:“我待在那处也不是一两天了,怎忽然想起要接我出来?” “上个月我刚升了令侍,淑妃娘娘很喜爱我。我想……大概是时候了吧。”郭品瑶见卫茗面露迟疑,又叉腰强硬道:“小茶,你别想着拖累我之类的事。作为文宫女,你该想的是如何把自己养得美美的,赚足嫁妆,日后出宫了人家问起你做什么的,你也可抬头挺胸骄傲跟人炫耀。” 卫茗揉揉鼻尖,挪眼小声道:“我可以自豪地跟人说:‘宫里的人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卫——小——茶!”对于不争气的朋友,郭品瑶气不打一处来,执起她脏兮兮的手心疼道:“你看看你这双手,入宫的时候青葱白玉,现在都跟什么样了?小茶,你的手是用来泡天下最好喝的茶的,你忘了么?入宫的时候,你说你要让宫里所有人都喝到你泡的茶,你忘了么?” 卫茗抿唇,有一刻沉默。 郭品瑶说的没错,这的确是她曾经的梦想。 她出生于茶叶世家,懂茶爱茶,泡得一手好茶,正因如此才被授为文宫女,早早地便进了六尚任正八品掌饮,前途大好。 但也是这一手绝妙的茶技,害她差点送命。 如今的她,只想安安分分地缩在角落刷夜壶,没志向也好,自甘堕落也罢,平平凡凡才是福。 可惜,从她被郭品瑶拉出净房的一瞬间,她就注定堕落不了。 淑妃娘娘看她的眼神,除了审视,还多了几分别样的算计。 “娘娘,卫茗吃苦耐劳,心眼朴实,绝对能将您服侍得好。”将洗得白白嫩嫩的卫茗推到林淑妃跟前,郭品瑶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不错,模样很俏。”林淑妃夸完,脸随即一垮,“要是命好一点就好了。” “娘娘……”郭品瑶见她变脸,连忙补救:“可以让卫茗在我这里做事,不劳您费心。”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把人留下。 “也无不可……”林淑妃沉吟,忽然脸一灿,“暂时留下吧。” 哪知,舒服日子没过两天,天雷滚滚而至。 东宫来人了,据说是淑妃的意思。 “娘娘,”郭品瑶拉着卫茗跪倒淑妃面前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子十六岁了,陛下有意让他……”这也是宫中一贯的习俗,太子满十六岁后,老姑姑在圣上授意下会挑一些模样较好稍年长的宫女送进皇子被窝,使太子在婚前熟悉男女之事,以便日后和正妃一起生活时不至于窘迫慌张,闹出笑话。 而这些女子多为文宫女,通常在事后都会拥有名分,成为宫中有身份的女子,拿着俸禄,从此脱离苦海,一步登天。 郭品瑶一听,下意识上前一步,将卫茗护在身后,“娘娘……小茶她在净房多年,还不懂事……” “该懂事了,十八了吧?”林淑妃弓腰伸出手,用尖锐的指甲轻轻滑过卫茗光润的脸颊,“模样如此俏,就这样出宫多可惜。正好我那侄子景虽口味刁难,已经连续轰出好几批了,碰碰运气也是不错的。”太子乃是已薨的林皇后之子,而林淑妃则是林皇后的庶妹。 卫茗如临大敌,连忙跪下:“淑妃娘娘,奴婢身份低微……” “文宫女怎么低微了?何况现在你算我瑶华宫的人。” 郭品瑶知道好友一直以来的心愿是出宫嫁人,不想自己一念之差竟害了好友,连忙帮着相劝:“娘娘,小茶她毕竟是净房……” “谁会介意她从哪里出来的?只要她是文宫女,就有资格。”林淑妃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说起来,各宫都送了人去,也都被轰了出来。眼见着轮到我瑶华宫了,你说说全宫上下,年龄差不多的,除了你,谁能去?” 郭品瑶脸色一白,噤声不语。 太子的女人,听着好听。但自古哪个大权在握的男人,希望那个见过自己青涩第一次的窘态的女人没事就在自己跟前晃的? 所以,即便一朝成为了有身份的女子,终生无忧,伴随而来的,却也是漫漫无期的等待与寂寞,如同冷宫。 “我不也是心疼你么。”林淑妃尖声尖气道,“再说了,太子那口味谁能琢磨得了?送进去还不得送出来?我也算交了差,以表我瑶华宫出了人力,只是无能无力让太子动情。” 卫茗神色阴晴不定,东宫那边既然已经来人,她知道自己已逃不脱,只能歪着脖子上,一心盼着自己身上常年累月积攒的味儿,在这会儿没有被洗掉。 东宫来的老姑姑瞅了一眼卫茗的模样,一脸谄媚说着“淑妃娘娘的人自然是顶好的”之类的话,不由分说收了人,香汤沐浴,一床被子一裹,春卷卫茗就这般被扔到了太子殿下的空床上。 香炉白烟缭绕,在空气中氤氲出一股子暧昧的味道,显然有几分催情的作用。 卫茗把鼻子埋进被子里,闭眼装死,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留意屋外的动静。 就在她还没想好一会儿是放屁还是呕吐能够让她快速被轰出去时,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咯吱——”一声推开了。 “你们先退下吧。”少年的声音不够低沉,还带有一丝孩童的味道。 随着一阵脚步声远离,卫茗知道自己躲不过,本着“横竖都是一刀”的心情,英勇地将一双眸子睁得溜圆,瞪向那头。 门口,少年一袭深碧色的华衣,头戴玉冠,皇族特有的灰眸在烛光下明灭不清,一眼望过去,侧颜竟有一股子介于男子与少年间模模糊糊的风华绝代。 至少卫茗能够断言,这孩子再过两年,一定是个祸水。 少年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抿唇不耐烦地挪过眼来,恰好与卫茗的打量撞上,灰眸中的不满一颤,随即泛出错愕:“怎么……是你?”   ☆、第二章 (二)侍寝与太子 卫茗不料他还记得自己,怔了片刻,然后哭笑不得回答:“殿下,我比你更想知道为什么是我啊。” “你怎么被人送来的难道不知道?”少年……大晏国的太子殿下,百里景虽皱着眉头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她,“她们把你敲晕了?” “呃……那倒不至于。”卫茗不习惯他的阴影拢上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至少,奴婢这点姿色,还不至于让各位姑姑们下如此狠手。” “也是。”百里景虽十分理所当然地同意她的观点。 “……”卫茗气结。 “……”百里景虽故意望天,不动声色。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中。 卫茗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努力想要从太子殿下那张面瘫的脸上分辨出自己接下来是会被吃还是被轰出去。一时觉察不出,只好咳了两声,干笑着找开场白:“殿下,此情此景,奴婢是否该说一句——‘好久不见’呢?” “的确好久不见。”百里景虽顺势走到床沿上,悠悠道,“差不多……三年零……三个月吧?” 卫茗连忙拍马屁:“殿下记性真好!”其实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即便百里景虽说错了,她也一力应是。 “不,”百里景虽明显看了她一眼,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分咬牙的僵笑,“实在是你印象深刻。” “……”似乎找错开场白了,这走势不妙啊! 百里景虽见她沉默,冷哼了声,“当年抱我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往我身上擦的情景,化成灰也难忘。想不到三年过去了,你倒是变了,知道见好就收了。” 卫茗脸一垮,悲愤道:“殿下,黑历史什么的……求别再戳奴婢幼小脆弱的心灵了好么……您要相信,如果现在奴婢腾得出手,一定也会抱大腿求收留的。”这当然是戏言,想来百里景虽最厌恶的就是趋炎附势之人,她也不妨在这会儿充分焕发她攀龙附凤的光芒,以求他老人家能一怒之下把她轰走。 “哦,你腾不出手啊。”却不想百里景虽一扭身,理所当然来掀她被子,“需要我帮忙吗?” “……殿下别!”卫茗大声喝止他,情急之下大吼:“奴婢刚刚放了一记闷屁!就让它无声无息融合在奴婢的被窝中就好,千万不能污了殿下的鼻子!” 百里景虽手一僵,眼角抽了抽,果然没有继续动作,“卫茗,你在净房待这么几年,东西倒没白学。”这等污秽之事,也能眼也不眨说出口。 “承蒙殿下夸赞。”见他不再掀自己的被子,卫茗着实松了口气,“如殿下所见,奴婢整天在夜壶的熏陶下,浑身上下受异味的洗礼,早就是个粗俗的人,入不得殿下的眼。” “卫茗,你三句不离贬低自己,无非想让我把你轰出去不是?”百里景虽倒是十分通透。 “殿下英明!”卫茗连忙附和,“还烦请殿下高抬贵足,踢奴婢滚出殿外,越远越好,也好耳根清净。” 百里景虽几不可捕捉地颦眉,瞬间又恢复了无表情,“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卫茗大喊冤枉:“殿下,您英俊潇洒气度不凡过目不忘天资非凡……奴婢哪敢不待见您。” “那是为何?”百里景虽硬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呃……”卫茗哭笑不得,“殿下就不能像对待前面几位姐姐那样,想也不想就踢出去么?” “我认识你,自然想多问几句。”百里镜息说得一脸平常。 “奴婢受宠若惊!”惊如惊弓之鸟! “那是为什么?”百里景虽没有放弃对这个问题的探讨。 “唔……”卫茗迟疑片刻,终于坦白:“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奴婢曾经对殿下吐露过,愿望是二十三岁出宫嫁人。” “有印象……”他当时年幼,一语过耳,并未留心,这会儿再听,倒品出不同的滋味来,“你……有想嫁的人?” “那倒没有。” 百里景虽莫名其妙舒了口气,又问道:“不想留宫里?” “殿下想听实话?” 百里景虽知道她顾忌什么,走到窗边看了一眼,低声道:“没有外人,你直说。” 卫茗瞥了一眼他这尊立在屋内的“外人”,叹了口气,只好道:“留宫里,当宫女只能被欺压,当主子……却还是被欺压。” “那倒是。”百里景虽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您瞧啊,宫里虽说主子不少,可这也是有等级的。御女欺负采女,宝林欺负御女,才人欺负宝林……这么一层层上去,就算做了宠妃,也还是有皇后娘娘压着……咳,当然,这也不是通用的,皇后娘娘是好人。”眼前少年的生母,先皇后过世后皇帝一直没有再立皇后。 “那直接当皇后不就好了。”百里景虽扔给她一个答案。 卫茗错愕反问:“撇开这一点的不切实际,您愿意奴婢去当您的后娘?” “……”百里景虽明显瞪了她一眼。 “还是说……您愿意娶我?”卫茗缩缩脖子,自己都觉着想法太玄幻。 “不愿意。”百里景虽毫不犹豫拒绝。 “那不就得了。”卫茗丝毫没有意外,想摊手,奈何手被被子禁锢着,只好作罢,“况且,就算是做了皇后娘娘,也要顾忌这儿顾忌那儿,贤良淑德地把别的女人送到自己夫君面前,权衡利弊,均衡各股势力,保住自己的地位,多累。”入宫六年,她算是把宫中是非看透了。 “所以我把你踢出去,是成全你?”百里景虽给她这一席话做了总结。 “殿下英明远见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卫茗只差没感激涕零了。 “那你投吧。”说着,百里景虽像擀面一般,把她连人带被子拨到地上,重重一摔! 卫茗摔了个狗啃泥,好在被子护体,也没摔疼,倒是把动静弄得十分响亮。 紧接着,便听百里景虽不耐烦地朝外面大吼:“什么货色都往这里送是不是!真当我好欺?净房的也敢送来!” 外头守夜的人起先一直没听到大动静,正欢喜,哪知过了这许久的许久……久到应该可以成事的时间之后,太子殿下却忽然咆哮了,叫人连人带被子滚出去。 百里景虽吼完,回头瞥了眼地上摔得可怜兮兮的卫茗,低声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他吼到这种程度,想必今后此人也不会再往他这里送了。一并的,他也斩断了把人往他父皇那里送的可能性。 毕竟,被儿子轰出来的女人,老子怎可能捡回去? “多谢。” “不谢。”百里景虽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只问道:“你的手……还会疼么?” 卫茗一愣,藏在被窝里已经麻木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一转眼,东宫下人们便已麻利地破门而入,来替太子殿下清理不要的垃圾。 她在众人讽刺的眼神中灿然一笑,“殿下,现在是春天了。” 冬天受伤的手,春天便不会再痛了,直到下一个冬天来临为止。 一年……又一年,她都熬过来了。 太监们将她抬起,准备原样送回去,却听太子殿下凉凉地开口问:“恨我吗?” 太子殿下简简单单一个问句,却挑起了在场众人的好奇心,齐刷刷的眼神瞪向卫茗,逼问着她,威胁着她。 卫茗默默吞了口唾沫,“奴婢不敢。”这么多人的眼神虐杀下,她真的不敢啊。 她还想见明天的太阳啊。 但也因为他俩这一问一答,使得卫茗这一轰,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宫人都是八卦的。 传着传着,便变味了—— 传言,净房的宫女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乔装混进瑶华宫,成了太子殿下床上的侍寝美人。哪知人家太子殿下慧眼识人,压根不待见她,转身轰人,于是此宫女恬不知耻地说了句“殿下,现在是春天了”,暗示太子殿下该发情了云云,哪知殿下不领情,冷艳高贵地问了此宫女一句“恨我么?”,使得这个事件多了一抹纯情男遭骗识破对方真身后苦苦追问的悲□彩。 然后,这个被众人唾弃的女子,在那一夜之后又滚回了净房。 郭品瑶看着自家好友面不改色刷着那一堆夜壶,这会儿倒也不觉着臭了,凑上前愧疚道:“小茶……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的?”卫茗失笑,“或许我就该属于这里。” “可若不是我莽撞……”也不会导致她成为众人笑柄,彻底失去了往上爬的机会。 “你别这么想就好。”卫茗反过来安慰她,“反正我就当被人伺候了回,至少好好洗了回澡,洗得香喷喷的,舒舒服服躺了回软床,何乐不为?” “你当真这么想?”郭品瑶在她身边坐下,拖着腮看她刷夜壶,“那你以后怎么办?刷夜壶刷到出宫?” “何尝不好?”卫茗笑,“从前的志向是让宫里所有人都喝到我泡的茶,现在的伟大理想是把宫里所有人的夜壶都刷一次。一个管进一个管出,其本质似乎也是差不多的。” 郭品瑶用鼻子冷哼,“接下来五年的青春,都跟夜壶作伴……嗯,是很伟大。” 卫茗知道好友是心疼自己,也不在这个话题上逗留,转而道:“你还是快回去吧。这次我被这般轰出来,淑妃娘娘脸上也十分过不去,你别为了我得罪了她。”如果这次举荐她的人不是太子的姨娘,兴许这事也就不会这般平静地过去了。 “好啦,我知道了。”郭品瑶站起身,捧住她冰凉的脸颊搓了搓,“你好好保重自己,这两天回凉,如果衣物不够厚就来瑶华宫告诉我一声。” “嗯。”友不在多,贴心就好。 郭品瑶前脚一走,卫茗便收起刷子。好友在的时候,她极力地忍耐,不忍让好友担心。她一走,卫茗便再也忍不住,洗了手放在嘴边呵气,却仍旧止不住肿胀的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 今年的三月,特别的寒冷,仿佛冬天还未离去。 十指连心,疼痛一波接一波地漫上来,卫茗苦笑,自己明明是个丫鬟命,偏偏摊上了具娇贵的小姐身子,受不得冻。三年前落下的病根,已成了她每年冬天必须承受的苦难。 如果这会儿百里景虽站在她面前,再问她一次是否恨他,她一定会大义凛然地点头,然后…… 卫茗咬牙,暗笑自己神志不清,当真是疼得不怕死了,连顶撞太子这样的事也敢想。一抬头,疼得有些虚脱的身子竟然有几分天旋地转的晕眩感。 然而,在倒下的前一刻,眼前竟然恍惚闪过了百里景虽那个混蛋惊慌失措的脸。 痛昏前,卫茗忽的释然一笑,“看来,我果然很恨你……” 恨到,会在最脆弱的时候产生不切实际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宫廷体制多沿用唐宋时期。 唐朝时期许多嫔妃出生低微,到了清朝才开始讲究选秀,嫔妃的位分也开始决定于出生。明清之前,并没有选秀制度,除了皇后的出生十分慎重外,嫔妃主要从宫女与大臣进献之女中诞生。   ☆、第三章 (三)养病与璇璇 再次醒来时,只有同在净房做事的小丫头段璇璇在她身边照顾。 段璇璇小心翼翼用热毛巾包着她的手指,嘟嘴责备道:“茗姐姐,你明知道自己的手沾不得冰水的。” “总不能不停烧热水就为刷夜壶吧?”卫茗浅笑,询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三个时辰。”小丫头乖乖答。 “之间还有谁来过么?”想起自己昏迷前见到的那张脸,卫茗不确定地问道。 “梁姑姑在大门口看了一眼,她说今日没刷完的夜壶记在账上,夏天翻倍刷回来。” “那得多谢梁姑姑成全了。”夜壶复夜壶,夜壶何其多。 她卫茗的人生就在洗刷刷间挥霍了。 不过她这娇贵的病,如果梁姑姑当真要勉强她继续,她也奈何不了,只得忍着。 段璇璇吐吐舌头,“梁姑姑才不敢得罪姐姐呢。茗姐姐你没看见,你回来的时候,梁姑姑脸都绿了呢。” 看着她脸上生动的表情,卫茗不觉心情也变好了。 小丫头比她小一岁,跟她同期入宫,家中几辈为后宫供奉水果。同身为文宫女,一开始借着对花果的了解,一路升到正七品典苑,掌宫中园圃。却因为笨手笨脚打碎了宫中最不能得罪的叶贵妃想要的花瓶,而被发配到净房洗夜壶。但小丫头本人似乎并不介意,保持着开朗乐观的精神,继续乐此不疲地打碎东西…… 梁姑姑颇为头疼,偏偏又是个不能随便处置的文宫女,只好将这个小麻烦跟卫茗这个瘟神分到一组,让她们相杀相克,自生自灭去。 结果两人倒是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在这个没有竞争没有压力的地方,合作得相当好。 “姐姐,毛巾凉了。”段璇璇取开毛巾,将水盆端到她跟前的茶几上,“你泡一泡手吧,会暖和许多的。” 卫茗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头,果然觉得好了许多,伸出素手泡进暖水里,顿时仿佛冰雪消融一般酥麻暖彻肺腑。“璇璇,谢啦。”若不是她在身边,这几年一定熬不过来的。 “我每次打碎东西,也是茗姐姐帮我收拾摊子啊。”段璇璇蹦跳着起身,像是想起什么,神色一亮,摸出一只小瓶子献宝一般递到卫茗眼前,粉嫩的脸颊烙下一枚梨涡:“对了对了,这个,据说泡完手之后敷在手指关节上,能够缓解疼痛。” “这是什么?”卫茗接过瓶子,揭开闻了闻,一阵薄荷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禁疑惑道:“从哪里来的?”这等缓解疼痛的膏药,又岂是她们这样的身份可以得到的? “是逢春膏。”小丫头低头绞了绞手指,音若蚊鸣:“罗太医给的……” “罗太医罗生?”卫茗睁大眼,难以置信看着她,“他来过?”她一个小小的夜壶宫女,竟然能劳罗太医大驾?! “唔……”小丫头俏颜羞红,“茗姐姐你倒下之后,人家……很慌嘛,就……就跑去了太医局,然后……然后顺便去瞧了一眼罗太医。” “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卫茗顺着话猜道,“然后他问你来意?”这是一般走向,谁没事往太医局跑? 段璇璇果然梗着脖子点了点头,“嗯,他问了,我就说姐姐你病倒了。正好罗太医有空,就说过来瞧瞧。” 卫茗不由得斜了她一眼:“其实你就是为了去看他的吧……”她因为手指疼痛而病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小丫头完全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仿佛被戳破一般,段璇璇缩了缩脖子,不敢直视她,“其实……就是顺便的……” 至于到底哪件事才是“顺便”,便不得而知了。 据璇璇自己称,她还是正七品典苑时,曾劳当时还是医官使的罗生瞧过病,之后小丫头偷梁换柱替罗生挖过不少珍贵的种子当药材,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卫茗见她窘迫害羞,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红得发烫的脸皮,调侃:“就那么喜欢他?”璇璇与她相识已久,交谈间常把罗生挂在嘴边,对罗生的情意早已不是秘密。 段璇璇肯定地点点头:“就是喜欢!” 卫茗掐了一把小丫头嫩滑的脸颊,“说说看,他有什么好?” “成熟稳重,待人温柔!”段璇璇几乎是不假思索答出。 “他若对着谁都是这样温柔,有什么好的。”卫茗说着,目光忽的柔了些许,像是陷入了回忆,“倒不如……不如那些爱憎分明的,对谁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偏偏对你上心些。” “姐姐指太子殿下?”段璇璇好奇。 “我指的叶太医!”卫茗连忙辩解,哭笑不得嚷嚷:“我们在讨论太医好不好,太子殿下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段璇璇摊手:“‘对谁都不放在心上’,就只能让人想起太子殿下了嘛,据说对谁都是一副……”小丫头忽的噤声,小心翼翼瞄了一眼窗外,才压低声道:“都是一副不言苟笑的死人脸,活像谁得罪了他。” “形容得不能再贴切。”卫茗赞同。 “这些是宫中的姐妹们总结的,我想姐姐既然去……‘见’过太子殿下,应该很了解吧。”段璇璇戳戳自己的梨涡,一双水眸扑闪扑闪,期待地盯着卫茗。 “呃……”卫茗回想那气宇轩昂的少年最后配合她轰她出去时的表情,斟酌了一下才道:“你会对一个轰你出去的人有好感么? “也是。”段璇璇了然点点头,又道:“不过,不管怎么想,叶太医都只跟‘爱憎分明’,‘玩世不恭’有联系吧?”“对谁都不放在心上”这点到底是谁总结出来的?太不贴切了! 叶太医身为叶家人,进太医局之后身份显赫,凭着一身医术少年成名,在宫中只为叶贵妃瞧病,算是叶家派给叶贵妃的亲信。但其本人据说相当不好伺候,丝毫没有对待病人的耐心,拧起来时就连嚣张跋扈的叶贵妃也得让其三分,可见此人性格乖张。 “我瞧他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模样,想着大约就是那样的人吧。”内心冷漠所以才能置之不理。“不过……”卫茗垂眸看着自己仍旧有些水肿的手指,浅浅一笑,“当年若不是他,我这双手,可就真废啦。” “将姐姐治成这样,可见是个庸医呢!”小丫头俏皮地吐吐舌头,拿布擦干她的手,又道:“所以我还是觉得罗太医好……”绕了半天又绕回来了。 “罗生可比你大十岁。”卫茗无奈地摇摇头,“而且还是太医呢。”一般宫女,哪能跟太医打上交道? “所以……”只见段璇璇握起粉拳,“我一定要努力当上御花园的总管!然后瞧病什么的,就可以让罗太医给我瞧!” 卫茗扑哧笑出声:“哪有人没事咒自己生病的?” 只听段璇璇嘟着小嘴喃喃:“否则……就见不到他了嘛……”说着低下头替她上药。 “敢情我病一场,倒是让你有了去见他的理由了?”药膏抹上手指,顿时一股子*感包裹了整个指骨,“不过志向远大,挺好挺好。”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呢……”段璇璇鼓着腮帮子,脸色一黯,一向欢快的音调多了几分平直,“据说净房就像茅坑,跌进来就爬不出去了。” “哪有的事?”卫茗为她打气,“你姐姐我当年进出净房当家一样。”入宫六年,她也并非就在这一个地方待了六年,只是每一份差事都做不长,到最后都还是会回到这个地方。 以至于到了后来,回净房就好像回家一般亲切和理所当然了。 卫茗表示,这一定是一种很高尚的境界。 “说起来,”段璇璇好似注意到了别的事,音调又扬了起来,“我来的时候,茗姐姐就在这里了。一直忘记问,姐姐怎么进来的?”净房里面的差事,比粗活还要低贱,所以鲜少有文宫女到来。她俩的存在,无疑像是奇迹一般,闪闪发光。难为虐宫女如虐菜的主管梁姑姑一时拿她们无法。 “宫里面不能得罪的主子可不止这一位啊。”卫茗苦恼地托着腮,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虽然我到如今也没搞清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主子。” 段璇璇正想问是谁,却见卫茗“咦”了一声,错愕地望着窗外。小丫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这才一拍头,想起道:“对了,外面下雪了呢!” 卫茗走至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纸,果然见外头白茫茫的一片。一场桃花雪,将这个世间染上一层薄薄的素净。 到底雪并不深,门前一排排杂乱的脚印下,青石板在冰雪间若隐若现。 卫茗细瞧了每排脚印的形状与走向,回头好奇道:“除了你和罗太医,还有谁进来过?” “嗯……”段璇璇迟疑了片刻,好似想了想才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答:“就我们两人。” 卫茗颦眉,转身敛眸望着那些脚印。进屋的脚印一大一小,显然是罗太医和璇璇的,但离去的脚印其中一对,却跟来时大不相同,不像璇璇的。 也就是说,似乎有什么人……在璇璇之前照顾着她。然后在璇璇请了太医之后,与太医一起踏雪离去了。 但这个人,璇璇却故意瞒着不告诉她。 到底……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段璇璇这个怪名字,是随手打出来的……然后发现怪得挺可爱呃。。【请不要唾弃作者的恶趣味…… 无奖竞猜,照顾卫小茶的是谁?【说不定是梁姑姑神马的。。。   ☆、第四章 (四)宫令与掌饮 东宫。 太子百里景虽埋头闻了闻衣袖,确认无误才一脚踏进书房,迎头便见从小便侍奉他的小侍关信心急火燎冲上来,“我的殿下喂,您这是去哪里了,让小的好找。” “有事?”景虽随手解开脖间外袍的细绳,漫不经心问道。 “您出门怎也不带个随从。”关信殷勤地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外袍,“闻香姑姑先前来过一次……唔。”他忽的噤声,清秀白净的五官扭作一团,挥手在鼻前扇了扇,“我的殿下,您这是往哪里钻了一圈?” 景虽见势又抬袖闻了闻,并未闻出不妥,“很臭?” 关信迟疑片刻,深知面前这位主儿的脾性,于是很诚实地点点头,“小的这就去给殿下拿件干净的换上。” “打翻了夜壶而已。”景虽淡淡解释,唤住他,“先别忙着走,继续说。闻香姑姑来过,然后……?” “殿下不知所踪,姑姑十分生气。”回想起那位宫中最大的姑姑发起火时候的威严,关信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姑姑总是大题小做了些。”景虽无奈,“这次她来,还说了别的什么没?” 闻香是他母亲林皇后的陪嫁丫鬟,后宫如今的正一品宫令,统领后宫宫女,掌管大小琐事,为皇太后或者皇后代掌凤印。林皇后过世前将唯一的儿子托给闻香照管,可想闻香对他的重视程度。 “姑姑似乎对您轰人一事颇有微词。”关信神神秘秘猜测道。 景虽冷哼:“我不喜欢她们,凭什么让她们霸着我的床,让我来挤书房?” “呃……”关信抽了抽嘴角,咳了两声又道:“姑姑私下跟小的埋怨过,说这些姑娘都是各个宫推荐过来的,就算殿下您不喜,也不能明着轰走,扫各宫娘娘的面子,没得得罪人。” 闻香担忧的并无道理,皇后过世多年,太子一人在宫中孤立无援,难免为众人矢之。各宫送宫女过来,讨好是一回事,恐怕在太子身边安插眼线又是另外一回事。百里景虽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会毫不留情将人轰走,断绝这种可能。但在闻香看来,还能有更好的解决之法。 “我的存在,本身就得罪了她们。”他不信这些娘娘们还能将他当亲儿子疼。 “我的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关信紧张捂住自己的嘴左右张望,好半晌才继续道,“据说这回叶贵妃那头又准备着送人过来了。上次送来那丫头被您轰出去后,叶贵妃颜面过不去,那丫头一回去便被叶贵妃打成了半残,好生可怜。”他加重了鼻音,营造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气氛,“所以殿下这回可要慎重了。”毕竟林皇后过世后,叶贵妃便成了这后宫里的主子。就算景虽身为太子,也当尽量避免跟她犯难,徒惹麻烦。 “姑姑的意思我知道了,”景虽有些心烦地揉了揉眉心,“你再去请她过来吧。” “殿下……”关信哭丧着张脸,“能不能让别人去?”刚挨过一顿骂,这会儿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讨一顿。 “小关……”景虽悠悠唤了声,音调中多了一分威逼的冷。 “殿下……求您别这么唤小的。”关信听见这个称呼,便知太子殿下要跟他较真了,连忙摆摆手求饶,“小的这就去请。”说着垂头丧气转身往门口走,半只脚刚踏出去,又回头委屈地声明了一遍:“殿下,‘小关’真的……会让人想歪的。” 身为宦官,如果再跟某种行业的男子联系在一起,那他便是不择不扣的悲剧了。 “小关……” “小的这就去!立刻去!马上去!”话音刚落,人就一溜烟消失了。 见人走远了,百里景虽低头握住酸痛的手腕,捏了捏。 如果不是他及时接住那个女人,她怕是会一头栽进那堆夜壶里吧? 只是,想不到她在那个地方生活了这么久,东西倒没少吃,肉也没少长,抱起来时出乎意料地沉得慌,他一个踉跄,不小心将一堆夜壶木桶拂到水池里,溅了他一身水花,乃至于衣带染“香”,连他自己也闻不出了。 回想她倒下时蜷缩捂手的姿势,不难猜出是她手指关节又犯病了。 饶是遣了段璇璇去请医术卓绝的罗生,救得了她一时,但下一次呢? 回程的路上,罗生很明确告知他,病根已经落下,不能根治,只能好好地养着,兴许能一年年恢复过来。但如果任她在那个地方继续待上五年,病情只会恶化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一念及此,他握紧了拳头,决定亲自去请闻香姑姑。 *** “任命书?”卫茗错愕地从主管梁姑姑手里接下那卷质地精致的纸,再三确定:“给我的?” “上头是你的名字。”梁姑姑倚着洗好的夜壶,黝黑的脸上难掩喜色,“据说是闻香姑姑的手令,说是上过太子殿下床的女子,扔在这种地方显得殿下不厚道。”宫令大人亲自出面带人走,她也就不用担心瘟神会再回来了,实在是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 卫茗顿时脸黑了一半——“上过太子殿下床的女子”这种名头是怎么回事?她不过就隔着被子在殿下的床上滚了一道,最后还华丽丽滚到了地上被人抬出去了,怎么看也是她自作自受,何来太子殿下不厚道一说? 拆开纸,一目十行,卫茗小小惊了一下:“掌饮?” 掌饮,饮的是酒,还有茶。原二十四司里头并没有这个职务,后因当今圣上喜爱喝茶,特将司酒酝一类的司酝司改名司饮司,一并接管茶品一类。 “六尚局二十四司二十四典四十八掌,虽说每个职位都是两人,但常年空缺,闻香姑姑也是考虑到你曾任掌饮,应当熟悉流程,才做的分配。”梁姑姑忍不住露出笑意,“六尚局的职务可是最容易升职的,别看掌饮才正八品,说不准过个半年就能升个正七品的典饮。好好干,届时别忘了姑姑我的好。”当然,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回来了。 卫茗只当没听出她话中深意,眨眨眼故作感伤:“梁姑姑,奴婢与你多年交情,这会儿真挺舍不得你的。” “呵呵……”梁姑姑皮笑肉不笑。心头响起的却是另外三个字——快点滚。 卫茗调侃完,垂眸一笑,当年,她干劲十足,最后还不是被贬到净房了么? 在这个拼“主”的年代,升职什么的,只与跟的人有关,与干劲真心无关,偏偏她命中克主。所以啊,指不准这一去……“我还会回来的。”对于自己刷夜壶的命,她认了。 梁姑姑闻言笑容一僵,仿若冬日里那干裂的枯枝一般,极其干枯难看,半晌挤出分笑容:“呵呵,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真是……太不吉利了。 卫茗这等煞星的威力,怎能只让她一人领悟到? 卫茗本人倒不知她打的算盘,目不转睛盯着任命书上的“掌饮”二字出神。 还是原来的纸张,还是熟悉的味道,一时间,仿佛时光倒回到五年前,刚通过礼仪考核的她拿到第一份任命书。那时的她,还懵懂无知,还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还能信心十足地放话称要让宫里所有人都喝过她泡的茶。 转眼间,五年过去,她却再没有往上爬的雄心壮志了。 再次回到从前辛勤忙碌了一年的地方,卫茗感慨万分,一低头,断断续续带了四年的文宫女黑腰带如今摇身一变,那粉红的色泽鲜亮得让她有些挪不开眼。 由粉到黑容易,由黑到粉,她却爬了好多年。 只是,腰带虽然换了,那身宫装却还是以前的那几套,被夜壶熏陶了三年之后,散发着“迷”人的味道,闻者闪避,见者疯逃。 卫茗见怪不怪,乐得清静。 到了夜里,这亲疏就更明显了。同一室的女子宁愿三三两两挤一张床,也不愿靠近她半分,可见这味儿的确是厉害了些。 她之前试过用皂荚泡洗衣衫,却仍旧洗不去那股闻在她鼻子里已经稀疏平常的味道。 又或许,错不在衣,而是她每一寸肌肤经过长年累月的浸泡,早已摆脱不了净房特有的味道了。 正如她说,她把那里当家,她理所当然沾染了家的味道,挥之难去。 “我听说,户部那些个管钱的官儿,老了之后身上都洗不掉那股子铜臭味呢。”同寝的陈掌衣忽然尖声尖气道。 “呵,”另一头的高掌药冷笑一声,“铜臭味也好过某些味道。有些人啊,在某些地方做某些事情久了,身上那味儿就除不掉了。” “哦?”与她同床的钟典衣故意大声好奇:“换件衣服不就好了?” “这哪里是衣服的问题?”高掌药语调缓慢,像是蜜里含针一般,一点点刺痛人心,“恐怕味儿早就深入发丝,就算去花丛中滚一遭,也……” “也怎样?”陈掌衣与她一唱一和。 “也怕是熏臭了一地的花儿罢。”高掌药话音刚落,一屋的女孩子都跟着她咯咯地笑。 卫茗知道她们指桑骂槐,云淡风轻翻了个身,接道:“若是没有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花儿哪能开得好?” 一室女孩子没想到她回嘴,一个个噤声不语。 卫茗若无其事继续道:“对了,其实这些臭烘烘的东西,都从各位姐妹的肚子里出来呢。” “你别说了。”钟典衣仗着品阶高出卫茗一截,喝道。 一向逆来顺受的卫茗浅浅笑了声。人啊,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自己身上排出来的东西,偏偏嫌弃至极不说,还对帮你清理这堆东西的人嗤之以鼻。 她知道,如果她今晚不反抗,日后只会被欺得更惨。 逆来顺受并非软弱,而是她不愿麻烦而已,但为了今后少点麻烦找她,她决定今晚找一找麻烦。 “好,我不说了。”卫茗知道有人犯恶心了,悠哉洋哉最后补了一刀:“说起来,当年在净房的时候,姐妹们的夜壶实在太多了。有时候累极了,倒完了里头的东西,就统一推池子里泡一晚懒得刷,第二天直接捞起来交差,也不知各位姐妹入厕时可否有过黏糊恶臭之物沾身的经历。如果有,卫茗在这里赔个不是啦。” 她话音刚落,房间一头突闻干呕声,也不知是谁,急急忙忙捂着嘴跑了出去。 一室寂静,徒留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卫茗心满意足闭上眼,知道这会儿才算真正的清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卫小茶神补刀。 看见有读者亲说景虽这个名字很怪,解释一下: 太子殿下被命名的时候,他爹刚被女人甩了←_←,就有感而发了一句“景色虽好,你却不在”,是为“景虽”。——出自《殊途同床》四十七章。 然后太子殿下弟妹们的名字全部是“景+转折词”。。。 顺带一提,女主的名字中的“茗”纯属为了迎合她“小茶”这个小名。当初想姓氏的时候,瞄见了“未闻花名”四个字……于是。。“卫茗”就这么来的。╮(╯▽╰)╭   ☆、第五章 (五)掌饮与挖坑 “看到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郭品瑶放下茶碗,欣慰道,“待在六尚局也好,不用苦了你那双手,也合了你的心愿,不必跟主子们照面。”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不是。”卫茗摊手,有些不满,“闻香姑姑亲自下令调职,着实受宠若惊,乃至于惊到了同行,与我各种不盯对。” “她们为难你了?” “说不上为难吧。”卫茗别过眼四处望了望,无奈道,“就感觉不管做什么人家都刻意疏离我,但明明离我十丈外,却仍把眼睛放在我身上,如同芒刺在背。” “新人难免受排挤,”郭品瑶安慰她,“你在净房多年,从前那些个仗势欺人的都不能撼动你半分情绪,如今任她们说去,你别管就是了。” “你放心,这么多年,我算是总结出来了,”卫茗气定神闲叉腰,“对于这些个仗势欺人的‘老人’,就要‘任凭她欺我,笑我,轻我,辱我,使唤我,夹枪带棒;我只需忍她,避她,由她,耐她,关键时,补上一刀。” “精湛。”郭品瑶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你在烦什么?” “闻香姑姑这一举,总令我背脊寒凉。”卫茗抓着好友的手,心慌道:“我打听过,从前被太子殿下轰出来的女子们可都在原职,就我一人升了。你说是不是我当日滚得太狼狈,让殿下颜面抹黑,所以借姑姑的手……”她噤声,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如果殿下真不待见你,我觉得直接把你丢粪池里闷死会比较迅速一些。何须劳烦姑姑?”郭品瑶倾身戳了戳卫茗的眉心,“小茶,你谨慎过头了。” 卫茗捂着眉心哇哇喊疼,“因为殿下对我的嫌恶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这么用的么!”郭品瑶抓狂,“你敢别这么没文化么!” “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嘛。”卫茗揉揉眉心起身,开始轰人,“好啦好啦,淑妃娘娘那边还等着你回去伺候,我也该开工了。” “说起来你一天都做些什么?”郭品瑶被她轰起来,转过身好奇,各宫娘娘们的茶都是由她们令侍来泡,平日来尚食局领茶时,负责交接的也是典饮,如此一想,她倒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是掌饮可以做的。 卫茗悲催地看了她一眼,“你只考虑到进,没考虑出。” “……什么意思?”难道是她理解有误? “典饮负责把茶叶给你们,我则负责把茶叶收回去。”卫茗简洁地解释。 “那不就是……”郭品瑶张大嘴,半晌没找到合适的形容。 “是的,”卫茗小眼神悲愤地点点头,“娘娘们哪肯让茶叶渣子脏了自己的花园?所以你泡过的每一杯茶的茶叶,最后都会回到我这里,统一处理。” 换句话说,她就是个处理茶叶渣子的。 再换个角度来想,掌饮和夜壶宫女,在某种程度上,并无本质区别。 她们都在为处理废物而努力。 “……”郭品瑶远目,心头捣鼓着该用怎样的话语,来鼓励好友好好干。 “……”卫茗跟着她远目,心头盘算着她跟郭品瑶喝茶这小会儿,那头又堆了多少茶碗等着清理。 两两无言。 “我以后会尽量少放两片茶叶的!”郭品瑶握拳下定决心。 卫茗扶额,默默拍了拍好友的肩,“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送走好友,卫茗挽起袖子走进库房,左手卷只里套竹筛子的木桶,右手麻利地拾起一只只茶碗往木桶里倒。动作快速流畅,丝毫没有犹豫,仿佛这样的工作,她已经做了许久。 记忆中,小小的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库房,面对着成堆的茶碗,听到必须在当天之内全部清理完毕的任务时,险些吓趴下。但在司饮严厉的催促下,年幼的她不得不拾起木桶,小心翼翼地开始她在这宫中的第一份工作。 当年的她,太过较真,外加强迫症使然,定要清理到每只茶碗里头不留丝毫的茶渣才罢休,无形中减缓了速度,常常黑灯瞎火地忙到第二日清晨,还未歇下,主子们漱口的剩茶便又送到了。 日复一日。 渐渐的,掌握到了技巧,动作越来越流畅,往往能一下便将所有茶叶全部倒出,无需返工,日子一长,活儿便轻松了。 可惜人生往往不许你轻松。 回忆至此,卫茗有意无意地掂了掂木桶,觉着重量差不多了,一低头,竹筛子里头果然已经堆满了茶叶渣子。 等到第二个桶也满了,卫茗这才停止,一手抱一只,走出库房,径直朝后院走去。 司饮司处理茶叶的方式很简单——挖个坑,倒进去,坑满了就埋上土做花肥。 说得阴森一点,整个六尚局的土地下,埋满了茶叶们的冤魂。 年复一年,新坑覆盖旧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四年前,她任掌饮差不多一年时,在树下挖的那个坑。 也就是那个坑,不仅吞了茶叶渣子,一并将她四年的青春年华也吞了进去。 回想起来,从她入宫到成为掌饮,一路一直顺顺利利的,直到遭遇了那只坑之后,她的人生仿佛一下子栽了进去,跌跌撞撞再没能爬起来。 不,准确来说,坑她的,不是坑,而是人。 趴在坑边的十二岁少年抬头看她时的表情,过了四年仍旧记忆犹新。 “他们说,茶叶渣子可以做药引。”少年说这句话时,清俊的容色焕发着神采,淡红的唇浅浅勾起,原本忧伤的眸子跃动着希望的光芒,太过耀眼,乃至于她忽略了,那双眼瞳是灰色的。 灰色,皇族的颜色。 当年的她,真一心以为,这个身着宦官服侍的少年,只是个小太监而已。 卫茗狠狠甩头,将脑中少年无辜的神情赶走,掂了掂手中沉沉的木桶,埋头转过墙角,一抬眼,生生止了步子,下一瞬果断面无表情退了回去。 一定是她走出去的方式不对…… 否则……相同的场景怎会再现? 这不现实! 回忆方才目睹的一切——阳光静好,懒懒散散洒下,树影摇曳的坑旁,有一个少年趴在那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一如四年前场景重现。 卫茗站在墙边,拼命告诉自己是没睡醒产生了错觉而已,然后深吸了口气,这才英勇就义般一步踏了出去。 方一抬头,就听百里景虽那介于少年与男子间的独特嗓音传来:“走出来又退回去,你在躲猫么?” 卫茗呆愣在原地,傻傻看着昔日粉嫩的少年如今风华绝代地负手而立,神色仿佛很威严,嘴角却噙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抱着桶傻站在那儿做什么?”景虽颦眉,似乎在不满什么。 “奴婢在想,”卫茗掂了掂有下滑趋势的木桶,正色道:“奴婢这会儿是不是应该很应景地把桶往天上一抛,然后大喊‘殿下大驾光临奴婢该死有失远迎’之类的话,以表现奴婢的诚惶诚恐。” “你惶恐么?”景虽挑眉反问。 卫茗却答非所问,“可奴婢想了想,桶太沉,双手同时一撂非但抛不高,反而容易砸着自己,得不偿失。” 景虽明显默了一下,“你傻呆着就考虑了这些?” 却见卫茗摇摇头,“奴婢还考虑了木桶撂倒后,里头的茶叶渣子会撒一地,待会儿沾了尘土清理起来只怕会一手的土渣,仍旧得不偿失。” “你……”景虽嘴角一沉,半晌才挤出句话,“就想表达这些?” 卫茗不知他期待自己说什么,于是很诚实道:“奴婢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表达——奴婢虽然没撩桶跪下,抱着殿下大腿喊‘千岁’,但奴婢诚然是很惶恐的。” 百里景虽看着她一脸淡然地述说着自己的“惶恐”,只觉得内心一万头麒麟奔腾而过。 卫茗闲庭若步一般走向他,在他三丈开外停步。 昔日矮她一个头的少年,如今已高出她半个头了,无不证明着,这是现实。 卫茗放下桶,端出里头的竹筛子,一转身,见景虽仍目不转睛盯着她,一时间摸不透他的来意,又看了看他脚边的大坑,回忆起他四年前回过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于是呆呆地问道:“殿下……又来找奴婢讨药引?” 百里景虽凉凉觑了她一眼,扯出一个难以让人信服的说辞:“我只是路过的。” 卫茗默默望了一眼遥远的东宫方向,“哦”了一声,习以为常将茶叶渣子倒进坑里,然后再把桶中的剩茶水淋到树下,捶了捶发酸的手臂,正要躬身去抱木桶,不经然又望了一眼仿佛无所事事的百里景虽,瞥到他一手的土渣子,不禁小声道:“容奴婢猜测,殿下该不会是在挖东西吧?” 四年前,这个孩子就趴在坑边挖茶渣子,可惜很明显那双娇贵的手不适合做这样的粗活,茶叶渣子没挖几根,烂泥倒是混进去了不少。 后来两个人一来二去熟了,卫茗才知他做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了,于是每日便留一份茶渣子给他,十二岁的少年,虽一脸老成,但接到茶渣时眼底流露出的欢喜却能一眼看透。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他到底是从哪里钻进来的,在六尚局可以来去自如。 四年后的他,本无需向她解释他的来意,可看着她一脸探究的表情,便忍不住瞎掰道:“我在……挖蚯蚓。” “哦。呃……”御花园那么大,何必跋涉千里跑到这偏僻地儿找坑?卫茗抽了抽嘴角,理智地选择不去招惹他,而是劝道:“据说宫里的鱼儿都被娘娘们养刁了嘴,不吃蚯蚓了。” 纯粹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回答。 “我不钓鱼。” “也是,殿下挥挥手,一帮人便会前赴后继把活鱼烤鱼炸鱼蒸鱼红烧鱼挨个送上来。”卫茗自顾自地点点头,弯腰抱起桶,朝他屈膝礼了礼,“奴婢先行一步。” “卫茗。”百里景虽忽然叫住她,朝她摊开脏兮兮的手。 卫茗抱紧木桶哆嗦着后退一步,“殿下改行收保护费了?”紧接着她五官一扭:“奴婢没钱,奴婢很穷,奴婢以前是扫茅房刷马桶的,虽然一直视粪土为金钱可殿下它真心不是啊……” 百里景虽朗眉微微抽搐,只觉头顶青筋跳得欢快,咬牙切齿打断她哭穷:“我只想跟你借水洗个手……” 作者有话要说:二萌进行时╮(╯▽╰)╭ 卫小茶对殿下一直有很深的偏见╮(╯▽╰)╭   ☆、第六章 (六)送花与太医 “说起来,怎么就你一人?”洗完手,百里景虽并没立即离去。 卫茗懒得专程伺候他,边倒着下一批的茶叶渣子,边道:“这是奴婢分内的工作,闲杂人等自然不在。” “我记得,当年你们是两人分工的。” 听他提到当年,卫茗手滞了一下,又瞬间恢复了流畅,“殿下当年看到的,是奴婢任掌饮十个月时的模样。” 景虽将她的话在肚子里一兜,便猜出个所以然来,“她们排挤你?” 卫茗咬牙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好友郭品瑶问出相同的话时,为了不令她担心,她可以一笑而过,但换做百里景虽这般自然却犀利地戳破,她不禁有些恼了,端着僵硬的笑脸柔声细语反问:“殿下在奴婢身边这么久,没被奴婢这身味道给熏着么?” 景虽一怔,摇摇头,又点点头。 卫茗被他模棱两可的回答逗笑,“殿下不必因为怕伤害奴婢而点头摇头。” “我摇头,是因为真没被你熏着。”百里景虽诚实道,却在看见她容色一扬之后一盆冷水泼下去,“可我在你提醒之后,果然察觉到有一股茅厕味时不时飘来,所以点头。” 卫茗脸色一沉,这会儿是真的笑不出了。“殿下,您很闲么?奴婢怕自己身上的‘茅厕味’熏着您,请回吧。奴婢担不起‘玷污’太子殿下的罪行。” “好。”百里景虽果然起身,拍拍身果断离去。 “……”卫茗目送他不带一丝尘埃离去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 太子殿下的心思,非常人所能揣测! 回到东宫后,太子殿下挥挥手,招来了侍从关信,吩咐道:“御花园里的茶花开得十分好,你带人剪一大捆……”说着,他张开双臂比了比尺寸,“给淑妃娘娘送去。” “淑妃娘娘?”关信错愕。虽说林淑妃是太子殿下的姨母,但平日太子与她并不亲近,至少……绝没有到往宫里送花的地步,还一送一大捆?好在林淑妃与太子有血缘关系,放在别的妃嫔头上,恐怕就得惹人闲话了。“这个……淑妃娘娘若问起理由呢?” “就说……感谢她送的人。”末了,他仿佛自顾自肯定一般,“嗯,就这么说。” 于是,当大捆的茶花运到淑妃的瑶华宫时,着实让林淑妃娘娘恐慌了:“殿下说……感谢我送的人?” “是的。”关信很肯定点点头,然后贼眉贼眼提醒道:“殿下咬重了‘感谢’和‘送的人’这两个词。” 林淑妃背脊一寒,思来想去,送给太子殿下的人,也就前些日子被他气急败坏轰出来的刷夜壶宫女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身为太子姨母,他才没有跟她多计较,没想到她这侄儿如此睚眦必报,这明显是在提醒她他在记仇啊! 林淑妃娘娘表示很惶恐! 可这花儿,退回去便是不给太子殿下面子,留在身边,看着那鲜红鲜红的颜色便日夜心惊胆战,林淑妃思前想后,果断唤来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将花儿分了下去,人手一大束火红茶花。 一时间,整个瑶华宫弥漫在茶花的闷香中…… 郭品瑶闻着这浓郁的味道,实在有些反胃,赶紧捧了开得正盛的花跑到尚食局,火速转送给好友,丢下一句“花瓣泡澡”便一溜烟跑远了,竟是一刻也不想多闻这花的味道。 视线回到东宫,关信奉命将花儿的去向尽数报给百里景虽,末了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主子,问道:“这样转送出去,真的可以么?”记忆中,太子殿下应该很不待见那位如今在六尚局当差的卫掌饮。 “无妨。”景虽摆摆手,眼角微微上翘。 “殿下……” “还有什么?” “小的觉得,您好像在下好大一盘棋。” 百里景虽恢复面无表情看着他,干净利落否定:“你想多了。” 关信“哦”了声,小小偷瞄了一眼主子,竟然在那张千年不变的石像脸上窥到一丝愉悦的笑意,一个玄幻的念头瞬间从他脑中蹦出——太子殿下大动干戈一场的最终目的,该不会仅仅只为了送卫掌饮一束花吧? 不会……吧? 随即关信在心头翻了记白眼送给自己——三年前太子殿下冷艳高贵轰走那个女人时的场景,仍旧记忆犹新,殿下如今做这一切,怎可能是为了她? 那么,殿下的好心情又从何而来? *** 殊不知,一捆茶花,有人欢喜有人愁。 段璇璇看着眼前只剩秃枝的茶花地,瞪目结舌,神情凝固了。 成为御花园总管是她的目标,呵护这一园子的花儿却是她的追求。 三年来苦守净房,同时也借着净房“近水楼台得肥料”的便利,没少偷偷摸摸地照顾御花园里的花儿。 都说今年茶花开得好,又有谁知道,这里面有她多少的心血! 她傲娇,她自豪,她是无名护花使者,她……还没得瑟够,一夕之间,心爱的宝贝便被人辣手摧毁夷为平地了! “混蛋!”段璇璇终于爆发了。 “呃……”纯属路过的卫茗被她死死拽住,焦急地望了望德妃的熙和宫,踌躇着打断她的怨怒,“那个……璇璇,我现在一定得去熙和宫送茶叶单子了。”末了怕她难过又补了一句:“等我交完单子,再回来陪你出气好不?” 听到“茶”字,段璇璇顿时犹如被狠狠戳了一记,双手捂耳,小银牙咬得死死的:“混蛋混蛋!糟蹋我的花儿活该他孤独一生!” “咳……”卫茗没办法跟着她进入爱花如命的痛心情绪,只想起那束茶花被自己撕了泡澡,也算“摧花”的一份子,于是抵唇轻咳了一记,理智地提醒道:“据说,摧花的是太子殿下。”这样堂而皇之骂太子“混蛋”真的没问题么…… “摧花者孤独一生!就算是太子殿下……”段璇璇话一顿,随即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身子一震,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加激动地捉住卫茗的双肩,“茗姐姐,我告诉你哦,太子殿下他其实……” “嗯嗯,你别激动,我听着……”卫茗拿她无法,警惕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远处过路的宫人无法听到这边的动静,才安下心耐着性子接道:“其实什么?”难道说,璇璇这丫头从罗生嘴里听说了什么太子殿下不为人知的……隐疾? 卫茗立即振奋了,觉着自己貌似找到了太子轰人这一举背后的真相! “其实……”段璇璇跺跺脚,握紧小拳头,像是被鱼刺卡住一般,脸颊似乎因为憋得难受而胀红,半天吐不出个所以然来。 “咦,璇璇?”温润如玉的男子声音从二人的不远处想起,如一股清泉刹那间浇熄了璇璇的怒火。 只见段璇璇小拳头一松,小脸灿烂扬起,转过头笑靥如花地看向走上前的男子。 就算从声音辨不出来者何人,但璇璇的反应已一目了然,卫茗理了理双肩被捉得皱巴巴的衣料,埋头朝着男子屈膝一礼,“罗太医好。” “卫姑娘也在啊。”一心只看得到段璇璇的温柔男子这才注意到卫茗的存在,温温淡淡朝她笑了笑,表示友好,“卫姑娘手指好些了么?” “承蒙太医惦记着,好多了。”卫茗说完,不留痕迹退了一步,准备把空间完完全全留给“我的眼中只有你”的两人。 哪知刚刚退出一小步,便听一流里流气的声音从罗生背后响起:“小卫茗你不厚道,我也治过你的手,怎就只跟罗生一人打招呼?” 卫茗身子微震,心跳漏了一拍,埋着头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抬头以一记平常得无可挑剔的笑容迎上,屈膝又是一礼:“夜太医,你藏得太好了。” 叶之夜从罗生背后大摇大摆上前,居高临下贴近她,摸着自个儿下巴玩味打量着:“哟,一年不见,小卫茗倒是出落得跟那牛粪上的鲜花一样了嘛?净房果然养人。”末了又回头朝着段璇璇补充道:“顺便也夸了你。” “……”卫茗表示,这人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着边际。 犹记得此人当初的自我介绍——“叶之夜,落叶的‘叶’,”前句甚是正经,后句在他瞄了一眼她手上当时拎着的夜壶桶后,瞬间奇葩:“第二个夜是夜壶的‘夜’。” 喂!有人会在介绍自己的名字时跟夜壶扯上边的么!——这绝对是卫茗当时的第一感想。 但也由此,她深深记住了这个,明明吊儿郎当,却在为她医手时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的男人。 认真的男人最迷人。 那一瞬的迷人,抵过了此人之后数年千千万万的无赖耍痞。往后无论多少次见到他,她都会紧张得手足无措到想落荒而逃。 一如此时。 在叶之夜的注视下,卫茗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偏头问段璇璇:“璇璇,你继续说,‘其实’什么?” “啊?”段璇璇傻呵呵地从罗生的温柔眼神中挣扎出来,“其实什么?” 在罗生面前问,卫茗心知多半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但为了镇定下来,她不依不饶问道:“其实太子殿下什么?” 果然,只听罗生不自然地低咳了两声,暗示味十足。 于是,在罗生的指示下,段璇璇乖乖地装傻,眨了眨水汪汪的眼反问道:“茗姐姐,你很关心太子殿下哦?” 卫茗眯眼觑她一眼,又幽怨望了望正抬头看天的罗生,默默道:“我刚刚看璇璇你很急切想告诉我,怕你憋着难受,特意配合你而已。” “噗哈哈。”叶之夜忍不住笑出声,“小卫茗你太好玩了。不如……” 段璇璇与叶之夜打过几次交道,深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劣根性,连忙抢道:“其实……太子殿下留人了!”说完,自个儿乖乖捂上了嘴,可怜兮兮望向罗生。 罗生扶额,知道她只是想打断叶之夜,却不想选了最坏的话题。 “留人了?”卫茗茫然状。 “哦,搞了半天在说这事。”一直旁观整个过程的叶之夜抱手于胸前,玩味道:“太子殿下终于把叶贵妃第二次送上去的女子留下来了,想来现在过着颠龙倒凤的幸福生活,真是可喜可贺。” “哦。”卫茗平静地点点头,不解道,“璇璇激情澎湃想告诉我这个?” 段璇璇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所有的表情,见她如此淡定,不由得在心头为某人默个哀,试探道:“茗姐姐你不生气么?” “生气……什么?”卫茗眨眨眼,不明所以,“思来想去,似乎跟我……没什么关系?” “当然要生气的!为什么偏偏留是叶贵妃的人!”段璇璇愤愤然握拳,“茗姐姐那样好,却被他轰出来了!” “呃……”卫茗默默捧心,“黑历史什么的,璇璇咱能不提么……”虽然被轰出来一事是她跟百里景虽主动申请的,但从璇璇嘴里吐出来,怎么听都有种可怜巴巴的意味。 而另一头…… “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声,惊动了书房的所有下人。 关信急忙迎上去,低声嘘寒问暖:“殿下,莫不是昨晚凉着了?” 百里景虽揉揉鼻子,漫不经心将面前喷污的纸揉做一团,抬眼意味深长盯向关信,提高了音量质问:“昨晚怎会凉着?” “殿下昨晚……”关信在百里景虽威逼的眼神下及时噤声,总算注意到了房中其余人暧昧的眼神,赶紧改口:“受累了。” 百里景虽瞥了他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不留痕迹地揉了揉酸疼的右肩。 不喜欢的女子明着轰不走,只好任她抢夺自己的房,霸占自己的床,让自己无处可躺,只能在椅子上缩了一整晚不说,还得让关信提前半个时辰唤自己起来,做好表面工作,迎接闻香姑姑的检查。 他总算理解了卫茗千方百计逃避侍寝的想法——侍寝,真是个累人的活。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殿下,送花送得这么闷骚,真的会孤独一生的! 被侍寝很舒服滴,只要殿下你乖乖躺下享受就好╮(╯▽╰)╭   ☆、第七章 (七)令人与太子 入夏后,热滚滚的茶似乎不再受欢迎,贵人们的饮品摇身一变,换成了银耳粥酸梅汤一类凉饮,使得卫茗的工作瞬间轻松了不少。 由此,跟六尚局的同僚们闲磕牙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经过数次连人带衣泡茶花澡之后,卫茗身上的味道渐渐淡了下去,几不可闻。但真正让她被同僚们所接纳的功臣,却是深藏功与名的太子殿下。 据说那一日,太子殿下终于留人侍寝了。次日,这名叫做“柳妆”的女子并没有被授予“司寝”一类的命妇称谓,而是接到了女官的任命书,从叶贵妃的令侍升到了东宫的从五品令人,正式成了东宫的女官。 升职如此迅速,不得不让人眼红。 更何况,此女还是从众人又怕又恨的叶贵妃宫里出来的。 两相对比,当初被轰出来的卫茗只能乖乖滚回净房,几经周折才沦落成六尚局的小掌饮,如今缩在这个地方安安分分,在众人眼里顿时多了一抹厚重的悲□彩,一时间为同僚们所同情,自然而然亲近了几分。 “就算她如今成了令人,恐怕也就个摆设而已。”从前对着卫茗尖声尖气的陈掌衣扭转矛头,不屑道。 “就是就是,”比她高一级的钟典衣连声赞同,“贵妃宫里出来的人,英明的太子殿下怎可能放在身边监视自己?” 卫茗在一旁掏掏耳朵,自动听漏了“英明”二字,十分不解这群女人对百里景虽的敬仰和崇拜从何而来。 还是说,她闷在净房三年不出,错过了太子殿下乐善好施的壮举? “我跟你们说啊……”高掌药神神秘秘道,“据说第二天清晨,闻香姑姑去见殿下时,顺便从司药司要了一副净身药过去。想必这柳妆要利用孩子达成‘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愿是达不成了。” “呵,”陈掌衣冷笑,“殿下既然给的是女官的头衔,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吧?” “也是。”钟典衣忽然注意到一直在角落不置一词的卫茗,矛头一转问道:“卫茗,你怎么看?” 她这一问,众女的视线立即转移,齐刷刷落到卫茗身上,等她发表看法。 “……”卫茗掏耳朵的手一僵,半晌才故作轻松地扇扇风,“看什么?” “殿下对柳令人的态度啊。”高掌药激动道,“这可是目前宫中最火的话题好不好!你跟殿下好歹有点渊源,看法一定比我们更加尖锐才是。” 卫茗眼角微抽,不知她口中“渊源”指的哪一段,心头暗暗掂了掂说辞,选了最稳妥的说法:“高姐姐,我一个被殿下轰出来的女子,若是能摸清殿下喜欢谁,喜欢什么,估摸着如今也是殿下的枕边人了吧?”说到末尾,她故作忧伤地斜斜望天,引人唏嘘。 “你也别伤心了,”高掌药同情地拍拍她,“怎么着你也算比我们多了一段经历,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往殿下床上送的。”末了似乎想起卫茗之后悲惨的经历,忍不住幸灾乐祸扬了扬嘴唇。 卫茗装作没看见,惆怅摇头:“姐姐们好歹有机会,我这辈子可是再无可能了……”虽然正和她意,可如今拿出来说一说,权当示弱,瓦解众女的戒备之心也好。 “好好干,”钟典衣鼓励道,“当不成这后宫的主子,就努力爬到下人的顶端。你看闻香姑姑,平日里往哪儿一杵,那些个妃位以下的主子们,不一样得礼让她三分么?” 卫茗展颜捂嘴一笑:“那宫里面的主子们可就要遭殃了,妹妹我可是出了名的煞星,伺候谁谁倒霉,姐妹们日后若是当了主子,可千万别将我要去哦。” 众女纷纷被她逗笑,直至这刻,才算卸下了之前对她所有的戒备和排斥。 卫茗松了口气,心知走到这步颇为不易,跟着她们瞎起哄了一阵,这才回库房抱了木桶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直到…… 卫茗面目表情地抱着装满茶叶渣子的木桶又往后退了几步,退回墙角另一侧。 最近转角的方式一定出问题了…… 但这回,还没等她再次钻出来,太子殿下已如幽灵一般出现在转角处,探究地看着她:“你被鬼附身了么?为什么每次钻出来又退回去?” “诚然是因为奴婢对于殿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表示十分惶恐。”卫茗面不改色答,垂眼再次瞥到他满手的泥渣,不禁抬眼看向他的眸子,感叹:“殿下最近常常路过这边。” “我过来挖东西。”太子殿下难得地诚实了一把。 卫茗双眼噌地一亮:“什么东西,需要奴婢帮忙么?”难道说,当年还是孩童的太子殿下在这里留下了稀世珍宝,等着她卫茗来发现? 百里景虽一眼窥透她的心思,很直白地戳破她的幻想:“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在殿下眼里,再不值钱,想必也像珍宝一样的贵重!”她的嫁妆有望了! 只见百里景虽想了想,居然点点头:“对我来说,的确很贵重。”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来挖。 “那让奴婢替你找找吧?”卫茗表示很愿意“热心”帮忙,掂了掂下滑的沉重木桶,欢快地往坑边走去。 站在她面前的景虽见她已重复了好几遍掂桶的动作,忽然朝她伸出了脏兮兮的手掌。 这个动作…… 卫茗条件反射转身,准备很心有灵犀带他去洗手。 “你去哪里?”身后,景虽叫住她。 卫茗回头错愕:“殿下不是要洗手么?这边……” 景虽停在空中的手一僵,脏兮兮的手指朝她勾了勾:“你过来。” 卫茗不明所以走上去,却见少年老成的太子殿下一步上前,高出她半个头的灰眸居高临下看着她,然后低头……倾身。 卫茗吓得连忙往后一躲,双手的木桶却在此时一轻…… 只见面前的尊贵少年面不改色托起那两只木桶,闲庭若步一般往坑边走。 卫茗觉着这一幕甚是玄幻,愣愣地目送太子殿下抱着两只大木桶走到坑边,貌似很熟练地把桶一倾,竹筛夹杂着大量的茶叶渣子随着桶中的剩茶水一起砸到坑中,溅起无数稀泥…… 画面感瞬间破灭。 卫茗一脸黑线走过去,默默从太子殿下手里接过木桶,悲催地瞥了一眼坑中混着茶叶渣和稀泥的竹筛,心知今天的工作量又被某人无形中加大了…… 偏偏此人不知罪孽深重,云淡风轻拂了拂溅到脸上的泥点,喃喃自语:“原来竹筛和木桶不是连在一起的……” “……”卫茗在心中狠狠骂了句“添乱”,对此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行为表示深深的鄙视。 却见英明的太子殿下转过头看着她又道:“明知道自己胳膊不够力,为什么还要用这么沉的桶?” 卫茗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这是殿下您家配给奴婢的,奴婢不敢不用。”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当时不留下来?”太子殿下瞬间将话题扯到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上。 “……”这话题的跳跃度是怎么产生的?! “其实我的喜好,你很清楚不是么?”百里景虽见她不语,补充道。 听他问话中的内容,卫茗估摸着方才自己与其他几女的调侃被他听了去,不由得好笑:“清楚殿下的喜好又怎样?不一样被轰走么?” “是你自己要求我‘轰’你走的。”景虽表示很无辜。 “奴婢不是指几个月前的事。”卫茗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白眼,“当年奴婢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殿下大腿求收留来着,殿下不留人奴婢怎好死皮赖脸留下来?” “……”景虽抿唇,将视线挪回坑里,悠悠道:“这坑快填满了吧?”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是。”对于话题的跳跃,卫茗表示叹为观止。 “下一坑准备挖哪里?” “殿下还准备来找东西么?” “嗯,找到之前我不会放弃的。” “……其实奴婢一直很好奇,”卫茗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多年的疑问:“敢问殿下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景虽颦眉想了一阵,像是很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才一本正经回答:“自然是从我母亲肚子里。” “……”这货是在装傻么?!! 是吧! 卫茗一直坚信,他一定是在哪里安排了什么秘密通道,为了掩人耳目达到他不为人知的企图…… 话说……太子殿下能对六尚局有什么企图? 一念及此,卫茗忽然觉着……今晚上睡不安稳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殿下,你想帮女主抬木桶就明说嘛╮(╯▽╰)╭ PS:宫中女官官职出现了不少,于是决定把设定表贴出来……(这个是小苹果根据隋唐时期的后宫女官制度修改之后的版本,仅适用于藏鸦系列中的大晏国,特此提醒) 宫女等级设定(腰带颜色): 正一品【银】:宫令(管理后宫琐事,为皇太后或者皇后代掌封印) 正二品【紫】:御侍(皇帝身边的侍女),各宫掌事姑姑(每个宫的主管) 正三品【深红】:尚宫,尚仪,尚服,尚寝,尚宫,尚功(六尚主管) 正四品【蓝】:礼教司仪(教导刚进宫和七品以下的妃子) 正五品【紫红】:二十四司 从五品【深绿】:令人(各妃/太子的贴身侍女) 正六品【青蓝】:御花园,佛堂,浣衣局,净房等部门主管 从六品【翠绿】:惠人(各嫔的贴身侍女) 正七品【大红】:二十四典 从七品【浅蓝】:令侍(端茶倒水等轻活) 正八品【粉红】:四十八掌 从八品【黄】:上宫女(做饭煎药等不轻不重的活) 正九品【黑】:文宫女(家世较好,识文认字的宫女,升职很快。要处决文宫女须得经过宫令点头) 无品【白】:其他(粗活) 五品以上可称姑姑   ☆、第八章 (八)比高与刻痕 “这棵树,倒没怎么变。”景虽望天,抬手抚摸着身前树皮的纹路,就像对待心上人一般温柔,灰眸中流光溢彩。 “殿下,它长高了许多……”卫茗不留情面泼冷水,“您也是。” 景虽眨眨眼,忆起四年前矮矮的自己,躬身贴近仔细找了找,视线猛地定格在他下巴平行的位置,满意地用拇指摸索着那道经过岁月洗礼若隐若现的刻痕,道:“卫茗,你好矮。” “……”他们不是在讨论树的高矮问题么?!为什么忽然就扯到她身上了? 目光一转,落到他右手拇指下的刻痕,卫茗倏地明白他所指,干笑着回道:“殿下,请您在说这句话前,能不能先看看您尊贵的拇指覆盖那道痕迹下方的另一道。” 如果他老人家愿意挪一挪他的视线,一定能够看见,在他手膀的位置,还有一道横直的深痕,边上有个歪歪扭扭的“虽”字。 那是他们当年刻下的痕迹。 四年前的他们,恰逢长个儿的年岁,比身高成了日常最爱做的事。彼时的卫茗高出太子殿下一个头,十二岁的少年每每看向她时,总需要抬头仰望,一双眸子迎着天空的光芒,璀璨清澈,十分的漂亮。 也由此,卫茗爱上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快感。 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四年前两人刻□高时,太子殿下便十分笃定地扬言,三年内必让她抬头仰望他。如今,正应了他当初的目标。 直到此刻,卫茗才明白太子殿下喜欢仰着头,用下巴看她的他喜好从何而来——这孩子绝对是童年被她压迫够了,如今翻了身,迫不及待给她添堵来了。 这等恶趣味,着实……幼稚了些。 卫茗一脸的不屑清晰映在景虽的眼里,只见他眉头微微一皱,弯腰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块,一言不发开始刻树。 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本该是惬意的场景,偏偏“咯吱咯吱”磨木头的声音违和地夹杂在其中。 卫茗被他冷在一旁,摇了摇头,径直走到坑边,躬身把其中一只竹筛捞起来,嫌恶地拍了拍上面的茶叶渣子,转身正要扔进桶里,却听太子殿下又召唤了:“卫茗,你过来。” “是。”卫茗赶紧甩了竹筛,狗腿地跑过去。 景虽吹着满手的木头碎渣,头也不抬指了指树干,“靠着树站。” “哦。”卫茗闷着头上前,额头往树干一抵,面树思过。 景虽抬头,迎面便见眼前那坨弯腰驼背仿佛要抱树自尽的身影,眼角抽了抽,“卫茗,你成心跟我过不去?” “奴婢不敢!奴婢已认识到错误!”卫茗连忙凑近了几分,整个胸直接贴上树干,顿时只觉背脊泛凉,身后一阵毛骨悚然。 “……”景虽扶额,充分意识到了沟通障碍所带来的痛苦,忍住抬脚踹向她*的冲动,努力平心静气道:“你转过来,背靠树。” 卫茗不明所以,乖乖照做。方一转身,太子殿下整个人便贴了上来,于咫尺间居高临下睨她。 “……”卫茗檀口微张,对此场景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利用身高复仇来了! 她懒得与他计较,别过头眼不见为净。 哪知对方不让她得逞——“不准动,看着我。” “……”这绝对是赤果果利用强权,强迫人直面鄙视的行为啊! 卫茗不甘不愿地回头,抬起眼眸,原本想偷偷趁他不注意甩他一记眼刀,哪知却恰好与他的目光相撞。 景虽静静看着她。那一双灰眸,经过四年光阴的洗礼,并未污浊,反而像是洗去了他当年所有的无助,迷茫和空洞,露出洞察人心一般的透彻明亮。 明明看着清澈见底,卫茗却觉得自己好似一不小心跌入其中,在这片沉沉的目光中,如同溺水一般不可自拔。 仿佛在他的目光下,再好的伪装,都会无处遁形。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也有这样的眼神了? 景虽在她沉沦的刹那间勾起薄薄的唇,手肘抵着她耳侧的树干,倾身一点一点靠近,遮去了卫茗头顶大片的阳光。 阴影笼罩下,卫茗眸光一颤,睁大眼愣愣看着眼前的俊颜越来越近……好似她只要一踮脚,他的薄唇便能吻上她的鼻尖。 吻……?! 这念头一闪而过,卫茗如梦初醒,顾不上尊卑有别,抬起双掌贴着面前的身体一推,直直把人推了开。 还未等她平息乱成一团的思绪,太子殿下先悠悠开口了:“好了,现在我在你上面了。” “呃?”卫茗显然没清醒过来。 景虽扔开手里的小石块,拍了拍满手的碎屑,朝她伸出了手。 这架势……该是要洗手了吧? 面对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伸手党,卫茗着实有些吃不准他的意图,于是出声确认道:“殿下,是要洗手么?” 太子殿下大度地赏了她一记称许的点头。 “奴婢这就带您去。”卫茗对于此人不好伺候却偏偏赶不走,仿佛赖定了这里的事实表示认栽,无奈地走向木桶,正准备收拾收拾一起带回去,哪知一双手快过了自己,于自己眼前捞走了两只沉沉的木桶。 卫茗直直望着方才加大了她工作量的太子殿下一手夹一只木桶,仿佛夹两棵菜苗一般轻松自如,与他长期养成的行姿有一种不搭调的违和。只见他理所当然地往前走了几步,或许没听到动静,回头不解地望着她:“愣着做什么?” “奴婢在思考。”这种诡异的场景,一般人接受不来好么! “思考什么?” “思考……奴婢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抱住殿下大腿,高喊‘奴婢不敢劳殿下大驾,请殿下不要折煞奴婢了!’比较好。”卫茗托腮,一字不漏将心中所想托出。 “卫茗,有时候你少想一点,你我都能轻松愉快很多。” “由不得奴婢不多想啊。”卫茗摊手,“就算殿下是自愿的,落在旁人眼里奴婢那也是使唤殿下的主儿,万箭戳心的死罪来着。” “既然如此,你可以冲上来抱我大腿了。”景虽顺着她的话,自顾自地点头。 “可是……”卫茗凉凉瞥了他一眼,一个转折:“这儿没有旁人,既然殿下乐意,奴婢何苦要委屈自己?” “我不乐意。”景虽简单明了给出了心头的想法。 卫茗挑眉:“奴婢见殿下扛得十分欢快来着……” “但比起这个,我更加不乐意……”……不乐意看着你,笨重地抱着两只大桶,一步一掂地往前走,活得那样努力而辛苦。 “嗯?” 却见太子殿下似乎并不想继续说下去,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竹筛,使唤道:“竹筛你自己拿。”语罢捞着两只木桶轻车熟路往水源处走。 “……”话说到关键点就打住是要闹哪样啊! 卫茗咬牙摁下被他吊起的好奇心,怨念道:“殿下,据说被奴婢伺候过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您做好觉悟了么……” 太子殿下停步回头瞥了她一眼,刻意学她掂了掂手中的木桶,不答反问:“卫茗,依你看,现下到底是谁在伺候谁?” 卫茗顿时悟了——敢情太子殿下无事献殷勤,打的是这个算盘! 毕竟,哪有主子帮下人做事的? 一念及此,卫茗颇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太子殿下的“殷勤”,经过树干时,无意识地抬头瞥了眼。 哪知这一瞥,当即让她愣在原地——经过岁月沉淀已显沧桑的树皮上,已落下了崭新的两道划痕,一高一低。 卫茗恍然大悟,原来方才他贴近自己时,仅仅为了在她头顶正对的树干上划线,哪晓得自己这般没出息,竟在与他咫尺相隔,气息几近相通的刹那间走神,彻底忽略了他的动作…… 定睛一瞧,高的那道旁边一如四年前,刻下了一个“虽”字,字迹苍劲有力,一眼便可窥出下笔者是何等的底气十足。 一瞬间,记忆又回到四年前,她叉着腰指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虽”字笑嗔:“小虽虽,你的字好难看。” 十二岁的少年默默瞪她一眼,一脸不甘心地回道:“反正我三年后会超过你,无需写那样工整,岁月会替我抹掉它!” 哪知岁月不曾好心替他抹掉,反而抹掉了她的名字。 偏上的那一道旧刻痕旁,浅浅的“茗”字早已被树皮上的苔藓覆盖,就仿佛她这个人,从他生命中一点一点淡掉,从来不曾出现。 如果不是这棵大树,又有谁还记得,四年前,他们曾在这里,留下只属于他们的记忆? 既然已经淡掉……“为何又要重新开始呢?”卫茗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那个苍劲的“虽”字,刻痕边缘的树渣刺进手指中,留下一点点刺痛。 如同回忆。 ——“我是卫茗,这里的掌饮,你呢?” ——“……虽。”当初十二岁的少年显然还不擅长撒谎,姿势有几分僵硬地指了指自己:“我的名字。” “原来是‘小虽虽’啊。”她自顾自给他安了宦官一样的称呼,不意得到少年一记不满的眼神,本以为他会出声阻止她这样称呼他,哪知他只是抿了抿唇,默许了她赋予的称呼。“小虽虽是哪个宫的?” “明月宫。”他十分诚实地报上了自家宫殿名称。 “原来你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她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听说皇后娘娘人超好,待人又温柔,在她手下办事一定很幸福对吧?” “嗯。”他点点头,听到她对自家娘亲的称赞,景虽表示十分受用。 “可是……”她原本表情丰富多彩的脸一沉,“听说娘娘病得很严重,大家都说娘娘活不过……” “不会的!”他激动地站起来,义正言辞打断她:“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不明他激动的源头,只以为是因为皇后太得人心的缘故,于是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嗯,皇后娘娘积了那么多善德,一定会福泽万年的。” “我不奢求她能万年福泽……只想她现在快快好起来。”少年一向澄澈的眼眸多了几分黯淡,“他们说,茶叶渣子可以做药引入药……”说了半天,话题又绕回两人初见时的第一句话。 “好,”她十分爽快地应下,“日后你若要茶叶渣,别去坑里挖了,也不干净。随时来我这里取吧,我每日替你留一罐子。” “真的……可以?”少年小心翼翼确定,仿佛抱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中的希冀之光一览无余。 “包在我身上!”她拍胸,“举手之劳而已。” “我不太喜欢麻烦别人。”他淡淡解释。 “我不是别人,我是卫茗。”她信誓旦旦道:“我不怕被你麻烦。” 哪知……一语成谶。 她便如此这般,被麻烦缠上了…… 一想到此,当真悔不当初! 再想到这位主,为了一不明……据说很贵重的物事,还会时常光顾这里,卫茗顿感前途黑暗。 这个孩子到底是在这里埋了什么贵重物事…… 如果当真十分珍贵,恐怕早已被人挖走了,哪还巴巴等着他四年之后,故地重寻? 在卫茗看来,这就等于他很可能会为了一件徒劳无功之事,在此地长期逗留。 这绝望的人生! 为了脱离苦海,升职挪地是唯一的途径。 伟大的太子殿下,又一次深藏功与名,成功激发了她往上爬的斗志! 卫茗斗志昂扬地握握拳,眼见着百里景虽已兀自夹着木桶消失在转角处,她躬身刨开坑中的土渣,将一点点在稀泥中下陷的另一只竹筛捞了起来,正待离去,坑中一抹不和谐的闪亮,成功夺取她的注意力。 卫茗连忙甩开竹筛子,好奇地将那物事完完整整刨了出来,随即身子猛地一震。 这是一截上好的木头,可似乎因为长期浸泡在泥坑里,已失去了它往日的颜色,显出枯黄与*。 但真正让她大吃一惊的,却是它最初抓住她注意的闪光处——在这截木头上端,绑着一朵珠花。 正是她四年前遗落的那朵。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殿下绝壁是打着刻痕的旗号色诱啊有木有。。。   ☆、第九章 (九)隐藏与柳妆 景虽放下木桶,回过头。 卫茗没有跟上来。 日西下,天幕渐沉,库房显得有些昏暗,但隐隐约约可见角落里那成堆的茶碗茶壶,一如之前来时的模样。 宫里每天有几百张口要喝茶,也就是说,几百只茶碗等着卫茗清理。如果遇上挑剔一点的主子,早上漱口一杯,早饭完一杯,凉了又换一杯,那么这数目便绝对不止他估测的数量。 这一切,需要她一个人完成。 他只能看着,一点也帮不上。 这个后宫,都是他父皇的,他没有任何的权利去干预,只能通过闻香姑姑暗中操作一二。 几个月前,他以“把卫茗调出净房”为条件,接受了闻香姑姑的建议,接纳了叶贵妃送来的宫女。 闻香姑姑的原话是:“叶贵妃第二次送人来,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堂而皇之往外轰了。若殿下当真不喜,也可不给侍妾的名分,随便扔个女官的名分也可,日后也能轻松摆脱掉。想来叶贵妃送人来,也不是为了那点名分。” 他一一照做,卫茗也成功脱离了粪坑,跳进了茶叶渣子的坑…… 左右都是坑。 卫茗就是个坑货…… “快些爬上来吧。”他看向院子的方向,喃喃自语,“我等你爬上来。” 没有跟她再次碰头,他悄悄然走出司饮司,穿过尚食局的庭院,大门近在眼前,却有一宫女迎面走来。 他颇是自然地斜斜挪了一步,半个身子贴向墙角,微弯背脊,脖子一沉,埋头的瞬间窥见了来人腰间那条粉色的腰带。 尚食局的四十八掌之一。 如果没猜错,应当是为难过卫茗的人之一。 一念及此,漠然的表情有了一丝生气。 他紧紧握住隐藏在袖中的拳头,猛地抬起了头。恰巧此时来人与他擦肩而过,他这一抬头,吓得对方往后跳了一步。 陈掌衣拍着自己的心口低低“啊”了声,只觉自己的小心脏快蹦到嗓子眼了,定睛一瞧才知方才恍若无物的墙角站了个人,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黄昏暗光中不甚明晰,仅可看见其侧脸与那只灼灼生辉的眸子。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陈掌衣稍稍平复下来,骂道:“死太监缩在墙角装鬼啊!要是老娘被吓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景虽抿唇盯着她,沉默不语。 “……”陈掌柜斜了斜他那只幽幽闪烁的眸子,一股子诡异的阴寒由背脊窜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又骂了两声便赶紧往亮堂之处走去了。 景虽目送她逃也似的飞快离去,最终松开了拳,恢复了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像幽魂一般悄无声息地飘出了尚食局。 想来好笑得紧,宫女们将他吹得英明伟岸,跟神祗一样不可非凡,重大场合出现在内宫时,一个个红着小脸偷睨他,恨不得整个人贴上来伺候。谁曾想,他换身衣服就认不出了。 她们认得的,究竟不是他,而是“太子殿下”。 母亲林皇后去世前,他还不是太子,他还只是宫中多余的存在。 不会有人多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想千方百计往他床上送女人。 一抬头,东宫已至,他又不得不去面对一些不想见的人和事。 比如…… “殿下,”软软柔柔的娇唤成功剥去了他一声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偏头想转弯,哪知对方不依不饶迎上来,“您去哪儿了,让奴婢好找。” 刺鼻的香粉味扑面而来,他默默退了一步,躲开她,颦眉道:“柳令人,找我似乎不是你的工作。” 话音刚落,便有人奔出来迎合:“殿下,你让小的好找!”只见关信屁颠屁颠上前,成功挤掉了柳妆站的位置,擦了擦鼻尖的汗苦笑:“我的殿下喂,您下次能不能换个大红色的衣服,这样多显眼……” “我不喜艳色,你知道的。”景虽拨开他的头往书房走。 “可是殿下喂,您要选能不能别选个跟小的一样的服色?”关信狗腿地跟在后面,抱怨:“您说小的穿这一身显得不起眼,还可怪这衣服不好看,您将这身墨绿穿出这股味道让小的情何以堪……” “什么味道?”景虽下意识闻了闻自己,难道有茶叶味? “不能直视!”关信一脸正经地给了这四个字评价。 “所以就无视了,”景虽坐下,抬眸瞥了他一眼,“原来这才是你常常找不到我的原因。” “小的绝无此意啊殿下。”关信哭丧着脸,“小的明明是夸您风姿潇洒气度不凡那在人群中是颗闪耀的星星不可直视。” “你连星光都不能直视了?”景虽顺着他的话,故作错愕,“看来的确是眼睛出问题了,难怪会看丢了我。” “殿下……”关信苦脸状。 “什么时候叫罗生给你来看看,”景虽自顾自地点点头,笃定道:“这是病,得治!” 就在这时,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殿下,奴婢送茶来了。” “老远的就叫唤,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存在是不?”关信嫌恶地往太子殿下挪了一步,刻意显示亲疏。 身为太子亲信,他从头到尾为太子殿下制造“事后”现场,自然知道此女跟太子殿下八竿子没一毛关系,偏偏此女难缠得紧,赶不走骂不得,叶贵妃的人,就算名头挪到了东宫,叶贵妃的威信仍在那里,让人敬畏。 “……”柳妆自知关信不喜她,也懒得跟他计较,心里悱腹了两句,面上继续扬着完美无瑕的笑容,端着茶杯莲步娉婷到景虽身边,青葱玉指一翘,优雅地放下茶碗,“殿下,喝茶。” “……”景虽目不转睛盯着这碗茶,不自禁想起那一坑的茶叶渣子,顿时有些反胃。 柳妆见他神色不快,以为他嫌弃,连忙道:“茶是奴婢沏的,奴婢手艺不好或许不能令殿下满意,但请殿下指出,奴婢愿尽毕生心力让殿下满意。” 奴婢……沏茶…… 同样的自称,同样的事,换一个人来做竟是如此的让人……不爽! “哼,一杯茶而已,扯什么毕生心力……”关信在一旁冷讽,“就算你穷极一生,也不可能超过卫姑……” “关信。”景虽沉沉喝道,打断他继续暴露信息,复又抬头对柳妆道:“柳令人,我不喝茶,你难道不知?” 柳妆完美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痕,多了一丝僵硬,赶紧跪下认错:“奴婢无知。奴婢只道无人为殿下沏茶才画蛇添足想要……”说着竟带了哭腔,“殿下,奴婢只是想为殿下做什么。” “柳妆,你不需要做这些事情。”他原本就只想把她供起来,别让她挖取情报透露给叶贵妃已是万幸,哪敢放身边伺候? “可奴婢是殿下的贴身侍女,理应伺候殿下啊……”柳妆红着双水眸楚楚可怜抬头望着他,“是殿下嫌弃奴婢伺候得不周吗?” 景虽对待不喜的人耐心有限,隐隐有些烦了,加重了语气:“柳妆,你我之间的关系,你自己清楚,别在这里给我哭。” “可闻香姑姑不清楚。”柳妆的抽泣声中,多了几分冷。 “你威胁我?”景虽微微挑眉。 “不敢,奴婢只是叶贵妃娘娘的走狗,不敢奢求殿下能怜惜,殿下能赐予奴婢名分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一直在一旁的关信听到此话,默默白了一眼。 柳妆杀手锏——“搬贵妃”。 这女人来到东宫后,最常提起的人是“叶贵妃”,最常说的话便是“奴婢知道殿下不喜,请殿下将奴婢赶回贵妃娘娘宫里吧!” 听听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是什么水深火热的地儿,一个宫女宁愿往最难伺候的叶贵妃身边贴,也不愿留下。 但他与太子殿下都清楚,这女人不能赶走,至少现在……还不能。 “柳妆,我并不喜欢你。”景虽向来直白。 关信在一旁暗暗握拳叫好。 “奴婢知道。”回答他的柳妆却是一副委屈模样。 关信咬牙:这厚脸皮!知道还往人身上贴。 “关信也不喜欢你。”景虽见自己退不了,搬出了关信。 关信仿佛打了鸡血一般振奋了,背脊一停,仰着下巴斜睨地上跪着的女人。哪知美人侧目,狠狠瞪了他一眼,嘴上却道:“奴婢如今也知道了。”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还往我这里帖,我只当是你的兴趣使然……”景虽眼角上扬,眼底潭水一暗,“既然你知道关信也不喜你,如今也可多了一人贴了。” “……”柳妆错愕。 “……”关信傻眼。 “嗯,就是这样。”太子殿下撑起身,满意道:“关信,有人贴你,快来接着,我回房了。”说完背手快步地往外走。 背后,传来关信的哀嚎:“殿下,小的是您的盟友啊!您怎么能卖盟友啊喂!……” 作者有话要说:缓缓揭露太子殿下秘密出现的秘籍╮(╯▽╰)╭ 发现萌物关信一只!~   ☆、第十章 (十)少年与木像 似乎已经被埋了许久的木头浸入水中,顿时泥污弥漫,一盆水浑浊不堪。 卫茗小心翼翼用刷子刷了刷,再捞起时,愣了愣。 手中这截原以为只是带了珠花的木头经过洗礼之后,竟然初露它原本的棱角,俨然是一尊木头人像。 卫茗拿抹布擦了擦,来回翻看,只觉珠花下那半个巴掌大小的人脸十分熟悉……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卫茗抬头望天,泛红霞的天空仿佛倒映出了木像的真人,却又一闪而过,让人捉不住线索。 就在此时,捂着心口的陈掌衣一脸沉色走进来,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 “陈姐姐,怎么了?”卫茗见她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多嘴问了句。 陈掌衣抬眼,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走上前咬牙切齿抱怨道:“刚刚进来时,被一个死太监吓得半死!” “太监?”卫茗眨眨眼,错愕,“陈姐姐在哪里见到他的?” “就在咱司饮司门口不是,”陈掌衣说着说着,自己也跟着疑惑了,“咦,咱司饮司怎么会有太监?”六尚皆是女官,即便御膳房隶属尚食局,厨子们多为男子,但为了避嫌,御膳房健在外宫,与六尚局遥遥相望。 “兴许是哪宫娘娘派人来拿东西吧?”卫茗解释着,想起什么又支支吾吾道,“陈姐姐,你刚刚……” “什么?” “嗯……”卫茗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问:“有没有看见太子殿下?”算时辰,陈掌衣进来时应该碰到了太子殿下,却未听她提起,实在奇怪。 陈掌衣“哈哈”笑了两声,“我倒是想啊,可咱六尚局跟东宫既不相邻又不顺路,我哪有那个福气?” “……”卫茗自动忽略“福气”二字,再次确认:“当真没有么?” “没有没有,只撞见个死太监。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别是上午讨论了太子殿下你就又开始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吧?”陈掌衣嗤了一声,“殿下日理万机,脑子进水了才会来咱六尚局瞎晃。” 呃……那她今日所见的太子殿下便是脑子进了水的,且目测这水未来很长一段时日排不出了。 卫茗貌似恍然大悟,算是了解了导致百里景虽一系列反常的主因。 然而,脑中却突如其来窜上一个声音:“你……能看见我?” 十二岁的少年说的第二句话带着错愕,听在四年前的她耳里十分诡异。 “……我难道……或许……不该看到你?”光天化日下,被这么一个明晃晃的人诧异地好奇能看见他,卫茗表示有几分吃不准。 少年澄澈的眼眸一黯,“因为他们都看不到。” 卫茗当即吓得往后退了三步,抱着树探头哆嗦:“你……你是人是鬼?”难道说是被秘密残害的哪个孩子返魂,报仇雪恨来了? 她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嘛飘到六尚局来? “不对啊……”卫茗左思右想,从树后钻了出来,大步走到少年跟前,颤颤巍巍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粉嫩的脸颊,评头论足:“嗯,不错很有弹性……” “你想干什么?”少年虎着脸,有些不快。 “我只想证明你是活的。”卫茗改戳为掐,好好揩了把油水,才心满意足收回手:“既然是活的,也就证明我看得见你是常理,看不见你的人才有问题吧?” “嗯。”少年对她的话没有丝毫的欣喜赞同和诧异,只面无表情点点头,“他们只是不想看见我而已。” “原来一个活人还可以想不看见就看不见?”卫茗第一次听到这种说话,瞠目结舌。 四年后,卫茗再次回想这段对话,不禁毛骨悚然。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从陈掌衣眼皮子底下消失呢? 难道说,当真只有她能看到他? 那他做过的事,留下的刻痕,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一想到那些刻痕,百里景虽凑近的俊颜和喷出来的温润气息瞬间重袭她的所有思绪…… “卫茗,你病了?”陈掌衣放完自己的东西,转过身来瞧见她的异样,“怎么脸那么红?” “有么?”卫茗手忙脚乱抬手捂脸,手心果然一阵滚烫,“兴许是太热了吧?” “的确啊,才刚刚入夏,怎么就这么热了呢?”陈掌衣顺着她的话抱怨,“不过还好,等到了九月,新一批宫女进宫填补各职的时候,咱就可以升职,不用继续捣鼓这些下人不如的粗活……咦?” “怎么了?” 陈掌衣指了指她捂脸的右手握着的木头,“啧啧”道:“你手里这小玩意从哪里来的,恁地精致啊。” “这个?”卫茗摊开右手,露出那只小木像的全身,“从坑里挖出来的,不知道谁埋进去的。”还偷了她的珠花钉在小人头上,死活扯不出。 “这不是……”陈掌衣一脸地不相信,“挖出来的?卫茗你唬谁呢?” “我唬姐姐你做什么?”卫茗故作无辜,“陈姐姐你自己瞧,上面还有些泥土卡在了缝隙里洗不出。” “我才不看。”陈掌衣努努嘴,抱手于胸前,用下巴指了指她手中的木像:“卫茗你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好的手艺,什么时候也给姐妹们雕一个?” “陈姐姐诶,我要是有这般手艺,哪还能在这儿清茶叶渣子呢。”卫茗哭笑不得,不明白陈掌衣为何一口认定是她做的。 陈掌衣挑眉:“那是谁,没事雕了个你?” “我?”卫茗赶紧竖起木像,歪着头仔细瞧了瞧,一时间怔了。 陈掌衣见她呆了,倒有几分相信她的说话,好笑道:“依你说,雕完了你还扔坑里埋了,这难道是所谓的‘春天种下一个卫茗,秋天就可以收获一麻袋的卫茗了’?” 她的笑语听在卫茗耳里,已变得模糊不清,越渐遥远。 手中的小人木像栩栩如生,果真与她有三分形似,七分神似,特别是她笑起来时,眼眸弯弯的弧度,与小人此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雕刻者显然了解她的一颦一笑,才能抓得如此的精准。 卫茗眨了眨眼,一筹莫展的脑子里忽然闪过那个蹲在坑边乱挖的少年身影…… 一念及此,她握住木像,倏地站起了身。 扔……还是不扔? 这是一个问题。 卫茗捧着烫手山芋一般的木像,站在坑边望坑兴叹。 如果悄悄放回去,当做什么都不曾知道,如有一天被它真正的主人找到,也可免了其主人三天两头来这里挖坑的行为。 可……一旦知道了这样一件物事,她当真能够心无芥蒂地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卫茗犹豫地低头瞥了瞥掌中笑靥如花的木像,一时倒有几分舍不得……它头上的珠花。 也不知制作者用了什么方法,将珠花牢牢钉进了木人的头顶,拔不出扭不动,倒真有几分扎小人的即视感。 那要不……收起来? 一念及此,卫茗转身,正欲离去,却又忽的止步——唔……一想起木像雕刻者可能的身份,她就有一种无法直视这只木像的感觉。 扔进去? 收起来? 扔…… 半柱香后,卫茗抱头,纠结难为之下,终于做了决定。   ☆、第十一章 (十一)月俸与典饮 清晨,朝阳割开层层雾霭,将夏季应有的温度暖暖洒向霜露湿重的大地,留下一串串璀璨晶光。 一日之计在于晨。柳妆故意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了一番,恭恭敬敬侯在了太子寝房门外的花园中,准备从一天的起点开始制造自己的存在感。 东宫下人人来人往,过路者无不偏头看她一眼,止步屈膝行个礼,才抿唇忍笑一般匆匆离去,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柳妆只当没瞧见众人的怪异眼神,面不改色地候着,做好自己贴身侍女的本分——等待主子起床。 她却不知,主子早已出门。 等她知道这个事实时,已在寒露中挺了半个时辰。“殿下……不在?” “殿下半个时辰前起身出门了。”关信一脸似笑非笑看好戏的表情。 “怎会……”柳妆难以置信,“我起码在这里候了半个时辰,不可能没有看见他啊。” “令人,容小的多一句嘴。”关信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问话,一脸自然道:“殿下可是有过从人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历史。您来东宫时日尚浅,恐怕这道行……”还远远不够。 “他怎么做到的?”柳妆仔细回忆方才等候时的每一个细节,始终理不出头绪,“难道寝房有偏门?” “笑话?”关信嗤笑,“堂堂太子殿下,又如何会走偏门?至于殿下如何做到的,还请令人自个儿琢磨,小的无可奉告……”也无法奉告的说…… 就算盯得再紧,一眨眼也能把人看丢这种事,是他职业生涯的一大耻辱,不提也罢…… 柳妆暗暗咬牙,面上端庄沉稳一笑:“关公公怎没有跟上殿下?” “咳……”被人戳中痛处,关信故作镇定地抵唇低咳,果然换了话题:“今儿个是三月一次领月俸的日子,瞧令人一身神清气爽,便知令人月俸让人眼馋了。” “关公公说笑了,”柳妆捂唇笑道,“也是普通的令人月俸而已。”如何能跟太子侍妾相比? “可东宫上下,谁把令人当令人了?”关信绕着弯取笑她,“令人该做的事,柳令人倒是一件都没做过。” “那是殿下怜惜。”柳妆笑容中闪过一丝得意,心道依自己侍寝的身份,原本就不该只落个“令人”的职位。 “那柳令人可得留意咯,”关信“啧啧”道,“再过两三月,宫里面进了新宫女,届时小宫女们勤奋有加,得殿下‘怜惜’的大概就不止令人一人了。” “多谢关公公提点。”柳妆眼眸一弯,不怒不笑,“到时候奴婢定会好好行使自己‘令人’的职责的。” *** 关心新宫女入宫的,不止他们。 一大早,领了月俸的六尚局女官们三三两两自己的部门,半道上“新宫女入宫”成了最热闹的话题。 当然,女官们关心的点与柳妆二人截然不同。 “新宫女入了宫,咱们便可升职咯。”钟典衣贼眉贼眼清点着荷包里的月俸,眼角露出不满,“就不用拿这些个晒牙缝都不够的俸银了。” “钟姐姐你可小点声。”高掌药笑着嗔道,“让我等四十八掌听到,情何以堪?” 陈掌衣唉声叹气:“就算升了职,也不见得能多拿多少,除非做到闻香姑姑那个位置。” 钟典衣咂咂嘴:“就算你我两三年升一阶,也不见得能升到闻香姑姑那个职位。那得造化。” “也是,你我既不是皇后贴身丫鬟,又没个皇后临终保举,哪能升得了,我估摸着要是不嫁人,留在宫里能升到尚食,也就不枉此生了。” 高掌药颇是鄙夷地摇头,压低声音道:“若是以不嫁人为代价留宫里,怎么着也得往正二品御侍蹦跶!从这宫里的主子人数来看,便知陛下不重女色。你看看宫里的程美人,韩婕妤都是当过御侍的主。事实证明,在陛□边晃悠总是有好处的。” “想不到你还打了这算盘,”钟典衣哭笑不得,“当主子是好想法,可等咱混到御侍,那都得是多大一把年纪了,陛下能瞧得上咱?” 卫茗一直跟在三女身边,同寝了些日子,三女倒也没拿她当外人了,毫不避嫌谈论着,直到陈掌衣忽然意识到一路上她一言未发,于是用手肘捅了捅她,“卫茗,你怎么不出声?” “在数钱。”卫茗不想参与讨论,故作一脸严肃,“怕数错了。” 三女哈哈大笑,“掌饮那点银子,眨眼就能数完,卫茗你可真是会说笑。” “……”卫茗理了理荷包,心满意足放进怀里,“比起洗夜壶那可不知多了多少,小妹我许久没数过这么多钱了,有些眼花缭乱。” 如果好友郭品瑶在一旁听到这话,估计又要骂她没志气了吧? 但却是她的真实感受。 母家作为官家指定的茶商,一年来进口袋的银子不知何许,也无需等她捎钱回去,典饮这点俸银,留在包吃包住的宫中绰绰有余。 不出意外,还能攒一笔给自己当嫁妆。 即便当初家人送自己入宫的确有期盼她当上主子给皇帝吹枕边风,帮助自家商路的意图,但这事儿哪是能够勉强的?想必自己就算庸庸碌碌混到二十三岁出宫嫁人,家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回到司饮司的库房,卫茗端起木桶,窗外传来知了的鸣唱,在偌大的库房中回音缭绕,倏地让她有几分感慨。 不是不想升职,但一旦升到典饮,就不得不走出这间库房,往返与各宫中,一不小心便会惹上许许多多不愿意见到的宫中是非,徒生烦恼。 越往上爬,牵扯的人越多,越惹人眼红,烦恼也就越多。 这或许就是后宫,也是整个人世的生存之道吧? 收集完两桶茶叶渣,一转角,某个蹲坑的绿油油身影像坨灌木丛一般又出现在视线中。 卫茗挑了挑眉,然后眼不红心不跳步子不乱抱着木桶继续向前走。 景虽回过头来,见她习以为常地停在自己身后,熟练地端出竹筛子,倒是有一点错愕:“你走一步退两步的病治好了?” 卫茗手中的活儿不停,甚至看也没看他答道,“殿下的出现就像每天都要拉屎那样频繁,奴婢已经感受不到惶恐了。” “你的比喻能稍微……”考虑到她净房出生,景虽果断放弃了纠正,而是看着她微微扬起的嘴角道:“你今天心情不错,是因为看到我不会惶恐了?” “……”卫茗上扬的嘴角抽了抽,“殿下,您想多了。奴婢今儿个领了工钱,自然欢喜。想来殿下这一路过来,应该会看到不少跟奴婢一样开心的宫人。” “没看到。”景虽坦白摇摇头。 “殿下,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卫茗不由得又好奇了,想起他上一次的装傻,赶紧又纠正:“奴婢指是您从东宫到六尚局的路线。”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没看到人。 “就是普通的路线。”景虽想了想,解释道:“我走路一般不看人。” 人也一般看不到他。 在宫中还没有“太子殿下”时,似乎也没有谁刻意去注意他。 现在有了,他却刻意让人注意不到他。 他的存在感在于让别人不知道他存在着,这是他从小修习的一项技能。 但这话听在卫茗耳里,却有了另外一重意思——出现了!传说中的“眼高于顶”! 卫茗深深鄙视了他一眼,又道:“殿下过段时间来这边时,奴婢就不能接待您了,还请殿下善待小掌饮,不要吓着她。这年头的孩子都不太惊吓。“ 景虽朗眉一紧,忙问:“你要去哪里?” 卫茗摊手:“按照宫中三年一制的宫女采选规矩,新人填补底层位置,原职老宫女则上升一级。奴婢都进宫六年了,再不升天理不容啊殿下。” “你很想升职?” “当然想了!”最重要的是可以摆脱面前这尊大神,何乐不为? “我知道了。”景虽若有所思点点头,抬眸盯着她:“祝你升职愉快。” 被他不怒不笑地祝福了声,卫茗顿感背脊毛骨悚然,皮笑肉不笑回:“好的好的,就算奴婢升职了也会全心全意为殿下燃烧自己的一切的!” 结果,这句拍马屁的话,在几个月后,成了她嘴贱的证明。 两个月后,卫茗顺理成章升到了正七品典饮,负责各宫茶叶配送,腰佩大红色的腰带,红得滴血,无法直视。 而太子殿下,也找到了新的乐子……   ☆、第十二章 (十二)典饮与泡茶 “东宫二钱碧螺春。”司饮杜媛把单子递给她,嘴里念念有词:“怎么又是东宫?” 卫茗新任典饮,不知其中曲折,多问了句:“怎么了?” “我任典饮三年,从没接过东宫一张茶叶单子。连东宫自己人也说太子殿下不喝茶。”杜媛匪夷所思。 “他喝的。”卫茗忆起从前那个没事就让自己泡茶的少年,一时嘴快,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怕露出马脚赶紧补救:“……吧?”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杜媛整理着上任之后的所有单子,专门把东宫的单子刨了出来,一张一张念:“你瞧瞧,这一叠都是东宫的——东宫一钱金银花。东宫一钱龙井。东宫三钱银针……殿下倒是一个月三十天天天换花样不重复呵。” “呃……”卫茗表示自己任职不长,不做评价。 “你看看各宫的主子们,哪个不是一单就以‘两’数论,哪像殿下这般悠闲,每次只要一点,折腾你天天往东宫跑。”杜媛任典饮三年,其悠闲生活也被同僚们羡慕了三年。 “殿下要折腾吾等,当奴婢的也得跑腿不是?”卫茗笑着耸耸肩,“咱司饮司也就几十种茶叶,过不了多久殿下就会重样的。司饮大人若心疼我跑腿,今日便多给几钱碧螺春吧,也省得我劳苦奔波。”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事。”司饮杜媛转过身,从架子底下抱出一只罐子,揭开盖子,一股子浓郁的茶香扑鼻,卫茗倏地一愣——“这不是……” “果然是茶叶世家出身,鼻子恁地灵,”杜媛赞许一笑,拍了拍罐身,空灵的“啪啪”身在空罐中回响,“的确是你家的茶叶,微州嫩尖。” “听这声音,已经空了?”卫茗错愕,“这罐子怕是咱司饮司最大的了吧?” “的确是的,”杜媛点点头,“谁叫陛下最喜爱的,便是你家这味‘微州嫩尖’了呢?” “这……已不止是喜爱的程度了……”卫茗感慨,“陛下这是用我家茶叶泡澡了吧?”陈茶乏味,司饮司每一年都会用当季的新茶替换前一年剩下的,以追求茶叶的品质。据她所知,她家每年都会上供最好的茶叶,由水路上京。也就是说,不出意外,这罐子茶叶在十个月前还是满的…… “传闻陛下便是因为你家这味茶,而决定创立的司饮司。我任典饮三年,陛下的单子永远只有‘微州嫩尖’,且分量甚是惊人,这些你做几个月便会发现的。”杜媛失笑,“或许真如你所说,陛下爱茶如命,便是洗浴也离不开这味茶吧?” “我家的茶叶,只有这罐了么?” “可不是,用了最大的罐子来存,没成想还是不够。”杜媛无奈,“好在前代司饮大人早有预见,在快告罄时便通知你家补给。昨日收到信,说货已经到京城了,恰好是八月的新茶,今下午便会运进来,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待会儿你送完东宫的单子赶紧回来,你家的货你最了解。” “领命。” *** “小关公公,这是近日的份。”卫茗完成任务一般熟练将茶叶递给关信。 关信伸出的手一僵,面色抽了抽,“卫典饮,咱能别加那个‘小’字?” 卫茗郑重将茶叶递给他,然后摊了摊手,“小关公公见谅,咱尚食局也有个关公公,已年逾不惑。为了区分,委屈小关公公了。”若排年龄,关信只能当个“小关”公公。 关信被连着两记‘小关’公公戳中,在名字问题上开始较真:“卫典饮就不能称呼那位‘大关’公公么?” 卫茗想了想尚食局那位关公公鼠头鼠脑的模样,实在跟‘大’相去甚远,诚实道:“奴婢以为,那样做,着实有些侮辱小关公公。” “二位一定要在书房门口讨论这等无聊之事?”太子殿下沉着脸,心烦气躁放下笔,“卫茗,拿着茶叶进来,小关烧水。” 卫茗吐吐舌头,硬着头皮迈进去,恭恭敬敬把茶叶献上,“殿下,您要的茶叶……没事的话,奴婢就先……” “你留在这里,别忙着走,”景虽抬眸看了她一眼,拾起笔,边写便吩咐:“等关信烧好水,泡一杯再走。” 卫茗想起杜司饮的嘱托,暗暗咬牙,面上皮笑肉不笑道:“殿下,奴婢六尚局那头还有事,能不能……”毕竟事关自家的货物,不得不多上三分上心。 “升职之后,胆子也跟着肥了?”景虽头也不抬,语气不缓不急,偏偏让人听出一股子如坠冰窖的威胁。 “奴婢不敢……”卫茗赶紧俯身,开脱道:“奴婢只是觉得,替殿下奉茶之事该由柳令人来做,奴婢这样是逾越了。” 景虽听她提起柳妆,抬目瞥了瞥埋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卫茗,迟疑了一刹那才开口问道:“你在意她的事?”语气依旧不缓不急,音调却不由自主往上扬了一分,像是带了满满的期待。 “奴婢若是抢了柳令人的职责,只怕会让令人难为的。奴婢不想被令人记恨……据说贵妃娘娘宫里很流行扎小人……”她越说越小声,像是喃喃自语嘀咕了几句才总结性地道:“奴婢十分怕死。” 景虽满满的期待在眼底破碎,连着声线也沉了两分:“卫茗,我也怕死。”柳妆是叶贵妃的人,她的东西他何尝敢碰? 卫茗不料他如此坦白,抬头诧异地与他对视,半晌才呆呆道:“殿下,奴婢该说你是自讨苦吃么……”明明是该防的人,偏偏还要授予个贴身侍女的官职,活该提心吊胆。 “你以为是为了谁才……”……才故意只给了柳妆女官的职位,而非命妇头衔。景虽即时收音,缓缓了情绪,抱手于胸前睨着她,悠悠道:“卫茗,我记得你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说要为我全心全意燃烧自己的一切。如今升了职,贵人多忘事,怕是早就忘了吧?” 卫茗暗骂自己一时嘴贱,干笑:“殿下……奴婢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跟为您‘全心全意’燃烧一切是两码事。”她咬重了“全心全意”四字,讽刺意味十足。 “卫茗,你皮笑肉不笑真难看。”景虽望了眼自己那满篇的错字,有些浮躁,毫不客气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成见。有什么不快就说出来,不要跟我绕弯。我讨厌这么跟你说话。” “……”察觉到她对他有成见后,居然能如此坦然地问出来,这该说是一种涵养呢……还是说此人洞察透彻,个性却直得发指呢?“殿下,奴婢说出来又能怎样呢?”成见不会消失。 “我……改!”太子殿下像是十分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 卫茗呆呆望着他,只见那双灰眸中跃动着势在必行的气势,一时间仿佛读不懂此人,歪着头好奇:“殿下,如果现在奴婢说,奴婢很想踢你一脚把您摁进茶叶渣子里糊你一脸稀泥呢?您能接受么?”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长期积怨? 景虽眉头抽了抽,薄唇微张,半晌才道:“卫茗,你希望我赏你一句‘给我滚回净房去’么?” “殿下你看,您并没有觉悟接受奴婢的感想来着。”卫茗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摊手,“奴婢回净房跟回家一样亲切,并无损失。只是日后想起殿下来,‘摁进茶叶渣子糊一脸稀泥’只怕会变成‘摁进粪池里糊一脸’……咳,着实有些伤大雅。” “你有大雅么?”景虽睨了她一眼。 “诚然奴婢是没有的。”卫茗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关信提着开水站在门口听完后半截对话,暗自佩服一向狗腿见人便退避三舍的卫茗能将太子殿下吃得死死的,顺便默默鄙视了一下自家吃瘪的殿下,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提着凉了半截的开水进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走到卫茗面前,“典饮,请。” 回程时,关信似乎忘记了“小关”公公之辱,特意送卫茗到东宫门口,路上边走边道:“卫典饮,虽然咱十分敬佩典饮你的气魄……” “等等……”卫茗打住他,“小关公公,奴婢彻头彻尾当乌龟,不是缩壳里就是……咳,魄力什么的……一定是你看奴婢的方式不对。” 关信却摇摇头:“面对殿下,能如此面不改色放狠话的,全天下怕只有你一人了。” 卫茗哭笑不得:“方才那不是你家殿下自虐么……偏要奴婢放狠话来着,奴婢会告诉你刚刚那其实是和谐版本么……” “呃……咱不想听细节。”关信表示对她脑补如何残害殿下不敢有兴趣,“咱只是想说,殿下如果真的想听,好歹典饮还是给几分薄面说些殿下觉着有可以改进的吧……”卫茗实在太过简单粗暴。 “虽不知你家殿下为何心血来潮想改自己那别扭的性子,不过方才那席话的确是奴婢的肺腑之言。”卫茗诚挚地捶了捶自己的心口,“烦小关公公替奴婢转告殿下——‘感谢殿下牺牲自己让奴婢吐了口恶气,奴婢觉着殿下的身影瞬间高大了不少’。” “……”关信默默删减了上半句,将下半句记在心中,“典饮放心吧,咱会转达的。典饮,明日再见了。” “听小关公公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出‘明日再见’这种话,”卫茗悲催地远目皇宫另一头的六尚局,“奴婢甚感悲伤。”六尚局跟东宫都在外宫,却偏偏处在对角线上,无论是绕着外宫走两面宫墙,还是从内宫穿过,都要花上半个时辰,着实费时费力。 “谁叫咱殿下只喝典饮你一人的茶呢?”关信摊手。 “此话……怎讲?”卫茗错愕,还未问出个所以然来,便见司饮司新进的小掌饮急急匆匆朝她跑来,一张汗涔涔的小脸满布急色:“卫典饮……总算……找……找着了。” “你慢点说,出什么事了?”卫茗上前替她顺气,心头七上八下。 “不、不好了,”小掌饮上气不接下气,却急着一吐为快,“快、快回去……嫩尖……水……” 卫茗脸色一白。   ☆、第十三章 (十三)司饮与才人 一箱茶叶,半箱泡水,七成受潮。 司饮杜媛在开箱验货发现后,果断协同“微州嫩尖”的商人立即清理。卫茗赶到时,总算救出了一小罐。 “究竟是怎么回事?”杜媛指着那箱泡水的茶叶渣子,厉声质问,“这就是你们杜家对待贡茶的态度?” 杜家人见杜媛发难,一众跪了一地,领头的连声开脱:“司饮大人赎罪,实在是这一路风吹雨打,箱子底不知为何多了枚小洞这才……”边说边不停朝杜媛身后的卫茗挤眼,示意她帮衬。 卫茗假意没看见他的暗示,反而硬声抢在杜媛之前发难:“杜家身为皇商,连个防水的结实箱子都买不起么?还是说……这其中的油水都被你杜城揩了去?” 为首的杜城不料她忽然质疑自己,颤声提醒:“大小姐……你可是杜家……” “多谢提醒,我的确是半个杜家人。”卫茗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作风,在这一刻挺直了背脊,不经意扬起了下巴,睥睨着跪在地上的杜城:“所以我有权利命令你,一个月之内,务必将这一批损失补上!借口什么的别跟我解释,自己回去跟我姨掰。一个月后,茶在人在,茶若未到,你杜城头一个不在!” “这……”杜城脸色惨白,软倒在地,头一次对面前这个看着长大的大小姐心生恐惧,赶紧将希望转向司饮杜媛,讨饶道:“杜……杜司饮,咱们都姓杜,几百年前是一家,您可不能丢下小的不管啊……” 杜媛神色莫测地斜了眼身侧的卫茗,盯着杜城沉吟:“卫典饮的处理方式我十分赞同。救起来的茶叶仅够一个月的份额,这一批货,你必须在一个月内补上,否则便是我……也是保不住你的。” 杜城冷汗涔涔,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 “逃走什么的,你尽可以试试……”卫茗不温不淡补了一刀,“试试是被我姨痛骂一顿惨,还是这辈子被朝廷追杀狼狈。” “草民马上回程!一个月内定然交货!” “很好,”卫茗满意地点点头,眯眼一笑:“顺带替我跟姨问声好,让她别气坏了身子。”她的姨杜茶薇,正是杜家现任的当家。 杜家上代仅育二女,长女嫁给了一个姓卫的教书先生,次女则挑了大梁,将杜家的茶叶发扬光大。 卫茗犹记得,还未进宫前,曾不止一次目睹她家一向温柔随和的姨训人。 姨说,平日里她只是普普通通的杜家女儿,对家人礼遇,和睦有加,但一旦关系到是非,便得带上面具,拿出魄力,行使自己杜家当家的义务。 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从未迟疑过。 这是卫茗最崇拜她的一点。 或许就是这份崇拜,才使得她无意识地模仿着她姨的神韵与行事方式,家族常有人笑言,说比起杜家长女,她姨更像她的亲娘。 “卫茗,真令我刮目相看了啊,”事后,司饮杜媛笑叹:“平日里温温顺顺的一妮子,想不到板起脸挺厉害的嘛。” “让司饮大人见笑了。”卫茗一收方才的戾气,缩肩埋头低声细语:“奴婢仅是深知,如果这会儿不强硬,家里人会耍无赖的。届时不仅不能及时补给,指不准还会被反咬一口,大敲竹杠要补给路费。” “这也……太无耻了些。”杜媛错愕,“亏得你大义灭亲揭底。” “奴婢若不揭底,咱整个司饮司都得遭殃不是?”最重要的是,一旦事情闹大,杜家也脱不了关系。 然而,就在二人松了口气,以为事情终于稳住时,安帝陛下的到来打破了平静。 “卫……卫茗,怎么办,我好紧张。”杜媛颤颤巍巍倾倒着开水,水花四溅,撒了一桌。 “大人,您可是咱司饮司最不能紧张的人了。”卫茗抱着茶叶罐子在一旁安慰她,“您也说了,每年奴婢家的新茶到来时,陛下便会亲临司饮司一饮。既然是惯例……” “可今年的茶叶……如果陛下问起今年的茶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跟他撒谎。我……我不敢……”杜媛乱了手脚,“卫茗,要是陛下不爱我泡的茶该怎么办?我才刚刚升职,我不想……不想就这么被……” “……”卫茗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放下茶罐,不动声色从杜媛手里接过撒了大半开水的水壶,轻轻放在桌上,另一手熟练地从罐中抓出四片自家茶叶,洒在茶碗中,入半碗开水,待茶色晕开后倒掉,再入满碗开水,瞬间茶香四溢,浓香一室。 “这大约就是我家茶叶的泡法。”卫茗将茶碗端进托盘,双手托起递给杜媛,“奴婢的茶技师承杜家的当家,虽及不上她老人家一成的手艺,但应付陛下应当是没问题的。” 杜媛忐忑不安地接过托盘,仿佛自我安慰一般道:“嗯……一定,没问题的……” “司饮大人稳住!”卫茗为她打气:“奴婢等着您升职!” 事实证明,她卫茗的”乌鸦嘴”偶尔也能吐出吉言——杜媛果然升了,却不是六尚局的职位。 那一天之后,宫里少了一位正五品的司饮,多了位正五品的杜才人。 司饮一职一时空缺,整个尚食局的目光顿时全放在了现任典饮的头上,一个个无不是一副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恨不得自己的上司也给皇帝陛下弄走,自己便能顺位而上,坐享其成。 却不知,卫典饮天生没这个一飞升天的福气。 六尚局的新任职书还未下来,杜媛先派人将卫茗唤走了。 “卫茗,该如何是好……”采薇阁内,杜媛慌乱地抓住卫茗的手,神色恍惚,“陛下……陛下喝完茶,忽然像是傻了一样问我茶是谁泡的,语气极其温柔。我、我也就跟着傻了,失口说是我……” “大……咳,娘娘,冷静……”卫茗不料自己一杯茶闹了这么一出,背脊忽然窜上一股不详的预感:“娘娘,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您且放心好了……”若因为一杯茶而导致自己被杜才人灭了口,那可得不偿失。 “不……卫茗,我需要你。”杜媛敛眸,恳求道:“你来给我当令侍好不好……我知道你升职不易,令侍才从七品,品级比正七品的典饮稍低,的确委屈了你。但是只要你跟着我,惠人令人指日可待,你相信我!” 卫茗抽了抽嘴角,总算明白了那股不详预感的来源,“娘娘……奴婢是个煞星,不能伺候人,您是知道的……” 杜媛见她婉言拒绝,赶紧声辩:“没关系,我不用你伺候,你就只需陪着我就好……” “娘娘,容奴婢揣测,”卫茗将前因后果在心头一过,大致明了了杜媛的意图,“娘娘是想让奴婢替娘娘泡茶吗?” 杜媛仿佛被戳破一般神色尴尬,半晌才无奈点点头:“是的……” “那让奴婢再教娘娘一次泡嫩尖的方法吧。”卫茗急于跳出这个是非漩涡,十分积极:“很好学的。” “没用的……”杜媛沮丧地摇摇头,“我已经如你上次教的那样为陛下泡过茶,陛下喝完之后很不满,神色不快地摔手而去……卫茗,我虽没想过会成为陛下的女人,但如今我已经走到这步,我便不想老在冷宫中孤独终老,成为这宫里头没用的废物之一。” “……”卫茗抚额。依着杜媛的语气来看,她这个令侍当定了。 恨只恨她不长记性,四年前为一个姓“百里”的沏了杯茶之后,从此被一坑不起,却不知学乖,一而再再而三挑战百里家的威信。而今又一次手贱泡茶,再次被百里家的男人坑进这后宫中最残酷可怕的纷争中。 “卫茗,我要爬上去,帮我!我会带你爬上去的!”杜媛诚恳励志。 “娘娘……奴婢的终身愿望是刷夜壶到二十三岁出宫……”卫茗诺诺地明志,“向上爬什么的……实非奴婢所愿啊……” 劝说第一重“利诱”不成,杜媛直了直身板起了脸,“卫茗,你家的茶叶出问题,我一直瞒着没有上报,里里外外都是我在兜着。你且想想,若不是你微州嫩尖出问题,我又何必紧张,何必让你替我沏茶,何苦……来这么担惊受怕一遭?” “……”来了来了,劝说第二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肩子上吧! “我左右为你张罗,呵……来事了,你倒好,退了个干净,当真是恩将仇报!”劝说第三重“嘲讽激将”出动。 “……”卫茗埋着头跪在她身前,不吭一声当木头。 “卫茗,我现在不在司饮司了,随时能把微州嫩尖的事报上去,你可以拭目以待。”劝说第四重“威胁”威风猎猎上阵。 卫茗盯着地板不停默念“我什么都没听见,没听见啊没听见”,铁了心地不为所动。 杜媛见此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咬牙横眉叉腰狠狠道:“反正我已经找尚食大人要人了。想来尚食不会因为你一个小小的典饮跟我翻脸,你可以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搬来了。” “……”劝说失败,直接先斩后奏原来才是真理。 卫茗心知木已成舟,神情木讷起身,朝杜媛屈膝礼了礼,一言不发转身回去收行李。 “卫茗,”身后的杜媛忽然唤住她,冷冷警告:“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如果我当真沦落到冷宫,我定会拖你陪我一辈子!” 逼急了的狗可以跳墙,逼急了的女人可以心狠手辣。身后的杜媛,已不复往日的温顺。 卫茗斜身,埋着头朝她那方屈膝礼了礼,“奴婢暂且告退。”   ☆、第十四章 (十四)殿下与太医(补全) “整个后宫,就属你卫小茶最衰。”好友郭品瑶哭笑不得嗔道,“绝好的一个升正六品司饮的机会,多少人眼红盼着。哪知到了你这里倒好,不升反降,好好的正七品典饮,生生给掰成了从七品令侍。原本留六尚局风平浪静的女官生涯,偏生给卷入水深火热的后宫嫔妃之争中。你让我说什么好?”嫔妃争斗,龙种和侍女永远是其中两大高危牺牲品。 “我抵抗过了。”卫茗撅着嘴委屈,垂眸把玩着腰间的淡蓝色腰带,“奈何事与愿违,我越是想逃离争斗的漩涡,它便越是朝我靠近。” “你可得当心了,”郭品瑶苦口婆心嘱咐,“如今在嫔妃身边做事,万事都得谨慎,否则……祝芝便是下场。” 卫茗一愣,深深点了点头。 祝芝,这个名字恐怕永远会被她们这批入宫的宫女所牢记,且当做毕生的警告时时提醒自己。 初进宫时,祝芝与她们一样,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文宫女,后被分去叶贵妃的含光宫任上宫女。 众所周知,叶贵妃对待下人动则打骂,在争宠一事上手段狠辣。但她背后是叶家,几乎占了朝廷各重职的叶家,因而她的含光宫乃是安帝每个月最常去之地,承的雨露亦是最多。 彼时祝芝十五岁,在她们这批入宫的宫女中算年长者,容貌初显芳华,不甘寄居人下,受贵妃欺辱,于是想着方儿的在安帝到来时献媚勾引,哪知被贵妃察觉,皇帝陛下的魂儿没被勾去,反倒让自己的魂儿给黑白无常勾走了。 祝芝是被假山活活砸死的,那张丽颜被假山上的尖锐石子毁得血肉模糊,面无全非。 文宫女的死非同小可,上头追究下来时,叶贵妃却宣称,此女脾气执拗,前一晚跟她顶了句嘴就匆匆往外跑,兴许跑得急被绊倒了,一头撞上了假山,才有了如此悲剧。 叶贵妃说得凄凄楚楚,末了还加了声干嚎,硬是让人捉不住把柄。宫里人大约都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却无人敢出来为祝芝出头,跟叶贵妃对着干。 祝芝死得窝囊,以一命的教训,告诫卫茗等人——皇帝是勾引不得的,伴君如伴虎,伴妃如伴狐。 老虎虽凶残,至少能摸清脾气,好过狐狸七窍玲珑,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哎,”卫茗叹气,感慨道:“宫女这项高危职业,一边要防同行排挤暗算,一边还要防主子吃醋嫉妒下毒手,同时还得小心翼翼别被皇帝瞧上,一不小心便死得无声无息不明不白,没得背一身罪名,连累家人,实在是份苦差。” “可不是,你得小心咯,万一被陛下瞧上,就算杜才人放过你,你这辈子也出不了宫了。” “品瑶你才是。”卫茗指了指郭品瑶的深绿色腰带,“现在可是从五品的令人了,在娘娘身边越长,跟陛下打照面的时间便越多,你也得留心了。” “得了吧,”郭品瑶摊手,压低了声:“陛下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次瑶华宫,再说了……那得是眼光多神奇才会看上我这等母夜叉的性子呢。” 卫茗听她自嘲,失笑:“哪有这般说自己的?况且我等刷夜壶的都能被抱上太子殿下的床,可见宫里人的品味忒重。” “哎,”被她勾起往事,郭品瑶长叹一口气,“若不是太子殿下那出轰人让淑妃娘娘颜面扫地,我这会儿准央求淑妃娘娘跟杜才人要人,让你来瑶华宫跟我作伴。” “到哪儿都一样,”卫茗不愿好友为她费心,安慰道,“我如今过得倒也自在。杜才人不敢使唤我,把我当菩萨供起来,倒省了我在这寒冬腊月的天儿里沾冷水。” 郭品瑶左右贼眉贼眼望了望,悄声道:“可我听说最近陛下都没到采薇阁留宿过……” 卫茗点头,神神秘秘答道:“的确没有,陛下次次来总是喝杯茶便走了,一来二去,杜才人脾气也暴躁了些,心急自己留不住人。” “这样下去,采薇阁迟早变冷宫。”郭品瑶担忧道,“进了冷宫,便再无升职的可能。小茶,你总不能把青春都陷在这里吧?” “未尝不可?”冷冷清清窝五年,混到二十三岁,交差出宫。 “好你个头!”郭品瑶没好气地伸出青葱食指,狠狠戳了戳卫茗的眉心,“你给我有出息点好不?” 卫茗吃痛地揉揉眉心,嘟囔:“我的出息都耗在泡完茶后如何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偷天换日交到陛下手里不露马脚上面了。” 好在安帝陛下虽好这一口茶,但对于泡茶过程并不感兴趣。卫茗每替泡一杯茶,便觉着自己的脑袋与身体又离远了一截,迟早人头落地。 为拖延自己人头落地的时日,她时而故意乱泡,浓淡不一,造成水平不稳定的假象,好让安帝既不生疑,也不至于上了瘾天天往这边跑。 如履薄冰的日子随着年末的第一场雪到来,有了稍稍缓解的迹象。 采薇阁地处偏僻,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中,安帝陛下也懒得为了那碗时而浓时而淡,偶尔才能喝出想要味道的茶奔波,便不再时常到来了。 如此一来,卫茗顿感脚下的薄冰好像也因冬天的来临变厚了,不再心惊胆战。 然而,才人杜媛却陷入了郁郁寡欢的情绪中,食不知味,整日腻歪在床上逃避现实,偶尔带着小侍出去逛逛,脸色也不见得会好上多少。 卫茗心知自己帮不上什么,也不敢去伺候她,月俸照领,日子越过越颓废,市场能听到采薇阁的宫人们不满地议论她好吃懒做,无奈之下只好拿起了扫把,扫起杜媛后院的积雪。 待到扫出一片空白,卫茗气喘吁吁地直起身,捶了捶酸疼的腰,呵出一团白气,扬起了头想美美舒展一□子,却见十丈外的雪地里直挺挺的人影轮廓透过白气在视线中渐渐清晰。 卫茗大惊之下后退两步,不意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松软的雪地上。 白衣少年灰眸一颤,见她没事,拧紧的朗眉这才舒展开来。 “殿、殿下……”卫茗拍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幽怨:“您这一身跟白雪融为一体的行头是要闹哪样啊……” “你说过,对我的出现已经麻木了。”景虽答非所问,轻身轻脚上前,伸出手来扶她,“哪知我换身颜色,你又‘惶恐’了。” 卫茗尴尬一笑,一翻身从雪地里滚起来,埋头拍了拍背后的雪渣,一抬头,这才注意到太子殿下朝她伸来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不明所以,小心翼翼猜问:“殿下……是要洗手么?” 景虽只觉头顶的“井”字青筋又跳了跳,手心凉了大半,咬牙道:“我手烫,晾雪风里面吹一吹。” “哦……”卫茗表示,太子殿下的世界一直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雪风刮过,冰冷刺骨,景虽漫不经心缩回爪子,装作无事地眺望远方,“据说你不会回六尚局了?” “殿下,这似乎不是奴婢能够做主的事。”卫茗拾起倒在一边的扫把,眼珠子瞟到他朝她走来的那串脚印,一路溜过去,脚印直通门外。 他是从后门正大光明进来的? 堂堂太子殿下随便进出妃子的庭院什么的真的可以么? 卫茗抿抿嘴,欲言又止,始终觉着由自己开口实在逾越了,转而问道:“殿下路过这里?” “关信见你几个月没去,十分惦记你……”太子殿下远目,又一次答非所问。 卫茗抽抽嘴角,“原来关公公对奴婢的情谊如此的深厚,着实让奴婢受宠若惊。” 景虽略有些不自在地抵唇低咳:“对于这样一个十分惦记你的人,你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么?” “嗯……”卫茗托起腮,似乎好好想了想,才正色道:“望殿下转告关公公,请把惦记奴婢的精力放在盯紧殿下上,切记别让太子殿下让嫔妃宫里钻……后宫重地,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没得惹出闲话和事端。” 景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沉了沉脸,有些不快,不吭一声转身,刚往门口走了两步,赶紧又退回到卫茗身边,“似乎有人回来了。” 卫茗一怔,竖起耳果然听到外墙传来踏雪的“咯吱咯吱”声,紧接着杜才人的埋怨声传来,越来越近…… 她大惊失措,赶紧扔掉手里的扫把,左右张望了一圈,伸手一抓,捞起他紧实的手臂往这座院子唯一的藏身之所——茶水小厅。 “你瞧韩婕妤那个得意样,不就是给皇上端过几天茶然后滚上龙床了么?呵,狐媚妖精,她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杜媛的咒骂声在院子里响起,“有本事就生个儿子出来抢太子啊!” 卫茗缩了缩脖子,意味深长瞟了眼身后的景虽,只见他面不改色地站在暗处,屏风的缝隙透进的光投在他的侧颜上,宁静俊雅。 杜媛气冲冲一步踏进,卫茗随即下意识地往屏风后挤了挤,企图用自己娇小的身躯掩护比她高了半个头的景虽。 景虽看着她这般护犊的举动,伸手一捞横在她腰间,把她往自己身前一揽,紧紧镶嵌在自己的怀里,炽热的温度透过厚重的布料传来,若有若无的馥香萦绕在鼻尖,撩起心头一阵心猿意马。 卫茗全然没有注意此时的姿势有多暧昧,一心提起全身的警惕倾听屏风一侧的动静。 杜媛刚刚坐下,上宫女苏素便风风火火前来上报:“主子,太医局来请平安脉的太医已在前厅候了多时了。” “来的是谁?”杜媛漫不经心端起茶,丝毫没有意外。 “叶太医。” “……”掌下的娇躯明显震了震,景虽敛眸,可清晰窥到卫茗侧脸露出的一丝紧张,一时百感交集。 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便能带来如此的效果么? 卫茗,这个人在你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地位?   ☆、第十五章 (十五)表白与掩护 杜媛端茶的手一顿,美眸一眯,“快请。” 叶之夜少年成名,存在于太医局的唯一意义,却是围着贵妃转,甚少为别人出诊,更别提诊平安脉。不难猜到,这一切都是叶贵妃的意思。 叶太医此行,恐怕绝不会是单单为了“平安脉”而来。 卫茗敛神,透过屏风的缝隙注视着叶之夜着一袭医官黑袍,意气风发大步走进来。 “微臣奉命前来为才人请脉。”他抱拳行礼,鹰眸中却流露出玩世不恭的不屑,一如从前。“微臣听闻才人今日恶心嗜睡,还请杜才人详细说明症状。” 恶心,嗜睡。 这两个词一联系,屏风后的卫茗立即便猜出了叶之夜……或者说,他身后的叶贵妃的意图。 杜媛乃是皇帝新宠,如今宫中子嗣不丰,仅公主一位皇子二位,如果杜媛能诞下龙种,无论男女,前途都将一片光明。 叶贵妃不会允许这样的可能发生。 叶太医此行,若没料错,应当便是为了确认,如果没有自然大家相安无事,如果有…… 叶贵妃会怎样做?叶之夜又会怎样做? 杜媛是她卫茗名义上伺候的人,如果杜媛有个三长两短,她必将无法脱身。 卫茗下意识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瞅着叶之夜的侧颜,想从那张俊颜上窥出端倪。私心里,她希望她的敌人永远不是他,不是这个在五年前的冰天雪地救了她一命的恩人。 倏地,一只温热的大掌覆在了眼上,盖住了眼前的视线,瞬间跌入一片漆黑。 景虽沉颜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盖着她的眼,代替她盯向那头负手而立的叶之夜。 卫茗的思绪一下被这片黑暗拉了回来,这才注意到身后紧贴的身体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太子殿下几乎是倾身伏在她背上,脸颊贴着她的耳垂,湿热的气息撩拨着脖间,带起一阵酥麻。 她不自在地缩缩脖子,试图逃离,景虽注意到她的意图,不满地紧了紧手臂,将她扣得更紧,衣料摩擦,空气仿佛一下子灼热。 卫茗急于挣脱,抽出手覆上背后温热的身体,不轻不重地推搡,景虽却突然身子一僵,猛地抽息,紧接着像丢烫手山芋一般撤手,往墙角挤了挤,整个人几乎贴了上去。 动静略微有些大,外间二人纷纷朝这头望过来,杜媛一拍桌,大喝:“什么人?” “……”卫茗抿唇,斜眼看了看墙角之人。 “……”景虽有几分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恢复了镇定,直了直身子,与卫茗对视了一眼,一脸无谓地朝前面跨了一步。 卫茗猜到他的意图,脸色一乱,下意识将他往后一堆,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跌跌撞撞地冲出屏风,埋着头急声道:“娘娘,是奴婢。” “卫茗?”杜媛许久不见她,当下十分错愕,“你躲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唔……”卫茗飞快地想着说辞,只觉背后的景虽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注视着她,两人之间摩擦产生的炙热仿佛还留在背上,暧昧难言,“奴婢……奴婢起初在院子里扫雪,然后到屏风后整理物事……” “为什么刚刚不出来?”杜媛质问。 卫茗抬头瞟了瞟一脸玩味盯着她与她身后屏风直看的叶太医,随即飞快垂下眼眸,死死瞧着地板,音若蚊鸣:“因……因为叶太医。” “哦?”叶之夜失笑,兴趣满满地走向她,“我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见了我何必躲屏风后面去?” 卫茗见他越发靠近,一步上前,堵在他与屏风转角的入口处,“嘭——”地一声跪下,不让他再向前一步。 杜媛见二人之间情愫流动,兀自端了杯茶看好戏。 叶之夜走近,俯身瞧着她笑道:“小卫茗,你这脸也忒红了,莫不是屏风后有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物事?”说着当真探头往里瞧。 “没、没有……!”卫茗赶紧扯住他的袍衩,硬着头皮闭眼大声道:“是……奴婢见了叶太医之后十分欢喜!心生向往却自知不配,所以只能躲到屏风后面偷看,还望娘娘和太医恕罪!” “……”杜媛喝茶的手一顿,瞠目结舌。 “……”叶之夜笑容一僵,化为错愕。 “……”屏风后的太子殿下默默握紧了拳头。 明知卫茗如今是缓兵之计,只为拖住叶之夜,保护藏身于后的自己。景虽却分不清了,卫茗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这番话,究竟是不是她发自内心的真话。 叶之夜好半晌才恢复嬉皮笑脸,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屏风背后,了然一笑,回头朝杜媛道:“才人,此情此景,不应该说两句么?” 杜媛故作捂唇浅笑:“叶太医莫不是想让我成全一桩美事?” “一般发展,才人的确该顺水推舟成全来着。”叶之夜负手一笑。 “原以为只是我家侍女一厢情愿,倒不知却是郎有情妾有意。”杜媛心中早有计较,故作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脸一板转折道:“可卫茗是我的贴身侍女,离了她我十分不便,叶太医若真想娶,何不再等个四年多,待到卫茗二十三岁出宫了再正式迎娶呢?也好省了宫里人的闲话。” 暗中的景虽听到此处,微微舒了口气,绷紧了脸静待事情发展。 “敢让卫姑娘贴身伺候,才人好气魄。”叶之夜啧啧道,“当心身体啊。” “多谢太医提醒,我自会好好将息自己,如今乏了,太医请回吧,方子什么的一会儿我会遣宫女去取。” “微臣告退。”叶之夜场面上地抱拳礼了礼,回头斜了眼屏风后的暗影。 杜媛见他站着不走,开始赶人:“苏素,送客。卫茗,你过来扶我回房歇息。” “且慢。”叶之夜抬手打断,“才人何不让卫茗送一送微臣呢?既然要让微臣再等四年,总得让微臣此时好好回应卫姑娘的表白吧?” 杜媛迟疑,没有立即应下。 “还是说……才人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微臣?”叶之夜语调一沉,透出股寒意。 宫中有宫中的规则,场面上一套,实则却循规蹈矩地运行着另外一套。 宫女私会太医本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但放到有叶家撑腰的太医身上,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叶之夜真有心娶卫茗,杜媛是断断留不住人的。 杜媛自是知道这点,只好松口:“那卫茗便替本才人送送太医,苏素,扶我回房。” 不消半刻,茶厅一空。 景虽悄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悠悠地看着那一串离去的脚印,眉间微颦,深深吸了口气。 前厅,卫茗闷着头走在前,领着叶之夜快步往外走。 “小卫茗,你如今可真像是鬼在追撵。”叶之夜故意拖慢了步子,慢嗒嗒跟在后面。 卫茗步子一缓,回头笑得比哭还难看:“夜太医,奴婢刚刚对您深情表白了一场,如今感到十分尴尬好么。” “哦?如何个尴尬法?”叶之夜明知故问,“在下又没说那通‘姑娘是好女子,只是在下配不上’之内的话来拒绝你,小卫茗你在尴尬个什么劲?”末了,又故作忧伤望天:“原来小卫茗表完白会尴尬,想来不是发自内心现下十分地后悔,敢情我一颗纯洁炽热的心被小卫茗忽悠了么?” “……”卫茗默默踏步,继续往前走。 比起尴尬,她更加担忧。 脱口而出时,她并未考虑多少,只一心想阻拦叶之夜继续前进,她承认她对叶之夜的确因为之前的治手之恩怀有几分非比寻常的情愫,但刚刚那番没过脑子的话里面究竟有多少分真,连她自己也无法辨识。 但是,杜媛却一定信了,且把她当做了痴心叶之夜的女子,自动将她归为叶贵妃一党,今后必定会想了方儿地防她挤兑她,让她难做。 一念及此,卫茗顿感前途黑暗。 碰上太子殿下之后总没好事,偏偏感觉他无处不在。 可真是……天下处处皆黑暗! “卫茗,”叶之夜站定,少有地没有加“小”字唤她。卫茗回头,只见他唇角扬着抹笑,道:“很激情澎湃的表白。” 卫茗眼角微抽:“叶太医一定要如此狠戳奴婢不能直视的回忆么……” “可……”只听叶之夜一个转折,眼底漾出一波讳莫如深:“他却不一定会感激。”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殿下绝壁不会感激,反而想冲上去咬两口卫茗有木有……这孩子绝对醋了有木有!   ☆、第十六章 (十六)侍寝与听房(补全) 太子殿下果然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 不,准确来说,自那日之后的三个月,他都没有出现过。 关于他的话题却从未在宫女中的嚼舌根中断过。 他消失的第一个月,传言称太子殿下发愤图强,在殿堂上当众被安帝褒奖。 他消失的第二个月,正月的年宴上,太子殿□披厚袍,张臂拉弓,于十五丈外命中一只金樽,为来年五谷丰登铺垫,皆说大晏国太子殿下文武双全,一时名声大噪。 他消失的第三个月,据说亲自上书请求赶赴南部疫病爆发的城镇,被圣上驳回,改派叶之夜太医率太医局众医官前往。 诸多关于殿下的传言在宫女们的言辞间渐渐被神话,一时间化为男神下凡,头顶仿佛闪耀着万道亮瞎眼的光芒。 当然,对于宫女们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太子殿下的传闻里从未出现过桃花,即便是上位的柳令人,也抢不到丝毫的风头。 从这一点,又引出了新的说法:一说殿下洁身自好,也有说殿下必是钟情一人,为其守身如玉痴心不改实在是感天动地。 宫女们春心大动,个个都希望这个人是自己,却不知她们口中,宛若神祗的太子殿下面不改色地,从她们身后不远处埋着头如同幽灵一般飘过,悄无声息。 景虽近来很苦恼。 随着自身的流言在宫中多起来,柳妆对他的着急程度也越发地强烈,贴上来的次数越加频繁,每每发现他,便跟猫逮着耗子似的兴奋。 关信说,柳令人最近爱上了挑战自我,势要挖出太子殿下于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秘密绝招! 这也使得之后,景虽每每在从她身后神不知鬼不觉经过时,总忍不住抛过去一记耀武扬威的不屑眼神——想逮住他,再练练。 到目前为止,他也就在卫茗手下失手过。 且在他最不光鲜照人的时候,她一眼从芸芸众生之中发现了他。 那是母亲林皇后去世前,他还不是太子,他还只是宫中多余的存在。 从前身为王爷的父皇安帝与太子党势均力敌,侯门林家财可倾国,控制着整个大晏国的水运,偏偏一直中立,两不相帮。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父皇娶了他的母亲,林家的长女,林家当时的家主林森最宝贝的女儿。 然而,太子“遇刺”身亡前,林森暴毙身亡,林家的新家主乃是太子宠臣的妻子,林家的次女。 他的父皇上位后,以“林家公然包庇刺客”为由,削去了林家的侯位,将其彻底打回低贱的商户,虽然是巨商,林家亦不复往日的风采。 因着这层关系,身为皇后唯一的儿子,他没有成为太子似乎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可这样的局势令他童年的处境十分为难。 宫里人都知道,皇帝与皇后相敬如宾,给予了一切皇后应有的权利和荣耀。 可宫里人也都心知肚明,一个失去母家的支持的皇后,在宫中势单力薄,犹如纸老虎一般说不上话。 更何况,宫里面还有一位叶贵妃。 叶家枝繁叶茂,百年大族,在朝中根深蒂固,出了好几位后宫嫔妃,就连如今的安帝自己,身上也流着浓浓的叶家血液。 于公,于私,叶贵妃都是后宫最得势的主,她的儿子也是最可能当上太子的那位。 景虽的存在,显得何其多余与碍眼。 正因如此,宫人对皇后与嫡子反而不那么重视了,吩咐起来时常阳奉阴违,丝毫不上心,便是景虽平日里的常服,尙功局也常常丢工减料,甚至拿宦官服侍的布料来缝制。 最好的布料,都在贵妃宫,他一直知道。 但他同时发现了其中的便利——一袭墨绿上身,低个头,驼个背,原本就薄弱的存在感瞬间荡然无存,即便走在大路上跟宫人擦肩而过,只怕也无人会多瞧他一眼。 可是卫茗看见了,似乎不管他在做什么,只要他经过她眼前,她便能一眼揪出他来。 明明是如此重要的存在,他为何偏偏伤了她,还一不留神将她推到了叶之夜的身边? 景虽驻足,抬起头来,霞光中的“采薇阁”三个字熠熠生辉,旖旎美好。 原想就这般路过,在自己准备好之前不再去见卫茗,哪知刚一起步,前院忽然传来“嘭——”地一声,似乎有什么巨物砸在了雪地里。 好奇使然,景虽不动声色地探头进去,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他当场石化。 皑皑白雪中,卫茗着一袭红衣,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素面朝地,如一根擀面棍一般,左滚滚右碾碾,硬是开拓出了一片雪地。 “……”景虽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想要研究出她诡异行为的意图。 卫茗滚完一遭,神清气爽地扬起头,露出张红透的雪颜,一抬眸,瞥见面前的少年一脸探究,清爽的喜色一僵,眨了眨眼…… “你在做什么……”景虽蹲□,十分自然地替她拂开头上的雪粒。 “诚如殿下所见,奴婢在……滚雪。”卫茗尴尬地拍拍衣衫站起来,抬手捂住烧红的脸颊。 “你的脸……”景虽注意到她欲盖弥彰的举动,颦眉:“是冻红了还是……?” “嗯……这个……”卫茗远目,吸吸鼻子,“说来话长。” “把首尾砍掉,说重点。” “……”卫茗盯着他的脸筛了筛废话,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侍寝。”精简得不能再精简的关键词。 “你?” 卫茗摇摇头:“杜才人。” “那关你什么事?” “奴婢……奉命……守门。”一回想那些暧昧的呻/吟,卫茗只觉脸颊又烫了几分……混蛋,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少女,让她在门外光明正大听房事什么的真的没关系么! 时间倒退两个时辰。 接到杜媛的传唤,卫茗便知自己的使命将又一次派上用场。 果不其然,只听杜媛吩咐道:“待会儿皇上会来,你把茶叶和开水提前准备好。” “是。”这就是她存在于此的意义啊。 “不过,不光要泡茶。”杜媛起身,意味深长地握住她的手,将一物神不知鬼不觉塞入她的掌心。 “这是……?”卫茗捏了捏,不明所以。 “皇上每次来,总是过而不留,喝杯茶便走。再这么下去,我与守活寡又有什么区别?”杜媛扬起下巴,看着窗外,“我这儿的茶水从来不需试喝,既然给了见缝插针的机会,何不利用?” “是……”卫茗无权拒绝。 “另外,皇上事后可能会喊喝茶,你给我从头到尾守在门口,别让我到时候找不到人。” “……”卫茗抽了抽嘴角。 于是,她就这般悲剧地听了半程,面红耳赤到实在承受不住,一头扎进了雪地里降温。 景虽听到她的解释,明显愣了愣,默默地转头望向院子一侧的厢房,寂静中,仿佛真的传来若有若无的呻吟,一瞬间三个月前自己怀中卫茗温香软玉的身体的触感,和那只软掌推搡间的无意识撩擦,在此刻翻江倒海涌现,一股子潮热窜到下腹。 “咳……”他欲盖弥彰地抵唇咳了咳,垂眸双手抓起两团雪,一声不吭地往卫茗脸上拍去。 “哇啊!”卫茗冻得低低尖叫一声,缩了脖子仰头往后一睡,仰面躺在雪上。 见她视线终于挪开,景虽赶紧扔了雪团,就着冰冷的双掌往自己脸上一贴,学卫茗用雪降温,“其实……也不是太凉。”掌心未化开的雪粒在触上滚烫的脸之后一瞬即化,顺着两颊滴落。 “下次,请务必直接贴您自己脸上试验,”卫茗怨念地坐下来,不由自主地呵气暖手,“奴婢身娇体弱,受不住殿下您的‘黑手’。” 景虽注意到她呵气的动作,心头一紧:“手指……又疼了么?” “啊?”卫茗这才意识到自己暖手的动作,赶紧垂下双手藏进袖中,故作无所谓:“奴婢只是怕寒而已。”自四年前在冰天雪地冻了一遭将手指冻坏了之后,每每受冻,先暖手指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避免疼痛的习惯。 “卫茗,”景虽不信她的说辞,三步上前,自顾自地扯起她的湿凉的右掌,一把盖在自己的左颊上,彻骨的冰凉从她掌心传来,柔软的触感偏偏带起一阵阵潮热,“暖和么?” 卫茗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张大嘴半晌没有反应,直到他脸颊温度源源不断温暖了自己几近麻木的手指,这才醒悟过来,潜意识里觉着不妥,拽了拽手,却被他死死摁在侧颜上,只好“呵呵”干笑两声,“殿下,您的脸像火炉一样烫。奴婢的手是不是跟夏日里的冰块一般,十分的清凉解暑?” “……”景虽早料到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无奈地指了指她的左掌,“那边也贴过来。” 卫茗只当他需要自己降温,爽快地“啪——”贴上去,捧着景虽的脸,光明正大揩大晏国太子殿下的油水,十分心安理得,一双眸子笑意弯弯,亮晶晶地璀璨动人。 四年未见的笑靥再一次回到她的脸上,景虽眨眨眼,只觉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还是她,那个不知道他身份的小宫女而已。 脸颊的冰凉却又瞬间将他带回现实,时过四年,直至此刻,他才得以在近处细瞅她。四年后的卫茗,早已脱去了豆蔻少女的稚嫩,蜕变出蝴蝶破蛹的芳华绝丽。 那一双笑起来如月牙般弯弯的眸子澄澈如水,明明望着的是他身后的大门入口,但映照出来的他自己,却是那样的真实与自在。 就仿佛,透过她的眼眸,他能窥到自己眼底的温柔如水。 刹那间,虚幻得让人沉醉。 景虽情不自禁倾身,越靠越近。 却在此时,厢房里传来重重的两声女子咳嗽。 卫茗一怔,连忙将盯梢一般的目光收回来,扯开太子殿下的爪子,屈膝一礼:“娘娘唤我了,殿下如果还觉得热,就抓两把雪放衣服里,绝对透心凉。” “……”太子殿下表示,半途被打断,心已入冰窖,十分清凉。 厢房内,披衣起身的杜媛莫名其妙地背脊一凉……默默加了件外套。   ☆、第十七章 (十七)惠人与寿面 阳春四月,万物复苏,新生命也在这个时候孕育。 才人杜媛有喜,晋正四品美人,一时采薇阁金贵了,众宫人连升,令侍卫茗升从六品惠人,总算是走上了入宫六年职业生涯的巅峰。 美人新封,整个采薇阁的宫人都换上了红灿灿的宫装,显得十分地喜气。 可惜,不是人人穿红装都显艳丽…… 负责杜媛怀孕一应事宜的叶太医躬身请平安脉之前,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杜媛身侧的卫茗,请完之后,重重地瞄了眼,脸上有明显憋笑的表情。 “叶太医对卫惠人当真是一片痴心啊。”杜媛收回纤手,注意到叶之夜的细微举动,风凉道。 叶之夜紧闭着嘴,似笑非笑收起药箱,又看了一眼卫茗,目光紧锁在她腰间,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实在是卫惠人这身……咳,搭配,奇葩得打眼。” 卫茗脸色一黑,自然知道这一身鲜红配上从六品的嫩翠色腰带是多么亮瞎眼的接地气,面上却不得不就自己当初那番深情表白继续演下去,故意装作没听懂,娇羞低头:“能打眼到吸引夜太医的注视便好。” 她话中几分真假叶之夜了然于心,“哈哈”一笑:“小卫茗,着装吸引乃下策,你若能再来一段激情表白,绝对能让我一辈子对你念念不忘。”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杜媛被夹在中间,很是不自在,抵唇咳了声,冷声道:“秀恩爱给我差不多一点!” 卫茗乖乖噤声,闷闷地扯了扯嫩绿的腰带,决心今日一过便换身颜色,今生再不穿红衣。 却听叶之夜继续道:“卫惠人若不喜这身红色,可试着换一条腰带,比如白色就不错。” 卫茗“呵呵”皮笑肉不笑:“请夜太医不要诅咒奴婢好么……”白色腰带,即无品级宫女,粗活杂活一应包揽,小命也没有保障,乃是后宫中最苦命的角色。 “微臣仅仅想向娘娘证明,与卫惠人并没有秀恩爱而已。”叶之夜一如既往地散漫,摊了摊手。 “够了够了,”杜媛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乏了,你们要秀去外面。” 其实,即便没有这一出,她亦不会让卫茗过分近身。如今安排的太医乃是叶家的人,就连身边的侍女也可能是叶家的眼线,杜媛十分不安稳。 “敢问叶贵妃打算如何处置杜美人?”出到院子里,卫茗终于忍不住询问。 “小卫茗,咱俩很熟?”叶之夜揉揉鼻子,丝毫没打算正面回答。 “请让奴婢有个心理准备,也好随时收拾包袱回净房刷夜壶。” “若当真事发,你这做贴身丫鬟的头一个脱不了干系,”叶之夜嘿嘿笑道:“届时可就真的是白腰带上身,手捧窝头,眼含泪珠被人欺咯。” “那便是奴婢的命格如此,那时候大概更加没主子敢让奴婢伺候,奴婢多半还是个倒夜壶的宫女,倒也无妨。” “倒夜壶的普通宫女可不比文宫女,”叶之夜笑着提醒,目光忽的深沉,沉淀出一股子少见的温润,“小卫茗,若撑不下去了,可随时来太医局找我。” 卫茗脸色一赫,赶紧低头诺诺道:“找你……做什么?” 叶之夜深深地瞅了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深沉的脸色一散,漾出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等着小卫茗你再一次的深情告白。”说着他俯身倾向她,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不为别人,而是你发自内心的真实爱意。” 卫茗心头猛地一跳,目光躲闪着不敢看他,期期艾艾:“叶太医,我其实……” “诶,茗姐姐,好久不见!”段璇璇欢快的声音忽然乱入,打断卫茗接下来的话。 卫茗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段璇璇怀抱一只干净的夜壶,蹦蹦跳跳跑过来,“茗姐姐,你这身红衣服真好看。”夸完也不顾卫茗略僵的神色,直接将视线一挪,转到叶之夜身上,“啊,叶太医也在啊。” 叶之夜见她毫不犹豫扑过来,下意识后退了步,“段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香飘十里啊。” 饶是如此明显的讽刺,却见段璇璇好似没听出来,乐颠颠地靠近,直挺挺往卫茗身边一站,直接把叶之夜熏到了十步之外。 “我刚从外城的疫区赶回来,”叶之夜揉揉鼻子,露出抹疲惫,“乏了,回去了。小卫茗,改日再来听你的‘其实’。” 卫茗欲言又止,最终苦笑一下,摇摇头:“不是什么紧要之事,请夜太医不要放在心上。” 一旁的段璇璇心安理得地杵在卫茗身边,抱着夜壶桶跟个没事人一般盯着叶之夜,好似他不走,她也不会挪动半步。 “那我就回去了。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小卫茗。”叶之夜故意提高了后半句的音量,似笑非笑。 段璇璇不明所以,在叶之夜转身离去的片刻,朝院外某个方向悄悄竖起了拇指。 墙角暗处的太子殿下收到信号,缓缓舒了口气,背过身来,心头仍旧忍不住对叶之夜的后半句话耿耿于怀。 次日—— “哎,叶太医好久不见了。”段璇璇怀抱夜壶,笑靥如花。 “段姑娘,我们昨日才见过。”叶之夜看着堵在自己前方的女子,没给一丝好脸色,决定多过几天再来。 “哎哟叶太医别这样嘛,”段璇璇恬着脸凑近,“来跟奴婢说说最近太医局……诶,叶太医你别走啊!” 五日后—— “叶太医,你最近有没有看见罗太医,我已经好久没……你怎么老是不听人说完!” 十日后—— “叶太医,你怎么看见奴婢就躲呢……” 十五日后—— 叶之夜终于忍不住了,“段姑娘,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围堵,会让我误会你对我才是真爱。” “胡说!”段璇璇拧眉,“谁喜欢你了!要不是……唔。我不跟你说了!” “不说?”叶之夜挑眉,“改日跟罗生絮叨絮叨,他家姑娘移情于我好生为难……” “不准说!”段璇璇抱着夜壶甩头,咬着小银牙狠狠道:“要不我咬死你!” 叶之夜斜斜睨了她一眼,冷笑:“原来段姑娘已喜爱我到想要肌肤相亲的地步了?罗生若是知道了……” “嗷嗷我不干了!”段璇璇跺脚抓狂,“我不理你了!” 叶之夜心满意足目送小姑娘离去,眯眼一笑,喃喃:“罗生,可真好用啊……” 而另一头—— “殿下……后宫重地啊重地。”卫茗端着洗好的菜站在蹲墙角种香菇的景虽身后,苦口婆心:“要奴婢说多少遍您才能知难而退呢?现今采薇阁加派了人手,殿下为何非要留人说三道四的机会呢?” “卫茗,”景虽站起来,朝她面无表情道:“我要吃面。” “……”卫茗抽抽嘴角,小心翼翼提醒:“殿下,奴婢已经不是尚食局的人了。还请您出门左转直走……不对!您吩咐一声,厨子还不得八百里加急地给您端上来?” “我要吃你下的面。”景虽一脸没商量。 “奴婢手艺很黑暗……” “我不在乎。” “现在厨房里有人熬药。” “我等得起。” “殿下,您这样任性,奴婢很为难。”卫茗终于忍不住抱怨出实情。 景虽眼眸一颤,扑闪扑闪十分无辜与可怜,直接戳中了卫茗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其松了口:“好……好吧,您在外面等一等,奴婢这就去给您做。” 景虽眼光一亮,活像得了糖果的孩童那般开心,补充道:“你装食盒里,我在外面等你。” “食……食盒?”卫茗揉了揉被他小眼神颤得充满罪恶感的心口,半晌回过神来:“提去……喂狗?” 景虽脸色一沉,“人吃。” “……”变脸快的何止是女人,太子殿下这阴晴不定的性格着实是…… 卫茗心神未定地走向厨房,刚一迈进便收到了四面八方的盯视,想来也是杜媛的吩咐,不让她有机可趁,对食物下毒。 “卫惠人,您怎么来这种地方了?”为杜媛守安胎药的苏素急急忙忙迎过来,有意无意轰人:“厨房这样脏,怕是脏了您的手……” “我饿了。”卫茗没底气地摸了摸自己拱出来一坨的肚子。 苏素自然而然将目光挪向她吃撑的肚子,不确定道:“奴婢记得,午间卫惠人吃了不少……” “我吃货。”卫茗损起自己来,向来面不改色。 “可奴婢记得,卫惠人前两天说春衣凉薄,要赶在夏天来之前减减肥肉……”苏素毫不留情戳破。 卫茗欲哭无泪:“苏令侍,你能不能等我吃饱了有力气了再来提醒我此事?讨厌,饿得连悲伤都没力气了。” “唔……”苏素退后两步,让出道来。 “其实……我真的不胖……”卫茗下意识掐掐腰间,不意捏出团赘肉,瞬间底气一泄,“……的说。”自从来了采薇阁,她的工作便闲散了,对于一个忙碌了六年的劳动人民来说,这绝对是致命地一击。 听她是为自己做吃的,众女也松了防范,让出条道给她,瞧戏一般盯着她烧水下面条,往碗里倒酱汁和醋,尝了尝似乎不满意,又随手捞起午饭那盘杜媛只吃了一口的红烧鱼,犹豫了片刻,一拧眉,一股脑全倒进了作料碗里。 新上任的上宫女古月瞅着那碗色香俱全面条,默默咽了咽口水,低喃:“壮哉我大吃货……” 卫茗揉了揉饱胀的肚子,觉着有几分反胃,却仍旧扬着一脸馋色将面碗放进食盒里,“你们继续忙,我回房吃。” “你脸色不太好,”景虽接过食盒,忧心忡忡道:“是病了么?” “再多一会儿面就糊了,殿下请自便……”卫茗忍着反胃捂嘴躬身一礼,转身急匆匆回房。 景虽担忧地目送她离去,正想追上去,却听转角有人说话之声,只好转身悄然回到东宫。 “我的殿下喂,您这是装的何物?”关信眼尖地瞅到他手里的食盒,上前来接,“您若是饿了,吩咐一声小的不就好了么?何必亲自跑一趟?” 却见景虽把食盒往怀中一揽,占有欲十足不脱手,只淡淡吩咐:“你子时记得唤我起来。” “子时?可殿下……”关心提醒道,“明日您可是主角,若今夜睡眠不足让人瞧出端倪,平白惹人……” “子时,没商量。”景虽板着脸,正色道:“如果你睡过头,或没有唤醒我,便罚你去净房刷夜壶。” “……是!”关信硬着头皮为自个儿即将逝去的睡眠哀悼,“小的必会目不转睛盯着时辰,到时候就算殿下赖床,小的撬也会把殿下撬起来!” 事实证明,关公公多虑了。 午夜子时时分,当关信悄然推开门时,太子殿下已正襟危坐在桌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自顾自地打开食盒,端出碗黑乎乎的东西。 “殿……殿下……”关信走上前定睛一瞧,才认出是碗糊成一团的面,“这……能吃了么?您若想吃,小的再去为您下一碗可好?” 景虽睨了他眼,拾起筷子面不改色地夹起一坨,如同吃面疙瘩一般咬下一口,汤水粘稠,齿印清晰留在上面,卖相极其恶心。 关信不忍主子受苦,哭丧着脸:“殿下……咱十七岁生辰能换碗像样一点的寿面么?” “千金不换。”景虽心满意足嚼了嚼,“谁都代替不了。” 卫茗,谢谢你,虽然你并不知,但这却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第十八章 (十八)下毒与呕吐 事实证明,卫茗一直在克主,从来未停歇。 仅被伺候了一碗寿面的太子殿下三个时辰后华丽丽中招,呕吐不止,堪比采薇阁中初孕的美人杜媛。 “殿下,再过一个时辰,便会有大批的宫人涌进东宫为您张罗今日庆典的各种事宜,”三更半夜被关信心急火燎撬起来的太医罗生把着脉摇头,“您这般脸色,让微臣十分担忧。” “我没张扬,你尽力治。”景虽抬起另一只手掌覆在额心,试图按下那股子恶心感。 “今日殿下所食之物微臣已经尽数从关信公公口中听来了,”罗生收起诊脉的食指与中指,随手拾起一枚银针,在火上烤了烤,“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乱吃啊。” 景虽别过眼看向床帐,喃喃道:“那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她不会下毒。”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听他提起“她”,罗生心头微微一转,随即了然,无奈道:“殿下又不是不知她的命格……您这是作死的节奏,所谓不作……咳,”念及面前这位主今日生辰,不宜提忌讳的字眼,改口言道:“即便她不会下毒,可难保不会有他人有心为之。殿下小心为上。”方才他已诊出,百里景虽的呕吐并非平常的吃坏东西,而是身体受药物作用的排斥而已。 “可我去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知道。”景虽别过头看向他,动作急了些,顿时天旋地转,接着虎口一疼,总算缓过气来。 罗生旋转着拔出扎在景虽虎口的银针,沉吟:“恐怕来人不是冲殿下来的。” 景虽一点便透,“杜美人?” “是的,”罗生点点头,“杜美人孤立无援,她肚子里的孩子乃是后妃的眼中钉,人人欲拔之而后快。更何况,负责她的大夫是阿夜。” “你是说……叶之夜动了手脚?” “那倒不至于,”罗生笑着摇头,“我与阿夜相识多年,此事不是他的作风,即便他入宫的主要目的是叶贵妃,但贵妃娘娘……甚至叶家,也不见得能摆布他。微臣以为,阿夜他恐怕已经察觉到杜美人的异样,只是一直未言罢了。”既不受人摆布,也不破坏家族大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叶之夜一贯的作风。 “那这毒……” “有心人若真要动手,毒可以下在任何地方——柴米油盐酱醋茶皆可。这味药下得极其高明,普通人吃了仅仅会闹闹肚子,当然……也有如同殿下这般,因食用了太多而使胃部不适从而导致呕吐的。”罗生侃侃解释道,“杜美人如今在孕期,呕吐乃是最正常不过的症状,想来没人怀疑,长久以往,毒素慢慢沉淀,伤胃凉宫,即便孩子能足月,出生后不是死胎便是一身自娘胎的病痛,活不长久。” 景虽连忙问道:“那普通人呢?除了呕吐之外身体还会有其他的损伤么?” “毕竟是宫寒的药物,但凡女子食用都不太好。”罗生分析,“如果杜美人的宫女与她一起服用,来日杜美人胎儿受损,她的宫女们也难以有生育……”在瞥到景虽的拳头倏地紧握时,恍然大悟,沉声问道:“殿下难道想救?” 宫中虽有二子,但叶贵妃的儿子因为先天痴傻早已失去了继位的资格,换言之,景虽是整个大晏国唯一的继承人,这是无人可以抢夺的位置。但若杜媛这一子得男,即便她母家的实力不够,难以撼动太子之位,难保她人不会有心夺子,借机夺位。 这后宫中,抢人孩子,扶持继位的例子,难道还少么? 现下装作什么也不知,隔岸观火,任其发展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明明是如此浅显的道理,景虽却犹豫了,半晌才答:“我不想她有事。” “殿下指的哪方面的有事?”罗生明知故问。 只听景虽当真开始罗列:“既不愿她身体受损,终身无孕,亦不愿杜美人有个三长两短她受牵连。” “这后宫里,能出的事太多,殿下难道能替她挡下所有?”罗生意味深长道,“其实,除了救杜美人,还有其他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阻止‘她’有事,不是么?” 景虽闭眼叹息一声:“我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样的方法,“可她不会愿意。” 从两人四年后再重逢时,她百般抵触侍寝,抵触留在宫中便可知,这个所谓的“两全其美”并不存在。 为了避开这个方法,景虽在闻香指挥众宫人张罗时,特意请她到了偏厅。 “殿下有事,还请吩咐,”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欲言又止,闻香心头知他有话要说,询问道。 “姑姑,能否……再换一次卫茗的职务?”景虽说完,怕底气不够又补充道,“这一次我没有跟你交换的条件,仅仅在生辰之日恳求你,希望你能……” “殿下,”闻香躬身打断他,埋着头颦眉,“奴婢上次已经告诫过您,请不要与卫惠人走得过于近,别忘了皇后娘娘是因为她……” “我知道,”景虽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挖自己心头那道过了五年还在隐隐作痛的伤疤,“姑姑,前事不提,母亲的事……我不想多说。如今母亲故去,我只想让卫茗……让她好好活到二十三岁,出宫嫁人。” “殿下,人都是贪婪的。”闻香缓缓抬眼,一字一句道:“您真的能确保在她二十三岁时,潇洒地放她出宫?” 景虽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闻香,“这是她的愿望。” “殿下,您看,您自己也没有底气不是么……”闻香盯着他迫使他正视现实,“既然她是心头大患,倒不如就这样让她自生自灭……” “闻香姑姑。”景虽眼眸一凛,声线一沉,面对闻香,少有地加重了语气:“我不会让她有事。你也不能。” “……”闻香微微一震,面前的少年灰眸沉敛,眸光如水,一如既往的洞察世事般透彻,仿佛看透了她的内心,却又带着让人无法逃避的逼视,三分威严,七分凛冽,迫使她乱中松口:“退一步讲,卫茗乃是杜美人向六尚局要去的,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杜美人亲点。奴婢即便是宫女总管,也没有那个面子和权利,能从杜美人手里夺人,给安排到别处。殿下……奴婢实在无能为力。” “那要怎样,才能让她全身而退?”景虽沉吟。 “殿下,后宫之中,从来就没有全身而退。”闻香毫不留情地强调,“这一点,您应该比奴婢更加清楚。” “……”景虽抿唇不语。 闻香见他犹豫,破口婆心:“殿下,五年前,无论您是因为听了奴婢的故事,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选择那样待她。五年后的今天便不该后悔,人心难挽,您就由她去,忘了她吧。” 五年前那个笑靥如花的温暖少女,那个抱着他的大腿哭得梨花带雨,哀求他留下自己的少女仍时时刻刻浮现在脑中,叫他怎么忘记? 生辰宴上,景虽淡淡抬眸,父皇安帝高坐于上,嫔妃分坐两行,杜媛位分不算高,坐在了很后面,她身边的卫茗垂着头,与他遥遥相隔。 似乎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他们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同一屋檐下。 又有谁知道,她曾立于他的身侧,乃是本朝入住东宫的第一位令侍。那时的他,执着她的手,背影看来,就像弟弟牵姐姐那样,将她带入那座金碧辉煌而又肃穆的宫殿,却在不久之后,让她一个人狼狈地离开。 景虽一眼扫过她,没有多做停留,惹人怀疑。耳边听着嫔妃们为讨好父皇而说着违心地祝福,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注视着卫茗那头。 倏地,一个突兀的少女声欢快道:“哥哥,你都十七了,什么时候才给我寻位嫂子呢?” 景虽猛地一个激灵,回神别过头,只见坐在左侧的魏德妃之女,亦是本朝唯一的公主,自己唯一的妹妹景爰(yuan)俏皮地看着他。 “丫头不害臊,”上座的安帝一脸慈爱,“才几岁就想着给兄长找媳妇了?” “女儿都十五岁了!”景爰嘟嘴嚷道:“母妃也说该寻思着给女儿找一位最最好的驸马。可女儿想,太子哥哥都还没成亲呢,女儿怎能抢在哥哥前头?!” 安帝被她小女儿情态逗得哈哈大笑,“德妃啊,咱这女儿可是越来越鬼机灵了。” 一向安分守己的魏德妃连忙站起来,捉住景爰公主的肩埋头笑道:“女儿大了,难免心思多些,让陛下见笑了。” “无妨无妨,”安帝笑着摆摆手,“朕瞧着女儿是想嫁人了,所以急急忙忙地想先将兄长的婚事定下来,才能轮到自个儿。” “才不是呢!”景爰捂住羞红的脸,扭捏:“女儿在说哥哥的婚事,快说哥哥啦!” “太子殿下适龄,是该寻门妥当的亲事了。”安帝右侧的叶贵妃笑容端庄,却未深达眼底,“如今殿□边仅臣妾送去的柳令人,实在人脉稀薄,无益我大晏国子嗣绵延。” “贵妃娘娘多虑了,不是还有咱的二皇子殿下么?哦,臣妾忘了,二皇子殿下他……”……是个傻子。林淑妃故意停在这里,眼见着叶贵妃脸色微变,才语调婉转道:“他才八岁呢。” “未来的太子妃是该好好选选,”一向迎合叶贵妃的程美人谄媚道:“得像贵妃娘娘那样,非但才貌双全,这家世也一等一的好,方能辅佐殿下。” “程妹妹此言差矣,”韩婕妤捂唇一笑,“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当朝贵妃,岂可同日而语?”此话面上是在捧叶贵妃,往深处一想,未来的皇后和贵妃,一个正室一个侧室,的确毫无可比性。 安帝却陷入了回忆,一直沉默着,既不反对,亦不赞同。 众妃见他没有明确表示,猜不出所以然,纷纷噤声。 期间,景虽不时地瞥向远处的卫茗,见她与在场众人一般,神色自然,时而笑,时而恭敬地倾听几妃的调侃,并没有朝这边多看一眼。 魏德妃眼见女儿惹出的话题冷场,朝上座的安帝礼了礼,贤良道:“臣妾的侄女,倒是德艺双馨貌美如花,陛下与太子殿下若不嫌臣妾家世卑微,可考虑考虑。” “德妃谦虚了,”安帝不知何时回神,微笑道:“魏家世代征战沙场,为我大晏立下汗马功劳。景虽的妻子若能出自魏家,倒也算亲上加亲了。” 魏德妃温顺垂眼,抿唇一笑。 叶贵妃脸色一白,指骨微僵。 林淑妃耀武扬威,眼角含笑。 程美人眼见不好,乖乖噤声。 韩婕妤笑容可掬,坐观好戏。 杜美人眉头一皱,捂唇……呕了出来! “哟,这欢喜的话题,怎反倒让杜妹妹恶心了?”韩婕妤故作惊诧,“莫不是杜妹妹有何不满?” “杜妹妹是有福之人,”程美人风凉道,“自己的孩子还顾不过来,又怎有心思跟咱顾着太子殿下的婚事?” “呕……”杜媛想辩解,奈何酸水不住地往上涌。 “诸位娘娘息怒。”卫茗见众女一同发难,心知再任事态发展下去,必定对己方不利,连忙蹦出来跪在殿中,埋头道:“我家主子初怀有孕,正是恶心得厉害之时,这几日更甚寻常,实在无冒犯陛下和诸位娘娘们的意思。” 景虽总算有了正大光明的机会瞧她,景爰却趁众人都将注意力转到卫茗身上时,偷偷挪到景虽身边,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哥哥看傻啦?回神回神。” “什么?”景虽眨了眨眼,颇是自然地挪过眼,无意识地看向侧面上座的安帝。 “哥哥,我瞧见了,你偷看杜媛美人好多眼!”景爰俏皮地耳语道,“可我才刚刚发现,原来你在看她身边的宫女。哥哥,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景虽默默将她的好奇脸推开。 “是不是是不是?”景爰不得答复不罢休。 然而,就在兄妹二人一问一答间,安帝却像发现了惊世的宝物,灰眸猛地一亮,死死黏在卫茗身上,“你……抬起头来。” 众女一惊,纷纷错愕地望向他。 景虽身子一震,心头猛跳。 卫茗不明所以,正要抬头,却听大殿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呕吐声。 殿中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扯了开,纷纷投向发出呕吐声的那头。 只见今日的寿星——大晏国的太子殿下,一脸菜色趴在桌边,呕吐不止,秽物一地,不堪入目。 “……”卫茗张大了嘴,默默回头瞧了眼已经缓过气的杜媛,顿时觉着太子殿下着实夸张了些。 “哥哥,你怎么了?”景爰连忙拍背替他顺气。 “恶心……”景虽虚弱地瞥了眼殿中的卫茗,余光中的父皇已将注意力转向自己,不由得稍稍安心。 但这一眼,落在众人眼中,却有了别的意思。 之后,一条关于太子殿下因恶心某宫女当场不顾形象呕吐的流言在宫中迅速蔓延。 再后来,这名宫女的身份被挖了出来,正是一年前被殿下当场轰出的净房侍寝宫女! 得知这种八卦的宫人们振奋了! 悲剧的卫茗,又一次被深藏功与名的太子殿下坑了一把,红极一时。   ☆、第十九章 (十九)调查与求生 据说,太子殿下那一日呕吐不起,过了十七年来最诡异的生日。 安帝震怒,又听闻早先罗生已不声不响替太子诊过,属食物中毒,下令彻查东宫的饮食问题,并以失职罪处罚了东宫所有的宫人,扣俸三月,各降一级。 其中包括一直偷闲的令人柳妆。 卫茗忐忑不安地在采薇阁候了三天,一直关注着东宫的动静。然而,彻查了许久,她当日那碗十分可疑的面条,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没有被知情人抖出来,至少,至始至终没有人来查她。 如今回想,那碗面,一定是被太子殿下当做寿面吃掉了。 可,为什么这碗面一定要出自她手? 卫茗想不出所以然来,却另有一念生出心头——撇开为何自己那碗面没有被提及这件事,如果全东宫上下当真找不出有问题的食物,那么太子殿下中毒的来源只可能是自己那碗面。她很清楚自己并未动过手脚,没有被查想来也是因为他亦信任她没有下毒,才没将她卷进来。 换言之,如果毒不是从自己这头入手,则表示,一开始……她使用的食材,甚至餐具里面,便被有心人动了手脚。 再联想到杜媛最近越来越厉害的害喜,如果这不是怀孕初期导致的正常反应,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一念及此,她冷汗直冒。 后宫一子难求,可以想象安帝陛下对杜媛这一胎是多么的重视。他们整个采薇阁的人,托这个孩子的福升职,也可能因这个孩子丢命。 从太子中毒一事便可看出,主子一旦有事,跑不掉的永远是下人。 太子仅仅是呕吐便能让安帝陛下降整个东宫宫人的职位,可以想见,如果杜媛腹中的孩子命陨…… 卫茗顿时只觉得手臂汗毛竖起,抹了抹一身的战栗,径直走向了厨房。 厨房里的众宫女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一个个睁着双骨碌碌的眼迎接她这位鲜少来厨房的稀客。 上宫女古月迎上来,“惠人有何吩咐?” “肚子饿。”卫茗搬出了老借口,摸了摸小腹上的赘肉,径直上前,扫视了一眼厨房的概况,再回忆上次她碰过之物。 采薇阁地处扶岚宫的偏殿,扶岚宫乃是历代贤妃的正宫,但本朝尚未封过贤妃,所以整个宫里面只有杜媛一人住着,小厨房也为她一人专用。 先从餐具考虑,杜媛所用碗筷皆是御赐上品,旁人自然不敢用,但她上次盛面的碗却是随便抓的一只她们宫女平日里所用的碗。如果毒是下在杜媛的碗筷上,那么太子殿下则没有理由会被放倒,但若下毒者是大范围撒网,则没有理由仅杜媛和太子中毒而她们这群成日在采薇阁吃住的宫女没事。 而调料她们也在用,亦可被排除。 那么剩下的,只有…… “娘娘今日午饭可有吃什么么?”卫茗悠悠问道。 “可不就还是厨子送来的那些东西?”令侍苏素不满卫茗在此碍事,冷哼,“娘娘近日没胃口,吐得多吃得少,都是我等在照料,惠人身为娘娘‘贴身’侍女,居然时至今日还不知娘娘平日的饮食么?” 卫茗不理会她话中的冷嘲热讽,径直问道:“娘娘中午剩的东西都在哪儿?” “卫惠人最近肚子饿得忒快呢。”苏素冷笑。 “惠人想吃么……”古月小心翼翼指了指厨房角落的小几,“能不能一会儿……给我留一点点?”说着还伸出食指和拇指,示意真的一点点便好。 “娘娘每日的吃剩下的,都是你在解决么?”卫茗上前,看了看那几盘食物,的确每盘只动了少许。 古月怕她责怪,低头吞了吞口水:“只是……不想浪费而已。” 卫茗不想打草惊蛇,坐在小几边上,闲侃:“据说这次陛下特意派了最好的厨子替娘娘烧菜,不知道手艺如何?” 古月一听谈起吃的,双目晶亮,“手艺超好!特别是白萝卜老鸭汤,可鲜了!”说着又默默吞了吞口水,“还有凉藕丝,烤乳鸽……对了,烤乳鸽只有初一和十五才有,热乎乎的时候最好吃了!” 卫茗筛了筛菜色,回忆起那一日自己擅自加进去的“调料”,不由得问道:“那……鱼呢?” 古月顿时面露嫌恶:“奴婢小时候被鱼刺卡得半死,发誓这辈子不会再碰,惠人恐怕得亲自尝试……”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一日小几上仅盛一盘红烧鱼,敢情太子殿下吃的,还是连宫女都不要的剩菜……等等! 脑中倏地流过一光,卫茗敛神,发现小几上正好有一盘鱼,于是又装作漫不经心问:“娘娘每日都有鱼么?” “嗯嗯。”古月连连点头,“厨子说鱼有营养,对龙子好,所以每日会想着法儿的弄出各种各样的鱼给娘娘吃,只可惜娘娘每次要么不夹,要么只吃一两口,没得浪费了许多。” “吃货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浪费!”卫茗揉了揉自己的胃,顺着古月的话感慨。 古月感动地握住卫茗的爪子,“惠人果然是同道中人,了解我大吃货的苦!” 卫茗抽出一手,挥了挥,“来来,拿双筷子,你不吃的我来消灭它!总不能让食物浪费不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引人注意,她只有用这种方法验证自己的猜想。 只有她自己才知,当面上满心欢喜地吃下那一块块仿佛淬满毒汁的鱼肉,还要故作满足声称日后的鱼都得留给她时,心里面的委屈和恐惧是如何的铺天盖地。 她不甘,明知很可能是毒,却不得不吃下。因为此时的她,口说无凭,原本就防备她的杜媛不可能会信。 她也害怕,害怕自己会不会就这样一睡不起。后宫中,太多的人无声无息消失,没有人会去探究他们的死因,因为不值得,也没有能力。 如果她死去,又会有谁在意呢……品瑶会,因为是患难与共的好友;杜媛会,因为她卫茗还有泡茶的价值;璇璇或许会,因为再没人替她补篓子…… 还会有谁呢? 卫茗躺在床上苦笑,迷迷糊糊睡去,不知睡了多久,下/身顿觉暗潮汹涌。 她一脸黑线坐起身,哪知一阵天旋地转,酸水伴着恶心从心头涌上,一往向前,从她口中喷洒出来。 顿时,上吐……下泻,狼狈至极。 月信是忽略,呕吐却是自己作死。 合在一起,当真应了那句话——不作死就不会死,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是选了多好的日子?! 卫茗撑起身站起来,头晕目眩一个踉跄,身子忽冷忽热地难受,但更令她难受的,却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太子殿下呕吐一事的确由她而起,杜媛中毒也的确是因每餐的鱼导致。 再深一层想下去,叶之夜身为专门负责杜媛的太医,不可能不知道杜媛中毒一事,却没有上报,甚至装作胎向稳定,冒着日后会被革职处罚的危险,也依旧任事态发展。 昔日那个救她于冰天雪地的男子,虽然早知道他玩世不恭,性格乖张不见得是个善人,但真知晓了他对人命的凉薄之后,却仍旧忍不住寒心。 那么整件事,是……叶家主谋么? 她如果抖出来,叶家必定不会放过她。她卫茗以一人之力,当真能斗得过叶家和叶贵妃? 卫茗站在门口,犹豫了。 入宫六年,她学会的唯一技能便是明哲保身,但如今这境况,进一步得罪叶家,站在原地便是等着事发之后被处决,两头都是死。 她只想活下去! ——“小卫茗,若撑不下去了,可随时来太医局找我。”当日叶之夜温润的低语忽然闪过耳边。 她不确定她是否能够撑下去,但她很清楚,叶之夜这句好似承诺一般的话,给了如今的她绝佳的理由,去太医局找这个在此事中最关键的存在。 叶之夜一向懒散,直至下午才提着个药箱出现,一进门便见卫茗侯在太医局门外,错愕地止了步子,探究地望着她,“小卫茗,脸色怎么这么白?病了么?” “夜太医,”卫茗上前,“奴婢记得你说过,若撑不住了,可随时来太医局找你。于是奴婢恬着脸来了。” “诊病前先表个白来听听?”叶之夜嬉皮笑脸凑近。 他身上的药草味扑面而来,明明平日里觉着好闻,此时却让卫茗莫名地泛起酸水,她连忙抬手捂嘴,“夜太医,奴婢想吐。为了避免喷你一脸,奴婢友情提醒你站远一些。” “真病了?”叶之夜敛了敛嬉笑,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挥挥手将她领进去,询问道,“除了想吐还有其他什么症状?” 卫茗自顾自地伸出手,放在他跟前,“夜太医诊诊便知。”按照她的品级,顶多只能看在杜媛的面上请个医官使给她瞧瞧,能如此心安理得让叶之夜出马,着实需要勇气和觉悟。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将手指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包括他极力掩藏的那丝闪过眼底的震惊和诧异。 她趁热打铁,微笑着问道:“夜太医,你能解释下,是为什么么?” 叶家不能得罪,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眼前的男子。 是为了家族秘密杀她灭口,还是如五年前那般拉她一把……全在他一念之间。 为了活下去,她赌这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为太纸殿下默哀,你看看你家卫小茶,都木把你归入到会在意她的名单中……傲娇孩纸还不快点表白让人家小茶知道你的存在! 下次出事了至少就不会去找你家情敌了……   ☆、第二十章 (二十)告密与失踪(小修) 叶之夜只愣了片刻,便抬起头看向她,一如既往嬉皮笑脸:“小卫茗,一个小恶心便能让你亲自跑来太医局找我,可见你对我的确是真爱啊,想着方儿的来见我。” “奴婢不想跟太子殿下一般,莫名其妙被人下毒嘛……”卫茗笑着跟他周旋。 “小卫茗,谁没事给你个小宫女下毒呢?”叶之夜起身,转过身仿佛漫无目的般抽开一只只装药材的抽屉。 “是啊,谁会没事害奴婢这样的小角色呢……”卫茗顺着他的话感慨,没有放过他转身那一瞬流露出的挣扎,“怕只怕奴婢不知好歹,自己往刀口上撞。” 叶之夜开抽屉的手一顿,轻轻地推回抽屉,垂了下来,躬□,仿佛很是仔细寻药一般,喃喃自语:“去哪里了来着……” 他没打算正面回答她。 “奴婢左思右想,只能来求助夜太医你。”卫茗停顿了一下,放缓了语气,“毕竟五年前,奴婢得夜太医救过一次,毕生难忘。今日又厚着脸皮上门,大约是从前对夜太医你产生依赖与……信任了吧?”这番话在此刻说出来,连她自己也不知是顺应环境的发自内心,还是企图软化他打消他想灭她口的想法。 “小卫茗,你有没有想过,”叶之夜抓出一把山药,握在手中,背对着她,“兴许五年前救你的,根本就不是我,你也许是信错了人,也谢错了人。” “夜太医说笑呢,奴婢当日十分清醒,又怎会认错了?” “小卫茗,认识你五年,看着你该糊涂的时候装傻,该机灵的时候却真傻,着实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叶之夜将配好的药递给她,“水煎,口服,早晚两次,三日药到病除。” “此药孕妇可用么?”卫茗问得十分直白,直捣目的。 “卫茗,我还真没说错,该机灵的时候你偏偏要犯傻。”叶之夜微微绷紧了脸,“今日之事,我会当做没发生一般睁只眼闭只眼随它去。你真不该来找我。” 卫茗接过药站起身,“可奴婢别无选择了。” “不,你有的。”叶之夜那一双眸子少见的深沉,“作为贴身侍女,你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让宠妃不受宠。” 的确,杜媛的把柄……她不会泡茶这件事,卫茗一清二楚,只要抖出来,杜媛必定失宠,甚至可能会因为欺君之罪受到严厉的惩罚,届时她们这群宫女自然不会受到牵连,而叶家也乐得坐享其成。 但,然后呢……? 一杯淡茶,便能让安帝宠幸杜媛,作为泡这杯茶的卫茗不敢想象,一旦东窗事发,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无论是以同谋罪被乱棍戳死,还是如同杜媛那般被帝王看中抱上龙榻,永永远远受困于这座牢笼中,都不是卫茗想要的结果。 顾忌太多,才会左右为难。 “多谢夜太医的药,”卫茗垂眼礼了礼,“奴婢告辞。” “卫茗,”叶之夜在身后叫住她,低声道:“孕妇可服。” 卫茗抿唇斜着头朝他慌乱地点了点,匆匆离去。 那些年少时候的旖旎心思,仿佛也随着她的离去,一同走远。 在最美的豆蔻年华,遇到了如神祗一般的他,救她于冰雪之中,从此将此人放在了心上,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小心思。 这一切就像是一层薄薄的轻纱,她在这头,透过朦胧的纱看着那头的他,若隐若现,宁静美好。 然而时至今日,这一层纱被戳了个大洞,好似剥下一层肉,将血淋淋的白骨暴露在外,禁不起岁月风沙洗礼,终是有什么东西淡了,也远了。 从未奢求他能抛弃家族来帮助自己什么,但当现实真正如预料那般发生时,却让她明白了——原来这个人在她心中,早已被她的一腔情思美化得不似凡人,以为他能将一切置身事外,当真做他潇潇洒洒的太医。然而,他也是人,不是她少女情思中构造出来的完美男神。 卫茗抱着药,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径直找到了杜媛。 在她看来,如果想要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保证杜媛的身体状况,只有让她在停止吃鱼的同时,偷偷服用叶之夜所开的药物。 但以上两点,都需经过杜媛自己的同意。 于是,趁自己呕吐的症状尚在,卫茗将一切禀明。 杜媛吓得脸色一白,往后踉跄了两步,捂着心口颤抖道:“你……你有何证据?” “娘娘,奴婢身体健康,却在吃了您剩下的鱼之后莫名其妙开始呕吐,这难道不能证明什么么?”卫茗顿了顿,最终决定不将另一位,吃了鱼也呕吐的大人物扯出来增加说服力,以免徒生事端。 “谁知道你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杜媛勉强镇定下来,睨了她一眼。 “娘娘,您的呕吐症状越来越严重,食量也越来越小。相信您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体的虚弱情况,饶是如此,太医却一再坚持娘娘无碍,这本身便十分可疑了。” “哟?这会儿怎么倒编排起叶太医来了?”杜媛显然不信,“怀孕初期孕吐乃是正常现象,你非要拿此做文章,我也没办法。” 卫茗跪在地上,恨极了她的怀疑,咬牙道:“所谓宁杀一万,不漏一人。如果娘娘执意拿孩子做赌注,奴婢也无法。” “你我仅仅只是合作关系,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我自然有理由怀疑你突如其来的告密。” “合作关系……么?”卫茗抬头看着她,苦笑:“娘娘,您或者龙种若是有个好歹,您以为奴婢能够全身而退?奴婢守护你,更是在保护自己。” 杜媛迟疑了片刻,似乎仔细考虑了她的话,又道:“我怎知,你不是叶贵妃派来的奸细,故意演一出苦肉计与我看?” “奴婢知道,娘娘这几个月虽然一直受叶太医的照料,但从未喝过他开的方子,甚至连安胎药都是民间求的方子。娘娘对奴婢有戒备自是应该,如果娘娘不信,可拿此药去太医局询问任何一位太医,是否对您的身体有害,但只怕届时打草惊蛇,惊动了叶家……” “我还怕了它叶家不成?”杜媛伸直了脖子,捂着小腹耀武扬威道,“他若真的敢害我,我正好有了证据拿到皇上面前理论,让皇上灭了它叶家!看它如何嚣张” “……”是她卫茗想得太容易,还是杜媛太天真了? 如果安帝陛下当真能够如此爽快地办了叶家,恐怕也就不会任叶贵妃横行后宫数载,忍受她肆意残害宫女的行为。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告诉皇上,让他为我做主!”杜媛仿佛心血来潮一般,提起裙摆便走,“趁这个机会,我要让他换掉叶之夜这个心头大患!” “……”对于此等作死的行为,卫茗深知自己拉不住,只能目送她心急火燎远去。 据说那一日,安帝在听杜媛哭闹了一场后,唤来太医罗生诊治,哪知真给诊出了中毒的症状,且恰好与太子殿下如出一辙,当场大怒,痛斥了随行的令侍苏素,却在听杜媛说是一名“神秘”宫女告密之后,没有过多苛责采薇阁的宫人,仅仅以医术不精的名义将叶之夜降为医官使,换上罗生负责杜媛的胎。 而卫茗,也在坚持服药三天后渐渐康复。 事情还是往着好的方向在发展。 如果撇开那哗啦啦的月信汹涌澎湃染红了她卫茗一套床单五方月事布两套衣服的话…… 卫茗捶了捶睡得发酸的腰,苦着脸望向角落里那堆被染过血的布料,估摸着自己再不洗便没换洗之物,只好抱来大桶,一股脑全部刨里头,趁着夜色一步一掂走到井边。 院子里出奇的安静,就仿佛暴风雨平息的后半夜,月光淡淡洒下,岁月静好;又好似山雨欲来的前夕,氤氲着诡异的安静。 卫茗放下桶,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没有惊动劳累了一天的采薇阁宫人,这才安心打来水,借着月色认真地洗濯那一团团红色的血渍。 夜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一股子幽静的寒凉窜上背脊。 卫茗一个激灵,赶紧揉搓了几下,转身走到井边,准备做最后一次的清洗。 然而,就当她躬身一门心思捞起那只打水的木桶时,却不防背后一只黑手猛地一推…… 迎接她的,是井水的刺骨,与无尽的黑暗,还有那封井石被挪动的声音……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宫女的消失。 即便她是个文宫女。 直到次日午间卫茗反常地没有出来进食,上宫女古月多了个心,主动去惠人专属的小房间里寻找,发现卫茗不知所踪。 三个时辰后,夜幕降临,卫茗仍旧未归,采薇阁的人这才起了疑心,开始懒懒散散地寻找。 这头一有了风吹草动,整个后宫也就知道了——采薇阁丢了个文宫女,还是个从六品的惠人,在采薇阁算得上宫女们的头儿。 瑶华宫中—— “娘娘,”郭品瑶一脸急色抱着林淑妃的裙角跪求:“小茶出事了,请让奴婢也去寻吧!” “采薇阁的事,你我去参一脚,不免落下话柄惹人猜疑。如今叶贵妃正卯着劲对付杜媛,你也给我省省心,别去添乱。”林淑妃说着,高声唤来侍卫:“看好郭令人,别让她乱跑。” 东宫—— 景虽手一软,毛笔脱手,在纸上砸出一团墨渍,失魂落魄抬起头,质问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见?” 原本只是在一旁闲侃后宫大事小事的关信不料他的反应如此大,连忙道:“一个时辰前采薇阁传来的消息,那会儿卫惠人就已经失踪了大半天了……” “关信,换纸,磨墨。”太子殿下仿佛镇定下来,云淡风轻指了指桌上沾了墨渍的纸。 关信见他恢复寻常,赶紧狗腿地上前换纸,边埋头磨墨边继续道:“据说井边还留着前一夜没洗完的衣服……啧啧,大半夜的洗什么衣服,再说了她一个惠人的衣服,随便吩咐个打杂的小宫女洗了便是。再看咱宫里的柳令人,那才是把自己当成了主子,您说是吧,殿……”他一脸谄媚地抬头,想跟太子殿下来段共鸣,哪知后半个字却卡在了喉间…… ——身边,哪里还有太子殿下的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卫小茶一直把叶太医当男神……男神在幻灭,太医出局70%了。 但是卫小茶告密,迟早也是会被灭的,挂了也不奇怪……【喂喂,说好的主角光环呢! 太纸殿下玩神隐,肯定是去找人了……(如果找到了就来场激情澎湃的表白吧你这闷骚孩纸!)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亲吻与拥抱 夜色微凉,凉风过境,带着一丝萧瑟的寒意,卫茗未洗完的衣服还摆在井边,却早已人去楼空。 采薇阁的宫人们寻了一晚上,未果,各自回房睡觉,无人愿意多花时间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景虽站在桶边,静静地闭上眼,想象着卫茗坐在这里弓腰洗衣的身影,迟疑着转过了身,看向身后那口井。 封井石有被挪动过的痕迹,且痕迹尚新。 他推开封井石,井水映月,月牙状的白光投影摇摇晃晃,仿有一物正飘在水面上。 景虽敛眸看不清晰,赶紧放桶将其捞起,借着月色一瞧,心头猛跳。 掌中之物,正是自己五年前遗失在司饮司后院,准备送给卫茗的小木像。 时隔五年,他百般寻找,却不想此物穿越数里,飞跃到此处,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是巧合……? 还是……? 景虽猛地打了一记寒战,趴在井边不敢想下去。 “卫茗……你找到它了……?”他望着深不见底的井水喃喃,“你是否在下面?” 回答他的,是夜风滑过树梢的沙沙声。 他紧紧扣住井边的砖石,有这么一瞬间,想纵身跳下去寻她。 “什么人在那里?”背后忽然响起一记女子的低喝。 景虽背脊一僵,直起身隐入黑暗中,径直回了东宫,暗暗下定决心,就算闹个天翻地覆,他也打算动用自己的人手下井,誓要将卫茗寻到! 谁知刚一踏进宫门,便见关信仿若见了救星一般感激涕零迎上来:“我的殿下喂,这么晚了您上哪儿瞎晃去了。” “闲逛。”景虽默默平复心中的担忧,“你为何在这儿候着?” 只见关信苦着张脸:“殿下,您去劝劝柳令侍吧,她今儿个似乎是铁了心地要进您的卧室。” “照往常一般轰走便是。”景虽不以为然。 “可她一口咬定有可疑之人钻进殿下的卧房,硬是把侍卫给惊动了来……而殿下您不在,大伙不敢进屋搜,只好围成一圈守着等殿下您归来。” “……”景虽眼底一亮,倒是有几分感谢柳妆替他集结了人马。 走近自家卧室,果见几十人严阵以待,将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柳妆看见他,踏着小碎步上前楚楚道:“殿下,奴婢真见人影闯进去了,可关公公拦着奴婢硬是不让进……奴婢也是为了您的安危……” 关信在一旁冷哼了声:“谁知你进殿下房是为了整些个什么幺蛾子手段?” 景虽因卫茗下落不明心烦意乱,直接上前推门,哪知柳妆冲上前抱住他的腰大声制止:“殿下,刺客在里面!” “放手。”景虽懒得跟她多言,厉声道,“关信跟我进去,若有情况我会喊人,谁都不准跟进去。”刺客他反倒不太着急,怕就怕柳妆故意引来侍卫,趁乱进他房间动手脚,遂了叶贵妃的意。 东宫太子殿下最大,他一声令下,侍卫们也不敢跟进去,只好在门外候着,目送关信打头阵,与太子殿下一前一后进屋,然后……没了动静。 屋内。 “殿下……这……”关信大惊失措护在景虽跟前,直愣愣看着缩在床角那人。 景虽在一瞬的错愕后敛眸,借着屋内跃动的烛光,终是看清了被自己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之人仅露出的惨白小脸,只觉心顿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狂喜排山倒海涌上来,便是吩咐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关信……你出去,告诉他们是柳令侍看错了,里头没事,让他们退下。” “可殿下……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呀。 “快去!”景虽低喝,“不准向任何人透露她在这里的消息。” “是。”关信领命,悄悄退了出去。 景虽这才敢抬步,一点一点靠近自己那张睡了十七年的床,直到膝盖触上了床沿他才恍恍惚惚止步,颤抖着抬起手,摸上那张惨白的脸,冒着冷汗的鼻尖,感受到急促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掌心,终是安下心来。 “卫……小茶。”他倾身靠近她,低低吻了吻她的鼻尖,心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与满足,“感谢……你还活着。” “冷……”卫茗迷迷糊糊闭着眼,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唤自己的小名,神志不清地喃喃,“小虽虽……先借你的被子和床……” 景虽一怔,五年未曾听到的“小虽虽”三个字从她口中再次吟出,竟是莫名的感动。即便意识不明,她也很清醒这是他的房间,听得出在她身边的是他,甚至心无芥蒂地唤出他的小名,他很庆幸,庆幸她来了,在他为她的生死担忧时,等在了这里。 他还没感动完,却听卫茗又虚弱道:“被子湿了……明日我会洗。” “别洗了,”景虽顿时哭笑不得,“命都快洗掉了。” “不行,”昏迷中的卫茗有着超乎想象的执着,“小虽虽爱干净……不喜欢别人睡他的床,碰他的东西……” 景虽目光一柔——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你……不是别人。”他圈着她,静静地拥抱着,想以自己绵薄的体温给予她温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抵着她的后耳,感觉到了从发根传来的湿热和她身体的颤抖,于是按捺下疑问,低声安慰:“没事了,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有事的。” 卫茗好似听到了他的安抚,渐渐平静下来,呼吸恢复了平稳,沉沉睡了过去。 景虽长舒了口气,将她身子放平,掖好被子,俯身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 卫茗浑浊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樱唇近在咫尺,仿佛他微微低头,便能吻上。 原本仅仅为了探体温,哪知此念一起,太子殿下华丽丽脸红了。 景虽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凑近……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关信的声音,“人我都赶走了,卫姑娘没事吧?” 正全神贯注“做坏事”的太子殿下被这忽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身子一颤,原本撑在卫茗头侧的手一软,整个人上半身直接压了上去,唇齿相碰! “……”关信恰好在此时推门而入,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诺诺道:“殿下……小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看见,还来……来得及不?” 只见太子殿下若无其事直起身,顺势舔了舔被撞疼的嘴唇,颇有几分回味的意思,一双灰眸幽怨地瞪向门口的关信,无声胜有声。 关信笑得比哭还难看:“小的这就圆润地滚……” “等等。”景虽叫住他,回头看着虚弱的卫茗,吩咐道:“你去替我把罗生请来。” “是。” “记得,”他又补充道:“就说是我又犯吐了。” 关信愣了愣,半晌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霸占着太子殿下的床,睡得不省人事的卫茗,窃笑道:“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景虽不明所以看着他:“你那是什么笑?”慎得慌。 “殿下……小的这就去找罗太医,”关信嘿嘿一笑,“小的会去很久,不会来打扰殿下了。” “……”景虽抽了抽眉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殿下,初吻之后,请不要大意地上吧!”关信激动地握拳,“小的看好你哦!” “小关……”太子殿下的声音冰了几分,多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小的马上滚,圆润地滚……” 关信前脚刚走,随即卫茗又开始发抖,嘴里头念念有词,不成章节。 景虽侧身躺下,伸手揽她入怀,仿若怀抱着最重要的宝贝一般,脸贴着脸,轻喃:“是你收留了我的小木像么,卫小茶……” “既然收下了我的木像,为何不愿意一并收下我呢?” “留在我身边吧。”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同床与共枕 “左手腕擦伤,”罗生小心翼翼检查着,皱着眉头摇头:“右手手肘骨折,应该是撞上了粗糙的石壁,划了很大一条口子,失血过多。而后又长时间泡在水里,没有止血。” “我只要你一句话——能治好吗?”景虽替卫茗掖好被子,梗着声质问。 罗生做了一个出门的手势,边走边道:“失血太多……从伤口来看,她已经在水里泡了很长的时间。外加精疲力竭……”罗生显然十分为难,“她如今身子骨太虚,太烈的药灌进去反而伤身。微臣已经替她料理好了外伤,至于气血……微臣先试试先用药调理一下。至于是否能康复……” “如果用最好的药养着,能否康复?”景虽不死心追问。 罗生点点头,却道:“可殿下,您不能一直将她养在宫里。您应该很清楚,她的失踪和这一身伤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想必跟杜美人中毒一事脱不了干系。杜美人口口声声说是有宫女‘告密’她才得知自己中毒,从卫茗遇害一事来看,很显然……这个告密的宫女就是卫茗。她挡了某些人的路。” “如果我执意留下她呢?” “殿下,您若如此,便是公然与主谋者宣战。”罗生苦口婆心劝道,“而您现今的实力,还不足以与主谋抗衡,不能为了她,而乱了阵脚啊。” 罗生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清晰地传进内室。 卫茗缓缓睁开清明的双眸,将二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挪眼费劲地扯了扯唇角,直到罗生辞别,景虽转身进屋,她才闭上双眼。 景虽一步步靠近,然后停在床前,定定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卫茗装睡间,感觉到火辣辣的视线扑面而来,终是装不下去,撩开一丝眼缝窥他,结果被他捉了个正着。 “醒了?”景虽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确定烧已退,顿时心安了不少。 卫茗面不改色盯着他一双大手绕过自己头顶,张了张口:“殿下……”方一开口,只觉嗓子疼得发涩,沙哑得如同砂砾磨过,难听之极。 “不是‘小虽虽’了?”景虽大摇大摆靠着床沿坐下,“卫小茶,你昏迷时喊我‘小虽虽’倒是一声比一声干脆。” 卫茗抽了抽嘴角:“殿下,那绝对是奴婢的无心之失,您不能跟奴婢这个伤患过不去……” “你别急着开脱,”景虽打断她,出乎意料的温柔,“我没有不高兴。” 卫茗对于他今夜的反常略感不适,缩了缩脖子嘟嚷道:“您有什么想问的么?” “自然是有的。”景虽立即问出了最大的疑问:“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卫茗故作思考了一会儿,学着他当初的回答道:“诚然是从我娘亲的肚子里。” “……”景虽只觉额头青筋跳了跳,“卫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轰出去!” 卫茗吐吐舌头,别过眸子好似不情愿地喏道:“从一个密道。” 她被人推下井后,饶是左手下意识挡了挡,右手手肘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石壁,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冰冷刺骨的井水灌进口鼻间。好在她在碧江边长大,熟悉水性,待到她挣扎着钻出水面,井口已经被封,上不得只好忍住伤痛贴在石壁上稳住身形不下沉。哪知贴着贴着就让她觉察出脚下有水流滑过,抱着求生的念头她一个猛扎往下潜,真给她找到一条密道,在皇宫的地下四通八达,直罗密布。她死撑着歇歇停停,不知游了多久,终于上了岸,然后一路往上爬…… “那个密道,连着水。”卫茗诚实坦白,“入口就在您的卧房旁草丛里。奴婢误打误撞……” 景虽随着她的话语望向窗外。 他知道那个密道。 少年时,曾一不小心被其入口拉环绊倒过,由此发现了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他不止一次探寻里头四通八达的道路,深知其中一条通向宫外。 现今的东宫是父亲安帝登位之后在原东宫的废址上重建的,仔细想来,自家父亲的兄长,前朝太子百里镜息大婚当晚“遇刺”,一把大火燃尽了东宫,当时在里面的前太子,太子妃与冲进去救人的叶家公子三人尸骨不存,不难猜到,便是从这儿逃走的。 然而,他此时却是庆幸,上天为卫茗指出的道路,并未将她带往宫外,而是带到了自己的身边。 “奴婢似乎明白您神出鬼没的诀窍了。”卫茗自顾自地点头。 景虽不以为然看了她一眼,不做解释——那条密道这几年他用得甚少,就怕被人瞧出端倪,以为他有逼宫谋反的意图。 “好吧,奴婢自作聪明了,”卫茗对上他的眼神,便知自己是猜错了,诺诺问道,“您一直盯着奴婢,仿佛要瞧出个洞是为哪般……” “我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一目了然。”景虽撇过眼,改将目光挪到那摇曳的烛光上。 “……”卫茗内心表示,自己十分愚钝! “卫小茶,”太子殿下斜过眼,用下巴指了指她头侧的位置,“你霸占了我的床,让我无处可躺。” “……”这着实是个问题。卫茗经过深思熟虑,提议:“殿下,鉴于奴婢如今动弹不得,您有两种选择,要么高抬贵足把奴婢踢下床……” “然后又重演一次一年前的情景么?”景虽显然不接受这个提议,“卫小茶,你不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同样是她动弹不得,霸占了他的床,同样是她要求他踢她下床。一年后的他再次回想当初,总是悔不当初,听信了她的话,错过了唯一正大光明留她在身边的机会。 “好吧……”床的主人不买账,她只好转向第二提议:“您还可以高抬贵足,另择睡处……比如柳令侍处就是不错的选择。” “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推到别的女人身边?”太子殿下脸色一沉。 “因为……她才是您名正言顺的女人啊。”卫茗歪着头,不明白他的愠怒从何而来。 “她不是。”景虽否认得干净利落。 “……”好吧,这是太子殿下的家务事,她无权说三道四,于是乖乖住嘴。 “卫茗,我很明确告诉你,今晚我哪里也不会去。”景虽义正言辞道,“也不会缩着身子再去睡什么椅子桌子让自己受罪!今晚我就睡这儿!”说着,他敲了敲床面,表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不太好吧?”卫茗龟缩了,气势一弱,“好歹奴婢睡在上面。” “你又不是第一次睡这张床,”景虽打太极一般推了回去,“怕什么?” 卫茗哭笑不得:“殿下,您别说得奴婢好似您的床的常客一样……上次奴婢被抱来时,笼统也就沾了这床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谈不上‘睡’好么!” “那方才你也睡了不久。”景虽小心翼翼将她往里头推了推,不满道:“这床又不是妖魔鬼怪会吃了你,你全身绷得像根棍子做什么!” “奴婢十分惶恐!”卫茗声明,“奴婢怕自己色心大起,一不小心玷污了殿下您的清白啊……” 景虽鄙夷地斜了她一眼,“卫茗,你现在就是只战斗力为零的渣,还想玷污我的清白?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好吧……容奴婢换种说法,”卫茗默默吞了口口水,卯足气脱口而出:“真话是,奴婢十分害怕殿下你饿狼扑羊玷污了……咳,你那一直高风亮节的名声!”绕了半天,自身利害一定要缩小,突出对他的利弊才是关键! “高风亮节是什么?”景虽面不改色躺在了她的身侧,掀开她被子的同时,眨了眨清澈的眸子问道:“可以吃?” “……”卫茗表示,对这个装傻扮天真的世界绝望了! “卫小茶,还有两个时辰我便要上朝了。”太子殿下平躺在她身侧,闭着眼命道,“接下来两个时辰你不准说话,给我乖乖睡觉。” “放屁呢?” “……”呼吸一重。 “不用了,已经放完了,您请继续睡。” 不一会儿…… “卫小茶,好臭,被子给我掩实了。” “是……” 再过了一会儿…… “别把被子压得那么紧,我翻不动身了……” “呃……”动了动。 “你……别动!”声音喑哑了几分。 “您到底要奴婢怎样……”卫茗纠结了。 “你……给我继续睡。”景虽无奈地挪了挪身子,彻底钻出被子透气,“不用管我……” 半晌过后,身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景虽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看着那张魂牵梦绕的沉睡容颜,浮躁的心顿时安静下来,就仿佛暴风中的小舟终于进入了港湾,找到了归宿。 同时,一个强烈的念头悄悄从心底升起—— “卫小茶,我不会放你走了……”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起床与封唇 “殿下……”晨光微熙,关信一如既往贴着门扣了两记,“您起了么?时辰到了。” “……”里头一片死寂。 关信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赴死一般悄声推开门,探头望向内室:“小的失礼了,殿下该起……呃……” 迎接他的景观很壮丽,直接让他哑声。 他家太子殿下跟一个女人睡了一晚什么的已经引不起他的惊讶了……关键是那张大床上,大晏国最尊贵的殿下默默挂在床沿上,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而另外半个身子,则被卫茗像粽叶一般包裹着! 再仔细一瞧,卫茗上半身全裹在棉被里,却硬着用牛皮膏药一般的姿势把太子殿下给生生挤到了床沿上,下半身则伸出了一条腿,也不知是勾着还是纯粹搭在景虽身上,像枷锁一般牢牢禁锢住这只放在她身边的暖炉。 睡相实在太差! 关信默念“小的什么都没看见……”躬着身子打算原样退回去,却见景虽听到动静扭过头来,一脸憔悴瞪着站在门口的他,眸光凛冽,迫使他发不出声响。 关信笑得比哭难看,压低声道:“殿下,小的最近看到了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是不是会被灭口啊……” “……”景虽盯着他不语,身子缓缓挪动着,试图在不惊动卫茗的前提下脱离她的桎梏。 关信见他脸色难看却不知道,明显误会了,开始哭长城:“殿下,小的为您做牛做马多年您不能抛弃小的啊……” “闭嘴。”景虽压低声呵斥,“还不快过来扶一把……” “扶?”关信连忙上前,手忙脚乱看着自家殿下上个身挪向床下,双手撑地,爬行着将自己的下半身挪出卫茗的*下,直到他完全脱离那一刻,关信心有灵犀托住他,扶他站起来,然后羡慕嫉妒恨地瞅了一眼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卫茗。 景虽若无其事理了理衣襟,低声吩咐:“去外面梳洗,这间房谁都不许来打扰。” 然而,即便谁也没来打扰,一个小时后,卫茗还是醒了。 并非自然醒或是饿醒——她是被摔醒的! 景虽走后,卫小茶睡梦中为找寻丢失的暖炉继续向外挪动,终是无法避免连人带棉被一起滚下床的悲剧,同时压着受伤的右肘,瞬间痛清醒。 待到疼痛缓解了,她这才睁着清明的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确定自己“故地重回”后,抽了抽嘴角。 太子殿下的寝房,进一次是被逼,进第二次却是意外;太子殿下的床,睡一次是几世修来的,睡第二次却是误打误撞迷迷糊糊;而自己从床上滚下来,滚一次是遭了黑手,滚第二次却是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怪只怪自己这身贱骨头睡了十几年的硬板床,偶尔睡一次软绵绵的大床便浑身不舒坦,像条毛虫一般四方向挪动。 这也同时证明了,自个儿跟太子殿下这张床八成不太合,两次都不被待见给请到地上。 到底不是睡这张床的人…… 卫茗滚了滚,想从地上爬起来,不想又一次碰到了受伤的手肘,顿时带起一阵刺骨的疼痛,一瞬间,被推下井时的冰冷刺骨黑暗恐惧如同沙尘一般排山倒海淹没了她! 她下意识蜷缩,整个人如同乌龟一般,完完全全缩进“壳”里,直到感受到棉被里的温暖,才冷静下来,开始仔仔细细分析整件事。 到底,是谁干的? 但在分析这件事前,她必须要找出此人的动机。 她一个小宫女,与人无冤无仇的,采薇阁竞争亦不强烈,至少还没有到需要灭了她上位的地步。纵观后宫的历史,宫女的消亡不外乎一种可能——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她卫茗向来安分守己,管好自己的眼鼻耳,绝不让自己知道别人的秘密。如果真要说她知道了什么,唯一能被她想起的,大概就只有杜媛意外中毒一事了吧? 为了自保,她冒出头提醒了杜媛,哪知杜媛不领情,不愿意配合她将计就计,反而惊动了圣上,还好死不死抖出是有宫女“告密”。 她当时十分感激杜媛多少留了点良心,没有为她“争功”而提及她的名字,如今看来,后宫当真无孔不入,想来她告密的事已经被人捅了出来,传到了主谋者叶家的耳中。她碍了人家的事,被灭口也不足为奇了。 想通了这点,谁干的反倒不重要了。 无论是谁,他也最多只是位侩子手,并非真正裁决她生死的背后主谋。 但事已至此,却另有一事让她在意了——到底是谁捅了出来? 她很快想到了一人。 唯有这个人,知晓她已看出叶家对杜媛下毒之事。 ——叶之夜,叶太医。 想到这个名字,卫茗心微微一抽,就仿佛自己将后面留给了一人,却被这个信任之人推下了悬崖,粉身碎骨……她疼痛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去深想,亦不愿在日后去多问。 就……这样吧,原本就是一场奢望而已。 五年前,他把自己从冰天雪地的疼痛中拉出来;五年后,他推自己入冰冷刺骨的深渊中。终究是两不相欠了罢。 卫茗深吸一口气,努力打起精神,正待起身,却听外间一片喧闹声,似乎有一女子正在为什么争执不休。 只听女子道:“关公公,你不让我进去就罢了,凭什么连打理殿下寝房的上宫女璃茉也不放进去?” “殿下吩咐了,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关信的声音有着少有的威严,“柳令侍,你管得未免太多了些。” 原来在争执的女子正是东宫里身份最微妙的存在——由令人降职到令侍的柳妆。 “关公公,恕我职责所在,并非管得太宽。”柳妆理直气壮,“收拾寝房的璃茉被关公公您拦在门外,惶恐至极,生怕自己失职,只好来我这儿搬救兵。我身为太子殿下唯一的‘贴身’侍女,自然有义务保证殿下寝榻的整洁。” 却听关信一计冷哼:“柳令侍,别忘了,这个东宫除了你这个贴身侍女,还有咱这个贴身侍从。这事儿要真闹大了,最后殿下会怎么个处理,令侍你心知肚明。” 柳妆抽息,顿一下,复又不折不饶:“殿下也得守宫里的规矩。宫规各寝宫须得仪表整洁,一丝不乱。还是说……殿下是藏了什么惊世的宝贝在被窝里,不想让我等瞧见?” “柳令侍,你逾越了。”关信语气一凛,“殿下的事岂是你可以随意揣测的?” 外间稍稍消停,卫茗已连滚带爬地站了起身,仔细回味了两人方才的对话,对柳妆在东宫的地位有几分好奇。 如果她没记错,昨日她在“不经意”扯到柳妆身上时,太子殿下曾赶紧利落否定她是他女人这件事。 如果不是女人,那侍寝…… 卫茗忽然寒了一下——抱上床的女人不要,太子殿下难道说……不能人道? 卫茗深深为大晏国的千秋万代默哀。 然而就在此时,被她同情的主角的声音出现在外间:“发生什么了?都杵在这儿做什么?” 关信将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便听景虽吩咐道:“里头有些乱,一盏茶之后,让璃茉来收拾。”话音刚落,便听他推门而入。 卫茗顿觉自己便是柳妆口中那“仪表不整”的代表,赶紧裹了裹披在身上的棉被,纵身一跳,原计划跳回床上装睡,哪知高估了自己,踩着了棉被角,华丽丽扑街了! 刚刚迈进的景虽只听一声“噗通”落地声,急急匆匆赶紧来,迎面便见卫茗四脚朝天躺在棉被上,似乎并没有摔疼,但表情极其狼狈。 “……”此情此景,并不好做开场白,卫茗仰着头,只好尴尬一笑。 “你终于是滚下来了。”景虽以为她方才滚下来,作此感慨。 “奴婢恋上了殿下……床下面这块地,”卫茗嘿嘿道,“多滚几道,有助于培养感情。” 景虽脸微沉,不动声色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然后躬身,直接从棉被上捞起她,抱在怀里。 “殿下……!”卫茗大吃一惊,张大口不知该说什么。 “别跟我说什么‘奴婢惶恐’之类的话,我从来就没在你脸上瞧出过‘惶恐’!”景虽斜了怀中的她一眼,及时堵住她要脱口而出的话,“我不介意你跟我的地培养感情,但请别拖上我的被子隔在中间。还有,马上就会有人来打扫房间,你躺在地上太碍事了。” “殿下,”卫茗小心翼翼瞅了瞅他圈得紧紧的手臂,小心翼翼问道:“你准备将奴婢扔去哪……唔!” 樱唇倏地被封住,天旋地转,后背又一次与软床亲密接触。 紧接着,太子殿下温润的身体密密实实压了上来! 卫茗睁大眼,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查房与春宫 唇齿相依,仿佛有什么从心口胀裂,屋内的空气一下子升温。 浑浑噩噩中,好似有软糯湿热之物滑过贝齿,带过一片暧昧的气息。 待到卫茗回过神,景虽已起身,他抬手若无其事擦了擦嘴唇,一只腿跨坐在她身侧,另一只立在地上,居高临下直视着她流光溢彩的眸子,低声道:“卫茗,以后别把棉被摊在路中间。” “什么……意思?”卫茗脑子仍旧一片空白,显然无法理解其中的内涵。 “就是很容易绊倒的意思。”只见太子殿下垂眼,抬脚从裹成一团的棉被里抽出来,背身离开床。房间昏暗,完美地掩盖了他脸颊的红潮与眼中因找借口而闪过的心虚。 “……”卫茗眨了眨眼,猛地领悟过来,哭笑不得:“殿下,下次绊倒的时候就算要拿奴婢当垫背,也请别对着奴婢的嘴好么……奴婢无辜轻薄了殿下,表示很罪恶很惶恐很不知所措的说……” 景虽斜了她眼:“你是不是还想说你负不起责?” “殿下英明!”卫茗拍马屁的神情,配上她大大地躺在床上的姿势,有几分不和谐。 “你怎么就不想想,到底是谁该负责呢?” “呃……?”语结。 “从前不也有亲了一下就娶为妻的典故么?”太子殿下编话时华丽丽远目,话语十分没有底气。 “殿下,敢问您看的是哪朝哪代的野史……” “不过太子妃什么的,的确要考虑考虑……”太子殿下明显已经进入自我碎念的状态,话题也跟着偏离。 “是的是的,”卫茗狗腿地迎合,“所谓生得好不如嫁得……咳,娶得好,太子妃娘娘乃是大晏日后的国母,的确需要慎重啊殿下。” “不过再怎么考虑也没用……”景虽转过头,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喃喃自语:“到头来还是我想太多了么?” “……”卫茗对于他的想法呈茫然状,接不下去只得自顾自继续道:“殿下生辰时,德妃娘娘不是向陛下推荐自家的侄女给殿下么?魏家一门忠烈,代代习武征战沙场。想来魏家的小姐亦是文武双全,不若一般闺秀那般扭捏矫作。再说魏家算得上是本朝唯一能与叶家不相上下的家族……” “卫茗,”景虽脸色不快,打断她滔滔不绝替别家女子说好话,“后宫重地,慎言。” 卫茗猛地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不小心忘形,连忙噤声,“奴婢逾越了。” 景虽暗暗懊悔自己语气重了些,抵唇咳了咳,指了指卫茗的颈间:“整好衣服起来,别一直占着我的床。” 卫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一瞥,这才发现胸前衣襟因为方才的一摔一压大大敞开,锁骨下的一片白花花的肌肤暴露在外,本该凉飕飕的,却在触上他的目光时火烫了起来。 脱口而出的惊叫及时地梗在了喉头,然后被她狠狠咽了下去,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刚刚起身后便走开了,且一直把目光对着别的方向…… 想着亡羊补牢,奈何双手受伤搭不上力,卫茗左右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放弃,巴巴看向站得远远的景虽,“殿下,奴婢尽力了,还请您高抬贵足……” 景虽面无表情走过来,抬脚…… 卫茗闭上眼,等着再次与大地亲密接触的一瞬痛感。身子却忽的一轻,仿若跌进了温暖的怀抱中。她撩开一丝眼缝,景虽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鼻梁近在眼前,薄唇抿得紧紧的,一双灰眸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屋子的角落,就是没有垂眼看她。 扫视了一轮,未果,便听他淡淡问道:“卫茗,你自己说,我把你放哪里好?” “殿下能替奴婢隐瞒,奴婢已感激不尽,”想来她误打误撞到此,旁人并不知。害她的人恐怕以为她已经死了,这个时候暴露行踪,只怕会招来对方下一拨的坑害。“随便扔到哪个角落便好。” 却见景虽当真点了点头,撩开床头帷幔,将她放进了墙壁与帷幔间那个狭窄的空间里。“你就在这儿等等,别出声。” “好。”卫茗乖乖闭嘴,没有告诉他,此情此景,让她联想起了另一种画面…… 随即,这个画面感被加深。 缘由柳妆带着上宫女璃茉进来了,颇有气势冲冲搜人的意味。 太子殿下不动如山,立在原地看着她。 柳妆吃不住他的注视,笑着礼了礼,“就算再乱,也是奴婢等人的本分。苦了殿下您自己收拾了一盏茶的时间。” “我自己的东西,不允旁人来碰。”霸占味十足。 “是是,”柳妆连连赔笑,精致妆容下的眼微微一敛,细细瞧了瞧屋子的角落,嘴上却笑侃:“能让殿下如此藏着掖着的宝贝,真让奴婢等人羡煞。” 黑暗中的卫茗透过帷幔,清晰地窥到柳妆眼中的防备与不信,明明面上笑着,却未深达眼底,且这语气……卫茗不由得在心头啧啧——这理直气壮的架势,当真是这东宫名正言顺的女主子。 是了,这画面活脱脱就是丈夫愉快偷情,不料妻子回来,手忙脚乱中只好将小情人藏起来,独身面对妻子质疑的段子…… 而自己,便是那杀千刀的小情人…… 卫茗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赶紧挪过目光看向别处。 如果她身在民间,便该知道,男子的房间角落,是经不起细看的。 目光扫过床角时,一明晃晃的小点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卫茗好奇,揪着那露出的小角一扯,硬是扯出本书来,借着照进来的微光仔细一瞧,封面几个字让她瞬间石化。 出现了……传说中,男子房间的秘密! 卫茗抬眼,默默望了望外头景虽的背影,好奇心驱使下很不厚道地翻开了第一页。 景虽背脊忽然一凉,不敢回头,上前阻止了璃茉朝藏卫茗的角落前进,“那边就别打扫了。” 柳妆疑心大起,连忙道:“殿下,别看角落平日里瞧不见,却是最易藏污纳垢之处,常年累月下来,少不得……” “非礼勿视。”景虽给了简短的回答。 正打扫的璃茉就着这四个字反复思考,脸颊倏地羞红,看向那头的柳妆。 柳妆显然也想到了别处,与璃茉对视了眼,不自在地咳了声,“既然如此,那么……便算了吧。” 景虽瞧二人神色,便知二人想歪,一定是以为自己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身子猛地一震,脸色极其难看地回头…… 如果他没记错,去年众妃举荐宫女来侍寝时,韩婕妤为了达到目的,曾不择手段令侍寝的宫女带着一本春/宫册子来…… 后来人给轰走了,可册子却是让关信收起来了,据说便是藏到了这房中的墙角与床底的缝隙中,声称如果太子殿下哪天情窦初开需要了,便可翻出来看看…… 也不知关信藏书的技术如何,但愿卫茗没有看见…… 可惜,事与愿违。 卫茗面红耳赤观摩完,深吸一口气关上书,塞回原处,决定收回之前对太子殿下性情冷淡对男女之事不热衷的猜想。 当年十二岁的少年,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就算她潜意识里仍旧把他当孩子,事实告诉她,这个她一直当孩子的少年,已经可以算作“男人”,具备了一切将她扑倒吃干抹净的能力。 一念及此,卫茗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腕。 这绝对是手贱的代价啊!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看到了这种东西,让她日后如何直视看着一本正经,私底却藏了这种东西的太子殿下! 如果她想继续躲在这里避风头,一旦夜幕降临,让她如何跟他同处一室甚至同睡一床时保持镇定! 正纠结,床帐被人一把撩开,外头的光稀稀疏疏洒进来。 景虽瞥到她仍旧安安分分地坐着,手头并未持物,当下舒了口气,缓缓道:“她们走了。” “嗯……”保持镇定,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需要我抱你出来么?” “不用不用。”卫茗“咻”地蹦起来,一脸嘻嘻哈哈地跑到亮堂处,一双眼死死盯着地板不敢看他。 额头却忽的一温,盖上一掌,景虽温和的询问从跟前传来:“脸好红,是在里头闷着了还是又发烧了?” 卫茗身子一颤躲开他的“爱抚”,缩着脖子笑:“殿下,奴婢在这里是不是太麻烦您了?” “你在或是不在,总之都是麻烦。”景虽悠悠道,“不过你能醒悟到麻烦这一点,也不枉我……” “奴婢占了您的床,实在过意不去。”卫茗连忙解释,为自己之后的话铺垫,“所以……如果殿下之后还愿意收留奴婢,奴婢感激涕零,自愿睡地板。” 景虽瞥着她眼眸下泛红的脸,别过头看了眼床与墙间夹缝,联想起方才探体温那一瞬她的闪避,眼底闪过一丝清明,定定看向她,质问:“你在怕我什么?” “殿下尊贵无比,奴婢又敬又怕。”卫茗连着往后退了三步,躬身恭敬道。 见她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态度,景虽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想:“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奴婢绝对什么都没看到!”落井一事已深深教训她——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死咬“不知道”才是硬道理。 她斩钉截铁的否认印在景虽眼里,活脱脱的就是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看了之后……有什么想说的么?”宁愿她说出来,也别如此掖着反而对他生出负面想法。 卫茗听他一口认定自己“看了”,便知自己瞒不过他,又听他问出“有什么想说的”这般像是让她留遗言的问话,顿时万念俱灰,木木抬起头,本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态度,苦口婆心道:“呃……其实,那东西看多了,对您的身体也不好。” “……”太子殿下脸色微沉。 “所以,为了大晏的千秋万代着想,殿下还是应当正确地……”话说,这种话由她来说真的好么? “卫茗,”景虽冷冷开口,“你再多说一句,我便拿你就地‘正确’使。”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殿下坚持自己是被绊倒的……【正色脸 绝对没有借机轻薄的意思……【远目 话说卫小茶你既然都已经意识到少年是男人了,还这么跟太纸讨论春~宫不怕晚上被扑么……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同床与异梦 卫茗表示很忐忑。 从日出开始忐忑,一直忐忑到夜幕降临,华灯初起,太子殿下大步迈进寝房。 卫茗抱着枕头缩在墙角,小心翼翼开始背诵自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殿下,奴婢想了一下午,深切领悟到自己不能一辈子都躲在您屋里,最终成为一个混吃混喝的废人,奴婢很惶恐。”更令她惶恐的是,太子殿下不知什么时候会化身为狼,将她吃干抹净。 “……”景虽木然盯着她,等她下文。 “您看啊,奴婢来了之后也给您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是不,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奴婢还是决定勇敢的面对现实,面对恶势力!绝对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便陷殿下于不便之中。” “……”景虽似乎早有准备,施施然坐下,铁了心地等她说完。 “呃……”卫茗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并未瞧出不妥,便继续搬理由:“而且,奴婢住您这儿,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殿下眼底有精光闪过。 “若是哪一日被柳令侍撞见,奴婢怕被扎小人。” “……”太子殿下眼波一沉。 “……”卫茗神情忐忑等着景虽表态。 “说完了么?”景虽见她不再继续,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那就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敢情她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说就被这么轻飘飘退回来了?卫茗张了张口,最后底气全失,诺诺道:“殿下,奴婢以为,此事不是睡觉能够解决的。” “如果睡觉不能解决……”景虽转过身慵懒地扯开腰带,意味深长瞅了她一眼,“你想如何解决?”说着,腰带滑落,衣衫一散。 “奴婢绝无异议,现在睡,马上睡!”卫茗见势不妙,马上龟缩回床上,缩在角落里,忐忑不安盯着他。 太子殿下面不改色宽衣解带,掀开棉被时手顿了顿,看向里侧的卫茗,悠悠道:“卫茗,你的睡相实在太难看。” “奴婢申请睡地板。” 景虽平躺,闭眼,嘴上不置一词,身子却死死护住大床外侧,不让卫茗跨过,无声地驳回她的请求。 “好吧。”卫茗缩回去,学他那般平躺,闭眼。 顿时,屋内陷入一片死寂,仅余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沉默中,景虽悠悠开口:“卫茗,如果你想一直躲下去,我可以为你掩盖行踪。但如此一来,你便永远也不能走出这间屋子,抛头露面,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一点,他十分清楚,同样也使他为难——他不想限制她的自由。“反之,如果你想走,随时可以离去,我不会多说一句,更不会向外人提及你曾在这里的事,你无需担心。但之后的诸多明枪暗箭,也得你独自面对,你自己想清楚吧。” 卫茗错愕地转过头,看着枕头一侧的少年用着最寻常不过的语气和神色,对她说出这番明显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心头微微一暖,知晓他亦是为她考虑周全了,会心一笑:“嗯。我知道了。” “还有,”景虽缓缓睁开眼,别过眸子与耳侧的她对视,“你的小人柳妆扎不着,谁都扎不着,所以你别成天喊着怕谁扎你小人。” “也是……”卫茗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奴婢的生辰八字,她们不知晓,做了小人也无用。” “……”景虽顿时觉着自己对牛弹琴了,咬牙道:“你的小人在我手里,谁敢扎?” “呃?”卫茗不明所以,就着他的话反复思考,猛地想起什么,赶紧用擦伤的左手摸了摸周身,面色微微发急。 “我说了,你的小人在我手里。”景虽知道她在摸什么,悠悠道,“我从井中将它捞起来了。” 卫茗长舒了口气,觉着自己总算是有了交代,欣然道:“这下物归原主了。” “那是……”……送你的东西。景虽及时打住,转而问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卫茗不答反问:“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殿下能否告知奴婢……那尊小木像是出自殿下之手么?” “……”景虽张张口,这才发现自己被她套了话,默认了小木像出自他手的事实。 “如果是,”卫茗目不转睛看着他,像是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敢问殿下,为何要刻奴婢的脸?” “……”景虽干脆闭眼,翻身背对她,一副铁了心不会回答的模样。 “好吧。”卫茗放弃,“祝殿下好梦。” “卫茗,”背对她的太子殿下却迟疑着开口回答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刻便刻了。” 卫茗樱口大张,只觉得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心头暖流横溢,一时间梦幻得不太真实。 然而,太子殿下漫不经心的下一句话,直接让她堕入冰窖——“反正都是练手而已。” “……”是了,这才应该是现实的发展! 反正都是练手,抓谁都是练手…… 卫茗默默翻身,面壁反省自己多想,自然没有看到,另一侧的景虽背对着她,脸颊微红,拳头紧握,咽下了即将要说的话。 ——反正都是练手而已,闲暇时候刻了几百只的你,那只是最好的。 五年前,那只小木像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本想当面送给她,哪知事与愿违,临到头传来了母亲林皇后病危的消息,当即拖着她一起赶去,匆忙间,木像被遗留在了那处。再次去时,已是很久很久以后,坑已填,木像已失,人亦不再。 好在兜兜转转,这只小木像回到了它的主人身边,在危急关头,告诉了他它的主人的去向。 身后,又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他浅浅一笑,带了几分苦涩,翻过身,张臂从她背后揽住她。 身体完美地镶在一起,就好似她本来就该属于这里。 她柔弱,那么他便变强。 她是乌龟,那么他便做她的壳,护着她,替她遮风挡雨。她要缩,也只能缩进自己怀里。 很好很美满,景虽心满意足闭上眼。 却不知,卫茗在此刻缓缓睁开眼,感受到背后温暖的禁锢,目光一斜,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不逃避,不动弹,任由他从后抱住自己,心头却明白,温暖是短暂的,今后还有很大一段人生需要自己去面对。 她曾掏心掏肺地把自己后半辈子交给他,也一度以为,自己会一直站在他身后,替他端茶倒水,陪他长大,看他蟒袍加身,群临天下,再看他娶妻生子…… 她会一直在这座宫中伴着她,只要他愿意。 但他不需要,至少,五年前的他不要她。 时隔五年,再次回来,无论他多好,她也再没有勇气,重新留在他身边。 *** 采薇阁的卫惠人失踪三天,就在众人已放弃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众人眼前。 而发现卫茗的,正是在外散步的韩婕妤。 彼时,韩婕妤路过宫中最大的荷塘,望着一池荷花开得灿烂,正心情大好,哪知一具“尸体”仰面顺着风慢慢悠悠飘过来,当即吓傻了韩婕妤。 随后,伴着宫女们此起彼伏的尖叫,这具“尸体”被围上来的侍卫打捞了起来,吐了两口水,自己活了,正是失踪了三天的卫惠人卫茗。 据卫茗自己称,失踪当夜的自己正洗衣服,望见一串萤火虫飞过,童心大起跟着萤火虫到了荷塘,没看路一脚踩空跌了进去…… 至于如何解释时隔三天才被发现,卫茗又说了,荷叶太茂盛,前几日一直挡着自己的身形没有被人发现,今日吹了点小风,才把自己吹出来。 针对她不吃不喝活了三天还脸色红润活蹦乱跳的传奇,宫里面却有了别的说法,广为流传的版本是她卫茗生来便肩负着克主的大任,这会儿当了杜媛这么久的侍女还没能把她给客死,阎王爷表示很不满,觉着她没完成任务,于是不收,给送了回来。 但无论怎么传,众人都还是围着“意外”二字在转。也由此,卫茗因一时贪玩,玩忽职守三日且惊动了待产的杜媛一过,降为令侍。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卫茗的“福”便以降职一事画上句号。 刚刚换回了自己浅蓝色的腰带,杜媛却登门了,扬言要出门,命她陪伴。 卫茗诚惶诚恐扶着她漫步在自己被打捞起的荷塘边,小心问道:“娘娘,往日都是苏令侍在陪,今日怎允奴婢相伴?” “我不信她。”杜媛出奇地直白,“比起你,我更加不信任她。” “奴婢……多谢娘娘信任,”杜媛的转变令卫茗诧异,“看来奴婢这一跤没白滑。” “当真是滑了一跤?”杜媛停下步子,回头质问,“而不是被推下水?” “……”卫茗抿唇,不知此时如何作答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我从前的确怀疑你是叶家的人,”杜媛重新迈步,缓缓向前走去,“但你告密之后,反被‘灭口’,我倒是信了。也同时留意了一□边的人,发现苏素行踪可疑,便不得不疑她了。” 卫茗听后心头刮过一阵狂风——杜媛若能早些有此觉悟,自己就不会被坑,过着现今这般朝兢夕惕的生活了。 但转念一想,她仍是感激杜媛能想通,与自己暂时成为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娘娘英明!” “话说到这份上,你也不该对我隐瞒什么了吧?”杜媛上前两步,饶是抬头挺胸,却扔可窥见她举步间的小心谨慎,“你到底是怎么被推入水的?” “不瞒娘娘,奴婢是被推入井中的。”至于如何从井中脱险,她准备了一大通说辞应付,“就是奴婢洗衣的那口井。” “果然如此,”杜媛精明地点点头,“起先我便疑心,如今得你证实,即便你我都知道背后主谋是谁,也需仔细想想。毕竟采薇阁在我中毒一事后戒备便森严起来,外人哪能进得来?事后一想,能动手的只能是采薇阁中的人。” “嗯。”卫茗点点头,自动忽略了“戒备森严”四字。 若是戒备当真森严,太子殿下又如何进得去?还能明目张胆从井中捞出那尊小木像的? 那么,动手的,到底是自己人,还是外头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太纸,作者为你默哀三秒钟…… 1、2、3……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落水与渡气 正思考,却听身边的杜媛忽然尖声尖气道:“哟,这不是太子殿下么,今儿个天儿好,都来赏花呢。” 卫茗抬眼,果然瞥见百里景虽直挺挺站在不远处,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 杜媛护着肚子上前,耀武扬威侃道:“殿下这可算是忙里偷闲吧?可得当心别跌进这池塘中咯,淹不死个卫茗,别人可就说不准了……届时大晏国没了继承人可伤悲得紧。” 卫茗扶她的手紧了紧,暗里示意她有些过了。 杜媛却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娘娘……”卫茗欲言又止,若有所思望了望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处的景虽。 “我有事与殿下商议,你且退下。”杜媛如是吩咐。 “是。”主子有令,她这个当下人的不敢不从,虽摸不准杜媛打的是什么算盘,却也只能乖乖退到假山后面,替她放风。 景虽一点一点目送她离开,这才将目光转到杜媛身上,眼底溜过一丝精光。 然后……假山后的卫茗听到了“噗通”一记落水声,大惊失色冲出来时,杜媛完好无损,稍稍松了口气,却见她惨白张脸指着水里哇哇大叫。 目光一斜,荷塘水面漾着大圈大圈的波纹,而岸上,太子殿下不见踪影。 卫茗心头一跳,身子也跟着下意识一跳,纵身扎入水中…… 太子殿下最终被救起来了,这一日的事还是惊动了安帝,又听闻美人杜媛不把大晏国的太子殿下放在眼里,以龙种要挟硬生生将其挤入水中时,陛下震怒之下没有听杜媛辩解,挥手将其降为采女,而随侍的卫茗因未阻止主子酿下大错,原该是死罪,但念在毫不犹豫跳下去救起了太子殿下的份上,从轻发落,降为上宫女去与杜媛作伴。 卫茗欲哭无泪,好不容易爬到惠人一职,好不容易达到了职业巅峰期,却在短短三天内……连降两级,回到了刚刚入宫初期的地步。 如果她的升职生涯注定如此波折,还不如回去刷夜壶呢! 在这一点上,好友郭品瑶却有了不同的看法:“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你被人推下井一次,是祸;活过来了,是福;降为令侍,算祸;然后……降为上宫女……好吧,也算祸。但两祸相加,必有大福啊!” 卫茗不以为然揉了揉鼻子,“我却觉着我的福气都用在‘活过来’上面了。” 听她说了前因后果的品瑶抓着她的手,激动道:“怎会?能被殿下搭救且同床共枕两晚,这可不是一般的艳福啊小茶。殿下一定是你的福星。” “是祸星。”卫茗斩钉截铁纠正,“从遇到他开始就一路‘祸’下去了好么!你说这孩子好好的跳什么水啊……没事都给他整出点事来。” “人家太子殿下好歹也有自己的打算不是?”品瑶神神秘秘左右望了望,凑近她低声道:“我听我家娘娘说,殿下这招棋下得高明。” “哦?”卫茗来了兴趣,“淑妃娘娘有何高见?快说来听听。” “我家娘娘说,殿下如今少年有成,显然比杜媛肚子里头那只男女尚且不知的胎儿有地位。杜媛屏退你凑近他,无非是找他合谋,或是陷害他。与非亲非故无交情的杜美人合谋,他好处甚小,一个不好反而落了与嫔妃勾结的骂名;但如果杜媛是为了陷害他,太子殿下这一跳算是先下手为强,不仅撇了个干净,还反咬了杜媛一口。如此一来,无论杜媛这胎是男是女,都会因为母亲之前刻意毒害太子而被皇帝陛下防备,得不到宠爱。殿下的地位便可保住。” “原来如此。”卫茗恍然大悟点点头。 “别看太子殿下平日里不跟人打交道,皇宫里长大的孩子,谁不会算计?殿下幼年时不被重视,想来也是受了许多的苦,比一般孩子懂得人心叵测,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嗯。”这一点,卫茗十分赞同。 “比起这个,我倒是在好奇别的事,”品瑶托腮,笑盈盈看着她,“你说殿下怎会好心好意收留你这么久,还放你睡他床上?我可是听说殿下有洁疾,那些个被抱去侍寝的女子个个都被轰了出来,据说就是因为殿下不愿意她们去睡他的床。” “呃……”幼年与景虽那段往事,太过繁琐,即便是好友她也没有提起过,这会儿被问起,她亦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一笑而过,“兴许是殿下见我已经躺过一次他的床,索性破罐破摔再让我躺两晚上吧。” “我瞧着不然。”品瑶显然不信她的胡诌,心血来潮道:“你说,殿下会不会是喜欢你才……?” “怎么可能……”卫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认,末了又想起什么,脸色羞红,没底气道:“我又没什么好,平白无故的,喜欢我做什么?” “哎呀脸红了,有猫腻!”品瑶戳了戳她红通通的脸颊,开始瞎猜:“兴许在一年前轰你出去的那一瞬,你回眸楚楚可怜一望,殿下春/心大动,然后就这么喜欢上你了呢……” 卫茗抽了抽嘴角,干笑两声:“我去年是被五花大绑抬出去的,哪有时间做这些?” “那是为什么?”品瑶费解,“同床共枕诶,夫妻才有的待遇,太子殿下的第一次就这么给了你,小茶你还不给我好好珍惜!” “喂喂第一次什么的,听着好让人误会……”卫茗上来捂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品瑶嬉笑着躲开她,捂唇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不跟你闹了,我还得回去呢。” 卫茗停下来,心疼地看着好友眼下的青黛,心知是为了担心自己才如此憔悴,不由得点点头,“好。你回去好好休息。” “嗯,我就过来瞧瞧你,”品瑶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庆幸地笑道:“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活着就好,职位什么的,咱还可以继续爬。”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杜媛这几日必定会闹情绪,你也别去触她的霉头,省得她发泄在你头上。” “嗯,我知道。” 另一头,景虽喝着关信端上来的白水,倒是有几分想念前两日卫茗泡的淡茶,于是悠悠问道:“采薇阁那边怎样了?” “还能怎样?杜采女这几日脾气可大了,见谁谁倒霉。”关信顿了顿,觉察到主子脸上泛起的忧色,连忙道:“不过卫姑娘那命格……想来杜采女为了自己和孩儿也不会去找她的麻烦。” “嗯。”景虽不怒不笑,不显情绪。 宫里的人都猜测他陷害杜媛,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 只有他自己知道,跳下去,是为了卫茗的将来。 他知道她一定会跳下去救他,如此一来她的罪责便可免去大半。 杜媛受罚,同时也失去了人心,宫中地位不保,对卫茗的掌控力大减。 只有这样,卫茗才能一步步脱离杜媛,脱离这个风起浪涌的漩涡,退到六尚局那样相对安全之地。 “哎呀,殿下您的嘴皮流血了。”关信手忙脚乱递上绢巾,愁道:“好好的夏天,这嘴皮子好好地怎会流血呢?” “咬的。”景虽擦了擦嘴唇,又忆起水下那一幕。 幼年时,母亲为了他能少些灾难,曾秘密训练过他的水性。日前那一跳,就算卫茗来不及救,也不会被淹死。 但她及时跳下来了,他便装作不会水大力挣扎,趁机抱住她的腰不放。 显然卫茗没有料到他落水之后还有如此大的力气,一个不防被他拖入水中,硬生生呛了两口水,于是救人变成了被救…… 景虽马上察觉到她呛水,连忙撒手,懊悔自己的失策,却不敢贸然冒头,看着水底卫茗意识不清的脸,心一横…… 卫茗恍惚中只觉得自己跌入一个怀抱,后脑被一只手掌扣住,嘴唇仿佛被什么东西贴上,宝贵的空气进入了自己嘴里。她努力地汲取这来之不易的救命之气,意识微微清醒过来,睁开朦朦双眼,待终于看清眼前之人,意识到此时二人的暧昧姿势后,脑中倏地一白,闪过的无数画面,尽皆是春/宫册子上的那些个图画。 然后,唇舌不利索了,贝齿一合,狠狠咬了下去……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隐情与往事 接下来的日子是平淡的。 至少对于卫茗是这样。她每日重复着吃饱了就睡,睡饱了便吃的生活,因为克主这个特殊体质,无人敢于使唤她,使得她在采薇阁的角落里活得似乎比宫中任何一位主子都要潇洒自在和滋润。一次失血两次落水失掉的精气在不知不觉中补了回来,手肘的伤亦渐渐康复,实在值得庆贺。 但对于杜媛和她身边的宫女来说,这样的日子却又是不平静的。 度过了夏日里那段炎热后,杜媛胎气渐渐稳定,自从被贬为采女之后,安帝便来得更少了,爬回往日位分的机会便也所剩无几,由此杜媛的脾气跟着肚子一起长,将一切压在了肚中孩儿身上,小心翼翼得有些过头。 眼见她成日里防这防那,躲躲闪闪没有安全感的眼神,和她那愈加严重的疑心病和动不动便开始打骂身边人借此发泄的举动,卫茗便知,此女最终要么借子上位,不可一世得罪众人,被人暗算;要么走向疯狂,自我毁灭。 然而,看着杜媛一步一步自取灭亡的不只有卫茗一人,从前对杜媛动手的叶家忽然罢手,在卫茗谨慎了四个月长了一圈赘肉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叶家抛弃,这才缓了口气。 杜媛的精神状况却越来越糟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周身所有的营养都集中到了孩子身上,整个人容颜憔悴,没有一丝孕妇的丰盈,再不复当日那个镇定果决的司饮杜媛的风采。 这座华丽的牢笼,又毁去了一位如花一般盛开的女子。 “采女若继续如此,只怕对孩儿十分不好。”罗生请完脉,摇头劝道,“采女就算不想吃也要逼着自己吃,不想睡也要逼着自己睡。您现在不是一个人,您的肚子里是大晏国天家子嗣,万分贵重,还望采女好好将息自己。” 杜媛不以为然冷哼:“说来说去,你们也不过是着急这个孩子而已。” “也为了采女您的声誉着想,”罗生皱眉,语重心长道,“持续的焦虑与不安,休息不足,营养不足……这些都可能导致早产,想必采女您心里十分清楚,在宫中,早产意味着什么。” 杜媛脸色一僵,别眼看向窗外,眼底已是一片死灰,不愿再说一言。 罗生心知自己已尽职责,站起身告辞,刚出门便撞见了起来觅食的卫茗,两人纷纷一愣。 “卫姑娘气色红润,想来病已恢复。”罗生温润一笑,“殿下也可少挂心了。” 听他提起景虽,卫茗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几个月前阴差阳错的两吻与背后温温的拥抱,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客套道“承蒙殿下关心,罗太医照拂周到……”微微顿了顿,她扬唇笑道:“璇璇可好?” 罗生摇摇头,“臣与姑娘提殿下,姑娘却与臣扯璇璇。殿下知道了只怕会怨恨璇璇在姑娘心中地位高于他。” 卫茗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听罗太医如此为璇璇考虑,奴婢很欣慰。” “罢了,姑娘不愿跟臣说殿下,臣便不说了吧。”罗生见她如此,不再勉强,转而道,“臣想跟姑娘说说另一人。” “太医请讲。” “此话我虽知不当讲……” “不当讲的话,那便不要说了吧,省得奴婢背个秘密,改日又被人灭了口。”卫茗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罗生抬眼看着她,“但在下想姑娘有权利知道。卫姑娘可知,阿夜……叶之夜太医,已被降作医官使。” “奴婢好歹是这采薇阁的一员,夜太医因为我家娘娘的身孕而被降职一事,奴婢自然是知晓的。如果罗太医是论此事,也不该找奴婢。” “在下要说的,是后面的事。”罗生正了正脸色,“阿夜被家里人叫回去了,目前处于禁足的状态。” 卫茗张了张口,最终垂下眸子,缓缓搬出台面上的话:“夜太医诊治不周,叶家替陛下处罚夜太医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在下说,是因为你呢?”罗生定定看着她。 卫茗抬眼震惊地望向他,错愕一刹后,只听罗生一本正经继续道:“阿夜是为了替你求情,想让叶家放过你,这才惹恼了叶家的家主叶卿。” “……”卫茗脑子一片空白,不停回响着“阿夜是为了替你求情”这句话。 “叶家每代都会出一位天才,个个都是情种,为情而死。陛下的生父为了先代女皇陛下而死,上代公子叶泊为了前朝太子妃而死……这一代,便是阿夜。叶家允他自由发展玩世不恭,却不会允许他重蹈覆辙。在下这么说,姑娘明白么?” 卫茗回过神,重重点点头。 原来,叶家要除掉她,并不仅仅因为她“告密”这么简单。 那么,叶家如今暂时的放弃,也是因为那个人的表现么? 抬手覆上心口,却感觉不到心跳的紊乱,就好似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中,撇开初初的细纹,终究没有掀起大浪。 这样的事,由罗生嘴里吐出来,着实让人吃不消。“罗太医会为夜太医说话,还如此熟悉叶家的事,奴婢很意外。” 罗生镇定自若一笑:“殿下于臣,是明主,臣对他忠心不二。而阿夜与我却是一同学医的挚友,告诉你这些是为了朋友道义。” “却不知,如果有一天朋友道义和君臣忠义相悖,太医会选谁?”卫茗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出。 罗生一愣,末了眯眼笑道:“看来在姑娘心中,殿下已在不知不觉中博了如此多的分量。” 卫茗眼波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别过眼:“太医,奴婢在就事论事。” “在下亦是在就事论事。”罗生语气十分温和,但其内容却是咄咄逼人,“但在在下看来,无论是阿夜,还是殿下……都非姑娘的良人。” 卫茗看着远方,轻笑:“太医今日让奴婢十分陌生,奴婢真怕太医下一句便说出‘在下才是你的良人’这样的话。” 罗生哭笑不得:“璇璇会杀了我,然后哭给卫姑娘看的。” “那便请太医别再提他二人的事了。”卫茗恭恭敬敬屈膝一礼,“奴婢一直都知道,安安分分混到出宫,才是最好的结局。” “姑娘出了宫,多半也会落到阿夜手里。”罗生笑着摇摇头,“而留在宫里,多半便是成为殿下的枕边人。”依照他与二人相处多年来看,这才是正常的剧情走向。“姑娘前有狼,后有虎,臣十分同情。” 卫茗瞥了他一眼:“罗太医,请您在说‘十分同期’时,别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好么……” 罗生失笑,与她寒暄了两句,便告辞了。 卫茗呆呆地站在院中,回想方才听到的话,只觉周身一片寒凉,仿若跌入一片散雪中,越是有知觉,便越是能感觉到周身覆盖的雪因自己的体温而融化,浸透全身,无论怎么挣扎,也仅仅只能感觉到越来越彻骨的寒意罢了。 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光,也没有黑暗。 她漫无目的地扬起头,晶莹的雪片落在脸颊上,好似一点透,点醒了她。 她对叶之夜,是仰望。这一点仰望,早已在意识到他也是凡人之后烟消云散,仅余当年救命之恩的感激。 然而,对百里景虽,却是依赖与旧时遗留的护犊之情。 闭上眼,感受着今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眼中浮现的,却是五年前冰天雪地中,宫令闻香姑姑那张威严的脸:“殿下说了,他不想看见你。” “姑姑,奴婢求您再让奴婢见一见殿下……”当年的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不信前一刻还和善友好的少年,会在她一如往常泡了一杯茶后,做出如此大的转变。 但现实却让她不得不信。 十二岁的少年板着脸,并未看抱着他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女,冷若冰山道:“卫茗,你这样很难看。” “殿下,奴婢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她哽咽,因为是他,所以她一定要问个所以然。 却见景虽摇摇头,“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不想你留在这里。” 十四岁的她一时经受不了如此大的变故,低声下气恳求:“殿下,奴婢做错什么,您说……奴婢改……您别赶奴婢……” 背对着她的景虽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高声命道:“来人,拖她走!” 屋内立即涌进两名侍卫,一人拽一手,像拖死猪一样把她从太子殿下腿上拽离,毫不留情往外拖。 “殿……殿下……”一旁的关信清清楚楚窥到自家主子脸上的痛苦,小心翼翼劝道:“不如先留……” “关门。”景虽心烦意乱地挥挥手。 他此令一下,卫茗却不折不饶要作死,死死掰着阖上的门不放,心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着少年回心转意。 五年之后再回首,只能笑叹自己太天真,狼狈不堪不说,还赔了自己一双手。 是了,太子殿下的命令,何时收回过? 东宫的人一向唯命是从,何时心软过? 她毕竟力道不足,掰着门的手抵不过侍卫的劲道,来不及缩回,被门缝狠狠夹住。这一瞬巨大的痛楚使得她忘记挣扎,身后两名侍卫趁机将她往后一扯…… 太过疼痛,卫茗甚至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十指是怎样因为外力被拽出来的。 她在东宫的雪地里跪了一夜,痛到麻木的手指沾上雪水,甚至感觉不到彻骨的冰凉。 她当时便知道,她一双手算是废了。 但一双手并没有换来过往的温暖,只换来了一道任职书,目的地是净房。 她卫茗便是如此这般,华丽丽开始了她刷夜壶的生涯,中途虽然断断续续换了不少职位,克倒了不少主子,最后都还是回到净房刷夜壶,一刷便是五年。 五年,足够心死,足够看清这个宫中各种纷扰。比她苦命的多了去了,她当年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 关信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家主子站在椅子上,找书架顶端的书籍,找着找着却倏地停了,看向窗外,不由得小心翼翼劝道:“我的殿下喂,咱要站得高看得远,能下来再看不……您在折小人的寿啊。” 景虽无动于衷,倚在书架上,看着窗外悠悠扬扬飘下的雪花,喃喃:“关信,你看,下雪了。” “是啊是啊,”关信嘴上应答着,眼睛却丝毫不敢离开他,生怕一转眼太子殿下便摔下来。“殿下,咱下来再赏雪吧?” “五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吧。”景虽在他的搀扶下一步跳下来,“下了雪。” 关信一愣,意识到他话中所指,语重心长道:“殿下,既然如此挂心耿耿于怀,当年又何必遣走卫姑娘……” 为什么? 五年前,东宫众人背着他,不知问了多少个为什么。就连闻香姑姑,也以为他是因为听了她的故事,才赶卫茗走。 当年母亲林皇后新殇,父亲安帝为了安慰自己,时不时赶来新建好的东宫看望他。却在那一日,喝了卫茗泡的茶后,失魂落魄问他出自何人之手。 他见父亲神色不对,并没有直接告诉他,而是将话题扯到了别处。之后询问了闻香姑姑,从而得知了一段往事。 闻香姑姑说,安帝陛下至始至终爱的,都是一名茶女,此人姓杜,乃是如今微州嫩尖的当家,亦是卫茗的姨。 “那为何……父皇没有娶她?”景虽不明白。 “前事诸多,实在不应从奴婢的口中说出。奴婢只知当年那名杜姓女子果断地拒绝了陛下……奴婢曾得见过一次,的确是一名爽朗的女子。”闻香沉吟片刻,又道:“殿下,卫茗与她姨三分形似,七分神似。” 景虽一怔,“姑姑的意思是……?” “这只是奴婢的猜测——陛下如果见到卫茗……”闻香沉了沉嗓音,阴寒道:“恐怕卫茗就走不了了。” “……”景虽一时震惊,丝毫不敢拿闻香的猜测冒险。 父亲立他为太子后,因着对他母亲林皇后的愧疚,与对江山社稷的考虑,来东宫的次数越加频繁,迟早会撞见卫茗。 而他,即便身为太子,也没有公然与父亲抢人的能力。 要将卫茗永永远远藏在自己的内室么? 十二岁的他,生出这个想法时,连自己都是一惊。 末了,却是无尽的排斥。 他回想起了无数次,母亲林皇后独坐高台,等待自己不常到来的夫君,望月叹息,郁郁寡欢,最终落下病根。 他知道,他不该记恨那姓杜的女子,更不能怨怪卫茗,但短期内将她留在跟前,时不时提醒着他,母亲是因为父亲的爱着别人而郁郁寡欢致死,却是不能的。 所以,他一狠心,决定遣走卫茗。 “姑姑,这座宫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是父皇这样的人绝不会去的?”沉默中,他开口问道。 “即便是冷宫,也保不准陛下心血来潮前往,这……”闻香姑姑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什么:“的确有一处,奴婢敢保证,这宫里的主子都不会去,甚至不会靠近。” “哪里?” “净房……也就是处理宫里夜壶的地方。” “……”景虽抿唇不语。 “殿下,事不宜迟。”闻香劝道,“多留一刻,便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他握拳,深吸了口气:“……好。” 于是,便有了之后卫茗抱着他的腿恳求他留她下来,有了他狠下心轰人避免自己一时心软挽留她,有了他背着身子卫茗手指受伤他却不知,有了卫茗跪了一夜他也在内室辗转反侧了一夜的过往。 然而,次日替他跑腿的段璇璇却上报:“殿下,卫姑娘的手……好像废了,奴婢看着好心疼……诶,殿下,你去哪儿……” 他不知,他背着身子听到她的哭泣,却什么也不知。 等他心急火燎赶到太医局时,这才想起罗生受命去了疫区。他不想惊动上头,随便唤来了一个医官使,说了令他后悔一生的话——“净房有个宫女手指受伤了,你替我去瞧瞧。” 新上任的医官使叶之夜“临危受命”,看着眼前少年心急如焚的神情,眼角一扬,眼底闪过一丝饶有兴趣的光芒,“微臣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略大,基本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这是一章卫小茶幼年犯/贱史,也是太纸殿下考虑不周的黑历史。 和在一起看,两不相欠,只是误会颇深。 不过某小苹果最想说的是:罗生乃这个叛徒!来人,关门放璇璇!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作梗与事变(补完) 雪一下不停。 卫茗站在院子里愣了会儿,下意识地捧手呵了口气。只盼今年冬天能蹭着杜媛享点清福,让手指少受点罪。 可惜,事与愿违。 就在她抬步进屋的刹那,前厅忽然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陛下来了,”同寝的古月匆匆忙忙赶来,“娘娘传唤卫姑娘。” 卫茗搓了搓手,心知自己的使命又将降临,淡定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即刻便去。” “快点哦,娘娘很急。”古月催促着,转身回了前厅伺候。 卫茗却没能如同往常那样顺利挪到前厅的偏阁进行那一套移花接木——令侍苏素挡去了她的路。 “苏令侍,娘娘急传奴婢,”卫茗正色声明,“若无其他事宜,还请令侍挪一挪将门让出来。” “苏令侍?”苏素冷哼,“从前你官大一级,总压着我。想不到你卫茗也有对我恭恭敬敬的一天呵。” “令侍,此刻并不是理清个人恩怨的最佳场合。”卫茗抬眸提醒,“陛下在前厅等着,吾等在这里,落到旁人眼里只怕会被误会躲懒……” 苏素抬手打断她,“就算陛下在,也轮不到你上。再说了,你方才说传唤你的是娘娘,这会儿却又扯陛下,着实让人怀疑是在找借口。” “那奴婢恭送令侍了。”卫茗一心想着快些把面前这坨麻烦请走。 “卫茗,”苏素并未离去,转而抱手于胸前,悠悠道,“你说咱娘娘怎么就这么勇敢,敢让你这样倒霉晦气爹娘不疼的贴身伺候? 卫茗眉间微微一颤,忍下不满扬唇说套话:“奴婢承蒙娘娘不嫌。” 苏素抬步在她身边晃悠,“娘娘敢用你,不禁让我好奇……你身上究竟是有什么不一般的能力,能让娘娘大张旗鼓将你从六尚局要来?” 卫茗心头一突,面上镇定:“娘娘不嫌弃奴婢,奴婢自然对她尽忠。” “……娘娘对你可真是疼爱,每每陛下驾到时,都会紧急传唤你去。”苏素顿了顿,浅笑,“卫茗,咱娘娘该不会想把举荐给圣上吧?” 卫茗干笑:“奴婢资质不高,娘娘敢在陛下面前用奴婢,不正是证明了娘娘对奴婢放心也对陛下放心么?” “可奇了怪了。”却听苏素又道,“每次传你去,每次都不见你在前厅活动,甚至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只窝在偏阁里头捣鼓。你卫茗果真是娘娘从六尚局带过来的左右手,深得娘娘信任。”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极死,讽刺味十足。 “想着苏令侍今日怎来找奴婢的麻烦,原来是因为这,”卫茗浅笑,笑容未及眼底,“不过是份苦差事,若苏令侍眼红,拿去便是。” 苏素摊手,“娘娘的左右手,我等可做不来。只是娘娘平日里不让人贴身伺候,也就卫姑娘你离得近些,你也该给宫里其他人一次升职机会不是?我看古月那丫头不错,今日就让她伺候一回娘娘如何?” “这……”卫茗迟疑着摇摇头,“恐怕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令侍难道想违令不成?” 只见苏素好似未听见一般,继续道:“据说咱娘娘用一杯清茶便让陛下倾了心。我记得,你卫茗最擅长的便是泡茶了吧?” “粗笨手艺,不及娘娘精妙。”卫茗放慢了语速,觉察出对方套话的动机。 “那你又何必去参合?”苏素尖锐道,“有人烧水,有人备茶叶,有人备茶具……恕我愚笨,实在想不出你卫茗存在的意义。” “其实奴婢只是路过的。”卫茗干脆破罐破摔道。 “既然如此,想必娘娘离了你也一样能泡出让陛下满意的茶水。我这儿倒有别的差事让你去做。” “令侍请吩咐。”卫茗默默咬牙。 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当初位至惠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使唤人? 是了,摆在她面前的一大盆子衣服,便是苏素口中所谓的差事。 卫茗蜷缩了一下手指,心有余悸的看了眼冒着白气的井水,不情不愿推脱:“令侍,奴婢克主,使唤奴婢都没有好下场的,请令侍三思。” “我不是你的主子,你我姐妹一场,我月事来了不能沾冷水,你只是替我洗盆衣服,老天爷看在眼里呢。” “是呢,老天爷看在眼里呢。”卫茗转身打水,同时绷紧了背脊,留了十二分的心防备着。 水桶溢满,缓缓上升。 她双手握住桶把手,随即往旁挪了一步,不意外看见那只黑掌略过自己身侧,显然是想旧戏重演,将自己推下去。 卫茗用力一提桶,就着满满一桶水,装作身形不稳顺势一甩,桶身便狠狠砸在了身后之人的小腹上! 苏素捂着肚子后退了两步,咬牙切齿睨着她:“你……” 卫茗则装模作样道:“令侍,奴婢一时手滑,你没事吧?” “你……蓄意谋害……” “不,奴婢之前便说了,人在做,老天爷在看着呢。”卫茗不以为然摊手,“难道,令侍还想同一手法再杀奴婢一遍?” -------我是那只有一半的分割线------------------- 这几天在外面旅游……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 我会努力更新的! 先暂时更一半,今晚回来继续~\\(≧▽≦)/~,买过的亲可以用一半的价格看接下来的文。 下半部分预告:坐等小茶换主子   ☆、第二十九章 (二十九)姐妹与主仆(补完) 瑶华宫的偏殿玦晏居,偌大的正厅中央,郭品瑶一袭宫装华服,容颜颓败,在卫茗推门的刹那神情恍惚的看过来,眼底闪过一瞬即逝的光芒。 “怎么……会变成这样?”卫茗心头一紧,加快了步子上前,没有顾忌场合的不对劲,捉住了好友的双手,“怎么手冷成这样了?” 身后传来瑶华宫掌事姑姑的低咳:“放肆。见到娘娘,要先行叩拜。” “娘娘?”卫茗只觉品瑶双手的寒意透过她的掌心传到了她的心口,下意识松开了手,难以置信看着面前的一切。 郭品瑶脸色一白,别过了脸。 “郭宝林乃是陛下新封的正六品娘娘。”掌事姑姑毫不留情戳破事实,“卫姑娘就算作为郭娘娘亲点的令侍,也不能无视后宫的规矩。” 卫茗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品瑶的腰带已换成了花开富贵的锦缎,不复从前宫女一般的单色,心头终是一沉,膝盖一软,强忍着震撼道:“奴婢卫茗,谢娘娘……收留之恩。” 什么时候,姐妹两人也需要这样的繁文缛节了呢。 郭品瑶不忍心地咬唇,伸出右手托着她不让她完全跪下去,抬眼瞟了瞟门口的掌事姑姑,低声下气道:“高姑姑,我与她有些话要说。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高姑姑冷艳地翻了翻白眼,“宝林身子尊贵,初任宫妃,还有许多规矩未学。奴婢还是侯在这里等着继续传授宝林规矩。” “高姑姑此言差矣。”品瑶梗了梗,加重了语气,“我好歹也在咱瑶华宫做了好几年的下人,规矩什么的,我自认为……高姑姑无需跟我争这片刻。” 高姑姑深吸了口气,铿锵有力说道:“那好,奴婢一盏茶之后再来。” 送走高姑姑一行人,品瑶连忙将呆愣的卫茗扶起来,躬身替她拍了拍膝盖下的尘土,瘪了瘪嘴,“好吧,你问吧。” “我……忽然不知道问什么了。”卫茗傻呆呆指着门口,“仅仅想说——高姑姑以前不是待你挺好的么?” 品瑶苦闷地耸肩:“你也说了,‘以前’。自从皇上……之后,这态度就变了。原想着她是为淑妃娘娘鸣不平,觉得娘娘养了我这只背后捅刀子的白眼狼。只是这冷嘲热讽听多了,却又让我听出了别的味道。” “她……嫉妒?”卫茗猜测。 品瑶沉重的点点头,“后宫的女人,无非两种出人头地的方式,一种称为主子,与许多女人共享一个男人;一种永远是下人,却能欺压收拾另一群下人。前者看似悠闲实则凶险,后者却是缓慢而艰辛。高姑姑在宫中花了二十年,荒废了青春年华,才混到正二品掌事,而我仅仅在一夜之后便在地位上高于了她,难免会让她心头不快。” “她却不知,她羡慕嫉妒的生活,却是你我最不屑的结局。”卫茗颤颤巍巍捧上好友的脸,“品瑶,你还好吧?” 却见郭品瑶摇摇头:“我很愧疚,愧疚淑妃娘娘多年来的栽培之情,也很怕,怕自己成为杜媛第二。” “别怕,”卫茗轻轻拍着她的背,“一直以来都是你支持我,这一次,换我来支持你了。只要你不怕我的命格会克你,让你成为杜媛第二。” “我不怕。你只要陪着我就好。”品瑶比起方才,已稍稍镇定下来,“我不拿你当下人使唤,你不拿我当主子恭敬,自然无所谓‘克主’。” “只要你不怕,我也不怕。”即便她最不愿卷入的就是后宫纷争,但是为了好友,她必须守在她身边。对杜媛,她尽责,所以能够冷眼看她悲惨的结局;对品瑶,她却是尽心,势必尽全力护着她,不让她受一丝的伤害。 正如品瑶一直以来对她尽心一般。 品瑶新封宝林,入住的正是她之前一直待的瑶华宫。林淑妃特意劈了偏殿给她,彻头彻尾只表示了一句——让她把这里当家。 新主入住,品瑶并没有要求增派宫女,一切如同往常亲力亲为,身边就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令侍卫茗,一时间瑶华宫众宫人疑惑了——这两人到底谁在当主子? 可林淑妃没有表示,高姑姑也没有表示,众人便也就随两人去了,只当郭宝林做惯了下人,享不了清福。 “淑妃娘娘一定对我很失望。”大床之上,品瑶低声叹气,扯了扯被子,蒙住了头。 “我却觉得淑妃娘娘是心疼你。”与她挤在一张床上的卫茗扯开她蒙住头的被子,“你不也说了么,淑妃娘娘一直待你如同女儿一般。” “可我这个女儿却挖了她的墙角,抢走了她的夫君。”品瑶闷声道。 “所以我才说她只是在心疼你。”卫茗瞅了瞅外头,翻过身低声道,“淑妃娘娘占据四妃之一,地位稳固,在权势上……你身为从她宫中出来的人,绝不会高于她,她自然不用担心。就算高于她,人家也会视你为淑妃爪牙,你们总会走到一道的。所以她肯定不是怨你防你。而你之前也说了,淑妃娘娘早已对陛下失望,那么就更不可能是嫉妒你抢了她夫君的宠爱。” “娘娘前些日子都开始为我物色夫君了。”品瑶烦躁地翻身面朝墙壁,“这种时候出了这等岔子,所以我才觉得……她一定是失望了。” “这更能印证她心疼了。”卫茗赶紧安慰,“淑妃娘娘此举,着实在为你的未来打算。她或许也同你我一样,并不想留在这宫里,所以将一腔的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劝着劝着,忽然意识到论据开始投敌,卫茗连忙低咳了两声,改口道:“你却只能留在这里,娘娘定是心疼你了。” “娘娘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在第一次看见我时便觉着亲切,所以这些年来,不管我犯了怎样的错误,她都没亏待过我。整个瑶华宫都知道……上有淑妃娘娘,后有高姑姑,下有混得风生水起的我郭品瑶。呵……谁知道……”她沉默了片刻,喃喃:“早知皇上会来,我那一日……便不会边哼歌边在前廊铲雪了。” “哼歌?”卫茗揪住关键词,“哼什么歌?” “就是咱微州杜鹃镇的采茶歌啊,”提起故乡,品瑶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每次收茶的时候,采茶女们就漫山遍野地唱这首歌,茶香四溢,歌飘百里。你家是茶叶世家,不会没听过吧?” 卫茗想了想,尴尬一笑:“我是音盲。再好听的歌过了我的耳朵,留下的也就‘好听’和‘不好听’两个印象。”整个杜家都知道,长女家的孩子卫小茶一开嗓子,十里外的母猪都会打滚。 一首好好的歌,能让她唱得找不到调子,变成另一首。 “好吧,这不是重点。”从前在镇上受过卫小茶魔音荼毒的品瑶决定跳过这个话题,“重点是,皇上他听到这首歌后,看我的眼神就像见了多年未见的梦中情人一般,问我是不是杜鹃镇的人,说我口音十分像……”她顿了顿,疑惑:“我一直以为经过多年洗礼,早就听不出乡音了,没成想陛下的耳朵恁地灵。” “喂喂,这才不是重点好么!”卫茗抓狂,“你不觉得奇怪么……陛下久居京城,国事繁忙,怎会偏偏耳尖地听出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杜鹃镇高端大气的口音?”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是一怔。 很多幼时的片刻滑过眼前,转瞬即逝。 “据说杜媛得宠,也是因为杜鹃镇的茶。”卫茗忽然道。 品瑶似乎也意识到不对:“陛下跟杜鹃镇,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极有可能……”卫茗沉吟,“我还记得,杜媛死前陛下大声吼过一句很可疑的话。” “什么?” “若非你泡的茶与她相似,又同样姓杜,你以为你能到这里?”卫茗一字一句重复。 “她?”品瑶眨眨眼,“姓杜?会泡茶?……喂喂,小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很可疑的人选啊。” 二女双双对视了一眼。 品瑶扶额:“咱杜鹃镇最辣的茶花可真是出息……连陛下都没能摘下!” “姨至今未嫁,”卫茗摊手,“我瞧着,她也没有想嫁人的意思,一心扑在我家的茶叶贩卖上,总之继承人也选了我弟弟,她老人家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旁人也不敢催她。” “她不嫁就不嫁呸。”品瑶苦笑,“关键是为啥把我拖下水!” 卫茗默默看了她一眼,觉着还是有必要声明一句:“我家姨是无辜的。” 二女蒙头大睡了一晚,全然不顾“主仆”之别,人后一如从前对待彼此,打打闹闹,倒也惬意。 日子慢慢悠悠过了一个月,这个旱春终于迎来了第一场甘霖,哗啦啦地下了个通透。 卫茗与品瑶并排着坐在廊前,二女皆是托着腮瞪着屋檐滴下的雨链子,时而似断非断,时而汇成一股粗龙,呼啸而下。 而身后,滴滴答答的声音也没断过。 “下一盆是你的了。”品瑶无力地指了指身后。 “我觉着……咱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卫茗瞟了一眼半满的水盆,哭笑不得:“年久失修四个字已经不足以说明这座宫殿的历史了。” “瑶华宫常年就淑妃娘娘一位主子,这玦晏居三四十年没住过人了,年久失修再所难免。先前不知也是因为一直没下雨罢了,不怪娘娘。”品瑶为淑妃辩解。 卫茗懒懒散散站起来,慢悠悠走向她今天要倒的第二十二盆水,今天总共的第四十三盆水。 刚刚走近,一盆子黑乎乎的东西先让她往后退了两步,“那个……品瑶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什么?”品瑶软绵绵应着,丝毫不想挪动半步。 “好脏啊,”卫茗抬头望向漏水的缝隙:“难道真的是漏水漏透了,开始侵蚀下一层的污渍了?” “管它怎样……”品瑶无力地挥挥手,“如果脏的话,老规矩倒后门外边去。要不等放晴了打扫院子积尘的还是我俩不是……” “知道啦。”卫茗换上一只新盆,苦着脸端起大半满的水盆,闷着头踢开后门,看也没看便一盆水泼了出去。 等收了盆子,才发现门外站着的少年已湿成了落汤鸡,俊颜上乌七八黑的泥浆,撑着伞一脸铁色抿唇瞪着她。   ☆、第三十章 (三十)漏雨与试探 “呃……”此情此景,该让她如何做开场白。 “……”景虽面无表情抹了抹脸上的泥污,总算露出张白净的脸来。 “殿下您……躲雨?”卫茗心虚地挪开眼,没话找话。 “……”景虽给了他一个白眼。 “好吧……现在也不用躲了。”卫茗小心翼翼瞟了瞟他湿透的全身,“殿下还是快快回宫吧,雷雨天儿外头不安全。衣服不换容易着凉。” “卫茗,”景虽终于开口,抬手指着自己的袖子道:“你上次濡湿了我被子没给我洗了,所以这次就敢明目张胆泼我一盆水后推卸责任吗?” “奴婢是个刷夜壶的。”卫茗声明,“殿下您的衣服落到奴婢手里会跟夜壶一个待遇,殿下不介意么……” “不介意。”景虽甩了甩衣袖上的水,杵在后门门口等她松口。 “……好吧。”卫茗若有所思地回头瞧了瞧,又四处观望了一下,才躬身让出后门,“殿下请吧,奴婢给您洗了。” 景虽收了伞,随着她走进后院,站在屋檐下,看她提桶打水,看她取水,看她手指在沾水之后一个激灵往后一缩,心头也不由得跟着她一疼,“卫茗,”他制止了她的动作,挥挥手,“你给我条毛毯裹着,我冷。” “是是。”卫茗放下这头,进屋抱起自己夜晚用来御寒的棉被,悉心地盖在他背后,才道:“殿下,水已经打好了,您宽衣吧。” 景虽站起身,肩背上的棉被随之脱落。他一手捞起来,看着卫茗淡淡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我捉着棉被角你帮我脱,要么你捉着棉被角我自己脱。” 前者听似暧昧,后者却是真暧昧。 然而,直到卫茗捉住他背上的棉被,看着他在自己方寸之间几乎贴着自己宽衣解带时,才意识到此情此景是多么的让人面红耳赤。 “卫小茶你倒个水把自己倒掉啦?”品瑶颤颤巍巍端着满满一盆水,边走边抱怨:“这雨真是下个不停,那边盆子快不够了……小茶你还不快……去……”声音忽然一轻,随着她瞠目结舌的表情消失在她的喉间。 宽衣解带的二人双双回过头去,看着她。 “哐当——”水盆落地,砸了一地的泥污。 卫茗扶额,棉被脱手,落地。 景虽手一滑,外衫滑落肩头,露出里头透湿的中衣和勾勒出的一身精肉。 “……”三三沉默。 料峭的春风夹着雨点刮过来,湿透的内衫更加的冰凉,凉得麻木,一记“阿嚏——”从景虽嘴里喷出。 卫茗回神,赶紧躬身捡起自己揉成一团糟的棉被,披在他肩上。 品瑶手忙脚乱捡起水盆,歪着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面前二人。 景虽却闲闲地指了一下品瑶,对卫茗道:“学学人家,这才叫惶恐。” 这熟稔的语气!品瑶立马嗅出不对,一眼瞪向卫茗:说!你俩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卫茗一脸无辜:我跟他不熟。 品瑶眼角微眯,怀疑:不熟会到宽衣解带的地步? 卫茗望天,表示清白无需解释。 趁着她俩交换眼神的当儿,景虽指了指品瑶手中的盆:“你们这是干什么?” “接水。”卫茗简洁明了回答。 “接雨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品瑶默默望了望漏水的屋顶。 “意义何在?”景虽不解。 “在于一个是无根水,一个是经过房顶过滤过的。”卫茗摊手,“前者久旱逢甘霖,后者不接便是水淹金山寺。” “漏水?”景虽捉住了关键点。 二女有默契地同时点头。 景虽不满地皱眉:“领我去看看。” 外头雨水成线,里头滴水成链。 太子殿下叉着腰,仰着头在漏水之处的下方绕了好几圈,终于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 “这……似乎很一目了然?”卫茗在一旁嘟嚷。 景虽回头瞥了她眼,指着她身后的桌子吩咐:“你把桌子拖过来。” “好。”照做。 “椅子也拖过来。” “……”照做。 “椅子递给我。”景虽一步跨上桌子,躬身伸手。 卫茗抽了抽嘴角,抱住他的腿:“殿……殿下您要寻死别往咱玦晏居凑啊,您要是摔了奴婢跟娘娘都赔不起啊赔不起!” “给我。”景虽不改命令,重复了一遍。 身边一直观望的品瑶叹了口气,拖起身侧的椅子递给他,“殿下要玩命,咱奉陪。殿下要修房顶,咱也奉陪。殿下请不要大意地上,就算摔……”说着她狠狠在卫茗腰间掐了把,“我姐妹二人也会冲上来给殿下做肉垫。” 卫茗惨叫了一声,跟着赔笑。 景虽看了她勉强的笑意一眼,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摔了自己。”说着熟练地架了椅子,灵活地站上去,边查看边道:“小时候每逢漏雨,受累的都是母亲的屋子。工匠们阳奉阴违不肯来修,每次都是我偷偷爬上去修。”说着,他仿佛发现了问题所在,头也不回地伸出手,“给我一根长长的东西。” “比如?”卫茗嫌他不够细节。 “树枝什么的都可以。” “树枝似乎是没有的……”卫茗迟疑,仰头问道:“搅屎棒可以么?” 太子殿下手一僵,低头瞥了她一眼。 一旁的品瑶再也看不下去,恨铁不成钢一般抬脚轻轻踢向自家好友的*,“混蛋太子殿下尊贵之体,能给咱修屋顶已经够恩惠了,你好意思让人家一把屎一把雨的给你弄?” 景虽听着这话,终是欣慰地点点头——卫小茶这朋友没白交,醒事。 随即品瑶给了他致命一击:“最关键的是,以后再漏水,你也不怕滴下的是……那啥。” 太子殿下幻灭了,默默收回自己对品瑶“还算明事理”的评价。 品瑶明显感觉到头顶的气场不变,暗恼自己补充的话不经脑子,连忙道:“我……我去找找……” “对了!厨房里有火钳!”卫茗眼睛一亮,砸拳道,“我去拿。” “还是我……”品瑶表示,跟个不会说话猜不透的太子殿下独处一室度日如年! “让她去!”景虽回头看着漏水的缝隙,沉声命道。 卫茗领命,欢快地奔向厨房。 “……”品瑶明显听出他语气的不妥,自言自语一般叹息:“小茶这孩子,在某些方面迟钝得要命。” “她是装傻。”太子殿下一针见血戳破。 “呃……”对方对小茶的了解超过她的预料,一时倒接不上话来。 却听太子殿下又喃喃补充:“装着装着就真以为自己傻了。” “……”品瑶表示,太子殿下对卫小茶的了解超乎想象,没个三五年绝对无法研究得如此透彻。“殿下,您……辛苦了。”卫茗要装起傻来,千百个人都戳不破她坚硬的外壳。 也难怪太子殿下也难免斜她一眼。 “你指的哪方面?”他伸手拨了拨砖块,发现距离不够,只好收手等卫茗的火钳。 品瑶不答,直白地试探:“殿下喜欢小茶吧?” 景虽的回答却是上一个问题:“我哪里都不容易。自然辛苦。” “……”好吧,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策略是吧?品瑶决定扔出让他更难回答的问题:“那殿下能许给小茶一个美好的未来么?” 景虽若有若无“嗯”了声,却不知是回答她的哪个问题。 “或许是我多问了。”品瑶识时务地打住了这个话题。 能冒着危险爬那么高,替她们修葺漏雨的房顶,如果不是为了小茶,还能是暗恋这才第一次见面的她不成? “郭宝林。”太子殿下忽然闷闷地开口,“她手指有毛病,寒冬腊月,春寒料峭,都沾不得冷水。你若真拿她当挚友,很多事便自己做吧。” 微微震惊之后,品瑶点点头:“我明白了。” 是了,听到这样细心的嘱托,他是否正面回答她喜欢小茶一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明明如此一目了然的事,偏偏小茶不领情,装作不知道,还主动提出去拿火钳,避免与他单独相处。 所以太子殿下这才不快了吧? 两人仅仅短短的对话,便再没多问什么。 不多时,卫茗提着火钳“凯旋归来”。 再过了好一会儿,经过景虽用火钳挑挑拨拨后,漏雨得到了控制。 他扔开火钳,小心翼翼翻身而下,顺带把桌椅推回了原位,缓缓道:“暂时应该没问题了,不过我建议你们雨停之后最好请工匠来。郭宝林新宠,想必工匠马屁会拍得十分响彻。” 二女对视了眼,点点头。卫茗抱着棉被上前,“殿下快披上吧,莫要着凉了。” “不用了。”景虽推开棉被,捡起自己落在走廊上的外衫,湿嗒嗒地披上,“我要回去了。”本着想留在她身边多一会儿,才会提出让她洗衣服补过。但她手指沾水后的反应提醒了他——冬天与初春,都是她手指不好受的时候,万万不能沾水。 “恭送殿下。”卫茗也不挽留,心知他多留在此处一刻,对他对好友品瑶都多一分危险。 “卫茗,”景虽指了指地上的棉被,嘱托:“棉被用热水洗。” “奴婢暂时用不上。况且梅雨季节初临,洗了之后反倒发霉。”卫茗捡起棉被,拍了拍。 “那你晚上……?” “奴婢如今跟娘娘挤一团,十分暖和。” “你们……”景虽羡慕嫉妒恨地瞅了瞅她身后的品瑶,“感情真好。” “奴婢与娘娘幼时便是好友,殿下请不要嫉妒。”卫茗感受到他话中有话,下意识后退一步,将品瑶护在身后。 “看来你当这个令侍当得十分自在开心。”景虽自顾自地下了总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卫茗心满意足地点头。 “那就好。”景虽好似舒了口气,展颜破天荒地微笑道:“你自在就好。” “……”卫茗错愕,心跳缓了一步。 “如果父皇来占了你的床位,可尽管到东宫来找我要棉被。”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被子与姐妹 太子殿下的乌鸦嘴在当晚便显灵了。 安帝陛下点了郭宝林,留卫茗一人孤枕难眠。 但借棉被一说明显是多余的,偌大的瑶华宫,不可能匀不出一床棉被来,更何况品瑶一走,枕席倒成了卫茗一人的了。 在这个只有她一个宫女的偏殿中,卫茗无法无天得十分心满意足,守着宫女的自由,享着宫妃的用度,过着太后一般的悠闲生活。 品瑶一夜未归。 卫茗前半夜特意留了外侧的床铺给她,待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早已很没良心地睡成了大字型,而外头也早已日头高升。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屋外传来了洗衣棒的敲打声。 卫茗微觉不对,赶紧掀了被子推开门。只见自家姐妹坐在水盆边,奋力敲打着那一床昨日濡湿的被褥,满头大汗。 “……”这种身份颠倒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卫小茶,你起得可真早。”品瑶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水珠,白了她一眼:“真不知你是怎么在采薇阁混了那么久的。” 卫茗心虚地摸了摸腰间生出的一圈赘肉,“我在采薇阁一直过着无人问津的米虫生活……” “我当年真的同情错了!”品瑶愤慨,“像你这样的米虫居然能节节高升到惠人,让我等任劳任怨干了六年才混到令人的同行情何以堪!” 卫茗悖悖地走过去,抓起被褥的一角,捞起洗衣棒碎念:“所以我觉得还是刷夜壶的日子最充实了……” 品瑶眼明手快捉住她要侵泡的动作,“别添乱,老娘若不是心疼你那双手,才不会侍寝了一晚上回来,手贱地趁雨停放晴了给你搓臭被子!” “品瑶……”大清早的,就让人这么感动。 “停!”品瑶抬手打住她的感动宣言,指了指自己的肩背,“洗了好久,累死了,快来给我捶捶。” “好。”卫茗赶紧凑到她背后,刚抬手还未覆上去,想起什么心有余悸道:“我这算不算伺候你……”自己克主的命格,万万不能害了好友。 “卫小茶,”品瑶捉起洗衣棒轻轻敲了敲她的头,然后指了指盆里的被褥,“是老娘在伺候你!你给老娘捶背是报答好么!” “是是。”卫茗这才放心地覆上去,捶捶捏捏揉揉,忽觉不对——“品瑶,你怎么知道我手不能沾冷水?” 手下的身子微微一僵,很快松弛下来,只听品瑶答道:“你我在一起算是生活了一段时日,如果这都发现不了,我自戳双眼算了。” 但真相却是,今早回玦晏居时,东宫的小太监塞给了她一张纸条,通篇写着卫茗的手需要注意的各项细节。末尾注明:看完销毁,勿告她人。 不难猜测,这苍劲而又不失细腻的字迹出自何人之手。 “原来如此。”卫茗点点头,不疑有它。 品瑶背对着她舒了口气,但同时不免回忆起了昨日太子殿下的两句话—— “她在装傻。” “装着装着就真以为自己傻了。” 不得不说,卫茗在装傻和真傻间傻傻分不清。 “品瑶,你还记得我姨的事么?”卫茗揉着揉着,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嗯,茶薇姨啊,印象深刻呢,怎么了?”杜鹃镇的一朵雷厉风行的茶花,多年来一直未嫁,也不敢有人娶。明明是女流之辈,却把杜家的生意带得蒸蒸日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光是这点,便足以让一般的凡夫俗子退却。 “我昨晚后半夜……梦到她老人家了。” “然后?”品瑶此时停了手头的动作,直起身来听她说。 “还梦到了一些别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出现的人。”卫茗越说越小声,就像在回忆什么。 “比如谁?” “我甚至不敢确定到底是梦还是藏在我深处的记忆。”卫茗说着说着,绕到品瑶跟前,随手拖来小凳,托着腮沉吟:“可我早上一醒来再回忆,竟发现那梦真实得让人害怕。” “你倒是快说啊,到底是谁?”品瑶完全被勾起了好奇心。 卫茗抬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梦到了皇上。” 品瑶白了她一眼:“那肯定是做梦了。” 卫茗却摇摇头,“不是现在的皇上,我梦里头的皇上比现在年轻至少十多岁,而且背景在杜鹃镇。” “那更不可能。”品瑶挥挥手,明显不信:“如果皇上去过,那可真是壮哉我大杜鹃镇!” “他应该是去找姨的。”卫茗缓缓回忆,“可是姨没见他,只让我替她递了杯刚泡好的茶。说是欠皇帝陛下的。” “越说越玄乎了好么!” “最玄乎的是,皇上当时超慈爱的摸了摸我的头,跟我说了什么来着!”卫茗记忆卡壳,使劲回忆也下不去,“而且我家姨也让我传话,说了好多话让我传达,中间我还忘词了来着。” “好吧,说什么了。”品瑶一脸的“你继续编”的神情看着她。 卫茗远目,小时候,有句话她无法理解却偏生记忆深刻,这会儿想来,应该就是她家姨让她传递给皇帝陛下的话之一——“我向来只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沙子。” 这话在当时的她听来隐晦难懂,随着年岁渐长,她慢慢琢磨出这话的意思,才知当年她姨的坚持是多么可贵。 但话窜到口边,却又被她死命咽了下去,转而道:“我不记得了。”撇开这是她姨拒绝安帝的说辞,不宜公开,单就话的内容,也足以伤品瑶的心了。 毕竟,品瑶也绝不愿意成为别人眼中的沙子,奈何生在宫中,向来由不得自己。 “你编个故事好歹编圆润点,这样缺肢少腿的一点都没办法引人入胜好么……”品瑶不以为然重新躬□子,继续捶。 卫茗吐了吐舌头。 “对了,棉絮我给你放在椅子上头,趁着这会儿还有点太阳,你捶完这拨就赶紧抱出来晒,梅雨天的被子最容易发霉了。”到底是做过几年贴身宫女,品瑶在指挥和分配工作上显得十分地干练与流畅。 等卫茗抱出棉絮,品瑶将将洗好被褥,姐妹两人一人晾被子一人晒棉絮,一如刚进宫受小宫女训练那会儿,背对着彼此做着自己的事,时不时转过身,默契地给对方搭把手,井井有条。 被子晾好,尚还滴水。 二女相视一笑,几乎是同时的覆上手掌,噼里啪啦一阵乱拍,水花四溅,笑声飞舞。 “好久没这么玩过了。”忙完一切,品瑶二人合力把躺椅搬到院子里,懒懒躺了上去。 “是啊,”卫茗躺在另外一张椅子上,晒着暖暖的春日阳光,心头一片宁静,“小时候你是咱杜鹃镇孩子里最淘最霸道的大小姐,那会儿跟着你,四处拍人家刚洗好的被子,留下一串串黑手印,然后被主人家拿着洗衣棒追好远。” 品瑶冷哼:“然后你这个叛徒每次在人家找上门的时候就爽快地招供了,让我想装装傻都不成。” “哎,这会儿缩在宫里,威风不再,也只能拍拍自家的被子过瘾。”卫茗感慨,“杜鹃镇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选上了你我。整个微州那一年也才六人,咱可真是为镇长长脸了。” “可不是……”品瑶敛了敛笑容,露出一丝苦涩,“记得你那会儿每隔两日就会下一次山,跑到镇子里来寻我玩耍,还跟我拉钩上吊做一辈子好友来着。说什么我若嫁到城南,你绝不到城北找汉子。” “这下你嫁到宫里,我也只好在宫里当个老宫女陪着你啦。”卫茗笑道,“谁叫我当年跟你拉钩来着?” “可别,”品瑶阻止,“小茶,你我的愿望都是二十三岁出宫嫁人,如今我怕是实现不了了,你一定要替我完成。就算届时你想陪着我,也可以嫁到宫里……比如,太子殿下就不错。” 卫茗一愣,转过头盯着她,“你跟殿下又不熟,怎知道他不错?” 品瑶念及纸条上那句“勿告她人”,深吸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的房顶:“人家好歹帮咱修了回屋顶不是?普通汉子都达不到这高度,何况是宫里养尊处优的少爷?这年头能修屋顶的太子殿下不多了,可谓是爬得了房顶,上得了朝堂。赶紧给我兜好咯。” “品瑶,一个房顶就能收买你,太廉价啦!”卫茗鄙视道。 “他要是对你不好我能被他收买过去么?!”品瑶拍了拍扶手,用力过度掌心火辣辣的疼,默默吹了吹继续道:“民间的汉子还不一定心疼媳妇呢。我瞧殿下倒真是对你上心了,且你俩的奸/情绝不是一两日建立起来的!” “这又是怎么得出的?” “我用眼睛看到的!”品瑶笃定道。 卫茗翻过身,背对她闷道:“他喜怒无常你怎么没看到?” 品瑶双目噌的一亮,“依你的语气,殿下的千姿百态各种情绪你都瞧见过了?还说没有奸/情,给我快快招来!” “今天的太阳真好。”卫茗望天。 “不招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开始瞎掰转移话题。 “我呸下了多少天雨了!快招!” “其实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话题实在绕不过去了。 “你我有四年的时间秉烛夜谈,你尽可以无限延长故事,加入各种形容点缀,分几回合连载且听下回什么的都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做。” “好吧……” 卫茗见她求知欲坚定,拗不过她,只好将五年前发生的事删删减减地说了一通,虽不算荡气回肠,也算精炼简明扼要。 “这事儿……怎么说呢……”品瑶听完,半晌不知如何评价,摸着下巴猜测:“反正我不信一个人的态度会无缘无故转变那么大,这其中必有隐情。” “他有隐情他可以告诉我啊,为啥非要用那样的方式?” “这……你只有去问他本人了。”品瑶答不上,“不过在我看来,就算你俩当年再熟,也没有熟到可以互通心意的地步,他到底是太子殿下,有很多事不便跟你说明的。只是殿下当年用的方法的确有些欠考虑,也有不对之处。” “不管是怎样的隐情……”卫茗沮丧地摇摇头,“我也没办法再次对他掏心掏肺了。他对我的好,我知道。但我却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又像当年那样变成另外一人,把我从天上拍进深渊。品瑶……这么多年,我总算从这深渊里爬上来了,所以天上阳光再暖,我也不会去奢取了。” 院子外的少年面无表情听着墙角,在听到卫茗这句话时,眉头终究不可避免地颤了一下,薄唇微张,别过头望向院墙,视线仿佛穿过那一层石砌的墙,看着里头说着这番话的卫茗受伤的神情。 但他终究没有做什么。 昨日淋雨受冻,今晨起来脑子浑浑噩噩的不清醒,此时听到她二人的对话,竟像是越来越遥远。 他吸了吸鼻中的清液,抬步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当夜,太子殿下因风寒一病不起。   ☆、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心病与良药 “殿下,您每次都赶在生辰前病倒,令微臣十分为难。”罗生把完脉,愁眉苦脸,“宫里好好的,何苦要外出去淋场雨?这让微臣觉得自己很是失职。” “论失职也是关信头上,轮不到你抢先。”景虽声音带着极重的鼻音,难受地别过头,闭上酸胀的眼。 “小的冤枉!”无辜躺枪的关信哭天喊地,“殿下您每次外出时若能知会小的一声……” “聒噪。”景虽皱眉,闷闷道。 关信噤声。 罗生写着方子,笑盈盈看了他一眼,“去年是因为某人的吃食中毒,敢问殿下,今年又是去哪儿淋的雨?” 景虽抿唇。 连续两年因为同一个人被放倒,不得不说,卫茗的克主命格实在强悍。 罗生见他神情,心下了然,摇了摇头:“望殿下来年吸取教训,至少……别年年都赶上这会儿凑上去。毕竟许多皇亲贵族也就只在殿下生辰得见殿下一次,病怏怏的模样易落口舌。”就好比前朝太子百里镜息,本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奈何流连病榻,老是给人一种“活不过今年冬天”的印象,才让朝臣的心偏向了其弟晋平王,也就是如今的安帝陛下。 到了景虽这儿,作为大晏国唯一的继承人,他的健康更是受万人瞩目,有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 但饶是罗生细心照拂,景虽却一直病病殃殃地拖着不见好。 “殿下终日不得开怀,五内郁结,这是心病。微臣纵是医仙转世,也难解心病。”罗生愁道,“殿下到底在逃避着什么?” 景虽垂眸,好半晌才缓缓道:“罗生,我快十八岁了。” “……殿下难道害怕成长?”罗生错愕,“这绝不是微臣所认知的殿下会害怕的东西。”相反,在他印象中,景虽近年来积极好学,锻炼自己的心智,行事说话越显成熟。 景虽摇摇头,叹道:“你也说了,多少人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我的行事作风,喜好偏爱,包括……婚姻大事。” “殿下害怕成亲么?”罗生不解,“或许是微臣十八岁时并不需面对这些吧……在微臣看来,殿下的婚事并不由殿下做主,殿下忧虑再多,也是无谓的。相反,一旦成亲,有了妻族的支持,殿下的地位便更加稳固了。”所以,婚事反倒是利器。 “那么我问你,如果……终有一日,你的妻子是一个别人强加于你的女子,而非璇璇。你会如何?”景虽犀利地问。 罗生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末了沉了沉颜,郑重道:“微臣不做这样的假设。就算殿下反悔,家中反对,认定了璇璇,便是璇璇。” “可我不能。”景虽望着闪烁的烛光,眼底明灭不清,“我并非害怕成亲,只是无法想象,接受另外的女子成为自己的枕边人。”无法想象,当掀起红盖头的那一瞬,露出的脸不是她时,自己会是怎样的绝望。 他没有告诉罗生,他真正害怕的,是她终究不会再靠近他,一旦到了二十三岁,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就像她家姨对待他父亲那般,即便他追到天涯海角,也难以挽回。 三年,他只剩三年可以把握了。 *** “还有三年了啊。”品瑶赖在躺椅上,美美地伸了一记懒腰。 “什么?”卫茗目不转睛盯着满天的星辰,一时没回过神来。 “你出宫啊。”品瑶白了她一眼,“过去不掰着指头成天数么?怎么这会儿倒像个愣子一般问我什么?” “哦,”卫茗呆愣地点点头,“可我已经打算在宫里一直陪着你,不出宫了啊。” “我呸!”品瑶啐道,“老娘青春被狗啃了,好不容易看着你还有希望可以替我达成愿望,你居然跟我说要陪我孤独终老,去去去,谁要你陪?”说着竟然嫌弃地挥挥手。 卫茗知道好友是心疼自己,托着腮看着她一脸嫌恶的表情好笑:“不是三年,是三年半。要到三年零五个月后的九月才能出宫。” “是了,咱是九月份入的宫,到今年九月就满八年了。”品瑶摇头叹气,“这八年你说说,咱都做了些什么……特别是你!”她气闷地指着卫茗,“就给我刷夜壶去了!” 卫茗举起食指神秘地摆了摆:“高官非我所欲也,宠妃亦非我所欲也,二者都非我所欲也,舍二者刷夜壶去也。” “我已经不想说你什么了。”对于自家好友扶不起墙的认知也不是一两日了,“我的青春年华被狗啃了,你的青春全埋没在粪池里了!” 卫茗洒脱地摊手:“没有吾等,哪能养得出你这样的艳丽娇花?” “歪理。”品瑶哭笑不得地嗔了她一眼,敛了敛神色,“我记得你的生辰在一个月之后是吧?” “嗯,茶花盛开之时。”“茗”这一字,因此而来。 “二十岁了啊……说真的,到了这把年纪,女孩子当真得为自己打算了,”品瑶垂眸沉吟:“总之我是没这个念想了,倒是你……如果当真要在二十三岁时出宫,这会儿就得开始着手准备了。上下打点关系,争取出宫时体面些,再攒些宫里的珠饰做嫁妆……这个我这边可以帮你,左右皇上有赏赐我也用不上。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二十三岁的女子,放在民间已过了适婚的年纪,就算宫里出去的金贵些,但这么几年的风霜和粗活,也总免不了色衰憔悴,争不过那些个年轻鲜活的花朵儿们。所以你出去后,千万耽误不得了。女孩子的容貌……就这几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些我都知道的,可姻缘这事儿……到底急不得。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不会勉强自己去要。” “小心跟茶薇姨一样嫁不出去!”品瑶撅着嘴吓她,“这会儿要是有个娃娃亲什么的,对方一表人才又未婚嫁,就完美了。” “怎么可能有……”卫茗说着说着,顿了顿,声音一轻,喃道:“似乎还真有。” 品瑶耳尖捕捉到她的低喃,来了兴趣,眼睛“噌——”的一亮,“你居然有娃娃亲?”跟她认识了近二十年,同住在一个镇上,她的消息已经落后到如此地步了么? 卫茗摇摇头,又点点头,“姨有一次跟我侃大山时,似乎提到过。” “什么叫‘似乎提到过’?这般重大的事不应该是人尽皆知了么?” “姨说,只是口头上的娃娃亲,那会儿我还小,除了她跟对方,谁都不知道。对方也不一定记得,更不一定生了儿子。所以可以随时反悔。” “也就是说……”品瑶在心头微微一转,瞠目结舌,“茶薇姨跟人结娃娃亲时,对方的孩子还没出世?你很可能跟一个不存在的孩子有娃娃亲?” 卫茗悲催地点点头,“所以姨说,我的婚事我做主,除非到了我无论如何也嫁不出去的田地,届时再行考虑这桩口头上的婚事。” “结果茶薇姨后来打听过了么?”品瑶一脸期待,“对方生儿子了么?会不会比你小十几岁?” 卫茗摊手:“直到我入宫前,都不知道那孩子的事。姨也没再提过。” “喂喂,这么说起来,很可能你入宫的时候那孩子都还没出世?”品瑶同情地斜了她一眼,“肯定没戏,那孩子起码比你小十二岁。就算你二十三岁出宫,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你下得去手啊?” 卫茗当真抬起右手,罪恶地瞧了一眼,仰面躺倒,长叹一口气,“嫁人好辛苦啊……” “找到了就不辛苦了……”品瑶学她仰面平躺,看漫天星辰罗布,繁星似锦。 “我当年怎么就这么想嫁人呢?”卫茗摇头费解,“一说起终生愿望,就是出宫嫁人什么的,现在想来……嫁人也是件烦人的事儿。” “因为你不想出宫了。”品瑶悠悠下了结论。 “……”卫茗诧异地别过头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她。 “却不一定是因为我。”品瑶补了一刀。 “……”卫茗又默默将头别回去,目不转睛盯着天上让人眼花缭乱的星星,碎成一片越来越恍惚,“星星好多。” “……”这转换话题的方式实在不算高明。 “杜鹃镇的夜空也这样美。”卫茗继续为自己的新话题铺路,“你还记得吗,夏夜的时候,咱俩就爬上你家屋顶,仰着头看一夜,最后就睡死在屋顶上,居然没一次滚下来过。” “再也……看不到了吧?”也再也回不去了。“我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夜空,还能欣赏多久。” “品瑶……” “你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的。”说着,她盖上自己的小腹,“我跟杜媛一样,都是替代品。所以我不想跟她落得一样的下场。还让孩子做了牺牲品。” “据说,是位小皇子。”卫茗迟疑着道,“太医剖开时,都已经成型了……皇上内疚万分,这才免了杜媛的罪责,也没有惩罚我们伺候的奴婢们,这才让我逃过一劫。” “杜媛最大的失误,是她在还没有站稳时怀了孩子。” “嗯。”这会儿回过头来分析,的确如此。“宫里面子嗣稀少,一个孩子足够引来豺狼虎豹张开血盆大口。叶贵妃就头一个不让。” “是啊,叶贵妃娘娘……”想起林淑妃曾经的分析,品瑶冷笑,“贵妃娘娘生了个傻儿子,便不让别人有儿子。这才使得宫里面一直没有孩子出世。太子殿下能够一直安然活到现在,明着有皇上的庇护,暗着有宫令闻香大姑姑的保护,旁人难以动得了手脚。而景爰公主能够出世,则仰仗于其母魏德妃家世显赫,个个会武,提前派了有功夫的老妈子照拂着。但试想一下,如果景爰公主是位小皇子,即便魏家能护她出世,恐怕也防不住她幼年夭折。” “而杜媛,什么都没有。”卫茗接道。 “我也……什么都没有。”品瑶按着小腹看着她,“这样下去,孩子是迟早的事。但我宁愿因无子被人欺凌爬不上去,也不愿成为众人矢之,保不住自己,也保不住无辜的孩子。” “我懂了。”卫茗点点头,“怪不得……宫里面的娘娘们都没有身孕。”这其中,多少是被暗算,又有多少是同品瑶一般,自愿避祸的呢?“我明日便偷偷去太医局问问,有没有净身的药物。” “谢了。” “可别跟我生分,”卫茗惶恐地摆摆手,“你也跟着想想,这玩意儿要怎么开口跟太医局的人索取?方子总要有人来开的。”这会儿,太医局没有自己人显得何其不便。 一整晚,姐妹二人嘀咕出了无数种馊主意。 但次日,没有一种用上了。 在去太医局的路上,卫茗当头遭了一记闷棍。 然后,随着一个黑麻袋套上头,是很多记闷棍砸在身上和头上。 痛昏前,一句话浮现在卫茗的脑海里——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的。 人后坏话说多了,果然会被打击报复。 这就是报应。   ☆、第三十三章 (三十三)陷害与隐藏 卫茗久去未归,品瑶不由得有几分着急,七上八下的,直到两个时辰过去后,还不见人回,这才按捺不下焦虑急急忙忙出门去寻。 刚刚踏出后门,一小太监身影与她擦肩而过。 品瑶没在意,往前走了几步才觉察出不对劲——自己宫里何时有了小太监? “你站住。”她立即回头,叫住还未走远的背影。 背影不卑不亢回头,一脸茫然看着她。 品瑶看清来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舌头一并有些不听使唤:“太、太子殿下?” “嗯。”景虽一脸自然地点点头。 品瑶惊魂未定拍拍心口,“吓死了,您这样悄然无声地飘过去,奴……咳,嫔妾还以为是宫人。” “嗯。”景虽又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是人不是鬼。 “您来找小茶……嫔妾指卫茗,是吗?”面对一个闷骚孩子,品瑶在对话实在难以进行时,主动提问。 “嗯。”依旧是一个字。 “她……出去了。”品瑶说到这里,面露担忧,“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没回来,嫔妾这便是去寻她来着。” “去哪里了?”这次多了几个字,音调也有了起伏。 “……太医局。” 景虽容色一沉,并未追问郭品瑶遣卫茗去太医局的目的,一门心思全放在了一件事上——昨日罗生提起,在叶贵妃的强烈要求下,叶之夜作为叶贵妃的专属医官使,又回来了。 品瑶见他拉下脸色,不明所以,便不好再开口,尴尬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需应付过路宫人投过来的诧异眼神。 毕竟,一个是太子殿下,一个是皇上新宠,两者凑在一起说话,总归是不好的。 “听说了么?”两名宫女急步走过去,其中一人激动道,“叶贵妃娘娘宫里头混进了可疑的宫女,据说被侍卫乱棍扫出,给逃了。” “贵妃娘娘这下子非得把后宫给搅翻过来不可。”另一人啧啧道。 “那也说不准,”先前说话那人神秘道,“我听说贵妃娘娘的含光宫里面的人说啊,这可疑的宫女是个浅蓝腰带。查查宫里面的令侍,谁伤了一目了然。只是这令侍的主子恐怕要倒霉咯。” 品瑶忽然泛起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看向一直把头别向墙壁的景虽,只见他也在同一瞬看了过来,面色微白。 “最好别是她。”景虽沉吟。 “一定……不会是吧?”品瑶干笑,语气十分不确定。 两人看向对方,皆在对方眼里窥到担忧与慌乱,然后双双几乎在同时抬步,心急如焚往太医局赶去。 *** 头痛欲裂,全身的骨头仿佛被碾碎了,动辄便是撕裂一般痛苦。 卫茗紧拧眉头,用尽全身的气力想要撑开那双重如称砣的眼皮,终以失败告终。 “你究竟是得罪了何方妖孽,怎尽往脸上招呼?”男子不正经地啧啧,“若说是嫉妒你这张容貌,那人眼光也忒差了些。” “……”这声音……很熟悉。 “皱什么眉头,”温凉之物抹上伤口,泛起一阵药香,“小卫茗,本少爷给你上药呢,别不满啊。” “……”好吧,她听出来了,是叶之夜。 “被人打了一顿还没有扔井里毁尸灭迹,想来还用得着你。”叶之夜有一搭没一搭给她上药,“要不是我发现你,别人也会发现你。不过小卫茗你的结局可就不大相同了。” “……?”卫茗面露疑惑。 “刚听说阿姐宫里出了个可疑的宫女,被侍卫乱棍打出来,狼狈逃走,”他顿了顿,似乎端详着什么,“嗯,应该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卫茗心头一跳,大喊不妙。 “所以人家打了你没把你扔井里,而是扔在路边。”叶之夜坚定地推理着,“就等着谁看见把你押到阿姐宫里去领赏呢。而阿姐呢,只需要散步条谣言,就能把你跟你家主子一网打尽,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妙招。” “……”阿姐? “哦,我阿姐就是你们所谓的叶贵妃。”叶之夜淡淡解释着。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嗯,这会儿你那位主子兼小姐妹应该急坏了。”叶之夜摸着下巴玩味道,“某某人大约也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的一样。” “……”呃,某某人应该就是某傲娇的太子殿下了吧? “所以,我就不告诉他你在我这儿。”叶之夜嘿嘿一笑,“一向面瘫的太子殿下焦急的神情,一定是难得一见的精彩。” “……”这人性格实在太恶劣! “小卫茗,听了有没有很抓狂的感觉。”叶之夜知道她醒着,戳了戳她的脸颊,“醒着就坐起来咬我啊。” “……!”好火大。 “来啊来啊。”大掌在她眼前晃悠着,引诱她睁眼。 卫茗拧紧眉头,手指动了动。 叶之夜就像见了曙光一般,勾起释然的笑,继续调戏:“有本事就起来掐我啊。”卫茗伤得太重,多伤在头部,即便他用了针灸替她引血祛瘀,解了燃眉之急。但如果接下来几个时辰她还不能醒过来,就很可能永远这样沉睡下去了。 卫茗一咬牙,整个人翻身过去,不睁眼,却也不对着他。 叶之夜长舒一口气,从床头起身,“现下的情形你也知道了,要怎样你自己决定吧。” “你能收留我多久?”卫茗背着他虚弱问道。 “这不由我决定。”叶之夜洒脱道,“只能保证收留你到你被发现为止。届时阿姐怎么闹是她的事,碍不着我什么。” “这里是哪里?” “含光宫的偏殿。”叶之夜话语中有几分得意,“把你藏在她宫里,我看她怎么在人家的宫里把你搜出来。” “……”所谓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好了,说完了。”叶之夜伸了伸懒腰,“明天是太子殿下的生辰,估摸着我那‘识大体’的阿姐也不敢在今晚闹大,你暂时不用担心你的小姐妹。” 卫茗稍微安下心来,这才想起他的事:“你……咳,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昨天,要不怎么说你运气好呢。” 卫茗吐了吐舌头,扯着嘴角的伤口,一声抽息:“我伤得有多重……” “还好,就断了一根肋骨一根胫骨,三根指骨。啧啧,幸好你用手护着头啊,瞧你指骨的断裂情况,若是那几棍落到头上,你不死也傻了。”他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点旧伤。” “我手指是没救了吧。”只怕日后不仅过不得冬,连夏天也难熬了,“干脆剁了算了,留着徒添痛苦。” “那可不行,你那双爪子当年我可是花了大心血来救的,怎能轻易就给剁了?”叶之夜嬉笑着调侃,“只怕剁了之后,有人要伤心内疚一辈子吧。” 初听这话没什么不妥,卫茗一时答不上,将这话在心头转了转,顿时觉察出不对——“夜太医指的‘有人’是谁?”按照她当年的猜想,叶之夜应当是路过才救了她,理应不知道她的手伤从何而来。但如今想来,净房地处偏僻,实乃皇宫里头最人迹罕至之处,他一个医官使有事没事的又怎会凑到那里去? “我现在不是太医了。”叶之夜揉了揉鼻子,铁了心不打算告诉她实情,转而道:“右手的伤疤,是上次落井造成的?” “奴婢越发觉着夜太……大夫神通广大了。”对外都是称失足落水,他却知之中详情。如今想来,苏素一定是叶家的人无疑。“敢问夜大夫,知晓苏素这个人?”自杜媛一事后,她卫茗去了净房,而苏素作为令侍却音讯全无,想来应该是被叶家人回收了,要么雪藏要么留至下一次使用。 “不认识。”否定得很干净,“不过倒认识一个叫素苏的。” “……”这换名换得如此没有技术水平是闹哪样!“好吧,那咱来说说这位素苏姑娘吧。” “有什么好说的?”叶之夜摊手,“跟小卫茗你一样,也是暗恋我的一小姑娘。小卫茗你介意?” 撇开那句“一样”,再撇开苏素的“暗恋”为何会被知晓,卫茗恍然大悟,悲痛欲绝:“敢情我不是被灭口,而是因情杀被坑的!” 叶之夜面色微微一凝,“是她推的你?” 原来他不知?“夜大夫,你的线索怎么都断断续续的?” “少量的偷听外加自己的推测拼凑出来的真相,你不能对它的完整性要求过高。至于你口中那位苏素……”叶之夜眯眼一笑,眼底冰冷一片,“倒想见一见了。”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看戏与调戏 “品瑶。”林淑妃用手绢捂着唇低咳了声,“回神。” 心神不宁的品瑶一个激灵,眨了眨眼,茫然地看向身侧的林淑妃。 林淑妃用眼神指了指上座的安帝,端着笑容压着嗓子道:“陛下唤你。” 品瑶赶紧望向安帝,果然见他正瞧着自己等下文,连忙起身恭敬回道:“陛下恕罪。” “你脸色不太好,是身体不适么?”安帝和颜悦色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品瑶顺势捂住嘴唇,故作难受:“回禀陛下,臣妾确实有些不适,还望陛下与殿下不要怪罪,允臣妾早退。” 安帝理解地点点头,望着身侧今日的寿星,“景虽以为如何?” 景虽无精打采地看向郭品瑶,“近来季节变换,还望郭娘娘保重身体。” “嫔妾多谢殿下关心。”品瑶朝众人礼了礼,“嫔妾告退了。” “咦?”韩婕妤诧道,“郭宝林怎每个随侍的人在身边扶着搀着?” 品瑶身子微微一震,斜眼瞟向一头的景虽,只见他脸色也是一沉。 他二人寻了一天一夜,却始终没有找到卫茗的下落。她一夜未眠,想来太子殿下也没有睡好。 但面上,她歉意笑道:“嫔妾的令侍在去年此时,惹得殿下反感呕吐。嫔妾实在不敢再带来,惹殿下不快……” “难得你思虑周全。”安帝赞赏地点点头,“不过自己的身子要紧,一会儿让顾太医去给你瞧一瞧,即便是小病也不拖不得。” 品瑶强颜欢笑,寒暄了几句,匆匆离开,直奔太医局,准备再走一次卫茗走过的路,寻找蛛丝马迹。 她一走,宴会又开始热闹了。 韩婕妤浅笑调侃:“郭妹妹身子可真是娇贵,一点都看不出是宫女出生。” “郭妹妹家世也不薄,郭家乃是前朝重臣的后人,三代书香门第呢。”叶贵妃不屑地接话,“想必淑妃娘娘宫里风水好,连个宫女也养得如此水灵……没得勾引皇上的狐媚子。”最后一句话,她吐得极轻,却足以让林淑妃听得一清二楚。 林淑妃一直把品瑶当女儿养,平日里好吃好喝从来少不了她,结果夫君被养女夺了爱,被人看了场笑话,此事变成为是林淑妃最不想听的禁忌。 “品瑶年轻貌美,自然是水灵灵的。”林淑妃笑盈盈地回道,暗讽叶贵妃半老徐娘。 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河水的三妃,这会儿淑妃与贵妃暗着起了争斗,在场众人不由得纷纷噤声,将目光放到一向韬光养晦的魏德妃身上,等她的反应。 却见魏德妃抿唇笑了笑,看着太子殿下,“臣妾记得,去年也是生辰宴之时,向殿下举荐了自家侄女,这一年过去了……殿下也着实到了适婚的年纪。”说着,她将美眸别向安帝:“臣妾琢磨着……何时让两个孩子也见一见,倒不是说臣妾的侄女有多优秀,只是殿下见了,或许能在心头有个数,有利于日后选妃。” 景虽眉尾一抽,不置可否。 景爰公主见自家兄长闷着不说话凉了母亲的场子,爽朗地一拍桌,欢脱道:“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吧!” 安帝被她逗乐:“女儿果然是想嫁人了。” 景虽凉凉给了她一记眼刀——景爰,你可真是卖得一手好兄长。 明面是一场为他举办的生辰家宴,里头到底搀和了或多或少的政治与勾心斗角。景虽作为主角撑到下午,实在厌倦了这种场面,借身体尚未康复之由退下,路过荷塘时,怔了片刻。 上一次卫茗被人推进井里导致失踪,那么这一次呢? 一念及此,他赶紧回到东宫,于众人不察时钻到寝房边的草丛里,打开了那扇好几年不曾开启的门,径直钻了进去,沿着蜿蜒的水源和小路一路寻找,不知走了多久,饿得头昏眼花精疲力竭,才开启了最尽头的那扇门,钻出了暗无天日的地道。 地道外,一片光明与嘈杂。 景虽深知一旦卫茗出了宫便如鱼儿入了大海,一去无踪。他焦虑地将身子彻底钻出来,一步步走向光明之处。 出口,正是京城一条大街的巷子口。 时隔几年,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不由得生出一份恍若隔世的怅然。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贩的叫卖声在巷子的两头此起彼伏,这个喧嚣的尘世透着那座皇宫所没有的生气。 但这份生气中少了一味让他欢喜的心动。 他怅然若失地走出巷子口,站在人流中央,恍恍惚惚地看着身边人头攒动,一个个陌生的人擦肩而过,却都不是他想要的人。 卫茗……你在哪里? 他无意识地扫过人群,眼神穿越到对面,瞳孔一收,在某一处定格。 叶之夜初初也是一愣,直到确认对方的确是宫中那位今日过生辰的主之后,心头稍稍转了转,了然一笑,隔着人群抱了抱拳,算是行礼。 景虽正站在街心,负手微微点头,表示收到。 叶之夜指了指皇宫的方向,目露疑问:殿下是怎么出来的? 景虽摇摇头,失望地转过身,望向天边的落日。 今天一过,卫茗便消失整整两日了。 上一次,她主动来到他身边避祸。那么……这一次呢? 如果她还活着,又在哪里?身边有着谁在照看她? 叶之夜摸着下巴,玩味地看着街心的少年惆怅无措地焦虑着,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寻找着,嘴角无意识地轻轻上扬——五年前他来求他出诊救一个宫女时,他便有些怀疑,本着一腔好奇心去救治卫茗。 事实证明,五年前他没救错人,卫茗果然能控制从来不言苟笑的太子殿下的情绪。 这发展,着实有意思! 正所谓,你的女人在我手里,可我就是不告诉你。 他倒要看看,如果卫茗继续下落不明,向来沉稳寡言的太子殿下会不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反应。 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下定决心后,叶之夜揉了揉露出奸笑的脸,恢复寻常,本着礼节朝街心的少年随意地礼了礼,大摇大摆朝皇宫走去。 景虽远目赏着夕霞,忽的一愣,然后像是皤然醒悟一般掉头钻进出来时的巷子里,仔细检查门的拉环,果然是已经生锈,上面只有轻微被擦过的痕迹。 抬手,右掌心印着斑斑锈迹。 也就是说在他之前,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拉过这只拉环。 进一步讲——卫茗不曾通过这里。 一念及此,他松了口气,决定继续回宫找寻。 而另一头,卫茗昏昏沉沉睡了一天,总算在临近天黑时饿醒,奈何一身骨头七零八落动弹不得,只得仰着脖子数夜壶,和着肚子咕咕叫的调子,数到了第二百二十二个时,终于等来了吃的。 准确来说,是一个送食物的人。 “人没缓过气来,肚子倒是叫唤得挺精神嘛。”叶之夜提着没吃完的饭菜走进来,啧啧道:“可真是还未见人,先闻其声。” “……”卫茗怨念地望着他。 叶之夜晃了晃手中的食篮,诱惑:“小卫茗,来求我一声,求我就给你。” 卫茗鄙视地看着他,“夜大夫,咱能别说得这么邪恶可以不?” 叶之夜眨了眨眼,“人家很纯洁地诱惑你,是小卫茗你自己想得太邪恶了。” “……”肚子不争气地又叫唤了声。 “来吧,求我一句。”叶之夜提着食篮走近,“比如什么‘风流倜傥才智无双的叶公子奴婢想啥啥啥’之类的。” “喂喂,‘啥啥啥’说清楚!”听着好容易让人想歪!“还有,哪有人这么厚颜无耻地称赞自己的?” “小卫茗,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他腾出一只手,颇是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很精神。” 卫茗一怔。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五年前,这个人在将自己的双手救回来后,也曾这般温柔地摸着她的头,眯眼笑着说:“恢复精神就好。” 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开始追寻着此人,不由自主为之颤动。 然而,时隔五年,再次经历这个场景,却只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和内心的感激。 再无其他。 “为什么……要救我?”卫茗垂眼,问出了这个早该问出的问题。 她与他非亲非故,交情并不算深,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他,他完全不必救她,放任她重伤倒在路边,被别的人捡到,从而达到叶贵妃一石二鸟的计谋。 “小卫茗,是真傻还是装傻呢?”他看着她,仿佛喃喃自语一般悠悠道,“还能是为什么呢?” “……”卫茗别过眼,不敢与他对视。 “很明显是看不惯我家阿姐的作为啊,”叶之夜摊手,“干嘛叶家做什么我都要配合?我有我的乐子,放任你被别的人捡走,顺水推舟,届时定能看见太子殿下焦急的神情。可那又怎样呢?你要是死了,以后也就再没人能够胜任这个角色了。看戏便是要看个圆满,牺牲戏子多无趣?你不觉得欲罢不能才最撩人么?” “完全不知你在说什么。”卫茗挪眼盯着他,却在心头缓缓舒了口气——她欠的人情太多,仅景虽一人,便足够她忙活一辈子了。 ……一辈子? 卫茗心头一跳,赶紧扑倒这个不切实际的臆想,一抬眼,饭菜已在眼前。 “夜大夫不是要奴婢求几声么?”卫茗好死不死旧事重提。 只见叶之夜面不改色盛了一碗清粥,美美地喝了几口,然后得意洋洋斜了她一眼,“小卫茗,我改变主意了,求我不好玩,你表个白听听?” “表白是什么?能当饭吃?”卫茗学景虽当日眨了眨眼,装傻扮天真。 叶之夜又使劲喝了一口,砸了砸嘴,“清粥扮小菜,人间真绝色。” 卫茗咽了咽口水,弃城投降:“夜大夫,你风流倜傥……” “求饶已经不起效了,”叶之夜耀武扬威睨她,“非表白不接受。” “‘奴婢自叶公子救了奴婢那天起,便一直仰慕风流倜傥的叶公子,心神向往……”卫茗像念经一般毫无感情地将之前这些年,一直想说却又来不及说的话一股脑吐了了出来,没有丝毫地紧张和羞涩,大气不喘继续道:“……不知叶公子可不可以高抬贵手,要看戏也得先赏奴婢口饭吃’这个版本如何?” “很好。”叶之夜面上满意地点点头,递上清粥,一口一口喂她,眼底却在不经意流转间,流露出一丝失望,无意识地低喃:“如果是真心话便好了。” “嗯?”卫茗咽下一口,显然没听清。 “我说,快点吃,吃完好睡觉。”叶之夜恢复了嬉皮笑脸。 “睡了一天,腰酸背痛,怕是睡不着了罢。” 却见叶之夜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快点吃,吃完我好睡觉。真是的,不就少个‘我’字就自作多情了不是?” “……”卫茗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皮笑肉不笑试探:“夜大夫的意思是……” “宫门已经关了,阿姐留我宿一晚上。否则你以为我怎可能提着食篮,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间含光殿的客房里?”安帝知晓他与叶贵妃的姐弟关系和他在叶家的身份,并未多加管束。他正是知晓这点,才掐着天黑关宫门前进宫。只可怜,某人现在恐怕还在街上瞎晃悠吧? “阿姐也真是笨啊,人藏在自己宫里,非要大张旗鼓跑人家宫里去搜,证据又不足……看着真是让人着急。” “……”卫茗白了他一眼,“不是你从中作梗的话……” “……的话?”叶之夜收拾了空碗,回过头看着她,一脸玩味。 “我申请睡床!”卫茗斩钉截铁声明。 “谁轰你了?”叶之夜一步步缓缓走向她,随手松了腰带的系扣。“你这副小身板,我瞧着……” 卫茗屏住呼吸,期待他说出“瞧不上”之类的话,能自动提出去睡椅子。 却听叶之夜顿了顿,继续道:“……瞧着,应该只占半个床位。” “……”卫茗心头咯噔一声响。   ☆、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毁歌与纤柔 叶之夜一步一步地靠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卫茗的心口,越靠近越沉重。 卫茗缩了缩脖子,默默咽了一口。 “小卫茗,你在怕我?”叶之夜语调故意上扬,调戏意味十足。 “呃……”卫茗思及自己目前只是个战斗力为零的渣,于是吞下了那通会玷污他清白的言辞,义正言辞:“这事关夜大夫的名誉!” “那玩意儿离我很遥远。”叶之夜很洒脱地摊手。 “可离我很近。”卫茗悲催望着床边的他。 叶之夜伸出食指,戳了戳她恢复血色的脸颊,不意外遭到她的躲闪。 “小卫茗,你很讨厌我碰你?”叶之夜明知故问。 卫茗“呵呵”一笑:“夜大夫多虑了,仅仅是奴婢不习惯跟男子亲近而已……” “不习惯啊……”叶之夜意味深长远目,喃喃自语:“却能习惯他睡在你枕畔……” 究竟,还是不同的是么? 时至今日,他忽然迷惑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看一场好戏才不停地介入她的事,还是别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她。 就像一味香草,明明只想摘下她放进花篮里调味,却在溜过鼻尖的一瞬发觉,自己放不下了。 可握着一味香草,他能做什么呢? 叶之夜浅浅自笑,推着卫茗到床的内侧,然后心无芥蒂地躺了上去,随即便感觉到了来自身侧的僵硬。他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轻松调侃:“好累哎,小卫茗快来报答我伺候你。” 卫茗梗着脖子斜了他一眼,“夜大夫,奴婢如今手脚皆残,怕是无能为力了。” “不用你动手动脚,”叶之夜闭着眼随意挥了挥手,“哼首小曲儿来给本公子听听。” 卫茗顺着他的调调接道:“公子,奴婢虽不卖身,但也无艺可卖。” “随便哼两句吧,”叶之夜为了不让她过分僵硬,故意鼓动,“你们微州不是有很多山歌么,碧江边上的姑娘,怎能不会一两首采莲曲什么的?” “咳,”卫茗默默咽下自己音盲这个事实,“那我唱首《采茶曲》报答夜大夫吧。” “诶这首我恰好听过,唱来听听。”叶之夜期待地洗耳恭听。 卫茗清了清嗓,在心头过了过词,深吸了口气,吟道:“今年的茶树绿又香,来看采茶的美姑娘……” “停!”叶之夜猛地打住,“怎么跟我听过的版本不同?” 卫茗错愕:“有么?” “词是对的,可这调子完全不同啊。”叶之夜不解,“难道是我当时听的方式不对?” “你再听听看?”卫茗清清嗓,重新唱起来:“今年的茶树绿又香,来看采茶的美姑娘。望碧江,长又长,让我来给你讲一讲……” “好吧,”叶之夜总算明白了,“原来是你唱的方式不对……” ——因为前后两遍调子完全不同! 再细细一品,混蛋都想不起原调是怎样来着了好么! 卫茗识趣地收音,小心翼翼问道:“那大夫还想继续听么?” “……”叶之夜悲痛地摇摇手,背过身,顿时觉得睡意全无。 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也没能把睡意催出来,满脑子循环着卫茗那奇特的音调,余音缭绕。 直到次日清晨,总算是把原调子给还原了。 天才总是这么富有钻研精神,偶尔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叶之夜表示,让卫茗唱歌是自己人生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没有之一! 整夜的睡眠,栽在一首歌上,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第二日的萎靡不振,精神无法集中,以至于当他在听到郭品瑶被软禁的消息时,久久没有做出反应。 “阿夜以为不妥?”叶贵妃叶霜秋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不认同。 叶之夜使劲眨了眨酸疼的眼,含糊不清道:“阿姐刚刚说什么来着?” 宫女们皆是羡慕嫉妒恨地看着他一脸吊儿郎当的表情要求叶贵妃重复,只怕望遍后宫,也找不出第二人敢有这样的胆子。 叶霜秋拧眉,“你昨晚上做什么去了?” “钻研艺术!”叶之夜精炼地总结。 叶霜秋睨了他一眼。 叶之夜翘着二郎腿,做了一个请说的动作。 “我说,”叶霜秋耐着性子重复,“我命人去搜了郭宝林的宫,没有找到她的令侍,她自己也对自己令侍的下落吞吐不清。所以我当即把‘窝藏包庇’的罪名扣她头上。哪知林淑妃林香叶出面作梗,生生给掰成了‘管教不严’,仅仅将郭宝林软禁在她自己的宫中,不准外出,直到她的令侍找到为止。” “林淑妃出面阻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叶之夜爱莫能助,“毕竟她才是瑶华宫的正主,她的人应该由她处置。” “她要揽责,硬要把人归到自己宫里,届时便将她一起拖下马好了。”叶霜秋冷哼,“人是她们宫的宫女,论起责任,她们一个都跑不掉。” “你人都没找到就把之后的计划好了,把人给得罪光了,”叶之夜不以为然摇头,“实在是太莽撞了。” “左右人在宫里,能藏到哪里去?”叶霜秋胸有成竹道,“她受了重伤,要么拖死,要么因为找药被我逮到,总之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之夜揉了揉鼻子,想起卫茗那副躺尸状,实在不知她算是人还是尸…… “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叶霜秋瞧出不对劲,疑心:“你该不会是真的对她……”叶家前些日子限制他的行动,不就是因为叶之夜为这个宫女求情么?“ “阿姐,我游戏人生惯了,你是知道的。”叶之夜没有正面回答,“棋子温润光泽,舍不得丢而已。” “如果她会乱了整盘局,就算她打磨得再光滑,我也定要将她砸成粉末!”叶霜秋恶狠狠看着叶之夜,“如果她会把你带向毁灭,就算你放不下,为了保护你,我也必会不择手段!” *** 卫茗失踪三天,景虽一筹莫展。 郭品瑶被软禁,他无能为力。 但头疼的却不止这些——魏德妃的侄女在安排下进宫了。 没错,就是奔着他来的! 景虽负手望着不远处那传说中的魏家小姐,又侧头跟关信确认了一次:“你再重复一次她名字来着。” “魏纤柔。”关信压着声音回道,只觉得场面十分诡异。 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子,胳膊比他小腿还粗,包裹在华衣中显得有些紧绷。很显然此女平日里不喜这样的服侍,走起路来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娉婷之姿,活像个汉子,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活脱脱就像是军营里蹦跶出来的兵士,偏偏配了个极其违和的名字——“纤柔”。 柳妆在一旁低哼道:“果然名字都是父母的美好愿望。” 关信侧头看向她,深以为有理点点头:“柳令侍,两年来,就刚刚这句话最中听。” “关公公会不会有一种同盟之感?”柳妆用下巴指了指那头的魏纤柔,“毕竟抢太子殿下的人又多了一位。” “殿下的注意力为人留着,除了那人谁都抢不走,”关信得意洋洋道,“与其与你同盟,不如去抱那位的大腿更讨殿下欢心。” 柳妆心知景虽这些年来心头一直藏着一位秘密小情人,斗不过也撬不出是谁,正想见缝插针套话,便见景虽皱眉道:“有那个时间瞎嘀咕,排斥外人,不如好好替我想想对策怎么轰人。” “轰人是门艺术。”关信高深道。 “殿下,她不比奴婢等人,是各位娘娘宫里来的,”柳妆审时审度,深知能让景虽主动提出出谋划策的机会不多,“殿下就算轰人,也请慎重。” “你在说废话!”关信鄙夷,“若不是殿下想慎重,何须问你我二人?” “总比你故作高深强……” “别说了!”关信低喝,“她过来了……” 只见魏纤柔一步步走近,停在景虽面前。饶是比他矮了一个头,但因身姿魁梧,乍看背影,倒像是太子殿下的一员大将正在听从他的差遣。 景虽面不改色看着她,面上波澜不惊。 魏纤柔将他上下打量完,才悠悠一礼:“臣女魏纤柔见过太子殿下。”音若蚊鸣,仿若萤虫之光,若有若无的娇弱,与其外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噗——咳咳!”关信忍不住笑出声,赶紧装作咳嗽掩盖笑意。 “人倒霉了,真是连口水都会呛到。”魏纤柔对于太子身边小侍从的奇异表现并未生气,反而弱弱下了结论。 关信震天动地咳完,低头慌张道:“小的失礼,魏小姐勿怪。” “你倒霉,我怎会怪你?”魏小姐一根筋认定关信是“倒霉”被口水呛到,并未介意,将注意力重新挪回景虽身上,叉腰道:“殿下会骑马射箭么?”语气带着一丝不屑,仿佛看不上景虽那副与她比起来明显瘦弱的身板。 景虽沉默片刻,抬手挥退想要替他辩解的关信,经过深思熟虑后摇摇头:“不太会。” 嗷嗷!关信在心头嚎叫——太子殿下三箭连珠的技艺在大晏也是少见,这魏家小姐孤陋寡闻也就罢了,太子殿下居然由着她去了! 却见魏纤柔嘟嘴纠结了一会儿,砸拳道:“那我教你吧!我们去骑马!” “……”景虽表示,这走向跟他所预料的“魏家小姐不满他文弱借口走人”之类的不太符合。 “小姐入宫第一天,不好好学规矩,便要由着性子野么?”柳妆见殿下为难,正是表现的好时机,赶紧上前冷讽。 “大晏的江山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魏纤柔瞪着柳妆威风凛凛强调,“靠一张嘴说,几个规矩你给我打江山看看?”她将目光挪回景虽身上,苦口婆心:“殿□为大晏的子孙,马背上的功夫怎能少?” “……”景虽默默望天,然后扶额,“我头晕,我去午休了。骑马射箭要去围场,你自己去跟父皇申请,我不管你。”说完,当真懒得多说一个字,一走了之。 而另一头,卫茗屏住呼吸,一双眸子死死盯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门,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这个时候,叶之夜不可能来。 那么……推门的会是…… 她不敢想象,绝望地闭上眼。 门大大地打开,久久没有动静。 她撩开一条眼缝——见到来人后,心跳顿时漏了一拍,然后如释重负舒了口气……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景然与怀疑 一名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正站在床头,一双灰眸清澈透亮,好奇望着她。 “……”卫茗在心头稍稍转了转,微笑道:“景然殿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二皇子景然傻笑,眼眸眯成一条缝。 好吧,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叶贵妃藏在宫里不肯轻易示人的儿子,果然是个傻子。 “殿下,别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哦。”卫茗柔声哄道,“告诉别人的话,就会有大野狼出来把你吃掉!”末了还做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 景然吓得一缩,躲到桌子底下,可怜兮兮看着她,嘴一瘪,泫然欲泣。 “……”卫茗眼见他要大哭一场,赶紧补救,“殿……殿下,我逗你玩的呢!” 景然吸吸鼻子,半信半疑看着她。 好吧,卫茗也疑惑了——他这一系列的行为究竟是真傻还是自然反应? 如果是自然反应,景然殿下已经九岁了,且出生在宫里面,就算有叶贵妃的庇护,也不至于胆小无知到如此地步。 如果是真傻呢…… 装傻高手遇到真傻孩子,卫茗没辙了,干脆心一横躺在床上呻/吟:“肚子好饿……”传说小孩要哄,但哄过头了,便会养成他无法无天的性子,所以需要适当的“无视”,无视他的一切行为。 她铁了心无视,一只小肉手却横在她眼前。 “……”卫茗盯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觉得恁地熟悉,不由得下意识脱口道:“殿下您要……洗手?” 景然咧嘴一笑:“糖。”话音刚落,他张开小掌,一粒粒糖丸掉落下来,砸在卫茗枕边。“你吃。”小手把糖丸推到她脸颊边,景然乐呵呵地邀请。 “……”卫茗哭笑不得,“殿下,谢谢你的糖……”真的很感动,只因为她一句“饿了”便忙不迭地把糖送上来,但是……“殿下,我更想吃肉。”这些日子进的几乎都是流食,极其清淡,嘴巴里没味,腻得慌。 景然眨了眨眼,好似明白过来,转身屁颠屁颠便出去了。 等他走了,卫茗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景然殿下是叶贵妃的宝,身边必定是三五个婆子宫女守着,他能跑这里来或许只是个意外。现在的含光宫很有可能已经翻了天地寻找遗失的二殿下…… 一旦景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必定便是那个焦点。如果他当真大张旗鼓地送来了肉,无疑是把狼引入了她这座小羊圈里…… 卫茗在心头哀嚎,暗骂自己作死,绝望地闭眼,等着众人涌进将她逮个正着。 然后,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卫茗不敢睁眼,数着来人的步子,仿佛那每一步都是踩在她心尖子上一般让她窒息。 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卫茗心头一紧——难不成自己已经头身分离化为鬼魂了? 她一咬牙,撩开一丝眼缝。 只见景然睁着一双清澈的灰眸看着她,见她醒来,极其开心地眯眼一笑,献宝一般把手里的东西往她身上一推。 “……”卫茗看着推向她的“肉”,抽了抽嘴角。 “你吃。”景然憨厚地笑。 “殿下,”卫茗敛了敛微崩坏的脸,和蔼道:“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生肉是不能吃的?” 是的,推到她面前的,正是一块滴血的生牛肉!也不知神通广大的景然殿下是如何从厨房偷天换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她房间的…… 景然委屈地瘪了瘪嘴,像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缩到床头。 “景然殿下乖。”卫茗柔声哄道,“娘亲没有教,茗姐姐教你:生肉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会坏肚子。景然是好孩子,以后一定要吃香喷喷的熟食。” 景然眨眨眼,似懂非懂点点头。 “那么请殿下把肉还回去吧。厨房的姐姐发现少肉了会被处罚的。”卫茗循循善诱。 景然咧嘴笑着点点头,端起了盘子。 “殿下还回去之后不可以再回来了哦。”卫茗正色告诫,生怕他将人带来围观她。 景然脸色一垮,放下盘子张臂紧紧抱住她,可怜兮兮瞅着她死活不肯走。 “……”那双清澈而焦急的灰眸直直印在心头,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比现在的景然稍大一点的少年也是这样一双灰眸,深深烙在心头,直至此日也挥之不去。 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欢喜,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沮丧。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能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找到彼此的影子。 灰眸的小少年扑在她怀里,灰眸的大少年呢……是否真如同叶之夜所说,正满天下地寻找着她? 回想那一日被推下井钻到他床上,被他发现时,他眼眸里的欣喜若狂和如释重负至今难忘。 她想,那时的他,是真的在为她担心焦虑着。 “景虽……”卫茗摸着景然的头,无意识地望向窗外低喃,“我在这里……” *** 心猛地跳动。 景虽摁住心口,脸色一白。 “殿下怎么了?”关信细心地注意到他的异样,连忙上前问道。 “没事,”景虽摆手,意犹未尽地看向含光宫的方向,“在哪里呢……” “殿下您说谁?”关信不明所以,“魏家小姐的话,刚刚来报已经出了宫门了。” “这么一来,她回去之后应该会一通数落我吧。”景虽神色自若一笑,“我倒要瞧瞧,魏老将军舍不舍得把自己的孙女儿许给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不得马拉不了弓的病秧子。” 关信哭笑不得:“殿下,没有外人在场,咱说自己的时候能别加这么多贬义词么……”他这个当下人的听了都觉着不平。 大晏国的太子殿下,本应是家喻户晓的文武双全,风华绝代,到头来这位主偏要自毁名声来躲婚事。 “殿下,躲完一桩,下一桩婚事又会接踵而至的,”关信苦口婆心道,“您毕竟也到年纪了。只怕这婚事会一桩比一桩来得凶残,届时就算您装病拒客,也会有想要攀龙附凤之人捧着女儿来的。” “那我便一桩一桩地拒。”景虽很坚定。 “就怕叶贵妃娘娘煽风点火,或者陛下看不下去了,兴许他老人家一个点头,就把你送出去了。” “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景虽直白问道。 “还是快些定下来为好……”关信小心翼翼道,“不喜欢也没关系,暂时不成亲也无妨,先相敬如宾地处着,多少能阻止下一桩婚事的到来。” “何处是个头?”靠演戏才能维持的关系,就如同累赘一般让人心累。 “到了……您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关信讳莫如深建议,“毕竟……您就只有三年了不是么?” 景虽面上有些挂不住,别过眼眸沉声道:“三年……我连她现在在哪儿都不知……” “是啊,都快半个月了,”虽未提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谈论的是谁,“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不见,除非……”关信忽然打住接下来的乌鸦嘴,转而振作起来鼓励道:“卫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景虽苦笑,“她命格不好,克主。她爹娘自小就不太敢要她,所以她是姨一手带大的。结果进了宫,也遭人嫌弃……这样的命数,算是吉么?” “呃……”关信诺诺:“殿下,小的也是想安慰一下您不是?卫姑娘命格克主,她如今这位主子活得好好的,阎王爷肯定不收她,会留着她继续祸害人间。” “主子?”景虽颦眉回忆了片刻,“郭品瑶?” “可不就是郭宝林么?据说郭娘娘跟卫姑娘情同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来着……卫姑娘在她那儿过着小姐一般的悠闲日子,宫里面的人都眼红的紧。” “感情的确很好,”前一日见到郭品瑶时,见她一脸的憔悴,期待地望着他,便知她这些日子为卫茗操了不少的心。“等会儿送些补品到瑶华宫去。”卫茗不在,她的朋友他便替她照看一阵儿吧。 “殿下……这不太好吧?”太子给宫妃送东西,于情于理都惹人非议。 “送给淑妃娘娘。”林淑妃是他血亲,送些补品去孝顺倒也合情合理,“淑妃娘娘自会安排的。” “是。”关信躬身领命。 等到补品送到,入药端上桌,品瑶还未好好喝上一口,便当场华丽丽吐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林淑妃焦急地替她拍背顺气,“这味儿虽重了些,却也不会难闻至此啊。” “太子殿下的好意……嫔妾实在消受不起。”品瑶一边顺气一边艰难道,“实在是辜负了。” “殿下怎会无缘无故送来补品?”林淑妃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品瑶按住胸口,惨白着脸摇头。 “我瞧着你这几日为了你那侍女丫头当真是操了不少的心。”林淑妃看不下去,到底是心疼了,“回去躺着吧,我一会儿让太医过来瞧瞧。兴许是天气大了,脾胃不适外加休息不足。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迟早得将自己的身体拖垮不可,届时就算陛下解了你的禁也于事无补了。” “嫔妾省得,多谢淑妃娘娘关心。” 而另一头,景虽并不知自己的一番体恤已经被吐了出来,领着侍从径直去了鲜少踏进的叶贵妃宫里请安。 “哟,殿下这会儿请安。”叶贵妃捏着绢巾掩唇,看了看远处的夕阳,不以为然冷笑,“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请安不分时辰。”景虽冠冕堂皇道,“父皇的父亲也是叶家人,叶娘娘与我算是姑侄,侄儿来看望姑姑,天经地义的事。” “本宫倒是受宠若惊了。”叶贵妃骨碌碌地打量着他,试图揣测他的来意。 而景虽端着一张镇定自若的脸,心头却百转千回。 来到含光宫,全凭自己的一个感觉——感觉卫茗就在这里。 但如果卫茗就在这里,叶贵妃又何必满后宫地搜人造势?何不将人拉出来,让父皇做主处置,这样才可既处置了卫茗,又可以图谋不轨的罪名一并拖下郭品瑶。也就是说,她藏着卫茗一点好处也没有。 但如果……她不知呢? 含光宫乃是最大的一座宫殿,光是房间便有几十间。如果卫茗是藏在某个房间中,这些日子的吃食又是如何解决的? 如果厨房接连半个月少了食物,一定会有所发现。但从未听说过这样古怪的事发生,也就是说……卫茗的吃食来得十分光明正大。 究竟是谁,在暗中接济她? 但这一切,都只是建议在“如果卫茗在这里”的猜想而已……直觉不能当做凭据,他找不到理由搜宫,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 “据说叶公子这半个月来夜夜宿在此处?”景虽看似漫不经心询问。其实这也是他起了疑心的第二点——叶之夜回太医局的次日,卫茗去往太医局。那个时候叶之夜应该正在太医局或是在路上。卫茗失踪后,叶之夜便不顾宫中闲话,开始频繁地宿在含光宫,让人实在不得不多留个心,不得不怀疑,是叶之夜将人藏了起来,且用了所谓的“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把人藏在了叶贵妃的后院里头,日夜悉心照顾…… 一念及此,景虽神色一敛,看向叶贵妃半质问道:“不知叶公子如今正在何处?”   ☆、第三十七章 (三十七)接近与宣告 一名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正站在床头,一双灰眸清澈透亮,好奇望着她。 “……”卫茗在心头稍稍转了转,微笑道:“景然殿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二皇子景然傻笑,眼眸眯成一条缝。 好吧,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叶贵妃藏在宫里不肯轻易示人的儿子,果然是个傻子。 “殿下,别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哦。”卫茗柔声哄道,“告诉别人的话,就会有大野狼出来把你吃掉!”末了还做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 景然吓得一缩,躲到桌子底下,可怜兮兮看着她,嘴一瘪,泫然欲泣。 “……”卫茗眼见他要大哭一场,赶紧补救,“殿……殿下,我逗你玩的呢!” 景然吸吸鼻子,半信半疑看着她。 好吧,卫茗也疑惑了——他这一系列的行为究竟是真傻还是自然反应? 如果是自然反应,景然殿下已经九岁了,且出生在宫里面,就算有叶贵妃的庇护,也不至于胆小无知到如此地步。 如果是真傻呢…… 装傻高手遇到真傻孩子,卫茗没辙了,干脆心一横躺在床上呻/吟:“肚子好饿……”传说小孩要哄,但哄过头了,便会养成他无法无天的性子,所以需要适当的“无视”,无视他的一切行为。 她铁了心无视,一只小肉手却横在她眼前。 “……”卫茗盯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觉得恁地熟悉,不由得下意识脱口道:“殿下您要……洗手?” 景然咧嘴一笑:“糖。”话音刚落,他张开小掌,一粒粒糖丸掉落下来,砸在卫茗枕边。“你吃。”小手把糖丸推到她脸颊边,景然乐呵呵地邀请。 “……”卫茗哭笑不得,“殿下,谢谢你的糖……”真的很感动,只因为她一句“饿了”便忙不迭地把糖送上来,但是……“殿下,我更想吃肉。”这些日子进的几乎都是流食,极其清淡,嘴巴里没味,腻得慌。 景然眨了眨眼,好似明白过来,转身屁颠屁颠便出去了。 等他走了,卫茗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景然殿下是叶贵妃的宝,身边必定是三五个婆子宫女守着,他能跑这里来或许只是个意外。现在的含光宫很有可能已经翻了天地寻找遗失的二殿下…… 一旦景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必定便是那个焦点。如果他当真大张旗鼓地送来了肉,无疑是把狼引入了她这座小羊圈里…… 卫茗在心头哀嚎,暗骂自己作死,绝望地闭眼,等着众人涌进将她逮个正着。 然后,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卫茗不敢睁眼,数着来人的步子,仿佛那每一步都是踩在她心尖子上一般让她窒息。 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卫茗心头一紧——难不成自己已经头身分离化为鬼魂了? 她一咬牙,撩开一丝眼缝。 只见景然睁着一双清澈的灰眸看着她,见她醒来,极其开心地眯眼一笑,献宝一般把手里的东西往她身上一推。 “……”卫茗看着推向她的“肉”,抽了抽嘴角。 “你吃。”景然憨厚地笑。 “殿下,”卫茗敛了敛微崩坏的脸,和蔼道:“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生肉是不能吃的?” 是的,推到她面前的,正是一块滴血的生牛肉!也不知神通广大的景然殿下是如何从厨房偷天换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她房间的…… 景然委屈地瘪了瘪嘴,像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缩到床头。 “景然殿下乖。”卫茗柔声哄道,“娘亲没有教,茗姐姐教你:生肉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会坏肚子。景然是好孩子,以后一定要吃香喷喷的熟食。” 景然眨眨眼,似懂非懂点点头。 “那么请殿下把肉还回去吧。厨房的姐姐发现少肉了会被处罚的。”卫茗循循善诱。 景然咧嘴笑着点点头,端起了盘子。 “殿下还回去之后不可以再回来了哦。”卫茗正色告诫,生怕他将人带来围观她。 景然脸色一垮,放下盘子张臂紧紧抱住她,可怜兮兮瞅着她死活不肯走。 “……”那双清澈而焦急的灰眸直直印在心头,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比现在的景然稍大一点的少年也是这样一双灰眸,深深烙在心头,直至此日也挥之不去。 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欢喜,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沮丧。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能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找到彼此的影子。 灰眸的小少年扑在她怀里,灰眸的大少年呢……是否真如同叶之夜所说,正满天下地寻找着她? 回想那一日被推下井钻到他床上,被他发现时,他眼眸里的欣喜若狂和如释重负至今难忘。 她想,那时的他,是真的在为她担心焦虑着。 “景虽……”卫茗摸着景然的头,无意识地望向窗外低喃,“我在这里……” *** 心猛地跳动。 景虽摁住心口,脸色一白。 “殿下怎么了?”关信细心地注意到他的异样,连忙上前问道。 “没事,”景虽摆手,意犹未尽地看向含光宫的方向,“在哪里呢……” “殿下您说谁?”关信不明所以,“魏家小姐的话,刚刚来报已经出了宫门了。” “这么一来,她回去之后应该会一通数落我吧。”景虽神色自若一笑,“我倒要瞧瞧,魏老将军舍不舍得把自己的孙女儿许给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不得马拉不了弓的病秧子。” 关信哭笑不得:“殿下,没有外人在场,咱说自己的时候能别加这么多贬义词么……”他这个当下人的听了都觉着不平。 大晏国的太子殿下,本应是家喻户晓的文武双全,风华绝代,到头来这位主偏要自毁名声来躲婚事。 “殿下,躲完一桩,下一桩婚事又会接踵而至的,”关信苦口婆心道,“您毕竟也到年纪了。只怕这婚事会一桩比一桩来得凶残,届时就算您装病拒客,也会有想要攀龙附凤之人捧着女儿来的。” “那我便一桩一桩地拒。”景虽很坚定。 “就怕叶贵妃娘娘煽风点火,或者陛下看不下去了,兴许他老人家一个点头,就把你送出去了。” “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景虽直白问道。 “还是快些定下来为好……”关信小心翼翼道,“不喜欢也没关系,暂时不成亲也无妨,先相敬如宾地处着,多少能阻止下一桩婚事的到来。” “何处是个头?”靠演戏才能维持的关系,就如同累赘一般让人心累。 “到了……您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关信讳莫如深建议,“毕竟……您就只有三年了不是么?” 景虽面上有些挂不住,别过眼眸沉声道:“三年……我连她现在在哪儿都不知……” “是啊,都快半个月了,”虽未提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谈论的是谁,“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不见,除非……”关信忽然打住接下来的乌鸦嘴,转而振作起来鼓励道:“卫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景虽苦笑,“她命格不好,克主。她爹娘自小就不太敢要她,所以她是姨一手带大的。结果进了宫,也遭人嫌弃……这样的命数,算是吉么?” “呃……”关信诺诺:“殿下,小的也是想安慰一下您不是?卫姑娘命格克主,她如今这位主子活得好好的,阎王爷肯定不收她,会留着她继续祸害人间。” “主子?”景虽颦眉回忆了片刻,“郭品瑶?” “可不就是郭宝林么?据说郭娘娘跟卫姑娘情同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来着……卫姑娘在她那儿过着小姐一般的悠闲日子,宫里面的人都眼红的紧。” “感情的确很好,”前一日见到郭品瑶时,见她一脸的憔悴,期待地望着他,便知她这些日子为卫茗操了不少的心。“等会儿送些补品到瑶华宫去。”卫茗不在,她的朋友他便替她照看一阵儿吧。 “殿下……这不太好吧?”太子给宫妃送东西,于情于理都惹人非议。 “送给淑妃娘娘。”林淑妃是他血亲,送些补品去孝顺倒也合情合理,“淑妃娘娘自会安排的。” “是。”关信躬身领命。 等到补品送到,入药端上桌,品瑶还未好好喝上一口,便当场华丽丽吐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林淑妃焦急地替她拍背顺气,“这味儿虽重了些,却也不会难闻至此啊。” “太子殿下的好意……嫔妾实在消受不起。”品瑶一边顺气一边艰难道,“实在是辜负了。” “殿下怎会无缘无故送来补品?”林淑妃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品瑶按住胸口,惨白着脸摇头。 “我瞧着你这几日为了你那侍女丫头当真是操了不少的心。”林淑妃看不下去,到底是心疼了,“回去躺着吧,我一会儿让太医过来瞧瞧。兴许是天气大了,脾胃不适外加休息不足。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迟早得将自己的身体拖垮不可,届时就算陛下解了你的禁也于事无补了。” “嫔妾省得,多谢淑妃娘娘关心。”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八)红线与脱险 “……”忽然被人宣示了主权,卫茗估摸着自己这会儿应该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口,却实在不知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只好试探地开口:“殿……殿下,您哄孩子可真……”……能下血本! 话未尽,便见景虽凉凉一眼扫过来,“你不准说话。” “……”好吧,太子殿下要做的事,什么时候容得下她这等小人物多嘴? 景虽见她安静下来,满意地挪眼瞥向另外一只小的,警告道:“你也不许说话。” 景然死死拽住卫茗,面对自家兄长的淫威,没有买账,而是眨巴眨巴水眸,眼看着就要嚎啕大哭出来。 卫茗眼明手快,赶紧捂住景然的嘴不让他发出大的动静,同时转过头安抚大的那只:“殿下英明神武来搭救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就只有这些?”景虽掂了掂她,明显感觉到怀中的人比起上一次瘦了许多。 “……但奴婢觉着,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卫茗试图寻找最合适的解释。 “说人话。” 卫茗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奴婢不能跟殿下走。”随即便感觉紧贴的身子一僵,赶紧补救慌忙解释:“奴婢如今是戴罪之身,跟殿下走了,只会拖累殿下。” “比起这个,你在这里更是拖累。”在这个他看不到掌控不到的地方,与叶之夜做着他不知道的事,反而牵制了他的心思和行动。 “殿下将奴婢带回去,能为奴婢做什么呢?”卫茗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能保护你。景虽顿了顿,终究没有将这句不切实际的诺言吐出来。这座后宫毕竟不是他做主,他又能保证护她到何种地步呢? “或许殿下能提供奴婢吃穿无愁,可……然后呢?”卫茗抬眸,神情灼灼望着他,“奴婢只能在那方寸之间,顶着这个冤屈,再无出头之日……终日只能躲避在殿下的羽翼下,一事无成。” “我能为你洗清冤屈。”景虽沉沉道,“我保证。” 卫茗浅笑摇了摇头,“殿下,您是唯一一个不能介入这件事的人。”身为太子,后宫之事应少管。她与他,在表面上并没有交情,莫名其妙出现在东宫只会惹人猜忌,平白地将品瑶牵扯进来惹出事端。“所以,如果您真的想替奴婢洗清罪名,便成全一下奴婢的私心吧。” 景虽心头一沉:“什么……私心?” “一点不切实际的……私心而已。”卫茗苦涩一笑,不愿告诉他,自己到现在,仍旧妄想着以自己的力量护着他,不让他受牵连,平平安安地登上皇位,君临天下。 “那么,”景虽见她不愿意吐露,也不勉强,转而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卫茗眼眸一弯,低头放开捂住景然小嘴的手,柔掌摸了摸泪巴巴的小景然的头安抚着他,“姐姐不会走的。” “嗯。”景然破颜而笑。 “如果……能帮一帮姐姐该多好?”卫茗摸着他的头,喃喃自语,“也不知你的请求,你的母妃会不会遂了你的心愿……” “你的意思……?”景虽眼底透过一丝光,“他……?” 卫茗回头眯眼一笑,“奴婢被二殿下缠住当玩伴,结果导致贵妃娘娘误会奴婢身份而乱棍将奴婢打伤之事,还请殿下务必暗示闻香姑姑前来一观……”说着,她心底一哽,无力地捏了捏景然的小脸,“姐姐这样利用你,是不是很可恶?” 景然一脸好奇地傻笑。 “无论如何,姐姐也不想受制于人……”卫茗咬重了“受制于人”四个字,低低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理解……” 景虽听出后半句是说给他听的,心知事已至此,这乃是最好的办法,无可奈何只好将她放回软床,躬□额头抵着她的眉心,低声道:“明日我会让闻香姑姑来的,你把握好时机。” “嗯……”卫茗只觉暖暖的气息扑在脸上,带来一片赤红的热潮。 “我不方便来了……”景虽闭眼,起身的片刻间薄唇擦过她的眼睑,就像是蜻蜓点水的一记吻,点亮了卫茗心中最闪耀的星星。 (下面防盗章节重复你们懂得……等会儿来替换。) 一名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正站在床头,一双灰眸清澈透亮,好奇望着她。 “……”卫茗在心头稍稍转了转,微笑道:“景然殿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二皇子景然傻笑,眼眸眯成一条缝。 好吧,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叶贵妃藏在宫里不肯轻易示人的儿子,果然是个傻子。 “殿下,别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哦。”卫茗柔声哄道,“告诉别人的话,就会有大野狼出来把你吃掉!”末了还做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 景然吓得一缩,躲到桌子底下,可怜兮兮看着她,嘴一瘪,泫然欲泣。 “……”卫茗眼见他要大哭一场,赶紧补救,“殿……殿下,我逗你玩的呢!” 景然吸吸鼻子,半信半疑看着她。 好吧,卫茗也疑惑了——他这一系列的行为究竟是真傻还是自然反应? 如果是自然反应,景然殿下已经九岁了,且出生在宫里面,就算有叶贵妃的庇护,也不至于胆小无知到如此地步。 如果是真傻呢…… 装傻高手遇到真傻孩子,卫茗没辙了,干脆心一横躺在床上呻/吟:“肚子好饿……”传说小孩要哄,但哄过头了,便会养成他无法无天的性子,所以需要适当的“无视”,无视他的一切行为。 她铁了心无视,一只小肉手却横在她眼前。 “……”卫茗盯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觉得恁地熟悉,不由得下意识脱口道:“殿下您要……洗手?” 景然咧嘴一笑:“糖。”话音刚落,他张开小掌,一粒粒糖丸掉落下来,砸在卫茗枕边。“你吃。”小手把糖丸推到她脸颊边,景然乐呵呵地邀请。 “……”卫茗哭笑不得,“殿下,谢谢你的糖……”真的很感动,只因为她一句“饿了”便忙不迭地把糖送上来,但是……“殿下,我更想吃肉。”这些日子进的几乎都是流食,极其清淡,嘴巴里没味,腻得慌。 景然眨了眨眼,好似明白过来,转身屁颠屁颠便出去了。 等他走了,卫茗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景然殿下是叶贵妃的宝,身边必定是三五个婆子宫女守着,他能跑这里来或许只是个意外。现在的含光宫很有可能已经翻了天地寻找遗失的二殿下…… 一旦景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必定便是那个焦点。如果他当真大张旗鼓地送来了肉,无疑是把狼引入了她这座小羊圈里…… 卫茗在心头哀嚎,暗骂自己作死,绝望地闭眼,等着众人涌进将她逮个正着。 然后,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卫茗不敢睁眼,数着来人的步子,仿佛那每一步都是踩在她心尖子上一般让她窒息。 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卫茗心头一紧——难不成自己已经头身分离化为鬼魂了? 她一咬牙,撩开一丝眼缝。 只见景然睁着一双清澈的灰眸看着她,见她醒来,极其开心地眯眼一笑,献宝一般把手里的东西往她身上一推。 “……”卫茗看着推向她的“肉”,抽了抽嘴角。 “你吃。”景然憨厚地笑。 “殿下,”卫茗敛了敛微崩坏的脸,和蔼道:“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生肉是不能吃的?” 是的,推到她面前的,正是一块滴血的生牛肉!也不知神通广大的景然殿下是如何从厨房偷天换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她房间的…… 景然委屈地瘪了瘪嘴,像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缩到床头。 “景然殿下乖。”卫茗柔声哄道,“娘亲没有教,茗姐姐教你:生肉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会坏肚子。景然是好孩子,以后一定要吃香喷喷的熟食。” 景然眨眨眼,似懂非懂点点头。 “那么请殿下把肉还回去吧。厨房的姐姐发现少肉了会被处罚的。”卫茗循循善诱。 景然咧嘴笑着点点头,端起了盘子。 “殿下还回去之后不可以再回来了哦。”卫茗正色告诫,生怕他将人带来围观她。 景然脸色一垮,放下盘子张臂紧紧抱住她,可怜兮兮瞅着她死活不肯走。 “……”那双清澈而焦急的灰眸直直印在心头,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比现在的景然稍大一点的少年也是这样一双灰眸,深深烙在心头,直至此日也挥之不去。 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欢喜,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沮丧。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能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找到彼此的影子。 灰眸的小少年扑在她怀里,灰眸的大少年呢……是否真如同叶之夜所说,正满天下地寻找着她? 回想那一日被推下井钻到他床上,被他发现时,他眼眸里的欣喜若狂和如释重负至今难忘。 她想,那时的他,是真的在为她担心焦虑着。 “景虽……”卫茗摸着景然的头,无意识地望向窗外低喃,“我在这里……”   ☆、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回答与撞见 次日,宫令闻香得到线报,率众赶赴含光宫,搜出了当日被叶贵妃当做可疑宫女,乱棍打伤的令侍卫茗。 但此事,并没有进一步发展下去。 含光宫仅仅对外宣称,说是景然殿下相中了令侍卫茗,央她给他做玩伴,结果卫茗在未经含光宫掌事姑姑的允许下,私自进入含光宫陪景然殿下玩耍,结果被当做了可疑人物,白白挨了一顿打,之后数日一直在含光宫后院养伤。 至于养伤的细节,谁人在照顾她这些时日的饮食,包括叶贵妃为何不察之类的事,含光宫并没有给出答复。 既然叶贵妃也承认是误会一场,此事便该在这里画上终止,之后各回各宫,各司其职。哪知景然殿下不依,临到头蹦跶出来死死抱住了卫茗,硬是不放人,倒算是坐实了卫茗那番“被景然殿下强硬要求做玩伴”的说辞,却也让卫茗脱不了身。 眼见卫茗快要因为景然殿下的不放人而长久深陷含光宫,刚晋了才人的郭品瑶在这时强硬地要求卫茗重回自己身侧。孕期前三个月,孕妇脾气十分不好,外加胎儿的影响,品瑶这几日吐得七荤八素的,终日无法安眠,这种情况下提出要回卫茗的请求,安帝自然无法拒绝。 于是,一向得势的叶贵妃在卫茗的争夺战中,终究败下阵来。抢不到卫茗,只能安慰自家嚎啕大哭的儿子,希冀能有其他的物事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而另一头……关信瞥了瞥自家主子那张萎靡不振的脸,扬着笑脸小心翼翼道:“殿下,卫姑娘能回到郭才人身边,那可是天大的喜事,您为何愁眉苦脸的?” “落枕。”景虽揉了揉眼下的青黛,给了简短的解释。 “哦……”关信一脸的不信,掀起眼帘试探道:“殿下昨晚,回得很晚哦……” “散步。”依旧是简短的解释。 “哦……”关信抽了抽嘴角,忍不住补充道:“散到了子时……” “我乐意。”他就是乐意,乐意站在屋外喝西北风,听那一席没有营养的对白! 是的,十分没有营养! 场景重现,要从景然那句“那哥哥跟嫂子会一直在一起么?”开始。 (下面章节重复你们懂得……等会儿来替换。) 一名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正站在床头,一双灰眸清澈透亮,好奇望着她。 “……”卫茗在心头稍稍转了转,微笑道:“景然殿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二皇子景然傻笑,眼眸眯成一条缝。 好吧,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叶贵妃藏在宫里不肯轻易示人的儿子,果然是个傻子。 “殿下,别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哦。”卫茗柔声哄道,“告诉别人的话,就会有大野狼出来把你吃掉!”末了还做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 景然吓得一缩,躲到桌子底下,可怜兮兮看着她,嘴一瘪,泫然欲泣。 “……”卫茗眼见他要大哭一场,赶紧补救,“殿……殿下,我逗你玩的呢!” 景然吸吸鼻子,半信半疑看着她。 好吧,卫茗也疑惑了——他这一系列的行为究竟是真傻还是自然反应? 如果是自然反应,景然殿下已经九岁了,且出生在宫里面,就算有叶贵妃的庇护,也不至于胆小无知到如此地步。 如果是真傻呢…… 装傻高手遇到真傻孩子,卫茗没辙了,干脆心一横躺在床上呻/吟:“肚子好饿……”传说小孩要哄,但哄过头了,便会养成他无法无天的性子,所以需要适当的“无视”,无视他的一切行为。 她铁了心无视,一只小肉手却横在她眼前。 “……”卫茗盯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觉得恁地熟悉,不由得下意识脱口道:“殿下您要……洗手?” 景然咧嘴一笑:“糖。”话音刚落,他张开小掌,一粒粒糖丸掉落下来,砸在卫茗枕边。“你吃。”小手把糖丸推到她脸颊边,景然乐呵呵地邀请。 “……”卫茗哭笑不得,“殿下,谢谢你的糖……”真的很感动,只因为她一句“饿了”便忙不迭地把糖送上来,但是……“殿下,我更想吃肉。”这些日子进的几乎都是流食,极其清淡,嘴巴里没味,腻得慌。 景然眨了眨眼,好似明白过来,转身屁颠屁颠便出去了。 等他走了,卫茗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景然殿下是叶贵妃的宝,身边必定是三五个婆子宫女守着,他能跑这里来或许只是个意外。现在的含光宫很有可能已经翻了天地寻找遗失的二殿下…… 一旦景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必定便是那个焦点。如果他当真大张旗鼓地送来了肉,无疑是把狼引入了她这座小羊圈里…… 卫茗在心头哀嚎,暗骂自己作死,绝望地闭眼,等着众人涌进将她逮个正着。 然后,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卫茗不敢睁眼,数着来人的步子,仿佛那每一步都是踩在她心尖子上一般让她窒息。 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卫茗心头一紧——难不成自己已经头身分离化为鬼魂了? 她一咬牙,撩开一丝眼缝。 只见景然睁着一双清澈的灰眸看着她,见她醒来,极其开心地眯眼一笑,献宝一般把手里的东西往她身上一推。 “……”卫茗看着推向她的“肉”,抽了抽嘴角。 “你吃。”景然憨厚地笑。 “殿下,”卫茗敛了敛微崩坏的脸,和蔼道:“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生肉是不能吃的?” 是的,推到她面前的,正是一块滴血的生牛肉!也不知神通广大的景然殿下是如何从厨房偷天换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她房间的…… 景然委屈地瘪了瘪嘴,像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缩到床头。 “景然殿下乖。”卫茗柔声哄道,“娘亲没有教,茗姐姐教你:生肉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会坏肚子。景然是好孩子,以后一定要吃香喷喷的熟食。” 景然眨眨眼,似懂非懂点点头。 “那么请殿下把肉还回去吧。厨房的姐姐发现少肉了会被处罚的。”卫茗循循善诱。 景然咧嘴笑着点点头,端起了盘子。 “殿下还回去之后不可以再回来了哦。”卫茗正色告诫,生怕他将人带来围观她。 景然脸色一垮,放下盘子张臂紧紧抱住她,可怜兮兮瞅着她死活不肯走。 “……”那双清澈而焦急的灰眸直直印在心头,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比现在的景然稍大一点的少年也是这样一双灰眸,深深烙在心头,直至此日也挥之不去。 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欢喜,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沮丧。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能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找到彼此的影子。 灰眸的小少年扑在她怀里,灰眸的大少年呢……是否真如同叶之夜所说,正满天下地寻找着她? 回想那一日被推下井钻到他床上,被他发现时,他眼眸里的欣喜若狂和如释重负至今难忘。 她想,那时的他,是真的在为她担心焦虑着。 “景虽……”卫茗摸着景然的头,无意识地望向窗外低喃,“我在这里……” *** 心猛地跳动。 景虽摁住心口,脸色一白。 “殿下怎么了?”关信细心地注意到他的异样,连忙上前问道。 “没事,”景虽摆手,意犹未尽地看向含光宫的方向,“在哪里呢……” “殿下您说谁?”关信不明所以,“魏家小姐的话,刚刚来报已经出了宫门了。” “这么一来,她回去之后应该会一通数落我吧。”景虽神色自若一笑,“我倒要瞧瞧,魏老将军舍不舍得把自己的孙女儿许给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不得马拉不了弓的病秧子。” 关信哭笑不得:“殿下,没有外人在场,咱说自己的时候能别加这么多贬义词么……”他这个当下人的听了都觉着不平。 大晏国的太子殿下,本应是家喻户晓的文武双全,风华绝代,到头来这位主偏要自毁名声来躲婚事。 “殿下,躲完一桩,下一桩婚事又会接踵而至的,”关信苦口婆心道,“您毕竟也到年纪了。只怕这婚事会一桩比一桩来得凶残,届时就算您装病拒客,也会有想要攀龙附凤之人捧着女儿来的。” “那我便一桩一桩地拒。”景虽很坚定。 “就怕叶贵妃娘娘煽风点火,或者陛下看不下去了,兴许他老人家一个点头,就把你送出去了。” “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景虽直白问道。 “还是快些定下来为好……”关信小心翼翼道,“不喜欢也没关系,暂时不成亲也无妨,先相敬如宾地处着,多少能阻止下一桩婚事的到来。” “何处是个头?”靠演戏才能维持的关系,就如同累赘一般让人心累。 “到了……您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关信讳莫如深建议,“毕竟……您就只有三年了不是么?” 景虽面上有些挂不住,别过眼眸沉声道:“三年……我连她现在在哪儿都不知……” “是啊,都快半个月了,”虽未提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谈论的是谁,“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不见,除非……”关信忽然打住接下来的乌鸦嘴,转而振作起来鼓励道:“卫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景虽苦笑,“她命格不好,克主。她爹娘自小就不太敢要她,所以她是姨一手带大的。结果进了宫,也遭人嫌弃……这样的命数,算是吉么?” “呃……”关信诺诺:“殿下,小的也是想安慰一下您不是?卫姑娘命格克主,她如今这位主子活得好好的,阎王爷肯定不收她,会留着她继续祸害人间。” “主子?”景虽颦眉回忆了片刻,“郭品瑶?” “可不就是郭宝林么?据说郭娘娘跟卫姑娘情同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来着……卫姑娘在她那儿过着小姐一般的悠闲日子,宫里面的人都眼红的紧。” “感情的确很好,”前一日见到郭品瑶时,见她一脸的憔悴,期待地望着他,便知她这些日子为卫茗操了不少的心。“等会儿送些补品到瑶华宫去。”卫茗不在,她的朋友他便替她照看一阵儿吧。   ☆、第四十章 (四十)示弱与惩罚 景虽面色一僵,扯了扯袖子,末了觉着自己诸般挣脱都像是在欲盖弥彰,干脆作罢。 哪知他的纵容,却使得魏纤柔变本加厉地挽住了他。 “咳——”身后朝郭品瑶行完礼的柳妆看不下去,低咳提醒:“魏小姐,看到郭才人您应该行礼。” “郭才人?”魏纤柔眨眨眼,顿了顿才似乎想起什么一般,款款上前屈膝一礼:“才人万安。”行完礼又退后扯住了景虽。 郭品瑶盯着二人交缠的手,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身侧的卫茗,见她面上没有反应,搀着自己手臂的手却紧了几分,心下了然一笑:“想必这位就是德妃娘娘的侄女吧?魏小姐果真明艳动人,太子殿下好福气。” 明明是软言细语的赞美,听在景虽耳里却如同冰冷的尖刺一般扎心。 郭品瑶只是在为卫茗打抱不平,他知道。 一时间,他不敢看卫茗,目不转睛盯向郭品瑶面无表情道:“郭娘娘前些日子晋了才人,我这会儿再说恭喜……不晚吧?” “殿下有心了。”品瑶笑着点点头。 柳妆在一边安静地听着二人虚与委蛇,听着听着,越发觉着不对劲。 她在东宫任职两年,虽不说与太子殿下有多亲近,但他为人处世的风格想必东宫人人都领悟过。一向寡言少语不太理人的太子殿下,能跟才人郭品瑶客套这么久,实属诡异。而且两人神情实在异常——平日温顺的郭才人此刻语气咄咄逼人,笑中带冷,平日里的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目光游离,语气中泛着若有若无的无奈与苦涩…… 再结合一下话的内容…… 柳妆猛地一个激灵,小心脏“咚咚”直跳,只觉自己发现了惊世骇俗的秘密,一刹那激动异常,一双美眸死死盯着二人间那若有若无的情愫流动,绝不放过一丝一毫蛛丝马迹。 卫茗暗暗捏了捏品瑶的手臂,示意她后撤。品瑶心领神会,对着景虽微微一笑:“既然殿下与魏小姐在这儿,嫔妾便不打扰了。卫茗,我们去那边……” “卫茗”二字,就像一根冷刺,瞬间将低着头不知神游太虚到何处的太子殿下戳回神。“郭娘娘。”他唤住转身欲走的二女,张了张口,关心的话一不留神溜出嘴边:“郭娘娘的令侍重回娘娘身边……实在可喜可贺。”他顿了顿,临时编话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不知如何下接,如何才能将话绕圆,如何做到表面与郭品瑶寒暄实则询问卫茗的情况,但又不会让在场众人察觉到他真正关心的人是谁。 一直跟在景虽身边的关信看出他的为难,默契地接话:“殿下,卫姑娘在之前被贵妃娘娘误伤,能回到郭娘娘身边,着实万幸呢。”这些,都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 “哦。”景虽装作才知晓的模样,顺着关信的话关心:“卫姑娘……没事了吧?” 身侧的魏纤柔一愣,敛起了心神。 方才景虽忽然唤住郭才人,问话就算内容奇怪了些,他的语气也总归保持他一直以来的平直无波。但最后那半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语调却明显柔和了几分…… 这份温柔,到底是留给了被问话郭才人,还是话中那位令侍卫茗……? (下面各位懂的……) 一名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正站在床头,一双灰眸清澈透亮,好奇望着她。 “……”卫茗在心头稍稍转了转,微笑道:“景然殿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二皇子景然傻笑,眼眸眯成一条缝。 好吧,看来传言果然不假,叶贵妃藏在宫里不肯轻易示人的儿子,果然是个傻子。 “殿下,别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哦。”卫茗柔声哄道,“告诉别人的话,就会有大野狼出来把你吃掉!”末了还做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 景然吓得一缩,躲到桌子底下,可怜兮兮看着她,嘴一瘪,泫然欲泣。 “……”卫茗眼见他要大哭一场,赶紧补救,“殿……殿下,我逗你玩的呢!” 景然吸吸鼻子,半信半疑看着她。 好吧,卫茗也疑惑了——他这一系列的行为究竟是真傻还是自然反应? 如果是自然反应,景然殿下已经九岁了,且出生在宫里面,就算有叶贵妃的庇护,也不至于胆小无知到如此地步。 如果是真傻呢…… 装傻高手遇到真傻孩子,卫茗没辙了,干脆心一横躺在床上呻/吟:“肚子好饿……”传说小孩要哄,但哄过头了,便会养成他无法无天的性子,所以需要适当的“无视”,无视他的一切行为。 她铁了心无视,一只小肉手却横在她眼前。 “……”卫茗盯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觉得恁地熟悉,不由得下意识脱口道:“殿下您要……洗手?” 景然咧嘴一笑:“糖。”话音刚落,他张开小掌,一粒粒糖丸掉落下来,砸在卫茗枕边。“你吃。”小手把糖丸推到她脸颊边,景然乐呵呵地邀请。 “……”卫茗哭笑不得,“殿下,谢谢你的糖……”真的很感动,只因为她一句“饿了”便忙不迭地把糖送上来,但是……“殿下,我更想吃肉。”这些日子进的几乎都是流食,极其清淡,嘴巴里没味,腻得慌。 景然眨了眨眼,好似明白过来,转身屁颠屁颠便出去了。 等他走了,卫茗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景然殿下是叶贵妃的宝,身边必定是三五个婆子宫女守着,他能跑这里来或许只是个意外。现在的含光宫很有可能已经翻了天地寻找遗失的二殿下…… 一旦景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必定便是那个焦点。如果他当真大张旗鼓地送来了肉,无疑是把狼引入了她这座小羊圈里…… 卫茗在心头哀嚎,暗骂自己作死,绝望地闭眼,等着众人涌进将她逮个正着。 然后,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卫茗不敢睁眼,数着来人的步子,仿佛那每一步都是踩在她心尖子上一般让她窒息。 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卫茗心头一紧——难不成自己已经头身分离化为鬼魂了? 她一咬牙,撩开一丝眼缝。 只见景然睁着一双清澈的灰眸看着她,见她醒来,极其开心地眯眼一笑,献宝一般把手里的东西往她身上一推。 “……”卫茗看着推向她的“肉”,抽了抽嘴角。 “你吃。”景然憨厚地笑。 “殿下,”卫茗敛了敛微崩坏的脸,和蔼道:“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生肉是不能吃的?” 是的,推到她面前的,正是一块滴血的生牛肉!也不知神通广大的景然殿下是如何从厨房偷天换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她房间的…… 景然委屈地瘪了瘪嘴,像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缩到床头。 “景然殿下乖。”卫茗柔声哄道,“娘亲没有教,茗姐姐教你:生肉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会坏肚子。景然是好孩子,以后一定要吃香喷喷的熟食。” 景然眨眨眼,似懂非懂点点头。 “那么请殿下把肉还回去吧。厨房的姐姐发现少肉了会被处罚的。”卫茗循循善诱。 景然咧嘴笑着点点头,端起了盘子。 “殿下还回去之后不可以再回来了哦。”卫茗正色告诫,生怕他将人带来围观她。 景然脸色一垮,放下盘子张臂紧紧抱住她,可怜兮兮瞅着她死活不肯走。 “……”那双清澈而焦急的灰眸直直印在心头,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比现在的景然稍大一点的少年也是这样一双灰眸,深深烙在心头,直至此日也挥之不去。 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欢喜,同样会因简单的事而沮丧。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能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找到彼此的影子。 灰眸的小少年扑在她怀里,灰眸的大少年呢……是否真如同叶之夜所说,正满天下地寻找着她? 回想那一日被推下井钻到他床上,被他发现时,他眼眸里的欣喜若狂和如释重负至今难忘。 她想,那时的他,是真的在为她担心焦虑着。 “景虽……”卫茗摸着景然的头,无意识地望向窗外低喃,“我在这里……” *** 心猛地跳动。 景虽摁住心口,脸色一白。 “殿下怎么了?”关信细心地注意到他的异样,连忙上前问道。 “没事,”景虽摆手,意犹未尽地看向含光宫的方向,“在哪里呢……” “殿下您说谁?”关信不明所以,“魏家小姐的话,刚刚来报已经出了宫门了。” “这么一来,她回去之后应该会一通数落我吧。”景虽神色自若一笑,“我倒要瞧瞧,魏老将军舍不舍得把自己的孙女儿许给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不得马拉不了弓的病秧子。” 关信哭笑不得:“殿下,没有外人在场,咱说自己的时候能别加这么多贬义词么……”他这个当下人的听了都觉着不平。 大晏国的太子殿下,本应是家喻户晓的文武双全,风华绝代,到头来这位主偏要自毁名声来躲婚事。 “殿下,躲完一桩,下一桩婚事又会接踵而至的,”关信苦口婆心道,“您毕竟也到年纪了。只怕这婚事会一桩比一桩来得凶残,届时就算您装病拒客,也会有想要攀龙附凤之人捧着女儿来的。” “那我便一桩一桩地拒。”景虽很坚定。 “就怕叶贵妃娘娘煽风点火,或者陛下看不下去了,兴许他老人家一个点头,就把你送出去了。” “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景虽直白问道。 “还是快些定下来为好……”关信小心翼翼道,“不喜欢也没关系,暂时不成亲也无妨,先相敬如宾地处着,多少能阻止下一桩婚事的到来。” “何处是个头?”靠演戏才能维持的关系,就如同累赘一般让人心累。 “到了……您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关信讳莫如深建议,“毕竟……您就只有三年了不是么?” 景虽面上有些挂不住,别过眼眸沉声道:“三年……我连她现在在哪儿都不知……” “是啊,都快半个月了,”虽未提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谈论的是谁,“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不见,除非……”关信忽然打住接下来的乌鸦嘴,转而振作起来鼓励道:“卫姑娘吉人自有天相……”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晚膳与解释 据说防盗要写小剧场。 于是就来写个男女主的20问吧,此章之后会被正文以更多的字数替换,请购买的亲们放心。 1请问您的名字? 卫茗:卫茗 太子:百里景虽。 小苹果:两位的名字有什么含义么? 太子(面瘫脸):景色虽好,你却不在。 卫茗(默默):不是小苹果你想名字带“茗”字于是从《未闻花名》的标题提取的么…… 2年龄是? 太子:刚见面的时候十二岁。 卫茗:比他大两岁。 小苹果(恍然大悟):原来两位是姐弟恋。 卫茗(摊手):因为太子的侍寝宫女必须要年长的说。╮(╯▽╰)╭ 3性别是? 卫茗:…… 太子:…… 小苹果:过……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卫茗(望天):我一直以为我性格应该是很好很好的,直到遇到了他(默默指着身边的某男) 太子:…… 小苹果(扶额):太子殿下你这闷骚傲娇的性格的确很令人着急…… 5对方的性格? 太子:狗腿,却出乎意料的执着。喜欢装傻。 小苹果:说不定是真傻╮(╯▽╰)╭。 太子(坚持):她不傻。 卫茗(感动):太子殿下洞察人心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感天动地…… 小苹果:打住!下一题……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卫茗:十四岁当掌饮时,司饮司某树下。 太子:某坑边。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卫茗(蚊子声):好漂亮的小太监。 太子(瞪):好邋遢的小丫头。 小苹果(左望右望):两位……真的不是仇人?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卫茗(远目):…… 太子(低头):…… 小苹果:两位不能因为一道题就砸了我的小剧场啊喂。 太子(低咳):没什么特别能说的点。 小苹果(点头):也就是说她哪里你都喜欢的意思对吧? 太子(脸红别到一边):随你怎么理解。 9讨厌对方哪一点? 卫茗:面瘫,不知道在想什么,说风就是雨的。 小苹果:他都是为了你好……太子殿下呢? 太子:装傻,对她好她也装作不明白,让人很气馁。 小苹果总结:所以两位就是在“对你好”这个点上发生了分歧?这是什么奇葩的分歧点!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卫茗(默默挪开):不好。 太子(斜了她一眼):好。 小苹果:两位请统一意见。 太子(又斜了卫茗一眼):好。 卫茗:好…… 小苹果(意味深长):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太子:卫茗,偶尔叫“小茶”。 卫茗:太子殿下,殿下。 太子(补充):还有“小虽虽”。 小苹果:噗,这算黑历史么……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卫茗:卫茗就好。 太子(远目蚊子声):小虽虽…… 小苹果:殿下你这是何等卧槽的恶趣味。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太子:乌龟,成天都缩在壳里。 卫茗(嘟嘴):那您就是乌龟壳! 小苹果:喂喂,撇开乌龟壳不是动物……卫小茶你这是在暗示什么么?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卫茗:上次送过他一碗寿面…… 太子:那不是你主动送的。 卫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您吃了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摊手)所以以后还是别送了好。 太子(傲娇看向小苹果):送她只夜壶。 小苹果:……殿下您能成熟点么。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卫茗:出宫,嫁人。 太子(默默指着卫茗):…… 小苹果:殿下您能爽朗一点么?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卫茗:默默做了很多事,又不让我知道。 太子:装傻。 小苹果:这两个加在一起真致命。 17您的毛病是? 太子(一本正经):有时候话说一半,希望她自己明白。 卫茗(摊手):奴婢愚钝。 小苹果(斜眼):殿下您是真·傲娇。 18对方的毛病是? 太子:喜欢学乌龟龟缩。 小苹果(斜眼):殿下您这算五十步笑一百步么……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卫茗:当年莫名其妙赶我走。 太子(被戳中弱点,哑口无言):…… 小苹果:坐等殿下为当年的事内疚一辈子。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卫茗(默默指着太子):他不让我关注夜太医。 小苹果(了然):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殿下您辛苦了。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太子(摸下巴):目前来看……快到手了。 卫茗:时不时冒出来的路人。 小苹果(抓狂):二位能不能统一一下答案/(ㄒoㄒ)/~~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太子(面无表情):东宫。 卫茗+小苹果(诧异):什么时候? 太子:她落水之后,在我那儿住了两天。 卫茗+小苹果((⊙o⊙)):那算约会么……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太子:还不错。 卫茗(拼命辩解):都说了不算约会啦! 小苹果(忽略某):请问殿下怎么定义的“还不错”? 太子(指着卫茗):她很安分待在我房里。 小苹果:喂您的追求是有多低啊!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卫茗(无力):都说了不是…… 太子(嘴角扬起满意的笑意):同床共枕了。 小苹果:对于两位依旧意见不一的答案,我只想说三个字——求!细!节!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卫茗(完结放弃抵抗):…… 太子(列举):大街,后院,屏风后…… 小苹果:您是要把你俩相遇的地点列举一遍么……   ☆、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抉择与挽留 一盏茶之前。 安帝心烦气躁地放下筷子,砸了砸嘴:“朕有些口渴。” 品瑶赶紧诚惶诚恐起身,拾起汤匙盛汤,“这是补气养血的人参鸭子汤,皇上先用一些解渴。” 安帝颦眉,烦心地摆手,“有些腻,上杯清茶。” “是。”品瑶转身朝立于身边的令侍张小柔挥了挥手,示意她上茶。 张小柔一路小跑到茶水间,见大门紧闭,愣了愣,扯起嗓子问道:“卫姑娘,茶好了吗?” 里头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念及那头皇帝陛下催得紧,张小柔顾不得其他,边推门边道:“……我进来咯。” 里头的卫茗猛地醒神,一偏头总算逃脱了某人唇齿的禁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手指不由自主捉着他的肩,神情紧张地看着门那头。 “咦……?”张小柔推了推,硬是没把门推开,于是又敲了敲,“卫姑娘,你怎么把门锁上了?” 卫茗这才松了口气。 一直靠在她耳边低喘的景虽感觉到身前的身体稍稍软了几分,低声解释道:“我刚刚进来时,顺手把门锁了。” 卫茗睨了他一眼——顺手?但嘴上却对着门那头高声道:“是……风。刚刚吹了阵大风……火炉子漫天火星,不得已我就把门给关了。” 话音刚落,耳侧传来景虽的浅叹:“又是风啊……”锁上后门不见他,也是风。 卫茗还是那个卫茗,喜欢缩在龟壳里装傻。 他湿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撩拨着她的耳垂,染红了一大片肌肤。卫茗褐着脸朝着门那头继续道:“水马上烧好,我马上送过去。”原本计划中,为了避开安帝,她只需躲在茶水间里,让张小柔传递一切。但现今太子殿下在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张小柔撞见。 “好,那我等一等好了。”门外如此答。 “……”卫茗扶额,默默望了望身侧那尊大神,恨不得烧副请神符将其送走。“不……不用了。娘娘那边人手不够,你回去伺候娘娘吧,这边有我就好。” “那好吧……”张小柔不疑其他,转身回到郭品瑶身边,如实回禀。 品瑶听完,缩着脖子尴尬地朝安帝笑了笑,“侍女手拙,让皇上久等了。” “说起来,”安帝看向侯在一旁的张小柔,感慨:“你这屋里的确缺人手,这张令侍从前是替淑妃做事的吧?” “承蒙淑妃娘娘厚待,”品瑶温顺问道,“嫔妾一直受她照顾,自侍奉皇上以来也不敢忘了娘娘的恩德。从前侍奉娘娘惯了,如今被人伺候倒是浑身不自在,倒不如少些人在身边,但求怡然自得。” “好一个‘但求怡然自得’。”安帝赞许地点点头,想起什么:“据说前些日子在贵妃宫里捅了篓子的,便是你宫里的令侍吧?” 张小柔生怕自己蒙冤,赶紧跪下声明:“皇上明鉴,不是奴婢,是卫姑娘。” 品瑶心头“咯噔”一声响。只听安帝悠悠接道:“卫姑娘?” “是的,卫茗卫令侍,”张小柔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一般,“卫姑娘与郭娘娘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卫姑娘出事那会儿,娘娘天天茶饭不思,时不时掉眼泪担心卫姑娘的安危。” “哪有那么夸张。”品瑶赶紧打住她继续口无遮拦泄露关于卫茗的事,“皇上……贵妃娘娘那件事,时候已证明是误会,绝不关嫔妾的令侍的事。” 见她如此维护那位卫令侍,安帝了然:“果真是姐妹情深,倒想见见了……你那位好姐妹。” 品瑶赶紧道:“皇上,卫茗她重伤初愈,神色略有憔悴,怕是会顶撞了圣颜。” “无妨。”安帝摆摆手,“能让你如此着急的人,怎能不见见?” “……”品瑶低着头,暗暗抽了抽嘴角,心头快速飞转着托辞。 “张令侍,去请。”安帝替她做了决定。 品瑶一听,赶紧拦住抬步而去的张小柔,“皇……皇上!让嫔妾去唤她。” “哦?”安帝直起身子,疑惑:“你这位好姐妹架子如此大?定要你亲自去请?” 品瑶赶紧摆手:“不是的,卫茗她胆子小,身子又刚刚恢复,这会儿忽然要面圣一定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嫔妾怕她身子吃不住,心下想自己去与她说,也好安她的心。” “也好。”安帝算是允了。 品瑶娉婷而去,安帝才转身问张小柔:“朕问你,那个卫令侍,平时会不会仗着姐妹之情,越权行事?” 张小柔摇摇头,恭敬回道:“不会的,卫令侍待人很好的,对娘娘也尽心。娘娘自小与卫令侍一同长大,对她自然放心。” “那便好。”自己的担忧解除,安帝舒了口气,皱眉喃喃:“卫令侍……从前怎么没听说过此人?跟郭才人同岁么?” 张小柔点头:“卫令侍跟郭才人是同年入宫的文宫女,年岁似乎也是一样的罢……” 同年入宫……也就是说同郭品瑶一样,也在宫里待了七八年,按照文宫女资历,早该升到六品之上,就算不是时常在他跟前晃悠的人,也总该听说过一两次吧? 但安帝无论怎么想,卫茗的这七八年就像一晃而过的时光一样,存在着,却在不经意间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对了,卫令侍以前是杜才人的令侍,还曾升到过惠人……”张小柔又补充。 “杜媛杜才人?”安帝难以置信地重复。 张小柔点头:“是的。卫令侍当时是唯一一位杜才人从六尚带走的女官,据说一直带在身边呢。皇上一定见过她。” 安帝错愕地眨眨眼。 卫惠人?能做到惠人之位,也就是十分贴身的侍女了。宫中常有陪嫁丫鬟成为惠人之类的例子。 但……杜媛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物吗? 一念及此,安帝越发地好奇卫茗此人的存在感。 “卫茗……”安帝反复重复着这个名字,嚼着嚼着,竟嚼出一股子似曾相识的熟悉来。 ——“才不是呢,我叫卫茗。” 记忆的大海中,忽然浮出这样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一股子撒娇的宣告。 安帝神色大变,拍桌站了起来。 而另一头,卫茗等张小柔走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敢贴到门缝处,偷偷觑了一眼,确定门外无人,赶紧托起门栓,敞开大门,回头看向景虽:“殿下,今天还请早些回去吧。您这尊大神立在这儿,奴婢浑身都在惶恐。” 景虽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大步走在她跟前停下,踌躇着开口道:“我走之前,只想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变可怕的。” “呃?”他半中半腰地来这么一句,卫茗表示十分茫然! “不会让你变成因为嫉妒和算计而可怕的女人。”景虽缓缓补充,“你可以守着我,看我长大,看我蟒袍加身君临天下,但我不会让你看着我成亲生子。” 卫茗双颊猛地胀红,连忙挪眼看向别处,打哈哈:“也是……奴婢二十三岁出宫的时候,殿下才二十一岁,不一定成亲了呢……” 听她说出宫,景虽不悦地颦眉,继续道:“沙子再多,也填不满大海。总有她们该去的地方,你只需要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就好。” 卫茗心头一暖,知晓他这算是承诺了,却不知如何回应这份感情,只好看向门外,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奴婢觉着……这地儿随时都会有人经过,实在不是说这个的最佳位置……” “你再跟我扯其他的,就是拖延我在这里的时间,对谁都多一分危险!”景虽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您请说……”卫茗投降。 “如果下一次,你再看到我跟别的女子在一起。你尽可以冲上来推开她,”景虽定定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告诉她‘这个人是我的’!” 心头的铸成的冰雪城墙就像受了烈日的烘烤,迅速融化成了一滩暖水,暖彻心扉。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走廊尽头人影一晃。卫茗下意识将景虽推到门后,警觉地望向来人,随即错愕:“品瑶,你怎么来了?” 只见郭品瑶苦恼地抓了抓头,面色颇是纠结:“我不来便是张小柔来。想了想还是我来的好。” “怎么了?”卫茗见她神色不复平常,屏住呼吸听她说。 “就是张小柔那张大嘴巴!”品瑶护着肚子跺了跺脚,气恼:“非要在皇上面前提起你,这下好了!皇上要见你。” 右臂倏地一紧,卫茗微微偏头,便见门后的景虽神色紧张地捉住了她。 “……那我是去还是不去呢?”卫茗迟疑着问道。 品瑶大步走进屋,随便找了个靠近门的椅子坐下,扶额苦恼:“我便是来与你商量对策的。去吧,我觉着是个大坑!可要是不……” “不去。”门后忽然响起男子的声音,替她回答。 品瑶吓得从椅子上一跳而起,指着门后的阴影颤抖喝道:“谁……谁?!” 景虽面无表情地走到亮堂处,正色道:“明知是大坑,为什么还要推她去?” 品瑶面色一白。 卫茗见势连忙道:“如果不去……想来你也很难跟皇上交代吧?” 品瑶惆怅地点点头,“但这不是重点,如今我怀着孩子,他不能拿我怎样。我担心的是你……皇上要见你,你若推辞反而让他老人家生疑,下一次……怕就不是我来请了。”说着她抓了抓头发,烦闷:“出现个人把你带走吧!” “……”卫茗眉头微颤,看了看身后的景虽。 “你指的我吗?”景虽道。 “您能将她带去哪里呢……” “我……”景虽语结。 就在这当头,张小柔从转角处匆匆跑过来,边跑边道:“娘娘,皇上亲自来了!” 品瑶赶紧诚惶诚恐起身,阻拦张小柔进屋的同时朝卫茗做了个手势。卫茗赶紧默契地将景虽推回门后,站在门边静观其变。 “皇上怎么忽然会来?”品瑶边问边推搡着张小柔往外走。 “皇上方才问了奴婢许多关于卫令侍的事,然后就像是出了什么事,神色匆忙往这边来了。奴婢见娘娘久不归,提前来给娘娘上报……”她话音未落,便听二女同时敛神,恭敬道:“皇上……” 卫茗呼吸一窒,知晓自己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心一横抬起脚正待大步跨出门槛,右臂却被禁锢着的大掌往回一扯。 回头,便是景虽那双在黑暗中透着光亮的眸子,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瞅着她:“卫茗,不要去。” “殿下……您这样让奴婢很为难。”她将手覆在他的大掌上,试图挣脱,“奴婢骑虎难下了。”好友在前头为自己顶着,她怎能缩在背后让她担个藏人的罪名? “不要去。”声音一沉,多了点鼻音,黑暗中,就像是苦苦的哀求,“小茶,不要去……”这一去,她跟他很可能就再无可能了。 卫茗心口一疼,面上扬起灿烂的微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小虽虽,我走了之后,你赶紧离开这里哦。” 语气,一如从前,带着令人心安的柔哄。 “不要去……”明知道抓不住,却还是不肯松手。 卫茗见安帝越走越近,深吸了口气,狠狠甩开他的手,扬起头干净利落一脚踏出房门,赴死一般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人都只是想保护对方不被发现╮(╯▽╰)╭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嘱托与出宫(全) 安帝见来人上前,仔细瞅了眼她的容貌,表情闪过一丝复杂,似喜似哀,似意料之中,又似惊讶,“果然……是你。” 门后的景虽原想出面,听到这句话后刚抬起的步子一顿,停下静观其变。 只听安帝又吩咐:“你跟我来。其余人退下。” 在场三女皆是一愣,卫茗快速镇定下来,低眉斜着头朝品瑶使了一记眼色,用下巴点了点后面,然后敛眸跟上了转身离去的安帝。 两人来到大厅的后堂,安帝坐下后,第一句话便问:“你还认得朕么?” 卫茗摇摇头,又点点头。 安帝又道:“小茶是吗?茗者,茶也。” 卫茗恍惚中猛地醒悟,试探着唤道:“大……叔?” 安帝微微一笑,“嗯,是大叔。”这世上也只有她敢这么唤他,“大叔有十五年没见过你了,当年你才这么高。”说着他比了比自己腰间的位置。 “呃……”卫茗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长者,但笑不语。 “没想到十五年过去了,竟然会在宫里面见到你。还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安帝感慨,神情中忽然多了分落寞,低喃:“你出现得太是时候了。” 卫茗心头“咯噔”一沉,顿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另一头,品瑶收到卫茗临走前的暗号,默契地挥开张小柔,径直进了茶水间,眼明手快地拉住了欲冲上去的太子殿下,“小茶让我拉住你。” 景虽念及她是孕妇,不宜大力拉扯,停下动作颦眉道:“她想做什么?” “……”品瑶抿唇看向走廊尽头,摇摇头,“她只是让我拦住你……殿下,小茶没有做错,你着实不该在这里。”就算是神出鬼没也该有个限度,不应什么地方都往里钻。 “她被带去哪里了?”这是景虽最关心的问题。 “应该就在玦晏居里。”品瑶沉吟,“皇上带她走,定然是有话问她……我送走你,也好去接应她,她也安心。” “我明白了。”景虽叹了口气,“我这就回淑妃那边,你有事请务必尽快知会我。” “好。” 景虽离开后不久,卫茗也回来了,神色沉沉,不带一丝笑意。 “怎么了?”品瑶迎上去,捧着她的脸,“皇上他可是……”对你做了什么? 卫茗抬眸,眸光闪烁,巴巴掉了颗泪水下来,“品瑶,皇上说我姨病重……似乎治不好了……” “怎么会呢?”品瑶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茶薇姨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我不知道。”卫茗眨巴眨巴眼,大颗大颗掉眼泪,“皇上说……让我回去去陪陪她,她真的快不行了……” 品瑶联系近日安帝的烦躁与不安,忽的醒悟——原来如此。 依照安帝对杜茶薇的情分,得知她病重不可能不派最好的大夫去诊治,然而……却也只能亲自拜托卫茗离宫返乡去见她,可见杜茶薇是真的快不行了。 “你的打算呢?”品瑶轻轻抚着她的背,试图平静她。 卫茗摇摇头:“我想陪着你,陪着你生完孩子我也好安心。可是姨那头……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品瑶,皇上说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开,所以恳求我,去见姨最后一面……” “那便去吧。”品瑶左手叉腰,右手拍了拍胸,“我没关系的,你不在张小柔也会照顾我。少你不少,多你……我还得照顾你的爪子。倒不如你安安心心回去,毕竟……茶薇姨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等你了。” “嗯。”卫茗咬唇点点头,痛苦地闭眼。 姨,在她心中就如同父母一般的存在。因为她命格凶残,父母不敢养她,很多时候都将她扔给姨来养。杜茶薇一边管家里的生意一边带她,因终生未嫁,能给的所有对孩子的爱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丝毫不逊父母亲。 就是如此,在这种时候才更加让她左右为难——好友需要她,姨那边却等不了她。 “茶薇姨把你养大,去好好送送她吧。”品瑶安慰,“能得皇帝陛下亲自批准返乡这种事从未听闻,你得好好把握住。” “嗯……”卫茗愧疚的垂眼。 “他有给你规定期限么?” 卫茗摇头:“他让我自己做主。”也就是说……如果她不再想回宫,也是可以的。 品瑶激动地捉住她:“好机会啊,小茶!可以提前出宫了!” 卫茗定定看着她,声明:“我还会回来的。”品瑶还孤零零地在这里,正处于势单力薄需要人照应的时候,她不可能一走了之。 品瑶默念“绝不是为了我”,又问道:“什么时候走?” “就今晚。”卫茗起身,“据说一会儿有人来接我,赶在宫门关时出去。” “这么急?那得赶紧收拾行李了。” “嗯,”卫茗转身边走向房间边道,“怕晚一步都来不及了。” 品瑶跟在她身后进屋,踌躇着问道,“那……走之前,要去见见他么?” “谁?”卫茗下意识脱口问出,随即意识到她话中所指,叠衣服的手一顿,张了张口,低声道:“我暂时……还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在他承诺了表白了之后,手足无措的紧张感至今犹存。 毕竟是人生初次被人捉着表白,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才算妥当,更不知在自己心中,究竟愿不愿意,为了他的这个承诺,一辈子留在这个躲了七年的宫中。 “那好吧,换一个问法,”品瑶摊手,“需不需要知会他一声?” “唔……”卫茗望天思考了一会儿,“依照我对他的了解……最好现在不要,过两天再说。” 品瑶想起景虽临走前的嘱托,多问了句:“如果现在告诉了他,会怎样?” “多半会被他拦下来吧?”卫茗托腮猜测。 “皇帝陛下亲派你走,他拦得住?”品瑶哼道。 “于是就可能演变成很糟糕的另外一种可能……”卫茗默默望着她,“那就是我一不小心拐跑了大晏国的太子殿下。” 品瑶抽了抽嘴角。 “而且还是自愿跟着我跑的……”卫茗老神在在地下结论。 品瑶语重心长拍了拍她的肩,“去吧,代我跟我家长辈和你家长辈问好。太子那边,我兜着便是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兜过三天。 她的怀疑在第二天便得到了证实…… “卫茗呢?”太子殿下询问。 “……”品瑶远目。 “她去哪里了?”太子殿下加重了语气。 “……”品瑶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 “你知道的对不?”太子殿下质问。 “……”眼光要不要这么毒啊! “一定是父皇把她弄走的是不?” “……”小茶,老娘要扛不住了! “你不说,我便亲自去问父皇。”太子殿下得了结论,故意为了逼她,转身欲走。 “停!我招!”卫小茶,让他就这么去兴师问罪一定也不是你想看见的吧?“皇上……派她出宫了。” “去哪里了?”简洁的问题。 “老家……”招得一干二净。 景虽顿了顿,努力回忆了片刻,抛出了地名:“杜鹃镇?” “嗯。”壮哉她杜鹃镇果真是高端大气……太子殿下记得,皇帝陛下听得出口音。 “多久回来?” “……不知道。”品瑶迟疑着看向他,忽然坏心地隐瞒了真相:“皇上让她自己做决定。” 景虽眸光一沉:“也就是说……”声音飘忽的轻,微微有些颤抖。 “想待多久待多久。”品瑶摊手,“兴许就不回来了,毕竟这样的美差可是人间少有……诶,殿下你听我说完再走嘛。”少年,逼一逼就急了,果真是太嫩了啊。 只不过,大晏国的太子殿下……会不会当真因为她这么句话就被拐跑呢…… 品瑶想着想着,倏地体会到卫茗那句“最好现在不要,过两天再说”的用心良苦……—— 我是那后面还有的分割线—— 后面还有几百字……姨妈来了手脚冰凉肚子痛,我先去被窝里缓一缓……先更这么多,赶在今天最后一个小时放上来。 先买过的亲可以用现在的钱等会儿看更多的字数   ☆、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林家与条件 小心叶家。 即便是出生叶家嫡系的父亲,也在不知不觉中察觉到叶家的野心,开始防范叶家了吗? 叶家百年大族,枝繁叶茂,在朝中地位稳固。为了达到自己长盛不衰的目的,更是不停介入皇室血统,时时刻刻保证自己与当权者的密切关系。 但,树太大,能供给它的土壤却十分的浅,为了得到更多的养分,叶家蠢蠢欲动,那么上位者便必须要做出选择——要么砍掉它,要么做出让步让它继续向外扩张。 景虽站在护城河旁,看着清晨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旁经过,握紧了手中的牌子。 母亲林皇后逝世前,曾有一段时日撑着病体翻箱倒柜,翻出了这么块牌子交到他手里,并嘱咐他,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使用。 摊开掌心,牌子中央烙着一个图案,下头一个“林”字,正是大晏首富林家的家徽。 昔日侯门林家,控制了大晏国水运与船只建造,富可敌国,更有长女林花迟嫁与女皇陛下的次子晋平王爷为妃,可谓风光无限。 然而,家主林森病逝,太子大婚之夜“遇刺”,晋平王继位后,一切便不复从前。 林家次女林果儿继任林家家主,其夫正是太子旧臣,为新皇所忌。林家由此一落千丈,甚至被褫夺了侯位。林家家主为了降低帝王的戒心与忌讳,自己一分为二,实力大减,却也保全了一家性命。 身为林家长女,林皇后自知自己立场已与林家对立,多年来就算过得再苦也从未将母家牵扯进来。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块由林森塞到林皇后嫁妆中的令牌,有着让林家人不敢不从的权力。 此去微州,一路暗藏太多未知。脱离了闻香和安帝的庇护,景虽深知自己的境遇并不乐观。在外面,叶家动起手来更加肆无忌惮。 杜鹃镇在碧江之畔,走水路乃是最快的途径。而水上恰好是林家的势力。这种情况下,林家似乎成了他最能够依靠的力量。 也不知林家会不会摈弃前嫌,看在这块牌子的份上,看在他是林家外孙的面上,冒着得罪叶家的危险助他…… 景虽倏地回神,眼角的余光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连忙敛起十二分精神看过去——人来人往的人群中,一书生模样的清俊男子立在原地,仿佛审视一般从头到尾打量着他,打量了几眼还不够,甚至从身后画筒中抽出一卷纸,张开对比着纸上的画看着他,丝毫没有因为当事人看过去了而觉得唐突。 “……”景虽定定望着他,心头百转千回思索着对策。 很明显,男子手中持着的是一副画像。 难道说……叶家已经察觉到他离宫的事实,开始大规模地寻觅他的踪迹? 若是如此,这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景虽不敢轻举妄动,见对方也未有所行动,干脆心一横,大摇大摆经过他身边,细瞅了他手中的画一眼,确认画中的确是自己后,身形一闪,快速隐入了人群。 “嗯……?”男子拿着画抬起头,画中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而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堆,仿佛一个个流动的萝卜头一般,顿时抽了抽嘴角,摇摇头决定打道回府。 而另一头,景虽逃过他的视线,直奔林家府邸。 林家大门前停着三辆马车,下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上头搬东西,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景虽赶紧上前,试图卡在主人家走光前找到可以帮助自己的人,目光不停地搜寻着在场主事者,倏地停在了门口风姿卓绝指挥着众人搬运的美妇身上。 她的眉眼……依稀有些像逝去的母亲。 平心而论,母亲林花迟并不算是美女,母亲自己也说过,林家的精华全都集中在了林家次女林果儿身上。 林果儿,被众人号作京城第二美女,升和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出生,嘉喻侯林森次女,其母乃是林森的续弦,也就是……第二位妻子。林果儿画技一绝,夺了四年画尊大赛的……第二名,二得如此这般,其本人也就在人们嘴里渐渐成了“林果二”,然后又演变成“林二果”。 而这四年打败她夺得画尊第一的,都是同一人,正是她的夫君任凭,亦是林家如今背后的主事与智囊,先太子旧臣…… 正试图回忆着自己所了解的关于林家的一切时,景虽忽觉后臀一记阵痛,快速回头,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收起退,龇牙咧嘴瞪着他,张开缺了两瓣牙的嘴大叫:“不准你一直盯着我娘亲看!” 紧接着,一少妇上来拉住他,哭笑不得:“少爷,你怎能去踹人家。” “他盯着我娘亲看了好久!”十岁左右的少年一口咬定如此,不依不饶:“他对娘亲不轨!” “……”景虽抽了抽嘴角,顿时有几分不想跟眼前这个很可能是他表弟的小子相认。 兴许是这边动静太大,门口的美妇看了过来,眸光滑过景虽时忽的定住,流露出一丝不确定的惊喜,樱口微张,抬步刚刚上前了一步,便见方才拿着画一直盯着景虽瞧的男子走到她身边,面露沮丧道:“我没找到。” 美妇激动地捂着嘴,抬起纤纤玉手指向景虽。 男子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来,眨了眨眼,茫然:“他谁……?” “他是怪哥哥!”景虽身后的少年松开少妇的手,朝男子狂奔而去,边跑边张扬:“他对娘亲不轨!” “……”这家人是闹哪样! 美妇替男子取出他身后的画,递到他手里:“自己看……” 男子正展开画纸,只听门里响起一个妙龄少女的声音,泛着淡淡的冷:“娘,你让爹去找人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换身衣服他都不一定认得出我,何况是一个画像上的人?” 美妇捂心口:“一一,你少毒舌两句会憋出病么?” “阿姐你少毒舌两句会死么。”少年学着自家娘亲的语气,虎着脸道。 少女缓缓走出来,明艳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瞪了一眼自家小弟:“会。另外,乳臭未干的小子闭嘴。” “……”景虽内心狂风骤起,面上十分淡定地在一旁围观着这一家子。 怪人处处有,这家特别多…… 正犹豫着如何与他们介绍自己,美妇倒先一步走近,笑靥靥道:“先里面请吧。” 如此熟稔的语气,想来对方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景虽也不加隐瞒,唤了一声“二姨”证实自己的身份。 “停!”美妇……林果儿抬手打住他,哄骗一般柔声道:“去掉‘二’字。” 传说林家现家主万年第二,一听到人家叫她“二”什么就会抓狂。景虽这会儿总算见识到了这个传说中的真实性,改口道:“果姨。” 林果儿满意地点点头,领着他往里走,“还没用午饭吧?跟我们一起随便吃点什么就出发吧!” 景虽一愣:“去哪里?” “送你去微州啊。”林果儿一脸理所当然回道。 景虽错愕——难道他下微州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了。 林果儿见他疑惑,又补充了道:“准确来说,是受你家父亲的委托,送你去微州。” “父亲?” “是他。”林果儿的夫君任凭上前,将画纸递到他手中,“信和画都是昨晚才送来的,委托林家倾力护送你。” “所以我们就连夜收拾行李,准备回一趟故乡!”林果儿欢快地接道,“正好走水路路过杜鹃镇,把你藏在船里顺带捎过去应该没问题。” “所以你是顺带的哦!”少年好死不死强调。 任一一冰着颜斜了一眼小弟:“林小二,你自重。” 景虽颇为动容:“父亲他……”原来与他想到了一处。 “当然,这也是有条件的。”任凭音调平稳补充。 以护送太子殿下为交换,复林家侯门的身份。这一趟如果顺利,林家将再不是低/贱的商户,昔日林森打拼下来的光辉亦可重现。 这是林果儿作为林家的女儿,对林家的一个交代。但在任凭看来,这或许只是安帝的第一手棋。 如今叶家隐隐有脱离控制的迹象,从前有太子党风家与叶家势均力敌地抗衡,而后风家倒了,叶家一门独大不可一世。朝中唯有魏家说得上话,偏偏魏家乃是武将世家,兵权向来是上位者最器重之物,用得不好反而引火烧身。 在这种情况下,林家的介入便可刚刚好控制局面,即可让叶家忌讳收势,又可不过分重用魏家,从而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互相牵制,相生相克。 也就是说,安帝卖了林家一个虚职,赚了一个强大的护卫保护儿子,同时也为今后的朝政做了打算。 退一步讲,即便他不卖这个虚职,有朝一日太子殿下继位,必定不会亏待了自己母亲的母家,就算没有来往,在明面上,也不会放任它继续沦为低贱的商户,抹黑母亲的出身。 景虽隐隐猜到背后的条件,深深地看了一眼任凭,在他眼中得到答复,叹了口气。 林家兜兜转转,又如二十年前那样,被拖下了泥潭。 二十年前牺牲的是他的母亲,二十年后又会是谁?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追击与画卷(全) 太子称病第七日,叶之夜隐隐觉察出不妥。 “近来宫中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发生吗?”替叶贵妃请完脉,叶之夜问道。 叶贵妃不知他所指何事,愣了片刻才皱眉道:“没有,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叶之夜收完药箱,缓缓坐下分析道:“百里景虽病了七天,且已经到闭宫不见客的程度,太医局却一片祥和,未见负责他的罗生有丝毫的慌张,实在有些蹊跷。” “兴许是病症已经得到控制了吧?”叶贵妃漫不经心道。 “恐怕根本就没有病吧?”叶之夜悠悠道。 “什么?”叶贵妃愕然。 “我为了调查百里景虽的病症,查了罗生的用药记录,发现所用的都是些寻常的治疗风寒的药物。”叶之夜声音一沉,讳莫如深道,“有先太子的教训在,百里景虽不可能不知自身的身体状况被多少人盯着,稍微一个小病都可以闹得人心惶惶。如果仅仅是小风寒,又何必搞到‘称病’不上朝不见客的地步?” 叶贵妃经他分析,也意识到不对劲,敛眸问道:“你想让我查什么?” “三件事。”叶之夜伸出三个指头,“第一,查一查东宫的处理的药物;第二,让留在东宫的柳妆交一份近日东宫的人事安排上来;第三……”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有一件不沾边但我十分在意的事,需要你查——你替我留意一下玦晏居那边的动向。”百里景虽病成这样,卫茗不可能不为所动。如果百里景虽安好无虞,想来也不会让她白白担心,必定会提前知会她。所以,从卫茗的反应便能探出太子病重的真假。 叶贵妃挑眉,“你想让我留意‘谁’?”她咬重了“谁”字,透着十分的不满。 “阿姐你别那么敏感嘛,”叶之夜举手投降,“好吧,实话实说,我就是要让你帮我留意卫茗的动……你别瞪我,我绝对没有私心!” “没有私心还能是为了公事去留意她一个小小宫女?”叶贵妃一脸不信。 “具体缘由我说不上,”叶之夜不便告诉她卫茗与太子殿下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揉了揉挺鼻敷衍,“总之……你照做便是了。” 三日后,调查的结果摆在了叶之夜的面前。 柳妆的信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东宫最近诸人的动向与工作分配情况,其中特别提到了关信,指出他丝毫没有忧色,比起寻常甚至更为闲散。 信纸的旁边,则放置着一包泛着难闻气味的药渣。叶之夜仔仔细细检查完成色,瞧出了端倪。 按照寻常药罐的大小,一壶药起码要喝四五碗,一天之中反复加热,药渣在药汁中早已泡得黑软腐烂,而眼前的药渣形状大多完好,有些看着还很新。想来某些人的表面工作安排下去后,下头的人偷工减料并没有按照要求完成。 确认了心头的猜测后,叶之夜才抬起头问道:“第三件事呢?” “你要留意的人不在。”叶贵妃简短地回答,并不想在卫茗的事情上跟自家弟弟多作纠缠。 叶之夜心头一跳:“去哪里了?” “十多天前告假出宫了。” “出宫……?”一个念头忽然从心中升起,“理由呢?” “据说是老家亲人病逝来着,”叶贵妃冷哼,“这丫头片子可真是了不得,小小宫女竟然也能求动宫令闻香准假回家。闻香也不怕她这一去不归或者带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回宫里来?” 叶之夜站起身,不以为然摇摇头——恐怕,并非卫茗自请告假出宫的。 宫内外消息隔绝,依着卫茗的女官品级,根本不可能收得到来自千里之外的老家的信件。而且,正如叶贵妃所言,如果这一切当真是卫茗自己的意思,那么闻香这个宫令做得未免太大胆了一点。毕竟宫女出逃的事件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卫茗这一去千里之路,来回至少三个月。谁能预知这三个月她会发生什么? 进一步讲,如果没有上头某位大人物的指示,闻香不敢这么做。 撇开卫茗出宫经过了谁的授意这一点不谈,卫茗出宫,太子称病,这两点一结合,便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阿姐,”叶之夜勾起嘴角,得出了结论露出自信的笑,“百里景虽,只怕已经不在宫里了。” *** “也不知宫里的人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你不在宫里了。”林果儿托着腮,笑靥靥盯着对桌面带忧色的太子殿下。 “普通人,兴许要一两个月……”这一两个月,会慢慢有人开始质疑,开始讨论他的下落,直到越来越多的人怀疑最后一致肯定他不在宫中的猜测, “不普通的呢?”林果儿好奇。 “不普通的……例如叶家,大约……现在已经知道了吧。”他透过船舱望出去,日落西斜,这是他离宫后的第十四个傍晚,第五个在水上看到的夕阳。 “他们应该猜不到我们走水路。”林果儿安慰道。 景虽却摇摇头:“叶家有个脑子特别好使的人……”即便不喜叶之夜,这么多年对他的认知也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这点。 “脑子好使的叶家人?”林果儿眯眼远目,想到一人:“叶泊……?不对,公子叶泊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她记得,叶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位天才,因为许久不参政事,她对于这一代叶家的消息一概不知。“好吧,不管他是谁,都得想对策了诶。” “恐怕叶家会直奔水路追踪,丝毫不会浪费时间连日追赶。”景虽愁道,“而且我有预感,叶家会直奔杜鹃镇。届时可就不妙了……”就算他一路上可以躲避叶家的追赶,恐怕也会在杜鹃镇遇上拦路堵截的叶家人。 “在这一点上,我无能为力,只能加派人手保护你。”林果儿无奈地摊手,“好在我娘亲出生武林世家,我这就送信给她,让她派些好手过来。” “一切拜托了。”因为他的任性妄为,给多少人添了麻烦。但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仍旧会义无反顾追出宫,誓要将卫茗带回来! 就在这时,舱门忽然打开,虎头虎脑的林小二探进身子,拍了拍舱壁:“娘亲,表哥吃饭啦吃饭啦。” 原本一家四口的饭桌,因为景虽的加入,不得不拼接一桌。景虽坐在最中间,其左乃是林果儿,右侧则是林小二。任一一坐在他对面,而任凭则正对林果儿。 这样的格局,使得一桌人吃饭时的气氛异常的冷热分明。 任一一相貌虽随母亲林果儿明丽,却少了几分林果儿的生动,多了任凭的沉着冷静与……面瘫。平日里说话做事,也多随父亲那般,一针见血,简洁明了戳人心。 与之相反,大名林仲禹的林小二则随母亲林果儿……活泼开朗话多,有他的时候绝对不会安静了去。 于是,吃饭的时候便有了一边挂着冰冷的雪风一边暖如春光的反差感…… 但这样一头说话一头安静听的相处方式,却让景虽有了“家”的实质感觉。 性格互补,相处和睦,所谓一家人,便是这样的吧? 夹了口菜,一抬眼,对桌的任一一安静地听着林小二夸夸其谈,不时露出鄙视的眼神,却仍旧听得十分的认真,吃食的动作优雅端庄,端的是大家小姐的风范。 同为林家的长女,母亲林花迟出嫁前,是否也是这样的呢? 一定……还是少了什么吧? 林淑妃说过,母亲林花迟的成长只有林森一人参与,一直都是寂寞地成长着,到底没有任一一的幸运,有家人陪伴着。 “不要用充满缅怀的眼神盯着我。”任一一早已注意到他的注意,只是等林小二说完了一段,才不慌不忙地挑破。 林小二赶紧转过身盯向他,哇哇大叫:“啊!你不会是看上我家阿姐了吧!?” “没有。”景虽否认得眼也不眨一下。 “林小二,食不言。”任一一大气没喘一口,面不改色继续吃饭。 但经林小二这一提醒,景虽却不得不开始思考另一件事——当年林家为了局势,将母亲许给了晋平王。如今林家又将踏进朝廷,干预叶家独霸政权的格局,是否又会重复当年的历史,牺牲任一一的婚姻大事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那么这次的对象……会是他? 一念及此,背脊忽的寒凉,却在此时,左侧的林果儿却振振有词道:“就算看上了,也不给!” 景虽松了口气。 只听林果儿又道:“我也不要一一步叶家的后尘。” “后尘?”景虽疑惑。 对桌的任凭放下筷子,悠悠解释:“在晏国沿海的淇州,流传着来源于海对岸的传说——表亲联姻,生出的小孩要么天才得很,要么一身怪病或者痴傻。” 林果儿有默契地接道:“叶家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叶家为了保证皇室始终保持着自家的浓厚血脉,不停地将自己族内的女儿送进宫。这一代代下来,皇室血脉里早流着浓浓的叶家血。 “原来如此。”景虽恍然大悟。多少年来,叶贵妃始终不放弃地寻找着当年导致自己儿子痴傻的罪魁祸首。却不知,原来凶手正是自己与叶家本身。 “或许,叶家的天才便是这么来的。”任一一声音清冷地猜测。 “是呢,”林果儿托腮好笑,“为了维持自己的血脉纯净,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自己内部解决,咱们就只看见那些优秀得不得了的孩子,但这恐怕只是极少数。更多的……是那些被命运诅咒的孩子,一出生便带了一身的病痛,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家丑不可外扬……叶家自然只会让人看到自家的天才孩子。” 林小二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老气横秋拍了拍景虽的肩:“表哥,你是林家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林果儿捂嘴一笑,“舍不得姐姐嫁出去呢?” “才、才没有呢!”林小二被逗得满脸通红,辩解道:“我的意思是……是说,表哥如果是叶家的孩子,兴许也是傻子了!”说完还颇觉得有理地点了点头:“嗯,是这样的!” “你们姐弟感情好,我又没笑你。”林果儿逗完儿子,重新拾起筷子,刚刚夹起菜,又想起什么看向景虽:“说起姐姐……我忽然想起点东西。你一会儿跟我去一下书房。” “嗯……?好……” 晚饭后,景虽随林果儿来到放文房四宝的房间。 一进屋,林果儿便一步扎进了那一堆画卷中,翻箱倒柜一般寻找,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记得……特意为你带出来了……啊!找到了!”只见她站起来转过身,怀中已抱着两卷画,一一递给他。 景虽茫然地展开其中一幅,一个笑呵呵的婴孩映入眼帘。不得不说,林果儿不愧是画尊大赛的万年第二,丹青一绝,人物栩栩如生,仿佛快要从画中跳出来一般活灵活现。 “这是……?”递给他这个孩子的活像,一定是她的用意在里头。 “你啊。”林果儿指着他,“你满百日的时候,长姐特意让我画的。”说着她美眸一眯,伸指戳了戳景虽的脸颊,“那会儿也是这样戳你,然后你就‘咯咯’地跟我乐呵,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把最好的掏给你。” 景虽又瞅了一眼画卷上的婴孩,一脸怀疑:“我不觉得被你戳有什么好乐的……” “真是变得一点都不可爱了呢。”林果儿顺势捏了一把大晏国太子殿下的耳朵,“小时候多爱笑来着……喏,看下一幅吧。” 下一卷展开,景虽心头微颤,指尖抖了抖。 画上的女子依旧年轻,静静地坐在树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端庄典雅地微笑着,落英缤纷,眉目如画,在景虽眼里,竟晕出一股子身临其境的梦幻。 “长姐十八岁生辰时替她画的。”林果儿介绍,“你家娘亲平日里笑得极少,见着我们十分拘谨,你不知我花了好大的功夫在逗她一笑。赶紧就给画下来了!”语罢眉梢一挑,颇是自许,“拿着吧,留作纪念也好。” “好……好。”紧紧抱入怀中。 “明日用林家最快的‘千里舟’送你,希望能甩开叶家的追赶。” 景虽愣了愣,心头升起一股不祥,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怀中的画,“那么……这画,请果姨暂替我保管一下吧。” “怎么了?”林果儿不解。 “不想它们有闪失。”景虽抿了抿唇,看向远方。他有预感,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被盯上了。 但换一搜船,倒可以暂保林家四人不被牵连进来。 “今晚船会靠岸,你收拾收拾。”林果儿随手捞起一直摆放在角落里,与整个书房的气质格格不入的关刀,往肩上一扛,“走吧,明天开始我送你。”—— 我是那此章未完的分割线—— 努力想要把卫茗请出来,结果写了4500字还没出,已经凌晨了……明天还要上班…… 后面应该还有几百字,争取把卫小茶写出来再完这章。 上班的时候争取写完(握拳!)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溺水与救人 (上章已补全,请注意查看) 一盏茶之前。 卫茗拂了拂岸边一处青石上的沙粒,一掀裙摆坐下,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子,用力削进水里。 石子“噗通”入水,再也没有跳起来。 犹记得从前,与品瑶两人在这水边跟着一群镇上的男孩子打水漂,一打一个准,有时候跳个六七下都不成问题。 到底是八年没扔,手感生疏了。 卫茗看着那一圈圈扩大的水纹,苦涩一笑。 八年一归,家里什么都变了。 父母亲老了,云鬓让人哀伤,精气神大不如从前;昔日成天流着鼻涕跟在她身后打转的弟弟卫芒已成少年,个头比她还要高,沉默寡言,与她说不上几句话;家中的亲戚好似凭空换了一批,一个个都变得陌生起来。 家还是从前的家,翻新了,却仿佛再也没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甚至旧时的闺房,也成了堆砌杂物的地方。 整个杜家……没有一个人预料到她的忽然回归,纷纷手忙脚乱。母亲杜氏甚至将她拉到一边,质问她是否是从宫里逃出来的,生怕她给家里惹来祸事。 然而,最让她心寒的,是姨杜茶薇的卧病不起。 记忆中,杜茶薇总是精神满满的,虽不是美女,一颦一笑间却有着夺目的光芒,自信十足。而如今,她形容枯槁,气色颓败,见到卫茗之后愣了愣,慈祥一笑,“你回来啦。” “嗯。”卫茗咽下难受的泪水,走近她。 回家之前,她一直安慰自己,姨的病只是一时来得陡急,总会好的……但真的见到了她本人,却发现……再是美好的谎言,也瞒不住自己的眼睛。 “风尘仆仆的,想来赶得急吧?”杜茶薇试着撑起身。 卫茗赶紧搭了把手,扶起她。“我不敢耽搁……” “怕来不及么……”杜茶薇苍白一笑,“是他……让你来的?” 卫茗一怔。 在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被杜茶薇询问“为何忽然回来了”,“回来多久呢”,“宫里面怎么安排的”之类问题的准备,却不想她直直地猜出了一切,仅以一个是非句寻求她的肯定。 卫茗终究点了点头,“他让我……来见您最后一面。”这个“他”是谁,两人心有灵犀没有说破。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杜茶薇扶额,“什么都知道……” “我想,这些年他一定一直派人守着您。”卫茗猜道。 “或许是吧……”杜茶薇目光无神地盯着帐顶,喃喃,“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当年……别那样认真死板地坚守自己的原则,不去在意那个‘妻子’的名分,就这么闷着头随他去。那么这些年……是不是就可以少几许相思?” “姨……” “如果是小茶,会怎么选?”问题忽然抛了过来。 卫茗张了张嘴,话到嗓子眼又哽住。 摁住心口,试问自己,如果景虽万不得已必须得娶别人,她可还愿意留在他身边,成为他们夫妻间的第三人? 她找不到答案。 一如杜茶薇当年的迷茫。 当年的杜茶薇最终毅然决然选择了放弃,那么她呢……? “我会选择……相信他。”这是她唯一能给出的答案。 不去设想未来有多糟糕,只能一心一意相信他,相信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由不得我信不信……”杜茶薇苦笑着摇摇头,“初识的时候,他便为了皇位,已经与林家大小姐谈了婚约,一旦解除,就不会有他今日的一切。待到……”待到他娶了妻,两人才发现彼此情根深种,奈何中间已多了一人。 又或许,她杜茶薇才是那个多出的一人。 “我从未后悔我当年做出的决定,”杜茶薇释然,笑容却带了几分凄凉,“却遗憾我不曾努力过。这样的想法……真是自找痛苦的矛盾。” 同一件事上,不曾后悔,却有遗憾。 “多年来一直藏在心里的话,今日终于一吐为快了。”杜茶薇扬起头,靠在床柱上,气息明显弱了几分,“心头舒畅多了,你出去吧,顺便将其他人唤进来,我有话交代。” 卫茗起身,“我在这里陪你。” “我这边要交代下去的事儿冗杂繁重,没个一两个时辰交代不完,你杵在这儿也是白搭。我瞧你十分压抑,待在这里反而难受,”杜茶薇挥挥手,“自己去江边吹吹风,醒一下神。” “可是……”卫茗面露迟疑。 “放心吧,”杜茶薇绽开安慰的笑容,“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咽气。” 于是,她就这般被赶到了江边吹了好一会儿风,脑子没吹醒,倒先见着江心一艘船给吹沉了。 江边的民众哗然一片 船上的人纷纷落水,船舱中隐隐约约有刀光闪烁。 她敛眸细看,就在这时,窗户大大一开,一抹身影快速地栽入水中! 卫茗惊慌失措站起来。 如果她没看错,刚刚栽入水中的那个身影,极其像……景虽! 可能么?! 堂堂太子殿下,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没有过多的思考,身体在瞥见冒出水面的那只脑袋时便下意识地扎入水中,快速地朝那头游去。 好在打水漂的技艺虽然生疏了,但水性并未减退。滔滔江水中,泥沙浑浊了视线,水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 卫茗几次钻出头来查探自己的位置,先前跳水的几名男子也纷纷冒出了头,唯独不见那抹与景虽相似的身影。 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卫茗慌了神,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冲动,仅仅因为一个相似的身影便奋不顾身跳下来搭救——后宫八年,早就应该把她的心练得跟石头一样坚硬了啊。 身体忍不住地战栗,她心知如此下去自己只会乱了分寸,迷失在这汪江水中,赶紧深吸了口气,一个猛扎入水,凭着直觉漫无目的地寻找…… 就在她一口气已尽,准备冒出水面时,一抹黑黑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斜下方,隐隐约约地悬在水中,仿佛随着水波漂浮着…… 卫茗心中大跳,放弃了换气的机会,调整身体潜下去,双臂一张从那人身后抱住了他。 是他。 即便看不清他的模样,卫茗也知道,是他,一定是他!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念信与婚约 (上章已补全) 杜家在山腰上,四周围绕着一片茶田。茶叶收获的季节已过,余下的茶树郁郁葱葱,风过叶响,树叶在阳光下灼出粼粼的光芒,充满着生命的活力。 然而,杜家宅子里却一片死沉的肃穆。 杜家大部分人都围在当家的房门前,听到卫茗进门的动静,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这位昨日才归的大小姐风风火火地朝这头走来,再将目光一斜,卫茗身后跟着两名全身*的男子,一身材魁梧相貌普通,另一位气宇轩昂,目光如炬,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随着她一同走近。 众人颇是默契地分成两堆,让出条道来,眼神无不好奇地盯着这两位陌生男子。 就在这时,卫芒从房中迈出来,迎上卫茗,低低唤了声:“姐。” “如何?”卫茗急急问道。 卫芒垂下眸子,“家里的事,姨已经交代完了。她……在等你。” 卫茗心头一颤,咬唇点点头,径直朝房中迈去。 景虽颇是理所当然跟上去,却在经过卫芒时被他一把扣住,“闲杂人等还请留步。” 一头只想往里扎的卫茗这才意识到身后跟着人,回头看向景虽,思及他与杜茶薇之间隔着安帝这层微妙的存在,怕杜茶薇见了他添堵,踌躇了片刻道:“还请……在这里等等。”说完,也不管景虽是否答应,转身一步迈进房门。 浓郁的药味充斥着杜茶薇的闺房。比起刚刚,她的气色更差了,就仿佛油尽灯枯一般,笑容苍白看着她。 “姨……”卫茗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跪在她床前。 “别伤心。”杜茶薇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能在走之前见一见你,已经……很满足了。”更何况,卫茗还是那个人特意派到她身边的。 “姨,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么?”屏退众人单独叫她到床前,定是有事要吩咐。 “嗯。”杜茶薇果然点了点头,颤颤巍巍抬手指了指墙角衣柜的顶端,“上面有方上锁的箱子,你替我取来。” 即便放在那种地方,箱子并未起尘。卫茗取下后抱至她跟前,杜茶薇却没有接,而是从枕芯里头摸出钥匙,打开了锁。 揭开盖子,一摞整整齐齐的信封映入眼帘,清一色的封着火漆,显然都未曾拆封过。 是谁……写了这些信? 又是要寄给谁的呢? 答案很快就摆到了眼前——只听杜茶薇吩咐道:“拆开,从最底下那封开始念。” “这样……真的好么?”漆上火漆的信,显然十分的要紧,由她来念真的可以? “我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杜茶薇苦笑,“这些信……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拆,怕拆了会分神,会意志不坚,会乱心。可事到如今,如果再不拆开,只怕我这辈子……也无法知道里头写的什么了。” “我知道了。”卫茗不再顾忌,将这厚厚一叠全部抱出来,翻一面,从最初压箱底的那封开始拆起。 这一封里头只有两页,揭开信纸,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利如刀锋。 “茶薇,”卫茗念出排头二字,目光微微斜了斜躺在床上的杜茶薇,见她安详地闭着眼,呼吸平静,便继续念道:“这已是从杜鹃镇折返的第三个月,京城的盛夏已渐渐逝去,落叶悄然无息地出现在宫墙边,屋檐下。我不禁在想,身在南方的你,是否还在暖阳中,为来年的茶叶做打算呢?今年的茶叶……一定卖得很好吧?” 读完这充满生活琐事一般的第一页,卫茗顿了顿,盖上了第二页——“依着你的性子,兴许这封信,你永远不会拆开。你本就是那样爱恨分明原则坚定的女子……我的存在,或许只是你生活中的一个困扰吧?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写,会一直写……写到我不会再想起你为止。是的,茶薇,我十分想念你。” 年至此,卫茗声音略微低了几分,像是被写信者的思念所触动,愣了一会儿,再看落款,一个孤零零的“宁”字镶嵌在信纸的右下角。 宁……自黄帝陛下百里镜宁登基后,天下百姓的名字都必须避讳“镜宁”二字而改名。 能堂而皇之用“宁”字的,恐怕也只有黄帝陛下一人了吧? 正猜测,忽听杜茶薇低喃:“不是困扰……” “……”卫茗将她的低喃一字不漏地听到耳里,默默拾起第二封,“茶薇,十二月的京城,已是银装素裹的一片。不知杜鹃镇的冬日是否也同京城那般下雪,是否也像初夏那般迷人呢?如果可以……真想去看看。可半年前那次抽身,使得政事堆积如山……我似乎已经抽不开身了。茶薇,如果我明年能够去看你,你愿意出来见一见我吗?我十分想念你。” 落款依旧是个“宁”字,这次加了日期——安平三年十二月。 安帝陛下登基的第三年。 杜茶薇听完闭着眼,浅浅一笑,自言自语:“都说了不会见你了……” “……”长辈的事不好过问,卫茗怕时间来不及,急急地拆开第三封,“茶薇,你家的茶叶今早已经送到了,清香淡雅,却少了份甘甜……我想,一定不是茶的问题。我这才意识到……一年前你亲自泡的那杯茶是多么的可贵。那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茶,可我却未能细细品它。茶薇,很多事,是否便如同那杯茶一样,过去了才开始无尽地回忆它的味道?可我明明在它最甘甜的时候便想留住它,却为何在这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依旧日日夜夜的缅怀它的味道?茶薇,我留不住你,我却十分想念你。” “……”杜茶薇闭着眼抿唇,微微颦眉,没有吭声。 卫茗瞥了她一眼,沉默地拆开第四封,指尖微微颤抖。 读信的人已经被男子的深情震撼住了,不知听信之人是何感想? 她注意到书信之人从头到尾都用的是“我”,而非他应该的自称——“朕”。 他一直,在以一种很卑微的身份,述说着自己的哀思,且不求回应。 姨那么多年都没有拆信,或许是对的。 至少,她无法想象……在面对这样一位男子的深情时,要用怎样的定力,才可以坚守自己的心不轻易乱掉原则。 很快,第七封信给了她答案——“茶薇,安好?这已经是我离开杜鹃镇的第三个年头了。今日是景虽五岁生辰,这孩子在生辰宴上一直不言苟笑,却被大臣们夸奖日后必成大器。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孩子从小便是如此一板一眼,不与我亲近。我想,无论是身为丈夫,亦或是身为父亲,我都是失败的吧?” 卫茗在这时微微停了停。 空气中凝着一股子静,只留了房中二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然而,即便是局外人,卫茗亦能感觉到杜茶薇情绪中的变动。 这份很纯粹的感情,夹杂了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的存在,便注定是根刺,于谁都是痛。 为了不让这份死沉的安静继续下去,卫茗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第二页,继续道:“不过,五岁的景虽,让我回忆起了五岁的小茶。那丫头一定也已经长高变漂亮了吧?呃……”卫茗见自己的名字忽然被提及,抽了抽嘴角,“茶薇,我还记得,六年前我曾跟你预聘了小茶做儿媳,如今我家景虽有模有样绝不会差了去,不知当日戏言可曾作数……诶!!”卫茗读至此,大惊失色望向杜茶薇,“姨,这事……?!” “当年的确有此一说。”杜茶薇睁开朦朦双眼,点了点头,“你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过的娃娃亲么?就是他。” “可是他、他……”不是说着玩的吗?不是直到她入宫前都了无音讯吗?! “一入宫墙深似海,我不知晓那位太子殿下的为人,不敢将你轻易托付出去。”杜茶薇正色道,“所以我一直告诉你,你的婚事你做主,除非到了你无论如何也嫁不出去的田地,届时再行考虑这桩口头上的婚事。” “……”原来太子殿下竟然是杜茶薇口中“嫁不出去再考虑”的备用么…… 等等!她与太子殿下在十九年前就有了这等说着玩的婚约?! 又听杜茶薇悠悠道:“这么多年了,你在宫里想来也见了太子殿下不少次,他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杜家并不是强悍的母家,至少比起那些个官家小姐来说……还不够硬。就算镜宁依诺为你二人指婚,太子殿下如果对你无心,你日后定然也很艰难。” “那个……”卫茗面色一赫慌慌张张起身,望向房门的方向,声若蚊鸣:“他在外面……” “呃……?”杜茶薇不明所以,“谁?” “太子殿下……在外面。”卫茗诺诺,心跳如打鼓,“您要见见他么?”咦?这对话……这场景,怎莫名的诡异? 就好像是…… 见!父!母?! 杜茶薇错愕,末了了然一笑,“竟是如此……那自然是要见一见的。”想来百里镜宁不会派自己的儿子来这种地方,堂堂太子殿下,更不可能是被自家侄女拖来的。 能出现在这里,便只有一个原因了——他自愿跟着卫茗来的。 其心意不言而喻。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殿下,请表达一下沦为备胎君的感想……   ☆、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身份与审问 (上章补了1300字,杜茶薇临终托付) 杜茶薇去世,卫茗伤心欲绝,在守灵时一头栽在了蒲团上,一病不起。 恰好这几天杜家的亲戚较多,慰问病情的三姑六婆来了一拨又一拨。但最想守在她床畔的景虽,却因为挂了个“外人”的身份,始终无法踏进卫茗的闺阁。 就在此时,卫芒找上了他。 “杜家这几日事情较多,怠慢了公子。”开场白是致歉,“还请公子勿怪。” “没事。”景虽也不跟他客气,静待他的下文。 “如今是杜家的非常时刻,实不相瞒,公子不明不白住在这里,着实尴尬。”卫芒抬眼,目不转睛盯着他,脸上丝毫没有歉意。 景虽知晓他这是要询问身份的意思,顺着他的话问道:“那我如何才能明明白白住在这里?” “至少请公子先报上身份与名讳。”卫芒不跟他啰嗦,“当初我母亲询问你时,你让姐姐自己来解释。但姐姐现在病着,还请公子自觉些吧。” 听他提到卫茗的病,景虽心头一紧:“卫茗她还好吧?” 面前男子眼中的担忧与关心不是假的,卫芒的盯视微微颤了颤,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声音低了几分:“公子,还请不要转换话题。” 景虽见他不说,一咬牙道:“我是林家的人。”母亲乃是林家嫡出的大小姐,他这么说倒是没有错。 卫芒转了转眼珠子,皱眉:“前两日林家的船在码头出事,跟你有关吗?” 景虽毫不隐瞒点头,“是我的船。” “据说船沉了,林家的当家现如今还下落不明……”卫芒沉吟,瞬间明白了什么,“姐姐跳下去救你了?”所以当日二人全身才*的。 “嗯。”景虽点点头,“林家的当家已经找到了。”据说林果儿憋着一口气自己漂到了岸边,跟附近林家的势力接上了头。 “你们得罪了什么人?”卫芒质问,生怕他会给杜家带来祸端。 “……”景虽远目。 “我会查清楚的。”卫芒冷冷道,“在那之前,还请公子不要随意走动,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在这里的事知道的人越少,杜家就越安全。 “让我见见卫茗。”景虽急急道。 卫芒摇头拒绝:“姐姐卧床休息,衣衫不整。闺阁之地,还请公子为姐姐的名节着想,不进的好。” 他拿卫茗的名节为由,景虽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卫芒查出了端倪,这一次开门见山道:“林家如今的后人只有当家的一对双生子,林家少爷尚才九岁。不知公子算哪门子的林家人?” “我的确是林家人。”景虽一口咬死。 卫芒不听他狡辩,继续道:“据我所知,林家这次倾家转移,甚至出动了当家的亲自坐镇千里舟打前锋。而出事的……又恰好是千里舟。当家的不会不知凶险,却执意像躲债一般往前奔,便只有一种解释了——她在保护谁。”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利了几分,“公子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吗?” “……”景虽直了直身子,直到此刻才好生地打量起卫茗这位十六岁的弟弟来。 身为杜茶薇亲点的新任当家,卫芒的敏锐与推断能力在他这个年纪无疑是出众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想隐瞒,供认不讳:“她在保护我。” “平时与林家有利益关系的人不少,”卫芒开始从商人的心态开始分析,“但是能让林家倾家陪伴,开出了千里舟护送的,一定不是一般的人。能带给林家这么大利益的,除了皇族我不做他想,公子你认为呢?” 他轻飘飘地将问题抛给景虽,却不让他有回答的时间,继续逼他:“而能让林家的女当家的舍命守护的,恐怕也只有她的亲人了。据说林当家有一姐一妹都在宫里,妹妹乃是淑妃林氏,姐姐则是过世的林皇后,育有一子,正是当今太子殿下。” 景虽镇定地听完他一步步清晰的推断,知晓卫茗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浅浅一笑,答非所问:“杜家的后路不愁了。” 这句赞许等同于默认了卫芒的推测。只见卫芒眼底一沉,一拂袍衩单膝跪地:“草民卫芒叩见太子殿下。” “我现在可以见卫茗了吗?”这才是景虽最关心的问题。 “如果这是殿下的命令,草民不敢违抗。”卫芒答得不甘不愿。 “如果命令你能让我见她,那么你尽可把这当成是我的命令。” “那么……请殿下随草民来吧。” 卫芒带着他穿过走廊,径直从后院进入卫茗的房间,恰好此时无人前来,倒少了麻烦。 景虽一眼便瞥到了床上双眼紧闭的卫茗,不顾左右疾步走近俯□子细看,待察觉到她呼吸平稳,仅仅只是睡着了之后,才缓缓舒了口气,多日来的担忧顿时松了几分。 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却可清晰睹见卫茗苍白的脸色与明显瘦下去的脸颊,揪心一般的让他难受。他忍不住抬手摸上她的额头…… “咳。”身后响起不和谐的咳嗽声。 景虽动作一僵,轻轻回瞥,只见卫芒像尊门神一般立在门口,双目利如鹰眼,紧紧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好吧,弟弟守护姐姐天经地义,他不与他计较。 景虽悖悖地垂下手,轻手轻脚地走到外厅,朝卫芒指了指内室的卫茗,压低声音问道:“大夫怎么说?” “拖殿下的福,下了回水,染上了风寒。”卫芒动作虽恭敬,语气却十分不善,像是在责怪他弄病了自家姐姐,“加上为了赶回家,连日不曾休息,身体已经十分疲倦……” 景虽眉头一紧:“所以……?” “所以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得慢慢养着。” “养得好就好……”景虽松了口气。 “姐姐已经看完,容草民再斗胆问一句——殿下是姐姐什么人?”卫芒咄咄逼人问道,“姐姐只是宫女,想必还没到殿下亲自护送的地步。” “我是她……”景虽回答刚出半截,便听外头响起一个妇人的薄嗔:“臭小子,去去,这事儿轮得上你来问吗?” 景虽挪眼朝外间看去,只见当日走出人群质问他是何人与卫茗什么关系的妇人娉婷走来,眉眼果真与卫茗十分相似,不由得下意识躬了躬身子,让出了上座。 只见卫芒见到妇人,瘪了瘪嘴,抱怨:“娘,我也是在替您问啊。” 果然!此妇乃是卫茗之母杜氏。   ☆、第四十九章 (四十九)梦境与回忆 (上章补了1300字) 卫茗一直在昏睡。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刚刚入宫半年,经过了严厉的宫女训练,终于拿到了司饮司的掌饮一衔,名不见经传地窝在司饮司的小仓库里,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件事,简单,却有着今后几年岁月中不敢奢求的幸福。 然后,十二岁的少年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出现,搅乱了她无波无浪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走向。 在遇到少年之后的几个月里的每一个场景,明明断指之后花了很长一段时日去淡忘,此刻却都一个个清晰浮现。 她昏睡着,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即便如此,每一刻时光却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的真实。 她忽的迷惑了,不知到底是这段记忆出现从脑海深处钻出来,亦或者这之后数年发生的是自己的一个梦…… 画面如时光般不紧不慢地流动着,定格在了一个秋日的清晨,枯叶铺满一地,十二岁的少年背着手,神情略羞涩站在她面前。 睡梦中的卫茗皱了皱眉,一时竟然回忆不起那之后的场景。 静静坐在她床边的景虽瞥到她挣扎的睡颜,抬手,以那藏着细茧的指轻轻描过她的眉,奇迹般地抚平了她眉间的皱痕。 卫茗恢复平静。 梦中的场景徒然一转——十二岁的少年一脸急色,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狂奔在皇宫的各种小道上,一路上偶有路人,尽皆哗然看着他二人。 “小虽虽……等等。”她试图制止少年这般引起骚动的举动,“放手,这样不好。” “不行,”少年紧紧抿着嘴,绷紧了脸,“来不及了……”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卫茗被他牵着鼻子跑,一头雾水。 少年没有给她回答,而是径直将她拉到了明月宫的后门前,恍若进家门一般推开门塌了进去。 卫茗抬头看着“明月宫”三个大字,心知此乃林皇后的寝宫,自己不应擅进,于是踌躇着站在门口不敢进。 少年察觉到身后之人没有跟上,回头错愕地看见她仍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门口,果断走上前把她拖了进来。 “小虽虽……这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卫茗提醒他,“就算你在这里当差也不能……” 对于她的劝告,少年恍若未闻,轻车熟路带着她绕到了林皇后的寝房外。一直站在那儿的小太监焦急地东张西望,瞟到了二人,眼睛一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少年脚下,感动道:“我的殿下喂,您可总算回来了!闻香姑姑差点就扒了咱的皮!” “母亲如何?”少年问道。 小太监生动的表情一沉,沮丧地摇了摇头,眼珠子不时瞟一眼少年身后的卫茗,想问却又不敢问。 少年面色一白,咬唇拖着卫茗一脚踏进了林皇后的寝房。 “小虽虽……”卫茗低声地唤他,想问的话太多,倒是一句也问不出了。 那个小太监为何唤他殿下? 他的母亲是谁?也在宫里吗? 为什么他拖着她这样大咧咧地进入皇后寝宫却无人阻止? …… 太多的疑问,在见了那位立于皇后床前的威严宫女时,全部被吓散。 卫茗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却在低眸的一瞬间,瞟到了她腰间配搭的紫色腰带。 如果她没猜错,这位宫女应该便是明月宫的正二品掌事姑姑,林皇后的陪嫁丫鬟闻香。 她低头太快,自然没有捕捉到闻香在窥到二人相执的手时,眼底刹那闪过的不满。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仅仅恭敬地屈膝朝面前的少年礼了礼,“殿下,这种时候了……您不应该随便乱跑的。” 殿下? 卫茗又一次捕捉到了这个词,觉察出不对,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直觉自己将要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 身前的少年并没有跪拜,而是放开一直禁锢她手腕的掌,风风火火奔到林皇后床前,声音已然哽咽:“母亲,你会好的……” 卫茗身子猛地一震,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向少年的背影。 是了,事情进行到这步,一切都明白了。 能被掌事姑姑闻香恭敬唤一声“殿下”的,能够堂而皇之进入皇后寝宫,并且唤她“母亲”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大皇子百里景虽。 了解到真相的卫茗一时恍惚了,半晌才低头浅浅呢喃:“原来……是这个‘虽’。” 他不曾诓过她,即便是名字,亦是真的。 一切都只是她自以为是的“以为”罢了。 “就是她么?”病榻上的林皇后虚弱地问道。 “嗯……”景虽闷声点点头。 “丫头,你过来。”林皇后唤道。 卫茗意识到她是在叫自己,迟疑着抬起头,只见林皇后气色苍白,笑容却十分温暖亲切,整个人靠在景虽的身上,颤颤巍巍朝她挥着手。 抬步,却临场生了怯意。一切来得太过匪夷所思,她脑子一片空白,慌忙之下望向景虽,却见少年的灰眸露出了鼓励的目光,示意她听话。 卫茗将这份鼓励握在掌心中,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走到林皇后榻前,小心翼翼道:“奴婢……六尚掌饮卫茗,见、见过皇后娘娘……” “见到皇后娘娘还不跪下?”闻香威严地开口喝道。 卫茗吓得腿一软,赶紧跪下。 “闻香,”林皇后温温淡淡地唤道,“你出去吧。” “可是小姐……” “闻香姑姑,”景虽倏地起身,“走吧,我与你一道出去。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闻香不情不愿地退下,景虽走至门口时,忽然转身朝里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林皇后的目光,不由得将担忧转为心虚,赶紧出门。 林皇后哭笑不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自家儿子方才眼中流露出的,的确是担忧,和请她高抬贵手不要刁难卫茗的恳求。 哎,可真是男大不中留啊……才这么小的年纪,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理应生气懊恼埋怨眼前跪着的罪魁祸首,就像民间的恶婆婆对儿媳妇那般,实实在在刁难一番,却在察觉到她比起刚刚更加紧张后,一切尽画作云烟,徒留欣慰。 能让儿子如此挂念的女孩子,她也应该珍惜才是。毕竟她的时日已所剩无几,今后几十年儿子景虽都要孤孤单单一人了,身边若有个让他欢喜的人伴着,她走得也可安心一些。 “卫茗是吗……”皇后娘娘眯眼一笑,瘦白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我儿子这些时日一定给你带去了很多麻烦吧。” “不麻烦不麻烦。”与皇后娘娘独处一室,卫茗显得更加紧张,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既然如此,那就再麻烦你一次。”林皇后十分客气,指了指卫茗身后的壁柜,“那上面第三格有茶叶,替我泡杯茶吧。” “诺。”卫茗忙不迭地起身,刚走两步觉察出不妥,劝道:“娘娘,您刚刚才喝过药的话……马上喝茶对身体不好。” “无妨。”总之这副残躯也没多少时日了。 卫茗劝不动她,只好依照吩咐取来茶叶,打开先是下意识地闻了闻,踌躇着开口道:“娘娘……这茶叶已经很陈了。于您的身体有损。” “不愧是司饮司出身,果真是好鼻子。”林皇后顾左右而言他,“这盒茶叶似乎还是陛下三年前兴起的时候赏给明月宫的。” “娘娘,请让奴婢回司饮司为您取新茶。” “不用了。”林皇后摆摆手,心知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就它吧。两三片即可。” 卫茗觉察出她并非真的要喝茶,便也就随她了。 手上麻利地泡着茶,眼角的余光却可看见林皇后一直在注视着她。卫茗有些慌神,平日里做得十分顺溜的事频频出错,生怕让那张经过岁月沉淀,仿佛在与阎王爷做最后一搏的淡定容颜流露出丝毫地不满与失望。 “其实,娘娘……奴婢命中克主。”卫茗泡完茶,没有立刻递上去,而是诚实地坦白:“奴婢怕拖累了您。” “将死之人,无所谓拖累不拖累的。”林皇后在这方面显得极其洒脱,“而且,我并未拿你当下人使唤,你不要紧张。” “请娘娘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卫茗心头莫名一痛,急急想要让她收回去,“小虽……景虽殿下会很伤心的!” “你能如此为他着想,我很高兴。”林皇后摊开手,示意她将茶递上去。“这几日喝药喝得满嘴的苦味,权当用茶叶调调味……也不让?” “奴婢不敢。”卫茗低垂着脑袋,恭恭敬敬双手献茶。 见她如此乖顺,林皇后欣慰一笑。 她没有拿卫茗当下人,却仍旧如此苛求她做这件事,原因很简单——她知道她等不到了,等不到若干年后景虽的妻子以这样的姿态向她奉茶的场景。 卫茗日后会不会成为景虽的妻子她不知,她只知景虽此时此刻最挂念的是这个女孩子,并且亲自带她来见她,希望得到她这个母亲的认可。 想来此刻景虽的心里,一定是十分紧张的。 林皇后只抿了一口,便放回她的手中,悠悠道:“这杯茶,是你迟早要奉的。我只是将这个时间提前了,好过你日后对着牌位献茶。” 她认可了卫茗。 后宫数十载,她能够很清晰地看到丫头对自家儿子的关心与在乎。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求比这更多。 “娘娘您在说什么?”卫茗颤颤巍巍接过茶杯,一脸茫然。 “没什么,你去叫景虽进来吧。” 门外,将林皇后病情问清楚的景虽已第五次回头察看屋内的情况,总算是将卫茗等了出来。 “我母亲,她对你……说了什么?”景虽神色露出少有的忐忑。 卫茗摇摇头,“娘娘叫您进去。” 然后,就在那个午后,林皇后去世。安帝沉痛之下,当即立了皇后之子景虽为太子,侍女闻香晋正一品宫令,掌管整个后宫大小事宜。 再然后…… 卫茗皱了皱眉,微微睁开酸疼肿胀的眼。 视线刚刚清晰,就有一个人影晃到眼前,卫茗定睛一瞧,正是太子殿下。 但再一瞧,却又不像是他。至少面瘫木头脸的太子殿下是绝对不会露出这样欣喜若狂的表情…… “殿下?”沙哑地试探。 “嗯。”连语调也跟着上扬。 “……”卫茗眨眨眼,脑子有些不清楚,喃喃吐出了心头正在想的事:“我刚刚……梦到你了。”   ☆、第五十章 (五十)赌气与宣告 “梦到我?”景虽错愕,跟着心头一喜,略有些期待,“梦到我什么了?” “以前的事……”卫茗目光涣散地看着他,又好似仅仅是在看他身后的窗户,一偏头,眼泪珠子就顺着眼角滚了下来,“很伤心的事……” 即便与林皇后相交不长,但她却是卫茗这辈子第一个亲眼送走的人,当时的感受真如同死了长辈那般心痛。整个明月宫,她反倒成了哭得最伤心的那个,到后来甚至需要景虽来安慰她,鼓励她。 或许是杜茶薇的死,触发了那日林皇后过世的回忆。如今想来,这两位女子,爱的都是同一个男人,却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幸福。 景虽误以为她梦到他令她手指受伤的往事,手忙脚乱替她擦泪,不住地安抚:“没事了,都过去了……不会再伤害你了。” “啊?”卫茗睁大眼,泪珠子挂在框里打转,死活没再落下,“我刚刚只是梦到了皇后娘娘的事。” “我母亲……?”景虽诧异,回想起卫茗与林皇后唯一那次近距离接触,不由得好奇道:“说起来,那时候我母亲与你单独相处时,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卫茗远目,显然是还没睡醒,“皇后娘娘让我……泡茶给她喝。” “她让你泡茶给她?”景虽皱眉,几乎立时便质疑:“可母亲她……并不喜爱喝茶。”他当时进去时的确见茶几上有新沏好的茶,虽诧异,但后来被母亲逝世的事一冲也就忘了。 “诶?”卫茗睁大眼错愕,“可娘娘当时态度很坚决,我劝她对身体不好时她依旧……”她猛地一顿,脑子里忽然闪过林皇后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等你明白我的用意时,时机便成熟了。” “怎么了?”景虽见她脸色微变,以为她误会了什么,赶紧解释:“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你继续说。” “娘娘说说,这杯茶,是我迟早要奉的。”卫茗满脸的疑惑,“她说她只是将这个时间提前了,好过我日后对着牌位献茶。”末了歪着脑袋不解:“为何皇后娘娘笃定有一天我会对她老人家奉茶?难道因为我当时司职司饮司?可就算我坐上了司饮,也轮不到我替皇后娘娘沏茶的说……”是了,皇后娘娘误算了一点——卫茗进宫前,收养她的杜茶薇并未婚嫁,进宫时尚且十二岁,而后宫多年都没有出嫁的公主,更没有太后娘娘需要各宫妃子每日请安,所谓的儿媳跟公婆敬茶这一幕,她自然是见不到也不知道了。 “母亲那样做,自然有她的寓意。”否则也不会临终前把心爱的儿子和贴身的侍女从身边支开,就为了喝这杯茶。 卫茗烧得晕乎乎的,跟着点点头,不再深入想下去。 两人双双陷入沉思。 卫茗双眼无神地望着床帐顶,杜茶薇临终时的嘱托和林皇后的音容笑貌不停在眼前闪现,最终搅成一团模模糊糊的迷雾,她偏头闭上眼,知道自己一直这般沉浸在姨的过世中,消沉逃避实在不是长久之计,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问道:“姨……下葬了么?”她潜意识还是清楚,自己应该睡了很多天了。 “嗯。”景虽见她意志消沉,随手托起刚热好的汤药,“要喝点药继续睡么?” “不了。”卫茗皱眉摇摇头,“我睡了多少天了?” “今天是九月十三,你自己算算吧。” “哦……原来已经这么久了。不行,我得起……”卫茗翻身试图撑起来,哪知刚刚一起身便觉天旋地转,又一头栽了下去。 景虽眼明手快地托住她的头,及时避免了她的小脑袋与床柱来次亲密接触。 也不知是用不上力还是想任性撒娇一次,卫茗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臂弯中,侧脸蹭了蹭,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景虽觉察到她这个小动作,暖意仿佛从她蹭的地方漫到全身。 这一刻,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两人都不做声,宁静美好。 直到…… 一股子寒意从背脊窜上,景虽下意识回头,只见卫芒紧绷着脸处在门口,目不转睛瞪着他手臂的位置。 “……”景虽面不改色将头别回来,垂眸看着怀中的卫茗,表示方才那一瞬所见都是错觉。 被他华丽丽无视掉的卫芒抽了抽眉头,握拳想进去,却终究没有打扰二人。 姨的死,却姐姐卫茗的打击十分大,乃至于她烧得糊里糊涂这几日都在梦魇,精神一直紧绷,挣扎着,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没有错过自家姐姐靠在那个男子手臂上时的舒然安心,无论如何,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子能让姐姐减轻心里面的痛苦。 而这,正是他想做而无法完成的,所以他便暂时忍受一下此人对姐姐动手动脚的行为。 转身出门,男子在面对他娘亲杜氏质问时的表情却历历在目。 ——“我不想我的女儿步家妹的后尘,您明白么?”杜氏在说这句话时,表情已经十分决然,仿佛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然而,那位传说中的皇位继承人却丝毫没有拿出自己的身份压迫,而是如同普通男子一般,放低了语调,语气中的坚定却没有减少半分:“可我不是那个人。所以卫茗也不会是第二个杜茶薇。” “很多事,我父亲当年无法办到,但我不同,我既没有娶妻,又无婚约。你为何就不肯给我一个机会,相信我能够给小茶一个未来?” 同样身为男子,卫芒也被他的诚恳与坚决触动,既欣慰姐姐能遇到这样一位男子,却又担忧日后姐姐那如履薄冰的生活。 而另一头,卫茗并不知她昏睡这几日所发生的事,迷糊着喃喃道:“十三了……再过两日就是满月节了。” “那是什么?”此地离京太远,风俗民情他一概不知。 “一个节日……小情侣过的。”卫茗声音越说越小,几不可闻,脸红了一片,与风寒的红晕融成一片。 景虽见她将头埋进他的手臂内,觉察到她语气中的羞涩,来了兴趣:“说说看。” 太子殿下“不耻下问”,卫茗表示不敢不答,只好如数坦白:“满月节在每年的九月十五,月圆之际。兴于淇州沿海一带,据说最早是从淇州的苏娜镇发起的……相传很久以前,苏娜镇上,有一位小姐和书生很是相爱,后来书生进京赶考,两人在星河边分别,临走那天是个满月夜,小姐将自己的圆形玉佩碎成两半,一半交给书生,令他取得功名后便回来娶她。书生上京后,取得了功名,衣锦还乡,小姐听说后,日日夜夜在星河边上守候情郎归来。但却永远也没有等到。据说那书生在渡河回家的途中,被水底的龙女看上,以美色和媚术诱惑他交出了玉佩,交出了自己的心和回忆……只可怜那小姐一直在星河边上守候,直至老死。” “有龙女?”景虽皱眉,不以为然摇摇头:“那肯定就是人们编造的故事。”太子殿下在这方面,一直很现实。 “呃……”如果太子殿下这样的人多一点,满月节做生意的小贩们也别想糊口了吧? 景虽意识到自己一句话冷场了,于是又提起兴趣问道:“你继续说,故事归故事,只能成为节日的背景,风俗却是人们自己约定俗成的。” “嗯,后人们为了纪念这痴情女子,便在星河的港口放上了她美丽的石像。从此,苏娜镇的满月节有了一项蛮出名的习俗,叫做‘破镜重圆’。姑娘在这一岸买半块画着女子图案的石块,而她的情郎需要坐着船去到对岸买半块画着男子图案的石块,二人重聚后,在那痴情小姐的石像下将两个半块合在一起,证明他们爱的存在,从此就会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原来如此,”景虽点点头,“你一提细节,我倒是想起了我在前朝任凭大人所编著的江南风俗典籍上读到过有关‘满月节’的事。只不过任凭大人笔下的满月节并不如你说的那样美好,反而充斥着商家的运作,失了故事本身的单纯美好。” 卫茗吐了吐舌头,“年轻小姑娘才不管那么多呢。能有个契机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创造美好的回忆……”说着,她眼底流溢出一丝羡慕来。 景虽被她此时的小女儿情态晃着了眼,脑子一片空白,赶紧挪开眼,没话找话接道:“说得好像你还是年轻的小姑娘一样……” 这孩子还真不会说话有没有!卫茗捂心,怨念:“奴婢比起殿下您,自然是十分的人老珠黄了!”说完一扭头,自顾自挪到枕头上,坚定地背对他。 “……”呃,说错话了。景虽抬着一只手臂僵在空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搭在了卫茗的背上,轻轻推了推她,别扭道:“你如果想去,我陪你。” “不用了,奴婢人老珠黄,不应该跟年轻小姑娘去凑热闹!”这边这只明显被景虽那句话给打击到了,丝毫不为所动。 “……”景虽抽了抽嘴角,难得碰上她这般不讲理取闹的时候,偏偏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只好顺毛:“你不老,你很年轻。” “奴婢不敢忘记,奴婢比殿下年长两岁。”卫茗冷哼。 “那又怎样?”景虽咬牙,躬身张开双臂,“就算你比我长十岁,我也有足够的力量抱起你!”说着,当真将卫茗横抱起来,然后大气不喘不满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我已经不是孩子而是可以保护你的男人了?”   ☆、第五十一章 (五十一)牵手与约会 白玉冠?太贵气。 青玉簪?太书生。 什么都不带?太空白。 …… 景虽愁眉苦脸看着一桌的束发之物,左挑右选,最终抓起了门后的草帽扣在头上。 门口的侍卫锦簇一张脸憋得通红,显然是忍笑多时——相处多日,他还是头一回见着少年老成的太子殿下,露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涩紧张。直到见了他扣上草帽,锦簇终于忍不住了,故作沉稳道:“殿下……属下觉着,晚上戴草帽什么的,着实……”太奇葩! 景虽欲盖弥彰地转了转帽檐,辩解:“此行为了不被叶家的爪牙发现,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可是殿下……”锦簇忍笑到面部开始抽搐,“晚上带着草帽不是更引人注意么?” 景虽沮丧地摘下草帽,“那你说该如何?” “属下认为,殿下无需伪装。”能三番四次从长期盯梢的他眼皮子底下溜走,藏于暗处不动时连他这个练家子也察觉不到,这样的逃避和隐藏能力他自叹不如。 “我并不仅仅想伪装而已……”果然,还是他太紧张了吗?人生第一次逛夜市,第一次与喜欢的女子逛夜市……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他是如此地想要做好一切,就算创造不了最好的回忆,也不能因为无知而显得狼狈。 “属下等三人会拼死在殿下周围保护殿下。”锦簇以为他担心安全的问题,连忙声明。 景虽摇摇头站起身,“走吧。”这种事,说多了都是泪。 走进主院,卫茗已经等在了那里,听到动静回过身来。 夕阳的余晖照耀下,景虽可清晰地望见她仍旧是之前那一袭布衣,但脸颊明显上了些淡妆,在霞光中显得更加明艳清丽。而头顶亦绾了一个他从来未见过的发髻,剩下的青丝流泻而下,光华如瀑。 他这才意识到,他从来没见过她将头发真正放下来时的模样。毕竟在宫中,为了严明宫纪,宫女的发型都是统一的双髻,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攀比,谁美谁丑一目了然。而杜鹃镇初见,两人便是落汤鸡模样,她就算有散发亦是糊在一起。再后来……她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发丝乱得跟鸡窝似的,他自然也不曾注意过。 在他打量卫茗过的同时,卫茗也在看他。见他并未刻意换着装,内心虽然有几分小小的失望,却同时庆幸万分——作为新手,如果双方都能如同往常一样不刻意去做什么改变,反而自在。 即便如此,却还是局促。 两个人都在局促,不知如何开口正常对话。 沉默漫了开来…… 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没话找话……景虽终究是朝她挥了挥手,“你病康复了吗?” “已经好啦。”卫茗抖着小步子走近他,诺诺:“殿下,让您花时间来作陪,奴婢真的是受宠若惊……” 却见景虽皱起眉头:“不要叫我‘殿下’。” 卫茗马上意会:“是是,暴露身份的话奴……咳,小女子是不会说的。”当人家丫鬟的,主子一声令下,改口一定要够快够准。 “该叫什么你心里有数吧。” “嗯嗯。”卫茗自信满满点头。 景虽便以为她真的理解他的意思了…… 可他没多久便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卫茗…… “少爷,走这边。”对于新称呼卫茗,喊得那叫一个顺口。 少、少爷? 景虽表示震惊了! 她这句“少爷”出了口,这一晚不就变成大少爷溜小丫鬟了么? “也不准叫‘少爷’!”得立即纠正。 “那叫什么?”卫茗站在岔路口回头错愕,太阳已完全落下,夜幕降临前天边最后那抹光在她柔美的脸上渡了一层薄薄的淡纱,似梦幻般不真实。 景虽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挪过眼努努嘴:“你自己想。” “诶……?” 于是,第二次沉默出现在了下山的路上。 然而,安静下来后,却别有一番味道。天边有归鸟滑过,耳畔虫鸣顿起,草丛里不时钻出一两只萤火虫,在夜幕下拖出一束光芒。 她走,他跟,一步一块石板,啪嗒啪嗒,呼吸此起彼伏,仿佛整个山林间只有他二人,漫步在山间小道上。 乃至于他想留住这片刻的宁馨,停了步子。 “怎么了?”身后的脚步声忽停,卫茗几乎是立即察觉到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着他。 景虽侧着身子,目光却已挪向了另一头——山脚下的城镇初露一隅,家家户户陆陆续续开始起灯,星星点点的霎是壮观。 “等绕过这座山头就能看到全景啦。” “嗯。”景虽抬起步子,迟迟不落下。 卫茗见夜色渐渐暗下来,以为他看不清路,又道:“下山的路我姨特意修过,铺得很好的,你只管大步往下走便是。来,我牵你。”说着当真主动退上去捉住他的手掌。 景虽身子微震,手指下意识一弯,扣住她的手背,“嗯。” 两个人有了相连的羁绊,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如履平地。 景虽走着走着,垂下眸子看着两人相执的手。 第一次牵她的手,是什么时候来着? 记忆追溯回很多年前,软软的手掌牵住他,少女笑靥如花:“跟我去取药引吧” 然后……是他拖着她的手,强行带她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再然后,是母亲林皇后逝世时,她跪在床前哭得声嘶力竭,是他牵起她的手,把她提了起来。 回忆过往,似乎在牵手这个情节上,她都是温柔的,而他都是强硬的。 最后那一次,是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入住东宫,以行动向东宫所有人宣告,这里除了他,她便是主人。 可是,他却没能留住她…… 一念及此,手掌紧了紧,将那只柔掌包裹。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 “你看,到啦。”卫茗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猛地抬头,顺着卫茗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在不远处,城镇的一角初现,街道灯火通明,喧闹异常。 “平时都看不到这么多人的。”卫茗明显比他还兴奋,带着他继续向前走,“果真是过节。从前这个时候,都是跟着大人们下山凑热闹。只不过那时只有羡慕的份儿……” “羡慕什么?” “好吃的,好玩的。”卫茗目露向往,“那时候长辈总说那是大人才需要的东西,不给我买。让等我长大了自己找个男子同游时再细细品尝。”哪知一入宫墙深似海,从此成了老姑娘。 “你想买什么?”景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 卫茗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记不得啦,那会儿见着什么都是新奇好玩的。兴许也没那么好,只是因为惦记了太多年,再普通的玩意儿也被自己的记忆美化啦。在那会儿看来,满月节就是穿漂亮衣裳,打扮得美美的上街玩各种好玩的东西。” “那你为何……没有换。”景虽终于问出了这一路一直想问出口的疑问。 “换什么?” “漂亮的衣裳。”以杜家的财力来看,卫茗身上这身的确是太朴素了。他没有嫌弃它不好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值得更好的。 卫茗脸色一黯,沮丧道:“在宫里你家统一发放宫装,八年未变。直到出宫赶回来时,才知自己根本没两套像样的常服。就算是我身上这套,也是三年前跟品瑶一起出宫采购时裁制的新衣,一放就又放了三年。回到家,小时候的衣裳早就不能穿啦……” 景虽听出她语气略遗憾,悠悠安慰:“漂亮并不是穿出来的,在这一点上,你比她们有优势。”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赞美。 “但是,你可以更漂亮。”景虽以一副“果然还是喝茶比较好”的语气悠悠看向街道两侧,“你们一般……怎么买衣服的?” “衣裳都是裁制的。”卫茗知道他从小到大没真正用钱买过什么,耐心地解释:“先在布庄挑选布料,然后找裁缝挑选款式,付好定金。裁缝再量身……笼统要一个月才好。当然如果钱给得足,要得急,三五天应该也能赶出来。” “没有成衣么?” “嗯……有些大一点的布庄为了彰显布料的品质,也会拿好看的布料做一点成衣出来吸引顾客。” “比如那样的?”景虽停下脚步,抬手一指。 “呃?”卫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杜鹃镇最大的布庄“三里庄”店门大敞,正对着二人。“哇……这布庄比以前更大了。” “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景虽不由分说拖住她的手向里走去。 三里庄不愧为全镇甚至是周边城镇中最大的一家布庄,样式种类琳琅满目,两个人就像是难得进一次城的小夫妻一般,手牵着手站在屋子中央,仰着头一匹一匹观赏,一时看得眼花缭乱。 一个从小到大衣食无缺,锦衣玉带皆有人准备;另一个进宫前因年纪不大没机会自己挑选布料,进宫后亦没有了穿衣的自由。两个人头一回面临自己选布料,倒显得尤为的艰难起来。 掌柜见了二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冷嗤了声,也懒得上前招呼。 观摩了半晌,景虽倏地低声喃道:“为何没有紫色的布料?” 卫茗斜了他一眼,提醒:“那是您家专用色,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说……就算是我们的宫装也不敢加紫色。” “我很少穿紫色。”景虽绕绕头,“你如此一提醒,倒的确如此。”似乎在正式场合下时,他的服饰上便会有大片的紫色。 “您平日里多穿墨绿。”卫茗总结。 “你注意过?”景虽暗喜。 卫茗却摇摇头,一盆冷水泼过去:“因为您总是跟太监们一个色调,乍看过去,很难发现您的存在。” “……”不得不说,卫茗真相了。 “那件……”景虽倏地伸手,指着一件米白色绣暗花的襦裙成衣,回头对掌柜道:“替我取来。” “请……”卫茗听他一副命令的口吻,忍不住提醒。 景虽马上又补充:“请……替我取来。” 掌柜上下挑了他眼,眼白一翻,冷冷道:“本店不卖成衣。” “……”他应该是遇上了传说的狗眼看人低了吧?据说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无非——有钱能使鬼推磨。 景虽面不改色摸出一锭银子,重重地放在掌柜面前的桌上,加重语气重复了遍:“请替我取来。” 掌柜见了银子两眼放光,眉开眼笑:“好叻!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本店最好的布料,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第五十二章 (五十二)夜市与心意 “说到底你还是给太多啦!”白白被敲了竹杠,卫茗怨念得连“您”也省了,“根本要不了那么多钱的。” “没关系,”景虽对于此等埋怨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又斜了一眼耳畔的她,“穿在你身上,我却以为我是赚了。” 是的,人靠衣装,衣却靠人托。米白色的襦裙上升,衬出卫茗肤白如雪,明眸皓齿,襦裙蓝花暗绣,与外穿的碧色短褂相衬,衬得她气质清丽绝伦,一时间路人频频侧目。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发髻上空无一物。 卫茗对于他这等不拿银子当钱使的言论表示不耻,却同时眼红道:“土豪你好,土豪我们做朋友好么?” “我们现在的关系,”景虽抬起两人相执的手,一脸正色分析:“应当不止是朋友了吧?” “唔……”卫茗脸红语结,将脸别开。 景虽却倏地蹲下,捡起路边小摊上的珠钗把玩,一支一支仔细对比着,不时抬眼望向卫茗的发髻,最终选定了两支拿在双手,“卫茗。” 卫茗心有灵犀指了指他左手的那支茶色玉钗,“这个好看。” 景虽便不再多问,拿着茶色玉钗直接问小贩:“这个怎么卖?” 小贩爽朗地伸出二指:“二两银子。”末了又嫌不够,谄媚道:“是上好岫玉,夫人带着很好看啊。” 景虽听着“夫人”二字心花怒放,十分受用,不由分说便摸腰包,却被卫茗按下动作,只见她伸出五指不留情道:“五百文!” “夫人你不让人做生意了吧?”小贩面色一沉,夺过景虽手里的玉钗比划道:“这可是上好的……” “岫玉?”卫茗不以为然摇摇头,“色泽不够,尚有裂纹,表面有细斑,成色不均。你也好意思称这个是四大名玉的岫玉?五百文,不能再多。” “……”小贩脸色煞白,咬牙道:“给你少五百文,一两银子五百钱,不能再少!” 景虽不想二人在此耽搁久了,漫不经心摸腰包,却又被卫茗喝住:“你不准动,不准说话!不准给钱!” “……”仿佛感觉到她铺天盖地要砍价的气势,景虽配合地把手缩了回去。 卫茗稳住了这头马上又转头过去继续杀价:“开出五百文已是体谅你磨制不易,莫想多讹我一文!” “……”景虽头一次观摩女人杀价的场景,表示叹为观止。 最后,两方让步,以八百文成交。 卫茗捧着玉钗满脸的欢喜映在景虽眼里,让他十分不解:“既然如此喜欢,为何非要与他多费口舌。” “喜欢是喜欢,可一开始便表示出来,这价就砍不下来咯。” “又不缺这一两银子。”土豪太子殿下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 “可是……”卫茗笑眯眯道,“我更享受这个过程啊。小时候逛夜市便觉得有趣。靠自己一点点杀价买来的东西,总觉得特别的真实,来之不易的珍贵。”这才是生活。 “不是说多一文都不行么?”景虽又疑惑道。 “大娘们砍价不都这么说么?”卫茗笑呵呵地摊手,“态度不坚决,如何能让他松口?” “可他开出八百文时,你却妥协了……” “因为……”卫茗笑眯眯道,“我知道它不止八百文。” “何以见得?”想起她一开始对玉钗那一通吹毛求疵地评价,他倏地恍然大悟:“对了,你在尚功局做过掌珍。”那可是专司宝器的部门。 “嗯,”卫茗点点头,末了又觉察出不妥,好奇:“你怎么知道?”她离开东宫后那四年,虽大部分时间在净房,但也不是没在其他部门待过,虽然时间都不长。 景虽不答反问:“掌珍也挺好的,最后为什么又离开了?”掌珍这种职位,虽然比不得净房安全,但应该也很难见着皇帝。至少手不用受罪。 “命不好。”卫茗哭笑不得回忆道,“提拔我的司珍没几天就中风过世了,更加稳固了我‘克主’一说,谁来不敢接我,新任司珍迎合‘民意’把我赶回净房啦。” 见她明明一脸苦涩,却故作毫不在意地笑着,景虽心头一抽,眼底流过懊恼与心疼,面上却淡定地伸手从她掌心抽出玉钗,抬眼找准位置插在她的发髻中,借着夜色调整了一下,托起她的脸,目露欣赏,“我眼光不错。” “……”殿下您夸人的时候一定要先夸一下自个儿么?卫茗默默给了他记鄙视的眼神,故意狗腿道:“那是您插得好看。” “嗯。”太子殿下当真收下她的赞美,微微抬起了下巴。 他这一抬,卫茗终是注意到,两年前再次刻树比身高时,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如今已经高出她一个头。抬头仰视时,借着夜色可清晰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线条刚硬的下巴冒出的胡渣,还有凸出的喉结…… 正如他所说,他真的不是当年的孩子了。 “卫茗,你要记住——只有拿你当下人的人才会被你克。”景虽忽的开口,意味深长道:“你在我那里也做过事,可曾见我被你克到?” “可我在宫里任职,终归是会有主子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或者成为主子。”景虽淡淡建议,“你如果这么做,会造福很多人。”这席话,他在她当初侍寝的时候就提议过,只是他那时不够坦诚,未将话点名,她亦不够在乎他,宁愿选择被他轰出去,也不要留下来。 卫茗抽了抽嘴角:“为何从你口中说出来,感觉成为主子是一件好伟大的壮举。” “至少对我来说,是的。”她能一直待在他身边的话,他会省很多心。 “考虑一下……或许也是不错的。”卫茗顺着他的话意点点头,“原本也一直想陪在品瑶身边跟她作伴。” “……”是为了郭品瑶才决定考虑的吗? 原来他费了那么多口舌,难得坦诚一次,最终却是托郭品瑶的福吗?! 见太子殿下微微绷起了脸,卫茗便猜他是在跟品瑶吃醋,却不点破,捂嘴偷偷一笑,扯了扯他的手,“走吧,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呢。刚刚你送了我玉钗,一会儿买石头的钱我请啦。” “什么石头?” 卫茗错愕:“今晚的主题就是石头啊,你忘啦?” “哦,也是。”满月节的习俗“破镜重圆”——将两块分别刻着男女图案的石块合拢,象征百年百合,永不分离。 如此一想,便也通透了。 至少,今夜是她主动提出买石头,无形中表明了心意——将与她一起合拢石头的会是他。“百年好合,永不分离”是否那么准他不知,他只知她是愿意的,愿意与他不离不弃。 她谁都不要,只跟他。这一点,谁都无法代替。 *** 踩着日落出发,晒着月光归家。 无论哪一种,都是新奇的体验。 当然,比起出门时那份赏风景的惬意和期待,归家时的心情便大不同了。 那简直就是满满的沉重!充满收获喜悦的沉重! “抱着东西能看到路吗?”卫茗抱着自己换下的衣裳,不时回头察看,“不如还是我来吧……” “拿好你的衣裳,走好你的路。”景虽用下巴稳了稳左右摇晃的盒子,掂了掂,“怕是迟到你回宫也吃不完。” 卫茗吐了吐舌头:“不一小心买太多啦。”然后吞下了后半句——有一半是替品瑶买的,准备带回宫去。 姐妹俩在宫里那会儿,品瑶就不时跟她提起家乡的茶味酥,茶叶饼等等风味小吃,嘴馋得不行,奈何宫里的御厨们到底不是出生淇州,做不出地道的风味来。 也不知品瑶一个人在宫中如何了,就算有淑妃娘娘照料着,毕竟还是不放心,没个人在身边陪着…… “我们何时回宫?” 听她用了“我们”,又主动提出“回宫”,太子殿下听在耳里十分受用,“等林家的船折回来就动身,应该快了。”千里舟在护送他时被戳了个洞,林家当家险遭遇难,林家这回元气大伤,正式跟叶家卯上了。 但真的保他这段时日平安的,恐怕还是杜家这头地头蛇。 叶家这几年势力越大,越发胆大妄为强取豪夺,叶家的当家叶卿应该十分清楚,安帝一直没动叶家,并非因为自己流着叶家的血什么的,而是不想撕破脸,连根拔起让朝廷大伤元气。 可如果叶家不知好歹碰了凝着杜茶薇心血的杜家,那么安帝恐怕就不会这么好说好商量了。 说到底,维持现今平静的,不过薄薄的一层纸罢了。等林家加入朝政,杜家再参合进来,届时格局将会变成怎样,还真是不好说。 一家独政的日子该结束了。 但,他现在最应该担心的,还是回去那段路。 来时可快马加鞭保证赶到刺客的前头,杜家庇护,叶家不敢动手。一但离了杜鹃镇,只怕危机重重。 既然卫茗已经明确表示她会回宫,他是否该考虑跟她分头行动,避免她受伤害? 一念及此,景虽抬起看向了卫茗一步一步往上爬的背影。   ☆、第五十三章 (五十三)太医与殿下 杜宅大门前,卫芒抱手于胸前,月光照耀下的发丝凝着水汽,显然已在这里候了多时。卫茗二人远远地相伴归来,他的目光瞬间便锁定在了卫茗的新衣上,脸色顿沉:“能为我解释一下么。” 卫茗掂了掂怀中的旧衣,茫然:“解释什么?” 卫芒绷着脸指了指她的衣裳:“大晚上出去逛一圈,为何回来的时候衣裳便换了一套?”如何不让他多想? “呃……”卫茗斜眼瞟了瞟身侧的景虽,心虚地垂头,对于“一出门就像小孩子什么都想买”的行径表示羞愧不已,转而问道:“弟,你在这里等了许久了么?” 卫茗的斜眼和低头映在卫芒眼里,俨然一副做了坏事不想承认的暧昧表情,一时间卫芒的脸色更加不好,直直地瞪向“罪魁祸首”。 景虽抱着一大堆盒子与纸包,一脸无畏地接受他的瞪视。 卫芒口头上不敢冒犯,拿他无法,又有母亲默认二人关系在前,只好回指背后的宅子道:“有访客深夜前来,点名要见姐姐。” 景虽脸色一凝,心知来者不凡。 然而,当二人刚一踏进院子,还未见来人,便听一痞里痞气的声音传来:“哎呀呀,小卫茗你穿着这身衣服真好看,当真是清新儒雅,如茶花仙子踏青而来。” “……”卫茗望着院子里翘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的叶之夜,抽了抽眼角。 “……”卫芒眨了眨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太子殿下暗暗咬牙,“我送给她的,自然是好的。” 叶之夜咧嘴一笑,迅速改口:“果然是衣靠人撑,一件菜花色的衣裳也能让小卫茗穿得清丽脱俗,果真是穿什么都好看。诶我记得上次小卫茗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宫装才叫惊艳,果然年轻姑娘还是应当穿得鲜艳些,唇红齿白,肤如雪,衣如火,才叫绝配。” 太子殿下木着脸冷哼:“叶太医能如此抬举我家发放的衣服,让我很是欣慰啊。”说到底,穿着再好看,也不是他叶之夜送的! 叶之夜却没接下话头,而是将目光一挪,放在了卫茗的头顶:“再看头上这支玉钗,暗土暗土的快与夜色混为一谈。啧啧,想想那场景,华灯初上,美人新衣,青丝如瀑,若能配上一支珠花步摇,那是怎样一个璀璨夺目,顾盼生辉。” “看来叶太医在女人方面很有心得啊。”太子殿下露出不耻的表情。 “比起殿下……”叶之夜嘿嘿一笑,竖起食指卡了一截,“在下的经验的确是要多那么一点点。” “……”围观全程的卫芒表示这是他活了十六年感受过的最微妙的气氛,决定很聪明地不说话,静观其变。 明显感受到身侧之人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卫茗默默往前挪了一步,缓场一般道:“夜太医大驾光临,敝舍蓬荜生辉。” 叶之夜朗眉一挑,大咧咧用下巴指了指她身后的景虽,“有了殿下这样的大人物镇场子,吾等小人物还能生辉,看来是殿下光芒不够啊。” “枉叶太医有天才之名,”太子殿下不怒反叹了口气,“来者是客,自然是要恭维两句已显主人之道。”言下之意,他自是没把自己当客人。 叶之夜仿若恍然大悟拍了一记大腿,“看来殿下来了之后已被恭维出心得,在下受教。” “二位……初秋夜寒,一定要在此处做口舌之争么……”卫茗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飘。 叶之夜作势望天,兴叹:“月圆之夜人亦团圆,小卫茗你却背着我与他人共度良宵,着实让人伤情不已。” 卫茗抽了抽嘴角。啊喂!这等听着好似她红杏出墙的言论是怎么回事!末了皮笑肉不笑:“夜太医不要说笑了好么呵呵……” “怎么会是说笑呢……”叶之夜跟着她打哈哈,“犹记得当年,小卫茗你冲出屏风跪在我面前扯着我衣袍对我大声表白的时候,还没殿下什么事呢呵呵……” 卫茗扶额哭笑不得:“夜太医黑历史什么的就不要提了好么……” “怎么会是黑历史呢,”叶之夜眨了眨,眼底闪过一丝亦真亦假的光芒,“那可是段难以忘怀的美好回忆啊。” “也只是回忆而已。”太子殿下不耻地低喃。 “……”卫芒嗅出奸/情的味道,估摸着是自家姐姐的情债上身了,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在辽阔的门外纵览全局。 来者口口声声说找卫茗,却句句与太子争锋相对,显然二人之间是熟识,而这一点也能从卫茗的话中看出来。 而来者又被两人称呼“叶太医”……宫中的情况他并不清楚,姓叶的人千千万万,这一位姓叶的太医是否就出自那个叶家呢? 等等、太子刚刚提到“天才”二字……叶家枝繁叶茂,具体有哪些人卫芒不甚关心,但有天才之名的叶之夜他却是早有耳闻。 难道……便是眼前这位? 他似乎,引狼入室了? 不行……冷静!这里是杜家的地盘,如果这个时候,关门……打狗,彻底除了此人,是否就能重击叶家一把? 然而,就在此时,好似觉察到他的意图般,叶之夜忽然目光一斜,望向隐在门外的他,轻飘飘地补充道:“叶家的人知道我来此,甚是挂念,嘱托了带些特产回去,不知有何可推荐的?”这当然是胡扯。 牵扯上卫茗过的事,叶家一律严禁他接触,更别提放任他单独前往。这样说,也仅仅是恐吓卫芒,一旦他叶之夜有事,叶家会铲平杜家绝不留情。 卫芒身为商人,想必会掂量清楚,究竟是选杜家的产业,还是冒着危险除掉他来相助百里景虽。 气氛一时微僵。 卫茗回头深深望了眼景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同样疑惑的眼神。 叶之夜能来,是否意味着叶家的人手已经漫入此地,早将杜鹃镇团团包围? 如果叶之夜是指挥之人,他必然是在最接近目标处指挥全局。 但,至于要到深入敌穴的地步吗?就算他们不敢杀他,然而扣住他要挟叶家的人马后退或者不许动手却是易如反掌。 他究竟是有怎样的底气,才敢如此行动? 不得不说,叶之夜这步棋,下得让在场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而第二天,林家船队的到来,使得这一谭污水变得更加的浑浊不堪。 一时间,杜家的大院里集合了整个大晏国最大的四股势力之三,仅缺魏家。 林果儿叉着腰,围着叶之夜转了一圈,然后又倒着转了圈,摇头晃脑好似不以为然。 “任夫人有何指教?”叶之夜不慌不忙扯着笑意问道。 “长得不像啊……”林果儿疑惑。 “跟谁?” “都是叶家的天才,怎么完全是两个模样?”林果儿诧异。 “如果任夫人指的另一位是公子叶泊的话……”叶之夜摇摇头笑道:“那位叶公子的爷爷的父亲,与我爷爷的爷爷是兄弟。我跟他除了都是叶家人之外,连三代近亲都算不上,又怎会相像?”若不是本家上代唯一的女子叶漂跟人私奔了,也轮不到他姐姐叶霜秋进宫成为贵妃。 “怪不得,”林果儿恍然大悟,又道:“不过你们说话的腔调都很相似,这难道算叶氏天才独有?” “哪有什么天才……”他低笑自语。如果姐姐没有进宫,他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被重视。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叶家原本就没有“天才”,只是叶家为了彰显自己的不同,也为了给子嗣一个“叶家不可能没落”的假象,才会从后代孩童中挑选资质尚佳者加以培养,手把手调/教出一个天才。 就因为被选中,套上了这样沉重的枷锁,才使得他失去了许多平凡的快乐。 他甚至可以预见本家的几个老头子知道他擅自离京,又是为了同一个女人之后,会是怎样暴怒的表情。 也就是说,他必须得找个别的理由,做一点实质的贡献,才可让老头子们相信,他是为了大局而来。 而大局…… 他漫不经心地看向了站在卫茗身前的百里景虽。 恰好在同时,景虽也瞥向了他。 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很现实——要么跟卫茗一道走,要么撇下她一人单独走。 前者危机重重,真遇到什么林家不可能分神照顾手无缚鸡之力的卫茗,这样一个弱点不仅会拖累全船的人,更会使得她置身不必要的危险中。 而后者……他一走,留下卫茗与叶之夜两人。难保不会促成卫茗与叶之夜一同回京的局面。一路上孤男寡女风霜夜露,着实令人……十!分!担!心! 所以他看向叶之夜,只为给自己一个答案——撇开别的私人恩怨不谈,这个人,到底能不能保证卫茗的安危。 然而,他却在叶之夜的黑眸中捕捉到一丝势在必得的精光。 好吧……他在心底给了答案——不能。 卫茗旁观二人之间气势汹涌,正想着怎么插话,不防一双纤手覆到脸颊上,猛地回神。 林果儿揉了揉那张小脸,觉着掌下手感极佳,一时爱不释手几乎将那张脸挤变了形,“好水灵的丫头,可惜我家小二年幼,否则定要将你抢了做儿媳!” “咳!”院中的三个男子几乎是同时低咳了声。 林果儿心满意足地撤手,对掌拍了拍,“好了,终于把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了。现在咱们来商量一下回京的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太医X太纸这对CP很有爱一定是我的错觉。。。 其实本来没夜壶太医什么事,就是写到“有访客到来”时,忽然觉得如果是叶太医的话一定会很有趣吧于是就手贱写了这种偏离大纲自讨苦吃的剧情……【扶额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三人与计谋 三人行,必有碍事。 卫茗提着茶壶柄,左瞄了眼正襟危坐的景虽,右瞟了眼半窝半坐的叶之夜,稍稍往前一倾做出倒茶的姿势,便见叶之夜飞快撑起身,托起一只茶杯递到她跟前,无赖地嚷嚷:“小卫茗,好口渴啊。” “夜太医,如果我没记错……方才你已经喝了整整一壶茶了。”卫茗好心地提醒,“船上无茅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靠岸的。” “小卫茗的茶最好喝。”叶之夜恬着脸满不在乎晃了晃茶杯,“快。”末了还故意瞥了眼茶几对面的景虽。 “是,是。”卫茗转向右边,正要替其添茶,就听左侧传来了重重的两声咳嗽,手一抖动作僵在了半中央。 目光微微偏转,只见左侧的太子殿下抿着嘴,有意无意地用茶杯敲打着茶几,轻一声重一声,声声皆扣在了卫茗的心尖上。 “小卫茗,怎么不倒啦?”叶之夜华丽丽忽视景虽有声的压迫,满不在乎继续讨茶。 嘤嘤嘤,卫茗表示很后悔,后悔自己手贱去烧水泡茶,这两人斗了整整一壶水还不够,逼得她烧水再接再厉,就好似她先添了谁的水,或者多倒了谁一杯,此人便能天下无敌了一般。 从她提着水壶走过来开始,这两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迫就没停过。 不就是一杯茶嘛!至于吗至于吗?! 太子殿下轻轻挑眉,终于开口:“不分轻重了么?”哪有先君后臣的道理? 更何况,他二人之间的感情,难道还不及叶之夜重要? 叶之夜紧接着捂面做痛心疾首状:“想不到我拼死拼活不辞辛劳将息小卫茗你的手,时至今日竟然连杯你的茶都喝不上么?” “你已经喝了一壶了!”卫茗重申。 而且……“拼死拼活”是这么用的吗?! 左右为难之下,卫茗一咬牙,终于还是选了杯子里自己最近的叶之夜,哪知刚要倾壶,就听左侧“砰——”的一声,茶杯重重地敲在茶几面上。 卫茗顿时怂了,心虚地望向站在角落里一只默不作声的侍卫锦簇,皮笑肉不笑谄媚:“锦簇,你要喝茶么?” 锦簇面色微抽,想不到自己极力缩在墙角还是被逮住了,哭笑不得:“卫姑娘,您为何要让属下躺箭,属下是无辜的啊!” 混蛋她也是无辜的啊! 舱门大开,河风呼呼地灌进来,滚烫的开水一点点冷却,那壶茶水最终谁也没喝上。 卫茗的一记阿嚏声成功挽救了眼前的僵局,却触发了新一场暗斗。 只见两侧的二人几乎是同时扯开自己的外衫,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后,不约而同地瞪了一眼对方,手上动作却没停,双双脱下外衫递给卫茗。 看着眼前两件带有余温的外衫,卫茗非但没有感动,反而甚是头疼。一瞬间,她忽然十分同情和敬佩拥有三宫六院的皇帝陛下。 “我……我去加件衣服。”卫茗果断起身,不忘友情提醒道:“二位都是金贵之身,还请注意保暖。奴婢……不奉陪了。”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撤到二楼。 正临窗远眺江景的林果儿一回头,便见卫茗一脸清白地爬上楼,诧异笑道:“怎么了?” “好可怕。”卫茗惊魂未定地拍着胸,“简直就是修罗场。” “是么……”林果儿浅笑,仿佛不以为然地回过头,继续看着这一江在暮色下瑟瑟泛红的波涛。 真正的修罗场,一定就在前面某一处等着他们。 他们这一路逆水北上,风平浪静,但她知道,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摆脱叶家的追踪。 他们一直潜伏在两岸,船在哪里,他们就在那里。就像在等待着时机,进行一场铺天盖地的屠杀。 而这个时机……一定把握在某人手里。 就算他们这一路将这个某人看得再紧,却依旧没能阻止他联络叶家的人。证据便是她期间心血来潮换过不少支流绕路,叶家人亦紧随其后,丝毫没有慌张。 提出邀叶之夜同行是景虽的主意。 既不想带着卫茗一路危机重重,又不想留她一人在杜鹃镇,给叶之夜相伴回京的机会。于是,带上卫茗和叶之夜一起走,成了那个折中的法子。 景虽的原话是如此说的:“我知道这一路他肯定会跟叶家通气,里应外合下手。但即便没有他,想必叶家也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不如拎着这个指挥全局的人一起,他们若真敢动手,我们这头倒也多了个人质可要挟。” “你可要想清楚,”林果儿郑重提醒,“这个人必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用得好他的确是人质,一个不留神,若让他伤了你,或者被他反将一军拿你要挟我们,我们也是无法的。” “我知道。”景虽点点头,又沉吟:“可我觉得,他这次的动机并非如此纯粹。” 从一开始,叶之夜的目的就很模糊。这一路上,他们故意留给他动手凿船的机会不下十次。毕竟凿船引发动乱,伺机逃走,潜伏的叶家人再从两面夹击刺杀,这乃是最轻松的手法。 他却一次都没有动手,就好似他当真是来此游玩的,江心垂钓,湖光山色,对月饮酒,他一个都没落下。 就连她,也不禁怀疑起叶之夜的动机。 然而她知道,越是掉以轻心,就越是败得惨烈。 按照她家夫君任凭的计策,走到这个地段,就成功了大半,她万不可在这最后时刻闪神! 一念及此,她转身对卫茗吩咐道:“你替我将……算了……我还是自己去吧。”到底是侄子中意的女子,她多少打听了一些关于卫茗的事,这会儿差点就忘了此女是万万不能随便使唤的。“你也跟我下来吧。” 楼下二人自卫茗走后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直到天光彻底暗下去,叶之夜才悠悠道:“你是不是一直很纳闷我为什么不凿船?” “那是你的事。” “真无趣啊,”叶之夜冷哼,“实话实说吧,本公子不会水,凿船约等于自杀。” 景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叶太医在暗杀我应该用凿船的方式让你消失吗?” “叶家跟我约定,船沉之时便是动手之时。我是不大敢下手就是了,殿下可尽管动手。”叶之夜很是大方地坦白,“毕竟我也很期待,当船沉时小卫茗奋不顾身扑过来救我的场景。” “……”此人如此光明正大承认他们的计划,倒让景虽怀疑。 “殿下这是不信呐。”叶之夜好笑,“我倒是很肯定,如果殿下与我一起落水,小卫茗一定是毫不犹豫抛开会水的殿下,来搭救不会水的我。”末了又眯眼一笑,补充道:“届时在水下用嘴渡个气什么的,也是十分美好的。” “噗……”缩在墙角听完全程的锦簇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这年头,不会水倒是优势了? 刚刚下楼的卫茗恰好将叶之夜后半句听到耳朵里,顿时羞红了脸嗔道:“谁、谁要救你!” 景虽满意地斜了一眼叶之夜,“叶太医,自求多福。” 林果儿紧随其下,朝景虽招了招手,“你跟我上来一下,我有事交代你。”语罢斜头对身侧的卫茗耳语道:“你一定要看好叶之夜,别让他靠近。” “是。”卫茗心知她交代之事必然重大,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坐到叶之夜身边,替自己斟了杯茶,打算耗在这里不让他靠近楼梯口半步。 叶之夜毫不在意地伸了伸懒腰,将头歪向她:“小卫茗,如此良辰美景,跟我私奔吧!” “噗——!”刚到嘴里的茶水就这样喷了出来,卫茗羞恼地指着墙角的锦簇薄嗔:“叶公子请不要忽视锦簇侍卫的存在好么!”私奔这种事,是可以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一样乱说的?! “原来不答应是因为锦簇的存在啊,”叶之夜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当真幽怨地睇了眼锦簇,“锦侍卫,此情此景,咋就这么不懂得避嫌呢?” 锦簇抽了抽嘴角,“属下又躺箭了吗?”他奉命十二个时辰不离叶之夜三步远他容易么! “我不会跟你走的!”卫茗见他嗔怪他人,直接将话挑明,“我与殿下共进退。” 锦簇听到此,暗暗为太子殿下揩了把泪,只恨他老人家不在场,若能亲耳听到,定然欣喜异常。 叶之夜却意味深长地瞟了瞟顶上的木板,目光仿佛穿透那层木板看到二楼,“他却不一定愿意跟你共进退。”他刚刚已经暗示得很清楚,想必百里景虽不会听不出接下来会有多危险。 他一开始便料到现在的局面。 如果他不出现,百里景虽一定会撇下卫茗单独行动,独自面对危险和刺杀。 但他加入了,太子殿下不可能放任他与卫茗单独待在一起,三人同行便成了理所当然的发展。 接下来……应该就是太子殿下单独行动的时候了吧? 他叶之夜既然掺合进来了,便不会仅仅是吸引叶家追兵那么简单。水上是林家的天下,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贸然行动。 但,一旦太子殿下落单走陆路…… 叶之夜悠悠望向远处黄昏中若隐若现的山色,笑眯眯勾唇:“真是期待啊。”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会不会落入圈套捏? PS:期待叶太医你自己跳水……看卫小茶会不会来救你。   ☆、第五十五章 (五十五)刺杀与保护   “收拾一下,准备走。”这是林果儿上楼之后的第一句话。   “走?”景虽错愕,“能走去哪里?”   “上岸,”林果儿斩钉截铁道,“差不多就是这里了。”按照任凭的计划,从这里开始分头行动。   “可现在上岸,岂不正中了叶家的下怀?”他们之所以一直没动手,不就是因为在水上不便么?   “再走下去,水上也不安全。”从微州出发到现在,江面较宽两岸辽阔平坦难以隐藏,然而接下来迎接他们的,将会是群山峻岭,河道亦变得狭窄,刺客更易无声无息接近。“况且我们已经进入两江县境内,很快便到焓郡,到时候回京方向再无水路可走,迟早是要上岸的。不如趁形势还受掌控时上岸。我相信接应你的人,他们一定……一定能够保你安然回京!”   “我?”景虽这才意识到不妥,“只有我一个人走吗?”既然前面水路危险,何不跟他一起?   却见林果儿点点头:“是的,你一个人。目标小,反而易于逃开视线。不用担心我们,你走之后叶家的重心转移,水上反而安全了。”   景虽一时不决,低头喃喃:“那又与撇下她独自上路有何分别?”   “当然有区别啦!”林果儿叉腰列举:“你不是不愿意抛下她跟叶之夜单独行动嘛,这一路上有你盯着他二人你也放心,你走之后有我们替你听着,你亦可继续放心。”   “接应我的是谁?”   “一位你父亲的故人。”林果儿拍了拍他的肩,讳莫如深一笑:“也是叶家绝对没料到的存在。”   ***   第二天,景虽果然从船上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更没有人知道他如何离开的。   但也由此,叶家一直形成的包围圈子一下子解散。   林果儿坐在叶之夜身边,面不改色地磨着关刀,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到底还有什么打算?”   叶之夜目不转睛盯着那刀面一下一下磨过石面刮起的亮光,漫不经心道:“什么打算?”   “别装傻,”林果儿拾起刀刃,对着日光照了照,“包围的人为何还有三成?”这也是她这两日观察得出的结果。   包围会解散在她与任凭意料之中,但这人数却大大的出乎意料。   留下的这三成,难道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叶之夜一脸无辜摊手,随即眼前刀光一闪,刀刃贴着颈侧,寒气逼人。   “兴许……是留着给大爷我端茶递水的?”叶之夜“嘿嘿”一笑,刀刃在喉如若无物。   “我这一刀下去,能否让你们阵脚大乱呢?”林果儿咬着牙跟他周旋,实则提起警觉观察两岸山林间的动静。   “任夫人,我想有几点你是误会了。”叶之夜挠着头正色道,“第一,我跟你们上船,主要目的并非你们宝贝着的太子殿下,而是小卫茗;第二,我并非你跟你夫君认为的‘指挥者’,第三……”他唇角微微一勾,以极快的速度扭身闪到一边,轻巧之极,“诚如你所见,我并非不会武功。”   林果儿持刀的手一僵。就在他动的那一瞬,她甚至来不及反应!而他坐定之后,身/下的船身也丝毫没有多余的震动,就好似他的动作在一眨眼间一气呵成!   “也就是说,”叶之夜补充道,“如果我要动手除掉你们任何一人,我早就下手了。百里景虽无数次与我面对面,但凡我有杀心,他也不会活到现在。所以任夫人还要怀疑我的居心吗?”   林果儿凝着脸色,试图从他散漫的动作中窥出他的动机。   “与其成天防着我,不如做好你手头的事,保护好你想保护的太子殿下。我也有我的乐子,我们互不干涉岂不乐哉?”   林果儿飞快地在脑中分析着目前的形势——以他所展现的身手来看,真要过招,他们一起上或许能压制他,但若瞬息间动手,他的确能够取他们任何一人的性命。如果他的动机并非景虽,或者说,如果他的动机并非想要伤害谁……   林果儿猛地通透,愕然敛眸:“叶家还想做什么?”不再是“你们”,而是“叶家”。   “一些我无法阻止的事咯。”叶之夜无奈一笑,“所以只好亲自来啦。”   “我明白了。”林果儿收刀起身,“既然我们各有在乎的人和事,接下来合作愉快吧。”   “任夫人也是。”叶之夜懒散地朝她抱了抱拳,靠着甲板上的桅杆,悠悠看向远方。   如果不是到了紧要关头,他又何必去违抗本家的命令来接近卫茗?   是的,就在太子称病,他让自家阿姐叶贵妃调查时,叶贵妃查出了卫茗出宫回老家一事,成为他断定太子已离宫的突破口。   然而,坏就坏在他家阿姐又多心深入查了查,毕竟没有上头哪位大人物的指示,宫令闻香怎敢随随便便放个宫女回乡这么久?   而能命令闻香做这种事的,似乎便只有安帝陛下一人了。   这一查,便查出卫茗乃是杜氏侄女一事。   原本在一年前,卫茗就因告发杜媛中毒一事让叶家灭口。只因她后来大难不死,又是个小宫女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叶家觉得教训够了便没有继续追杀。然而,他叶之夜在这件事中偏偏好死不死为其求情,让叶家彻底对卫茗起了杀心,顾忌着他一直没有动手,直到叶贵妃翻出了卫茗与杜氏的关系。   叶贵妃对杜氏的怨恨已非一两日,这会儿发现其侄女竟然可以特准返乡探亲,很容易便想到卫茗是受安帝的吩咐特意回去探望那个勾了安帝二十多年魂的女人。于是醋瓶子被掀翻,怒不可遏闹到了叶家本家那里,本家的人便顺水推舟“借”了人马给她。   叶之夜得知此事时,诛杀卫茗的命令已经放出去三天了。   说来讽刺得很,他那三天绞尽脑汁为家族出谋划策围剿百里景虽,他们却背着他不惜借叶贵妃之手,想着法子要卫茗的命。   本家的家主叶卿想必也没有把握,如果他们直接下命令,他叶之夜是否会为了这个女人跟他们闹个你死我活。但如果是借其姐的手诛杀,他就算是知道了,也无法怪罪。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这会儿才安安心心做他的甩手掌柜,透露点情报做点小动作没问题,想让他再费脑筋指挥围剿,或者拼着负伤的代价去刺杀百里景虽,门都没有!   不,是窗都没有!   想必他刚刚一席话已经让林果儿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不是百里景虽。   而是卫茗!   这一船的人,周全一切拼尽全力想要护住太子殿下;而他却是孤身一人,只想以一己之力,避免卫茗那个丫头因为自己被拖累罢了。   想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低低嗤了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变成大善人了?   还是因为……仅仅是卫茗而已?   然而,就在他翻身欲起时,尖锐的破空之声滑过长空,直直钉在了他头顶的桅杆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闪避,以备战的姿势望着射箭的那头。   山林间,传来了不和谐的鸟叫,属于叶家独有的音韵警告他离开。   叶之夜翻了记白眼,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懂,大咧咧躺在甲板上开始晒太阳。   “首领……”山林间的刺客甲低低地唤了为首之人一声,“夜公子这是……”   “主子让我们‘避免’伤害到公子,”首领显然已被叶之夜磨掉了耐心,“但如果我们为了执行任务,不小心伤到了公子,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说着他挥了挥手,“准备火石点火!”   指令很快传达下去,一时间碧江两岸纷纷张弓搭上了火箭,矛头一致,皆是江心的那艘孤船。   鼓手已经准备好,鼓声一起便是放箭之时。   首领高举着手,最后看了一眼睡在甲板上的叶之夜。   “夜公子,这是令姐的交代,对不住了……”话音刚落,手臂狠狠地落下!   几乎在同时,鼓声大起!   十几支离弦的火箭在长空中划出一道绚丽夺目的光芒,笔直朝江心的目标奔去!   大约还是因为顾及叶之夜的关系,箭的落点多钉在了船舱上,零零散散七八支,到达火苗大多已灭。然而,还是有一支偏差得太过厉害,恰好擦过叶之夜的腿,钉在了甲板上。   叶之夜躲也没躲,凉凉地散了散裤腿那似乎并不存在的火星,然后抱起大腿“哎呀哦呀”开始装受伤,在甲板上左滚滚又跳跳十分欢快。   “首……首领……”鼓手小心翼翼请示,不敢敲第二下。   首领抽了抽嘴角,在心头暗骂了声“无耻”。   然而就在此时,在船舱中手忙脚乱跟着灭火的卫茗仿佛听到了甲板上叶之夜的“哀嚎”,忙赶过来扑到他身边,惊慌失措询问:“你没事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卫茗探出身出现在甲板上那刹那,鼓声乍起,十余支利箭有了目标,尽皆朝着一个甲板上那抹绿影扑去!   “该死!”叶之夜大呼不好,伤也不装了,扭身揽过卫茗,护着她的头翻身朝舱内滚落,重重砸在离舱门最近的椅子腿上!“哎呃!”这会儿是真痛了。   他按住肩胛处的闷痛,飞快扭过头从舱门望出去,只见二人方才待的地方横七竖八的插着数十支利箭,箭尾的短羽在阳光在灼出死亡一般可怕的寒光。   卫茗倒抽了口凉气,趴在他身上一动不敢动。   温香软玉在怀,偏偏情势不容叶之夜大刀阔斧揩油,只好忍着肩痛撑起身来,故作轻松地调侃:“小卫茗,我这可是英雄救美了,是不是该考虑考虑以身相许啊?”   卫茗注意到他动作的迟缓,刚刚涌上的感动被他这话砍去了大半,末了倒像是仔细考虑一下,才道:“等你落水的时候,我一定救你还这个情……诶你做什么?”   只见叶之夜踉踉跄跄站起身,跌跌撞撞朝甲板走去,“去跳个水等你来救。”   “你……!”卫茗赶紧站起来拉住他,“别作死啊,外面……!”   他忽然回头,意味深长拍了拍卫茗的肩:“有些时候有些事,不受伤是解决不了。”语罢,他一脚踏出船舱,鸟鸣顿起,攻击乍停。   他偏头看了眼岸上的山林,躬身拔出一支散箭,伸了伸懒腰,端着抹诡异的笑环视四周,然后手腕一翻,箭矢朝下,笔直插在了小腿上!   顿时鲜血涌溅,两岸的山林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他们名义上乃是叶贵妃所派,一旦叶贵妃知道他们的箭“伤”到了她的弟弟……   首领的背脊冒起一股寒气,连忙鸣金收兵,怕再攻下去,这位公子会把自己插得满身是箭。   卫茗眼睁睁看着叶之夜自残,看着他火速地抬手示意她不要靠近,只能捂着嘴站在原地,目光闪动,质疑,心疼,却也有莫名的感激。   至少,在叶之夜这一举动后,攻击真的就停止了。   叶之夜满意地一笑,才扭身垂头边咬牙一拐一瘸撞进船舱,边大呼小叫:“哎哟喂疼死你大爷了,小卫茗还不来扶把手!这群狗娘养的……非得逼急了大爷才肯罢休啊……啊疼!”   “……”不知为何,望着这样的叶之夜,感激瞬间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期待一下接应太纸的人(们)。 夜壶太医伟大了一把,不过不作死就不会死太医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五十六章 (五十六)风晓与起岚 与此同时,另一头—— 景虽在烈日下烤了足足两个时辰后,终于忍不住从怀中掏出那张字条,转身抬头望了望那块印着“熏嗣村”的牌匾。 这样不太常见的村名,全国应当也就此一村吧? 按照果姨的说法,他到了此地后,站上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应他。 两个时辰过去了,村口的大爷已经在他身边转悠了五次,村里大大小小的姑娘们也都红着小脸三五成群“路过”了好几回。熏嗣村不大,来来回回就几十户人家,他这样的生面孔站上一会儿很快就会传遍全村。接应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前后翻了翻林果儿留的字条,盯着上面仅有的三个字发愁。 若是写地址,好歹也留个姓名具体位置吧,这干等下去要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忽听前方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一抬头,不远处走来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笠檐压得极低,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可从他英姿飒爽的行姿中看出此人不凡的气度与涵养。 村民与他关系仿佛很好,来往路人皆跟他打招呼,一个个恨不得跟其多说几句那般热络,而寒暄的内容大致如下: “起岚爹,起岚病好些没啊?” “好多了,”男子的声音爽朗,如三月暖风滑过,“小孩子发点烧而已,他娘在照顾。” “哥哥才不是小孩子呢!”一直被忽略的小脑袋从男子的肩上抬起,露出一张睡意惺忪的可爱小脸,“哥哥吃了我的鱼一定会好起来的!” “哟,晓晓真懂事,”搭话的大婶顺势瞧了瞧男子手中的鱼篓,唏嘘:“这么多鱼都是晓晓钓的吗?” “唔……”小女孩又埋下头,枕在男子的肩上,软糯糯催促:“爹……回家看哥哥。” “知道啦。”男子低声应道,告别了路人,径直朝村内走去。 景虽全程围观,感慨此地民风朴实的同时,好奇着男子的相貌与他好似不一般的身份,目光追随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这头走来。 男子早已注意到村口这副生面孔一直注视着自己,步子不急不缓走到他跟前,停了下来。背上的小姑娘抬起头,疑惑:“怎么不走了……咦?”小姑娘注意到景虽,眨了眨晶亮的眸子,粉嫩的唇嘟了嘟,有些害怕地朝自己父亲背上缩了缩。 “……”景虽表示,这样的反应自己还是头一遭感受。自己在小姑娘眼中难不成是长了三头六臂不成?怎如此让她害怕? “啊。”男子像发现了什么,倾身凑近了看他,景虽这才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轮廓十分俊美的容颜,眸色如墨,深邃如夜空。下巴的胡渣非但没有邋遢他的气质,反而沉淀出一股子经过岁月洗礼的韵味。 “眼睛还真是一模一样呢,”男子直起身,拆下斗笠扇了扇风,顺带望了一下挂在顶头的烈日,漫不经心问道:“等了多久啦?” “……”景虽恍然大悟。 这难道就是接应自己的人?! 但这般拖家带口仿佛过路一般的出场方式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之前并不知自己会在今日到来? “两个……时辰。”景虽回答时,咬重了语气,怨念颇重。 男子却灿烂一笑,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那就再烤烤。”语罢,当真头也不回往村里走去 “……”景虽顿时觉着,这调调,他似乎在叶家一个很讨厌的人身上见过。 男子一步步走远,他背上的小女孩回过身朝景虽做了个鬼脸,才跟他招了招手,“快跟上啦!外面很热的才不要等你呢!” 景虽赶紧跟上,随着这对父女走到一座小院子前停下。 男子抬头望了望院墙,挠挠头“嘿嘿”一笑:“敲门的话会把你家哥哥吵醒的,要不你翻墙进去开个门?” “不要!”小女孩腻在他背上不想动,“昨天就是我翻的,今天该轮到爹了。” “可是爹爬墙的话,会被你娘打断腿的。”男子逗她。 小女孩嘟嘴嚷嚷:“娘才没有那么暴力呢!” “那好,爹去了,留你跟后面这个大哥哥站一起可好?” “唔……不要!”小女孩瑟瑟看了一眼景虽,果断拒绝。 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如此嫌弃,景虽瞬间感觉自己陶瓷心碎了一地,还没来得及一片片补上,便见小女孩从自家父亲背上跃起,轻松地翻过比男子还高的院墙,不一会儿,大门后便传来门栓被抬起的声音。 男子回头温朗一笑,“请吧。” 景虽随他进到院中,小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只见男子径直奔向左侧的一屋,推门便问道:“好些了吗?” “烧已经退了。”答话的是一女子的声音。“多半是昨晚上淘气爬屋顶给凉……着……这是谁?”女子完完全全探出身子,注意到了门外的景虽。 景虽顿觉眼前一亮。 女子已作妇人打扮,一袭素衣却难掩其倾城绝色,眼波流转间带着每一个母亲都有的温柔娴静。 男子却没说话,只是指了指眼睛。 “啊。”女子终是注意到景虽那双异于常人的灰眸,低声喃喃:“百里……?诶,百里什么来着?” “景虽。”景虽接道,同时终于明白小女孩为何会怕她——想来在她人生中,还从未见过眸色深灰之人吧?于是就这样将他当做了怪物。 “对,是这个名字,”女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歉意一下,“本该唤你一声太子殿下,但我心里头承认的太子殿下仅此一位,并不是你。” 景虽心头微震,联想起父亲曾经告知自己的一些往事,再联系了方才自己所见,镇定下来。如果他没猜错,面前倾城绝代的女子,应该便是当年的大晏第一美人,准太子妃风乔。据说在先太子遇袭那一夜,正好是她与先太子成亲之时,两人一起消失在了东宫那场大火中。 当然,安帝在告知他这些事时,还顺便讲述了一下上一辈的一些恩怨,其中就包括了其堂兄,叶家的天才公子叶泊与准太子妃风乔的一段情。 果姨告诉他,接应之人是他父皇的故人。公子叶泊不仅是他父皇的堂兄,更是辅佐安帝继位的最大功臣。而眼前的男子乍眼望去,模模糊糊中亦有自家父皇的影子。 男子在见了他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眼睛还真是一模一样呢”,更能表示他正是父皇的故人。 想明白了这一切,景虽摇摇头,“我不怪你,堂婶。”风乔乃是先太子手下最得力的帮手之一,一心一意忠于先太子直到最后一刻。 女子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家夫君。 “都叫你一声‘堂婶’了就收着吧,”男子宠溺地对她回笑,“都是一家人,成见再深也是上一辈的事了。别吓着孩子。”无形中,算是默认了景虽的试探。 “别吓着孩子哦,娘!”小女孩学着自家父亲的语气,老神在在道。 女子被女儿逗乐,“扑哧”笑出声,躬身摸了摸女儿的头,吩咐道:“风晓替娘亲照顾一下哥哥好么?” 小女孩看了眼景虽,机灵地点点头:“好。” *** 一张桌,三个人。 “具体的事我已经听任凭跟我讲过了,”叶泊慵懒道,“我会负责送你上京的。”末了又对风乔点了点头,“你也准备一下。” “嗯。”叶家的人一旦追来,他们便会暴露踪迹,从此永无宁日。而两人避世已久,每几年挪一次地方也早已经习惯了,景虽的到来只能算个契机。 “堂叔既然还在世,为何不出山呢?”景虽迟疑着问出了疑惑,“这些年父亲一直很挂念您,如果得知您活着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个嘛……”叶泊挠了挠头,与风乔相视一笑,苦笑道:“不太方便……世俗容不下我们。况且,镜宁自己应该没问题了。” “父亲常说,如果您还在的话,很多事就不会那么复杂了。” “镜宁太依赖我了,这样不好。”叶泊无奈地摇了摇头,“前半生戎马江湖,尽心辅佐他;后半生,我只想自由自在跟我爱的人在一起,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诚如你所见,朝廷不是那样一个可以享乐的地方。家里人也不会容我那样做。” “叶家么……” “其实我不明白,”风乔插话,颦起秀眉,“景虽乃是叶家本家的嫡系血脉,是叶家最该守护的人,怎么一个个反倒有深仇大恨一般要除之后快?” “我爹也是老糊涂了吧?”叶泊摊手,“景虽是他亲弟弟的孙子他不护着,反倒跟着旁系所出的女儿和那傻瓜皇子瞎忙活。” “据说叶家这一代的天才是旁系所出的,”风乔分析道,“大约正是如此,令尊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吧。” “哎,”叶泊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景虽的肩,“来日如果你真跟叶家干上了,你一定要去找我爹,也就是叶家家主叶卿,话已经帮你想好了,就说——‘老狐狸!我才是本家的子嗣,你的亲侄孙!’或者‘我爷爷叶将若得知有这一天,定死不瞑目!’之类的话。我就不信骂不醒他。” “呃……好。” “如果他问你如何知道‘叶将’这个人的,你就说爷爷托梦。就不信他不会倒戈!”叶泊补充。 风乔抬眸睇了他眼,淡淡提醒:“令尊失去你之后已经受了很大的打击,你别再去吓他了。这次送景虽回京,你也顺道去见见他吧,也好让二老放心。” 叶泊意味不明晃了晃头,闭上眼倏地抬手示意她别说话,然后指了指屋顶。 风乔神色一慌,几乎刹那间便起身,用口型道:孩子! 叶泊摆了摆手让她冷静,又对景虽做了个放轻松的手势,这才施施然起身,推门朝外走去。 房顶有轻微的响动,显然顶上之人无意让人发现自己,做了调整。 叶泊若闲庭漫步一般推开孩子们的房间,确认二子无事,舒了口气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风晓马上明白过来,乖巧地钻到床底替他抱来了剑与箭筒。 叶泊接过,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好好保护自己。”然后抬手从床顶抽出风乔的大弓,转身出门,站在院中高声道:“听得差不多了吧,既然知道我是谁了,不该下来拜见一下吗?” 话音刚落,屋顶蹿下无名黑衣人,个个面面相觑,互相推搡着一时不知该拿叶泊怎么办。 风乔在此时悄然无声地站在五人后面,朝叶泊点了点头。 叶泊勾唇一笑,左手的弓箭用力往前抛掷,右手宝剑出鞘!脚一跺挥剑如虹,抢在五人不知所措阵型未成时杀了过去! 在他动的那一刹那,风乔也动了!她跃上房顶,接住弓箭,飞快地张弓搭箭,居高临下三箭连珠,眨眼间命中三人的后心。 与此同时,叶泊裹剑而出,细芒所经之处迸溅出鲜红的血。 未被射到的两名刺客几乎同时倒地,睁着眼表情仍旧凝固着诧异,喉头血流如注。 刹那解决了五人,两人一上一下对望了眼,双双舒了口气。 “你在村口等了两个时辰他们都没动手,只能证明他们是后来跟过来的。”叶泊分析着,躬身凑近闻了闻景虽,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果然是……” “是什么?”景虽顺势也闻了闻自己。 “二十年前叶家就在用的玩意,说起来还是你爷爷研制出来的药。种在人身上,哪怕相隔很远,也能被叶家特别训练的狗闻出来”叶泊揉了揉鼻子,“这药叶家一般人也很难拿到就是了,我倒是好奇谁种到你身上的。” “呃……”景虽眉头一抽,咬牙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原来叶之夜在船上不仅可以吸引刺客,还有这个用途! “知道就好,这药我解不了,好在只要没继续,半个月后药效就消失了。趁下一拨没到,收拾收拾上路吧。”   ☆、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回京与思念 “啊……小卫茗,口渴了,”叶之夜翘着腿摊在客栈的软榻上,“来泡杯茶喝。” “夜太医,使唤奴婢的下场很险恶哦。”卫茗在离他老远的地方坐着,斜了他一眼。 “小卫茗你不是伺候我,你是报恩知道不。”叶之夜指了指自己那只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蹄子,开始哭长城:“可怜我舍了性命去搭救你啊……连杯茶都喝不上……” 卫茗掏了掏耳朵,“喂,这招你一路用了多少遍了你自己数数!”一开始还会愧疚端茶递水跑得飞快,直到某次林果儿看不下去了,拉住她藏在角落里,让她亲眼见识了一下那只被包得像粽子一样的腿可以健步如飞…… 她爆发了!回想自己被此人无耻地用同一招使唤了不下百次便觉得自己真是太!善!良!了! “啊……好痛好痛……”叶之夜抱着腿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是不是就快废了……” 卫茗抽了抽嘴角,佯装微笑道:“公子伤势既然如此严重,不如让奴婢请来宫里医术高明的叶太医为您诊治吧?” 叶之夜大手一挥,“叶太医表示不屑于诊治这等小病小伤。” 卫茗干笑:“原来您也知道这是小伤啊……” “可是!”叶之夜正色地转折,指着受伤的腿饱含深情道:“这不仅仅是受伤的腿,这代表了我的赤子之心……不容小觑!” 卫茗扶额,“夜太医你真是够了……!再这么拖下去奴婢也会忍不住想抛下你自行离去的。”原本两个月的脚程,被他拖啊拖啊足足拖了近三个月才到京城边上。 “再多玩一会儿不好么?”叶之夜大咧咧一笑,偏头隐去眼角的落寞,“再多一会儿……”家中的来信还贴在心口上,拳头已忍不住握紧。 一旦回宫,便再无退路,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相处,将一去不复返。 他已经看到结局。 卫茗没注意到他的反常,横眉叉腰:“郭娘娘还等着奴婢回去!”不是不留恋宫外的自由,但一念及宫中品瑶孤零零的有孕在身,如今更是临产在即,便忍不住想快马加鞭地赶回她身边照看她。 “是吗……”叶之夜勾唇浅笑,笑意带讽,“原来是输给了郭品瑶……”意识到这个事实,再联系“家书”的内容,他皤然醒悟。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算盘。 ***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临近年末的时候,才姗姗来迟。 火炉初升,冷清的玦晏居总算有了点暖意。 半个月前太子殿下终于“病愈”,品瑶掐着日子,估摸着两人脚程差不多的话,卫茗也快归了,赶紧着手准备新棉被棉衣,挺着大肚子,亲自给卫茗的房间抱去。 随侍的张小柔看得心惊胆战,麻利地上前搭把手,跟着她一道去。 夏装抱出来,叠好的棉衣放进去,两人忙活了一阵,总算整理好一个柜子。品瑶这才直起身,擦了擦汗,拍了拍面前的棉被,有意无意瞄了一眼卫茗的闺床,顿时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将张小柔一推,让她面朝柜子。 “娘娘怎、怎么?”张小柔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品瑶面色抽搐,悠悠地望了一眼卫茗床上恍若幽灵般无声无息存在的太子殿下,默默吞了吞口水,结巴道:“卫、卫茗还没回来,铺了床反而生灰,不如抱进去改日再铺……”话说她们进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就已经在那里了么?!这存在感太微弱了吧! “是。”张小柔不疑有他,乖乖把棉被放进去。 “我……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是。” 关上门,品瑶转过身,深吸了口气,指着床上的人低吼:“太子殿下……您这是要闹哪样?” 景虽施施然起身,一脸自然看着她:“给她添棉被啊?正好,的确有些冷。” “这不是重点吧!”品瑶按着肚子试图冷静,“敢问您已经来了多久了?” “也就这几天的样子?”景虽远目,仿佛真的在算日子。 “几天?!”品瑶惊得退了一步,哭笑不得:“请问您是将这里当成寝宫了么?” 景虽眨了眨眼,挠挠头,舒展了一□子:“就过来睡个午觉而已。”只有这里,才有卫茗的气息。 才能感觉到,她在自己身边。 “……您这是在用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念么……”品瑶总结。 景虽扭头,倒下去继续躺着,不回答。 “她为何……没有与您一起回来?”品瑶终于问出了多日的疑问,见他神色暗沉,不由得心头一紧,“难道说小茶……?!” “没有……”景虽闷闷答道,“她跟叶之夜一起的,林家的船会把她送回来。” 品瑶如释重负抚了抚心口,“那就好。”安然无事就好,晚一点回来也没关系。 “一点都不好。”景虽盯着里侧的墙壁喃道。 叶泊带着他一路抄近道走小路,像是算准了所有刺客的行动一样,掐着时机,利用天时地利民风,不可思议地避过了所有人的追捕,顺利地将他送返京城。 不得不说,天才之名,名副其实。 但是,即便他们已经绕了那么多的远路,却还是赶在了卫茗一行人的前头。 听果姨说,叶之夜用自残的方式救了卫茗一命,也让所有的刺客都停止了攻击。也正是因为他的伤,才拖慢了回京的进度。 再听说,卫茗这一路,都在照顾他。 卫茗是在感恩,景虽知道。 但他却吃不准这恩,会不会一如六年前,燃起什么别样的感情。 在卫茗的事上,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不确定和不自信。 “您对卫茗没信心么?”品瑶捂嘴一笑,当场戳破他的烦恼。 “我、只是不放心叶之夜罢了!”景虽的辩驳更像是心虚的掩饰,手足无措地指了指她的肚子,“你什么时候临盆?” 这转换话题的方式的确不太高明。 品瑶斜了他一眼,如实答道:“月底吧。” “希望她能赶上。” 品瑶摸肚子的手一僵,“呵呵”一笑:“您别说得好像小茶是我孩儿亲爹一样好么……” “那不同。”景虽如实道,“如果她能赶上你临盆,在你身边陪着你,她会安心,跟你一起分享孩儿诞生,她也会开心不是么?” 听他这一席话,品瑶张了张嘴,愣在原地,半晌眼底一暖,感动得鼻子泛酸:“您果然是最爱她的人。”能如此了解卫茗,为她思虑周全,即便是与卫茗一同长大的她,也自愧不如。 语罢品瑶好似想起什么,看向窗外又浅浅笑道:“从前,小茶跟我说起过叶太医的事。” 景虽神色一紧,连忙道:“她跟你说什么?” “也不算跟我坦白,只是我问了许多。她那时告诉我,她曾经十分仰慕那个人,因为冰天雪地给过她一生难忘的温暖,她很依赖这种温暖。” 景虽眼眸一黯,知道她的冰冷和温暖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将叶之夜带去她身边的,也是他。 “可是,”品瑶注意到景虽脸色的黯淡,转折道:“她说完这些事情之后,告诉我,她已经不再喜欢那个人了。” “嗯?为什么?”这神转折让景虽脸色一扬,诧异间带着心花怒放。 “她说,她不懂那个人,会喜爱他可能真的是因为一时的温暖,错把那个当成爱情。”品瑶摊手,“而那个人也不懂她,所做的不过是职责之内的事,对她并无特别之处,甚至为了利益让她去做她这一生绝不愿意做的事。” 景虽眉头一紧,连忙问道:“叶之夜强迫她做什么了?” “我不知,”品瑶摇摇头,“仅仅在这件事上,她到最后也不肯告诉我。但我知道,她是真的真的对这个人死心了。女孩子的情窦初开就这么容易,一时的温暖可能让她迷了双眼,也可能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当她清醒时,回过头她会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意。” “你的意思是……”景虽眸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停!”品瑶抬手打住,“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包含任何意思。”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复命与交代   御书房中,安帝唤来了景虽。   景虽进门时,一眼便望见自己的父亲抬着朱笔,枕着头,面容憔悴。他回宫时,安帝恰好抱恙,足足在寝宫里关了半个月才出来见他,可见这回“病”得不轻。   安帝见他来了,掀起眼眸一笑:“这一趟,还顺利吧?”   念及叶泊的嘱托,景虽刻意隐瞒了他的存在,从简答道:“遇到一点小麻烦,还好后面都解决了……”   “最初目的达到了么?人怎么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安帝直捣关键问题。   “唔……”景虽微微抽了抽眉头,别扭地扭过头看向别处,闷闷道:“这一路太危险,没带上她一起回来。”末了怕自家父亲误会,又重重补充了一句:“但她一定会回来的!”   “是么……”安帝暧昧不清地笑了笑,“回来之后,准备安插在东宫吗?”   “不,”出乎安帝意料的是,景虽摇了摇头,“儿臣想,她更加愿意陪伴郭娘娘吧。”   儿子既然说到这份上,安帝自然不好插手,只好同情地瞥了景虽一眼,垂眸继续批折子,沉默了许久才悠悠问道:“那这次去,还有别的收获吗?”   “嗯……”景虽迟疑了一下,直直望向父亲,“儿臣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三字一出,安帝握笔的手猛地一抖,整个人刹那间绷紧,痛苦地皱眉闭眼颤抖,许久过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问道:“她走的时候……你在身边吗?”   “嗯。”景虽点点头,回忆起当日那幕,“儿臣恰好赶上了……”   “她走得安详么……”安帝问得极轻,好似这一个简单的问题抽光了他所有的精力。   “嗯。”   “那……就好。”明明是宽慰的语气,细听却像是极不想承认那人已经过世。   “她临终的时候,拜托我再辛苦一下。”景虽见父亲仿佛撑不下去一般,连忙道:“她把卫茗托给了儿臣……”想起杜茶薇执意把他与卫茗的手叠在一起,嘴上虽未明说,大致便是托付终生的意思了吧。   “是吗……”安帝苦涩一笑,“你怎么想?”   “其实,在去之前,儿臣这些年多少还是因为母亲的关系,有那么一点点怨恨那个人的。”也许是幼时母亲林皇后孤单的背影太过记忆深刻,在她过世后,他从闻香姑姑口中得知了杜茶薇不多的事迹,潜意识地将其妖魔化。景虽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的表情,“但去了之后,真的见到了,又被她老人家托付。不知为何,这些年来的梗烟消云散,反而感到欣慰。这次去见了她,真是太好了……”心结已解,那个人将不再是怨恨的人,而是自己心上人最尊敬的长辈。   “那便不虚此行了。”安帝的感慨中竟有一丝羡慕。   “父皇的身体还好吧?”见他气色越来越虚弱,景虽不由得担心,一时也吃不准父亲究竟是心病,还是真的病了。   “还好,缓过神来了。”安帝无奈地笑着摆摆手,“其实原本早就知道她时日不长了,只是真的收到消息时,还是没能扛住。”   听着父亲说着对另一位女子的哀思,景虽心知逝者已矣,不便再说什么,只正色嘱咐:“父皇龙体要紧。”   他话音刚落,书房的门“扣扣”响了响,随即便传来大太监的传话:“陛下,卫姑娘回来了。”   只见房中父子二人面色双双一亮,几乎是异口同声命道:“快请!”   “呃……”大太监愣了愣,只觉这声音中似乎参杂了太子殿下的,顿觉不妥,但最终没有说什么,赶紧将命令传了下去。   不多时,卫茗风尘仆仆赶到,一步跨进书房便行了大礼:“奴婢路上耽误,回宫稍迟,还请陛下恕罪。”   “不怪,快起。”安帝抬手间,小小斜了一眼站在一侧的景虽,眼神暗示他可以回避一下了。   景虽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表示自己绝对没有感觉到来自父亲的暗示。   安帝扶额,面上安抚卫茗:“这一路上,你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分内之事,”卫茗一直回得很客气很本分,“况且陛下肯准奴婢返乡探亲,已是天大的恩惠!”   景虽望天打了记哈欠。   另外两人纷纷看向他,不知他这个举动有什么寓意。   但卫茗很快想起了任务,大包小包地转身从门外拖进来一堆物事,自豪地介绍道:“这些是陛下托奴婢采购的东西,还请陛下过目。”   景虽凉凉地斜了一眼那堆东西,瞬间直了目光——他当日陪卫茗逛夜市替她买了一堆东西,后来还自愿当搬运工给抬上山,敢情都是给他父亲买的吗?!   “你办事我放心。”安帝直接用了“我”。   也不知是不是称谓的变化,卫茗也放松了,指着其中一只罐子道:“这里面是盐水酱鸭……还好现在是冬天了。大叔你快尝尝变味了没。”   “大叔?”景虽错愕重复了出来。这陌生的称谓很微妙啊……   “啊……”卫茗赶紧捂嘴,小心翼翼地瞟了瞟安帝。   安帝拉不下脸在儿子面前跟未来儿媳谈天说地,抵唇低咳了声,“咳,闲杂人等差不多可以退下了。”   景虽正视前方,面不改色眨眨眼,站得笔直,丝毫没有自己就是那“闲杂人等”的觉悟。   “景虽。”安帝终于忍不住点名。   “是。”景虽自知撑不住下去,只好礼了礼,躬身退出时与卫茗擦肩而过,步子一滞,光明正大地抬起手掌,当着父亲的面揉了揉卫茗的头,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宣告什么。   “嗷。”卫茗不防他这一举,等他揉完了走出去了才红着脸抱头,理了理被他揉乱的发丝。   安帝却是哭笑不得——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秀!恩!爱!   还有那记宣告主权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生怕他不知这个丫头是他的吗?!   难不成他还能跟儿子抢女人?   然而,笑着笑着,却像是吸进了冷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卫茗面色一白,连忙上前手忙脚乱问候:“大叔你没事吧?”据说她回宫前皇帝陛下已经病了多时了。   “病来如山倒……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啊。”安帝仰头靠在椅背上,感慨,“哪怕不能在一起厮守,一起活着也好。这么多年,朕一直是这么过来的。然而,她却走了……”语罢仿佛极其痛苦,又重复喃喃:“却走了……”   一时间,卫茗猛地醒悟。   这么多年,皇帝陛下也不过就凭着一个信念撑过来的。   茶薇姨就像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跨了,所以他也跨了。   卫茗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陈述事实:“您这些年寄给姨很多信……”   “她一定都没看吧。”安帝苦笑,“我的信就像是她的困扰,为了更加坚定地走下去她一定不会拆开看的。”   饶是如此,他却坚定不移地一封一封写着,就像把自己的思念寄到了最爱的人身边,即便她不能收到,也能陪伴着她。   能对杜茶薇如此了解,卫茗顿时对皇帝陛下刮目相看,点了点头:“她的确没看……却在最后一刻,让我把它们全部拆开,一封一封读给她听。”   安帝一怔,难以置信望着她。   “我想姨,最后还是心软了吧?”卫茗猜测道,“念信的时候,姨自言自语说,这并不是困扰。她的表情……是很幸福的。”   安帝眼波一柔,像是感动,又像是宽慰,“她最后可有说什么?”   “我不知姨是否听完了所有的信才走的……姨最后说,她愿意。”卫茗埋着头顿了顿,抬眸定定地看着安帝,重复道:“大叔,姨说,她愿意。”当年她虽年幼,却仍旧记得面前的男子曾执着地询问茶薇姨愿不愿意。   ——“如果,我不曾娶她,你可愿意跟我走?”犹记得十五年前,他跋山涉水去到杜鹃镇,被她拒之门外时,他这样问她,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她当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事已至此,假设没有意义。   这个答案,他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了么……   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等来了……   一念及此,像是了结了多年来的心愿。一切尘埃落定,却是悲从中来,一股热流冲上头顶,他悲恸地捂紧了口鼻,顿时感觉有热液用鼻中、喉咙涌出。   “大叔!”卫茗先察觉到不到,尖叫了声。   他浑浑噩噩地放开手。   掌心,一片鲜红。   ***   安帝忽然病倒,病发时与他单独相处的卫茗,虽未被责罚,却扎扎实实地落了个“克主”的名头,永难翻身。   一时间,后宫朝堂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娘娘,”张小柔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来跟品瑶禀报:“卫姑娘回来了!”   “真的?”品瑶一喜,连忙往她身后张望,“在哪里?快,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   张小柔却拉住欣喜若狂的她,脸色微沉:“她先去见了陛下,恰好遇到陛下病发……卫姑娘难辞其咎,就给扣在那里了。”   “什么?”品瑶狠狠地拍桌,提裙撑起后腰试图站起来,“走,随我去探望陛下!”最重要的是把卫茗要回来。   “娘娘别去!”张小柔苦口婆心劝道,“太医吩咐了陛下要静养,方才闻香姑姑已经宣告六宫谁也不许探望。卫姑娘暂时还没事呢,陛下没醒来没人敢动她。而且您月份已经很大了,外头下了雪,天冷路滑,万一有个好歹卫姑娘也会伤心的。”   “可我实在担心她!就怕有心人趁着陛下病重先斩后奏,届时便来不及了啊……我一定要去……呃!”话出半句,她忽然痛苦地噤声,皱着眉躬身捂住高耸的小腹。   “娘娘您怎么了?”张小柔暗叫不好,连忙扶住她,“娘娘、娘娘!”   “疼……肚子疼……”品瑶咬牙,指了指下/身艰难道,“孩子……”   张小柔连忙掀起她的裙摆,定睛一瞧,然后大惊失措朝外尖叫:“娘娘羊水破了!快传稳婆,传太医!”   ☆、第五十九章 (五十九)难产与托付   卫茗一直侯在安帝的寝殿门口,因是安帝亲传她来此,她不走,没人敢轰她走。   她一直听着来来往往的太医互相告知病情。安帝病体未康复,此次病倒虽不是因为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老人家的确是听了她的话之后才吐的血。   如果当时察觉到他脸色不对劲,或者用的语气再委婉一点,说的时机再迟一些,他是不是就不会病发了呢?   卫茗很自责。   “卫姑娘,卫姑娘!”远远的,有人唤她。卫茗恍恍惚惚抬头,只见张小柔提着裙摆跌跌撞撞朝她跑来,心底不由得一抽,泛起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她赶紧问道。   “娘娘要生了!”张小柔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地报道。   她话音刚落,人来人往的寝殿门前好似刹那间一静,人们纷纷停住脚步望向她。   安帝病重,郭品瑶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孩子。这事细细一琢磨,众人心中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如果郭品瑶平安产下一子,兴许皇帝陛下一喜,病情能迅速好转。   ——如果因为这个孩子而好转,那么这个孩子会不会威胁太子的位置?   ——如果他老人家一不小心没有醒来,这个孩子会成为夺位的牺牲品吗?   而众太医心里想的却是——太医院几乎倾巢而出堵在这里,郭才人那儿是谁在照应?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卫茗也急了,捉住她的手往回赶,“传太医和稳婆了么?”   “传了传了,”张小柔忙不迭报告,“但最好的太医都在陛下这儿,娘娘那头情况不妙,平日里负责娘娘胎的顾太医也束手无策。”   “怎么回事?”卫茗心乱如麻急问,“怎么会不妙呢?”   “太医说娘娘平日里忧思太重,如今气血不足使不上劲,孩子出不来。所以我才急着跑出来找卫姑娘你。有你在,娘娘兴许能够振作些。”   玦晏居乱成一团。   卫茗还未进产房,便闻着极重的血气。   “娘娘,用力啊。”稳婆不停地打气,“娘娘,就痛这么一会儿,您用用力。”   然而,却没有品瑶的回应。   “品瑶。”卫茗这会儿顾不上身份地位礼节,直奔她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品瑶加油!”   “你回来啦……”品瑶满头汗水,虚弱地偏头对她一笑,“那就好……”   “品瑶,品瑶加油!”卫茗鼻子一酸,伸手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满头的汗珠,不忍见她再受苦,回头板起脸质问道:“娘娘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么?为什么孩子一直出不来?”   “惠人你冷静一点。”稳婆捉住她的手腕劝道,同时偷偷跟她使了记眼色,“顾太医在外头。”   卫茗明白过来,放开品瑶的手低声安慰:“我去去就来。”   掀开帘子,只见顾太医也急得走来走去,听到动静连忙看过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卫茗深吸了口气,走近了低声问道:“娘娘情况如何?”   “娘娘的胎位不是特别的正……恐怕要吃些苦头了。”顾太医颤抖着如实道,“本朝子嗣稀疏,老臣这还是头一回遇上难产的娘娘,着实……”   卫茗恨恨地咬牙:“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上报!其他太医呢!?”   “都在陛下那儿……”顾太医似有似无地瞟了她一眼,“想必卫姑娘应该清楚陛下的情况。”   陛下和才人同时需要人,孰重孰轻明眼人都知道。   而且陛下那边是旧病复发,大家围在一起倒是可以商量主意。郭才人这边却是烂摊子,正如顾太医所言,本朝子嗣稀少,真的有接生经验的太医并不多,而早年几个产下皇子公主的嫔妃皆是顺产,这会儿郭才人难产,谁接谁头疼,因此个个都是“不在其职不谋其事”的态度。   卫茗狠狠掐了掐自己,长舒了口气,铿锵有力喝道:“我去太医局请!”   ***   “哟,小卫茗,多日不见可曾想念啊?”空空如也的太医局中,叶之夜翘着二郎腿悠闲地跟她寒暄。   卫茗迟疑了一下。即便叶之夜舍命救过她,但他毕竟是叶家的人,不会不知道品瑶的孩子对叶贵妃的威胁。关乎好友与孩子的生死,她不知该不该再信他一次。   “欲言又止,目光闪烁,扭捏不前……”叶之夜诚实地形容着眼前的卫茗,“小卫茗,你这是被我感动了要跟我表白的节奏啊。”   卫茗垂着眼,无视他的调戏,半晌才坚定地抬眸,正色道:“夜太医,奴婢能再信你一回吗?”   “再?”叶之夜揪着这个关键词,玩味道:“原来以前小卫茗信过我后来又不信我了啊。真是让人又欣慰又伤感的发现。”   卫茗没时间跟他打太极,直接阐明来意:“奴婢恳请夜太医出马,救救我家娘娘。”   叶之夜眼波微闪,迅速别向一边,恢复寻常悠悠道:“出马做什么?接生?小卫茗……我这辈子就没干过生孩子这么高难度的活儿。”   卫茗心知时间紧迫,冷着脸不再跟他纠缠,“既然夜太医执意见死不救,那奴婢只好另请高明了。”皇帝陛下那头气氛沉重,从那边挖人想必更难。但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卫茗转过身抬步,自然没有看到,她身后的男子已然回眸望向她,目中一片挣扎与不舍。   捂上心口,家书上最后一句话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你自己选择吧。   其实他们都应该很清楚他的选择,如此相逼,不过是为了让他在日后的岁月中无法再回头而已。   因为,这一切都将是他的选择。   事已至此,他被推到了尽头,跳与不跳都是一个结果。但如果主动跳下去能够保住一头的话……   他知道这样做的代价。但他还是站起了身,叫住离去的卫茗:“我跟你去。”   很多年后,当卫茗再一次回忆起这幕时,总是不禁自责,如果当初心急如焚的她有静下心来,注意到他的异样的话……   的话……   那么,品瑶是否就能活下来?   是的,那一日,叶之夜施针助产,让品瑶顺利诞下了一名女婴。   然而,生命诞生的喜悦却在很短的时间里,被另一个生命的消逝冲垮。   血,到处都是血,床单,衣服……一盆盆的血水由眼前端过,卫茗拼尽了全力,仍旧无法阻止好友生命的消逝。   “品瑶,你睁开眼……求你睁开眼睛。”身边来往的宫人仿佛成了幻影,卫茗好似什么也看不到了,唯一能做的,便是手足无措地呼唤着,“你看看小公主!你看看她!”   品瑶终于悠悠转醒,瞥了眼她怀中的女婴,如释重负一笑,苍白的唇动了动。   “什么?”卫茗凑近,“品瑶你说什么?”   品瑶又张了张嘴,依旧无声。卫茗却读懂了——   “之后,就拜托你了。”   这般托付一切的话让卫茗后脑一麻,摊在床头。眨了眨眼,热液顺着脸颊滚滚而下,眼前只有好友苍白的笑,然而,却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挽留就意味着将要离去。   她不愿意承认这点,只能眼睁睁望着品瑶气息渐渐微弱,就像阳光从手缝间流过,无力挽回。一时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好似傻了一般。   叶之夜一直在旁冷观这一切,直到看见了这幕终于忍不住出声:“卫茗,她在等你。”   卫茗浑身一个激灵,皤然醒悟,用尽所有的力气止住颤抖,握紧好友的手,使劲点点头:“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她,我一定会的!你不要……不要闭眼!孩子还没有取名……品瑶你快给她取名字!”   品瑶虚掩着眼,感觉到身体所有的力量在一点点流逝,连意识也恍惚起来,头顶床帐的景致尽皆成了虚影,卫茗的声音越来越远……   “如果……”她轻声喃出了这两个字,最终安然闭上了眼。   “如果?”卫茗不解地重复,“如果……什么?”   品瑶却再也没有回答她。   “娘娘、娘娘薨了!”张小柔第一个发现郭品瑶气绝,哭着尖叫出声。   场面乱作一团,哭声大起。   卫茗眨了眨眼,眼中的热液一直在淌,但脑中好似没有理解她的话,茫然望向张小柔,傻傻地摊在原地。   怀中的女婴倏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卫茗才回过神来,顿时心痛铺天盖地涌上来。   直到这时,她终是意识到,这个陪伴了自己将近十八年的挚友,仿佛在眨眼间,在她还完全没有准备时,便悄然去了另一个她触碰不到的世界。   叶之夜悄悄扭过身子,不愿再去看那张伤心欲绝的容颜,轻步踱到门前,望着门外飘飘洒洒的雪花,叹了口气。   这个冬天,对郭品瑶是尽头,对卫茗是记忆中永远无法消融的冰冷,对他,是失去的开始。   但,品瑶的孩子还活着,对于卫茗来说,这个孩子是挚友生命的延续,亦是她此生最甜蜜的负担。   为了这个孩子,她一定能够坚强地站起来,勇敢地面对现实。即便那需要时间。   况且,她不是一个人。   春天会再来临。   然而,他知道,他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第六十章 (六十)欺负与沐浴   “你到底回来做什么?”净房主管梁姑姑靠着门,盯着角落那坨颓废的背影,难以置信。   “……”卫茗双目无神,麻木地重复着手下洗夜壶的动作。寒冬腊月天,水温冰冷刺骨,手指肿得不成样子,明明该是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在她苍白的脸上体现出来。   哭不出,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泪水好似在品瑶咽气的那一日流尽,再挤不出半分。   梁姑姑瞧见她麻木不仁的神情,怒了努嘴,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从前不敢使唤卫茗是因为她的命格,如今却是因为她的品级。   几天前,安帝苏醒过来,得知才人郭品瑶为皇室诞下公主而死,悲痛不已,赠其“贤妃”之位,以贵妃礼仪下葬。而郭贤妃身边的卫惠人则因救助主子难产有功,升从五品令人,特许留在瑶华宫与林淑妃共同抚育公主。   然而,卫茗却婉拒了这样的美差,自请回净房,仿佛惩罚自己一般又做起了刷夜壶的小宫女。   当然,是从五品的夜壶宫女。   如此一来,正六品的净房主管梁姑姑的地位反而十分尴尬了。   “古往今来都只有被贬的宫女才被送过来,我还从来未见谁放着好好的从五品令人不做,偏生要到这个地方来作践自己的!”梁姑姑气不打一处来。   “……”卫茗无声无息地接受她一切埋怨。   梁姑姑见她毫无生气,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是白搭,干脆走人,当这尊大佛不存在。   手边的夜壶一只一只减少,也不知过了多久,卫茗才稍感疲乏,直起了身子,眼前冒起了白花,眼角似乎出现了一个身影。   景虽已站在她身后多时,心疼地望着她瘦弱单薄的背影,直到她注意到了自己,才出声:“景若昨夜又哭了整整一晚。”   “景若……?”卫茗眼波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   “父皇今早赐的名。”景虽淡淡解释,“据说是听了你的问话和郭贤妃的回答后决定的名字。”   郭品瑶临终前,卫茗为了留住她,以“给孩儿取名”为由唤回她渐渐涣散的意识,当时郭品瑶只说了两个字——“如果”。   “如果……若。”听到“郭贤妃”三个字,卫茗心头闷痛,按着心口苦笑:“品瑶一定不是那个意思。”   她一定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过世了。   如果……什么呢?   “我听说,郭贤妃临终前,你答应过她一定会照顾好小公主的。”景虽见她又陷入不可自拔的思绪中,生生将她拉回来。   卫茗目光一颤,痛苦地将头别向一侧,“淑妃娘娘待品瑶如女,她的女儿娘娘一定会好好照顾的。”当初将公主交到淑妃手中时,她清晰地窥到淑妃眼底沉沉的感激与心疼。   撇开淑妃对品瑶的疼爱,对于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子来说,这个没有母亲和记忆的孩子,可以算是她今后立足于后宫的利器,亦可成为她余生送老的陪伴。   卫茗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才能如此放心地离开。   “所以呢?”景虽故意反问,“这难道就可以成为你推卸责任,忘记承诺的理由么?”卫茗只是在逃避现实,他知道。   他也知道,凭着她的毅力,一定能够站起来。   但他不知,她站起来的那日是否便是她离宫之时。   郭品瑶曾是她留在宫中的唯一理由,如今挚友已逝,她对这个后宫早已伤心欲绝。眼见年岁将近,景虽不由得怕了,怕她在二十三岁到来时,毫无留恋地一走了之。   他必须刺激她早日振作起来!   他要让她用余下的两年看到,即便郭品瑶不在了,他还在,他会一直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他要成为她留下来的理由!   所以他每日像幽灵一样溜到此处,跟她汇报小公主的事,默默守着她。   “我暂时……”卫茗有气无力地承认,“……无法面对小公主。”一听到那个孩子啼哭的声音,品瑶弥留之际的眼神,话语,还有那半句未完的遗言,便会无可避免地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眼前,摧残着她,提醒着她——品瑶已经去世了。   景虽皱眉:“你在责怪自己么?”如果光是悲伤,不至于让她逃离对好友临终的承诺。   卫茗的身子一震,半晌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责什么?”景虽追问。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卫茗抬起头,远目天边霞云,“品瑶好好的,为何忽然会难产,会出大红……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命格克主吧?”   景虽动了动嘴唇,不知该不该把最近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告诉她。   “品瑶虽没把我当下人,但毕竟与她还是主仆关系,这是铁铮铮的事实。”卫茗继续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留在她身边……”   “其实……”景虽刚刚吐出这两个字,倏地打住,警觉地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说着,他无声无息地退到暗处,瞥了眼她红肿的双手,叹了口气,决定替她烧壶热水来。   卫茗经他提醒,总算注意到了门外板车轮子的“咕噜”声,站起身走到外面,一如往常地搭一把手,帮着卸壶。   “哟,这不是玦晏居的卫令人么?”推板车来的宫女甲尖声尖气道,“卫令人省省吧,我等没有品级的小人物不敢劳您大驾。”   卫茗恍若未闻,抱起夜壶。   “哼,她算什么令人,陛下不明真相才会升她的职位。”同行的宫女乙冷哼,“我看根本就是她勾结叶贵妃害死的郭贤妃娘娘!”   “你再说一遍……”卫茗沉着声咬牙道。   “难道不是吗?”宫女乙耀武扬威反问,“淑妃娘娘已经查出来了!害死郭贤妃娘正是你请去的叶太医!呵真是好笑,明知他是叶贵妃的人,居然也敢请来。末了还把人给弄死了,不是勾结谋害是什么?!”   “哐当——”夜壶落地,砸出一地熏鼻的秽物。卫茗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全身颤抖道:“你说……什么?”   “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宫女甲趁热打铁补充:“整个后宫就传遍了!太医叶之夜蓄意加害郭贤妃致死,陛下正在彻查,你这个令人也当不了几天了!”   宫女乙幸灾乐祸一笑:“身为同谋,害死贤妃,理应论斩!今后怕是夜壶也倒不成了吧?”说着轻轻一推,一整车的夜壶瞬间倾斜,全部砸到了卫茗身上。   卫茗下意识闭眼抬手护头,感觉到夜壶滚过,周身并未留下多大的痛感,只有滑腻腻的物体从头顶倾斜而下,漫湿了全身。   “啊——!”刚归来恰好撞见这一幕的段璇璇捂着嘴,大惊失色地尖叫:“你们在做什么!”   宫女乙睨了她一眼,眼角揶揄地瞥了瞥卫茗:“好好享受这最后倒夜壶的时光吧!即便它们只能在你的记忆中留下污秽而已……”   “那么,又能给你们留下什么呢?”一个压着嗓子的沉闷男音在她身后响起。   宫女乙一惊,惊慌地抬头望向声源——只见太子殿下抿着嘴唇绷紧了脸盯着她们,目光是从未见过的凛冽,眼底好似氤氲着波涛汹涌的怒火。   景虽听到“哐当”一阵响之后闻声赶到时,见到的便是卫茗双手抱头,被淋了一身秽物跌坐在原地的场景,怒不可遏,出声时声音已俨然扭曲,正要发火,却见段璇璇跑上前扒开那一堆夜壶,面对着一身污秽的卫茗,不知从何下手,只能干干地确认:“茗姐姐,你没事吧?”   景虽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按压下怒火,抬手拧了拧腰间的暗扣,拆下外衫,兜头盖在卫茗头上,一气呵成躬身横抱起她。   “殿、殿下!”段璇璇小声地提醒,“茗姐姐她……”   “你赶快去告诉关信准备热水,”景虽想也未想吩咐道,然后抱着卫茗迈过那一堆散落的夜壶,踱到二女面前,当着她们的面重重地踹了一脚板车,仿佛将所有的怒气全部发泄到那上面。   二女缩着脖子,抱成一团,此时也不再去深思太子与卫茗之间的关系,扑通跪地连声求饶:“殿下……奴婢只是不小心而已。”   景虽懒得听她二人解释,只瞥了眼板车底下“熙和宫”的标志,冷声道:“替我跟魏德妃娘娘问声好。告诉她老人家,不日我定当‘专程’拜访。”说完,不顾二女反应,抱着卫茗头也不回地离开。   考虑到卫茗此时狼狈,景虽故意选了人少的小径,绕了远路回到东宫。   刚进院子,关信便迎了上来,还未近便掩着鼻子退后两步,嫌恶道:“殿下,卫姑娘这是……?”   “热水备好了么?”景虽端着一肚子火,不想解释。   “好了好了。”关信觉察到主子的情绪,连连点头,将他引进浴房。“恰好今天烧了,段姑娘来时有现成的。”   “嗯。”浴房热气腾腾,一池的热水碧波荡漾,飘着片片花瓣。   “殿下,段姑娘一直在外候着。”关信请示,“小的是不是现在唤她进来?”   “不用,”景虽冷声拒绝,“你让她准备好卫茗平时穿的衣物……算了,你问她尺寸,在自己宫里找一身干净的出来。”   “可殿下……”关信瞅了眼他怀中半眯着眼的卫茗,不好意思地提醒,“卫姑娘这个样子,怕是需要个人搭把手。”   “我知道。”景虽若有若无瞪了他一眼,剥开覆盖在卫茗身上的外衫,抱着连人带衣的她浸入水中,“所以我让你出去。”   “小的明白了!”震惊之后,关信偷笑了把,意味深长道:“小的会关紧门的。”   “明白了就出去!”掌下的人一直在颤抖,他将动作放到最轻,一手往她头上浇水,一手拂开她满头的青丝,检查她是否受伤。   如果不是受伤,为何这一路她一言不发?   手指缓缓向下,半是怜惜,半是轻薄。指下之人却仿佛没有知觉,漠然接受着他揩油的举动。   景虽深吸了口气,从背后捉住她胸前的衣襟,漫不经心问道:“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沐浴与真相 卫茗眼眸一颤,目光慢吞吞地抬高,望着头顶的景虽,不带一丝生气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么?”不再是恭敬的“殿下”,而是“你”。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景虽暗暗松了口气,面上装作茫然,反问:“知道什么?” 卫茗垂眼,像是极不情愿承认一般低声喃喃:“叶之夜谋害品瑶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是么?”自品瑶死后,她自我放逐一般地缩在净房,不出门不与人交谈,消息闭塞,乃至于发生了这样的事竟然不知。 “还没证实的事,何必告诉你。”景虽淡淡答。 林淑妃抖出此事时,他也大吃了一惊,第一反应便是告知卫茗,让她早日认清叶之夜的居心。但转念一想,叶之夜乃是卫茗亲自请来的,如果郭品瑶的死当真由他造成,卫茗只怕会痛恨自己一辈子。 他不想看她一蹶不振的模样。即便知道此事她早晚会知道,却仍旧吩咐段璇璇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告诉卫茗此事,心头希冀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至少,不能在她最脆弱时给她一击。 然,事与愿违。 “也就是说,有这样的事对吧……”卫茗冷笑,“如果不是她们告诉我,我竟然……什么都不知呢。” 听她提起那两名宫女,景虽面色一沉,默默咬牙,手上却温柔地拾起加过香料的猪苓,细细为她洗濯青丝:“当时她们欺上头时,为何不反击?”他认识的卫茗虽胆小怕事又狗腿,但在关键时刻却绝对会狠狠反击! “怎么反击?”卫茗苦笑,“她们说的都是事实不是么?恐怕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恰好通过她们的口知道了而已。”其实她一直都心存疑惑,品瑶身体一直都算好,她离宫前品瑶的身孕已过了头三个月,并无大碍。又怎会说没就没呢? 可她一直以为这只是她无法接受品瑶已逝的现实,说服自己的借口而已,因此亦不想多去质疑叶之夜。 所以,当那两名宫女吐露事实时,她才会震惊,才会毫不质疑地相信,才会不堪一击地瘫倒在地。 “你打算怎样……”景虽迟疑着开口问出了一直以来的担忧。 她现在已经知道叶之夜是害死郭品瑶的凶手了,是去找他对峙?还是就这样沉入一蹶不振的深渊中? “我不知道,”卫茗疲乏地靠在池壁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好累……” “累了就歇歇吧。”景虽托着她的头不让她磕在池壁边缘,不意感觉到掌心滚烫一片,心头一震,赶紧扶起她的头,用一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起先掌下热气腾腾,他并未察觉,如今一探才知,果然发烧了。 不同于上次落井受伤发烧,此刻的卫茗将自己的心牢牢锁了起来,没有一丝生气。身体上的病痛更像是她的放弃和自我惩罚。 景虽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咬牙单手扯开自己下摆尽湿的衣衫,脱下被水汽濡湿的中衣,赤着上身跳入池水中,站在卫茗背后替她除下那一身狼藉。 池水被搅污,浑浊不堪,包裹着卫茗□的酮体。 这样下去,洗了也是白洗。 恰好此时传来了敲门声,只听关信站在门外小心翼翼请示道:“殿下,卫姑娘的衣服准备好了,请问放在何处?” “先搁在一旁,”他转头朝门大声吩咐,“你速去准备浴桶和热水。” “是……” 池水渐渐失去了一开始的温度。 他静静地从背后抱着不着一物的她,赤/裸的胸膛贴着她莹润的美背,肌肤相亲,炽热一片。 卫茗一直在战栗,呼吸略重。 她只是病了,他知道。 “卫茗,偶尔也依靠一下我吧?”他伏在她耳边,用近乎气息的话语喃道。 卫茗身子一绷,半晌渐渐放松下来,轻轻地将头靠上了他的右肩,浑浑噩噩地闭上了眼。 之后的很多事,都是在她半梦半醒间完成的。 比如景虽将□的她从浴池移进浴桶。 比如景虽为她洗濯身体。 比如景虽亲自替她换上干净的衣服,期间还系错了带子。 再比如,在一切事毕后,他睡在她身侧,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入眠。 那一夜,漆黑的噩梦中出现了令人安心的心跳,随之前方出现了一道光芒,带着一点点的暖,将她从深渊中一点点拉了出来。 她如释重负一笑,终是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醒来之后却有残酷的现实必须要面对。 她病了一场,消息滞后,待到她能够起身出去时,品瑶的案子也有了结果。 势单力薄的林淑妃终究没能扳倒叶家。品瑶早已下葬,死无对证,身为人证的稳婆证词模糊,致使叶之夜逃过一劫。 但品瑶在他手上出事,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紧接着,便传来了叶之夜彻底辞去太医一职的消息。 卫茗去时,他已经走了,借罗生之手留下一个地址,让卫茗自己去找他。 卫茗拿着地址迟疑了很久,还是向景虽告了假。 “他这是下了套让你去钻,”景虽面色不善地分析,“你这一去岂不是送到他嘴边?” 卫茗苦恼地摇头,“可我不去问个明白,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就算问明白了又能怎样?”景虽就是不爽她单独去见叶之夜。 卫茗垂眸,“至少我可以知道,品瑶究竟是不是因我而死……如果你不允,那我还是回净房好了。”也不知景虽用了什么办法,使得闻香姑姑点头,正式任命她卫茗为东宫的从五品令人。 “你敢……!”景虽咬牙,面对威胁最终松了口,“你身体尚未康复,过两天再去!” “是。” “卫茗,”见她无精打采,景虽叫住她,“保重身体。会有人为你担心。” 卫茗错愕地抬眸,一瞬惊诧于他难得一见的坦率。 “比如你的好姐妹郭品瑶……”景虽也意识到自己太过直白,心虚地别过眼补充。 “……”果然,率直的太子殿下什么绝对是她的错觉! 三日后。 宫门不远处的一家客栈楼下,卫茗一脸防备地盯着对坐的叶之夜,喝了口茶,见他一直微笑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不自在出声问道:“你为何住客栈?” “我要走了。”叶之夜眯眼一笑。 “去哪里?” “自由的地方。”叶之夜说着,美美地伸了记懒腰,样子十分洒脱。 “他们肯放你走?”这绝对不是叶家的作风。 “自然是有条件交换的。”叶之夜意味深长道。 卫茗心头一震,闪过一念,难以置信地猜测道:“品……瑶?” “恨我吗?”叶之夜平静地问,无形中默认了她的猜测。 卫茗一时语塞,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听他亲口承认,仍是大惊失措。 在她心底,一直不愿意相信,一路帮她救她的人,会在她最信任他的时候,捅她好友一刀。 “恨!”缓过神来,卫茗咬牙切齿地喝出这个字。 “那就恨吧。”叶之夜漫不经心地瞟向窗外,不敢与她对视。 “为什么?”悔恨的泪水盈眶,眼前已经模糊了一片,“品瑶的命在你眼里就那样的轻贱?!” “与自由比起来,是的呢。”叶之夜以一副很无谓的语气说道,“那么多年,一直被叶家掌控着,过着他们想让我过的生活。只有通过这样的交易,我才能摆脱出来。” “是吗……”竟是这样的人么? 见她一副悔不当初的自责模样,叶之夜心头一抽,终究忍不住松口道:“……所以,即便那会儿你不去找我,我也会自请上门的。太医那么仅缺,她难产,你们别无选择,只能病急乱投医地接受我。”一句话,替卫茗卸下了她赋予自己的沉重枷锁。 “原来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么?”卫茗冷笑。 “不是,”叶之夜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看着很好玩的乐趣罢了。”至始至终,他都不愿让她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利用她。 所有坏的一切,他都可以伪装,只有这一点,他不想。 “是么……”卫茗垂着头撑起桌子站起身,不带一丝感激道:“六年前,多谢你的那点乐趣,救了我一命。” “小卫茗,我想你一直是误会了吧。”叶之夜也站起身,“六年前,吩咐我去治你的是百里景虽。”末了,他笑着用下巴指了指窗外某处,“六年后……乃至以后,伴在你身侧的,也永远不会是我。”最后半句,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轻描淡写地吐出来。 对面酒楼临窗的太子殿下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杀气腾腾回过去。 叶之夜却只是施施然一笑,躬身一礼,转身退出了这个舞台。 一并的,永永远远退出了卫茗的生命。 犹记得他将地址交给挚友罗生时,熟知内情的罗生曾质问道:“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她?” “我没打算告诉她。”叶之夜洒脱地摊手,“就算她知道牺牲郭品瑶是为了保全她,也一定不会同意或者感激我这么做。反倒会自责一辈子吧?”是了,当日叶家递给他的家书里面,明确让他选择,要么除掉郭品瑶,要么他们动手除掉卫茗。 作为条件,他可以自由。 “我不明白你家的人究竟怎么想的。”罗生不解,“除掉郭贤妃又能怎样呢?” “如果她这一胎得男,我阿姐多半会夺子吧。”叶之夜猜测。 “可她生的是位公主啊。” “公主如果厉害一点,也会成为女皇的。”叶之夜笑,“皇帝陛下的母亲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依着林淑妃与郭贤妃的关系,就算郭贤妃死了,孩子也一定会让林淑妃抚养啊。” “就因为是位公主,阿姐才没夺啊。”叶之夜解释。“不过借女邀宠的事,阿姐也无法容忍。”否则怎会多年过去了,皇宫中仍旧子嗣不丰? 但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他清楚。 郭品瑶与卫茗情同姐妹,如果经他之手害死郭品瑶,那么他与卫茗这辈子便再无可能。 家族的人用一条人命,彻底斩掉了他的情丝,避免他走上前面几位天才的老路。 但这些事,卫茗永远不会知道。 他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只有他走了,她才能安宁,他也才能真正地解脱。 恨就恨吧,至少,这证明了,他曾经在她生命来过。 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叶太医退场。 随手撸了一张叶太医,作为最后的纪念: 台词应该是:“小卫茗,来表个白听听?”   ☆、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璇璇与守夜 “就这么放过他?”景虽替自己倒了杯茶,看着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缩在墙角发呆的卫茗,悠悠问道。 “不然……还能怎样?”卫茗抬起头来,双目无神望着他,“我又不能杀了他。况且,归根结底,罪魁祸首并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叶家罢了。 见她又恢复了前几日的消沉,景虽无奈地挥了挥手,“你过来。” “什么?”卫茗茫然看向他,一动不动。 景虽无力地挥了挥,最终将手垂下,“算了……”他起身走向卫茗,躬身捞起她,抱着她回到书桌前,放在自己腿上坐好,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停滞。 卫茗浑浑噩噩地盯着书桌上的笔墨纸砚,紧接着温温的大掌贴在额上,她赶紧声明:“我没发烧。” “似乎是呢。”身后之人像是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放我下去……”卫茗有气无力道,“这不成体统。” 景虽偏偏不放手,反问:“你堂堂从五品令人去净房刷夜壶就成体统了?” “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了?” “呃……”卫茗挣扎了一会儿,无奈地放弃,“景虽,你有时真的很任性……” 景虽听她直唤自己的名字,心中一甜,勾起唇角道:“若不这样,岂不是让你一直装傻下去?” “我没有……”卫茗心虚地反驳,“我只是不想让柳令侍误会……” “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需要误会的么?”景虽挑眉,“还是说,你十分介意她?” “我今早遇到她了。”卫茗坦白,“柳令侍在东宫两年,半路忽然杀了个我压在她头上……”地位身份都有些尴尬。 “她可有对你说什么?” “那倒没有。”正是如此,才更可怕。 叶贵妃宫里出来的人,又怎会屈居人下? “怕被扎小人?” “唔……”卫茗迟疑了下,“她不知我生辰八字。”好吧这不是重点。 “那是什么?”景虽追问,目光一瞬不移盯着她的侧脸,捕捉到她眼底的为难,恍然大悟,抬指点了点她的眼,“是她化身沙子揉进眼了?” 卫茗赶紧闭眼,低声诺诺:“谁是沙子还不知呢……”她知道她不该如此苛求,但两人之间到底多了个人,犹如一根小刺,扎不出痕迹,却时常带着一点点的痛。 “赶紧给揉出来吧,”景虽意识到她介意,好笑地解释:“我根本……”……没碰过她。 话未完,便听关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殿下!熙和宫押了两名宫女……呃。”关信半个身子迈进来,瞥到书桌前鹣鲽情深的一幕,瞬间意识自己进来的时机不对,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哭笑不得卡在门框处,“殿下……小的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呜呜他自己都不信这话。迟早有一天,他会因为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被灭口吧! 景虽遗憾地叹了口气,放开卫茗,怨念地瞪向关信,“怎么回事?” “熙和宫押了两名宫女过来,说是任殿下处置……”关信目不斜视,仍旧感受到了那如同利剑一般的目光。 “来得正好。”景虽斜了眼腿上的卫茗,沉沉一笑:“正好要去拜访一下魏德妃娘娘。” “那两名宫女该如何处置?”关信有意无意瞟了眼卫茗,与其说是请示景虽,不如说是在征求她的意思。 卫茗施施然起身,立于景虽身侧,不发一言。 “送去净房吧。”景虽撑着头悠悠道,“咬了我的人,就把狗送过来给我出气,自己妄图撇个一干二净,哪有这么轻松的事?” “您的人?”关信揪出重点,浑身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看向卫茗——太子殿下终于摆脱童子身了么?! 卫茗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激动,欲盖弥彰一般解释道:“关公公也是殿下的人。” “小的不敢……”关信“嘿嘿”一笑。 卫茗被他笑得面色微红,连忙挪过头对景虽道:“无需因为我的事大动干戈。” “就算没有那回事,迟早也是要去‘拜访’的。”景虽咬重了“拜访”二字,“有些枝枝叶叶的琐事,该去理一理了。” 卫茗一怔,意识到他所指,低声劝道:“殿下慎重。” 景虽起身,拍了拍衣摆,望向门外正色道:“早就想处理了,趁着他们理亏,正好把事情解决了。” 那日,太子殿下拜访过熙和宫之后,魏家的小姐仿佛便从后宫的视线中消失了,从此再无人提起魏小姐将嫁入皇家之类的事。 其实细想便明白了,若不是主子指使,那两名宫女胆子再大,后宫的品级摆在那儿,她二人无品无位,又怎敢去招惹一名从五品的令人? 至于这个“主子”具体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魏家只怕也意识到卫茗将成为魏家小姐嫁给太子的绊脚石,以这样的方式羞辱她并且字字戳她死穴,无非是想挫她的锐气,让她一蹶不振彻底无法翻身罢了。 景虽之所以一直未拒魏纤柔,仅仅为了留着挡一时的桃花罢了。但魏家做到这个份上,惹怒了他,放弃了原本的缓兵之计,彻底打消魏家的念头。 只是如此一来,朝中大臣很快就会得知魏家联姻失败的消息,届时他又将被人争先恐后塞女人吧。 但无论如何,奶奶舒帝穷极一生想要推行的“一夫一妻”制度,他都要试一试。 回到东宫,远远地见着卫茗侯在门口朝这边张望,心头一喜,生平头一回产生“有人在等着自己回家”的安心。 然而,再靠近一些,便觉察出一丝诡异——只见卫茗叉着腰,怒目圆瞪,望着他的神情颇有几分算账的气势。 嗯……景虽步子一缓。估摸着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 再定睛一瞧,卫茗身后露出一抹粉色的身影,随即段璇璇从她身后钻出头来,骨碌碌的水眸可怜兮兮盯着他。 “……”景虽心虚地挪开眼远目,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 卫茗见他眼神逃开,美目微眯,面带微笑声音平缓地质问道:“殿下,不应该解释一下么?” “解释……什么?”景虽目光游移,扫过段璇璇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段璇璇吓得缩回头,默默在卫茗背后忏悔自己没能经受住卫茗过的“严刑逼问”。 “解释解释璇璇为何会调来东宫之类的。” “她来东宫跟你作伴,你不开心?”景虽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我很开心。”卫茗皮笑肉不笑答。这是实话。好友过世,身边无人作伴,她在净房颓废时亦是璇璇一直在周围照料帮衬,她能来,卫茗十分开心。但……开心着开心着,便觉着不对味——璇璇来的这个时机,略微妙……“如果她这只小叛徒不是您派到我身边的话……” 是的,在她套话威胁利诱下,璇璇终于招架不住吐露了真相。原来早在六年前,璇璇身为闻香姑姑特意配给太子殿下的亲信,早就是这东宫的一员了。只不过因为平时多为景虽跑腿,神出鬼没,这才没被卫茗撞见过。 卫茗被“赶”到净房没几天,景虽关心她的手指,便把当时知道卫茗指伤内情的段璇璇派到了她身边,一是照料她,二则时不时告诉他卫茗的近况,至于三嘛…… 七年前太医罗生与璇璇一见钟情,之后璇璇会去净房,或多或少也有罗生的请求在里面。净房虽苦虽累,但至少能保璇璇避过后宫争斗的漩涡,避过侍寝的风险,安安稳稳地待到二十三岁出宫。 “……”景虽沉默,猜测着璇璇究竟招了多少。 “我就奇怪呢,为何那几年发生的事怎么你什么都知道似的,敢情有个小叛徒通风报信啊。”说着,悠悠斜了眼背后的段璇璇。 “我是真的很喜欢跟茗姐姐相处的说……”璇璇垂头对手指,弱弱声辩:“东宫的大家都很喜欢茗姐姐……能跟茗姐姐作伴这么多年,我觉得很开心。” 景虽默默扶额,大约知道璇璇是什么都招了。 事到如今,解释倒显得多余,想来卫茗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等气头过了便会明白他的用心。她这几日一直消沉,因为这件事终于恢复了活力,他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欣慰。于是他仅仅顺着段璇璇的话道:“她都这么说了,你还要怪她么?” “啊喂!不要扭曲事实好么!”罪魁祸首是他好么!怎么听他语气反倒是璇璇做错了? 好吧,或许在他看来,璇璇招供太快的确该罚…… 但,卫茗没想到的是,小叛徒完成了净房任务后,又接到了新的任务。 缘由太子殿下寝房门前每晚须得有人值夜,给太子殿下端茶递水添棉被倒夜壶。东宫几个贴身的侍女除了柳妆外都轮着来,卫茗因品级高,约莫半个月才会轮到一次。结果自从璇璇来了之后,她就没休过…… 第一天,璇璇来找到她:“茗姐姐,我初来还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床铺就轮着值夜了,你可不可以替我一下?我可以顶替你的白天的活!” 卫茗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于是,来东宫多日后的第一次值夜便姗姗到来了。   ☆、第六十三章 (六十三)沐浴与交融 夜幕降临,前几日下的雪未化,转眼间夜空又悠悠扬扬飘起了雪花,气温骤降。 呵出一团白气,卫茗裹了裹取暖的棉被,靠着冰凉的墙试图找一个舒服的姿势打盹。 耳朵被冻得麻木疼痛,睡意来袭,迷糊间,身边的门“嘎吱——”一声推开,卫茗赶紧睁眼,如临大敌一般站起来。只见景虽施施然杵在门口,仅仅像是赏月一般抬头望天,然后慢悠悠别过头看向她。 “殿下有、有何吩咐?”卫茗冻得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景虽见她脸色苍白,伸出手探了探她冰凉的脸颊,皱起了眉头:“很冷?” 卫茗哆嗦着点点头,惭愧地笑了下:“似乎低谷了这个天儿,棉被没备够来着……”毕竟是第一次守夜,何况忽然还下起了雪。 “我曾经说过吧,棉被不够可以随时来找我要。”景虽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认真道:“现在这句话依旧有效。” 卫茗想了想,左右张望了一下院子,见没人,终究没能敌过寒冷的折磨,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便借殿下一床棉被一晚……明早奴婢一定洗了。” 景虽忽略她话中的“借”与“一晚”两个词,淡然地转身,“随我来取。” 刚一踏进房门,便觉一股暖风醺醺然地扑面而来,冻得通红的鼻子好似寒冰融化,开始有液体流动。卫茗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掩饰住不适,勉强微笑道:“棉被在哪儿殿下告诉奴婢一声,奴婢自己去取……啊!”话音刚落,一床厚厚的被子从身后兜头砸下,将她团团裹进,紧接着身子一轻! 景虽不由分说扛起她,扔到床上,然后指了指她身上裹着的那床被子道:“寝宫里面暂时只有这一床。先借你一晚。”看她被冻成那个样子,他又怎可能放她回去? 如果不是前半夜门前一直有人走动,他又怎会舍得让她受一点冻? “那殿下呢?”卫茗冻得思考滞缓,下意识脱口问出。 景虽扯下肩上临时披上的外衫,背对她倒头躺在大床外侧,“睡觉。” “呃……”此情此景,卫茗表示似曾相识,刚要开口,便被景虽打断——“如果你想搬出当初那套声誉与名声的言论,我劝你省省。已经过了子时了,没有几个时辰睡了。” “……”卫茗缩了缩脖子,不经意间瞥到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了身子,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将被子摊平,盖在了他的身上,自己则钻进另一头,盖住大半个身子坐靠在床柱上,保持警惕的同时行使自己守夜宫女的职责。 但没过多久,她就在这暖暖的被窝中沉入了梦乡。 察觉到她平稳的呼吸,景虽这才坐起身,轻轻将她放到枕头上,俯身吻了吻那恢复血色的樱唇。 “每每总要折腾一翻……”景虽苦笑。 果然对付卫茗这等装傻的缩头龟,不强硬一点不行啊。 次日清晨,卫茗成功睡过头。 等她睁眼时,景虽已梳洗完毕,正待穿上朝服。 卫茗大惊失措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赶紧掀开棉被起身,“不好意思,我、我睡着了!” 捧衣上前的关信见她一副要起床的架势,赶紧劝阻:“卫姑娘您接着睡,小的一个人忙活就够了……”他就说怎今早来叫门时门口就只剩一床被子了,敢情人给殿下抱被窝里暖着了…… 此情此景此番发展,他是万万不敢劳卫茗动手了。 只不过……太子殿下眼下青黛略深,显然是睡眠不足的缘故,难道是嗯……? 想到这,关信暧昧地斜了眼床上气血不足的卫茗,开始了他天马行空地遐想…… “小关……”景虽冷冷的提醒将他拉回现实:“带子系错了。” “是。”赶紧敛神拆开重系。 “还有,”只消一眼,便能知道这货在想什么,虽觉多余,景虽还是淡淡地声明:“你想太多了。” “……小的什么没想。”关信表示太子殿下欲盖弥彰什么的真是太明显了! 卫茗则握了握拳,今晚轮到她正常守夜,定要带足被子! 哪知临近傍晚时分,璇璇一脸惆怅地找到她,表示自己的棉被被月信给染红了,卫茗无奈之下,只好将自己多出来的那床棉被让给她,自个儿扛着小薄被准备咬牙撑一晚。 结果,当晚她没能经受住暖被窝的诱惑,又一次倒在了太子殿下的大床上。 第三天,上宫女璃茉“偶”染风寒,向她告假,请求顶班…… 第四天,璇璇泪汪汪地表示今日是罗太医的生辰…… “等等!”卫茗终于觉察出不对味来,“罗太医生辰不妨碍你守夜吧?”难道说宫禁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放到宫女可以夜不归宿了?! 璇璇望天,想了一会儿,又道:“前天茗姐姐借的被子还未干……” “所以呢……?” “人家……怕冷!”璇璇一脸正色撒娇。 “嗷嗷我也怕冷啊!”卫茗握起小拳头哭笑不得。 “可是……”璇璇羞涩地低头,“茗姐姐可以钻殿下的被窝人家不可以嘛……” “……!”卫茗眼角一抽,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难道说你一直……” 就在这时,关信忽然急匆匆地冲进来,晃过二人直奔景虽的书房,然后便听书房传来关信的急切的声音:“不好了殿下,陛下又病倒了!” 当晚,景虽留宿安帝寝宫,衣不解带地守在其床前。 安帝一直昏睡着,病情时好时坏,从太医的神色来看,情况并不乐观。 第三天傍晚,安帝终于悠悠转醒,景虽这才回到东宫。 三天未曾梳洗,简单地用过晚饭后,景虽挥退众人,仅仅让关信传来卫茗。 卫茗推门踏进来时,一眼便穿过缭绕的热气望见那头浴池中仅露出水面的头,好似十分疲惫地靠在池壁上。她不禁下意识挪开视线,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所措,迟疑了片刻再定睛一瞧,只见景虽闭着眼,眉头微颦,薄唇轻微地张开,呼吸平稳,眼底青黛一览无余。 她不由得心头一疼,随手扯下屏风上的干布,轻声轻脚地上前,蹲在池边托起他的脑后。 景虽猛地清醒,一双灰眸徒然睁大,明澈锐利地盯向她,待看清来人后,目光一柔,露出分倦怠与欣慰,沙哑的嗓音溢出嘴边:“你来啦。” “殿下,别在水里睡,容易着凉。”卫茗将干布包在他头上,轻轻替他吸掉发丝间的水滴。 “好累……”景虽重新闭上眼,执起她的柔掌放在自己的眉心,“揉一揉。” “累了便到寝榻上去睡吧,”不重不轻的按压,恰到好处的舒服,“奴婢去给您铺床。” “等等。”他捉住她欲放开的手,“替我洗……” 卫茗手一顿,友情提示道:“命令奴婢的人下场很惨哦。” “我不是在命令你。”而是在……撒娇! “那是什么?”卫茗漫不经心问道,满心的注意力已被热水漫湿的裙摆与鞋袜拉开,扯了扯贴在小腿上的湿布,正想起身,哪知手臂忽的被景虽一扯,整个人重心不稳“噗通——”扎入水中! “噗!”卫茗冒出水面,深吸了口气,横眉薄嗔:“您这是要做什么?!” “卫茗……”景虽的面色不自然地泛红,“帮我洗。” “你……!”卫茗咬牙,注意到他的异常,贴近他伸手一探额头,大呼不好,“你得赶快上去传太医来看看!” “不要!”生病的景虽异常地固执,顺势搂紧她,仿佛脱力一般将下巴枕在她肩上,“帮我洗……就当是你病倒时我伺候你沐浴的报答。” “呃……”卫茗抽了抽嘴角,随即意识到身前之人在水中□,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向后挪了挪,哪知刚一动,景虽马上死死地贴过来,仿佛将她当做暖炉一般,抱得紧紧的。 感觉到紧贴的身子微微地战栗,卫茗拿他无法,只好执起已浸湿的布擦拭他的裸背,想着快点洗完将他弄上去躺着。 耳边的呼吸声却一声声浑浊起来,喷在颈侧,撩拨着,暧昧着。卫茗耳根发烫,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忽觉一湿热之物贴上耳垂,全身一僵。 细细的吻由耳垂漫开,啃咬*,或轻或重,仿佛将她当做了最甜美的食物,极尽怜惜。 “殿、殿下……”卫茗手足无措地推搡着,掌下的身体滚烫一片,不知是因为病了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继续洗,不要停。”景虽微眯着眼,薄唇擦过漂亮的锁骨,大掌勾开她紧贴在胸前的衣襟,一路向下。 卫茗一个激灵,赶紧摁住他,“景虽!” “嗯?”景虽轻轻哼了声,似答复,又似低吟,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瞅着她。 卫茗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只见那一片灰朦朦的眸色中一片旖旎,深邃如海,沉淀着不知名的诱惑,心头一乱,下意识地挪开眼,眼角却倏地一暗,湿凉的唇便盖上唇角。 火热的气息喷在脸上,晕开火辣辣的暧昧,随着越来越深的吻,醺醺然欲醉之间,只听他低沉地喃道:“张开嘴。” 卫茗恍恍惚惚地照做,樱唇方启,贝齿便被撬开,湿滑偷溜进来,勾引她的香舌在小小的空间里纠缠,追逐。 “嗯……”浅浅的呻/吟溢出唇间,听在景虽耳里,好似燃烧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但是不够,怎么都不够,身体里面一直沉睡的野兽仿佛苏醒过来,叫嚣着要将对方揉进身体里,吃干抹净! 就在卫茗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唇齿倏地自由,她别过头平息着,试图在那乱成一团的浆糊中理出一分理智来时,便听耳边传来景虽浑浊的喘息,和他那低得销/魂的沉吟—— “我想要你。” “呃……?!”卫茗猛地清醒,下意识向后退,却被他牢牢的禁锢在身前,慌乱地找理由:“你病了,早些……唔……!” 唇又被封住,细碎的呢喃在一个个紧密的吻间断断续续流泻出来:“你就是我……最好的良药。” 卫茗一怔,心跳飞快地抬眼,只见他微眯眸子瞅着她,眸光凝着无限的温柔,让她一不小心便深陷其中,恍惚不知。 他躬身低头,大掌已拨开她的衣襟,在她凝脂如玉的雪肌上游走,途径之地无不是一片酥麻,越来越下,然后倏地停住! 只听他重重地喘了口气,仿佛在忍耐什么,低哑道:“你若不想,可以推开我。” 卫茗挪了挪一直盖在他双肩试图阻拦的手,迟疑了片刻,最终垂了下去…… (以下省略N字和谐片段) *** 当清晨第一缕晨曦透进窗纸时,景虽睁开眼,坐起了身,抬手拂开额前发丝,大掌撑着额头开始发愣。 烧已经退了,整个人从头到尾的清爽,前一晚的疲乏与困顿在一夜间烟消云散…… ……等、等! 他倏地睁大眼,缓慢地挪开挡住视线的手肘,目光微微一斜…… 卫茗如同小猫一般蜷缩在他身侧,一截雪白的手臂露在棉被外,隐约可见棉被下的锁骨下方那道勾人心魂的沟壑。 景虽眨了眨眼,前一夜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瞬间染红了他的耳根。 怎、怎么办? 虽说认定了是她,但大局未定前就把她给吃了,终究有些不负责任的意味。 他现在跟她告白让她嫁给他还来得及么? 景虽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盯着熟睡的她,张了张嘴,用口型练习道:“卫茗,嫁给我吧。” 不行,听着就好像是他仅仅为了自己的行为负责而做的不得已的承诺,而非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那要不……“卫茗,发生了这种事,你只能嫁给我了。” 不行,怎么听都像是他强迫她一样…… 再不然……“卫茗,你不用为了昨晚的事留在宫里,我没有要用身体留下你的你意思……” 不对!这种话是自寻死路!说出来卫茗必走无疑好么! 归根究底,这种时候提出成亲的事,怎么说怎么不对! 他一边懊恼自己不考虑后果把她给吃了,一边……却又庆幸,自己迈出了这一步,让两个人的关系更加密切。 如果昨夜重来一次,他即便知道后果,也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吧? 但事到如今,考虑怎么面对她才是最关键的事! 结果,思来想去,关信急切的敲门声将他从纠结中拉了出来。 关信敲得很急,大清早的扰人清梦定是有要紧之事。 景虽下意识地别过眼望向身侧的卫茗,目光恰好迎上她睁眼的一瞬,两人双双对视之后,仿佛火花“啪啦”迸溅飞快地闪开,彼此都不知如何正常的面对对方。 然而那头关信等不及了,说了句“恕小的僭越”之后“啪——”地推门冲进来,待望见床上的旖旎后,脸上的急色一僵,愣在原地竟忘了行礼。 “何事?”景虽急起身,掩住身后的卫茗,棉被随着他的动作下滑,露出他赤/裸的上身。 饶是如此,关信却还是瞟到了床里侧仅露出粉肩的卫茗,慌张地挪开目光,哭丧着脸默念“我没看到我没看到”退到门后,随即沉声道:“陛下病情告急,请殿下速去!” 景虽神情一凝,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陷害与陪葬 那一日,安帝病情反反复复地恶化,终于在次日凌晨时分阖上了双眼。 据说安帝走得十分安详。 景虽一直陪在其身边,直到最后。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向大地时,新的朝代便来临了。 紧接着,守灵,哭丧,由大臣宣布即位,就等安帝下葬后便可举行登基仪式,一切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景虽却在这时请出了安帝的遗旨——赐死贵妃叶氏。 遗旨上明确指出叶贵妃多年来作恶多端,嫁祸陷害,使得宫中子嗣不丰,实乃耽误皇室千秋大业的大罪,只是安帝念及夫妻一场,仅在过世后才来追究。 但眼观大局,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安帝一步棋罢了。 若要处决叶贵妃,依着她所行的恶,多的是机会,偏偏卡在此时,无非是想让景虽的即位更加顺利罢了。早一步,会给叶家喘息的机会;晚一步,难保叶贵妃不会发动叶家的势力拥自己的儿子景然登基。 这道旨意,若出自景虽之手,只会达到反效果。若以遗旨的形势出现,反而让人无法在道义上反驳。 安帝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只为确保儿子景虽的路更好走罢了。 卫茗安静地听着朝堂中不断传来的消息,没有同情,亦没有为品瑶报仇的快感。 她知道,接下来她的路会很难走。 她已如当年所打算的那般,看他长大,蟒袍加身,君临天下。然后呢……? 景虽若立她,无异于逆水行舟。即位之初,人心不稳,只怕皇后一事会成为关键。安帝虽将江山留给他,但在没有势力的情况下,一个拥有强悍母家的皇后将会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想到这里,她垂下了眸子。 就在这时,璃茉端着汤药进来,嫣然一笑道:“卫大人,该喝药啦。” 卫茗捏住鼻子远目,“不喝……”就算不看她也知道是些补气养血的汤药,从那一夜起她已经足足喝了快七天了。 景虽的心思她大致猜到,无非是想让她养好身子早日怀上子嗣,这样他的争取便能更有说服力。 只是这样一来,她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终归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可是殿下吩咐了……”璃茉一如既往面露难色,“今儿个是先帝下葬的日子,殿下悲痛之余若再得知卫大人未喝药……” “停……我喝!”不就是喝个汤药么!搞得像多大件事似的! 看着她咕噜咕噜灌下去,璃茉心满意足地收走了碗,刚刚走出房门没几步,便迎上了令侍柳妆,赶紧行礼。 “这么快就喝了?”柳妆瞥了眼空碗,漫不经心道。 “嗯、嗯……”璃茉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多谢柳姑娘的指点。”若没有在来时的路上遇到柳妆替她出招想说辞,她铁定奈何不了不喝药的卫茗。 “行,去忙吧。”柳妆转身,红唇勾起一丝弧度。 同时,跪在灵前的景虽心头猛地一抽,恍惚间抬头,只见漫天的钱纸飞舞,如雪花般漫了一地。 是因为舍不得父亲才会心痛么? 他抬手按上心口,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安。 起灵,送灵……直到封陵石落下,他全程目不转睛地守着,心中的不安却一点一点越来越深。 待到仪式完毕,段璇璇终于可以挤开大臣奔到他身边时,他心头的不安才被落实。 ——“殿下不好了!茗姐姐不见了!” 景虽猛地起身,慌乱质问道:“怎么会不见?” 段璇璇心急欲哭,拼命地摇头:“奴婢不知道,最后见到茗姐姐的是送汤药的璃茉。等奴婢去寻茗姐姐时,她已经不在屋里了。” 景虽赶紧迈开步子往宫里赶,“其他地方找过了么?” “找过了!”段璇璇跌跌撞撞跟上他的步子,“东宫守门的侍卫说并未见茗姐姐出去过。可是大活人怎会在宫里面凭空消失呢……” 是的,大活人不会消失,可任景虽挖地三尺,也未能将她翻出来也是事实。 直到夜幕降临,卫茗仍旧没有现身,景虽心中的愁云越来越重。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小太监“噗通——”跪倒在地,唯唯诺诺道:“小的……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关信冷哼。 “小的看见……见柳令侍大人将卫大人抬进了箱子里……”小太监说着,不住地磕头颤抖,“小的本想尽快告知殿下,可是殿下一直在皇陵……” 景虽拍桌起身,急问:“然后呢?箱子去了哪里?” “小的不知……”小太监诺诺道,“小的只看见柳令侍遣人将它搬出去了……”近日因为景虽即将登基入住帝寝,迁宫的当头来往之人繁杂,更别提这宫里搬出去的物事。 事不宜迟,景虽连忙唤来柳妆当面对质。 没想到柳妆进屋后,了然一笑,未等他开口便道:“恐怕只有这种时候,殿下才会主动传唤奴婢吧?” 听她一副默认的语气,景虽也懒得跟她周旋,直接问道:“你把箱子搬去了哪里?” 柳妆眼波流转,笑而不语。 沉默只维持了片刻,当时帮她搬箱子的侍卫很快在小太监的指示下被找到。侍卫毫不知情,一头雾水如实报告:“属下应柳令侍的吩咐,将箱子送去了给先帝陪葬的物品中。” 景虽一个踉跄,手掌紧紧捉住桌角,稳住身形哑声质问:“然后呢?” 侍卫茫然地眨了眨眼,回忆了片刻,“然后那口箱子就随其他物事一起入了先帝的皇陵……” “你下去吧……”桌角发出“卡擦”地断裂声,侍卫心道不好,赶紧退下。景虽心乱如麻,咬牙看向柳妆:“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为你的旧主报仇?呵,我从不知你是如此忠心。” “诚如殿下所知,奴婢的确没那么忠心,舍得拿命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报仇。”叶贵妃死了只是让她无主而已,但卫茗的登堂入室却让她无安身之所。“事已至此,奴婢难逃一死,不如将话摊开了吧——我不过是嫉妒卫茗罢了。” “嫉妒她什么?”景虽已走至门口,步子一滞,回头苦笑:“你有什么是值得嫉妒的?” “奴婢又有什么是不能嫉妒的呢?”柳妆笑着反问,“殿下枕边的人,一开始便该是奴婢不是么?”而他如今是整个后宫的主人,她身份尴尬,他为了卫茗只怕会想尽办法磨灭她的存在,她挂着个“侍妾”的历史出不了宫只能等死。 “我想你摆错了位子吧?”景虽头也不回地迈出大门,“留你在这里已是对叶贵妃的交代,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女人,她才是。” “或许是吧?”柳妆对着他的背影喃喃,末了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可她永远不会是了。” 皇陵已封,覆水难收。   ☆、第六十五章 番外:殿下观察记录(全)   定坤二年二月初二,天微雨。   面前的少年,不……应该说是男孩,约莫七岁左右,绷着一张脸,紧抿着嫩唇,一瞬不转地盯着关信。他的神情充满质疑,下巴微微扬起,凝着股无形的傲气,硬生生将关信来之前酝酿好的一腔开场白给堵回了肚子里。   “……”喂,好歹说点什么啊!   “……”许久过去,男孩依旧盯着他,一言不发,默默保持着距离,防备的眼神略略有些空洞。   “……”呃……   “出什么事了么?”远远走来的美妇人出声打破了僵局。   男孩闻声转过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一暖,看着美妇答道:“应该是宫里分配过来的小太监。”   “……”原来您知道啊!   闻言,关信猛地醒悟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杵得直直的,跟未来的主子面对面僵持了许久,赶紧“扑腾”一声跪倒,将堵回肚子里的开场白一股脑地吐出来:“小的关信,见过大皇子殿下,皇后娘娘。从今往后,小的定当誓死效忠。”   男孩……大皇子殿下百里景虽不以为然地摸了摸鼻子,目光一斜望向他身后,低低哼了声:“把人丢过来也不打声招呼就走了,管事姑姑真是办得一手好差事。”   “罢了。”林皇后行至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人来了就好。管事姑姑若当真架势来上报,倒要费神与她虚与委蛇了。”说着,她温柔的目光一转,看向他,颇是客气地一笑:“你叫关信是吧?”   “是、是。”林皇后对他丝毫没有架子,倒让他受宠若惊到有些惶恐,跟着舌头也打了颤。   “别紧张。”林皇后安抚道,“想来你入宫受训了些时日,也已经知道这明月宫的处境了。你若想留下来,本宫与殿下十分欢迎。你若想投靠更有势力的主子,本宫绝不拦着。明月宫从不勉强不想留下来的人。”最后半句,她微微加重了语气,刹那间皇后娘娘该有的魄力扑面而来。   他瞠目结舌看着她。   第一面就将自己的短处暴露的主子,这天底下上哪儿找去?   他不由得偷偷摸摸地四下瞥了瞥,这座属于历代皇后的宫殿到了林皇后这里变得静悄悄的,除了林皇后的闻香姑姑,再无其他宫人。来之前便知明月宫犹如冷宫,林皇后形同虚设,宫中有背后权倾朝野的叶家撑腰的叶贵妃掌权,谁也不敢向无权无势无娘家的林皇后示好。   而如今叶贵妃肚子里怀有龙种,万人巴结,人人皆说叶贵妃肚子那个会是未来的皇储。原本就势单力薄的大皇子殿下在这种时候处境更加的微妙起来。   虽然他这七年本就不被重视,就连魏德妃之女景爰公主似乎也比这位殿下更受优待。   林皇后将他们的现状清楚告诉,想必也是为求日后一个安宁。   彼时关信入宫尚浅,尚不知宫中险恶,只道自己命定如此,注定要伺候谁。既然上天将他派到了这对母子面前,他便听天由命,安下心来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然而,三天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空空如也的房间静得可闻窗外鸟鸣声,关信端着早膳目瞪口呆杵在屋子中间,愣了好一会儿,才扭转脖子,僵硬地打量了一下房间四周。   没!人!   等等,让他冷静片刻,梳理下思绪,仔细回忆方才发生了什么……   嗯,一切在他敲门之前还是很正常的。   紧接着,他放下早膳,端着梳洗的脸盆进屋,穿戴整齐的殿下迎上来,睡眼惺忪接过他沾湿的毛巾……   是了,直到这一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为什么他也就走到门外往草丛里倒了盆水,再端起门口早膳进屋时,大皇子殿下就消失了?!   谁能告诉他他转身倒水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关信顿时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谜题!这其中一定藏着他不理解的玄奥,等着他去解开!   一念及此,一卷名为《殿下观察记录》的手札便诞生了,笔者关信用只有他才能读懂的鬼画符图文在卷首书道:   “此卷仅用以记录殿下的点点滴滴,除了方便吾时刻跟上殿下之外,无别的用途。”——关信语。   定坤七年六月十五,天大雨。   雨下了一夜,雷鸣交加。   这一夜并不太平。   这两年一直病病殃殃的皇后娘娘旧病复发,来势汹汹。饶是一向少年老成的景虽殿下也慌了神,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命吾去请太医。   然而,太医局的太医们却不以为然一笑,似是已经习惯了皇后娘娘的“病重”,只答了一句“待臣准备一下”,便让吾在门外侯了一个时辰。   夏夜的风微潮,吹得人心寒。等候时,吾不禁想起了临走时殿下的惶恐不安。   此时,明月宫的景虽殿下一定焦急地等待着他带去最好的太医,医好皇后娘娘。   但,事与愿违。   五年的宦官生涯,算是看清这宫中人心凉薄,权比命高。宫里有叶贵妃暗中做鬼,谁也不敢对皇后娘娘示好。   近两年皇后娘娘身体愈发不好,频繁病发总算让安帝陛下重视起来,去到明月宫的次数亦多了起来。   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宫中开始有了“林皇后装病邀宠”的谣言,多少人恨不得她就这么一口气不上来,就这么一命呜呼。也因此,太医们当着安帝陛下对皇后娘娘尽心尽责,暗着却阳奉阴违,不太重视……准确来说,不太敢重视。   吾不懂医,却也知晓皇后娘娘的病乃是日积月累下来的,需要调养便可康复。他们却由着她越病越重,在安帝陛下面前夸大病情,造成无药可医的假象。   这一次皇后娘娘病发吐血,若没有太医及时诊治……   吾不敢想下去,却也不敢想象自己空手而归会迎来殿下怎样绝望的表情。   就在吾急得一筹莫展时,身后太医局的门忽然开了。   吾赶紧回过头去——只见一名看着将将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身着医官使的服饰走出来,他很快注意到了吾,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的未请到人,不敢回去。”   “他们没派人吗?”青年大惊,“你一个时辰前就来了!皇后娘娘那头去人了么?”   吾丧气地摇了摇头。   “太过分了。”青年低喃了句,拧了拧眉,像是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太医局规定皇后娘娘只能由太医瞧病,我官职不高或许不够格,但我愿前往一试,你是继续等还是……”   “大人请!”这么大一颗救星砸下来,吾感动得热泪盈眶,“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我姓罗,不是什么大人。”   后来,在这名罗生医官的诊治下,皇后娘娘缓了过来,保住了性命。也因此,这位罗生大人成了皇后娘娘的专属医官。   是的,医官,并非太医。   在宫中,只有主子们才能得太医诊治,医官使因官职不高,只能替三品以下的女官瞧病。无形中,皇后娘娘的地位等同于三品以下的女官。   就算是救了皇后娘娘一命,得娘娘钦点为其瞧病,太医局也没顺应形势升罗生的官职,只说罗生越职行事,好在救了皇后一命,功过相抵,至于升太医……没门!   但景虽殿下明显松了口气。对于殿下来说,或许罗生大人的存在,比其他的太医更让人放心。   定坤六年七月初三,天多云。   寂寞了多年的明月宫,在五年前迎来了吾之后,终于在今日迎来了新的成员。   新来的宫女段璇璇刚入宫不久。家中几辈为后宫供奉水果。身为文宫女,一开始借着对花果的了解,一路升到正七品典苑,掌宫中园圃。却因为笨手笨脚打碎了宫中最不能得罪的叶贵妃想要的花瓶,被革了职,“发配”到明月宫继续搞破坏。   不同于吾,段璇璇似乎对大皇子殿下的神隐并不感兴趣,反而在罗生大人前来瞧病时一蹦三尺高,欢天喜地围着罗生转。   另一头,殿下在最近似乎也有了新的乐趣,消失得越发频繁,越发不露声色。每每回家时,那一张素来老成紧绷的脸竟也有了些冰雪消融的暖意。同时,他的身上也开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向稳重的殿下,开始日日在树下蹦跶,拼命想要触碰顶上的枝叶。   一向挑食的殿下,主动夹起了青菜和排骨,比往日多吃了一倍的米饭。   一向不喝茶的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许多茶叶渣滓,为罗生大人入药引。   一向穿着朴素,时常与宦官同色衣饰的殿下,研究起了发冠的戴法。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殿下,嘴角有了弧度,目光中多了期待地神采。   吾想,殿下应当是找到了令自己欢喜的物事。   定坤六年八月十四,天晴。   这天午后,殿下破天荒地没有外出。阳光正好,细细微微地洒下来,殿下微眯着脸低下头,发丝垂落,挡住了他的侧脸。吾端着水杯好奇地靠近,好奇地躬下腰,绕过他的发丝从他面前看过去,只见右手执着一把小刻刀,眉头紧锁,专心致志地刻着一截狗啃一般的木头。   一眼便望见了他手中的刻刀与那支狗啃过一般的木头。“殿下这是在……雕刻?”吾抽了抽嘴角,不确定地询问道。   “嗯……”他甚是专心,连回应也是若有若无地应了声。   见此吾不敢出声打扰,放缓呼吸,生怕发出声响让他失误割伤了自己。   殿下刻得很是小心,好似倾尽了自己所有心力,一点一点,在那只木头上雕琢着不成形的轮廓。   “……”吾很是好奇他要刻的玩意儿,目光飘转,不经意瞟到了他脚边躺着的那几只比狗啃还难看的木头。   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殿下进步十分飞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刻好了一道纹路,长舒了口气,抬起右手拂了拂额上的汗珠,另一手则抬高小木头,放在阳光下翻了翻,认真地打量着,随即眼波一深,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舒心的笑意。   一瞬间,吾愣住了。   自吾进明月宫以来,这位少年老成的殿下鲜少露出笑意,或许跟生活的环境有关,他总是绷着脸,警惕着,不敢泄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林皇后病重以来,他更是满脸愁容,许久不曾松开眉头。   但这一笑,却好似化开了这位殿下多年来的冷漠疏离感,初显棱角的俊颜在这抹笑容的晕染下,脱掉了孩童的稚嫩,隐隐约约透出股少年的风华绝代来。   吾不明白他笑从何来,那深邃的灰眸又是想到了什么,但这刻,吾却觉着,这只木头何其幸运,能得殿下如此疼爱和呵护。   就在这时,景虽殿下猛地抬起了头,偏过眸子看向身侧的大树,诺诺问道:“关信,我最近……可有高一点点?”   “……”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树干上刻着深浅不一的几条划痕,参差不齐却几乎都在同一高度上。   吾瞬间明白了他最近的反常,听着他略带期待的问话,“没有”二字卡在了喉间没能吐出来,“殿下会长高的。”吾只能安慰他。   他没有说什么,垂下了头,继续手上的雕刻。吾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失落。   “关信,”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木头,抬起头看向吾,“我渴了。”   吾猛的回神,赶紧递上水杯:“早就为您备好了。”   “嗯……”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打住。   “……?”吾等了片刻,见他迟疑着没有接过,猜到道:“水凉了,要不小的再去烧一壶?”说着吾放下杯子,屁颠屁颠去烧水。   哪知没走几步,便听殿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放……放几片茶叶。”   “诶?!”吾猛地止步,错愕地回头:“殿下您说什么来着?”茶叶?!殿下要喝茶?!   勿怪吾如此惊诧,自五年前踏进这明月宫开始,吾便知晓这宫里的一大一小两位主是不喝茶的。尤其是景虽殿下,对茶叶的味道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我……”估摸着殿下自个儿也觉得不可思议,眼神瞥向一侧,语气很是不想承认一般,低声道:“我想喝茶。”   “呃!”吾赶紧奔到他面前,大惊失措望着他,“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小的。”   “我只是想喝茶而已。”景虽殿下斜了吾一眼。   “是、是!”对于如此坦诚道出“想做什么”的殿下,吾惊吓之余舌头打了结,“小、小的这就去司饮司取茶!”   “唔。”殿下若有若无应了声,又重新坐下来,继续他的雕刻大业。   待吾跑完腿回来,殿下的脚边又多了几只狗啃木头,手上正刻的那只轮廓乱七八糟,依旧不可辨别是什么。   “殿下,茶。”吾颤颤巍巍将茶递上去,斜眼再从另外一个角度偷瞟那只木头。   还是看不出是什么。   殿下并无雕刻的“前科”,也不知吹了什么风心血来潮雕起了小玩意。   他放下木头,抬起头来,眉间较之之前多了分疲惫,少了分自信。他接过茶,以碗盖拨开茶叶,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吾静静看着他不敢做声。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小小抿了口,摇摇头,嫌恶道:“好难喝。”   吾抽了抽嘴角,“茶叶难喝之事,殿下不一向都知道么……”还以为他忽然换口味了,敢情还是一时心血来潮。   “不,”却见他摇摇头,“茶不难喝,你泡得难喝。”   “呃……”吾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渣渣,“小的无能。”末了又想起什么,脑子里仿佛滑过一束灵光:“殿下在哪里喝到了好喝的茶?赶明儿小的便去跟那位师父学。”   “她……”他只吐了这么一个字,便重新低下头雕刻,不再做声。   “……?”他?   只得了这么一条线索,却让吾无比兴奋,仿佛解开了这几日殿下好心情的谜题。   他这几日定是遇到了谁,那人泡茶极好,还会雕小人,殿下一时孩童心起,天天凑到人家那儿去玩。   至于此人是谁……   吾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   定坤六年十月十七,阴。   一大早,吾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下寝房大门,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一探究竟。   殿下一如既往地起床,洗漱,吃早点,期间只说了一句话:“关信,盯得太明显了。”   “殿下权当小的是空气便好。”主子跟久了,他的脾性摸了个七八,脸皮也就厚了,“小的只是在挑战自我,生怕自己回个头都能把您弄丢。”   殿下只低低哼了声,再没说话。   吾却知道他大概想说什么——即便不回头,他也能从吾眼皮子低下消失。   跟随他五年,吾愈发觉得,殿下他虽然鲜少直视着什么人,但他那沉敛的目光定是在无时无刻地观察着身边的人和事。直视引人注意,若只是余光,便能在吾等不知不觉中留意到身边每个人的动作喜好和视线习惯。   可即便知晓这个理,习惯难改,他便能轻松猜到吾下一刻的视线走向,很容易便在吾没留意时离开。   所以说,还是要目不转……睛……盯……盯个头啊!人呢?!   说好的追踪大计呢!说好的一探究竟呢!   吾甚是懊恼,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想起他吃饭时兜了兜自己的袖口,猛地醒悟,连忙奔向书桌,果然不见了小木人偶。   这些日子殿下雕刻技艺进步神速,刻毁了数不清的木头,总算让吾窥出个轮廓——那是一位少女模样的人偶。就雕工而言,这只木头算不上精致,胜在用心。刻败了几百只木头,熟能生巧,想来少女的模样早已刻入殿下的心中,哪怕外形不圆润,但少女的巧笑嫣然却在他的刻刀下淋漓尽致地展露了出来。   吾在宫里这么多年,自认识人无数,不知是否殿下刻得不像,吾竟没有见过这位少女木偶背后的本尊。   殿下今日,是带着小木偶去见她的本尊了吗?   就在吾瞎猜时,皇后娘娘的房内忽然传来了杯碗破碎的声音。吾心头“咯噔”一声响,急忙赶过去时,只见闻香姑姑匆匆忙忙跑出来,惨白着脸朝吾大呼:“快去请罗生大人!”   吾知道是皇后娘娘不好了,一边使唤段璇璇去寻回景虽殿下一边朝太医局奔去。   待吾将罗生大人请来时,明月宫乱成一团,此时还不见景虽殿下的踪影,一向稳重的闻香姑姑也慌了,吩咐吾去寻。   哪知吾正要去寻人,便撞见殿下拉着一名小宫女,气喘吁吁地奔到吾门前。   吾感动地像是见了活神仙,连滚带爬扑倒他脚下,“我的殿下喂,您可总算回来了!闻香姑姑差点就扒了咱的皮!”   “母亲如何?”殿下神色凝重地喘着气,死死拽着小宫女的手。   吾摇了摇头,瞟了眼他身后面生的小宫女,看到了她粉红色的腰带。   正八品,四十八掌中的某一位。   吾来不及细瞧她的脸,便见殿下急急忙忙地将她拉进皇后娘娘的寝殿中。   只一眼,让吾觉着,这名小宫女的脸,与小木人偶神似。   随后,殿下与闻香姑姑双双走了出来,留小宫女一人与皇后娘娘相处。   不知皇后与小宫女说了些什么,亦不知小宫女此时出现在这里算是什么身份,闻香姑姑的脸色至始至终都不太好。   皇后娘娘过世时,小宫女哭得梨花带雨,却不像是在作假。   在那之后,大皇子殿下成了太子殿下,入住东宫时,小宫女卫茗伴在了他的身侧,以令侍的身份。   卫茗在东宫的日子并没有待多长,小木偶从头到尾没有再露面。   当日殿下回宫时,袖中的小木人偶便不知去向。吾心知场合不宜多问,而后因为皇后娘娘去世之事,吾亦再没能问出口。以至于那只小木偶在很多年后“出土”再次出现在吾面前时,吾竟然有隔世之感。   定坤七年正月二十五,天大雪。   一切的一切,要从皇帝陛下喝了一杯茶开始。   因段璇璇最近被闻香姑姑频频调去跑腿,端茶倒水的活儿落到了吾的肩上。又因殿下曾说过吾泡的茶难喝,自卫茗姑娘来了之后,泡茶的光荣任务便由她全权接手。   即便是吾这个不会品茶的人,光是闻到那不同寻常的茶香,也知道,她泡的茶很好喝。   然而,就算再好喝,皇帝陛下的反应也忒大了些。   在被询问此茶经谁之手时,殿下没有告知实情,而是将吾拉了出来,当了挡箭牌。   吾不知他为何不告诉陛下卫姑娘的手艺,陛下显然很喜欢这种泡茶的方式,若是陛下能赏识东宫的人,对殿下也是一种帮助。   紧接着,闻香姑姑与殿下在房内谈了一个时辰,内容未知,但结果却是——   “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不想你留在这里。”少年冷漠地背对着雪地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委屈少女,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卫茗不明所以,“殿下,奴婢做错什么,您说……奴婢改……您别赶奴婢……”   背对着她的景虽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高声命道:“来人,拖她走!”   屋内立即涌进两名侍卫,一人拽一手,像拖死猪一样把她从太子殿下腿上拽离,毫不留情往外拖。   “殿……殿下……”吾在一旁清清楚楚窥到殿下脸上的痛苦,小心翼翼劝道:“不如先留……”   “关门。”殿下心烦意乱地挥挥手。   然而,就是这声吩咐,令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便发生了。   卫茗伤了,他却不能留下她,只能在事后跑去太医局,哪知终于升职太医的罗生恰好不在。   身为宫令的闻香姑姑动用私权,将卫茗赶去了净房,连个罪名都没有给。   想来净房的人从来不会在乎被贬到那里的人犯了什么错,又得罪了什么人。   因为,那里没有出头之日。   随后,鲜少在东宫露面的段璇璇也跟着去了净房,一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照顾卫茗的手,二来……据说也有罗太医的请求。   罗太医钟情段璇璇,一心想让她躲过宫中的明争暗斗,躲过皇帝陛下心血来潮的宠幸。   他抢不过,只能将她藏起来。这恰好合了殿下的心意。   段璇璇一陪就是四年,时不时向殿下汇报卫茗近来的情况,这些只言片语的信息,竟成了殿下平日里最欣喜听到的事。   这四年,他一直都知道卫茗在做什么。   唯一的缺憾便是段璇璇这内贼当得太偷偷摸摸,常常十天半个月脱不开身传个消息,乃至于四年后的某一日,卫茗被好姐妹接出了净房也未得知。   于是,毫无征兆的,卫茗被裹进棉被,出现在了太子殿下的床上。   一切都是姻缘,一切都是天注定。   吾深信不疑。   ☆、(终章)侍寝不侍寝   另一头,卫茗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被封在不知名的空间中,赶紧死命地敲打呐喊,希冀有人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终于传来了人声:“咦,这里的箱子里面好像有人!”   等到终于从箱子中解放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跌入了另一个深渊中。   黑暗中,仅有微弱的夜明珠的光芒照耀着这方不大的石室。卫茗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救她出来的几个汉子,“这里难道是……?”   “皇陵里头。”其中一个汉子点点头,“我们都是被拉进来陪葬的工匠。”皇室为了保护自己的墓穴不被觊觎,历代皇陵工匠都免不了陪葬的命运。   卫茗心头一震,“陪葬”二字仿若咒语般缭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再定睛一瞧,微弱的光芒中,众人的眼中仍旧燃着希望,心中微微一定,问道:“可有出去之法?”   为首的工匠挠挠头:“正在找呢。”   旁边的工匠戳了戳他的腰,“李哥就别瞒人家小姑娘了,您是设计皇陵的工匠之一呢,哪里最薄弱您不是最了解了?”   “话是这么说啦……”李工匠憨厚一笑,“可路还没挖出来,让人家小姑娘白期待一场多不好……”   卫茗一听便知有戏,赶紧挽起袖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挖隧道交给我们来,有几个封陵时没来得及跑出去的宫女已经去找吃的了,你跟着她们一起吧。”毕竟想要在这处争取到足够的逃生时间,水和食物必不可少。   “好,”卫茗往着黑暗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李工匠喃喃自语:“那道密道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密道?”卫茗猛地回头,“什么密道?”   李工匠苦恼地挠挠头,比划了一下,“二十五年前,先太子秘密在皇宫下头挖了很多密道,我当时参与了其中一部分,没猜错的话……”他抬手贴向石壁,“就在这后面。”   “那还等什么!”工匠甲握拳干劲满满地看向其他人,“弟兄们,挖!”   ***   就在卫茗等人为逃出生天而努力时,朝堂乱作一团。   明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可朝臣们担忧议论的,却是另外一事。   屋外的大臣跪了一地,个个忠心日月可鉴一般苦口婆心进谏;屋内,景虽像是下定了决心,决然站了起来,“关信,备马车。”   “可外面……”关信迟疑着,“殿下要去哪里?”   “外面先让他们跪着,”景虽面无表情穿上外袍,态度却十分坚决,“去叶国公府。”   “殿下,这样不太好吧……”路上,关信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劝道,“大臣们也是为了晏国着想……”   “我知道。”景虽心烦地望着马车外面的闹市,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框。   “听说了么,太子殿下要挖祖坟啊!”路边卖菜大娘的啧啧声恰好滑过耳帘。   关信吓得狠狠给了马屁股一鞭,小心翼翼地偏头瞧自家主子,只见景虽麻木地眨了眨眼,敲打窗框的手指顿了顿,不由得心惊胆战。   是了,朝堂上闹得如此厉害,想来民间也都传遍了。先帝初入土,做儿子的就莫名其妙要开陵,扰死者安寝,实乃不忠不孝不敬的罪过。也难怪朝臣们这会儿也不党争了,众志一心地前来阻拦。即便是知道内情的关信,也无法从心底认同这样的行为。   就算卫姑娘在里头,这会儿是生是死也没个定数,身为即将上位的帝王,实在不该因小失大,对抗朝臣,遭百姓诟病,引后世唾骂。   可太子殿下什么都听不进去。甚至为了不让卫茗留下骂名,故意隐去了开陵的原因,留在众人眼里无疑就像疯了一般。   转眼,叶国公府已到。   “关信,你觉得我做错了是么?”马车停下后,一直沉默的景虽忽然开口问道。   “小的不敢。”   景虽站起身,走下马车,抬头望向烙着“叶府”两个大字的牌匾,握紧了拳头。“我只知道,父皇已逝,卫茗却可能活着。”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和希望,谁都无法阻止他开陵的决定。   “我想即便是父皇,也不会希望他最喜爱的儿媳给他陪葬。”   他说完,深吸了口气,亲自上前敲门。   ***   当最后一块石壁化作碎块散落在地上时,前方的通道吹进一股凉风,如同春风一般带来了生机盎然的希望。   这股希望,领着皇陵中的每个人走向光明,重见天日。   “自由了!”走在最后的宫女探出头后,喜极而泣,“我终于不用再回去了!”   同行的卫茗拍了拍她的肩,拂开那一身的尘土,“是啊,不用等到二十三岁了。”在宫里所有人的眼里,她们都已经死了。从此以后,带着从皇陵顺手牵羊的钱财,隐于市井,逍遥江湖,任她们选择。   明明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卫茗却并没有了当初的激动。就好像这八年来心心念念的愿望在某个人温暖的怀抱中淡了,远了。   她意犹未尽地回头看向那座高耸的城池。   身后不远处的巷子口外传来的人声却将她拉回现实——   “听说了吗?新皇帝要开陵!”路人甲咋呼着。   “这已经是昨天的消息了好吗!”路人乙鄙视语气,“今儿个据说跟工部死磕上了,硬要让工部的叶尚书点头,谁都拦不住来着。”   “他到底想不想登基了?”路人丙疑惑,“历朝历代哪个太子不是急着举办登基大典顺理成章做皇帝。他倒好,急急忙忙去挖老爹的坟!”   “嘘!小点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   听至此,卫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转身,重新拉起了密道入口的拉环。   “卫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还未散的工匠见此,大惊失色拉住她。   “我要回去!”卫茗头也不回拉开密道的门,一股脑钻了进去。   “好好的何必回那个鬼地方去作践自己?”工匠以为她在皇陵里脑子被憋出了毛病,用力扯住她不让她做傻事。   卫茗使劲挣脱开,回头坚定道,“可他在等我,他还在等我!”   ***   踏出叶府时,夜幕已降,冬季的夜空阴霾沉沉,冷飕飕的让人心寒。   景虽吸吸鼻子,漫不经心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舒了口气。   叶卿已经答应开陵之事,有他的首肯,工部的叶尚书便不是问题。   这些天叶家的臣子们给他找了不少的麻烦,而当家的叶卿却在这时称病,不闻不问,使得叶家的臣子们更加的放肆和躁动。   归根究底,叶贵妃被赐死,到底还是激怒了一部分叶家人。   起初叶卿的态度并不好,恍若一个端着架子目中无人的老者,面上仅仅是应付着。   他一开始便料到会这样,无可奈何只好请出了杀手锏——   “噗通”一声跪下!即便不是为了卫茗,要取得傲慢的叶家家主叶卿的信任,以便他在日后配合,这一跪他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的。   叶卿微微怔了下,但很快镇定下来,杵得直直地冷哼:“老臣受不起。”   “大爷爷,”景虽唤出了这个从未用过的称呼,“您是为了贵妃之事迁怒于我吗?”   叶卿小小的失神,“你唤我什么?”   “大爷爷,”景虽重复道,“我这个叶家的嫡孙,还不及旁系的女儿来得重要么?”   叶卿出神地盯着他,仿佛想在他身上寻找着自己去世多年的幼弟的影子。   “父皇赐死叶贵妃的本意,您会不清楚么?”景虽抬起手,盖在胸口上,“大晏的帝王一直会是叶氏的嫡系血脉,这一点您当真没想过么?”   “就是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你为了个丫头片子做傻事。”叶卿回过神,清了清嗓,“你可想过后世会如何评价你?就算你日后开疆辟土,百姓安居乐业,也永远摆脱不了这一刻的污点!”   “可是……”景虽深吸了口气,大概猜到他已熟知内情,在心底下定了决心,抬头坚定道:“我爷爷叶臣地下有知,也绝不愿自己的曾孙和孙媳提前去见他。”   “你说什么?”叶卿愕然。   “卫茗肚中已有我的骨肉!”嗯,虽说还没有,不过应该也是迟早的事……“大爷爷,卫茗若死,我此生绝不再娶。她肚子里的孩子,会是您弟弟叶臣唯一的曾孙!”话说到这份上,他就不信年过七旬的叶卿会不在亲情上心软。   果然,叶卿松口了,答应替他调和叶家众臣之事,没了叶家的阻挡,他的阻力也就少了一半。   事情还是往着积极的方向在发展。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他心头却无半分高兴。   从前,卫茗说过,她会一直守着他长大,看着他蟒袍加身,君临天下。   若没有她守在身旁,这天下他要来又怎样?   披着霜露回到宫中,外面跪着的大臣已散了大半,想来也是叶卿那头的命令到了,叶家人走了个光,仅留下几个冥顽不灵的忠臣仍跪在原地。   景虽心意已决,见此场景仅摇了摇头,径直朝寝房走去。   “殿下,”闻香姑姑迎上来,“关于明日登基大典的服侍与礼仪,礼部的……”   “闻香姑姑,”景虽抬手打断她,“能否过一会儿再说,我现在脑子很乱。”连日的折腾,身心俱疲。   闻香见他一脸疲惫地经过,张了张口,最终没忍住出声叹道:“终究还是栽在了那个小丫头身上么……”   (开始口胡)   景虽止步:“文都要完结了,闻香姑姑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   闻香叹气:“作者结局要是这么写肯定要被喷的。”   “她就喜欢发一半的结局,”景虽摊手,“剩下一截过两天发。”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闻香摇头,“买正版的亲买完一半的结局,过两天还可以免费来看剩下的结局。但是不知情的读者肯定以为自己被坑了。”   “反正她要是真结局让我看不到卫茗,等着去刷马桶吧。”景虽恶狠狠咬牙道。   “这文因为出版停更,拖了一年半才完结,作者做好了顶着锅盖出门的准备了。”闻香解释道,“结局要是写不好分分钟遭雷劈。”   “纸书上市了两个月,不知道卖得如何。”景虽远目,怨念:“据说纸书有一万字我跟卫茗的独家番外,但是叶之夜的人气还是比我高……”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闻香安慰,“不过听说作者心血来潮准备在网络版加叶之夜的番外,不知道写得怎样了。”   “神马?!”景虽拍桌,“小苹果你给我滚出来!”   -------我是那“完结”了还是想说点什么的分割线---------------   *此文拖了一年,经过了磕磕碰碰的出版,终于在纸书《茗花有主》上市两个月后,在合同允许的情况下,更上了最后一章。   (鞠躬)感谢大家一年来的等待【谁等你啦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