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catherine0909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蛮后》 作者:白日上楼    文案: 苏令蛮这个大胖妞临近及笄,被至亲的表哥退了婚,城野尽嘲,活得像个纯粹的loser~ 一朝梦醒,她成功KO了渣贱未婚夫,脚踩绿茶婊庶姐,冲破重重迷雾,终获一世荣宠。 开始的开始: 阿廷:纵乾坤地转、黄河倒流,我都不会看上你。 阿蛮:呵呵。 后来的后来: 阿廷:挖河的工匠早已集齐,只待小娘子一声令下,黄河便会逆流! 阿蛮:脑缺。 “这是一个傲慢与偏见的故事。” 梁史曰:蛮后自定州出,美冠天下,武帝爱矣,散后宫三千,独尊一人。 内容标签: 主角:苏令蛮 ┃ 配角:杨廷,王文窈,王沐之,谢灵清 ┃ 其它:傲慢与偏 ================= 第一卷 风起定州 第1章 大梦初醒   定州城的冬天,总是格外的冷。   冬月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经过一夜,青砖路面上已是积了厚厚一层,木屐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无妨,郑妈妈,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别二娘子没事,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这不,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翠缕,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夫人,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苏令蛮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这声斥责给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强地看着苏护,一言不发。   “道歉!”   苏护看她倔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苏令蛮眼里起了一层雾,面色白得吓人。   在她与大姐姐之间,阿爹永远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自己,好像笃定了犯错的只会是她,小到分发的绸缎,大到打破的花瓶。有时明明是大姐姐的错,但阿爹从来不给她分辨的机会,给她的,永远是冷脸。   苏令蛮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个梦后,她便觉得难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么不问一问,便要让我道歉?说不定不是我的错呢?”   郑妈妈心疼地看着她,二娘子啊,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来的。   苏护欣慰地看着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儿,这才像他的种,不由分说道,“我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大舅母看不上娴儿,可对?”   “可……”苏令蛮欲争辩,却只对上苏护厌恶的眼神,顿时失语。   是了,她阿爹从来看不上她,从来认为城墙上的一坨泥巴都比她强,比起大姐姐的美名,她一直是给苏府抹黑。   苏令蛮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素绫的白衣柔软地裹着她白乎乎圆滚滚的身体,远远看去,像一只可笑的鸭子。她三日不食,早已手软脚软,身体里有一股意志撑着她,苏令蛮走得很认真,抬眼近乎偏执地对上苏护的双眸,问他:   “阿爹,我睡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来看过我?”   苏护狼狈地别开眼睛,粗声道,“不过是睡一觉,有什么好看的?”   “那阿爹今日为何又来了?”   苏令蛮的认真,让苏护心底不太舒服,他不耐地打断她,“阿蛮,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令蛮失神地看着他,慢吞吞道,“我睡了三日,阿爹不曾来看过一眼问过一句。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却又为了大姐姐训斥我……那还不如不来。”   苏护气结,猛地拍了下桌,茶盅的茶撒了一半在手上,他不耐地甩手,就像也要将苏令蛮甩掉一般,冷声道,“犯了错,你还有理了!”   苏令蛮直挺挺地站着,梗着脖子,许是那个梦太清晰,她晃了神,隐约能看见阿爹笑嘻嘻地刮了刮她鼻子,搂着她亲昵地笑道:“我的阿蛮永远都是对的。”   她似乎隐隐约约知道,那个梦是什么了。   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揩了下眼睛,这没什么,她往后再也不要在乎阿爹了。   正在此时,花妈妈快步走了进来,见房里聚着这许多人,屈了屈膝道,“拜见老爷,夫人。”   她是吴氏的陪嫁,一直管着内院的差事,苏护认得她,应了声道,“你来此何事?”   花妈妈往吴氏那看了眼,才道,“大舅老爷带人赔罪来了,人就在花厅。” 第2章 宾主尽欢   “大兄他来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问花妈妈,“就在花厅?”   “是,大舅老爷是带着镇郎君一块来的。”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老爷,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看着你妹妹,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娴儿,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这是直接耍在苏令蛮面上的一巴掌,告诉旁人,“她苏令蛮不堪为商人妇”。   连商人妇都不堪了,以后又怎嫁得到平头正脸的人家?   她以为好歹阿爹要为她冷一冷舅家,毕竟她前途被毁——便舅家在定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个国公爷的苏府?   可不过是两个庄子的地契——   已让苏护眉目舒展,再想不起为女儿撑一撑腰了。   何况这女儿卖相不好,将来的下场,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坏。   至于阿娘,历来没什么主意,不是听阿兄就是听丈夫,她这个女儿,再心肝肉的叫着,也是比不上她丈夫的一个赞许的眼神的。   苏令蛮好像咔啦一声脆响,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剥离开来,让她又疼又冷,心里空洞洞一片。   她其实并不期待阿爹据理力争,甚至并不期待大舅舅收回退亲的决定,可眼前这一幕,却也万万不是她想要的。   手不自觉打到了屏风,发出一声“咚”的钝响。   “是谁在那?!”苏护叫了一声。   苏令蛮第一回 安安静静状若淑女地走了出来,本来白嫩嫩水豆腐般的胖脸,此时更像一张苍白的纸,苏护看着这个二女儿,只觉得她那双眼睛,渗人得很。 第3章 咄咄逼人   “阿蛮!你来此作甚!”   苏护的怒喝,对苏令蛮来说,并不比一只苍蝇振翅的声音更大。她视若无睹地走过苏护,却被吴氏扯住了她的宽袖,“阿蛮,别乱来。”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忙道:“拜见父亲、母亲,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终于有了出口:“娴儿,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 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宝相莲纹雕镂的铜镜,工匠记忆精湛,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发酵的白馒头,几乎要扑满整个镜面。 第4章 荷尖初露   若将胖子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苏令蛮大约还是能排得上名号的。   皮肤像水豆腐一般吹弹可破,粉光致致;虽眼睛被脸上扑赘肉挤得凭空小了几分,但能看得轮廓细长,瞳仁晶亮。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边城,但也仅仅只是边城,物产不丰,京畿盛行的西洋镜在这还是稀罕玩意,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但苏令蛮却是没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苏令蛮睁大双眼,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就往脖子下面溜,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襦裙紧紧束在胸前,勒出一层的肉,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桂绿罗群贴在身上,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拍上去,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 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 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第5章 前事难寻(修)   “那日夫人上香,大娘子也跟着去了。”郑妈妈对这些细节还记得一些,“旁的,二娘子约莫还是得去问问花妈妈。”   苏令蛮没想明白,她阿娘与定州城里的大部分媳妇子都不一样,柔弱得很,不会御马而行,出行一律马车,这车来车往的,压根就不会随意下车,又如何能遇得上游方郎中?   她直接问出来,郑妈妈却是摇着头,真记不清楚了,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便也不再问,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 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吴氏只觉得匪夷所思。   阿蛮小时确实玉雪可爱,如观音座前的童子似的。   当年她身子骨不好,千辛万苦诞才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当宝贝一样养着,生怕错漏了哪里。孰料六岁之时一个晃眼没见,就落入池中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她走投无路之下听了旁人的话,去城外最有名的清净寺烧香,最终才得了贴方剂治好了女儿的病。   “那你要问何事?”   “那药方阿娘可还留着?”苏令蛮面上平静,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抚着瓷盏。   “药方啊……”吴氏摇摇头,“当时便让阿莱去煎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记得……”   苏令蛮有些失望。   她本想拿着药方去寻城里的大夫看一看,或许能瞧出些什么来。吴氏不赞成地看着她,“阿蛮,这么多年过去,若你身体的胖症与之前的病有关,早被大夫看出来了。”   “何况当年你不过是风寒,虽来势汹汹,可到底也只是风寒。阿娘可从未听说,风寒会使人致胖的。”   苏令蛮知道自己的猜想在时下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可她分明记得,那个梦里曾有一个青年与了她一分汤剂——说喝下去,便能解了她的形销内乱,等等。   ——莫非还是她太渴盼了?   “还有一事,当年那郎中,你可记得是如何遇到的?为何大姐姐会跟着你去上香?” 第6章 暗巷幽会   “你大姐姐幼时便天资不凡,你祖母还在时便最喜欢她,那时她与你一同落了池,被囿在家中许久,我去上香,你祖母便嘱咐我将她带了去。”吴氏面上略有不快,“当年她已经七岁,该是晓事的年纪,偏要拖着你去看池边的荷花,才害得你落水,若非……”   吴氏自来不惯在背后说人,连忙打住了嘴道,“这话也就阿娘与你说说,你大姐姐为人机紧,最善明哲保身,你以后还是莫要与她斗了。”   苏令蛮板下了脸,“谁要与她斗了?只是谁都说她好,回头再带一句二娘子如何不好,难道我天生就该做她的比衬和绿叶?”   吴氏拍了拍她,“好了,阿蛮,嘴长在旁人身上,任她说去。”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狠狠灌了一口羊奶,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阿娘你没见着人,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还给小狸灌了两碗,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苏令蛮默默地看着,待吴氏睡熟,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她已经不报期待,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失身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眉峰,眼角,每一丝弧度都曾在她对未来的无数次憧憬中出现过。   吴镇!竟然是吴镇。   这个暗巷还是吴镇当年带她一同来的,过去的记忆像一副褪黄的画,在苏令蛮的记忆里迅速苏醒又逝去。   一切都面目全非。   苏令蛮终于彻彻底底地从过去醒了过来。暗巷里带着冰雪特有水汽的穿堂风冷冷地拍在脸上,将她从灭顶的池中捞了出来。   惟帽女子一个转身,轻盈地消失在街角。吴镇并未看到她,亦转身跟了出去。   羞辱感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苏令蛮紧紧攥着袖口,几乎要将它攥出一个洞。那女子的身影,她曾无数次带着焦灼地嫉妒过,她熟悉得很。   苏令娴,她咬牙切齿地恨声。 第7章 金风玉露   定州位于大梁北疆,东临突厥,自二十年前梁太宗年年岁贡之后,才勉强与突厥保持住将近二十多年的“和平”。   说起东望酒楼,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梁太祖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东望酒楼历经两代,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从爷至孙,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绛红实木建制,并不见精细雕镂,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调香、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第8章 与姐斗法   佳人在堂,便带着惟帽,亦能觉其清雅端丽之态。   二楼济济一堂多是青年郎君,学了几首歪诗,读了几本艳词,便家里有红袖添香的通房小妾,亦不妨碍他们对一个清丽小娘子的天然向往。   本朝开国皇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出身北疆杨家,有兼收并蓄的豪迈之风,男女大防并不严重。   苏令娴姿态娴静,容貌掩在半透的白纱之下若隐若现,更衬得其凭空多了丝渺然之气,便执笔的青葱十指都纤纤雅丽,随着一点一捺之下,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跃然纸上。   已有围观的好事者念了出来:“赵客缦胡缨,吴钩——”   “哗啦啦——”   一个茶盅撞落在高台边沿,泼溅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苏令娴才书了两行的宣纸上,重色的墨晕染开,一下子糊得不像样了。   苏令娴执笔的手纹丝未动,负手转向台下,素净的象牙白八幅罗裙上沾了些许墨点,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像是在身上开了晕染的墨花。   场上的国子监廪生们亦纷纷举目四顾,看是哪个蛮人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风景?!”   苏令蛮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因身子粗圆,显得比瘦条条的一众儒生两个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我苏令蛮。”   “诸位见笑,我二妹妹顽皮,扰了诸位兴致,还请海涵。”苏令娴微微一福身再站起,与大腹便便的苏令蛮看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罢罢罢,既是小娘子你的妹妹,我等便也不再追究了。”出头说话的青年郎君,看起来约莫是这众国子监廪生中领头的,温文笑道。。   苏令蛮轻笑了声,她那管声音软糯入骨,甜滋滋暖嗖嗖地像要淌入人心底:   “大姐姐还是这般大方得体,刚刚阿蛮不小心手滑落了茶盏,不想将大姐姐的作品给弄糊了,实在对不住。其实……阿蛮也只是激动,今日得见如此多人中龙凤,一时失了分寸。”   台上刚刚被打断兴致之人面色缓了缓,虽话中真实性还有待商榷,但好话谁都爱听,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苏护看着台上胖乎乎的二女儿,只觉得血都要冲到头上去了:   “阿蛮,下来!”   台下传来怒喝,苏令蛮转头看去,发觉她那好阿爹满面赤红地像要吃了自己似的,不由笑眯眯道:“阿爹,阿蛮亦想上台比一比。”   台下顿时哄堂大笑。   有认识苏令蛮的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定州城里孰人不知,她苏令蛮不学无术,粗野不堪?她竟想要上台与这些国子监廪生比试?比什么?比胖么?   真是异想天开。   “苏二娘子,速速下来,莫给我定州丢人了。”这还是好些的。   “苏二蛮子,若是与人比体量比蛮力,此地怕是无人能比得过你,至于旁的嘛……啧啧,人嘛,还需有些自知之明才可。”   毫不客气的话语,暴风疾雨般向苏令蛮袭来。   偏苏令蛮全程笑眯眯,左耳进右耳出,俨然是练出了一层刀穿不透剑刺不穿的厚皮。   人群里,纵多身份不俗之人,可也未必有与身份相媲的高贵品性。苏令蛮淹没在众多嫌弃的目光和口舌里,依然笑脸盈盈:   “大姐姐,我不与旁人比,便与你比,如何?”   “这东望酒楼谁都能来得,谁都能比得,二妹妹既是要与姐姐比,那比便是了。”苏令娴又重新取了宣纸铺在一长溜的桌面上,比诗文,她何曾惧过谁。   “既是比大姐姐擅长的诗文,那我们便换个方式比,如何?”   苏令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紧了紧道:“二妹妹请说。”   高台之上,除开一字排开的长桌外,那绛紫桃木做的笔挂亦是极显眼,一溜的长峰短峰,羊毫狼毫,粗圆细扁各个不同,任君挑选。   苏令娴冷眼看着苏令蛮顺手取了笔挂上最粗犷的一支长峰大狼毫,光笔头便几乎有她小半个拳头大,不由迟疑地问:“你确定?”   “确定。”   “阿蛮妹妹,莫逞强了。”吴镇在台下看得不忍,周边还有常玩在一处的富家小郎君们对着台上身形宽胖的小表妹指指点点大家嘲笑。   苏令蛮权当他不存在,俯身自桌上取了几张宣纸,转个身,人去了白壁挂屏的另一面。苏令娴与苏令蛮各站一头,中间隔着十几个儒生,除非特意探头,那是王不见王了。   “二姐姐,你我同时起笔,同时收笔,届时,让这京畿贵客帮我等赏鉴赏鉴,看……这谁的诗词好。”   苏令娴嘴角不意翘了翘:“好。”   白衣儒生们见是两位小娘子比试,兴致大增,纷纷停下手中管豪,关注起比赛来——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站到了苏令娴处,这小娘子体态婀娜,落笔时笔若穿花,一举一动都自带芬芳,便不看字,亦是赏心悦目。   苏令蛮一人便占了两人位,手下动作不停,偌大的长峰大狼毫笔杆握在她手中,仿佛轻若无物,虽动作并不轻盈优美,却也洒脱利落。   被她庞大的身躯遮挡,无人看得清她写了什么。   不过,也没有多少人在乎就是。大部分人的立场和心念,在此时有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这苏令蛮,不过是瞎凑热闹,想搏一搏众人眼球罢了。   为了保持公平,不再有人对苏令娴所写之物吟唱,气氛紧绷,几乎是一触即发。   苏护气得肺都要炸了,碍于邀请来的友人,只能坐在圆桌旁,一盅又一盅地给自己灌茶,不一会儿,竟是灌了满肚子的茶水。   几乎是同时,两人收笔。   苏令娴将自己所作诗文挂上了挂屏,苏令蛮亦挪开了身——台下台上,顿时涌起轩然大波。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同理,也没有两颗相同的脑袋。   可苏令蛮与苏令娴,一前一后,竟同时作出了一首一模一样的诗!   苏令娴在定州素来有才女之称,闺阁里流落出来的手稿不甚凡几,这娟秀的簪花小楷大家是看熟了的,自不会有疑问。   可这苏令蛮,居然写得一手狂放的草书!笔走游龙,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锋之大胆肆意,处处可见书写之人胸襟之狂肆,实不像出自一个闺阁小娘子之手。   但墨痕未干,而笔锋粗细与她选的那管大狼毫如出一辙,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杜绝了他人代笔的可能性。   甚至,亦只有这管长峰大狼毫,方能配得上这泼墨一般的草书!   已有人拍案叫绝,苏令娴猛地一把掀开惟帽,露出一张莹白清秀的脸,她走到苏令蛮所作诗前,面色白了白:“二妹妹这诗……”   她竟从来不知道苏令蛮写了一手好字,这字力透纸背,形与意合,没有多年之功如何写得出?便京畿王沐之的字,亦不遑多让。   ——莫非她这妹妹一直在藏拙?好深的心机。可这一样的诗词,又如何解释?   这实在是错怪苏令蛮了。   她这字,委实不像女儿家的字,锋芒太露,狂肆太过,吴氏便勒令她不许显露人前,言“女儿家讲究恭敬柔顺,这般模样怕是会为婆家不喜”,苏令蛮思及,便也藏了起来。   而她也确实不学无术,对书本无甚兴趣,除了手头有几分蛮力,与草书上别有心得。如今苏令蛮既然不在意嫁不嫁人,便也不在乎藏不藏拙了。   刚刚还为苏令蛮说话的国子监领头已经念了出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白首太玄经。”   “好诗,好诗!”   “可二位,这诗一般模样……作何解释?”   众声吵杂,一时嗡嗡的议论声都传上了三楼。   “下方何故如此喧哗?”   “左不过是比试,不过,就凭那些人,还上不了我东望的三楼。”刘轩满不在乎地掀开冰绿窗纱,往外觑了一眼:“哟,有点意思。”   竟然是一对姐妹花在比试,还写了一样的诗词。   刘轩眼力好,一眼就看出那胖乎乎的小娘子是刚刚在楼梯口与清微絮了几句话之人:“刚刚那小娘子可是你旧识?”   “不是。”   清微声音冷淡,半掀起幕篱,露出的一截下巴如上好的羊脂玉:“你这的酒,确实是天下一绝,便京畿上贡的,亦没有这般滋味。”   烈得堪比关外的西风,而回味甘醇,不过一杯,他就已经微醺了。   刘轩得意地挑挑眉:“若非如此,我东望如何能夸下海口,言三楼有最烈的美酒。”   清微无声无息地又给自己斟了一盅,刘轩看他喝个酒亦还带着幕篱不肯摘,忍不住道:   “清微,我又不是长安城里那些个日日上赶着要嫁你的小娘子,这么多年未见,你便不肯揭一揭幕篱,让我一睹长安第一公子的风采?”   清微直挺挺地坐着,丝毫不为所动:“你也要与那些长舌妇一般?”   刘轩像是怕了他了,瞪了他黑漆漆的幕篱一眼,不甘心地道:“得得得,我不说,我不说了。看戏,看戏。”   清微微微转头,目光从半敞的窗户往下看去。   却见胖小娘子被定州城里那些个早先爱慕苏令娴的小郎君们群嘲:   “苏二娘子,莫说苏大娘子这多年美名在外,这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可是你一个粗蛮之人写得出的?”   国子监那帮人,倒一径沉默,并未帮腔小美人,只领头的抬手往下压了压:   “苏二娘子可有话说?”   苏令蛮神秘一笑,转头问苏令娴道:“大姐姐,此诗可是你所作?”   “自然。”苏令娴面色平淡:“今晨偶有所得,方用在了此处。”这话,意图很明显,指着苏令蛮偷了她词,在这沽名钓誉,旁人哪里还听不明白。   顿时已有人仿佛拿了鸡毛令箭要跳上来将她这有辱斯文之人拽下台子,苏护更是满面青红,恨不得没生她这么个女儿。   苏令蛮神秘一笑,伸手将写了自己诗词的纸翻了个面,周围人才发觉,在背后,有一个题缀:“无名居士”。   “大姐姐,这诗明明是你我路遇一无名居士,得他诗词相赠,你怎说是你亲自所作?”   “二妹妹你怎如此……”苏令娴欲言又止。   苏令蛮摇头,“大姐姐,且不提今晨妹妹好不容易醒来,还未有时间去窥探你的诗词。便诗词之豪气,亦与大姐姐你的簪花小楷并不相配。能写出这般诗词之人,必是豪爽任性,大气磅礴之人。何况——”   她转头看向台下:“定州城里谁人不知,我苏令蛮不学无术,一本论语背了一年都未背会,如何能这般机缘巧合地看到大姐姐您的诗句,还这般巧妙迅速地记下来?”   她这话,倒是大实话。   而这一年未背会,也多赖她这好姐姐的贴身丫鬟不小心说漏了嘴,传出去的。   苏令蛮这话,半真半假,但这诗,却是在苏令娴幼时遗落的一张小纸条上见的,其上种种,还罗列了好几首,那时苏令娴不过八岁,苏令蛮自然不信——一个八岁的小儿能作出当今文豪都作不出来的诗词。   所有的诗文,除开才气外,还需阅历。   苏令蛮一向认为,大姐姐的才气确实有,但还未到近妖的地步,这些年流传出的诗文不多,除开特别惊艳的绝句,她曾在那纸条上捕获几首外,大部分都还只是闺阁水平。   只往常,她虽嫉妒于她受阿爹宠爱,却从未想过要去破坏。只今日暗巷所见一幕,让她再无顾忌。横竖——   最坏也不过如此。   此话一出,苏令蛮又不将其据为己有,大部分人是信了的。   “大姐姐,你何苦来着?早先你与我说,想去三楼看一看,可亦不能如此顽皮作了这么个局逗弄旁人啊。”   苏令蛮走到苏令娴面前,拍了拍她肩膀,揽着她对国子监廪生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   “对不住,姐姐顽皮,就是想去看一看罢了,此事过后,她必然是会澄清的。”这话一带,从一个抄袭之人便成了小娘子顽皮,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苏令蛮虽恨苏令娴下作,明知吴镇与她关系,还与他亲近,可亦没想让她一下子倒了。   吴镇却是不信,一个健步跑上台来,拉开苏令蛮手,将苏令娴护在了身后:   “阿蛮妹妹,你怎会变得如此?我知你平日里嫉妒娴妹妹,可也不能就此血口喷人。”   情节直转而下,不论定州城里还是外来廪生,都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人为不晓得内情的人科普三人之间的关系,言吴镇便是前几日浩浩荡荡退婚的商贾,苏令蛮便是那被退婚了的小娘子,至于这大姐姐……   看这表哥的情急模样,大约也不是一般的关系。   苏护急了:“阿蛮,娴儿,你们都与我回去!”   刘轩在楼上看得津津有味,问清微:“你说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清微又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此时他已经半醉,懒洋洋道:“这世上,最肮脏的,就是男女关系,有甚好值得研究的?”   刘轩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老友又偏激了。 第9章 波澜乍起   今日的东望酒楼,实在是热闹。   定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都来了,连太守亦领了消息颠颠儿地坐着马车一路赶来,准备会一会这国子监廪生,将来的同僚。   国子监廪生自负才学,但在苏令蛮苏令娴惊艳诗作划破长空之际,便知——此番的踢馆,算是失败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都能压了他们,那登楼的指望,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高潮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见周边桌椅没有了,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讲究些的羽扇轻摇,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第10章 变形记(一)   吴镇的激动,苏令娴的忐忑,甚至高台周围或好奇或兴奋或失望的视线并未带给刘轩一丝一毫的震动。   他神情泰然,甚至不愿对此多作解释:“言尽于此,镇小郎君信或不信,全在于你。”   说完便朝着高台边或坐或站的国子监廪生抱了抱拳道:“诸位受明昭先生所召,为大梁国作舆图,本是利国利民之大事,我东望酒楼也无旁的相送,便一人赠上一坛梨花白,敬请笑纳。”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 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间,迷迷糊糊地问:“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挥挥手,意识到她看不见,闷闷道:“无妨,你且睡着。”摸黑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壶内茶水还有些余温,她饿得什么也顾不得,手抖着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还摆着阿娘早间拿来的什锦糕,过了一日,仍然透出什锦糕特有的香甜之气。   苏令蛮狠狠嗅了一口,捏住蠢蠢欲动的右手,嘀咕道:“不成,不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阿蛮,你自己可千万争气。”   不能吃,千万不能吃。   说完,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连忙转移开视线,拿起茶壶便对口吹了一大口,直到感觉肚子被茶水灌满了,才打着嗝回到了床上。   外间巧心咕哝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苏令蛮大呼了口气,生怕自己这窝囊的模样让巧心见着,此时放了心,闭着眼就着一肚子茶水,又度过了难捱的后半夜。   当小八早早来换巧心的班时,惊讶地发觉二娘子早就不在房内了:“巧心,你可见到二娘子?”   巧心朝门外努了努下巴:“瞧,这不,回来了。”   苏令蛮气喘吁吁地踏进房内,浑身汗出如浆,厚厚的衣衫一层一层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如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般。   ——正月的天,料峭寒冷,常人在外走一圈,便是裹着棉絮都还冷得簌簌发抖。   不过一眼,小八便知道二娘子去干什么了,不免埋怨道:“娘子,你身子不曾大好又去锻炼,便是想瘦,又何须急在一时。”   苏令蛮笑而不语。   不曾经历过的人不会懂,饿得肠子都在搅痛,心发慌人发晕是什么感觉。肚里空空,还得坚持锻炼又是什么感觉。世上如有酷刑,那忍受饥饿大约也算一种。   若非全凭一股子不服输的毅力撑着,又如何坚持得下去?   苏令蛮只觉得体内有一种紧迫感催促着她,让她一刻不敢懈怠。她生怕自己松了一口气,那从前往后就都爬不起来了。   巧心已经细心地吩咐门外:“速速去给娘子备水沐浴。” 第11章 变形记(二)   若说苏令蛮这人有甚值得一说的,除了这白豆腐一样的皮肤,便是这强悍的恢复力了。昨日还惹得巧心泪水涟涟的细小创口,经过一夜的修养,基本都结了痂。   苏令蛮强忍住痒意,在浴桶中很是休憩了一会,直到将浑身的疲乏都泡化了,才就着皂荚净面,将浑身弄得香喷喷滑溜溜,才跟个包子似的被小八拿内衣裹了芯。   “小八,今儿个,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八摇摇头:“老爷昨日便没回来,倒是大娘子她……”   “但说无妨。”   “听说芙蕖院乒乒乓乓砸了一碗上的东西,倒是舍得。”小八撇撇嘴,那些个家私可都是夫人陪嫁置办的。   苏令蛮笑嘻嘻地捏了捏她鼻子:“我的小八哥儿,消息还挺灵,有赏。”   “小八也不求赏赐,只求二娘子下回可别再这么作践自己,哪家小娘子常常带着一身伤的?”   小八从旁边红桧木的斗橱里取了一件新作的藕荷色纱缎齐胸襦裙,并一件大红莲纹的大袖明衣,抖开:“二娘子今日气色还未缓过来,不如就穿这一身显得喜庆些。”   苏令蛮摇头:“不成,我今日要出城。你去将去年绫罗阁送来的胡服拿来,就那套天青色的。”   小八闷了闷,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利落地将胡服取了来,这套是特意做大了的,二娘子这么一穿,若不看前头,从后头看怎么着都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   定州北御突厥,不论男女皆是高挑个儿,苏令蛮虽未及笄,却比寻常女子还高出半个头,这胡服加身,又将长发俱都梳起,利落是利落了,可又将女子的特征给悉数掩了去。   “二娘子打算就这么去与夫人请安?”   “有何不可。”苏令蛮扬眉,“阿娘总要习惯。对了,一会你去马房吩咐备车,将昨日那两坛子梨花白也带上。”   小八应声而出。苏令蛮带着巧心步履轻快地往正院走。   此时已近卯时三刻,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朝阳照在脸上,仿佛能祛去冬晨的阴冷,直让人神清气爽。   苏令蛮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瞬,直到见到苏令娴带着丫鬟守在正院与揽月居必经之路——曲池边。   她停下脚步:“大姐姐有事?”   苏令娴柔柔地看着她,眼里却跟淬了冰似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直到凑到她耳边。苏令蛮没有退,只听到往日温柔和善的大姐姐撕下伪善的面具,咬牙启齿道:“苏令蛮,你别太过得意!往后,凡你苏令蛮所有,我必挣命去夺!”   苏令蛮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那视线直看得苏令娴心底发毛,在她撑不出要移开视线时,苏令蛮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   “大姐姐你高兴就好。”   说着,背着手踩着小羊皮靴踏踏踏地往正远走,直气得苏令娴面色铁青,差点没崩住。   弄琴跪了下来:“大娘子息怒,万事总还有解决的办法。”   苏令娴握了握拳,抚下气息,轻声道:“走,回房。”   “大娘子不去夫人那里了?”   “亲娘的心,总是偏的;以往是我想岔了。”苏令娴小碎步往西院走,心中计较万千,如今她声名大不如前,总要想个法子……   总能有法子的。   ~   正院的炭火,熏得内室暖融融一片,苏令蛮一进去便忍不住解了大麾,露出一身天青色窄袖胡服:“阿娘今日感觉可好?”   吴氏本来还病歪歪地靠在引枕上,一看她这模样,顿时直起了身子:“阿蛮,你这……成何体统?!”   郑妈妈连忙从旁为她顺了顺气:“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二娘子此番必是有原因的。”   苏令蛮颔首:“阿娘,我要出门。”   “你这浑家,简直是要气煞阿娘!”吴氏捶着胸口,默默落泪:“阿娘也不指望你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也不能打扮得跟个粗野汉子似的,往后……往后……”   “阿娘,这定州城的小娘子都爱穿胡服,她们穿得,我怎就穿不得?”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屏风隔出的小圆桌边,敲着桌子撒娇:   “郑妈妈,阿蛮可饿死了。”   郑妈妈一叠声地哎,吴氏拿这泼辣刁皮儿没法子,只得吩咐翠缕将早就备好的莲子百合粥呈上,生怕饿坏了这小祖宗。   在不与苏护冲突的时候,吴氏一向还是将这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宝的。   苏令蛮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整碗粥,才觉得这满肚子饥肠得到了抚慰,不再大唱空城计。吴氏在女儿的陪伴下,倒也难得胃口大开地进了一大碗,见苏令蛮停下,不由道:“不再多进些?”   苏令蛮艰难地将目光扒开,起身舒展了下双臂:“阿娘,你今日且歇着,由郑妈妈照顾你我放心。我出去一趟。”   “去哪?”   吴氏待问出口,又不免悻悻道:“你去吧,反正阿娘如今是管不了你了。”   苏令蛮沉默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吴氏被那微澜死水般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移开视线。   苏令蛮一边接过巧心递来的大麾系好,一边嘱咐道:“阿娘,若阿爹喝了花酒回来朝你撒气,你便将门关了,郑妈妈知道怎么做。”   “阿蛮,旁的阿娘不说,可这夫妻纲常,父子人伦,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如何能对你阿爹这般?”   苏令蛮苦笑摇头,阿娘是被外祖教坏了脑子,转不回来了,摆摆手直接领着巧心扬长而去。   吴氏在后面气得直干瞪眼,拉着郑妈妈手泣道:“郑妈妈,往后阿蛮该如何是好,都是我没教好她,让她成了这顽猴模样……还有哪户好人家肯要她?”   郑妈妈不由对天翻了个白眼,夫人总也弄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早在吴家退婚,二娘子便再难嫁到好人家。还不如如今这般,活得畅快些,不看人眼色,生活还有滋有味些。   马车早就停在了二门外,小八见苏令蛮来了,忙迎上来屈了屈膝:“二娘子,将小八也一同带去吧。”   苏令蛮沉吟道:“不成,阿爹昨日气哄哄外出了一夜,回来必要寻我撒气,郑妈妈一人镇不住,阿娘又病了,你且去留意帮着些。”   小八性子拗,跟她久了,也学了点皮毛,手上有些功夫,拉住阿爹还是够了的。   小八也不执着,退了一步:“两坛子酒都帮二娘子放在了马车匣里,巧心姐姐看这些,切勿洒了。”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啊……”   苏令蛮莞尔一笑,轻身一跃,马车一阵晃动之下,人已经进了车厢。巧心也轻巧地上了车,卢三一个扬鞭,马车便晃出了大门,迅速地城门外而去。   定州城外和城里,是两个世界。   城内人声鼎沸,沸反盈天;城外隆冬肃杀,万物萧条。车行半日都遇不上一个人,路边北疆特有的灌木丛也蔫搭搭地黄了大半,马车得得得地在路上走,仿佛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苏令蛮放下帘子。   她并不是第一回 出城,可这万里黄泥地,不闻青草香的场景,是见一回便震撼一回——也难怪北突厥那等不事稼穑的游牧民族,在大梁定国初期大局未稳之时,要时常下河劫掠一番了。   “二娘子,前面没路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巧心探头来一看,可不是?前方一处溪流恰好拦腰将这条车道断成了两截,延伸出去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引入茂密的小树林里。   自古出行,便有逢林莫入的说法,苏令蛮蹙了蹙眉头,她以前虽出城玩过几回,但还未来这般远处,不由问道:“卢三,此地通往何处?”   卢三手里的鞭子在抖:“二娘子,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没想到第三日便在这林外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体,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他比划了下,自己倒吓了一跳,声音都哑了:“二娘子,我,我们不如绕,绕路。”   “不成,下车。”   苏令蛮径直跳下车来,手中还提着两壶酒。她素来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可看吓白了脸的卢三和硬挺着想要跟来的巧心,吩咐道:“你二人便再此守着马车,勿要跟来。”   巧心不肯,也跟了下来,声音都打颤了:“奴,奴婢要跟着二娘子。”   苏令蛮眼神柔了下来:“巧心,你跟着我,万一有什么事反而是累赘,我要去寻麇谷老人,莫给我添乱了,啊?”   巧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想跟上去,又怕真成了累赘,脑子煎熬得很。   苏令蛮才不管她,提着酒坛子抬脚便上了溪上的独木桥。   孰料体重太过,硬实的圆木被压得发出了“滋啦”一声响,苏令蛮心中大叫不好,赶忙儿快跑,好险不险地过了桥,待踏到地上,那本来还好端端的独木桥啪啦一声,断成了几截,落到了溪里。   她哭笑不得地与对面的巧心面面相觑,扬手道:“等我回来。”   苏令蛮这么做,并非鲁莽。   不论是邱大夫还是刘轩的提示,都是出城往西三十里,没有指明地方,她们寻路一直是直线往西,如今行了将近快三十里,出来这么座诡异的林子,麇谷居士这等奇人,要住必是也要寻处僻静不寻常之处。   这处出了这么桩诡异之事的林子,可不是幽静到极致了?   艺高人胆大的苏令蛮信心满满,没料到竟是自己将自己坑了把——   她不小心,迷路了。 第12章 变形记(三)   林木稀疏,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鞋子甫一踩上去便发出沙沙的脆响。   太阳透过枝头,隐隐绰绰地落在肩头、地上,力道软绵绵的,苏令蛮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般模样,光秃秃的一根树身直挺挺地立着,身处其间,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而更诡异的是,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去,怎么也找不见。   “……这林子邪门得很。小的听说,鲁南巷有户人家抄近路去投亲……死相诡异得很,舌头都被割了……”   心扑通扑通剧烈地似要跳出喉咙口,卢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声音在苏令蛮脑海活了起来,一阵风过,带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啸,苏令蛮脚步一个不察,踩到一截软绵绵的物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啊——”   破音飘在萧瑟无边的林子里,被苏令蛮又迅速闭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弯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扬起一脚就踢得老远,心中愤愤道:“亏刚刚还夸下海口,丢人啊苏阿蛮!”   这么一打岔,惊恐的情绪就下去了许多。   她从腰间挂着的鱼皮刀鞘里重新抽出障刀,随手在身边的一棵树杈上划下了一个三叉戟——这是她苏府的标识。随便选了个方向,走直线在第十棵树同样的地方,又刻了个同样的标记。   一路行去,画了不知多少棵树,可只要一个转身,再回去,那标识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想起儿时郑妈妈讲过的“鬼打墙”,浑身不由打了个摆子。   暮色悄悄笼罩住这片寂无人声的林子,白天不见动静的窸窸窣窣声渐渐起来了。到底是个小娘子,便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心底也不由发起毛来。   “呱——呱——呱——”   她悚然回头,一排黑色的鸟影从天际一闪而逝,“是乌鸦啊。”苏令蛮呼了口气,拍拍手,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味。   这味道极其特别,吸一口,让人清醒,再吸一口,却又仿佛陷入迷醉。   苏令蛮嗅着鼻子,循着酒味传来之处蹑手蹑足地走去,宽胖的身材丝毫不影响其灵活,竟是一点声响都未露出来。   “谁?!——”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暗处传来,苏令蛮不觉停下了脚步,这个声音太特别——她认得。   前方幢幢暗影里,一道身影隐入暗处,苏令蛮透过晦暗的月色,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截树影。她直接走了出来,将头脸整个露在月色下,举起了双手:   “定州从司簿二女苏令蛮,见过恩公。”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毕竟这般的体型相貌亦不常见,低声道:“从司簿?鄂国公府旁支?”   这话音放得极低,放在平时自是听不清,可夜色清寂,凉风递送,苏令蛮愣是听到了,点头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苏府?”   她的热情,并未感染到暗处的身影。   两人之间顿时又安静了下来,苏令蛮试探着往那去了几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举手之劳罢了。”   对方的态度很冷,苏令蛮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出其浑身洋溢着的不快和拒绝。她识趣地停了下来,讪讪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蛮不知如何称呼,故此才冒犯了。只此地邪门,可否容阿蛮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摆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略显狼狈。清微目光移开,沉声道:“可。”   苏令蛮立时便欢呼了一声,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捡了些枯草叶子厚厚铺了一层,靠着树干便坐了下来,梨花白被安在身侧,往不远处拱了拱手:“多谢恩公。”   枯叶打着转落了下来。   苏令蛮觑了一眼过去,只能隐约看到黑衣郎君班支着腿靠在树干上,幕篱被摘了下来,随意地放着。   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间,一身黑的境况下,露出的手白得几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芦在手掌间对比分明。   浓烈的酒香,几乎要将空气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还好上十倍,劳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间雷鸣似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令蛮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嗫嚅道:“恩公,对不住,阿蛮一天未进食,实在是……”丢人,忒丢人!   从暗处丢来一团油纸包,这回冰凉的语声里隐隐透着一股笑意:“吃吧,莫饿瘦了。”   ——饿瘦了?   这是嘲笑……吧?!   苏令蛮本只有脸红,这下是从头到脚都快冒烟了,她情愿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极度的窘迫随着熏然的酒香,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苏令蛮捡起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块馕饼,夹着一层卤好的酱牛肉,一口咬下去,竟还有些温热。浓郁的酱汁在嘴里弥漫开,对饿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简直是万两黄金都不换的美味。   “多谢恩公。”   “唔。”   这回这冷郎君终于肯高抬贵口地搭理了一声,苏令蛮美滋滋地开了一坛梨花白,就酒吃饼,只觉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紧张都松散了下来。   “恩公也是来寻麇谷居士的?”   苏令蛮嗅着空气里的香气,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来阿蛮还觉着,梨花白尚算不错,可与恩公的酒一比,那简直是明珠与瓦砾,麇谷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哟,好酒好酒!杨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随着一阵“桀桀桀”的笑声,一道青衣身影自远处而来,老者佝偻着背,一道鹰钩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沟壑,一看便是不好想与的,见到苏令蛮眉头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妇人?!”   苏令蛮登时一个激灵,诞着脸道:“可是麇谷居士?”   麇谷居士面色铁青,挥袖道:“晦气!” 第13章 变形记(四)   ——晦气?   苏令蛮一肚子好话登时被憋回了喉咙,呛得大声咳了起来。   麇谷居士斜眼看着这小妇人,只觉其矫揉造作委实不顺眼,跟看只臭虫似的皱紧了眉头,问暗处的黑衣郎君:   “杨小子她是你带来的?莫非是不晓得我麇谷的规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来时已经从树下站了出来,幕篱将面目拢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将酒葫芦封好,浓烈的酒香立时就被凭空截断,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声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脚快于大脑,立时扑了出去,将飞来的酒葫芦捧了个满怀:“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过便是你我的交情,凭这酒,要让我为这胖妇人医病,亦是万万不能的。”   苏令蛮听他一口一个妇人,此番还加上了胖字,简直气冲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几乎岔了气。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这病?”   她用上了激将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终究带了点出来,麇谷居士在大梁游医多年,形形色色人见过不知凡几,哪里还看不出她那点小九九,冷笑一声:“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医,妇人不医,貌丑不医,大恶不医。你占了前两条,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苏令蛮纵不是玻璃心,亦出离愤怒了。   说她胖,这是事实;可说她丑,这便不能忍了,讥诮地笑了声:“莫非居士非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妇人,便该将这父精母血还一半出来才好。”   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骂娘一个道理么。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齿给怼得头一回没了言语,指着苏令蛮“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来。   “何况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苏令蛮虽然胖,但这样貌,亦是在胖人中万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声爆笑,惊起了无数半栖在枝干上的鸟影,扑棱棱拍着翅膀划过长空。麇谷朝身后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清微依然静默不语,月色的清辉仿佛自动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独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郎君笑跳着从百米揩外的一棵树上蹦了下来,先是朝苏令蛮笑了声,继而转头与清微扬了扬手:“杨郎君,你可来了!”   清微点了点头,一阵风过,半掀起幕篱,隐约看到愤起的喉结,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见兴奋,仍是淡淡的:“唔,来了。”   麇谷忍着怒:“狼冶你跟来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着,怎么能听到这位小娘子的妙语?”狼冶一想到刚刚那胖人里的万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凑上前来。   苏令蛮被凑近的一张脸唬了一大跳,往后蹬蹬蹬退了几步,狼冶才惊讶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抛开那些肥腻,这小娘子五官相当标致,那话……倒也有些道理。”   “是么?”麇谷将视线落在苏令蛮面上,他刚刚不过一瞥,没细瞧,此时忍着嫌恶看来,倒是看出些苗头来:“确然不差……”   苏令蛮不由期待地看着他,“但我麇谷的规矩,不能破。”   “不医!小杨郎君,你带来的人,你看着办。”   “信伯误会,此人与我无关。”   清微头也未抬,静立在枯树旁的姿态,甚至周围这萧瑟的空气更冷凝。   苏令蛮征了怔,她本以为两人之前好歹有过交集,又有馕饼之谊,却没料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过是萍水之交,此时撇开倒也合情合理。   苏令蛮虽性子蛮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来前早先就知道这麇谷居士的牛脾气,当年刀斧加身人头落地之际,都未能让他破了规矩,此番她不过来那么一回,还说了不中听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苏令蛮这人除开几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压过这自尊的,便是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性子。她也不撒泼打滚,就跟着这三人不肯走。   他们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离,甩都甩不脱。   黑衣郎君浑不在意,只伴着明月清风自在地在林中闲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时不时回头逗她说话,觉得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态度便差多了。   苏令蛮看着居士鼻翼旁深深的两道法令纹,忍不住猜测道:“莫非以前是被妇人弃了,才……”   麇谷赶了十几回,偏生这小娘子看着壮,手头的劲儿实在不小,下盘稳当,功夫亦是练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过。   身旁两个少年郎君又使唤不动,言“打小娘子实非大丈夫所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风,眼泪鼻涕都快出来了,也不见这小娘子放弃。   麇谷居士实在拿这癞皮狗无奈,撵又撵不走,打又打不过,只得怏怏地领着一行人回住所去。   苏令蛮其实并非不难堪,可想要瘦下来的意念压倒了所有身为女儿家的羞辱。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在这体型上了,此时抓住的稻草再细,不到极限,又如何肯放?   金乌东升,一丝丝煦暖的微光,透过枯枝隐隐绰绰地落下来。   清微不觉往旁瞥了一眼,发觉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处的青灰色斑迹,明明狼狈难看到极点,却又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朝气来,使得他见惯了姝色的眼睛,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处已然见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篱笆,其内小鸡低啼,两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点绿意,两间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篱笆内,并不繁华奢侈——   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罢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么?失望了?你们这些妇人,只一味知晓攀权附贵,又如何懂得品味这平凡真味?”   “居士这般说,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苏令蛮看老头子面上色变,到底没忍心说出来,虽心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道:“阿蛮自小便锦衣玉食的长大,却也知晓这犁地看天吃饭的日子,未必真洒脱。当然,居士是有真本领在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饭的老农,日子不也过得苦巴巴?”   她跟着习武的师傅,是太守府里的一个武夫,手头有些功夫,但从前亦是苦日子过来的。苏令蛮常听师傅讲过去,自然晓得那些底层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梁不过建国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统,如今日子是好过些,可那么多年的兵祸又岂是几十年就能彻底恢复过来的?   麇谷居士顿时不言语了。   被妇人一顿抢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对方年纪轻轻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与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不同,还算知晓些民生疾苦。   苏令蛮跟前跟后,看着一行老少郎君烧柴煮粥囫囵吞,不由面带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为小娘子倒上一碗,却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苏令蛮俯身便行大礼:“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这般浑赖,大蛇随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这粥,我必不会出手。”   苏令蛮“啊”了一声,思及话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为是麇谷在考验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声道:“居士放心!阿蛮必不食你这粥!”   狼冶“噗嗤”一声笑了。   清微看着眼前的粥食,并无进食的欲望,见狼冶与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开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头看了看,摇头道:“及时午时,金乌最盛之时,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应承了你父亲,自然便说到做到。你这疾症,只差最后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过后,便是鹰击长空,再无束缚了。”   幕篱动了动,清微颔首道:“多谢信伯。”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他,想道:“这人对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还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声,朝苏令蛮抬了抬下巴,指着篱笆院:“我这屋,可不许妇人进,你去那站着!”   苏令蛮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篱笆院里。   小鸡仔们丝毫不怕生人,叫跳着蹦过她脚背,苏令蛮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过一坨粪便的突然袭击,挪了两步,靠到了篱笆墙垣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翻搅起来。   她在怀中掏了掏,将黑衣郎君赠她的另一块馕饼也掏了出来,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着恩公虽然人冷了些,心还是好的,知道扶贫惜弱之人,怎么样也不是坏人。   狼冶在廊下,跳到麇谷居士的身旁:“居士,你真的要出手?”   “小冶,你癔症了。”   麇谷居士头也不回地走到东厢房,一倒头便躺了下来,呼呼地睡起来大叫大觉。   狼冶摸了摸后脑勺,没明白这是要治还是不要治,朝篱笆院里丢了句:“小娘子,居士可忒的心狠,你当真要在这留下?”   苏令蛮眯了眯眼,狼冶年纪看得出来与她差不离,娃娃脸清秀可爱,还有副热心肠:“小郎君,可能帮阿蛮送封信出去?”   “我家仆人在林子外守着,为避免他们带人闯林子扰了居士清净,不如小郎君帮我带副口信?”   苏令蛮刚刚随麇谷居士进来,便发现了这小小的林子别有机关,她曾听过,麇谷居士在幼时曾师承鬼谷子,习得医道,这易经术数里的机关许也有?   这不过是传说,可若不如此,实在无法解释那一路失踪的刻刀印迹。   便卢三和巧心带人来探林子,约莫也是一无所获。可到底扰了林子的清净,此时说这个,她有把握狼冶会答应。何况一夜未归,实在不知林外情况如何,阿娘必是要担心了。   狼冶果然答应了,取了苏令蛮的随身物品跟撒欢的小鹿似的前去报信,看上去兴致极高。   这下,四野无人,唯有茅屋两座,静静地伴随着冬日的凉风与晨日,苏令蛮就着梨花白一口酒,一口饼,将将填了腹。   酒暖身,饼暖胃。   若不算这一身肥肉,苏令蛮倒也觉得这日子不差。其实——若当真洒脱,也不该计较这一身肥肉,她苦中作乐道。   清微“吱呀”一声半开了窗,屋檐下,能看到细密的蛛网层层叠叠,他安安静静地坐了会,蓦然看向小院里悠闲自在的胖娘子,低声道:   “你不担心?”   苏令蛮愕然地抬头,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担心什么?”   “所有。”   苏令蛮笑了一声,抬头往回看,发觉这人便是到了屋中,依然带着幕篱,答非所问:“恩公为何一直带着它?”   清微又安静了下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对着一个陌生的,往后也不会有交集的小娘子,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可名状的安心——   这么个闲适而普通的院子,一个普普通通不知他名姓的人。   苏令蛮并不知这黑衣郎君如何想,却觉得委实憋不住了——这么一夜没出恭,她憋得脸都红了:   “可,可有茅房?”   清微蓦地大笑起来,一个清冷惯了的人,笑起来那也是惊天动地的。苏令蛮委屈地看着他,牙齿咬得咯嘣响:   “茅房在哪?!”   麇谷居士偷偷睁了眼,想想翻个身继续睡了。 第14章 变形记(五)   除开吃喝之物,拉撒用的茅房麇谷居士倒是没吝啬。   但苏令蛮毕竟尚小,未及笄的年纪,小娘子该有的羞耻心还没落下,当系好裤腰带重新站到篱笆院之时,面上像是被煮了三天三夜似的,沸血上头,愣是没下来过。   清微不知何时阖上了窗户,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小鸡仔们都不咕咕叫了。   苏令蛮有些寂寞。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   “我阿娘也来了?”苏令蛮蹙了蹙眉,“可是家丁仆役都来了?”   “可不,阵势摆得极大,说要搜林寻人!”狼冶绕着她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有些身份,不过……我看怎么不大像?”   “那你说,我这身份该如何表现才配得?”苏令蛮面无表情的包子脸,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捏。   狼冶不自觉抬了抬手,转到半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如今信物已经带到,其他我可不管了。”   苏令蛮心头烦乱,随口“唔”了声,不知道其中哪里出了岔子。   巧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若依她安排,与郑妈妈一道必是能瞒住阿娘的,可阿娘如何就知道她来了这间林子还寻到了此处?   现而今这般大的阵仗一摆出来,定州城里必是人人都晓得她苏令蛮彻夜未归,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罢了,可这有头有脸的人家……   虚传些闲话倒也不要紧,她苏令蛮自小便是在嘲笑堆里泡着长大的,可若是再对上阿娘那张苦瓜脸,她委实吃不消。   苏令蛮在这头疼,狼冶看她不答话,自觉无趣,也自顾自回了房。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苏令蛮站不动了,干脆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麇谷为清微拔疾,苏令蛮没见着人,只看到狼冶进进出出跟个猴似的,便扬手打了声招呼:   “嗳,狼小郎君,情况如何了?”   “居士出马,还有甚搞不定的?”   狼冶见这小娘子面色苍白,心中不忍,便递了个小杌子过去:“我说小娘子你还是回去得好,居士这人心肠硬得很,前年有个小娘子死在面前,他都没肯破了规矩。”   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不是说医者父母心么?”   “那也要看这父母偏不偏心的,傻!”狼冶看苏令蛮在小杌子上坐得正正的,摇着头回去了。   馕饼吃完了。   苏令蛮着实饿得慌,只能就着酒小口小口地喝,她都能闻到身上不曾盥洗的臭味,可眼下除了坚持和祈祷麇谷居士少得可怜的一丝怜悯心,她别无他法。   夜色蒙昧,月牙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无星亦无辰,黑黢黢一片。   苏令蛮摩挲着肩,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冷风过境,她转头看看旁边的鸡棚,深觉得她堂堂一个苏府的嫡女活得还真不如一只鸡逍遥快活。   梨花白业已喝完,肚子里早就打起了饥荒,她抬头看了看廊下挂着的萝卜缨,咽了咽口水。   “阿蛮啊阿蛮,不问自取谓之偷,你要真吃了那萝卜缨子,往后麇谷居士给脸色你就不能怼回去了,可千万挺着啊!”   她小声地哼起了歌,试图让自己长在那杌子上。   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胡乱戒食、空腹饮酒的后遗症终于出了来,苏令蛮按着肚子,只觉得里面仿佛有把刀子在胡乱搅动,痛得她想学那市井泼妇满地打滚,偏偏自小的教养让她死死地挺住了,咬着牙,任额头冷汗淋淋也不吭一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林子里刮起了阴风,一阵一阵地从稀疏的篱笆墙往里吹,头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越来越大,继而竟有瓢泼之势。   苏令蛮被浇了个透心凉,牙关打起颤来。   疼痛、饥饿、寒冷交织,她渐渐扛不住了,眼皮子耷拉下来,神智开始不清醒,只还记着麇谷居士要考验她的事,“妇人不得进屋”。   “不得……不得进屋……阿蛮,不得进去……”她嗫嚅着,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人渐渐委顿到了地上,濡湿的地面,水渐渐渗进大麾、石青色胡服。   清微睁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棱上吵醒了他。麇谷居士凶巴巴的老脸凑了过来,仔细看还能看到面上那一点关切:“感觉如何了?”   狼冶也在一旁掌灯,显然是这两人看护他已久。   清微抬了抬手,动了动脚,发觉每逢阴雨天全身关节处如针锥刺的沉重感没了,身体像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他不曾感受过这般的轻松与舒坦,嘴角翘了翘:“好多了。”   狼冶呆了呆,伸手掩住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咋咋呼呼道:“杨郎君,你千万莫再笑了,不然我小狼冶生出龙阳之癖的话,可就对不起地下的阿爹阿娘了。”   麇谷忍不住上来便拍了一掌:“滚一边去!”   “别耽误杨郎君休息!”   清微不由又是掀唇一笑,这一笑,便如满室生花,寒冬亦生出了万万生机。   麇谷这一把年纪的老不羞竟然也看痴了,半晌才赞道:“杨郎君,难怪长安那帮贵女开出万金,只为求你榻上一顾。连老头子我……”   剩下的话被清微的眼神又冻回了嗓子眼,麇谷居士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老脸一红,立刻蹦出了西厢院,径直跑到自己房内:“清微,你这寒疾既除,老头子便不留你了!”   “你还不走?”清微抬目,一双眼如霜雪浸成,冷傲却又清澈见底。   狼冶这才倒退着出了门,走及门槛时还被绊了下,待身影快消失在门口,又探了个头进来:“杨郎君,外头冷,可千万将窗户关实了!”   清微摆摆手,掀被起了身。   “滴答滴答——”急促的雨点声毫无章法,他忽而想起什么,快走几步来到榻前的窗户旁,透过一层砂纸往外看。   外面黑黢黢一片,天低得像一伸手就能捉住,轰隆隆的雷声响彻耳边。   篱笆院里什么都看不清,清微悚然一惊,未多加思考,人已推门跑了出去。狼冶在隔壁听到动静,也追了出来:“杨郎君何事?”   此时清微已经冲到了院里,地势低洼,泥水混杂之处,团着一团完全看不出何物的东西。   狼冶此时才想起了这有趣的小娘子,惊道:“她竟不进来躲躲雨?!”   清微俯身,两只手臂不见遒劲的肌腱,却轻而易举地就将苏令蛮连着湿透了的大麾一起抱了起来,泥水混杂着浸入他薄薄的里衣,清微似毫无知觉地抱着她便往房里走。   苏令蛮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团火热靠在身前,不自觉伸手一把就捉了住,怯怯道:“好……好冷……阿,阿娘……”   与她醒时的活蹦乱跳全然不同,此时可怜兮兮得像被抛弃了的家猫。   清微皱着眉,看着纯白松江布里衣上的点点泥印子,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把就将其放到了他刚刚躺过的床上,混杂的泥水将干净的床被顿时弄脏了:   “狼冶,再去拿条棉被。”   手顿了顿,又放在她胸口,将裹体的大麾解开,其内的胡服也早就湿透,清微利落地将大麾解开,对着门外头也不回道:“信伯,着热闹你要看多久?”   麇谷居士嘻嘻哈哈地进来:“杨小子,我怎不知你会对小娘子这般关心?”   清微退开两步,“信伯,此人我便放这,至于救还是不救,全在于你。”他已经管得太多了。   苏令蛮闷哼了声,凑近似乎还能听到:“不……不能进去……不……不能进屋……”   麇谷居士的笑僵在了脸上,狼冶提了一床被子进来,闻言摇头:   “这小娘子忒犟,若换了旁人,早就去屋檐躲雨了。”他转头看向麇谷居士,努了努下巴:“居士,你若不救,我可就将她丢出去了。”   “死在外面,好歹还眼不见为净。”   娃娃脸上,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漠。   清微收回视线,俯身将塌旁的幕篱拾起带上,退开一步,朝两人拱了拱手:“此番多谢信伯援手,清微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   说完,朝麇谷居士一礼,走到门外廊下,从梁旁取了把油纸伞撑开,人已经踏入密集的雨中。   “老头子,你救还是不救?!”   狼冶恶声恶气地道,见麇谷居士不动,便将之前拿了的被子放到窗前的塌上,俯身将苏令蛮囫囵着重新裹住,还未抱动,便扶着腰“哎哟”了一声:   “他妈怎么这么重,老子腰差点给折了!” 第15章 变形记(六)   苏令蛮醒时还有些懵懂。   身下的床褥子晒得松软,炕烧得火热,躺在上面温暖又舒坦。她忍不住将身子往被窝里拱了拱,心满意足地长出了口气——看来此番是否极泰来了!   狼冶听到动静,冲了进来,面上带着喜气:“小娘子你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灰扑扑的账缦,陈设简朴,除却一拔步床,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整个房间便别无长物了。   “这是哪儿?”   “杨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便将这屋让给你了。”   苏令蛮隐约记起昏迷时感受到的温暖怀抱,脸上绯云;狼冶却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扒拉住衣襟抖声道:“小娘子你可莫瞎、瞎想,我,我是不会看上你的!”   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先谢谢你了!”   她掀被下床,这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里衣,外裹着一层薄棉絮做的长袄子。   这松江布可不是寻常之物,极轻薄极柔软,老织染师傅需花费十日堪堪才能得这么一匹,一尺堪比米十斗,没有门路还买不到。当年舅舅得了几匹巴巴地送来给阿娘,阿娘至今还舍不得用,压在箱底。   “不过,这男人的样式……”苏令蛮后知后觉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谁与她换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嘎嘣一声没止住咬了舌头,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进了来,“嘭”的一声掼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这,就太晦气了!”   苏令蛮并不介意他的恶形恶状,眯起眼笑了起来:“多谢居士。”   狼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一叠声地道:“你可别误会,衣服是杨小郎君留下的,换是老头子换的,与我无关!”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袖口,里衣穿在里头轻若无物,却又熨帖舒适。   里衣……是恩公的?   苏令蛮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间袭上心头的羞赧从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记忆却被她自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耳膜甚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响——年轻郎君强而有力的臂膀与温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暧,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烧了?”狼冶将手探过来,苏令蛮不自觉躲开,将手背覆在脸上捂了捂,直到感觉冷下来才道:“没什么。”   麇谷居士见她有条不紊地就着屋中凉水漱口洗脸,好似完全没被他换衣裳的事实影响,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当世活扁鹊,刮骨疗毒我亦听闻过,治过之人繁不胜数。在居士眼中,阿蛮怕是并不比一块猪肉更珍贵,又何必介意?”   苏令蛮没说的是,介意也来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来:“洒脱!好!好得很!”   “可惜终究是一妇人。”   苏令蛮刚刚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来,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缘何对妇人有如此之偏见?”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好坏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儿郎中有穷凶极恶、寡廉鲜耻之辈;可女流之辈中亦不乏身怀国家大义、才智超绝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谢道韫,哪个不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便你鬼谷子一门中,不也出了个墨如晦,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于我大梁统一中原之战中屡建奇功,被梁太祖尊为国师?”   麇谷脸色青红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蛮确实不知道居士身上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偏激,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可阿蛮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冤有头债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蛮,阿蛮死也要讨回来,但绝不会发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个坏人便否定了一个群体,不仅是偏激,还是无知。”   苏令蛮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穷扮惨,也不一味捧着他说好话,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这小娘子年纪不大,身上却自有一股从容而坚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个妇人身上见过。从前一夜的死缠烂打,到昨夜昏迷,他让她看到了女儿家除却虚荣贪婪软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让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挥挥手,“让老夫想想。”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肯想就证明这块顽石被撬动了,有松动,便证明治病有门。她重新坐下,囫囵着喝起粥来,只觉得胃里暖暖的下去,从头都舒坦到脚。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离开,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待苏令蛮堪堪将一碗粥喝完,他才缓过神来,跟看稀奇物似的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个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个妙人!”   “这还用你说,便我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万中无一的。”苏令蛮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顺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跟了居士这般久,居士的心肠可是铁石浇筑,寒冰淬炼的,今日却在你这松了口……”他摇摇头,一脸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约是……我不大像个女儿家?”苏令蛮站起身,转了一圈:“身宽体胖,性子粗蛮,与寻常的娇娇娘子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点头,半晌又摇头:“不对。具体什么,这我确实说不上来。”   “举个例子吧。杨小郎君这人冷漠得紧,与我多年交情,待我还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个意识到你还在院中的,我与居士都以为你自己会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阵风似的,杨小郎君冲进雨中一把就将你抱了进来——不过,暧,你怎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苏令蛮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记,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没好意思说自个儿时想抱没抱起来,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没报多大希望,没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样子……进气还没出气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个爱哭鼻子的给你敛尸了。”   敛尸?   亏他说得出来。   苏令蛮抬起一脚便将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个不察,立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狼冶瞬间跳了起来,指着她怒道:“苏,苏什么蛮是吧,我跟你没完!”   苏令蛮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圆胖的包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小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这大丈夫怎好与我小娘子计较?”   狼冶噎住了一时没答上话来。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处游医,见过之人形形色色不知凡几,还真第一回见这翻脸如翻书的小娘子,拿她没办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将碗筷一收,自觉起身寻了小厨收拾不提。   午时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门,将苏令蛮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这病,为行经紊乱,内度消损,老夫确实能治。”   苏令蛮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她怀揣希望来这寻医,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麇谷告诉她能医,不亚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居士有何条件不妨说。”   麇谷忽而笑起来,腮边两道法令纹一下子显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这规矩,倒也不难。你只需将东望酒楼三楼的酒亲自奉上,老夫便亲为你调治。”   苏令蛮呆了呆。   这还不难?   她要是能登上三楼,怕早已名扬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换一个条件?”   麇谷恶作剧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来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帮你治好,还送你副养颜方子。”   苏令蛮兴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脑袋问:“若我得了酒,又该如何寻居士?”   林子没人带的话,她实在进不来。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较而言,刘小掌柜要比这顽固不化的麇谷老头子好对付得多。   “也不麻烦,你就去有客来把这信物给掌柜,他自会通知老夫。”麇谷递过来一枚三角状的铁牌子,苏令蛮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带上换下的湿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巧心细心,早先回去将换洗的衣服装了一包带了过来,苏令蛮在马车上将那长袄换了,才瓮声道:   “府中情况如何?”   “怎么惊动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与郑妈妈都都瞒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说漏了嘴,才……”   “她……?”苏令蛮蓦然想起苏令娴在曲池放的狠话,皱了皱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笔,总弄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这般说来,定州城里我这风声也不大好了?”   “是,夫人都哭了好几场了。”巧心面有惭色:“都怪奴婢思虑不周。”   “这不干你的事。大姐姐要找我茬,必是时时刻刻盯着了。只阿娘那里有些麻烦……”苏令蛮揉了揉额头,这些烦心事真是一波赛一波地来。   “府里现下……怕是不太平。”巧心抬头觑了觑苏令蛮面色:“老爷以夫人教女无方的理由,夺了她管家权,交给了丽姨娘。丽姨娘怕是正春风得意……”   “这有甚怕的?”苏令蛮满不在乎道:“这家她要当就去当,横竖这管家银子让她自己来!”   “可,可老爷夺了夫人的嫁妆,也一并交给丽姨娘管了!”   苏令蛮无语,这事要换做定州城里任一家,做媳妇的都非得闹个翻天覆地不可,但到了阿娘这,估计也只会掉几颗泪。   罢了,既阿爹这般无义,那也别怪她做女儿的不孝了。 第16章 变形记(七)   苏府正院。   “郑妈妈,你去看看阿蛮回来了没?”吴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出神地看向窗外。   今夜无月,黑沉沉的夜色透过窗纸,似乎要将压抑也一并透了进来。   郑妈妈暗暗叹了声,帮吴氏掖了掖被角,劝她:“夫人不如略进些饭食,不然二娘子回来,看见夫人您这样必又要生气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见吴氏像吓到了,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于她有限的见识里,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脚步声已近了内室,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郑妈妈大喇喇的目光让苏令娴手缩了缩,她抚了抚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实在是对账之时看到了太欢喜,娴儿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没想到被阿爹见了,就直接赐给娴儿了。”   “不错!”苏护一脸郁色地踏进房来,“是我做了主的。你这做母亲的,莫非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给女儿?难怪丽儿要跟我哭诉你时常短了她的用度!”   吴氏一句话没说,便被扣了顶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苏护:“老爷!”   郑妈妈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诉:“老爷冤枉啊!夫人自嫁入苏府,一直兢兢业业,将苏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与嫡出一般无二,绝无短处,一切来往皆有账目可寻,大娘子可对?”   苏令娴艰难地点了点头,扯了扯苏护的袖子:“阿爹,母亲不曾短了女儿的。”苏护面色这才缓了缓。   “至于夫人为二娘子及笄准备的坎肩,您给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几眼,让大娘子不快,老奴这就给大娘子赔罪。”   郑妈妈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外飘了进来:“郑妈妈,你起来!”   苏令蛮大步流星地从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苏护,吩咐道:“郑妈妈,你起来,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苏护的怒气刚缓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来,风声呼呼,可见其高涨的怒意。苏令蛮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负了阿娘,然后还要拿阿娘身边的仆人出气是么?”   “你——”苏护欲抽回手,却惊诧地发觉腕间禁锢着的一股巨力,让他动弹不得,面色不由胀得通红:“放手!”   苏令蛮猛地松开手,苏护一个趔趄,直接跌在了榻旁的椅上。   郑妈妈见苏令蛮回来,心中不由大定,干脆利索地起身站到了床旁,吴氏却激动地扑出了床沿,一把揪住了苏令蛮的衣角:“阿蛮,阿蛮,我的阿蛮,你终于回来了,阿娘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令蛮纹丝不动,左手轻轻拍了拍吴氏的手,头也没回道:“阿娘,我的事,待会说,啊?”   吴氏眼泪婆娑地收回手,被郑妈妈扶着,起身坐到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苏护被这一跌,将势气跌了一半,但怒意却如浇了油一般,几乎要沸腾:“你这不孝女,我要开你出籍!”   “阿爹,你确定?”   吴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老爷,不可以!”   苏令娴嘴角一翘又瞬间捋平了:“阿爹,二妹妹必不是故意的,二妹妹,快,与阿爹道个歉,他便会原谅你了。”   苏令蛮没理这惯爱调三弄四的大姐姐,只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弧度:   “阿爹,这除籍之事,你一人说了可不算。不如你我先去寻平阿翁说说看,你是如何宠妾灭妻,夺了阿娘的嫁妆让姨娘管家之事?”   苏令蛮此时的气势,简直可以算气吞山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巧心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二娘子,暗中赞了声。   苏护噎了噎:“吴氏教女无方,以致你夜不归宿,成了定州城里的大笑柄,如何不能夺她管家权?!就是她懦弱无能,管家无度,才致我定州苏府面上无光!”   “便阿娘有种种不好,可也没有夺了主母嫁妆给姨娘管的道理!”   “那便有做女儿的质疑父亲决定的道理?!”   苏令蛮简直是气笑了,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贪花自私,凉薄无能,还擅长强词夺理,难怪能当了从司簿,笔杆子想来很厉害。   “阿爹,”她柔声道,苏令蛮本就一副莺啼的柔嗓子,平日听着受用,可如今这般刻意软声,却让苏护浑身打了个激灵:“你知道阿蛮的性子不大好。若阿爹执意要将阿娘的嫁妆夺了,那阿蛮只好去敲一敲城守府衙的大鼓,好叫太守知晓阿爹这齐家的本事。”   “只不知,到时候阿爹丢了从司簿的位置,可会记恨女儿?长安的鄂国公府,可会恨阿爹为他国公府蒙羞?届时阿爹和女儿一起被除了籍,那情景想来好玩得很。”   “你——!”苏护挥袖:“你不敢!”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像听到了极好笑之事:“阿爹可以试试看,看阿蛮到底敢不敢?反正阿蛮如今也嫁不到好人家了。”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见苏令娴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戏,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她身上的狐皮坎肩,笑道:   “大姐姐,这可是阿娘特地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正主没如您的意死在外头,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苏令娴愣愣地看着她,发觉第一回 看不懂这二妹妹的心思。   她名声不好,好似也不大在意;阿爹怒斥,她亦不放在心上,照往常早该是泫然欲泣又笨手笨脚地离开了,这回……   苏令娴下意识地挣扎,却还是被一股蛮力将狐皮坎肩剥了下来,露出里头薄削的半臂。她摩挲了下肩膀,怔忪道:“苏令蛮,你疯了。”   苏令蛮将坎肩丢给了郑妈妈,郑妈妈眉开眼笑地接住了,在听到苏令蛮一句话又僵住笑:“郑妈妈,烧了。”   “二娘子,这坎肩……好好的,作甚去烧它。”   “脏了。”   苏令娴难看至极,面色立时变得铁青。苏护被这蛮不讲理的二女儿闹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差点没晕过去,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令蛮却不肯放过他,“阿爹,平阿翁约莫快到了,我早已派人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翁,你不如想想看如何安抚族里,让他们知晓你不是那扶不起的阿斗,将家事理一理利索再说。”   平阿翁原名苏平,耄耋年纪,如今算是族里辈分最大的,处事公正,掌苏家族长多年,最恨这乱家之事。   苏护脸上怒意勃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儿竟然反骨至此,将老族长也请了来,当下顾不上其他,喊着“青竹”便匆匆地往外院花厅而去。   “花妈妈,”苏令蛮欢快地朝外喊道:“你去将丽姨娘提了来,我这便将这敢觊觎主母嫁妆的不肖姨娘提脚给卖了!”   “苏令蛮,你敢!”苏令娴拍桌而起,“姨娘为苏氏开枝散叶,孕育子女,岂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花妈妈也小步子走进了房内,满脸为难:“二,二娘子你这着实为难老奴了,这……这老奴也不敢啊。”   苏令蛮柳眉倒竖,将袖子往上一撸:“丽姨娘觊觎主母嫁妆之事确凿无疑,是祸家的根源,乱族的苗头,大姐姐,你以为平阿翁来了,你姨娘还有的活路?”   苏令娴软了下来,她承认这一步她走得急了:“二妹妹且稍安勿躁,我这便让丽姨娘将母亲的嫁妆一同还来,必一分不少。”   苏令蛮晾了她一会,才道:“丽姨娘肯将嫁妆还来最好,不过我阿娘最近病了,这掌家之事,怕还是要姨娘多费心了。”   苏令娴面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匆匆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第17章 赏梅宴(一)   “巧心,翠缕,你们都退下吧。”   随着苏令蛮的一声吩咐,内室一下子显得宽敞了许多。   南窗榻旁一盏落地铜花灯幽幽亮着,给房间平添了一层晕黄的光,苏令蛮下意识地放松了肩膀,几步走到紫檀木圆桌旁,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囫囵着对嘴闷了一口,直到感觉嗓子眼不再渴得冒烟,这才放了下来。   吴氏似是被苏令蛮刚刚的气势镇住,眼巴巴地看着她,一时室内竟无人敢说话。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扦插着一枝怒放的红梅,热烈而奔放。苏令蛮眯眼看了会,顺势在桌边坐下,拿起茶盏小口酌饮,一边看着拎着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门口的郑妈妈问:   “郑妈妈,您去哪儿呢?”   郑妈妈讪讪地转过身来:“老奴去将这坎,坎肩……烧了去。”言语中还是有些不舍得,这可都是百花花的银子,光这么一件,就可以在东城那买一栋小院儿了。   “谁说要烧了?”苏令蛮俏皮地挤挤眼,一双细长的小眼儿被赘肉挤得越发小,却透出一股贼精气儿来:“不过这么一说,气气我那大姐姐,您还当真了?”   “那敢情好!”郑妈妈这才露出个笑脸来:“老奴这就好好收起来,将来二娘子还能……”   “不!大姐姐穿过的东西,我可不会要了。”苏令蛮眼珠子一转,“郑妈妈你且收着,赶明儿……我给它寻个好去处。”   郑妈妈“哎”了一半又顿住了,嘴里几乎可以塞半个鸡蛋——敢情二娘子还是要送人啊?   苏令蛮似被她逗笑了,吴氏见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蛮,你这几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往后,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阿娘这是何意?”   苏令蛮不满地敲了下桌子,干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黄花梨大椅上。吴氏立时像只兔子似的跳了起来摆摆手道:“阿蛮,阿娘没旁的意思,只是,只是你闹这么一出,往后定州城里怎么看你?你还如何嫁个好人家?”   “嫁人?”苏令蛮嗤笑了声:“跟阿娘一样,嫁个像阿爹这样整日吃媳妇喝媳妇,还靠着媳妇养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这样的好人,阿蛮这辈子情愿不嫁!”   苏令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吴氏尴尬羞耻地耷拉着脑袋,瓮声道:“可阿娘没办法啊。”她就这么点本事。   苏令蛮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阿娘就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她信奉的,从来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丁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罢了,”苏令蛮摇摇头,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论将来阿蛮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将日子过好。”   “可阿蛮不能护着你一辈子。阿爹的态度,你今日该明白了,虽然他针对你是因为我,可他委实不是个有担当的,柿子单拣软的捏。”   苏令蛮这话说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说起,吴氏不是哭泣就是发怔,石头丢水里还能有个回响,丢吴氏这里便连个屁都没有。   她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也不说了,只交代郑妈妈服侍吴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厅。   “平阿翁,你可来了。”   苏平见一个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飞奔来,还未见到人,便咧开了嘴:“阿蛮,你将阿翁叫来,自己不来却让你这木头似的阿爹来,小没良心的。”   他亲昵地点了点苏令蛮挺翘的鼻头。苏平为苏家老族长,自小看着阿蛮长大,向来认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并不一味与其他族人般嫌弃,是以苏令蛮一看到他便觉得亲切无比。   “阿翁多日不来,阿蛮可想你了,是么,阿爹?”   苏令蛮促狭地朝苏护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他黑如锅底的脸。   苏护也没料到苏令蛮请苏平来这,完全没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让他想了一路的说辞,白担心了一把,只应笑道:“阿蛮淘气,不想竟惊动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没道理,阿翁才来你便想着明日让他回去,照阿蛮说啊,得多多住上几日才好,对么,阿爹?”   苏护胆战心惊,他自小便怕这不苟言笑的老族长,每回在他面前便浑身不自在得紧,一听要多住几日,简直是晴天霹雳。   苏平“哼”了一声,拐杖敲了下地板,冷声道:“我看是有人嫌我这老头子不识趣,阿蛮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喽;改日你身子松乏了,来阿翁这里吃酒,啊?”   苏令蛮应得飞快,不过还是揪着苏平不肯让他回去:“阿翁,阿爹说得对,现下天色不早,一会该宵禁了,您还是别回去了,在阿蛮这住上一住,也免得那些阿猫阿狗的出来乱窜。”   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护身上瞟了一眼。   苏平“呵呵”地笑了,刮了她一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老实,成,阿翁今天便在你家做那镇宅的老翁,明日再回。”   苏护揩了揩汗淋淋的额头,引着苏平去安顿住处,苏平转弯时,侧头朝苏令蛮调皮地眨了眨眼,看起来顽心大起,苏令蛮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   巧心轻笑道:“老族长还是这般向着二娘子。”   “是啊,阿翁这心里啊,门清。”   苏令蛮叹息道:“亏阿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有时我真怀疑,若不是有个鄂国公府地幌子,阿爹这从司簿早该被人褫了。”   “有点冷了。”她朝外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回揽月居去了。   小八早在门口望眼欲穿,见两人囫囵着回来了,不免放松了下来,一边帮苏令蛮解下外罩的长袄子,一边道:“二娘子,昨儿个,罗三娘子送了个帖子过来,说邀您下月初一去太守府赏梅。”   “三娘子?小婉儿?”苏令蛮想起那同样膀大腰圆的罗婉儿,会心一笑:“她倒是好大的兴致。”   “听说是京畿那边来了人,罗太守要宴请贵客,所以干脆办了个宴会,听说整个定州城里略有些脸面的小娘子们都请到了。”   “哦?这赏梅宴,莫非是赏美宴?”   苏令蛮兴趣缺缺,往常但凡与那些个小娘子在一块,她总会被拉出来比一比,做个使红花更娇艳的绿叶。    第18章 赏梅宴(二)   “那二娘子是不打算去了?”   苏令蛮被小八的手劲按得浑身舒坦,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塌上:“这儿,这儿,对,就这儿。”她呻吟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道:“我自个儿的事还没解决,哪有空被拉出去让她们溜儿?哪那么好的事。”   小八轻声应了,点头附和道:“二娘子不去也好。枉那些个闺秀个个秀外慧中的模样,嘴皮子却比刀子还利索,二娘子去了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苏令蛮侧着头咯咯笑:“小八,你二娘子我也不是纸糊的,真要计较起来,我一脚出去她们就得摔个大马趴。”   似是想到那情景,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   “阿蛮就盼着您什么时候能硬气一回,给自己挣些颜面。阿蛮也不盼着您为我出头了,将自己管管好便罢。”   吴氏柔柔一笑:“阿蛮,女儿家家的戾气太重了.丽姨娘这人虽然爱贪些便宜争个先的,但也没有大坏心。”   苏令蛮冷哼了声,撇头不语。   翠缕端着盘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布置好,今日是百合莲子粥和几个葱香的贴饼子,几碟子小菜炒得喷香。   苏令蛮闻之不由食指大动。   吴氏笑着拍拍她手:“阿蛮,好了,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往后远着点就是了。”   ——远着点?远着点若有用,也不会她才离开亦会,便让人将嫁妆夺了去了。   苏令蛮闷闷地喝粥,这棉花团样的性子实在是磨死她这急性子了。从来都是劳心者愁断肠,天真者乐无忧啊——她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苏令蛮陪吴氏喝完粥,便告退去了客院,没料到老族长一大早便乘车回家了,让她扑了个空。   “阿翁还是这般不愿给人添麻烦。”   苏令蛮看看天色,云层黑压压一片越发浓重,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的积雪完全看不到化的迹象。   “二娘子,看起来这天要下雨了,路上积雪,车轱辘也施展不开,出行着实不便。不如改日再去东望如何?”   小八劝道。   天公不作美,苏令蛮叹了口气,正要放弃,一个浑赖子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姐姐要去东望酒楼?不如带弟弟我一起啊。”   抄手游廊过月亮门里,苏覃抖着腿,着一身靛宝蓝缂丝元宝纹圆领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高冠博带,与前些日见的国子监儒生打扮一般无二。偏少了那些书卷气,反显出纨绔特有的油滑之气来。   苏令蛮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去酒楼?”   “也不怕阿爹打断了你的腿?”   苏覃抬头看她,不忿地道:“你去得我怎就去不得?”   苏令蛮“哎哟”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你可是阿爹的宝贝儿子,与我这放养的可不一样。这样——我若带了你去,你帮我办件事,如何?”   苏覃在她手中吃亏甚多,长了个心眼,警惕地问道:“什么事?”    第19章 赏梅宴(三)   受积雪影响,向来人声鼎沸的东望酒楼今日也是门可罗雀,除开下工了来喝几杯小酒的小商小贩,来二楼喝酒的不过小猫两三只。   冯三缩肩抖腿地杵在门口迎客,抬头看看外边快压下来的天,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句。   一架四轮马车“吁”一声停在了酒楼门口,熟悉的石青色绣褐纹惟帘,冯三抬眼便看见角落的三叉戟标识,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可是苏二娘子?里边请里边请。”   孰料从马车中跳下来一个从未没见过的少年郎君,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唯眉间一股骄横之气冲淡了容貌带来的好感。   “我二姐姐没来,这……便是东望酒楼?”苏覃举目四顾,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   “想必这位客官就是苏府的小郎君?”冯三将巾褡往肩上一搭,站直了身体:“我东望的清酒梨花白不易上头,口感最是清醇,最适合您这样的小郎君。可愿入内一品?”   苏覃视线不自觉往马车里瞥了瞥,丢去一粒碎银子:“走着。”   冯三接过打赏,乐呵呵地引着苏覃往酒楼二楼而去。   苏覃此番是第一回 来东望酒楼,往年是年纪小,后来是苏护望子成龙,不许他碰这杯中之物。是以他左看右看,一脸新奇模样。   “上一壶梨花白,并一盘子烧花鸭、一盘子山鸡丁儿、一盘松花小肚儿、一盘子龙须菜,和一盘子蒸熊掌。快些,小爷我饿了。”苏覃也不见怵,径自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甩手啪地一声就丢下一个绣花钱袋子。   冯三眼皮子跳了跳,为难地道:“苏小郎君,这……东望的规矩,一向是有单点单,从没有单独点的。还有这熊掌,需提前一夜用卤汁发好再蒸,蒸亦要两个时辰,现下必是来不及了。”   他指了指中间高台白壁挂屏上高高挂起的一巨幅菜单,规规矩矩的楷书,十行两列二十个菜名,苏覃眯眼看了看,不快地扁起了嘴:   “你是说,只能点那上面的?”   “是,东望一直以来都这么个惯例。”冯三连连点头。   “什么破惯例?敢情今儿个小爷还吃不上自己喜欢的了?你们掌柜的呢?”苏覃拍桌子跳脚,一副耍横样:“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小爷今儿个还非得评评这个理。”   这时,另一个跑堂杜二自楼梯上来,身后领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人,满身风雪色,一口的蜀州口音:“听人说这东望有失传已久的浑刀酒,小二,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壶。”   杜二面带难色,那领头的脾气急,反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将杜二打蒙了:“怎么,以为爷吃不起你这的酒?”   “几位爷,这浑刀酒之事小的可做不了主,您就莫为难小的了。”杜二瘦不拉几的脸皱成了苦瓜:“掌柜的之前发过话,只有能踏上三楼,才能喝上浑刀酒。”   “三楼?就这?!”领头挖了挖耳朵,手指伸到面前吹了吹,才道:“是那,那什么来着?”   旁边跟班的一人谄媚着道:“老大,这东望酒楼是有这么个规矩,上一个登楼的,还是那墨家的墨如晦,您,您看……今儿个还是算了吧。”虽墨如晦如今年事已高,从朝野退了下来,可当年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帮梁太祖打下江山之事,整个大梁朝是路人皆知的。   孰料这老大是个混不吝的,大掌往桌上一拍,“哗啦啦——”好端端的一张圆桌立时被劈成了烧火的柴木。   “哪来的狗屁倒灶的规矩?一个破酒楼竟然还敢定这么个这规矩?!老子现在就要喝,让你掌柜的来!”   冯三一看来者不善,呲溜一个转身人便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二楼本有几个安静喝酒的饕餮,听闻此言顿时怒了。东望酒楼在定州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城守和兵马司,人人谈起来可都是面上带笑心中自豪的。   “哪来的不长眼的狗在这儿乱吠?这东望酒楼的规矩,就是我定州城的规矩,有本事你就上,没本事就缩起来,跳什么脚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推搡搡间,苏覃悄悄从窗口探出半个头,冲窗外做了个手势。   东望酒楼之人,除开三个跑堂,一个掌柜和厨下的几个厨师,人实在不算多。   今日又逢大雪,小掌柜大发慈悲,让其中一个跑堂和两个厨师都回家歇息去了,如今整个酒楼就两个跑堂和一个大厨,冯三不见了,唯一个杜二还硬挺着不走,但那三个外乡人手头功夫不弱,几下间已是吃了不少暗亏。   苏令蛮偷溜上来之时,恰看到中间乱成了一团,苏覃躲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她见没人注意到她,几个箭步便跑到了苏覃身边。   “嘿,二姐姐,厉害啊,去哪寻来的这三个人?演得够像的啊。”   苏令蛮猛地朝他头上拍了一记:“那哪是我请来的?个个都是练家子!我请来的人还没来,看样子……哎,来了。”   她看着走出楼梯口傻乎乎站着的四人,忍不住掩了掩眼睛——跟那三个摆明车马来寻衅的外乡人相比,她找来的四人实在是太逊了。   所幸他们还晓得记得自身任务,见中间打起来了,干脆一块儿扑了上去,不肖是谁都打了再说,一时间二楼那是鸡飞狗跳,骂声遍野。   苏覃悄悄地朝苏令蛮比了大手指:“二姐姐,这帮搅屎棍本事不错!”   “起开!”苏令蛮拨开他快戳到鼻子的手指,无语凝噎。   不知从酒楼何处出现六个陌生的灰衣人,一水的路人脸,也加入了劝架的范围,没料到被“搅屎棍”和几个打出火气之人勾到,也被卷入了混战。   “住,住手!我们掌柜的来了!”   冯三蹭蹭蹭带着一杏黄袍子的男人上楼,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喊停手。   苏令蛮眼尖地发现这便是她久等不至的刘轩小掌柜,连忙拉拉苏覃的袍子示意,见他不肯动,一脚便狠狠朝苏覃屁股蹬了过去,嘴巴示意道:“去!”而后将小心地自己往屏风后藏了藏。   苏覃被这丧心病狂的一脚踢得跟个皮球一般直接滚了出去,恰好压到了刘轩漆光的牛皮靴上,不由心头惴惴不地抬头看人。   刘轩垂眼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小郎君,皱了皱眉;再看一眼已经打成一团的人群,更是怒从心起,偏面上还是笑面虎。   他蹲下身扶起苏覃,轻轻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问:“小郎君可摔疼了?”   “不,不疼。”苏覃结结巴巴地道,扶着刘轩起身,一个趔趄,不小心腿软又跌在了地上,手缩了缩,满脸无措。   刘轩怔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   冯三“啊”地叫了声,苏覃脸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掌,掌柜,对,对不起……”他捂脸,从指缝里往外看了看,恩,比他大。   刘轩从容地俯身提好裤子系上,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没什么,小郎君并非有意,刘某不会介意。何况,都是男人嘛。”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覃腿间。   苏覃下意识地捂住了:“看,看什么?”   孰料刘轩不理他了,注意力早放到混战成一团的人堆里,苏覃趁机赶紧偷偷地往边上溜,直到靠到东边的角落,才将手往屏风下的空隙伸了伸。   苏令蛮从他掌中掏出了握得紧紧的青铜长钥,压低声道:“记得帮我缠住刘轩。”苏覃刚刚举动有章有法,扮可怜装小白兔样样皆来,俱被她收在眼底,可谓快、准还狠。   为了避免刘轩发现钥匙被盗,干脆扯了人裤子——也不可谓不狠了。   苏覃得意地一捏鼻子,“容易!”   他拍拍手站起来。刘轩手段了得,不过是一会功夫,原本乱成一团的十多人已经被撕撸开来,灰衣人和杜二、冯三全部站到了他身后。外乡人一波,老客饕餮一波,苏令蛮请来的四个混子,又是一波。   乍一看,刘轩几乎被包围在了一帮子人里面。   “你们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刘轩不自觉朝苏覃看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腰间。   冯三闷笑了声,外乡人不忿地道:“你们东望酒楼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我兄弟三人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一杯酒水怎就喝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   苏覃叉腰便跳到刘轩旁边,少年郎瘦弱的身材,完全不足以遮蔽刘轩的视线,他张牙舞爪地朝外乡人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可有我定州城守有权?可有付家通全国之财?……”   论辩涛涛,旁征博引,说的刘轩和其他人俱是一愣一愣的。   苏令蛮趁机一溜烟跑到了楼梯转角,心中倒是对这个便宜弟弟有些改观。难怪平日到阿爹那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嘴皮子利索,又惯会扮像……   趁着苏覃手舞足蹈说得兴起之时,苏令蛮以一个胖子绝对到不了的灵活身手,半蹲着身子快速地爬上了三楼——   感谢苏覃。 第20章 赏梅宴(四)   伴着楼下苏覃的抑扬顿挫,苏令蛮蹑手蹑脚地踏进了无数定州人心中的圣地——   据说这里有金波玉液,有倾国妖娆。   妖娆苏令蛮是没见着,三楼陈设并不出奇,甚至可以说有种朴素的清雅。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砚台半干,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并排两间厢房,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在调侃:呶,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榻、香炉、博古架、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第21章 赏梅宴(五)   想死,还是想活?   苏令蛮自然是想活的,任谁活得好好的,都不会想死。   下巴被死死禁锢着,隐约间还能觉察出肌肤相触之处密密地泛起一层麻意,又冷又痒。苏令蛮垂眼望去,只见靛宝蓝宽袖上考究的云水纹刺绣,衬得露出的两截手指跟玉雕似的。   “活,”苏令蛮攥了攥手,坚定道:“我想活。”   厢房内充斥的凛冽杀意,让苏令蛮清醒地认识到,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再救她于水火的恩人,而是随时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债主。   “可活,又究竟是怎么个活法?”   她不想活得窝囊,更不想因此做些违背本性之事。窥一斑而知全豹,不过寥寥数语,苏令蛮已然嗅到其中的腥风血雨——凡涉朝堂之事,便无小事。   黑暗中浓郁的檀香蓦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苏令蛮包围,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落在自己脸上。   “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是死人。”   清微声音平淡,像吐出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令蛮只觉下颔处被一股巨力擒住,再动弹不得,喉头被牢牢锁住,杀意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冷汗浸透了薄薄的里衣,她咬牙直挺挺地立着,从无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所以,说服我。”   清微收手退开,还未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人已行到窗边,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黑沉沉的云层散开,偷偷泄出一丝光亮,迅疾又被沉沉的黑暗遮掩过去,对面屋檐下,两只麻雀被冻得簌簌发抖。   苏令蛮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颀长而清瘦的暗影直挺挺地立在窗边,乌黑的发半垂在腰间,充满凌乱而冰冷的美感。   刘轩俯身捡起陌刀,一头杵在地上一头支棱着双手,看起了好戏。   “从动机来看,我来此只是为了……偷酒,别无其他,故而并非故意偷听。”苏令蛮舔了舔嘴唇,面有难堪:“麇谷居士有言,只要我得了东望三楼的酒,便肯出手为我医治。”   “什么?!那老头居然松口了?”刘轩绕着她转了一圈,像看着稀奇之物似的:“你究竟怎么办到的?”   “刘轩。”清微淡淡道。   刘轩连忙举手:“哎,你继续,你继续。”   “不可否认的是,刚才那些我……都听到了。”苏令蛮苦笑,这一点无论如何回避不过去:   “不过我苏令蛮性子孤拐,素来不受人待见,独孤家大娘子一直便瞧我不起,我二人并无私交,至于旁的……郎君本就语焉不详,我一闺阁女子又如何参得透?便参得透,又与何人说?”   “小掌柜的既是开酒楼的,就该知晓,我与阿爹关系恶劣,平日无话——而我阿爹亦不过是一七品从司簿,既无实权亦无野心。”   苏令蛮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她这人虽鲁直,直觉却是极其敏锐,信息不多,却也能推算出个大概来。   窗外疾风骤雨,更衬得窗内死一般的寂。   清微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苏令蛮好一会不说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刘轩环胸而立,陌刀的刀柄已悄然握紧。   “小娘子巧言令色之才,实在让人佩服。”   “不过,仅凭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杀你。”   苏令蛮下意识地勾了勾小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从司簿之女自然是不够分量,可郎君又何必多造杀孽?当初郎君既肯出手相救,便足以说明您并非冷酷之人。何况,我乃鄂国公府旁支之女,我阿弟也知晓我来了东望酒楼,若在此失踪,恐怕小掌柜的也脱不了干系。”   苏令蛮看着完全不为所动的两人,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以她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便强撑着不露怯,可仍然无法自如处理这般生死攸关的大事。面对冷酷而毫无破绽的敌人,她如幼童舞大棒,不论如何努力,终究差了一筹——   “若是郎君实在不放心,不如放个人在我身边监视,也可。”   “好。”   清微的爽快让苏令蛮不由一愣,她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面上的神情,却只能徒劳地看到一截高耸的鼻梁,和弧度恰好的唇瓣。   “卯一,出来。”   随着清微的一声吩咐,苏令蛮眼前一花,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个子比她略矮小半头,走路便跟猫似的落地无声。   “主公。”卯一恭敬地行了一礼,清微“唔”了一声,指指苏令蛮:“你以后便跟着苏二娘子,记住,切不可离开她半步。”   卯一福身应“是”,安安静静地站到了苏令蛮身后。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刘轩挠挠后脑勺,有点不明白情形怎么直转而下发展到这一步了,摊了摊手:“就这么……完了?”   不杀人了?就这么轻飘飘的将人给放了?   “我乏了。”   清微没答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苏令蛮知几拱手,还未待清微点头,便已一个箭步跑出了厢房门,跟后面有野兽追似的,但好歹还有神智,在触及三楼楼梯之时,脚又缩了回来。   卯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苏令蛮喘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关注这个不小心被硬塞来的“添头”,下巴尖尖,眼儿细长,身形苗条,一副低眉顺目的老实模样。   可苏令蛮并不敢小觑她,就从她刚刚在东厢房露的那一手,便可知不是凡人。   “进了府门,若我阿娘问起,你便说是在街边插草卖身,被我瞧着顺眼买了回去。可记得了?”苏令蛮嘱咐道。   卯一柔顺地垂下脖颈:“卯一晓得。”   “可还有其他小名?”这名字一听就不正常。   卯一难得露出怔忪颜色,愣了愣才道:“我等皆是主公暗卫,只有代号,并无名字。”   “那你跟着我时,便叫……”苏令蛮目光落到楼梯转角的一簇绿萝上,欢快道:“绿萝如何?”   “绿萝?”卯一低眉浅笑,“绿萝遵命。”   刘轩堪堪走到楼梯口,便看到苏令蛮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苏二娘子都得以逃出生天了,为何还在我这危险之地逗留?”   苏令蛮捏了捏鼻子,谄笑着道:“小掌柜的何必明知故问?”   “我苏令蛮生死之劫都历过了,如今便踩在你东望的三楼上,小掌柜的就不舍得拿出一壶好酒来待待客?”   刘轩简直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指着她鼻子道:“你也是客?不问自来,我不将你丢下去已是对你得起了!”   苏令蛮一把抱住了楼梯的栏杆,摆明车马不肯下去:   “不速之客也是客!”她豁出去了,“小掌柜的,刚刚若我大摇大摆地下了三楼,你那二楼的食客见了,该如何想?不多,我只要两壶!”她伸出了两根指头。   东望酒楼的三楼,在定州人眼里,那是圣地。   若被她这样的给登了上去,贱脚踏贵地,那这圣地的价码,便该跌下来了。   苏令蛮这话,是威胁,亦是提醒。   “你怎么不去抢?!”   刘轩欲哭无泪,只觉得黏上了一坨狗皮膏药,拉都拉不下来。浑刀酒,制法复杂,需沉窖百年才可开坛,他一年才能喝上那么一壶,这苏二娘子倒狠,一来就想要两壶。   苏令蛮坚持地看着他,刘轩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摆手投降:“好好好,不过,你别太过分,只能一壶!”   “成交!”   绿萝看着苏令蛮嘴角处一闪而逝的笑涡,默默地垂下了脑袋,并为小刘掌柜默默地点了根蜡。   “哎,小刘掌柜,新换的衣服不错。”   苏令蛮招了招手道,得了一壶浑刀酒后,头也不回地偷偷下了楼。她领着新到手的添头,揣着心肝宝贝高高兴兴地直接上了苏府的马车。   马车里苏覃不在,早便回去了。   她将酒壶揣在怀里一路带了回去,生怕哪儿撒了,时不时瞅上一眼。   “吁——”,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便冲了上来,嘴里咋咋呼呼道:“酒呢?酒呢?”   直接被苏令蛮当心一脚不客气地踢下了车去。   “你疯了!苏令蛮!”   苏覃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跳脚骂了起来。   苏令蛮顺手将浑刀酒放到绿萝怀里:“帮我拿着,莫撒了。”话还未完,人已经跟个炮仗似得气冲冲跑了出去,撸起袖子道:   “苏覃你个阴险小人,你居然敢阴我!”   她对苏覃的套路太熟悉,在光亮处看到刘轩身上新换的袍子便知道,必是苏覃捣的鬼,不然等规整完二楼怎么也得一炷香时间。   而刘轩提前上楼换衣服之事,绝对有苏覃的份——她有选择性地忘了清微回来之事。   苏覃鼓了鼓腮帮子,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就往大门跑,在快跑进二门处时,被苏令蛮按在地上挣脱不得:“你个泼妇!疯妇!肥妇!”   他硬声道:“是,小爷故意将刘轩的衣服泼脏了,二姐姐,被人抓个正着的感觉如何?”   苏令蛮气不打一处来,手直接扣在他耳上用力一拧,苏覃便“哎哟哎哟”地一叠声叫唤了起来。   鬼哭狼嚎,涕泪横流之态,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绿萝抱着酒坛子,默默地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幕,着实不大懂——   莫非是她这暗卫脱离凡常太久,为何那被揪耳朵的小郎君,一脸又痛又欢?    第22章 赏梅宴(六)   “哎哟,我的两个小祖宗,别闹了,别闹了,这雨正下着,平白弄了一身脏!”   花妈妈正巧经过抄手游廊,听到月亮门处传来的动静,立时边跑边喊地赶了过来,她头疼地看着撕撸成一团的小祖宗,一时无处下手。   青石板路上的雪早就被勤劳的家丁铲干净了,但这雨却半点不带停顿地往下落,直涮得两人跟落汤鸡似的。   “阿嚏——”苏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令蛮顺势收回了手,甩了甩手腕,斜眼往下看:“瞧你能耐的!连我这弱女子都打将不过,以后还能干嘛?!”   苏覃耳根子发红,一个打滚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后袍子皱巴巴团成一团,他浑然不顾,叉腰倒茶壶地指着她骂战:“我呸!就你这疯妇还是弱女子?笑煞我也!镇日里只会撒泼使蛮,长得不好便罢了,脾性还如此大,难怪镇表哥不要……”   说到一半,他又噎了回去。   苏令蛮挥挥拳头瞪他:“你还想找打?!”   苏覃缩了缩脖子,不忿道:“总……总之,今日之事,我也出了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少了我的酒!”   苏令蛮冷笑两声,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道:“阿覃弟弟,真不知道你这心眼子哪来的这么好使。”   她伸手拍了拍苏覃的肩膀叹了口气:“莫非看姐姐我五大三粗的样子,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些没脑子的憨货?枉我还以为你是善心大发,愿意拉拔姐姐一把,没想到还有后招等着呢。”   想到这,苏令蛮便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她机灵,怕是连尸身都保不全被丢到乱葬岗去喂狗了。   苏覃坚持,伸出手道:“你若不给,我就去告诉父亲。”   “去啊,覃小鬼。”苏令蛮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了个鬼脸道:“反正阿爹也打我不过,有本事你让他来抢。”她扬着眉哼着歌朝绿萝勾勾手指头:“绿萝,我们走。”   苏覃直气了个脸红脖子粗,鼻孔都圆了一圈,指着她怒道:“你个臭老赖!大忽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扬着手说不下去,花妈妈在一旁劝他回房换衣,偏苏覃犟着,恨不得将苏令蛮背都瞪穿了。   苏令蛮浑不在意,昂首阔步地往里走,绿萝抱着酒坛子觑了这苏府的小郎君一眼,嗟叹了一声——   又一个被涮的。   苏令蛮的洋洋得意只维持了一瞬,待穿过二门子,便忍不住抚了抚胸口,这账她着实赖得心虚,只能双手合十朝天一拜——   对不起了,阿覃弟弟。   只有一坛,实在没得分啊。   绿萝忍不住道:“小郎君不会寻仇?”   苏令蛮咯咯笑了,柔糯的声音传出老远,“大不了下回他挑衅我便不打他了。”招人恨的语气若让苏覃听了,怕是又要闹上一回。   一路行来,行经正院之时,苏令蛮顿了顿脚步,看看身上湿透了的胡服,转身直接回了揽月居。   巧心与小八边在廊前等着,边闲磕牙,见二娘子领了一个陌生女郎进来,不由好奇地迎了上去。巧心眼尖,见苏令蛮襟前后背湿漉漉一片,立时惊道:“二娘子,你这都去了哪儿,怎这般湿!”   “小刀,小刀,给二娘子提点水来,二娘子要沐浴更衣!”   “哎,好勒!”小刀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苏令蛮一边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迈,待进得屋内忍不住蹙了蹙眉:“这炭怎没烧起来?”   整个房间凉飕飕的,跟外面的凄风苦雨差不了多少。   小八撇了撇嘴:“还不是东厢房那边搞的幺蛾子。丽姨娘当家,抱怨家用不够,要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这不,咱们屋里的银丝炭便没领着。”   “哦?”苏令蛮擦拭的手顿了顿,“有这事?”   “阿娘那呢?可领着炭?”   “夫人那郑妈妈也只要了一小份,估摸着今儿个用完就没了。”巧心嘟着嘴走进来,“奴婢刚去过夫人那一趟,嫁妆丽姨娘倒是一五一十地还回来了,只家用银子没还回来。”   苏令蛮不大在意地摆手道:“这也应当,既是她当家,家用银子便由她管着。”统共也没多少。   “今日也别折腾了,我还有更重要之事,你们来,”她招过巧心和小八,指了指绿萝道:“认识下,绿萝,以后会跟着我一段时间,些许琐事还是你们打理,她只负责看顾我安全,你们且尊着些。”   巧心听出了些许不对,可她到底见识短,便再细心亦想不到她敬爱的二娘子被人往身边插了颗钉子。小八更是粗枝大叶,朝绿萝丢了个爽朗的笑容。   绿萝眉眼弯弯,杵在那笑得极为纯良。   这时小刀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求助似的看了眼巧心。苏令蛮起身,一边绕到花屏后一边问:“怎么了?”小八去橱柜那找了件家常的棉缎裙,往屏风里递进去。   “二娘子,奴婢去提水,厨房那竟然推,推说……热水都给小郎君用了,我们揽月居要用的话,需再等半个时辰。”   “知道了。”苏令将解下的衣裳踢到一旁,漫不经心道,“且下去吧。”   小刀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却听到里面一声“等等”,苏令蛮一边将厚厚的袄子裹了一边出来:“你去寻小郎君,问他要些炭。”   “那,那奴婢该怎么说……”小刀一脸为难之色,简直快哭出来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头偏了偏:“巧心你去,旁的不用多说,就说要些银丝炭。”   巧心虽不解其意,但出于对二娘子的信任,还是带着小刀匆匆起身去了。   小八按着苏令蛮坐到南窗榻前,拿来巾帕帮她绞半湿的头发。绿萝仍然抱着那坛子酒,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连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   苏令蛮支着下颔,视线落到白白胖胖的十根手指上,指尖还有擦伤的痕迹,细小的伤口密布在虎口,有种隐秘的疼痛。   窗外雨声淅沥,冬雪和着雨水,沿着屋檐往下叮叮咚咚地落,溅起一曲欢歌。   “绿萝,把酒拿来。”她吩咐道。   绿萝觉得不大对劲,她明明是——来监视这位小娘子的,怎么情形好像反过来,做起婢女之事了?一边想着,一边仍然不假思索地将浑刀酒奉了上去。   苏令蛮看着坛口,薄薄的一层泥塑封口,隐隐酒香萦绕。这气味让她想起在西城野林下的两个馕饼,苏令蛮突然觉得有些饿了:“小八,你让厨房给我贴两个,嗯,肉饼子。”   小八以为自己听岔了,二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吃那些干巴巴的饼子了?便是薄贴饼也吃得不大多啊。   “快去,加份莲子粥。”苏令蛮有些不自在地道。   小八无奈地将巾帕收起,看看天色,穿了件蓑衣匆匆去厨房催膳了。   这时房内只剩下两人。苏令蛮起身将酒坛子拎着,三两步来到床头,拉开架子床旁特制的小屉将浑刀酒放好,才吁了口气——为了这金贵玩意,她险些将命给搭进去。   “绿萝,你主公……是什么人?”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答。   苏令蛮起身,踱到绿萝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萧明先生曾经出过一个话本子,你可曾看到过?”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绿萝懵懂地看向她,就像在问:什么玩意?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苏令蛮叹了口气道:“那话本子里的主人公,跟你一样,也是个暗卫,只不过,是个英气的郎君。”   “所以?”绿萝嘴角带笑,细长的眼里却是无波无緖,“不知二娘子想要对绿萝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苏令蛮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歇了探究的兴致:“明日我要去麇谷居士那,你可能跟进去?”   她这话,倒也不是白问。   那日清微去林子,她没看到林木跟着,想来是麇谷不喜外人多扰。   绿萝却完全没这个担心:“二娘子尽管放心去,绿萝会在暗处跟着,必不打扰居士。”   “……那话本子,”就在苏令蛮无聊地快睡着之际,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可否给绿萝一观?”   苏令蛮脸上兴起促狭之意,可惜绿萝低垂着脑袋没看到:“那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册,你等着。”就在她翻箱倒柜找话本子之时,巧心拿着一笸箩银丝炭进了来,眼里还带着兴奋之色:“二娘子,神了!奴婢去拿炭之时,本以为必要受一番刁难,没料到今日小郎君好性子,问也没问就给了一笸箩。”   苏令蛮点点头,“先用着。”   但凡不是个蠢的,便不会想到要用这事刁难她。何况苏覃非但不蠢,还极聪明。他自知丽姨娘既无掌家之能,更无撑家之财,最终这个家,还是会回到吴氏手里。他此番献好,便是为了让她往后能少刁难些丽姨娘。   ——这些,自不必与他人言明,她与苏覃素来心照不宣。   苏令蛮吃过晚食,在房内弹腿踢脚运动了好一会,直到热水提来沐浴一番,才肯安安分分地上床歇息。   一夜听风雨。   许是兴奋之故,苏令蛮压根就没睡着,半梦半醒地过了一夜。梦里俱是麇谷居士那张脸颠来倒去,闹得她脑门疼,以致第二日三更天未到,苏令蛮就麻溜地就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滚下了床。   漫漫长夜,终得见曙光。    第23章 赏梅宴(七)   辰时三刻。   一轮金乌踩着细风慢悠悠地爬到半途, 奋力往上一蹿,便牢牢地扒在了天上,向人间洒下金辉。一辆青帷四轮马车“得得得”地在柳叶胡同匆匆驶过, 直往最里的那家小客栈而去。   马元打着哈欠卸下一块门板, 却听身后一阵马声嘶鸣,一道清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小二,这便是有客来?”   他转过头去, 正对上一双晶亮的黑瞳仁, 丫鬟装扮,眉目有股子神气,马元擦擦手咧嘴一笑:“哎,正是。不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不住店, 也不打尖。”   小八笑嘻嘻地跳下马车,探身掀开帘子,“二娘子, 有客来到了。”一长眉细眼的小娘子率先跳了下来, 怀中还揣着个酒坛子。   马元连忙将另一块门板也卸下来, 哈着腰赶上来,正碰上一白胖小娘子嘭地一声落了地,他愣了愣, 才从衣饰上认出这是主人家:   “小娘子来此, 有客来真是蓬荜生辉啊。”   苏令蛮抬头,正好见挂有“有客来”三字的招牌歪歪斜斜地定在门脸上,宅子低矮逼仄, 街边的积水还在低洼处累着,要进客栈势必要跨过那脏兮兮的充斥了各种烂菜叶的“小溪”。   这客栈还会有人住?   苏令蛮不免怀疑起麇谷居士的品味来,嘴角抽了抽耐着性子道:“你家掌柜的可在?”   “我便是掌柜的。”马元拍了拍胸脯,苏令蛮抬头看了看他身上灰扑扑补丁叠补丁的短打,认真地思考起被麇谷老头忽悠了的可能性来。   “那你可认得此物?”苏令蛮捞起腰间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三角形铜件来。马丁笑眯眯的方脸一收,还不待苏令蛮反应过来,那铜片便到了马元手里。   “看来你认得了。”苏令蛮笃定道。   马元将铜件颠来倒去地看了个仔细,才怀疑地看向眼前的胖娘子道:“你与麇谷居士相识?”   苏令蛮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居士那忌女如命的性子,她得了这信物怎么看都有些邪门。只嘴角保持住神秘的微笑:“掌柜的一问便知。我与居士有约,便在你客栈等着。”   小八忍不住摩挲了下胳膊,哎哟喂,二娘子这笑可真渗人。   “等着。”马元两指弯曲,长上空打了个长呼哨,不一会,一道巨大的身影从空中急速俯冲而来,小八惊叫了一声,“灰面鹫!”   苏令蛮稳立不动,灰面鹫双翅一闪即收,两只鹰爪牢牢地抓在了马元扳指上。   马元目光露出一丝激赏,将三角铜件往鹰爪下面的一个小筒子一塞,拍了拍,做了个手势:“阿红!去!”   “母的?”苏令蛮不无羡慕地道。   马元一脸得意:“可不?我这雌雕可是万里挑一,等闲见不着。”他对这白胖小娘子忽然瞧得很是顺眼,既稳得住,还有眼光,便决意请她入内坐一坐。   街道尽头的穿堂风很有些威力,苏令蛮拢了拢身上的湖蓝大麾,当先便往客栈里头走,边走边吩咐道:“小八留在马车上。”   至于绿萝这小尾巴,那是甩也甩不脱。   寻常的客栈模样,不过比起外面的不修边幅,里面要收拾得井井有条多了,连长凳都收拾得锃光瓦亮。   “坐,小娘子,可要吃些早点?”   “不必劳烦。”苏令蛮顺势坐了下来,绿萝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背后,马元有意无意地朝她瞥了一眼,谑道:“小娘子身边藏龙卧虎,果然不同凡响。”   “那还用说。”苏令蛮拉大旗扯虎皮,毫不羞愧,顺手操起桌上的粗盏,“可有茶?”   “哎哟,瞧我这记性——”马元一拍脑门,“等着!”脚下已经虎虎生风地往后厨房而去。苏令蛮看着他,冷不丁问道:“绿萝,你觉得这马掌柜功夫……如何?”   “马掌柜深藏不漏,绿萝多有不及。”   “哦?你也打他不过?”   “打他不过。”绿萝很谦虚,摇头道:“这功夫路数绿萝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人便是曾经的大梁国师——”   “墨如晦?”苏令蛮若有所思,莫非亦是出自鬼谷子一门?   她有些不大相信。   这一代鬼谷子是个奇人,同时有那么个时人皆知的癖好——偏爱美人。曾有句名言:“食以果腹,佐以美色。”   门下亦只肯收美人,不论男女,收徒的第一前提便需皮相好看。据传每到鬼谷子诞辰,这门下溜溜一排,俱是光风霁月的美人儿,一个皮相差些的都找不出来。   君子坦荡荡,若换作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来做,便是猥琐一流,偏鬼谷子门生无数,入世之人都能闯下一番功绩,这做派反倒受人追捧,更使得时人逐美之气益盛。   ——可不肖说这麇谷居士了,便这马元亦是一副不起眼模样,苏令蛮不禁怀疑起传言的真实度来了。   她不禁嘀咕出了声,绿萝忍俊不禁地笑了。   “二娘子不知,我暗卫有一门技法,名为易容。”绿萝极力眨去眼中笑意,轻声道:“易容之术学到高明处,甚至可易骨换声,虽绿萝没见过,但……”   “嘶——”脸上传来的剧烈痛意让绿萝的细眼都瞪大了一倍,苏令蛮满意地扭了扭,发觉指下没什么异样才收回手,悻悻道:“我就试试你易没易容。”   “看来是没易。”   绿萝哑口无言。   她发觉自从跟了这小娘子,短短几日这心情起伏便比从前一整年都大了许多。   马元端着一壶茶健步如飞,这般快的速度下,壶内涓滴不出。苏令蛮抚掌便是一个马屁:“掌柜的好本事!”   “好说好说,”马元憨憨一笑,顺势坐到了苏令蛮对面,殷勤地为她倒杯茶。苏令蛮执起粗盏喝了一口,意外地发觉这茶水清冽,入口回甘,与她曾有幸喝过的银杉针叶不相上下。   “小娘子可否与我说说,那老顽固……不,那居士可是答应给你治病了?”马元满脸好奇之色。   苏令蛮放下茶盏,挑眉道:“掌柜的缘何想知道?”   “小娘子明知故问,”马元斜她一眼,苏令蛮敲了敲桌子:“这样,掌柜的让我见见真容,我便与掌柜的说说这前因后果,如何?”   她实在好奇得紧。   马元一听,悻悻收回目光,慢吞吞地站起来:“不说便不说,稀罕!”   正说话间,门外马嘶长鸣,一道清亮欢快的嗓音传了进来:“可是苏二娘子到了?”狼冶将马一栓,人已像只欢快的麋鹿冲了进来:“二娘子,居士让我来接你。”   苏令蛮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小郎君神速!”   “其实昨日居士便接到了杨小郎君的消息,说你得了酒今日必会早来,我一大早便紧赶慢赶地自林间过来了,正巧接到阿红消息。”   狼冶一张娃娃脸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走走走,”苏令蛮等不及,一口将粗盏中茶水喝了,朝马元摆摆手:“马掌柜的,我可走了!改日再会。”   三人一行一溜烟地出了门,徒留马元风萧萧遥立街中,半天没回过神来——现在的年轻人,怎都这般急躁,忒不尊老!   马车行至小树林,已是日上中天。   阳光当头洒下,晒得苏令蛮暖融融的。她小心翼翼地揣着酒坛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跋涉,一夜风雨,林子的地面泥泞难行,一脚踩下去便带起一腿的泥。   苏令蛮歆羡地看着狼冶,这小郎君不知如何功夫,这般行来裤脚管上竟是半点不沾,“小郎君,你这……可是传说中可飞檐走壁的轻功?”   狼冶摇头:“没那么玄乎,我这本事还飞不了檐走不了壁,倒是有一人可以。你也认识。”   “我?”苏令蛮狼狈地再拔出一脚,喘气道:“谁?”   “就那杨小郎君啊,他那身功夫,可是出类拔萃,等闲三四十人根本进不了身。”说起那人,狼冶是心服口服,“当年杨小郎君拜师之时,不过是个三岁的小儿郎,便已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未有一日懈怠过。”   “就是那性子……闷了些,不理人。”   苏令蛮默默点头,不能更赞同。   两人一路唠嗑,等苏令蛮好不容易踏上那间小茅屋,腿上的泥几乎可以砌面新墙了。她看看这农家小院,篱笆墙内,小鸡乱扑腾,故地重游,竟有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居士,我拿酒来了!”苏令蛮欢快地朝里喊了一声,随在狼冶身后进了院子,还未到廊下,便将靴子褪了,光脚落在了走廊的木地板上。   麇谷居士刚刚出门,便对上了那一双肥胖小脚丫,瞠目结舌,脸涨得通红。   苏令蛮快走几步,将浑刀酒往他怀里一塞:“居士,酒来了,你可不能食言。”   “成何体统!你,你,成何体统!”麇谷跳脚,“快将鞋穿了!狼冶!狼冶!你死哪去了!”   狼冶匆匆跑出来,不过一会,便已经换了一件青布外袍,无奈道:“居士,又有何事?”   “快去拿双草履来,没看人小娘子光着脚呢?!”麇谷遮着眼背过身去。苏令蛮翘了翘脚,有些不自在地将其往裤腿里收,为了方便,她出门换了身胡服。此时也不大明白前日能帮她换衣裳的老居士今日怎么跟个穷学究一般,臭讲究起来。   她定州可没那些个酸腐规矩,大姑娘小媳妇光着脚下田,那是常有之事。   狼冶了然,匆匆回房拿了双草履递来,他细心,还拿了新的麻布袜:“小娘子,这鞋有些大,将就着穿,地上凉。”   麇谷居士哼了一声,捧着酒坛子率先进了东厢房,“穿好鞋进来!”   苏令蛮将鞋袜重新穿整了,也不顾腿上的泥浆,直接进了东厢房。麇谷老神在在地坐在八仙桌旁,手旁摆了一整套银光闪闪的长针,粗细不一,长短不同,苏令蛮看得心里直发憷。   但她到底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过略一犹豫,人已到了房内:“居士。”   “坐。”麇谷轻描淡写地道。   苏令蛮顺势在他下首位坐下,伸手递过,麇谷搭在脉上好一会,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并一一查验了口腔,耳后,沉吟良久,直把苏令蛮弄得心里惴惴不安,才道:   “你这疾,非病,实为中毒。”    第24章 赏梅宴(八)   东厢房内死一般的寂。   麇谷居士叹了一声:   “老夫之前诊脉不细, 原以为你是形经紊乱,导致内郁外发,如今看来, 不止这一重因。你实是中了一种毒, 此毒为慢性,日日入口,虽不至致命, 却会让人面目全非。且看, 你舌苔厚白,耳后青斑,若非你经常锻炼,呵呵。”   “如何?”   “那要比你如今还大一个半。”   ——比如今的她还大一个半?想到那场景, 苏令蛮忍不住浑身颤了颤,怕是连揽月居的门都得特制了!   “何其毒也!”苏令蛮不禁坐直身子,指甲几乎刺破掌心:“可能解?”   “自然能。”   麇谷居士捋了捋八字胡:“待老夫为你放血行针十日, 配上特殊汤剂, 这毒便可自去也。只是……”   “只是什么?”苏令蛮最恨这等有话不好好说, 非得吞吞吐吐卖个关子的,偏麇谷这老头偏爱这一套,急得人想跳墙。   麇谷面色肃然, 目含怜悯, 他这辈子见过的太多,可对一个小女娃娃便施展这般阴毒手段之人,也着实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何况这离覆子之毒,寻常人根本不知晓,也不知那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如此对付一个小娃娃。   “你中毒年限太久,毒入宫胞,以后恐难孕子嗣。”   在这样的时代,一个女人若不能孕育子嗣,几乎等于判了死刑。   苏令蛮心中蓦地一空,鼻梁酸涩,忽而有泪意上涌。她一点都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要处心积虑地对付她,甚至在她还是垂髫孩童之时,便预谋着要毁了她的将来。   花期未至,而花已半谢。   狼冶怔怔地走进来,面上的欢快消失无踪,苏令蛮极力眨去眼中的泪意,莞尔一笑:“无妨,我本也不打算嫁人。”   林中太阳本便不盛,此时细碎地洒进来,恰恰照不到苏令蛮那一隅,她宽宽胖胖的身形微缩成一团隐在暗处,让人看了便心中无端端一揪。   麇谷居士伸手抚了抚她头顶,露出自己都不曾意料到的温柔:“傻丫头,事情未至绝境,又何必自馁?老夫虽不能解,可老夫的师傅能解。只是……”   他为难地看着眼前的胖娘子,“你现下……恐污了师傅眼睛。”   “居士,您这说话老爱大喘气的毛病可得改改了。”苏令蛮挤了个鬼脸,笑了起来:“鬼谷子果然与名不虚传。居士不妨先帮我将毒解了,我阿蛮既能做胖子中的万里挑一,便也能做这瘦中美人!”   狼冶着实不太懂女人——尤其是眼前的小娘子,眼看要哭,忽而又笑,疯子似的。   苏令蛮略振作心神,便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将害了她的内鬼揪出来。   世上绝无无缘无故地暗害,一切都其来有自,何况这般日日年年的下毒,若非有极大仇怨,谁会来做?而又有谁,有这般恒心手段,买通了她身边之人下毒?   不过,苏令蛮还有一点想不通。   若想害她,又有那本事差遣她身边之人,为何不直接下毒毒死她,非得绕那么一大圈子,图什么?   “好!好得很!”麇谷居士第一回 觉着自己以往是大错特错,世上好儿郎千千万,却也有大气磅礴之女郎!他就觉得眼前小丫头甚合心意,不拘泥于世情,拿得起放得下。   “你叫阿蛮,可对?”苏令蛮点点头。   “阿蛮,这半月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老夫这,老夫保准将你治好,再赠你副养肤的方子,你好好养着,届时,老夫亲自待你去师傅那,让他出手为你诊治!”   “当真?!”苏令蛮心花怒放地站了起来,细碎的阳光洒在晶亮的瞳仁里,透着光,笑了开来。   狼冶也惊了,若说此前居士出手诊治面上还有些不情不愿,此时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竟连鬼谷子那都打了包票,实在第一回 见。   麇谷哈哈大笑,两条法令纹陷得更深,鼻翼翕动:“当真。”   “说好可不许反悔了?”她伸出大拇指晃了晃:“按章打钩,谁变谁小狗!”   麇谷:“……”   他也不知今儿个是吃错什么药了,竟肯做这幼稚之事,无奈地伸出大拇指往上摁了摁,“好,谁变谁小狗。”   “小郎君,可有空帮个忙?”   “说吧。”狼冶嘴角带笑,看来心情极好。   苏令蛮从腰间扯下一块玉珏递了过去:“去林外找我家小八,就是你晨间看到那个扎了两个小揪的,你让她帮我回去拿些换洗衣物过来,等等,”她抬头在屋内寻了会,终于在角落找到一管狼毫,在随身绸帕上匆匆写就,也一并给了狼冶道:   “交代小八此物交给巧心,让她给小郎君,便说……便说这几日府里劳他看着了。”   “你母亲那可有话要交代?”狼冶看也未看,将帕子随便叠了叠就塞进袖里,苏令蛮征了怔,半晌才笑着摇头道:“不必了。”   随着门帘子轻晃了晃,狼冶抬脚便出了房门。   苏令蛮半眯着眼,懒懒地躺在美人靠上。阳光透过半开的窗轻轻洒进来,给周围镶了层金边。身上的大麾已然解开,她将裤腿上的泥用布擦干净了,便老实不客气地晒起了太阳。   “咔啦——”一声,麇谷毫不留情地将窗关上了,“一会你要扎针,不能见风。”   苏令蛮乖巧地应了声,眼见麇谷拿着针包过来,眼睫便不由自主地颤动,她深吸了口气,猛地将手伸了出去:“居士,扎吧!”   麇谷面无表情地拍落她手,“换一只。”   接下来之事,苏令蛮再不肯回顾。她从未想到一根针居然会这么疼,从脑袋到手臂到小腿,她被扎得跟只刺猬没什么两样,每根针尖都跟钻进了骨头缝似的,让她疼得直抽抽,扎完一边换一边,而每隔一炷香时间,麇谷还会以小刀割皮放血。   苏令蛮深深觉得,这一趟下来,自己这身肥肉估摸也会瘦上好大一圈——纯粹是折腾瘦的。   不知过了多久,麇谷终于停下了扎针,一根根地往回收。   “阿蛮,好了。”   “接下来还有十四日,日日如此,一会狼冶煎的汤剂你记得喝了。”   麇谷收起针包,脸现疲倦之色,这一次行针放血经历了将近六个时辰,他治了多久,便站了多久。   苏令蛮欲起身坐起,却被麇谷阻止了,“歇着吧,你今日也累了,不必起来。”   “多,多谢居士。”许是自小关切的人少,但凡出现个对她好的,苏令蛮便忍不住内心翻涌,可翻腾的谢意到了嘴边又也吐不出口,反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无事。”麇谷神秘地朝她笑了笑,“正好老夫新想了个法子,试试效果。”他颠了颠手中盛了小半碗血的瓷碗,“可惜还不够多。”   苏令蛮浑身一凉:“居士这放血莫非……”   “莫多想,行针逼血,是为了清除你体内的余毒。只不过……老夫一不小心多放了点,正好给你换换血,反正你壮,莫怕。一会记得喝碗猪血汤,老夫让狼冶煮了。”   苏令蛮欲哭无泪:“居士,阿蛮可不是那血猪。”   麇谷拍拍她,不负责任地袖着手晃悠出了门,摆摆手又吩咐了遍:“一会记得喝猪血汤,多多益善。”   苏令蛮命门被制,便是不忿也只能乖乖闭嘴,她朝天懒躺了会,突然道:“绿萝,你在么?”   绿萝“恩”了声。   “那你说说我身边那人会是谁?”   果然,一如既往的沉寂。   苏令蛮本来也没指望绿萝回答,自言自语道:“巧心自小便跟在我身边,家生子,我二人情意甚笃,不可能。小八虽来得晚,但素来对我忠心耿耿,性子又直,更不可能是她。可能日日接触我饮食的,出了这两人,其余人都近不得身啊。”   “小刀……小杨……”   揽月居的人都被苏令蛮念叨了个遍,绿萝听得脑袋犯浑,忍不住开口道:“正院的呢?”   “阿娘那的?”   果然是一叶障目。   苏令蛮蓦地坐了起来,指尖传来一阵剧痛,十指连心,她“嘶”了声,及时止住了叫声。阿娘那的……   “你想到了?”绿萝有些好奇。   “不,我只是突然觉得,”苏令蛮转过头,茫然道,“我不太明白。”她以前虽饱受嘲笑、欺辱,却从未要反欺旁人。也从未想过人心会险恶至此,在她幼时便处心积虑要毁了她。   ——为什么呢?   绿萝看着苏令蛮的面色,抚了抚胸口,不知怎的,那里有块东西要浮起来,让她想为眼前之人落一落泪。   作者有话要说:   提示:里边所有关于药材、医术,纯属作者胡扯,请勿当真。 第25章 赏梅宴(九)   半月时间, 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过了。   但对苏令蛮而言,这半月简直是度日如年, 几乎要熬白了头发。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接连十几日没运动,她都能感觉这身肥油像见了光,蹭蹭蹭地被狠狠涮下去了一层。   “今儿个可是最后一日了。”   “是, 最后一日了。”苏令蛮咬牙忍着身上窸窸窣窣的麻痒, 问道:“居士,阿蛮一直想问个事。”   “说。”麇谷在她头顶落了一针,手又快又稳,还摁着针头往里钻了钻, 苏令蛮忍不住呻吟了声,咬牙道:“当年您为宇文将军刮骨疗毒之时,他可有骂娘?”   “……?”   麇谷落针的手停了停, 没明白她意思, 难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阿蛮想骂。”   苏令蛮扁了扁嘴, 露出个委屈的神情。如今她脸瘦了一圈,勉强能看出原来的轮廓,眼睛周围的肉少了些, 眼睛便撑大了点, 凑近能看到齐刷刷的睫毛和长翘的眼尾,瞳仁晶亮,这样看人, 尤为无辜。   麇谷丝毫不为所动:“宇文将军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他没娘。”语毕,又狠狠一针扎了进去,苏令蛮猛地一抽,倒“嘶”了口气。   可她……有娘啊。   “这针,怎么越,越扎……越疼?”苏令蛮痛得差点没晕过去。   麇谷面无表情地安慰她:“不妨事,现在还没到疼的时候。”   苏令蛮想掀桌:这是哪门子安慰?   ——活该老头打一辈子打光棍!   老光棍麇谷从针包里抽出一支尤为细长的针到苏令蛮眼前晃了晃,慢吞吞地解释道:“最后一针了,收尾针,有点疼了,你忍着点。”   话还未完,手起针已落,直直插入苏令蛮头顶,只露了个针头在外晃荡。苏令蛮“嗷”地一声痛叫了起来,叫声之惨烈,响遏行云,直让闻者丧胆。   狼冶探了个头,见苏令蛮疼得手脚抽搐,面色青红,忍不住幸灾乐祸道:“阿蛮,你这叫的可比我上回打的豪猪还惨。”   苏令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挤出来句话:“滚,滚蛋!杀猪那,那是一刀断,我这,我这……”话未说完,眼皮一翻,生生给痛晕了过去。   “昏了也好。”   麇谷自言自语道,探手将针头往里再钻了钻,直到一道深深的黑线自十指逼出,连连挑针放血,全神贯注地连狼冶进来都没注意。   黑血流干,直至鲜红的血液,麇谷才停止了手上动作。   整整一海碗的血。   狼冶帮着麇谷将银针一一拔出消毒,待拔到最后的收尾针时,突然叹了声:“居士,阿蛮真是我平生仅见……”他顿了顿,发现没找到合适的词,又道:“当年居士为杨小郎君拔除寒疾之时,他才六岁吧?”   麇谷颔首:“是,杨小子当年六岁,当时他寒入骨髓,要自骨行针,当时老夫还以为他撑不过去。”   “当年居士称,为杨小郎君拔疾不亚于刮骨的一半疼,那阿蛮呢?可有过半?”   “岂止。”麇谷袖起手,将针包往咯吱窝一揣,慢悠悠地晃出门:“这十五日,日日煎熬,一日疼甚一日,到今日,已比刮骨疗毒更剧了。”   “难怪……”狼冶叹道,“居士,您曾有言,女郎不过尔尔,多阴柔狡狯之徒,贪慕虚荣之辈,如今看来,是您片面了。”   麇谷冷哼了声,“世独阿蛮尔。”   至于旁的,他该不医,还是不医。   “居士你——”   “休得废话,阿蛮一会该醒了,你快去给她多煮点猪血汤补补。”麇谷吹胡子瞪眼地赶人,狼冶只得讪讪而去。   苏令蛮这一昏,便是半日。   待她醒来之时,天已近黄昏,金乌西落,唯一丝燃烧过的光晕残留在天边,透过窗纸,落了一点在榻边。   屋内一片静悄悄。   “绿萝?”苏令蛮习惯性地叫道。   “恩。”   “我这……是晕过去了?”苏令蛮抬腿下榻,惊讶地发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有记忆的年数,她便不曾有过这般浑身清爽的时刻。   苏令蛮习惯性看了看十指,发觉每根手指都被细心地包好上药,乍一眼看去就跟肥嘟嘟的白萝卜似的:“居士人真不错!”   “绿萝,你看我现在可有变瘦些了?”   她兴奋地转了个圈。   这全是男人的农舍,不肯舍得备个镜子,苏令蛮捏捏脸蛋虽觉得肉稍微少了那么些,可就着打来的清水到底看不真切,便忍不住日日要问上绿萝一回,直将绿萝问得快没脾气。   她装不在。   苏令蛮也不恼,想到自明日起便不需再受这针扎之刑,心情好得几乎可以上天,雀跃着跑了出去:“阿冶!阿冶!”   她与狼冶年龄相近,性情相投,这几日混了得投机,已经互相称起姓名来。   “在这呢。”狼冶端了个瓷盆出来,重重地落在中屋,指道桌上道:“来,阿蛮你的,吃吧!”   ——这么一大盆?   苏令蛮无语地看着八仙桌,这盆子约有平日洗脸的铜盆大小,盆中红红白白一片:“阿冶,你这是喂猪呢?”   “可不,”狼冶笑嘻嘻地敲了敲盆子:“以形补形,居士让我多煮些,好助你补些血气。”   许是日日见到的缘故,他并不觉得阿蛮瘦了许多,初初看去仍是个胖丫头,但已觉得顺眼不少,加上皮白发黑,瞳仁晶亮,平白便觉得乖巧了。   苏令蛮闷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瓷碗给自己勺了一碗汤,汤底不知煮了多久,浓香扑鼻,不过一会,便囫囵着一碗下了肚。   她用筷子捡了些红色的猪血片吃了些,待感觉差不多了,便停了著。   “就这么多够了?不需加碗米饭?”   苏令蛮讪讪地道:“不必,一碗汤便尽够了。”许是胖怕了,她习惯性地控制自己不多吃,再好吃也不成。   狼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知怎么的,不那么是滋味。   他幼时父母罹难,在跟着居士前很是过了段忍饥挨饿的日子,在心里那是吃饭大过天,便不那么能理解苏令蛮的选择,不由问道:   “二娘子,这变瘦,当真比吃饭还重要?”   苏令蛮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苦笑道:“阿冶,我不曾挨过饿,却真正被人明里暗里地嘲讽过无数回,自尊被踩在别人脚底下捡都捡不回来的滋味你没尝过,所以……”   “互相理解吧。”   她眉眼弯弯,笑得一脸无奈。   “是啊,狼冶你小子——”麇谷居士伸了个懒腰从西厢房里出来,“莫管东管西了。”   苏令蛮恭敬地站了起来,“居士。”   麇谷满意地看着她头顶的小揪,忍不住上手抚抚,“阿蛮啊,你也莫太逼着自己了。此番你毒解了,还需好好将养,吃,是要吃的,不需多,八分饱便够。”   “可——”苏令蛮抬头想反驳,却对上了麇谷居士不赞成的脸:“老夫得批评批评你,若非你过去经常锻炼,照你那么吃法,早该将身子弄坏了。”   “吃食,切忌暴饮暴食,可也不能过饥,规律有序即可。老夫敢打包票,若你照老夫说的做,再配上专门给你调的养身汤,不出半年,必能跟这满大街的小娘子一般,瘦下来。”   苏令蛮眼睛一亮:“当真?居士要给我调养身汤?”   “莫非你以为除了毒,你这身子就不需养了?”   麇谷瞪她一眼,“往后每隔十日,你都需来老夫这诊脉,根据老夫调的方剂泡汤浴调理,方能将你耗去的气血补回来。”   苏令蛮心里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将麇谷居士抱起来转上两圈,她执起麇谷的手,双眼湿漉漉地道:“居士,你对阿蛮真好。”   声音软糯,像林间的小鹿呦鸣。   麇谷发觉自己千锤百炼的心突然软了一块,不自在地抽出手清了清嗓子,似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居士这是什么?”   “欠条——三千两银子。”麇谷点了点纸张,“明天回去记得送过来。”   “三千两?”苏令蛮瞪大了眼睛,按照母亲庄上和铺子的出息,一年不过两千两出头不算开支,要拿出三千两的话……   恐怕要刮层皮下来了。   麇谷坚持:“老夫出手,绝不降价。”   ——苏令蛮的感激涕零一下子全都喂了狗。   “明天,记得。你不拿来,老夫就让狼冶上门去收。”   “哦。”苏令蛮嘭地坐下,老实不客气地重新勺了一碗汤,打算将这三千两能吃一点就吃一点回来。   ~   一夜无话。   当苏令蛮怀揣三千两巨债忧心忡忡地坐着马车回苏府,连小八时不时的称赞都觉得不甜不美了。   绿萝在一旁偷笑,被她瞪了眼。   “二娘子,这可不怪我,麇谷居士出手向来出了名的贵,尤其是……宰熟不宰生。”绿萝幸灾乐祸地道。   “还有这说法?怎么跟一般人颠倒过来了?”   ——不都宰生不宰熟么?   苏令蛮撑着下巴犹自不解,一双眉毛差点结成麻花。   “高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小八点头赞道。   苏令蛮朝天翻了个白眼,懒洋洋道:“自然与众不同,你二娘子我穷得要掏家底了。”   小八看呆了一瞬:“二娘子,您翻白眼真好看。”   苏令蛮:“……”   有这么夸人的么?她忍住自己想要扭一扭小八耳朵的冲动,叹了声:“小八哎……”莫再卖蠢了。   绿萝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角落,八风不动。   苏令蛮权当小八的称赞是过耳穿堂风,兴致不高,脑子里还在转悠着那三千两该去哪儿挖去。   马车一路得得向东走,穿过巷尾一转,便到了苏府门前。   那里已经率先停了一辆黄楠木马车,熟悉的莲花轻粉宫纱装饰,小八回转身朝车内道:“二娘子,罗三娘子来了!”   “小婉儿?”   苏令蛮掀开车帘子:“她来了?”   正巧,罗婉儿的贴身丫鬟妙音行色匆匆地走了出来,小八喊了声:“妙音!”   妙音转头一看,恰看到马车旁立着的一人,靛蓝色大麾,露出一角藕荷色裙摆,白胖白胖的,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怎突然觉得,那苏二娘子漂亮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阿蛮是胖子中的万里挑一,不服来挑!    第26章 赏梅宴(十)   罗婉儿听到动静, 半探出了脑袋往外看。   苏令蛮只见一白面包子顶着满头的珠串往自个儿这边瞅,连忙挥挥手笑开了花:“小婉儿,这呢!”   能与苏令蛮交好的, 自然不是那娇滴滴文绉绉的女儿家, 罗婉儿唰地一声便掀帘出来,动作幅度大得让车前挂着的铃铛不住地响:“叮铃铃叮铃铃——”   苏令蛮走上前,袖着手笑眯眯地看着罗婉儿下车。   她亦是宽胖身材富态脸蛋, 与苏令蛮同为定州城闺秀群里的边缘人物——独个儿的两人帮, 平日里交情好得几乎可以同穿一条裤子。   “阿蛮,你,你是不是背着我减……瘦了?”罗婉儿迟疑不定地觑着苏令蛮,将她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苏令蛮转了个圈, 张开手不无得意道:“怎么样,小婉儿?”   “好像是有些变化。”罗婉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支着下颔, 双层的下巴露了出来, “不成, 你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几日来了两趟,都没寻见你, 可是去什么好玩的地儿了?”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苏令蛮伸手牵过她进了大门, 一边吩咐门房将马车安置了,拉着她往正院的花厅走:“走,我与你说道说道。”   堪堪走到花厅门口, 便见到苏大管家带着青竹守在门口,苏令蛮这才忆起今日是沐休日。   可阿爹这人一旦沐休不是去喝花酒就是去喝花酒的路上,难得会在花厅正经议事,不由压低了声音好奇道:“我阿爹与何人在里面?”   青竹恭敬道:“是大舅老爷上门,说要与老爷商讨些要事。”   原来如此。   苏令蛮颔首,拽着罗婉儿转了个身:“走,去我那苑去。”   经过抄手游廊,三进的院子错落地种了些树木,前阵子离开时还是一片萧瑟,光秃秃直立天地间,如今回来枝头业已密密冒出一层新绿,初显葱茏之态。   林中不知时日——不过半月,苏令蛮竟觉得恍如隔世。   “……阿蛮,你是怎么了?”   罗婉儿挥了挥手,苏令蛮骤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站在走廊上对着一株树发起了呆,不由好笑地摇头:   “也没什么,大约是……地狱重回人间?”   她说的含糊,只绿萝听清了。   眼前一片新绿,北风作了东风,阳光从容洒下连空气都仿佛有了春暖的意味,绿萝突然也忍不住弯眼笑了笑。   罗婉儿心粗,丝毫没察觉身边人的情绪波动,朝不远处的正院努了努下巴:   “阿蛮,还未及拜见伯母,不如先行见过再到你屋里玩耍?”   罗婉儿来这苏府是来熟了的,许是爱屋及乌,每逢她来,吴氏便招呼得无微不至,是以向来极喜欢吴氏。   “也好。”苏令蛮颔首,罗婉儿看着她面上的冷淡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阿蛮,我做梦都想有个温柔的阿娘,怎么到了你这,就老大不乐意了呢?”   思及家中那个时不时拎着大刀追她两条街的阿娘,罗婉儿便忍不住叹大气,觉得还是吴氏这样柔声细语从不大小声的阿娘更趁她心意。   苏令蛮是有苦难言,无声地斜了她一眼,双眸含波,直看得罗婉儿心里一软,她抚了抚胸口“哎哟”叫了一声:   “阿蛮,你莫不是去妖精窟里修炼了?怎么光一个眼神,我这心里便扑通扑通的?”   她这话自然是夸张,苏令蛮并未当真,笑了一声便不理她。   两人谈笑间,正院已近在眼前,丁香本守在门口打帘,见苏令蛮和罗婉儿联袂而来,急匆匆地跑进去报喜:   “夫人,二娘子回来了!罗三娘子也跟着看您来了了!”   吴氏手中做了一半的针线活立时停了,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阿蛮回来了?”话说着,人已匆匆走了出去   苏令娴本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此也一并站了起来,一脸欢喜地走出了房门。   “阿蛮,你可终于回来了,想死娘了。”   苏令蛮刚入廊下,便被吴氏捉住抱了个满怀,她无奈地拍了拍吴氏肩道:“阿娘,莫哭,有人看着呢。”   其实苏令蛮身量高挑宽胖,比吴氏还高出半个头,若不看脸容发饰,光从背后看去完全是掉了个的“母女”。   苏令娴安安静静地站在吴氏背后,心中总感觉有那么丝异样,可左右看来,却又找不出哪里不同,总觉得阿蛮这一趟回来……好似不大一样了。   苏令蛮推开吴氏,正对上苏令娴狐疑的眼神,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大姐姐,阿蛮回来你不高兴么?”   “哪里的事,”苏令娴嫣然一笑,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样,仿佛从前那些龃龉都不存在过似的:“二妹妹说笑了。”   吴氏揩了揩眼睛,不好意思地朝罗婉儿点了点头:“婉儿也来了啊,伯母失态了,走,去里边坐坐。”   郑妈妈也喜笑颜开地道:“二娘子,你是不知道,你这出门的半月,夫人是日日盼夜夜想的,总算将你囫囵着盼回来了。”   “阿娘就爱瞎操心。”   苏令蛮笑嘻嘻地道,只旁边苏令娴时不时扫来的眼神让她眉间跟夹了苍蝇似的:“大姐姐,缘何总偷看阿蛮?”   苏令娴一怔,摇头道:“二妹妹你啊,这张嘴就是不饶人。大姐姐是看你……恩,好似变了些。”   “阿蛮也要长大了,当然要像个大姑娘了。”苏令蛮做了个鬼脸。罗婉儿笑嘻嘻地打了她一记:“阿蛮,你羞也不羞!”   吴氏率先落座,听罢温柔地笑了:“阿蛮素来就这促狭性子!娴儿你莫见怪。”   苏令娴摇头笑道:“母亲您太见外了,只是……二妹妹这一趟不知去了何处?怎感觉好像吃了苦,平白瘦了许多,让我这做姐姐心疼的。”   猫哭耗子假慈悲。   苏令蛮暗中呸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大姐姐,你何必明知故问?当日你将妹妹我夜不归宿之事宣扬得定州城里人尽皆知,便该知道,妹妹我是去寻名医了。”   这事不好瞒,也瞒不了。   ——苏令蛮本也不打算瞒。   她这话兜头来,直接挑破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层皮,若换作脸面薄些之人,怕是立刻要掩面而去。   偏苏令娴还老神在在地坐着,蹙了蹙眉:“阿蛮这话委实没道理,当日之事,是姐姐心中担忧才告诉了阿娘,阿娘才去林中寻你,闹得没法才宣扬了开来,如何能怪姐姐?”   罗婉儿朝苏令娴竖了竖大拇指,无声发了个“服”字。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见其他人都在看她,挥挥袖道:“此番名医帮我诊治有些眉目,可惜这医药着实靡费,大姐姐既然关心妹妹,不如也从囊中支援点妹妹,何如?”   苏令娴咬了咬牙齿,恨自己多事,见着这混世魔王就该立时转身走了才是。   “莫非大姐姐不想让妹妹早日康复?”   屎盆子当头扣了下来,苏令娴只得接着,还得端出个端庄温和的笑来,从牙缝里挤了点笑道:“当然。二妹妹这胖症,大姐姐无论如何都要支持的。”   “只不知大姐姐愿出多少?”   苏令蛮步步紧逼。   苏令娴忍不住暗骂了声恬不知耻,她这回真真是大开眼界,被人要钱要到了门前,还追着要个确数!   她一介庶女,姨娘无傍身之财,阿爹又是个不管事的,这么多年才从牙齿缝里省下来那么点,若报少了,让这罗婉儿说了出去,她在那群姐妹里这脸皮也不好要了。   正当苏令娴犹豫间,罗婉儿一拍桌子,加了把火:“阿蛮,你要用银子怎能不告诉我?我手头松,银子花得快,现在手里拢共也只有三百两,一会让妙音给你拿来!”   “婉儿,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苏令蛮眼泪汪汪,一边说还一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苏令娴。   苏令娴面色难堪,攥了攥胳膊才道:“二妹妹,大姐姐也没旁的能耐,便……便跟婉儿一般,也出三百两。”   苏令蛮见好就收,老实不客气地吩咐小八去跟弄琴拿银子,这下苏令娴那张脸再也绷不住了,青白一片:“姐姐我这体己素来自己收着,弄琴也不大晓得,我这便一块去了了此事。”   说着,与弄琴匆匆出了正房门。   苏令蛮看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忍不住咯咯笑倒在了塌上,吴氏嗔怪地瞥了她一眼:“阿蛮,做人应以宽厚仁爱为要,切不可咄咄逼人,失了德行!”   “阿娘这话好没道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阿蛮素来只知人生快意,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大姐姐既然阴我,那阿蛮自然也要敲点竹杠才行!”   苏令蛮说完,朝罗婉儿做了个鬼脸,两人一同哈哈大笑了起来。   吴氏说她不过,虽觉不对,到底没再说下去,看看窗外时辰,已近午时,不由问道:“婉儿,可饿了么?在伯母这进些饭食再与阿蛮玩去,可好?”   苏令蛮下意识地拒绝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敲碗,卖驴子啦,卖驴子啦,来个好心人把驴子君牵回家啦,可卖萌,会卖身~   驴子:插草卖身中…… 第27章 赏梅宴(十一)   “……阿蛮?”   苏令蛮回过神来, 罗婉儿担忧地以手探了探她额头,两人已经从吴氏的正院出来,回到了揽月居。   “没发烧啊?”   苏令蛮摇摇头, 懒洋洋地坐到了南窗榻上, 伸手去够窗外的月季,“无事,就是前些日子累着了。你可饿了?”   罗婉儿摸了摸肚子:“是有些饿。”   “那便饿着。”苏令蛮支着下巴, 有些没精打采地道。   “你既不肯给吃的, 还问我饿不饿作甚?”罗婉儿摸了摸下巴,不忿道:“这一会,我都觉得自己饿瘦了一圈。”   苏令蛮觑了她一眼:“就这么一会你都扛不住?”   “明知故问,”罗婉儿白了她一眼, “若我扛得住,就不是现在这体型了。”她拉了拉身上的肉。   大抵蜜罐里出来的孩子皆是如此,罗婉儿虽因体型被定州城里的小娘子不待见, 却有个极坚韧的母亲和慈爱的父亲, 两人好得蜜里调油, 堂堂一个太守,连个通房小妾都不纳。   苏令蛮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同她换一换。   “不是我不给你吃, 实在是我这……”她看了眼天真不知愁的罗婉儿, 咽下了后半句,“我这不多日没回,现下没的吃。”   “你不是想问我这胖症怎么回事么?”   罗婉儿好奇地凑过了脑袋, 苏令蛮挑挑拣拣,将能说的说了一些,尤其格外夸大了自己的英武机智,将那去东望偷酒之事叙说得跌宕起伏,一唱三叹,直听得暗处的绿萝叹为观止。   ——若这苏二娘子下海说书,怕这定州城里的说书人都要失业了去。   一同胡吹,将罗婉儿对苏令蛮的崇拜渲染到极致,直到听到翻个跟头便从三楼腾云而下时,她才恍然回过了神:   “阿蛮,你又吹牛皮!”   苏令蛮似真似假地摇了摇头:“婉儿,这可是真的,你可别不信。”   罗婉儿是真不信了,只道:“也就是说,你寻到了一个郎中医好了你这胖症?”   “恩。”   苏令蛮下巴磕在窗棱上,暖风过境,吹得人熏然欲睡。   罗婉儿细细将她看了遍,心中微动,谄着脸坐到了苏令蛮身边,伸手捏了捏她下巴上的肉,“好似真瘦了些,如何,能将郎中给我一并医一医?”   苏令蛮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不成。”   “为何?!”   “小婉儿啊,你……这胖,纯粹是吃出来的。”苏令蛮叹了口气,“我那是行经紊乱,是病;你啊,是口腹之欲,戒不了的。”   “若想瘦,每日与我一同练些拳脚功夫,再少吃你阿兄阿爹买来的那些个玩意,自然而然便瘦下来了。”   罗婉儿一想到那情景,浑身一凛,顿时摇了摇头:“不成!窈窕诚可贵,吃食价更高!不成不成,我还是歇了这心吧。”   “对了,小婉儿,你这两趟三趟地往我这赶,可是有事?”苏令蛮太了解罗婉儿了,她既懒又馋,平日无事都是她去寻,这回亲自上门来,必是有事。   罗婉儿垮下了脸:“还说呢,你那日让小厮带话说不去赏梅宴,那可不成!”   “为何?”苏令蛮手里攥着个月季花枝转了转去,听完话看了罗婉儿一眼,“这赏梅宴不是你阿爹为了欢迎京畿贵客办的?少我一个应该不差吧?”   这时巧心倒了一壶茶上来,一人斟了一盅,罗婉儿正说得口渴,下意识执了面前的茶盏便要喝,被苏令蛮伸手阻了。   “阿蛮,到你这不管饭便罢了,连杯茶水都不给,莫不是怕我吃穷了你?”罗婉儿刚说完,自己便笑了。   苏令蛮示意巧心将茶壶并茶盏一并收了去,才将腿盘到塌上,“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罗婉儿下意识地倾过了身子。   “就是——”苏令蛮蓦然在她耳边大声喊,“素心斋的驴肉火烧要开卖啦!”   罗婉儿猛地跳了起来,捂着耳朵团团转:“对,对,我得赶快过去,不然得赶不上趟了。”看着她急吼吼的模样,苏令蛮捶榻猛笑。   “不对,”罗婉儿意识到什么,跑到墙边博古架上看了眼沙漏,“还剩了些时间,管够。”   “接上面那话,宴会少你一个是没差,”罗婉儿站直了身自,嘟着嘴道:“可我需要你啊,阿蛮。”   “说人话。”苏令蛮摸了摸手臂上乱窜的鸡皮疙瘩,被这一人形巨婴的撒娇给吓到了。   “我阿娘说要在宴席上为我捉个婿。”   “什么?捉婿?”苏令蛮蓦地瞪大了眼睛,抚掌大笑起来:“你阿娘果然是个办大事的。”   “你还笑?我都急死了。”罗婉儿满脸通红,“我阿娘太心急,生怕我嫁不出去似的,想趁着这波找个顺眼的强塞过去。”   因是欢迎京畿贵人的游园宴会,几乎所有定州有些名姓的子弟都来了,苏令蛮表示充分理解,“那你想我怎么帮你?”   “阿蛮你鬼主意多,到时候……”罗婉儿羞羞答答道,“若我看上了而阿娘没看上,你可得帮我想办法!”   苏令蛮呆了呆,原以为是让她来搞破坏的,这她擅长,可做红娘……   她八百辈子都没做过,委实没什么经验。   还是摇了摇头:“婉儿,我若能将自己顺利嫁出去,还会被镇表哥退婚?再说,若你看上人家人家却没看上你,让我做这强人所难的坏人,我不干。”   罗婉儿呆呆地点头:“那怎么办?”   苏令蛮揉了揉额头,“这样,若你阿娘看上了但你没看上,我帮你想法子解了。但其他的……你自己决定。”   “也就是说,赏梅宴你肯去了?!”罗婉儿跟孩子似的欢呼了起来,觑眼撇了下沙漏,立时跟火烧眉毛似的蹦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挥手道:   “阿蛮,赏梅宴见!”   “回见!”苏令蛮收起笑,呆呆地在塌上坐了会。巧心领着丫鬟们退到了走廊下,小声地絮说着什么,听不真切,却能辨析出其间的欢快。   她垂头摸了摸肚子,幽幽地道:“绿萝,我饿了。”   绿萝无声。   苏令蛮也不在意,她此时只想找个人说一说话,不知名的情绪在胸口左冲右突,让她堵得慌。   自罗婉儿走后,孤独和恐慌便涌了上来——   苏府不再是那个能让她感到安心的地方。   曾经在这度过的日日夜夜,此时想来,仿佛身边蛰伏着一只吃人的野兽,随时企图将她吞噬。   “绿萝,这个家,太复杂了。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很羡慕婉儿,她阿娘虽然凶,但是每当她受欺负受嘲笑了,她阿娘便会站出来。她阿爹也很好,每次见到我,都会对我笑。她大兄二兄都很好。”   “可我呢?我有什么?”   “这诺大的一个苏府,我连睡觉都睡得不安心。人人都带着面具,谁也不知道这面具下是什么模样。巧心,小八,郑妈妈,明明都对我很好,可背地里什么样没人知道……绿萝,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居然连她们都不敢信。”   “不,”绿萝认真地告知:“人之常情,你完全不必内疚。”   “绿萝,我现在很感激,当初你主公将你派到了我身边……”   苏令蛮的声音闷闷的,仿佛被什么压着,绿萝抬头看着塌上的胖丫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月季花枝残落在榻旁,留下点点青色,仿佛是斑斑泪迹。   “……从前先生教我唯爱以德,可没人教我世界疑我之时,我该如何。”   绿萝安安静静地听着,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半晌才道:“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   “……是啊。”苏令蛮掩面笑了起来,肩膀耸得像在哭:“怎么突然变矫情了。大概肚子真的太饿了。”   绿萝惊讶地发觉自己居然认认真真地在帮监视对象想法子:“其实也不难,去外面吃便可。”那人纵一手遮天,也不可能将外边的吃食都下了药。   “你之前在林子里,是怎么吃饭的?”苏令蛮突然想到一点。   绿萝正要答话,小八已经兴冲冲地拎了个匣子走进来:“二娘子,大娘子的三百两拿来了,你没看到当时她那脸臭的。”   “很好。”苏令蛮拍拍她手,将匣子里的银票接了过来,不多不少,正好三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八,你来我身边几年了。”   小八不明白苏令蛮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事,歪着脑袋在数:“一,二……六年。”   “二娘子,小八服侍二娘子六年了。”   “原来已经六年了。”苏令蛮叹了声,“一转眼,我们小八也快能嫁人了。”   小八的脸登时从白皮涨成了紫皮,跺脚羞道:“二娘子!”   苏令蛮哈哈笑了声,那边厢巧心进来请示:“二娘子,饭点快过了,您还是稍微进一些,不然身子骨怕是吃不消。”   作者有话要说:   绿萝:主公,情况不大妙,敌军火力太猛,我……好像要沦陷了。 第28章 赏梅宴(十二)   苏令蛮最终还是推了。   鉴于五脏庙已经打起了饥荒, 人实在饿得发慌,只得采纳了绿萝的建议,暂时乘车出去觅食。   她颇有些后悔, 刚才便该与罗婉儿一道走, 素心斋的驴肉火烧是一绝,喷香又管饱,她还能存几个当明日的饭食, 可惜每日限时限量提供, 需要靠抢的,如今再去肯定是赶不上趟了。   “走,去东望酒楼。”   苏令蛮将银票收起,与自个儿存的五百两一同锁到了橱柜的小屉子里, 将钥匙丢给小八管着,人已经站了起来:“小八你就不用跟出来了,这几日疲累, 便顺道好好休息会吧。”   巧心服侍着苏令蛮披上大麾, 手灵活地打了个蝴蝶结, 闻声笑道:“二娘子还是对小八最好。”   苏令蛮斜了她一眼:“难道我便对你不好了?”   巧心掩嘴而笑,眼中笑意流转,苏令蛮看着她, 突然也笑了。她转到博古架上取了一物, 一甩袖子道:   “走吧。”   三人绕过曲池,经过正房,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沿途下人见着苏令蛮, 纷纷垂手恭立,一切如昨,仿佛从不曾变过。   苏令蛮的心境却不大一样了,看了看周围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巧心嘴角噙了点笑意:“上回二娘子那一闹,丽姨娘也只敢在小处翻些花头。现而今她手头紧,连厨房采买的花用都要靠私房钱贴补,正吵着闹着要将管家权还给夫人呢。”   “想得美。”苏令蛮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神采飞扬地道:“她要的,且生受着吧。”   不远处的月亮门外,一截绛紫色衣角一闪而过。苏令蛮眯了眯眼,问得有些漫不经心:“大姐姐和三弟呢?他们可还安分?”   “大娘子她……”巧心不知道如何说,“前阵子酒楼之事传扬出去后,大娘子极为安分,一直就没出过门,每日来陪夫人聊上半日便回房去。至于小郎君,倒是日日上学堂,不但没刁难我等,反还给夫人送了几回炭。”   “旁的,奴婢便不知道了。”   “倒是比我这做女儿的还称职啊。”   苏令蛮歪了歪脑袋,啧了一声。   穿过月亮门,一道绛紫色身影赫然在目。吴仁富着一袭绛紫元宝纹圆领袍等在月亮门外,看见她便腆着肚子笑眯眯地走近了来:“阿蛮,你让大舅舅等得好生辛苦。”   苏令蛮安静地抬头看他,一双眼珠子黑漆漆的,里边仿佛能倒映出人的影子,直看得吴仁富头皮发麻。   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一边递了个东西过来。   苏令蛮低头一看,是五张面额五百两的通兑银票,愣了愣才道:“大舅舅这是何意?”   “大舅舅刚刚与你阿娘见过一面,她说……你有大用处。大舅舅旁的没有,就这铜臭腌臜物多,阿蛮若需要不妨拿去。”   吴仁富抬了抬手,见苏令蛮直挺挺站着硬是没肯接,眼眶便有些发红:“阿蛮,当真生大舅舅气了?”   “阿镇做的不妥当,大舅舅也说过他了,可大舅舅没办法……”   看着大舅舅鬓边的白发,苏令蛮可耻地发现自己居然心软了。过去的记忆时不时地从边角落里窜出来,试图让她屈从于那些温情脉脉。大舅舅牵着她上街买糖葫芦串,给她当马骑,哄她睡觉……   她抿着唇,执意将银票推了回去,“大舅舅,你永远是阿蛮的舅舅,只是……这银票,阿蛮不能收。”   若收了,她再与镇表哥计较,便是不知好歹。大舅舅来,许是真的因为欢喜她,人的感情做不了假,她能感觉到。   可到底……意难平。   花瓶破了,再粘回来也不是原来那只了。   苏令蛮的倔强曾经令吴仁富颇为欣赏,可当自己对上,便不那么是滋味了。他见她执意,无可奈何地收起了银票,苦笑着道:“好,好,不要就不要。阿蛮啊……听大舅舅一句劝,做女儿家的这般倔,以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年轻人啊,总要撞上了南墙,才知道疼。   苏令蛮知道,可她改不了。“大舅舅,您的好意阿蛮心领了,可阿蛮这性子,恐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吴仁富叹了口气:“成,阿蛮啊,大舅舅先走了。有事就去绸缎铺让来富给大舅舅传口信,大舅舅也知道,你最近肯定不会登门了。”   “好。”   吴仁富摆了摆手,慢悠悠绕过照影壁,上了马车直接走了。   路旁的榆钱树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苏令蛮抬头看看日头,一轮金乌西去,风里渐渐有了些瑟意,她下意识拢了拢大麾:“走吧。”   马车得律得律地往西市而去,花了将近大半个时辰,方到了东望酒楼。   一楼已是人声鼎沸,无数酒客推杯换盏,隐约间苏令蛮还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巧心立时面如锅底:   “这些人实在太不像话!居然敢胡乱编排二娘子!”   杜二在一旁赔笑:“二娘子,这些不过是愣事不懂的村人,您千万莫放在心上。”   苏令蛮反倒不大在意,抬脚便上了楼,“无妨,不过些许谈资罢了,世上无人不被说,也无人不说人。”   酒兴一过,谁还会在意那些被说烂了的故事。   “好,说得好!”刘轩跟在苏令蛮身后亦上了楼,抚掌大笑:“苏二娘子这胸襟,一般儿郎都及不上!今日怎么有空来?”   “自然是来喝酒吃菜,怎么,小刘掌柜的不欢迎?”苏令蛮挑眉,二楼的琉璃灯下,一双瞳仁黑得发亮,眼波流转间,差点让人失了魂。   “欢迎,自然欢迎。”刘轩心中一荡,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着。待看见绿萝那双略带嘲意的眼睛,脸上便不由有些发烫,心中却着实惊诧,不过略瘦了一些,初见雏形,便已有了这般颜色——日后又该是何等的绝色。   苏令蛮找了间临床的雅座坐下,见刘轩还跟着,便招了招手,“小掌柜的,可有兴趣聊一聊?”   同时朝巧心示意,巧心知几,立时跑出了屏风外守着,与绿萝一人一边。   刘轩顺势坐到了她对面,“苏二娘子要与我聊些什么?”   “也没什么。”苏令蛮以手沾水,快速地在桌上写,嘴里却道:“上回那些国子监廪生如何了?再过十日,太守府的赏梅宴上,不知可能见到这些廪生们?”   刘轩看着苏令蛮桌上写水字,原先还笑眯眯的,及至其写到“毒”字,面色不由凝重起来,嘴里还带笑:“那些廪生在定州呆了几日便不在了,听说如今在长郡,二娘子可是看上了什么俊俏郎君,需要刘某牵线?”   这话带着点调笑的意味,屏风外的巧心忍不住啐了一口:“登徒子!”   绿萝瞥了她一眼,站得更直了。   苏令蛮此时面上与刘轩聊着不着边际的话,手下却将最近中毒之事告与了刘轩,只为一事——解决吃饭问题。   刘轩这酒楼绝不似表面这般简单,从那日她在三楼听到之事便可推敲出来。他手头有一张情报网,定州城里略显贵些的,怕是人人家里都有其安插的眼线,要让他给她送食水怕是再容易不过。   果然,刘轩写道:“尔欲与何物换?”   苏令蛮收手,叹了口气:“原以为小刘掌柜的古道热肠,没想到……”   “刘某是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二娘子既然是看中了我楼里的东西,自然要拿价值相等的交换。”刘轩环胸靠向了椅背。   苏令蛮肉疼地从袖中取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黄田玉,这是她手头最值钱的一样东西,本打算及笄后刻个印章用,如今也只能便宜刘轩了。   刘轩显然没看上,摇了摇头:“不成。”   “这……”苏令蛮下意识地收敛了声音,低声道:“这块玉起码值五千两银子,小刘掌柜,你这样坐地起价……便不大好了吧?”   “非也非也。”刘轩笑道:“苏二娘子的命金贵,岂止值五千两?”他看出苏令蛮不想让屏风外的人听到,也压低了声音。   “我只要二娘子一个承诺。”刘轩慢吞吞道,“若有朝一日,刘某如遭不测,还望二娘子伸手拉拔一把。”   刘轩自小便在酒楼长大,养成了一双利眼,看人极准,尤擅于长线投资,他既看好苏令蛮的未来,本身又不重银钱,便决意用这个忙换一个承诺——   毕竟未来之事,谁说得准。   “成交!”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苏令蛮自认不愿做个王八蛋,于是便开开心心地与刘轩击了掌盟了誓:“小刘掌柜的,那可说好了!每日三餐,包括茶水,糕点,你都得让人偷偷给我送来,莫忘了!”   “没问题。”   “啊对了,一会你给我找个纸笔,我将每日的食单抄一份,千万照着食单送,莫送错了。”   ——刘轩突然觉得这个承诺送出去的有点,不太值。   “还有——”   “还有?”刘轩揉了揉额头,“还有什么?”   苏令蛮羞赧地笑了笑,“我忌辣,居士说的。”   “……”   刘轩被她整得没脾气,挥挥手道,“一会还有什么附加的口味,要求,切记全都在你那食单上,漏了不管。”   “好嘞。”苏令蛮拍拍桌子催道:“小刘掌柜的,可以上菜了么?我今儿个想吃水晶虾饺,呛冬笋,山鸡丁儿,再来一小碗米饭。”   刘轩将她上下扫了眼:“二娘子,你不是在减重么?”   “居士说了,吃个八分饱,莫太饥了。”   刘轩皮笑肉不笑地道:“据刘某所知,大部分的小娘子们,一碟小菜一小碗清粥,还得数着米往下咽,您这样真的瘦得下来么?”   他朝正中央指了指:“菜单在那,二娘子莫太随意了。”   苏令蛮也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见刘轩要恼,便立刻转头乖乖研究今日菜单,正决意学一学那一碗清粥一碟小菜的小娘子减一减食量之时,刘轩突然面色一凛,敲了敲桌子。   苏令蛮转过头来,却听刘轩郑重道:   “看在你我相交一场的份上,送你一句忠告,赏梅宴莫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绿萝:主公,有人在撩你妹! 第29章 风雨欲来(一)   “为何?”   苏令蛮一问出口, 便知道自己逾距了。   刘轩站起身子,招来杜二候着:“苏二娘子,要点什么, 跟他说, 食单回头给他就成。”语毕,人已经袖着手一晃三摇地走出了屏风。   因着这桩事,苏令蛮这晚食到底是没吃好, 将食单给了杜二后, 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苏府。   夜色如洗,一弯月牙儿从天空悄悄探出头,洒落一地清辉。巧心和绿萝的脚步声有规律地在身后响起,苏令蛮手拢在大麾里, 看了看在望的曲池,突然问道:   “你们觉得,赏梅宴我该不该去?”   巧心是没有听到屏风里那一段话的, 自是惊讶:“二娘子不是应了罗三娘子, 要陪她一道的么?”   绿萝没表态, 一双细长眼微微下垂。   苏令蛮停住脚望了望天,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声:“这一天天的……”话未完,又大步流星地往揽月居而去。   才到门口, 便见一身量不高的清瘦儿郎在她正院门口杵着, 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玩,小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见苏令蛮来, 便犹如见了救命稻草似的。   苏覃似有所感,同时抬起头来,见苏令蛮便扬起了手:“哟,二姐姐终于回来了!”   “可叫弟弟我等得好苦。”   苏覃这人,向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如今这般殷勤跑来,还甜甜蜜蜜地对着她叫起姐姐弟弟,苏令蛮当下不由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你来此作甚?”   苏覃歪着脑袋露出个讨好的笑,一把上来挽着苏令蛮的胳膊推她往屋里去:“二姐姐这话可不大对,我做弟弟的便不能来看望姐姐?”   苏令蛮猛地抽回胳膊,觑了他一眼:“你可是没钱花用了?”   苏覃挠了挠后脑勺,难得乖巧地站在她面前,摇了摇头。   “不是?那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一进正房,迎面便是一阵暖意袭来,屋内炭火烧得极旺,苏令蛮解下大麾递给巧心,一边坐了下来:“说吧,莫像个娘们,哼哼唧唧的不讨喜。”   “呸,你才像个娘们!”苏覃再浑,那也是有点爷们的自尊的,一双眼朝天便是一翻,苏令蛮看得眼熟,好笑地道:“说吧,大晚上的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赏梅宴带我一个呗。”苏覃坐到了她下首位,一把揪住苏令蛮袖子,露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来。   又是赏梅宴。   区区一日,已经连着三人与她提起了赏梅宴,苏令蛮此时想来都有些下意识的反感,当下便道:“不许去!”   “为何?”苏覃炸开了毛,一把丢开她袖子:“二姐姐都能去得,为何我便去不得?要不是父亲被太守放了大假——”   “阿爹被放了大假?!”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面上的神情让苏覃都感觉到不对劲:“是,是啊,怎么了?”   似乎有一根线,暗暗地将所有的事连在一块了。   灵感一闪而逝,苏令蛮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偏脑中的拼图缺了最大一块,让她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她头疼地揉了揉额头:“阿覃,听我一句,别去。”   苏令蛮与苏覃,那是天生不对付的冤家,苏府人人知晓,两人凑到一块,那便是一地鸡毛,苏覃还从未见过苏令蛮这般神情,立时被唬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应了:“好,我不去,我不去。”   苏令蛮这才满意地颔首,朝门口指了指:   “覃弟,请吧。”   苏覃抿了抿唇,偷眼觑了她一眼,及至走到门口,才扒拉着门朝里探了个头:“二姐姐,人不舒服便早先歇了吧!”   说完,就跟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巧心噗嗤笑了一声:“小郎君这是关心你呢。”   苏令蛮嗤了一声:“就那混世魔王?!”一脸不以为然。巧心自然不会与她争辩,只张罗着将内室的灯点了,“二娘子可要沐浴更衣?”   “不,我还需去练会。”   苏令蛮换了身轻便胡服,人已到了院子外,绕场跑了起来,依着麇谷居士教的吐纳方式,一呼一吸间,直跑了大半个时辰,及至跑完,已是大汗淋漓,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小八立刻拿了巾帕飞奔过去,苏令蛮接过随手擦了把脸,直接走回内室,靠着床沿抽筋拉腿小半柱香时间,捣腾了许久,直到感觉到又一次饥肠辘辘,才肯罢休。   这期间苏令蛮前前后后的举动,都被人收入眼底。巧心好奇得紧,二娘子以前也锻炼,但只是打拳跑步,不如今回这般看起来有章法——   就是最后这拉筋的动作,曲腿凹身,便她一个女儿家见了,也都不禁有些脸热。   巧心她心思灵巧,知情识趣,自是按下没问,见时间差不多,便去外间嘱咐沐浴之事,可小八向来是肚子里藏不住事的,当即便问道:“   二娘子,这可是那山野郎中教的你?”   苏令蛮莞尔,堂堂大梁朝医圣被人称作山野郎中怕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她伸指便弹了小八一个咯嘣:   “确实是山野郎中教我。”   刚说完,自己便乐不可支地笑倒在了塌上。   这时巧心走了进来:“热水已备好,二娘子可要沐浴更衣?”   “自然。”苏令蛮捶了捶酸软的腰腿,撑榻起了来。这一趟锻炼,看起来花去的时间与从前差不多,但却比往常要累人得多——   麇谷出品,必属精品。   巧心知几,搀着苏令蛮径直绕到屏风后隔出的一小块房间,正中央一只黄花梨圆木大桶冒着蒸蒸热气。   苏令蛮几乎能感觉到浑身筋骨的蠢蠢欲动,她挥挥手:“你与小八都出去吧,一会进来,我需得好好泡一会解解乏。”   “喏。”小八与巧心躬身便退。   “绿萝。”苏令蛮朝后唤,绿萝无奈地拎着一袋药包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二娘子,这药是否洒进水里即可?”   这药包自然是离开山林之时,麇谷居士交与苏令蛮的,只绿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保管之人——   许是因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她为自己身为暗卫的自尊感到一瞬间的羞耻。   “不能都洒了!”苏令蛮忙不迭转身,掩着胸正色道,“我的好绿萝,那一大包可是十天的分,取个十之一便可。”   随着药粉的浸入,一股淡淡的木樨花香散了开来,幽雅自芳。   苏令蛮感觉到一阵酥酥麻麻之意油然而生,仿佛沐浴在暖煦煦的朝阳里,有股轻健的舒坦。   她赞了声:“居士果然心细,特意调配出了木樨花的香味,便旁人闻了,也不过当我换了木樨花的晶露。”   绿萝弯了弯眼睛,朝苏令蛮点了点头,人又回到了屏风的另一边。   苏令蛮自知如今情况不明,便格外的小心,连着养身的汤剂也不让身边人知晓,泡了会出来,浑身松乏,朝门口叫了声巧心,人已经靠在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晕黄的烛光落在塌上,恰好笼住了塌上一团。巧心将榻前的灯挪了挪,拿了张小杌子在靠头的那一端坐了下来:   “二娘子还是这般孩子心性,头发没干,就又睡着了。”   绿萝知道巧心这番姿态是对着自己来,便默不作声听她讲。   巧心取了篦子和巾帕,耐心细致地帮苏令蛮绞头发,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扯着,一边慢悠悠道:“你是何人?莫想欺二娘子纯良,便诓骗于她。”   绿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直看得巧心身上一阵发冷。   可她还是慢条斯理地绞着头发,手上动作变都没变,直到头发干透,用篦子帮苏令蛮梳开,细细上了一层晶露,才拍拍手道:   “绿萝,二娘子信你,莫辜负了她。”   绿萝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身是暗卫,便有如牵线木偶,没有一刻属于自己;若有一日需刀兵相加,亦只能锋刃在前。   巧心从床上抱来被褥给苏令蛮盖上,人顺势睡到了榻旁的脚凳上,见绿萝杵着不动,也不计较,自顾自地闭眼睡了。   绿萝安安静静地站着,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   第二日一大早,苏令蛮还未睁眼,便听到门外一阵不小的喧哗声,她坐起身才发觉自己睡在了塌上。   “外面什么事?”   巧心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奴婢去瞅瞅。”   不一会,她便回来了,“门房来报,有个叫狼冶的小郎君寻二娘子你。”   “狼冶?”苏令蛮立时便清醒了。   思及还差了一千九百两的银子,连忙匆匆起身,正想着与阿娘借一借,便听到巧心安抚她:“二娘子,夫人昨晚上在你洗浴之时,送来了两千两银子,诊银是尽够了。”   “阿娘送来了?”苏令蛮舒了口气,“且去拿来!”   狼冶在花厅等得不耐烦,只等到了苏令蛮一张臭脸:   “阿冶,你莫不是寅时就出发了?看看外头,还不到卯时,天还擦黑,反倒吓坏了我家门房。”   狼冶说来也无辜,麇谷居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三更天便开始催他起身,以至他硬生生抗了一个多时辰的冷风,才策马赶到苏府。   “阿蛮,这可不怪我,居士说要早些早些,老早便将我打包送出了林子。若非我机灵,硬生生拖到了寅时,怕是还要再早一个时辰。”   狼冶就着花厅晕黄的壁灯,打量着眼前之人。   一身衣裙用大麾裹了个严实看不大清楚,但头顶乱糟糟地顶了两个揪,眼角还有可疑之物残留,一看便是从睡梦中接了消息匆匆赶来的。   苏令蛮被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难得起了些小娘子的羞涩,侧了侧身躲过,伸手便从袖中拿出一叠银票数了数递过去:   “呶,你回去拿给居士,就说是阿蛮孝敬他的,让他别老惦记着啦。”   “居士就是这性子,孤拐得很。”狼冶接过银票,见她头上的两个揪毛绒绒的玲珑可爱,忍不住伸手够了够,苏令蛮侧身躲开,嗔道:“阿冶,这你可不能揪。”   狼冶笑嘻嘻道:“阿蛮,你这样子可不成。”   “怎么个不成了?”苏令蛮没反应过来。   狼冶插腰笑她,笑声爽朗传出老远,巧心在外听了不禁蹙眉。这郎君好不知分寸,一大早便惊人好梦,回头又如此调笑,传扬出去若于二娘子名声有碍可怎生是好。   “既是见外男,少不得轻粉装饰,罗裙加身,偏你连脸都不晓得擦一擦,可不是不成?”狼冶笑了阵,用力揉了揉包子头上的两个小揪,嘴角的梨涡隐约可见。   苏令蛮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可是脏了?”待摸到眼角那一处,顿时给闹了个大红脸。   狼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见苏令蛮嘴角翘得几乎可以挂油瓶,才不逗她了,敛起笑郑重其事地道:“阿蛮,居士心中担忧,昨晚辗转一夜没睡,才催我速来,只为交代你一句话。”   “什么话?”苏令蛮肃了容。   “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苏令蛮若有所思,麇谷居士虽则脾性古怪,可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既是让她稍安勿躁,便是提醒她此时不宜轻举妄动,时机未到。   可覆离子之毒,无色无味,实在让人防不胜防;若不揪出身边的钉子,她怕是连睡觉都不安生,总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狼冶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也不欲与她详说,反倒提起了另外一事:“阿蛮可知当年麇谷居士因拒绝为——”,他抬手指了指天,接着道:“治病而导致甲士临门之事?”   “如雷贯耳。”苏令蛮面上浮起一丝敬仰,此事一出,麇谷居士名声更盛,时人重风骨,麇谷居士以不媚权贵跃居名士第一流,受众人追捧。   “当年我尚且年幼,整日里惶惶不可终日,只记得居士友人纷纷劝他逃离,唯居士稳如泰山,半步不挪,只丢了四个字,稍安勿躁;果然——最后宰辅出手庇佑,居士亦逃过一劫。”   “居士审时度势之能,非一般人能及。”   苏令蛮恍然。   难怪麇谷居士这般臭的拧脾气非但没被人收拾,反倒混得风生水起的。   她从前不知其中尚有这么段曲折,可不知怎么的,一颗颠簸许久的心骤然安定了下来。苏令蛮突然觉得,她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大抵便是去了那座野山林,撞见了一位脾性古怪的老居士。   花厅内壁灯幽幽,两人一坐一站聊了许久。   渐渐的,外间仆役家丁的动静渐渐传了进来,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天光破晓,晨曦初露。   狼冶抬脚便走出花厅,在廊下深嗅了一口气,负手感慨道:   “这常年蹲在深山老林,都快忘了人间的烟火气了。”   “山林清幽,无那闲杂烦心事,难道不比这庸扰世间更好?”苏令蛮跟了出来,指尖微微探出袖子,被这冷气一激又收了回去。   仆役来去,见到她都纷纷停步问好,巧心绿萝随侍一旁,皆姿态恭谨。   “呔!”狼冶猛地给她一个爆炒栗子,苏令蛮捂着额头瞪他,却听郎君欢快的声音响起:   “阿蛮,莫要再皱眉头了,都快与居士差不离了!小小年纪学那秃驴作甚?老气横秋!照我看啊,若哪一日真要你归隐山林,你又要嫌这日子死水一潭,过得没趣了。”   苏令蛮扁了扁嘴,到底没反驳,心里面门清——   狼冶说得极对。   她自小虽受尽嘲讽,可也是锦衣玉食里过来的,吃得珍馐美味,穿得绫罗绸缎,过惯了花红柳绿、奴仆成群的日子,再去做那山野之人,虽也能凑合着过,却未必能适应得了。   狼冶抬头看了看天,抬步要走,待行了几步,似又想起什么,在怀中掏了掏,转身递来一只圆溜溜胖嘟嘟的瓷盒,其上一张美人脸尤为醒目。   “此为何物?”   苏令蛮下意识颠了颠,凑近鼻尖,还隐隐能闻到一股幽昙之气,沁人心脾。   “居士此前不是答应过,要给你个养肤方子?呶,这便是了。他特特亲自给你调制了一罐,还巴巴催我送来,若不是我一直跟着居士,都要以为你是他在外偷生的亲闺女。”   狼冶语声幽怨,他跟了居士十几年,可都没享受过这等贵宾待遇。   苏令蛮嘴角翘了翘,一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居士好眼光!”   看着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苏令蛮,狼冶也是没了脾气,只嘱咐道:“我来也是好叫你知晓,这罐子凝脂便是墨国师当年问居士要,也只得了一张方子。”   奈何苏令蛮心思已被墨国师三字吸去了注意力,只随便胡乱点了两下头便打发了他去,一双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这小小的瓷罐不放,俨然一副失魂模样。   也不怪苏令蛮如此失态,大梁朝谁人不知,墨国师已过耳顺之年,却仍有一副雪缎子般的肌肤,乍一眼看去便如鲜妍妇人似的——   世上没有一个女儿家能抵抗这等诱惑。   何况这苏令蛮不过十四的年纪,便没了嫁人之意,却还存有一颗蠢蠢欲动的爱美之心。   苏令蛮只觉得心里头有个小人儿在一个劲儿转圈圈,手中的瓷罐哪哪都顺眼,便那粗劣的美人脸都觉得是倾世之色了。   “二娘子,小郎君走了。”   巧心的声音在苏令蛮耳边响起,她才大梦初醒,敛起满心欢喜,将瓷罐小心翼翼地收入腰间的香袋,拍拍手道:“走,我们回房。”   此时一轮金乌悄悄从天际探出头,猛地一跃窜出地平线,给大地洒下了一地碎金。苏令蛮心情便与这日头一般,明媚粲然,及至于回房,嘴角还上扬着下不去。   依照平时习惯,花了大半个时辰锻炼,拉筋踢腿,又去院中打了套拳,苏令蛮才换了套衣裳去了趟正院。   吴氏正翘首以待,晨间揽月居的动静并未瞒过她,见苏令蛮来,忙问:“阿蛮,那郎君是何人?怎……”   苏令蛮挥手打断她,“阿娘,你莫瞎想,”她知道吴氏如今是病急乱投医,略见个平头正脸的郎君便觉得与她相配,解释道:“那是治我的郎中派来给我送药的。”   “是么?”苏令娴从外姗姗而来,眼中满是戏谑之意,打趣道:“大姐姐可是听仆役说了,那郎君长得颇为清秀,在厅里与妹妹说了好一番话的。”   “大姐姐莫不是恨嫁了?”苏令蛮满不在乎地坐到靠右首的第一张座椅上,支着下颔看她:   “不然怎么略见个平头正脸的便往别处想?妹妹我没及笄,还小呢。”   苏令娴被这话一噎,脸立刻红了大半。   她嘴皮子没苏令蛮利索,又端庄惯了,一时竟找不出话回,苏令蛮觉得无趣,与吴氏略聊了几句,告诉她这几日都在自己屋用饭,便直接起身回了房。   刘轩这人极为靠谱,说照着食单来,便在辰时准时准点差人暗中送了一盅炖得香糯的桂圆莲子羹并一叠百合糕来,还贴心地提了两竹筒子的清心露,以防她口渴——完全没有惊动旁人。   只是苦了绿萝,刘轩管送不管收,这善后之事,还需一个靠谱的人来做。   苏令蛮这人打小便被人伺候惯了,自然是没甚心思处理这残余的难题,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直往绿萝瞅——   大约直莽的人,天生就有根敏锐的神经,能够很明确地辨别身边人的善意与否。   “绿萝,帮帮我,好不好?”   苏令蛮一下子蹿到了绿萝身边,不顾自己身宽体胖的实际,将脑袋靠在了绿萝削瘦的肩膀,湿漉漉的眼睛与林中小鹿似的如出一辙,直看得绿萝心中发软。   “好!”   绿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之际,恰好撞见了苏令蛮嘴角的得意。   她隐约有种上当了的感觉,但不知为何,却一点都没有反口之意。   只是,这用光了的碟碗还好说,趁个夜深人静之际,直接丢到厨房那堆子里头洗干净了便罢,反正刘轩送来的都是白瓷,与下人的一般无二。   可大厨房送来的饭菜,便难处理了。   绿萝这暗卫当得称职,不能离开苏令蛮半步,那这每日特特取出的半拉子饭食便需拿个罐头装好,再让人运出去,她无法,只得托了个正在休假的同僚,让他每日来取,才算解决了此事。   接下来的日子极为规律。   苏令蛮日日锻炼,或跑步拉筋,或打拳射箭,沐浴后再抹一层雪肤膏,不过短短几日,这精气神便完全不同了。   而尤为显著的标志,便是那日益宽松的裤腰带。   从前的衣裙凭空大了一圈,每每套上,都要被巧心念叨几遍,几乎将苏令蛮的耳朵都念出茧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绿萝小剧场   主公:最近卯一在干什么?怎日日不消停?   暗卫:听说是在送猪泔水。   主公:纳尼?!    第30章 风雨欲来(二)   年后的冬天总是格外的短暂。   前日还是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天气,今日便已春江水暖草场莺飞了。枝头的新绿齐刷刷冒出一截, 自小院走出, 已不见雨瑟风凄,只余煦煦的暖风。   苏令蛮正在房内压腿, 左腿抬高, 蹦得笔直,从背后看,已能隐隐看出一点腰身的曲线,虽仍比不得大多数小娘子的轻盈体态, 但比之从前几乎已经判若两人。   此时小八端着一盅燕窝气冲冲地进来,步履匆匆带着股昭然的怒气, 苏令蛮了条腿接着压,头也没回道:“小八,这又谁惹了你了?”   小八一张瓜子脸鼓成了个包子:“二娘子,厨房的六婶子和邓家的着实不是个东西,竟然, 竟然说二娘子你……”   “说什么了?”苏令蛮漫不经心地道。   “她们说自打二娘子你进了野林子, 打回来起短短十日便完全变了个模样,必是被那狐精鬼怪附了身!”小八恨不得将她们通通橛个跟斗, 偏二娘子早先交代了不能随便惹事, 这想法便也只能窝囊地放心里了。   巧心也从来门外走进来,附和道:   “是啊,不独厨房,如今除了正房, 便东西厢房那些个也都这么说,实在是……不堪入耳。她们哪里晓得二娘子这般拼命,一群无知蠢妇!”   怪力乱神之事,从来是越传越传神——   何况苏令蛮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许是之前的胖症全因药物所致,如今毒素已除,配合麇谷居士教导的吐纳之法和拉筋功夫,她满身的肥肉便像是被用筛子筛下来似的,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蒸发了的包子如今瘦了一圈,脸部已初现了漂亮的轮廓,尤其那一身霜雪般的肌肤,远远看去,白得几乎晃眼。   若是与苏令娴在一块,虽还大块头了些,显得有些粗壮,可到底比从前好了不少,尤其一双春水般的眼眸,不动时是小溪潺潺,脉脉含情,流转时便是鸟语莺啼,春和景明。   不论旁人如何絮语,苏令蛮自个儿还是极为满意的。   眼见两个小丫鬟嘴翘得可以挂油瓶,她才放下腿摆手道:“既是无知蠢妇,又何需与她们计较?且看着吧,丽姨娘撑不了几天就会回权,到时候便无人敢碎嘴了。”   巧心说不出哪里不对,却觉得这话不大对。   “二娘子此言差矣,”孰料竟是一向默不吭声的绿萝搭腔,她端容肃穆,眼中都带有了一丝凝重之色:“流言猛于虎,二娘子心怀坦荡,自不知那小人诡谲之事。”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无人挡得住流言汹汹,君不见前朝魇镇事起,竟将整个晋国都翻了天。”   小八听罢狂点头,“是啊是啊,二娘子,依奴婢看来,这流言必是那边起来的。”她指了指东厢房之处。   苏令蛮摸了摸鼻子,在她私心里,是从不在意这等子流言的,毕竟这些个碎嘴婆子往日里亦是东家说完说西家,从没有个完的时候。   可看绿萝神色凝重,心里便有些惴惴道:“当真?有这么严重?”   绿萝看着小娘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心中喟叹,果真是长了双好眼睛,尤其这眼还带着点惶然之色的时候,便她一个有一颗千锤百炼的铁石心都扛不住。   “若是寻常流言便罢,可这等神鬼之事,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成了要命的根源,二娘子还是慎重些好。”   绿萝这番话,着实语重心长。   苏令蛮这人平时虽有点别样的机灵劲儿,讨人欢喜,但毕竟年纪尚幼,加之从未走出过定州这一亩三分地,于此等诡道上便欠了点见识,与绿萝这阴谋地里催生的人精更是完全不同——   这大约也是打动绿萝这等人的缘由。   苏令蛮点点头,一张小包子脸皱成了麻花,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莫非要去催丽姨娘交权?”她在这世上最讨厌之人,大姐姐居第一,丽姨娘便居第二。   前者且不提,后者则是在吴氏常年垂泪的无奈中累积的怨气。丽姨娘这人说简单也简单,小人得志便猖狂,她猖狂在明面上,苏令蛮冲动莽撞的幼时便常常在她手里吃了亏。   “罢了,这事等我从居士那回来再处理。”   苏令蛮瞥了眼博古架上的沙漏,见快到辰时,连忙唤人提来热水沐浴更衣,泡过汤浴,待全身细细涂抹过雪肤膏,才裹着白绫缎内衣出了屏风。   巧心等在屏风后,手里捧了一件藏青色胡服,这是她每回出门要穿的。   孰料苏令蛮摇头拒了,“就前日买来的那件鹅黄轻烟软襦裙,配烟翠半袖。”   巧心动作一愣,再抬头面上便带了点笑意,连忙转身去壁橱里将最顶一层叠的好好的衣裙散开,助其穿上。   待穿好衣裙,小八又上前将她发顶两个小揪打散,松松地绾了个弯髻,斜插点翠步摇,流苏松松垂落,耳珰明月,露出脖颈和胸前一片欺霜赛雪似的肌肤。   眼如秋水,鹅黄轻软裹身,翠色若融融春光,裙幅熠熠,三千青丝半垂,更衬得肤如凝脂,绝色已初见端倪——   当然,不算那还过于丰满的体态和稍嫌粗壮的腰身外。   小八啪啪啪地鼓掌,她是第一回 见二娘子这般模样,像一下从个顽童稚子进化成了妙龄女郎:   “二娘子,你真该让定州城里那帮瞎了眼的小郎君看看,这……”   她一时寻不出来合适的话来,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巧心亦是一般模样。   苏令蛮欢喜地转了个圈,拍拍裙摆,人已像只灵巧的鸟儿一般飞了出去:“快些!居士跟阿冶该等急了。”   绿萝摇头——   还是个孩子。   辘辘的马车驶过长街,载着一颗欢呼雀跃的心,往西城山林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阿蛮能短期变美的原因。   其实有过减肥经历的胖姑娘应该知道,前期减肥是最能看得出变化的,尤其是本身重量极其足够的……反倒是后期会遇见瓶颈看不出来,而作者君为了凸显神医的厉害,把这功效做了“艺术加工”。   所以,姑娘们,一切都是设定,不要跟现实挂钩~    第31章 风雨欲来(三)   山林野地,稼穑农墙。   一个灰衣老者拎了一小袋穗谷粒在院中徘徊许久, 日头业已近中天。   狼冶端了碗碟饭菜在正屋的桌上, 伸长脖子朝院内喊:“居士,甭看了, 你都看了一早上了还没够?脖子都该被抻长了。”   “臭小子胡沁什么?”麇谷居士咳了一声, 浓密的眉毛朝上一抖,恼道:“老夫这是在喂鸡!喂鸡!谁看那小丫头了?”   “居士,此地无银听说过没?说的便是您这样嘴硬的老头儿。”   狼冶朝麇谷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一脸戏谑。麇谷不由老脸一红, 手一抖,差点没落荒而逃, 只见一大捧谷粒簌簌地往下落——   一只公鸡冷漠地走过。   狼冶拍腿大笑:“居士,如今连大花都不待见你了,你就别再喂了,啊?照我看阿蛮今天肯定赶不来了,咱不如先将这午食吃了再说。”   “谁说我赶不过来了?”   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伴着欢快远远传入两人耳朵, 狼冶抬头一看, 不远处深深浅浅的新绿里,拐出一道烂漫身影, 天青翠半袖, 鹅黄软轻罗,远远看去,便像是这萧寂的早春山林里,催生出的一抹精灵。   苏令蛮此番是自个进的林子, 上次分别之时,便从狼冶那得了入林的方法。她迈着轻快的步伐推门进来,朝里接了声:   “阿冶,莫不是怕我吃穷了你,连顿午食都不肯施舍?”   嘴角的笑意融满了春风,让人浑身舒泰。   麇谷居士素来不苟言笑的脸皮不由松了松,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住点头:“好,阿蛮,好极了!”   狼冶惊诧地站了起来,快走几步赶到苏令蛮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才抚掌惊叹:   “阿蛮,莫不是我记岔了,你我不是分别了十日,而是十年?”   这话自然是夸张,可也足以见苏令蛮之脱胎换骨。   其实她现下还算不得极其好看,起码面盘子仍然鼓鼓如满月,眼角还是被一点赘肉遮住了些,可那浑身的朝气,却足以让人在人群中一眼辨别出。   苏令蛮一笑,便露出了一排编贝般的细齿,眼里还闪着得意淘气的微光:   “居士,阿蛮现下好不好看?”   她又忍不住转了个圈。   麇谷压根没搭理她,收起装满穗谷粒的小袋丢给狼冶,拉着脸负手慢吞吞地回了正屋,见苏令蛮仍然傻呆呆地站在阳光下,扬声道:“还不过来吃饭?!”   故作不耐的声音里,却满怀关切。   “哦。”苏令蛮跟上,闷了一会,待端起碗,立时又情绪高涨起来,狼冶笑她跟个孩子似的,她不忿地瞪了他一眼:“我明年就及笄了,不小了。”   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一顿饭吃得是热热闹闹,烟火气十足,让麇谷居士的僵脸差点没演得下去。   诊脉,开方,一气呵成。   “居士,如何?”麇谷收回手,点头道:“阿蛮,你恢复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快,按照现在的进度,这养身汤剂再泡上一个半月,你这身子便彻底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苏令蛮不自觉身子前倾,关切地望向他。   麇谷居士伸手在她上胳膊敲了一记,直到碰到硬硬的一块疙瘩,才哭笑不得道:“阿蛮,你练得委实太狠了。女子以纤细窈窕为宜,你现时还未完全瘦下,估摸不出,但——”   “但若完全瘦下来,便能看得出,这胳膊和小腿,怕是要练粗喽。”   苏令蛮如遭雷劈,“居士,你不是教了我那一套拉筋的功夫……”   “可也架不住你这般练啊,你自己摸摸,”麇谷看着苏令蛮的鼓包脸,嘴角抽了抽:“是不是跟两块铁疙瘩似的。”   苏令蛮闷闷点头,麇谷见她头上的歪髻都快耷拉下来,就不逗她了:   “阿蛮,其实上回来老夫便想说了,鬼谷一门有柔术,极适合你如今情况。但这柔术,只马元一人习得大成——”   “居士是说那角鹰的主人?”   苏令蛮对那只神气活现的雌鹰印象极为深刻,可怎么也想不到那五大三粗的马元会习得这么一门听起来娘们兮兮的玩意。   “马元那边老夫帮你说过了,但老夫只能帮你争取一个机会,你需得靠自己通过考验才行。”麇谷话音刚落,洗了碗筷出来的狼冶笑嘻嘻地接了口,鼓动道:   “阿蛮,鬼谷一门,承袭久远,以三道最精,武道、八卦和诡道,居士这一手医术可都没排上号,当年的墨国师单枪匹马入世,凭一手奇门遁甲之术,便能创不世之功,足见其中厉害。”   这些消息不曾外流,是以苏令蛮是第一回 听,深觉新鲜,便拍着桌子让狼冶坐下分解。   狼冶也没让她失望,接着解释。   原来鬼谷一门三道以武道为首,而这柔术便是武道轻身术里极适宜女子学习的,于形体有益不说,且比之刚猛功夫更宜。   麇谷也道:“第一回 见,老夫便发觉,你这功夫糅杂,全走的外家刚猛一路,但女子先天体弱,以弱习强,反是走偏了。而这柔术,在塑体练气这一块极其适宜。”   “五十年前,晋祟帝有一宠妃柔姬,能作掌上舞,便是习得我鬼谷柔术。”   苏令蛮将这传说中千娇百媚的柔姬与马元连到一块,脸往下垮了跨,但又好奇道:“墨国师与柔姬既同出鬼谷子一门,如何还效忠两代朝廷?”   麇谷没想到这小娘子没被柔术吸引,反倒思路跑偏,关心起这等八卦来,忍不住好笑地摇头,“鬼谷门生无数,从来不管他们入世如何,便偷鸡摸狗作奸犯科亦无人管束,大梁建国之前项帝、陈生等人你可知?”   苏令蛮点头,从晋亡梁建之间的七八年中,群雄并起,逐鹿中原,这项帝、陈生亦是呼声极高之人,名声遐迩,她亦曾听过一笔。   “他们二人俱是我师父门生。”   麇谷自豪地道,“项帝出自天谕项家,陈生名起草莽之州,这两人俱有问鼎中原之心,我师父曾有言,唯功成方能言师门。”   所以,墨如晦扬了名,因为她站到了最后。   苏令蛮对这鬼谷子一门大约有了些了解,除却那些扬名了的大家名士,亦有众多名不见经传的小道之人,良莠不齐,不拘理想。   “所以,居士的意思是,让阿蛮跟着马掌柜的习柔术?”   “这一切还得看你的本事。”麇谷语重心长,几乎可以算得上苦口婆心了,他这辈子的耐心着实不多,便就这么一点还都用在了苏令蛮身上,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与这丫头投缘。   “世道于女子总格外艰难苛刻些,能多习得一分本事,便好一分。”   狼冶默默地坐在一旁,再一次深深觉得——自己大概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门外小鸡啾鸣,门内春意融融,苏令蛮仿佛刚从温泉里泡过,从里到外一片熨帖。她忍不住捉住了麇谷居士老树皮似的手摇了摇:“居士……”   撒娇的,像是未长成的奶猫儿似的嗓音,带着点濡湿,麇谷居士忍不住“哎”了一声,一眼周的橘皮都舒展开来:“阿蛮要说什么?”   “居士能不能让阿蛮见见——真容?”   苏令蛮眼珠一转,眼眶那点湿意一下子便散入了空气,再寻不见。于她,着实不擅长处理这等心情,她将心底乱冒的温情泡泡往下压了压,才勉力将那些感激、爱惜、酸涩都压下去,深深藏入心底——   只待以后拿出来品一品。   麇谷居士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只觉得刚刚自个儿是抽风了,一番好意俱数喂了狗,甩袖道:“滚蛋!”   狼冶在一旁哈哈支着下颔捶桌大笑,融融春风里,绿萝隐在暗处看着,忽然间有些羡慕,有股情绪在胸间涌动着,想要破土而出——   若有生之年,如有光明。   最后,苏令蛮自然是得了麇谷的手信,要去过马元那一关,好习得柔术,更凭着新增进的撒娇功力,得了居士首肯,每三日来习一习这针灸之术,学一学这辨毒之能,好让自个儿的小命活得更长久些。   苏令蛮在这小院整整消磨了一下午辰光,帮着晒药、辨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才踩着暮色赶在宵禁之前回了城。   马蹄踢踏,苏宅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   苏令蛮甫一进门,便见花妈妈等在二院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粗妇仆役,齐刷刷地耷拉着脑袋。   “这怎么了?这般架势?”   花妈妈当先迎了上来,哭丧着脸道:“哎哟,我的二娘子,您可总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苏令蛮心下一个疙瘩,脚步不由晃了晃,再站直时面上已是青白一片,巧心连忙上前一步搀住了她。   “可是我阿娘出事了?”   不怪她如此作想,花妈妈与外院的邓二管事是一家,一个听从吴氏,一个在苏护手下当差,办事从来稳当牢靠,这么多年便没见过几次失态的。如今这般急赤白脸的,可不是不寻常?   “不,不是夫人。”花妈妈嘭地一声跪倒在地,猛地磕了几个响头道,“是,是小郎君,小郎君他……”   苏令蛮可被她这吞吞吐吐的性子惹恼了,巧心连忙斥道:“妈妈还不快些说!平白让二娘子着急!”   这下花妈妈舌头顿时捋利索了:   “小郎君纠结了一帮子人,就在二娘子您的揽月居候着,说要给您看场好戏!”   “苏覃?”   花妈妈只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身旁绕过,再抬起头,便只能见到二娘子飘飞起的鹅黄色裙角,她弯着腰,亦匆匆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生活欺我,可总有善意。 第32章 风雨欲来(四)   苏令蛮一路心急火燎地穿廊过门往揽月居赶,两条长腿捣腾得飞快, 除了绿萝能一直不远不近地缀着, 巧心早就被甩到了三百米开外,与花妈妈一道了。   揽月居内, 灯火通明,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头,苏令蛮不过略扫一眼,便能估计出整个苏府的仆役都来了大半。   厅前屋檐下,苏覃安安稳稳地坐在一张八仙紫檀木椅上, 两腿岔开,少年郎的瘦条身板硬是被他满面的肃容撑出了汹汹之势。   苏令娴和丽姨娘分坐两旁, 一左一右地将苏覃拱卫在中间。   院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仆役们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苏令蛮挑了挑眉:“三弟弟,莫不是二姐姐哪儿惹了你不快,让你大晚上来我这揽月居踢馆来了?”顺便朝苏令娴点了下头:“大姐姐安好。”却连个眼风都没给丽姨娘, 直将她气了个仰倒。   苏令娴面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 这些日子苏令蛮的变化,她是感受最深的, 仿佛不知什么时候起, 苏令蛮便从一朵不起眼的甚至稍嫌油腻的花骨朵,开成了一朵烂漫的春花,且这花势之盛,隐隐有盖过她之势。   苏令娴起身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 “二妹妹在外玩得可还算快活?”   “不比姐姐,妹妹我这是去治病,没办法。”苏令蛮不耐听她这话中带刺,转向苏覃,只见他抬头向她丢了个灿烂的笑容,那点子冷酷似乎一下子不见了:   “二姐姐晚好。”   “唔。小八,过来。”苏令蛮朝跪在地上的小八招了招手,抬脚迈步穿过人群,直直走到苏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覃弟到此何为?”   苏覃眉眼弯弯:“二姐姐您贵人事忙,少不得弟弟来出些力了。”   “春雨,出来。”   苏令蛮定晴一看,一个清秀丫鬟膝行至她面前,满面泪斑,眼睛肿成了核桃,一副可怜相地道:“二娘子,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只是一时糊涂,并非有意编排您。”   说完,便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其势之狠,连苏令蛮听着都替她疼。   “与最近府中流言有关?”   除了这个,苏令蛮再想不到其他。   可这也说不通。   春雨是丽姨娘房中得力的大丫鬟,与苏覃利益一致,他来她面前唱这一出,委实不合逻辑。   “二姐姐您贵人事忙,少不得弟弟来做这恶人,整一整家风了!”苏覃话毕,朝底下跪的乌泱泱一群人阴测测地道了声:“恩?”   底下人登时噤若寒蝉,有一胆小妇人甚至吓尿了裤子,黄澄澄的尿液蜿蜒到苏令蛮脚下,她一蹙眉躲了过去。   苏府里无人不知,苏覃这独苗苗性子乖戾,等闲人在他手中完全得不着好。   “覃儿,你这是作甚?”丽姨娘紧接着站了起来,“你让姨娘陪您在这坐半天,合着是算计起姨娘的人来了?”   苏覃淡淡地朝丽姨娘瞥了一眼,道:“姨娘,你且坐着。”丽姨娘似是被他目光所制,身体不受控制地坐了下来。   “……怪力乱神之事,自古便有,可成一家,亦可覆一家。”苏覃一反常态,满目冷峻:“此事由春雨起,至今已愈演愈烈,尔等既为我苏家仆役,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瞧瞧,我都听到了什么?二娘子被狐精鬼怪附了身,将来会为祸我苏家满门?!”   “什么时候我苏家的规矩,松到了可让你这般编排主子了?!”   萧萧来一阵凉风,刮过整个院落,让人觉出一丝春寒的料峭。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只觉得晨间换上的半袖有些太过轻薄。   而眼前慷慨激昂、训斥仆役的小郎君,在这一盏一盏的琉璃灯里,好似突然换了张脸,让她悚然一惊。   在今日之前,若无绿萝提点,她还不曾意识到这一流言的可怕之处,苏覃却早已敏锐地发觉,甚至比她更早一步采取了行动。   好似突然间长大了,或者他从来就是如此,只是她从未看清过。   怪力乱神之事,可大可小。   可若有朝一日被有心人利用,不独她自己遭殃,整个北定苏家,乃至京畿鄂国公府都有可能遭难。而世上所有的灭家祸国之乱,也许仅仅起源于一个不起眼的点。前朝魇祸犹在眼前,她还是失了敏锐。   苏覃出头,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苏家,甚至是……为了丽姨娘和苏令娴。   苏令蛮大约能猜得出流言的源头,若苏覃不出手,过几日她也会寻个由头将人收拾了,可苏覃直接将春雨推出来,既是示好,亦是止损,以防她将来牵扯出丽姨娘和苏令娴。   只要不想与苏覃撕破脸,她苏令蛮就必须承这个情。   “……无知蠢妇!”苏覃收住话头,重重落坐,目光不曾左右偏移,可苏令娴却觉得脸上一阵赛一阵的发热。   这时巧心领着花妈妈匆匆赶来,踢踏的脚步声在这静谧里显得极为刺耳。   “花家的,罗七,”苏覃道:“你们也出列。”   花家的便是那尿了裤子的,她哭丧着脸难堪地与春雨排了一道,罗七是外院跑腿的小厮,三人俱是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   “你们三人上蹿下跳,败我苏家门楣,那我苏覃,也留不得你们了。”苏覃手往外一招:“来人,将这三人拖下去——”   “杖毙。”   苏令蛮蓦地抬头——   却见灯火明灭之处,苏覃素来乖巧可爱的侧脸,冷硬得像一把锋利的钢刀。   她握了握拳,忽然发觉喉头发紧。奴仆之命,本就贱如草介,虽大梁朝开国以来为了鼓励民生,并不赞同杀奴,但这等事,在权贵之家还是偶或有之的——   可她苏府不曾有过。   苏令蛮还细心地发觉到一点:被苏覃点名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并不会有后顾之忧。   已有四个孔武有力的家丁拎着木杖长凳走了过来。   到这一刻,没人还能保持冷静。春雨一个劲地磕头道歉,“小郎君,请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是……”她手一扬,往前一指,正要说话,却被苏覃兜心一脚,瞬间给踢昏了。花家的和罗七更是吓傻了一般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院里乌泱泱的一片人,个个以头垂地,弓着背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惹了这小祖宗,再丢了一条小命。   苏令娴再坐不住,站了起来,面如金纸色:“覃弟,这可是三条人命啊,不过几句闲话,你就要了三条性命?!”她见苏覃不理,便跑到了苏令蛮面前:“二妹妹,你且说说话啊,只要……只要你肯饶了他们,覃弟也无话可说了!”   春雨、花家的和罗七跟三条死狗似的,被绑缚在了长凳上,苏令蛮张口,却发觉声音涩得卡喉咙:“覃——”   “二姐姐当真要阻止?”   苏覃打断她,直直向她看来,一双潋滟桃花眼嵌在少年郎君的脸上,像两颗剔透的水晶。   苏令蛮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一句话来,耳边尽是绿萝的“魇镇之祸”,“积毁销骨”,是苏覃的“三人成虎”,“为祸苏府”。   杀鸡儆猴,这才是最快止住流言的方式。   空气里,木杖击打至肉身的响声有规律地响起,一开始还有尖叫求饶之声夹在其中,直至后来,便只剩下一阵阵的钝响。   胆气小些的,已经吓晕了过去。   苏令娴瘫坐在地,若离得近,还能听到喃喃自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苏令蛮努力睁大双眼,看着院内正在发生的一切。   今晚的月色格外的亮,和着这满堂的灯,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三人并排被绳索缚在长凳上,趴着的一面已经完全没了好肉。身下的血水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汇成了一条小溪,刚刚还在乱扭呼痛的身体此时跟破布似的团成一团,早已不见人样。   院中不时响起低低的闷在喉咙口的哽咽声,苏令蛮蓦地转开视线,却对上苏覃戏谑的眼神,好似在说:“嘿,怕了吧?”   她真的不太明白。眼前这个苏覃,陌生得可怕。   她也弄不明白自己。这些仆人轻率无知,以讹传讹,可一切还罪不至死,形势却又推得她不得不如此。而她本可以阻止,却还是在容忍这一切的发生。   “够了,苏覃,够了。”   她突然道:“首恶春雨杖毙,其余二人灌下哑药,远远发卖。”   风中,好似传来不知谁的一声叹息。   当晚,苏令蛮便病了,高烧不止,满口胡话。   巧心和小八轮流守夜,退烧药灌了一碗又一碗,都不见好,哀叹间,巧心忽然想到什么,对绿萝道:“绿萝,你可能去将之前为我家二娘子治病的神医请来?”   绿萝摇头:“二娘子这是心病。”   郁结不舒,病情难解。   她看了看病榻上又瘦了一圈的苏二娘子,幽幽叹了声——   到底还是个孩子。   可也幸亏是个孩子。   绿萝想到那日夜间苏小郎君乖戾冷酷的眼神,大拇指不自觉地搓了搓。   连着高烧三日,定州城里一波又一波的大夫看过来都没治好,却奇迹般的在赏梅宴前一天,苏令蛮彻底退了热度,苏醒过来,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过那般,该笑笑,该闹闹。   可巧心仍然敏锐地感觉到,她家二娘子,似乎有些不同了。   说不出哪里不同,只如微风卷细叶,清池荡涟漪,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   吴氏亦放下心来,前几日她日日都要来守上大半日,只是丽姨娘也不知怎的,突然见鬼似的将管家的对牌往她那一丢便龟缩在东厢房整日不出,害她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   “阿蛮,吃些,你都瘦了。”   苏令蛮无奈地撩起眼皮,“阿娘,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你让我歇歇。”她推开厨房端来的清粥,朝绿萝眨了眨眼。   这几日,都是绿萝偷偷喂她吃食,可惜这么一耽搁就没去学针灸,也不知居士那怎么说。   此时,巧心拈着一张花帖进来:“二娘子,罗三娘子又送来一张帖子。”她看着苏令蛮又小了一圈的脸,心疼地道:“二娘子,你明日的赏梅宴当真要去?”   天都热了,梅都该谢了。   苏令蛮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才递还回去:“小婉儿逃不开,我总要去看顾着她的。”   “对了,这几日我那大姐姐可摆脱癔症了?”   “说来也怪,”巧心将帖子归置到一旁长几上用镇纸压着,才道:“就在二娘子你退烧之时,大娘子这癔症也好了。” 第33章 风雨欲来(五)   “二妹妹可是在说我?”   苏令娴笑意盈盈地迈进揽月居,她病了一场, 原就清丽的面上透着股白生生的娇怯, 一时竟有弱不胜衣之感。   苏令蛮惊诧地抬目看了她一眼,本以为经此一役, 大姐姐合该消停些, 知趣地不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是——   毕竟苏覃的那一下“杖毙”, 死的可是丽姨娘房中的春雨。   眼看这心照不宣失了效, 烦心人还杵在面前不挪步子, 苏令蛮连话都懒得搭, 厌烦地转头,眼一阖嘴一张, 大白天光下打起了呼噜。   苏令娴瞠目结舌,巧心连忙福了福身,打起圆场来:“大娘子见谅,二娘子病才刚好,精气神未缓过来, 要不您改日再来?”   软钉子碰了一头,苏令娴却毫不在意,摇了摇头,笑容温软:“二妹妹这脾气啊也不知像谁……”   她俯身为苏令蛮掖了掖被角, 吩咐巧心好生照料着, 人便转身往外走去。   小八端着盅银耳羹轻声轻脚地走了进来,朝外努了努嘴:“大娘子来了?”巧心点头:“可不是?”   苏令蛮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 门帘子轻轻晃了晃,打头进来一张熟悉的脸。苏覃着一身大红锻织金团绣蜀锦袍喜气洋洋地进来:   “二姐姐可大好了?”   一身刺目的红色让苏令蛮无意识地眯起了眼,她手揪了揪被角很快又放松下来:“甚好。”   苏覃手一晃,折扇便啪地一声打了开来,他径直坐到正对床的檀木大椅上,舌头顶了顶腮帮,幸灾乐祸地道:“没想到二姐姐你平日里看起来壮得跟头牛似的,竟然这么不顶吓,区区几条人命,便顶不住了。”   壮得像头牛?   区区几条人命?   苏令蛮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突得笑了:“覃弟,你这扮猪吃老虎的戏码,演得挺溜,恕姐姐眼拙,竟一点都没看出来。”   她径直掀被下床,一身素棉白衣,松松裹在身上,衣领散开露出些许锁骨,竟也有点嶙峋的起伏出来。苏覃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清咳了声:“二姐姐言重了。”   苏令蛮走到南窗前,窗下绿意松染,一丛月季颤巍巍地探出一点花苞,她伸手将窗推得更开,和风拂面,嘴角的笑便带了点煦意:   “覃弟,我们……暂时和解吧。”   苏覃的表情一僵,顿时又重新扯开嘴角,眉眼弯弯,笑得天真烂漫。不过苏令蛮再不敢将他当孩子,只道:“如何?”   “我们何曾有过不合,二姐?”苏覃起身站到苏令蛮身旁,张开双臂深呼了口气:“阿覃一直认为,我们的最终利益,是一致的。”   ——最终利益?   苏令蛮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嘴角。   一束阳光斜斜照进来,给室内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细纱。她转过头,恰见苏覃靠在旁边眯眼微笑,把玩着腰间坠着的一块锦鲤珏,锦鲤雕镂精细,活灵活现,不由问道:   “阿爹给你的?”   苏覃哧地笑了声:“二姐姐真会开玩笑!阿爹的银子,不是用来喝花酒,就是用来买字画,几时轮得到弟弟我花用?这珏,是罗小郎君打赌输与我的。”   苏令蛮素来知晓苏护德性,前日家中之事,他堂堂一个家主也从不过问,从中便可见一斑了。唯苏令娴发癔症时去了两三回,自个儿这可是一面都没捞着的。   不过,如今的她也不在意就是了——私心里来说,她甚至觉得不来更好。   苏令蛮目光在这锦鲤上一转,正要打趣,却见巧心打帘进来:“二娘子,付十娘子与吴四娘子一道来看您来了。”   苏覃似模似样地打了个千,躬身退道:“二姐姐,那弟弟这就退了?”   “快走快走,莫污了我两妹妹的眼睛。”苏令蛮笑盈盈地挥手,待苏覃一走,面上的欢快立时又放了下来,其变脸之快,唬了小八一跳,她懵懵懂懂地撑大眼睛:“二娘子你这是……”   “哦,无事。”苏令蛮无事般拍拍脸皮,“这面皮子扯累了,歇歇。”   “……”   “付十娘子与吴四娘子怎还未来?”小八毕恭毕敬地站了会,发觉门前一点动静都无,忍不住试图垫脚往外看。   “小八啊小八,”苏令蛮指了指她,忍俊不禁道:   “怎不动动你那脑袋瓜想想,付家可有十娘子?覃弟是男儿家不晓得是应该,可你跟了娘子我这般久,竟也不晓得?”   “二娘子怕是有句话说岔了,小八那脑袋瓜纯属摆设,让她自个儿想,怕是明年都反应不过来。”巧心掀帘进来,啼笑皆非。   “原,原来……好哇巧心你这促狭鬼,又涮了我一次。”小八作势要去拧巧心耳朵,巧心不让躲了开去。两人在揽月居打闹到了一处,苏令蛮靠在美人榻上,也弯起了一双眼。   绿萝无声无息地站在角落,任喧嚣肆意,岿然不动。   ……   第二日。   当晨起的第一缕光穿透窗纱,交织着床畔的琉璃灯,落到苏令蛮床上时,她便醒了。窗外鸟鸣啾啾,婉转悦耳,苏令蛮深吸口气,只觉一夜的混沌都这清脆的啼鸣给赶跑了。   小八在外听到动静连忙掀帘进来,却见二娘子已经盥洗过,窄袖胡服亦妥帖在身,正准备出门锻炼,不由怨道:“二娘子这般勤快,可叫奴婢没活干了。”   苏令蛮莞尔一笑,伸指便弹了下她额头,“走了!”   跑步打拳拉筋沐浴一整套都顺下来,才堪堪辰时,苏令蛮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正让小八挽着髻,却见巧心领着一个中年妇人行色匆匆地进门:   “二娘子,今日可不同,便让连婶子为你梳妆吧。”   这连婶子是吴氏屋里头的,梳头理妆一把好手,便三分的颜色也能渲染出七分来,平日里都归吴氏用着,巧心今日特特一早便去了吴氏房里,将请她过来,便是打着好让苏令蛮一鸣惊人的主意。   苏令蛮涂抹雪肤膏的手顿了顿,嘴角翘了翘:“还是巧心懂我!”   伸手便将巧心绾了一半的发髻拆了下来,半点不带留恋地扬手:“连婶子来!务必梳个好看的!”   连婶子从背后看去,便见眼前小娘子一头浓密如瀑的乌发松松垂下,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身姿笔挺,虽还略嫌丰满了些,却显出一股别样的风情。她下意识地“哎”了一声,接过小八递来的玉梳,一边梳一边想着,怎十多日不见二娘子便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也不怪她晃眼,这三日高烧下来,苏令蛮又是瘦了一圈,细白的皮肤几乎能看见皮下病态的青色血管,可双眼仍是灼人的明亮——   让人下意识便忽略了体态上的一点丰腴。   连婶子手巧,双手上下翻飞,斜插懒弄,很快便梳了个时兴的垂挂髻。   两条松松的小辫一边一个地绾了个圆弧耷拉下来,恰好遮住了两腮的一点余肉,使得苏令蛮一张脸凭空瘦了许多,更显出一双美目无双,潋滟夺目。   “二娘子可还满意?需不需换?”   连婶子口中谦虚,面上却是极自豪,就凭她这手艺,到哪个府中都有饭吃。   苏令蛮也满意,她看着镜中不乏清丽俏皮的女郎,嘴角笑出了一堆梨涡,只觉得顺眼极了,哪哪都满意:   “连婶子这手艺啊,真是绝了。”   连婶子笑得牙不见眼,伸手取了镜前脂粉,在苏令蛮脸上比了比,立时又放了下来,“二娘子,恕老奴多一句嘴,您这皮肤,细滑白嫩,跟缎子似的,这妆粉粗粝,不适用。”   小八咋舌道:“这可是长安最出名的香脂阁里最好的玉香粉,一盒二十两银子,顶寻常人家一年花用,竟也不好?”昨日可是吴氏特意让丁香连夜送来的。   苏令蛮胖时不曾用过脂粉,瘦时也未来得及用,是以对这块是七窍通了六窍,见连婶子面色笃定,不由昂着头也问:“是啊,这也不好?”   连婶子叹了口气,将玉香粉点了一点在苏令蛮手背上,一边涂抹开一边道:   “二娘子且看,若寻常女郎,这玉香粉也尽够了,可您这皮肤啊,比这粉还白上一号,细上一分,涂抹上去,反倒失了灵动。”   苏令蛮垂头一看,果然那涂了粉的一块皮肤凭空便比旁边暗了一层,像一层粗劣的纸张覆了上去,反倒不美。   “依老奴看,二娘子也不需涂什么,便点一些口脂提一提色便可。”   苏令蛮乖巧点头,一双眼眨得跟小鹿似的,任连婶子在她身上比划来去,配好襦裙大袖衫,在点上相应口脂,很是折腾了一番。   不过——   效果亦是惊人。   从揽月居行至正房,再至门房,仆役个个都木雕泥塑似的顿住了脚步——   只心里大喊着,“骗人的吧?”   再揉揉眼睛,发现一切依然如故。   那个苏府的胖娘子,定州城里的母夜叉,已悄悄长成了一个俏丽的小女郎,初现倾城之色。   ——如若日前苏覃没来那么一招,震慑住了无数人心中的小九九,怕是那“精鬼附身”的话,又要来一次了。   苏令蛮上车之时,才发觉车后得得得还缀着一辆。   苏府马车一共有三辆,一辆给苏护平日来去代步用的,饰有褐色围帘,而另外两辆则是石青色账缦,她身后那辆,正是石青色账缦。   眼见转了几道街,那马车还亦步亦趋地缀着,她忍不住掀幔探了点头出去,正好见苏覃也嬉皮笑脸地探出头来招手:“二姐姐,带我一道去吧!”   苏令蛮眼尖,一下子捕捉到了角落的一点粉色,“大姐姐也一道去?”   苏令娴亦浅笑着探出头来:“二妹妹,劳烦你一次了。”   苏令蛮气结,可看那两人狗皮膏药的架势,便知是甩不脱了,便是甩脱了,他们怕也是会寻旁的法子去,还不如留眼皮子底下看着保险,只得认命放下帘子,吩咐车夫速行。   赏梅宴办在罗家位于城外十里的一处别庄,苏令蛮曾在罗婉儿的邀请下去过几回,若说有何出奇之处,便是那漫山遍野的桃林,与扦插的梅树了。   此时春光明媚,马鸣萧萧,两辆马车沿着城道一路疾驰,苏令蛮便也不再多思,欣赏起沿途风光来。   许是这赏梅宴是年后难得盛事,不过一会,车旁辘辘便行过了好几辆眼熟的,苏令蛮一一点去,果发觉定州城数得着名号的几家,都去了。    第34章 风满楼(一)   罗家的这处别庄,坐落于白云山头, 一整座山头就这么一处别庄, 故而也名为“白云庄”。白云庄下一片桃李花林,每到春意盎然之际, 便是桃粉处处, 溪流潺潺, 堪称人间仙境。   而此时寒冬刚过, 暖春未至, 桃林只见一层深深浅浅的新绿冒出头, 连花苞都未结,只偶或夹了几朵羞羞答答的耷脑梅花——乍一眼看去, 可怜得很。   苏令蛮乘着马车呼啸而过,只觉得这罗太守的赏梅宴——   实在是挂羊头卖得一手好狗肉。   往年的赏梅宴,无一不办在隆冬腊月,一树树红梅次第竞放,衬着一地的白雪皑皑, 简直是凌霜傲骨,如雪中烈焰。而今日这红梅,倒像是那些暮年垂死之际,还要被拎出来晒一晒朝廷恩义的兵士。   苏令蛮放下帘缦, 随着马车越来越靠近别庄, 速度渐渐降了下来,及至一步三挪,便有不耐等候之人先行下了车, 让马车夫自行靠边。   索性太守府牵马的司官还算老练,一时间倒也没出乱子。   苏令蛮难得安静地等了会,却听马车边响来三声轻轻的扣响,苏覃活泼的声音响起:“二姐姐,快下车吧,今儿个好生热闹!”   苏令蛮刷地掀帘,巧心抢先一步下了车:“二娘子请。”   她这才缓缓探出身,扶着巧心伸出的手慢悠悠下了车,一身白底染红梅的十二幅裙在微风中摇曳,苏覃滞了滞方道:“二姐姐今日……格外与众不同。”   苏令蛮弯了弯眼,笑不到眼底:“是么?”   苏令娴没搭话,默默站在一旁,只目光在她身上兜了个圈便收了回去,沉默的像换了个人似的。   苏令蛮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未及多想便吩咐车夫到一旁排队,人已经带着苏覃二人绕过别庄门前川流的马车,进了白云庄,入了缘客厅。   厅门口男一波女一波,东西两开门,女客在西门,由罗夫人带着罗婉儿迎接;男客在东门,由罗太守带着大小郎君守着,一副其乐融融,熙攘喧哗之样。   苏令蛮几乎以为刘轩的警告是个恶作剧了。   若真的有危险,罗太守何至于将妻子儿女的性命全部搭上?那岂不是太丧心病狂了?何况罗太守与罗夫人素来感情好得蜜里调油,这许多年连个妾室都不曾纳。   苏令蛮那在高空摇摆的心,不由自主地放下了一多半来,还有一小半——则落在闺蜜罗婉儿身上,暗暗打算着一会便是绑,也得将自己绑在她那渐宽胖的裤腰带上。   “一会跟在那被你骗了玉珏的罗小郎君身边,可知道了?”   苏令蛮下意识地吩咐了一声,待触及苏覃微澜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这小子鬼机灵着,哪需要自个儿操心。   苏覃哈哈一笑,合起了手中折扇,“二姐姐还是担心着自己吧。”   他意有所指地向后瞥了一眼,,只见一白衣儒生走了过来,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撑大了一圈,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阿,阿蛮妹妹?你怎么……”   居然是吴镇。   苏令蛮暗啐了声晦气,眼却弯成了一枚月牙儿,一张芙蓉面笑得跟蜜里捞出来一般,格外动人,她提醒他:   “镇表哥,记得要退避三舍哟。”   吴镇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吴仁富叹气地拍了拍他肩膀,从他身后走了出来:“阿蛮今天可真漂亮,大舅舅差点没认出来。”   “大舅舅安好。”   苏覃和苏令娴同声问好,吴仁富笑呵呵地应了,转身见苏令蛮还在瞪着吴镇,忍不住莞尔:   “阿蛮,今天日子特殊,这三舍改日再退避如何?”   既是大舅舅发话,苏令蛮还是愿意给个面子的,她朝吴仁富摆了摆手,带着巧心绿萝率先迈开了脚步往西门去:   “大舅舅,阿蛮先去与朋友打声招呼,咱们改日再聊。”   步伐轻快,裙摆摇曳生姿。   她一走,吴镇这才发觉旁边静立着的苏令娴,心中一震,不知为何便气弱了许多:   “娴儿妹妹,我……”   苏覃直接打断了他,揽过他肩强制着吴镇一块往罗太守那去:“镇表哥,此地不宜叙旧,不如我们先去厅内坐着再说?”   苏令娴似轻似重地笑了声,见苏令蛮要走远,立时步履匆匆地跟了上去,白色浅纱长裙,水绿半袖,看着清丽雅致,干净得很。   西门处,罗婉儿忍不住弯腰捶了捶腿。   自打晨起,她便一直不得空,先是被阿娘压着妆粉了一番,换了一条几辈子都不会穿的翠绿襦裙,又一直站门口将牙齿朝人现了又现,只觉得腮帮子都快笑硬了。偏阿娘还老让她伸长脖子往东边眺,说先将人过个遍,好等一会选起来心里好歹有个数。   想到这,罗婉儿忍不住对天又翻了个白眼。   ——莫非还真当她是皇子选妃,她看上个人,便能一旨降下,抢回去当压寨相公?   她直起了腰,浑当阿娘的话是穿堂清风,过耳不闻,只将目光往外落,寻那没良心的闺中好友,却见一道熟悉的讨厌的身影匆匆赶来——   咦,是苏府那虚伪的庶长女,她与阿蛮都讨厌的那个。   罗婉儿漫不经心地想着,待视线落到巧心旁边,便觉得前面那满是甜蜜蜜笑容的酒窝小娘子不大对劲了——   “阿蛮?!”她反应慢半拍地道,这下顿时站不住了,欢呼着跑出来,跟蜜蜂似的绕着她转了两圈,不可置信道:   “阿蛮是你?你怎变得这般好看了?”   罗夫人也款款上前,一双美目瞪得老大,不信地看了又看:“你,你当真是阿蛮?”   “伯母,”苏令蛮嘟了嘟嘴,嘴唇像蜜一样:“阿蛮不过瘦了些,伯母竟认不出来了。”   “这岂止是瘦了些,明明是脱胎换骨回炉重造啊。”罗婉儿一边赞叹着,一边拥着她往里走:   “走,别堵在门口,我们进去说。”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门,苏令娴朝罗夫人屈了屈膝,亦沉默着进了门,垂下的眼帘,收敛了无尽的心事。   缘客厅内,由八幅巨幅屏风一左一右隔开两席,男女分开而坐。但这八幅屏风,俱是以最薄的雪绣制成,轻薄透光,对面看来,简直是一目了然——   定州城人,总有这种天真的狂野。   这带着一层遮羞布的春日宴,便也催生了无数互生情愫的少男少女心。   苏令蛮与罗婉儿相伴走来,在罗婉儿胖乎乎的身形下,那点子残余的肥肉便不算什么了,反有种昂扬的精神气。   而这股子活泼泼鲜亮亮的精神气,似乎不曾在旁的女郎身上看到过——   如冬日暖阳,夏日凉风。   东厅内原本互相闲聊着的大小郎君们,不论成家还未成家的,纷纷齐刷刷地将目光落到了苏令蛮身上。   只见小娘子身量高挑,一身白底染红梅拢烟齐胸裙,裙摆与花瓣儿一般散着,正红梅纹大袖明衣松松披在身上,更衬得一身肌肤欺霜赛雪似的白,红唇绛点,黑发如瀑。   最引人的,却是那一双春水粼粼的眼眸,顾盼生姿,饶是不含情亦动人。   “何彼浓矣,华若桃李。”   有文人叹道。   吴镇怔在原地,半晌才艰难地将目光挪开,落到身后一身素白水绿裙装的苏令娴身上,在那一身浓艳的红装下,这清丽好似也失了些颜色。   他怅然若失,可又觉得不该如此。苏覃轻笑了声,吴镇狼狈地转过头去,执起桌上清酒便灌了一盅。   旁边罗小郎君的手环上了苏覃:“阿覃,你姐姐不错啊,以前倒是我等走眼了。”   空气凝了一凝。   正在这时,罗太守毕恭毕敬地引了一行人进来:   “杨郎君,请。”   苏令蛮下意识抬头,却在对上一双冰砌雪雕似的双眸时,失了神。 第35章 风满楼(二)   一行十数人, 浩浩荡荡而来, 个个都是定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少年英才之辈,可在这白衣杨郎的面前, 纷纷淡褪成了一副苍白的布板。   陌上人如玉, 公子世无双。   ——大概每一个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都是这等模样。   苏令蛮怔怔看着,竟一时挪不开眼去。   少年郎君眉目清俊,皎如玉树, 萧萧肃肃,当看着他, 便再无空闲去思索旁事, 他身姿笔挺地站在人群中央, 便仿佛汇集了天地灵秀——   可又偏于冷隽, 仿佛神山顶上最尖端的那一捧皑皑白雪, 孤高清许直让人顶礼膜拜, 继而又恨不得将其一把抓来嚼下, 以压制心头无端端生起的燥热。   又冷淡, 又孤傲。   在座的小娘子们纷纷脸红心跳,沸腾了。   苏覃与罗小郎君对视了一眼, 罗小郎君指了指天,无奈摊手, 表示阿爹不许透,他亦只能瞒着了。   “郎君,请上座。”   罗太守的再次相让, 打破了厅内迟滞的气氛。   杨廷淡淡收回视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当先便在首座上坐了下来。他这一坐,好似打破了某种陈规,周遭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声——   显然都是对其身份好奇之人。   罗太守顺势坐到了杨廷左手位,还有人认出坐在杨廷右手位的,是定州兵马司大司长独孤信。   独孤信这人与罗太守不同,他是个大老粗,只懂得操兵练马之事,常年随军驻扎在城外,无事根本不会外出,是以整个定州城也没几人认得,倒是那把子大胡子极为显著。   主桌上随桌的几人,虽然不如这一文一武两官位高权重,却也是定州城里数得上号的人物。   看这众星捧月之事,那还有人猜不出来,那杨郎君便是京畿来的贵客,这赏梅宴开办的意图?   杨乃国姓,纵这京畿小郎君没甚职权,也该是个宗室子。   苏令蛮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就近找了个位置落座,却见罗婉儿神秘兮兮地凑近来咬耳朵:“阿蛮,你可知刚刚那郎君是何人?”   “何人?”   苏令娴也微微侧着耳朵,似乎起了些兴致。苏令蛮抬头促狭地朝她笑笑,直笑得苏令娴浑身不自在,才催着婉儿继续。   罗婉儿偏不直说,卖了个关子,将目光转到旁一桌的紫衣女郎身上,喊了声:“独孤姐姐——”   独孤瑶下意识地转头:“罗三娘子,何事寻我?”一张芙蓉面上俱是春意阑珊,笑意盈盈,难得给了个好脸色。   只这话答得神思不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独孤家的大娘子是——   思春了。   不怪苏令蛮作此想,她与独孤瑶素来没甚交集,可却也知道其人孤高自傲,只肯与同样优秀之人在一块,她与罗婉儿这样的,在独孤瑶眼中从来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话都懒得理上一句的。   这独孤瑶在整个定州的闺阁群里,也算是名声赫赫之辈,不只因其一手枪法耍得比男人还利落;更是因其特立独行,胆大妄为。   虽大梁建国后,开设女学,女儿家的地位比之晋朝高了些许,可女郎过十八不文定,还是会为人所嗤笑——除非能成一代大家,开一世先风,如墨如晦那般,人人尊一声“先生”。   而独孤瑶自十五及笄,便一力推拒了其父为她安排的好几桩婚事,言“守静”。   边疆上的硬汉独孤信在军事上说一不二,唯独拿他那娇娇女儿毫无办法,硬生生就让心肝宝贝蛋拖成了一个老姑娘,成为了定州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然,也有传言,独孤大娘子心中有人,才守至如今不肯嫁。   想起对面那冷面美郎君,苏令蛮隐隐觉得这传言倒有几分靠谱之处,忽而又想起了那夜东望酒楼里语焉不详的几句话,下意识将目光转了个个,往主桌转去。   却正好见独孤信大笑起身,先朝杨廷敬了杯酒,才朝女桌这边亲昵地招了招手,混不吝地喊道:   “阿瑶,到阿爹这来。”   画屏中央圈出的一块高台上,已有一出平戏咿呀咿呀地唱将起来。   独孤瑶粉脸霏霏,连常年不离身的枪都置到一旁,左手抚了抚略皱了些的裙摆,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穿过屏风空隙,往主桌走去。   苏令蛮撩眼皮轻啐了声:“出息。”不过是个格外俊俏些的郎君罢了。   罗婉儿兴奋地手舞足蹈:   “阿蛮,你看见那杨郎君了吧?可知道当朝宰辅杨文栩?这杨郎君便是那宰辅唯一的大郎!”   岫云杨郎,含霜履雪。   作为两朝权臣又是当朝王叔的杨文栩之子,杨廷最为人称道的,大约就是这赛过潘安,羞煞宋玉的俊脸了。传言在其初初弱冠之时,便有长安的小娘子哭着喊着自荐枕席,重金求一夜的风流韵事,每逢出行,常有掷果盈车的盛况。   而比他美杨郎更出名,则是那凛冽高傲的性子——   据传王相之女,长安第一美人与才女王文窈芳心暗许多年,明示暗示多次,却也不见这杨郎垂目一顾,可见其性之倔。   苏令蛮抚了抚胸口,只觉得那里咕噜咕噜地往上蹿着一股子酸气,压也压不下来。   厅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动静,与戏班子咿咿呀呀的绵软唱腔合在了一块,徒让人起了一股子闷气。   苏令蛮朝杨廷身后再细看了看,透过那帮子殷勤,果见一眼熟的黑面郎君直挺挺地立着——林木,清微的侍从。   野林。   雨夜。   温热的胸膛,和压在箱子底的松江布。   苏令蛮捏捏手心,试图安抚急遽跳动起来的心脏。   “可是哪儿不舒服了?”   罗婉儿关切地看着她,顺手递来一杯清茶,苏令蛮摇摇头,仰脖一口喝了干净,面上透出一股子迷茫:   “婉儿,有件事问问你。”   罗婉儿难得见苏令蛮有事会问到自己,兴致登时就提了上来,“何事?”她拍了拍胸脯,一双眼贼亮,“姐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令蛮正要张口,却见平素挺谈得来的几位小娘子说说笑笑地走到她一处,“阿蛮,若非婉儿叫,我等还真真认不出你来了!”   苏令蛮笑眯眯地弯起了一双眼,跟狐狸似的,“所谓的眼大无当,大约说的就是付姐姐吴姐姐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美杨郎的年纪:比阿蛮大三岁,十七( ̄? ̄) 第36章 风满楼(三)   赏梅宴, 既有宴,自然还要有梅。   诺大的花厅, 壁角墙垣处, 几步便是一只落地簪花瓶, 或红梅扦插,或绿枝点缀, 暗香浮动,觥筹交错。   陈设桌椅, 盏碟汤羹,也清一色搭了个红梅的边, 极应景。西厅花红柳绿,女眷们济济一堂, 相熟的小娘子们相邀着互坐一桌,时不时便有鸟语莺啼传至东厅。   最是少年慕艾, 便有沉稳之辈压座, 亦有时不时目光尾随,相叠缠绕,凭空催生出几许旖旎。   苏令蛮与几个平素还能说得上话的几个小娘子们说说笑笑,消磨时光一时倒也深觉惬意。   定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苏令蛮此番大变, 自是引起了无数好奇之心。一波又一波各怀心思的小娘子来去相饮,直让她烦不胜烦,恨不得宴饮迅速了结, 好尽快转回。   苏令娴却一反常态,寻了处角落安安静静地饮露看戏,比之从前恨不得时时处处好显出那一分特别相比大有不同。   罗婉儿一连瞅了她好几回,直觉不对劲,却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又咬起了耳朵:   “阿蛮,你这大姐姐怎么回事?”   苏令蛮嘻嘻一笑,视线从苏令娴手中的落梅盏转过,手指一转顺着她那好姐姐的目光,朝雪锻屏风对面指了指,道:“大约也是与那独孤娘子一般,失了魂了?”   此话倒也不差。   自那白衣杨郎出现,厅内原瞧着还顺眼的小郎君们都好似一瞬间被比成了地上的瓦砾顽石,黯淡无光。唯他独坐高堂,如美玉明珠,引得无数视线流连不去——   看看周围那帮子心旌神摇红粉霏霏的小娘子们便都知晓了。   ——何况这岫云杨郎,还是当朝宰辅膝下唯一儿郎。   杨宰辅生平,大梁朝上下无人不知,既是两朝权臣,有一手遮天之势,更身具杨家血脉,为当今王叔,便圣人权柄亦多有不及。   高位权柄,从来都是男儿的华衣缎服,更为这副世所罕见的皮囊添了一分赫人威势和别样光彩。   杨廷似是习惯了身周目光,执起桌上酒盅,白瓷底四瓣梅在清澄的酒液中有怒放之势,他仰脖干了,朝独孤信展了展盅底:   “大司卫,该你了。”   独孤信捋着大胡子哈哈大笑,他如今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瞧越顺眼,也一口干了翻底:“贤侄啊,老夫当年第一回 见你,你才这……”   他比了比腰间:“这么高,没想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杨廷不置可否,态度疏离又冷淡,可便是这模样,亦只能让人想起深秋溶溶月,梨花淡淡香,徒赞一声好气度,让人觉得他本该如此。   “阿瑶,来。”   独孤信不以为意,伸手将身后静立着的独孤瑶拉到身边:“贤侄可还记得我家阿瑶?。”   杨廷抬眼看了独孤瑶一眼,眉眼疏淡,直看得独孤瑶像被泡在了又酸又甜的醴汁里,她压抑住快扑腾出喉咙的激动,轻声道:“杨郎君,”   “多年未见,可还安好?”仿佛她多年夙愿都得以酬在这一问里,独孤瑶眼眶微湿,一个小娘子执拗地站在一众男儿里不肯走。   在座之人个个都是人精,哪还看不出这其中端倪,只碍于杨廷冷淡,不敢起哄。但独孤信可顾不得,他操心女儿婚事已久,眼看女儿松动,便决意不论如何也得将两人送作堆,强塞也要塞过去。   他打了个哈哈,笑道:“阔别十年,当初老夫身任京畿卫卫长之时,贤侄还常与阿瑶玩在一处,有青梅之谊,总角之情,缘何今日如此冷淡?”   杨廷无谓地看了他一眼:“大司卫怕是记岔了,当年与独孤小娘子有总角之谊的,是王相次子,王沐之。”   独孤信的一张老脸差点没崩住,他这辈子摸爬滚打,还从未碰到过这般耿直的拒绝,只得打了个哈哈掩过去,摸了摸脑门道:“咳,年纪大了,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说完忍不住瞪了独孤瑶一眼。   ——唉,丢人!   独孤瑶痴痴地看着他,见杨廷长眉微蹙,便知他心底不快,可又舍不得走,便又默默退到了独孤信身后,当起了她阿爹的背后灵。   林木在心中笑得几乎直打跌,此等情况在京畿时有发生,怪只怪杨郎君这香馍馍委实招人怜爱,谁看了都想啃上一口。而作为香馍馍的杨郎君脾性不好,不耐烦应付小娘子们,最不喜欢的便是给人留面子了——   年少轻狂,有个位高权重的阿爹,总要任性一点。   苏令蛮在不远处将这一段尽收眼底,对杨廷的冷隽有了更深一层的印象,此时那美如冠玉的一张脸真正与那日东望酒楼的冰冷肃杀重合到了一块。   清微。   她从齿间磨了磨,方觉这般唤来显得太过亲昵,正漫无目的乱七八糟地不知想着什么,肩膀便挨了重重一记,罗婉儿兴奋地朝对面指了指:   “阿蛮,你看那位小郎君如何?”   苏令蛮顺着她手指定睛一看,却见戏台子最东边,一身着青衣的小郎君正对着苏覃弯起了眼睛,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看起来斯文又乖巧。   “你看中那人?”苏令蛮伸手拈了一块梅花糕咬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他与苏覃可是一挂的,一点不乖。”   定州一霸,李鹭。自小便被阿翁养着,生生给养出了个天老大他老二的脾气,一言不合就炸,实在不是罗婉儿驾驭得来的。   “他就是李鹭?”   罗婉儿吓了一跳,她亦曾听人提过这名字,想象中从来把他都是虎背熊腰嚣张跋扈的壮汉,没想到本人这般清秀,让她看得着实心动。她脸红了红,扯住苏令蛮袖子扭了起来:   “我就欢喜他这样的。阿蛮,你可得帮我。”   苏令蛮无奈,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将巧心递来的巾帕拭了拭手,才拍拍面前一个劲凑来的光脑门道:   “婉儿啊,你这眼疾太甚,不如先去寻名医看一看?”   “没义气。”罗婉儿瞪她。   苏令蛮扑在桌上吃吃发笑,见罗婉儿要恼,才止住笑摆手道:“成,成,婉儿既看中了那混世魔王,阿蛮少不得替你出出主意。”   两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间,已定下策略,打算一会宴饮结束便去堵人。   李鹭正与苏覃聊得兴起,突觉耳根发痒,忍不住捏了捏,“苏兄,一会散了我们去玩斗蝈蝈如何?我正寻摸着一只大将军,猛着呢。”   “大将军?”苏覃合起折扇敲了敲,“李鹭啊,可长点心吧。你阿爹刚把你打了一顿,可千万让屁股好全了再说。”   李鹭悻悻地扁了扁嘴,“呸!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苏覃笑而不语,端起醴酒便屏风的另一处示意了番,方一饮而尽。苏令蛮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知道两人刚刚那一番嘀咕,必是又落入了他眼底了。   “婉儿啊,强扭的瓜不甜,一会那李鹭若是不从,你可千万悠着点,他那小身板可经不起你整。”苏令蛮拍拍罗婉儿,语重心长。   宴饮将近一半,已无多少人认真品茗,便台上的管弦丝鸣,都好似有气无力起来,水袖轻扬之处,苏令蛮已有昏昏欲睡之感。   “阿蛮,阿蛮!”罗婉儿唤了她一声,见苏令蛮充耳不闻,眼皮快耷拉成一条缝,忍不住与身旁的付娘子同时笑了起来。   “这咿咿呀呀一出一出的,忒饶舌了,与那佛陀念经似的,着实催梦。”苏令蛮使劲揉了揉额头,无奈道。   罗婉儿打着拍子,不以为然道:“这出戏,可是根据萧明先生的话本子改来的,有趣着呢。”   “最有趣的,不是在那么?”吴碧婷努了努嘴,朝罗太守那一桌笑道。   一众大小郎君里,那袅袅婷婷的女郎站了有小半个时辰,除开一开始还挪了几步子,后面便不曾动弹过,也亏她能顶着旁人目光还站得下去。   一桌子人纷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我倒觉得——,”苏令蛮顿了顿,目光落到不远处,有感而发:“你我皆不如她。”   起码,她做不到。   能丢弃个人颜面,如独孤瑶一般执拗地追求,热烈地表达,即便周遭目光恻异,嘲笑加身,可独孤瑶都不曾动摇过。   苏令蛮目光落到前面圆桌旁孤零零立着的一枪杆,忽而又觉得她可怜——   正思绪纷乱间,肩膀被罗婉儿拍了拍,她朝门口指了指:“阿蛮,我露饮喝多了,去出个恭。”   ——这光景?   苏令蛮起身跟了出去,红梅染色大幅罗裙摆在走动间绽开了一朵花,摇曳生姿。“婉儿,且等等我。”   巧心无奈地小步追出,一个转角,已经丢失了二人身影。    第37章 风满楼(四)   苏令蛮誓要把自个儿当罗婉儿的裤腰带使, 自然不肯轻易离开罗婉儿半步, 两条腿捣腾得飞快,不一会便在转角处追上了她。   罗婉儿无奈地睨她:“阿蛮,我这是出恭, 你跟来作甚?”心里却是对苏令蛮这般跟前跟后的做派极为受用,一张胖脸笑得几乎绽开了花。   “多饮了几杯,顺道一块去了。”苏令蛮哪还看不出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努了努下巴道:“地方到了。”   一排四连的独立厢房,掩映在绿树之中, 僻静幽雅。   富贵人家的出恭与那些个泥腿子可不同, 讲究些的要先焚香洗手, 再奉上嵌金丝镶玛瑙的恭桶,事后再以香胰子净一遍, 以免让那些腌臜混臭给污了高洁的身——尤其那娇娇小娘子,更不得去那臭不可闻的茅房。   罗府虽没如此奢侈,但恭房亦是布置妥帖, 大差不离。   苏令蛮在这清新雅致的房里干不那么清新雅致的事,她今日裙摆过长, 动作起来便不那么敏捷。只听屏风隔出的另一处, 一阵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过去, 罗婉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阿蛮, 你悠着些,我去外间等你。”   “好。”   可待苏令蛮理好出门之际,外间已然不见了罗婉儿踪影, 她心下奇怪,问道:“绿萝,婉儿呢?”   绿萝无辜地眨巴眼睛,提醒她:“苏二娘子,我与你一道在的内间。”   她记得自己分明是来监视人的暗卫,为甚总觉得最近跑偏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苏令蛮使她使得顺手,这下被她眨巴得也有点回过味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在周围巡了一遍没见着那胖乎乎的一团,只得悻悻而归。   缘客厅内,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上了年纪不大爱动弹的在那看戏折子,咿咿呀呀的唱腔直听得人一阵急躁。刚刚还满处的小娘子大娘子小郎君大郎君们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花厅一下子空荡荡的。   苏令蛮进去饶了一圈,顺手拉了个面熟的丫鬟相问:   “你家三娘子呢?其余人都去了何处?”她这问得突兀,索性那小丫鬟记得她,福了福身道:   “三娘子的去处奴婢实在不知,不过刚刚宴饮结束,老爷夫人兴致高,便领了众位贵客去临溪阁赏玩,苏二娘子无事不妨去临溪阁看一看。”   ——临溪阁?   苏令蛮若有所思,白云庄她是来熟了的,每年宴饮都会来跑上几回,可这临溪阁却还是头一回听说。   “临溪阁便位于听雪林东侧的善溪旁,苏二娘子一去便知。”   这时巧心迎了上来,脸带菜色,腮帮子微微鼓起,眼神泄露出一丝哀怨:“二娘子,你又将奴婢撇下了,叫奴婢好等。”   说完还忍不住瞪了绿萝一眼,绿萝无辜地眨了眨眼。   苏令蛮不知自家丫鬟的这一番迁怒,只安抚般地拍拍她脑袋上的揪:“好啦,我的好巧心,谁让你这腿天生短了些?”   “奴婢不短。”巧心不忿地抬头,二娘子偏心,她明明生得与绿萝一样高。   苏令蛮笑嘻嘻地转了话题:“巧心你在这,可见着婉儿回来?”   巧心点头又摇头:“好似没见着。”   “没见着就没见着,见着了就见着了,什么叫好似?”苏令蛮点她额心,巧心乖巧地垂头应道:“奴婢在门口是见着一个衣物身形像的,可没等奴婢看明白,那人又直接走了。”   苏令蛮听得云里雾里,心下打了个突生出一些不安,眼见缘客厅人越来越少,一个面熟的都不见了,只得指着刚刚那答话的小丫鬟让她带路。   孰料小丫鬟慌里慌张地应:“二娘子,并非奴婢不愿,只奴婢是这厅里的侍酒丫鬟,实在不好擅离职守。”   “那这引路的婆子呢?”苏令蛮不信罗夫人竟会漏了这一手。   “本也有,但今日人手不够,夫人见没甚人留下,便都派去了临溪阁伺候。”   苏令蛮环顾一周,果见厅内空荡荡没几个人烟,门外守厅的小厮仆役也都不见踪影,便默认了小丫鬟的话,决意自行去寻那临溪阁。   听雪林便在缘客厅不远处,绕过九曲回廊,便是一处绿地,苏令蛮踏上鹅软石铺就的一条小径:“巧心,你回来时,那人便都走了么?”   “还未,不过来了一个粗壮的黑衣汉子,与那罗太守略略耳语了几句,太守便与太守夫人将众宾客移了地方。”   “黑衣汉子?”苏令蛮奇道,罗太守这人生得斯文,与他几个儿郎一般,手下也俱是斯文书生类,怎来了个黑衣汉子?不过既为一方太守,有些别样的人才也不奇怪,她不过略起了个念头便又放下了。   “巧心,快跟上。”   巧心诺了声,小步碎跑颠颠地又跟了上去。   苏令蛮有习武的弟子,平素又经常锻跑,不过短短的一段路,巧心便被她落下了不少。她有意放慢步子,听雪林已然在望。   桃粉梨白,间杂红梅点缀,远远观之,便是一副诗意盛景,苏令蛮忽然觉得,这罗太守挂的羊头——卖相也委实不差。   行走林间,能看到人影幢幢,或坐或倚,三三两两间,还有互生了情愫的小郎君小娘子隔路相望,还未凑近,便已觉出春意缱绻,或有执壶啜饮的酒客,或有吹风赏景的诗者。   气氛自在又惬意,自由而散漫。   苏令蛮紧揪了的心渐渐放下了一半,可饶是如此,没见着罗婉儿,还是无法完全放下,步履急急,裙摆翻飞。   巧心抬头偷觑了一眼,只见桃粉烂漫间,一袭白底红梅氤氲入林,与这绿意红花融为一体,说不出的好看。   “当心!”正当她失神间,腰间被一股力道一拉一拽,巧心才惊觉自己竟看着二娘子出了神,面上一热,自觉羞愧地与绿萝道了歉。   绿萝好笑地松手,人一放,已经跟着苏令蛮走出老远。   苏令蛮浑然不知,只一个劲儿地择路往东走,越近东边,越是僻静,渐渐地竟只有鸟鸣相绕,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清风过树林,带起一片沙沙声,苏令蛮抬头看了看天,发觉头顶的太阳竟有趋弱之势,刮起阴风,像是要下雨了。她眯了眯眼,踮脚左右看看,在左前方极远处好似看到一翘起的屋檐,重漆之色。   “绿萝,去那躲雨。”   绿萝眼神微动,默默地跟了上去。   越近,便能看到那是一处临溪的四角亭,四根敞立的圆柱与翘角飞檐组成了最寻常的亭子,苏令蛮却骤然停住了步子。   巧心问了句“怎——”便被苏令蛮捂住嘴巴嘘了一声,指了指前方,发出气音:“有人。”   哪里是有人?   “……分明是一对野鸳鸯。”苏令蛮嘟囔着朝天看了看,风起处,薄薄的一层明衣完全挡不住,她忍不住缩了缩肩。   不远处,一袭浅紫衣裙的小娘子微微仰着头,急切地不知说些什么,苏令蛮看不清脸,却能觉出其身段窈窕,气质不俗。至于旁边的小郎君,因掩在四角亭的廊柱后,只能看见一截雪白的衣角。   “真是大好春光莫等闲啊。”   苏令蛮抖了抖腿,又望了望天。人家好风好景好情人,偏她还得回避着躲降起来以免打扰了人家,便跟萧明先生话本子里的女二号似的凄凉。   正当她思来想去,前面那对野鸳鸯好像起了龃龉,那紫衣小娘子蓦地转过头激动地不知说些什么,露出的一张脸却让苏令蛮立时认了出来。   “独孤大娘子!”   巧心支支吾吾地指着,一脸激动。   这世上的女郎,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对这等风流韵事从来都是兴致勃勃的,苏令蛮有幸见证了这一幕痴情女子绝情郎的戏码,眼见独孤瑶泪眼朦胧地心碎奔走,才幽幽叹了口气——   腿都站麻了。   至于那绝情的郎君,从头到尾都不曾从亭内露个面,不过苏令蛮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毕竟独孤瑶的痴情简直是天地可鉴,日月难表,除了那寻常人捞也捞不着的岫云郎君,不作他人二想。   苏令蛮捶了捶腿,看看头顶,那朵乌云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找不见了。金色的阳光穿透一树粉白,隐隐绰绰地照在地上,她眯了眯眼,决意转身,不想与那冷面郎君打交道:   “走。”   反正不必避雨了。   “卯一。”   “卯一在。”   绿萝垂着脑袋恭敬地走出了蔽体的树身,只见凉亭处转出了一人,黑面林木皱着眉目光凌厉:“卯一,你私自窥伺主公,是何处学的规矩?”   绿萝立时跪了下来:“卯一无心,求主公责罚。”   苏令蛮蹙了蹙眉,转过的身又重新转了回来,几步跑了出来,朝林木挥了挥手,笑嘻嘻道:“林郎君,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一张还带点婴儿肥的包子脸腮帮子微微鼓起,在满树的梨白桃粉中,笑得天真烂漫。   林木滞了滞,一时没认出来:“你谁?”   话落,又反应过来,不信地上下扫了扫:“苏,苏二娘子?!”一张黑脸跟见鬼似的。   苏令蛮大步向前,一把扯了绿萝站起:“恩,刚刚那……窥伺之事,实是我的主意,与绿,不,卯一无关。”   谁料绿萝竟搀她不动,跟长在地上似的,苏令蛮挤了挤眼睛,只看到她发顶一个沉默的旋。   “苏二娘子——,”林木侧身让开,却见一白衣郎君从容而出,一袭素缎如意锦袍随风摇曳,乌发浓黑,修眉俊目,声音如泠泠秋水:   “你逾距了。”   他抚了抚袖口,冷淡道。   在这一瞥之下,仿佛所有人都低到了尘埃里,贱如蝼蚁。 第38章 风满楼(五)   苏令蛮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不舒服。   她这人虽在嘲讽里摸爬着长大, 练就了一层厚皮, 可从来都自己给自己鼓劲,不愿当地上的泥巴。   她昂头犟脑袋地别着劲道:“杨郎君错了。此地既非郎君所有,自然人人都可来得。只可惜我等来得不大巧, 撞破了您的好事,郎君若要怪,也只能怪我苏阿蛮一人。卯一所行,不曾违背过您的命令分毫。”   “是么?”   杨廷终于将目光真正落在了苏令蛮身上。   眼前小娘子褪去前些日子那层油腻腻的皮肉,露出白生生的内里, 不过十四年纪, 却已灼若芙蕖, 初见人间姝色。   可他丽色看久,已不觉其味, 更厌极女子一味拿腔作调,而苏令蛮这管子嗓音更是其中翘楚,绵绵若春水, 酥软透骨,让他下意识便蹙紧了眉头——   原先胖着还不觉得, 此时瘦下来, 便有些不堪忍受了。   “杨某当初并未说错, 苏二娘子果然有一张巧嘴。”   杨廷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口, 仿佛眼前女子便是地上那最普通不过的瓦砾草木,目中毫无波澜,他转向地上直挺挺跪着的暗卫:   “卯一, 你可知罪?”   “卯一知罪。”绿萝伏地不起,十指紧紧抠到了地面,“卯一认罚。”   “暗规十六条,今夜提藤去刑司领刑三十鞭。”   杨廷甩袖便走,素绫绸的宽袍拂过路边一丛灌柳,他恍若未觉,转身便消失在了左近一条小径后。林木“哎”了一声,指了指卯一,转身又匆匆跟了上去。   绿萝朝杨廷消失之处伏身便拜,手一撑从地上轻巧地跃了来,见苏令蛮面如不忍,嘴角便松了松:“二娘子何故如此?”   “那杨郎君好没道理,明明自己露天席地站着让人看,还非得怪旁人没眼瞎。”苏令蛮朝远方啐了口,“瞧那孔雀开屏的样,回头,回头……”   她回头不出来了。   绿萝忙扯了她袖子打断她:“二娘子,此事休勿再提,郎君本便是天上的云,我等非但没非礼勿视,还看得津津有味,自然是该罚的。”   苏令蛮怜悯地看着她,顺手摸了摸绿萝的脑袋:“唉,小傻瓜,啧啧。”瞧瞧这本来聪明得脑袋瓜都被荼毒成什么样了。   巧心被这一出整得目瞪口呆,沉默良久突道:“绿萝是那杨郎君之人?二娘子之前见过杨郎君,他还将绿萝赐给了二娘子?”   说罢便捧着脑袋“天哪天啊”地叫了起来,苏令蛮忍不住拉着利率罗挪开了脚,离远了些,只觉得这状若疯妇的丫鬟不是她那贴心的巧心了。   ——瞧那瞪得快跟铜铃大似的眼睛,和快咧到耳朵的嘴巴。   “天哪,二娘子,杨郎君看上你了,天上真的掉下了好大一个馅饼!”   不远处,杨郎君走得好好的步子冷不丁一个踩空,好险没跌一跤,林木在身后笑得直打跌,憋笑憋得呼哧个不停。   杨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莫憋了。”要岔气了。   林木收敛起几乎快咧到耳际的笑,只憋不住时再耸两下肩膀表示可乐:“郎,郎君,你听到么?苏,苏二娘子身边,可真是人才济济,奇葩,奇葩满地啊。”   居然能猜他家郎君看上了苏二娘子?还好大一个馅饼?!他家郎君当年可是连王相之女都拒了的绝世伟郎君!   林木乐得发癫,杨廷一个眼神扫来,立时就瘪了,做了个封口的姿势:“郎君,我错了。”   “还有呢?”   “以后必不再提。”   杨廷这才满意地颔首,眼见临溪阁在望,脚步一转人直接去了旁边隔间,“事情可都准备好了?”   林木这才正经起来,一张黑膛脸上满是肃然,“郎君,一切尽已妥当,只欠东风。”   “好。”杨廷转身,负手看向窗外一树树葱茏,只觉春意渐浓,这定州城,也该变天了。   另一边,苏令蛮左转右绕,好不容易揪了一人让其带路,终于寻到了临溪阁。   顾名思义,这是一处水榭。   定州位于北疆,常年干冷,这水榭向来为中原腹地所有,在定州城里还是个稀罕玩意,其下流水潺潺,坐在水榭阑干之上,清风徐徐来,极为适意,起身还能眺到不远处的桃林盛景,是以罗太守这一宴饮,大部分人是极之满意的。   苏令蛮踏上水榭,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的苏覃,她先去与罗夫人打了声招呼,孰料罗夫人竟是毫不知情:   “阿蛮,婉儿不是与你一道出去的?”   苏令蛮心中一个咯噔,不知怎的,心里总觉得惴惴难安。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弱冠的事,驴子之前查过,20没跑。但是想要男主小一点,那驴子等明天自查一遍,改下措辞。多谢指出的小天使们~ 第39章 风满楼(六)   “无妨, 必是婉儿淘气, 阿蛮不必过多顾虑,便在此地玩耍好了。”   罗夫人不以为意,此地既是罗府的庄子, 安全还是无虞的。苏令蛮欲言又止,她心中惴惴本就因刘轩劝告而起,此时也不欲与旁人说,只得另外想法子。   临溪阁为三层吊脚阁楼,临溪而建, 一二层均是眺望之阁, 整座打通, 四面皆以纱幔装饰,风过处纱幔飘飞, 于视野无碍。显然众客更偏爱这二楼,俱都倚阑远眺,或诗歌和唱, 或饮酒谈天,热闹得紧。   苏令蛮上得二楼, 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苏覃和苏令娴。   苏令娴此时面色尚好, 不过一会儿又与从前相熟了的闺中姐妹打成一片, 言笑晏晏。苏令蛮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脚步一转,便到了苏覃那帮子小纨绔中间揪了他出来。   苏覃“哎哎哎”叫唤了几声,愤愤扯开苏令蛮的手, 龇牙咧嘴道:“我说二姐姐,好歹小弟那些同窗都在,在外你总得给我留些面子。”   苏令蛮放开手,果见那帮子小纨绔眼神各异地看来,忍不住一一怒瞪了回去。   这动作她从前亦做过,但此时眼波粼粼处,十分的怒意便绽成了艳色牡丹,那帮子年岁不大的小同窗们纷纷都瞅直了眼,心道:“乖乖!那肥妇何时竟出落成了个标志小娘子!”   “你那好搭档李鹭呢?”苏令蛮凑近苏覃耳边,苏覃征了怔反问:“你问他作甚?莫不是……看中他了?”   苏令蛮嗤笑,今天一个两个的,怎脑子就不往别处使呢,莫非果真是……她转眼看了看四周,人心浮动,春情满溢啊。   “莫管这些,你只需告诉我他在哪,有事寻他。”   苏覃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拗不过苏令蛮,轻声道:“一刻钟前李鹭多喝了几杯酒水,挡不住说要去三楼散散乏,估摸现下还在那。”   语毕又促狭地挤了挤眼:“二姐姐,李鹭他可不喜你这般的悍娘子,你可千万忍着点,莫要霸王硬上弓——”   话还未说完,便被苏令蛮拎着耳朵狠狠扭了一圈:“还瞎说?!”   苏覃泪眼汪汪:“不提便不提。”   苏令蛮这才放了他,四处看了看,仍未见那胖乎乎的身影,旋即蹑步上楼,见巧心还欲再跟,便做了个“嘘”声:“巧心,你在此处守着,若婉儿来了,便去三楼报我。”   巧心乖巧点头:“二娘子放心。”   苏令蛮这才旋身而上,三楼是一整片的厢房连座,许是为了待客的关系,一间间如酒楼般的小雅间,占地不大,分作东南西北四回廊以回字形连接,房间不少,关得严实。   “绿萝,你可觉得此间有些诡异?”   苏令蛮转过一处厢房,往里探了探,无人。她阖上房门,又往旁边寻去。莫非当真是罗府人手不够,竟连此处也无人守着,欲寻人问个话,都未寻着。   何况若李鹭当真在此歇息,那他贴身小厮亦该在门外守着,可从她视线往外一周看去,每一条回廊前都空荡荡一片,不见人影。   绿萝摇头,不作表态。原来她便极安静,今日在林中见过杨廷后,更整个人轻飘飘的更仿似找不到一点存在感。   苏令蛮一间一间推门找,沉默的空间里除开单调的开门关门声,再无其他。二楼的欢声笑语盘旋而上,仿佛是另外一个天地。   绿萝幽幽叹了口气,无奈道:“二娘子,此处无人。”   一双秋波眼倏地发亮,晃得人发晕,苏令蛮猛地转到绿萝眼前,欢欢喜喜道:“你如何知晓?可是如萧明先生书中所写的那般,尔等有顺风之耳,能听百里?”   “……”   绿萝无语地撇开视线,不愿回答这般弱智的问题。苏令蛮不气馁,拉了拉绿萝的袖子:“阿萝啊阿萝,我的好阿萝,你就告诉我吧。”   “百里不能,几百米还是成的。”   绿萝扯了扯嘴角:“在我五岁之时,曾被关于黑屋之中,习辨音之术,若哪日完不成任务,便需饿一顿,时间长了,这耳力也就练出来了。”   言极平淡,却让苏令蛮听得心中一刺,只觉自己太过鲁莽,挖人不堪不自知,喏喏地从随身荷包里取了个糖粒子递过去:   “喏,给你吃。”   笨拙的示好,让人心中一软,绿萝接过糖粒子往嘴中一塞,浑然忘了暗卫守则第二条:不食来路不明之物。   苏令蛮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好吃么?”   “甜。”绿萝嘴角翘了翘,只觉得这点甜,大约能存很久。   苏令蛮呼了口气,伸手欲将厢房门关上,转身出去,不意却踩着一圆溜溜的硬物,“哎”了一声,捞住旁边的绿萝撑着,好险没摔着。   她低头一看,在明明暗暗的光线里,居然是颗糖炒栗子,此时这栗子已经被踩扁了大半,露出一角黄黄的果肉。顺着栗子往前看,在厢房南窗的墙角下,落着一个粉色的香囊,几粒糖果儿蜜饯滴溜溜地顺着香囊开口的地方滚了出来。   苏令蛮认得那个香囊,上面两只可笑的水鸭子还是罗婉儿那厮第一回 做女红时绣的,当时没送的出去,后来干脆自个用了。   她并步走过去,捡起香囊细细看了眼,针脚歪歪扭扭,右下角还有一点缝歪了——她没看错。   罗婉儿到过这,匆匆忙忙遗失了这个香囊,可人又去了何处?   若是被人带走,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如此多人,不可能没人见着——毕竟罗婉儿身份贵重,比她这从司簿之女要重要得多。   那便只可能是罗婉儿自己走的,可她又缘何如此匆忙,这装满了零嘴的香囊素来是她着紧之物,竟连撇下了都没发觉?   苏令蛮将香囊往袖中一塞,直起身子,细细将周围打量一番。   床上的褥子被翻得乱七八糟,似是有人在此搏斗过一番,缎枕都落在了地上,纱幔勾了一半,一半还垂在床前。窗户半开了一扇,有风呼呼进来,吹得人顿生寒意。   苏令蛮蹲下身,从床下勾出一截长长的丝绦,一看便是男郎腰带,纹路精致,还镶着几粒碎玉珠子,她板着脸,将其与香囊收到了一处,一时脑中纷乱,各种猜测都涌上心头,只恨不得不去管那臭丫头才好。   再看也见不着什么,苏令蛮探手关窗。三楼风景独好,小小的听雪林几乎收拢眼底,虽碍于亭亭碧盖看不见树下情况,却也能看个大概。   “绿萝,你见到那了么?”   苏令蛮忽然往西边指了指,在听雪林以西,视线拉到底,隐约能看见一侧屋檐翘角,显然之前处于视线死角,被这临溪阁遮住了。   没等绿萝回答,苏令蛮便撑着窗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果见有一座隐秘的建筑,被绿意所拢,若非她这角度,恐怕是发现不了的。   一道胖乎乎的粉色身影一闪而逝,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是看岔了,眨眨眼睛,再一看,已然没有了。   苏令蛮鼓着腮帮子跳了下来,直到走下楼梯,仍是一言未发。   苏覃早就时刻注意着,见此立刻迎了上来,“二姐姐,可见到我那好兄弟了?”一副挤眉弄眼好不正经之样。   苏令蛮原就被罗婉儿那厮搅得心里七上不下,见这便宜弟弟还来搓火,差点没忍住一脚踢了过去。忍了又忍,才没好气道:“你确定李鹭上去了?”   苏覃征了怔:“你没寻着他?不能够吧?”   眼见再问不出什么,苏令蛮拔腿便走,巧心也跟了上去,苏覃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脑勺,只觉得鼻子有点痒。   “二娘子,你等等我。”巧心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苏令蛮停步想了想又道:“巧心,你还是在此等候,若婉儿来了你便帮我留住她,我一会回来。”   “喏。”巧心应得心不甘情不愿。她也想跟着二娘子去啊,若非……   思及绿萝代表的身份,她的一腔怨气又呼啦一声飞没了。   ~   “二娘子不开心?”   绿萝不太明白。   苏二娘子在她面前跑得飞快,裙摆都快开成一朵牡丹花了,可那气鼓鼓的腮帮子和紧握的双拳,在在都显示其心情不大美妙。   “可不?罗婉儿这臭丫头,越活越回去了,追男人追到这份上,我都替她丢人!”   苏令蛮嘴里说得恶狠狠,面上却还带有一丝关切,她与罗婉儿的交情几乎是娘胎里便有了,自小投缘,后来因两人同样的际遇,更是好得同穿一条裤子。   若将苏护吴氏等人都捆在一块,怕还是比不得一个罗婉儿在她心中的分量。   绕过临溪阁往后,沿着听雪林往西边去,那边几乎是僻静无人烟一处的一块地方,苏令蛮走得惊奇,她真是头一回来,凭着记忆往小楼去。   “忘忧阁。”   苏令蛮抬头看了眼牌匾,比之临溪阁,这座小楼一点不出奇,二层楼高,建筑亦是最寻常的杉木所建,只四个屋檐以飞龙之势还显得有些不寻常。   门口竟然一个小厮丫鬟都无。   “二娘子,此地不宜再进。”   就在苏令蛮抬脚要进之时,绿萝突然出声唤道,面色坚持。    第40章 风满楼(七)   “为何?”   绿萝难得地表现出个人拒绝, 苏令蛮大感新奇, 停住脚再望了望头顶,匾额簇新,墙上还透着股新漆的草木香。   绿萝抿了抿唇, 固执地盯着她:“不可去。”   看样子是套不出话来了。   果然如萧明先生的所言,暗卫都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异类,苏令蛮只能放弃地举起双手,向后退了一步,无奈道:“好, 我不去了, 成不?”   绿萝总不至害她。   苏令蛮很固执地令自己相信这一点, 回头又看了一眼小楼。   清风徐徐吹过,带动廊下的两只大红灯笼轻轻晃动, 阳光透过四周合拢的树木照进来,在地上落下细碎的光点,洞开的大门像一只蛰伏于黑暗中的猛兽, 猛然间一阵尖利的鸟鸣划破天际,森冷的寒意透过脚底往上蹿, 苏令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邪了门了!”她啐了声, 想到什么, 忽而又停住了, “绿萝,婉儿可在楼里?”   “绿萝不知。”   苏令蛮看着绿萝低垂的眼睛,眼尾细长而显得分外温顺, 忽然间想到婉儿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脚步顿时跟灌了铅似的:“你是说,里面有危险?”   绿萝低头未答。   苏令蛮的脚步再迈不动:“绿萝,阿蛮可否求你一件事?”   “不可。”绿萝直觉拒绝。   苏令蛮仿若未闻接着道:“我就在这等着,你去帮我将罗夫人叫来可好?”她几乎是恳求道,“我不进去。”   绿萝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有冷酷的清醒:“苏二娘子,主公命令一日不撤,我便一日一时都不得离开你身边。”   “可是——”   “绝无可能。”   苏令蛮苦笑,眼睫微微垂下,敛住秋水般的明眸,再睁开时,便又如高照的艳阳,熠熠夺目:   “绿萝,阿蛮曾经发过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所以性命为第一要紧事。可婉儿不同,她……”她顿了顿,又道:“我之前分明见她进了这里,不论如何,我总要进去看一看。否则,若婉儿日后当真出了事,我必不会放过自己。”   苏令蛮说得过分坦荡,绿萝一时失了言语。   她退后一步,微微垂下头颅以示谦恭:“好,既二娘子要去,绿萝也一同去。”   苏令蛮微微眯起眼,笑得一团孩子气:“走吧。”   说着,人已经当先迈了进去,小楼占地面积不大,过分清幽,内里格局亦不复杂,以一个中厅分左右厢房。   苏令蛮轻轻推开左间一扇门探头看了看,发觉一郎君赤着胸脯倒在床榻之上呼呼大睡,脸朝里侧,虽看不到长相,却能觉出臂膀上遒劲的肌肉,一看便是练家子。   背影隐约有些眼熟,可到底什么都未想起,苏令蛮只得悻悻地扣上了门,揉了揉眼睛:“绿萝,我常听人说,选郎君是肌肉越壮实越好,可此时看来,阿蛮却觉得不大美妙。”   “哦?”绿萝没想到就那么一会苏令蛮便看出了点名堂,“不美妙在何处?”   “反,反正……瘆得慌。”抬起自己胳膊比了比,苏令蛮嘟囔着,只觉今日所见是给她开了一道新世界大门,她还是坚持喜欢清癯的郎君好了。   右厢房是空的。   苏令蛮扑了个空,思及之前看到的那抹粉色,便以为当是去了二楼。   木质楼梯在中厅转角,苏令蛮半点不带耽搁,顺着扶手一溜往上,蹑步的姿态格外标准,连一点尘埃都未激起,绿萝心中好笑——   大约苏二娘子平生干过无数回,连偷鸡摸狗的姿势都练得格外纯熟。   镶金嵌玉,富丽堂皇。   与一楼的普通截然不同,一上楼梯,眼前便是一层铺得极厚的番邦进贡的绒毛毯,雪白的皮毛下,仿佛连下脚都是一种罪恶和糟践。柱子是雕金腾龙柱,厢房从门到窗,俱是檀木雕镂,贵重无比。   苏令蛮一边咋舌于那个看着老实正经怕老婆的罗太守亦是个膏脂满腹的贪官,一边老实不客气地一脚踩上了毛毯——   她素来是不大知道客气为何物的。   绿萝心疼地看着白绒毯上一团一团的泥巴印,感慨苏二娘子可真能糟践东西,一边顺着苏令蛮的脚印往前,以免加深二次伤害。   “扑通”——   左近厢房内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苏令蛮下意识地矮身与窗沿齐平,扒拉着窗缝往里看,一截粉色衣角扑棱着往视野里跑,她僵住了身子,只觉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口。   婉儿!婉儿出事了。   这念头不受控地往外蹿,苏令蛮背上手上密密地起了一层疙瘩,恐惧、阴冷,几乎将她淹没,让她无法呼吸。   绿萝就看着苏二娘子身子簌簌发抖,颤得像被风吹落的叶子,忍不住将手放到了她肩上,却发觉薄薄的明衣上,已是一层冷汗,触手即凉。   “二娘子?”   苏令蛮猛然回过神来,还未及想出对策,身后一道巨力袭来,便被直接推入了门中,车轱辘般滚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苏令蛮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八幅的白底红梅裙早在摸爬中沾了一层黏腻腻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一把小刀——她来前便预先给自己准备了一把。   却见厢房正中的八仙座椅下,倒着一个紫服白髯的壮汉,壮汉正面扑地,血染绒毯,一只眼半睁着怒视前方,从那依稀的光线里,苏令蛮一下子便认出了倒地之人,竟是那定州兵马司司卫独孤信!   而紫衣大汉旁,才在听雪林暌违不久的白衣美郎君长身玉立,便这白绒毯溅满了血色,染了下摆一截,亦面不改色,甚至不对苏令蛮的到来感到半分惊奇。   他不曾多给她一丝眼光,只伸手一抽,乱蓬蓬一簇血便喷了出来。   杨廷脚步一错,娴熟地往旁一躲,便免去了血染满身的后果。眼见心爱的剑上染了点污血,他忍不住蹙紧了眉,随手在独孤信的尸身上揩了两把,直至剑身锃亮,方才展眉。   “你杀了独孤信?”   苏令蛮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眼睛,就在这一会,她已然发觉地上那粉衣女郎必不是罗婉儿,虽然身形打扮一模一样,可细节处却完全不同。   心下一松,自然便有时间关注其他。   “苏二娘子,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的小命如何?”   杨廷右手朝后一扬,不知何处来了两个黑衣蒙面人,抬了独孤信的尸身迅速便走,动作干脆利落好似干了无数回似的。   他袖着手徐徐走到苏令蛮面前,像看一件稀奇物似的看着她,嘴角笑意隐隐。苏令蛮又闻到了隐隐的仿佛无处不在的檀香。   只听那冰冷的,仿佛是来自最阴寒深渊里的魔鬼凑到她耳边,勾魂道:   “苏二娘子,可一不可再,这回,你该怎么保住自己的命?”   苏令蛮心中一凛,抬眼看去,只对上一双无波无绪比北疆的冰雪更冷酷的双眸,不含一丝人情怜悯。 第41章 风满楼(八)   忘忧阁二楼。   头顶的琉璃灯幽幽转着, 灯光明灭不定, 苏令蛮不自觉往后一退,恰好一脚踩入粘稠的血浆里。独孤信喷溅的血液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人体的温热,让她足间不自觉颤了颤。   所有的一切已然可以捋出一条完整的线, 自东望酒楼听得的支离片语,到刘轩警告,再至独孤信身死,一切已经严丝合缝地合成了一个圈。   那尸位素餐、祸水东引之人自然是独孤信,这赏梅宴也果然是挂羊头卖狗肉, 专为独孤信设的一场局, 一旦独孤信身死, 北定兵马司必定乱成一团,接下来……   只有等兵马司内部军职的洗牌完成, 其余家眷方可出去。这白云庄此时就是个巨大的牢笼,只能进不能出。   苏令蛮虽然鲁直,但脑子转得不可谓不快, 不过几个片段,便已将杨廷的打算推得七七八八, 长长的睫羽在昏暗中忽闪忽闪的:   “杨郎君, 当真要杀我?”   她不答反问。   杨廷眼里泛出一丝可笑来:“莫非是我从前的态度给了你错觉, 让你以为在我这儿能有特殊行事的便宜?”   若果真如此, 那这苏阿蛮便真正愚不可及了。   苏令蛮摇头:“郎君几番救我,阿蛮感激涕零,自不敢以此为骄。只郎君既杀独孤信, 便当知道,独孤信座下有两员猛将,一为其大郎独孤勇,力能扛鼎,勇武过人,二为其家将钟辛谅,这人武力平平,但智计过人,早年为独孤信所救,一直忠心耿耿。”   杨廷手挽了个剑花,长剑入鞘,示意她:“继续。”   看样子有门。   苏令蛮暗中松了口气,足间挪了个位置,离开那一团血渍糊啦,定了定神道:“这两员虎将在定州兵马司威望极高,若郎君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兵马司,只是囚禁家眷恐怕不成。”   小娘子的皮肤在琉璃灯下白得几乎发光,剪水明眸里不再是粼粼秋波,带着些强自的镇定,反有些奇妙的反差来。杨廷一时收了心思,觉得倒也不是一无可取之处,起码不是动不动哭了鼻子:   “那你有何好主意?”   苏令蛮绞尽脑汁想着平日里探知的消息,极力组织着语言:“独孤勇是独孤信大郎,素来受器重,想要策反绝无可能。但钟辛谅却不然,这人虽智计过人,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她卖了个关子,杨廷也不催,退一步直接坐到八仙座上,支着额静静看她述说。   “钟辛谅有个挚爱之人,只这人从不露于人前,整个定州城没几人知晓——若寻到此人说服了钟辛谅,那便可兵不血刃地卸了独孤信的一半兵力。”   苏令蛮垂下脑袋,福了福身:“阿蛮愿为郎君使,肝脑涂地。”   这话说得委婉动听,实质意思就那么一个:你放了我,我给你办事。   苏令蛮蹲得小腿发麻,都没听到杨廷吭一声,忍不住抬头一看,却只见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好似天地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撼动得了他似的。   她复又垂下了脑袋,却听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好”字,几乎以为是自己听岔了,连忙抬头,杨廷冷淡地道:“还不下去?”   苏令蛮又一次死里逃生,险些喜极而泣。   在经过粉衣女郎刚刚扑地之处,突地停住脚步,俯身拾了样东西,反身郑重道:“郎君,其实阿蛮有句话想说。”   杨廷蹙眉,显见事有些不耐了,“何事?”   “郎君不觉得奇怪,为何独独阿蛮来了此地?此人扮作阿蛮挚友,引阿蛮来此,怕是早有预谋,好让阿蛮撞见这一幕被灭口。敢问郎君身边,是否都稳妥?”   苏令蛮从来不信巧合,只有人为创造的偶然。有人想借此杀了她,设下这一条毒计,这粉衣女郎从身形到衣服甚至发髻都与罗婉儿一般模样,甚至能提前探知杨廷的计策,选在恰好的时机将她引到此处,一是杨廷身边必然有人泄了密,二是便是对她脾性极为了解。   相信她就算不在临溪阁三楼见到,必然也会被别的引着过来,至于为何选择如此迂回的方法,她一时还想不通。   身后仿佛有重重迷雾笼罩,让她不见青天。   杨廷神情冷肃,眉眼间是万年不化的冰雪,便听到了这等消息亦是不动声色,挥手道:“先下去吧。”   小娘子轻巧的足音消失在走廊。刘轩自暗处走出——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到了此处。眉眼俱是戏谑,连胸前轻摇的折扇都带着打趣的意味:   “你又放了苏二娘子一回。”   杨廷瞥了他一眼,闷声不语。   “这许多年来,从来只见你杀伐果断,唯独在这个苏二娘子身上,你这个冷面郎君一再破例,一软再软,可是看上她了?”   杨廷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胡扯。”   “死鸭子嘴硬。”刘轩唰的打开扇子轻轻地摇了摇。“便苏二娘子提的钟辛谅之事,旁人查不出,我东望如何查不出?还需她一个小娘子出手?”   “你待如何?”杨廷撩起眼皮,“若小刘掌柜的愿意,也可立刻提刀去杀,只麇谷居士会不会到你酒楼撒一把蚀骨散,我便拿不准了。”   “好好好,”刘轩举起双手,“我不提,我不提了,行不行?倒是——”   他话锋一转,面色凝重了起来,“你身边的桩子,可需好好清一清了。”   杨廷莞尔:“清了还会再进,何必劳烦?此番也不是没有收获,有些人趁机跳出来,那我便好好养着他,让他好好为身后的主子谋一谋福利。”   “阴!”刘轩竖了根大拇指:“真应该让长安城里那帮瞎了眼的老头子看一看,这清风朗月的无垢杨郎长了如何一副黑心肠!”   杨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刘轩“嗖”地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接下来如何做?”也不知怎的,杨廷像是生来克他的,每每到这种时刻,他便自动认怂。   林木捧了件白袍进门,杨廷顺势换下了身上这件血迹斑斑的袍子丢至一旁,人已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徒留刘轩在后“哎哎哎”地跟了出去。   ——至于一楼厢房内早就睡死的壮汉,便只有让他陪独孤主子一同赴死了。   ~   苏令蛮回到临溪阁时,反而平静了下来。她这人素来有副大胆子,既打定主意要做,便不会退缩。只此番幕后之人不知是不是与八年前下毒之人为同一波,若是……   那就说明对方按捺不住了。   绿萝默默跟随,只觉身前小娘子安静得过了分,仿佛凭空长大了些许。忽然听到她问:“绿萝,刚刚谁推我,你见着了么?”   “二娘子是说二楼门前你跌入门中那一回?”绿萝摇头,“并无人推,倒是我捡到了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圆溜溜的棋子,玉质温润,极为名贵。   苏令蛮伸手接过,若有所思:看来这幕后之人了不得啊。   她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这十四年的人生,除却比旁人宽胖了点,抗燥了点,她并无出奇之处,便阿爹阿娘也不过是极其普通之人,如何招人这般惦记?   眼下线索太少,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苏令蛮走到罗夫人身边之时,发现之前遍寻不着的罗婉儿此时正喜笑颜开地朝她挥手,一身的轻粉宫纱缎,衬得那脸又肥了一圈。   她并无意迁怒,只问:“你都去哪了?”   罗婉儿扯着她去了角落,将刚刚所行之事细细讲述了遍,从出恭讲起,原来她在门外便见到了李鹭,当下色心抵过了友谊,干脆在后跟着,打算来个美丽的邂逅。   及至在听雪林拦住,对李小郎君一番诚心表白,孰料竟当场被拒,罗婉儿委委屈屈地道:“李鹭这厮委实不给面子,当着这许多好友的面,明褒暗贬地将我奚落一顿,就差指着鼻子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可我看你一点不伤心。”苏令蛮指出不对劲之处,罗婉儿哈哈一笑,习惯性地往腰间一抚,却发觉那荷包掉了,这才有点伤心,“那是自然。我堂堂太守之女,岂是吃素的,本想小小教训一段便罢,没想到……”   李鹭称酒劲上头,去了三楼休息,没料竟是与一妇人秘密干起了男盗女娼的勾当,战斗正酣之际,罗婉儿这彪悍的小娘子硬闯了进去,扯了他衣裳。   “可惜我那荷包丢了。”罗婉儿不大开心。   苏令蛮默默地递了过去,只觉得自己过分愚蠢,许是刘轩那警告反而起了反作用,关心则乱,让她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小小的荷包鼓鼓,罗婉儿一下子认了出来,立时笑得跟只白面包子似的:“阿蛮你真好。”顺手接了过去,一边厢继续讲她的大业。   “李鹭这混蛋,都被扯了衣服也不怵,反倒那庾吏的新妇吓得簌簌发抖,”罗婉儿叹了口气,“我也不欲为难这一对野鸳鸯,便只叫了庾吏来将她媳妇带回去,就是这顶绿帽子带实在啦。”   苏令蛮简直听得哭笑不得,她去那一回大约是事情结束不久,难怪罗夫人半点不着急,大约是心知肚明的。   至于苏覃——   本就与她关系不亲,说与不说,苏令蛮反而不大在乎。   这时,临溪阁已经有一拨人乱了,原来有人发觉——他们都出不去了。   庄外密密麻麻一片甲兵围拢,刀枪剑盾,阵势赫然,望之便有森然之感。   罗太守出现在众人面前,手往下压了压,安抚道:“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太守,你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作者君为了让阿蛮见到廷哥哥,所以不小心让阿蛮卖了个蠢。 【敲碗.jpg】   杨廷:我就静静地看你装逼    第42章 风满楼(九)   问话的不是旁人, 正是李鹭。   他被人抓奸在床, 睡了旁人正当花样的娇俏妻子之事虽在一干狐朋狗友面前说是极有面子,但在这正式的场合便不那么妥当了——   何况这还有个站了主场又睚眦必报的罗婉儿。   李鹭自认倒霉,实在是一刻也呆不得, 带着贴身小厮就往白云庄门口赶, 路上遇到那庾吏小夫妻二人还掰扯了一会, 可到底比一个小小的粮官地位要高一些, 很快便凭着身强马壮的家丁们脱了身。奈何到了门口,便发觉事情不大对头了。   门口原来笑容可掬一脸和气的家丁换成了两个黑脸的粗汉,好说歹说不肯放人,外头还围了一圈的甲兵,将整个白云庄围成了个铁桶一般。   李鹭自小虽然浑, 女色上过于放纵, 但政治敏感度还是有一些, 一眼就认出这甲兵是自隔壁两郡长郡和奉天郡调来的兵马,中间还稀稀落落夹杂着一些太守府本来的兵卫。   他被唬了一跳, 庾吏也是吓得直哆嗦, 这下也不介意李鹭睡了自个儿老婆, 两厢混到一处, 回去要向罗太守“讨个说法”了——说来这两拨人也真正诠释了何谓“除生死外无大事”的真谛, 连绿帽之耻都能放到一边。   也陆陆续续有人发现了这情况。   “罗太守,你这样便不大厚道了吧?”   “是啊,我等皆是信任太守方来赴宴,没料到竟是场只进不出的鸿门宴, 罗太守,你有何解释?”   在定州城,太守也不是能一手遮天的,尤其这里还是当年梁太祖的起兵之地,沾亲带故的不少。   群情激愤之下,整个临溪阁不复此前世外的悠然自在,反吵闹得跟街头的菜市场没甚两样——那些个高高在上之人吵将起来也不比一千只鸭子更高贵。   罗太守捋了捋胡子,慢条斯理:“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都火烧眉毛了还稍安勿躁?我说罗太守啊,就算是死,也该让我等做个明白鬼啊?”   罗婉儿面色煞白,人跟吓傻了似的,被罗夫人一把护到了身后。   此时苏覃悄悄地扯着苏令娴挪到了苏令蛮身边,压低着嗓子问:“二姐姐,你早便知道了?所以那时不许我来?”   苏令蛮掀了掀嘴:“覃弟,你以为二姐姐有这本事?”   苏覃半信半疑,苏令娴却迟疑地唤了一声:“二妹妹,你说……我们可还能出得去?”显然是笃定她是事先知晓了。   “大姐姐只要安分着些,莫出什么幺蛾子,出去还是无虞的。”苏令蛮轻飘飘地道,心里还想着,还好有个无能的阿爹——   毕竟就连罗太守这个直属上司都不看好阿爹,关键时刻将他打发出去,以防他帮不了忙还坏事。   “阿蛮说的不差,”这时吴仁富领着吴镇过来,欣慰地看了眼苏令蛮才轻声安抚道:“莫太忧心,罗太守这人还算正派,想必不会为难你们几个小辈。”   他能够靠着祖宗一点庇佑坐到定州城里的商界第二把交易,审时度势的能力还是有些的。倒是吴镇在旁忍不住又往旁瞟了一眼过去,却只对上苏令蛮恶狠狠的瞪视,下意识回了个笑。   就在吴仁富话音刚落之际,前方回廊处便浩浩荡荡来了百来人,个个身形魁梧,刀锋锃亮,逼近时煞气千条,一看便是刀口染过血的。   而这帮子人当中,一白衣郎君双手背负信步闲庭地向众人走来,面色平淡,明明一副秀气的儒生模样,却偏偏无形中有种气势,将在场所有人都压了下来。   “罗太守,你这里好生热闹。”杨廷轻哂道,笑不至眼底,紧抿的薄唇显得那身白袍更加寡情,又冷又淡。   “杨郎君,你来得正好。”有一老妇越众而出,满头珠翠,一身深紫团花蜀锦袍和气富贵,此时凛脸肃容,重重福下身去。   杨廷挺直着身子便受了这一礼:“阿媪所为何事?”   “罗太守私设廷宴,将我一干人等俱数困于此,所行诡异,不知杨郎君如何处置?”   临溪阁外,忽的平地起惊雷,凌厉的闪电划破长空,沉闷的钝响仿佛敲在每一个人心脏之上。   咚咚咚——   “杨某是客,自然客随主便。”杨廷这一句极轻极淡,但在场的人精却是立刻回过味来,杨廷摆明车马站罗太守这一边,今日围困之势,已不可免。   苏令蛮抬头望天,突然发觉之前的阴霾不是错觉,栏杆外大雨倾盆,天与地灰蒙蒙一片,听雪林枝头半开未开的花骨朵被打落了一半,凄凄惨惨地与泥淖混到了一处。   耳际断断续续滑过刘轩的嗡嗡声:“……诸位且在此安心等候,待时机成熟,便自可归家。只一点记牢了,庄子外那帮甲兵不长眼,若不小心勾起了他们的烦心事,让人一刀切了头颅,便不值当了。”   一番话连敲带打加安抚,足见平时这锻炼的嘴皮子多么顺溜,一些惶惶不安之人已然平静了下来,唯独那些个在官场了浸淫了许久的,已听出些不对了。   独孤瑶在这杵了许久,见赴宴之人基本齐了,眼见她阿爹没出现,心里不由打起了突突,紧了紧手中长、枪站出来问:“敢问小刘掌柜的,我阿爹何在?”   刘轩“嘿”了一声,“独孤娘子,你阿爹长了双腿,我等可没帮您看着。”   说完不自觉瞥了杨廷一眼,孰料这人便跟死人堆里出来的没两样,连根眉毛都没动上一动,只暗道了声“铁石心肠”,对面前惴惴不安的独孤大娘子怜悯了一下子。   “可——”独孤瑶抚了抚胸口,耳边唰唰的雨声搅和得人心烦意乱,她一时理不清思路,见杨廷抚了抚袖口欲走,忍不住开口留人。   “杨郎君,我阿爹可与你提了?”   阿爹离座之时便应了她,要为她达成这一心愿的。   苏令蛮突觉得胸口堵得慌,楼外雨势渐盛,沉闷的水汽将她重重裹住,她将沾血的足往裙摆里藏了藏,深呼了口气,独孤瑶之事实与她无关,个人业个人造。   独孤信合该有此一劫。   杨廷冷冷地扫过独孤瑶:“你会知道的。”   说着,人已转身向外而去,那一众手下被悉数留在了临溪阁,帮着罗太守安定局面,以作震慑之用。苏令蛮眼见一仆役牵来快马,白衣郎君披上斗笠蓑衣,以一个鹞子翻身的利落姿势飞身上马,白色的袍摆在视线中一闪而过,人已冒雨而行。   马蹄“得得”远去,苏令蛮收回视线,随着人流入了阁内。   罗太守与罗夫人的安排还是极为妥帖的,若不思及被困的事实,美酒佳肴,歌姬舞乐,倒亦是畅快。可惜在场没有多少人有心思欣赏这些,只酒饮得频了些。   苏令蛮随大流地叫了壶清酒,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拍子,苏覃紧挨着她,嗅了嗅鼻子,轻声道:“二姐姐,你身上这味……”   苏令蛮知道瞒不了这心细如发的三弟,也没打算瞒,眼珠子一转,只道:“要我告诉你也行,应承我一事。”   “何事?”   苏令蛮狠狠剜了对面吴镇一眼,扁嘴道,“你将大姐姐与镇表哥撮合到一块。”他们不是暗地里打得火热么,便让他们送作堆好了。反着,她现在也瞧不上这没甚担当的大表哥了。   苏覃摇头:“不成。”他也看不上吴镇。   苏令蛮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对面却有一熟悉的黑脸出现了,林木半弯下身道:“苏二娘子,郎君让我带你出去。”   “出去?”苏令蛮一下子想到了那策反的计谋,“现在?”   窗外黑云压城,大雨如注。   “是,就现在。”   苏覃好奇地看了林木一眼,他认得这人是那杨郎君身边的侍卫,独孤瑶也注意到这边动静,走了过来:“林卫,你来寻阿蛮作甚?”   苏令蛮奇怪地瞟了她一眼,何时两人熟到可以称闺名了?   “独孤娘子,郎君命令,林木委实不知内情。”林木退开,苏令蛮这厢动静不小,于是无数人目送着这小娘子出了临溪阁,在黑面林木的服侍下蹬上了一匹墨色宝马,扬长而去。   有人不服了。   “这小娘子莫不是苏护家的?怎能出去?”   刘轩笑而不语,独孤瑶一颗心却沉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脱了轨,让她抓不住。苏令娴往归来的林木身上隐秘地瞟了一眼,苏覃执酒满饮,忽道:   “阿姐,你也想要?”   苏令娴紧了紧手,白色长裙在这四面透风的水榭内,鼓起,又被她牢牢地控在了手边,唇间吐出两个字,却谁也听不出。   苏令蛮策马扬鞭,林木这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几乎强制着她出门,派了人一路跟随,却连个斗篷蓑衣都未备,只任她一路冒雨疾驰,直接到了花街巷尾的一处深宅里。   门把手上的铜狮子都褪了色,朱红门斑驳一片,怎么看,也不像是钟辛谅心爱之人该居的地。   苏令蛮却知道,钟辛谅一直秘密藏着的情人恰恰便在住这最不起眼的一处——十年前花家班名噪一时的名旦陆雪衣,男生女相,有倾城之色。   钟辛谅这不太见得人的癖好,也唯独她那个花街柳巷混惯了的阿爹,窥得了那么一点蛛丝马迹。 第43章 风满楼(十)   城南二十余里, 是定州兵马司的大本营所在,环水绕河, 河对面便是突厥人驰骋的疆场。   但离奇的是,在独孤信坐镇定州的十余年间, 突厥一回都没下过河劫过城, 反倒是定州隔壁的奉天郡和长郡常年遭劫,便每每换了布防图,亦还是不敌突厥骑兵彪悍。   久而久之,这独孤大司卫在定州威望渐隆, 人人以为他是定州的福星, 是积年的老虎, 才让突厥人闻风丧胆不敢下河。   在定州百姓的心里, 这独孤信简直是可以与庙神关二爷媲美的存在。   此番杨廷以雷霆手段将独孤信毙于剑下, 若在两日内不将兵马司牢牢控制在手里,怕是——   定州会乱。   他一路策马扬鞭,率着数百精卫冒雨疾驰, 花销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兵马司营外一里的铁帽林里。   “郎君来了。”   有一郎君等候已久, 蓑衣斗笠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双精湛的双眸, 听得出年纪不大。   杨廷“吁”地扯住了缰绳, 身后百名精卫同时拉马,几乎与杨廷同步止住了马势。   “郎君这御下之术,某见一回便佩服一回。”那人恭敬揖首,赞叹连连。杨廷不为所动, 伸手阻了:“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不必再提,你我的约定,我已办成一半,还剩一半,拿出你的诚意。”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带血的残布丢了过去。   大雨透过铁帽林的缝隙淅淅沥沥落下,在这一抛一接的过程中,残布上斑驳的血迹浸了水氤氲开来,仿佛在绛紫的袍上晕染出一朵惊心动魄的妖花。   “他……当真死了?”   杨廷轻轻“唔”了一声。   那人怔立半晌,忽而张狂大笑:“好,郎君高义,那某便送先生一份大礼!”言罢,拇指与食指中曲,在口中打了个呼哨,一头角鹰伸展着双翅兜头而下。   “阿红!去!”他在角鹰脚下挂了一样物什,雨帘朦胧间,隐约能看出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铁牌,阿红舒展双翅在铁帽林盘旋了一圈,“嗖”地一下便飞远了。   “你这鹰,养得好。”杨廷看着天际一抹灰色,脚一打直接轻巧地转了个马身,打马扬鞭:“再会!”   数百精卫同时跟了出去,没有一丝赘余动作。   那人拢了拢蓑衣,兴致来时张口便唱起一曲荒腔走板来,声音似哭似啼,混在雨中传出老远。   冒老二在兵马司营地是出了名的兵油子。难得大司卫不在营地,他便与新来的钱来来换了班,换了新衣出门喝花酒,没料到还未到西市便遇上了一场大雨,只得自认晦气地骑着马往营地赶。   钱来来替他守门,正巧接着他,便乖顺地递了块巾帕子去让他擦擦脸上雨水,还未及冒老二擦干净,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重重的马嘶长鸣之声。   “莫不是大司卫回来了?”   钱来来的困惑在脸上还未散去,眼前便出现了十数纵列的彪悍战马,个个蓑衣斗篷,马蹄矫健。为首之人面目看不清,却绝不是晨间出门的独孤大司卫。   “尔等何来?”   钱来来经验不足,冒老二觉出不对,这帮子人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此时趁雨奔袭,怎么看都来者不善。他下意识便往军屯后退了半步,将栅栏上的号角擒在了手里,打算情况一不对,便奏响号角,跑了再说。   杨廷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伸手一挥,一骑蓑衣便上前,从胸口掏出一块倒三角的铁疙瘩从栅栏缝隙中递了过去。   钱来来不假思索接过,冒老二定睛一看,居然是独孤大司卫从不离身的信物,半片虎符峥嵘着从铁疙瘩挣出头角。   “这……”   “我家郎君为大梁宰辅大郎杨廷,与大司卫一见如故,只大司卫在太守府喝了个酩酊,今日怕是回不来,便嘱咐我家郎君亲跑一趟,有些边防事宜要嘱咐你家郎君。”   冒老二还是觉得不大对,大司卫这人疑心病重得很,去年他身边跟了许多年的贴身侍卫不过趁他酒醉扶了扶剑,也被当即斩了头颅,何况这一至关重要的虎符?   可他是个兵油子,素来喜欢和稀泥,便品出点不对也不愿深究,只点头哈腰道:“这位壮士,我冒老二不过是个守大门的,可做不了主,若郎君执意,不如等我禀明了我家郎君——”   话未及说完,喉间蓦地传来一阵剧痛,一簇血喷溅了出来,他无力地抚了抚喉咙,嘿,嚯了道口子。   冒老二愣愣地看着一向憨实的钱来来露出一抹笑,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那张脸依然让人起不了花心思,忠厚得很。   “对不住了,冒老二。”谁让你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辰回。   钱来来顺手一卷,手中透明的细线便收入了袖中,手一扯拉闸,大门洞开,一众精卫便轻易地控马入了门。   冒老二躺在满地的雨水里,尤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怔愣看天,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滑溜一世,怎突然就死了呢?   钱来来毕恭毕敬地垂下脑袋:“主公,守门的几位已悉数被我灌醉。”   “很好。”杨廷赞了声,“丁三,此事毕,便升一等,为乙。”   钱来来蓦地跪下去:“多谢主公。”   冒老二尸身被拖到隐蔽处,大门重新落闸,数百精卫如泥入海,迅速便消失在了门后,连同数百兵马亦一同牵到了旁处。   “逆天行之,天亦诛之。”   杨廷抬头望天,大雨瓢泼而下,黑云压城,百米外便无法视物,他带来的一百一十位精卫全数隐入各营,如今便——只欠东风。   定州兵马司分东西两营,东营归独孤勇,西营归钟辛谅,中营由独孤信亲自统辖,如今独孤信已死,中营群龙无首,独孤勇勇武有余而智计不足,只要钟辛谅乱了阵脚——   那独孤勇一人,也无法可想。   杨廷解下蓑衣斗笠,换上东营兵卫之衣,一个鹞子翻身,人已经上了东营房梁,脚如踏云,迅速往东营中军帐而去。   这边厢杨廷混入兵马司行诡兵,那边厢苏令蛮已经登堂入了室。   陆雪衣实在是个极其貌美的郎君,一双桃花眼艳丽过了分,眼尾一挑,便是秋波暗送,直挑人魂。可他坐姿端正,脊梁笔挺,又着实不似那孟浪之人。   “小娘子寻我这晦气之人作甚?”   陆雪衣自顾自饮茶而乐,完全无视苏令蛮这副满身湿冷的狼狈样,连客气都未曾客气一句。   “来前便听说,陆郎君是个真性情之人,果然分毫不差。”   苏令蛮抚掌而笑,出门前穿的八幅罗裙此时被雨一淋,将将贴在身上,湿冷湿冷的,可她仿佛半点感觉不到,面上的笑极为真诚灿然。   陆雪衣这人在台上做惯了戏,在台下便不大愿继续端着张面具:“想来我一个唱戏的还劳烦不了小娘子,可是来寻我那相好的?”   “若你来寻他,我是不管的。”   这油泼辣子上来就怼的风格,苏令蛮觉得分外熟悉,她摇摇头道:“陆郎君快人快语,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其实,我此次来,是为你解决一道难题。”   陆雪衣敲桌的手一抖,稀奇的“哦”了一声,“难题?”挑眉而来,便是媚骨风情。苏令蛮吃不消地拍拍胸口:“陆郎君,您可悠着点,我还小,经不起挑。”   陆雪衣一怔,还头一回见有身份的小娘子这般直白:“敢问小娘子是哪家的贵女?”   “贵女不敢当,我乃从司簿二女,苏令蛮,郎君叫我阿蛮亦可。”   苏令蛮没有那起子门第观念,本是为了任务而来,现下觉得陆雪衣某些方面颇对脾胃,便放松了心态。   这人假真诚还是真真诚,陆雪衣这见惯了各色人等的,是分得是清清的,见苏令蛮如此,那十分的防备心理便松了点,成了九分,重新斟了杯茶一饮而尽:   “难题?”   “我陆雪衣这辈子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哪还有什么难题?”   苏令蛮目光一转,落到这宽敞的庭院,屋子内部建设与外头相同,老旧朴素,实在不衬这么个丽色红尘:“陆郎君既与钟将军两情相悦,忠将军又为何陋屋藏娇于此?”   陆雪衣一哂:“断袖分桃,龙阳之好,哪个世家子不是藏着掖着,有片瓦遮头,有寸土落脚,陆某便知足了。”   “陆郎君当真知足?再无恨憾?”   苏令蛮视线落到陆雪衣左腿上,因习武耳力要比寻常人强一些,她刚刚便发觉,陆雪衣左脚的足音要比右脚重些,虽极力掩饰,但左脚内里的一点垫高的梆子还是会有道印子——   实质上,陆雪衣是个跛子。   苏令蛮想起曾经听过的一桩韵事,当年陆郎青衣一曲【望江都】惊为天人,假以时日未尝不可登东望三楼,脱名旦之伍,成一方大家,可惜……   “陆郎君就不想报仇?”   “报仇?”陆雪衣心灰意冷:“小娘子说笑了。” 第44章 螳螂捕蝉   陆雪衣自然是不会对着一个新上门的小娘子掏心掏肺。   “小娘子闲得慌, 不如回家绣绣花,扑扑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稀透着看心灰意冷的倦淡:“前尘过往, 陆某已不在乎。”   花厅里唯独门帘子的珠串还有点精致的意思。   苏令蛮手指无意识地捋着湿漉漉的头发,眼睫规规矩矩地垂着, 心思却还在定州曾经的只言片语里打转。过去那些传闻大多当不了真, 可有几桩却是确定了的。   陆雪衣当年够红, 也够傲。   【望江都】不好练。   他有过野心——但他腿折了, 还是被独孤勇使人打的。   苏令蛮歪着脑袋淘气地笑眯了眼, 竖起一指指着头顶:“若我告诉郎君,这定州的天……塌了呢?”   陆雪衣眼皮子动了动:天……塌了?   定州人都知道, 这定州的天可不是那高居庙堂的圣人, 亦不是权倾朝野的杨宰辅, 而是那镇守定州十来年的独孤大司卫。   有门儿。   苏令蛮指尖松了松, 鼓动道:“阿蛮一直觉得, 人生在世,若能快意时不快意,还有甚乐趣?”   ——能快意时不快意?   陆雪衣错愕地抬起头, 眼前悠哉而坐的小娘子, 明明形容狼狈, 浑身被大雨淋得精湿, 可一双大眼仍如水洗过一般明澈,几乎一眼看得到底。   他这半辈子从底层摸爬滚打着过来,什么人没见过?可这样的一双眼, 也只曾在万事不懂白纸一张的懵懂婴孩身上见过。   这是一个难得干净的人——   若不是心计太深的话。   “你是说,独孤信……没了?”陆雪衣演过旦角,唱过大戏,可此时也无法掩住面上的波动。他半信半疑,面上便带了点意思出来:   “小娘子还年轻,恐怕不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苏令蛮一哂,要叫一个老江湖相信她,那么少不得要拿出些证据来,至于旁的那些复杂的歪歪绕绕,她玩不过陆雪衣,也不必要玩。   苏令蛮转头,朝身旁一直静默着的黑衣护卫伸手:“把你主公事先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莫旌一怔,心道这苏二娘子好生精乖,居然早就知道主公留了后手,手已经乖乖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冷冰冰硬邦邦的一块铁牌子,有些见识的,也都能认得出这是何物——   独孤家的家主令。   独孤信身上有两样物品,是常年无休睡觉都带着的,一是虎符,二便是这家主令,曾与手下戏言曰:“牌在人在,牌亡人亡。”   “陆郎君,有此物在,还不信么?”   陆雪衣交换双腿,眼波横扫处,是春意含波,脉脉含情,嘴里的话却是老辣:“大司卫身死,你主公好大的本事,可否透露一二?”   这是要保证来了。   也是,谁能将脑袋扛着去做那不知根不知底的买卖呢。   苏令蛮不动声色地朝莫旌瞥了一眼,见莫旌微微点头,才坦言道:“太守府的赏梅宴,郎君肯定知道了。”   “自然。”陆雪衣点头,他身靠钟辛谅,消息要比寻常定州百姓更灵通些,他甚至知道大司卫去那,是为了撮合女儿与一个京畿贵人。   京畿贵人?   陆雪衣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了头,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你是说那贵人杀……了……”   苏令蛮的表情肯定了这一点。   他猛地靠向椅背,长出一口气,京畿贵人,姓杨……陆雪衣怔怔地看着头顶,蜘蛛在房梁斑驳的一角来来回回,织起了蛛网。   眼见他又不答话,苏令蛮又道:“郎君当年既能在花家班立得草头,唱出【望江都】这等惊艳之作,必是个疏朗开阔的君子,缘何如今如此瞻前又顾后?世上之人但凡要成点事,哪个不是千难万难?如今机会就在眼前,郎君难道还要白白放过?些许风险都不肯担,郎君之恨怕是永不得报,还要——”   “还要什么?”陆雪衣眼帘微阖,似是一滩死水,但苏令蛮从他交握的双手里能看到水下微澜。   “还要拖累钟将军。”   “钟将军忠义,可独孤勇不同,他素来刚愎自用,又嫉贤妒能,当年钟将军得了大司卫青睐,他便能时常寻钟将军晦气。钟将军大度,不与他计较,又有大司卫压着,独孤勇无法,便把气撒到了郎君头上,毁了郎君前程,郎君不恨?”   陆雪衣龇了龇牙,无法从齿缝间透出一丝不恨,耳边又是那噩梦般的一阵清脆的骨裂声——卡啦啦。   他怎么可能不恨。   每一次阴雨天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痛,每一回雌伏于人之下的屈辱,每一次旁人对跛子的痛惜……   苏令蛮眼见这陆郎君双唇紧抿,唇色如血,便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只需再加一把火:   “如今大司卫已死,这大好良机,郎君莫非还想学那出世的佛陀,不管不问?一旦独孤勇掌得先机上了台,你那老相好钟将军岂还能讨得了好?你那断腿之仇,如何还能报得了?”   莫旌冷眼旁观,只见原还八分不动的陆雪衣蓦地站了起来,一双眼鼓突突得发狠,那股子万事莫理的仙气去了大半:   “好!苏二娘子,陆雪衣必劝我那冤家斩杀了那独孤贼子!”独家家主令牌已然易手,独孤信或死或囚,左不过这两个可能,至于是与虎谋皮,还是旁的什么,他也顾不得了。   苏令蛮注意到了他“冤家”两字的百转千回,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莫旌杵在一旁,将自己站成了一座沉默的灯架。偏这灯架劳人惦记,苏令蛮拽了拽他袖子,压低声道:“嗳?你那主公可有旁的交代?”   “主公说,苏二姑娘机灵,便宜行事。我等只需从旁辅助。”   嘿,心可真大。苏令蛮忍不住龇了龇牙,眼见陆雪衣披蓑衣带斗笠,一双跛足颠得飞快往外跑,也忙不迭跟了上去,娇声唤道:   “陆郎君带我一起!”   陆雪衣这才顿足,将她上下扫过,摇头道:“不成,你这装扮可去不了军营。”   八幅罗裙虽打得精湿,好料子还是好料子,一看便是娇养的小娘子——何况军营里连只母蚊子都飞不进去。   苏令蛮皱紧了眉头,一把揪住了陆雪衣蓑衣后摆牢牢控着:“郎君,我必须去。”   她这话说得极为郑重,陆雪衣这才觉出这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嘴里的另一重意思来——   不论如何,在他得知了独孤信身死的消息后,他们怎么样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呆着的。苏令蛮执意跟着,是监视,亦是督促。   陆雪衣垂手想了想,回身朝远处吼了一声:“阿丑,将你那衣服拿一身来。”刚刚还四野无人的院子里,蓦地钻出一个人来,少年身量,一身灰不溜秋,半面烫伤,果然是……阿丑。   阿丑朝陆雪衣点了点头,不一会便捧着一身男人的袍子走了出来,脏兮兮灰扑扑还起了毛边:“二老爷,就这身新些了。”   “苏二娘子,我这屋里只有阿丑身量差不多,下人衣服粗劣,只能劳您多担待着些了。”   苏令蛮知道陆雪衣是要看自己笑话,眼珠子一转,人已经接过衣袍找了间无人的厢房穿将起来。   莫旌眼观鼻鼻观心,杵在院中,淋着雨陪陆雪衣等人,绿萝从暗处现了身,拉着莫旌行到不远处,轻声道:“苏二娘子要去军营,你为何不阻止?我不信主公没安排人监视。”   莫旌不以为然:“主公说了,让苏二娘子便宜行事,我等只需负责将走歪了的事导正,如今苏二娘子事儿办得挺好,我们不好出面。”   绿萝心里不由“呸”了一声,去军营外跟着陆雪衣,若让那喜怒不定的钟辛谅一刀斩了怎么办?也不知那傻姑娘怎就一根筋轴到底,非要跟着去军营将事办妥了才算。   “卯一,看在同僚一场,我便奉劝你一句话。”莫旌看出点不对,警告她:“主公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那些贰了心的,下场可都不大好。”   绿萝连个表情都欠奉,身子往后一转,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处。   苏令蛮走出了房间,站在廊上,廊外雨声潺潺,她绾了个单髻,一身灰扑扑的卷边衣裳,胸绑得平溜,垂着脑袋,若不细看,还当真是个有点胖的小子,只露出的一截脖子和手白得过了分:“怎么样?”   陆雪衣看着她那瓷白的脸,和那双像浸了水的黑眼仁,叹了口气——   还真是不能细看。   这回有蓑衣斗笠了,全数披上,看上去除了身量小些,倒也是个粗野小子,几人骑上马趁着城门未关,直接出了南城门。   大雨倾盆之势丝毫未弱,去往城南的路一片空旷,三三两两的马蹄印被雨一冲,也迅速消了踪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苏令蛮看着近在咫尺的军营,牵着马缰跟着陆雪衣安安静静地跟到了东营的一个角落,眼前是一处泥石垒的高墙,三丈高,墙面滑溜溜毫无着落点,除非有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功夫,靠两条腿是爬不上的。   陆雪衣两指屈就,打起了三长一短的呼哨。   接连几次,墙里便飞出了一道长缰绳。   第45章 螳螂捕蝉   杨廷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在梁上呆了有一个多时辰。外边黑沉沉的夜压了下来, 独孤勇的军帐点起了牛皮灯,幽暗的光恰恰罩在了帐前的一张长几上。   一壮一瘦两位大汉围着长几你来我往地喝酒,看得出颇有些交情。   粗壮些的有一双浓眉, 一挑便显得有些凶恶:“我说老弟啊, 这整个军营里, 也就你最得我心, 我阿爹非得抬举那不知打哪来的狗杂种来打压我, 他亲生的还我亲生的?”   “哎哟,自然您是亲生的, 您亲生的!”   崔笃行殷勤地为独孤勇又斟了杯酒,他属独孤信中军帐下的一员大将, 若独孤信不在, 这中军帐便是他全权代领,但这人素来懦弱,又好个溜须拍马, 独孤勇当他是个垃圾桶, 钟辛谅干脆就当他是个垃圾了。   “那姓钟的算个什么东西,我呸!”独孤勇啐了一口,看得出喝得高了:“等, 等哪天爷爷我非得收拾了他去!”   独孤勇这车轱辘话自喝酒那一刻起,便已经倒腾来倒腾去地不知倒腾了多少回,换了旁人早就不耐烦,偏这崔笃行脾气好, 只一个声地应承,马屁拍得独孤勇是浑身舒坦。   杨廷收回视线,身旁趴着的暗卫无声无息地递来一个蜡丸,他看了眼军帐,独孤勇喝得酩酊,暂时不会有什么纰漏,示意暗卫继续守着,双脚一个倒挂金钩,勾着房檐一个挺身便转了出去,完全没惊动账前两旁的守卫。   捏开蜡丸,身旁的甲一压低了声道:“苏二娘子成功地说服了陆雪衣,还跟着陆雪衣进了西营。”   杨廷似没听着,一目十行地将蜡丸中的纸条看完,才慢吞吞“哦”了一声,问:“她自个儿提的?”   甲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是,苏二娘子自己跟着去,说要将这事办得妥妥帖帖不出一丝纰漏。”   “来了多久?”杨廷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了一声蠢。   “约莫有一盏茶功夫。”甲一深深地垂下脑袋:“可要加派人手去守着?”   “不必。”一双深邃的眼,比夜空上水洗过的星辰更迷人。大雨不再势如瓢泼,渐渐停了下来,一轮弯月静悄悄地探出了头。   杨廷脑中晃出了苏令蛮那张圆扑扑犹如银盘的脸蛋,轻描淡写地想着:一切还看她自个儿造化,若成,就送她一份大礼;不成,那也只能怪她命不好,殷勤错了地方。   “你在此等候,若人来,给个暗号。”杨廷朝西营方向看了眼,万家灯火影影幢幢,将黑夜暗藏的杀机点缀得柔和而婉转。   足间一点,人已轻飘飘地上了屋檐,无声无息地入了军帐。   甲一面无表情地想道:主公确然要比那游墙的壁虎还厉害。   军帐内,独孤勇满腔怨气,崔笃行唯唯奉承,酒壶又换了个新的,满帐的酒气,几乎要将人熏醉了。   暗卫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没甚异常,杨廷才重新趴回了原来的地儿。   静静地又等待了半盏茶功夫,账外突得传来一阵急促的猫叫。   “叫什么叫!发春呢!”独孤勇半眯缝着眼,朝外吼道。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兵朝里应了声:“小将军,可不是,这春天到了,夜猫子也得有点动——”   正说话,话却卡在了喉咙口。   前面一行匆匆来了一群人,个个甲胄加身,来势汹汹,最后还缀着一个小白脸和灰衣小子。   小兵脸面啪地行了个军礼,口里的话是不太客气的:“钟将军与我东营井水不犯河水,今个儿怎么突然登门?”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独孤勇喝酒上头,听到外边动静猛地就站了起来,还没走到前面,帘子便被一把掀了开来,怒道:“姓钟的,你来干什么?”   浓浓的新鲜的血腥气和着风被带进了军帐,钟辛谅右手的陌刀还在淋淋地往下淌血——显然刚才那小兵被祭了刀。   “你们杀了阿西?”   钟辛谅没理他,全副披甲,整张脸藏在了厚厚的铜片后,笑意不到眼底,他瞥了眼崔笃行:“你们在喝酒?”   “军营重地,不得饮酒!”他提高了声音,手一抬,长长的陌刀便被拔了出来,呼呼风啸着朝独孤勇砍去!   “钟某这就为军中清理蠹虫!”   说时迟那时快,独孤勇一个揉身,脚尖一错,扯着崔笃行便躲开了这必杀的一击,嘴里哇哇叫道:“好你个钟辛谅,老子就知道你狼子野心,竟然敢趁着我阿爹不在,便想杀我祭刀!老子这就宰了你!”   独孤勇向来勇武过人,可到底喝了酒,力不从心,腰间的剑拔了两下没拔出来,手脚一个迟钝,“呼啦啦——”   一个人头栽在了地上,溅了一地的血。   任谁生前再神气,可这落了脑袋,尸首分家,也着实是难看。独孤勇的大脑袋滴溜溜地转到了崔笃行脚下,死不瞑目似的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崔笃行一个激灵拉开喉咙喊:“杀人啦!钟将军杀了独孤小将军啦!”   这一声,犹如惊天地泣鬼神,原本松懈的军营倏地冲出无数军士来,几个千夫长执着长矛没头苍蝇似的冲了进来:“哪儿呢哪儿呢!”   钟辛谅收回陌刀,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透着股诡异。   独孤勇力大无穷,两人从前比试,他从来不占上风,怎今日就跟砍瓜切菜似的容易,莫非还是饮酒了的缘故?   此时独孤勇的东营炸了,千夫长看着地上分成两截的身体都傻了:“钟将军!你当真杀了小将军?”   东西两营因两位将军的互相瞧不惯,从来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龃龉甚多,眼见钟辛谅得了失心疯,千夫长们手执长矛围了上来。   钟辛谅一个冷哼:“就凭你们也想抓我!”   他身后一个亲卫蓦地从袖袋中抽出一管响炮,“啪啦啦啦——”一阵剧烈声响过后,东营的兵士们发觉,西营兵士早就整装待发地将他们整个营地围在了中间。   整洁的军容对上一大半连裤腰带都没系好的狼狈之师。   苏令蛮冷眼旁观,这钟辛谅果真不是小觑之辈,不过短短时间,便已做出了一挑主将、二围溃师的决定,能短短时间便将西营无声无息地安排在此处,算是难得的将才。   “不瞒各位!钟某行此举,也是迫于无奈!”钟辛谅拔高声音,往前行一步,几个千夫长不觉往后退了几步。这一进一退,几人都出了军营,崔笃行安安静静地亦跟了出去,手里还万分珍惜地捧了个人头。   “根据可靠消息!独孤老将军在赴赏梅宴时,饮酒过量,得了急症,人已经没了。”钟辛谅声泪俱下,看得出这伤心不是装的。   底下的东营开始乱了。   有机灵些的混在人群中高声问:“你有何证据?”   钟辛谅甩出独孤家主令,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中,家主令纤毫毕见。   “钟某在城中有可靠友人,如今匆匆来报,钟某一时心急,来与独孤小将军商量,没料他在这般至关重要之时还在饮酒作乐,对老将军出言不逊,钟某一时义愤,两人推脱之下,这陌刀竟错手将小将军杀了,钟某有罪啊。”   这番话,有警告,老将军已死,兵马司他说了算;亦有粉饰,这些兵士大多对独孤勇观感一般,虽与西营有龃龉,但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投奔他的可能性还是极大。   钟辛谅笃定这懦弱过了头的崔笃行不会说话。   孰料——他此番料错了。   崔笃行捧着独孤勇脑袋牢牢的,犟着头道:“钟辛谅狼子野心,竟然趁老将军尸骨未寒,便冲入小将军军帐,杀人了事!一切并非无意,而是故意杀人!”   “你!”钟辛谅气急,威胁地看着他:“笃行,说话前,你可要好好想想哪句是实话,哪句是瞎话!”   杨廷在房梁上看了一场好戏。   崔笃行一改懦弱,高昂着的头透出几丝挺拔,道:“我崔笃行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小的们,你们说可对?”   “对!”   “老将军对钟将军可是不薄,先救将军于水火,又将钟将军一介布衣提拔到如今,不看僧面看佛面,便小将军再无能,也不该成为你夺权的牺牲品!钟将军凉薄至此,若有朝一日登上了大司卫,我等又如何有安危保障?”   这话鞭辟入里,简直是说到了底下兵士的心坎里。   在这守着,这些兵士除开几位将军养的私兵,大部分兵士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想跟着一个残暴的将军送了命?   这下本有依附心思的东营兵士都歇了这打算,此时见崔笃行正气凛然,若独孤老将军不在,中军那一块也他领着,纷纷道:“崔将军,莫如我等便跟了你罢!”   钟辛谅这才看明白身旁这一直扮猪吃老虎之人的野心。他龇了龇牙恨声道:“崔笃行!你狠!”陌刀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是不能再挥过去了。   西营的兵士在外等着指令,崔笃行斜眼看天,朝外也放了个炮筒,这炮筒声奇怪,两短三长,不知从何处窜来的中军兵士也从黑夜里沉沉涌来,与东营兵士将西营包了饺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钟辛谅哈哈大笑起来:“崔笃行啊崔笃行,我果然小瞧了你!”   崔笃行一惯懦懦的面上舒展开,精气神便完全不同了,瘦还是瘦,但看着极有气势:“营地外三里,长郡奉天陈兵三万。钟将军,你还是莫挣扎了。”   随着他话落,营外杀声震天,有人顺着李子树爬上去一看,下来时几乎面无人色:“有军来袭,人数未知。”   崔笃行双手往下压了压:“不必惊慌,友军。”   钟辛谅似有若无地朝身后瞥了一眼,陆雪衣素淡的青衣料子在夜里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移开眼去:“你待如何?”   “东营和中军如今尽握我手,钟将军还是好好地当你的西营大将军,至于大司卫……还是由崔某不才当了吧。”   崔笃行慢条斯理地丢出了一条重磅消息:“朝廷不日便有旨下来,将军今日擅杀独孤小将军之事,某也会帮将军掩下来。”   “你是朝廷之人?!”钟辛谅这才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原来是朝廷要褫了独孤老将军,才使了这套连环计。   从那姓杨的京畿贵客来,便是一环扣一环的陷阱。先与罗太守设宴钓鱼,老将军昏头昏脑一头撞了上去,将命给轻易送了,还打探出他与陆雪衣的隐秘奸情,着他来说服自己杀人夺权,最后再由这不起眼的钉子,夺了这功勋。   甚至……今日这独孤勇醉酒无力,怕也是这人的手笔吧?   心计委实深不可测。   如今他西营兵士腹背受敌,营外杀声震天,便他西营将士再能征善战,也无法敌过自己数倍之师——何况这哀兵之师,如今已将这满腔仇恨都洒在了他身上。   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了他定州兵马司的大权。   “崔笃行,你真行!”钟辛谅恨声道:“我们走!”   崔笃行手一伸,东营兵士拖拖拉拉地分开了一条道,让这一行人出了包围圈。苏令蛮顺势留了下来,陆雪衣朝她点了点头,跟着钟辛谅扬长而去。   接下来崔笃行整顿军务,整合东营与中营,唯一个西营因钟辛谅带兵有道,俱是忠心之辈,崔笃行不想内耗,便还是任由钟辛谅带着。   此时月已上中天,杨廷大马金刀地坐在崔笃行的中军帐里,翻起了过往的行军册。   崔笃行掀帘进来时,发觉那灰衣小子跟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兀自点了点头,人已到了杨廷面前,跪了下去:   “拜见主公。”   “唔。”杨廷目露赞许:“你做得很好,你母亲与妹妹,我已派人去长安接来,不日便到。”   崔笃行惊喜地抬起头:“多谢主公!主公神计!若非那些散入的暗卫控制风向,笃行也没法这般快便将东营整合了。”中营素来他经营得很好,倒也不担心。   “只是独孤老将军那里……”   兵营里,大多数还是向着那一位的。   杨廷冷哼了一声道:“这你莫担心,证据俱在,待我向朝中请旨,你做这大司卫便名正言顺了。届时再将那老匹夫罪行昭告天下,便无人再敢置赘!”   独孤信盘桓日久,为一己私利,竟将长郡、奉天的兵防布阵图送给突厥,使大梁北疆饱受突厥兵乱之苦,长郡、奉天之民,十室九空,颠沛流离,便死一万次也不够的。   当军人,便该堂堂正正出战,龟缩在这半步兵营里,享受着朝廷军饷荣光,却不愿担责,行这诡谲之道,天当诛之。   崔笃行为这计划,已在此潜伏三年,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喜不自禁之下,又连磕了几个响头:“主公英明,免我定州兵马司内讧之苦,笃行,笃行……”   一时竟有涕泪纵横之感。   苏令蛮在旁看得津津有味,这么一个大郎君也行这小儿女态,哭哭啼啼,看来这主公当得不冤。   正当她胡思乱想、眼珠子乱转之际,杨廷已经施施然走到她面前。   一阵极清浅的檀木香透过呼吸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一看,这才发觉崔笃行不知何时出了军帐,面前是一张刀削斧凿的脸,毛孔细的没有一丝瑕疵。   “杨郎君……”   她跟鹌鹑似的垂下了脑袋,小可怜般:“此番阿蛮可是费尽了力气,可能将功抵过……不杀我了?”   一双瞳仁晶亮,如漂亮的琉璃珠。   杨廷半弯下身子,一丝长发半落下来,凑近:“你胆儿挺肥的,还怕死?”   “死谁不怕啊。”苏令蛮犟着脑袋:“这,这不是为了保证完成任务,免得事情出了纰漏,我这漂亮的脑袋保不住么?”   杨廷被她死不要脸的劲儿给逗得弯了弯嘴角,直起身来:“好,你不用死。”   目光落在她一边灰扑扑的胳膊上,那有一大块颜色比旁边深了许多,血腥味一阵一阵的散不去,看来是被钟辛谅伤了,他视若无睹般移开视线,挥挥手:   “下去吧。”   “我着人送你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杨廷:冷漠。   第46章 黄粱一梦   许是杨廷松了口, 那股子硬吊着的精神气便松了下来, 苏令蛮揉了揉额头,只觉眼前有些模糊,身子不由晃了晃……   “二娘子!”   随着一声身子落地沉闷的钝响, 绿萝蓦地现出身形, 一把将落在地上的苏令蛮半搂在怀中, 伸手探过, 发觉其鼻息滚烫, 喘息急促,一张脸白得几乎发青。   杨廷听见动静回转身来, 发觉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小娘子一下子蔫了,此时气若游丝地躺在卯一怀里, 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一衬, 更像个小可怜儿了。   他想起那胡搅蛮缠的麇谷居士,冷声道:“人如何了?”   绿萝抬起头,面上一丝急切跑了出来:“主公, 苏二娘子情况恐怕不大好。”淋雨又受伤, 这一整日急急忙忙匆匆奔命一般,便是个彪形大汉也扛不住。   “莫旌,去请军医!”杨廷又瞥了一眼, 示意绿萝抱着苏令蛮将其放到军帐唯一一张塌上。   莫旌匆匆领命而去。   绿萝轻手轻脚地放下苏令蛮,拉过粗剌剌的一层被子帮她掖好,一抬头见杨廷目光如彻地扫来,心下一个咯噔, 下意识便跪了下去:“卯一该死!”   一仆不侍二主。   杨廷面无表情,绿萝保持着额尖触地的姿势动也不敢动,军帐里气氛一时凝固住了。   油灯爆出“哔啵”的声响,苏令蛮含糊不清的呜咽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可闻,躲在暗处的十几暗卫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儿,大夫,就这儿!”账外一阵声音打断了账内的寂静。   莫旌扯着一个胡子拉杂的中年汉子跑了进来,背上还挎着一个藤箱:“主公,军医到了。”   这杜姓军医撒开莫旌的手,一眼也没见这账内诡异的气氛,瞅准了病人几步便跑到了榻前,身手之矫健比城中那些一步三摇的老大夫不知灵活多少。   “这……小娘子……”军营里哪来的小娘子?   杜军医也不是那没眼力见的,地上跪了一个小娘子,榻上还躺了一个小娘子,今夜兵马司变天,他睡得再死也起来了,眼见当中那郎君美则美矣,冷得没一丝活人气,便也不敢多嘴,只号了脉,查过舌苔、手心后,才起身拱了拱手,摇头叹气:“恕老夫无能为力。”   绿萝被吓了一跳,直起身道:“大夫何意?二娘子她……”   话还未完,眼眶便红了大半。   杨廷淡淡地扫了一眼,塌上苏二娘子眉峰紧蹙,呓语声声,整个人缩在深色的被褥下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圆盘子脸,乍一眼看去,悄生生可怜得紧。   他心道了声可惜。   杜军医连连挥手:“不不不,尔等误会,误会。杜某学艺不精,只能瞧些跌打损伤的小毛病,小娘子精细人儿,杜某可医不来。小娘子是既淋了雨受了风寒,导致邪风入体,又受了刀伤,这才高烧不止。”   “再者,这小娘子元气不足,另外……好似还有些其他药物所致,这杜某看不出来,若条件可行的话,最好能找之前看病的那位大夫来。”   绿萝此刻深深明白苏令蛮为何讨厌说话喜欢大喘气的人了。这一惊一乍,将这心吊得七上八下的,简直是耍人玩。   杜军医口中谦虚,但基本将苏令蛮情况推测得差不离。   她大病初愈便去了赏梅宴,元气本就未复,后来为了挣命又是淋雨又是挨刀,拼得很;此前也确实一直在泡麇谷居士配好的汤剂,若贸贸然施药,怕是会引起药物相克——   杜军医的谨慎极为妥当。   “之前的大夫?”杨廷沉吟了会方道:“卯一,你去将居士请来。”   绿萝不意自己竟轻飘飘地逃过了责罚,沉默地垂头施了一礼:“是,主公。”而后匆匆退下,打马便出了营,去寻麇谷居士了。   “可有冰水、棉帕?”杜军医在军帐内扫视了一圈,都没见着想寻之物,忍不住问莫旌。这帐子里也就这么个有点活人气,另外个简直是可以供奉在神坛的佛祖宗。   “井水可否?”莫旌挠了挠脑袋。   “也可。”春寒虽已过,井水却还是沁凉的,杜军医示范了下,便将帕子丢到了莫旌手中:“小娘子这烧来势汹汹,为今之计也只有用这笨办法维持一下了。”   说着,人已走到了帐门口。   莫旌手忙脚乱地接了住,只觉得手中的这半尺棉帕是那催命之物,嘴里直发苦。   “怎么?这帕子能吃了你?”杨廷瞥了他一眼。   “主公,奴才就是个粗人,从来只懂打打杀杀那些事,哪会伺候人啊?”莫旌的脸都快皱到一块去了。   杨廷瞪了他一眼:“出息!退下吧!”   莫旌拎着棉布傻愣愣往外跑,被一声“回来”叫了住,呆呆地看着杨廷手里易了主的棉帕:“主,主公……您,您要亲自来?”不,不还有那些女卫么?   十几暗卫不约而同地看向杨廷手中那一抹白色,心里跟哔了狗似的。   杨廷这人,外人看来从来都高高在上,如朗月清风不着地,如高山雪莲不可近,但他们这帮日日年年守着的也看透了,高高在上确实是高高在上,可也冷淡到了极致,对旁的事,旁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态度——   懒得看,懒得做,懒得理。   ——尤其是小娘子,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杨廷俯身将棉帕在铜盆里绞了一把,依照杜军医的将其叠成了长条的布巾,轻轻置于苏令蛮额头。   指尖沁凉,额间滚烫,杨廷仿若无所觉,如完成一项任务般一丝不苟。   暗卫们又看不懂了:原以为这苏二娘子有些特别,能得主公另眼相待,可这一套动作下来,倒又觉得坦然无私。   一回回的换棉帕,井水都开始变温了。莫旌拎着盆又出去换了,待回来时,却发觉那苏二娘子果然是狗胆包了天——   居然扯着主公的袖子喊娘。   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莫旌握了握拳头,想着:一会若主公控制不住想杀人,自个儿是要冲上去呢还是递刀呢?他忍不住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孰料过了好半晌,军帐内除开那绞棉帕的水声,和苏二娘子烧糊涂的呓语,主公竟是一言不发,按捺住了。   杨廷自然没有面上这般风轻云淡,他堂堂一个大丈夫被人扯着袖子叫娘,委实不是什么美好之事,可见塌上那烧糊了的猴子屁股,他又觉得与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计较未免有失分寸。   他扯了扯袖子,没扯动,只得听之任之。   “阿娘……不,不,你不是我阿娘……郑妈妈……”   “居士……阿冶……”   名字车轱辘般叫了个遍,杨廷听得新鲜,思及前阵子刘轩拿来的一份调查,有关于这苏二娘子的生平详细到可怕,有阿爹等于没阿爹,有阿娘阿娘却是个懦弱的……   “……清微,清微……”   绵绵音律似娇含媚,杨廷的字在苏令蛮齿间一转,便仿佛有了缠绵的意味。   杨廷受了惊吓般,手猛地一甩,果然还是觊觎他的相貌!   肤浅!   苏令蛮揪住不放,迷迷糊糊间一扯一带,拉着杨廷的手往脸上蹭了蹭,抿了抿唇,翘起嘴角得意地笑了——跟偷了腥的猫似的。   若非这病做不了假,杨廷简直要认为这苏二娘子是披着绵羊皮,来占主顾的便宜来了。   莫旌与暗卫们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捂嘴,便是天赐细眼的几人也都撑出了双眼皮的效果——瞪眼。   这样都没打死打伤的,可以,可以得很。   时隔多日,苏令蛮又开始做梦了。   与上一个美滋滋的梦境相比,这个梦压抑而痛苦,无处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   阿庭:你们通通觊觎我的美貌!肤浅!肤浅!肤浅!   阿蛮:瞪眼。   驴子:忍不住想断在这里。    第47章 黄粱一梦。   到处是一片灰蒙蒙的大雾, 雾中行人来去, 面对面都看不清五官。   苏令蛮茫然地走在这片雾中,耳边俱是风啸鬼戾,哭声震天, 她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也没明白。   白蟠、灵堂, 正中一具棺木。   她穿过跪地的人群, 浑浑噩噩地走着, 心道:谁死了?   乌压压一片人群头,苏令蛮站在中间, 好奇地看向正中悼词:妻苏吴氏秋萼淑婉正誉,持家有道, 惜见背不永, 殁于元光十年三月初十。   苏吴氏秋萼?   谁?   苏令蛮只觉得脑子跟生锈了一般,转不起来。谁?谁?是谁死了?   她心下急躁,快走几步, 不意却碰倒了地上哀陵之人,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抬起头来,肤白如瓷,秀美绝伦, 面上无泪,却让人看了心头无端端重重一击——   苏令蛮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看到最前边捧灵的苏覃转过头来,她瞅见苏令娴眼不含泪的哭喊——   苏令蛮这才反应过来:哦,阿娘死了。   巨大的哀恸从脑子渐渐到身体, 大雾起,灵堂消失了,苏令蛮怔立在原地,怎么也不明白:阿娘怎么没了?   一个俊俏郎君捧着一堆东西过来……   杨廷头疼地看着塌上被打湿了一半的衾枕,问莫旌:“天下的小娘子可都这般喜欢哭哭啼啼没个安生的?”哭得这般烦人。   莫旌无奈:“主公,奴才还没娶妻,不清楚。”   榻上的苏二娘子抽噎个没完,脸埋在厚重的军被里,跟个没断奶的猫崽子似的,看上去很有些可怜。杨廷听得烦躁,耐心告罄,干脆绞了巾帕往莫旌手里一塞:“你来。”   说完人已大步流星地出了军帐,到树上看星星看月亮去了。   莫旌头大地看着塌上烧糊涂了的苏二娘子,朝东北角招了招手:“卯二,你来。”   卯二柳眉倒竖,嗤了一声:“想得美。”   莫旌头都大了,不是这点活他干不了,只是眼瞅着这苏二娘子在主公心里地位与长安城里那帮小娘子不大一样,他就怕将来秋后算账。   卯二看他可怜兮兮地又是哀求又是说好话,这才肯现出身形,接过巾帕照顾起了精贵的定州小娘子。   卯五偷偷地瞅了一眼:“阿二,这苏二娘子相貌不赖,就是胖了些,与主公不大般配。”   卯二嘘了一声:“慎言,主公之事,岂有我等置赘之处?”   不过,她心底也是极赞成卯五的观点的——边疆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嫡女,嫁给主公做妾还嫌跌了份。   一夜过去了。   晨曦的光透过缝隙,透了一丝进来,牛皮灯渐渐暗淡下来。   帐外一道身影长身玉立,宽肩细腰,晨曦的露水带着点春意的清新,杨廷深吸了口气,掀帘进了帐。   一夜兵马调度频繁,并不算太平,索性崔笃行这老好人的形象这些年树立得好,又有钟辛谅那一闹,人心向背,除了些刺头,东营整合起来还算顺利。   “可好些了?”   杨廷见到卯二,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是忘了有女暗卫这一茬。   卯二福了福身,摇头:“高烧不退。”   还真真麻烦——   杨廷再一次觉得与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气场不合,难得一个活蹦乱跳的也能整成这病恹恹的猫样,思及上回林子里这小娘子也被淋成了个落汤鸡,便觉得流年不利,该去去去邪了。   再要甩袖出门,一道粗嘎的嗓音便传了进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家阿蛮怎么了?”   麇谷居士衣服潦倒,胡子拉杂地跑进来,绿萝帮拎着一个紫藤箱子,两人一路风尘,活似走了无数路。   杨廷挑眉:“信伯怎来得如此之迟?”   麇谷居士理都没理他,一个甩袖便到了榻前,看着苏令蛮熬了一夜深凹下去的脸,心疼的一张老脸都皱成了菊花。   他闷不吭声地从绿萝带来的藤箱里取出针包,手一抽便是一针扎了下来。   苏令蛮从喉中长出一口气,意识已被从梦魇中被拉了回来,只面上依然茫茫然不知归处,一双秋水眸熬得发红,四处扫来扫去,活似一头失祜的狼崽子,怯生生,又仿佛有害怕。   她目光落到杨廷面上,征了怔:“我……阿娘呢?”   声音粗哑,仿佛磨刀的砂纸。   “小阿蛮,你就没见着老夫?”   麇谷居士一头凑了过来,抚了抚苏阿蛮头顶,爱怜道:“这多病多灾的命数,可什么时候到头。”   苏令蛮这才发觉麇谷居士的存在,愣神道:“居士,你怎么来了?”说着就要坐起来,这才发觉浑身无力,恍然道:“阿蛮可是……又病了?”   病了好,说明刚刚的一切都是梦,不是真的。   苏令蛮眨眨眼,试图眨去泛上来的水汽,阿娘这人虽有许多诟病之处,可她也不想自己没娘——可不论她如何自我安慰,那一丝不祥之感却挥之不去,让她凝不了神。   杨廷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孩子,离不开娘。   “居士,苏二娘子这病可能移?”   “怎么?”麇谷居士把完脉,吹胡子瞪眼:“就这么一会会,你都容不下?”   杨廷冤枉:“苏二娘子想娘了,若能移,便将苏二娘子送回府养着才好。”   “我呸!”麇谷居士气得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道:“杨清微啊杨清微,你当老夫不晓得,阿蛮这病,必是你逼她了!”   “当年在山上你便是如此,那许多漂亮小师妹你不稀得理便罢,为何还要折腾我的小阿蛮!”麇谷居多日不见,这阿蛮一口一口说得亲热,直让苏令蛮听得眼热。   这辈子,除了平阿翁,也就一个居士会在她受伤之时顶在她面前。她泪眼汪汪地盯着麇谷居士,嗅了嗅鼻子:“居士……”   人在生病之时,便格外脆弱,尤其还做了那么一个梦,苏令蛮扶着榻,在绿萝的帮助下坐了起来:“居士,阿蛮想回家。”   麇谷居士被那眼神看得心中一软:罢了。   “阿蛮,你本就大病初愈,元气失调,如今又……哎!”他叹了口气:“人啊,还需紧着自己来才快活,瞧你这样,又是风寒,又是刀伤,哪个小娘子如你这般不爱惜身体?”   泡了一个多月的养身汤白泡了。   “回府也可,等午时便罢,等你吃完药再说。”麇谷打开藤箱,从里头拿出剪子、干净棉布、烧刀子等物,将剪子烫一烫,沿着苏令蛮胳膊上伤口将周围的布剪了一圈下来。   耽搁太久,粗麻布早就与伤口黏到了一块,血渍胡拉,白净的胳膊上一片狼藉。   “忍着点。”随着麇谷一声话落,苏令蛮牙齿几乎咬到了唇里,发出一声闷闷的痛呼。   血肉黏着布,被撕了一大块下来,露出触目惊心的上窗口。   长长的一道疤,肉卷着往外翻,从胳膊上头直到臂弯处,因未得到及时处理已经肿了起来,紫红紫红的一片,看起来颇有些恶心。   苏令蛮还笑得出来,只眉蹙成一团不自知:“居士,这可比那时日日扎针舒服多了。”   麇谷冷道:“若不是老夫,就冲你胳膊上这道疤,谁还敢要?”   说完,忍不住瞪了杨廷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清理伤口,除去腐肉,消毒、羊肠线缝合,最后还打了个漂亮的的小结,   苏令蛮扁了扁嘴,到底碍于居士心切,忍住没反驳。   煎药,吃药,躺平。   一番功夫后,麇谷居士终于有闲暇了。斜了杨廷一眼,朝塌上一看,指了指帐外:“出去说。”   杨廷头疼——   他是真头疼。   这伤了孩子来家长,可真真麻烦。早知道…   万事难买早知道。 第48章 插科打诨。   初春的清晨, 连迎面扑来的风都带着沁骨的寒意, 麇谷居士匆忙赶来,被这冷风一激,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阿嚏——”   眼见身旁男子玄衣锦袍, 器宇轩昂, 熬了一夜其气色仍好得出奇, 清辉落在面上, 更衬得肤白如玉, 星目如电,这料峭寒意全然没影响到, 麇谷居士到底忍不住叹了声:“岁月催人老啊。”   杨廷默默瞥了他一眼,决意不去刺激这老头。   军帐前好生长着一颗大树, 树龄估摸不短, 展开的树冠几乎有半个军帐大,杨廷脚尖一点,一个纵跃便轻轻巧巧便上了树。   远处次所已遥遥起了炊烟, 伙夫们开始了一日的生计。出操的东中两营军士在崔笃行的带领下, 已开始了行军操练,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麇谷居士在树下叉腰瞪他:“嘿,臭小子, 老夫就知道你面上正直肚里蔫坏!跑树上去,打量老夫不会武功?”   杨廷一贯冷面,可脚却似长在树枝上,怎么也不迈下来, 缓声道:“信伯,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你有本事就给我下来!”   杨廷慢吞吞地道:“清微没甚本事,还是在这树上吹吹风为宜。”   麇谷直被他气了个仰倒,这臭小子幼时便是这副死人脸,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也就罢了,偏偶尔冒出来的话还能气得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得亏他长了副百年难遇的好脸,谁都舍不得与他置气,只苦了他这大了一辈的师兄,完全奈何他不得——   麇谷有选择性地忘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事实:功夫不济,再会耍嘴皮子也无用。   “好,你不下来,老夫问你,阿蛮怎么就又病了?她一个躲在闺阁中的娇娇娘子,怎么就牵扯到这朝堂军营里来了?”   杨廷忍不住撇了撇嘴:娇娇娘子?   ——信伯大概真的是眼瞎得厉害。   他对这等喋喋不休胡搅蛮缠之人甚是没辙,只得乖乖地蹲在树上吹冷风:“信伯,苏二娘子她瞧上了我一个暗卫,说要讨将过去,便答应为我办一件事,没料到……现下就成这样了。”   杨廷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说得跟真的似的。   甲一叹服。   麇谷这人脾性古怪,却又极其护犊子,如今苏令蛮奄奄一息躺在榻上,他心下不痛快,冷哼:“杨清微,阿蛮往后可是你师妹,可不许仗势欺人!”   杨廷呆了呆:师妹?   “师傅又收徒了?”   麇谷极其自信地一挥手:“现下是还没收,等老夫将阿蛮治好,师傅必然欢喜。”   杨廷疑惑地想着军帐里苏二娘子肉嘟嘟的脸蛋身材,第一回 见面留下的冲击力还在脑中晃荡:   “信伯,师傅眼睛不瞎。”   麇谷气不过,矮身从地上捡了几块往树上扔;杨廷足间一点,左挪右闪,宽大的袍摆飘飘欲飞,在这晨曦微光里,当真如皓月出岫,丰神如玉。   “瞎瞎瞎,你才瞎!”麇谷丢来丢去丢不着,恨恨地收了手:“我家阿蛮那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绝色!你个瞎眼的驴子,不分好赖!”   不分好赖的瞎眼驴静静地看着老头子上蹿下跳,像看个傻子。   麇谷居士闹够了便歇,杨廷见他神色转缓,便轻身落了地,只身子还稍稍远离。   麇谷嗤地笑了声:“放心,师兄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他入门早二十来年,当杨廷全是个子侄辈的,收敛起那些不着调的做派,面上那对法令纹便显得尤其深刻,刻板甚至近似刻薄,一双眼却温柔得仿佛蕴着一潭深水:   “清微,能不能答应师兄一件事?”   杨廷竖起耳朵,万分警戒,每逢师兄这般口气,便代表有麻烦事上门:“讲。”   “阿蛮她……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幼时过得磕碜了些,养成了一副拧巴的驴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   杨廷头一回见麇谷这般忧心忡忡,不大明白帐里头那肉嘟嘟的小娘子哪来的魅力,让这素来厌女成疾的师兄这般袒护,不过他虽想不明白,却也不是那孟浪之人,只垂着眼安静听。   “老夫毕竟是个山野闲散人,距离这等富贵人家还是远了些,下毒之人竟能对一六岁女娃娃下手至今,可见其心机之狠之毒,阿蛮……心还是太软了些。若可以,望清微能援手一二。”   杨廷摇头拒绝:“当年清微得寒疾之症,病欲至死时,师兄曾有言:病在身,尚且能治;病在心,外力无用。”   仿佛想到什么,一双星眸便格外悠远,穿过时间的罅隙,带着厚度和重量:“不修己身,如何自立?仰仗外力,可能仗一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师兄,你操心太过了。”   世间险恶,苏二娘子需要用自己眼睛去看一看,用亲身经历去品一品,若失败了,那也只能怪她——   命不好。   杨廷式的冷漠,让麇谷无声叹息,仿佛又看到了十四年前那个犟着脑袋不吭声的小郎君,眼暗了暗,心道:罢罢罢!各人有各自缘法,不必强求。   两厢说着,一个回军帐,一个去了旁处。   ~~~~~   苏令蛮一觉醒来,手里便被塞了个蜡纸丸子,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莫旌使劲对着她眨眼,指指蜡丸,示意她打开看看。苏令蛮虽不明白他这葫芦里是卖什么药,却不妨碍她将纸条从头到尾瞧了个清楚。   原来是与她对口供,不让她将杨廷的威胁之音泄露给居士——   奖励极其诱人:   绿萝归她。   苏令蛮开心得简直要升天,面上笑意粲然,朝莫旌点了点头:交易达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爷诚不欺我!   ——这么些日子来,绿萝早成了苏令蛮一双信任的臂膀,而她的陪伴,也让苏令蛮度过无数难捱的夜晚,不独是下仆,更不独是朋友。   “绿萝呢?”她问。   杨廷掀帘进了来,夜雨过后,天空的太阳便格外烈些,透了一丝进来,刺得苏令蛮眼睛眯了眯。   杨廷面无表情:“卯一虽赠予了你,但此前窥探之事,不得不罚。”   苏令蛮一听忍不住撑着坐起,喘了口气:“郎君既赠与我,便是我的东西,怎好将旁人的东西破坏了?”   杨廷充耳未闻,直接转过身去:“信伯,午时到了,你送人走吧。”   麇谷居士拎着藤箱睡眼惺忪地走进来:“阿蛮,此番老夫同你去苏府住上两日。”   “啊?住上两日?”   苏令蛮瞪直了眼:“居士,这恐怕不成,我阿娘怕是不会同意。”吴氏的死脑筋这么多年来她体会得尤为深刻,要住在她那屋——   不成,肯定不成。   麇谷给了她一个爆栗:“你偌大的一个北定苏府,难道就没个客舍给老夫住?”   苏令蛮这才转过神来,发觉自己是钻了牛角尖,居士若作为大夫在外院住上几日,倒是不侵礼法。她一把揪住了麇谷左手,晃了晃,歪着脑袋娇声道:“居士对阿蛮最好。”   烧还未退,脸红彤彤的,眼睛却快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可爱得紧。   麇谷忍不住神手抚了抚阿蛮的脑袋,突然觉得若有这么个女儿,日子倒也过的不差。   一架马车轱辘似的往军营外奔去,路过的兵士不约而同地垂下了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老跳蚤!   麇谷:瞎眼驴! 第49章 倦鸟归巢   从兵马司到定州东城, 路途并不算平坦, 往来多骏马, 于是那辆慢悠悠晃荡的马车便格外显眼。   麇谷居士探身往马车里看, 眼见阿蛮行了一段路, 又没头没脑地发起烧来, 直烧得满脸通红还朝他没心没肺地咧嘴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泼皮猴, 就没个省心的时候。”   苏令蛮垮了脸:“居士……”哪有这般说人的。   她脑袋依然昏沉, 可梦中的灵堂、棺木简直让她如坐针毡, 每在军帐里多呆一秒, 便多焦虑一秒。   马车颠簸, 却好歹让心定了些。   车夫驾车的声响时不时传来,苏令蛮半卧着, 脑中迷迷糊糊,一忽儿是阿娘的安危, 一忽儿又是赏梅宴上种种,将所有人过个遍,依然找不出头绪来。   麇谷撩开帘子走进来探了探她额头, 把完脉, 在角落的藤箱里翻找了会递过来一粒丸子往她嘴里一拍:“吃了这个。”   苏令蛮乖乖咽下这堪比黄连的药丸, 脸皱成了一团。   麇谷冷笑:“老夫这固本丸子寻常人奉上千金,都不会给,如今免费赠与你这黄毛丫头,你还敢嫌?”   苏令蛮忙不迭摇头, 捂着嘴眨巴眨巴眼,生怕他夺回似的:“阿蛮不嫌。”且不提这固本丸市面上根本有价无市,更何况居士真心更不能浪费,再苦也得咽!   麇谷叹了口气,从袖中一抽,又递来一个被油纸一层一层包裹严实之物,大约拳头大小:“拿去吧。”   苏令蛮伸手接过,在耳边晃了晃,油纸沙沙作响,摸上去软软的,好奇道:“居士,这是何物?”   麇谷帮她掖了掖被角,神秘地笑了:“好东西。”   苏令蛮还欲再问,肚子却咕噜咕噜叫唤了起来,腹内一阵轰鸣,直让这年纪不大的小娘子脸色发窘,麇谷哈哈大笑了声:“阿蛮可是饿了?”   苏令蛮扁了扁嘴:“恩,真饿了。”   她是真的饿,自昨日午间便未进过水米,后来又高烧不止,灌了一肚子的苦药,可药不管饱,烧退了,饥肠便出来作怪,现下饿得心里直发慌。   麇谷看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幸灾乐祸地笑了:“阿蛮,居士得饿你一顿,好叫你晓得,小娘子家家莫要瞎逞能,天上地下,有能耐的多了去!”   苏令蛮不甘心地嘟囔道:“可不止一顿……”   声音太微弱,麇谷没听清,捋了捋两撇胡子道:“人生在世,就该量力而行,不该出头时别瞎出头!就那个杨小子,你十个心眼都玩不过她。”   苏令蛮垂了眼,扮起了乖巧:“哦。”肚里还在翻江倒海,大唱空城计,偏对着这么个古怪老头子,她只能认栽。   麇谷见她饿的小模样着实可怜,回身在藤箱里翻了翻,在底里翻出来一个竹筒,筒盖一开,便是一股清香之气,苏令蛮嗅了嗅,麇谷一脸肉痛地递了过去:“拿着吧。”   苏令蛮眯起了眼,笑得眉眼弯弯:“居士对阿蛮最好了。”   麇谷居士短短半日听到这话太多次,早就没了感觉,脸上还有肉疼,见苏令蛮开盖便牛饮,忍不住嘱咐道:“慢、慢点,这可是露华饮。”   虽说本就是寻来给这丫头用的,可看她这般牛嚼牡丹,他这心里着实疼得紧。   “露华饮?”苏令蛮手一抖,差点没将竹筒翻了,连忙将筒盖重新盖好,也不喝了,瞪大眼问:“居士,可是那【云想衣裳花香浓,春风拂槛露华浓】的露华饮?”   “正是。”   苏令蛮眨眨眼,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这露华饮需百种时令花卉捣成汁,还要配合百种药引窖藏十年方成,而药效则是——治狐臭。   苏令蛮哭笑不得:“居士,你给我这,岂不是浪费了。”她又没狐臭。   当年这鬼谷子本是想研制出饮下能自带体香之物,偏最后出来的是治狐臭偏方,又因研制过程繁琐无比,便再无产出——   当然,以当代世人捧臭脚的毛病,这露华饮也成了稀世珍品了。   麇谷居士作莫测高深状:“阿蛮,往后你会感激我的。”他这辈子还真没甚女郎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有个看顺眼的了,便恨不得把这些存货都出清了——   至于这狐臭不狐臭,他还真不大在乎。   这露华饮早非他师傅所制之效,添了一点冰片雪莲提纯后,反而有了意想不到的功效——饮之生香,便是赤日炎炎,亦有淡淡清香。   麇谷居士既然在杨廷面前夸下海口,自然希望是面面俱到的。一个美人,不仅靠皮,还得靠骨,各色俱全才行。   苏令蛮对此一无所知,无奈地在居士催促下,将一竹筒的“露华饮”全数当作了填饥的浆汁,灌了个饱。   马车骨碌碌地往东城而去,苏令蛮饮得饱足,将麇谷送来的油纸包好好收起,便又沉沉睡了去。   天色渐晚,金色余晖自天际缓缓落下,向来冷清的苏府门前停了一架陌生的青帷马车。   门房看了一眼,没发觉任何家徽,车把子前还坐着一位陌生的车夫和一个陌生的刻薄相老头,便愣是站住了没动。   麇谷居士入内拍醒了苏令蛮,苏令蛮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居士,到了?”   “到了。”麇谷提起角落的藤箱。   苏令蛮立时反应过来自家门房既无牵马也没拉车,着实无礼,不由面上无光,手一撑,身体便从马车里爬起来,扶着麇谷居士的手下了马车。   她身上还穿着昨日借来的灰色粗麻布,半个胳膊扎了一圈厚厚绷带,乍一眼看去,便是个受尽苦楚的底层人。   门房连个眼都没带瞟的,站得笔直。   “瞎了眼了?”苏令蛮气笑了:“我苏府养你们,还养出尊贵了?你们便是这般对待客人的?”   熟悉的带点刁蛮的声音传入耳朵,门房定睛一看,认出了门口站着的“底层人”正是自家尊贵又蛮泼的二娘子,立时吓得屁滚尿流地滚了过来:   “二,二娘子,奴才无意……”门房半弯着腰,再不见刚刚的神气。   苏令蛮哼了声,眼下精神不济,暂不与他计较,只抬着下巴道:“牵马去歇一歇,给这位壮士备些吃食。”   说完,便与麇谷居士一同进了大门,门房心中忐忑,只得陪着殷勤小心带车夫去了车马房安顿。   “居士,真对不住,下人怠慢……”   苏令蛮赧颜道,麇谷浑不在意地挥挥手:   “无妨,世人皆以衣冠重,何况这等人不过是眼色重了些,算不上重罪。”   苏令蛮笑嘻嘻道:“居士好心肠,不过下人无礼,总需要用规矩圈一圈的,否则哪日贵客登门,我十个苏府也赔不起啊。”   麇谷摇头不语,他一向闲散惯了,不爱去思考这些,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仆役见到,纷纷停步问候。   绕过一段月亮门,二进院子赫然在望。   “居士,随我去见见阿娘。”苏令蛮不拘道。   麇谷居士迟疑了一瞬,还是摇头拒绝了:“不妥,瓜田李下,老夫还是避嫌得好。”   苏令蛮抬头看了眼他面上纵横的老树皮,撇了撇嘴——看这脸都能做她爷爷了,哪儿来的瓜田李下?   ——何况苏护这人虽贪花好色,自私无能,但人人公认其有副好皮相,站出去还是很能唬人的。若他不是有张好脸,也不能唬得阿娘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的。   不过苏令蛮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见麇谷居士当真不愿,便招来外院管家,帮着找了一处僻静院落安置,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两人略絮谈了几句,便扬长而去。   麇谷居士奇怪地看着她矫健的步伐,得意起固本丸的功效来了。   这其实是高估固本丸了,苏令蛮之所以步伐匆匆,病体“矫健”,是之前那个梦吓的——吴氏再怎么懦弱,她再如何失望,总还是希望她好好活着的。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也熄了,廊下随处可见的琉璃灯在夜幕中一闪一闪,竟将这空洞洞的苏府也照得仿佛有了温度。   苏令蛮步伐渐渐慢了下来,正房前两站硕大的红灯笼悠悠地亮着,丁香守在门口,见她来,惊呼了一声,正要通禀,却被苏令蛮伸手阻了。   她心下诧异,不住打量着苏令蛮身上的粗布麻衣,不明白怎么才出去一朝,二娘子便这副打扮回来了。   苏令蛮“嘘”了一声,脚步一转,人已经踏入了房内。   落地铜灯将室内打得通亮,吴氏端坐在油灯下,安安静静地拿着个绷子在绣,郑妈妈在旁苦口婆心地劝:   “夫人,这天都暗了,您就歇歇吧,当心熬坏了一双眼珠子。”   吴氏叹了口气,柔柔道:“阿蛮她们都未回来,我心里不安的很,手里有活,反倒踏实些。”   太守府这一场赏梅宴,几乎将定州城里大半有头有脸的都留下了,小娘子大娘子小郎君大郎君们彻夜未归,这前所未有之事,让多数人家都摸不着头脑,有派了家丁去的,亦只能看见围墙外那一圈森森冰甲,投鼠忌器之下,没人敢乱闯。   吴氏自然是不知外头风云,但阿蛮她们没回,她心里也是着慌的。   “夫人多虑了,太守府二娘子从来当自个儿家逛的,有罗三娘子在,二娘子不会有事。”郑妈妈安慰道。   苏令蛮在暗处静静看了会,视线落在胳膊上的白布上,想了下未免惊着阿娘,便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至于苏令娴和苏覃没回,她其实并不担心。如今定州的天重新变了,太守府也该放人了。   正想着,前方回廊处便来了一群人。   人未到,声已先至,苏覃独特的带有挑衅的腔调拔高着往耳朵里冲:“二姐姐,莫非你这是去乞丐窝跑了一圈?稀奇!”   苏令蛮握了握拳头,突然觉得之前的和解实在傻缺。   作者有话要说:   杨廷:感谢信伯!   阿蛮:悔不当初。   驴子:现在才找到WIFI。。。发晚了半天,fl 第50章 倦鸟归巢   苏覃高昂着脑袋, 一双瞳仁大得出奇, 兴味地看着苏令蛮这一身打扮, 显然对她的去向极为好奇。   苏令娴广袖下的一双拳却攥得死紧, 从前不曾瞧在眼中的污泥摇身一变, 化成了冰晶白雪, 头顶仿佛有惊雷咋响,她失落又怅然, 可又极不愿承认——   她这个二妹妹是块十足的璞玉, 她从前的那些居高临下, 如今已然成了梦幻泡影。   若说昨日苏令蛮的光彩照人, 还能以人靠衣装来解释, 可今日一身最邋遢的粗布麻衣,补丁盖补丁, 胳膊上还挂了彩,却仍如俏立枝头的一枝白萼, 清新可人。   苏令蛮对苏令娴心中这一番纠结全然不知,权当他们是透明的,巧心匆匆从那帮人里面跑了出来, 福了福身:“二娘子。”   规矩摆得极好, 更没有借着关心的名义问东问西, 苏令蛮从前便极喜欢她的知进退,此时更是满意地抚了抚巧心脑袋:“与我去揽月居。”   苏覃不干了,挡到苏令蛮面前,双脚一跨, 又恢复了从前那混世魔王的样:“二姐姐,你这胳膊谁弄的?弟弟找人去弄死他!”   苏令蛮撩起眼皮:“干卿何事?”她是不信这阿弟真的担心她。   苏覃一脸伤心,与丽姨娘如出一辙的双眼水波荡漾,泫然欲泣的:“二姐姐,缘何如此冷漠?”   苏令娴也帮腔:“二妹妹,覃弟没坏心,不过是担心你罢了。再者,从昨日那杨郎君走了,你便也消失了,我与覃弟担心了好一夜,今日又……”她上下扫了一眼苏令蛮:“二姐姐若是遇到什么伤心事,尽可与我和覃弟说说,总归是一家人。”   这话结合现下情况,苏令蛮遭遇了什么简直是不言而喻的。   旁边丁香与庭院洒扫的婆子纷纷垂着脑袋,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误了性命。   苏令蛮倒是奇了,前几日这苏令娴还跟瘟猫似的,今日怎突然又似活了过来,给她扣起了屎盆子?   她绕着苏令娴走了一圈,凑近轻轻道:“大姐姐这般编排我,可是那镇哥哥满足不了你的胃口,又转瞧上了杨郎君?”   苏令娴身子一震,苏令蛮心里便有数了,又压低了声笑道:“真可惜,杨郎君昨日瞧上的可是我。”   “你,无耻!”苏令娴气得浑身发抖。   “哎,怎么办呢?杨郎君就喜爱阿蛮的无耻,说这叫诚实。大姐姐你这般带惯了假面具的大概不明白。”   苏令蛮继续气她,扮足了戏文里小人得志的情况模样。   苏令娴垂眼,一双清丽的小脸上尽是温柔浅笑,嘴里的话却毫不客气:   “二妹妹,或许此事在边关算寻常,可你莫忘了,杨郎君可是京畿之人。这一夜的露水夫妻,杨郎君不过将你当成了暖床的丫鬟,你以为能长久?”   自古从来都是送上门的轻贱,她突然一点都不在意。   男女之间,谁主动了,谁就输了。   “哦?”苏令蛮不晓得她心里那些歪歪绕绕,只挑了挑眉:“谁要长久了?杨郎君这般品貌,反正我也不吃亏。不过就姐姐,恐怕连一夜的夫妻都落不着。”   苏覃在一旁,被苏令蛮这破格的话给惊呆了。若说从前他还觉得这二姐姐彪悍,如今更觉得是叹服,这等离经叛道之话,可是一般人能出口的?所幸二姐姐还知道分寸,没旁人听到。   果然苏令娴失语了。   她纵有万般话语,可对上这油盐不进又面比城墙的苏阿蛮,也是束手无策,只心里的酸意,几乎要将她淹了——   可心底的野望,自东望见识过国子监廪生的意气风发后,再一次给催发了,从一棵小苗儿一日日一日日地长,终于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京畿杨郎的到来,为她狭小的世界开了扇窗,透过这窗,她仿佛能窥探到权势的迷人和张扬,她沉浸在对瑰丽爱情的迷梦和憧憬里。   ——当然,苏覃才不信苏令蛮这等鬼话。   他与那帮子纨绔混久了,知道女子破瓜之相该如何,苏令蛮除了面色白些,走路姿势一般无二,眉眼还青涩得很。相反,从她这番顺水推舟的话来,他很明确她想掩饰真相。   眼见苏令娴还待发话,苏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苏令娴便立时了嘴,不知怎的,她竟心中有些怵这个唯一的弟弟。   苏覃满意地勾起嘴角:“二姐姐这胳膊,可是跟着杨郎君出去伤的?昨日罗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奇怪的是,独孤大司卫从头至尾没现身,可是太守与兵马司起了龃龉?”   苏令蛮不得不赞叹于这个弟弟的敏锐。   不过这话本不该她来提,面上相应地摆出了一副惊诧的表情:“三弟弟,你魔怔了?那些个事,二姐姐怎么会知?”   苏覃不过是诈她一诈,眼见苏令蛮面上滴水不漏,不由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或许五六年后,他能识破这拙劣的谎言,可如今苏覃不过是个小小的少年郎君,虽狠了些,可到底见识有限。   “阿,阿蛮……你回来了?”   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传来,吴氏怔怔地看着背向自己的灰衣小厮,有点不敢认。   糟了。   苏令蛮怒瞪了这两只拦路虎一眼,无奈地转过身来,唤道:“阿娘。”   吴氏捂着嘴,眼泪簌簌便落了下来。郑妈妈也在一旁红了眼,苏令蛮头大,举起完好的右胳膊笨拙地拍了拍吴氏:“阿娘,我没事,些许皮肉伤。”   “阿蛮,我苦命的阿蛮……”吴氏不知脑补了什么,哭得跟山洪崩泄一般,苏令蛮没法,只得围魏救赵:“阿娘,大姐姐和覃弟也来了。”   这一声,止住了吴氏的啼哭,她抹了抹泪,期期艾艾地朝庶子女点了点头,但见苏覃和苏令娴面色红润,衣裳完好,与一旁的苏令娴成了鲜明的对比,心里头便又酸又胀。   “母亲。”   “母亲。”   苏覃与苏令娴二人见礼,吴氏揩了揩泪,转向苏令娴,难得硬气了一回:“娴儿,你这作姐姐的,出门怎能让妹妹这般狼狈地回来?”   苏令娴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母亲,二妹妹这般实是——”   话未完,却被苏令蛮“嘶”的一声痛呼给打断了,吴氏也再顾不得问她,与郑妈妈一人一边扶过苏令蛮走入了房间,徒留苏令娴怔在了原地。   苏令蛮趁机转头朝苏令娴挤了个鬼脸。   苏覃嗤地笑了声:“看来这老实人逼急了,也是会发脾气的。”折扇轻摇,人已进了房。   苏令娴咬了咬唇,最终还是跟了进去。   入了内室,吴氏泪水涟涟便没断过,一边还一叠声地让郑妈妈去请邱大夫来看,苏令蛮无奈:“阿娘,此番女儿请了一位郎中回来,不需再劳烦邱大夫了。”   “郎中?什么郎中?”吴氏停住揩泪的手,纳闷地问。   “就是帮女儿治疗胖症的那位山野居士,我已经将人安置在外院了。”苏令蛮想到居士那厌女如命的性子,便道:“居士不爱与外人来往,就好个酒,阿娘嘱咐下去,莫让人轻易冲撞了。”   “是极是极,阿娘这就吩咐下去,务必好酒好菜地招待好。”   对这山野居士,吴氏还是极信服的,毕竟阿蛮的瘦简直是肉也可见,她从前那模样,便她这个阿娘也说不出漂亮的违心话来,如今不过一月,已经出落得跟花骨朵似的,跟从前判若两人。   “二妹妹治病的郎中,你给请回来了?”苏令娴如有所思,苏令蛮似笑非笑:“大姐姐,你又瞎打什么歪主意呢?”   “二妹妹这张利嘴,可真得理不饶人,大姐姐不过是看那郎中待你好,便想去谢上一谢么。”若能探出底细,自然更好。   苏覃悠哉悠哉地选了处不近不远的位置坐着,置身事外地看着两人打机锋,一把折扇摇得飞快,冷不丁开口道:   “二妹妹,不若我们各自说说……如今的情况?”   苏令蛮朝吴氏瞧了一眼,吴氏仍然懵里懵懂,显然还没弄明白她这一遭遇到了什么,她揉了揉额头,无力感渐渐泛了上来,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累。   从赴宴至今,反而是军营那一夜与回城的一段路,她获得过短暂的安稳,如今回了自小长大的家,却反倒不得安宁。   阿娘见了她只会哭,不曾想过她受了伤发了烧需不需换一换衣服休息,不曾将她不喜欢的庶姐庶弟挡在外,不曾想过……要将那些即将而起的流言碎语料理了。她的关切,从来又都不是她想要的。   只给了她流不尽的泪。   郑妈妈悄不作声地递过来一杯茶,苏令蛮执起茶盏,把玩了会,最终还是放下了,劝着吴氏先休息,而后起身朝苏覃点了点头,人直接出了正房。   吴氏莫名地抬头,只看见女儿一角灰色的衣摆一闪而逝:“郑妈妈,阿蛮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   郑妈妈无语地看着她:“二娘子都累了一天了,夫人您还是让她回去休息吧。”   “可……”还有许多事未交待清啊。   吴氏茫茫然想到,苏覃与苏令娴此时却也起身告别,与苏令蛮前后脚出了门,苏令娴回了芙蕖院,而苏覃——   则是带着青竹往揽月居而来。 第51章 月夜角力   苏令蛮在巧心的服侍下刚换完衣服, 苏覃便来了。   “坐。”   她指了指对面的八仙座, 苏覃顺势坐下, 青竹与巧心被两人都打发了出去, 守在门口。   小八沏了壶茶过来, 垫脚往里瞅, 巧心一把扯住她,摇了摇头:“莫去。”   “可……”她看了看手中茶盏:这两天二娘子没在, 屋里都没壶热茶了呀。   “我的小八哎, 得亏是二娘子心善, 不然……哪个主子容你这般糊里糊涂的。”巧心揪着她耳朵, 压低声道:“二娘子与小郎君谈事, 你莫去凑热闹了,啊?”   小八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 就这么端着茶壶,也站在门口, 三人齐刷刷一排,跟检阅似的。   里间。   “覃弟,你想听什么?”   苏令蛮扶着头, 半倚在圆桌旁, 室内两盏琉璃灯均已点亮, 将房间照得透亮。苏覃着一身松垮垮的罗衣,悠闲地四处看了看,才在紧挨着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折扇一打,便是一股子强自风流味:“弟弟我想知道的海了去了。为显公平, 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如何?”   苏令蛮却觉得不大公平。   赏梅宴那边的消息,她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出个大半,遂摇头拒绝:“不妥,第一,赏梅宴那边的消息,我没甚兴趣。再次,有些问题就算你问了,我答不了,也不能答。”   苏覃颔首,示意她继续,苏令蛮浅笑着道:   “不如换个方式,一共便三个问题,我随便问,你能答就答;你也随便问,我想答就答。但最后,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嘿——这我可亏大了。”苏覃稀奇地看着苏令蛮:“没想到二姐姐你竟然会使心眼了。”   苏令蛮不以为然:“这哪儿叫使心眼?亏吃多了,总还是会长进些。怎么,莫非你以为我是西市东街头的那个二傻子?”何况就算是那二傻子,也会为了一点吃的绞尽脑汁。   “什么条件?”苏覃悻悻地揉了揉鼻子:“咱说好了,若太吃亏了,我可不答应。”   苏令蛮嘴角翘了翘:“也不难,举手之劳罢了,只看覃弟愿不愿意。”   “我知道覃弟本事不小,往后自然是高升的。可家事不平,到底不大好。丽姨娘与大姐姐的性子你心里门清,阿爹又任事不管,那便只有你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丁来管了。”   苏覃面色不大好,笑不到眼底:“二姐姐希望我怎么管?”   “家和万事兴。丽姨娘看不清,大姐姐看不清,难道覃弟你也看不清?”苏令蛮笑了:“若我阿娘与阿爹和离,阿爹续娶一个厉害的,你以为……你姨娘和大姐姐还能有好日子?丽姨娘总以为斗倒了我阿娘就有好日子,殊不知……”   世上像她阿娘这般好欺侮的主母,真是少有的。   苏覃一怔,莞尔摇头:“母亲不会的。”   “老实人还有逼急的时候呢。”苏令蛮把刚才那句话还给了他。   苏覃面容一肃,琉璃灯下,那双眼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亮光:“二姐姐多虑,上一回在二姐姐院子整的那一出,二姐姐莫非以为弟弟我是得了失心疯,想杀人玩?”   自然不是想杀人玩。   “三弟弟将口舌之罪终止于一个小小丫鬟,自然是怕波及丽姨娘和大姐姐,以免等我追究了,她们颜面不好看;二来嘛,姨娘如今规矩许多,大姐姐也好似得了教训,也能替你省事。再来,也好震慑震慑这苏府上下,好提前叫人知道你这未来家主的本事。”   苏令蛮般嘲讽半赞叹,在许多小郎君还在招猫逗狗的年纪,她这弟弟便有这等深谋远虑,莫非当真是歹竹里出了好笋,烂泥里出了金疙瘩?   思前想后,都觉得不像是阿爹能出的种。   “二姐姐当真如此想我的?”   苏覃直直地看着苏令蛮,眼底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丝光。苏令蛮颔首:“站在苏府立场上而言,你我利益一致。可终归不是出自一个母胎,世上哪有真正和美的妻妾子女?也唯有你们男人,才做着娥皇女英的美梦。”   “好,往后我束着姨娘与大姐姐,不去与你阿娘作对。倒是你——我管不着。”   苏令蛮满意地抚掌:“我自不必你管。”   苏覃突然捂眼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几乎是笑破了音,待放下手时,一切又如常般,苏令蛮莫名地看着他,苏覃终于点头承认了:“你我唯有在大利益上是一致,是以,二姐姐,你要问了么?”   他提出邀请。   报时的沙漏在静悄悄地往后走着,月亮渐渐升了出来,半开的窗外吹来一层冷风,苏令蛮起身,望着头顶那一轮圆月:“第一问,独孤瑶……她回去了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第一个问起的,会是这个目下无尘的独孤瑶。许是为了还有的,一点轻飘飘的怜悯之心。   苏覃却觉得她问得好。   “独孤瑶与我等一同放出府,可出府时,面色惶惶若丧家之犬。所以,第一问来了,二姐姐,你可知……独孤大司卫是身死还是被囚了?可是与杨廷罗太守有关?”   以独孤信爱女之名,若要辞行,不可能不带着独孤瑶走,便中途离去,亦会与独孤瑶打过招呼。可从昨天下午宴饮,到今晨午间,独孤瑶非但没见过独孤信,甚至再三问起,也都被人含混了过去。   旁人许是不会在意,苏覃却偏生起了疑心。   苏令蛮再一次为他的敏锐惊心,窗外沉沉的月色透了进来,她忽然觉得有点冷,可风又吹得人清醒,滚烫的脑门像是被浇了一层冰水。   “大司卫他…”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收了回去。此事不该由她来说,定州城变天,接下来恐怕还有一系列变动,虽或早或晚都会公布出来,可不能出自她之口,想到杨郎君那双冰霜似的眼睛,苏令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不能说?”   “不能。”在风云诡谲的政治变幻中,他苏府连块随风飘摇的瓦砾都算不上。   苏覃表示理解,可看二姐姐表现,她是知情人员之一,或者——干脆就是参与人选之一。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苏令蛮受伤的左臂,心底的揣测,反而有了些实据。   “轮到我问了,”苏令蛮转过头,直直盯着少年郎君眼底那一丝藏得极深的野心和近乎直白的欲望,道:“你问这些意欲何为?或者说——你剑指何方?”   “好问题。”苏覃眨了眨眼,清秀的脸盘和桃花潋滟的双眸,像极了无害的白兔,口中的话却截然不同,坦诚得让苏令蛮讶异:   “大梁朝实行举孝廉制,我苏府有一门鄂国公府在京,可这推举名额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一个旁支庶子,我苏覃要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   苏覃的眼睛大而亮,谈起未来简直熠熠发光,蓬勃的野心,在这少年郎君身上展露无遗,刺眼得几夺人之目,苏令蛮眨了眨眼,极力掩饰那一抹不自在。   “……公顷豪强,世家贵族,如今大好机会在前,我如何放弃?”苏覃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苏令蛮,仿佛在征求她同意。   这大好机会,自然是指杨廷。   杨廷之父杨文栩,位极人臣,主宰辅,统二相三司六部,身为他唯一的儿子杨廷,虽无官职,可手中权柄几可与皇权相抵。   旧朝飘摇,从来是铁打的权臣,流水的皇帝。   今朝虽稳当许多,可皇帝年幼,杨宰辅还未还政于皇,杨廷无诏便敢杀一州之司,可见一斑。   故此,苏覃有此想法,实属正常。苏令蛮毫不奇怪,甚至赏梅宴后,这定州城里有此依附想法的,更是不知凡几——便这罗太守,能听从杨廷设下鸿门宴,一剑斩了独孤信,焉知没有那一点示好的心思在里面?   苏令蛮失语,半晌才道:“该你问了。”   她无从判断苏覃野心好坏,更不会加以鼓励或阻止,便苏覃本人也不过一提,并不指望这看似与杨郎君有过交集的二姐姐施以援手。   两人有心知肚明的默契——   “你昨夜歇在何处?”   这话问得很巧妙,并不涉及敏感之处,仿佛只是在问苏令蛮动向,苏令蛮却依稀看出他的一丝试探,便出口证实了他的试探:   “城南十里,定州兵马司。”   独孤信的下场她不能说,可这住处,还是能透露的。众所周知,定州的兵马司因常年无战事,早就松懈得过了分,一个小娘子偷溜进去,完全有可能,说出来,杨廷也不会因此治了她罪。   可这话,亦是在明明白白告诉苏覃——她与杨廷有交,兵马司,真的变了天。   苏覃显然明白了,脸上的笑,更真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是阿蛮与苏覃之间的一次角力和坦诚。   苏覃这个人,你可以有无数种解读,但最终,只能归为一种:政客。 第52章 顺藤摸瓜(一)   第三个问题, 苏令蛮没有问, 苏覃也没有问。   话到此处,该探明的也探明了,继续深究毫无意义。   苏覃笑眯眯地合起折扇, 手不经意地往苏令蛮额前一探, 目光沉了沉:“二姐姐既然不舒服, 还是早些安歇了吧,弟弟答应过的条件,还是作数的。”   苏令蛮扯了扯嘴角, 不置可否:“路遥方能见马力, 覃弟,姨娘和姐姐,还请收束好。”   苏覃笑而不语,转身扬长而去。   少年郎君纤瘦的背影在廊下一晃而过,青竹匆匆跟了上去,苏令蛮怔怔地看着, 心里一时复杂难辨。   她从前不曾看明白他, 但许是今夜月色太好,苏覃竟肯坦诚道出野心,两人似乎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种独立于内宅之外的默契。   小八执壶转头看了眼,巧心已经当先迈了进来:“二娘子可要进些晚食?”   苏令蛮摇头,露华饮甜滋滋的味儿似乎还在舌头边,奇迹般的,她一点不饿:“不了, 暂时不饿。”   琉璃灯下,小娘子面皮白得堪比瀚海明珠,只一双眼熬得发红,小八看得鼻子发酸,顺手便沏了杯温热的茶水递来:“二娘子,喝些,水温正好。”   苏令蛮心中熨帖,精细的瓷盏在手中转了个圈,沾了沾唇到底没喝,顺手放到了桌前:“小八,我离开的两日,苏府可还好?”   “倒是挺安静,丽姨娘很规矩,只夫人担忧了些。”小八面露难色,两腮又鼓成了一团:“还有一事。”   苏令蛮被她气鼓鼓的小模样逗地一笑:“何事?”   “老爷从账房拿了一千两银子,在竟然花月楼梳拢了花魁娘子陆窈娘,二娘子你们赴宴未回,夫人派人去寻,竟然就被老爷这么直接打发回来了!”   “哦?”这倒奇了,若是她自个儿没回,阿爹不着急倒也无妨,可苏覃可是他的命根子,怎可能连回来看一眼都不曾?   ——看来这陆窈娘颇得阿爹的心啊。   苏令蛮漫不经心地想到。   她对苏护早没有了期待,是以并不感到一丝的伤心,反倒对阿爹花着阿娘的嫁妆钱去梳拢妓子感到十分不满,吩咐小八去账房传达一声:   “就说是二娘子的指示,往后老爷但凡取银超过五十两,需与我报备方可。”   吴氏银钱上还有些吴家与生俱来的天分,靠着吴家的接济与嫁妆钱愣是将这家给支撑了下来,只可惜性子软,而苏令蛮性子霸道强硬,是以账房反而更听她的——   她如今放话说不许苏护支大额银钱,这话对账房先生来说还是管用的。   听着小八轻巧的足音远去,苏令蛮摇头笑了:“这丫头……”   巧心扶着她坐到塌上,从橱斗里取了件薄被给她盖上,一边唠叨:“二娘子还是莫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了,先养好身子要紧,您算算,这开了春,您都病了几回了?”   话语里的关切掩不住,便那轻微的有些逾距的责备,听在苏令蛮耳朵里,也是温暖而珍贵的。   她希冀的本该从最亲近的阿娘那里得来的东西,却在这两个自小伴到大的丫鬟这里得到了。   苏令蛮冷飕飕乱糟糟的心,终于回了点暖。   窗外黑沉沉的云雾散去,月亮羞答答地露出一角,清辉洒落进来,仿佛一个温暖又奢侈的梦,一闪而逝。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苏令蛮便醒来了,伴随着辘辘饥肠,五脏庙简直唱起了铿锵大戏。   小八小心地探了下额头,呼了口气:“总算退烧了。”一双圆圆的眼珠子下,一圈青黑便跟印了上去似的明显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小八辛苦。”   “二娘子往后多照顾着自己些,便算体恤奴婢了。”小八无奈,见二娘子看着她不住笑,不禁往脸上摸了摸——莫非是有眼屎?   “没,没眼屎。”苏令蛮乐得捏了把小八的脸皮,挥挥手道:“快去睡会,昨天熬了一夜,都熬出了双圈眼来了。”   双圈眼?   小八捂住眼睛,蹭蹭蹭跑到梳妆镜前,模模糊糊的镜面隐约可见肿泡眼一圈的青黑,不由哀怨地叫了一声:“二娘子,你又取笑小八。”   “小八你可是咱揽月居的开心果,谁敢取笑你?”   巧心笑嘻嘻地掀帘子进来,打趣道。手中还端了热水盆子,有条不紊地将挂架上的铜盆兑好温水,备好漱口水、巾帕等物,便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苏令蛮掀被起床,素色的中衣敞着,左胳膊那一块鼓鼓囊囊的,在巧心的服侍下洗漱穿戴好后,又去了院子。   小八没回去睡,顶着一对双圈眼问:“二娘子,您今日还要锻炼?”   “自然。”苏令蛮忍着饥肠深吸了口气,下腰、屈膝、踢腿,热起身来,尽量不动到伤了的那个手臂,一边道:“今日我好多了,这两日撂下的,当然还是要捡起来的。”   揽月居不算宽敞的院子里,清晨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一切都充满勃勃生机。   小八不大明白,在她眼里,如今的二娘子便与仙女儿一般好看了——虽然还是个有点胖的仙女。   巧心点了点她额头:“你呀,得过且过也就算了,莫非还要阻拦二娘子?”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何时又能做了主子的主?   小八无趣地站了会,终于觉得大脑发胀,睡眠不足,便也不硬撑着回了下人房。巧心安静地站着,只等苏令蛮过来,便递过去巾帕,妥帖无比。   跑步、踢腿、打拳,再将麇谷居士那得来的一套拉伸之法练完一遍,苏令蛮才肯停下。浑身已经汗津津一片,绿萝不在,自然泡药浴的打算要放一放,她沐浴完,将长发绞干,才神清气爽地去正院点卯请安。   朝食自然不在吴氏那用,苏令蛮撇下丫鬟们,直接去了麇谷居士所住的外院——小镜居。   小镜居处外院最南,靠近街巷,一个角门可直接出府,平日里都锁着,只有一个粗使婆子看着,僻静又方便。   小镜居不大,就一间正房侧间一座耳房,一个面生的小厮恭敬地候在外边,见苏令蛮来,忙不迭见了个礼。   “居士可起了?”   “起了。”   苏令蛮颔首,步似流星,直接敲门进了正房:   “居士,住得可还习惯?”   麇谷居士睁着一双死鱼眼,揉着眼睛喘了口大气:“年纪大了,认床。”   苏令蛮默了默,心里有些不大过意得去,脑袋忍不住便垂了下来:“要不……居士您还是住到那野林子里,阿蛮得空便去瞧你。”   模样跟可怜的被人抛弃的猫崽子似的,与之前的雀跃昂扬截然不同。   麇谷心软了软,摇头道:“那不成,老夫曾与杨小子夸过海口,不将你调理出来如何对得起老夫这块金字招牌?”   其实,以麇谷居士不医妇人的这项禁忌来说,除了苏令蛮几人,还真没人猜得到这山野居士是谁——毕竟,连当今太后都敢拒绝之人,谁能想到会给边疆一个从七品小官的女儿治病?   所谓的砸不砸金字招牌,还真是个借口。   苏令蛮心里明白,只觉得仿佛明媚的春光好像偷偷跑到了胸口,让她整个人都暖融融的,回府之后的郁气好似一下子都被冲淡了,一丁点都感觉不着了:   “居士……”   泪眼汪汪。   麇谷被唬了一大跳,收回手“哎”了一声,移开话题:“吃了没?”   苏令蛮摇头:“没吃,等着跟居士一块吃。”   “你个机灵鬼。”麇谷居士哈哈笑了声,朝外唤了声,不一会,大厨房便将朝食呈了上来。   蒸得香喷喷的包子,与两碗炖得糯糯的莲子粥,几碟子小菜,看得出厨房那是用了心的。   “哎,把老夫昨日给你的那包东西拿出来。”麇谷不急着吃,反倒催促起苏令蛮来。她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从袖内将那包油纸拿了出来递过去:“呶,都在这儿了。”   昨日居士说得语焉不详,苏令蛮倒要看看,这辨毒之法——如何起作用。   “一层,两层,三层……”   油纸包一层又一层,麇谷居士解得耐心,苏令蛮却是看得哭笑不得:“居士,您这包了许多层,可有何特殊之处?”   麇谷居士不阴不阳地道:“老夫喜欢。”   所以——这纯粹是自个儿找事了?   苏令蛮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总算这万里江山也有走完之时,在油纸几乎将整个桌面占满了的情况下,麇谷居士终于将最后一层油纸解了开来,露出暗棕色的一点底来。   磨得极细的粉末状物体,凑近了闻,还能依稀闻到一股子中药味,不浓,但绝对存在。   苏令蛮看着只有一个小拇指量多的药粉,想到那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包,再次肯定了一件事——   居士绝对是天上地下,第一奇葩。   索性她眉眼低垂,闷声不语,天生一副乖巧模样,麇谷浑然不知她心中编排,取了茶盅,置了些清水,倒了些许粉末一晃——清水还是清水。   “你可知这是何物?”   苏令蛮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可是那辨毒的药?”   作者有话要说:   麇谷居士:山林清幽(好无聊),阿冶,我们来叠纸玩吧。   油纸包:你浪费!你无聊!你无理取闹! 第53章 顺藤摸瓜(二)   果然是辨毒的。   麇谷居士这段日子来苦心孤诣,耗费了苏令蛮一碗又一碗的鲜血, 终于查出了离覆子之毒外的另外几味主药。这几味药单看都无毒, 但以一定配比, 却能成折磨人的慢性之毒,委实刁毒。   既有了配方,那配出辨毒的药粉便不难了。   苏令蛮好奇地看着居士拿了蘸有这不是清水的“清水”在粥碗、菜碟里搅了搅, 见没甚动静,不由伸长了脖子问:“可是会变色?什么色?”   “梅子色。”麇谷收起筷子,将碗推了过来:“无毒, 你吃。”   苏令蛮撇了撇嘴, 不大情愿吃这加了料的,但一看桌面上也就两碗, 总不好叫居士吃, 便只得自个儿闷着脑袋苦吃,温软的粥食下去,造反的五脏庙这才停歇了下来。   麇谷在一旁看得可乐, 也端碗自个儿吃了起来。   朝食饭毕, 苏令蛮招人将碗碟收了, 麇谷居士重新把了回脉,脉冲平缓, 胎息凝滞,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阿蛮,你毒性虽解,可体内血气滞郁, 胞宫寒凝,若再不好好调养,恐折了寿岁。往后切莫折腾了。”   “阿蛮知道。”苏令蛮这回知道卖乖了,垂着脑袋,头顶上一个揪随意地往上支棱着,像一只活泼的雀鸟:“日后一定都听居士的。”   这才乖。   麇谷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脑门上的揪,手感柔滑,心下登时便软乎乎一片,只面上不显,一径的严肃,法令纹像是刻在脸上般:“今后每日的饭食单子,老夫单独列给你。听说你如今都是让东望酒楼送饭?退了吧。”   苏令蛮傻乎乎地问:“为何?”   麇谷居士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苏令蛮这才发觉居士竟然有一双格外深邃的眼睛,与面上的苍老截然不同,这双眼里,仿佛蕴着一条星辰浩瀚的河流,世故而安然。   她静下心来,登时便理解了居士的意思:虽说东望酒楼送来之食更安全些,可如今已有辨毒之物,安全得到保障的前提下,进食这“加料”的饭食,反倒更利于拔出身边的钉子。   “阿蛮听居士的。”   接下来苏令蛮的日子,便规律得千篇一律了。   每日卯时三刻便起,跑跳打拳拉筋过后,便是麇谷居士重新调配过的汤药泡浴,这养身汤剂比之从前那副药效更剧,但效果也是看得见的,苏令蛮原先血色不足的脸一日渐一日的红润起来。   十日过后,绿萝归位。   苏令蛮已然又瘦了,脸小了一圈,一双美目顾盼生姿,除开腰肢还不够纤细外,乍一眼看去,身形竟与寻常小娘子相类,加之身量高挑,掩盖了那一点点丰腴,反显出一丝窈窕来。   此时她俏生生立在长廊下,身后是一片深色肃穆的墙垣,一笑便是寒冰消融,大地回春,万株红梅争相吐蕊,美艳娇柔自不必说。   绿萝怔立在原地,她藏于暗处多年,从京畿风云之地到这边疆旷野之境,跟着前任主公见识过的各色美人不知凡几,可这等扑面而来不加掩饰的蓬勃而烂漫的美,仍然让她失语。   仿佛为色所刺,绿萝忍不住眯起了双眼,心中惊艳尽数藏于齿间,脑袋深深垂了下去:“二娘子。”   “绿萝,你终于回来了!可让我好等!”   苏令蛮喜出望外地跑过去,笑嘻嘻地望着她,许是习惯了绿萝陪伴,这些日子她便跟失了左膀右臂似的,极为不便。   “是啊,绿萝姐姐,这些日子,二娘子每天照三餐念叨你,耳朵可痒了吧?”小八嗔怪道,绿萝低眉浅笑:“让二娘子牵挂,是绿萝不是。”   巧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绿萝此番回来好似有些不大相同了。若照以往,她们之间打趣,绿萝向来是不搭腔的。   “莫说这些有的没的,绿萝,你那边事可都处理完了?”   苏令蛮问的,自然是暗部之间交接之事。   说起来,此番绿萝也是因祸得福,暗卫向来见不得光,出任务亦常常九死一生,能最终获得准许站于阳光之下的,千中无一。而绿萝不过被饬了三十军棍便轻轻松松脱了籍,虽还是来苏令蛮这当丫鬟,对她来说却已是宛若新生。   从此后,她可以真真正正地叫绿萝,而不是以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为名。   “处理完了。”   绿萝看着身旁二娘子叽叽喳喳说得欢快,不由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欢快的笑来。小八看了她一眼,稀奇地叫了一声:“哎,绿萝笑了!”   绿萝的笑一僵,挂在脸上跟哭似的,苏令蛮瞧了,“噗嗤”笑了声,拍拍她肩膀,摇摇头便去了内室。   巧心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口,看小八在旁边跟只跳蚤似的踱来踱去呆不住,不由道:“小八,你跑什么呢?”   “绿萝一来,二娘子便扯着她说小话……”小八扭了扭手指:“小八都不吃香了。”   巧心拿她没办法,点了点她:“你啊……还跟孩子似的,争风吃醋呢?”   她没透露过绿萝为杨廷暗卫之事,当然也并不知道绿萝已被赠与了二娘子,只当两人有些关于杨郎君之事要谈,便知几守在门外。   “谁争风吃醋啊……”巧心嘟囔了几句,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苏令蛮安安静静地坐在南窗榻旁的八仙座椅上,听着绿萝叙说着别后之事。   “……这是奴婢的身契,”说完,绿萝从胸口掏出一张刻了官印的奴契纸垂首递了过来:“请二娘子收下。”   苏令蛮坦然接过,契纸上“官奴定印,可转手不可脱籍,”写得明明白白,而通常这等不可自赎己身的奴婢,通常是上辈犯了大罪才会如此,苏令蛮并无意追究上辈,便默不吭声地收了下来,妥善放好。   “绿萝,在我这呢,没那大过天的规矩,宽心即可。”苏令蛮笑着站了起来,一身鹅黄齐胸襦裙映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绿意,像是将春天穿了满身,让人满心满眼的舒适。   绿萝安安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苏令蛮雪白的侧脸上,怔怔出了神。   “……绿萝?”   苏令蛮手在绿萝面前晃了晃手,不明白这个一向机警的暗卫怎么到了她这,跟个零件坏了的西洋钟似的,动不动就出神。   绿萝回过神来,赧然道:“二娘子对不住,绿萝无意。”   “无妨,”苏令蛮摆摆手:“可是不舍得你那些同僚?等你空了去见见他们倒也无妨。”   绿萝摇头,她既已经脱离,便不可能再回过去,暗卫所掌之事虽有轻有重,可俱是私密要事,便她想去见见,他们也不会再见她了。   苏令蛮略一思索,心里便也明白了绿萝顾虑。   “二娘子不必为奴婢担心,”绿萝进入状态很快:“相反,奴婢还得感谢二娘子,暗卫常年在外奔走,向来是有一日活一日,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便去了。如今奴婢虽不能与曾经那些同僚联系,却重新开始了一段新的堂堂正正的人生,也未尝不好。”   苏令蛮翘了翘嘴角,一双眼亮晶晶的,她对暗卫之事,从来都是自萧明先生那话本子里探知的,一知半解,如今一听,便又开心起来,跟个孩子似的。   绿萝莞尔,心下透亮,只可惜——   她看了看二娘子那张出离明艳的笑模样,叹了口气,容光太盛,从来是祸不是福。二娘子如今模样还未完全长开,便已出落如此,往后……   这定州苏府,毕竟地位还是太低了些。   苏令蛮自然是不知这新收丫鬟的心中顾虑,此时,她有另一桩烦心事困扰已久,如今绿萝来了,这事,便可以开始着手解决了。   “绿萝,”她压低了声:“其实居士前几日给了我一味药,可以辨毒,可这多日来,大厨房送来的饭菜并无异样,我一一验过,并无离覆子之毒。我与居士探讨过,恐怕只有一个解释说得通了:那幕后之人,不会再下了。”   因为她已经瘦下来了——而显然,对方也知道了她身边有个厉害郎中之事。   “可对方既然能不依不饶地下了这许久的毒,便不可能放弃,所以,下一步必有更厉害的招数。”   苏令蛮面上有些不安,她又想起了茫茫大雾里,灵堂、棺木,和她自己那双空洞茫然又悲恸愤怒的眼睛——   莫非是梦境在朝她示警?   “我有桩事,还需你替我去办。”苏令蛮面色发冷,绿萝还是头一回从苏二娘子脸上见到这等神色,冷酷又脆弱,如企图从虎口里夺下幼儿的雌鹿,绿萝觉得荒谬,再一眨眼,二娘子又恢复了正常。   “好。”   绿萝恭敬地应下。   安静的室内,苏令蛮幽幽的声音响起:“真不希望……”   不希望什么,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绿萝心中发涩,却无从安慰起。   她这前半生,见过太多的背叛,基于利益、基于嫉妒,基于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第54章 顺藤摸瓜(三)   “二娘子,小八出去了。”   绿萝低垂着脑袋, 不忍去看苏令蛮面上神情。   后日便是寒食节。前些日子独孤信之死终于爆出, 定州城内人心惶惶, 谣言四起,为安抚民心,兵马司与太守府便联合设了一场春日宴, 以宴请全城,一纸邀帖已然送到了吴氏手上。   为表郑重,苏府阖府都会前去, 而同样的, 定州城里有名有姓之家,也都会去。   人一多, 便容易出错, 幕后之人但凡有些脑子,必然不会放过这般绝佳机会。   苏令蛮提前着人暗中盯着各处,不论是西厢东厢还是外院俱是如常, 厨房采买如初, 孰料竟是小八从倒座的一处角门串通了守门婆子偷偷溜了出去——   当然, 盯梢之人俱是藏于暗处,由苏令蛮花了大价钱请刘轩帮忙雇来的。来历五花八门, 三教九流尽有。   整个苏府全都蒙在鼓里,连巧心小八都不知。   “……当真?”   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苏令蛮明白过来,突然笑了一声, 再开口时,声音涩哑得厉害:“去了何处?”   “济民药铺,寻了一个姓邱的大夫。”   邱大夫?   “原来如此。”苏令蛮思及当初让小八去寻帮闲来看着邱大夫,忍不住叹了一声,转过身,院中小刀提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落叶,一夜风雨,这些还未长严实的绿叶便被雨打风吹了去。   绿萝抬头看去,只见到二娘子挺直了的背脊,鹅黄色襦裙轻轻摆动,竟突然让人有了弱不胜衣的错觉。   二娘子果真瘦了许多啊。   她恍然地想着,却听苏令蛮幽幽地问:“绿萝,你觉得当真是小八么?”可她怎么觉得,不大对呢。   苏令蛮说不出何处不对劲,她有限的内宅生活,从来就是操心软塌塌的娘亲,怼一怼大姐,揍一揍三弟,简单又粗暴,还不曾处理过这等事,想了许多,临到了时,却又不确定了。   “再看一看。”   绿萝沉吟半晌,建议道。她比苏令蛮年长不过五岁,见识的风波诡谲不少,内宅争斗从来杀人不见血,小八如此快跳出来,倒是出人意料——   除非那幕后之人早就不在意,或者,跳出的,是个迷惑人心的幌子。   而且苏府怕不只有一个钉子,唯有行动之时,抓个正着,才能牵出那幕后之人,只抓一个,全然无用。   “如此也好——”   话还未完,院中便传来小八叽叽喳喳欢快的声音,她见苏令蛮站在窗口,还踮脚挥了挥手,开心地喊了声:“二娘子!”   苏令蛮扯了扯嘴角,小八已经颠颠地跑到廊下,从外室探了个脑袋进来:“二娘子,小八可能进来?”   “进来。”   苏令蛮招招手,小八手中提了一串油纸包,嘴里鼓鼓囊囊的:“二娘子,小八特地出去买了些红枣糖和麦芽酥,你可要来点?”   苏令蛮摇头:“你个馋丫头,就留着自个儿吃吧,也不怕蛀掉了大门牙。”   “二娘子!”小八跺脚,一口将嘴里的咽了下去,才道:“你又取笑小八!”   绿萝奇异地看着二娘子与小八有来有往地说了一通,直到小八轻快地步出了房门,才道:“奴婢还以为二娘子会不理小八。”   苏令蛮轻笑了声,没答她,反倒提起了幼时一事:“我八岁时,便晓得做戏要做全套。”   “那时阿爹不喜欢我,我还以为是大姐姐太出色了,便忍不住想要吓唬吓唬她,捉了两条胖头虫放到她衣服上。大姐姐胆小,哭着鼻子去跟阿爹告状,阿爹拿着板子打了我几十下我都硬挺着没认,后来反倒阿爹以为是错怪我了,给我买了包桃酥哄我。”   那也是她唯一从阿爹那里得到过的东西,桃酥被她藏了一个月,坏了都没舍得扔。   “现在想想,我大概是从小就坏。”苏令蛮虽然在笑,眼里却仿佛有泪光闪过:“所以,不过对着这些人做做戏,也没什么难。”   何况,小八还没真定了罪,没什么。   绿萝没答腔,视线落到苏令蛮紧揪着的两根手指上,青葱般的指尖此时渲染了一点红,充血似的。   小八拎着一串油纸包回了下人房,巧心听到门响,翻了个身,懒懒地问:“小八回来了?”她昨天值了一夜班,被二娘子打发回了房。   “是啊。”小八哼着小曲,将装有红枣糖和麦芽酥的油纸包拆开,各抓了一把丢给了坐起来的巧心:“吃吧。”   “你没去二娘子那?”   小八往嘴里塞了块麦芽酥,舔了舔嘴道:“反正绿萝姐姐在,二娘子就让我就躲了会懒,时间充裕便偷溜出门买了些东西。”   “不过我觉得二娘子最近有些奇怪。”麦芽酥咯嘣咯嘣咬得清脆,小八嘴里含含糊糊道:“虽说绿萝姐姐来,帮我们分担了许多事,可二娘子对我们不如以前亲近了。”   “哟?你这小脑袋瓜还挺能装东西的?”巧心手里抓着糖酥没吃,若有所思道:“二娘子许是有旁的打算,对了,你那弟弟怎么样了?”   小八絮絮叨叨地将事讲了一通,两人说到乐处,还齐声笑了起来。   窗外一声猫叫,巧心吓了一跳,掀被下床,看天色不早,便穿了衣裳招呼着小八一同去了二娘子那。   苏令蛮刚自小镜居回来,陪居士用过膳唠嗑完一圈,正悠悠闲闲地绕着长廊走,权当是饭后消食。   苏令娴领着弄琴,手里不知捧了些什么,也正袅袅婷婷地往小镜居走。   两厢对上,苏令蛮没让,脚一跨,手一拦,恰好将两人挡在了月亮门外头:“怎么?大姐姐,又想去碰钉子了?”   苏令娴视线堪堪在苏令蛮脸上一转,就像被刺痛般立刻挪了开来,脑中还留着那一段霜雪般的肌肤,嘴里酸得像是吃了颗没熟的青果子。   自那山野居士一来,苏阿蛮便跟吃了神仙药似的一日好过一日,便她自视甚高,也不得不承认,与如今的二妹妹站一块,她完全成了陪衬的。   “二妹妹,何必如此?若哪一日居士肯为我出手,大姐姐必领你这份情。”   苏令蛮知道,大姐姐这是心里不平衡了。   从前两人出现,从来是她做那陪衬的绿叶、奚落的笑柄,如今两人倒了个,一向清高自命不凡的苏令娴受不了这份落差,也是理应。   可惜她终究没弄明白,或者说潜意识里就不愿承认,自个儿不如这个向来瞧不起的二妹妹。一个姝色惯了的,旁人只会觉得应当;可若是一个丑胖怪了的,再漂亮起来,那些从前个高高在上秀优越感的,便会觉得心理不适了。   苏令娴将这一切顺理成章地推到了那山野居士身上,也未肯承认和相信苏令蛮原本就长得比她好。只一个劲地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到了居士身上,认为他出一出手,自己便也能脱胎换骨。   “大姐姐去了这许多回,可成了一回?也不必寻我阿娘,我阿娘从来就管不住我,更没法强求居士。”   苏令蛮笑嘻嘻地拱手,脚步一寸不让,目光落在苏令娴端着的盘子里,一只小小的檀木盒子,盒雕已是精致以极,凑近了闻,还有股淡淡的檀木香,这檀香与寻常熏香味不同,闻之有提神之效,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调笑道:“哟,阿蛮还不知,大姐姐竟有这本事,这有价无市的沉檀竟也被你得了。”   “可是我那镇哥哥送的?”   “你——”苏令娴气急上脸,面上绯红一片:“休得胡言!”   弄琴帮腔:“是啊,二娘子,这沉檀可是大娘子废了好大功夫得来的。”   “可阿蛮前几日听说,大舅舅在家将镇哥哥好生打了一顿,说是丢了一块珍藏多年的沉檀,好生不巧。”苏令蛮手一捞,快得苏令娴没反应过来,便将那檀木盒子取走了。   “你——”   苏令蛮已经打开了盖子,一块约拇指大小的褐色沉檀静静地躺在底部,她手一挑,便在在沉檀的右下角找到了一点米粒状的印子:“阿蛮以前淘气,当初玩的时候不小心将大舅舅这沉檀砸了个印子出来,瞧,可还在呢。”   苏令娴被揭了个底儿掉,脸色难看得像是调了色的盘子,硬撑着道:“这,这……是我不小心掉地上碰到的,妹妹两口一张,便将这私相授受的名儿往姐姐身上套,可是不大厚道?”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摇摇头:“厚道不厚道,阿蛮是不知道。但是大姐姐您送礼,好歹得弄明白些再送,这五两的沉檀,是一颗米粒作记,十两的沉檀,一个元宝记。”   这些常识,寻常人接触不到,自然不知,可经手人总该明白。苏令娴说自己千辛万苦得来,还能不知?她着急忙慌地承认了磕伤,反倒是落了苏令蛮的陷阱,不打自招了。   苏令娴张了张嘴,一张脸憋得通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绿萝在一旁弯起了眼睛,笑眯眯地想:二娘子可真是淘气啊。   苏令娴闹了个没脸,抢又抢不过,遥遥看着麇谷居士的小镜居,差点没掉几滴伤心泪。一身素淡的墨染裙,皱成了风里的咸菜花。   苏令蛮心里一股闷气自动自发地寻着了出口,见苏令娴僵着脸仍嘴硬不肯走,也不稀得理她,朝小镜居喊了声:“居士,这沉檀可要?”   麇谷不耐的声音传来:“滚滚滚!哪儿来的阿猫阿狗,尽往老夫这钻,打量老夫没眼睛?”   指桑骂槐,语气嘲讽得厉害。   从前几回,麇谷虽没见苏令娴,却也没这般不客气,这回怕是耳朵尖,听到了内里纠纷,这下跟捅了马蜂窝了,他又是个混不吝的,完全不讲究那套男女规矩,全然没给苏令娴留面子,苏令娴一二八少女,还未及嫁人,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再站不住,转身便跑。   苏令蛮笑嘻嘻地挥手:“大姐姐,您慢走!”   弄琴匆匆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忽儿便跑了个没影儿。   “居士,阿蛮也走了?”苏令蛮又朝里喊了声。   麇谷这才板着脸走了出来,他刚刚正巧在小镜居的院子里踱步,听了一耳朵,生平最恨的便是这等心术不正之人,恼了:“往后你那大姐姐再来,老夫可不会客气。”   苏令蛮对他的不客气好奇,问了,麇谷没答,只一个劲儿地赶人:“你也走,看着便烦!”这话说得硬,口气却软,苏令蛮全然没放在心上,笑盈盈也走了。   麇谷居士看着苏阿蛮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全没点女儿气,不由摇了摇头:   脸是正过来了,其他的,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苏令蛮拿着沉檀一路笑眯眯地回了揽月居,巧心和小八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迎接,笑意便更大了,随手将沉檀给了巧心让其收起,打算过几日便送还给大舅舅,好歹这也算是一桩不大好听的丑事,讲给大舅舅听一听,免得让镇表哥蒙混了过去——   若镇表哥折腾过了,将大姐姐娶过去也是极好的。   巧心好奇地问:“二娘子,您不气了?”   “这两人如此绝配,送作堆岂不是更好?”苏令蛮想到苏覃,不由头疼:好像这弟弟不大看得上镇表哥,可如何是好?   但想到大姐姐透露出的那一点移情苗头:   杨郎君这么一块香馍馍,竟然也被她给瞧上了。   苏令蛮觉得不大爽快,虽然她自己也不太弄得明白这种黏黏糊糊的不痛快感从何而来,却不妨碍她直觉性地想要抢占地盘——这大约是人类求偶的共通兽性,和边疆女郎的一点自我忠实。   巧心小心翼翼地觑了二娘子一眼,问绿萝:“可是二娘子碰见了什么?”   绿萝摇头不语,巧心似也习惯她的沉默,转身去了外间,叫小刀提热水来,一会二娘子该泡汤浴了。   “小八,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铜镜里,小八轻手轻脚地帮苏令蛮将头发解开,乖巧应道:“二娘子七岁时,小八便来了。”   “竟然如此久了……”苏令蛮叹了声:“一眨眼,我的小八也大了,可以嫁人了。”   鼓鼓的脸,大圆眼睛,眼睛里还透着股稚气。这样的小八,当真是那心计深沉之辈,在她身边潜伏如此之久下毒?   苏令蛮私心里有点不敢信,可又不敢不信。   小八将发梳从头至尾地梳了遍,赞叹地看着二娘子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二娘子从前还说这头发实属浪费,可小八觉得,也唯有二娘子,才能配得上这浓墨青丝了,跟仙女似的。”   苏令蛮早听得耳朵出茧,小八读书不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词捣腾,偏回回又说得真诚无比,让她哭笑不得。   “得了,再说仙女仙女的,怕天上的仙女都该给你说恼了。”   小八扁了扁嘴:“小八这辈子见过的人,也就二娘子最好看,听说京畿的那王娘子是第一美人,可小八觉得,若那王娘子见了二娘子,也该自惭形秽才是。”   “越发说得没边了。”苏令蛮无奈,起身将外衫脱了,小刀已经提了热水进来,绕到屏风后给木桶装起了热水。   热气渐渐泛过来,氤氲着看不清面上神情。   苏令蛮收起笑,静静地看着小八跟只灵活的小雀鸟似的跳到绿萝身边,一把抱住了她胳膊晃了晃:   “绿萝姐姐,你说小八说得可对?”   绿萝认真地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王娘子她见过几回,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跟泥胎木塑似的,美则美矣,不够灵动,哪里及得上二娘子这般鲜活,一笑便让人心里仿佛种满了阳光。   “小八,你在说,二娘子的尾巴就该翘起来了。”   巧心打趣着说道,她试了试水温,看差不多,便拉着小八退了开去。   如今这泡汤浴之事,全是绿箩伺候着,已经是惯例了。   绿箩将养身汤剂拆开,放了约有一份的量,便帮着苏令蛮退去了素缎里衣,只余肚兜,人便退了开去。   苏令蛮踩在杌子上正要将腿伸进去,却忍不住“咦”了一声。   绿箩闻声转了过来,却听苏令蛮道了一声:“味道不对。”她平素闻惯了,早就熟悉了这汤剂的味道,稍有点不一样,便觉察出来了。   绿箩连忙快走几步,一把将苏令蛮从杌子上抱了下来,扶到屏风另一边去。   苏令蛮一边系着袋子一边吩咐绿箩去将居士秘密请来:“务必不能惊动旁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绿箩:我有严重的粉丝滤镜   阿蛮:希望不是小八,不是小八! 第55章 顺藤摸瓜(四)   两盏琉璃灯内, 幽黄的烛火活跃地跳着,将不大的屏风一角照得透亮。浴桶内的水还温热, 苏令蛮披了件长衫, 懒懒地半靠在屏风上,水汽氤氲间面上神情让人看不真切。   麇谷居士被绿萝领着,提着藤箱绕过众仆役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也没打招呼, 直接俯身小心地取了点水出来,置于一盅白色的瓷盏里。   浴液清透,白色的瓷底微微泛着一点绿, 不仔细瞧绝对发现不了。   “如此晚还要劳烦居士跑一趟, 阿蛮真是深感愧疚。”苏令蛮叹了口气。   麇谷觑了她一眼, 一眼便知这丫头心里藏着事, 忍不住呔了一句:“任想什么?便真的有人要害你,又有何要紧?”他人生沉浮数十载,风波诡谲、生死伦常间, 见过的丑恶不知凡几,早就习惯了。   苏令蛮笑了声:“也是。”心里如何,却是不能与旁人道了。   麇谷也是没搭理她,先以银针探知,银针毫无异样,便又轻扇小风嗅之,眉间一蹙,似想起什么,俯身从藤箱里翻了翻, 掏出一支长形的空心竹管,开了盖,滴了一滴透明的液体进去,顿时如油泼入水,白盏内立时水汤四溢,不一会便清澄的液体便完全变成了粉色,在幽黄的光里,透着股妖异。   绿萝“啊”了一声,似是想起什么,眉峰隆起,成了一个山字。   “小丫头你也知道?”   麇谷诧异地瞅了她一眼,他并不知绿萝曾是杨廷暗卫,只以为是个有些功夫的小丫头,如今见她目露了然,不由兴味盎然,暂时忘却了对妇人的厌恶。   “奴婢不是很确定,但遇竹心榄变粉水的话,恐怕是草岭菇。”绿萝迟疑道。   “不错。”麇谷肯定地颔首:“此菇长于罗城以北,阴凉山涧之地,本身无毒,但研磨成粉,再辅以黑心草,轻则能使人皮起麻疹,痒痛不堪,重则流脓生疮,溃烂皮穿,实毒矣。”   绿萝听罢,忍不住微微侧头,觑了苏令蛮一眼。   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花容失色的小娘子,却未料这二娘子年纪小小,却是神色如常,除了一双嫣红的唇瓣微微发白以外,竟看不出其他情绪,只一双秋水眸沉得像一片幽暗的湖,那些鲜活外放的情绪,一下子全数收敛到了不知名处。   “所以,”苏令蛮长久无言,再开口时竟然倒了嗓子,哑得割耳朵:“那下毒之人,是想再害我一次?让我皮烂容毁?”   一双手,藏在长袖里,已然绞得发白。   苏令蛮想起巧心,想起小八,忽而又觉得着实没什么意思。在她十四年的人生里,阿爹从来缺席,阿娘虽好些,可也时常掉链子,唯有巧心和小八常随身边,一个心细如发,照顾妥帖,一个心直口快,嘴甜似蜜。   如今突然这两人不能信了——   连空气都透着股茫然,苏令蛮揩了揩眼角,发觉竟然一点泪意都无,仿佛是自中毒伊始,心底便早知有这么一天来临似的。   麇谷居士抚了抚苏小娘子的发顶,难得柔声解释:   “草岭菇无色无味,泡入水中本不该被你察觉。只你平日泡惯了老夫配的养身汤,黑心草与其中一味药冲了,将这馨香之气变得有一点涩,你才会发觉。不过——”   苏令蛮眨了眨眼,一双瞳仁安静地看着麇谷居士,并不催促。   “不过这毒,所下剂量极少,依老夫看,二娘子便是泡了,也不过起些皮疹,过个十天半个月,皮疹便会自动褪下。”麇谷不大想得明白。   苏令蛮却立刻意识过来了:后日就是寒食节!   若她这几日起了皮疹,自然是不能见人的,更去不了寒食节,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下这么个不痛不痒的药,只为阻止她去寒食节,怎么看都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浴桶内的水已经冷透,麇谷居士拎着藤箱坐到了屏风另外一边的圆桌旁,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口才慢悠悠道:“想那么多作甚?不如将人提上来问一问。”   “居士所言极是。”   苏令蛮朝绿萝点了点头,绿萝知几,几个纵步便跳出了窗,一声呼哨,暗处人影纵横,不一会便四散开来,去提人了。   麇谷心中奇怪,只觉得这手功夫哪里见过似的,房内两人均未吭声,一时安静了下去,他忽而击掌道:“老夫知道了!这丫头是,是,是——”   “就是阿蛮从杨郎君那千辛万苦要回来的暗卫。”苏令蛮帮他说了。   “对对对,老夫差点忘记这一茬了。”麇谷敲了敲脑袋,笑道:“我这师弟,最爱藏着掖着,就是脾气太差!”   苏令蛮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便心情再差,也忍不住想:这莫非就是古人常说的五十步笑百步?居士还好意思说别人脾气差?!   正想着,南窗口一动,一连几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都被巧劲一股脑地丢进了房里,有些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正不断挣扎着,面露惊恐。   小八、小刀,厨房烧火的李婆子,就缺一个巧心了。   苏令蛮不动如山地坐着,门口一阵轻巧的足音响起,巧心掀帘进了来,脸上还带了点微微的笑意,不过短短时间身上竟已换了件簇新的裙子,发髻也重新绾过,斜插着一支精细的花簪。   绿萝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苏令蛮仿佛意识到什么,坐直了身体。   “二娘子安好。”巧心走到她面前,矮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苏令蛮不让不避地受了这礼,小八抬头,嘴里塞着布,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一切。   苏令蛮挥手示意绿萝将这些人口里的布取了。   “莫呼出声。”   小刀身子抖成了糠筛,她想起前阵子杖毙的春雨,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厨房的李婆子垂着脑袋,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好让贵人看不见自己。   巧心温温柔柔地道:“诸位不必担忧,此事全因巧心而起,绝不牵累诸位。”   小八茫然地看着她,一头雾水。   苏令蛮微微阖眼,在巧心这一通不同寻常的表现里,骤然明白过来——这一切,甚至包括投毒,巧心早有预料,所以她回房,换了衣服,梳了发髻,打算体体面面地走。   她颓然地挥手,绿萝跟提粽子一样,将小刀和李婆子一左一右地提起,脚步带风般提出了揽月居,唯余下巧心和小八安安静静地跪着。   室内死一般的寂。   苏令蛮出言打破了这无边的寂静,声音涩然:“为什么,巧心?”   巧心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她,眼里是一片粼粼的湖水:“二娘子,巧心跟着你,已经八年了。”   “是,八年了。”苏令蛮支着额,眼底暗沉沉一片:“你今日这一番安排,是为了什么?”   巧心笑了:“其实二娘子是想问,当初下毒的,是不是奴婢?又想问,为何今日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对么?”   “二娘子,巧心,你们在说什么呀?”小八茫茫然问。   巧心抚了抚她头顶:“小傻瓜。”眼里却是真切的羡慕,她确实羡慕小八的没心没肺。巧心转向苏令蛮,深深地磕了一个头:“以前的离覆子之毒,是奴婢下的。今日这草岭菇,亦是奴婢下的。”   “奴婢罪无可赦,不求宽恕。”巧心顿了顿:“只求二娘子不累及奴婢家人,他们只是奴婢的养父母,对奴婢所为毫不知情。”   苏令蛮沉声未答,养父母一词说出,便仿佛有什么东西尘埃落了地。也只有养父母,才能说明,为何明明是家生子的巧心做了这些,原来她都是第一时间忽略过去的。   巧心不以为意,她环顾过往,只觉得从无一刻有此时的痛快和轻松。   “在二娘子一日瘦过一日之时,奴婢便知道,二娘子知道中毒之事,也将毒解了。奴婢也知道,以二娘子的聪慧,查到奴婢是迟早之事,这种日子奴婢也早过够了,不如早些解脱。”   巧心惨然地笑着:“奴婢推说身体不适,让小八替奴婢去邱大夫那里抓药,以葵水不适四字为暗号,邱大夫便知道奴婢要抓什么药。又怕提前让二娘子警醒,便与小八说怕二娘子担忧瞒着二娘子。没想到——”   “二娘子你竟还是未泡这水。”   巧心有点遗憾,她知道小八这般偷溜出去,便是让人发觉,以二娘子心性,也不会立刻提审,这给了她时间做手脚,可惜——   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绿萝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并未惊动旁人。   苏令蛮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冒着这般风险,都要下这么无关痛痒的毒?在过去无数次里,明明有更好的机会,或者——为什么不干脆毒死了她?   反要以女子容貌被毁来折磨她。   她始终想不明白。   巧心摇头:“奴婢也不明白,奴婢只求您:莫去春日宴。”    第56章 顺藤摸瓜(五)   “所以, 你今日之毒,果是为了不让我去春日宴?为何?”在一室的死寂中, 苏令蛮缓缓开口。   窗外是一片黑沉沉的夜, 连月亮都悄悄隐到了云层里。   巧心微微直起身子,在今夜的第一回 正正直视着苏令蛮:“是,二娘子不能去。”   此言毕, 又沉默下来,再不肯多吐露。   小八在旁听得急死,一把扯住了她袖子一叠声地问:“巧心, 巧心, 到底怎么回事?你与二娘子说啊?你不是说, 你这辈子都要跟着二娘子的, 怎么会、怎么会……”   苏令蛮嗤地笑了声,蓦地起身快走几步,走到拔步床前, 窗边靠墙打了一排暗屉,苏令蛮想也不想便抽出第三个,从中掏了样东西出来。   绿萝眼尖,一下子便认出了这是那日在主公斩杀独孤大司卫的房里捡的——那粉衣娘子的身后之物。   一枝粉色的珠花,用材普通,但做工精细,一看便不是定州能出的技艺,尤其攒头上的镂花雕刻,其下一角, 还刻着一个米粒大小的徽记——“千”字。   麇谷居士没看明白,不由凑过去眯着眼细瞧,作为一个多年不曾与女眷打过交道笔直的不能再笔直的郎君,他是当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千金坊。”绿萝小声道。   麇谷居士这才明白过来,抚掌道:“原来如此。”千金坊整个大梁朝唯长安城有一家,在整个珠宝玉器的镶嵌行当中其雕镂技艺属一枝独秀,而出自千金坊的簪子,必有一个“金”字。   这珠花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珠串的边缘都摩挲得失了色。   苏令蛮微微俯下身子,好心地将珠花递到了巧心面前:“巧心,你瞧一瞧,此物……你可认得?”   巧心瞳孔微张,手心汗津津一片,紧紧攥住了新换的裙摆,硬着头皮否认了。   苏令蛮也不介意她嘴硬,又从窗边榻旁案上取了一张花笺,其上粉色桃花赫然,暗香隐隐:“你猜,这是何物?”   巧心隐有所感,这桃花笺向来受罗三娘子青睐,只是不知……二娘子何时与罗三娘子有了信件往来?她蹙眉微思,苏令蛮直接告诉她:“当日赏梅宴,你未及跟上,待我回缘客厅时,你与我说,来了一个与婉儿相似的,倏忽又走,你没看真切,可对?”   巧心颔首:“对。”   “可惜婉儿告诉我,她当日问过下人,你在跟丢我二人后,并未立刻回厅,而是失踪了一会,这段时间,你去了何处?”   巧心低低地叹了口气,:“二娘子当真想知?”她本来想极力隐瞒的。谁料想一个小小的丫鬟,也会有人留意行踪?   “自然。”   “可奴婢不能说。”巧心直直地看着她,执拗地劝:“二娘子,莫去春日宴,宴上……”   您会丢了性命的。   “幕后之人按耐不住了?”孰料苏令蛮接了话,一双明眸清醒得可怕:“让我猜猜,他是想直接借春日宴杀了我?可巧心你又为何这副模样,莫不是突然良心发现不想我死,才跳出来下了今日之毒?”   巧心低垂的眼睫里,渐渐渗出了泪,嘴唇轻颤着:“是,巧心不想二娘子死。”   离覆子之毒,在她的控制下,只会致胖,做一个胖乎乎的小娘子,虽要受尽嘲笑践踏,可到底生命无虞。可若是……   巧心不敢想下去,猛地磕了下头:“自二娘子解毒之后,要紧之时奴婢便再近不得二娘子身边,赏梅宴上卢伈突然出现,命令奴婢帮其打扮成罗三娘子模样,奴婢迫于无奈,只得屈从。这便是当时奴婢失踪的缘故,至于后来告诉娘子有形似罗三娘子之人来了又走,却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都见到了,奴婢不敢隐瞒。”   这便对上了。   “那你可清楚赏梅宴上粉衣,不卢伈的意图?”   连苏令蛮自己也不清楚,问这一句——究竟出于多少追根究底的心思,还是那么一点点浅薄的来自过去的个人情谊。   巧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饱含歉意:“奴婢不知卢伈的具体目的,但奴婢却清楚地知道,卢伈绝不会对二娘子抱有善意。”   她并未阻止,也未告知。   麇谷侧坐在旁,能极清楚地看到,在巧心出口这一刻,阿蛮的脸白得像瓦上凝霜,不含一丝人气。他伸手拍了拍她肩,叹了一声。   小八好像从未认识过巧心一般,委顿地坐在了地上,捂着嘴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便她再不灵光,却也明白,这个巧心再不是她以前认识的巧心了。   巧心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黑沉沉的发顶,与窗外的夜色仿佛融为了一体。   苏令蛮扶着桌,站了起来,企图将思路理清:“所以,你幼时便下这离覆子之毒,致使我胖症不解,为无数人嘲弄。赏梅宴接应卢伈,险致我于死境不覆;今日,你又下这草岭菇之毒,言不想我死,可是前后矛盾?”   说到此处,竟有哽咽之意,苏令蛮暗骂了句自己没出息,清咳了一声,将喉头哽着的一块硬是压了下去。   “奴婢累了。”巧心并不回答苏令蛮那一段咄咄逼人的指责,言语间是不尽的倦意:“活这么多年,除开幼时一段食不果腹的日子,唯独在二娘子身边最快活。”   二娘子天真烂漫又心善体贴,可惜……她却是个污泥里出来的恶鬼,纵阳光下洗得干净,可干的事,却是脏的。   她身不由己、不得不为,原本想着,二娘子只需一直胖下去,那么她便陪二娘子一辈子,那人也不会再注意到一个边关不起眼的胖娘子——   可鬼使神差的,二娘子变美了,纵不清楚自己身后那人何等身份,可这么多年琢磨下来,却也晓得那人是见不得二娘子好的。   事情果然在越变越坏。   而她,却已经不想再继续了:“二娘子莫追查下去了,你斗不过的……”   苏令蛮重新落了座,喉头干涩,她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狠狠灌了下去,半晌才道:“巧心,你想岔了,纵不是春日宴,也会有秋日宴,总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那人自我六岁起,便处心积虑对付于我,一开始不要性命,那是伪善。后见我变好,又告急跳墙要我性命,那是无能。”   而能想到此等致胖手段之人——从来都只有女人。唯有女人,才会对本身容貌形体如此重视,也更知道如何毁去一个人。   “纵地位再高,我苏府在京畿也不是没有靠山。只是,我始终不明白——那时我不过六岁,又有怎样的仇恨,会与一个六岁的孩童过不去?巧心,这点疑惑,你可能为我解答?”   苏令蛮认真地看着巧心,一双大眼仁黑漆漆一片。   巧心不以为然,鄂国公府?   若当真看中这些旁支,又如何这么多年来除了些逢年过节的节礼,不曾派人回家省过亲?连苏府的宗祠,都还是吴氏出资修建的。   她苦笑了一声:“奴婢不过一微末介流,如何能探得高处的机密?”委实高看和抬举她了。   果然如此。苏令蛮并不失望,接着问:“当年我大病一场,可有那人的手笔?”   “奴婢……不清楚。”巧心摇头道,一脸泰然,说到此处,她已没甚好隐瞒的了,反正……   麇谷居士看她面色不对,未及说话,一个箭步已冲到了巧心面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扬,直接就卸了其下巴。   苏令蛮睁大了眼睛,却见巧心面色慢慢变紫,艰难地朝她露出了个笑脸,在这暗淡的琉璃光下,这笑犹如电光火石,把她震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小八哭了出来。   “她……”   麇谷居士看了看舌苔,甩开手,咯噔一声重新帮巧心将下巴合上,示意绿萝让开,摇摇头一脸唏嘘:“太迟了。”   ——太,太迟了?   苏令蛮似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居士,一双美丽的眼睛,溢满了薄薄的一层水汽。   巧心艰难地嗝了一声,咽下几乎要出口的血气,深喘了口气:“二娘子,莫,莫伤心……奴婢是,求仁得仁……奴婢,来,来前便吃了,吃了药……你莫,莫要……”   她倒抽了口气,气息断断续续:“……伤,伤心……”   巧心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一片熟悉的纹饰,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发紫的脸,渐渐没了温度。   苏令蛮蹲下身,战战巍巍地抱住了她,抚了抚巧心冷冰冰的脸,怔怔地看向窗外,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巧心温柔的浅欲言犹在耳,可怀中人却渐渐失了温度:   “二娘子,你又不好好穿衣服了!”   “二娘子,莫要理大娘子,她嘲笑你呢!”   “二娘子,莫要不开心了,城里左近来了个耍杂耍的,我们去瞧一瞧?”   “……”   “二娘子,若有朝一日,奴婢能干干净净地去了,你记得将奴婢葬在南山岗上那一片黄花下。尘归尘,土归土。”   小八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麇谷看着半蹲在地的苏阿蛮,胸口突然像被一块东西哽住,忍不住微微鼻酸。   月亮躲进云层里,再也不曾出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巧心的命运一早便注定了。   巧心:心思细巧,思虑过甚。   名字确实是一开始想好的,很直白。至于阿蛮什么时候意识到,其实人的潜意识隐隐会有感觉,但会忍不住想欺瞒自己。 第57章 英雄救美   夜还未半, 地面便已寒凉彻骨。   苏令蛮将巧心安安稳稳地放到了南窗榻上, 为她整了整衣裙、发髻,务必保证她体体面面地走, 若不看其面色,不过当她是睡了过去。   “虽说名为主仆,可我们从小一块伴着长大,情谊不同,我原先不敢想,到今天却不得不想, 没料到她竟然比我有决断。”   巧心不过长她两岁,再过一两年就该许了人家的……   往后就再也没有那个处处妥帖的巧心了。   念及此,苏令蛮真正悲从中来, 泪已干, 眼眶酸涩得揉不住,小八低泣道:“巧心一贯如此,总喜欢事事想在前,没料到……一眨眼,人便没了。”   浓重的哀戚, 和着似有若无的恨憾离散开来。   麇谷居士叹了口气,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喊了声“节哀”。他为医数十载,生离死别见过不知凡几,可每每遇上此等场景,却还是感到不大适应。   这一拍, 像是拍醒了苏令蛮,她揩了揩眼眶,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此时红得充血,只脸上的冷意像要将人冻住似的,声音涩哑:   “巧心虽然走了,可府里的钉子还未找出来。”她转向一旁安静侍立着的绿萝:“绿萝,我这有几桩事得劳烦你去办下。”   绿萝恭敬垂首,遭此一事,苏令蛮仍然有条不紊地将事吩咐了下去,待绿萝领命走了,转向小八:   “小八,巧心……这消息你务必捂严实了。”   小八猛点头,眼泪还在眶里簌簌往下落,可面上神情却像是一夕长大般,脱去了从前那些稚嫩:“小八知道。”   麇谷居士赞许地看着阿蛮,只觉得她比自己曾经期望过的,还要好,只可惜……将自己逼得太紧了。   脆弱,其实是可以允许存在一会的。   苏令蛮却没有任自己继续沉溺在这份伤感之中。麇谷居士不能久留,便也提着藤箱,悄无声息地回了房。   这下,室内便只剩下苏令蛮、小八和巧心的尸首了。   小八守着巧心,连哭都安静了许多,苏令蛮抚了抚她发顶:“小八,你怪我么?”   小八不意她会问这问题,结结巴巴地道:“二,二娘子怎会如此想?二娘子只是为查明真相,奴婢怎会怪你?不过……”   她扯着苏令蛮袖子巴巴地问:“巧心虽害了二娘子,可也受了报应,惩罚了自己;二娘子,你会寻出凶手为巧心报仇的,对么?”   苏令蛮艰难地点了点头。   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斗争中,她筹码太少,许是走到尽头,也未见得能翻身,可万事再难——总也要试一试的。   苏令蛮与小八榻旁守了整整一夜,绿萝才带着清晨的露水从外翻了进来。   不一会便叫了马车,三人掩人耳目地去了南山岗,依照巧心的遗愿,将其葬到了南山岗下。   拜过香烛,烧过纸钱,一具棺木便裹着巧心的尸身,沉入了地底。没有停灵做法,亦没有和尚超度,平淡得不像是一场丧事。   小八抽抽噎噎地还在烧着纸钱,清风打着转,卷着烟尘飘远。苏令蛮怔怔地站着,此时的南山岗上,一地的黄花只冒出了点花骨朵,郁郁葱葱的绿将这地盖了个严实。绿萝趁夜寻来的都是埋棺的好手,并未破坏此地的风水,只寻了个依山靠水之处,将棺木埋了下去。   “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苏令蛮撒酒遥祝,狠狠一口灌了下去。绿萝望这遍地的花骨朵看了眼,心道:如今果然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马车夫被留在一里开外,祭礼完毕,三人便只能步行沿着山岗而下。   山岗不高,只山路泥泞,地面透着股湿气,一夜未睡,小八本就精神不济,一个踉跄差点没直接滚到山涧处。苏令蛮摆了摆手:“绿箩,莫扶着我了,你去搀着小八去吧。”   绿箩应是,果然搀着小八去了。   下了南山岗,是一条笔直笔直的国道,五里外便是南城门,略走个百步便是一处茶寮,苏府的马车便停在此处。   茶寮此时出乎寻常的热闹,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马一溜烟地将马厩给占了,十多个粗野壮汉吊着嗓门要小二倒茶。   苏令蛮三人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本不欲多生是非,正要上车之际,孰料其中一人眼睛一拐,见到苏令蛮立时双眼发直,喊道:“嘿,兄弟们,那有个俏娘们!”   “哪,哪儿呢?”   其余人只见到了一点白色的裙边,苏令蛮已然上了苏府的马车。   “就那圆眼睛小丫头?”有人指了指小八:“太涩了,没胸没屁股的,暖床的话还差了些。”高声调笑,满口的不正经,浑然没将她们放在眼里。   小八气得牙齿咯咯响,绿萝暗中安抚般拍了拍她手,待小八上车后,一个提气,便跳到了车夫旁边,催他快走。   车夫心里发毛,直接一鞭扬了上去,孰料却被一开始大叫的汉子一个箭步窜出来扯住了缰绳:“嘿,里边那位小娘子,莫急着走,快让哥哥我瞅瞅。”   绿萝心中一沉,这帮人功夫底子不弱,看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老刘啊,你这发什么疯,我们可还有正事!差不多得了啊!”一人冲这人喊道。   老刘啐了一口,脑子里还留着那张羞花闭月的容貌,白皙的皮肤亮得几乎晃眼:“我呸!你懂什么?这里头那小娘子,可是比兰花苑的眉娘子还美上数倍!”   “当真?比眉娘子还好看?不成不成,我可得好好瞅瞅。”正说着,那一群粗野汉子都围了上来,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车夫抖抖索索,吓得差点没将马鞭给甩出去。   小八坐不住了,掀帘站了出来,叉腰骂道:“岂有此理,我家娘子堂堂官家千金,哪容得你们满口胡言乱语地编排?”居然敢将花魁娘子与二娘子相比,实在辱人至极!   “嘿,官家千金?”老刘与旁边一群粗汉眉来眼去,轰然笑道:“有哪户官家千金还在外乱跑?”   绿萝叹了口气,撂摆子下车,摆出了阵势。   “哟,这小娘皮看起来倒有劲儿,老张啊,你去!”   眼看双方要动起手,剑拔弩张之际,苏令蛮再坐不住,外边人只见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掀开帘子,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便露了出来,眼波流转处,是敛不尽的潋滟华光。   “诸位当真要与我鄂国公府为难?我苏氏一族,可也不是吃素的。”   声音绵绵如春水,听得人感觉骨头都酥了一半似的。   绿箩见周围的粗汉个个目光露骨、脸露淫邪,不由不快地蹙紧了眉头,抢过马夫的马鞭,一下便抽了出去,长鞭过处,风声呼呼,几个挡路的下意识一个翻身,躲了开去。   与此同时,苏令蛮探手一扯缰绳,两匹高头大马立时“得得得”地拉着马车穿过人群跑了起来。   “嘿,娘西皮的,给跑了!兄弟们,操家伙!”   几乎是同时,这帮子跟匪徒似的大汉一吹口哨,十几匹大马挣脱缰索飞奔而来,还有两个手脚麻溜的攥住了一截车厢后的桅柱一个倒挂金钩,攀爬了上去。   “拿着。”绿箩将马鞭甩给苏令蛮,一个纵跃,人已上了马车顶与两人缠斗在了一块。   四轮的马车吃重,到底比不过飞奔而来的大马,苏令蛮手一抖,马鞭便呼呼甩了出去,“啪”地一声,在跟来的男人脸上留了道血痕。   “呔!这性子够野的啊!”   几个起落间,马车便已被追上了。已有两个粗髯大汗伸手来抓苏令蛮,意图将她扯落马车。车夫早已委顿一旁,一通“好汉”、“壮士”饶命的乱叫。   苏令蛮岂是那坐以待毙的,腰身一扭,人已执着马鞭躲了开去,素色的裙摆旋转着铺开来,勾勒出一道锋利的曲线。   手利落一抖,马鞭直接绕过当先冲来那人的脖颈狠狠一拽,“啪沓”一声,一阵肉体重重落地的声音传来,马车冲过人群,苏令蛮俯身躲过来袭,顺手抄住了落地之人的长刀,刀锋贴着地旋转而出,滴溜溜便将围着的几匹马腿给削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原来还存着点怜香惜玉心思的几人几乎是同时发难,马匹不好弄,尤其是这种上等良驹,如今被苏令蛮这一记,一下子折去好几匹,哪里还不发狂的?   “操她娘的!一会抓住这婆娘,老子非得好好让她知道知道男人的厉害!”   几句话功夫,包围圈又重新拢上了,马车顶上的打斗也已进入到白热化状态,绿萝赤手空拳对上两个壮汉,虽不捉襟见肘,可也显得束手束脚。   “扑哧扑哧——”两声连贯的刀锋入肉之声,苏令蛮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了下去,电光火石间,手一撑车沿一个鹞子翻身跳了下去。   拉车的马也被其打断了马腿,车厢狠狠震动了下,看样子只能…   苏令蛮将主意打到了周围的马匹身上,正想着要抢上一匹来时,国道上一阵铁蹄阵阵,一行披胄带盔之人迎头赶上,当先一人一手控住骏马,一脸的似笑非笑:   “我当是谁,苏二娘子,你这是…遇到劫道的了?”   苏令蛮面色如土:糟了,是钟辛谅!   当初她进言杀独孤勇,以钟辛谅本事,便当时没回味过来,现下也该想明白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正僵持不下,一道甘霖似的声音便插了进来:“苏二娘子,可要搭一搭顺风车?”   另一厢,那些亡命之徒意图悄悄溜走。   苏令蛮一抬头,却正对上杨廷冷峻的眉眼,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向她看来。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苏令蛮哑然失笑,心里却像是有一团旺盛的火苗“噗的”冒了出来,直欲冲出胸腔,将她心里那一点点死灰重新复燃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一不小心英雄救了个美! 美人的眼神好可怕! 第58章 牙尖嘴利   郎君俊逸清隽, 娘子娇艳馥郁, 一高一低,素白对玄色, 在这漠野苍茫里,交织出一副美景。   周围刀兵之声不绝于耳,想逃走的没逃走,两厢交错之下,已然交起了手。   郎君玉白的指骨仿佛刀塑一般,透着股锋利, 掌心向上朝她摊开,苏令蛮蓦地扬起笑容,秋波眼盈盈:“承蒙郎君不弃。”   语毕, 手便搭了上去。   杨廷极默契地一收一提, 一股巨力卷着苏令蛮轻飘飘上了马鞍,素白衣绸与玄色交错,两股交叠,手心相贴之处,已是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 几乎是同时,苏令蛮右手被急急甩开, 杨廷一贯冷清的脸难得露出些不悦和嫌弃,眉峰紧蹙,双手一扯马缰,战马长嘶一声:   “坐好了。”   调转马头, 长剑出鞘,剑光所向之处,皆不合一剑之敌。杨廷带着苏令蛮直接破开了乱斗的人群,站到了安全一隅。   原先不可一世的粗野汉子被这群装备齐全的铁骑所踏,皆两股战战,不一会便缴械投了降,被牢牢地困住丢在了一旁。   绿萝拉着小八站在两人身后,小八是第一回 见杨郎君,饶是心情抑郁,仍忍不住双眼发光,口中直赞:   “这美郎君与我家二娘子可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可惜此时这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的美郎君美娇娘面色都不大好看。   钟辛谅在一旁不怀好意地问:“苏二娘子,这帮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介小娘子,怎么也惹到了这帮人?”   “此话该是问钟将军您才是。兵马司治下,不过距离城门五里,匪徒便如此猖狂,定州城治安何在?我等定州百姓如何还敢将身家性命相托?”   苏令蛮冷笑了一声反问,烈烈炙阳下,那张脸上的嘲弄显得格外清晰,透出股别样的张力,抓人眼球得很。   连钟辛谅这等好龙阳之风的,也都忍不住眯起了眼,不过也就一瞬的失神,瞬即反问:“不知苏二娘子可有在外的仇家?”   竟是不依不饶般问下去了。   苏令蛮努力令自己忽略身后不断传来的热意,扬声道:“钟将军好没道理!既抓了人,便该审犯人去才是,怎么对着我等良民不停质问来去,莫非是弄错了问案的首尾,想帮这群匪徒开脱?”   这帽子一扣下去便可大可小了。   钟辛谅赔罪似的拱了拱手:“苏二娘子牙尖嘴利,钟某佩服,佩服。刚刚问话不过是过个流程,望二娘子莫怪,莫怪。”   杨廷自始至终都未曾插过一句,冷漠得好似刚刚救了苏令蛮之人不是她。   眼见钟辛谅捆了人要走,便示意林木带一拨人跟上,粗野汉子一帮人一看事情闹大了,立时萎缩了起来“咚咚咚”磕头,口中大喊:   “我等皆有官府文书,自滇池而来,受人所托,要找独孤大司卫交一封书信。”   苏令蛮这才感觉之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这帮人个个身形粗壮,髯发将头脸遮了大半,虽一口官腔,但口音里却带着滇地特有的腔调。   杨廷欲走的动作顿了顿,一扯马缰,将马停了住。   苏令蛮只觉身后一阵热力传来,整个人仿佛被杨廷伸直的双臂抱在怀中也似,热意便忍不住一点一点悄悄爬上了脸。   杨廷视线划过,却正好见小娘子珍珠米粒似的耳垂红得好似滴血,诧异地挑了挑眉,浑不在意地挪开视线,沉声问:“尔等欲寻独孤大司卫?”   “是,是,我等远道而来,本不欲与这位二娘子冲突,未料……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等有罪,有罪!”   那领头人倒是个机灵的,浑不见之前的凶恶,反手啪啪狠狠甩了自己几个巴掌,谄媚地道:“想必这位钟将军便是大司卫座下之人,果真不巧得很!”   “林木,将这些人都捆到崔笃行那去,让他定夺!”   杨廷抬了抬下巴,钟辛谅无法,僵着脸令属下撤了,让林木捆布袋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将人捆在了马匹上,拨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带去了新上任的崔大司卫那。   钟辛谅亦随后带着一拨人跟了上去。   人群散去,只余杨廷一小拨人和苏令蛮主仆几人。   苏令蛮抿了抿了唇,正要说话,却听身后冷冷的一声:“苏阿蛮,你还要在我马上赖多久?”   嗓音冷淡而矜贵,透着股世家子特有的傲慢和鄙薄,杨廷剑眉微簇,眉眼间的不耐几乎呼之欲出。   苏令蛮面色蓦地一白,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一转,却对上一双冰粹似的眼珠子,美则美矣,却毫无温度。   她梗在喉头的谢意立时被噎了回去,可胸腔里燃起的火苗却突突地往外蹿,一点都不肯安分。苏令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记得我名字?”   杨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莫非这小娘子脑袋里装的都是浆糊?   明明他在赶她下马,她却只在意自己记没记住名字——当真不可理喻。他隐蔽地朝身后的莫旌瞥了一眼,莫旌立时下马上前,摆了个“请”的姿势。   苏令蛮乖乖地翻身下马,见杨廷一拉马缰要走,忍不住伸手扯住了,努力忽略掉那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失落,昂着头认真地道:“杨郎君,今日多谢。”   小巧的白馥馥的脸蛋上,两团绯红像氤氲而起的朝霞,蕴着两丸黑漆漆水灵灵的珍珠,俏丽无双。   这是——一种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韵味,真诚赋予了其更别样的魅力,让人一时挪不开眼去。   杨廷却似完全不为所动般,视若无睹地移开了视线,只朝苏令蛮点了点头,淡道:“无妨。”手一扯缰绳,人已行到了远处,十来铁骑唰唰冲了出去,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国道上。   这一场会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苏令蛮默默收回视线,绿萝已经牵着小八行了过来:“二娘子,如今……该怎么办?”他们拉车的马匹已然断了腿,眼看这马车是拉不回城了。   可若就这么走回去,恐怕到了城门口,腿也该不经使唤了。   正计较着,刚刚一群人消失之处,一阵“得得得”规律的马蹄声响起。   莫旌领了两人快马加鞭而来,先是朝绿萝点了点头,而后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拱拱手道:“我家郎君交代,未免老麇谷事后不依不饶,特让我等匀出两匹马来,二娘子请。”   正说着,跟来的两人已经动作利落地将断腿的马匹解开,重新套上了骑来的两匹。马鬃流亮,马蹄均套着军用铁蹄,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一看便不同凡响。   苏令蛮在绿萝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小八也跟了进去,车夫寻回马鞭,“驾”一声,鞭还未及,马车便已风一般跑了起来。   莫旌恭敬地行到国道两旁,目送马车辘辘而过,却听远远一道柔糯的嗓音传来:“替我多谢你家郎君!”   莫旌摆摆手,又点点头,令人收拾了两匹残马,而后直接去寻杨廷复命。   “回来了?”   杨廷瞥了莫旌一眼,莫旌正欲回话,却被他摆手阻了。钟辛谅大马金刀地坐着,闻声笑道:“苏二娘子果然是国色天香,竟然让杨郎君也再三垂顾。”   话里对苏令蛮的轻慢和恶意简直是昭然若揭。   杨廷掸了掸袖子:“从前常闻钟将军智计超群,是难得的将才,如今看来,却也是小肚鸡肠之辈,竟屡屡与一个小娘子为难。”   钟辛谅气结:他还不够肚量大?若换做了旁人,被人摆了一道堵了原本有可能上升的官道,不明着为难,也会暗地里寻人泄愤。他如今不过言语不敬,便算得斤斤计较?   ——这心都偏到野池子里去了。   崔笃行却不知这两人眉眼官司,正专心地审问被捆得跟粽子似的一帮大汉。   他既然当初能扮猪吃老虎这许多年,心计深沉绝不亚于钟辛谅,手段更是不拘泥,酷烈刑罚之下,这帮人就都招了。   原来这所谓的滇池也是托词,不过一帮子下河来的突厥蛮夷,独孤信在时,还时常与他们托词通信,这帮人在独孤信的纵容下,脾性越刁,越发不知收敛,从前个许多大案亦是他们所犯,被独孤信掩住了。   可惜如今独孤信身死,他们既联系不到,便只得往定州赶,孰料踢到铁板,被一锅端了。   “也好,如今认证物证俱全,这旨来得,也更名正言顺些。”杨廷瞥了一眼大受打击的钟辛谅,未免幸灾乐祸地道:“钟将军,从前种种,你不肯尽信,如今可还觉得你的大司卫顶天立地?”   钟辛谅面色惨白,问堂下人:“十年前,茂县一家经营染坊的种姓之家,那一把火,可是你们烧的?”   那些人挠挠脑袋,一人道:“这么多年来,这样的事太多了,记是真记不大清了。”   “那家主人是个六指。”   一粗野汉子击掌:“嘿,我想起来了,那姓钟的一家忒的没劲,老爷是个六指的残疾,倒娶了个貌美的媳妇,一时没料想,将那媳妇给弄死了,那姓钟的要找我拼命,没法子,便干脆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崔笃行怜悯地拍了拍他肩:“节哀。”这认贼作父的戏码,竟然在现实里活生生见到了。   至此,杨廷已不想再看,带着手下回到了定州城内。 第59章 春日宴游   刘轩这日难得猫在东望酒楼没出门, 在二楼靠着轩窗喝着小酒消磨大好时光, 却听楼梯口蹬蹬蹬一阵脚步声,上来一行铁胄劲旅,他“嘿”地一声就站了起来:   “清微, 这大好辰光不在你大营里呆着, 来我酒楼作甚?”   一边摆手示意其他客人继续小酌,无须惊慌。   莫旌领着几人分开落座,只眉目间时不时掠过的警惕, 呼喝饮酒声已全然看不出刚刚的煞气了。   杨廷理也未理, 脚尖一错, 食客们还未反应过来, 人已如鸿雁惊影, 一袭深色玄衣便落到了三楼之上。刘轩头疼地叹了一声,眼见玄衣一个转身消失在了门后, 袖子已经被一位好奇的食客揪住了:   “小刘掌柜的, 那人是谁?怎也能上得了你三楼?”   待小刘掌柜的充分发挥其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食客们相信这是一深藏不露的高人再转而上去之时, 杨廷已经摘了帷帽一身寝衣的懒靠在东厢房之内,拿了埙在手中摩挲。   “说吧, 今日又是谁惹得我们岫云杨郎不快了?”   杨廷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并无。”   “就我还不了解你?”刘轩冷不丁翻了个白眼,杨廷这人臭毛病尤其多, 心高气傲,高兴时冷脸,不高兴时亦冷脸, 从小一副死人样,可亲近之人还是能辨出一些细微的区别的——   就此时,他很能感觉到,杨廷这傲慢的不可一世的美郎君他,不高兴了。   “谁惹着你了?”通常越是心高气傲之人,越懒得生闲气,毕竟——那些个凡夫俗子可惹不得他一顾。于是刘轩对能挑起杨廷情绪之人越发好奇了。   杨廷斜了他一眼,没答他,只问:“浑刀酒可还有?”   “要酒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我说清微,”刘轩环胸靠在门板上:“怎么回事?我刘某人认识的清微可不是那借酒消愁之人,先容我猜猜,可是那姓钟的惹你了?”   杨廷挑起眉,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他。刘轩又“嘿”了一声:“得!又你那臭脾气!既然姓钟的你看不上,那就是苏家的胖娘子了?”   空气突然安静。   “她变瘦了。”半晌,杨廷突然道,正当刘轩挑眉欲捉着细问一番,他翻身坐起,将寝衣系带拢拢严实,直接来到窗前的长案上,羊毫落纸,不一会便写就了满满两张,刘轩懵懵懂懂地接来,嘴贱地问了句:“可是给苏二小娘的情信?”   杨廷面无表情:“常言道,仁者看山,智者乐水,你刘轩镇日里思淫邪,可是那常人说的淫者见淫?”   刘轩怒目金刚,“呸”了一声:“男女情爱,哪里算得淫邪?本郎君这叫忠于本欲,"思无邪"!若非怕你从小旱久了不中用,我才没那个闲心帮你张罗呢!”这一片好哥哥的心哎,操得没完。   杨廷脸色立时黑如锅底,羊毫一掷,撩起袍子飞起一脚便踹了出去,刘轩早有防备,被其滴溜溜一转躲了过去,正要炫耀,耳后一阵冷风袭来,头皮一凉,他摸头哎哟一声,发觉头发丝少了一块,跟瘌痢头似的,哭也哭不出:“清微!你混蛋!”   杨廷冷冷地看着他,一双眼冰晶似的,雪亮的剑锋被他凌空一掷,重新插回了墙边的剑鞘中。这一手亮得极漂亮,若非刘轩刚刚差点被剔个秃瓢,也忍不住叫好。   “我杨清微中不中用不重要,但我,”杨廷顿了顿,视线落到刘轩下身:“能让你随时不中用。”   刘轩只觉身下一冷,立时夹紧了双腿,险些没跳起来,这下也不纠结脑袋了,举起双手道:“成成成!我不惹你!我投降,不说你与那苏二娘子之事了,成不?”杨廷不置可否,刘轩头大,将刚刚得的两张纸重新摊开,一看之下登时愣了:“你要回去了?”   “春日宴后便回。”杨廷将羊毫重新列好,面上情绪丝毫不露:“今日在城外抓了一拨人,钟辛谅那边经此一事不会再闹事了,三郡已稳,我该回了。”   刘轩看着纸上条条暗桩,视线一凝,落到角落小的显得心虚的几字,笑了:“清微,既对苏二娘子如此放心不下,为何不干脆带回京去,做一门姬妾还是使得的。”   杨廷向他投去淡淡一瞥,明明古井无波,却直看得刘轩险些头皮炸开,半晌才解释:“近来鄂国公府恐有动作,信伯仍在苏府,你且留意着些,若有需要,与暗桩一并护住信伯离开。”   刘轩面色一凛,点头应了,将纸张叠好,小心收入袖袋,却听杨廷语气清淡,仿佛接下来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苏阿蛮心性甚高,不致做人姬妾。我于她并无他意,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郑重的嘱咐让刘轩一愣,抬头看去,却见杨廷面色浅淡,落日温柔的余光透过半开的窗口,在他面上留下一片瑰丽的倒影,目光隐隐绰绰,悠远得看不真切。刘轩叹了口气:“清微,世间之事,不可一概而论,也不可以偏概全……”   话未说完,却被杨廷举手阻了:“莫再与我辨说男女情爱,情深不渝这般蠢话了。人心思变,世上最肮脏最浅薄的,便是男女之情,一旦情末,抽刀断水还算畅快,刀兵相加更不是罕事。还不如书一曲,酒一杯来得畅快。”   刘轩笑得打跌,负着手一步三晃地走出房门,摆手道:“杨清微,若当真有朝一日你堕入情网,记得鸿雁传书,我刘轩便是爬也得爬来看你笑话。”   “便乾坤倒转,河海回流,也永无这一日。”杨廷沉声如铁,目光冷硬得一如地上顽石,仿佛世间再没有任何事能够打动一般。刘轩嘴角的笑意又大了些,举了举大拇指,头也没回地走了。   ~~~~~~~~~~~~~~   苏令蛮自打回了府,揽月居便一波波的来人。   先是苏覃闻讯赶来,说要借她那拉车的良驹出去溜一圈,苏令蛮现下还没弄明白这良驹的“归属”,不敢随意做主,只得推拒了覃牛皮糖,打发其回了自个儿的院子。而后是苏令娴,大约是回过神来想想还是舍不得那沉檀,言语中明里暗里地要求索回,可惜苏令蛮留着还另有他用,便也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最次却是苏护气势汹汹来发了一通乱火,指责其目无纲常礼法,不孝之至,竟管到了阿爹头上云云。   可苏令蛮是谁?那是苛责言语里长大的铜豌豆,几句不痛不痒权当做了耳边风,银钱……自然还是没给的。苏护好说歹说无法,打又打不过这蛮女儿,无法,也只能歇在了家中,没再去寻那解语花解语了。   待来访之人都送了走,揽月居才真正清清静静下来。   “小八,你去外间休息会。”苏令蛮揉了揉额头,从昨夜至今,几人都未曾歇息片刻,一路连轴转到了现在,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   小八摇了摇头:“奴婢陪着你。”她一闭眼睛,眼前便全是巧心那张脸,想睡睡不着,反倒勾起了难受劲。   苏令蛮叹了口气:“也好。”   正沉默着,门口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苏令蛮连忙掀帘出了去,走廊下,绿萝与一绿衣女子正押着一身形肥硕的婆子走了进来。   “二娘子,幸不辱命。”   绿萝面上难得是浅淡的笑意,这一趟委实顺利,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给逮到了。白天回府之前,三人先去西市接了她昨晚便安排好之人回府,因身量相似,梳上相同的发髻,换上巧心惯常穿的衣服,低垂着脑袋,因天色昏暗,没人会盯着一个小丫鬟看,“巧心”便顺利进了府。   推说累着了,被苏令蛮派去休息,她带着几个好手埋伏在周围,本以为还要等上几日,没料到接应之人竟如此等不及,竟大摇大摆地出现了,被一逮就逮了个正着。   苏令蛮颔首,视线往绿衣女子身上带了带,便将注意力放到了被缚之人身上。这一看之下,登时吃了一惊:“花……妈妈?”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比她大了一轮还有余的花妈妈竟然是被对方插到苏府的钉子。花妈妈虽然不似郑妈妈一样亲近,可也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一向和善。   花妈妈面色惨白,衣襟被扯烂了,露出一边一截层叠层的肥肉。   手脚被捆得严实,她挣扎着发出“呜呜呜”的叫声。绿萝俯身取了她填嘴的麻布,一边压着她往下跪:“老实点。”   花妈妈声音粗嘎,目光闪烁:“……巧心呢?”   “花妈妈还是先管管自己,看看怎么说才能将自己摘清,让二娘子将你放了。”小八嘲弄地道,房内一点烛火跳跃着,花妈妈愣愣地看着那点子光亮,怔道:   “二娘子想知道什么?”   苏令蛮眯起了眼,对她的配合感到异常奇怪,花妈妈似看懂了她面上神情,一笑道:“既干了这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之事,便早知了会有这一日,二娘子自小灵敏,老奴也不敢有所隐瞒。”   苏令蛮几乎被她的不卑不亢气笑了:“莫非花妈妈还觉得自个儿是大英雄,欲英勇就义?”与花妈妈这点子情分,可经不起挥霍。   “老奴不敢。”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绿萝掀帘出去,不多会便拎了一个身形高瘦的中年郎君进了来,右手还拎了一包东西,那纤细的手腕,与手下两个庞然大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花家的?!”花妈妈这才慌了:“二娘子,此事与我当家的无关,望莫牵累无关之人。”   苏令蛮蓦地笑了:“花妈妈,这有关无关,可不是你嘴皮子一碰就能说了算的,还是将这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我好想想,要不要为你那一家子脱罪。”   “好,好!老奴都说,都说。” 第60章 蛛丝马迹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花妈妈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两鬓梳得油亮, 在烛光下几乎晃眼,小八冷笑了声:“花妈妈,小八敬你一声妈妈,还是莫要卖关子了,免得你当家的受累。”   自巧心死后, 小八便跟脱胎换骨似的, 面上一扫从前的娇憨之态, 依然是圆脸圆眼睛, 但一眼瞥去,却已截然不同。   花妈妈抬头,只见二娘子端坐正堂,面庞如花娇艳,表情却冷硬得让人瞅一眼便心中发憷,身后新来的绿萝丫头正睁着细长眼安静地看着,她心中一凛,忙板板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耷拉着脑袋道:   “按说老奴一家都卖身给了苏府, 本不该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可……谁叫形势比人强,老奴一个糟老婆子,又有什么办法?”   “莫诉苦,来我这打感情牌没有用。”苏令蛮支着下颔,懒洋洋地看向她, 只嘴角的笑从花妈妈的角度看去格外残酷和冰冷:   “巧心都死了,还是花妈妈你觉得……你比巧心要更得我心?”   花妈妈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凭空打了个激灵:巧心被二娘子杀了?   她自小看着二娘子长大,深知二娘子对身边这两个丫鬟的看重,怎么也不相信巧心就这么没了,二娘子看着凶,可并不是那心狠之人。小八难得机灵了一回,指着博古架上的一个四角香炉幽幽道:“花妈妈莫非没闻见这房里的味儿?”   香炉内浅浅积了一层香灰,两支佛昙香静静燃着,散发着佛堂特有的味道。   花家的脸色铁青,呵道:“花婆子,你看你这都招了什么事?还不与二娘子分说,莫非当真想连累我与阿生?”   花妈妈面色如土,颓然地软倒在地,那支佛昙香只有祭奠往生之人才会点燃,她老老实实地道:“这一切……都是大娘子指使老奴做的。”   苏令蛮十指深深扣入肉里,涩道:“你是说,这一切实乃苏令娴所为?”   “正是。以小看大,大娘子自小便心计深沉,狼心狠毒,二娘子可还记得六岁那年的一场大病?”   “自然记得。”   花妈妈抚了抚鬓角,极力保持镇定:“当年大娘子特意将二娘子领到曲池边去摘荷花,孰料两人一起落入了池中,二娘子因此大病一场,但大娘子反倒不日便活蹦乱跳了。那时,她便找上了老奴。”   “哦?”苏令蛮挑眉,似笑非笑,一双明眸在烛光下熠熠发光:“花妈妈继续。”   花妈妈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将前情娓娓道来:“大娘子提议去佛寺为二娘子上一炷香,夫人带了老奴一并去,那游方郎中便是大娘子提前安排好了的。老奴帮着领到夫人面前,最后配了这么副方子。”   花妈妈仿佛早有准备,脚一抬将粗布绣花履大喇喇地除了下来,苏令蛮眉头皱也未皱,便见花妈妈手在这臭烘烘的鞋履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份黄澄澄的纸来,其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堆蝇头小楷。   “便是这副药方。老奴不是那文化人,听不懂那文绉绉的话来,但大约听到几句,说这是副虎狼之药,二娘子便能醒来,怕也不大好。”   花妈妈泪眼婆娑:“那时候死马当活马医,老奴也是无法可想,轻信了大娘子的话,孰料竟被哄骗着上了贼船,大娘子借此机会将二娘子身体败坏了,软硬皆施地逼着老奴与巧心一并给二娘子下药,因此二娘子便……越来越胖了。”   前后衔接,听起来似模似样,一切吻合得刚刚好。苏令蛮指尖轻点了下桌面,不动声色地问:“就这样?”   花妈妈颤巍巍地看了她一眼,胖乎乎的身子软绵绵地跪倒在地面上:“前几日大娘子又暗中威胁老奴,要老奴与巧心联手,将您带去春日宴,至于旁的,老奴便不清楚了。”   旁边花家的已然大声呼嚎起来:“二娘子息怒,都是奴才这败家婆娘不懂事,您要怪就怪奴才吧!奴才管家不力,自知罪无可恕,可奴才家大郎着实无辜,从来都对苏府忠心耿耿,求二娘子饶过阿生!”说完便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冷硬的青石板面,是沉闷而响亮的磕头声。   花妈妈嚎啕欲哭,却被绿衣“巧心”捂住了嘴:“别嚎。”   “花叔,一切是非自有二娘子公断,若阿生果真无辜,二娘子也会酌情考虑。”小八朗声道,苏令蛮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小八……果然还是长大了啊。   苏令蛮朝绿萝点头示意,绿萝朝窗外“啪啪”拍手示意,不一会,从门外进了一黑衣壮汉,黑巾蒙面,手下还扶着一白胡子老头——邱大夫。   “邱大夫,别来无恙。”苏令蛮似笑非笑地打了声招呼。   邱宇负手叹了声:“果然是天地好轮回,老夫算了算,怎么也该轮到了。”   他的待遇明显好了许多,一路赶来除了面上有些风尘之色,显然没遭什么罪。   苏令蛮示意小八将花妈妈递来的方子给邱大夫看了眼,邱大夫颔首:“是这方子没错,二娘子当时病情凶险,此方虽是虎狼之药,没甚保障,倒也续了命。不过,这还得多亏二娘子福大命大,若换了个人来,怕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毕竟服下此方的,十个里有八个都是暴毙当场的,便好了,也还是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危害。   “花妈妈,邱大夫你还认得?”   花妈妈愣愣地点头:“认得。”   “那这便说不通了。大姐姐当时不过一个八岁小娃娃,如何能说动一个老成持重颇有德名的老大夫为其遮掩,甚至在多年后还不肯说实话,你觉得……一个从七品小官家的庶女可有这能耐?”   何况苏令娴心高手低,除了能念几首歪诗,实在是个色厉内荏之辈,可不像那手眼通天之人。   “老奴不过是个听命之人,期间情形到底如何,哪里能弄得明白?”花妈妈狠狠擤了把鼻涕,“老奴一家性命全在二娘子手中,又何必说些假话。”   面上神情委实不像作假。   苏令蛮没理她,转向邱大夫:“邱大夫,日前小八来你这拿了一副药,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邱大夫面带羞惭,“二娘子想来是知道了。”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邱大夫,如果我有心,明日便可让你在州府大牢蹲到死,甚至你那好赌的……儿子。”苏令蛮语带威胁,“还是你觉得,你那背后之人会正大光明地出面,将你从大牢捞出,还是干脆就直接让你在牢内畏罪自尽?”   邱大夫面色惨白,他活了这把年纪,早看得清楚,若他真的被苏令蛮一纸告到了衙门,幕后之人只会弃卒保车,他死倒也无妨,可若连累了那不争气的儿子……   他手指动了动,声音喑哑:“二娘子意欲何为?”   “从前种种,我苏令蛮都可以不计较,邱大夫是受制于人,无奈为之。”苏令蛮甚至感激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让她寻到了麇谷居士,“但凡大夫你知道的,还望明说。”   “老夫……”邱大夫沉入回忆,半晌才艰难地道:“此事着实难以启齿。老夫一生自问救人无数,从来无愧于心,孰料八年前,竟陷入了一场红粉陷阱,有人设了一局仙人跳,老夫慷慨地跳了下去,被人当奸夫捉了住,老夫本不欲行此事,可不料同时大郎豪赌一场,欠了一屁股债,被赌坊要债要到了门前,恰在此时——”   他目露惊恐:“前一任太守穆云递了话来,言语暗示,老夫无法,只得做下错事,便往后二娘子所吞服之毒,亦是经了老夫之手。”   果然如此。   苏令蛮转向花妈妈:“你还有何话说?谁与你套好词,竟然往我大姐姐身上推,莫非打量我是大姐姐那没脑子的憨货?”   这嘴委实损。   不过道理也明白——苏令娴可没那本事指示一任太守。   花妈妈摇头哭道:“老奴不过是一下人,如何能晓得那许多消息?”   “还待狡辩?”苏令蛮朝绿萝点了点头,绿萝将刚刚提来的大包裹摊开,里边是一堆金银布帛,金光闪闪,所值不菲。   “花妈妈,莫说我姐姐没那本事命令穆太守,便她那二两银子的月例,可能出得起这许多东西?还不说实话!”   孰料花妈妈咬死了话,不肯说实话。   绿萝手往布帛中一探,快而准地挑出了一块青色的布襟,针脚细密,已经走了大半,这一看便是年轻郎君的式样,花家的看了眼:“贼婆娘,你居然给老子偷汉子?!”   他与大郎都不会穿这等式样的。   花妈妈抿紧了嘴,一吭不声。绿萝嘴角俏皮地翘了起来,手在这半成品布襟上捻了捻:哗啦一声便撕了开来,从里挑出一叠银票,俱是通兑票号,花家的倒抽了口气:“你还养野汉子?”   “且让奴婢说吧。”绿萝出手如电,明眼快地制住了欲撞墙的花妈妈:“花妈妈,到这份上还不肯说实话,显然是弃了你当家的,这世上能比你当家的还重要的,除了儿子便不会有旁人了。”   花家的此时已经傻眼了。   花妈妈面色难看,绿萝却自信地一笑,伸手便从插头的簪子里抽了一支,颜色样式都极其普通,镶银的簪子,她手在簪头上一拧,两指一撮,便从里头拉出一张很有些年份的卷纸,摊开来是一份家书。   苏令蛮将家书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瞟了两眼:“花妈妈,这郑康业怕是你那被调换了的好儿郎,真不错……竟然能在长安挣副家业,脱离了奴籍。”   “花妈妈,莫要瞪我,我虽奈何不了你幕后之人,可一个小小的郑康业好歹还对付得了。花妈妈可知道,对付这不听话的逃奴……便是我令人鞭笞至死,旁人也无从置赘半句。”   一层一层的物证砸下来,花妈妈立时崩溃了。   她做这一切,本是为了让大郎脱离奴籍,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反而要连累得大郎比从前更凄惨。满脸的泪跟不要钱似的掉下来,她一个劲儿地磕头:   “求二娘子放过阿业,一切都是老奴太贪了,老奴……老奴不想一辈子做奴才,鬼迷了心窍,才会为人所惑做下这许多错事,老奴罪该万死,可阿业无辜,老奴愿以死谢罪。”   “死?”苏令蛮温柔地看着她,口中的话却冷得像坨冰碴子:“死可也得死得有价值,你说可对?”   花妈妈闻弦歌而知雅意,深深地俯下身子投诚道:“容老奴禀来,厨房的邓婆子,小郎君身边的若宁,可都是那边的人。”   “那边是谁?”   苏令蛮眯起眼,看来这家里,都快被插成筛子了。只她不大明白的是,既然是为着对付她,为何连三弟弟那边也安插了人手?   “这……”花妈妈似是下定决心,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那人行事谨慎,老奴只藏了这个。”   四四方方的绢帕,右下角一簪花小楷,双面绣工齐整:   “着意自风流,乐无忧。”   字迹娟秀以极,功底不俗,绢帕都起了毛边,苏令蛮摸了摸,发觉只是寻常富贵人家都会用的冰丝,触手极软。   “近些年来,那边几乎不再有指示传来,老奴几人几乎都松懈了。只最近来了两回,一回便是那赏梅宴,还有一回,便是明日的春日宴,只说:不论如何,得将二娘子带去。再多的消息,老奴便不知道了。”   花妈妈投诚便投诚得很彻底,与之前那半真半假的话不同,完全换了个态度。苏令蛮可惜地看了她一眼:“花妈妈,若你当初直接来与我说,希望后代能有出息,欲脱离奴籍,我也未必不肯。”   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郑康业我明日便让人去京畿带回,至于你……”她闭了闭眼:“你自裁吧。”   花妈妈郑重地伏下身去:“喏。”    第61章 飞来礼物   今夜是一锅乱炖。   苏令蛮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 室内死一般的寂。翠色纱幔在这满室寂静里, 显得格外的冷调和凄清。   花家的面如死灰地跪倒在地,邱大夫垂眼看着双手,神思不属。小八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怔怔地杵在苏令蛮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绿萝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声音不大:“花妈妈去了。”   但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花家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 苏令蛮“唔”了一声, 心底一时各种滋味乱窜。说起来在她这有限的枯燥的小半年月里,所行最坏之事, 也不过是扯烂了三弟弟珍藏的书册,弄坏了大姐姐喜爱的金簪。   如今一下子要从孩子意气到定人生死, 苏令蛮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发苦。   绿萝怜悯地看着身前这朵仿佛被霜打了的娇花,心道果然是富贵窝里出来的小天真,若换作是自己——必然是分分钟斩杀了这几人。   小天真苏令蛮张了张口, 声音柔糯, 喉咙口却仿佛含了冰:“花家的, 你媳妇迫害主人, 虽说你毫不知情,可我苏府亦不敢留你,明日牙婆来,便将你与阿生卖去矿上做工,以后望好自为之。”至于其亲子, 改换名姓郑康业,她修书一封于鄂国公府,拜托其以逃奴之名送回,将来与那二人送作堆,也算全了一家团聚。   苏令蛮自认仁至义尽,花家的逃得性命也觉满意,颤颤巍巍地磕了个头:“多谢二娘子高义。”   小八开口:“二娘子仁义,可你们也不能看二娘子好说话,便在外胡言,否则……”   花家的知几,头磕得砰砰响,口中直道:“二娘子放心,奴才必然守口如瓶,绝不向外透露一句是非。”面上老泪纵横,花家的怎么也想不到,他这辈子兢兢业业,好不容易升了个小管家之职,临了却受了这份罪,一旦去了矿上,往后的日子简直一眼看得到头。连儿子……   可还活着总还是好的。   花家的死狗一般瘫在地上,被黑衣人闷声拖了下去。邱大夫苦笑一声:“二娘子打算如何处置老夫?”   苏令蛮没搭理他,垂头看向院中树木,被夜色渲染得苍黑的叶片舒展开来,风一过便发出簌簌的响动。半晌,她才转过身来,双目含霜:“邱大夫,阿蛮其实不怪你。当年重重压迫之下,邱大夫行此举完全合情合理。可到底——你对不起我,对也不对?”   邱大夫点头:“对。”   “既邱大夫对阿蛮不起,那后半生,便干脆卖于阿蛮,如何?”苏令蛮笑得天真。   邱宇心中苦涩,脸上不由带了点出来,这是要他卖身为奴了?大梁朝虽比前朝开明,可奴仆的地位依然低下,身家性命全由不得自己,他凭手艺吃饭行医,历来受人尊敬,一日化良为贱,日后便是遭人践踏了。   苏令蛮见他面上不情愿,忍不住“啧”了一声:“邱大夫,做人可不能贪心啊。”她提醒他近在眼前的牢狱之灾。   邱大夫面色一凛,忙低下头颅:“邱某自愿签下卖身契,可贱籍不传,只邱某这一代止。”意思是不连累后代了。   “可。”   两厢立契,笔墨早已备好,待邱大夫签好身契,小八便迅速地收起,打算明日一早便去官府立契。   邱大夫面色如土,一把胡子都凭空黯了颜色。   苏令蛮笑道:“邱大夫大可不必如此丧气,阿蛮可不是那苛责人的主家,身契之事,出了我这屋,再不会入旁人耳。只一桩,我要你的忠心。”   “可行?”   邱大夫沉默良久,方应了下来。   小八带着苏大夫去客院休息,待人走远了,绿萝才忍不住问:“二娘子当真要将邱大夫留在身边?”   “邱大夫这人有些本事,心眼不太坏,杀之可惜。有这奴契在手,总能制约一二。”苏令蛮沉吟道:“做生不如做熟,不如还让邱大夫呆在济民药铺,若那人还寻了他,我也能有个防备。”   苏令蛮眼里揉不得沙子,可也不是那不知变通之人。   麇谷居士那是闲云野鹤,想一出是一出的不羁名士,不知何时便会提箱子走人,苏令蛮总不能事事劳烦于他,虽说最近日日都跟着居士学针灸药理,可也不过习得些许皮毛,艰深之处,是完全没谱。   有邱大夫在身边,若居士走了,她也还能接着学习药理——药理一道,博大精深,这么些日子下来,她早学出了兴趣。   绿萝不再问,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可叫人将花妈妈交代的几人都提了出来?”   “已经按照二娘子指示,全数关进了柴房,明日让人灌了哑药远远发卖了。”苏令蛮对这一刀切的方法并无异议,也不再有兴趣继续审问下去,对方既然行事如此谨慎,这些个小喽啰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成,你也累了。便去休息吧。”   苏令蛮又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跑了汤浴,连雪肤膏都没抹,任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便睡了过去。   小八自客院回来,便见到绿萝小心地拿着块巾帕揩拭着二娘子的湿发,动作轻柔而笨拙,眼泪便忍不住盈了眶:巧心也一贯如此,她总是最细心最贴心的那一个。   绿萝比了个“嘘”,小八咽下哽上心头的痛楚,在榻旁的琉璃灯上罩了层灰纹布,房间登时暗了许多。她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我来?”   绿萝摇头,将这小丫头赶去了外间。   窗外沉沉的月色照进来,小娘子眉间微蹙,仿佛蕴藏着无限心事般睡得极不安稳。绿萝轻手轻脚地将其头发揩干,擦上居士配来的各种瓶瓶罐罐,雪肤膏也细细抹了一层,才俯身将苏令蛮一把抱了,放到架子床上。   衾软床安,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苏令蛮眉目舒展开来,无意识地一把揪住软绸被角,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绿萝叹了口气,掌灯去了外间,睡到了值夜的塌上。   一夜无话。   待苏令蛮一觉醒来,绿萝已经将事都全数处理好了,该灌哑药的灌哑药,发卖的发卖,竟是没让她操一点心。   苏令蛮如常锻炼跑完,再回房拉筋,口中直赞叹着:“我是真觉得,杨郎君可是做了回赔本的买卖,竟然将你让给我了。”   绿萝莞尔:“主公身边能人无数,奴婢这……委实算不了什么。”   苏令蛮换了个腿继续拉:“反正我觉得你特别特别好。”特别两字加了重重的鼻音。   绿萝嘴角翘了翘,一双细长眼满是细碎的笑意,房内幽幽的佛昙香缭绕着,小八敲门进了来,这一夜她显然没睡好,眼里还有红血丝,进门便问:“二娘子今日可是要去春日宴?”   “不去。”苏令蛮摇头:“对方设好了陷阱等我,此时去不是送菜么?”   小八点头称是,绿萝也觉得前两日连连出了好几桩事,不去更稳妥。   苏令蛮一通锻炼下来,重新沐浴更衣,换上了简便的裙装,便步履飞快地跑去了正房。如今苏府的钉子都拔得干净,她也不怵留正房吃朝食了。   郑妈妈喜笑颜开地候在门口,正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苏令蛮诧异地看了看天:已经辰时,照往常阿娘早该起来了。   “二娘子来了?”郑妈妈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再等会啊,夫人老爷还没起。”   ——阿爹宿在了阿娘这?   苏令蛮震惊地差点忘了言语,早年每逢初一十五,阿爹还愿意做个样子,可自从阿娘长年累月地没有消息,他便干脆连面子工程都不做了,初一十五点个卯,便该睡姨娘的睡姨娘,该喝花酒的喝花酒,权当阿娘是个养家的老妈子和摆设了。   “昨儿个夜里,是刮了什么风?”她忍不住问出来了。   “二妹妹,你也莫说大姐姐挑你错,哪有做儿女的管到父母头上的?”   苏令蛮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却见长长的游廊转角处,当先一人直直扑入眼帘。苏令娴一身红装,轻如薄翼的大袖明衣,时下流行的水红缎子齐胸襦裙,胸开得略低,露出胸口的一段莹白,配上红唇,极抓人眼球。   小八偷偷凑近,与绿萝耳语:“绿萝姐姐,我怎么瞅着……这大娘子学咱二娘子穿红装啊?”   绿萝难得刻薄:“可不是?就是脸长得太寡淡,撑不起来,让人光注意那身衣服和皮肉了。”   苏令蛮听得“噗嗤”一笑,忍不住点了点她鼻子:“促狭。”   绿萝这话虽刻薄了些,倒也不失为大实话。   苏令娴长相清丽有余,艳色不足,便描了红唇,也似照猫画虎,全然不是那个意思。若照往常素净了扮,还能称一身纤纤气质,清新脱俗,如今却是只见罗衣不见人,被这艳红压了一筹,初看扎眼,再看却是立时记不起来长相了。   “大姐姐这样,冷不冷?穿这样……可是要去相看人家?”苏令蛮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苏令娴蓦地绯红上脸,羞恼道:“二妹妹小小年纪,莫总要将相看嫁人挂在嘴边,不雅。”   她视线落在苏令蛮随意穿着的一身素淡旧衣上,心里却不是滋味极了:她为了这身打扮,特意早起了一个时辰,从发钗到妆容,务必一丝不苟严格要求,没料到苏令蛮便是不打扮,就能与自己齐平了。   对这动辄要教训自己好显摆自己尤其有教养的大姐姐,苏令蛮自是不知其心里都倒翻了酸浆,直冒酸泡,抚掌大笑道:“啊,妹妹知道了,大姐姐莫非是想着能见镇哥哥,才这般欢欣?”   心底却是门清:她这大姐姐如今换了目标,这身艳丽暴露的打扮,必是冲着那天上有地下无的岫云杨郎去的。   苏令娴被调侃得发怒,正要说话,却听一声呵斥从里传来:   “阿蛮!你这都说的哪家话?可有一点小娘子的样儿?!”   苏令娴得意地朝苏令蛮挑挑眉,扭着腰肢迎了上去:“父亲。”   苏护一边披着袍子,一边出了房门,不置可否地应了声,见苏令娴殷勤切切,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脸立时黑如锅底:“娴儿,你怎打扮得这般不庄重?”   苏令娴马屁没拍到,还落了一顿数落,只得讷讷垂着脑袋跟鹌鹑似的听训。   苏令蛮第一回 觉得阿爹这身文人的迂腐之气还有些可取之处,难得瞧他顺眼,眼看他大道理一套套的训女儿,心里是美滋滋的。   这时吴氏羞涩地走了出来,面上还带着褪不去的残红,先极快地瞥了眼兀自滔滔不绝的苏护,再看苏令蛮却是吓了一大跳:“阿蛮,你这打扮怎么回事?速去换了!”   苏令蛮摆手拒绝:“阿娘,你与阿爹他们去吧,我今回就不去了。”   正说着,门外便匆匆来了一个婆子,不是花妈妈,吴氏正奇怪着,却听这方脸的婆子恭敬地呈上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约有铜盆大小,镂花精致:   “二娘子,这是杨郎君一大早便差人送来的,其内还有一张帖子。”   “什么?”苏令娴这下听不住了,转身绕开苏护,艳红的裙摆要飞出花似的,想要去抓那盒子,却被苏令蛮一把拿了走,示威似的抱在了怀中:   “大姐姐,杨郎君可是给我的。”   “你——!”苏令娴垂了眼,压了压心火,嘴角勉力翘了翘:“二妹妹不如打开看看,杨郎君是送来了什么好东西?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杨郎君终于知道要讨我欢心啦!   阿廷:想太多。 第62章 陌上少年   “莫非二妹妹是不舍得了?”   苏令蛮眼睛眨了眨, 正当苏令娴以为她松动了, 却将盒子更往怀里抱得更紧, 一边退一边还朝院中几人做了个鬼脸:“大姐姐想看,阿蛮偏偏不给你看!”一脸没心没肺的笑。   苏令娴心中不快, 意有所指地朝苏护看了眼。   苏护立时皱紧了眉头,指着苏令蛮道:“阿蛮且住!莫走!”一边又问那方脸的婆子:“杨郎君?哪个杨郎君?”他只知道一个杨郎君, 气度轩昂, 举手投足俱是大家气派,是大梁朝真正的权贵,翻手便将整个定州搅得天翻地覆,偏旁人还奈他不得。   “自然是岫云杨郎,杨廷郎君。”苏令蛮拍了拍怀中盒子, 眼尖地发现阿爹眼里藏得极深的一点耻笑:“怎么?阿爹不信?”   大概是心如死灰,即便如此, 她发觉心底也不是一点都没有酸涩感的。   “你觉得阿爹能信?”   苏护嗤笑道,他素来瞧这个二女儿不起,认为她便是那扶不起的烂泥, 如今虽瞧得顺眼了些——也不过是坨好看了的烂泥。   烂泥如何能与天上的云彩有交集?   “阿爹,若是此时换了大姐姐,你可会信?”苏令蛮自嘲地问了句,苏护眼神一动,正要说她与娴儿不同,却被苏令蛮快语打断了:“阿爹不说,阿蛮也清楚, 在你心里,从来是没有我们娘俩的。昨日歇在阿娘那,可是又用这副好皮囊骗得了好些银钱?”   这卖身一次,可是比小倌馆的头牌强多了。   苏令蛮冷冷地想,发觉当人真要恶毒起来,也不如何难。   吴氏嗔怪地瞥了苏令蛮一眼:“阿蛮,怎么与阿爹说话的?”   苏护脸色铁青,文人的斯文气全数化作了肚里的滔滔怒火,指着她道:“苏令蛮!好,好,你好得很!我苏护再留不得你,待宴毕,我便去请平伯开宗祠,除了你这不孝女的籍!”   除籍之事,在人力算稀缺资源之事,简直是骇人听闻。非五毒俱全、德行有瑕之人,宗族不会轻易除人出族。   “老爷!你这又说得哪里话?!”吴氏又惊又怒,扶着郑妈妈的手差点没委下去,苏令娴安安静静地站着,眼中飞速地划过一抹情绪,快得让人看不真切。   苏令蛮本来严肃的一张脸,骤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爹,你莫忘了,平阿翁从来站阿蛮这边的。您上回那宠妾灭妻之事,还没翻篇呢。”   “目无尊长,徒生一张利嘴何用!”苏护气了个仰倒,扯开吴氏攀来的双手,连朝食都未飨,便头也没回地出了正院,再顾不得问一问这岫云杨郎送礼的真实性。   “阿蛮!你阿爹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何必总气着他!”吴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苏令蛮嘴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地想道:   阿娘的脑回沟里大概灌满了香江的水,流也流不尽。做女人做到这份上,花钱买丈夫嫖,那还不如拿着钱袋子去妓院里嫖娼来得畅快,起码银货两讫,还不用看人脸色,想赏谁就赏谁。   “阿娘,这痴情人的戏码演长了,别人也就不爱看了。”   吴氏听得心中发憷,却又不愿与这唯一的女儿计较,垂下了脑袋,顿时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苏令娴却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吴氏的胳膊,柔声道:“阿蛮,母亲如此看重于你,你又何必如此冷言冷语伤她的心?”她心底看不上吴氏软弱,却又可怜她痴情,想起曾经看过的诸多虐恋情深戏码,目光不由放柔了些。   孰料吴氏心里有疙瘩,不大领情,微微侧开了身子,躲开她这一抱,赧然道:“阿蛮纵然心直口快,可总是为了我好的。”   苏令蛮被她这一躲,心底畅快了些,冷脸微微放软了些。吴氏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心底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也不知怎的,近来她这女儿威势渐隆,冷起脸来连她这阿娘都看得心里无端端地发慌。   见之前方脸的婆子等候一旁还未下去,便问:“你还有何事?”   方脸婆子微不可查地看了苏令蛮一眼,低下头去:“杨郎君说了,等二娘子一句准话。”   苏令蛮奇了:“什么话?”   婆子指了指那四四方方的木盒:“郎君也说了,二娘子一看便知。”   这是要她开盒了。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在旁攀攀缠缠的目光,心底的一丝毛躁跟蹿了火似的,直往喉咙口钻,柔糯的嗓子夹在了一丝烟火气:“大姐姐,非礼勿视的道理,可还懂得?”   心底那一丝奇特的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思,苏令蛮是连这木盒子的边角料都不愿意给苏令娴瞅去一眼的,更别说开盒看了。她从来霸道得厉害。   苏令娴自然是不懂,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红唇亮得扎眼:“莫非二妹妹有那私相授受之事,不能与大姐姐一观?”   前日的脏水重新泼回了苏令蛮身上。   苏令蛮诧异地斜了她一眼,她心底对这私相授受的罪名只觉得是不痛不痒,吴氏却不能坐视旁人来污蔑好女儿的清白,难得冷下脸道:“娴儿,阿蛮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年纪小不懂事?杨郎君既然敢大庭广众之下送来,那便是过了明路的,阿蛮,你开盒看一看吧。”   开盒……看一看吧?   苏令蛮紧了紧手中盒子,见苏令娴踮着脚尖就差没扑到自己怀里,心中不悦,一个侧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木盒子一开一关,手里便拈了张信笺出来。   苏令娴还未看清盒内东西,便只见二妹妹手中展着一张信笺在看,鼻端萦绕的淡淡檀香味便与那杨郎君身上如出一辙,让人魂牵梦萦。她晃了晃神,又问:“杨郎君写了什么?”   苏令蛮看着手中信笺,不大明白这杨郎君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一行字银钩铁画,跃然纸上: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来否?”   这是问她是否参加春日宴了。   苏令蛮心跳如鼓,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后半阙词,纵使她不耐烦词曲,却也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一首小娘子大胆求爱的阙词。杨郎君是随手拈了这两句,亦或是有其他心思?关心她去不去春日宴,还特地差人来问,又是为何?   少女情怀总是诗。   当你留意到那人时,纵春风夏日、秋霜冬雪,四时三餐,皆不同寻常,何况杨廷这般举措,对苏令蛮这等丫头片子,更是迎头一击。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只觉得一颗心像在被泡在热水里蒸,又软又甜,还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羞意,雪白的皮肤下,一层馥粉透了出来。   杨廷请她去,定州城小娘子里,那是独一份的。   苏令娴见她春风得意,心底跟打翻了醋缸似的又酸又涩,但出离寻常的自信让她瞬间又站了起来,高昂着头心道:她来这世道走一遭,从来不是来看旁人春风得意的,既有这际遇,合该有一番成就,前期不受些磋磨,又哪里有守得云开的那一日?   “二妹妹,杨郎君说了什么?”   苏令蛮没搭理她,直接朝方脸婆子道:“丁妈妈,你去与那送信的人说,我去。”   绿萝在旁忍不住哀叹了一声,她自是看到信笺上那一行字了,作孽啊。打定主意一会好好劝劝二娘子,免得一头扎进了冰潭里被冻死,还不如尽早撤出,脱离苦海——反正就杨郎君那鼻孔朝天的尿性,凡夫俗子皆不在其眼里。   丁妈妈领命而去,苏令娴敏锐地抓“我去”两字,问:“你改主意了?要去春日宴?”   “对,怎么,姐姐不同意?”   苏令娴面上神情相当精彩,吴氏却是喜出望外,一叠声地吩咐将连婶子叫来,给阿蛮重新梳妆换衣,郑妈妈上前提醒她:“夫人,宴行还早,朝食已呈到了东侧间,不如先去进些米水,好歹垫垫饥?”   苏令蛮早就饥肠辘辘,忙点头赞成。   朝食便在苏令娴一人食不知味,苏令蛮和吴氏吃得津津有味的氛围里结束了。苏令蛮不愿当着苏令娴面打扮,便干脆托词回房一趟,抱着木盒子带着连婶子步履匆匆地往揽月居赶,雀跃的好心情却在看到院中老神在在的苏覃时打了折扣。   一身湖蓝色元宝领长袍衬得苏覃更是唇红齿白,无害又乖巧。他显然站了有一会了,见是她嘴角便一翘:   “二姐姐,早啊。”   “你来此作甚?”   苏覃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轻摇几下才道:“听说你揽月居昨日不大太平?论理此事我本不该过问,不过……听说二姐姐将我身边得力的小厮也给一并发卖了,于情于理也得来过问一声,您说是吧?”   苏令蛮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若宁素来不得你心,如何就成了你身边得力的小厮了?” 还未待苏覃言语,又接着道:“个中缘由三弟弟不需知道那么清楚,对你没甚好处,若身边少了人觉得不适的话,再让牙婆子来给你挑一个便罢。”   说着便想带着人绕过苏覃回房,却被苏覃一把扯住了领子:“二姐姐,巧心呢?”   “花妈妈呢?”   “邓婆子呢?”   “花家的与他儿子呢?”   苏令蛮佩服苏覃对苏府的掌控力,在吴氏和苏护这两个真正的主人未曾发觉一星半点之时,苏覃便已迅速而准确地掌握了情报。她甚至毫不怀疑,苏覃能凭借这一点蛛丝马迹,探得事实真相——虽说这拔钉子的行为,苏令蛮本也没打算避着旁人。   天边一轮红日慢悠悠地爬出了地平线,奋力网上一跃,升上了高空,给大地洒下温暖的轻纱。   苏令蛮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盒子,惊诧地发觉——这礼物所能带来的,短暂和蓬勃的快乐,迅速地消失了。 第63章 故人重逢   东望酒楼二楼包厢。   四四方方一张黄花梨八仙桌, 一碟又一碟的冷碟摆满了, 各色春饼摆了一桌, 唯一道奶白点心独得青睐。林木敲门进来,杨廷漫不经心地揩了揩手, 将布巾往桌上一掷,头也未抬:“东西送出去了?”   林木毕恭毕敬地道:“送了。二娘子说一定来。”   “如此。”   语气毫无波澜, 听不出起伏, 林木一时弄不明白郎君对这苏二娘子到底是看重还是不看重,只得垂头保持沉默。   “清微,时辰差不多,该出发了。”刘轩探头进来,张口唤道, 嘴角还咧得很开,笑意便有些不怀好意:“林木, 你刚刚跟你家郎君说那谁呢?二娘子,哪家的二娘子?”林木摸了摸后脑勺,讪讪一笑:“刘郎君挺早。”回避了之前那个问题。   刘轩点了点头:“清微, 不是我说,你可真够殷勤的啊。”还说不在意。   杨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未搭理他,起身整了整袖口,刘轩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这才发觉杨廷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特特将打扮了一回, 一身天水蓝缂丝宽袖大袍,右衽斜对襟样式,腰间坠着一对鱼龙佩,乍一眼看去,比平时还晃眼许多,忍不住口中啧啧了两声:   “清微,你这样出去,我敢打包票,到时候这花果香帕我们恐怕是用到明年也用不完了。”   杨廷斜了他一眼,肃冷的面上难得带了点活人气,跃跃欲试地道:“王沐之要来。”   刘轩“嘿”了一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说你怎么难得将自己拾掇了一番,还当你是为了苏二娘子,打算破例做这悦人悦己之事。”   这里头,还有桩旧因。   杨文栩这宰辅权力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直系属下便是左右二相。而王淼作为琅琊王氏出来在大梁朝堂之上的头一份,占了这右相之职,从来就与杨文栩不是一路人。一个是世家清贵,有数百年赫赫声名,一个是军功传家,走了狗屎当了这大梁朝的家;两方代表在这朝堂之上,自然立场便不那么和谐。   王淼作为唯一敢在朝会上与杨文栩叫板的权相,杨文栩自然是不大喜欢。连带着,两人的儿子自小也有互别苗头的意思,小摩擦多了,矛盾便跟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到得现在,杨廷只要听到王沐之三字,便会跟斗鸡似的,从长相比到才学,从穿着比到衣食,全不肯跌了份。   刘轩一听“王沐之”三字,便立时明白过来为何杨廷今日难得反常,见他刚刚站起又落座,奇道:“时辰都差不多了,你还坐下作甚?”   杨廷蹙着眉,义正言辞地道:“重要人物,都是最后出场的。”   刘轩:“……”   无奈,只得拍腿陪他再等了会,刘轩才成功将这小祖宗送出了酒楼,眼看十几骑铁骑绝尘般消失在眼前,才摇着头叹:“穷折腾。”   杨廷在城郊外特地将马儿勒停了会,才重新策马扬鞭,望郊外的一处温泉别庄而去。在这偏于干燥的北疆,有这么一处温泉别庄便已是极其纳罕之事了。当年独孤家大喇喇地将这处温泉别庄圈进了自己势力范围,如今没落了,才重新吐了出来,还归了原来的主人——付家。   温泉别庄占地颇广,陈设富丽,到付家手中又重新装饰了一番,此时被借来办宴,门前已是宾客盈门,沸反盈天。各色绫罗绸缎夹在其中,马车几乎将这平日清幽的门面给包了圆。   杨廷默不作声地勒停了骏马,旋身下了马,身后十几忠义骑也几乎是同一时间下马,这么一行气势凌厉的铁骑几乎是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可惜到底太过熙攘,前面恰好一左一右两列马车堵了个严实,杨廷定睛一看,右边马车上熟悉的三叉戟家徽赫然映入眼帘。   苏府的?   林木笑嘻嘻地将他马鞭收了,任马夫一一将马牵走,安排了人去盯,见杨廷朝那处看,低下头难得抖了个机灵:“郎君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马车上先是跳下来一个活泼泼的少年郎,深宝蓝圆领袍,眉眼间挥之不去的骄横破坏了那一身天真烂漫,杨廷不置可否,一角艳红色娇怯怯地下了车,眼睛一眯,心下惊讶:苏二何时瘦了这许多?定睛一看,哦,矮了,不是她。   苏令娴扶着弄琴下了车,转身正好瞅见杨廷电光火石的一瞥,心下欢畅,不由自主地便扬起了一抹温婉的笑,杨廷冷漠地收回视线:“不了。”负手而立,长腿窄肩的好架子让他在这群罗缎里如鹤立鸡群,天水蓝在这暖日朝阳里,被他穿得如十里春风,凭空醉了许多人。   林木可惜地看了眼苏府的马车,此时那儿站着一盛装打扮过的苏二娘子,耀目得仿佛是一团火,身上浓烈的恰到好处的红,更衬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脸庞虽有些丰盈,与之前不盈一握的苏大娘子比起,还显得略有些丰腴,可那种夺人耳目生机勃勃的美,几乎能将周围的一切都衬得黯淡了——   他为曾经自己的有眼无珠惭愧。   想起晨间送去的东西,林木忍不住又提醒了目不斜视的杨廷一回:“郎君,苏二娘子看起来挺喜欢您送去的这身衣裳。”   杨廷这才分出一丝注意力给他,口中不置可否道:“恩?”   视线却是难得纡尊降贵地往右边马车又扫了一眼:“确然不错。”可便是这般十丈软红里出来的艳色酥骨、活色生香,也不曾让这岫云杨郎多停留一秒,苏令蛮高高地扬起笑,未到一半,却见杨廷视若无睹地移开了视线,这俏眉眼全丢给了瞎子看。   耳边一声清脆的“噗嗤”声,苏令娴嘲弄道:“二妹妹,出门在外还是矜持些,莫要丢了咱女儿家的颜面。”   自打二进门前回合,她见苏令蛮穿了这一身几乎互别苗头的行头,便一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针对她——按说以前那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不断,却万万不会放到吴氏面前,呈到明面上来。   苏覃折扇一打,不轻不重地道了声:“大姐姐。”语气里的责备苏令娴却听出来了,她嘴角微不可查地瞥了瞥,懒得再阴阳怪气,直接扭过身去,对着门前匾额发起了呆。   苏令蛮并非为了与苏令娴互别苗头,才选了一身大红色,只——   杨廷送来的这一套里,便是轻水纱制的大红襦裙与相配套的大袖明衣,垂坠感十足,染色更是浓烈得恰到好处,有张扬跋扈的艳丽,不多不少,正好遮了苏令娴一头。她是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份礼物,欢天喜地地穿了来,本以为……   想到刚刚那冷淡的视线,苏令蛮心中一抽,仿佛有一根弦被轻轻拂过,在她心尖子上悄悄跳起了舞蹈,又酸,又涩,还带着点不知名的惶恐。   她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   绿萝从后一辆马车过来,恰好见林木看过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吴氏也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嘴里念叨着:“老爷是自个儿一辆车先走了,也不知是否先到了。”她也瞧见了那春风得意的天水蓝,征了怔,心底暗赞一声:   好一个风流俊俏的小郎君,定州这荒蛮之地,何时出了个这般出彩的人物!   马车被车夫拉走,这时迎宾的已经迎了上来,未语先笑:“可是苏府的夫人小娘子?”   “苏老爷已经先行来了,交代您们入内找他。”   苏令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忽略掉心底的一丝晦涩,直接扭头跟在吴氏身后入了温泉别庄。许是地界潮湿、地处温暖,这里的建筑与北地的大气截然不同,处处可见江南才有的飞檐翘脚楼,长廊弯曲,花木扶疏,比之一般要葱茏繁茂上许多。   几乎是前后脚的,杨廷也进了别庄,司空见惯的景色让他兴趣缺缺,问:“王沐之到了么?”   领路的一怔,没反应过来:“郎君问谁?”   林木接话:“当朝王右相的小郎君,琅琊王沐之。”   “没,没来。”   杨廷的脸立时拉下来,春风得意迅速化作了疾风骤雨,吹得这可怜的领路家丁七零八落,如风中颤抖的野菊花:“小,小的确实没听说什么王沐之来,来了啊。”   林木绝望地看天,心想:   完了,郎君的虎须给人掠了。   眼下需要个人堵枪口来了。正想着,前边本来走得还算快的苏二娘子减慢了步子,落后了数步,在弯过常常的走廊时,骤然转了个身,朝杨廷伸手打了个招呼:“杨郎君早啊。”   堵枪口的来了。   林木感激涕零,又深感不忍。   苏令蛮浑然不知,只当这杨郎君浑身的低气压是老毛病又犯了,见他不理她,笑容扯得更灿烂些,春水眸光如林间漉漉的小鹿,看得人心头一阵发软,她歪着脑袋,怯生生地道:“杨郎君送来的,阿蛮极喜欢。”   若换作了世上任一男子,在此时恐怕也难拒绝这般娇怯怯软糯糯的小娘子,偏杨廷这个奇葩眉目一肃,便是怒目金刚:“让一让,你挡路了。”   声音如冰似雪,疏离冷漠到了十分。   苏令蛮笑僵在了脸上,一路小心翼翼揣着的心被糊了一半,又重新被粗暴地塞回了胸腔,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便林木这个自己人,都觉得此刻的杨郎君幼稚可恶到了十分,恨不得来个人来折磨一番这个幼稚鬼上身的主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道真正让人如沐春风的郎音响起:“杨郎君,别来无恙啊。”   苏令蛮只觉身侧的杨廷仿佛一只遇上天敌的豹子,高冠博带下,连一根头发丝都竖了起来,蓄势待发,她忍不住侧身往后看,这一看之下,登时怔住了。   若说杨廷是千山积雪,冷傲俊俏到极致;那这人便是十里春风,温文尔雅到极致。   春兰秋菊,各擅其场。   杨廷脚步一顿,转过身时,面色已是如常:“仲衡,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廷:媳妇,别看王孔雀!有毒!   阿蛮:黑脸jpg.   王沐之:小娘子如此貌美,可愿与仲衡春风一度? 第64章 媒妁之言   人来人往的庭院里, 九曲十八弯的长廊里, 两个风华正茂的美郎君相视而立, 呈剑拔弩张之势,中间还杵了那么个不大不小的小娘子, 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二男争一女的戏码。   苏令蛮却深刻地知道, 眼前这一幕, 与她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干系。   她的注意力落在来人身后,一身素裹白裙的纤纤女郎头戴幕篱,纤腰一束,就这么风姿楚楚地站着,即便眉目不辨, 却也脱颖于众人,如一枝清荷带露, 清雅脱俗。   “清微哥哥,文窈有礼了。”   她福了福身,再直起身时两手自然合拢在前, 白裙是一寸轻纱一两金的冰蚕丝,薄透如传说的鲛绡纱,只裙边缀有一圈若隐若现的银丝,风一过,便有飘飘欲飞人间难留的楚楚。   苏令蛮目光缩了缩,视线落到大咧咧垂在两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拢了拢将其收入了袖中:   在这特殊的与边地截然不同的江南风情里, 她头一回感觉到了心底的一点涩意,有点痛,有点痒,还有点自惭形秽的瑟缩。与王文窈相比,她便似漫天生长的野花,不曾经过后天的精心培育和修剪,粗鲁不文,随处可见,也毫不稀奇——   杨廷没留意到对面的楚楚,更不曾注意过身旁的“野花”,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注意力便全在对面的“冤家”身上。   “仲衡,你来这草莽边疆 ,还要拖家带口的,倒是本事。”   王沐之视线从苏令蛮身上收回,温文一笑:“没办法,阿窈要跟,我这做哥哥的拗她不过,自然只能让步了。”   “倒是你,在定州折腾出这一番大动静,戍边的大司卫都给你一撸到了底,朝野之上,可是赞好声一片。”   王沐之拂袖快走几步,与杨廷并排站到一处随着领路人往里走,两人言笑晏晏,又好似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杨廷微不可查地瞥了苏令蛮一眼,见她与王文窈站到了一处,不由蹙了蹙眉,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对着王沐之道:“那也不及你王仲衡,一支笔杆子便能哄得圣人心花怒放。怎么?长安十里温柔乡呆厌了,便想来领一领漠北的风光?”   “瞧你说的。”王沐之摇头浅笑:“嘴里就没个好话。清微,我身上可是带着任务来的,两件事,头一桩,你是知道了。第二桩嘛……”   “何事?”杨廷问。   苏令蛮突然发觉自己有点不大看得懂这二人的关系,说是朋友,却又情势紧张,说是敌人,又好似带了点独有的亲昵。她忍不住侧目看了眼身旁的王娘子,从头到尾,这人除了轻紧紧跟随便不曾再发过一言,安静得过了分。她垂目敛着心事,竖着耳朵听前面谈话,领路人带着几人穿过一重院落,又来到了一重院落。   人声渐渐鼎沸起来。   王沐之收敛了笑意,猛地停下脚步,视线转向苏令蛮,只道:   “说第二桩事之前,清微,我有一事要先问,这位小娘子是你何人?”   苏令蛮只觉一股深沉的恶意落到身上,让她毛骨悚然,再抬起头时,却又疏忽不见了。正神思茫然暗自纳罕间,恰好对上王沐之好奇的目光,柔软,却也带有世家与生俱来的纡尊降贵。她不明白怎么就扯上了自己,只又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垂下眼帘,却听杨廷沉声道:   “我二人是何关系,又与你何干?”   王沐之抚了抚腰间的玉坠,猛地一把拽了下来,递到杨廷眼前:“真不巧,还真的……与我有关。”   “我王家的女婿,可不兴调三弄四,若你看上了这小娘子要带回长安去安置,除了通房,不能作他想。”   苏令蛮脸腾地一下便白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杨廷,却见他一双星眸蕴满了风暴,漫天的冰雪被他硬生生压在一隅,声音奇冷:“你阿爹终于肯放下他的清高了?不过,你如何笃定,就凭这一件玉佩,我便会应了这一桩莫名其妙的婚事?”   苏令蛮却觉得心底四面竖起的围墙,被周遭不断袭来的巨大冰雹给砸得满是窟窿眼儿,让她从笔直站立的地面又重新打落回了泥里。   她在这漠北边疆,从来都自在烂漫,不真正懂得何为权贵,何为阶层。   京畿贵客对她来说从来只是一个符号,她并未真切分明地感觉到期间的差异。杨廷于她,是一次又一次临危时的救赎,是不断存续的温暖,是不肯熄灭的薪火。   而这匆匆来客——与杨廷同一阶层的王沐之,却当着她面,挑开了这脉脉温情下的残酷面纱,告诉他一个冷酷的真实:   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   想纳姬妾便纳姬妾,不纳姬妾便作通房。   杨廷理所当然地反驳,不过是出于婚事被迫的不满,却不曾为她被鄙薄说过哪怕一句话:这也恰恰代表,他也认同王沐之。一个边疆乡野之地的官吏之女,或许在当地是珍贵的足以被珍视的,但在这些人眼里,也不过是比奴隶更高一些的……   玩物。   在认识到这一点时,苏令蛮才痛彻心扉地发现——原来从前她那些想不通道不明奇怪又纠结的情绪,究竟代表了什么。   与她对镇表哥从小的情谊不同,这是一种更炙热更纯粹的欲望:她喜欢他,她爱他,她想占有他。   或许是从东望酒楼里,无尽耻笑中伸出的一只手;或许是寒冷雨夜里,在饥寒交加中的温暖胸膛……他救过她许多回,她刻骨铭心,又无从抗拒。   在苏令蛮终于懂得的这一刻,也同时发觉:自己势必要失去了。   她宁愿抱着自尊,在这旷达的漠野里无拘无束地活着,也不要去京畿做那任人宰割的玩物,没有爱,她不会死,可没有自尊,她会枯萎。   杨廷不经意地侧头瞥了她一眼,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岫云杨郎,却怔在了原地,他不太明白,苏令蛮明明笑得明媚通透,却仿佛在他素来冰雪凝就的心里落了一滴泪。   王沐之见他不走,也转过头来,视线落在苏令蛮身上,也是一愣,半晌才道:“清微,婚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宰辅夫人可与我阿娘下了定,换了庚帖,阿窈如今可是你板上钉钉的未婚妻了。”   杨廷骤然清醒一般,嗤笑道:“你王家何须上赶着来?你妹妹可是京畿第一美人,如何这般恨嫁?”   王文窈听罢,莞尔一笑:“清微哥哥不是不知道,阿窈自小便倾慕于你,只要能嫁给清微哥哥,那阿窈怎么也都愿意。”   苏令蛮心中苦涩,嘴角的笑意便带出了点,见前方苏覃朝自己张望,便福了福身告辞:“阿弟寻来,阿蛮先去,你们自便。”抬腿要走,却被王沐之一句带住了:“敢问小娘子名姓?”   苏令蛮骤然抬头,一双眼里盛满了十分的怒气,生机勃勃:“阿蛮曾有幸见过王郎君手笔,没料到……竟也是这般俗物。”   王沐之兴味盎然,不肯放过她:“仲衡俗不俗是不清楚,不过,你叫阿蛮对吧?阿蛮,清微有婚约了,你不如干脆跟了我?”   谦谦君子的刻薄,尤其刻薄。   苏令蛮冷笑:“便有朝一日你八抬大轿来抬,我尚且还需考虑考虑。”   王沐之被怼得没脾气,摸了摸鼻子,不大明白这小娘子的逻辑,只道了声有趣。杨廷负手看着这场闹剧,凤眸微眯,突然冷冷地吐了一句:“仲衡,你这第二桩事,成不了。”   王文窈捉紧了手,只见得青葱似的指尖一抹红:“清微哥哥,王家的助力,你也不要?”   “我父只有一个儿郎,没有女儿,你还是唤我一声杨郎君为宜。”杨廷避重就轻,眉眼冷淡:“王娘子出身琅琊,何人嫁不得?便是做圣人的皇后也使得,何必在我这冷心冷肺的孤拐之人身上吊死?”   言毕,再不肯多说一句,目送着苏令蛮红影离开。   “你喜欢她?”王文窈幽幽地道。   “喜欢?”杨廷玩味似的品了品,拢了拢袖子,不甚在意地道:“喜欢,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啊……”他实在喜欢不起来这般不受控的情感。   一旁的领路人垂着脑袋,不敢插话,见几人沉默下来不再说话,才道:“几位贵客,太守与大司卫在前面玉宇楼等着。”   苏令蛮被苏覃拉到了玉宇楼,一进门便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边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跟菜市场似的,更奇怪的是,里边的男男女女没有欲遮弥彰地隔上一层屏风,最前边有一层台阶通到高处。   此时吴氏带着苏令娴一脸焦急,连到苏护也难得站到一块。   “你这死丫头,去哪了呀?可叫阿娘好找。”   “是啊,二妹妹,你这到处一通乱走,等我与母亲回过头来,发觉你不见,可是好生吓了一跳。”苏令娴抚了抚胸口,一脸惊魂若定的模样:“寻着杨郎君了?”   苏护一听,面上顿时一虎,环顾四周连忙压低了声音责问:“你莫要痴心妄想,他可不是我们能高攀得上的!”   苏令蛮第一回 觉得,这个糊涂的阿爹偶尔看得,比她透彻多了。   起码,他不会去肖想那些,本该距离自己十万八千里,够也够不得的东西。   “阿爹阿娘,你们莫要瞎猜,我与那杨郎君却无干系,不敢做那痴想妄想之事。”苏令蛮斩钉截铁地道,苏令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总觉得不过一会不见,她这个二妹妹,好似又有些不同了。   苏覃是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沉吟半晌才压低了声道:“二姐姐,你想放弃了?”   苏令蛮似笑非笑地斜他:“你又猜出来什么了?”她这个弟弟,敏锐得让她害怕。   苏覃抬着下巴倨傲地道:“你们小娘子纠结的,不外乎就是那些情情爱爱之事。照我说,我定州儿女何时如此扭捏,喜欢了便去上!不求旁的,只求春风一度,这般的郎君,那你也是赚的。”   苏令蛮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她这素来不羁的阿覃弟弟,竟然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串掇着她行这等事。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挺带劲。   反正这辈子,她也不打算嫁人了,杨郎君她看得极喜欢,滚个床单也委实不亏。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来来来,滚个床单!   阿廷:(抱胸)你别、别过来!我、我有剑!   阿蛮:(脱衣)来,耍剑啊!   ********   驴子:捂脸(好污。) 第65章 人心思变   “阿蛮,阿蛮, 你可终于来了!”   正当苏令蛮做着将杨廷煎炸烹炒好一番享用的春秋大梦之时, 罗婉儿庞大的身躯像火炮一般冲了过来, 一把将苏令蛮抱了个满怀。苏覃被这吨量唬得忍不住退避三舍, 苏护向来不大看得上太守府家这大胖丫头, 也往外退了退。   苏令蛮拍了拍她,罗婉儿这才按捺住激动,放开苏令蛮朝施了一礼:“婉儿拜见苏伯父苏伯母。”   “哎, 婉儿可是越来越可爱了。”吴氏爱屋及乌, 苏护也给面子地笑了笑, 苏令娴素来知道罗婉儿不待见自己, 也不自讨没趣, 拉着苏覃去了旁处。   罗婉儿也不稀得搭理这个假模假式的苏大娘子,只捉了苏令蛮双手不错眼地看, 口中惊叹连连:“阿蛮,要我说, 你这莫不是吃了仙丹?每见你一回, 便美上一层。”说着还转头寻求认同:“大哥,你说对不对?”   “对。”无奈地带着宠溺的声音响起。   苏令蛮这才发觉罗婉儿身后还跟着素来沉默寡言的罗守毅, 身为罗太守的大郎, 这人性格极为方正宽厚, 待人接物极为稳妥,从不曾因她的体貌嘲笑过她,两人也算有些交情, 不由有些赧然:“罗大哥,让您看笑话了。”   “婉儿说的没错。”   苏令蛮不意会听到这一句,一愣之下正巧对上罗守毅晶亮的双眸,他看着她,郑重地道:“阿蛮确实长大了,漂亮了。”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哦”了一声,她从前不曾被郎君用这等眼神看过,自然不大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还只当罗守毅是碍于罗婉儿的面子硬夸了几句,面上有些发热,扯了扯婉儿:“莫胡说了。”   但吴氏看出了点苗头,脸上的笑意不由加深了些,看罗守毅的眼神便有些丈母娘看女婿的意味了:在绝大多数做母亲的眼里,罗守毅这般外貌普通,条件不差,性格温厚之人,从来都是做好女婿的对象。何况罗太守家通房小妾一概皆无,家风清正,还有个友好的小姑子——   这意味着女儿嫁过去不会吃苦。   一方有意迎合,一方有心撮合,两厢聊得火热。   苏覃远远瞧见,正乐着,肩上一条臂膀勒了过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响了起来:“乐什么呢?”   苏覃头也没回,下巴一抬:“你家大哥今日……好像不大一样?”   罗小郎君瞥了一眼,“嘿”了一声:“美人当前,谁还做柳下惠啊,不过我大哥手脚够快的啊。”   苏覃摸了把下巴,幸灾乐祸地想着:这难得的老实人,今日恐怕要失望喽。不过到底事不关己,他转了注意力,这才发觉不过一会儿,苏令娴便不见了。扫视周围,却见她站在角落,身前是那桃花眼吴镇,两人凑到一处不知说些什么,面上神情都有些严肃。   罗小郎君嗤笑了声:“阿覃,莫非是真应了城里传的,你家大姐抢了二妹的姻缘?”   苏覃掸了掸扇面:“没有的事。”说着,人已懒懒地移开了视线,心道:这一碗水,还是得端平。   苏令蛮被罗守毅看得不自在,正要移开步子,却被罗婉儿的咋呼声给唤住了:“阿蛮,快看快看!”她激动地几乎要跳将起来,拽着苏令蛮左胳膊不住地摇:“我刚刚想与你说的,就是这个,这个!懂?”   苏令蛮神奇地领会到了罗婉儿口中的未尽之意——这大约也是她与罗婉儿臭味相投的原因。   门口缓缓行来一群人。   为首两人年轻得过了分,俱是风华出众、气度不凡之辈,一如漫漫冬日的皑皑白雪,孤冷清高;一如绵绵春日的徐徐微风,和煦温文——绝不似这边地能出的俊秀人物。苏令蛮却注意到了短短时间内,王沐之已经换了一身浅绯色官袍,腰配银鱼袋,敛容肃目地往前方高阶上走。   杨廷天水蓝宽袍,两人并肩而行,均一言未发。   身后罗太守毕恭毕敬地跟着,新出炉的兵马司大司卫崔笃行亦步亦趋,一群佩刀侍卫一色地深青军袍,阵列齐整,一看便不同寻常。   罗婉儿凑到苏令蛮耳边,掩唇道:“那个,那个穿绯色官袍的,你道是谁?”不待苏令蛮回答,便兴奋地道:“就琅琊王家嫡脉幼子,王沐之。俊不?”   苏令蛮见识过这人的恶劣,不大提得起劲,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还行。”   不过:“年前还听说,王相幼子尚在国子监攻读,何时当了五品的官?”声音不大,却够身边人听到一点了。   罗守毅咳了一声,压低声解释:“听我父亲说,王沐之此番是代天行令,临时授了差事,这官袍银鱼袋回头还得交还回去。”苏令蛮听闻只觉骇人听闻,还头一回听说这等儿戏之事,诧异道:“还有这事?”   罗守毅耸耸肩,个中缘由也不是他一个边塞之人清楚。此时台上王沐之已经开始焚香插炉,准备颁布圣旨了。   绿萝凑近耳语:“王沐之与主公幼时是圣人伴读,一块长大的,情谊甚笃,圣人派王沐之来,规矩自然要松一些。”圣旨也不是谁都可以颁布的,暂赐五品文官袍,虽无前例,却也不算破了规矩。   苏令蛮隐约有些明白,不过对绿萝口中的情意甚笃,还是持保留态度——虽则杨廷言语之间与王沐之颇为熟稔,可斗鸡似的与他过不去,也实在与情谊甚笃不大搭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定州兵马司大司卫独孤信尸位素餐,勾结□□祸水东引,贻害长郡、奉天两郡百姓,使两郡十室九空,民不聊生,祸国乱家……独孤氏男丁发配,女眷没官,大赦不赦。”   “……”   旨意分三道,一道为贬独孤氏,偌大的独孤家族一朝散尽,两道均为褒奖,一为正式擢升崔笃行为定州大司卫,二为升调罗太守为冀州刺史,官升一品,年后上任。   大殿内人人面面相觑。   原以为不过是一个普通寻常的寒食春日宴,本该吃吃喝喝玩玩,却没料到三道重磅消息砸下来,定州城都要抖三抖。   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独孤家扎根定州十多年,沾亲带故的不免惶惶,生怕带累了自家;崔笃行因过往碌碌,与多数人并无交情,是以周遭并不热切;反倒是罗太守长袖善舞,人品方正,在定州城这一亩三分地里人缘极好。大殿内有些交情的,都不免道上几声恭喜。   苏令蛮也不免为罗婉儿高兴,连连道喜;罗婉儿美滋滋地承了,不一会却又失落了下来,仿佛预先见到了两人分别的一幕,嘟着嘴道:“阿蛮,我舍不得你。”说得苏令蛮也微微鼻酸起来。   王沐之颁的一通乱拳,将吴氏刚刚兴起的打算全部打乱了,正攒着眉想法子,却见苏护拨开人群,带着罗守毅也一并朝罗太守处行去。她下意识地拉了苏令蛮一同过去,罗婉儿亦随之跟上。   “大人,恭喜恭喜,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从定州到冀州,从边塞到膏腴之地,虽说只是加升一级,却不可同日而语。苏护连连拱手,他这人不喝花酒时倒也人模人样,颇能唬人。顺道恭贺过了崔大司卫后,便推了罗守毅上前,连连赞道“虎父无犬子”。   直捧得罗太守通体舒畅,眉开眼笑。不过,他未忘了在这堆里自己的分量,连连推辞,道:“苏司簿,莫只提我,杨郎君和王郎君可都在,你见个礼。”   苏令蛮一怔,蓦地抬头,不意却望入了一双冰霜似的眼眸里。杨廷淡淡地看着她,王沐之微微一笑,摆手道:“苏司簿是吧?”   苏护连连点头,一脸受宠若惊。   “那这位小娘子是你的……?” 王沐之目光放柔,落到那一袭艳红上,眼中兴味盎然。   “乃下官嫡女,苏令蛮。”   这些混迹官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闻一言便能将人揣个底朝天,何况王沐之压根没打算遮掩其中兴趣。   罗太守一怔,微微侧过身子,朝苏令蛮招了招手:“阿蛮,来!见过王郎君。”微微回护的姿态让苏令蛮心中一暖,她行到罗太守面前唤了一声,才对着王沐之方向行了个晚辈礼:“见过两位郎君。”   这晚辈礼逗乐了王沐之,他眯眼看着眼前一段细白的脖颈上,苏令蛮微微垂着脑袋,艳红里露出的一截肌肤欺霜赛雪,手指发痒似的动了动,方慢悠悠道:“吾常以为北漠风霜大,没想到……竟能养出这般倾城绝色来。”   这话委实抬举了苏令蛮。   她年方十四,五官还未完全长开,言俏丽姝色还成,可离倾城尚有一段距离。   王沐之言语轻佻,兴味不减——可这全然不是郎君正经追求一个小娘子的模样。   罗婉儿在后看得可气,忍不住在心里暗啐了几声:呸!本还以为是个美郎君,没料到竟是这般模样,色中饿鬼!   苏令蛮捏白了手指,却只等道苏护一句带着兴奋而谄媚的话语:“哪里哪里!小女不过中上之姿,承蒙郎君看得起,郎君初来乍到,怕是不大熟悉,不如让小女……”   “老爷!”吴氏白了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护,她再无知,可也读过几本书,知晓王沐之的言下之意,可也没料到自个儿的丈夫竟然无耻到想献女?她一把扯了苏令蛮护在身后,硬邦邦道:“诸位老爷,妾身身体不适,便先告退了。”   说着,转身欲走,却听一道清冷的声音阻了她:“夫人且慢。”   苏令蛮涩涩然回望,企图从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眸中寻找,心底不争气地扬起了一尘新灰,仿佛六根未尽的红尘客,还在为一点灭不尽的野望,日以继夜地渴盼着、希冀着——一只脚踏地,一只脚却已然跪到了地上。   可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到底是希望湮灭得更彻底,还是燃烧得更剧烈。 第66章 齐大非偶   “郎君请吩咐。”   吴氏的强硬只撑了一瞬, 便在杨廷冷肃的气息中兵败如山倒,谦恭地垂下头颅。   “苏夫人言重。苏二娘子巾帼不让须眉, 曾臂助过杨某一回, 杨某感怀,自也该投桃报李。”杨廷难得温言道:“仲衡无度,不过是句玩笑话,夫人莫往心里去。凡杨某在一日, 便谁也不能欺辱了苏二娘子去。”   他没有言说这臂助是何助, 众人自然也不信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真正臂助得了杨廷,只当是托词, 脑中不由分说便杜撰出了无数风流韵事。   不过, 这官场中人又岂是寻常吃瓜群众, 凡事从来都喜欢挖三层,想到王右相与宰辅的不合传闻, 又觉得杨廷出面挺苏令蛮挺合情合理。罗太守呵呵一笑, 捋了捋没几根的胡子, 道:“阿蛮有此殊荣, 倒是她的福分。”   杨廷这话放出来, 以后但凡想凭着权势威迫于她的, 便不免要掂量掂量脑袋上的乌纱帽够不够严实,能不能抵得过杨宰辅的铁帽子了。   吴氏傻了眼,心下感激,脑中丁点都没怀疑他口中所谓的“臂助”真实性,毕竟作为既得利益者, 女儿的彪悍她亦是领教过无数回。便晨间的那份出自“杨郎君”的礼物,也有了解释。   苏护面上惊疑不定,视线便不由往身旁的女儿身上落。   果见皮肤白净,亭亭玉立花一朵,比在场大多数小娘子都气度出众,仿佛头一回认清她似的,看了又看。晨间他那些质疑的话,此时全数化作巨大响亮的耳光向他面上扇落,让他差点挂不住脸:   “阿蛮,你认识杨郎君怎不早说,害得阿爹……”差点出个洋相。   苏令蛮没理他。周遭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她也毫不在乎,昂着头,直直地盯着杨廷,眼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灼——   少女隐秘的心事,从来是反反复复,周周转转,毫无道理。   杨廷递来一颗糖,她生硬地吃下去反复嚼了又嚼,嚼出丁点甜味,便连满口的苦涩也为之让位,只不住地将那一点甜味扩散出漫天烟雨,心头仿佛炸开了花。   她福了福身:“多谢郎君照拂。”   杨廷扯了扯嘴角:“举手之劳,不需如此。”   一点点的好,扩散成无数“他待她不一样”的证据,苏令蛮心中甜蜜又焦灼,前路渺茫,可不试一试,她还是不甘心。   王沐之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笑了笑:“太守,既是圣意已明,这春日宴,也该摆起来了。”   罗太守连连点头:“郎君所言极是。”   说着,便与太守夫人和付家的一同招呼着众人散开往楼外去。   温泉山庄建筑风情截然不同,十步一楼,五步一阁,走廊更是九曲十八弯,间或点缀了大片的鲜妍花朵和葱茏树木,处处皆风景。   罗太守将众人引到了一片巨大的湖泊旁,湖上莲叶田田,清荷盛放,端的是一副北边不常见的一副盛景。沿河一周,会心独具地摆了十来个长桌,其上各色冷碟糕点,在这露天光里,也显得分外可爱诱人。   “诸位,不必拘束,今日这春日宴呢,就是要好好地吃,好好地玩,玩累了,还可以去那边的温泉歇一晌,泡一泡,解解乏,明朝再走。”罗太守指着离湖不远的一排绵延建筑,笑呵呵。   微风过处有清香,三道圣旨带来的拘束感被这小风、碧波给荡漾得丁点不剩,四下作鸟兽散,各寻着相熟人离开。   男男女女,也未曾分开,无拘无束地在一块畅谈,行止大方,倒也没甚让人不自在之处。   罗太守等几个年纪大些的官员也是知趣,知晓自个儿在也是妨碍,纷纷抱拳告辞,各寻各的乐子不提。   苏令蛮被相熟的几位小娘子拉着走了,罗婉儿、吴表妹、付十二笑嘻嘻地调侃她:“阿蛮,刚刚你可出尽了风头。”   那帮子人里出了几个人尖,走哪都显眼,大殿里几乎人人都竖着耳朵听贼着眼睛看,哪里还不晓得?玉宇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桃色绯闻却是传得飞快:“听说京畿来的两位权贵公子为你都起了口角,你可想好,喜欢哪一个?”   吴碧婷语气发酸,苏令蛮懒洋洋地挑起眉:“你当是挑萝卜白菜呢,喜欢哪个就能将那个搬回家?”   她微眯着眼,注意到王沐之与杨廷两人肩并肩去了河对面,身后略略跟了几个少年郎君,俱是定州城里出色的小儿郎。   一树垂柳青青,清风徐徐,头顶的太阳暖融融地照下来,直熏得人欲醉。   付十二顺着她视线看去,与吴碧婷咯咯笑到一处:“还说不搬回家?我看你眼睛都快黏上了,说说,看上哪个了?”   她们之间说话惯常荤素不忌,罗婉儿也笑着起哄:“是啊好阿蛮,我正要说你,上回那杨郎君打马刚走,你便也跟着不见了,可是当真与杨郎君有旧?”   “有旧”两字被加了重音,苏令蛮哪里不懂她们口中调侃,脸上不知怎的有些热烫,正要说话,却被对面新加入的一道白色身影给吸了去,下意识便站了起来。   罗婉儿见她站起,不由“哎”了两声,苏令蛮掩饰般的去旁边桌几上取了一碟羊奶糕,嘴角的笑意疏忽不见了。   “阿蛮,莫非这糕不好吃?”罗婉儿从她手中的碟里拈了一块尝了尝:“还好啊?”   付十二有点看明白了,对面一群郎君里,那一抹白色轻纱颇为显著,远远看去,仍能觉得气度娴雅,高贵不凡。   她偷偷扯了罗婉儿袖子,压低声问:“婉儿,你知道那人是谁?”   罗婉儿粗枝大叶的,到底有个做太守的阿爹,与她们便有些不同的消息源,愣愣点头:“她啊,王沐之的三妹妹王文窈,阿,对了,便是盛传的京畿第一美人。”   “那比之阿蛮如何?”   吴碧婷好奇地问,湖对面距离太远,王文窈又带了面纱,隐隐绰绰处,又多了一层缥缈之气,几人都有些好奇。   罗婉儿点头又摇头:“美是美,可惜……恩,就跟我家佛堂里供的菩萨似的,没一点活人气。”她还是喜欢阿蛮这样活蹦乱跳的。   几人一听,登时没兴趣了。   她们能玩到一处,便是脾性相投,从来都不爱那些个泥胎木塑的美人儿,只觉得不是一路人,连话都说不到一处,不由起了话头说起旁的。   苏令蛮却心不在焉的,被付十二打趣了,付家是富户,可她阿爹一个一个往家里纳,最常见的便是那歪歪缠缠,勾心斗角,看人眼色已是练出来了:“阿蛮,我可看明白了 ,原来你竟是看中了杨郎君。”   苏令蛮将羊奶糕往中间一放,半支着脑袋抬头看天,“我是喜欢他。”她们定州人,从来不兴什么遮遮掩掩。   “那你可有得磨。”   付十二幸灾乐祸:“这一看就是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阿蛮,若你求长远,恐怕不成。”   苏令蛮歪着脑袋,一片清波碧草里,一张芙蓉面比雪更白净,“何求长远,但求一夕之欢。”   罗守毅来时,便听到了这么一句,板正的脸登时黑了,罗婉儿诺诺地站起身:“大,大兄,阿蛮……这是开,开玩笑呢。”笑话,这话闺蜜间说说可以,若传到了旁人耳朵,便是惊世骇俗了——   虽然这惊世骇俗在定州城里几乎日日上演。   苏令蛮被好友的兄长听到这话也是面皮子发紧,起身与罗婉儿肩并肩站着,跟一对儿鹌鹑似的,红粉霏霏,艳若朝霞。   罗守毅呼吸一滞,视线落到旁处:“苏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令蛮有些呆,指了指自己:“我?”   “对。”罗守毅点头。   “大兄,这事可不怪阿蛮!”罗婉儿跳起欲说,却被付十二与吴碧婷一个捂嘴一个缚手扯住了:“您继续,您继续。”   待苏令蛮垂头丧气地跟着罗守毅走到一旁,保证再听不到,付十二才恨恨地放手,展示手中婉儿刚刚留下的一排牙印:“你属狗的啊?”   “你没见我大兄刚刚黑脸的样子,他那嘴皮子叨叨可能训人了,你还让阿蛮跟他走,真没义气!”罗婉儿气鼓鼓道。   付十二是好气又好笑,与吴碧婷对视了一眼,摇头道:“婉儿啊婉儿,你这心眼子,哎……你大兄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妹妹,可是苦了他喽。”   吴碧婷帮腔:“莫非你就没看出来,你那大兄……对阿蛮有点意思?不然这训话的事,怎么也轮不着他啊。”   罗婉儿似信非信,看着远处静静站着不知再说些什么的两人,摸了摸后脑勺:是……吗?   “可阿蛮不喜欢我大兄。”   她既不想大兄带绿帽子,又不想阿蛮不开心——一下子,脑子便混乱了。   “二娘子,我,我……”   苏令蛮莫名地看着在她面前抓耳挠腮的罗大郎,问:“郎君要说什么?”   罗守毅看着眼前比朝霞更明媚的脸蛋,忽而忆起了年前还胖嘟嘟的小娘子,此时想来,那胖也变得可爱了。   “我心悦你。”   罗守毅方正的脸,比虽随处可见的花儿更红。双眸赤城,带着少年郎一腔的无法自控的爱慕。   苏令蛮蒙了,她从前不曾想过,也不曾预见过,下意识地将脑袋往旁边一转,付十二等人朝她招了招手,她僵硬地转过头,扯开嘴角:“罗郎君怕是说笑吧?”   罗守毅忍不住将手放到她脑袋上揉了揉,心都软了一片:“是真的。”   “二娘子,你可以考虑考虑。”他宽厚地笑,目光柔和:“本来想等一等,但父亲还有大半年便要调任冀州,我怕时间赶不及,便先与你提一提。我家庭简单,婉儿又一向与你交好,我母亲也极喜欢你,二娘子,你嫁过来,绝对不会让你受苦。”   话很简单,没有佶屈聱牙的遮掩,一切都铺开来,明明白白。   苏令蛮知道,她本该喜欢这般的赤忱直白,甚至这往后的生活,也看得出轻松惬意,没有妯娌烦心事,没有难缠的婆婆,一切刚刚好。   可——世事半点不由人。   她苦笑了一声:“罗郎君,其实……”   “二娘子,你不必急着回。”罗守毅打断她:“终身之事,且需慎重。”   苏令蛮却不是那瞻前顾后、盘算掂量的性子:“郎君之言,阿蛮明白,可阿蛮心里,如今住着一个人,他不搬走,阿蛮便不能嫁。”   绿萝远远站着,听罢忍不住叹了一声。   二娘子,果真是太傻了。   换做旁人,早就留条后路了。被心仪之人这般说,哪个郎君肯再坚持?   可世事无绝对,罗守毅似早有所料,仍然从容:“若哪一日,那人搬走了,守毅希望,能第一个住进来。”   对面湖岸,却进行着同样的一段对话,王沐之听身边能人复述完,嘴角一翘:“清微,这阿蛮,有点意思。难怪…你瞧得上她。”   杨廷不置可否,细盏热饮,盖住口里过分甜腻的味道,撩起眼皮:“苏二娘子的名讳,可是你能叫的?”   这般无聊,还遣人偷听。   王沐之瞥了一眼杨廷眉间更重的凝霜,摇摇头,朝安静看景的王文窈道:“好阿窈,你说,这墙角要不要撬?”   “哥哥也看上了?”王文窈清浅一笑。   “王仲衡,不认真,就莫去招惹她。”    第67章 偷鸡不着   苏令蛮自然不晓得自以为私密的话被人鹦鹉学舌一般全泄给了对面那一群纨绔子弟。   她认真地看着罗守毅:   “阿蛮多谢郎君抬爱, 只是……时间宝贵,世上好女子千千万, 郎君实不必等。”   罗守毅若等, 她却觉得有负担。   苏令蛮太明白自己,便这人再如何痴情,可回头她若还是不喜,也不会因着这等候时间的长短而选择委曲求全。   “二娘子, 世上好郎君同样有千千万, 你肯放弃心中那一个选旁人?”   苏令蛮默然不语,罗守毅叹了口气:“同样的, 我心也全不由己。我愿意等, 也全因自己, 二娘子不必有压力。若哪一日,我不愿等了, 那也就不等了。”   言毕, 不等苏令蛮再拒绝, 便大步流星地朝一旁看热闹的罗婉儿而去。   “大哥大哥, 这, 这!成了没?”   罗婉儿兴奋地跳脚, 大力挥挥手生怕苏令蛮看不到似的,罗守毅瞪了她一眼:“站稳了!还有没有个小娘子的样儿?”   罗婉儿讪讪点头,罗守毅这才提起精神,朝一旁的付十二与吴碧婷打了个招呼。   “哦,我知道了, 大哥你一定是没成。”   瞥了眼苏令蛮慢吞吞地还没到,罗婉儿肩膀撞了下自家大哥,幸灾乐祸地道:“大哥,妹妹虽然一向晓得你是个再好不过的好郎君,可……”她努了努下巴,指了指对面,“可好郎君与好郎君,也还是有好大一段距离的。”   杨廷一派悠然悠然自得,天水蓝在这碧水蓝天里,格外悠远,平添了一股名士风流的意味来。   罗守毅眯眼看,反倒气定神闲了:“婉儿,这你便不明白了,齐大非偶,行路途中被一朵妖花迷了眼,也是难免。”或许终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罗婉儿似懂非懂,苏令蛮却是听明白了。   她朝湖对面看去,却正好瞧见王郎君伸扇遥遥打了个招呼:“苏二娘子,来行酒令否?”   付十二肘击了她下,呶了呶嘴:“还不去?”   苏令蛮哪里不晓得自己肚里那点斤两,可心底的情感又让她的拒绝说不出口,雀跃着想要靠近哪怕是一份,正扬起手要答应,眼角的余光去瞥见天水蓝流水一样飘远了,面色立即黯淡下来。   绿柳扶疏下,蓝白并肩而行,一眼看去,两人气场相合,矜贵天成,如天设一对璧人,再相配不过。   她下意识地放下手,心下发凉,王沐之从前的话语,像是一股凉风空空刮过心房:   “没办法,阿窈执意要跟,我这做哥哥的拗她不过,自然只能让步了。”   “我王家的女婿,可不兴调三弄四……”   仿佛有狂风呼啸,一下子吹散了脑中那些虚构的美梦,苏令蛮这才认识到,或者说,愿意承认此前不曾想过的事实:王家那位三娘子,京畿第一美人,实际是杨廷的未婚妻,便与她曾经是那吴镇的未婚妻一般。   她险些做了自己曾经不耻的那一类人。   不论杨廷承不承认,可事实是:他的继母与杨右相之妻一同下了聘,定了契。   她若当真自荐枕席,成了什么了?便要寻人春风一度,也该选个清爽利落的人才是。   苏令蛮哑然失笑,付十二在旁,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阿蛮,你……”   “是我想岔了。”涩哑的声音破出喉咙,短短时间,苏令蛮像是经历了二度成长,柔美的侧脸如被冰凿过一般,带了点迷离的死灰:“心慕,合该是一个人的事。”   罗婉儿那根粗神经也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憋住了话头,不敢再乱说话了。   对面的王沐之不知听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更灿烂了,远远看去,绯色便像是草地上一团火。他朝苏令蛮扬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苏令蛮没搭理他,放开拳头,看着手心那一十个被用力按压出的紫红印子,半晌道:“婉儿,十二,阿婷,我们去旁处看看。”   罗守毅知趣走开,几人离了这段,去了另一边,直到再看不到对面一群。   就在苏令蛮刚刚离开之际,王文窈轻移莲步地慢慢踱回来,正经跻坐在草坪上,自顾自沏了杯茶,姿态娴雅,动作利落,将周围几人都看待了。面纱被撩开轻轻啜了一口,露出一张优美的唇形,长长的睫毛下,瞳仁黑黝黝一片,古井无波。   “怎么突然不高兴?清微那厮又惹你了?”王沐之浑不在意地饮了一杯,斜她一眼。   王文窈没回答,低着头看着身前一丛小草,嫩嫩一截草芽儿冒出头,绿油油极其可人。她伸手轻轻抚了抚,笑如春风:“二哥哥哪里话?阿窈从来都不会生清微哥哥气的。”   “不过……二哥哥,清微哥哥好似刚刚有点不大高兴,往后,你可莫再开那苏二娘子的玩笑了。”   王文窈弯起眉,露出来的一双眼眸温柔得像春波暖日。   “瞧你那点出息,等着吧。”王沐之一枕脑后,头顶是一片温柔的旭日,轻柔地洒下片片金光,他阖上眼,声音便像是从高空里飘过来似的:“阿窈放心,二哥会让你如愿的。”   王文窈什么也没说,伸手朝对面敬了一杯,笑容清浅又得意,带着点奶猫儿捕食的淘气。   苏令蛮一行走路走到一半,便碰到了向来不大对付的另一群闺秀,以杨家曾经的老姻亲范家范四娘为首,面色不善地将她们四人给围住了。   说起这范家,也算是个奇葩,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典范。   当年梁太祖功业未建,四处东征西讨难免会有马失前蹄之时,有一次被地方逼到了几乎弹尽粮绝之时,特特遣人回老家向妻子的娘家求粮,无奈这范家守了一地窖的粮草情愿发霉也不肯资助下太祖皇帝,以至定都之时,太祖眼不下这口气,直接一纸诏令,将这准备陪都北上的范家定在了定州:   言范家虽乃国戚,委实不堪重任,还留边关为宜。   连遮掩的意图都不曾考虑过。   所以这范家硬生生将一门国戚,作成了这边疆土豪,若非当今圣人身负范家血脉,这日子恐怕还要过得水生火热。   不过,就这国戚的名头——在这七品小官都能耀武扬威的边地,也还是很能作威作福了。   尤其这头顶上的大佛独孤瑶被绊倒了,她更是春风得意,走路带风,本来就瞧苏令蛮不顺眼,但从前她胖,与如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范四娘心里那一腔嫉恨简直是要破天了,见四人说说笑笑而来,便与一帮跟班将去路堵了:“哟,我瞧是谁呢,原来是这鼎鼎大名的苏二娘子,叫……叫什么来着?”   “阿蛮!”一人凑近耳语,声音大得却大多数人都能听到。   “对,阿蛮,你说,你阿爹都怎么取名的,这么不走心呢?”历来都是极厌弃之人,才兴取这“蛮”字。   苏令蛮瞪了那说话的狗腿子一眼:“干卿底事?让一让。”   “倒是不关我的事,不过我这人呢,重义气,好打抱不平,看到那些个狐媚子使坏,便忍不住想将她踩得翻不了身。”范四娘指着苏令蛮鼻子,勉强算得上清秀的脸蛋右额角上爆了个痘,“苏阿蛮,莫以为你如今瘦下来漂亮了,便能到处勾引人了。”   苏令蛮的重点偏了:“那你也承认,我现在漂亮喽?”   “呸!脸皮真厚!”范四娘身边的小跟班啐了一声,推推搡搡着就要过来,罗婉儿几人一看,也急了,连忙赶了过来,挺胸道:“你们干嘛呢?捣乱呢?”   范四娘勾唇一笑:“非也,这是要教训某些个不长眼的狐媚子,好叫她丑人莫要多作怪!”   苏令蛮原是不生气的,好歹姓范的还承认她漂亮了,可这么一句,却让她老大不爽,被她们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逗乐了,“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罗婉儿也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阿蛮丑?哎哟,我说,你们好歹也照照镜子,若阿蛮丑,恐怕你们……都得去撞墙自尽了,免得活着贻害空气。”   这下是捅了马蜂窝了,原来的推推搡搡升了级,范四娘那一拨,还有两个自小习武的好手——这事,在定州也实在不罕见,竟然捉着四人动起手来。   罗婉儿是嘴皮子利索,从来懒得练,另外两个人都是商贾之家出来,从来被教育得要求娴静淑雅,虽离静雅有些跑偏,可也与苏令蛮这脑后有反骨的不同,手是无那“缚鸡之力”的,于是乎,对方一群两倍于四人的拥着几人打将起来,苏令蛮无法,只得招来绿萝护着另外几人退开,一人对付那几个颇学了点功夫的小娘子。   多重顾忌之下,十分力也只敢使了五分。   苏令蛮是越打越不对,这哪里像是普通寻仇,两个会武的闺秀拳脚一点没收力,全往死处下,还有六个小娘子使暗手,六个打一个,她再如何厉害,再不出人命的顾忌下,也是束手束脚。   围三打一。   苏令蛮注意到了只有一个方向,对方是放了水的,可那里接近的,是湖边,如今已近在咫尺。   看着范四娘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苏令蛮突然勾起了唇,旋身飞起一脚,便将范四娘直接踢入了湖中。   “扑通”一声,剧烈的水花溅起,但因此处选的是湖泊的凹脚处,注意到这处的寥寥无几,范四娘轱辘一声,一口咽尽了水挣扎地扑腾起来——在这多山少水的北地,旱鸭子是有一个算一个,没几个会游的。   已有几人惊呼着扑了过去,旁侧里一道年轻的身影扑通一声落水,迅速往范四娘处游去,倒好似提前等着一般。   只有两个会武的丫头围着了,苏令蛮压力一下减轻了许多,湖边泥土松软,她一脚旋空,连连发脚,黄泥便漫天地朝来人落去。那两人没想到她竟会使这恶心人的招数,下意识地往两旁一躲,苏令蛮早有准备,一个箭步便冲出了包围区。   这还不算,落地未稳,便飞起一脚,直直地朝一边提将过去。“扑通”一声,那人未站稳,一下子也轱辘着落了水。   “你!苏阿蛮!我与你没完!”   剩下一人登时急眼,腰间一拂,竟是一把软剑,如灵蛇电闪,急急飞了过来。   苏令蛮腰一折,以“铁板桥”势躲过这一截,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这时剑势又来,一旁绿萝啸声袭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便掷了过来。一寸短一寸险,可有总胜于无,清脆的相撞声传来,软剑被顺势荡了开来。   “阿蛮这身功夫当真不错。”   绿萝护着三人沉默不语,罗婉儿推了推她:“绿萝,你快去帮你家主人。”   “二娘子说让奴婢保护你们。”绿萝坚持地道,半点不肯改主意。   此时场上情形已经进行到白热化,范四娘被一郎君抱在怀中,湿漉漉地上了来,也不知怎的,外衣给扒了,只剩一截肚兜和袄裤,露出胸前鼓鼓的一团。   而原本无人的凹字形口里,已经匆匆来了一群听到动静之人,男男女女,不下二十人。   苏令蛮见此,瞅准一个空荡,连连飞踢,就着力道飞退,直接退回了绿萝几人中间。   艳色的裙摆在空中飞出一道极美的弧度,黑发因长时间打斗已经披散了下来,此时看来,简直是红晕天成,美不胜收。   不过——这美人的注意力,也没八卦来得大。   虽说定州民风开放,男女看对了眼便可以去钻林子,可大庭广众之下,便被人见着了大半的身体,还与一郎君肌肤相贴——   这对有些地位的人家,事情便不那么友好了。   起码对范四娘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这意味着,她再不可能嫁入一个体面些的好人家了。   苏令蛮小拇指挑衅似的勾了勾,朝着她冷冷地笑了——   偷鸡不着,蚀把米啊。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揭穿了一个阴谋,鼓掌。   阿廷:听说你要放弃我了?愿望。 第68章 螳螂捕蝉   “阿蛮,你有没有事?”   罗婉儿将苏令蛮上上下下扫了遍, 发觉除了沾了点黄泥脏了些, 并无其他异样, 这才拍拍胸脯放下心来。   付十二若有所思地看了范四娘那群人一眼,凑过来压低着声道:“这事不对。”   “是不大对。”   且不提那郎君下水捞人的时机太巧,便一个捞人,怎么能外衫裙子都择了去,只差光腚?   范四娘浑身肌肤露了一大半, 在风里冷得发颤, 可小娘子身上的春衫都是有限的,谁也不肯脱了外衫露了膀子给她罩, 还是赶来凑热闹的人群里有些热心肠的一个脱了外袍子给她罩了去。   “你们说这都怎么回事?范四娘怎么就落了水, 哎哟喂,这前凸后翘的,没看出来啊——”   “我倒不在意范四娘如何,那边那个小美人见着了没?定州城里何时出了这么号人物?”   已有知晓些内情的轻声道:“就那从司簿的胖女儿,苏令蛮啊。不过……女大十八变,没想到瘦下来竟这般好看。”   “嘘——, 禁言, 范老太太来了, 今儿来这么一出,范家这人可丢大了。”   趁着一群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之际,苏令蛮几人趁机偷偷溜了。罗婉儿颇为可惜,边走边回头看:“阿蛮, 难得能见范四娘这般狼狈,你也不留下来看一眼。”   付十二点了点她脑门:“你这猪脑袋,那范老太太可是好相与的?要真留下来,还不知怎么着呢?”   范奶奶那泼辣劲,年轻时便是有名的,人老了,倚老卖老就更厉害,无理都要搅三分,何况苏令蛮不客气地两飞毛脚。   吴碧婷心有戚戚焉地点头:“是极,那小郎君也不知哪儿寻来的破落户,衣服上的补丁都看得真真的,我可看出来了,那原本该是为阿蛮准备的。”   不然怎么会一个劲儿地将阿蛮往湖边逼。   “我看这回,范四娘够呛,那救人的也够心黑,将人衣服一扒拉,大庭广众之下贴着身上来,恐怕也得揪着范四娘不放,打量着能娶回家个金疙瘩呢。”付十二这嘴,放开来也挺毒。   只苏令蛮一路闷声不吭,便打赢了也不甚欢快的模样。   罗婉儿偷觑了她一眼:“阿蛮,你……不高兴?”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摇头:“倒也没有。就是,觉得不大踏实。”   范四娘那一拨与她们这一拨虽然一向不大对付,可也没到生死大仇,寻衅是正常,可那两个下黑手的小娘子就不大对,还有将人往河里逼……   恐怕这坏名节之事,便是为了她准备的。   “这范四娘也该得个教训才是,照我看啊,还是独孤大娘子顺眼些,虽然人傲,可不会仗势欺人。”付十二一脸唏嘘,“今日这旨一颁下去,好好一朵娇花便要跌落入泥里了。”   女眷没官,做个奴仆还算得幸运,若是充入乐坊……   “过刚易折。”苏令蛮突然道,一双漂亮的眼眸看着眼前一湖清波碧水,透亮极了:“独孤瑶性子太傲。”   “你是说……”   罗婉儿诧异地张大眼睛:“她会……”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独孤瑶从来都是定州城闺秀圈里的一枝独秀,目下无尘清高自诩,可也从不欺负她们这帮边缘人物,几人对她并无恶感。此时偌大的家族一朝风流云散,独孤瑶也只能成了被人随意践踏的奴仆,可见世事无常,几人都不约而同地起了兔死狐悲的伤感。   “得了得了,莫为这些没影的事难过了,”罗婉儿最先反应过来,一拍掌道。   苏令蛮失笑:“既是享了这富贵窝的好处,坏事也当一并担了。”   “还是阿蛮看得透。”付十二摇头,“不说她了,你衣服都脏了,寻个地儿换去,一会得有宴饮了。”   苏令蛮看了看身上,早上兴高采烈穿上的艳红衣裙如今沾了泥浆点点,连头发丝儿上也沾了一些,着实狼狈,苦笑道:“得了,你们别陪着了。更衣处,便是那儿,对吧?”   她指了指湖泊南面,一排连绵的精致小楼宴饮在这绿意里,颇有雅趣。   付家作为接手了这温泉庄子的主人,付十二也是清楚的,“正是此处。”   “若嫣,你带着苏二娘子去更衣。”   苏令蛮摆手:“不必,你都被若嫣伺候惯了,离了她不便,我有绿萝就成。”   语毕,领着绿萝就往南边行去了。   婉儿笑了一声:“阿蛮还是这般客气,轻易不肯麻烦人。”   付十二带笑不语。   春波碧草,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点湖泊的湿气。   一条细细的鹅软石小径呈现在面前,苏令蛮踏上去,不一会便近到了小楼面前。   江南式样的翘角飞檐,檐下垂坠着长铃,风过处,还能听到清脆的铃音。门口杵着两个年轻的婆子,一身紫绛色襦裙,见她来,便矮下了身子:“小娘子里边请。”   踏入里间,是一座回字形走廊,正院三开门,东西两间次卧,东西厢房对立,也是三开间,盈盛的水汽几乎是扑面而来。   正懵懂间,已有一梳了双丫髻的清秀丫鬟迎了上来:“这位小娘子,是要泡温汤还是休憩?”视线从苏令蛮一身的泥点子上收回来。   苏令蛮一愣:“这里不是更衣室?”   “自然也是了。”小丫鬟笑眯眯道:“这处别庄本就是引地热之水而建,每间房内还设有温汤池,小娘子既来,也可享受一番。”   倒是会享受。   绿萝看了眼苏令蛮发丝上沾染的泥渍,建议道:“二娘子既然来,不如便泡下温汤,涤一涤这满身的尘气。”   小丫鬟机灵,已经带着主仆二人去了东厢房一间僻静的侧间,打开门,躬身道:“小娘子,此处还没人,您竟可休憩一番。温汤便在里舍缎字屏风后。”   “等等,我问你一事。”苏令蛮见小丫鬟要走,又忙招手道:“这厢房正院里,都有谁在?”   小丫鬟赧然一笑:“奴婢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如何能知晓那些个大人物,只这正院包括两间次舍都有人了,西厢房一间有人,东厢房,也就您这处来了人。”   苏令蛮听罢这才放心,摆手示意,小丫鬟知趣地出了门,绿萝连忙将门阖上,从随身带着的小包袱里取了一条簇簇新的裙子递给了二娘子,为难地道:“二娘子,就带了这么一条白裙。”   纯白轻纱,摆边一圈清脆的竹叶,平时看来也是清新至极的。   苏令蛮眉也未蹙,见绿萝小心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笑道:“为何这般看我?”   她心里却明白,绿萝为何做这姿态。   左不过是怕她看了心堵,想起王三娘子罢了——   “奴婢只是觉得,主公断不是那受人摆布之人。老夫人她……”绿箩想着措辞,却被苏令蛮出言打断了:“不论成不成,总没有硬插进去的道理。”   “若他清清白白孤身一人,阿蛮怎么也会拼一拼,失败了没甚,但很可惜……到底是缘分不够。”   苏令蛮舒展双臂,任绿萝将其明衣脱下,只剩艳红襦裙,而后坐到梳妆台前,水般的质地垂落地面,将头发散了,瀑布般的墨发直直落在雪白的背上,显得胸前一抹惊心动魄。   绿萝可惜地看了眼被染了泥土的红裙:“这缎纱虽不算太难得,可如这般染得饱满也是极罕,最是衬二娘子,这般脱了也是可惜。”   苏令蛮莞尔一笑,看了眼铜镜,发觉金簪玉钗都拔了,才起身绕过里舍屏风,内里是一座椭形的池子,温泉特有的硫磺味扑面而来,俯身掠了掠水,发现水温正好,才道:“本是穿了给想让看的人看,既如今已经不想,那脱了也没甚可惜的。”   绿萝欲言又止,可□□本是不可与他人言说,便她有再多能说的,也不可说——   苏令蛮裸足探入池内,正要脱衣下水,突得足间一点,径直从池边往屏风角落扑来,一撩帐缦,披得严严实实的账缦里,蓦地露出一个人来。   “是你?”   苏令蛮似惊似怒,猛地一把将一扯帐幔将露出的肩膀胳膊裹了,瞪着里边一人,恨不得挖了其眼珠子。   吴镇一双桃花妙目落到苏令蛮宜喜宜嗔的面上,泰然一笑,整个人出了帐幔,奇道:“阿蛮妹妹,你……怎么会在此?”   “莫装傻!”苏令蛮怒斥:“这一切都是谁安排的?镇哥哥,若你还念一点儿时情谊,便赶快出去!”   就在吴镇出现的一刻,苏令蛮便知晓,这是一出连环计了。   从河边与范四娘争斗开始,若她不曾落水,便会被沾染一身泥,不得不来此温汤沐浴。若她不机警些,恐怕此时已被吴镇占了便宜,接下来……该是有人带人捉奸来了,这样不论如何,她都会被重新与镇哥哥凑做一堆。   绿萝欺身,一把捏住吴镇脖子,欲要将其丢出门外,却发觉浑身骨酥身软,凭空失了力气,手一软,便被一把甩开推到了地上。   苏令蛮恨极,却见吴镇一步步走到面前,捏着她下巴,轻声道:“阿蛮妹妹,若你当初也出落得这般貌美,镇哥哥也不会那般绝情。”    第69章 三观不合   “你,你无耻!”   苏令蛮怎么也没想到, 幼时这个能带她下水摸鱼上山爬树的大表哥会变成如今模样, 此时想来, 从前那些记忆都好似被淋漓地泼了一层狗屎,一想起来便让人忍不住作呕。   吴镇摇摇头,手指在唇间一“嘘”,因靠得近气息几乎喷到她脸上:“阿蛮妹妹,你错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镇哥哥我……也只是个俗人。”   摒弃那些左摇右摆丁点不值的良心,吴镇不得不承认, 此时的感觉好极了, 他极之愿意坦诚自己的无耻,甚至引以为豪。   “自打上一回见了阿蛮妹妹,镇哥哥这心啊,满满都是你,茶不思饭不想的,都给饿瘦了。”吴镇凑过去, 目光直直落在眼前馨香的唇瓣上, 小娘子正当妙龄, 唇形优美,如微微上翘的菱角,引人采撷。他忍不住贴得更近。   苏令蛮微微侧开头,试图避开扑面而来的气息, 一双大眼无辜而明媚,作泫然欲泣状:“那大姐姐呢?大姐姐心慕镇哥哥许久,镇哥哥也舍得将她丢了?”   “娴儿宽宏大量,早先便与我承诺过,你做大,她做小。”吴镇满面春风,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算是一段风流佳话。   苏令蛮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出扇形的影子:“这么说,今日这一出——大姐姐也是知情了?”   吴镇面上一愣,不意她竟如此敏锐,可话既已出口便再无收回的道理,何况这两柔弱女流都已尽在他手,料定是耍不出什么花样来。   “娴儿是个大度的,不会与你争。”   苏令蛮挣了挣,下巴被桎梏的疼痛让她“呲”了一声,不由想到上一回暗夜里东望酒楼的檀香,那时她只觉得心跳加速,此时却只有满腔厌恶。   她冷笑一声,诈他:“我猜,此计应该是大姐姐与你合计好的?镇哥哥,你可是上当了。”   “上当?上……什么当?”   吴镇一挑眉,心不在焉地着她说,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她露出的一点香肩上,浑圆剔透,当真是让人魂酥骨软,只觉得浑身热得想跳入这温泉池中。   “不巧,我那大姐姐最近移情别恋,看上了京城来的那位杨郎君,镇哥哥你觉得……她做这出,是为了什么?世上可没有哪一个女子肯心甘情愿地与人共侍一夫。”苏令蛮不动声色地挑拨:“一旦将你我送做了堆,她便是不肯当小妾,也是理所应当,到时候再去与那杨郎君双宿双栖,便再美不过了。”   即便想了放弃,可说到旁人与杨郎君双宿双栖,苏令蛮也仍然浑身不是滋味,一双美目不由黯淡了些许,连忙又挑起精神看着吴镇,试图从中找出脱身的机会。   吴镇自然知道苏令蛮口中的杨郎君是谁。   便他再自视甚高,也晓得自己与这美杨郎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说身份,便长相也相去甚远,拍马不及。要是苏令娴转而欢喜上这人,简直是天经地义,他半点都不会怀疑。   吴镇面色不变,心底却是立刻便信了苏令蛮的说法。   何况娴儿最近总不肯与他出门,只鸿雁传书,便今日这坏主意,也是她出的,而且态度不同寻常的热切和诚恳,如今想来,简直是往他面上扇耳光。   男人便是如此——虽已挪了情移了心,可依然希望原属于自己的女子保持一片初心,痴心守望。若女子也生了贰心,便是不守妇道,再不欢喜,却也会生出尊严被犯的耻辱之感。   吴镇属不可避免地属于其中之一,面上的神色立时变得凶狠了起来,白净的面皮上青筋爆出,话几乎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此、话、当、真?”   苏令蛮忙举手示意:“当真,绝对当真。”   顺道出了个主意:“依照大姐姐的性子,此时必定在近处看着你我,镇哥哥若当真放她不下,不如使个计将大姐姐叫出,我姐妹二人一同伺候镇哥哥,也算一段佳话。”   吴镇面色阴晴不定,苏令蛮抬头看他,温汤边的水汽几乎晕湿了额发,显得她楚楚可怜,弱不禁风:“阿蛮如今被下了药,手无缚鸡之力,镇哥哥难道还怕阿蛮逃了?”   吴镇咬牙看这她,手一松先是放开了她,想想又不放心,干脆扯了她肩上账缦,将她束在了床架子上,塞了嘴巴,见没有遗漏,才拂袖出了门。   苏令蛮见这灾星终于抛开自己去寻大姐姐了,连忙深喘了口气,朝绿萝呜咽了一声。   绿萝刚刚被甩开,早在苏令蛮示意下装作受伤,瘫软在地,吴镇这书生没甚江湖经验,轻易便放过了她,如今在苏令蛮示意下,连忙抽了匕首,三两下将打了死结的账缦割开,将苏令蛮剥笋一般剥了出来。   眼看白馥馥的手脚上一圈红肿,绿萝红了眼眶,咬牙道:“改日必要将那姓吴的片了当肉吃!”   “片不片肉以后再提!人快到,莫耽搁了!”   苏令蛮顾不得披衣,随便将明衣裹了,包着脑袋往窗缝往外一探,果见一男一女推搡着从对面的西厢房从回廊往这里走,已经快到门前。   如今情势显然不大妙。   她与绿萝也不知何时中了招,迷药药性极其霸道,虽神智清醒,两人却都成了彻底的软脚虾,门口出去显然不成,可房间也只屏风后一个北窗,门旁一个南窗,两人要想都出去,恐怕来不及。   绿萝当机立断地开了北窗,推着苏令蛮爬将上去:“二娘子,你先走,吴镇是冲着你来的,奴婢不要紧。”   苏令蛮只觉一股巨力托着自己上了窗,虽情知这是当下最好的法子,鼻子却忍不住微酸,为避免磨蹭,干脆一身翻身直接摔到了地上,薄薄的春衫完全挡不住袭来的疼痛,膝盖被窗下细碎的硬物蹭伤了。   北窗哐啷一声,关上了。   里边已经传来吴镇高声的呵斥,苏令蛮顾不得疼,连忙爬起来拖着软脚快跑,眼前正好一扇窗静悄悄地开着,想到那许是会做了出气筒的绿萝,她也不知怎的,体内凭空生出一股力,直接一撑窗沿,人已经落入了隔壁的厢房。   正入眼帘的,是一池弥漫的水汽。   雾气白茫茫间,一片偾起的玉色肌理映入眼帘,每一寸都恰到好处,杨廷蹙着眉,不耐地看着她,苏令蛮呆了呆,顾不得看到的,深喘了口气,直接跪下身去:“求郎君救救绿萝!”   汤池边潮湿的水汽,弥漫了她的眼睛。   在这一刻,苏令蛮深深地感觉到了命运的无常和恶趣味,就在她下定决心要远离杨廷之时,命运却戏剧化地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又一次将他推到了她面前——以救世主的身份。   “哦?”   杨廷看着头也不敢抬的苏二娘子,视线落在她匆忙间露了大半的肩膀手臂,白皙的皮肤上遍布了擦伤和泥土,可即便如此狼狈,她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头颅谦卑地垂下。   但他知道,她脑后有反骨,绝不如表现出的这般恭顺。   脚尖一点浴池,人已经跃到了半空,裹着屏风上的长衫缓缓落下,看着死死垂着头的苏令蛮,杨廷慢条斯理地系着袋子,沉声道:“绿萝如今已不是我的暗卫,生死由天。”   “可是——!”苏令蛮猛地抬头,在触及那双冰冷的双眸时又往回一缩,想起那半开的北窗,极少会有人在沐汤浴之时开窗纳凉,毕竟还是春日,眼里不由升起一丝希冀:“若我将绿萝奉还给郎君呢?”   自己人,总该救了吧?   杨廷眼睛眯了眯,不置可否,半晌才朝外唤了一声:“林木!”   林木颠颠地转过屏风来,眼睛老老实实地哪也没看,垂首道:“郎君请吩咐。”   “你去隔壁将绿萝带来。”   林木松了口气:“喏。”人已经一个箭步消失不见了。   苏令蛮吁了口气,这才发觉膝盖和肩膀钻心地疼了起来,她拢了拢不断滑落的外衫,轻轻地道了声谢。   “不必谢我。”杨廷绕到屏风后,衣料窸窸窣窣间磨蹭,隐约见身姿如松,蜂腰猿臂。   苏令蛮软塌塌地坐在汤池边,双手环过膝盖,手掌间细碎的伤口淅淅沥沥地发疼,可怎么也比不上她刚刚的认知:“所以,郎君之前便听到了隔壁的那些碎语,开了一扇窗,给阿蛮留了条活路?”   杨廷懒洋洋地系好外衫,才道:“从你一进门开始,我便知道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尤其如此。   失望多了,反倒麻木了。   任胸口穿堂过的风将自己淹没,冷意顺着湿漉漉的水汽一层一层袭来。   苏令蛮抱紧自己,哑着声“哦”了一声,可声音里的失意,却怎么也遮不住。   隔着屏风,郎君依然气度不凡,让她心折,可她从前为他搭建的完美无瑕瞬间崩塌,露出了苍夷一角。   “二娘子,你有这个认知,很好。”   杨廷绕过屏风,落在汤池边冷硬砖石上的一双赤足如玉,仿佛带着股奇特的鼓点向苏令蛮走来,她昂着头莫名地看着他,却见杨廷俯身温柔地将她一把抱起,以不可抗拒的力道将她抱过温泉池,放到了塌上。   苏令蛮试图挣扎地远离,却被他一指定在了原地:“二娘子,莫动。”   柔软的带着点微凉的指腹落在她赤裸的肩膀上,杨廷动作轻柔地为她擦药,口中的话却如冰粹过的寒冷:“二娘子,杨某为你开一扇窗。若你今日逃不过来,便只能怪自己无能,为何让自己落到了如斯境地。”   他看着她,眼里带了点慈悲,如佛光普度的菩萨。   苏令蛮却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上药的手,无视他错愕的眼神,硬声道:“郎君总有道理,可这世上,也总不能事事讲道理。”   将自己当成了居高临下的神佛,焉知人生苦短,哪有那许多准备得正正好之事?   若哪一日他杨郎陷入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可会期盼着从天而降的惊喜?   杨廷静静地看着她,好似不大明白,一双眼如剔透的琉璃,美不胜收:“你与我生气?”   苏令蛮目光一触,便移了开来,恭顺地垂下头:“阿蛮不敢。”   “只是这些许亲昵之事,你我之间恐怕不大妥当。”她直截了当地道:“郎君如今既有了未婚妻,合该与旁的小娘子远离才是正经。”   杨廷好奇地看着她:“我以为你与旁人不同。”   这不同,他未分说。   苏令蛮也不敢问,她的心如沸腾的热水,时时刻刻想要冲破盖子扑将出来,却被理智死死地压在地底,再经不起一丝一毫地自我撺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阿蛮的三观,与杨廷的三观其实是第一次碰撞。   阿蛮尚有一颗赤子之心,而阿廷的心,在尔虞我诈的名利场里,早就沉到了最底下。   所以阿蛮会觉得,一个女人即将收到侮辱,你能救却不能救,完美崩塌。阿廷却觉得,所有的给予都是要有代价的,这是他过去给他的影射。   当然,唯有不同,才能创造独一无二相互碰撞和彼此救赎的爱情。   这是驴子的爱情观,这世上千千万,我独爱你的灵魂—— 第70章 孽力回馈   小小的厢房内, 水汽氤氲开来, 将空气也整得湿漉漉的。   杨廷垂眼看着眼前这个恨不得将自己团成一团彻底远离自己的小娘子, 蹙了蹙眉,伸手将药瓶递了过去, 指骨分明如玉,衬托之下仿佛连药瓶都凭空高贵上了几分。   苏令蛮抬头看他,默不作声地接了过去,药瓶在掌间紧紧磕着,生冷生冷的。   “有话便问。”   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腰间,沁湿了薄薄一层春衣,就如这空气里黏黏糊糊的气息, 让杨廷不耐地蹙了蹙眉。   “郎君晨间差人相邀, 可是有事?”   苏令蛮话音刚落, 隔壁厢房便传来一声“咚”的一声落地声,几乎是立刻的, 自己这边门便被敲响了, 林木的声音传来:“郎君, 幸不辱命。”   杨廷扬声:“进来。”   林木一把揽了绿萝半扶半靠着一身湿地进门,一脸不自在地道:“卯一已经带到。”   绿萝一眼便瞥见了美人榻上的苏令蛮, 被她满身的狼狈吓了一跳,下意识便问:“二娘子,你怎么了?”   话毕,才想到杨廷,连忙推开林木俯身欲跪, 却被杨廷阻了:“不必,卯一你如今的主人是苏二娘子,不是我。”   “是。”   绿萝低眉顺眼地道,苏令蛮不顾自己手软脚软,撑着便下了榻,一把扯了她手上上下下地扫了个遍,才问:“绿萝,你没事?”   绿萝摇头:“娘子不必担忧。”   林木黑脸膛虎得笑了一声:“卯一的本事,岂是那两个软脚虾比得的?”   绿萝未理他,将后事详细与两人交代了一番。   “镇郎君扯着大娘子推推搡搡地进门,见只有奴婢,便知道自个儿是被耍了,气急败坏之下,想来抓奴婢,又一手扯着大娘子未放,不料池边砖滑,被奴婢趁势推了一把,三人便一同掉下了汤池,淋成了个落汤鸡。”   思及此,绿萝忍不住露出了个笑来。   “苏大娘子还算机灵,想要爬上汤池赶快出去,却不想几人乱作一团,不小心将脚给扭了。这时,”她抬头看了眼林木:“阿木就冲进来了。”   苏令蛮眨了眨眼,心下明白这事必然不是那般简单。   起码在手无缚鸡之力时,要计算好时机恰好将几人一同推入池子便是不易,万一自个儿救人晚了,大姐姐崴脚这一出也能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苏令蛮从来不信有得来不费功夫的幸运,忍不住心疼地拍了拍绿萝的肩:“绿萝,你先去盥洗,换一身新衣。”   绿萝揩了揩脸上的水,笑点了点头,朝杨廷福了一礼:“主公,卯一告退。”   杨廷摆手,绿萝这才跟了林木出门。   苏令蛮松了口气,挺直的背脊便忍不住塌了下来,杨廷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声:“没想到卯一到了你那,倒是活泼了许多。”   “郎君天生威严,绿萝自然是不敢造次的。”   苏令蛮下意识地帮绿萝回了一句,回身却见杨廷冷峭的面上一双眼被室内的水汽都好似浸润得柔和了一些,她心微微一颤,忍不住紧紧握紧了袖口:一切不过是假象。   这人的本质,是千年不化的寒冰,靠近的大多数人,都冻死在了路上。   “郎君,阿蛮能否像你借一个人?就一会儿。”   杨廷了然地看着她,眼里是如许清波,又清又淡,朝身后虚空出唤道:“莫旌。”   “奴才在。”   莫旌凭空冒了出来。苏令蛮并非头一回见这些暗卫神出鬼没的身手,并不感到讶异。   “你去隔壁一趟,速速将门锁了。”隔壁厢房传来两人细微的争吵声,虽音量压得低,可也瞒不过他耳朵去。   苏令蛮诧异的一眼没逃过杨廷眼去,他嘴角翘了翘,眼底的笑意微微荡开,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一闪而逝,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室内唯一一张八仙座上:“杨某的头发湿了。”   所以——?   苏令蛮一时没转过弯来。   “二娘子莫非只想享受男人递来的好处?”杨廷支着额看来:“伺候人都不会?”   苏令蛮一怔,登时明白了。   绿萝被救,是因为她重新将其还给了杨廷,他救自己手下天经地义。   莫旌过去锁门的代价,却是落在这处了——为他擦头发。   可苏令蛮着实不明白的是,这等事随便一个手下便能做了的,杨廷为何执意要她来,而且就在她要放弃的当口,为她抹药,如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般肆无忌惮地任她接近:到底图什么呢?   “不图什么。”   杨廷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双手环胸:“信伯难得看中人,杨某也不好叫他失望,作为你的长辈,也好叫你晓得一个道理:世上从来没有无来由的好处,若有,那也是要交换的。”   “阿蛮的长辈?那郎君可太年轻了些。”   苏令蛮翘了翘嘴角,笑不到眼底,绕过屏风去了汤池旁的架子上去了干净的白色巾帕,直着身站到了杨廷身后,他松松系着的衣襟处,露出分明的锁骨,透着股隐而不自知的性感。   她伸手鞠了一捧黑瀑般的长发,用巾帕细细地搓揉,身子因药效还未过,力道十足软绵,与杨廷身边平日里那些个专门伺候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杨廷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身后小娘子的呼吸若有似无,一股说不出来的幽香萦绕在鼻端,与沉沉的檀香缠在一处,熏人欲醉。   杨廷发觉自己竟然难得地不讨厌:“这是什么香?”   “什么什么香?”   苏令蛮反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廷蓦地睁开眼:“来了。”话毕,门外一阵轻巧的敲门声传来:“郎君,门锁了。”   莫旌推门进来,不敢看那一对儿的动作,眼观鼻鼻观心道:“苏大娘子和吴镇小郎君都锁到一处了。”   “去那么久?”杨廷挑眉,“你还做了什么?”   莫旌促狭地一笑,摩挲了下手掌,憨憨道:“奴才还给她们……加了点药。”   方头阔脸,明明一副正气,此时看来却有说不出的猥琐。   苏令蛮手一顿,却听杨廷不悦的声音:“继续。”   她这才重新擦拭起来,心下却是在想,这药莫非是……   莫旌偷偷朝她丢了个你知我知的眼神,苏令蛮眼睛登时弯成了个月牙,杨廷在前,都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欢愉气息,忍不住撇了撇嘴角:“苏阿蛮,小娘子还是莫知道这些为好。”   “为何不能?”苏令蛮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管得还挺宽。   杨廷干脆没答,伸手捏了块桌旁的奶糕点咬了一口,又蹙眉扔下,厌恶地道:“不甜。”   此时,隔壁厢房动静大了起来。   娇喘声、呼痛声、还有床架规律的吱呀声不断……   苏令蛮渐渐脸热起来,揩发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没看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定州城里最不缺的,便是这些个风流轶事。   莫旌更是恨不得立时消失当下,唯有杨廷面色如常,还轻唤了一声:“莫停。”   苏令蛮以手覆了覆面,发觉果然是烫得不行,心更是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她深呼了口气,才重新如常地拭起湿发来。   “心猿意马?甚是难堪?”   杨廷淡淡道,如冰粹般的声音流淌在静室里,与隔壁时不时传来人最原始的活动相比,他冷静地可怕:“若你刚刚没逃出来,现下那个,便是你自己了。”   “阿蛮知道。”   仿佛是兜头一泼冷水,奇怪的是,苏令蛮却不觉得寒冷,她垂眼,甚至能发觉杨廷的发根处,皮肤都整齐光洁,她又问了之前的问题:   “郎君,晨间邀我来春日宴,可是有旁的安排?”   杨廷朝莫旌瞥去了一眼,作为主公身边的得力干将,莫旌哪里不晓得他的意思,连忙上前拱手道:“二娘子,此事还是让奴才来说罢。”   “前回赏梅宴上掺和进去的粉衣女子我们查出了点眉目,但看起来……我家主公才是被二娘子殃及的那个,”莫旌的“池鱼”两字憋着没吐出来,只闷着头道:“二娘子仇家不知哪门路数,竟然对主公的势力了如指掌,我等一力查下去,也只晓得今日春日宴上恐有大动。”   “所以,郎君是觉得我这诱饵不出现,便不好查了?”   “二娘子莫如此说。”莫旌憨憨一笑,挠了挠后脑勺:“本来这桩嘛,就是双赢。我家主公也只是想弄明白,那人究竟是谁……至于二娘子,那人想要的,可是你的命。”   苏令蛮点头:说到这,倒是她占便宜了。   “所以,你们都有安排了?”   语毕,院内便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碎语,苏令蛮俏皮地一笑:好戏来了。   这大约算是——   孽力回馈吧。   作者有话要说:   莫旌:主公啊,你就没反应呢?   阿廷:反应?就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阿蛮:瞪眼。 第71章 因缘轮转   “想去看?”   杨廷直起身, 半湿不干的长发如滑溜的鱼一下子从苏令蛮手中溜走, 她收回手点头如捣蒜:“想看。”   苏令蛮从来不是以德报怨的圣母性子,苏令娴整这么一出, 不肖说本来这姐妹情分就等同于无,此时更是势同水火,简直是有我没她的情势,苏令蛮自然也不介意落井下石,就近瞧瞧这人的下场——   当然,这下场也不算不妥当, 好歹吴镇还算是一个富家子弟,嫁过去除了多受几句闲言碎语,也掉不了几块肉。   “郎君这可有女人的衣饰?”   早间的艳红裙子之前在河边溅了些泥点子,没来得及换上就又在窗台下碾了一圈,可算是糟了大罪, 跟蔫干的咸菜般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苏令蛮极力往下抻了抻, 仍是没办法避免这一身的狼狈。备用的白裙又落在了隔壁,一头乌发就这么囫囵地披散着,任谁看也不大妥当。   杨廷眯眼瞧了瞧, 这狼狈的小野猫似的小娘子此时看来倒有几分顺眼,便也不吝啬地转头问了句:   “莫旌,可能解决?”   莫旌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郎君莫非忘了?卯字辈那都是有备用的。”   暗卫为了随时能出任务,都会随身备上三套衣服, 一套大家闺秀的常见装扮,一套小丫鬟的,还有一套,便是夜行衣了。   杨廷顿了顿,确实是漏了这一茬,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真忘了。”   不一会,伶俐的莫旌便讨来了一套衣裳,里里外外俱全,随着屏风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杨廷与一众暗卫都干愣愣地杵在室内,没一个敢转头看的,生怕招了主公的眼,回头被挖了一对儿招子去——   不管未来如何,这么多年来,也唯有一个苏二娘子能近距离靠近主公而安然无恙的。   暗卫的备用衣裳,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不招眼不失礼,材质颜色不如那条艳红襦裙出挑,可任是一条随处可见毫不出奇的撒花绿裙子,也被苏令蛮穿得跟枝头俏丽的迎春花一般,鹅黄半臂一罩,亭亭玉立在前,荡入眼帘,便有一股活泼泼的散漫春意扑面而来。   莫旌忙移开眼睛,心里却是替主公激动了一把:   艳福不浅,艳福不浅哪。   苏令蛮自然是不知不过换个装,也能引起莫旌这帮看着面上冷淡的暗卫们心中的一阵波动,为难地看了看胡乱披着的头发,叹了口气:   绿萝也没回来,她自个儿可伺候不了脑袋上的三千烦恼丝。   “卯二。”   杨廷简直是苏令蛮肚里的蛔虫,她不过一个眼神便晓得难处,招了一个浑身包得漆黑的女暗卫为她束发,快速地扎了个弯髻,玉簪斜插,环佩叮当,不一会便捯饬整齐,丁点看不出刚才的狼狈——   除了走动摩擦时,膝盖和双手能察觉到的零零碎碎的疼痛感,已与平时无异。   “多谢郎君援手。”   苏令蛮揖手道谢,郑重地仿佛眼前是救人水火的神佛,却又凭空拉远了距离。   杨廷眯了眯眼,声音冷了下来,背过身去:“去吧。”   苏令蛮一怔,这才出了门,发觉隔壁厢房外,乌泱泱地聚着一群人,因房门紧锁进不去,俱都干杵着唠嗑,听里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动静,大多数面上是心照不宣的眼波,也有些个混不吝的媳妇子,“哎哟”一声拍了大腿嚷嚷:   “也不知哪儿来的浑家,居然大白天光的就好将起来,委实是厉害着!”   世人多逐臭,在这等风流韵事上尤其兴味绵长,再加上几个事先混入其中的搅屎棍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里头煽风点火,捉奸的架势那是摆得热火朝天。   再加上几个若有似无的话头,几乎人人都当里头的那个是苏府新近漂亮了许多的二娘子了。   “要我说,上回赏梅宴见着,就觉得苏二小娘子便是个狐媚子,这不,能勾得人大白天地就往床上跑?”   “是啊,是啊,莫说旁的,就那一双招子,雾煞煞的,勾得人心里头发痒,真是……”   抄手游廊里,多是一副闲磕瓜子全然不知嘴里进屎话中带粪的碎嘴婆娘。   苏令蛮环胸看着,这些个在底层百姓看来高贵不已的夫人娘子们,此时看来,也不过是些披了层绫罗绸缎皮内里腌臜不堪的脏物,哪里配称高贵?还不如那些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好歹人家实诚。   “胡,胡说!”   忽听一声柔弱却又石破天惊似的反驳,苏令蛮听着耳熟,这才发觉里头正中竟然还裹挟着阿娘和大舅母,两人面色俱是红中带青,显然是气得要发疯了。   吴氏撑着一口气没倒下去,自家的阿蛮万万不是她们口中那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若她此时怂了,那往后还有甚脸面自称自个儿是阿蛮的娘亲。   她气得面上的青筋直跳,一向柔美的脸看着凶神恶煞地:“我家阿蛮才不是狐媚子!刘夫人、丁小娘子,请你们积些口德,好歹为地下的祖宗积点福!”   老实人发疯,那是极能唬人的。   周围的一圈人素来瞧这懦弱的吴氏不起,作为一个当家主母还能被小妾挟制了的嚢货,从来都是被定州这帮彪悍的夫人小娘子们视如隐形人的,是以刚才才敢在她面前编排她女儿的不守妇道,这回反是吓了一大跳。   “不、不过说些小话,有什么大不了的!”   吴氏闭着眼,脸红脖子粗得一点都不美,怒道:“什么小话!你,你,”她指着一堆人的鼻子,难得硬气地道:“若说的是你,你也能说小话?”   搅屎棍自然是要搅屎的,“嘿”了一声:“苏夫人,你激动什么?是真是假,咱们一开门便知!”   “是啊,是啊,开门便知!”   苏令蛮隐在旁边,将头脸挡了挡,此时倒不大想立刻出现了——   否则,这般快地揭晓谜底,岂不是没了乐趣?   苏令蛮抬头看了看此时额头青筋暴徒,双目含火的阿娘,反倒觉得:   这时的阿娘,大约是她自出生到现在,见过的最最美的时刻了。   一群人义愤填膺的义愤填膺,深深想要为自己的碎嘴搬回一城,好证明自己只是“实事求是,没有侮辱旁人”;而另一波这是不带属性,只想着瞧一瞧热闹;还有一波则不忍地看着吴氏,尤其大舅母,不知是安抚还是浇火:“小姑子,莫要将事情闹大了,阿蛮面上不好看。”   “你放屁!”   吴氏的爆发,惊呆了一群人,包括苏令蛮。   这个素来柔弱的没什么存在感的苏夫人,终于爆了回粗口。   大舅母怔住了:“小,小姑子……”她还真是第一回 见这能任人捏圆搓扁的小姑子有点气性,一时不倒有点不敢认。   “二娘子,夫人这般确实是疼你的。”   绿萝换好衣服,一眼便瞅见旁边暗处看好戏的二娘子,轻声道。   “阿娘……”苏令蛮迷惘的,甜蜜的,却又害怕的,突然不知该如何辨说。   门“咔啦”一声,也不知怎的,锁头突然松了,“吱呀”一声裂开了一条小缝。   几乎是立刻的,热烈的日头从院顶一路斜着投射进来,落在幽暗的厢房正中央。小小的房间正中央,一对儿百花花的身体如交颈鸳鸯,浑然忘我地痴缠着。   门外的人如猫闻见了腥味似的,一窝蜂涌了进去,一些个未嫁人的小娘子尖叫了一声,蒙了眼立时转过身去,喊道:“臭不要脸!”   耳朵却还竖着听动静。   “苏夫人,您千万来看看……这可不是你那金贵的闺女……么。”   有人洋洋得意地唤着,却被突然转过来的一张脸给怔得呆住了。   一阵长长的尖利得几乎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划破长空,苏令娴骤然苏醒,拼命将自己往吴镇身后藏,可惜床架子上除了薄薄一层衾被,顾头不顾尾,总能露出一截来。   吴镇正得趣,身体自然地往前挺了挺,嘴里调笑道:“娴儿,镇表哥险些给你叫软了……”   话未完,就真的软了。   他对着一堆儿明晃晃的眼珠子,吓得拼命与身后的苏令娴抢起了被子,黄花梨的架子床在这不小的动静下又一次“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这回更加剧烈而毫无规律。   吴氏怔怔然道:“娴儿?”   原先还劝诫的大舅母登时呆若木鸡,回过神来,眼里已经冒起了千丈的火光,操起一旁的竹枕便狠狠地打了下去:   “我叫你胡混!叫你胡混!竟然与这么个狐媚子,天啊,地啊,这可真是家门不幸啊!”   搅屎棍中有人心里一个咯噔:怎么这与说好的不一般啊。   “不,不是苏二娘子么,怎么换成了苏大娘子了?”   苏大娘子虽然近来卷入一桩抄袭的事,损了名声,可大约是从小知书达理的形象深入人心,多数人还是存着一份好感的,此时见她浑身赤裸着与一个年轻小郎君搅在一处,那一份好感登时换成了十分厌恶,更十分痛恨曾经的有眼无珠。   “我说呢,当初这吴镇为什么非得死乞白赖地要退亲,原来是跟人姐姐搞上了。”   “亏我当初还觉得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小娘子,还与我家囝囝说要多与她学学,得亏我家囝囝机灵,否则……”   “这般看来,这苏大娘子还不如苏二娘子,好歹人家敞亮!说起来,这苏二娘子也没听说多不好,怎就传出来这许多不堪的名声?”   这世上之人从来如此,男子失足叫风流,女子失足,那便是万人唾弃,人人可踩。   兜头来的恶意搅得苏令娴痛哭流涕,她从前享的,从来都是花团锦簇,赞誉有加,便之前在东望被二妹妹揭穿了,也不过是些不到颜面的碎语,可此时被指着鼻子臭骂,被剥了皮拆了骨的恶毒之语攻击,却是第一回 享。   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从来不是自己布下的陷阱,反倒咬牙切齿地恨起了苏令蛮,若非是她,她又怎会落入如此境地!   可怜兮兮地摇着头,不住地往吴镇怀里钻,颤着声道:“不,不是这样的,是是二妹妹,是二妹妹诓我来此!”   苏令蛮在暗处看着她表演,十分想看看,这个过往高洁聪慧的苏大娘子,在面对自个儿造就的耻辱面前,是如何应对,却失望地发觉即便到了这一刻,她也不曾对自己有过一丝一毫地反省。   错的从来是旁人。   她自己便是那无辜被害的白莲花。   “娴儿,莫要瞎说!”吴氏气急,指着她鼻子:“你自个儿不检点,还要攀附二妹妹,实在……实在……”   她这人天生厚道,之前那个“放屁”几乎是使尽了从前的所有教养,此时再说不出什么狠话。   苏令娴恹恹哭泣,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母亲,母亲为何总是偏帮……”   从来是弱者堪人怜。   这些个热闹的,脑子里晃荡晃荡能荡出一湖的水,一下子就从苏大娘子偷人跑偏到了苏二娘子因嫉妒而陷害苏大娘子的轶事来,登时看向吴氏的面色便有些意味深长。   苏令蛮笑了一声,拨开挡路的人群,众人一看,正是刚刚一波里议论的焦点。   “大姐姐啊大姐姐,你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还是跟以前一样利索。”   她一双眼透亮,清澈地仿佛能照见所有人心底的丑恶,柔糯的声音软弱无骨:“若阿蛮要陷害你,为何还选了镇哥哥?好歹,他也是阿蛮从前的未婚夫。”   不待苏令娴狡辩,她又接着道:“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与镇哥哥之事,这定州城里从来是有流言的。在场的诸位,随便差个下人去东望酒楼打听打听,我这好姐姐以前是不是时常偷着与镇哥哥约会?”   苏令蛮说着,眼眶便红了,伤心欲绝地道:   “大姐姐,便你再如何心慕镇哥哥,阿蛮都不曾怪你。当初镇哥哥为了与你相守,执意要与阿蛮退婚,阿蛮也已经成全了你们。为何……”   “为何此时要向阿蛮泼这脏水?”   整个人颤颤巍巍地便似那几乎要被忽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雨压倒的小草,随时都会昏死过去似的,可怜又可爱。   一滴清泪落下,苏令蛮垂头抹着本不存在的泪,心道:   果然他强比他强,他弱比他弱,装样子比那随手一拳,来得有用得多了。   刚刚被扭转的局面立时又翻了盘。   不说苏令娴刚刚一番话,着实站不住脚;便苏令蛮举出的两桩事可都是铁板上的钉子,明摆着的。只要有人去一查,当年借着以文会友的名义频频相聚的两人可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   何况——苏令蛮的性子,多数定州有过交集的都知道,十足火爆,藏不住事儿。   吴镇还算有些义气,没一味地任女人出头,只裹着身朝前边叫苦连天的阿娘道:“阿娘,既如此,干脆便纳了娴儿,也是一桩美事。”   苏令娴惊呼一声,“镇哥哥,你说纳?”   “你从前不是说,要娶了娴儿做正妻的么?”   吴大舅母恶狠狠地笑了:“白日苟合,为妾还是抬举了你!”   吴氏皱了皱眉头,虽说苏令娴所为不当,可若苏家的女儿当了妾,那往后她家阿蛮婚配也是会受影响的,这桩事大庭广众之下是出了丑,可若是八抬轿子一抬,过个一两年,这丑事也就没人提了。   她不赞成,摇头:“不成!我苏家的女儿万万不能做妾!”   “是极!”   门口传来一道少年音,苏覃撇开众人,径自走上前,手里一叠衣裳兜头丢了过去,将苏令娴露出的都遮了去,才道:“大舅母,不肖说旁的,你儿子大庭广众之下诱骗女儿家,阿覃要是去府衙里告一状,你儿子恐怕一时间也出不来。”   作为苏护这一支唯一的男丁,仗着京畿鄂国公府的一点余威,若苏覃当真计较起来,吴府这一商贾人家,还真是避免不了这一趟牢狱之灾。   苏令蛮瞥了苏覃一眼,袖手没吭声。   苏覃脸还未长开,面上带着少年郎的青涩气,可那满身的冷肃却完全无法让人忽略其话里的真实性,他看了看周围喜滋滋看热闹的众人,大声道:“诸位,这是我苏府与吴府的家事,还请诸位避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想到京畿里的一桩大佛,不大硬气的,已经纷纷退了。再是爱看热闹,也得想着家中郎君的前程,媳妇子小娘子如流水一般退开,一扫而空。   而硬气的,也得想着千万不能闹僵了,也都灰溜溜地退走了。   苏令蛮看着苏覃这不过几言语,便快刀斩乱麻地将人都逼退走了,不免悻悻然。   苏令娴泪眼汪汪地看着苏覃:“阿覃,你可千万要为姐姐做主!”   苏覃冷漠地朝她扫了一眼,苏令娴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再多求情的话便被生生噎了回去,只觉得眼前的三弟弟如被暴怒前的狮子,随时都要将她生撕了去。   吴镇讪讪地将自己裹住:“三表弟。”   苏覃见也未见他,只对大舅母道:“大舅母,你意下如何?”   大舅母自然是不愿的。   她素来觉得自个的儿子好得天上有地下无,退了苏令蛮的亲,本想着能攀上更好的亲事,没料到越活越回去,竟然要娶一个小娘养的,老大不乐意。   撇了撇嘴道:“令姐其身不端,我家阿镇受其诱惑,一时犯了这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纳她为妾本就是高攀了。”   吴氏搓了搓手:“不成,娴儿不得为妾。”   苏覃僵硬的嘴角这才松了些,他指了指床边的圆桌,不管床上那一对儿躲被子里窸窸窣窣地穿衣:“坐。”   吴氏与大舅母一同落了坐。   苏覃也顺势落座,“大舅母此言差矣。娶妻可不就是为了她身后的帮扶?我苏覃在苏家一日,便不会忘了大姐姐一日,何况……此事若说是镇表哥诱了大姐姐,单凭这逍遥散,便也能定罪了。”   苏令蛮不由看了他一眼,心道:   果然是个狗东西,不过是瞅一眼闻一闻,便晓得是逍遥散了。   若说苏覃从前不曾接触过,她是不信的。   大舅母被苏覃这般软硬皆施一番话,云里雾里地便应了这桩亲事,当场便与吴氏各自交换了庚帖,只待日后取了生辰八字,这桩婚事便十拿九稳了。   苏令娴心中百般不愿,还想着那头的美杨郎,却苦于形势比人强,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下了这一桩婚事。   吴镇尽享齐人之福的美梦破碎,也是大为光火,此时再看被睡了的苏大娘子,也不觉得亲香了,两厢之下,谁也不愿看谁,都各自憋了一口气。   苏覃叹了口气,从他接到消息赶来到此时,事情已成定局,不论前因如何,这已是他能取得的最好结果。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苏令蛮,说了进屋后第一回 对苏令蛮说的话:   “二姐姐,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苏令蛮狡黠一笑:“三弟,此番可真不怪二姐姐。不若……问问你的好大姐,不过,大姐姐,你这桩事,可真办得糊涂。莫说那幕后人许诺了你什么好处,可陷害妹妹我,你又得了什么好处?”   苏令娴此时只觉得前程无望,见眼前娇艳馥郁的二妹妹却又恨得不行,只冷冷道:   “你说什么?大姐姐听不懂。”   苏令蛮眯眼笑了笑,浑不在意地挥挥手道:“大姐姐听不懂也罢。”   正说着话,绿萝敲了房门进来:“二娘子,罗三娘子来请。”   “何事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   阿覃:有个脑子进水的亲姐姐,真心累。 第72章 蛛丝马迹   “倒也不急, 只是听说这边出了点事, 罗三娘子着急。”   绿萝笑盈盈道。   苏令蛮情知罗婉儿必是听了些闲话一知半解的, 生怕自己吃了亏, 是以特地请来想把自己喊走——再怎么说, 在定州城这一亩三分地里,罗太守的面子还是要卖的。   “绿萝,你且去安安婉儿的心,我这还有些事要料理。”   “奴婢知道了。”绿萝福了福身, 又退出房间, 将房门掩盖了。   这下, 六人将本就不大的厢房挤得满满当当。   苏令娴初破瓜,逍遥散的药力散去后,登时觉得坐也不是, 站也不是, 神智渐渐从刚刚的慌乱和无措中转过来, 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地问:“覃弟, 这桩婚事就这般定了?”   她骤然清醒一般: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苏覃面沉如水, 看起来亲姐姐给他惹的这一摊事让他极为不悦:“大姐姐,你还待如何?”   “可, 可……”苏覃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番丢了丑, 即便是在这个民风开放的边城, 除非将她远远嫁了,否则……大约她这辈子也就是一个商人妇了。   “怎么?你还敢不满意?”   大舅母本就不大看得上妖妖娆娆的苏令娴,听她口气还老大不愿意, 更是火冒三丈:“若贵府大娘子看不上,我们这口头婚约就作废了罢!”   苏覃连连安抚,吴氏也帮腔地道了好一番话,才终于将这大舅母安抚下来。   他眼神示意新晋的大姑爷吴镇将他家那尊老佛爷请走,无奈吴镇读书读傻了,哪里看得明白苏覃的眉眼官司,愣是坐得八风不动,稳当得很。   苏令蛮“噗嗤”笑了声,“大姐姐如今得偿所愿,妹妹祝愿姐姐姐夫往后夫妻恩爱,琴瑟和谐。”   这一笑,清新如百合绽放,吴镇直接看直了眼。   苏令娴看不过眼去,冷哼了一声,眼眶发红,心道这二妹妹果然是生来克她的,有她在,自己这辈子便别想好了。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手抠得死紧死紧。   苏覃冷峭地看了她一眼:“大姐姐,今番这事可全是你自己作出来的,怪不得旁人。”   苏令娴鹌鹑似的垂着脑袋,不吭声了。   苏令蛮冷眼作壁上观,她情知大姐姐这人绝不是能轻易认命的,她心里从来有股没来由却谁也打不倒的自信,仿佛世界唯她的骄傲,尤其左近又移了旁人,便是铁板钉钉的婚事,恐怕也能作出些风浪来。   “剩下,便是我们两家大人之间的事了。”吴氏打了个圆场,大舅母冷着脸应了,见吴镇还死赖着不走,瞪眼道:“阿镇,还不走?”   吴镇见阿娘尚在气头上,不愿惹了他,只得百般不情愿地随在其身后走了。   这下屋内便只剩下苏府的四人了。   苏覃这才起身,直直朝苏令蛮与吴氏行了个大礼,公鸭般的嗓压得极低,态度却颇为恳切:“母亲,二姐姐,今番……是阿覃对不住你们。”   他生性聪敏,人群里短短几番言语,已经让他猜出了个大概,本是一个蠢人寻了法子要陷害,却没料想倒将自己赔进去了。   而这个蠢人很不巧——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   吴氏懵里懵懂地反问:“阿覃你这是何意?”   “阿娘,可累了?不如让翠缕扶着你去歇息会?”苏令蛮顾左右而言他,吴氏虽说没甚心计,却也能感觉到这帮小的要撇开她谈话,她不是那喜欢什么都插一手的性子,便也顺着坡点了下头:   “成,阿娘正巧乏了,翠缕,进来。”   翠缕扶着她小心地出了门,苏令蛮这才挨着苏令娴坐了下来,苏覃叹了口气,也正襟坐了下来。   “难得都在座,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   苏令娴软骨头似的瘫坐在位置上,闻言冷冷斜了一眼她,“我没甚好说的。”   “好,你既不愿说,那妹妹便帮姐姐分析分析。”苏令蛮一哂,“姐姐,谁人找了你?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陷害于我?”   若是平日,苏令娴还欲遮掩一番,今时却没那个兴致,全然豁出去了:“无人给我好处,只要看妹妹倒霉,姐姐我便高兴去做。”她瞥了苏覃一眼:“三弟,你怎么想?”   “不怎么想。”苏覃面无表情地道:“大姐姐,你且消停些。”   “你——!”苏令娴狠狠瞪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弟弟白眼狼,却不想,她不曾抚育过他一回,如何能说得旁人白眼狼?   苏令蛮抚掌大笑。   半晌才道:“大姐姐,你急着要将我与镇表哥凑作堆,无非是怕我碍了你的路,但你可曾想过,一个边地从七品小官的女儿,不论嫡庶,在那些个京城权贵眼中,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玩意罢了。”   苏令娴软趴趴地撑在桌上,她身下还淅淅沥沥的疼,却还撑着一口气不肯走:   “莫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国公府每三年一次都会派人来定州选些资质出众的带入京中?”   苏令蛮嗤笑:“大姐姐如何能觉得自己一定能脱颖而出,成为那个最幸运的?”   这桩事,她还当真是没放在心上。   鄂国公府泥腿子出身,当初就是为太祖爷牵马的马倌,幸运得了个侯爵,到底根基太浅,被京中世家权贵排挤,孰料上一代国公想了个法子——裙带外交,一连送出了好几个花容月貌的苏家娘子,硬是把腿在京中给稳住了。   而每三年都会来老家选一次的传统因此也留了下来,那些个貌美的削尖了脑袋想往京里去,可这么多年来,记在国公嫡支簿子上的,也不过那么唯一一个。   十二年前,平阿翁的小女儿因貌美聪颖被记作了国公爷嫡女,一朝选在了君王侧,走得稳稳当当,如今倒也混了个太妃当当,又因膝下只有个小公主,也没惹着当今圣人的眼,在宫里享了一份安稳的富贵。   平阿翁这族长的位置这般牢靠,大半也是因了这个小女儿的干系。几年前,还有宫里来人言要将其接入京中享福,最后被平阿翁一句“故土难离”给回拒了。   “大姐姐怎么不想想,这么多年来,有多少小娘子送了去,又有多少囫囵着回来了?衣锦还乡的又有几个?”   自古从来政治是杀人不见血的刀,苏令蛮虽然感受不多,可从独孤信一朝倒台,独孤瑶便成了落地的凤凰便知道,那些个成了鄂国公府纽带的小娘子,下场也未见得能有多辉煌。   于后院默默枯萎的,恐怕是更多。   “我不同。”苏令娴眼里是一团执拗而狂热的火,她极其肯定地道:“我与你们统统不同。”   苏令蛮从她眼里的火清楚地认识到:这个大姐姐当真是这般想的。   却听苏令娴又执拗地强调了一遍:   “若我成了国公爷的嫡女,便是当今皇后也做得,何况他杨廷的正妻?”   苏令蛮愕然地看着她,着实觉得两人不是一个世界之人,她不明白苏令娴这不知缘由又极其坚挺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摇头道:   “所以,大姐姐多番踩着我,就是为了这个?”   苏令娴垂下了眼睛:“不是。”   苏令蛮抬眼看了下苏覃:“你怎么想?”   苏覃一哂:“大姐姐去,不过是给人送菜的。倒是二姐姐你,还有可为。何不考虑考虑?”   “若当真成了,你与杨郎君也不是没可能。”   苏令蛮讽刺地笑道,她倒是忘了,这苏覃向来是哪个对苏府好,便支持哪个的。“三弟莫忘了,王郎君的未婚妻可是当朝王相的女儿,你觉得一个鄂国公府,能争得过?”也只有大姐姐这般不知所谓的,才以为自己天上有地下无。   何况,她情愿做漠北边地上一只自由自在的苍鹰,也不愿做那笼中的金丝雀,金贵地养着随便送人。   “不愿便算了。”苏覃耸了耸肩,并不强求。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直接告辞离了,打算跟着绿萝去小楼外寻一寻罗婉儿。   她边走边反复思量,此番她来这春日宴究竟是亏还是赚。   若依照巧心拼死谏言,自然是不该来,可若不来,那人要如何做却更是防不胜防。依杨郎君的意思,自然是顺藤摸瓜,来一把大的,直接将罪魁祸首摸清楚了才好想应对之策——   总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当然,依照她自己,也是不甘愿束手待毙的。所以杨郎君的邀约一来,便燎了原,她出于本愿还是来了。   头一桩是想逼她入河,还安排了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郎君,想坏她名声,不想没成,紧接着便安排了吴镇欲污她,苏令蛮思来想去,两桩事的共同点都是要“污了她清名”,虽她自己不大在乎,大不了便开个女户不嫁人,可幕后人这般……   费这许多功夫,又是什么目的?   总不能是瞧她不顺眼,怕她嫁给好人家?   苏令蛮敲了敲额头,只觉得大约这满香江的水也跑自己脑袋里去了,竟然也想到这不大靠谱的地方去了。   可惜以前这许多年,她懵懵懂懂,全数荒废,将自己混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大胖子,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临了要做些什么,也都只能单打独斗。   ——其实,也是她想激进了。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多数都还天真烂漫,整日里操心的不是玲珑阁里新出的首饰,就是千丝苑里新来的绸缎,不是妆花缎子,便是闺秀圈里那点子鸡毛蒜皮之事,相比较而言,她还算是难得的。   “绿萝,你说,幕后之人,可也是因为鄂国公府的这桩事?”   苏令蛮舒展了下双臂,肩膀上隐隐作痛,手脚的力气已然恢复了。   绿萝摇头,面上郑重道:“奴婢在京中许多年,也晓得鄂国公府这桩事。那些个小娘子选去了待遇倒也不差,俱是被安排去了女子学院,与那些个权贵一块上学。可那些个权贵傲气得很,一个个目下无尘,连鄂国公府本支的都瞧不上,哪里又看得起这些个冒牌的?只有被欺侮的份,国公府也不会帮她们出头。”   “若学得出来便也罢了,前程也好些;可那些个没学出来的,便都一顶轿子送去了各处联络感情,香消玉殒的不在少数。”   有些话,绿萝怕说出来脏了苏令蛮的耳,便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事,也是有那么几桩的。   “奴婢觉得,若当真是因了这个,那便是有利益冲突的,不妨想想这边与您年岁相近的,可能想出几个人选来?”   苏令蛮摇头:“不可能。当年我六岁之时,就下了毒,未免也太高瞻远瞩了,何况定州城里有一个算一个的,都没那个能量。”   正说话间,已到了湖泊前,婉儿见她,忙招起手来:“阿蛮,快来!”    第73章 男女同鞠   湖光水色里, 罗婉儿胖成一团和气的脸挤成了个饼团, 可爱得紧。   苏令蛮莞尔安慰:“阿婉,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这么?很不必担忧。”   “还说呢。今年你就跟犯了太岁似的,一阵事儿事儿的不消停。”   罗婉儿眉头皱成了个川字,苏令蛮见她当真急了, 忙隐去杨廷之事, 将事情前后掐头去尾春秋笔法地描了一遍, 听得罗婉儿热血沸腾,八卦心起:“当真?你大姐姐要与姓吴的定亲了?”   “可不?”   “那敢情好,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俩缺大德的凑一块, 让他们互相折腾去。”   绿萝在旁忍不住扑哧笑了声, 这罗三娘子说话可真直,难怪能与二娘子凑一块,也是个妙人。   正说着,罗婉儿肚子咕噜了一声, 难得赧颜道:“不说这些了。十二娘与阿婷已经先行一步去了静水阁,你我也快些,否则那些好吃的冷糕,可都轮不上了。”   苏令蛮环顾四周, 果见这湖泊边上,野游之人少了许多,小猫两三只地散在各处, 连王沐之兄妹消失了踪迹,“到饭点了?难为你这小馋猫愿意摒弃口腹之欲,在这等我。”   罗婉儿得意:“这下可晓得我的好处了?”   不待苏令蛮回答,便颠颠地扯了她手,匆匆往静水阁奔,两条小胖腿倒腾得飞快。   静水阁说起来是阁,其实便是一座湖心阁,两层实木建筑,四面敞风,一盘盘的寒食冷盘糕点攒攒簇簇又别具匠心地摆了十几个长桌,一眼望去,色相俱全,连空气都仿佛沾染了沁人心脾的甜味儿来。   罗婉儿一进门便两眼放光地直往早先看好的糕点而去,刚刚亲亲热热的姐妹情谊在这花团锦簇的冷盘糕点里,登时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苏令蛮却没长了她那份粗神经,立时感觉出这清风湖色满目自在里,暗暗藏着的剑拔弩张。   阁中人隐隐分作了两堆。   泾渭分明,中间大约隔着一条香江,分别以杨廷和王沐之为首,两人遥遥相对,目中带刀,仿佛隔着重重人群便厮杀过无数回了。   索性那些个年长的泡汤的泡汤,休憩的休憩,期间夹杂的男男女女俱都年岁不大,虽也因各家干系带着点政治上的偏好,到底干系不大。少年意气将这湖心阁燃得热火朝天,一触即发。   罗守毅拉了全然不在状态的罗婉儿到一旁吃糕,不过紧守着太守属杨廷一系,还是站得离杨廷那小集团不远。   似有若无的视线黏在苏令蛮身上,她不想掺和这些站队的破事,安静地选了张桌子,拈了糕点充饥,视线笔直笔直地哪也不相看。   只听王沐之笑声朗朗,打破了僵局:“清微,你我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杨廷默默地看了身旁的奶糕点,眉头不耐地簇了起来,可即便这样,也依然好看得过分,分外不损他岫云杨郎的美名,看得一群小娘子脸红心跳。   苏令蛮默默地垂眼,听着场中对话。   王沐之侃侃而来:“你半年前,不是从墨先生那得来了一方澄泥砚?不才看得眼热,若我赢了,你便将澄泥砚赠与我。”   “若你输了呢?”   “我输了,便将前日得来的一块鸡血石送你作印,如何?”   这买卖还算公平。   鸡血石千金难得,澄泥砚稀罕珍贵,说不上谁占了谁便宜。   林木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主公,不出所料地发觉他耳朵动了动。   “你想赌什么?”   “许久不曾与清微同蹴,隔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我来一场击鞠?”王沐之折扇一合,目光快速地从静水阁众人眼前掠过:“不过你杨清微手脚功夫了得,我这区区弱书生恐怕比不过你,还按照老规矩,你只许出一只手,如何?”   寒食节吃冷糕,野游蹴鞠是常俗,苏令蛮并不陌生。   可这击鞠却要比平地蹴鞠来得更刺激更危险,她幼时便曾亲眼目睹过一个有着利落身手的大好儿郎就这么因着一场击鞠摔断了腿,断了大好前程的。没有个几斤几两,谁都不敢轻易下场。   寻常击鞠是左手持缰,右手执杖,若只用一只手的话,控马全凭双脚,鞠场上瞬息万变,不仅仅是难度极大,恐怕还容易跌断了脖子。   可听王沐之的意思,过去两人击鞠之时,都是如此,登时全场哗然。   人人几乎都将视线落到了杨廷身上,苏令蛮也难掩惊诧,可见他目沉如水,面色安然地应了:   “好,赌便赌。”   “十人鞠。不拘性别,每队五男五女,侍卫不得下场。”杨廷徐徐道:“赌注加倍,若杨某赢了,不仅仅鸡血石归我,你前年自圣人那得的徽州紫金狼毫也归我,可敢?”   王沐之一拍掌,“有甚不敢?不过若你输了……便将你父书房内那一副冬雪寒梅图取来送我。”   “一言为定!”   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去,在自己的附属人堆里边选人,苏令蛮眯了眯眼,想到与红裙子一并送来的一整套红色骑装,心下不由思忖起来:   击鞠明明看起来是王沐之临时起意,可为何杨廷早早便知,还配合着演了一场戏,一大早便送了一套骑装过来?   看来——   戏肉来了。   果然,点兵点将,终于点到了自己。   林木小步满场飞,待走到自己面前时,深深一笑,将一枚红色圆牌子递了过来。王沐之瞅见,扬声道:“清微,这位小娘子可没说站哪边?不若来我蓝队也好。”   一边说着,还一边将蓝牌子挂在了王文窈腰间。   “你怎知她不选我?”杨廷不置可否,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苏令蛮面上,她紧着脸皮,什么也没答。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选红还是选蓝,选择权从来不在她身上。   果然,场上几场言语机锋打下来,她还是被归入了杨廷队中。   要击鞠,这温泉别庄的处处精致妥帖恐怕不大成,吴家趁此难得在京城权贵面前露了个脸,将左近的一处庄子让了出来,那边有个不小的跑马场,用来击鞠跑马极合适。   定州尚武,选出十个能打马击鞠的郎君娘子不难,在毛遂自荐和多方推荐里,很快红蓝两队便出了名单。   红队以杨廷为首,其余几人俱是击鞠的好手,倒是女郎的实力参差不齐,苏令蛮从前虽然深受排挤,没几人看得上,但却因御马精湛,练得一手好球术,整个定州城里除开那个零落成泥的独孤瑶能比一比,在闺秀圈里也从来是独孤求败的。   其余如米面刘家二女、梁家四女等等。   倒是对面,蓝队里女郎很有几个狠手,之前在河边堵她的两个出手狠辣的封大娘和陈八娘让她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从前击鞠,大多数还是男归男,女归女,男女先天气力有别,又加之击鞠是难得需要将控马、眼力、手力融合到一块的“流汗野蛮比赛”,在同一场上,难免拘谨,变数更大。   一行二十人,连到后边兴匆匆跟来作看客的无数年轻人,全数打马来了吴府的别庄。   此处苏令蛮不可谓不熟悉。   她幼时练马,便常来此处,连长廊转角的一块木头纹理都熟悉得很。   上树掏鸟窝,下水摸河鱼,玩得便跟乡间的野孩子没甚两样,与几位表哥表妹常常一住便是从春来到春尽,极为尽兴。苏令蛮抚了抚面前的栅栏,心道可惜……   物是人非事事休。   此时再看,便觉得心境大不相同,明媚而快乐的记忆被现实蒙上了一层灰,她看了眼前方带路兀自兴奋的镇表哥,垂下了眼睛。   空旷的马场除开一进门靠左便孤零零立着的马厩,别无长物。   马厩内养着四匹小马驹,一匹高头大马都没见着。   一个灰布小厮眼见是许久未见的主家大郎君,忙颠颠地跑了来,殷勤道:“郎君,可是要练马?”   不过即便他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也觉出这一群浩浩荡荡跑马的青年男女非富即贵,他一边将围场的栅栏门开得更开,一边问道。待目光掠过为首的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登时什么“俊俏风流”全数忘了,眼珠子险些掉了下来。   这恐怕是西戎进贡来的汗血宝马,价比千金,还有价无市。   “阿桥,我等意欲击鞠,你速速取来门洞挂起。”   阿桥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连忙小跑着去了马厩后方,不一会便举了一个木门洞出来,高高地挂在了场地正中。   红蓝两队分列两旁,神气的马尾此时也神气不起来了,全都被人用软绳子束了起来,整齐划一的红蓝两色,一看便气势磅礴,凛然得很。   阿桥远远看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在他有限的见识里,还未曾见过这般的阵势——   尤其为首那冷若冰霜的美郎君,与座下黑马,简直是相得益彰。   阿桥下意识地看了看猎猎红装里,一个朝他微笑的小娘子,总觉面善,却不知哪里看到过,不住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74章 香消玉殒   击鞠是雅号, 俗名便是马球。   吴家这练马场虽比不得曾经独孤家的那座奢华, 却也是一应俱全的。   吴镇想着要在这些个贵人面前挣得些许脸面,立时变吩咐了阿桥赶快去仓库将积年不用的赛鼓取了出来,在场边架好,拉好红线圈好地儿, 才歇了下来。   布置马球场时, 陆陆续续也有青年男女驭马而来, 个个是鲜衣怒马,很快便将吴府的别庄渲染得沸沸扬扬, 热闹非凡。   两队人马个个是精神抖擞,各队以额带区分, 一红一蓝, 一眼看去, 在人群里便是最出众。   苏令蛮一身艳红骑装短打,虽肩腰还略嫌丰腴,可腿长肤白,乍一眼看去便如灼灼红波, 扎眼得很——但出人意料的是,看着弱质纤纤的王三娘子王文窈竟也下了场。   女要俏,一身素,王文窈一袭月白骑装, 头发高高挽起,眉眼温柔娴雅,看着便与场中绝大多数人气质不同, 高贵得如不小心误入鸭裙的天鹅。   杨廷玄色骑装,贴身剪裁更显得猿臂蜂腰,远远看去,气势凛冽高傲,静静站着便有如一头傲立的王狮,随时能将人吞噬。与之相比,王沐之的气势略嫌温文,被压了一头。   其余人虽无这等风姿,可到底年轻,赫赫的朝气格外澎湃,倒也是一景。   “上马!”   罗守毅一扯缰绳,随着赛鼓的阵阵响起,随着杨廷便冲将了出去,其余人等自然而然地分散各处,默契地守住各处。   苏令蛮自发地与邓闲殿后,打马拉缰的姿势带着流水般的流畅。   前方快马冲撞,狭路相逢,已经乱马交错到一处。   王沐之看着文弱,马球功夫倒是不弱,腾挪转移,一颗球便跟长在杖上似的,一个利落长传,眼看便要绕过,孰料一道人影快速截过,杨廷双腿一夹马腹,缰绳空落落荡在半空,右手的扇杖一勾一挑,便从球从蓝方抢了回来。   周遭登时一片叫好声,这一矮身一勾一挑,光凭着一双腿脚便能将高速前进的马身控制住,马头利落地转身,杨廷头也未抬,勾杖一扬,球便带着风声呼呼地传到位于球板下的红方手中,极其漂亮的一记倒钩长传,苏令蛮下意识地一个偏身,将球勾了起来,短击、跳跃,人已经半立而起,球带着急速的风呼呼地朝球洞而去,眼见便要来个开门红——   斜刺里却一道高壮的的身影一跃而起,硬生生用宽厚的身板将马球拦了下来。   苏令蛮打马急追,已有一道白影截胡,球杖急击,直接将其挑入了半空。   是王文窈。   苏令蛮惊讶于她的利落身手,不待思索,足间一点,一个“马踏飞燕”便使了起来,身体在空中漂亮地旋了个圈,利落一击,马球直直地从空中往球洞处落,来势汹汹,她稳稳地落在了马上,与此同时——   马球已经利索地进了洞。   这几乎是她个人的表演秀。   围观群众登时拍手叫好起来,从前她胖时做这些动作虽也能进球,可哪里及得上此时的利落优美,定州人从来敢爱敢恨,不惮于承认过去的眼拙,便王沐之那一派的又忍不住高看几眼。   不过球场斗争从来瞬息万变,蓝方与红方对上,几个瞬息间又轮次进了几球,个个都是好手,倒是杨廷在那一次长传后,便好似歇了力,不再有甚惊人举动。   第一局在剧烈紧张的局势里迅速落幕,红方领先一球,赢了。   “阿蛮,好样的!”   罗婉儿顾不得为大哥加油,在红线外手舞足蹈,苏令蛮嘴角翘了翘,见这傻丫头一呆,笑意便更大了些。   正揩着汗,却听一直一言未发、沉默寡言的杨廷将人全数聚在了一块,开始排兵布阵起来。   “守毅兄沉稳老练,守球门;邓闲兄耐力绵长,便居中策应……倒是你,苏二娘子,为何后边藏拙了?你善于长传,马技独佳,便充作左翼冲锋,协调后方。”   打马球的都知道,除开一个中锋,左翼是最关键性的一个位置,关系着胜负的一个转折点。   且不提男子与女子力量的天然对比,马球这么一个野蛮的,甚至时有冲撞的热血运动,女子在比赛中总会下意识地避让,以免大庭广众之下生生吃了亏,便是河边彪悍的封大娘和陈八娘都束手束脚——   此时杨廷让苏令蛮一个娇俏女郎去做左翼领头军,怎么看也是不大合适的。   虽说在这一球开门红让人看到了苏令蛮的一点实力,可后边她便是四平八稳,没甚出彩表现,让人不由将其当做了撞上死耗子的瞎猫,可到底杨廷那张冷面起了作用,其余人心里嘀咕,也不敢说出来。   苏令蛮心里也是纳罕,她后边并非刻意藏拙,可顾虑着随时可能存在的陷阱,便也小心地收敛许多,场上的表现甚至不如王文窈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耀眼,杨廷如何就敢将左翼冲锋交给她了?   第二局很快便开始了。   杨廷开球开得四平八稳,红方的左翼右翼与蓝方的左翼右翼全都冲作一团,争夺那小小的一颗马球。   你来我往,争势激烈。   苏令蛮受伤的肩膀和腿脚渐渐痛了起来,偏打到这时,双方都出了火气,久战不下,头顶原本温和的阳光都好似突然带了十分的火力,苏令蛮不用看都知道骑装内细细密密地浸了一层热汗,黏在身上极为不适。   一滴滴汗从额头落下,苏令蛮眨去落入眼中的汗,可就在这时——   斜刺里一阵呼呼的风声传来,她下意识扯了缰绳子,腰身一折,一个漂亮的铁板桥,上身与马贴平,顺利地躲过了飞来一拐,再瞪眼,却见封大娘歉意地道:“对不住,手滑,手滑!”   话音刚落,一记阴招便朝着她骑下马腿敲了下来,若这一下敲实了,马一个趔趄,她再好的马技也是非死即伤。   可苏令蛮是何等样人,她一个杖拐,挑了袭来一道,一股暗劲出去,荡来的一记便顺着来路回去,恰恰好落在偷袭人的马身上。   一阵长长的嘶鸣声起,那人坐下马前蹄半立,竟硬生生凭着一股力道将人甩了下来。   场记连忙叫停。   苏令蛮看着那人一只手左脚一个劲儿地哀嚎,看样子竟是腿断了。   “是她,是她使阴招!”   受伤人边哀嚎边还记得指认,刚刚那一来一往间动作反应都快到了极致,除了眼力实在出众的,周围人还当真是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个晃眼间,那人便抱着腿倒到了地上。   “胡说!”罗婉儿急得跳脚,“阿蛮才不是那等样人。”   可周围若有似无的眼神,显然是大部分人都信了这个说辞。击鞠里受伤在所难免,可若是使阴招存心,那么便太损了,若这人是一个求官者,有这么一个印象在,恐怕第一道便被刷下去了。   “重新开始。”   杨廷丝毫不受影响,坚定的神情,却让人觉得心头一松。   苏令蛮一夹马腹,随着赛鼓声起,重新回到了赛场上。   蓝方递补上一个精瘦精瘦的小郎君,苏令蛮认得他,他是程文景程公的老来子,程公当年也曾捐了些家资,建国后便授了员外郎,日子过得不算特别丰实,却也是受人尊重的。但这程遇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阴郁低沉,畏畏缩缩。   她也不晓得为何会将这人推上来,心下登时不由留了十二万分的心眼。   许是刚刚那一断腿的缘故,原本的剑拔弩张几乎擦出了肉眼可见的火花。尤其苏令蛮身负左翼,几乎是首当其冲,对头的恶意毫不顾忌地宣泄到她身上。   也正因此,苏令蛮那几乎能将马技玩处花来的本事被全数逼了出来。   “阿蛮,加油!阿蛮,加油!”   罗婉儿毫不顾忌地震天喊,让苏令蛮是又感动又头疼。对面越来越强烈的针对,让她几乎疲于奔命。   尤其封大娘和陈八娘仗着都是小娘子,也不去抢球了,专门守她,常常是一人掩着一人暗下痛手,恶意毫不遮掩。苏令蛮再一次荡开,忍不住沉了脸:“那人让你们要我性命?”   封大娘愕然道:“谁?”   脸上的惊讶不像作假,马头交错而过之时,苏令蛮一个提马跳跃,勾球便走,杨廷静静驭马而立,就在苏令蛮又要将球击入洞中之时,他突然策马冲来,一直不动的左手抽鞭而来,手腕一抖一提,卷了苏令蛮的粗腰便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嘶——”   一阵急遽的痛嘶声,苏令蛮坐下原本还算温顺的马扬蹄便踹,直接落到了赶来的封大娘身上,她一个惨叫,人已经往后直接倒了下去,谁也没来得及救,脖子摔先落了地,一阵清脆的“咔啦”声传来——   场记立时叫停,人人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那折了脖子的小娘子,视线不由在杨廷与苏令蛮之间徘徊。   王文窈面色凝重,掩嘴躲到了王沐之身后,陈八娘已然哭着要扑上来,她与封大娘自小一块长大,连拜的武师傅都是同一人,感情极为要好。   旁边随时待命的大夫拎着药箱赶了上来,手在那脖上一号,便摇着头道:   “不成,断气了。”    第75章 口舌之业   一场马球, 打出一条人命来。   苏令蛮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 封大娘眼睛瞪得溜圆地看着老天,刚刚还鲜活的小脸此时青白一片,脖子与身体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死不瞑目似的。   王沐之怜悯地看了眼地上哀哭的陈八娘, 轻轻道了声:“节哀。”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妙的一个词了。   不论关系远近, 不论言辞讷利, 不论是世界级的灾难,还是个人的痛苦, 都可以用这两个字来表达或真诚或虚假的安慰。   陈八娘并不感觉到被安慰,她拉着大夫的手道:“当真没救了?大夫, 你再看看, 再看看, 大娘的身手很好的。”   “人已经去了,便老夫是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   “都是你,苏阿蛮!”陈八娘蓦地冲过来, 却被杨廷一扯马缰轻巧地躲了过去,她红了眼睛又哭又笑:“难怪,难怪……有这么一尊佛在,你便是断人腿要人命又如何?”   苏令蛮一哂, 轻轻推开腰后的手,待杨廷放开,便利落地下了马, 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如深沉的黑夜,看不出波动。   “陈八娘,封大娘死,苏某也不高兴,可也不能因人死了,便将脏水往苏某身上泼。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八娘还是谨言慎行得好。”   这场击鞠,苏令蛮便晓得期间有猫腻。   可封大娘的死,却让她再明白不过:   幕后人没什么耐性了。   马球赛上粗暴地想要她性命,断腿之人是一重因,使得蓝队格外针对她,陈八娘和封大娘尤其卖命,屡下狠手,便没要了性命,也要她惹得一身骚,有封大娘这一桩命案在,当真坐实了她这罪名,若杨廷爱惜羽毛的话——   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索性两人早有防备,在命案发生的第一时间便已经派人率先控制住了苏令蛮的坐下之马,没有任其冲出人群,以免死无对证。   “谨言慎行?陈某当然需要谨言慎行,你苏阿蛮身后背靠大山,谁惹得起?!”   陈八娘仿佛豁出去了,对着苏令蛮连连冷笑。   苏令蛮冷道:“苏某有没有罪,自有国家法度裁决,可不是你陈八娘的一言堂,谁人不知你与我素来不和。”   “是极,我大梁初建,杨公率众臣兢兢业业数十年,方得一部国典,杨郎君自然不会以身犯法。”王沐之温和的声音中途插入,却半点不会让人觉得不适,他拍了拍身后三妹妹发抖的双手,才道:   “击鞠之时,意外常有,小娘子还是莫要小题大做得好。”   苏令蛮听着这话,却不知这姓王的到底是要帮她还是要害她。言语挤兑杨听不得偏帮,不然便是对“杨公”不起,对“国祚”不起,可这意外常有,又好似在说这不过一场意外。   周围之人不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方是红衣猎猎的胖美人,一边是香消玉殒的小娘子,随着人群里若有似无的煽风点火,几乎是一面倒地认定了“苏令蛮有罪,心计深沉,借马杀人”的罪状了。   口舌从来是把不见血的钢刀,民意这等事玄之又玄,幕后之人倒是玩得好一手。   苏令蛮微微地垂了眼,杨廷只见其馥白的面上长长的睫羽好似忽闪的蝶翼,隐藏着无限沉沉的心事,他常年冰封的心底突如其然地起了一丝愤怒,随着周遭越来越强烈的指责,这丝愤怒见风就长,可他到底涵养功夫到家,没现在面上,只朝地面的那摊子血迹瞥了一眼,竟讲起了古:   “杨某前些日子翻起经书教义,倒是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一户姓方的人家,生活富足,人丁兴旺,不知为何家里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生了病,尽数去了。家主撑得最晚,待魂飘幽冥之时,却发现被勾着去了一处辉煌的宫殿。宫殿上坐着一个双面阎罗,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善,一面恶。他哭哭啼啼地将悲惨诉说,言及方家七十余口人为何个个口舌生疮,耳朵流脓,最后不堪病痛地去了。可怜他诺大一个方家,竟是就此绝了根。”   “双面阎罗冷冷一笑,哭脸对着他:堂下当真不知所犯何罪?”   “方家长这才面露痛悔,原来他不是不知,却是不敢承认早年做的一桩旧事。在他十六岁之时,看上了邻居家俏生生的阿玲,却因那阿玲喜欢邻村的一个货郎,便编了人尽可夫的段子传唱出去,原打着弄坏了阿花的名声,自己再站出来充好人,让其感动投怀,孰料阿玲投是投了,却是不堪重负投了井——流言销毁积骨,任是清白身,也成了腌臜地。方家长最后虽因一段奇遇得了万贯家财,家庭美满,可最终也没逃脱了这口舌之业,下了这拔舌地狱日日受苦,千年不得脱。”   杨廷面无表情地讲一段佛义,配着那腔冷淡的嗓子,还是很能唬人的。   周遭人原还议论纷纷,却听出了其中警告的意味,竟都闭了嘴,检点起那些“不修口德”的过去。   “清微向来话短,没料到今日也会红颜易怒……”王沐之面色寥寥,笑意盈盈,任谁也看不出其高兴与否,活脱脱一个笑面虎。   王文窈搭话道:“清微哥哥说的没错,事实如何还待分辨,诸位还是莫要乱下结论的好。”   真说着,却见莫旌面色发沉地过来,凑近道:“马儿突然暴毙,属下已经让大夫去验了。”   “等等!”苏令蛮出手阻了,视线落在红线远远的一头,白马一动不动地伏倒在地,旁边半蹲着不断按压的,显然就是那大夫了。“我去看看。”   说完,人已飘然过去。   “哎,击鞠还来不来了?”王沐之扬声问,杨廷瞥了他一眼:“你还想来?”   人已经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苏令蛮身后去了。   “赌注未分,着实不甘啊。”   陈八娘等几人咬着唇,也跟在苏令蛮身后赶去了白马那,生怕她做了手脚似的。   白马卧倒在旁,大夫模样的人头也未抬,丝毫未被她的到来影响,正蹲着身细心地检查。   吴镇领着阿桥规规矩矩地在一旁看,阿桥素来见不得马儿受苦,如今又累了命,心下伤感正拿着袖口不住地揩泪,见苏令蛮来,才见了个礼,一开口便是哭音:“见过小娘子。”   “阿桥,怎么回事?”   阿桥一听熟悉的嗓音,登时吓了一跳,再看带着点熟悉的轮廓,一双绿豆眼愣是撑得老大:“二娘子?”   惊诧过了,才细细将事情详述了一遍。   白马牵过来时,燥郁发狂,若非几个好手连着压制,恐怕早就蹿出去了。但说来奇怪,这几个好手等白马一得控制一瞬又不见了,而后只留了一个方脸的郎君在那探查,苏令蛮知道这说的便是杨廷身边的暗卫们和莫旌,莫旌探查了一瞬还未探查出什么结果,白马便四肢一阵抽搐着躺地了。   天下医术是一家,此时找仵作来验兽身虽不是很贴合,可到底怕夜长梦多,证据淹没了,便也只能赶着大夫来上场了。   可这大夫是个“蒙古仵作”,掰了牙口,四处摸遍了也没发觉什么不妥,陈八娘立时反口道:“恐怕是某人晓得查不出,才下了死手,好让死无对症。”   “横竖这死没死,都由你说了算?”苏令蛮本就不快,见陈八娘不依不饶直接反唇相讥,眼见大夫溜达一圈拎着药箱欲走,忙一把拽住了不放:   “大夫,就没什么银针啊伤口之类的?”   大夫没好气道:“小娘子莫非以为是写话本子呢?哪有那么玄乎。银针没见着,白马全身连个破皮都没有,小娘子不信,不若自己看一遍。”   大夫脾气挺辣啊。   苏令蛮登时便联想到了在苏府做抠脚大汉的麇谷居士,下意识朝杨廷瞥去一眼,却见杨廷微不可查地一点头,心里便有了数:   大夫可信。   这横脾气可不与居士如出一辙?   她绕着白马走了一圈,顾不得伤感,翻来翻去没瞅见特殊的,反倒是迎面扑来的一股马尿味尤其浓烈,好似这尿是淋漓尽致地被一块泼到了马身上似的,让人不得不佩服刚刚还蹲身验尸的大夫的敬业。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令蛮垂目思索,旁人也不打扰,陈八娘张嘴欲讽,却被杨廷一眼冻住,悻悻闭嘴,心道果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么一桩铁板钉钉的案子都没定罪,长得好看便是有优势——浑然忘了过去,自己对苏令蛮的百般轻蔑。   半伤感半气氛间,却见苏令蛮突得一拍手掌,面上似有所得,一双眼水丸子似的晶晶亮,起身指着一人:   “鞋底子亮出来看看。”   第76章 不速之请   阿桥指了指自己鼻子, 脸上迅速地升起了惊诧的表情:“二娘子指的是奴才?”   “当然。”   苏令蛮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提醒他:“鞋底子。”   众人视线都不由落在了这个毫不起眼的灰衣小厮身上, 吴镇咳了一声:“阿桥——”   这才见阿桥颤巍巍地将左右双足都抬起来,亮了下鞋底子。   细细密密的千层底,鞋底因劳动磨损了许多, 沾了些细碎的泥土, 还有一坨大约是踩稀碎的马粪沾着, 让人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第二眼。   “这有什么稀奇的?”陈八娘冷笑了声:“莫不是你苏阿蛮不想认罪, 便打算找自家小厮认了?谁不知道你苏家与吴家的关系。”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吴镇一眼。   “八娘子这般心急着给我定罪名, 可是心虚?”苏令蛮不疾不徐地走到阿桥面前:“你左脚上粘的红色黏土,唯有东城落月岗上方有,不如与我说说,你一个西城郊外的奴才,怎么会去东城, 阿桥?”   阿桥不卑不亢地道:“奴才的好友今日出发去长郡, 奴才一大早便送人去西城,这才沾了点。”   “倒是巧的很。”   苏令蛮意味不明地看着他,阿桥瞳孔一缩,立时意识到自己露了陷。   “落月岗确实有一条道直通长郡, 但那条道悉数用混土浇灌,并没有红方土,而有红方土之处,却是在落月岗的最东边槐里坡, 你送了人再去槐里坡,却是绕了远路。”   “槐里坡?”陈八娘插话道:“槐里坡风景优美,去也不甚稀奇。”   “是,是。”阿桥偷偷地揩了一把汗,一叠声地道。   吴镇面色却凝重起来,他暗暗离开阿桥几步,方道:“槐里坡确实风景独好,可有一处,大约大家都不清楚。”   忆起童年旧事,他面色不禁柔软了下来,觑一眼苏令蛮,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不由苦笑了声:“吴某与阿蛮妹妹幼时同玩,曾不小心摔下过槐里坡,在坡下一处,栽有马儿最爱的牟羞草。”   阿桥一愣,他没想到主子竟然知晓这一处,脸色大变,腿开始簌簌发起抖来。   这下谁都看出他的不对了,莫旌猛地上前,一把擒了他肩压着阿桥往下跪:“郎君,如何处置?”   “奴,奴才……冤枉!”阿桥兀自嘴硬:“奴才送完友人,看天色尚早,就去槐里坡上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干!”   苏令蛮于阿桥不算陌生,每年春秋之分,她都会来这别庄住上几日,跑跑马散散心,阿桥从来话少老实,哪曾见过他如此强辩之能?   “牟羞草不算稀奇,但……牟羞草的伴生草如邗叶,寻常市面上却是见不着的。往往百株牟羞草旁才能产一株如邗叶,此叶挤压成汁,滴入马眼,会使其致幻发狂。”   如邗叶这点药理知识,还是苏令蛮八岁时与吴镇两人不小心在书房翻到的,极为生僻。   王沐之奇道:“照苏二娘子所说,这小厮是去槐里坡摘如邗叶了?如何断定?”   “这便要从马儿身上的这一身马尿味说起了。”苏令蛮挑眉,“我比试时,可不曾闻到过有这般重的味道。阿桥,不若你亲自分说分说?”   话说到这份上,阿桥已经是面如死灰,不再侥幸。他耷拉着脑袋,闷声道:   “如邗叶气味清苦,奴才怕大夫近了闻出来,就趁人不备滴了些许马尿在马儿身上,这马尿是沉了许久的,所以味道重了些。”   陈八娘不信,冷笑了几声:“谁晓得是不是推了个无关紧要的出来顶岗?”   苏令蛮朝她笑了笑,“是么?”   趁其不备,素手环拳便攻了过去,陈八娘吓了一跳,再反击已是不及,不过几个回合,两臂便被苏令蛮缚到身后,她挣脱不得,抬头厉声道:   “苏二娘子,你当真目无法纪,大庭广众之下竟妄图灭口?”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苏令蛮不耐再与这个榆木脑袋分辨,手掌往她肩上一拍,一手捆了她左右手一看,面上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来,王沐之忙问:“二娘子可是看出些什么来?”   “陈八娘,你自己看看,自己指缝里,都是什么?”   束缚之力一放,陈八娘连忙将手一收,一个纵跳已经远离了苏令蛮,她莫名地抬手,发觉指缝间不知何时沾染了绿色的清汁,靠近鼻尖隐隐能闻到一阵清苦的味儿来。   “这是什么?”   大夫已经在杨廷的示意下靠近了陈八娘,不过一会便迅速得出结论:“如邗叶汁液。”   “怎么可能?”陈八娘一脸不可置信。   “为何不可能?”苏令蛮笑眯眯道,红色骑装下,那身皮肤白得几乎发光,神采奕奕:“刚才你与封大娘在击鞠之时,联合暗下痛手,试图将我打下马来。这点,在场所有人皆可作证。”   虽说围观人群都在红线的另一头没过来,但此话却是不虚的,红蓝双方只要眼睛不瞎的,刚才激烈的冲突还是能看在眼里的。   王沐之点头:“不错。”   “时机很巧,我这马儿发狂,也正是与你们两人起冲突之时。   苏令蛮将刚刚发生之事按照前后顺序重述了一遍,陈八娘惊愕地发觉她竟是连两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清楚地记得,摇头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你与封大娘素来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裙子,恐怕这世上姐妹都不如你们脾胃相投。可谁让你二人想胜我心切,甚至不惜在指甲里染上如邗汁液,趁隙滴入我座下马眼里,奈何——”   苏令蛮顿了顿,“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害人不成反害己,陈八娘,你还有何话好说?!”   这时,人群外匆匆挤进来一个鬓发颤乱的中年女子,先是不可置信,继而蹲下一把抱住封大娘的尸身痛嚎了一声:“阿囝!”   人已经厥了过去。   世间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随后赶上的封家人乱七八糟闹成一团,苏令蛮不忍地垂了眼睫:   她素来不擅长应付这等场面,光看,便已觉得心揪成了一片。   周遭仿佛有深沉的暮霭不断地向她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赵四娘、封大娘、甚至是陈八娘——若说从前还是那些个没甚地位的仆役丫鬟,此番却是定州城里数得上的人家。这些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了幕后之人的手下旗子,演了出命运错落的好戏,难怪巧心当时拼死谏她不能来。   若杨廷不在,她确实不能来。   否则,连给自己翻案的机会都不会有,余生恐怕……   不,不会有余生。   她缩了缩肩膀,看着被杨廷手下圈住看着的陈八娘,只觉不寒而栗。   杨廷侧目而视,发觉这向来活力十足的小娘子突然成了锯嘴的鹌鹑,心道果真有颗玲珑心,想来情势到底如何终究还是看明白了。不枉他特意着人请她来,点拨了一场。   王沐之叹了一声,显然是被大大扫了兴致:“罢了,清微,今回扫了兴,击鞠便算了罢。”   说着便甩袖上马,得得的马蹄声一扬,调转马头便朝杨廷拱了拱手:“清微,告辞。”   杨廷颔首回应:“告辞。”   王沐之目光越过他落到身后:“阿窈,走了。”   王文窈点头,即便出了人命,面上依然一派镇定娴雅,看向杨廷的目光情意缱绻:“清微哥哥,二哥差事已了,不日便要赶回京城,你我京城再见。”   白色骑装束出纤纤细腰,比起苏令蛮这还未大长成的,更有些楚楚的少女轮廓来。   杨廷淡然而不失礼数地扯了扯嘴角:“三娘子一路顺风。”   王文窈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拍马欲走,行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视线飞快地划过苏令蛮,重重地落在杨廷脸上,扬声道:“清微哥哥,阿窈等你回来完婚。”还不待杨廷回答,人已经扯了缰绳跑远了。   苏令蛮嘴角翘了翘,到此时,连她自己也说不分明,到底是笑什么。   也许是命运,也许是……   终于可以找到借口说服自己,将暗中做了许久的美梦收回。   偏腰间残留着的温度,经久不散。   杨廷恍若未觉,将目光落在不远处匆匆赶来的人裙上,显见罗太守一脸急色匆匆,管辖境内出了人命,还是要紧的人命,不论如何,他都责无旁贷。   接下来便是一片兵荒马乱。   陈八娘木着脸被太守府派人带走,阿桥直接关押,封家不依不饶,封陈原来莫逆的关系登时反了目,两家闹得沸反盈天。   待一切事情停息,寒食节早已过去了两天。   王沐之有要职在身,只在东望酒楼耽搁了半日,凭着一管狂草,得无数赞誉,可惜钟因缺一点阅历,挑战失败,没能上三楼喝美酒见美人,便直接带着亲妹妹回转京畿。   这日,苏令蛮正在麇谷居士那修习针灸之术,却接了一张纸条,其上一行字银钩铁画,笔走龙蛇,锋锐气十足:   “来东望酒楼。”   苏令蛮一眼便认出这字出自杨廷,不禁头疼地捏了捏额角,若放在过去,接了这么一张纸条,她必定欣喜若狂,精心装扮了再去——   可此一时彼一时也,他早就成了她想极力挣脱的魔障,如何还敢轻易靠近?   握着这么一张小条子,苏令蛮怔怔出了神。   “阿蛮,去吧。”   麇谷的一张老菊花脸难得舒展开,一双眼洞穿世事般看着她,带着安抚和劝说的意味:“清微这人,虽说脾气差性格冷,可从来不会无的放矢。阿蛮且去看一看再回来,以免错过了要紧事。”   在居士洞若观火的眼神中,苏令蛮难得羞愧地脸红了。   她心慕一个有主之人,便自己也觉得不道义,可世事从来不由人,即便她现在想收,可还需一段长长的时间。   “好,阿蛮去。”   苏令蛮将纸条收回袖口,令小八着人派车,领着绿萝一人出了府,匆匆来到了东望酒楼。   孰料今日小刘掌柜的转了性了,竟然挂了牌“休业”,偌大的一个酒楼,安静地仿若空谷。   跑堂的竟是由刘轩亲自担任,以至于苏令蛮下车对上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时,心里不由七上八下起来:“小刘掌柜,你今日这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便跟吝啬鬼突然挥金如土一样可怕。   刘轩无奈地收起笑,没好气道:“二娘子,今儿我高兴,务必要带您宾至如归不行啊?”   “行行行。”苏令蛮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面上还是露出一抹甜蜜蜜的笑,腻得刘轩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声唤道:“得,姑奶奶,您别这么笑,磕碜。”   “有什么要说要问的,说、问!”   苏令蛮收起笑,手指指了指上头:“杨郎君寻我何事,你可晓得?”   刘轩一叠声地摇头,杨廷这人若是不想让人看出来,你对着的,便永远是那张冷脸,就跟冻在了神山顶上似的。若哪一回能见着他情绪了,必是他不介意让你瞧见。此番——杨廷却是一点口风都没露的。   “二娘子,就这,刘某还真不清楚。”刘轩引着苏令蛮走,一边道:“寒食节后,清微便鬼出神没的,今日难得要我封楼,恐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说?”   “莫非是想将你带回去?”   刘轩眉目间的兴奋越演越烈,苏令蛮挑眉道:“杨郎君要回去了?”   听到这消息,她反而高兴了一会。   若他回去了,几年几年的下来,她总是会忘的。   “是,今日便回。”   二楼楼梯口,银袍郎君负手而立,满面的肃杀里,眼中一丝微微的怜悯极淡。   “阿轩,我与苏二娘子说几句话,方便的话……”   “方便,方便!哪儿都方便!”刘轩一叠声地答,边走边挤了挤眼睛,一脸揶揄。   孰料苏令蛮垂目站着,笔挺的身子站得不要太直,他这一番作态全是俏眼做给了瞎子看,不由悻悻地下楼而去。   “坐。”   杨廷退开身,任苏令蛮从楼梯口上来,领着她来到了二楼的雅间,雅间内桌上已摆满了各种吃食,卖相极好。   苏令蛮不免心中嘀咕莫非是请她来吃“散伙饭”,可一想这“伙”都没成,还真谈不上“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忙大马金刀往吃食面前一坐,才开门见山道:“杨郎君清晨来请,可是有要紧事?”   雅间内一片寂静,半晌,才听杨廷清冷的声音流淌:   “你可愿随我回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酝酿了好久,终于开口了。   阿蛮:一脸懵逼.jpg   忍不住想卡在这的作者君:求放过~~ 第77章 生化武器   雅间内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都好似消失了。   ——随他去长安?   对苏令蛮而言,这好比是给饿了许久的小乞儿摆上了一盘美味的糕点,直让人蠢蠢欲动。   可她心里分明知道,这是一块有毒的糕点。   不但不能来尝, 连闻都不能闻。   苏令蛮艰难地笑了笑,咬牙道:“郎君何出此言?”   笑意里掺和着苦涩, 甚至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眼前这人永远不会知道, 她光光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心便耗费了多少力气, 人的感情起时也许只需一瞬, 可要退时, 却远非一朝一夕。   如今不过一句轻飘飘的邀请,却将她好不容易铸就好的高墙打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   一双漂亮的眼眸黑漆漆看不出情绪,却仿佛又有风波暗涌。   杨廷默默看着她,眼里的怜悯淡了些, 又化作了常年不化的冰川,掸了掸袖子,浑不在意似的:“不愿便算了。”   “郎君这般反反复复,贸贸然地提出要求,不觉得失礼么?”   杨廷看着眼前小娘子小拳头紧握, 青筋在白瓷似的一层薄薄肌肤下越发明显, 跟只炸了毛的猫儿似的,不觉好笑。   耳边出于怨责和气愤的声音却因太过软糯反显得跟撒娇似的:   “虽说我苏令蛮不过是边关一个从七品小官之女,无足轻重,可也不是你随意逗弄的猫狗。”   召之即来, 挥之即去。   清晨一道纸条,她便需匆匆而来,来听这临时起意又不知所谓的要求。   随他去?如何去?以什么身份去?做妾么?   苏令蛮的气愤映入眼里,在秋水明眸里荡出一道明艳的波涛,泛起靡丽的水汽,杨廷眯了眯眼,半晌才道:   “可是,你只有这一条活路了。”   声音淡淡,可里边的一丝怜悯和叹息却尤为真实。   在他身边做猫做狗,好歹还能活着。   苏令蛮征了怔,刚刚高涨的怒气像被戳破了一道口子,如潮水一般退了去。她张了张口,喉咙发涩:“……为,为何?”   “封大娘子是自作自受,可陈八娘却不是帮凶。”   杨廷一哂,负手看向窗外,临街车马辘辘,这边境之民活得向来自在随心,虽粗糙却也真实,身后小娘子也是一般模样,只可惜……   他难得思绪乱飞,轻声问:“程员外之子程遇,你可还记得?”   那个精瘦精瘦的小矮子?   苏令蛮自然是记得的,此子在定州圈里也是被边缘化的,但她却从未生出“同类”之间的认同感,概因程遇这人向来畏畏缩缩,窝囊得很,被人欺负到头上也只学会了忍气吞声。   “你恐怕不晓得其中内情,那封大娘与程遇……”   杨廷转过身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苏令蛮几乎以为是自己错看了,大吃一惊:   “你是说他俩……”好上了?   可能么?   封大娘好歹是清秀佳人一个,那程遇其貌不扬,窝囊的受气包,两人如何就凑到了一块?   瞪得圆溜溜的眼珠子倒是透出了十足的稚气。   杨廷摩挲着指腹,咳了一声:“他们两人私下里郎情妾意,花前月下有好一阵了。”他斟酌着字句,将“大被同眠”掩进了喉咙口。   “所以——”   “杨某派人跟了程遇一阵,他先时还算谨慎,可后来听说陈八娘认罪,便偷摸着与幕后人接头去了,我派去的人只听到一番争执,讲述了他如何哄着封大娘下了如玕叶,可惜……幕后之人着实谨慎,抓住的也是死士,什么也没问出来。”   可杨廷面上却不是什么都没查出来的模样。   苏令蛮自然看出他话语里的不尽不实,心里却实在明白一个现实——   若论交情,两人自然是没有的。   杨廷也并无义务向自己事无巨细说明,可即便心底透亮,苦涩还是控制不住地泛上来。   即便理智一再警醒,可不受控的感情还是会偷偷冒出头。   苏令蛮压下喉头不适,心里已经将事情拼凑了个大概。   程遇哄了封大娘对付自己,为保险起见甚至让封大娘趁陈八娘不注意,也将其指甲涂抹了如玕叶汁,没料最后却是送了情人的一条性命:   陈八娘纯粹是糟了池鱼之殃,当然,她与自己从来不对付就是了。   “陈八娘不日便会放出。”   杨廷补充了一句。   “所以,程遇还在郎君手上?”   杨廷摇头:“定州的内务事杨某已经插手得够多了。”言下之意自然是移交给太守府了。   苏令蛮并不意外,程遇作为一个员外郎之子,参与这等事,不是为权便是为钱——而程家并不缺钱。   她想到明年的举孝廉名额,心里登时有了数:这人必定是以这晋级名额相诱,程遇这人在任一才能上均无建树,而今世家把控大局之时,寒门举子要上位难度非同一般。   除非晋升名士,可当世名家若非天赋异禀,也是世家渊学里生生用资源堆出来的——   如王沐之,出身第一世家琅琊王家,一手草书当世一绝,王家历三朝不倒,其家学底蕴非同一般,方能养出这么一个当世名家。   王沐之此人虽放浪形骸,素爱眠花宿柳,可也被天下公认为“真名士,自风流。”   程遇自然成不了名士之流,父亲又只是个边境连品阶都排不上的员外郎,想晋升便只能靠州府里每三年举办一次的察举制了。   既然能将手插得这般长远,左右察举名额,能耐就非同一般了——   起码不是她这个边关小吏之女能阻挡的。   恐怕自己当初能逃过一劫,也是因为当初对方将她当成猫狗玩弄,不放在眼里罢。   难怪……   “所以,郎君之意是,那幕后之人手段不凡,阿蛮若继续呆在定州,必然活不长久?”   “是。”   “那还得多谢郎君费心,给阿蛮想了个好去处,岫云杨郎的侍妾,自然是没有哪个不打眼的敢来杀。”   苏令蛮勉强弯了弯嘴角。   杨廷这才发觉这苏二娘也生就了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处仿佛有浩渺烟波,可他素来不喜这等媚人作态,下意识地撇开视线硬声问:   “你意如何?”   苏令蛮抬起下巴,倨傲地道:“我拒绝。”   “即便小命不保?”   “即便小命不保。”   杨廷呆了呆,“为何?”   莫非他形容可憎?   杨廷忍不住摩挲了下下巴,想到长安城里那些个前赴后继的小娘子,又觉得不至如此。   “阿蛮性子粗野散漫,实在进不了郎君家的鸟笼子。”苏令蛮直视杨廷,带着点莫名的仿佛又让人鼻酸的傲慢,沉声道:   “郎君既对阿蛮无意,这桩闲事,还是莫管了吧。”   苏令蛮看得出,杨廷不过是一时兴起,并非对她有旁的心思。   就与行人在路上碰见了一只快要被车轮子轧死的小猫,一时出于怜悯俯身救一救没甚两样。   她感激他的好意,却拒绝这带着怜悯性质俯身随手的一拾——   苏令蛮不愿将来在这无望的后院里枯萎,若然如此,还不如痛快地活到活不下去。   杨廷怔忪地看着她,他早前便知苏二娘倔强,为妾也必非她所愿,却没料到即便性命受挟她仍固执己见,只可惜……   他的耐性与好意也就到此为止了。   只不免还为这难得有些趣味的小娘子叹了一声:“罢了,随你。”   苏令蛮深深福下身去:“阿蛮告辞。”   杨廷背过身去,摆摆手,再无话。   苏令蛮顿了顿足,“祝郎君此去一路顺风,鹏程万里。”杨廷淡淡地“恩”了一声。   行至楼下,刘轩环胸懒洋洋地站着,见她一拍大腿“哎”了一声:   “这么快?”   苏令蛮不错眼地看着他:“小刘掌柜的,热闹瞧够了没?”   黑漆漆的眼珠子看得刘轩发渗,他“嘿嘿”一笑:“够了,够了。”喉咙口却还是紧跟着咕哝了一声:“看来是没谈拢。”   苏令蛮不稀得理这个浑身上下都是戏的男子,抬脚便上了马车。绿萝脚停了停,轻声道:“小刘掌柜的,做人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还不待刘轩反应,一个旋身上了车,马夫“驾”了一声,马车便“得得得”地跑远了,只留给刘轩一阵飞扬的尘土,他“呸呸呸”了两声,朝顶上半开的窗喊了声:   “清微,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窗哐当一声,关了。   刘轩跟只猴子似的,快速攒上了楼,哼哧哼哧道:“清微,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杨廷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喝了杯茶:   “关你何事?”   “嘿,我这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得,往后就算你后悔死,也别怨我。”   刘轩悻悻道,他就没见过杨廷对旁的小娘子这般看待的,便那准未婚妻王三娘,不是连场面上的两三句话都嫌多?   杨廷嗤了一声,不信道:“阿轩,你这媒婆可是做出兴致来了?”   他自己也承认,对苏二娘有些不同,可这不同全是因着老麇谷,与她本身无甚太大关系。   刘轩自然不信,杨廷掷了酒盅,不耐与这胡搅蛮缠的儿时玩伴继续在这事上死磕:   “阿轩,苏二娘子很好。”   “可我与她不可能。”   刘轩突然沉默了,杨廷拍了拍他肩膀:“阿轩,我今日可要走了,不如让我提两坛子浑刀酒带走?”   “我呸!你想得美!”伤感登时散去,杨廷跳着脚道:“杨清微,做人可要厚道些!”   杨廷笑而不语,紧蹙的眉微微舒展开来,刘轩几乎看呆了,喃喃道:   “清微,你该多笑笑的。”   话音刚落,杨廷便收起了嘴角。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苏府的马车飞快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   来了西市,苏令蛮先是让马车去济民药铺那拐了拐,邱大夫这些日子虽成了她的仆役,她也未太拘着他,是以邱大夫还是日日来济民药铺坐诊的。   两厢交谈过,邱宇那头倒是再没人来寻了,好似那头已经彻底放弃了这条线似的安静。   苏令蛮倒也不失意,直接上了马车回程,只恹恹地支着下颔望向窗外,目中一片迷茫。   绿萝觑了她一眼,小心问出了心中疑惑:   “二娘子,你何不应下?”   苏令蛮恍似没听见,就在绿萝以为这问题要没着落之际,反问:“绿萝,你觉得我该应下?”   绿萝点点头:“教导奴婢的师傅曾经说过,除开背叛主公外,其余事都以保全性命为主。”是以她不能理解苏令蛮的拒绝。   从前往后的教育都告诉她,好死不如赖活着。   苏令蛮摇摇头,又点点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她无意去说服绿萝,可也无意去改变自己。   “绿萝,或许跟着杨郎君回京,是最省时省力的方式,可那时阿蛮万万不会开心。”她眨眨眼,嘴角露出抹调皮的笑来:“何况我定州苏府,在京畿可还有一座靠山。”   “二娘子是说……鄂国公府?”   绿萝蹙了蹙眉,她在京畿听闻过无数鄂国公府的传闻,自然对这国公府印象不是太好。但不可讳言的是,这座靠着裙带关系站稳了脚跟的国公府还是有些本事的。   苏令蛮点点头:“巧得很,还有半个月,便到鄂国公府每年下来挑人的时候了。”   两者选一,她当然更希望选择那个能让她更有尊严地活下去的方式。   去做鄂国公府待价而沽的货物,还有一搏的可能;若当真随杨廷回了京,那便只能成为旁人后院里一只不起眼的金丝雀了。   绿萝垂下眼:“二娘子所言极是。”   虽然她私心里仍然倾向主公,却也不得不说二娘子这想法,才是更有尊严的活法。只要有价值,那么国公府自然不会放弃这么个好苗子。   何况,种种迹象表明:幕后之人也在京畿。   有国公府做靠山的二娘子,兴许还能有找出真凶的一日。   苏令蛮微微笑了:“绿萝,你愿意跟我去么?”   此行前路或许危机四伏,若绿萝不愿去,她便放她自由。   绿萝怨怪地看着她:“二娘子,莫非你不想带奴婢去?”   “想,想极了。”苏令蛮揉揉鼻子,老实承认道,一张俏脸蛋上满是期待。   绿萝“噗嗤”笑了声:“奴婢没什么亲人,二娘子去哪,奴婢便去哪。”   苏令蛮眯起眼,快活地笑了起来。   马车赶在午食之前回了府,她陪着麇谷用了午食,一下午便干脆呆在居士那跟着继续学习针灸药理,不肯浪费一丁点时间,跟只海绵般不断汲取着医理的一点知识。   其实这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都是如此。   一本神农本草经和千金方几乎是倒背如流,各种药材也被翻了个遍,力图从年份、真假上能一眼识别出来,进步神速,快得惊人。   原本麇谷居士只是本着看苏令蛮顺眼的心思教,想着让她学会针灸也就完了,没料到这小娘子悟性惊人,不过是半月便将这套针灸之术学了个七七八八,口称是“被扎多了就通了”,一手针灸使得跟穿花蝴蝶似的,半点不差。   麇谷是见猎心喜,干脆沉下心来用心教,鬼谷子医道一门堪称当世一绝,苏令蛮心知机会难得,几乎是有空便学习辨药抓药,但因怕扰了居士,一些不难的问题便会逮了邱大夫问,倒也学了不少。   可惜药理一门无速成之功,便苏令蛮学得勤恳,也不过学了麇谷居士的一点皮毛,但普通的毒药已然难不倒她了。   半日时间匆匆而过,就在苏令蛮要辞别回房之时,她突然想起一事,转身问:“居士,你这可有让人暂时不举的药?”   麇谷居士讲得口渴,正执了茶盅要喝,听闻一口热茶便喷了出来:   “什么?”   他没听错?   一个未及笄的小娘子问他要不举药?   麇谷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跟不上了。   苏令蛮干脆重新坐下身来,将之前在春日宴上那遭险些遭到欺辱之事讲与居士听,居士面上乍青还白,气得是七窍冒烟,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这狗犊子还想举?阿蛮,你也太心慈手软了,就该让他一辈子不举!”   他蹭蹭蹭往里间跑,拽出藏得牢实的藤箱,随便翻了翻,拿出一包用黑纸包着的药,气吞河海地递过来:“拿着!”   “让那狗犊子一辈子不举!”   苏令蛮呆了呆:居士,你这随身带着不举药,好像也不是太正经?   作者有话要说:   居士:得意地叉会腰.jpg   阿廷:(摸摸鼻子)生化武器……好可怕。 第78章 纳妾纳色   吴镇最近觉得有点奇怪。   说不出哪里不对, 但就是浑身上下不自在。看到花瓶不自在, 看到书桌不自在, 连看到……往日觉得最可爱不过的丫鬟, 也都稀罕不起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某一天清晨醒来, 他才恍然大悟地发觉——原来自长大以后,日日清晨都会伴随着他一块苏醒的东西没有起来, 吴镇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不行了。   或者换个直白点的说法,他不举了。   事关郎君的一世威名,和男子的个人尊严,他没有与任何人说, 通房几次三番引诱,他偷偷去药店买了壮“金枪不倒药”配合, 试图唤醒这不中用的东西, 可惜即便是再烈的药,喝下去该软趴趴的还是软趴趴, 半点起色都没见。   不过短短几日下去,吴镇肉眼可见的憔悴起来——   “……唉, 郎君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居然得了这么个病,老吴家大房可要断根喽。”   贴身小厮大约猜出一点,忍不住暗中嘀咕,可惜隔墙有耳,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秘密,没几天, 吴府上下甚至连到整个定州都听到传闻——英俊潇洒的吴家大郎他,不举了。   以至于原本该出外走商货的吴仁富当即便放弃了原定计划,半路匆匆返航:“儿啊。”   父子俩泪眼相对,一波又一波的大夫上门,前赴后继地治吴府大郎的宝贝儿命根子,可惜在世活扁鹊配的药岂是好解的,连病因都查不出就纷纷自退了。   ——这下大家原还半信半疑的传闻,立刻便坐实了。   吴府的脸,丢大了。   吴镇更是干脆闭门不出,平日里最爱参加的诗会等一律推拒,便偶尔出门透透气,也是走到哪,异样的眼色跟到那。   当然——对他来说最煎熬的不是这个。   吴镇看着千娇百媚的通房丫鬟,哭丧着脸,一双桃花眼委顿地垂下来,竟显出了疲软的老态,挥挥手道:“兰儿,你退下吧。”   这个叫兰若的通房心里啐了声“银样镴枪头”,面上还是笑盈盈柔情蜜意地安抚:   “郎君,莫担忧,不过是一时罢了,等好……”   “滚!”   话音未落,便被暴躁的吴镇给拳打脚踢地推出了房门——   这动静,吴府人几乎是习以为常了。   从前那个风度翩翩怜香惜玉的文雅吴郎君随着雄风不在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言不合便打人的暴君。   苏令蛮听到绿萝转告的关于吴镇之事,忍不住“咯咯”笑地花枝乱颤。   麇谷居士装模作样地“唉”了声,“阿蛮,小娘子可不能笑得这般毫无风致。”   自己却拍着腿可乐起来,老树皮似的脸皱成一团,形容间竟透出一股猥琐之气。   此时几人都呆在麇谷居士的小镜居,距离上回苏令蛮问居士要“不举药”相距不过十来天,吴府却已经天翻地覆。   苏令蛮本来是打算下个几年吓唬吓唬镇表哥的,可看着年纪一把的大舅舅风里来雨里去地寻大夫几乎愁白了头发,又觉得不落忍,便觉得大舅舅偏心,可换做自己,也无法一碗水端平。   居士看出这小丫头心思,不禁吹胡子瞪眼道:“阿蛮,莫告诉我你心软了?!”   “可老人无辜。”苏令蛮摸了摸鼻子。   “妇人之仁!”   麇谷居士抚了抚她脑袋,声音软了下来,解说道:“你大舅舅并非无辜,他教子无方,一味溺爱,以致教出了你镇表哥这么个斯文败类。得此教训,往后他必在女色上有所收敛,也算为你外祖家积德了。”   至于不举了一年——   以后还能不能举,便不怪他了。   麇谷居士洋洋得意地想着。   “居士说的是,是阿蛮想岔了。”   苏令蛮被成功说服了。   若非是她成功逃脱,她现在恐怕日子还要难过。虽说边疆人对小娘子贞洁并不十分看中,可大庭广众之下被成功捉了奸,唾沫星子也绝对会淹了你。君不见大姐姐最近日子都消停许多,连居士这都不来了么?   看了看左近沙漏,时间差不多,便又起身将晾晒在院中的各种草药按照性类辨别。   这么多日下来,望闻问切虽是不会,但对寻常药草却是熟极了的,便是一些生僻的药草,尤其是平时无毒凑在一块却能产生毒性的各种药材吃食,居士更是事无巨细地领着分辨了一回。   苏令蛮心中感激万分。   在她短短十多年存世的时间内,除开那些吝啬的几乎不存在的父爱,独独在居士这,她才感觉到了真真被关爱被宠溺的感觉——   若此时,居士让她待他去死,她大概也是愿意的——苏令蛮想。   艺多不压身。   麇谷居士趁机又传授了一套吐纳之法。   “阿蛮啊,莫看这吐纳之法不起眼,但于你有益得很。你从前习的尽是外家功夫,内息不修,在真正的行家眼里便是个短板,对付寻常几个大汉没问题,但遇到真正的高手便歇了菜。我鬼谷子一门入门第一桩事,便是修习这吐纳之法,老夫如今传授与你的,是第一层。”   说着,麇谷居士拍拍苏令蛮肩鼓励道:“加油!”   苏令蛮默默抬头看了眼他,手眼不停地拈了片白色块根,快速地道:“茯苓。”   “嘿,你这臭丫头。”麇谷拿戒尺打了她脑袋一记:“不信居士是不是?”   苏令蛮嘟囔道:“居士你还打不过我。”   麇谷居士一张老脸登时涨得通红,半晌才道:“老、老夫当年入门晚,没甚心思,所以就荒废了呗。”   见苏令蛮不大信,才举了个现成的例子:“杨小子初入门修习的,也是这吐纳之法,如今飞檐走壁偷鸡摸狗不在话下。”   而回到长安的杨廷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旁边圣人抬头看了眼,憋笑道:“阿廷,看来惦记你的还真不少,这会儿你都打了多少喷嚏了?”   杨廷默默不语。   只当做是长途劳累,偶感风凉的杨大郎君并不知自己的师兄又在编排他“偷鸡摸狗”了。   苏令蛮笑嘻嘻地道:“居士,看来这吐纳之法也是因人而异的。放心,阿蛮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这话也并非说大话。   从小苏令蛮便两个长处:一个身材,一个打架。   比胖闺秀群里无人是对手,打架更是个中翘楚。凭着这几手,府里的丽姨娘再嚣张,也不过言语挑衅几句,并不敢十分对付她。而胡乱跟着师傅学的几手便能让她与刘轩对战几十招不败,何况是这小小吐纳之法。   也确实,这吐纳第一层她很快就掌握了,待真正成为鬼谷子一门,习得顶尖养气功夫后,苏令蛮的武功几乎可以与曾经的墨如晦墨国师相抵,当然,这是后话了。   绿萝笑盈盈地看着二娘子小声哼曲的模样,忍不住道:   “二娘子每回来居士这,总要比平时快活许多。”   麇谷居士乐得笑眯了眼,看着苏二娘子又瘦了一圈的腰身,美滋滋地想:小阿蛮虽有些犟,但是让办的事非但不打折扣,反而还会加量,就这小模样,莫说定州城,便是整个大梁朝,也是数得上号的。   什么文才王女,谢氏清流,等他家小阿蛮长成了,便是十个加一块,也拍马不及。   也确实,金色细碎的阳光流淌下来,小镜居院内各色的药香里,一个小娘子快活得如林中小鸟,腰肢柔软,眼波粼粼,远远看去,便似出清波的灼灼芙蕖,娇艳馥郁自不必说,远远看着,便觉有芬芳自来,美不胜收。   谁也不曾想过,两个月前,这人还是个旁得几乎让人不卒看的丫头。   这世道曾经给予她的森森恶意,在此时,全化作了给养,让苏令蛮成长得更坚强,更懂得珍惜。   麇谷居士闭着眼,暖风轻送里,就着微微晃动的躺椅,轻轻哼起了一曲欢快的小调,声音异乎寻常的年轻——   苏令蛮往回看了眼,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便很平静了。   幕后人突然蛰伏了下来,安静地仿佛并不曾出现过。   在苏令蛮日复一日地坚持锻炼中,终于完全瘦了下来,比之苏令娴的轻盈体态,要更完美,浓纤和度,纤腰一握,再无一丝多余的赘肉,瘦一分嫌瘦,胖一分嫌腻,出落得姝色动人,比曾经更熠熠夺目。   以至于苏护从青楼新带回来的柳媚儿第一回 见着时,几乎是呆住了。   她在青楼里迎来送往,来来去去见过的花魁娘子不甚凡几,可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这个面上还能看得出一丝青稚的小娘子——   肤光胜雪,明媚如灼灼朝阳,让人不可仰望。   苏令蛮对这个阿爹昏了头领回来的玩意,却没有好脸色了:“阿爹,你这是何意?”   吴氏摇摇欲坠,咬着牙道:“老爷,你说什么?”   她没想到,与几个孩子吃午食之时,苏护会带着这么一个妓子冲进来,嚷嚷着要给妓子一个名分,抬轿子纳妾喝茶。   苏覃面色不豫,与苏令娴站了起来。   他们几人难得碰到一块是凑巧,正巧吴府的亲事要商量,便干脆一起吃顿午食,没想到便碰到了父亲的房内糟心事。   “媚儿虽青楼出身,性子却极是贞静,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我欲纳为妾。吴氏,你明日摆酒吧。”   苏护淡淡道。   “老爷!你读书人的体面呢?”   吴氏撑着圆桌站起,脸涨得通红。 第79章 破蛹成蝶   吴氏从小便是受贞静贤淑的家训长大的。   她的字典里, 从来就没有反抗夫君这一条。   奉贞静温柔为圭臬, 按着这条原则规规矩矩地走了大半辈子, 便心爱的女儿与夫君起了冲突, 吴氏也还心甘情愿地压着闺女偏帮夫君——从某种角度来说, 可谓轴到了极点,可也正因这轴, 有些底线是万万不能触的。   其中一条,便是与青楼妓子同住一屋。   即便前朝最荒淫之际,也极少有人会纳青楼妓子为姬妾,最多爱不过了置养在外, 充作外室,唯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之流会坏了规矩混不吝地将妓子纳回家——何况如今苏护还鬼迷心窍地欲摆酒将其纳为良妾。   当年吴家为了摆脱商贾的铜臭味, 不但耗费万贯家资将小女儿嫁给了苏护, 力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更从小便教育这小女儿读书人家的规矩, 不以妾为妻,不纳妓为妾等。   苏护喝花酒上青楼, 吴氏虽觉伤心,可到底受这贤惠教条的影响,认为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但这纳柳媚儿为妾,便是大大的天不经地不义,极度挑战她的底线和原则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何况这吴氏还不是泥人, 有血有肉有心肝的。   苏令蛮头一回见柔弱的阿娘发急,反倒不急着出头了,视线若有所思地在柳媚儿身上晃了一圈回来。   从来恭顺的人反抗,不是被吓住,便是觉得权威被挑战,苏护显然是后一种,原先还想耐着性子讲,此时却连废话都不欲多说,只拂袖道:“明日摆酒!不然……”   “不然如何?”吴氏扶着桌站直了,郑妈妈唬得连忙伸手去搀,却被她阻了,细声细气道:“莫非老爷想要休妻?”   “七出之一为妒!你既无子,又犯了妒出,我如何不能休?”   苏护觉得这向来省心的钱袋子如今也不省心了,当下本就少的耐心直接告罄。被柳媚儿婉转的眼神一勾,更是怒气上头,挺直了腰杆道:“你再不依不饶,我苏护也只得休妻!”   所谓的七出,如今也不过是少数激进派的儒家在提,整个大梁朝就没人肯认的。   “苏护!你没心肝!”吴氏憋了半天,终于冒了一句,抖着唇道:“没心肝……没心肝……”   她这半辈子与人争执得少,退让得多,即便一腔愤恨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可也堪堪不过说了几句便想不出词了,抚着胸口喘着气艰难地坐了下来。   到得此时,吴氏向来坚固的堡垒悄然裂开了一条缝,摇摇欲坠。   她怎么也想不通,当初侍奉公婆,她兢兢业业,如今丈夫要纳姨娘喝花酒,她也从不阻拦,将家中操持得仅仅有条,以自己的嫁妆贴补家用,养了这么一大家子,可丈夫不仅不领情,反而要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妓子休离自己。   “……为什么?”吴氏在心里问自己。   此时八仙桌上,也没人在意吃了一半的饭食了。   翠缕硬着头皮匆匆将饭碗全数端了打算撤下去,却被苏令蛮促狭地伸出一脚,人捧着碗碟对着苏护的方向便跌了下去。   “哐啷啷——”   各色酱汁菜叶泼了出来,精准地溅了苏护满脸满身,苏令蛮不禁道了声:“可惜。”   可惜这上好的东坡肉。   同时足间一勾手一提,翠缕便毫发无伤地被拉了起来。   看着满头菜叶酱汁的苏护,苏覃不禁拍掌大笑了起来,少年郎君公鸭般的笑声一时充斥在这静默紧绷的正房里——他在苏护面前素来混不吝惯了,苏护便怒火滔天也不舍得对这苏府的独苗苗生气。   苏令娴扯了扯嘴角,试图将自己这个不名誉的大女儿往里藏得更深一些。   苏护在新欢面前丢了颜面,气得那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脚便向畏缩的翠缕踢去,脚下完全没留力,愤怒之下,这手不能担的读书人竟然也使出了呼呼的风声——   却被苏令蛮一脚直接格挡了回去。   “砰”一声,苏护“哎哟”地抱着腿叫了起来,指着苏令蛮怒道:“逆女!”   他没见着苏令蛮刚刚的“神来一脚”,否则恐怕还要生气。   “你敢逆父!”   苏令蛮懒洋洋地靠着柱子,朝他俏皮地拱了拱手:“阿爹过奖了。”   “吴氏,看看你养的好女儿!”   自这二女儿长眠三日后再醒来,便一直如此顽劣,苏护滔天的怒火又往上直蹿了一倍,再不肯忍,指着门口大声喝道:“妒妇,带着你的好女儿滚出我们苏家!”   吴氏耳边轰然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啦”一声,塌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护:“老爷,你要为一个妓子逐我与阿蛮出府?”   苏护的话刚出了口,便后悔了。   他虽读书偏好风花雪月,常厌弃吴氏铜臭,可也晓得银子不烧手多多益善的道理。   可转念一想,这吴氏素来是个立不起来的软绵性子,他只需虎一虎脸,吓一吓她,她便会乖乖地滚回来,硬声道:“这又与媚儿何干?逆女殴父,你无子又犯妒,如何不能休?”   在几人争执之时,苏令蛮一直在暗暗观察这柳媚儿,发觉她全程恭谦地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反倒要比丽姨娘甫一得志便猖狂的轻狂样守得住,心里立时便明白过来:   这是个狠角儿。   与苏覃眼神一对,便发觉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吴氏捂着胸口不说话,眼泪反倒不流了,苏护见此满意了:“吴氏,你也莫急赤白脸的,应了让媚儿进门,你还当你苏府的正房,阿蛮还是我苏家的嫡女,一切岂不美哉?”   便苏令娴这个向来真爱至上的,也觉得这父亲的无耻了。   不过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论来了谁,她姨娘也只可能是姨娘,不影响。   “吴氏,你便不为自己想,可也为阿蛮想,若你们当真被逐了苏府,往后阿蛮的婚事怎么办?”休离的弃妇,便是回娘家,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苏护觉得自己几乎算是循循善诱了,可不知怎的,这回吴氏榆木脑袋犯了傻,直愣愣道:   “老爷言重了,阿蛮有我的嫁妆,又有如今容貌,嫁一户殷实人家也好过与妓子同在一个屋檐下。”吴氏强硬道:“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老爷,您想吧。”   柳媚儿扑通一声跪了地,“砰砰砰”几声重重的响头,再抬起头时,泪便落了下来:“夫人,媚儿一介微寒腌臜物,原不该痴心妄想,只如今腹中有了老爷的骨肉,不想孩子背个外室子的丑名,才斗胆上了门,若夫人当真容不下媚儿,媚儿……媚儿便也不争了,该回哪儿便回哪儿去。”   论起相貌,这柳媚儿不过胜在年轻,连吴氏的一半柔美都没到,只得清秀,可一开口一落泪,声音便如黄莺出谷,身姿便楚楚可怜。   苏令蛮却立时明白了。   苏护这人妻妾是成了群,可儿子才得了一个,柳媚儿怀了胎,难怪火急火燎地要纳回来,不顾读书人家的清流名声。   从来是欢场客留有风流美名,但若起了纳回家的心思,这美名便作了臭名。   她冷眼看着苏护暴跳如雷,强硬扶了柳媚儿起来:“你跪她作甚?”   “吴氏,媚儿当真是个好女子,若非家中变故,又如何会流落青楼?尔等金玉在堂,珍馐在口,如何能懂得踏入贱籍之人的可怜和卑微?……”   苏护慷慨激昂,百般辩护,可惜这辩护不是给了相伴多年的妻女,而是给了一个相识未久的妓子。   正当这时,地面一阵沉闷的“扑通”声,柳媚儿人事不省地倒在了地上。   苏护急了,蹲下身一把想将柳媚儿捞起来,可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弱书生”,愣是没将美人儿抱住,只得半揽着柳媚儿朝外喊:“请大夫!快去请大夫来!”   小厮匆匆地跑出二院,出去请大夫来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下,苏护叫来人半搀半抱着昏迷了的“新妾”往西厢院而去。   冷清下来的正房里,苏覃和苏令娴不好多呆,急急作别将空间留给了母女两人,匆匆而去。   地上的残羹冷炙被翠缕领着促使丫鬟收拾干净了。   吴氏怏怏地半坐在椅子上,苏令蛮小心地看着她,唤道:“阿娘……”   “是阿娘没用。”吴氏的眼泪这时才落下来,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泪究竟是为心中坍塌的城墙而落,还是为过去的愚昧而哭:“阿娘真的不明白……阿蛮,世上是否真的有生来便是冤家?”   她待字闺中时,阿母与她说一定要待人心诚,一日复一日的,总会有人见到她的好,珍惜她。   可她等来等去,蹉跎过大半生,也只等来这么一个缺心肝的,未来一片昏暗,她看不到头。   苏令蛮没答。   阿娘曾经窝身的壳碎了。   她此时浑浑噩噩,却未必不会再找个壳缩回去。   苏令蛮曾经期待的太过——此时却只能如蜗牛的触角,小心翼翼地伸出去,再等待阿娘的这一番抉择。   若她当真想和离,不论千难万难,她总是要帮她的。   第80章 道阻且长   “小八, 你去打听下, 阿爹哪来的银钱给柳媚儿赎身?”   揽月居内,苏令蛮凝着一张脸,吩咐道。   阿娘受了打击, 此时恹恹地躺在床上, 可到底仁善, 也做不出将昏迷的孕妇丢出门的脏事,只打算等柳媚儿醒来再做打算。可她却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便是要选择, 那这选择权也该握在自己手中才是。   小八匆匆领命而去,绿萝这才小心问道:“二娘子何不劝劝?”   “劝什么?”   苏令蛮揉了揉额角, 显然正为此事头疼:“还有不到十日京中便会来人, 我不能离了苏府,倒是阿娘……若能顺利与阿爹和离,远离这些是非, 倒是十分合适。”   她得想想法子。   “夫人恐怕不愿弃了二娘子而去。”   绿萝提醒她。   “可我若继续在阿娘身边, 必会牵累阿娘性命, ”想到巧心和封大娘的去世, 苏令蛮忍不住心中揪紧, “绿萝, 你帮我去红袖招探一探这柳媚儿的底子。”   她可是曾听说过,青楼女子接客, 都需服食特殊的药剂不允许怀胎,否则这恩客无数,日日做新娘的, 若当真坏了胎岂不是耽误揽客?   加上……前几日她得了个好玩儿的消息,这下子,乐子可大了。   绿萝领命而去。   小八的效率很高,不一会便带了个大消息回来。   “二娘子,那柳媚儿也真真痴情,攒了几年的体己全数给了老爷,让他给自己赎了身。而且听说……这柳媚儿原名柳絮,本乃秀才之女,因家道中落死了亲爹才被亲叔叔卖入了妓院,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倒也是个可怜之人。”   小八哀叹了一声。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如她这般碰到个好主子也算好命,最怕的便是如柳媚儿这般,沦为妓子,世上有几个好女子肯去做那一双玉臂万人枕的妓子?   苏令蛮随手给了她一个栗子:“你呀,还太嫩了些。”   语气嗔怪,但面上的淡笑却让小八长了胆子,她嘿嘿一笑站直了表忠心:“奴婢虽脑子笨,但二娘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苏令蛮目光柔了柔,甩袖道:   “走吧,看场大戏去。”   小八莫名地歪歪脑袋,见二娘子利索地都快跑到门口,连忙也倒腾着双腿追了上去,边走边道:“二娘子不等绿萝姐姐了么?”   她早就习惯绿萝随时跟着二娘子的现状了,也服气她的本事。   苏令蛮挥挥手:“不等了。”   说着,人已经行到了长廊外。   麇谷居士传授的吐纳之法果然不凡,她练的时间不算长,却觉得步伐迈进之时,有轻快之感。思及杨廷那飞檐走壁的功夫,心里不禁起了一丝期待。   胡思乱想间,正房已经到了。   奇怪的是,郑妈妈与翠缕、丁香几个贴身伺候的全数守在门外,抄手游廊下,三人跟个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齐刷刷一片。   苏令蛮奇道:“我阿娘呢?”   郑妈妈一听是二娘子声音,立时抬起头,哭丧着脸道:“夫人不许人进去伺候,将奴婢们全都赶出了门。”   “竟有这等事?”   苏令蛮觉得不大寻常,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咚咚作响,不及多想,足间一点,身子已经轻灵地穿过三人,布帘子飘起打在白嫩的脸上,刮得人生疼,可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苏令蛮蓦然停住脚步,愕然地看着房梁上悬挂的两截白绫——   “……阿娘!?”   声音尖利得几乎变了调。   吴氏面朝着门口,面容青紫,嘴唇半开,舌头被套进脖子的绫缎勒得长长的,正睁圆了眼睛看着房门。   娟秀柔美半分未见,跟个厉鬼似的。   苏令蛮尖叫一声,人已经下意识扑了过去,一把抱紧了悬空的双足往上提。郑妈妈等人听到门内动静,顿觉大事不妙,也匆匆冲了进来,只见到二娘子颤巍巍地将夫人抱着往炕上躺——   郑妈妈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喃喃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夫人啊,你怎么就能想不开啊。”   翠缕、丁香也都被这一幕吓得动弹不得。   苏令蛮却顾不得旁人如何想,到得此时她反而镇静下来,想起这些日子与居士学的一套急救法子:   掐人中,听心脉。   心脉渐弱。   还有气儿。   苏令蛮长出一口气,蹲下身解开吴氏宽松的外衣,一手覆其胸前,一手狠命击打,拳拳到肉。   郑妈妈几人头一回见到这般技法,都以为是二娘子疯了:“二娘子,夫人虽去,但也见不得你如此折磨自己啊。”   郑妈妈泪眼婆娑地道,苏令蛮头也不抬,大声喊:“阿娘还有气儿。妈妈快去,将居士请来!”   郑妈妈一听吴氏没死,连忙“哎”了两声,连忙转身,不料情绪大起大落之时,左脚绊右脚,本就壮实的身子便“噗通”一声自己将自己绊倒在了地上。   小八见此,忙道:“还是奴婢去请,还是奴婢去请。”   话音刚落,人已经跟只雀鸟般飞速地离开了房间。   苏令蛮“特殊”的急救方式不一会见了效,一阵长长的“嗳气”声出了喉咙,吴氏缓过神来,一双眼睛渐渐有了神采,眨了眨茫然地看着她:“……阿蛮?”   她没死?   苏令蛮冷着脸,收回了手,硬声道:“阿娘这回若还想死,阿蛮便不拦着了。”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灰心。   正想着,麇谷居士被小八拉着匆匆进了来,连同另一个怒气冲冲的苏护,两厢聚到了一块。   苏护第一回 见这么个糟老头子,见他背着藤箱,“大夫?”   麇谷居士冷哼了一声,也不理这人模狗样的东西,径直绕到吴氏面前,见她面色已有好转,伸指探了探其脉搏,对阿蛮称道:“做得不错。”   苏令蛮冰霜似的脸这才微微解了冻,躬身道:“居士。”   吴氏这才知道面前这老翁竟是那小镜居的主人,忙半支着身体道:“不知居士到来,实在……实在惭愧。”   麇谷居士眼皮半撩,路上小八已经将前后事由分说清楚,他自然是晓得苏府这一摊子烂事,冷笑道:“夫人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不小,偏这慈母心肠弱了些,怎不晓得替自己的女儿想想?”   他为这半路认的小丫头忿忿不平。   又觉得阿蛮在这烂糟糟的土坷垃里竟然也能生得如此之好,老怀大慰。   “居士教训的是。”   吴氏垂着脑袋,讪讪地道。   苏护冷笑了一声,指着吴氏道:“惯会偷奸耍滑的东西!吴氏你吴家骨子里带来的恶风气,真真污染了我苏府的门楣!”他怒声道。   “苏府的门楣?……”   吴氏蓦然抬起头:“所以,这许多年来,老爷你一直嫌弃的,并非是妾身不懂情趣,而是妾身……的满身铜臭?”   可——   她也是当大家闺秀养的呀。   “莫非我说错了?”苏护补充道:“你吴家人喜欢事事把着银钱,一个两个的尽钻了钱眼。媚儿虽出身青楼,却与你大不相同,她肯将全付身家交与我,便只为了相依相守。”   吴氏又哭又笑:“老爷用着妾身的嫁妆买字画喝花酒之时,怎不说铜臭?”   “你靠着妾身的铜臭养着青楼的姐儿之时,怎不言铜臭?”   吴氏只觉头一回认识他似的,一双眼里仿佛有火光挣脱出来:“老爷,做人可不能太无耻!”   端碗吃饭,放碗骂娘。   古人说的,便是这一种人。   “那你自己又如何?早得了消息了吧?媚儿落胎你是不是很得意?”   苏护连连冷笑:“吴氏,莫要惺惺作态了,你早得了这个消息,再作这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给谁看?若非你再三刁难,媚儿怎会昏倒在地,以至滑了胎?你戕害我苏家子嗣,我跟你没完!”   吴氏指了指自己,愕然道:“你怪我?”   她怎么也没想到,同床共枕了这许多年的枕边人,在听到自己险些性命不保时,一句不曾安慰,第一反应竟然是护着那青楼妓子。   鬼门关走了一遭,反倒让她越发清醒了。   苏令蛮愕然地看着阿娘,总觉的眼前的阿娘——好像哪里不同了。   她说不出来,可却有种感觉。   居士见这没他什么事,如今是夫妻吵架,便干脆提了藤箱晃悠悠出门,被小八一路送回了小镜居。   “苏护,我们和离。”   吴氏真正的心如死灰,斩钉截铁道:“阿蛮我带走。”   苏护呆住了。   他本意——   好像不是这个。   “不,不能和离。”苏护突然道:“是休离。”   “等等,阿爹,你确定……柳媚儿肚子的里孩子是你的?”   苏令蛮神秘地一笑,这笑笑得苏护胆寒,他搓了搓手道:“当然。媚儿不会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   吴氏的性子成了形,要改很难。   容易钻牛角夹,就算是寻死,也是冲动型。   死了一回:终于要变成护女狂魔了。 第81章 晴天霹雳   “正好,女儿这有件喜事, 要与阿爹分享下。”   苏令蛮转头吩咐翠缕:“翠缕, 你速速去芙蕖院,将大娘子请来, 连着丽姨娘与小郎君一道。”   翠缕看房内气氛凝重, 巴不得逃离,接到命令一刻都未耽误便飞奔了出去, 郑妈妈不知道二娘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心下却没来由地安定了不少。   吴氏却执意不要人扶,掀被子下了榻。   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眼前陪伴了半生原本以为可以依靠一生的郎君突然间便形容恐怖起来,与那长着犄角的黑面鬼差没什么两样,她看了一眼便转移开来, 对着女儿道:   “阿蛮, 阿娘不会了。”   语气带了点小心翼翼, 有讨好的意思:“以后, 阿娘与你好好的,啊?”   吴氏也不是那蠢笨人, 过去活得太单纯, 一朝梦醒,虽痛彻心扉,心智却快速地成长起来,她知道此一回,必是让女儿深深失望了。   苏令蛮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不置可否。   吴氏眼睛黯了黯,知晓这一回怕是不那么好解决,也不急于一时,见苏护干巴巴地杵在房中央,指了指前方的八仙椅:“老爷,坐。”   姿态娴雅,面含微笑,如一株喝饱了水骤然绽放的兰花,芬芳不自知。   苏护心里咯噔了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悄然声息地消失了,他茫然地随着指示坐了下来——   可向来糊涂过日的他并不明白:   自己即将失去的,将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老爷,柳媚儿可还好?”吴氏反倒是以柳媚儿起了头。   苏护心下一松,以为吴氏是退了一步,压下心里隐隐的不安道:“落胎有几个好的?大夫说情绪起伏过大,不宜挪动,当在府中静养。”   他做好了吴氏发怒的准备,孰料这个平日里十足温婉的妇人此时也温婉得过了分:   “老爷要留她在府里修养,妾自是不会多嘴。”吴氏笑盈盈道:“不过,妾希望老爷给妾一纸和离文书,此后我吴阑儿与苏府殊无瓜葛。”   “和离书?”   苏护怒不可遏,一个商贾妇人居然也敢自请和离,从来只有他不要人,可没人敢不要他,一拍桌站起身道:“和离书没有,休书一份可要?”   吴氏乖觉摇头。   “这才对嘛。”苏护自觉吓退了苏氏,纵从前嘴里总嫌弃她,却也晓得吴氏带来的好处,放低了声量道:“媚儿是我心爱之人,又落了个男胎,心情本就不大好,一会你与我去劝说一番,道个歉,往后姐妹亲和,这事便过去了。”   说起那个男胎,他心里还憋得慌,眼看都成型了。   苏令蛮嘻嘻笑了声。   在这凝重的房里,听得格外清晰。   苏护抬头瞪了她一眼:“没规没矩!你亲生弟弟弟都没了,还能笑得出来?”   “阿爹,莫要随便给阿蛮认亲哦。”   苏令蛮伸出一指摇了摇,娇俏地歪着脑袋,可爱极了。   吴氏随之弯了眼睛:“老爷,妾身这便与您算笔账。”   “我吴家逢年过节送来的冰炭孝敬,与时不时的银钱便宜,这些且不算它,反正算也算不过来。便光光算下妾身每年名下田庄铺子的支出,好支付苏家阖府上下的用度,包括您那西厢院那一窝小妾姨娘的脂粉首饰月例,一年大约是一千五百两。”   苏护听地一愣一愣的,不明白吴氏突然提这一茬是何意。   不过他从来自诩明月清风,用度从来是没了便支,从不将银钱放在心上。此时一听阖府上下一年用度需要一千五百两,与隐约听到太守府一年也不过七百多两的用度相比,登时有些心虚——   这在定州城这块已经算排在前列了。   “还有老爷喜好风雅,时不时买幅名画,每月的名墨端砚等,喝个花酒,打赏花娘,包个妓子,一年用度不低于一千两——是以这么多年下来,妾身竟然也没攒下多少银子。”   吴氏从前照顾苏护面子,从来不曾言语过一句,此时直接摊开来说,几乎是揭开了他不多的一层皮,苏护恼怒道:   “银子银子,你便只知道银子!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   “若老爷当真要出具休书,那妾身便也只能一纸讼状送到衙门,让官老爷评评理,让您先赔了妾身的嫁妆银子再说了,妾身也不多算,两千两一年,五百两就算妾身送您的,十六年统共三万两千两白银。”   “三万两千两?你怎么不去抢?!”   苏护出离愤怒,拍桌而起。   莫说三万,让他自己,大约是两千两都拿不出来。   吴氏默默地看着他,不言不语,却态度坚持。   ——干得漂亮!   苏令蛮忍不住暗中喝彩!   她睁大眼看着阿娘,发觉除开那稍嫌苍白的脸色,此时阿娘的眉眼格外清明,好似一朝便脱胎换骨了似的,竟然能想到这一招。   阿爹这人最好面子不过,若这讼状告到衙门——   不论胜败与否,苏府的面子里子便彻彻底底地丢光了。   毕竟关于媳妇子的嫁妆,国典没有哪一条有明文规定,可世上也没有哪个郎君能理直气壮地花了媳妇的嫁妆养小老婆还不感到害臊的。   世上吃软饭的不少,可吃到明面上被媳妇一纸告到衙门的,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丢官是小,若因此牵累族中名声,苏护这日子……   恐怕是不大好过了。   所以阿爹必然是不会允的。   苏护脸色倏地变得铁青起来,他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眉眼沉静说话温柔的娘子也是个狠角色,而且显然,吴氏口中说的和离,是真的了。   他没来由地有点慌。   “你这,这是何意?”   吴氏给他沏了杯茶递去:“老爷,不到最后一步,妾身也不想做这么绝。事情要解决也很简单,给妾身一份休书。”   “阿蛮妾身也会一并带走。”   “老爷觉得如何?”   说话温温柔柔,态度并不咄咄逼人,却让苏护感觉头皮发麻,若吴氏与他拍桌对骂,他也没在怕的,偏她摆事实讲道理,软刀子割肉,又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这么多年的夫妻情谊,你便舍得放下?”   苏护此时来与吴氏谈夫妻情谊,便有些可笑了,面上神色透出一股子色厉内荏的劲。   苏令蛮在旁看得再清楚不过。   阿爹这人,从来都是窝里横,哪日你强硬起来了,他便成了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典型的欺软怕硬。   “老爷既然能为一个妓子舍得下妾身,妾身自然也能舍得下老爷。”   吴氏说的柔软,并不急进。   苏护思及柳媚儿身上掉了的那块肉,与衣食无忧的将来相比,又觉得不那么心疼了,忙软下声讨好道:“若夫人当真不喜欢,老爷我,我……这就喊人将她挪,挪出去,务必不脏了你的眼睛。”   他可惜地想着柳媚儿的吴侬软语、千娇百媚,转念又觉得没甚重要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   不论她将阿爹想的多下作,他总能比她想象的更突破底线。   吴氏可惜地看着他:“老爷,你若硬撑着一口气不挪,妾身还能高看您一眼。不过……迟了,我意已决。”   “若老爷当真念及夫妻情谊,不愿与我对簿公堂的话,还是尽早放我与阿蛮离去。郑妈妈,”她头也不回地道:“去取纸笔来。”   郑妈妈心还未从“夫人寻死”之事反应过来,便惊愕地发觉情节直转而下,发展到夫人要与老爷和离了,呆愣愣一时不知该作如何反应。   “妈妈,速去取来。”   苏令蛮扬声提醒道。   她自是不会走,可若她去京畿之时,阿娘能离开苏府,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郑妈妈“哦哦”了两声,蹒跚着去东次间的书房里取纸币来。   苏护仿佛这才发觉苏令蛮的存在,换了个声法道:“你要和离可以,可阿蛮是我苏家血脉,必须留在苏府。”   吴氏弯了弯嘴角:“老爷这是要与妾身对簿公堂了?”   赤裸裸的威胁。   苏护脸一僵:“你一个和离之女,若再嫁阿蛮当如何?若不再嫁,阿蛮的亲事你又有何助力?”   这时门口匆匆行来一阵脚步声,苏覃率先掀帘进来,带着点活泼的快意,笑道:“二姐姐,你寻小弟来,可是有好事?”   竟是打断了这好好的谈话。   苏令娴也随之跟了进来。   吴氏低垂着眼,想到苏护的话也有点道理,若阿蛮当真跟了她去,充其量也不过嫁给一个商贾之家,若……   这下反倒对坚决要和离又有些踌躇之意。   苏令蛮拍拍手掌,吸引众人注意力,才道:“三弟弟,大姐姐,阿蛮特意叫你们来,确实是要说一件好事。”   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苏护,直将他看得遍体生寒,才道:   “阿爹,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何三弟弟出生后,你那么多姨娘们怎么半点消息都没出?”   “我找了个道士算过一卦,说是天生子女缘薄,有一子已是上天垂怜。”苏护想到今日莫名掉了的孩子,又觉得是应了那道谶语了,心里的难过又淡了些。   苏令蛮“噗嗤”笑了,抚掌道:“阿爹可真是少有的天真。”   “阿蛮这里,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阿爹。”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令娴,发现她果然面色惨白,目光闪烁。   心中的猜测更是有了实证,随口一句便已是惊雷乍响:   “阿爹,你早就被人下了绝育药,如何还能有子嗣?”   “什么?!”   苏护一惊,耳边是霹雳惊雷,将自己炸了个魂不附体。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有些小天使反应的节奏问题——   回答下关于感情线问题:   1.对于男主而言,他对阿蛮有好奇,有兴趣,但还并没有爱。由于他个人经历的缘由,是本能的抗拒和不信任男女之情的,所以也不会那么轻易陷入。   但这样的人,一旦陷入爱情,才会像老房子着火,更可爱更坚定啊~~   作者君一向相信,一见钟情的爱,并不牢靠。因为他会对你一见钟情,便会对别人一见钟情。在所有人间难寻的美丽里,我独爱你的灵魂,这才是作者君想写的东西(允许宝宝们持反对意见。)   2.阿蛮并不是一个很狠心的人,虽然口里常常被不饶人——对于这个姐姐,她不可能真的下手去杀她,嫁给吴镇这样的人,她觉得已经很惨了。   3.阿爹,明天宰了杀,如何? 第82章 浮出水面   房内一片鸦雀无声。   谁也没想到苏令蛮会抛出这么个惊天内幕,连着苏覃这般年少计沉之辈, 也不免张大了嘴巴:“二姐姐……”   绝了。   苏护狐疑地看着她, 显然是不大想相信的,可思及这么多年来后院妾室们均无所出……心里头不免得也有些惴惴起来。   “阿蛮……你这话究竟是何意?”   “就字面意思。”苏令蛮掸了掸袖口, 轻描淡写地道:“前不久阿蛮不是请了位老居士回来坐诊么?很不巧的是,老居士无意见过阿爹一回,您印堂青灰, 双目无散,乃溢精之相。”   事实自然不是如此简单。   麇谷居士也不是无意间见的, 正巧那日苏令蛮求不举药, 没料到居士还一并翻出了这“绝育药”,洋洋得意地演示了一番, 并言服了这绝育药之人, 暴躁易怒,精散人亏, 每逢冬日, 总有那么十来日卧床不起, 寒热交加的。   苏令蛮却是越听越耳熟,一下子便联想到近些年越发荒唐的阿爹身上:   他确实每逢冬至都会病上半月,在床上哎哟哎哟叫唤, 连衙门都告假不去的。   何况——自出了阿覃这个带把的以后,苏家便再无添丁进口了。   倒是颇为符合服食“绝育药”的症状,麇谷老居士兴致大起,非得拉着苏令蛮蹲在门牙子上察言观色, 果发觉其“溢散之相”,“燥怒非常”,十分里几乎确定了八分。   苏护一听是那不知打哪来的老郎中,登时哈哈大笑起来,心下的沉重反倒尽去:   “阿蛮,莫说旁的,便邱大夫来,也不能仅凭一眼就看出病症来,你年纪轻,恐怕还不知这世道险恶。”   苏令蛮默了默,不欲与他争辩这些,抬眼正巧见房门口翠碧色衣角一闪而过,忍不住笑眯眯道:“绿萝回来啦。阿爹不妨也听一听她打听的消息?恐怕有好玩的。”   “绿萝,进来。”   绿萝应命掀帘而来,郑妈妈紧随其后,手中捧了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阿娘,您先拟和离书。”   苏令蛮示意郑妈妈将其放到南窗前的长几上,见吴氏“乖巧”地提笔写著,这才满意地弯了弯眼睛。   白瓷般细腻的皮肤上,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闪着快活的光。   “绿萝,将你打探到的都说出来吧。”   苏令蛮晓得绿萝有特殊的门道,能探听出寻常人接触不到的消息,即便两人没有事先通气,可也信心十足:那柳媚儿腹中的胎儿,必不是阿爹的——如果当真有怀胎的话。   “老爷,夫人。”绿萝抬头敬了一礼,长眉细眼,显得格外沉稳:“奴婢一早便去了西市,青楼白日虽闭门谢客,可到底还有些留宿的客舍,奴婢翻墙进了去。”   说到“翻墙”二字,绿萝显得稀疏平常,镇静得过了分,以至于苏护竟然不曾感到不对,忙问:“而后呢?”   “柳娘子的厢房暂时还空着,奴婢便斗胆……擅自进了去,柳娘子心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利索,奴婢也确实一无所获,可不巧,人算不如天算,奴婢出来后碰到了一个人。”   “谁?”   绿萝慢吞吞地道:“当初柳娘子身边有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名曰翠儿,这翠儿有个老相好,是在妓院里当打手的,那打手三两黄汤一下去,便告诉了奴婢一件事。”   “什么事?莫慢吞吞地瞎卖关子,快说!”   苏护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大,以至于几乎控制不住地对着绿萝咆哮起来。   绿萝揩了揩额头喷溅到的口水,面色丝毫未变:“柳娘子本是易孕体质,初入这行时,虽按时灌了药,可也还是流过两回胎,后来鸨妈妈嫌麻烦,干脆暗地里请来一个操刀手,割了她的孢宫。”   苏护一怔:他常在风月场上走,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却也是头一回听说。   女子的孢宫便如同男子的睾丸,少了,便不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   房内几人神色各异,翠缕甚至惊呼了一声。   苏令蛮早先在与居士闲谈中听过这等技法,不感稀奇,转头不意瞧见苏令娴面上神情,却发觉她殊无异色,好似此事乃稀松平常,不由心中暗自纳罕。   “女子孢宫若除,人可还能活?”苏护反问,紧接着摇头表示不信:“不可能。”   “十个里大约能活一个,不感染的话。”绿萝垂头镇静回复,可这份镇静里,却让人生生起了寒意。   苏令蛮忍不住拍了拍脑袋,绿萝唇角松了松,心中明白,二娘子必是让她无须介意旁人眼光。   “阿爹,孢宫在否,任一大夫一验便知。”苏令蛮面色不变,轻声道:“此事先放一放,阿蛮已经着人去请邱大夫了,依阿蛮看……今日去请的大夫,恐怕也不是邱大夫吧?”   苏护愣了愣:确然不是。   他虽糊涂,可也不算十足蠢,女儿既敢如此说,必已是十拿九稳了。   至于……不小心看见的未成形男胎,苏护此时想来是头皮发麻,只觉得那柳媚儿是又毒又狠,恨不得立时喊人裹了将这惯会做戏的娼妓给叉了出去。   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刚刚绝育药的事又冒了出来,连吴氏要和离,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你意欲何为?”   “阿爹,阿蛮不过是想将事情一块全了了,也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苏令蛮意有所指地道,目光的余波落到门外定了定,转头问:“大姐姐,您说是不是?”   众人这才发觉苏令娴唇色发白,额头直冒虚汗,眼瞅着人要昏过去似的。   “娴儿,你这是怎么了?”   “大娘子?”弄琴急道:“大娘子今晨起时便觉得头昏脑热的,因怕扰了府里人,便一直按下不发,此时恐怕是……”   苏覃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苏令蛮却转身看着门外边,耳朵听到一连串熟悉的轻巧足音,拍了下掌:“真巧,人来齐了!”   丽姨娘人未至声先到:“老爷,你都好久没来找丽儿来了。”   腰肢款摆、步态袅娜,十足的媚意。   小八朝苏令蛮偷偷地挤了挤眼睛:幸不辱命。   苏令蛮赞许地点头,小八自是在送外居士后,又遵了她的吩咐去将丽姨娘请来,正好来解决十三年前那桩旧事了。   “阿爹,你莫生气,若我们假定绝育药之事为真,那么从果推因,谁……能从中获益最大?”   这简直是毫无疑问的——   苏覃。   若苏护只有这一个儿子,那么这整个苏府,自然便是他的,甚至丽姨娘也能鸡犬升天。   内宅争斗猛于虎。   苏护惶然想道,他抬眼看去,连素来喜爱的丽娘也成了条美女蛇,蛰伏在身边,对着他这个枕边人吐出猩红的信子。   “丽娘,是不是你?”   丽姨娘猛然摇头,微不可查地瞥了一眼苏令娴,只听一阵微弱的“咚”声,苏令娴直直地往下倒去,却被早有准备的绿萝接了个正着,苏令蛮小跑过去,大指往人中上狠狠一按。   这一手是完全没留力。   苏令娴人中都被掐得红肿,也没见醒来。可眼皮下圆溜溜的两颗眼珠子在乱滚,却是瞒不了人的。   苏令蛮手在腰间的香袋里掏了掏,笑嘻嘻道:“不久前阿蛮从高人那得了个良方,专治那不省人事的,正巧还有一颗,两勺子马尿,一勺子驴粪,加上些许珍贵的草药,才得了这么一颗丸子的量。弄琴,来,喂你们大娘子吃了,她就醒来了。”   苏令娴紧闭着眼,心里头痛骂这搅屎棍二妹妹,鼻下又痛又痒,再演不下去,轻哼一声便醒来了。   苏覃这心明眼亮的,却已经回过味来。   面色难看,到底说不出分解的话来:   一边是阿娘和亲姐,一边是素来厚待他的阿爹,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万全。   ——此时的他,才分明透出一点小郎君的稚嫩和无措来,纵心计卓绝,可对上他无法参与的过去,苏覃只能将自己变成一只锯嘴的葫芦。   可心底分明也知道:依照二姐姐的性子,必是要掰扯个清清楚楚,才肯善罢甘休了。   “我……这是怎么了?”   丽姨娘泪眼婆娑地看着苏令娴,“娴儿,你刚刚病得都昏过去了。老爷!不如让贱妾先将娴儿送回去,不然娴儿这身子……”   “都给我站着!”   苏护怒道:“丽娘,莫打量我是说假的,当年绝育药可是你下的?从何处得来,又何时起了这心思?”   他脑子里渐渐回忆起那苏覃生下那一年,自己欣喜若狂,为了奖励丽姨娘,常常是食宿在她那儿的。   细节是记不得了。   但他分明记得,一年后……   一直跟在娴儿身边的奶嬷嬷被打发回了家。   在大户人家,奶过郎君小娘子的奶嬷嬷一般都是要负责送终养老的,此时想来,倒是有些不可思议。   从后往前推,以前不曾在意过的细节此时如抽丝剥茧般浮出水面,苏护双目充血,几乎要立时卸了她。   丽姨娘身子抖得跟筛糠,知道那回事是瞒不过去了,一咬牙道:“此事全……全贱妾一人所为,怪不得他人!”   苏护难得地灵光了一回:   “若娴儿不知,今日这装病的一出,是哪儿来的?”    第83章 尘埃落定   丽姨娘能在苏府作威作福这般多年, 大部分还得归因于吴氏软和, 要说手段心计还真是没多少,被苏护这么一吓唬就立时认了罪,但到底有颗为母的心, 咬死了道:“那时娴儿不过五岁出头, 哪有这心思来害老爷?”   “求老爷明鉴!”   苏护耳根子软, 虽觉得大女儿表情不大对头,可转念一想是这个理:   五岁的孩童,还是白纸一张,哪儿有那许多险恶心思?   不过——丽姨娘的认罪, 却让他的侥幸之心彻底粉碎了, 苏护脑子里仿佛有根名为“理智”的神经“啪地”一声便断了。   “来人!丽姨娘戕害主家, 贻害苏府, 立时拖出去杖毙!”   纵十几年当猫啊狗啊的宠着, 可一旦伸了爪子伤了主人,还是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开的。   丽姨娘半瘫在地, 一双妙目痴痴地看着苏护, 唇间笑意盈盈,脑子里又一次回忆起初初来到阿娘身边时,第一回 见到郎君的模样。   那时的郎君很小,比如今的阿覃还年少, 却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每一回见,都让她更爱慕一分, 以至于她不知廉耻地相勾,没想到这一勾便勾了这许多年,生儿育女,最后——终于也要死在这人手中了。   丽姨娘静静磕了个头:“老爷,丽儿去了。”   眼看着进门的仆役要将其拖走,苏覃终于忍不住了:“慢着!”   他看了眼苏令娴,却失望地发觉她仍然瑟缩在椅子上,竟不肯多言半句,心底不由泛起一股深深的无力。苏护缓了缓脸色,对目前这唯一的儿子还是包容的,并未迁怒:“阿覃,此事你还是莫管了。”   “请父亲恕罪。阿覃身为人子,有些事不得不做。”   苏覃掀起衣摆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个头:“父亲,姨娘确实罪无可恕,可到底养育儿子多年,儿子请求父亲,送姨娘入那静水庵潜心悔过,为父亲和苏府祈福。”   静水庵位于定州东郊,乃出了名的罪妇尼庵,进去后一律梯度,镇日里清苦度日,了结凡尘,许多人家犯了事的女眷都会送入庵中,一了百了。一旦入庵,便是自生自灭,死生由己。常有养尊处优的熬不过去了,也未可知。   苏覃为了保全丽姨娘性命,可谓是用心良苦。   苏令蛮并不介意,她对丽姨娘虽有怨,可世上哪个姨娘与正妻没有嫌隙?   何况丽姨娘虽小动作不断,可到底没恶毒到要加害人性命,至多不过是抢抢管家权和阿爹的宠爱罢了。   要说厌恶,她如今反倒更厌恶阿爹的冷酷自私与贪婪懦弱。   苏护忍着将暴怒往下压了压,想到这么多年来子嗣求而不得的痛苦,又觉得杖毙反倒便宜了这贱婢,他这辈子再不可能有旁的儿郎,若当真当着阿覃的面杖毙了丽姨娘,恐两人一辈子都会有嫌隙,反是得不偿失。再思及静水庵那群长歪了心思的恶毒尼姑们——   忽然觉得这竟是个好主意了。   唯有长长久久的折磨,才更让人痛不欲生。   颔首道:“丽儿,看在阿覃的面子上,老爷我就饶了你,来人,速速收拾了送去静水庵。”   竟是一刻不肯耽搁了。   苏覃长出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透过光影落在清秀的面上,形成了一排齐刷刷的小扇子,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这个素来顽劣又深沉的阿弟——其实还当真很小。   肩膀削瘦,脖颈细长,还是个少年郎啊。   不过,苏令蛮却决计不肯因苏覃的缘故,放过苏令娴了。   她看得很分明,这个大姐姐必然是参与了,甚至也许——还是主导的那个。   苏令娴目光与她一触,渗出一点挑衅之意,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眼里竟不曾因丽姨娘的下场而有半点哀戚之意,仿佛在说:死无对证,呵。   确实是死无对证。   时间紧促,苏令娴之前的乳娘来不及寻,甚至这绝育药之事,也被丽姨娘慈母之心大包大揽了下来——但世事,也不必一定要有证据。   所有的猜疑,不需要证据。   “阿爹,你可曾听说过,世上有一种人,开慧极早,三岁能文,六岁能诗……”   苏护不耐道:“你想说什么?”   苏令蛮摇了摇手指:“阿爹,你太心急了。”   “世无常极,人无定律。总有一种人,超脱五行外,不可解释。你想一想……大姐姐幼时,可有些不同寻常?”   苏令娴的早慧之名,定州城里人都是传遍的。   虽进些日子被苏令蛮扒了层皮,可她幼时诗文之名便已经显著,苏护点了点头:“确实,你大姐姐开慧早,故而我也疼她。”他并不讳言,甚至隐隐有些自豪。   “阿爹可还记得两个半月前,在东望酒楼,我与大姐姐同时题写的一首《将军令》?”   “自然记得。”这事带来的耻辱,让他躲了同僚许久。   苏令娴张了张嘴,意欲打断,却被苏覃扫来一眼给冻在了原地,她从未见过苏覃这般的眼神,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安起来。   “阿爹难道不奇怪,为何大姐姐与我同时写了这么一首词,且笃定我不会?”   苏护不是那蠢人,被苏令蛮特意点了点,才想起大女儿的前后矛盾之处,甚至连幼时那些少年老成也记了起来——从前欢喜时,只当是早慧,现在想想,那岂止是早慧,更充满了违和,一点少年朝气皆无,冷不丁浑身打了个颤,心里也不知想什么,连忙问:“为何?”   他没有发觉,今日这一桩桩一件件下来,竟然对苏令蛮这个素来顽劣的女儿,隐隐有一丝惧怕和敬畏起来。   苏令蛮朝小八点了点头,小八才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旧纸,纸上歪歪扭扭的稚嫩字体爬了满页,苏护一边接过来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是什么?”   “阿爹,其实……那首词是阿蛮自大姐姐那得来的,五岁时。”苏令蛮强调道:“阿爹若不信,可以寻书斋或者故纸先生验一验这纸张的年龄。”   发黄了的旧纸,隐隐有股陈年的味道,作假不来。   甚至这歪歪扭扭如虫爬的字,苏护也觉得甚为熟悉。   苏令蛮趁势将当年无意得了大姐姐的“旧诗词记录”,再摘抄一事仔仔细细叙说了一遍,并言:“阿蛮也一直不得其解,可前几日与居士聊到前朝民间一桩怪事,从前有晋地有个姓钱的人家,五代单传,临老得了带把的,稀罕的不行……”   孰料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竟是个痴儿。   “……痴儿养了四五年,有一回摔了一跤,突然脑子灵光了,醍醐灌顶似的无师自通,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钱家上下都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孰料过了几年,发生了一桩怪事,那精心伺弄的儿子有一日拉着一位过路的客商一个劲儿认爹,苦得钱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偷偷使人去问那客商,你猜怎么着?”   众人都被这故事给吸引住了。   吴氏的和离书也写完了,忍不住好奇问:“怎么着?”   “那钱家五代的单传,竟然说起了胡话,直言语道那客商才是他真正的阿爹,他魂魄不属这世道,乃天外来客等等,直听得钱家人泪水涟涟,当这单传的把儿又发起了痴,干脆重新又关在了家中,待生了孩子才重新放出来。”   苏护愣愣地道:“天外来客?”   苏令蛮却注意到苏令娴攥紧的衣角,眼睛眯了眯:“是。后来居士才与说起过,鬼谷子有一门,专研玄道,人有三魂七魄,只这魂魄入梦、仙人抚顶大约属这一类。”   苏令娴心里却是砰砰砰乱跳个不停。   她从前只当自己是极个别的,此时听说还有旁的“天外来客”,便知从前认知错误,又听其被囚了半生,登时吓了个半死,生怕自己也被人当怪物烧了,讪讪笑道:“二妹妹说这些作甚,怪渗人的。”   苏护却是个疑心病重的。   从前不想还好,此时想了,便觉处处皆是破绽,苏令娴从前优越感甚重,好出一个风头,六岁时便已诗才显著,相对旁的皮猴更是沉稳端方,给他挣了许多面子,自然得了无数偏爱。可那些惊世骇俗的诗才——   此时想来连他这寒窗苦读多年的,也未必能作得出来。   联想到那个胡乱认爹的“天外来客”,与刚刚那冷眼旁观的劲儿一通,立时寒毛直竖,吓了个半死,忙不迭远离了苏令娴:“你,你……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苏令娴苦笑着道:“父亲,这等天方夜谭,你也信?”   吴氏也低垂了眼:她自然是不信的。   可看老爷这般模样,又觉得可悲。   她从前耳根子软,可也从来没轻信了关于自己女儿不好的言语,虽觉苏令娴冷漠可恶,却也觉得她一个小女儿可怜,只自己却不会再去帮了。   苏覃也不信,可他信早慧的说法,知晓凭着丽姨娘那鼠胆子和对阿爹的痴心,恐怕一时半会是想不到这“大逆不道的”歹毒思想,心里本便不满,干脆也没吭声。   苏令娴孤立无援,泪便涟涟落了下来:“父亲,母亲,不过一个故事……”   “父亲,难道你也要弃了娴儿?”   苏护那点子惧怕又被大女儿可怜兮兮的眼泪冲跑了,觉得便当真是妖精,那也是没甚本事的一只。   可即便这一桩天外来客是假,早慧却是真,苏护滔天的愤怒过去后,理智渐渐回了笼,复杂的眼神落在苏令娴面上,眼皮动了动,突然叹了一声:   “娴儿,这阵子你便去庄子上待嫁吧。”   “日子到了,便自动从庄子上抬到吴家去。”   他不会再出面了。   苏护没证据,可心底的一点猜疑,让他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从前疼爱了许多年的大女儿。   苏令娴若这般出嫁,摆明了苏府不再会为其所靠,没了娘家依靠的女儿,嫁到夫家,除非丈夫爱惜,不然只有受磋磨的份——可苏令娴当初的那惊天一睡,早就将未来公婆的好感给断得一干二净了。   苏令娴哈地笑了一声:“二妹妹,你当真狠。”   苏令蛮抿了抿唇,目光复杂,她选择在今日做尽这一切,临了却也并不感觉如何快意,只当是必须要做的一桩任务完成一般。   “阿覃,连你也不帮帮姐姐?”   苏令娴看向苏覃,却在对上那双了然的眸子时,狼狈地移开眼睛,心道:   完了。   她以为的凤翔九天,人上之人,果然是一场人间幻梦。莫说是种田,还是宅斗,她都输给了一开始以为不起眼的二妹妹。   可若当真如此,为何她还要来这世上走一遭?   苏令娴被管家压着带了出去,一马车送去了城外的小别庄待嫁,苏覃再站不住,伸手告辞出门,颓丧而削瘦的身影,让他此时看上去如一只零零的孤雁,萧瑟而孤独。   苏令蛮知道,自己做的不那么地道,甚至连声都没支一声,便将府内黏糊好的脸皮全都撕破了:   而今回这个弟弟,心果然还是伤了。   ——纵然手段再如何冷硬,血到底还是热的,心也到底还软的。   丽姨娘、大姐姐之事,如锋锐长刀,而阿爹懦弱又自私的表现,恐怕是将这长刀又往里插了插。   苏令蛮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早前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当时的失望与痛苦便已几乎灭顶;与己相比,阿覃恐怕要伤的更深。   可即便如此,该挑明的,还是要挑明。   苏令蛮握紧了拳头,坚持地想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没错。   苏护见人都跑了,也偷偷提脚要走,却被苏令蛮一语叫了回来:“阿爹,还有一事。”   吴氏款款起身,将早便签好了名姓的和离书递给苏护:“老爷,签字。” 第84章 一纸别离   翠缕大气都不敢喘, 与郑妈妈小八站到一旁, 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不过一会,事情便已经发展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房间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结了厚厚一层冰。   苏护怔怔然看着吴氏:“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吴氏将耳后的鬓发胡乱一卡, 眼睛弯了弯, 笑容温婉, 态度却是极为坚决:“与老爷成亲十多载,唯独此刻,妾身才感觉到真正的轻松。”   她少时满怀憧憬嫁入苏府,也曾期望夫妻琴瑟和鸣, 鹣鲽情深, 到后来也不敢盼了, 只期待着能安安稳稳地过了这后半辈子。可惜……   到底天不从人愿。   她就是没这个命。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夫妻情谊, 她已然错过许多, 数次委屈了自己的阿蛮,此时只想带着女儿远离这糟心的一家, 好好弥补。   苏护颤巍巍地伸手接过和离书, 垂目看去,这才发觉吴氏也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不比大女儿差。   “你……”   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有点发懵, 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只得卡在了半途。脑子里回忆起的,竟然不是往后生活落魄, 反是十多年前揭下盖头那一瞬间吴氏面上那双透亮灵动的眼睛。   苏护这才发觉,他……有点舍不得。   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对这温柔娴静的小娇妻,他也曾欢喜过。   可世上有千娇百媚,吴氏这朵小花既不会邀宠,又不会献媚,太过寡淡无趣,渐渐便被他抛到了脑后,憎之欲其死,甚至最后连出身,也成了被诟病之处。   苏护捧着着纸,临到中年,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当真要和离?”   吴氏坦然看着苏护,发觉他那双深褶子的大双皮下,终于清晰无比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纵这人荒唐无度、留恋花丛,可当真长了副好皮囊,这般直直凝视,竟仿佛有了别样的深情,单纯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和沉溺。   可惜她此时已心如止水,荡漾不起来了。   吴氏惨然一笑:“老爷,签字吧。”   苏护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袖手取了郑妈妈捧着的狼嚎,挥笔而就,“苏护”两字便落在了和离书上。   吴阑儿、苏护一左一右,排列得整整齐齐,团团圆圆。   和离书初成。   只待拿着这去官府报备,两人便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没关系了。   吴氏面上似憾似喜,执着一纸郑重地福了福身:“老爷,保重。”   青灰色裙摆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苏护默默地看了一眼,胸口空荡荡一片,有股隐痛泛上来,可他糊涂了一辈子,又岂会在短短时间内明白过来?只隐隐约约地明白:往后的日子,大约是不同了。   从携着柳媚儿怀胎之喜,到绝育药,到丽姨娘和大女儿之事,苏护早已说不清自己是等何滋味,只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话也未说一句,便袖着手蹒跚向外而去。   郑妈妈看着,叹了口气,暗想:作孽噢。   吴氏长呼了口气放松下来,见苏令蛮懒洋洋地看着自己,才邀功似的弯了弯嘴角:“阿蛮,阿娘刚刚表现得如何?”   苏令蛮点点头,“阿娘今日是这个。”   她竖了竖大拇指,吴氏这才笑开来,笑里隐隐有了快活之意。   “不过……还有一事,”苏令蛮抿了抿唇,为难地道:“阿娘,阿蛮不能离开苏府。”   “为什么?”吴氏惊诧地瞪大双眼,一脸急惶地抓住了苏令蛮的袖子道:“可是,可是阿蛮恼了阿娘?阿娘糊涂,阿娘不是故意的……阿娘只是钻了牛角尖一时想不开,以后不——”   “不,不是这个原因。”苏令蛮打断道,双唇因用力微微发红,透出一股血色,她伸手扶了吴氏在塌上坐好,半蹲下身直视着她,安抚道:   “阿娘,你别急,此事说来话长。”   吴氏从前生活得过分单纯,不曾留意过那些不同寻常,心中虽奇怪阿蛮不肯与她走,可她向来有个好处,那便是善听人言,从不强人所难。   她心中明白,自己这个女儿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干脆也安静下来,不再言语,只默默地用那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苏令蛮。   “阿蛮,你说罢。”   苏令蛮转头朝后瞥了一眼,郑妈妈知几,哪还不明白二娘子这是有话不便与她们听?   干脆直接拉了翠缕出门,小八紧随其后,房内唯留一个绿萝守着两人。   “阿娘还记得我解了这胖症之事?”   苏令蛮俯身取了两盅茶过来,一杯给了阿娘,人直接坐到了榻旁的八仙座上。   “自然记得。”   吴氏无声地看着女儿,芙蓉面秋水眸,女儿日复一日地光彩照人,近两个月来几乎是脱胎换骨,她哪能不记得?   苏令蛮牵了牵嘴角,干脆按前后顺序捋清了,按照时间顺序将事情娓娓道来。   说到中毒之时,吴氏明显一震,面色发白,可她按捺住没问,听到近日接二连三的阴谋,纵她那脑袋瓜子不常用,可也渐渐明白过来苏令蛮为何不肯与她走,执意要留在苏府——   幕后之人绝非她一个和离的妇人能管得,若阿蛮当真随了自己,两人必定是蚍蜉撼树。   苏令蛮也在注意自己这个素来柔弱的阿娘,却惊诧地发觉,阿娘一反常态地没有流下那些个麻烦又无用的眼泪,除了发红的眼眶,竟是毫无异色。   “阿娘……?”   苏令蛮放下茶盅,示意自己讲完了。   吴氏怔然回神,心里是翻江倒海,苦一程,又恨一程,只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十足的混账。   她从前隐约知道,自己这个阿娘是不大够格的。   可也不曾想过,竟然是如此混账。   在她还沉浸在那懦弱而无用的感情里时,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竟独自一人遭受了这些,险些便没了,登时后怕不已,一把抱了苏令蛮在怀拍了拍:“阿蛮,是阿娘不好,阿娘大错特错。”   春日的暖风透过小窗轻轻拂过屏风,纱幔,落到人身上,像偷偷钻进了心里去似的,暖得让人忍不住微微鼻酸。   苏令蛮嗅了嗅鼻子,努力忽视掉那一点涩意,粗声粗气地拍了拍阿娘的背:“没,没事,我不怪阿娘。”   不怪么?   大约总还是怪的。   在那些爹娘不该缺失的时间里,她被偷走了一大段时光,可这个仿若重生过来的阿娘,又仿佛在那些孤独又冰冷的过去里注入了一点温暖,让她这个务必缺爱的“乞儿”仿佛一夕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珍宝。   绿萝安静地垂下眼帘,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母女俩好不容易冰释前嫌,自然是万分腻歪,苏令蛮接下来半日便跟长在吴氏身上似的,吴氏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做足了跟屁虫的模样,看得郑妈妈牙都快倒了。   倒是东西厢房好一番热闹。   丽姨娘不哭不闹,由着苏覃帮忙整好了行李,一架马车便骨碌碌送去了静水庵,粗茶淡饭青灯佛古地过个下半生,日子一看看得到头。倒是苏令娴的芙蕖院却是乒乒乓乓闹了个鸡飞狗跳,据丫鬟回来禀告说,大娘子似是得了失心疯,都被压上马车了还一个劲儿地诅咒夫人二娘子。   苏令蛮听罢,浑然不在意地就放了过去,不过是骂个两声不痛不痒的,着实不值当去计较。   最热闹的,还属刚刚被领回来据说滑了胎的柳媚儿。   柳媚儿当然是不知道自己天衣无缝的局,正巧倒霉地碰上个行家,给轻轻松松地破了,还在那兀自叫唤,却被暴怒中的苏护一脚给踢到了地上,这下是假病变真病,肚子不疼也疼了。   可苏护这混不吝的,连自己女儿都不爱,又如何会怜惜这么个骗人的窑姐?   怜爱你时是浓情蜜意,憎恨你时那是刮骨钢刀。   纵柳媚儿再厉害,可也经受不住秀才的花拳绣腿,不一会便哭着闹着要重回那红袖招去,苏护手指缝松一松,直接让柳媚儿着中衣一路走回了青楼,愣是没给一点盘缠和外套。   恶毒是真恶毒。   苏护也真是恨毒了她,他这人自私惯了,从来不会在自身身上找原因,便将今日发生的种种都怪罪到了柳媚儿身上,只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今日还算是便宜她了。   苏令蛮听着外边隐隐传来的动静,叹了声,“阿娘,苏府乌烟瘴气,还是尽快脱身为好。”   吴氏笑而不语,苏令蛮抬头见窗外天色不早,阿娘今日这一遭遭的受罪,面上透出几许疲惫,便贴心地提出告辞。   “阿蛮不想与阿娘我促膝谈心?”   一朝重捡回母女情,吴氏颇有些依依不舍。   苏令蛮坚定地摇头,她不惯与人分享一张床,还是算了,领着绿萝小八便先告了辞。   暮野四合,太阳无精打采地自灰暗的西边落下了帷幕。窗外细微的虫鸣透过草丛,稀稀拉拉地拉起了一曲小调,提前预告了初夏的即将到来。   如洗的月光洒进来,将人心照得瓦亮。   郑妈妈走进来,将窗门阖上:“夫人,哦,不,娘子,不要太过贪凉,着凉了怎么办?”   吴氏闭上眼,没答。   郑妈妈以为她睡着了,忍不住“唉”了一声,她也没想到,向来最乖巧柔顺不过的娘子竟然要与夫家和离了。   不过,在苏府也是熬着,在外虽要面对些闲言碎语,可也总比在这乌烟瘴气的苏府强。    第二卷 京畿卷 第85章 回环往复   “阿蛮, 阿娘不和离了!”   正当苏令蛮欢欢喜喜来正院打算帮忙搬家之际,吴氏劈头盖脸一句就将她砸懵了——怎么又不和离了?   苏令蛮将目光丢给了兀自站在一旁的郑妈妈, 却见郑妈妈也是一脸错愕,没回转过来。   “来, 来阿娘这坐。”吴氏殷勤地拉着苏令蛮坐下, 茶几上新摆的一块小插屏上两只黄鹂鸟嘴对着嘴,斗气似的。   苏令蛮扯了扯袖口,但见吴氏一双杏仁眼下熬得眼下一片苍黑,精神气却罕见地昂扬,不见颓然, “阿娘, 这怎么回事?”   吴氏伸手便递了一盅燕窝过来, 见苏令蛮双手接了,才轻声细语道:“阿蛮, 阿娘昨夜思来想去许久, 你若要去京畿,阿娘和离恐怕不大妥当。”   自然是不大妥。   苏令蛮心里也门清, 顶着一个和离之母的苏家人,便去了鄂国公府, 恐也多是被人踩踏的。登时便明白了吴氏不肯和离的意愿, 指尖绞得发疼,喃喃道:“阿娘是为了我?”   “阿娘不是为了你。”   吴氏抚了抚她头顶,手下柔顺的黑发细腻柔滑,奶白皮肤下, 女儿一双桃花眼湿漉漉若林间小鹿,娇憨可爱得紧,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阿娘是为了自己。”   从前她做得太错,亏欠了女儿良多,此番若再无事一身轻地和离走了,便该连自己也一同唾弃了。   常言有道,为母则强,没想到在鬼门关里走完一遭她才领悟这个道理。   “阿蛮,你是阿娘唯一的女儿,若当真和离了,往后你阿爹娶新妇,要将你强嫁了,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   苏令蛮扁了扁嘴。   “是,若你当真得了国公爷器重,过继过去成了国公府嫡女,你阿爹自然是不敢。可若没有呢?”吴氏蹙紧了眉头,这一夜里她辗转反侧,将事情前前后后反复思量,竟找不出一个更好的抉择。   阿蛮终究是从她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不舍得就这么囫囵着不计后果地撇开她自己离去。   “若新妇不怀好意,或受了幕后之人的收买,故意折辱于你,一纸婚约递到京城,你又当如何?”   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苏令蛮并不足以与大势相抗。   吴氏的担忧并非不可能发生。   苏令蛮抿了抿唇,菱角似的唇瓣崩成了一条直线,竖眉不忿:“哪有为了这些子虚乌有的未来,便随便断送阿娘将来的道理?”   是,阿娘若在苏府,往后婚姻上有任何情况,她都有资格说得上话,甚至能挡住大部分的不怀好意。可苏令蛮并不想吴氏如此为她牺牲。   “傻丫头 。”吴氏抚了抚她鬓角,柔下声来:“阿娘哪还有什么将来?”   言语中不乏悲观。   纵边关之地礼教不严,可对和离的妇人,也不会多友好。   吴氏从闺阁少女熬到如今,早对男人失了信心,不想再嫁,可若要回头再去看嫂子的脸色,自是不愿。不归家另起门户,家中又缺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恐也难熬。世上轻薄浪荡子不乏,若欺上门来,没有点手段,也还是吃亏得多。   倒是在苏府把住了嫁妆,关起门来过日子,苏护有求于她,反是要自在得多。   最关键的是,她不能让阿蛮有一个和离之母。   吴氏拍拍苏令蛮的手,轻声道:“阿蛮,过去阿娘太软弱,让你受了这许多委屈,往后必不会了。”   苏令蛮眼眶瞬即湿了:“阿娘……你……”   她不怕人冷言冷语,不怕人差别对待,却独独失了对这脉脉温情的应对本能,呐呐不能言。吴氏为她揩了揩泪,点了点她鼻子,促狭笑道:“你啊,明年都要及笄了,还哭鼻子呢?”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极受用的,软得不行,从前阿蛮倔强,不肯在她面前示一点弱,此时对她好了,反倒让这刚硬的女儿软和了下来。   吴氏这才发觉自己错失了多少乐趣。   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吴氏头也不抬:“谁?”   翠缕半掀帘子进来,屈了屈身:“苏老爷。”   苏护讪讪地探头进来:“吴氏,听说你寻我。”   苏令蛮第一回 见这强势的阿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免觉得惊奇,吴氏却挑眉道:“也没什么,只是告知你一声,要妾身不和离也可,但有个条件。”   “你说来听听?”   苏护一夜未睡,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忙不迭问道,摆出了一副十足谦逊的模样。   吴氏翘了翘唇,见他这般,只觉讽刺。   从前她捧出一颗真心,万般依赖屈从于这人,受尽了鄙夷冷眼,没料到临了强硬了,这人反倒是做小伏低了起来。莫不是这人生来一副贱骨头,顺着不成,反着更好?   “就一个条件,也不难。”   “往后老爷那些莺莺燕燕,不论东厢房还是西厢房,花楼还是酒楼,妾身一概不管,一概不养。那些个香的臭的,老爷既喜欢,就自个儿从俸禄里出。妾身往后只管正院支出,老爷的字画啊情儿啊,老爷自己来,如何?”   苏护支吾了半天,眼见吴氏眉间迅速地滑过一丝不耐,大脑未及多想下意识便答应了。   “好,往后老爷养家,你只管你自己的花销。”   吴氏这才展了颜:就凭苏护这小芝麻官的俸禄,那当真是没几两,随便嚯嚯就没了,哪里能喝得起花酒,养得起小妾?   苏护自然不知道,眼前这娇柔的妻子今非昔比,这一回退了,便日日退了,终其一辈子便再没站起来过。至于东西厢房里的小妾姨娘们,得到的月例是越来越少,当连一尺布都扯不起时,干脆一个个自请回家,重新嫁人的嫁人,做姨娘的做姨娘去了——忠诚,那自然是没有的。   不过这些全都是后话了。   此时苏护还沉浸在吴氏不和离的惊喜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乐颠颠地做起了春秋大梦。   ————————————————   “说到底,阿娘还是为了我。”   苏令蛮心里并不好受,蔫蔫地趴在小镜居的院子里,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   麇谷居士听了她一早上的哀怨,眼皮子耷拉下来,爱答不理地道:“总算有了个当娘的样子。”   见苏令蛮还是打不起精神,抬头斥了一声:“作这小女儿态作甚?你阿娘说的没错,纵是和离,日子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她如今强硬起来,你阿爹又是个软芯儿,指不定谁掐着谁呢。”   苏令蛮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当真?”   “男人的德行,老夫再清楚不过。你阿娘风韵犹存,若一人出去顶了女户,再碰上个胡来的,可吃得消?到时你不在身边,吴府你大舅母和你大姐姐当家,随便使些手段,你阿娘也未必比现在安全。”   边地之人热血肆意,可也亏在这肆意热血上了。   苏令蛮若有所思,麇谷居士敲了敲桌子:“哎,你什么时候走?老夫在这边关也呆腻歪了,不如便搭你的顺风车回长安一趟,师傅近日听说也去了长安寻美去了。”   听到这传奇的鬼谷子,苏令蛮免不了好奇:“照往常的话,也就这一两日就到。谷主也去了长安?”   麇谷居士这才坐正,一双攒满了鱼尾纹的老眼眯起来,将没个正行的苏令蛮上下打量了一番,小脸蛋是够美了,就是仪态差了些,不过应该入得了师傅的眼了,他捋了捋胡子道:“阿蛮,到时你可千万好好捯饬一番,最近那雪肤膏可还在用?”   苏令蛮忙不迭点头:“在用,在用。”   小八笑眯眯地接口道:“二娘子每日里行吐纳之法,锻炼、打拳、拉筋样样不落,每晚还要加练,这不?都美成什么样了?”   在小八眼里,苏令蛮从来是天仙下凡,她这辈子便没见过这般好看精致的小娘子。   这露骨的恭维激得苏令蛮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假意搓了搓:“莫再夸了,再夸就掉一地了。”眼里的笑意却裹着一点淘气的得意,星星闪闪的碎光落入漆黑的双眸里,确实美得入骨。   麇谷居士洋洋得意,只觉攻克师傅已然是近在眼前,一拍桌子道:“不说这些,阿蛮,你记得走时将老夫一同带走。”   “阿冶呢?”   苏令蛮忍不住问起这失踪了许久的小郎君,麇谷翻了个白眼:“他说洛阳花市开了,要去寻一寻花王,我等直接长安回合便是。”   “如此。”   苏令蛮歆羡道:“倒是自在。”   接下来苏令蛮每日锻炼、辨药,吴氏镇日里也忙忙碌碌,将日子过得无声无息。   又匆匆过了七八日,两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辘辘驶进了定州城内。   一个梳了双丫髻的粉衣小娘子半掀帘子,只见车外行人多粗布麻衣,从发髻到衣饰早是长安不时兴的衣裳,不由啐了声:“嬷嬷,这乡下野地方,连道儿都透着股土渣子味,也不知府里的老爷夫人想什么呢。”   光国公府里那些个小娘子们,便都够美的了。   翠兰不以为意地想到,容嬷嬷不阴不阳地瞥了她一眼:“小蹄子猖狂,老爷夫人是你能编排的?”   翠兰嘟了嘟嘴,心里骂了声老不死的,帘布狠狠一落,便又坐了下来。另一边垂目安静坐着的馨儿笑盈盈地圆了个场:“兰姐姐也莫气了,左不过接了这边的小娘子回去交差,听说这定州城的皮褥子便宜,不如选买些回去或卖或用,也是好的。”   翠兰眼睛一亮,也不想那些个土掉渣子的乡下小娘子,心里盘算起凭那么点银两好买什么样的皮褥子了。   容嬷嬷瞥了馨儿一眼,心道:这倒是个机灵的,以前倒没显出来。   苏平府内。   青布马车悄没声儿地进了府,容嬷嬷下了车,见一桃花眼的中年郎君特特等候,心中猜测,却听苏护半躬着身道:“嬷嬷一路辛苦,可要预先梳洗一番?”   苏护也是无奈,他一大早便被吴氏撵了出门,让先来苏平这探探路子,好为阿蛮打点一番。苏平见他模样尚可,干脆便派了他来迎人,宰相门前七品官,纵他这个有了官身的,到这嬷嬷眼前也不敢托大。   容嬷嬷心底打了个转,拉起笑脸:“老奴驿站已经梳洗过,前方可是护郎君?”   脸是笑的,语气却是不大在意,苏护心中不忿,到底不敢坏了苏平的吩咐,退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正是。”   “族长在正房等候,嬷嬷既然不累,不如便先行前去。”   翠兰撩起眼皮,将这小四方院看了个遍,俱是泥腿子出来的旧货,连这来来往往的丫鬟仆人都透着一股吐气,被风霜刮得青黑,不由拿帕子掩了鼻,对着一旁笑盈盈的馨儿嘲弄道:   “你看这样,等会那些个小娘子们出来,一个个黄皮黑脸的,嘿……那可乐了。”   苏护听得眉头一皱,忍不住瞪了一眼这没轻没重的小丫鬟,容嬷嬷见了,连忙带头便先走了。   苏平虽是苏氏一族之长,从来安得清贫,不讲究,两进的院子本不大,几人一会便到了正房。   回形的长廊,柱子釉色都斑驳地掉了漆,可院中几株石榴树有些年岁了,一层一层的绿意在鸟儿清脆的鸣啼里蓬勃地舒展开来,带来一丝粗犷又生动的野趣。   几位小娘子身着一色的青衣襦裙一字排开,双手自然垂躬在前,苏平笑呵呵地转身招呼:   “来了啊。”   几位待选的小娘子同时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当你弱小时,只能屈从。   吴氏的选择,驴子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这样定稿。   按照现在的主流价值观,吴氏应该潇洒地和离才对,可如果她真这样做——   被她留在苏府的阿蛮该怎么办?   这样就不仅是懦弱,还是自私了。 第86章 行路迟迟   芙蕖灼灼, 不可方物。   不论是翠兰还是容嬷嬷,都被这惊鸿一瞥怔在了原地。   青衣小娘子们年岁仿佛, 俱是花枝烂漫的年纪,养尊处优惯了, 皮肤自然要比随处可见的精细, 可也不出京城来的三人预料,中人之姿,不见特别。唯独正中那人,身姿高挑,皮肤白得几乎透光, 一双眼波盈盈若秋水, 一眼看来, 便仿佛将烂漫的春光都融入了进去似的。   如画美人,将这朴素到近乎粗糙的院子也带出了点清幽的意味来。   翠兰艰难地将目光拔开, 心口扑扑通通乱跳——   她从前见惯的, 俱是精挑细琢的美色,从发到脚无一不伺候得务必精致, 哪里见过这般浑然天成蓬勃烂漫的姝色?   不禁将一路的抱怨都憋进了心里,心道了个“乖乖”, 这乡下的土坷垃里竟然也刨出了这般一个美人, 去了长安,府里那帮小娘子估计要闹翻了天。   纵见惯了大场面的容嬷嬷也被这扑面而来的美色给震住了,目光闪烁了下,也不再看另几个被衬托得灰扑扑的背景板, 迟疑地问道:“族长,这位是……”   苏平捋着胡子自豪道:“这是五侄子家的小阿蛮,平时最淘气不过。”   苏护与有荣焉地点头:“正是我家二女儿。”   容嬷嬷脑子里早先就有个谱,二女儿,那不是支五房的嫡长女?想到来前听到的“痴肥”传闻,眉毛动了动,弯腰郑重地朝苏令蛮见了个礼,“见过二娘子。”   苏令蛮半垂下脑袋,白皮面上恰到好处地起了一丝红晕,柔柔地道:“见过嬷嬷。”   容嬷嬷这才满意地露出个笑模样,不错,看样子是个柔顺的。   见几位小娘子都俏生生立着,她打着圈又绕了一遭,不住点头,不错。   从身段到气韵,五房家这位都是上上之选,身姿曼妙,吴侬软语,就连这脸蛋,也是出落得水灵灵花一朵,已初见绝色端倪,便现如今宫里那位当年盛景之时,也不遑多让。   容嬷嬷心下满意,面上却半点未显露出来,绕到最左边一个小娘子边,问起了闲话。   苏令蛮认得那是七伯家的大女儿,性格爽利,皮肤虽没自己白净,但亦玲珑可爱,在她这一辈儿里也是拔尖的。   可她一点没急,眼观鼻鼻观心,只将自己当成了安静的花瓶,全然不知旁边扫来的一眼又一眼,将她观察了个分明。近些日子苏令蛮变化太大,便自家堂姐妹见过的,也几乎以为是两个人,原有的几分把握在这般容色里,也忍不住退了下来。   同样的青衣襦裙,她穿便是春光明媚、闲花照水,自己穿便是灰扑扑不起眼的小丫鬟一个,有几个小娘子能经得住这般的比较?   窃窃私语影响不了苏令蛮,她心中知道,这回,她不必太过表现,甚至只需求中庸。   历观往年鄂国公府选人,两条标准是不变的:一,柔顺。二,容貌。   她容貌是不担心,但这柔顺却要好好装一桩了,索性吴氏的柔顺给出了一个十分成功的范本,苏令蛮只将自己当成是吴氏,一举一动连步态都仿了个十成十,只要容嬷嬷几人不去特意打听,糊弄过去还是没问题的。   翠兰偷偷觑了眼正中那人,撇了撇嘴,心下嫉妒长了副好脸,拉着馨儿袖子问:“馨儿,嬷嬷还犹豫什么?”   馨儿瞪了她一眼,无奈地扯回袖子,提醒道:“站好。”   视线垂在地面,规矩得很。   翠兰心中啐了声“马屁精”,待欲挑些刺儿,却发觉那“乡下小娘子”无一处不精致,便连露出的半截手指亦如青葱,不由有些气短。视线总不受控地忍不住苏令蛮面上去,跟被鬼迷了心窍似的。   待翠兰脸红心跳地忆起上回随三娘子去游园之时遇到的冷面郎君,便觉得这两人身上有着如出一辙的一种气——   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容嬷嬷清了清嗓子,见其余人都听着了,直接开门见山道:   “嬷嬷我奉命来此,小娘子们想来也知道是何缘由,旁的也不多说,丑话需说在前头,鄂国公府规矩森严,也不是谁都能进的。诸位若入我鄂国公府,切记谨言慎行,莫给国公府招灾。需知长安城里贵人遍地,随便一片砖瓦砸下来,也不定砸的是哪路神仙。所以,头一条,万事切莫强出头。”   容嬷嬷看着眼下这帮低眉顺眼的小娘子,面色凝重道:“不能做到者,自退之。”   眼下自然是没有人退的。   容嬷嬷暗自点了点头:有野心,才好。   挑人的步骤非但不复杂,甚至简单粗暴得可怕。   这一行里,有苏令蛮珠玉在前,便谁也显不出来,但矮子里拔高子还是能选出一个的,七伯家三娘子,肤色虽不够细白,却还算可爱。   容嬷嬷率先便点了苏令蛮和那位叫苏珮岚的小娘子出来:“还需再选一位,诸位小娘子们若还有特殊的才艺,亦可与嬷嬷示范一二。”   苏护莫名地觉得不大舒服。   这鄂国公府选人怎么与花楼里选花魁一般流程?   再看向二女儿,惊诧地发觉这素来刁泼的二女儿此时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由纳闷不已。   最终还是选了平阿翁家的小孙女,苏蜜儿,年不过十二,比苏令蛮小了两岁,嘴甜会来事,一曲霓裳羽衣舞看得出下了苦工,长相大差不差,约莫是北地风霜,皮肤要比两人黧黑些。   剩余的几人怏怏离去,容嬷嬷多嘱咐了几句,便放了三人半日时间,等午时再走。   苏令蛮得了这半日辰光,便率先回了府。   吴氏长久不流泪,到得此时竟然也坚强地一滴都未落,听闻苏令蛮午时便走,连忙转身开箱取了厚厚一沓通兑银票递来,面额从一百两到一千两不等。   苏令蛮下意识要拒绝,吴氏红着眼眶执意将银票塞入她手心拍了拍:   “阿蛮,你收着。阿娘没用,旁的帮不了你,但这银子却是尽够的。国公府里人丁复杂,与我们家这不同。留些银钱傍身,莫要委屈了自己,若是不够,再写信来问阿娘要,啊?出门在外,与别个不同,莫要强着性子来,有些事能退则退,不能退,也不能太吃亏了……”   吴氏絮絮叨叨一通,只觉得怎么嘱咐都不够。   这些日子来忙着凑钱,名下好几个庄子铺子都出了手,倒疏忽了这些话。   苏令蛮一把抱住吴氏摇了摇,爱娇地道:“阿娘,你待阿蛮真好。”   眼睛发酸,她忍不住嗅了嗅鼻子。   “成了。”吴氏轻轻地拍拍她:“都这般大了,还跟孩子似的。”   苏令蛮揩了揩眼眶,用力抱了抱吴氏,抬头见郑妈妈也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郑妈妈,阿蛮会回来看你的。”   郑妈妈用力点头:“老奴等着。”   绿萝和小八早就将行李收拾好,立在了门口。除了每日要用的雪肤膏和药包,苏令蛮的常用衣裳只带了三套,打算到时去了京城再置办,倒是贵重首饰全带了,未免临时要用露怯,吴氏还将早先准备好要陪嫁的红宝石头面俱是给了出去。   几人依依不舍地走到一进门外,垂花门前,苏覃一身青灰身子如松地候在马车前。   苏令蛮一怔,却见这素来与她不对付的混世魔王露出一个绚烂的笑来,朝她招了招手:“二姐姐。”   这些日子以来,苏覃不曾露过面,脸上的婴儿肥迅速地退去了,渐渐显露出少年郎君的一点峥嵘来。苏令蛮眯了眯眼睛:“阿覃,你没出去?”   “二姐姐要出远门,做弟弟的如何能出去?”   苏覃承自丽姨娘的桃花眼渐起微澜,视线落在苏令蛮身上,笑着跳上了马车,牵起缰绳:“二姐姐出门,阿弟暂作马夫,送你一程。”   苏令蛮觉出他眼中的真诚,慨然一笑:“多谢三弟。”   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两个从来乌鸡眼似的死对头微妙地达成了一种真正的和解。   苏护不耐这离别的气氛,寥寥说了两句,待吴氏还欲再嘱咐几句,一阵哭天抢地的嚎声传了过来,伴随着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红衣小娘子,罗婉儿哭丧着脸道:“阿蛮,你没良心!”   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嗓子,将众人的离愁都给喊散了。   罗守毅牵着缰绳,也走了过来。   苏令蛮无奈地看着罗婉儿,她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今晨走时才让家丁去了一封作别信,没想到她竟紧赶着过来了,还带来了罗大郎。   “婉儿……”   罗婉儿阻了她:“莫与我说话,你这叛徒!”话音未落,又抽抽噎噎道:“阿蛮,你当真要走了?”   “铁板钉钉。”苏令蛮点头。   罗婉儿的嚎啕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罗守毅抚了抚额,视线落在苏令蛮身上一会,遗憾地想:到底是没缘。   时间偷偷走得飞快。   纵使再不舍,还是要走的。   绿萝抬头看看日头,时辰差不多了,苏令蛮提脚一跃便跳上了马车,小八随后,在吴氏切切的关心里,在罗婉儿不舍的嚎啕里,苏覃扬鞭策马,“吁”地一声,青帷马车便辘辘地向远方行去。   仿佛有一曲荒凉的小调在风中颤起又缓缓消散。   吴氏敛起笑,一动不动地看着马车走远,直至再看不见,才转身与众人回了府。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雪藏,卒。   居士:免鉴定男主是我。 第87章 不期而遇   出定州而入京畿, 相距何止千里,光靠四轮的马车, 那需得走上两三月还不止。   容嬷嬷一行人自茺州便弃马坐船,沿香江直下,嘘嘘大半月已到了雍州, 距京畿不过一日之遥。   “嬷嬷, 可是快到了?”   苏蜜儿嘴甜会来事,不过是一个多月,便已经与容嬷嬷几人混熟了,扯着嬷嬷袖子爱娇地问, 苏珮岚在旁翻了个白眼,朝苏令蛮偷偷吐了吐舌头:“马屁精。”   苏令蛮艰难地撩起眼皮,朝舱外看。   船舱外,水天一线、鹧鸪乱飞的美景丝毫感染不了她。   脚踩不到实地的眩晕感, 让她这一个月里跟只瘟猫似的,偶尔精神来时还能让绿萝扶着上甲板走两圈,其余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当尸体,柔弱根本不需装,便已经是十成十了。   “到雍州喽。”   容嬷嬷悠哉悠哉地抿了口茶:“一会到了龙津渡口,我等在驿站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不迟。”   雍州?   苏令蛮将舆图在脑子里翻了翻, 过了雍州下一站便是长安,快马一日,马车的话将将两日行程便也到了。   苏蜜儿已经快活地抚掌笑了起来:“那我们后日便能到国公府了?”   容嬷嬷对苏蜜儿还是极为敬重的, 作为苏平这一支的孙字辈,宫里头还有个太妃作亲姑姑,连翠兰这个素来嘴刁的也不敢得罪她,接过话头道:“小娘子可是坐船坐乏了?”   几人在家中都各自序各自的排行,到了外边依排行称便有些乱,几人便干脆一律称了小娘子,打算到了国公府重新序齿。   苏蜜儿伸了个懒腰:“可不是?到处都一个样,可真是无趣。”说罢,还嘟了嘟嘴。   翠兰与馨儿丢了个眼神:瞧见没,土丫头便是土丫头,半点礼仪都不懂。   馨儿没理她。   两人的眉眼官司没瞒过苏令蛮,她拎着茶盅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搭话道:“总算是到头了,这坐船啊,我约莫是一辈子都不惯了的。”   翠兰悄眼瞅了她一眼,见这最出挑的小娘子白生生的悄脸又小了一圈,原来的一点婴儿肥全不见了,更衬得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勾人,给这青涩平添了丝我见犹怜的楚楚。   心中堵塞,口中却安慰道:“多坐坐也就好了。”   苏蜜儿却嘻嘻笑道:“姐姐那是细皮嫩肉,不像妹妹我,皮粗肉厚地不怕折腾。”   话里的酸味几乎能酿一缸陈醋了。   苏令蛮不欲与她争辩,阖上眼揉了揉额头,小八忙俯身问:“娘子可是又头疼了?”见她点头,小八忙搀了她起身,朝容嬷嬷几人道:“嬷嬷,小娘子约莫是又晕船了,奴婢扶她去躺躺。”   容嬷嬷点头,一脸担忧地道:“快些去吧,莫损了神。”   苏蜜儿撇了撇嘴,暗骂了声“娇气”。   苏令蛮无奈告退,在绿萝与小八的陪伴下慢吞吞地回了舱房。   绿萝取了一片薄荷叶让她抿着,苏令蛮被这味一呛,立马又精神了些,接过小八递来的苦茶一饮而尽,哭丧着脸道:   “想我苏阿蛮打遍定州城无敌手,没料到临了英雄气短,竟然败在了这小小的一艘船上。”   小八接过茶盅啐了一口:“二娘子您就吹吧,牛皮吹大了可没人帮您兜着。”   苏令蛮讪讪不语,仰头卧在船舱上,思绪已经飘出去老远,只听小八的碎碎念还在兀自飘着:   “二娘子您也是好性儿,这些日子以来蜜小娘子镇日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挤兑您,偏您还老避开来……”   水声击打着船舱,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苏令蛮闭着眼,慢慢地睡着了。   绿萝拉了小八,安静地退了出去。   梦里也有一只小蜜蜂,在耳边嗡嗡嗡,嗡嗡嗡地叫着,苏令蛮伸手挥开,却猛然间听到一阵吵杂的轰鸣,她骤然睁开眼,胸口扑腾乱跳的心未及平复,却听舱外一道雄浑的嗓音想起:“雍州卫捉拿逃犯,望诸君配合。”   苏令蛮大吃一惊,忙翻身下床,半支起船窗往外看。   龙津渡呈收口的三叉形,一百来艘形态各异的船舫挤挤挨挨地停在一处,前方一字排开十来艘威风凛凛的大船将前路堵住,正中高约三层的甲板上,远远站着一身形魁梧奇伟的将军。   甲板上乌压压一群身着制式甲胄的兵士。   看来这便是雍州卫了。   封住整个渡口,只为捉一个逃犯,苏令蛮心中思量,也不知这逃犯是何人,竟然担得起这般大的阵仗。   “咔啦”一声,苏令蛮直接伸手落窗,回身欲转,身子却僵在了半途。   一股冰凉的冷意透过薄透的纱衣从腰后传来。   “别动。”   低沉带着点喑哑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纵苏令蛮见识不多,也能敏锐地猜到腰后抵着的是什么器物,浑身的肌肉倏地绷紧,她抚着发颤的指尖拼命冷静下来,脑子转得飞快,前边雍州卫在大肆追捕逃犯,这边自己便倒霉地遇到个劫道的,若是个浑水摸鱼的也便罢了,若当真是那逃犯……   她悚然一惊,头也没回地问:“君欲何为?”   “瞒过去,否则……”   苏令蛮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熟悉之感,可没等她想明白,厢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八敲了敲门,轻声问:“二娘子可醒了?”   “何事?”   苏令蛮打了个重重的哈欠。   “外边现在很乱,嬷嬷说让我们在船上再呆一日,今日怕是上不岸了,二娘子无事便在舱里呆着罢。”   苏令蛮懒洋洋道:“成了,知道了,我先睡会。”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离船舱。   舱内静得吓人,耳边除了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便只能听见外边男男女女的大声哭咽与兵士的呵斥声。   “……你受伤了。”   苏令蛮用的是肯定句,“正巧,我会些药理。”   腰后抵着的力道弱了下来。   她趁势一扭腰,人滴溜溜地转过身来,躲开了身后咄咄逼人的长匕,足间一点,身子趁势往门外扑去。对方如影随形般欺身前来,五指呈爪,一抓一收,苏令蛮便已被提入怀中,她回身一个肘击,只听一阵沉闷的痛呼,人已经被迅速放了开来。   苏令蛮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看着房中人,双目带着点孩子式的淘气笑意,嘴角努力往下压了压:   “杨……清微,果然是你。”   裹面的黑巾揭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杨廷面色惨白,一双凤目因疼痛显出一丝水汽,他苦笑着往后靠了靠,一屁股坐到了苏令蛮刚刚睡过的塌上,支着腿问:“你何时发现的?”   即便如此狼狈,这张脸依然清俊得不可思议。   苏令蛮心中赞叹一句得天独厚,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只俯身在床下的藤箱里翻了翻,翻出一个布包来。   杨廷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信伯配的?”   苏令蛮颔首:“居士说出门在外,有备无患。”   “倒像师兄的脾气。”杨廷摇头,却见一截青葱般的指尖递到眼前,和着灰扑扑的布包,苏令蛮往前递了递:“呶,给你。”   午后的阳光和煦而温暖,透过窗纸潇潇洒洒地落到半面船甲上,小娘子乌鸦鸦一双晶眸好像淬了一层柔光,亮得人刺眼。   杨廷默了默,伸手接过,肩胛骨上的伤口被扯动,他面色越发白了下来,近乎透明一般。   苏令蛮转过身去,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一股血腥味隐隐地散在鼻尖,未免胡思乱想,心里假设了无数个可能,却还是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这般劳师动众的……   船外喧哗声越发大起来,苏令蛮半掩着窗,悄没声地往外瞅,却发觉雍州卫们已经行到了近旁的第二条船上,再过一条船,便会上船来了。   时间来不及了。   “这可怎生是好?”   苏令蛮也顾不得杨廷衣衫不整,直接转过身来。   郎君半敞着怀,露出的皮肤白净如玉,背上一道伤口极深,豁开的刀口皮肉往外绽,血渍糊拉的,一眼看去更触目惊心。   杨廷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手还停在上药的动作上,一双耳朵尖发烫,白玉似的面皮红得发涨:“你……”   “再墨迹可就来不及了!”   不待他争辩,苏令蛮伸手便抢了药瓶,一股脑地倒了一层,青灰色粉末迅速地渗入伤口,消毒带来的剧烈疼痛,让杨廷差一点没疼晕了过去:这鲁丫头!   苏令蛮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为眼前美色所动,板着脸扯布跟裹尸似的绕,前胸到后背两圈,打个结,完工。   杨廷木着一张脸,全程没有好脸色。   “等会抓你的人可要上船来了,可有什么好主意?”   苏令蛮起身又向窗外看了一眼。   兵士们已经上了旁边那条船,吆喝着往里搜去了。   杨廷蹙了蹙眉,“叫卯一,不,绿萝进来。”   苏令蛮开门朝外探了一眼,朝走廊尽头守班的绿萝招了招手,绿萝细长眼里露出一丝疑惑,人已经安静地走了过来:“二娘子?”   苏令蛮身后将她拉了进去,努了努下巴:“你看。”   绿萝视线一触及杨廷冷淡的双眼,人已经下意识地跪了下去:“主公。”   “来为我易容。”   杨廷忍不住又拢了拢衣襟,刚刚苏令蛮的野蛮行径让他仍心有余悸。   绿萝取了易容的工具细细描绘。   苏令蛮在旁转悠,正惊叹着,视线一转,眼尖地发现杨廷脖子露出衣领的一截肌肤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红色疙瘩,还有越来越多的架势,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杨廷面色大变。   绿萝默默地垂下了脑袋,一声都不敢吭。   作者有话要说:   杨廷:鲁丫头!鲁丫头!   说好的温柔能解意呢? 第88章 无内容 第89章 无内容 第90章 掩人耳目   杨廷这人在苏令蛮心里, 从来就是天上月、水中花,偶有几次情绪外露, 也都淡得跟神仙似的。   难得见他展露出一点正常人该有的情绪,苏令蛮感觉就跟天下红玉似的,眼珠子转了转, 手将将伸过去还未触到, 便见杨廷白皙的脖子上,一层红疙瘩跟揭竿起义似的越演越烈,竟隐隐有往脸上蔓延之势。   “你这……”   杨廷不自觉的抿紧了唇,眉目依然冷峭, 蹙起的眉峰不知怎的竟让人有点“我见犹怜”的意味。   苏令蛮眨了眨眼,还是那冷飕飕的俏郎君,只当自己是看走了眼,心中纳罕:“莫非是吃错药了?”   绿萝却是看得头皮发麻, 眼见前任主公的耳朵红得似要冒烟,忙捞了捣乱的二娘子丢到一边:“二娘子,你先瞅瞅看外边人到哪了。”   苏令蛮收起过剩的好奇心,半掩着继续朝外看。旁边船上的雍州卫个个虎了一张冷脸,一路凶神恶煞似的搜船,效率倒是极快。   “约莫半盏茶功夫就会到了。”   杨廷注意力却已不在即将搜船的雍州卫上了,他双手搭膝, 坐得端端正正,身姿笔挺,完全看不出方才的一丝窘迫。脖颈间的红疙瘩随着平复的情绪, 跟潮水一般退了下去,想到刚刚换药时不小心碰触到的那两团玲珑绵软,不免色厉内荏地赞了自己一声——“坐怀不乱真君子!”   此时的“真君子”一点都不想承认,就在前一刻,他还对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生出了点不那么纯洁的欲念,以至起了这多年不曾起的疹子。   杨廷对他这项“隐疾”,甚至是有点病态的自豪的。   国子监那些少年郎们心智开化之际,或多或少都爱扎堆聊些红袖添香的风流韵事,偶尔开些黄腔更是寻常,可每每杨廷遇见,不是视而不见地转身就走,就是目录凶光地驱散人群,好似天生少了那么一根男欢女爱的筋。   偏生这人还长了张天上难寻的好脸,掷果盈车是常事,出门兜一圈,那梅兰竹菊的小手绢儿一收就是一打,上赶着来春风一度的小娘子就跟地里的麦韭一样,一茬接一茬地根本割不完。   若换作旁人,这露水红颜怕早已可以排成一个京畿卫了。   可杨廷不同,纵百媚千红,他自岿然不动,莫说是动欲念,连瞧得上眼的一个皆无,几乎可以化作出世的佛陀,比冷硬的石头还不解风情。   是以绿萝刚刚才看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些内情,大约因早年的一桩旧事,主公讳女成疾,不说退避三舍,却也从来不会对女儿家有个好脸色,加之这些年那些投怀送抱的多,更让他骄傲到近乎自负,更不会轻易对女儿家生出好感来。这一动欲便生疹子的事,还是只在麇谷居士嘴里发生过。   此番还是头一回在现实里见。   绿萝心中翻腾个不停,手下的活却干得极是漂亮。   易容工具繁复,要在短时间内将一个人完全改变几乎是不可能,可绿萝有一双巧手,不过短短一会,苏令蛮面前便杵着一个黑膛脸的粗汉子,身材魁梧,眉毛极浓极粗,就跟水上整日风里来雨里去的跑船的没什么不同。   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清俊修长了。   “神乎其技。”   苏令蛮忍不住拍手叫好,正欲再说,却发觉这“跑船的”还有点儿熟悉,不由愕然地抬头:   “绿萝,这不是前日子帮我们搬行李箱的阿楼么?”   阿楼就是这船上的一个船工,为人相当热情淳朴。   绿萝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是阿楼。”   苏令蛮登时明白了。   若不是熟悉了,怎会这般快速地易容成另一个人而毫无破绽?   船上人员都是固定的,凭空多出一人肯定不成,阿楼从一开始上船便对两人极是热情,恐怕……要么跟绿萝早有交情,要么便是杨廷插下的暗桩。   难怪哪都不避,非得避到这艘船上来。   苏令蛮心底透亮,面上却半点未露,话本子看多了就有一个好处,晓得的道理多些,其中一桩便是:不该知道的别知道,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主公,差不多了。”   绿萝悄摸地探头出去,长长的走道上空无一人,小八也不知去了何处,她回身招了招手。杨廷脚步顿了顿,头也没回地丢了一物过来,“保重”二字跟飘在风里似的,苏令蛮险些没听着。   她手忙脚乱地接了东西,还没看明白,杨廷已经跟只猫似的悄没生息地消失在了过道里。   绿萝叹了口大气,总算是成了。   “你说,这牌子干什么吃的?”   苏令蛮悻悻地举了举手中的一块铁牌子,四四方方一块青木牌,双剑徽记,右下角一个“廷”字,不用脑子也能猜到必是什么“见牌如见人”的装相玩意儿,可问题是:她不知道怎么使啊。   绿萝默了默,“这牌子不能吃。”   ——好冷。   苏令蛮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却听绿萝低声道:“岫云杨郎的一句承诺,价抵千金。”   连她自己也惊到了。   这牌子这么多年来,也只见主公送出去两枚,一个是给了郎君舅家的小表弟,一个,便是给了二娘子了。   往后凡有所求,只要不超出道义义理,主公都会兑现。   不过,这牌子也只能使一次而已。   苏令蛮袖手便将令牌放入随身携带的香囊,她不是笨人,眼睛略眨几下便能明白,这句承诺的重要性。   虽然不清楚杨廷究竟哪根筋搭错了非得送她这么个令牌,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苏令蛮自个儿看得开,曾经的那腔旖旎情丝早被这香江的风吹得一干二净,掂了掂令牌手中拈了只茶盅细细地啜,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难得不晕船地享受起了这自在好风光来。   另一头杨廷木着一张脸从甲板往下走,恰被平时与“阿楼”要好的阿丁叫住,阿丁脸色凄惶地扯了他:“阿楼,那帮当兵的上来要干什么?”   杨廷有一定的洁癖,尤其不喜陌生人的碰触,他不着痕迹地脱开手,“抓个逃犯,与我等关系不大。”   若苏令蛮在,必会发觉这杨郎君连阿楼一把粗狂的嗓子都仿得惟妙惟肖了。   阿丁不疑有他,两人略闲聊了几句,管船的上来,将十来个船工等全数聚到了一块,跟待检阅兵士似的全数直挺挺地立在了甲板上。   一行数十人全副武装的雍州卫骂骂咧咧地上来,管船的拱手上去,百户拿了眼睛去觑甲板上一群粗野汉子:“就这么些人?”   “这些全是我手上的船工。”   管船的憨憨一笑,见领头的百户不买账,凉快的天里额头上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揩了揩脑门,点头哈腰道:“小的船上还有一群女眷,出面的嬷嬷是从鄂国公府来的,我等不敢叨扰。万望军爷们海涵。”   ——鄂国公府?   百户“呔”了一声,挥挥手道:“甭管什么鄂国公府,还是庆国公府的,都给军爷我站出来一个个过!”   管船的不敢跟这些军爷犟,毕竟这些个可是一言不合就干操刀子干的主,更何况雍州卫的大司卫是当今太后的侄孙,一个泥腿子出身的鄂国公府与之相比,分量还是弱了些。   于是苏令蛮、苏珮岚和苏蜜儿等人连着容嬷嬷一起,全都被赶鸭子上架的请出了船舱。   容嬷嬷显然是不大高兴的,不过到底经的事多,面上滴水未漏,只满意地看了一眼苏令蛮,本以为这小娘子过分柔顺没主见,熟料到手忙脚乱地情况下竟然能想到覆了面去,免得引起其他波折。毕竟这等样貌,纵年纪还小,放那群未开化的兵士里,便十足的不妥当了。   “齐活了?”   管船的取了名册再点,不多不少连同女眷,一共四十二人,没错。   百户伸手一挥:“去,将每个厢房一寸寸地搜过来,刮地三尺也要将人给我找出来。”   三名雍州卫脱离开来,朝他颔首要搜,苏蜜儿不干了,跺跺脚道:“我亲姑姑可是恭太妃,谁敢搜!”   百户一哂,负着手跑到苏蜜儿眼前,发觉还是个孩子样的黑丫头,嘿嘿一笑:“小娘子见谅,这办军务的总不免要得罪人,都机灵着点,莫将人东西给打破了!”   苏蜜儿知晓些分寸,不敢再坚持。   百户这才移开视线,冷冷的目光将苏令蛮从头扫到尾,落到那张被盖住了的面上,叱喝道:“藏头露尾的像什么话?给我揭了!”   心里却是啧了一声,好一双妙目,一股热意向下腹涌来,百户目不转睛地看着苏令蛮,透出一股露骨的淫邪。   容嬷嬷心道一声不好,要当真在这吃了亏,回头……   忙攒起了笑:“军爷,这是我鄂国公府的小娘子,难得出个远门,您不如高抬贵手…” 第91章 翩若惊鸿   这百户其实有些来头, 不然也不能听了鄂国公府的名头还犟着要按规矩来, 可这来头也没大到可以随意轻薄了国公府家的小娘子全身而退的地步, 是以容嬷嬷这般做小伏低,着实已经是给了台阶下了。   “国公府的面子,自然是要卖的。不过, 到底规矩是规矩, ”百户拄着下巴, 视线在周遭一溜的船舫上过,板着脸道:“这位小娘子罩着面巾,若真是逃犯假扮,尔等可担当得起?”   这话听着有理,实则狗屁不通。   雍州卫手里人手一份边走便对的画卷上,绘的可是一个身量高挑的赳赳男儿, 哪有苏令蛮这等的婀娜楚楚, 换个人, 抬手放一放也是能过的。   偏这百户色欲熏心,不依不饶地非要看一看, 有这么一双勾人眼睛的是何等相貌。   容嬷嬷心下暗叹了一记,知道今日之事势必难以善了,若让这百户见了这丫头的模样, 今日龙津渡口的一夜恐怕是要热闹了, 可又不好真与规矩强来,便示意苏令蛮揭了面纱,却听身后一道粗犷的嗓音响起:   “都堵这作甚?”   苏令蛮抬头一看, 只见刚才还威风凛凛站在船队中央的魁梧将军一脚踏上了甲板,近看这人虽皮肤黧黑,但五官轮廓偏深,不失于阳刚俊朗,虽与时下流行的白面书生不同,却有另一骨子雄浑的劲儿。   百户晓得这人的厉害,登时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凛,忙垂了脑袋,指着苏令蛮道:   “此女行迹鬼祟,小的正要盘查。”   这将军姓楚,乃宁国公府世子,自小便被老国公带着在军中南征北战,今年才回了京师,调入雍州卫不过两月。   楚方喧年方不过十八,却长得老成,一张脸虎起来不怒自威,御下手段从来酷烈非常,此时听百户一说,视线在苏令蛮身上一转,哪还有不懂的?   “自去领三十军棍。”   百户哭丧着脸,恨不得给之前的自己一顿耳光,满腔的欲念顿时烟消云散,灰溜溜地下去领罚。   苏珮岚袅袅婷婷地行了个礼:“多谢将军体恤。”   她生得可爱,这般盈盈笑来更是天真烂漫,船上的兵士和船工们都不由将目光往女眷群里落。   苏蜜儿撇了撇嘴,手肘碰了碰苏令蛮,小声嘀咕道:“阿蛮姐姐,要谢也应该是你来啊,哪儿就轮得到岚姐姐出风头了。”   苏令蛮不置可否,微垂的眼帘表明了不掺和。   苏蜜儿不由暗骂了声“窝囊”,她自小便争惯了,最看不上息事宁人的作风,见苏令蛮这般,便恨不得将那张脸抢过来用,只觉得是暴殄天物。   楚方喧看着兵士一个一个地对着画卷排查,视线在船夫身上过了过,才落到女眷打头的容嬷嬷身上。   “鄂国公府的?”   容嬷嬷连忙点头,这楚世子可不是什么善茬,楚老国公更有小儿止啼的名号,那爵位可是实打实打下来的,不是一个鄂国公可以比的:“老奴正是国公夫人身边的奶嬷嬷。”   “如此。”   楚方喧不大在意地道:“你们国公府的事,楚某管不着。不过既然到了雍州,一切还得按着楚某的规矩来。小娘子还是揭了面纱罢。”   苏令蛮本也没想到带不带面纱竟然扯了这么几段子波折来,此时这般,反倒是显得自个儿无端端矫情了,不免脸热地伸手揭了。   场上顿时一阵抽气声传来。   那些个常年在船上跑的船工等粗人不肖说了,便连雍州卫这些全身披挂的甲士也忍不住倒抽了口气。   无他,美尔。   小娘子一身藕荷色齐胸襦裙,素色明衣,本是极清淡的颜色,皮肤不够白的穿了,还会显得黯淡。偏这天光水色里,小娘子眉眼含情,一身肌肤欺霜赛雪似的透亮,堪堪站着,便好似打了一圈暖色的柔光,因了晕吐的关系,一头瀑布似的墨发并未挽起,松松披散着,唇淡得好似水墨,风一过,衣袂飘飞,便好似江上洛神,直欲乘风去也。   便容嬷嬷最近几日见惯了的,也不免怔愣半晌,更别提那些个满渡口的愣头青。   “莫不是江上精怪成了精,才能有这般仙姿逸色?”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附近船坞上,有书生意气,不免沉醉在这难得一见的美色里。   楚方喧自小在军营里长大,见识过的小娘子不过家中姐妹,又哪曾见过这般楚楚风姿?这苏姓小娘子唇色发白,面上添了些许憔悴,更显得弱不胜衣,心底不由地起了些许怜惜。这怜惜来得太过汹涌,让他一时怔然失语。   不过这茫然只停留了一瞬,他立时明白过来为何这小娘子要白纱覆面,不肯见人。   看着周围隐隐传来的视线,楚方喧又瞥了一眼,急急移开视线:“可以了,带上吧。”   苏令蛮从善如流。   此时周围人方如梦初醒,隐隐有喧哗之声,或能听到窃窃私语,在打听这小娘子是何方神圣。   苏蜜儿跺了跺脚,深恨自己生了张平凡的脸蛋,见苏令蛮安静如鸡,忍不住暗道了声“虚伪”,这一招先抑后扬,果是心计深沉。   苏令蛮自然不知自己又被人在心中编排成了满腹心计,不过即便知道,她也是不大在意的。   三路雍州卫自下而上将船一寸一寸地搜了个遍,果然是什么都没寻到。   “报告楚将军,没有!”   楚方喧挥挥手,数十兵士们列着整齐的队伍一一下了船,容嬷嬷长出一口气,却见楚方喧脚步顿了顿,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回身直接去了旁边的船舫。   容嬷嬷后宅半生,哪里看不懂一个少年郎君的这般作态,情知苏令蛮是引起了这楚世子的注意力,嘴角不由翘了翘,对这一趟的收获无比满意。   “成了,成了,都散了,没什么好看的。”   容嬷嬷挥手,将几个小娘子全都领去了船舱,苏令蛮微不可查地朝船工那瞥了一眼,却撞见杨廷眸色深沉地看着自己这边,旁边一个瘦猴般的粗汉子在旁不知唠叨些什么,时不时还往自己这边看。   “阿蛮姐姐不走么?”   苏珮岚催了她一声,苏令蛮转过身来笑笑道:“没事,走吧。”   杨廷收回视线,抚了抚胸口,将那股子猫儿抓似的烦躁往下压了压,阿丁还欲再说,却被递来的一眼钉在了原处,不由心道“今日的阿楼怎这般吓人”,未及多想,见“阿楼”慢悠悠地晃远了,连忙又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   夜晚的龙津渡口,去了那些白日的喧嚣,朦胧的水汽和着隐隐绰绰的丝竹之声冒上来,反而有种岁月静谧的安详来。   苏令蛮被白日的事一激,突然间头也不晕了,吃饭也香了,反倒睡不着了。   她半扒拉着窗口好奇地往外看,苍黑的天上星光闪烁如明珠,江上船身吃了浅浅的一层水,侧耳仿佛能听到潺潺水声拍着船舷,温柔的像一曲吴侬小调。这与北地截然不同的温软风光好像涤荡了一身的尘气,苏令蛮懒懒地看了会月亮,突然道:“小八,你想家么?”   “家?”小八揩发的手顿了顿:“奴婢的家,早没了。”   “你弟弟不是找着了么?”   苏令蛮惊讶地转头,不意扯到头发痛“嘶”了一声。   小八手放轻了些,道:“当年大灾,奴婢的爹娘活不下去,便将奴婢插草卖了,奴婢当时便没有家了。若不是遇到二娘子,奴婢还不知在哪儿漂泊,好不容易寻着阿弟,才知道这些年来爹娘也没了,奴婢将您上回赏下来的五十两银子都给了阿弟,往后的日子,便他自己去过活吧。”   小八虽然没心没肺惯了,但大宅门里的糟心事看多了也知道,等闲男人成了亲娶了媳妇,在外的小姑子便是外人了。   如今那个家没爹没娘只有个打小不亲的弟弟,以前巧心在时,她还没看明白,多来往了几趟也看透了,这个阿弟许是吃苦惯了,是个顶顶看中银钱的人,若她当真回了“家”,恐怕也是一纸再卖出去的份。   苏令蛮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小八,回头等日子好过了,二娘子我给你配个好的。”   小八脸又羞又恼地斥道:“二娘子!你又胡沁些什么呢。”   绿萝笑眯眯地搭腔:“放心,还有奴婢把关,必定将小八好好地许出去。”   “莫说我?绿萝姐姐你呢?”   苏令蛮也笑盈盈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弯得跟个月牙儿似的,绿萝张了张口,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比二娘子大上六岁还多,早就不奢望什么嫁人,何况做过主公的暗卫,等闲人也不能嫁,可这些暗处不可言说的过去又怎能与白纸一张的二娘子说,只压了压嗓子道:“奴婢这辈子就想伺候二娘子到老,等成了老嬷嬷,二娘子不嫌弃的话,还能伺候伺候小主子。”   苏令蛮垂目看向窗外黑沉沉的江水,月色深深浅浅地照进来,她伸出手去,顽皮地想掬起一水的月光:   “绿萝,等哪一日你想明白了,看中了,再来与我说吧。”她自会为她想办法。   绿萝眸光黯了黯,登时明白眼前的小娘子未必是不懂。   她懂了,却什么都不说,与这无处不在的风一般,不强求着她一定与所有人一般嫁人生子,温柔得近乎腼腆。   “是。”   绿萝恭敬地垂下脑袋,小八看着这两人打哑谜,只觉得十分莫名。   舱外底层的甲板上,杨廷笔直地坐着,如水的月光照下来,粗布麻衣,皴黄的皮肤下,一双凤眸格外出彩,宛若幽潭,深邃不可探。   林木没形地蹲在他身旁,俯身掬了一捧水,咕哝道:“郎君,苏二娘子想要将绿萝嫁了。”   杨廷没答他。   林木也习惯了,喃喃道:“莫旌可要发愁喽。”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88 89章存稿箱设错了,断代了。。好想哭。。   暂时先空着,回头那两章当番外再发吧~ 第92章 暗中相助   龙津渡口封锁了一夜便开了。   数十艘一字排开的军船随着一道嘹亮的号角, 嚯地让开一条道, 魁梧的将军目光灼灼地看向渡口外, 百来艘船只依次有序地进渡,心中像压了块沉沉的石头。   此番逃犯未抓着,有负大司卫所托, 而阿翁有言在先, 若在雍州卫表现不佳, 便会压着他回去将娶一门亲,再在满是纨绔膏腴的京畿卫呆几年磨一磨——   思及此,楚方喧几乎是下意识的皱眉。   他宁国公府一门侯位的世袭罔替,是用楚府的人命换来的。作为如今宁国公府唯一的后代,他并不愿堕了祖宗的威名,老老实实回去娶门媳妇去京畿卫混日子。   阿翁的三个儿郎, 尽数战死沙场, 大伯于玉门关一役横死当场, 二伯率千骑去救,也只抢回了半具尸身, 更在回转之际,撞上了狄军的回马枪,连同大伯唯一的一个儿郎也一并交代了去。   阿翁当时镇守玉门关, 只得眼睁睁看着敌军将大伯二伯和大孙的破烂尸首一挂挂上一月, 直到肉腐蛆群,才瞅准一个时机,一举击垮了狄军, 获得西疆近些年的安稳。   十年后叶侯反,阿翁一把年纪还率着唯一的小儿征战半月,却又一次痛失爱子,在叶侯惜败受擒之后,立时上书乞骸骨,圣人怜惜,赐了这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爵位,只偶有战事时祭这老将出去镇军。   许是阿翁吓怕了,近些年他虽跟着征战,却从来跟个奶娃子似的跟前跟后一大堆,外人看来他是威名赫赫,只有自个儿明白,他连个人都没杀过。   若逃犯没抓着,此番必是免不了遵了阿翁的意,娶个小媳妇过日子,可楚方喧体内属于楚家的血脉昭昭作响,并不愿就如此憋屈地回去——   他如鹰隼一般的视线,盯得下船之人寒寒噤噤,生怕被这不苟言笑的将军看上捉了去。   船只实在太多,轮到苏令蛮这一艘之时,几乎已经快日落西山。   可即便如此,龙津渡口上依然热闹非凡,车水马龙,人流如梭。各色绸缎绫罗、粗布麻衣交织,渡口外商铺林立,吆喝声不绝于耳,与北地的粗犷不同,这边建筑处处透着股漫不经心的精致与妥帖,散发着与雍州人如出一辙的气息。   容嬷嬷领着众人上了甲板,林列的两旁甲士如夹道欢迎般立着,目光几乎同时齐刷刷地落到了当中带着帷幕的苏令蛮身上。   ——拜当时在场之人所赐,雍州卫们都知道,鄂国公府有一位绝顶貌美的娇客。   苏珮岚打趣道:“阿蛮,这下你可出名了。”   苏令蛮摇头,人的记忆不比金鱼更长,待人们晓得她这个鄂国公府的娇客其实什么都不是,不过是边地一个芝麻小官的女儿,届时这眼神必是又翻一个个儿。   可紧盯在身上的一股炽热视线让她忽略不去,苏令蛮转头往旁看去,却见昨日见过的黑脸将军正虎着一张脸站在高高的船头,锐气千条地看着她,隔了帷幕都能觉出那骨子不快。   苏令蛮下意识以为暴露了,可转念一想,所有该料理的早就料理干净,万万没有后来才发觉的道理。   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信杨廷——这人固然冷漠又骄傲,却也是个有担当的,没有万全之策,不会带累旁人。   苏令蛮安安稳稳地跟在苏珮岚身后,一步一步地踏上了渡口,当双脚落在实地上时,才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直到此刻,她才发觉身后隐隐出了一层汗,精神一直是紧绷的。   楚方喧的视线从这袅袅婷婷的小娘子身上收回,摸着下巴新长的胡渣心想:也不知这位小娘子是鄂国公府里的哪位娇客?   宁国公府满门的孤寡,只二伯留了个比他大将近十岁的堂姐,如今也嫁了人,是以他虽对长安闺秀群里那几个格外出名的听过一耳朵,可到底对不上号。旁边的小把总就看着素来严肃的黑脸将军面上不知怎么地飘起了一朵红云,看起来便跟军营门口守大门的二哈似的,不由地手心有些痒痒。   ~   暮野四合,连天边最后一丝微光都收去了余力,天地一下子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   在容嬷嬷熟门熟路地带领下,几人安安稳稳地到了驿站,填饱肚子,洗去满身的尘气睡了下来。   可苏令蛮睡不着。   她最近几乎是在床上躺着过来的,许是白日睡得多,此时便精神得可怕,眼见小八歪歪倒倒地打瞌睡,干脆催了她去隔间睡。   小八揉揉眼睛,感觉确实撑不住,也不逞强,与苏令蛮告了声辞便踢踢踏踏地去隔间睡下。   “绿萝,你为何这副忧心忡忡之色?”   苏令蛮奇怪地看了绿萝一眼,绿萝正欲开口,却听门外一阵轻巧的敲门声:“小娘子可睡了?”   容嬷嬷的声音。   苏令蛮感到惊奇,容嬷嬷除了第一次选人之时对她另眼相看,后来便一直是可有可无地忽略了她,何况旅途劳累,这般晚了还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正胡思乱想着,绿萝已伸手开了门,拱手站到了一边。   容嬷嬷吃力地抱了一堆被褥进来,苏令蛮瞪大了眼睛:“嬷嬷这是……”   “今日嬷嬷便在小娘子床边打个地铺。”   容嬷嬷生了一张容长脸,不笑时便格外严肃,苏令蛮从来都是假装避着她的,忍不住移开眼睛:“嬷嬷这般,可是折煞我了。”   “小娘子恐怕不知道,雍州卫里很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嬷嬷在这,总能安心些。”   容嬷嬷适当地卖了个好,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她早发觉苏令蛮柔顺皮子下的那一点张牙舞爪。大宅子里这么多年的饭她也不是白吃的,苏令蛮装的确实不错,可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她也无意去拆穿便是,毕竟有点小聪明的美人,能走的路要更远些。   容嬷嬷从来不信那等子出生决定命运的鬼话,有这般的容色,只要不是太蠢,荣宠个几年还是没问题的——苏令蛮这等有点小心机小聪明的,显而易见要比往年的那几批前程更好,她也愿意先示个好。   苏令蛮一下子便察觉到了容嬷嬷的言下之意。   昨日那一下的露脸,若当真有人不怀好意,想闯一闯空门,有老嬷嬷在这,好歹能凭着国公府的脸面挡一挡。凭着天性里的那一点敏锐,她知道自己不能拒了送上来的好意:虽然她其实不怎么需要。   “谢谢嬷嬷,嬷嬷辛苦。”苏令蛮露出一脸感激涕零的模样。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天微微亮,驿站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粪水车、货郎叫卖等等喧嚣声渐起,驿卒阿西挠着脑袋眯缝着眼将大门开了,另一个相熟惯了的阿三也拎着扫把没甚精神地开了门,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哈欠。   “阿西,昨日夜里那动静,你可曾听见了?”   阿三拄着扫把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阿西取了巾子一边将椅子摆了开来一边朝外看了看天:“可不是?闹耗子似的,一晚上翻来覆去也没个踏实。”   “嘿哟,”阿三掩着嘴凑过去一脸神秘地道:“我昨晚上黄汤灌多了猫腰上号子,你晓得咋啦?昨个儿那边……”   他朝昨日大手笔包了一个院的地方努了努嘴:“哪儿是闹耗子,就看着好几个全身裹得乌漆墨黑的野人被半死不活地拖出去,莫看是一帮女眷,手段可厉害着呢。”   阿西挑了眉毛:“不能吧?”那老的老小的小,一帮娇滴滴的女儿家,有这能耐?   他在这驿站干了许多年,来来往往见识的不少,自然晓得一个道理,会咬人的狗不叫,想到昨日那帮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正想着,东边院子门一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大眼丫头拎了一个细颈圆肚铜壶出了来,一边走一边还打了个哈欠,见阿西青着脸身子打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小郎君,一会我家娘子还要赶路,你去打些热水来。”   阿西“哎”了一声,接过铜壶满满地给灌了一壶水,颤颤巍巍地递过去,只听“哐啷啷”一声便落在了地上,滚烫的水泼了下来,小八唬了一跳,人倒是机灵的跳开,落了几滴在手背上,不免痛呼了一声。   她晚上翻来覆去地没睡踏实,本就脑门疼,先是被打地铺的容嬷嬷吓了一跳,此时又摔了壶,登时竖眉冷对道:“怎么毛毛躁躁的?当姑奶奶要吃了你?”   “小八,一大早火气这般大。”   阿西猫着腰正欲道歉,却见院子里走出来一个袅袅婷婷的高挑女郎。   他昨日是见过这人的,此时她依然带着帷帽,一身春水绿的齐胸襦裙,鹅黄披帛,声音还带着点初睡梦醒的娇软,莺啼婉转,便是斥人也跟撒娇似的,让他听了不禁身体都酥了半边。小八见他这神魂颠倒的模样更来气,指着鼻子气急道:   “不知打哪儿来的毛躁鬼,连打壶热茶都不成。”   苏令蛮揉了揉额角,她昨夜也没睡好,本以为一晚上该有的惊心动魄是一点没有,也没见什么扒窗的不速之客,只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停,让她脑袋发沉。听这驿卒颠三倒四的道歉,也不欲为难一个他,挥挥手道:“再去打一壶便是了。”   “对了,昨夜你们可听到动静?”   苏令蛮奇怪,昨夜她脑袋发沉,明明是不该睡着的,却怎么也醒不来,跟魇着了一般,绿萝却是知道其中官司,垂了眼道:“约莫是闹起了耗子,不消停。”   不远处被叫了“耗子”的林木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杨廷瞥了他一眼:“这么一晚就受凉了?”   林木鼓着腮帮子指了指眼下苍黑的眼圈,“郎君,做人可要凭良心。”   作者有话要说:   林木:捉了一晚上耗子,我容易么我? 第93章 威风凛凛   诺大的一座城池远远看着已是震撼, 近看更觉巍峨壮阔。   一色的青石墙砖,城池高约十丈,东南西北四门, 国道笔直宽阔,可供两驾六驱马车并驾,京畿卫东南西北四营拱卫, 远远看便已是锐气森然。   小八吐了吐舌头,赞叹道:“二娘子,从前我还觉得定州城样样不差, 可与这长安比起来,还真是乡野地方。”   哪见这处处可见的讲究和气派。   连旁边排队拎着菜篮子的农妇也捯饬得干干净净,有股子天子脚下的活泛气。   苏令蛮目不转睛地看向帘外, 听罢笑了笑:“何必妄自菲薄?一城有一城的气魄,举国之力养一城,又岂会差?”   她自然是嘴硬, 不肯承认井底之蛙的事实, 绿萝笑盈盈道:“二娘子,今日恐怕是提前宵禁,需得一会才轮到我们。”   他们一行三架马车轻车简行,一路紧赶慢赶着, 还是花了两日才到长安, 此时日已近黄昏,城门外长长两列车马一眼看不到头。几人已是排了一阵,前边还有几十号。   小八咋舌道:“这进趟城可真是麻烦。”   “正好赶上落锁关城了, 白日里还是快的。”绿萝解释道,前边翠兰捧了两碟小盘子过来,“小娘子先垫垫饥,恐怕还需半盏茶功夫。”   小八探出身去接,正要回身,却见旁边一行十数人拱卫着一辆五驱马车从远处长喝而来,行人纷纷退避,高头大马扬起漫天尘土径直穿过人群,直入城门。   “得得得”马蹄声震天价响,不一会便消失在了眼前。   “可,可……真有气势。”小八喃喃道,见翠兰歆羡地看着,忙问:“他们不需排队么?”   翠兰丢了个白眼过来,撇嘴道:“你道那人是谁?”   “谁?”   “杨宰辅大郎,威武侯杨廷。”   天子六驱,诸侯五驱,可整个长安城里敢这般横冲直撞的找不出第二个,而十八封侯的,就这么一个杨清微。   苏令蛮掀开布帘,对着车外的翠兰奇道:“你是说,刚刚过去的是岫云杨郎?”   以她对杨廷的了解,这人城府极深,不至如此外露的跋扈嚣张。   “自然是了。”   翠兰将盘子往小八手里一塞,也不多言,直接往前方去了,苏令蛮放下布帘,朝绿萝看了眼:“杨郎君在京畿便是如此?”   绿萝沉默地点头,“宰辅权柄彪赫,主公自然有这个本钱。”   圣人亲政未久,朝野大权全在宰辅掌控,便是政令也多需给宰辅过目后方能下达,作为当今圣人的亲堂弟和杨宰辅唯一儿郎,主公有这个本钱嚣张。大梁初建,正入中兴,可杨家便跟受了诅咒似的,自太祖始,便子嗣不丰,太祖生二子,长子为当今圣人之父,继位一年未及便薨了,留下幼子寡妻,二子杨文栩,这么多年也只得了一个宝贝儿子杨廷——   据说在杨廷七岁之时,宰辅继妻还曾怀过一胎,孰料未坐稳便流了,此后多年无所出,宰辅如今也放弃了。   苏令蛮默了默,在定州时她还不觉,到了京畿才真正意识到与那人的距离,当她还需慢慢等候城门放人之时,那人却可以在城中策马扬鞭,人人敬畏。   绿萝看着二娘子眉角的一点黯然,心底不由叹了口气。   能早些瞧明白,也好。   半盏茶过后,果然便轮到了她们。   当容嬷嬷出示过鄂国公府令牌和苏令蛮几人的路引后,城池卫才放了人过去。   夜色已冥,三辆青帷马车“得律得律”地行驶在朱雀大街,及至一座巍峨富丽的建筑面前才停下。门口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左右陈列,锗红铜钉门脸,十数盏亮堂的琉璃宫灯转悠着,将“鄂国公府”的四字匾额照得瓦亮。   “正门入?”   苏令蛮若有所思地看着,却见马车略停了停,又重新辘辘地沿东再行了一段,直至东角门,才真正停了下来。   容嬷嬷率先下了车,翠兰与馨儿随之,垂手恭立车旁。   容嬷嬷板正的声音响起:“鄂国公府已到,小娘子们尽可下车。”   苏蜜儿与苏珮岚在各自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   东角门隐隐绰绰地隐在一片黑暗里,与刚才经过的正门完全不可相比,两开的小门,带了点局促的小家子气,苏蜜儿没想到,直愣愣道:“嬷嬷,你是说,我们就从这进?”   翠兰牵起一抹笑:“夜了,国公府的人怕是都睡了,我等从东角门进动静小些。”   “可……”   苏蜜儿欲言又止,苏珮岚忙扯了扯她袖子阻了,匆匆福了一福:“不敢惊扰国公府上下。”   是个知轻重的。   容嬷嬷暗地里点了点头,转头拿眼梢朝旁边瞅了一眼,只见那最出挑的小娘子亦带了两个随身丫鬟下了车,因夜色之故,帷帽早就不带了,此时微微垂着脑袋,一副听凭安排的柔顺姿态。心下登时满意,在外奔波的郁气早给散了,道:   “诸位既然来了鄂国公府,小娘子们又同出苏氏一脉,当然是算不得客的,从东角门进方显亲近。”   若是麇谷老居士在此,不然要骂声“放屁”。   国公府的正门,自然不像皇宫一般,有那无品级无诏不能进的狗屁规矩,也不是随随便便来个阿猫阿狗就能进,可苏令蛮几人乃苏族老家千里迢迢而来,头一回上门,若不从正门进,往后便自然而然是矮人一头了。   苏蜜儿心下懵懂,苏珮岚虽有些懵懵懂懂,大抵还是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不同,下意识地选择了不起冲突。   苏令蛮却是心底透亮,一下子明白了内里机锋:   第一道下马威,来了。   鄂国公府既然是打着拿她们这些旁支女子作联姻工具的主意,头一桩事,自然是要驯。刺头儿那般的首先便要剔除,否则回头养出个白眼狼再掉转枪头对准自个儿的,那才是得不偿失。   要驯,首先便需打服了。   当然,对着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能真的上手打,但精神上的打趴下,却是在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中的。   头一桩,明明是上门的娇客,却不得从正门入,反而要从下人进进出出的东角门进,美其名曰亲近,实质便是一重弹压,一道测试。若她此时发难炸了,一下子成了刺头里的刺头,假聪明真犟头,那往后一波又一波接二连三的“驯”招儿,恐怕是会着重朝她倾斜。   苏令蛮不可避免地自恋地想到:凭她如今这等样的相貌,鄂国公府必然是不舍得放弃的。   奇货可居,那也得是听话好摆布的货,若一开始不听话,要么弃了要么驯听话了。   她自然不愿做这出头的椽子,干脆也做了老老实实的模样,扮起了温驯的猫儿:“嬷嬷说的极是。”   苏蜜儿朝她吐了吐舌头,张了张嘴:马屁精。   苏令蛮不动声色,只将自己当成东角门旁的一株随风拂动的野草。   容嬷嬷假意没看见她们之前的眼里机锋,付了一笔车资,打发了马车走,馨儿上前扣门,叮铃哐啷的一阵声音过后,门后探出一个粗婆子的半个身子:“谁啊。”   “郝妈妈是我。”   馨儿笑嘻嘻地道:“我与容嬷嬷从定州回来了,你且将门开一开,让小娘子们进去。”   郝妈妈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嘿,还真是,忙不迭地将两扇小门儿都大开了,腆着脸道:“不知是嬷嬷回来,小的怠慢了怠慢了,请进,请进。”   容嬷嬷率先进了门,郝妈妈递来一盏宫灯,翠兰顺手接了,馨儿忙往郝妈妈手里塞了十来块铜板,道了声谢。   郝妈妈远远地看了一群,手掂了掂铜板,啐了声:“小气!”   说着,又将门给锁了。   几人远道而来,一路轻车简从,本就行李不多,除了苏令蛮一人带了两个丫鬟,苏蜜儿和苏珮岚都一人均带了一个丫鬟,两个包裹全都由丫鬟抱着,各自负着双手不无好奇地左右探看。   苏令蛮不疾不徐地走。   穿过东角门,迎面是一道长廊,左右一排低矮的屋舍,黑黢黢一片,显然是下人房。穿过长廊,绕过一片荷花池,行经鹅卵石小径,一路郁郁葱葱地栽了应景儿的花儿,此时正是花期,春风过处,暗香浮动。   郁郁葱葱的各色春木,风中隐隐含着一股水汽。   与定州城不同,京畿连空气都仿佛透着股甜腻的香气,连着树木的叶子,都要精致玲珑上许多。   苏令蛮走得很从容,鄂国公府并没有她想象的辽阔,虽所见种种,都已经超越了她眼界的精致,处处皆景,连一座假山都似乎经过了精心地排布——但她依然觉得逼仄。   住惯了定州敞亮的庭院,这处处雕花镂刻时时精致典雅的院落固然新鲜,可依然让她觉得不够……大。   许是寸土寸金的关系,这个四十多年前由朝廷赐下一住住了这许多年的国公府一直未曾扩建,而老国公的子孙却已枝繁叶茂地发展起来,为了容下越来越多的子孙后代,这布局不免就局促了些。   苏蜜儿和苏珮岚却不是这般想法,她们早已被这沿途所见之精美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赞叹不已。   “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论装B唯我。 第94章 国公夫人   一排六开三进的院落, 红漆大门明显新粉过,左右耳房分列,抱厦倒座齐备, 明晃晃亮堂堂,气派非凡。   廊下走马灯打着转,一个梳了妇人的年轻妇子正垂躬而立, 青色褙子绛紫马面裙,眉清目秀,看得出规矩极好。见一行人这般晚还来本是惊讶, 待见容嬷嬷那张脸立时就是一笑,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嬷嬷你总算回来了。”   容嬷嬷袖着手问:“夫人可曾睡下了?”   玉笛朝后瞥了一眼,伸指“嘘”了一声:“还说呢, 世子爷今日在国子监吃了挂落,夫人正在里边大发雷霆呢。”   她知道容嬷嬷这趟出去的差事,只这每几年来一回的也不甚稀奇了, 视线随意在那一行小娘子们身上掠过, 待扫过最高挑那个,却愣是给堵得没了话。玉笛没忍住给默默竖了个大拇指:“嬷嬷,这趟出门,赏银怕是少不了了。”   “承您吉言喽。”   容嬷嬷笑得眼尾旁的皱纹都深了一层, 正寒暄, 里边就响起了一道微愠的嗓音:“玉笛,外边谁来了?”   “夫人,是老奴, 老奴回来了。”   容嬷嬷当年出宫后便未嫁人,后被蓼氏的娘亲聘请回来负责女儿的教养和规矩,后又随着蓼氏一同转来了鄂国公府,陪着她从世子夫人当到国公夫人,二十多年情谊早就不同寻常,声音亦是熟极了的。   “嬷嬷?快进来。”   容嬷嬷“哎”了一声,连忙领了人进门。   一进门,便是一座六扇立式云母珐琅屏风,整绣的仕女扑蝶图将房间隔成了内外两间,东边靠墙一座博古架,其上点缀各色古物,一座落地大肚云锦纹铜香炉,其内一股子幽香不散。正对门三张紫檀八仙椅,正中那把上正襟危坐着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约莫上了年纪,即便在自己房内依然一路衣襟扣到顶,露出的脖颈上有一圈细纹。一身黛紫元宝如意纹半裙,面部两侧法令纹微微凹陷,唯独一双眼上挑,透着股年轻时的秀美。   看上去极是板正规矩。   而妇人跟前,直挺挺地杵着一个青年郎君,一袭靛蓝缂丝如意纹圆领袍,头戴蹼头,脚踏皂靴,一张脸算不得俊俏,胜在干净,听到脚步声人便转了过来,也板着脸道了声:“嬷嬷辛苦。”   “不苦不苦,老奴难得能出个远门散散心,还得多谢夫人体恤。”   容嬷嬷毕恭毕敬地见过礼,才与翠兰、馨儿让开身,将苏令蛮三人介绍了一番。   三个小娘子一字排开,亦恭敬地福下身去:“见过夫人,世子。”   几人都没有擅自去套近乎。   “抬起头来。”   自古便有灯下看美人的说法,此时最左边的小娘子一袭翠杉黄裙,亭亭玉立在侧,笑语嫣然间,仿佛将这满堂的琉璃夜灯都收拢入了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本就白的皮肤打了层柔光,更添剔透之感,美得招摇动魄,仿佛要带着那股子蓬勃的劲儿一直钻入人眼帘里一般。   明明是豆蔻梢头的年纪,可她却偷偷地抽了条,发了芽,长出了世上最动人的花苞,将开未开。   长安城,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蓼氏来来去去见过凡几,可没有哪一个能及得上眼前的生动鲜活,她欲出口的寻常寒暄登时被噎了回去。   至于旁边两个小娘子,更是一点都没注意到,登时成了最称职的背景板,淡得不见一点色彩。   蓼氏低头装作用帕子掩了掩嘴,掩下目中失态,再抬头却见素来引以为傲的大郎亦是一副失神模样,不由清咳了两声。   苏文湛怔回过神,待想起这是隔了房的自家堂妹,不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白净的面上应景地飞了两片红云,连忙躬身还礼:“见过三位妹妹,妹妹们实在多礼了。”   这便已是客气了。   作为国公府世子,纵然在京畿圈里与那些高贵门阀不能比,却也是自有一股子傲气的,对着老家来的几位堂妹喊一声妹妹,已算是亲近了。   苏蜜儿打蛇随棍上,笑盈盈道:“那便世子哥哥有礼了。”   蓼氏又咳了一声,她从来规矩惯了,最见不得女子过分活泼,只认为是轻浮,见苏蜜儿这般接了话,登时有点不大高兴,可转念一想,这苏蜜儿好歹也是恭太妃的亲侄女,总不好太不给面子,只挥挥手道:“阿湛,你且先下去,明日再来与阿娘分说今日之事。”   苏文湛回暖的面色登时又变了:“阿娘,姓班的蛮缠,我堂堂鄂国公世子又怎好堕了自家名头?夫子还讲究铁尺两头各打一边呢,您就莫管了。”   蓼氏气了个仰倒:“你与人为个粉头打架——”   话还未说完,才想到房里还有其他人,忙将话咽了下去,苏令蛮几人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罢了,夜了,你先回去安歇。”   苏文湛高声告了“喏”,回转身待走到苏令蛮身侧时,忍不住又瞥了一眼,云鬓花颜,美不胜收,心下登时振奋起来,打算明日里便去学堂吹嘘“家中来了个天仙”,好让那帮子人羡慕羡慕。   蓼氏听着皂靴“踏踏踏”的脚步声渐远,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远道而来的小侄女们身上,细细问了些路途上发生之事,不过寥寥几语,便将三人的情况都摸得差不多了,尤其是苏令蛮,更是着重问了几句,直让苏蜜儿和苏珮岚不由地露出了歆羡之色。   蓼氏这人虽然长了一副不大好亲近的模样,但真要放下身段做到妥帖细致也是不难的。   不过一会儿,苏令蛮几人便已经放下拘束说说笑笑,对这个便宜大婶娘推心置腹起来。   苏蜜儿道:“大婶娘你可不知道,为了来这一遭,蜜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能这舞艺练熟了。”端的一副天真烂漫,苏珮岚亦轻声附和。   “你呢?”   蓼氏正要问苏令蛮,却不料闻到身前传来一声钟鸣似的腹鼓声,苏令蛮白皮面上绯红点点,更显得羞了,糯糯道:“阿蛮半日未食,实在……实在是肚子饿了。”   “瞧,这面皮薄的。”蓼氏指了指她,噗嗤笑了:“得,是大婶娘疏忽,嬷嬷,肚子饿怎不早说?还与我客气?”   容嬷嬷咧了嘴:“这不是许久没见夫人,一时激动未想起来嘛。”   蓼氏心里受用,面上更笑开了朵花似的,一拍手道:   “玉笛,你先将小娘子们带去碧涛苑休息,大厨房现在也歇了,一会我让小厨房煮些饭食送去,你们各自便在房里用了饭食歇了吧。”   “是。”   几人告辞,随着玉笛各去安歇。   人散光了,蓼氏笔挺的背这才靠向了椅背,太阳穴突突地鼓胀,她揉了揉才道:“嬷嬷,这一批如何?”   容嬷嬷直起身,转到蓼氏身后,手呵了呵气搓了搓一边为她揉着太阳穴,一边道:“夫人不已经有中意的了么?”   “圣人刚刚亲政,又春秋鼎盛,恭太妃与我鄂国公府不是一条心……宫里还是缺一个自己人,我也难啊。”蓼氏叹了口气。   这人选不能太聪明,太聪明的话小心思多,可又不能太蠢,蠢人在那吃人的地方活不过明天,只不知……   蓼氏闭了闭眼睛,决意还是放一放:“还是嬷嬷的手艺好,离了嬷嬷这许多日,连睡都睡不舒坦。”   容嬷嬷“哎”了一声,自去揉按不提。   ~   碧涛苑位于鄂国公府最北,一座僻静的院落,哪边都不着落,临近北角门,穿过月亮门便是一座一进的院落,左右厢房四间,正对面两间,左耳房右边做了净房,院落内略略种了几株青竹,风一吹过,便沙沙地响。   玉笛引着几人进来,“嬷嬷走前,夫人便特特让人将碧涛苑给腾了出来,日日派人打扫,里间东西是尽全的。若小娘子们有缺的,也尽可与奴婢说来,奴婢着人去买。”   几人连连推说够了,玉笛这才一笑:“这碧涛苑内的房间小娘子们尽可自己选,爱住哪间便住哪间,奴婢便不掺和了。”   “只小厨房那还缺人打点,若小娘子们没甚要紧事,奴婢便先告退了。”   玉笛略等了等,见果是没甚事,便自退了去。   看着远远一道灯走得几乎看不见了,苏蜜儿才冷哼了一声,下巴微抬盛气凌人道:“两位既然做姐姐的,便让一让妹妹吧。蜜儿嫌一间住的不自在,这正面两间不如归妹妹得了。你们二人东西厢房一人挑一间,也住的敞亮。”   人还未走,这倨傲的派头便摆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居士敲碗:臭小子出来好几回,为啥我老居士给雪藏了?   (敲碗叫卖):新鲜驴肉,快来快来带回家!~= ̄ω ̄=   第95章 满地撒网   苏令蛮似笑非笑地道:“看来今日蜜儿妹妹是想要当我们两位姐姐的家了?”   她对住处并无执念, 甚或觉得离远些更好,呛了一声也不等苏蜜儿回答,只与苏珮岚点了点头, 便领着绿萝和小八径自选了东边厢房入住。   “阑姐姐,你,你瞧她……长得漂亮了不起啊。”   “是挺了不起。”苏令蛮转过身来, 一路的柔顺褪去了大半,露出一点峥嵘的冷然:“起码现在你再指着我鼻子骂肥妇之时,我可以说:你比一个肥妇长得, 还差远了。”   而不是如多年前一般,躲在角落里,连伤心都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只因怕再引来一连串的奚落和耻笑。   苏蜜儿面上怔愣,这才想起多年前一桩旧事。   她那时不过五六岁的光景,在家中从来是众星捧月受尽宠爱。偏阿翁喜欢胖乎乎团子一般的苏阿蛮, 每逢她来时, 存着的好东西便全都归了她。她自然是十分生气,干脆联合了隔壁几个坏小子将苏阿蛮围了,扔叶子丢泥巴,狠狠地将其羞辱了一顿, 直到阿翁找来才罢休。   不过——至那以后, 苏阿蛮便不大上门来了。   便连她自己都差不多忘了,没想到苏令蛮竟然还记得清楚。   苏蜜儿跺了跺脚道:“苏阿蛮,做人可不能如此小气!早八辈子都忘了的陈年旧事, 你还要拎出来说一说么?”   “小气?”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摇头哂笑道:“若我现在找几个人将你没头没脑揍一顿,再跟你口头道个歉,若你不原谅我,是不是就小气了?”   “这如何能一样?”   苏蜜儿正欲分辨说那时自己还小,可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鹅黄色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花,在东厢房一角一闪而逝。苏令蛮已经进了房门了。   “砰”一声,房门被利落地关上了,如一记闪亮的耳光刮在苏蜜儿脸上,让她登时有点想炸毛。檐上一只栖息飞鸟,“啾啾”叫了两声。   苏珮岚拍拍她肩:“夜了,赶快歇了吧。”   苏蜜儿目光闪了闪,翘着下巴轻哼了一声,转身便率了丫鬟去了刚刚便指定的房间。苏珮岚摇头并不与她计较:“走吧。”人也跟着消失在了西厢房门后。   ~   东厢房内。   小八率先将灯点了,不大的房间,却收拾得妥帖细致,处处透着闺阁女子的气息。   两扇落地插花素屏,隔出一间小更衣室,黄花梨八宝纹拔步架子床,床前落地方几上一盏琉璃宫灯,沿窗一道长几,笔架、砚台、宣纸俱全,东墙上一副红梅傲霜图,四足两耳珐琅雕花香炉,香炉上一片冷寂,确如玉笛所说:房间打扫得极是干净。   房间看上去空出未久,处处还留着上一任主人的痕迹。   包括梳妆台前那柄鎏金水银手耙镜,苏令蛮眼尖地认出来,当初婉儿那就有一柄,稀罕得跟什么似的,她极是眼热,可惜据传是西洋来的洋货,极是难得,大舅舅人脉这般广,竟也是搜落忍,此时却被人浑不在意地留在了原处。   苏令蛮伸手拾了起来,“当初在婉儿那,我头一回见到,还以为是照妖镜。”   言语中颇有些唏嘘。   绿萝看出了点苗头,关切地问:“二娘子可是想家了?”   苏令蛮摇头:“阿娘如今很好,家……没什么好想的。”   话虽如此,可到底千里迢迢,寄人篱下,从人到物,都已经不是惯常模样。   苏令蛮纵是嘴硬,可过去记忆里浮光掠影般的快乐片段,在此时也显得格外美好而珍贵起来。   不过她不是喜欢沉湎于这些琐碎情绪之人,干脆俯身帮着小八和绿萝将厢房重新收拾整理一番,东墙上的红梅傲霜图揭下来,换成她亲写的一副狂草上去,两耳香炉内重新熏上安神醒脑香,种种改动,不一而足。   不一会,上一位主人残留的闺阁气便渐淡了许多,整个房间去了浓浓的脂粉气,显得更清雅干净起来。   苏令蛮一屁股坐到了黄花梨椅上,习惯地伸手拎了几上茶壶倒,晃了晃:空的。   小八无奈地挠了挠脑袋:“这来了许久,热茶也没能喝上一口。”   肚子还闹起了蝗灾。   所以啊,嘴里说的再动听,落不到实处,都是虚的。   苏令蛮伸手便弹了她一个栗子:“我们来这,可不是享福的。”有热茶最好,没热茶也无碍。   正笑闹着,门外偏传来一阵轻巧的扣门声:“小娘子可在?”   绿萝连忙开了门,玉笛领了拎着食盒的小丫鬟进了来,一边还笑着道:“小厨房的人都睡了,硬是让夫人给派人挖了起来,只那新鲜的菜也着实剩不下什么,便随便捡了几样烧,小娘子莫嫌弃才好。”   可随着食盒内一样一样摆出来的菜,小八没忍住地张大了嘴巴,使劲咽了口口水。   玉笛这话着实谦虚,摆出来的几样虽比不上翅参鲍肚珍贵,可也是珍馐佳品,各色一小碟,分量不多,可却是卖相极美,也不是糊弄着出来的——相比较定州那边大碗大菜相比,此地便是连菜,都透着股京畿人的骄矜与傲慢。   苏令蛮伸著拈了块脆皮豆腐,薄薄的一层酥皮,外面煎得喷香,一口咬下去内里软嫩地像是要立刻化了去,满齿留香。   一小碟,才四块。   她伸著的筷不由快了些,只觉得京畿人虽然好一个甜口,菜品却是研究到了极致,相当之美味可口。玉笛见此,满意地颔首告辞,顺手将食盒一并留在了此处,并嘱咐小八明日一早记得还给小厨房。   小八笑盈盈接了食盒过来,两手相接时,袖中滴溜溜便送了个香袋过去,玉笛面色未变,半敞的袖口一拢,手心在袖里掂一掂,心中便有了数。   “今日也夜了,不然本该带着诸位小娘子去拜一拜老夫人,认一认亲的。”   小八打了个哈哈,“老夫人怕是睡得早,不然我家小娘子无论如何都要去探一探她的。”   玉笛返身领着人往门外走,小八亦步亦趋地送出门,只听她闲聊似的道:“我家夫人重规矩,入门二十多年来,皆是每日辰时起,三刻便至了老夫人那,是顶顶孝顺不过的。”   这便是提点了,小八竖着耳朵听得认真。   玉笛一边说了些国公夫人的小癖好,一边将鄂国公府内的一些情况介绍了个大概,俱是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可对于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苏令蛮来说,却已经算是拨云见日了。   鄂国公府分三房,虽说老国公已经仙去,可老国公夫人尚在,是以并未分家。   大房便是现任国公爷,为老国公夫人的嫡长子,为人最是宽厚中正。而内宅要事,如今大半在国公夫人手上,还有一小半——在三房夫人手中。   “三房?”   小八不禁好奇地问出了口。   玉笛叹了口气:“老来子老来子,老来疼幼子。”   老夫人自然是更疼爱三房的,连到三房夫人也爱屋及乌地怕被人暗地里欺负了去,是以将鄂国公府的小半个管家权也交给了三房夫人,美其名曰协同合作,将鄂国公府发展的更好。但一山不容二虎,自古这涉及到女子的管家权,便不是那么简单之事了,何况这三房夫人仗着老国公夫人的势,经常明里暗里地打压国公夫人,两人总有一斗。   “二房呢?”   玉笛手指压唇,露出个嘘的表情,原来这二房并非老国公夫人的亲子,而是老国公一个姨娘生的庶子,向来被老夫人视若无物,在整个定国公府向来跟个隐形人似的,夹着脑袋做人。   小八听了一耳朵的不痛不痒,回去便与苏令蛮讲了一通,有些是早前便打听过了知道的,有些细化的,比如三房和大房之间的不合,却是头一回知道的。   苏令蛮拉了拉腿筋,将麇谷居士教的动作做了两回,才撇手放下来,若有所思地道:“大房与三房的不合,玉笛也与你说了?”   小八点头:“说了。”   “倒是有些奇怪。”   论理,不过是一点子银两,作为国公夫人身边明显还算得力的丫鬟,眼皮子还不至于浅到如此程度,会将家中不合吐露出去,除非……这事是明摆着的,完全遮掩不住,或者干脆就是被授意了的。   那么,玉笛到底属于哪一种呢?   那边玉笛回了正院,蓼氏一边啪啪啪往脸上抹雪花膏,一边问:“都办妥了?”   玉笛福了福身:“办妥了。”   她袖子一抖,从里边抖出个圆溜溜的香囊过来,囊袋上还绣了朵牡丹花,“这是蛮小娘子身边的丫鬟给奴婢的。”   “哦?”蓼氏撩起眼皮,半晌点了点头:“还算是个机灵的。” 第96章 百废待兴   即便到了鄂国公府, 苏令蛮每日清晨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只是锻跑的话已经是施展不开了, 整个碧涛苑还没有她揽月居一半大, 与苏珮岚几人对门对面的,她便将跑步改作了打拳, 几套拳法下来,天还是苍黑的。   粪水车辘辘驶过北角门, 已能听到“倒夜香”的叫唤, 苏令蛮揩着汗, 又在床头挂着拉了会筋,直到感觉全身苏醒一般地舒展开来, 才不无遗憾地停下来:“地方还是太小了。”   “二娘子还当在咱们定州呢?刚刚大厨房的小路子就说了,光咱们这一个小院子,便是在长安西城去买, 没个五六千两银子也下不来。”   小八一边步履飞快地拎着个直冒热气的大木桶进门, 一边哼哼道。绿萝上前搭了把手, 两人将木桶往地上一放, 小八才揩了揩脸上滴答的汗道:“可累死奴婢了。咱这碧涛苑太远, 哪哪都不方便。在北角门这的犄角疙瘩, 一般人都不爱来, 听听一早上那收粪水的声音, 可真是……”   绿萝也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们可别看我。”苏令蛮耸了耸肩:“小娘子我如今就是个马前卒,哪一日当真发达了,再带着你们鸡犬升天去。”   照他们定州, 这北角门通常都是下人住的,毕竟每日一大早都要收粪水,熏了人不可好。   不过只看鄂国公府,屁大点的地方,住了三房人,每房都还开枝散叶,小主子们那都还丫鬟婆子一大堆,能腾个地儿出来给她们几个就不错了。   小八笑着“哎”了一声,递了块巾帕子来。   苏令蛮漱口揩完牙,伸手接了道:“也不是没好处,这地方远,清净,还有个小角门,出入方便。”   “二娘子说的极是。”   绿萝也赞同。   小八拎了这么一大桶热水,苏令蛮见有剩的,干脆除了衣,躲到屏风后将全身囫囵着擦了个遍,自昨日将就着用冷水擦洗后,这满身的尘气才觉得被涤荡干净了。   这时小八对着薄薄的包袱皮为了难。   为了路上方便,二娘子便只带了三套换洗衣裳,这哪一套穿了件老夫人,也都显得不够隆重。   苏令蛮却已经快人快手,拎了那件耦荷色漳缎织长裙,天青色半袖披上,小八帮她理了理裙摆:“是不是太素了些?”   纵这般黯的色,在苏令蛮白瓷般的皮肤上,都显得明亮了许多,婷婷立着,反有种格外温柔的娴静。   “无妨,今日我们是去认亲戚的,若太隆重了反倒失了亲近。”   还有一层,苏令蛮没说出来,绿萝却品出了那么点意思,若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不小心招了谁的眼睛竖了敌,反倒不美。   后绿萝干脆便帮着梳了个中规中矩的双平髻,两侧环髻松松垂下,点缀上几朵还带着点露珠的丁香花,眉眼间股子清艳的劲儿一下子收敛了许多,却更显得灵动活泼,如一朵枝头俏生生的迎春花,凭空小了一些。   苏令蛮执着那耙镜,眼睛笑得眯成了一弯月牙,乐滋滋地想:   虽说地方是有点小,可有这面时时能将她绝顶美貌照清楚的西洋镜,她也就不嫌弃啦。   满足来的不合时宜。   小八“噗嗤”笑了声:“二娘子,莫照了,从昨晚上到今天,这镜子都快让你照秃噜了。”   苏令蛮丢了个白眼过去,可即便如此,这白眼也显得格外生动:“秃噜就秃噜,我就爱了怎么着。”   绿萝不参合她们之间的逗趣,对着院子两边几乎同时亮起的灯道,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啊。”都这么早起,怕是一晚上便没睡好。   苏令蛮倚着门槛,天际苍黑一片,泼墨一般不见星月,她懒懒道:“人上人,哪里是好做的。”   苏蜜儿与苏珮岚,一个娇蛮一个谦让,纵万般手段,可目的是如出一辙的。   绿萝侧目看去,只见女子柔美白皙的侧脸微微绷着,下巴抿成一道倔强的弧度,双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问道:“莫非二娘子就不想做人上人?”   “想。”   苏令蛮嗤了一声,交叉的双腿换了个个:“但也没那么想。”   “如何说?”   清晨的凉风哗哗地刮过道旁的青竹,带起沙沙的响声,苏令蛮摩挲了下肩,才叹了口气:“我这人,顶顶自私,最爱自由,又过分自尊,只喜欢轻轻松松欢欢喜喜地活着。那些个麻烦事不来找便最好。可若凭着这么点根基,想要做那人上人,可不是要拿命去挣?纵不拿命,拿许多的生不由己、自尊自由去换?”   “那我还不如就躺平了呆着呢。”   绿萝发现苏二娘子眼里有点伤心,美人这一点点的伤心,仿佛带着点拗劲要钻入人骨头缝里,让人忍不住想将天下最美好之物都奉上给她。   她登时有点明白周幽帝烽火戏诸侯的心境了。   苏令蛮回头看到她面上神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作甚摆出这苦样儿来?不过几句闲话,世上谁能活得一点没磕绊的?”   虽说来京城并非她初衷,可换个角度想,这里有最繁华的国都,有最讲究的饭食,还有各种稀奇玩意儿,她来了也不亏。便幕后之人再手眼通天,可最近的消停也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对方有顾虑。   鄂国公府可不是定州的从七品芝麻官,能让人两个手指头便随便捏了,那人要是再想继续对付她,恐怕不大容易。   “走吧,时辰差不多了。”   苏令蛮看看两边几乎同时推开的门,笑得极欢。   苏珮岚扬手打了声招呼:“阿蛮,你这是要出去?”   苏蜜儿高抬着下巴,一双眼却不断地往苏令蛮面上招呼,似是有点不大自在。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戴整齐,生生立着,小八嘟囔道:“必是在里头听我们这的动静呢。”   “胡沁。”苏令蛮给了小八一个栗子,没理她,只点点头道:“正要与你们说一声,我去夫人那请个安,你们可要一道?”   总没有撇下两人的道理,未了避免落下一个爱争先不合群的印象,苏令蛮打定主意以后去请安必须得带着这两人当挡箭盘的注意。   苏蜜儿别别扭扭地福身道了声谢,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荣禧苑正房,与蓼氏请过安后,絮叨了些闲话,便随着蓼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老国公夫人的庆和苑。   此时天光霍亮,一轮金乌慢吞吞懒洋洋地爬到中途,破开迷雾,不遗余力地将光热洒在沉寂了整夜的国公府。   穿花拂柳,走在清晨的国公府,便似徜徉在一处花海里,衣襟、鬓发,都好似沾染了浅浅一层花香。   庆和苑,位于鄂国公府最中,坐北朝南,一路抄手游廊相衔,花木扶疏,过仪门后大院落,游廊上一字排开五间大正门,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轩昂壮丽,精致华美以极,连院中的花木,都好似带了肃穆的味道。   “这便是老夫人住的地方?可真……”   苏蜜儿睁着大眼,一时找不出话来,苏平作为苏氏的族长,却安贫乐道,生活甚至不比苏护精致讲究,常年农家小院的土墙木垒,哪曾见过这般的阵仗?   昨夜时,便已惊叹连连,此时对着庆和堂,更是合不拢嘴。   一进门,便是一座金丝嵌玛瑙童子贺寿落地画屏,屏风前紫檀木八仙椅两张主位,两列分别八张檀木椅分列左右,细致到连扶手旁的细叶脉络都栩栩如生。   两边各以整面墙的玛瑙落地大屏风隔开,一间卧室,一间供奉着佛像,隐隐有佛昙香吹来。   苏令蛮头也没抬,恭敬地跟在蓼氏身后,极力将自己当做了一块称职的背布。   蓼氏嘴角翘了翘,此时左居室撩帘子跑出来一个圆脸杏眼的小娘子,年纪约莫十二三岁,锗红莲纹大袖明衣,内里是一袭红赤赤的长裙,脖子里一圈红樱络,整个人便跟一个红炮仗似的,偏肤色不够白,压不住这浓重的红,平空显得老成了许多。   见是蓼氏来了,嘴角便翘了起来:“阿娘。”   蓼氏一见她,眼角便带了笑,这笑与那“亲切的”不同,舒展的更开,“阿瑶,大母起了么?”   这叫阿瑶的,便是蓼氏的嫡次女苏玉瑶,年方十三,还未及定亲,自嫡长女苏玉萼三年前驾给了大长公主二郎后,她如今便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女儿常伴膝下。说起来蓼氏也是个有福的,这么多年来国公爷的一子二女全部出自她的肚皮,那些个小妾姨娘愣是连个屁都没生出来,在国公府的地位早就固若金汤。   “大母刚起了一会,现在在醒神,阿娘且在等一会。”   苏玉瑶目光落在阿娘身后三个静默不语的小娘子身上,不无好奇地道:“阿娘,这是嬷嬷从定州带回来的姐姐们?”   蓼氏笑点了点头,连嘴角两侧的法令纹都好似一下子浅了些:“一个是你平阿翁的孙女,蜜儿,来,这是阿瑶。”   苏蜜儿会来事,张口便喊了声“姐姐”。   “七叔叔家的小女儿,阿阑。”   “五叔叔家的二女儿,阿蛮。”   苏玉瑶好奇的视线落到苏令蛮那张白馥馥粉致致的面上,愣了愣,半晌才想起说话来,石破天惊般地道:   “阿娘,这位阿蛮姐姐,阿瑶明儿个要带到学堂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读者在呼唤我,你听不到吗?   作者:阿蛮的后宫正在组建中,叮…… 第97章 白鹭书院   “阿瑶, 你又说哪门子傻话?”   蓼氏忍不住点了点她额头,道:“几位姐姐初来乍到的, 阿娘许多事都没安排好, 怎好叫你贸贸然拉了去学堂?”   京畿有座女子学堂,举世皆知。   当年墨国师辅佐太祖帝始建大梁之时, 怜悯女子多艰,世令愚昧, 在建学堂开民智之时, 便提出一并修了这座女子学堂, 名“白鹭”,取浩浩如白羽, 缥缈似鸿鹭之意。四十多年下来,这白鹭书院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授课之师皆一方巨擘, 与国子监亦不差什么。   在京畿的闺秀圈里, 如能在白鹭书院挣得一隅之地, 不但能挣得美名, 更能引来四方求取。   前年便有一个七品小官之女, 凭着一个调香魁首, 便嫁了庆国公府的儿郎, 虽不是世子, 却已算是鲤鱼跳龙门了。   而王文窈为何美名盛传,便也是从白鹭书院中传出的,据传其琴棋书画样样都能在同级高居魁首, 再加其琅琊王氏嫡女的身份,自然是趋之若鹜,得了京畿第一美人的称号,若说长相,虽也貌美不凡,可也绝不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往年鄂国公府从定州选人,也会先选择去白鹭书院镀一层金的,若是能耐强,镀了层亮闪闪的金漆,自己为自己挣一个好前程,于婚事上国公府也自会给出更大的自由。   是以一听苏玉瑶谈及的女子学院,苏令蛮三人纷纷地竖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了一点。   “阿娘……”苏玉瑶扯着蓼氏的袖子摇了摇:“你便通融下嘛,让管家去与书院的先生说一声,明日便让我带着阿蛮姐姐去了吧。”   蓼氏一脸冷然不为所动:“不成。书院可不是阿娘开的,想哪日去便哪日去,你要这般做,总要提个章程出来。”   苏玉瑶这被宠坏了的小天真扁了扁嘴巴,“哼”地一声就丢开了蓼氏的袖子,跺了跺脚道:“阿娘,我不理你了!”   说风就是雨的一撩布帘子,又回了内室。   苏令蛮心里不由暗道一声“坏了”。   世上可很少有母亲会从自己儿女身上找问题的,蓼氏也自然属于那个绝大多数。   她被女儿怨怪了,不会怪女儿莫名其妙,只会迁怒到自己身上,至于从头到尾都没说上一句话的自己,蓼氏是不会觉得无辜的。   果然,蓼氏的嘴角往下压了压,朝苏令蛮招了招手:“阿蛮,过来。”   “瞧这小模样俊的,”她拍了拍她肩,“等大婶娘落定好了日子,便让你们一个个都去白鹭书院,可好?”   苏蜜儿险些跳起来:“婶娘当真?”   “自然是真的了。”人未到声先至,一道利落的嗓子先进了门,一个二十多的妇人袅娜着走了进来,着一袭丁香色宫花缎曳地撒花裙,腰束得极细,衬得胸口鼓鼓,面皮子涂得极白,一双眼自带桃花似的往苏令蛮身上扫来,立时便“哎哟”了一声。   “哪里来的天仙,大嫂,您这回可是长脸了。”   苏令蛮一听,便知这人必是那三房“老来子”的媳妇,三夫人。   三夫人陆氏身后跟了两个梳了双丫髻约莫七八岁光景的孩童,看衣装必是那一房的女儿了。果见那两女童朝蓼氏福了福身:“拜见大婶娘。”   蓼氏笑盈盈地接了话,拍了拍两个包包头:“快来见见新来的姐姐们。”   只见其中一个粉裙儿小囝囝嘟了嘟嘴,手指着苏令蛮一个回身将身体背了过去,不忿地道:“大婶娘,这姐姐比府里的丫鬟穿得都不如,阿江要认了,出去必要被阿栾他们笑话了!”   苏令蛮默默地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   风尘仆仆一路从定州到京畿,自己还未来得及去选两套新衣,这藕荷色的裙衫穿了许久,袖口卷了些毛,这小童眼睛倒是利索。再与这庆和苑里鲜亮的缎纱相比,自己这身确实过分寒酸了。连苏蜜儿和苏珮岚那两身簇新的裙子看来,确实都比自己要上得了台面的多。   “阿江,你胡沁什么呢?”   三夫人斥道:“快与姐姐们道歉,这位……阿蛮是吧?阿江年纪还小,切莫往心里去,啊?”   敢情计较还是小气了。   苏令蛮并不欲与一个毛丫头计较,当年她幼时亦有偷鸡摸狗的不堪往事,只她也不是那好惹的,笑盈盈道:“三婶婶也莫往心里去,阿江妹妹年纪还小,恐怕还分不清衣装与人格贵重的区别,三夫人往后好好教,阿江妹妹自然是听得明白的。”   三夫人捧了个软钉子,嘴角依然笑意盈盈,只调转头来对着蓼氏道:“大嫂,您这回是鸿运当头,这般的天仙,要换做我,早乐颠颠地当女儿认回去了。”   蓼氏不置可否。   苏蜜儿的脸却不由自主地黑了,此番几人从定州而来,不都打着一步登天的主意,若是能认在国公爷名下做个嫡女,往后的婚嫁再不用愁。   只是没料到有人仅凭了一张脸,便做到了许多人做不到之事,世道委实不公。   苏珮岚扯了扯她袖子,朝苏令蛮瞥了一眼,不料苏令蛮正安静地站在一旁,浑当不是说自己的事一般,苏蜜儿忍不住暗啐了一声:装相!   三夫人陆氏与蓼氏语打机锋,你一言我一语地往来,其中风波诡谲,竟是半点不带遮掩的,苏令蛮装得文静乖顺,心里却对昨日玉笛那露的口风有了数。   看来这三房与大房不合是摆在明面上之事,也不怕下人多嘴。   只是,这不和莫要将风卷到自己身上才是,接下来只需装傻充愣,莫要瞎掺和便是。   正胡思乱想着,左边一道帘子打了开来,一张鹅蛋脸青黛眉的高挑女子便出了来,与刚才进去的苏玉瑶一人搀了一边扶着一个老妪走了出来。   苏令蛮连忙站直了,与苏蜜儿几人一并站到了蓼氏身后,盈盈拜了下去:“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眉眼未抬,直接在八仙椅上落了座。   只见一着梅子色福禄寿纹团花蜀锦褙子深紫马面裙的老妇人板着一张脸坐在上首,眯着眼将庆和苑来的人都扫了遍:“老大家的,在里边就听到你与老三家的嗓门了,敢情当老婆子我聋了?”   蓼氏笑呵呵接话:“是媳妇不是,得亏下回记得让三弟妹一起将这嗓子给压了,不惊扰了大母。”   “得,你惯会耍滑。”老妇人皱起眉,两道粗黑的浓眉下一双眼将苏令蛮几人瞅了又瞅,这才招了招手:“你们三个,来阿妪这让阿妪瞅瞅。”   苏令蛮几人莲步姗姗,绕过老夫人和叫阿江的小阿囝,盈盈拜在了老夫人面前,齐声道:“见过阿妪。”   “哎,哎,让阿妪瞅瞅。”   老夫人抠了抠眼泪,先是问了问苏蜜儿苏平之事,回忆了一番过去,再朝苏珮岚问候了七侄子的近况,才将一双眼落在苏令蛮面上。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着,一双眼跟含了一包水似的盈盈,发髻旁一左一右的丁香花,更显得人如河里初生的叶尖尖,嫩生生可爱极了。老夫人拍了拍她肩,笑眯眯地道:“这丫头长得好。”   “阿蛮不敢当。”   苏令蛮适时地谦虚了番。   “刚刚阿瑶还在里头跟老婆子我撒娇,老大家的,我说你也别倔了,一会便让管家去与院长说一说,先将手续办了,早去几日怎的了?书院开着,不就是让人上的嘛。”   蓼氏的话被噎在了喉头,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她这婆婆素来是个混不吝的,胡搅蛮缠的厉害,对京里那些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一知半解,偏又喜欢胡乱插手,从前便指着自己办了好几桩难缠事。   白鹭书院当年是墨国师办下来的,现任的院长是当世的名家景春来,一手国画无双,可不是凭五斗米就折了腰的软性子,婆婆一句话压下来,中途插人进去,还一插插三,岂是容易之事?   蓼氏的头发都要愁白了。   “大母,这事不是这么简单的。”   他们鄂国公府的面子,没那么好使,心想着,蓼氏忍不住瞪了苏令蛮一眼。   苏令蛮无辜,只觉得是飞来一口锅,不背也得背。   陆氏幸灾乐祸地搓火:“大嫂,您在京里面子可不是一般大,至不济,还可问问您娘家,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要不是我没大嫂您那周旋的本事,必是利利索索地将事情给办了。”   这话明摆着就是说,蓼氏若办不成这事,必是不肯尽心了。   苏玉瑶左右瞧瞧,见场上事情不大对,立时跟鹌鹑似的不吭声。   蓼氏委实是办不成,正发愁着,门房那便着人送了一封信笺过来,言明是交给苏令蛮的。   “我的?”   苏令蛮惊诧地道。   蓼氏却眼尖地发觉信笺右下角,隶属于白鹭书院院长独树一帜的印章。   “阿蛮这是……”   苏令蛮正觉奇怪,她初来长安,除了那高高在上的杨郎君,谁都不识。而麇谷老居士跟了一路半道不肯换船,临了分道扬镳,只等长安再聚,依照马车的行程,怎么也还得大半个月才成。   还有谁能给她发信笺?   偏信笺正面除了苏令蛮三字写得格外娟秀外,只有一个银叶般的印章,苏令蛮反复想不明白,正打算塞袖子里回去再看,却被蓼氏眼明手快地截了胡。   “大婶娘您这是……”   作甚两字还未吐出,苏令蛮便见刚刚还焦头烂额苦大仇深的国公夫人面上的法令纹彻底舒展开,她点着信笺上的银叶印章:“阿蛮,你与白鹭书院的院长有交情?”   白鹭书院院长?   国画无双景春来?   苏令蛮莫名地摇了摇头,她确实对这般以一女子之身跻身名士还当了一院之长的女郎万分敬仰,却到底没什么福分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为何景大家会送来信笺?”   不论大房二房有多少矛盾,在此时,蓼氏和陆氏达成了高度的统一——两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信笺上那清楚的银叶印章,恨不得帮苏令蛮亲拆了。   老夫人惯是个做主惯了的,也不讲究那些个隐私之类的,更对所谓的国画无双没甚概念,只一拍桌子便决定了:“墨迹什么?直接拆了看便是。”   蓼氏第一次执行老夫人命令执行得这般迅速而彻底,在老夫人话音刚落之时,只听一声“撕拉”,这带着点幽香的信笺便已经从中撕开了一道破口,露出内里水玉蓝的花笺一角,如初露尖尖角的小荷。   苏蜜儿也忍不住凑过了头去,蓼氏拈了花笺一角出来,小心地展开,却见“邀请”两个大字直入眼帘。   “于友人处听闻苏氏令蛮性聪颖好学,起爱才之心,特邀入学。”   落款:白鹭书院景春来。   蓼氏顾不得去思考期间来去,当下第一反应便是:终于,一个解决了。   至于余下的两位,她却一时无法可想。白鹭书院招生时间早就过了两月,要等下一周期还需三个月,凭着鄂国公府多教些束脩,便是要插个队,也还得先着管家去打声招呼,碰到景院长心情好时,放了人也不是不可能。   只这中途特别邀请入学,白鹭书院这么多年开办以来,苏令蛮还是头一份的。   蓼氏原觉得她性温貌美,可堪一塑,此时却觉得心里那点子想法,着实应该放一放了。不论苏令蛮是凭何种手段认识了景大家,可也说明其老谋深算,若非是早先算准了要来京畿,又怎会提前取得了景春来的青睐,以至于提前入了学。   蓼氏只觉得这一手敲山震虎使得极妙——   不得不说,这是个美妙的误会。   苏令蛮被砸到大脑的馅饼砸得晕晕乎乎的,心里还没捋出个顺序来,便被老夫人握着手赞道:“看来咱国公府要再出一个文化人喽,极好,极好。”   老鄂国公是泥腿子出身,老夫人自然也只是定州城里一个乡下丫头,乱世中连果腹都成问题,哪还顾得上去认识一两字,填补填补文盲的空缺。后来祖坟冒青烟跟对了主子,做了太祖皇帝的马前卒,又生受了几近致命的一箭硬生生将太祖皇帝从死人堆里背回来,才得了个铁帽子侯爵——这已是顶顶天的运道了。   两个泥腿子在这皇朝初定之时,很受了没文化的亏,那些个文雅的贵族世家纵指着鼻子说些个文绉绉的骂战,可怜两人是听不懂,隐约知道不是好话,可又寻不到话呛回去,只得灰溜溜夹着尾巴做人。   当初定大儿媳妇时,便看好了一定要那书香门第,儿媳一进门便预交了管家权,若非三儿媳来了怕吃亏,这家恐怕还牢牢拽在蓼氏手里。   老夫人对读书人有着莫名的敬仰,是以一听阿瑶说要将人带去书院,便百般赞成,只觉得是好事,想压着大儿媳妇将事情给办了。   又听那什么大家的对苏令蛮另眼相看,更是欢喜得不行,拉着苏令蛮一个劲儿左看右看,一开始出左卧时摆出的严肃架子全没了,一忽儿苏令蛮手上便多了一只白玉镯子,看得苏蜜儿一阵眼热。   “阿蛮姐姐既然与景大家有交情,不妨也帮我们姐妹说一说情,好一块去书院做个伴?”   没料这回是苏玉瑶帮她解了围,“院长可不是谁都能攀上交情的,若你有这个能耐,她自会高看你一眼;若无,你找人说情也没用!”   苏蜜儿脸色倏地涨红,阿江指着她咯咯笑了一通,对着三夫人道:“阿娘,你瞧她,跟阿染家那只母猴子似的。”   三夫人轻轻地叱了声“胡言”便没下文了。   几人聊了几句,在庆和苑热热闹闹地用了朝食,便跟着蓼氏回了荣禧苑。   “昨夜在碧涛苑睡得可还习惯?”蓼氏坐在上首,取了盅燕窝细细地品。   “碧涛苑样样齐全,睡得还算安稳。”苏珮岚福了福身,坐在蓼氏右次下手的座椅上。   玉笛取了几碟子点心摆在几上。   “莫拘谨,这什锦白玉糕是长安最富盛名的吃食,我一早特特让人去百味斋买来,你们便当尝个鲜儿。”蓼氏热情地招呼道,只这热情多数冲着苏令蛮来。   她脆生生“哎”了声,伸手便拈了一块糕点轻轻咬了口,一股子奇特的香气和着一股奶味往鼻子里冲,软糯松香,咬下去还有快要流出来的软芯儿,着实巧思,苏令蛮眼睛倏地就发大,瞪得圆溜溜的,点头道:   “好吃!”   发顶一左一右两个环髻也随之一点一点,可爱得与蓼氏养的那只波斯猫似的,两只眼睛剔透如琉璃,忽闪忽闪的。   苏玉瑶笑嘻嘻道:“难得阿蛮姐姐欢喜,阿瑶下回亲自带你去吃。百味斋里的糕点品种极多,样样都好吃。”   “当真?那便多谢阿瑶妹妹了。”苏令蛮笑得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   “只阿蛮姐姐明日里,一定要跟阿瑶一块去书院,可能做到?”苏玉瑶的小心思完全不带遮掩的,蓼氏不由好奇地问:“阿瑶,你执意要阿蛮前去,究竟是为何?”   苏玉瑶扁扁嘴,不情不愿地解释道:“姜姐姐自跟了王二娘子,尾巴都快翘上天去了,上回,上回还奚落阿瑶……说咱们苏府出来的都跟个村姑也似,又黑又丑,阿瑶定要将阿蛮姐姐拉去,煞一煞她的威风!”   其实若不看苏令蛮,从苏蜜儿到其中最白的苏玉瑶,皮肤都不是时下流行的白皙,呈现健康的麦色,偏偏这麦色,便与乡野妇人的肤色仿佛,在上层圈子一帮人中,这便代表了“不够高贵。”   尤其苏玉瑶还喜着红衣,更显得人黯淡无光,白白被衣裳压了场子。   蓼氏的脸色登时拉了下来,她正正经经放下燕窝盅,叫了玉笛来:“让管家备车,带几位小娘子去外边羽衣坊买几件衣裳,务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能堕了我国公府的脸面。”   玉笛连忙应声去办。   “阿瑶,在外与人争一时意气长短终究不是大计,若你在课业上能拉人一截,料想那姜十二娘不敢与你争锋。”蓼氏对身边这唯一的女儿算得上是苦口婆心。   苏令蛮微垂着眼,摆出一个聆听的架势,心中却是盘算起景先生送来邀帖的缘由。   排除其余一切的不可能,唯有一个能成立:一切出自杨廷安排。   纵名士风度,还需穿衣吃饭,滔天权势偶也能让其折腰。   杨廷这般安排,算得上是突兀。   而且是在她到达鄂国公府的第二日清晨当着庆和堂无数人面送上了这份邀帖,除了要为她撑腰,她想不出其他理由。有白鹭书院景先生的看中,鄂国公府必然会重视她,不会随意怠慢她。   可……   他到底为了什么呢?   当初她拒绝纳妾的提议,本以为惹恼了他,船上一晤便是帮忙亦极其有限,委实揣测不来这人意图。   莫非是看中了自己的美色?   苏令蛮不无自恋地想道,待想到那张常年覆盖了厚厚冰雪依然出尘清隽的俊脸,又觉得这理由有点蠢——   毕竟他杨清微,便已算得上是绝顶的美郎君了。   “……阿蛮姐姐,阿蛮姐姐!”   正想着,苏玉瑶扯了她手嘟着嘴道:“你想什么这般出神呢?与姐姐说话都没听着。”   苏令蛮猛咳了一声,手装作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约莫是最近累着了,精神还未完全缓过来。”   绿萝忍不住心里为睁眼说瞎话的二娘子竖起了大拇指。   苏玉瑶不疑有他,直接拍板道:“那阿蛮姐姐这便去碧涛苑好好歇息,等午间用过饭食我们再去羽衣坊如何?”   “那便听凭妹妹安排。”   苏令蛮从善如流,不论她对国公府此番意图如何,今晨走一遭,却觉得也不大坏。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叮,隐形上线。 第98章 锦衣华服   长安的朱雀大街, 一整条深巷越往里行处,便越是位高权重。   鄂国公府大约属于中不溜, 朱雀街中段, 左临礼部侍郎府,右靠静安公主府, 安安静静地杵着,来往俱是鲜衣怒马, 车行马嘶, 整条大街都带着贵族门阀特有的矜持和高傲。   而这样的长街, 整个长安城纵横交错十几股,最后组成了一整个由勋贵、官员组成的“上区”。   两辆四驱金丝楠木马车辘辘驶过长街, 穿过格外冷淡矜持的上区,来到商铺林立喧嚣者众的西市,整个世界才仿佛热闹鲜活了起来, 一静至一动, 将长安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吁——小娘子们, 到了。”   车夫倏地拉马停车, 苏玉瑶掀帘子朝外看了看, 一笑嘴角的两个酒窝便现了出来:“阿蛮姐姐, 羽衣坊到了, 正好, 今日人不多。”   人与人大约还是有眼缘一说的。   苏令蛮便是投了苏玉瑶的眼缘,被一路扯着上了同一辆马车,苏玉瑶又是点心又是吃食的热情, 让她颇有些应付不来。   苏令蛮自小跌跌撞撞摸爬着成长,受的讥讽大约是温情的几十倍有余,性子更是铁做的犟头,若要与人真枪实弹地干,她是半点不会含糊,偏生对付这些柔软而殷切的示好很是难为。   “下车吧。”   “好。”   马镫早被车夫摆好了,苏令蛮莲步姗姗下马车,并不愿透露会武的事实,苏蜜儿与苏珮岚亦同时从后一辆马车上下了来,见此苏蜜儿咯咯笑了。   “你笑什么?”   苏玉瑶不无好奇地道。   苏蜜儿掩嘴笑道:“蜜儿是想,阿蛮姐姐一到长安,人便淑静温柔了不少,五婶娘若见了必很是欣慰。”   苏令蛮不愿搭理这么个好调三弄四的堂妹,径自将整条街市看了遍。   长安城的街道,不论何处都是笔直宽阔,平直的青石板路面,两侧商铺林立,三层的木制建筑数见不鲜,行人往来多绫罗绸缎,不见麻葛,期间甚至夹杂了几个高鼻深目的异族之人,只让人目不暇给,嗟叹不已。   ——苏令蛮不得不承认,从前自己大约就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   一国之都,繁华不仅仅在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衣食住行,更在这随处可见满大街的自在阿宁。   “……阿蛮姐姐,阿蛮姐姐?”   苏玉瑶摇了摇她,苏令蛮一愣,这才发觉自己竟是着入了迷,不由赧然一笑,白皮面子上了一层红扑扑的粉似的,“对不住,这太阳晒得人颇有些困倦。”   苏玉瑶不疑有他,一并招了苏蜜儿和苏珮岚,兴冲冲道:   “这西市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先在羽衣坊逛一逛,阿娘说啦,给咱们每人做两套见客的衣裳。”   显然能多做两套衣裳让苏玉瑶十分兴奋。   苏令蛮兴致也被提起来了,这路上来来去去的女子身上衣衫各不相同,有胡服、曲裾深衣,有对襟褙子半褶裙,亦有大袖明衣齐胸襦裙,各色种种,实在美不胜收。她不吝于承认自己对华服宝饰的爱好,亦跟着苏玉瑶一并进了羽衣坊。   一进门便是铺开的各色绸缎布帛,羽衣坊人不多,就两个年月三十的妇人在那选色扯缎子。   一个眉目清秀的店小二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半拉着腰道:“今日喜鹊登门,三娘子还是按老规矩,二楼?”   “闲话莫多说。我今儿个带姐妹们来选几套衣裳,你将册子备好几份与我等相看。”   苏玉瑶熟门熟路地丢了粒碎银子,率先踏上了楼梯。   羽衣坊一楼专卖布匹绫罗,不过如鄂国公府这般府第,通常都是每月由合作的衣铺送入府中挑选,是以多还是以商贾之女或农妇扯几匹细麻布之用。   二楼便不同了,专售各类成衣,亦有绣娘在内接受口头预定,许多有些脚底的小娘子嫌弃家中针线上人制出的衣裳不够华美或太过规矩,便爱来这专门的制衣坊,只因此处常能购到时下最时兴最新潮的裙裳。   羽衣坊在长安城,亦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老字号了。   “哎,等等。”   苏玉瑶叫住了店小二,朝左近一个包厢指了指:“那边有人先了?”   她平日都爱在这个包间,便格外记得。   “姜十娘刚来不久,便占了这个包间。”店小二头也不敢抬,这些个贵族小娘子脾性大气来是可以捅破天的,偏生掌柜的出去了……   “姜姐姐?”   苏玉瑶诧异地问,“还有谁来了?”   店小二摇头:“还有一位白衣小娘子,姜十娘子很是敬重,只可惜带了帷帽,小的认不出。”   苏令蛮在旁听得耳熟,若说是姜姐姐,莫非便是阿瑶早间说的在学堂里嘲笑她黑丑的那位小娘子?   “如此。”   苏玉瑶若有所思,转头见那店小二额头一个劲地冒汗,不由好笑道:“瞧你这鼠胆子,得了,不为难你,带路,再寻个包间。”   二楼的成衣,并不如一楼将布匹全数摊开来,能挂在外面门面上售卖的,均是一般的货色,便如苏令蛮身上这套,而有些身份的小娘子,自然是看不上,更不会与人挤在一块选衣裳,全数都是坐在包间上,好好地吃着茶果点心,铺子会将新出的成衣装订成册,以西洋传来的技法上色渲染直至与成衣一般模样,再由小娘子们过目挑选。   羽衣坊的一切对苏令蛮三人来说都是极为特别的。   尤其那册子上浓艳饱满的色彩,几乎将裙衫渲染得栩栩如生,苏令蛮赞叹地道:“阿瑶,这画可是那所谓的西洋画?”   苏玉瑶点点头,见苏令蛮两眼亮晶晶:“阿蛮姐姐欢喜的话,自等入了书院学习便是。白鹭书院画科分为国画和西洋画两科,国画自有景先生教授,这西洋画却是西洋来的查先生教授。”   苏令蛮抚了抚画册上鲜色的水绿,浅笑道:“我素来爱这等浓色,到时倒要去向查先生学一学。”   苏蜜儿见苏玉瑶和苏令蛮相谈甚欢,心下不是滋味,只道:“国画讲求意境,蜜儿还是更爱国画的写意传神,岚姐姐是也不是?”   苏珮岚不表态,只翻了翻页,将视线落到一页水粉曳地长裙上,移开话题:“我喜欢这套,你们觉得如何?”   “很和阿岚的气质。”   苏令蛮颔首赞同,正要说话,却见苏玉瑶面现一丝为难,再一看苏珮岚页上册字,一百两,登时有些明白过来。   时下麻一匹不过一百文铜钱,一匹上好的绸缎也不过是三四两,正常情况下,配套好的成衣裙衫三四十两已算是所费不小,一百两着实是太超出了。   按照四人一人两套的话,三十两是两百四十两,一百两却是要八百两,若苏珮岚当真选了这一百两的,给她与苏蜜儿的也不能少了,否则便是厚此薄彼太过,虽说羽衣坊是走国公府的账面,但相对于普通人家一年不过三四十两的开销,八百两委实太奢靡了。   苏令蛮随手翻了翻,发觉在册子的头几页都是一百两开外,第一页的金丝嵌明纱更是眼熟,当日在春日宴上她曾见过的王文窈身上的料子,便与这第一页的相类。   “阿岚我觉得这件更衬你。”   苏令蛮将一件樱粉糯纱裙给苏珮岚看了看,她目光一紧,再出口之时便也赞同了:“是极,这件我更欢喜些。”   苏玉瑶面色这才缓了些。   苏令蛮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想:没想到国公爷的嫡女,竟然是个这般藏不住的性子。   女子挑衣裳,总格外地耗时间,尤其还有互相参考的。   待所有人挑拣完毕,大约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苏令蛮则选了一套石榴红明绡纱对襟齐胸襦裙,一套白底墨染红衣曲裾,一飘逸慵懒,一复古温文,因选的并非格外贵重的料子,两者统共不过四十五两;出乎苏令蛮意料的是,一向表现的格外善解人意的苏珮岚,最终还是耗了九十多两买裙衫,倒是苏蜜儿,也不过将将六十两。   苏玉瑶自己,依然选了两套大红色。   做事做人都最忌交浅言深。   纵苏令蛮觉得她不甚合适,提了一回,便不肯再多说。   “等等,买都买了,不如便一同穿上吧?”苏玉瑶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苏令蛮三人,苏蜜儿面色一红,不免嘟囔道:“阿瑶姐姐,莫不是你也嫌我们寒碜了?”   苏玉瑶没搭理她,只笑盈盈道:“你不换也成,阿蛮姐姐,你可一定要换的。”   苏令蛮指了指自己:“为何?”   “一会出去若不小心见到了姜姐姐,阿蛮姐姐还望你煞一煞她的威风,好叫她晓得,自个儿也是个又黑又丑的。”   苏玉瑶笑得跟只黑面狐狸似的,苏令蛮莞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成。”   温柔的像春日里熏人的暖风。   说话间人已经转去了隔间更衣。   苏玉瑶愣愣地抬起手,重新再被摸过的头发上摸了摸,嘴角的两只酒窝再一次深了起来,见苏蜜儿嘟囔着嘴不说话,嘴角的笑便有些轻蔑和愠怒:   “先敬罗衣后敬人。两位姐姐妹妹一会若是不想被当成阿瑶的婢女,还是先换了的好。”   此时的苏玉瑶,方显了些勋贵的骄矜和傲慢,如一个真正的国公府嫡女般高不可攀。   苏蜜儿张了张口,讷讷道:“我去换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哭唧唧】有个黑芝麻馅儿的小人意图染指我阿蛮!   作者君:明天男配男主乱炖~ 第99章 鱼眼珠子   羽衣坊。   阿叙已经不止一次地到门口眺望了, 旁边相熟的小二六子见此不由笑他:“阿叙你莫非是猢狲上身, 老呆不住跑门口作甚?”   “你懂什么?”阿叙按了按一直跳个不停的左眼皮,嘴巴朝二楼努了努, “我总觉得楼上一会得闹出些岔子来。”   “不能吧?”六子不信,摇头笑道:“那几个可都不是一般二般家的, 能闹出些什么岔子来?”   “这你便不懂了。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娘子,平日是懒得计较, 可若当真犯起牛脾气来,砸店还是小的。”   阿叙露出一个不一般的神气,他干得年头长,见识过的妖魔鬼怪不知凡几。见六子不信,忙凑近低估了道:“刚刚我就去地字号添了两回茶,你猜怎的?那苏三娘子拉着对间好几回, 脸上那神气——”   阿叙“啧啧”了两声:“要说没什么过节,我阿叙的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你那脑袋瓜子又臭又硬, 白送我都不要。”六子嫌弃地笑了, 一忽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问道:“你可见着苏三娘子旁边那人?那容貌简直了——”   阿叙伸腿便踢了他一脚,笑骂道:“还要命不要?”   嘴上虽这般说,心中却极是赞同。   羽衣坊做的大多是女人的生意, 阿叙在这坊里呆得久了,形形色色的美女见过不知凡几,早不觉稀奇,可此时想想, 却都觉远不如此人多矣。   正想着,耳边一阵“叮铃当啷”声响起,包间内都有特殊的铃音提醒,阿叙一个激灵,抬脚便上了楼,果见天字包间门开了,姜十娘正坐在长几上,微侧着耳朵听那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说话,面上透出点小心翼翼。   “小二,结账。”   阿叙连忙“哎”地叫了一声,一边快手快脚地将选的三套包好,诚惶诚恐地递了过去:“一套秋云曳地裙,一套云蕉缂丝短襦,一套胡服,统共一千零八两,小的便将您将这八两抹了吧。”   一边心里却兀自咋舌。   这般大的手笔,常常一年里也碰不到几单,眼见那白衣小娘子轻描淡写地拿了几张银票付了,不由暗中揣测其身份地位来。   “您慢走。”   阿叙退开身,姜十娘亦退开一步:“王姐姐先走。”   姓王?   阿叙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地想起如今京里炙手可热的一个人来。若是那人,这银两花得这般轻易,倒也是应当。   正在这时,地字号包间“吱呀”一声开了门。   苏玉瑶背负双手笑盈盈地走了出来:“还当姜姐姐带了何人来,原来是王姐姐。”   “王姐姐安好。”   既见故人,王文窈再不好托大戴着帷帽见人,只伸手摘了,露出清丽的一张脸来,面上三分笑意隐隐:“是苏家三妹妹啊。”   姜十娘自视甚高,从来就看不上这黑脸丫头,嗤地笑了:“我说苏三娘,你今日又来羽衣坊扯红布做红裳了?莫非真是恨嫁了,扯这红绫当嫁裳?”   “这位小娘子当真好没道理,张口嫁人闭口嫁裳的,明明是自个儿恨嫁非要栽赃给旁人,真当我鄂国公府没人?”   软软糯糯的一道嗓音,如绵绵春雨,偏语气里的一丝冷意让人忽略不去。   姜十娘一愣,这才发觉包间里陆续跟出来两人。   年纪依稀仿佛,皮肤偏黄偏黑,将姿色遮了大半,登时“噗嗤”一声掩嘴笑道:“苏三娘,你国公府有人没人我是不知道,不过这黑面人儿嘛……倒是一抓一大把,莫非当真是泥里刨食出来的——”   剩下的话却再说不出口。   姜十娘怔怔地看着从地字包间走出来的最后一人。   一色石榴红明绡纱对襟齐胸襦裙,火红色大袖明衣,裙摆如水银泻地,那人身姿婀娜高挑,莲步姗姗而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的鼓点上,嘭——嘭——嘭——   这红,便像一团烈火,带着蓬勃而招展的生命力,以摧枯拉朽的姿势冲入人的眼帘,让人一动不动,仿佛连叹一口气都是亵渎。   肌肤胜雪,黑发如瀑,眼波盈盈处,便是春光无限。   盈盈立在这羽衣坊长长的过道里,仿佛周围那些绫罗叠翠,亦成了黯淡的粗麻葛布。   阿叙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言语,再想不起去看一看身旁的京畿第一美人,甚至隐隐觉得:在这般的绝色面前,这所谓的京畿第一美人,亦不过是一颗过气的鱼眼珠子。   姜十娘喉咙发了涩,半晌才想起发音:“……你是何人?”   却见王文窈已经擒了一抹笑,温柔地点了点头:“不知苏二娘子何时来了京畿,倒是很巧。”姿态无可指摘。   苏玉瑶嘻嘻一笑,不无得意地道:“姜姐姐,阿蛮姐姐也是我苏家之人,可是黑丑?”   这话,姜十娘便是再昧着良心也说不出个“是”字来。   若苏令蛮这般白得几乎发光之人能称黑丑,那往后全天下的女子便没有一个能看的了。   “可是泥里刨食黑面捏的丫头?”   苏玉瑶又问。   覆水难收。   姜十娘此前说的话有多不留余地,此时便有多狼狈,她恶声恶气地看着一旁的阿叙,怒道:“你看什么看?”   阿叙除了一开始看直了眼,后来便一直垂着脑袋装不在,此时遭这池鱼之殃着实是冤枉,忙不迭俯身道歉。   “姜姐姐连个泥里刨食的都比不过,还迁怒他人,这般不修口德,回头若让人参你阿爹个内帷不修,教女无方可怎生是好?”   这话说出来,自然是没人当真的。   御史大夫也没这般无聊,盯着人房里这起子芝麻绿豆点的事,可姜十娘到底还是年幼,被挤兑得满面通红,半天才道:“你家阿蛮姐姐自然是貌美无双,可那又与你何干?”   “那你是承认自己不如我阿蛮姐姐了?”苏玉瑶嘻嘻一笑,也不在意姜十娘言语挑唆。   姜十娘僵了一瞬,转头朝王文窈求助似的看了一眼。   “三娘子,十娘既已知错,不如便就此罢了吧。”王文窈朝苏令蛮瞥了一眼:“二娘子觉得意下如何?”   这是问苏令蛮了。   王文窈是何人?   常言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这琅琊王氏,传承百年,名望臻顶,而王文窈更是白鹭书院琴棋书画四魁首,在京畿的闺秀圈里是默认的领军人物,这般一个右相嫡女,王氏嫡支,问苏令蛮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之女问题,换作旁人,早该是诚惶诚恐,卖起面子来了。   偏她不,她摇摇头,恍若不知其意,剪水眸中盛满的是清澈的小溪:“此事既是关乎阿瑶妹妹,自然该由阿瑶妹妹决定。”   “姜姐姐既是当着书院的同窗侮辱于我,自然该当着同窗的面向我道歉。”苏玉瑶很聪明,她对这王文窈吸了吸鼻子,道:“王姐姐素来公正仁厚,若讲求公平,总不好对姜姐姐太过偏心吧?”   一句话便抓住了王文窈的软肋。   她这人对自己名声素来极为在乎,否则也不能经营出如此清流美名,心下一顿计较,便拍了拍姜十娘的肩膀安抚道:“十娘,此前确实你不对在先,若是回头传到姜伯父耳里,恐怕就不大好了。”   王文窈的话,姜十娘自然是听的。   她一番扭捏,便同意了转日当着同窗之面道歉,继而愤愤地拉着王文窈便离了羽衣坊,并决定短时间内再不会来了。   “行了,走罢。”   苏玉瑶长出胸中一口恶气,扯着苏令蛮袖子亲亲热热地走,边走便道:“阿蛮姐姐,你明日便穿着这身入学,好看极了。”   “阿瑶不介意姐姐与你同穿红色?”   这亦是苏令蛮难以理解的一点。   小娘子们总希望自己最为特别,甚至有那位高权重的公主不做衣裳则以,一旦做了,便会要求不得再往外同售相同款式的裙裳,买断了。   这身石榴红当时还是苏玉瑶强烈建议帮着选的,没料到穿来竟这般出彩。   京畿的裙裳在袖口、裙摆、衣襟这等细节上有着极为高超的技艺,定州多有不及,便当初杨廷送来的那套买自定州的红裙此时想来,亦差了不少。   “阿蛮姐姐穿得好看,阿瑶自然就不怪你。”苏玉瑶的逻辑显然是与常人不大相同的。   不过苏令蛮既然曾见过天底下最奇葩最古怪的麇谷居士,苏玉瑶这等便不大放心上了。   几人溜溜达达出了羽衣坊,一路走来,苏令蛮便格外分明地感受到了长安百姓们奔放的“热情”。   “阿蛮,你这待遇与那岫云杨郎差不离啊。”   苏玉瑶拄着下巴,慢悠悠道。   她们兜转的一条长街显然属于西市的繁华区,各色商铺林立,来往时不时见一队又一队的佩刀城池卫交错而过。苏令蛮眯起了眼:“威武侯杨廷?”   苏玉瑶点了点头,看着苏令蛮又一次打发了来送诗送扇各种送的青年俊才们道:“刚才见过的王姐姐你大概认识的,前阵子京畿出了件大事。”   “何事?”   苏令蛮兴致缺缺。   “正月十五,王杨两家抛弃政见定下盟约,为杨清微和王文窈定下婚约,孰料三月十八,杨清微千里赴长安,一回来便闷不吭声地跟圣人讨了旨,解了这姻盟,登时将杨宰辅气了个半死。”   “但谁叫他有圣人护着呢?”   苏玉瑶不无羡慕地道。 第100章 势在必得   苏蜜儿与苏珮岚当初亦曾在春日宴上远远见过杨廷一面, 不免为其风姿心折不已, 听闻此事,险些没咬了舌头。   “杨郎君自己做主将婚事给退了?”   苏蜜儿一惊一乍地道。   苏玉瑶点点头:“退婚一事, 当初闹得是轰轰烈烈,只可惜苦了王娘子, 这么多年一片痴心,尽都付诸流水。”   “敢情你们都知道她心慕杨郎君?”   苏令蛮觉得自己是有点看不大明白这个大梁京畿了。   若说保守, 有著书立说,言“男女七岁不同席”;可若说奔放,亦有自荐枕席、贵妇风流之冶艳小道。   其中离经叛道第一人,当属当今圣人的亲姑姑静岳公主。   自驸马去后不肯再嫁,公然于别苑中养了一群面首,日日嬉戏野游, 将男子的三妻四妾发挥得淋漓尽致,可长安人却习以为常, 并不奇怪。   只听苏玉瑶颇不以为然地道:“莫说王姐姐, 便整个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除开一门心思入宫的,泰半的心思都是系于岫云杨郎之身,还有一小半便分给了琅琊王沐之。”   “奈何杨郎君素来自傲嚣张, 一个两个都没挑拣上,也不知往后能挑上甚样神仙般的人才。”   苏令蛮听得津津有味。   从苏玉瑶言语中,她仿佛能窥见另一个她不曾臆想过的盛世长安,在这里, 不独有风波诡谲的政治,更有兼收并蓄的大气、异端相存的容忍,与她曾臆想过的森罗境遇截然不同。   “我从前以为,你们这些勋贵女子总要比我们这些边地女子矜持,此时看来,也不尽然。”   苏令蛮叹了一声。   苏玉瑶抚掌大笑:“我大梁本就是边将立国,自然少了那些酸腐规矩。不过说到矜持,明日阿瑶带你去见一人,见了她,你便晓得,这世上还有许多自苦的女子。”   几人顺着长街继续逛,苏令蛮这一身红装极为显眼,身量比寻常长安女子高出半个头,本就是高挑美人,皮肤瓷白,黑发如瀑,于人群中几乎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苏令蛮发愁地又拒了一个上前搭讪的郎君,苦笑道:   “看来长安的小郎君,也不都是十分冷峻的。”   她下意识地想起杨廷嘴角那千山堆雪挤挤挨挨似的冷漠,竟觉得很是亲切。   苏蜜不快地捧着心道:“在蜜儿看来,这长安城的小郎君,俱是秋风扫落叶,冷漠得很。”简直是旱得悍死,涝的涝死。   苏玉瑶几乎要笑出泪来,她揩了揩眼睛,笑嘻嘻道:“自鬼谷子好美人这一风气盛行,长安城里便有这逐美之风了。不过——”   她顿了顿,提醒道:“这些小郎君不过是看阿蛮姐姐貌美,若要说真心,掂一掂大概也就五两,不值钱。”   苏珮岚赞同道:“阿瑶所言甚是。”   “等等,你们瞧那是不是大兄?”   苏玉瑶突得停住脚步,叫住众人,果见一身着亮宝蓝缂丝水云纹圆领长袍男子背对着站在转角弄堂的死角处,被他身子遮住之处,一抹浅鹅黄隐隐透了出来,好似女子的裙摆。   苏令蛮面色一滞,倏地涨得发红,目光游移。   她多年习武,眼神利索,一眼便看见“文弱”的苏文湛正双手捧着一个小娘子的脑袋浑然忘我地亲香,不由感叹着长安几多勇猛之士,光天化日便敢行廉耻,一边扯着苏玉瑶要离开:“阿瑶,走了。”   “再等等,”苏玉瑶双手合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大兄平日里便爱欺负阿瑶,一会需得抓他个把柄,好叫他以后务必老实了。”   苏令蛮脸黑如锅底,她就知道,凭着苏玉瑶的小矮个儿,必是没看明白她的世子哥哥在作甚,否则怎能不退避?自觉要撑起姐姐的职责,遮掩一二,却已然来不及。   苏玉瑶扬声:“大兄!”   苏文湛下意识地睁开眼,待意识到这把嗓子属于何人,身子便跟石头一般僵在了原处,也不忘乎所以了,手推着怀中女子让她从另一头速速离开,果见苏玉瑶跟只炮仗一般嘟着嘴巴快速地跑到了自己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跑远了的鹅黄衫子。   “大兄,你与阿露姐姐……?”   苏玉瑶歪着脑袋疑惑道。   “小孩子家家,管大人事作甚?”苏文湛摸了摸她头发,柔下声来:“乖阿瑶,大兄与你打个商量,今日所见之事,务必不能告诉阿娘。”   苏玉瑶做了个鬼脸:“那你答应阿瑶,以后每日都带一份百味斋的糕点回来,阿瑶便不告诉阿娘。”   苏文湛猛地给了她一个爆栗子:“瞧把你鬼的,成,不过最多两月。”   苏玉瑶见好就收,“沓沓沓”踩着脚步便回了苏令蛮几人身边,苏文湛这才发觉那几人的存在,面上一抹红云不由更深了,乍一眼看去,竟似个乖巧的。   “大兄,我等还有些地方要逛,便先走啦。”   苏玉瑶欢快地招手示意,另一手扯了苏令蛮便朝巷子外走,苏令蛮无奈地朝苏文湛点头示意,人已经随之走了出去,苏蜜儿亦与苏珮岚一同走开,不一会便消失在了苏文湛面前。   苏文湛摸了摸脑袋,忍不住道了声:“倒霉。”   难得沐休,约了佳人,不料竟被妹妹逮了个正着,还赔进去日后许多个百味斋糕点,实在是霉运透顶。   另一边苏玉瑶却眉飞色舞地吐槽道:“大兄厉害,阿露姐姐素来最规矩不过,居然也被他拉着在这街市上如此孟浪。以后你们切记了,遇着大兄刚刚这样的惯手,千万莫理会。”   “惯手?”   苏蜜儿不解地道:“何为惯手?”   “偷香窃玉的惯手。”苏玉瑶嘻嘻笑道:“长安城里达官贵人多,最不缺的便是这自诩风流之士。大兄还以为阿瑶不懂,其实他已换了好几个小娘子约,阿星告诉我的。”   阿星是苏文湛身边的贴身小厮。   苏令蛮摸了摸鼻子,只觉得今日所见种种,实在冲击了她对长安的许多固有印象——此时觉得,长安城表面上的冷漠矜贵,内里流淌的,却是闷骚的热血。   她打了个哈哈:“没想到大兄……竟是这般人物。”   “这般的惯手,长安城里多么?”苏珮岚一脸唏嘘,显然今日所见,亦让她的感官大变。   苏玉瑶“哈哈”两声,扯着苏令蛮便往旁边的笔墨斋走,“阿蛮姐姐,你明日不是要去书院了,不如去挑些笔墨纸砚来,阿瑶送你。”   苏令蛮见她不理苏珮岚,不由点了点她额头,相处了一下午,有意无意的,两人熟稔了许多,她道:“不必,你留着买你百味斋的糕点,阿蛮姐姐这儿有银子。”   她自然知道苏玉瑶方才那些话真假掺半。   有些事能做却终究不能摆在明面上,不论苏文湛与那“阿露姐姐”到底是玩玩的还是正正经经地欢喜,可被熟人撞破了,也只好叫那小娘子匆匆远离了,可见纵世情如此,男女自由来往仍是受压制之事。   至于所谓“惯手”,不论长安还是定州,亦是不少的。   轻浮浪荡男儿郎,哄得女儿把情丢,这话定州早便传遍了。   笔墨斋双开门实木建制,三层吊脚小楼,一进门便觉书香环绕,其内往来着书生冠的不知凡几,不大的一间铺子,却盈满了人。   笔墨斋不独只卖笔墨之类的文房四宝,第二层第三层均被大手笔打通,通透性极强,一层书册无数,一层名家字画,所见之处目不暇给,书香袅袅。   苏令蛮一进门,便能感觉到落在身上若有似无的视线。   书生含蓄,纵见美之心有之,也多只默默注视,相比较一路行来的孟浪之徒,这等视线对她来说几乎是不痛不痒。   “不知小娘子意在何物?一楼是各色文房四宝,二楼书册浩瀚,三楼名家真迹。”店小二热情迎上来,下意识先与苏令蛮行了个礼,当她是几人中打头的。   苏玉瑶也不恼,挥挥手便道:“阿蛮姐姐,你自个儿选,阿瑶先去三楼瞧瞧去。”   说完,人已经欢欢喜喜地踏上上了楼梯口,苏蜜儿与苏珮岚面面相觑,朝苏令蛮告别过,亦匆匆跟了上去。   人都走了。   苏令蛮这才放松了些下来,慢悠悠地将货架全数看了一遍,看中了两支狼毫笔,其中一支为紫金狼毫笔,笔触极细,取狼背上三寸最粗嘴硬之毛做成,造价不菲,一支紫金狼毫笔便需五十两,她伸手指了,再选了一方徽州端砚,让小二一并包了起来,再问:   “可有明昭先生新出的话本子?”   “可有明昭先生新出的话本子?”   几乎是同时出口,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一看,却正对上一双鹰鹜的眼睛,桀骜得像草原上空最不屈的苍鹰,透着股势在必得。 第101章 一触及分   许是因今日沐休, 笔墨斋内人来人往, 川流不息。   但纵是人流如织,可笔洗长架前的一对儿年轻男女, 依然出众得仿佛砂砾中的明珠,让人一眼便能瞧见。周围来来去去之人, 不由自主地便将目光往那一隅倾注。   苏令蛮若无其事地移开眼,袖着手问店小二:“今晨明昭先生应该是新出了话本子, 你这可还有?”   “有,有……就是……”   店小二为难地看着小娘子身后的青年郎君,支支吾吾地竖起一根食指:“辰时发卖到现在,小店如今也只剩下唯一的一本了。”   青年郎君一身天青色嵌明纱斜对襟里立领长袍,面庞削瘦,线条凌厉, 一双狭长的单眼皮,眯眼看人时有股不怒自威的声色, 只嘴角翘了翘:“哦?”   “就一本?”   店小二揩了揩额头:“是, 是,就一本,不如郎君与小娘子……商量商量?”   长安城里,别的不多, 就贵人多。   不论给谁,他都得罪不起。   店小二心底暗骂了声娘,面上倒还是殷切热忱。   苏令蛮初来乍到,自然不比在定州的横冲直撞, 何况从这人腰间的宫绦与一身的凛人气势来看,怎么着她一个小喽啰都得罪不起,何况——   苏令蛮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那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两位,纵她整个长安识得之人不多,也看得出这些人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矜气。   当下后退一步,微微福身道:   “既是郎君心爱之物,自然当归郎君所有。”   说着,顺手拎了方才打包好的笔墨端砚之物,人已经轻巧上了楼梯。   杨照眯眼,目露一丝兴味:“倒是个机灵的。”   这时一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凑过来,殷勤道:“郎君可要奴才去打听打听?”即便压低了声,仍显得过分尖细,仿佛被阉割了似的。   杨照不置可否,那人却好似得了旨意,笑嘻嘻地退下自去找小二将话本子包了。   “郎君何不跟上?”   一月白元宝领长袍青年的面上带了点促狭的意味,手一抖,一把烟雨天青扇便倏地展了开来,将这油头粉面衬得凭空多了几分潇洒:“也不知长安城里何时出了这么个人间姝色,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着。”   杨照轻哼了一声,视线划过长架笔洗,捞了支紫金狼毫笔摆弄:“霖生不是向来最爱慕那王二娘子,今日怎移情别恋了?”   房廪生笑嘻嘻地摇了摇扇子:“王二娘子固然是廪生所好,只可惜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啊。”   他藏得很好的黯然,却是瞒不住朝夕相处的两人,杨照拍了拍他,叹了口气:“廪生,若你与旁人比还好,可偏偏是阿廷,依他那张脸,纵是包金玉稻草,也不愁没人欢喜,何况他本事不差……”   未尽之言,几人心照不宣。谢道阳叹了口气:“郎君切莫再打击阿生了。前些日子杨王两家退婚,他便喜得跟疯了似的,现如今正着紧揣掇他阿爹赶紧将王二娘定下来……”   房廪生被他们这般打趣,也不生气,欢欢喜喜道:“娶妻当娶王二娘。魏武侯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自然该便宜我了。”   此话倒也是没错。   长安城里大部分够格想上一想的郎君们,都觉得王二娘为妻甚好。   才情出众,容色清丽,品性做派是出了名的端方雅正,又是琅琊王氏的嫡支血脉,没有一处不合适,纵被杨廷一气退了婚,可她不哭不闹,更是为自己赚了一票好感,并未有声名受损,依然是无数婆婆心目中的好儿媳,无数郎君心坎里的天上月。   那边厢还在感慨,这边苏令蛮却已经踏上了三楼。   三楼的人要少些。   壁上挂着许多当世名家的字帖画卷,更有一些失传已久的孤本,显见这笔墨斋的底蕴。   只可惜这些个孤本大多不肯出售,便是偶尔有出售的,叫价亦是寻常人承受不起,纵长安勋贵官僚多,可用处也大,若不是当真好此道,多数人送礼自藏,亦还是会选择当世名家的。   苏令蛮转了一圈,却发觉遍寻不着早先上楼的苏玉瑶几人,正诧异着,却见一面生的小厮上来作揖:   “可是苏二娘子?”   这称呼自到了京畿,便不曾被人叫起过了。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他:“正是。”   “故人相邀,请苏二娘子一叙。”   小厮张开手掌,一块刻有双剑徽记的青木令牌便露了出来,苏令蛮心下一紧,却见小厮又弯下腰道:“那故人说了,小娘子一见便知。”   “带路。”苏令蛮正欲要走,却又叫了停,面生小厮似是早有所料,笑了笑道:“故人又说,请小娘子放心,您同来的几位暂时被事情绊住了,不必担心。”   “如此。”   那人既是说安排妥当,苏令蛮自然是相信的,她抬脚便跟上了小厮,走了一小段,转过一道长形木架,此处已是人烟寥寥,周围只有一个闷头赏画之人,可前边就是一片刷白的墙壁——   没路了。   小厮停住脚步,恍然间,一道门壁悄没生息地霍了开来,直到一人宽高,才打住去势,苏令蛮转头看了看,那闷头赏画之人恍若未觉,立时明白这应该是放哨之人,脚下不停,人已经俯身入了门壁。   豁开的口子静悄悄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其内只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暗室,壁上嵌有一盏银丝吐蕊铜灯盏,烛火哔啵地跳跃,照得一室幽幽。室内一长几一矮榻,陈设清简,紫檀木笔架上一支羊毫笔浓墨半沾,欲落不落。   苏令蛮一眼便瞧见了暗室中央负手站着的玉面郎君,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他站在这将冥未冥的暗室,抬眼看来时,便有人间难留的惊心动魄。眉眼锋利,容色冷峻,仿佛世间再无让其动容之物,她站在这,不过是一桌,一椅,甚或壁上的一盏铜灯,是世间最最寻常的死物,不值一提。   苏令蛮扬唇一笑,来到长几前伸手取了铜壶自顾自斟了杯热茶,盘膝坐下,一饮而尽,方道:“郎君这的茶水甚好。”   静默的空气被打破了。   杨廷一哂,亦盘膝坐到了长几前,恰与苏令蛮面对面。   幽幽的烛火下,小娘子容色更见姝艳,眸若点漆,唇似朱丹,红色长襦下露出的肌肤明晃晃得打眼,杨廷微微移开视线,沉声道:“你倒沉得住气。”   “那敢问郎君,煞费苦心叫阿蛮来此,所为何事?”   苏令蛮垂下眼帘,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半敛住几乎要扑出来的春水桃花。   杨廷突得心生烦躁,思及从前那胖成一团球的小娘子,更觉得眼前便是活生生的祸水红颜。   扯了扯扣得一丝不苟的襟口,靛宝蓝色的立领下,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如玉,灯下透出几乎透明的质感。杨廷伸手也斟了杯茶,仰脖饮尽,压了压直窜上来的心火,出口的话不自觉地便带了火气:   “方才与你搭话之人,你切记离他远些。”   杨廷警告道。   苏令蛮不以为然地挑起眉:“你是说与我一同要话本子的那位俊俏郎君?”   杨廷重重地落了茶盅,冷哼一声:“正是他。”   “为何?”苏令蛮紧紧地盯着他。   “缘由你实不必管,只需记得,你惹不起。”   苏令蛮嗤地笑了一声,一手懒懒地拄着下巴,半个身子前倾,几乎一下子要冲到杨廷面前——长几很窄,两人几乎是鼻息相闻。   她软软地娇娇地道:“莫非是你……嫉妒了?”   如兰似的气息几乎喷到杨廷的面上,杨廷垂眼看去,尚能看到菱角似的唇瓣软嘟嘟地翘着,仿佛往前一触,便能捉了抿在嘴里品一品究竟是何滋味。   他硬着声道:“笑话?嫉妒?”   “我堂堂魏武侯杨廷……”   话音还未落,微凉的唇,便碰到了一处柔软温暖的所在,透着股女子香甜的水汽。   苏令蛮义愤地,带着一丝恼怒地凑了上去,厌恶极了杨廷口中的生冷不屑,报复似的贴着他的双唇,吻了上去。   杨廷下意识地便将唇合了,将那至软至甜含在唇齿间,生怕化了一般,受诱惑似的微微探出一点舌尖,完全忘了此前的初衷。   他半倾着身子,与苏令蛮隔着一条长几缠绵而热烈地亲吻。   壁灯哔啵地跳着火花,幽幽落在两人身前,半明半暗间,杨廷微微阖起双眸,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眼前是一团火,要将他完全烧尽了似的。   双唇碰触间,苏令蛮低低地笑了,双眸淌出琐碎而淘气地笑意,笑音透过震动传入杨廷的唇间,他恍然回过神,一把推了开来:   “你!……”   杨廷哑然,心道:果然是媚色入骨,连自己都着了道。   “我什么?”苏令蛮弯起双眸,满面的绯红里,露出豁出一切的紧张,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杨廷。脱口而出道:   “郎君且看一看,阿蛮可还能入眼?“ 第102章 口嫌体直   杨廷自小便知, 自己长得极好, 是世上难得的俊俏。   少时便受那些妇孺欢喜,近些年来, 投怀送抱的小娘子更是层出不穷,只可惜到如今, 还没有一个能通过重重侍卫的封锁走到他近前,满打满算, 也只有苏令蛮一个。   杨廷承认,自己大约有另眼相看的一部分——   因了麇谷居士的缘故。   可他又恼怒苏令蛮轻而易举地辜负了这份信任,用她女子的天性轻易地诱惑于他,此时又企图凭着一个亲吻登堂入室:   纵使这个吻味道不错,滋味甚佳。   杨廷几乎是迅速就平息了因为一个吻而起的一点欲念,身上窸窸窣窣起的麻痒重让他重新退回厚实而冰冷的围墙内, 面上又恢复了成了一惯的冷漠,讥诮地反问:   “就凭你?一个轻浮浪荡的吻?”   苏令蛮面色倏地一片惨白, 方才耳鬓厮磨下产生的一点血色连同心底堪堪浮起的细碎的快乐, “嘭地”一声,全数消失了,如梦幻泡影一般。   她讷讷道:“……轻浮浪荡?”   “原来如此。”   苏令蛮此前想过种种被拒绝之由,却从没一种, 是来自于自尊的被鄙薄。   杨廷揩了揩唇,似恼似怒,可偏偏唇间还残留着方才清甜的触觉挥之不去,他鬼使神差地道:“若你愿意, 入我府内做个孺人,倒是也可。”   苏令蛮冷冷地笑了,眼眶发红,牙齿发紧,隔着一道长几,两人几乎是隔了一道天堑。   “孺人?”   “想得美。”   杨廷的话,如一把锋锐长刀,夹着十二分之势,将她牢牢钉在这冰凉彻骨的墙壁上。唇间残留的一点余温不断嘲笑着苏令蛮的痴心妄想,她气极反笑:   “你以为我稀罕?”   她捧着一颗拳拳之心而来,却只落得这“轻浮浪荡”四字,这侮辱比从前那些鄙夷她太过肥胖尤胜,比被石头相掷更痛——只因这把刀,是她亲自奉送给眼前这人的。   若非这烛光太朦胧,若非他眸光太迷人,若非退婚之举太惊喜,仿佛险死还生,星火燎原…   她怎会吐露心声。   杨廷不太明白。   他这辈子相处的女子太少,除了早年便伴着的乳娘,也唯独一个苏令蛮走得近些。   “你心慕于本侯,不是么?”   杨廷面上露出微微的不解之色。以一个从七品文官之女,能入得他府内已算是高攀,何况一个有品阶的襦人。   杨廷的好姿容好家世,让他从来获得太易,并不懂得体恤或珍惜。   何况自小到大,在他身边之人无一不是对他有所求,真真正正一心向着他本人的,一个都无。   他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靠近之人,亦不太懂得如何去爱人,看着苏令蛮面色发白,心底又仿似被什么庞然大物翻来覆去地搅过一般,不由抿着唇纡尊降贵地道:   “我既占你便宜,你可求一件事。”   苏令蛮笑容甜得发腻,跟一条蛇似的扭曲着爬过杨廷的心底:“娶我。”   “除了这件。”   杨廷皱眉。   “除了这件,我旁的什么也不求。”   苏令蛮讥诮地笑道,学着杨廷刚刚的表情:“莫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你杨清微一个男人。”   她之前那腔可爱的虔诚的不顾一切的欢喜与爱情,随着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早已被自尊绞杀得成了一团恶臭的泥浆。   既是轻浮浪荡,她便做足轻浮浪荡。   苏令蛮足尖一点,身子轻飘飘便过了长几,红衣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未及杨廷反应,纤白的手已经扯着靛宝蓝的袖口缠了上去,另一手顺着脖颈往下一拉,人已经贴了上去。   杨廷身体反射性地僵直,手脚完全不受控,忘记了早先学过的一切招式,只愣愣地看着小娘子横冲直撞而来。   冲力肆无忌惮,几乎是同时,两人的唇瓣被撞破了。   浓浓的铁锈味弥散开来。   苏令蛮双手绕过杨廷的脖子,仿佛藤蔓一般缠绕着他,毫无章法地用那破了道口子的双唇去碰触他,不像是亲吻,更像是野兽的撕咬,杨廷嘴角被咬得鲜血淋漓,却生不出一丝力气去推开。   唇与唇粘连,伤口交错在一块,连碰触都仿佛带着痛楚的欢愉。   杨廷轻哼了一声,唇间立时被一道丁香似的舌尖轻轻抚慰过,那丝火辣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体内熊熊燃烧的大火。   火越烧越旺,烧得杨廷几乎神智全无。   他手越缚越紧,唇越缠越深,身前绵软而纤细的女子仿佛是自他身上抽取的一段肋骨,让他恨不得嵌进身去,从此你侬我侬,再分不开来。   “啧啧。”   一阵冷漠而冰凉的讥诮声从相贴的唇瓣传出,苏令蛮退后了半寸,杨廷手势微动,下意识扣着其脑袋贴了上去,双唇相触间隐约有电流滑过,含糊不清地道:“你欲为何?”   苏令蛮再一次使力将脑袋往后挪了半寸,看着如影随形贴上来的岫云杨郎,其素来冷峻自持的面上染上一层馥粉,缠绵而温柔地亲吻自己,不由反唇相讥:   “若我轻浮浪荡,那被轻浮浪荡勾引得这般情动的威武侯你,又算得什么?”   她的自尊在这人面前被踩得稀碎,便想着拖人下水,好叫对方也一般狼狈,证明不独自己失态,才觉得舒坦。   眼见杨廷失控,才笑嘻嘻地罢手。   杨廷体内仿佛有两个自己。   一个冷漠清醒,一个欲罢不能。   被苏令蛮这话一激,欲罢不能的退了,冷静清醒的便冒出了头,他狼狈地移开视线,不去看眼前双颊泛红、眸若春水的小娘子,硬声道:“小娘子若着意引诱,恐怕圣人亦会下凡。”   杨廷愿意承认,自己便是这九重天下顶顶平凡的凡人,受了不妥当的诱惑,做出了不妥当的事情。   “郎君倒是看得开。”   苏令蛮扯起嘴角笑了。   她伸手便扯下身后依依不舍的双手,轻描淡写地理了理松动的襟口和凌乱的鬓发裙摆,重新坐回长几后面,支着下颔道:   “郎君放心,阿蛮以后自当郎君是渡劫的顽石,如今劫数已渡,自然不会再对郎君有非分之想。”   满面风轻云淡,好似从前不过是过眼烟云。   苏令蛮想得甚开,如今便宜也占了,情意也诉了,杨廷既是不愿,她也不可能按牛喝水,何况他对她竟如此慢待,更叫她不愿再靠近一步,一腔少女心思全数作了飞灰,再无一丝情丝旖旎,湮灭得彻彻底底。   杨廷下意识地拢紧了眉峰,他直觉性地不太喜欢眼前的局面。   自后来这个吻后,这主动权便好似颠了个个,可转念一想,他总是占人便宜的那个,便不好再咄咄逼人,只道:“你明白就好。”   “那便回归正事。”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郎君为何说,我不能靠近那人?”   杨廷收敛起散溢的心思,偏视线还老落在那馥白面上的一点朱唇上,白玉微瑕,唇上的一道破口便极为显眼,他沉了沉心思,半晌才道:   “你道他是何人?”   “谁?”   杨廷伸手指了指头顶,满目肃然:“可见得他身边一左一右之人?”   苏令蛮点头。   “那手持云墨扇性子活泼些的,便是太保房侑聆二郎房廪生,另一个严肃老成些的,便是陈郡谢氏嫡脉长房长孙谢道阳。”   房太保?   陈郡谢氏?   能让这两人拱卫如斯,毕恭毕敬的除了座上那一位初初亲政的圣人,不作他人想。   苏令蛮眼波一转,立时便猜到了底下那人身份,心下奇怪:“既是那人,又为何如临大敌地让我远离?”   杨廷斜了她一眼,眸中仿佛有星火点点:“圣人年少气盛,最爱姝艳好女,若你不愿一旨诏书入了深宫后院,便还是安分着些好。”   “圣人少年英武,乃伟丈夫也,若当真看上阿蛮,岂不幸甚?”   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拄着下颔,懒洋洋道。   杨廷不受控地将视线落到小娘子艳红袖口外露出的一截柔荑,十指青葱,纤白如玉,指甲修得整整齐齐,不涂扎眼的丹蔻,更显得粉嫩齐楚。   思及刚刚这一双手还藤蔓似的绕在自己脖颈后,生平第一次微微遗憾起不能将其纳入府中来。   再听其口中盛赞另一个不相干的郎君,心里便像是被小火苗搓过,刺溜刺溜地发酸发疼,抿着唇硬声道:“你不会的。”   “不会什么?”   苏令蛮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   杨廷移开视线,盯着壁上那盏铜灯,声如击冰碎玉,郎朗自清:“你苏阿蛮是草原上空自在的飞鸟,不会愿意做深宫里无数笼中雀的一只。”   语毕,室内空寂许久。   只能听到壁灯烛火哔啵的声响,杨廷转头看来,却正对上苏令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眼中仿佛含着两泡绵绵的春水,欲落不落。   “……你怎么了?”   苏令蛮嗤地笑了,下巴抵在长几上,意懒道:“若你不是杨廷,便好了。”   他懂她,却又用语言鄙薄她。   若他不是威武侯杨廷,她恨极了自可拿拳头收拾,纵打不过,亦是酣畅。若他不是杨文栩儿郎,她欢喜他,自会撒了欢跟在他后头追,非要让他收回前言,求着娶她进门。   可正是因为他是杨廷,她什么都不能做。   地位千差万别,但凡她上赶着,他便不会信她的真心——   苏令蛮不无遗憾地想。   杨廷不明白,只警告她:“圣人动辄得咎,可不是我这般的好性子。”   苏令蛮几乎要笑掉大牙,这人大约是从前过得太顺,竟以为自己是好性子?她翻了个白眼,手一撑,人便立了起来:“成了。”   “此事我会自行斟酌,郎君还是莫要将手伸得太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中二*作死*杨。   不远的将来】   1.阿廷:【跪】求你嫁我。   2.   小八舂了凤仙花汁。   阿廷:蛮蛮,你在作甚?   阿蛮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八默默垂头,为二娘子涂凤仙花汁。   阿廷:【兴冲冲】蛮蛮,寡人来涂,寡人来涂。   阿蛮;【瞪眼】当初圣人不是说,涂丹蔻的都是庸脂俗粉?   阿廷;哪个脑子磕坏的说的?   【脑子里却已是青葱十指,艳艳红翘上榻来。】 第103章 严词拒绝   美人颊生红晕, 薄怒隐隐。   从杨廷处看去,只能见到那线条微微紧绷却不失柔美的下颔,他这才恍然觉得:这几月里,此人果真是清瘦了许多的。   “信伯既爱重于二娘子,清微怎好袖手旁观?”   苏令蛮眼眸微眯:“所以, 威武侯便托了景先生送来邀帖,好让阿蛮提前入书院?”   杨廷眼睫微垂, 眉目在晕黄的灯光下, 更显得俊挺分明, 笔墨难描。   “你不欢喜?”他挑高眉, 微微诧异:“二娘子如今在鄂国公府, 亦不过是个待价而沽的货物,清微此举不过是将这货物的分量往上提一提, 好叫人不会轻易折卖了。”   这话固然一针见血, 却也是极不中听的。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被称作“货物”这类死物——   苏令蛮自然也不喜欢。   可到底还没这般不知好歹, 心中亦是领了情, 盈盈福身道:“多谢郎君援手。”   “只是郎君既对阿蛮无意,往后这些许小事, 还是莫要插手的好。”苏令蛮把玩着腰间宫绦,其上坠着的两只环尾鱼珏精致小巧,衬得那一双更欺霜赛雪似的, 她满不在乎地道:“免得阿蛮再心生妄念,企图轻薄于您。”   这是拒绝了。   杨廷喝了半口的君山银针险些喷出来,忙放下茶盏, 不可思议道:“二娘子恐怕不晓得,整个长安城里,盼着本侯罩的,怕能绕护城河两圈。”   “郎君从前可曾心慕过旁人?”   苏令蛮幽幽地问。   杨廷隆起眉:“你问这作甚?”   莫非是还没死心?   杨廷为难又得意地心想着,自觉在脑中组织起一会该如何回绝的措辞,却听苏令蛮道:“看来是没有了。”   “为何如此说?”   他不免好奇地道。   杨廷这人,自小便牛心左性,性子更是目下无尘,三年前初精之时继母便曾派了两个大丫鬟来授其房中事,却直接被暗卫丢出了院子,连一面都没见着,等其父质询,只道了一个“脏”字,害得两个大丫鬟险些投井明志。   再往后,京中便有流言传出,道其身有怪癖,不能人道,被他狠抓了两批,才不敢再言。   是以,杨廷自然也确然是没有过所谓“心慕”这等“凡夫俗子”的普遍情绪的,甚至常对放达风流人物“王沐之”冷嘲热讽、大放厥词,称其为“捡破烂儿”的。   “郎君若曾心慕过旁人,便该晓得,那人若对你好一分,则欲生一丈;若好十分,便欲可滔天。”   杨廷皱眉道:“从来只有旁人爱慕本侯的份。”   不过,纵他不太能理解此话,却有从善如流的本事:“待信伯来了长安,我自不会再叨扰二娘子。”   “多谢郎君。”   苏令蛮一揖到底,自觉谈得差不多了,再起身时,便不肯多呆,欲告辞离去。   逼仄的暗室太过暧昧,不宜久留。   “阿蛮明日还需上书院,便先告辞罢。”   “等等。”   杨廷清冷的声音传来,苏令蛮诧异地抬头,却见这冷面郎君俯身从长几上取了一个翠色的圆罐子,拇指大小,青瓷样儿的,“此乃何物?”   杨廷视线意有所指地落到苏令蛮唇上,别别扭扭地递了拇指罐子过来:“都破皮了。”   苏令蛮一哂:原来是药。   摇头悍然拒绝:“不必,居士给了阿蛮许多。”   杨廷迅速收回了手,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见苏令蛮对着刚刚豁开的门壁敲敲打打,才起身迈开长腿:走到近前,出声提醒:“让一让。”   暗室只为一人办公所用,本就不大,门壁前的空间更是狭小,苏令蛮听罢转身,却惊诧地发觉他不知何时竟然站到了自己身后。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却发觉身后便是冰冷的墙壁,她退无可退。   苏令蛮向来自觉身量高挑,可在杨廷身前,便仿佛凭空娇小上许多。他比她略略高出大半个头,此时冷眉冷眼地站着,便将她身前的光源全数占了,烛火照不到她这一隅,鼻息相闻间,凭空生出无数暧昧。   杨廷垂眼看着,只能见她长而浓密的睫羽,破了一道口子的唇瓣略有些红肿,微微上翘着,让人忍不住生出采撷之心,只想俯下头去,含一含,再含一含。   苏令蛮不适地蹙了蹙眉,杨廷只觉眼前一空,石榴红裙划过他靛蓝色的长袍,摆起一个弧度,女子已经退开身去,离了他几米远,正凌眉利眼地看着他:   “郎君,你逾距了。”   杨廷心口一滞,自觉自个儿今日大约是邪祟上了身,竟然数度被牵了心绪无法自控,干脆闷着不吭声,只伸手在墙壁一角按下,一道豁口悄无声息地露了出来。   苏令蛮半步未停,直如一阵风似的卷了门,迅疾便消失在了三楼。   杨廷立了半晌,待豁口重又合住,才朝空无一人的暗室道了声:   “出来吧。”   林木讪讪笑着显出了身形,他也没想到,今日不过是正常值勤,竟然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再见郎君虽仍然是面无表情,可眼角眉梢的不悦与郁闷却完全瞒不过他,不免叹了口气:“郎君,您这般,可是哄不到苏二娘子的。”   杨廷冷眼看着他:“我哄她作甚?”   “只是……我委实不大明白,她怎么又生气了。”   明明两人已经说开了。   林木简直为自家郎君的迟钝感到绝望,他抚了抚额:“郎君,奴才便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郎君可愿娶了苏二娘子作妻?”   杨廷淡淡道:“胡沁什么?”   纵他一时受了美色所惑,忘乎所以,可人终究要回归现实。从七品女官嫡女,做他孺人已算是顶天了,若要再往上升一升,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并不惮于承认自己不过普通男人,只硬声道:“不可能。”   “郎君既然真不在意,又不欲娶二娘子,莫非是只想当露水夫妻一场?”   林木的问题格外犀利,登时便将杨廷问倒了,他一拍脑袋,心道:果然是色令智昏。   当下不愿再想,只深信了受美色所惑的事实,打算过一阵子淡一淡再说。   另一边,苏令蛮已经与苏玉瑶几人回合,将另一些琐碎事安排妥当,便乘车辘辘打道回府。   只一路上,苏玉瑶总若有所思地看着苏令蛮,不由让她奇怪:“阿瑶在看些什么?”   苏玉瑶指了指她唇间创口:“怎么弄的?”   苏令蛮脸耍的好的一下便红了,含含糊糊道:“摔了一跤,破了道口子。”   “摔到嘴上?”   苏玉瑶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当下也未及多想,只道:“方才那小厮还与阿瑶说,阿蛮姐姐你去了添福楼,可叫阿瑶好找。”   天福楼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酒楼,苏令蛮没想到杨廷手下竟是找了这么一个理由,只点了点头:“许是哪里弄错了。”   言罢,两人便不再提及此事,反而说起一路见闻,苏玉瑶甚至将白鹭书院内大大小小的琐事都与她说明了遍,并千叮咛万嘱咐道:“莫要以为书院里便是一方净土。先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并不很拘束学生。”   是以,白鹭书院仿佛是朝堂的一个政治缩影。   “有几类人,阿蛮姐姐可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惹。”   苏令蛮洗耳恭听,只听苏玉瑶侃侃而谈道:“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的嫡脉,譬如王二娘,谢三娘;勋贵如公主、郡主等人,亦是能不招惹,便不招惹。最后一类,自然是那穷讲究啰嗦规矩的,麻烦。”   她恹恹地道。   苏令蛮拿了指头点,这般一点,发觉在白鹭书院,竟需退避这许多人,不由有些咋舌。   苏玉瑶似看出她心中嘀咕,笑了一声:“阿蛮姐姐也莫要太过担忧,虽说以姐姐之貌美势必要引起旁人注意,可到了书院也不能太怂,我等不主动惹事便罢——鄂国公府的脸面可不能让人踩到脚底下了。何况姐姐还有景先生做后盾。”   苏令蛮苦笑了一声,她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这景先生全靠了杨廷之故,若当真遇事去找,纵景先生当真出手,亦不过是看在杨廷面子,这于她来说,是万万不能的。   “书院亦分派系?”   “两派。勋贵一派,世家一派,勋贵以安宁郡主为首,世家以王二娘为首,至于寒门……”苏玉瑶撇了撇嘴,“那些个不敢多话,多是找人攀附的。”   白鹭书院秉承的是育天下人,虽说近些年来寒门入的越来越少,可到底尚有几个,只是到底不成气候。   “如此。”   苏令蛮颔首,眼角弯了弯,任是不笑亦动人,点了点她额头道:“多谢阿瑶妹妹了。” 第104章 草蛇灰线   鄂国公府的飨食, 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段。   飨食一律摆在庆和苑, 为了迎合老国公府夫人的口味, 吃食通常都炖得糯糯的,而鄂国公府之人也就这一顿饭里聚得齐活。   苏令蛮几人自西市临安街逛了一圈回来, 到得国公府时, 金乌已经西落, 天将冥未冥, 门房将马车牵走了,几人一路跟着苏玉瑶去庆和苑。   此时的国公府,比夜晚多了些热闹,比晨间多了几分活泛气儿,仿佛罩上了一层脉脉温情的细纱,在苏玉瑶的叽叽喳喳里, 连迎面拂过的风,都平添了温暖似的, 花香浮动,树木葱茏。   “阿蛮, 一会若见着我阿爹, 记得放宽着心,我阿爹就是面色严肃些,轻易是不与人计较的, 只记得有一点,务必大方着些,他不喜欢人局促。”   一趟出门, 苏玉瑶并不太看得上苏蜜儿和苏珮岚,权当两人是个跟班,只拉着苏令蛮絮絮叨叨:“倒是有一个人,你注意避让着些,大母的妹妹,也就是我那姨姑奶奶,你今晨是没见着,昨夜家去了,脾气有点古怪。”   “姨姑奶奶?”   苏蜜儿惊诧地道:“阿瑶姐姐的姨姑奶奶还住这?”   苏玉瑶倒也不在意她插话,带着几人穿过一道月亮门,斟酌了下言语才道:“姨姑奶奶与姨姑丈和离了,如今也常住国公府,你们见着便知道了。”   庆和苑内,又是另一番阵仗。   苏文湛早回来了,被二房的苏和安拉着在次室下棋打发时间,虽说二房平日里自觉,不大愿意去招老国公夫人的眼,可这飨食一顿是自老国公起便一直守下来的规矩,二房也不缺席。   三房无子,苏和安作为二房的嫡子,与苏文湛幼时玩在一块,情谊还是不差的。   “听说此番来了个好的?”   此时见苏和安挤眉弄眼的好不正经,苏文湛没好气地将棋子一丢:“你待怎的?”   “不过打听打听,你急甚。”   苏和安慢条斯理地下了一子:“我那屋里一大早便有下人唠嗑,尤其是我那小厮阿常,跟鹦鹉学舌似的学了一下午,可把我听得好奇死了。”   “你好歹将自己身边管利落了。”   苏文湛素来看不上二房的规矩松散,连主子的事也敢编排,再见苏和安唯唯应了,方心情好些,愿意谈些旁的:“若论相貌……”   “绝了。”   他竖了竖大拇指。   “比之王二娘子如何?”   苏文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还想着她呢?人家那是你能肖想的?”   苏和安讪讪地道:“我便想想罢了。”   整个长安城里,十个有八个是作如此想的,只那威武侯不知是不是脑门被驴踢了,竟然将就这么硬生生退了婚,多少郎君恨不得身以代之,苏和安不是第一个,亦不是最后一个。   苏文湛沉吟半晌,也没心思下了,手一伸,便将棋盘推了:“不好比。”   “居然与王二娘子相当?”   苏和安不信,睁大眼道:“大兄,你可莫要诓我。”   “谁说是相当了?”苏文湛慢条斯理地道:“恰如萤烛之火,与日月争辉。”   苏和安显然误会了,他拍了拍胸脯:“大兄,你说话还待大喘气的啊?我就说,阿常必是又说了大话。”   王二娘又怎会落败。   “我说的是,你那王二娘,为萤烛之火,瓦砾碎砖。”苏文湛幸灾乐祸地道,他素来就不喜欢王文窈那高不可攀的模样,更对苏和安的品味嗤之以鼻,若要让他选,自然是喜欢性子软糯亲和些的小娘子。   “你胡说!”   苏和安自然是不信,嘭地一声站了起来,棋盘上棋子登时“哗啦啦”落了一地,他没顾上,只愤愤道:“大兄今番若是错了,你那一套燕归喜便让我看一眼。”   他觊觎燕归喜许久,可惜大兄从来藏得严实,不肯与他看。按说不过一套春宫册,但因著笔之人立意大胆,解锁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姿势,在长安城那群少年郎中很受追捧,只可惜苏和安没门路得着。   苏文湛拄着下巴笑了:“那你若是错了,给我什么?”   “上回你那相好的不是看中了一套金头面你手头紧没买着么?我便给你买了。”   苏文湛摇头:“换了。”   苏和安咋舌:“你又换了?才……”他抓了抓脑袋:“四天、还是五天来着?”   “三天。”   论这点,苏和安还是极之佩服苏文湛的:“大兄,莫说旁的,就你这让小娘子们死心塌地的本事,若能传授些给小弟我……”   “莫想了,行不通,你那王二娘子可不吃这套。”   苏文湛翘起了二郎腿:“若我对了,一会表妹在时,你记得帮我挡一挡。”   想到阿潇表妹,苏和安心底登时有些发酸:“大兄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文湛对他看人的眼光表示怀疑,拍拍他肩人站了起来:“棋子收了。”缓步间,人已经出了房门。   苏和安腾地站起,对着阿常道:“阿常,收棋盘。”   人亦匆匆出了去。   庆和苑已经热闹起来了。   除了几个尚在外上差的国公爷和三老爷,女眷差不多来齐了,蓼氏一边吩咐人去摆著开席,一边吩咐人去苑门口候着,言几位小娘子一到便引到这边来。   席开两桌,因自家人的干系,并不分男女大防,全数安排在一个厅内热热闹闹地吃食。   国公爷一身烟火气地进了厅,先与母亲道了声好,蓼氏这才递了快巾子过去:“这被谁惹的?一身气儿。”   三老爷也进了厅,他年轻些,长得与老夫人更相似,生就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也坐了下来,叹道:   “最近王相与宰辅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不站队,不好混啊。”   蓼氏略有耳闻,闻言好笑道:“三弟莫非是说,威武侯退婚一事?”   女儿家看事与男子不同,总爱从艳事风流上去看,苏政不悦道:“你懂什么?这哪里只退婚一桩事?”   “圣人便没调和调和?”   苏政与苏棣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苏文湛听得烦,插嘴道:“阿爹,阿娘,三叔,快饭点了,莫在饭桌上谈论这些事罢。”   “那便……开饭了?”   苏棣起身,却听蓼氏道:“再等一等。”   “还有谁没来?”苏政不悦道。   陆氏幸灾乐祸地笑道:“阿瑶带着新来的几个上街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大哥不如再等一等。”   苏政今日在朝堂上本就呆得憋屈,此时一听,愠怒道:“瞧她能的!都饭点了还乐不思蜀,以后到得夫家也这般没规没矩的?”   “阿爹!你这可就冤枉阿瑶了,阿瑶是带几位姐姐去采购些物事,哪里是乐不思蜀。”   正说着,一阵轻快活泼的声音传了进来,厅外徐徐走进来一行人。   苏和安不需费力,便一眼瞧见了与苏玉瑶并排而立的小娘子。   豆蔻梢头的年纪,颤巍巍露出一点花苞,可这小娘子花苞开得太盛,将其余几人的光彩全压了。   石榴红明绡纱对襟齐胸襦裙,饰以大红莲纹大袖明衣,披帛飘逸,莲步姗姗而来时,便仿佛是玄女染华尘,姝色动人。   他从前总以为红衣艳俗,可在这小娘子的身上,却仿佛天生契合,美得惊心动魄,如红梅吐蕊,迎霜傲雪。   “秋水为神玉为骨……”   苏文湛率先反应过来,他自是没想到不过换个衣裳,这小娘子便似开光了似的,越发光彩照人,见苏和安又犯了痴,忍不住伸手掩住他嘴,索性厅内没人在意,只道:“服不服?”   苏和安讷讷点头:“服。”   “那一会阿潇表妹便给你应付了。”   苏文湛拍拍他,苏和安这才哭丧着脸从美色中醒过来,此时再去想王二娘,脑中印象却仿佛一下子冲淡了许多,寡淡得让他提不起一丝劲。   “好。”他恹恹地点头。   这边的官司自然没人在意。   苏玉瑶已然放开苏令蛮的手,一蹦一跳地扯了国公爷的袖子:“阿爹,可见着阿蛮姐姐了?还有蜜儿妹妹,阿岚姐姐。”   苏蜜儿心中不是滋味,却到底还知道礼数,与另两人盈盈拜下去,见了个好。   国公爷这才不自在地“恩”了一声,双方各自认过亲,才分桌坐下。   小辈儿归小辈儿一桌,大的归大的一桌,只时不时扫来的视线,让苏令蛮颇有些适应不良。   绿萝伸手为她夹了面前的一道松鼠鳜鱼,苏令蛮细细嚼着,明明肚里饿得慌,偏还要保持十二分的仪态,苏文湛却看出了不同:   “阿蛮妹妹,你这丫鬟倒是不差。”   从举著的姿势到夹菜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与世家的丫鬟不差仿佛。   苏令蛮放下筷:“多谢堂兄谬赞。”   苏玉瑶硬是要坐她旁边,扯扯她袖子注意另一桌还未见过的生面孔,团花织锦蜀绣褙子,青色半褶裙,面上太太一团和气:“见着我那姨姑奶奶么?”   苏令蛮小声道:“见着了。”   “以后离着她远些。”   苏令蛮虽不明所以,却从善如流,两人絮絮谈论间,却听对面一道细细柔柔的嗓子道:“食不言寝不语,阿蛮姐姐恐怕是边疆待久了,不晓得京畿的规矩。”   这是指责她没规没矩了。   苏令蛮莫名看去,却见一鹅蛋脸尖下巴的清秀小娘子正拄着下巴笑嘻嘻看她,心中不免好笑,这人着实没脑子,连对桌的大辈都在聊些家常,便是针对自己,也未免落了下层。   “这位妹妹是……”   “哪里是妹妹,”苏玉瑶笑嘻嘻道:“阿潇表姐都及笄了,叫阿蛮姐姐不大合适。”   柳潇潇自然当苏令蛮几人是乡下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何况她来这,也不过一个季度做上三身衣裳,而苏令蛮一来,非但让苏玉瑶另眼相看,便是大表哥……   她偷偷觑了一眼,正要说话,却被苏和安哈哈打断了:“表妹,吃菜,吃菜!”   苏文湛偷偷朝苏和安树了个大拇指,三房的阿江嘟了嘟嘴,她这两边都不喜欢,只默默吃菜。   另一边却已经在说起苏令蛮明日入白鹭书院之事,苏政听出些苗头:“你是说,邀帖是景先生送来的?”   景春来除了授课之事,从来不管事,光光挂了个院长的名头,这事蓼氏不知,苏政却是知道的,听闻苏令蛮能让其另眼相看,不由面上凝重了些,匆匆扒了几口饭,将碗筷一撂,人便起身去了外书房。   苏棣显然也坐不住,纵大房三房夫人在管家权上有争斗,可朝堂之上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起身出了去。   老夫人仿佛习以为常了,磨着没牙的齿慢吞吞吃那些软烂的菜,半晌才想起道:   “大媳妇,孩子们千里迢迢的过来,阿蛮又是要上书院的,我们可不能短了她,一会你让人从我这取个一百两银子送去,莫要亏待了人家。”   蓼氏哪能真让婆婆贴体己银子,忙道:“媳妇正要与您老人家说,一会我与老三媳妇一人送个一百两过去,还有碧涛苑也要再添几个人,小娘子们身边的丫鬟,回头也得记在册上,身价银子从公账上出……”   熟门熟路地将安排说了一道,旁边三房陆氏却垮了脸,心道这大嫂要做好人,作甚要将自己拉进去,既是要给,总不好只给苏令蛮一人,这样一下子便又要三百两出去。   二房媳妇龟缩着,见老夫人眼抠抠地过来,打了个激灵,忙道:“媳妇手头紧,一百两怕是拿不出来,一会凑一凑,每人给个五十两给大嫂送去。”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恩”了一声。   苏令蛮在旁听到要添人,不由皱了皱眉,她身边两个丫鬟,本就比苏蜜儿与苏珮岚多一个,若再送人来,总是大丫鬟,委屈谁都不好。   何况,回头居士来了,她还想跟着去学针灸药理,再跟个半途来的,总是不爽利,打定主意一会必是要想法子推了,只默默地捡米吃,待觉得有七八分保了,便不肯再进。   许是胖怕了,她格外听从居士的嘱咐,飨食吃得最少,苏玉瑶羡慕地看着她纤细的腰身,也放了著:“阿蛮姐姐这般瘦,阿瑶也得学着少吃些。”   苏文湛笑她:“那阿瑶百味斋里每日的点心,不如一并减了吧?”   “那不成。”苏玉瑶头也不回地道,娇嗲道:“大兄答应阿瑶的,可不能反悔。”   苏蜜儿噗嗤笑了声:“阿瑶姐姐恐怕不晓得,阿蛮姐姐从前可是……”她神秘地一笑,柳潇潇觉出点苗头:“是什么?”   “不如我来说了罢。”苏令蛮不大在意地道:“从前我胖的大约……大约有两个阿瑶这般大,好不容易瘦下来,便不敢多吃了。”   苏和安一口饭险些没吃进鼻子里,着实是想象不出来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胖成两个大是何等模样,苏玉瑶也睁大眼睛:“当真?”   苏蜜儿觉得没劲,不再说了,苏珮岚笑笑,羡慕道:“当初阿蛮姐姐瘦下来时,定州城里的人,可都是惊呆了的。”   苏令蛮并不爱谈这段过去,毕竟与之伴随的,是常年的冷遇和热嘲,转了个话题说起了旁事。   不一会,飨食完毕,老夫人与蓼氏便领着小娘子们,将序齿重新排一排,免得叫差了。   这一辈里,苏令蛮仍是排了第二,苏珮岚大些,第三,而苏玉瑶只得到了第四,接下来便是苏蜜儿,三房的嫡长苏绫江,庶次女苏洛儿。   至于苏大娘,自然还是国公府出嫁的嫡长女——至于上三年定州送来的几个,却是不再排进去了。   苏玉瑶显然对第四不大满意,可论年龄,也无可推脱,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序完齿,一窝蜂人便乌压压散了去。   苏令蛮这一日过得刺激,也带着绿萝与苏蜜儿一行人一道回了碧涛苑。   ~   国公府荣禧苑内。   蓼氏散了头发,却见难得进门的国公爷敛容肃目地进来,不由稀奇道:“老爷今日不在蓉姨娘那呆了?”   蓉姨娘是最近纳的,年轻貌美,正当得宠,蓼氏从前还吃醋,现如今却是看淡了,国公爷挥挥手道:“莫说这些,不过来嘱咐几句话。”   蓼氏亲自起身,帮他将外袍脱了,服侍国公爷洗漱了,待两人全都上了床,苏政才道:   “这个阿蛮,你怎么看?”   蓼氏这才明白他今日为何丢开了貌美的姨娘过来,啐道:“不过是件小事,忙慌什么。”   “这小娘子,还有些机灵,看着也还柔顺,倒是个得用的。”   “可是宫里有动静了?”   苏政摇头,“前头那打算放一放。”   “你是说……圣人那边……”   蓼氏掖了掖被角,小声问,这些事苏政历来也只能与蓼氏谈,那些个小妾姨娘玩玩尚可,可见识终归短缺了些,他沉声道:   “威武侯上回千里驰援,将北疆定州、长郡、奉天三郡牢牢握在了手心,连着杨宰辅手中御狄彝的三十万大军,整个大梁军队除开镇国公府一脉,几乎尽握手中。”   “莫看宰辅与威武侯父子如今不合,焉知是不是做给圣人看的?”   “宰辅是圣人的皇叔,若圣人薨了……”苏政面色越见严峻:“你说是谁上位?”   “这妾身便不大明白了,宰辅这般大好的局面,为何威武侯还要承插一杠子,将与王氏的婚约给搅浑了?”   琅琊王氏属当朝世家,名贵清流,若与杨宰辅结盟,那便是如虎添翼,除开名头上不大好听,上位的可能性极大。   苏政揉了揉额头:“威武侯这人颇有些邪性,行为做事总让人摸不太透。”   如今陈郡谢氏也趟了这趟浑水,圣人手腕不弱,直接指了谢道阳作伴读,只要谢氏不想放弃这个嫡长孙,便只能将自个儿绑在了圣人的战车上,王氏又被威武侯得罪狠了……   现如今水是越发浑了。   苏政看不明白,便不欲下海,蓼氏却突得想起一事:“老爷,你可还记得,威武侯去过定州!”   “怎么了?”   “以阿蛮的相貌,试问哪个血气方刚的小郎君能抵得?”蓼氏言语未尽,苏政却猛地一拍手,想起一桩旧事,哈哈大笑:“夫人,夫人你可真是老爷我的贤内助!”   “你记着,阿蛮如今,可是我苏氏一支奇兵,慎重待之,慎重待之。”   蓼氏茫然道:“老爷这话,宫里咱不送了?”   “不送,不送,送什么?”   苏政捋了捋胡子,哈哈大笑,再坐不住,起身披了衣裳便要去寻三弟议事,被蓼氏拉了住:“这般晚了,事若不急,还是莫去了,三弟妹可不是好惹的。”   苏政一怔,又将袍子脱了下来,重新半躺到了床上,蓼氏没好气地问:“老爷要让妾身做事,好歹让妾身明白事情来由,免得坏了老爷的事。”   “也许,经此一事,我鄂国公府能风云雷动,青云直上。”   苏政只说了一句话:“景先生的故居,在姜野,上回三弟翻阅旧卷之时,发觉宰辅娶先夫人之地,亦在姜野。”   蓼氏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威武侯去过定州,威武侯的亲生母亲与景先生同出一郡,阿蛮得了景先生的邀帖。   若不以巧合论,那便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阿蛮得了威武侯青眼。   甚至蓼氏已经联想到了威武侯冲冠一怒为红颜,千里驰长安只为阿蛮退婚一事。   “夫人,你且记住了,世上没有绝对的巧合。纵有,那我们也需得留出空来想一想。”苏政一个泥腿子,光凭着夫人外交,便能在京畿站稳了脚跟的,当然并非与世家所传那般无用。   “我们且推一推,看一看究竟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PS:这绝对不是渣男贱女文,阿蛮也绝对不会跪舔男主~ 第105章 梦魇重重   威武侯府。   空气微醺, 郁郁的燥热弥散开来, 一盏琉璃宫灯幽幽地在廊下打着转。   莫旌一肩背着藤箱, 一手搀着一白发老者匆匆下了马车,三步并作两步入了正院。   老者约莫六十有余, 晕黄的光下, 只能见面上纵横的沟壑, 眼中沉淀的是岁月赋予的慈蔼, 即便被拉得踉跄,也并不生气,只问道:   “你家郎君现今如何了?”   林木在廊下走来走去,眼见来人,登时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陌太医,你可来了。”   陌太医捋了捋虎须:“情况如何?”   话未说几句, 人已经到了廊下。   林木叹了一声:“此番来势汹汹,还未醒。”   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典型的儿郎房间,东墙一幅雪夜射雕图, 蜿蜒的长几, 将整个南窗都揽住了,陌太医未及细看,便被拉着穿过长长的过道, 入了内室。   一股极清幽极特别的香气扑鼻而来,似兰非兰,让人闻而忘俗, 一盏落地四足两耳青铜方鼎架在墙角,其上袅袅散着一两一锭金的龙涎土。   陌太医挥了挥手:“将窗开了。”   一身着绛紫团花蜀锦立领上襦的中年妇人正坐在榻旁默默揩泪,一见陌太医便如见了主心骨似的:“陌太医,你快些看看,郎君他……又犯病了。”   莫旌放下藤箱,默默将窗开了。   陌太医坐到榻旁的矮几上,朝床看去。   只见一如芝如兰的俊俏郎君此时正昏昏沉沉地睡着,白璧似的面上此时浮满了一粒一粒的红疹,眉峰紧拢,额头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口中呓语连连,听不大真切,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烧了多久?”   陌太医熟稔地扯开杨廷衣领子端详了一番,红疙瘩密密麻麻起了一层,手指、足间全数看过,又细细地诊过脉,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一边问。   “酉时三刻至现在便一直高烧不止,约莫两个多时辰了。”   妇人泪水涟涟地道,被林木劝着搀到一旁坐下:“阿娘,你就莫要瞎掺和了,太医都来了。”   宵禁落钥后莫旌只得先去了一趟宰辅府,特特取了宰辅的手谕才将将敲开宫墙,把用惯了的陌太医请来。这妇人亦不是旁人,正是林木的亲娘林妈妈,杨廷的乳娘。   陌太医显然是对杨廷这桩病症极为熟悉的,他熟稔地开了张房子让莫旌拿下去煎退烧药:“据老夫所知,郎君这病已经两三年未曾犯过了,为何今日如此来势汹汹?”   “今日可曾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刺激到他?”   ——不同寻常之事?   林木眼皮子动了动,摇头道:“奴才不知。”   “这便奇怪了。”陌太医捋了捋胡子,奇怪道:“按说没什么刺激的话,不至如此?或者郎君……”   陌太医一咬牙,不顾一把年纪问:“与人有敦伦之事?”   林妈妈揩泪的手顿了顿,林木哭丧着脸道:“并无。”   “或有少年慕艾之人?”   林木摊手几乎要哭了:“太医,此乃郎君私事,奴才委实不清楚。”   便是知道,也得将嘴巴闭紧了。   思及在暗室里那活色生香的一幕,林木恨不得将自己耳朵眼睛全掩了,知子莫若母,立时被林妈妈看出了点苗头,照着腰间软肉处狠狠一扭:   “阿木!说实话。”   林木支支吾吾不肯说。   陌太医摸了摸鼻子:“心病还须心药医。”   作为太医院首座三十余载,达官贵人之中藏污纳垢之事不知凡几,他能活到如此久,全因了“嘴严”两字,所见所闻之事,从来是过眼过耳不过心。   只对着这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郎君,陌太医还是不免心软,忍不住多嘱咐了几句:“郎君这厌女之疾,长久下去恐不是个办法。”   杨氏一脉像跟受了诅咒似的,最年轻一辈嫡支只得两个儿郎,支脉更是在建朝之战中死绝了,若杨廷始终不能亲近妇人,那宰辅一脉也该绝了。   思及多年前那桩旧事,陌太医忍不住叹了口气:   作孽啊。   人若当真狠毒起来,可真是连孽畜都不如喽。   林木被林妈妈训得跟孙子似的,投降道:“阿娘,当真不是你想的这回事,哪里来什么小娘子?”   林妈妈不信:“今天下午郎君接了个口信便匆匆出门,一回来便躺倒了,若非是亲近了小娘子,又如何会这般发起疹子?”   林妈妈的一针见血,让林木语塞了。   “乳娘,没你说的这回事。”   一阵沙哑得仿佛刀刃擦过磨刀石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杨廷吃力地撑着床头吃坐起,朝陌太医点了点头:“陌太医,又麻烦您了。”   “郎君客气了。”   林妈妈一见,忙不迭地给他身后塞了个枕头,怨道:“郎君也莫嫌乳娘多事,就你最早发病时,也没见发成这样。”   “劳乳娘担心了。”   褪去在外的强硬,杨廷唇色发白,眼睑微垂,侧颜乖巧,仿佛还能看出幼时的一点痕迹。林妈妈心疼地抽巾子给他揩汗:“乳娘担不担心不重要,你千万保重着些身体才好。”   想到那天杀的始作俑者,林妈妈便忍不住想拔刀砍人。   “既是醒了,便没什么大碍了,一会退烧的药煎来后,一日分五次吞服,每次一碗,连服三日。小郎君心火过旺,还是莫要像以前,精神稍好些,便将药喂了鱼。”   杨廷嗜甜,素来不爱吃苦的,听闻顿时皱了皱眉。   陌太医却不管他,藤箱一背,脚步熟门熟路地往外抬:天色已晚,宫门已落钥,他还是在威武侯府待上一晚再说。   林木已经匆匆跟上去安排诸事,步子快得跟后头有狗在撵似的。   “这小子!”林妈妈好笑道,见杨廷恹恹的,伸手探了探额头,叹了口气:“郎君这么多年没发病,乳娘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   杨廷重新躺下身来,翻身朝着床内侧,闷闷道:“乳娘,你回去休息吧。”   林妈妈看着自小一不快活便不想理人的郎君,“哎”了一声:“一会莫旌拿药来,郎君莫要耍脾气不喝了。”   “哦。”   杨廷轻轻应了一声。   乳娘轻巧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杨廷翻了个身,怔怔看向窗外。   天气渐热,窗上的绡纸换作了茜素青色碧溪纱,微风徐徐,月亮的清辉透过窗纱透进,床前洒落一地清辉。   夜色温柔。   杨廷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   苏令蛮又做起了梦。   梦里,她被一只庞然大物追得胡乱逃窜,最后被一只狐狸藏在了洞中,躲过了一劫。正当她对狐狸感恩戴德之际,却惊诧地发觉自己一动都动不了了。狐狸露出了真面目,狰狞地笑着,一边将她衣物解了,拈着她光滑的皮子陶醉地道:“瞧这上好的皮子,一会剥下来,必是能卖个好价钱!不过,先让爷爷我爽快爽快……”   狐狸皮子一揭,又变成面目模糊不清的人……   苏令蛮吓醒了。   梦中的细节已然记不太真切,却能深切地记得当时的弱小,与心底铺天盖地袭来的恐惧——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   她深深喘了口气,直愣愣看着床顶,无奈地发觉:   临上书院前一晚,自己竟然失眠了。   窗外鸟鸣啾啾,苏令蛮起得极早,每日必做的锻炼完成了将近五遍后,小八才拎着热水姗姗来迟。   “二娘子今日起得甚早。”   苏令蛮笑笑,就热水梳洗过后,便换上了昨日新买来的那套白底墨染红衣曲裾,只在袖口和腰间一道细细的红边儿,大幅泼墨似的染色技法,使得整条曲裾行云流水如一副水墨画也似,细细的红边不过分喧宾夺主,却挑染出一丝活力与朝气,使之不过分沉闷。   曲裾与襦裙不同,极之挑人。   稍矮一些稍胖一些甚至稍瘦一些,穿出来都不是那个味儿,是以这曲裾泼墨虽难得,却是羽衣坊滞了许久之物,价位一降再降,及至于流入了苏令蛮手里——否则单以这曲裾高挑的染技,价位也不可能低于三百两纹银。。   苏令蛮是天生的衣架子,细腰长腿,胸脯鼓鼓,整一条深衣曲裾便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过,如前朝走来的贵女,温文娟丽,不可方物。   小八绕着她忍不住“哎”了两声:“二娘子,你莫不当真是仙女下凡来的?”   苏令蛮听厌了,转头却见绿萝也讷讷地点了点头,极为难得地道:“约莫是了。”   苏令蛮拿着西洋镜照了几回,才堪堪见了一段,对于不能见证“仙女下凡奇迹”的时候有些泄气,嘟囔道:   “若是有能将全身照进去的镜子便好了。”   小八将帕子收了,啐道:“美得您!就你那手里这把镜子奴婢回头可去打听了,要这个数。”   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一个小拇指。   “六百两?”   苏令蛮咋舌道。   “可不?”小八将先前换下的脏衣物收了,才道:“若换成能将全身照进去的,您可不得天天守着,免得遭贼惦记去?”   苏令蛮煞有介事地点头,一挥手:“这倒是,那还是莫买了吧。”   绿萝翘了翘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能买得起似的。   “来,二娘子,奴婢今日给您梳。”   暗卫的十八般武艺,每一回现出来,都让苏令蛮不免惊叹起自己占了大便宜,她看了看头顶两侧的流苏髻,双眸弯成了一弯月牙儿:   “绿萝你这手艺,都可以去开个专门绾发的铺子,到时候必定客似云来。”   绿萝睨了二娘子一眼,不理她显而易见的兴奋,只觉还少了些什么,伸手在妆奁里翻了翻,只找到一块缺了一瓣花瓣的四瓣梅花钿,苏令蛮愕然道:   “这……怎么给阿娘装进去带来了?”   “去年国公府送去的花钿,按人头每人一个,到我这便缺了一瓣,我记得还为这与人打了一架,原来还没丢?”   “花钿是近几年长安时兴起来的额心饰,二娘子既不肯涂香粉胭脂,便贴个花钿应应景罢。”   说着,伸手一贴,并以胭脂笔略略描摹上几笔,那缺失的一瓣恰在额心正中,更显得肤白眼清,淑丽动人。   苏令蛮拍手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便先去与阿瑶会和吃些朝食就走,小八,你看家。”   “白鹭书院自来便有不许带丫鬟仆役的规矩,绿萝,你不如也与小八在家玩吧。”   绿萝摇头拒绝:“二娘子恐怕不知道,那些小娘子们明面上自是谁都不带,但如奴婢这般暗中盯着的还是有几个的。您还是让奴婢暗中跟着吧。”   苏令蛮想到那幕后黑手,沉吟道:   “也好。”   “不过若绿萝有事,事先与我说一声便可。”    第106章 初入学堂   白鹭书院与苏令蛮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苏玉瑶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苏令蛮看着门口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矗立着的石狮道:“我以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所女书院, 总要特别些。”   由皇家出资、墨国师主持承建的白鹭书院,一色的青瓦白墙, 沿途但见花木扶疏、曲池重楼, 与寻常男子书院仿佛,甚至不见一角屋檐的特殊之处。   不过——   苏令蛮转念一想, 又觉得能理解了。   墨国师常叹“女子多艰”, 着意不将白鹭书院特殊化,恐怕亦是不希望女学生自己将自己看得太过“特殊罢”。   返璞归真, 反倒自然。   苏玉瑶一笑,嘴角的梨涡便显了出来:“阿瑶自小便长在长安,反倒不曾多想过书院该是何等模样,只觉得本该如此。”   话毕, 又伸手指着曲池旁隐隐绰绰露出一角的三层小重楼道:   “前方便是临溪阁, 授课的先生们无课之时, 偶或会在此半空。景先生每日辰时皆会来,午时再走。阿蛮姐姐既是景先生邀来, 自当先去拜会才是。”   苏令蛮颔首称是,眉间的梅花钿在晨间明媚的阳光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光, 苏玉瑶眯起了眼睛, 突然道:   “阿蛮姐姐,你可知道恭太妃?”   苏蜜儿的亲姑姑?平阿翁幼女?   作为定州苏氏中地位最高的恭太妃的“传奇经历”, 每年都会像个裹脚布一般被上一辈反复讲述的。   苏令蛮轻笑了声:“缘吝一面。”   恭太妃去定州之时,她还在襁褓里,自然是没机会见面的。   “恭太妃若招阿蛮姐姐几人入宫觐见, 阿蛮姐姐记得千万推脱别去才好。”   “为何?”   苏令蛮不解地看着她,苏玉瑶扁了扁嘴,不肯多做解释,只随手扯了把路边的叶子在手中晃悠:“你记着便是。”   “好,我记着啦。”   苏令蛮笑眯眯地捏了她鼻子,苏玉瑶脸红红的不吭声。   经过这几日相处,苏令蛮也发觉了,她这个堂妹初看娇蛮任性,却实在是个直来直去的利落性子,纵是有看不惯,也都当面怼回去了,并不会暗中使坏。既然她说不让去,恐怕恭太妃那里却是有些不对的。   正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临溪阁外,廊下一块花圃被打理得极好,粉白鹅黄黛紫舒展,暖风送来盈盈花香。   苏令蛮深吸了一口气,随在苏玉瑶身后进了花厅。   花厅左边第一间是打理书院琐事的代掌所有,代掌约莫三十余岁,圆脸盘子未语先笑,看着极是可亲。见到苏令蛮先是一怔,既而才道:   “院长已经事先交代过,苏二娘子将信息登记在册后,自行去授课堂便是。”   这话,便是不见之意了。   “可——”   苏玉瑶一愣,正欲说话,却被苏令蛮轻声打断了:“既景先生发话,那便劳烦代掌帮阿曼带一声谢去,只不知束脩在何处交?”   “花厅右厢第一间便是了,小娘子交完束脩,再来我这一趟。”   束脩银子不多,一年才三十五两纹银,每季还下发两套统一的女学生服,苏令蛮交过银子,量体裁衣过,又欢欢喜喜地去了代掌房间。   她早先出门便注意到了,今日苏玉瑶穿的虽仍是红裳,却并非饱满的正红,而是淡一些的海棠红,斜对襟样式,款式简单,连个绣花都无,头发又利落成髻,饰以同色系书生巾,乍一眼看去,比昨日朴素不少。   苏令蛮却觉得这般甚好,美衣华服纵然她亦欢喜,可书院毕竟是求学之地,这般硬性规定下来,寒门与世家勋贵差距看上去便会拉近不少。   此时她不免亦感慨起墨国师的良苦用心。   代掌事忙,匆匆交与她一个书册,交代一会让苏玉瑶带着将书院转一圈,便让两人回了去。   绕过临溪阁,前方是极之宽阔的一处大院落。   院落规划得整整齐齐,跟棋盘似的,错落有致地坐落着约莫七八座一居室,约莫是两人来早了的缘故,此时居室内一片空荡荡。   苏令蛮持着刚刚代掌交与的薄薄册子对照,果见这每一个居室都能找到对应之处,对授课先生与授课时间标注地极为详细贴心,后边还密密地写了院规三十条。   苏玉瑶不与她讲这些,只强调了一条:“阿蛮姐姐,白鹭书院没那许多陈腐规矩,只是分三阶,低、中、高,每阶每年一次考核,若连续两年都不合格,便会由学院直接劝退了。”   “考核?如何考?”   苏令蛮翻了翻册子,发觉上边没说,便干脆在旁听苏玉瑶细说。   每一年的考核,俱是升学考。   由低阶到中阶,中阶段到高阶,如苏玉瑶这般,入学一年直接升入中阶者,大有人在。   这等通常都是在幼时便由家中请了先生事先启蒙过的官宦人家,但如寒门,本身束脩都是向书院申请减免的,从前又一无根底,考核连通过都难,更别说升阶——除非是极其聪颖之人,否则通常都需在低阶呆上许久。   合格,并不代表便能升阶,还得优秀,尤其中阶到高阶,便要难得多了。   低阶到中阶,三年不升,便会拒收;而中阶到高阶,五年不升,也会辞退。   “阿瑶以最低年龄十一入学,一年升中阶,去年结院考,虽说合格了,但距离升高阶还差一大截。”   苏玉瑶嘟囔着嘴道。   苏令蛮听得眼皮子狂跳,心道:若到时候连个中阶到考不过,丢人便要丢大发了。   她在定州之时,因暗中与大姐姐很是较了一番劲的缘故,虚虚念了几年书,得了一笔能看的字,可京畿与边地的师资毕竟有差距,何况她于诗词一道上当真是狗屁不通,一点天赋都无的。   其实亦是她自己找不准定位了。   她一手草书能得国子监廪生的称赞,言其与王沐之相差仿佛,又能从刘轩那眼刁的那换出两坛梨花白,便可见一斑了。起码光字一科,上头的先生便教无可教了。   “你说的我都糊涂了。”   苏令蛮揉了揉脑袋,正说着,后边便传来一道清亮的嗓子:“阿瑶阿瑶,你今日来得倒早。”   只见一瘦条条没四两肉的小娘子笑眯眯地跑了过来,身量比本就不高的苏玉瑶还矮了小半个头,苏令蛮这一高挑个儿在她身边一站,便跟带了孩子似的。   来人先与苏玉瑶打了声招呼,抬眼偷摸地觑了眼“小巨人”,才拉拉苏玉瑶袖子自以为没人听到的压低嗓子:“苏三娘,这大高个儿是哪来的?”   “倒是怪好看的。”   苏令蛮垮了脸:大高个儿?……   苏玉瑶黑了脸:“阿可,我现在行四了。”   罗意可正是鄂国公府左邻居礼部侍郎家的二女儿,邻里邻居的,经常同路碰上,时间一长便与苏玉瑶混熟了,性子不差,就是脑子有时有点轴,这下一听,登时明白了过来,悄没声地“哦”了一声,掩嘴对苏玉瑶道:“你们那地儿又过来的亲戚?”   苏令蛮在一旁听得无奈,大约能明白这小娘子是有点缺心眼了。   苏玉瑶两边都介绍过,罗意可便乖乖地跟在了苏玉瑶身后,并不敢轻易往“大高个儿”身边凑。   苏令蛮倒是诧异这缺心眼居然也考上了中阶,一身海棠红跟偷穿了大人衣裳似的。   苏玉瑶将被打断的重新捡了起来介绍,罗意可偶尔在旁补充两句,三人倒也处得其乐融融。   “书院聘请的先生,俱都看在墨国师面上才过来的一方巨擘,个个都有真本事,若精力能跟上的话,阿蛮姐姐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听着倒有许多。”   罗意可小小心地道:“可不?累死个人。”   她人小小一只,说话也跟蚊子叫似的,苏令蛮听得有趣,便道:“怎么个累法?”   这方面罗意可是有一大堆苦水要诉的。   她那阿娘逼着她一连报了八门,就为了圆当年没入书院的遗憾,她这一管小蜡烛可不止是两头烧,苏玉瑶也不免拍了拍她肩,“唉”了一声。   “御、射、舞、乐、书、画、香、厨、数、绣,还有两门必修的礼和容。”   苏玉瑶摆着指头数,“除开必修,起码得另选上三门,否则必会淘汰。”   苏令蛮有点懵,也掰着手指头想,但凡动手脚的,于她便是轻而易举,御、射两门几乎是手到擒来,而书一道她草书也还不错,三项吃的老本钱,没甚好怕。   倒是舞艺、调香和西洋画,她都极有兴趣,这么算来,统共也要六门——   在不知考核标准之下,便不免犹豫了。   毕竟若选了不合格,也会被撂牌子啊。   “说起这考核,虽说王二娘子向来假模假式的,但确实是个能人。”罗意可仰头道:   “她去年升高阶考,十门全报了,竟得了舞艺、操琴、厨艺和数术四门魁首,另六门也都得了优秀——实乃神人。”   苏令蛮“啊”了一声,不免想起杨廷将这神人王二娘退婚一事来。   “阿蛮姐姐,你欲报哪几门?”    第107章 人心浮动   罗意可也不免歪着脑袋,好奇着鄂国公府这新来的小娘子打算如何选。   据她出嫁的姐姐说过, 苏府那边来的人, 没几个有自知之明, 眼皮子浅又虚荣轻佻, 头一回来书院, 都会选个八门九门, 偏生又没半点子根基, 待个一两年呆不住,便会灰溜溜从书院退了,依着国公府安排各自嫁人。   只是——不知道这位十足貌美的大高个儿有没有一点眼力见了。   苏令蛮装作没看到这小不点的暗中打量, “唔”了一声问:“非得现在就选?”   “倒也不是。”   苏玉瑶抚了抚下巴, 沉吟半晌才道:“若阿蛮姐姐举棋不定,不如与代掌说说,先每位先生那听过一堂, 再作抉择如何?”   其实苏令蛮入学已经比同阶晚了三个多月,如今正值春末夏初,暖风宜人, 可再过一月便是炎炎赤日, 书院再放上两个月的“避暑月”, 上半年满打满算的正经学习时间不过只有一月。   再次,苏令蛮如今年已十四,明年便会及笄,而长安小娘子多数十一便入学,本就比上不足——   至于定州那边的情况:据苏玉瑶从前所见, 当真是看不大上的。   边地民风彪悍,武力强劲,可到底闺学水准有限,从前来国公府“暂歇脚”的小娘子们个个基础极差、几乎是不学无术,便连当初她一个小了许多的孩童都比不上。   纵苏玉瑶对苏令蛮观感不差,挺喜欢这位二姐姐的相貌性情,可也并不敢对此抱有多大希望。   苏令蛮却不在意这两人如何想,眉头将将舒展开,笑得跟花儿似的:“还有这法子?”   “想来行得通。”   苏令蛮掸了掸手中册子,笑嘻嘻道:“那我便不急着做决定,一会寻代掌通融通融去,阿瑶,你可得帮我。”   声音娇滴滴软绵绵,让苏玉瑶这半大的孩童骨头都凭空轻上许多,一拍胸脯便应下来了:“好,没问题。”   在旁的罗意可忍不住侧目而视——   她这长时的邻居和同路人何时变得如此乐于助人?   趁没甚人来,苏玉瑶与罗意可领着苏令蛮趁机将白鹭书院兜了一圈,些许关于书院课堂的常识、某些先生的癖好,都毫不吝啬一一说来,直听得苏令蛮新奇不已。   初阶春水绿,中阶海棠红,高阶龙胆紫。   随着日光兜转,自东而起渐渐往中天而去,各路小娘子们纷至沓来,呈络绎之势,期间春水绿和海棠红交织,而龙胆紫不过片鳞半爪,百中无一。   是以书院中便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状:倘或有一服紫女学生过来,便如众星捧月,人人纷纷以目送之,歆羡之情几乎将整个书院都填满了。   苏令蛮看着苏玉瑶目中的赞叹,不由咋舌道:   “这待遇,与我们那的太守也差不离了。”   苏玉瑶不以为然地瞥她一眼:“你道我们书院的都是何等样人?二品三品的父兄比比皆是,还有那世家勋贵之女,区区一个边郡太守,她们并不如何放在眼里。”   罗意可亦点头赞成:“我白鹭学院统共有学生八百之余,可服紫尚不足五十之数,人人皆以服紫为目标。”   而这些服紫女学生,结业后,起码是婚嫁不愁的,父兄也更会敬重其意见,保不定还会再出一个谢道韫来光耀门楣——   “若是嫁过人的妇人,便不能来书院么?”   苏令蛮不无好奇地问。   苏玉瑶听罢不禁翻了个白眼:“书院虽未出具明文规定,可女子嫁人了自当在家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哪有这脸面和时间来书院学习?”   “若是嫁人又和离了的呢?”   苏令蛮的异想天开逗笑了两人。苏玉瑶这才觉出苏令蛮果是与她们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不大相同的,或者说……更异想天开、不拘一格?   “京畿为我大梁国都,天然的政治名利场,纵使升斗小民要婚嫁,还需看一看对方家底几何。何况是我等官宦世家?”   苏玉瑶负手而立,看向前方错落有致的一居室,面上第一次露出不疏于年龄的成熟和清醒来:“家族联姻,多为朝堂之外政治的衍生,和离并非易事,除非正式撕破脸皮。便和离了又如何?家中老父母怜悯娇儿,无非是养在身边,或再寻一门嫁了。”   “如何还能顶着和离之妇的名头,来白鹭书院与我等小娘子们争夺名额?”   苏令蛮抿了抿唇,并不赞同苏玉瑶对和离之妇的鄙夷,摇头道:“国师初办此院本就为了天下女子,若有向学之心,为何要分嫁不嫁人、和不和离?岂非本末倒置?”   学无止境,自当有教无类才是。   何况光嫁人前短短的十几年时光,又如何能学到多少?   常说女子多艰,世多儿郎鄙薄女子,可此时看来,女子自己也给自己人为地画了个圈,将自己圈进在这圈里,还引以为荣。   苏玉瑶一怔,再想张口辩驳,却又哑了,一甩袖愤愤道:“阿蛮姐姐若是参加清谈会,恐怕无人能是你对手!”   “说得好!”   正僵持间,一阵清脆的击掌声响起,但见一服紫女子越众而来,亭亭立在三人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令蛮,赞道:   “这位小娘子能不被世俗之念所囿,胸襟宽阔,甚好。”   “谢氏灵清,敢问小娘子何人?”   苏玉瑶一脸兴奋地扯了扯苏令蛮:“阿蛮姐姐,这可是陈郡谢氏谢七娘。”   服紫的?   苏令蛮眨了眨眼,这谢七娘看上去与她年纪仿佛,身量比之自己只矮了两寸不到,是京畿里难得能见的高挑。虽面貌只得清秀,却浑身透着股故纸陈书堆养的出的书卷气,让人一见舒心——   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得约莫便是这种。   便那“神人”王文窈,琅琊王氏养出来的娇娘,亦不曾见过这般的气息。   不过第一眼,苏令蛮便生出好感,忙盈盈福身:“苏氏二娘,苏令蛮。”   她并不顶鄂国公府的名头,可苏姓一出,几乎是人人侧目——鄂国公府这苏姓家族的做派,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   但看小娘子容娇貌美,一身白底墨染曲裾亭亭玉立,鹤立鸡群于众人之中,仿佛这满堂春色不及一人,心中不免异样,又是鄙夷又是可惜地想:   不知这位,能在书院呆上多久。   纵花枝料峭春风得意,可又能盛放上几时。   谢灵清这人是书院里出了名的书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铺在故纸堆里作研究,从来独来独往,不拉帮结派,便每年考核也没甚名利心,挑个三项考过优秀,便不肯多费心思争魁首了,是以在书院中名声远不及王文窈——   可谢世名声清贵,又有一个在书院当先生的谢道韫先生,旁人并不敢轻易招惹于她。   她亦不大在乎旁人如何着想,只停了停脚步:   “苏令蛮?鄂国公府的?甚好。”   苏令蛮并不如苏玉瑶这般受宠若惊,只浅浅笑道:“不过些许拙见罢了。”   谢灵清抬脚便走,待两人交错而过之时,低声道:“但愿你能站得久些。”   言语中的憾意不尽,苏令蛮背脊挺直,低声回道:   “自然。”   既有此机会,自然该牢牢抓住。   红颜易逝,容貌光鲜能有几年,仅以此为砝码,如小儿抗金过市,实在危险。   而幕后之人尚且毫无头绪,她必须借助鄂国公府的力量。只有不断往自己这艘船上加重砝码,重到让人舍弃之时会伤筋动骨、纠结不舍——那自不会被轻易舍弃了。   罗意可中途告辞,而苏令蛮与苏令蛮两人先去临溪阁与代掌报备过,原以为不会轻易同意,不料代掌今日好说话得过分,只交代沐休之前将课堂呈报过来便让两人走了。   一路行来,小娘子们越发多,时不时便有人与苏玉瑶打过招呼,朝她问起苏令蛮之事。   苏玉瑶在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为“苏四娘”时,脸色越发黑如锅底,索性并未迁怒,只将那些不怀好意地一个个怼了回去。   不一会,两人又重新回了授课堂,八个错落有致的一居室内,几乎间间都坐满了学生。   姜十娘一身海棠红慢悠悠地自外而内,跟在一身紫服的王文窈身后,见苏令蛮两人怔立院中,不由诧道:   “你如何会来?”   这话自然问的是苏令蛮。   她昨日回府便着人去探听消息,这冒昧小娘子确实是自定州来的土包子无疑,可前日刚到,今日便来了学堂——   定国公府何时有这般的本事?   苏玉瑶嘻嘻笑道:“我阿蛮姐姐有本事,能得景先生亲自发来邀帖,如何不能来?倒是姜十娘,你昨日应我之事,今日可要兑现了?”   姜十娘下巴微抬道:“兑现便兑现。”   “苏三娘,此前说你人黑面丑多作怪,是我姜十娘心胸狭隘、有眼无珠,我姜十娘与你在众同窗面前道歉!”   道歉道得这般慷慨激昂、毫无悔意,也就眼前这人了。   苏玉瑶非但不觉得痛快,反而被气得发噎,看离得近的一居室内已有人听到动静走出来,对着自己的黑面皮指指点点,不由跺了跺脚,指着她气愤道:   “姜十娘,你,你不修口德!”   苏令蛮举重若轻般拍了拍她肩,目光一溜作了个嗤笑的表情:“阿瑶,你作甚与她计较?这位小娘子修养不够,随便出来攀咬人,我等便大气地放她一马算了。”   “毕竟——狗咬我们一口,我们人哪还能咬回去呢?”   语笑嫣然,纵说这伤人之语,仍跟与人撒娇似的。   众人不由哄堂大笑。   姜十娘平日里为人跋扈,人缘并不算好,这嘲笑里竟没一个人为她说话的。苏令蛮揽着苏玉瑶打算随便选个课堂去听,却被王文窈喊住了:   “苏二娘子,是景先生给了你邀帖?”   苏令蛮抬头,眯眼看去,但见王文窈双手攥紧袖口,目中波光浮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再压不住要冲出来一般,她心下奇怪,点了点头:   “是,景先生提前邀我入学。”   王文窈的面色一下子白了。   旁人也看出些许不对来,姜十娘更是将自己的被嘲抛诸脑后,急急问道:“二娘子可是……身体不适?”   王文窈渗白的脸渐渐回暖,目光奇特地看了一眼苏令蛮,笑着赞道:   “二娘子好本事。”    第108章 书院趣事   白鹭书院除开淘汰制极为严格外,其实院风相当任意。   与大主流环境相同, 若你能耐, 那便自有不遵守规则的自由, 甚至授课的先生也不强求一定要去学堂上课, 只要——   你能够通过考核。   因礼、容两课是必修, 且是三阶学生的大课, 苏玉瑶与苏令蛮都能上, 于是两人便干脆先去听了这两堂。   但奇怪的是,明明是一门大课,反倒来的人极少, 不过小猫两三只, 多着春水绿,如苏玉瑶这等海棠红的中阶学生便只有她一个,连十五数都不足。   “其实, 这两课虽是必修,但如礼课这等讲求五礼的,我等在启蒙之时便有闺学先生事先启蒙, 并不必特意来此学过, 是以大多数的学生都会选择去听旁的课。”   苏玉瑶正待解释, 却见苏令蛮在一旁盘膝而坐,听得津津有味,显见这吉嘉兵军凶五礼对她来说还十分陌生,不由心生怜悯:   这礼课,对她们这等出身的来说, 几乎如呼吸吃饭般自然,从幼时便理论与实际一道见过试过的了。偏生阿蛮姐姐还得从头再学……   其实苏令蛮也并非全然不懂,可那些细碎的体悟,此时被放到规整的系统里一一对照,那些零散的常识像被一只大手细细梳理过一遍,变得有序而易懂,她只觉所获颇丰。   至于容这一课,便极为奇妙了。   “当年妇容这一课初开时,还曾受到过重重阻碍,朝中迂腐者日日上谏,曰女儿家自当清简朴素,而非本末倒置。”   这一段历史,苏令蛮亦有所耳闻,抬头朝一居室的匾额“容”字上看了一眼,抬脚便踏入室内,一边走一边赞叹道:   “墨国师当年,算得上我朝女郎的先驱,她一力推行女子书院,并设下容这一课时,曾坦然言道:妇容当重,不为悦人,只为悦己,得体端庄是容,妖娆妩媚亦是容,不分高下,只在己心。”   前堂正中,一三十妇人正襟危坐,皮如牛乳,光洁净白;发如鸦羽,唇若朱丹,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觉出韵味悠长来,岁月不曾为她留下风霜,却反添其韵致。   其实若仔细看,先生相貌并不算十分出众,可仪态、妆容与裙饰都搭配得淡雅相宜,看之便觉舒心适意。   上容课的显然要比礼课翻了一番,虽仍是春水绿居多,但偶或能见到几个海棠红了。   “阿蛮姐姐,你不如来猜一猜这位先生年龄几何?”   苏令蛮机警,一听这话便知道期间有猫腻,既是容课的先生,她支着脑袋往上加了加:“三十又五?”   苏玉瑶低声笑了,得意地道:“刘先生今年四十又三,已是做祖母的年纪了。”   苏令蛮咋舌,再看其面上一点都不见褶皱如牛乳似的肌肤,不禁喃喃道:“这祖母……”神了。   想到鄂国公府老夫人那满头的白发,苏令蛮深深觉得:   国师开这一课,果是造福万万女子的。   苏玉瑶更干脆将这“刘祖母”之事细细说来,其夫君正是太保房侑龄,这么多年来,房太保与刘先生恩爱非常,莫说姨娘,连个通房都无,太保的“惧内”之号在整个长安都是出了名的。   苏令蛮诧异道:“房廪生不是还未成婚么?”   “房廪生为太保幼子,头上还有一个大郎,如今任江南布政使司,早已成婚生了子。”   “其实说起来,长安城大大小小不论当家主母还是小娘子们,羡慕墨国师的没几人,但羡慕刘先生的,却几乎能绕护城河三四圈了。”   墨国师纵受人推崇备至,可终身未嫁一事,终究是不符合时人的价值观的。   苏玉瑶自然也更羡慕刘先生,如她这般,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绝好典范了。   其上刘先生已经开始讲述容色与仪态之别了,顺道还叫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上来示范走姿,而苏令蛮因一身格外不同的墨染曲裾格外受青睐,也被刘先生叫到了前边示范。   “莲步姗姗,胯摇身不动,否则便会流于媚俗,”刘先生起身示范着走了一遭,“眼若横波,乱飞则失之轻浮;领若蝤蛴……”   苏令蛮不由想起当初在定州第一回 见王文窈之时,她便被其步态之娴雅高贵给震撼了去,此时却找着了出处。   随着刘先生在每一处细节的纠正与指点,她能感觉出,自己走得越来越有感觉。譬如练武,到得最和谐处,无需刻意,便自成韵律。   人对美的感受是共通的。   刘先生亦是心中惊叹不已。   她前面挑出的几位,一眼看去便是名门贵女,个个走得不差,唯独最后叫来的,相貌顶尖,却走得一塌糊涂,能看得出一点基础都无。可到最后,却是走得最好最美的一个,领悟力超群,连肢体的协调力都比之旁人更有天赋——   不过她素来讲究含蓄蕴藉,便心中满意,亦不喜表现出来,只让几人一一坐回长几,问过苏令蛮的名字便罢。   苏玉瑶在底下看得兴奋,见苏令蛮回来忍不住狐疑道:   “阿蛮姐姐,你这莫不是一开始藏了拙,事先学过的?”   虽说还比不得自己,但假以时日,必是能迎头赶上,甚至超过的。   苏令蛮无奈地道:“我藏这有甚意义?”   ——这倒也是。   苏玉瑶只得承认,苏令蛮在这一块的天赋确实要比常人高出许多。   容之一课里,不独妆容技法,仪态也不独走姿,还有起居坐卧等等,刘先生所授,并不藏私。   苏令蛮听了大半课,觉出从前自己活得像个“糙汉子”,莫说香精胰子,便连颜色都不会分辨,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不过,她兴趣却越发上涨起来。   约莫从前在容貌上为人耻笑太过,如今好不容易瘦了下来,她便格外留心这一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刘先生的课学好,不为旁人,便将自己打扮得香香美美,心情也会格外好。   “这容课与礼课既然授课不分阶数,那考核标准可是一样?”   课间铜鼓“咚咚”想起,苏玉瑶扯着苏令蛮袖子出了容室,抬头望了望天,发觉日上中天,已将近饭点,干脆一边带着她往饭堂走,一边解释道:   “礼容两课为基础,考核标准俱是一样,不分阶数,过了便好,当然,优秀亦是不易。”   “尤其是刘先生那里,容色、仪态、谈吐缺一不可,至今学堂中得了优秀的,也不过王二娘、段四娘罢了。”苏玉瑶顿了顿,突然又死命地点了点头道:   “但……阿瑶现在觉得阿蛮姐姐恐怕也能成。”   “什么成不成的?”   正说着,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后方响了起来,一个小身子蹦蹦跳跳着从后跑了过来,前不久刚刚分道扬镳了的罗意可粗喘着气赶上来——   苏令蛮默默地挪了开身,让她与苏玉瑶站到一块,免得她……自惭形秽。   “阿瑶阿瑶,你可晓得,刚刚学堂里可都在讨论你这堂姐姐。”   “谈论什么?”苏玉瑶撩了眼皮,慢吞吞道:“想也不会说我们鄂国公府的好话。”   “这……”罗意可挠了挠脑袋:“一半一半吧。”   “还有好的?”   苏玉瑶奇了:“说来听听。”   苏令蛮也忍不住支棱着耳朵,只听罗意可道:“她们俱都说二娘子约莫是狐狸精变来的。”   “这……是好话?”   苏令蛮不大懂这长安人的脑回路了:狐狸精不是骂那些不正经之人的话么?   苏玉瑶却突然开心了:“这是说阿蛮姐姐,也就是我鄂国公府之人漂亮呢。”   “那坏话呢?”   罗意可支支吾吾地道:“有小娘子说,咱们长安的群芳谱得改一改,王二娘子第一美人的位置该换人坐了,便有人道二娘子不学无术,恐怕呆不了半年便会被学院劝退,被国公府安排去做人小妾了。”   苏令蛮心里忍不住暗骂了声放屁,面上还是笑盈盈道:   “还有呢?”   “话赶话的,便有人提议,该让二娘子你与王二娘比一比,不然便是认怂。”   苏令蛮摸着下巴,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王二娘问的话来,虽说之后她赞了自个儿一声,但她自小嘲讽、轻蔑、敌意的情绪感受多了,对这类情绪的感知便格外敏锐——   起码那一刻,王二娘对她,绝不是善意。   至于为何会问到邀帖,苏令蛮不免猜测起,莫非是杨廷的安排被王二娘知道了?是以她吃起飞醋来?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杨廷这人行事周密,特意绕一大圈通过景先生来递出邀帖,便说明不欲与人知,又如何会被一个闺阁女子知晓?   她下意识地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只听苏玉瑶道:   “王二娘素来温雅大方,又如何上赶着会与阿蛮姐姐比?何况便是胜了,亦不过是欺辱新生,胜之不武。”   罗意可“嘿”笑了一声:“阿瑶,你看人总差了一些。那王二娘平日里拿腔作调的假惺惺,哪儿来的大方温雅?”    第109章 平地蹴鞠   对于王二娘的讨论,自然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   苏玉瑶对姜十娘成了王二娘跟班之事, 虽然不大喜欢, 可也并不因此就认定王二娘表里不一。但罗意可却是对此颇有微词, 只道是一丘之貉。   几人一路闲聊着, 不一会便到了书院饭堂。   敞亮朴素的两层实木建制, 错落着十几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已有三两小娘子们伏案吃了起来。   “书院每日中午便会提供一顿午食, 一荤一素,这些都是定死了的,若想单点, 便需得去二楼, 再贴补些银两,现结。”   楼梯踩得嘎吱嘎吱响,苏令蛮新奇地左右探看, 只觉今日所见种种,俱是突破她眼界良多。   以至于她觉得来了京畿,也并不全是坏事。   一进门靠东墙便是一列长长的货架, 其上整齐地堆叠着四四方方的饭盒, 正对门里墙前是一张曲形长桌, 恰将一胖乎乎的妇人圈在了里边,妇人低头奋笔疾书,一张写好,便将其放置到身后壁上挖出的一个洞口中。   一面墙上的,是巨幅的扁制竹节, 竹节上标明了菜名菜价,许是因为学生的关系,菜价十分实惠。   苏玉瑶顺手抄了个饭盒在手中,拉着苏令蛮奔去台前点菜,指指点点点了许多,银子一拍豪气地道:   “今日既是阿蛮姐姐第一天入学,阿瑶请你!”   苏令蛮嘴角弯了弯,笑她:“阿瑶,你这见花献佛使得甚是利索。”   “明明是大婶娘临出门,特特给了一包银子,让你带着姐姐我吃顿好的,怎么就变成你请了?”   苏玉瑶嘻嘻哈哈不答话了,罗意可笑眯眯地端着饭盒过来:“不管谁出钱,不如顺道将我一块请了吧。”   苏玉瑶翻了个白眼,这小矮子长得小吃得可多了:“你阿娘给你的花用又没了?”   罗意可面皮子红嘟嘟,小小的个子垂着脑袋扯衣角可怜巴巴的,被人欺负了似的:“前天去金石阁买了一个黄玉印章,还倒欠了一百两。”   苏令蛮倒抽了一口气,自古有句老话,玩石头的,费银子,便是说这个。   心中顿时对这京畿小娘子们的花钱能耐有了一定的了解。   苏玉瑶没好气地应了,三人坐下吃了一顿午食,苏令蛮吃到八分饱便又停著,罗意可一边扒拉着饭一边拿圆眼珠子瞅她,被苏玉瑶拍了下脑袋:   “莫看我阿蛮姐姐,她就是个小鸟胃,比不得你。”   确实……比不上她。   苏令蛮眼睁睁看着罗意可小小的身子跟秋风扫落叶似的将一盘一盘的菜胡塞进了肚子,只觉得:往后若不嫁个好点的,恐怕当真是养不起。   待全数吃光了,罗意可方扶着肚子一脸满足地站起来,拍拍手道:“阿瑶,你是不是要去国子监找你大兄?”   苏玉瑶点点头。   苏令蛮愣了愣:“国子监在附近?”   若不是在附近,这一来一回的倒腾,恐怕是赶不上下午的课了。   “白鹭书院与青山书院是对门对面的邻居,而国子监则在青山书院的左边,这整个平阳坊,便被我们三家书院包圆了。”   青山书院是长安城最大的一所男子书院,而国子监则是自青山书院选拔俊才,提升上去作官员储备的皇家书院,地位极超然。   苏令蛮抿了抿唇,只要一想到苏文湛在巷尾跟孔雀开屏似的,以身子挡住一抹鹅黄的情状,便觉得十足麻烦,可一见苏玉瑶黑眼珠子乌溜溜地看着自己,便又忍不住心软了。   “好,我陪你去。”   “我也去。”   罗意举手,作乖巧状。   苏令蛮瞥了她一眼,罗意可立时便脸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也去看阿瑶大兄。”   “你也看中大堂哥了?”   苏玉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乐道:“阿可眼光高着呢,她可看不中我大兄。”   眼见罗意可面色越发鲜红欲滴,苏令蛮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也不打算追问,只摆了摆手道:“走,咱们看情郎的看情郎,看大兄的看大兄,速去速回。”   果然离得极近,三人没有走大门,沿着东边的小门出去,行经一段路,便到了青山书院毗邻的国子监旁。   不愧是有名的皇家书苑,建筑修葺地极为大气磅礴,光国子监三个字便以金龙盘匾,呈龙腾九霄之势。   苏令蛮望了望,大门两旁守着清一色肃穆脸的佩刀侍卫,怎么样,规矩也要比白鹭书院看上去森严许多——若不听苑内一阵阵传来的高呼喝彩声外。   “开始了开始了!”   罗意可拽着苏玉瑶的手,一个劲儿地晃。   “什么开始了?”   苏令蛮懵懂地看着眼前两人连毛发都快兴奋地竖起来跳舞,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了。   “蹴鞠蹴鞠啊!”   “每逢沐休日过后,国子监与青山书院便会一同举办一场蹴鞠,在蹴鞠时间内国子监是对外开放的,只要有书院内部之人备书便可。”苏玉瑶正说着,便朝门内死命晃了晃手。   苏令蛮抬头一看,便见晨间刚刚分别的苏文湛大堂哥一脸无奈地走出大门,领着三只迷路的小羊羔朝佩刀侍卫们打了声招呼,方将人领了进去。   苏玉瑶显然很兴奋:“大兄,听说今回那楚世子也会来?”   “不但是镇国公世子下了场,连魏武侯杨廷和王仲衡都下了场。”苏文湛没好气地道:“若不是你一定要来,大兄早就去看了。”   “他们……还是国子监廪生?”   “不过名义上挂了个号,实际早就在朝廷领了正经差事,就偶尔蹴鞠的时候下场比两把。”说着,苏文湛又忍不住瞥了苏令蛮一眼。   苏令蛮注意到,忍不住往身上看了看:“可是阿蛮哪里不妥当了?”   “倒也……不是。”   苏文湛抚了抚下巴,一连不好意思道:“上回你刚来苏府,我在学堂里吹了个牛皮……”他抬头望望天,“恐怕那些同窗对你会很是好奇。”   苏玉瑶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她这大兄平日里交好之人,若说秉性,那自然不坏,可个个都是嘴上能开出花来的风流浪荡子。若一不小心将阿蛮姐姐哄骗了去伤了心,她岂不是要做罪人?   当下忍不住伸手捏着苏文湛腰道:“大兄!瞧瞧你办的什么事!”   两人打打闹闹,苏令蛮注意到了罗意可一路走来竟是一言未发,面上越发潮红,额头仿佛有汗要滴出来一般,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头顶细柔的双髻:   “阿可,紧张了?”   罗意可摇摇头,哄然一声喝彩声,伴随着“杨廷杨廷”、“沐之沐之”的呐喊卷着狂风迎面扑来。   苏文湛带着三人穿过月亮门,迎面而来便是一座宽阔的广场。   广场上,两队少年郎君追着一只球恣意奔跑,红蓝色额巾扬成一道道不羁的风;广场周围,间或夹杂着几个似乎由自家兄长带来的小娘子,人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广场中央。   苏令蛮一眼便瞧见了 ,暗室里暌违不久的冷面郎君。   杨廷不经意地超旁看了眼,有力的双脚一蹬,右脚灵活地挑起,直接带球过了人,一只球迎着烈日,直直地往场边飞去。   谁也没想到,素来例无虚发的岫云杨郎,水准失色至此,球已彻底跑边,带着猛烈的阵势朝边上一女子脸面上砸去。   待众人看清那女子的脸,心里不约而同地爆了声:   “奶奶哎。”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一不小心 放了个空炮(///▽///) 第110章 孔雀开屏   这般来势汹汹的一球莫说是砸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脸面,便是换作一个身轻力壮的郎君来恐怕也要大呼吃不消。   眼看难得的美人儿要遭罪, 书院里的儿郎们忍不住要掩面了。   苏文湛一介文弱反应还算快, 脚快地抢到苏令蛮身前, 孰料有人比他更快——   只见一道玄色劲装以一个鹞子落地的姿势, 有劲的长腿划破长空, 以一股强劲的力道击打在球上, 直接将球沿着来路汹汹而去。   “楚世子?!”   苏文湛诧异地睁大了眼, 他记得这镇国公府家的世子方才还离自己十几米远,如何这般快地移动到自己这的?   苏令蛮也认出了面前“救了自己一脸”的黑脸郎君是之前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镇国公世子,忙盈盈拜了下去:“多谢世子搭救。”   楚方喧握拳咳了一声, 面上竟泛起一点红, 索性皮色黑,红得不甚显眼,只镇定地点了点头:“小娘子又见面了。”   苏文湛身为情史丰富风流无数的郎君, 不过一眼,便确定这姓楚的为何而来,心中好笑对方表现得跟个初哥似的, 打了个哈哈:“楚兄认得我家二妹妹?”   “龙津渡口有过一面之缘。”   楚方喧目不转睛地看着苏令蛮, 只觉得她今日还要美得多, 皮肤雪白,唇儿红红,连眉间的花钿都好似放光似的。   苏令蛮索性被他直勾勾的视线看得不自在,往后退了退,苏文湛顺势挡了住, 伸手道:“楚兄也是来看蹴鞠的?”   楚方喧这才发觉自己过于孟浪了,恋恋不舍地从小娘子耳根上的一抹红移开,点头道:   “听闻魏武侯下场,便来了。”   两人寒暄间,苏玉瑶朝她挤了挤眼,倒是罗意可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魂不守舍似的。   苏令蛮一哂,抬头眼看向蹴鞠场,恰见杨廷飞起一脚,球“呼呼”划过大半场,直接落入了洞中。   “好!”   记分板上红队又多了一分。   接下来,几乎是杨廷的个人表演秀,一个小小的球,仿佛长在他脚上、能开出花来似的,腾挪闪移、带球越人,长传短进,蓝队再无一分可进,红队气势如虹,围观者从一开始的热情叫好,到最后的面面相觑,渐渐静了下来。   宽阔的蹴鞠场里,少年郎君眉间常年不化的冰雪,仿佛化成了头顶灼灼的旭日,耀眼地将所有人的光芒都遮住了。   挥洒的热汗、张扬的眉眼,连到从未展颜的冷面,合成一股奇特的魅力,让人目不转睛、心头砰砰直跳。   苏令蛮怔然看着,这才明白何为“长安万万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   “魏武侯今日是吃错药了?莫非当真像市井流言里说的那般,与王相撕破脸皮,连一点面子都没给沐之师兄留?”   “准没跑了。”   “你没见沐之师兄那脸色,敢情魏武侯从前与他比都是没使力?”   “你有没有觉得,魏武侯看着心情不大好,那球都快被提散架了。”   苏玉瑶扯了扯苏令蛮袖子到旁边说小话:“阿蛮姐姐,那人便是宰辅大郎,魏武侯杨廷,可认得了?”   苏令蛮默默点头,又听苏玉瑶娇问:“阿蛮姐姐,你觉得魏武侯好,还是镇国公世子好?”   她自以为小声的问话却被楚方喧和杨廷收入了耳中,练武之人耳聪目明不在话下。   杨廷一腿蹬地,人已借势飞过一蓝方的头顶,月白色身影在半空来了个极为优美的鹞子翻身,整个人如一匹优美的豹子将球直直射入球洞。   “……世子。”   他只听到柔柔的绵绵的嗓音从耳边拂过,像一阵彻凉的风。   杨廷闭了闭眼,本就冰冷的脸更像是被千年寒冰冻过似的,王沐之在对面不可置信地道:“杨清微,你疯了不成?!”   只听“嘭——”,   平日里踢一年都不会散架的球在划过球洞后蓦地散了开来,跟天女散花似的,乱蓬蓬的鸡鸭毛飞了满天。   蹴鞠场上静了静。   一道小娘子的娇笑打破了这满场寂静,随着这声笑,其余人亦纷纷乐了——   只见素来清贵的王沐之顶了满头鸡毛,正朝杨廷射着怒焰涛涛。   苏令蛮“噗嗤”一声,露出两排编贝似的牙齿,桃花眼儿弯弯,仿佛蕴着两潭绵绵春水,楚方喧一时竟看呆了。   书院里若有似无注意着这难得一见的美人的,也仿佛被这一笑摄了魂魄,纷纷打听起这美人来。   第一场蹴鞠几乎是毫无悬念,在裁判重新取了球来,很快便结束了。   红队自然是赢了。   王沐之亦注意到了苏令蛮所在的一隅,在满目的青灰、水绿和品红之间,这抹墨染裙清新得格外自然。他徐徐走到苏文湛面前,先与他和楚方喧打了声招呼,才对着苏令蛮道:   “苏二娘子,又见面了。”   苏令蛮嘴角弯了弯,福身道:“见过王郎君。”   苏玉瑶惊道:“阿蛮姐姐,你连王郎君都认识?”   “因缘巧合罢了。”苏令蛮轻描淡写地道。   王沐之一边解了膝盖、手肘的滕木防护,一边温文一笑:   “二娘子这样说,便伤仲衡的心了,当初春日宴上,二娘子的马球可是让仲衡极为惊艳的,你说是不是,清微?”   杨廷慢吞吞地走过来,额间隐隐出了一层汗,显得那皮肤更光洁如玉,他没搭理王沐之,对苏令蛮更是视若无睹,只转头朝楚方喧直直道:   “久闻镇国公世子身手了得,何不也下场来一把?”   楚方喧没料到这素来冷漠无话的魏武侯竟然朝自己发出了邀请,“啊”了一声道:“魏武侯与王兄的比试不是还没结束?”   王沐之摊了摊手:“仲衡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清微素来玩得不尽兴,不若楚世子便代仲衡比一把?”   楚方喧视线瞥了一眼苏令蛮,见她好奇地看着自己,脸一红,便应了这个请。   他自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常年在军中厮混,功夫便没落下了的,纵魏武侯本事不弱,可到底是比不上自己实打实的外家功夫,他自认是不会输的。   眼见两人穿戴好行头,要重新入场比试,王沐之笑得跟只狐狸似的叫道:“慢着。”   杨廷不耐地瞥了他一眼,楚世子转头问:“仲衡兄何事?”   “难得热闹,不如下个彩头如何?”   楚方喧好奇地道:“什么彩头?”   “不如……”王沐之视线一转,落到苏令蛮身上,暗示般道:   “听闻工部左侍郎偶得了一株十八学士爱若珍宝,赢了的,便想法去问杜工部要了这十八学士,赠在场的任一美人如何?”   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不由纷纷倒抽了口气。   谁不知工部杜悦新爱花成痴,人又有些迂腐古板,要从他手中挖一朵寻常花种已是极难,何况十八学士这等奇花?   王沐之这提议哪里是奖励,明明是惩罚才对。   可蹴鞠场上的小娘子们心口却都纷纷热了起来,莫说十八学士难得,便这等虚荣,哪个小娘子抗拒得了?   任是谁接了,都能在书院里春风得意许久的。   莫说是高岭之花魏武侯,便镇国公世子楚方喧,亦是长安城许多主母心中的乘龙快婿。   杨廷冷道:“无聊。”   正要转身便走,却听楚方喧沉声道:“好。”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苏令蛮,几乎是赤、裸、裸地向在场人昭告自己的意思了。   苏令蛮亦不是那迟钝的,蹙了蹙眉,可到底楚世子没指名道姓地说,不好直言拒绝,便往苏文湛身后又站了站。   杨廷心头顿起一阵无名火,不知源头、源源不绝,他冷哼了一声:   “比便比。”   冷峻料峭的眉峰,仿佛被冻得更严实,底下却又似乎压着一座熊熊燃烧的火山,只待某一日便冲天而起。   楚方喧挠了挠头,系上蓝色的额带,跟在杨廷身后,亦进入了蹴鞠场。   周遭之人仿佛被场上严峻的气氛所染,连喝彩都不曾,便直接被接下来精彩纷呈的蹴鞠赛吸去了心神。   楚方喧是军队出身,一身实打实的硬功夫用在蹴鞠上,动作尤其利落,带着十分的莽气,有股行伍军人的悍勇。   而杨廷的动作,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四肢舒展如优雅的捷豹,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浑然天成的优雅矜贵,仿佛这不是一场野蛮的蹴鞠,而是一场美而盛大的表演。   其余的红蓝队员几乎成了疲于奔命的摆设。   双方的比分咬得很紧。   众人觉得眼睛都不是自己的了,这般看下来——只觉得以前的蹴鞠都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哪儿有这般的热血沸腾,魏武侯与楚世子仿佛踢出了火气似的,谁也不肯相让。   王沐之摇了摇扇子,意味不明地道:“苏二娘子,觉不觉得,这两位……便跟孔雀开屏似的?”   苏令蛮无语地看他,“王郎君不去陪您的亲妹妹么?”   她转头往不远处的王二娘看了一眼,只见她一身龙胆紫的裙装,衬得眉眼更清丽沉静,正屏气凝神地看着场中央。   “阿窈啊?”王沐之晃了晃脑袋,似笑非笑道:   “这就要看二娘子肯不肯高抬贵手了。”   苏令蛮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直觉性地将自己与他拉开了距离,只见苏玉瑶兴奋道:   “阿蛮姐姐当真不凡!竟然连王郎君、魏武侯和楚世子都认识!”   “阿可,是不是?”   罗意可一脸复杂地点了点头:“是。”    第111章 十八学士   场上的比赛已经进行到白热化了。   楚方喧与杨廷似乎都使劲了浑身解数,球在两人脚下传来传去, 几乎没有其他人“插脚”的余地——   若说蹴鞠是一场团队赛, 可当实力超出太多之时, 这也可能成为一个人的表演秀。   不过——   在剧烈的欢腾声里, 结果出来了。   红队赢了。   杨廷转头看向计分板, 看着上头的分数, 露出近些年里难得的一个笑。   这一笑, 如春风拂过溶溶柳枝,如溪水浸过焱焱夏日,如破冰浮雪, 千花竞开, 众人忍不住看呆了。   场上沸腾的炙焰仿佛被油泼过,顿了顿,又爆发出更大的热潮来。   楚方喧朝杨廷伸出一只手:“你很强。”   “不过, 下次必不再输。”   杨廷亦伸掌相击,对这个手下败将,他难得愿意多说一句:“不, 本侯还是会赢你。”   楚方喧一笑, 这才走到苏令蛮处, 抱歉地道:“十八学士只能等下次了。”   苏文湛心道这楚世子性子果如传闻中的直爽,只他毕竟做人兄长的,不好太过乐见其成,挺了挺胸膛道:   “世子这话未免太不见外了。”   苏令蛮勾了勾唇:“世子言重,阿蛮是个粗人, 恐当不起世子厚爱。”   这是拒绝了。   苏玉瑶在旁暗叫了声漂亮,她听阿娘说过,女子太过热情失之轻浮,唯有稍稍矜持,才能让郎君有持久不衰的热情。   楚方喧憨憨地笑了:“二娘子既是不爱花儿便罢了。”他语顿了顿,朝苏文湛施了平辈礼,郑重道:   “苏世子何时有空?楚某不日将登门拜访。”   楚方喧执行力的迅速几乎让苏文湛瞠目结舌。   他还是头一回见道行动这般利索的郎君,莫说鄂国公府在长安的地位与镇国公府完全不能相比,便他自己与楚方喧亦没什么交情,是以——   他要上门,除了为这新来的便宜堂妹,无法再作他想。   而上门的正经拜访,便与自己平日里那些个风流韵事不同了,说明这楚世子起码是有诚心地想娶二妹妹的。   苏令蛮眉心微蹙,却又没甚立场拒绝。   只听苏文湛道:“世子来时递个帖子便可。”   王沐之在旁轻笑了声:“有趣。”   待视线落到不远处月白短打品红额带的身影身上,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脚步便朝那边迈了过去。   苏令蛮抬头,却见王文窈轻移莲步走到杨廷面前,伸手递出手中巾帕,含羞道:   “清微哥哥不妨擦一擦汗。”   杨廷淡道:“二娘子与清微殊无瓜葛,还是莫称哥哥的好。”   说着,便要绕过她朝场外走,却听王文窈拔高了嗓音娇斥道:“那好,杨郎君。”她顿了顿,“郎君今日既赢了比赛,可否与在场众人说一说,这十八学士,杨郎君打算赠与在场哪一位美人?”   杨廷一哂,只觉得这王二娘子近些年来越发不可理喻,头也不回道:“与二娘子何干?”   王文窈轻轻笑了一声,被这般对待也不恼,只幽幽道:   “那郎君又作何证明自己执行了赌约?”   是啊。   在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若威武侯不说出赠花之人,回头赖了赌约也没人知晓,甚至可以事先与杜工部串通好,杜工部只要朝外宣扬说十八学士给了杨廷,那这事便轻飘飘过了。   何况——   八卦从来最能激起人们隐秘的热情,况且能见这素来高高在上的威武侯狼狈模样,没有人不乐意加一把柴添一把火。   王文窈倔强地咬着唇,看着那英挺的背影,不等到答案不肯死心。   “是啊,若威武侯不言语,我等如何知晓威武侯送了没有?若说暗中送了,又有何证据?”   “威武侯,为人要义,诚信当先。”   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杨廷不这般做,便是反口小人,不信不义。   杨廷虽然不大在乎旁人眼光,可还挺要脸的。   他沉吟半晌,招来莫旌,递了块腰牌过去,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莫旌便执着腰牌匆匆出了门去。   “诸位莫非是要在这等?”杨廷直接寻了个地,施施然便坐了下来。   便这般粗鲁的动作,由他做来亦有行云流水的随性。   王沐之在旁拉着王文窈亦坐到了一旁。   对这个素来乖巧懂事的妹妹而言,唯有这杨廷是迈不过的大山,度不过的劫数,但逢碰到杨廷之事,阿窈便跟魔怔了似的——   王沐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只有陪着一块等了。   众人亦跟着学,一下子宽阔的蹴鞠场便坐满了一地人。   苏令蛮拉着人欲走,却被苏玉瑶和罗意可央着流了下来,苏玉瑶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道:   “阿蛮,一年里难得能碰上这般有趣之事,便陪阿瑶等一等,恩?”   罗意可拄着下巴笑盈盈道:“你便不好奇,这十八学士会便宜了谁?”   苏令蛮默了默,若说她一点不好奇,那是骗人的。   甚至,从昨日被拒后,隐约的一点情绪还在心底残留,或是不甘,亦或是……伤心。   人心不比其他,烈火燎过的草原纵使常青不复,可烧尽的草根处,总还留有细微的筛子似的孔洞,触及时便能察觉到那坑坑洼洼的一时还填不平的隐痛。   “好。”   苏令蛮亦跟着坐了下来,笑眯眯地拄着下巴道。深衣曲裾下,绣履尖尖上绣着的豆大的珍珠隐隐透着点微光。   苏玉瑶从旁看去,不知怎的,阿蛮姐姐明明是笑着的,可看起来总不大开怀。待一深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忙摇了摇头,定是自己看错了。   如今正值午时,杜工部午间都是会回府休憩,顺便侍弄一会花儿的,杜府所居的永兴坊距离三书院所在的平阳坊不远,莫旌还未耗费半个时辰,便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盆花儿进来了。   十八学士果然名不虚传,尤其杜工部伺候得精心,重瓣攒簇成六角形的花冠,一株上竟同时开出了红、白、粉和白底红条的花来,乍一眼看去,花色层层叠叠,怒放娇艳,美不胜收。   实在堪称花中极品。   众人不由好奇起杨廷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然从那爱花如命的杜工部里截胡了这么一株极品来,不过到底不敢得罪太过,只屏息等着看杨廷会将这花送予谁。   “郎君,幸不辱命。”   莫旌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将花盆往地上放。   杨廷掸了掸袖子站了起来,俯身一托,便将花儿轻轻地托在了手中,众人看着他慢吞吞地走,随着他掠过宁国公嫡女,走过兵部侍郎庶女,晃过右相嫡次女,心越发地紧张起来。   王文窈唇色发白,眼含清泪,待杨廷彻底走过自己,忍不住急急喊了一声:   “清微哥哥!”   杨廷步也未停,仿佛那一声是过耳清风,全然不受影响地走过几人,最后停在了鄂国公府面前。   楚方喧脸色铁青,心底突然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苏令蛮怔怔地看着杨廷,却见他冷隽的面上破天荒的露出一丝柔和,深邃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杨廷俯下身与苏令蛮平行而视,一丛怒放的繁花前,脸柔和得竟仿佛是另一个人般:   “清微拳拳盛意,小娘子可愿收下?”   苏令蛮的心“砰砰砰”跳了起来。   十八学士攒簇的六角花团前,少年郎君柔软得像是被她臆想出来的一个梦。   众人也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京畿里谁也攀折不下来、众多小娘子投怀送抱都被无情推拒的岫云杨郎,最终竟然选择了这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   纵使这小娘子有绝顶的美貌。   众人不由纷纷将视线落到了王文窈身上,只见这素来以第一美人著称的王二娘子身体摇摇欲坠,清泪微垂,心下不免叹息:   琅琊王氏的脸,恐怕被这王二娘丢大发了。   若此前王文窈不曾出言相激,不曾激动相唤,恐怕脸面也不会丢得这般彻底。   但心底又忍不住为其一片痴心感到可惜。   正叹息间,只听安宁郡主大声鼓掌:“威武侯,干得漂亮!”   她作为勋贵一枝的代表,从来与王文窈不对付,只可惜学业始终比不上,在书院里说话做事不够硬气,多是被奚落的份,此时眼见王文窈吃瘪,便忍不住幸灾乐祸,以至于看苏令蛮过分漂亮的脸都觉得顺眼许多。   可随着时间流逝,众人也觉察出不对来。   那被献花的小娘子僵在原处,一直没受花。   杨廷却十足耐心,仍然屈着膝在等,伸出的手一直未曾收回,清风簌簌而过,十八学士繁盛的花冠颤抖着,空气里甜滋滋的香气弥散开来。   短短的时间里,苏令蛮脑中乱糟糟一片,想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不想轻易地接下来,纵使这只是一个赌约,纵使这并不代表什么。   苏玉瑶在旁扯了扯她袖子:“阿蛮姐姐,收啊。”   苏令蛮这才恍然过来,这花,不论她愿不愿意,总是要收的——因为,这代表着威武侯的脸面。   她一个远道而来,毫无资本傍身的从七品官嫡女,并没有拒绝的资格。   苏令蛮心中微微发苦,手伸过去,不甘不愿地接了花盆。   杨廷看出她的一丝不情愿,压下心底被冒犯的一丝隐怒,待苏令蛮接过后,方站了起来,头也没回地出了蹴鞠场。   苏令蛮经此一段,在京畿的权贵圈里彻底扬了名。   ~~   是夜,在鄂国公府大小主子全数将这稀罕的十八学士观看了个遍后,苏令蛮才得了空隙歇了口气。   绿萝伺候着她泡完药浴,苏令蛮便软软地爬到床榻之上,任其一点一点地将头发擦干,发间馨香的气息熏得她一点一点阖上了眼睛。   绿萝伺候着她抹好雪肤膏,见二娘子睡得熟,便将琉璃灯罩住了,留一盏墙角的暗灯,人拉着小八退了出去。   苏令蛮又做起了噩梦。   梦里,那只人面狐狸扯开了皮子,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般地扑了过来。……   她悚然一惊,睁开了眼睛,却正对上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   “你——!”   杨廷懒怠地起身,坐到了榻前正对着的长几旁,环视一周道:   “寒碜了些。”    第112章 情难自禁   一盏夜灯如豆。   烛火哔啵作响,琉璃夜灯上一层豆沙绿的罩子, 将闺房照得朦胧而梦幻。   小娘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塌上, 素白绫中衣薄薄一层贴在身上,显出玲珑姣好的曲线, 斜襟交衽因睡姿微微敞开, 露出胸前一段瓷白的肌肤, 锁骨嶙峋而分明。   杨廷突然觉得有点热, 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   苏令蛮被人夜闯闺房, 自然是不大开心的——纵使这是个老熟人。   她拉起被褥将身子掩了住,怒斥道:   “杨郎君深夜造访, 不觉得太过孟浪?”   她自以为问的义正言辞,殊不知面上还透着刚刚睡醒的酡色,一双桃花眸雾煞煞水漾漾, 连声音都透着股软糯糯娇滴滴的味儿,跟与人撒娇似的。   杨廷淡淡瞥了她一眼, 心中胡乱想着果是个能乱人心志的祸水, 不怪自己……一时受了诱惑。   他自顾自斟了杯热茶, 几上茶水微温, 杨廷小啜了一口, 不正面回答苏令蛮的叱问, 反顾左右而言他,赞了一声:   “绿萝伺候得还算精心。”   苏令蛮抿了抿唇,也不遮了,直接掀被下床, 幼嫩如豆腐似的双足直接踩入软履里,趿拉着取了左近画屏上的外衫罩了,拢了拢衣襟坐到了杨廷附近的一张紫檀木椅上。   春衫轻薄,这一番动作使来,使得那身材更显凹凸有致,该瘦的瘦,该胖的胖。   杨廷眼观鼻鼻观心,坐得四平八稳,眼睫微垂,似乎被手上小小一盅随处可见的热茶给吸了心神似的。   “说吧,威武侯夜探香闺,所为何来?”   苏令蛮伸手拢了拢脑后长发,只觉得平日怎么理都顺的三千烦恼丝好似突然与她闹起了脾气,哪哪都不顺。   杨廷只觉指尖有点痒,摩挲了下,还未答,却听苏令蛮用那股软腔调不紧不慢不阴不阳地讽刺道:   “还是威武侯白日里一吐情丝尚觉不够,晚间心潮澎湃还要再来谱一曲衷肠?”   “白日梦做久了,对身体不大好。”杨廷摩挲了下茶杯,一哂:“女儿家这般伶牙俐齿,便一点都不可爱了。”   他仰脖将茶水饮尽,细白瓷的茶盏碰到长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苏令蛮拄着脑袋,歪歪地看着他,唇角勾了勾:   “威武侯多虑。”   “阿蛮可爱不可爱,只与阿蛮未来的夫婿有关。只要阿蛮未来夫婿觉得阿蛮可爱便成了。至于威武侯如何想,那不重要。”   “确实不重要。”   喉头一股火气往外直窜,杨廷重倒了杯茶,将这乱窜的火星子往下压,才懒懒道,毫不在意似的:“二娘子莫非是看上那个大黑炭了?”   “楚世子常年行军,那是康健的象征,郎君委实失礼。”   苏令蛮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一个郎君这般殷勤,除非她是傻子才感觉不出来。   苏令蛮心中揣测杨廷来意,见他神色不以为然,嫣色的唇瓣勾起成了一段迷人的弧度:“楚世子为人放达,家世前程长相都属上上选,嫁去也没甚婆媳烦恼——”   “——所以你来长安便是为了找个好婆家?”杨廷薄唇一掀,露出一个挑衅讥诮的笑,点头道:“原来如此。”   那股不屑、轻蔑,混合着失望的神色扑面而来,苏令蛮征了怔,立时又好笑地掩唇笑了起来。   “当初郎君为阿蛮指了一条明路,阿蛮信之从之,千里迢迢来了京畿,可惜一头雾水、独木难支,如今有一株粗壮的乔木愿给阿蛮攀附,阿蛮便是顺势攀了又如何?”   “阿蛮一不偷二不抢甚至不做人妾室,哪儿就不堪了?”   “还是说……威武侯嫉妒了?”   “笑话,本侯如何会嫉妒?”   苏令蛮的似笑非笑激得杨廷险些跳起来,便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此时胸中仿佛被戳破了的羞耻感究竟从何而来,只心中哀叹,果然是十丈软红里出来的媚色入骨,连他都着了道,竟做了这许多失常之事。   他抿了抿唇,看着她决意要板一板她的想法:“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为何要做柔弱的藤蔓——”   苏令蛮打断他:“郎君想岔了,阿蛮不是君子,只是个没甚权势毫无人脉的弱女子,做不了参天大树,斗不过权势滔天。”   “威武侯你自出生起便高人一等,如何能明白即便奋力挣扎,依然只能徒劳在泥淖里翻滚,被人一指头摁着起不来的痛苦?”   仿佛过去存了无数年的委屈一下子随着记忆翻滚、发酵,直至涨潮,泪水通过唯一的出口往外冒,和着仿佛无止尽的委屈一起跑了出来。   苏令蛮狠狠擦了把脸,侧过脸不欲再在此人面前示弱:“郎君既不曾经历过,又如何有何立场来指责阿蛮?”   小娘子泪眼盈盈,眼眶与鼻头一并红了,巴掌大的脸看上去可怜巴巴,极像杨廷幼时养过的一只小猫。   “谁说杨某不曾经历过?在二娘子眼中,是否所有人必定人生幸福,比你顺利得多?你暗中窥探揣测着旁人的生活,然后再对比自己现状,好有继续自怨自艾安慰自己的理由,这便是你的人生?”   杨廷毫不留言的话扑头盖脸地朝苏令蛮劈来:“你只看见旁人人前显贵,可曾见过那人背后的努力?若说惨,那黑炭头不惨?一门死绝,只靠一个男丁撑户,不惨?绿萝幼年失祜,双亲俱无,便不惨?”   “便是杨某……”   他顿了顿,未尽之语便被生生咽了下去,苏令蛮被他的歪理气笑了:   “阿蛮何时自怨自艾了?”   “照郎君这般说,个人的苦难放大到整个百姓中,也不过是小小一粒辰砂,可谁会因为这属于大世界的辰砂,便忽略过自身遭受过的苦痛?”   言罢,苏令蛮摆摆手道:“说歪了,我不与你争辩这些,没甚意义。”   “那你还想做黑炭头的藤蔓?”杨廷今日是揪着这个为不放了,苏令蛮气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苏令蛮态度恶劣地简直像是在对着杨廷鼻子呐喊:“干你屁事!”   杨廷胸膛那股子火苗一下子窜的有十丈高,止也止不住,怒火将理智烧没,神经一下子崩断了,伸手便以雷霆之力钳制住眼前细瘦的脖子,大半个身子压了过去:   “不干我事,恩?”   声音清冽,如叮咚冷泉,他冷冷看着她,面庞若冰雪铸就,触之生寒,与之形成奇异对比的是,双眸中拔地而起烈烈燃烧的冲天火光。   苏令蛮冷冷地直视着他,怒火几乎要冲出眼帘,双颊生绯,即便如此狼狈,依然美得惊人:“干卿底事?”   置于身旁的两只手一掌便毫不留力地击了出去。   这些日子来的吐纳之法显然还是颇见成效的,这一掌带着暗劲汹汹朝杨廷胸前袭去,杨廷面色不变,右掌伸手便揽了她细瘦的柳腰,月白色宽袍打着转,像暗夜里开出的一朵花儿,旋身便躲了过去,直接朝床榻上压去。   苏令蛮惊“唔”了一声,杨廷的武功路数明显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她双手被桎梏,双脚被镇压地被他困在胸膛与床榻之间。   “你想干什么?”   杨廷默默看着她,视线艰难地从她唇瓣上滑过,硬声道:“你不许与楚方喧来往。”   出口的话,是生涩而不自在的。   “凭什么?”苏令蛮嘲讽地看着他:“郎君是我阿爹,还是我阿娘?还管着我与谁在一块?”   “连我阿娘都没管得这般宽!”   那张殷红小嘴儿冒出的话,没有一句杨廷爱听的,连着那挑衅嘲讽又不屑的眼神,杨廷心头火起,还不待苏令蛮反应,便掐着她覆住了肖想已久的圣地——   嫣红的,像花瓣一样柔美而甘甜的圣地。   在每个午夜梦回中出现,在他脑中流连忘返迟迟不肯离去的菱角似的双唇。   甫一接触,杨廷喉头便忍不住“唔”了一声,如久旱逢甘霖般疯狂的攫住,摩挲,吸吮,他吻着身下女子,渐渐忘乎所以,松开禁锢,双手捧着她小巧而精致的脸投入而亲密地与她接吻。   正当失神之时,腿间一阵剧痛袭来,杨廷痛“嘶”了一声,苏令蛮腿一弓一抬,双手一推,人已经起身退到了大门处,摆出一份防备的姿势。   子孙根被袭,什么旖旎情丝、爱怜婉转造成的假象都消失了。   杨廷本就冷的脸更嗖嗖地冒着冷气,汗落了下来,偏还站得笔直:   “你好大的胆子。”   “阿蛮并非郎君的禁脔,自然不能由着郎君为所欲为。”   苏令蛮狠狠揩了揩嘴唇,被这般强迫,早先有的一分情早被他拔得一干二净,若非杨宰辅权势滔天,她非得登天梯敲一敲这登闻鼓。   “郎君无事请回吧。”   杨廷被这飞来一脚踢得险些断气,下腹传来的痛意几乎要将他熬干了似的,心底愤恨,若换作旁人,苏令蛮早就被他着人压下去到水牢里关到老死,偏——   看在信伯的面子上。   他恨恨又无奈地想,转身欲走,又丢了一句:   “十八学士好好侍弄着,一月后我着人来取。”   这才微微佝偻着身子走了出去,高高大大的男子融入月色里,竟显出一丝委萧瑟和可怜来。   躲在暗处的莫旌在心底不由自主地“娘哎”叫了一声:凭着主公这般死鸭子嘴硬半点不饶人的做派,往后苦头还有的吃喽。   他心底为杨廷默了个哀,却到底没甚诚心,只想着一月后还要将十八学士还回去的苦差事,便从袖子里掏了记有十八学士如何侍弄的条子偷偷放到了显眼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情难自禁亲了个嘴,居然被太监了【摊手:心累】   阿蛮:怪我喽。   莫旌:【鼓掌】活该。 第113章 心若磐石   当苏令蛮换下春装,披上素纱禅衣时, 夏日便真正地来临了。   鄂国公府的生活并不如她想象中难熬, 甚至由于苏玉瑶的存在,反而愉快了许多。   苏玉瑶性子活泼爽利, 虽比不得她与罗婉儿同穿一条裤子的知心默契, 可长时间的同进同出, 两人亦建立起不浅的情谊。   鄂国公府也并非如她从前所想的龙潭虎穴, 不说老国公夫人, 老小孩的性子,对她这“受到景大家另眼看待的”读书人格外尊重, 便是国公夫人亦是书香门第出身的体面人,言语亲和,更时不时嘘寒问暖, 便她拒了塞来的丫鬟也不恼——   相比较从前定州那些时不时战一战的糟心日子,她反而过得要平静舒坦许多。   唯一需要操心的, 只是学业问题。   苏令蛮听了大约七八日的课, 发觉都极感兴趣, 斟酌半日, 干脆从了心, 大手一挥将除开“数”、“厨”两课之外的其余八门尽数报了。   前者如“数”课, 着实艰涩费脑子,不大适合她;而后者如“厨”一道,却是当真提不起兴趣。   当时选报时,罗意可还瞪着眼睛大呼“疯子”, 连苏玉瑶也不禁为其年前的考核感到忧心,劝她再斟酌一二,苏令蛮却牛气冲天地拒绝了。   这个决定一出来,书院里几乎人人侧目,心道:“果真又是一个鄂国公府出来的草包,连王二娘子都不敢这般托大,真真可惜……”   可惜了这么一张盛极的脸蛋儿啊。   甚至连谢灵清都觑了个空走到苏令蛮面前,定定直视许久,方问了一声:“可有把握?”   苏令蛮粲然一笑:“自然。”   当然——   她这狂妄的回答,几乎是受到了群嘲。   没人会相信她能撑过年前大考核,顺利升到中阶。人的精力有限,要同一时间学习这么多门,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自此,“草包美人”的声名便不胫而走。   苏玉瑶暴脾气,为此直接怼了旁人好几回,便没人再敢当着苏令蛮面议论了。   苏令蛮自己却不大在意,她时间被掰成了许多碎块,每日奔波在学堂中都嫌不够,沐休日子更是一回都未出过门,将自己忙成了个团团转的陀螺,如海绵般不眠不休地汲取着知识。   若说她这般报,也并非托大。   苏令蛮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御、射、书三门,本就是强项,无须担心,便是与高阶学生比,恐怕还要超出一截,而“绣”之一道,与居士授予的针灸之术异曲同工,她练锈技,两者相互进益,不过短短一月,便能双手持针,绣出一幅双面绣来。   这大大锻炼了她指尖的灵活度,假以时日,针灸之术必然能大成。   此事亦给了苏令蛮极大的信心。   她从前练外家功夫,便觉得如鱼得水,毫不费力。   但凡用上手脚的技艺,她从来都会很快上手,极少输与旁人,舞、乐、画、香虽是从零学起,她亦进步神速。   除去必要的睡眠时间,苏令蛮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以苏玉瑶的话来说,便是“身后跟有恶鬼追似的”。   苏令蛮只能回她一个无奈的笑。   苏玉瑶不会懂。   她身后是一片虚无,无枝可依,唯有自己能做自己的依靠。而她能想到的所有——不过是抓住一切机会,穷尽所有办法努力提升自己,直到哪一日,当真强大得无人敢欺、无人敢辱。   苏令蛮忙。   便每十日国子监都会有一场的蹴鞠赛,她亦不曾再去看过一次。   ——当然,威武侯的一株十八学士,亦让她在整个京畿闺秀圈中声名大噪,连着草包美人的名头,一时无两。   纵使草包,亦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国子监连同青山书院当日在场的少年郎君不知凡几,自然有那惊鸿一瞥日日入梦的痴人。   女子书院自然是不允男子进来的。   可保不齐长安城中牵牵绊绊的关系繁复,权贵圈里更是姐姐妹妹众多,各处都连着线,于是,白鹭书院便出现了一道奇景:   常常苏令蛮刚走进学堂,便有左近的小娘子们绷着一张脸递来各式花笺,其上常常是“寤寐之思”,“辗转反侧”的痴话。   初时苏令蛮还觉新奇,毕竟她长这么大,被人鄙薄嫌弃得多,真正直白向其表示“向往”的除了一个罗守毅和楚方喧,便再无旁人,如今被一下子出现好几个盛赞她的,自然是洋洋得意、心自飘摇。   只可惜飘摇没多久,便被这时不时的花笺给弄烦了,尽是些轻飘飘不着边际的酸话,加上信鸽小娘子们的黑脸,苏令蛮更觉烦不胜烦,最后干脆一律推拒,再不肯收只言片语。   之后,书院里便又传“草包美人心高气傲不知所谓”的传闻来。   苏令蛮权当是耳旁风,她深知一点,言语辩解再多都是无用,唯有实力、才学才是反击的最好方式。   一月时间倏忽而过。   又一日沐休。   苏令蛮晨间练了一个时辰草书,刚要为墙角的十八学士浇水,却听苏玉瑶在外欢快地叫唤:“阿蛮姐姐,你猜谁来了?”   “不猜。”   苏令蛮敛容取了小半瓢水,指尖点着一点点往十八学士的叶片上洒。   夏日炎炎,依着纸条上的法子将养的好好的茶花好似也蔫了,花冠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未免取花之人回头怪罪,这些时日她都勤快地亲身伺候了。   “阿蛮姐姐你可真没劲。”苏玉瑶扁着嘴晃悠进来,手里还提了一串百味斋的纸包,苏令蛮瞥了一眼,奇道:   “你大兄一大早便去西市给你买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怪苏令蛮这般说。   苏文湛被苏玉瑶趁火打劫,日日贡献出零花来为妹妹买糕点,可到底心不甘情不愿,每日非得拖到很晚才会着人去买,今日沐休,依着苏文湛的性子,起码得在外头晃荡上一整日才会提着糕点回来才正常。   “我大兄?”   苏玉瑶眨了眨眼,一边将糕点推过来拆了,一边嗤笑道:“怎么可能?”   苏令蛮浇好水,将瓢往脸盆架子上一扔,袖着手走来,慢吞吞道:“那是你阿爹给你这小馋猫买来的?”   苏玉瑶又摇摇头。   此时苏玉瑶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只见豆沙馅儿的相思糕,水晶似的青团子,茉莉馅儿的如意糕十来样百味斋出名的糕点满满当当铺了一桌,有些还冒着新鲜出炉的热气。   苏令蛮呆了呆,只想到一个可能:“楚世子来了?”   自这镇国公世子被一纸调令调入了龙鳞卫,常驻京畿后,便十足殷勤地往苏府跑,时不时地还带些吃食、小玩意儿分发,言是给苏文湛的,但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思来。   因东西不贵重,苏令蛮不好直言拒绝,便也只能受了下来。   不过如这百味斋的糕点,还是头一回送,但送得样样贴心,每一种都恰好符合她的口味,便能见其耗费的心思了。   苏玉瑶歆羡地支着下巴,伸手拈了一块相思糕吃,打趣道:“世上难得有情郎啊。楚世子为了咱们的草包美人儿,可谓是心思费尽。听说他那阿翁在府中给他立了军令状,让楚世子今年必须成婚,都被他用话给否了。”   “你道什么话?”   苏令蛮没好气地拈了块团子,往她嘴里一塞:“吃你的吧。”   苏玉瑶也不恼,笑眯眯地继续:“楚世子说,苏二娘子还小,成婚总要等你及笄个一两年再说。”   “你说,这郎君为你考虑得这般仔细,你怎么就不见感动呢?”   苏令蛮垂眼看着覆在桌上的双手,指如青葱,苦笑道:“楚世子确实是个好人。”   只是——   她非良配。   苏玉瑶皱了皱眉头,手一招将门外的小八喊来:“小八,帮你家娘子将糕点收了,一会回来吃。”   说着便要扯了苏令蛮手出门。   苏令蛮纹丝不动,苏玉瑶跺了跺脚,嗔道:“阿蛮姐姐,你日日不是书院便是碧涛苑,都快长蘑菇了,今日日光明媚,不如与我出去逛逛如何?”   苏令蛮垂眼看她,八分不动:“阿瑶,你又应了世子?”   苏玉瑶这才红了脸道:“世子每日沐休都来等你,怪可怜的。”   “再说,书院里那起子小人日日说你草包,嫁不得好人家,阿瑶非得让他们瞅瞅,她们巴望不上的人偏偏瞧上了你。”   苏令蛮叹了声,看着苏玉瑶红红的眼眶,知道她必是又听到了骂她的话,与人争辩了。   心中熨帖,思及黑面郎君的诚恳,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了:   “罢了,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垂死惊坐起!   柿子:呵呵。 第114章 黄雀在后   “等等!”   苏玉瑶猛地扯住苏令蛮, 苏令蛮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你打算就这么出去?”   苏玉瑶指了指她身上的素纱禅衣, 薄透的绡纱长褙子,内配藕荷色细麻纱交领襦裙,端的是轻薄凉快,肌肤如霜似雪, 若隐若现——只藕荷色显得过分素淡了些。   苏令蛮低头看了眼全身上下:“怎么?不妥?”   “不妥不妥,十分不妥!”   苏玉瑶大摇其头:“阿蛮姐姐纵然丽质天成,套个麻袋都能让人看呆了去, 可也不能当真套个麻袋出街啊。”   “哪里像麻袋了……”   苏令蛮嘟囔道。   长安的夏天够闷够热, 与定州比起来, 更湿热难捱;而鄂国公府的例冰又只供应了老夫人和大房、三房夫人处,小辈连世子都是没有份享的,碧涛苑自然也不例外。   苏令蛮因常年锻炼,血气旺足,最最不耐热,加之初来长安, 更觉得日子难捱。   常常什么都还没干呢,便出了密密一层汗, 这般一来之前在羽衣坊买的两套裙裳就显得太厚实了, 苏令蛮无奈, 只得又吩咐绿萝去铺子里再买了三套夏裙替换,一套红、一套蓝,这一套最是素淡,在屋中穿极为舒坦。   “阿蛮姐姐不放算算, 你都多久没出门了?”   苏玉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难得出去一回,还不兴打扮得鲜亮些?这素色,哪里像个小娘子穿的?”   一边推着她往画屏后走,一边朝外喊起“小八小八”来。   小八笑盈盈掀帘进来:“四娘子叫奴婢?”   “对,快些把你家二娘子的衣裳拿出来挑挑,一会我们出门,务必要保证漂漂亮亮谁都挑不出一丝理来!”   小八连忙“哎”了一声,立时便欢欢喜喜地转身去开了碧纱斗橱里。   也不怪她过分兴奋。   最近二娘子跟书呆子似的,一下学便闷在屋里学这个练那个,她一时之间竟毫无用武之地,也是闷坏了。   只心里还忍不住为二娘子委屈。   二娘子这天仙般的人儿,哪曾受过这般委屈,便最苦的日子里,衣裳首饰总是不虞的,哪儿像现在,只得两三套衣服替换。   ——其实苏令蛮自己倒不大在意。   若当真想买,阿娘偷偷给的银子也是尽够了的,何况国公府每月还会给她十两银子的月例。   苏玉瑶一眼就相中了那大红水云纹绡纱半袖与品红交领齐腰襦裙,可这热烈的红在这烈日炎炎里,苏令蛮一眼看去便觉得热——   以至于绿萝买回来当日,便被一直束之高阁了。   “真可惜……阿蛮姐姐穿红色最……”   苏令蛮摇摇头,指了另一套快速地换了,水玉蓝齐胸襦裙,胸前饰以嫩嫩的鹅黄缎带,外罩一色的鹅黄广袖明衣,施施然走出画屏时,便有一股逼人的清新气扑面而来,与画中仙仿佛,看一眼,便觉得这不大的闺房凭空沁凉了许多。   苏玉瑶话未出喉咙口,忍不住摊了摊手:“当我没说。”   苏令蛮坐在梳妆台上,由绿萝慢悠悠地绾发,支颔懒懒看向窗外灼灼烈日,忍不住叹了口气:“阿瑶,热啊……”   一想到一会还得在太阳底下溜达,她便觉得生无可恋。   苏玉瑶“噗嗤”笑了通,“姐姐每日里跟个瘟猫似的躲在屋里,偶尔也得去晒晒日头,感受感受夏日的长安吧?”   苏令蛮再度叹了声,只觉得日子难熬。再过三日书院便该进入“避暑期”了,据说到时才算真真算是七月流火,骄阳似火。   “好了,二娘子看看。”   天气热,绿萝也不作花哨打扮,只将长发分成两股全数扎起,绾成两个流苏髻垂于左右,既俏皮又清凉,髻上各插了米粒大的小梳簪,与今日的清新裙装极是相配。   苏令蛮皮肤白透,本就无须脂粉污颜,绿萝想了下,巧手点了鹅黄花钿,更显得一双晶眸如春波碧草,顾盼含情。   “不错。”   西洋镜里照出的那张脸,让苏令蛮喜滋滋地眯起了眼睛,顿时忘记了窗外的灼灼日头:“绿萝的手艺最棒啦。”   绿萝莞尔。   “成了,快些走吧,楚世子大约要等急了。”苏玉瑶急急的拉着苏令蛮出门,孰料还未出院子,便被苏蜜儿和苏珮岚两人守株待了兔。   “两位姐姐可是要出门?不如将妹妹们一块带了去吧。”   苏蜜儿期待地看着她们,许是最近长安呆久了,皮肤也稍显得白了一些。   苏珮岚亦笑盈盈地点头附和:“是啊,自来了定州,蜜儿与我都没怎么出过门……”   白鹭书院那边已经敲定,这两人等避暑月过了再去上,苏珮岚说的也确实没岔,两人没人带着,也确实很是安分了一阵。   苏玉瑶自然不能大大咧咧地说她要带着阿蛮姐姐去与楚世子约会,可又着实不想带两个扫兴的,一口便回了:   “蜜儿妹妹,阿岚姐姐,今日我与你们阿蛮姐姐有事,明天阿瑶再带你们出去,啊?”   跟哄小孩儿似的。   苏蜜儿与苏珮岚对视了一眼,回转时苏蜜儿便泪眼汪汪的了,一副被欺负的小可怜相,抽噎着道:“阿瑶姐姐莫非是看不上我们俩?为何总带着阿蛮姐姐,却将蜜儿与阿岚姐姐抛之脑后?”   苏玉瑶很想点头称是,但若她此时点下这个头,回头估计得跪祠堂半月,只得头皮发麻地看着两泪眼汪汪的小娘子,支支吾吾不说话。   苏令蛮被哭得心烦:“得了,哭哭啼啼有甚意思,妆都给糊花了。”   天气热,苏蜜儿与苏珮岚又抹了厚厚一层脂粉,汗与泪交织着下来,黛粉晕开来,跟两只脏猫没甚两样。   “啊——”两人唬了一跳,跳将起来,一边掩脸转回房一边唤道:“两位姐姐记得等一等——”   苏令蛮与苏玉瑶相视一笑,突然拔腿便跑,不一会便跑出了碧涛苑,待到二进院门口,才哈哈大笑起来。   苏玉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心眼子真歪,还想到阿蛮姐姐这里截胡,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   苏令蛮脸不红心不跳连珠梳都不摇,点了点她:“你啊,鬼头。”   她倒不怕什么截胡,要真被截了还得谢人提前排雷,只不大欢喜自己被当做跳板,何况……还是苏蜜儿的跳板。   苏令蛮不惮于承认自己是个记仇的小心眼,并且对苏玉瑶与她想法一致感到合作愉快。   ~   每逢沐休,庆丰酒楼便客似云来,高朋满座。   小二韦伍马不停蹄地又引了一波人去二楼,果见威风凛凛的黑面郎君还坐在那临街的散桌上,与一白面郎君没滋没味地品了一上午茶。   作为京畿第一酒楼,韦伍的眼力不差,对京畿里那些数得着的贵人更是如数家珍,自然认得出那黑面郎君是新近回来入了龙鳞卫的镇国公世子,另外一个更是鄂国公府新近出名的风流世子爷。   这一武一文如何搅和到一块,对于贵人之间的事儿,韦伍从来就没弄懂过也没想弄懂,可镇国公世子对鄂国公世子那过分谦恭的态度,却还是看出来了。   且不提两者一个是勋贵的头脸,一个是勋贵的痛脚,如今头脸对痛脚毕恭毕敬,着实使人匪夷所思,便这二人摆出的翘首以盼,亦让人忍不住好奇万分——   不知究竟是何等样人,竟然让这两人候了半日?   韦伍一边延请人入席,一便用肩上的巾搭擦了擦汗,正心下好奇着,鼻尖却闻见一阵清幽的香气,一道清新的色彩从眼旁飘过。   韦伍下意识转头,却见一抹水玉蓝冲入眼帘,小娘子身量高挑,莲步姗姗间,自有一番优雅高贵,韦伍没读过书,说不出什么好词儿来,只觉得在酒楼这七八年里,还未曾见过这般出众的气度。   正好奇有这般背影的小娘子是何等模样,却见刚刚还百无聊赖对饮的两位世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尤其楚世子更是难得地红了脸,眯眼笑得格外开怀而……羞涩。   韦伍险些以为自己看岔了,忍不住揉了揉眼,那边楚世子已经叫起了跑堂,他忙不迭地凑了过去,只听一管子软糯的声音道:   “你这可有何好酒?”   韦伍一抬头,便对上一汪春水,骨头凭空便酥了二两,咽了口口水道:“客观这便问对了,清风楼最富盛名的,便是那醉清风,小娘子好酒不妨来一抬试试。”   他不敢多看,心下一刺,垂头时又见小娘子白瓷般细腻的侧脸,忙低下头,楚方喧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点了几道出名的菜品,便挥着手让这小二下了。   “对不住,出门时,车轴不知怎的坏在了半途,明明出门让阿六检查了的。”   苏玉瑶嘟囔道,这一耽搁到了酒楼已近中午。   苏文湛哈哈大笑,点着苏玉瑶鼻子道:“阿瑶,必是你太胖将马车给压坏的了,让你每日吃什么百味斋,报应。”   苏玉瑶气得想咬,却被苏文湛收回了手。   苏令蛮笑意浅浅,左侧目不转睛的视线让她略不自在,略一思忖,执了杯中粗茶便向两位敬道:“纵非出于本意,到底让两位久等,阿蛮先以茶代酒赔罪了。”   楚方喧刚想说不必,他等她心甘情愿,却见小娘子一扬脖满饮一杯,脖颈纤细而白皙,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一触。   “不,不必。”   他笨拙地取了茶盏,还未喝,脸已尽红了。   苏文湛心中暗叹,这镇国公世子还当真是个雏,对一对眼便脸红了,只不知将来如何了……   苏令蛮看到他,便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能为随便一个眼神便脸红心跳半日,为一句言语便思量再三,心下不由放缓,一开始抗拒的心便淡了。   几人喝过醉清风,吃过好菜品,结了账便谈笑风生地下楼,一众人均是气度出众,一路行来竟是人人侧目。   苏令蛮回头看了一眼,楚方喧察觉到她动作,垂头低声问她:“怎么了?”   声音放柔,仿佛怕吓坏了她似的。   苏令蛮摇摇头:“没什么。”   总感觉……有什么在暗中窥探似的,许是感觉错了。   举步便出了清风楼。   恰在他们离去不久,清风楼临街的包间里,窗户哐啷一声打了开来,伴随着嗖嗖的冷气,莫旌硬着头皮问:   “主公,可要追上去?”   第115章 争风吃醋   头顶明明是一轮昭昭旭日, 热得人汗流浃背, 莫旌却忍不住想打摆子。   心下痛骂了一声“鸡贼林木”,一大早传了消息便装病偷溜, 将这么桩苦差事留给自己, 这下一早晨下来, 莫旌觉得自己大约要折寿十年。   不过短短两个时辰, 他便已经经历过四时光景、遍历人世沧桑, 从惠风和畅到小雨霏霏、再至而今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日子难捱啊。   莫旌心里苦, 想他堂堂威武侯座下第一本事人居然需要行“坏人车轴”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便更觉下作了。   杨廷自然不知道不过一忽儿时间,自己这精干的下属脑子里已转了一个春秋, 只冷冷看着即将消失在街角的水蓝裙角和玄色深衣, 冷冷道:   “跟?为、什、么、不、跟?!”   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蹦出,显见是切齿得很。   莫旌不由将脑袋垂得更下,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被处于醋海狂波中的主公点了天灯。   月白色广袖衣袂飘飘,直接从二楼落入街市, 姿态潇洒俊逸,莫旌身形一动, 穿着短褐亦抬脚便跟了上去。   长街上一蓝巾书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再睁眼时,刚刚那道流星赶月似的身影又不见了,不由纳闷道:   “莫非当真天人耶?”   苏令蛮并不知道身后远远地缀上了两条小尾巴,仍在西市里慢悠悠地逛。   许是为了撮合两人, 苏玉瑶当先便扯着苏文湛走到了前头,两人拌嘴拌得热火朝天,竟无法插入。   待苏令蛮哑然失笑,苏玉瑶还偷偷转头,朝她吐了吐舌头,握拳道:“机不可失。”   楚方喧人高马大,腰悬佩剑,龙行虎步地随在苏令蛮身边时,原先那些觊觎美色的热情郎君们登时作鸟兽散。   苏令蛮难得地享受了段清净,在行至漱玉阁之时,楚方喧突然停了脚步,期期艾艾道:   “二娘子……可要进去看一看?”   他小心翼翼地问,诺大的一个汉子,不过觑了苏令蛮一眼,便连耳朵根都羞红了,分明的五官上直率地袒露着不自在,眼里的紧张几乎要呼之欲出。   漱玉阁作为长安城首饰铺子中的头一号,在书院时便时常听人提起,直言漱玉阁有三最,最时兴,最贵重,最宰客。   而其受欢迎程度只看这三开间门面前来来去去络绎不绝的富贵人儿便可见一斑。   便连苏玉瑶这么多年积攒下来,也不过有漱玉阁的一对碧玉坠子和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罢了。   书院里暗中流传着一句话。   要看郎君心不诚不诚,便看其荷包够不够敞亮,有十两给你花十两,那是十足的诚心,而去漱玉阁花销,那便是十二成的诚心了。   “看来这木头桩子挺上道啊,”苏文湛在前头听了一耳朵,失笑道:“为兄本还想为楚兄支个招来着,没想到……”   苏玉瑶瞪了他一眼:“大兄莫要将楚世子带坏了!”   光学那些不着调的风流习性!   苏文湛脸立时黑如锅底,伸手便拿扇子敲了一记:“胡沁什么?又不是你夫婿!”   苏玉瑶摸了摸脑袋,别过头去狠狠“哼”了一声,嘟囔道:“往后阿瑶必也要寻一个如楚世子这般常情的!”   苏文湛嗤笑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楚兄确实是好性儿的,阿蛮若嫁过去立时便能掌家,听起来很美,可镇国公府一大家子的寡妇,那可不好相与喽。   这边苏令蛮“噗嗤”一笑,楚方喧的脸越发红了,跟被蒸熟了的大虾似的,连头顶都腾腾冒着热气:   “二,二娘子……”   苏令蛮面上笑意隐隐,一忽儿又消失了去。   有这样一个人,直率地将一片赤诚捧于你面前,小心翼翼地讨你欢心,并不在乎身份之别,尊重而真诚地对待于你——   旁人苏令蛮不知,但她却知自己是欢喜的,可这欢喜并非缘于心动,而缘于:自己也能值得一个人这般对待。   她不由忆起另一个口口声声要纳了自己的人,暗啐了一声,迅速便将其丢到了脑后。   “且去看一看。不过事先得说好了,若阿蛮有甚看中的,很不必世子出手。”   苏令蛮知道这般说来有些不近情面,可到底两人没甚瓜葛,吃些小食也便罢了,若当真受了贵重的首饰,往后要再掰扯开来便难了。   楚方喧“哦”一声,气馁了一会,待踏进漱玉阁时,又欢欢喜喜的了。   苏玉瑶亦拉着苏文湛跟了进去。   漱玉阁前的小二“哎哟”一声殷勤地迎了上来,视线都没敢与苏令蛮接触,便歪着腰领了四人进去。纵使这几人都是生面孔,可那黑面郎君一看便不是池中之物,小二自是不敢怠慢,只心底对苏令蛮难得好相貌惊诧了一番,便领着四人去了二楼。   二楼显然要比一楼僻静些。   但亦有两拨人在与掌柜的相看首饰,一波是几个小娘子一道来的,叽叽喳喳议论地正欢,另一波却是由掌柜的亲自接待,掌柜的毕恭毕敬、敛容肃目地半弯着身,细细介绍身前打开的盒,一眼看去,竟是难得的珍品,如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红得仿佛滴血,可见纯度极高,碧玉玲珑簪,玉的水头极好,在光下仿佛能见水头灵动。   从形容看是一对母女,从背影看有些熟悉。   苏玉瑶从身后扯了扯她袖子:“阿蛮姐姐,是王二娘。”   她小声地道,孰料王文窈耳朵灵,转头一看,见是苏令蛮一行人,目光在一旁的楚方喧身上转了转,嘴角的笑便有些意味深长。   “楚世子、苏世子安,看来……苏二娘子与楚世子好事将近了。”   王文窈抿唇一笑,她身后的中年妇人闻言一蹙,再看向苏令蛮身上的眼色便有些厉,她上下扫视了一眼,才缓缓道:   “确实是个尤物。”   言语中的鄙薄与轻曼,昭然若揭。   苏令蛮气笑了:“枉琅琊王氏传家数百年,当家主母竟是这般的调调?”   苏玉瑶亦气得浑身发抖,那人敢说这话,不单单是将阿蛮姐姐鄙夷到了极致,更是将鄂国公府的面子往脚底下踩。   “苏二娘子光天化日堂而皇之地勾引小儿郎,还不兴旁人说道一句?”   王文窈扯了扯母亲袖子,为难道:“阿娘……”   “右相这般内帷不修,任妇人这般口舌攻讦,清微有余暇必要在朝堂之上参一本才好!”   正待楚方喧愤极欲言之时,楼梯口一道朗音远远传来,随着话音刚落,杨廷那张冷峻清隽的脸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掌柜的揩了揩汗,头都大了一圈。   平日里见都难得见上一两回的贵人此时齐聚他漱玉阁,若闹僵起来……   连忙扯起一抹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威武侯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杨廷这么一个少年郎君带了一个随从这么孤零零地来一家首饰铺自是不大寻常的,王文窈嘴角牵了牵,笑盈盈道:“杨郎君好巧。”   王母面上的怒色还未散,见女儿这般不争气,急斥道:“阿窈,你争气些,我琅琊王氏的女儿哪人嫁不得?”   便做皇后,亦是使得。   “不过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狐媚子,你何必自降身份去与她相比?那臭小子要捧臭脚你便让他捧去,终有其后悔莫及之日!”   苏令蛮“噗嗤”笑道:“这位夫人口口声声说阿蛮是勾引人的狐媚子,可您家女儿光天化日之下不止一次地与威武侯倾诉衷肠,可是更胜人一等的狐媚子?”   “何况……”她眼波流转,此时薄怒隐隐,更有股惊魂夺魄的美:“您家女儿豁出去了,也不曾成功呢?”   楚方喧并不善于女子间的口舌争锋,干脆便退后一步,只打算若苏二娘子吃亏再出手。   王文窈被苏令蛮这话说得泪眼涟涟,王母更是火冒三丈,在她心里,自己的女儿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嫡出,世间无有女子可匹敌,如今被一个不知哪个犄角疙瘩里出来空有美貌的女子埋汰,登时气得一佛出世而佛升天,道:   “来人!将这不知所谓的狐媚子拿下!”   “谁敢!”   “谁敢!”   杨廷与楚方喧几乎同时脱开而出,两人对视了一眼又迅速别开眼去。   两个条件俱是出类拔萃的郎君同时为苏令蛮说话,登时更将王母气到了。   王文窈不可置信地看着杨廷:“我不信郎君没看出来,苏二娘子今日与楚世子出来,是打着骑驴找马的主意。”   杨廷淡道:“那王二娘子认为,谁是驴,谁是马?”   言下之意竟是半点不在意。   王文窈哈哈一笑,呆怔半晌:“阿窈明白了。”说着,便搀着被气得够呛的母亲直接往楼梯口去,待经过苏令蛮身边时,轻声道:   “花无百日红,我便等你零落成泥的一日。”   苏令蛮牵了牵嘴角,一言不发。   那两人一走,二楼另一对本在选首饰的小娘子们亦动了,走过之时尚且能看到其面上兴奋之色,今日这一出,可当真是长安城里的惊天八卦!   比那日的十八学士还传奇许多。   漱玉阁掌柜大喘了口气,心下对这一行人当中谁最重要有了概念,对苏令蛮的态度不由殷勤起来。   “小娘子可要看一看这些首饰?不是小的吹,漱玉阁中的首饰,不论工艺还是用料,都是长安城里顶尖的。”   苏令蛮只觉身后两道视线如芒刺在背,哪里还有看首饰的心思,摇摇头道:“今日便罢了吧。”   “楚世子,大堂兄,阿瑶,我们走。”   说着便要拉着苏玉瑶下楼,却被杨廷挺身直直挡住了去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为何本侯一来,你便要走?”   小娘子薄透的绡纱广袖明衣轻轻贴在身上,胸前连到臂膀的肌肤若隐若现,比上等的白瓷更光洁透亮。   苏令蛮抬头扬唇一笑,半步不让道:   “无他,威武侯的桃花债太多,阿蛮惹不起还躲得起。”   她不是不委屈的,莫说王文窈与他订婚之时,她总是心动亦不敢越雷池一步,而等她弃了,却又因为一株十八学士被迁怒了……   杨廷气笑了,伸出一指直直指着楚方喧道:“本侯的桃花债多,还是二娘子的烂桃花多?”   楚方喧一抬脚便挡在了苏令蛮面前,沉声道:   “侯爷此言差矣,楚某是要娶苏二娘子为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特地翻了下词典。   七月流火,古时指降温,但因为现在经常以七月流火、酷暑难耐,所以都开始理解为天气热了。但是普遍还是认为第一种对,所以,一会驴子去改了~ 第116章 蝴蝶沧海   楚方喧话音刚落, 漱玉阁的掌柜便识趣地缩着脖子回到了陈列台后, 与小二跟鹌鹑似的垂着脑袋,作充耳不闻之状。   心下却锅烧开了似的咕噜噜冒着泡, 心道今日这桩韵事委实精彩, 一年里的谈资都有了。   镇国公世子与威武侯当街上演两男争一女的大戏, 而这小娘子还是鄂国公府老家边疆小吏之女——   论起来, 那日庆国公府的小郎君与户部侍郎儿郎争夺春风苑头牌, 一个摔断了腿, 一个磕破了头,便没甚嚼头了。   苏玉瑶却也呆了,仿佛是那日蹴鞠场现场重现, 一个是岫云杨郎, 容色无双;一个是少年将军,英武不凡,她激动得险些跳起来:   二姐姐威武!   苏文湛抱胸看着眼前一幕, 眼睫微垂,一言未发。   楚方喧见杨廷不置可否, 郑重道:“楚某已事先禀明阿翁,并非轻率行事。”   所以, 不是烂桃花。   杨廷没理会他, 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苏令蛮,问道:“是以……二娘子欲嫁镇国公世子?”   房内一片死寂。   不论掌柜、店小二还是跟来伺候的小厮丫鬟们,俱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声。   小娘子一身水玉蓝襦裙, 配以鹅黄广袖明衣,婷婷袅袅立在漱玉阁二楼,陈列台上一摞珠玉宝器,更仿佛置身于金殿华堂,熠熠若有光。苏令蛮绕开楚方喧为其辟出的一方厚墙,弯了弯唇角,轻轻地问:   “威武侯以何等立场来问阿蛮?”   杨廷一愣,再回话时未免便有些气短:“信伯送信托本侯照拂于你,本侯,本侯……自当尽心。”   “凭阿蛮对信伯的了解,阿蛮愿嫁谁便嫁谁,信伯不会有一丝一毫干扰,侯爷还是……莫再多管闲事了吧。”   “多管闲事”四字一出,仿佛一颗重重赘石,压得人胸口一阵阵的烦闷。   杨廷狼狈地移开视线,月白色宽袖大袍下,掩着的一颗心颠来倒去,沉沉浮浮,他辨不清又道不明,只能凭着一股横冲直撞的本能半步不退:   “本侯既应了信伯,自当尽心,二娘子还是莫要曲解他人好意方是。”   “好意?什么好意?”   苏令蛮薄怒隐隐,平日里如潺潺春水似的眼眸不见一丝柔意,厌烦又冷淡地道:   “是侯爷阻挠阿蛮嫁个好人家的好意?还是侯爷强纳阿蛮为妾的好意?若是这等好意,还真是敬献不敏。”   杨廷张了张口,发觉喉咙涩得发疼。   “阿蛮一边疆小吏之女,能得楚世子看中求娶为妻,已是大幸。阿蛮便是应了,又有何不妥?”   杨廷怔立在原地,满身的冰雪散去,苏令蛮一眼便瞧见湖心浮现的一点伤心,可时间太短,那一点伤心迅速又沉入更深的湖底,再也不见。   “你欢喜他?”   杨廷问得很轻,不待苏令蛮回答,又低低地笑了起来,自嘲道:“果真……男女情丝,嫩如柳丝,一攀便断。”   浅薄,又脆弱得很。   灼灼的日光透过敞开的窗户,顺着炙热的风送进来,落在少年郎君嘴角清浅的笑涡上,仿佛轻轻一晒,便被蒸发了。   不知怎的,这明明是笑,却让在场看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有点伤心。   苏玉瑶按了按胸口,喃喃道:“大兄,我……怎么也有点难过?”   苏文湛摇头,眯了眯眼睛,以他约过不止一打小娘子的经历来看,这岫云杨郎,恐怕是真的动心了,而且,恐怕还陷得不浅。   苏令蛮眨了眨眼睛,极力眨去眼底的一丝水汽,到底是曾经欢喜过的,这人见识过她最不堪的一面,不止一次地相助,甚至没有这人的帮助,她或许在那个野林子里便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可她又对杨廷此时一副受了莫大辜负的模样嗤之以鼻,嗤笑道:   “侯爷本就无心,何苦摆出一副被阿蛮负了心的模样?岂不可笑?”倒打一耙,不外如是。   “好,好,好——”   杨廷连连抚掌大笑,一双漂亮的凤眸弯了起来:“二娘子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也是不小。若楚世子知道你我之间的渊源,你当他还会娶你?”   话里带着暧昧的钩子,楚方喧忍不住朝旁边看了一眼,但见苏令蛮面色通红,怒意昭彰。   “二娘子你与威武侯……”   他试探地问道,自杨廷出现,心底的一丝不安便扩大了起来。   杨廷闭了闭眼睛,眼前是一片沉沉的迷雾,一貌美女子面色苍白地躺在阴沉沉的暗室,身下的被褥是一大片一大片血色暗渍,女子轻柔的嗓音在耳边不断地循环。   “……男女之情,肮脏浅薄,肮脏浅薄……阿廷,我的阿廷,记住了……”   杨廷一眨眼,那副场景又退潮般迅速地消失了,他摇了摇头,不明白大白天光里,怎么又想起了这一遭,本就发冷的心,像是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坚冰,可却有一个角落被凿开了一道豁大的口子,风吹过,空落落得发寒。   “世子想问什么?”   “不,没甚。”楚方喧握了握刀柄,再抬头时,双眼一片澈然,五官俊挺的端正,如山岳一般可靠。   “二娘子不是那般轻浮之人,楚某不会信那挑拨离间之人。”   说着,瞥了杨廷一眼。   苏令蛮却知道,杨廷说得有一部分是属实的,起码两人有过不止一次的吻。   纵这等事只要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捉了奸,便等同于无,甚至如那小娘子婚前失贞,只要遮掩得当亦能得一桩好婚事,可若当真细究起来,天下还没哪个男子大度到会完全不在意。   ——若是娶了和离之妇或是寡妇,那又另当别论。   不过苏令蛮也无意向楚方喧解释便是,今日被杨廷这般一搅和,本就心浮气躁,这下连首饰也不想看了,下巴一抬,直接道:“麻烦侯爷高抬贵脚,让一让。”   杨廷脚步一错,让开了半个身子。   苏令蛮施施然而过,在两人肩膀相错之时,却被杨廷蓦然拦腰一揽,手下一个用力,便拥在了怀中。   苏玉瑶“哇——”地叫了声,还欲待看,却被苏文湛一把将眼睛遮住了。   掌柜的偷偷觑了一眼,只瞧见了堆叠在一块密不可分的鹅黄月白。   轻薄的夏裳交错相叠,成了一段旖旎的弧度。   两人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颜色,少年郎君微微垂头,□□地扣住小娘子的后脑勺,唇瓣相衔,吻得专心而肆意,一双眼还挑衅地看向身后的楚方喧。   楚方喧呆了一呆,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时怒气高涨,拔剑而起。   莫旌心下“哎哟”了一声,不敢耽搁,立时拔刀相迎,两人在漱玉阁二楼狭小的空间内斗将起来。   刀剑无眼,一个带着滔天愤怒,一个带着耿耿忠心,一时间竟也在这方寸之地斗得不可开交。   这下,掌柜的也不再关注那吻得难分难舍的两人,“啊哟啊哟”肉疼地唤了起来。   再顾不得躲,圆滚滚的身子跟只利索的猴子一般跳起,与店小二两人一把将取出的首饰匣子收了起来,狗搂着身子半躲半掩藏在了陈列台下,心里“阿弥陀佛”地祈祷这桩倒霉事赶快过去。   苏令蛮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有点懵。   习武的本能还在,下意识便用了撩阴脚,杨廷双腿一勾,直接将她腿牢牢地控制住了,低笑道:“当我还会上当?”   话未说完,一手搂腰,一手控着她后脑勺,便狠狠亲了上去。   “唔——”   苏令蛮不信地瞪大眼睛,却只见威武侯长长的眼睫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见情欲,唯有被愚弄的愤怒,和一点不太显眼的伤心。   唇舌间像被狂风肆过,生疼生疼的。   她眨了眨眼,一滴泪便悄悄滚落了下来。   杨廷唇间尝到一丝苦涩,退开半尺,却见那双桃花眼红得跟只兔子似的,仿佛随时随地都能滚出圆滚滚的泪珠儿来,不由放软了声音:   “莫要与本侯置气了,啊?”   “你先放开我。”   苏令蛮垂眼道,外放的情绪尽数收敛起来。   杨廷以为她不闹了,垂头轻酌了下她嫣红的唇瓣,声音放得又柔又轻,好似情人的低语:“经此一事,长安城里,除了本侯,没人敢要你。”   “莫闹了,啊?”   漱玉阁内刀剑哐啷声不绝于耳,杨廷依依不舍地放开,孰料迎面一阵冷风刮来:   “啪——”   耳光声,清脆而响亮,盖过刀剑相击,盖过窃窃私语,盖过二楼的所有动静。   楚方喧停下剑势,纵身一跃,跳到苏令蛮身边,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二娘子,你可还好?”   “我很好。”   苏令蛮点点头,面上的红晕尽数消失,白得渗人。   杨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竟敢——”   他竟然硬生生被人当着面甩了一巴掌。   “杨廷,王氏羞辱我,我只当是耳旁风,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她说的那般,可你呢?你对我苏令蛮,可有一丝一毫的尊重?你当着众人的面,轻慢我,鄙薄我,竟还想我与你低头?”   苏令蛮声色俱厉:“杨清微,我看你不起!”   “苏令蛮。”杨廷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莫闹了。”   “你竟还当我与你闹?”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莫非当我苏阿蛮非你不可?”   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慌,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直冲得眼眶发酸,杨廷拳头攥得死紧,破口而出:   “不就是想本侯娶你?娶你便是!”   苏令蛮笑出了眼泪,她揩了揩眼睛:“你当我还稀罕?”   第117章 雷霆之怒   临窗外的街市, 货郎叫卖声不绝, 行人络绎、熙熙攘攘,而漱玉阁二楼却一反常态的安静。   苏玉瑶呆了。   苏文湛也不曾设想过会出现如斯场景, 镇国公府世子心仪二妹妹, 求娶之心是明摆着, 他鄂国公府已算是高攀, 可杨宰辅儿郎、当朝皇叔唯一的儿子, 威武侯杨廷竟也要求娶二妹妹为正妻——   这便有点不可思议了。   此事若要被长安城里那帮自荐枕席都未荐上的小娘子贵妇人知晓, 怕是要嫉恨死二妹妹,何况——这等好事竟然还被二妹妹这般硬气拒了。   楼道里传来一阵抽气声。   苏文湛一眼瞥去,便发觉刚才那一拨蹭蹭蹭跑了的小娘子和着几个新来的生面孔猫在楼梯转角, 此事正睁大了眼倒抽气, 被人发觉了也不怕,只呼啦啦一声纷纷作鸟兽散了。   他喉头滚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家二妹妹要扬名了!   只是还与十八学士那回不同, 那次扬得还算美名,此番……怕是不是什么好名声了。   杨廷垂眼看着眼前的小娘子, 眼眶红得像只兔子,可怜又可爱, 可口中说出的话, 却仿佛淬了刀子,又硬又冷,刀柄抽出时,还能带起横飞的血肉, 喉头鼓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为何……”不稀罕。   杨廷及时咽下冲出喉头的一点脆弱,眼眶微微发涩:“如此。”   楚方喧上前一步,再一次将苏令蛮挡在身后,横剑当胸,沉声道:   “侯爷,强扭的瓜不甜。”   杨廷薄唇微翘,指尖还落在唇上,眼神凛冽如冰,纵此时心头乱糟糟的与城外的垃圾相似,还是笑了:   “世子错了。这瓜本就是本侯地里的,只是一时与本侯置气,世子逮了空子惦记旁人地里的瓜,可是厚道?”   语声亲昵,谈起“瓜”来,更是柔情蜜意,谁都能听出来这“瓜”与人相交不浅。   楚方喧抿了抿嘴,他不擅长与人打嘴仗,但军伍里有一条说得极是,稳得住气沉得下心方能走到最后,军心……不能乱。   他压下心底的疑惑,不再搭理杨廷。   苏令蛮面色越发苍白,眼瞪得更大,怒极反笑道:“侯爷脸可真大,这野外自在生长的瓜,何时就变成您家的了?”   “您认,瓜可不认。”   苏玉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待发觉杨廷面色铁青,忙不迭掩嘴不说话,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苏文湛给了个毛栗子她,才拉着苏玉瑶上前收场子。   拱了拱手:“侯爷。”   杨廷对苏文湛倒是难得地客气,收敛了面上外放的冷意,回了一礼:“苏世子不必客气。”   “天色不早,舍妹身体不适,还需早些回府,两位……不如各退一退?”   苏文湛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头顶青天还亮堂着,烈日昭昭,大中午的说“天色不早”,可偏偏这瞎话还没人反驳。   杨廷一声不吭,身形却已朝左边退了退,露出身后的楼梯口。   楚方喧亦往右站了站,这下不大的楼梯前一左一右站了两个门神,一白面玉郎君,一黑面俏官人,俱目光灼灼地看着苏令蛮。   苏令蛮朝楚方喧点了点头,看也未看杨廷抬脚便下了楼。   水玉蓝裙摆飘飞间,人已经飞速出了漱玉阁,苏文湛与苏玉瑶随后跟了上去。   眼见最后那两桩煞神紧跟着也走了,掌柜的这才抱着匣子起身,与店小二面面相觑了一会,异口同声道:“奶奶哎”!   莫旌顿了顿,丢出两碇银子,足间在敞开的窗口一点,人已如大鹏展翅一般跳下了楼,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马车里。   苏玉瑶关切地看了眼苏令蛮,她已经许久未吭声了。   “阿蛮姐姐……”   “无妨。”   苏令抬了抬手,抚过袖口的褶皱,眼眶微微发红,不过不仔细看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   过了一会。   “还跟着呢。”   苏玉瑶掀帘子朝外探了探头,只见两匹汗血宝马一左一右随在马车后头,骑马的两位郎君谁也不搭理谁,一副凛然不可侵之态,各自身后还随着贴身小厮。   “这二人阿蛮姐姐想选谁?”   “若换作是阿瑶,想选哪个?”   苏玉瑶沉吟半晌,方道:“若是阿瑶,自然是选楚世子了。”   “楚世子人品端方,虽长得皮黑了些,可实在可靠;但威武侯……”   她顿了顿道:“论条件自然还是威武侯强出许多,皮相俊美,地位卓然,连圣人亦是一块长大的情谊。何况他还另开一府,府中干净,无姨娘妾室更无难缠的妯娌,唯独一个继婆婆也只需远远敬着。但……众所周知,威武侯性子冷情,与他在一块,便跟与大冰块伴着,阿瑶可吃不消。”   思及此,苏玉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隔了这许久,苏令蛮才露出个笑模样来,“你啊……”   “只是,威武侯今日行此一遭,传扬开来,恐于姐姐闺誉有损。”苏玉瑶担忧地道。   “他不就是打着这个主意?”苏令蛮一哂,面上尽是嘲讽:“可惜打错了算盘。”   她这人,历来吃软不吃硬,若杨廷软着来便罢,她苏令蛮但凡还有一分心气,便不会屈服。   苏玉瑶却是万般烂漫的性子,支着下巴不无欣羡道:“阿蛮姐姐恐怕是不晓得威武侯的性子。”   “他这人又冷又傲,长安城里这么多小娘子前赴后继,也没见有谁近得了身的。”   苏玉瑶还记得上回出了一个大洋相后匆匆嫁人的兵部左侍郎之女。   在一次游园宴上,那小娘子远远瞧见威武侯走近,便假意落水,孰料这人只随便喊了一个侍卫去救,迫于无奈,她最后只得自己游了上去,连累他阿爹都成了长安城有名的笑柄。   “威武侯这般对你,显然是上了心了。”   “那又如何?”   苏令蛮不以为然道。   杨廷从不曾认真对待过她,他既鄙薄她,又不欲她属于旁人,说的好听是伤心,难听些,恐怕是将她认作了宠物,心爱的宠物要被人抢了,可不就要想法子抢回来?   至于宠物想什么,伤不伤心,重要么?   不重要。   是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吻她,只为了警告觊觎宠物之人,宣誓主权。   往后长安城中但凡不想与威武侯作对的,自然不敢再打她的主意,还顺道往楚方喧心上插了根刺,但凡他介意,纵两人往后成了夫妻,这根刺也会搅得她再无安生之日可过。   一举两得,实在是好算计。   至于那浅薄的伤心,甚或有别于常的区别对待,不过是迷惑人的假象,一旦沉湎于此,便当真成了可以任人捏圆搓扁任意支配的宠物了。   苏玉瑶抬头觑了觑苏令蛮越来越冷的面色,决意还是识相地住嘴,不说话了。   车外苏文湛让车把式再一次加快了速度,纵使他心大,在这般肃穆的气氛下,亦觉得十足的头疼。   楚方喧见杨廷再一次换了持缰的手,忍不住侧目而视,只觉着这威武侯……好似不大对劲。   莫旌却是心里门清,情知自家好面子的主公恐是旧疾发作,只还一力强撑着不肯离开。心下不由祈祷着马车速至苏府,好让主公回去养疾。   总算,大半个时辰后,眼见着载了二娘子的马车入了大门,杨廷盯着楚方喧走了,方与苏文湛告辞,打马离去。   直至转至朱雀街转角,苏府的大门都小得看不见了,才气力不支,从马上翻了下来。莫旌唬了一跳,连忙跳下马伸手搀了:“主公?”   “无碍。”   杨廷挥开他,伸手扯开襟口大喘了口气,露出大片长满了红疙瘩的皮肤。见莫旌一大老爷们泪眼汪汪的,哑声斥道:“莫作这小女儿态,速速带我回府。”   莫旌差点哭了:“主公何苦?”   杨廷闭着眼,方才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压制这旧疾上了,如今一松懈下来,便觉得撑不住。体内烧得厉害,昏昏沉沉地由莫旌扶着上了不知何处来的马车,回了威武侯府。   乳娘林妈妈早接了消息,一见杨廷躺着进来,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这都作的什么孽啊……”   林木迅速迎了上去,与莫旌一人一边扶着杨廷进了正院躺下,另要调人去请太医,却又被杨廷否了,有气无力地道:   “不过些许小事,不必再劳烦陌太医,睡一日便好了。”   “混账东西!”正说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而来,一青袍美髯公背负双手迈步进来,身形颀长,龙行虎步,不怒自威:“好一个威武侯!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林妈妈惊了一记,连同莫旌、林木两人一并跪了下来:“老爷!”   杨文栩鼻尖轻哼了一声,与杨廷极像的一双凤眸中,竟是厌弃:“听闻大郎今日的惊天之举,老夫特前来道贺,威武侯府不久恐将有新妇子进门。”   语速徐徐,却任谁都能听出其间强烈的讽刺。   “父亲来儿子这,可是专门来教训儿子的?”   杨廷懒懒散散地躺着,身子连动都没动,这懒倦的模样让杨文栩看得更是搓火,指着他道:“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不过一个犄角疙瘩里出来的落魄女子,也能迷得你晕头转向?我杨家的门,可不是任谁都能随随便便进出的。”   杨廷嗤笑了一声,半张的凤眸水汽氤氲,仿佛有水珠儿要掉下来,他笑眯眯地道:“那父亲恐怕要伤脑筋了,儿子偏要娶她。”   “混账!”杨文栩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你母亲为你挑的人哪儿不好了?值当你拿一桩滔天功勋去换?”   杨廷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齐楚地盖在眼眸上,显出一丝冰冷的抗拒来:“我母亲早死了。”   “你——”   杨文栩每每来一回,便要被这不肖子气得七窍生烟,“你母亲哪里对你不好?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便当年……”   他顿了顿,杨廷接了话:“便当年她落了胎,也没怪我……我还得感恩戴德,是么?”   他接得阴阳怪气,杨文栩目中滑过一丝痛意,痛彻心扉道:“枉我英明一世,没料竟生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不知感恩的逆子来!”   “父亲向来英明,那便不要再为难不相干之人罢。”   杨廷咳声道,红疹子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几乎蔓延到了下巴处,看着一半便触目惊心,一半却有夺人心魄的俊美。   “你倒是为了她煞费苦心。”   杨文栩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冷哼一声,直接甩袖而去。   杨廷这才放松些下来。   林妈妈这才起身绞了帕子,细细帮他揩汗,试探地道:“郎君你……还记得先夫人?”   杨廷“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愿多说。   林妈妈揩过汗,发觉郎君已经沉沉睡去了。连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见林木和莫旌还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忙一手扯了一个去到廊下,叉腰问:   “怎么回事?”   “郎君这病,都犯了几回了?你们就不能看着点?”   林木冤枉地道:“阿娘,这事可是我们做下人能管的?”莫旌点头附和,却被林妈妈瞪了一眼,他伸手投降:“林妈妈,这事吧……嗨,就是……”   林妈妈打断了他,摆手道:“得,你也甭说了,郎君长大了,总要有这一朝,就是妈妈这心里啊,难受。你说老爷来了,也不关心郎君身体,光发了一通火就走,郎君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若先夫人还在,何至于……”   “阿娘,你又混说这些有的没的。”林木抱着他娘粗粗的腰身,道:“先夫人若在,也当是高兴的。”   “对对对,阿娘一会就去给先夫人上柱香去,告诉她,她就要有儿媳妇了。”   林妈妈说风就是雨,扭着腰便去了后院。   莫旌抹了把脸,叹了口气:这儿媳妇,悬喽。   “阿旌啊,你这什么表情,且与我说说,今回出门碰见什么了?怎么老爷八百辈子不登门,一登门便发了这么一大通火?”   莫旌又叹了口气,他能说什么?说郎君不会哄女人,硬生生将事情给办砸了?   看苏二娘子今日的表情,郎君这回啊,够呛!只希望主母莫要真跟人跑了,否则看郎君这十几年不开花,一开花便脑子发轴的架势,恐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林木莫名地看着莫旌碎碎念,只觉得他大约是迷怔了。   鄂国公府荣禧苑正房内。   苏令蛮老老实实地垂着脑袋,站在蓼氏面前装乖,苏玉瑶亦耷拉着脑袋,与苏文湛蔫搭搭地站到一旁。   蓼氏将这鹌鹑似的小娘子扫了一眼又一眼,只觉人还是那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儿,脑子里却被刚刚的消息炸得乱哄哄的,她头疼地揉了揉额头,放缓声道:   “阿蛮,大伯母便倚老卖老说上一句,你阿爹阿娘将你送来我们这儿,自是为了求一个好前程,可女儿家名声金贵,轻易损不得,你可晓得?”   苏令蛮连连点头。   蓼氏叹了口气:“若你是那王家、谢家、甚至是公主郡王之女,做些出格之事也无妨,毕竟有家世顶着,有些污点人也只会说当狂。可阿蛮你……”   “你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便人人都敢轻贱你。”   蓼氏这话算得掏心掏肺了。   苏令蛮眼眶微湿,她能感觉到这古板而讲究规矩的国公夫人话语里的一点真诚和关切,不多,但亦不轻。   “大伯母……”她抬起头,黛眉下一双眼若秋水:“阿蛮受教了。”   苏玉瑶走过去,扯了蓼氏的袖子道:“阿娘,今日这事实在不怪阿蛮姐姐,都是阿瑶拉着姐姐出门去的,孰料……竟成了这般样子。阿蛮姐姐学起功课来,是当真刻苦。”   蓼氏点头,她对苏令蛮的另眼相看,亦出于这一点,面上的神色不由松了松。   “还有三日的课,书院便会进入避暑月。阿蛮,这三日你还是在家呆着,书院那边,我着人替你请个病休。待避暑月过了,这事也就淡了。”   苏令蛮摇头:“大伯母很不必如此,不过些许闲话,阿蛮幼时遭的还要多,没甚了不起。”   “可若不仅仅是闲话呢?”   蓼氏道:“尤其琅琊王氏,方才被威武侯退了婚,绕着王氏这一帮的世家清流有多少,你可清楚?镇国公世子虽不常在京畿,可也很有几个拥簇,而陷入嫉妒之人常不能以寻常计,其能耐几何,你可还晓得?”   “定州远在边塞,人心却要开阔得多,这长于京畿权贵窝里的小娘子们,可不大一样。”   手段、心思俱要狠毒地多,闲话不过是最低端的。   苏令蛮沉默地坚持,蓼氏叹了口气:“罢,你想去便去。”   几人说了番话,苏令蛮正要告辞离去,却被蓼氏叫住了,玉笛从袖中抽了封信笺出来,俯身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只听蓼氏好奇道:   “阿蛮,这麇谷居士的印鉴……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居士:艾玛,好不容易冒个头! 第118章 百草别庄   荣禧苑正房。   廊下两盏琉璃宫灯幽幽打着转, 玉笛打了帘,见容嬷嬷轻手轻脚地出来,忙问:“夫人老爷可睡下了?”   容嬷嬷比了比嘴, 摇头压低了嗓道:“没,与老爷在里头说悄悄话呢。”   里头鄂国公盥洗过, 披着发大喇喇地上榻,蓼氏拍了他一记, 亲昵地道:“还当自己孩儿似的?头发还没干呢。”   一边拿帕子过来为他绞头发:“老爷, 今儿个怎么不近你些那香儿粉儿的,来找妾身这半老婆娘这作甚?”   也不怪蓼氏这般气性,最近苏政新纳了个美姬,正是情热之时,逢初一十五来点个卯,其余竟都歇在美姬那了,若非那美姬还算安分,恐怕就不是如今摆个脸色就过去了。   “夫人……哎, 蓼娘, ”苏政头发被拉得倒抽了一口气, 忙不迭道:“那些个香儿粉儿的不过是些玩意儿, 哪值当你发脾气?再者, 夫人日日送那避子汤, 为夫我可说过一句没有?”   蓼氏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直把苏政看得面色发窘,才慢悠悠道:“说吧, 老爷您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非初一非十五的,可是有事要说?”   苏政“哎”了一声,才道:“还是夫人了解老夫。这不是……下午喝酒时同僚与为夫说了桩趣事么。”   蓼氏明白过来:“可是说阿蛮的事?”   “阿蛮?”苏政呵呵一笑:“夫人与二侄女敢情处得挺好。”   蓼氏慢悠悠地绞头发一边道:“五叔这女儿养得不错,勤奋刻苦,虽说还有些野性,心性倒是不差,与阿瑶处得也好,是个好的。”   她转了口风问:“外头现在怎么传?”   “还能怎么传?镇国公世子与威武侯两人在漱玉阁冲冠一怒为红颜,现下长安城里有些门道的,可是都知道了。只是这事吧……到宰辅和老镇国公那,恐怕就不是什么好说道了。”   苏政推开蓼氏的手,翻身坐了起来,满目凝重道:   “就怕这么一来,两头不着。”   “镇国公大儿媳还有个娘家侄女,听说一直金尊玉贵地养在府中当女儿看待的,以前也一直透露出亲上加亲的意思,只是楚世子看上了咱家二侄女,头先禀了老国公,这事才没成。”   蓼氏沉吟半晌,方道:“若依着妾身相看儿媳,也不能要这般招惹是非的。老镇国公当年能急流勇退,可见其性子是个谨慎的,此事一出……恐怕镇国公府这头得先黄了。”   苏政点头,伸手勾了床幔的钩子,就着榻旁几上的小琉璃灯光,展了一张小纸条给蓼氏看:   “蓼娘,你且瞧瞧,这是为夫半个时辰前刚从镇国公府收到的消息。”   蓼氏见此一惊,立时坐直了身子,头发也顾不得绞了,诧道:“老国公竟这般舍得?”   竟是直接进宫向圣人禀明,让楚世子去南疆戍边当个小将,谁都知道那滇地是苗疆地界,瘴气丛生,连仗都不好打。   “听说是楚世子执意不从,非要求娶咱家二侄女,老镇国公一气之下,才想到将他远远调了,许时间久了,心思便会淡了。”   这里头的机锋,还有的说道。   老镇国公觉得愧对大儿媳,原先好好一个世子夫人偏偏守寡多年、不肯二嫁,连个后都没留,难得求到他面前,偏又因孙儿坚持拒了,本就心里不对付,一听这女子还与威武侯扯上了关系,哪里还肯忍?   而南疆确属穷山恶水之地,可老镇国公毕竟镇守多年,怎么说也是个地头蛇,如今虽不带兵了,可同袍之泽非比寻常,那头现在的把总可是与他有过命的交情,楚方喧去,安全还是无虞的。   “不过——”   “当时宰辅也在圣人旁边,一言就给否了,言道北疆那块也缺人,不如将楚世子调去北疆历练一二。”   蓼氏这是被搅糊涂了:“北疆那不是被威武侯整合了?”   “所以啊,老镇国公但凡不是个糊涂的,便不会让楚世子去那。这事,还有的扯皮喽。”   苏政掸了掸袖子,长叹了口气。   如今京中形势越来越险峻,大面上还维持得了安稳,可内里已是风浪翻涌、暗中角力,谁也不知,这如履薄冰的日子何时会被打破。   圣人欲收政于朝,可宰辅大权独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如今威武侯又与镇国公世子抢上了女人,若能一笑泯恩仇便也罢了,若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宰辅必不能让有了嫌隙的镇国公世子成了那出闸的老虎。   镇国公府没兵权,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所以……阿蛮,倒是牵涉进这些事里了?”蓼氏起身将烛花剪了剪,待屋内更亮堂,才道:“不能吧?”   “倒也没那么玄乎,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老镇国公是个死脑筋转不过弯来,必不会站在宰辅那一边。只是……他如今年纪大了,没那个冲劲了,就想着不掺和,保证楚家能传下来。”   所以,他不会允许唯一的独苗去与威武侯争。   而杨宰辅也只要他不去站圣人那一头便好——   “夫人,此事恐怕得你去周旋一二了。”苏政沉吟半晌方道:“二侄女不知如何想的,你且好生劝着,莫让她冲动。如今情势未明,不论是威武侯府,还是镇国公府,都暂且端了来往为好。”   蓼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轻声道:   “女儿家的好年华有多少?莫看威武侯和楚世子此时因着阿蛮的好颜色,热血上头正新鲜着要娶回去,待劲头过了,哪儿还想得起来?”   “蓼娘——”   苏政无奈地道:“莫耍孩子脾气了。”   “那老爷需应承妾身一件事,”蓼氏一甩帕子丢到了几上,沉声道:“此事一过,若阿蛮能成便罢,若不能成,这后头之事,便由妾身安排,务必不能委屈了她。”   “夫人竟这般看中她?”   “阿蛮是个好的,当初……”蓼氏恍惚道:“若非是老爷一意孤行,妾身那大娘子也不会过如今的日子。”   新人一个一个进门,肚子不争气,儿子全出自姨娘的肚子,这一日日过得跟守活寡似的。偏为了娘家,又不好和离。   苏政一听这,忍不住面露愧色,摆手道:“夫人你……唉,罢了,都听你的。”   只是……   恐怕不能如愿。   苏政一边想着,一边吹了灯扶着蓼氏睡下,正半梦半醒间,却听蓼氏突然道:   “还有一桩事,恐怕老爷不晓得。阿蛮……你道她认识谁?”   “谁?”   苏政迷迷糊糊地问。   “麇谷居士。”   “什么?”苏政彻底醒了,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什么居士来着?”   “就上回那头犯了头疾,派了一圈甲士都没请来的麇谷居士!”蓼氏半赞叹半佩服道:“他给阿蛮发了封帖子,请她不日去城外那百草庄住上一阵!”   谁都知道,这百草庄乃麇谷居士名下的别庄,平日谁都进不去。   苏政这下是再也睡不着了,猛地坐了起来:“当真?”   蓼氏笑了一声:“起先妾身也以为是糊弄人的,问过阿蛮,才晓得是真的,你可还记得当时定州传来的消息?”   “五叔叔的嫡女本该是个胖乎乎的小娘子,以至于妾身与老爷都以为消息弄错了,实际上消息是没错的。阿蛮说,当时她得的胖症,今年才由麇谷居士给出手治好了的。”   “可老居士不是有三不医的规矩?”   蓼氏点头道:“这便是阿蛮的福气了。”   她将苏令蛮所说之事挑挑拣拣说了一部分,才道:“老爷从前总以为联姻是唯一出路,按妾身的想法,若阿蛮能学上居士的五分本事,也足够在长安城立身了。”   苏政哑然失笑:“二侄女这张脸,若只有五分本事,也还是立不了身。”   再过几年,这美貌到了极致,便会有十足的杀伤力,若没有足够的本事傍身,那么……等待着的,恐怕不会是太好的下场。   蓼氏此前不能委屈了人,要让二侄女自在地过的想法,他没挑破,此时却忍不住说了。   蓼氏再无言语,良久方叹了一声:   “罢了。”   这头荣禧苑讨论得起劲,碧涛苑内却是一夜无话。   在梦中打了一夜的牛鬼蛇神,苏令蛮再醒来之时,只觉脑袋涨得发疼,她揉了揉额头,唤了声:“小八。”   声音粗得跟磨刀纸刮过似的。   小八本还端了盆笑盈盈地进来,一听二娘子声音不大对头,连忙将铜盆随手放了,人已经跑到至床跟前,伸手探过,发觉热得烫手,急得出了哭腔:   “绿萝,你快来看看,二娘子这是……怎么了?”   苏令蛮勉力撑了起来,左手给右手探脉。   绿萝与小八屏息等着,只听二娘子粗哑着声道:“邪风入体,滞血淤塞,不过是些许风寒,没甚大不了,一会儿便好了。”   不久后,苏令蛮便自己给自己打脸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苏令蛮这“风寒”一染便染了十日,早把书院的三日给躺了过去,直躺到麇谷居士坐不住,一架马车上了门。   蓼氏讪讪地领了一花白胡子的老头进门,只觉得这麇谷居士当真是……   百闻不如一见。   等闲便没见着这般古怪之人,上门先嫌茶浊气过重,再来嫌脂粉气浓,继而又道“花太香人太丑”,总之没哪一处不嫌弃的。   本还想寒暄两句,这下登时跟个烫手山芋似的,直接丢到了病歪歪的苏令蛮这里,连门槛都未近,便一溜烟地领着丫鬟婆子跑了……   苏令蛮看着跟后头有鬼追似的大伯母,眨了眨眼睛:“居士,你这是做了什么?”   麇谷居士没好气地甩袖道:“那黑妇人头上的绢花太臭!熏得老夫头疼。”   苏令蛮头疼地揉了揉额,晓得这是麇谷居士那“厌弃妇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仿佛还更严重了。   “居士……”   麇谷居士“哎”了一声,心疼地上前,见苏令蛮脸又小了一圈,忍不住骂了声娘:“阿蛮,与居士说说,可是这鄂国公府虐待你了!怎么又病歪歪的了?”   苏令蛮摇头道:“不曾。”   “那就是姓杨的臭小子没将你照顾好?”   麇谷居士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苏令蛮抿了抿唇,摇头道:“居士,此后莫将阿蛮与……那人连在一处,阿蛮不喜。”   麇谷一愣,不过短短几语,他便察觉出苏令蛮对杨廷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   若说从前,不算含羞带怯可总还是友善的,此番却像是彻底决裂了似的冰冷,他初回京畿,许多事还未听闻自是懵里懵懂,愣道:   “为何?”   “居士……”苏令蛮睁着双雾煞煞的眼睛看他,娇娇地道:“阿蛮不想说。”   “好好好,阿蛮不想说便不说,”麇谷居士被她看得心底发软,忙举手投降,见苏令蛮终于露出个笑模样来,才松了口气,心道这养闺女也是不容易。   伸手诊过脉,看了阿蛮开出的方子,才道:   “依脉象来看,这方子开得中正平和,很是对症。可有一点……阿蛮你恐怕忘了,胞宫过寒,虽说养身汤将身子调养过来了,可还未彻底根治,白芷的分量就显得多了一些,无须五两,二两足矣。”   苏令蛮恍然大悟:难怪她这药吃了许多日,断断续续地一直不见大好,原来如此。   “阿蛮受教了。”   两人又亲亲密密地谈了会天,苏令蛮难得活泼,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的,将分别之后的事一一叙来,只隐了与杨廷、楚方喧之间的纠葛,倒也谈得有滋有味。   “白鹭书院……”麇谷居士捋了捋胡子道:“墨师姐当年花了极大的心力才建了起来,没想到这些年里丢开了手,竟被那些个心术不正之人当成了鲤鱼跳龙门之地,可笑!”   苏令蛮点头又摇头:“居士您又偏激了。”   “白鹭书院自有那心术不正之人,可更有众多真心求学的女子,何必一棍子打翻一船人?这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如此?”   麇谷居士忿忿地翻了个白眼,不打算与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继续讨论这谁也说服不了谁的问题,只捋了捋胡子作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老夫观你住处多阴冷潮湿,恐不利于养病,一会便告诉你那……”   “大伯母。”   “恩,你那大伯母,将你移到老夫的别庄去住上两月,如何?”   苏令蛮惊喜地道:“可行么?”   “老夫出马,无有不成。”麇谷居士得意地昂着头,白胡须一翘一翘的,若不看那满脸的褶子,倒也还算得风姿飘逸。   这事果然如麇谷说的那般轻易。   在蓼氏求爷爷告奶奶的的欢送下,麇谷居士当时便领着苏令蛮轻车简从,包袱款款便去了城外的百草庄。   至于那无人问津的十八学士——   绿萝看着可怜,又怕留在鄂国公府无人照料枯萎了不好交差,便干脆一骑送去了威武侯府。   莫旌在门房处接待了她,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卯一,好久不见。”   绿萝没搭理这笑得跟只憨脸猫似的家伙,一把将十八学士塞了过去:“莫大人,麻烦你将这十八学士交还主公。”   正欲翻身上马,却被莫旌一把拉住了缰绳,他苦着脸道:“卯一,这……你还是让主公自己去拿吧。”   绿萝气道:“你当二娘子还耐烦搭理主公?她连这株十八学士都没带。”   “卯一,旁人不晓得,连你也不晓得?主公他……”莫旌面色一黯,半晌才道:“他也煎熬得很。”   绿萝面色这才缓了缓,提醒他:   “莫大人,卯一现在名唤绿萝。”   “绿萝的主子,只有一个。”   还不待莫旌回话,清瘦的身子已如鹊起,直直落入门房外的骏马上,头也不回地打马走了。   莫旌捧着这么株十八学士,如丧考妣。   林木从外探了张脸进来,幸灾乐祸道:“佳人给你出了难题,老莫啊老莫,你这烫手山芋恐怕是要砸在手里喽。”   莫旌朝天翻了个白眼,扬手便是一记暗器过去,见林木翻身躲了过去,才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这毛头小子,懂什么?”   说着,雄赳赳气昂昂地绕过林木,捧着花盆便往正院走,硬是将这婀娜多姿的十八学士走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度来。   “郎,郎君,卯一……将这花送来了。”   莫旌只觉得头上的视线跟杀人的钢刀似的,冷意似乎要刺入皮肤里,他咽了口口水,早前在林木面前的豪情瞬时便……扁了。   杨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开得繁盛的茶花,十八学士本就娇柔,可一个月来,不见损伤甚至更见繁郁,显见照顾之人极是精心。   他叹了口气:“放心吧。”   竟是未与莫旌为难。   莫旌如蒙大赦,连忙将十八学士放了下来,屈膝要退,却被一道幽幽的话阻住了:“阿旌,你说……”   “我是不是做错了?”   莫旌险些吓了个半死。   他跟了郎君这么多年,从小到大,便从未听闻他言过一个“错”字。   便八岁那年,害得后夫人滑胎,被老爷拿鞭子抽了将近大半日,厥过去醒过来,再厥过去再醒过来,那十岁的小郎君都未曾服过一次软。   如今怎么突然就……服软了?   “主,主公你……”   莫不是吃错药了?   杨廷哑然失笑,是他魔怔了,挥手示意莫旌带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居士:呀呀个呸,死小子,待老夫腾出空来收拾你! 第119章 千金散尽   夕阳的余晖洒落, 京畿城外车马行人络绎不绝,纷纷踩着最后一点时间进出,城门外熙熙攘攘, 热闹非凡。   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踩着烟尘骨辘辘出了东城门。   一寿岁已高的白须老者哼起荒腔走板的山歌,车把式蓦地扬鞭策马, 马车迅速地往城外别庄而去。   苏令蛮半躺半靠在藤箱上,车两旁的帷帘早就被小八被支开, 灼灼的热气早被这拂面而来的清风给吹散了, 她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跟着麇谷居士的曲调轻声哼了起来。   小八支着下巴看苏令蛮面上的两团红晕,心道:果然还需居士出马才行。   东城门外,两条笔直宽阔的国道交错贯通,时不时便有骏马长嘶,错身而过。   走了一段路,路两旁的连绵建筑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大片一大片铺开的水田, 农夫们扛着锄头结束一日劳作, 各自归家, 炊烟四起, 一切都带着民生特有的热闹而祥和的亲切劲儿。   苏令蛮扒拉着窗口, 深深嗅了口气,只觉得连胸腔里都好似透着温暖的饭菜香,之前那些乱麻似的纠葛一下子被这香气冲散了, 她掀开帘子,朝外乐道:   “居士,到百草庄还要多久?”   “阿蛮饿啦。”   麇谷居士撩起眼皮斜她:“这就饿了?”   苏令蛮嘟了嘟嘴:“灌了好些日子的药,这胃口都差了。”   小八在后边拼命点头:“二娘子这些日子就灌了些稀粥进去,还是数着米吃的,另外几块子陈皮开胃,连素日最爱吃的糕点都没吃进去一块。”   麇谷居士回头摸了摸苏令蛮毛绒绒的脑袋瓜,哭笑不得地“哎”了一声,抬脚便将车把式踢到一旁,亲自驾起了马车,车轱辘登时跟注了桐油似的,转得飞快:   “坐好喽!”   小八“嘭”一声撞到了脑袋,抬头便见苏令蛮朝她嘻嘻笑,本要呼出口的尖叫一下子给咽了下去,欣慰地想道:二娘子这调皮劲儿总算是又回来了。   居士亲自出马,果然是一个顶俩,本该一个时辰的路,硬生生被缩减了一半。   百草庄位于廖山山脚,马车一转入田间小道,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直至一条清澈的小溪前,才停了下来。   麇谷居士将马鞭丢还给车把式,身子已经灵活地跳了下来:“阿蛮,到喽。”   苏令蛮探出头来,满山满谷的翠碧如深深浅浅的碧玺直冲入眼帘,灼灼的夏日仿佛也被这绿意赶跑了,迎面拂来一阵凉风,带着绿叶青草地的清香,她扬起了笑脸,嘴角的一个涡便显了出来:   “居士,此处甚好!”   “凉快!”   小八拎了两袋子包袱下来,头还往后看了看:“绿萝姐姐怎还未到?”   “那个,什么,小八啊,这样,你与车夫在这等你那绿什么的,一会由车把式安排,老夫这百草庄正好缺人。”   苏令蛮一愣:“……居士是说?”   麇谷居士老脸一红:“正巧缺两个舂药的,你那俩丫头便借居士使使。”   苏令蛮见他老脸红得甚假,目光还闪烁不停,便晓得这缺舂药的理由恐怕是假,怕是老毛病又犯了——   不许绿萝和小八这俩“妇人”进百草庄最里边伺候,未免自己不舒坦,还找了个理由,已经算的是良苦用心了。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间,绿萝一拉缰神,人已经跃下了马背。   不过瞥了几眼,心里头便清楚了。   她从前跟着杨廷,素来晓得这居士的老毛病,也不生气,一把将小八背着的两包袱丢给了苏令蛮,见苏令蛮歉疚地看着自己,忙咧了咧嘴道:   “二娘子不必忧心,奴婢和小八正好在这百草园学些傍身的本事。”   居士一看事情妥了,红脸倏地白回来,也不耽搁,吩咐车夫将马车赶了,顺道领着两丫头去安顿,自己便领着苏令蛮往林子去。   “居士,这林子也布了奇门遁甲之术?”   苏令蛮好奇地看着周遭这直挺挺的树干,只觉得当日在定州城外的野林子的感觉……又回来了。   树影婆娑,黑暗渐渐笼罩下来,她一步不敢错地跟在麇谷居士身后,生怕一不小心给跟丢了。   居士不以为然地道:“当年墨师姐问老夫要了一个方子,便给老夫布了这么个地方。”   若不然,以他如今的名气,百草庄的门槛恐怕要被人踏平了。   当年的甲士临门,若非靠着这树林,他恐怕一个当口便被拎了走,也就等不到宰辅的援手。   “真真神奇。”   居士哼了一声:“不过是骗骗凡夫俗子的眼力罢了,奇技淫巧、奇技淫巧!”   正说着,前边一道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居士,这话若让墨师伯听到,你这林子恐怕要被她给拆了。”   “阿冶?!”   苏令蛮惊喜地叫了起来,果见百米开外的一棵树上,跳下来一只“猴子”。   狼冶袖着手笑呵呵地过来:“阿蛮,好久不见。”   就着头顶的一点微光,再见苏令蛮,他登时唬了一跳,指着她:“你,你,阿蛮……?”   最后一次见时,苏令蛮尚且是个“有点好看”的胖娘子,此时却如脱胎换骨一般,身量窈窕修长,再不见赘胀腰身,容貌更如这暗夜明珠,即便光线如此惨淡,那皮肤依然雪锻似的晃眼。   以至狼冶都不敢言语了。   他从前梦中的那个顶顶漂亮的仙女好似突然有了具体的轮廓,下凡来了。   正呆滞间,头顶的一股剧透让狼冶从天堂回到了人间,他抚着脑袋蹦了起来,委屈道:“居士,你又打人!”   苏令蛮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经久不见,竟觉得又是亲切,又是怀念。   麇谷居士没好气地瞪了一眼他,伸手又敲了一记:“快给老夫收起你那口水!丢人!”   狼冶忍不住抹了抹下巴:待发觉一片干净,才发觉是给居士耍了。   三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间,百草庄赫然在望。   苏令蛮停住了脚步,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如定州那的农家小院,没料到,远远看去,便是一片煊赫的白墙红瓦,绵延开去,竟是一眼看不到头,气派非凡。   近看,两扇红漆铜钉大门,高约三丈,两个短褐家丁垂首恭立,见三人来,亦不吭声,只姿态更恭敬了。   匾额上“百草庄”三字气势狂到没边,一勾一提间几乎有冲天之势。   麇谷居士见她看着匾额发愣,忍不住拍了她脑袋一记:“那是咱师傅写的,莫看了。”   “咱?”   苏令蛮讶道:“鬼谷子先生还未曾说要收阿蛮为徒。”   匾额下两盏大红灯笼将门前照得瓦亮,小娘子面露迷茫,与这掩映在丛林里的别庄一道,仿佛是话本子里吸人神魂的精怪。   狼冶忍不住插了一句:“阿蛮,这你就甭担心了。”   就凭这模样,简直是板上钉钉之事。   居士既胸有成竹,便不欲再提此事。   想着苏令蛮肚里空空,连忙领了人进去,三人都是练过专门的吐纳之法的,手脚不慢,绕过外间长长的一段路,穿过里外相隔的一堵高墙,才进了百草庄里庄。   苏令蛮这才知道,百草庄外庄,不但住着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还家家户户都负责替麇谷居士种药采药,药圃中每一种药材,都不是外间能轻易寻得的,各种稀奇古怪叫不出来名字的药材将这百草庄外庄撑得满满的。   “古有神农尝百草,居士当年为了让医术更上一层楼,几乎是将整个大梁都跑遍了,”狼冶露出个佩服的模样来:   “若非……恐怕还会去西洋走一走。”   麇谷竖起耳朵听狼冶在一旁称赞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又遗憾的神色,苏令蛮心中诧异这皱在一块的脸居然能表现出如此复杂的神情,不由道:   “难得居士是……怕水?”   她想到那日从茺州乘船直下扬州之时,居士无论如何都不肯坐船的模样。   “呀呀个呸!老夫怎么会怕水?”   麇谷居士怒瞪了这两小鬼一眼,登时不高兴了,这下连苏令蛮都不高兴带,直接丢给了狼冶:   “你——,带你苏师叔去吃些东西!老夫,老夫累了,要休息!”   说着,人已经跟兔子一样蹿远了。   狼冶与苏令蛮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眼中发现了一点惺惺相惜。   别庄里的饭食与城里的小饭馆一般,都是堂食,需要单点……当然,也需要付银子。   狼冶肉疼地请了一顿,苏令蛮摸了摸鼻子:“阿冶,你这便不厚道了吧?不过是顿吃食,何至于肉痛成这般模样?”   芙蓉鸡片,嫩炒肉丝,蒜香排骨,再加一道清花蛋汤,俱是家常菜,苏令蛮吃得欢,只觉得是口齿留香,比清风楼的口感还胜出许多。   待付银子时,她才知道狼冶为何这般肉疼了——   区区三菜一汤,便收了他十两银子。   这价比清风楼不差,偶尔吃一顿还觉得是改善伙食,可若日日这般吃,苏令蛮必是要囊中告急。   依照一日三餐的份来,一天便得吃去二十多两银,两个月六十日,一千两百两银便没了。   苏令蛮想到将来吃不着这好吃的饭食,肚里闹;可一想到要花去的银子,又头疼。   小饭堂里闲得打蚊子的店小二,亦觉得这百草庄甚为神奇,与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阿蛮,你这下知道了吧?居士刚刚是找借口耍滑头溜了,哪里会真生你的气!”   狼冶撇了撇嘴,忿忿道。   苏令蛮板着指头算:“那不成,这有别的法子?”   “就一个法子,阿蛮什么时候成居士的师妹了,便可以敞开来随便吃。”狼冶掸了掸袖口,他这脸只得清秀,是没办法了,但阿蛮嘛……   倒是不难的。   苏令蛮心下不由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心底对拜鬼谷子为师,并不如何担忧,只觉得冥冥之中本该如此。   吃完飨食,狼冶也没多留,将苏令蛮安排到居士早就着人拾掇出来的一间客房,人便不知去了何处。   诺大的百草庄,万籁俱寂,只余星星点点的清辉透过窗纱照进来,洒落了一地碎银子。   苏令蛮做了一夜散尽千金的“噩梦”,待昏昏沉沉醒来时,却在半开的窗外,发觉了一枝滴露的百合。   水嫩鲜灵,仿佛刚从枝头掐下来一般。 第120章 藏头露尾   苏令蛮如今住的, 是一座一进的院落, 不大, 但处处妥帖,陈设颇有野趣。   推窗朝外看去,首先扑入眼帘的,便是院中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桑葚树,此时上面正结满了累累果实,空气中隐隐有股诱人的甜香。   苏令蛮在窗前略站了站,着实是想不到有谁一大清早这般有情趣地送来这么一支百合——   毕竟这客舍院落里,可没有哪一丛绿意有百合的迹象。   既想不通便不再为难自己,苏令蛮回房中取了只细颈青花瓷瓶插上,换上平日晨练的短打在院中锻跑打拳、拉筋踢腿,一通练全乎练下来,人已经淋漓地出了一层大汗。   狼冶自然数地提了一桶热水进院子来:   “阿蛮,居士交代让我给你送些热水来——”   话还未完,狼冶便噎住了。   忙不迭别过头去将桶往地上一掷,苏令蛮一眼瞥去恰见他烧红的脖子,不由乐道:“阿冶,一大早的, 可是居士给你吃排头了?”   狼冶的脖子更红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语重心长地道:“阿蛮啊, 咱打个商量,成不?”   “什么?”   “虽说咱俩交情好,可到底男女有别, 下回这衣服……”   苏令低头一看,这才发觉夏衫轻薄,衣裳全数贴在了身上,不由发窘,足间一点,人已经奔回了房。   狼冶只听“嘭——”的一阵关门声,不由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嘟囔了一声,苏令蛮羞恼道:“阿冶,下回记得敲门!”   “好好好,这热水,我可给你放门口了,啊?”   “还有,居士说了,百草庄可不兴丫鬟那套,一切都得靠自个儿。”   狼冶喊了一声。   “知道了!”   待狼冶的步子走远了,苏令蛮才悄悄探出头来,迅速地将热水提了,盥洗换衣一气呵成,连那汗津津的头发都用香胰子细细打了沫,洗干净了。   只这绾发却将她给难住了,穿衣洗头这些事照葫芦画瓢还不难,偏这滑溜溜的头发,却完全是不听使唤,不论是流苏髻还是双丫髻,都梳得歪歪扭扭,不能见人。   苏令蛮无法,只得拿了朵娟花将长发随便一束,便披着发溜溜达达地去见居士。   寻常人若作这等打扮,那便是不修边幅,可苏令蛮皮肤光洁,黑发如丝如缕披散下来,只由脖后一朵娟花束住,及臀而止,更显得唇瓣嫣红,反有种山中儿女不知世事的天真烂漫。   麇谷居士的院落位于百草庄最里,也是独门独栋的一进院,与苏令蛮相隔不远。   穿过月亮门,绕过弯弯的曲池,便到了。   麇谷居士正在院中晒药,见苏令蛮来,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线:“小阿蛮,昨晚睡得如何?”   苏令蛮灿笑道:“山风清和,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你倒是不认床。”居士吹了吹胡子,见苏令蛮傻站着,便放下手中筛子招她过来,探了探脉,点头道:“好得差不多,看来此地与你很合。”   苏令蛮拼命点头:“这山林子清幽,居士你倒是选了个消暑的好去处。”   麇谷有些得意:“那倒是,这庄子当年可是老夫花了大代价从师傅那里换来的。对了,昨晚入眠可有些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   苏令蛮摇了摇头,她洗漱完便囫囵着睡了,一觉香甜,连个梦都没做:“昨晚……很寻常啊,哦,对了,”她拍了拍手,想起一事:“早上阿蛮收到了一支百合。”   “这算不算不同寻常?”   麇谷居士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算,算吧。许是山林风大,吹、吹的。”   苏令蛮自然看出居士的言不由衷,不过她也不是那喜欢追根究底胡搅蛮缠之人,拉着居士袖子道:   “居士,阿蛮饿了。”   麇谷居士忍不住怨念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丫头大约是专门投胎来霍霍自己的,想到日益缩水的荷包,忍不住苦了脸道:   “好吧,居士带你去吃。”   两人将朝食解决了,居士干脆便带着苏令蛮将百草庄逛了一圈。   里庄不大,连绵五间独栋的院落,小桥流水,和着这山野林风,倒是别有意趣。外庄却是连绵开去,大片大片的药葡,均有农户弯腰细心侍弄着,见麇谷居士来,俱都毕恭毕敬地站定问好。   苏令蛮看得出来,这些农户的恭敬,俱都发自肺腑,没有一丁点勉强。   麇谷居士带着她一路辨认药草,一路介绍,不过短短一个时辰,苏令蛮便觉得所获不小,晒干了的药材与尚且种在苗圃中的药草是不同的,未经过炮制处理过的新鲜药草与药铺的药性,亦有差别。   居士讲得仔细,苏令蛮听得认真,药典中的零星知识渐渐对应着,在脑中丰满起来。   “行了,今日便先讲到这。”   麇谷居士抬头看了看头顶上不遗余力散着热量的太阳,挥了挥袖子:“再晒,老夫便真的要成老黄花菜了。”   苏令蛮咯咯咯笑了:“居士,你晒不晒可都一样。”   正说着,突然想起一事:“上回在定州,居士临走那夜说要办一件有利阿蛮的事,是什么事来着?”   麇谷居士默默地瞥了她一眼,小娘子白皮面被晒得红彤彤,看着便逗人喜欢,他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掩嘴道:   “阿蛮当真想知道?”   苏令蛮点点头:“恩。”   “那好,你回头可莫写信告诉你那哭哭啼啼的阿娘,”麇谷居士挺着胸膛,一张老黄花菜脸拼命做出一副威严的模样来:“老夫给你阿爹下了,咳——”   苏令蛮一愣。   却见居士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地道:   “不举药。”   “噗哈哈——”   一阵年轻爽朗的笑声蓦地从侧边传来,夹杂着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一群杂色的鸟儿“啾啾啾”地飞远了。   “小信伯行事,越来越有你师傅我的风范了。”   “师傅!”麇谷居士赤着脸朝天空喊:“您老人家怎么又悄没声地跟着人呢?”   “小信伯,你可别误会,师傅我老人家可没跟着你,师傅跟着的,是师傅未来的小徒弟。”   正说着,一道月白色身影蓦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仿佛是林间的一阵风,或是晨间的一滴露,这人面目不如何出色,堪堪站着,却让人觉得清新雅致到了极致。   似是看尽了人间花,阅尽了尘世草,涤荡过所有污浊的尘埃后,余下的一抹清气,人间不曾有,亦不能有。   苏令蛮不曾在任何一人身上见过这般纯粹到了极致几乎能让人自惭形秽的干净,便连那张脸上不那么正经的笑,亦是清澈无垢的。   “……阿蛮,莫发呆啊,叫师傅!”   麇谷居士的话拉回来苏令蛮的神智,她赧然下拜:“见过鬼谷子先生。”   “为什么不叫师傅?”   鬼谷子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打算看看这小娘子如何解释:明明方才他说了未来小徒弟的嘛。   苏令蛮打蛇随棍上,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可以么?”说着,不待鬼谷子反应过来,人已经跪下行了大礼:“拜见师傅。”   鬼谷子抚掌大笑,他伸手抚了抚她头顶:“好,好,你便是我鬼谷子一门第八十八弟子,唔,就用这个做见面礼吧。”   一枝熟悉的滴露百合被递到了苏令蛮面前。   她眨了眨眼睛,讷讷地伸手接过,心道,莫非晨间窗外那枝便是这鬼谷子师傅的?   麇谷居士咳了一声,却听鬼谷子道:“小信伯,你去传讯将京中咱们散落的同门召回来,见一见新来的小师妹,顺道办个拜师礼。”   话音刚落,人便又如来时一般神神秘秘地消失了。   苏令蛮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走的,只得愣愣地转向麇谷居士道:“居士,咱们师傅……究竟寿岁几何?”   为何这般年轻,若说是小二十,都有人信。   鬼谷子一门代代传下来,每一任都名鬼谷子,可这一任……据说在前朝便在了,怎么也该是个胡子发白脚步蹒跚的……老头了吧?怎么就这么玄乎呢?   “要叫师兄。”   苏令蛮乖乖地应道:“师兄。”   麇谷居士这才答了上个问题,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师兄……也不知道。”   他从前拜师时,师傅是这个模样,他老成这般,师傅还是这般模样。   “那师傅……为何一大早要送阿蛮百合?”   “大约是,师妹你长得像。”麇谷居士决意还是在新来的小师妹面前替师傅遮掩下那所剩不多的神格,兀自点点头道。   苏令蛮犹自跟做梦似的,没想到这般轻易便进了鬼谷子一门,麇谷居士见了好笑,弹了她额头:“有甚稀奇的?有师兄我做担保,阿蛮你又长得好,师傅自然欢喜。”   “等明日,明日……你见了你那些师兄师姐们,你便晓得,师傅他老人家……”   收徒有多么生冷不忌了。   小娘子双眸雾煞煞,如最上等的两丸黑珍珠,在这山光水色里,透出一股自娇憨来,麇谷居士看得心软,安慰道:“莫担心了,师傅既收了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且记得好生努力,莫要辜负了这番际遇。”   苏令蛮拼命点头,头发上的娟花险些都被她甩下来。   两人悄没声儿地走了一段,苏令蛮突然道:   “我阿爹那药,下得好。”   “就知道小阿蛮你不是那迂腐之人。”   麇谷居士得意地挤挤眼睛:“就这药性吧,师兄我下得重了些,你阿爹没个三年五年的,恐怕是好不了。”   他作出个节哀的表情,苏令蛮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三年五年,足够她阿娘把阿爹压得死死的了。   麇谷居士一路盘算这明日拜师礼要准备的东西,蓦地,苏令蛮软糯的声音辟开这静谧的庄子,直冲入耳朵   “师兄,你如今都是阿蛮的师兄了,还要藏头露尾着……不给看么?”   麇谷居士浑身都僵直了。 第121章 紫微帝星   “居士?师兄?”   苏令蛮笑嘻嘻地转到麇谷面前来,只见那张皱巴巴的、布满了老人斑的、任谁来看都栩栩如生的面具上, 恰如其分地显出一丝无奈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居士的眼睛。   温柔如海, 藏在那双褶子皮下, 亲切的、无奈地,还带了一点点……悠长岁月浸染过的疲惫和黯然。   苏令蛮一下子闭了嘴。   她敏锐地感觉到,这绝不是一个令人感到愉快的提议, 拜师成功让她过分兴奋以至于僭越了应有的分寸。   “对、对不住, 师兄, 阿蛮鲁莽了。”   苏令蛮无措地挠了挠头发, 披散着的头发几乎要被她挠成鸡窝。   麇谷几乎是一下子感觉到方才还十足兴奋的小丫头低落的气场, 忍不住伸手在那“鸡窝”上再揉了一把, 直到不能看, 才哈哈笑道:   “小丫头挺机灵的嘛。居然知道师兄带面具了。”   苏令蛮嘟囔着嘴道:“早就知道了。”   鬼谷子的怪癖天下皆知,逐美之风亦是由此盛行, 何况方才短短一面,便能看出其性恣意狂肆, 绝无可能委屈自己,更不会委屈自己的眼睛——   起码收徒之时,居士绝对长得不差, 即便长残了,也不至如此老丑。   麇谷居士“唔”了一声,负手看向院中从容生长的槐树,叹了口气:“师兄发过誓……一眨眼,连这树都要老了。”   语气还是惯常的轻快调子, 隐藏着的一点黯然和浓浓的自弃,苏令蛮确实一听便听出来了,她故作轻浮地眨了眨眼睛:   “师兄,你说自己老,阿蛮还是承认的,毕竟是明摆着的事。可这槐树还是少壮之龄,你偏要与他比,羞也不羞?”   居士的一腔沉重全数成了河堤的泥沙,被苏令蛮三言两语给冲散了。登时也记不得了,插着腰跳起来道:“谁说你师兄我老了?”   “师兄我可还是嫩小伙儿!”   苏令蛮打趣的眼神在他皱纹横生的面上转了一圈,摇摇头“啧啧”了两声,摆明了不信。   院外传来神出鬼没的两声“哈哈”,麇谷居士黑脸道:“师傅,莫要再偷听!”   鬼谷子清清朗朗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却仿佛就在耳旁流淌:   “师傅我何必在近处听你这老菜帮子鬼话连篇?平白污了眼睛!”话音落,便又是一阵嚣张的哈哈大笑。   苏令蛮也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麇谷居士气得跳脚,转眼见阿蛮这臭丫头也一并笑,凶狠狠地一摊手,老树皮似的双手朝上摊开:“臭丫头,将早上的饭钱还来!”   苏令蛮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麇谷顿时没辙地软了下来:“得得得,不还便不还,真是前世欠了你的。”   “小信伯,要不是为师知道你这破脸在外招不到桃花,还非得将小阿蛮认作你女儿了。”   麇谷居士朝天翻了个白眼:“师傅,你很闲?”   苏令蛮偷偷努了努嘴,压低嗓子问:“师傅躲哪儿呢?”   孰料这般近的距离,鬼谷子也听到了,笑嘻嘻道:“小阿蛮,只要师傅想听,这十里皇城也都能听着哦。”   “师傅您又在忽悠人。”   突然,一道清冽如冰的嗓音加入进来,麇谷居士满是药香的院中赫然走进一个人,萧萧肃肃的白衣飘逸如水,偏眉眼如千年不化的冰雪,待落到苏令蛮身上,才仿佛化了一丝。   “哟,小冰块来了。”   鬼谷子诧异的声音还在耳边,人已经到了院中,亦是清爽白衣,与杨廷一前一后站着,一清淡如水,一冷冽如冰,却俱是风姿出众,爽朗清举。   杨廷俯身便行大礼:“拜见师傅。”   鬼谷子“唔”了一声,挑眉道:“小清微,师傅前脚收了个可心的小徒弟,你后脚便来了。”   “小信伯,你这效率不差啊。”   麇谷居士听得莫名其妙:“徒儿可还没发讯呢。”   眼下之意自然是杨廷瞎起劲来了。   苏令蛮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认亲场面,心底不免骨碌碌冒起了泡,揣测起杨廷此时来的用意来。   鬼谷子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一对小年轻,只觉得被麇谷居士荼毒了许久的眼睛终于被洗干净了,眼前又是一片春和景明,繁花盛景。   他朝杨廷招招手道:“来,小清微,为师给你介绍下——”   “师傅,她们早认识了。”麇谷插嘴道。   鬼谷子浑当没听见,接着炫耀起苏令蛮来:“小冰块,来瞧瞧你新来的小师妹,漂亮不漂亮、可心不可心?”   杨廷抿了抿唇,看向苏令蛮的一双眼幽若深潭,半晌没答话。   清风拂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小小的院落内,药香盈袖,白衣郎君像是夏日艳阳下,一个轻易唤醒又被迅速戳破了的梦。   梦醒,便连泡沫都消散一空。   小娘子鬓发蓬乱,乱糟糟拢于耳后,却仿佛平添了一丝柔软而热闹的生活气息,杨廷定定看着她,启唇道:   “漂亮,可心。”   声音不大,该听的却都听到了。   苏令蛮目中波澜未起,好似眼前不过是一个毫无挂碍的陌生人,弯了弯唇角道:   “师傅,这位杨师兄,阿蛮是认识的。”   麇谷居士翘了翘胡子,偷眼觑了杨廷,努努嘴问:“臭小子,怎么将阿蛮得罪了?”   杨廷没搭理他。   鬼谷子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继而得意地抚掌笑道:“天下美人是一家,兜兜转转,总是要兜到一处的。”   “小清微,走,去与师傅叙叙旧。”   说着,长袖拂过,清风卷尘埃,两个神仙般的年轻郎君便俱都消失在了苏令蛮与麇谷居士面前。   麇谷叹了口气:“师傅还是这般,说风便是雨。”   “师兄,阿蛮又饿了。”   苏令蛮摸了摸到了这似乎扁得特别快的肚子,突然道。   麇谷居士捂着瘦得特别快的荷包,委屈巴巴地皱起了眉毛,欲哭无泪地道:“阿蛮啊……”   你这可是半大闺女,吃穷老子啊。   可——不论如何挣扎,总还是要吃的。   待苏令蛮拍了拍吃得十足饱的肚子出饭堂,麇谷居士已经打着“午歇”的幌子一溜烟地跑了。   小饭堂虽价贵,可饭食委实美味,苏令蛮自昨夜起,便都没控制住地吃了个十成饱,这下心底不由打了惴惴,愧疚地沿着树荫散步消食。   消完食,又若无其事地去了居士的院子。   居士不在,却吩咐了狼冶交与两本药典给她——《鬼谷本草经》与《鬼谷药典》。   狼冶小心翼翼地递来:“阿蛮师姑,居士说,这两本没嚼完前,莫来烦他。”   书页边缘起了毛边,纸张泛黄,封面的古纂体再再都显示了这两本书的年岁久远。   苏令蛮慎重地接了过来,这恐怕是拜了师以后才有的待遇,从前居士不给她,不过是因着名不顺言不顺,如今却能正式交付于她了。   “阿冶,多谢。”   狼冶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声,自苏令蛮变漂亮以后,他对着她,便不如从前自在。   “对了,居士交代了,若你得闲,可去图书楼看一看,里边有许多孤本,还有师傅亲自撰写的典籍,于你大有裨益。”   “图书楼?百草庄尚有图书楼?”   苏令蛮蓦地睁大眼睛,惊喜道。   话册易得,书籍难存,大梁建国不过四十余年,动乱却将近数十载,从前许多珍贵典籍悉数散轶,能建得起图书楼的,整个大梁,不过一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而已,不仅要求万册珍贵典籍,还不能滥竽充数。   至于皇家,穷尽全国之力,也不过才堪堪两层书阁而已。   也不怪乎苏令蛮惊喜了。   她将两本药册往袖中一塞,便催着狼冶带路,去看一看那图书楼。   原来这图书楼并非麇谷居士私人所有,而是鬼谷子将门中书籍着人誊了一份,专门迁了过来,造福门人——   毕竟京畿乃朝之重地,不论出世入世,在这总是没错的,至于美人:也自然是这繁华国都更多。   图书楼建得极是隐蔽,苏令蛮一边走一边记,饶是她自诩记忆力极好,到后来也糊涂了。   狼冶笑她:“当初我可是走了三十来回才堪堪将这这步子记熟了,阿蛮你一回便想记明白,当真是异想天开。”   苏令蛮撇了撇嘴,她觉得再来个两回,自己便能记得住,至于二三十回……当真是很迟钝了。   “便没有一回就记住的?”   狼冶摸了摸眉毛:“有啊,杨小郎君便是。”   “他?”   苏令蛮忍不住拉长了声音。   “杨小郎君天资聪颖,这是鬼谷子先生都赞了的。”狼冶步子加快,嘴里却是对杨廷之事如数家珍,“……当年入门批语,批什么来着,紫薇斗数……”   他那时年纪也不大,此时想却是想不大起来了。   苏令蛮却唬了一跳:紫薇斗数,主帝星。   帝星,帝星……   她猛地抬起头来,图书楼雕栏玉砌,已赫然在望。    第122章 小叩禅扉   三层的独栋小楼, 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全红木建制,与此间比起来, 那五座野趣十足的小院便显得格外的敷衍了。   狼冶在小楼外站定, 也不进去,先是讲了几条规矩,诸如“不可将图书楼的藏书夹带出去,不可破坏污染任何一册书页”等等陈芝麻烂谷子的陈规, 又摸了摸鼻子脸臊着道:   “居士事先交代过了, 晚上他也没空, 让你莫去寻他。”   苏令蛮想起麇谷付饭钱时那张苦哈哈的老脸, 知晓他必是肉疼怕她再去寻他付饭钱,不由乐了:   “师兄他光光给人瞧病, 那银子便收了满坑满谷,怎还这般舍不得花销?”   狼冶摊了摊手:“居士就这脾气。银钱永远只嫌不够的,不过往年碰上大灾年头, 倒也舍得买米施药的拿出许多去。”   苏令蛮的调笑这才停了, 居士这才是大仁善, 虽说平时不大着调, 但大是大非面前, 却绝无可能掉链子。   “那狼冶便不进去了,望师叔恕罪则个。”   狼冶拿腔作调地赔罪告辞,苏令蛮不耐看他作这模样,忙笑嘻嘻挥手打发了他去。   “浩海楼。”   苏令蛮望了望匾额上银钩铁画的三字, 如百草庄门头如出一辙的狂气,便知必是同出一人。在门前略站了站,便推门进了去。   甫一入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书册子置久了的陈气,许是许久不曾有人光顾,烟尘在透窗而过的金线下漫天飞舞,苏令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一排排直达屋顶的实木架子整整齐齐地列着,将房间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逼仄的空间,光线亦被寸寸割裂开来,光晕蔓延,飘在半空,落在地面,整一层楼半明半暗,仿佛是另一重被虚幻了的天地。   “啪——”   跳动的烛火将整个房间照得豁亮,仿佛又重回人间似的,苏令蛮长出了一口气,顺手将打火石重新塞入袖中,踱步至窗前,开窗透气,直至烟尘气都散得差不多,才肯罢了。   匆匆将一楼藏书浮光掠影似的一览而过,果然如她所想,一楼书册虽也珍贵,却不算太难得,大多是当世名家著书立说之册,或为前人散轶游记、或如四洲本纪等天马行空类的畅想,甚至还有一列架子专门陈列了昭明先生的话本子——足见书楼主人的恶趣味。   苏令蛮心底暗自将各处分类都记妥,便又径自去了二楼。   二楼显见要珍贵稀罕的多了。   甚至能在期间见到许多价值千金的孤本,鬼谷子在誊抄之时,甚至连旧本子的年岁都一并仿了,光光陈列在那,便能感觉到其扑面而来的古朴与厚重,可算得上是仿得惟妙惟肖了。   龟甲、竹简,羊皮卷等前人记册,亦不在少数。   苏令蛮赞叹万分,前人遗馈浩如烟海,仅仅置身于此,便已觉三生有幸。她忽而想起家中酷爱孤本字画的阿爹,若让其见到这么一幢书楼,恐怕连那红袖添香亦要少想了。   照例点了灯、开了窗,便又上了三楼。   比之二楼的挤挤挨挨,三楼的书架上一行通常就置了两三样东西,一眼看去,倒是一目了然得很。   许多册子竹简均已残缺不全,可即便苏令蛮见识有限,却也能认出来一些。   譬如号称世独一本的《王辛丛集》,前殷大家方一桐曾因其中途散轶而形如枯槁,郁郁而终,此时却被随意地放置角落——   而三楼上这等书册,数见不鲜。   书架呈回字形朝外铺开,苏令蛮绕过层层迷宫式的“壁垒”,一书架一书架的看过去,直至绕入了回字正中央。   出人意料的是,正中并非是一排书架,而是一张四四方方的紫檀木桌,其上供奉着一只精巧的如意纹银镂雕花香炉,香已近乎燃尽,只余一点浅浅的星火,炉内积了一层厚厚的香灰。   佛香四散开来,在无数陈书故纸里,仿佛穿越了时间与岁月的间隙。   香炉旁,是一卷不知放置了多久的画轴,纸张微微泛黄打着卷,露出氤氲的墨色一角,苏令蛮一眼看去,便认出了这是女人的裙摆。   双罗绣纹收边,看起来是前朝的工艺。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细瞧,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阻了:   “莫碰。”   杨廷逆光走来,白色绢制宽袍轻轻拂过书架,苏令蛮未及点灯,沉沉的黑影笼罩住自己,恍惚间她只能辨清昏暗中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仿佛被一只猛兽盯住,苏令蛮悚然一惊,下意识便摆出了防备的姿势。   黑暗中一阵沉沉的半讽半嘲的笑声滑过,杨廷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极其娴熟地从桌肚里重抽了一支香点燃,插入香炉,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东南西北四书架直插房顶,隔出的格局因杨廷的到来显得更为局促而逼仄,他挺直身板立在那,本就稀疏的日光几乎悉数被遮去了。   “此处供奉的是你……何人?”   苏令蛮下意识便想到了杨廷的亲身母亲,杨宰辅先夫人。   杨廷不答反道:“浩海楼系师傅所有。”   所以,这供奉之人……当是师傅的亲近之人?   想到那前朝的绣艺,苏令蛮眼睫微垂,笑了一声,移开话题:“郎君来图书楼,当真是巧。”   “巧”字尾音微提,蕴着一点讥讽与了然。   杨廷下意识便想到了幼时养过的一只奶猫儿,乱伸着爪子抓人使坏时,便是这般气人模样。   他倾过身,试图在一片黑暗中看清她,面沉如水:“师妹未免想得太多。”   苏令蛮嗤笑了声:“那为何我前脚来了百草庄,你后脚便来了?”   “第一,百草庄本侯从前常来,何时来、何时走,都没个常数,此事二娘子完全可以问一问信伯,莫要朝自己脸上贴金。”   杨廷靠得太近,苏令蛮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冷不丁触到了身后沁凉的书架,瞬时挺住了,倨傲地抬着下巴,半步不肯退。   两人鼻息相闻,杨廷微微低头,说话的热气喷在她细嫩的脖颈间:   “其二,十八学士枯了。”   杨廷恢复了旧时称呼:“茶花娇贵。绿萝送来之时,十八学士沾了一层灰,经风霜太过,还没等本侯送回杜工部手中便已枯死,害得本侯另搭了一盆九重紫。”   苏令蛮一愣:枯了?   当不至于……吧?   不过她对十八学士的所有知识不过来于那小小的一张条子,自然也难辨杨廷口中真假,只不肯示弱地道:   “威武侯上下嘴皮子一搭,倒是利索得很,焉知不是手脚太粗鲁,将好好的花儿给弄败了,好来我这空手套白狼来了。”   半明半暗里,唯有贴得极近的热气传递,杨廷视线落在那乱蓬蓬的发顶,忍不住伸手拂过,却被苏令蛮利落地躲了开去。   杨廷站定了,拳头攥得死紧,上一回的不欢而散又一次在脑子里打转,见苏令蛮转身欲走,连忙伸手扯了住,孰料女子丝滑的袖口如水一般从掌中溜走。   “二娘子,我们重来。”   他脱口而出。   “重来?”苏令蛮止住脚步,眼前是重重书架,身后被男子高大颀长的身子挡住,她靠着书架,仰头问他:“如何重来?”   “是时光能倒流,还是死灰能复燃?”   小娘子兀自抬着头,纵是黑暗中,那双春水般的眼睛却殊无情意,浇得杨廷一头冰水,此时再无他人搅局,杨廷不死心地再问:   “你……当真不再心慕于我?”   苏令蛮眯起双眼,半嘲弄道:“威武侯当真好大脸。”   “今天师妹便教你一桩事,”她顿了顿,吐气如兰道:“若求人施舍感情,应当反过来说,我心慕于你,若对方受了,再来求其他。”   “奈何威武侯高高在上久了,连这最基本的顺序……都搞错了。”   “施舍?”   杨廷蓦地退开一步,胸口烈焰般冲突的情绪突然被一捧冰水给浇灭了,骄傲又重新给他围上了重重盔甲,黑暗中他轻笑了一声,这声音带一点冷含一点淡:   “从前我阿娘说,男女之情,最是无稽,便如无根飘萍,靠也靠不住,随随便便一阵风来,便能打得七零八落。”   “果是如此。”   苏令蛮登时失语。   纵是昏暗,可眼前人被重重枷锁包裹着,妄图突围却又被重新被裹挟回去的悲哀,既恐惧又渴望的柔软,她一眼便窥见了。   苏令蛮突然想到前阵子阿瑶神秘兮兮地跑来,与她说了一桩长安城暗地里流传了许久的一桩风流事:   据传,宰辅当年军行姜野,见先夫人貌美可爱,心生怜爱,两人私定终身,情热正酣之时,便有了威武侯,后匆匆班师回朝成了亲,若正经地按时间算——杨廷算是奸生子。至于先夫人,奈何情深不寿,威武侯幼时,便撒手西去,后宰辅为子孙计,另娶世家贵女填了房,好生教养。   可此时听杨廷言语,那一对“自在奔放恋爱”了的情人,好似最后生了怨怼?   不过终究是与她没甚关系的,苏令蛮抬眼,怜悯地道:   “威武侯总拘着自己,不敢放一点真心出去,又怎能乞求旁人的天长地久、此情绵绵?”    第123章 玄门术数   真心?   杨廷滞了许久, 黑暗笼罩他大半个身子,透过一点微光, 尚能见到其冰雪似的容颜, 五官如冰雕玉塑, 当他冷然看人时,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凛人意味。   “罢了。”   他懒懒道, 宽大的袖口滑落,杨廷掸了掸, 斜倚向身后沁凉的书架, 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开了些许,方道:   “十八学士便罢了, 本侯不问你讨。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 本侯提醒你一句:师傅收徒,向来只看眼缘。莫要傻乎乎的以为, 所有的师兄师姐, 都心怀善意。”   “你是指……”苏令蛮张了张口,“有人欲对我不利?”   杨廷一哂:“那倒也未必。”   “二娘子,”他缓了缓声音,清冽如水的嗓子在此时逼仄的空间中竟仿佛揉了一丝温柔:“可还记得定州的春日宴上, 本侯顺藤摸的瓜么?”   “你是说……?   苏令蛮悚然一惊, 当日杨廷三缄其口,莫不是与鬼谷子门下有关?   杨廷摇头道:“顺着前任定州太守往前顺,这丝一直是牵到了京城,说来也怪, 这溜来溜去的,全打成了一团乱,云遮雾罩,倒是杨某有幸,那人手伸得甚长,竟渗透进我暗卫十二部曲来,钉子拔去了一大半……”   还有一些,便是故意留着迷惑人的。   “既是拔出了大大半的钉子,还查不出幕后谁人?”   苏令蛮不大信。   杨廷眸光微动,直直看着她:“你想知道?”   “自然。”   “那二娘子用什么来换?”   苏令蛮不意他会如此问,愣了一愣,还未答便被杨廷抢白了:“莫非二娘子以为,凭着本侯那一点特殊的情谊,便能对本侯予取予求?”   那话本子里,总将才子佳人那点子事描绘得浓情惬意,恨不能身死证心,以至于养刁了许多小妇人——   总以为,凭着貌美可爱,男子便自当为她神魂颠倒、千娇百宠,若不,那便是人品卑劣,合该天谴。   杨廷自问不是被妇人牵着鼻子走的无脑蠢货,总被腹下二两肉支使,既在脑中恶狠狠地训斥前一刻被媚色迷惑了心智行为失常的自己,压下那些不理智不痛快,面上重新恢复了原先冷然的模样,妄图在与苏令蛮交锋中,寻到占据上风的机会——   纵然,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心底的那一丝不甘心,究竟何时能散干净。   苏令蛮被奚落了一番也不生气,嘴角翘了翘:“阿蛮什么都还未说,侯爷便将歹话给说尽了。阿蛮知道,侯爷铁石心肠,纵使是新来的小师妹,恐怕也没甚特权,只是既然是交易,那你我便说交易。”   杨廷垂眼看她,打算看这巧舌妇人嘴里能说出些什么花来。   令蛮却神秘地笑笑,不说了,身子猛地凑近,杨廷浑身肌肉一紧,发觉这小娘子鼻尖几乎要贴到胸前的暗银绸花上,热气喷薄,他背腹登时崩紧了。   苏令蛮仰着脸笑:“侯爷紧张了?”   杨廷握了握拳,眯起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若小师妹欲春风一度,本侯倒也乐意奉陪。”   苏令蛮没理他的轻薄,轻笑了一声:   “听闻侯爷身具紫薇斗数,有帝命加身,可曾想过以后?”   她这话简直是晴天霹雳,若换个人来,恐怕当场人头落地。苏令蛮却笃定了杨廷不会出手,毕竟……她如今可是鬼谷子指明要认的小徒弟。   杨廷眉头一拧,冷声否了:“一派胡言。”   苏令蛮挑眉,也不与他争辩:“世上无不透风之墙。鬼谷子尝为太祖披言,言枭雄立国,果然应了;披语墨师姐一身孤寡,甘当国祚,也应了……那么,你威武侯的批命……”   此命一批,便当今圣人当真与他情谊甚笃,矛盾爆发之时,没有一个明君再容得下,何况杨宰辅确实权倾朝野。   杨廷沉声道:“你意欲何为?”   “既然侯爷的十二部曲都能被人渗透,为何不往上头猜一猜?若当真是……上头那位猜忌,有此能量,不足为奇。”   苏令蛮知道自己是仅凭着那一点点的联系瞎猜,不过有这一点点,也足够她作筹码绑一绑了:“侯爷这命数,多少人知晓,又有多少人会不顾同门之谊通风报信?侯爷从阿蛮那里抽丝拉藤地牵了那一大片出来,可有曾想过,为何对付侯爷之人,与对付阿蛮的,是同一波?”   这问题,在苏令蛮心里搅和了许久,此时却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问出来。   杨廷看着她的面色,有些奇特。   他从前想过,这苏家的二娘子还有些莽撞鲁直的天真与野性,却不晓得她一惯的小聪明里,尚有这么一份政治敏锐度,虽说路线错了。   “所以……?”   “虽说不知情由,可想来阿蛮与侯爷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杨廷笑了一声,负手道:“本侯可不是蚂蚱。”   苏令蛮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不重要。”   正欲再说,杨廷却不肯再给她继续的机会了,他看着她,目光流转,突然叹了一声:“从前本侯也以为,对付你我的,是同一拨人,可查到后边,却发觉不过是个巧桩。你那头,也是乱糟糟的一团,查到京城,便止了。”   只暗流涌动,到底是何人下手,却没有任何思绪,倒是里边揪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   “二娘子,师傅门下你且警惕一人:蒋思娘。”   余者,杨廷再不肯多言。   苏令蛮却能理解,毕竟同属一门,杨廷肯透露一句,其实已算是隐约站队,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   待杨廷走后,苏令蛮才有心思坐下来,细细盘算,看来之前她猜测有误,但有一点,却是很明确的,能使出这般阴毒手段的,往往是处于疯狂嫉妒中的女子——   可若从时间线往前捋,一个六岁稚女有何值得嫉妒之处?   她额头触着沁凉的书架子,脑子迅速运转。   一连串猜测被她否了,又一些线头露了出来,她试图换个思路。   若那人选择这般麻烦的手段,缘由仅仅是:她杀不了或者,干脆不能杀呢?   当时参加春日宴会殒命的消息,是从巧心口中得出的——可若连巧心得到的消息也是经过巧手掩饰过的,又当如何?   从这个出发点来看,后边春日宴上发生之事,便说得通了。那人先是试图逼她跳水,甚至安排了一个卑贱之人落水相救,意欲坏她闺誉,甚或后面还有一连串手段逼她嫁给那个“救命恩人”?   见那落水的戏码行不通,便又安排镇表哥欺辱她,依然是毁人闺誉的老手段。   之后马球赛上致马发狂,许是幕后之人清楚自己的本事,总不会殒命,至多不过是致残——苏令蛮此时想来,竟也很确定,凭着自己本事,总能保下性命来的。   毁人闺誉、致残等等手段,却唯独不取她性命,究竟是不愿、还是不能?   苏令蛮倾向于后者。   可思路到这里,又进入了死胡同。   世上所有事,总有来由动机,那人对付一个六岁稚女,动机何在?   苏令蛮想不通时,便绕着书架子转悠,指尖划过一排排陈品,视线突然落到了标有《玄易》二字的龟甲上去。   手掌般大小,龟背上细细的棱纹仿佛被岁月浸透,显出一股古朴厚重的气息。   苏令蛮心跳如鼓,视线胶着在那小小的甲片上,只觉得血液全数往胸口涌去,仿佛有什么沉寂的东西在体内瞬间鼓噪起来——   她几乎不受控制地伸手去取,一道微凉的风拂过,鬼谷子现出身形,左手执着那龟甲,摇头谑道:“小阿蛮,这东西,可不是你能碰的噢。”   那股热意瞬间褪去,苏令蛮默了默,忍不住问:“师傅,这是何物?”……为何她感觉如此奇怪?   鬼谷子将龟甲收了,伸手轻轻在苏令蛮头上按了两下,声澈如水:“小阿蛮,莫心急,且待以后……你总会知道的。。”   “是玄门之物?”   苏令蛮兀自不死心,总觉得眼前之物十分重要,重要到……似乎牵涉进她的命里。   “我鬼谷一门,包容万象,小阿蛮,莫强求。”   苏令蛮一凛,直觉再问下便恐是不利,便干脆直截了当应了声是。鬼谷子又神出鬼没地隐了。   这下,整座浩海楼唯她一人,重新恢复了宁静。   苏令蛮略站了站,不再耽误时间,收敛起心中万般猜测,重新去了二楼,三楼对她而言太过艰涩,二楼却是包罗万象,各中杂家学术,甚或一些偏门的知识,亦包罗其中,苏令蛮一入书海,便几乎忘却了时间,待狼冶来敲门时,才发觉日已近黄昏。   她在浩海楼消磨了一下午。   甚至在里边拾到了关于厨艺一道的两本小册子,这册子封面起了毛边,翻开来,尚且能见到小篆注解,记录下各种菜色的配比、火候,甚或一些奇思妙想。   众所周知,世家贵女比之寒门,有一项格外突出的,便是其传承多年的私人食单,那些个特殊雅致又各有典故的精致菜肴,越是丰富,代表底蕴越足。   据传前朝琅琊王氏嫁女,光那食单拉开来,便有将近三丈,光这食单带入夫家压箱,便已经十足的有面儿了。大梁国有新嫁女入厨的风俗,第二日见公婆,早间都需亲自下厨烧一桌子好菜,菜市越新鲜越特别,便越受看中。   书院厨这一道,入门先以刀工起,待雕花、成盘都合格,方能进入下一步。苏令蛮刀工不差,不过练习了两月便初有成就,超过了初级班的所有学生,授课先生之意,待避暑月结,便可让其进入火候、调味与起锅的步骤,不过大约是厨艺一道的敝帚自珍之风气,先生教,也不过是酒楼中的寻常菜色。   而苏令蛮寻到的两本小册,却详细地记载了各色食单,零零总总将近百道,甚或有一些奇思妙想,看得出,这记册之人手艺不俗,能被收拢了二楼,想来总是有独到之处。   苏令蛮不由想起小饭堂里的那些个美味菜色,便东望酒楼出了名的菜色,口味亦多有不及。    第124章 关门弟子   拜师当日。   百草庄外素来人丁寥落的田间小道, 突然间热闹许多。   两旁侍弄田地的农夫们自晨起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便已经见了十几拨人或骑马或乘车或徒步, 穿行过狭窄的土路, 直行入小溪后的树林子里消失不见。   “当家的, 这里头……可是有什么讲究?”   一个新妇忍不住拍了拍丈夫问道,年轻农夫半赤着膀子往地上一坐, 拿了黏糊糊的巾子擦脸,卖了好大一个关子才道:“这你便不晓得了吧?那林子里头……可有个神医!”   他露了露大拇指, 一脸自豪道:“你看看这些个人, 那都是去找神医看病去的!”   “可这平日里,也没见着这么多人咧?”   “神医的脾气, 咱哪知道?许是今日心情好了, 松了口多看几个呗。”农夫挠了挠后脑勺,朝旁边一个劲插秧的自家二叔问:   “二叔, 是吧?”   “是个屁!”那二叔没好气地丢了秧苗子:“瞎叨叨什么?甭管人多还是少, 都跟你没半毛钱干系!你庄稼秧子得给老子插好喽,不然明年吃不上饭可甭打你二叔的主意!”   新妇期期艾艾地应了两声,连忙催了当家的干活,只眼神时不时瞅两眼,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 又过去了五六人,那些个骑了高头大马的,是个顶个的俊,便跟选美似的, 心里头不由嘀咕:   莫非这神医是个好色的,专给那些个俊俏漂亮的瞧病?   麇谷居士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短短时间内,竟已经被贴了好色的标签,跟撒手掌柜似的往小院里一躺,任杨廷安排人去招待。   莫旌与林木俱是能干的,昨日一下午便将拜师的场子弄好了,便在百草庄外庄最气派的大花厅里,上首一座,其下左右一溜各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排方形长几,茶水糕点果品一应俱全,来一个,便招待人进去一个。   鬼谷子门下,个个都是美人,性子好些的,便也好声好气地去了,性子别扭些的,便有些不大乐意:   “信伯那不着调的臭老头呢?怎么就安排了你们两个面生的招待?”   还有是对那新认的小师妹好奇的,拐着弯地问两人:“新来的小师妹是何等样人?性子如何?”   直让莫旌与林木两人心力交瘁。   也有认出两人是杨廷贴身侍卫的,譬如眼前一位,莫旌硬着头皮半屈了屈膝道:“王郎君安好。”   王沐之眉开眼笑地一人发了一个金裸子:“听闻苏二娘子被师傅收作了小徒弟,你家郎君恐怕乐坏了吧?”   莫旌如临大敌地看着他,执意不肯收,孰料林木收得飞快,一边还打趣道:“王郎君这消息倒是灵通。”   当年王沐之尚且是个奶娃娃之时,便已出落得眉眼漂亮,被鬼谷子看了一眼,忍不住抱回谷中看了半年,直至王家找来,才丢了回去。   只可惜琅琊王氏规矩森严,纵鬼谷子起了收徒之心,可到底嫌条条框框麻烦,结了个善缘便歇了那收徒的意思,倒是这百草庄,却是不避着王沐之的。   莫旌自然也没有阻挠王沐之观礼的资格,不情不愿地领了人进去,见王沐之毫不见外地与“兄姐”认了一通,心里更是气得憋闷,干脆直接去了门外守着。   “阿木,你说王郎君来此作甚?”   一个外人。   林木看了看身旁嘴角能挂三瓶油的同僚,乐道:“阿旌,莫太较真了,王郎君虽说与我们郎君不对付,可素来不在暗中耍手段,恐怕当真是来瞧一瞧热闹的。”   莫旌“哦”了一声,回顾过往又觉此言在理,点头赞同道:“手段倒是不耍,就总爱将他那天仙似的妹妹与主公凑作一堆。”   林木嗤了一声:“怎么,卯一去了苏二娘子那,你这心……便也跟着偏过去了?”   “那倒没有,只不过嘛……”莫旌咧开了嘴,幸灾乐祸地道:“阿木,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咱主公吃瘪。”   说起来,光凭着那张骗人的脸,主公便忽悠着多少长安城里的小娘子前赴后继,一浪一浪全死在了那冰凉冷酷的沙滩上。如今难得有个能让他吃瘪的,作为下属,忍不住便想瞧瞧热闹。   林木捂着额头叹了口气,露出指缝的眼睛里却透出淘气的笑意:“你还说,我阿娘日日在府里长吁短叹的,生怕郎君打一辈子光棍。”   “谁打一辈子光棍?”   正面里一道笑声传来,莫旌与林木面色一凛,忙不迭地拜了下去,毕恭毕敬的施了一礼:“拜见墨国师。”   只见花厅前,一道高挑身影大步流星而来,女郎一袭玄色深衣,头发利落地梳成一束高高挽起,作男儿打扮,面皮白净,眼角的细纹和微霜的鬓角透出了一丝真实的年纪。   正是以年老致仕的前任国师墨如晦——   若让她从前那些同僚来看,必是又大吃一惊:墨如晦致仕前,纵比同龄人年轻,可也不曾如此康建,起码那鬓发便已白了大部,哪有如此神采飞扬。   “莫叫国师,都是从前的事了。”   墨如晦挥了挥手,脚步在林木面前顿了顿,相比较莫旌,她还是觉得林木的长相合心意:“你家郎君呢?”   “郎君……”林木被她看得紧张,舔了舔唇道:“郎君恐怕还在打扮。”   “打扮?”   墨如晦挑眉,显然是不大信的,里边十数个同门已经纷纷站起,再堵在门口已经不合时宜,便放过了林木,指尖在他面上溜了一溜,才笑嘻嘻地进了去。   莫旌赞叹地看着墨国师青松般挺直的身板:“阿木,你好艳福。”   林木嘟囔了一声,到底没敢说出来。   里边显然因为墨如晦的到来,又热闹了起来,此番来人,多数还是逗留在京畿附近之人,并不算多,可亦不算少了。   鬼谷子收徒生冷不忌,门生众多,但说起手把手教大了的,还真没几个。墨如晦作为大师姐,是头先受益的,入世又立下一番伟业,彪炳千秋,在一众师弟师妹们自是威望十足。   不过不论出世入世,甚至门人生死对决,鬼谷子都不曾干涉过,门风任意,自然也使得这些门人跟崇尚自由,不肯受拘,多数不愿在朝堂,平日里散落各处,偶或在师傅又收了个新徒之时,再认认面孔。   这厢里,便有人向墨如晦打听新来小师妹之事,听闻这小师妹颇得师宠,竟有亲自教导的传闻出来。   王沐之笑而不语,但见墨如晦率先将上首位左次坐了,才挥手赶鸭子似的道:   “人来了不就知道了?”   “急甚?”   话还未完,墨如晦一双狭长的凤眼便朝外瞥去:“信伯?”   麇谷居士慢悠悠袖着手来,脑后乱糟糟的头发结成了一团,面上尚有熟睡后的倦意,微微躬了躬身:“墨师姐来得早。”   墨如晦哼了一声:“信伯,你上回配的东西,害得师姐我可起了半月的疹子。”   麇谷乐得抚掌大笑:“墨师姐,这可怪不得师弟。你上回抢了东西便跑,师弟我也是无法。”   墨如晦嘴角诡异地勾起来,不疾不徐道:“师姐月前掐指一算,料得门中会有喜事,便事先去滇地将阿思接了回来。”   墨如晦这口吻,像极了西市门口摆地摊的假道士,可麇谷面上却僵住了,半天没缓过来。   “小花儿,你又在逗信伯了。”   虚空里一道半咸不淡的声音传来,这回轮到墨如晦脸僵了,她半恼半怒地朝天嗔道:“师傅,莫要叫我小花儿。”   半老的徐娘,硬作了撒娇的口吻,直激得麇谷抖了抖身子“哎哟”一声:   “师姐,您年纪也老大不小,莫还来小时一套吧?师傅……他老人家身子骨恐怕受不了这刺激。”   墨如晦却已顾不得他挑衅,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门外,满目笑意:“师傅。”   鬼谷子背负双手,徐徐而来。   与从前几次收徒的随意不同,墨如晦一眼便认出,师傅身上这一套青衣羽冠却是当年头一次收徒之时上身的,他平日珍而重之,却在这新来小师妹的收徒仪式上穿了出来。   “小花儿,若师傅哪一回再穿,便当是收关门弟子了。”   墨如晦尚且记得鬼谷子说这话时唏嘘的神态,麇谷居士亦瞪圆了眼睛,想起了往事,两人不由面面相觑了会。   此回来之人,头一批的五个人中,就他与墨如晦在场,若不算蒋思娘的话。   花厅内热闹的絮语声早就停了,众门生连同外来人员王沐之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麇谷与墨如晦第一时间迎了上去:“师傅。”    第125章 凤栖梧桐   鬼谷子连连“哎”了两声, 面孔瞧着比麇谷小了有两轮, 偏还慈父一般地摸了摸他脑袋:   “信伯, 小花儿可是个女郎君,你且让着些。”   年轻郎君青衣羽冠,眉目齐楚, 一笑便如和风暖日,直沁人心田。   众人默了默,纷纷垂头不敢再看墨师姐脸色。   麇谷忍不住觑了一眼, 果见她面沉如晦, 立时绷不住地指着她哈哈大笑:“师傅, 花师姐哪儿就需要让了?”   他一提花师姐, 墨如晦的脸就更黑一层,不过她还尚记着鬼谷子的“关门弟子说”,忍不住问:   “师傅,小师妹是关门弟子, 你以后不打算再收徒了?”   此言一出,众人一惊。   若说鬼谷子其人, 无常定性简直是铁板钉钉之事,今朝喜欢这, 明朝说不定便会换了口味。   可他这许多年下来,唯一坚持的喜好唯有两样:一是看美人,二是收徒弟。   如今墨如晦说他不会继续收徒弟,便跟天要下红雨是一个性质。   “是啊,师傅老了, 收不动喽。”鬼谷子笑盈盈道。   那张过分年轻的脸说起这话来,十分没有说服力。墨如晦狐疑地看了眼师傅,除了见到一张笑眯眯的狐狸脸,什么都没看出来。   鬼谷子拍了拍她脑袋,摇头笑着上了首座,支着腿懒怠地坐了,待墨如晦和麇谷一边一个挨着,才朝外调笑似的道:   “小清微,方才师傅见你在房里左一件右一件地试衣服,便换了这么件?”   “今儿是小阿蛮的拜师日子,可不是你的。”   墨如晦忽而想起林木口中的“打扮”二字,不由目光奇特地看着这小师弟。   只见他一身螺黛紫大袖宽袍,袍子的垂感极好,像是被人用板子正过一般;玄色竹叶纹滚边,如意祥云纹宽边锦带,腰饰墨玉,乌发一束以镶碧鎏金冠收束起,露出凌厉分明的五官,这般洋洋洒洒地走来,自有一股矜贵而散漫的气度。   她默了一默,突有些后悔起早生了这许多年。   这般一个少年儿郎,若是能强纳在身边,便只当个逗乐的,余生恐怕亦要有趣得多,正思及欢乐处,却被杨廷那双冷飕飕的眼扫了下。   墨如晦咳了一声,极不走心地打了声招呼:“阿廷,你来了啊。”   杨廷素来晓得这大师姐的德行,大约是与师傅呆久了,那“好色”的毛病是一模一样,天下人皆传墨国师目下无尘,一身孑然,唯独门中几个走得近的知道,大师姐纯粹是见一个爱一个,今日春花,明日秋月,总是没断的。   女子活到这份上,约莫是很够本了。   “师傅。”   杨廷上前拜了一拜,纯当没听见鬼谷子的打趣。   “清微,你来时,可见着我家阿蛮了?”麇谷问,他之前打发了狼冶去叫,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了,竟这许久都没到。   杨廷斜了麇谷一眼:“没见。”   王沐之在旁哈哈笑出了声:“杨清微,你今日把你那墨鱼佩都拿出来压袍子了,可是要当新郎官?”   杨廷这番是两回被提打扮了,心里有些发燥,扯了扯墨佩的丝绦,悔道不该带这扎眼的玩意,嘴上干巴巴道:   “那你一个外人,眼巴巴地来我鬼谷门观礼,可是闲得慌?”   “闲倒是真闲……”   苏令蛮方走至花厅外游廊下,便看到厅内乌压压十几人在座。   满座高朋,或短褐穿结,或宽袍大袖,或裙裳袅袅,这些人各个都长了一张好脸,纵有些看得出年岁不小,可亦是风度翩翩,男儿俊俏、女儿貌美。   莫旌与林木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拜见二娘子。”   一眼都不敢乱瞄,只心里头叫了声乖乖。   墨如晦第一时间便发觉了厅门口的小娘子。   素淡青衣,青灰麻衣外罩,浅一色的齐腰襦裙,纤腰一握,裙下细细尖尖的一双细布皂履,当年她拜入鬼谷门下时,便也分了这么一套,此时再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墨如晦走神不过一瞬,便又拉了回来。   心里已是知道这必是师傅极满意的“关门弟子”了,到她这个年龄,早已不会吃味,可待看见小师妹露出那张俏生生的脸儿人,仍是忍不住磕着了牙齿,心底“哎哟”了一声。   青灰粗麻衣,寻常人穿来,约莫就是地里刨食的农妇,气质好些、长相俏些的,也会被拉低了容貌值,当年她穿着便跟套上了麻袋似的,师傅嘲她“村里一支花儿”,自此小花儿便成了“爱称”。   可这小娘子身量高挑,胸脯鼓鼓,面皮子白净透亮,竟这暗淡的青灰穿出了山水的隽永来,这般亭亭一站,便似成了浑然一景。   桃花眼盈盈若水,尚透着小娘子的新鲜活泛气,眉眼口鼻无一不精致绝美,若世上真有玄仙,约莫也就这般模样了。   墨如晦从前还觉着自个儿容貌上上佳,深受上苍眷顾,如今却仿佛受了一记重拳,觉得自己大约是老天爷随手用泥捏的,那头才是亲的。   她有点明白鬼谷子为何要打算“关门”了——   而与此同时,厅内同门大多是心有戚戚焉,默默地注视着轻移莲步进来的小娘子。   经过书院“容”一课一个多月的熏陶,苏令蛮此时的站姿、走态几乎已挑无可挑,她生来便对肢体这一块格外有天赋,此时徐徐走来,只让人觉得:这人大约是世代书香贵族方熏陶得出来的娴静高雅。   鬼谷子已经殷殷起了笑意,招手道:“小阿蛮,来。”   苏令蛮暗自舒了口气,她今日一大早特特去了外庄寻绿萝梳妆打扮,拖到此时方好,显见是没有因乱蓬蓬的头发丢人。   “师傅。”   走至鬼谷子座下,她跪下,额头触地行了大礼。   麇谷居士起身给苏令蛮递了一茶盅,官窑出品的青花瓷盏握在手中,薄胎尚能觉出茶水微温,苏令蛮起身跻坐,双手将茶盅举过头顶一寸,又施了一礼:   “师傅喝茶。”   鬼谷子慈蔼地看着座下小弟子,笑眯眯地接了茶盅,满饮一杯,这拜师茶,便算喝完了。   苏令蛮早先接了麇谷通知,也清楚师傅这人顶顶怕麻烦,那些个三跪九叩五烧香的大仪是嫌烦的,简简单单喝盏敬师茶,便算入门了。   鬼谷子双目微阖,难得正襟危坐,同门们亦屏气凝神,知道这是每一个入门之人都会有的“福利”——批命。   杨廷面无表情地看着花厅内跻坐的小娘子,目光微动。   正一片静谧间,一道柔美的声音至外而来,近十多丈的抄手游廊里,女郎袅袅婷婷而来,步子却半点不慢,两三息的功夫便到了花厅门口,半点不见外地走了进来。   “师傅。”   女郎年约三十几许,一袭曳地红梅拢烟裙,裙摆散开烟笼雾罩似的,褪去小娘子的青涩,更有股熟透的韵味。一双杏眼微弯,笑时便觉得甜得盛了蜜一般。   墨如晦已经惊喜地站了起来:“阿思!”   鬼谷子被打断也不恼,笑呵呵地抬头,蒋思娘已经乖觉地住了口,站到一旁:“师傅,对不住,你再来一回。”   麇谷居士冷哼了一声:“焉知你不是故意挑这个时候?”   蒋思娘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你这个无聊的臭老头?”   “成了,信伯,阿思,等师傅批完再吵。”   墨如晦难得地对堂下睁着一双雾煞煞眸子的新任小师妹起了一点愧疚,蒋思娘是她带回来的,回来时机……很不巧啊。   玄门一道,最是讲求时机、变数了。   差了一毫一厘,结果都会失之千里。   鬼谷子挥手道:“不必另算了。”   他敛容肃目,从首座上居高临下地看来,眉眼便天生带了悲天悯人的模样:“卿本凤命,奈何一足落地,徒惹邪肆作祟,以至命运多舛。生有三劫,一劫已渡……”   苏令蛮猛地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却一眼撞入了杨廷暗潮翻涌的双眸里,他沉沉看着她,似是要钻头皮肉筋骨似的看穿她。   若她是凤命……   杨廷是帝命……   苏令蛮一时不辨心中滋味,却听头顶鬼谷子道:“若渡得过,自然姻缘美满,余生安康。若渡不过——”   鬼谷子咳了一声,面上生气显见弱了下来。   墨如晦唬了一跳,鬼谷一门中,真正能入得玄门的,除开师傅,便她一人,清楚不能继续,忙起身扶了他:   “师傅,慎言。”   苏令蛮叩首,虽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幼时走街串巷的老道亦常唠叨一句话:世有常伦,不当破之。   “师傅,不必再言,阿蛮……明白了。”   蒋思娘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扶过鬼谷子道:“师姐,你先在此主持,我扶师傅回去歇息。”   麇谷居士喏喏难安:以前批命之时,师傅至多不过两句,逢清微才多了几言,可到阿蛮这,批语长了许多不说,还劳神劳力,不该啊。   杨廷亦上前几步,目露关切,问墨如晦:“师傅他……可还好?”   墨如晦心跳如鼓,可每逢与师傅相涉之事,便是一团迷雾,从前阿廷的命数是,如今阿蛮的命数……   亦是。   她摇头道:“许是要休养一段时间,小师妹,此事与你无关,莫要被阿思影响了心情。”   命之一道,玄之又玄,师傅这般,似是折了元气,但也实在怪不得小师妹。   第126章 一诺千金   墨如晦这个大师姐, 当的还是极有门道的。   自鬼谷子离去后便撑起了场子, 带着苏令蛮将在场的同门们都一一介绍了个遍, 连同搭头王沐之一块。   这些同门们亦有资质平平、至今仍碌碌无为的,或也有个子行业内拔尖的,譬如做到了皇商的赵贾, 乐师袁礼袅等人。   苏令蛮还在里边发现了一个故人——   “马掌柜的?”   麇谷居士乐呵呵地看着阿蛮丫头眼睛瞪得溜圆,得意地捋了捋胡子,墨如晦奇道:“小师妹你认识马师弟?”   苏令蛮眨了眨眼, 不太能确定眼前这身形颀长、眉眼带媚的马元是否就是定州那个其貌不扬的马掌柜, 委实是……差距太大了。   “大约……大约是的。”   马元朝她眨了眨眼睛:“小丫头, 不认识我了?”   从那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里, 苏令蛮终于确定了这便是当日自己拿了信物去寻的掌柜。虽说早前就知道了他是易容,可从一个五大三粗的糙野汉子,变成这么一个勾人的美郎君,虽说年岁大了些, 可跨度也……未免太大了些。   “马师兄,你的阿红呢?”   阿红是那只角鹰。   马元登时便眉飞色舞起来:“信伯不让带进庄子, 阿红被我放林子里飞呢。”   麇谷居士哼了一声:“上回让你带,你那臭鹰将我外庄里一条苗圃都扇烂了。”   墨如晦亦是一脸悻悻, 那只角鹰在天上飞时,远瞧着尚算乖巧,呆一块便实在太淘气,上回将她兴起买来送人的羊脂白玉簪都给摔裂——   可人又不能与一个畜生计较。   麇谷居士却趁机提起了另一桩事,他早先将马元一块忽悠着回了京畿, 便是为了今次,搭着他肩摆出一副哥俩好的架势,话却是对着苏令蛮说的:   “阿蛮,你上回不是与我说,在书院里,舞艺一门还有些欠缺么?”   “马师兄的柔术可是拔尖的,不论是雅乐舞、文舞、武舞还是胡旋舞,他都是一绝。”   苏令蛮立时便想起从前居士便提过一回,只后来忙忙碌碌一直未能成行,没料到现在还记得,舞艺一门在书院中,她确实进步不大,从前全无底子,而习武又是一项硬功夫,而舞艺中除了武舞,大多数还是讲求柔美的。   她一脸心有戚戚焉的模样:“舞艺一门着实难当,只不知马师兄可愿指点一二?”   鬼谷门中弟子,大都是这般过来的。   除开头先五个大弟子,被鬼谷子亲力亲为地带到大,其余大都跟后娘养的一般,想起时便被点拨两句,平日跟城外野地里自生自灭的小草没甚两样。   索性鬼谷门生有天然的优势——   他们有一整栋图书楼:鬼谷子在这一项上并不吝啬。   不解时,还能找同门解惑,天赋顶尖如马元,便能靠着一栋图书楼与偶尔的点拨,成了某一门道的拔尖人物。前带后,大拖小,渐渐的,在懒散的鬼谷子带领下,竟也很催生出了一拨人物。   是以,苏令蛮此时的提议或者说请求,门人几乎是司空见惯了。   马元还在犹豫,墨如晦却不无好奇的问起苏令蛮书院之事。她自多年前丢开手后,已有多年不曾过问了。   苏令蛮将书院大体情况道了遍,说到低、中、高阶学生的壁垒,墨如晦不禁拧起了眉毛:   “我当年一力督造书院,不过是为了天下女郎求一个启智,莫要只知侍奉儿郎,没料想如今竟也分了三六九等。”   苏令蛮却接受良好:“三六九等倒也不算,相宜的竞争机制,能使得学生不致懈怠,常存进取之心,只是……”   “只是什么?”   “规矩有些刻板。”   苏令蛮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她几乎是听着墨师姐的传奇长大的,素来敬仰她,此时要提议便觉喉间发紧:   “初升中、中升高,一年考核一次,可若是天赋型的学生,早先便有了高阶学生的实力,偏偏非要老老实实在初阶呆一年,中阶待一年,方能上得高阶课,岂非平白蹉跎了两年岁月?”   女儿家青春珍贵,韶光易逝。   墨如晦却是露出了然的笑,伸手摸了摸阿蛮的脑袋,亲昵地道:“小阿蛮,是不是初阶课已经学会了,不想再上了?”   苏令蛮还未及摇头,墨如晦便大包大揽地道:“这简单,我这便修书一封给阿来,往后书院但凡有想升阶的,由各科先生签字允许后,便自可去衅阶,成,便升,但若不成,自然还留在原处。”   “师姐,你又胡来!”旁边那袁礼袅娇声笑道:“莫说旁的,这不是给先生们增加负担?”   “啊对了,阿袅,师姐我险些忘了你也是书院里的先生,”墨如晦抚掌大笑:“尔等平日授课,自家学生什么水平难道不知?若成,给人一个机会,若不成,你不签名便是。”   苏令蛮好奇地看着袁礼袅,她在学堂里不曾见过有这一位,袁礼袅却是知道她的——   毕竟不论是十八学士,还是漱玉阁争执,在茶余饭后里,都是极好的消遣,只是没想到,从前的谈资成了今日的小师妹罢了。   她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旁边格外“艳压群芳”的杨廷,心道果真是好戏连台,嘴上却道:“信伯,你这庄子凉快,反正书院里开了两月的避暑,我闲着也是闲着,便到你庄子上小住一会,顺道教教小师妹乐理?”   麇谷居士悻悻道:“那你夫君怎么办?”   袁礼袅怅然叹了口气:“上回杨师弟从我夫郎那借了一株十八学士,回头还了两盆九重紫,我夫郎眼里哪儿还有我的位置。。”   原来袁礼袅年少成名,后任了白鹭书院高阶乐课的先生,与那“花痴”杜工部是难得的一对恩爱夫妻——   苏令蛮一边惊诧于这般巧合,一边又对那日杜工部格外慷慨地借花行径理解了。   有这么一重关系在,加上威武侯的权势和名堂,不借才是怪事。   不过:“多谢袁师姐,可阿蛮未报……乐课。”   苏令蛮羞赧道,难得袁师姐主动提议,偏她当初没报,孰料袁礼袅半点不介意:   “小师妹报没报,我自然是知道的。”她当时听到传闻便想去见一见能让杨师弟垂躬的小娘子,孰料反倒是如今在这见到了。   果真是名不虚传的貌美。   “不过报与不报,跟学与不学并无联系,莫要学书院里那些个小家子气的家伙,本末倒置,考核虽是重要,可亦不重要。”   到得袁礼袅这个位置,自然是已经不重要了。   可苏令蛮却并无这个底气,考核便似高悬头顶的利剑,无时无刻不督促着她鼓足劲努力。纵然不曾想过一定要得魁首,可到底是不愿输于旁人的——   墨如晦拍拍她:“便当是个消遣,好歹乐理通一通,这舞艺才能学得好,阿元,你说是不是?”   马元一愣,他还未想好,大师姐怎就先替他应了?   苏令蛮却支着下巴思索开来,这一月的舞艺课,她自认肢体舒展,先生要求的姿势无有不应,偏常常得来“狗屁不通”的四字批语,莫非是因乐理不够通的缘故?   一方赶着一方半推半就,麇谷在旁敲边鼓,直接便说好了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练柔术,至于袁礼袅便负责在旁弹弹琴,唱和番便罢了。   花厅内众人吃茶寒暄,相熟者闲聊上小半个时辰,眼看日已中天,便一窝蜂地去小饭堂吃了一顿美味的午食,便各自腆着肚子回家。   最后留下者,亦不过寥寥几人。   杨廷斜了王沐之一眼:“王仲衡,你还想赖在百草庄不回家?”   两人但凡对上,便跟孩子似的。   王沐之这才收了胸前的扇子,嗤笑道:“清微,这百草庄你开的?居士,是不是?”   麇谷居士早已拉着阿蛮走远了,并未搭理他。   墨如晦旁边特地置了温泉庄子,并不爱在这满是蚊虫的山野田林多呆,见师傅并无大碍后,便骑着高头大马回了自家庄子,言明日再来。   王沐之视线在前边那青灰麻布的小娘子身上打了个转,才收起笑慎重问:   “清微,你当真欲娶苏二娘子为妻?”   杨廷抬头望了望天,今日的太阳格外烈,耳边蝉鸣阵阵,听得人心底燥得慌。   他扯了扯襟口,淡淡道:“仲衡,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我便与你透一句底。”   “有圣人在,你我两家绝无可能联姻。”   王沐之袖手道:“你与我大兄,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今日先生批命,你可听见了?凤命,啧啧。”他眯起眼道:“不过你且放心,先生的规矩,我懂。”   鬼谷子批命,应命之时,方能朝外透口。   王沐之这人,身为王家二郎,既不需担祖业,亦不必承父业,素来是我行我素的性子,眠花宿柳、狂浪放达,虽有许多毛病,但有一项好处:   一诺千金。   他既应了不会说,便连最近的亲人都不会透一句口风,杨廷信他。   “说吧,你今日来这一回,究竟是有何话要传?”   听闻王沐之新近得了个舞姬,武姿曼妙,正是得宠,如今放了新宠来观礼,未免不符合他的性子。   王沐之眨了眨眼,才道:   “没甚话要传,就是告诉你一件事,最近谢道阳在找一个人,据说是在书斋里碰见的,貌美非常。”    第127章 蝉鸣声声   拜师前与拜师后, 最大的不同, 对苏令蛮来说大约便是头上多了一堆师兄师姐。而师傅依然做足了神出鬼没之态:   除开每日清晨醒来时, 窗前必有的一枝滴露百合。   苏令蛮当然深受困扰——然而这困扰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接踵而至满满当当的课业挤没。   许是鬼谷子已经许多年不曾出山收徒了,上一个还是六岁的威武侯, 如今轮到苏令蛮这个娇滴滴看似好捏的小师妹,师兄师姐们一腔无以为继的热情便悉数灌到了她头上——   而他们的表现也格外不同,寻常人家是小幺最受宠, 轮到苏令蛮便是各种填鸭式的课业灌输, 生怕她出山了后受到歧视与欺压, 丢了鬼谷门脸一般。   甚至连一开始表现得格外不情愿的马元亦是如此, 进入状态特别快,每日卯时一刻便准时候在苏令蛮小院中,督促她练习柔术:   而此时,往往还是夜空茫茫, 星子闪耀。   早先麇谷居士所教的锻跑、拉筋早就弃之不用,改练马师兄所教的柔术。   柔术属鬼谷门武道的分支, 并不算正经武功,要当真打起来, 马元未必能打过苏令蛮,可若是比肢体柔韧度和恢复力,后者便远远不及了。   以至苏令蛮头一回见马元“妖妖娆娆”地跳了一曲掌上舞之后,只能瞠目结舌地鼓掌,只觉从前自己果然是那井底蛙, 难怪居士曾经说过前朝柔姬单凭一曲掌上舞,便能后宫独宠多年。   与之比起来,书院教舞课的先生,倒显寻常了。   不过——看着马师兄的粗狂腰身,苏令蛮忍不住脑子一抽发问:“马师兄,您这般粗腰如何能扭出西柳垂绦还毫不违和的?”   此后第二日,马元的训练变本加厉自是不提。   柔术头一桩,是拉筋提骨,居士许是早就想到了这一日,从前交与她的那套便是打基础的,练了小半年,此时已算是入门。   苏令蛮本还得意,不过,到马元口中却是嫌弃得不行:“小师妹,这柔术的最佳年龄是四五岁幼童,你这一把老骨头,硬,太硬!”   那双妩媚的长眸斜睨过来,仿佛含嗔似的水波,手下却是毫不手软:   一口硬,咔啦——   两口硬,再咔啦——   苏令蛮登时便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要不好了,此时也顾不得形象,眼泪鼻涕一把下:“马、马师兄,轻、轻些,小师妹真要断、断了……”   “断?”   “断不了!且安心!”马元幸灾乐祸地送来一方娟帕道:“呶,你袁师姐送来的,还有一句话赠你:吃得苦,方为人上人。”   小丫头哎,撑着吧。   为了尽快打开苏令蛮“长硬了”的老骨头,麇谷居士还另行开了方,配合着马元,每次拉筋提骨后,便泡这药浴,早晚各一回,不论是练时如何惨烈,这药浴一泡,便立时满血复活。   以至于苏令蛮每日便在这煎熬中度过,一时间也顾不得去思考其他:当然,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仿佛是骨头都被提纯过一般,不到一个月,苏令蛮已经能轻易做出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动作,连体态都有显著的提升,纤腰更似蒲柳,甩袖、投足,已出韵味。   此时再行来时,便真正算得上是“体态轻盈”“莲步姗姗”了。   除开早晚各一个小时的柔术外,苏令蛮吃完朝食,便需去麇谷居士的院子继续学习一个时辰的医术——   但出人意料的是,蒋思娘竟然提出与麇谷居士一块,授她辨毒之术。   此时苏令蛮方知,蒋师姐竟然是一个毒医。   与麇谷纯粹的医道不同,她信奉的是以毒攻毒,制毒之术一流,教起辨毒之术来时,比之居士更得心应手,制毒更是信手拈来。   因着杨廷之前的提醒,苏令蛮始终对这蒋师姐抱有戒心,可观她教人,又十分尽心尽力,实在不像是对她有歹意的。   蒋师姐这人,在苏令蛮看来,亦是十足的奇怪,与居士一般十分任意,心情好时,无有不应,心情差时,翻脸不认人亦是常事。   凡与居士呆一块,两人常常会闹得鸡犬不宁,以至于苏令蛮这学医之路平添了许多坎坷,逢上蒋思娘迁怒之时,还会加些料,让她哭笑不得。   在这鸡飞狗跳里,她的辨毒之术倒是提升得非常快,虽说没甚解毒本事,可何种食物、药材相冲,却是一眼就能辨出,按蒋思娘的原话便是:   “小师妹但凡往后宅里一插,任谁也暗害不动你。”   跟着麇谷便是继续研习针灸之术,人体统共七百二十穴,经络相织,本就复杂无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苏令蛮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绣技亦一根绣花针,但凭眼力与手指灵活度,与针灸两者相合,是互相促进的。居士欣慰言道:“当年老夫为了练习手指灵活度,亦偷摸着练了一阵的缝缝补补。”   又引起了蒋思娘的一顿冷嘲热讽。   练完一个时辰的医毒,苏令蛮便会捧着誊来的两本厨艺册子去小饭堂去帮厨——   厨娘并非鬼谷子门下,长了一张白胖面孔,可那手艺,却是连鬼谷子都称道的。   她做的吃食并不一味精美,反是讲求五味调和,刀工甚至还比不得苏令蛮,但每逢吃下,便能让人生出意犹未尽、幸福舒坦的感觉来。   苏令蛮虚心捧着册子请教,与厨娘一块研究新菜式,渐渐,苏令蛮做出的新菜式亦能上得了小饭堂的食单,尤其一道芙蓉软玉面颇得众人欢喜,麇谷与蒋思娘尤其喜欢点。   午时消完食,便去浩海楼消磨上半日。   浩瀚楼藏书万册,苏令蛮日日读来,只嫌时间不够的。   鬼谷子为了苏令蛮,特意着人将二楼东侧清出一块空地来,临窗置上一张长几,附上笔墨纸砚、茶水糕点若干,自在学习。   若要小憩,长几旁还有一张藤木椅,眯眼浮生半日,沐浴浩瀚书香,算得上极为惬意了。   当日麇谷来见,都忍不住不平道:“师傅当年对我等,果真是路边杂草,哪里有这般精心伺候。”   糕点还是每日快马从京畿从百味斋送来的。   苏令蛮默默看着二楼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绿意,轻轻道了声:“错了。”   不是师傅。   声音太低,以至麇谷完全没听到。   她躺在榻上,窗外蝉鸣声声,渐渐阖上了眼睛。   杨廷进来时,便见到这么一幕。   小娘子青衣黑发,半倚藤椅,清风拂过芙蓉面,白净的面上长睫微颤,一丛绿意悄悄探进窗来,在其面上落下一片阴影。   在这个午后,静谧的与世隔绝的书室,杨廷突然觉得心间仿佛被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有一点点痒,有一点点……蠢蠢欲动。   他默默地坐到她对面,将一包尚且冒着热气的糕点置于桌上——   这一月里,杨廷做这些已经习以为常。   苏令蛮仿佛有预知般睁开了眼,眸光若水,落在杨廷身上时仿佛含情:不过两人都知道,这是假的。   “侯爷来了?”   她依然不肯称他为师兄。   杨廷点头:“今日朝中没甚事。”   一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镂刻精美的木盒,其上一枝红梅栩栩如生:“幸得十两沉檀,今日便以这沉檀制香。”   沉檀?   苏令蛮思及上回自苏令娴那得来的五两沉檀,最终因种种原因没还给舅舅,尚在定州家中,如今这威武侯竟然想以这价比千金的沉檀制香?   思及他最爱的龙涎香,便又觉得不如何了。   她懒洋洋地支着下颔,见杨廷从桌肚里将制香的物件一样样取出来,如常一般一言不发地开始取材、碾碎、调和前香,突然插话道:   “侯爷何必如此屈尊降贵来教阿蛮调香?”   杨廷手顿了顿,待前香和好,炼蜜和匀,又加脑、麝捏成丸,玉雕似的十指在暗色的丸下,更显出剔透的质感来。   动作毫无挂碍,光光看其调香,便仿佛是一种充满了美感的艺术,甚至比之书院的先生,更有些行云流水的韵味。   杨廷将捏好的十来粒蜜丸放在一旁小小的一个钵上,隔着一层细密的铁网,其下是幽蓝的火焰。   待幽幽的冷檀充溢在这书屋一角时,杨廷才停住动作,一边将手就着清钵濯洗,一边淡淡地道:   “师傅的关门弟子,总要关照着些。”   “可侯爷这般教人,阿蛮委实还是头一回见。”   未时三刻来,教完便走,全程一言不发,实在不是当先生的料。   鼻尖的冷檀香仿佛将苏令蛮也柔化了些,她抚了抚盒盖上的吐蕊红梅,唇角的笑便仿佛含了一点蜜似的,话里的锐意,却让杨廷难得地蹙眉:   “可是师傅那日批的凤命让侯爷为难了?”   举棋不定,想示好,却又硬邦邦的。   杨廷掀唇笑了声:“二娘子,命这东西,变数太大,此一时彼一时,本侯更信自己。”   “今日这香,烧制上一个时辰便可熄了,对了,本侯加了些细辛与茅香,有些驱虫之用。”   苏令蛮睨他,半笑不笑地讽刺:   “前日阿蛮说山中多虫,侯爷……,莫要告诉阿蛮,这是巧合?”   她撑着长几坐起,猛地靠近,两人鼻头挨得极近,眼对着眼,苏令蛮笑问:   “侯爷,那日师傅批完命,你便日日来这浩海楼教阿蛮制香,莫要告诉阿蛮,这也是巧合?”   “侯爷,你在怕,究竟是……怕什么?”   杨廷鼻尖微翕,瞳孔在她冲来一瞬间放大,鼻尖的冷香突然迷惑了他,他半茫然半怅惘道:   “圣人……”   话未完,他仿佛意识到什么,闭住了嘴,狼狈地后退一步,未用完的沉檀哐啷一声落在了地,杨廷未顾及捡,人已经匆匆到了门口。   苏令蛮袖手漠然看着他,却见杨廷脚步顿了顿,沉声道:   “滇地有流民作乱,明日……明日我便将率军出发,此后,你清净了。”   说罢,头也没回地走了,玄色衣摆在楼梯口一闪而没。   苏令蛮转身,默默朝仍在钵上熏的香丸子看了会,突然嗤笑了一声。   窗外蝉鸣阵阵——   知了。   知了。 第128章 绝世神棍   是夜。   衣料窸窣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进来, 苏令蛮机警地睁开眼睛, 厉声喝道:   “谁?!”   手已经牢牢地握了住枕下的匕首, 自当日离开定州之际,苏覃不知从何处得了这么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兵,被她一直随身携带。   熟悉的一点孩子气的声音传了进来:“阿蛮师姑, 是我!”   狼冶?   苏令蛮起身将外袍披了,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果然是狼冶, 猛地拉开门栓, 月光如水一般倾泻在芙蓉面上, 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阿冶, 这般晚了,你来作甚?”   狼冶从怀中掏了本小册子默默地递过去,苏令蛮狐疑地翻了翻,昏暗的光线下, 看不清字形,忍不住问:   “这是何物?”   狼冶环胸将苏令蛮上下扫了一眼, 继而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这便要问师姑你了。”   “杨小郎君大半夜的便着人将我从床上挖起来,强塞了本册子, 说送于你,这般不顾宵禁地出城来,我怕是什么要紧事,便赶紧给师姑送来了。”   苏令蛮翻册子的手一愣,半掩在月色下的面色看不清:   “杨廷师兄?”   “可不?”   狼冶一摊手:“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物, 宵禁出城,可是要去找他阿爹要牌子的。”   话到此,他面上的神色便有些诡异:“师姑,照我看……这杨小郎君恐怕对你不大一般。”   苏令蛮眼前顿时浮现那散了一地的香料,衣袖沾了冷檀香、久久不散,这一夜,她确实不再受蚊虫所扰了。   不过,但凡人大失常态必有其由,苏令蛮却是不信那骄傲冷硬的杨郎君会突然看上了自己,怎么想,都是那日批命过后才有的转变,不论是送她糕点,还是教她制香。   可若说一个瘸腿凤命,又哪里值得如此纡尊降贵来与她虚与委蛇?   未来如何,还说不准呢。   ……只可惜,白日没有试探出来。   苏令蛮看狼冶圆溜溜的眼珠子乱转,忍不住一记拍了过去:“胡沁什么?杨郎君何等样人你不晓得?”   狼冶灵活地跳了开来:“就是知道,才会奇怪啊。”   “杨小郎君从小到大,就没见他对谁这般过的。不说那些爱慕她的小娘子,你看看,他对蒋师叔、袁师叔,但凡是个女的,便都是这样——”   他学着板了个脸,学得惟妙惟肖,配合着那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极为滑稽,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有一事,我可落肚子里许多天了,正巧便问问,”狼冶挤眉弄眼道,“杨小郎君那日在漱玉阁放话要娶你,到底是真是假?”   “话是真,意思不是。”   不过是话赶话说出来罢了。   狼冶给闹糊涂了:“什么意思?是说……放空炮?”   苏令蛮将册子换了个手揣,“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   狼冶挠了挠后脑勺:“杨小郎君虽说话少,可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一口唾沫一口钉,从不反悔。你必是误会了。”   苏令蛮一脸不以为然,狼冶突然觉得,杨小郎君这般……   有些可怜。   大约是现世报了。想到从前那些个投怀送抱被拒的小娘子们,他又觉得平衡了,拍拍手掌欲走,快行至院门口,突然又转身神秘兮兮地道:   “师姑,再告诉你个秘密,其实——”   “杨小郎君不能碰女人。”   “是以他自小便说,不打算祸害旁人,不会娶亲的。”   苏令蛮挑了挑眉毛:“我小时还经常说,要嫁给卖酥糖的货郎呢。”   童言稚语,焉能当真。   至于不能碰女人,她权当是笑话听,虽说在船上那日起了红疹子,可后来亲过的两回,不都好好的?   眼见狼冶身影消失在了大门口,苏令蛮这才将门重新栓了,点灯看册,这一翻才发觉,竟是一本制香的册子。许多种闻所未闻的制香方子被详细地记录在册,旁边还以小字寥寥记上心得。   行书娓娓絮来,字里行间别有刚劲风骨,仿佛能从透纸的笔力上看到一副铮铮铁骨。   苏令蛮征忪半晌,才重新合上了册子。   指尖沾染上墨香,留有一层浅浅的灰印子,很显然,这是连夜赶出来的,墨迹还未干透便送了过来。   不难猜测,这册子出自何人之手。   苏令蛮想起白日里她还讽刺杨廷“一言不发、不善为人师”,这人便连夜记了册子送来——而明明寅时三刻便需点兵行军,距离此时不过一个时辰罢了。   不过,苏令蛮将杨廷行为悉数归入了居心不良里,抬手便将册子放到了书架子上,吹熄烛火躺了下来。   窗外蝈蝈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似乎天气更热了。   一夜无梦。   苏令蛮醒来时,马元已经候在了院外,就差撸着袖子进门来提人了。   连忙换了方便行动的衣衫冲出去,熬筋提骨,开始了今日的课业。   待下午终于空出闲暇来,苏令蛮没有去浩瀚楼,反是去了鬼谷子的居所。   鬼谷子单独一栋院落居于内外庄的边界,比起那待客的五座小院,此处要更精致得多。   苏令蛮是头一回来,未及院门口,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她唬了一跳,门后无人,也不知怎就这么巧给开了,正兀自惊讶着,鬼谷子清朗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咋响:   “小阿蛮,你来啦。”   思及神神叨叨的师傅,便又觉得没甚不能理解了。   苏令蛮迈步进了院子,很寻常,与她院中如出一辙的两棵桑葚树,不同的,却是窗下一丛开得格外繁盛的百合,洁白的花瓣自由舒展,风一吹,清甜的花香便充盈在院子的角角落落。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一进的院子,不大,却处处透着精心,仿佛被谁施过妙手,绿意、长廊、桑葚、百合,甚至连廊下的两盏琉璃灯亦和谐地组织在一块,让人只觉熨帖而舒坦。   “发什么呆?”   鬼谷子袖着手懒洋洋地出门,头发乱糟糟地团在发顶,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率先便坐到了树下的躺椅上,半阖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苏令蛮依言坐了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身前:“师傅,叨扰了。”   鬼谷子眨了眨眼睛,直到最后一丝睡意都挤没了,才道:“小阿蛮,这大下午的来,可是有事找师傅?”   苏令蛮露出个羞赧的笑来:“师傅……看出来啦?”   “废话!”鬼谷子嘴角翘了翘,即便说这等话,气质依然纯净如水:“小阿蛮每日都跟忙得跟只小蜜蜂似的,哪儿有时间陪我这老家伙唠嗑哟。”   面孔年轻,说话却老气横秋。   苏令蛮偷猜着师傅的真实年龄,一边搓了搓手,问道:“其实……徒儿是有些命理上的事要问。”   “哦?”鬼谷子了然地斜睨她:“凤命让你困扰了?”   苏令蛮一怔,摇头道:“倒也……不全是。”   “你问。”   “帝命与凤命之间,可有甚干系?这凤命,可会影响到帝命?”这是苏令蛮不解之处,甚至杨廷前后不一的举动让她有错觉:   或许这所谓的凤命,对成就帝命有帮助。   “你知道了?”鬼谷子突然问她:“阿廷的命数。”   苏令蛮点了点头:“听闻过。”   鬼谷子收起笑,指尖敲了敲长几,沉吟许久方道:“批命之时,师傅便曾说过,你一脚落地,沾了邪祟,这邪祟……欲取尔命数,加诸己身,若成,你这凤凰落地成鸡,邪祟成凤。是以,命理无定数,此一时彼一时也。”   “所谓帝命在身,亦是如此。”   对杨廷的命数,鬼谷子并未多言,苏令蛮却明白了其未尽之意,既然她这凤凰可以成家鸡,他那真龙保不住也能从龙变蛇。   “可……”   苏令蛮的话未说出口,便被鬼谷子打断了,他抚了抚她头发,才道:“小阿蛮,莫要迷信命数,且静下来看一看自己的心。”   她沉默半晌,方道:“若想不通呢?”   “想不通便再想。”   “时间总还有余。”   苏令蛮无奈地看着突然间高深莫测起来的师傅,叹了口气。   她明明是来问杨廷突然对她好是否因为命数的,怎么就被师傅云山雾罩似的绕了一通,听了一堆好似极有道理的话,细究起来其实又什么都没说。   简单来讲,鬼谷子是说,不论凤命、帝命,都处于不断变化中,许将来一日也会变成走地鸡、蛇,要注意着些,又不必太注意——   这不是废话么?   至于鸡、蛇有甚关系?呵呵,看命呗——   苏令蛮忍不住想:即便混成了天底下最厉害的神棍,可神棍还是神棍,尽忽悠。    第129章 故地重游   苏令蛮在百草庄的日子, 过得极为平静。   每日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课业占去了她绝大部分精力, 以至杨廷许久不来, 都未曾想起过一丁点。   两月的避暑期几乎已经去了一大半,须须只剩下十来日便要临期,马元的柔术正到关键处:揉骨。   所谓揉骨, 便是指用特殊功法,将骨头揉练软了。   柔术主在柔字,讲究的是水形之法, 不说舞艺, 在武道上, 亦是有说道的, 以柔克刚,以巧卸拙;揉骨,以期突破人体极限,做出寻常人所不能的动作。   若她尚是稚嫩孩童, 揉骨于她将是轻而易举之事,偏苏令蛮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揉骨之于她, 便苦痛不小了。   即便有居士配制的药液泡汤,这般早晚一折腾下来,苏令蛮都觉得浑身的骨头生生地发疼,站也站不住。   无奈之下麇谷终于松口,允许绿萝进来伺候, 每日早晚搀着一滩烂泥似的小娘子进房泡药浴。   麇谷看着都“呲溜呲溜”地嘴里发苦,忍不住插腰问:   “是不是练得太狠了?”   马元摇头:“小师妹年已十四,骨已成型,要重新将骨熬软了,不啻于拆开重组,其苦痛自然便非同一般了。”   他原以为小师妹会中途喊停,若真受不住,亦可选旁的方法替代,只是到时效果便要差一些了,没料她竟是一声未吭地支持下来了。   面上隐隐有些佩服。   提起这,麇谷便洋洋得意:“那是自然,阿蛮拔毒之时,亦是如此,世上男儿又有几个能做到?”   这一点,马元亦是认同的。   绿萝在里边安安静静地伺候着苏令蛮泡浴完,一边帮她按摩腿脚,惊叹于掌下惊人的柔腻度,一边感慨道:   “二娘子,过了这一道槛,往后恐怕连奴婢都打你不过了。”   苏令蛮半死不活地“哦”了一声,兴致不大高,她本意是为了舞艺的更上一层楼,没料到老胳膊老腿的,还得受这份罪。   但思及马师兄那日展示的掌上舞,心底又蠢蠢欲动起来,不免美滋滋地想着,虽说罪过受得大,若能跳出那般的舞来,倒也挺值。   “不过,奴婢听马前辈说,你这揉骨的时间短不了,恐怕得拖一拖,书院那边需得请一请假了。”   “啊?”苏令蛮猛地抬起头来,扯到一根筋,又趴了下去,蔫搭搭道:“得请多久?”   “这奴婢便不知了,约莫是两三个月吧。”绿萝按完了,又去了巾子来绞发,慢吞吞道:“按推算看,正巧赶上主公班师回朝。”   “这么快?”苏令蛮嘟囔道:“依着这一来一回,不都得打上个小半年的么?”   “流民作乱,哪儿需要那许久。”   两人谈了会,待头发都绞干了,苏令蛮才披衣起身,交代绿萝在院中随意,便又去了居士的院子上课。   这一日日地过了三日,果然马元与她商量,要与书院请三月假期,言道“揉骨开始,不到完不能停。”   每日的药浴也不能断。   苏令蛮苦着脸,向墨如晦去了封信,这大师姐有一阵没来了,听麇谷说是新碰上了个鲜嫩的郎君情热正酣,然不到半日,大师姐便一骑绝尘地过来,兜头便问:   “阿元,怎么阿蛮与我说,要与书院请上三个月假?”   马元目光闪烁,被墨如晦的气势一冲,人便萎了:“三、三月不成,便两月,总之,不能停——”   墨如晦摸了摸他脑袋:“乖。”   转向苏令蛮:“小阿蛮,师姐与你想个法子如何?”   苏令蛮懵懵懂懂地睁大眼睛,墨如晦素来爱美,不独郎君,女郎美到阿蛮这般地步亦是爱得不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脸蛋,怜爱地道:   “师姐我修书一封,将你从鄂国公府借出来,到我长安的府邸上住一阵子,想来鄂国公还是会卖师姐我这个薄面的,如何?”   若说京畿里谁的招牌硬,墨如晦大约算是头一份了,杨宰辅都得往后靠靠——   毕竟与梁太、祖打天下,还活得这般长久的实在不多。   是以,苏令蛮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大伯接到信笺之时又错愕又激动的表情:毕竟墨国师可算得上大梁建国这么多年以来的传奇人物了。   她忙不迭点头,虽说这般有些对不住阿瑶,可反正也只住上一阵嘛。   墨如晦满意地颔首,而后朝噤若寒碜的马元道:“阿元,你与麇谷说,到时候你们陪着小师妹一块去住,直到你那什么揉骨结束了再说。”   “若阿思愿意,也行。”   墨如晦几乎是一锤定音,雷厉风行地便决定了苏令蛮接下来的去向,在她府邸上小住两月,每日固定的揉骨完了,再去书院,回来接着一个时辰医术与揉骨,算是额外的开小灶了。   七日时间匆匆而过,待苏令蛮一架马车小鸟回林一样地回到了长安之时,直接被“老了将近三十”满头银丝颤颤巍巍的墨如晦带回了府邸——国师府。   唯一一座不曾因主人辞官致仕而收回的府邸,左邻杨文栩,右邻静岳公主,俱是朝野响当当的人物。   前者一手把控朝纲,后者面首三千,日日不同席,亦算得上远近闻名了。   墨如晦扶着苏令蛮手颤巍巍地下了地,抬头看着门口黑漆金底的招牌,长叹了口气:   “许多年不曾回来了。”   故人故去的都已故去,剩下的,也不过是些陌生人。   国师府每年都会有工部派人修缮,仆役的银钱亦都由朝廷支付,可这国师府,确实已空置多年了。   门口的老仆早已老眼昏花,一时间竟没认出眼前这满头银丝的“旧主”,兀自吆喝了一声,挥袖道:   “来者何人?此间主人云游在外,改日再来罢!”   “阿喜,你也老了。”   墨如晦叹了口气,她离去之时,阿喜尚且是个三十多的青壮男儿,如今却已满头白发了。   是以,她最不爱的,便是故地重游。   苏令蛮抿了抿唇,知晓这一回墨师姐愿意出山,全是为了自己,明面上只是为了“揉骨”,实质上却是给她当靠山来的,好叫长安城上下都知晓,她苏令蛮是有人罩的——   去信到鄂国公府,亦是生怕鄂国公府慢怠于她。   苏令蛮黑白分明的眸光里,隐隐泛着一层水汽,她吸了吸鼻子,轻轻道:“大师姐,多谢你。”   墨如晦“哎”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脑袋,那双手不够厚实,却很温暖:“阿蛮,莫客气了。”   好歹是最后一个小师妹了。   那边老仆阿喜垫着脚往墨如晦面上再三仔细瞧,越瞧越觉得这人好似是离开许多年的墨国师,唬了一大跳,试探性地问:   “国、国师?”   墨如晦摆摆手,摇头道:“莫叫老身国师了,老身早就致仕啦。”   阿喜激动地老泪纵横,摸着眼泪道:“没、没想到国师竟然还能记得阿喜。”   墨如晦默了默,抚着下巴想:当年阿喜也算是个俊郎君,她自然记得清楚一些,没料到岁月不饶人……   另一边阿喜忙着叫人出来,一个憨憨的小郎君跑出来将马车牵入了车马行,绿萝、小八拎了包裹一左一右地下来,护着墨如晦与苏令蛮两人入内。   国师府每年都会修缮,变化并不大,进去便是照影壁,绕过照影壁,穿过月亮门,沿着长长的抄手游廊往里走,便是一个花厅。   沿途雕梁画栋,连一根梁柱上都精雕细琢一般,透着股精致的奢华气。   “阿喜,你且歇着吧,让青墨出来。”   墨如晦见阿喜跑前跑后欢欢喜喜地忙活,生怕他一把老骨头给跑散了,忙吩咐他将以前的侍卫叫出来,孰料阿喜脑袋一耷:“国师,青墨……前年便去了。”   “如此。”   墨如晦习以为常地应了一声,苏令蛮搀着她,却发觉某一瞬间大师姐僵了一僵,显见她并不如表现出的那般无所谓。   “总是要走的。”她喟叹道。   阿喜揩了揩泪,带着几人穿过花厅,往后边的正院走。一一介绍道,国师府中的老仆所剩无几,朝廷虽说拨款,亦不会干养着许多闲人,只在各处洒扫的地上备了几个粗使仆役便没了。   诺大的一个国师府,通过丫鬟婆子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墨如晦毫不意外,从某种角度来说,大梁已经算得上极是厚道了,她吩咐阿喜不必跟,多收拾几个客房出来,再吩咐人去牙婆子那儿领人来选,便径自带着苏令蛮安顿去了。   国师府说起来,自然是比鄂国公府要气派得多,便是那一弯九曲池,连睡莲都保存得极好,只人丁少了些,不过苏令蛮却觉得呼吸畅快,没那许多规矩。   她带的行李不多,全部安顿下来,也不过是些首饰、衣服,耗不了多少时间,眼见天色尚早,苏令蛮便去寻了墨如晦道:   “墨师姐,虽说你修书去了鄂国公府,但阿蛮想着还是去走上一趟,大伯母、老夫人那还是要去上一趟,以免让人知道了嚼舌根。”   作者有话要说:   静岳公主:还有人记得这个风流公主么?   第130章 人心叵测   鄂国公府荣禧苑。   午食刚刚撤去, 国公夫人蓼氏与三夫人陆氏率着一众小的正捧着老夫人逗趣,却见一丫鬟眉开眼笑地打帘进来, 禀报道:   “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 二娘子在外求见。”   “二娘子?”蓼氏一听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她不是说要去国师府住上一阵,怎现在回来了?”   “快请,快请进!”   国师府, 那可是几十年前的传奇, 现如今不论是长安城权贵还是百姓, 说起这墨国师,都是往死里夸的,除了不能飞天遁地,大约是无所不能的。   蓼氏现时还能想到昨日国公爷接到信笺之时难得的呆滞模样——据说国公爷少时,有幸见过国师一回。   莫说住上两月,便是一年两年, 他们都不带犹豫的。   三夫人暗地里撇了撇嘴, 却见连座上老夫人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忙把笑咧得更大,热情地唤道:“笸儿、线儿,快去厨房再盛些糕点过来,二娘子爱吃。”   苏蜜儿不是滋味地看着方才还安安稳稳的房间因一人的到来忙得团团转,吃味地哼了一声,心想着前日好不容易拖人将信送进宫去了,也不知姑姑收到没有。   苏珮岚在旁笑得极为可亲, 两月捂着不出去晒,被定州风霜吹黑了的皮子已经白了一圈,个头玲珑,这些日子每日都来陪老夫人念佛抄经,竟是得了老夫人的欢心。   苏令蛮进来时,便见到众人齐刷刷地朝她露了个笑。   她不禁打了个寒碜,老国公夫人热情地招手,招呼她到身边坐了,将瓜果盘子全数摆到她面前,跟孩子似的招待她:   “阿蛮,让阿妪看看,哎哟,不得了,都瘦了,瘦了。”   其实哪里是瘦。   明明是体态更轻盈了,小娘子莲步轻移、步履姗姗,水蓝襦裙几乎曳地,走动间便自有一股韵律天成,人还是那个人,但……仿佛是哪里变了。   蓼氏说不出来。   三夫人陆氏亦说不出来。   只知道,自己的视线一时竟无法从这小娘子身上挪开。   苏令蛮笑盈盈地与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见过礼,又跟苏蜜儿、苏珮岚、阿江几人打了招呼,才抬头往外看看:   “大伯母,怎没见阿瑶?”   论理明日才是书院开课的日子。   蓼氏这才喜笑颜开地道:“阿瑶她姐姐难得回来,两人姐妹俩说些悄悄话,约着去院子里转一圈消消食……现在估摸着要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   门外传来一道爽脆的笑声,苏玉瑶一身红衣跟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冲进来:“听说阿蛮回来了,阿蛮呢?”   “阿瑶,你慢些,小心绊着脚。”   未见人,先闻其声,温温柔柔带着点笑意,苏令蛮头先便有了好感。果见一双十年华的小妇人眉眼弯弯地进来,见苏令蛮先是一愣,立刻便道:   “想必这便是阿瑶口中顶顶好的阿蛮妹妹了?”   小妇人柳眉杏眼,笑时嘴角便有两个甜蜜的漩,只气色要逊一些。   苏令蛮盈盈一拜,落落大方地打趣道:“想必这位便是阿瑶顶顶喜欢的阿月姐姐了?”   两人相视一笑。   苏玉瑶已经拉着苏馨月到苏令蛮面前,半嗔半怨道:“阿蛮姐姐,你倒好,一去两月,半点没想着阿瑶。”   苏馨月给了她一个爆栗,才歉疚地道:“阿蛮,阿瑶淘气,你莫放在心上。”   苏玉瑶摸了摸红衣小黑皮的脑袋,幽怨道:“小阿瑶,小两月不见,你这是去哪儿晃悠了?又黑了一层。”   苏玉瑶猛地翻了个白眼,只这夏日她着实晒得仓黑,眼珠子在那黑黝黝的皮下显得格外白:“阿蛮姐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她羡慕地看着好似又白了许多的苏令蛮,吐苦水道:“不过是与大兄去了郊外的庄子一趟,就成这样了。”   另一边老夫人亦一左一右地拉着苏馨月与苏令蛮坐下,连素日来最爱的苏玉瑶都退居一舍,委委屈屈地坐到了苏令蛮下首。   蓼氏、孙氏凑趣,问了些苏令蛮这两月里发生之事。   苏令蛮捡着该说的说了些,至于拜鬼谷子为师,按理没闯出名堂来是不能往外透的,她亦隐去不提。   不过尽管如此,也听得几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们满脸歆羡:尤其听到因神医的关系,得了墨国师的青眼——   谁都晓得这两人可都是鬼谷子门下。   苏蜜儿忿忿地暗地里嘟囔了声:“好狗运。”   苏玉瑶脾气爆,立时便拍桌子道:“哪个说的?小肚鸡肠,鬼鬼祟祟的。”   苏蜜儿立时便怂了,安安分分地垂着脑袋缩在角落里。   老国公夫人笑呵呵听着,听阿瑶骂人也不恼,只当是小辈们开玩笑,坐了一会便坐不住,要去午歇,三夫人殷勤,连忙与苏珮岚起身一边一个搀了老夫人进去。   “大媳妇,你且招待着,莫要慢怠了。”   国公夫人报备过,便将一干小的带去了庆和苑。   苏蜜儿自然不愿继续夹在苏令蛮与苏玉瑶中间当不识相的,与阿江几人干脆一块也告退了。   苏玉瑶指着苏蜜儿在门口吃吃笑道:“阿蛮姐姐,这四妹妹许是个傻的。”   苏馨月轻敲了她一记:“阿瑶,莫要再欺侮人家。”   “我欺侮她作甚,前些日子,她还托人往宫中去信,宫中那是随随便便便能去信的地方?要不是阿瑶我机灵截下来,我鄂国公府都得吃挂落。”   “竟有这般事?”   苏令蛮吓了一跳,四妹妹也太大胆了。   “所以我才说她傻,光光长了副机灵相。若她那太妃姑姑挂念,早在第一时间来长安,便该召她去宫中觐见。现如今小半年都过了,宫里那位都没想起她来,可见是不顾念这一点亲情的。”   苏令蛮捏了捏她鼻子:“你啊,就嘴巴损。”   苏玉瑶忿忿地嘟了嘟嘴,苏馨月在旁看着笑,蓼氏忙不迭地招呼玉笛送糕点送瓜果,茶点奉上,招呼几人坐,一听这话也笑:   “阿瑶她怕是不止嘴巴损,皮还黑,就这颗心,还红堂堂的。”   “阿娘!”苏玉瑶跺脚道:“我不理你了。”   苏馨月欲伸手拉她,却不小心踢到了门槛,眼看人便要横倒在门槛上,被苏令蛮揪着手腕一把扶了住。   苏馨月下意识要抽手道谢,却被苏令蛮伸手阻了阻:   “大姐姐莫动。”   她一手按在苏馨月腕间,一手迅速地翻过她眼睑、看过舌苔。   蓼氏一眼便认出苏令蛮这是号脉手法,下意识便想起了百草庄那跳蚤一样的神医,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莫非阿蛮是学会看诊了?   可是阿月有些不妥?   她这回回娘家,自己便觉得气色差了许多。   越是想,心里头便越不安,苏玉瑶似乎也察觉出屋内的凝重,顿时屏住气不敢说话了。   苏令蛮号脉完毕,面前便出现三张如出一辙的脸。   蓼氏关切地问:“阿蛮,你方才这是……”   苏令蛮面色凝重,带着苏馨月与苏玉瑶先入了屋:“大伯母,请屏退左右。”   蓼氏一听,心下发憷,但见苏馨月面色发黄,心中一恸,险些落下泪来,只以为大女儿是不好了。   连忙挥手示意玉笛守在门外,丫鬟婆子们都出去了,忙不迭问:“阿蛮,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信的,自然不是苏令蛮,而是其身后的麇谷居士。   苏馨月亦睁大眼看她,安抚道:“阿蛮妹妹,可是有甚事?”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才道:“阿月姐姐……可是子嗣上有难?”   这话直接问,其实是很失礼了。   不过在场三人都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自然不介意。苏馨月身子一阵,张了张口:“你怎么知道?”   蓼氏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才道:“阿月入门多年,确实一无所出。”   这也是女婿一个一个往家抬姨娘小妾,他们鄂国公府连个屁都不能放的原因:大女儿肚皮不争气,总不好拦着叫女婿家断了根。   苏馨月咬着唇道:“这话,倒是没错。”   苏令蛮却抛下了一颗重型炸弹,炸得人三魂没了气魄:“阿月姐姐没病,她这是叫人下了药了。”   “什么?”   蓼氏猛地站了起来,腰间环佩叮当,发上的假髻都松了,她急道:“什么药?”   “绝子药。”苏令蛮脸现一丝怜悯:“终身的。”   绝子药与避子汤不同,绝子药过分狠毒,若长年累月地下,不单是怀不了胎,连身子都会一并耗没了。   苏馨月面色蜡黄,瞳孔无光,显然这药下了有三四年了。   她身子颤了颤,一把握住长几边绣纹精致的布幔,道:“可、可还有救?”   这些年来,为了要个孩子,苏馨月是什么药都肯往嘴里灌,逢庙便拜,奈何一直没见动静。原来,竟是被下了绝子药?   蓼氏揪着苏令蛮袖子问:“阿蛮,你千万救救阿月,到时候,到时候……你大伯母什么都肯应你。” 第131章 后宅阴私   可怜天下父母心。   蓼氏素来是个性强硬的, 即便有三房夫人打岔,仍凭着一人之力将国公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单凭打点干净, 自然也不是没成算的。   可一听大女儿这般,心时便慌了神了, 哪还想得起这便宜侄女本事到不到家、靠不靠谱的问题,面上平添愁苦:   “阿蛮,你与大伯母说一说, 这到底、到底怎么回事?”   苏令蛮满脸为难, 不是她不想说, 而是学医时间尚短,确实本事不到家。便是能一把摸出这些个蹊跷,还是蒋思娘特意教的,只说女子后宅亦是战场,这些个阴私手段最最防不胜防,这两个月全研究这些去了。   她细细问了苏馨月吃食、作息, 入口皆是大厨房所做, 一日三餐无事都是陪着婆婆用的, 想来并无不妥。   “平日可有日日入口之物?”   苏馨月摇了摇头:“我于口腹之欲上并无太大嗜好。”   苏玉瑶扯着苏令蛮袖子,眼圈都红了一圈,圆圆的黑眼珠子湿漉漉的,看着可怜巴巴的:“阿蛮姐姐,你可千万帮阿月姐姐。”   “大伯母,大姐姐这绝子药……下得太久,子息往后是绝无可能了。”   苏令蛮一出口, 便觉得喉头一松。   这话出口,对于女子几乎是判了死刑的。   何况曾经不止一次听阿瑶说她这姐姐既不得夫家喜欢、丈夫又风流无度,若往后当真再无子嗣,恐怕这后半辈子……便当真是没指望了。   “阿月,我的阿月……”   蓼氏抱着苏馨月痛哭失声,她从来是个讲究之人,出门待客从来都要整整齐齐,绝不肯示弱旁人,此时当着苏令蛮面哭得一把鼻头一把眼泪的,实是痛到了极致,顾不得形象了。   苏令蛮见之鼻酸,但见苏馨月不哭不闹,端丽的小妇人见她担忧还面露一点安抚的笑,心下更是堵得发慌。   她虽从前虽不曾见过苏馨月,可观其言行,当真是个温柔又体贴的小妇人。   只可惜发现得太晚,只要早一年,早一年……恐怕还有救。现时便是师傅来,亦是无用的。   苏馨月抱着阿娘和阿瑶,安抚地拍了拍:“这有甚?”   面上淡淡地道:“不过跟从前一样罢了。”   春花秋月,日子一点一点的,便也熬过去了。   “不,不成!”孰料蓼氏利落地揩了揩眼泪,再直起身时,面上便带了冷硬的铠甲,仿佛一个女斗士:   “阿娘哪能再让你在那后院空耗下去?当年你阿爹嫁你时,阿娘没有全力阻止,如今却万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左不过……你和离回来,阿娘养着你,你大兄是不敢有意见的。”   “阿娘……”苏馨月看着蓼氏,喃喃道:“可是咱鄂国公府还求着阿希他……”   “莫要再与阿娘提那狗崽子!”   蓼氏抚了抚女儿的脸,只觉得她蜡黄的面色仿佛是在戳自己的心,硬声道:“这世道,男人从来只晓得让我们女儿家牺牲,哪里会管我们死活。”   “这事,你莫与阿爹提!你赔了后半辈子,对鄂国公府,也该够了。”   苏令蛮怔然,望着蓼氏的目光隐约有动容之色。   她从前只觉得这大伯母书香门第,有些死板规矩,纵体贴到底带着点功利,不很贴近。却不料竟在女儿受亏待之时,如此刚烈。   此情此景下不由想起在定州的阿娘,怅然半晌,嘴里一时不知是何种滋味,心底硬是不肯承认,自己这……是泛酸了。   难怪世上的女儿,最讲究一个强硬的娘家,纵然到了绝路,还有逢生的机会。   苏馨月得知再无子嗣的噩耗没哭,到得此时,躲在阿娘的羽翼下,却忍不住潸潸落下泪来。   蓼氏安抚地拍拍她手,站起身来,朝着苏令蛮道:“阿蛮,大伯母平生从不求人,便求你一桩事,如何?往后但凡你需要大伯母之处,无有不应。”   苏令蛮讪讪地道:“阿蛮虽与阿月姐姐只见了一面,却也觉得甚为投缘,大伯母不必如此。”   “阿月这毒,子嗣大伯母也不求了,你方才说身子耗损了,可还能医?”蓼氏期待地看着苏令蛮,阿月可还年轻啊。   “这……能是能,只要很吃些苦头。”   以药浴泡汤,辅以针灸之术,拔除余毒可以是可以,但看阿月姐姐娇滴滴的,恐怕要难撑。   苏令蛮脑子里一忽儿已经转过了好几个治疗方案,只打算一会回国师府与居士商量一番,再定下确切疗法——   至于让居士、蒋师姐出手这等美事,她是想都不会想。   “苦头便苦头。”苏馨月一派风轻云淡:“总还有命在,只是此番要谢谢阿蛮妹妹了。”   蓼氏攒着眉头,只觉得这心肝肺都搅和在了一块,心里更是将整个亲家都恨上了。   “……我家阿月这亏,不能白白吃了,即使要和离,也不能这般不明不白的。”蓼氏恨声道:“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嫁去,便得了这么副残身子,他也别想落着好。”   “阿希他……”苏馨月缓缓道:“不过是心思不在我身上罢了,算不得大罪。”   苏令蛮虽在京畿不久,却也有所耳闻。   庆国公府这大郎能耐是有的,领了个内阁侍读的差事在与前当差,听闻当年与自家表妹情投意合,只可惜最后被庆国公强压着娶了阿月姐姐,婚后便风流无度了。   蓼氏冷笑道:“阿月,你当阿娘不知?庆国公夫人现在还将那老姑娘养在府中当娇客,好好一个表小姐不当,偏要这般没脸没皮地住在人府上,你这药,还指不定是谁下的。”   她从前不管,是觉得没必要,反正坐稳了正室的位置,再生个外孙,不过一个表姑娘,总不会屈尊来做妾。没料到……   竟打了这个主意,打着熬死她女儿的主意来做填房,前头无嫡子,怎么看,那小门小户的也赚了。   蓼氏打着鱼死网破的主意,苏馨月却提醒她鄂国公府总还没有与庆国公府叫嚣的本钱,何况事情到底如何还没查清楚。   蓼氏不愿说阿月天真,心底却早已认定了。   毕竟她陪嫁过去的几房人可不是省油的灯,要联合府中上下给她女儿下毒,光凭那些无根浮萍似的姨娘们是不可能的。思来想去,还是只有那表姑娘有这动机手段,只怪她从前太草率,将人想得太好了。   苏玉瑶瞅着一会瞅瞅苏令蛮,一会瞅瞅阿娘姐姐,素来笑眯眯的脸蛋亦硬邦邦的。   蓼氏脑子转得快,将前因后果在心底过一过,腹中便已打好了十数个瓮中捉鳖之策,便是要和离,也得将气撒回去再离,她可不是好性儿……   这边嘱咐着阿月回去该如何做,只听得苏令蛮热血沸腾,她这人不喜欢黏黏糊糊,最喜欢这等痛快手段,讲究快意恩仇。   “下次沐休日,阿月便会以提前贺生辰的名义邀请各方赴宴,到时阿蛮回来与大伯母一块去,请你看一场好戏。”   蓼氏说得杀气腾腾,苏令蛮忙俯首应是,几人方商量好治疗之法,玉笛便来报庆国公世子来接大娘子回去,正候在花厅。   苏玉瑶怒不可遏,拉着苏令蛮便要去收拾收拾这大姐夫,被蓼氏喝止了:“莫要打草惊蛇!”   苏馨月诧异道:“阿娘这是怀疑阿希?”   “事情没查清楚,谁都有可疑,”蓼氏眉眼不抬,朝外吩咐大娘子难得回门,要在娘家小住上几日,让人打发了庆国公世子回去。   苏令蛮朝博古架上的沙漏看了看,发觉时已近卯时,官署已下钥,难怪这大姐夫有空来接人,思及马元的揉骨课要到时辰,便也急急告辞回府。   与恹恹地苏玉瑶约了书院再见,便告别大伯母三人,带着小八与绿萝出府。   行至外院门口,却正碰上一靛蓝锦衣文秀郎君一行人打西边的月亮门出来。   苏令蛮一怔,那蓝袍郎君眼中快速地划过一丝惊艳,却听苏文湛惊喜地道:“二妹妹,你从神医那回来了?”   苏令蛮福了福身:“大堂兄多日不见,风采依旧。”   天边一缕晚霞,隐隐的红光落在小娘子白净的面皮上,使其更比芙蕖侬丽,在场人心跳均是慢了一拍。   苏令蛮视线在那蓝袍郎君面上兜了一圈,猜到这便该当是大姐姐的夫郎,只可惜眉眼轻浮、白粉敷面,一看便是个不大牢靠的。   心底不由想起那穿起蓝袍来格外清俊的威武侯来,漫不经心地想:果真人是要比出来的。   苏文湛哈哈一笑,将两方引荐了,便干脆两行并一行,一个个送出了门。   待人都送走了,面上的嬉笑神色才收了回来,思及宋观希的神不守舍,不悦地哼了一声。   苏令蛮自上了马车,便不断摆弄着居士给她整的药箱,绿萝忍不住问:“二娘子,你这是作甚?”   “上回那不举药挺有用,娘子我也制个几份,防身。”    第132章 桃花朵朵   国师府位永兴坊, 临玄武大街,此时整条街面上, 便只有苏令蛮一架青帷马车孤独行着。   哒哒,哒哒——   马儿清脆的扬蹄声在玄武街上听得格外分明, 苏令蛮拄着下巴想苏馨月之事,不妨听到另一阵快蹄的声音临近,小八掀帘一看, 兴奋地道:   “二娘子, 快看, 是楚世子!”   楚方喧?   苏令蛮转过头,正巧见一高大的身形冲过马车,不一会又回转过来。楚方喧试图掩住胸口扑腾扑腾的心跳,朝半开的帘子里扯了抹僵硬的笑,又生怕吓坏了她:   “苏二娘子。”   “吁——”   车夫拉马,国师府已经到了。   阿喜迎上来让车夫将马车驾到车马房去, 苏令蛮下了车, 先让小八拎了药箱进去, 才领了绿萝站停。楚方喧扯着马缰,只觉得手心都在出汗,试探性地道:   “二娘子可好?”   对老实人,苏令蛮素来是客气有加,不忍欺负的。   小娘子扬起唇,两派编贝似的牙齿便露了出来,晚霞下那双眼睛波光粼粼:“还好, 不差。”   “不知世子如何?”   楚方喧视线游移,只觉得眼前小娘子嫩呼呼的仿佛是一滩水,让他心都化了,不知如何是好。   这几月里的煎熬在这一问里都散了,憨笑道:“都好,都好。”   绿萝被这两人干巴巴的招呼激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二娘子瞪她,忙摆摆手掩住了嘴。   “世子匆匆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长安城果然不大,不过半日,楚方喧便知道她如今的去处了。苏令蛮叹了声。   楚方喧挠了挠后脑勺,笨拙地从怀中掏了一个锦盒出来,递给她,见苏令蛮不接,才急道:“这是我空时雕的,不值几个钱。”   风呼啦啦吹过宽阔的玄武街,夏日热风带一点挣扎的余韵,一辆金丝楠木五驱车骨碌碌轧过青石板路面,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   苏令蛮只来得及看到车帘子落下时那张有些上了年纪的面孔,楚方喧已经站得笔挺,见苏令蛮若有所思,轻声解释道:   “这是杨宰辅。”   苏令蛮这才察觉到那一丝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虽然不过一瞥,那中年郎君的凤眼却是与杨廷如出一辙。   “如此。”她似是没听到,笑眯眯道:“楚世子还有事?”   楚方喧执意将锦盒递过去,定定地看着她:“想必二娘子听说了,我阿翁有些不虞,可楚某的心,却是坚定不移,只希望二娘子等一等,莫要将楚某这条路,给堵了。”   他会努力说服阿翁,阿翁心软,总有一日会同意的。   年轻郎君一片赤诚,一而再再而三地企图用这颗心浇化她,纵苏令蛮不动心,却无法不感动。她眨了眨眼睛,第一次问他:   “为何是我?”   “我亦不知。”楚方喧摇摇头,捂着胸口道:“楚某说不出什么诗意的话来,只知道自那日船头见过二娘子后,这心里便日日揣着一个你。”   苏令蛮心有所感,接过锦盒,咔啦一声开了,却见里面一只木雕女郎,雕刻手艺尚稚嫩,可从眉眼身量,看得出雕的正是自己。   木头的边缘都被细细打磨得圆润,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匠人制品,却见那人的用心。   若不放在心上,如何能雕得出这般相似的神韵?   苏令蛮张了张口,突然觉得愧对这般盛情——她这人,从不敢将他人的好意当做理所当然,只想着要还回去,可又如何还、拿什么还?   她的心,在这般的盛切下,还是纹丝未动。   “啪——”一声,将盒子合上了。   苏令蛮握着锦盒,迟疑道:“你让我想一想。”   绿萝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幕,心底悄悄为远在滇地的威武侯——点了根蜡。   楚方喧得了苏令蛮肯想一想的消息,便已经乐得眉开眼笑,也不肯再打扰她,目送着人回了府,才拉着马儿拍了拍,笑道:“追风,她必会应我的。”   一夹马腹,汗血宝马便已经载着人迅速地离开了玄武大街。   苏令蛮握着锦盒,心事重重地回了房,不过她没时间多思考,便被包袱款款赶来的马元从房里逮住来上课,揉骨泡浴,再跳了一曲绿袖舞,直到真正能做到回风拂柳,才放过了她。   出乎苏令蛮意料的是,不但麇谷居士来了,连蒋思娘亦一并跟着来了,倒是袁师姐回了自个儿府,几人轮流上阵,甚至讨论了一番苏馨月的病状,直到巳时一刻天仓黑才肯放了她去歇息。   苏令蛮如一滩烂泥地躺在床上,再也顾不得去想楚世子的一腔热情,兀自梦周公去了。   绿萝帮她将锦盒塞到了看不见的箱底,拍拍手,心满意足地想:主公,卯一也就只能帮您到这啦。   在百草庄上养出的作息,让苏令蛮早早便醒了过来,跟牲口一般被毫不手软的马师兄揉骨正了一遍才肯放过,按部就班地泡汤浴,换院服,吃完朝食便坐着国师府的马车去了书院。   白鹭书院距离国师府的路要比鄂国公府近,是以她出发的虽晚,却比苏玉瑶早到了一刻。   苏令蛮今日是带着任务过来的。   出门前,墨大师姐便要她带一封信给景先生,至于信中说什么,却死都不肯让她知晓,只知道前任国师皱纹攒簇在一块的老脸,都闻出那股不怀好意的狐狸味来。   许是难得放了一个长假,三三两两来的小娘子格外的早,才踏入书院,便有一波又一波的眼神扫过来,苏令蛮在百草庄练了这许久,耳力强,能分明听着:   “这便是那草包美人?”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主人贬低的口气里能听到很大一股言不由衷的味儿来。   “听闻这草包还打败了王二娘子,让威武侯都放话求娶了。”   “……”   苏令蛮眼观鼻鼻观心,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过这些人。她并非过分心宽,亦无法当这一切是耳旁风,可此时与这些人争辩全无意义,唯有用过硬的实力证明,才能抹去那些风言风语。   景春来难得来的早,垂眼看着长几前将整个书院闹了个沸沸扬扬的小娘子。   春水绿披在她身上,衬得整个人如春天野地里最清新最蓬勃的一抹绿,细白的肌肤仿佛透着瓷器的光亮,眸光潋滟,顾盼神飞,光光站着,便将她这沉郁的房间点满了满堂的华彩。   世上便有这样一种人,得天之钟,无可比拟。   景春来难得有些出神。   她想到了一道长大、亦貌美可爱的友人,虽比不得眼前的盛景,但也不可多得,可惜红颜几多薄命,看向眼前小娘子的视线便不由柔了柔。   “苏二娘,你来此何事?”   苏令蛮从袖中取出了墨师姐千叮咛万嘱咐要交给景先生的信笺递了过去:“景先生,墨国师叫学生送来一封信。”   “哦?”   景春来不意,伸手接过,看信笺蜡封与印戳确实是国师无疑,这人自撒手书院后便多年不曾来过,她狐疑着开信阅之。   苏令蛮便见景先生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奇怪,心中不由揣测起墨师姐写了何事。   却见景先生“啪”地一声摔了信,冷冷地看着她:   “毛都没长齐,便想着要升高阶了?”   苏令蛮一愣,登时便猜到了墨师姐信中所写之事,必是提出她要考核升阶之事——难怪出门之时,那般神秘兮兮,想来是怕她推拒。   若是提前知道,苏令蛮是想推拒的。   虽说她有把握升中阶,可若是高阶——却是没有对比参照,没什么底了。   转念一想,墨师姐此时提出,除开是想让她做这开先河的衅阶第一人,未尝不是想试炼自己的意思——   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但有大美妙,更有大名声。   衅阶之事是初次提出,需要一个典型,若能直接从初阶到高阶,那恐怕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了。至于初阶升中阶,那些个名门贵胄,不难做到。   她硬着头皮道:“是,学生想去考一考。”   景春来目中满是痛惜,只当这小娘子是想出名想疯了,若压一压,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大器。   此时去衅阶,一着不慎,成为书院笑柄还是小事,若因此一蹶不振方令人惋惜。   当先生当久了,便看不得学生糟蹋天赋,何况她还见过杨廷呈过来的草书,知道这人在书法上将来必定成就非凡。   忍不住便想劝一劝,但见苏令蛮面上神色,便知道多说无益,颓然挥手:   “罢罢罢,待你碰了壁,便会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给你三天,三天后得五份先生推荐,我便让你衅阶。”   苏令蛮结束一日课业时,苏玉瑶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道:“阿蛮姐姐,书院门口贴得告示说,你欲考核高阶学生,可是真的?”   “真的。”   苏令蛮说得平淡。   罗意瞪圆了眼睛,小小的个儿一蹦一蹦地过来,指着她道:“疯子!”   “啪啪啪——”   “真精彩——”姜十娘领着三个小娘子堵住了去路,“灵儿,可是?”   那叫灵儿的小娘子面貌只得清秀,却生就了一双勾人的眼睛,一身海棠红赫赫然扎眼,此时抬下巴觑着苏令蛮,傲然道:   “麻雀便是麻雀,还妄想当凤凰,真真是上不了台面!”   苏令蛮不明白这“灵儿”的敌意从何而来,论理那些个看自己为草包美人儿的小娘子至多是闲话几句,可不曾有这等恨毒的杀气。   苏玉瑶却知道内情,踮起脚尖轻声道:   “阿蛮姐姐,这便是楚世子府中的表姑娘,刘洛灵。”   苏令蛮有所听闻,“哦”了一声,原来——是镇国公世子的桃花,招到自己眼前来了。    第133章 无端挑衅   刘洛灵这人, 苏令蛮倒是听到过一嘴儿,还是苏玉瑶悄摸着声告诉的。   当时苏令蛮还觉得这小娘子情真意切, 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让她白白当了回坏人——不过到底也不会抱歉就是。   此时这人明摆着敌视自己, 就更不会给出好脸色来了。   “这位是……”   绿衣小娘子自上而下轻飘飘的一瞥,登时让刘洛灵羞愤欲死,她自然不信苏令蛮是当真不认识她, 毕竟这狐媚子还勾着她喧表哥不放, 哪里会不打听打听喧表哥周围的人。   “苏令蛮, 你莫仗着貌美便瞧不起人!”   苏令蛮“啧”了一声,摇摇头,只觉得这刘小娘子嘴上的功夫来来去去就那几个词,一点都不新鲜,哪里有定州老家那边的鲜活,能骂一日不带重样的。   “这位小娘子, 你莫名其妙地来骂了一通, 反倒成了阿蛮看不起人?”苏令蛮一脸无辜, 委屈地眼圈都要红了:   “你们长安的人,便都这般蛮不讲理的?”   要多我见犹怜,就有多我见犹怜。   在白鹭书院念书的小娘子,纵然嘴巴不饶人,可到底年少,被苏令蛮这话一激,转念又觉得挺在理, 何况美人含珠带泪,纵是同性,亦不免兴起怜惜之心。   看向刘洛灵、姜十娘几人的眼神登时便有些异样了:   想他大长安的怏怏气度,竟然在一个乡下土丫头面前丢光了!   “我,我,我……”刘洛灵本就是个寄居在镇国公府的小娘子,要说出身,还真强不出苏令蛮太多,这下被众人盯着,便有些不知所措来。   “苏二娘子何必咄咄逼人。”   如摩西分海,围拢着看热闹的女学生们自觉分开,一袭扎眼的龙胆紫如众星捧月、越众而出。   王文窈这人,从前既然能称京畿第一美人,长相气度自然是绝佳的。   此时一身龙胆紫绡纱,在一众水绿、品红里,便格外突出,兼之眉眼清丽无双,行来更有种琅琊王氏千尊玉贵教养出来的矜持尊贵。   不过,世上从来是女人最懂女人。   苏令蛮视线一扫,便晓得这王二娘子并不如面上这般平淡。   眉眼精心勾勒过,扑了薄薄一层脂粉,显出格外的好气色,唇脂以樱粉润色,纵妆面化得浅淡,可到底逃不过同为女子的眼睛——   与对面春意浅浅、清荷带露的纯天然素颜比,反因刻意显得落了下层。   两人视线一对,便都有些了然。   对着王文窈,苏令蛮便格外不肯示弱。   定州城时那段自贬草芥的记忆并不算好,苏令蛮这人又是最犟,收起可怜作态,挺着胸脯道:“哪儿来的判官?不过这一碗水不端平,便随意评判我的为人……可是二娘子觉得不忿?”   这不忿,自然是天知地知,众人知。   女人的世界奉行的,依然是丛林法则。   争夺异性的关注,胜出一方自然是风光无限,而另一方便会沦为众人口中的败者、值得怜悯的对象,而不论她本身有多优秀,家世多出众。   优雅矜贵的王氏女自然不会在众人面前失态,她微微一笑,除了瞥向苏令蛮的视线过分冷外,举止无不大方得体:   “刘娘子说话确实不大中听,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二娘子还是放人一马吧。”   话说的滴水不够,听似各打了一个棒子,还算公平。   苏令蛮却不是那傻子,话都让她说了,反倒是自己得了个太过计较的罪名。   随便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这姓王的都不会待见自己,毕竟连阿爹那么个人都有柳姨娘和阿娘争来争去,何况还是那么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美郎君?   “王二娘子是书院的院长?还是掌事?既不是,还是莫要将手脚伸得太长了。”苏令蛮嘴角翘了翘:“何况……二娘子看不惯阿蛮便直说嘛,何须费劲脑汁栽赃些罪名给人?”   苏令蛮论嘴皮子和胡搅蛮缠便不是会输的,王文窈端惯了架子,自然不会撕破脸皮与她怼,愣了一愣,面上不由有些白:   “此事原不该我来说,但忝为早来几年的学生,总要与二娘子说道说道。”   “你初来乍到,恐怕不晓得,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二娘子这衅阶之事一出,我白鹭书院三十余年的规矩便都破了,往后若那些毫无自知之人随随便便就想衅阶,岂不是徒增先生们的工作?”   苏令蛮看出来了。   这王娘子话里话外拿书院作伐,恐怕后边有大阵仗等着自己。何况依着她这身紫衫和在书院中的声望,此话一出,几乎人人都点头称是了。   姜十娘更是其中翘楚,连连鼓掌道:“是极,先生们上课本就疲累,如何还要应付学生们无稽的要求?简直是异想天开!”   苏令蛮无奈地摊了摊手,扯起了景先生做虎皮:   “衅阶之事实是院长吩咐,阿蛮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既是院长吩咐,学生自当遵从。不过二娘子既然是这衅阶的头一人,还是最大跨度的衅阶,我等便想着,不如将其办得盛大一些,请书院诸位同窗都能观上这一场盛事。”   这是要逼苏令蛮当众考核了。   但凡苏令蛮心理素质差上一些,考核之时逊色一点,恐怕是会被唾沫星子淹了,坐实这自不量力过分狂妄的“美名”,甚或草包美人的话题再炒一炒:她在京畿的名声,便该毁全了。   纵然哪家想娶她,也得掂量下自个儿的名声。   罗意可掩嘴朝苏玉瑶轻声道:“见着了吧?这可是把你阿蛮姐姐往火架子上烤呢!我就说这王二娘不是省油的灯!”   “阿蛮姐姐……”   这件事,说到这儿,旁人已经插不上手了。   苏令蛮心如明镜似的,王文窈既然当众提出建议,便是拿准了她的性子必然会应。   若利用好了,倒也是桩好事,有个好名总比恶名强些,苏令蛮将心中打算几个来回捣腾清楚了,干脆应道:   “既是要开书院先河,便自阿蛮始罢。”   干脆利落的应对,倒一下子让许多围观者起了一丝好感,只觉得这小娘子倒不如传言中那般黏糊。   此后人群散去,苏玉瑶扯着苏令蛮担忧道:“可有把握?”   罗意可不可思议地看着苏令蛮,头一回觉悟出“生猛”两字。   苏令蛮笑而不语,打发了两小娘子回去,自去国师府不提。   三天时间五份先生的推荐,对苏令蛮来说并不难。   难的是这两日马元变本加厉的训练,让她着实是苦不堪言。待将这推荐书交上去,方觉得松了口气。   景先生见到这五位先生的签字,紧皱的眉头方松了松,面色和缓下来:   “听闻你与王家娘子约定,要在书院所有同窗的见证下考核?”   小娘子眉眼弯弯,笑得可人:“还想请景先生届时移步一观。”   景春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心道难怪一向对人不假词色的岫云杨郎动了心思,托她私下看顾。   到她这个年纪,已不会再与小娘子互别苗头,看苏令蛮便跟看邻家丫头似的亲切,这馥白绵软腔调,生生便能软了人的心肠。   “好。”   衅阶的时间定在七月初一,第二日便是沐休。   拜姜十娘大嘴所赐,不单是白鹭书院上下都知道了有这么个狂妄自大的无脑草包要行此不自量力之事,便连青山书院与国子监的小郎君们都知晓了这么桩考核,思及偶尔见到过一两回的盛颜,心下都不由纷纷暗道了声“可惜”。   没人会看好一个前不久方从北疆那穷山恶水里出来的小娘子,有甚才学本事的。   何况,真正入书院学习,也不过堪堪一月罢了。   苏令蛮这几日下学,时不时便能感受到书院小娘子们半怜悯半可惜的眼神,深觉得如果眼神能化作实质的话,她这白净的面皮子恐怕是要被刮破了。   世人总爱以自己来揣度旁人,认为自己做不到,旁人自然也做不到。   若这人不怕头破血流非要去做,便纷纷要秀起那一丁点可怜的优越感,并告诉那个“脑子有坑的”,你错了。   苏令蛮看着眼前又一个殷殷跑来,试图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自己,莫要继续错下去的黑面郎君,狠狠地拧紧了眉头。   楚方喧关切地看着她:“二娘子,此事全因楚某表妹挑起,你实不必……”   冒着这般风险。   “楚世子,慎言。”   苏令蛮有一点失望,这失望极淡,很快便让她掸去了,她摇摇头道:“此事已定,再不会改。”   深色系窄袖短打穿在楚方喧身上极是恰当,他到底领过军,在一开始的急切过去后,便很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小娘子不开心,甚至于……不耐烦。   苏令蛮却已经利落地起身上了国师府的马车,书院门口车来车往,她实在不想当众人口中的谈资。   “世子再会。”   帘子轻轻放下,马车已经辘辘行出了视线,迅速消失在了转角。   楚方喧茫然地收回视线,不大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生气了。   苏令蛮不过是有一点不被人支持与理解的伤心——尤其这还是来自一位正殷勤追求她,并她也慎重考虑过的郎君。   这大约是,出于女儿家一点极为纠结又反复的虚荣心。   苏令蛮面前突然浮现出一张漫不经心又高傲冷隽的脸,素来酷爱宽袍大袖的岫云杨郎半不屑半冷淡地拂袖道:   “有甚好在意?想去便去!”   睥睨众生似的狂妄与不在乎。   她眨一眨眼,方才还与她窝在一处马车端着茶盅吃茶的少年郎君又不见了。   小八莫名地看着她:“二娘子,可是奴婢眼里有屎?”    第134章 推波助澜   最近的京畿朝堂, 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圣人高居庙堂, 杨宰辅维稳, 连右相派系时不时的寻衅都少了许多,在滇地流民作乱的契机下, 谁也不敢作那出头的椽子,被心气不顺的杨宰辅当作靶子。   于是白鹭这大梁第一女书院的大动作便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   格外引入注目了。   连带着苏令蛮狂妄自大、不知所谓的草包名头越发的响亮, 何况这人还能捎带上长安城现今炙手可热的两位贤婿:威武侯杨廷和镇国公世子。   早一月就过气了的老黄历, 便似嚼烂了的食物残渣,被起底翻一翻又重新给炒热了。   苏令蛮这几日为着应付接下来的考核, 忙得焦头烂额,自是不知,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成了长安城里的名人,衅阶之事传得沸沸扬扬。   墨如晦又为这传闻加了一把火, 对外放出风声,考核当日她亦会出席。   景春来本只打算在书院内小打小闹一回,被前任院长这想一出是一出之事弄得是手忙脚乱。许多权贵世家听闻消息,打着求卦问卜的主意力求再见墨国师一面, 纷纷向景春来施压,要求一同列席以观书院盛事。   景春来倔脾气上来,干脆将事一推——她不管了。   墨如晦责无旁贷地扛起了这项任务,她难得出山,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机灵一抖, 又出了个主意,言:   “光光一个小娘子衅阶,没甚看头,胜了也会有风言风语。不若与书院里的高阶学生一道考核,在全长安城眼下比个高低,提前选出各科魁首,好扬一扬白鹭书院的威风。”   此事对于书院的大多数紫服弟子,亦是一桩可遇不可得的好事,毕竟能在全城人面前露一露脸,对于选夫亦是有好处的——   何况还有个不自量力来垫底的,便当日出彩,亦不会脸上难堪。   而对苏令蛮来说,却是真正淌在风口浪尖的难事了。不过她不是临阵怕事的性子,挺着胸脯撑也要撑出场子来,只暗中下苦功夫,打定主意:败,亦要败得精彩。   衅阶大比因着参与人数增多、观赛人群扩大,又不免将时间往后推了推,最后干脆便敲定在七夕乞巧当日——   这下又为苏令蛮多争取了十余日时间。   因着这桩迫在眉睫之事,苏馨月摊牌之日只得往后推了推,不过未免病情恶化,苏令蛮每日下学后,还要先去鄂国公府为其针灸拔毒,简直忙得是分身之术。   考核当日。   白鹭书院两扇红漆铜钉被擦得闪亮亮,两个墨如晦派来的冷面武夫一左一右,当起了门神。   书院门前三驱四驱镶金嵌玉马车挤挤挨挨,将宽阔的街面堵得没剩一点缝隙。   寻常见也见不着的大人物个个客客气气地排队候在门外,遇见熟识的还时不时寒暄上两声,门房要邀帖,亦安安静静地递上去,一点没起什么幺蛾子。   苏玉瑶掀帘子朝外看了看,张大眼睛“哇”了一声,叹道:“阿娘,来了许多人。”   蓼氏不敢拿大,立时便搀着颤巍巍的老夫人下车,又一边斥她:“今日切记莫耍你那猴脾气,没见杨宰辅与王右相都规规矩矩的?”   苏玉瑶踮脚朝里探看,果见一着四爪蛟龙紫服的中年美髯公站在队首给门房递了帖子,右次位另一扇门边亦站着个宽袍白衣方士,不由吐了吐舌:   “阿蛮姐姐这回够呛。”   以己度人,只要一想到需在这许多大人物面前考核,她便觉得仿若泰山压顶,呼吸都不匀了。   蓼氏点了点她鼻子:“所以啊,你可作不了你那阿蛮姐姐。”   说起阿蛮来,带着点道不清的亲昵味儿,三房夫人带着阿江也从后一辆马车跟了上来,与蓼氏一左一右地搀了老夫人往前走,沿途见到熟识的官夫人,亦会停上闲话两句。   街角一辆不起眼的灰帷马车“吁”地停了下来。   一油头粉面的小郎君一轱辘跳下车,天青烟雨扇一摆,朝不远处人声鼎沸的门口看了看,方掀开帘子半躬着身道:   “主子,今日人来的可是不少。”   杨照眯眼朝远处瞥了一眼,待见到攒簇的人头与各色绫罗,嘴角不由翘了翘,漫不经心道:“可不是?墨国师孤记得……大约是六岁时才见过一回。”   白面无须的宫人将身子弓成了一个与地平行的人墩,杨照踩着下来,腰间龙形环佩敲在金玉腰封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他远目凝视着消失在门后的一紫一白,负手迈步:“廪生,瞧瞧热闹去。”   房廪生眼珠儿一转,摇着折扇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白鹭书院怕容不下来人,干脆将与青山书院角门相连的一整块跑马场圈了出来,重新布置一番,高篷搭好,沿四周一圈,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几乎每户都发了邀帖,视野最好的,自然便分散到了长安城里那些领头的高门勋贵手中。   高篷正中圈出的一大片场地上,一排十一位八仙座椅整整齐齐地列于正中,此时左右均已坐满了人。   眼尖的自然认出这些个均是白鹭书院每一课业最权威的先生,有几位甚至是某方面的巨擘。正中一位赫赫然空着,连景春来亦只能居次右首位。   杨照事先朝谢道阳安排好的位置坐了下来,左右探看,发觉都是些未曾面过圣的富户,才有些笑模样道:   “阿阳此行,安排得甚和心意。”   位置不算偏僻,视野虽比不得高篷下,却已算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主要的是,无人晓得本该端居宫中的圣人偷溜着出了宫来。   “谢主子夸赞,道阳幸不辱命。”   “听闻道阳家中妹妹亦要一道考核?”   谢道阳露出一抹笑来:“家妹自幼便爱钻研。”言语中的自豪却是让人一目了然。   房廪生不忿地为心中女子举旗:“王二娘子此番必是魁首。”   杨照并无意掺和属下的嘴仗,视线自对面身躯昂藏的玄衣胡服上滑过,发觉这素来酷爱窄袖短打的镇国公世子难得将自己捯饬了一番,露出飒爽的神态,摸了摸下巴,想起一桩趣事:   “听闻今日这桩事,是那引起阿廷与楚世子不睦的小娘子招出来的?”   房廪生对这等风流韵事最是兴奋,眉飞色舞道:“听说是个绝色。”   杨照略嫌苍白的面上露出点兴味来,心道:不知与那日萍水相逢的小娘子比起来,两者谁更美上一些?   国师府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并辔而驰,一辆二驱,一辆五驱,在白鹭书院先后错了开来。   墨如晦有先皇特许的五驱特权,自书院后门长驱直入,她耷拉着眼皮,吐了口瓜子皮,懒怠问:   “小师妹,紧张了?”   自国师府出来,她这胆大的小师妹便一直僵了个背肃了张脸坐在她这五驱车上,小脸都快白成纸了。   墨如晦蹙了蹙眉,难得自我反省是否将小丫头逼得太紧,待要假惺惺安慰上两句,却见那泛白的小脸又恢复了原样。   苏令蛮深呼一口气,她这人便是如此,越到临事前,反倒越不怕事,眨眨眼道:“方才还有些紧张,现下好了。”   “吁——”一声,车内探进来一张皱巴巴的老人脸。   麇谷居士拉长了脸口不对心地道:“阿蛮,莫要丢了师兄的脸。”原先想好的安慰,却是一句都没说上来。   “得了,不会说话就别说。”   墨如晦神气活现地瞪了他一眼,待下马车之时,又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模样,打发苏令蛮去与同窗集合,一边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由麇谷居士搀着向考核场而去。   远远的,尚能听到麇谷的发问:“……大师姐,你何必将这事搞得这般大?倒是苦了我家阿蛮。”   “莫成日里你家阿蛮你家阿蛮地叫!……宵小暗中作祟,不如推波助澜一回,是家鹊还是凤凰,就看这一遭喽。”   苏令蛮停驻半晌,方摇头离去。   “噹噹噹——”   三声巨钟长鸣,高篷之上,除开辈分大些、权力顶尖的几位,譬如杨宰辅、王右相、静安静月公主等,其余人纷纷恭敬地起身,向场中一位高龄女子行礼。   墨如晦点了点头:“老身已是世外之人,不必多礼。”   声音缓而平,却仿佛在每一个人耳边流淌,墨如晦以声震人这一举行来,些许态度不够恭谨之人亦是带上了敬仰之色。   杨文栩拱了拱手呵呵笑道:“国师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老了,老了。”墨如晦摆摆手,见其余人亦想说,干脆摆摆手道:“此行重点可不在老身这里,且看一看这年轻一代如何罢。”   她笑眯眯地瞥过杨照所在角落,乐呵呵地不肯再说话。   杨照神色一凛,只觉仿佛是被猛虎盯住一般,寒毛直竖,房廪生见他面色讶道:“主子怎么了?”   杨照心跳如鼓:明明不过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方才那一瞥,却好似看破了他行藏。他一边试图抹去心头这丝怪异的感觉,一边摇头道:   “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我在哪里?!   第135章 诡计多端   “咚——”   一声长鸣, 考核正式开始。   白鹭书院服紫者四十六人, 以王文窈为首鱼贯而出, 不论相貌如何,这仪态、气度俱是万里挑一, 场上不论小郎君还是老郎君,甚或小妇人、老妇人, 俱是看得目不转睛——   直到最后一抹春水绿缀在队尾, 款款而来。   场上的纷扬喧哗突然一滞。   这一色浓重的龙胆紫里掺杂着的那抹新绿,便似夏日清晨最宜人的一道凉风, 燥郁街头最舒爽的一碗清茶,只一瞥, 已深深刻入眼底。   小娘子纤纤细步,如若柳扶风,偏自有风骨, 行处若置身于玉殿华堂之上,芬芳自来。这一步一步踏来,便仿佛踏在人心头之上。   杨照攥着座椅的拳头“咔啦”作响,水绿仿佛自眼里穿入心脏, 让他深呼一口气。   原来,原来……   也该当是她!   “阿阳,她便是阿廷与楚方喧争夺之人罢?”用的是问句,口吻却是笃定,春水绿一贯是白鹭书院低阶女学生的制衣,最是朴素。   杨照想不出旁人, 心底又觉得理当如此。   当日书斋一别,三余月来,这位小娘子便好似被精心雕琢过的璞玉,本便貌美惊人,此时更透出一股惊魂夺魄来。   众人齐刷刷的将目光至于队尾,只觉得:她有这般美貌,便当真狂妄些无知些,又能如何?   “这便是孙儿执意要娶之人?”   楚方喧颔首,老国公不悦地看着他,哑声道:“阿喧,你且看一看,这场上,有多少人在为她神魂颠倒?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我镇国公府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楚方喧闭了闭眼睛,阿翁痛心的眼神让他心头一刺,他攥紧了拳头道:“阿翁,你从前教导孙儿,男儿当取则取,可为何……孙儿只想要这么一个,便不成?”   “若你大伯、二伯尚在,你去拼一拼,阿翁不会阻拦你。”老国公怅然地看着场中那队青春逼人的小娘子们誓师,“阿翁老了。”   老得经不起一点风霜了。   楚方喧喉头发痛,在这昭昭烈日下,只觉得浑身发冷,不堪重负。大伯母轻笑了一声,与刘洛灵絮起了悄悄话。   “拜见国师,拜见先生。”   白鹭书院统共十二门课,如礼、容两必修大课,并不要求分论高低,也无从分论,只需通过便可,此番是不计入考核的。   服紫的高阶学生们,自然也是如此。   其余十门兴趣类的课业,亦不是人人参选,十门全报,全书院只得王文窈一个;如苏令蛮这般报了八门的,已是极少见了,多数便三四门,五门已是顶天了。   于是场上便见四十七位学生,除开一首一尾手上提了最多木牌丁零当啷作响,其余人不过三四个来去。   苏玉瑶支着下巴,转身对蓼氏道:“阿蛮姐姐也不知怎么想的,报了这许多门,若哪一门没过,这考核便算废了。”   蓼氏抚了抚她脑袋没说话,眼皮子微微耷垂的双眸中,到底还是透出一丝担忧和焦虑来。纵然她这贤侄女有些本事,可一口气吃不成一个胖子,怎样想来——   都是不大好的结果。   场上,第一门已经开始唱号了。   头一门,御。   “哒哒哒哒”一连串清脆的马蹄声穿过人群,先生们连正中那老态龙钟的墨国师都退居一隅,十四位换好统一骑装的小娘子们越众而出,将御字牌交付先生,马倌已经牵着十四匹马儿排成四列站到了场中。   跑马场被围得没有平日一半大,在这被“圈小”了的马场里御马,便格外的需要技术了。   苏令蛮目光微动,待见马倌儿整齐划一后撤,身子已经快于脑子一步,率先前跃了。   御马头一个考的便是眼力。   最终选择马匹的优劣,是先生评判的一个重要因素,苏令蛮早先便看好了一匹,孰料身子尚在半空,身后便袭来重重冷风。   苏令蛮这些日子习得的柔术便派上了用场,众人只见这身着绿色骑装的小娘子腰间以一个几乎不可能扭到的姿势躲开左右来袭,足间一踏,漂亮地回旋落在一匹黑色的烈马上。   “喝——”   烈马扬蹄,试图甩开身上之人。   此时其余人方如梦初醒一般,开始争夺剩下马匹的归属权来。   苏令蛮一夹马腹,“喝”地一声,迅速穿梭过打乱的马匹,经过王文窈身边之时,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   杨照一拍椅背,不住声笑,房廪生不忿道:“那位小娘子好生无礼,竟敢如此对王二娘!”   虽然翻白眼也很好看。   谢道阳突然道:“方才那两位突袭之前,先看了眼王二娘子。”   “那又如何?”   “廪生,”杨照点了点他:“若任意一击打实了,那漂亮的小娘子不是断腿就是断胳膊,你可忍心?”   “再者,你且看一看场上其余人之间,争斗归争斗,可都是点到为止。”   房廪生犹自挣扎:“那也不能说王二娘指使的啊。”   杨照笑而不语,此事确实也只是猜测,但这般默契地对手、脚同时出手,恐怕早先便商量好了的,若非那小娘子身手了得,恐怕接下来也不必比了。   苏令蛮心中提防,便不着意靠近人群,在方寸之间将骑术玩出了花来。   一步腾挪、鹞子翻身、一字马、背腹式等,她玩得驾轻就熟,纵王文窈亦骑术精湛,可众人的眼光不由慢慢放到了苏令蛮身上来。   骑装紧缚,束出纤腰一握,绿衣小娘子肌体的柔韧性与柔软度远超常人,常常足间还踏在马上,身子却已顺着卷入了马腹,骑乘之时,呼吸几与身下烈马融为一体,马背仿佛便是她脚下的实地,跳跃、旋转——   杨照腹下发紧,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瞳孔中仿佛燃了一把火。   谢道阳不自在地掩了掩步子,连房廪生都顾不得再看一向爱慕的王二娘,痴痴地看着场中那似乎长于马背上的精灵。   东侧一角,麇谷居士朝旁边一面目朴实的精壮汉子感慨道:“吾家有女初长成啊,臭小子,你险喽。”   冰击玉碎似的一声叹息,引起了旁人侧目:这粗野汉子倒有一副好嗓子。   汉子瞳孔微缩,欲拂袖而去,足间却似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再见周围如狼似虎的眼神,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跑马场。   老头子还在絮絮叨叨,却被旁边人不经意瞥来的眼神给吓住了,半晌才哆嗦了一下,“哎哟”了一声:真可怕,明明是冰,又浇油似的烧了把火。   ……所以,到底是火,还是冰呢?   正想着,御课的先生已经喊了停。   十四位小娘子里,人人都已骑在马上,最劣的五匹小马驹直接被淘汰,剩下以眼力、驯马、花式和呼吸来评判,结果显而易见。   “魁首,苏令蛮。”   “探花,王文窈。”   “……”   王文窈抿了抿唇,收回面上不经意泄露出的一抹不甘,朝苏令蛮风度翩翩地笑了笑:“恭喜。”   做戏谁不会呢?   苏令蛮笑盈盈地客气了一番,手中转着刚从先生那得来的“魁首花令”——一枚小小的“御”字花字牌,刻成拇指大小的牡丹花,她忍不住嗅了嗅鼻子,竟然是沉檀香!   她恍了恍神,突然想到尚留在百草庄的冷檀丸。   第二门,射。   比起苏令蛮这等自小长在定州,活得无比粗糙的小娘子而言,长安城里这些个贵族小娘子玩得再好,也不过是花拳绣腿。   苏令蛮尚且记得那时她不过十岁光景,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因着不断发胖心中苦闷,苦于阿爹轻视、阿娘偏心,一气之下便住去了舅家在城郊外的别庄。别庄背靠长山,长山上常年狼嚎虎吼,为了引起爹娘的注意,她便挎了弓箭去长山打猎,试想着若能打到上好的狐皮,爹娘许会觉得这女儿出息——   为了皮子尽可能保证完整,她后面猎狐,箭箭都是朝着眼睛去的,竟渐渐练就了百步穿杨之术,箭无虚发。   只可惜,纵然心诚,亦盼不得一顾。   那狐皮几乎堆了别庄的小半屋子,被她心火上来一把给烧了,此时想来,委实太过浪费。   往事如尘烟。   在苏令蛮一箭快似一箭的动作中,渐渐消散了。   “咻咻咻咻咻——”   十六只靶子,每人五支箭。   服紫者报“射”课,皆有一手好箭术。   十六只靶子,几乎箭箭正中靶心,难分轩轾。   平射,淘汰六人。   曲射,箭靶由不动的靶子变成了鸟儿。   十数只铁笼子推了出来,扑棱棱数百只鸟儿左冲右突,试图冲入长天。   为了区分到时猎物的归属,每人分到的箭身底端都有各自分好的号码,譬如苏令蛮陪末,为肆七。猎壶中箭支一一检验无误,再由先生分发到诸位学生手中。   苏玉瑶此时已经坐到了罗意可身旁,两人如出一辙地睁大眼睛,不敢遗漏接下来的任何一幕。周围众人不论官职大小、身份卑贱,亦都一般模样。   “扑啦啦——”   数百只袅一瞬间被放了出来。   拉弓,射箭;再拉弓,再射箭。   机械而重复的动作,但在场众人都能发觉,穿绿衣的苏二娘子是其中最快之人,平均旁人一箭的功夫,她能射两箭,准头又好。   又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   笼中鸟挣命般逃得飞快,依照规则,人是不能出场去追的,不过一瞬间,这曲射便结束了。   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最后猎鸟最多的,是王文窈,二十四只,而苏令蛮只有十九只。另外便是各人三四只、五六只、七八只都有,超过十只的,几乎没有。   苏令蛮直觉不对。   可地上瘫着的鸟儿却又是清清楚楚的,箭支上代表着王文窈“壹”字赫然在目,二十四只。    第136章 打假行动   扑棱棱振翅声渐渐远去。   苏玉瑶与罗意可两人一人一张小杌子坐到了两家大篷相接之处, 拄着下巴不忿道:“阿蛮姐姐此番是要比不过王二娘了。”   罗意可笑道:“你之前不还说, 只要你阿蛮姐姐莫输得太难看就成?”   不论如何, 第二名也是稳的。   “那不一样。”苏玉瑶转头朝旁边大篷里端坐着的苏文湛问:“大兄,你说是不是?”   却正好瞥见苏文湛面上奇特的表情:“大兄?”   苏文湛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朝场中瞥了一眼, 苏玉瑶正奇怪着, 却听一道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如此。”   场上射课的先生已经站了起来, 伸手从座旁的笸箩里取了一个沉檀花字牌,正欲唱名, 却听一道娇软的声音道:“先生, 且慢。”   方才还安安静静杵着的绿衣小娘子越众而出, 朝正中先生们所在鞠了一大躬, 才道:   “学生有疑惑,请先生慢来。”   景春来眉眼不动:“何事?”   今日观赛之人已有少年人嘘她:“苏二娘,莫要输不起嘛。王娘子可是京畿第一才女, 你输给她不冤。”   周围稀稀拉拉响起了一阵笑。   不过前头高门大户的篷内, 却是一片安静。   杨文栩朝仅次着自己的帐篷乐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右相, 你觉得今日这射一道上,是你女儿赢面大,还是这位苏二娘子赢面大?”   王溪面色泰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阿窈输了,便当是受个教训;赢了,自然更好。”   却听场中绵软女声话中透着一丝冷意,她指了指地上染血箭支, 道:“学生认为,有人作弊。”   话音刚落,已是全场哗然。   “简直是不知所谓!”已有一迂腐文官气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拍椅喝道:“箭支事先由先生一一过目,再投掷入壶,不论选箭还是射箭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弊?”   墨如晦手抬了抬,哗音渐弱,示意苏令蛮接着说。   苏令蛮微侧了侧身,她如今早已瘦了下来,鲜嫩的水绿骑装将她那张俏丽精致的脸衬得如春桃一般。   “事情便出在这箭支上。”   她足间一错,人已经快速行至王文窈身旁,指尖一挑,还不待其反应过来,便将她背上箭壶给卸了下来,王文窈惊呼了一声,怒瞪着她:“你干什么?”   苏令蛮歪着脑袋朝她调皮地眨眨眼,甩手便已经将王文窈的箭壶呈到了射课先生的台上。   “还有一事,需拜托景先生。”   “你说。”   “能否请先是派人将周围散落在地的箭支全数堆到此处?”   因不得跑出马场,散落在外的箭支并不算多,连到内场落地的箭支全数集中到一块也不过一会,甚至捡拾箭支之人还贴心地将每一个人所属箭支都分了开来。   苏令蛮身前竟一支空箭都无。   在场人先是倒抽了口气,渐渐有些脑子活的已经回过味来。   王文窈身前约莫十六支空箭,其余人七八支三四支不等。   “请先生数一数,王娘子壶中箭支数目。”   场上连到周围看客渐渐都静了下来,王文窈咬了咬唇,上前一步道:“苏二娘子何至如此较真?”   苏令蛮浅浅一笑,看着她便跟看个不懂事的孩子:“白鹭书院素来讲究治学严谨,既有疑虑,还是当场弄清的好,以免旁人无端猜测,你说对么,王二娘子?”   那边几位先生一道起身帮着数,已经将王文窈箭壶中数目数清了:统共七十八支。   有心算快的,将这数量在脑子里过的一遍,登时惊讶地喊了出来:“一百一十八支!”   属于王文窈的二十四只鸟儿,十六支散落的空箭,加上箭壶中七十八支未派上用场,统共一百一十八支——而每人派下的箭壶中,本该只有一百支箭支才是。   可不论是箭支入壶,还是标记检查,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论理,是没有机会动手脚的。   但——王文窈整整多了十八支。   仿佛油滴入锅,炸出一堆轰鸣,全场窃窃私语声不断,落在王文窈与王右相面上的目色,纷纷带了点打量与质疑。   杨文栩呵呵一笑,亲切地朝旁边亲切地道:“右相,老夫这回正巧多带了一顶幕篱,一会回去借你用用?”   王溪不置可否,俯身取了茶盅轻酌润一润喉方慢条斯理道:“我家阿窈,可不会行此下作之事。”   话音方落,场上王文窈已经举手叫停:“且慢。”   “既然是查验作弊,自然没有只有查验我一人的道理。”王文窈面上快速地闪过一莫受伤,因她对外一惯是优雅淡然的,此时难得露出一丝脆弱,便格外惹人不忍。   “请先生将每人的箭支都重新查验过。”   这提议实在太合情合理,于情于理都不该否决。   景春来和另外九位先生,不辞劳苦地重新将另外九人的箭支悉数统计了一遍。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苏令蛮与另一位陈六娘前者多了一支,后者多了两支,还有两位小娘子一个少了九支,一各少了十一支。   相加起来,总箭支数倒是相同的。   苏令蛮一眼便认出,那少了箭支的两位小娘子便是之前御马时偷袭自己的。   “怎么回事?”   房廪生兀自停了扇,今日这连番事,他怎么就看不懂了?   谢道阳心知他是一叶障目,若跳脱出来看,事情反倒好理解的很,只是……   杨照指尖点了点示意一旁人添茶,一边悠闲地道:“廪生,你阿爹后宅干净,是以你不清楚女人的手段。只孤没想到,这王二娘子倒也是个趣人,这般一来……”   不发现,她便是当之无愧的魁首。一旦发现,将水搅浑,便谁都说不清了。   场边麇谷居士几乎将临行前贴的山羊胡子全给扯没了,见旁边人还老神在在地环胸看戏,忍不住迁怒道:   “臭小子,看什么看?都怪你,我家阿蛮才受这份罪。”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的妇人,除了阿蛮便没一个好的。俱是黄蜂尾后针,毒得很,冷不丁便蜇人。   “信伯,你错了。”精壮汉子压低了声线,晴朗中带一点沉郁的性感,他难得肯解释两句:“王二娘生来好强,谁来抢这个魁首,都是撞枪口之事。”   言语中透出一股漠然。   麇谷挠了挠后脑勺,几乎将脑后的三千烦恼丝给撸光了,甩袖道:“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脑子都怎么长的,尽是些弯弯绕绕,烦。”   精装汉子懒懒地瞥了他一眼,漂亮的丹凤眼仿佛映着头顶天光,潋滟寒霜。   麇谷滞了滞,埋怨的话登时便说不出口,又憋回了肚子里。   见他胡子拉杂,一身不知穿了几日的黄绸衫胡乱裹身,便跟街头的流浪汉似的,忍不住捏着鼻子往远处挪了挪,幸灾乐祸道:“阿廷,你为了看次比赛,牺牲委实大了。”   谁都知道威武侯杨廷自小锦衣玉食,衣裳就从没有穿过夜的。   汉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再不肯搭话。   依着白鹭书院在外的名声,此事在此时打住便最好。   可苏令蛮从来不是和稀泥的性子,两波比赛下来,她算是真正看明白了。   王文窈这是与她杠上了,不论因着什么缘由,使出的手段却很是卑劣,并不肯堂堂正真与她一较高下,对这等人,苏令蛮一向都瞧不太上——   再想起从前在定州之时的自惭形秽,便跟吃了苍鹰似的,噎得慌。   她基本无视周遭目光,俯身在那两位偷袭者的箭支堆里一边摸了一支,大拇指与食指捏着箭杆底端轻轻一碾,一层薄薄的刻着本人数字的皮便从箭杆脱落,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箭杆上刻着两个“壹”字。   苏令蛮一连捏了许多支都是“壹”字。   其余八人箭杆纹丝未动。   场上已经彻底的静了下来。   不论如何说,这两位射箭的不论存着什么心思,起码是捏了箭杆底部薄薄一层皮不怀好意的。   王文窈双节微颤,目光闪烁,却听:   “扑通——”   “扑通——”   几乎是同时,两道膝盖落地声扬了开来,两位少了箭支的紫服小娘子异口同声道:“学生有罪!”   “学生不该不忿苏二娘子的狂妄,又不该因着敬仰王二娘子而擅作主张,行此下三滥之事。。”   “学生有罪!”   异口同声地包揽下所有罪责,话方出口,人已泪流满面。   景春来叹了一声:“我白鹭书院自创以来,还未曾有过这般徇私舞弊之事,为以儆效尤,你二人自明日起,便交还紫服,隔去学籍,不必再来。”   苏令蛮默默看着这两位从头到尾都不认识的紫服学生互相搀扶着下场,心里隐约明白:被白鹭书院除了学籍,本该等结业嫁个好人家的两人,往后的生活恐怕不会太如意了。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往王文窈瞥去,却愕然地发觉:   在这个高贵优雅的世家嫡女面上,什么都没有。她并不为自己完全脱疑而高兴,亦不为两位小娘子大好前程被毁而不忍——便仿佛是一尊顶漂亮的琉璃像,除了漂亮,一切皆无。   曲射只余八人还在,为显公平,重新又来了一次。   这回苏令蛮毫无悬念地夺得了魁首,绿衣小娘子拉弓射箭的风头,简直是一时无两。王文窈反倒得了第三,第二由那陈姓小娘子得了。   第二枚“射”字花牌。   第三课,为术数。   先生出题,学生在纸上作答。   苏令蛮并未参加,最后果然由王文窈得了魁首——   不过,到底前一桩事影响了旁人对其观感,纵使她将自己脱得滴水不漏,可场上聪明人亦不少。心中不免对她以前的传闻起了怀疑:到底她从前的四魁首六优秀的成绩,究竟有多少水分?   第四课,乐。   苏令蛮依然未参加,王文窈操琴一曲,嘈嘈切切,如玉珠落盘,在二十人中毫无悬念地再得魁首。   场上之人又觉得,这王二娘子很有些真才实学,起码操琴弄艺很不一般。   不过,墨如晦难得点评:“技巧浑圆如意,可见是下过一番苦功。只这《流水》曲调昂扬开阔,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爽朗大气在,小娘子心思累杂,记得千万要放开些。”   此话出自墨国师口中,分量便不同了。   王右相已然想到了旁处,王文窈难得面色发红,双拳紧攥喏喏道:“学生会的。”   手头的花字牌又打平了。    第137章 切脍之艺   四门比过, 日已中天。   夏日的余波尚在, 身上的薄纱散不去头顶的这高热。   半日比赛看下来, 高篷之下不论男女老少皆有些疲乏,辘辘的饥肠唱响,那些个年纪尚小的幼童便有些坐不住了。   “咚”一声——   书院铜钟长鸣, 饭点到了。   景春来拍了拍手, 引起众人注意, 方道午时将有一场厨艺考核于书院迎宾楼,另特聘了清风楼大厨备下上好酒席, “诸君可移步, 观试赏宴。”   话音刚落, 周遭的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   苏玉瑶忍不住瞪大眼睛扯了罗意可袖子道:“阿可, 前日掌事不还在与学生哭穷么?”   竟如此大手笔。   且不提清风楼的厨子多么难请,光宴请这些个达官贵人,总不好拿些青菜豆腐凑数, 总要几样大菜, 再佐以上好美酒——   苏文湛一声笑, 干脆蹲下半个身子,与苏玉瑶站到一边来:“阿瑶,你当那边……”他指了指西南角一堆绫罗绸缎道:“是谁人来着?”   苏玉瑶不认得。反倒在里边发现一个邋里邋遢的粗野汉子,忍不住捂了捂鼻子道:“怎么书院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了?”   看上去跟一个月没洗澡似的。   苏文湛拿扇柄敲了下她脑袋:“莫以貌取人。”   “那些个位置,可都是人家拿真金白银买来的,就来瞧个热闹。”   所以别说亏本,光凭这一波, 白鹭书院不仅是赚了银子,   罗意可正发怔,却被苏玉瑶扯着起身:“你怎么了?”   她茫然摇头,脸色绯红道:“没,没什么,我们跟上去吧。”   不过几句话功夫,人群已经陆陆续续地散去。   有年事已高的,看了半日热闹,精神疲累,撑不住要回府歇晌;但更多人却是兴致勃发,难掩好奇地跟着去了迎宾楼。   白鹭书院的迎宾楼许多年不曾对外开放,是以大部分人对其还是极其陌生的。   沿着跑马场再往打回的路上走,行至东南角的月亮门出去,便是一座单独隔开的大院落。迎宾楼设在白鹭书院东南角最外,大门临着街,平日里都是锁着的。   许是要用,院落里里外外都清扫干净,花木因无人打理,反有种恣意生长的勃发。   二层实木建制吊脚重楼,书院内席开百桌,一直从二楼蔓延到一楼大开的院子里。   廊下,沿着两进大门一左一右两个红色大柱子,分列着各八个台板和八口锅,两个装满了菜蔬的箩筐一左一右地放置着。   ——显然是要当众下厨了。   除开儒家极为那些迂腐的流派,大部分人还不讲究君子远庖厨,反倒对这般热热闹闹的比赛方式升起了新奇之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视野最好的两桌,一桌给了白鹭书院的先生们,一桌则汇聚了墨国师、杨文栩、王溪等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官员。   麇谷居士扯着邋遢的汉子坐到角落,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人头。   早先落座穿戴富贵的人不满了:“这位老先生,你如何能带流浪汉来蹭酒席?”脏兮兮的倒胃口。   麇谷瞠目结舌,半晌压着嗓子“噗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汉子道:“臭,臭小子,你也有今天……流浪汉?哈哈哈……”   精壮汉子眉眼不抬,完全不搭理他,懒懒地为自己倒了杯醉清风,慢条斯理地轻酌,只时不时地将目光往前边的廊下扫去。   同桌的不过是个赚了些钱的商贾,却是有些看呆了去,明明这人长得平平无奇,还一身邋遢,可光光喝个酒,姿势便好看得出奇,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腔调,让人再说不出要赶人的话。   杨照领着谢道阳与房廪生刚进这迎宾楼,便被不知打哪儿来的一个白面郎君引着去了二楼临窗雅座,一扇云母画屏将其与外边隔了开来,视野极好,从上往下,正巧能见到那十六口大锅。   杨照知道这是让人看出来历了。   也不恼,就着醉清风喝了一盅,远远见一行紫服里夹着一抹绿意进了月亮门,突然问:   “阿阳,你说阿廷现在在做什么?”   谢道阳一愣,俯身道:“威武侯去了滇地剿匪,现如今怕是要起身回程了。”   “若阿廷知道后院起火的话的话……”   房廪生哈哈一笑:“苏二娘子可还没成威武侯的后院呢。”   杨照勾了勾唇,眸光落在那抹绿上暗了暗,半晌才道:“这醉清风……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苏令蛮是头一回来迎宾楼。   厨一门,统共十六人报,是以她迎面见到十六口大锅砧板之时,并不感觉讶异。   在衅阶之前,她对得不得“中元魁首”并不强求,毕竟要比谁得的花字牌最多,对她这个初入书院之人着实有些难办。   可苏令蛮这人自小便是脑后有反骨,被王文窈这般几次三番地针对下来,反倒激起了斗志,便自己得不了这中元魁首,亦不想让这表里不一的王二娘得去。   一排十六人一字排开,沿红漆木柱分列左右,苏令蛮照旧居于最末,左边长廊尽头。   厨一门的先生是个圆乎乎的中年郎君,身子脸都颇具福气相,颠着肚皮站于正门,道:“厨之道,始于刀工,终于勾兑成盘……”   苏令蛮还记得头一回上这位先生课时,自己耳边有一百只鸭子在“嗡嗡嗡嗡嗡嗡”个不停,先生刀工厨艺极佳,性格温厚,只奈何有个碎嘴的毛病——   就在她以为厨先生此番亦要滔滔不绝之时,他停了,干脆利落地宣布开始。   第一项,刀工。   切脍之艺,自前朝始,到如今的士族圈里已是蔚然成风,京畿设宴之时,常有儿郎表演切脍之艺,若能切得又细又薄,亦是一件备有面儿之事。   原先还觥筹交错、互相劝食之人已经纷纷停下了筷著,睁大眼看着十六位小娘子施展切脍之艺。   带围兜、濯手,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行来,亦随着小娘子们的性格各有不同。   十六条一模一样大小的新鲜鲳鱼被厨先生一一分发到了砧板上,前座之人甚至能看到鱼尾巴在不停地弹跳。   为保证公平,各色刀具都是统一制式,并由专人检验过,最后再由厨先生和景院长统一细查过目一遍,才一一分发到诸位学生手中。   一切行来,都发生在睽睽众目之下,显得格外严谨而妥帖。   箭课考核的教训使得书院接下来的准备更为严谨妥帖,为避免一切作弊行为,更是不厌其烦。   刮鱼鳞,去内脏,洗刷干净。   三步到位。   众人一眼便看出,十六人中,尤以正中两人谢七娘和王二娘子最为有条不紊,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美感,仿佛这不是在杀鱼,而是在扑蝶绣花一般。   苏玉瑶着急地看着角落的绿衣小娘子,只见她昂昂立在砧板前,一双俏白的脸上满是凝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肥嘟嘟的鲳鱼,不明白别人鱼都快要杀好了,她还再磨蹭什么。   廊下一片唏嘘声。   “这等切脍记忆,非长年累月地练,如何能好?她一个定州来的小娘子,如何能比得谢王两家的本事?!”   陈郡谢氏。   琅琊王氏。   那可是比大梁朝都老得多长久得多的世家贵族。   就在旁人以为这初初让人惊鸿一瞥的绿衣小娘子要就此惜败,却见她动了。   由极静到极动。   仿佛是早先便在脑子里考量过无数遍一般,一把笨拙的菜刀被她使出了金戈铁马的气势,“刷刷刷——”菜刀震动太快,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很快鱼鳞便被完全不伤及皮肉地剥离了下来。   若有人能近处细看,两厢比较之下,便会发现大多数小娘子刮鳞完,雪白的鱼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细小的肉眼难辨的伤疤——可苏令蛮的没有。   麇谷居士得意洋洋地喝酒:“小清微,阿蛮的鱼脍你是没尝到,那叫一个绝啊。”他“呲溜”了一声,得来杨廷淡淡的一瞥。   大白天光下,院落被照得敞亮,菜刀每每扬起,总带起锃亮的刀锋。   杨廷眯着眼,视线落在绿衣上,只觉得那馥白的手指仿佛要甩出花儿来一般,带着点柔软的力度,他甚至能回想起指腹的温度。   苏令蛮赶上了进度。   砧板旁搁置的一盆子清水被她细细地洗濯过血水,鲳鱼鱼肉雪白丰腻,她提起一侧的剔骨刀,以十字划拉,只见长长的鱼骨便完整地抽离了鱼身,在光下泛着晶莹。   周围若有似无关注之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一口气,这等刀工比起那些还在慢慢剔骨的笨拙不可谓不巧妙,甚至等她剔完骨,那一整片血肉依然一点疮疤都没有。   那边谢七娘与王二娘手边瓷盘已经细细贴了一层鱼脍了。   薄、透、晶莹。   “小子,你猜谁会赢?”   汉子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倒了杯酒,视线落到绿衣上方缓出一点暖意:“阿蛮。”   阿蛮两字,仿佛揉在唇间,软又暖,麇谷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再问,却不肯答了。   另一边杨照也在问谢道阳,房廪生自然是王二娘子必胜的论调,谢道阳摇摇头:“当然是我家小七了。”   谢灵清从前不愿比,不知为何此番竟然肯了。谢道阳从来都觉得,他家小七,想做之事无有不成的,那股子专注力,他便不曾在旁人面前见到过。   切脍之艺,在风度,要优雅有风致,要高贵不焦躁。   若以容颜论,自然当属王文窈与苏令蛮,这样两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任是站着不动亦动人何况这举手投足,连切脍都透着股美感。   一片片雪白、薄透的鱼脍刷刷刷落在瓷白的碟上。   可若以气度,谢七娘却更有股悠然的庄重,她不疾不徐地动着,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打断其动作。   不过一会,十六位小娘子几乎同时停了手。   一叠一叠的鱼脍纷纷呈在太阳底下,一字排开。   景先生分别请了杨文栩、王溪和墨如晦连同厨先生做评委。   第138章 梅开三朵   品鱼脍好坏, 先望再闻,至后再品。   一眼望去, 如薄片整齐一般无二的唯有三人,王二娘、谢七娘,与一个谁也没料到的黑马苏二娘,其余人又分上中下三等, 但大体还是合格的。   “请。”   景先生取来三副银著, 杨文栩当仁不让,先取了一著,薄胎般细腻的鱼肉一片片如雪花堆叠在白瓷盘中, 王右相与墨如晦一人一著,观色。   有人“咦”了一声, 只见最左杨宰辅手中那薄片似的鱼脍在光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质感来, 当真是“薄如蝉翼”,连一点伤口都未见,光晕能透, 另外两盘虽也薄、细, 细较起来还是差了一些。   谁都知道最左那盘是苏令蛮的。   裹上事先拌好的葱、蒜、芥末, 杨文栩舌头卷了卷, 发觉鱼肉冰透似的半点不见腥气, 比之他从前宴席上吃过的无论如何处理总带一点腥涩的截然不同。   他忍不住又伸了一著, 这次不再裹挟任何调料,发觉依然没有任何腥气,那鱼肉便似冬至的落雪, 入口即溶,雪片也似。   再尝王文窈与谢七娘的,许是因鱼脍略厚一些,腥涩味总若有似无。   王右相与墨如晦都一一尝过,再无异议。   刀工切脍,第一筹,苏令蛮第一,谢七娘胜在厚薄均匀、肌理细腻,居第二,王文窈则屈居第三。   麇谷居士看着廊下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小师妹,忍不住碰了碰旁边:“哎,你的切脍之术比起阿蛮来,谁厉害?”   糙脸汉子嘲弄地看着他:“你说呢?”   威武侯十六开府之时,宴请各方,头一遭在宾客面前表演的切脍,可是受到八方承认的,称其为“薄透冰白”,这许多年过去,刀工自然是有增无减。   苏玉瑶却兴奋极了,若此番阿蛮姐姐又胜了王二娘子,有上三枚花字牌,那往后婚事便好说得很。   小娘子们切好的鱼脍最后全数分到了前边的十六桌当加餐,麇谷跳着脚想抢,却被旁边野汉子给按在了桌子上。   “臭小子,你自个儿不吃还不兴让老夫吃上一口?”   旁边一身蜀锦团花绣的圆脸郎君莫名地看着这头发花白的老头,耻笑他痴心妄想:“老头儿,你看看前头都是些什么人物。”   麇谷居士看着壮汉子眼中的警告,悻悻然闭了嘴。   第二关,则是正式的蒸煎炒烹炸了。   这一块,纵然苏令蛮新得了两本厨艺册子,又由百草庄厨娘亲自指点,可到底还比不过浸淫多年的世家贵女,只得了第三名。   谢七娘以一道“八宝蒸乌鸡”,取名“凤凰游”胜了出。不论从口感、色泽、摆盘,甚至意境,都超出两人许多。   尤其一个乌鸡肚里,藏了无数的食材,吃之不尽,却又融合得恰到好处,让人挺不住嘴。   第三关,煲汤。   依然是谢七娘由一道“红梅映雪”拔得了头筹,苏令蛮第二,王文窈第三。   这般综合下来,厨一道的魁首,竟是由谢七娘拔了去。   苏令蛮输得心服口服,忝居第二,王文窈第三。   眼见谢七娘腰间多了一个“厨”字花牌,绿衣小娘子笑得跟偷吃了鸡的狐狸似的,双眸弯成了一轮月牙儿,众人不由默了默。   “阿蛮姐姐怎如此开心?”   苏文湛若有所思道:“约莫是见不到某个人好……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真相了。   “阿阳,没想到你那平日里闷不啃声的妹妹,竟有这门手艺。”房廪生赞叹地以扇击掌,正说着,楼下一小厮捧着方才那碗红梅映雪上了楼,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待人退出屏风,谢道阳以羹匙分了一碗,银针试过,杨照抿了抿:“不错。”   “只可惜另外的十三位小娘子,风采悉数被盖,成了陪太子读书,可惜了。”   杨照口道可惜,目光却落在二楼下那道袅娜的绿衣小娘子身上,恰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喉间微动,招过谢道阳来吩咐了两句。   谢道阳一愣:“郎君,真要如此?”   “去吧。”   他躬身退下,自去寻景先生不提。   五门比过,不论先前如何鄙夷、嘲笑苏令蛮痴心妄想之人,均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不论这人如何狂傲,本事总还是有那么两三分的,甚至隐约还有几分有与王二娘势均力敌之势。   可王二娘是谁?   那是世代清贵的琅琊王氏以全族之力捧出来的绝世娇娇,才貌双全的京畿第一美人。   而苏令蛮又是谁?   不过是一个边野之地出来的一个小官之女,谁都能踩上两脚的倔驴子,谁知道就这么一撅后蹄,便将王二娘子给掀退了出去,眼看便要落到地上。   苏令蛮管天管地也管不着观赛之人如何想,比了一上午,五脏庙早就唱起了空城计,见景先生终于肯摆手放了人各自去吃饭,才蓦地开心起来。   服紫者大都心绪复杂地看着这绿衣小娘子,半晌,一白面细眉看着极为和善的小娘子终于朝她伸出了手:   “你很好。”   这是要和解了。   苏令蛮征忪间,嘴角已经翘了起来:“我知道。”   细眉女子被她厚脸皮激得翻了个白眼:“成了,下午再比。”   “对了,我叫段艿,鸿胪寺卿四女。”   苏令蛮朝她摆了摆手,谢灵清走到她身边,   “我没想到。”谢灵清有一双温柔而敦厚的眼睛,她看着人时,仿佛带着十二分的真诚:“你比我想的,还要好。”   苏令蛮弯起了眼睛,点头道:“七娘子更佳。”   两人互相吹捧完,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正午的风暖而轻,和着周遭热热闹闹的烟火气一道儿冲入人的心田里,吹得心直发暖。   午间稍事休息,待丑时一刻,便又重新聚到了跑马场上。   此时高篷之下,慢悠悠品茗、或闭目养神者比比皆是,苏令蛮环顾一周,敏感地发觉许多人吃过午食,均已各自散了去,四周空了许多。   如杨宰辅、王右相之辈,均是呆个半日,与墨国师叙过旧便走。唯独一些年纪尚轻、精神头不差的还留在原处。不过大体人还是不少的。   天气尚热,跑马场不知何时以木材搭起了一座高台,跟春风阁里的戏台子仿佛,水红色缎子铺地,露天席地。   楚方喧没有走。   他直愣愣地站在自家高篷下,耳朵边还飘着临走时阿翁痛心疾首的话语。   阿翁从来只会说对他“乖孙厉害”,便幼时淘气打坏了其书房最心爱的古董花瓶,阿翁也不过是呵呵笑着摸摸他脑袋,道男儿淘气些好。   楚方喧从来不曾想过,或有一日,他会让这饱受了半辈子苦痛的老人露出这般失望的神色。明明头顶烈日昭昭,却照得他一身冷意。   高台之上的绿衣,有一股别样的魅力,吸引着他,让他一刻不能挪开视线。   楚方喧忍不住环顾四周,毫不意外地从许多或陌生或熟悉的同龄人脸上看到了与他如出一辙的痴迷——   人之常情。   挥毫泼墨,书法一道,紫服参与者二十余一,唯独一抹萧萧瑟瑟的绿意,偏那娇怯怯嫩生生连露出的脖颈和手指都白细如上好的细瓷,手中却握着一管紫金长毛狼嚎,挥洒间雄浑气魄竟显!   如墨泼洒般的参天气魄,小娘子笔走游龙,力透纸背,长长一列挂壁宣纸上,一个字一个字饱满得仿佛要泼出来!   台下已有人击掌叫好。   概因二十余一的紫服弟子,多簪花小楷,多规矩的行书草书,纵是立意有了,却绝没有一个有这般野性又狂肆的气魄!   小娘子站得笔直,腰细腿长,绿色骑装还未脱下,更衬得整个人如同挺拔的白杨,偏还透出一股新荷初绽的芬芳。   “仲衡兄!当年你十四余岁,可也还未曾有过这般造诣!”   王沐之的草书自成一派,已呈大家气象,是以他平日眠花宿柳、不思功业进取,旁人只当他是名士脾气。   他慨然一笑:“莫说十四岁,便是十七岁的仲衡,亦多有不及。”   虽然他现在二十岁。   这般的胸襟气度,又真是长安这等别别扭扭的无趣之地能孕育得出,到的此时,王沐之才肯真正承认:他家二妹妹,胸襟上大抵是差了一截的。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杨清微果然目光毒辣,竟能从草坷垃里捡到了宝。   可惜、可惜啊……   书一门,花字牌到手。   接下来是画。   苏令蛮当时报的是西洋画,她分外稀罕西洋画那饱满的色彩给生活带来的充实色彩,只可惜终究画画时间短,纵使这三个月内突击,专练一幅,比起那浸淫许多年的世家贵女,终究差了一截。   谢灵清凭一张江流河海图摘得“画”字花牌,画中更有皴法、染墨交织,非胸中有丘壑之人不能画,一手丹青已有大家之像。   不过,纵然苏令蛮不喜欢王文窈这人,亦不得不承认这人本事不差。   她亦学的水墨,虽比谢灵清的气魄差了仿佛,却依然要比寻常人超出许多,得了第二。   第三则是由那段艿得了,苏令蛮只得了一个“合格”。   不过,纵是如此,她已满足了,毕竟西洋画学得不久,假以时日,许是会有长进的一日。   到得还剩三门选择之时,苏令蛮手中已得了三面花字牌,谢灵清与王文窈各得两面——比得过去,王文窈的成绩差了些许。   台下已有窃窃私语声。   第139章 夜无宵禁   日头一点一点往西进发。   绣艺比过了。   本以为稳操胜券的谢七娘被段四娘挤下, 屈居第二, 苏令蛮一副双面绣“牡丹开”拿下第三,王文窈只得了个优秀——   不过她惯来如此,往年绣艺也只求优秀。   苏令蛮只要王文窈没得便开心, 兀自在那笑得没心没肺,段艿见了, 误以为是她在为自己高兴, 不由对从前那些想头感到羞愧,三省己身道:果真是一叶障目,苏二娘子虽出身不高, 但却是纯然善良,往后还是要与她交好才是。   ——天大的误会。   若让苏令蛮自己看, 这纯然善良与自己是完全不搭边的,毕竟她向来只求自己活得舒心快意便罢。   麇谷居士在看台下叹了口大气。   粗汉子瞥都没瞥他一眼:“信伯的期望太高了。”   “阿蛮很用功的。”麇谷居士不由为苏令蛮抱冤,她日日借着练针灸的功夫练习绣艺, 他都看在眼里。   杨廷慢悠悠地道:   “若说用功……听闻段四娘在十岁时, 便聘请了千丝阁最有名的绣娘入府教女红,到如今已有七年, 是以这千鲤跃龙门才能如斯栩栩如生。”   话虽如此, 麇谷居士却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睨着他道:“老夫一会便告诉阿蛮, 说你觉得她不如段四娘!”   杨廷一口气噎在了喉咙口,一阵猛咳,再抬起头时, 脸颊周边隐隐泛起了一圈红,冷清的声调便带了丝怨怪:   “信伯!”   麇谷居士嘿嘿一笑,见旁边人侧目,压低了声凑过去道:“老夫早就看出来了,你这小子对我家阿蛮不怀好意。”   精壮汉子黄蜡面上一片古井无波:“是么?”   那边段四娘得了第一枚绣字花牌笑眯眯下台,景先生便起身宣布:调香开始。   调香自世家传承始,便是一件贵族方能从事的雅事。虽说大梁建制放宽了条件,可要能损耗得起香料,还是唯有身家殷实之人方能玩得起。   便有能耐玩,还得有这玲珑心思去调制,世间香料千千万,要能五味调和、闻之芬芳馥郁,更需独到的天赋。   以银钱堆,是堆不出来的。   坊间所能购得的香丸多是几种普通常见之物,便长安城里有些家底的小娘子流行衣料熏香,可这香也不过是玫瑰丸,甜中发腻,闻久了还觉脑袋发昏。   是以,这调香一门,统共报名者不足十位,连苏令蛮在内亦不过九之数。   九张小方桌上,热钵、银丝炭、铁丝网、炼蜜等物一应俱全,九位小娘子跻坐于地,满面肃穆。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最受瞩目的三人身上,不论王文窈,还是谢灵清,俱是世家大族出生,调香照着方子来,总不会出错——   倒是那定州来的小娘子,不知是否会有出人意料的表现了。   麇谷居士摸了摸下颔只余了几根的八字胡,暧昧地“哎”了一声:“清微,听闻你连夜写了制香册子给小师妹?”   多嘴多舌的阿冶……   杨廷黄蜡蜡的面上毫无表情,微垂的眼睫长而翘,包住了弧度优美的凤眸,他拍拍麇谷的肩膀:“信伯,一会你悠着些。”   麇谷莫名地看着他,杨廷一哂,视线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道:   “谢道阳、房廪生,还有……那人也来了。”   当年太后头风甚重,麇谷不肯医,致使甲士临门,虽后来由杨宰辅解了围,不再追究——可圣人作为其亲子,不可能没有意见。   麇谷居士视线撩了一眼,见那面色苍白的青年郎君有着一双与杨廷如出一辙的凤眸,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   “挺俊。”   台上九位小娘子已经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   比起苏令蛮初初学习不过三月,大部分紫服弟子制香已有几年光景,如王文窈、谢灵清之辈更是七八年不止,靠着传承下来的制香册子,早已成了浸淫多年的老前辈了——   行止间如行云流水,挑香料、碾碎、和五味,看台上已渐渐有气味散出。   苏令蛮未动。   台下人便见绿衣小娘子双目微阖、不动如山地跻坐着,不由交头接耳起来。   “莫不是制不出来直接认输?”   还有人记得切脍之时,苏二娘的动静,又提出了异议。   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水。   看客们的议论丝毫影响不了苏令蛮,先生只给了寻常的五十种香料,而且全数是辅料,依照正常的制香步骤,辅料不成香,关键是:若完全依着制香方子来,与周遭各色香气融合后,制成的香丸恐怕会比正常状态下有添损——   到得此时,苏令蛮才真正意会到,杨廷那一管子浓墨未干的制香册子有多珍贵了。这些细小的仿佛寻常又不寻常的殷切字句随着墨香渐渐填入她脑中,让她活而化用。   恍惚间,那一日蝉鸣阵阵的午后,冷袖清风再一次拂过鼻尖、手指,矜持,与那一丝不肯流于世俗的傲慢。   苏令蛮蓦地睁开眼睛。   台下众人只见她十指纤纤如穿花蝴蝶,迅速自笸箩中挑出二十多味香料落入钵中,信手拈来成竹在胸也似,小银锄连闪,不一会便将香料舂成了细细的粉末。   与其他人以炼蜜捏完不同的是,苏令蛮并未添置蜜药,直接上铁丝网熏烤。   众人不由大失所望,这完全是门外汉才能做出之事,不由嘘声连连。   香料若不添炼蜜,只会被烤成灰,这几乎是众所皆知之事。   台下嘘声完全没有影响到苏令蛮,她仿佛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以小银匙连挑,在粉末微醺之时,她又将热钵提下了铁丝网,重新炼水调和,再上火小熬,几次再三,方止。   待另八人香丸制成,苏令蛮亦同时停了手。   台下已然嘘声一片。   概因其余八人均是制成了圆润的香丸,唯独苏令蛮沉在了钵底,成一汪青碧色澄澈的水。   楚方喧攥紧了拳头,听旁边礼部侍郎断腿没好多久的小郎君大言不惭道:   “果然是虚张声势没甚大本事,不如王家二娘子多矣。考核结束,待我报过阿爹,必纳了这姓苏的尤物暖被窝才好。”   他捏得拳头咔啦作响,正欲动手,却听那小子“哎哟”痛叫了一声,方好了的腿不知被打哪儿来的一道木椽子杵了一下,又断了。   楚方喧抬头,只见一身黄麻邋遢的汉子懒洋洋的转过身去,明明是粗壮的身子,却依稀在哪见过似的。   台下小郎君被抬着出去,台上先生们却连眼皮都未抬,九碟子香气氤氲之物一一呈在长几之上。   出人意料的是,制香先生反对苏令蛮所制香液大加赞赏。   台下有人提出异议:“调香五味成丸,这明明是丸不成丸的一滩水,如何能得魁首?”   绿衣小娘子眉微挑,似笑非笑道:   “当年制香初始称和香,和香入蜜,成香丸,可有定过香液不能称调香?”   “啪啪啪——”   景先生起身颔首道:“不错,苏二娘子不拘泥旧势,制成香液,极好。当然——”她转了话锋道:“不论是香丸还是香液,殊途同归,终究还是以”香”气取胜。”   “九位小娘子所制之香固然不差。”   “可唯独只有苏二娘想到因时制宜,其余人等所制,与众多香气糅杂到一处,已然分不清谁是谁,失之独特。唯独苏二娘之香液,近之如冷香扑鼻,清幽散漫。”   “独得一个傲与雅,不同流合污,遗世独立。”   景先生所言,已是极高评价,调香先生连连颔首,目露激动,小心翼翼地取来一只小瓷瓶将香液倒入塞好,与其余作品悉数收了起来。   剩余八位因着香气冗杂,只谢七娘与王文窈得了二、三名。   王沐之击掌而叹:“好一个遗世独立。”   自然没有人会怀疑白鹭书院先生的公正的。   毕竟头先有一个嫉恶如仇的墨国师坐镇,加之先生大多是爱惜羽毛的一方巨擘,苏令蛮这小官之女左瞧右看也没那能耐让人为其说话,这般一来,景先生的大加推崇便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世上当真有天纵之才耶?”   但多数人亦还是偏向于苏令蛮在定州便习过了制香之艺,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孤本册子——   苏令蛮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得了这么一枚花字牌,面上依然淡淡的,不见有甚兴奋之色。   麇谷肘击了下旁边,幸灾乐祸道:“看来你这调香师傅,不怎么得阿蛮欢喜。”   “闭嘴。”   比了大半个下午,日头已经悄悄爬到了最西,一轮金乌半死不活地朝下放着最后一点余光,晚霞挂在天边,给天地朦朦胧胧罩了一层绚烂。   高台周围早先便立着的琉璃灯,被书院着人一盏一盏点亮。   薄暮冥冥,唯独高台之上还透着绚烂。   舞艺一门的考核,终于开始了。   高台之上十一座早已撤去,景春来面上带着点轻松,墨如晦耷拉着眼皮都快睡着了:“老身果然年纪大了。”   瞧周围这些小郎君小娘子们目中的熠熠之色,她叹了口气。   景春来笑眯眯道:“今日七夕乞巧,全城无宵禁,一会还有灯市,年少慕艾嘛。”   台下不论男女,皆不由自主地期待起即将开始的舞考了。   而另一头,视野最好之处,谢道阳躬身道:“郎君,您要为中元魁首颁奖的消息已经交代给了景先生了。”   杨照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抚了抚下巴道:“阿阳,廪生……一会,若是孤邀苏二娘去看花灯,你觉得如何?”   房廪生一展扇道:“郎君喜欢便可。”   “郎君现下,还不宜与威武侯起冲突。”谢道阳端着脸提醒道。杨照一脸无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要个女人,还要看臣子的眼色?”   这般绝色,若当真拱手让人,可就着实让人遗憾了。   正说道,高台之上,已有小娘子舞姿翩跹,回旋着转了出来。    第140章 倾城妖姬   房廪生第一个认出来, 台上开舞的是他家邻居——拓跋将军府的三娘子拓跋月。   拓跋月性子彪悍, 与她阿爹如出一辙的牛脾气,平日他都是躲着走的,此时一身融融粉色宫纱裙在台上翩翩起舞, 凭空多了几许妩媚,他新奇道:   “郎君, 去岁时太后拿了选妃册子给您, 您还笑拓跋三娘子浑身硬邦邦的没趣,现下可后悔了?”   房廪生历来是个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性子,杨照并不介意, 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廪生喜欢?孤不介意给你下个旨。”   房廪生吓得脸色发白,忙摇头道:“郎君可不能害我, 若当真娶了这拓跋月,往后便是纳个美妾,恐怕都得挨鞭子伺候。”   那日子简直是暗无天光。   房廪生想来便觉生不如死, 白面上满是惊惶, 逗得谢道阳和杨照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拓跋月一曲舞毕,天色又暗了一层, 只余一点辉光照明。   书院家丁取来烟草熏蚊, 菖蒲、薄荷糖、香茅等气味连着烟雾缭绕到一处,一盏盏落地琉璃灯将高台合拢, 更衬得那一隅水红仿佛人间仙境。   紫服弟子毕竟是白鹭书院的高阶学生,自胡旋舞到剑舞、武舞、甚或祭祀舞等,悉数表演了个遍, 不说个个优秀,却俱是赏心悦目,青春逼人。   苏玉瑶揪着一颗心,嘟囔道:“也不知阿蛮姐姐待会要表演什么……”   台上王文窈一袭青绿宫纱舞裙,鹅黄披帛,俱是名贵的明绡纱制,回旋起时轻薄如烟,仿佛盛时花开,美不胜收。   丝竹之音轻快昂扬,与大开大合的舞姿融在一处,端的是又热闹又好看,看台上已是掌声阵阵。   “好一曲太平乐!好一个太平舞!”   “不愧是往届的舞艺魁首!”   杨照仰脖灌了一杯,问谢道阳:“你觉得这舞姿与你家七娘相比如何?”   谢道阳苦笑道:“我家七娘好静不好动。”   房廪生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抚掌大笑道:“廪生早年有幸见过王二娘一舞,一见倾心。”   台上舞姿翩跹,台下人心浮动。   王文窈鞠躬退下之时,看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歇。她轻喘着经过苏令蛮之时,难得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   “上台莫慌。”   苏令蛮只觉莫名其妙,另一边舞先生带来的小丫鬟来领她去旁边换舞服,再两位,便该轮到她了。   高台外另外搭了一座四面不透风的封闭高篷,四周均由墨国师派人把守,以供小娘子们入内换舞服。   苏令蛮的舞服是由袁师姐与马师兄一块设计定下,一件纯白笼轻烟透纱制舞裙,提前一月向千丝阁定制,裙摆散开有十八褶,袖口、领口均呛银丝线绣海棠花样,袖口宽大,舞时翩翩欲飞,极为曼妙。   高篷内迎面便是一个落地斗橱,事先定制好齐整的四十八宫格,由锁匙锁住。   苏令蛮自腰间取下锁匙:“肆七。”   高棚内另有景先生派来的小丫鬟伺候,她接过锁匙,默不作声地打开标有“肆七”锁匙的格抽,其内放着一个青布包裹——是苏令蛮晨间便亲自放置的舞服。   一切都在极为安静的环境下进行,直到苏令蛮打开包裹。   小丫鬟倒抽了口气,面色登时变得惨白,直接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只见十八褶的裙摆被利器割坏,许是时间紧迫,那人只撕拉坏了露出来的一部分裙褶子和上衣襟,地方不大——可即便如此,看样子也不能用了。   苏令蛮人心里忍不住骂了声娘,此时也顾不上追究责任,手一抖一扬,竖直看来,这破坏的褶子正巧在左腰和右衽处,褶子约莫被破坏了三幅,右衽处一道撕拉开的小口子。   “这该如何是好?”   小丫鬟显然是急坏了,追究起来,她头一个便逃不掉。   苏令蛮细细端详,篷内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风过,裙摆轻轻扬起,她计上心来,忙问小丫鬟:“可有剪刀?”   小丫鬟似想起什么,从旁边一个笸箩里取出一把银剪子递来:“方才绣考留下了一把。”   苏令蛮这才露出个笑模样来,见小丫鬟双眼沤红,抚了抚她脑袋上两个包包安抚道:“莫怕。”   手已经拿起银剪子一不做二不休,“撕拉拉”大开大合地剪了起来。   不过一会,一件感觉截然不同的纯白舞裙经巧手成了型,小丫鬟迟疑着道:“苏二娘子,这般……是否有些离经叛道了?”   由右衽的一道破口剪开,将立领剪成了圆弧大领口,以花萼自大到小的弧心收尾,左腰处破了的裙褶干脆不要,直接剪至底部,右腰处亦对称剪开,成前后两片式轻纱大摆。   “顾不得了。”   苏令蛮脱下外袍,干脆将同色系束裤收口处剪开,将方才剪下的两片三幅半裙褶以针线一左一右钉在左右腰下豁开之处上,以确保旋舞时两侧见到的,是层叠的飞扬裙摆,而不是呆板的束裤,便将舞裙匆匆穿了上去。   虽说不能细看,但乍一眼瞧去,也像模像样了。   小丫鬟艰难地将视线从苏令蛮胸前收回,默默地红了脸颊。   高篷外已经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还差一个便轮到苏令蛮了。   “绿萝,可在?”   苏令蛮也不避人,直接唤道。   方才这一出,搅和得她心中发恼。苏令蛮这人,从来不是畏畏缩缩的性子,那人越是千方百计地阻挠挑衅,她便越要表现得好才肯罢休。   虽说只动了几下剪子,舞裙感觉已截然不同,苏令蛮既打定了出尽风头的主意,便不肯再用原来寡淡的妆容。   小丫鬟便见篷内一突然出现的细眉眼小娘子在苏二娘子脸上涂涂抹抹,贴花钿,描红唇,长眉入鬓,拉出凌厉的气势,不一会方才还如青荷滴露的苏二娘便成了娇艳妖娆的美姬。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绿萝将苏令蛮发顶两侧流苏髻打散,巧手编了一个细辫绕发顶一圈别住,其余乌发全数披于脑后,长发及臀,不见一丝紊乱毛躁。   “二娘子头发极好。”   绿萝纵然寡言,仍然忍不住道了一句。   高台上另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苏令蛮扬唇一笑:“谢啦,绿萝。”还不待人反应,人已经出了帐篷。   小丫鬟已然是看呆了。   薄暮已去,天上星子洋洋洒洒地铺成开去,清幽的月光散漫地落下,一盏一盏的琉璃灯闪烁如星光,水红色高台之上,苏令蛮一袭纯白舞裙袅袅婷婷地立着,仿佛整个静夜都空滞了。   本还热闹的看台上,一瞬间静得可怕,人人神魂不复。   丝竹之乐渐起,白裙舞动起来。   银丝线海棠花在灯下若隐若现,轻烟笼罩着高台,女子翩翩起舞,从天而降的星光亲昵无边地笼罩着她,微末的光拂过女子柔软纤细的腰肢,拂过娇艳似火的红唇,拂过胸口晶莹如雪的肌肤——   清纯极致处,反生出了无边的妖娆。   台下之人屏息凝神地看着,再无一丝余力去鼓掌、去言语,生怕惊醒了本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幻影。   轻烟似的白色裙摆飞扬,层层叠叠处,仿佛在这暗夜里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黑暗滋生魔魅。   女子足间点地,踏着鼓点回旋起来,柳腰柔软如蛇,媚眼如丝,过处便欲海生波。人心底的欲望被激起,躁动一点一点充盈在这凉夏的夜里。   “嘭——嘭——嘭——”   无数人心跳如鼓,神为之夺。   十二回旋舞,不,远远不止。   小娘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鼓点越来越急促,丝竹之音再起——人们方如梦初醒。   面面相觑处,哪还见台上那酥媚入骨的倾城妖姬?仿佛此前种种当真成了一场幻梦。   人人面面相觑,险死还生。   麇谷居士半晌才反应过来,砸吧了下嘴,一时间答不出话来。转身再见,身旁哪还有那黄蜡蜡面皮的精壮汉子?   “去哪了?”   他喃喃自语。   景春来亦一副如梦方醒之色,带着好笑的面色上台,至此,所有舞艺考核已经告一段落。舞先生与她一块上台,什么话也没说,只交出了一块舞字花牌,言语涩然:   “吾,教无可教矣。”   此际一轮下来,苏令蛮声名鹊起,再无人可挡。   至此多年后,在场无数人再谈起这一场舞,尚能记得其惊心动魄处,人间难寻。再观赏起其他舞艺,便觉寡淡而无味了。   房廪生再忆不起从前所见的王二娘那一场舞,心中回环往复的,俱是那随风易折的杨柳细腰,艳艳红唇。   杨照不悦地咳了一声,房廪生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朝他讨好地笑笑。谢道阳若有所思,半晌才道:   “还好我家七娘没这本事。”   另一头的楚方喧尚怅然若失,纵胸中情潮涌动,可他竟无力地发觉,阿翁说的一点没错。   “这般红颜,或成祸水。”   他既想牢牢握在手心,却又怕即将汹涌而来的潮水,将本就凋敝的镇国公府打得稀巴烂。   环顾四周,一眼望去,如他这般神魂颠倒者,不在少数。   苏令蛮刚下台,便被一股卷来的妖风裹挟到了远处,她惊呼出口,唇便被一只粗厚的大手捂了住。   “是我。”   熟悉的声音想起,她愕然抬头,却正看到一张粗糙蜡黄的脸。   苏令蛮一眼便认出了那双冷清的含着万年霜雪的眼眸,但此时,雪化了,仿佛自内卷起千层巨浪,她“你——”字刚出口,便被堵住了。   滚烫的薄唇堵住了苏令蛮的疑问。   杨廷牢牢箍着她细窄的腰身,便仿佛方才台下的渴望,将她紧紧拥入怀里,渴望而热切地吻她。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咬了下去,唇瓣相连处,已经有浓郁的铁锈味传开来。   杨廷丝毫不顾,一手控在她脑后,直到那股抗拒的力道变软,方停了下来,带着点泄气道:   “我向你认输。”   “阿蛮。” 第141章 捉奸在床   深深浅浅的月光照进这一隅, 头顶的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苏令蛮背靠着树干, 身前是男人粗壮的身形,她完全被笼罩住,背后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轻薄的舞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女子凹凸有致的身形。   胸口大片大片的肌肤露出来, 杨廷低头便能瞧见底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偾起的弧度惊心动魄,暗影直勾得人想一路探到底。   同色系肚兜上一支招展的绿萼透过薄薄的纱衣若隐若现。   “认输?”   “你认什么输?”   小娘子带着微微细喘的呼吸流淌在这暗夜里,明明是嘲讽的口气, 出口却是软绵绵娇滴滴的,苏令蛮忍不住皱了皱眉。   杨廷这人, 素来冷情冷性,要让他向眼前的娇娇直白地剖露心事,简直是要他老命。   滇地流民作乱, 他打完胜仗连歇都没肯歇上一晌, 便偷偷地快马赶回,留下大部队在后方慢悠悠开拔。这小半月来每日都只休息两个时辰, 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而这一切——   只为了一个女子。   这在从前的他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便仿佛是中了蛊一般, 心思完全不受控,想压又压不住,明明理智走在左边, 可所行所系又全去了右边。   杨廷眨了眨眼睛,卷而翘的睫毛遮蔽下来:   “我……”   苏令蛮一眼便瞧见这人眸光里涌动的暗流。   杨廷长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弧度优美,眼尾上挑,此时垂眼看人,眸光里便仿佛含着万家灯火,眼底冰封万年的雪山一瞬轰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挣扎着要地涌出来。   他张了张口,头一回发觉自己竟如此笨嘴拙舌。   幼时的迷雾轻柔地将他遮蔽,阿娘在他耳边轻声地哼起了歌,她嘻嘻笑着问:“阿廷,连你也要步入阿娘的后尘么?”   后尘?什么后尘?   不,绝不至如此。杨廷猛地睁开眼,下定决心似的:“我娶你。”   “真心实意。”   他道。   纵情爱不永,可现在的杨廷想要,非常非常地想要,乃至于渴望。   这已是杨廷能出口的最大诚意。   理智与情感作伐,煎熬得他昼夜难捱,他千里迢迢奔波而来,身子疲乏到极点,可精神却极度亢奋,情感背离理智,杨廷狼狈又悻悻地对自己承认:   这世道,总有人力所无穷之事。   看了这么一场又一场的试,眼见越来越多的人为她痴迷,杨廷心头发慌又发堵。这一曲舞,直接将他所有理智拔除,到得此时,他才发觉,放下那些左左右右的顾虑,煎熬滚烫的心才真正舒坦下来。   短便短吧,纵某一日,苏令蛮移情旁人,他也顾不得了。   苏令蛮只觉莫名其妙。   杨廷莫名其妙地将她卷来,莫名其妙地轻薄她,又莫名其妙地说认输说要娶她,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自说自话。   “我拒绝。”   “也出自真心实意。”   苏令蛮毫不留情地地拒绝,因着娇软的声调,也显得不十分坚定。杨廷魂不守舍地看着她:“为什么?”   小娘子面色清冷,眼神倦怠,不远处舞先生已经唤起了她的名字,苏令蛮转身欲走,却被杨廷伸手拉住了:   “莫走,说清楚。”   苏令蛮甩开他,那边唤得愈发急,杨廷不为所动,坚持地看着她,眸光如水。   “威武侯的真心实意,莫非是为了阿蛮的……”苏令蛮凑近,压低了声道:“凤命?”   杨廷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受伤,瞳孔微缩,还击道:   “就你那走地鸡命?”   他冷笑了一声,手就着靠近的姿势搂过,低头在她颈间一舔,尝到了一抹馨香汗渍,他一哂,轻蔑地道:   “听闻镇国公世子前些日子送了一个木偶,你受了?你看上他了?”   话未毕,他啧了一声摇头道:“哦,不对,今日你风头尽出,可是看到当今圣人在,你这小凤凰要换个梧桐枝栖一栖?”   “你无耻!”   苏令蛮哪知道有什么圣人不圣人的,怒急“啪”地一记要甩个锅贴过去,便被他抓在了,杨廷轻轻一嗅,笑了:“我无耻?若你不存了其他心思,为何要问信伯要了露华饮?饮之遍体生香,尤物,啧。”   “你道礼部侍郎那不争气的小儿子如何说你?言难得尤物,要纳回家做妾暖床,既是要卖,为何不卖给一个真心实意心悦你的男人?”   杨廷说完,又后悔了。   一颗心仿佛被浸在酸水里泡了又泡,揉了又揉,又酸又软又疼,他茫然地想:莫非情之一道便是如此?   将自己的心捧给对方,随他捏圆搓扁,可又无可奈何。   阿娘当年……也是如此?   他从前不曾经历过这般炙热的感情,完全不知如何处理,只知道制着她双手抱着怀中这个冷冰冰的小娘子低声歉哄。   暗处的莫旌几乎是怀疑自己眼睛出问题了。   他远远站着,时不时瞥上一眼,只觉得前边暗处那个手忙脚乱的壮汉内里大概是被谁偷偷换了芯子了。   谁能想到那个素来冷清孤傲的岫云杨郎有朝一日会这般低声下气地哄人?   莫旌悄摸地挪到绿萝身边,“哎”了一声:“卯一,说不准,咱们俩又得合并成一家了。”   绿萝瞥了他一眼,没吭声,心里却是默认了的。   主公这人,向来看准了什么东西都会去拿,拿不到便骗,骗不到便偷,反正不论如何最终都能如愿的。   苏令蛮愤怒地瞪他,奈何手脚被制,打又打不过,十分力气使不出三分,只得狠狠就着其胸口用力一咬,不到一瞬立即又“呸呸呸”地吐了出来。   “我这衣裳,十日不换了。”   苏令蛮差点没吐出来,她瞪着他:“莫说嫁给你,便连你呆在一个地方,我都厌恶地几乎无法呼吸。”   杨廷心中一滞,只觉得胸口那一块疼得像是用刀子搅过似的。   他疼,便想让她也疼。   杨廷抵着她靠在树干上,一手捏着仿佛一折便断的细腰肢,一手控着她脑袋,借着身体的优势压制她,低头便想堵住那张出口伤人的嘴。   苏令蛮抬脚便踹,杨廷膝盖一顶,直接分开她腿,女子细长的双腿被分开,杨廷以身子卡住她,一手捏着她两只手牢牢按在树干上,脸上却立时被狠狠挥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安静的空气里。   苏令蛮胸口起伏着,怒瞪着他:“登徒浪子!”   杨廷一哂,凤眸燃起惊天怒焰,纵面目普通,可姿态依然带着点狂放的矜贵:“本侯在坊间的叫价一晚已到万金。”   “你赚了。”   “呸!”苏令蛮不雅地朝他啐了一口:“侯爷什么时候起去坊间卖上一票?”   威武侯语塞,难得耳根微微发红,道:   “果然野猴到了长安也还是野猴,装不了几日便露爪子了。”   远处一阵轻巧的足音响起,苏玉瑶的声音传来:“阿蛮姐姐不知去了何处,听闻中元魁首还有另外的奖励,阿可,你与我分开寻一寻。”   苏令蛮立时闭住了嘴,两人一番厮扭,衣衫凌乱,何况她被他一条腿抵在树干上,缠在一块,远远瞧着便像是“打野食”,实在不宜让人看见。   女子的冷檀香与男子的龙脑香在这暗夜里缠绵地搅合到了一块。   杨廷低低笑了一声,两人同时屏息凝神,安静下来时,才发觉彼此靠得极近,唇齿不及一厘,呼吸相闻。   小娘子唇瓣殷红,菱唇微微嘟起,月色浅浅照下来,还泛着一丝水泽。杨廷再次不受控地低头吻了下去,奈何小娘子不配合,唇间方被咬出的破口再一次撕裂,浓郁的铁锈味弥散开来。   杨廷闷哼一声,挪开唇,鼻尖温存地摩挲了下她,带着丝气苦的求饶意味道:   “阿蛮,莫这般对我。”   素来清冷的声音里缭绕着缠绵的热意,阿蛮两字卷在舌尖,又仿佛化入心底。   他重新又垂头亲昵地亲她,蜻蜓点水似的一路吻下来,自波光潋滟的双眸到小巧坚挺的鼻尖,又落到樱花般柔软的菱唇,而后一路往下。   身下的挣扎越来越少,进而渐渐有配合之状,小娘子胸前绵软的两团摩挲得他浑身发烫,杨廷渐渐放松了钳制。   “啪——”   又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趁着杨廷失神的一瞬,苏令蛮腰肢连扭,试图从他身前脱开身——她也几乎成功了,如果杨廷没有抬手便捉住其左脚足踝的话。   苏令蛮一只足踝被提,失了平衡,直接啪塔一声要摔倒在地。杨廷反应快,一个揉身便垫在了其身下,紧紧搂她在怀,凤眸亮晶晶的含一丝委屈:   “为何又打?”   苏令蛮气不过,恨他如此轻慢随意,眼珠子沤得发红,双颊生绯,竟显出一丝惊心动魄的魅惑来:“难道威武侯不该打?”   “阿蛮一个好好的女儿家,威武侯三番两次轻薄,不过是看阿蛮父母亲人俱在外,不肯放一丝尊重罢了。”   杨廷抿了抿唇,视线快速地滑过一丝不自在:   “本侯是情难自控,才……”   苏令蛮不信:“若换作王家二娘子,威武侯也敢?”   威武侯狼狈地道:“她,她……”   往岁王二娘也曾自荐枕席、求一晌贪欢过,只可惜被杨廷毫不客气地拒了。他不欲在苏令蛮面前说道另一个小娘子的坏话,更不会说对其余的小娘子莫说碰,连看一眼都嫌烦,只闷闷道:   “大军回来,本侯便遣媒人上门。”   苏令蛮嘲弄地笑了一声,正欲说话,却被一道尖叫声惊醒了。   她转头,愕然地发觉苏玉瑶与苏文湛不知何时站到了不远处,此时苏文湛正捂住了苏玉瑶的眼睛,讪讪朝两人颔首示意。   原来竟是两人斗嘴斗得全神贯注,竟又忘了留意周围。   苏令蛮头皮都快炸了,手忙脚乱地推开杨廷起身,却被他慢条斯理地拉住,脱下身上的粗布麻衣将她一裹,直到确定小娘子胸口那堆云叠雪的两团全遮住了,才不要脸地道:   “世子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苏文湛本以为是阿蛮与那劳什子镇国公世子悄摸着玩到了一处,他自己便是放浪形骸、追求情爱的放达之辈,并不觉如何出奇。   可一见那陌生的粗糙面孔,呆了呆:   “阿蛮他是……”    第142章 白龙鱼服   杨廷这才意识到自己易了容。   他清咳了一声, 面上有些微微不自在。   苏令蛮被他暖烘烘的粗麻布衣裹着,此时也不嫌臭了,只恨不得将脸面全埋进去再不见人才好。   杨廷好笑地看着身边当鸵鸟的小娘子, 心情又奇妙地变好了起来,对眼前这个远了一圈的大舅兄看得顺眼了些, 袖手从腰间一拉一扯,信手便将象征着威武侯身份的铁令丢了过去。   奈何大舅兄满心提防,见对面飞来一个不明之物, 下意识地便闪身躲了过去。   “哐啷”一声,铁令掉入草丛,击在碎石上溜溜地打了个滚。   “何方宵小?竟敢暗箭伤人!”   苏文湛这下怒了。   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东西, 占了二妹妹的便宜还不够,被抓住了竟然还发暗器伤人, 真真是不想活了。   杨廷这下当真是尴尬了。   他本想着用这铁令你好我好大家好两心相知地抹过面去, 毕竟不是太光彩之事, 孰料大舅兄不按牌理出牌,眼看暗卫都要招出来, 才忍不住出声:   “苏世子……”   这一出声, 苏玉瑶忙扯了苏文湛的手,视线落到杨廷面上,惊呼:“大兄, 这人为何与威武侯的声音这般相似?眼睛……眼睛也长得有点像,挺俊的。”   杨廷的声音是少有的清朗,此时带着点欲从心起未平复的哑意, 虽特别却还是与平时有些两样的。   苏令蛮没料到苏玉瑶竟然还有这听声辨人的本事,鹌鹑是装不下去了,扯了扯身前的粗麻衣不自在地笑道:   “不是威武侯。”   紧接着又道:“时间紧,阿瑶,你先陪我去换衣服再说。”   苏玉瑶看着她露出点窃笑,直点头道:“是该换身衣裳才是。”   于是杨廷便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在怀的温香软玉头也不回地与一黑面丫头走了开去,莫说什么脉脉含情眼中波了,连个冷眼都没稀得丢给他。   心中无奈,无论何时,他总是与这些个黑面人儿气场不大相合。   对面虎视眈眈的大舅兄已经狐疑地俯身去草丛里拾那块铁疙瘩了,杨廷冷脸撑着,昂藏七尺负手而立,只是外袍给苏令蛮披去了,身上这一身松江绫做的里衣被夏夜的小风吹着,颇觉有些寒凉。   莫旌在后肚里笑得直打跌,揉了揉肚,心道难得看到素来讲究的主公这般狼狈,他这一趟日夜兼程陪着苦熬生生掉去的十斤肉,终于值回票价了。   苏文湛捡到块铁疙瘩,对光一看,清楚地发现铁牌上威武侯府的标印,脑子一转,哪还有想不明白的?   他如今虽还在国子监学习,但朝中大事大体还是知晓得极清楚的,本该在外领军回京的威武侯现下出现在此,还打扮成这般模样,除了为二妹妹而来,苏文湛再想不出其他理由。   两人假模假式地寒暄一二,便各自心照不宣地散去。   杨廷一身里衣不好到处在外晃荡,威武侯府如今又去不了,干脆剥了莫旌身上外袍,快马一打,先静悄悄地去了离白鹭书院不远的别庄,一条街面上,相邻的两个坊内。   另一边苏玉瑶却是万分惊奇。   她自小便耳聪目敏,是以很确定方才与苏令蛮厮混到一处的郎君是谁——也晓得威武侯现下大约是不方便出现在人前,便给自己做了些“装饰”。   苏玉瑶对威武侯的记忆尚且还停留在前一回漱玉阁内,被阿蛮姐姐还毫不容情地拒绝场景,不大明白两人怎么一忽儿又混到一处了?   可转念一想,美人配美人,两厢站一块,这场景定是美不胜收,此时见苏令蛮双颊绯绯、眸光含水,便忍不住嘿嘿一笑:“阿蛮姐姐,方才……”   “方才之事,入你眼,闭你口,知道了?”   苏令蛮半嗔半怒道。   美人薄怒,将这粗麻布衣都穿得跟一件十两金的明绡纱衣似的明媚。   苏玉瑶呵呵一笑,也不着恼,知道她是羞赧了,毕竟这事被撞破行藏,换作自己也得如此,只憋了嘴道:“好好好,阿瑶不说,谁都不说。就等着威武侯上门来提亲。”   苏令蛮心下已经将杨廷恨了千遍万遍,只觉面皮子都快被揭下来似的发晕。   两人走了一忽儿,便到了那搭起的高篷外。   两盏落地琉璃灯下交界的一圈暗影处,踽踽站着一人。   苏令蛮围了围身前的粗布麻衣,苏玉瑶踮脚一看道:“咦,是楚世子?”   楚方喧已然看到了她,小娘子身外披了一件累长得多的粗麻布衣,他以为是哪里出了差错,急问:“出了何事?”   另一头小丫鬟来催,苏令蛮不欲耽搁,便嘱咐苏玉瑶帮忙应付,笑了笑便直接从侧目入了帐篷换衣。   苏玉瑶笑嘻嘻地打招呼:“阿蛮姐姐没事,不知世子来此何事?”   楚方喧心头乱糟糟的,好似撞破了什么,可那一闪而逝的感觉又跑了,只觉得那件粗麻衣极为眼熟,不知怎的心头很在意。   “无事便好。”   “我在台下见二娘子一直没出来,便来看看。”   舞先生也绕到后台,见到镇国公世子一愣:“世子何来?”话落瞬间又想起了两月前京畿沸沸扬扬传起的事儿,误会了:“方才是世子寻阿蛮说话?”   难怪耽搁了。   苏玉瑶生怕方才之事被发现,忙推着楚方喧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先生捎带,阿蛮姐姐先去换衣裳了。”   楚方喧无奈,只得一道出了去,待走到高台下,才道:   “四娘子,我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呢。”   苏玉瑶杏仁似的眼睛弯成了一条月牙儿,若不看这不够白净的脸,倒也显得玲珑可爱:“楚世子可是要寻阿蛮姐姐一会看花灯?”   楚方喧语塞,挠了挠后脑勺,无奈道:“不若一会四娘子帮楚某约一约二娘子去?”   苏玉瑶摊了摊手:“这事,还是世子自去的好。”   苏令蛮入了帐篷,将里边的小丫鬟差遣了出去,那胸腔里怦怦乱跳的心才放缓了些,解开麻衣,发觉身上除了些草屑,本不堪揉碾的轻纱裙早就皱巴巴的一团,连衣领子都敞开了大半,露出泰半雪玉似的胸脯来。   思及方才杨廷便看着这般的自己,面上似乎还残留着蜻蜓点水似的亲昵残留,不由烧得更加厉害。   “绿萝。”   绿萝默默现了身,对眼前雪玉似的小娘子也不敢多瞧:“在。”   “快快快,帮我瞧瞧哪里不妥。”   苏令蛮手忙脚乱地脱了舞衣,一边披上早晨穿来的书院绿服,一边让绿萝帮忙张罗。   绿萝一愣,伸手自腰间取了帕子,为她擦脸。   只见二娘子白瓷细面上,唯唇间一抹猩红残留,她早先涂抹的艳红唇脂被吮去了泰半,泛着红嘟嘟的光泽,绿萝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素来清冷无双的主公抵着二娘子靠在树干上亲吻的场景。   她面无表情地想:主公果真是艳福不浅。   将口脂擦去,重新涂上一层浅绯唇脂,掸去发上沾到的细碎叶屑,理了理,绿萝才拍拍手道“好了”。   苏令蛮这才急匆匆掀门帘子出去,孰料舞先生候在门口,她惊了一惊:“先生这是……?”   舞先生先将舞字花牌地给她,上下端详了下,方满意地点头:“不错。”   “你今回得的花字牌最多,按照往昔年岁考核,该是中元魁首,书院历来便有规矩,得中元魁首之人,会得一个授章,不算得大物,纪念一下便可。”   “如此多谢先生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绕过高台边站到了台阶处,这时舞先生才朝她露出个带点神秘的笑来:“一会,有个重要人物来,你可莫要吃惊。”   苏令蛮但觉莫名其妙。   可台上景春来已经慈蔼地看着她:“苏二娘子,就等你了。”   水红色缎面高台上,得了花字牌的各科魁首均站了,其实满打满算连苏令蛮在内,也不过四人。   苏令蛮下意识便站到了谢七娘身边去,谢灵清眉目端丽,朝她便是一笑:“中元魁首来了。”   台下众人只见方才还跟祸国妖姬似的小娘子此时一身新绿亭亭玉立地站在高台中央,嫣然一笑时,几乎同时痴了——   要论貌美,这位小娘子是无人能出其右,只能与传说中沉鱼落雁的浣纱娘子比一比了。   景春来敛容肃目地退到一边,苏令蛮正奇怪着,台阶上却施施然走上了一人。   来人有副高挑秀雅的身材,头顶束发嵌玉紫金冠,九爪金龙袍龙飞凤舞地盘踞在通身玄色缎面袍上,面色是经久不见天日的白,眸光落在苏令蛮身上,便是一笑。   苏令蛮呆了。   她突然想起杨廷气急说的“为引起圣人注意云云”的疯话来,原来圣人果真来了?   台下已有人跪下“三呼万岁”了。   “苏二娘子,别来无恙啊。”    第143章 七夕灯市   白鹭书院每一任的中元魁首结业后, 都是婚嫁不愁, 一家女百家求的。   去岁的中元魁首是王文窈,四枚花字牌, 十门俱优秀——可即便是王右相之女, 亦不曾得过当今圣人的亲自授章。   跑马场上一片肃穆,只余夏夜的虫鸣一阵一阵稀稀拉拉地唱响。   台下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人头。   苏令蛮眨了眨眼睛,不大明白本该高居庙堂的圣人如何会出现在此, 却依然记得此前与他在书斋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圣人应该并不知道她提前知道了身份。苏令蛮迅速掩去眸中讶异,与谢灵清、王文窈等人一同行了礼。   “很不必多礼。”   杨照口称如此,探手先将苏令蛮扶起,待其站稳后立时抽回手,转身面向台下朗声道:“孤微服来此, 诸位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今夜长安无宵禁, 大可一乐。”   台下诸人又“三呼万岁”着起了身。   授章仪式极为简单,不过是从景先生到圣人再到苏令蛮手上罢了。   苏令蛮下了台, 将被手心捂热的魁首金令翻来覆去地看,除了感觉这金子成色极以外, 反倒没什么真实感。   谢灵清在她身边停了停, 道了声“恭喜”, 一向清冷的面上带了丝笑意。   紫服弟子们神情复杂, 但大多还是没甚心机的小娘子,纵从前人云亦云地说道两句,此时亦纷纷放下成见, 面露赧然地向其道了歉。   苏令蛮全程笑眯眯地受了。   当然,她心底并不如何开心——毕竟今日若换了另一种结果,恐怕迎接她的就不是道歉,而是铺天盖地几乎要逼死人的奚落和嘲笑了。   人云亦云说起来并无大错,从众亦是一个极其奇特的现象。   苏令蛮并不是极为大度的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甚至极其小家子气极其任性。   她从前胖时受尽奚落,犹记得尚有一些外地来的小娘子一开始对其抱有善意,可只要在定州呆了一阵,便都不约而同地学会了鄙薄她、嘲讽她,好以此来更快融入那个闺秀圈。   纵然有些人私下与她道了歉,苏令蛮却依然厌恶极了。   王文窈失了中元魁首却依然与众人谈笑宴宴,好似全然不曾受到影响。她风度绝佳地恭喜她,并向她提出邀约,邀请她正式进入“十二诗社”。   诗社?   黄鼠狼给鸡拜年。   苏令蛮下意识便觉得没甚好事,直接出言拒绝了,不意看见周围同窗们的愕然,才道:“怎么?不能拒?”   段四娘喟然叹道:“不,你不知道……”   自己拒绝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   十二诗社追溯至最早,是二十多年前,由当年的大长公主静岳及笄那日办的,诗会后来渐渐发展成了传统,成员从来是长安城家世顶级的那一波闺秀组成,入会需要审核,而一个内部成员终身只有一个能投出邀请的机会——   几乎大部分闺秀削尖了脑袋想进去。   毕竟这不仅代表着身份的提高,更代表着一份资源,多才多艺的中元魁首固然重要,可一个能给夫家带来顶级关系的女子则更重要。   如今苏令蛮这般轻飘飘便拒了,实在是让人侧目。   待段艿细细与她分说,苏令蛮才“哦”了一声,一脸认真地点头道:“这约莫便跟我们定州的养马场一样,宝马都是养在一个马厩里的。”   段艿:“……”   苏令蛮既然认准了王文窈不坏好意,便不会往好里想她,是以拒绝了也并不觉得可惜,面上一片泰然之色。   紫服弟子们在台下略聊了几句,便各自散开,谢灵清、段艿与苏令蛮分别打过招呼,亦告辞走了。   “阿瑶!”   苏玉瑶姗姗来迟,苏令蛮抬手招呼,却发觉她身后跟了一个身形健硕的黑面郎君。她一愣,勉强露出个笑来:“楚世子。”   小娘子面上的一抹迟疑之色让楚方喧心中一紧,邀其看七夕灯会的话便堵在了喉咙口没出来。   苏玉瑶已经跳到了苏令蛮身边,扯着她袖口摇了摇,软道:   “大兄另约了陆姐姐看灯,要将阿瑶送回府中,可是阿瑶还想去看灯。今年据说会有条龙灯舞的,阿蛮姐姐若去,大兄便不会管我了。”   苏令蛮被她摇的无法,脑子里只快速地溜过一个问题:大堂兄上回不还是与姓赵的小娘子在一道?   头已经先快一步地点了下去,听闻长安城里的条龙灯舞极为精彩,是该去看一看。   楚方喧却突然目光如电地向东侧角落看去,喝道:“谁?”   “楚世子晚好。”   高台转角处行来一人,一身靛蓝圆领锦绣长袍,玉冠博带,笑时亦是严肃的,楚方喧认出来这是谢氏嫡长子谢道阳,他下意识便想到了方才在台上圣人看着苏令蛮时炽热的眼神。   “谢舍人。”   他躬了躬身:“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谢某有几句话与苏二娘子说一说,不知楚世子可否回避?”   谢道阳说起这让人回避的话时,姿态依然是有礼而温和的。楚方喧心下翻滚得厉害,可他素来讷于言辞,只得闷闷地看了苏令蛮一眼,自去回避了。   “圣人今日心情甚佳,言得遇故人,特让谢某约苏二娘子一道去观灯会,二娘子以为然否?”   谢道阳这“约”字说得意味深长。   话问得很客气,可谁都不可能当真去拒绝一个圣人的邀约,除非苏令蛮当真不知死活了。苏玉瑶担忧地看了一眼苏令蛮,快人快语道:   “可是阿蛮姐姐方才已经应了阿瑶,若圣人不介意的话,阿瑶可否一道去?”   苏令蛮知道阿瑶是好意,她年纪尚小,还能扮得天真,若圣人当真有意做什么,亦不会当真阿瑶的面,不由也期待地看着谢道阳。   两个不大的小娘子一块用这般祈求的眼光看着谢道阳,登时让他有些扛不住,点头应了。   苏玉瑶欢呼一声,她招手交代过身边丫鬟,让其与楚世子和大兄报告一声,便与苏令蛮手牵手一块出了书院,上了事先安排好的马车。   长安城纵横交错的十几条长街上,路两旁应景地点起了大红灯笼,将前路照得一片亮堂。   偶或有几个行人经过,面上亦是带着难得地笑意。   马车“得律得律”地一路穿街走巷,行过丝竹绕梁的东区,来到了不夜的东区。   今夜无宵禁。   被禁锢了许多日子的长安百姓像是进入了一场狂欢,平康坊、富贵坊内灯火通明,整个西市人满为患,长街上人群摩肩接踵,尤以少年男女居多,更有许多郎君妇人手牵着手谈笑自若地观灯赏景,热闹和兴奋满得仿佛要扑出来一般。   马车行到一半,便挤不进去了。   谢道阳率先跳下马车,掀帘子道:“两位小娘子,前边进不去了。”   苏玉瑶一路行来,早看得心内蠢蠢欲动,此时一听马车进不去,哪还呆得住,直接顺溜地下了马车,笑嘻嘻道:“正好下来走走,瞧瞧热闹。”   平日宵禁,一到夜里,整座长安城便跟死了似的,就连平康坊这些著名的青楼汇聚地都得压低了声潮,哪有今日这般热闹?   苏令蛮环顾四周,眸光被灯火照得晶亮,身上仍着了一身绿衣,可人来人往,都忍不住将视线往她面上落一落。   小娘子行在这灯市,便仿佛给这满街灯火添了玉色,琉璃似的人儿,美得惊人。   谢道阳目不斜视地在旁引路:“郎君包了仙客居的二楼,一会条龙灯舞便会自仙客居前路过,视野极好。”   话正说着,仙客居已然在望。   两层重楼,四角飞檐,檐下各挂着四盏大红灯笼,极其喜庆。   苏令蛮行至仙客居楼下,似有所感,抬头一眼便看到杨照站在二楼窗口,正朝她微笑。眼尾微微上翘,让她一瞬间便想起了杨廷。   果然是堂兄弟。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领着苏玉瑶进了楼。   跑堂显然是被提前打过招呼,一眼便认出了谢道阳,殷勤地迎了上来,想着楼上的贵客不知何等来头,竟然能在这等紧俏当口包下一整个二楼:   “谢郎君快请,贵客已等候多时。”   待视线触及苏令蛮,不敢多瞧,立时便垂下了脑袋,心头“砰砰砰”乱跳,一时竟说出话来。   一行人行至楼梯转角,原本安静的一楼方轰然作响,有就着酒意问起那小娘子名讳的,却都摇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过圣人。”   杨照垂眼看向苏令蛮,但见小娘子满面恭顺,亭亭如新荷初绽,只觉满眼的舒心。他摇了摇手中玉扇:“不必多礼。”   “坐。”   苏玉瑶见圣人全程就忽略了自己,眼神便跟要将阿蛮姐姐生吞活剥似的,心头一跳,忙也跟着见了礼。   杨照这才发现苏令蛮还带了个小尾巴,一哂:“也坐。”   谢道阳躬身退了出去,吩咐小二上飨食,酒水吃食送上来,香气散开,苏令蛮才发觉自己竟已饥肠辘辘了。   杨照温文道:“二娘子,孤叫你阿蛮可好?”   满桌丰富的菜色,在苏令蛮眼里,登时便失了味。 第144章 从中搅局   莫旌默默地看了一眼滴漏。   郎君自匆匆梳洗换衣后, 便在房内的西洋镜前一动不动坐了许久了。   往常易容, 他都不耐亲自动手,悉数交给自己来负责。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郎君非得亲自动手画——虽然他易容的手艺比每一个暗卫都要高超得多。   腿站得有些麻, 莫旌换了条腿支着,可郎君还没结束。   但见他对着西洋镜细细地修了修鬓角,刮净胡渣, 嫌方才上的粉末太黄,又调得浅了些重新上色,眉峰化得柔和一些,端详再三,方放下工具, 招人来收拾。   莫旌以为结束了。   “莫旌, 襟口这儿是不是有些太花了?”   杨廷不自信地看着襟前的青竹绣纹, 蹙了蹙眉。不待其回答,又回身去了碧纱斗橱内取了一件白色宽袍, 仿前朝大袖式,只在袖口卷了一层银丝波浪卷边。   他自说自话地又换了这身, 就着灯细瞧, 又觉得不大对:   “好像又太素了。”   莫旌嘴角抽了抽, 忍不住出言道:“主公, 时辰不早了。”   他有点忍不了了。   郎君自打回来,便跟抽风似的,将前些日子新做的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 没个完。也不知打哪儿沾的臭毛病,还将之前的易容洗了,非自己给自己重新易了张极俊的脸。   杨廷一愣,这才注意到滴漏,夜色深深,竟已快接近未时了。   “郎君,您飨食还未吃。”   莫旌揉了揉肚子,提醒他。纵然郎君是有情暖水饱,可他不是啊。   杨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会我去寻阿蛮吃些小食,你知趣着些。”   莫旌知道郎君是嫌他靠得太近了,心下委屈,可他是侍卫,不离近些如何?待要跟上,便见杨廷又转头拿冷眼觑他,忙不迭竖起双手离远了些,便听一管子冷调慢慢道:   “哦,对了,一会也将话给绿萝带到。”   莫旌满腹空空惆怅地跟了上去,只觉得这个无理取闹的郎君大约真的是被这七夕的灯会迷了眼了。   杨廷急赶慢赶着到了书院,没料竟只见到收拾残局的景春来。   景先生便见一丰姿俊逸的陌生郎君急匆匆而来,又二话不说地跑远出了书院,兀自摇头,心道:现在的年轻人啊,风风火火的,一天到晚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这边,苏令蛮却是食不知味。   仙客来的菜鲜味美,色相俱全,本该是件极其享受之事,她却觉得肚里仿佛塞了块石头,略吃了几著便歇著不吃。   杨照为她斟了杯酒:“阿蛮不吃了?”   苏令蛮自然不能真拒绝圣人自动自发的熟稔,阿蛮的称呼便这么定了下来。她点点头道:“已经饱了。”   杨照见惯了女子在其面前的小鸟胃,不觉稀奇,点头道:“阿蛮的舞跳得如此曼妙,必是要体态轻盈方好。”   苏玉瑶自打入了座,为不碍圣人的眼,便知趣地在旁闷头猛吃,只保证阿蛮姐姐不会被拉了去打野食便算。   可一只耳朵还竖着听话,打算若一会事情不妙便要装肚子疼。   杨照瞥了一眼旁边的小丫头,笑道:“四娘子恐怕还要吃一会,不如阿阳留下来照看,阿蛮与孤先下去逛一逛这灯市?”   “前面有一整条灯街,阿蛮来长安不久,恐怕还未见识过长安灯市的繁华。”   苏玉瑶猛地放下碗,快活地道:“阿瑶吃饱了!”   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瞪得极大,更显得稚气未脱,仿佛与她计较都失了身份似的。   谢道阳在旁咳了一声,杨照无奈,折扇一合在掌上敲了敲,沉吟半晌道:“走吧。”人已经率先行到了前面。   苏令蛮趁人不注意,偷偷朝苏玉瑶无声道了声谢,苏玉瑶得意地哼起了一曲小调,只可惜口齿不算清,词调还唱得乱七八糟,听得谢道阳额头青筋直跳。   暗卫散入人群,隐隐将四人隔离开来。   杨照一路介绍着过去,仙客居出门左转是一条不长的街面,道旁几十米便挂了一盏大红灯笼,将整条街市照得喜气洋洋。   道上人来人往,时不时还能见一队佩刀京畿卫沿着街市巡逻。   转过街面,行入一处幽暗的巷弄,没行几步,走出巷弄,扑面而来的光直接热烈地冲入了人的眼帘。   苏令蛮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场景,果然是灯市。   与之前十几米方有一盏大红灯笼相比,灯市内每走几步便是一盏灯,走马灯、关刀灯、兔子灯等,各色灯笼,不一而足,将这长街照得瓦亮。   苏令蛮在定州并不曾见过这般繁华盛景,觉得眼睛都收不回来似的,只能“哇”了一声,叹道:   “天上白玉京……”   这灯海长街,远远瞧去,竟是将长安这座夜色中的城阙,渲染得仿佛不似人间能有。   灯市上的灯笼都是不卖的。。   若看中了,便得按着规矩来,多数需要猜灯谜,还有些是根据摊头的要求玩个小游戏,或风雅或逗趣,极有意趣。   杨照是个极有眼色的,但凡苏令蛮对哪个灯笼多瞥上几眼,他便会亲去猜谜,加上他确实学识甚高,才学不浅,不一会,谢道阳手里便拎了一串了。   苏玉瑶手里拿了串糖葫芦边走边抿上两口,笑嘻嘻道:“谢郎君辛苦。”   谢道阳换了个姿势,无奈地笑了笑。   正说着,四人便行至一处街边临时搭起的高台处。   高台之上,有一座纸糊的灯塔,占地并不宽,高却约莫有五六丈,共六层,每一层俱置了一盏灯。这灯便与方才路边的灯不同了。   每一盏,都极为精巧,与市面上大不相同,苏令蛮对灯没甚研究,却也能看得出来,这些灯盏很好看,尤其最顶两层,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巧夺天工。   “灯王这一次可是大手笔啊。”   旁边有人暗叹。   “灯王?”苏令蛮第一回 听说,杨照见她目露兴趣,便示意身后的谢道阳解释。   原来所谓灯王,便是指卢家。   他们祖传下来的制骨手艺,能保持做出的灯笼数月不散,尤其一种“软墨骨”,坚韧与柔软兼具,不仅能够制成各种繁复的造型,更能保持多年。   卢家几乎是一统了整个大梁的灯笼市场,堪称龙头老大。   “听闻灯王此次将压箱底的美人汇给拿出来做奖品了。”   苏令蛮抬头往高处望了望,最顶一层那几乎不能算作是灯盏,而是一组灯盏极其巧妙地编排到一处,美人云鬓高耸,身姿曼妙,作飞天舞之势。   并不如寻常灯盏,美人是画上去的,这美人汇的每个部位,都是由灯笼做成的。   软墨骨果真奇妙。   “阿蛮想要?”   杨照温柔地看着她,苏令蛮忙不迭摇头,她是真害怕这圣人了。约莫是宫中女人多,这人在把握女人心思这一块,算个中翘楚,谈吐风雅,风度翩翩,若非苏令蛮天然对人存了戒心,恐怕也会被哄了去——   可苏令蛮有自知之明,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接受与其他女子一同分享夫君的。   她阿娘的日子,她是真的看得太够太够,自不愿自个儿去过这般苦日子,若哪一日当真要沦落至此,对苏令蛮而言,还不如和离。   皇家可从来没有和离这一说的。   再者,这组灯笼套组这般大的一组美人汇,对尚且寄人篱下的苏令蛮而言,委实是没地方搁,还不如一盏兔子灯实惠。   苏令蛮正想得出神,肩膀便被人撞了撞,一张极其俊俏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熟稔地朝她打招呼:   “阿蛮,好巧!”   苏令蛮正欲道“认错人了”,却从那灿笑着的眸中找到一丝凛冽的锋锐,滞了滞,才意识到这人是谁。   “你……”   她想说:怎么又换了张脸。   杨照俊雅的面上恰到好处地升起一丝疑惑:   “阿蛮,这人是谁?”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周围,暗卫依然在周围护着,但周遭人群越聚越多,又绝无可能将人群完全隔离,想来这人是无意被放进来的。   苏令蛮便见杨廷目中很显而易见地浮现出一丝恼怒,又迅速地被压沉了下去。   他一袭白袍宽袖,肤色比他自身的要深一些,带着点阳光微熏过的味道,眉目依然俊秀,却比他原先的凌厉添了丝暖意,声线相反被压得很低,带着点哑。   “你又是谁?!”   杨廷挑衅地道,少年漂亮的眉目张扬着,仿佛一只争夺雌狮子的幼年雄狮,充满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意味。   苏令蛮立时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唯有与原先的自己反差越大,圣人才越不会怀疑。毕竟易容只是表面,要将整个气质转换过来却是极难。   杨照瞥了苏令蛮一眼:“这位小郎君可是你故交?”   苏令蛮不大明白杨廷究竟想干什么,却无意害他露馅,点头应了:   “是阿蛮在定州的故人。”   杨廷眼中的坚冰化了些,凡看向身侧小娘子的目光,便柔上许多。任谁也瞧得出,他眼中的脉脉情意,杨照也不恼,扇子摇得欢快。   台上已有卢家之人上台了。   苏玉瑶在后边惊诧地掩住了嘴,眼珠子乱转,想道:威武侯怎如此大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你妹妹属狗的么? 第145章 两虎相争   一片各色灯带, 将长安的整个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三人俱是姿容出众之辈, 在整个人群中几乎是鹤立鸡群,已有看过当日书院考核的少年人认出了“中元魁首”,与身旁言笑自若的……当今圣人。   心中不免喟叹“连圣人都无法免俗”,但见圣人白龙鱼服, 自然知趣地不上前打扰,只默默地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低。   “诸位,今日我卢家特拿出六盏珍藏已久的灯笼来开一个好彩头,祝各位生活美满,阖家欢乐!”   灯塔被唰的点燃。   一盏又一盏的灯亮了起来,远远看去, 葳蕤炫目。   人群越聚越多, 纵然有暗卫暗里支应着,几人都不免越靠越近了。   一声“咦”字传来:“苏二娘子?圣……”   苏令蛮抬眼看去,但见王文窈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站在了灯塔对面,正掩嘴惊呼,目光闪烁不定。王沐之朝这处远远作了个揖:“郎君好雅兴。”   王沐之与杨廷当年一块做过杨照的侍读, 论起来都是有些儿时情谊的,是以杨照亲切道:“仲衡也来了?”   王沐之顺势领着王文窈过来:“舍妹吵着要看花灯, 仲衡也只能来见一见这七夕盛事了。”   他对苏令蛮陪侍在侧并不感惊讶,反倒是王文窈多瞧了一眼。   “阿窈如今都这般大了啊。”杨照叹了一声:“我还记得当年你最爱跟在清微身后当个小尾巴, 偏偏就是不爱进宫与孤玩耍。”   王文窈赧然而立,她回府换了一套素淡粉缎宫装,此时灯火照人, 竟也显出浅淡如水的温柔来。王沐之打了个哈哈:“舍妹从小就是个拗脾气,仲衡也拿她没办法。”   “倒是这位是……”   他将目光落到伴在苏令蛮身侧的陌生郎君身上,见到那张明媚若朝阳的俊脸,不得不暗中喝了声彩。   “我乃定州孙氏旁支孙浼,”杨廷落落大方道:“前月陪父亲经商刚回定州,便听说阿蛮来了京城,特地来寻她一寻。”   王沐之不过随口一问,倒也不挂在心上,他对苏令蛮固然有好感,但这好感也很有限。王文窈视线奇特地落在杨廷面上:“孙郎君?你长得……却像阿窈一个故人。”   杨廷心中一凛:“哦?不知是哪位故人?”   王文窈支着颔绕着他走了一圈,又泄气地摇摇头:“这样看,又觉得不大像了。”   苏令蛮女人的直觉却告诉她不大对头:王文窈恐怕是看出来了,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理由没说出来。   她只觉心惊肉跳,目光暗示杨廷快些离开,垂在身侧的指尖却被一只大掌握了住,暖意渐渐泛了上来。   杨廷的易容相当到位,既是扮一个没受过人家疾苦的天真少年郎,便连手都照顾到了,方才那精壮大汉手掌满是粗糙的茧子,而这少年郎却有一双未经沧桑的手,除了虎口磨出的茧子,指腹十分柔软。   雪白宽袖垂坠下来,恰巧遮住了两人相牵的双手。   苏令蛮趁人不注意,微不可查地挣了挣,孰料杨廷硬捉着不肯放,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瞳仁晶亮,映照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苏玉瑶在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当着圣人的面……   眼见谢道阳要过来,她下意识地提着葫芦串上前一步,挡在两人身后,心里“哎哟妈啦”地叫了一通,这威武侯怎么跟老房子着火一样,还累得她小小年纪得拼命想法子遮掩。   卢炫还在台上讲述夺灯规则。   苏玉瑶天真烂漫地道:“阿蛮姐姐,我喜欢那个灯!”   她手指直接指着塔顶的美人汇灯组。   头先三盏灯,猜灯谜、对对子,俱是风雅之事,得头筹者便能得中一盏。   后面三盏,应着七夕的光景,便要求是一对儿一对儿的上去争夺做戏耍了,规则各个不同。   “这卢炫的脑子真活,可堪一用。”杨照折扇轻摇,笑道:“这灯市也没有哪一家,有这般大的阵仗了。”   “郎君说的极是,否则这卢炫也不能被人戏称灯王。”王沐之略躬了躬身,议道:“不过商贾多狡诈如狐、重利轻义之辈,郎君还是三思为妙。”   杨照哈哈一笑,也不再提,转头对苏令蛮道:   “阿蛮,一会且看我为你夺盏美人汇来。”   苏令蛮登时只觉指尖被攥得发疼,转眼见杨廷一脸若无其事,心下暗恨,便朝杨照笑了笑:“好啊。”   苏玉瑶睁着大眼,一副备受打击心爱之物被夺之样,转头见谢道阳满头大汗,终于良心发现,慢吞吞地道:“阿瑶给你提几盏?”   手不是很诚心地伸过去,孰料谢道阳极不客气地甩了三只过来:“那便多谢苏四娘了。”   苏玉瑶哭丧着脸,糖葫芦都没法吃了。不过所幸灯笼面积大,间接能将前边暗度陈仓的两人遮住,她便也乖乖地接了过去,顺手将黏糊糊的糖葫芦给了谢道阳。   第一盏,兔子灯。   只这灯与市面上二十个铜板一只的兔子灯不同,整个灯笼制成了捣药月兔的模样,兔眼乌溜溜,瞳孔为两只滴溜溜转的风轱辘。   提灯一走,便能见兔身上有十来只暗色兔影在嬉戏玩耍,或跳或坐,憨态可掬,整个画面是流动的。   竟是将走马灯与兔子灯结合到了一处,那兔影是雕在风轱辘上,风一过,轱辘便滴溜溜转,透过光影投射,整个画面是流动的。   苏玉瑶还是孩儿心性,一见便欢喜得很。   到底不好意思真要,只眨巴眨巴着眼睛看人。   旁边已有书生上台猜谜对对子去了,苏玉瑶眼尖,一眼便看到人群中携了一漂亮小娘子看热闹的苏文湛,忙跳着招手:“大兄!大兄!”   孰料她大兄有异性没人性,一忽儿便隐了。   谢道阳见这小丫头左蹦右蹦都快把圣人买的灯笼给弄坏了,心下无奈,将手头灯笼全部往她手里一塞:“等着。”   陈郡谢氏名不虚传,那一楼的书也没白藏,谢道阳平日不显,此时一上台便见功力,在许多人尚且思索之时,他便信口答来,完全不加思索。   如:“一阴一阳,一短一长,一昼一夜,一热一凉:一字。”“——明。”   “一团幽香口难言,色如丹桂味如莲,真身已归西天去,十指尖尖在人间:一物。”“——佛手。”   又如:“花花叶叶,翠翠红红,惟司香尉着意扶持,不教雨雨风风,清清冷冷。”   “——蝶蝶鹣鹣,生生世世,愿有情人都成眷属,长此朝朝暮暮,喜喜欢欢。”   一题快过一题,灯谜、对联穿插,谢道阳自台边一步一答,在许多人还在塔外十来米之时,他已经领着兔子灯回来了。   苏玉瑶两眼放光:“谢啦。”小麦色肌肤上,两只眼睛如浸了水晶的琉璃珠子似的,黑白分明,俏皮可爱。   谢道阳多看了一眼:倒是个活泼伶俐的。   第二盏,是一只七色琉璃灯,在不同的光晕下,能透出不同色彩,在这灯塔上,亦是美轮美奂。   王文窈看了眼苏令蛮:“苏二娘子可喜欢?”   她摇了摇头:“二娘子自便。”   王文窈瞥了一眼“孙浼”,余光见杨照并无意见,方着王沐之上台去为其取来。   其实以这几人身份,这些灯盏对那些平民百姓固然珍贵,可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多费些事和银子罢了,此时去争,不过因着一份热闹和面子。   男子在台上厮杀过后,当众向心仪之人交付一份殷勤,女子则多享受这片刻或短或长的虚荣。没有人能拒绝这份感觉。   苏令蛮瞬间感觉到周围男女身上迸发出的那份战意,“孙浼”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才朝杨照挑衅一笑:“这位郎君,不如我们比一比,谁能得这美人汇?”   杨照才不与这脑子二缺的少年郎比,他低头温柔地道:“阿蛮,一会做游戏,你与我一道上,如何?”   苏令蛮指尖刺痛,没忍住蹙了蹙眉,杨照以为她不愿意,柔声道:“便当是我要那盏灯,如何?”   圣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便不识趣了。   苏令蛮不经意地抬脚,假作无意的踩实了杨廷顺道碾了碾,直到感觉足下肌肉紧绷才一笑:“便听郎君的。”   “孙浼”瞪她,王文窈低低地笑了:“这位孙郎君甚是有趣。”   她朝杨照道:“郎君介不介意阿窈与这位孙郎君,一道争一争这美人汇?”   王文窈这样的美人固然比苏令蛮逊上一筹,可殷勤小意地看人时,杨照也不会生硬拒绝,何况有人争,方显珍贵,直接应了下来。   “孙浼”不肯:“不成,我要与阿蛮一道。”    第146章 条龙灯舞   可惜彼时的“孙浼”人微言轻, 是没甚资格提出异议的。   卢家灯塔造得精致华美, 随着一层又一层的灯被摘下,渐渐需要扶梯扶着再以单杆去够才能够到了。也不是每一盏灯都有人能赢下,及至四五层,因最后一道关卡的难度, 居然一连两盏空置。   到得最后一盏“美人汇”时,已有人开始起哄:“卢大爷,你出这无人能应付得来的难题,莫不是舍不得将灯让出?若无诚意,何必拿出来搔人心痒?”   卢炫哈哈一笑,两腮旺盛的胡渣将其衬得颇具草莽之气:“谁说没人应付得来?卢某认识的一人便能做到, 你们做不到不代表旁人做不到, 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下一盏,美人汇,请了。”   话音方落,台上几乎同时跳出七个青年郎君, 俱是年岁不大。杨照与“孙浼”一露出脸来,台下便传来一阵女子的轻呼声。旁边五位有三位亦是王孙公子般的风流人物, 还有两位一身棉麻布衣,身形魁梧, 看起来倒有一身的硬家功夫。   “诸位郎君俱是英雄年少,这头一关,还得请你们的搭档上来。”   杨照率先福身朝下伸出了手, 但见一绿衣小娘子越众而出,也不知如何动作,便直接站到了台上,绿色的裙摆在风中绽开,裙下粉糯糯的丝履露出了细细巧巧的一角。   杨照态度温文地收回了手。   其余女子大部由各自搭档搀着上了台,高台其实并不算高,若要跨上去也不难,只动作做不到方才绿衣小娘子这般洒脱。   倒是王文窈与“孙浼”面面相觑地各自僵住了。   “孙郎君,你就不扶我一扶?”   孙浼挑起长眉,心直口快地道:“不扶。”   王文窈也不恼,弯了弯唇:“可惜孙郎君看中的妻子,许是要攀上高枝了。”她足间点过,倒也轻轻松松地上了台阶。   这般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地一字排开,台下众人便都不由自主地往中间两对看。尤其那绿衣小娘子,更是个中翘楚,雪肤花貌,娉婷而立,诺大的灯塔下,仿佛只得这么一人,钟灵毓秀,得天独厚。   旁边一左一右两位郎君,俱都生得一副好容貌。   卢炫清咳了一声:“既是七夕灯节,那我们便来段应景的。”   “头一关,闻香识美人。”   这般一个粗壮汉子说起这话来,面孔微微发红,“一会卢某会先将诸位郎君的眼睛蒙起来,小娘子们排着队,一个一个地走过,若是顺利认出了对方,便算过了第一关。”   “孙浼”提出异议:“若认出的不是搭档,但人却说对了呢?”   台下一片哗然,有眼尖的看出这人视线总落在右手边,忍不住笑:“小郎君,你这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呢?”   “人说对了便算。”卢炫这话说得极为有技巧。   苏令蛮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菱瓣似的唇翘了翘。   杨照猛地凑近,鼻息喷到她脖颈处,苏令蛮忍不住一缩:“……圣人?”   杨照略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羞赧:“免得一会认不出。”   苏玉瑶在台下忍不住捂住了眼睛,谢道阳问她,她糯糯道:“感觉……圣人有点怪。”   卢炫取了七条裁成两只宽完全不透的红丝缎一个一个毫不留情地给扎上了,而后领着人排成一排面向台下。   七位小娘子一个个地过。   莫旌默默地与绿萝站到了一处,两人看着台上,俱觉得今日所见所闻实在是匪夷所思。   主公这人素来对什么都懒怠,莫旌尚记得去岁七夕时主公远远见着灯市便要绕道,言“太吵”,此时却跟换了个人似的,愿意上台跟人争,用他以前的话便是“耍猴戏给人瞧”。   绿萝轻笑了一声:“最近在二娘子那看了个话本子,里头有句话倒是形容得挺贴切,相思乱,乱于情挪志移。”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莫旌瞥了她一眼,突然不说话了。   台上已有一对认出来的搭档,女子面貌并不如何秀美,皮肤黧黑,手掌粗糙,男子亦极为普通,看起来似是新婚夫妇,对视一眼,便能让旁人觉出岁月静好的绵绵之意。   没被认出来的小娘子们面色越来越差,显见着回去必是要吵上一波了。   苏玉瑶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这一回轮到苏令蛮慢悠悠地走了。她忍不住问谢道阳:“谢郎君,你觉得是孙郎君先认出阿蛮姐姐,还是圣人先?”   “为何不是孙郎君认出王二娘子?”   苏玉瑶皱了皱鼻头:“这还用说,孙郎君欢喜的是我阿蛮姐姐啊。”   “小小年纪便晓得欢喜不欢喜了?”谢道阳朝台上望了望,白衣郎君确实长了副让人见之忘俗的好皮囊,只可惜……   这般的倾城绝色,没有绝对的权势,连喜欢的资格都不配有。   谢道阳目光发黯,将手中的灯笼拢了拢,无言叹息。   却见台上白袍郎君已经精准地拉住了苏令蛮,圣人在一边同时出手:   “抓住了!”   “抓住了!”   杨廷唰地扯下眼前绑束着的红丝缎,在这一刻,他仿佛当真变成了那不知世事的“孙浼”,眸光清澈如水,只痴痴装着一人,唤:“阿蛮。”   苏令蛮左右手同时被束,另一边圣人也自顾解下了缎带,温柔而鼓励地看着她:“阿蛮,你来选。”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看戏之人向来是不嫌事大,纷纷鼓起掌来。   王文窈袅袅婷婷地站在一旁,嘴角忍不住又翘了翘,隐入暗处的半面仿佛突然透着股邪意。   苏玉瑶无意瞥到,浑身竟是忽忽出了一身冷汗,可再定睛瞧去,又觉得不过是个被挫伤了面子兀自伤情的女子,仿佛之前那股子恶意似是错看了一般。   她奇怪地摇了摇头,将这事晃入脑后,打算回头再与大兄讨论一番——毕竟大兄一会对女子心情似乎从来看得真切。   苏令蛮突然朝杨廷露出个甜蜜蜜的笑来,眼波脉脉处,仿佛生出春色无边。   杨廷心内下意识地一松。   却见方才还在蜜罐儿里浸泡着的甜姐儿笑容变冷,毫不留情地扯下了他的手:“孙郎君,请自重。”   杨廷手中一空,下意识要去抓,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郎君漂亮的眉眼一瞬间露出的无措和茫然让观者忍不住心中一颤。   苏玉瑶捂着胸口,嘴里的糖葫芦咬得她舌头有点发酸发苦,她幽幽转过脑袋,对着谢道阳道:“谢郎君,阿瑶突然觉得,这欢喜也不都是好事。”   张扬的孔雀耷拉下漂亮的羽毛,杨廷觉得自己心底大约真的住着一个天真执着的“孙浼”,此时心口空荡荡得发慌,苏令蛮头也不回地朝杨照而去,他第一回 这般没底。   王文窈自动自发地站到了杨廷身边,软声道:“威武侯,你为何不肯往身后看一看?阿窈心慕你这许多年,无论如何,都不会弃你而去。”她试探着伸手,只触到了一片冰凉的衣袖。   杨廷收起孙浼一瞬间的脆弱:“小娘子认错人了。”   卢炫已经出来宣布比试结果,“孙浼”虽认出的不是搭档,但好歹是认出了,便也直接进了下一局,这样一来,一共是三对进了下一轮。   “第二关,射箭。”   只不再是对着固定不动的箭靶子,而是一枚铜钱。   “诸位请看。”卢炫指着灯塔最顶,众人不约而同地仰头,勉力找了许久才在灯盏的飞天髻最顶的一根竹篾上发现了一枚订着的古铜钱。   “一会卢某将扯落铜钱,唯有在铜钱落地之时,射中方孔才为胜。”   这显然是为难人了。   纵然这夜晚被灯照得亮如白昼,可到底不是白昼,铜钱方孔本就极小,在快速地掉落过程中不免会出现视线死角,光线或明或暗,更为其增加了射箭难度。   苏令蛮扬声道:“女子可能出手?”   卢炫摇了摇头:“不能。”   杨照拍了拍她肩:“且让我试一试。”   杨廷目光隐蔽地看了看杨照落在苏令蛮肩上的手,不快地抿了抿唇。   三把长弓由卢炫统一提供,随着铜钱哐啷一声自灯盏落下,三人同时拉弓射箭。   “咻咻咻——”   长箭划破长空,但见杨照之箭迅速地往铜钱而去,就苏令蛮射箭多年的经验,应该是能中。杨照方拉开嘴,脸上的笑意便止住了——怎么可能?   他目光不定地看着后发而至的长箭直接射落己箭,箭势动也未动地朝铜钱方孔而去。   “叮铃”一声,铜钱被箭直接定在了灯塔的龙骨上。   另一人完全没找准准头,直接便弃了权。   台下掌声雷动,卢炫已经吆喝着人将“美人汇”勾下,杨照惊疑不定地看着“孙浼”,一眼又一眼,这人的箭术让他想起一人。   孙浼指着灯,直接要掌柜的送与苏令蛮,便头也不回地跳下了台,混入人群里,一忽儿便不见了。   “莫旌,快走。”   莫旌一眼便瞥见了郎君脖子那起了一大片的红疹子,朝绿萝点了点头,忙跟了上去。   杨廷转到方才经过的巷尾暗处一个趔趄,险些没倒下。莫旌忙伸手扶了住,搀着他坐到一个幽闭的角落,从胸口取出玉瓶倒了一粒乌漆墨黑的药丸出来递给他。   杨廷顿也没顿地吞了下去,静坐半晌,才渐渐回了神智。   如浆而出的汗贴在身上,被风一吹,竟有些冷。他闭了闭眼睛:“苏二娘子如今在何处?”   莫旌点头又摇头:“约莫是与圣人看条龙灯舞去了。”   “主公您这病……”   莫旌迟疑道。   自打两月前,主公便突然起了积极治疗老毛病的心思——他从前向来是不大在意的。此番竟还为着此事经常去百草庄与麇谷居士探讨,最后制成了这丸子,明明月前已经好上许多,尤其前番几回与二娘子……都没甚太大反应,怎突然又如此了?   杨廷似是想到什么厌恶之事,皱了皱眉:“方才被碰了下袖子。”他指明是谁,可莫旌一下子便猜到了,不过是个袖子,王二娘子究竟有多不受主公待见?   杨廷再歇了会,感觉气力又回来了,才道:“条龙灯舞一般在哪儿?”   “就仙客居那。”   苏令蛮此时确实在仙客居前边的台阶上与苏玉瑶几人等条龙灯舞经过,至于那盏美人汇,她没要,还由着卢炫放回了灯塔。   但显然此举让杨照误会了。   “快快快!条龙灯舞到了!”苏玉瑶兴奋地扯着苏令蛮袖子,险些跳将起来。   条龙灯舞约有几百人阵仗,从西市的一头直接行至另一头,人人手中提着一盏灯,随着队形而作出各种形状,如百花盛,蛟龙舞等等,直看得人目不转睛。   路两旁挤满了瞧热闹的行人,突然——   不知哪里来一阵风,苏令蛮鼻尖闻到一股油烟味,还未及反应过来,仙客居前便燃起了火。风助火势,灯笼烧起来极快,条龙灯舞的队形乱了,人人尖叫着丢了灯笼往外跑。   苏令蛮只觉一阵推搡,街面便乱了。人人没头没脑地冲撞,她没来得及交代,便与苏玉瑶几人失散了。眼角的余光看到苏玉瑶安全进了客栈,她腰一扭,躲开人群,正欲随便寻个地方猫一会,却见一伙人鬼鬼祟祟裹挟着一个衣着富贵的幼女往外蹿。   幼女满目惊惶,可嘴巴被紧紧捂着,手脚乱挣,只得惶乱地支吾。   若换作是旁事,苏令蛮也许就不管了。   可只要一想到这被趁隙被拐卖了的幼女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她便无法视若无睹。苏令蛮只来得及对绿萝道一声“保护好阿瑶”,人便电射一般朝那几个人贩子追去。    第147章 陷阱重重   “走水了!走水了!”   仙客居前的长街整个儿都乱套了, 人潮汹涌间, 已有人尖叫着摔倒在了地, 一开始还能听到几声惨嚎, 不一会便消失不见了。   苏玉瑶心有余悸地看着门外, 她人小力弱,若非谢道阳护得快, 方才那被踩伤踩死的便会是自己了。   仙客居内依然人潮涌动,行人不断尖叫着往里挤,火势一下子大涨起来,原先看着美丽的灯笼立时成了要命的东西。   苏玉瑶踮脚试图往外看看阿蛮姐姐在那,却被斜刺里一股凶横的力道掀翻, 她尖叫着跌了下去,被谢道阳一把捞在了怀里:“怎这般不小心?”   他蹙眉看着她, 谢道阳长相只能算是周正,因常年的老成持重眉心总是拧着一个旋儿, 与那些个英俊风流的小郎君们不同,可苏玉瑶却没来由地觉得安心。   谢道阳一手虚虚拦在她身前, 不断挥开挤来人群, 圣人早由侍卫护送去了二楼,苏玉瑶摇了摇头:“阿蛮姐姐也不知在哪儿, 安不安全。”   话音方落, 便见阿蛮姐姐身边的丫鬟绿萝从人群外挤到了自己进来:“绿萝,姐姐呢?”   绿萝微微躬身:“二娘子让奴婢来护在四娘子身边。”   苏玉瑶发急:“你这丫头怎么就没个眼色?我这很安全,你速速去姐姐那守着。”   作暗卫, 头一条规矩便是忠诚听话,接了主人命令,无论如何都得执行。   是以无论苏玉瑶如何分辨,绿萝仍然一声不吭地坚持守在她身边,与谢道阳一人一边护着苏玉瑶挤过人群往二楼而去。   二楼连同店小二和掌柜的也挤满了人,唯独圣人那一角落由十来个护卫隔出了真空地带,杨照回身见只有苏玉瑶上来,忍不住皱眉:“苏二娘子呢?”   “圣人,你快些派人去找找看阿蛮姐姐,她方才被挤散了。”苏玉瑶带着点哭腔,也不怪她害怕,方才一个人便被活生生踩死在她面前,生生叫一件美事成了惨事。   “阿染,你去。”   杨照头也不回地吩咐,但见一佩刀侍卫一忽儿便消失在了楼梯口。楼下一队十二京畿卫已经开始嘶吼着维持秩序,奈何杯水车薪,连京畿卫也被卷入了人群里。   杨廷来到仙客居,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出人间惨剧。   他皱了皱眉,吩咐暗卫速去调来最近部曲维持秩序,二楼靠窗站着的苏玉瑶已经认出了他,人群纷乱,却一眼便能瞧见这白衣少年郎,眉眼间有股格格不入般的沉稳气魄,她探出头喊道:   “孙郎君,孙郎君!这儿,这儿呢!”   莫旌从仙客居出来,朝他暗中点了点头,杨廷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正对上杨照审视的眼光,立时孙浼上身,回了个挑衅又灿烂的笑,一回身笑脸立时便没了,“艰难地”拨过人群往来处去。   莫旌偷偷靠了过来,低声道:“卯一说,二娘子追着一队人往西去了,看起来约莫是趁乱裹挟的人贩子。”   杨廷点了点头,沉默着转了个反向,足间连连点过,轻身功夫施展开,人已经如大鹏展翅一般,飞掠而过。   莫旌只能顿住脚步,看着远处猎猎飞扬开来的白袍,叹了口气,与空气道了一声:“甲二,你与我可都被丢下喽。”   自主公开府后,便不曾在外见主公施展过轻身功夫,这般看来……好似比从前又精益不少,连快马都赶不上。   空气沉默良久,才传来一道粗嘎的声响:“现下主公身边可没人了。”   说起来,苏令蛮的柔术还只道“揉骨”阶段,比之杨廷的轻身功夫不是一个路数,亦不是赶路见长。不过这些人贩子看样子也不是什么高手,跑得气喘吁吁,眼见远离那波混乱了,苏令蛮再无顾虑,绿衣小娘子利落地跃起,直接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待人贩子有一个算一个地都倒下了,苏令蛮才蹲下身,难得耐心新哄着显然是被吓坏了的小丫头:   “乖囝,莫怕,坏人都叫姐姐给打跑了!”   小丫头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眼睛湿漉漉的:“真的?”   声音细细软软,苏令蛮柔下声用力点头:“真的。”   哄了一会儿,才从小丫头口中得知家住城东,除了姓孙就再问不出旁的消息。苏令蛮无奈,又见她可怜巴巴满心不安地瞅着自己,干脆俯身抱起她往回走,想着许是方才被冲散了。   才行至半途,便碰到一群钗横鬓乱的丫鬟婆子,拥着一个秀美的年轻妇人泪眼婆娑地冲将过来,一把将苏令蛮手中的小丫头夺了过去,抱着“心啊肝啊肉啊”地叫了一通。   “乖囝,这是你阿娘?”   小丫头点点头,那妇人这才注意到眼前竟站着一个格外漂亮绣逸的小娘子,一见便知必不是那杀千刀的拐子,立时感激涕零,拉着她的手不住道谢。   苏令蛮最不会对付的便是旁人过于溢出的热情,她不自在地摆摆手:“无事,不必太客气。”   正说着,却觉不大对劲,她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不断泛上来的眩晕之感:“你——”   出口的声音软绵绵的,只有近处才听得见。   苏令蛮怒瞪她,妇人面上露出一丝不忍:“对不住,二娘子,若不如此,小妇人的夫君恐怕要没命了。”   丫鬟婆子们一拥而上,一手一个扶着手软脚软的苏令蛮往巷弄里走,旁人方才还见几人在一处说话,是以也并不惊奇,小丫头奇怪地问妇人:“阿娘,你要带大姐姐去哪里?”   “乖囡不喜欢姐姐么?阿娘带大姐姐回家住几天陪你好不好?”   巷弄里一阵凉风过,小丫头不知世事地鼓掌笑了。   莫旌便见方才还一阵风过的主公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俊面微微泛白,眼珠子越发得浓黑,让人瞧了心里便凉飕飕的。   “郎君没找到二娘子?”   莫旌话还没完,便见主公雪白的袖口染上了红色的血点子,惊道:“郎君,你受伤了?”杨廷摊开掌心,一支嵌玉金丝玛瑙蝴蝶簪头沾了血,尖利的簪头嵌入了肉里,他眉头皱也未皱道:   “一会你执本侯令牌,令玄、黄、地、仁四支部曲速去东南西北四城门守着,记住,悄悄的。一有可疑人物,想法子弄清,明早城门开时务必不能让人将二娘子带出城门。”   莫旌领牌子欲走,“回来。”   “你……”杨廷迟疑道,“事情办完,再去鄂国公府一趟,将此事与苏世子说一声。”   “甲二与我去趟卢府。”   卢炫方忙完七夕赠灯之事,便见素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杨廷直接出现在了内府,他一改在台上的狂态,头也不敢抬地施了大礼,只觉得眼前之人比从前威势更胜,仿佛风雨……欲来。   “卢炫,爷要你办一件事。”   卢炫竖耳恭听。   不过须臾,长安四城城门口便多了许多来回走动之人,暗地里盯梢着城门动静,卢炫在西市日久,手头本事不浅,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匆匆领着一个五十上下的大嘴妇人入了府。   “主公,有消息了。”   那大嘴妇人从未见过这般俊秀郎君,待要称道两句,想到怀里的银子,便一股脑地全交代了:“……老婆子我这辈子可是开了大眼界,头一回见着这般貌美的小娘子,手里还抱了个小丫头,后来约莫是碰见熟识之人,便一同去了杏花里弄。”   “熟识之人?”杨廷声音本就清冷,此时听着便仿佛冻了一层又一层的坚冰:“什么熟识之人?”   “一个年轻妇人,大概是那小丫头的阿娘,就是奇怪……好像说了几句话,那貌美小娘子有些气力不支,便被扶着走了。”   大嘴妇人觉得眼前这小郎君看上去唬人的得很,便跟茶楼说书讲过的官老爷一般,气势唬人得紧。   杨廷见再问不出什么,便让人将她打发走了,只吩咐暗中派人监督着,卢炫道:“小的查过,确实有一批人被捆着送去了京畿衙门。”   “查。”   这一查,便到深夜。   今夜无宵禁,灯市一场死伤不小,京畿卫本就乱糟糟一片,苏文湛听闻消息直接便从美人床上漏夜赶来卢府,见杨廷又换了一张脸先是一愣,才问:   “侯爷所言属实?”   杨廷手中金簪苏文湛今晨是见过苏令蛮带的,待他欲伸手细看,杨廷却又重新合拢住双手:“此事事关阿蛮声誉,本侯趁夜叫苏世子来,希望鄂国公府能够配合遮掩,以免……”   苏文湛在男女之事上颇为精道,纵然杨廷极力掩饰,他依然敏锐地发觉到这人并不如表现出的这般平静,甚至可以说,心急如焚。   脸可以易容,可人的眼睛,却是不会骗人的。   杨廷又将方才京畿卫打听来的消息告知了苏文湛。   那帮人系人贩子无疑,前日有个出手阔绰的财神爷特地出两百两银子,指定要这个小丫头,连时间地点都定好了,他们想着不过是干一票的事,不办成也没损失,便都等在附近。孰料事情就这般巧,灯市起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抢了人便跑,孰料碰上个女煞神,撞到了铁板。   苏文湛也听出了杨廷的意有所指:   “侯爷的意思,灯市那场死伤百人的火灾,是人为的?”   若非如此,怎会时间地点都算精巧了。   杨廷颔首:“这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圈套。”   那人看准了阿蛮性子里有一股侠气,特意在那候着,阿蛮一开始戒心必定在人贩子身上,没料到重头戏在那寻女的小妇人身上,才着了道。   只是奈何卢炫整个西市探过,都不知晓那小妇人是谁,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第148章 绝处逢生   苏令蛮蓦地睁开眼睛。   意识渐渐回笼。   她能感觉到身下在不断地晃动, 手脸黏腻腻地发着一股子馊味, 眼皮沉重, 手酸脚软, 连喉咙都涩得说不出话。苏令蛮勉力睁开眼, 眼神聚焦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是着了道了。   难得行件善事, 竟然还是桩假的。   苏令蛮连苦笑都做不出来,驴车“吁”地停了,她竖耳听车夫熟稔地与守城京畿卫聊天:“大璐哥,今日城门怎严了这许多?”   “别提了,昨夜西城走火, 烧死烧伤许多人,圣人震怒, 我们这些个小兵也得紧着点皮子以免得吃了挂落。”那大璐哥道了声:   “小驴蛋儿,你又运什么出城呢?”   “嗨, 军爷,您这不是寒碜小的么。”小驴蛋儿熟练地塞了几个铜板过去:“小的也就这收收破铜烂铁的本事。”   大璐哥意思意思地掀帘子看看, 果然是一堆不值钱的破烂货, 便挥挥手让过。   苏令蛮使劲全身力气往旁边车厢撞,却只能发出一点声音, 被破铜烂铁的“叮铃哐啷”全数遮盖过去了。她被困在一个狭小的仿若棺材般的木匣子里,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等等。”   苏令蛮蓦地睁开眼睛,黑暗中耳朵似乎变得格外敏锐, 她听出来叫停的是楚世子,心下不由起了一丝希望。   小驴蛋儿头一回见这般气派的军爷,讨好地笑了笑:“军爷,您叫我?”   楚方喧板着一张脸,示意兵士掀帘子,驴车笨重,车厢内还挤挤挨挨地放了一堆不知打哪儿来的破铜烂铁,散着股馊臭味,没有让人看第二眼的兴致。   小驴蛋儿便见这气派的军爷走到下一辆车那去了,不禁吁了口气:好大的气派!   苏令蛮使力撞了几回,都被颠簸的驴车声给盖过去了,气力用尽,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睡前还迷迷糊糊地想:等回头她脱困了,非得去嘲笑楚方喧睁眼瞎不可。   卢府内莫旌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前的杨廷一眼,忍不住劝道:   “主公,您这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不如先去歇一会。”   郎君就这么朝着窗外一站就是一夜,夏末的夜晚纵然不算冷,可露水沾衣也会着凉的。   杨廷揉了揉额头,再睁眼时,除了眼珠子略略发红外,眸光仍是清醒的:“楚世子那,可有消息传来?”声音熬了一夜,带着点微哑。   莫旌俯身给他斟了杯茶润喉:“楚世子那还没消息。”   话说完,便见郎君又这么硬挺着一声不吭了,侧脸蹦得跟个石雕似的,也不知是跟谁在置气。   莫旌还记得他头回来到郎君身边之时,郎君还不满五岁。   五岁的儿郎可不懂什么冷漠自持,该淘气淘气,该撒娇撒娇。可郎君从不,在他身上,莫旌便从未见过他这么一面,他永远是安静而沉默的,连与大老爷相处亦是如此。   莫旌从前还以为那是郎君自小便聪慧不凡。   可随着年纪越长越大,他才发觉不是。   这世上,唯有在蜜罐里泡着的孩子,才可以保有格外的天真烂漫、撒娇淘气,而所有不受宠爱的孩子,自小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安静呆着,莫着人嫌弃。   可自打苏二娘子出现,莫旌便发觉郎君——变了。   说不出哪里变了,可哪儿都不一样了。   仿佛从墙上挂着的画出来,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也会辗转反侧昼夜难安,也会雀跃欢喜满心期待。   莫旌相反更喜欢这样的主公,这让他觉得有生气,更踏实。   可此时看他自苦又觉得不忍心。   就像郎君明明不喜欢楚世子参与苏二娘子的事,可为了二娘子的安全却必须将所有的不喜欢舍弃,还特意拜托苏世子一大早去与楚世子道明二娘子之事,只因——他希望二娘子没事。   可郎君从前哪曾有过这般顾虑?   不喜欢便不去做,这世上,约莫还没有人能当真强迫郎君去做不愿意之事,包括大老爷。   万一若当真让楚世子救着了人,苏二娘子一个感动许嫁,那时恐怕郎君便要当真苦死了。   ……莫旌暗测测的怜悯没有逃过杨廷的眼神,他拧着眉问:“怎么了?”   莫旌连忙摇头。   杨廷现下无意去与他计较,窗外朝霞漫天,晨起的阳光明媚得仿佛将昨夜的一切全部揭过,这世界没了谁,还当真是照样过。   卢炫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传来,他满脸喜气地大呼小叫道:“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杨廷蓦地转过身来,那一瞬间的眼神冲得卢炫心中发紧:“小的,小的是说那妇人有消息了。”   “在哪儿?是谁?”   杨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以至于卢炫险些跟不上,他“哎”了一声,与莫旌快速地撞了下眼神:   “那妇人是秀水县当地富户,家业不小,经营的是丝绸生意,奈何得罪了当地的官老爷,夫君如今被下狱收了监。现下是举家业来京畿,投诚求个活路。”   “她投了谁?”   卢炫露出个古怪的笑容:“这妇人温婉秀美,被那礼部侍郎的小儿子给看上了,现下正置在西市的娄水巷里,平日里深居简出,小的也是费了很大功夫才查到的。”   莫旌奇道:“她不是来求人救夫君的么?怎么还委身于……”   “这便不知道了。不过想来也是几锤子买卖。”   礼部侍郎那小儿子性喜渔色,却又已喜新厌旧,想来那妇人也是虚以为蛇居多,待得了法子救人,还是要走的。   “林天佑。”   杨廷突然道了一声,语气极淡,面上还是一如从前,巧手饰过的凤眸有股少年郎君的天真烂漫,可莫旌却一眼看出,郎君面下压着的暴怒,如风雨欲来。   几人迅速赶去娄水巷,却发现就在卢炫赶来通知的一瞬间,那妇人连同孩子一块消失了。   问过坊间左近邻居,都纷纷表示不清楚。   “对了,早上有一架收破烂的驴车在他家巷子前呆了有一小会,莫不是坐驴车回老家了?”   “驴车?”杨廷手紧了紧:“什么样的驴车?”   “哦,对了,那人叫小驴蛋儿,经常在长安城里各个巷道转悠,家在西城外十里的陆家村,”邻人是个热情的,问:“小郎君寻那妇人作甚?可有话要带?”   莫旌塞了粒银锭子,便匆匆跟了上去,邻人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哎哟,真的!”再看那个冷着脸的小郎君,也不喊怪人了。   苏令蛮又一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似乎就在她沉眠之时,这些人又重新喂了遍迷药,稍稍恢复的力气立刻消失殆尽,她被一辆驴车直接拉进了一个庄子。   由着两位小丫鬟擦身盥洗,苏令蛮沉得一根手指都动不起来,只觉自己大约成了一只被洗涮干净得烤乳猪,心下厌恶,却只能睁着眼看着头顶床幔上洒金蜀锦织绣牡丹团花发呆。   大约苏令蛮如今是个活死人样,那两小丫鬟说话并不特意避着她。   “小郎君这回找的,可比上回的好看多了。”   “嘘——”另一人指了指里面,苏令蛮竖着耳朵,只能听到压低了的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大约是:   好好打扮伺候着,晚上小郎君还要来看美人,莫要扫了人的兴。   苏令蛮心中臆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做出这等贻害百姓之事,一边又沉沉地睡去了。   她是被身上一阵摩挲的感觉弄醒的。   苏令蛮猛地睁开眼睛,一眼看去,一个油头粉面满是脂粉气的小郎君正爱不释手地在她身上摸索来去。   她垂眼看去,只觉心下一阵一阵地发凉。   方才还好好穿着的一条对襟墨染笼烟裙此时衣襟大敞,露出胸口大半片诱人的弧度,那小郎君淫邪的目光露骨地看着她,着迷道:“二娘子你这眼睛可真美。”   苏令蛮指尖微动,却发觉手还是抬不起来,正急得发慌,却见那油头粉面对外招了丫鬟进来问:   “你们药剂量是不是下得太重了?”   “你看美人儿连话都说不出。”   苏令蛮注意到了这人的一只瘸腿,还由两块板架着,好似是刚瘸不久似的。 第149章 环环相扣   “郎君, 这可不能怪奴婢们,管家怎么吩咐,奴婢便怎么做。”   苏令蛮听着那叫春桃的奴婢半撒娇地与这瘸腿的说话, 心下发急,雾煞煞的双眸便似含了水似的,看着那小郎君心下发痒, 伸手在她胸口上摸了一把, 才转头对那眉眼轻佻的奴婢斥道:   “去,让管家拿解药来, 这么一个尤物, 爷好不容易得来,可不是让在床上做木头的。”   春桃半嗔着去了, 那小郎君支着一条腿, 又凑过来想黏黏腻腻地亲她,苏令蛮急急眨了眨眼, 学着丽姨娘过去的表情露了个娇媚的笑。   小郎君登时看得双眼发直:“美人儿,你这也是愿意的, 是么?”   苏令蛮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显然这小郎君有自己的解读:“美人儿猴急了?莫急, 等春桃拿了解药来, 爷便让咱们一块爽。”   “春桃!春桃!”   言罢,他急不可耐地扬声叫道,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进来,春桃与一个中年管家模样的进来:“小郎君, 这解药可不能给!”   “给药的人说了,这小娘子身手了得,郎君恐怕制不住她!”   苏令蛮目光微动:给药的?   再看这急色的瘸腿,确实脑子缺壳,没那本事行此滴水不漏之事,她微微转动目光,朝这人露出个乞怜的笑,直激得他英雄气概爆发:   “拿来!”   管家抠抠搜搜掏出了一粒丸子:“小郎君,您今日这事,要是让人传出去……”   “放你一百个心,爷我心里有分寸,”油头粉面小郎君手用力一掰,将丸子掰了一半出去,往管家怀里一丢,洋洋得意道:“成了,你们出去。”   管家与以春桃为首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知趣退了出去。   苏令蛮只觉脑袋被托起塞了半粒苦哈哈的丸子,这人痴迷地看着她:“美人儿,不是爷不体贴,就是……万一你力气太大,踢着了爷的瘸腿,回头煮熟的鸭子飞了,爷找谁哭去?”   “你还不知道爷是谁吧?”   “爷名林天佑,爷的阿爹便是礼部侍郎林续,等你成了爷的人,也别回鄂国公府了,便跟了爷在这,吃香的喝辣的随你。”   苏令蛮蹙眉忍着身上黏腻仿佛被毛毛虫爬过的恶心感,恨不得立时砍了这人的手,渐渐的,身体有知觉了,虽然还不能大动,话却是能说了,她张了张口:“你……”   声音粗哑难听。   她清了清嗓子,话才顺了起来:“郎君这是对自己的魅力没信心?”   林天佑斜睨她:“美人儿是激将?”   ——倒也没有苏令蛮想的那般无脑。她学着丽姨娘露出个既媚又妖的神情,满意地见这林天佑又露出痴迷的表情才道:   “鱼水之欢,自然是得两厢情愿才美,郎君难道觉得阿蛮……不如外面那些女人,不值当好好对待?”   美人泫然欲泣,如梨花带雨,任一郎君看了,都恨不得将心肝掏给她,林天佑自然不能免俗,他自诩怜香惜玉,风流而不下流,想了想,如今迷药灌着、解药半粒半粒的给,关久了总有情愿的一日,便点点头:   “二娘子当然值得。”   他可惜地看了眼眼前浓纤和度的身材,苏令蛮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不过许是半粒解药的关系,绝无可能打败一个身强力壮的少年郎。   只伸出手将衣襟慢吞吞地穿起来,一边半支着身体坐起来,继续躺着让苏令蛮感觉极端弱势,心里不大舒服。   林天佑伸手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支着。接下来也不再行那孟浪之举,这人若收起轻浮之色,谈起诗词字画,还是有些门道的。苏令蛮几回将话拉到给药的那,孰料这林天佑倒是个嘴紧的,半点口风不露,让她十分挫败。   絮絮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苏令蛮觉得口渴,支棱着林天佑去倒茶,林天佑眼珠子一转,却拎了个酒盅过来,置于床边的茶几上:   “今日与小娘子一见如故,不如喝杯水酒?”   苏令蛮娇笑着看他,半嗔半怒道:“郎君又打坏主意了?”眼波流转间,林天佑几乎看痴了,苏令蛮也不恼,伸手执了酒壶给倒了一杯,顿了顿要喝,又似想起什么:   “虽是一见如故,可这般掳人前来并非君子之举,郎君不如自罚一杯?”她递出亲自倒的这杯,似笑非笑道。   林天佑想了想,酒壶被子都是自个儿亲自拿来,当没甚问题,欣然受了一饮而尽,将杯底朝下倒了倒:“酒爷是喝了,该轮到小娘子你了。”   苏令蛮笑嘻嘻地喝了,两人如此这般地又喝了几杯,林天佑渐渐醉了,心下还在想才喝了几杯,今日就这么醉了,却听对面的美娇娘怨道:   “郎君,您这药将妾害得好苦,回头郎君可一定要帮妾报仇!”   林天佑痴痴笑了,迷迷糊糊道:“报仇?”   “爷,爷……可,可惹不起。”   “为何?莫非以郎君礼部侍郎家的身份还有惹不起之人?”   林天佑嘟囔着道:“王,王……”   话还未出口,苏令蛮却猛然发觉眼前人呼吸一停,她倏地一惊,探手过去,鼻息还算稳定,料想自己方才怕药效不够,迷药下得分量重了些。   经过这大半个时辰,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一大半,行走是没问题了,虽然手软腿软,总比方才不能动弹得好。苏令蛮忙扶着床沿起身,略略走几步,待全身血脉通了,方附耳到门口,院外鼻息声不少,看来这林天佑怕死,带了一堆人。   以她如今情况……恐怕是走不出去。   苏令蛮视线落到室内正幽幽燃着的烛火,抿了抿唇,如今之计,唯有兵行险着了。她先先开了壁斗橱,里边除了两条女子长裙,便只有一件男子的家常衣裳,靛青长袍。   苏令蛮伸手将磕磕绊绊的长裙脱了换上长袍,发觉袖口、裤脚长了一截,四下探看,林天佑腰间倒是有一把缀满了宝石的小匕,显然是用来装相的,想到方才这人还用这双咸猪手在自己身上乱揩油,冷哼一声:   “废你两只手,便宜你了。”   小匕尖刃连挑,苏令蛮自己也没想到,近些日子学医,头一桩事竟然是用在挑人手筋上。   终日大雁,终被雁啄眼。林天佑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与往常一般掳个小娘子回来,竟让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   啪地一声,烛火落地,床幔、窗纱俱是易燃之物,不过一会,室内便燃起熊熊大火,惊动了庄子中人。   “走水了!走水了!”   “小郎君,快救小郎君!”   一群人冲了进来,见林天佑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半边头发都撩着了,忙急得扑火,也没注意一道靛蓝身影一个闪身,跑出了门外。   深夜,除了乱糟糟的救火声,苏令蛮只能听到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她猫着腰躲了一会,趁门房不备逃了出去。   四野茫茫,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黑暗。   身后的庄子被喧哗声掩盖,苏令蛮半扶着膝盖,粗喘着气往回看了一眼,迷药还未散,脚步沉得仿佛灌了铅,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一定不在长安城里。   “二娘子,侯爷让卑职来接你。”   苏令蛮擦了把汗,眼前无声无息地出现两个练家子,脚步落在地上跟猫似的。   “侯爷?”   “威武侯。”   苏令蛮抬头,只见到两张覆了面巾的脸,掩在黑暗中,一左一右地护在自己身边。   “带路。”   苏令蛮懒懒靠在马车上,浑身跟散架了似的,脑中却不自觉想起林天佑口中的“王”字,王或者汪等,可要礼部侍郎惹不起,又这个发音的,长安城没有几家。   筛选来筛选去,唯有王文窈与自己有过节,苏令蛮再想不出旁人。   凭着那一点女人直觉,苏令蛮直接锁定了怀疑对象。   马车辘辘踏着夜色行驶,她掀帘子朝外看,不辨东西,只能凭着夜空上一点稀微的星子辨认方向——可即便苏令蛮再无知,也知道这不是入城方向。   苏令蛮不动声色地握住手上顺手牵羊来的匕首,方才便起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浓:不对,这不对。   脑子转得飞快,假定幕后之人是王文窈,既然大费周章地安排林天佑来玷污她,必定会安排人在周围看着,或者说……她就等着自己逃出来?   苏令蛮被自己这个猜想吓到了。   林天佑是被她摆在前头的棋子,或者说挡箭牌,她放了一把火,反倒让王文窈如愿,此时一片乱象里,恐怕那林天佑已经没命了!   不论她回不回来,都深陷害死礼部侍郎儿子的命案里,儿子被害,礼部侍郎必不肯咽下这口气,到时候与鄂国公府死磕,鄂国公府保不保她还是两说!   这样一来,便是将来自证清白,她的名声也毁了。   而带走开去的命运,恐怕也不会太好。苏令蛮想起话本子里那些被提脚发卖入窑子的故事,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竖,车外两个沉默安静的护卫也仿佛成了择人而噬的野兽。   这简直是个死局。   到的此刻,苏令蛮觉得:自己大约从前是刨了王文窈的祖坟了。 第150章 金风玉露   “郎君, 前边起火了。”   莫旌发觉在这一瞬间,连自己的心都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今日奔波来去,明明线索近在眼前, 偏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从中插手,让他们生生走了许多歪路,及至半夜才查到林天佑在东郊的这座庄子。   杨廷颀长的身形在这深夜如同鬼魅一闪而没, 直冲入无边的火势中。   庄中显然是乱了套了, 到处有家丁仆役拎着水桶灭火,杨廷不住穿梭, 若有人能看清, 必能见到其眸冷冽如冰,底下仿佛蕴着无边暗流, 随时要将人吞没。   “你家主人呢?”   杨廷随手揪住一个乱跑之人问道, 家丁朝里指了个方向,便见方才俊秀得不似真人的郎君一个兔起鹘落间, 人已经踩着屋顶瓦片不断前跃,手中拎着的水桶一个没拎住撒了一身水:   “鬼啊!”   莫旌和绿萝电射般经过, “鬼啊!鬼啊!”   那家丁白眼一翻,昏过去了。   莫旌赶到时, 只看到白衣郎君手中提着一个血人, 面上神色让人一见惊魂,心头无端端发憷。   绿萝开口:“二娘子呢?”   然后她便见到穷尽一生都不曾想过会在郎君面上会出现的眼神,似狂乱无措,风波欲来, 人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被雨打风吹去的飘萍,摇摇欲坠。   绿萝说不清,只觉得心底揪得慌。   “……不在?”   莫旌瞥了那血人一眼,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林天佑?!”   声音因惊愕变了声调,杨廷抿了抿唇,放出一瞬间出现的脆弱似乎只是错觉,面无表情道:“我们来迟一步。”   便如那个被灭了口的妇人和小丫头,幕后之人心狠手辣,连林天佑都敢杀。   绿萝想到那被一刀断了头的女娃娃,死时面上还尤带懵懂和天真,小小的身子分成两截胡乱摊在地上,心中便像堵了块大石头似的喘不过气来:   大约……才四岁不到吧?身上的奶香味都还没散。   可见幕后之人的良知与怜悯极其有限,若二娘子是自己逃了便罢了,若……   绿萝攥了攥手中短刃,不敢多想。   如今所有事件都串到了一块,只可惜还差了最要紧的一个环。她抬眼又看了看身前的主公,白衣下摆沾染了点点血迹,肩背绷得笔直,绿萝有点难以想象,主公似乎许久未曾阖眼了。   “闻人野到了么?”   杨廷马不停蹄地施展轻身功夫往外赶,莫旌往后瞥了眼,见林天佑被人负在背后便不去管了,“他正在朝这里赶来,想来是快到了。”   言罢,几人迅速出了庄。   闻人野人如其名,是个野路子,少时偷鸡摸狗之事没少干,长安城里的三教九流便没有不打过交道的。前年被招入威武侯府做客卿,一连吃了两年的白饭,本就手痒,孰料今日一大早便有人持着主公密令匆匆前来,他朝食的碗没吃空就撂下了,一直待命到深夜才又接到消息,赶来了这起火的庄子。   远远见一袭白衣鬼魅般而来,心下不由赞了声“主公好身手”,尖嘴猴腮面拼命屏住:“闻人野?”   “小的在。”   “你方才可有搜查过这庄外?”   这是闻人野的强项:“回主公话,确实找到些线索。”   他领着人绕到庄子后面的门,指着地上脚印道:“中午城郊下了一场蒙蒙雨,这几串都是之前留下的,但是有一串最新鲜。”   “若人正常走路,虽会因两脚受力程度导致脚印深浅,可这一串明明是慌不择路,似是受了伤,脚步虚浮,一脚尤浅,一脚尤深,错乱芜杂。脚间距约四寸,足形纤巧,应为女子,身量在七尺二寸到三寸之间,体态轻盈……”   闻人野注意到在他谈及“受伤”时,主公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   身量高挑到如斯又体态轻盈的女子,长安城里并不算特别多,绿萝一听便觉得必是自家二娘子。   几人随着闻人野一路追溯下去,在百米开外的草丛间失去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的一个车辙印子。   “痕迹还很新鲜,应是离去不久。”闻人野俯身以手触了触印子,泥软而不塑:“约莫在一刻钟前,三人,两男一女。”   “很好。”   杨廷瞥了闻人野一眼,接过莫旌递来的马缰,直接翻身而上,正踢马欲走,又阻止了莫旌:“闻人野与我一道去。至于你,莫旌,去寻老爷要一道手令,就说——”   杨廷咬咬牙:“就说本侯欠他一个人情——请他将林天佑的案子留中不发,待本侯回来。”   莫旌一怔,这么多年来主公来与宰辅的关系极淡,父子处得比陌生人都不如,许多时候主公情愿求陌生人都不会寻到宰辅头上,如今竟然肯为了孙二娘子做到这地步?   他抬头只见到暗夜处两个极小的黑点一起一伏,很快便消逝在视野里。绿萝亦翻身上马,牵起缰绳调转马头道:“还不走?”   一夹马腹当先便走了。   地、玄、黄三支部曲已经分散出了城,对附近进行地毯式搜索,务必不能遗漏,只留一支在城内留意消息。   另一边。   苏令蛮半蜷缩在马车角落,捂着肚子,额上淋淋出了一层冷汗。   “哎,里边好酒没声音了。”   驾车之人朝另一蒙面人示意了下,那人连忙掀帘子看,只看到那小娘子抱着肚子咬牙不吭声,一点月色透进来,面色白得发青,好似不行了。   他唬了一跳,还没到地方……   人下意识地探进去半个身子,苏令蛮一把捉住他手:“疼。”   桃花眼痛得眯起来,双眸泛着双光,可纵然这般落魄,依然美得让人心中生怜。蒙面人胸口颗冷硬心肠,思及眼前这人的遭遇,也忍不住软了半颗:“怎么了?”   马车停了下来。   前头那人也探身进来,见这人被捉了手舍不得扯开,嗤笑道:“你还有这心思怜香惜玉?将人送到,便不关我们之事了。”   “可主人嘱咐过,不能让死了。”   “真麻烦。”那人挥挥手,道:“这些个贵族家的娘子就是金贵,怕是受了凉风,你便给灌些热水。”   苏令蛮挣扎间,衣襟便松了开来,露出胸口一点瓷白的肌肤,衬着那发疼的呻吟,让人忍不住生出别样的心思来。   “嘿,二啊,主人说没让弄死,可没说旁的不让吧?”   “咱们活这么苦,可还没尝过上等人的滋味,不如……”那人嘿嘿嘿笑着,搓了搓手。   一开始进来那人目光闪了闪,才有些犹豫,却被另一人一把掀了开来,“得,你不肯,就我来。”   “啊——”   苏令蛮猛地攥住先前那人手腕,不可置信地摇头,因情绪激动,甚至抓破了他手腕上的一点皮。   “你别求他,没用。”   这人笑了一声,捉了苏令蛮衣襟便扯,“撕拉一声——”衣襟被扯烂了,苏令蛮不肯,抬脚便踢,伸手便挠,“嘿——野猫性子挺烈啊,有意思。”   他干脆扯了面巾,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来,倒是长得一副老实样,只可惜眼中的淫邪破坏了面上的憨厚。   苏令蛮猛地一抓,竟直接在那人眼下抓了一道深深的血印子,直接破了相。   此时她才露出一个艳丽的仿若罂粟花般的笑来,那人正欲说话说话,却发觉本该站在身后的搭档扑通一声,没站稳直接跌到了马车底下。   心道一声“不好”,正欲起身,却只觉喉头一甜,人已直接失去了意识。   苏令蛮这才喘了口气,感谢起那时离庄之时蒋师姐硬塞给她的“护身之物”来。她之前给林天佑下的是迷药,因要套话,又身份特殊,便只打算给个教训便算。   至于这两人,若是迷药恐怕不一会儿就醒了,如今她手无缚鸡之力,可没甚法子逃出生天,何况……   苏令蛮将衣襟拢了拢,苦笑着想,女子的一点本钱,在这种时候,还真是有用。   马车的目标太大,也不能呆。苏令蛮下车,四下探看,四处都是旷野,连田地都无,不见人家,道路左边是一片密林,虽说自古有逢林莫入的说法,可——   对于苏令蛮自己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处。   她不再耽搁,直接转身便往林子里去。   茂盛的野草遮住了她凌乱的脚印。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正确的决定,就在苏令蛮前脚刚进林子,远处便匆匆来了一队人,待检查过马车上两个气息皆无的死人后,暗骂了声蠢货,在附近兜了一圈,领头人眯眼看向林子:   “给我搜!”   苏令蛮靠那一点点柔术,将自己扭在树干上猫了许久,林风越见萧瑟,吹得她瑟瑟发抖,身上的袍子被林中不知名的灌木刮得东一道西一道,她捂着肚子,只觉得那真的一阵一阵地发疼了。   杨廷匆匆来时,便见到这么一副景象。   他放在心间上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的女子,被一群粗野莽夫逼到了树上,如一只无家可归的猫儿似的盘着,待见到他时,面上难得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怎么才来!”   苏令蛮承认,在这一刻出现的杨廷,大概就如同话本子所说一样,“身披七彩祥云,披荆斩棘而来勇救公主的义士”。   她心底的防线再一次被破了。   就如同那次在东望酒楼里万众奚落下的一扶,在山林雨夜里凉风萧瑟的一抱。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如同一个孩子,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杨廷轻轻抱着她,喉咙里深深地“唔”了一声。   闻人野悄悄地转过身去,退开来时发现他那一向冷漠持重的主公眼里,仿佛闪烁着水光。   大概是月色太美了。   他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感谢幕后之人!抱得美人归! 第151章 交颈鸳鸯   “对不起, 阿蛮,我来晚了。”   杨廷拥着她,月光温柔如水, 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细碎的光影照进来,眼前小娘子哭得跟花猫似的, 面上青一道灰一道的, 明明极其狼狈、头发凌乱,可他却觉得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一日一夜狂风肆虐的心, 再一次安稳地落回到胸腔里。   杨廷俯首在她发间亲了亲, 安慰道:“阿蛮,没事了。”   温热的鼻息喷在发顶, 苏令蛮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继而遗落的恐惧和委屈才一股脑儿迸发出来,她捶了他一记, 破涕为笑:   “都怪你。”   大抵世上所有女子皆是如此,受了委屈苦痛, 不问情由对错头一桩便是先向情人迁怒,理智在感情里通常是处于被压缩的地位, 爱恨被放得格外的大。   “是, 是,是,都怪我。”   若换了从前,莫说是迁怒, 光这么一个脏兮兮的人杵在面前,杨廷都要忍不住皱一皱眉头,转过头去。此时却浑然不觉,声音柔了下来,半点不见外地袖子帮她揩了揩脸:   “瞧你,哭得跟花猫儿似的。”   苏令蛮仰着脸任他揩,白色的绸缎划过她脸,“疼!”她瞪了他一眼,继而又捏着鼻子道:“臭!”   “小没良心的。”   杨廷笑骂了一声,嗓音温柔喑哑,他伸手捏了捏他脸,苏令蛮一个劲儿地仰着脑袋往后躲,气得立时两只手牢牢箍着她,俯身又亲了一口:“嗯?还臭不臭?”   “不臭了不臭了,”苏令蛮咯咯笑,“你寻了我许久是不是?”   杨廷默了默,耳尖可疑地泛了红,见闻人野在后贼眉鼠眼地偷看,扶着苏令蛮转了个圈,挡住他视线道:   “这里不安全,我先带你离开。”   说着俯身一把就着腿弯将苏令蛮抱了起来。   苏令蛮“啊”了一声,手下不稳,下意识便双手环住他脖子,生怕掉了下去。   “你——”   “又要叫我登徒子了?”杨廷见她眉眼羞涩,忍不住用鼻子顶了顶她,亲昵地问,见苏令蛮白馥馥的脸肉眼可见般红透了,跟煮熟了的虾似的,低低蕴在喉间的笑意才散扬开去。   胸腔的震动连着欢喜一道传至苏令蛮心里,她软弱无骨地窝在他怀里,抠了抠他胸前的衣襟,嘟囔了一句什么,杨廷没听清,俯首问:“什么?”   “没什么,走你的吧。”   苏令蛮啐了一句。   “等等,你受伤了?”她这才注意到杨廷衣衫下摆与袖口的一点血沫子,腿蹬了蹬便想下来,被杨廷“啪的”一声拍了下屁股:“莫动,不是我的血。”   “你——”   苏令蛮羞愤欲死,一手放开这人脖子捂着屁股瞪他。杨廷往上托了托,头也没回地吩咐:“闻人野,转身。”   夜风轻轻吹过树梢,两道剪影交叠在一处,仿佛交颈的鸳鸯,一切温柔暧昧到了极致。苏令蛮闭着眼,只觉得心头暖烘烘的,身子懒懒地靠在他硬实的胸膛,承受着眼前男子一下又一下或轻或重的吮吻,唇齿相交处,是无尽的怜惜和后怕。   闻人野乖巧转身,视线凝聚到近前参差的叶片上,啧啧想着:年轻真好啊。   谁能想一向清冷如仙的主公,下凡谈起情爱来,竟然是这般的黏黏糊糊,百炼钢成绕指柔。不过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瞥,不免想着,若他年轻个二十来岁,遇见这般一个小娘子,恐怕也没能免俗。   三人一路绕开暗桩,对方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搜山,凭着闻人野的认路本事,三人很轻巧便自后山翻了出去,来到了藏马之处。   苏令蛮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到了?”   “没,你再睡会。”   杨廷紧了紧手臂,长时间抱着重视,臂膀已经微微发酸,可他一丁点想放的一丝都没有。苏令蛮“哦”了一声,又阖上了眼,半睡半醒间,眉间还紧蹙着,显然睡得不大安稳。   杨廷垂眸看了眼怀中的小娘子,目光放柔,再抬起时又冷厉如刀,声音压得极低:   “闻人野,本侯交与你一项任务。”   “你速速去将玄字部曲领来,,记住,偷偷的,莫惊动旁人,本侯要的……是活口。”   闻人野心中一凛,俯身失了个礼,头也不敢太抬地旋身上了马。   苏令蛮被惊醒了,看着闻人野精瘦的个儿骑着匹黑马消失在远处,才想起来问似的:“你方才说雪是旁人的,是谁的?”   杨廷默了默,没回她,拍拍她背,哄她再睡一会。   苏令蛮此时却已经睡不着了,一见他神情就知道这人又闹别扭不肯说了,嘟了嘟嘴不大乐意。杨廷扶她上马,半搂着她,一牵缰绳,调转马头直接往回路上赶。   为避免撞上寻人的那一拨,还特地选了条僻静的小道。   “这是何处?”   苏令蛮看着眼前夜色中安静矗立的农家小院,篱笆墙、小石桌、葡萄架子,一切打理得干干净净。   杨廷没理她,朝里唤:“张嫂,张叔,在么?”   不过一会,油灯被点亮,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过去,一三十好几的农人模样匆匆奔了出来,见杨廷先是一愣,迟疑道:“小……郎君?”   杨廷笑了笑:“张叔,是我。”   张叔隐约见小郎君怀中的一团影子,不敢再乱看,连忙将院门开了:“快请进,快请进。”心下不免咕哝小主子怎这时候来,也不知出了何事。   张嫂也匆匆忙忙抿着鬓角出来,匆匆行了个礼,杨廷道:“无事,张叔张嫂莫紧张,阿廷便是来这住上一夜。”   张嫂一眼就注意到了小郎君怀中乌溜溜睁着眼睛的小娘子,心下不免喝了声彩!这么一双璧人,便跟天仙下凡似的。   杨廷率先下马,小心翼翼地将苏令蛮抱了下来,苏令蛮红着脸也道了声“张叔张嫂”。   “莫紧张,张叔张嫂是当年我阿娘身边服侍之人,人很好。”   张叔笑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这便是少夫人了吧?”   苏令蛮正欲反对,却听身边杨廷若有似无的“唔”了一声,她心下诧异,不免狐疑地看着他。   杨廷摸了摸鼻子:“张嫂,可有吃的?少夫人饿坏了。”   张嫂连连“哎”了几声,忙转向灶头边走边道:“等着!正巧昨儿阿西回来称了些猪腿肉回来,张嫂这便给少夫人做去。”   苏令蛮腹中如鼓,此时缓下来,才觉得当真是饿了。   张叔也跟着去后厨帮忙,她趁人不注意,伸手便在他腰间一拧,压低了声龇牙道:“谁是你夫人?想得美!”   “那方才谁与本侯在树林子里亲得情真意切、缠缠绵绵的?”   “你——”   苏令蛮没他不要脸,一时间竟是找不出话来。   张叔刚走到门口,便忍不住缩了脑袋回去。张嫂见了忙问:“怎么?不是让你去问问少夫人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么?”   “做你的去!”张叔没好气道:“反正照着小郎君的口味做便是了。”   杨廷没告诉苏令蛮张叔听到了这一段话,免得小娘子皮薄,当真恼得不理他。苏令蛮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坐在堂屋:   “说吧,侯爷是如何找到阿蛮的?身上又是何人的血迹?”   杨廷挨着她坐下来,顾左右而言他:“你还叫我侯爷?”   苏令蛮仰头看了他一眼:“不叫侯爷叫什么?”   杨廷面上便不大高兴:“阿蛮!你不是应了,应了我……”他能察觉到她的软化之意,可听苏令蛮口中道意思,好像要反口不认,便忍不住发急。   杨廷头一回与这般的小娘子正正经经相处,亦是头一回有这情爱相思,自然不晓得,这世上的女子,最擅长的一件事,便是口是心非。   尤其是情人面前。   苏令蛮也免不了俗,她笑嘻嘻逗他:“阿蛮应了侯爷什么?”   杨廷睨了她一眼,幽幽道:“吃干抹净不认人,阿蛮,你真是好样的。”   苏令蛮登时被噎住了,“什么吃干抹净不认人?”   后厨刚出来的张叔又悄没声地回了去,张嫂差他出去添些茶水,也被他拒了,直到张嫂欲自己出去,才被张叔扯着说了一通。   张嫂眉开眼笑道:“看来小郎君欢喜极了少夫人!”她总算不需要担心小郎君会打一辈子光棍了。   小娘子羞愤欲死的表情取悦了杨廷,他这才舒畅了些:“阿蛮,待我大军回来,便亲自上门提亲,可好?”   苏令蛮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在两日前,她还想着绝不可能与这人有任何瓜葛,恨得咬牙切齿,可现下却又欢喜得不行,她从前不明白,此时却想明白了。   便如她对楚方喧,不论如那人如何作为,自己总是淡淡的;可一对上对上杨廷,欢喜与讨厌便格外强烈,心绪起伏得厉害。   她早就默认了杨廷的靠近,若换作任一人,不论是楚世子,还是圣人,苏令蛮都无法想象那人……亲吻自己的模样。   “明日回了京,你便在国师府里安安静静地呆着,书院那先休半月假,莫出门了。”   苏令蛮抠了抠堂屋方桌上的文理:“是不是——林天佑出事了?”   杨廷便一怔:“你知道了?”   “我还知道一件事,林天佑与我说,给他药,安排了这一切的,姓王。”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生无可恋脸【大写直男】 第152章 情深缱绻   “姓王?”   杨廷面上神情骤然严肃起来, “你确定?”   “听声音相似。”苏令蛮摇摇头,又点点头,面露迟疑,“当时林天佑被我下了迷药,口齿含糊不清……”   小娘子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面上, 身上囫囵套着时下流行的男子圆领袍, 胸前衣襟被扯烂了一半, 不难想象期间经历了什么。杨廷眸光发黯,喉头动了动,才哑着声道:“你怀疑谁?”   “侯爷没想到?”   苏令蛮反问, 杨廷蓦地一把抱住她,下巴在她发顶摩挲了下,本就沤红了的眼珠子此时竟有些渗人, 半晌才柔声道:   “……以后不会了。”   苏令蛮娇娇地道了声“恩”, 良久又想起什么似的睨了他一眼:“都怨你,招蜂引蝶。”眼波流动处, 春意横生。杨廷一把捉了她手轻啄了下, 唇角勾了勾:“本侯招的可不是蝶,是一只小凤凰。”   话落,肠鸣如鼓,两人俱是一怔, 杨廷抻住了脸面无表情道:   “张嫂怎么还没好?”   苏令蛮笑得眼眸弯成了一枚月牙儿,欢快劲儿涌泉似的往外跑,她亲昵地唤他:“阿廷, 你多久未食了?”   杨廷眨了眨眼,目光有些恍然:“约莫……昨日中午吧?”   “再唤一声。”   “恩?”苏令蛮懵懂,“什么?”   “阿廷?”   她觑眼见杨廷寒霜似的面上隐现震动,又唤了一声:“阿廷。”声音不自觉地放软,苏令蛮本就有一管软软娇娇的嗓子,此时饱含情意地唤人,便让人更觉魂酥骨融也似。   杨廷搂紧她,不无满足地想:阿蛮这声音,真真是好极了。   ——哪里还记得当初还嫌弃人家软绵绵黏糊糊的过去。   “说起吃食,前日你那鱼脍侯爷我可是一口都没吃着。”   杨廷想起时,只觉腹鸣更盛,被惊惶、怒气、担忧压制下去的食欲此时汹涌而来,他看着她道:“阿蛮,待你嫁过来,府中届时开一场全鱼宴,到时我可要与你比上一比,看看谁切脍厉害。”   苏令蛮含嗔带怨地瞥他一眼:“难道到时候郎君不让着阿蛮?”   “让,让,让。”   杨廷没原则地败退下来,黑漆漆的凤眸中仿佛有涟漪荡开,冰雪渐融,苏令蛮痴痴看着,笑道:“阿廷,你真好看。”   她勾着他脖子直起身亲了亲杨廷眼睛,“这里也好看。”   “这也好看。”   她又亲了亲他的唇。   杨廷脸唰地红了,苏令蛮可惜地看着他面上易容,软软道:“阿廷,你将易容卸了可好?阿蛮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杨廷正欲道好,却听一声请咳,两人立时做贼心虚似的分开,苏令蛮下意识便朝前露出了个甜笑:“张嫂。”   张嫂“哎”了一声,不出所料地见自家小郎君又看呆了,咧嘴笑道:“少夫人,菜好了,是在堂屋吃,还是直接去屋中?”   杨廷看了看苏令蛮衣襟,直接道:“那便有劳张嫂摆去屋中了。”   张叔已经趁隙将客房腾了出来,农家院子,除开正院堂屋外,便左开还有一间供人住的,张嫂一边将吃食摆在客居,一边愧道:“昨日阿西回来便住的这间,床单褥子都重新换过,望少夫人小郎君莫嫌弃。”   阿西是她嫁了人的女儿,两人这么多年也只得了这么一女。   杨廷难得地好说话:“无妨。”   苏令蛮可还记得这人从前在定州之时出了名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又朝张嫂点了点头:“多谢张嫂。”   张叔张嫂知几退去,杨廷不知又想起什么,起身去了堂屋,不一会拿了件农妇的衣裳过来丢给她:“阿蛮,去换了再吃。”   苏令蛮低头看了看身上袍子,虽说衣襟烂了,但袍子本身宽大,并未露出什么,“吃完再说,阿蛮饿了。”   她拍了拍肚子,杨廷冷脸道:“换了。”   苏令蛮红了眼睛,不明白这人怎么一会一个样,指着他道:“不换!”   杨廷瞪她,见这小娘子犟着不动,心下愠怒,快走几步抱了她便往塌上放,扯着她衣襟便想强制她换了,一张脸又崩得跟冰块似的,苏令蛮兜头便踢:“你发什么疯?”   杨廷一手便捉了她脚,压着她道,声音里含了丝委屈:“谁让你穿别人的了?”   碍眼。   苏令蛮语塞,手脚登时停了动作,杨廷趁机便将她剥粽子一样剥出来,夏裳轻薄,单衣薄得一眼能看见小娘子窈窕的曲线,杨廷这才察觉不对,狼狈地退开几步,离了床榻,正欲转身,一眼瞥到她身上,心下一凛:“阿蛮,你受伤了?”   雪白的绫缎面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苏令蛮怔然摇头:“……没啊。”可她看到歪歪扭扭的下裳,果见臀后一滩血迹。肚子还在一抽一抽地发疼。   杨廷唬得脸色都白了,当下也顾不得她只着中衣,连忙抱起她欲探看伤处,被苏令蛮一把按住了手:“没,没受伤。”   “还说没伤?!都流血了!”   杨廷急道,见苏令蛮羞红,误会了:“阿蛮莫怕,左不过都是嫁给我,提前看一看罢了。”男子纤长的手臂孔武有力,苏令蛮挣不过他,闭着眼脱口而出:   “天,天葵!我来天葵了!”   杨廷懵里懵懂,但少年郎君天生的敏感又让他觉得这大约是个不大能往外吐口的词,讷讷的问:“天,天葵是什么?”手却还没伸出来。   “你不知道?”   苏令蛮愕然道,继而忍不住捂住了脸,羞得不行。她也没想到,这般在外奔波,竟然来了第一次葵水。难怪方才肚腹那边一抽抽地发疼,原以为是因了长久不食的原因。   杨廷忍不住疑惑地蹙了蹙眉头,苏令蛮娇声央道:“你手伸出来,去叫张嫂,她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杨廷不情不愿地去外屋叫了张嫂,苏令蛮忙下床,将方才那粗布麻衣套上,身下湿漉漉的感觉并不好受,许是受了寒,越发难受。   不一会儿,张嫂便风风火火地进来,带来全新的亵裤与月事带,苏令蛮全程红着脸听张嫂讲述该如何用,一边硬着头皮道:“谢谢张嫂。”   张嫂拍拍她,只觉得掌下这小娘子瘦得紧:“莫羞莫羞,不过是每个女儿家都要走的一场罢了。”   苏令蛮脸红红地“哎”了一声,张嫂似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少夫人,你猜猜看小郎君在做什么?”   “什么?”   张嫂一脸艳羡道:“我浑家的也算体贴,可与小郎君比起来,还是差远了。方才不过说了几句葵水来时怕寒,要喝红糖水暖暖肚子,小郎君便下厨亲自给少夫人煮红糖水去了。”   “他……”   苏令蛮不意杨廷会做到这一步,愣了愣,心中登时跟泡在蜜水里一般,唇角扬起的弧度有些过分。   张嫂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心道:若对上这天仙般儿的人儿,恐怕都是恨不得舍不得受一点委屈的。   苏令蛮重新换过衣裳,对着铜镜粗粗打理过一番,杨廷便端了碗红糖水进来,默默地放在方才的吃食旁。   “烫,吃完再喝。”   苏令蛮恍若不在意问:“你煮的?”   “没,张嫂煮的。”杨廷淡然道,不待苏令蛮答话,便扶了她坐到身旁,往其碗内高高压了一层的菜,“吃吧,一会儿该冷了。”   天气热,这饭菜等了一会,入口的温度正好。   苏令蛮笑眯眯地看一眼杨廷,吃一口饭,杨廷被她看得不自在,干脆埋头匆匆将碗里的饭扒完,起身又出去了。   苏令蛮不与他计较,将饭食吃完了,又慢悠悠地将红糖水给一点一点品完了。   腹中暖融融一片,登时舒坦了许多,连着苏令蛮这心,也暖得发胀。   张嫂收拾碗筷,杨廷也跟了进来,他重新梳洗过,白色宽袍脱下来,换了一身张叔的粗布麻衣,灰不溜秋的。   他卸下易容,重新恢复了自己那张脸,高洁冷然如万年冰雪,俊逸得过了分,兼之身量颀长,宽肩窄腰,农夫装在他身上短了一截,便具有了戏剧化的效果。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见杨廷硬抻着的脸有点僵,又捶床哈哈大笑起来。   杨廷一把捂住她嘴巴,恼道:“不许笑!”   苏令蛮调皮地伸舌头舔了一下,杨廷跟触电似的收回手,见她淘气地眨眨眼,又觉自己方才太怂,气不过直接便捉了她啃。   唇上的热度传来,苏令蛮偷偷睁开眼,杨廷的睫毛长而翘,此时双眼微微阖着,正专心地吻她,面上的神情让人看了忍不住心中发颤。   “闭眼睛。”   杨廷伸手遮住她眼睛,辗转摩挲着她翘起的菱唇,搂着她在床沿坐着,一下一下地啄她,心里早就软成了一滩水。   若说世上有情蛊,约莫就是这般,杨廷忽而有点了解起,为何当年阿爹娶了继母,便跟变了个人似的。毕竟——枕头风是当真厉害。   若此时阿蛮要他命,大约也不是太难的。   苏令蛮被亲了一会,便发觉身前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睁眼一看,方才还抱着自己亲个没完的美郎君此时竟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男子眼下的一片苍黑看得她心中不忍。   杨廷这人,素来是做得多说得少,也不知是耗了多少工夫才寻到自己,如今这般,恐怕是当真累得很了。   她扶着他躺下,自己也不愿再麻烦张叔张嫂,便跟猫儿似的,蜷在另一侧,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小剧场:   阿廷:mmp,天葵?!丢了个大脸。 第153章 偷香窃玉   是夜。   杨廷骤然睁开眼睛, 大喘着气醒了过来。   他心有余悸地朝旁边看去, 苏令蛮蜷在角落睡得正沉,薄衾半落在地,一盏油灯幽幽亮着, 房内一时充满了暖意, 噩梦褪去,背上却已经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   杨廷伸手一把便将旁边人搂到了怀里, 满足地长出一口气。垂眸看去,小娘子肤白如细瓷,近处竟看不到一点毛孔,睫毛如鸦羽似的又卷又翘,盖住了那双宜喜宜嗔的明眸,唇瓣儿菱角似的翘着,引人一探访泽。   杨廷忍不住轻轻啄了啄她的眼睛,啄了啄她的嘴巴, 又忍不住吮了吮, 小娘子许是累得紧,依然酣睡,馥白的面颊上睡得粉扑扑, 气色极好。   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足音。   杨廷翻身而起,却被苏令蛮下意识便伸手揪住了其襟口, 依依不舍似的,他嘴角微弯,伸手轻轻拍了拍, 待苏令蛮又沉沉睡去,盖上薄衾,才披衣出了门。   闻人野已经是等了很一会儿,一忽儿跺脚一忽儿搓手,院中廊下密密挂了一排晒干的玉米,总有一股子清甜香钻入他鼻子,闻人野咽了口口水,他已经快两顿不食了。   夜渐渐浅了,稀薄的浓雾笼罩着大地。   闻人野一眼便发觉主公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难得心情舒缓地问:“如今城中情势如何?”   声音放得极低,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闻人野一边感怀于主公对苏二娘子的贴心,一边将城中情况细细说来。自灯市大火烧死烧伤百人,京畿衙卫忙得是焦头烂额,当日一队佩刀京畿卫因卷入人群,竟也死了两人,最近入城出城都要比平时都严上许多,宵禁更是提前了一个时辰。   闻人野观主公神色,提起他事:“林侍郎府已经建起了灵堂,亮起了白幡,大约是小郎君死得不甚光彩,只闻哭声阵阵,倒是未曾打扮,而林侍郎本人倒没甚动静。”   杨廷不置可否。   林侍郎自来便是个耍花腔的好手,何况这事本身便不宜闹大,林天佑劫掠良家子站不住理,只是私底下不知憋着什么坏水。   “倒是……有一桩事,小的觉得蹊跷。”   “说来听听。”   “今日下午,杏花弄那妇人的与小丫头的尸体被人发现,因无人认领,直接送去了义庄,京畿衙卫抽出人手去验尸之时,竟然发现那两具尸体凭空不见了。”   杨廷似有所料,“唔”了一声,“无妨。”   “让你带的东西都带来了?”   闻人野面上登时露出古怪之色,张叔两个多时辰前拿了张附有主公字迹的令牌,堂堂威武侯金令出示竟然只为了给女子的小日子用,真真是……有辱斯文。   所幸这事无须他亲自去办,他边腹诽着边回身去马上取了包裹递过来,包裹打得严严实实,杨廷伸手接过来,冷淡地道了一声:   “行了,回吧。”   闻人野知几退下,上马之时不自觉又回望了一眼,恰见掩门时主公露出的小半张侧脸,那些不近人情的冷隽凌厉一瞬间收起,露出了不曾被人窥探过的温柔。他呆了呆,继而打马走了。   苏令蛮醒时,杨廷已经不在身边。   她揉了揉眼睛,发觉身上套着的粗布褐衣换成了曾经在杨廷那见过的松江布中衣,雪白柔软,苏令蛮不知想起什么,立时颊生飞云。   ……莫不是,他换的?那便不是都看见了?   张嫂进门时,恰见到这一幕,见小娘子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身上的中衣脸红,哪还不知道她想什么,笑道:“今晨一大早,小郎君便给了我一个包裹,让给小娘子换衣。”   苏令蛮这才缓了口气,一边下榻一边问道:“他人呢?”   “小郎君道出门有些事要办,嘱咐莫要惊扰了您,说起来小的还从未见过小郎君这般模样,简直是将二娘子您放在心尖尖上似的,一点委屈都不肯让您受,这不?连里到外的衣裳都置办好了。”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榻旁小几上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叠衣裳,从肚兜、亵裤,到中衣、外裙一套齐全,绣边做工精致,显然是所费不靡。只是……   她伸手将几上满满一堆的月事带取了一个过来,看得出比张嫂用的好上不知多少,不再是粗布,而是柔软的细麻布,面上几乎是红得发紫,半嗔道:“张嫂,他怎么……”   连这个也办了。   “小郎君恐怕是怕您用不惯。这月事带可是城中济仁堂出的好东西,跟咱之前给您的不一样,里边可不是那草木灰,是用特意配好的药水浸泡过的细麻蓑布垫了一层,又柔软又舒服,只就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得一百文一个,还得用一次丢一次,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苏令蛮到底年纪小,无法与张嫂这般自然地提起月事,热意久散不去。   她拍了拍脸,仔细梳洗过后,便换上杨廷准备的外裳。一身桃粉齐胸襦裙,外罩浅一色的大袖明衣,裙摆垂坠如流水,这般艳的桃粉但凡肤色不够白不够细,便会显得又黑又怪,偏苏令蛮穿着,便跟将一整个春天都穿在身上似的,眼波流动处,便是春意横生。   癸水来时的痛楚仿佛也解了些。   她试着去后厨帮张嫂忙,却被张嫂央着赶了出来:“我的少夫人哎,厨房脏,你这一身要在这磕着碰着勾着了,我可赔不起。”   苏令蛮无奈,便干脆支着下颔等朝食,一碗小米粥一碟子酱萝卜,吃起来倒是爽口开胃。   “不必等他们啦,我家那口子与小郎君一道出去办事,还不知何时回来呢。”   “张嫂坐,一道吃。”   张嫂性子不扭捏,推脱一回见苏令蛮坚持,便也坐下来一道吃,吃完收拾完碗筷,便干脆在廊下对着门口搓麻绳。   苏令蛮见得新奇,问东问西,张嫂也不恼,农人家一天到晚都有活,她是做惯了的,但见苏令蛮这等千金伸手欲来,忙不迭推脱道:   “少夫人,您这手细细软软一看便没干过什么活,若是些旁的,张嫂也还能容你打发打发时间,可这搓麻绳……”张嫂摊开手心给苏令蛮看,一手的老茧,五指因长时间劳作早就变了形,这双手着实不美,可苏令蛮却觉得瞧着极顺眼。   张嫂不乐意苏令蛮帮忙,两人便在廊下唠嗑开了。   从地里的庄稼,到附近十里八村那些个八卦,张嫂嘴里都能说得活灵活现,不知怎的,说着说着便又说到小郎君身上。   “……当年我家娘子在姜野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您看小郎君俊不?小郎君除了眼睛长得像大老爷,从鼻子嘴巴都跟我家娘子长得一模一样。”   张嫂谈起先前的主子,便两眼放光:“莫说旁的,便是如今的继夫人,亦不能达十之一二,只可惜……”   她又沉郁下去,苏令蛮心中好奇得不行,可又不能贸然想问,只静静候着。张嫂揩了揩泪:“让少夫人看笑话了,当年之事,我等下人也看不分明,只是小郎君苦啊。”   苏令蛮不自觉抠了抠身下的小杌子,杌子边缘都起了毛边,可见有些年头了。   “宰辅之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算是苦,也总还是有限。”   苏令蛮不大明白,若说宰辅后夫人有子便罢,可杨宰辅头先便只得了这么一个乖儿子,便跟自家阿爹似的,就得了阿覃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便宠得跟街头一霸一样,杨廷这般……哪里会真的受苦?   “少夫人此言差矣。长安城里那些个贵妇面甜心苦的大有人在,在后娘底下讨生活,哪有这般容易?有后娘便有后爹,可不是一句空话。”   “何况……当年老爷停妻再娶,任是将小郎君逼成了这般冷清模样。”   一言惊起千层浪。苏令蛮猛地抬头,停妻再娶?   长安城里传言甚多,可哪一个都是先夫人命短去了,宰辅怕幼儿没了娘照顾,方再续娶;若是停妻再娶,这里头的说道,可就大不一样了。若阿廷的阿娘还在,宰辅便又新娶,阿廷一个幼儿夹在其中,该如何难为?   张嫂拍了拍嘴:“瞧我这张破嘴!”她原以为少夫人知道,没料小郎君竟是没说,这事办的。   外边篱笆院正好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廷换了那身捉襟见肘的短褐,一身玄紫直缀长袍,腰间玉绶带,发束嵌金白玉冠,眉眼在大白天光下越见俊逸,见到她,目中立时便流淌出一丝遮也遮不住的快活,   “阿蛮,你跟张嫂在说什么呢?”   张嫂面色还没缓过来,讪讪地笑了笑。苏令蛮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面上丝毫看不出之前谈论之事,“阿廷,你回来啦。”   杨廷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发顶,薄唇微翘:“恩,回来了。”   极简单的对话,却让他眼角微醺,生了丝丝雾气。苏令蛮打开他手:“我这头发好不容易盘好的。”   她是当真不大擅长料理头顶的三千烦恼丝,杨廷默默看了眼她发顶那一坨,唇角更翘了,见张嫂与张叔相携着往里走,俯身便在其唇角偷了个吻,苏令蛮嗔道:“有人呢。”   “怕甚?”   “他们不敢看。”   话落,又轻轻巧巧地在碰了碰,揽着她往里走。 第154章 倦鸟归巢   两日时间匆匆过隙。   这儿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 张叔张嫂性子有着农家人特有的质朴和热情, 她呆得自在极了。   杨廷两指捉着她精致的下巴,一手拿着工具在苏令蛮脸上轻轻涂抹,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她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被杨廷控住:“莫动, 一会该花妆了。”   小娘子冶艳的面容在杨廷的巧手掩饰下,凭空黯淡了许多, 肤色蜡黄带着点病气,翘挺的鼻梁加上几笔,便成了软踏踏的宽鼻梁,继而是唇,唇间被小刷子细细刷过,掩去好气色。   苏令蛮不自觉地抿了抿,杨廷眸光幽暗,却仿佛正中有一团火烧得热烈, 使得那双凤眸更璀璨, 苏令蛮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阿廷,你怎么就这么好看?”   杨廷眉也不抬,近在咫尺的双唇微微嘟着, 他以灰暗的调料沾了沾,稳稳地一笔一笔涂抹下去, 而后是脖子、胸口……   虽说两人正是情热之际,却到底除了亲吻、拥抱并未有太过出格之事,杨廷一丝不苟地拿着宽刷试图将她全身露出之处都涂上一样的气色, 到了胸口,苏令蛮便有些受不住了,羞赧地躲开:   “阿廷,我自己来。”   杨廷控着她,声音发紧:“不成,自己涂不匀。”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他,见他敛容肃目,便又信了。只胸口这块到底是娇嫩敏感,刷子轻轻刷过,她便忍不住瑟缩,小娘子身板颤颤,眸光泛水,杨廷好不容易坚持到刷完,到底没忍住又拥着她亲吻,这回没收住力,不一会苏令蛮便气喘吁吁地退开他:   “阿廷,你这是要吃了我呢。”   她抹了抹唇间,红艳艳一片,热辣辣得难受。   杨廷喘了口气,再睁眼时,眸光又恢复了一片清明,见苏令蛮身上衣衫凌乱,帮她整了整衣襟、袖口,才慢吞吞地道:   “是想吃来着。”   这吃字被他含在嘴里,缠缠绵绵,凭空多了点旖旎的勾人意味。   苏令蛮不知怎的,听得脸红心跳,虽然不大明白这人意思,却隐约晓得不是什么好话,啐了一口道:“我去寻张嫂告别。”   杨廷趁机又给自己换了张脸。   若让麇谷居士来看,必要道这杨小子当初学易容之术那般卖力,必是满肚子闷骚——   这不,杨廷又将自己化成了一个阳刚阔朗的青年郎君,套上一身持重的青衫,仿佛凭空多了十岁,却自有股让人目眩神迷的魅力在里面。   苏令蛮进来,绕着他道跟只欢快的雀儿似的:“阿廷,你真好看。”   杨廷唇角勾了勾,居高临下地看她:   “是么?那便多看看。”   “……”   苏令蛮折服于他的不要脸劲儿,也不介意自己又被化成了个病恹恹地中年妇人,欢欢喜喜地收拾包裹,不过才住上两日,杨廷便为她添置了好几身行头,待拿到月事带时,脸红红地一把将其塞入了包裹。   杨廷征了怔,耳根竟也隐隐地泛起红来,不过他自来是面皮子厚,不一会又若无其事地道:“这还多,无须带着,回长安再买。”   苏令蛮却嘟嘟囔囔地不舍得,毕竟这可代表着威武侯的一番心意。   杨廷一见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便不由地败下阵来,由着她鼓鼓囊囊地包了一堆。   张嫂张罗着将一些特产搬到马车上,“少夫人,这是您这几日爱吃的酱菜,张嫂也没什么贵重之物,您就带回去尝个新鲜。还有一些是我浑家的去山里摘到的新鲜菌菇,过过水都能吃……”   苏令蛮听得竟渐渐有了些依依不舍之意,莫说她与杨廷在此度了两日欢快时光,便这质朴的关切,亦是她难得能碰见的,便格外地珍惜。   杨廷好笑地看小娘子鼻子眼睛发红,眼看要哭,没忍住抚了抚她好不容易扎好的发髻:“乖。”   “赶明儿再带你过来。”   他跟哄小孩似的话,苏令蛮却半点不在意,抓了话头便又开心起来了:“阿廷,这可是你说的。”   四人边说边笑着出了村口,一架青帷马车候了许久,车夫有一张极其平淡的脸,杨廷扶了她上车,张嫂将包裹递过来,这么个娇娇软软的小娘子,便连她也有些舍不得。   苏令蛮半探出头,朝张叔张嫂挥了挥手:   “张叔张嫂,回去吧,莫送了。”   村头有一棵大歪脖子树,张叔张嫂便在树下与她招手,张嫂爽脆地“哎”可一声,目送着马车走出老远。   入城果然比平时严出许多,杨廷将路引递交上去,拜其精妙的易容术所赐,城门卫不过略扫了几眼,确定没问题,便放人进了去。   进了城,直接在客栈住下,托辞投亲,半日便打发人来将马车牵走,杨廷带着苏令蛮在外溜溜达达地过了大半日,大包小包地买了东西,趁着宵禁坊门落锁,轻轻巧巧便混了进国师府。   “阿蛮!你这死丫头!”   麇谷居士迎了上来,眼眶红红的跟要哭鼻子似的。   苏令蛮生怕这糟老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真抱着自己哭,纵然心中暖意融融,亦忍不住道:“居士,不,师兄,阿蛮我这不是囫囵着回来了?”   墨如晦、马元、蒋思娘,这几个鬼谷门下弟子竟然同一时间等在厅内,蒋思娘将她上下扫了一眼,视线落在苏令蛮易容上,朝杨廷瞥了一眼:“小师弟手艺不错。”   杨廷勾了勾唇:“过奖。”   苏令蛮心中却涌起了一股子不知来由的自豪感。   墨如晦眼尖,她自来学的从来都是鬼谷门下玄门法术,最擅察言观色,不过一眼便确定眼前两位“天人之姿”的大美人期间气氛产生了莫大的变化,你侬我侬似的,她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   “小师弟小师妹此番……收获颇丰嘛。”   苏令蛮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杨廷见小娘子腮边一绺发丝乱糟糟的,下意识便伸手帮她塞到耳后,苏令蛮亦极其自然地受了。   这时,对面三人亦觉察出什么,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麇谷居士只觉得地里的好白菜被猪拱了,险些跳起来,却见他的好师弟杨清微一把搂住了小师妹的肩膀,淡淡宣布:   “来,见过威武侯夫人。”   声音郎朗如清渠流波,却自有一点不起眼的得意与自傲。   麇谷居士“哼”了一声,马元却朝杨廷挤了挤眼睛:“看来师兄我不久便要随份份子钱了。”   蒋思娘道了声“恭喜”,转而问苏令蛮:“小师妹,看来你还是学艺不精,以后每逢沐休日,你还需再跟着师姐学上一个时辰方好。”   苏令蛮笑盈盈地道了声谢,麇谷居士吹胡子瞪眼地赶人:“威武侯,时辰不早,还愣着作甚?”   “阿喜,送客!”   门房阿喜最近已经被墨如晦提拔到花厅做事,他并不认识这个易了容的“威武侯”,却看得出几人态度熟稔,垂询般向墨如晦看了眼。   孰料杨廷已经自顾自地转身,往里进的小院走:   “时辰是不早了,诸位早些安歇。”   这是要赖在这不走的意思了,墨如晦似早有所料,见麇谷居士暴跳如雷,忍不住道:“信伯,你是真当爹当上瘾了?”   麇谷居士一愣,老脸一红:“阿蛮在长安孤零零的一人,老夫可不得照顾着些。”   苏令蛮吸了吸鼻子感动地道:“居士……”   麇谷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躲开她视线:“阿蛮,你也累了,早些歇了吧。”说着,便跟后头有狗在追似的,一忽儿便跑了。   剩下几人多道一番,便也各自离去。   绿萝与小八接了消息远远便候在院子门口,尤其小八,几乎是泪眼汪汪横冲直撞地过来,可看了看苏令蛮脸,“你……二娘子?”   苏令蛮点了点头,出声:“小八。”   小八认出了她声音,一把搂了二娘子的手,跳笑道:   “二娘子,你叫小八好找!”   说着,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中,又唠叨了巧心之类的,显然这几日里,担惊受怕得狠了。小八自小便与巧心一道服侍苏令蛮,如今巧心走了,她便格外地害怕苏令蛮出事。   不大的丫头哭得跟孩子似的。   苏令蛮目光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她抚了抚小八脑袋上的包包,“又哭又笑,小狗撒尿。莫哭了,娘子我不是回来了么?”   小八抽抽噎噎地应了一声,苏令蛮抬眼,正对上绿萝亮晶晶的瞳仁:“二娘子回来便好!”   苏令蛮情不自禁地展开一抹笑:   “恩,我回来了。”   她当先便走入房中,熟悉的冷檀香迎面而来,苏令蛮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的紧绷立时松散下来,软绵绵地倒在八仙椅上,小八张罗着将飨食热了热,摆上桌:   “二娘子,吃些东西再趴。”   那边莫旌已经提了一连串的包裹进来,“郎君让小的送来给二娘子。”   绿萝请示般看了眼苏令蛮,苏令蛮一眼认出那是自张叔张嫂那带回的包裹,还有些是在长安西市逛来逛去买的一大堆小玩意,点了点头。   莫旌从善如流地放下,转身欲走前,又道了一声:   “郎君说了,飨食多准备着些,一会他也要来一道吃。”   小八来了长安,不是呆在鄂国公府,便是呆在国师府,见莫旌颇有些眼熟,疑惑道:“你家郎君……是哪位?”   她一时又想起来,在定州见过,拍手道:“二娘子,居然是威武侯!威武侯道,要与二娘子一块吃饭?”   苏令蛮自打听了莫旌的话,方才还软趴趴没个正型的模样立时便没了,一边唤着绿萝去提些热水来,一边吩咐小八先伺候她稍微整理下。   小八狐疑地看着二娘子忙得团团转,朝绿萝使了个眼色。 第155章 不欢而散   洗去铅华, 归还侬艳本质。   苏令蛮穿着杨廷特意着人买来的裙裳,天青碧竹纹明绡纱襦裙,折草黄披帛松松懒懒垂着, 安安静静坐在主卧旁的待客厅内,手执着一本医术在看。   小八与绿萝一人一边守在门外, 杨廷手拎了一个提篮过来,见两人欲行礼, 忙摆摆手示意不用,人已经信步进了房间。   晕黄的光在小娘子身上打了个圈,流连不去, 杨廷略站了站欣赏了会,发觉苏令蛮看得入神,才清咳了一声。   苏令蛮下意识抬头,面上已带着十分的笑意, “阿廷,你来啦。”   “坐, 小八让厨房又加了几道菜。”   杨廷将提篮放下, 苏令蛮踮脚觑了一眼:“这是什么?”   圆圆小小一颗又一颗的绯色果子,被人洗得干干净净, 上边还泛着诱人的水泽, 她从不曾见过。   “樱桃。”杨廷恍若不经意道,“方才着人去得了些,一会吃完飨食,尽可吃些。”   “樱桃?”   不怪苏令蛮大惊小怪, 此物稀罕又极难养活,她也只听闻过,历来都有一两樱桃一两金的说道,一年便有那么几斗的量,也都供到宫里去了,极少流到外面来。杨廷说得轻描淡写,恐怕亦很是废了一番功夫的。   苏令蛮还未及吃,心下便已经甜得仿佛吃了蜜似的,歪着脑袋道:“一会一道吃。”   杨廷勾唇一笑,笑声放得极轻,“好。”   飨食做得很精致,俱是小小一碟,与张嫂平日做的大菜截然不同,苏令蛮吃得眼眸弯弯,跟只餍足的猫儿似的。杨廷支着下颔,进得不多,光光看,便觉得已经饱了,深以为“秀色可餐”极是精到贴切。   小八入门来收拾碗筷,便见二娘子取了一颗小果子喂人,面上的神情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柔软,便如百味斋的蜜饯儿,几乎让人甜化了去。   而对面冷隽的郎君,一眼看去,丰神俊秀自不必说,可感觉却又与从前不同了,仿佛散去了三千冷厉,凭空柔和了许多。   她再是不晓事的丫鬟,也知道这代表了什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匆匆收拾好出门,将屋内亲昵的对话丢在身后。   “阿廷,你要吃不要?”   清冷的声音压得低:“你喂我便吃。”   “不要。”   “那不吃了。”   “好吧,那就只喂一颗……”   小八难免悻悻地想:这情爱中人,果然跟失了神的没甚两样。   绿萝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八分不动。   苏令蛮取出上回杨廷着阿冶送来的调香册子,调皮地问他:“阿廷,你上回让阿冶连夜送来册子,可是那时就想通了?”   杨廷抿了抿唇,拒绝回答,白玉似的面颊却浅浅印上来一层粉,果真是岫云杨郎、如玉公子。苏令蛮嘻嘻笑道:   “那阿廷何时欢喜上我的?”   但凡女子,不论年龄大小、性格差异,总爱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凡男子答得不够好听、不够爽快,便难免要心塞一阵,或作弄一回。苏令蛮也不能免俗,便听威武侯懒洋洋地含了颗樱桃在口,含糊其辞,再问便是回“不知道、不清楚”,直让苏令蛮气得背过身去。   杨廷也不惯她,只搂着狠狠亲了一把,直将小娘子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才道:   “安生了?”   苏令蛮嘟了嘟嘴:“不。”   杨廷觉得自己没救了,就这般作弄的小娘子翘着嘴生气,他都觉得怜人爱得不行,没忍住就着灯轻轻嘬了一口:“阿蛮,莫气了,恩?”   清冷的声音一软下来,便如小溪流淌,苏令蛮反省自己太过了,见好就收道:“让我不气也行,往后你要与那些个小娘子小妇人等都不得靠近一丈,”   她没忍住捏了捏他脸,半嗔半赞道:“谁让我家阿廷长了张招人的脸?”   “一丈?”杨廷摸了摸鼻子:“本来就靠近不了。”   苏令蛮不免翻起了旧账,她还记得在定州头一回见王文窈时满肚子的酸气与自惭形秽,“你上回不还让王二娘靠近了?两人并肩而立,好一对无双璧人。”   杨廷着实是想不起来哪一回,可见自家小娘子气得腮帮子鼓鼓,伸手戳了戳,应道:“哪一回?威武侯哪是那般好接近的?”   苏令蛮见他当真想不起来,便又不提了,杨廷拥着她叹道:“阿蛮,真想你立刻便嫁过来。”   苏令蛮笑嘻嘻道:“恐怕不成,还有半年阿蛮才及笄呢。”   虽说及笄了才好成婚,可也没有哪家娘子一及笄便嫁人的,女儿家最好的时间便是在家做姑娘的几年,一嫁过去便是操心劳碌命,若碰上个爱磋磨人的婆婆,除非和离,不然半辈子便要在苦日子里熬,熬出头,也成了婆了。运气好些,可若碰上个糟心的丈夫,小妾通房庶子女一大堆,那日子也委实不大好过。   苏令蛮性子烈,又独,许是因自小缺爱的关系,便格外看中这头一份,和所谓的独一份。她完全无法想象和接受哪一日杨廷会用对她的态度却对旁的女人,便只想想,都恨不得烧了那一对。   今夜气氛正好,她先觑了一眼杨廷面色,一闭眼直愣愣抛道:   “阿廷,旁的不说,往后你若纳妾,我是不会依的。不论通房姨娘妾室什么孺人之类的,一概不能有。”   她知道这一言论,颇有些惊世骇俗、异想天开,不论哪家娘子出门子前,若敢放出这话,那往后恐怕是轻易许不了人家。可苏令蛮素来便求一个干干净净、洒脱肆意,不想婚后再与人掰扯,便索性先说开了。   “还有……”   苏令蛮一咬牙,直接说了:“想来在定州时,你应该也听居士说道过,阿蛮……阿蛮不能轻易孕育子嗣。”   大梁皇室也不知是不是招了诅咒,如今便留了两根独苗,一个是当今圣人,一个便是宰辅之子威武侯,若要杨廷娶一个不能孕育子嗣的小娘子,无妨,可若强求其不纳妾孕育后代,那委实是强人所难了。   杨廷的面色有点冷。   沉浸在柔情蜜意里的心,一下子脱了出来,他抬眼看她,眸似寒星:   “阿蛮,你未免想要的太多了。”   杨廷拨弄着手中的樱桃,这般小小一颗,确实很甜、很稀罕,可又未免太甜,移了人的神智,纵使他并不会碰旁的女子,可以对阿蛮千娇百宠,可这宠,却不代表她能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杨廷淡淡地想,他该让她知晓些分寸才好。   苏令蛮很失望。   她清楚自己提出的建议多么惊世骇俗,也明知有多无理取闹,可杨廷想也没想地拒绝,又让她心底发涩,遍体生寒。方换上的明绡纱裙不耐夜凉,她忍不住摩挲着肩,只觉心仿佛是泡在了万年冰雪里,冷得发僵。   “居士说……师傅能治的,我这病。”   苏令蛮声音发颤,眼睫颤动得厉害。   杨廷立时便心软了,下意识想应,却又想起要给一个教训,立时板起脸来:“阿蛮,这天下,没有哪家主母会管夫君这些房中事的。”   “怎么没有?房太保不就一直没纳妾?”   杨廷嘲讽地一笑:“你信?房太保是没纳妾,家中也没有姨娘,可偶尔睡个通房也是有的。也就你们这些小娘子会信。”   容课的先生……房夫人……   苏令蛮说不出是因为自己曾万分憧憬的的姻缘被杨廷被一语毁了,还是他的话让自己心寒,面色登时冷得像冰:   “你走吧。”   “不劳威武侯费心,阿蛮不嫁了。”   假使将来还要过阿娘那种日子,她情愿一辈子做那老姑子,学那静岳长公主,兴致来时寻个小郎君饮酒作乐,亦是快活。   苏令蛮想得透彻,可到底意难平,见杨廷板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莫旌讪讪要走,便将提篮丢过去:“这东西哪来的回哪儿去,让你家主公莫来了。”   莫旌抱着个烫手山芋,几乎要哭了。   “嘭——”一声,门重重地合上了,撞门声传出老远,杨廷心里不知怎的,咯噔了一声,仿佛有块石头一直重重地往下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待看见莫旌抱着的樱桃篮子,杨廷那张俊脸臭得像糊了一坨屎,“你怎么拎回来了?”   “二娘子说,哪来的……回哪去。”   莫旌试探着看了他一眼:“郎君,您这是又哪儿得罪了二娘子了?”杨廷没法与他说,这事若真说出去,便对阿蛮的名声不好了。   他悻悻地道:“跟你没关系。”   莫旌被堵住了,干脆便安静地在一旁见自家主公踱来踱去,兀自烦闷。   一会儿,院门口又传来细细碎碎的一串足音,绿萝提步过来,两手捧着一个极大的美人灯,当时苏玉瑶没肯要,便着人送来了国师府。   “二娘子说,物归原主。”   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包裹没打严实,露出青碧色的一角,一看便是方才苏令蛮身上穿的。   杨廷这下是当真气炸了:“她苏阿蛮是当真要与本侯划清界限了?!”   绿萝赧然一笑:“恐怕当真如此。”   杨廷没忍住,脚一下子便踹到了廊下的柱子,爆了声粗口。莫旌大气不敢出一声,垂着脑袋生怕被生气中的郎君瞧见了。   过半晌,杨廷突然幽幽道:“莫旌,你去将幕僚们唤来……悄悄的。”   是夜。   墨国师府一隅难得灯火通明,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郎君齐聚一堂,一个黑脸膛看着郎君气闷地坐着,不由纳闷道:“郎君,召属下何事?”   这黑脸名唤穆琛,是京畿鸟枪护军参领,一身齐射功夫了得,早先便暗中投了杨廷门下,素来是个爆炭脾气,见杨廷自打人来了,便一声不吭,十分奇怪。   其中还有个眉眼细长的长须美髯公,名曰李褚焕,年约四十,一身青布麻衣,是这六人团中的智囊,早年但逢科考,便有灾祸上身,十六科考父死,十九科考母死,二十二科考妻丧,此后便再不肯入仕,经历算得坎坷,至今无家无着,后杨廷得知,亲自三请,才将其请了过来。   李褚焕一见杨廷如此,便道:“主公可是有心事代解?”   杨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坐正身子道:“本侯的一个友人遇上了一桩难事,他……心悦一个小娘子,偏那小娘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事先明言不许纳妾,那友人虽对旁人没兴趣,却又不想让那小娘子蹬鼻子上脸,可该如何是好?”   穆琛粗声粗气道:“那人可舍得下小娘子?”   杨廷摇摇头,诚实道:“舍不下。”   “这事情便好办了,先娶了再说,往后的事往后再掰扯。哪个女儿家一嫁人,不由得人安排?”   杨廷又摇头:“我那友人一言九鼎,从不毁诺。那小娘子性烈,比不得寻常妇人。”   李褚焕看出些苗头,心下好笑,这世上少年人啊。一眼便看出主公这嘴里口口声声的友人便是他自己,捋了捋胡子慢吞吞道:   “唯有一法。” 第156章 柔肠百转   “不妨找个旁的小娘子, 刺她一刺。”   李褚焕说得高深莫测,仿佛一颗石头沉入了水里,激起了一点浪花便没了。杨廷不赞成地看着他, “不妥。”   李褚焕却觉得哪哪都妥,男女之情, 始于欲望,终于欲望, 君不见有人争的田地才是好田么?   杨廷并未被他的歪理带偏,只沉默着摇头,坚持不肯。穆琛显然是不大明白, 举了自己妾室的一个例子,比如他先去了蓉姨娘那,第二日眉姨娘便会早早殷勤地候在门口。   “主公,你那友人必是没跟妇人处过, 回头带来,让属下带他去门子里转一圈, 便什么都看开了。”   杨廷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想说阿蛮与你那些姨娘不同,她自爱又可爱, 不会自轻了自己, 又觉得没甚必要,她那些好处自己受用便行,何况……他应了不靠人一丈之内的。   见杨廷沉默不语,李褚焕又出了一计:“那便只能先谅她一谅, 以观后效。”   杨廷还以为李褚焕要出什么好法子,没料到竟是这么个寻常说道:“怎么说?”   “女子多易恃宠而骄,主公友人若此时退了,恐怕以后会夫纲不振。”   杨廷深以为然。   另外几人互相微妙地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笑了。李褚焕又道:“主公您那友人可千万坚持住,温柔乡是英雄冢,可千万莫将志气给消磨了。”   杨廷心有戚戚焉。   于是李褚焕又出了一套之后应对,听得几位“大丈夫”频频点头,打着取经一二的法子回自家驯妻,其中惨烈又是后话了。   李褚焕坑了人一把毫不自知,他妻入门一年便丧,与妇人相处经验实在少,自是不知道世上妇人千千万,脾性各种,不可一概而论,何况……若妇人当真蛮不讲理起来,是当真不讲理,若她还愿意与你讲理,那通常也是冷了心肝儿了。   杨廷作为一个初涉情爱之人,自然不晓得其中道理,也不知被最器重的幕僚往坑里带了一把,仍然大作着“驯妻”的美梦。   “友人”感情事毕,六人团中的另一专司各种阴暗之司的司马儒提起了另一桩事:“主公果然料事如神。”   “当日义庄小妇人与丫头的尸体被偷,属下顺着人一路跟着,终于找到了接头人,本是个平平无奇的赖子,底子不甚干净,属下又着人继续蹲,终于在今日宵禁前,抓住了一个。”   司马儒得意地舔了舔唇。   他有一张削瘦的容长脸,不笑时尤其严肃,一笑两颊便瘪下去,十分骇人。其人还有些特殊的癖好,尤擅审人,当初杨廷找到他时,司马儒便只是一个狱吏,每日靠着微博的薪资奉养老母亲,算是十里八项出了名的孝子。   “审得如何了?”   司马儒施了一礼:“这人底子倒是干净得很,不过一个寻常小商贾,平日在城中做些小买卖,只主公吩咐留意,属下便接着往下深查,才发现了发现了蹊跷之处。”   他卖了个关子,杨廷也没催促,司马儒这才继续道:“这人名唤马玖,看着是个正经商贾,但他有个拜把子的好兄弟张玉门,张玉门的母亲正是王家嫡次女王二娘的乳母。”   线头在这儿了。   杨廷面上一片古井无波,情绪几近于无,但几人皆是亲近之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下压着的汹涌暗流,让人心惊肉跳。   李褚焕与司马儒对视了一眼,心下暗叹,谁不知王家二娘子心慕主公久矣,原该是一桩风流韵事,孰料竟如此心肠……只是礼部侍郎那边势必要得罪了。   在座除了个憨场子穆琛,哪个不是九转心肠,不过多想想便能想出其中曲折,只是王二娘年岁不大,说是坑了苏二娘子也便罢了,事若不成,顺势直接叫林侍郎与威武侯府生隙,靠向右相府,这手段心计倒是不弱。   “张玉门?”   杨廷掸了掸袖口,仿佛只是掸去一粒渺小的尘埃:“司马,他归你了,只要留有一口气在,随你用。”   司马儒面上浮起一抹阴测测的笑:“多谢主公。”其余人不由远离了些,司马儒手段酷烈,尤擅审人,张玉门落在其手里,日子可见得不好熬了。   李褚焕难得慈善心肠地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   “还有一桩事,打探清楚了?”   杨廷问另一边一直闷不吭声之人,这人便是暗卫统领“玄”,统领所有暗部,除开甲字部出类拔萃者如甲一常年伴随主公身侧,其余支部都由“玄”统领,常年在外执行任务,,而“玄”示人之时,从来不是同一张脸,谁也不清楚其真面目。   “玄”点了点头:“那日主公寻人之时,消息每在关键处被截胡,卑职彻查之时,发觉还有一股势力参加了进来。”   “玄”的声音低沉喑哑,仿佛喉间受过伤似的:“主公是否露了破绽?那位……”他指了指上头,“恐怕有所察觉,试图探清虚实。”   杨廷想到在仙客居二楼杨照投射而来的眼神,当下一哂:“是有所疑。”   若非如此,光凭王二娘手中那些势力,如何能时时料得先机?底下暗流涌动,将浑水搅得更浑,只为了捉他这只“鱼”,竟是连阿蛮性命都不顾。   由此看来,便圣人对阿蛮有意,恐怕多少还是见色起意,若要论真心,还真称得出斤两——果然是符合那人的性子。   杨廷一脸写意轻松,屋内的幕僚却被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若主公当真被扯出来,纵有杨宰辅在,也没甚好明目阻止圣人发难。   如今朝堂之上保皇派与宰辅一脉早就暗流涌动,各自投诚,只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皮,可谁都知道,总有那么一朝。   “无妨,当今多思多疑,不到万全把握是不会动手的。”杨廷轻描淡写地道,眉峰甚至还不如方才说到友人之事攒得紧。   李褚焕叹了一声,生生觉得主公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趋势。他未见过京畿如今传得赫赫扬扬苏二娘子,却难免起了一丝顾虑。   原来杨廷却是早作打算,寻人当日,他着人易容成当初的“孙浼”模样,在城中乱窜,有个七八分相似,也足以迷惑旁人。那边纵使起了疑心,可难免被打乱了思路,也才能使他最终在小峰林寻到了阿蛮。   “主公……您到底如何打算?”   李褚焕是第一回 ,亦是最后一回问。   在座几人都明白这问题的分量。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如今潜龙在渊,只待某一日冲天而起。李褚焕等人聚集在此,未尝没有一番旁的心思,个人魅力固然是吸引众人来投的缘由,可男儿总有凌空而上的愿望。   杨廷明白李褚焕所问之意,究竟只是想当一个闲散王侯,或是……这万万乘之尊?   长长的睫毛掩住凌厉的凤眸,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人人屏息,试图看清其面上神色,琉璃灯盏幽幽照着,杨廷掩于长桌后的半张脸晦暗不明,当几人几乎放弃的时候,低哑涩然的声音才响起:   “廷不欲死,该当如何?”   外人看来,他威武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一世荣光,可谁都不知道,光每年的暗杀,便不知凡几。   年初千里驰援定州,收复北疆三镇,人人赞他虎父无犬子,他以一桩功勋抵去一旨退婚令,又使得朝野群嘲,可杨廷记得当初提议之时,那人眼中的满意,和稍微收敛的杀意。   甚至……   杨廷不再回想,抚了抚胳膊,那里有一个箭疮,是十二岁那年陪圣人读书时留下的,他还记得那时箭靶与自己相距差了有一丈,但圣人的箭却偏偏射到了自己身上,若非杨廷反应得快,以手臂挡簇,恐怕那支箭簇会直插入心。   后面圣人以看走眼了糊弄过去,可杨廷却知道不是。   “不欲死,那便得争!”李褚焕素来离经叛道,并未有甚忠君思想,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何况主公训暗卫十二部,部曲无数,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到来?”   杨廷摇头:“当初,只为自保矣。”   他承认了,也只当初。   在几次生死关头盘桓,杨廷才清楚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天家既无父子,堂兄弟这等隔了一层的,更不该存情。何况……   阿蛮。   杨廷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   “主公既有此野望,不妨与宰辅服一服软。”李褚焕提议道,穆琛兀自点头,其余人亦是本该如此的模样,除了玄一声不吭。   杨廷嗤了一声:“焕叔,你不懂。”   他与谁都能和睦相处,甚至虚与委蛇,唯独与阿爹不能。   几人聊过之后应对,便又迅速散去了。   杨廷呆坐许久,直到夜深露重,方才兀自睡去。只前些日子总有温香软玉在怀,此时便分外觉得衾寒枕凉。   苏令蛮枯坐了一夜。   小娘子的心思反反复复,柔肠百转,纵然嘴硬,可方才浓蜜似的梦里走过,再回到凄风苦雨似的现实,便觉分外难熬。她左思右想,直到天边一缕微微的晨光射进纱窗,才恍然发现,天,又亮了。   当人沉浸在苦楚里,时光便格外漫长,只觉得世间所有事合该也哀哀戚戚,恍然醒来,才发现世界照样转,旁人吃喝拉撒玩是一样不落,使得气得更气,打成了一个死结。   苏令蛮此时便是如此。   打定主意不再理人。   第二日苏玉瑶便带着苏文湛上门来探病,将上回圣人得来的灯笼一股脑给了她,两人亲亲密密絮叨了一会,苏令蛮才肯定,苏玉瑶并不知自己遭遇了什么。   苏文湛朝她挤了挤眼:“二妹妹。”   苏玉瑶嫌他杵着碍事,苏文湛知趣道:“正巧侯……,有人寻,大兄自去。”   苏令蛮此时听不得杨廷的一点话,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待人走了,脸更黑了。苏玉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阿蛮,你怎么啦?”   “没甚。”   苏令蛮捡着一个话头道:“阿瑶,你说那日是谢大郎护着你?”   苏玉瑶点了点头,黑脸蛋难得露出娇羞之色来,苏令蛮如今正是陷入情爱纠葛,对此便格外敏感,欲言又止:“阿瑶你……”   孰料苏玉瑶难得爽快,点头道:“是,阿瑶看上了那谢大郎。”只可惜那是个榆木脑袋。   “阿蛮姐姐,给妹妹出个主意呗。”   苏令蛮自己此时都一团乱麻,哪里会晓得如何出主意,只点头又摇头道:“……不如,你问问大堂兄?”   苏文湛情史丰富,风流无度,合该是最懂这男女之事了。   苏玉瑶一拍手,“也是。”   那边威武侯对着苏文湛,竟是喝起了闷酒。一夜辗转反复,也不知梦见了什么,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格外得沉,他斟了一杯,“饮。”   苏文湛无奈陪饮。   就这么一人一杯,闷不吭声地喝了大半个时辰,再来接苏玉瑶时,冲天的酒气几乎熏死人。   苏令蛮问也未问那人究竟,便将两人一车送出了国师府门外。孰料竟撞上了一人,楚方喧在外一人一骑候着,见她来,牵出了抹苦笑:   “回来就好。”   那边,威武侯已经捏碎了一个杯子,莫旌看着那张平日里丰姿俊逸的脸,忍不住都替他牙酸。   “郎君,您要是介意,还抻着做什么?”   谈过情爱的都知道,当人陷入牛角尖时,便格外不可理喻。此时不可理喻的威武侯红着眼微醺,心里却是翻腾起了滔天醋海。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斜眼】一群坑货   第157章 彪悍人生   猝不及防之下, 苏令蛮愣了愣。   未见楚方喧, 她几乎是想不起这人, 眼见他面怀宽慰,弯了弯嘴角福身行礼:“多谢楚世子关心。”   楚方喧却一下子能察觉出,苏令蛮对他疏远了许多——虽然本身便不曾如何近。   这态度变化极其微妙, 非身处其中不能察觉。   楚方喧不错眼地看着她, 小娘子眼下青黑,显出十分憔悴,纵使他不愿多思, 可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被掳走一日夜,谁也不会当对方是行善积德的酷刑森……   他的心一下子又堵塞又闷热,青年意气充斥在胸腔里,楚方喧破口而出:“二娘子, 无论……无论如何,楚某总是愿意娶你的。”   苏令蛮一怔, 待意识过来此人说的何事, 面上便不由有些触动,感动……自然是有,但更多的是窘迫。这件事,不论旁人如何描补, 作为她本身是无从辩驳的。   她低眉笑了笑:“楚世子实在不必。”   “先前阿蛮答应考虑, 此时却是考虑清楚了,楚世子实不可多得的俊杰,只阿蛮……”她顿了顿, 想说心里有人了,可思及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冤家,便不愿再提。   楚方喧失魂落魄地走了。   苏令蛮言语客气,可态度坚决,吩咐绿萝稍后将房中的木人物归原主,正说着,却见对面行来一人。   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两旁花木扶疏,曲池环绕,昨夜不欢而散的岫云杨郎一身洋洋洒洒的月白宽袍,银丝滚边,嵌玉金丝冠高束头顶,敛容肃目地过来,一双眸幽若深潭,让人见之忘魂。   苏令蛮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杨廷看也未看她,便擦肩而过。   萧萧肃肃冷风,枯黄的叶子打着转飘落枝头,地上已然铺了细细碎碎一层,苏令蛮一脚踩上去,便发出窸窸窣窣碎裂的脆响。   秋天,终于要到了。   这一僵持,便僵持了许久。   苏令蛮静养两日后,便辞别师兄师姐,包袱款款地回了鄂国公府。   苏馨月已经用药调理了一个多月,大部毒性已经拔除,只可惜服药太久,终究伤了胞宫,再无子嗣可能。   苏令蛮真正确诊那日,蓼氏抱着苏馨月哀哀痛哭许久,苏文湛双眼沤红,已恨不得立刻打上门去,苏玉瑶哀戚满腹,只有蓼氏,第二日便收起哀意,人前半点不露。   仿佛一个披上战袍,装起盔甲的铁娘子,因着上回时间推迟,此时办生辰宴便正正好。   蓼氏一大早便醒了。   秋意渐浓,可她的觉却越来越短。   容嬷嬷服侍着她盥洗穿衣,梳妆打扮,蓼氏看着铜镜中早已年华不在的妇人,突然道:“嬷嬷,我也老了。”   老得鬓角悄悄生出了白发,眼角生出了纹路。   容嬷嬷拍拍她:“可夫人在奴婢眼里,还跟以前一样。”   “今日之事做了,恐怕老爷会怪罪于我。”蓼氏嘴中如此说,眼中却露出本该如此的坚定:“不过,为了阿月,也顾不得了。”   “夫人为何不与老爷通一声气呢?”   蓼氏沉默良久,夫妻夫妻,一丈之内方为夫,她闺中时不懂,等后来懂了,便也了无期待了。   “罢了,嬷嬷这回……可还能陪着阿妙去?”   蓼氏闺名廖丽妙。   容嬷嬷咧了咧嘴角:“老奴不跟着夫人,还能跟着谁?”   苏令蛮永远记得这日。   狼护其崽时,往往是不惜性命,她见识过这样的母爱,再回想从前所得,便总觉怅然。   庆国公府富养着的表姑娘暗中给表嫂下药,使人绝嗣,当家主母毫无作为,庆国公世子宋观希虽晓内情,却默许纵容,与表姑娘暗通款曲,早已珠胎暗结。表姑娘本欲在表嫂生辰宴上再行下药,孰料竟被白鹭书院声名鹊起的苏二娘子当场逮了个正着。   清风酒楼说书的说至兴头处,问:“哎,大家伙儿可知道这苏二娘子是谁吧?”   “知道!”   “听闻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倾城之貌,才学满腹,更引得岫云杨郎与镇国公世子两虎相争,圣人刺令!”   底下人说的头头是道,满眼放光。   说书的点点头,又道:“可你以为那日最引人注意的是谁?是那从来不声不响的鄂国公夫人!那夫人,啧啧……”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可不一般。”   说书的卖起了关子,底下人的兴致被挑起来了,纷纷打赏,丁零当啷的铜板声此起彼伏,小厮手中的铜钵立时便满了一半。   说书的捋了捋胡子,讲起鄂国公夫人的彪悍。   “蓼夫人她带了一个横脸嬷嬷和十来个凶仆,一路拖着将那表姑娘从院中扒出来,当着当日所有庆国公府的宾客去搜,你们猜,竟搜出了什么?”   “不仅仅是七步散,还有那绝子药!”   “原来鄂国公嫡长女竟是被天长日久地下了药,才怀不了胎!再由着麇谷居士教出来的苏二娘子,与济仁堂另一个德高望重的凌大夫一同为那嫡长女坐诊,竟然坐实了这一事实,廖夫人气急,着人要打,却被那宋世子跑出来阻了去,言自肯和离。”   “廖夫人这河东狮哪肯罢休,乒乒乓乓着人将庆国公府从里到外拆了个遍,庆国公府不占理啊,只能任这么个彪妇人拆,一个字都不敢往外丢。这一拆,又拆出了问题。原来宋世子的书房里,放了不少人表姑娘的肚兜、小衣,还有许多……”情趣之物。   说书的嘿嘿一笑,露出个你懂我懂的猥琐笑容,台下登时嘘声一片。   “推推搡搡间,这表姑娘跌倒,流了一地血,苏二娘子菩萨心肠,好心诊脉,没想到竟诊出了个两月的胎儿,只这胎儿倒霉,没保住。蓼氏大怒,拖了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去审,这一串的阴私,全当着所有宾客的面都给审出来了。什么婆婆不作为,看着娇客欺辱儿媳啊;什么世子明知道情人儿下药害人,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庆国公府在京畿丢了这么大个脸面,从此只得缩着尾巴做人。   连宋观希的内个侍读的差事都保不住了,表姑娘因害人一事被一把枷锁锁去了京畿衙门,小月子没坐好,眼看着要坐上几年牢,恐怕将来……也不大好。   倒是鄂国公夫人,横冲直撞,打着耍横的气性,不仅逼着人和离,将嫁妆全数要回,还将整个庆国公府在外良好的名声给撕了。   对于这等靠祖荫的勋贵,名声虽然不如世家看中,可到底也是影响后代官身的。   只可惜,鄂国公夫人在外的名声却是大大地坏了,连带着苏家小娘子的婚嫁,也难了许多。但凡是家中复杂些的人家,都不敢娶,万一苏家娘子受了委屈,回娘家哭一哭,有这么个彪悍的国公夫人在,自家被拆了也嫌不够。   苏蜜儿与苏珮岚为着此事,嘴角一连挂了许多天的油瓶。三夫人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了好几回,可老国公夫人却对这大儿媳另眼相看,终于不是那黏黏糊糊的性子,有了点血性,   苏令蛮捏着瓜子问苏玉瑶:“那你娘亲那日搜出来的七步散是真的?”   苏玉瑶神秘笑笑,朝旁努了努嘴,苏馨月经此一役,脸凭空瘦削了许多,端丽的脸上多了丝凌厉,可说话时,仍是柔柔的:   “自然是真的。”   苏馨月低眉给自己斟了杯茶,才慢悠悠道:“这药,确实是那人的,只是她没打算生辰宴上下。”   不是今日,总会是明日。   七日散,药下七日,便会在睡梦中无声无息死去,大夫诊脉,只能诊出因突发心悸而死。   自打回府,暗中留意,方发现了此药。   每逢觉得人性至坏到了顶,可下一回,总能发现还有更坏的在等你。苏馨月摇摇头,不欲再想过去那些糟心事,问苏玉瑶:   “阿瑶,那你呢?”   “我?”   “你上回不是织了个香囊给谢大郎,可有得着回应?”   苏玉瑶肩膀有点垮,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她眨了眨眼:“那呆子回了,给阿瑶回了十页纸。”   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归根究底是:你太小,我太老——   拒绝。   苏玉瑶这人,历来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之人,怎么可能会因此认输?她这些日子每偷着个空,便会等在谢大郎回府的必经之路上,说道两句,打声招呼,而后回家。   苏令蛮突然羡慕起她的一往无前。   她手中捏了一把剥好的瓜子刚刚仿佛嘴里,却听苏馨月道:   “听闻平滇大军明日便至,大姐姐提前便在望月楼三楼包了一个包间,届时叫上自家姐妹都去看一看这大军风采。”   瓜子呛入喉中,苏令蛮猛地咳嗽起来。   半月僵持,两人互相之间不闻不问,乍一听名字,她竟难得失了态。   可苏令蛮那颗心,却在僵持的寒冬里,冻得越发严实,越发坚硬了。 第158章 惊鸿一瞥   望月楼。   临街的几个大包间儿有几个算几个的被贵人包下,从二楼到三楼, 这价够得上寻常百姓家吃上一年的白米饭了。   阿平在望月楼里, 是数得上资历的“老跑堂”了, 他拿肩上的巾帕子擦了擦汗,正欲歇歇脚,门前台阶又停了辆两驱的马车,虽然只得两驱,可马车两旁的三叉戟标志却让阿平一眼认出来——正是最近京畿中谈资最盛的鄂国公府。   虽然京畿往来平头百姓多, 贵人更多, 可阿平还是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地跑了过去。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圆眼丫头率先从后面一辆车跳了下来, 她小碎步上前,左右看看车流, 稀奇道:“大娘子、二娘子、四娘子,外边可真热闹。”   一边已经掀了帘子, 先是一个杏眼微黑的红衣小娘子下了车, 随后一个身着素淡青衣的端丽妇人亦随之下了, 阿平下意识打了个千, 正欲转身领着人进门,却先下车的红衣娘子朝里喊:   “阿蛮姐姐,你到都到了,还别扭什么,快些下来!”   阿平心里打了个突,立时意识到里面便是近来盛传的京畿第一美人——   哪个男人心里没点想头, 纵然他只是个低下到不能在再低下的跑堂,看两眼总是不亏的。下意识便期待起里边即将下车的第一美人来。   待见一双手先扶着帘,露了出来。   光光只是一双手,如顶级白瓷,薄胎清透,十指纤长,在光下照得仿若透明冰玉一般。而后一张笔墨难描的脸露了出来。   阿平心下一窒,不敢多看忙低下头来。他读书少,会的词不多,却知道这世上若当真有九天玄女,大约便是这般。   如春日枝头最嫩最艳的一朵粉桃,小娘子一袭软糯糯的粉缎齐胸襦裙,品红缎带,品红披帛松松懒懒挂在身后,身段高挑袅娜,不过堪堪站着,便跟鹤立鸡群似的。   尤其那张脸,眼如秋波,唇如朱丹,不笑亦喜,让人见之忘俗。   阿平哪里见过这般绝色?只觉得自己气都快喘不匀了,悄悄深呼了口气,见周围那些个行人和客栈中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喘气,才心下平静了些:仙女么,见了总是要大吃一惊的。   后边一辆马车陆续下了三人的侍婢,一行人由阿平领着往三楼走。   阿平竖着耳朵听后边小娘子们嬉笑谈论,却半天没听到第一美人开口,心下正诧异其性格冷淡,却听那年纪最小的红衣娘子道:   “阿蛮姐姐,今日这般喜庆,你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   苏令蛮心里的滋味哪里是能用高兴还是不高兴解释的,复杂得便跟打翻了厨娘的调味篮似的。   女子在初涉情爱之时,总会有些不合时宜的期待,即便现实向左,可总希望凭着那一点不同的情感左右对方。   苏令蛮亦然不能免俗,甚至因着早年的经历,她要的更干脆更纯粹,若不能给足所有,那干脆便一点不要。她既清醒,又不清醒。   清醒时想着一刀两断,日子总不至过不下去;不清醒时又想着那人熬煮的红糖水、买来的月事带,抱着哄时的轻柔蜜意。   情爱这东西,沾了,即便是仙女,又如何能淡然得起来?   除了向“它”俯首称臣,又有何他法?   何况苏令蛮这素来是泥土堆里打着转的俗人,才尝到一点甜头,又立刻斩断了,那心里更是柔肠百结,复杂难辨。   长长的羽睫收敛起眼中的所有情绪,再抬起时,便只剩下古井无波:“无事,只是想着一道方子罢了。”   苏馨月虽然和离归家,但依然梳着发髻,这些日子显见要开朗些,点了点她额头:“……你啊,呆子。”   呆子笑笑,立时又看呆了一片人。   苏令蛮被看习惯了,不论是胖时的“嫌弃”,还是如今瘦时的“惊艳”,对她来说并无分别,被苏玉瑶扯着、苏馨月领着便去了早先定好的包间。到得二楼,甚至还见到段艿几个书院结拜而来的熟人,各自打过招呼,去到三楼,熟人便更多了。   罗意可跳着过来,“阿月姐姐、阿蛮姐姐、阿月,你们可来了。”   望月楼的包厢临街有五间,此时早就被炒得价格翻了翻,几位长安城里数得着的爷干脆在厅内,见这一行人上来,目光齐刷刷地便扫来,甚或几个郡主、十二诗社的成员亦陆陆续续在外小话,罗意可朝角落努了努嘴:   “阿蛮姐姐,你看,那人也来了。”   她一向不惮于表现出对王文窈的不喜,苏令蛮一眼过去,便见人几乎是同样鹤立鸡群的王二娘。看着王二娘目光闪烁,暗藏的一缕嫉恨一下子便被苏令蛮瞅见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若让莫旌来看,必定要大惊小怪地道“苏二娘子怎么被主公上身了”之类的傻话。   “蝇营狗苟,谈什么光风霁月,还不如我等俗人。”   这一笑,同样透着股“杨廷式”的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高傲又……欠揍。   王二娘朝她比了个手势,已经挥开姜十娘几人,走了上来:“听闻苏二娘子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最近可好些了?”   苏令蛮素来是喜欢直来直去的性子,偏生这王二娘绵里藏针、口蜜腹剑,她不喜极了,奈何没有直接怼回去的资本以免拖累了鄂国公府,只得应付地浅笑了下:   “不及王二娘子身康体健,”苏令蛮转了个话头:“前些日子做梦,总有个漂亮的小丫头在梦里乱窜,奈何断了头,将阿蛮魇着了。”   她装腔作势地扶了扶额头,见王文窈一瞬间瞳孔紧缩,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   苏玉瑶在旁已经渗得缩了缩肩膀:“阿蛮姐姐,大白天光的,说这些作甚?”   “许是死得冤,找我诉苦来着?”   苏令蛮状似不经意地道,这回王文窈面上却滴水不漏了,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苏馨月作为和离之妇,一直乖巧地在旁站着不多话,几人假模假式地说了番话,苏令蛮一行人便径直去了定好的包间。   姜十娘偷偷觑了一眼王二娘子,她阿爹在王右相手上做事,嘱咐她必须捧着这王二娘子,可时间久了,姜十娘便有些怕她。   这人人前都是一副笑模样,端庄大方,可有一回被她撞破王二娘折腾下人,当时被那阴鹜的眼神给吓着了,险做了好多天的噩梦。   姜十娘自己一个不顺,也会折腾下人、摔摔打打,可也没有拿着有倒刺的皮鞭专门抽人腰间那块软肉的,一鞭子下去,血肉横飞。   那边罗意可丢下族中姐妹,溜溜达达地跟着苏玉瑶进了包间,见苏令蛮一直懒洋洋的,不由肘击了下:“哎,阿瑶,怎么你家阿蛮姐姐心不在焉的?”   苏玉瑶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   苏馨月是过来人,早就看出了点苗头,只她不是会背后说人的,见方才领路的小二取了花笺来点,便按着众例给人上了壶玫瑰花茶,点了什锦糕、茉莉花糕等五六样糕点,正说着小话,包厢外便传来一阵喧哗。   “小二,外边出了什么事?”   苏文湛敞亮的声音道:“妹妹们,大兄几个没订着包厢,不如拼一拼?”   苏玉瑶已经嘴快地应下了,于是哗啦啦跟赶鹅似的进了一群人,苏文湛、苏和安,并几个在京畿的苏家旁支,还有几个面生的青年郎君,俱是风流潇洒公子哥儿,身上穿戴俱是上好的。   几乎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先瞥了一眼窗边的粉裙女子。   尤其一个清秀的小郎君,立时便脸红透了,苏玉瑶与苏令蛮咬耳朵:“阿蛮,那是鸿胪寺卿的小儿郎,杜家的,已经考中了廪生,现下在国子监读书,听闻很是钦慕你。”   “你怎知道?”   “大兄说的。”   罗意可脸红红地补充:“杜家是个规矩的,向来有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就算妾生子,也抬不了良籍,养在正妻名下,所以家里疼女儿的,都望着杜家的儿郎呢。”   苏令蛮看着罗意可羞赧的脸,悄悄问:“阿可,你欢喜他?”   罗意可忙不迭摇头,脸都吓白了:“不,怎么可能,毛都没长齐……”她捂住了嘴,惊诧地发觉苏文湛眼神飘来。   苏令蛮近些日子受情爱所苦,一眼便看出了点苗头:“阿可,你莫告诉我,你看中那花心大萝卜了?”   苏文湛这换小情儿换得轻快的放浪之人,竟然也有羞涩的小娘子欢喜?   正要多言几句,街下已是一片喧哗声,苏玉瑶起身往外一探:“两位姐姐、阿可,快来,威武侯快过来了!”   甲胄相击,铁蹄阵阵。   苏令蛮不大乐意,却被苏玉瑶生生扯着,到了窗前。   恰见一队人马雄赳赳气昂昂从远处而来,她是第一回 见到杨廷这般模样,甲胄披身,冷肃威严,除开过分俊美的脸,整个人便似浴血疆场多年的老将,整支队伍充满了冲天的煞气。   临街的百姓俱都一时间噤若寒蝉。   这是一支杀过人见过血的虎狼之师,与在京畿卫里混日子的二代不同。   苏令蛮怔怔看着,却听苏玉瑶轻声道:“这么看,威武侯好似瘦了许多?”   瘦了,五官越显凌厉,眉峰隆起,更显得那双眼含了冰粹似的,冷得吓人。   苏令蛮心中同意苏玉瑶的话,她甚至能说出哪里瘦了,脸颊上多余的肉去了,下巴更尖,崩起脸时更吓人,她正要收回视线,却被蓦然抬起的一双眼给攫住了。   那一瞬间亮起的光,仿佛虎狼一般捉着她,冰雪化了,很快又重新凝成了万年雪山。   杜文德小心翼翼地靠近苏令蛮,清秀白嫩的脸红着:   “苏二娘子安好。” 第159章 出其不意   苏令蛮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杜文德的搭话,杨廷却已一脸冷然地收回了视线, 头顶的红樱倔强地立着。   临窗的包厢里一块娟帕溜溜地打着转, 往地面飘去, 一道脆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啊呀,我的帕子。”   众军士齐刷刷抬头,一张俏丽的小脸半羞恼半欢喜的探出来,眼见那娟帕晃悠悠地快落到威武侯马前,众人不由纷纷羡慕起杨廷的艳福来, 这般一个小美人儿……   苏玉瑶已经气愤地跺脚:“那姓卢的铁定是故意的!”   卢晓景是卢大将军之女, 偏生与卢大将军其余几个嫡女不同,生的跟她生母一般俏丽, 极得卢将军欢喜,今年年初随其调回京畿, 便一眼相中了威武侯。   奈何威武侯千里奔袭定州,回来后又与苏令蛮搅到一处, 反倒让人忽略了这一号人物。   文官武官历来是两个系统, 杨宰辅权倾朝野, 不仅仅是指朝臣多出其宰辅门下, 更大的缘由便是麾下几任投诚的将军,卢大将军便是其一。   “上回王右相与宰辅的联姻不是黄了么?听闻这卢晓景一直揣掇着她阿爹让她与宰辅提呢。”   苏令蛮淡淡地“哦”了一声,苏文湛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一扇柄就敲到了苏玉瑶脑袋上:“你倒是清楚。”   苏玉瑶摸着脑袋道:“莫看不起我们闺中女儿,论嚼舌根,你们哪里比得过。”   罗意可在旁红着脸笑, 杜文德朝外看了一眼,只见到浩浩荡荡自远处而来,当先那骑尤为气势凛人,他露出一脸歆羡之色,男儿当如是。   眼见着娟帕恰到好处、不差分明地要落在威武侯马背,却被他挥袖一拂,直接落到地上,被杨廷胯下之马毫不留情地踏了过去。   这一打岔登时让方才还噤若寒蝉的百姓们回过神来。   苏令蛮往旁瞥了一眼,恰见卢晓景朝她挑衅地一笑:“苏……二娘子?果然是长了副好皮囊,怪道男人欢喜。二娘子别介意,我便是心直口快了些。”   苏令蛮却不知何时“心直口快”成了贬义,嗤地一笑:“卢娘子连这副皮囊都没有,也只能任这娟帕落地了。”   “那你丢一个试试?”   苏令蛮才不欲这般行事,却见苏玉瑶翘了翘鼻子:“丢就丢。”   也不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便扯了她袖中帕子牵着她手往下一扔,粉色的娟帕蝴蝶般翩跹往下打着转,眼见要落到第四五排的几位千夫长面前。   几位千夫长抬头一眼便见窗口半露出一张明媚娇艳的女儿脸,正怔愣间,却见明明已快行出望月楼地界的威武侯一踢马背,人已经飞跃而起,如大鹏展翅一般跃至后两排,旋身便接过了帕子,足间一点,又轻飘飘飞回了马背——   身手之矫健优美,接帕之利落干脆,配着那古井无波的俊脸,实在是冲击力巨大。   临街两旁挤挤挨挨的百姓立时便鼓掌喝起彩来,也不知是为了这身手,还是这韵事。   苏玉瑶已经大笑起来,探出头对卢晓景道:“卢娘子,看看,这便是皮囊的作用!”她不知阿蛮姐姐与威武侯两人冷战许久,自当威武侯是二姐夫,见卢晓景要来分一杯羹,自摆出了一副战斗姿态。   苏令蛮却不由回想起方才威武侯接过帕子一瞬还抬头望她的场景。   那眼里含着一团熊熊烈火,可火里还藏着冰,一眼便让她心头乱颤,半晌才回过神来,听耳边杜文德讪讪搭话,略敷衍几句过去,眼尖红樱跑远了,才退回了窗内。   旁边卢晓景受了这么大难堪,也不行“心直口快地”   苏文湛张罗着让望月楼上了一桌好菜,一桌在堂食,一桌在包厢,苏令蛮与三位小娘子自在包厢进食,奈何苏令蛮食之无味,略略进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罗意可瞥了她一眼:“方才还说威武侯瘦了,照阿可看,阿蛮姐姐也瘦了不少。”   苏令蛮抚了抚脸,瘦一些的脸颊更显得风姿楚楚,平添了些怜人的风致,“是么?”   苏玉瑶几乎日日与她呆一块自然看不大出,见罗意可点头,仔仔细细瞅了一眼:“是啊,这眼睛更大更好看了。”   眉间一缕清愁,人仿佛突然完全长开了似的。   从前还有的一点青涩,此时却似艳艳花开,芬芳已来。   下午惯常消食逛街,苏令蛮走着走着便行到了仁济药铺,先是去买了那一百铜钱一个的月事带,见苏玉瑶咋舌:“阿蛮姐姐,你用的可真不差。我阿娘只肯与我买那六十铜板一个的,说药水是一样的,就缎子差一些。”   苏令蛮低眉浅笑,唇间含着的韵味竟让人看呆了。   “后边那姓杜的呆子还跟着呢。”苏玉瑶朝后看了看,苏馨月给了她一个栗子:“瞎沁什么?杜郎君哪是你能胡乱编排的?”   苏令蛮无奈笑笑,四十无子方纳妾的规矩,于她这等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来说,确实正正好。奈何心下纠结往复,实在没甚心思考量,只略过了脑子,便不去想了。   几人又逛过千金坊,千金坊有一个算一个的贵重,苏令蛮略看了看便过,而后是羽衣坊,秋日已至,夏装已经搁置,没有哪家贵女会回头去穿春装,苏令蛮不愿多耗鄂国公府钱财,自然还是自己添置几件更好。   奈何这回苏令蛮看中的几件都太贵,一件五百两,通身上下由极考验人的绣艺在全身裙琚上绣上暗纹牡丹,一动便如牡丹花开;一件需一千两,明绡纱制的拢烟裙,色如春水,如烟如雾。   苏令蛮来前阿娘虽塞了大笔银子,可也经不起这般花销,只打算随便拎两件便宜的收了,却被苏玉瑶阻了:   “阿蛮姐姐既然是不欢喜,府内针线上人每季也会新做两身,不如便莫浪费了。”   几人逛过羽衣坊,除了苏馨月买了三件大红衣裙,苏馨月、苏令蛮都未买,其余铺子逛个遍,便又踏着日头回去了。   鄂国公府与庆国公府干了一架,许多旧时的关系都用不上了,鄂国公忙得焦头烂额,到落钥之时才与三老爷一道回来,最近他与蓼氏颇有些王不见王的趋势,又去了姨娘房中住。   蓼氏拆了鬟髻,半点不在意地吹灯上床,容嬷嬷与玉笛一并退了出去,玉笛往西厢房看了一眼,急道:“大老爷还从没跟夫人红过这般久的脸。”   “偏偏夫人还一点不在意。”   容嬷嬷叹道:“玉笛,待你到了嬷嬷我这年纪,便知道,男人在事关前程时,往往靠不住。夫人……心里苦啊。”   谁不是从浪漫天真的小娘子熬成如今八风不动的妇人?   若一个女子能从闺中一直到死之前都保持天真欢喜,那自当是生活顺遂,由人宠大的,可绝大部分人,总还是如夫人这般……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苏令蛮回了房,小八准备好盥洗的热水,她如常拉筋锻炼揉骨之后,便又去浸了药浴,这些日子以来,揉骨渐渐已经不再疼痛,反生出些奇怪的舒坦,便似四肢百骸都被打通了一般。   她泡了一会起来,换上家常衣裳,卧在塌上由着小八绞发,人却已经昏昏欲睡了。猛然惊醒,小八不知去了何处,榻旁的长几上,却整齐地摆着一摞东西。   苏令蛮一眼便认出两件裙子俱是羽衣坊她看中了的,甚至在千金坊,她多看了两眼的首饰,如点翠蝴蝶步摇等物,亦由一个个的锦盒装了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   乍一眼看去,珠光宝气,华服美衣。   半支棱着的南窗外,一阵凉风穿堂而过,苏令蛮抚了抚肩,心尖尖仿佛被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又酸又麻,被强压下的难过,却因着这一桌的物件重新铺天盖地地向她席卷而来——   就在她已经决定放弃的当下。   “小八,绿萝!”她涩着喉往外喊,头发早已被绞干,窗外的月儿爬上中天,静悄悄地洒落一地碎银似的清波。   绿萝匆匆推门进了来:“二娘子?”   “他来了,是不是?”   绿萝为难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未进门,只在窗边看了二娘子一眼,这东西是奴婢拿进来的。”   “你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苏令蛮怒从中来:“若还要跟着他,我这便送你回去!”   绿萝唬得立时便跪了下去:“二娘子……”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迁怒了,她压了压眼中涩意,半晌才道:“绿萝,对不住,方才……”   她哑口了。   “你现下便帮我将东西退回吧。”   绿萝默了默,重新将东西一一收起,碎步跑了出去还东西不提。   一夜无梦。   苏令蛮方穿戴好起身,却见小八没魂似的跑进来:“二娘子,二娘子,有人来提亲了!” 第160章 从心而已   鄂国公府一大早便兵荒马乱的开始了一日的节奏。   门房开门未久,便有一个梳高髻满身富贵的妇人着下人敲响了大门, 携着冰人施施然入了国公府。蓼氏难得起迟了些, 方梳洗毕, 便听闻了这么一桩消息,人已经呆懵了——   鄂国公与三老爷早去了朝堂点卯,而威武侯专门请了兵部右侍郎之妻凌悦前来说和,提亲对象正是那二侄女苏令蛮!   蓼氏脚步错了一错,好险搭住容嬷嬷手, 声音都变了调:“你说给谁提的亲?”   “威武侯!”   容嬷嬷面上的横纹绽开, 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凌悦算是难得的全福太太,高堂建在, 膝下儿女双全方,夫妻和美, 挑这么个人选,威武侯亦是用心良苦。何况就在大军回来的第二日一大早, 足见其心之切、之诚!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妻?”   蓼氏仿佛做梦一般, 原来与老爷亦曾暗中讨论过, 只大家都不敢深想, 还说许要鄂国公府推一推,没料到……连推都不用推,竟然直接就提亲了?   “正是。”   “这真是……”蓼氏舌头打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道。不过如今苏令蛮并未记入国公府名下,提亲的话按照规矩,该是向她亲身父母提才是, 她作为大伯母,是没资格应了的。   但便宜事自有便宜处理。   定州千里迢迢,若阿蛮口头应了,她这边做个过继,手续上慢一步,事实大差不差地倒也过去了。   蓼氏心里匆匆过了个遍,一边忙不迭吩咐丫鬟们前去花厅布置务必不怠慢了客人,一边捋捋鬓角,照了照西洋镜,发觉这身端庄不失体面,便扶着容嬷嬷出去了。   “去与阿蛮那边说一声。”   玉笛脆生生应了,哪料小八这人嘴甜会来事,早就得了消息,苏令蛮已经匆匆赶来,候在花厅外,见蓼氏满脸喜气,当先便道:“大伯母,阿蛮有个不情之请。”   蓼氏一诧,面上不禁绽了抹笑:“阿蛮来的正好,大伯母正巧有桩喜事与你分说。”   苏令蛮盈盈便拜了下去,露水沾衣,初秋的清晨地面湿冷,蓼氏这些日子来与阿蛮颇处了出了些情谊,忙俯身欲扶:“阿蛮,你这是干什么?地上冷,起来说话!”   苏令蛮犟,“阿蛮有个不情之请。”   蓼氏见她摆出这般大的阵仗,心下揣测起这所谓的“不情之请”来,嘴里已经一叠声地应了。苏令蛮这才道:“阿蛮想请大伯母帮我拒了这婚事。”   蓼氏第一反应莫不是二侄女疯了?这般大的喜饼从天上砸下来,寻常小娘子哪个不欢欢喜喜地接了,哪还一个劲儿地往外推?   再说嫁过去便另开一府,直接当家做主,上头虽说有个继婆婆,可也管不到自家来,关起门来完全便可以过自在的小日子,府中既没小妾又没通房,威武侯又是这般出众的人才,疯了才不要。   她强硬地将苏令蛮扶起身,嘴里将这些好处掰开来翻来覆去地讲,奈何苏令蛮主意硬,说来说去也还是原来那句话:推了。   蓼氏无奈,她是当真为了苏令蛮好,不说威武侯前程如何,天下女儿家,有几个嫁了人就能自在随心的?   夫婿好,未必婆婆好,婆婆好,未必夫婿好,看威武侯这般急切心诚,可见当真是欢喜极了阿蛮,嫁过去不说旁的,头先几年总还是好的,趁势生个儿子巩固了地位,往后再来香的臭的,也都不怕了。   “罢罢罢,”见苏令蛮这犟头不开窍,蓼氏点了点她额头,也不强求,“大伯母这便帮你回了去,日后后悔也莫怪你大伯母。”   苏令蛮点点头,这下又乖巧极了。   经苏馨月一事,纵然还未到亲女儿的地步,可亦是当真在心里当子侄辈疼的。蓼氏叹了口气,心中想着措辞,打发了苏令蛮去,人已经往花厅去了。   凌夫人本揣着十拿九稳的打算来的,莫说威武侯人才,对方不过一个边疆小地方的小官之女,纵然颜色好才情佳,可到底是高攀,谁会将送上门来的如意姻缘往外推?何况鄂国公府的做派吃相京中都是传遍了的,将老家来的娘家侄女嫁人来笼络人心,既不是头一回,更不可能是最后一回。   这简直是毫无悬念的一桩顺水人情。   孰料蓼氏带进来这么一个消息,虽然措辞客气婉约,不会让人下不来台,凌夫人却还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日子顺遂惯了,自然不会为难人,心里反倒对这反其道而行之的苏二娘子起了一丝好奇之心。   ——当真是不同流俗啊。   想到家中那整日里嚷嚷要嫁给威武侯的小女儿,她掩了掩嘴笑道:“怪道威武侯回京第二日,便着急忙慌地将我差遣来,现下可晓得了,人家不买他的帐!”   蓼氏讪讪笑道。   这么一桩婚事往外推,她也肉疼地不行:“这不是抹不开面,只是得劳烦夫人好好与侯爷说道,莫恼了我等无知妇人才是!”   凌悦一脸奇特地带着冰人出了鄂国公府,刘侍郎今日去工部点了个卯便急急回来,见夫人回来忙迎了上来:   “夫人,事情办得如何了?”   凌悦好笑地摇头:“没成。”   “没成?”刘侍郎想到一大早便在工部瞎晃荡的威武侯,脸都绿了:“怎么就没成了?”   “还不是人小丫头不乐意。”   “不乐意?”纵然刘侍郎满脑门官司,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起来:“该!”   一忽儿又愁眉苦脸道:“侯爷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般看来,还不知还如何折腾人。”   那边厢威武侯已经得了消息,心塞得像堵了快大棉花,越来越膨胀,心火燎得唇上起了燎泡,怎么就给拒了?   忙招了幕僚聚起来,先是囫囵摸着报了几桩事,最近京中太平,除了几个纨绔斗殴,没甚大事。甚至宫里头那位也安静得出了奇,杨廷翘了翘桌子,先吸引了旁人注意,又开始扯起话题:   “我那友人最近又遇上一桩难事。”   李褚焕心中好笑,面上摆出一副正经样子道:“主公不妨说说。”   “按着先生的提示,他冷了小情人许久,谁料这小情人身边左一个爱慕者,右一个倾慕者地冒出来,这便罢了,小情人见着他非但没个好脸色,还拒……拒了我那友人的提亲。你说……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杨廷还不知道这“友人”暴露了。   一双俊目半拢着,露出点为难困苦之色,黑脸穆琛道:“不能啊?上回属下用了先生的计策,府中后院可……”把他当了个香馍馍,亲香着呢。   另一幕僚已蹙起了眉:“确实是个糟糕主意。如今属下夫人在家中见了属下,都冷言冷语的,昨日好不容易才哄回来了。”   小妾那些个不过是个玩意,哪里能跟当家主母比。   杨廷脸垮了,心有戚戚焉,很想说一声确然如此,天下女子不可以常理推,更不能以兵法论。   却听李褚焕道:“那左一个爱慕者右一个爱慕者,可不是让主公您那友人吃味才做出来的?主公,您可千万不能软了,否则……将来夫纲不振啊。”   杨廷摇摇头,昨日他回府加紧打听了,那姓杜的小白脸已经在家中跟老母亲闹上了,若他不抢先一步提亲,恐怕到时候只能看到看着佳人别抱了。   哪里是做出来的假事?   如今威武侯提亲之事已经散了出去,杜家的想要提亲,恐怕也得掂量着来。至于那大黑炭……老镇国公为人审慎,自不会去趟这浑水,只是,宫里那位……   何况那姓杜的都能有四十无子不可纳妾的规矩,他威武侯原就没有纳妾的心思,如何做不得?本就是从心罢了,跟阿蛮有甚关系?   李褚焕见杨廷面色一变再变,生怕这主公软了心智,沉了温柔乡,忙道:“主公,天底下哪有大丈夫让女子翻到头上的道理?现下不压服了,往后可如何?”   杨廷狐疑地看着他,见周围人一脸戚戚然,心下那丝反对又咽了下去。   威武侯不得不承认,他如今是情长气短,……有些扛不住了。可属下皆一脸期盼地看着他,又转念一想,反正是托辞友人,与他本身无碍,若当真要服软,这些人也不知情。   心下一想通,面色登时舒畅了许多,郑重点头:“先生说的是。”   李褚焕当主公采纳了,捋了捋胡子,这才颔首赞道:“主公友人需与主公学学,方晓得这何为男儿铮铮气概。”   杨廷俊面微红,到底功夫还未修炼到家,只讷讷应了声,将后边之事通了气,便赶忙将幕僚们都散了。   “郎君?您有事找我?”   莫旌听声进来,却见主公难得展颜,一张俊脸更是神采飞扬,顾盼神飞,待听威武侯道:“昨日退回之物给本侯拿来。”   莫旌转身去了隔壁将东西一样样码好重新包起,这些可是郎君一样样亲自挑了的,昨夜绿萝退回时,郎君的脸仿佛要吃人一般,硬声吩咐要扔了,还是他莫旌坚持留下来——   谁料郎君竟然也知道自己没扔?   莫旌自是不知道自家主公已经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找了个屈服的理由,拎着一堆礼物,屁颠屁颠地亲自上鄂国公府去了。    第161章 威逼利诱   鄂国公府自清晨开门伊始,便在不断受惊吓。   先是兵部右侍郎的夫人带着冰人上门为威武侯提亲——被拒, 且不提此事在旁人看来如何不可思议;紧接着被拒的威武侯丝衣冠楚楚地站在国公府大门外, 恭恭敬敬地求见国公夫人, 其态度之诚之切,让从前见过那倨傲如冰雪的岫云杨郎好险没跌断门牙——   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位爷,可是连权倾朝野的杨宰辅都敢当面怼的。   此时着一身玄紫锦缎直缀,袖口、襟口以玄色竹叶滚边,腰悬墨龙佩, 头戴羊脂玉冠, 通身贵气逼人,偏平日冷冽的眉目微微舒展开, 眸似寒星,负手昂藏立于鄂国公府待客花厅时, 连丫鬟添茶水都比平日勤快了许多。   蓼氏一进门,心下便忍不住喝一声彩: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她心下可惜, 脸上盛意拳拳, 做足了热情的姿态:“侯爷, 坐!坐!”   威武侯见一脸容凄苦两颊法令纹颇深的中年妇人进来, 便知必是国公夫人到了,前些日子她在庆国公府闹的那一出,他亦是有所听闻,原先的恭谨更添了佩服之态:   “夫人。”   蓼氏颔首,“添茶。”   “侯爷……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蓼氏话虽这般说, 心里却是门儿清,到底还是少年热忱,若要换了她那风流散漫的阿湛,恐怕直接便歇了,面色不由更软了些。   威武侯摸了摸鼻子:“夫人叫我阿廷便是。”   他极少与人套近乎,说这话时不免带出些涩来,蓼氏心中好笑,从善如流地唤了声“阿廷”。两人你来我往,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活了会稀泥,才听杨廷进入正题:   “二娘子可在府内?”   蓼氏一脸遗憾:“阿蛮方才与阿瑶几个一道去了书院。”   今日可不是沐休日。   杨廷压下险些冲到心头的一口热血,心道这丫头果真心大,或是当真不在意了?不然如何还能欢欢喜喜地上学堂?   仿佛刮过一阵冷风,凭空萧瑟了许多,杨廷面上便有些沉郁:“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他转头示意林木将礼物奉上,里边一个锦盒中,盛了三支百年老参,极之名贵。出府前特让人从库房里挑了些绸缎并这三支老参,算得上极有诚意了。   蓼氏却不敢接。   只收了绸缎,原样按着价值回送了东西,才端茶送客。   及至威武侯走出国公府大门时,脸沉得似乎能滴出浓墨来,一双漂亮的凤眸蕴满风雨欲来的凛冽。   林木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两人自小相伴着一道长大,他对郎君的性子还有些了解,劝道:“许是没有郎君您想得这般糟。”   他手里还拎着莫旌理出来两回都没送出去的礼物。   杨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一瞬间的愤怒沉郁与萧瑟转瞬不见,回头再朝匾额看了看,旋身便大步上马:“随本侯去宫中。”   林木愣了愣,早朝已过,现下去宫中……   手脚却已利落地翻身上马,“驾”一声迅速跟了上去,至于包裹则交给暗卫带着了。   两骑风驰电掣穿街走巷地径直穿过玄武街,入常青门,凭着杨廷那张脸,连腰牌都不需出示,便径直去了乾清殿。   杨宰辅、王右相、李左相,并太傅太保太师都在与圣人议事,杨廷不是那不知趣的,由着宫人安排到隔壁小间等候,这一坐,几乎是一上午。   午食已过。   他满腹饥肠地随着太监沉沉的足音往前走,乾清宫杨廷少时日日来,本是熟惯了的,不论是墙角的白玉净瓶还是地上的苏绣地毯,连个细微的折角,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杨廷慢悠悠走着,急切的心慢慢稳下来,脑中早就过了无数遍的心思此时无比清晰,正想着,便听一道阴阳莫辨的声音:   “到了。”   乾清宫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压抑而暗沉的,连燃着的香料,都浓郁甜腻得让人发毛。座上一面色苍白的青年郎君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一忽儿又收敛起严肃,露出灿烂到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清微今日如何有空来孤这乾清宫?”   杨廷俯身恭敬地行了个礼,“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昨日率众军士入宫听封,所有人因着平乱功勋都有所赏赐,乾清宫热闹得仿佛集市,唯独杨廷拒了赏赐,杨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打算听听这堂弟有何“不情之请”,居然要求他这么个光头皇帝。   想到方才还因为开渠之事,被宰辅狠狠削了一顿的杨照心情不算怎么美妙。   “清微想用这平乱功勋,换一道赐婚的圣旨。”   杨廷目色肃然,冷隽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说笑成分,杨照心下漏了一拍:“赐婚与……谁?”   “鄂国公府新来的二娘子,白鹭书院这一届的中元魁首,苏令蛮。”   一言激起千层浪。   杨照苍白的面上什么都看不出,“哦?那位小娘子确实极美。”   他这话带着点打趣与逗乐,杨廷不大喜欢他轻浮的口气,忍不住蹙了蹙眉:“请圣人下旨。”   “清微缘何以为孤会应了你?”   “圣人会应的。”杨廷定定地看着他,道出一个事实:“宰辅欲廷娶右相二女,或卢将之女。”   这二者,不论娶哪一家,对宰辅一脉都是如虎添翼。   朝堂之上,保皇派势弱,宰辅派势强,王家这等矗立多年的世家本就无所谓对皇室忠心,如今站在圣人那边也不过是为家族计,可若杨廷将王二娘娶了,那情势便该反个过来了。至于与卢大将军联姻,既是安抚手下武官人心,更进一步巩固军权,不亏。   不论杨廷愿不愿意,与宰辅感情如何,朝野之上没有人会将其分割为两家。   圣人亦不会。   杨照自不可能看着杨廷势力发展壮大,可杨廷所为在他看来,亦是十分难以理解。   若他这些年来与叔父一条心,恐怕也没他这圣人什么事,可叹他这堂弟自小便牛心左性,心底想什么没人摸得清。如今又为了一个小地方来的女子这般鲁莽直接地冲到自己面前,显见是他杨家难得一见的……痴情种了。   与江山相比,不过一小小的苏令蛮,何舍弃不得?   有权,何愁美人不来?   这笔账在杨照这里很容易算,何况他与杨廷关系素来奇怪,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既不愿意看着他娶个高门,顺其意给配个低门亦适宜。   不过略一思忖,杨照便点头应了下来,研墨下旨,明黄色九爪金龙丝缎上,黑色行书极为流畅,杨廷接过圣旨,在右下角见到清晰的玉玺印,才转手交与给了旁边的秉事大太监。   “劳烦公公明日辰时,便去鄂国公府颁了。”   杨照嗤地笑了一声:“清微,你这脾气还跟以前似的。”话未毕,抬脚便踢了身旁的秉事太监一记:“没听到?!”   “是,是,奴才听到,听到。”   李德雍连连躬身,一边不露声色地摸了摸膝盖,心中暗暗叫苦,上回被踢的养了好久才好,这下又……   杨廷毫不奇怪。   他这大堂兄本事是有的,也能忍,怪就怪在太能忍了,不到完全把握不会出手,他自己是无虞的,偏养出来的闲气全往身边人撒,他小时见过便不止一回。   旨意讨下来了,杨廷并不担忧圣人会因着爱美心切便将圣旨扣下——   从小一块长大,他对圣人心中的那一点凉薄是再清楚不过了。   杨廷打马而回,到了侯府,将马缰丢给马夫,却见林木欲言又止,“有话便说,莫吞吞吐吐。”   “郎君这般说话,圣人心里……恐怕是恨死您了,何必?”   林木想到主公临走之前,还说道了句“圣人是欲弟弟我娶那王娘子卢娘子,还是那苏娘子?”他想到当时圣人一瞬间露出的阴鹜眼神,便觉得头皮发麻。   杨廷一哂:“圣人……”   他顿了顿,半晌无语。曾经他们说话也不是如此,只是……时过境迁。   “没发生这件事,圣人亦还是恨我入骨,何必顺着来?”   “可二娘子那边……”   杨廷默了默,“本侯晚上出去一趟,你与莫旌都莫跟来。”   威武侯夜探香闺,苏令蛮却还不知,在其快刀斩乱麻之下,头先问题没解决,一道圣旨却已经替其下了决定。   不论她愿还是不愿,肯还是不肯,圣旨既下,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有圣旨赐下的姻缘,往后想和离亦是和离不成的。   透过半支棱着的小窗,微风徐徐,拂到面上透着股沁凉,小八俯身斟了杯热茶,劝苏令蛮:“二娘子,您自回来便拿着这管笔不肯放,夜深,莫再将眼睛熬坏了,早些安歇吧。”   苏令蛮不愿:“小八,你先去睡,我再写会。”   小八被她催得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往常能静心的字,写了有一个半时辰,心中却还是毛躁躁的,她随手将笔掷了,揉了揉额头,却见窗外一阵风过,一身玄紫郎君长身玉立着,透过薄透的窗纱,那张俊脸若隐若现,见她抬头望来,便是一笑。   夜了,他冰粹似的声音凭空低了几度,温柔地缠绵地唤着她:   “阿蛮。”   “啪——”一声,窗关了。 第162章 和好如初   清脆的关窗声在风中传出老远。   隔间次卧绿萝方探脚出门,却见一道紫服玉冠的颀长身影, 月色温柔地洒下来, 俊眉修目微蹙, 素来傲慢骄矜的郎君面孔半明半暗,难得显出一丝狼狈,萧萧瑟瑟立在风中——   绿萝忙垂下头, 低声唤:   “主公。”   杨廷扫了她一眼,正欲说话,却见正房与西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小丫鬟往外探头看, 他足间一点, 闪入廊柱的阴影处, 小丫鬟们咕哝了声, 转头道:   “娘子,无事。”   门又“嘭”一声关了。   绿萝朝前任主子点了点头, 躬身退入房内, 并伸手门关严实了,杨廷听其安抚另一丫鬟的声音, 心下不免对这个有眼色的前任下属生出十二分的满意,窗内烛火灼灼,隐隐映着一个玲珑身影, 他低声唤:   “阿蛮,你开一开门。”   放柔了的嗓音飘荡在这暗夜里,凭空生出许多暧昧。   苏令蛮闭了闭眼, 窗外树影婆娑,枝叶沙沙作响,可冷了太久的心怨气丛生,再不肯生出一丝柔软:   “威武侯可是没听到白日的拒绝?”   “没听见。”   “本侯不认。”   威武侯心里一个咯噔,自白天见过蓼氏便丛生的不安累积得越来越多,他抿了抿唇道:“你既招惹了本侯,便别想轻易退了。”   蛮不讲理。   苏令蛮气得翻了个白眼,正欲怼回去,栓好的门却吱呀一声从外开了,她傻眼地看着杨廷手中的薄刃,怒急反笑:   “威武侯这夜探香闺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娴熟。”   杨廷手一收,双尖刃便一闪而没,回身将门重新栓好,琉璃灯晕色光影圈着眼前人儿,轻软舒服的素绫中衣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线。   小娘子眸光冷冽,看得他遍体生寒。   杨廷从她眼中仿佛看到了翻版的自己,这滋味绝不好受,“阿蛮……你还在生本侯的气?”   他问得有些讪讪,眸中一闪而逝的脆弱让人无端端生出侧影之心,美人儿总是受优待的,何况这人向来不可一世,如今却半折了腰,回头向她求和。   苏令蛮知道这对于骄傲自负的威武侯需要多少的心理建设,可却不肯再动摇。   “侯爷,阿蛮只求自在,若说从前给了您错觉,阿蛮只能说声对不住。”   杨廷急了:“不就是不纳妾?爷应了!”   苏令蛮却不要他这被威迫下的不情不愿,摇头道:“侯爷想岔了。”   “阿蛮性子偏执任性,情深时侯爷可以忍一时而不纳妾,可红颜易老,恩断后又当何去何从?侯爷守着这个誓言心中积怨丛生,最终亦不过一怨偶罢了。阿蛮不希望将来你我行至如此。”   世道不公。   对男子如此厚待,金镶玉嵌,女子却似泥捏木塑,实在不值一提。   苏令蛮这些日子自觉想得透彻,便觉得还是一个人更自在的好。杨廷显然对她这番论调嗤之以鼻:   “缘何因噎废食?”   “旁人做不到,未必本侯做不到。何况一切并未发生,事情并未有定论,何必先给本侯判了死刑?……”   可看小娘子完全不为所动,一副心如死灰之样,心下发急,空荡荡得挂着狂风,一闭眼脱口而出:   “本,本侯有病!”   苏令蛮:“……”   她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才好,只觉莫名其妙:“侯爷何出此言?”   郎君凤眸晶亮,瞳孔中映着的小人儿亦好奇地歪了头看人,玉白似的面颊微微透了点粉,连着耳朵尖都羞赧得发红,“阿蛮,你且等一等。”   苏令蛮眼睁睁看着威武侯翻窗出去,一忽儿又急赤白脸地带了绿萝进门,视死如归般伸出手:“绿萝,你碰。”   苏令蛮登时想到船上杨廷颈间的一圈红疙瘩来。   可他不是碰了自己好几回。   绿萝不安地瞧了一眼苏令蛮:“二娘子?”   杨廷不耐地瞥她:“还愣着作甚?”烦躁几乎要从语里扑出来,绿萝唬了一跳,前主子积威甚重,她下意识闭眼便触了触杨廷手心。   几乎是闪电似的一触,便收回了手。   “出去!”   绿萝跟兔子一般一跳,当啷一声便跳窗出了去。   苏令蛮便眼睁睁看着威武侯不一会便额冒冷汗,委顿在椅中,有气无力地朝她伸出手,翻开袖子,玉色的肌肤上层层叠叠出了密密麻麻的疙瘩,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你看……这便是本侯的,病了。”   杨廷难以启齿,又最不肯示人的毛病对着苏令蛮脱口而出,他红着眼眶,可怜巴巴地道:“阿蛮,到如今境地,你还不信本侯?”   他只对着她,不那么容易犯病。   “缘何如此?”   苏令蛮抚了抚额头,径自走到圆桌前,为他斟了杯茶,面上纠结:“先喝些茶。”杨廷颤抖着从胸口取了药丸就水服下,半晌才睁开眼,一双凤眸水洗过似的晶亮,柔情婉转:   “阿蛮,你信侯爷我,不会纳妾。”   “当初不肯……是怕你凭着本侯对你的情意作威作福。”   杨廷这人真真是头一回与女子相处,不知道一言又踩了雷区,女儿家爱娇,做情儿时便希望得宠,纵不会当真作威作福,可也不会愿意听到这等话。苏令蛮攒簇着眉心,看紫衣郎君摇着尾巴邀怜惜:   “凡碰到女子,本侯便会起一身厌恶的疙瘩,从小到大便是如此。”   他止住话头,没说下去,苏令蛮想起酒楼的一扶和山林雨夜的一抱,似乎当时便没犯得如此严重?   “所以……侯爷的意思是,侯爷心里头接纳了阿蛮,所以犯得不大严重?”   杨廷乖巧点头。   “是极。”   苏令蛮哼了一声,这震撼的消息将她之前的纠结百转都打散了,可又不想如此轻易原谅她,便道:“若你这病治好了,不还会纳妾?”   杨廷见她翘着嘴巴的小模样,身上的力气缓了些,扶着椅背坐正,目中露出一丝隐痛:   “治不好。”   “这是心病。”   苏令蛮难免露出好奇之色,可触及他眼色,突然又不忍了。这般一个刚强自负的郎君,要遭遇了什么,才会露出这般神色?   想到京中那些传闻,有关“不举”的言论甚嚣尘上,甚或听来不大靠谱的久远轶事,苏令蛮不免猜测起真实性来。   小娘子眸光渐渐软下来,杨廷便知道这番示弱起了作用,心下得意,不免得寸进尺,圆桌旁的八仙座位宽大,他一拉一抽,便美人儿入怀,苏令蛮挣扎欲起,却被他箍着腰不放,下巴落在她颈间,呢喃道:   “阿蛮,我很想你。”   苏令蛮动作僵住了,夜很静,很凉,琉璃灯在地下映出一段缠绵的剪影,她挣了挣,没挣脱,声音哑得厉害:   “那为何空了这许久才来寻?”   这始终梗在她喉头下不去。   杨廷耍赖似的在她肩头蹭了蹭,半求饶似的低着声道:“阿蛮,本侯错了。”   “我错了。”   “是我想岔了。”   “这些天来,日日煎熬、夜夜无眠。”   “阿蛮,我很想你。”   杨廷又道了一遍,他柔软地唤她,不过是“阿蛮”两字,便唤出了无数缠绵。他摩挲着她肩,静静揽着,只觉得这些日子空荡了许久不知归处的心终于再一次落回了实地。   与这比起来,那些计较,实在是不值一提。   杨廷很庆幸自己想通了。   苏令蛮却不肯轻易饶了她。女子陷入情爱便是如此,恨时怨时,心如死灰,想着再不肯放过,可对方一个讨饶,冷硬的心肠便软了五成,还有五成兀自强撑,要找回些场子才肯抹过。   她觉得之前想岔了,虽许多姻缘证明不可期,可也并非不能勇敢一试。   只是:“要阿蛮饶过这回也不难。”   杨廷喜得一下子转过她身,对着她瞳仁晶亮:“哦?你待如何?”   苏令蛮蹙眉,登时又觉得他没甚诚意了,推开他脑袋:“自己去想。”   世上最怕的,便是“随便”,“自个儿揣摩”这等模棱两可的词句,堂堂岫云杨郎哪里是这块料,冷峭的凤眸睁圆了,“啊”了一声,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不乐意?”   苏令蛮柳眉倒竖,眸光潋滟处,更是风情不尽,杨廷瞧得骨头先轻了一半,一叠声道:   “乐意,乐意。”   他没忍住按着她额头先碰了碰,又亲了亲近在咫尺的菱瓣儿小嘴,嘬了嘬,软声道:“阿蛮,该拿你怎么办。”   徒呼奈何。   苏令蛮偷偷笑了笑,面上还作了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嘟囔道:“看你表现。”    第163章 石破天惊   两人冷战良久,都觉日子煎熬, 格外漫长, 此时半和解状态, 又觉得甜得不行,依偎着絮絮说了小话,杨廷似想起什么, 起身出外了一瞬,便拎着一个包裹进来。   苏令蛮便看着他一样一样地往外取东西,并告诉她那日他一直跟着她,她走了, 他便去将铺子里多瞥了一眼的东西一一买下来, 看着美郎君笨拙讨人欢心的模样, 苏令蛮心下更软了一半。   若说不心诚, 如何不心诚?   至于往后如何,各自看造化吧。   苏令蛮不想因着那一点悲观的展望, 而蹉跎了现下快活的自己。只是, 总还要磨一磨,让他晓得, 得来不易的道理。   她凭着一点女子天性的狡猾,暗暗想道。   杨廷却不知道,今日的一番自作主张, 让这“受磋磨”的刑期,拉得格外漫长。   两人腻歪了许久,直到凌晨, 威武侯才趁着夜色依依不舍地走了,来时如坠冰窖,去时若引蜜浆,连脚步都轻盈欲飞,飞檐走壁地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绿萝在隔间恰瞥到主公得意到骨头发轻的模样,不免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恋爱的酸臭味啊。   苏令蛮甜滋滋地睡了。   梦里,那只被追得左右逃窜的小绵羊,亦仿佛浸入了蜜罐里,镇日里傻乐呵。   以至于清晨醒时,她嘴角都是弯着的,小八的反应总是慢了半拍,她愣愣地瞧了一眼,一边服侍着二娘子起身穿衣,一边嘟囔道:   “二娘子,奇了怪了,您昨日拒婚了的威武侯一大早没脸便亲自登门送了永乐坊的芙蓉粥来,门房那都传遍了。”   永乐斋的芙蓉粥?   这永乐斋可是在城西,从城东到城西去买这一碗粥,来回倒腾可费时间,何况这永乐斋与百味斋不同,历来限量,味道好又美容养颜,卖得极俏,排队都要排出老远。   苏令蛮心下欢腾,转念一想,凭着威武侯的地位,何需自己亲去买,吩咐属下便是,不过到底是高兴的,那边蓼氏已经吩咐人送了过来,嘱咐其不用再去一道吃朝食,用过芙蓉粥直接去书院便可。   她做过一番惯常的动作,拉筋跑步吐纳,这些日子锻炼以来,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盈,状态也越来越好,匆匆盥洗过后,便慢吞吞地喝粥。   小八偷觑了一眼,忍不住与绿萝咬耳朵:   “绿萝姐姐,你说二娘子这一碗粥要喝到什么时候?”   苏蜜儿与苏珮岚早去庆和苑用过朝食,与苏玉瑶一道过来,耳听着声音接近,苏令蛮才匆匆喝完剩下一点儿,意犹未尽似的漱口,便听苏玉瑶大大咧咧地道:   “阿蛮姐姐,您这面儿可忒大了!”   苏令蛮早不跟她见外,笑吟吟道:“客气客气。”   她心知肚明阿瑶口中的面儿大是指劳动威武侯一大早送粥,虽说送完便去府衙点卯了,可到底小娘子的虚荣心作祟,也忍不住甜滋滋了一会儿。想到那冷面郎君讷讷地做这着实不够阳春白雪之事,便觉快活得不成。   苏蜜儿酸溜溜道:“恭喜阿蛮姐姐喜获如意郎君”   苏珮岚却聪明得多,掩去眸中歆羡,道:“阿蛮姐姐是中元魁首,自然是不同的。”   夏休过后,她与苏蜜儿也一道去了白鹭书院,进了方知,不过是初阶的功课便让她疲于奔命了,此时想来,这天赋若此,也着实是羡慕不来。   几人笑谈着出门,径直去了书院。   等到苏令蛮回来,才发觉天上下了一道说不清好还是坏的“霹雳”——   圣旨既下,她嫁入威武侯府已是铁板钉钉。   蓼氏叹息着道:“阿蛮,女儿家苦,可威武侯肯若此待你也是心诚,莫要再强硬了,软一些,莫与人对着来。”   她不知道威武侯哄人有一套,苏令蛮纵然气他手段迭出,打算延长给好脸色的时间,却又不像昨日那般抗拒。   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鞋子合不合脚,也唯有走了才知道。   苏令蛮不得不承认,杨廷那病,让她私心里安定了许多。这般一个好面子的人,肯对她吐露心声,这等病灶若传扬出去,大大有损男儿颜面,足见其心诚了。   只是,该气恼,还是气恼的。   这旨意一下,鄂国公府更是鸡飞狗跳。   鄂国公直接从朝堂回来,与夫人聊了许久,再出来之时,便作出要办一场大宴,将苏令蛮记入国公府嫡支,好给苏令蛮“增势”的决定。   到底处出了敢情,蓼氏先与苏令蛮通了气,荣禧苑内,气氛祥和,其乐融融。   “阿蛮,这事,你自己作决定。大伯母不逼你。”   蓼氏显见是真的为苏令蛮考虑:“圣旨既下,你就是铁板钉钉的威武侯夫人,鄂国公府虽说有些颜面,可比起威武侯这等牌面又着实算不了什么,助力不大。”   “记入大伯母名下,往后大伯母为你讨公道也便宜,只是威武侯毕竟不一样,皇亲国戚,大伯母身后还有一票子人,若牵扯到国公府其他人,大伯母恐怕也无能为力。”   这一番话,算得上诚挚了。   苏令蛮眼眶微湿,母亲这一块对她来说自小便是情感缺失的,纵离开定州之时阿娘变了,可到底太仓促,她未享受多久,便又匆匆来此,本以为是龙潭虎穴、萧瑟孤独,却不料在蓼氏身上又重新感受到了同样来自长者的关怀。   “大伯母……”   她喉咙涩着道:“谢谢,谢谢。”   “容阿蛮想想。”   蓼氏不在意,纵然老爷怨她,可她如今也不靠这他过日子,只道:“照威武侯的性子,恐怕不日便会送庚帖、下聘礼,我去封信到定州,让人接你阿爹阿娘过来,不论过不过继,总是要来京畿一趟的。”   苏令蛮眨了眨眼,喜出望外:“当真?”   阿娘如今改好了。   她总能想起离开之时,阿娘殷切的嘱咐,由着小八保管的小钱箱里还留着那一叠银票子,若当真能来……便太好了。   苏令蛮甚至不大介意那不靠谱的阿爹,如今她一直跟着居士学医,若阿爹再作妖,便继续下药,抓着这解药,不愁阿爹不从——   对于阿爹,苏令蛮并不愿学书中那“以德报怨”的大圣人,她便是个锱铢必较的小女子,实在作不了大气量。   威武侯与鄂国公府来的便宜亲戚由圣人一旨意定了亲,仿佛砸下了一块巨石,引起万顷波涛。   表现尤为激烈的,便是那没了魂的镇国公世子,他闷不吭声地进了宫,在圣人面前长跪不起,自请戍边,老国公阻止不及,老泪纵横,只道:   “阿轩啊,你这是在挖你老祖宗的心啊……”   老镇国公强硬了一世,将唯一的孙子当宝贝蛋一样呵护着长大,生怕损了一丝一毫,却不料在女色上栽了大跟头,如今既不肯娶府中大儿媳的娘家侄女,又失了信念非要戍边,一副心如死灰之态,只让他悲从中来。   奈何祖翁总强硬不过儿孙,操碎了心,求圣人换了一处远离京城却相对平和之地,才算罢了。   只是虽苏令蛮这头,老镇国公却是迁怒上了,到底英明一世,只眼不见为净。   另一边鸿胪寺卿的杜家,杜大夫人头疼上了。   小儿郎这些日子茶饭不思,眼见着一点点瘦下来,再问话却又一声不吭,最后从身边伺候的小厮口中才得了些消息,实在无法,竟然求上了鄂国公府,好声好气地让苏令蛮亲去劝一劝。   蓼氏一口回了。   苏玉瑶磕着瓜子摇头晃脑道:“可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苏馨月做着针线,头也不抬道:“慎言。”   这事,若搁在男儿身上,自然是风流无度,可堪称道的韵事,放在女子身上,便不那么好听了。幸得杜大夫人惧于威武侯府的势力,没将其宣扬出去——毕竟光这镇国公世子,阿蛮便已被那些京里嫉妒疯了的妇人指指点点了,若再添一桩杜家之事,恐怕出门都不大好出门。   风流的妇人,要么坐到静岳公主这般位置,让旁人说无可说,要么便是受尽唾骂了。   “倒也不至如此。”   苏令蛮颇不以为然,她自然不觉得杜郎君之事与己有关,可又感怀于天下父母心,只觉杜大夫人亦是不易:“只是难为了杜夫人。”   自然,受影响的,不独当日看了衅阶之战对苏令蛮有痴念的小郎君们,更有那以卢将军之女卢晓景为首对杨廷有想往的小娘子们,更是在家中哭得泪流成河,在书院中见了苏令蛮,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奈何书院的阶级很分明,紫服弟子天然有权威,除开几个高阶弟子为难,其余人也不过酸几句闲话罢了。   倒是杨宰辅出奇的安静,苏令蛮原以为以他对自己的不屑,应是有极大动作的。王二娘却如换了个人,再见到她,也不再摆那亲和的面孔,直接转身便走。   最近京畿传言,尤为偏爱岫云杨郎。   整日里不是威武侯照三餐变着花样送食,更有那千金坊、羽衣坊、脂粉铺、笔墨斋等掌柜的证实,自打那神来一笔的圣旨后,岫云杨郎便经常拎着钱袋子上门,珠宝玉器、华服美衣、笔墨纸砚不拘看中何物,便由着人送去鄂国公府。   其挑物件之细心,但凡那眼神,见到之人不论男女,都觉得要化了一般。   这传闻一出,直接咬碎了一帮妇人的银牙,酸倒了一票郎君的门牙。更有甚者,许多小娘子将一句话挂在了嘴边:   “嫁人当嫁威武侯。”,   嫁不成威武侯,也当嫁个类似的,不求容貌,只求体贴。   一时间,威武侯竟成了许多郎君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觉得后院中的妇人突然比往常难缠了许多。   而另一边厢,威武侯还头疼着,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娘子,见着他,还是没甚好脸色。 第164章 影影憧憧   “你又来作甚?”   小娘子冷着脸, 本就艳若芙蕖的脸近些日子长得更开了, 瞪人时宜喜宜嗔,若灼荷出清波, 艳光照人。若寻常人板个臭脸, 恐怕杨廷直接转头就走,半点不带搭理的, 偏换做了眼前这小祖宗……   冷脸瞧着也惹人疼。   碧涛苑东厢房廊下,少年郎君背靠着廊柱,眸若点漆,笑时眼尾扬得更起,连侧脸凌厉的线条都平添了柔意,姿态懒怠地与房中小娘子说话, 一站便站了许久。   绿萝瞥了一眼,不免叹口气:“我从前还以为郎君是冰块做的。”   她还记得年前郎君但凡人见着,都会觉得仿佛见到了移动的雪山, 清高孤傲得简直可以上天, 如今这般瞧着,倒舒服温和了许多。莫旌一笑,他有双神采飞扬的眉毛,斜插入鬓:“我们倒不如来打赌,何时二娘子会让郎君进屋。”   自打那夜郎君夜探鄂国公府、第二日圣旨颁下后, 郎君从院门不得入,到入得院门,再到能进廊下, 已经耗费了攒了这么多年的脸皮了。   他也还是头一回见郎君这般低声下气地哄人,只可惜苏二娘子不是寻常人,若换作了长安城里任一家的小娘子,恐怕早就服软,开门迎人了。   “你确定要与我赌?”   绿萝斜了他一眼,莫旌心中一跳,“赌便赌!”   绿萝没理他。   莫旌挠了挠头,在林木面前舌灿莲花的嘴一时间竟哑了。   夜色渐渐暗下来,杨廷无奈地看着苏令蛮,“阿蛮,后日你鄂国公府便要办宴会,你当真还不让我进门?”   “你快些走。”   苏令蛮才不看他扮可怜,“不然一会蜜儿、阿蓝便要回来了。”   思及苏蜜儿看人时赤裸裸的眼神,杨廷忍不住摩挲了手指,将拎了快一个时辰的锦盒递去,也不问苏令蛮意见,转身摆了摆手,“走了。”足间一点,月白长袍一忽儿便飞得只见一个角了。   莫旌连忙跟了上去。   苏令蛮茫然地瞧了一眼,方才还忙个不停的针线活立时便放了下来,其上栩栩如生的两只鸳鸯已经大半成型,婚事已经铁板钉钉,那些需要自己绣的活计便该准备起来了。绿萝走过来,为她将窗户展得更开,远处晚霞的余光落在地面,仿佛一个落地的巨大鸢尾,横扫过天地。   小八帮她收起针线,“晚了,二娘子莫做活了,省熬坏了眼睛。”   “何至于?”苏令蛮嘴上这般说着,笸箩已经乖乖地递了出去,小八拿去收好,一边嘟囔道:“二娘子婚事都定了,何必再与侯爷置气?万一侯爷一个气恼,寻了旁的女子,该如何是好?”   苏令蛮脸冷下来:“小八。”   因着巧心的关系,她对小八一向宽容,可这等事,不论谁听来总还是忍不住有些脾气的。   小八唬了一跳,立时跪了下去:“奴婢错了,奴婢一时嘴快。”   苏令蛮这才抚了抚她发髻:“小八,以后跟着我去侯府,可不能按着性子来讲了。这事,若侯爷当真做得出……那往后的日子,也就没甚过头了。”   她可不是那委曲求全的性子。   “成了,莫呆着了,去庆和苑吃飨食了。”   杨廷行到威武侯府外,却见乙字组乙一一个闪身出来,“主公,司马先生已经入府许久。”乙字组专司与外界消息传递,素来是最灵通的。   杨廷颔了颔首表示知情,脚步略略加快了些,直接去了外院书房。   司马儒与李褚焕一同来了,书房的灯点得瓦亮,两人面色均由不同程度的凝重,杨廷推门而入,“何事如此惊惶?”   “惊惶未有,倒是得了一桩奇怪的消息。”   李褚焕对司马儒道:“司马先生,您说。”   司马儒那张容长脸平时便显刻薄,此时板着脸更显得刻薄到入目十分,连着声音都好似渗人:“张玉门招了。”   “扛了这许久,也算是个好汉。”   杨廷不以为意,伸手拨了拨桌上灯芯,招呼两人坐,自己坐入了长桌对面,李褚焕不言语,却听司马儒道:   “属下原先也佩服这人骨头硬。”   按说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寻常人是抗不了司马儒层出不穷的酷烈刑罚的,偏这张玉门皮都快被涮了一层,骨头都快打碎了,才见他吐口。杨廷静静听着,司马儒阴测测的声音在书房响起:   “可惜……不是骨头硬,是被吓怕了。”   “如何说?”   “从张玉门的话中知道,这王二娘子身上很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幼时早慧,她帮右相出过几次策,右相府规避去好几次风险,因此得了右相宠爱,在府中地位很是不同,暗地里掌握着一支精兵。”   但张玉门透露的,却不止是这些。   他阿娘奶大的这个小娘子,在六岁被石头砸中过脑袋后,再醒来便十分邪门。行为做派便跟个大人似的,前后差异颇大,便似被鬼附身一般。   右相称其为“仙人抚顶”,只一直瞒着外头,只道早慧。   他这个阿娘回来说过好多次,小主子行事进退有度,跟之前一团孩子气得小人儿完全不同,许多事都跟未卜先知似的,原以为是脑子好使,但因着常伴左右,时常夜班见二娘子噩梦惊醒,满头大汗似的被梦魇着了,口中唤着“不要杀她”之类的话,喊也喊不醒,而且唯独信任她这个乳娘。   “属下与李先生探讨过,当中最离奇一事,便是在其八岁那年,暗中派了人去定州,寻一个名叫阿蛮的女童儿。”   阿蛮?   杨廷目光微动,“继续。”   李褚焕与司马儒对视一眼,哪里不知道近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之事,主公即将娶的妇人,来自定州声名远播的苏二娘子,全名也带一个“蛮”字,这字可不常见,非家中长辈脑壳有疾,一般人可取不出这等名字。   “张玉门许是被这神神叨叨的事吓怕了,当年之事他也不过十来岁,不算大,但却记得清清楚楚的是,阿娘回来一个劲儿地说作孽作孽。”   具体做了什么,张玉门并不清楚,但确实是在定州寻到了那“长得跟玉人儿似的阿蛮”,杨廷疑惑道:“一个乳娘,竟知道这些?”   “这也是张玉门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按说王二娘子最信任之人该是她自己的阿爹阿娘才对,但却对一个乳娘极其依赖,许多阴私都肯吐露,有回梦里还喊着"乳娘不要"之类的疯话,便他自己阿娘都奇怪极了。”   司马儒说话好卖个关子,李褚焕此时道:“属下与司马先生讨论过,按说单这一件,虽离奇无法解释,可接下来之事,才耐人寻味。”   他从袖口掏出一本册子,杨廷挑了挑眉,顺手接了过去,但见入目便是簪花小楷,翻几页那讯息很奇怪,约莫是一个人的病历造册,薄薄一个册子,没记几页,记载这年月,何时得病,得什么病,何时好。   杨廷直接翻到最后,却见一行字:“元隆三年三月三始,余全身有如针刺,苦痛磋磨,天道何其不公!她人之痛,加诸己身,恨!恨!恨!”   触目惊心的三个“恨”字,写到后边,笔锋都岔开来,好似墨笔的笔毛都被压秃了。   元隆三年可不就是今年?   三月三时,杨廷回忆起自己大约是在定州,他下意识便想一想当时的阿蛮在作甚,约莫是在找信伯拔疾?那胖症用到了针灸之术,据阿冶后来道痛不可抑……杨廷目光黯了黯,可为何这册子的主人亦这般……   他想不大明白,司马儒既敢拿来这册子,当是从张玉门那得来的。   “张玉门那里的?”   李褚焕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司马儒接着说,“属下做了点不大光彩之事……”他嘿嘿一笑,“当日主公将张玉门送来,未免着那乳娘着急忙慌地打草惊蛇,属下便着人送了了个信物过去,好让那乳娘闭嘴。王二娘子那里,自然当张先生办了不光彩的事,到外头躲去了,乳娘无法,给属下将这册子偷来。”   乳娘不识字,但也晓得被二娘子藏得这般严实的书册约莫是有些用处。   杨廷自交了张玉门到司马儒手上,自不会去干涉其办事手段,这人纵然有些不大正常的癖好,可实在好用,便点了点头,李褚焕见主公明明一脸嫌弃,却还耐着性子放好,不由问:   “主公可是想到什么了?”   杨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李褚焕心中一窒,发觉但凡不提那友人,主公便又变成了那威严赫赫的模样,也不在意,只道:   “张玉门透露的不多,他拢共办的事,大约就是帮着王二娘子在外放放银钱,管理嫁妆铺子。灯市那日之事,还是头一回干。”   杨廷没信。   不过他干了什么也不打紧,从今日这两件消息看来,那王二娘子竟然早就处心积虑要对付阿蛮了?好像两人的身体情况还极其相似,里边一定有门道。   正巧李褚焕说道他心坎里了:   “属下与司马先生讨论过,主公既然师从鬼谷子,可否问一问老先生,这王二娘子……可是那书中的还魂?”   杨廷听到那声“老先生”,嘴角翘了翘,“等本侯先确认一件事。”   几人将细节梳理过,司马儒又说了一件事,杨廷亲送两人出府,随便糊弄了两口饭食,便又匆匆去了方离开不久的鄂国公府——   他有事要确认,一刻都等不得。   第165章 情投意合   “何故又深夜来此?”   苏令蛮无奈地看着窗外扮起飞檐走壁客的威武侯, 月色清如许, 飒飒落地,半明半灭见只能见到一双幽瞳明亮。   杨廷敲了敲窗棱, “阿蛮, 开门,有要事。”   苏令蛮只当他是又智计百出地想使什么幺蛾子以期登堂入室, 慢悠悠剪了剪灯花,待房内琉璃灯亮得分明,才倚着半开的绿纱窗道:“便这般说吧。”   杨廷无奈,没忍住伸手探过窗亲昵地捏了捏她鼻子:“你啊……小心眼。”   苏令蛮嘟了嘟嘴,她便是小心眼又怎的,何况做姑娘时不给自己抬抬价, 往后到了他府中可不是被欺负死了?   她心里那点子属于女人独有的狡猾不好与旁人道,那边杨廷却早已将调情的心思放下,将话头带到了另一头, 长话短说地将张玉门之事交代了一番, 苏令蛮向他摊开手:   “拿来。”   杨廷从袖中掏出那册子,递了过去,面上还透着点嫌恶:“你对一对。”   苏令蛮早已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薄薄的册子,页数几乎是数得着的, 字迹潦草,显见是宣泄之用,可她却越翻越心惊。   若说早先的记载, 她因着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了,可最近几年内数得着的几场病,不论起始还是终了,时间都与自己一致——而这,是从王文窈那得来的,看那寥寥的几笔草记,可见她病之时,王文窈亦病了。   苦痛同捱,据传双胞胎中,偶尔会存在这般离奇感应,缘由依着玄术命理的解释,该是同命相依。   可苏令蛮确定,她阿娘当年只生了她一个。   “确实一致。”   苏令蛮给了肯定答复,随手便将册子递回去,杨廷没肯接,朝空气打了个呼哨,一道暗影随着凉风显现,甲一声音粗哑,杨廷让其速速递给乙二悄无声息地还回去,苏令蛮看得有趣,忍不住问:   “侯爷,您这暗卫可是连如厕都得跟着?”   杨廷嫌她煞风景,没答她,只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还有什么想法?”   想法自然是有的。   只可惜千头万绪,团成了个死结,苏令蛮一时间捋也捋不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王二娘确然对她不怀好意,甚至在她人生最初便为她设置了许多关卡,增添了难度。   “王二娘比我大上两岁,那时亦不过八岁,其一,这稀罕之毒从何而来?其次,如何会晓得千里之遥的边疆,还有我这般一个女童存在?”   莫非当真是天赋异禀、未卜先知?   杨廷下意识想起当年被连根拔起的内鬼,他暗卫选拔从来是漫无边际,若要送进来安插眼线不算难,难就难在几乎是每一部都有那么几个,还都混得不差。   “假设其当未卜先知,那为何专与我为难?还一门心思地想嫁给侯爷?”   杨廷听她开口侯爷闭口侯爷便忍不住想帮她拿嘴堵上,奈何前回刚刚说了他“不够尊重”,便只得谗兮兮地看着那张嫣红小嘴在近处嘚吧嘚吧地一张一合。   苏令蛮却不知道这般严肃时刻,素来英武的威武侯为色所迷,只惦记着尝一尝自己嘴里的清香,还在漫无边际地胡想,一忽儿又觉得不大可能。   “莫非当真是情深一片,起先知道侯爷将来独独情钟于阿蛮,便想着先将阿蛮的容貌毁了,或毁了清白名声,好让侯爷移情?”   苏令蛮自己都觉好笑,杨廷探手便是一个脑袋瓜子:   “瞧把你能的。”   清清冷冷的低语散入空气,带着无边的宠溺,若让旁人听了,恐怕骨头要先酥了一半。苏令蛮心下得意,嘴角便翘得可以挂油瓶:   “不过王二娘子机关算尽太聪明,哪晓得你威武侯是个不重美色的怪人?”   越说越离谱。   瞧小娘子尾巴都快翘起来的得意劲儿,杨廷忍不住探头轻轻在她唇间点了点,两人隔着一扇窗相对而立,夜凉如水,小娘子唇间的笑靥盛满了醉人的酒意,威武侯未饮便醉了。   是月色太美,还是人太温柔,杨廷分辨不清,只想一尝再尝,奈何美人心似铁,玉指纤纤直接推着他往外:   “侯爷,您在我这犯的罪,可还没过。”   苏令蛮显然是杨廷这些年来见过最奸猾最心硬的小娘子了。   杨廷知道,这回若不让这磨人精将气都撒了,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只得讪讪地退后一步,摊手道:“得,爷不靠近。”   凡情人间,说不到几句正经话,便忍不住想摸一摸、碰一碰,便跟得了肌肤焦渴症一般,杨廷从前过得跟苦行僧似的,等闲不想与人着近,奈何撞见苏令蛮这下凡来降他的,甘之如饴地破了戒,当起了这愣头小伙。   苏令蛮年岁小,虽不大懂男子的那些年少冲动,却也极愿意与他亲近,奈何心里绷着一根线,决计不肯让他小觑了自己,又想着前头威武侯办的糟心事,便不欲让他再能对轻易一亲芳泽。   “阿蛮,此时如此蹊跷,不若现下去问一问师傅?”   苏令蛮挑眉:“坊门下钥是难不倒你威武侯,可长安那将近十丈的城墙,侯爷也能一个跟斗翻上去?”   那便不是人,是仙了。   “一个跟斗是不行,不过阿蛮不是常说本侯这壁虎游墙功厉害?这城墙要翻,也是不难。”   少年愣头青自然不愿在心仪之人面前失了本事。   可杨廷也不是会为了一句话便头脑发热地去挑战法禁之人,城墙垛口林立,夜间一直有轮值京畿卫换班,若当真要闯,亦是给底下人添麻烦。   何况——   “谁说要出城了?”   “师傅在百草庄呆厌了,现下正在国师府住着。”   苏令蛮唬了一跳,步履飞快,下意识便靠近了窗口:“师傅去国师府了?怎没人通知我?”   杨廷手指摩挲了下,忍住那股子想在那滑腻腻白馥馥面上捏一把的痒意,面上滴水不露,只道:“信伯知晓你在躲我,前些日子都亲上门授课了,哪里高兴把你叫过去,好让我逮个正着?”   苏令蛮瞪了他一眼,现下也不好与他计较,只道:“你待如何?”   “不如现下先去国师府探一探师傅口风?”   明日还得照常上书院,后日又是鄂国公府办宴,苏令蛮却不想等几日,略一思忖,便点头应了下来。杨廷心下欢喜,面上还是一派的正儿八经,苏令蛮急吼吼便想出门,他朝外唤了声:   “绿萝。”   “给你家娘子披件斗篷。”   待一行人窸窸窣窣出门,西厢房与正院这才一边一个探出了个脑袋,“走了?”   “可算走了。”   苏珮岚招呼丫鬟道:“凑什么热闹,回来。”   她这些日子算是看明白了,同人不同命,威武侯这般俊伟的郎君若依着自己,做妾也是肯的,却一腔真情全流去了二姐姐那,得了那许久的冷脸,还在那小意殷勤地哄人,看起来——一副好皮囊,委实重要。   她心里泛酸,那是妒的,可又觉得没甚立场,只期盼着在书院好好立起来,回头出来,好歹也能寻一门好亲便罢。   苏珮岚历来清醒,见事不成便转了想头,打定主意要与苏令蛮好好处着,自然这碧涛苑来来回回的情人私会,她都当没看见。   倒是苏蜜儿这惯来作妖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去外面说道,苏珮岚很是诧异。   “她以为就她聪明?”   人只会与水平相近的比,若说从前苏蜜儿因着族长孙女的关系,过分抬高了自己,但也不算笨人,此时再生不出与苏令蛮计较的心思。   威武侯这般英武郎君小娘子肖想一二实属正常,苏蜜儿凡见着一回,便控制不住地想看一回,可见那两人情意绵绵、纵一个热脸贴冷脸,也不是外人能插入的,她自不会去做那不识趣的棒槌,非但不去外头传扬,反是帮忙描补。   说起来,人心便是这般奇特。   不极致的坏,但也不纯粹的好。   苏令蛮与她二人说不到一处,却也领情,渐渐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杨廷是从来不大在意这等细枝末节的东西的,他畅意地揽着美人儿的纤细腰肢,足间飞掠,两人承重踩在瓦上,竟跟一个人似的轻松,连点声响都未发出来,便迅速出了坊,悄没声儿地沿街朝国师府方向而去。   路上遇见了将近十来队的佩刀京畿卫,都被他掩声躲过去了。   苏令蛮渐渐有些相信他说的“翻城墙不难”的话来。   她吐纳之法虽还在修习,偶尔也能感出体内有一道灵息在转,使得身体越发轻盈,可到底做不到如此轻松。   凉风呼呼刮过身侧,她被少年郎君小心翼翼地包在一道厚重的披风里裹挟着往外疾跑,身后是炽热坚硬的胸膛,仿佛是一堵墙,挡去外界所有的凉意,苏令蛮心中暖意融融,仿佛沐浴在无边的春光里。   莫旌与绿萝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前一后勉强跟着不掉队,眼见主公抱着个人还有闲心悠哉哉地逗怀中美人,不由叹了口气:   “郎君可真是好体力。”   并非他们不骑马,宵禁之后,若还大张旗鼓地在长安街道骑马,静夜中铁蹄清脆,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众人,我等此时正在外偷鸡摸狗,切切来抓。   要因着此事被投入监关个十来日,恐怕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杨廷在长安城的名声不算差,有一点缘由便是,他从来不会踩着放在明面上的规矩。   “到了。”   苏令蛮脸红彤彤一片,跟被蒸熟了般,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捂的,这一路行来,杨廷极是细心,连丝风都未让她吹着,她捋了捋腮边发丝,只觉得腰间似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   杨廷不无遗憾地抽开手,见小娘子面生红云便是一笑:   “好阿蛮,这便羞了?”   他语中的意犹未尽让苏令蛮品出来了,一时间好气又好笑,怨怪地瞪了他一眼,媚意横生,“带路。”   杨廷学小二打了个千:“走喽。”   俊眉修目的美郎君这般作态,月白长袍被风一吹兀自炸开,透出说不尽的洒脱不羁。   时人逐美,可这美姿仪尚在美色之上,威武侯其人,美色已至臻境,这美姿仪更是得了长安城上下的公认的。   不论是站立坐行,俱透着股杨廷独有的那股劲道,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冷漠自带矜贵,洒脱又含傲骨。   一行人自然不会正大光明地从正门入,绕至东角门,旁边静岳公主府丝竹管弦之乐袅袅,听着便极是热闹。   苏令蛮听了一耳朵,不免想起这位奇人之事,半感叹半歆羡道:   “这方是人过的日子。”   杨廷横眉冷竖,作为郎君,这般豪迈跳脱的女郎早就不能归入正常人,他攒簇着眉头,狐疑地瞥了一眼苏令蛮:“阿蛮,这样的想头,许都不许有。”   苏令蛮笑嘻嘻道:“大师姐不也如此?”   “反正本侯不许。”   杨廷的脸臭得仿佛在咸鱼坊里浸了大半辈子似的,心下不由想,以后定要让阿蛮少与大师姐接触,免得学成了一身叛逆的反骨……   他心下惴惴,仿佛预见了那般未来,嘴里苦得都要出胆汁了。   苏令蛮还在兀自乐呵,这般无拘无束的日子,反个性别来看,不都是如今郎君所过的逍遥日子?若哪日阿廷睡了旁人,她何苦守着,公平来看,不也得睡个回来才够本?   ——从某些角度看,威武侯担忧得半点不差,在定州这块无拘无束的逍遥野地里长大的小草,身体内的“反骨”是一直存在的。   东角门进去,几人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国师府正院,墨师姐不在,贴身伺候的小厮是个斯文俊俏的,温文道:   “国师去了隔壁公主府赴宴。”   够了。   杨廷面色不变,又问:“麇谷居士何在?”   “居士还在房中。”   “老先生呢?”   杨廷话音方落,一道清澈的嗓音便徐徐落下,带着点小孩的气性:“老先生说谁呢?”   鬼谷子从来不服老。   苏令蛮已经惊喜地跳起来:“师傅,你来墨师姐这居然也不通知阿蛮。”   鬼谷子不现身,他懒洋洋地缩在院内,躺在藤椅上看月亮,半晌才道:“大半夜的来寻师傅,不妥,不妥。”   杨廷问明白居所,已经拉着苏令蛮往鬼谷子所居而去,无奈寻到门前便吃了个闭门羹。   “师傅。”   往常耳聪目明的鬼谷子仿佛失了聪似的,威武侯玲珑心窍,自知道这是被师傅无形拒绝了。苏令蛮素来晓得师傅有些神神叨叨的本事,可若说能猜到两人所为何来,未免有些太玄乎了。   两人跟两棵萧瑟的小白菜似的在门外站了一会,都没等到开门,苏令蛮怏怏道:   “师傅莫不是气我们太烦人了?”   杨廷若有所思,他在鬼谷门虽不属玄术一门,但毕竟呆得久了,比苏令蛮要清楚些内情:   “师傅恐怕是不便相帮了。”   本来,个人命运个人缘法,鬼谷子出世许久,除了吃喝拉撒收徒还管一管,偶尔给新徒弟批个命,其他时间俱都如此懒怠,仿佛世间再无可让其垂怜一顾的东西。   苏令蛮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一会儿又想通了,精神奕奕地昂头喊:   “师傅,您放心,阿蛮总不会给您丢脸的。”   鬼谷子扶着额,沐浴着月色,像是睡着了。   杨廷与苏令蛮兴冲冲而来,又失望而返,夜深,也未去打扰其余师兄师姐,便又翻墙出了府。远处墨如晦嗤地笑了声,摇头道:   “年轻人啊……”   静岳公主已经吩咐方才剑舞的俊俏郎君上前来,左右看了看,问墨如晦:“阿晦,这位如何?”   她与墨如晦属忘年交,虽年岁差得大,但脾性相投,墨如晦在她面前也从不遮掩真实面貌,英气逼人的眉毛一扬,“甚好。”   揽着小郎君便喝起了交杯酒,其行若让朝中那些作风古板的老学究看了,恐怕要心脏病发。   第二日苏令蛮起得便有些迟,由着苏蜜儿与苏珮岚一眼一眼刮来的别扭,“怎么?二姐姐脸上长花了?”   苏玉瑶懵懵懂懂地问,苏蜜儿两人只当苏令蛮是一夜风流导致的疲惫,只此类话也不好多言,便各自找了借口上了后面那架马车,两辆马车轱辘辘将四位小娘子一道送去书院上课不提。   苏令蛮下学时,又被杨廷着人一架马车给拉走了。   苏蜜儿与苏珮岚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约而同地想道,阿蛮姐姐还未及笄,这般猴急……可是有些不大妥当?   威武侯不知自己在人心里竟被描补成了个猴急的好色之徒,一个郎君窝在马车上不肯下,与苏令蛮一人一边跻坐对视。   “师傅既不肯说,藏书楼那边有关玄术之书却有不少,不如你我一道去看看,王二娘子那般情况,究竟为何。”   苏令蛮不耐烦听他口中冒出“王二娘”三字,可又觉得杨廷所言有理,便也颔首同意。只是想到晨间临出门前与方才苏蜜儿和苏珮岚的眼神,便有些恼:   “侯爷下回出现,可否悄悄着些?”   威武侯心粗,自然想不到这一层,见小娘子腮帮子气鼓鼓地成了只豚鱼,忍不住手痒还是上手捏了捏:   “怕甚?待明日三书六礼过了,谁还能多言一句?”   苏令蛮没搭理他,瞧着窗外发呆,纵不是个容易多愁善感的,可毕竟背井离乡地来了长安,如今又要一头烖进真正的高门大户,不免心头发憷。   偏杨廷又是个心粗的,丝毫没料着往日金刚不坏的小娘子心中忐忑,只当她是小日子来了难受,笨拙道:   “一会去了百草堂,师兄给你煮些红糖水。”   他也就这一招,偏百试百灵。   苏令蛮小日子也差不多就在眼前,见威武侯连这也记下了,心下舒坦,立时又不恼了,嗔道:“你便只会红糖水。”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张叔那座小院子。   那一段只有彼此的日子,每每忆起,都跟吃了蜜似的甜,苏令蛮嘴角弯了弯,杨廷垂下眼睫,酸酸地想,那时节想抱便能抱,想亲香便亲香,果真是神仙日子。   对比如今,连牵个小手都得找各种理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两人神思怅惘,一路默默相看着到了百草庄。   临近时,薄暮冥冥,天已近黄昏。   农人扛着锄头各自归家,乡间小路弯弯曲曲,道旁不远处炊烟袅袅,深嗅一口气,田间的清香混合着浓郁热闹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苏令蛮道:“饿了。”   杨廷从马车内的抽格里取了一碟子百味斋的芙蓉糕,推过去,“先垫垫饥。”   苏令蛮方才还怨他心粗,此时不免又想,虽说这人不大看人脸色,可生活上倒是对她照顾得细致,连路上腹饥都考虑到,她也不该强求了。   芙蓉糕色若芙蓉,掰开细细品尝,还能尝出一点芙蓉花香来,清甜软糯,小娘子小口小口吃着,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杨廷支着下颔,眉眼微弯,从不曾料到,竟会有一日光看人吃食,便能有满满的幸福感。   见苏令蛮吃了两块便拍拍手不吃,杨廷从抽格中取了块帕子出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帮她将指间粘到的黏物擦干净了,顺道擦了擦嘴巴,才俯首毫不嫌弃地拈起剩下的芙蓉糕两口一个吃完了。   “这帕子哪来的?”   苏令蛮不无好奇地看着抽格中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十来条新帕,颜色各种,料子都是用的尚好缎纱,杨廷无事状道:   “乳娘上回坐车,忘记拿走的。”   耳朵尖却泛起红来。 第166章 抽丝剥茧   飨食是苏令蛮亲自下厨做的。   一盘简单的清炒油麦, 一碗熬得浓稠的鲫鱼汤, 两人份分量不多,莫旌摸了摸干瘪的肚皮, 看那边素来讲究的主公竟垂捧着素瓷碗半点不挑, 抚了抚额,满脸诧异:“主公可真是……”不挑。   这些日子凡与苏二娘子相关的, 在主公身上见过太多意外,此时他竟是无力再吐槽。   绿萝眯了眯眼,确实,依着主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派,这等简单的农家菜竟也能吃得如此甘之如饴,却是少见。不过思及二娘子厨艺, 又觉得理当如此。   那边苏令蛮已是饱了,落著叹道:“没想到居士竟将厨娘也带去了国公府。”   “不是信伯,是师傅。”   杨廷拿公筷给她夹了著油麦菜:“再进些, 你吃得太少了。”   其实苏令蛮的食量在女子中并不算小, 不过因着从前胖症的干系,自己也有意识克制了,也不算大就是了。杨廷每年年节宫中大宴时,宫中女眷偶有见识,也多是几筷子的小鸟胃, 轮到苏令蛮,便觉得怎么也不大够就是了。   苏令蛮给他面子,略进了几筷子便不再肯吃, 肚里的芙蓉糕还未消化了去,今日其实已是撑了。   杨廷这才闷头扒饭,就着桌上那一点菜食,连吃了两碗才停,苏令蛮撑着下颔赞叹道:“阿蛮从前只当岫云杨郎餐风饮露,没料到竟然比阿冶还能吃。”   阿冶在她认识的郎君里头,已经是第一能吃的了。   杨廷慢条斯理地就着漱口,没搭理这闲得无聊的小娘子,一边吩咐绿萝着手收拾了,一边起身,见苏令蛮不动:“走,去藏书楼。”   去藏书楼的路不远。   凉风轻轻拂过树梢,清透的月色照进百草庄,仿佛将所有都罩上了一层细细碎碎的银沙,内庄无人,整个百草庄人声寂寂,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行着一双男女,如壁照影,等闲看来,便似神仙中人,神韵难勾、笔墨难描。   许是迁就苏令蛮的步子,杨廷走得不快,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言未发,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静谧。苏令蛮忽而一笑:“侯爷可还记得第一回 见阿蛮时的情景?”   杨廷立时便想到了那个快能将门塞满了的胖丫头,嘴角翘了翘:“记得。”   “侯爷不妨说说,那时厌女症那般严重,为何肯扶阿蛮?”   “你那时哪点像个女的?”   杨廷眸中荡起一圈柔波,笑意从眼角传出来,苏令蛮被噎了个没脸儿,脸都红了,气哼哼得扯了路边的叶子道:“你便不会说些好听的?”   威武侯哪里晓得小娘子询起这些,通常都是想给感情找段烂漫的开始,好证明当初她便是百里挑一的“特别”,仍坚持实话:“若非阿蛮当时胖得如此明显,本侯哪里肯粘一个女子的身?”   这才是缘分之始。   大大的实话。   通常实话都是讨人嫌的,奈何威武侯自己不觉得,还在深度剖析:“其实若你当时瘦一些,便跟现在似的貌美如花,本侯也就多看两眼,必是不会出手相帮的。”   苏令蛮:“……”   她懒得搭理他。   藏书楼到了。   一楼二楼玄门之书不多,有也多是神神叨叨的记录见闻,苏令蛮与杨廷径直去了三楼。   许久不曾来人,一进门便是一股烟尘气,苏令蛮将窗户半支棱着架起,杨廷已率先将壁灯点亮了。书架几乎直顶至房梁处,纵然点了灯,许多暗角仍是照不到的,两人一东一西按个看过来,不一会便找到了好几本上了年份的羊皮卷,连着龟甲。   藏书楼之书不得外借,就着壁灯那一点微光看东西着实伤眼,两人干脆便将羊皮卷等物全堆到了书架正中的书桌旁,莫旌听吩咐取来一盏琉璃灯点上,就着这灯,两人各自靠着桌凳一脚大喇喇席地而坐,秋夜寒凉,绿萝取来厚实的羊毛毯铺于地上,在置上茶水,便知几退下。   不大的一方天地里,两人静对而坐,纵然不言语,自有一股默契的缱绻流淌。   苏令蛮看了会便忍不住揉揉眼睛,这些上了年份的东西,连字体都晦涩难辨,许是她没甚玄门天赋,那些字单个看都认识,凑到一块便催得人昏昏欲睡。眼见杨廷看得认真,忍不住又揉了揉,杨廷抬头看了一眼,“阿蛮,困了?”   “没。”   话音刚落,苏令蛮便打了个哈欠。   杨廷眼眸弯起,笑意便从眼里泄了出来。   翻了约莫有将近大半个时辰的羊皮卷,杨廷眸光微亮,招手道:“阿蛮过来。”   苏令蛮凑首过去,但见一行小字跃然纸上,殷时流行的一种古体,许多生僻字她并不认得,只能连猜带蒙:“因缘……命魂相寄……若……换……”   杨廷抚了抚她脑袋,“不认得?”   小娘子乖巧点头,黑白分明的瞳仁仿佛林中饮溪的小鹿,杨廷看得心下软和得不成,念道:“因缘际会之下,命魂相寄于他人,则苦痛不由己,若命轮转换,则天地异变,主背颠倒,偷天换日。”   “这……”   苏令蛮愕然抬头,杨廷目光凝重,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块。   单看这段小字自然是云里雾里,可若与师傅给的批命连在一起,却能解释了。当时师傅言“命中小人作祟,凤栖梧桐奈何一足落地”,若两足同落,岂不就是家鸡?命轮转换,可不应在此处?偷天换日,主背颠倒,莫不是那人成了凤命?   命魂相寄,是言王文窈乃一缕幽魂,并且寄于己身,汲取养分?   苏令蛮想得不寒而栗,可若非如此,又如何解释她那册中之言?如何解释幼时便处心积虑地要对付她、压制她,又不敢真正伤她性命?   约莫是见识过鬼谷子身上种种不凡之处,苏令蛮对这等怪力乱神之事的接受度提高了许多,虽面色泛白,依然强撑着扯了扯嘴角:“……可真真是滑稽。”   杨廷叹了口气,少年郎君月白的袍角拂过她馥白的面庞,落到她身后笨拙地拍了拍:“莫怕,有我。”   语气清缓疏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之事,苏令蛮却听出了其中的郑重,这是杨廷的承诺,她明白了,眉眼弯起,柔柔地笑了,点头:   “恩,有师兄在呢。”   虽然对王文窈到底是何妖物还未弄明白,但两人俱不是临阵怕事之人,将各自探得的消息交流过后,看天色不早,便打算起身走了。羊皮卷等物又一一放回原来架子,杨廷自然而然地伸手取过琉璃灯,窗外忽得卷来一阵风,桌上供奉的画卷原先合得好好的,被风一带呼啦啦展了开来,勾到宽大的袍子一角便轻轻落了地。   “怎这般不小心……”   苏令蛮笑盈盈地俯身拾起,待触及半开的画卷,不由愣住了。   再见杨廷,亦是一脸惊色,原来那画卷上人长了一张与苏令蛮一模一样的脸,不,不算一模一样,比苏令蛮年长几岁,正是盈盈花胜的年纪,秋波横处,已是媚色倾国。   “这……”   苏令蛮一时哑了言,她还记得头一回来时,自己是对着这副画点了香炉上过香的,杨廷亦然。   “你也没见过?”   杨廷摇了摇头,“师傅说……这是他的一位故人。”   苏令蛮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是彻底被弄糊涂了:“那故人约莫也是姓苏?我苏家祖上的亲辈儿?”   只有血缘才能解释这般相似的面貌。   杨廷接过她手中画卷瞧了一眼,又重新卷好放回桌上,“莫瞎想了,都差了辈儿了。”   苏令蛮吐了吐舌头:“哪差了?说不定便是将来的我呢?”   师傅本事大,许是能穿越过去未来?   不过她随便一想也不可能。   时间是流动的,只能往前,不能往后。若要回溯时光,那简直是神仙之能了,连明昭先生的话本子里都没提及过这等离谱之事。   杨廷未答,沉默地看着她,他比苏令蛮更清楚师傅是怎样一个人,好美人却从无亵渎,看似狂浪不羁实则温文慈蔼,师傅有一颗最宽容博大的心,只是他从不谈及过去,顺嘴说道也不过打个哈哈便过去了,为何会有这么一张画像在此,还与阿蛮如此相像,杨廷初始心里不大舒服,后面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走吧。”   琉璃灯由莫旌收走,杨廷牵着苏令蛮先将壁灯熄了,方下到二楼楼梯口,便听到楼底下传来一阵剧烈的争吵声,听声音很很熟悉,苏令蛮一下子便认出了其中一人便是麇谷居士。   另一道柔美的嗓子显然是属于蒋思娘的,苏令蛮到底被其单独教导了许久好,还是能认出她的嗓音道。   她张了张嘴问没发出声音:“居士怎么回来了?“”    第167章 阴差阳错   “嘘。”   杨廷指了指楼梯, 示意两人从原路返回。   下边两人吵得热火朝天, 两人此时出去,反倒有此地无银的嫌疑。苏令蛮点了点头, 正要上楼, 却被那话中的“阿蛮”两字拖住了脚步,看这两人吵架, 竟还与自己有关,苏令蛮脸颊发热,登时燥得不行。   杨廷也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却听蒋思娘娇柔的声音此时显出一丝凄厉:   “麇谷!你站住!”   “王烁,你到底何意?!”   “莫叫这名字!从前往后, 这姓氏与某何干?”   麇谷仿佛被猫被踩中了尾巴,几乎跳将起来。苏令蛮见过许多面的麇谷居士,恶劣的、顽固的、讨嫌的, 甚或温柔可亲的, 可还从未见识过他这般稚气的一面,她下意识停住身形,杨廷牵她没牵动,“阿蛮?”   “等等。”   苏令蛮心口扑通扑通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脑中那一瞬间划过的代表了什么,王姓对此时的她来说太过敏感。   一楼两人明显沉浸在各自激动的情绪中,楼梯口那一点轻微的骚动完全没人察觉, 因着藏书楼地形特殊,高大的书架完全遮住了旁人窥探的身影,杨廷往下瞥她一眼,叹了口气,做口型:   “阿蛮,听话。”   苏令蛮窝在楼梯口转角处,阴影恰巧将其身形完全遮住,只能看到线条柔和的侧脸上腮帮子鼓了起来,纤细修长的脖颈倔成执拗的弧度,她向后睨了一眼,目中是不容错辨的坚持。   君子三则其一,非礼勿听。   苏令蛮自己也知道这行为十分不对,可杨廷当日提点的“提防蒋思娘”之语还言犹在耳,这些日子疑心被压下去,此时又被一句“王烁”给勾了起来。杨廷脸率先冷了下来,长臂一伸,直接搂着人便想将这胡乱蹦跶的小娘子强行拖走,却听后面蒋思娘激动道:   “王烁你可对得起我?”   “都是为了阿蛮是不是?”   麇谷暴跳如雷,面上青筋直跳,即便覆了一层面具,依然看得出怒意深深:“与小师妹何干?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拖她进来?”   蒋思娘柔婉的面露出一抹讥诮,她嘲讽地看着他:“你为她破了三不的规矩,还与我说与她没甚干系?莫欺我是那不知世事的丫头,随便就能糊弄过去。”   麇谷抹了把脸,“小师妹的年纪,做我女儿都绰绰有余,你有脸说,我还没脸应!”   “所以,你承认你有这心了?”蒋思娘不依不饶,那股子沉淀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往上窜,她连连冷笑:“怪道当年阿娘说,世间儿郎不论多大年龄,心中总还是会被枝头那一抹鲜灵灵的迎春花吸引,一树梨花压海棠,不正是你们这些伪君子的终极梦想?”   “脏。”杨廷揽腰的手覆到她耳朵,目中薄怒隐隐:“莫听。”   苏令蛮双颊飞云,心里躁得慌,居士在她心中从来都如父辈一般,哪里晓得到蒋师姐嘴里竟成了这般不堪不伦的关系?她怎么也没料到那个平日对自己没甚好脸却愿意孜孜教导的师姐竟这般想人,心下翻腾地作呕,想抬脚出去斥一顿,底下却仍跟生了钉子似的,挪不动步子。   这般想来,竟有些伤心。   杨廷覆在小娘子面上的双手沾到一点湿意,不多,却让他暗中叹了口气,扣着她脑袋往怀里靠,轻拍了拍。   苏令蛮的伤心很浅,被这温暖的一抱,立时便去得差不多,她揩了揩所剩不多的湿意,朝杨廷羞赧一笑,张了张口:让你看笑话了。   被蒋思娘这般说道,苏令蛮原先因偷听存在的罪恶感去了大半,干脆直接坐下,竟还当真听到了一个惊天大雷。   藏书楼书页淡淡的陈年墨香飘荡在这不大的空间里。   麇谷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妇人,娇美的容颜因保养得宜并不比从前逊色多少,眸中泪光点点,恨怨仿佛随着岁月沉淀得更深更厚,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阿蛮于她不过是出气的筏子,她真正想作践的,不过是自己,便如从前那般——   他冷笑了一声:“蒋思娘,我只问你一事。”   “当年阿蛮所中之毒,便出自你手,可对?”   麇谷想起这一茬,便觉怒不可遏,他天生护短,阿蛮在他看来便跟子侄辈,径自穿过三层书架,略翻了翻从中翻到一本册子,“啪”一声便直接丢到了蒋思娘的脸上。   “你写的,自己看!”   蒋思娘怔然接过,略瞥过不由一哂,果是她从前戏作,鬼谷子门下大多都有这个习惯,若有所成,必造书成册,归于藏书楼,取“得来复还生生不息”的传承之意。她面色惨白,手捏着册子几乎像要将其攥断了一般:   “王烁!”   “我去害她一个小丫头作甚?”   麇谷哼了一声,“谁知道你们妇人如何想?”   “这毒确实是我研制出来,可那又如何?”蒋思娘恨恨地看着他,眸中泪光闪烁,“我蒋思娘研制出来的毒药不算千也有百,流出去的还少了?我哪有那闲工夫去管被谁使了下到何人身上?”   “我研制的毒我承认,可要说下毒,我可不认!”   她言语铮铮,全然不似谎话。   麇谷面色松了松,“那……这药,你送谁了?”   蒋思娘却不管他言语何意,只揪着一点不放:“你上心了,对么?”   与嫉妒成狂的女人陷入争执实在无益,她不会与人理智讨论,只会纠缠到得出一个自己以为的结果,纵麇谷居士向来是个精力超群的“老年人”,亦不免感到不济。   “蒋思娘,从前是你先背弃我,与王溪在一道的,现下又来纠缠,是何道理?”   苏令蛮惊愕地捂住了嘴,眨巴眨巴眼睛。   若说居士与蒋四娘从前有一腿,她以前便怀疑过,此时得了证实,并不算得十分诧异。这毒自蒋思娘手中流出去,被王文窈得了来害人,她除了想想中间到底经过几道手续,到底也没有十分惊诧——从毒药源头查,阿廷从前查到蒋思娘身上,并提醒她小心提防,这头便给严丝合缝地接上了。   可王溪是谁?那是王文窈的阿爹,本朝右相,琅琊王氏的掌权人。   居士听蒋思娘道,本名王烁,莫非也是琅琊王氏之人?   可观其从前言语,可是来去无牵挂一身赤裸裸无家无族的飘零客啊。   苏令蛮露出手掌的一双眼乌溜溜转动,淘气得没边,哪还有方才的怒不可遏、咬牙启齿?只剩下了满满对陈年老八卦的好奇。她头凑过来,只细腰还被杨廷一手搂着,远远看去便似半躺在郎君怀里,柔情蜜意得很。   “这可真是……”   苏令蛮一时想不出词来形容。   王右相那回衅阶之日她见过,确实是个风度翩翩的美中年,居士那古怪的脾性比起来,确实要不得美人心一点。   小娘子一双眼亮晶晶如浸水过的葡萄,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杨廷神为之夺,没忍住在她眼皮上亲了亲,喉间微动,到底什么都没说,这些过往早就化成烟灰的情爱纠葛他是没甚兴趣,左不过年少轻狂罢了。   那边蒋思娘面色惨白,半晌摇头笑了:“王烁,你这个懦夫!”   她声音凄厉,反倒像是个被辜负的,“难怪,难怪当年……你不告而别,我等了你生生二十年!”   “二十年啊。”   若说蒋思娘从前还活蹦乱跳,此时却已心灰意懒,她恍惚想起从前。   麇谷父亲生前为娶他母,被王家除族穷困潦倒之际,却遭其母抛夫弃子,是以他早先便对天下女子有了成见。难怪,难怪……他问都不问一声,便率先判了她罪。   “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麇谷不为所动,“自带上面具始,我便告诉自己,从前种种譬如死。”   “去他娘的面具!”若说之前蒋思娘还有一丝理智,此时却如土崩瓦解。   多年无望的等待一朝成空,被曲解遗弃的痛苦几乎湮没了她,蒋思娘性子傲,当年两人花前月下、私定终身的盟誓后麇谷便不告而别了十年,十年后的又十年,两人中间见过几回,每回都如针尖对麦芒,从无一刻好话,到得此时,因着小师妹的关系,她才得知当年被遗弃的真正缘由。   蒋思娘猛地扑将过去,麇谷居士虽多年练了吐纳之法,论轻身功夫却是不及蒋思娘多矣,不过几个来回,便被她用袖中药水泼了,制住将面具撕了下来。   “撕拉拉——”   沉闷的月夜里,除了暗处的呼吸,便只有书架中无声的撕打,麇谷居士一张脸露了出来。   因常年不见天日,那张脸苍白似鬼,可一双眼却如深海,定神看人时,仿佛要将人溺毙。二十年未见,比之从前的少年,带上了风霜的印记,可依然是俊的,与杨廷极致的风流写意不同,麇谷的俊带着大漠风霜的粗犷,更具男人味。   苏令蛮偷偷探了个头出去,却被杨廷拎着后脑勺藏回来,“看什么看。”   蒋思娘贪婪地看着身下人,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王烁,你为何不来问我?”   她问得凄婉,眼中不再有武装起来的刺,褪去所有强硬的外壳,露出内里的柔软。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们曾经那么好。   好到除了如厕睡觉,几乎时时腻在一块,好到连一块糕都得两个人分着吃,谁都知道他们两人将来总是要在一块的。她的所有启蒙都是他,他的所有启蒙亦是她,以至于麇谷不告而别时,她的生活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大块,不仅仅是肉,更是连骨都抽去了。   男人绝情时,是真绝情。   麇谷眼中第一次露出痛意,“你要我怎么问?问当时你为何会被王溪压在身下?问你为何会与王溪调笑?让我再一次自取其辱?”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这一下连苏令蛮都替居士疼,看到此时,她深知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虽仍有许多疑问,但看起来……是听不到了。她捏了捏杨廷手心,朝上指了指,杨廷揽着她,足间一点,直接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遁去了。   楼下的两人,仍然沉浸在旧事中,丝毫不知有人来过,又走了。   “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下贱?”   麇谷撇过头去,不肯再看她。蒋思娘起身,冷笑一声,心肝肺都凉透了,“便当是我瞎了眼,王烁,你母亲抛夫弃子,你父亲酗酒哀毁又抛弃了你,到得我这,你连问一问的勇气都不曾有,我瞧你不起。”   自怨自艾,以为天下妇人都负了你,那小师妹又是为何?   她推门出去,迈步过门槛时,脚步顿了顿:“不论如何,我蒋思娘不曾对你不起。”   “王溪那时欲邀你回族,与我闲聊过几句,后在你那吃了闭门羹,饮酒过量,将我当成旁人戏耍,被我打过一顿。此事,你问大师姐便可。”   若蒋思娘从前还对这人抱有向往,此时却再无余念。   人生阴差阳错至此,再无转圜之地。   秋夜的青石地面凉透。   麇谷躺了许久,脑中晃过一帧又一帧的画面,乱糟糟一团。心熄了太久,再燃时,竟不知从哪一头烧起,直到浑身凉透,才浑浑噩噩地撑地起了。   苏令蛮被杨廷揽着去了从前她居住的院落,绿萝早先便收拾好了,正赶着耍赖的威武侯出门,孰料院门就被人“笃笃笃”地敲响了。   “谁呀?”绿萝问道。   “是我。”   蒋思娘的声音。   苏令蛮在院里听得真切,心下奇怪,示意绿萝先开门,只脸色不大妙,毕竟谁人被那般说过,还能摆出好脸才是好修养。   蒋思娘进门时,眼眶仍是红的,面上神情却缓和了许多,当先便一句道歉:   “阿蛮,方才对不住。”   “师姐……口出恶言,其实并未如此作想。”   苏令蛮注意到她原来乌黑的鬓角泄出了一点白霜,蒋思娘深深地躬身下去,歉意十足,“师姐知道你们在。”   若蒋思娘兴师问罪来此,苏令蛮还晓得如何应对。   可方知道这一段过往,又知道那毒并非蒋师姐有意致此,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杨廷可没她这般好说话,信步走了出来,冷隽的面上十足的不客气:   “师姐方才如此编排,以为一个道歉便过了?” 第168章 情比金坚   确实是大错特错。   便蒋思娘素来是个性子任意的, 待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也仍不免老脸羞红,哒哒地跑来致歉。   对阿蛮这个小师妹, 她初时抱着敌意, 纯粹是因麇谷为着她破了“不医妇人”的规矩——这一切不过源于女子天生的一份排外性,可到底同门, 当年她既能与麇谷情意想通,骨子里自然有些东西是相通的。居士瞧着阿蛮顺眼,她相处久了,亦觉得这丫头极是不错。   只到底心里有根刺,在麇谷问话,开口闭口地庇护阿蛮时, 便忍不住口出恶言爆了,若要真说恶意,那确实是没有的。   何况被这么两个足以当儿女的小辈听去了陈年老事, 本就面子挂不太住, 此时杨廷冷言,蒋思娘讷讷地颔首:“该当……如何?只要小师妹说来,师姐无有不应。”   苏令蛮这人,对着真心待己之人,总是硬不下心肠, 杨廷看她眉眼舒展开、半点不介意的模样,不免暗地为这心大的丫头叹了口气,只能自己当了恶人:   “其实对师姐来说, 也不难。   “阿蛮当年因胖症所苦,师姐这毒,可还记得如何给人、给了何人?”   若杨廷问的是旁事,蒋思娘许答不太上来,毕竟八年委实太久,可这事,对她来说也是件新鲜事,记忆犹新。若论起来,这毒……还来源于一个赌。   那时正值大师姐寿辰当日,她与麇谷见面难免又是一场大吵,身心俱伤之下便去清风楼买醉,微醺之时,撞见了一个同来买醉的妇人,这妇人一身的厚膘肉,比寻常女子大了有半个,厚脸肥唇,十分的不好看。   “我本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喝闷酒,清风楼的生意从前亦是十分火,那妇人没寻着位置便来拼桌,两人说道几句,师姐便知道也是一个情场失意人。”   那肥妇人有一个好嗓子,叙起往事惹人生怜,她与夫君原也是情投意合,奈何成婚生过一子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发了福,莫说从前楚楚,人人见了都会嫌恶上几句,用她夫君的话来说便是“称一称还能炸出好几两油”。   世上何人不爱色?   有几个能当真透过那副皮囊窥到绝好的内里?   这夫君自然而然地便移情,与外边的一个寡妇勾搭上了,那寡妇长得风流俏丽,肥妇偷眼瞧过,有一副细腰长腿,据闻不是个好的,可奈何郎君欢喜?她夫君便欲休妻另娶,连新得的儿子都不要了,只想着与那寡妇双宿双栖。   “那肥妇人边哭边打嗝,看着要比我狼狈一千倍。”   蒋思娘说起这事便有些讪讪,那时她心里苦闷,碰上一个更苦闷的反倒觉得有了安慰,心生恻隐,听那肥妇道:“他们如今是情比金坚,使得我这正头娘子到了成了打鸳鸯的棒槌,打量谁还没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候?”   蒋思娘还记得当时她问的是,“可要帮你减一减身上这百八十斤的肉?”   若那人应了,对她来说也不过费些事。   孰料那肥妇人也是个奇的,她似乎对那身赘肉不很在意,反而道她便想看看,若那寡妇也成了痴肥之样,他们可还能情比金坚?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不甘心,另一种的不甘心。   “当时我喝得有点大,同仇敌忾之下,便拍胸脯势要做出这等使人痴肥之毒,后来酒醒亦是兴致昂扬,其实这药当初研制时并不容易,毕竟既要破坏人的身体机能,又要保持不损性命……”   蒋思娘说起此事,满脸的不在乎,致于那肥妇最后拿了药去作甚,她并未留意——   说起来,她与麇谷亦算是一类人。   兴致过后,便哪管洪水滔天,自我得厉害。   苏令蛮与杨廷对视了一眼:若那肥妇不是王文窈安排的便罢,若当真是她安排好了来骗人制毒的,事情……便极为可怕了。说明她不仅清楚鬼谷子门下有个医科圣手,还有个专门制毒的,并且挑了个好时机,以同病相怜的契机得了这味药。   她被自己的脑补唬得毛骨悚然。   杨廷似看出她心中所想,伸手抚了抚她脑袋:“未必如此。”   蒋思娘见他们神色有异:“怎么了?”   苏令蛮摇头,蒋思娘忍不住也伸手拍了拍她脑袋,又低声道了声歉,“阿蛮,对不住。这毒……”   “与师姐有甚干系?这事该怪的,当是下毒害人之人。”   说完这事,蒋思娘便再无话好说,论起来她与阿蛮平日除了上课有些话头,其他时间总有些别扭,此时夹了一个威武侯更是如此,不一会便作别离了开去。   苏令蛮点了点额头:“居士也不知道如何了?”   “左不过是情情爱爱的纠葛,无聊。”   少年郎君一副洞明世事的刻薄脸,被苏令蛮瞪了一眼:“轮到你,还不定怎么着。”她还记得楚世子请缨去外地,京中传扬其“情钟”之名时,杨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气了两三天才好。   要比这方面的心眼,威武侯大约并不比针尖更大。   “若换了本侯,哪会灰溜溜地直接弃人就跑?好歹得将那奸夫压地上揍趴下了再说。”   苏令蛮:“……”   她不想与这京中小霸王聊天了。   可惜京中小霸王再霸道,也没强过铁石心肠起来的小娘子,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被赶跑,去了旁的院子小住。   第二日一大早,便一辆马车将人从城外送回了鄂国公府。   蓼氏瞒着旁人,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才长出了口气,可这事,却是瞒不过同一个院子住着的两位,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苏令蛮只当是没见着那眼神,被苏玉瑶搀着赶快回了房间去换衣裳。   今日算是鄂国公府正式隆重对外介绍苏令蛮的一日。   苏府内外,早已装饰得焕然一新,全府张灯结彩,连下人都每人新发了一件新做的衣服穿着,精神抖擞地穿梭来去,为接下来的宴会准备。    第169章 小文定   今日鄂国公府办宴, 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   门前车水马龙, 络绎不绝,蓼氏忙了个脚不沾地, 因着心中欢喜, 苦相都开了三分,远远看去精神头十足。三夫人因着三老爷的敲打, 也不在这个时节与大嫂置气,鼓足了劲儿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   说起来,这泥腿子出身也确实是在外遭了不少嫌话,若非是苏二娘子祖坟冒青烟,被圣人一旨定下了与威武侯的亲事,鄂国公府今日可不会有这般热闹。莫说三品四品的文武官员, 便一品二品的勋贵门阀亦来了不少,当然,大多是打着见识见识这未来的威武侯夫人, 若能交好便再便宜不过的的主意来的。   朝堂上圣人无子, 威武侯亦是不近女色,杨家在子嗣上素来不大得意,往后要是威武侯夫人肚里先出一个,朝堂的风向还不定往哪儿刮。   “听闻宰辅在府中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不知宰辅夫人今日可会来?”   有多嘴多舌的妇人难免说起这事, 威武侯与杨宰辅父子失和,在京中历来不是秘密,但这般放台面上议论的, 也唯有这个方才京外调职回来的才这般没眼色。旁边人侧目瞥了一眼,到底没忍住八卦,掩嘴悄悄道:“宰辅夫人向来慈爱宽怀,这等场面怎么也会来一来,做足架势的。”   继婆婆,可也是婆婆啊。   迎客的花厅连着周围的一个曲池园子全都被挪了出来,被蓼氏巧手装饰,做了个露天的宴厅,摆满了喜庆的圆桌,如今居然已经坐满了一大半的人。   品阶越前的,自然是风景独好,又兼顾雅静,品阶不够高的,便安排得离曲池远了些,但露天大宴的感觉,比之那宽阔的长厅显见要自在许多。   男一半,女一半,沿着曲池各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期间以隐隐绰绰的纱幔隔开,郎君觥筹交错、有好酒的早已拼起酒来。   鄂国公从今晨到现在,笑得太多,嘴角都咧得有些痛,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怎么看都觉得,这二侄女本事不小啊。   正想着,见一大腹便便之人来,连忙又迎了上去,“刘大人,这边请、这边请。”   蓼氏那边亦是差不多的情形,人手不足,连苏玉瑶都被拎着出来迎客,至于苏大娘子因和离在家,此等宴会却是不便出面的。   “阿蛮呢?”   “阿娘你糊涂了?”苏玉瑶笑嘻嘻道,“不是你找那梳娘帮阿蛮姐姐好好打扮去的?”   苏蜜儿与苏珮岚亦步亦趋地跟着,闻声忙道:“我等出门时,还见阿蛮姐姐在换衣裳。”   蓼氏一拍脑袋,“瞧我都糊涂了。”   那边厨房又有人来找,她忙不迭走开,吩咐几人莫要淘气,跟在三夫人身后迎客,脚下跟踩个风火轮似的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正热闹着,鄂国公府门外又敲锣打鼓地来了一队人,头先便是两只白额雁开道,围观百姓中已有识货者“嘿”地叫了一声,原来这白额雁本便不俗,极其纳罕之物,整个大梁也没几只,尤其这一对,额心俱是一点滴泪白羽,雄赳赳气昂昂,光这两只白额雁便已抵得许多富贵人家的家资了,更别提后边长长一队伍的金饼喜物等等。   这还不是正式下聘呢,围观者中自然有那小妇人眼酸道,“谁晓得是不是银样镴枪头装相呢?”   已有人嗤笑道:“你这婆娘!当威武侯是谁人?莫说旁的,整个大梁都是他杨家的,他便只是一个闲散勋贵,手头的钱也不能少喽。”   那边凌悦已经领着媒婆和礼单进门,因婚事御赐,聘书、礼书是一道给的,依着她自己,也不免为威武侯的大手笔咋舌,厚厚的一叠礼单册子,翻起来要比平常人家厚上两倍,哪家儿郎有这般大方?   凌悦五角俱全,顺心顺意的日子过惯了,亦不免歆羡起这苏二娘子的好运道来。   这礼单越厚重,便显出男方的越重视。显见威武侯是听到京里宰辅的风口,来为未来媳妇做脸来了。   女儿家未来日子好不好,一看嫁妆,二看男人,眼看这男人将大半个威武侯府都搬空了给人做脸,但凡鄂国公府会做人些,还是会给苏二娘子添进嫁妆里带过去的,可这一来二回,意义就不一样了。   嫁妆可是属于女人的私产,莫说夫家动不得,连娘家也不好动。   方才还有碎嘴道“苏二娘子不得公婆心未来日子恐不好过”的论调立时改了,现时说起,都是又羡又妒,男方这般做脸,只要自个儿立得起来,往后的日子基本上是不用愁了。   ——作为能一步登天的小官之女,谁也不会当真认为苏令蛮是个没心机的小白菜。   “阿蛮姐姐,你是没瞧见,那些人的嘴脸,啧啧……”   苏玉瑶百忙之中抽空出来报信,见苏令蛮还不紧不慢地收拾,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一会儿快开宴了,估摸着你那婆婆快到了,快着些。”   苏令蛮捋了捋腰间的流苏蝴蝶游鱼珏,拿西洋镜照了照,见打扮无误,才拍了拍手道:“走吧。”   ……   这时,蓼氏正迎了今日来顶顶重要的一人。   年约三十几许,依然拥有一双清纯无辜的杏眼,行时如弱柳扶风,一身按品大装让人挑不出错,笑容可亲,除了眼角细微的纹路出卖了其年龄外,整个人都还鲜妍貌美。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蓼氏心下感慨着,人却已经漾起一抹笑迎了上去,“杨夫人安好。”   这人正是杨宰辅续娶的填房,当今太后的娘家侄女,在外声名极佳,人人说起,都会道上一声赞。据闻当年苦心孤诣地照顾年幼失母的威武侯,竟累得自己滑了胎,贤名远播。   杨夫人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亲家。”她率先亲热地叫道,“不介意我这么叫吧?”   蓼氏眉开眼笑道:“夫人哪里话。”   一边领着人入席,自己敬陪,杨夫人与老夫人见过,互相吹捧了番,左右扫过,才道:“亲家,二娘子在哪?快些叫出来,好叫我等瞧瞧!”   “嗨,这孩子是怕羞……”   蓼氏说着,却见前方鹅卵石小径转道,行来一行人。   当先一个活泼的黑丫头正与身后小娘子笑眯眯地说着小话,再几步,那小娘子便现出了身形,一身泼墨般厚重的正红,内搭白底牡丹纹齐胸软烟罗裙,外罩一色的曳地明绡纱明衣,风一吹,裙琚飞扬,飘飘欲仙。潇潇洒洒而来,步态娴雅,更兼之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明眸顾盼神飞之间,竟已经将这满堂煊赫都比了下去。   对面小儿郎隔了一层纱幔看来,有没见过的,更是痴道:“神仙中人当如是。”   杨夫人难得地卡了词,半晌才道:“怪道……”   连她一个女人看了都愣神,何况那些个嘴上没毛的青涩儿郎?   整个觥筹交错的场面都似震了震,苏令蛮目不斜视而来,先与老夫人见过礼,再由着蓼氏介绍,当介绍到杨夫人时,眉才动了动:“伯母。”   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下去,杨夫人连“哎”了好几声,忙扶她起来:“莫要太拘谨了,往后我们可是一家人了。”   苏令蛮赧然应道:“是。”   她骨子里活泛,可面上装乖还是成的,蓼氏将自个儿女儿放了,领着苏令蛮在身边多方提点,一个转悠下来,几乎将人认了大半。书院同窗大多跟着母亲来,此时不免纷纷恭喜。   今日的宴会,杨廷自然也是来了的。   不过他来的有些迟,酒席过到一半,才匆匆来席,显见也是特地打扮了番,一身锗红长袍乍一眼看去,竟跟新郎官似的。尤其他肌肤白皙,五官冷隽俊秀,被这红色一衬,更是说不尽的春风得意,引得人频频探看。   酒宴过后,是不出差的老规矩。   城里最好的戏班子云家班被蓼氏提前请来,在水榭上搭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戏,成婚了的妇人定得住,可那些还未出门子的小娘子小郎君们却不耐听这一唱三叹的绵绵曲调,相熟的分成几个圈子,各自寻乐子。   王家没有来人。   没见到王二娘,苏令蛮发觉自己有点遗憾,苏玉瑶也跟只放飞的鸟儿似的不知哪去了,唯有罗意可沉默地跟着她,苏令蛮头一回见这小不点安静,“你怎么了?”   罗意可抬起头,面色迷惘,“我阿娘要给我定人家了。”   “你……”苏令蛮心有所感,正欲说话,迎面却来了三人,卢娘子那张俏丽的脸蛋绷着,环胸道:“苏二娘,你莫得意!”   苏令蛮有点可怜这脑袋被门挤了的蠢丫头,被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更在外放言欲嫁威武侯为妾,企图在方方面面给她添堵——幸好还有个脑袋灵光的阿爹,拎回家关了一阵,今日放出来,恐怕是为了让女儿看清形势。   “不比。”   苏令蛮说不比,便不比,只与罗意可的话题到底终止了。   鄂国公府的宴会办得很成功,不论是酒席、到戏班子,甚至到后边安排的一系列耍头,都尚算不错,从头到尾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地办了下来。威武侯选这一日当着所有人过小定,却着实是为人所津津乐道之事,以至于不论大小妇人提起苏二娘子,都是羡慕得牙痒痒的。 第170章 故人来   鄂国公府这场宴会, 仿佛是一个讯号,邀请苏令蛮过府赴宴的帖子越来越多, 整个长安城羞羞答答又极其迅速地向其开启了大门。   苏令蛮挑挑拣拣地选了一些不会得罪人的宴会,由蓼氏领着、苏玉瑶伴着赴宴, 渐渐也打入了这个圈子,初时还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涩, 可渐渐便应付如意起来。有些规则放之四海皆准, 从前定州如何的规矩, 放到长安亦是不出错的,只长安城办宴的主人地位更高些、权势更盛些。   所幸苏令蛮还属于未嫁女一波, 虽换了庚帖下了文定, 可还是多与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玩到一处, 这些人许多尚在白鹭书院进学, 对上这么位紫服弟子要么先天气弱, 日子倒也不难捱。   只是沐休日去国师府学习的时间又缩短了些, 尤其麇谷居士那, 许多日不出,再出现时,已经顶了一张完全不同的一张脸,那夜到底昏暗,苏令蛮现下才看清居士的真面目。   果是俊, 只俊不秀,带着男儿气的粗犷,颇有些北地男儿浩浩的架势, 大眼疏眉,皮肤泛着多年不见天日的白,只一双眼含在那双层的褶子皮里,仿佛蕴满了深海似的柔波,天生含情。   这与之前那嬉笑怒骂、动辄得咎、七老八十的那张讨嫌老脸哪里有半分相似?   “简直跟戏文里那大变活人一模一样。”   苏令蛮半懒靠着廊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小八道话,这些日子阿廷忙忙叨叨不知在干什么,已是连着好几日没出现,苏府办宴那日,她那未来的继婆婆来了,未来公公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地没来,不过她从前日子过过,便晓得天底下没有事事顺意的美事,不来便不来罢,她可不会学那孝子贤媳似的劝未来郎君去与公公修好——   倘若阿廷要劝她与自家阿爹修好,那是甩脸没商量的。   世上最讨厌的人是何等样人?   便是凭着一厢情愿非得让旁人依着自己准则办事,否则便是大错特错的道貌岸然之徒。苏令蛮不愿自己成为那般人,自然不会强求阿廷。   “居士今日还是不上课?”   小八才不在乎这些,她只一门心思地为主子谋算,“都快小两月了,蒋娘子也奇怪,就丢了一个册子给您自品,便又出了京去自在逍遥。”还好那马先生还兢兢业业,如今二娘子那腰肢婀娜、纤细如柳让她这么个女子看来,都脸红心跳得不行。   小八从未想过一个人的身躯能柔韧成那般模样,仿若无骨。   苏令蛮叹了口气,居士与蒋师姐之间的往事若要分个对错,那自然作为郎君的居士要更错些,可到底时过境迁,再讨论这些也毫无意义。   最近京中的天气越发冷了,庭院里一阵风过,她身上的袄裙都快挡不住这寒凉,与定州的秋高气爽不同,长安城的深秋,带着快刮入骨髓的湿冷,近些日子她宴会都去得少了些,颇是有些不大适应。   显然小八也是不大适应的,比寻常丫鬟要穿得鼓了许多,绿萝却一派自在,让两人羡慕。   “走吧。   “去看看大伯母叫我何事。”   苏令蛮抬头望了望天,连日的阴雨绵绵使得地面湿冷湿冷的,今日难得放晴,一大早就有喜鹊来门前报喜,也不知有甚好事。她伸着袖筒,漫不经心地想。   抄手游廊旁途径曲池,葱茏的花木已经褪去了繁盛,枯黄的叶片打着旋落下,又被洒扫的粗婆子立时扫干净了,池面不靠近,都能觉得透骨的寒风,苏令蛮将手往袖口里掩了掩,看样子,冬天也要到了啊。   也不知……   待她走入花厅,迎面而来的那个身影让她如梦初醒,苏令蛮吓了一跳:   “阿娘?”   吴氏笑盈盈地走上来,面上还带着长途赶路的疲乏,只眼睛不住地看向阿蛮,点点头:“瘦了、瘦了!”   她这嘴里的瘦了可与寻常阿娘说的“瘦了”带着心疼,反是满意,两人颇有些心照不宣。   从春末到秋末,约莫是半年未见,吴氏没多大变化,苏令蛮却几乎是大变样了,不看容貌,光行走气度,便与定州那野丫头完全不同,在吴氏眼里,便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差不离,她笑得合不拢嘴:“变大人了!变大人了!”   苏令蛮却注意到了花厅旁另安静坐着的苏覃,诧异道:“覃弟怎么也来了?   这边蓼氏略聊了几句,便知趣地退了:“阿蛮,你们娘俩有些体己话,我这大伯母也就不做那讨人嫌的,你们便自便吧,有甚要的,便问门外的小丫头。”   “怎好如此客气?”吴氏不好意思地起身,奈何却不过蓼氏,两人不论言谈还是举止总差了几分,所幸吴氏天生带着娴雅,纵规矩差了些,倒也让人看着舒服。推却一番,蓼氏顺当走了,娘俩连同苏覃这才坐下,絮絮说了些别后之事。   吴氏当家,丽姨娘因靠她吃饭,自然不敢再硬气,尤其老爷近些日子完全不要西厢院人伺候,但凡她殷勤小意地凑过去,还会被毫不留情地斥责,日子久了,心也便淡了。如她这般的还有西厢院里那一堆的姨娘妾室,妾通买卖,正室本就有随意处置的权力。吴氏也不想养着这帮子每日都要花去一大票脂粉钱的闲人,老爷又不肯给杨家银子,便全被她二两一个银子好好地放回去了,至于往后营生如何,全不由她管。   老爷倒像是一门心思地“从良”,只是不论妻妾,谁的身子都不沾,正儿八经地宿在书房半年之久,跟改了性一般。   苏令蛮心下却清楚,那是居士临走之前下的“好物”,阿爹这好面子的,自己不行自然不敢大肆宣扬,倒也是一桩好事。   “你大姐姐日子不大好过,嫁过去婆母不喜,丈夫不疼,听说阿镇半年都没进她房门,婆母怨她留不住人,肚皮不争气……”说到这,吴氏不免唏嘘,不过心软只是一瞬,她扬起笑:“这回来,阿娘专给你来置办嫁妆来了。”   苏覃在旁听这些絮叨毫不烦躁,苏令蛮不免问,“阿覃不还要读书?你将他带来阿爹没意见?”   “二姐姐这是不希望阿覃来了?”   苏覃还是欠揍的皮实样,安安静静坐着不动便也罢,一笑便让苏令蛮忍不住拳头发痒,“好话不会说非得说歹话是吧?”   吴氏忙劝和,道:“这不是察举制下,定州有三个名额么?阿覃本有这名额,奈何性子倔,硬是拒了,不过两月前的童生试、州试都过了,嫁妆置办恐怕需耗些时日,阿娘便干脆将他一道到来,顺便参加明年的春闱。”   “……阿娘,是要在这常住?”   苏令蛮愣了一愣,吴氏小心地觑了她一眼,她这些日子掌家,早已不是以前那不分眼色的,“阿蛮莫担心,阿娘来前,便提前在城外租了个小庄子,一会便过去,不会叨扰国公府的。”   苏令蛮倒不是这个意思,吴氏来她自然是高兴的,只她如今也是寄住,要是再投奔人来挤住在这,纵然她面皮厚,也觉得委实过意不去。   吴氏这次来,除了带来大半家私要给阿蛮置办嫁妆,上好的皮料甚或一些好木料,她在阿蛮老早开始便已经准备起来,正在运来的船上,只有些时兴的东西,定州没有,看信里说阿蛮又是嫁给那等人家,她势必不能让人小瞧了,大兄又暗地送来许多资费,她自然要过来操办。   “明年三春时,阿蛮便要及笄了。阿娘办完这些事,再回去。”   吴氏感慨道,日子悄没声地一打眼就过去了,她眼里的阿蛮还是个窝在怀里哭鼻子的小娇娇,一转眼,都快要成人妇了。   她也老了。   两人聊了些别后之事,苏文湛便被蓼氏吩咐来,领着苏覃出门去转悠了。   吴氏来,还有一桩事,“阿蛮,这……过继之事,对你是好事,你有甚好犹豫的?”   “莫忧心阿娘,如今我有吃有穿,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阿爹又是个不成器的,阿娘看方才进来那郎君待你不差,有这样一门亲戚在,便将来不得意时,威武侯欺负你,你也有娘家去奔。”   在吴氏眼中,这威武侯与鄂国公府也不差仿佛,都是京里的贵人,若阿蛮受了委屈,有这样的娘家总比千里迢迢无着落的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苏令蛮心里还过意不去,好歹阿娘生养了自己一场,虽前些总将自己往后排,可到底是待她不差,后边改过来后,更是将她看成了心窝子一般,她如何舍得将来对着自己亲娘喊“婶娘”?   吴氏只一门心思地为她好,哪里在意这些,不住劝着,最终苏令蛮终于还是勉强同意了。   有一句话说对了,花无百日红,若哪一日威武侯当真对她不好了,她总有个在京中的娘家可以奔。   “若我过继出去,阿娘可要与阿爹和离?”   吴氏怔然,半晌才叹道:“……有个和离的亲娘,对你来说终究不大好。”   不论苏令蛮如何劝,她都不肯松口,最后无法,苏令蛮亲自配了“不举药”给阿娘,道:“若来阿爹将来故态复萌,便一剂药下去省心省意。”   ——天底下给自家阿爹下药的,从这方面来说,苏令蛮也算是离经叛道第一人了。   吴氏手险些握不住。   母女俩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苏令蛮沐休时,便会去吴氏租来的庄子住上两日,带着她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逛遍,倒是苏覃,颇让人刮目相看,不过短短月余时间,便就着鄂国公世子与威武侯未来亲小舅的关系在长安城那群纨绔里混得如鱼得水——   这果然是天生的本事,旁人羡慕不来的。   时间匆匆过隙,日子过得平静如流水,其底下的暗流涌动,却不足以与外人道。   一转眼,便到了年关。   苏令蛮日子过得顺意,过继之事早就报到族里,鄂国公府未大办,只选了一日祭祖,由着定州老家平阿翁那里,将苏令蛮的名字从苏护名下移了出去,移到了苏政那儿,成了正儿八经的国公府嫡次女,苏玉瑶往后退了一隅,成了嫡幼女。   全族通报了一声,鄂国公府阖府吃了顿饭,这事便顺当当地过去了。 第171章 上宫宴   临近年关, 书院也开始放假了。   小年之时苏令蛮本打算去庄上陪一陪阿娘的,毕竟如今她已被记入蓼氏名下, 于情于理正年都该在鄂国公府上过,小年前去陪一陪也还算合宜。但今上有谕, 正值大丰年月,宫中有宴, 今上要与众同乐。   “阿蛮, 恭太妃在宫里, 可是点了名要你去的。”   苏令蛮一愣,恭太妃?这号传奇人物在定州之时几乎是常年都要被苏家人拎出来提一提的, 及至长安, 这大半年里, 除了国公府过节时往宫里送的孝敬, 可从未见她有心招苏家人进宫面见。   初时苏蜜儿嚣张的底气亦是来自于此, 可惜亲姑姑常年不闻不问, 她渐渐也回过未来, 如今夹着尾巴殷勤小意地做人,渐渐也得了蓼氏几个笑脸,此时正坐在下首都逗趣,听罢双眼发亮:“姑姑可提了蜜儿?”   蓼氏颔首:“太妃宫中寂寞,趁着此次宫宴正好会一会家人, 点了名要你与阿蛮去的。”   苏令蛮去,是因了未来威武侯夫人的名头,蜜儿去, 是恭太妃的直系亲属,理由都是现成的,至于苏玉瑶,虽还有三年及笄,但蓼氏也渐渐带着出门,慢慢相看起来,这等热闹场面,她自是要去的。   倒是苏珮岚不上不下地夹在其中,反被人忽略了,她勉强笑笑,见苏令蛮几人觑着她,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那阿岚便在府中等姐妹们回来说道说道。”   到了小年当日,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鹅毛大雪,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指往人脖子里钻,绿萝朝天望了眼,匆匆往碧涛苑里去,手中拎着的热水桶热气都快散没了,想到房里那两个几乎天天都要裹成熊样的一对主仆,眉毛都拧到了一块。   一会可得去宫里了,这样出门,可是不大体面。   苏令蛮也知道这般不大体面,可直往骨头缝里钻的冷意,让她一出门便忍不住打摆子,书院放了假,她便正好有借口不出门,练字、练舞、做女红忙乎个不停,就是不出这暖烘烘的房门。可怜岫云杨郎被一腔相思折腾成了个梁上君子,披着风霜上门来偷香,每每一身冷寒而来,再一腔热血回去,只恨不得时间走得再快一些,待阿蛮及了笄后,便赶快请期成婚。   房内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整个房间暖融融。   绿萝刚进门,便被热得出了一身汗,她放下热水桶,一边脱了外面厚厚的袄子,一边服侍锻炼许久的二娘子盥洗,见小八人跑得没影,没忍住问了一句。   “阿娘让去拿东西,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过继后,连称呼都得跟着改,苏令蛮初时还叫得别扭,可蓼氏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待她,时时提点,真做足了娘亲的样,日子一久,苏令蛮那股别扭劲儿便没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小八跺着脚缩着脖跟乌眼鸡似的进来,见绿萝还热得脱了袄子,没忍住“嗷”了一声,“绿罗姐姐,这人都快冻成冰坨子了,你还脱衣服?”   绿萝没搭理她,小八手里拎了一包裹,见二娘子拿了一细瓷罐子,忙不迭接过手来:“奴婢来,奴婢来。”   这拇指大小圆溜溜的细瓷罐子,是居士特意调配来给二娘子冬天抹脸的,还有个大罐子用来抹身子,这日日涂抹下来,还真别说,“二娘子您这皮肤啊,”小八呲溜了声口水,“跟那羊奶似的,雪白雪白,还一点没见着瑕疵。要小八是男人,恐怕也得栽。”   她想到偶尔几回在二娘子脖子那见到的红点子,脸红了红,原来还不懂,几回一来,便晓得那是什么了。谁能想到那清冷如月的威武侯有那啃人脖子的爱好?   绿萝那边已经将包裹拆了,一件雪缎子大麾,上好的松江布里,外面是桑丝缎料,摸上去光滑如雪,只在披风下摆一圈细细地绣了一圈凌波纹的朱色滚边,内里细细一层绒,也不知是什么制成,摸上去又轻又软,最引人注目的,是沿肩一圈又软又滑的雪狐毛,品相极佳,丁点不见杂色,实在是貌美得紧。   小八帮抹着雪肤膏又道:“这是杨郎君一大早差人送来的,送来那大兄弟还说,侯爷为了这雪狐毛,可是亲去城外二十里的厽山上呆了有小两日,才得来这么件大麾。”显然是身边人自作主张要为威武侯表忠心了。   苏令蛮嘴角翘了翘,眼里的笑都掩不住,穿戴好今日赴宴要穿的袄裙,手已经摸上了大麾,爱不释手道:“他便爱作弄这些东西。”嘴里说着怨,心里却是受用无穷。   眼见自家二娘子这刚硬身板都快被主公那一套又一套的手段揉成了绕指柔,绿萝才扶着她坐下,“二娘子今日便梳个垂髻?”   垂髻要比双垂髻成熟些,苏令蛮今日为赴宴,也特特选了件压得住的颜色,暗绯色蔷薇纹立领上袄,深青色八福罗裙,垂髻斜插一支点翠金丝牡丹流苏步摇,碧玉坠子,偏她肤白,便这般随随便便地一穿,竟也是貌美惊人。   绿萝没敢给她上脂粉,这般已是丽色夺人,若……幸好是主公要娶了,换成一般的人家,这般的容色,可是祸家之源。   见外面时辰差不多,苏令蛮穿上羊皮小靴,又披上威武侯特特送来的大麾,便领着绿萝与小八匆匆去了庆和苑,此次鄂国公府去的女眷不算多,老夫人、蓼氏,并苏令蛮、苏玉瑶和苏珮岚三人,三夫人也想去,奈何三老爷官位只得四品,只得怏怏作罢。   两辆马车“得律得律”地驶出鄂国公府,苏老爷与苏文湛在马车后领着家丁护卫,正巧遇上隔壁罗侍郎家,便干脆两路并成一路,一路往宫城方向而去。   长安城的街道宽阔笔直,排水做得好,奈何架不住大雪纷扬,便扫大街的够勤快,路面也还是积了厚厚一层雪,被来来去去的车辙压过,成了冷硬的冰坨子。是以,马车行进得并不快,到得宫前,递过牌子,入宴之时,人已经到了大半。   宴席摆在御林苑,皇家的宴席自然与别个不同,正中一张最华美的长几,其下两排绵延开去的一张张小几,几上美酒、果品、菜食若干,依品阶而下,各府身居要职的郎君们已经率先入座,一几一人,丝毫不乱。   女眷们则在另一个厅,由皇后跟前得脸的女官们迎进来,再分而落座。   庆国公夫人一眼便瞧见了进厅门那一行人,眼见蓼氏那张马脸春风得意,她便恨得咬牙切齿,往年庆国公府不说最核心那一拨,却总还是受人看中的,今年却被安排到了角落,人人见了都能戏说上两句,她便忍不住恨上了蓼氏这始作俑者。   奈何鄂国公府势起,竟是直接被安排到了靠前的那一拨里,紧邻着几个有名望的,庆国公夫人没忍住“啐”了一口,心道,待过了今日……看你还得意到几时?恶狠狠的眼神让旁边人无意瞧见,心中发冷,忙侧过身去了。   苏令蛮与蓼氏一人一边搀着老夫人往里走,路上遇见熟识的不免停下寒暄几句,众人便见一小娘子雪堆玉塑似的被团在一团毛绒绒的雪狐毛里,整个人仿佛会发光,不免多瞥了几眼,心道过两日也得找人去做这么件大麾去,竟一时造成了长安城里雪狐毛皮脱销的境况。   苏令蛮见着了谢七娘、段艿几个书院还算交好的小娘子,也见到了笑盈盈的王文窈、气鼓鼓的卢晓景,均好脾气地点头招呼,最前排的自然是皇后后妃等人的座位,连着公主、郡主、宰辅家眷、右相家眷一路怕排下去,大部分人都对这新鲜出炉的威武侯府人感到好奇,总忍不住将视线落到其身上。   皇家的宴席,也不过吃吃喝,逃脱不去这些窠臼。   皇后、后妃们与众人见过便吩咐开席,苏令蛮小心,先时出门拿糕点垫了饥,只吃了些一看便不会有问题的菜食,尤其酒水,都是略沾沾唇便不碰。孰料这一幕竟是被一直暗中留意她的卢晓景瞧见了:   “苏二娘子莫不是嫌宫内的东西不好吃,竟这般不捧场?”   卢夫人暗中拧了她一把,朝蓼氏这讪讪地笑笑,两方只隔了两个长几,还是面对面的,“对不住,阿镜年纪小,尚不懂事,望苏夫人见谅。”   老夫人冷哼了声,她辈分大,旁人无论如何看待都需敬着,撩起眼皮看了看,“卢夫人,孩子小,更要好好教。”   在场的夫人娘子哪里不晓得其中猫腻?   宫宴上,不论再好吃的吃食,谁都吃得战战兢兢,如苏令蛮这般酒水沾沾唇便罢的也不在少数,卢晓景这般说话,从前还能说是天真烂漫,可在此时便显得格外不懂规矩了。皇后若有所思地往下看了一眼,眼见着那貌美惊人的苏二娘子,笑不到眼底,放下著道:   “听闻苏二娘子一舞动长安,今日日子难得,不如也上场舞一曲?”   时人确实有尚舞之俗,办宴兴起时,主家与宾客同舞亦是常事,可让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来单独出来献舞,那意味……就不大一样了。   看起来——   皇后对这未来的堂弟媳妇,不大满意。   杨夫人默默看着,低下头又吃了一著的米果子。 第172章 太平舞   众人不由都纷纷看向未来的威武侯夫人, 打算看她如何应对。   照苏令蛮从前的脾气, 自然是忍也不会忍直接便怼回去,可再莽撞的孩子亏吃多了也晓得迂回这个道理——苏令蛮偏不。她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烟灰, 落落大方地站起施了一礼, 明媚双眸微弯, 半怨半嗔道:   “皇后这话委实是抬举阿蛮,阿蛮舞艺粗浅,实在当不得这名头。不过阿蛮曾听闻皇后当年在闺中一管洞箫亦是一绝, 若阿蛮要舞, 可能请皇后吹奏一曲,好让我等俗人听听这仙乐?”   苏玉瑶在座下听得忍不住想鼓掌, 这一番话,撒娇卖痴, 软硬兼施, 偏还让人挑不出理来。   寻常人对上皇后,首先便要先气弱上分,偏阿蛮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 让人吃了这么个闷亏。   若皇后还要做这母仪天下的模样,便势必不能拒了, 否则,便是不给未来的威武侯夫人面子——毕竟,她金口一开便要人跟低贱的伶人似的献舞,自己若不肯应下这伴奏的差事,便是故意贬低对方, 反失了国母气度;若肯了,那这事便圆圆满满地过去了,权当是未来的妯娌风雅乐事一番。   皇后沉默地看着殿中,小娘子白馥馥嫩生生俏立在那,老气横秋的颜色偏穿出了独特风情,她不由想起难得几回敦伦之时,能听到圣人恍惚间脱口而出的话:阿蛮,阿蛮……   拳头攥得死紧,原先想为难的心思不由便淡了下来,这又与他人何干?这般颜色,便她见了也忍不住多看上两眼,男子被路边的野花吸引住目光,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微微一笑:“有何不可?   “阿娇,去拿洞箫来。”   司官拿来洞箫,皇后送佛送到西,“苏二娘子,欲何曲?”   “既是庆丰年,便来一曲太平调。   在衅阶之时,王二娘亦跳过这曲,曲调活泼快乐,由洞箫吹来,更添柔缓,苏令蛮仍着了晨间那套稍显老气的袄裙,可舞动时,那暗色的八幅罗裙隐泛流光,仿佛蕴有盛世丰年、繁花似锦,急时如雨打清波,漕漕落如雨;缓时似春风过境,徐徐乃生发。   若王文窈跳的,是人间喜乐,那这喜,便只浮于表面,忽忽便被风吹去;而苏令蛮的太平调,却让人油然而喜,一眼看去,心随着手展处而喜、腰旋处而乐,裙落处而笑开,一举手一投足,都蕴入了太平至乐、人间至欢。   这是卓绝的天赋,不论从悟性、还是从身体的柔韧度。   在座妇人不论自身如何,可都是浸淫惯了这高端的宴席,眼光自不必说,许多舞姬可是打小练到大,却也没这水平,不论柔韧度,还是悟性,都差得老远。苏令蛮这舞,仿佛是跳在人心尖上般,牵人神魂。   卢晓景怅然若失,她……多有不及矣。   洞箫声声,惊动了御林苑。   “去问问皇后,怎将这闺中的手艺给捡起来了?”   圣人嘴角含笑,却听李公公道:“回圣人,皇后兴致甚好,与苏二娘子一萧一舞,正同诸位娘子们庆贺。”   房太保捋了捋胡子,“皇后娘娘果真是亲和体恤,大善。”   威武侯微微笑,并不附和,只安静地吃酒,不过便这般坐着,亦让人忽略不去那满身的风仪。杨文栩微妙地瞥了一眼过分年轻的圣人,这少年郎……心急了啊。   这些在座一品二品的官员们哪个不是老油条,便私下你一刀我一斧斗得你死我活,面上仍能笑得跟亲兄弟似的,待圣人道“今日既是宫宴,亦是家宴,诸君不必拘束”,另有宫中舞姬出来献舞,乐师伴奏时,便有相熟的互相劝起酒来,不过不论底下人如何劝酒,最前三桌呈品字形的长几前,是没人敢凑过去的。   正中自然是当今圣人杨照,右位为尊,杨文栩自然当仁不让,左位为次,王右相居之,三人一个小圈,仿佛谁也插不进去,谈笑宴宴,仿佛正说到什么好事,一直冷冷淡淡的威武侯突然活泛过来似的红了一点耳朵尖,“二娘子还未及笄,自然还未请期。”   杨文栩轻哼了一声“出息”,圣人又问:“媵妾的人选可有说定了?”   说起媵妾,这习俗来源已久,前朝诸王分封时,便有媵妾陪嫁之习。   若郎君有十八未通人事者,需由府中女史先试法开蒙,因威武侯十六开府,府中女史除了一个乳娘,便是那粗使丫鬟。杨夫人曾遣女史过府一遭,却被原样退回,此后不再行,杨廷不曾沾过女儿身这是在座几位都清楚的。   而媵妾则看女方,女方若贤,自该先与未来夫家通个气,甚至婚前一日,还有媵妾试婚的陋习。   杨文栩作为未来公公,自然不好答这话,他奇异地瞥了一眼圣人,……圣人问这话,便是作为关心臣下这一条来看,问起臣下的房中事,也是不大妥当的,   杨廷自斟自饮了一杯,才施施然道:“我大梁初建,民生凋敝方过,正值百废待兴之际,寡妇二嫁只为多繁衍我大梁子民,臣既为大梁人,又为杨家子弟,自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媵妾,当不必有,不该有,亦不能有。”   杨廷拉大旗作虎皮,将这妾室与民生凋敝扯到了一块,言下之意自然是我大梁朝还有许多苦哈哈的儿郎娶不到媳妇,我一人如何能占去那许多美人,不如便当当表率,先不纳妾,将美人分出去给旁人,多生几个我大梁子民吧。   杨文栩又在旁忍不住冷道了声“出息”,他与继夫人恩爱有加,可身边也还是有几个姬妾的玩意儿的。   古往今来高官厚禄俱是与美人权势结合在一块的,也没见哪个官儿多纳了几个妾,天下的子民便没媳妇娶了的,细究起来,威武侯这番话是处处破绽,奈何占着大理,又自己愿意放弃这一享受,便圣人心血来潮想指两个美人,也是没占理的。   两边宴席都是通的。   这边威武侯的话方放出去,女眷这边便都知道了。   从前便有人羡慕威武侯人才难得,这下一听,他单方面拒绝了媵妾,简直是天底下娘子们心中最最合意不过的夫郎,光这一条,已抵去世间男儿不知多少,这下看向苏令蛮的眼神更是又羡又妒,恨不能取而代之。   世上便有这等人,美貌绝伦这一项好处占了也便罢了,还有个放话不娶妾的夫郎……   皇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座下的位置没滋没味的,威风又如何?却日日守着这漫漫长殿,只能等夫郎偶或一顾。不过,脚下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满脚的泡,也只能等自己慢慢熬。   喝酒吃菜,不论宫宴还是家宴,都是老三套了。   苏令蛮这宴,整整坐了有大半个时辰才散。女司官们与大大小小的太监忙活着收拾残局,那边恭太妃宫里却传旨让苏家人去一趟,一叙别情。   蓼氏搀着老夫人在前,苏令蛮、苏玉瑶、苏蜜儿跟在后,皇宫极大,青砖琉璃瓦,建筑巍峨大气,大小错落着许多宫殿,前朝与后朝由一道高高的宫墙隔开。如今几人既然是要去见恭太妃,自然是要去后朝的。   威武侯便等在前后朝交界的宫墙处,领路的宫人自然认出这便是那权倾朝野的宰辅大郎,知趣地退到一旁,蓼氏笑了笑,老夫人拍拍她肩:“阿蛮,去吧。”   苏令蛮在几人的注目下脸红红地过了去,杨廷贪婪地看着她,雪狐毛蓬松柔软地团成了一个圈,衬得小娘子那张脸更小了,一双眼跟浸了水似的透亮,看人时仿佛要将人看化了去。   “阿廷,你怎么来了?”   杨廷忍不住帮她将大麾系了系,“长话短说,一会到了太妃那,你千万记着谨言慎行,一切听本侯安排。”   威武侯的凝重感染了苏令蛮,她蹙了蹙眉,“可是有什么事?”   “一会,爷请你看场好戏。”   杨廷拍了拍她脑袋,见那边人没往这瞧,扯着她转到宫墙的角落里,没忍住低头偷了个嘴儿,“香。”   苏令蛮斜他一眼,笑意先从眼里流出来,她素来是个果敢的,“你也就敢这些花头了。”   挑衅似的话,她料准了在外这人不敢如何,杨廷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现下也不与她磨嘴皮子,总有一日,好叫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这么一想,身下便燥热得不行,连这漫天的雪都浇灭不了这股子热。   他点了点她鼻头,轻道:“你等着。”   足间一转,人已经出了宫墙。   内朝守门的羽林卫注视着威武侯出去,才垂首验过领路宫人的腰牌,放了苏令蛮一行人进去,待人走了,忍不住低声道:“侯爷好福气。”   这般的绝色。   恭太妃的宫苑在后朝太妃所居的那一圈居东,不大不小,不奢华不简朴,一切都恰到好处的不扎眼。   苏令蛮心中想着,一进门,便有宫人迎上来将各自大麾去了放好,她将手炉递给身后的绿萝捧着,人已经机灵地搀着老夫人与蓼氏一人一边迈进了正院。 第173章 红鸾劫   房内热热闹闹地坐了一群人, 一眼看去,满头珠翠,脂粉飘香。   恭太妃是个面貌俏丽的小妇人, 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着一身喜庆的家常暗红银丝缎袄裙, 一笑便露出嘴角两个梨涡, 见老国公夫人进来,忙招呼道:   “哎, 老祖宗, 你可来了。”   宫人在旁添了个座, 老国公夫人颤巍巍地坐下, 恭太妃陪着软声说了几句,俱是一些不咸不淡的套话,苏令蛮一听便知,这恭太妃与苏府如今不过是面子情。只面子情归面子情, 总还是要糊弄过去的,蓼氏在这一块算是熟络, 不过几句便与在座几位都说到了一处,远远看着, 便是一片花团锦簇。   苏令蛮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身不摇,裙不动,尤其还有副高挑个儿,虽穿得暗沉, 可到底花容月貌,仪态出众,殿中人余光看去,颇有些移不开眼。   恭太妃掩嘴笑了声:“阿招,我这妹妹如何?”   太妃承宠没两年,圣人便薨了,算起来,比苏令蛮大不到十岁,当年亦是记在了蓼氏名下。旁边叫阿招的妇人却不是别人,正是那静岳长公主的三妹静安,乳名阿招,前圣人求子不得,便给三女取了“招儿”的小名,取招弟之意,后果然是招了弟又是外话。   “仪态出众,果然是国色天香,阿廷好福气。”阿招公主笑眯眯道,面上的一个红痦子抖得厉害,苏令蛮应景地羞红了脸。   既是谨言慎行,那便少说少错,苏令蛮今日也只需做足了晚辈的样,乖乖跟在老夫人身后做孝子贤孙便罢。   殿内正热闹着,门口蹦蹦跳跳进来一人,年纪不大,七八岁光景的白胖丫头,一张圆脸盘上两个眼睛乌溜溜闪着灵光,脆生生喊了声“阿娘”,便向阿招公主扑了过去。原是阿招公主的小女儿赵欣儿,性子活泼,恭太妃让人拿了些糖糕过来逗人,赵欣儿躲在阿招公主怀里,一边满足地吃糖糕,一边拿眼睛偷觑苏令蛮。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笑,这一团和气的白胖丫头与她幼时颇为相似,赵欣儿显见是非常欢喜这漂亮姐姐,不一会脱离阿招公主的怀抱,缠着苏令蛮玩。   恭太妃一边招了苏蜜儿过去细细问话,苏蜜儿红着脸回话,她自打来京畿大半年,被北定风霜吹黑了的皮肤如今白了许多,一眼看去,眉眼间果是与恭太妃有些神似,果是姑侄。苏令蛮若有所思地看着,只觉得传闻果真是不大能信的——   在她定州苏府这块一亩三分地里,恭太妃简直是九天仙女下凡尘,貌美不可方物,如今一看,貌美算有,可也不算太出挑。在这满头珠翠里,便有那比她出众的小妇人殷勤小意陪着奉承。   赵欣儿见她出神,拉了拉她袖子:“阿蛮姐姐,陪欣儿玩呀。”   恭太妃留意到,忙摆手道:“听我们几个大的在这唠嗑也是无趣,阿蛮、阿瑶、蜜儿,你们且出去自在玩一会罢。”   欣儿一听,便跟放飞了的野猴拉着苏令蛮便出了正院,苏蜜儿不大高兴地嘟着嘴,不情不愿地摆着身也出去了,苏玉瑶自然是跟着阿蛮的,只是:“欣儿郡主,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呀?”   眼见几人走出了恭太妃的清远殿,跟来的宫人也无动静阻止,苏玉瑶不无好奇道。   “听闻御花园的绿牡丹开了,欣儿带你们去瞧瞧,那边还有个养了许多金鱼的琉璃池,可美可美了。”赵欣儿颠三倒四地将御花园说了一通,苏令蛮扯不过她,又想着天光白日,两个妹妹还跟着,料是出不了什么事,便随她去了。   御花园比较绕,走了很一会才到。   果然是皇家花园,一步一景,处处可见匠心,平时稀罕难见的花儿在这一片一片地栽着,不独绿牡丹这等稀罕的菊花,甚或墨菊、绿云等,亦是开得繁盛,一眼望去,简直不似万物萧瑟的秋天。   雪早就不下了,地上细细地结了层霜,宫中洒扫显然要比外边的精心,地面见不到一点积雪,赵欣儿跟只欢快的蝶儿似的,一忽儿飞到东,一忽儿飞到西,把苏蜜儿、苏玉瑶两个体力不算强的累得够呛,倒是苏令蛮半点不见气喘,总还跟着她,以免出了差错。   御花园花木扶疏,小径蜿蜒,一阵脚步声传来,苏令蛮眼尖地发觉小径前率先露出的明黄一角,下意识转身欲走,奈何赵欣儿已经欢快地先扑了过去:“皇叔。”   杨照蹲下身,先将小胖子抱了起来,待见到那边垂躬而立的几位小娘子,眸光黯了黯。   灯市一别,已经小半年未见过了。   原来跟花骨朵儿似的小娘子如今越发长开,即便是拿腔作调的乖巧,亦掩不去眉眼间的灵动,满园花卉成了这人的背景,肤光若雪,白得几乎晃眼。赵欣儿得意道:“皇叔,阿蛮姐姐可漂亮?”   “……漂亮。”   杨照恍惚道,心下有些可惜,这么个尤物就这么随便地给了出去,可转念一想,待江山在握,又哪里得不到这般绝色?便又觉得不可惜了。   “阿蛮,许久不见。”   圣人道得含情脉脉,灼灼目光落在苏令蛮发顶,让她不自在地侧了侧身,苏令蛮行了个礼,方道:“圣人慎言,臣女如今是威武侯未过门的妻子,小名……圣人这般叫,恐怕不大妥当。”   旁边苏玉瑶已是呆了。   阿蛮姐姐的勇气着实不俗,竟敢这般顶回去,果见圣人眸光微动,倒是好气度,被这般怼回也未见生气,只道:“二娘子最近如何?便当是故人,叙叙旧。”   鬼个故人。   苏令蛮心中腹诽,她经历得多了,便一眼能分出郎君眼中的急色有多少,真诚几分,眼前的圣人许是对她感兴趣,可多还是猎艳心喜,并不当真有尊重,更谈不上故人之谊,只挑了些不轻不重的回话,态度委实热络。   苏令蛮也想得分明,如今她既担了阿廷未过门妻子的名分,自然也不好给人丢人,不必太过卑躬屈膝,这她也做不来,只需远敬着些便罢了。   小娘子不卑不亢地回话,圣人一连吃了几个软钉子,非但没有去了兴趣,反倒更浓起来。男人天生便是猎手,天生便具征服之欲,不论江山或是美人——苏令蛮这般看得到吃不到,又烈又傲的美人委实让他心折,再一想,这人又即将属于杨廷,杨照那颗勉强按捺下去的心,燃烧得越发火热起来。   奈何赵欣儿打岔,杨照到底怕失态,略道了几句,目光匆匆从另两位苏娘子身上掠过,便端着架晃悠悠地走了。   苏蜜儿双目痴迷,眸光含水:“圣人当真是好人才!”   苏玉瑶见不得她这见一个爱一个的模样,嗤了一声:“你也想与你姑姑一般进宫来?”   “有何不可?”苏蜜儿脸红红道。   苏令蛮将她们两人这话抛在脑后,心思全在杨照临别时的一瞥上,那一瞥里含着的浓重欲望,让她心惊,偶有几回,杨廷深夜来访,亲昵一番走时便是这般,只圣人那……眸光要更浑浊,欲念更让人生呕罢了。   正想着,赵欣儿被不知何物绊了一跤,“哇哇哇”哭了起来,下过雪的地面湿冷泥泞,沾了一手的泥,苏令蛮蹲下身,心疼地拿帕子给她插手,奈何赵欣儿一头扑了进来,满手的泥巴全粘在了身上。   腰间两个泥巴印。   苏令蛮无奈地看着,那边本来服侍赵欣儿的宫人一个劲地抱歉,苏令蛮无法,只得先哄好了人,赵欣儿抽抽搭搭地看着她身上那两团印子,眼睛红得跟兔子一般:“阿蛮姐姐,我让阿玉姑姑带你去换衣裳可好?”   阿玉姑姑是一直照顾她的宫人,自小在宫中长大,陪侍去了阿招公主府,此时专门负责伺候赵欣儿。   “无妨。”那边御花园伺候的却道,“这边离清远殿太远,若二娘子这般见了人,恐失了威武侯的颜面,附近便是姜贵人的住处,不如奴婢先去借两件过来与二娘子换上?”   那边圣人出了御花园,正欲就近找个丽人清火,身边的李公公却嘻嘻笑着三步并两步地走进了来,递给他一张纸条子,示意圣人自己瞧。   杨照素来晓得身边这老货的德行,最会迎合上意,心下打个突突,手已经展了开来,一排娟秀的簪花小楷展出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思君念君君不至,徒留红泪到天明。”   怨、嗔、痴,杨照留意到那个落款,嘴角的笑便率先扬了起来,“消息可真?”   “真,真。”   李德富连连躬身,女儿家便是这般的贱东西,总偷摸着想别人的,面上装得再道貌傲然又如何?转个身,还不就是自荐枕席?   美的丑的,通通都拒绝不了这滔天权势。   杨照哈哈大笑,“走,陪孤先去换件衣服。” 第174章 聪明误   “便是这了。”   门轻轻一声扣上了。   手中姜贵人的衣裙簇新, 显见是还未上过身的,苏令蛮不急着换,环顾四周, 这位于御花园附近的一座小偏殿极是僻静,连空气都透着久未见人的尘气, 琉璃灯盏在帐幔下幽幽转着, 一张宫榻横卧在最里侧,由牡丹画屏隔开, 靠东侧的一盏落地两耳如意锦纹铜灯内不知燃着什么香, 有氤氲烟气蒸腾。   苏玉瑶和苏蜜儿的声音方才还能隐约听见, 不一会便息了音。   腰间一阵热意横过, 苏令蛮身子瑟缩了下,待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才放松了下来,“阿廷莫闹,一会来人了。”   威武侯垂目看着眼前细白的颈子, 没忍住伸手捏了捏,手轻轻一提, 揽着她直接上了房梁,好生做起了梁上君子。苏令蛮被身后的热气吹得发痒, 扭了扭身, 道:“你还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杨廷低低笑了声:“一会你便知道了。”   苏令蛮眼珠子一转,可到底情报少,也没分析出什么,只觉得身后这郎君不大安分的手指从腰间一路往前滑, 她伸手捉住他手,转头瞪他:“登徒子!”   杨廷随手一扬,房内的琉璃灯内,烛火轻轻摇了摇,灭了。   房梁处,彻底暗了下来,形成了一个视觉死角,苏令蛮本以为按着这人尿性,必是要上下其手,没料到过了很一会,都没等到,正欲开口,嘴却给人捂住了,玉白的手指根根纤长,骨节分明,“有人来了。”   杨廷压低了声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点亮从门外透进来,隐约能见进来的是个窈窕女子,脸面看不清,却见这女子走至床边,窸窸窣窣个不停,不一会便掀了被子钻了进去,只余床榻下胡乱堆成的一堆暗影——   苏令蛮下意识抬手便遮住了杨廷的眼睛。   虽然光线黑暗,隐约还是能瞧见一点这人的轮廓,大约是脱光了,苏令蛮这下有点意识过来,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身后人。   暗处郎君的轮廓看不大真切,唯独一双凤眸星光流转,深邃如海,她呆了呆,欲出口的话止在了喉咙口。杨廷捏着她腰间细肉的手没忍住往上爬了爬,待意识到地方不妥当,又停了下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整个房间静得仿佛一根针都能清晰可闻。   不一会,刚合上没多久的门,又被人从外轻轻开了进来,迅速合上。来人仿佛是习惯了黑暗作业,也未点灯,就着一点微光,看到塌上鼓鼓囊囊的一团,他轻笑了声,身子已经先去了榻边。   光这一声笑,苏令蛮还没听出是谁,不一会,下边却已经急不可耐地摸黑办起事来,被翻红浪,先是一阵小娘子的娇声痛吟,不一会又是男子的粗喘交织在一块,纵看不真切,但那一起一伏叠在一块的身影,却让苏令蛮这未出口的小娘子面红耳赤了起来。   眼睛被温柔地罩上了,杨廷轻轻地与她咬耳朵:“莫看,脏。”   言语中的嫌弃,简直是十里都能闻得到。   苏令蛮默默地扬手,递了一粒丸子给身后,房内的熏香她进来时便察觉到有问题,催情作用明显,身后越来越烫的体温便是证明。她只觉得指尖一热,威武侯调情的几乎是卷着她指尖将解药吞服了下去,和着底下起起伏伏不停,竟直让人脸红心跳起来。   “阿蛮……”   威武侯再是冷情,也是个男人。   底下情热似火,怀中暖玉佳人,他便是柳下惠,也没法不乱。明明服下了解药,可身体却仿似着了火,尤其怀中人儿难得柔软顺服,他一个没忍住,便就着近前白生生的小耳朵舔了舔,见苏令蛮僵在那不动,手便捏着她下颔转过来,借着一点力接吻。   苏令蛮柔初时还挣扎,可在一句“别惊动了人”,又柔软地顺从下来,杨廷这才满意地继续,手第一次攀附上柔软的雪峰,捏了捏,苏令蛮一个没忍住嘤咛了一声,杨廷掩之不及,懊恼地住了手,孰料底下人却毫无察觉,干得一片热火朝天。   杨廷的兴致被吓走了。   苏令蛮亦是活生生一阵冷汗,那催情香果真厉害,服过药,也还是着了道,她心虚地想道。为避免最终反被人看了笑话,苏令蛮往柱子另一侧挪了挪,杨廷扯过袍摆,极力掩饰腿间的动静,听底下来个没完,不免郁燥得暗骂了声,果真是吃饱了撑着来观摩现场。   底下那人显然腰力不差,床榻摇个没完,苏令蛮听到后面几乎麻木了,只得无聊地一下下帮他们数,数到最后自己也记不清了,门外才步履匆匆地行来一大群人。   “咔擦——”   栓门的栓子都被这巨力给踢断了,显见这人要么怒气冲天,要么脚力过人。   床上干得天昏地暗的人这才意识到什么,一阵尖叫声起,小娘子被郎君裹着被子,掩到了身下。   明晃晃的光照进来。   两开的大门被完全推开,一行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苏令蛮眼尖,一下子便认出打头的正是那庆国公夫人,其余人她认得不多,但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都是地位不俗的高官家眷,其中还有几个还是方才在家宴上见过的后妃。苏玉瑶和苏蜜儿不知所措地夹在其中,被人流带着往前走。   待那被捉奸的“奸夫”抬起头,众人方还兴奋万端的表情登时僵了僵:“……圣,圣人?”   “成何体统!”   杨照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愤怒道:“岂有此理!皇后安在,这后宫之地也是能让人随随便便乱闯的?”   作为一个偷情被发现了的圣人,杨照表现得毫不心虚,孰料庆国公夫人尖叫一声:“苏二娘子,你怎会在此?”   苏令蛮下意识以为自己暴露了。   孰料庆国公夫人一个劲儿地朝被杨照罩在身下底下的小娘子瞧,再见苏玉瑶和苏蜜儿面色惨白,旁边人不免互相透了个意会的表情。   这下事情便闯大发了。   圣人睡了自己的未来弟媳妇,若威武侯不抗旨,这绿帽子便得戴一帽子;而苏二娘子好好一副牌打得稀烂,往后恐怕日子也不好过了——除非干脆直接纳进宫去,从前的旨意作废。   圣人只觉得怀中躲着的身体僵硬如冰,以为她吓坏了,轻轻拍了拍,那边已经摆手在赶人了。   呼啦啦不知哪儿一阵风,裹着的被子被这邪风卷起,露出了两具白花花交叠的身体。   苏玉瑶恍恍惚惚的视线落到榻边,她私心里自然不会觉得阿蛮姐姐当真是与圣人偷情,许是着了道了,可再触及榻旁散了一地的衣裙,眸光登时亮了亮:“不是我家阿蛮姐姐!”   庆国公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要出门,毕竟圣人的笑话也不能当真一直看,见苏玉瑶垂死挣扎,嘴角的笑便透出了一点恶意:“不是她,又是谁?不然你们两个怎会在这姜贵人的院子吃茶?”   苏玉瑶知道现下不分辨清,往后阿蛮姐姐的名声便要毁了,指着地上的衣裙道:“这可不是我阿蛮姐姐的!”   何况一眼瞧去,那女子身量恐怕不及阿蛮姐姐长。   苏玉瑶耳尖目明,电光火石间便看了个分明。   雪色狐皮做的袄裙,其上绣了一朵朵清新的紫丁香花,在场的皆是妇人,对衣裳首饰天然敏感,不过一扫,便晓得事情有误——有印象的更是掩唇惊呼了一声,这……明明是王右相那二女儿初时穿来的!   后妃们面色凝重,今日听消息本以为是威武侯在此淫乱后宫,没料到……捉奸捉到了圣人头上,往后恐怕是无宠,哪还管被圣人掩在怀中的姐姐妹妹是谁,直接一咕噜掩脸便想先跑了,免得招圣人惦记上。   正忙乱间,两道轻烟似的身影趁隙偷偷溜了出去。   苏令蛮衣裙未换,腰间两个泥手印极为显眼,此时正施施然往这房里走,见妇人们堵成一块往外走,不免好奇道:“诸位怎会来此?”   苏玉瑶一见她,忙挤开人群:“阿蛮姐姐,你怎会在这?你不是……”   苏令蛮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作无奈状:“方才也不知怎的,觉得脑袋发昏,去隔壁躺了一躺,这不,姜贵人给的衣裳还未换上。”   里边圣人却听出那一管软糯糯的嗓子来。   登时火冒三丈,生出被骗之感,一把推了人开来,仔仔细细地瞅了一眼,却见那赤条条的小娘子掩着脸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方才破人瓜的记忆又回了过来,不免心软了软:“莫哭,先说你是何人?”   一看之下,却是越看越心经,这人脱了衣裳,可体型是没变的,他惊愕地变了调,一时忘记掩住声音:“阿窈?”   这下,是坐实了。   苏令蛮嘴角翘了翘,朝远处瞥了一眼,原来这戏……便应在此处了。   不得不说,解决这么个老在眼前乱跳的跳蚤,她身心舒畅了许多。既然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王二娘与圣人滚作了一处,那这事,便也算是板上钉钉了,至于往后她一抬轿子抬进了宫门,给皇后娘娘添堵,她自己却是管不着的。   只是阿廷不知如何作想,这般一个先知送进了皇宫,往后恐怕对他不是太有利。   杨廷将袖里的纸条点了,袖手望天:“确实有些冷。”   他早先便打听到,庆国公府与王府互动频繁,盯梢的人道,今日恐有动作,果不出所料。   依着张玉门所言,这王二娘其性甚诡,奈何临了出了这么个昏招,竟想着让圣人染指了阿蛮好搅黄这桩婚事,真是蠢不可耐。他将纸条对换,引了王二娘进错房,她想错有错招地假装阿蛮与自己敦伦,真是错看了他。   如今他便送她去宫里斗一斗,看这“先知”能不能混出头。   只是——想到圣人果真上当,杨廷眸中的戾气,不免重了些,漂亮的一双凤眸仿佛冰封了一般。他足间一点,朝宫门处点了点头,人已经一下子出了内宫门。   那边皇后得了消息,险些咬碎了银牙。   只恨道,被这王文窈坑了一把,明明说好是到时候让她与威武侯成其好事,好让她求一求圣人,让其与苏二娘子一并嫁入威武侯府。枉她怜其痴心一片,没料到竟然给自己引进了一匹饿狼。   王右相之女——那岂是随便一个卑位便能打发得了的?   王文窈假意伤心地哭了一阵,不过几日,便在众说纷纭中,一抬轿子灰溜溜地进了皇宫不提。 第175章 姻缘成   正月还未完, 年味便已被冲得极淡了。   长安城里歇业的小贩也照常出来兜门子走动,人们该上朝的上朝, 该上学堂的上学堂,俱是一派兴兴向荣之势。   苏令蛮的生辰便在吊着正月的尾巴, 大张旗鼓地来了。   女子及笄,可是人生大事。   鄂国公府对这么个过继来的嫡女显然是十分上心,早早地便将请帖发遍了全城, 及至苏令蛮及笄那日,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是都来了——因事没来的, 也都派人送来了贺礼。   由此此可见宰辅一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事, 便善来捋虎须的琅琊王氏,亦派了手下得力的送来了那么一份不轻不重的贺礼。   及笄当日,正宾更是由城中德高望重的陇国公夫人担任, 陇国公夫人膝下子孙满堂,与陇国公更是多年的恩爱夫妻,高堂俱在,算是难得的四角俱全。近些年她已经推了许多这类的相邀, 便谢七娘去岁及笄, 也未邀请得动,也不知鄂国公府哪里来的脸面。   自然不是鄂国公府当真有脸面。   “威武侯当真是有心了。”   苏玉瑶早早地便来了碧涛苑,见苏令蛮仍然悠哉悠哉地练着“柔术”, 扒拉着脑袋给自己斟了杯茶,“听闻是他亲自去请了很几回,那陇国公夫人才愿意出这个头的。”   苏令蛮手势不断换过, 一套动作练完,接过小八递来的巾帕揩汗,才道:“阿廷自然是个好的。”   由陇国公夫人做正宾,陈郡谢七娘做赞者,苏令蛮这及笄礼自然办得是风风光光。   尤其在三加之时,由威武侯亲手奉上的明珠凤冠,更是众所瞩目。拒传说,这明珠凤冠由一百零八颗大小一致的东珠串成,其上金丝嵌螺,巧夺天工,远观便觉明丽夺目——这大约是每一个小娘子的终极梦想了。   见礼者再回忆起当日的场景,便只能忆起那泼墨似的正红遮天蔽日,少女着一身深衣曲裾,敛容肃目地拜下去,便这般的红,也压不住那眉眼的清艳,正是侬丽入骨,媚色天成。   自此后,茶不思饭不香者,又是不知凡几,威武侯不免凭空生出了许多危机感——毕竟连镇国公世子,都特特从那般远地赶回来,只为了见一见这及笄礼。   是以,及笄礼后的第一个沐休日,凌夫人又上了门。   纳征过后,便是请期,婚事两家商定过后,一拍即合地定在了来年的三月三。   时间忽忽而过,如白驹过隙,入了春,过了冬,再到春暖花开时节,苏令蛮再次得了“中元魁首”,正式拿到了白鹭书院的结业证书——而谢七娘几个紫服弟子也一并结业。   王二娘早在灰溜溜一顶轿子入宫,自然再未去过书院,也就成了众所周知的肄业。   三月三,桃花开。   婚礼前一晚,蓼氏着人送来了两本册子,差了专管人事的嬷嬷来教授心得,苏令蛮学医良久,对这等夫妻敦伦之事反倒比嬷嬷还镇定,嬷嬷头一回见这般不怕羞的新嫁娘,反倒自己先不自在了起来,勉强撑着将事说完,便径直告了辞。   苏令蛮略翻了几页册子,便觉得那上边的两团人儿委实有碍观瞻,尤其人体非但不美,还失了真,便丢到一旁,被小八嘟囔着压到了箱子底。   其实这一整年来,威武侯在京时间并不多,许是要成婚的干系,宰辅着意锻炼他,常有外出公干之事交付,或领兵、或巡游,总还是聚少离得多。   陪嫁的大丫鬟自然还由小八和绿萝担任,蓼氏又另在府中选了两家知根知底的陪房,将身契给了苏令蛮让其一并带了过去,至于旁的媵妾、预备开脸的通房,蓼氏提点了几句,见阿蛮油盐不进,便也干脆不再做那讨嫌的,是以这些寻常贵女要准备的,自然是没有的。   吴氏在长安一住便住了这许久,春闱时苏覃发起了高烧,连考场都未进,自然也无缘名次,不过由苏令蛮看来——依着覃弟这一肚子的心眼,约莫是故意的。   他年方十四,纵然智计深沉,到底在学识上还有欠缺,此次便是中了,恐怕名次上也不会好看,还不如厚积薄发,徐图以后。   果然,凭着那长袖善舞的本事,没靠鄂国公府的举荐,苏覃亦得了国子监廪生名额,包袱款款地进了学堂。   这一年多的相处,因着朝夕相处的关系,吴氏与苏覃关系渐渐融洽起来,竟也生出几分母子情谊,后干脆禀明了定州苏家,苏覃正式被记入吴氏名下,成为苏家五房正儿八经的嫡子。   苏令蛮半趴在桌上,脑中困顿之际,窗外却传来熟悉的“扣扣”声。   她没理,那“扣扣”声也停了。   “……阿蛮。”   这世上,唯有一人,不过一声唤,便能让苏令蛮心头发颤,她抬起头,烛火清晰得映出窗前那抹颀长的身影,幸灾乐祸道:“阿娘说了,今日不得见面。”   杨廷在府中辗转反侧良久,趁着夜色一溜小跑地过来,临到房前,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转过身倚墙,半望向天空,月牙儿弯弯地挂在夜空,轻笑了声:“睡不着,便来了。”   夜安静得仿佛一个巨大的影子。   苏令蛮将窗支开,与他一同看天,星子布在泼墨似的夜空上,仿佛是她凤冠上那一颗一颗的明珠。   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最后自然是没见面,威武侯便跟来时一样,踩着云出了去,似乎这趟来,就只是为了与她安静地呆那么一会。   第二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天空一碧如洗。   苏令蛮早早地醒了,自发起床拉筋揉骨练完柔术,泡了个芳香馥郁的澡,再出来时,那一身缎子似的雪肤几乎晃了蓼氏派来梳妆人的眼。   丽色天成,脂粉嫌污。   吴氏也早早地来了,她不肯假手于他人地亲自为阿蛮绞发、敷面,再看到一身嫁衣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没忍住湿了眼眶,点点头道:“好!好!我的阿蛮,真漂亮……”   这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如何不疼?   苏令蛮抚了抚脸,却发觉没甚眼泪。   心底微微发涩,拍了拍吴氏的肩:“阿娘莫哭,往后你便定居在这,阿蛮想娘了,便请你去侯府住一阵。”   吴氏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哪有婆家人总跑去做客的道理?虽然往后侯府是你当家,侯爷也爱重你,可有些贻人口实的事,阿蛮你可莫要做。”   那边毫无用武之地的梳娘早散去了,碧涛苑内热热闹闹地坐了一群人,苏蜜儿还是老样子,苏珮岚沉默了不少,还有苏令蛮在书院交到的几个好友,谢七娘、段艿都来了,见苏令蛮这般盛装打扮,俱是夸张地倒抽气,尤其苏玉瑶,伤感太短,带头闹了起来。   这些人自然是来送嫁的。   “阿蛮,你这凤冠可是去年及笄时威武侯送来的?”   “那还用说,威武侯这般猴急着娶亲,可不是怕人跑了?”苏玉瑶满嘴里放炮,被谢七娘瞪了一眼,便蔫了,她有些怕这七娘,毕竟谢郎君话里总爱称道这个妹妹。   苏令蛮听得双颊生云,指着她们道:“你们等着!”   再说什么厉害的,却又舍不得了。毕竟闺中时相聚还好,成了亲嫁了人,许多事便不能自在了。   时间过得快,又似慢。   到了迎亲队伍来时,苏玉瑶拉着罗意可风一样地刮了出去,“阿瑶去看看新郎官!”   及至门前,苏玉瑶一跳一跳地,竟发觉被堵住了什么都看不见,罗意可更是个小个子,挤在人群里,更仿佛被淹没了似的,只能见远远一行人行来,个个官府着身,多是绯色、更有紫服,个个风流倜傥,显见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的人物。   再近时,苏玉瑶也能看见了。   原来挤挤攘攘的人群登时静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许多长安的百姓是头一回见这“美杨郎”,一群绯色官服本已是夺人眼球,可正中那高头大马上,为首那人更是个中翘楚,眉眼锋利如漫天冰雪,偏嘴角的一抹笑,又将这无情化去,似无情实有情,龙章凤姿,爽朗清举。   已有人叹服。   苏玉瑶也叹服,她尚记得头一回见阿蛮姐姐时,便觉是“神仙中人”,可威武侯不也是?   这般一对璧人,生出来的孩儿也不知该是如何的丽质惊人了。   台阶上的鄂国公满脸的喜气洋洋,杨廷一牵马辔下马,先迎了上去,做足了恭敬的晚辈姿态:   “岳父。”   “好,好,好。”   鄂国公笑容满面,被旁边三弟扯了扯袖子,才敛起笑,咳了一声,“请进。”   两开的红漆铜钉大门,大大地敞开开,迎亲队伍俱是长安城里数得着的年轻俊杰,奈何苏文湛、苏和安与苏覃几个拦门,并不肯放水,要下那“杀威棒”,事先灭灭新郎官的威风。 第176章 结喜缘   苏文湛几个俱是文弱的书生, 纵然君子六艺中的御射还算娴熟, 可到底身手不够矫健, “乱棍”下去,除了打到几个绯服的勋贵,连新郎官的一根毛都没碰着。   好一番鸡飞狗跳, 威武侯眼见小舅子们要发飙, 意思意思地让背上挨了几棍, 才勉强算过了第一关——入了外院与内院相隔的那道门。   到得碧涛苑外,苑门紧闭, 唯门内有小娘子们呓呓笑语,绯服儿郎们个个年纪不大,听着便很有些热血上头。   “新妇子, 催出来!”   “新妇子, 催出来!”   他们齐齐作吼, 其声不绝,声震屋宇, 扑棱棱一群鸟儿被这声浪唬得乱窜。   门里面的小娘子们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段艿咯咯笑道:“阿蛮这亲结得热闹。”   谢七娘颔首,嘴角隐含笑意:“是极。”   苏玉瑶素来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更何况今日是阿蛮姐姐出门日子, 本就不舍,此时更起了作弄心思,要求门外威武侯不得借助外力,在一炷香内连作十首催妆诗, 否则大门催不开。   绯服儿郎们不由面面相觑,他们这等人,多是承了祖荫,要说一哄而上打个群架,那是半点都没问题,要说到作诗……大概只能重新投胎再来修这本事了。孰料素来在文治这一块不显山露水的威武侯竟不假思索地一首首催妆诗作了起来,气都不待搁的,一连作了二十首,且首首都情真意切,将这“催”字研磨得格外切切。   苏令蛮在东厢房内端坐,听着外边热闹,忍不住会心一笑。   饶是苏玉瑶再三为难,亦被杨廷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碧涛苑的门很快便被敲开了,莫旌与林木一人一身暗朱长袍,对着院内人分发银裸子、金裸子,到得这,杨廷反倒不急了,众傧相们又嚷:   “新妇子,出门来!”   “新妇子,出门来!”   苏令蛮被催得脸热,吴氏递了“透额罗”过来,这四四方方的面纱周围缀着一圈细碎的宝石,吴氏一边帮她带上,一边红了眼眶:“我家阿囝,也要出嫁啦。”她叹了口气,透额罗下,那双眼被细碎的宝石衬得更流光溢彩。   外面催门愈盛,吴氏敛了敛不舍的心思,将玛瑙嵌丝铜靶扇递给阿蛮,待见她一张脸遮得严实,才搀了人出门。   杨廷见她出门,凤眸微动,方才还稍显冷清疏离的郎君登时跟换了个人似的,众傧相立时哄然大笑,苏令蛮被这笑弄得无措,奈何眼前一片蒙蒙,只眼角的余光能见四周攒动的红,苏玉瑶过来,与吴氏一人一边领着她去了花厅。   蓼氏与鄂国公居左右,老夫人正中,苏令蛮与杨廷一人一边跪下,且听诫训,一番语重心长地嘱托后,杨廷垂了脑袋:“岳父、岳父放心,清微必不负所托。”   再一拜。   蓼氏一连道了好几声“好”字,揩了揩眼泪:“且去。”   她与阿蛮这将近两年的时间,早处出了情谊,此时见她出门子,不免生出不舍之意,奈何女人总有这一遭,或早或晚,她再不舍,也不会去做那耽搁人傻事。   苏令蛮如今是鄂国公嫡脉之人,自然是由苏文湛领到国公府外,上幰车时,杨廷绕车三匝,而后仪仗队驶。   十里红妆,浩浩汤汤地过了朱雀大街,到巷尾,竟还有连绵之势,百姓围观雀跃,见此不由瞠目结舌。   “鄂国公府如此豪富?一个过继来的小娘子竟也出得起如此陪嫁?”   有知情人见过那日过小文定时的场景,一笑:“哪里是鄂国公豪富?明明是威武侯疼人,未过门,便先将大半个侯府给赔过去了。”   “原来如此,新妇子好福气。”   沿街有小妇人生出艳羡,但见高头大马上,新郎官面貌俊逸不凡,一身红衣更衬得英姿勃发,顾盼神飞,不由道:“不知新妇子何许人也,可配得上这般俊才?”   “苏二娘子可是白鹭书院两届的中元魁首,传闻乃九天玄女临世,自然是般配的。”   “……如此。”   行至半途,仪仗队便停了。   苏令蛮知道,必是赖子障车,来讨些银钱。   杨廷拉马停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黑脸,作为胜出一方,难免生出些志得意满之态,他一哂:   “楚世子何意?”   原来镇国公世子,并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全都充作“赖子”,将幰车阻在半途,楚方喧沉默地看着他,这沉默仿佛感染了周围所有人,杨廷敛容再问:   “世子意欲为何?”   楚方喧定了定神:“楚某……不过是来送嫁。”   他神色伤感,又添唏嘘,顿了顿又道:“侯爷既得偿所愿,万望日后切莫做那负心薄幸的狗辈,楚某这刀——可是屠狗刀。”   杨廷眉眼未抬,只眉梢透出一缕不悦,不过到底是手下败将,秉着不痛打落水狗的一丝怜悯心,威武侯难得纡尊降贵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   “不会有这一日。”   楚方喧朝身前的车队深深看了一眼,继而转身大步流星而去,徒留下另外几个傻眼的少年郎君。   原来他们都是在不同场合见过苏二娘之人,惊鸿一瞥之下,不由将其奉为天人,不料佳人早已定下婚约,他们也只能徒呼奈何,在此时搅和搅和,一撒心上人被抢走的愤懑。   如今最大的倚仗被威武侯三言两句劝退,再被那冷若冰霜的目光一激,哪还敢作他想,只喏喏道了几句切切之语,“好好待新妇子”云云,便灰溜溜地去了。   “起!”   一波三折,接连碰上好几拨这等人物,莫旌在旁眼见郎君的俊脸越来越臭,生怕他一鞭子将这些“主母的倾慕者”抽走,正欲提醒,却又见郎君长出一口气,朝身后的车架看了一眼,脸色又奇迹般变好看了,一扯马辔,打马而行。   仪仗队再起。   长安城的权贵区离得不算太远,鄂国公府与威武侯府相隔不过六个坊,便这般溜溜达达绕着主城转一圈,晒一晒嫁妆,再至侯府门前,吉时还未过,长长的红毡毯一路从侯府门前铺入厅堂。   苏令蛮下了车架,踩着红毡毯一路被杨廷一路小心牵着,引入了正厅。   厅内早已高朋满座,杨宰辅权倾朝野,唯一的儿郎成亲,没人敢不赏脸,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一品二品比比皆是,此时正觥筹交错,应酬相合。   苏令蛮耳边还能听到麇谷居士并几个师兄师姐逗闷的声音,紧张了一路的心立时便松了下来。   这一松懈,便发觉相牵的手汗津津的,杨廷攥得她有点疼。苏令蛮缩了缩,没料又被捉紧了,杨廷紧捉着她不放,生怕她跑了似的。   宾客们又是一阵大笑。   有妇人将视线落在左边的新妇子身上,但见她一袭石榴红广袖绫衣,内搭正红襦裙,肩披一件鸳鸯百子霞帔,真真是流光溢彩,如红波出灼日,耀目得很。   兼之头顶东珠冠,颈中红璎珞,与威武侯并肩而立,远远观之,谁都不得不鼓掌赞一声“好一对璧人无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朦胧的扇面透出杨宰辅与杨夫人正襟危坐的身影,听到杨文栩那不咸不淡的几句嘱咐,苏令蛮心中清楚,自己并不是他心中满意的儿媳人选,可他最终到底还是给了脸面来了,旁的也便不多求了。   夫妻对拜。   郎君玄色的皂靴透过正红袍摆,露出一点靴头,苏令蛮出神之间,这堂便拜完了。   入得洞房,喜娘早早便候着了,抬头见新郎先是一征,脸上的笑不由更热切了。   熟溜地念起撒帐词,五色同心果等银钱彩果不要钱似的往床、新人身上散掷。   撒完便该轮到新妇却扇了。   威武侯府的女眷没几个,倒是那队男傧相跟进了新房,一听立时笑嘻嘻地催新郎吟上却扇诗,好见一见嫂子的绝色。   苏令蛮听出袁师姐、蒋师姐亦混在了里边,脸不由羞得通红。   “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   已知秦女升仙态,休把圆轻隔牡丹。”   杨廷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苏令蛮红着脸将扇落了下来。   芙蓉半遮面,透额罗周围一圈细碎的宝石,点缀得那双剪水眸更为出众,顾盼之间动人心。   “原还带了一层透额罗!不妥,十分不妥!”男傧相们中有活泼的,已经闹将起来,不甘道:   “清微,快揭,一会这酒,哥哥们帮你包圆了!”   苏令蛮笑盈盈地看去,碰上杨廷戏谑的眼神,一个不察,脸上戴着的“透额罗”已是被揭了下来。   房中鸦雀无声。   喜娘早便呆住了,她这些年见过的新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没忍住跟着道了声:“乖乖!”   这般的神仙人儿,也难怪夫君欢喜。   但见新妇子雪漾的肌肤被这色色的红装一衬,便仿佛透着光,剔透得跟玉人儿一般。色若春晓,顾盼生姿,因羞赧而红馥馥的双颊,更似仙女堕凡尘,平添妖媚入骨,让人魂酥骨销,恨不得化在那如水的眸光中。   喜娘见新郎看直了眼,忙打起了圆场,众客们也纷纷长出了一口气,按捺住胸腔中那颗扑腾乱鼓的心。   威武侯冷脸赶人,苏令蛮抿着唇偷笑,孰料还未笑完,唇边被攫住,轻咬了一口,郎君俊目逡着她,怨道:“这般招人作甚?”   喜娘看得脸红心跳,忙转过头去,却见陪嫁的两个大丫鬟一副处变不惊之色,不由暗地赞了声:“果是大家出来的!”   前厅还有宾客要宴,莫旌来三催四请,杨廷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苏令蛮这才松了松坐姿,半埋怨道:“这成婚,可真是件苦差事。”   行走坐卧,俱有定数,最关键是除了晨间那几块糕点,之后为了新妇子的贞静,便一直未进食,此时早已是腹饥如鼓,五脏庙翻天。   绿萝从袖中递了一油纸包过来,笑盈盈道:“侯爷怕您饿着,方才让莫旌去小厨房拿了些糕点,二娘子不如先垫垫饥。”   苏令蛮接过,心中受用,偏嘴上还要犟上两句,“偏他细心。”   这糯糯的糕点,显然是新鲜出炉的,还透着点余温,入口余香。苏令蛮垫了几块充饥,照过西洋镜,见口脂去了些,忙不迭让绿萝描补上。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威武侯便被人醉醺醺地搀回来了。   小八欲上前搀扶,却被苏令蛮摇头阻了,她亲去接了,莫旌搓搓手赧然道:“夫人,郎君这是被人组团灌了。”   “男傧相们呢?”   不是说好包圆了?   莫旌心中腹诽,那帮人便个个是酒桶,也架不住艳羡郎君艳福的那帮小儿郎啊,一帮子酸腐文人,满肚子的坏心眼。   “他们也都喝趴了。”   莫旌在这满是喜庆的新房呆得颇不自在,托辞道前边还有事未完,便匆匆出了去。   苏令蛮吃力地扶着人去床上躺下,一边脱靴,一边吩咐小八去煮醒酒汤,正欲起身,手却被人捉住了,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白面郎君睁开双眼,眸光晶亮,哪还看得出一丝醉意!   “你……”   “打住。”杨廷偷偷“嘘”了声,“我这可是装醉才回得来,莫要将人惊动了。”   苏令蛮只得又吩咐小八莫去煮汤了,绿萝将门带上,两人一道出了新房。   红烛滴泪,房内大大的喜字映在墙上,透着股热热闹闹的暖意。   同牢合卺。   杨廷人抬脚便下床,伸手将桌上的合卺酒取来,清澄的酒液落在杯底,荡漾出两道细小的漩。他信手递了一杯过来,“能饮一杯无?”   手却已经缠着苏令蛮,如交颈鸳鸯一般,缠缠绵绵地将酒喝了。   礼成。   苏令蛮方出一口气,杯还未落,便被一把扯去了床榻之上。在方才那段时间里,撒帐的果儿、裸子被杨廷大手一挥,落了大半在地,细碎的滚落声在静夜里清晰可闻。   价值连城的东珠冠被扯落,滴溜溜在地上打了个转。   小八嘟囔了一句什么,被绿萝掩着嘴喝住了,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个促狭的笑。   苏令蛮僵住不动,炙热的气息喷在她颈间,让她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杨廷趴着不动,酒气传来,声音哑得厉害:“……阿蛮。”   “给我。”   他睁眼瞧她,素来无波无情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焰,几乎要灼穿她似的,苏令蛮打了个寒颤,突然有点后悔起没多瞧两眼那本的压箱册子了。   她嗫嚅着道:“……不,不会。”   杨廷轻笑一声,苏令蛮还未反应过来,外裳便被他囫囵着剥了,初春料峭,炭火熄了,可身前男人的身体仿佛着了火似的滚烫。   “你……”   她想说莫胡来,嘴巴还未睁开,却已被狠狠攫住吮了一口,红色口脂被他吮去大半,苏令蛮看着杨廷玉白嘴角的那一抹艳红,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眼看威武侯的脸黑了大半,苏令蛮急中生智:“我饿了。”   “不是让莫旌与你带了些糕点?”   冷峻的眉峰攒簇成了一道高山,苏令蛮没忍住伸手帮他压了压,眉心的痒意一路从上延升到腹下,杨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臭丫头想逃?”   苏令蛮撇了撇嘴,挑衅似的从下看到上:“就侯爷你这体量?”   这话委实侮辱人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廷自然也不能忍。他一哂,轻蔑地扫了她一眼,放狠话:“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一会莫要哭爹喊娘才是。”   两人装模作样地互放完狠话,互瞪了一会,突然又同时笑了起来。   “真饿了?”   杨廷低声问,苏令蛮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饿,可阿廷你光喝了些酒……”   杨廷低低地笑了,胸腔的震动蹭着底下两团沉甸甸的柔软,苏令蛮悄悄地红了脸,试图使力推开他。   奈何郎心似铁,见她难得这般娇怯怯的模样稀罕极了,“不饿。”   他抱着她沉了会气,决意今日还是慢慢来,柳下惠虽然作不得,但谦谦君子总是要做上一回的。半抱着人起身,将阿蛮好好地安置在窗旁的八仙座上,见她挣着要下地,不由冷了脸:   “莫动。”   苏令蛮乖乖地不动了。   杨廷这才朝外去,开门吩咐了不知什么,不一会小八便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其上飘着翠绿的葱花段,闻起来便诱人得紧。   “快些吃。”   小八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光光在房内这么一站,也不知怎的,她便满身的不自在,那两人看彼此全不避人,黏糊糊得让她几乎倒了牙。   绿萝方才去正院里走了一遭,顺道与蓼氏派来的邓嬷嬷将嫁妆先安置在倒座的厢房内,等二娘子明日空了再论道,见小八这耸肩缩脖模样,道:“怎么了?”   小八恍然,似想起什么,才道:   “绿萝姐姐,侯爷这院子里……没有大丫鬟?”她问得含糊,绿萝却知道这话的意思,小八也委实是忠心,刚到威武侯府,便忍不住为二娘子操心起这些事来。   “没有。”   绿萝斩钉截铁道:“侯爷身边从来不要丫鬟伺候。”   女暗卫也从不进前。   小八嘴角咧得有点大,“那敢情好。”   想着,她又有点不大信了:“连个粗使丫鬟都没有?”嫁人前,小八事先打听过,威武侯府除了一个乳娘管着内院,府内是没有女眷的,干干净净得很。   “粗使丫鬟?”绿萝笑笑,“侯爷的正院自然是没有,倒是洒扫的粗使婆子有一些,厨娘、采买上也有几个婆子,不过他们平时都近不了前。”   小八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兀自拍拍胸脯,“那小八便放心了。”   里边的苏令蛮还不知自己忠心的大丫鬟已经将里里外外的“敌情”都打探清楚了,她略进了几著,便不肯再吃,杨廷抬头:   “不是说饿?”   “怕胖。”   “胖什么胖?爷又不是没见过你最胖的时候。不嫌。”   “你还说?!”   苏令蛮翻了个白眼,“若阿蛮哪一日又当真胖回去,恐怕侯爷该叫苦连天了。”   威武侯认真地思索了下第一回 见时的那个胖姑娘,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叫苦连天不至于,但要正经抱起来,本侯还真怕闪了腰。”   “杨清微!你——”   苏令蛮羞愤欲死,脑子里却也忍不住想到清俊非凡的白面郎君被一胖丫头压着起不了身,自己先“咯咯”抚掌笑了起来。   小娘子笑得眉眼弯弯,跟只淘气偷嘴的小狐狸一般,杨廷这下吃了一半的面也吃不下了,暗骂了声“没出息”,叫人赶快进来收了桌,抱了美人在腿上要亲香,孰料又被嫌弃了。   苏令蛮捏着鼻子,嫌他:“一股子酒味儿!”   杨廷这火气是压了又起,起了又压,要以前来个这么多事的小娘子,早让他叉着送出门了,偏此时拿这小娇气包没办法,“成!要本侯先洗了也成,你来帮本侯擦背。”   杨廷想得挺美,苏令蛮哼了声,“让莫旌去!”   “莫旌有事,林木也有事。阿蛮,你总不能让本侯找个小丫鬟去?”   “你敢?!”苏令蛮冲口而出,见杨廷面色变了变,忙软声道:“我去便我去,就不许你找小丫鬟!”   杨廷这毛病她眼看着是好了许多,只不知对旁的人如何,但苏令蛮独占欲重,但凡想着旁的女子拿手在他身上划来划去,自己便先恶心了。   杨廷本是逗她一逗,没想到这小丫头不禁逗,眼看泪珠儿都快落下来,心下先软了:“莫哭了。   “逗你玩呢。”   苏令蛮愤愤地瞥了他一眼,将帕子一摔,先下了地。   这边杨廷已吩咐人送水上来,四扇的山河图落地云母画屏将正房一隔为二,小间朝里是一个净室,苏令蛮看着那比寻常浴桶大了有近一半的浴桶叹道:   “侯爷真是好享受。”   威武侯的苦心孤诣显然她是没领会到,杨廷也没打算提醒她,只施施然解了外袍,朱红色缎面披在画屏上,外袍、里衣,直到脱到只剩一条里裤,苏令蛮没忍住捂了眼,“快些进去。”   杨廷快意一笑,只听一阵水花声,苏令蛮这才放下了手。   脑中却不自觉地回味着方才的画面。   她从前总以为杨廷瘦,孰料却解下袍子,露出的身躯却结实有力,只是过分白,偏不显弱,反透着股男儿阳刚俊朗之气,腹部块块垒起,不夸张,但又透出健美。尤其胯间鼓起……   苏令蛮脸红红地想,从前在定州时,常能听不讲究的妇人讲“男人本钱”,恐怕杨清微的“本钱”是不小。   “傻愣着作甚?”   有本钱的威武侯等了一会没动静,不满了。   苏令蛮急急取了浴桶旁的胰子和巾帕,欲上手,又手足无措,“……怎,怎么擦?”   杨廷想着小娘子柔若无骨的手在自己身上擦,便先心猿意马起来。奈何他表现得再如何成熟,到底也还是没经验的,见苏令蛮傻住了,只得强着头皮道:   “先,先背吧。”   苏令蛮于是从背开始擦。手小小的软软的,随着巾子每划过一处,哪一处便跟着了火似的。   蒸腾的雾气遮住了杨廷的窘境,也遮住了那几乎冒火的耳根。   苏令蛮手划过一段斑驳的起伏,“咦?”   雾气遮住了视线,她凑近看,才发觉是一条接近肤色横肩至腰的疤痕,几乎是贯穿了整个背面,纵隔得时间长,依然能觉察出当时的受创剧深。   她小心点了点那道疤,“怎么来的?”   杨廷心底起了一丝微流,满不在乎道:“阿爹打的。”   “打成这样?”   苏令蛮学医良久不是没收获的,一眼便能看出这伤疤形成大约有十几年了,往前推一推,那时阿廷也不满十岁,到底是怎样的痛恨,才能对自己的儿郎下这般得狠手?   几乎要将整个背都打穿了似的。   杨廷扬眉,他的眉峰过于冷厉,常常让人觉得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此时因着想起往事更是如此,“你想知道?”   苏令蛮转到他面前,浴桶蒸汽氤氲,藏住了郎君面上的抗拒。她柔声道,“你想说便说。”   杨廷沉默良久,方道:   “本侯十岁时,被人发觉与庶母有染,一同躺在庶母的席月斋,赤身裸体。”   苏令蛮震了震,杨廷了然地抬头看她:“你也觉得本侯脏了?”   “不,不是。”苏令蛮抿了抿唇,心疼道,“十岁的孩子,哪里就懂得这些了?”   “皇家的孩子,没有童年。”杨廷眯起眼,“阿爹将我狠狠抽了一顿,又将清姨浸了猪笼。这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苏令蛮摇头,“我不信你是这般人。”   杨廷又是一笑:“为何不信?”   皇家秘史,但凡翻一翻,便会发觉藏污纳垢不甚凡几,兄奸弟媳,秽乱宫廷者比比皆是,没有最脏,只有更脏。   “反正不信。”   苏令蛮又想起了另一事,“所以你往后便得了厌女症?”   “左不过是一桩一桩垒起来的。”杨廷并不愿深究,见苏令蛮一脸沉郁,小小的脸蛋皱成了一团,却仍然漂亮得不行,心下软成一片,抚了抚她白馥馥的脸蛋儿:   “胡想些什么呢?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苏令蛮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一把巨力拖入了浴桶,她胡乱揩着脸,手下意识便环上了杨廷的脖颈,“你……”   她“你你你”着说不出话来。   方才那些脉脉温情全被打散了去,杨廷笑嘻嘻地看着她,“假的,逗你玩呢。”   苏令蛮似信非信地看着他,“……真的?”   “哪有这事。”   杨廷漫不经心地笑,俊逸的眉眼这般凑近了瞧,只觉得那双瞳孔仿佛会吸人一般,皮肤白得毫无瑕疵,眼睫毛更是长得缠绵。   苏令蛮伸手拨了拨他睫毛,也不在乎现下在水里,乐呵呵道:“真俊。”   小娘子只着了红色中衣,薄薄一层绢纱贴在胸口,浸了水,勾勒出玲珑曲线,里边鸳鸯戏水肚兜印了出来,连雪峰中那条深深的沟壑,也显出了清晰的轮廓,这一眼看去,竟是惊心动魄。   杨廷从前尊重她,再是夜谈香闺,也不过亲个小嘴儿,拉个小手,更近一步的却是没有——   此时近处见了这等美景,再忍不住,手下一个用力,苏令蛮精心绣制的红肚兜连到中衣,一下子便被撕撸开半截,露出奶白滑溜的肌肤。   雪峰巍峨,风过处,又有叠波风情,石榴红肚兜一根线被扯断了,半遮不遮地掩在胸前,一点红璎珞颤颤巍巍地顶了出来,杨廷受诱惑似的低头,舌头挑开半掩着的布片,将那璎珞含起来卷了卷,再丢开时,果子上仿佛浇了蜜,粉嫩嫩地绽开着。   美人儿星眸婉转,柔顺地任他摆弄,尤其那雪缎似的肌肤,仿佛重一点便会留下红痕,腰细细,胸鼓鼓,若杨廷有所比较,必是要赞一声天生尤物不可。   他两手托着那两团湿漉漉沉甸甸的物件,低笑了声:   “阿蛮,此乃神物。”   素来冷冽的俊面染了一层粉,仿佛神佛被欲望所污,透出别样的靡艳。   苏令蛮被他那荤话逗得说不出话来,脸颊绯红,雾煞煞地看着他,“阿廷……”软调不成音,身下已被一只炙热的手掌长捂住,杨廷便垂着脑袋跟婴儿般吸吮,一手胡乱抚着,怎么也寻不到书中所谓“桃源”。   他颇有钻研精神地一把抬起她,苏令蛮挣扎不让,奈何强他不过,堪堪几个来回,遮体的亵裤连到肚兜都被一并撕了开来。   到底年纪小,人已经羞得不行,闭着眼不肯看人。   杨廷哪里还顾得上她害羞,只一叠声地哄着,“蛮蛮,蛮蛮,让我瞧瞧……”   可苏令蛮哪里肯,双腿闭着不肯放,却抵不过那一双铁壁,被杨廷强迫着跨到了桶边,郎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见青草萋萋处,有叠峦凸起,他伸手拨了拨,小娘子立时敏感地吟哦了出来。   “……阿廷,别……”   这般软娇娇的腔调出来,真真是让人骨头都先酥了一半。   杨廷听得飘飘然,想着那图册,手下意识地往下探,果在溪水潺潺处,找到了一处幽静洞口,只主人怕生,长扣不开,杨廷无奈,只好做那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长指长驱直入,往里送。   小娘子不适地攒蹙起了眉头,“疼。”   破瓜自然是疼的。   杨廷忍不住委屈地低头看了看手指,再看底下雄赳赳的大将军,心道:这可如何是好?体量确实差了许多,这般都疼,若自己这个放进去,那阿蛮受不住,当如何?   就着水,两人折腾了许久,威武侯的大将军终于如愿以偿般慢吞吞地进了去。   杨廷是头一回尝女人的滋味。   他不禁想起在行军时,那帮老赖说起荤话来时,常道女儿销魂处在腹下一嘴儿,现下他便被这热乎乎的小嘴用力裹着,抽出时,这嘴里有钩子,吸着不让走,进去时,又层层叠叠的软肉挤着,真真销魂矣。   两个白生生的身体臀股交叠在一处,小娘子珠贝般的脚趾一缩一缩,被顶在浴桶上,只记得大喘气,疼,还是疼。   可渐渐,这疼里又生出一股痒,酥酥麻麻的遍布全身。   她渐渐地动起来,这柔术的好处便显了出来,长腿缠着人不放,任杨廷如何摆弄,都能迅速地适应。   杨廷捣了一会,没料苏令蛮腹下一个抽紧,没忍住子孙便被全撒了出去。   苏令蛮有些呆——从进去到出来,可是有一炷香?   杨廷也有些愣,还有些恼,心下怀疑自己莫不是不大行?想到那群学堂好友在澡堂子里一块吹牛时,可没有一个低于一个时辰的。   他垂头丧气地退出来,拿帕子帮两人擦洗干净,抱着美人儿上床,美人儿欲言又止,显是想安慰这受挫的郎君,孰料这郎君立时又威风起来,方才软趴趴的一团又棒槌似的抵着她,试探性地想入。   “你……”   苏令蛮惊诧地看着他,杨廷急于证明男儿孔武,自不肯等她多话,一声轻轻的“啵”便又顺着方才的滑腻进了去。   这下可真是风急切切,骤雨不歇,苏令蛮被这深深浅浅入得失了神,尤其这人还作弄似的揉着那两团绵软不放。   小娘子白馥馥的身段,被这满床的红缎一衬,更似玉做的,双眸被入得含了水,承受不住似的推让,偏那腿还有力地盘在人腰间不肯放,杨廷一缓一急地磨着她,势必要扳回一城,很快便将小娘子入得没了魂,只语声娇娇软软,吟唤个不停。   廊下,尚能听到那不成调的细语,床架子有规律地摇着,过了半夜方歇。   小八脸红红地跑去了院中,绿萝却仍一脸淡定。   不一会,房中唤水,小八头都不敢抬地进去,只见净室内落了一地湿漉漉,仿佛打了一仗似的,郎君披了一件袍子光脚站着,隐约见二娘子软软地团成一团,被裹着置在了椅上,只露出来的一张脸,一眼瞥去,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只让人忍不住让人脸红心跳。   杨廷显然不耐,“还不快些?”   这丫头还是不够利索,回头得给阿蛮再添两个。   绿萝却已经安静地进来,将床单一并撤换下来,对那湿漉漉皱巴巴的床单也不敢多瞧。   这般一个折腾下来,苏令蛮早已昏昏欲睡了。   只这湿发还未绞干,杨廷撑着精神帮她将发绞了,才搂着软玉温香满足地睡去了。   苏令蛮是被胸前窸窸窣窣的动静弄醒的。   湿漉漉的水泽声响起,下边满得慌,杨廷慢悠悠地撞着她,一边低头又卷着红果在吃,手团着那堆云叠雪,爱个没完。   苏令蛮被撞得心慌,颤声道:“什么时辰了?”   天显然还未亮,她困得不行。可这人的眼神却跟狼似的,也不知睡了多久,神清气爽得很。   “你睡。我来便行。”   杨廷耍赖似的撞她,苏令蛮无奈地瞪他,这般情况下,她如何睡得着?   “露华浓,饮之遍体生香。阿蛮,替师兄谢谢居士。”   荤话不断的威武侯让苏令蛮大开眼界,若说从前那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冷峻侯爷能有朝一日骚话连篇,苏令蛮以前是怎么都不信的。   可现下她却不得不信了。   到底刚刚破瓜,苏令蛮有些受不住,推了推他:“阿廷,疼,快些了了。”   杨廷却以为她在与自己闹,还慢吞吞地品着,直到再一次尽了兴,才停了下来,待发觉苏令蛮脸色发白,这才有些慌:“阿蛮,你如何了?”   苏令蛮摆摆手,她这回显然是被用狠了,身下磨得不行,杨廷急了,忙起身要去找大夫,却被苏令蛮扯了,“侯爷不要脸,阿蛮这脸,可还要的。”她这话里明摆着有气,杨廷触着她额头,丧气道:“往后不会了。”   “等等。”正说着,杨廷似想起什么,起身点灯,外边莫旌问话,“侯爷要起了?”   “无事,你自去。”   一边蹲下身,在床头柜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罐圆乎乎的膏脂,苏令蛮不意被他一把扯开了腿,吓得要翻身跑,却被杨廷好气又好笑地按住了,“莫怕,这是给你上药呢。”   苏令蛮似信非信地斜眼看他:“当真?”   “信伯前日给了,说本侯会用到的。”   这上药,上得杨廷是万般煎熬,那软软一团,总吸着人想往里刺一刺,好感受那般温度与柔软。上药的差事变得格外难捱,待上完药,人便跟在水里浸了一圈似的。   苏令蛮早沉沉地睡去,人事不知。   杨廷见窗外天色还早,一把搂了人,又重新睡去了。   窗外鸟鸣啾啾,苏令蛮渐渐醒转过来。   “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都哑了,苏令蛮不免想到昨夜那场胡天胡地的折腾,脸便先红了。   小八听到动静进来,一边将帐幔挂起,一边脆生生应道:“娘子,如今已经卯时三刻了。”   眼睛不意瞥到床上那一团乱糟糟皱巴巴的褥子,脑袋不由垂得更低了些,   “怎不叫醒我?”   新妇子第二日需要去拜见公婆,虽如今分府出来,到底杨宰辅与继夫人还健在,礼数总不能缺了。   苏令蛮嗔怪着坐起,孰料身上光溜溜的,她这才想起昨夜肚兜中衣全给那猴急的郎君给撕坏了,忙拥着被子不放,只雪白的肩还露了一截在外。   小八却急了:“二娘子,侯爷打你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方才可不小心瞧见了,娘子身上那密密麻麻青青紫紫的印痕,可真是触目惊心。   苏令蛮皮肤嫩,便轻轻按下去都能有个印子,何况杨廷头一回,没轻没重地折腾过了,只小八到底年纪小,不比那有经验的妇人,竟当真以为二娘子受了委屈,脑子里已过了无数条法子——奈何没一个能使得。   房中事能如何与外人道来,苏令蛮想着昨日那人如何一点点地吮遍……正尴尬着,杨廷却神清气爽地进来,一身褐衣短打,鬓角微湿,一点天光透进来,更衬得那双星眸极俊。   小八愣愣地瞪着他。   杨廷不悦道:“还不出去?!”   苏令蛮怕这实心眼的丫头惹恼了杨廷没好果子吃,忙寻了个借口打发了,才道:“侯爷好大的威风!一回来便拿我这丫头撒气。”   杨廷逡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笑了声,“你这丫头倒是精贵。”   小娘子春睡方醒,雪团似的身子泰半藏在薄衾里,只露出一点儿却已能窥见昨夜的动静,杨廷心下又软了,“可还疼?”   自然是疼的。   苏令蛮不欲与他说小八与她自小的情谊,见这人一双俊目还不住在自己身上逡巡,忍不住将衾被更拥紧了,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杨廷慢条斯理地脱了短打,露出瘦而遒劲的躯干,苏令蛮一眼便看见背上那跟猫抓似的好几道红痕,脸红红地想着,这人这般不避人,也真真是……羞死了。   这边杨廷将衣服都穿好了,因着新婚的干系,自然还是一身锗红长袍,冷冽的气息被冲淡了些,反显出一丝平和来。   苏令蛮正瞧得出神,鼻尖便被轻轻刮了下:   “臭丫头,回神。”   威武侯俯身一抱,连着衾被一道将人抱入了净室,里边已经置备好了热热的浴汤,苏令蛮鼻尖轻轻嗅了嗅,“侯爷一大早出门,便去办了这事?”   里边有白芷、冰片等物,应是消炎利去肿的药浴,苏令蛮思及杨廷硬着头皮去问麇谷居士要东西的场景,心中是又甜又羞,杨廷并未搭理她这点小心思,只手一抖,白生生一个小媳妇便落入了浴桶中。   “泡一炷香。”   杨廷懒懒倚在屏风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瞧了一会,便站直了身往外走。宽大的袖口拂动间,带起了一丝冷风。   “回来。”苏令蛮喊他,“叫小八进来。”   杨廷沉默地看着她,眼里是苏令蛮看不懂的隐忍,似一头狼似的好像要将人生吞活剥,她直觉有点不大对,吞了口口水,“怎……怎么了?”   她叫自己的丫鬟,有甚不对的?   “快些。”杨廷隐忍着道,人出去,到底没帮她叫小八。   苏令蛮泡了会,身上那些酸痛已然被泡去大半,只浴桶依着杨廷的身量来,她本便腰膝酸软得不行,这般自己一个人跨出来委实难办,正左右为难间,那冷面郎君又进了来,半点不见外地将人一把捞了出来,让她立在屏风前,拿着块巾帕便擦。   小娘子俏生生立着,羞羞怯怯地看人,胸脯鼓鼓,纤腰一握,自腰及臀那一段的凹陷简直是惊心动魄,双腿笔直纤细,让人不由自主地猜测起,倘若让这么一双长腿盘着,该是何等销魂滋味。   杨廷几乎是立时便有了反应。   手上的动作不免重了些,苏令蛮嗔道,“你轻些,弄疼我了。”   大抵每个男人心里都藏了一只野兽,只待时机成熟,便会放闸出笼。杨廷蹙眉瞧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手下轻了些,将人细细擦遍,裹好,重新放到了床上。   苏令蛮莫名其妙地听着净室内再一次想起的水声,莫非阿廷方才没洗?   杨廷重新料理完出来,便见新娘已经换好了一身朱红襦裙,外罩蟒纹广陵大袖衫,依然是喜气的红,正端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绿萝梳髻。   他靠着榻,拿了本书在窗前细细研读,可看了一会,又觉没滋没味的,不免放下书,新奇地看着已经挽了个妇人髻的阿蛮,威武侯自然是头一回见女人梳妆打扮,竟也觉得很有意趣,见绿萝手里拿了簪子举棋不定,干脆起身,从那厚厚的妆奁里取了一支点翠三尾金凤步摇插了上去。   “如何?”   苏令蛮看着西洋镜,弯了弯嘴角:“阿廷眼光甚好。”   正院里的西洋镜,比之那一个小小的靶镜大多了,这般立在台前,几乎能将大半个人照进去,杨廷微低着头,看着镜子里的美人儿,眼角的锋锐都褪去了泰半。   窗外天光大亮,照得人心底都无端端得都亮堂起来。   这般赏心悦目的一对璧人,绿萝看着,也微微笑了起来。   两人吃完朝食,便相携出了府,杨廷向来是骑惯了马的,这回竟也腻在马车里,与苏令蛮一道去了宰辅府。   婚娶三日内,新郎都是不必上朝的,连着杨宰辅都有优待,一大早等在府内吃媳妇茶——按理,是该如此的。   不过,显然宰辅并不在意这个儿媳如何,一大早便匆匆去了朝堂点卯,是以,当高堂两座上只有一个慈和的杨夫人时,苏令蛮并不十分失望。   宰辅府人口简单,杨家作为皇亲,当初建国时,支脉死的只剩西疆的“中山王”一支,嫡脉幸存了下来,但男丁几乎是受了诅咒,如今也只有两个,一个在皇宫,一个便是威武侯了。   尤其宰辅府,更是人丁清简,连个姐姐妹妹都无,杨廷作为这一支单传,于苏令蛮而言,便省心许多了。   “母亲,吃茶。”   苏令蛮端茶过眉,以示恭敬,杨廷沉默地跻坐着,一声未吭,杨夫人自然也不会在这细节处为难,伸手接过品了一口,以示喝过了这碗媳妇茶,身后的嬷嬷递了个锦盒过来,杨夫人打圆场道:   “老爷知道你们要来,先让为娘准备了这个,莫要怪他,朝中事忙。”   杨廷沉默不语,苏令蛮笑笑接话:“媳妇省得,母亲不必忧心。”   身后的绿萝安安静静地接了锦盒,也未打开看,杨夫人眉开眼笑地看着地上这一对,道:“阿廷总算是娶了媳妇,往后阿蛮再生一两个大胖小子,老杨家便有后了。”   这话若往亲了说,该是这婆婆盼孙子了,偏偏杨廷与她素来不冷不热,听在苏令蛮耳里,便有些挖心了。   显见是盼着进门便有喜,可她身子……上回听师傅说道,若要治,还缺一味极罕见的药材,恐怕一时间得不了。   杨廷皱了皱眉,“母亲说这作甚?”   杨夫人冒氏一愣,正欲说话,却见厅外进来一人,杨宰辅不动声色地进来,见杨廷梗着脖子顶嘴,立时便有些怒,“怎么与你母亲说话的?老夫平日没教过孝字让怎么写?”   “阿爹教过?”   杨廷眉眼不抬地反问,嘴角崩成了一条直线,整个人呈剑拔弩张之势,仿佛一只受到刺激的兽类,苏令蛮第一回 见他这般模样,没忍住瞥了他一眼。   杨文栩最不爱看他这叛逆模样,眼见便要发飙,冒氏忙出来打圆场,一边迎出去,一边朝苏令蛮丢眼色,嘴中道:“老爷您不是去上朝了?怎回来这般早?”   “听闻容妃有喜,圣人喜不自胜,今日散朝得早。”   容妃便是王文窈,她在宫中得圣人青睐有加,连升几品,在宫中跟皇后斗得跟乌鸡眼似的,此时若有孕,对圣人而言,无疑是极其有利的一记强心剂,破除了无后的传言,放到朝堂,亦是一桩大事。   王右相一整个早朝,都跟开了屏的孔雀似的,可谓是春风得意。   杨宰辅说起这事,倒是八风不动,完全不与方才跟杨廷为了一两句闲话便要吵起来的暴躁样,冒氏一愣,“老爷是说那……容妃有了?”   “三个月。”   冒氏帮他将官袍外的斗篷解了下来,杨文栩大步流星地坐到正位,一双与杨廷极为相似的凤眸落在苏令蛮身上,头一回正眼瞧她:   “这便是你死活要娶回来的对象?”   轻慢的口吻,仿佛苏令蛮只是毫不起眼的阿猫阿狗。   其实衅阶时,杨文栩便已见过一回,只那时还是花骨朵,如今长开来,确实……勾人,只太过勾人,对初涉人事的男子而言,并非好事。   杨廷嗤地笑了声,“阿爹,你想说什么?”   “你跟乌鸡眼似的作什么?老夫既然没从中作梗,便不会再计较你先斩后奏之事,只一事,你需应了,卢将军求到老夫这,说他那不晓事的女儿在家闹腾,欲嫁你做个侧妃也行。”   “阿爹糊涂,儿子可是侯爷,哪儿能有侧妃?”   “你既已娶妻,亲王一爵自当与你。明日圣人便会下旨。”   杨文栩三言两句,其内惊心动魄的博弈却全隐去了,如今圣人早不是当日任人摆布的孩童,他身兼宰辅一职,又领着亲王衔,按规矩,杨廷要接亲王衔该是顺位继承,只有杨文栩过了身,他才能领。   如今破了规矩,在外自然要生出些闲话来。   亲王有封地,虽说因着分封集权的关系,许多亲王不得启封,留在京畿,可每年光能收拢的银钱米粮,便是极大一笔数量。   杨廷门下客卿不少,有四支部曲要养,暗卫也是一笔极大的支出,虽说手底下能钱生钱的能人不少,可谁也不会嫌银钱烧手,不过,“阿爹若想与卢将军结仇,大可将卢将军那女儿送来。”   杨文栩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了,“难道你要守着这妇人过一辈子?”   “有何不可?”   杨廷犟着脑袋道,“阿爹要觉得卢娘子好,正好侧妃还没娶,不如便自个儿收纳了吧。”   说着,伸手扯了苏令蛮便出门。   苏令蛮被扯得踉踉跄跄,转头看去,但见杨文栩怒不可遏地要取鞭子抽人,忙不迭跟了出去。   冒氏柔声劝说,杨文栩的怒气渐渐消了下去,他撑着脑袋,半晌才颓然道,“我这儿子……生下便是来讨债的。”   冒氏抚了抚他胸口:“老爷何必与阿廷计较?他年纪还小,慢慢教着便是了。”   “年纪小?”杨文栩拍桌子,“当年老夫与他一般年纪之时,早在外讨逆了。”建国初期,流民作乱,大大小小的豪强势力,蠢蠢欲动,可不是靠他一人之力压下来的?   “那卢将军那里……”   “先搁着。”杨文栩一点都不怀疑他那混蛋儿子的话,冒氏却另有想法,“要不妾身去与儿媳妇说说?让她劝劝?”   眼见杨文栩面色松了,冒氏柔声道:“当年姐姐便只留下这么一点骨血,如今圣人又有了后,若阿廷后院能多个人帮忙,早些怀上,也是好事。”   杨文栩沉默半晌,点头:“也好。”   苏令蛮不知道,她那继婆给自己出了个好大难题,现下还在马车上以身“酬谢”那洁身自好的威武侯。   衣领子大敞,半只绵软跟兔子似的冒出了个头,被一只大掌团捏着不放,果儿硬挺挺地顶着掌心,杨廷不错眼地盯着她,见小娘子颇有些受不住,忙提醒道她:   “阿蛮,这可是车上。”   苏令蛮睁着眼,雾煞煞的眸子泛了水,身下石青色绸裤被卸了一半,露出白生生的一段,郎君一只手正在裙下,不知做了什么,她长长的吟哦被堵在嘴里,杨廷舌头卷着她不放,车内一时间只能听到细微的水泽声。   半晌,杨廷才放开她,触着额,低低笑道:“莫要惊动了阿木。”   今日是林木随侍。   苏令蛮勾着他脖子细喘,起伏的胸脯勾勒出一道勾人的曲线,见杨廷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抖着手想将肚兜重新系牢一些,却被扯得更下,露出一对形状优美的桃儿,她忙用双手掩了,“廷郎!”   语声含怨带嗔,软软的调子传到马车外,林木浑身一个激灵,乖乖,这调调!   杨廷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团着那沉甸甸的桃子,贴着她耳朵戏弄,果见喘声急急,小娘子下边又是一缩,他手被裹得紧,再抽出时便有些难,若说这人从前还有些洁癖,此时却对她那处爱不释手,眼见苏令蛮红粉霏霏,又险死一回,才不舍得抽了回去。   “到哪儿了?”   林木听着主公略带点喑哑的调,只觉得有点难为情,他可不是莫旌那没沾过女人身的,自然晓得这里头有什么计较,朝长街外看了看,“方出了东区,一炷香时间能到清风楼。”   “侯爷不回去?”   里边女声柔媚,声音里都仿佛带着钩子。   “不回,爷今日带你下馆子。”   杨廷替她一件一件地又将小衣、绸裤耐心套好,苏令蛮此时腿有些软,只得任他施为,奈何鬓乱钗横,总还能看得出来,杨廷被瞪了一眼,也不气,叫绿萝进来梳发,便自顾自地靠在马车壁上想心事。   绿萝眼不红心不跳,恍若没事状梳好了妆,刚下车,清风楼便到了。 第177章 求不得   马车“吁”的一声停在了清风酒楼门口。   跑堂韦伍刚送走一拨人, 转身瞅见马车, 下意识拉起了笑脸, 待见到车轴处的双剑徽记,心下一凛,嘴角咧得更开, 人颠颠地跑去了马车旁。   一黑面郎君从马上下来, 半躬着身道:“郎君、夫人, 清风楼到了。”旁边细眉长眼的绿衣娘子先一步上前,将石青色绸帘掀起。   一截锗红的宽袖先露了出来, 缎子垂顺,风一吹,露出纤长有力的指骨。一个身形挺拔的郎君探出头来, 先下了地。   韦伍偷眼觑着, 心中不免喝了声彩, 但见这郎君满身风华,站在这马车前, 竟凭空使得这碌碌的西市都高贵许多, 如芝兰玉树,便这满身的红亦完全压他不住,反更显其萧萧肃肃的爽朗气度。   这美郎君舒展了过分凌厉的眉眼, 眼带笑,眸含情,正探手朝里,一只纤纤玉手便率先伸了出来, 大白天光下,那肌肤剔透似玉,晶莹如玉,韦伍还未及看清,便怔立在了当场,素来机巧的舌头突然冻住了。   “客,客官请!”   话含在嘴里还未发出,那一双璧人便已经过韦伍,径直上了门槛。   韦伍只能怔怔地想着,那小娘子……他从前见过的。   林木瞥了身旁这二愣子一眼,摇摇头,与绿萝拾级而上,一道跟在主子身后进了清风楼。   掌柜的见来人,连忙迎上来,溜溜地打了个千:“侯爷大安。”见旁边一小妇人有国色天香之姿,一品便知道是新出炉的威武侯夫人,忙又问候了声。   “掌柜的,玉兰间可还空着?”   “玉兰间还给侯爷您留着,小的这便领您去。”   掌柜的放下手头册子,径自在前领路,绕过一楼大堂,直接从侧边的楼梯上去,这里僻静,是专为登门的贵客所设。   身后时不时传来几声低笑,侯爷与夫人说的十分小声,掌柜的听不大清,却也能察觉出威武侯心情畅快,不由十分纳罕。   他来清风酒楼做这明面上的大掌柜已有许多年,这小侯爷自小便性子冷,来过那么多回,也未有过开怀之色,此时虽依旧没有笑模样,却已经是难得的好情绪了。   正纳罕着,那夫人突然“咦”了一声,诧道:   “阿瑶?”   苏玉瑶正从三楼往下走,一副神思不属之色,听得苏令蛮声音才往茫茫然往下看,身后丫鬟提醒她,“是二娘子。”   苏玉瑶这才看见楼梯转角处行来的那一对璧人:“阿蛮姐姐!”声音微微发颤,方叫完,眼泪便落了下来。   掌柜的忙退后一步,让威武侯夫妇上前,自己与林木告了声,先避嫌下去了。   苏令蛮诧异地看着她,阿瑶向来便跟个小太阳似的,整日里乐个不停,可极少见这脆弱模样。杨廷负手看着,果然便得了一个回复:   “阿廷,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他拿那双冷峭的凤眸睨她,显见是不太乐意。苏令蛮那颗心却早已跑到苏玉瑶那去了,哪管得上这人那点子小心思,敷衍地道了两声歉,便先抬脚上去了。   杨廷慢吞吞地跟着,林木跟在身后,忍不住搓了搓手臂,怎突然觉得冷了些?   “阿瑶,”苏令蛮捉着苏玉瑶手,眼见她鼻头通红,眼睛跟兔子似的,忙问:“怎么了?”   朝东最左的一个包厢门从内打开,谢道阳一身青袍不疾不徐地出来,见杨廷在,先是一愣,继而才躬身行了个礼:“侯爷。”   “谢郎君今日没当值?”杨廷瞥了一眼哭鼻子的黑丫头,一脸了然道:“还未恭喜郎君。”   谢道阳面上带了一丝无奈,“侯爷取笑。”   “难得相遇,谢郎不妨一叙?让她们女人自去聊聊。”   谢道阳颔首,“也好。”人已经随着杨廷去了玉兰间。   苏玉瑶痴痴地看着那道背影,见人没影了才恍然回神,揩了揩眼角,“让阿蛮姐姐看笑话了。”   苏令蛮这才搀着她去了方才谢道阳出来的那间厢房,她心虽不大细,可到底是过来人,略瞧两眼也知道小丫头必是为情所苦。   丫鬟们都在厢房外候着,桌上寥寥几道点心,只一块绿豆糕动了,浅浅咬过一口,粉色的口脂落在上面,与浅绿合成了一道苦色。   一壶清茶未收,两盏细瓷杯寥落地搁着,苏玉瑶触景生情,泪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显然是真伤心了,平日跟欢快的小鹿似的,此时却萎了:   “阿蛮,他要定亲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苏令蛮却明白了。   近一年里,苏玉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地追着谢道阳到处跑,蓼氏管了没用,她总有各种鬼主意去达到目的,为了这人,真真是将脸面都抛了。   可便是这般,谢道阳依然没应了她这番心思。   苏玉瑶粗鲁地擦着眼睛,见苏令蛮不说话,道:“阿蛮姐姐也觉得阿瑶一厢情愿是不是?”   苏令蛮摸了摸她脑袋上的双丫髻,近一年的调养,如今苏玉瑶脸虽仍不够白,肌肤却细腻了许多,尤其双眼灵动,让人一见便觉有种格外健康活泼的舒心,只仍是喜穿红衣的爱好仍没变。   苏令蛮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瑶……你就这么欢喜他?”   苏玉瑶拿帕子揩了揩泪,“凡想着他要娶别人,阿瑶这里,”她指了指胸口,“便疼得厉害。”   所有人都说她得了失心疯,不要脸面地追着一个郎君跑,可她明明感觉到,谢郎君并不是无动于衷的。有回生病了许久没去堵人,谢郎君还偷偷派人打听了消息,她都知道。   那些人的嘲讽笑话,没有打垮她;谢郎君的冷言冷语,没有击退她;可他笑着与她说,不日便要定亲了,却让苏玉瑶彻底崩溃了。   苏令蛮素来拿她当亲妹妹看,眼见素来热力四射的小太阳如今成了哀哀戚戚的冬雪,不由心中发涩,她不由想起自己那段患得患失、柔肠百转的时候。   与己不同,阿瑶自小是被宠着长大的,求而不得的少之又少,十几年的人生顺风顺水地过来了,唯一的受挫便应在这儿了。谢郎君这人她接触得极少,可片言只语地接触,也能察觉出其品信高洁,有士人之风。   “阿蛮姐姐,阿瑶不甘心,”   苏玉瑶伏在苏令蛮肩头,眼泪落在她肩上,生冷生冷的。   “阿瑶,你有没有想过,谢郎君为何一直不曾应承你?”   “想过,怎么没想过。”苏令蛮这才发觉,她这个四妹妹不知何时,竟已长大了。“谢郎君是谢家嫡脉长孙,要娶的,自然不该是阿瑶这等过分活泼的小娘子,该是一入府,便能支撑家族的宗妇,可以开枝散叶。”   “他为什么不肯再等一年,再等一年,阿瑶便要及笄,可以嫁人了。”   情之一字,当真让人盲目。   这边包厢里愁云惨雾,那边却是云淡风轻的闲谈。   杨廷与谢道阳两人推杯换盏几个来回,说了几句朝堂上的闲话,杨廷见眼前人眉间郁色不散,突然道:   “还未恭喜谢郎,林家三女儿听闻可是个贤淑的。”   谢道阳笑而不语,“看来侯爷这耳目甚是灵通啊。”   “谢郎母亲与林夫人在清远寺一晤,彼此一见投机,口头说定儿女亲事,这事,还真不是个秘密。”杨廷似笑非笑,“谢郎好忍功。”   这林夫人,便是那户部林侍郎的夫人了。   谢道阳听不出他口气是褒是贬,苦笑道:“道阳年纪不小,家母盼着抱孙许久,总不好只求自己自在。”   他为杨廷斟了杯酒,叹道:“人生但求自在随心,可哪里得事事自在。”   杨廷不置可否,举杯一饮而尽,反问:“若能自在,谢郎可肯自在?”   谢道阳沉默良久,威武侯这话,听着云里雾里,他却懂了。他自小便受家族所哺,作为嫡支长孙,自该事事以家族谋福祉,谢氏清流一脉,专注正统,如何能生异心、转头他主?   便心里有甚不得劲的,慢慢压着,便也过了。   “谢某与侯爷不同,自不可能随心所欲,自在任意。”   这是拒绝了这隐晦的橄榄枝了。   杨廷也不强求,他不过是看在小姨子的面上多问了几句,对这等多思多虑心思沉重的,他素来是敬而远之的。   在威武侯看来,这等人都是被那宗族宗义洗脑了的棒槌,便如朝堂上那动不动便要撞墙死谏的御史大夫一般死脑子。其实转过头想,许多事看着不可解,实则未必,换个心思,何必自苦?   男儿间谈话,最忌交浅言深,杨廷换了个话题,两人略聊了几句便散了。   等到苏令蛮回这玉兰间来,杨廷已经灌了一肚子的酒水。   “还晓得回来?”   这怨怼的口气,让本来还有些发愁的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杨廷没好气地瞪着她,可对着这一双笑靥如花的脸又气不太久,只勉力维持着威严:   “夫人,你都去了有快半个时辰了。”   苏令蛮才不管他,自顾自地吃了几著,待肚子泰半饱了,才有兴致道:“侯爷今日带阿蛮出来,莫非便是为了吃这一顿馆子?”   威武侯英雄气短,哪里还记得方才被冷落良久的心酸,只颠颠地带着人去西市逛了一圈,踏着夕阳满载而归。   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这华服美衣、珠光宝气的糖衣炮弹,何况这糖衣炮弹还赠了个俊面郎君,苏令蛮喜滋滋地回府,还未到床上,便被人抵着门吃干抹净了。   杨廷强硬地掰开她,一手托着一手在她腹下碾了碾,一边心肝宝贝肉的哄着,哄得苏令蛮心花怒放,便怎么半依半顺地从了。   身后的门板冷硬,可身前却炙热得如一团火,烧得她理智全无。   但见郎君衣冠整齐,唯独腹下的袍摆撩开一角,小娘子却被人跟剥笋一般,剥了一小半剔透的果肉出来,只两块最丰实的被硬实的胸膛挤压着变了形。下边的锗红裙摆乱糟糟地掀开一半,有雪白随着摇摆颤巍巍地晃人眼。   笋尖似的丝履一颤一颤地盘绕在那硬实的腰间,杨廷入得发狠,门板一阵阵地响,苏令蛮胡乱推他,“有人。”   可威武侯哪顾得上这些,何况有些人家另外会备房中侍婢,若主子精力不济,还负责推送直至尽兴,到他们这等地位,万没有回避下人的。   门内声阵阵,喘息缭乱,门外林木与小八听得真真的,不约而同地避到了廊下。   晨间小八的疑问也早在邓嬷嬷的恨铁不成钢中没了。此时懂得了,便更觉得不自在了。   云收雨散,空气中还带着点甜腻腻,杨廷抱了怀中一团软起身,叫人进门收拾,吃过飨食,当夜又叫了两回水,苏令蛮才有了个囫囵觉睡。   接连两日,威武侯食髓知味,又趁着假歪缠,到得第三日回门,苏令蛮总算有了安生。    第178章 回门宴   “什么时辰了?”   苏令蛮眯缝着眼, 迷迷糊糊地问了句, 见帐幔外仍是黑漆漆一片, 翻个身又要继续睡, 杨廷含糊说了几句,轻拍着, 怀中的人儿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睡, 便睡到了大天亮。   苏令蛮醒时, 杨廷已不在枕边。小八进来伺候盥洗,见二娘子面色红润, 不免赞了声:   “夫人这日子, 过得真真是舒心。”   威武侯府, 不,自圣人昨日一旨将茺州六郡悉数指给威武侯做封地,杨廷铁帽子直升为“敬王”,阖府上下便都改了口。   敬王府人口简单, 连苏令蛮在内满打满算不过是两个主子,府内姬妾通房一概皆无, 上头的公公婆婆又分府另居,只需每逢初一十五点个卯,平日里便是日头高懒梳洗,也没人能置赘两句。   苏令蛮笑了笑,要说舒心,是真舒心,比之鄂国公府头顶有人, 自己能当家做主的感觉自然是更好。   就是……有人,需索无度了些。   她暗地里摩挲着后腰,只觉得还酸软得慌,“王爷呢?”   “王爷一早便出去了,出去前还嘱咐奴婢莫惊扰了您,说您这几日累着了。”   小八说得促狭,这几日熏陶下来,她再是不懂,也晓得这“累”是何意了。   苏令蛮心底发恼,雪肤膏抹脸时动作便有些重,邓嬷嬷欢天喜地地进门,“夫人,您看谁来了?”   但见一着靛紫如意富贵纹上襦石青色马面裙富态白胖的妇人进门,面上的笑看着极是可亲,苏令蛮认出,去岁时威武侯府送礼来,这妇人她见过一回,若没记错,应该是林木的母亲,阿廷的乳娘。   “乳娘?”   苏令蛮先站起行了半礼,毕竟在府内这也算是半个主子,连杨廷都敬着,当半个母亲看待的。   孙氏这人,性子爽利,虽奶大了杨廷,也依旧如故,见苏令蛮这般唬了一大跳,忙摆手道:“夫人这般委实是折煞奴婢,使不得使不得。”   “在王爷心里,原当乳娘是家人看待的,自家人受这一礼也不打紧。”   苏令蛮亲亲热热地道,孙氏听得眉开眼笑,转而道起了正事:“这一大清早的,本不该来打扰夫人。不过王爷方才吩咐奴婢将这回门的礼单给您送来,还交代若夫人不满意,大可去他私库挑。等夫人回府,奴婢便把对牌、账簿子给您交来,往后这家啊,还是得您来当。”   并非孙氏拿大,非要耽搁三日才移交这管家之权,实在是杨廷不发话,她不敢交。   这里头的计较可多了。   苏令蛮自己也留意着这事,只这几日杨廷没提,她也就没问,大不了从嫁妆里挑几样带去便是,没料到一大早便给了她这个惊喜。   孙氏也是个爽快人,见苏令蛮过目后觉并无不妥,便着人下去置办,灯杨廷练完武回房时,竟已经全部妥帖弄好了。   “阿廷,谢谢你。”   杨廷莫名地看着跟小鸟儿一样飞来的美人,挑了挑眉,“谢什么?”   “回门礼啊。”   苏令蛮笑嘻嘻道,“我看过了,个个都是顶好的。”   “以前府内的人情往来可都是乳娘帮忙张罗着的,以后你掌家,万一有旧例不懂的,也可去问她。”婚嫁三日,杨廷为了自个儿福利,自然不大愿意美娘子去为琐事分心,一连拖到现在。   “成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先进些食,一会该出门了。”   苏令蛮叫了朝食,敬王府的朝食跟鄂国公府又不大一样,国公府因着人多,分量总可着劲儿做大,而敬王府许是因随了杨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性子,不论朝食还是飨食,都是小小一份,便一碗瘦肉粥,都似乎要做出花来。   美人儿十指青葱,捏着一双雕花镂银筷,拈起翠缕萝卜丝时,委实是桩享受。   苏令蛮捻了一块红豆糕时,见杨廷停著不食,奇道:“阿廷,你吃饱了?”   “饱了。”   杨廷摩挲着手指,指尖微微发痒,见苏令蛮坐着的姿势有些别扭,不由蹙了蹙眉,“还不舒服?”为着今日的事,昨夜才要了一回,后来又帮着揉了半天腰,怎还不见好?   他拿桌上的巾帕揩了揩手,一把提着小妇人坐上膝盖,大掌覆在她腰后轻轻揉着,“好些了么?”   苏令蛮似嗔似怨地睨了他一眼,“你还说?昨天都说不要了的,你非得缠着……当居士的药是神药,一贴就好?”   杨廷任劳任怨地揉着,垂头不语。   心里却也知道自己过了些,从前只当自己是块冷冻的石头,没想到竟也会有这般不能自控的一日。   两人在屋里时,下人都知道不能进的。   苏令蛮被揉着揉着,便觉得身下被磕得慌,心里登时有些急,瞪他:“你……又……”   杨廷面无表情地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苏令蛮跟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原以为又要经过一番磋磨,没料到敬王爷此回竟然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他,唤人进来收了桌,自顾自去旁边的碧纱斗橱里取外出衣裳来换了。   小八忙乎乎地收了桌,绿萝进来伺候梳妆,不过一会,便已好了。   杨廷觉得新奇,“阿蛮,听闻妇人出门,得抹香粉、描黛眉,怎爷从未见您打扮过?”   苏令蛮“啊”了一声,转了个圈,石榴红十二幅罗裙摇曳得跟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似的,她眉眼弯弯,笑得张扬夺目:“廷郎是觉得,阿蛮还需要涂脂抹粉?”言行狂妄,丝毫不见老祖宗提倡的内敛与谦虚。   偏偏杨廷就爱她这眉飞色舞地小模样,嘴角翘了翘,负手瞧着:“确然不需。”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苏令蛮也并非不懂谦虚,只每日照着西洋镜,若要虚伪地自贬道“妾容貌粗鄙”之类的“自谦”,她自己都觉得大约需要去扶墙吐一吐了。何况学医越久,便越知道那些香粉暗含的铅粉,涂得时间久了,肌肤便越暗沉,全然是治标不治本的玩意儿,还不如居士给的雪肤膏,保养着便好。   苏令蛮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   世上如她这般天生肤白细腻者少,时人以白为美,连某些郎君都会敷粉,何况是那些本身不够白净的小娘子?只时间久了,反倒是雪上加霜,越差,越离不开了。   两人在房中怼了几句嘴,便相携着出了府,上了马车。   一车的回门礼,依着长安城里大部分新嫁娘的礼单上又往上加了两成,既不失体面,又不会过分贵重。从这方面来说,孙氏办事也确实妥帖。   苏令蛮陪嫁过去的邓嬷嬷理账也是一把好手,苏令蛮去岁时,由着蓼氏手把手地将掌家之事理了一通,兼之吴氏也在京畿,帮着教了些商贾之事,苏令蛮在掌家上是不怵的了。至于嫁妆铺子、田庄都请了可靠之人专门打理,苏令蛮需亲自过问的不多。   三辆马车辘辘到了鄂国公府,红漆正门大敞,门房翘首以盼。   见刻有宰辅徽记的马车停了,一人忙不迭朝里通报,一人迎了上来。   “小心些。”   杨廷扶着人下来,苏令蛮朝大门看了看,不过短短三日,再看这里,心境竟已截然不同。   她自失一笑,见杨廷奇怪地看着她,“走吧。”   鄂国公告假在家,连着苏文湛几个小的也与书院告假,一行人先去了庆和苑,老国公夫人依然精神矍铄,虽头发白了泰半,见苏令蛮来,仍然笑得牙不见眼,大咧咧道:“阿蛮来了啊。又漂亮了。”   这是大实话。   苏令蛮脆生生地唤了声“阿妪”,杨廷对着外人,从来都是张板正脸,此时也难得舒展了些,跟着苏令蛮一同唤了声,蓼氏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对,她是过来人,不过两眼,便能看出阿蛮日子过得舒心。   女人是需要养的,好不好全在面上。   虽说眼下还有些倦意出来,不过毕竟是新婚,王爷听闻也不是在外拈花惹草的性子,有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妻子在,疼宠过了些也是应当。过了这阵,便也好了。   苏玉瑶与阿江一左一右陪着老夫人逗趣,见阿蛮来一人叫了声“姐夫”,苏令蛮帮着给了开口礼,一人一个金镶玉的腰珏,并不厚此薄彼。   至于苏蜜儿、苏珮岚,她则是薄了一分,毕竟苏令蛮如今是过继了去的,到底隔了一层,只这两人总忍不住拿眼悄悄地去觑阿廷,让她颇有些不大开怀。   杨廷见过长辈,在这妇人呆的地儿久呆终究不大合规矩,便由着苏文湛领去了外书房找鄂国公喝上两盅,苏令蛮在庆和苑坐了一会,便被苏玉瑶领着,去了苏馨月的居所。   “阿蛮姐姐,你帮帮我。”   苏玉瑶方坐定,便揪着苏令蛮袖子可怜巴巴地看她。    第179章 登闻鼓   依着大多长安当地的勋贵豪门来, 现任鄂国公怎么看都是一个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投机者。   老鄂国公几乎用命挣来了一顶爵位, 可现任鄂国公凭着东一斧子西一榔头的手段, 将这没甚跟脚的苏府在长安城拉开了架势, 牢牢地在地上扎了根,眼看就要破土——   到得如今, 鄙夷还是鄙夷, 可鄙夷的话再提起来, 也并不十分有底气了。   杨廷素来觉得,他这便宜岳丈也是个妙人。   遇事拎得清, 脑子活泛, 又不拘泥于人情规矩, 不因着头顶的爵位与许多人一般在家混吃等死,而是凭着祖荫在京畿衙门做了个司簿主笔,后又因着那点溜须拍马的功夫升了位,在没甚油水的礼部呆了两年, 又平调去了户部,在左侍郎位下做仓吏一做便是三年, 得了左侍郎欢心,又调去了金部,做了金部主事。   莫看只是从四品,可在民生户籍中,这管钱粮的金部,可是一大要职,如兵部、礼部、工部等需支钱的话, 可都得从他手里走。   这金部主事一做快将近十来年,鄂国公都没肯挪窝,可见其油水丰厚。   翁婿两人连着个小舅子聊着天,喝着酒,谈得很是投机。   鄂国公原当敬王爷该是个高傲不群的人物,毕竟从前大大小小的宴会上见着,总是冷冷清清之样,没料到聊起来在政见上倒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朝堂几桩大事。   头一件,自然是圣人明年欲加开恩科,论理今年春闱刚过,下一次朝廷取士该是三年后,加开恩科,便是将拔天子门生,好打破僵局,以期改变杨文栩把持大部朝纲的局面。   第二桩,便是容妃怀孕。   在皇家,妃嫔肚里兜个蛋都是大事,何况眼下杨家最新一代两嫡脉都无一儿半女下来。   苏政刺探得含蓄,聊起这事来,也当是轶事在谈,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杨廷起身,为苏政亲斟了杯酒道:“中宫无子,若容妃能顺利诞下麟儿,对我大梁也算是一桩幸事。”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苏政一时摸不清这便宜女婿如何想法,只讷讷附和道:   “确然如此。”   “圣人最近频出奇招,去岁雍州地动,竟像是提前预料好了,让百姓搬迁,年宴之时南疆又起出祥瑞,使得民心大振,真乃得天之佑。”   苏政叹了声,杨廷不置可否,嘴角翘了翘,并未答话。   苏政这下是真看不明白这年轻人的心思了。   若说对着那位置没心,他是不信的;可若有心,又怎的好似对这些都不大在乎?   杨廷自然不会因着鄂国公舍出一个过继来的嫡女便贸贸然地吐露心事,只打了哈哈过去,便聊起了他事。不一会,聊到京畿衙门里遇到的一桩头疼事。   苏文湛显然是没听说过,苏政道:“这事按说还是衙门前些日子收到的一桩诉状,只还未审理,正巧老夫有个旧同僚还在那,与老夫说起过几句。”   原来是冀州一个老丈千里迢迢来京,只为敲那登闻鼓为孙女鸣冤,可怜将近七十快入土的高龄,儿子女儿在饥荒年代里都饿死了,便剩下个孙女相依为命,如今这孙女也没了。   一把年纪敲完登闻鼓,再受了三大板,即便衙门里的人留了力,大半条性命也都快没了。   “状告何人?”   苏文湛立时敏锐地挑出了重点,杨廷不由瞥了他一眼。   原来这状告的,正是一个姓刘的后生,听闻身上还有个童生的功名,与官家沆瀣一气,鱼肉乡里,算得上是五毒俱全。刘生看中了他家孙女,要人送去做妾,那老丈人不肯,漂亮的孙女便被人强占了身子,第二日便悬梁去了。   老丈人求告无门,只得来京畿鸣冤。   状纸上白纸黑字,来龙去脉俱都写得一清二楚,容不得辩。   “不过是个童生,处置便处置了,又如何头疼了?”   “若只有个刘生便也罢了,奈何他有个嫡亲的伯父,正是户部林侍郎府中一个外院管事,也姓刘。”   宰相门前七品官,当年这刘生的童生名额都是刘管家亲去冀州托了话得的,有这么一重关系在,哪里告得赢?   那老丈人人老成精,知事不可为,将房子田地全卖了,换了银钱上几京畿来告状。   苏政见杨廷不吭声,不由道:“贤婿可是想到了解决法子?”   杨廷眉峰凌厉,挑起时,更显得格外的不近人情,他把玩着手中的瓷盏,没说话。   苏文湛却在那琢磨开了。   这事处理,可大可小。   想来京畿衙门也是在看上头风向,决意如何处理。   若往大里牵扯,如今的冀州牧自是要吃挂落,虽说只是其下一郡一个县府都算不上的乡下地方,可到底管教不力,致使治下出现这等让百姓寒心之事。   苏文湛从前也听过,如今的冀州牧,与敬王府有旧。   此其一,另一头还攀扯上了林侍郎,虽说只是一个外院管家,可里头有多少文章可做,谁也不知。   若往小里扯,不过又是一桩戏文里常见的欺男霸女之事了。   ——也难怪衙门头疼,不知是该轻拿轻放,就此过去了,还是下重手往死里查。   杨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鄂国公,苏政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底发凉,险些以为自己被看穿了,只听那清清淡淡的声音在书房响起:   “这左侍郎做久了,也是没趣。   “岳父可要动一动?”   鄂国公登时说不出话来。   岫云杨郎,出云岫月,果是不同凡响。   不过三言两语,便猜出了自己心思。若能动了户部侍郎,他顶头上司补个缺,他也能往上提一提了。   杨廷一笑,竟有出云破月式的爽朗,他举杯相邀,苏政愣愣地碰了杯,“且拭目以待。”   那边苏令蛮还在发愁如何应了阿瑶的相求。   按说这事,她不该应了,毕竟牵涉到三家之事,可看着阿瑶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她难得心软。   以至出府时,一张脸跟苦瓜似的,捋一捋大约能捋出一斤的愁苦来。   杨廷半倚着马车,见小妇人半天不展眉,“蛮蛮,那边给你出难题了?”   苏令蛮见他,面上的愁苦去了些,再笑时,便显得格外谄媚。   可美人谄媚也依然是美人,腰间掐得极细,更显得胸脯鼓鼓,脸若桃花,讨好人时,甜滋滋的话便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掏。   杨廷心里早被这糖衣炮弹给攻陷了,偏面上还装的一本正经,似笑非笑道:   “你家阿瑶不死心?”   “夫君真真神算!”   苏令蛮装模作样地惊叹。   “你摆这副臭脸,不就是想让本王给你出出主意,分分忧?”杨廷一眼看穿她的鬼主意,苏令蛮讪讪道:“王爷的脑子要比阿蛮的好使些。”   “且等着吧,谢郎君这婚事,指不定成不了。”   杨廷嘴角的笑,神秘得极为可恶。   苏令蛮嘟了嘟嘴,“王爷这便不懂女人的心了。阿瑶只是想知道谢郎君心里有没有人,若有,可是她?”   “就那小丫头片子?”杨廷乐了,“成,正巧上回说到脍鱼宴,一月后正是桃花正盛时,爷给你办个宴,将人请来。”   “不过若办成了,阿蛮怎么酬谢爷?”   杨廷意有所指的话,让苏令蛮又觉得方舒缓了些的地方,又开始紧张了。 第180章 烟云事   杨廷也未曾想过, 自己竟然会有这般恶劣的一面。   换在从前,若有人对他道, 有一日他会低下头颅只为哄佳人一笑的话, 大约只能得到嗤之以鼻的一笑。   谁不知道岫云杨郎是雾里花、天上月,一枝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得之偶尔垂顾已算是承天之幸。便如王二娘这等豪门世家出来的美娇娘, 不也没得着一个好么?   而如今马车里那个开怀大笑的二傻子,仿佛是另一个套着英俊皮囊的陌生人。   林木牵了缰绳,任马儿随着马车在这长街上慢悠悠地走, 嘴角弯着,心中不由想起从前那个少年老成的小郎君。   那时先夫人尚在,小郎君还是个喜娃娃,爱笑又淘气,笑时便漂亮得跟个瓷娃娃似的, 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如天上的月牙儿, 谁都不舍得与他长时间生气。   阿娘常常道,“小郎君这聪明劲儿跟先夫人小时一模一样,是天上文曲星降世……”林木不大同意。   先夫人可不大聪明,被一个男人哄得团团转, 最后还钻了牛角尖丢了性命, 哪里有郎君半点的睿智?   是以,郎君最后会欢喜上苏二娘子,林木自忖还是能推断一点出来的。   苏二娘子是个与先夫人截然不同的女子,先夫人耽于情爱, 又苦于情爱,如一枝柔弱的菟丝花,没了攀援的铁木便活不下去。   苏二娘子却不然。   纵然她美得惊艳世人,可吸引郎君的,还是那骨子里的独立与烂漫自在的野性,给她一点水、一点光,便可以扎根下去、烂漫生长,她本身便是一棵枝冠繁茂的大树,倔强洒脱——   有爱,很好;没有,也成。   郎君过去不说,可自先夫人去世,便沉默了许多,没娘的孩子,吃得再好穿得再贵,可也是溪边飘零的浮萍,何况老爷又是那般一个人……   林木收回飘远的思绪,城门卫朝他露出了个谄媚的笑,验过令牌无误,连车队都没检查,径直从直行道放了过去。   一行车队如卷烟尘,不一会便行远了。   苏令蛮掀帘看向城门外另一条排得老长的队伍,不免想起前年来时的场景,她在马车上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才让放行,而某人不过是一个照面便直接进去了。   杨廷听她描述,眸也未抬,显然已经习惯了这般的待遇:   “世上哪有事事公平?有人生来貌美如花,有人生来貌似无盐,高矮胖瘦、贫穷富贵,本就不公平。”   苏令蛮惘然道,“从前我也想过,为何事事不顺,阿爹不喜,又胖得讨人嫌,谁都能嘲讽上两句。甚至嫉妒过阿婉,毕竟她也与我一般,胖乎乎一团,却偏偏过得自在,爹娘宠爱——自怨自艾了一阵,后来便想明白了。”   这世道本就不公。   强行讲求公平,不过是自己去与自己过不去。小草有小草的过法,日子坏到底的时候,将自己当做一颗石头,闷着头便也就过去了。   杨廷眸光放软,摩挲着她发顶,思及头一回见她时的场景,喉头发涩,轻声道:   “都过去了。”   苏令蛮弯了弯嘴角。   马车一路行到了吴氏在城郊买的别庄,难得苏覃也在,四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飨食,苏覃便被杨廷神神秘秘地拎去书房不知说些什么,吴氏感怀,没忍住又掉了几滴泪:   “阿蛮,阿娘没想到,”她道:“你们今日会来。”   苏令蛮也没想到。   她现在过继到了国公府一脉,回门自然也还是去国公府邸,没料到出了苏府杨廷竟提议再来这儿一趟,毕竟养育多年,按情理也该来瞧一趟。   对着这个在外人面前该叫“五婶娘”的亲生母亲,苏令蛮过去郁结了多年的怨怪突然淡了许多,不过两年,阿娘鬓角竟也生出了白发,渐渐生出了些老态。   “老家那,有什么消息过来么?”   吴氏自失一笑:“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听了糟心。不听也罢。”   “阿娘不若便在这定居罢,反正理由都是现成的。阿覃现下在青山书院得了掌院先生青眼,又有王爷这层关系在,国子监廪生的资格是唾手可得,想来明年便能进了。族里也不好多计较什么。”   吴氏摇头,见苏令蛮还欲再劝,从袖中取了封信笺递给她,“你且看吧。”   苏令蛮一看,却是吃了一大惊。   “大舅舅……没了?缘何如此?为何之前不与我说?”   大舅舅正是年富力壮的年纪,怎会突然心梗而死?   吴氏为难道,“阿蛮正值新喜,阿娘怕惊了福气,便没告诉你。”   苏令蛮看下去,却见其内写道,镇表哥因着不举,后虽然行了,却到底心里有了阴影,竟学人家逛起了小倌馆,后更在府中正大光明地养起了兔儿爷,再不肯碰女子,大吵之下,大舅舅突发心梗而死。   吴家乱成一团之际,大姐姐自请和离,族中因着她守活寡了两年,也做主帮她退了亲。   “你便不来,再过上两日,阿娘也得回去一趟,不论如何,你大舅舅总还是好的,虽说有些私心,到底不坏。”吴氏见苏令蛮面露复杂,不由道:   “阿娘回了老家,正好帮你看着那边,就是阿覃这儿,就得有劳你这个姐姐平时多关照关照了。”   “阿娘放心。”   苏令蛮捏了捏眉心,这事若追究起来,终究还是她这“不举药”惹的祸,阴差阳错……一时心里窝得慌,大舅舅……   吴氏自然不晓得这里头有她掺和的一脚,见阿蛮这般神色,只当是伤怀了,道:   “你大舅舅身体一向康建,谁也不晓得竟会就这么去了,天意难测,阿蛮,也莫太过伤心。”   苏令蛮郁郁寡欢。   杨廷来时,便见到一个泄了气的新妇子,他捏了捏她腮帮子,低声道:“怎么了?”   苏令蛮将事情原委讲给他听,杨廷默了默,才道: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大舅舅当初儿子没教好,让他不仅没责任担当,后又忤逆不孝,才得了这么个苦果,阿蛮,你也不过是里边的一个受害人罢了。”   苏令蛮心里却不会因着这么一番劝诫开怀。   毕竟大舅舅幼时也是给过她一段快乐时光的,只是时光匆匆溜走,谁也没想到当初那个青葱少年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杨廷不欲见她伤神,转而提到了另一件事逗她开心,“冀州牧过阵子会回京述职,阿蛮你那个闺中密友……”他搓了搓额,想不起名字,“也要一道过来了。”   “王爷是说阿婉?”   杨廷哪儿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名字,若非当初经常能看到她与阿蛮在一块,恐怕根本不会想得起,胡乱地点了头:“就是她。”   “真的?”   苏令蛮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杨廷点头,“真的。”   她直觉不大对,冀州牧三年一任,罗太守才去了两年,何况官员述职早在年前便结束了,怎会现在回来,而且还是携家带眷的,杨廷笑而不语,苏令蛮揪着他问,半天才将那刘生之事说了一遍。   “所以,阿婉他爹述职是假,是请罪来的?”   苏令蛮心里那点恻隐被担忧一冲,登时淡了许多,杨廷道:“这事里边缘头大着,冀州牧这位置许多人盯着,他回来得个先手,也免得太被动了。”   杨廷不欲将朝堂之事说得太明白,只隐晦道,苏令蛮见他神色,便也不再问,心里有点回过味来,富阳县之事,首罪在县令,继而是郡守,最后才到冀州牧,隔了三层,最多也不过一个失察之罪,绝不至伤筋动骨。   而且如若她没记错,罗太守该是阿廷这边的人,看其神色,应该是没甚大碍的。   心下一想通,神思便不由放到了罗婉儿身上:   “也不知阿婉如今瘦些了没?”   杨廷见她面色转了些过来,心下才舒了口气。哄人可当真是不大易,可他偏偏见不得眼前这人皱一皱眉,否则心里总像有根丝牵着不舒服。   城门下闸,长安早就宵禁了,两人便在吴氏这睡了一晚,第二日一道早又匆匆去了居士的百草庄。   “师兄。”   麇谷如今露着真容,苏令蛮总不大习惯,总觉得那个一笑脸皱如菊花的老居士才是真的,居士却没这自觉,下意识要去抚一抚阿蛮的脑袋,却被杨廷拎着移开了。   “信伯,别来无恙啊。”   麇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苏令蛮这下又觉得亲切了。   “怎么?还不能摸了?阿蛮再是你媳妇,也还是老子小师妹,跟亲闺女似的。”   两人孩子气地斗了几回嘴,苏令蛮顾左右而言他:“师傅呢?”   因着准备婚事的关系,有小两月没来百草庄了,这回来也算是另类的“回娘家”,居士吹着胡子道:“莫找了,师傅云游去了。”   结亲那日远远瞧了眼阿蛮,便闲云野鹤似的放了句话,人先走了。   “对了,阿蛮,师傅给你留了样东西,”麇谷似想起什么,说风就是雨地跑走了,不一会又从屋中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过来,见杨廷那眼睛斜他,道:   “看什么看?没你的份!” 第181章 情缱绻   杨廷嗤地一笑, “阿蛮与我夫妻一体,哪分你的我的?”   麇谷被他不要脸的劲酸倒, 一把将盒子塞到苏令蛮怀里, 赶人:“走,走,带着你家这二皮脸走!”   苏令蛮第一回 在麇谷这得了这待遇, 上马车之时还有些怨怪,杨廷手枕在壁上,“信伯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   苏令蛮顿了顿, 握着锦盒的手紧了紧,蒋师姐失望远走,居士便在这百草园等,他们两人这一生……   好似又颠了个个儿。   以前是蒋师姐盼他回头,如今却换了居士, 守着这百草庄, 再不出长安。谁都知道,麇谷居士那不医妇人的规矩破了,若碰上合眼的,也肯出手了。   苏令蛮正想着, 手却被一股温柔握住了, 杨廷认真地看着她,“阿蛮,你我之间,万不可如此。”   苏令蛮莞尔一笑, “阿廷,你这性子,与居士可不同。”   论霸道,居士可没他一成。   去岁时,她便感受得分外明显,自订了亲,但凡哪个郎君有倾慕之意,他便要想法子整上一整,虽说俱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杨廷点头,“是极,若换作是本王,见了那场景,必是先把奸夫打死算完。”   苏令蛮:“……”   到得府中,杨廷便去了外书房,孙氏取了对牌、账簿子来交接,一个着意交好,一个恭谦有度,两厢都对对方印象不差,不一会便其乐融融起来。   侯府人口简单,连苏令蛮在那,不过两个正经主子,下人连着苏令蛮陪房在内,洒扫、厨房、采办等处统共六十七人,比起动辄几百人不止的人家,实在是省心。   不过半日,便将人都理全了。   各处管事、下仆,清一色的男儿,偶尔几个粗使丫鬟婆子,也都是老老实实的模样,苏令蛮一时还看不出好歹来,便先维持了原样,两家陪房则一个派去了厨房,一个派去了采办,当着副手,毕竟一个是入口之物,一个是银钱往来,孙氏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并未提出异议。   杨廷回来时,见苏令蛮拿了本账簿子在那噼里啪啦地打,心下惊奇,“阿蛮这算盘用得不差。”   “阿娘在定州时,便教过了的。”   说起来,大家女子也是大不易,不仅容颜德工要好,还得会管家理事,少时学到大,到了夫家管家理事也便罢了,还得贤惠大肚能容,帮着开枝散叶,做不到,便是一顶“不贤”的帽子扣下来,从前吴氏便是如此。   杨廷趴着看了会,见她打个没完,一把俯身搂了人起来丢到床上,道:“得省了你这双好眼。”   半压在人身上,偏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只凤眸微挑,透出一丝旖旎来,手指轻轻触着底下那双宜喜宜嗔的剪水眸,苏令蛮半睁着眼看他,手一弯,便绕着他脖子道:   “王爷,今天恐怕不成。”   她拿唇凑着他耳朵吐气,舌尖轻轻舔了下白玉似的耳垂,继而是削薄凌厉的唇角,直到身上人粗喘着气,有股劲上来,才促狭地道:   “阿蛮小日子来了。”   杨廷放在她腰间的手僵了僵,“当真?”算算日子是差不多。   苏令蛮回了他一个眼神。   杨廷嘴唇抿了抿,两腮因用力露出一点漩来,似冰若雪般的双眸难得露出点可怜来,手捏着她纤细的僵了半晌,才颓然躺下。   让才吃了几顿荤的饿狼改吃素,委实是件残忍之事——   何况苏令蛮还坏心眼地逗了人。   眼见着这小没良心的盥洗完便沉沉睡去,杨廷辗转反侧了半夜,才勉强睡着了。   这一睡,便睡得不很安稳。   梦里好似变成了一只馋嘴狐狸,想吃鸡,却被篱笆墙挡住,好不容易辗转得了只桃子欲吃,却被人一把给抢了,一着急,人便醒了。   愕然间对上一双清醒的眼睛,杨廷这才发现,手里果然捏了只沉甸甸的桃子,而桃子的主人正使力想推开他。   手感好得不像话,杨廷下意识捏了捏,隔着一层丝薄的肚兜,那桃子顶上的尖尖立起来,恰好顶着手心,一手握不住,直让人先神飞了去。   杨廷自然感觉到腹下习以为常的胀痛,在去岁的一年里,他日日晨时醒来,都要经历这么一遭,只是此时软玉温香在怀,在尝过那般极致的快乐后,再来干巴巴地忍,便觉得委实残忍。   不过新鲜出炉的敬王爷,最习惯的便是忍。   他捏了捏桃子,见阿蛮阖着眼装死,微微一笑,也不打搅她,只小娘子难得娇软地躺着,没忍住唇在她额间贴了贴,便翻身下床,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直到浑身舒坦,回来换了身紫色六爪蛟龙亲王袍,便去了朝堂点卯。   苏令蛮待他走了才睁眼。   依着贤妇的规矩,本该起床伺候了郎君穿衣,再办他事,可新婚那日杨廷便放了话道不必伺候,后又总被磋磨半夜,本就缺觉,此时竟也习以为常了似的。   睡到日头高起,才神清气爽地起床,将昨日剩下没对的账簿子接着对完,理完家事,忽忽半日便过去了。   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   苏令蛮头一回有这般松快自由的日子。   杨廷并不十分管束她,她便仍依着旧时在书院的安排,书法、舞蹈自然还练着,前者修身养性,后者则是锻炼仪态,尤其柔术越练到后,对体态的帮助越明显。   每日晨间杨廷去练武时,苏令蛮亦陪同起身。   敬王府有个极大的练武场,其内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偶或兴致来时,两人对上一局,输多赢少,杨廷偶或放水佯装输上一回,也算是夫妻情趣。   只是这甜蜜里,总也夹杂了一点不快的虱子。   便如眼前,苏令蛮恭恭敬敬地跻坐在长桌前,听头上的继婆婆谆谆善诱,冒氏道:   “阿蛮,这话原不该我来说,女儿家小日子本就污秽,怎好笼络着郎君不让他去旁的屋里?”   苏令蛮蹙了蹙眉,这事不算隐蔽,毕竟换不换洗外头还是看得出来,可若能传到冒氏耳朵里,院子里必是有内鬼了。   “媳妇省得。”   苏令蛮乖乖认错。   冒氏看乖得跟只猫似的小妇人,心下登时有点明白为何向来不近女色的杨廷为何肯破了戒,亲近起女人来了。便她瞧着,都有点心颤。   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   “我们女儿家不易,现在你们情浓时任性些,男儿只当是情趣,可若过了这情热,回头再想那些不规矩,便都是我们女子的错了。阿蛮,母亲可是过来人,你且听着些,不会错的。”   “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你管得越紧,他便越想着那口得不到的,你松一松口,让他自己先过了瘾,总比去外边尝鲜儿好,可对?”   这道理,大约是天底下所有贵妇人出阁时,母亲会教导的规矩了。   杨夫人也确实是谆谆教诲、苦心孤诣,奈何碰上个心里孤拐的,哪里听得那些个寻常规矩,只一个劲儿地应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苏令蛮但凡想一想,将身边的丫鬟开脸送去自家夫君床上,那心里便膈应得不行,还不如陌生人来得舒坦。   那些“贤妇”也委实能忍,送了自己人上去,还得笑着脸给安置,给胭脂水粉给月例衣裳,对着不是一个肚皮出来的孩子嘘寒问暖,自我安慰道,“这便是天下妇人都该过的生活。”   苏令蛮面上乖巧,心里却只有两个字:“放屁。”   这便是这世道教给女人的规矩,俱都为了男人自己的日子好过,娶妻娶贤,纳妾纳色,那是真真面面俱到,什么都享受到了。   冒氏还在喋喋不休,完了便提了卢娘子之事,苏令蛮装作没听明白:   “王爷的事,妾身委实作不了主。他那脾气……”   苏令蛮装得一脸好惊惧,冒氏原还觉得这儿媳妇日子过得太舒坦,有些瞧不太顺气,此时不免有些宽慰,就说嘛,天底下的女子,嫁到哪儿,这日子都差不多。   “莫怕,你敲敲枕边鼓,阿廷心软,说不定便应了。”   苏令蛮心里道“你当我傻的”,嘴上却乖乖地应了,这一脸柔顺若让定州的苏令娴来看,恐怕是要惊掉了大牙——   这哪里还是那个打遍府中无敌手的蛮姐儿!   人大约都是会变的,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谁都懂,苏令蛮吃亏多了,也收敛了那横冲直撞的性子,晓得怀柔了。   冒氏见这儿媳任她教唆,捏圆搓扁,心下不免满意,留了人一会,便让人回去了。   孰料当晚上,敬王府便从教坊司赎了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送来,敬王言曰:   “为母亲分忧。”   直把冒氏气了个仰倒,杨宰辅倒是笑纳了儿子的一番美意,自此——   冒氏再不敢提纳小一事。教坊司出来的女人笼络男人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她耗费了许多心思才将人给清了,可不能再让这祖宗送人来。   苏令蛮头疼的一桩事,便被这么轻描淡写地化去了,自此不免又狠狠犒劳了“辛苦”的敬王爷一番。   一月时间倏忽而过。 第182章 猢狲散   四月四, 寒食节。   年轻的敬王妃嫁人后第一次于府中设宴,正式公开亮相, 长安城的命妇们不免祭起了十分的好奇心, 毕竟这等麻雀变凤凰的后续到底是好是坏,麻雀究竟能不能真成凤凰,便在这宴能不能办得好了。   蓼氏为着这事, 特地连着两日上门亲自指点,毕竟人面熟,谁与谁交恶, 谁与谁交好,心里头自然有一本账,“刘典部与秦御史切切不可安排在一块,容夫人虾蟹忌口……”   苏令蛮听得连连点头,蓼氏点了点她, “你呀……”   “这里头还有的学。不仅这些交情好恶要清楚, 还有上首位该坐谁,不该坐谁,男宾女宾是合到一处,还是分作两处……”   所幸在去岁一整年里, 苏令蛮跟着学了不少, 不至抓瞎,只有些人情不熟之处,被提点了几回也都清楚了。   她乖顺地拽着蓼氏袖口摇了摇,娇声道:“阿娘, 你真好。”   这声“阿娘”叫得毫无压力。   蓼氏待她比之苏玉瑶也不差什么,几乎是手把手地教,真心换实意,血脉许是割舍不断的牵绊,可这等真切真挚的感情更是万金难求,日子久了,便当真当另一个娘来敬了。   “你啊……嫁了人,还跟孩子似的。”   在这两日内,敬王虽不大在府内,可待阿蛮如何蓼氏是看在眼里的,小两口如胶似漆自然好,可她这半辈子算是看透了男人这东西,可亲不可爱,不免对阿蛮的性子有些担心。可泼冷水也不是她的风格,只道:   “若能怀上,还是尽快得好。咱们女人,说旁的都是虚的,有个儿子,便什么都稳了。”   苏令蛮皱了皱鼻子,顾左右而言他,“阿瑶最近如何?”   “她啊……”   蓼氏目光冷下来,“闹得实在不像话,让为娘拘在府中不让出来。”   “阿娘何必?阿瑶就是只顺毛驴,你拘着她,反倒会拘出问题来。”苏令蛮道:“正巧阿蛮这宴也要开了,阿娘不若放她出来,说不定散一散心,便想开了呢?”   蓼氏脸上的法令纹因着严肃,显得更深了,乍一眼看去刻薄得不近人情。   她心里也确实愁苦。   除了阿蛮这个过继来的,两个女儿在婚嫁上都不顺,大女儿和离,小女儿又是个死心眼的,一门心思往谢家大郎身上钻,也不想想那般传承百年的大世家宗妇是好做的?   不说旁的,那些高门世家出来的人,有几个真心看得上他们这等寒门出身?光那眼神,都是往天上飘的,阿瑶被宠出来的爆炭性子,可不是一点就炸。那谢大郎又是个心思深的,实在不堪为良配。   前阵子还有消息传出,谢家要与户部林家结亲,虽说现下没了下文,可她哪里舍得小女儿去趟这浑水?   苏令蛮却很能理解阿瑶。   情丝无解,若是能称斤论两地来分析,世上便不会有痴男怨女,话本子也该是干巴巴的没人看了。   晚间与杨廷说起这事,杨廷却道,“那小丫头身体里有股子狠劲,只不知道啃不啃得下谢郎这块骨头了。”   “林家如何了?”   说起来,林侍郎最近也不知道冲撞了哪路神佛,刘生之事,不过是府中一个外院管事家中起火,按理将人解了契送去衙门便也结了。   这老头身后不知有谁在撑着,一纸讼状条分缕析,白纸黑字将刘生在乡野横行、欺男霸女的行径写得清清楚楚,刘生直接被革除“童生”名头,押入大牢。   这事原在这便该告一段落。   谁料小半月前,冀州牧一骑绝尘亲自来京负荆请罪,又牵葫芦出藤般牵出了一连串的事。   原来那刘生名下竟有百亩良田,悉数挂靠在刘姓管家名下,几乎是占了大半个村的土地。   大梁初建时,太祖有言曰“还耕于民、休养生息”,连被打怕了的世家豪强也都委委屈屈地将名下土地吐出大半,由各州县按户籍人头分配,如今日子刚好过些,这兼并土地之风又卷土重来,致使良民无地可耕的豪强做派又出现了——   显然是与大势相违。   不说有功名者免赋税的优待,朝廷损失一大笔税贡,光此风不止,年常日久下来,豪强再立府陈兵,可不又养出一个“重戚杨家”来?   如今存世的大世家如陈郡谢氏、琅琊王氏,门下客卿不少,明面上的私兵都是有限度的。   面上看自然还是气派非凡,人人敬之,可单看百年前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侯,君王需向大世家家主示好,如今却是世家向王权靠拢,世家没落显是大势所趋——期间土地屯兵之用可见一斑。   枪打出头鸟。   不论刘管家所为,到底是出于个人贪婪还是因着林侍郎指示,在上头人眼里,都是一只用来儆猴的“鸡”。   林府被架在火上烤,京中各方人马异动,推波助澜者有之,林家风雨飘摇,眼看是大厦将倾。罪名自然不是那“兼并土地,致使乡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而是现成的:   纵子行凶——   虽然这子早升了天了。   谢家在此时却是万万不能与林家牵在一块的,是以这口头约定的婚事到底是不了了之了,没了下文。   “秀水县那姓裘的……”苏令蛮帮杨廷将外袍脱了抖了抖,一边道:“可是你安排的?”   杨廷垂头看着眼前忙忙碌碌个不停的小妇人,嘴角翘了翘,弧度不明显,眸光放柔:“何以见得?”   “当年骗我那妇人,我后来着人去查了,正是秀水县富户,夫君姓裘,不巧下了大狱,可对?”   只可惜了小儿。   苏令蛮思及那天真懵懂的稚儿,只觉可惜。   杨廷叹了口气,“阿蛮,本王发觉你总对小儿怜悯之心甚重。”不论静安公主的幼女,还是那日着了道的小丫头,要知道,皇家之人,可从来没有简单的。   苏令蛮抿紧了嘴,“这不是说那姓裘的,怎又说到了旁的?”   心里却也清楚杨廷所言,那些奶香未脱的稚儿,若当真计较起来,是非观念淡薄,若被教唆使坏,才是让人防不胜防的。   只这些——   终究还得归咎于父母。   “其实当年本王派人去时,裘仁险些在狱中没了,他听闻妻女之事,险些丧了生志,这两年来,可都是为了这一日。”   若说那妇人,对阿蛮确实是大坏,甚至肯委身于林天佑,十分不羞,可论起初衷,全是为了将夫君从大狱里救出,这般想来,又颇引人唏嘘。   杨廷不是那喜欢感怀之人,不过一想,事情便又过了。   “林家是墙倒众人推,该当有此一劫。”   当年林天佑纨绔至此,林侍郎不知管束,祸害了多少良家子,裘仁带头诉状,竟牵起了一大批受害者集体血书,字字血泪,闻者伤心,林侍郎眼看是翻身无望了。   不过因着林天佑之事被提,长安另起了一股作祟妖风,道当年林侍郎幼子祸害之人中还有如今的“敬王妃”,声势渐涨之时,被杨廷大庭广众寻一由头将一碎嘴儿郎庭杖一百,打得人险些残了,风声才止——   其庇护之心拳拳,可见一斑。   由此,又引得小妇人们眼红这敬王妃的好运道,女儿家名声要紧,虽说女子二嫁、三嫁也有,可到底出在权贵人家中极少。   渐渐,便有另一种说法引得众人赞同:敬王妃若非完璧,敬王这等爱洁者,又如何爱若至此?   不论妇人和小娘子们如何眼酸,郎君们却都是心照不宣地认了的,毕竟——   谁都不信敬王这等人会自个儿给自己戴一顶绿帽,还戴得如此兴高采烈的。   苏令蛮还记得有日提起时这茬时,杨廷面上的神色——   复杂纠结多些,还是旁的,她分辨不清,只觉得凡瞅一眼,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杨廷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将肉麻话道出,当时在林子里撞见阿蛮时其衣衫不整的情形,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担忧盖过了一切,到底没敢问出口,想着人在便好,哪还管得那许多?   至于后来发觉没有,又是另一番狂喜了。   苏令蛮却当他是介意,半天没搭理人,杨廷这才无奈剖析了心事:   “阿蛮,那日之事,对本王来说,亦是劫后余生,哪还管得那许多不相干之事?你在,便好了。”   那时心境,杨廷不想再回味一遍,除了阿娘死时,从无一日如此煎熬。   苏令蛮觑他:“真的?”   “真。”   这才又欢欢喜喜了。   女子便是如此,好哄又不好哄,悦耳之音比之行动更容易感怀,苏令蛮也概莫能外。   ~~~~~~~~~~~~~~~~~~~~~   到得寒食那日,敬王府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三驱不肖说自是不少,四驱也偶或见到一辆,门房忙得团团转,连个歇脚的时间都无。   蓼氏一大早便登了门,与乳娘孙氏一同帮着压阵,见苏令蛮有条不紊地将各处都置办好了,食单、器具、酒宴等样样适宜,这才放了心。 第183章 岔路口   敬王府便在原来的威武侯府, 只是换了个匾额。   曲池流水,亭台楼阁, 十步一景, 比起王谢这等百年世家来说还差些意境,可对大部分来说已算是享受了。   尤其正值春令,有一处“梨落院”, 梨树满栽,馥白花瓣缤纷起舞,身处其中, 只觉自己都凭空诗意许多。   苏令蛮这宴,便办在了梨落院。   尤其院中有一处曲池,蜿蜒曲折,恰能曲水流觞,颇受文雅之士欢迎。   寒食禁火, 冷食清酒, 这酒宴便沿着曲水一路蔓延开去,以文武论座,男女宾客并不分界,只将不合者初初分了分, 有些忌口的也另行叮嘱了, 赴宴之人均觉妥帖,寻常酒宴太过拘谨,此番却觉如郊游冶情,很是不差。   另有年事已高、不爱凑热闹者, 另在修远院有长安最当红的云家班在登台唱戏,听着戏曲喝着小酒、清茶,也算惬意。   苏玉瑶抬头看着身前十丈远开外,那跻坐地板板正正,正与王郎君几个颇富才名之人说诗论文的身影,面现迷惘。   不一会儿,酒觞飘到了附近,她下意识屏紧了呼吸。   曲水流觞,酒觞至,便需赋诗一首,以“梨落”为题,答不出来,便需罚酒三杯。苏玉瑶自己是没甚诗才的,罚酒事小,可在那人面前出洋相……   正想着,身边却坐下来一人。   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娘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五官不算出色,却胜在皮肤白净,温婉舒服。苏玉瑶还记得听闻消息时,曾偷偷去看过这人一眼——   林侍郎家的三娘子。   按说林侍郎前日被一道枷锁锒铛入狱,只等着判决下来,林府中人莫不夹着尾巴度日,这林三娘子为何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   “我认得你,四娘子。”   林三娘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果然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苏玉瑶一时呐呐不能言。   流觞已至,林三娘取觞在手,吟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连忧伤都浅淡,苏玉瑶怔在原地,耳边已有“罚酒”的起哄声。   她下意识往前看,却见那人连头都没回一个。   苏文湛在前喊着,愿代四妹干了,翻一番的“六杯酒”下肚,苏玉瑶忽而觉得,还是大兄好,却见大兄又逗起身旁三步远的一个玲珑女子来。   林三娘跻坐在地,忽而道:   “其实今日,我并没收到请帖。”她是跟着旧时一个闺中好友来的。   苏玉瑶不大明白她突然与她说这些作甚,“林娘子与阿瑶说这些,何意?”   林三娘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想求一求谢郎君,便不娶我,纳了也可。”她面露凄色,“树倒猢狲散,阿爹煊赫时,人人送汤,人还未走,茶便凉了。你也出身侯府,自当晓得,若家族倾覆,我们这些女儿家的去处。”   教坊司还算好的,毕竟有规矩可守,可若是官奴,衙门上册的世代贱籍,或死或糟践,根本无人会管。   她来这,便是一搏。   也许这个正直的男人,会看在从前议亲的份上纳了自己。   “你看错了人。”   苏玉瑶幽幽道,谢郎确实秉性正直,可他的另一重身份注定了他不会随性而为,有限的怜悯只会给予不会给谢家带来影响的微末之人。   便她这么个对朝政不大关注之人,也知晓如今的林家便是火源,谁挨着都得燎掉一层皮,谢郎君不可能出手捞人。   苏玉瑶其实对林三娘并无敌意。   “可……我又能如何?”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林三娘低声道:“若我助四娘子你嫁了他,你可能救我一救?我这般的罪人,便纳了,也不影响你任何,只求一个能安稳度日的院落。”   苏玉瑶咬紧了唇,她再是机警,也没碰到过这等事,心里觉得不妥,可又觉得这人可怜,正犹豫间,却听一道娇软的声音道:   “三娘子还是莫要为难我家四妹妹了,她便是个棒槌,没甚真本事。”   苏玉瑶喜出望外地抬起头,“阿蛮姐姐。”   至于苏令蛮为何能听到这般低的声音,却是没多想,见苏令蛮与人打着招呼过来,忙直起身让开了一个身位,苏令蛮心安理得地坐到了阿瑶与林三娘的中间。   林三娘脸现狼狈,“见过敬王妃。”   苏令蛮看着她,只觉得仿佛看到了曾经被踩在泥里的自己,只这人……因着父兄作孽,比自己要惨多了。   即将跌落谷底,抓着一点希望挣扎,希图逃避即将到来的命运,说到底,不过是自己比她幸运一点罢了。   “三娘子,做妾,不也是个玩物,也许提脚便被卖了呢。”   苏令蛮低低道,林三娘抚了抚袖口,她尚有一点残存的自尊心,与苏玉瑶这小丫头求饶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如今再辩解,又觉得无法开口。   谢郎君是端方君子,自不会做那等事,只要自己安分些不出来招人眼,日子总要好过些。   三人一行安安静静地坐着,尤其林三娘与苏四娘这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毕竟有些门路的都知晓,曾经谢道阳与林三娘议亲不成,而苏四娘则追人未果,期间还夹了一个如今的热门人物——敬王妃,便更引起了众人注意。   王沐之拍了拍谢道阳的肩,往嘴里丢了个果实,促狭道:   “阿阳,你看看那头。”   谢道阳面无表情道:“王仲衡,莫要寻事。”   “按说林三娘也罢了,苏四娘这般痴情,你当真是铁石心肠。”   谢道阳眸光注入眼前的曲水,身上石青宽袍沾湿了些,他没注意到:“听闻仲衡也曾倾慕过敬王妃一段时间?”   王沐之摸了摸鼻子,这才打住话题,讪讪道:“怕了你了。”   杨清微那厮,可阴着呢。   曲水流觞过,便是午后了。   暖暖的光散下来,有些上了年纪的被安排去客院稍事休憩,但精力足旺者,依然不散。成婚了自然有成婚的交际圈,未出阁的小娘子们也各自一堆,散在王府各处。   新出炉的敬王好容易歇下来喘口气,梨落院内,便摆上了两张长几,几上有时鲜鲫鱼,尖刀若干。   苏令蛮笑盈盈看着他,“王爷可愿为众宾演一演这切脍之艺?”   杨廷见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不知又打什么主意,只点头应了,正巧见到谢道阳沉默不语地站在远处,便指着他道:   “听闻谢郎当年切脍之艺一绝,不若与本王一道,填一填众宾口腹之欲?”   作者有话要说: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晏殊。   第184章 诉衷肠   陈郡谢氏传承百年, 若说旁的许是不足, 可这等风雅之事, 是不下于人的。   切脍之艺,谢道阳亦是自小便练过的。   可到底是文弱书生, 论起舞刀弄枪, 哪里比得过武艺过人的敬王爷,便持刀的力道都多有不及——   何况杨廷还占了一张脸的便宜。   这般一个美郎君切脍, 动作如行云流水, 端的是赏心悦目,雪片似的鱼脍齐刷刷而落, 直接在盘中堆叠出了一朵千蕊梨花。   煦暖的日光融融而落,清风徐徐吹起朱红长袍的一角,一切都美得刚刚好, 暗地里平添无数情丝。   有小妇人捂住胸口,歆羡起敬王妃的好运道,可再观不远处那亭亭玉立站着的美娇娘,又自惭形秽, 只觉本当如此——真真是天生一对璧人。   两盘鱼脍明晃晃地摆在几案上,苏令蛮起身吩咐下人拿去给宾客们分了,王沐之才摇了摇手中扇子,打趣道:   “清微, 你这可谓是鬼斧神工,更胜从前,可是日日在家偷练?”   杨廷笑而不语。   王沐之这话听着有些夸张, 但这等刀工确实世所罕见。   单看左边这盘鱼脍,薄透晶莹,片片一般大小,肉眼看不出一丝的差距,不比一张纸更厚,状若透明,连鱼脍上的肌理都清晰可见,蘸上葱蒜,鲜味被极大地保留下来,简直是入口即化。   至于右边一盘,卖相亦是极好,只到底还差了那么些火候。   “阿阳亏就吃亏在了这张脸上了。”王沐之惯来会做场面文章,哈哈一笑,便将这事正式揭过了。   谢道阳被打趣长相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端的是好气度。   鱼脍看着美吃着香,可有一桩不大好,众所周知,鱼自带腥气,再高明的庖厨处理鲜鱼时,都不免粘上这么点腥气。   作为谦谦君子,自不好带着一身腥气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以切脍更衣是常例了。杨廷作为主人家招呼了两句便自去正院更衣,谢道阳则由王府的下人领着去了更衣室。   苏玉瑶一直关注着,趁人不注意偷偷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林三娘也不见了。   蓼氏在远处张罗,眼睁睁看着阿瑶跑了也不阻拦,苏令蛮默默地蹭到她身边,问:“阿娘……你不怪我多事?”   “阿瑶的性子我清楚,实在怪不得你,让她去碰一碰壁也好。”   蓼氏指着下人换了一碟冷盘,叹了口气。   京中之人哪个不晓得谢道阳是端方君子,踏实规矩,确实是个好郎君,倘若不是谢氏——纵使门第低一些,只要人口简单,她怎么着都会促成这门婚事,毕竟阿瑶喜欢。   只可惜,女儿家嫁人,是不能只看人才如何、心底欢喜的,尤其牵涉到了两家政治立场。   鄂国公府选择与敬王府联姻,这队伍便站定了,纵观过往,凡想着两头讨好的人家,最后下场都不会很明朗,毕竟没有哪个主子能容忍首鼠两端的墙头草。   谢家也是如此。   若阿瑶嫁去了,万一两家起了冲突,她是帮娘家,还是帮婆家?这千难万难的滋味,她只希望女儿万万尝不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苏玉瑶远远坠在谢道阳身后,见其青色身影消失在了更衣室门口,才大步地靠了近。小丫鬟显然早得了嘱咐,见她来也不诧异,只屈身福了一礼,便安安静静地知趣退开。   里边谢道阳方脱了外袍,正要濯手,便见门从外“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静静立着,这样的红,他这两年见得太多,早就习以为常了。   “谢郎君。”   “苏四娘子,此地实不是你该来之处。”   谢道阳就着铜盆中清水濯手,贴身小厮递了胰子巾帕过来,他沥了沥水,见小娘子仍倔强地站着,不由叹了口气。   “四娘子何苦?”一边说着一边将备用的袍子穿上。   苏玉瑶朝那小厮道,“你先下去。”   眼见是逃不过,谢道阳朝小厮颔首示意,待房内只剩了两人,门被人从外拉上了。   “四娘子想听什么?”   小娘子葡萄似的黑眼仁一瞬间皱起,显出一丝痛苦来,谢道阳这才发觉那个天真爱笑的丫头突然间眉染轻愁,一瞬间长大了一般。   “郎君说的哪里话,阿瑶想听什么,郎君便会说什么?”她反问。   谢道阳沉默地看着她,石青色的宽袍衬得那张脸显出微微的苦色,“四娘子所求之事,实在不可能。”   “是因为你我两家立场相对?”   她见谢道阳一惊,苏玉瑶无声地笑了笑,看吧,其实她也没有这人想象得这般无知。只有时候不愿去多想,“郎君选择全系于家族,可曾问过自己的心?”   谢道阳安静地站在房内,敬王府的更衣室布置得清雅,连香薰嗅来都格外不俗,可他四肢百骸被这一问仿佛抽上了一阵冷意。   “心?”他看着她,眼里露出压抑万端的愁苦,“谢某如何能让有心?四娘子多虑了。”   “去岁春末时,阿瑶偶感风寒,三日未去堵郎君,郎君便偷偷派了小厮来探听,可是担忧?今年二月,有小生情书传递于阿瑶,郎君茶饭不思烦躁许久,可是有心?”   苏玉瑶当然不是小白兔,蓼氏教导出来的儿女,从来是有限的天真,这些消息是她花了一番功夫从谢道阳身边小厮口中套出来的——   若非她自己为自己寻到希望,又如何能坚持那么久?   “若非有心有意,又如何会纠结良久,又如何会担忧烦躁?”   苏玉瑶的咄咄逼人让谢道阳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他怔然看着她,讷道:“四娘子……”   “阿瑶来此,不为旁的,只为郎君一句真话,郎君对阿瑶,可曾有过真心?”   谢道阳狼狈地转过头去,绕过人便想往外去,孰料袖口却被一直小手捉住了,力道不大,却让他脚步重若千钧,半步都迈不动。   “没有。”   他头也不回地道。   “撒谎。”苏玉瑶斥道,“郎君可敢看着阿瑶说。”   谢道阳无法,只得转过头来,却撞入一双泪光盈盈的眸子,苏玉瑶这人,何时见她都是乐颠颠的,捉弄人时尤见活泼,哪曾有过这般模样。   “四娘子青春貌美,何苦吊死在我这棵老树上?”   若以寻常计,谢道阳这年纪,孩子都该入学堂了,可其祖父在他二十亡故,守孝三年后父亲又亡,又是三年孝期,如今出孝方满一年,满打满算二十七,而苏玉瑶及笄还要一年,几乎是大了一轮。   苏玉瑶不欲听他这般自贬,“莫说旁的,只说,郎君你这心里可有阿瑶?”   谢道阳沉默了。   午后的光从绿纱窗里透进来,地上浮了一层碎金。可这光,却照不到谢道阳身上来,房内死一般的寂。   良久,他终于开口,“是,谢某心里……有你。”   “可是四娘子,你该是天上自在飞翔的小鸟,而不是关在深宅后院里的金丝雀。谢氏这艘大船航得太久,它背负了太多东西,太沉太闷,正因为……谢某心里有你,”谢道阳声音涩然,“才不能让阿瑶你过谢某这般的日子。”   苏玉瑶捂着嘴,无声地落泪。   她终于逼出了这闷葫芦的心里话,可听着却一点都不快活。   “可是阿瑶愿意。”苏玉瑶上前一步,一把搂住谢道阳的腰,将脸半沉在他怀里,“阿瑶跟着郎君,便是吃糠咽菜都愿意。”   纵然有些小聪明,可苏玉瑶有限的人生里,哪儿就懂得世上真正的痛苦,要比吃糠咽菜苦得多得多。   谢道阳僵着身子站住了。   怀中小小的人儿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春衫渗进来,让人忍不住心生留恋,可谢道阳有铁石一般的心,苏玉瑶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四娘子逾距了。”   眼见郎君头也不回地要出门,苏玉瑶跺了跺脚:“郎君今日若出这个门,阿瑶明日便随便找个人嫁了!”   谢道阳脚步顿了顿,“四娘子实不必为了与谢某置气,将自己的未来如此儿戏。”   “世间最难得两情相悦,郎君与阿瑶幸运碰上了,为何如此轻易退却了?”苏玉瑶却不肯信这世上有比求不得更让人痛苦之事。   “船行中途,为何不能改道?你谢家不就求一个传世安稳么?”   她这话吼出来,简直是大逆不道,谢道阳扶额苦笑,回头道:   “四娘子果真是太天真。”   言尽于此,再不肯多说,谢道阳袖着手慢慢地往外走,心里复杂难辨,苦涩难言,正乱糟糟地不知想些什么时,一个清秀的小娘子从旁侧里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见到他还笑了笑。   作为险些定亲的一对,谢道阳自然是远远瞧过林三娘子一眼的。   “三娘子缘何如此?”   林三娘福了福身,“不想是谢郎君。”   君子素来讲求“怜贫惜弱”,如今林府风雨飘摇,林三娘是符合“弱”这一项的,何况到底谢家做得不大地道,谢道阳难免问了几句。   只是能掌一舵的大半个家主,连自己的情感都能割舍,又岂是这一点点微弱的愧疚能撼动的,虽林三娘明里暗里地递了几次橄榄枝,却都被其滴水不漏地拒了。   可苏玉瑶不知道。   她见这一对人言笑晏晏,心里简直是翻江倒海,大步流星地转身回去见了苏令蛮自请先走。   苏令蛮见其面色,哪还不知道结果不顺,心下怜惜,吩咐了人暗中跟着便也罢了。    第185章 故人来   “阿瑶这不依不饶的性子, 也不知随了谁了?”   苏令蛮抖了抖杨廷脱下的朱红长袍,随手搁在了床架子旁。屋内一盏琉璃宫灯幽幽打着转, 晕黄的灯光渲染出一室的温馨。   寒食宴在热热闹闹中散去,蓼氏与孙氏帮苏令蛮收了尾, 便各自散去。   杨廷舒展双臂将身边忙得团团站的小妇人一把搂在了怀里轻笑:“照爷看, 你们姓苏的都一副牛脾气,跟你似的。”   门外绿萝与小八不知轻声絮些什么,宵禁的钟声连敲了三下,苏令蛮挣了挣,没挣脱,只仰着脖子试图躲开喷薄来的热气,“你喝了多少?臭!”   自然不是真臭。   今日上的, 可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梨花白, 酒液清澄浓冽, 近之自带清芳。   苏令蛮不让亲香, 杨廷却偏要,两人一个挣一个搂,玩到一处纠成了一团, 很快便衣衫凌乱、气喘吁吁了。冷玉似的声音染了一层欲望显出勾人的沙哑, 杨廷卷着她白瓷似的耳朵尖亲,低声问:   “小日子走了没?”   这话在此时问出来, 简直是不言而喻,敬王爷抱着新鲜出炉的敬王妃婉转求欢,一双手四处点火, 最后停留在鼓鼓囊囊的桃儿处流连不去,每一次不经意地划过尖尖,都带来一丝颤。   苏令蛮也有点想,桃花眼里春水粼粼,波光潋滟,“走,走了。”   新房内的喜字还未揭下,两个交叠的身影窝在蟒纹八仙座上,几乎合作了一人似的,不一会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春衫轻薄,海棠红广袖绫衣一半旖旎在地上,一半还委委屈屈地挂在一片雪白上。   那白是玉透似的白,带着点润泽的粉,欲望将其从不示人的媚一点点地展露出来,小妇人发乱鬓散,点翠金丝凤钗“叮”一声落在地上,眼角眉梢都含着春,两只纤长的腿透过十八幅的红裙摆露了一点尖尖出来,如最柔软的藤蔓缠绕在男儿硬挺的腰身上,密不可分。   八仙椅很硬,即便垫了一层缠枝牡丹富贵纹的软垫子。   小妇人两只手被强硬压在冷硬的扶手上,一阵阵地风过浪叠,让她只觉自己跟颠簸的船儿似的,被这风卷得起了潮。   水声阵阵地起来了,吟哦仿佛是最烈的春药,婉转酥柔,仿佛能勾起人午夜梦回中最深沉的欲望。石榴红撒花曳地裙此时当真是曳地了,旖旎地落了泰半在地上,先是规律地小幅度摆动,继而便雨疏风骤、花红乱点,仿佛这娇花会被这急骤而来的风雨摧折了去。   只是这方寸之地如何能经得起腾挪。   被强硬掰扯开的双腿勾着人不让人挪,敬王爷半搂着人一把架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窗边的美人靠便委委屈屈地塞了上下交叠的两人。   绿纱窗不知羞地映出一点黑影子,仿似人的头颅,影子上下浮动,带着点霍乱人心的声响,天上的月儿悄悄掩入云层里,黑沉沉的夜里,唯有那一点旖旎的破碎的响儿。   闹了大半个时辰方歇,里边叫水,小八才敢靠了近,将这温了又温的水拎进去,才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前儿方换上的垫子被胡乱地掷到了地上,冷面郎君赤脚站在地上,抱着怀内一个睡得昏昏沉沉的娘子往隔间去,小妇人头发旖旎地在男人臂膀间散落下来,在半空荡出一段让人脸红心跳的弧度。   不一会儿,水声渐起,一阵让人脸红心跳的熟悉声再起,许久未歇。   待小八再得到消息进去收拾时,隔间也不知遭了什么,水淌得满地都是,地面湿漉漉一片。   苏令蛮沉沉地睡去,小妇人轻轻的鼻息喘起,杨廷半支着额看了一会,待反应过来,不免一哂,也搂着人睡去了。   更漏沙沙的走着,只余一片静谧。   第二日醒来时,苏令蛮发觉手肘都青了,腿弯处酸软得不成,思及昨日杨廷那狂蜂浪蝶似的做派,心底啐了声,这人莫不是数着小日子来的?竟算得这般准。   日头高起,院外管事们早等着了。   苏令蛮懒洋洋地吃了一顿朝食,便自去理事。   而餍足了的敬王爷今日当值自是容光焕发,连金銮殿上的圣人都不免多看了两眼,惯常的几件推磨过后,便有人提出了林侍郎之事。   王相老神在在地环胸站在远处,宰辅亦是一副事不关己之色,勋贵与世家两头都没人表态,反倒是京兆尹出了一步,论理他这么个官儿上不了前儿,这不是事儿特殊么?   “臣有异议。   “虽说此事由刘生而起,状告的是林侍郎幼子林天佑,又因林天佑不幸去世,提审了林侍郎,可这事……无论如何不该归我京畿衙门管啊。”   百姓断狱,自当是各地衙门来理。   可官员的审查、断案,却都由大理寺来判,京兆尹这话论理是没错,他一个七品的官儿便是天子脚下,地位别个不同,可也管不到从一品的户部右侍郎谈不谈赃、枉不枉法。可这事的源头是冀州一个偏远小县里的童生,便后边牵连出一串的事来,由着各路受害的百姓状告的,也不是别人——林天佑。   林天佑是没有功名在身的庶人,而且还死了。老子帮忙料理了一些腌臜事,这事要放在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也就过了,可偏偏还扯出了兼并土地之事,这名头不好放明面上说,自然还得揪着林天佑之事说。   一半是民生,一半是官身。   大理寺卿也不想接这么个烂摊子。   官场上谁都不是傻子,谁名下没有些田庄,怎么偏偏就林侍郎被掰扯出来了?还是由一个不起眼的由头领起来的。   圣人与宰辅在最近一两年冲突愈演愈剧,就差明火执仗地干起来了,可到底这些动作都是台下偷偷着来,也从未上升到一个多年的老侍郎,却偏偏在林侍郎要跟谢家结亲、站队圣人的当口被参了,谁能猜不出这里头的猫腻?   便看上头圣人微微发青的脸色便知道了。   这一仗,明摆着宰辅一派打赢了。这一手的杀鸡儆猴,往后要再往圣人那头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林侍郎那本事,免得功还没享着呢,人便先没了。   这也怪圣人。   林侍郎这老狐狸做事确实滴水不漏,奈何人家有个不靠谱的儿郎,这满身的漏斗可经不起人细查,一查一个准。   这下京畿衙门跟大理寺互相推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差没互撸袖子干起来了。   朝堂上简直像有一百只鸭子在叫,早朝过了,这事也还搁着。   前头没人站出来,圣人又明摆着想拖,这下继续搁着,倒是合了上意了。   杨廷没做那出头的椽子,散了朝便溜溜达达地朝外走,新上任的岳丈偷偷靠了过来,先寒暄了两句,便问起这事,被杨廷的一笑又给憋回去了。   “四娘子昨日回府后如何了?”   外郎这般熟稔地问起自己另一个女儿,鄂国公显然是有点懵的,杨廷自己把那黑丫头当儿郎,见这样不免笑了,“阿蛮昨日还忧心着,只希望四娘子能放宽些心,略等一等。”   等?等什么?   鄂国公想到自家那不成器的女儿那点子乐事被全长安的人都看了笑话,气不打一处来,只可惜这女婿太尊贵,不敢多言,道:   “我这小女委实无状,昨夜便被拙荆送去了清远寺,好好的修身养性。”   清远寺是座难得的清净之地,在长安的西郊二十里处,香火甚旺。   能隔开长安这些烦心事,确实是个好去处,杨廷听着自觉对阿蛮有了交代,便不欲再提这事,两人略闲聊了几句,又匆匆散了。   回到府中,见阿蛮猫儿似的懒洋洋,没忍住一把搂了在怀将苏玉瑶之事说与她听,好好的女儿家送去寺庙修身养性,哪里当真算得好去处?   苏令蛮不免为阿瑶叫屈,孰料杨廷早丢开了这事,将人压在怀里又捏吧捏吧地当食下了肚,好一番折腾,才传了午食,吃过饭便去外书房理事了。   苏令蛮下午补了个眠,好不容易恢复些精神,便听外院的焦管事老告,道:   “冀州牧夫人偕小娘子来拜。”   “快请。”   苏令蛮喜出望外地站起,罗太守一路快马加鞭、行得驿站关道,早半个月就赶来了京城,反倒是罗夫人与婉儿因着行礼一路慢悠悠地晃来,原估摸着这两日便到,看这情形,竟然是一放下行礼便来了。   罗婉儿一路穿花拂柳地进来,她自小便长在外,头一回见长安繁荣,哪曾见过敬王府这般的精致奢靡、雕镂画栋?   这一路行来只觉得眼睛不够看似的,被罗夫人连连掐了两把才肯收住眼。   “阿娘,你忧心什么,阿蛮不会笑话我的。”罗婉儿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个零果儿往嘴里塞,赶了一路,都快将这肚皮给饿没了。   苏令蛮坐立不安地在花厅里等,终于盼到了风尘仆仆的两人。   罗夫人先来拜访她,自然是为了认个门头,谁也没想到原来还屈居人下的小丫头翻身一变,竟成了自家老爷投靠者的夫人,这里边旧时情谊有多少且不说,可总还是下对上的天然迎合。   罗婉儿却没管那么多。   冲入眼帘的哪里还是定州那个蛮丫头?一身的绫红广袖明衣,浅一色水红明绡纱制的曳地裙,亭亭玉立在那,朝她嫣然一笑时,真可谓是仙姿玉色,妖娆动人。   行时如弱柳扶风,静时如闲花照水,高贵与明媚结合在一块,让人错不开眼去。   罗婉儿突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脚步便有些切切。   “婉儿!”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你这傻样。”   话一出口,旧时的感觉又回来了,罗婉儿难得被累瘦了一斤皮子的脸也笑了起来,“阿蛮!你怎么美得跟天仙似的!”   腰间又被拧了一把,罗夫人张口道,“叫王妃。”   罗婉儿洋洋得意,“那多生分呀,我跟阿蛮与别个不同。”    第186章 不思量   作为从前可以同穿一条肥裤子的故人, 罗婉儿在苏令蛮心里自然与别个很不同。以至于两年未见、通信寥寥的情况下,不过三言两语便又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了。   “婉儿也及笄了, 可曾相看了人家?”   大约是为人妇者的通病,连苏令蛮自己都不能免俗地问起了这个话题。   “阿蛮,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罗婉儿“啪啪”拍了两下肚皮, 眼见女儿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罗夫人才讪讪道:“倒是……还未定。”   “此番来京正要常住,到时再与婉儿好好寻摸寻摸。”   这就是没有了。   罗婉儿嘟囔着嘴道:“阿娘,您还不如照实说,遮遮掩掩的作甚?不就是我瞧得上眼的没瞧上我,我瞧不上眼的偏又瞧上了我。高不成低不就的,这不, 就拖到现在了。”   车轱辘话转得人头晕, 好在苏令蛮习惯了罗婉儿的说话方式, 立时便反应过来了, 叹拍拍道:“怕甚?那些人是有眼无珠,瞧不见我家婉儿这般好。”   罗婉儿连连点头一脸果然如此之样,罗夫人扶额叹气:“王妃莫要再涨这丫头的心气儿了。”免得往后寻摸起来更难办。   苏令蛮支颔笑盈盈看着罗氏母女俩扯皮, 婉儿还是从前那般爽朗, 果是幸福窝里出来的。   寻常父母哪管女儿欢不欢喜,直接就给定了, 哪有女儿挑挑拣拣的机会?   罗婉儿玩心甚重,将这花厅左右看了遍,双眼乌溜溜得发亮, 见绿萝和小八随侍一旁,还打了声招呼。   “阿蛮,快与我说说,怎么你就嫁成了那威武侯……哦不对,是敬王爷来?”   在罗婉儿记忆里,杨廷自然还是那个在太守府不可一世骄目下无尘的王孙公子,被这俊公子扫一眼,都能觉得自个儿就是地上的的泥,疏离冷淡得没一丝活人气儿都——   怎么这王孙公子还与阿蛮凑到一处过日子了?   这便跟天上的神佛下了凡,还娶了个凡女一样的不可思议。   罗夫人在,苏令蛮自不会与她详述其间种种,何况这等私密事她也没打算与人分享,只讷讷道了声:“缘分到了罢”。   罗夫人可不是没眼色的,忙扯了罗婉儿不让继续问,丫鬟上前添茶,苏令蛮素手执盏,一笑,道:“婉儿,尝尝看这君山银针,可如书中所写”白银盘里一青螺”?”   罗婉儿哈哈一笑,抚掌道:“像极像极。”   饮一口,先涩意满口,继而回甘,果真是回味无穷——不过罗婉儿不是普通人,牛饮牡丹似的仰脖而尽,道:   “阿蛮,你有句话说得没错,许多东西是远着香,近着闻,也就那样。”   苏令蛮睨她一眼,“吃还堵不住你的嘴。”不过她素喜婉儿的直爽,也不恼,反倒问起了两人如今的打算。   按理冀州牧还有一年任期才满,罗大人为请罪千里奔袭便也罢了,可婉儿却与罗夫人一道跟来,也不知是何情由。   “我阿娘说了,阿爹请完罪还得回去,但她与我、大兄一道呆在京畿。”   罗大哥也回来了?   定州的日子于她仿佛隔了一层纱,在湖边对她吐露衷肠的青年郎君如今想来仿佛恍如隔世,连面容也模糊了。   罗夫人心惊肉跳地想起大约一月前的某一日,大儿喝得酩酊大醉时,她听闻的切切口称,面上不由一凛,道:   “正是。明年春闱,我那大儿也要下场试试水,便干脆提前来京找个书院进学,冀州的官学总还差了些。”   苏令蛮颔首,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写了封帖子吩咐人速速送去青山书院,以她如今身份,往青山书院临时加塞个名额也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权势醉人,由此可见一斑。   “落脚处可寻着了?”   京畿寸土寸金,不过罗大人任了两年的一州之长,二品大员,想来是不缺银钱的,漕运往来、人情孝敬,手指缝松一松便有。   “寻着了寻着了,便在松子胡同那,不大,两进的院子,不过也尽够了。”   松子胡同?   大概处于东西区之间,除了上朝路远了些,人情往来却是极方便的。   苏令蛮问起可有甚需要帮忙的,罗夫人想起自己大郎那心思,生怕出了什么差池,哪儿还敢多言,只道:“下仆事先打理过,诸事便宜,倒不麻烦王妃了。”   三人谈笑宴宴,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在这陌生地儿总觉格外不同,时间过得飞快,不一会天将夜了,苏令蛮留人吃飨食,奈何罗夫人执意先回,罗婉儿却不过,也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相约来日再见。   ****   圆月当空。   “王爷回来了?”   杨廷踏着一身露水回府,便对上一张言笑晏晏的芙蓉面,午间的一场胡天胡地好似没留下什么影响,苏令蛮眉眼弯弯,显见心情轻快得出奇。   他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耗子偷着油了?心情这么好?”   苏令蛮不忿地捶了他一下,“你才耗子。”   可惜这挠痒痒的一下对杨廷来说几近于无,轻笑了一声,“那怎么回事?往常爷回来,也没见你这么开心。”   苏令蛮埋着脑袋帮他解襟口,头也不抬:“要你管。”   郎君腰间绶带、香囊、鱼佩等,被巧手一一解下放入托盘。   他双臂舒展,垂头看着眼前小娘子在身前动作,黑发瀑布般垂在腰后,不见一丝凌乱,脖颈一块皮肤白得晃眼,杨廷干脆一把将人抱了满怀,挠她痒痒,苏令蛮笑得上气不接小气,才将罗婉儿来之事说了。   这下杨廷不免悻悻了,“爷回来也没瞅见你欢喜成这样。”   苏令蛮瞥了他一眼,噗嗤笑了出来,挣扎着要脱出来,“这能一样么?王爷您是日日见,婉儿却有两年多未见了。”   稀罕程度不一样。   杨廷才不管这些,直挠着人气喘吁吁地讨饶才肯赦了,小夫妻两甜甜蜜蜜地吃了飨食,聊了会不知所谓的琐事,又被郎君哄着去了床上胡天胡地了一场。   苏令蛮近来很能适应郎君那格外雄厚的本钱,许是柔术的关系,不单肢体可以做出各种姿势配合,便那处恢复力也极强,杨廷虽无从比较,可与从前书院里那些人的荤话比较来看,阿蛮……那处,大约算是极品。   总箍得人进退不能,直想发狂将人入坏了去,偏再大的力都能容,九曲通幽处,仿佛生出无数小嘴儿,吸着人魂都险丢了去。   与有爱之人做有爱之事,其味无穷。   杨廷这半大的儿郎,正是精力无穷、食髓知味之时,苏令蛮疲于应付,只觉得腰酸腿软,不免抱怨了几句,底下泥泞之地却又钻了那硬物进去,她艰难地撩着眼皮,推人,娇娇道:   “阿廷,我困了。”   这莺啼婉转反倒激起了兴致,杨廷低头拱了拱那堆两堆云雪似的团儿,哄她:“蛮蛮,你睡,我来便行。”   说着又不管不顾地动了起来。   这哪还能睡着,苏令蛮跟那被烙的馅饼似的翻来覆去得煎,直到真正软成了一团水,才被餍足的敬王爷放过,抱着去净房清理。   窗外夜色深沉,绿萝袖着手,与莫旌规规矩矩地站到廊下,不约而同地望月,心道:年轻人啊。   里头的年轻人终于睡去,可世间之事,并不会因为人的睡去,而终止轮转。   “扣扣”两声敲门,杨廷倏地睁开眼睛,他睡觉素来警醒,门外莫旌压低了声音道:“主公,闻人先生有事要禀。”   沙漏静静地倒了个个儿。   杨廷抚了抚脸,抹去最后一丝睡意,翻身下床,苏令蛮似因失去热源“唔”了一声,被他轻拍了两记,又翻个身沉沉睡去。   杨廷掖了掖被角,起身将桌边的外跑披上,轻推出门:   “何事?”   他心下知道这大半夜的来寻,事情恐怕不小,大跨步地往外书房走,莫旌匆匆跟上,声音发紧:“闻人先生说,事关重大,要亲自与主公说。”   “唔。”   外书房转瞬即至,夜来香还幽幽散着淡香,廊下的气死风灯幽幽打着转,照亮了一张尖嘴猴腮的瘦脸。   闻人野半佝偻着背,见他来俯身施了一礼:“主公。”   “进来说话。”   杨廷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闻人野跟进去,莫旌上前一步将门阖上,守在了门外。   “可以说了。”   杨廷拿出打火石将长几上的琉璃灯点了,外书房平日没有许可不能靠近,是以他做这些已经驾轻就熟,拨了拨灯芯,将烛火挑得更亮,亮到闻人野面上的每一丝褶皱都清晰可辨。   “刘生死了。”   乍闻这消息,杨廷的眉梢都未动一动,闻人野接着道:“便在一个时辰前,京畿衙门的刑狱大牢里,刘生将自己的舌头拔下来,活生生痛死了。形容可怖,只留下一封血书,言:所行一切,全由一位姓林的官家所指使,只为构陷林侍郎,他心生痛悔,以致日夜煎熬,仅留血书一封明志。”   “姓林的官家?”杨廷似笑非笑:“莫不是说本王身边的阿木?”   “正是,听其言行描述,正是林侍卫。”   闻人野额间的汗滴答滴答地下,眼前郎君年纪不大,却威势赫人,让他一时为其所慑,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血书一出,便将矛头直指向杨廷,道这个局是早先给林侍郎布下的局,从狩猎者成了被猎者。   “林侍郎是病急乱投医。”杨廷一哂,不在意道:“便这个消息?无甚,垂死挣扎罢了。”   林侍郎是因兼并土地获罪,可明面上的罪名却是纵子行凶,并为掩盖罪行更做了许多错事,全不是一件事。至于旁的……   闻人野想不通,但主子之所以是主子,并不必负责为属下解惑,只得带着满腹的狐疑出了府。   杨廷被吵醒,也睡不着了,外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日,果然京畿衙门那六品的官顶戴花翎被摘,刘生血书大白天下,本该被泼一身臊得敬王却反而获得了舆论的最大同情——   谁都知道,这天下都是他们杨家的,何况就看小霸王那不缺钱的架势,哪里会去与民争地?   至于林侍郎那纨绔幼儿,做了那许多欺男霸女的错事,动辄与人为那些花儿粉儿起冲突,青楼常客、楚馆老餮,要说没富得流油的来处,还真说不过去。   案件迅速地移交给了大理寺审理,原来圣人拖着欲转圜的事,却因着林侍郎这一步臭棋,快速高效地运转起来。 第187章 自难忘   林侍郎风光了一世, 临了却马失前蹄,被人捉着痛脚下了狱, 大理寺丞督办, 由王右相和杨宰辅共同监理,头上两尊大佛压着, 大理寺丞连推诿扯皮都不敢, 忙乎乎了一下午便审出了结果。   林侍郎自然不是铁骨铮铮的硬汉, 招得痛快,不到晚上, 这份案卷便呈到了御前, 厚厚一叠卷宗, 期间含血泪累累,林天佑生前共糟蹋良家子三十六人, 其中六人还是不足十三的幼女, 只林侍郎手段通天,威逼利诱之下,这些无甚后台的老百姓们也只能将这亏咽进肚子里去, 至于那不肯咽的硬气人,早就蒸发不见了。户部本便是管百姓户籍, 消失几个人, 实在是轻易得很。   “竖子可恶!”   杨照“唰”地一声将案卷掷到了长几前,大理寺丞脑袋着地,头也不敢抬一下。   “皇叔、右相,你们不妨看看, 我大梁竟养了这国之蠹虫如此之久,实在可恶!”   圣人怒意昭彰,案牍上的琉璃宫灯将眼前一片照得瓦亮,杨文栩枯着眉头斟酌,“不知圣人……是打算如何处置这林侍郎?”   王溪不动声色地瞥了上头一眼,这对翁婿近来很是处出些默契,道:“宰辅可有好的提议?”   杨文栩自然不会出这个头,只捏了捏眉心作一脸苦恼状:“此事非同小可,若一个处置不好,恐怕寒了天下百姓之心,臣怕是有心无力,还请圣人裁夺。”   杨照暗骂了声“老狐狸”,嘴里不搭腔,只道:   “皇叔这便是与侄儿见外了,依侄儿看,林侍郎依律当斩,林大郎便革去顶戴花翎贬为庶人,倒是妇孺稚子无辜……”   “万万不可!”   孰料方才还安静的跟死人似的大理寺丞猛地坐直了身体,直视着圣人道:“当年太祖建国有言,律法严明则世道昌,林侍郎所犯之法,诛九族都够了,如何还能这般轻飘飘放过?”   杨照眯起眼睛:“爱卿有何良策?”   大理寺丞梗着脖子直愣愣道:“林侍郎除以死刑无异议,阖府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悉数充作官奴,唯有出重典,众臣方能以此为鉴,再不重犯。”   前些日子还老油条做派的大理寺丞今日不知吃错什么药,不再和稀泥了,面上一片坦荡荡,倒显得正气浩然。   杨照瞥了他一眼,眼里仿佛淬了冰:“爱卿这律法研读得甚是熟稔。”   大理寺丞这提议可谓是四平八稳,半点挑不出错。   朝堂上便是如此,即便暗地里什么腌臜事都干完了,面上还得显出一副光明磊落的坦荡荡,杨文栩如此,杨照也如此,爱惜羽毛之人头一桩学会的事,便是及时止损,杨照肚里翻了几个来回,只得遗憾而无奈地承认,这一次,他只能放弃林侍郎这条线了。   王溪眼中极快地划过一丝什么,面上仍是一派古井无波,大理寺丞得了圣旨便捧着躬身退了出去。   深沉的夜色透过雕花半窗弥漫进来,诺大的明光殿仿佛被拢在一个巨大黑沉的罩子里。   议事毕,李德富公公弓着身子将杨文栩与王溪送出殿外,见两人都上了辇车,才踩着碎步回到了明光殿,圣人起身:“走吧,去漪澜宫。”   李德富知道,圣人必是放心不下容妃娘娘肚里的孩儿,又要去看一看了。   容妃娘娘这人在李德富看来,也是个狠角色。他在宫里打滚了大半辈子,自诩是见多识广,可唯独这个容妃娘娘,总跟云山雾罩似的让人看不懂。明明心计手段一目了然得浅薄,偏总有出人意表的举措出来,一连帮着圣人办成了好几件大事,尤其近些时间还爆出怀了龙胎,使得龙颜大悦,那圣眷便更隆了。   微醺的暖春,漪澜宫还烧着炭,一进门便是一层热辣辣的汗意。   杨照撩袍跨过门槛,宫人屈膝问好,他手摆了摆,示意莫要惊动,人已经进了正殿,一貌美妇人一身月白色中衣靠在床架上持书静看,晕黄的灯落在她面上,一切都静谧得恰恰好。   “阿窈。”   杨照亲昵地唤道,王文窈惊喜地抬起头来:“圣人来了?”   “孤来瞧瞧你。”   王文窈之色,在清丽出尘,如今小腹微凸,更添了些柔美,杨照视线落在她腰间:“今日孩儿可曾惊扰你?”   旁边一大约上了些年纪的妇人答话:“今日娘娘胃口甚好,飨食还进了一大碗的莲蓉羹呢。”   “哦?阿窈喜欢吃?那明儿接着让小厨房多做些。”自王文窈怀了孕,这份例便提了上来,甚至还单设了小厨房,专门伺候她现在金贵的身子,杨照一概允了。   “多谢圣人体恤。”   王文窈眸光含媚,圣人腹下便有些火热,絮絮说了几句贴心话,御辇便又匆匆出了门,贴身丫鬟出去了再回来时,面上便有些发沉,王文窈将书往桌上一扔,哂道:“圣人这是去了哪一宫?”   “秦昭仪的桂仪宫。”   王文窈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垂头看着眼前哔啵作响的灯芯,半晌才低喃了一声:“他才不会……”丫鬟竖着耳朵听,却没了下文。   …………   那边凄风苦雨、独守空闺,这边却是情热正酣、缠绵悱恻,云收雨散过后,苏令蛮难得还有些精力,懒洋洋地趴在郎君硬挺的胸膛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细细品来,这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废话,唯一一句还是说“明儿想吃什么”。   杨廷从前也没想过有一日竟连生活中琐碎之事说来也绝有滋有味,左手摩挲着苏令蛮脑后顺滑的黑缎子,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   “对了,明日若鄂国公府邀你过府,你且先推一推。”   他突然嘱咐道。   苏令蛮惊诧地抬起头来,“……可是发生了何事?”   “林侍郎的判决明日便会下来,老岳丈那儿,恐怕会有些计较,你只管推了。”杨廷不欲苏令蛮掺和进这乌糟糟的事儿里去,她懵懂地点头,应了声是。   果然第二日,林府判决下来后,容嬷嬷便亲自送来邀帖,请苏令蛮过府一叙,孰料只见到了一个床榻上一个病歪歪的美人儿,“请王妃安。”   嬷嬷一脸关切地问话,苏令蛮咳了一声,“阿娘那里劳嬷嬷宽慰两句,等阿蛮身子大好,必定立刻回去探望。”   容嬷嬷讪讪应了,略坐了坐,一架马车回了鄂国公府。   “怎么说?”   蓼氏一见容嬷嬷脸色,便晓得事恐怕不大顺利,嬷嬷道:“王妃感了风寒,正卧床歇着。”   “阿蛮这丫头,倒是聪慧。”蓼氏笑眯眯道,半点不见气性,容嬷嬷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被蓼氏发觉,不免露出了个讪讪的神色。   蓼氏修剪着花枝,慢条斯理地道:“老爷心急,想抓着这机会往上动一动,可也不想想,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出头的椽子方被打掉一个,自己便火急火燎地要去做第二个?”圣人那无名火,可还没地儿发呢。   便今日这一帖子,也不过装装样子,老爷那边知道也好交代了。   容嬷嬷也想明白了,笑道:“还是夫人看得清。”   蓼氏叹了口气:“看得清有甚用?这两个女儿,一个个儿的,唉。”   大女儿和离在家,总窝着不愿出门,似是对男人淡了心思,不肯相看,二女儿塞去了清远寺醒醒脑子,只到底是一直陪在身边的调皮蛋儿,冷不丁不在身边了,还怪想的。大儿……   想到那浪荡公子哥儿的做派,蓼氏不免大大叹了口气,这一个,也是个不省心的。   长安城里疼女儿的人家,哪里肯将女儿嫁给这么个浪荡子?   容嬷嬷默默地看着几乎被夫人修剪成了个秃头的铜钱叶,瘪住了嘴没说话。   ~~~   苏令蛮虽不算蕙质兰心,可也绝不蠢笨,待容嬷嬷走后,便有些回过味儿来,原来是便宜阿爹想要拉着阿廷帮忙抬轿子?这不大妥当。   她对政治的敏感度自然不及浸淫了多年的老油条蓼氏,既然拒了,便不打算管这事,反是对有过一面之缘的林三娘下场颇为关切,毕竟这也算是难得的一个鲜活人,虽然鲜活得不算地道,可比起只会逆来顺受的妇人而言,林三娘子这等愿为自己争取出一个活路的性子,她反是觉得还成。   杨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得不知忙些什么,从晨间起苏令蛮便常常见不着人,晚间回来时吃顿飨食,又接着去外书房与幕僚们议事,到深夜方踏着月色回正院。   一连几日苏令蛮没见着人,便有些想。   “绿萝这时旁的女儿家会怎么做?”   绿萝想了想从前去勾栏子里埋伏时看到的情形,脸红了红,直觉不大对,试探着道:“……不如穿轻省些,与郎,郎君撒撒娇?”   轻省些?   苏令蛮脸倏地红了:“阿萝你这流氓!”   可这流氓话,到底还是被采纳了。    第188章 穷算计   月色清如许, 洒在庭院里仿佛碎银子似的泄了一地。   深夜的敬王府,仿佛也一同陷入了安眠, 杨廷踩着一地的清辉往回走, 月白宽袍浸在能将人泡软的夜色里,仿佛也沾染了一丝尘气。   进了正房, 房内一片静悄悄, 只余墙角的一盏落地琉璃灯散漫地发着幽暗的光。绿萝见他躬身行了个礼, 没出声便悄悄地蹑步出了门。   屋内的冷檀香,将杨廷仿佛带入了百草庄藏书楼那每一个静谧的下午。他一哂, 信步迈入了内室。   幽暗的光透过绿纱灯罩, 整个房间仿佛笼在一片朦胧里。   不在?   杨廷视线落在平整的被面上, 继而是美人榻、八仙座,可平日早睡得人事不知的小娘子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   正欲唤人进来, 却听到屏风隔出的净室后深深浅浅的呼吸, 他展颜一笑,足间点过,月白色广袖在空中划出一道痕, 人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净室。   苏令蛮俏生生立在那,见他来便是一笑, 真真是满室生春、活色生香。   春衫薄透, 她这身却要比那薄透的春衫更大胆,红艳艳齐胸襦裙,胸口开得极低,小半个胸脯露在外, 明绡纱制的海棠红披帛曳地,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身的冰肌玉骨,在若隐若现的幽光里,仿佛是整个春光都被搬到了这小小的一隅。   “阿廷。”   苏令蛮想着绿萝的指点,放软了声调,声音粘稠得仿佛刚从蜜里捞出来一般,做足了娇娇姿态,孰料方才还淡得如一尊佛似的郎君跟着了火似的,揽着人便往屏风上压。   “蛮蛮,你这是……着意勾引?”   漂亮的凤眸睇着她,长而翘的睫毛撩在苏令蛮白嫩的面皮上,不待她回答,便低头嘬了嘬菱角般翘着的嫣唇:“……想了?”   呢喃的声调,染了欲色,又冷又勾人。   苏令蛮红着脸推他,奈何没推动:“……没,我们说说话。”   “待会。”   杨廷嫌她闹腾,干脆堵了她嘴,研磨着吻她,手底下却半点没松,撩起细纱,钻入那层细皮嫩肉里,略动了几下,便横冲直撞般闯了进去。   苏令蛮又惊又羞,脸被压在冰凉的屏风上,意志渐渐散了去,臀儿被勾着往后送,年轻的郎君兴味正浓,探究着换了好几个羞人的姿势,不论多难的角度她都能适应,吟哦出声时,杨廷拍了拍她臀,另一手团着两边的尖尖儿,赞了声:“好阿蛮。”   美人儿难得主动,敬王爷激动了大半宿,直到三更梆响,才抱着一团水儿似的人匆匆料理了番,没睡上半个时辰,便又神清气爽地起床去上朝了。   苏令蛮早已被折腾得人事不省,莫说旁的,连撩眼皮的力都嫌费工夫,聊天谈心的打算自然是彻底泡汤了。   第二日小八来时,好险没闹出个大红脸,乖乖,娘子这一身好皮子,全一朵一朵的红印子,这般健朗的人儿,竟然要被搀着才泡得浴汤去。   邓嬷嬷听了这话,大清晨的便来求见了。   “王妃,这话本不该老奴来说,”她一脸讪讪,硬着头皮道:“儿郎们只晓得自个儿痛快了,哪里管得我们女儿家如何,王妃年纪还不大,可莫随着王爷折腾,以免损害了身子。”   被人明面指着房事过频,苏令蛮到底面皮还薄,羞愤欲死,待杨廷晚间回来,自是好一通埋怨。   鬼谷一门中的养气功夫,本就有延年益寿之用,何况苏令蛮锻炼柔术日日不歇,自不会因着一两次的纵欲而损了身子骨,杨廷武道一门更是习得精,在门中几乎拔尖,自然也不愁这块。   杨廷搂着人笑,“得,今日不碰,放蛮蛮一马。”   苏令蛮这才舒坦了,靠着人啐了口“色胚”,又得了一声嘲笑。   “对了,赶明儿你去居士那一趟,给他带个信,前一阵荆州的探子回报,说在荆州看到了蒋师姐。”   “麇谷师兄会去么?”   苏令蛮靠着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杨廷眯着眼往窗外看去,“带到便是。”   至于去不去,便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对了,林侍郎的判决下来,那林三娘子……去了何处?谢郎君可收留了人?”苏令蛮最好奇的,是后面一点。   “谢道阳可不是做慈善的。”杨廷瞥了她一眼:“你在意这林娘子作甚?”   苏令蛮也觉得没甚道理,一哂:“罢,不过是看着可怜,想帮一帮。”   “可怜?”杨廷摇头,“谢道阳没收留,可人徐观溪收留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没留一手?”   徐观溪?阿月姐姐和离了的庆国公世子?   苏令蛮登时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此后再不肯提这人一次。   ****   林侍郎空出的户部右侍郎这一块,现下成了香馍馍,作为能掌管一国财政,民生民计甚至国库钱粮调派的一把手,自然是个大肥缺。   人人都想上去咬一口,可这饼就这般大,给谁不给谁,里边的说道多着。   保皇派与宰辅派都想让自己人上位,朝堂之上吵得跟乌鸡眼似的,文人吵架与武人不同,咬文嚼字、引经据典骂人全不带脏字,听得武将们是昏昏欲睡,圣人全程都黑着脸不说话。   谁也没料到,最后竟然便宜了鄂国公,从天而降落了这么个肥缺。   原来宰辅派推的是公孙明钺,这人是铁打的宰辅党,向来以杨文栩马首是瞻,原来的鸿胪寺卿,一张巧嘴儿几乎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这人若做了那户部右侍郎,保皇派便又失了一隅,钱粮被管,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而原先的户部左侍郎,虽没站队,明面上也是孤单寡人一个,可往深了查,老家便在琅琊,听闻当初来京时,头一件事便是去拜访“座师”王溪。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宰辅一派自然也不会看着这人顺利上位。   矮子里拔高子,相比较而言,因着一个过继来的便宜女儿而靠向宰辅一派的鄂国公反而得了圣人青睐——   谁也没料着。   是以,当杨廷又一次踏着月色回正院时,苏令蛮积极迎了上去:“阿廷,快与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上回你不还说——不让我帮阿爹了?”   杨廷抚了抚她脑袋:“傻丫头。”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却是三言两语扯不清,但这结果,却早在他意料之外,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的林侍郎落马,到鄂国公上台,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圣人天性多疑,从不肯真正信任一个人,自然也不会相信这世上没有策不反的对象。相比较那还云山雾罩似的左侍郎,作风高调的鄂国公反而是更容易突破的——   毕竟相比较认过来的便宜女儿,显然亲身女儿要更重要一些。   若这亲身女儿到了圣人一营,不愁那无利不起早的鄂国公颠颠地跟来,杨照甚至派人暗访了一番鄂国公夫人:从她大闹庆国公府便知晓,这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妇人,疼惜儿女之心甚重,而世上有重视过继来的女儿超过亲身女儿么?   用屁股想都不可能。   这边杨廷又让苏令蛮装病拒了国公府的邀约,对外放出敬王妃不欲帮鄂国公一把的消息,显然是佐证了“两者早有嫌隙”的“事实”,得出“到底不是亲生的”的结论,更让金銮殿上之人顺理成章地认为,敬王府与鄂国公府的关系不大牢靠,容易离间得很。   原来的鄂国公府自不被圣人放在眼里,可如今的户部一把手——   就不一样了。   果然,略略过了几日,恭太妃一旨宣来,言及思念亲人,让几个苏家女儿都入宫一聚,苏令蛮作为外嫁的女儿,也在受邀之列。   上回在宫里险些着了人道,苏令蛮对皇宫的印象是差到了极点,正想着个由头拒了,蓼氏却亲上了门,请她同去。   “阿蛮,自你阿爹得了这户部侍郎的位,阿娘这心便一直提着没放下来过。”蓼氏道,“太妃还特地点名声要阿瑶同去,这可如何是好。”   “阿瑶不是去了清远寺?”   苏令蛮蹙了蹙眉,“阿娘去将人接回来了?”   她心里起了不祥的预感,只觉得最后一块拼图终于给拼上了——圣人想要娶了阿瑶做妃?   有这么个亲身女儿在,鄂国公府最不济也会是保持中立,不相帮于杨宰辅,以免害了自家女儿。   蓼氏的政治敏锐度极高,接了懿旨匆匆上门来也是为了这一桩事,“阿瑶这性子咋咋呼呼的,哪能去那吃人不吐骨头之地?”不肖说,一日都活不下来。   苏令蛮也头疼,若圣人不管不顾地一道圣旨下来,阿蛮是不嫁也得嫁,这般算来——还不如嫁了谢郎君为好,好歹那家里还没那许多虎视眈眈的美人,更没那怀了龙胎的容妃娘娘。   “阿廷,你早料到这一日了?”   苏令蛮问得有些咄咄逼人,柳眉倒竖,偏声音还不够硬,杨廷捏了她一把脸,“阿蛮,你不记得,当日我便说,让你那四妹妹等一等?”   “等什么?”   “等心想事成。” 第189章 齐人福   ——等心想事成?   “你,你是说……”苏令蛮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杨廷点了点头道:“便与你想的一样。”黑丫头想嫁谢大郎, 便让她嫁去。   “你这般做, 有何好处?”苏令蛮狐疑地看着他, 将阿爹推上位,让谢家娶了阿瑶,这般一来……鄂国公府未必肯站她。   户部,可是管一朝钱粮的紧要地方, 她不信他看不出这一举措的危险性,若说仅仅是为了圆阿瑶的心愿——   苏令蛮可不知道他何时成了个保媒拉纤的知心人。   “阿蛮不信我?”   杨廷眸光清澈, 安安静静看人时柔和得仿佛一汪清澈的溪流, 褪去冷峭的棱角, 苏令蛮登时失语,不得不承认——对着敬王这一张脸,她大约是没什么抵抗力的。   “信是信, 可……”   杨廷打断她,抚了抚她脑袋, “阿蛮, 师兄只希望你事事顺心顺意, 外界所有的一切,师兄都会为你安排好。”   苏令蛮可不是那随便让人哄了两句便歇的软性子, 挣了挣将自己的发髻从他手里解救出来,瞪他:“阿廷,每回你要哄人,都爱自称师兄!”   这说话动作都带着点孩子的撒泼味儿, 杨廷失笑,懒洋洋地靠着床架子睨她,姿态里有股肆意劲,“蛮蛮,你当真想知道?”   苏令蛮兀自点头:“想。”   杨廷便不是慈善家、更不是知心人,为何会将阿瑶嫁给立场完全相对的谢大郎,她想不出,更摸不透他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心底便很在意。   “那三日后恭太妃的邀约,你便需去了。”   杨廷伸手拉她,苏令蛮没抵抗,被一把拉着抱了个满怀,杨廷下巴摩挲着她,忽而叹了口气:“蛮蛮,真希望将你罩在笼子里,谁也接触不着。”   “那阿蛮便真成了笼中鸟了。”   苏令蛮忿忿道,杨廷望向窗外,黑黢黢的树影在廊下悄悄露出峥嵘一角,风一过,便似群魔乱舞。   三日时间一眨而过。   绿萝放下易容的笔刷,快手快脚地将各种工具全收拢入一个小包里,才拍拍手道:“好了。”   苏令蛮定睛朝西洋镜看去,内里照出一个轮廓姣好的小娘子,峨眉淡扫,眉眼弯弯处,是不尽的潋滟波光。   肌肤仍是白,只经绿萝巧手装饰过,这白带着点暗淡,不如从前那般莹光照人,以致那明媚的艳光都被敛了许多。   “绿萝,你这手可真巧。”   人依然是那个人,五官没变,但精气神却完全不同了,任谁来瞧,都不会怀疑——这小妇人的生活大约不算很如意,以至蔫头耷脑的。   绿萝却可惜道:“夫人的肤色还是过于白净了。”   即便她使了力,还是过分貌美,一眼望去有惹人心怜的楚楚,与主公“不招人”的要求差了许多。   苏令蛮却满意了,“走吧,时辰差不多了。”   小八退开几步,歆羡地看着能跟着娘子进宫的绿萝,苏令蛮经过时拍了拍她肩,安抚道:“小八,这家里就有劳你看着啦。”   小八立时又欢天喜地了。   杨廷清早便去了朝堂,留下林木带着数十精卫随侍护卫,一行人车马行头齐备地往朱雀门走。   敬王府所居的宣和坊属勋贵中“最尊”的那一圈,离宫门自然不远,行了半柱香时间便到了宫城北门——朱雀门。   鄂国公府的马车显然等了很一会儿了,侍卫对着布帘不知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便见蓼氏领着三个年轻小娘子下了马车,碎步行至敬王府马车前屈膝问好:   “给敬王妃请安。”   苏令蛮轻轻“唔”了一声,依着杨廷的意思等了等,才踩着杌子下了车架。   苏玉瑶似是之前哭了一场,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红衣倒是不穿了,换了一身丁香紫齐胸襦裙,外罩撒花绿广袖明衣,流苏髻翠玉珰,看着竟仿佛一夕长大似的,见她来,咧嘴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   “敬王妃。”   阿蛮姐姐是不叫了。   苏令蛮方才拿腔作调地让蓼氏几人候在马车外,做足姿态才下车,虽是打着让外人瞧一瞧自己与鄂国公府的面和心不合,可苏玉瑶这般称呼,到底有些伤怀:   “阿瑶可好?”   苏蜜儿与苏珮岚面上均有不程度的难堪,倒是蓼氏仍然笑盈盈的接过话:   “阿瑶是打小便被我宠坏了,方才马车上还与我闹脾气呢,一会便好,王妃不必挂怀。”蓼氏一脸关切地看着苏令蛮道:“倒是王妃……您最近可是没歇息好?”   苏令蛮面上一僵,要说歇息,晚上确实是难得能睡一个囫囵觉,可这气色不好却是绿萝巧手装饰出来的,只讪讪笑了笑:“尚,尚好。”   下仆交过邀帖和身份信物,宫门卫便退开身去,看着这一行鲜衣怒马之人进去。   “看来攀了高枝就是不一样。”   一人突然有感而发。   “你以为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嫁进去便好过?”有当值者尚能记得上一回见敬王妃时其人的容光焕发、倾城国色,不免叹了口气——美人蹉跎啊。   可再转念一想,再蹉跎,也轮不到他一个寅吃皇粮、每日紧巴巴数着钱串子的宫门卫来操心,便又丢到了一边。   进了朱雀门,早有辇轿备好,一人一顶等候在旁,苏令蛮当先便上了一顶,继而蓼氏、苏玉瑶等人依次上轿,由着宫人一前一后地抬着在长长的过道里走。   穿过外墙,进入内墙,抬轿之人行步又稳又快,不一会便将几位贵人抬到了恭太妃的清华宫。   陈设不变,带着点常年不变的老旧清简,与上一回见无甚两样,唯独不同的是,房内的熏香成了春日怡人的茉莉香,一扫满屋的尘气。   “太妃。”   苏令蛮盈盈福了半礼,恭太妃一叠声地“哎”字中,宫人殷勤而热切地端来了座椅,蓼氏与苏令蛮次第坐下,纷纷寒暄起来。   场面话三人都是驾轻就熟,不一会便互相应和着便将气氛炒热了。   恭太妃视线落在蓼氏身后的苏玉瑶身上,招了招手,逗猫儿似的唤:“阿瑶,来姑姑这儿,来。”   苏玉瑶得了蓼氏首肯,乖顺地坐到了恭太妃坐下的小矮杌子上,恭太妃看着她一连道了几声“好”字。   蓼氏这人精,哪还不知道恭太妃是给圣人当马前卒来了,为着安抚鄂国公,不粗暴地直接下旨,反让太妃这辈分高的来当说客,可不是给足了鄂国公面子?   单为着这一手,她便忍不住为这圣人“礼贤下士”的姿态鼓掌。   “阿瑶这丫头,哀家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了。当年哀家第一回 来京城时,阿瑶才是个小不点,就这么大——”恭太妃比了比膝盖,“不想现在都到了能嫁人的年纪了。嫂子可有看中的儿郎?可莫要浪费了阿瑶这般人才。”   这话说得高明,先拉拉感情,忆忆早年,再捧一捧阿瑶“这般人才”,不可浪费,听得人心底舒坦。   蓼氏摇头,阿瑶没定亲,这是明摆着的事,“我一直偏疼阿瑶,便想在身边留个几年,相看之事,还是等明年阿瑶及笄了再说。”   “这哪能等?”恭太妃抚了抚苏玉瑶发顶,柔顺的手感不差,道:“不早先定下来,好儿郎可都要被人抢走了。”   蓼氏没接这个话茬子,苏令蛮却道:“看太妃这样,心里可是有好人选了?”   恭太妃绕了几个圈子,终于将圣人给供了出来,苏玉瑶在座下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听闻也不诧异,只昂着脑袋道:   “承蒙太妃娘娘看得起,只是阿瑶不打算嫁人。”   恭太妃再三劝说,奈何阿瑶这人是死脑筋,咬死了不肯改口,太妃无奈,只得先将几个小的劝出了房,由宫人领着去御花园玩,打算先亲自将蓼氏劝服了。   御花园内。   敬王妃端坐长几,三位苏姓小娘子由着宫人领着扑蝶玩耍,戏耍花丛,正乐呵间,苏蜜儿突然不见了身影。   “阿蛮姐姐,”苏玉瑶活动了一阵,那黑沉沉的面色散了些,跑来道:“方才蜜儿妹妹鬼鬼祟祟地绕出了牡丹花丛,也不知去了何处。”   “你确定……是她自己偷溜走的?”   苏令蛮沉着脸,不知想到什么,一时间竟看去有些吓人。   苏玉瑶点头,“方才拉也没拉住,就跟耗子似的,一溜烟便不见了。”苏珮岚指尖绞在一处,目光微动,显见是知晓内情的。   苏令蛮瞥了她一眼:“阿岚妹妹可是知道些什么?”   一边已经起身让宫人去寻。   皇宫可不是自家的后花园,可以让人随意乱跑。   见宫人忙乎地去寻人没注意到这头,苏珮岚不安地压低了声:“蜜儿妹妹之前与我说道过一嘴,她似乎……似乎有些嫉妒阿瑶妹妹的好运道。”   这话一出,除非傻子才不知道苏蜜儿意在何为了。   不论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记,还是天马行空的话本子里,都说道过一件事:鲤鱼跃龙门,首先得先找着门。   蜜儿嫉妒阿瑶的好运道,便是动了想做那人上人的心思。   苏令蛮叹了口气,“太鲁莽了。”   可谁也没料到,苏蜜儿最后是由皇后亲送回了清华宫,回来时已近午时,面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红晕,看这腰酸腿软坐不住、走路微微劈叉的模样,苏令蛮这过来人一眼便看出,蜜儿是被人幸了——   瞧这满脸娇羞,当是得偿所愿,显然皇宫里也唯有一个人能做到了。   只到底如何发展成这般模样,圣人为何会控制不住大白天光地幸了一个形容不算格外出色的小娘子,而苏蜜儿又是如何碰上了圣人、滚到一处,却是如何也想不明白。   另一问题是:圣人幸了蜜儿,那阿瑶怎么办?   ——莫非是想学那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好谱一曲佳话?    第190章 姻缘成   私想到这儿,苏令蛮也不可避免地被自己的脑补惊道, 暗骂一声圣人无耻。   娥皇女英能成为佳话, 无非是男人驯服女人的手段, 他们将其奉为圭臬美谈,借此为自己好色而贪婪的本质遮掩——   苏令蛮从来也不认为,世间有哪个女子,会心甘情愿地与旁人分享丈夫, 便是亲姐妹,也依然膈应, 天下啊也只有天真而单纯的男人, 才以为女人能为了自己而和平相处、互敬互爱。   恭太妃到底经历得多, 作为过来人即便一眼看出了发生何事,面上仍是谈笑自若,半点没透出意思。   皇后道:“不巧在前边撞见了蜜儿妹妹, 看妹妹身体欠佳,便送到了太妃那, 蜜儿妹妹可要保重。”   这妹妹二字说的婉转流畅, 眉角眼梢俱是喜气。   恭太妃笑盈盈道谢:“辛苦皇后, 哀家这侄女向来是个淘气的,蜜儿, 还不多谢皇后?!”   苏蜜儿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多谢皇后体恤。”   皇后勾了勾唇,略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   蓼氏眼见出了这桩子事,再坐不住, 心不在焉地闲聊几句,便找了个由头与恭太妃请辞,领着苏玉瑶几个匆匆出了宫,苏令蛮自然也顺势告辞。   两拨人汇成一波,由辇轿晃悠晃悠地经过长长的过道,穿过宫墙,到了宫外。   马车早就恭候许久。   苏令蛮率先上了敬王府的马车,蓼氏远远地看了一眼,吩咐车夫:“走吧。”   苏玉瑶、苏蜜儿与苏珮岚并未如来时分坐,被蓼氏悉数叫到了一辆车上,丫鬟婆子全去后面跟着的一辆车上挤了。   “说吧,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蓼氏板脸时,面上深深的法令纹就显得格外深,透出些刻薄而寡情的意味。苏蜜儿本就怵她,见此面色更是惨淡,可又念到从今日往后自己身份便与别个不同了,涨了些勇气道:   “蜜儿,蜜儿……”   情急之下,一时竟没说不出一个站得住的理由。   “阿娘管太多。”   苏玉瑶无谓道:“不论如何,事情都成了,依着规矩,明儿宫里就该来下旨了,阿娘不如回府想一想,该如何与阿爹说。”   苏玉瑶直来直去的话地戳破了苏蜜儿那一层遮羞布,面上又透出股羞红的晕色来,讷讷道:“阿瑶姐姐,对不住。”   “你没对不住我,”苏玉瑶摆摆手,“蜜儿妹妹,你这年纪……”   确实,苏蜜儿比苏玉瑶还小一岁,还差两年及笄,身子骨尚且孱弱,这般年纪承了欢,往后有没有影响另说,可明日这旨意下来,外边的传言恐怕不大好听。   不过,这也是她该受的。   苏玉瑶漫不经心地想,蓼氏咳了声:“旁的大伯母也不问,你今日做成这一切,可是得了谁的暗中指点?”   否则,怎么会一切都恰到好处、水到渠成似的遂了蜜儿的愿?   这皇宫里,宫人到太监每座宫殿可都不在少数,这么大一个人儿如何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上了龙榻,要说是巧合、命运,恐怕是没人会信的。   更何况最后还是由皇后殷勤地送回来。   苏蜜儿先是不肯答,可到底年纪小,蓼氏在她眼中又素来积威甚重,利害关系一摆,便开了口。   “在御花园玩时,便有一个小太监给蜜儿塞了纸,”她摊开掌心,里面团得汗津津皱巴巴的一坨纸仍在,蓼氏一边接过一边示意她继续。   “上面写着……圣人相约,让蜜儿躲开人去偷偷相会,”苏蜜儿笑得甜蜜,“后来……后来果然在一个僻静的宫内见到了圣人,圣人就幸、幸了蜜儿。”   苏玉瑶“啪啪啪”地鼓起了掌,“蜜儿妹妹果真是傻大胆。”   宫里随随便便一张纸条便敢跟着走,还成了,也不知是运气还是什么。   苏蜜儿含含糊糊的话,蓼氏不大信,可到底隔了一层,以后又都是宫里的,自不好跟犯人似的审,便决意等回了府与老爷商榷一番,再做决定。   那边敬王府的马车行到半路,车厢里便凭空多出了一人。   爽朗清举、朗月清风似的岫云杨郎跟采花郎一般偷溜上了马车,将苏令蛮唬了一大跳,但见杨廷朝服未退,冠冕仍在,不禁道:   “怎现在来?可吃了午食?”   玄紫郎君半支着腿靠在车壁,眸光微冷,见小妇人囫囵着没甚不妥,目光松了松,才道:“吃了。”   苏令蛮狐疑地盯着他,几乎是想将他脸上盯出一朵花儿来:“阿廷……今日这事,你可掺和了一手?”   杨廷见她坐得笔直笔直,身体离得老远,仿佛自己是只洪水猛兽一样,登时有些不大乐意,猿臂一伸,便将人楼到了怀中。   温香软玉抱满怀,软绵绵的身子柔若无骨似的贴着自己,这才舒坦地呼了口气道:“是掺和了一脚,不过……不多。”   “那蜜儿怎么会……”   苏令蛮还是想不大通,小妇人肤色白,却黯淡无光,狭窄的车厢里微光透进来,更衬得一双眼珠琉璃似的晶莹,他低头触了触,才道:   “阿蛮,你想一想,以阿瑶的身份进了宫,谁会坐不住?是容妃,还是皇后?”   苏令蛮眨了眨眼,容妃如今身怀六甲,等闲人自是威胁不到她地位,又有个右相的阿爹撑腰,阿瑶进宫对她影响不至很大。   而皇后听闻近些日子在宫中与容妃交手屡屡受挫,皇后母家史家如今也只担了个世家的名头,不得助力,若阿瑶这户部侍郎的嫡女进了宫,她第一个弹压不住,相反若是换了不怎么直得起身板的隔房侄女来,倒是一个好控制的棋子,看在她身后的苏府,圣人也不大会为难。   有这么个好用的棋子在,皇后必是要大力促成此事的。   “皇后。”   苏令蛮斩钉截铁地道。   “聪明姑娘。”杨廷赞赏地亲了亲她,“你那四妹妹被圣人幸了,依着苏夫人疼女儿的程度,恐怕是不肯再让你五妹妹进这宫了。”   他所做的,也不过是让人在皇后耳边出些主意罢了,作为一国之母,后宫里调度几个人,还是有这权力的。   “可圣人怎会愿意?”   “那便由不得他了。”杨廷笑得促狭,“圣人的裤腰带,可没有本王紧。”   苏令蛮啐他:“不要脸!”   杨廷偏还就不要脸了,伸手便揪着两团捏圆搓扁似的揉,直揉得怀中女子眸光泛水、气喘吁吁,才抽了出来,“阿蛮这处,可是越来越威武了。”   都得多谢他日以继夜的功劳,桃子催熟了一大圈,这般颤巍巍地顶着薄薄的一片裙,如破土而出的笋尖儿。   嫩,又滑,还带着不可明说的冷香。   苏玉瑶瞪他,说不到几句正经话,又来。   至于方才还想着的问题,登时成了一团浆糊,再想不起来。   敬王爷是中途出来,现下见阿蛮完好,又逗弄了一番,才一个鹞子翻身从马车上直溜了出去,一点没惊动人,这轻身功夫委实是登峰造极,寻常难得。   *****   谢道阳敛容肃目地坐在车厢内,天边的晚霞撒了一点晕色的余晖进来,将整个车厢渲染得仿佛多了些别样的色彩。   车夫“吁”地一声拉了马,谢道阳从沉沉的思绪中醒来,掀帘朝窗外看去,马车停在昌平坊外的大街,离谢府尚有两个坊的距离,   “怎么了?”   “郎君,苏四娘子……求见。”   贴身小厮平儿支支吾吾道,谢道阳一怔,半晌才支开车帷,探身下了车。   素淡的丁香紫襦裙,外罩天青碧广袖明衣,小娘子亭亭玉立,那双爱笑的眼儿沉而静,安静地挡在马车前,让他恍惚间觉得,这人仿佛变了一个人,陌生得让他看不清。   “谢郎君。”   小娘子开口道,“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谢道阳有一张方正到恰好的面孔,便如他性格一般,四平八稳,让人一见便觉沉稳,他看着苏玉瑶道:“四娘子,我以为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   苏玉瑶幽幽道,“阿瑶在清远寺多日,日日对着佛祖清修,日日吃着青菜豆腐,原以为能将这痴念拔除,可这脑子里,却无一日能忘却谢郎。”   “若食无肉,可过。”   “若居无着,可忍。”   “可若无谢郎,纵满山花红,阿瑶都觉得日子浅淡无味得很。”   苏玉瑶这人,爱便爱到极致,不想着自尊,甚至连后路都不给留,仿佛一团烧到极致的火,灼到不小心跨入生命的过客,谢道阳四平八稳的人生里,出了这么一桩意外,鲜明到几乎刻骨。   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粗声道:“可……圣人……”   “谢郎君恐怕还不知道吧?”苏玉瑶讥诮而温柔地道,“圣人幸了阿瑶的五妹妹。”   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杂糅在一起,搅得谢道阳心里那团水,也撩成了火,怔立当场。   圣人,幸了苏五娘子?   “即便这样,谢郎君,还执意要阿瑶嫁给圣人?”苏玉瑶哀戚地看着他,恨不得晃一晃这人的脑子,看看这里面存了多少水。   “不,不成!”   谢道阳也不知道自己肺腑中冲出的是什么,不过一瞬,他那四平八稳里的人生第一次有这种冲动,“不能。”   他深深地看了苏玉瑶一眼,大步流星地上车,吩咐车夫掉头,“去皇宫。”    第191章 苦肉计   谁也不知道谢道阳这一去,究竟与圣人谈了什么, 可第二天一大早, 两道圣旨便一同到了鄂国公府。   苏玉瑶被一旨直接指给了谢道阳, 长安城人不免为她运道叫好,这天底下的痴情人如斯多,可唯独这苏四娘子得偿所愿了。   另一旨,在长安人看来便有些奇怪了, 素来名声不显的苏五娘子被一顶青帷小轿从皇宫的角门接了进去,成了圣人新纳的婕妤。   鄂国公府一门三女, 一人嫁了敬王, 一人嫁了谢氏, 另一人成了圣人新宠,个顶个的厉害,不知情者, 不免赞叹苏府会养女儿。   向来乏人问津的鄂国公府摇身一变,从泥腿子成了新贵, 登时门庭若市, 有烈火喷油、鲜花着锦之势。   蓼氏觑了个空来敬王府时, 谈起这事,面色还有些郁郁:   “阿蛮, 阿娘这心里,总是不大踏实。”   人往高处走,可这到了高处,便总疑心地基不够夯实, 晃荡得人心底发慌。   苏令蛮将手里的针线活计放到一旁,阿廷最近老念叨着腰间缺了个香包坠子,明示暗示了几回,她便捡了空将这活拾起来,现在也就差一道收口了。   “王爷前边院里的事,阿蛮不大管。可阿爹几回深夜来找,两人会晤都花费许多时间,可见阿爹并未因身居上位而有志得意满的骄矜之像,阿娘也该学着相信阿爹才是。”   苏令蛮劝道,杨廷不大爱将朝堂之事带回来,她冷眼看着,也觉最近朝堂屡屡大动。   中山王杨熙奉诏回京,如今已在路上。   继户部侍郎换新后,羽林卫头子、虎偾营三骑军长、虎骑营营长纷纷大换血,领头之人都是寒门提拔上来的庶人,甚或要紧的京畿衙门也换了人当家。   明面上看,宰辅一派偃旗息鼓,退居一隅,可暗地里这些人属于谁人手下,苏令蛮却是一清二楚的。   有几回深夜送汤时,她都在杨廷的外书房里见过这几人,包括大理寺丞最近新重用的典狱官“司马儒”,虎骑营总长黑脸郎君等,见她来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姿态。   阿廷这人待人虽冷些,可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魅力,引着人一步步按他的步调来,继而心生敬慕,死心塌地的追随——   做一步想十步,自律性强、赏罚分明,御下有章有法,行事有理有度,风度绝佳,不动声色间便将想办的事办成了,一回两回如此,三回四回,共事之人便忍不住心折于这等气度天赋了。   鄂国公亦是如此。   蓼氏拿帕子抿了抿唇角,道:“这原也不值得说,只是就怕宫里……”她迟疑着道:“蜜儿闯祸。”   譬如容妃与皇后斗得跟乌鸡眼似的,蜜儿掺和进去,成了皇后的马前卒,若不小心当了害人的棒槌,祸及家人,该当如何是好?   “阿娘担心容妃?”   蓼氏点点头。   “容妃这人,阿蛮还是有些了解的,如今她一门心思想保胎,连王家在朝堂上都低调了许多,皇后再闹,总不会未及圣人的子嗣——这点眼力见没有,圣人恐怕早就撤了她了。”   说到子嗣,蓼氏不由关切道:“阿蛮你嫁进来也快有三个多月了,这肚子……可有动静了?”   苏令蛮脸一僵,道:“王爷道不急,让阿蛮再养养身子。”   蓼氏心里颇不以为然,小夫妻情热正酣,哪里晓得子嗣的好处。何况杨家这等本就子嗣不丰的,若容妃这胎生下是个儿郎,圣人那位……恐怕要稳得多了。   两人絮絮说了会话,临别前,容嬷嬷将马车上带来的调理方子包括药包拿来,蓼氏道:   “阿蛮,你们不急不要紧,可若是宰辅急了该如何?到时送两个美人儿过来,你可别哭鼻子。”   苏令蛮皱了皱鼻子:“谁就哭鼻子了?”   蓼氏没理她这孩子气,只道:“可莫要瞧不起这些药方子,这是容嬷嬷寻以前宫里专司调养妇人身子的养身嬷嬷开的,居士本事虽大,可这等妇人身上的毛病,恐怕没人精细。”   苏令蛮心中熨帖,一边拽着蓼氏袖子撒娇,一边吩咐厨房摆饭,“阿娘,吃了再走呗。”   蓼氏不肯,家中还有一堆大大小小之事还等着她去料理,摸了摸阿蛮脑袋道:“等阿娘闲了再来看你。”   苏令蛮无法,只得放人。   临到中午杨廷回来,见苏令蛮沮丧着脸,跟宫墙脚那只丧猫似的,不由一哂:   “无聊了?”   嫁人的日子,要说无聊也不尽然,可比起动辄上书院,有同龄人交流的日子,总显得没滋没味了些。   便今日这个宴、明日那个宴的,看着热闹,可到底是新妇,谈得来的几个都还未嫁人,渐渐圈子也拉开了。   苏令蛮趴在杨廷怀里,摇了摇头:   “闷。”   “阿蛮,等爷忙完这阵,便陪你去京郊的温泉庄子住上两日,如何?”   苏令蛮喜出望外:“阿廷你要有空了?”   杨廷点头,“宫里最近恐怕会有些事发生,你我离开些更好。”   苏令蛮才不管宫里那点子狗屁倒灶的事,便是王文窈从前害她,她一时间找不出由头来对付,虽私心里提防着,可也没影响生活。   毕竟她不是为了报仇活着,只是:   “宫里这事,可关乎容妃,蜜儿妹妹可有卷进去?”   杨廷瞥她一眼:“阿蛮,你放心,你的帐爷都给你记着,只现下不好动她。”   果然,过了半个月,敬王爷终于腾出空来,向朝廷告了假,接了苏令蛮向京郊的温泉庄子而去。   凉风徐徐,近夏的天气,空气里都飘着暖风,苏令蛮兴奋地支着身子,朝窗外看,只觉蓝天白云,无一不贴合心意。   杨廷枕着马车,半倚半靠,难得闲散地眯起眼小憩起来。   车外,莫旌与林木各带了两百王府精卫随侍在后,绿萝与小八一左一右坐在车架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京郊而去。   车内笑声阵阵,莫旌叹了口气:“郎君难得开怀。”   林木摇头:“这哪是难得?”   凡与夫人在一块,郎君便乐呵得找不着北。   莫说岫云杨郎如清涧出渠美如画,明明就是一好不容易娶着媳妇的傻农夫。   不过,这农夫长了一张天上难见地下难寻的好脸,一笑便让人觉得有春暖花开、清风弄月的开怀。   林木难得诗情画意地想,果见车架旁撩起了半片布帘,杨廷舒展着眉目问:   “阿木,还有多久到?”   “大约还有小半个时辰。”林木朝远处的林子看了看,突然一扯缰绳,前方斥候屁滚尿流地来报:“前方有埋伏!”   去他娘的埋伏!   林木险些一脚踹下去,离城十五里未到,便是个山野林子,哪来那不知天高的土匪劫道?除非——   他转过头去,凑近马车道了声:“郎君,您等的人,到了。”   马车内传出一道声,冰击玉碎似的清澈,带着点懒怠,杨廷道:“按原计划走。”   林木道了声“是”,黑面上一如往常的平静,一行人半点未露异样地往原路进发,常常一列队,刀枪剑戟,远远望之便有森然之感。   狭长而弯曲的过道,穿过两座高高的山丘,山丘上绿树成荫、碎石林立,依着兵家之地的分界——   这条过道属于极险之地。   队伍拉得极长,行至一半时,山丘上一阵“轰隆巨响”,无数滚石从两侧山丘汹汹而来,往队伍中间滚去,其后跟着许多喊打喊杀的匪类。   两方人马很快战至一处。   中间的马车被人拱卫着,一波又一波的人马悍不畏死地冲将上来,杨廷面色渐渐严肃起来,肉眼所及之处,纵精兵善战,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他吩咐莫旌林木两人拱卫马车,一拍车架直接夺了马大开大合地杀将出去,苏令蛮不放心,探头出去,却见衣袂飘飞处,是片叶伤人,飞花夺命,所到之处,不合一战之敌。   绿萝安静地伴随在侧,小八看入迷了,道:   “夫人,这便是书上所说的神仙手段吧?”   绿萝翘了翘嘴角,道:“主公幼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日日不辍,才有这等峥嵘本事,奴婢以为,该是天道酬勤。”   苏令蛮哪里管得天道酬勤不酬勤,只知晓每回对方刀锋所至之处,她那心都提得老高,险些要喘不过气来。   有杨廷的加入,对面很快败下阵来,也不知怎的,临上了马车,右臂却受了一刀,汩汩流了许多血。   苏令蛮哭得稀里哗啦,一边上药一边抽噎着怪他:“这般不要命作甚?你若让我当了寡妇,我便立刻改嫁!”   杨廷眸光放柔,笑若春日晨华渐起时的第一缕朝阳,灿烂又热烈,轻轻地“唔”了一声,半晌才叹气般帮她擦泪:   “都变小哭包了,以前怎不见我的蛮蛮这般爱哭。”   苏令蛮揩泪不语,这人受伤的地方恰到好处,不轻不重,却正好不能办事,将养起来算算也需一月方好,这倒是与他之前道要松垮上一月的打算正好。   “你这是算准了的?”   她这才回味起蹊跷之处,“这些匪徒,也是你安排的?”   杨廷摇头,“非也,可还记得独孤大司卫?”   苏令蛮点头,“记得。”   “这便是独孤家从前的旧部,我得了消息,这些亡命之徒要报仇,既然如此,我便随他们愿,趁此一笼收了了事,也省得总出来闹腾。”   杨廷答得漫不经心,苏令蛮最恨他这般不当回事的模样,捏了他腰间痒肉一把,“那为何非得让自己受这伤?苦肉计好用?”   “不然本王日理万机,出了岔子被召回去,我的蛮蛮可不是玩不到了?”   苏令蛮才不信他,明明是借个幌子逃了,非得说为了自己,这人的甜言蜜语也不知在何处修炼,近来越发高超了。   独孤信的旧部悉数被王府精卫捆了压送回京畿衙门,杨廷则信守诺言,与苏令蛮在温泉庄子一呆就是一月。    第192章 清平乐   漪澜宫内, 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宫人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整个宫殿好似被寒霜笼罩,人人噤若寒蝉。   圣人匆匆赶至殿内时,只得了太医院座一个颤颤巍巍地磕头。   一排七八个御医, 个个面色凝重, 跪了一地。   “容妃腹内的孩儿如何?”   “禀圣人, 容妃……小产了。”座揖地不起, 杨照面上一瞬间划过的阴鹜让瞥见之人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摆子。   “小产?如何会小产?”   作为多年勤耕不辍颗粒无收的圣人, 自打有这么一胎便一直如珠如宝地呵护, 便他在龙床挞伐正热, 凡漪澜宫有消息来报, 他都能立时冲去一探究竟,对容妃更是百般呵护疼宠,生怕来之不易的龙种有了闪失,现下太医却与他说:孩子保不住了?   圣人摇摇头:“容妃一向身子康建, 昨夜还吃了一大碗的碧梗饭, 如何会小产?”   容妃贴身侍婢“啪”地一声跪倒在地道:   “容妃向来是个规矩性子, 为了腹中胎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在漪澜殿院中散日。只是今日皇后领着苏婕妤来了一趟, 容妃气不大顺,告知奴婢要休息, 奴婢再进去添茶水时, 便觉容妃身下都是血……”   贴身侍婢带着哭腔, 眼泪流得跟不要钱似的,形容凄惨,偏生这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楚,一句未说皇后与苏婕妤的不是,却仿佛样样都说尽了。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数十个御医连同整个漪澜宫的宫人,悉数被龙鳞卫捆起来,以候落。   皇后接到消息、匆匆赶至漪澜宫门口时,被迎面而来的一个镇纸砸到了额头上,险些晕了过去。   “你这毒妇,竟敢暗害皇嗣!”   杨照怨毒地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缠绕在一处,几欲噬人。   皇后脑袋上一个大的破口汩汩流着血,殷红润湿了肩上的凤翎,她感觉不到痛,只有冷意无边,试图为自己辩解:   “圣人,容妃小产,皇嗣罹难,臣妾作为皇后,自然也感同身受、悲痛欲绝,可这么一顶帽子无缘无故地扣给臣妾,臣妾……冤枉啊。”   杨照自然不会信这轻飘飘的喊冤。   正在这时,紧闭的正房房门从内大开,一个老嬷嬷走了出来,揩泪道:“容妃落了个男胎。”   杨照身子摆了摆,突得哈哈大笑起来。   漪澜宫内连到侍卫悉数鸦雀无声,被这笑激得起了一层生冷的鸡皮疙瘩,只觉得圣人……像是被刺激疯了。   杨照捂着胸口,只觉得向来火急火燎的胸口冒出一股子甜意,他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冷声道:   “来人,将皇后送去宗人府,严、加、审、问。”   皇后怔怔地抬起头,额头的血糊在了脸上,显得那张脸可怖而萎靡。她不信道:“圣人当真以为是我?”   杨照一眼都没给她,只挥挥手让侍卫将人拖下去,皇后猛地挣扎起来:   “谁敢?我可是皇后。”   龙鳞卫不比羽林卫,是杨照一点一点培养起来,完全受他掌控,皇后的挣扎连个水花都激不起,便被拖了下去。   苏蜜儿的静悦宫一片安静。   身边宫人低声将方才漪澜宫内生之事细述了一遍,待听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后这么轻易便被打落凡尘,吓得瑟瑟抖,咬着牙问:   “圣人可问起过我?”   “婕妤不必忧心,圣人没提您,自是相信您的。”   苏蜜儿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她与皇后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去了容妃宫内坐一坐,至多就是……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可怎么到晚上容妃就小产了?   为着避嫌,她们可从来不送吃食、衣物这等容易做手脚之物的。   这边宫里凄风苦雨,刑狱司与宗人府大动,将皇宫查得个底朝天,那边苏令蛮与杨廷却悠哉优哉地好生享受起难得的假日了。   温泉别庄坐落于城郊,左邻右舍都是京中的达官贵人,苏令蛮由杨廷带着出去野游了几回,享受农家稼穑的乐趣,却总会碰上几个精心打扮的小娘子,敬王爷娶妻后,艳遇更是不见少——便当着她这妻子的面,那大胆些的小妇人还敢抛出橄榄枝,就差没脱衣服自荐枕席了。   苏令蛮嫁人以来,装了好多日的温顺,终于给破了功。   “小妇人不知哪家,竟瞅着人家夫君扑上来,可是没学过廉耻二字?”   这话不可谓不毒,换了个人,恐怕立时要掩面而去了。   来人是个二十几许的小妇人,一身的水红轻纱缎,衬出一身好皮肉,因年纪大,更有股熟透了的风韵,扭腰摆臀间,便是肤浅又奔放的勾人。   “小娘子倒是牙尖嘴利,小妇人不过是瞧你这夫君俊俏,便说笑两句,如何便成了没脸没皮?”   她嬉皮笑脸地道。   这世上啊,便没有不偷腥的猫,对面小娘子确实国色天香,可大鱼大肉吃厌了,也许会稀得换个口味啊。   怎么着都不亏。   苏令蛮气鼓鼓地瞪了杨廷一眼,两腮帮子鼓得成了鱼一般,幽怨从那秋波明媚里透出来,杨廷眼弯了弯,一双下车的凤眸笑得温柔又好看:   “不相干之人,理她作甚?”   苏令蛮这才没忍住笑了出来,眼见那小妇人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这才笑盈盈地由人揽着回了去。   *****   温泉别庄自然是有温汤,温泉池子修葺得美轮美奂,汉白玉沏边,池中一朵盛开的碧玉莲半沉于水,周边是四字嵌丝玛瑙落地屏,一边放了长几、藤椅。   池中水汽氤氲缭绕,蒋这处点缀得仿佛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一细颈圆肚酒壶歪倒在桌上,清澄的酒液蔓延开去,一路淋漓道池边,一碟子水晶葡萄滴溜溜地散了开来,有几颗落在地面。   一小娘子薄纱披身,窈窕修长的身段展露无遗,露出的半截颈子如细瓷一般,真真算得上肌肤如玉。   苏令蛮半阖着眼在藤椅上小憩,见人来才撩开了眼皮,杨廷半支着身子撑在藤椅的两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漂亮的凤眸里跳动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火焰。   她没话找回道:“阿廷,是闻人先生来了?”   方才她被压着在池中的碧玉莲上承欢,这人自打了这温泉庄子,便跟野兽开了闸似的半点不节制,纵练过柔术体力不差,也渐渐有些怕了这人的不知餍足。   杨廷半眯着眼,视线落到她敞开的一截衣领子处,因着藤椅的关系,露出了一截半圆的被挤压出的雪白,声音便有些哑:“蛮蛮没穿兜儿?”   苏令蛮不自在地掩了掩衣襟,强硬道:   “两件都落了水,没、没法穿!”   果然见池边一角飘着两个鲜艳的小布片,杨廷尤爱她穿红,道这身好皮肉便该由这姝艳衬托,府中针线坊人最爱做的,便是各色的小肚兜,红粉黄绿,个个不同。   不论她如何挣,不一会便被人按着在藤椅上颠簸,两只修长的腿儿无处伸,只得缠绕在那劲腰上,那人跟捣药似的用力,不一会儿苏令蛮便只能胡乱喘着,衣襟早松了,露出薄透晶莹的两团桃肉,桃尖尖随着郎君的冲撞在空中胡乱划着凌乱的弧线。   杨廷衣衫落在地上,沾了一地的水汽,靛蓝色袍摆湿了一圈,偏还穿得整整齐齐,只眼珠子红得狠,小妇人薄纱却撕裂了大半,半敞着一身雪白颠簸,腰细得一手便包住了。   藤椅吱嘎吱嘎直响。   地方窄有窄的好处,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混了你的抱在一块,远远看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醉清风被洒在那雪白上,由着人缠绵地舔舐,如撒了红糖的糕点,高峰波谷俱有风姿。   玩了一会,又觉不趁意,杨廷半抱着人哄着去了汤池,湿漉漉的袍子半浮在水中,随着水波摇曳得厉害,仿佛展开了一朵花,将水下进行得万般旖旎,都遮在了一隅。   苏令蛮弓着腰半扶着池边,不一会便觉得腰膝酸软,手无力地沉了下去,汉白玉被温泉浸得微温,触手滑得握不住。   这般胡天胡地了好一场,临到出浴,苏令蛮觉得浑身的皮子都快被泡皱了,腿软得站不住,“阿廷你……”   她脸红红,又说不出责怪来。   杨廷起身将湿漉漉的袍子脱了,重新换了身家常袍子,才出外吩咐再送一套夫人的衣物进来。   小八送来时,便只见二娘子被郎君一副铁臂抱着,半阖着眼欲睡不睡的慵懒模样,扑面而来的风情,让这看惯了的丫头都傻眼了。   “出去吧。”   杨廷不悦地道,等小八喏喏出去了,才道:“赶明儿再送个侍卫给你,你这小八太不机灵了。”   苏令蛮软软地道了声“哎”,才想起方才断了的问话。   “闻人先生匆匆来此,可是宫中出了事?”   依着阿廷的习惯,他方才匆匆做了回就出去接待闻人野,要没大事她才不信。   “容妃……小产了。”   杨廷眸光冷淡,“皇后被下了宗人府。”   苏令蛮一惊:“你之前说的大事,便是这件?”   杨廷摇头,“还不到时候。”   苏令蛮不清楚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免不满道:“阿廷,你我早就夫妻一体,为甚总喜欢卖关子?”说清楚不好吗?   杨廷没忍住捏了捏她鼓鼓的腮帮子,一边帮她将小八拿来的肚兜、小衣一件件穿上,忍着没去盯那欺霜赛雪的身子,一边道:“你当真想知道?”   “本王可真怕污了我家蛮蛮的耳朵。”   “快些污。”苏令蛮懒洋洋地道,那股子软调撒娇般出来时,世上任一男子都抵挡不了。   杨廷想了想,措辞道:“其实吧……容妃肚里的孩子,还真不是圣人的。”   ——啊? 第193章 叙尘故   叙尘故   苏令蛮瞪大了一双眼珠子, 水晶似的两粒黑葡萄点缀着点点星子,看来着实可爱得紧,杨廷没忍住低头亲了亲,哼道:   “不信?”   “不, 这倒也不是……”苏令蛮面色恍惚:“王爷的意思是——圣人被王二娘戴了顶绿帽子?”杨廷点了点头。   苏令蛮忍不住抚掌激叹:王二娘可真真是了不起。胆大包了天。   皇宫内规矩森严,等闲时候连只公蚊子都进不去, 侍卫也都是一队一队的三班倒, 互相监督,也不知她如何偷得人了去。   “谁的?王爷如何就知晓了?”   她难掩好奇之色。   杨廷见她悉数穿戴好了, 俯身一把抱了人出去,漫不经心道:“机缘巧合。”   其实也不当真算是机缘巧合,自打灯市阿蛮被掳之后, 他便一直派人盯梢着王二娘的去处,最近安插进去的钉子才传出了这条消息。   “房太保幼郎, 房侑龄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两手环着他脖子,将脑袋在杨廷胸前点了点,小鸡啄米似的。   那日在书斋前第一回 见房侑龄便是个油头粉面的小郎君,近些年越发招展,从侍读一下子跳至御下中书舍人, 专司草拟文书, 平日常与谢大郎一道陪伴圣人左右。   房二郎从前痴迷王二娘是众所周知之事,但近几年并未有这风声出来, 苏令蛮原还以为是容妃入了宫、他心思淡了,此时听出些苗头不由吃了一惊:   “——是他?”   杨廷下巴攥紧了:“正是。”   “容妃是为了借腹生子?”苏令蛮想不出其他可能。圣人自大婚以来雨露均沾, 后宫三千佳丽均一无所出确实是事实。   温汤所在之处,距离正院不远,杨廷又顾念着苏令蛮身子,大步流星地抱着人在抄手游廊下穿行,来来往往的仆役低眉顺眼地半垂着脑袋,半点不敢抬。   人一忽儿便进了正院,入了内室。   苏令蛮被安置在美人榻上,杨廷取来巾帕帮她绞发,一时间室内只有衣料摩挲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晌,他才道:   “本王原以为也是如此。”   杨廷眉峰拢紧,眸光犯冷,他确实与圣人不睦,不过王二娘这般行事,却是将杨家的脸面放地上踩,半点姑息不得。   这一小产,许多事便清楚了。   “容妃本就只是为了借这一胎重创皇后,从未打算留下过,毕竟万一孩儿生下来不似圣人却似房二郎,可不是一顶昭告天下的绿帽子?依着我那皇兄的性子,可不得掐死她?”   “想必皇后那里,便宗人府与刑狱司去查,也只能查得到容妃为她准备的一套陷阱——皇后若被废,你想,还有谁能继位?”   王家德高望重,是顶级的世家,其嫡系王家女做个皇后实在是绰绰有余。   “真真是……”   苏令蛮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王二娘竟能将自己的孩儿做赌注,说流便流了,现下约莫有近……六个月了吧?她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冷得很。   “那阿廷在等什么?”   她问杨廷,他故意受伤,在温泉庄子修养上一个月,是为了躲开宫内的是是非非,可论起理来,这事实乃圣人家事,又如何与他扯上干系了?   “史家。”杨廷见苏令蛮仍然没明白过来,叹了口气,将个中情由到来。   皇后所在史家,虽因近些年未出过什么有建树的子孙,可当初既然能将皇后推上凤位,自然也是有些真本事的——何况,他近来一直在找一样紧要东西,这东西隐约有些眉目,大约是被史家捏在手里。   圣人震怒,痛失麟儿,必定要迁怒皇后,即便没有容妃一系列的动作,皇后也有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过,此番恐怕废后还是轻的了。   苏令蛮些微不忍:“皇后……何辜?”   杨廷没答话,房内的尴尬一点点蔓延开来,静得只有绞发那一下下规律的声响。   “蛮蛮可是觉得,本王坐看失态发展,太不近人情了些?”   苏令蛮张了张口,没答话。   不可否认,在一瞬间,她确实有这种感觉。   对于杨廷心底的欲望,她隐隐有些感觉,却又不敢深究,她自问不是那存着忠君思想的迂腐老头,甚至当年圣人对她意图猥亵的事实此时想来仍有反胃之感——可这并不代表,她赞同杨廷的所作所为。   杨廷起身从梳妆台上替她取了篦梳过来,苏令蛮顺手接过,自己将头发细细梳开。   杨廷撩起袍摆坐到美人榻旁的圆几上,支颔看了半晌,美人玉指纤纤懒梳头,一副若有所思之态,他唇角翘了翘,笑不入眼底:   “阿蛮,圣人与我,有我没他,由他没我。”   苏令蛮手顿了顿,握住篦梳的指尖紧得发白,勉强笑道:“如、如何就这般严重了?”   就这些年的动静看来,圣人于她,不过是一个高居庙堂的符号,何至于就跟杨廷成了这般生死大仇的模样了?   杨廷静静地看着她,他的唇削薄,颜色偏淡,不笑看人时,便显得格外冷峻。   时间静静流淌,房内是窒息一般的死寂。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仿佛都带着冷淡彻骨的凉意。   “身在这皇家,不争,便是死。”   他眼神幽暗,声音平淡,好似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之事,“蛮蛮可记得,头一回在居士的野林子里相见?”   “记得。”苏令蛮闷闷道,“刻骨铭心。”那一抱的温度,即便到了现在,依然时时刻刻温暖着她。   “那回,我是为了拔除寒疾。”   苏令蛮记得,听居士与阿冶提到过几回,只印象不甚深刻,只记得那时节杨廷过分苍白的肤色,比玉更淡。   “蛮蛮知道,我这寒疾哪儿来的?”   “怎么来的?”   杨廷似陷入了回忆里,沉默良久,苏令蛮将篦子放下,捉了他手,只觉得触手冰凉,黏黏得出了一层冷汗。   “阿廷,你怎么了?”   杨廷这才如梦初醒,哑然失笑。   被冷水攫住的呼吸这才畅通了,他长出了口气,道:“我五岁时,与王仲衡一同做圣人的陪读。”   那时,他丧母三年,早从一个招猫逗狗的混性子成了个安安静静的小郎君,被阿爹送去宫中做了陪读。   “当时我以为,自己会多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小阿廷太期待真正属自己的一段关系了,宰辅府除了一个冷漠的父亲,便只有一个惺惺作态的继母,他过得好不孤独。   怀着满腔赤诚,要与兄弟好好处感情的期待,他整日里屁颠屁颠地跟在圣人身后,同出同进同玩耍,就差同床,有好吃好玩的,必定想着要留下来,与圣人分享。   王仲衡是与他一同抢兄弟的人,这先入为主到后面,两人的相处模式便一直没改过来。   一年时间过去,他们三个就差歃血为盟,好得几乎同穿一条裤子了——可也只是几乎。   杨廷手心出了一层冷汗,苏令蛮抽了抽,却被整个握住了,侧脸白得让人发慌,杨廷突然笑了起来。   这笑浮于表面,试图掩藏住过去带来的沉而伤的雾气,让人一见,便觉得心底一片泥泞式的伤感,黏糊糊又拔不出。   “我那时每日都是大兄、大兄叫着,圣人答得很欢,可我哪里晓得,他并不喜欢。”   甚至厌恶,从他的阿爹开始,便从没有一处瞧得舒心舒颜,憎恶,憎恶到杀了他。   熬了一年,圣人再不肯忍,终于找到了机会。   上元佳节,宫中夜宴不断,尤以御花园宫灯繁复精美为最,王仲衡早早被家中接回去逛灯市,唯有两个寂寞的野孩子在御花园中乱跑。   小杨廷不曾感觉到恶意的到来,等到他察觉,人已经跌入了黑沉沉的池子。   “我只记得,那夜的月亮,格外的圆,照在人身上,凉得让人骨头缝都疼。”   杨廷不在意地扬唇一笑,见苏令蛮眼泪珠子含在眶里幽幽打着转,一咕噜掉了下来,摩挲着她眼角道:   “哭包,又哭了,恩?”   苏令蛮一脑袋横冲直撞地冲入他怀里。   她为杨廷语气中的满不在乎而心疼,为那个在池中挣扎溺水的六岁小阿廷而心疼,更为那个被全世界背叛寂寞而孤独的小郎君而心疼。   “圣人想杀你,为什么?”   他还那么小啊。   她闷在杨廷怀里,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点厉。   “大约是……我阿爹的关系,圣人恨我阿爹,连带着恨我。”杨廷此后反反复复想过那一幕,冬夜的寒意通过池水一层层侵入幼童的身体,他受不住,便得了这要命的寒疾。   许是里边还有其他的缘故。   杨廷不记得自己在池中挣扎了多久,只记得黑沉沉的水面上,那一轮金灿灿的圆月,有一年、两年?   他再醒来时,便发觉自己躺在了龙床上,圣人白着张小脸道:   “阿廷,你不小心跌入湖中,险些吓死大兄了!”   生在皇家,唯一快速领会到的一项技艺,便是如何准确又可信地说一门……假话。   那一刻的杨廷,茫然又不解,却清楚地知晓,阿爹绝不会为了自己与圣人计较,甚至连真相,都是不可言说的应该被埋葬的不堪。   “莫非圣人最后一刻悔悟,着人救了你?”   杨廷苦笑摇头:“路过的宫人不小心见了,入水救了我。”   苏令蛮一脸心有余悸。   “杨照杀我之心不死,我如何能引颈就戮?” 第194章 红烛泪   祸起萧墙, 在皇家从来不算罕见。   莫说是隔了一房的堂兄弟,便是亲兄弟之间起了龃龉,愤起杀人也是偶有发生, 纵观历朝历代, 那是一部部皇家血泪史,为了至高无上的一把椅子杀得血雨腥风、父不父、子不子, 纲常伦理一概俱无。   可苏令蛮心疼自家男人。   她六岁那年,也曾掉过一回河, 那时天气尚算暖和, 不比得寒冬腊月, 依稀仍能记得被水吞没时的可怖——何况杨廷还是被这样满心孺慕之人从背后推入池中。   “那宫人……当真是不小心?”   苏令蛮仰着头看他,眼睛是不容错辨的怀疑,若圣人当真处心积虑地想置人于死地, 如何会让一个不知名的宫人“不小心”路过?   杨廷摸了摸她脑袋,直到那头才梳顺了的黑发又乱糟糟的,才慢悠悠道:   “我家蛮蛮何时长了个这般聪明的脑袋瓜儿?给爷瞅瞅。”   苏令蛮挡开他手,“快说。”   杨廷这才道:“那宫人我后来在阿爹的外书房见过, 大约……是阿爹留在宫里的暗桩。”   所以,该是看顾他的?   苏令蛮又有点不大明白这对父子的路数了。   回回见时,互相都没个好脸, 互放狠话,放完一个人跟没事似的照吃照睡,一个人则怒气冲冲回府,想法子给人添堵。   “所以……阿翁其实是知道你当时的经历的?”   苏令蛮试探地问, 杨廷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摇头道:“我从来没问。”   她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阿翁权倾朝野,压得圣人喘不过气,将恨移到了他儿郎身上,若阿廷当时没救回来,杨家便只得圣人一个后代,只要宰辅后来没有再生儿郎,那杨照的地位必然是铁板钉钉,动摇不得。   “阿翁……可想过,那个位置?”   苏令蛮指了指上头。   杨廷目光复杂,半晌才迟疑道:“阿爹这人,我从来就看不懂。”   历朝历代的权臣,便没几个能善终的,阿爹若想当,当年圣人与太后孤儿寡母时便能当了,毕竟年龄合适,又同为杨家嫡支,偏为了一个托孤的遗言,僵持着没当。   可若不肖想这位置,自该兢兢业业地辅佐圣人成才,偏又处处压制着圣人,不肯放权,以至于圣人在年幼时便恨毒了他。   不过这些也不值当对苏令蛮说,杨廷并不欲将太多朝堂之事带回家中,只道:   “不管阿爹如何想,我与圣人……却绝无可能和平共处。”   不论是年幼时的戕害,还是如今层出不穷的手段,杨廷但凡想起暗卫传来圣人有几回梦中呓语,便觉怒不可遏。   他……竟敢肖想阿蛮!   郎君情绪转换如此剧烈,苏令蛮靠得极近,自然感受到了,一下子从哀绝的沉夜,进入了愤怒的深渊,她颇有点不适应,可问杨廷,却怎么都不愿意开口了。   这边温泉别庄温馨话过去,那边宫廷内却已刮起了血雨腥风。   刑狱司与宗人府联合办案,其中牵涉到了皇后、容妃与半途夭折龙子之间的关系,自然不敢不谨小慎微、勤勉办事,一条条的暗线被迅速揪出来,由专人整合到一块——   很快,结果出来了。   条条桩桩,都指向皇后,人证物证齐全,容妃一身轻薄的白衣,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还未出小月子,看着更是消瘦可怜得紧:   “圣人,请您为我们的龙儿做主啊。”   她的伤心,绝不是做出来的,凡见到之人,都忍不住为这痛失孩儿的母亲感到低落、甚至遗憾。   雨打芭蕉万点愁。   圣人微微鼻酸,刑狱司司掌与宗人府监理都磕着脑袋候在殿上等候示下,在容妃的哀痛欲绝里,朱笔一批:   “着皇后嫉妒成性、仪容不修,戕害皇嗣……”   皇后被黜,关入宗人府,等候进一步的问罪;而容妃暂掌凤印,监理后宫,王家风头一时无两。   史家阖家喊冤,毕竟这戕害皇嗣之事若当真坐实,不单是皇后一人获罪,史家也落不着好,史家七十岁老族长满头白发,颤颤巍巍地敲响登闻鼓,以求直达天听,孰料敲完鼓例行的十杖下去,直接当场毙了命。   这下京城舆论哗然,不论是平民百姓中还是朝中众臣,都忍不住翘首以待,打算看圣人会如何处置。   史家作为曾经坚定的保皇派,头一批投诚的世家之一,当初圣人许以后位,意义自然是不同的。   *****   “阿蛮以为,圣人会如何做?”   杨廷下了一子,示意苏令蛮接着,温泉别庄远离尘嚣,暖风徐徐,宫城内的剧变,似乎完全影响不到此处——   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   苏令蛮攒簇着眉举棋不定,身后是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大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将这一隅遮了个严实,细碎的光掠影似的照下来,衬得那张脸更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杨廷不催促,苏令蛮斟酌再三,终于落了子,才漫不经心地道:   “史家毕竟不遗余力地支持圣人多年,族长又去了,若当真有罪,也差不多得了惩罚。圣人……若想地位稳固,自然不会轻易对付史家。”   若动了史家,岂不寒了其他保皇党的心?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矣。   杨廷点点头又摇摇头,此事论理原该如此,可惜的是,圣人性子别扭,自小被阿爹压制着不得施展,平生最恨的,便是受到钳制——不论是舆论,还是强权。   史家族长又敲登闻鼓喊冤,以死相逼,将他立于危顶,便是一种钳制。   何况,杨照成婚多年,后宫佳丽三千却一无所出,太需要一个孩子来安众臣的心了——若让杨廷赶了先,这筹码,可就又轻了一分。   是以,史皇后所行非但罪大恶极,且影响极为恶劣,不杀一儆百,如何震慑后宫那些鬼蜮伎俩?   “史家非但翻不了身,还会获罪。”   “将军。”   杨廷落子抬眸,微微笑了起来。   苏令蛮将棋子一扔,无趣地扁了扁嘴,道:“又输了。”   正说着,院门口林木匆匆来报,面色凝重,杨廷安抚地道了声:“去去便来。”人已经起身而去。   小八这才心惊胆战地凑上来,也不知怎的,她每回见王爷心里头都心惊胆战的,跟见了活阎王似的。   “娘子,可要去午歇?”   苏令蛮抬头看看日头,只觉得浑身发懒,“我让绿萝去办的事,如何了?”   “绿萝姐姐还未回来,想是还要一阵。”   正说着,绿衣双髻的绿萝从抄手游廊而来,行路无声,步伐极快,走到苏令蛮面前先行施了一礼,才过来与小八一左一右地搀着她。   苏令蛮近些日子被用得狠了,常常觉得困乏,便也依着了。   “阿萝,事情可办妥了?”   “回夫人的话,奴婢……并未寻到大娘子,四处问了问,确实在龙津渡口有路人见到过形容相似之人,但还说不准到底是不是她。”   前日婉儿突然登门,激动地道在朱雀大街上见过一个与苏令娴极其相似之人,因隔得远,尚且有些模糊,可以婉儿的话来说便是:   “那贼妇,便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罗婉儿与苏令蛮自小交好,自然是同仇敌忾,对她大姐姐积了一肚子的憎恶,此时冷不丁见着,自然如临大敌,咬牙切齿上门。   苏令蛮将信将疑,且不提她一和离妇人,没着没落地来长安为何?   “阿覃那去问过了么?”   “小郎君最近一直在国子监内读书,从未见过外人。”   吴氏走了后,苏覃干脆办了寄宿,食宿皆在国子监内,书长见他聪慧机敏,还正儿八经地办了酒认作亲弟子,自此便一直刻骨攻读,无事并不外出。   “官衙那如何说?”   入城需路引户籍,若当真来了长安,自衙门那自有记录。   绿萝露出疑难之色,“京畿衙门那拿了夫人的拜帖去问,户吏查了半日,也并未查到大娘子的入城记录。”   “夫人何不向郎君求助?”   苏令蛮直觉摇头,最近别庄内每日人来人往,外书房的灯有时一夜未歇,可见阿廷并不如表面上的闲散,此间不过是须臾小事,还是不去劳烦他罢。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若婉儿看错了,岂不是徒劳消耗了人力物力?   “阿萝,你怎么看?”   绿萝对过去那一段心里门清,自然明白苏令蛮的提防之心。   她摇摇头道:“往定州去封急件,此事便一清二楚了。”   急件一来一回,也得小半个月。   苏令蛮蹙着眉,“也只能如此了。”   可还未等去信,定州的信,便先来了。 第195章 通奸罪   “便是这了。”   史项籍抬头看了眼山庄的匾额, 字体银钩铁画、入木三分,偏笔锋还透着风流蕴藉的狂傲,他略站了站, 只觉得满身萧瑟兼程赶来的自己, 大约就像个匆忙投诚狼狈不堪的——   落水狗。   史家兢兢业业发展至今,作为前皇后母家, 一向低调的不能再低调,生怕招了人眼惹了人恨, 出银钱、出人力时又从不吝啬, 就算是蜡炬, 也早燃得没剩几分了——   少年郎君从前诚挚的请托还历历在目,却一朝风流云散了去。天子不可信,不可信啊。   如今唯一能力挽狂澜、救下史家的, 却唯有向来敌对的仇人。   别庄门口的石狮子大张着嘴巴,似乎也在嘲笑他,史项籍定了定神,一掀袍脚, 迈步进了庄子。   在下仆的带领下,绕过照影壁,穿过月亮门, 来到一个陈设典雅的花厅。   看得出有些权力的黑面郎君出面招待了他,史项籍默默坐着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等到了不疾不徐赶来的玉面郎君。   即便史项籍心情沉郁到了极致,见到这人, 也忍不住要道一声彩,这世间便有这么一种人,仿佛得天之所钟,站在他面前,事先便低矮了三分。   何况,他这次有所求。   史项籍率先起身行了个礼:“见过敬王。”   杨廷这人对外历来不苟言笑,对着史家如今实际的掌权者前皇后的父亲也是如此,只是让莫旌再添了次茶,才道:   “先生,坐。”   “听闻敬王城外遇袭,如今可是大好了?”   这事在城内也是闹得沸沸扬扬,谁也没想到定州独孤家的旧部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在天子脚下便敢设伏朝廷重臣,也许金銮殿上那位会可惜没要了这位性命去——   但不能否认的是,朝廷上下都不免为敬王捏了一把汗,毕竟杨家唯二的两位,现下可都没有子嗣。   大梁建国四十年,忠君者不知凡几,这所谓忠君——   也不止是指金銮殿上坐的那位,留着杨家血脉的,两代以上,可都是一个祖宗。   “手伤还未大好,颇有些不得劲,劳烦先生惦记。”   杨廷稳坐钓鱼台,仿佛看不出史项籍眉间郁色,并不接话茬,伸手取了茶盅细细品慢慢咽,一副悠闲自在的闲人样。   两人情面上的功夫推脱来去,史项籍郁色更重,心中不由暗叹了口气。   从前只当杨廷颜色好,性子却过分狂傲,颇有目下无尘的清高,此时看来,倒要比那位沉得住气的多,明明清楚自己此行为何,却不接话茬,显然是待价而沽。   “敬王——”   史项籍突得起身,一撩袍摆,膝盖弯下重重落到地上,清脆的与青石板地面碰撞的声音响起,伴着他沉郁的声音,史项籍磕头:   “求敬王救我。”   “救史家。”   杨廷终于等到这一句。   这事谁先提,便先显了弱势,接下来的谈判,必然是割地赔款,难占上风。   史家作为前皇后母家,肯蛰伏这般久,从无作威作福之举,可见其掌控家族之力,只可惜……毁在了一个王氏女手里。   “先生所言,可真是难煞我等。”   杨廷俯身欲搀,史项籍自再三不肯,可敬王的蛮力可是得了鬼谷子亲口所鉴的,自然抗拒不得,被扶了起来,莫旌添茶,他重新落座,面上已有痛意。   “敬王,史家世代忠于朝廷,忠于杨家,我父追随太祖南征北战多年,常常追忆太祖在时的荣光,谁能想到一把年纪,还毫无体面地死在了刑杖之下。”   “我儿冤枉啊……”   他四十多的年纪,想到辛酸处,在一小儿郎面前都忍不住想老泪纵横了,“我儿再不晓事,也不会戕害皇嗣,此事蹊跷,我史家眼看是百口莫辩,只求……只求敬王施以援手,救我史家一救。”   说着,便要再次跪下。   灰衣惨淡地披在这人身上,凄风苦雨似的向杨廷卷来,史项籍他在大宴上见过无数回,从来是个低调而富态的中年人,此时那层脸皮骤然松了下来,耷拉在瘦削的骨头上,看着倒是可怜又凄苦得很。   “本王知道,此事非皇后所为。”   杨廷扶他起来,没让他再跪下,只温言道:“可圣人痛失爱子,正值风口浪尖,本王出手的话,恐怕……”   他顿了顿,“圣人嫉恨。”   史项籍嘴唇动了动,见杨廷又打住话头,知晓这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苦笑道:“圣人宠爱容妃,本就有扶正之嫌,琅琊王氏素来名声显达,又岂是我史家可比?”   “若敬王信得过,我史家若逃过一劫,愿举家来投,志作敬王麾下马前卒,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杨廷面色淡淡:“如此。”   门下客卿,他自是不虞。   要说心肠硬,他毫不忌讳地承认,当日看着容妃一步步谋划而从未制止,便是在等这一日。   在风波诡谲里成长至今,建立起暗地庞大的势力,要真是个心慈手软的,恐怕坟头上的草,都要长得三尺高了。   “先生为何来寻本王,而不是家父?”   杨宰辅的势力,显然要比他庞大得多。   史项籍面上有些难堪,他并非未寻,只可惜连宰辅府的门第都进不去,早年因着圣人之事,与杨宰辅多生龃龉,如今落难,依宰辅记仇的心性,他对此结果并不意外。   相反——   这么多年看下来,反倒是敬王爷让人常常有雾里看花的朦胧感,说记仇也记仇,清高是真清高,可到底偶或为之的手段让人忍不住臆测:他还存着鬼谷子门下的仁善心。   “宰辅与史家向来不睦。”   史项籍率先投出了第一份投名状,“敬王可还记得去岁雍州地动时的场景?”   杨廷颔首。   “我史家带头先捐了五万银钱,也经手办了些事,据我儿道:容妃这人,事先便知晓地动之事……”   “约莫是个妖物,不仅迷惑得圣人事事听从,甚至前朝之事,也多有涉猎,有牝鸡司晨之嫌。”   他看杨廷连眉梢都未动,毫不意外,不由道:“王爷知道?”   杨廷不置可否。   “可有一事,想来王爷并不清楚。”史项籍从宽袖中取出一个布包,灰扑扑不起眼的颜色,胡乱包裹着一物,他展了开来,道:“我儿这些年经营,宫中很有几个知心人,拼死送了这物出来。”   杨廷一怔,只见一花布做的小人,黑发白面红裙,嫣红的小嘴弯弯,正面一行血字,书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他记忆力向来极好,尚记得当日互换庚帖时阿蛮的生辰——   便与这小人身上的一字不差。   生辰八字,向来隐秘而重要,除了本人与爹娘,其他人都一概不知,便是媒人也不能翻开。   他背上出了密密一层汗,伸手接过花布小人,只觉得触手都麻得渗人。   “从容妃那得来的?”   喉咙发涩,声音哑得厉害。   史项籍颔首:“我儿当日去容妃那坐一坐,便是为了此物,孰料还未送出来,便遭了横祸。”皇后既然经营了宫内这般久,自然有些不一样的渠道。   此乃巫蛊之术,也不知……对阿蛮有甚妨害。   思及此,杨廷再坐不住,欲起身寻鬼谷子,可思及云游在外的师傅,又颇觉无力。   “还有什么,一并说来?”他此时不愿再兜圈子了,“只要先生给的够分量,本王一道保你史家不灭。”   听闻这掷地有声的承诺,史项籍“啪的”一声跪倒在地,再抬头时,面上有不容置辩的孤注一掷:   “先祖,还留了一物。”   他颤颤巍巍地从胸口取出了一卷黄绸,明晃晃的色调,这是皇家御用的颜色,一眼看去,还泛着点陈年的旧气,“愿助敬王——荣登大统。”   杨廷精神一震,心道:终于来了。   明黄色软绸,展开时下面前任圣人的御印昭然若揭,恐怕杨照也没想到,史家这般兢兢业业辅佐多年,竟藏了这么件要命的东西。   想到那白发苍苍登闻鼓喊冤的老先生,杨廷也忍不住心生恻隐:老先生死前,该如何的愤懑?   杨廷很满意,道:   “先生且回,明日,先生便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史项籍将信将疑地回去,府内风雨飘摇,除了些卖身多年的家生子无处可去,大部仆役走的走、散的散,府内一片空寂荒凉。   史夫人匆匆迎了上来:   “夫君如何了?”   “等。”   言罢这一字,史项籍再无旁话,生生坐了一夜,怎么也猜不到,这一死局,究竟如何解。   孰料第二日,容妃便被人参了。   并不是他想的“牝鸡司晨”,却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一个罪名:“通奸。”   那时,苏令蛮还在练大字,听闻唬了一大跳:“通奸?”   绿萝颔首道:“听闻房太师当场便昏了过去,圣人吐血三升,面无人色。”   圣人那面色,简直是青红交加,再无人色。   苏令蛮却想,这一记,倒是比那什么后宫干政,来得更戳圣人心窝子。这世上,除了窝囊至极的儿郎,便是地理刨食的农夫,也忍不了媳妇偷人啊。   这干脆利落的一击,才是正着红心。   既然不是皇嗣,那所谓的戕害皇嗣,自然是假的。 第196章 绿帽王   “圣人当真信那人的话?”   漪澜殿内, 炭盆烧得正旺,小产过后的身子格外禁不住寒,容妃一身缟素明绡纱襦裙旖地, 跪在殿中, 如一朵俏丽的白玉莲。   漪澜殿的宫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远远观去, 是乌泱泱一片人头。   杨照一身冕珠玄色朝服,九爪金龙赫赫盘踞其上, 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人, 眼神一瞬间透过的阴鹜让人心惊。   李德富将手中一盘金漆红木盒子打开, 俯身置在了跪地的容妃面前。   “王二娘,你瞧瞧,这是什么?”   杨照只觉得头顶有一片奔腾的草原, 而一切都拜眼前这看似无害高洁的王氏女所赐。   盒中静静躺着一物,容妃自是熟悉的,甚至那日口齿伶俐的宫人不小心瞥见也不禁心惊,但见一水红海棠花罗缎肚兜静静地躺在其上, 右下角一个“窈”字。   容妃瞳孔微缩,藏在袖下的手颤了颤,面上却什么都瞧不出来, 只惊愕道:“圣人,此物……怎会在此?”   “这不该孤来说,容妃,不如你且说一说, 这肚兜……怎么就到了房二郎的手中,还藏在这般暧昧处?”   堂堂的御下中书舍人,上传下达的圣人亲信,被当庭从怀中掏出这么件香艳的肚兜来时的脸色——   杨照记得真真的。   谢道阳与房侑龄是在杨廷、王沐之卸任之后才做的圣人侍读,可一晃也有近十来年的功夫,正如房侑龄知晓他的脾气,圣人也清楚房侑龄的性格:这厮绝对是被抓住痛脚,干了对不起他的事。   思及此,喉头的甜意又泛了上来,杨廷强咽下去,过白的面色让李德富露出担忧的神情,他摆了摆手,盯着王文窈看她如何辩驳。   “圣人,此事如此机缘巧合地被爆出来,圣人为何不想想,那人为何要如此做?”   “这贴身的衣物,说一千道一万,若来个身手灵活的,便从臣妾宫中盗出去,也无甚稀奇……何况此物,尚在臣妾的斗橱里。”   依着容妃所言,宫人果然在漪澜殿内的斗橱里找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兜儿。   女儿家这等要紧的贴身之物,本就有专人保管,少一件都是大事,论理,容妃便是偷人,情至浓时也不至送此物,甘冒掉脑袋的风险。   不过,即便如此,也摆脱不了嫌疑,许是有两件,或是一件找不见,立时心虚地赶出了第二件——依着容妃狡猾的性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世间便是如此。   要侮一个人的清名容易,可要反证清白极难,尤其是对一个多疑多思之人而言。   圣人面色未变,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王文窈却沉稳下来,伏地道:“圣人便不曾派人问过,想必房二郎口中另有解释。”他但凡不是个傻的,便知道这是连累满门之事,自不会供认不讳。   她笃定道:“圣人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若此事为真,谁得益最大?”   杨照沉默不语,只听容妃接着道:   “史家。”   “臣妾腹中本便是圣人孩儿,不容置辩,偏被侮成了奸生子,史皇后自可脱罪,史家也可全身而退。但前几日,史家明明是引颈就戮之势,今日为何突然有梁冯二御史一同参奏、且掷地有声?”   容妃越道,思路越清晰:“圣人不妨猜一猜,这梁、冯二御史身后站着谁?”   “史家……可是找到了新投靠的主家?”   “这一手,非但漂亮地替史家脱了罪,还离间了臣妾与圣人关系,王家定是与站在圣人这一边的。”   漪澜殿内鸦雀无声,幽幽的檀香缭绕着,唯有容妃婉转如莺啼的声音响起。   杨照一言不发,只冕珠下如鹰隼一般的视线直盯着侃侃而谈的王文窈,半晌才道了声:   “容妃不愧是琅琊王氏所出,有一副好口才。”   王文窈听不出他是褒是贬,只将玲珑的身躯伏得更低,“臣妾不敢。”   从地面有限的视野,只能见玄色朝服边张牙舞爪的金边,明晃晃的朝靴在她眼前打了个转,杨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走了。   李德富领着一行人匆匆出了门漪澜殿。   这时贴身宫人绿翘、绿袖,才起了身,一人一边地搀着容妃起来,炭盆烧得热,两人背后却不约而同地出了层冷汗,宫装汗津津地粘在身上,有些皱。   两人都是打小便伴在身边的贴心人,从王家一路跟进来,王文窈自是万分信任,她与房二郎之事素来私密,却不曾瞒过这二人,其余人更是一无所知……   也不知,这中间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王文窈心中狐疑,必是那姓房的傻子犯了蠢,让身边人透了出去。   前番肚兜之事便是如此,两人燕好时无意被房二郎取了去,久要不回,王文窈心中怜悯他欲求不得的痛苦,见他也只是用着睹物思人,此事就干脆便罢。   未免变故,早早让绿翘又做了一件一模一样之物出来。   人果然不能心软。   绿翘扶着王文窈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取来手炉、脚炉,一并帮她置在被里,又以巧力不断按着落地的膝盖,直到感觉膝盖不在冷得发抖,才停了下来。   容妃惬意地道:“阿翘这手艺甚是不差,都可以开馆子去了。”   半点不见方才怕得簌簌发抖的可怜样。   绿翘还沉浸在方才圣人的盛怒中,道:“圣人那,怎么说?”   内室空寂,其余宫人早被打发得远远的。   容妃满不在乎道:“他便是孬种。”   两位宫婢似乎早习以为常容妃的口气里,只闷头不答。   王文窈那么多车轱辘话下来,本就是为了引起圣人对史家另投明主的疑心,还有提醒他,她是琅琊王氏所出,他那越发不稳的位置要继续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可不能与王家起了龃龉。   以这人的野心和对权位的看中,自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的“流言”而处置她,离间了王家与圣人之间的君臣情谊,恐怕非但如此,少了史家支持,他还得将她这位分往上升一升,好示天下:他这顶帽子,可不是绿色的。   而且,他还需要“她这天命之女”的扶持。   果然事实也依她所想,即便御史拿出了更要紧的证物,可圣人依然听而不闻直接将此事揭过了,直言朝堂之事,莫要带到后宫。   正当容妃安心地笑时,孰料被送到大理寺的房二郎,被硬生生撬开了嘴。   据闻还是上一回审问林侍郎时建下奇功的典狱官司马儒——他对刑讯颇有一套,号称哑巴都能开口,房侑龄不过一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再能抗,又如何忍得下连硬汉都承不住的酷烈刑罚?   “臣,与容妃通奸久矣。”   被撬开嘴,后边的事便好办了,房侑龄破罐子破摔,连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言及听闻容妃被一顶轿子入了宫,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郁郁寡欢,不过到底是圣人的女人,他再是欢喜,也不过当一尊菩萨供着。   孰料前年宫宴时,容妃突然遣人来寻,单独示好,这般一个心上人千种风情,哀哀戚戚叙述宫中不易,房侑龄如何抗拒得?   不知怎的便抱在了一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尤其偷的还是天底下至高无上那一位的女人,更给了房二郎罂粟一般的吸引力,这段不论关系一直维持到如今,直到前几月,容妃突然遣人回绝他,房侑龄本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只得要求再滚上一回床,最后偷了兜儿日日不离胸口,睹物思人。   司马儒更绝:“容妃道你不过是受刑不住,才满口的荒唐言,二郎君可有证据?”   “肚兜。”   “这可不大够。”   司马儒阴测测的容长脸在此时的房侑龄眼中,便跟十殿阎王差不离,吓得险些屁滚尿流,直道:“还,还有……容妃右乳上,有一红色小痣,形似梅瓣,风情别具。”   这话直接在金銮殿上被提,王相素来端得正的一张脸突然垮了下来,圣人面色更是奇差无比,这痣……他从前可是爱不释手,唇舌把玩过的,这般私密的地方被知,事实如何,显然造不了假。   偏圣人面色如此,还是打落牙齿活血吞,直言道:   “一派胡言,容妃身上洁白如雪,可从无一个梅瓣似的红痣。”   被容妃的夫君一口否了,最关键证据被否了,此事自然不了了之,可刑讯司和宗人府却又对史皇后之事查出了异议,原来关键证人往里挖,明面上看着是皇后之人,可籍贯乡里却都在琅琊,又挖出曾受恩于容妃娘娘,容妃一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毕竟一个女子身体上有无标记,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议,不说清名了,便是尊重,也极其有限。   而琅琊王氏仿佛一夕之间,被拉下神坛,被众人热议,百姓更是对那梅瓣似的红痣津津乐道——   圣人嘴上不肯认,可在大部分百姓是眼里,成了名副其实的“绿帽王”。   杨照声名一落千丈。   也亦是他始料未及之处。 第197章 沉珂去   小八乐不可支地与苏令蛮提起京中最近流传甚广的这桩轶事, 说到得趣处,还连连发笑。   苏令蛮沉着脸唬她:“慎言。”   内室的琉璃宫灯在美人榻前圈出幽黄的一隅,姝丽的小妇人倚榻看书, 眉目间有股浅淡的倦意和明显的不认同。   小八立时噤声, 她说这些原也是看二娘子近来闷闷不乐,想逗人一乐的。   “小八, 宫中之事可大可小,我敬王府上下, 一律不得私议。”苏令蛮语重心长, 小八在她心中自然与那些个小丫鬟不同, 要换了人来,恐怕立时被叉出去了。   “奴婢知错了。”   小八垂头,讷讷说道。   苏令蛮面色松了松, 正欲再说道两句,门口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面上立时挂起笑,人已经迎了出去。   果然一玄紫圆领朝服的玉面郎君拾级而上, 大步流星地进门,带起的衣袂隐有风雷之势,林木和莫旌在门外停步, 朝苏令蛮摇了摇头,示意主公心情不甚曼妙。   “回来啦。”   苏令蛮笑盈盈地站在廊下,杨廷见她,面上神情才缓了缓, “恩”了一声。   两人前后脚进门,小八早识趣地出门,还顺道将门阖上了,王爷在府中向来不爱闲杂人等在眼前杵着,她早习惯了。   林木笑嘻嘻地朝小八打了声招呼,小八吐了吐舌头,王爷的心情,还是由二娘子去安抚吧。   苏令蛮帮杨廷将外袍解了,朝服圆领上的盘扣颇为费劲,可她早习以为常。   “阿廷这是在哪受了气?怎这般吓人?”   她将脱下的朝服随手在桌边的笸箩上一搁,杨廷顺势在旁坐下,见桌上尚有喝了一半的温茶,伸手仰脖一口倒了,感觉喉间的火被压了压,才道:   “圣人那厮,可真给我杨家长脸!”   语气疏淡,听不出是褒是贬,可苏令蛮早摸透了这人性子,必是圣人哪里惹他不痛快了。   “圣人做了什么?”   “欲立容妃为后。”   言罢,杨廷那张脸仿佛被寒霜冻过,结了冰似的,定州杨氏,往前数个十代,那也是史书记载上赫赫有名的将门之家,血性与刚毅是刻在了骨子里的。偏杨照这般没气性,实在是给杨氏丢人。   杨廷几乎能想象史官笔下该如何写杨氏王朝,出了这么一个将绿帽戴得甘之如饴甚至热烈昭彰的绿帽王,实在是匪夷所思、贻笑大方。   苏令蛮斟了杯热茶递去,笑得促狭:   “圣人打落牙齿活血吞,这也是一种本事。”   “你啊。”杨廷这才开怀了些,点了点她,干脆一把搂了人过来,温香软玉满怀,心里的闷气立时散了许多,感怀道:“要哪一日阿蛮不在,本王这日子……恐怕比吃糠咽菜还苦。”   “哟?王爷还晓得吃糠咽菜呢?”苏令蛮挑眉,桃花眼笑得眯起,快活地闪烁着星子,看着又调皮又可人,先让人心底软成了一团。   “怎么不晓得?当年我等日夜行军百里,粮草队失散,带的馕饼不够吃,吃糠咽菜也是熬过来的。”   杨廷洋洋得意,这对于男儿来说,是功勋。   苏令蛮确实没吃过,论起来,她在闺中虽常受人鄙夷,心底自苦,可在银钱上却不曾匮乏过,阿娘再如何软弱,到底生活上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也就早年去别庄后山住时,一时新鲜拔了山上的野菜回来让人煮着吃。   那滋味现下还记得清楚,鲜美得很。   苏令蛮被杨廷搂着,耳朵贴着他硬挺的胸膛,却听到一阵如鼓的腹鸣。堂堂岫云杨郎竟做起了这般不雅事,她登时笑得新鲜:“阿廷腹饥了?”   杨廷脸憋红了:“莫笑。”   五脏庙打起饥荒,气性过了,才觉出饿来,见苏令蛮笑个没完,恼羞成怒地在人身上呵起痒来:“还笑,还笑。”   苏令蛮笑得可乐,挣扎间,发觉那挠痒渐渐变了意味。   杨廷指腹渐渐在她胸前两堆软肉上打转,削薄的唇翘起,眸光幽暗如水,仿佛卷起了漫天风暴:“蛮蛮这两处,好似又大了些。”   都赖他日以继夜地摩挲。   “不与你说了。”   苏令蛮恼羞成怒,挣扎不得,那对大兔儿便被人一把握了住,杨廷的手白皙如玉,骨节分明,被那海棠红的丝缎一衬,更透出股圣洁感来,偏这圣洁做起了下流事,鞠着那厚重的一捧往上推,道:   “你瞧。”   横波汹涌,这般往上堆,更有了望岳之势,小妇人不堪磋磨,面上早绯红一片,眸光化水,嗔道:   “敬王在外不苟言笑、冷若冰霜,怎到了闺中这般言行无忌?”   不是强迫着她摆那些秀人姿势,便那轻易说不出口的荤话也是一套一套来,花样百出,真真是……   苏令蛮想起时,都忍不住替他脸红,孰料一只大手已经掀开了长长的裙摆,探了进去,待沾到一点,便笑了起来:“蛮蛮热情似火,郎君怎好辜负?”   一边已拦着人不放,解开束缚便往里冲,这般肱骨相叠,泽声不断,在诺大的八仙椅上竟玩起了鱼戏莲的把戏,莲心滴露万点,渐渐得趣,男儿粗喘不断,冷脸染绯,俊俏的眉眼琉璃般流转,熠熠夺目。   苏令蛮早失了神,上下两处皆受袭,两兔儿在空中横波乱蹦,不一会又被人巧手捉住摩挲,裙琚乱叠处,花红乱点、狂乱无章。   好一会儿,这酥骨软语才停了住,杨廷小心翼翼地退出来,见苏令蛮红脸软在椅上,两条腿根馥白处有两道清晰的指印,这才觉出点愧疚来,这回要得有些狠,八仙椅也不是什么舒服的去处。   忙搂着人去了床榻,取白巾子帮她细细擦,可擦着擦着,身体又热了起来。   苏令蛮方才还阖眼微憩,警觉地睁开来,握住他手:“不成,饿了。”   语调还带着余韵犹存的酥软,杨廷心下一荡,可到底还有些自制力,艰难地将手拔起,转过身不看她,自去门外叫水。   沐浴完,吃了顿飨食,小八来收盘子时,尚能觉出房间的一股旖旎之气,久聚不散。她不敢多瞧,匆匆将碗碟收拾了,待出门时,才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   吃过飨食,苏令蛮便被杨廷揽着窝在怀里,两人移到了床榻上,各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待说起今日朝堂之事,杨廷还有些郁郁之色,大约男儿在这类事上尤其地爱感同身受,苏令蛮不免问起,若哪一日她做了这事,杨廷会如何对付。   女儿家问这事,通常只愿得到一个答案——郎君不计前嫌,两人又欢欢喜喜地过下去,好显出起爱的痴情刻骨。   偏杨廷没察觉怀中妇人那点小心思,正儿八经地想着,只觉得脑仁儿都快炸了,这不能想,一想就觉得气苦交加:   “杀了奸夫,你嘛……大约是舍不得杀,永不相见吧。”   苏令蛮猛地坐直瞪他,见这直肠子还不明白,自己气了一肚子,翻身推他:“你走。”   杨廷没察觉哪里不对,只觉冤枉:“蛮蛮不讲理,明明是你让我回答的。”   “不讲理怎的了?”苏令蛮翻了个白眼给他看,谁要他正经想了,不会说两句好话哄人?   “今儿个不许你上床。”   被宠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可杨廷素来霸道惯了,床笫之间岁愿意做小伏地地哄人,自身的权益却是半点不肯让的,强硬地压着人道:“蛮蛮,讲理些,若我做了这事,你会如何做?”   “你敢?!”苏令蛮睨他:“王爷能接近旁的女儿家?”   杨廷不置可否,“蛮蛮若不信,可让绿萝进来试一试。”   苏令蛮将信将疑,也不闹了,不过她使了个心眼,唤了乳娘进来,孙氏还没明白,就被杨廷搭着肩在房内转悠了一圈,她一惊:“郎君可使不得!”你这病……   直至出门,还有些莫名。   苏令蛮凝着一张脸,“伸出手来。”   杨廷伸出手。   她左右翻开,果然在那手上再看不到从前的一点红疹子,脸垮了下来:“你何时好的?”   杨廷耸了耸肩,“去岁时,用完了居士配的最后一帖药便好了,这还得归功于你,蛮蛮。”他眸光温柔,“你将完满的情感赋予我,这才好了。”   苏令蛮却有些闷闷不乐,这病……说起来,多好啊。   无论她的遗憾多少,杨廷这病,确实是好了。   苏令蛮不一会又开心起来,这般若阿廷一直坚持身边只有她,才是真的爱她,否则只能算是“屈从”于现实。   只有当唯一不是唯一时,被坚持,才是真的可贵。   两人这才又亲亲腻腻地呆一块说话,苏令蛮想起一事:   “对了,圣人提议,结果如何?”   王氏果真立了后?   “不了了之。”杨廷唇角一掀,冷峭地笑了声。   今日朝堂结束得极晚,便是为了这事。   文武官员吵成一团,各执一词,谁也劝服不了谁。一边道琅琊王氏招牌硬,容妃必是被有心人污了,一边道不贞不洁的淫妇,没资格做国母。   王右相因此事牵涉到自家女儿,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可谁不知道,这队列里真心实意站出来为王二娘说话的,可都是王党。   苏令蛮反对事件中牵扯到的另一人比较关心:   “史皇后如何?史家如何?可放了出来?” 第198章 遗旨现   “圣人, 容妃求见。”   李德富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殿中僵坐的杨照,掂了掂袖里的暗袋。   自散了朝会,圣人便一直这般模样, 若说气坏了, 倒也没砸东西,可若说不气, 这情形又甚是诡异。   杨照“哦”了一声:“她来作甚?”   这“她”字尾音微勾,带一点不明的意味, 似是鄙薄, 又似是提防。   “奴才不知, 约莫……是有事吧?”   杨照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心知这贪婪的老东西必是又收了人好处,不过念在他尚有分寸, 又有一副赤胆忠心,忠心……可是如今他最缺的东西。   便也没计较,只道:“晾她一晾。”   这一晾,时间够久, 容妃在外直挺挺地立了有一个时辰,直至月已中天,才被放了进去。   殿内的烛火被拨了拨, 登时显得亮堂许多。   杨照眯眼看着轻移莲步进来的“高雅”妇人,心底嗤了一声,可到底装相久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还算到家, 只不咸不淡地道了声:“容妃若是为了立后之事来,孤只能遗憾地道一句:黄了。”   王文窈似早有所料,盈盈拜了下去:“多谢圣人回护。”   俯身时,弓起的臀儿犹如雪山葳蕤,一身贴身的薄绡纱,更显得旖旎而勾人。   她这话,一语双关,却几乎是在圣人面前过了明面——承认有这一遭,毕竟,都感谢上了。   梅瓣一出,不论旁人如何议论,不论圣人如何否定,他心里却是门清了,这般私密之处,如何能叫一个外男知晓?加上肚兜一事,是铁板订了钉,没得狡辩。   王文窈肯认,杨照自然是意外的,他挑眉道:   “容妃还有甚事?”   王文窈直起身,朝李德富和圣人身后那一圈宫婢瞥了一眼,敛容肃目道:“请圣人屏退左右,臣妾……有要事要禀。”   “德富留下,其余人等都出去罢。”   容妃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很快又舒展开来,柔柔笑道:“李公公留下也好。”   “臣妾昨夜,又做了一个梦。”   杨照心中一凛,他忍这王二娘仍在宫中作威作福,除了她身后的王家,便还因着她这项邪性的本事,“爱妃……又做了什么梦?地上凉,德富,快些请娘娘起来。”   虚伪。   王文窈心中不屑,却还顺着李德富的力道盈盈站起,窈窕的身姿展露开来,杨照眼睛一眯,视线真落在她身上时,才发觉今日容妃穿得……格外不同。   荷叶领呈倒三角状,一路往下引,豁开了大半的胸脯,胸前鼓鼓囊囊的两团硬是被挤出了深沟,前番房二郎嘴里念叨的“梅瓣”被她用朱笔勾勒,竟大胆地露于人前,臀被裹紧的裙装勒出了挺翘的曲线——   有点意思。   高雅的形象不在,便立时改换门庭地行这烟视媚行的妖娆,容妃旁的不说,确实有副好皮囊——不与敬王妃比的话。   不过,王文窈今日来,可不仅仅是为了展现出“我就是妖艳贱货无须过多计较以前的风流”这等形象,更是为了向这窝囊的圣人投一颗巨弹。   “圣人可知,为何此番宰辅一派会明火执仗地挺史家?”   杨照也不是傻子,自然晓得其中计较,史家被王家挤得走投无路,自然得另谋生路,如今求到宰辅一派实在是人之常情,此时念起史皇后,又觉出心内那一点恻隐来:到底也是好过的少年夫妻,也有过恩爱缠绵的旧情。   只是到底是背主另投,此风不止,必有更多的人叛变,杨照杀鸡儆猴之心不减,只这儆的猴变了——史家还是那被弃的一枚棋子。   “你知我知之事,又何必再三相询?”   杨照眸光发黯,露出的笑便过于轻佻了:“倒是容妃这一身来孤这,可是有未解的寂寞?”   容妃闻弦歌而知雅意,拾级而上,径直来到杨照面前,一双涂了艳红丹蔻的手轻轻抚过圣人九爪金龙服,媚笑道:“自然有。”   换了个模样的容妃让杨照觉得新鲜,若说之前还当是个爱妃,此时便是个玩意,这玩意换了花样来,自然是愿意从一从的——男人的裤裆,向来对送上门来的东西没有戒心。   眼看要擦枪走火,容妃喊了停:“圣人这便不对了。”   “哪里不对了?”   杨照搂着人调笑,手顺势在那梅瓣上摸了一把,思及这里曾被房侑龄抚过甚至舔过,他甚至兴奋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史家背主另投,可圣人知道,他们是用何物投的?”   容妃脖颈往后仰,她知道圣人最爱她这一段,果然见身下的气息变得浓浊了,她心内得意,唇角勾得更志得意满,道:“圣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臣妾昨夜这梦,却是梦见了一样好玩的。”   “什么?”   “史家递给敬王爷的,可是先帝传下来的一道要紧东西——遗旨。”   “什么?!”杨照这下满腹的欲火被浇熄了,他诧异地抬头,问:“父王还留了一道旨?何旨?为何又让史家持着?”   容妃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来:“这旨,恐怕现在已经到了敬王爷手中——先帝有言,杨家子嗣艰难,恐杨氏一门灭绝,遂定下了个规矩:圣人与敬王爷,谁先诞下麟儿,谁就是正统。”   杨照瞠目结舌,半晌才“啪啪啪”地鼓起掌来:“好,好,好,父王不愧是心怀大爱,忧心杨氏!竟将儿子的地位也置之度外!”   李公公忍不住往外退了退,殿内一片死寂,忽而一阵“哗啦啦”的声音——   原来圣人怒急之下,竟然将御几连同上边厚厚的一摞奏本全数推倒在了地上。接二连三的瓷器碎裂声、铜器倒地声在诺大的宫殿内想起,门外离得不远的宫婢们纷纷垂了脑袋,生怕被波及。   这一切,稀疏平常,在圣人殿内每隔几日便要上演一回。   容妃不怵他,在这继而连三的碎裂声中,声音仍缓缓流淌:“史家当年虽然不冒尖,却极得先皇信任。”   是以在给了遗旨后,才会在在位时保媒拉纤,将史家孙女定给了唯一的儿子——这大约是做父亲的在国事家情之后,唯一能偏袒儿子之处。   偏偏——   王文窈没想下去,她向来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耻,史家是被她排挤走的,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阿廷得了这旨了?”   王文窈颔首:“臣妾做这梦,已经迟了。”   “圣人如今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将遗旨抢回,不过听闻敬王爷一身功夫均出自鬼谷门下,恐怕当世只有鬼谷子亲来才能擒得住,二,”   她凑近杨照,如蛇吐息一般:“敬王妃妒性非常,容不得敬王亲近旁人,不若给其下了绝育药,敬王自不会有子嗣。如此一来,户部侍郎自然会与敬王府离心离德,一举两得。”   杨照想到从前一茬,似笑非笑:“依孤来看,还是给敬王下药,更便宜些。”   女人嘛,没了这个,总还有下一个,源头掐住了,自然就不会有坏水出来了。   容妃垂眼敛目,恭顺地道:“圣人说的,极是。”   话还未完,便被打砸一通了的圣人压着,在这乱糟糟的地面来了一遭,李公公是见过大场面的,宫内什么腌臜事没有,不过是男女主子敦伦,他眼观鼻鼻观心地背过身去,心里数起了拍子。   他是老人,不免怜悯起容妃这般囫囵不忌的做派,小月子还未坐完,这冷冰冰的地面哟……   小年轻,便是不讲究。   李公公心底叹气,待听到后面动静小了,才转过头来,浑当没看见地面一滩水渍道:“圣人可要沐浴?”   杨照一腔愤懑气全发泄到了容妃身上,孰料这人换了荒唐做派,竟格外得趣,难得展颜笑了笑:   “爱妃,让宫婢进来伺候。德富,与我去桂兰宫。”   桂兰宫内是新晋的一个婕妤,长得貌美如花自不必说,更温柔解语,新近很得盛宠。   容妃眼巴巴地看着人走了,才面无表情地起身打理自己,那处酸涩疼痛,小产后还未平复,此时因着杨照的粗鲁,又微微地渗出了点血。她打理齐楚后,才叫宫婢进来,小心地出了门。   漪澜宫内,依然燃着热热的炭火。   绿袖抱怨道:“最近去要炭火越发难,宫人们都看菜下碟,个个都是个跟红顶白的货色!”   王文窈半靠在塌上养神,似是没听见,又似是听见了。   绿翘指了指容妃,让她少说两句,绿袖这才停了,绿翘小心地走来,为其掖了掖被角,叹了口气。   容妃突然睁开眼睛:“阿翘,你也觉得,本宫做错了?”   “奴婢不敢。”   绿翘“啪”地跪下身去,“奴婢只是觉得,娘娘你这样,太苦了。”   “是啊,太苦了。”容妃阖眼,脑中却不由忆起那幸福的如同浸在蜜罐子里的那个人,只因拥有一张让人自惭形秽的绝世好脸,便胜过了旁人多年苦苦的挣扎。   公不公平?   自然是不公平的。   老天爷不给她公平,她就让谁也别想好过。   苏令蛮自然不知道,在不远的宫内,还有个人日以继夜地想啃她的骨、喝她的血,嫉妒地日夜不安枕,只安安静静睡得极沉。   杨廷突然醒来,门外莫旌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他披衣而起,轻声出了门:“何事?”   “宫里传话来……圣人,也知道了。” 第199章 恩爱长   苏令蛮半途醒来, 迷迷糊糊地摸了摸枕旁,没摸到熟悉的温热,率先醒了。杨廷推门而入, 诧道:“蛮蛮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 “唔”了一声,眯眼看看博古架上的沙漏, 发觉才二更天,拍拍床沿:“再来睡会。”   杨廷将外袍解了, 顺势躺了下去, 春末的夜晚, 尚带着一丝寒意,苏令蛮一个激灵,将他推远了些, 嫌他冷。   “小没良心的。”   杨廷嘴里笑骂,更挨着人去,直到怀中小妇人不挣了,才道:“蛮蛮, 明日陪我去百草庄一趟。”   “不成,”苏令蛮头也不抬地回绝:“明日谢家下聘过小文定,我得回苏府观礼瞧热闹去。”   杨廷忘了这一茬, 呆了呆,“这么快?”   “当年你也不慢。”苏令蛮吃吃笑道:“谢郎君是怕夜长梦多,非早早下了聘才罢了。莫看他之前拒绝阿瑶拒绝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看样子是当真喜欢。”   谢道阳自不晓得自己的满腹心思被人瞧了个囫囵, 正端坐正堂,看着阿平打发座下的两个通房丫头。   积年的世家子弟,长到如斯年岁,身边要没两个暖床的丫头,旁人还当以为是有了毛病,谢道阳在晓事后,当家夫人便送来两个规矩的大丫鬟来为他开蒙,这许多年也沿用了下来。   这两丫头规矩不差,也不拔尖要强,等新妇进门,看在多年的苦劳下抬个姨娘也无可厚非,偏谢郎君跟吃错了药似的,非得遣送出府,他阿娘接到消息匆匆进门,看到座底下两个哭得花容失色天崩地裂似的通房,无奈道:   “阿阳,何至如此?”   “这两丫头没功劳也有苦劳,留在府中也不过是多两双筷子的事。”   阿平在旁不吭声,心中腹诽,自然是郎君怕四娘子进门伤心,便也只好叫这两丫头伤心了。   谢道阳板着脸面无表情道:“阿娘,这事你别管了。”   如今他威严越盛,谢夫人也不敢与他正面刚,只道:“这两丫头年岁大了,你现下遣出府,她们哪里还有得好去处?”   “阿平。”   阿平听得一声唤,连忙点头哈腰道:“夫人有所不知,郎君慷慨,给二位娘子一人在雍州备了一处田产,光凭着收租也能安稳度日。若要嫁人,郎君还承诺一人送上三百两的嫁妆。”   这算得上是极慷慨的主家了。   两位通房哭哭啼啼一阵,见郎君果真郎心似铁,不肯收回成命,才泄气般哭丧着脸走了。   谢夫人叹了口气,谢道阳才道:“阿娘莫看她们如今舍不得,待过了那潇洒的日子,恐怕不会再想回府里来的。”   这般一个积年的世家,处处陈规陋矩,哪儿有得自在。   “儿就没一点舍不得?”   谢道阳摇头,阿猫阿狗似的玩意,纵伴得久,情谊也有限,他历来是个理智拎得清的,从不会将不该给的感情轻易给了出去,除了——   意识到思绪飘远,他又拉了回来,问起谢夫人明日的准备来。   ***   第二日一大早,苏令蛮便在鸟鸣啾啾声中神清气爽地醒来,因着今日要回苏府,杨廷昨夜便被折腾她,好容易睡个囫囵觉,只觉连呼吸都清新了许多。   小八笑意盈盈地进来,见苏令蛮脸蛋红扑扑,晶莹粉透,忍不住一笑,昨夜……可是没叫水呢。   苏令蛮这些日子已经被笑习惯了,只盥洗过后,将柔术练了一通,待出了一身汗,沐过汤浴后,才由着绿萝与小八一人绞发,一人敷面——   一如每日的清晨。   苏令蛮丑胖过,便格外精心自己的这张皮子,日日不辍,精心保养,自然,这一番好处,都由如今的敬王爷享了去。   世间的女子少有不爱惜容貌的,可如她这般精细不辍,也需极大的毅力坚持,这一身凝脂似的欺霜赛雪肤,与紧实窈窕的修长身段,便是努力最大的馈赠。   小八向来只会几句“天女下凡”的恭维,苏令蛮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了,忙招呼人去将碧纱斗橱里新做的一身樱粉齐襦取来,配上浅一色的明绡纱披帛,耳坠滴水玉,头插金步摇,行时款款细步,如弱柳扶风,风情自来。   苏令蛮出现在苏府时,盈门的宾客显然都被这扑面而来的国色给震得险些没失语。   蓼氏在花厅门口迎人,纵她习惯了阿蛮的貌美,也忍不住失了神,心中感慨,若他是敬王,恐怕也得哭着喊着让人进门——   脂粉未施,却已尽著风流。   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苏令蛮被看惯了,倒也未不自在,只快步向蓼氏去,一把抱住她手臂,小女儿娇态毕显:“阿娘,大喜。”   她笑嘻嘻道,如今苏政当了户部侍郎,敬王又得摆出巴着点的姿势,她也就不必特意在外拉开距离了。   蓼氏拍拍她手,“你啊,淘气。”   “阿瑶在里头盼你许多天了,去吧。”   待苏令蛮走后,厅内人才又恢复了大气,有与蓼氏熟的,打趣道:“苏夫人可真真是好福气,这般一个人儿,跟天上掉下来似的天仙似的,倒让苏夫人捡着了。”   “可不是嘛,光放家里看着,我都能看上一宿!”   不论是欢喜苏令蛮的容貌,或者因着她如今的身份,大部分人都奉承起来。不过也有那看不惯的,卢晓景冷哼了一声:“容色侍人,焉得久矣?”   一未出阁的小娘子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说话,不说旁的,家教总是不大好,尤其这卢娘子近来疯疯癫癫地想尽办法要往敬王府钻,名声更是远扬,大部分夫人娘子没答话,只拿眼睛觑这没脑子的鲁货。   蓼氏可见不得人这般说话,只慈和地笑了笑:“这位……卢娘子是吧?不知去岁在白鹭书院考核时,腹痛可好了?可有升了紫服弟子?……”   卢晓景脸色涨得通红,蓼氏话中客客气气,可专挑人痛脚。   去岁白鹭书院考核时,她怕不过,假作腹痛耍赖不去,孰料书院下了预警通知,紫服弟子的名额更是稀少,她一连两年都没考上,眼见要被书院退回,还是老父亲拿了宰辅的名帖去求的情。   这事,在书院里没少被人背地里说道。   “我家阿蛮长得确实是好,又孝顺又乖巧,当年啊……可是一连拿了三届的中元魁首,才肯结业嫁人的。”   是以,她家阿蛮不只有色,还有纵横的才气。   蓼氏的话中之意谁都懂,在座夫人连连点头、纷纷附和,卢晓景的攻击就这般轻飘飘地被揭过了。   苏令蛮一路穿花拂柳,径直去了阿瑶的院子。   小八新奇地左右看看,发觉许多陈设都变了模样,看上去喜庆得很,许多旧面孔在国公府脚不沾地地穿梭来去,忙得是热火朝天。   “看样子四娘子这亲事,国公府上下都很满意。”   苏令蛮笑了笑,能不满意?   将来不论哪一派胜了,国公府的根基总能保下来,至于旁的,男人之间那些野心图谋,她也着实是不想管。   过一日,便算一日吧。   “阿蛮姐姐!”   进了院子,入了正门,苏玉瑶本还在与苏馨月聊天,见苏令蛮进来便冲了过去,跟脱缰的野马似的,热情地将苏令蛮一把抱了住:“阿蛮姐姐,阿瑶要嫁人了!”   眉飞色舞,不足以描述其欢喜的心情。   苏令蛮刮了刮她鼻子:“你啊。”又朝苏馨月点了点头,“阿月姐姐。”   对这年纪轻轻,便常年将自己囿在苏府的大娘子,她总是怜惜居多,遇人不淑,更遭罪的总是女人。   如庆国公府世子,便失了职位,可也还有爵位,听闻不日便要娶新妇,纳的妾不知凡几,又是林侍郎三女又是应莺莺燕燕,齐人之福是享尽了。   唯独大娘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死活不肯再往外寻,又怕惹了人厌,等闲红白喜事都不肯露面,年纪轻轻,像是守了活寡。   阿瑶不知她一个照面想了这许多,跟只欢快的雀鸟似的,将最近的心情一股脑地分享给她,譬如谢郎君经常派人送些小玩意过来,前个沐休日,她们还一道出门踏青了云云。   叽叽喳喳,欢喜都快涌出来了。   苏令蛮为她高兴,桃花眼弯了起来,笑脸盈盈的。   苏玉瑶看呆了,心道:“阿蛮姐姐,怎的好似又漂亮了?”   吉时到,谢府请来的冰人和全福人已经拿着聘书、礼单一道上了门,偕同的还有谢七娘,她与苏令蛮是一道从书院结业的,结业后便整日在家清修,过得跟苦行僧似的,等闲宴会都约不出。   几人相见,又是一番欢喜。   谢府的诚意十足,蓼氏自赐婚一来倒提着的心,终于肯放了下来。   敬王下朝回来,在府内没见着人,连个午食都吃得没滋没味的,匆匆扒了几口,便亲坐着马车来岳丈家接人。   这一进门,苏令蛮便免不了被打趣,苏玉瑶笑嘻嘻道:“姐夫可真粘人,一刻都等不得地非要将姐姐接回去。”   苏令蛮脸“唰得”一下就红了。   苏馨月在旁掩嘴笑,几人一道在老夫人的庆和苑内热热闹闹地坐着,全福人与病人早走了,可谢七娘被苏玉瑶留了下来,听罢也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阿蛮这福气,确实不差。听闻敬王爷现在还时不时地去漱玉阁挑两样首饰,去百味斋买些糕点,回去哄夫人。”   “瞧阿蛮脑袋上那金步摇,便是漱玉阁大师傅的得意之作。前些日子大师傅在古书上研究出了一种早古技法——拉丝,那轧出来的蝴蝶翅膀可谓是薄如蝉翼,飘然欲飞。”   苏令蛮没法说百味斋的糕点,是阿廷自己爱吃,她近年也发觉,这人面冷了些,偏还有些孩子做派,爱吃奶香味糕点,回回借了她的名—当然,她也吃了不少。   至于如步摇这等首饰,阿廷倒是没说,只寻常模样地放到她妆奁里罢了——倒不晓得这些名头。   脸红红正被打趣,杨廷便被苏文湛领着进来,与老夫人请安。 第200章 逆伦人   “阿妪, 最近身体可好?”   杨廷毕恭毕敬地施了个礼。   “哎,哎,阿蛮啊, 你家那口子俊。”   老夫人不住口地称赞。语中还留着当年在定州乡下时的用语习惯, 一到激动处便忍不住冒了出来。   哎哟,她也不是头一回见杨廷, 可每一回见,便忍不住要道一声阿弥陀佛, 与阿蛮站一块, 那不就是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 养眼般配着呢。   苏玉瑶知道老祖宗贪俊的老毛病又犯了,“噗嗤”笑了声,她与杨廷还算熟稔, 大大咧咧叫了声“二姐夫”,道:   “阿蛮姐姐难得回趟娘家,这大中午晌的二姐夫便来接,可是有点心急?”   何况还穿着朝服没脱, 便面上平淡,可这心里啊,还不知怎么急呢。   谢七娘在一旁掩嘴笑, 如今苏谢两家结亲,她也算是内亲了,倒也不必避嫌,苏令蛮被这闺中姐妹笑得脸燥得厉害, 火没处发,便只好瞪了杨廷一眼。   这一眼被蓼氏见着,不由暗暗点头,有些经验的都知道,若不是感情好,平日宠着哄着的,哪有这般自然流露?做女儿家天生吃亏,夫君是天,如今阿蛮瞪了“天”一眼,可见平日相处可都没计较那地位尊卑的。   杨廷被这般打趣,面上还崩住了,只漂亮的凤眸流露出一丝微弱的窘意,道:“四妹妹说笑了。”   苏令蛮见不得自家男人被欺负,尤其苏玉瑶这小嘴不饶人的,嗔道:“阿瑶,方才你一个人偷偷猫出去,打量姐姐没看见?”   苏玉瑶跟猫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不打自招:“谁,谁去见阿,阿阳了?!”   庆和苑内哄然大笑。   苏珮岚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切,她与阿蛮一道来的京畿,蜜儿进了宫,就剩她没着没落的,可要再回定州去,她又不甘心……   视线落在正中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美好的郎君身上,苏珮岚抿紧了唇,垂目敛尽了所有心思。   杨廷略站了站,便被苏令蛮推着出了门去,让他去寻鄂国公好好聊聊,她这还有些事要与阿娘分说。   杨廷幽幽地瞥了她一眼,瞥得苏令蛮觉得自己就是那抛夫弃子的妇人似的,心下瘆得慌:“您别这么瞅,行么?”   杨廷头也不回愤愤地走了。   苏令蛮哑然失笑,这人啊,远看着是块能将人冻穿的北极冰川,近看,却是被冰裹住的一团烈火,有时行为还有些乖张的孩子气。   她推门进去,苏玉瑶又笑她:“话别完了?”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苏令蛮愤愤道,房内又是一阵大笑,不一会,老夫人要歇午晌,由苏珮岚搀着去内室,蓼氏便安排着大房的几人连同谢七娘一道去了荣禧苑。   三夫人与阿江几个早在吃完午食便各自散了。   一到荣禧苑,蓼氏便让阿瑶带着谢七娘、苏馨月回自己屋玩去,“阿娘要留你阿蛮姐姐说会悄悄话,你们谁都甭来偷听,啊?”   苏玉瑶做了个鬼脸:“你们嫁了人的,爱去说便说去!”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拉着未来的小姑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现下没人,你可以说了吧?”   蓼氏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令蛮,笑道。   这小丫头,自打到了国公府,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瞒别人可以,可瞒不过她。   苏令蛮挠了挠后脑勺,讪讪道:“阿娘猜到了?”   “是有那么桩为难事,想问问阿娘的意见。”   蓼氏被勾起了好奇心:“说说看?”   “前些日子,定州给阿蛮来了封信。”苏令蛮从袖中掏出一张叠的极小的纸张递过去,道:“阿娘看看便知。”   蓼氏狐疑地接了过来,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调:“此事……当真?”   苏令蛮点点头:“我母亲经的事少了些,也没甚大本事,可从不说假话。”   这事她闷在心里一阵了,大姐姐做出这般事,她连提都不能与阿廷提,毕竟关乎苏家名誉,尤其鄂国公方任了户部侍郎,官声正重之时,若族中出了这等事,真是……   可,心里又着实煎熬反复得很。   大姐姐为了逃离大舅舅家,竟买通下人日日在大舅舅饭食中下慢性毒,致燥致郁,心火过旺,以至在一次与镇表哥吵闹中心脏绞痛,给活活气死了。   此事本来行得隐秘,大夫也瞧不出因由,偏偏被买通的下人心里有鬼,有说梦话的习惯,被同房人听了去告知了大舅母,就揭了出来。   大舅母丧夫,镇表哥丧父,那时大姐姐已经和离成功回了苏府,正巧阿娘回去,便赶上了这一闹,还未有个定论,孰料当晚大姐姐便偷偷出了府,不知所踪。   吴家不止大舅舅一门,还有个二舅舅,再没支门面的本事,可也比能将父亲活活气死、玩小倌不能传宗接代的吴镇强,这下诺大的吴家由二舅舅继承,大舅母、吴镇孤儿寡母的,由着苏家手腕强横,硬生生将这事给压了下来,不与见官。   新的吴家当家人,为着与据说京里做了大官,又出了个太妃、出了个王妃的苏家打好关系,更巴不得大房咽下这苦水,莫起什么幺蛾子,两厢一个得了补偿,一个正中下怀,正好达成了默契——   反倒是苏令娴跑得早,也不知去了何处。   不过也幸亏她见机得快,这等毒害公公又不贤不孝的妇人,不说沉塘,起码族中关禁到死还是轻的。   蓼氏的脸都还是白的,“据你母亲说,当日你大舅母他们来闹时,很有几个街坊领居听到了消息,世上到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官声重要,尤其一个宗族内,寻常的差错可以有,但这等逆伦之事一出,整个苏氏不说在京畿名声扫地,上头一个不高兴,丢官也是成的。   “这事,按理来说,便是民不告,官不究。但若是有人来逮我鄂国公的小辫子,也是一逮一个准。”   “你那大舅母和大表哥的性子如何?”   苏令蛮迟疑道:“大舅母为了儿郎前途,约莫是不会对外说的,但大表哥……好喝两口酒。”这酒后吐真言,可是经过无数老祖宗验证了的。   蓼氏将信纸递还回去,“你容我想想。”   苏令蛮颔首,“依着母亲的意思,族中不日会给大姐姐报个抑郁而亡的消息,那时大姐姐再出现,也不过是个面貌相似之人,她要活命,自然不会糊涂道自个儿将这事往外抖。”   “这事……你可与敬王说过?”   “未曾,阿蛮不敢擅专,毕竟有关苏家信誉。”苏令蛮蹙了蹙眉,又将前些日子阿婉在龙津码头见过相似之人的事说给蓼氏听。   “这事,瞒不住。”   蓼氏怜悯地抚了抚阿蛮的脑袋,“新任的定州太守与大司卫都是敬王一脉之人,你以为为何到现在那边的消息没传过来?怕是看在敬王的面上,压着呢。”   苏家的能耐,还没那么大。   只是,苦了阿蛮了,这事……不论是谁家出了这么个逆伦之人,族中姐妹出门子都会受影响,也不知敬王会如何看待与那逆伦之人同出一个父亲的阿蛮了。   苏令蛮在这一点上却丝毫不担心。   阿廷——   是不同的。   她从不怀疑这一点,若世俗之见有用,当初他们二人门不当户不对,不也被他强拗到了一块?   “当务之急,是先将苏令娴找出来。”   蓼氏一锤定了音,立时雷厉风行地唤人去前边请国公爷与敬王一道来荣禧苑议事,等这翁婿来,便丢了一道雷下去。   鄂国公一脸羞愧,只觉族中出了这么个不孝的侄孙,脸面都丢到香江去了。   孰料杨廷面无表情,毫无波动:“就这事?”   蓼氏一直在暗暗观察他,见这女婿果真半点鄙夷都没透出来,才忍不住长舒了口气,“王爷,真是对不住,可能需要你的人手一用。”   杨廷对蓼氏向来要比鄂国公还尊敬得多:“不甚荣幸。”   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苏令蛮愁苦了好多日的事给解决了,待被杨廷乖乖牵出府时,脸上还有些悻悻:“便这样?”   杨廷揽着人上了马车,待车厢里谁都瞧不着,才跟孔雀开屏似的高昂着脑袋,得意地指了指自己脸:“香个?”   苏令蛮凑上去吧唧一下亲了口。   杨廷这才枕着脑袋懒洋洋地道:“这事,说严重也不严重,源头止住了,旁人要怎么说也说不着。定州那的消息,都围得跟铁桶一般,传不过来,你那大……”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显然提到那名字便觉不适:“假设她当真来了京畿,来京畿为何?这许久从不曾出面寻过你,寻过苏府,哪来的路引?谁帮她办的?”   从这里头着手,文章可大。   一个罪犯要想好好活着,自然是改头换面,可一个女人,又没甚本事,那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依爷看,在长安西城各个坊里溜达一圈,专寻那置了外室的巷子问一问,也就十拿九稳了。”   苏令蛮撑着脑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阿廷可真厉害。”   杨廷洋洋得意,长指点了点脸颊:“再给爷香个。”   可把他厉害的,苏令蛮翻了个白眼,啐他:“臭德行。”   “等你抓着人再说。”   臭丫头。   杨廷可不是苏令蛮说什么是什么的性子,抓着人便往怀里拖,一边挠痒痒一边放话:“长能耐了是吧?”   苏令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车架子上绿萝与莫旌相视一眼,偷偷地笑了。   暖风徐徐,熏人欲醉。   临到府中,却来了个意外之客。 第201章 沉珂去   诺大的花厅内, 陈设典雅,一步一景,可这所有景, 都不及厅中人。   一袭宽袖白袍萧萧肃肃, 负手而立,听闻人声转过身来, 淡淡一扫,便让人觉仿佛被清渠涤荡过的清澈。   苏令蛮含在嗓子眼里的话突然说不出话来:“师, 师傅……”   多日未见, 鬼谷子好似去仙境滚了一圈, 身上属于凡尘的烟尘气淡得几乎看不见,乍一眼看去,竟飘然仙去。   杨廷亦有同样的感觉, 他入门早,玄术比苏令蛮更要通些,隐约觉得:若所谓的知天命,便该是师傅这般模样了。   玄门中有一境曰通明, 羽化而登仙……   他不敢想下去,鬼谷子看着两土地呆若木鸡的模样,突然展颜一笑:“小阿蛮、小清微, 这是不认识为师了?”   他一吊儿郎当地开口,满身的仙去便只剩下了滚滚的红尘俗气。   苏令蛮舒了一大口气,立时放开杨廷的袖子,朝鬼谷子奔去:“师傅, 您回来了?”   鬼谷子朝不远处正心梗的杨廷挤了挤眼,才抚了抚苏令蛮脑袋道:“小阿蛮,想不想为师?为师走之前,还特地给小阿蛮留了礼物哟。”   苏令蛮用力点点头:“想。”   确切地说是好奇那礼物是啥玩意,一粒圆溜溜的青豆,上边还被刻了个磕碜的笑脸,研究几回,都觉得不过是个平凡的可以被煮来吃的青豆子……   杨廷这时也已从被新婚妻子抛在身后的郁闷中走出,信步走至鬼谷子近前,正儿八经地施了个礼:“师傅,近来可安好?”   “安好,安好。”   “小清微便是无趣。”鬼谷子摆摆手,白袍如洗,肤白似玉,面上嵌有一双清澈到极致的眼眸,静静看人时,隐隐有心底隐秘都被抚平了的安宁感。   苏令蛮侧目多看了几回,忍不住出言问:   “师傅这趟出门,可是……路遇高人?这般看着,跟通了玄似的。”   鬼谷子负手大笑,笑罢才道:“小阿蛮还知晓道家的通玄境?悄悄与你说,”他装神弄鬼地凑到苏令蛮耳边,被杨廷拉到一边,才翘着嘴道:“为师路遇仙人点化,不日便要升仙了。”   看着他神秘兮兮的模样,苏令蛮嗔道:“师傅,你又诓人!”   什么仙家、道家,她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   鬼谷子笑了一阵,才摆手道:“罢罢罢,不说这些,为师此次回,只因寻到了一样要紧物,喏,”他袖口拂过,手里便出现了一个粗糙的木盒,刻工粗劣,连边角的毛粒都未搓干净,看着跟路边随手捡的一样。   杨廷却珍而重之地接过,眼中苏令蛮不解的激动:“师傅,这……可是……”   鬼谷子笑着点点头。   苏令蛮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可等杨廷难按激动地将木盒打开,发觉里边的太岁时,自己也先傻眼了。   一眼看去,成年郎君巴掌大的黑黢黢的太岁静静躺在木盒中,茎叶上甚至有新近采摘的痕迹——这等可遇不可求的稀罕药材,也不知师傅是自哪得来的。   她捂着嘴,眼泪先扑簌扑簌地落了,欢喜地看着鬼谷子,不知如何是好:“师傅,谢、谢谢。”   胸口澎湃的谢意,除了这两个字,竟想不出旁的字眼,鬼谷子弯起嘴角,笑得温柔,见冷脸徒弟也难得红了眼眶,才促狭道:   “为师奔波劳累,今日便住你府上不走了,一会将麇谷老小子请过来,先帮小阿蛮将病治好了。”   杨廷一怔:“信伯出京了。”   “现下派人去城外谷阳、通阳、立阳三叉道口等,戌时一刻便能抓着人。”鬼谷子话毕,人已经拂袖驾轻就熟地去了敬王府客房。   杨廷眉头都未皱上一皱,将木盒往苏令蛮怀中一塞,转身出了厅门,竟直接驾马亲自去“请”麇谷居士了。   苏令蛮抱着木匣子,恍若抱着一个稀世珍宝,路上绿萝欲接过去,也被她宝贝兮兮地拒了。   小八与绿萝对视了一眼,不清楚娘子肚里打什么哑谜,只知道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很久,连敬王没回府吃飨食都不在意,哼着小曲,匆匆进了些粥食便一直趴在桌上,盯着那木匣子看。   “二娘子莫不是魔怔了吧?都盯着那木匣子快两个多时辰了,眼睛盯成斗鸡眼可咋办?”   小八嘀嘀咕咕,朝内室垫脚看了看。   绿萝亦担忧地看了眼,到底沉得住气,没说话。   夜已深,敬王府内一片静悄悄,莫旌随着王爷出门许久还未回,府内林木领着精兵巡逻,一切显得寻常,又不寻常。   绿萝只记得,戌时王爷领着居士涉霜露而来,满面肃然,偏眸光欢快,神态昂扬,两人直入内室,在敬王府的正房呆了一夜。   正房的灯,亦亮了一夜。   待居士第二日抻着胳膊大打哈欠地出正房门时,王爷跟前跟后,百般殷勤,简直让人他们跟久了的老人看得惊掉大牙——   这哪里还是那个目下无尘清高自傲的岫云杨郎?   不论他们做下人的心中如何腹诽,之后一段时间,不论敬王府中的主子,甚至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冒着不大寻常的喜气。   一月后。   “好了。”   麇谷将银针自百会穴拔出,收了最后一针,再仔仔细细地诊过脉后,才出了诊断。   苏令蛮笑得眉眼弯弯,不枉她将近一个月的深居简出,日日扎针,胞宫之疾终于被彻底拔除,往后若是想孕育子嗣,停了避子药便是。   杨廷正儿八经地行了个大礼:“信伯与师傅于我夫妇二人实有再造之恩,请受之一礼。”   居士昂首挺胸地受了这一礼,习惯性地要捋一捋胡,却发觉下巴干干净净得,才讪讪道:“莫客气莫客气,出力的可是不远万里去寻药的师傅,信伯我,也就是辛辛苦苦一个月早出晚归地来扎扎针、熬熬药罢了。”   苏令蛮听这别别扭扭邀功的居士,“噗嗤”一声笑了。   见他扭扭捏捏欲说话,才善解人意地道:“居士可是想让阿廷办甚事?放心,阿廷满肚子心眼,必能帮师兄将事办成了。”   杨廷觑她一眼,满肚子心眼?   原来阿蛮竟是这般看他的。   不过他向来洞察人心,居士又不曾遮着掩着,便也一笑:“信伯不就是想见蒋师姐一面?”   麇谷脸红红地点头。   他这般阔朗脸盘,行此扭捏行经,让苏令蛮看得好笑又心酸。   居士与蒋师姐人生徒劳大半,蹉跎过半生,误会来误会去,一个心死远走,一个又镇日惴惴,委实让旁观者唏嘘。若阿廷能让两人心平气和地坐下谈谈,不论结果如何,总还是好的。   居士抱着希望回百草庄等待,而鬼谷子这一住一月,整日里深居简出,及至过了两日,才又肯现身人前。   “小阿蛮,小清微,你们这敬王府委实无趣。”   苏令蛮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弟子礼。   师傅这般不受拘束的性子能在敬王府一住便是一月,绝大部分是为了自己这不孝徒儿,居士之前曾有言,这病……唯有师傅才能治,可此番却一点差错没出错地治下来,全赖师傅坐镇指导。   如今自己病好了,师傅却不肯呆了。   鬼谷子垂眼看着小徒弟,袅袅婷婷,如今梳作了妇人髻,可在他眼里,仍跟小孩儿似的,他叹了口气,负手望向窗外,青天白日,乾坤郎朗,金色的日头照进来,将一切照得亮亮堂堂。   “人生聚散无常,总有缘尽的一日。”   “小阿蛮记得,将为师给你的豆子穿起随身带着,为师……”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苏令蛮听得心下不安,杨廷早早去上了朝,如今府内就只她一个人。师傅孤身前来辞行,明明只是普通的话别,却让她觉得……   师傅此去,大约再不会回来似的。   “师傅,你……”她嘴笨,竟说不出话来。   鬼谷子摸了摸她的妇人髻,顽皮心起,将她梳得好好的头发弄得毛毛躁躁的。看着她,竟似透过她看着另一人,目光悠远。   半晌才收了视线,道:“一晃眼,竟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了。”   世事无常,他踏遍河山,经历世事浮沉,可再也寻不到那一丝渺然芳踪。   苏令蛮突然想起了藏书楼供奉着的那副画,问:“师傅,阿蛮一直没问,那副话里的人……为何与阿蛮这般相似?”   鬼谷子定定看了她一眼,“小阿蛮想知道?”   苏令蛮点了点头。   “偏不告诉你!”鬼谷子突然做了个鬼脸,负手出门,大笑而去。   空气中远远地还回荡着一点声音:“待为师问小清微好。”   “……卧龙雏凤,风云际会……”   苏令蛮听不真切,支着颔问绿萝:“阿萝,你听清了没?”   绿萝摇摇头:“有声音?”她可是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苏令蛮眨了眨眼,试图眨去心底泛上来的一丝伤感,一边又毛毛躁躁地跳起来,叫小八将上回藏起来的锦盒拿出来,小八看着她将一个笑脸青豆子郑重地穿洞,用编好的红丝线穿了戴在手腕上,道:   “娘子,这……不会坏了吧?”   只是那狐疑的眼神,怎么看都好似在说:娘子莫非是被那俊秀先生的离开刺激坏了脑袋?   杨廷回府时,看苏令蛮不断地拿细白的手在面前晃,一把抓了住,道:   “师傅走了?”   “恩。”苏令蛮点点头:“瞧,师傅给的。”   杨廷玩味地看着那粒青豆,红丝线青玉豆,更衬得皓婉晶玉似的剔透,捉了亲下,才道:“师傅又远游了?”   苏令蛮面现迷惘,将鬼谷子出门前的形容说道一遍,孰料杨廷不甚在意:“师傅本就是世外高人做派,聚时寥寥,散时自在,莫以不舍拘束了他。”   苏令蛮以为然。   正说道着,林木从外门求见,杨廷朝窗外看看,见天色还早,便先起身,吩咐苏令蛮先进飨食,莫等他免得饿坏了,便先出了门。   到了外书房,却见一穿着富贵的闲帮汉子缩着脖子鹌鹑似的候在角落,便朝林木点了点头。   林木关门退出,只见那闲帮扑通一声跪在了地,抖着身子道:   “王,王爷……不知寻小的何事?小的勤勤恳恳,最近可没犯事!”   “周莹,是你外室?”   杨廷眯起眼,看着地上都得跟筛糠的闲帮,问道。 第202章 故人心   这闲帮名唤马二, 是从茺州过来的行商, 手里有点小钱, 平日里呼朋唤友逗闷子喝花酒是有,可作奸犯科是绝不敢的。   本还疑惑着为何敬王这般大的腕儿要派人将自己“请”来,一听周莹名字,立时明白了, 必是这婆娘惹来之祸,他就知道这种来路不明之人不能碰!   当下生恨没管住自己腹下二两肉,吓了个魂不附体, “哐哐哐”地磕起头来:   “周莹那婆娘, 也就是小的半道傍来的一相好,王爷叫小的来, 可是为了那婆娘之事?”   杨廷负手默默地看着地上之人,道:“你对周莹之事,所知多少?”   马二摇摇头:“小的当时碰上她, 就在茺州边界的一个小镇上, 据说是逃荒来的一个寡妇,原来是书香门第出身, 娘家败落,夫家嫌她克夫, 就赶她出了门,小的看她可怜,又有几分姿色……就……”   他搓了搓手,嘿嘿一笑。   “为何从茺州来了长安?”   “小的是本分人, 茺州这一亩三分地还没摸熟,本没想来。不过那姓周的寡妇道,长安乃天子脚下,机会更多,小的一想也是这个理,年轻嘛,就该来闯闯世面。”   马二到底是混惯了,即便心里发憷,话还是说得挺溜。   杨廷不置可否,马二便见这惊为天人的俊郎君朝门外唤了一声,将自己捆着一路押来的黑面郎君推门将另一团东西往自己身边一推,人迅速掩门出了去。   马二唬了一大跳,却见麻袋里有活物在动,窸窸窣窣挣扎的声音分外熟悉。   “打开看看。”   马二一边心想着贵人连声音都跟他们这些俗人不同,一边揭开了麻袋口,却见一挣扎得鬓发凌乱的小妇人露出了脑袋。   “周莹?!”   最近的枕边人,马二自然还算熟悉,呆了呆,心下大叫不好,忙伏地磕头道:“这姓周的婆娘与小的不过是半道搭了阵伙,求王爷网开一面。”   周莹,也就是苏令娴眼睛能看见时,便见阔别三年多的王孙公子又重新站在面前,从前迷恋过的脸在幽夜晕黄的灯光下,仿佛镀了层柔光,越发的神俊冷隽,令人泥足深陷。   她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在何处,口中的布条早在方才被人取了,恍然道:“二妹……妹夫?”   马二在旁怔住了,乌溜溜的眼珠子乱转,这婆娘怎会叫敬王爷二妹夫?   若是二妹夫的话,那她岂不是敬王妃的姐姐?对了,坊间传闻怎么说来着,敬王妃是打定州那小地方过来的,只是被记在了鄂国公府名下……   如此说来,这婆娘不姓周,姓苏?   他有可能是敬王爷的亲姐夫?   马二的兴奋还未持续一秒,便被身前传来的寒意冻没了。   杨廷漠然看着地上乱糟糟一团的妇人,嫌她污眼,撇开了视线,冷声道:“周莹,你来京城为何?”   若存了远离是非的念头,绝不会想方设法地来京畿。   杨廷加重的“周莹”二字,让苏令娴骤然明白,他绝无可能承认自己姓苏,尤其那冷冽的眸光更将她那腔旖旎冻住,她突然笑了笑:   “周莹求见敬王妃。”   苏令娴果然在敬王那双冰霜似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涟漪,她自嘲地笑笑:“敬王莫非现在还害怕周莹会对王妃不利?”   “大可不必。”   杨廷蹙了蹙眉,这才正眼看她:“你不配见阿蛮。”   马二在旁听得真切,在提及“阿蛮”两字时,方才还冷得跟冰块似的敬王仿佛一瞬间解封,有了些人气。   眼珠子转了转,莫非这“阿蛮”便是传说中敬王妃的小名?看来敬王夫妇果真如传闻般,恩爱得很。也不知敬王妃是何等样人物,能让天人般的敬王软了心肠。   苏令娴自嘲笑了笑:“王妃当真好福气。”   她动了动捆得严严实实的身子,干脆瘫坐在地上:“只要见了王妃,周莹自会老老实实地将一切告知。何况——王爷焉知王妃不想见周莹?”   杨廷面色这才松了松。   他负手朝窗外看了看,月已中天,府内一片静谧,拒绝道:   “王妃已睡,明日罢。”   苏令娴自失一笑,果真……连叫醒都不舍得。   她从前还想着争,争什么呢。   “周莹只有一个问题想问王爷,若周莹生得如王妃那般绝色,王爷……可会垂怜一顾?”   “不会。”   杨廷脚步顿了顿,斩钉截铁道。   语毕便拂袖出门。   周莹艰难侧过头,只看见月白色衣角在沉沉的夜色中一晃而逝,便如她从前可笑的自命不凡。   马二在旁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周莹啊周莹,你这么好的运道……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是啊?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周莹溘然闭上眼,不愿再与这粗人说一句。   林木与莫旌推门进来,将周莹与马二一人一边推了出去,关入了柴房,由府内精兵寸步不离地守着。   ***   一丝凉意随着关门声袭来,苏令蛮半梦半醒着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了?”未得到回答,又在规律的拍抚中沉沉睡去了。   杨廷了无睡意,支颔看她,月色深沉,就着一点清辉,却能窥见床笫间的瑰丽婉转,如今的阿蛮,美得……太过了。   苏令娴那话,旁人觉来正常,却唯有他自己知晓,实在无稽。   初见时,阿蛮还是个有两人宽的大胖丫头,满身横肉,还学人穿那身显宽显胖的襦裙,实在是不甚好看,偏偏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劲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时他寒疾未除,心事重重,实在是个刻薄多于宽容之人,偏肯在这胖丫头落难时几次三番出手,大约是——第一回见,他便从那手狂肆的草书中,窥见了她倔强又柔软的心。   一点一滴,直到泥足深陷,不得不认。   阿蛮有这绝色皮囊,他欢喜,可若无,却更觉省心。吸引他的,从来不止一副皮囊而已,唯有包裹着这副皮囊的瑰丽内在,才是真正让他魂牵梦萦、无从抗拒之处。   胸前传来温热而规律的鼻息,杨廷揽着人,闭眼渐渐沉入了睡眠。   ****   苏令蛮蓦然睁开眼,正撞上一双安静漂亮的眼睛。   阿廷?!   窗外天光大亮,她抬头看了眼沙漏,辰时三刻,大吃一惊:“阿廷,你没去上朝?”   “告假了。”   杨廷不大在意道,他早先起床锻炼过,回来见她睡得熟,自己便也忍不住上床抱着人又补了会眠。   “告假?”苏令蛮一边起身,正欲跨过杨廷下榻,却被一把捉住了脚踝,她挣了挣,恼道:“阿廷!我饿了!”   杨廷哪里理会得她一句恼,只捉着人不放,耍无赖道:“你家夫郎都饿了一夜了。”   苏令蛮一看这人眼神便知他打什么鬼主意,突然露出个促狭的笑,摸了摸他玉白的面孔,可惜道:“啊呀,小夫郎,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杨廷一个恍神,才想起来,算算时日,该是阿蛮小日子到了。   难怪今日起得这般迟。   往日阿蛮小日子来总要无精打采许久,这回倒是无甚症状,大约是居士将病灶治好了的关系——想着,自己先无精打采地耷拉了脑袋,将小八唤进来伺候,自己起身披了袍子往外走。   过了小半时辰,便端了碗红糖水过来。   如今的红糖水内容就丰富多了,加入了枸杞、红枣等补气益脾之物,滋味也好了许多。   小八与绿萝悄摸着相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说起来,王爷是当真疼爱自家娘子,方才她伺候着娘子换洗,发觉二娘子小日子来了,正嘀咕着王爷又得去小厨房煮那红糖水,果然就见王爷端了一碗过来。   苏令蛮喝得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儿——   阿廷固执地觉得,小日子必须喝这红糖水,旁的也不懂,偏这不会忘,回回都亲自下厨,生怕厨房人不够精细,耽搁了似的。   杨廷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见苏令蛮将一碗红糖水喝了小半柱香功夫,待喝完,立时吩咐人收拾了,拉着人去了前院。   “阿廷,带我去作甚?”   苏令蛮眼见快转到外书房,不甚感兴趣道。   思及几回送汤来时的记忆,她试图甩开手,杨廷捉了不放,神神秘秘道:“去了便知。”   苏令蛮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摸不清杨廷葫芦里卖什么药,便被带入了房内。   早有两个人影半跪在地,苏令蛮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人,先讶了一声:“大姐姐?”   马二没敢抬头,只用眼角觑到了一点天青碧的裙摆,行云流水般旖旎而来,绣花鞋头缀了价值连城的东珠,露出尖尖一角,便这一角,也能窥得一丝风情。   苏令娴抬头看着纤纤细步而来的二妹妹,自惭形秽地抚了抚脸,心道:   若让从前夸过她的定州人来看,大约只会觉得,她才该是那被踩在地上的泥吧?   蹉跎几年,她老了不止十岁,而阿蛮却如吸饱了露水的芙蓉,越开越娇艳馥郁,两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再无人,会把她二人放在一块比较。   苏令娴恭恭敬敬、再无一丝不甘地磕头行礼:“民妇拜见敬王妃。”   苏令蛮复杂地看着眼前人,大姐姐老了许多,从前清秀的面上已挂了岁月的痕迹,眼角竟有了皱纹,面色也透着生活不如意的愁苦。   不过思及她所做之事,她又心硬起来:   “妇人这礼,阿蛮受不起!” 第203章 吐衷肠   马二趴伏在地面, 听相好的不知与敬王妃说了什么, 屋内如死一般的寂。   他鼓起勇气往上觑了一眼, 只见到贵人露出的一双皓腕上,青玉豆红丝线扣着纤纤十指,雪一般的白净,眼珠子正瞅得发直, 兀自发着呆,头顶却围绕起几乎形成实质的寒意。   冷面敬王咳了一声,马二登时回过神来, 讪讪收起游疑的目光, 便听身旁相好的慢条斯理道:   “妹妹……如今甚有威仪。”   ——妹妹?   马二唬了一大跳,恨不得拉着相好的耳提面命, 看清楚自己身份再说话,莫要惹恼了贵人,却听方才娇娇软软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 光听便挠得人心里发痒:   “大姐姐如何来了京畿?何时来?又为何来?”   漫不经心, 腔调里带着贵人特有习以为常的傲慢,马二光凭一副耳朵听, 也觉得这王妃与昨夜还睡在身侧的相好的不是一路人。   苏令娴面向过早地现出了愁苦,明明不过大了阿蛮两岁, 乍一眼看去,却仿佛已是两辈人。她苦笑道:“妹妹应该是知道定州所发生之事了?”   苏令蛮颔首:“知道。”   她方在长桌前的八仙紫檀椅上坐下,手里便被强硬塞了一杯热茶,杨廷示意苏令娴继续:“接着说。”   “王爷可否回避?”   “不必, 敬王与阿蛮本就是夫妻一体,没什么不能听的。”苏令蛮想也不想地回绝,杨廷嘴角翘了翘,眼里透出一点欢快的笑意来。   苏令娴默了默,突然忆起了往昔:“王妃可还记得,昔日在定州之时,我突然下药欲陷害王妃之事?”   “记得。”   “那幕后之人——”   “我知道。”苏令蛮不耐烦地打断她,“若你今日只是来说王二娘之事,还是将话咽下去罢,阿蛮不将你送官,已是最大的仁慈。”   不论出于何种理由,大舅舅在她幼时,确确实实是极疼她的。   许是时间过得久,许多事儿早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苏令蛮却还记得被吴仁富牵着上街,叉着脚丫坐在他脖上看猴戏的一幕。   以至于许多记忆早已面无全非,可唯有这一幕,却越发分明。   记忆尚存,情感被分割成了鲜明的上下两截,喜与憎的界限却越来越混乱,以至死讯传来时,只剩下了一点点挥之不去的怅然。   苏令蛮厌恶苏令娴,却更生自己的气,若当日不是将计就计地将大姐姐嫁入了吴府,或许……大舅舅根本不会死。   “原来妹妹……知道了啊。”   苏令娴恍惚道,也是,如今有了敬王相帮,从前在她看来难以撼动的幕后势力,许也不比搬块石头更困难。   “姐姐还没回答阿蛮之前的问题,为何害了大舅舅?何处得来的药,又如何从苏府逃出,为何来京畿?”   苏令蛮又问了一遍。   苏令娴哑然失笑:“你大舅舅非我所杀,是你镇表哥气死的。”   “你信那定州传来的满纸荒唐言?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吴家造出来,试图将责任转嫁,好与苏府谈个筹码,为吴家挣一份靠山的圈套。”   “第一,若吴仁富为我所杀,为何前不爆,后不爆,偏偏在你嫁给敬王的消息传到定州时才爆出来?”   “第二,若照吴家所说,我日日下药长达两年,那仆人又是个爱说梦话的,为何从前同屋之人没听见,偏偏在我和离,与吴家无关系时才被人听个正着?”   “第三,为何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你阿娘回到家中时,吴家才挑了人大张旗鼓地上门,拿腔作调地要个说法?”   苏令蛮面色渐渐严肃起来,她之前所有消息,不过是由着一张信笺得来,消息并不对等,此时听苏令娴这话,却又觉得在理,所以:“那你为何当日在定州不说清,偏要逃出来,还做了……”   她看了眼旁边那汉子,尽管努力做尽了老实模样,一双招子却是贼溜溜得不似好人。苏令娴便一个和离妇,傍上这般,也觉得委屈了些。   “说?我一个和离之妇,阿爹那般自私模样,姨娘又不受人待见,谁会听?何况吴家上门,人证、物证早就造得齐全,恐怕不等我分辨,便被封了口、沉了塘,再不见天日。”   苏令娴笑得渗人。   她来这世道时,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女,一切只等云从龙、风从虎,自己总有煊赫沸扬的一日,素行无忌,猖狂得意,只当一切只是梦一场的游戏——   终致遭了报应。   日日煎熬,好不容易逃出笼子,却发觉世界早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这是一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没有所谓的人人平等,只有强权与欺压,莫说人权,连说话,都得忌口。   她从前想错了。   她不是世界的中心,谁也不是,若终有人是,也该是不飞则已一飞中天的二妹妹才是。   “我从前没想明白,做错了许多事,可有一样,我是绝不会做的。”苏令娴答得郑重:“我苏令娴凡活一日,便不会做害人性命之事。”   “为何?”   苏令蛮不由回想起从前来,大姐姐当初为了在定州闺秀圈里脱颖而出,确实做了许许多多不上台面的勾当,可也确实不曾加害过人的性命,甚至当日春雨被阿覃杖毙,还连做了许多日的噩梦。   后来陷害自己,也是在姓王的教唆下给她下了媚药,若要说配的人多不堪……镇表哥比之那些流氓地痞,从大姐姐的角度来说,还算是好心了。   正想着,却听苏令娴幽幽道,声音仿似从另一个世界过来般恍惚:   “我从前以为,我与你们都不同,这世界的舞台,将围绕着我旋转,我若哭,这世界便不该笑;我若笑,这世界就不该哭。”   苏令蛮跟看傻子一般看着苏令娴,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大姐姐脑子约莫是有毛病的。   杨廷面无表情地啜了口茶,暗暗想:回头得将这人远远地送走才行。   “你们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是不是?”苏令娴笑笑:“偶尔我也会觉得,从前的种种记忆是一场梦。只可惜啊只可惜,我所有的轻浮与妄想,都拜从前那个回忆所赐。”   在阳光罅隙的微尘里,苏令娴跪坐在地,似哭似笑,这些日子地惊慌逃窜,在这从前最嫉妒的二妹妹面前,竟然全数散去了。   “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男女平等,女儿家也能当起半边天,也能当大官,养家糊口,她们活得精彩而自由,没有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否则便是触犯刑律,人可以在天上飞,如果是从定州到长安的距离,只需要两个时辰——”   苏令娴比了个二字。   苏令蛮怜悯地看着她:这个大姐姐,妄想症越发重了。若说之前还有些可信,可那天上飞,定州到长安两个时辰,怎么想,也不可能。   苏令娴一看她眼神便知道她不信。   不过,她也不求她信便是了,吐了个痛快,才答了阿蛮之前的问题:“姨娘帮我逃出来的。她将家私都给了我,你也知道,女人嘛,但凡有些姿色,还有些能卖弄的才气,自然有办法弄到路引,我一路改头换面来到京畿,本来是想寻你救我,可又后悔了。”   “为什么?”   苏令蛮还未从苏令娴畅想出来的世界回神,下意识问。   “我知道,二妹妹向来是个有侠气又正直的性子,若查明我并无嫌疑,自然会想法子救人。可我这样……”   苏令娴自嘲一笑,这大约属于女人最后的一点自尊心。   她为着生存,跟了这样一个从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正眼瞧的一个闲帮,憔悴老迈,要克服心理障碍,再去见一个千娇百宠着的王妃,心理那道坎,一时过不去。   孰料还是被绑来了。   许是两人敌对多年,仇人做久了,竟也更了解彼此,苏令蛮清楚地明白,她这个大姐姐今日说的,确实是肺腑之言,那条分缕析地疑点,也确实存在。   大舅舅,当不是她所杀。   “我一会送你去覃弟租赁的小庄子那,你留在王府多有不便。”苏令蛮道:“既人非你所杀,我必想法子为你翻案,但……”   “不必了,我自有落脚处。”苏令娴瞥了马二一眼,见他谄媚地朝自己笑,又厌恶地转过头去。   “其实,还有一事。”   苏令娴道:“我思前想后,许多事从前想不明白,可现下来了京城,见了许多事,便明白过来。如我这般之人,恐怕大梁朝从前便有,而那王二娘子……十分蹊跷,不大普通。”   苏令蛮挑眉,惊诧于这姐姐知道的不少:“哪里不普通?”   “她似有未卜先知之能,若我没猜错的话,该是……”   “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苏令娴:【举旗】土著不懂我的心!   第204章 鸳鸯错   “大姐姐是指……?”   苏令蛮不大确定地道:“死而复生?”她没来由地想起三年多前的一个梦, 此时想来, 梦中的场景真实而荒诞, 却又仿佛真的亲身经历过一般——   她未曾经受过幼时磋磨,平平安安地长大,父娇母宠……   摇摇头,晃去臆想, 自己先否定了:“不可能。”   人生不能回溯,若当真回溯,岂不更荒诞?   苏令娴露出个古古怪怪的笑来, 眼角的纹路微微下垂, 如悠长的鱼尾,她慢悠悠道:“我知道你不会信。”   “若非亲身经历, 我自己也不会信。人生若能重来,那不能重来的其他人当如何?难道就是牵线木偶?重生,阖该是笔者臆想出来的美梦, 我原来也以为如此……”   苏令娴喃喃道,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她,方才她便一直有个疑惑, 大姐姐一直在定州,而王二娘未卜先知之事, 不说如何隐秘,可也绝不该是闭塞的定州能得到消息的,大姐姐……未免知道得太多了。   “当初墨国师以玄门之术,助太-祖创大梁天下, 便足以说明这世道,总有些玄而又玄无从解释之事。”   “二妹妹不信我,便罢了。”   苏令娴意兴阑珊道。   苏令蛮拨了拨手腕上的青玉豆,不疾不徐问:“大姐姐缘何知晓王二娘子未卜先知,又如何知晓这幕后一切均出自她意?姐姐莫要与阿蛮说,当初下药时,王二娘亲来与你辩说的。”   到这个地位便知晓,对底下人千难万难之事,也许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何况王二娘子手握王氏一千精兵,底下多的是跑腿的,要做得隐蔽绝不难。   是以——   这些要紧的破绽,怎会被定州一个从七品小吏庶女得知?   若说其中没有些猫腻的话,她绝不相信。   杨廷眸露赞许,苏令娴一怔,摇头笑道:“……亏姐姐从前还当妹妹愚笨,如今看来,真正愚笨的是我。”   “那大姐姐可否从头到尾为阿蛮解惑?”   杨廷全程未插一句,只静静坐着品茗,长睫微垂,敛尽所有暗涌,远远看去,竟有了岁月静好、公子安然的错觉。   唯独在外混惯了的马二能隐隐嗅出危险,伏地伏得格外尽心,心里盼着相好的莫要作大死,牵连了自个儿性命。   苏令娴张口欲言,门口却传来莫旌急急的一声请安:   “大人留步,郎君在书房内议事。”   “让开!”   随着杨文栩的一声爆喝,随身侍卫出手如电,迅速将莫旌拿了下来,门从内“吱呀”一声开了。   春末的阳光水一般流泻在面上,杨廷不适地眯了眯眼,才将视线凝聚在杨文栩面上,嘴唇微抿:“宰辅大人大白天地不去上朝,怎么有时间来儿子府上?”   杨文栩目光惊疑不定,一时竟忽略了书房内跪地的一男一女,更忽略了跟随出来的儿媳,怒道:“你——”   他醒过神来:“进门说话。”   杨廷朝莫旌看了一眼,杨文栩摆摆手,示意手下将人放了,莫旌动了动肩膀,这才与林木一边一个将书房内跪地的两人重新押了出来。   杨文栩正眼都没瞧两人,信步进了书房,苏令蛮转身欲出院子,却被一道声音止住了:“敬王妃也来。”   公爹找她有事?   苏令蛮疑惑地瞥了眼杨廷,却被他箍着肩,半揽着进了书房。   “关门。”   杨廷甩袖,待劲风将门带上了,半支棱着腿靠在门上,懒洋洋地问:“阿爹可是兴师问罪来了?”   杨文栩嘴动了动,在苏令蛮眼里,这向来不可一世的老父亲竟显出了一分老态,他摩挲着袖口的蛟龙爪印,半晌才沉声道:“阿廷,你老实告诉我,圣人的打算……你知晓几分?”   “还有,那绝子药……”   杨廷看着老人眉间的褶子印,心道:岁月果真是不饶人,一眨眼,阿爹竟也老得不敢问了。   “没成,儿子没喝。”   杨文栩明显松了一大口气,面色显见地好了许多,点点头道:“……这才对,都姓杨,一个老祖宗,该有的分寸,不能失了。”   “阿爹既然问到这份上了,儿子也想问句,阿爹到底如何打算的?”杨廷淡道,换了个腿继续支着,苏令蛮纯拿自己当摆设,听这父子俩打哑谜。   杨文栩叹了口气,没吱声。   “阿爹这权相做了这许多年,逼得圣人与儿子不得不反目,儿子如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阿爹却还在与儿子腔调,大家都姓杨,该有的分寸不能失?”   杨廷眸光冷冽,咄咄逼人。   杨文栩紧了紧手中袖子,直直站了许久,才道:“大兄临危托孤,为父便有道义守我杨家世代传承。杨家本就人丁稀少,子嗣稀缺,纵有兵戎相见的一日,可这子嗣之事,决不能动。”   苏令蛮在旁听得愕然,若照公爹这般说,为何又要做那讨人嫌的权臣,欺压幼帝,不肯放权?若想和平相处,便该早早放权,也不致堂兄弟反目,或者说……   公爹便是想逼阿廷上位?他自己却因着道义,不好动手。   这便跟帮邻人守瓜的农夫,自己看着地里的瓜嘴馋,偏又碍于诺言不能动,便暗示明逼自家儿郎大半夜去偷瓜,反正……他自己尽到看瓜的责任了嘛。   若果真如此,还真真让人不知该从何吐槽起。   不论苏令蛮心中如何腹诽,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一边斟了茶过去给公爹,一边让阿廷坐下谈话,杨文栩闷头看地,比之从前沉默不少,似乎圣人对杨廷下绝子药,对他来说打击颇大。   “罢罢罢,别的为父也不管,阿蛮,是吧?”   杨文栩有一双与杨廷如出一辙的凤眸,只是这眸子如今添了几许冷厉的皱纹,苏令蛮点点头:“媳妇在家中时,爹爹也这般称呼,公爹也叫我阿蛮便是。”   “阿蛮,尽快为我杨家开枝散叶,明日开始,每半月为父都会让太医来为你诊平安脉。”   杨文栩的好意没受领,便杨廷毫不留情地拒了:“阿蛮由麇谷居士亲自教授,诊脉这事,还当真不劳烦阿爹操心了。”   杨文栩一愣,“麇谷居士?倒是……”   他一脸意外,对这儿媳杨宰辅素来不放在眼里,也不稀得去查探,只知道出身鄂国公府旁支,再低下不过的身份,没料到竟然还有这一茬。   苏令蛮点头称是:“劳烦公爹费心了。”   这两父子但凡呆上超过一炷香时间,便会跟乌鸡眼似的互相怼起来,眼见杨宰辅又一次被杨廷气得甩门而走,苏令蛮才慢条斯理地坐下:   “师兄不妨说说,这绝子药是怎么回事?”   杨廷摸了摸鼻子,这才将事情交代了。   *****   漪澜宫内,银丝炭烧得正旺,圣人绕进廊下,方跨进房内一步,便忍不住皱了皱眉,问宫人道:   “容妃这怎么还烧着炭?”   王文窈听到动静迎了出来,绿袖福了福身,才道:“娘娘身子一直不见大好,怕见风,是以这炭便一直未停。”   春末夏初,本就是快走几步都会略略出一层细汗的时节,宫人们早换上了纱衣,偏容妃还多披了一层月白的绸裙,面色微白,盈盈熟步走来,竟生出楚楚可怜之感。   “圣人。”   杨照瞥了她一眼,才俯身将人扶了起来,笑道:“阿窈这身子……还需多养养。”   王文窈笑盈盈称是,杨照才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李德富公公领着宫婢太监们流水一般出了内殿,径自站到廊下去。   王文窈面上的柔弱不过一瞬,便又化作了水般的柔媚,她绕着圣人的脖子娇声道:“圣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来找妾身,可是又有事要吩咐妾身了?”   杨照扯下她手握着把玩,半晌才玩味地笑道:“前几日爱妃派人送花笺给孤,说生辰到了,想要在宫内半个生辰宴,孤……准了。”   王文窈喜出望外:“圣人当真?”   “正巧中山王不日将抵京,便将叔父与敬王一家,都请来乐一乐如何?”   王文窈笑得娇俏:“圣人要妾身作甚?”   “前些日子那绝子药下是下了,可孤这心,不知怎的,总有些忐忑,再说……孤还听闻了一桩事,敬王妃竟曾与麇谷居士习过医,鬼谷门中人总有些邪,万一阿廷这药给解了……”   杨照这担忧确实不无道理。   麇谷居士的手段,但凡有些门路的都听闻过,敬王妃莫说得了真传,便只有一二,也难免察觉阿廷的身子有问题,到时候……   “圣人想借臣妾这生辰宴作甚?”王文窈眼睛长大,嘴唇翕张,竟透出股无辜感来。杨照心中感慨果真是蛇蝎美人,一边将计划说了。   王文窈听得连连点头,两厢一合计,便真定下了十天后大办生辰宴,帖子当日便发到了敬王府上。   苏令蛮一边服侍杨廷将外袍解了,一边道:   “看来这容妃依旧是圣宠不倦啊。”   杨廷不置可否,撩着眼皮看她:“蛮蛮,你小日子还有几天完?”   苏令蛮眼见这人脑子里又转去了旁处,噎了噎,瞪他到中途自己先笑了:“今日才第一天,怎么就惦记结束了?”   杨廷悻悻道:“你们女儿家就这点子事烦人。”   一日不食肉滋味,浑身不舒坦啊。   “那敬王爷今日睡书房去?”苏令蛮作势要将人铺子卷走送人,被杨廷一把抓了道:“莫淘气,爷这小二正饥着呢。”   苏令蛮脸瞬间红了。   这人当真是……人前一张仙人脸,人后……不说也罢。   “对了,我大姐姐与马二都送至何处去了?”苏令蛮坐在梳妆台前,一点点将发簪拆了,杨廷在时,格外不喜下人进房,她渐渐也养成了自己拆髻的习惯,倒是敬王闲着没事,干脆也过来帮忙。   “你大姐姐……”杨廷道:“以后莫多与她来往,心眼子不正。”   小妇人娇俏俏的耳朵露出来,他没忍住捏了捏,直到那耳朵尖被捏得发红,才道:“操心操心爷的事便好了。”   “也不算坏到底。”苏令蛮皱了皱鼻子道,试图拨开他帮倒忙的手,没成想,鬓角被他襟口给勾住了,“嘶”了声,方要抬头,便被杨廷压住,一忽儿解了开来,她笑眯眯道:“阿廷连这手艺都学会啦。”   闷气的脸蛋,透出粉嘟嘟的好气色,眸光潋滟,若含有春光无限,衣领在纠缠中微微敞开,露出胸口一截玉色,气息起伏间风光无限。   杨廷蓦地抱住她,捏着下颔专注地亲吻了起来。   一坐一站,透过镜面,缠绕成了交颈的鸳鸯,旖旎悱恻,又温情脉脉。 第205章 浑水鱼   不过两人间的独处, 并未持续多久便被打断了。   莫旌搔着脑袋, 看着门内主公不悦的俊脸蛋, 暗叹了口气,道:“郎君,覃郎君与您岳丈一道求见,小的也是没办法……”   才来打扰您的。   “一道来的?”杨廷这才重视起来, 见苏令蛮面露好奇,不由安抚地拍了拍她脑袋:“蛮蛮先吃午食,我怕是要一会才回。”   苏令蛮点点头, “快些去, 怕是有要紧事。”   长安规矩,除非是交情极好, 否则绝不会贸然在午食时间上门,不然要主人家手忙脚乱地安置,岂不是给人添乱?   何况苏覃论理该是在国子监进学, 今日可不是沐休日。   杨廷信步来到外书房, 果见鄂国公一脸忧心忡忡地杵在房外,与苏覃一人一边小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面色都有不约而同的凝重。   “贤婿。”   “敬王爷。”   苏覃与鄂国公几乎是同时拱手施礼,杨廷摆了摆手:“岳父、覃弟, 自家人不必多礼。进门,坐。”   两人整了整面色,掀袍子进门。   鄂国公不是第一回 来外书房,苏覃却难免新鲜地多看了两眼, 处处低调,可随手安置的镇纸、摆件等物,却样样都看得出其来历的不同寻常。   他随在鄂国公次位坐下,小厮斟茶完便乖觉出门,顺手将房门给阖上了。   “岳父、覃弟,突然来访,可是有要紧事?”   苏政颔首,他皮肤黧黑,一张方正脸看着正气凛然,若不接触绝察觉不出皮下的圆滑,此时难得露了点愁色:“苏某刚接手户部不久,将近十年的金账流水全数查过一遍,发觉自前年起,这动静便有些不大寻常。”   都是些小额不间断地支出,名目不同,可长年这般下来,也是一笔巨额的数目。   “少了一本账,这不明支出,每年约莫这个数。”   苏政比了个八。   “八十万两?”苏覃一惊。   苏政摇了摇头:“不,八百万两。”   当日林侍郎府抄家之事他没在,可也知晓林侍郎府虽抄出不少家私,可统共这算起来,也不过是十二万两银,比起户部侍郎这一肥缺,委实不多,其中的银钱流失到了何处,便值得推敲了。   丰年时节,户部一年的总收入,也不过近万万两银,这八百两可是近十二之一,也不知被挪用去了何处。   他本以为年轻的敬王养气功夫再好,至少也该露出个震惊的模样,孰料连个眼波都未动,只拈着手里的汝窑细瓷杯摩挲了番,才道:“林侍郎府,自然是查抄不出的。”   “贤婿知道?”   鄂国公一惊,心中不免对这年轻的王爷更是高看一眼,一点旁的心思都不敢有,一晃已换了称呼。   “金部光主事便有三人,若账做得巧,上面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银钱流出去,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杨廷说得轻巧,“这般大的支出,若是用来养私兵,足以养出骑兵八千,步兵五万。”   秣马厉兵,对于杨家这等从马背上长大的将领世家,实在是太好计算。   鄂国公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能凭一己之力使得鄂国公府门楣不坠,到如今几乎是烈火烹油之势,能耐眼界自然不小。略想一想,便明白了杨廷口中暗示。   苏覃近些年在国子监耳闻目睹,早不是旧时吴下阿蒙,兼之性聪心敏,亦猜出了朝中有股势力掺入,只不知……究竟出自何人示意了。   若是金銮殿上那位,不出奇;如若不是……   这话题杨廷却不打算深入,直接转向苏覃问:“覃弟今日来,又是为了何事?”   苏覃起身郑重施了一礼:“听闻敬王昨日擒获了一位故人,阿覃便是为此事而来。”   “哦?”不意苏覃竟知晓,杨廷意味不明地翘了翘嘴角,凤眸凌厉:“看来覃弟消息还不够灵通,那故人……给本王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苏覃挑了挑眉,清秀的面上噙着一抹笑,不以为意道:“王爷错了,阿覃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那故人阿覃清楚,舌灿莲花、口蜜腹剑,纵有些好心,可也极其有限,若她与你说推心置腹之事,必是另有缘由。”   苏覃绕了云里雾里的一圈,才道:“世上便有这样一种人,心性凉薄,亲缘更毫不挂怀,虽不行大恶,可自私却是刻在骨子里的。王爷纵人,只会是放虎归山。”   姨娘怜惜女儿,买通角门媳妇子送人出府,孰料这人转头将姨娘藏了这许多年的家私卷的涓滴不剩,苏覃思及此事,便觉彻寒。   “是以,覃弟认为不该放?”   鄂国公不知苏覃在与敬王打什么哑谜,只默默听着,心中计较起这人是谁来。   “不该。”   苏覃冷然道,“焉知这人会不会被利用来作伐?还不如被囿在一隅,莫出来作妖的好。毕竟为人实在是一点血性都无。”   他年纪小,这般气鼓鼓说话时,竟难得显出一些孩童的天真,乍一眼看去,竟与阿蛮有些微的相似。杨廷见之亲切,难得放松了些:   “覃弟,令姐性寡人独,可到底还是十分惜命之人,心中自有计较,知道该往哪一方来投。”   也唯有放了人,才好放长线钓大鱼。   苏覃默默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鄂国公听得迷迷糊糊,心中猜度来猜度去,隐隐约约猜到了那惹出逆伦之祸的苏娘子身上,也未再多言语。   有些场面上的话,彼此只需点到为止,心照不宣便罢了。   只是户部之事,到底兹事体大,鄂国公不敢擅专,免不了多问上几句:“此事……可要压下?”   杨廷一哂,眼眸微微眯起,轻声道:“不必,如实上报。”   苏覃瞅了一眼,突觉得这般面无表情威风凛人的二姐夫,此时竟有些跟狐狸似的,藏了一肚子坏水。   不一会儿,府中来人问询是否将午食摆在书房,被杨廷否了,带去花厅翁婿小舅子喝了个欢畅,再各自离去。   鄂国公回府后便将此事详详细细地列了个折子,快马递进了宫里。   听闻当晚勤政殿便摔坏了一对羊脂白玉杯。   ****   杨廷这一出去,到傍晚才回。   苏令蛮练完半个时辰大字,一个时辰柔术,等得饥肠辘辘,才盼到人踩着夜露徐风回来。   “怎去了这许久?阿爹与覃弟,到底是何要紧事这般着急忙慌的?”   “倒不是甚大事。”杨廷不欲将前院之事带回,见苏令蛮嘟着嘴要说话,忙捂了她嘴道:“蛮蛮,我饿了。”   苏令蛮满腹疑问登时被打消个干净,忙张罗着飨食,不一会儿,小厨房便将饭食送上来,照例的一碗丰富的红糖水,苏令蛮喝得脸颊红彤彤的,杨廷支颔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苏令蛮拿眼睛睨他。   “美人在怀,可惜……动不了。”   杨廷拿手撩她眼睫毛,只觉得蛮蛮的眼睫毛一扇一扇得好似要戳进人心里去,苏令蛮被他摸得眼睛发痒,将手给打了:   “莫瞎胡闹!”   “那阿爹的事,不好说,覃弟之事,总好说了吧。”   杨廷这才懒洋洋地将苏覃之话复述了遍,苏令蛮深以为然:“照阿蛮看,大姐姐那话,基本属实,不过覃弟说的也不差,大姐姐本就无甚家族概念,最看重的是自个儿一条性命,为报命,自然是不惜代价的。”   她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廷,“倒是你,肚里打什么饥荒,不如与阿蛮一并说了吧。”   “还是瞒不过蛮蛮。”   杨廷话虽这般说,嘴角却格外舒展,眼底有丝笑意划过:“你大姐姐能知晓这许多秘辛,自然是有人叫她知晓,姓王的想利用她,我等不如将计就计。”   “大姐姐与你说的?”   苏令蛮想到此,不由拧了他一把,柳眉倒竖:“你何时与她私下相处了?”   大姐姐看她时那艳羡的表情,苏令蛮可还记得真真的,这是一个对阿廷有过肖想的女人,想想便不得劲。   想着,没忍住又瞪了杨廷一眼,这招蜂引蝶的臭男人。   “哟呵,好大的酸味。”   杨廷支着颔,眼睛弯了弯,突然笑了。   苏令蛮脸红红的不说话,论起来,她这霸道劲儿在女人中也是少有,不过她改不了,也不想改。   “没私下处。”杨廷叹了口气,将人揽过来,捏着下巴碰了碰那嫣红的嘴儿,才道:“蛮蛮,当年我父移情,阿娘生无可恋时,我便立过誓,若日后有心爱之人,必不负她一分一毫。”   “世间男子不独如你阿爹那般,皆是负心薄幸之辈;亦有千金一诺,不肯屈就之人。”   居士如是,他杨清微也不例外。   自杨廷过敏病灶好后,苏令蛮心中的不安便轻易地被这一句话给抚平了——杨廷郑重的姿态和语言,都再再告诉她,这确然是千金一诺。   “好。”   “阿蛮信你。”   纵时光往复,这诺言,从潜龙府邸,到稳坐金銮,杨廷都贯彻始终,不曾违背过一丝一毫,成为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千古情帝”——   当然,亦有“惧内”之言甚嚣尘上,野史、正说反复论证,却始终不能得出统一结论。   这亦是后话了。 第206章 中山王   中山王杨彻入城当日, 仪仗队排开几乎一里, 浩浩汤汤从国道而入, 长安百姓奔走相告,列队观看。   据传中山王好一副雄壮体格,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气概,见之便让人心折, 以至于苏令蛮见到那清秀近乎娇弱的中山王真面目时,竟发起了愣。   鸿胪寺卿接待外宾,但杨彻不是外宾, 最后推来推去, 还是由敬王这同出一脉的杨姓本家出面招待。   至于杨彻带来的三千精兵,则驻扎城外, 他只带了数十亲卫入城,只是那长长的仪仗队,依然让自诩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津津乐道许久, 男左女右, 个顶个的好看。   杨廷清咳了一声,“阿蛮。”   苏令蛮这才回了神, 讪讪地笑了笑。   这杨彻当真长了好一副清秀面庞,与杨照、杨廷等外露的俊朗不同, 唇红齿白,不说话时有二八少女的娇怯,尤其一双杏眼,眼尾微微下垂, 看人时格外无辜,比她一个妇人都显得堪怜。   至于那虎背熊腰、力拔山兮的气概,是半点没见着。   头一天入城,先去拜见圣人,三跪九叩之后,两厢你来我往地叙了些并不存在的“旧情”,一个泪涟涟感怀天恩,一个欢喜喜得见亲人,做足了热闹场面。   百官们趁机歌功颂德,几乎以彩衣娱亲之势让中山王感受到了朝廷的百般关怀。晚间趁势办个小家宴,杨宰辅因年事已高,早先拒了,杨廷则被要求携眷参加,与圣人齐聚一堂,为杨家支脉硕果仅存的中山王办接风宴。   “这位便是弟媳吧?”   杨彻朝苏令蛮举了举杯,又朝杨廷挤挤眼,调皮道:“阿廷好福气。”   说起来杨家也是心酸,新一辈内,嫡脉只得杨照、杨廷两人,支脉便他一人,与那动辄好几十甚至上百一代的大家族不能比,杨彻在三人中年纪最大,是以托大叫一声“弟媳”也是不差的。   诺大的殿内,除了杨彻带来的两个妻妾,与杨廷带来的苏令蛮,多数还是被圣人那济济一堂的妃子给挤满了。   乍一眼看去,竟也有满满当当、花团锦簇的热闹。   只可惜,能陪在圣人左右的,除了宠冠后宫的容妃娘娘,其余人都被排到了正座后边,史皇后自打出了宗人府,便自请常伴青灯古佛,闭门不出再无声息,史家也整个沉寂下去。此时场上除了容貌能稳压她一头的敬王妃,便数容妃娘娘最出挑了。   左右长长的花红柳绿一眼看不见头,后宫有牌面能出宫宴的着实不少。   苏令蛮来时还见苏蜜儿缩在角落里,蔫搭搭地跟朵恹花似的。看样子,宫中生活不尽如人意,向来跟只骄傲的孔雀似的脑袋也耷拉了下来。   杨廷与杨彻心照不宣地遥遥碰了碰杯,各自饮酒。   圣人挑眉戏谑道:“缘何是敬王有福气?”   苏令蛮只觉得上首落在身上的视线如蚁一般,让她瘆得慌,杨廷侧了侧身,给她挡去了大部视线。   杨彻见这场景,翘了翘嘴角,似见到了好笑之事,口中道:   “彻在中山地界时,便听闻敬王妃国色天香,有倾城之姿,如今一见果然如此,阿廷得如此美人,自然是好福气。”   圣人颔首,容妃娘娘眼波流转,面上带笑,嘴里嗔道:“中山王果真目光如炬,敬王妃确实为长安第一美人,敬王将这第一摘回了家,可不就是好福气?”   她这“第一”两字,说得格外婉转动人。   杨彻自然不是那不顾门面的,话锋一转道:“王妃确实是难得的美人,但容妃娘娘气度不凡,自有大家泱泱气度,让我等凡夫俗子自惭形秽。”   依照平常,若一男子对女子相貌大加评论,即便是褒奖居多,亦算得失礼。   偏这杨彻谈吐风雅,仪容甚佳,又长得清秀文弱,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完全不起被冒犯之意。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热闹不歇,宫宴自然不会只有食宴,还得有轻歌曼舞,教坊司出的伎乐舞属上层,一曲胡旋舞腰肢回转,一曲水袖舞荡气回肠,将女人的柔情蜜意水一般流出。   杨彻常年在远地,哪里见过这般繁华盛景,杏眼瞪得老大,兴起时干脆随之起舞,和着音律,竟也跳得似模似样。   时人设宴时,歌舞起宾主尽欢,随歌起舞并不算罕见,杨彻为宾,主家的杨廷和圣人自然不能让客人一人在兴,左右示意随从侍女嫔妃下殿起舞,最后除了杨廷、圣人、阿蛮和容妃四人,其余人都应场似的陪舞了。   容妃笑盈盈地斟了杯酒,递给圣人,一边问:   “当年敬王妃一舞,多少人惊为天人,今日缘何这般羞赧,不下殿跳上一曲?”   苏令蛮不爱看她调三弄四的笑,不过这场合也不会摆臭脸,正要说话,却被杨廷伸手拍了拍,道:“阿蛮今日身体不适,跳不了。”   “当初孤可没想到,阿廷竟是个能疼人的。”   圣人仰脖喝了口,看着殿中玩得正欢乐的中山王,状似无意地问:“敬王妃嫁入王府有多久了?”   “禀圣人,约莫有两个多月近三个月了。”   苏令蛮恭恭敬敬道。   “敬王府中清净,如今侧妃孺人一个都无,连个通房都欠奉,委实是不像话,我杨家子嗣本就艰难,阿廷若只守着一个人过,实在是欠妥。”   杨照看上去颇有些为兄弟忧心的意味,伸手招了招教坊司方才跳得格外出挑的两个貌美女子,眉嵌螺钿,腰若掐菡,踮脚回旋来时,便有股蓬勃的新鲜气扑面而来。   “阿廷,莫说为兄弟不想着你,这两个美人,便在我宫中也算得出挑了,你一会带回府里安置了,若能为我杨家开枝散叶,也算得为兄的一番苦心。”   这是要赐美人了。   苏令蛮手指一下子掐入了虎口,生疼生疼的。   一股子气,不管不顾地冲入胸膛,让她眼睛发酸,杨廷置于桌下的手紧了紧她,面上笑道:“圣人慷慨割爱,臣,受领。”   “林木,将人给我领回去安置好。”   苏令蛮被那一握,理智登时回来了。   圣人既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说,又以着好兄长的名义赐美人,便不会接受拒绝。   这既是试探,又是离间。   若杨廷回了,足以说明他完全不将圣人放在眼中,这是试探他的忍耐度;若杨廷受了,那么敬王后院起火,与户部侍郎的关系进一步离间——实在算得一举两得。   何况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两个没人。   杨彻跳完,气喘吁吁地坐回长几前,便发觉方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好似被浇了些泥沙,僵硬得很。   “怎么了这是?”   苏令蛮牵起一抹笑,她没有忽略容妃眼中一瞬间划过的得意,道:“不是什么大事,圣人给阿廷赐了两个美人。”   杨彻张了张口,眼现怜悯,道:“敬王妃方入府,圣人为何不缓一缓?”   作为旁支,他与皇位的距离要更远些,圣人对他的容忍度明显高多了,即便当场提了异议,也耐着性子道:   “阿廷现在膝下犹虚,王妃年纪尚轻,为子孙计,多两个美人分担,也是好事。王妃,可对?”   苏令蛮牵唇笑道:“是极。”   于是一场家宴,领回来两个美人。   苏令蛮明摆着没甚精神,沉着脸回府时,脸黑得险些没将小八吓着,小八喏喏地问:“绿萝姐姐,娘子这是……怎么了?”   绿萝沉默地摇了摇头。   主子之间的事,哪里是她能发话的。   院内林木请示王妃,要将美人安置在何处,苏令蛮没搭理,小八得了消息,板着一张脸出来,看着那两个娇滴滴的美人,轻衫薄履,眉目顾盼,一看便是不安分的,登时没好气道:   “哪处偏,便往哪处置,莫放出来碍主子的眼,这规矩还要人来教?”   “妾两个都是皇上赐下的。”两位美人里,那桃心脸素来是个大胆的,娇滴滴地朝里头唤:“王爷,你还没说,要将妾安置到何处呢。”   敬王这般人中龙凤,连圣人都要退居一隅,方才起舞时,她们二人便看得脸红心跳,现下被圣人直接指给了敬王,两人本就欢喜得不行,即便只在院中远远见了一眼,两人都失了魂一般。   苏令蛮在内室瞪了杨廷一眼,见他冷脸难得露出窘迫,才冷冷道:   “怎么?舍不得了?”   杨廷哑然失笑:“蛮蛮,不过两个玩意,你随便安置了去,爷不碰便是。”   “回头圣人问起来,如何说?”   苏令蛮这下才又欢喜起来,说起来,她这不安感约莫还是源自阿爹,阿爹那见一个爱一个的负心模样,她见得太多,不免对男子天然少了份信心。   尤其杨廷又素来是个受欢迎的,即便他冷若冰霜,常年不爱人亲近,亦不免害怕,有朝一日……   纵往昔想得多么自在洒脱,在情一字泥足深陷之人,又哪里当真洒脱得起来?患得患失,对一个自小便缺乏安全感的人来说,委实寻常不过。   “圣人哪里管得了臣子的房中事,你且安着心,另外,这两人你记得拘在一个院子里,莫要让她们在府内瞎走动。”   “你是怕……”苏令蛮眼睛发亮,登时又欢快得跟一只兔儿似的。   杨廷见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经不住发笑,捏了捏她腮帮子道:“你啊,还跟孩子似的。”   “毕竟是圣人的人,防着些。” 第207章 峥嵘夜   作为正经上了造册的敬王妃, 自然是有资格处理后院的美人的——即便圣人御赐,可好吃好喝安顿着,谁也挑不出理来。   苏令蛮从头到尾没出面,由小八差遣着林木,将两人安置到了王府西边角落最偏僻的院子,便不再管了。   “敬王妃莫不会拘着王爷,不让他来我们这屋吧?”   桃心脸名唤春满, 有一副黄莺出谷的好嗓子,她环顾左右, 院中地面的落叶还未扫净, 虽到处擦拭得干净, 可到底透着长久不见人气的沉闷。   在她身旁站着的另一美人, 名唤秋实,长得虽不如春满出挑, 却胜在肤白净匀, 一眼看有种成熟温婉的秀丽。   秋实摇摇头道:“你我皆是圣人赐下,又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敬王殿下不会放着你我不管的。”   两人身后伺候的小丫鬟春桃, 从来是个牙尖嘴利的, 又素来崇拜王妃,听罢不由嗤笑道:“两位娘子莫非平日里不照镜子?若您们这样的, 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那我们王妃算什么?九天玄女?”   春满与秋实两人方才夜宴时,只在远远见过礼, 当时光顾着去看敬王,哪里还顾得上去看敬王妃?只知晓如今的敬王妃是京畿第一美人,可女人再美,又能美到哪儿去?时间看久了都会腻,男人嘛,不都如此。   春满不服欲辩,却被秋实扯住袖子:“这位姐姐说笑了,我二人这等贱命,如何敢同王妃相比?”   “知道便好。”   春桃翘着下巴,骄道:“诸位且记着,在敬王府,头一桩,是尊敬王妃,第二桩,紧守规矩,闭紧你们的嘴巴。”   “你——”   春满愤愤,却被秋实拉着陪笑道:“多谢姐姐指点,我二人知道了。”   待小丫鬟趾高气昂地走了,春满才甩袖道:“姐姐,不过是个贱婢子,何须如此多礼?”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敬王府我们初来乍到,不便与人起冲突。”秋实安抚道:“何况,待你我得了王爷欢心,这些婢子恐怕要反过来讨好我们,何须争一时之气。”   “这倒也是。”春满想了想,觉得秋实这话在理,颔首称是。   不过两个美人翘首以盼终夜,也没盼到那天人般的俊俏郎君来房中,第二日要出院请安时,却发觉被院门口两个粗使婆子给拦住了。   “两位娘子留步,敬王府不比得旁处,规矩重,娘子还是莫要乱跑得好。”   “我二人昨夜来得匆忙,还未向王妃敬过茶,劳嬷嬷通融。”秋实将腕间细银镯子褪下,孰料这嬷嬷油盐不进,不论如何说,都不肯放行。   春满与秋实面面相觑,这才发觉:两人竟然是被困在这小小的院子了。   两人来时匆忙,只收拾了些许细软,丫鬟仆人一概皆无,全都由王妃指派,这般一来,若王爷想不起,还真是无法可想。   “那昨夜……王爷歇在了何处?”   春满试探地问道,婆子收了银镯,好歹要卖个话头才好,只语声依旧不客气:“这还需得说,自然是王妃那了。我家王爷自打成了亲,便雷打不动地宿在正房,无一日例外。”   秋实大惊,揪着袖口的手发白:“连,连王妃小日子……也是如此?”   她们二人在教坊司长大,虽还未破身,可该知晓的都知晓了,伺候人的床上功夫也是悉心调教过的,女儿家小日子晦气,郎君不爱沾身,便感情再好的夫妻,也还是分房睡的——   何况小日子还不能伺候人。   “自然。”   老婆子一脸艳羡,她活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回 见这般疼人的郎君,王妃小日子来,王爷闲时都会去厨房煮上一碗红糖水,那般爱洁好享受之人,能做到如此,真真是难得。   不过想到天仙般的王妃,老婆子又觉得该当如此了。   春满与秋实俱都失了言语,那般龙章凤姿的郎君……光想一想,都觉得是亵渎,本该供奉在神坛上之人,竟为王妃做到这般,她们这一趟来,到底是为何?   暗许的两颗芳心,登时苦得可以挤出黄连汁来。   ***   苏令蛮听着府中婆子绘声绘色地禀告,喝了口茶,示意小八赏了两粒银裸子,才打发了人走。   小八偷觑了一眼娘子面色,被苏令蛮发觉:“怎么?”   “无甚。”小八摇摇头,小心翼翼道:“娘子不生气?”   苏令蛮翘了翘唇,掩住骨碌碌转的眼珠子,“为什么要生气?”   小八搔了搔脑袋,奇了怪了,照二娘子的爆炭脾气,府中多了这两个美人,早该翻天了,怎么昨夜跟王爷回院子后,便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   也不是没动静。   想到昨夜房内直到三更天才歇的动静,小八红着脸算:到底是叫了四回水,还是五回水来着?   绿萝拍了拍她肩,进来禀告:“娘子,鄂国公夫人与四娘子求见。”   “阿娘和阿瑶来了?”   苏令蛮放下喝了一半的茶,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快宣。”   蓼氏坐在花厅,环顾左右,厅内布置与上回来时大变样了,所有厚重的毛褥裘锦悉数换成了夏日清浅的纱幔,连窗纸都换做了云锦纹绿格纱,通透敞亮的很。   苏玉瑶在旁走来走去,蓼氏拍了拍身旁座椅:“毛毛躁躁得像什么话?坐。”   “阿娘你倒还坐得住?阿蛮姐姐一个人在府中都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样了。”苏玉瑶跺了跺脚,急怒道:“全天底下的男人,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昨夜敬王爷从宫中领回两个美人之事,早就传遍了长安上下,多少人翘首以盼,等着看阿蛮姐姐的笑话。   “胡沁!”蓼氏瞪她一眼,“瞧瞧你,这话能对外说?”   “再者,敬王位高权重,一辈子怎么可能守着你阿蛮姐姐一个人过?”   “怎么就不行?!”苏玉瑶忿忿道,在她眼中阿蛮姐姐那便是天上掉下的仙女,配谁都屈了,“有了阿蛮姐姐,还能看得进那些俗物?!”   “大鱼大肉吃多了,清粥小菜调调味,也是便宜。”   蓼氏淡淡道,她这辈子,算是看透了。   苏玉瑶张嘴欲言,想到府中放浪不羁的大兄,与好几个美妾如今还在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阿爹,便失语了。   “这都说什么呢?”苏令蛮笑盈盈进来,见苏玉瑶一脸气愤,腮帮子鼓鼓地不说话,不由伸手捏了捏,调笑道:“谁惹我家阿瑶生气了?告诉阿蛮姐姐,姐姐帮你修理他!”   说着,朝蓼氏盈盈福了半礼:“阿娘怎想到今日来见阿蛮?”   蓼氏忙道不敢,也起身行了见礼。   “阿娘与我——”   苏玉瑶欲答,被蓼氏掐了话头接过去:“府中正巧今日无事忙,便来看看你,最近可好?”   一边说,一边将苏令蛮仔仔细细扫了遍,发觉她面色红润,气色极佳,眉梢眼角尽是被滋润过的韵味,心里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自然是好。”   苏玉瑶觑了她一眼:“二姐夫待你可好?”   “甚好。”苏令蛮这才回过味来,知晓这两人必是听了外头的消息来看她,心中熨帖,立时暖融融一片,道:“莫听外面那些闲话,我与王爷好着呢。”   苏玉瑶这才欢喜道:“我便说嘛,有阿蛮姐姐珠玉在前,谁还能看上那些庸脂俗粉?”   女人谁不爱听好听的?   苏令蛮捏了捏她腮帮:“你啊——这张嘴就是讨巧。”难怪能让谢道阳这端方君子放下矜持,向圣人开口。   蓼氏笑眯眯不说话。   三人许久未见,偶有宴会上见,也说不上几句话,此时倒是好生叙了会旧。   “那两个美人是怎么回事?”   苏玉瑶仍是不放心,蓼氏也想听一听,苏令蛮便将昨日宫宴之事挑几件说了说,苏玉瑶气得拍桌:   “那姓王的打在书院便与姐姐不对付,没嫁成姐夫,便也看不得姐姐好,哪有一点琅琊王氏的气度?!”   苏令蛮深以为然,弯了弯眼睛,坦然赞同:“是极。”   “不过,她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苏玉瑶一脸神秘兮兮道:“阿蛮姐姐,前几日我不小心从阿阳那听到个消息。”   “什么消息?”   “听闻王右相从琅琊老家带来一个旁支女,长得与容妃娘娘有几分相似,据传闻……该是右相的私生女。”苏玉瑶掩着嘴幸灾乐祸道:“那旁支女不日该送进宫了。”   “为何?”   苏令蛮话落,便意识到了什么,“是那绿帽……”   苏玉瑶点点头,笑得跟狐狸似的,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谁让她丢了那么个大丑,王氏的门楣都给污尽了。”   要想与圣人毫无芥蒂,再送一个清白之身,王家填进去两个女儿,诚意算十足了。   就不知容妃知道这一消息,该如何反应了。   漪澜宫内的容妃娘娘什么反应都没有,听闻绿袖传来这消息,只是挑了挑眉:“是吗?我那阿爹的私生女?”   “随她去。”   绿袖恼道:“娘娘就不恼?”   “为什么要恼?”王文窈拨了拨灯芯,簇亮的火花将瞳仁照得晶亮,透出些诡异的暗沉:“多一个美人为圣人解忧,如何不好?”   绿袖有点看不懂自家娘娘了。   前几日在宫宴上那般针对敬王妃,甚至揣掇着圣人给敬王妃添堵,思及娘娘从前在闺中时对敬王的痴迷,不由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大跳:莫非娘娘对敬王爷还余情未了?   “收起你的猜测。”   王文窈懒懒地收起袖子,屋中炭火烧得旺,可她仍觉得冷,抚了抚肩膀,环顾左右道:“乳娘去了何处?”   “嬷嬷去小厨房给娘娘端血燕去了,一会便回。”   知晓娘娘离开乳娘一会便不安,绿翘忙回道,王文窈这才定了神,嘴里含糊着说了些“洪……变”之类的话,见乳娘急匆匆赶来,忙娇声抱了人道:   “乳娘,这些事往后便交给绿袖、绿翘去,您莫亲自去了罢。”   乳娘抚了抚她脑袋,面色慈蔼道:“乳娘看娘娘昨夜没睡安稳,便亲去大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血燕,其他人做的不合您口味,娘娘每回都不吃几口。”   容妃娘娘最近一直夜不安枕,精神头不足,嘴里还时不时说些谁也不懂的胡话,看着让人担心得很。   “还是乳娘对我最好。”   王文窈只有在对着乳娘时,还跟孩儿似的爱娇,抱着人蹭了蹭,便欢欢喜喜地去吃血燕了。   乳娘朝远处看了看,远处峥嵘的屋顶,直直耸入一片黑黢黢的天空,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208章 情错付   中山王最近一直为长安人津津乐道。   从其文雅的谈吐, 到极近风流的做派,长安平康坊内的秦楼楚馆五十阁,短短时间内俱被他摸了个遍。   挥金如土,好色如命。   以至深夜敬王召开幕僚议事,谈起这人时,司马儒送了这八个字。   “先生怎么说?”杨廷问起李褚焕,自打进了书房, 他便一直秉持沉默是金的美德,一言未发。   “王爷以为如何?”   李褚焕意味深长地反问, 杨廷年轻俊俏的面上难得看出一丝玩味来:“装疯卖傻, 深藏不漏。”   唯鸟枪护军参领, 新近升成骠骑营统领的穆琛傻眼, “王爷说的,怎么与外边传的不一样?”   那中山王怎么看, 也就是个好享受、好玩乐的纨绔子弟, 文弱得他一个拳头就能打趴了下去。   杨廷没搭理这个只长个不长脑袋的莽夫,李褚焕露出个赞许的笑,瞧着杨廷的脸上满是叹服:   “王爷小小年纪, 便能目光如炬, 实在让属下佩服。”   穆琛莫名地看着打起哑谜的两人,搔了搔脑袋, 委实想不明白,看司马儒一脸赞同,小声道:“你知道什么了?”   司马儒看傻子似的看着这同僚, 这莽夫连藏拙都不会,一边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神情:“王爷说的极是。”   术业有专攻。   杨廷也并不指望人人都明白,只示意玄将最近查明的消息禀来。   玄又换了张老人面孔,沧桑的皱纹横布面上,挤出深深的沟壑,他拱了拱手,声音苍老:“中山境外五十里处,有一处三不管地带,盗匪横行,当地官府屡剿不尽,贻害多年。丁字部十一混入匪寨内,发觉其内等级森严,制度规范,绝不似寻常匪类。”   “这些匪类与一个姓沈的大马商往来频繁,姓沈的在中山境内有四处大马场,生意甚至做到了西戎、北突,手段了得。”   穆琛到底还有些政治敏锐度,听出了玄话中有话,正欲说话,却听玄继续道:   “属下还得了一个消息,只是还未确准……”   “说来听听。”   “中山王进城前,在雍州一妓馆呆了有小半月有余,而长安城这一月里,入城之人比往常多了有一成。”   “这也能统计得出?”穆琛惊了一惊。   长安为大梁国都,自然是天底下最富有繁华之地,熙熙攘攘,往来者众,人流数不胜数。尤其大梁休养生息四十余年,百废待兴,更有繁荣兴起之象。   “先生听出来什么了?”   李褚焕捋了捋胡子,满面凝重,半晌叹道:“风雨欲来啊。”   “无妨,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杨廷眼睫微垂,长长的睫羽在面上留下一片深沉的阴影。   几人又将最近之事细谈了番,直到李褚焕问:“头先没问,王爷当时设计将苏四娘子嫁与谢大郎,可是有何用意?”   杨廷不置可否,慢吞吞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才道:   “先生难道不曾想,本王不过是为了成全痴心人的一片心?”   “不曾。”   李褚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爷这人智计深沉,做一步想十步,哪会这般好心?那点子难得的耐心和好意恐怕都给了王妃,其他人能分到的实在不多。   “间者,诡道也。”   “哐——”一声,细瓷盏轻巧地落在紫檀木长桌上,杨廷神色淡淡:“先生可以等着看成果了。”   穆琛忍不住又一次挠了挠脑袋,深深地觉得,自己一脑袋好不容易长得比阿爹浓密的头发,估计不到盛年,便该撸秃了。   这些劳什子文人,最爱卖关子打哑谜,委实讨厌。   “夜深,散了吧。”   杨廷不客气地端茶送客,回到正院,见绿萝静静守在门外,挥挥袖子示意人下去。绿萝走了半步,又退回来,福了福身:   “王妃今日心情不甚好。”   杨廷停住往里去的脚步,“府中发生何事?”   “王妃娘家的三娘子来了一趟。”   “三娘子?”杨廷想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是谁,“她说了不中听的?”   “是。”绿萝认准了苏令蛮一个主子,自不会帮旁人开脱,直言道:“苏三娘子道,圣人赐下美人,王妃将人圈在府内不让近王爷的身,外边闲话早就传开了,说得不大好听。”   杨廷沉默良久,方道:“以后这人上门,不必禀告,直接回拒了。”   绿萝嘴角抿了抿,难得露出些快活,道:“是。”   “还有呢?”   杨廷看出她欲言又止,问道。   “西偏院里那位叫春满的美人病重,吵嚷着要见王爷。”绿萝为难道:“奴婢看王妃心烦,这事便没报上去。”   “病重?”   杨廷拧了拧眉,这倒有些麻烦。   要当真死在王府,回头传出去,不仅于蛮蛮的名声有碍,圣人那,一个藐视圣意的罪名下来,他虽不怕,可也麻烦。   “带路。”   杨廷拧了拧眉心,不耐道。   绿萝朝里看了看,转身带路,却听门内一阵“吱呀”声,苏令蛮一身素绫中衣,俏生生立在那,面白如雪:   “我也一起去。”   笋尖似的小脚丫落在地面,即便临近初夏,这地上依然彻凉。   杨廷不赞同地看着她。   绿萝便见向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敬王难得变了面色,足尖点过走廊,月白色宽袍如大雁般拂过眼前,卷着懵懂的美人迅速入内,幽幽烛火下,渗出的是点滴缱绻,带着点埋怨与稚气:   “穿鞋。”   昏暗的绿纱窗前,映出一个挺拔如修竹的郎君俯身为美人穿履的剪影。   绿萝微微湿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想——便这般看着,竟让人对情之一字,也有了格外的期待,着实是不该。   莫旌不知从何处掩了过来,递来一个雪白的巾帕:“擦擦。”   绿萝眨眨眼接了过来,待擦完泪,才发觉,形容古怪地看着莫旌:“你一个大男人还带这个?”   莫旌没好气地看着这破坏气氛的女人,无可奈何又不适自得地想:这般不柔软的娘子,估计也唯有自己瞧得上了。   绿萝将帕子收了起来,道:“脏了,洗净了再还你。”   莫旌咧开嘴笑得傻里傻气,挠挠脑袋:“好。”   林木在暗中看得发笑,这大傻个儿啊。   ***   苏令蛮穿好绣花鞋,杨廷看了看,又绕去壁斗橱另取了件薄麾帮她细细系好,直到看着眼前人上下被包得一丝不露,才满意道:   “走吧。”   苏令蛮捏着襟前的扣子,手紧了紧,“好。”   既然说好了要信他,便该信才好。   两人俱是功夫在身之人,不一会便在绿萝带领下,来到了西偏院。   院内灯火通明,守门的粗使婆子打了个哈欠,却突见王妃跟前的大丫鬟出现,唬了一跳:“绿萝姑娘?”   婆子向前看去,便见夜色下一对璧人踏月而来,她虽不到主子跟前伺候,可也远远见过王妃王爷两人,一下子便认了出来,险些没趴在地上,忙垂着脑袋行大礼:   “小的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院中情况如何?”苏令蛮米了眯眼,看着院中好似动静不小的模样。   “哎哟,敬王妃,您莫要进来,这里边晦气,那春满娘子没来几天便病歪歪的,按说好吃好喝伺候着,除了不让出来,也没谁虐待啊?”   婆子满口子怨言:“而且平日里还好跳个舞,弄得凄凄惨惨的调子,小的听着实在不吉利。”   杨廷一言未发,苏令蛮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他情绪如何,只道:   “开门。”   粗使婆子“哎”了一声,将门搭子下了来,人退开一边,还待说话,却觉一阵风过,方才看起来还柔柔弱弱的敬王妃竟然动作不慢地拂身而过,雪白的大麾拂过门边的灌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敬王也冷着一张脸,进了院子。   “绿萝姑娘……”粗使婆子正要说话,却见这大丫鬟面无表情地朝她看了一眼,也跟着进了去   “这都什么事啊。”粗使婆子心有余悸地朝里边的院子看了眼,平日高不可攀的人怎么今日一个两个都进了这座院子。   那两人有这么重要?   婆子摇摇头,想不明白。   “春满?”   春满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大约要死了,才能看见这样一张脸,笔墨难描、世间难寻,不过是一眼的风情,便能勾魂夺魄。   同是女人,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是地上泥,她是天上月。   苏令蛮皱眉看着这病得神志不清的女子,伸手要探脉,却被杨廷按住手:“蛮蛮,莫惹上病气。”   秋实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她之前没日没夜地照顾春满,一直睡在屏风隔出的小间上,听到动静出来,第一眼便瞅见了敬王,眼睛一亮,还没注意苏令蛮,便奔了出去,欣喜道:   “王爷?您终于来看我们了!”   待到眼前,见到与敬王并立的女子,才呆住了。   “拜见王妃。”   秋实喏喏道,小心翼翼地看了敬王妃一眼。   春满听到动静,勉力睁开眼,才发觉旁边还站着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眼睛立时湿了:“王爷,您也知道春满要死了,所以来看看春满是不是?”   孰料在她臆想里该百般柔情的敬王一眼都没给她。 第209章 拍马屁   与秋实不同, 春满并非犯官之后,纯粹是灾荒年间被爹娘半斗米给换了的。在教坊司长大的娘子,虚荣攀比倾轧经历得不少,有项基本技能是人人都会的——   那便是察言观色。   是以即便春满泪眼朦胧,病得昏沉,也能察觉到敬王对身旁女子若有似无的关心,纵使他面无表情, 威武赫人。   “……阿满这病拖了好几日,一直不见好, 求王爷给阿满找个大夫来。”   秋实急急地跪倒在地, 满脸惶急。   “将名字换了。”   杨廷冷不丁开口, 那张冷脸上, 凤眸起了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秋实愣神,没明白这话题怎么转到了名字这块, 正糊涂着, 却听王妃跟前那细长眼婢女板着一张脸道:   “春娘子名讳冲了,满字以后切不可用。”   春满烧得糊里糊涂,朦胧中只见那美得不可方物的小妇人将王爷手拽开, 俯身细细朝她看了看, 声音软糯糯如最甜的蜜枣饯儿:   “这烧持续多久了?”   秋实俯下身毕恭毕敬道:“禀王妃,约莫有三日了。”   春满迷迷糊糊地想, 原来是敬王妃啊,难怪生得如此绝色。   苏令蛮伸手探脉,这回杨廷没阻止, 只杵在一旁,眉毛拧得可见锋锐,不耐之色显而易见。秋实隐隐约约觉得,这情形与她设想得不太一样……   苏令蛮收回手,方才还柔和的脸绷直,乍一眼看去竟然有着与敬王如出一辙的冷然高傲。   “春满?”   “秋实?”   声音天生柔软,偏生里面掺了凌厉剑锋,秋实不由绷直身姿,姿态伏得更低,“茯苓草、白丹皮……”   苏令蛮每说一样,秋实身子便颤一颤,到后面人基本已趴伏在地,抖得如秋风扫落叶。   “你们可知罪?”   苏令蛮问得轻柔,秋实身上却密密起了一层冷汗,按说这方子极其偏,还是她幼时从一赤脚郎中那无意得来的,缓服如风寒入体,急服如大病险死……   当初教坊司寻来的几位长安城出了名的大夫都看不出,却不料在这被敬王妃一语道破。   正不知所措间,却听春满长“嗳”了一口气,晕死过去。   “妾、妾……实在不知身犯了何罪。”秋实揩了揩眼泪:“妾与春娘子虽是圣人赐下,可既进了王府,便是王府之人,向来规规矩矩地幽闭不出。春娘子素来身子康泰,也不知染了何疾,妾六神无主,只求王妃速速请来大夫,为春娘子诊治。”   这话说得巧妙,可字里行间都在挑拨离间。   素来规规矩矩、身子康泰之人,在敬王府得了要命的病,不论如何,作为敬王府实际的后院掌权者——敬王妃摆脱不了嫌疑。   若敬王是个重规矩重德行的,自然也要怀疑起王妃的品性来。   苏令蛮一哂,那双秋水般潋滟的双眸含着凛冽时,便如瑟瑟西风,绝不和柔,她厌烦地道:“秋娘子,今日本妃教你一件事。”   “本妃要治人,不需缘由,不需前因。”   “来人,将秋娘子关入柴房,除了水三日不得进食。”   莫旌自门外进来,躬身应是。   秋实身子抖得更厉害,温婉的脸扬起,泪眼婆娑道:“妾如何不打紧,只求王妃将大夫请来,春妹妹的病耽搁不起。”   “不必再装。”孰料方才还一声不吭的敬王猛地开口,声如出涧的泠泠冰泉,又似剑锋的一声昂鸣,在这偏僻阴凉里响起,凉凉击打在伏地的秋实心头:   “不论你奉了谁的命令,本王也欲叫你知晓一件事。”   “王妃杀人,本王便负责递刀;王妃救人,本王便负责寻药。王妃的意愿,便是本王的意愿。”   谁也没想到,看上去冷厉而不苟言笑的敬王口中,今日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苏令蛮心头滚烫,笑若春花。   秋实愣了一瞬,便被林木锁着双臂,径直送入了柴房。   圣人赐下,不可要人性命,可这罚法,也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轻易挨过来的。   苏令蛮平日里眼儿弯弯,娇声软语,全让人察觉不出厉害,不料今日突行此举,着实让全府上下震慑。   按说谁家府上妾室姨娘没有闹些龃龉和偏私手段?   偏敬王妃雷厉风行半点不留余地地将人给罚了,那美人还是圣人初初赐下,王爷非但没阻止,反屁颠屁颠地架起了了梯子,一副罚得好罚得妙的模样——   这下敬王府阖府上下,对王妃地位更有了清醒的认识:得罪王爷,许是会受罚;可要得罪了王妃,可能还会要命。   唯有小八整日里笑眯眯,还哼起了小曲,绿萝问她缘何如此,小八快活道:“小八还以为娘子嫁了人就没脾气了,原来还跟从前似的。”   绿萝笑她不懂。   可不是不懂?   人活得自在舒心,那峥嵘的刺便会自然而然地收起来,便跟修佛似的和气,脾性自然看上去软和不少。可一个人性子里的刚性和野蛮,并不会因此当真磨了,只是蛰伏起来,当利益受损,便会再一次浮现出来。   倒是那原先看着有出气没进气病的半死不活的春美人,在没有请大夫的情况,竟两日便好得跟没事人似的,只是连着几回让婆子出面替她向王妃喊冤。   苏令蛮逗小八:“小八,你觉得她是真冤枉还是假冤枉?”   小八装模作样认真地想了一番,试探地问:“……假冤?”   苏令蛮卖起关子,但笑不语。   小八没得着答案,傻愣愣地挠脑袋,绿萝见她苦恼,没忍心便告诉了她:“其实不论春娘子真冤还是假冤,都不要紧,毕竟无所谓。”   重头戏不在她自己瞎吃药装病,而在后头。   果然,不过两日半,柴房便有了动静。   让一个女子不断水却断食,饿得满肚子饥荒却只有丁点水吊着不死,尤其柴房又不如住舍方便,不说净室,连出恭都得在里面解决。   秋实再聪明再会使小手段,熬了两日,也守不住了,她那点子对付男人的手段,在对方完全不接招时,便废了。   彼时杨廷正抱着小媳妇鏖战正酣,夜深人静,床幔以一阵规律而激烈的动静小幅度摇晃着,隐约能见一片雪色透过初夏浅绿的纱幔,在空中荡出勾人心魄的弧度。   “蛮蛮,你松一松,松一松。”   那自山泉溪涧里出天然带着一点冷淡的朗音,带着一点哑,一点宠,吹入身下女子的耳朵,深沉幽远的龙涎香随着挞伐一点点侵染进去。   苏令蛮半睁着眼,迷迷茫茫间只知道随着那人动。   身上那人,有一双幽远又沉郁的眼眸,如天山雪却沾染了火热的欲色,男色到这境界,也已是看一眼便活色生香、惊心动魄了。   春水涟涟,波涛暗涌。   每一回的缠绵,都险死还生一般,她半喘着气,月白色中衣皱巴巴汗津津委委屈屈地团在床榻角落,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被折成了弓形,肚兜殷红的绳结被咬落,欲落不落地挂在身上,峰峦叠翠,横波欲涌。   月牙儿穿过薄薄的纱窗,落在暗地的床榻之上,只照见扣得死紧的一双手,在床下铺陈出深深浅浅的暗影。   这暗影深深浅浅,起起伏伏,是欲望横流,是人生至乐。   衣衫早就剥尽,雪锻似的皮肤落在衾枕上,杨廷扯着人翻了个身,拘着她臀儿弓起,偾起的腰窝猛地陷下去,勾出一段荡人心魄。   蛮羞红着脸深深地将脑袋陷入柔软的枕里,只觉得身后那一下重似一下的力量,顶得她发慌又发颤。   “别……”   语不成声,那一点残存的理智随着大浪的卷起,迅速湮没不见了。   杨廷兴致正浓,按着画册将女子摆弄来去,只觉得这一副身子,无一处不合心意,无一处不曼妙无双。   门外林木手里捏着一个蜡丸,为难地搔了搔脑袋,见素来口舌伶俐的小八脸颊红透地躲在一旁,不免怂恿道:   “小八,不如你去禀告?”   小八见这姓林的黑炭笑得跟狐狸似的,一看便没好事,登时翻了个白眼,打量她傻?里头那动静不小,现下去,必是打搅了王爷的好事,她小八的皮被剥了,到时谁来帮她出头?   “不干。”   见骗不到这傻丫头,林木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心中打气,好歹是喝一个人的奶长大的,怎么也得有点“同泽”情谊。   可惜林木想得有点美。   自家郎君黑着一张脸,囫囵披着大麾乱七八糟地出来时,林木心里只觉得有点糟,可事还得做,将捏热了的蜡丸递上去,轻声道:   “郎君您让盯着的柴房,有动静了。”   “府中的钉子,与那倒夜香的接了头,可要拦下来?”   杨廷满肚子火气,登时朝那不知安分的妇人发去,“不必,让暗卫跟着,看那倒夜香的都与谁接触了。”   林木匆匆领命而去,杨廷进门时突然道:“柴房那的恭桶,给本王撤了。”   秋实傻眼了。   她确实是教坊司专门训练出来对付人的暗探,可功夫全在床上,自己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扛了两日半,眼看要出头了,柴房内的恭桶却突然没了。   因着饿,喝了一肚子水填饥荒,满肚子晃荡的水,如今没处放,憋到不能憋,只能随地……放水了。   以至于第三日,掐点算着时间进来押人的都忍不住捏起了鼻子。   这一地的骚味,可真真是……   被侧目看了一眼又一眼的秋实,真真是有苦说不出。只觉得王妃这招,委实是狠。   那边杨廷却得了消息,倒夜香的一路走街串巷,整个长安城几乎都串遍了,唯独在霓裳楼呆得格外久。   霓裳楼,是长安城里除了红袖招、天香阁外最有名的青楼宵禁窟,听闻今夜中山王重金拍了一个淸倌儿的初夜。   “有趣。”   杨廷丢下手中的纸条,翘了翘嘴巴。   “那姓秋的如何处置?”   林木示下。   “既然她喜欢装病,便让她病着吧,何时想通,何时再来报。柴房——”林木一愣,回道:“听闻王妃已经将人放出来了。”   “蛮蛮素来聪明。”   杨廷难得得意地翘起了嘴角,林木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拍起了女主人的马屁:“王妃能与王爷配合得当,自然是聪明无双。”   “阿木,你马屁功夫见长啊。”   林木便听着敬王大喘气地道了后半句:“对了,听闻信伯这几日正巧那缺个试针的,本王便推了你去。”    第210章 欠东风   秋实觉得不大对劲。   春满, 不,春花真的得了大病,一病不起,没过上几日,王妃一脸凝重地进来,领进门一个白胡子老头,人称陌太医的, 纡尊降贵地来给春花瞧病。   陌太医一个探脉下来,出了噩耗——春花得的, 是时疫。   疫病者, 历来是三灾五难里的严重一环, 这下整个敬王府立时被团团围住, 精兵三千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太医署一连十几位太医如临大敌, 串串子似的一溜进来一个个诊, 俱都面色灰败地出了府。   不日圣人传旨下来:“时疫事关重大,长安百姓为重,敬王府阖府上下不得进出。”   连厨房采买都是由外头送进来, 平日里宾客盈门的敬王府一下子便冷清得几乎是门可罗雀。   可买通的婆子说, 敬王不得出门上朝也不忧心,整日里做足了闲王的样, 被圈在府里悠哉度日。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传不出,即便是那出了名的麇谷居士, 也被拦在府外不得进。   长安百姓连走路,都要绕着敬王府才安心。   时疫一爆发,可是会死人的,区区一个敬王府便罢,若天子脚下都遭了殃,恐大梁国不成国。   果然,朝中有人坐不住了,鸿胪寺卿,连同几个明摆着与杨宰辅不是一路人的官员纷纷出列,要求将敬王一府悉数隔到长安西郊,远离百姓,以免造成更大的贻害。   “孤就这一个弟弟,如何忍心将人就这么隔出去?”   杨照做足了兄友弟恭之态,杨彻也在朝,表示不赞同,如此三番,总算“勉为其难”“为天下百姓计”地同意了。   杨宰辅全程冷眼旁观,连着他身后从众之人,也都缄默不语。   大家伙心知肚明,圣人抓着“民意”,若提出反对,便是逆民心,传扬出去,总归失了大义。可这么被圈出,虽说只是城内城外的距离,到底是被隔出了政治中心圈,万一城中要有什么事,到底是反应不及的。   何况谁知道这时疫何时了,还不是太医说了算。   做官的,或许当真有愣头青似的一根筋,可能做久了的,哪里心里头没点数。   听闻赐进敬王府的美人,是由圣人钦点的,一进门没多久便染了时疫,眼看要殁了——而显然既得利益者还高居庙堂,洋洋得意地将人隔出圈子,相比较此前一直被动挨打的敬王,倒是显得过分忠厚了。   圣人,无德啊。   这下许多潜在的保皇派,心里都不由掂量着,这般无亲无德的帝王,若当真坐稳了位置,是不是又得出一个前朝宣帝?   前朝宣帝暴虐恣睢,动辄得咎,百官们每日列朝,都战战兢兢,生怕帝王一个疑心病起,便身首异处,血溅朝堂。   其实若不是时疫,大部分官员只会觉得还好。   皇权斗争,从来都沾染着无数鲜血倾轧,身处其中,为了那熏人的权贵,也只能随着上头人起舞。   可时疫不同。   厉害起来,死一城人还是轻的,这种要命东西,祸及的是整个国家和百姓,若只为了对付一人,未免心太狠太厉太愚蠢。   没有人会以为是敬王自己弄出来的——毕竟这时疫一个弄不好,发生在府中,连自己性命都牵涉了进去的。   也没人认为十几个太医都能被买通说谎,也就是说,那个美人得的,确实是要紧的疫病。   早不得晚不得,偏偏被圣人赐进了府中得了,时机恰好,可不是算好了的?   谢道阳袖着手,再一次面色凝重地从皇宫内出来。   最近他觉得,很不好。   王谢两家积年的老世家,从名气到地位,无一不比,宫内新晋了一王嫔,枕头风吹得厉害,圣人愈发器重王家,又因着前段时间他从圣人口中硬生生抠下来苏四娘子,圣人恐怕心里生了些嫌隙——   最近他提的建议,屡屡不得重视,听而不闻,闻而不纳。   其实谢道阳自己也能明白圣人那一点不说出口的心理,当日入口,纵然愿望得呈,可到底圣人心里不快:若一个合格的忠心的臣子,是不该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的。   “郎君,可要回府?”   谢道阳看了看头顶的夕阳,瑰丽的彩霞在天边渲染出明媚的色彩,不知怎的,他有点想见一见那如朝阳一般热烈天真的女子。   “不,去鄂国公府。”   孰料苏玉瑶没肯出来见他。   谢道阳悻悻而返,知晓必是因着敬王府之事迁怒于他,回府时,又碰上素来清冷的七娘子。   “七妹。”   谢道阳牵起了嘴角,见谢灵清安安静静地杵在府中去书房的必经之路,问:“在此处等为兄,所为何来?”   谢灵清声音如她性子一般清冷,瞳孔映着暗下去的天色,仿佛带了点黯淡:“大兄不必烦恼,七妹愿意进宫。”   这是圣人给谢家出的一道难题。   谢道阳逆了他的意,天性多疑者,自然要从旁的地方找补,要看他谢家的忠心——谢七娘声名在外,在陈郡谢氏女子中,显然是最得宠最受重视的一个。   如今,他就要谢家呈上最得意的七娘,便如王家呈上了二娘子一般。   谢道阳自然知道,这其中有王家的手笔,谁都知道,王二娘是自己进宫,进宫方式还尤其的不光彩,后又行为不检,更是堕了琅琊王氏的清名。   而谢七娘专心治学,纵他常年随圣人左右,可谢家却未选择姻亲攀附——   无形之下,已见高低。   谢七娘若献,忠心可期,谢氏也被拉到与王家同一地步:瞧,不也是卖女求荣?若不献,那嫌隙自然更大。   “不成。”   可谢七娘不同,她便该是流云芳草里,一棵自在烂漫随风摇曳的雏菊,若关入宫里,不消几年,便会悄悄枯萎。   谢道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谢灵清眼眶悄悄红了:“七娘既深受谢家栽培,便该扛起责任。大兄……”   谢道阳摇头:“便谢家不覆,也不该是你一个女儿家之事。七妹,此事切勿多言。”   他为人迂腐端方,可却极有原则。   谢七娘却要转圜得多,突然说起敬王府之事,道她今日偷偷出城,远远看了别庄一眼,发觉庄内挂起了白幡,也不知是损了何人。   “圣人如此不顾惜人命,焉知我谢家是不是下一个敬王府?”   “大逆不道!”   谢道阳怒斥,谢灵清却道:“大兄既不肯舍我,又不肯舍阿瑶妹妹,焉知世间安有两全法?”   “改弦更张,是势在必行之事。圣人自幼多疑,便此次舍出了我谢七,等下一回疑心在再起事,大兄要舍谁?”   谢道阳挺直的背脊颓然弯下。   这亦是他反复斟酌,却又不敢多思之事,圣人近来越发古怪,听凭容妃在宫内搅和得乌烟瘴气,朝令夕改,他被隐隐排斥在外。   便此次这时疫之事……   他也未探得一二。   便反复劝诫圣人,莫要太信这中山王,圣人亦是听而不闻,反是与他日日纵情享乐,莫逆非常。   “谁托你来做说客的?”谢道阳负手而立,端方的一张脸上,唯独一双眼睛还算出彩,盯人时,几乎有噬人的错觉。   谢灵清淡道:“没有人。”   “敬王妃与我在闺中时相熟,她性子纯良又机敏,最良善不过。敬王外传虽孤高傲慢,可却也目下无尘,所行所作之事,吾观之,纵有政客手腕,可也从不戕害无辜。”   “比金銮殿上的不差。”   她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可左右除了心腹,和道旁兀自招展的树木,便一览无余的空荡荡。   谢七娘找了个好地方。   谢道阳一声不吭地回房,房内烛火下一夜未歇,直到第二日,才沤着一双红眼珠子出门,谢七娘似早有准备,候在门外。   “大兄……”   谢道阳头也不回地上朝去了。   翌日,被圈在别庄乐不思蜀的敬王便收到了这么一份大礼,他从前定下的计,在此时:才终于顺理成章地行到了这一步。   “郎君神算。”   林木好不容易自麇谷居士那逃出来,马屁跟不要钱似的乱飞。   奈何郎君一眼都没给他,手中紫金狼毫笔落墨时连一点都没颤,直到提笔写完,才缓缓道:“世家之人,从来是先有家,才后有君。”   “人心变故,寻常罢了。”   只要谢大郎没忍住向圣人要了人,这一步,或早或晚都会到来。   “谢七娘有提出什么要求?”   “七娘子道,只求郎君有一日或登大统,封她做个下西洋的行官儿。”   杨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问道:“府中那秋实最近还是动作频频?”   “倒是蔫下来了。”   说到这,林木便忍不住自豪起自家郎君的计策,这染了时疫之物被王妃发现,便干脆将计就计地定下了计策,这样一来,敬王府看着是远离党政中心,却也是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   中山王一箭双雕,一面往圣人身上泼脏水,一边试图让人敬王亲近染了时疫之人,若敬王一命呜呼,是最好,若不成——   也隔开了要紧人物。   只可惜,谁都不是软柿子,王妃手段高明,哪里当真会让人染了时疫,只做出了假象,姓春的美人又是个胆子小的,被一吓唬便什么都招了,配合着王妃将这戏码掩了个十成十。   现下,只欠东风。   东风很快就来了。 第211章 百花宴   容妃生辰, 恰在将热未热的六月六,天清气朗,一切都显得刚刚好。   为贺容妃生辰,宫中特办百花宴,席开百桌,将圣人跟前有些脸面的官员连同家眷老小一起都邀了个遍。   所谓百花,在这春末节气, 自然是指那如花盛开的未出阁小娘子了。圣人有言,怜惜中山界苦寒, 着意在这一群鲜嫩嫩花骨朵儿似的京畿名门贵女里为中山王寻个可心人, 好带回中山去。   而长安上下, 权贵几乎都被请了, 唯独敬王府被排除在外,三千精兵分早中晚三班尽忠职守地把持着王府各处, 连同狗洞一道都堵得严实, 莫说是人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   苏令蛮朝头顶红彤彤的大太阳扫了一眼,懒散地靠在窗边。   见素来持重的堂堂敬王又一次对着窗外满院的木芙蓉发呆, 手中的紫金狼毫笔沾了浓墨, 宣纸上已是滴了一团污渍,不由一哂:   “阿廷, 这已经是你今日的第十一次发呆了。”   杨廷抿唇瞥了她一眼,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下,是星光般璀璨的瞳仁, 仿佛含着万千心事,风起云涌间偏又不露声色。   又不吭声。   苏令蛮翻了个白眼,耳边的明珰微微荡漾着,更衬得肤白如玉,剔透非常。   “今日容妃办百花宴,听说全长安有头有脸的都去了,听闻热闹非常。”   “怎么,蛮蛮想去?”杨廷叹口气,也无甚练大字的心思了,随手将狼毫笔挂在笔架上,“恐怕要委屈王妃一二了,敬王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三千精兵不散,谁都出不去。”   苏令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打量她不知道?   寻常人看这王府自然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插翅难飞,可惜这等手段如何挡得住鬼谷门下武道浸淫多年的岫云杨郎?   杨廷被她看得不自在,小妇人天生一双多情桃花眼,专注看人时,便仿佛蕴了无尽春意,情丝婉转间便拽得软了心志。   “当真去不得?”   “去不得。”杨廷斩钉截铁。   “那你昨日在府中,与林侍卫和莫侍卫都嘀嘀咕咕些什么?”苏令蛮走进几步,却见素来昂藏的敬王往后缩了一步,她伸手帮他抚了抚襟口的蟒纹,金丝线花绣更衬得脖颈修长,下颔精致。   岫云杨郎,无一处不俊,无一处不冷。   “容妃这百花宴上,可是有大事发生?”   杨廷不置可否,浑不在意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苏令蛮最不爱看他这般高高在上故弄玄虚之样,淘气地拽着他衣角,伸手便欲去呵他腰间的痒痒肉,这几月的贴身相处下来,她便发觉了杨廷这一处弱点,尤其经不得激。   果见敬王绷着嘴角,如临大敌地怒斥:“成何体统?”   只是僵直的身体出卖了他。   苏令蛮才不怕他这没毛的纸老虎,鼻子皱了皱,轻哼道:“谁让你什么都不肯说?今日蒸粉奶糕没你的份。”   杨廷挺住了,心道:没的吃便没的吃。   “一个月莫上我榻。”   杨廷:“……”   他试图打个商量:“蛮蛮,你忍心这样对你的夫郎?”   “忍心。”   苏令蛮不依不饶地指控他:“阿廷,我苏阿蛮可不是你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每日里只需投水喂食,便能生活得很好。”   “哪有金丝雀能在主人头上撒野?”杨廷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能让主人陪小心?”   苏令蛮知道他没明白,或者说,依大部分人来看,她这般穷折腾,未免过于不知好歹。   世间女子,都渴望找到一根安稳和乐的树枝,能被人妥善收藏,细心安放,好免于四下流离,免于惊惶苦痛——   而杨廷也确实努力在这般做。   他试图隔离开朝廷之上所有的风波诡谲,力图为她创造一个单纯明亮的生活。是以,平日里极力避免说起朝堂之事,甚至在其过问时,还常常顾左右而言他。   偏苏令蛮与大部分人不同。   疼宠呵护固然让人沉醉,可她并不愿做一个毫无爪牙的金丝雀,只要静静等待主人投食,而不去管头顶上的青天。   “阿廷,你总不告诉我何事,万一危险来临,我不及反应该如何?”   “谁敢?!”   杨廷眼睛一瞬间危险地眯起,苏令蛮伸手,抚平他眉间一瞬间的隆起,笑道:“世间之事,从来不怕寻常,只怕万一。”   窗外煦暖的风带来草叶清香,晴空一碧,敞亮的天色下,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苏令蛮晶亮的瞳仁里,仿佛映照着一地亮堂的天光。杨廷终于退了一步道:“今日之事,兹事体大,我已请了马师兄与墨师姐暗中看顾。蛮蛮关好王府大门,无论谁来,都不可开门。”   “若……若我明日不回,马师兄自会亲来领你,切速速离去,勿多留恋……只当你我不曾相识一场。”   苏令蛮眨了眨眼,安静地看着他,只看得杨廷一阵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她喟道:“你一会意欲入宫?此行危险?”   “是。”   良久,杨廷终于答道,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素来笃定的面上,不自觉残存的一丝犹疑。   苏令蛮不是蠢人,早在枕边人最近的动静里,便猜到近日恐有大事发生,却不知竟然要威胁到性命——粗粗算来,能危及堂堂敬王性命之事,也不过那唯一的一桩。   “要动手了?”   杨廷点点头。   “把握可大?”   “这等事,从来是成王败寇,纵有充足把握,亦有阴沟里翻船的几率。”杨廷伸手摸了摸她眼睛,长长的睫羽下,那一双眼睛乌黑润泽,仿佛含着满池的碧波,光看着,便让人心头发软发酸。   苏令蛮仰头看着他,坚定道:“带我一道去。”   杨廷不出所料地拒绝了。   “师兄,”苏令蛮郑重地唤他师兄,倔强地负着手道:“师兄若不带小师妹去,小师妹只好自己想法子去。”   杨廷知道这话的分量。   阿蛮也绝不是那些娇娇弱弱的世家女,说话向来掷地有声,一诺千金。任性起来,也是真任性。   最终,敬王还是让步了。   苏令蛮便看着堂堂敬王以神乎其技的手法为两人改容换貌,化成两个不起眼之人,同样随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京官身后,大摇大摆地以侍从之名进了宫。   至于敬王妃外的三千精兵,全都成了睁眼瞎一般,全然没发觉两个逃出生天的庞然大物。   ***   容妃的百花宴办得很成功。   少女情怀总是诗,纵然这中山王听闻风流无度,可到底文雅清秀,风度翩翩,又掌一方印,也算是难得的一个良人。   倒是房太保,前些日子因幼郎之事丢尽脸面,许多日子不曾露面,今日也在宴上赏了脸,与圣人觥筹相和,一副君臣相得、半点无嫌隙之样,倒让人侧目。   午间琳琅满目的果蔬酒食,到下午的游园相会,简称鹊桥会,最终竟然是为中山王定下了卢娘子——   说起来这卢娘子前些日子还一门心思地想往敬王府钻,如今倒是又欢欢喜喜地与中山王定了约,这形势,倒是越发让人看不明白了。   毕竟卢大将军这一门姻亲,手握重兵,到底是不同寻常的。   和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宴。   晚宴上教坊司一台又一台的歌舞,直将气氛搅到了最高处,孰料气氛正好时,容妃竟惊诧地叫出了一个歌姬之名,“苏大娘子?!”   长安城姓苏的人家不少,可有头有脸的一家,正是如今烈火喷油的鄂国公府,而苏大娘子更是与庆国公府和离在家的苏馨月。   但缘何这踏歌而舞的媚俗歌姬也是“苏大娘子”,被容妃认出后,竟伏低身子泪眼婆娑地喊冤,百官家眷不由面面相觑,眼见鄂国公夫人面沉如水,心里不知转了多少回的计较。   但听这“苏大娘子”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听闻如今的敬王妃竟是更有早年一桩被“退婚”的不堪过去,纷纷面面相觑,眼神发亮。   八卦人人爱听,尤其是长安公认的幸运儿——敬王妃过往之事,更让人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苏玉瑶跟着蓼氏前来,眼见在座妇人不论出嫁未出嫁的,纷纷亮了表情,眉飞色舞地听八卦,恨不得将中间那“苏大娘子”砸出个血坑来。   “苏大娘子”并未有任何添油加醋,神情凄然,说话却淡,只道敬王妃退了婚,她这庶长姐便嫁了过去,夫君性好郎倌儿,生不如死,日子过不下去便和离了,不幸颠沛流离成了歌姬,出来混口饭吃,不意被容妃娘娘认了出来云云。   其中无一字是假,偏省略了许多细枝末节,让人脑补出来,便是一出大戏。   长安权贵圈里的,也没几个心思简单的,脑补出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天下大和的好事。   心道必是那敬王妃在定州见了敬王见异思迁,使计将婚事退了,又塞了不睦长姐过去应付那性好男色的表哥,自己却一路来了长安,与敬王勾勾缠缠终于勾搭到了一处,得了盛世荣华——手段端得是厉害。   原来嘛,这能成了凤凰的麻雀,也没几个简单的。   世道艰难,哪里有那般正正好的静好岁月、金风玉露。   “苏大娘子”这一番条分缕析的言语下来,莫说敬王妃成了何等狐媚险恶之流,便敬王也成了一个好色无耻之徒。   单看席间的眉飞色舞,便也能观出一二来。   自然,无人认为这主办宴会的容妃无辜,不过容妃本就声名扫地,这般作来也不会比从前更污,算起来,倒是乌鸦面前两头黑——无甚损失。   苏令蛮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作为一个毫不起眼的黑瘦小太监,除了一双眼睛过分灵动,全然没引起旁人注意。   隐约知道她身份的小官家眷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眼见敬王妃神思不属地看着殿中,看似全然没在意,心里不免赞了声胸襟不俗。   殿中上首位,容妃娘娘目露悲悯道:   “倒是怪可怜的,来人,赐些金银,给大娘子赎了身,好好送出去安置了。”   这番越俎代庖,莫说鄂国公府家眷还在,轮不到一个外人来管;便这一声“可怜”“赐银”,不但是间接定了敬王妃所行无德,更是侮辱了苏家之人。   苏玉瑶性子爆,不待蓼氏阻止,便已拍案而起:   “娘娘好生无礼,莫说这不过是一面之词,不堪足信,便这妇人侮辱敬王府,言行影射,也该拖出去杖责才是。”   “再者,我阿蛮姐姐素行良好,在白鹭书院便是中元魁首,屡屡得先生赞许,娘娘莫非是想说,您这一言,比书院的先生还有德行?”   这话一落,在座不由窃窃私语、隐笑不断。   有那妇人赞叹这苏四娘子口舌厉害,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容妃娘娘私德有亏之事隐射了一番,真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蓼氏不免忧心地叹了口气,阿瑶这般宁折不弯的性子,嫁去谢家,也不知好还是不好。   容妃被堵了话头,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笑,好似阿瑶全是孩子间的气话,道:“本宫不过是看这歌姬可怜,赐些度日银钱罢了——”   话还未落,却见方才还泪眼婆娑的“苏大娘子”伏地道谢,又道:   “奴本为吴家妇,和离归家,孰料容妃娘娘竟未卜先知,知晓奴公爹会横死,事先派人一路将奴自定州接来,路途种种颠沛流离自不必说,奴方才所言,也俱为容妃所授……奴作歌姬,撑至殿前,种种苦楚只为奴自己讨个公道,为公爹横死讨个说法!”   落地有声,苏令娴义正言辞之态,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壮烈了。   此话一出,殿中女眷几乎是没反应过来——这反转,闹大发了。   这般说来,这歌姬方才所言,全是假的,都是容妃苦心孤诣安排来污蔑敬王妃的?容妃娘娘苦心孤诣地安排了这一出,竟让这歌姬倒打一耙,成了自家出洋相的一幕?   容妃那张白面皮子立时涨得通红,神情不稳道:“哪来的妇人胡沁?来人,将人拖下去杖毙!”   “慢着。”   鄂国公夫人不紧不慢地站起,“这歌姬所言还未得证实,娘娘不如让她继续说下去,好让我等辨一辨真假?”   苏令娴不紧不慢地道:“奴所言句句属实。当初容妃娘娘尚在闺中时,便去过定州一趟,那时奴家的二妹妹,哦,也就是如今的敬王妃早因镇表哥好男风而和平退亲。”   “偏容妃娘娘嫉妒奴家二妹妹风姿过人,指使奴家暗中下药,欲将镇表哥与二妹妹一道成其好事,好毁奴家二妹妹的一生。奴不忍,却因位卑人微而不得不屈从,所幸二妹妹得当时的威武侯相救,此时想来……二妹妹与敬王爷的缘分,也该是自此始。”   “容妃娘娘偷鸡不着蚀把米,偏生害苦了奴家,奴家反抗不得,只得嫁予了镇表哥。”   “可事情奇便奇在这,容妃娘娘好似事先知道奴家公爹会横死,将奴接来此地,如此三番地交代,好叫奴污蔑敬王妃。奴不忍,又欲查清公爹横死真相,便一直与容妃娘娘虚以为蛇,功夫不负有心人……”   苏令娴还欲说下去,却被宫婢一左一右地掩住了口,再说不得。   只是这般欲盖弥彰的做派,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生疑。   王文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觉得计划全被打乱了,席间房夫人轻声笑道:   “娘娘若让这歌姬之语不清不楚地传下去,往后恐有更可怖的流言传出来,何不让这歌姬一次性吐出?真相,总是掩盖不了的。”   房夫人清清淡淡地说着,仪容坐态无一不美,连说话也是让人无可挑剔。若容妃娘娘执意不让人说,那便是坐实了歌姬之语——   王文窈有点心慌。   今日这一切,她原是想就此挫一挫敬王府威名,但苏令娴临时反水,让她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圣人今日还有要事……   她眼珠子骨碌碌动,房夫人瞧她不顺眼,她素来清楚,毕竟房二郎对她情有独钟因此前程尽失,换做任何一个娘亲,也不会比她做得更好。   苏令蛮在角落看得清楚,容妃面颊绯红,口中不知咕哝着什么,看上去仿佛……不大对头,跟魔怔了似的发癫。   容妃这一糊涂地思来想去,那边宫婢早被人着人拉开,苏令娴又得以道:   “奴发觉,容妃娘娘素喜行巫蛊之术,有妖言惑主之嫌,此事……传容妃乳娘,一问便知。”   巫蛊之术?   在座若原先还有言笑晏晏纯当看八卦的官眷,此时大殿内却是针落可闻,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不过一个妯娌倾轧,竟扯出这么一段公案来。   若之前证明容妃素行无德,那这巫蛊之术提出——   若当真坐实,却是要了容妃的性命。   可在座诸位,没有谁敢动弹。   这等几乎能动摇国祚之事,哪里是她们这群百官家眷所能管得?宫中唯一能管的,除了那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恐怕也只有常年幽居慈宁宫受头风所苦的圣德太后了。   容妃犹自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她怎么也不明白,事情竟进行到这一步了。   半晌,鄂国公夫人蓼氏站了起来,容长脸上,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显了出来,袖手道:“臣妇斗胆,去请圣德太后圣谕。”   皇宫虽大,可这辇轿来来去去,也不过是一炷香时间,便当真请到了圣德太后谕旨,太后惯常不出面,派了身前两个得力的嬷嬷督办,由着一众宫人,当真从漪澜宫正院中一中一西的两棵槐树下,起出了一个巫蛊布偶。   赤砂描就的生辰八字赫然在望,布偶身上插满了七七四十九根银针,一眼看去,两只黑溜溜的眼珠渗人得很。   女眷们连同后宫大大小小的娘娘们均看在眼里,大气不敢出一声。   生辰八字这等私密事,除了钦天监与自家父母、接生婆子,旁人谁也不晓得。   偏生圣德太后跟前的两位嬷嬷知晓,面色大变,又提了容妃娘娘的乳娘孙氏来问,孙氏性软,不过几个刑枷,便乖乖招了。还从胸口掏了一个薄薄的册子出来,其上颠三倒四地记了一堆语焉不详之话。   “娘娘在闺中时,便酷爱这怪力乱神之事,譬如早年便知晓,定州有一户苏姓人家,有名令蛮之人,还……”   孙氏虽怕得颤颤巍巍,交代却清楚详尽,将一桩桩奇诡之事交代来,甚至交代了年前那地龙翻身之事,直言道:   “圣人受蛊,对我家娘娘素来言听计从,甚至完全不计较娘娘与房郎君之事,可见巫蛊之术的厉害……”   孙氏形容害怕,老实懦弱的面上一脸深信不疑之色,显然自己也是信了的。   此话一出,与众哗然。   若旁人之前还将信将疑,但地龙预知、包括圣人忍了绿帽之羞,确实为真。   是问,这世道除了巫蛊之术,还有何物能引得一个郎君对一个红杏出墙之妇人忍让再三,恩宠如斯?   “是以,容妃娘娘身上果真有痣?”   有人悄声问,可这位私密,孙氏到底没说,只是讷讷朝容妃看了一眼,没敢对容妃的眼睛,便深深地垂下了头。   后宫所发生之事,迅速传到了前朝夜宴之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巫蛊之事,但凡发生,便不再是小事了。   中山王一脸痛心,立时站起,大呼要为圣人“诛妖邪、清君侧”,一呼百应,文武百官悉数跪地,除了王右相大呼冤枉。   杨照多思多疑,又因着容妃先知之事,略一迟疑,便被中山王捉住话头,道:“圣人受妖邪所蛊,恐要请道士方能回魂,否则国祚不稳。”   底下又是一呼百应。   “中山王,尔欲造反?”   圣人掷杯,惊怒不定。    第212章 称帝业(修)   诺大的明华宫内, 瓷盏碎裂的声音,如石破天惊,殿下立时伏了一地乌泱泱的人头。   杨彻忙伏地三呼万岁,口称不敢,一脸的诚惶诚恐。   “圣人明鉴,臣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天地可明啊!”   圣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过分苍白的面上因激动隐现一抹血色, 胸膛起伏不定。碎裂的瓷片溅起, 割破了杨彻落地的膝盖, 一抹殷红浸得那玄紫朝服摆渲染上了一层沉郁。   这世道, 要说皇权有多权威,那是真没有。   世家初初没落, 可皇权还未高涨到人人敬仰之时, 尤其这圣人还年轻得过分,大梁朝建国四十余年,在朝代更迭的乱象里, 还不曾建立霸主一样的威严。   底下臣子们伏地都伏得很尽心尽力, 可杨廷仿佛看到了他们的眉来眼去。亲政不多年,这些油滑如蛇一般的臣子们, 推三阻四阳奉阴违之事着实是干得太多,他不信他们。   或许连他曾经的老丈人——史家如今的族长,因着这次夜宴的特殊被邀, 伏地的姿势,也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鄙夷的。   龙鳞卫自掷杯后,如流水一般涌入这不算太大又不算太小的前殿,刀枪剑戟林立,几乎是立时将所有朝臣围了起来。   杨照窒息一般的不安在这些龙鳞卫的拱卫下,潮水一般退去了。   “圣人这是意欲何为?!”   有文臣惶惑问道,长几上的酒水菜品,反射着刀剑的森森冷光,仿佛泛着无边寒意。   杨宰辅王右相这一等一的朝臣,并未随之跪下去,此时微微立着,与圣人和身后的铁甲相对,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   杨彻轻笑了声,他身子瘦,有一双文秀的眉,此时微微蹙起,带着痛心的谴责道:“圣人当真魔怔了!不过区区一个宫妃,便蛊惑得您是非不分,加害忠良?!我杨氏先祖若在世,恐怕要寝食难安!”   他文雅而优容,此时做这痛责之态,唱念俱佳,任谁看来,也不过是个为上忧心,为国痛惜的模样。   圣人冷冷地看着他,承袭至杨氏先祖的凤眸如阴鹜的鹰隼,欲择人而噬。   “孤确实没想到,你中山王,竟也是个狼子野心之人。容妃与孤道时,孤只当是梦话,幸好——”   话音还未落,方才还静止不动只是将群臣围拢的龙鳞卫们,刀剑齐出,锋锐之刃悉数对准了群臣,杨彻未反应过来,便被肩头压来的长枪给抵住,动弹不得了。   明华宫内一片死寂。   龙鳞卫历属圣人私兵,只听一人号令,圣人掷杯为号,看样子——今日容妃生辰宴,本身便是一场局。   他们这些人,不过都是陪演的棋子。   有些附和中山王两头不靠的小喽啰们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蔫了。   杨彻唇角勾了勾,眼神诡异,圣人正觉不对,却听不知何处的一阵清脆击掌声,整齐的甲胄敲击声规律地从殿外一路往里,兵士蜂窝一般涌进红漆大门,盔甲上的黑羽在在显示:这是拱卫皇宫的羽林卫。   龙鳞卫为私兵,而羽林卫,却不专属一人,为整个杨氏服务,平日里都在外宫巡视,并不入内,此时却出现在这明华宫内——   有伏地大臣高呼:“清君侧,诛妖邪!”   羽林卫将龙鳞卫包饺子似的在外又包了一层,龙鳞卫刀剑对着群臣,而羽林卫刀剑,则对着羽林卫。   文官内胆气小些的,腿脚早已抖若筛糠,面无人色,生怕自己成了今日权力相轧的踏脚石,便是没眼色的,也都瞧出来了:   今日这情形,历朝历代,总有那么一两起,不论前朝的中冶门兵变,到今日的“后宫巫蛊之变”,只是不知,今日这一起,究竟是谁起的头了。   杨照居高临下地看去,发觉几个素来亲近的,从前的房太保、礼部侍郎,不甚亲近的户部侍郎,前老丈人,都在那高呼队列,心头登时一片彻冷。   容妃不过是寻常,可他们挑战的——却是他杨照的权威,圣人的颜面。   一股闷气直冲喉头,他猛地咳了一声,手掩住,李公公尖叫一声:“圣人咳血了!”   “中山王谋逆,尔等若欲追随,等同逆贼!”杨照摆袖甩开李德富的惊惶失措,一双黑眸冷冰冰地看着外围层层叠叠的甲士,“谋逆者,九族俱灭,阖族无存!”   羽林卫们噤声不语。   “常在喜!”   “穆琛!”   杨照每唤一人,那人都低下了头颅,不敢与那双凤眸相对。   “圣人为妖妃蛊惑,早已失了伦常,如今竟为了一届妖妃,欲将群臣屠戮于此,臣等再是忠义,尚有一家老小在养,圣人啊……”   有老臣流涕。   周围甲兵加身,御史右大夫荣科淮推搡不能,竟直接烈性地往廊柱上一撞,“嘭”一声清脆的响声,血溅朝堂,脑袋上破了个大洞,进气不及出气多,眼瞅着是不行了。   “妖妃当道,国将不国!”   又一老臣以头抢地,嚎声不绝。   情形愈演愈烈,杨照习以为常地往四周找寻谢道阳,希望他能出个主意,却发现此时他不知为何没在殿内,反倒是对上了杨彻近在眼前的眼睛。   这一双杏眼如无辜懵懂的小鹿,只是此时那些野心谋划不再遮掩,连同得意和嘲讽一同展露在他面前。   正当圣人怒不可遏间,外围一个年富力强的老臣不知怎么的与龙鳞卫起了冲突,那侍卫到底年轻,没敢动弹,却被反手一捣捣入了腹内,直接被开膛剖了腹。   便如滚水入油,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直接爆发了开来。   龙鳞卫内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平日里吃住在一块,同袍之谊不比寻常,眼见兄弟不幸罹难,血色哄起了气性,朝臣们与龙鳞卫们竟当真起了冲突。   刀剑无眼,尤其这文臣居多的朝堂,武官们入宫宴时又早解下了随身佩剑,此时竟只得赤手空拳对付。   不一会,和睦的宫宴成了血溅的修罗场。   平日里出入必有无数拥簇的朝臣们,皆成了任人宰割的土鸡瓦狗,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地。   羽林卫拔器相迎,与龙鳞卫站到一处,杨文栩站出来,护着自己一派朝臣围成一圈,与王右相那一处泾渭分明、遥遥相对地分列大殿两旁。   只可惜王氏那一派大多为笔杆子、嘴炮厉害的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比不得杨宰辅那一派自小习武的勋贵,明显折损了许多,各个跟鹌鹑似的缩在角落。   这下一分,中间的圣人与他身前被押着的中山王便现出来了。   杨照大喝一声:“羽林卫再不停,孤便让中山王立刻血溅五步、人头落地!”   杨彻好笑地耸肩,伸手轻轻一拨,肩头方才还控得牢牢的武器便瞬间离开了,在杨照不可置信的眼神里,那眼神瞬间从得意化为无辜,轻声道:   “圣人,臣的脑袋……可是很值钱的。”   杨照蓦地瞪大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边最为倚重的侍卫,竟然早就被买通了。   前殿一片混乱,龙鳞卫与羽林卫战成一团,文臣们纷纷寻隐蔽处躲避,武官们也各自爱惜羽毛地抱团,显然极少有人肯当真为了金銮殿上那位豁得出去。   前朝的混乱也影响到了后殿。   冷兵器与甲胄之间的相击声,哀嚎与呵斥交织,苏令蛮顺手拉了一把惊慌失措跑过的一个宫婢道:   “前朝发生了何事?”   宫婢一身藕粉宫装,两个丫髻散乱一团,只知门头苍蝇似的乱窜,口中咯咯打起寒颤:“明华宫打,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谁与谁打?”苏令蛮捏着她不肯放。   宫婢在这黑小子面前怎么也挣脱不得,哭着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龙鳞卫与与羽林卫打成了一团,许、许多大臣都殒了命,血,血溅得到处都是……”   若说殿中方才还有人站得住,此时却都慌张失措地站了起来,在座不论是宫妃还是官眷,在前殿都有老爷儿郎在,此时听到打成一团,登时都乱了。   能在朝野之地圣人座下打起来,必是能朝野震动的大事,官眷们很有几个嗅觉敏锐的,立时猜到必是出了改朝换代的大事,恐怕是……有人欲逼宫了。   蓼氏腾地站起,她倒不是挂怀鄂国公,只是今日大郎也去了。   “走,我等一道去瞧瞧。”   她素来是个坚毅的,尤其几个勋贵夫人里,很有几个白鹭书院出身骑射功夫厉害的,也随了出去,苏令蛮想了想,亦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太监服跟了上去。   呼啦啦一大片出门,孰料门口只许进不许出,羽林卫们将门口守得死紧,长长的刀戟对着殿内:   “外边人荒马乱,夫人们还是稍安勿躁得好。”   不论是以身份恐吓,还是软言相劝,守门的一队羽林卫们如吃了秤砣铁了心,半步不肯放人。   蓼氏为首的一干夫人娘子只得又灰溜溜地进了殿。   一进殿,迎接她们的便是容妃的一声讥诮,她此时双手被缚,由着慈宁宫两位嬷嬷看着,只要前朝旨意没下来,便没人当真如何了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诸位夫人,现下轮到你们了。”   谁都知道,此时被圈在这殿里,还有一层意义——她们成了能要挟前殿男人们的筹码了。   不论出自谁的授意,但凡前殿老爷们有估计,便趁了对方之意了。   容妃这一发话,简直是引起了众怒,新晋的王嫔跺了跺脚,道:“姐姐不顾惜自己,难道还不顾惜阿母?”   她口中阿母,自然是王右相之妻,此时也位列席上,与宰辅夫人相对,两人面色都带出些郁色来。   不论心中如何打算,刀剑无眼,家中顶梁柱要真出了事,那好日子也得到头了。   王母魂不守舍地不知在想什么,反倒是杨夫人压得住,最高位分的容妃失势,她作为皇叔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有资格管一管。   “诸位夫人娘子也莫要着急,我等在这不起内讧好好待着,便不算给老爷们添乱了。   “我们女儿家天生弱势,旁的也管不了。”   她这话一出,原先还蠢蠢欲动的官眷们也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心想:是啊,她们又有什么本事?羽林卫们个个都是青壮儿郎,便想冲出去,又如何冲得过?   容妃嗤地笑了声:“一个个皆是国之蠹虫,成不了气候。”   “等着吧,若中山王举事不成,必要拿着尔等性命为难,到时候便看看,你家老爷儿郎们到底肯不肯舍得了你们去!”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仓皇的一丝……不确定。   谁也不想赌这唯一的一丝不确定。   “中山王?阿窈,你告诉阿娘,你知道些什么?”   王母回过神来,捉到这话头,忙走到容妃近前,却只得了她厌恶的一眼,容妃赫赫笑了起来:“母亲,你伙同父亲将王嫔送入宫中时,可曾顾惜过女儿?”   “乳母污女儿时,你可曾鼓起勇气来帮一帮女儿?”   “绿袖绿翘背叛女儿时,你可曾帮女儿挡一挡?”   苏令蛮黑瘦的脸庞垂了下来,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听着容妃语气不稳的恨声,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固然不是同情,却也不是幸灾乐祸。   容妃吃吃笑了起来,王母满脸的惶急与不自在似乎逗笑了她,她面上呈现出一种得意与猖狂,苏令蛮直觉她此时精神不大正常。   笑了一会,又哭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苏令蛮、苏令蛮,只可惜……本妃看不到你死的一日。”   苏玉瑶与蓼氏面面相觑,只觉得这容妃当真是脑子坏了,谢灵清蓦地出声:   “容妃娘娘,七娘一直很好奇,为何娘娘这般恨毒了敬王妃?”   容妃却沉着脑袋不回答。   苏玉瑶嘲笑她:“我阿蛮姐姐福大命大,怎会轻易死了?”   容妃娘娘这才死气沉沉地抬了脑袋,掀了掀唇冷峻道:“西郊走水,别庄十不存一,你阿蛮姐姐……怎么会死不了?”   三千精兵围府,不许一只苍蝇飞出,走了水,也活该死在庄里。   这时,敬王府西郊的别庄秩序井然,夜色悄悄浸染了这附近一大片庄子,谁也不知道,就在方才,他们刚刚避免了一场浩劫。   麇谷居士拍拍手,连着马元数十鬼谷子门人领着林木为首的敬王府侍卫,将捉到的宵小之徒悉数丢到了地上,连到数百个桐油桶毫不留情地砸下去:   “当真是心狠手辣,若非杨师弟提前知会,这一片估计要片瓦无存了。”   林木喘了口气,心里也是一阵后怕,毕恭毕敬地施了个礼道:   “多谢诸位先生,否则……”   麇谷居士拍拍他肩,一个活泼的年轻声音响了起来,狼冶欢快道:“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林木眯了眯眼,底下人接触到这眼神忍不住一个发抖,却听这黑面郎君好不容情道:   “不必等主公回来,既然他们这般欢喜桐油,便让他们也试一试这油浇火烧的滋味吧。”   麇谷居士毫不动容地哼了声,负手走了。   马元到底心软,可转念一想,这等人既能毫无愧意地干出这等事,也会穷凶极恶之徒,林侍卫这般处置,也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便也心无挂碍地上马走了。   鬼谷门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唯独狼冶腻在府内,兴致勃勃地要看这火刑。   就在这边火烧宵小之时,苏令蛮却站了出来。   她挺直了略佝偻着的背,将面上的易容用特殊药水抹去,露出一张白生生粉馥馥的俏脸,这般穿着灰扑扑的太监服走出来,笑道:   “容妃娘娘恐怕错了,阿蛮……福大命大,可是没死呢。”   殿内无数双眼睛哗地递了过去,只见远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高瘦的小太监步态轻盈地走出来,纤纤细步,仪态格外的从容,尤其那一张脸露出时,在这沉郁的室内,仿佛点亮了整个殿堂。   这世上便有一种人,脂粉未施,衣饰简朴,却仿佛得天之所钟,她什么都不需做,却胜过了世上许多做得太多之人。   “阿母,阿娘。”   她先分别向宰辅夫人与蓼氏行了礼,王文窈抬头见她,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抖着唇道:“苏……苏二娘子,你如何会在这?”   “为何不能在这?”   “你不是——”   “容妃娘娘莫非是要问阿蛮,那时疫之症?恐怕要让娘娘失望了,前日春满时疫之症已解,不巧……阿蛮受过麇谷居士指点,不说学医有道,却也有些门路,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解决之道。”   容妃知道苏令蛮是胡扯,苏令蛮也知道自己是胡扯,时疫若是这般好解,那也没有从前那一城一城的死者了。   居士纵然厉害,可也不是万能的。   但旁人不知道啊,何况听两人话语机锋,敬王府时疫恐怕当真是由容妃所起,而且之前话语里透着的讯息极其可怖:这容妃还想一把火烧了敬王府别庄,若只单伤害了敬王妃便罢,可还欲致敬王于死地……   毕竟谁都知道,敬王夫妇是被圈禁在京郊别庄的。   在座官眷没有人会认为,容妃所行单出己愿,后头站着的最大受益者——唯有当今圣人了。   “你出来了,他……也必定来了。”   容妃恍惚一瞬,突然垂下脑袋,试图将乱七八糟的脸遮住,苏令蛮看着她惶急模样,一哂:   “娘娘放心,我夫郎不在此处。”   蓼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自打敬王府被隔离,她便没见过阿蛮,苏玉瑶也暂时忘记前殿的兵荒马乱,拉着苏令蛮问道:   “阿蛮姐姐,我就说你没事!”   苏令蛮顺着接了几句话,这才走到最前,朝殿中或萎靡不振或心不在焉或惶惶无终日的妇人们道:   “我知道诸位必不甘心成为家人掣肘,若信得过敬王府的话,便听阿蛮安排。”   王夫人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如何信得过你?”   苏令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王夫人受不住,才指着几个方向唤道:“袁夫人,公孙夫人……”   她一个个点过去,约莫十来个便止,其余人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唯独点过去的女眷面色有着不起眼的异动。   “这几位夫人,未免我等计策露馅,恐怕需要受一受罪了。”   苏令蛮口中说的客气,手下动作却快,不一会,随着她的指示,鄂国公府、宰辅府,与谢府等身边侍婢联合起来,将这几家官眷悉数绑严实,连口中都塞了破布,不许人出声。   她这才解释道:“方才本妃在暗处观察,发觉这几家老神在在,甚至有妇人心情愉悦,便大胆猜测,必是与羽林卫一道的反叛之人,未免保险起见,还是先绑了再说。”   苏令蛮这话轻巧,实际却委实是好好观察,破费了一番功夫的。   不过到底没人会在意与提防一个小太监,是以这观察倒是进行得很轻易,这般走一遭下来,有些异样或太过沉稳之人,都被她当做一党全绑了。   容妃嘴里也塞了抹布,面上恍惚,半晌又瞎乐呵不知什么,神情一变再变,苏玉瑶在旁偷偷觑了几眼,忍不住拉了拉谢七娘的袖子:   “七娘,阿瑶觉得……这容妃好似这里,有问题。”   谢灵清没说话,只听着苏令蛮在前面布置,眸中隐泛笑意。   ****   自古便没有不流血的政变。   中山王不臣之心,显然是昭告朝堂了,他虽做足了兄友弟恭的姿态,可明眼人看得清楚,羽林卫与龙鳞卫打成一团,刀枪剑戟丢了一地,地上流淌的血,几乎要积成河。   圣人仓皇四顾,只觉自己如丧家之犬,身边不知谁可信。   保皇党要冲上来,宰辅派出乎寻常的静默,圣人朝杨文栩求救:“皇叔,莫非您当真要看着侄儿死在这逆贼手上?”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杨文栩只得勉为其难地动了动。   勋贵一脉也象征性地站了出来,中山王却成竹在胸,眯眼笑道:“堂叔父,您当真要与侄儿作对?要知道,您那好夫人可还在内殿呆着呢。”   “哦对了,”中山王举目四顾,他有一双文秀的眉毛,说话客气而坦然:“诸位大人的妻女可都被羽林卫好生守着,大人们尽可放心,羽林卫门素来威武,自不会让旁人动不她们一根毫毛。”   话说得好听,可谁都听出了其中威胁之意。   妻女在人家手上,不免投鼠忌器,众人不约而同地慢下了手中动作,连保皇派都弱了气势:一边忠君,一边妻女……可该如何抉择?   宰辅一脉本就打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不吝于推波助澜之举,一听这话,哪里肯真的让自家妻女涉险?原来还装腔作势地做些敷衍动作,以对抗羽林卫,此时弱得近乎无。   圣人看得气苦,有一口血喷了出来,登时便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圣人昏了!”   李公公急怒道:“中山王莫不是当真要弑弟继位?”   这样,就不大好看了。   中山王叹口大气,挥手让人将圣人扶下去看太医,背负双手几乎是志得意满地看着殿中打斗。   保皇派没了主心骨,本就绵软的抵抗在圣人倒后更是乱了套,龙鳞卫也如一盘散沙似的被冲散,被羽林卫三下五除二地绑了。   “慢着!”   就在羽林卫欲将残余龙鳞卫一刀一个解决了,杨宰辅出言阻止:“中山王,还是莫要太过。”   中山王眼见胜利在望,对杨宰辅出言并不恼怒,瞥他一眼,杏仁眼眯起,笑得格外文雅:   “便听叔父的。”   是叔父,只是是隔房的叔父。   杨宰辅唇角微掀,默认了中山王的招抚。   中山王早就打探清楚,敬王父子多年失和,杨宰辅大权在握,并无意废帝立新,是以他用重金砸开了宰辅夫人的门板,以枕头风吹得宰辅大人靠向自己——再不济,在他举事时,保持中立便可。   如今看来,这枕头风果真极有用。   中山王筹谋多日,一朝翻身,终于扬眉吐气,便看着满地狼藉、尸首乱飞,也毫不介怀,顺心顺意地踩着血肉铸成的道路往外走。   诺大瑰丽的明华宫,早已成了人间修罗之地,几无下脚之地。   圣人这一昏,他自觉不大放心,生怕是纵虎归山,便干脆跟着李公公与太医院几个一道去了乾元宫,只交代羽林卫莫要放人,言语客气地请众臣呆到中山王来为止。   杨照这一昏,便是半日。   朝臣们与女眷们也都被拘了半日,在晨光熹微将明未明之时,圣人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举目四顾,发觉自己还躺在熟悉的寝宫内,不由叹了口气,原来是一场梦啊。正自侥幸间,却见眼泪涟涟的李公公哭丧着脸道:“圣人,您终于醒了!”   圣人觉得不大对劲,翻身欲起,却发觉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之前的经历才一点一点在脑中回放了出来。   李公公满脸哀色,圣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种种,竟是真实,不由闭了闭眼:   “公公,孤……输了,是也不是?”   李公公垂着脑袋没吭声,反是床旁另一道最近听熟了的嗓音替他答了,这声音里,有志得意满的轻佻,更有扬眉吐气的畅快:   “我的好弟弟,你当然输了。”   中山王笑眯眯道。   圣人微微侧过头去,不欲看这人的得意,嗤地自嘲一声:“孤当真是眼瞎。”   白白养了这一头狼许多年。   中山王并无意听手下败将的自我剖析,负手道:“旁的多说无益。圣人若想好好活着,这有纸有笔,不若写份禅位书,好让哥哥安心。”   圣人朝他呸了一声,口水溅到中山王面上,他不在意地以袖揩脸,哑然失笑:   “圣人,莫怪哥哥赢了你,哥哥这许多年,可都是这么唾面自干着过来的。”   “写吧。”   “如若还要圣德太后后半辈子安生的话。”   “你——”杨照气得脸红脖子粗,偏生除了一点勉强握笔的力气,连坐起的气力都没了:“你无耻!”   “我无耻?”杨彻赫赫发笑,笑声穿透宽阔的乾元殿,传入远处的云霄:“总比不得圣人您,连恭太妃您阿爹的女人,圣人您都能拉得上床、受用得去。”   圣人面上一瞬间的变色没有逃过杨彻眼睛,他摇摇手中折扇,笑道:   “想知道大兄我怎么知道的?   “那这便说来话长了,还记得十年前,我头一回来长安时,送圣人的一只金刚鹦鹉么?”   那可真是一只稀罕又华丽的鸟儿。   圣人眨了眨眼,他确实记得,确实稀罕,还会说几句俏皮话,中山王声音低沉,似还带着一点追忆时无可奈何的怅然:“阿巧可是我打小的伙伴,我没舍得留在中山便带来了长安,孰料圣人看上,一句话便弄了过去。”   弄过去便弄过去了,可孰料没出十日,他便在圣人的宴上见到被拔了羽翅炖得香喷喷光溜溜的阿巧。   “圣人可还记得当时您如何说的?您说,您不过是想试试——这金刚鹦鹉的滋味是不是与白乳鸽一样。”   说起往事,除了眸光还有些凶狠,中山王那张文秀的面上依然笑意盈盈得不惹人讨厌,“这是我头一回知道,什么叫权势,什么叫屈辱。”   心爱之物被夺去,被糟蹋,最后还要说句“又老又柴,不怎么样”,中山王笑着拿折扇点了点圣人下巴,道:“恭太妃帮着我一道将圣人丢弃的阿巧葬了,我二人总有些莫逆情意。”   “哦,对了,还有许多消息,包括您那容妃的先知先觉,也都是太妃暗中传与王兄的。”   中山王说起恭太妃时,并不如口中那般看中,反是有些轻慢。   圣人抿了抿嘴,倔道:“孤不会写的。”   “何况便是禅位,也不该是你中山王,我嫡支还有敬王杨廷,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中山王?”   这话原也在理。   “原先我还在头疼这事——不过,这还得多谢圣人相助,圣人您不是让容妃安排去放火烧庄了么?”中山王摊手无辜道:“想来那现在赶过去,那边边也该只剩一堆枯骨了。”   可怜京畿第一美郎君,岫云杨郎,死时也不过是寥寥的枯骨一堆。   圣人面色发白,捂着胸口“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哦对了,还有件事,也与你说一声,”中山王拍了拍杨照的脸,戏谑道:“圣人不是一直怀疑自己不能生育么?那该去问问您的好姘头,恭太妃每回与您私会时,让您不可自拔的香,是什么香。”   “噗——”   圣人怒急攻心,喉头发甜,又喷了一口血出来,脸如金纸,再无人色。   “圣人今日所得,皆是您咎由自取,可怪不得我。”中山王慢吞吞地将宣纸与御印置于榻旁的几上,示意身旁留下两人监视,才大笑着扬长而去。   圣人捂胸喘息,只觉便是从前皇叔欺人,也从无一日这般生恨。   “圣人,中山王连太医都不让给您真看,这药……也不对症,若您继续这般执拗下去,恐怕……性命不保啊。”   李公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他。   圣人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他从无一刻这般清醒地知晓:他这条命,久不了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   “外边如何了?”   李公公摇摇头茫然不知:“奴才不知。”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孤身边,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忠心之人。”杨照喟然长叹:“孤恨啊。”   李公公揩了揩泪,伏地劝他:   “圣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先顺着中山王,啊?”   “休想!”杨照胸口喘息不定,恨声道:“我大梁王朝便是万劫不复,也不能给了这狼子野心之人!还不如与……与了敬王。”   “敬王?”   李公公惊疑不定:“敬王他不是被一把火……”   圣人痛苦地闭了眼睛,半晌又睁开,常年阴鹜的眸中此时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公公速速去将中山王唤来,便说,说……孤愿意传位给他。”他伸手,拍了拍李公公枯瘦的双手。   李公公望着龙塌上从前威风凛然的圣人,如今成了病恹恹的一条虫,面上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颤巍巍起身,朝门口走去:“老奴这便去。”   监视之人中,面面相觑着默默分了一个人跟去。   往日里繁盛而浩荡的乾元殿内,此时只燃了一盏幽幽的烛火,清晨熹微的光给大殿映上一层清冷的光,整个宫殿透着一股浓郁的死气。   监视的侍卫朝床榻上看了眼,发觉圣人死生不知地躺在榻上,生怕这人还未写旨便过了身去,垂头欲探一探鼻息,脑后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便模糊了,口中的惊呼还未出,人便倒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身体重重落在地面上的钝响惊动了一直模模糊糊的圣人。   杨照睁着眼睛,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床前慢慢走进的方正脸盘,黑衣短打,身形伟岸,仿佛照亮了这一地天光:   “阿……阿阳?”   谢道阳行动如风地伏在圣人床前,眼中先含了不忍:“圣人,臣来晚了。”   杨照的疑心一下子去了。   可他太疼了,胸口风箱似的喘不上气,他揪着手掌心,才缓声道:“阿阳今日为何……”   “臣,臣有罪。”   谢道阳蓦地跪下身去,“臣听闻容妃娘娘派人去了敬王府,臣……不忍见圣人兄弟阋墙,”他伏地谢罪道:“欲止大火烧庄——”   “敬王被你所救?”   杨照体内突生一股力气,急急打断他,脸上的笑方要出来,却被谢道阳的颓唐给冻住了,谢道阳哀声道:“臣无能,去得晚了,敬王……敬王还是去了。”   “如此。”   圣人歇了口气道,胸口热辣辣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泪盈于睫。   其实若当真要将皇位传于中山王,以杨照睚眦必报的性子,必是万万不肯的。   “阿阳,有一事。”   谢道阳附耳过去,随着圣人语声,瞳孔睁得越发大,呼道:“圣人万万不可!”   “阿阳你与孤相伴多年,孤时日无多,这点子微末心愿,你也不肯?”   谢道阳怔了半晌,方重重地垂下头去,伏地施礼,沉痛道:“臣,遵旨。”   那边中山王满怀得意地乘了辇车出门,方出乾元殿,转至御花园,便发觉身后颤颤巍巍追来的李德富李公公。   “李公公所来何事?”   他叫停了辇车,纡尊降贵地问。   李公公俯身施礼,只道:“圣人……肯了。”   ——肯了?   中山王立时领会到所指何意,心中狂喜,再顾不得前殿之事,一叠声吩咐辇车回转,走至半途,突又吩咐身边侍卫去将内殿女眷们领出好生安抚,莫要当真惹恼了宫内众臣,才又匆匆往乾元殿去。   “圣人当真是少年俊杰,识时务得很。”   中山王一跨入乾元殿,便笑着道。   他没注意殿内侍者,光顾着朝龙榻旁的桌几上瞧去,远远瞧去,本来空白的御旨上密密麻麻一段黑字,皇位唾手可得,中山王欣喜若狂,不疑有他,快步过去,拈起御旨一目十行地看去,果见圣人亲笔禅位之书,只欠了一方御印。   “满意了?”   圣人幽幽地道,他直挺挺地躺着,目露死灰。   中山王得偿所愿,也愿意垂怜一下这被人坑了一辈子的弟弟,柔声道:“圣人勿忧,您心爱的女人,孤会帮您一起送上路,让他陪着您一块去的。您……黄泉之下,必定快活。” 第213章 平叛乱   “敬、敬王!”   关小六作为羽林卫, 守外宫门之一,曾经不止一次远远见过敬王。   他迷迷糊糊地随着上峰由外宫入内宫,虽未进入明华殿举事,可心里却隐约知道此行究竟为何。   是以在守着内外宫必经之路的那条道上,见到威风赫赫一列精兵伴着滚滚烟尘席卷而来,见到为首那人宝马银枪挟着凛冽森然戛然止于宫门前时,一向利索的舌头竟然磕巴起来。   关小六下意识跪了下去, 唯余身旁人剑戟一般挺着,止住了敬王前来之势:   “内宫无诏不得入。”   关小六心如擂鼓, 只觉小命休已, 却听头顶那如出溪涧冰击碎玉式的嗓音响起:“尔欲拦我?”   旁边那犟头崔平茂倔着脑袋持戟拦门, 瓮声道:   “无诏, 任何人不得入。”   “阿茂慎言!”关小六急得觑了前方乌泱泱一眼看不到头的甲兵,铁胄冷兵倒映着天边的微光, 反射着万千森然寒意, 如地狱奔腾而来的催命阎王,有损毁一切之势。   羽林卫纵然是精兵良器,可哪里比得上随着敬王南征北战的精兵部曲, 听闻连他们胯下之马都是饮过人血的。   崔平茂脑袋不会拐弯, 只记得上峰让守好门户便守好门户,执意要杨廷出示诏令。   内外宫墙内隔了一条长长的走廊, 易守难攻,虽说门外只守了关小六与崔平茂两个羽林卫,可大敞的红漆木门内, 却是陈列了近千羽林卫整装待发,若杨廷当真硬闯,两方必定会发生巷战,时间势必会被拉得很长。   关小六胆子小,只求双方莫要当真起了冲突,否则自己这条性命必定要首先交代在这,正自焦急间,却听身后一阵浑厚的笑音传来。   新晋的穆琛副统领大笑着出门,朝崔平茂便是当心一脚:“哪来不长眼的狗东西!敬王你也敢拦?”   崔平茂讷讷回不过神来,受了当胸一脚四仰八叉地摔了一跤,正回不过神来间,却见穆副统领退开半身,朝敬王拱手道:   “王爷,卑职幸不辱命。”   穆统领眸中闪烁着崔平茂看不懂的光芒,关小六自小在外混着长大,三教九流见得多,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穆统领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果见敬王一牵马辔,高声喝道:   “本王欲入宫勤王,灭反贼,保我大梁盛世;此时投诚者,既往不咎,若能戴罪立功,另有加封!”   穆副统领当下伏地应和:“敬王高义!臣,愿誓死相随!”   “很好。”   关小六心头突突跳,他眼睛尖,心里亮:这两人一唱一和,怕是做戏。瞧这眉眼官司,怕是早就暗度陈仓了。   不过他就是一混饭吃的,谁效忠谁,谁当皇帝,他都没什么所谓。   羽林卫中多数精卫糊里糊涂跟着上峰起事,本就心头惴惴、老大不安,此时见自家副统领都临阵倒戈,而敬王兵强马壮,虎狼之军席卷而来,更早早地失了抵抗之心。   早先坊间传闻,敬王一诺,重于千钧——羽林卫门手中剑戟刀兵不由落了满地,纷纷伏地不起:   “愿,追随敬王!”   声振寰宇,直上云霄。   关小六也扯着憨傻的崔平茂伏地,一并呼号:“愿随敬王!”   话音未落,方才还在眼前的铁骑已如风一般擦过身侧,乌泱泱一片兵士随之经过阔朗的拱门,锋锐的甲胄摩擦间,带起了一股森然冷意。   敬王当先打马而入,长长的走道旁,数千羽林卫一分为二,沉默地目送着勤王之师穿梭而过,这般多的人马,明明该是杂乱无章,却连落地的马蹄都如初一致。   在敬王人马即将消失在走道前,这数千羽林卫如鱼入深海,整齐有序地汇入,由穆琛领着,摇摇坠在在敬王府骑兵营身后,往里大跨步而去,远远看去,浩浩汤汤,几有绵延未觉之势。   勤王之师,如摧古拉朽般,朝乾元殿而去,所遇关卡,皆不合一战之敌悉数倒了戈。   圈禁着的官眷们遥遥听到动静不小,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扒拉着窗户试图透过那薄薄的窗纱往外看,奈何什么也没看见。   “哎,你说,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看不清啊……”有命妇交集地走来走去,“老爷那也是生死不知,真真是急死人了。”   正焦躁间,却见方才还毫无动静的敬王妃腾地地站起,眸似流星,在清晨幽幽的天光里,整个人简直是熠熠生光:   “诸位,方才本妃所提时机,到了。”   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迅速地从腰间香袋里掏出火石,王母急得伸手阻她,不安道:“若计划行不通当如何?”   “是啊是啊,怎么想这都太冒险了。”   “若他们不来救我等,我等岂不是要活活烧死在这儿?不妥,不妥。”   有胆小的临阵退缩,提出异议,内殿静了一静,只听到被苏令蛮轻轻笑了声,那声调柔软,却仿佛另含着股坚硬:   “他们安敢?!”   “殿内嫔妃且不提,各官女眷大部在这,若当真被一把火都烧了,不论最终谁坐上龙椅,朝野必定动荡,底下的位置……恐怕是坐不久。”   群众的愤怒,足以推翻一切,压倒所有。   何况还是这满朝的文武百官。   “是以,他们不敢冒险。”   苏令蛮言尽于此,眼见殿中位高权重的几位夫人都点头同意了,才倏地点燃火石,就着殿内的帐幔烧开。   门外羽林卫们先是听到一阵高亢的惨叫,惊恐与火光一瞬间爆发出来,还未待他们反应过来,殿内紧阖的大门被人从内拍得“哐啷”作响,铜把手上的铜环晃得厉害。   一妇人惊惧的声音传了出来:   “走水了!走水了!”   “快!放我等出来!”   天干物燥,尤其夏日,轻薄的帐幔挂得到处都是,火势蔓延极快,从薄透的窗纱看去,殿内四处乱窜的身影和着惊恐的尖叫,几乎将整个皇城的黎明,都渲染上了恐怖的色彩。   容不得人多想,羽林卫们几乎是立刻冲过去,将门打了开来。   往日里高贵无双的贵人们个个钗横鬓乱、花容失色地冲出来,好似经受了无数惊吓。   在这处守着的一堆羽林卫不出三十人,虽个个人高马大、身手矫健,可束手束脚,即便极力试图保持秩序,依然被惊慌失措的人群给冲散了。   “走水了!”   “走水了!”   即便皇宫的建筑在建筑之初都用了最好的防火材料,可到底是木制建筑,夏日天干,不一会,这火便迅速蔓延起来,在不远处,都能见到冲天的火光。   “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灭火?”   一个羽林卫正自发愣,却抬眼撞见一张本不该在此出现的面容,姝色无双,倾国艳色,一身灰扑扑的太监常服,在这冲天火光里,面上神色淡得几乎看不出,他见鬼似的叫了一声:“敬……敬王妃?”   苏令蛮“唔”了一声,回身看苏令娴,包括容妃几个被捆着的也都抖抖索索地出来了,由圣德太后派来的两个嬷嬷另外找地方看着,在内殿参加夜宴的女眷们都出了门,便道:   “再干看着,恐怕整个皇宫都得遭殃了。”   这话自然是假。   皇宫在设计之初,便考虑到起火后的灭火事宜,这独栋的建筑群落,在烧完后便不会再继续蔓延,苏令蛮在点火时便已考虑到了,若灭火及时,除了会引起短暂的骚乱外,也不过是一些财物损失。   不过羽林卫并不知道。   此处起火,他们责无旁贷,灭火为当务之急,更顾不得追究敬王妃为何会一身太监常服地来此,女眷们早就乱糟糟地冲出了院落,阻止不及,便也只得尽心救火——上峰骂起,也有一桩说头。   苏令蛮穿梭过乱糟糟灭火的人群,在离院子三百米外的墙下,找到了等候的官眷们。   蓼氏与几个性格强硬辈分偏大的长者一道主持秩序,后妃们花容失色地抱成一团,心里隐隐约约知道,此行不妙,不由忧心起往后的饭碗有无着落,惶急地早失了主意,也不在意由臣子的女眷夺了指挥权。   “敬王妃。”   蓼氏在外素来都保持着尊敬,先福了一礼,除了几个犹自回不过神来的,也都在其带领下福身行礼。   “不必多礼,”苏令蛮凝着脸道,“现下宫内情形如何,我等都不甚清楚……但想来尔等夫郎们都不大自由,否则必是要来寻的。”   “如此便有两个选择,一,寻法子与他们相聚。二,另选一个躲避之处,待事了了再出来,也免得被羽林卫单独拎出,去威胁各自夫郎们。”   胆气小的,不愿在宫内乱闯,赞同另寻一僻静处躲着;可更有那着急的妇人们,觉得与官员们一处有商有量,更易解决事宜。   苏令蛮没管低声争执的人们,只道:“若要寻旁人不去的僻静处,怕是只有冷宫了。本妃有个提议,身上没有功夫的女眷们便去那里藏好,其余人若愿意的话,与本妃闯一闯明华宫。”   明华宫内是郎君们喝酒夜宴之处,若事有不谐,恐怕明华宫是第一起事场。   敬王妃这提议,算是最稳妥的了。   当下得了许多人的应允,不过最后有些微末功夫并且愿意与苏令蛮一道的,也不过堪堪二十人。   苏令蛮一眼看去,阿瑶、段艿等几个书院同窗,便只有几个年事高的长者,如安国公府老太君等人,鄂国公府夫人,兵部侍郎夫人等,袁师姐也在里面,朝她挤了挤眼睛。   她蓦地笑了:“出发。”   一行人均有些功夫,袁师姐更有些躲避的技巧,各宫宫人们还跟无头苍蝇似的没了主心骨,只需躲开四处巡逻的羽林卫便可。   苏令蛮明华宫去过几回,还是极熟的,不一会一行人便摸到了不远处,躲在抄手游廊外往百米外的院子看。   密密麻麻的羽林卫将整个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刀枪映着渐亮的天光,连远处的走水都不曾影响这些人一分一毫。   “看来……果真是在里边。”   苏令蛮沉吟半晌,心里正揣度着杨廷去向,背后却被轻轻拍了拍,她惊诧回头,发觉绿萝好端端地站在她身后,一身紧身短打,面上有些急:“王妃,王爷不在此处。”   “你知道?”苏令蛮诧异地问,“宫内现下情形如何?”   绿萝为难地摇头:“奴婢知道的不算多,王爷现下入宫勤王,明华宫内囚着百官,里边已经进行过一场交锋,听闻是血流成河……眼下圣人被禁乾元殿,恐怕……不大好了。”   “果真是中山王?”   谢七娘道。   绿萝点点头:“是中山王。”   其余人等能跟着来明华宫,也不是那爱惊慌失措的,虽说在听闻血流成河时,心里咯噔了一瞬,可到底素质过人,不一会便转换好了心情,打算看看敬王妃如何做——毕竟,敬王不在里边。   苏令蛮沉吟半晌,觉得这一次,不得硬闯。   若阿廷勤王顺利,中山王兵败,手头的筹码除了女眷,便是这些文武百官的性命,她需想个法子,好叫中山王得不了逞。   策反,那是不可能了。能在此地出现的羽林卫,必是中山王心腹,难度太过。   下毒?   苏令蛮思忖着法子的可行性,拉过身后的袁师姐问:“师姐,阿蛮这有蒋师姐曾经给过的蒙汗药,药性极强,一滴即倒,你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让这些羽林卫都倒下?”   袁师姐问:“这一滴是要入口,还是沾之即倒?”   “入口。”   她好笑道:“那估摸着不行,非常时期,这些人警惕性高着呢,恐怕不会轻易食不明之物。”   “那……恐怕只能用老法子了。”   苏令蛮遗憾地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栋,处处可见匠心,一把火烧下去,恐怕只能付之一炬了。   就在敬王妃跟造火头子,四处放火捣乱时,杨廷一行人已经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乾元殿外。   不过几个来回,中山王留在门外的侍卫们便被瞬间折断脖子,丢却了性命,被抛在了台阶下。 第214章 帝王业   “郎君, 谢大人传话来,道一切妥当。”   杨廷顿住入殿的脚步,见林木难得地欲言又止,不由问:“怎么?”   身后精兵部曲便见素来得敬王看重的林侍卫附耳过去,也不知说了什么,敬王面上的清冷肃穆一散,竟有些柔和的错觉:   “由得她玩去, 着人护好便是。”   话音方落,殿内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碰撞声, 伴随着一道太监尖利的嗓子:“中山王, 你安敢如此?!”   杨廷面色一变, 足尖轻轻在门槛点过, 人已经如大鹏展翅绕过抄手游廊,直扑入乾元殿, 其势如猛虎出闸, 势不可挡。   林木与莫旌亦一左一右跟了进去,勤王之师们在怔愣一瞬后也立时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跟了进去。   孰料一进门便见数百从未见过的精卫从暗处冲出, 与敬王正战成一团。   林木与莫旌迅速冲上前帮忙, 勤王之师流水一般涌入殿内,将乾元殿围了个水泄不通。敬王长剑一荡, 将身前交错的锐兵荡开,于此同时,一道冷风裹挟着千钧之势从身后袭来, 被他一个抽袖,打了开去。   足间在地上点过,敬王提气连跃,踩着无数人头与冷兵,跃入了被精卫们保护着的内圈。   中山王手执短匕,神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短匕上还由上自下地滴血,一点点汇入地上已经绵延开去的鲜红血液里。圣人生死不知地仰躺在地,胸口破了个大洞,手里还攥着不知什么东西,似也浸染上了深色浓稠的血液。   李公公老泪纵横,控诉般看着中山王,见敬王来便呼号一声:“中山王大逆不道,挟君在前,弑君在后,求敬王灭贼!”   “求敬王灭贼!”   “求敬王灭贼!”   杨廷带进乾元殿内的部曲一道呼号,渐渐汇成了一曲声振寰宇的口号,直指人心。   中山王冷笑一声,侧目看着杨廷,似是反应过来,将匕首往地下一掷:“是大兄我大意了,早该想到的,会咬人的狗不叫,被人当了捕蝉的螳螂,包圆了。”   敬王素来话少,到了乾元殿更是如此,只将眸光凝在地上,面色冷肃,开口便道:“杨家祖训,不得同族相残,中山王逆杀圣人,罪证确凿,本王自当清理门户,还杨氏一片清天。”   话音方落,手中长剑已电射而去,中山王文弱,虽有些拳脚功夫,可与鬼谷门下习武多年的敬王完全不能比,正自怔愣间,雪亮的剑锋已经递至胸前,眼见有血溅当场之势,孰料暗处又跳出一忠心侍卫,替他挡了回去。   “王爷快走!”   侍卫与杨廷对了几剑,急道。   中山王这才在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掩护下,往外突围。   奈何杨廷带来的精兵委实太多了,中山王接到消息兴匆匆来时,只带了这么些暗卫,此时跟没牙的老虎般,身边侍卫死了一茬又一茬,眼见有山穷水尽之势。   “敬王可以不顾及大兄性命,可明华宫内你的父亲,那数百官员性命,你都不顾了?”   中山王示意身后侍卫将身上带着的信号带取出捏在手中,威胁道:“若本王死了,这信号弹一发,莫说那些女眷们落不着好,恐怕明华宫内敬王的父亲、文武百官都得陪着本王一起死!”   杨廷冷哼,看着他负隅顽抗:“本王……从不受威胁,中山王尽可一试。”   中山王盯着他,试图从这素来无甚表情的堂弟眼中找出破绽,孰料对方古井无波,毫无动静。   他能一步步走到逼宫这步,自然不是蠢货,从脑袋上来说,恐怕还比地上生死不知的圣人要好上一些。   此时从逼宫成功的兴奋状态里出来,前后一番联想,便觉得今日之事,委实是太过顺利。   而敬王这人,中山王曾经很是研究过,目下无尘许对,可心机手腕更不缺,最近一段时间的被动沉寂,反让他忽略了曾经这个很是看重的堂弟,造成了一朝翻盘——   最后一个侍卫倒在了血泊里。   中山王颓丧地放弃抵抗,他当初能自负于有唾面自干的能耐,自然不会自尽,束手就擒时,定定地看着杨廷,突然大笑三声:   “原来,本王这一切,都是为敬王做嫁衣,好,好,好得很!”   或许从入长安开始,他便踏入了这个为他专门设下的套里,敬王兵不血刃便获得了大好名声,顺利将大梁帝位囊括在内,弑君之举为他中山王所做,文武百官被解救后,感激的也多是敬王——果真是又贤又德。   自古皇家换血,纵史官如何春秋笔法,可总能窥探出一丝阴私来。偏此次坏事全他中山王做了,敬王便是半点亏德事不沾地上了位。   中山王,愿赌服输。   入殿的精兵又如退潮一般,悉数退到了门外,杨廷这才蹲下身去,抿着唇盯着地上的圣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德富颤巍巍躬下身去,行了一礼:“敬王。”   敬王没吭声,一张刀刻斧凿似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没有哀戚,没有同情,也没有痛快,只余一片茫然。   半晌,才听到他声音发涩:“圣人临去时,可有说什么?”   从床榻后的帐幔里,悄悄走出一人,谢道阳伏下身去,涩然道:“圣人什么也没说。”他从袖中另掏出了一份明黄卷轴,恭敬地递过去,道:   “圣人将他身后事,都写在这遗旨里了。”   杨廷接过去,半晌才打开:“孤登位二十载,由懵懂幼儿至今,不料错信狼贼,以至引狼入室,孤不愿苟活,自当与郎贼同死。孤死后,后妃一律迁入妙缘寺,代发苦修,容妃殉葬。圣德太后迁入峮山行宫,着人看顾。圣位,传至皇叔杨文栩,钦此。”   粗糙又絮叨的一番自我回顾,与正经遗旨还有不同。   倒是圣人手中攥得死紧的,才是写得正儿八经的一份,不过里面却是写“由中山王继位”。   谢道阳道:“圣人自觉命不久矣,却不愿中山王占了便宜,便以此旨引中山王前来,留下弑君证据,与……敬王所料不差。”   但凡今日中山王出这乾元殿,便敬王不来,可这弑君的嫌疑却是脱不了的,又有谢道阳存的遗旨在,怎么也轮不到中山王当这皇帝。   只是,如今却是传位给了杨宰辅。   皇家无父子,为着一个帝位祸起萧墙、父子相残的例子,着实不在少数。   谢道阳也不大清楚,敬王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若直接传位于敬王,杨宰辅便是有异议也无甚用处,可既传到宰辅手中,又有那么个继母在,后续还会有无数宫妃,万一再来个老来得子,那往后……便谁也说不清了。   杨廷捏了捏眉心,朝身后示意了一眼。   林木身后,踏踏踏绕出来一人,长眉怒目,乍一眼看去颇有凶相,偏面上神情软绵绵,让人眼瞅着颇为……奇怪。   谢道阳便看这人不声不响地绕到正殿旁的小书房内,重新拿了明黄卷纸,对着圣人方才那絮叨的遗旨誊抄,不一会,一张一模一样的“遗旨”便出来了——   除了继位之人不一样。   再印上语玉玺,便让谢道阳拿着两道旨意比,也比不出不同来,甚至连杨廷这二字,也与圣人从前写过的一模一样。   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份真的。   谢道阳失语,杨廷叹了口气,先示意他将新的“遗旨”收起,另外一份就着烛火烧净了,不一会儿,殿外便有人进来,有条不紊地将乾元殿内倒地尸身清理干净,不一会,乾元殿便恢复了旧貌。   圣人亦被打点齐楚,放在了床榻之上,由着李公公与谢道阳守着。   敬王退出大殿,林木附耳过来:“王妃将明华宫也点了。”   杨廷嘴角翘了翘,自方才起便沉重冷寒的心情好似一瞬间解了冻,嘴角翘了翘:“由着她去。”   “王爷果真是大丈夫。”   林木忍不住暗中给敬王竖起了大拇指,其实按王爷安排,本就万无一失,中山王既腾不出空去为难百官,更腾不出闲暇去折腾女眷,王妃这连烧两宫的穷折腾,在他看来挺多余,可架不住王爷欢喜王妃这活泼劲儿。   ——眼瞅着有烽火戏诸侯的劲头了。   林木心中腹诽无人知晓,但苏令蛮却深以为自己行动很必要。   毕竟万一……有个万一的话,也不至让阿廷有个掣肘,毕竟再料事如神、多智近妖也架不住有马失前蹄的机会。   她一把火烧得羽林卫只有救火的功夫,文武百官们机灵,各自在贴身侍卫的帮助下逃出了明华宫,又被敬王妃带着一道去了冷宫,与各自家眷汇合。   只是期间有些不大安分的,也被敬王妃带人修理了一番,只是人还未全安置好,便见有奔丧的人来了。   谢道阳领着人前来,在这暖阳里,硬生生走出了长风萧瑟凄凄惨惨的调子:   “中山王弑君谋逆,已由敬王拿下了。”   文武百官们不论是保皇派还是宰辅派,不论心里如何着想,可面上都戴了副哀戚的调子,愁苦地互相搀扶着往乾元殿跋涉。   到殿门龙塌前,见圣人换了干净朝服,脸色青灰地躺着,果真是没气了,不由三呼万岁,大谈愁肠,言大梁失君,实不幸之至!   由宰辅为首的一派个顶个地哭得伤怀,倒是王右相,往后退了退,面有难色,到得此时,他才隐约明白过来——此行的赢家,怕是那暗处的敬王府。   他王家,如今只得蛰伏。   王右相深深地弯下腰去,朝榻前的谢道阳深深瞥去了一眼。   哭了一阵,群臣便象征性地问起身后事,言及国不可一日无君,谢道阳与李公公俱哀莫大于心死般站了出来,一个哭诉圣人死前忧戚,一个跨着脸从袖中掏出了一份明黄卷轴。   谢道阳抿唇,将卷轴递给了中书舍人,让其宣读。   “孤……”   在这唱大戏一般的场面里,敬王众望所归般被推到了台前,王右相注意到,现下嚎得最为起劲之人,便是方才附和中山王“诛妖邪、清君侧”之人。   他一脸恍然,只觉:新帝,深不可测。   恐怕,这便是一个套。   谁都没讨着好,唯独敬王……不惹荤腥地得了这大梁天下。   恐怕杨宰辅也早就知晓,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也只有中山王那傻子才会相信,一个父亲会襄助不相干的外人。   苏令蛮举目四顾,只觉得:这事听着,着实是没什么真实感。   她这是……要当皇后了?   这一个定州边地出来的小妇人,愣了很一会神。   由于圣人无子,祭祀捧灵都由敬王负责,百官们有头有脸地都留下一道哭灵,女眷们年事高的撑不住,由着安排在各殿安置。   其余人却是要与敬王一道在乾元殿新设的灵堂内跻坐守候,浩浩荡荡一群人,大殿内自然盛不下,一路到大太阳底下,纵然由人安排着茶水,却还是有人中了暑。   圣德太后早在得了圣人崩卒的消息后,便头风发作,连床都下不来,迷迷糊糊认不得人,自当不了职,而宫妃们早就乱成一团,听闻要送去妙缘寺,个个想另寻出路。   奈何如今的敬王与圣人比不得,裤腰带着实紧,此事又正值紧要关头,便也无法可想,蔫头耷脑地等着出宫做苦尼。   苏令蛮作为未来的大梁皇后,自当担起责任,祭灵一事从起始到结束,都由着她安排。   许多命妇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打着看好戏的主意,只打算在未来皇后面前手忙脚乱时再出面,好博得好感,孰料敬王妃上下安置得当,便有人中暑,也早早安排了御医随诊,及至于圣人棺淳出时,所有一切都有条不紊,全不见乱。   “禀王妃,容妃求见。”   苏令蛮一愣,直觉拒了:“不见。”   这几日她累得慌,一会圣人棺淳入皇陵时,自有人将容妃押来,与圣人一道入陵,虽说苏令蛮觉得这般死法有些渗人,可想到从前种种,便也觉得此人活该。   ——当年那小丫头尸首分家之事,她还记得真真的。   杨廷难得抽出空来,见苏令蛮眼下一片青黑,一双桃花眼里满是血丝,也知她是熬得累了,见那陌生宫婢还不动,问:“杵着作甚?”   宫婢鼓起勇气道:“奴婢以为,王妃还是该见一见。”   “大胆?!主子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八怒斥,她在前日被林木接进宫,近身伺候苏令蛮,此时也还对二娘子际遇回不过神来,不过不耽误她要给娘子撑面子。   苏令蛮却觉得有趣,这小宫婢眼神清亮,纵阿廷在这,也能舍得不往那处瞥一眼。   最近她见得多了,宫中见了敬王脸红心跳的宫人委实太多,连眼波都不知飞了多少,若非圣人刚逝时机不对,不然照她看,投怀送抱也不在话下。   难得见一个小丫头对阿廷全部在意的,她便有些新奇。   “奴婢从前是漪澜宫的,容妃这人奴婢清楚,恐怕这回,当真是有要紧事与娘娘说。”她扯着腰间帕子,满脸不自在道:“当年若非王妃,奴婢小命恐怕交代在绿袖姑姑手里了,奴婢不敢说谎。”   苏令蛮惊奇,她是当真不记得这码事了。   直到这小丫头将年前事说分明,她才隐约忆起来大约有这么桩事,这丫头不小心将漪澜宫内的一株绣球花给碰歪了,绿袖教训人,她那日正巧要去恭太妃处撞见了,随口说了情,不料这小宫婢竟然还记得。   “那便传吧。”   苏令蛮想了想,应了。   杨廷支着脑袋没吭声,苏令蛮转头一看,发觉他竟打起了小呼噜,看起来……真的是累得很了。   这三日来,旁人若还能休息一瞬,偏他不能,必须日日夜夜守着灵堂,这般健朗的一人,此时竟睡得跟孩子似的。   玉白的面上,透着一股浅淡的倦意,偏这倦意,又给他添了层说不出来的深沉,苏令蛮说不出,只觉得自圣人驾崩后,阿廷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约莫是更有威严了。   她不忍心吵他,便去了前殿。   圣德太后派下的两个嬷嬷早回了慈宁宫,容妃被压入宗人府,从传消息到过来,花了约莫有两炷香时间。   许是晓得容妃与未来新皇后不对付,宗人府揣摩上意,虽不敢明面上施加刑罚,却到底也暗地里狠折腾了一番。   牢房安排得最差,莫说被褥,便连个夜壶都无,吃喝拉撒都在一道,夜间还有拳大的老鼠穿梭来去,把向来养尊处优的容妃娘娘折腾了个够呛。   及至到了苏令蛮面前时,容妃面有菜色,优雅无存,蜡黄苍黑的面上,透着股死气,头发乱得跟鸡窝,衣裳仍是生辰宴上那一套,浑身透着股酸臭味,只一双眼瞅人时还带着点活泛气,只是那眼神——看着也不大对头。   反正跟正常人不大一样。   癫狂,迷乱,还带着点让人毛骨悚然的孤注一掷。   “大胆!”小八最近着实喜欢拿这两字喝人,尤其这么个一直明里暗里偷摸着想害自家二娘子的容妃,她道:“王妃岂是你这不祥之人能看的?!”   敬王还未登位,苏令蛮自然还是王妃。   容妃笑了笑,朝苏令蛮看了一眼,仿佛透过她要看什么人,突然过了会笑道:“你很得意,是不是?”   苏令蛮没搭理她,小八却跟她肚里的蛔虫似的问:“容妃娘娘,有事说事,我家王妃忙着呢!”   苏令蛮拨了拨腕间的青豆,她心中确实有许多疑惑,可到这时看着容妃这般模样,却又觉得知与不知都无甚差别了。   偏生容妃不这么想。   她这辈子,活得算计,偏怎么算,都得不到最想要的那人,喉咙里赫赫笑了起来:“王妃难道不好奇,为何当年我有下毒的能耐,却不杀了你?为何又百般加害于你?”   苏令蛮看着她不吭声,那张漂亮的脸蛋即便因为最近的劳累,带了点倦色,依然美得极为楚楚,容妃最不爱她这般无辜模样,笑了声:   “这世道便是如此。”   “你有一副好皮囊,什么都不做,便受尽宠爱,他肯为你空置后宫,独宠一人……为什么偏偏不是我?!”   “除了不如你美,我王文窈哪一点比不上你?论出身,我出自琅琊王氏;论学问,我也曾是白鹭书院的中元魁首……为何这一世,我千方百计地努力了,反倒让你出现在他面前更早了……”   苏令蛮听得惶惑,什么这一世那一世的,这人约莫是疯魔了。   可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日大姐姐的“疯话”,抿了抿唇,问出口:“你……是重生了?”   不然哪里有这一世那一世?   容妃怔住了,仿佛吃了一颗苍蝇般噎得慌,“你知晓些什么?”   苏令蛮默默看着她,一双眼珠子在明暗不定的室内,如浸了水的墨晶,美得惊人。   “当年你母丧父另娶,来鄂国公府时已老大不小,偏露一面,便将整个长安都震慑住了。他……也是。”容妃回忆起来面上尚带着点恍惚,讷讷道:“当年我由着阿爹安排嫁给了新科状元,没甚本事却一身的风流病……我死后,伏在你的镯上,看着你受尽宠爱,恨啊。”   那样的夫郎,为什么不是她的?   嫉恨日日啃噬着她的心,她躲在那镯里,日日看着两人恩爱,便忍不住也将那高高在上的郎君当做自己的,原以为这暗无天日的日子没个尽头,却在某一日突然浑身一轻,再睁眼时,又便成了孩提时代的自己。   她日日盼着长大,日日跟在那人身后当只跟屁虫,希图因着二哥的原因,会让那人高看一眼。   孰料那人自始至终,都只当自己是路边的野草,不论她如何努力,也看不进她。   容妃糊里糊涂地想着,只觉得这仿佛成了自身的执念,仿佛拥有那人,自己便也拥有了那受尽宠爱的未来。   “我以为给你下药便能有用的。”   她寄身在玉镯上时,便发觉了,自己的性命仿佛有一部分寄在她身上,她生病,自己便也生病,她难受,自己便也难受……所以,容妃不敢冒险。   “你死,你死就好了!”   容妃突然间笑了起来,小八唬得跳了起来,孰料身旁一阵冷风刮过,方才还在内殿熟睡的郎君也不知何时来了,拂袖便将疯癫的容妃扇在了地上,还未等她反抗,便由着两旁人押了下去。   “阿廷,你何时醒来的?”   杨廷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看得苏令蛮心虚地低了头,他才道:“这疯女人,你莫要多打交道。”   鬼谷子在时,他悄悄问过师傅,容妃这属于离魂症,原是一缕幽魄,当年死时沾了一丝阿蛮的血,也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地便有了纠缠,若继续由着她成长,怕是会为害阿蛮。   是以,对于圣人对容妃殉葬的决定,杨廷非但不觉得不忍,反十分欢畅。   棺淳入了皇陵,容妃便由着底下人安排,押了过来,似乎还未从杨廷那一扇反应过来,此时看到前面光照熠熠的岫云杨郎,容妃眼神里突得有了色彩。   为着殉葬,她被梳洗得整齐,一身后妃宫服,涂脂抹粉之下,也好似得了从前的一点颜色。   王右相沉默地看着从前闺中时,极受他欢喜的小女儿,此时也不知心头是何滋味,可不过一瞬,便移开了视线。   容妃一滴泪落了下来。   宫人们一左一右地搀着,强硬将见血封喉的毒药给她灌了下去,她挣扎着往回看了看,目光凝在杨廷面上,仿佛穿越过时间,重新回到了镯子里,与此同时,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   王沐之没肯来。   王家只有王右相来了,便看着容妃给手脚抽搐着断了气,被另一道小棺淳装着,与圣人的一道关在了一处。   断龙石哐啷啷落了下来,隔绝了众人视线。   文武百官们不由自主地歇了口气,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到最前方那器宇轩昂的郎君身上,接下来,该是解决最要紧之事了。   在王文窈关入棺淳的一瞬间,苏令蛮突觉浑身一轻,比练过柔术后更轻,仿佛是有什么东脱离开来,让她舒畅地吐了口气。   与此同时,腕间的青豆瞬间萎缩成了一个干瘪瘪的豆子,突得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第215章 共山河   拜祭过先圣, 由钦天监与礼部侍郎共同唱喏长长的祭祀词后,皇陵便正式封园。   回程路上,敬王夫妇同辇,文武百官压后,长长的送葬队伍几乎将整个长安街道都占满了。商户闭门,花坊谢客,摆出了全城同哀悼念先帝的架势。   百姓林立两旁, 目送着打头那架金漆蛟龙辇慢悠悠而过,素来难得一见的高官世族都举哀徒步, 满目萧索的白色, 不约而同地垂头默哀。   待那祭圣队终于只能看到一个尾巴, 消失在巍峨皇城中时, 才忍不住出了口大气。   “方才那御辇中是谁?”   四面露天,由金黄帐幔遮掩的蛟龙辇车, 清风过处, 隐约能见两个并肩而坐的男女,光瞅那气势,就格外不同。   有知晓些内情的一改哀色, 眉飞色舞道:“这你便不知道了吧?”   “前几日宫中大火, 你可瞧见那冲天火光了?”   靠得近的隐约有些印象,点点头:“瞧见了。”   “那中山王狼子野心, 逼宫不成,便放火烧宫,亏得圣人坚挺, 与他大战三百回合,奈何……”那人叹了口气,连眉毛都是哀戚的模样,道:“圣人被中山王当场杀害,幸得敬王神武,将中山王拿下,如今正扣在宗人府。”   “试问圣人一死,天下何人能继?自然是英明神武的敬王了,方才御辇中便是敬王夫妇,未来的帝后。”   他遥遥朝皇宫那拱了拱手,清秀的面上隐见敬佩。   可有那想不明白的搔搔头,“敬王头上不还有个爹?怎么不是爹继位,反而是儿郎继位?”   眉飞色舞之人登时语塞,半晌才道:“宰辅大人膝下便这么一个儿郎,年事已高,圣人又与敬王少时情谊甚笃,想来便干脆直接禅位给了敬王了。”   旁人听得连连点头。   不论如何,宫中轶事听来总格外带劲,便央着那“有内幕消息”的清秀郎君继续说道,那人倒也是真有本事,竟还能将敬王夫妇从前在定州之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直听得人拍大腿喊“带劲”。   当刘轩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便有一带刀侍卫迎上来道:   “刘先生好容易来京畿一趟,我家郎君邀先生过府一叙。”   刘轩挑眉看着他:“宫中事物繁忙,你家郎君不忙着善后,还有时间约我过府?”   杨廷确实忙得不可开交,阿蛮连烧两宫,期间造成的损失不小,干脆由工部派人手重新修建新楼,这里头便有许多琐碎之事要操心,索性李褚焕擅长这块,便干脆请进了宫,与杜工部一同督造新楼。   国不可一日无君。   当日被囚的文武百官,不论人心向背,在谢道阳颁出先圣人遗旨时,便都齐了心一般磕头三呼万岁,待国祭一完,便纷纷催促着敬王登位——   仿佛从前保皇派完全不存在一般。   催促登位之声如山呼海啸,敬王登位不仅是大势所趋,更是众望所归。   是以当刘轩在敬王潜邸见到旧人时,忍不住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圣人,恭喜您得偿所愿。”   杨廷那张冰块脸难得眉目舒展,伸手拍了拍他肩,叹了口气:“阿轩,你这暗卫统领还想当多久?”   刘轩耸耸肩:“挺好玩的,先当着玩呗。”   “亏得你这性子能耐得住……”杨廷退后一步,深深弯下腰去:“这些年,多谢阿轩与大刘掌柜的了。”   “往后,暗卫将由暗转明,阿轩也不必再如过去一般,自在随尔心。”   东望酒楼明面上只是定州一个酒楼,实际却是杨廷手中一个暗卫总司,因名望不间断收到的无数珍罕之物,也为杨廷养部曲、暗卫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金。   刘轩反有点失落,见杨廷当真目露歉意,才挥挥手不在意道:   “这有甚?若非当年你阿娘相救,我阿娘可没法顺利生下我,阿爹说了,这是刘家欠你的。”   杨廷面色发紧,刘轩才道:“得了得了,打小说起这,你就这副冰块脸。”   “当初可说好了,若你与苏二娘子成了,可得给我谢媒礼。”   杨廷这才缓了缓脸色,嘴角微微翘起,刘轩一看他这闷骚模样,便忍不住嘴欠道:   “当年谁与我夸下海口,道若要看上二娘子,除非乾坤倒转,日月颠倒的?”   杨廷狼狈地咳了一声,漂亮的凤眸呛出一层水汽,冠玉般的俊面上迅速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在这阔朗明亮的书房里,更如天人一般。   他眼神游移不定,难得没了那逼人的煊赫气势,不自在道:“……有,有吗?本,本王不记得了。”   刘轩呆了呆,沉浸在某人盛世美颜里一时回不过神,当意识到该嘲笑时,却发现眼前哪里还有人。   ……美郎君,当真无耻。   他晃着脑袋,决定去找覃小郎君叙叙旧去。   杨廷见过旧人,吩咐一番,便又去了宫中,作为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帝后,阿蛮与他已经从王府搬出,直接居在从前的东宫了。   因先圣人无子,东宫一直空着,起居一应俱全,还有个小小的议事殿,最近杨廷都在这办公议事。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同时进行,直接定在了三日后。   “阿蛮?在想什么?”   杨廷进入内主殿,便发觉苏令蛮一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腕间,连他进来都没察觉。   殿内早就被绿萝领着几个宫婢布置过一番,清新素雅的浅绿代替了过分厚重华丽的明黄,除了在必要处留着东宫建制,整个大殿显得温馨舒雅。   苏令蛮回过神来,发觉腰间多了双大手,身后是硬挺健朗的胸膛,她往后靠了靠,享受最近难得的温馨一刻,道:   “师傅给我的青豆子……掉了。”   她将腕间露出来,馥白如雪的手腕纤细,骨肉均匀,衬得那简单朴素的红绳仿佛也有了红玉的质感,杨廷这才注意到上面确实少了重要的青豆,蹙了蹙眉:   “何时掉的?”   他知道阿蛮一直对师傅给的这份礼十分精心,平时盥洗都得摘下好好盛放,洗完再戴,生怕泡了水坏了。   “容妃进入棺淳,便掉了。”   苏令蛮细细将当时情形讲了遍,杨廷听着,面上现出果然如此的模样,他到底入门早,对玄门之术耳闻目睹得多,几番思量便明白过来。   “当日容妃不是道,她曾经是寄居在你镯上的一缕幽魂?后来又与你一同共命,恐怕这是师傅用来护着你的东西。”他一脸后怕:“若容妃死后,又寄居在你身上,可如何是好?”   说得苏令蛮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忍不住嗔道:“胡沁什么。”   不过思及当日浑身一轻的感觉,恐怕这位寄旅之客是当真彻彻底底地走了,而青豆护身,防止她卷土从来,既达成目的,功成身退也是应当。   杨廷捉着她手爱惜地用唇碰了碰,扣着她脑袋在怀里,叹了口气:   “阿蛮,莫多想了。   “左不过是跳梁小丑。”   苏令蛮挣了挣,从他怀中抬头仰头睨他,一双桃花眼眸光潋滟,波光粼粼处可见媚色无边,下巴精致如上好瓷器,嘴里还嘟囔着:   “说起来容妃娘娘也算是闺中锦绣,要貌有貌,要才有才,为何你偏不从了?”   杨廷就知道打这醋缸子又打翻了,小丫头等着听好听的,偏不从她意,只顺从心意俯身抱着她吮吻了一番,直到人气喘吁吁才不坏好意地捏了她一把道:   “弱水三千,一瓢足矣。”   苏令蛮脸红了红,皱了皱鼻子娇俏道:“算你识相会说话。”   两人多日不曾亲密,正值血气方刚、食髓知味的年纪,磨蹭着不免擦出点火花来。奈何先圣人方走,死者为大,纵杨廷与杨照再不睦,也还要守这祖宗规矩、以示尊重的,揉捏了会,才勉力将人推开,喘气道:   “蛮蛮,莫急,待出了月,便给你。”   “谁急了?”   苏令蛮面子挂不住,瞪他。   这般瞪人,仿佛带着酥媚入骨的诱惑,郎君黑眸中燃起了冲天烈焰,深井幽潭里,仿佛藏着可以翻天的巨兽。   大殿内晕黄的九角琉璃宫灯幽幽打着转,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襟口,生怕这人当真扑过来。   正当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巧的叩门声,小八大咧咧的声音传来:   “王爷王妃,礼部侍郎求见。”   这一声,仿佛打破了魔障,杨廷率先移开视线,伸手松开了扣得死紧的襟口,轻喘了口气道:“带去小议政殿。”   礼部侍郎是来商量登基当日所需的,杨廷看着这白胡子老学究,不耐烦听这些,摆摆手道:   “老先生按规矩来即可。”   礼部侍郎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杨廷在潜邸时不近情面的名声便是广为流传的,哪里会任人摆布?   即便老侍郎再三强调体统亦是无用,只得退而求其次地与未来圣人身边那姓林的黑面侍卫接洽,走前还嘟囔道: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而当日同时举行的封后大典,敬王爷没舍得王妃操劳,细节全由王妃身前姓绿的女官与礼部侍郎一条条过了,确定下来后再由王妃过目。   三日时间,一眨而过。   苏令蛮还未有真实感时,便成了皇家造册御笔亲封铁板钉钉的皇后。   真正的凤冠与九凤朝阳皇后服加身时,是相当有分量的,更别提还得在烈阳下,穿着这般有分量的朝服徒步走上皇宫最高之楼摘星楼祭天祭祖,昭告天下,若非苏令蛮常年锻炼,恐怕也得跟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命妇一般倒下。   最顶层,唯有圣人可踏足。   苏令蛮仰头看杨廷,那张沐浴在阳光中的脸,俊朗若天人,如松如竹地矗立高台,随着礼官一声敬告先贤,倒樽洒酒,金光为他添了一层柔光,九爪金龙玄服披身,自下而上看去,赫赫威势扑面而来,仿佛凭空遥远了许多。   “礼毕!”礼官唱喏:“朝见圣人!”   百官命妇遥遥拜之:“圣人万岁,当贺大梁千秋永载!”   “朝见皇后!”   百官命妇再拜:“皇后千岁,当贺大梁子孙绵延!”   朝拜声振寰宇,直上云霄,苏令蛮居高临下地往下看,只觉这高处的滋味,确实不大一般,难怪古往今来,有那许多之人向往王侯,挣着命要往上爬。   正恍惚间,掩在大袖中的手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了,虎口处能觉出老茧,掌心有些微汗意,杨廷站到她身旁,黑眸中仿佛有闪烁星光,荡漾出缠绵情谊。   他朝她不明显地翘了翘嘴角:   “蛮蛮,往后大梁山河,你与我共。”   苏令蛮那股飘在空中的不真实感,这才落了地,只觉得方才还遥远的人一下子又贴近了。   她也笑了笑。   一排黄鹂鸟叽叽喳喳热闹着,直上青天。   当日的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直到二十年后仍让亲见之人津津乐道。   不独礼制煊赫、众望所归,更因那在帝后朝服下尤显威赫如天人般的一双人,天上地下无有找寻的般配,仿佛得天之所钟,值得世间人奉上所有去得其垂怜,一切都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容貌盛至极致,在权势的衬托下,便有了煽动人心的力量。   史载,大梁武帝寿岁格外长久,在位期间平四海,威加海内,振国祚,百姓富足,史称中兴之治。   而野史尤爱对其私生活多加春秋笔法,传其后宫空置,独宠一人,为世间难得“情种”,两人姿容绝而羡世人,后传位独子,双双归隐,终不知所踪。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是帝后小甜品番外大概有十来章~   容妃记得的前世,也会在番外里~   还有,大宝贝儿们想看谁的番外?   比如,苏覃弟弟?居士与蒋师姐?   谢谢诸位大宝贝儿们的不离不弃,驴子爱你们(づ ̄3 ̄)づ~~~   下本书,一定存够稿了再开,省得会因二次元事而断更~新文还在想脑洞,等回头驴子挂上,姑娘们喜欢哪个开哪个。   愿你我,越来越好。   红包一百个,先到先得~昂~    本书由 catherine0909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