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爱春娇(种田)》 作者:陈云深 文案: 妩媚小村姑秦春娇被爹娘送到城里大户人家做通房,通房没当成又被卖了出来。 买她回去的人,是当初和她私定终身的竹马君! 落入被她渣过的竹马哥手中她已经任凭处置了,谁知道回到村里日子过得如蜜里调油,只是这被男人宠的滋味儿好像也不大好受? 这个霸道男人宠她上瘾,在村里还不够,还把她宠进了王府,宠成了王妃。 娇媚体软厨艺满点的小村姑VS霸道冰山竹马哥 食用指南:田园生活 蜜里调油 青梅竹马 升级致富 京城风云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秦春娇,易峋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周朝建业十二年正月十六,京都大兴。   昨夜四更时分,天上降了几点雪珠,混着十五夜里的爆竹碎屑,被人弃置的残破灯笼,泥渍在地下。才出了年,年味尚未散尽,湿冷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火药的气味。街道两旁的店铺已陆续开业,鞭炮声响在街上、巷子里、胡同中此起彼伏。窝了一个年节的人,也都纷纷出来,踏上了各自生计的路途。   城东集市,才清晨时候,便早已人声鼎沸。   此处是京城里最大的人市集子,京城乃至城郊村落里,那些卖力气的脚夫、卖手艺的匠人,都汇集在此处。各人在街上寻一个地方蹲了,面前竖一块牌子,又或插根稻草,便等着雇主上门。   京中那些家中需得雇人的人家,也都往这儿来寻觅。故此,这东市一年到头,除却农忙时节,都是热闹非凡。   杨柳斜街弄堂里,一中年妇人开了茶棚的门,将盆隔夜的洗脚水泼了出去。   门边正坐着一个挎着篮子卖干胡桃的小贩,被这盆水惊的跳了起来,实则身上没淋多少,却也揪着那妇人吵嚷,硬要她赔偿。   那妇人平日里是个最泼辣不饶人的性子,今日却因心情甚好,竟没和这贩子计较,随意给了几个钱,便打发了他去。她自家转身回到屋中,张罗着开业。   这妇人姓陶,是个积年的寡妇,街上人都称她作陶嫂子。   自打她三十那年,先夫亡故,她便在这弄堂里开了间茶棚子,明面上卖些茶水点心,底下也做些拉纤说媒,买卖使女的勾当。   陶婆子将门大开了,扭身向屋里人扬声说道:“今儿可是开年头一天,且瞧瞧你们运气好坏!有好人家来将你们挑去,你们也就出了火坑,过好日子去来!”   屋里炕上挤着三五个姑娘,小些的大约十二三岁,大的也有十□□了,被外头灌进来的穿堂风吹的一齐缩了缩脖子。   中有一个小姑娘,听了陶婆子的话,不以为然的小声嘟囔:“什么好日子,无过只是想从我们身上多榨几两银子罢了。芸香姐姐可是从相府里出来的,不一样到了这儿?”   芸香独个儿坐在角落里,双膝并拢,一双葱白的柔荑就放在膝上,安静柔顺。她身上一袭半旧的湖绿色比甲,下头是条挑线裙子,皆是相府里穿出来的家常旧衣,隐隐绰绰的显露着底下青春曼妙的身段。   她的脸是特意妆点过的,擦了一脸的白粉,以至于有些看不出底下的肤色,但那描的细弯弯的翠眉,倒是透着灵动秀气。一双杏仁眼圆润的可爱,黑白分明的眸子,眼角却又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子天然的媚意。红润饱满的菱唇,姣好的唇形,让整张脸都娇艳起来。   她在屋中坐着,让这黑漆漆的屋子都仿佛光亮了许多。   陶婆子走到芸香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嘴角泛出一丝满意的笑意。不愧是相府内宅打发出来的,真真是极出色的人才。她儿子今年要说亲,偌大一笔银子,就要从这妮子身上出来了。横竖相府的大夫人说了,只要把这不知高低、痴心妄想的狐媚子撵出去,随自己将她卖到何处,连身价银子也是一并赏了的。   陶婆子想到此处,身上一阵松快,回身将那几个适才议论的姑娘打了几下。那几个女子怪叫起来,屋中倒热闹了几分。   芸香安静的看着这一幕,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然认命了。孰是孰非,谁的谋算,都不重要了。老太太、大夫人、王姨娘、大少爷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又归于寂灭。她低着头,望着墙角正结网的蜘蛛出神。   日头升起,已陆续有人来陶婆子屋中相看物色。   先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金戴银,瞧着便是好人家的出身,身后还跟了个小丫鬟。   陶婆子见着她,两眼放光,迎上前去,嘴里寒暄道:“刘家太太,家里缺了使女不成?”   那刘太太点头,将眼睛在屋中扫了一圈,就定在芸香身上。   陶婆子见她瞩目芸香,便卖力夸赞起来:“太太您今儿运气好,这女子可是相府老太太屋中使唤的婢女。因她年纪大了,要打发出来。您瞧这容貌,这姿态,规矩也是人家里调教好的,再不用学的了。您带回去,就是家中待个客,也是脸上有光的事。”   那刘太太却是个精明的,剜了陶婆子一眼,冷笑了一声。这婆子当她傻呢,这等富贵人家的内宅婢女,可都是极有体面的。若不是犯了什么事,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瞧那女子的眉眼,就不是个安分的。她是来买使唤的下人,可不是弄搅家精回去闹心的。   刘太太没有再看芸香,另买了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回去。   陶婆子并不放在心上,依着芸香的姿容,自有识货的人来。   日上三竿,人也越发多了起来。陶婆子屋中有个相府打发出来的美人,这消息不胫而走。买人不买人的,都跑来凑热闹,瞧新鲜。   里外三层,竟将这屋子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双目光都落在芸香身上,有好奇的,有鄙夷的,有嫉妒的,有饱含**的,亦有那带着些寡淡同情的。   人群里指指戳戳,议论纷纷:“这女子当真个好模样,不知哪个有福气,花些银钱带回去受用。”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福气?霉气还差不多!好模样有什么用,中看不中吃的。瞧这副骚媚样,怕不是早就不干净了!”这是一道女子的尖刻嗓音。   人群闹腾了片刻,便有人来问芸香的身价,陶婆子五根手指一伸:“言不二价,五十两银子。”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片哗然,更有人直言道:“五十两买个丫头!妈妈子,你莫不如去抢!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   陶婆子呛声回去:“这是堂堂相府的内宅使女,相国夫人跟前伺候过的人!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要金贵些!你当是乡下的柴火丫头呢!”言语着,她眼珠子一转,走到芸香身侧,在她腰身上将那比甲一抓。比甲原本宽松,被她这样一抓,收紧了一圈,立刻便将芸香那紧窄不盈一握的蛮腰凸显了出来,顺着优美的线条向上,便是丰盈饱满的胸脯。刀削葫芦一般,这样的身段出现在一个不满二十的青年女子身上,委实少见。   落在芸香身上的目光,顿时热烫了几分,甚而有人咽了一下口水。   芸香将两只手紧紧的握了起来,怒气在心底滋生,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一个魁梧汉子自人群里挤出来,粗声粗气的向陶婆子道:“五十两银子是吧?我买了!”   人群里顿时有人道:“王屠,你花五十两银子买丫头,不怕回去了管家婆要你跪搓衣板?”   王屠回头吼道:“老子赚的钱,要怎么花是老子的事,她能管个屁!”   芸香眉头微挑,她轻轻抬头,扫了一眼那王屠。只见这人生得粗糙,两只红眼边,腮边几根黄胡子,胸前直裰油腻如镜,腰上别着一把切肉刀,一身的酒气冲天,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她知道这个人,相府没少跟他买肉。厨房管事的嫂子当笑话讲过,这人是个酒徒,每日家卖了肉便是买酒吃,醉了回家就同浑家吵嘴厮打。他那婆娘也不是个省油的,曾拿着一根捣衣棒,将他从街东头打到了街西头。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王屠看着她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她曾在许多男人眼里,见过类似的目光。或许她早该死去,强过落在这种人手里受辱偷生,还能落个清白身子。   然而早在大夫人将她交给人伢子时,她就已经想到了这无比糟糕的境地。她却苟活到了现下,是还在期待着什么吗?   想起被她压在心底里的那个人,那个让她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疯狂思念着的男人。在每一个难关之前,她都会想起他。能够撑到如今,是她心底里想着,或许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他。然而这只是她自己的痴心妄想,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甚而在这种时候,再去想起他?   芸香垂下了眼眸,那双灵动的大眼里失去了活气,红嫩的双唇嗫嚅着,吐出了一个已经三年不曾叫过的名字:“峋哥哥……”   五十两银子卖一个丫头,这于陶婆子而言可是罕见的大买卖。何况,大夫人言明了不要身价银子,这五十两可是她净赚的。她招呼了一声王屠,喜孜孜的去拿芸香的卖身契。   王屠两眼盯着那妩媚女子,想到以后的享受,禁不住伸手擦了一把嘴。他往相府里送肉的时候,远远的见过这丫头一面。这妮子的两只眼睛会勾魂,只那一眼就把他的三魂七魄勾去了一半。五十两银子尽管肉痛,但也不算什么。对这个妮子,他是志在必得。   便在此时,人群中却传出一道清冷的男音:“六十两银子。”   芸香闻听这声音,整个人恍如雷击,猛然抬起头来。   但见一道高大峻拔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这男子立在那里,如同雪山上的一株寒松,在市井流民之间,鹤立鸡群。   他看也不看王屠,指着芸香,朗声道:“六十两银子,我要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的接档新坑是《醉承欢》已在作者的专栏里开放预收,感兴趣的亲请收藏一下~靴靴~   一句话文案:暴君心头的白月光   一句话文案2:论炸了老丈人全家之后重生娶妻的可能性? 第2章   这话音落地,围观的众人皆是一怔。   那陶婆子如风也似的步子,硬是生生刹住了。她心里嘀咕着,五十两银子本就是狮子大张口了,竟还有人肯出六十两?莫不是来砸场捣乱的。   这般想着,她转身将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人大约二十上下,眼目深邃,两道浓眉如剑斜入鬓里,齐齐整整没有一根杂眉,整张脸因而显得清俊干净。挺直的鼻梁,水色的薄唇,构成了一张极俊的脸。饶是陶婆子这等见多识广的妇人,心里亦禁不住咯噔了一下:“好俊的男人。”   然而俊俏到底不当饭吃,她见这人衣着平常,不似是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的,那脸色顿时就有几分不大好看了。但转眼又看他身上穿着件皮袍子,皮面流光水滑,一瞧就是上好的皮料,心里暗道:即便你真是没钱闹场,届时把这件皮袍子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   想着,陶婆子脸上重新堆下笑来,向来人道:“这位公子,敢是要加价?”   青年微微颔首,还未开口,那王屠却是急了,急吼吼道:“陶婆子,你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丫头,分明是我先看中出价的!”   陶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嗓子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先来后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钱没到我手上,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有了更好的主顾,我自然要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和这位公子,谁出的价合适,这丫头就跟了谁走!”   王屠抓耳挠腮,虽则肉疼,却又不肯就此放手,便吼了一声:“那我出七十两银子!”   那青年也不瞧他,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身上,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八十两。”   王屠那张粗糙的铁锅脸顿时涨的通红,嘴里喷着沫子,大喘着气,两手搓了又搓,仿佛狠下了心,怒视着那青年,咬牙吼道:“九十两银子!”说着,又粗声粗气道:“后生,你敢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闹。一个丫头,不值那么多钱!”   青年恍若不闻,淡漠的脸上波澜不起,只接了一句:“一百两。”   这话音落地,围观的众人顿时沸腾开了。一百两银子,依着如今的地价,可是能在乡下买上五六亩地了。便是要讨良家妇人为妻,也尽够了。这女子纵然有那么几分姿色,又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钱?这人,怕不是疯了。   芸香坐在那里,却已然呆了。   她是在做梦么,他怎么会来呢?还肯拿一百两银子,来买她?是了,她一定是在梦中。待醒来,她定然还在相府的柴房里。   然而,哪怕是梦,也让她多做一会儿罢。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她几乎痴了过去。   青年亦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深邃的如同一口井,令人透心也似的凉。   两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他轻轻开口,无声的向她说道:“我要定你了。”   芸香分辨出他的口型,身子猛然一抖,回过神来,连忙将头埋了下去。   那陶婆子也呆了,哪里想到一个使女,尽管是相府里打发出来的,能卖上这样的好价钱?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一旁王屠却忽然暴跳起来。   王屠眼看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手的美人儿又飞了,满心又是不甘又是恼恨,一齐发作起来。肝火上窜之下,他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向那青年暴喝道:“我瞧你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丫头,哪里就值得了一百两银子?!今儿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王屠的字号!”说着,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就朝着那青年砍去。   人群一阵骚乱,更有几个妇人厉声尖叫起来。   芸香抬起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切肉刀当头劈下,青年只一个错步向旁躲过,抬手便握住了王屠的手腕。   王屠挣了几下,只觉握住自己胳臂的手如同铁钳,自己平日里杀猪切肉也很有几把力气,在这青年手里竟无分毫的挣扎余地。   青年将他胳臂一拧,王屠只觉手腕剧痛不已,手一软,切肉就掉落在地下。   青年撒了手,王屠抱着胳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但听青年说道:“大叔如不肯,尽管再加价便是,何苦定要动刀?京城是天子脚下,惊动了地方官员,可是不好。”   便在此时,围观人群又一阵窸窣,钻出一个胖大妇人来。有眼尖的认出她来,高声叫道:“王婶儿,你也来了?你男人在这儿要花一百两银子买丫头哩!”   这王婶便是王屠的浑家,本就生得皮肉粗糙,一听这话两道扫帚眉一拧,更觉面目凶恶。她手里提着一支棒槌,劈头盖脸的朝着王屠打将过去,嘴里便骂道:“卖肉鬼混到这时候还不回,我就晓得有鬼!一百两银子买丫头?!你马尿灌多,吃昏了!半夜炕爬不上去,还想这茬子帐,老娘跟你没完!”她骂的粗鄙,围观的众人却听出名堂,顿时哄然大笑。   王屠被那青年整治,火早已消了大半,又见浑家打来,自知无理,哪还有心思去争抢女人,抱头鼠窜而去。王婶嘴里骂骂咧咧,脚下也飞快追去了。   一场风波过去,陶婆子定了定神,走来对那青年道:“这位公子,这人市的规矩,言不二价。你说了一百两银子买这丫头,可定要足数才好。”说着,又慌忙追加了一句:“我这里,可是不赊账的。”   青年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交上去。   陶婆子双手捧过,迎着日头仔细照了又照,见上面果然是一百两纹银的数额,永丰银号与户部的朱漆大印赫然在上,这方放下心来,忙不迭将银票收入怀中,把芸香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瞧了瞧便收了起来。   陶婆子还要说些什么,青年却已走到了芸香跟前,说道:“走了。”   芸香只觉得头晕目眩,竟还有那么几分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来了,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她!   她也是乡下的出身,一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农户意味着什么,她是知道的。   他这样做,值么?   青年见她不动身,便会错了意。   她还是看不上他,哪怕她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如此。   回想起了些让青年不愉快的过往,他眸中微微一暗,沉声道:“你现下,是我的人了,跟我走!”   芸香身子一颤,动了动已有些麻木的腰腿,几乎是哆嗦着站了起来。   陶婆子生恐青年以为这丫头身有疾患,还要说些什么圆场的话,却见那青年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带了芸香,径自出门而去。   众人眼见没了热闹,便渐渐散去。只是还剩几个,或贪看芸香的容貌,又或瞧着那青年的风姿,将去不去。   芸香低着头,随他出了陶婆子的茶棚。她满心都是惶惑与不解,将头埋的极低,并没有注意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略带了些嫉妒的目光。   出得门外,一阵冷风迎头出来,芸香打了个寒噤。她从相府出来时,本是有件冬衣的,却被陶婆子盘剥了去。现下她身上穿的,除了外头这件比甲,便是里面的一层夹衣,再无其他。这样的衣着,是不足以对抗这京城冬季的寒冷的。   青年似有察觉,顿了顿,将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身上。   芸香一怔,瞬间便有几分鼻酸。皮袍子里面尚且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成熟男子的气息,淹没其中,让她回想起了当初他的怀抱。   她抬头看着他,比她离家之时,他仿佛又高大了些。深邃的眉眼,刀刻般的五官,脱去了昔年少年的稚涩,成为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   青年也在看她,眸子里带了些怅然,她出落的更好了,明艳娇媚,尽管遭受磨折憔悴了些许,却依然掩盖不住秀色。他有些失神,不自禁的喃喃道:“春娇……”   芸香微微一颤,三年没听到人叫这个名字,此刻从他口中出来,她竟有些恍惚。   春娇,才是她的本名。芸香这名字,是进了相府之后老太太给改的。   她原名秦春娇,是京城郊外三十里处下河村人。站在她跟前的青年,名叫易峋,同是下河村人。易峋长春娇三岁,在村中因是比邻而居,又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便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到了那情窦初开的年岁,两人情愫暗生,彼此有意。然而秦春娇却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做主,卖去了相府为婢。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易峋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冷硬了几分,吐出了两个字:“走了。”便走到一辆独轮推车前。   秦春娇打眼看去,却见那车上堆着许多熟好的皮子,没有言语,跟了上去。 第3章   易峋此次进城,是来卖皮子的。   年前他曾来过一次,那时候各处备办年货,又正当隆冬时节,皮子是紧俏的货物,卖了个极好的价钱。然而如今即将开春,又才过了年,寻常人家手里已不存什么钱了,这皮子又不是紧赶着用的东西,货行只怕不肯出高价了。   今日来人市,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但目下开春在即,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葱年少时的邻家哥哥。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成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摊上坐下,见秦春娇在一旁低着头站着,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娇垂首,咬了咬嘴,嗫嚅道:“我站着服侍就好。” 第4章   这话音不高,但听在耳中却分外的分明。   身边过客熙熙攘攘,各种声响混杂一处,吵杂不堪,易峋却只觉得这一句刺耳无比。   他抬头,盯着她的脸。   秦春娇身量不高,大约比他低上一头,削肩细腰,那皮袍在她身上显得尤为宽大。她整个人裹在其中,更加显得娇小玲珑。她垂着头,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因而脸上的神情便看不大分明,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那尖尖的下巴,小巧可爱的令人遐想捏住它的感觉。   易峋忽然有些烦躁,眼前的女人,形容是那样的熟悉,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的疏离感。   秦春娇被这双犀利的眼眸弄得颇为不自在,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她不觉得适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易峋将她买了下来,便是她的主子了,不论以前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论。服侍主人吃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易峋又在生什么气?   正当此时,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将这两碗面一齐端到了桌上,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待会儿面就要坨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也不动弹,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么,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刺的脸色发白,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了下来,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如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汽。白汽氤氲之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么?   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的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细,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一碗面须臾见底,秦春娇看着碗底的那颗荷包蛋,抬头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是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汤正在慢慢的喝。他低头,随着热汤入喉,粗大的喉结上下震动着。秦春娇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将筷子插进蛋黄之中,把荷包蛋分成几块,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她从小就爱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贫寒,家里就养着几只母鸡,下的蛋也要换钱敷衍日用及偿还父亲的赌债,哪里进的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又或年节,易峋会给她带两颗煮好的鸡蛋。鸡蛋自他怀里拿出来时,往往还是烫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头。两个人总会相互推让一番,但最终两颗鸡蛋还是会全进了她的肚子。进了相府之后,衣食用度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让她忘不了的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过了面,易峋付了饭钱,便带着秦春娇离了面摊。   这次进城,除了卖皮子,他还要置办些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种菜并没留下菜种,也需得去买。   当下,他便带着秦春娇去了街角一家山货店。   在山货店购置齐备了所需货物,太阳已渐西斜,冬季天短,这时候已是不早了。   易峋估摸着回程的时间,将所购货物掮在了肩上,向着秦春娇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秦春娇自然没有话说,低头跟了他走路。   两人走到西城门处,这里是京城车夫汇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旧有那么七八辆车停着等候生意。   两人才到城门前,那些车夫便都围了过来,争相抢客。   易峋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费半两银子,便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车夫吆喝了一声,骡子便撒开了蹄子,车子便如风驰电掣也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娇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安静的坐着。易峋雇了这样一辆带车厢的载客马车,她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在下河村时,村人进城,无不是乘坐板车,一辆车拉上五六个人,一人大约十个铜子儿。车子没有车厢,没遮没挡,夏季暴晒,冬日喝风,但胜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这样的马车,便少说要半两银子。村里除却里正与富户,寻常人家要进城都是坐了板车。   秦春娇还记得,易家在村中虽较为宽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家。易峋的父亲过世的早,家中都是易峋母亲操持。易峋的生母持家从来勤俭,易峋耳濡目染之下,又怎会肆意乱花钱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着窗外,余晖自外头洒进来,正照在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蜜色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铜色,浓密如墨的鬓发也泛着浅浅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的极俊,是下河村数一数二的俊俏孩子。长大之后,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数。   记得离家之前,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三年不见他已然长成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人。想起适才在货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谈举止,进退往来,已是一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了。   秦春娇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经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岁,她今年十八,易峋该有二十一了。这个年岁,莫说是乡下,就是京城里面,也是当爹的年纪了。易家家境殷实,易峋容貌出众,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怕是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的胸口发紧,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有什么立场去问他呢?甚至,连想这件事的权力都没有。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不该再奢望任何东西了。落在他手里,总比被那屠夫买回去折磨来得好。   然而,易峋到底为什么要买下她呢,还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难道不会责怪他么?   怀揣着沉沉的心事,两人一路无话。   在日头将落下地平之际,马车终于到了下河村口。   车夫将车停下,打开了门。易峋先行下车,付了车费。秦春娇弯下腰,也要下车,却忽然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这样亲昵的亲近,让她立时涨红了脸。她小声嘟哝道:“我自己可以走。”易峋那低沉的嗓音自头上落下:“地下泥,你的鞋不方便。”   白日里下了些雪珠,村中道路皆是土路,又被日头一晒,路上软烂泥泞不堪。秦春娇还穿着自相府里带出来的软底绣鞋,这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路,当然是走不成的。   秦春娇没有坚持,垂首不语,任凭他抱着自己往村里走去。好在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天气又冷,村人早已归家,这一路上并没碰到什么人。躺在这双坚实的臂弯之中,她只觉的前所未有的心安。纵然不知前路如何,但易峋却让她忍不住的想要依靠。   易峋抱着她,一路向家走去,清冷的空气里,怀中女人娇小温软的身子宛如一只猫咪依偎着自己。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微醺的满足感。   不多时,两人在一座农家院落前停了下来。   易峋将秦春娇放下,说了一句:“到了。”便去推竹篱笆门。   秦春娇掠了掠额上散乱的头发,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宅院。   院子被一人高的竹篱围着,门上悬着一盏气死风灯,门口一条青砖铺就的道路直通里面,一直到了房屋大门前。   院子正北方是一间正面三开间的青砖大瓦房,看墙面与屋顶的瓦片,似是新盖的。一旁,厨房东净一应俱全,马厩中有牲口踏地喷鼻的声响传来。   她记得自己走前,易家还不是这样,房屋比现下小旧许多,院子似也没修的这样宽敞。不过三年的功夫,这家已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易峋不知眼前这些给她带来了多少冲击,推开了大门,径自往里走去。   秦春娇跟在后面,才进得门中,一旁却蹿出一条黑影,扑在了她裙摆上。她吓了一跳,登时站住了,定睛一看,却是一条健壮的大黄狗,正哈着气吐着舌头,一面摇着尾巴一面响亮的旺旺吠叫着。   她这才放下心来,这条大黄是易家的看门狗,是易峋从村头老赵头家中抱来养的。她走前,这大黄才一岁。   易峋说了一句:“这东西还认得你。”说着,朝那狗子虚踢了一脚:“去!”   大黄便摇着尾巴,向一边蹿去了。   走到房门前,那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青年的脑袋来。   这人生着一张圆脸,一双桃花眼,即便不笑也带着几分喜意。若说易峋是冬日里的雪松,他便是春日里的溪水,温润活泼。   看到门外的人,青年脸上肉红的唇微微勾起,说道:“哥,把春娇接回来了?”说着,目光亮闪闪的,越过易峋,落在了站在后面的秦春娇身上。 第5章   秦春娇有些手足无措,侧身低着头,没有言语。   这青年是易峋的弟弟,小易峋一岁。秦春娇同他也是自小就相识了,比起他哥哥易峋,易嶟性子温柔随和,活泼易与人亲近,她在家时也常和他在一处玩耍。   然而现下,她却以这样一种身份重新走进了这个家中,实在是尴尬至极。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问道:“饭做好了?”   易嶟也察觉失言,连忙接过他哥哥肩上的货物,一面将门让开,说道:“做好了,就等你们……哥回来了。”   秦春娇跟着易峋走进了屋中,热气顿时包裹住了身躯,让她的身子迅速温暖起来。   她站在堂上,悄悄打量着屋子。   这厅堂甚是宽绰,当中放着一张黄杨木桌,想是平日里吃饭用的,墙上糊着一张年前才贴上去财神年画,余下便是几把椅子,便再没什么家具了。   眼前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全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易峋将包裹交给了弟弟,大步走到了厨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娇站在一旁发呆,向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春娇也去洗洗手,待会儿就吃饭了。”   秦春娇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不知不觉的应了一声。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盖的,但布局还和之前一样。她依着记忆,走到了厨房。灶下的火还燃着,易峋正从锅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露着一节干净结实的手腕,大手正利落的自锅里舀出一勺勺的炖菜来。   秦春娇赶忙洗了手,上前轻轻说道:“峋……让我来吧。”不留神,峋哥两个字险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她还是将那个称呼咽了回去。   易峋没有看她,只淡淡说了一声:“出去等着。”   恰在此时,易嶟也走了进来,见了这一幕,微笑说道:“春娇,你今天才回来,先到外面歇着罢,等吃饭就好。”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酸涩,易家兄弟待她的态度,让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没有坚持,走回了堂上。   她没敢坐,只是四下张望着,到此时她才发现一件事,始终没有见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卖进相府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见主母大夫人。易家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既然来了,该行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可进门这许久了,也没见到易母。不止如此,这屋子里似是全无女眷生活的痕迹,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亲。   他们年岁都不算小了,怎会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处?   胡思乱想着,易家哥俩已将饭菜端了上来,秦春娇上前帮忙,安放妥当,三人坐下吃饭。   依着秦春娇现下的身份,她本不该和主人同桌吃饭,但是联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饭菜很是丰盛,一盘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丝炖肥鸡,一筐白面馒头,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糁子。这样的饭菜,在农家不是农忙过节,等闲是见不到的。   吃饭间,易峋默不作声,他虽素来不大爱言语,但秦春娇记忆里他也并没有这样罕言寡语过。   易嶟倒不住的给她夹菜,一双含笑的眼睛绕着她转来转去。这样的目光,让秦春娇想起了小时候,他偶然得到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也是这样的高兴。   这让她颇为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当着易峋的面前,更是说不出的尴尬别扭。   她小声说道:“二少爷,我自己来就好。”   易嶟被这声称呼弄得有些讶异,他睁大了眼睛,笑着问道:“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叫我?”   秦春娇咬着牙,低头看着自己碗中金黄的苞米糊糊,说道:“大……大少爷花钱买下我的,这是规矩。”   易嶟茫然,看着易峋:“这……哥……”   易峋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秦春娇,目光锋利却又透着冷淡,良久他说道:“随你高兴。”说完,继续低头吃饭,再没有第二句话。   秦春娇被他的目光弄得坐立难安,虽然难受,但那也事实,说开了也好,总好过不明不白的黏糊着。   易嶟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秦春娇,微微叹了口气。   吃着饭,秦春娇将适才的疑惑问了出来:“二少爷,老夫人呢?”   易嶟不大自在的转了一下筷子,方才说道:“娘前年过世了。”   秦春娇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只是有些难过。印象里,易母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也是村里少有的识字的女人。她和易父是外乡人,听父母说起,是二十年前来到下河村定居。这夫妻二人为人极好,男人一身好武艺,妇人则知书达理,村里的人没少受他们的照顾恩惠,所以易家在下河村也是极有体面的人家。自己小时候,家中没有饭吃时,也时常受到易母的接济,就连自己知书识字的本事,也是她教的。离家三年,回来就听闻这个照料自己颇多的伯母过世的消息,她心中十分的酸楚伤感。   不过也因而她明白过来,这兄弟二人都还在孝期,自然是不能成亲的。   吃过了饭,农家夜间无事,为省灯油,也就是早早的就寝。   易峋将她带到了西边的一间厢房里,说道:“这儿以前是娘的卧房,以后你就住这里。”   秦春娇走到屋里,看这屋中西边靠墙垒着一张炕床,对过是黄杨木的衣柜箱笼,一旁竟还有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面安放着一口镜奁。   易峋又说道:“来不及给你置办衣裳,衣柜里有些娘生前穿过的,你先将就着穿吧。”   秦春娇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脸忽然涨得通红,两只小手绞缠着。   易峋看着她,她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半新不旧的比甲,却因剪裁合宜将她的身段勾勒了出来,女性柔美的线条被烛火投映在墙上。她比三年前出落的更加好了,亭亭玉立,柔媚动人。他只觉的胸口有什么燥热着,喧嚣着,他想去拥抱她,质问她,甚而……拥有她。   她是他买回来的女人,他对她干什么都可以,不是么?   易峋深吸了口气,压下这暴躁的冲动,丢下一句:“你早些睡吧。”便带上门出去了。   秦春娇望着被关起的门,发了一会儿怔。她走到梳妆台前,开了那口镜奁,一泓秋水也似的镜面映出如花人面。镜里的人,洗去了铅华,肤白如脂,唇红似染,眼角边点着一颗泪痣,越发让整张脸显得妖娆妩媚,一头乌发柔云也似的挽着。不知多少人赞赏过这幅容貌,可这样的容貌出在一个贫民家中,却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长了这样一张脸,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她也不会背井离乡被卖到相府,她和易峋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压下这令人烦恼的往事,她轻轻将镜奁重新合上。这样的水银镜,是西洋货船上下来的东西,她只在相府里见过,这下河村全村上下只怕就是里正家的小姐,也未必会有。这竟然是易母的遗物,当真令人惊异。易母生前的确是个精于修饰的女子,但也从未见她穿戴过什么过于华贵的衣饰,为什么会有这样昂贵的镜子?   带着不解,她走到了床畔坐下。   床下烧着热炕,暖烘烘的,令人丝毫感受不到屋外的寒冷。床上的床单被面皆是湖蓝色细棉布,却都是新的。她有些糊涂了,这间房说是易母生前的住处,但为何床上的用品却都是新的?再想及今天进门时,易嶟说漏嘴的话,他是知道自己要来?但这怎么可能?   自己被卖出相府,是没有前兆的事情,易家兄弟怎会知道?   她想不明白,连日以来的紧张疲惫,这会儿一股脑的发作起来,令她困乏不已。她熄了灯,脱衣就寝。温暖的炕,绵软的床铺,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她很快便遁入了梦乡。   易峋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消失,才去了厨房。   易嶟正在灶前,借着灶火的光亮收拾农具,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是招呼了一声:“哥。”   易峋在他身旁坐下,把白日买回来的种子一包包分好。   兄弟两个商议着开春之后的农事,如今易家有二十亩地,十亩坡地,十亩水田,仅凭这兄弟二人,是种不来的,少不得要去雇些人手。   易峋说什么,易嶟便点头答应着什么,这兄弟两个,从来是大哥做主,弟弟听命。   两人商议妥当,眼见时候不早,也都各自起身要回去歇息。   易嶟正要出门,却想起了什么,向易峋说道:“哥,春娇她怎么怪怪的?她是不是以为……”   易峋看着眼前的弟弟,满面冷意,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她是我的。”   易嶟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我知道。”说着,停了停,又说:“哥也早些睡吧,跑了一天的路呢。”便出去了。   独剩易峋一人,站在厨房之中。   灶下的火已将近熄灭,只剩些没有烧尽的焦黑木炭带着火星劈啪作响。   她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失去她的三年里,每一个夜晚都那么的焦渴而难熬。可如今她回来了,甚而还成为了他的人,明明他想怎样都可以,人在眼前却又什么都做不出来。   “峋哥,后山上结了好些酸枣子,你带我去摘。”   “峋哥,我扎的风筝,好看不好看?”   “峋哥,等我大了,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易峋,你有什么?一个乡下的穷小子罢了!我就是要到京城相府里去过好日子,你凭什么拦着我?!你是我什么人?!”   往昔的对话,在脑海里不断盘旋,令他的头嗡嗡作响。   易峋眸色越来越深邃,一拳砸在了墙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可能晋江有点毛病,更新了不显示。   如果么有意外么有请假,作者每天早上十点更新。如果大家发现没有更新信息,就直接打开文章~   喜欢的话,请收藏文章收藏作者的专栏,谢谢?(?ω?)?。 第6章   翌日清晨,秦春娇自睡梦中醒来时,只觉得有些恍惚。温暖柔软的被窝,让她产生了一种还在相府里的错觉,然而窗外并未传来那些廊下笼子里圈养的名贵鸟雀的鸣叫声,倒是不住的有牲畜的嘶鸣传来。   她睁开眼眸,看着头顶的房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昨天易峋买她回来的事情涌进了脑海,这儿当然不是相府,是下河村易家。   她掀被下床,只穿着肚兜亵裤,大红色绣着芍药花纹的绸缎肚兜包裹着丰满姣好的胸型,艳红的细绳绕过不盈一握的窄腰,在光滑的背脊上系着,在白皙的肌肤上形成了一道妖艳魅惑的景致。水红色细棉亵裤下,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丰盈白腻的肌肤上,光洁无比。   屋中尚且留着昨夜的余温,因而并不觉得冷。   秦春娇看了一眼昨夜换下来的衣裳,从相府里出来时就穿着这一套,在人牙子屋中又待了两日,委实是脏的不能再穿了。她想起昨夜易峋说过的话,便走去打开了衣柜。   衣柜中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女子的衣衫,颜色却大多鲜亮。   秦春娇拿起了几件瞧了瞧,不是鹅黄,便是葱绿,又或是水红、秋香色,衣衫的样式也很合时下年轻女子的装束。   本朝已婚妇人与未嫁姑娘的衣裳样式并无严格的规制区别,这乡下地方更不讲究那些。家中母亲将年轻时的衣裳留给女儿穿,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易母就在世时,也是略有年岁的人了,怎么还会穿这样娇艳颜色的衣裳?   何况,这些衣裳的料子瞧着,色泽还光亮的很,一点也没有人穿过的痕迹。   秦春娇不敢多想,只从里面挑了一件樱桃色细布棉袄,一条夹棉裤,外头另罩了一条鸭黄色棉裙。   衣裳尺寸倒是十分合适,不宽不窄的正好。   穿好了衣裳,她将床铺收拾齐整,推开了窗子,山野的气味随着冷风一道吹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精神却为之一振。   窗外晨雾稀薄,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亮晃晃的,冻得结实。此刻天色尚早,又并非农忙时候,还没什么人起来走动,山村的清晨是一派的祥和宁静。秦春娇在相府时,是在老夫人房里服侍的,除却休息时,无时无刻不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乍然回到山村,她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收拾了屋子,她推门出去,预备到厨房烧火做饭。   昨夜她已然想好了,不管易峋到底将她当作什么,她都是感激他的,至少在他这儿总比落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强。依照那陶婆子贪财的禀性,想从她身上榨出油来,是不会甘心把她卖到什么像样的去处的。   易峋出现在陶婆子屋中时,在她而言,几乎是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旁人,她能明白。但换成易峋,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奢望什么,然而既然来了,总是要踏实过日子的。   屋外静悄悄的,易峋与易嶟的卧房一无动静,想必这会儿还在睡着。   秦春娇走到了厨房,把封着的灶捅开,重新添满了柴火,拿打火石点燃了灶火。待灶火生起,她便自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先在小灶上烧了一壶开水,提到外间用于晨间洗漱。   她回房梳洗之后,重新回到了厨房,将那把烧水的黄铜壶放到了门口的小炉子上温着,便架起了大锅烧水做饭。   不是农忙时节,农家的早饭都一向从简,不是黄面糊便是苞米糁,配点腌菜便对付了。   秦春娇看了厨房那些瓦瓮盆罐里存的粮食,存粮很是丰富,白米白面苞谷粉,一应俱全,量也很是充沛,这在于农家,已算是实在的殷实了。但眼见就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白日又不必做活,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使太多粮食。   秦春娇心中算计了一下,将大锅煮开,熬了一锅苞米糁,又在另一口锅中倒了一点点菜籽油,将昨夜吃剩下的馒头切成片,蘸了一下水便下锅油煎。这样煎馒头片,既不费油,又能煎的外酥里嫩,格外可口,这是她在相府时,跟管厨房的娘子学来的手艺。   她忙活着,易家屋顶的烟筒便也冒出了袅袅炊烟。   村人渐渐出来走动,偶有路过易家院落时,都有些微微的诧异。这家只有兄弟两个,没有女人,不是农忙时候,两个大男人谁也不会那么早起来做饭,今儿却是怎么了?   易峋醒来,便听见外头的响动。   他起身着衣,自房中出来,顺着声响走到了厨房。   才走到厨房门前,就见秦春娇背对着他,正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细丽的身姿裹在棉衣棉裙之中,棉服宽大,将那细窄的腰身尽数遮住了。一头乌油的青丝简单的挽着一个纂儿,只拿一根木头簪子固定着——这簪子,她昨日就戴着了,想必身上只剩这一件饰物。她垂着头,操持着手中的锅碗瓢勺,锅里不断扑出的蒸汽,将她的面容蒸的白润晕红。   易峋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让他心中生出了些格外的暖意。直到了此刻,他才有了实感,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里,为他操持着家务,宛如一个新嫁娘。   秦春娇专注着手中的事情,忽然微有感触,只觉得仿佛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身,却见门口空无一人,小炉上的黄铜壶却不见了。   待饭做好,易嶟也起来了。   兄弟两个洗漱了,在堂上的桌边坐定。秦春娇把炸好的馒头片、苞米糁端了上来,依旧配了一盘腌菜。   经过了一个冬天,秋季收的菜蔬早已吃完了,到了这时候想吃菜便只有腌过的咸菜。   盘子里是去年腌好的白菜梆子,没有什么调味,只用了盐。秦春娇切菜时,浇了些米醋、滴了几滴香油拌了,又撒了一把干辣椒面,一盘子红红白白,很是好看。配着煎的金黄的馒头片,油脂的香气扑鼻而来,色相俱全,真令人胃口大开。   易家自打易母过世,便是兄弟两个搭伙过日子,两个大男人在饮食上自然不会那么精细,更不要说早间这顿,从来是凑合将就的。   易嶟才坐下,便迫不及待的捏了一块馒头片,一口咬下去,酥脆软嫩,油香满口。他两口吃尽,舔着指尖上的油渍,向易峋笑道:“哥,这家里果然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春娇的手艺真好,以前咱们哪儿能吃上这样讲究的早饭?”嘴上这样笑着,目光却瞟向秦春娇。   秦春娇侧着身子,浅浅的坐了,如昨日一般低着头不说话。她依旧拘禁的很,再不是以往那个能毫无顾忌同他们说笑的秦春娇了。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他执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吧。”便端起了粥碗,埋首喝粥吃菜。   秦春娇小口的喝着苞米糁,吃的却有些没滋没味,她不住的溜眼看向易峋。他面色淡淡,一无神情,两道剑眉长入鬓里,水色的薄唇偶然会沾上些许苞米糊,又被灵巧的舌舔了去。他慢条斯理的吃着,于饭菜的味道却是不置可否。   易嶟是早已习惯了兄长的罕言寡语,他吃着饭,一面哼着乡间小调,很是自得其乐,偶尔同秦春娇说上两句俏皮话。   三人正吃着早饭,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道软软的女子声响:“易大哥在家么?”   秦春娇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没想起来是谁。   易峋眉目微挑,还没说话,易嶟已然起身,嘴里嘀咕着:“她怎么一大早跑来了?”一面向外走去。   秦春娇心中微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样只有男人的人家,怎会一早就有姑娘寻来。她悄悄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神色如常。她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但又不敢去问。   少顷功夫,易嶟引着一个少女进来,进门说道:“哥,林婶子病了。”   那少女迈进门内,两手放在嘴边不住哈气取暖,看见桌上的饭菜,赧然一笑:“原来大哥还在吃早饭,真是打搅了。”嘴里说着,目光落在桌旁坐着的秦春娇身上,不由怔了,脱口道:“春娇姐……”   秦春娇此刻也认出来了,这少女名叫林香莲,小她一岁,也是村中一起长大的玩伴儿。   林香莲五岁时便没了父亲,和其母林婶儿相依为命。小时候村中的顽童没少因此欺负她,易家兄弟看不过去,为她出头打过架,她就常叫着哥哥姐姐,跟在三人身后。秦春娇去京城之前,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谈的姐妹。   这三年过去,林香莲个子倒是没怎么长,比秦春娇还要矮上一头,一张容长的脸面,皮肤很是白净,两道细长的眼睛,唇极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算不上美,却透着一股子的可怜劲儿,那双眼睛瞧人时,总是躲躲闪闪,仿佛林中受惊的小鹿。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夹衣,下头一条旧棉裙,都是不知穿了多久的衣裳。   秦春娇想起那些旧事,张口:“香莲妹子……”话才出口便哑然失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现下是极尴尬的。   易峋没有动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你这一大早跑来,出了什么事?”   林香莲眼眸微红,嘴唇嗫嚅着:“易大哥,我娘昨儿夜里发了高热,这会儿开始说胡话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7章   堂上一时没人说话,只听见林香莲小声的抽噎声。   易峋放下筷子,问道:“没请大夫么?”   林香莲抹着眼睛,说道:“村里的黄大夫,去岁回老家了,还没回来。”   易嶟看着易峋,说道:“听赵太太说起,上河村还有个姓刘的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易峋尚未开口,只听林香莲小声道:“易大哥,我娘病着,家里怕是离不开人……而且、而且才过了年,家里紧张的很……”   她话未说尽,易家兄弟却已经明白过来了。上河村距下河村大约十里的路途,不是个年轻女子轻易就能走个来回的。林家孤儿寡母,从来就不甚宽裕。   只是自打易母过世之后,易家兄弟两个也常受林家的照顾。林家母女常抢着帮他们做些缝补的活计,又或送些自家做的腌菜吃食。故而,林家开口求助,他们也不好拒绝。   于是,易嶟便接口说道:“哥,我陪香莲妹子去一趟。如今家里不耕地,我便骑了骡子去。”   易峋听着没什么不妥,颔首:“你去也好,快去快回。”   林香莲满心失望,她原想着是要易峋陪她去的。   为了掩饰脸上的失落,她慌忙低下了头,却在乱中触到了秦春娇的眼睛。那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心中一慌,忙忙挪开了眼神,落在了那盘馒头片上。   馒头片泛着金黄的色泽,散发着过油的焦香,显然是油炸过的。   林香莲心头一动,浅笑着说道:“才过了年,两位哥哥就吃起油炸白面馒头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想必是春娇姐姐回来了,两位哥哥高兴?”   她这话虽没有全说明白,底下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农家从来节俭,白米白面和油都是金贵物。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农忙时候,吃白面本就算是奢侈,何况是下油炸了的?她这话底下的意思,便是在说秦春娇大手大脚,浪费粮食。   易家兄弟都是男人,饮食上来从来不大讲究,这盘馒头片当然不会是他们炸的。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她这话外之音,在相府待了三年,她见识过各样的面孔心机,林香莲这点小伎俩她怎会看不出来?甚而,从她进门之后,一言一语打什么算盘,她都看得清楚。然而现下,易家算是她的主家,林香莲是客,她不方便说什么。   易家兄弟,却都有些不大高兴了。   易嶟脸上浮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点头说道:“春娇妹子回来了,我们自然是高兴的。”   易峋没有接话,却自盘里拈起了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口,淡淡说道:“我喜欢。”   林香莲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过了三年,这兄弟二人还是如此看重秦春娇。   她尚未开口,却听易峋说道:“既然林婶子病着,你们就赶紧去罢。”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馒头片炸的不错,你也带些回去,我们家里还不难在这上面。”   易嶟也接口道:“是啊,春娇的手艺真个没的说。香莲妹子,你就包些回去,让林婶子也尝尝。”   林香莲脸色微白,强笑着道了一声谢。   秦春娇去厨房取来一个篮子,拿油纸将剩余的几块馒头片都包了,拿给林香莲。   林香莲接了篮子,向她浅浅一笑,却没说什么。   易嶟回房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出门牵了骡子,便招呼着林香莲去了。   林香莲捏着篮子,低着头走到门边,尤有些不死心的回头看了易峋一眼,却见易峋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得垂首去了。   这两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易峋与秦春娇,忽然有些安静。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洗了。今日是正月十七,照例是要吃一顿饺子的。这包饺子却是个费时间的活儿,面须得一早活好醒着,这样包出来的饺子面才筋道,所以若要包饺子,这时候就要动手了。   她正想舀面粉和面,却忽然想起方才林香莲挑唆的口舌。   林香莲的心思,她看的明白,这分明就是看上易峋了。她在相府里为婢三年,看着那些妇人们争宠斗艳,大公子房中的几个美婢,为了争一个通房的位置,耍尽了心机手段。林香莲这点点伎俩,还当真有些拿不出来。   想起相府里的旧事,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并不是个善于献媚争宠的人,容貌在相府后宅那花团锦簇的地方,也不那么出挑,怎么就得了相府大公子的青睐?   初入相府,她也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揣摩上意,谨言慎行,只求能平安自保,清静度日。   当初,相府买她进门,本是说给相爷做通房的。但进了相府的门,大夫人却闹了起来。她这方知道,原来这买通房是相爷姨娘的主意。这妻妾二人整年都在争宠,为了与大夫人抗衡,王姨娘便想着弄个人进去,派人在民间打探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就找到了她家。   那人同她父亲有那么一点交情,常在一起吃酒赌钱,见过她两面,相中了她的容貌,便撺掇着她父亲秦老二把她卖掉。恰巧那时候,秦老二欠了赌庄的钱,驴打滚起来,实在惊人。那人又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当了相爷的姨太太,一家子都能飞黄腾达了。秦老二动了心,便同意了。   进了相府,大夫人死活不同意,同王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相爷是个在女人面前立不起来的男人,妻妾争执,他竟躲了出去。   秦春娇当时在相府之中,不伦不类,不知该算什么。王姨娘与大夫人各不相让,最后是老夫人出面,留她在房中服侍,做了个二等的丫鬟。此后,她凭借着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的本事,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她在老夫人房中服侍,除却送个东西,传句话,平日里与大公子是没什么往来的。她也不知这大公子怎么忽然就看上了她,先是写了一些她看不大明白的情诗,接着便是无端端的在花园回廊各处堵她,临末竟然生出了把她要到房里的心思。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大夫人的耳朵里,大公子尚未娶亲,怎好先行纳妾?何况,她到底是王姨娘弄进府里的人,大夫人总是时刻提防着她,又怎会容她给儿子做了通房?于是,就在初十的夜里,生了那件事出来。   相府素来看重子孙,出了那样的事,连老夫人也护她不得。何况,她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罢了。   大夫人言说府中不能容这等下作之人,连年都没准她过完,便将她交给了陶婆子。   秦春娇想起那夜的事情,只觉得心口发堵。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这事摁了下去。不论如何,她现下是在易峋家中。不管易峋如何看待她,总是把她自那个泥泞不堪的地方救了出来。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将围裙摘了下来,打算去问问易峋的意思。   林香莲的心思,她并不放在心上。但农家对粮食看得重,她也不能擅自做主。包一顿饺子,白面自然是少不得的,素馅儿须得多用油,荤馅儿就要用肉,无论怎样,饺子于寻常农家而言,都是一种相对奢侈的吃食。她在相府里待久了,若不是林香莲唱了这一出,她还险些忘了。   秦春娇走到外头,却见堂上空空如也,不见易峋的去向,门却敞着。   她猜测易峋该是到院里去了,便走了出来。   这时候日头已升了起来,昨日下了一天的雪珠,地下盖着薄薄的一层白,正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雪地上,偶有几点鸟雀的爪印,混着骡子的蹄印,那是易嶟牵骡子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窗沿上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被太阳照着,火红油亮,似乎彰显着新年的兴旺。   青石板路面已被扫了出来,篱笆门是开着的,易峋显然是出去了。   门既开着,必定没有远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意识到自己是独个儿被留在这房子中的,秦春娇心底忽然漫过了一阵不安。这是她生长的村子,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便只有易峋了。   她站在屋檐底下发呆,头顶的冰凌开化,一滴冰水落在她颈子里,将她冰的打了个寒噤。   正当此时,隔壁的茅草屋子吱呀一声的开了门,易峋自里面走了出来。   秦春娇不由一怔,紧邻着易家房屋的那两间破茅草屋子,便是她家的老宅。   自打她进了相府,她那个赌鬼父亲挥霍干净了她的卖身钱,便摸到了京城问她要银子。起初,她顾念着母亲,还敷衍过几回。然而她也不过是个二等的丫鬟,虽则吃穿已不是问题,但每月那点子月钱,实在填补不了她爹那个无底洞。   秦老二见女儿身上实在榨不出钱来,竟而教唆她去偷主人房里的东西。   秦春娇忍无可忍,也看明白了秦老二已是烂到骨子里去了,便告知了相府守门的小厮,待秦老二再找上门来时,将他打了出去,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听府里同乡捎信,说秦老二被赌坊追债,不得已卖了房子,带着妻室往外地投靠亲戚去了。   易峋从那房子里出来,这房子竟是被他买去了吗? 第8章   易峋合上了门,落了锁,便踩着积雪,往家走去。   才走到门口,他便见到秦春娇立在屋檐底下,怔怔的看着他,那双圆润的杏仁眼里,透着疑惑。   秦家的房子,是他买去的。   虽然她已经不在村中了,又走的那样决绝,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旧情难忘,他小心的藏着她留下的种种。也因而,当初秦老二放出话要卖老宅时,他便想也没想的将这房子买了下来。毕竟,那里是她生活过的地方。   但这样的心情,他是不会对她讲起的,不然这个女人又该会多么的得意?尽管,她现下如同家养兔子一般的温顺纯良。但那天夜里,她决然的样子,刻薄的话语却始终刻在他的心底,这三年来他甚至于夜里睡觉都能梦到。   易峋有时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难以忘情。   三年以来,他拼命干活,四处找赚钱的行当,努力挣着家业,对自己说是要讨回当年在这个女人面前受的羞辱。然而心底里却也一直压着一个念头,如果当初他家境再好一些,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   易家本就殷实,随着这两年的盖房置地,更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人家,给他说亲的也着实不少。他谁也没有答应,每当想到将来女人的样子,浮现在心里的却依然是那双如画的眉眼。   转念想想,谁不想过好日子?有更好的去处,谁又会不去?那时,他们并没有定亲,他也不能要求她什么。   经过三年,他沉稳成熟了许多,已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生涩少年了。   她还是回来了,以后他也想好好的待她。   想到这里,略起了几分戾气的心平复了下来。   易峋走到了屋门口,问道:“外头冷,怎么出来了?”   秦春娇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轻轻问道:“我就想问问你,中午打算吃什么?”   易峋有些怔然,他在饮食上从来没有留心过,自打母亲过世后,就更不讲究了。农忙时候,兄弟两个随意对付就是一顿。过年过节,也不过是买些酒肉。秦春娇现下问他中午饭食,他一时真没什么主意。   秦春娇见他不语,又说道:“今日是十七,按说是该吃饺子的,但才过了年,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易峋微微一怔,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两年,跟各路的三教九流打交道,他着实成长了不少,察言观色,揣摩人心都不在话下。何况,秦春娇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他怎会不知道?   必然是林香莲那番话,让她多心了。   想到这里,易峋的唇角微微上勾,她自小就很体贴,有时候甚至体贴到了多心的地步。   他开口:“那就按你说的,吃饺子。”说着,拉起她的手向屋里走去,接着说道:“以后,家里的事情便都交给你了。咱们家的粮食,除了厨房的几口瓮,余下的都在后面的仓房里。待会儿,我就把仓房的钥匙给你。”   秦春娇心头一颤,农家粮食金贵,都是各家女主人掌管,易峋竟然这么放心她么?   然而转念一想,这家中没有女人,要主理家务,这般确实方便一些。何况,她卖身契在易峋手里,远近无亲,即便偷了粮食,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般一来,也就想通了。   易峋拉着她走到了自己屋中,让她在炕上坐了,自己则走到了柜子前,拉开了一个小屉。   秦春娇坐在炕上,冰凉的手在温暖的炕皮上渐渐烘热。她四下打量着,易峋的卧室布置的倒是十分简洁。炕床铺着一领草青色细棉布的厚褥子,同色的被子叠的四方齐整放在床头。对过是一架黄杨木双开门铜皮把手柜子,一旁地下放着一口柳条编的箱笼。   四周的墙壁刮得雪白,西面墙上悬着一柄□□,两把弓箭,另有箭囊剪枝若干,手柄处都磨的溜光水滑,显然是常用之物。底下是一张四方桌子,凳子两把,桌上摆着茶壶茶碗,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易峋会武,且身手不凡,一身的武艺都是跟他父亲学的。   秦春娇还记得,她爹秦老二曾提起,以前村子里来了山贼打劫,官府不及来救,是易父出面打跑的。因而,易家虽是外来户,在村中的地位却是不低。易峋自小到大,也没少为了她跟村中的孩子打架。她虽然没有兄弟,却也没人敢轻易欺负。   她低头想着些旧日里的事情,易峋已将钥匙找出,走到她跟前递了上来。   秦春娇抬头,却见一串铜环上穿着两把黄铜钥匙,一把大些一把小些。   只听易峋说道:“大的那把是后头库房的,小的是我屋中这口箱子上的。咱们家的银钱,平日都在这箱子里锁着。若要用钱,从箱子里取就是了。”   秦春娇有些动容,粮食倒也罢了,收钱的地方也告诉了她,易峋就这样信任她么?   她起身接过钥匙,两手并拢放在身前,一字一句道:“大少爷这般信我,我一定把家管好。”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人,易峋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炮燥焦灼,两人之间似乎被蒙着一层浆糊,胶滞不化。她躲着他,一口一声的叫着大少爷,仿佛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柔顺的底下,是固执不驯,更是将他排拒在外。她依然看不上他。   冲动之下,易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推倒在了炕上,欺身压了上去,将她紧搂桎梏在了怀中。   秦春娇惊惶无措,微微挣扎了一下,环住她的双臂却如铁一般的坚硬,她深刻的感受到了男人的力气。   易峋紧紧的抱着她,似乎宣誓着自己的所有权,看着那张白皙的脸庞上,渐渐浮起了一抹红晕,明亮的水眸里漾着,妩媚艳丽。   他眯细了眼眸,在她耳畔问道:“秦春娇,我买你回来,是干什么的?”   男人暗哑的声音,一下下的敲击在耳膜上,脸侧的皮肤被他的吐息灼的烫热,秦春娇只觉得心跳一阵阵的加速,呼吸也渐渐重了起来。   她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十四岁那年的七夕,她和易峋一道去集市上看灯会。回来的山路上,道边的杂树林子里,碰见了一对交叠在一起的男女。那夜月光暗淡,树影稀疏之下,看不清那两人的样子,但那绞缠在一起的身姿,男人粗重的喘息,女子似痛苦又似快乐的呻吟声,重重的刺激了她。那一夜,她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竟然可以如此亲近的接触,可以有这样的关系。   自从撞见那一幕之后,易峋在她眼中就和别的村中少年变得不一样了。而易峋看她的时候,也总是带上了一抹异样的神色。   进了相府之后,见多了各种男女之间的污糟事。大公子的莫名纠缠,府中有权柄的管事的骚扰,她没有答应他们任何一个。就算是大公子,她也不愿意,哪怕她是死卖给了相府的。   但如果是易峋呢?   她卖给了易峋,道理上说,她的一切都是易峋的。易峋无论想做什么,其实都是可以的。   如果是易峋的话……是易峋的话,她心里是愿意的。并不是因为,她卖给了他。   但是,他心底里又是怎么想的?   她垂下眼眸,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扼住了下巴,硬抬了起来。   “我不知道……”   她说着,眼眸里闪烁着水一样的光泽。   明媚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易峋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突突的动着,他开口,嗓音越发的低沉了:“叫我峋哥,还像以前那样叫我。”   红嫩的菱唇抿了抿,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轻轻开启:“峋哥……”   软糯的一声,触在了易峋的心头,让他心底里的一块地方酥软了。   他环抱着她,拥有着她,将头俯了下去。   易嶟牵了骡子,引着林香莲出了院子。   林香莲跟在易嶟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太阳已升了上来,稀薄的日光洒在冬末的村间道路上。   林香莲低着头,小心的辨认着脚下的道路。她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男子,轻咬了一下嘴唇,向前跑了两步,低声问道:“嶟哥哥,春娇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易嶟没有多想,头也没回的说道:“就昨天。”   林香莲低着头,细声细气的问道:“春娇姐姐不是去相府给相爷当通房了么?怎么就回来了?”   易嶟步履微顿,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林香莲又说道:“春娇姐姐走了三年,这突然就回来了,是回来探亲的么?那想必,想必她在相府里是出人头地了。”   易嶟心里有些烦躁,说道:“突然说起这个做什么?林婶儿病着,一人在家,你快些回去。我去上河村请大夫,待会儿就直接去你家门上。”说着,他翻身骑上骡子,向村口奔去。   林香莲看着易嶟的身影渐渐没入在晨间的薄雾之中,出了一会儿神,方才折道往家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哦~ 第9章   林家住在村子西头,一株大槐树底下。   冬末,槐树上尚未长出新芽,粗黑光秃的枝干映在蓝天下面,没有一丝生气。林家的茅草屋,就在这树下头,两间黄土泥胚房,门前围着一圈极矮的篱笆。   林香莲推开门,屋里并不怎么暖和,易家兄弟年前送了一些柴火过来,到底不大济事。   屋子里黑洞洞的,泥土的地面,除了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并两张条凳,再也没别的什么家具了。   她走进房中,轻轻道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屋内没有回音,她只当母亲又睡下了,打起了西边屋子的门帘,走了进去。   屋中摆着一张破木头床,一妇人头上缠着布巾,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靠在床上,正看着窗子发呆。   这妇人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面上皮色白净,微有病容。   林香莲将那篮子在桌上放了,走上前来,在床畔坐了,握着她母亲的手,浅笑道:“还当娘睡了呢,怎么不应声呢?”   林母回过神来,看了她女儿一眼,淡淡问道:“去过了?”   林香莲说道:“去过了,易家答应帮忙,嶟哥哥去隔壁村子请大夫去了。”   林母瞄了女儿一眼,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过,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林香莲低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春娇姐姐回来了。”   林母默然,半晌哼笑了一声,说道:“她不是进城享福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说着,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们秦家的房子卖了,她回来能去哪里?”言至此次,她两眼忽然精光一闪,紧盯着自己女儿,问道:“难道是在易家?”   林香莲点了点头,说道:“我去的时候,正巧碰见他们在吃早饭。桌上一盘炸馒头片,峋哥哥和嶟哥哥都不会做这样的东西,必定是春娇姐姐做的。也就是说,她昨夜是住在他们家了。”   林母只觉得太阳穴上有些跳疼,闭上了眼睛养神,想了一会儿,说道:“她肯定是被相府撵出来了。”   林香莲睁大了眼睛:“娘怎么知道的?”   林母看了她一眼,没有血色的唇角一勾:“相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会容府里的女眷独自出门,还住在男人家里?我记得,这丫头当初是死卖给相府的,现在出来了,想必是又卖出来的。”   林香莲面色有些白,失声道:“听说昨儿峋哥哥进了一趟城,是他把春娇姐姐买回来的。那……那她是易家的人了……”说到此处,她忽然醒悟了什么,顿时噤了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母眼眸里流过一丝冷光,她说道:“你也不用怕什么,硬说起来,她现在其实只是易家的奴婢,什么也算不上的。易家兄弟戴着孝,要过了明年才能娶亲,还有一年的时间,有的是余地。”   林香莲低着头不说话,她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从小她就争不过秦春娇。只要有秦春娇在,那易家兄弟的目光都必然是落在她身上的。   同是村里的姑娘,秦春娇大她一岁,差不多都是一起长大的。   村里人都夸秦春娇是下河村里最水灵的姑娘,她大方漂亮又温柔体贴,易家兄弟两个都喜欢跟她在一起。在秦春娇面前,自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她总跟着秦春娇,并不是有多喜欢她,而是跟着她就能和易峋一起玩了。   她喜欢易峋,在少女春意萌动的时候就喜欢了。易峋平常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比村里别的少年更加沉稳可靠。自打那次他从欺负她的人手里将她揪出,她就时常躲在一旁悄悄的看着他,等回过神来时,已然是情根深种。   林香莲以前倒也不敢奢望什么,易峋眼里只有秦春娇,她看得清楚明白。然而有一天,秦春娇进城去了。村人都说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母亲却说她是去给人当妾了,那是下贱的玩意儿。   她听不明白,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足足三年的时间,她蹉跎着自己的年华,陪在易峋身边,想着总有一天能打动他,能让他忘了秦春娇。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   她不是进城去过好日子了吗?!为什么要回来!易峋,甚至还把她买了回来!   想到方才在易家的情形,她只觉得颓丧与溃败。易家兄弟两个,还是那么喜欢护着她,似乎与三年前没有一点改变。易峋为了替秦春娇撑腰,甚至还给了自己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他喜欢?只要是她做的,怕是没什么他不喜欢的!   然而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她从来,就争不过秦春娇。   林香莲有些垂头丧气,低头说道:“娘,峋哥哥能花钱将她买回来,心里必定还是看重她的。我……我不行的……我争不过她。”   林母看着女儿,满眼爱怜,干枯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咧:“我女儿生得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这样看轻自己?男人一时赌气,那是有的,心里却未必真的还恋着她。易峋买她回来,大概只是想出一口恶气,把她当奴婢丫头使唤的。”   林香莲听了母亲的话,略微高兴了些,但想起刚才,又垂下了头,说道:“娘,你是没瞧见,峋哥哥护着她的样子。”   林母脸色微冷,忽然咳嗽了起来,林香莲慌忙倒了一杯水来,喂她吃了几口,又替她捶背。   林母喘了几口气,说道:“从你们小时候,我看那丫头就不是个好面相。她在家时,方她爹娘。好容易走了,这回来了又来方你。真是个煞星,她住在易家,早晚把那哥俩也害死!”   林香莲不说话,低着头默默替她母亲捶背。   林母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她进城三年了,当初说是卖给人家当通房的,这些年难保干净。”   母女两个说了会儿话,就听门外有骡子的喷鼻声与马蹄声响。   林香莲迎出门外,果然见易嶟正将骡子拴在槐树上,一旁跟着一名穿着粗布棉衣的老者。   那老者大约已是五旬开外的年纪了,留着一把山羊胡须,足上登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黑布靴子,肩上一只口袋,精神矍铄,料想就是易嶟自上河村请来的大夫了。   林香莲走上前去,向易嶟道了一声:“嶟哥哥。”   易嶟将骡子拴好,转身说道:“这位是上河村的刘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林香莲向那刘大夫躬了躬身,道了一声:“刘大夫。”   刘大夫将捋了捋胡子,说道:“不必客套了,病人在何处?”   林香莲便将两人引进了屋中,乡下没有那些内外有别的讲究,易嶟又算是林婶儿看着长起来的,也都跟了进去。   刘大夫进到屋中,只见一妇人卧在床上,窗户蒙的严实,以至于这屋中也昏昏暗暗。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见这妇人面色蜡白,唇上还干裂出几道口子,只是两道细弯眉斜入鬓里,一双眼睛十分灵活,倒显出了一丝秀丽。   林香莲快步走到床畔,向林婶儿轻轻说道:“娘,这是刘大夫。”   林婶儿向大夫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劳烦大夫了。”说着,又向林香莲说道:“请你嶟哥哥到外头坐会儿。”   林香莲答应着,便请易嶟到堂上去坐。   易嶟不疑有他,便和林香莲出去了。   乡间没有那么多讲究,刘大夫又是有了年纪的人,也不避讳什么,走上前去,问道:“敢问这位嫂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好?”   林婶儿原本血色全无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抹红晕,她顿了顿,说道:“年间就觉得不大舒服,昨儿夜里发起了高热,后半夜倒觉得清爽了些,还有些出下红,想问大夫拿些药吃。”   刘大夫心想,这算什么症候?便说道:“也需得给嫂子看过了,方好对症下药。”言罢,就要上前为她把脉。   林婶儿倒手缩在被子里,迟疑了半晌,才拿出来。   刘大夫探手诊了一回脉,心中顿时有数了。这妇人,分明是小产之症,产后疏忽,失了调养,才发起了高热。   想到来时的路上,那小哥说起,这家只有孤儿寡母,这妇人是个守寡多年的寡妇。这忽然小产,怕是不知跟什么人有了奸情。这等事情在乡间,可大可小,闹大了这妇人可是要被沉塘的,但往小里说,遮过人眼去也就罢了。   然而,他是上河村的人,这下河村寡妇偷情,同他可没什么干系。何况,谁知道她到底是和村中什么人有了奸情。自己若贸然将这事抖搂出来,只怕还要惹上麻烦。又不是自家的娘们儿,何必趟这趟浑水?   刘大夫心中忖度了一阵,已有了主意,抬眼见这妇人正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收回了手,摸了一把胡子,说道:“大嫂失了调养,有些着凉,我写个方子,照方子吃上几副,将养着身体,也就渐渐好了。”   林婶儿心中一松,淡淡一笑:“劳烦大夫走这一趟了。”   外头,易嶟在堂上坐了,林香莲倒了一碗水来给他。   那碗沿儿上豁了个口,林家早早死了当家的男人,一向贫苦,就连待客也拿不出像样的茶碗来。易嶟晓得她家的境况,并不放在心上,奔波了十来里路,早已渴了,端起碗咚咚的喝了几口。   林香莲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红,说道:“家里只有这样的碗了,嶟哥哥不要见怪。”   易嶟摆了摆手,抹去了嘴上的水滴:“都是一村子的人,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林香莲在旁站着,低头摆弄裙摆,低低问了一声:“听说春娇姐姐当初是给人家当妾去的,是真的吗?” 第10章   易嶟将碗重重的放在了桌上,碗底墩在桌上的声音,将林香莲着实吓了一跳。   她看着易嶟,只见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脸上,此刻竟然沉了下来,还带着风雨欲来的怒气。   林香莲心中猛地一惊,她从未见过易嶟这样生气。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嶟哥哥?”   易嶟阴沉着脸,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香莲似是受了惊吓,嗫嚅道:“我……我就是记得当时秦叔叔在村子里四处跟人说,春娇姐姐进城给相爷做通房享福去了。我想着、我想着,要是春娇姐姐真个给人当妾了,怕是不能这样随意出来的,所以随口问问。”说着,她又赶忙添了一句:“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   易嶟默不作声,停了一会儿,方才沉声说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那当然更好?春娇现下是住在我家,她之前怎么样,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你又操什么心?”   林香莲没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会这样苛责自己,尽管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被他这样当面一通斥责,心中还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双眼微红,连忙低下了头去,软软的问道:“我说错话了,让嶟哥哥生气了?”   易嶟只觉得有些烦躁,他以前怎么没发觉,无论大小事,这林香莲动辄就哭,小家子气的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他到底是个大男人,不会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见识。   易嶟叹了口气,压下满腹不快,说道:“我不是生气,但是春娇才回来,你同我说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说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说起,对春娇的名声不好。”   林香莲心中不以为然,暗暗腹诽:她当年进城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对名声不好?肚子里虽这样计较,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嶟哥哥说的对,我记住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那刘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身,林香莲迎上前去,问她母亲的病症。   刘大夫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些日子,注意给病人保暖,你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须得补补身子。”说完,就坐在桌前写了药方。   林香莲收了方子,说道:“多谢大夫走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饭再去罢。嶟哥哥,也吃了饭再走。”   刘大夫瞧这样子,竟是不打算付诊金了,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易嶟说道:“不必了,我先送刘大夫回去,待会儿还要替林婶儿抓药,就不吃饭了。”说着,替她把诊金付了。   这乡间大夫出诊,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顿饭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顿饺子,刘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饭再走,但看这家的境况,饺子怕是端不出来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眼神里却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来。   林香莲为人敏感,顿时察觉出来,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头走到一边。   易嶟从她那儿要了药方,引着刘大夫出门,解开骡子,先将刘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药回来。   此刻已将近晌午时候,林香莲正在家中烧锅做饭,见易嶟回来,便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嶟哥哥还是吃了饭再走。”   易嶟说道:“不用了,春娇在家做好饭了,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这一句,将药包留在桌上就出门去了。   林香莲透过窗子,看着易嶟骑着骡子飞快离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儿,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拧紧。   不就是嫌弃她家穷么?穷,就该被人看不起?穷,就该被人处处为难?   家里穷,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她就该四处看人的白眼?秦春娇一样也穷,为什么人就能对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娇压一头,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个跟在秦春娇身后的可怜虫。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已经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说和。谁知道这节骨眼上,秦春娇竟然又回来了!她回来倒也罢了,却偏偏又缠上了易峋!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娇头上?!凭什么同样的人,命却差这样大?!   林香莲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惊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喊道:“林婶子,香莲妹子在家吗?”   林香莲连忙擦了把手,走出来,果然见一圆脸少女,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立在大门口。   一见来人,她有些惊讶,说道:“秀茹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那名唤秀茹的少女将手里篮子向前提了提,说道:“今儿不是正月十七吗?我娘叫我送碗饺子过来。”   林香莲将她让到了屋里,那少女把篮子放在桌上,将盖子揭开,里面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林香莲闻着饺子的香味,面上笑的有些勉强,说道:“多谢赵太太记挂着了。”   这少女名叫赵秀茹,是村中里正的女儿,比林香莲大上一岁,性格有些急躁。以往秦春娇还在村子里时,两人总是彼此有些不对付。但等秦春娇进了城,她倒和林香莲玩到了一起。   下河村是个杂姓村子,以赵姓居多,故而虽无宗族,但姓赵的在村中说话就响亮些。   赵秀茹家,在村中又是大户,她父亲赵桐生更是村中的里正,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儿为妻。赵桐生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名叫赵有余,今年十九岁,次女便是这赵秀茹。   赵桐生是村中的里正,赵太太也是个爽快利落的良善妇人,看林家孤儿寡母,便时常接济一二。   林香莲谢过赵秀茹,又要倒水给她喝。   赵秀茹摆了摆手,说道:“不了,家里还等我回去吃饭。”说着,朝里张望了一眼,问道:“林婶儿不在家么?”   林香莲说:“娘病了,睡着没起来。”   赵秀茹微微愕然,问道:“林婶子病了?要紧么?看过大夫了?”   林香莲浅笑道:“早间嶟哥哥帮忙去上河村请的大夫,已经看过了,倒是不很要紧。只是大夫说娘身子虚,需得好生补补。”这话才出口,她便觉有些不妥,果然赵秀茹的脸色就黑了下来。   赵秀茹喜欢易嶟,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她都十八了,却依然没有定亲没有嫁人,就是拗着等易嶟。这年岁的姑娘,莫说在乡下,就是城里也算大了。她爹娘早已急坏了,但又拿她无可奈何,逼得紧了,她就寻死觅活,就只好随她去了,说等易嶟出了孝期,再托人去说媒。   然而这妹有意,郎却未必有情,易嶟对赵秀茹始终清清淡淡,倒是赵秀茹一头热。平常,村中姑娘谁同易嶟走得近了,她都要不高兴,必定寻着由头同那人大闹一场方肯罢休。自己找了易嶟帮忙,只怕就触在她霉头上了。   眼见赵秀茹脸色越来越难看,林香莲心中一动,连忙说道:“早上我去易家,你猜我见着谁了?”   赵秀茹心中不痛快,还是问道:“除了他们兄弟俩,还能有谁?”   林香莲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春娇姐姐,春娇姐姐回来了。”说着,她瞧着赵秀茹。   赵秀茹的脸色果然更加黑了,她微带着几分讶异,问道:“这怎么会?秦春娇不是被她爹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的么?这是说回来就回来的?”   林香莲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真个瞧见春娇姐姐在易家。我进门的时候,亲眼瞧见她和易家兄弟两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赵秀茹没有说话,眼里神色复杂,她咬了咬牙,竟也没打招呼,扭身走了。   林香莲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不安,但她随即便安慰自己道:秦春娇是真的回来了,又不是自己说瞎话。这事儿,早晚是要被人知道的,算不得自己挑弄唇舌。   易嶟回到家中时,秦春娇正在厨房包饺子。   雪白的面剂子在擀面杖下迅速的变成一个个浑圆的面皮,又被灵巧的双手裹上馅儿,包成了一个个玲珑可爱的元宝,围着圈坐在洒了面粉的竹箅子上。   灶下的火烧的旺,大锅里的水也已经开了,不知是不是被热汽熏蒸的,白皙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红晕,明眸如水,凭添了一抹媚色。   易嶟将骡子重新拴在圈里,大步走到厨房里洗手。   才进门,就见秦春娇在灶台边站着忙活。   聘婷细丽的身段立在大锅边,一双莲花也似的小手上下翻飞,纤细的手指灵动的捏出一只只胖滚滚的饺子。她秀丽的侧脸上,映着火光,安静而姣好。   易嶟心中忽然踏实了下来,适才林香莲带给他的那些不快,尽皆一扫而空。   他根本不用去在意之前的事情,春娇回来了,现在在这个家里,这已经足够了。   看着厨房中女人操持饭食的这一幕,他心底安定而充实。 第11章   饺子很快就出锅了,一个白滚滚的,泛着水光,热气腾腾,招人喜欢。   秦春娇倒了一碟香醋,另拨了一碟磨成细面儿的辣椒粉。她在灶上架了一口小锅,倒了一勺菜籽油进去,烧的冒烟了,便舀出来,浇在辣椒面上。顿时,那火红的辣椒面发出滋滋的响声,呛辣的辛香气四处蔓延,一汪红亮的油辣子就好了。   秦春娇被这辣味呛的连声咳嗽不止,又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止住。   她盛了两盘饺子,端到了大堂的饭桌上,摆好了筷子,就招呼那兄弟两个吃饭。   因为吃饺子,她就没有另外做菜,只是切了两条酸黄瓜来解腻。   她唇角抿着一丝笑意,带出了两只圆圆的酒窝,俏皮而可爱。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脸上浮起了一丝绯色。易峋亲了她,温热的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感觉,像猫的尾巴,轻轻搔着心头,烧的她全身滚烫。易峋没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放了她起来。   她没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里却是明亮的,还忍不住的想要高兴。至于高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两个,洗好了手,相继来到饭桌边。   桌上是两盘饺子,圆胖白润,香气扑鼻,另配着香醋碟子和通红油亮的辣油碟子,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着手,在一边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只饺子塞到口中。饺子才出锅,馅儿是滚烫的,顿时将易嶟烫的嗷嗷叫起来。他大口呵着凉气,却又奋力嚼着嘴里的饺子,一面称赞着:“春娇妹子的手艺真好,这饺子真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呵、烫!”   秦春娇看着易嶟这贪吃被烫的样子,不由扑哧笑了出来,说道:“嶟哥又哄我开心呢,一盘饺子而已,哪里就有这么好?”   这称呼,让易峋心头跳了一下。   秦春娇是和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长大的,易峋与易嶟都比她大,同他们两个也都叫哥哥。易峋不准她再叫大少爷,那就连着易嶟的称呼也一起改了。   这称呼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耳朵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只听易嶟说道:“我可没有乱说,你做的就是比别处的都好吃!哥,你尝尝,看我说的对不?”   易峋却没接这话,只看着秦春娇,问道:“你吃什么?”   桌上只有两盘饺子,一盘是易峋的,一盘是易嶟的,没有秦春娇的饭食。   秦春娇说道:“你们吃,我到厨房里吃去。”   时下没有女人不上桌的习惯,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规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没有接话,沉默一阵,说道:“去把饭端来,就在这儿吃。”   易嶟也好笑的看着她,问道:“难道你在厨房里另外藏了什么好东西,要背着我们吃?”   秦春娇听了这话,不由得也笑了,去厨房端了自己的那一份过来,在桌边坐下。她素来饭量小,只给自己煮了七八个饺子,只得浅浅的一盘。   易嶟探头看见,说道:“你怎么就吃这些?怪不得你这么瘦!”   自己瘦吗?秦春娇不觉得,只是刚好而已。京里女子以瘦为美,相府中别说丫鬟们,就是那些姑娘主子,也是拼命的饿饭,只为了瘦出一把蛮腰来。一同在老太太房里的姊妹,总说她吃的是昧心食,不见她挨饿,倒也不见她胖。   易嶟看她盘里的饺子少,便自作主张从自己盘里拨了五六个过去。   秦春娇连连说着够了,却拗不过他。   易峋捏紧了手里的筷子,淡淡说道:“她既不要吃那么多,你何必勉强她?”   易嶟这方罢了,嘴里却依旧说道:“哥,你看春娇瘦的。去了京城这三年,就没吃饱饭是怎么的?”   易峋顺着他的话,瞄了一眼秦春娇。她穿的棉衣宽松,但似是为了干活方便,扎进了腰里,凸显出掐刚一握的腰身,柔软纤细,就像那阳春三月的柳条。顺着腰肢往上,是高挺的胸脯,浑圆饱满,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的起伏着。三年的时光,她从记忆里那个青涩的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妇人,好似熟透了的果实一般的甜美。   他不觉得她瘦,但想起昨天抱她回来时,臂弯里那一点点的分量,他倒也赞成她多吃一些。   易峋没有接弟弟的话,只说了一句:“我觉得好。”   他觉得好?是什么好?是觉得她不瘦,还是觉得她该多吃些?   秦春娇没有问,易峋和易嶟性格不同,他寡言沉稳,却又最有主意,更像是一家的顶梁柱。记忆里,他也从没跟她肆意笑闹过。但是在她心里,易峋和别人却是格外不同的。   三人低头吃饭,易家兄弟两个吃的尤为欢畅。   易嶟没有虚夸,秦春娇的手艺的确是好,饺子皮擀的劲道,馅儿也填的充实饱满,一口下去就是个菜肉丸子。   秦春娇上午去了一趟易家的仓库,去年年底易家杀了两口猪,大约出了四百斤的肉,排骨、下水、肘子各若干。这兄弟两个依照农家的习俗,大部分的肉都腊干腌制了起来,却因天冷还冻了一些鲜肉。   她化了两斤肥瘦相间的,合着一斤白菜剁了馅儿。时下别的新鲜菜蔬没有,只有冬藏的萝卜白菜。白菜这东西水多,剁饺子馅儿容易稀,就包成了饺子,煮出来也是一包稀汤。她硬是将白菜挤干净了水,才和肉馅儿合在了一起,捏出来的饺子就是一个个实打实的菜肉丸子。   再有便是调味,寻常人家包饺子,有菜有肉,放些黄酒盐巴就是满顶了,有些不讲究的人家连黄酒也未必见得放。她却先拿些黄酒将肉馅儿腌了半个时辰,调味时又放了些许白糖进去,虽吃不出甜味来,这鲜度却拔高了一截。   饺子是个费时费工夫的吃食,这兄弟两个都是粗糙的汉子,平日里农活家计忙碌,哪里会做这么精细的东西。自打易母过世,这两人除了偶然去城里馆子,便再也没吃过饺子了。然而,即便是易母在世,他们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饺子。   秦春娇的手艺是练出来的,秦家穷,从来就没什么像样的吃食。秦母身子又不好,自打她懂事起,这些家事都是她在做了。偏偏秦老二又是个嘴刁的,饭菜不合口味就要摔锅砸碗,她只能尽力的琢磨。后来进了相府,那是个吃穿用度都讲究到了极处的地方,她也跟着厨房里上灶的娘子学了许多下厨的诀窍。   就这香醋红油,易嶟吃出了一头的汗,易峋没有他吃的这么急,倒也一口一口的没有停下。   秦春娇的吃相就文雅多了,一个饺子要咬成两截,细嚼慢咽了才能下肚。   易峋将自己那一大盘饺子吃完时,秦春娇却还剩下两个没吃完。   腹中是饱实的,饺子的余香还在口中,他看了一眼还在慢慢吃饭的秦春娇,心中的满足与充实前所未有。他深刻的认同易嶟早上的话,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   她就是他命里认定的女人。   吃过了饭,秦春娇将碗盘收拾到厨房,在小灶上烧了些热水,等着刷洗油腻。   正忙活着,易峋忽然进来,秦春娇干着活,没有抬头,只随口问了一句:“峋哥有事?”   易峋没有答话,只是打开了一旁橱柜,拿出一包油纸包来,放在了灶上。   秦春娇瞥了一眼,那是拿黄油纸包的,用细麻绳系好了的,还封着一张红纸,印着一个大大的“童”字。她便知道,这是童记糕饼铺子里买来的点心了。   这家铺子做的点心很有名堂,连相府里的老夫人也常叫人去买。只是几个姑娘主子,怕胖总不敢多吃。   当然,因着有名,价格也是不菲。   只听易峋说道:“这里面是芸豆卷,家里没有零食,下午你饿了,就拿去吃。”她饭量小,吃饭时吃不多,那就难免有饿的时候。他和易嶟没有吃零嘴的习惯,家里也没有备。这是昨天在城里时,他接她出来后顺道买的。   秦春娇打小爱吃这些零食点心,但是秦家穷,没有什么多余的钱给她买,偶然得了一包糖,也能津津有味吃很久。那时候他就总想着,以后自己能挣钱了,要给她买很多的点心糖果。   童记铺子的点心的确不便宜,这一包芸豆卷比外头摊子上卖的贵了五十文钱。   但在易峋看来,这不算什么。既然她爱吃,那当然就要买好的。她是跟了他的,他不想让她在衣食上受了委屈。家里又不是没钱,何必抠唆着省这个。何况,她又能吃多少?   这包点心,本来昨天就要给她的,但是杂事一多,他就给忘了。方才吃午饭时,说起她饭量小的事,他才想起来。   秦春娇两手泡在水里,没有去拿点心,低着头说了一声:“谢谢。”   她心底里是甜的,却又带了一丝的酸楚。这些年了,不管是在家,还是相府,都没有人真的惦记过她。 第12章   秦春娇收拾了碗筷,就把那包芸豆卷拿到了自己屋里收到了柜里。   她将昨日换下来的衣裳打叠在一起,预备择个天好的日子去河边洗了。正当她打算去问问易家兄弟有没有要洗的衣裳时,院门上传来了大黄吠叫的声音。   秦春娇心里明白,这必是有客来了,只是有些奇怪,早上林香莲来时,这大黄是安安静静的,怎么这会儿叫起来了。   但听大黄叫了片刻,易嶟呵斥了它一声,大黄才安静下来,另一人说道:“你们家这狗可真凶,每逢见了我,就要这样叫。”   易嶟说道:“它平常倒也好,就是见了桐生叔叫的厉害。”说着话,就听两人脚步声踏进了正堂。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这是村中的里正赵桐生。她离家三年,村里人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陌生了。   家里来了客人,是要泡茶招待的,这是她在相府里学成的规矩。   上午做饭前,她已将易家日常吃用的东西放在何处熟悉了一遍,当下走到了厨房,在小灶上烧了一壶水,又去拿茶叶。   赵桐生今年也是小四十岁的人了,一副瘦高的身材,口目端正,黝黑的脸色,看上去倒像是个耿直的人。   他在这村里做里正也有半辈子了,接的是他爹的班,村中大小事都是他来决断。断不下来的,就要和村里有脸面有名望的人一道商议。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没有固定的宗族势力,但村中姓赵的村人多些,相对说话就响亮。赵桐生往年断事,是从来不找外姓人的,但自打这易家两口子来到村中,这形势就悄然变化了。   易家夫妻因着能文会武,又打跑过山贼,在村中威望极高,起初只是杂姓的人有事寻他们商议,后来渐渐的连有些姓赵的也听他们的。赵桐生无奈,凡事也只好问这两口子一声。好在易家夫妻平素不也大掺和村里的事情,若非人请,轻易不说话,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如今易家两口子都不在了,剩这兄弟二人,但易家在村中的声誉倒是不见败落。易峋处事公道,行事有主意有魄力,易嶟和气热心,村中无论谁家有了难事,寻他帮忙少有拒绝的。再则,这兄弟两个都正在青年,正是能干的时候,短短几年间就挣下了偌大一番家业,村里青年佩服之余,自然更生出了几分崇拜之情来。故而,赵桐生有事商议,村里那几个宿老还可不找,但这兄弟二人却是非问不可的。   兄弟二人将赵桐生让到堂上,便在桌边坐了。   农家没多余的家什,也不讲究什么宾主座位,只是围桌而坐。   易峋说道:“这正午头的,桐生叔这时候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赵桐生点了点头,说道:“我今儿过来,是有两件关系咱们下河村的大事要说。头一件,便是立春打春的事儿。”   他这话一出口,易峋与易嶟立时明白过来。   所谓打春,乃是农家习俗,就是立春这日,村中扎一头泥牛出来,放在村中田头上,由一青年汉子,手持红绿鞭子抽打,以示劝农催耕之意。   下河村的习俗,这泥牛肚子里要填上各样彩糖、点心还有小玩意儿。打牛的汉子,要把这泥牛打碎,碎块与牛肚里的东西会被村人当作彩头带回去,算作个祈祷丰收的好兆头。打春,算是下河村的一件大事。虽只是个意思,但农家尤其看重这些节气农俗。这打春的人,也必得是村里有名望的青年人,不然会给村子招来灾祸。   换句话说,打春是一件极有光彩极有体面的事情,村里的青年也以能当上打春人为荣。早些年,赵桐生还年轻时,便一直都是下河村的打春人。到他渐渐有了年纪,便有意让自己长子来接班。谁知,村里突然冒出来了个易家,这两年村里打春的一年是易峋,一年是易嶟。   赵桐生的大儿子赵有余今年也十九了,聘了对过山村里地主家女儿为妻,商定今年六月成亲。他亲家年前捎信过来,言说要过来瞧瞧亲家,顺便看看下河村的打春盛况。   他便有心要让儿子担任今年的打春人,好在亲家面前挣个体面,也是展示自家在村中的地位和声望。如此,便少不得要和易家兄弟商量了。   赵桐生才提起打春的事,易峋心里便已大致猜到他的来意。   赵家把持下河村两代人,赵桐生更是属蚕的——一肚子都是丝(私)!嘴上说着为一村子的人好,其实满心只为了自己打算。   当初村里要打井,满村人凑了钱出来,赵桐生说他家在村子正中,井不如就打在他家门前,方便大伙来回取水。村中也有人不服,但请了打井的师傅来说,也就那块地方适合打井,大伙这才没了话说。   待井打好了,想上他家打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虽说是一村人凑钱打的井,但他家屡屡没人,那井盖儿总是锁着的。但问起来,便说下地去了。井盖之所以上锁,一则是怕村里顽童往井里扔东西,污染了水源;再则就是怕孩子掉进去。   这算是让人挑不出理来了,人家没说不让人打水啊,只是人全家都上地里干活去了。总不能让人在家里等人上门打水,不去干活了吧?井盖上锁,那是惯例,更是说不出什么。   那便有人说了,既然这样,钥匙总得多几个人拿,好方便村人取水吧?   那当然成,赵桐生一口答应,就把钥匙配了几把,分给了村中几户人家——都是姓赵的,且跟他穿一条裤子的。   村人要打水,少不得还得求这些人。一来二去,大伙也都琢磨过来怎么回事了,只是碍着他是里正,不敢说什么。有下了气儿送东西送银子求他们的,也有赌气舍近求远,到村头的河里打水的。   这赵桐生为人,可见一斑。   易峋心念一转,没有接他的话,只顺势说道:“桐生叔说的打春的事情,这是咱们村子开春的大事,倒不能轻率。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就是。”   赵桐生正想着怎么把自己儿子的事说出来,就逢着秦春娇提了壶出来倒水。   他正要说话,就见一妖娆女子,手里提着黄铜壶摇曳走来。   秦春娇走到桌边,将三只碗放在三人面前,在碗里添了些茶叶,便提着壶在碗中注满了热水。   赵桐生看着眼前这女子,她眉弯脸媚,双唇如染,眼下一颗泪痣,顾盼之间,媚态横生。他呆呆的发了会儿怔,方才想起来眼前这女子是什么人,失声道:“啊呀,这不是秦家的丫头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春娇道了一声:“桐生叔。”便退到了一边。   赵桐生将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问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秦春娇没有答话,只是转身又回到了厨房。   易峋不愿他多问秦春娇的事情,接口说道:“昨日进城,接她回来的。桐生叔不是要说打春的事么?”   赵桐生这才将目光自秦春娇的去向处拉了回来,回神道:“对,说打春的事。”然而仅这一瞬的功夫,他的念头就已经变了。   他扫了易嶟一眼,说道:“今年打春,我想着让嶟哥儿来当这打春人。”   这话一落地,易家兄弟各自一怔。   今年依着惯例,是该易峋了。赵桐生来商议这个事,必定是要为自家拉好处的,易峋是料定了他是要把这位子说给赵有余,谁知道他竟然说要让自己兄弟来当,这当真是出乎意料。   易峋心念微动,看了一眼自家兄弟。   易嶟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听赵桐生又说道:“嶟哥儿年轻,正是能干的时候,村里年轻人也都喜欢你,你当这个正合适。”   易嶟没有接口,只看着大哥。   易峋不知这老狐狸卖什么药,虚应付道:“多谢桐生叔看得起我弟兄。”   赵桐生不理这个话,依旧兴致勃勃道:“只是今年我倒想着把系春绳的典故,也都演起来。”   系春绳,也是老习俗了。意思是说要一个未婚女子,事先编出一条五彩绳索来,系在泥牛身上,也有催牛下田的意思。   但依着风俗,这打春的人和系彩绳的女子,虽都是未婚青年,却得是大伙认定的一对儿,暗里是个圆满的寓意。   以往,这事都是定了亲的男女担任。但后来易家哥俩接了这差事,两人又都没定亲,系春绳这可有可无的一道,也就省了。   赵桐生今儿撺掇着易嶟领这差事,却又把系春绳的事拉出来,不知打什么算盘?   易峋唇角微勾,心里已大致有数,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套这赵桐生的话:“桐生叔看得起我弟兄,那当然是好。但不知,这系春绳的人选,又着落在何人身上?”   赵桐生只当他应了,笑着说道:“系春绳要个没成婚的女子,又得是家境殷实、有福气的姑娘方好,不然没得招灾!依我看,就我家秀茹吧!”   他这话才说完,易峋还没言语,一旁易嶟就闷闷的撂下一句:“我不干!谁爱干,谁干去!” 第13章   赵桐生没有想到,易嶟竟然当面就回绝了他。   比起儿子,他现下更愁的是女儿的婚事。赵秀茹今年都十八了,连亲事都还没定下,这在乡下简直匪夷所思。究其根源,还是在这易嶟身上。赵秀茹喜欢易嶟,已经到了没遮没掩的地步,一村的人全知道。她天天追着易嶟跑,易嶟不理她,她也乐此不疲。赵太太不知骂过她多少回,告诫她姑娘家要矜持,她却全听不进去。   赵桐生也不是没有想过强给她说门亲事,但一来赵秀茹自己不愿意,动辄在家上吊跳河的闹腾,二来她喜欢易嶟的事,已是闹得下河村人尽皆知,一般人家谁也不愿意要个这样的媳妇儿。若说定到别处去,赵家两口子自己舍不得女儿远嫁不说,人家不会来下河村打听?听到赵家姑娘这等名声,谁还肯呢?所以,赵秀茹的亲事一直拖延到如今,早已成了赵家两口子心头的一块病。   易嶟这女婿人选,倒也没什么不好。他生得一表人物,和他哥哥易峋,都是远近有名的俊俏小伙子。易家家境殷实,易嶟又能干,上头又没有公婆要伺候,赵秀茹若是嫁到易家来,赵家两口子心里也是极满意的。   但易嶟却没那个意思,要说女追男就隔层纱,赵秀茹粘他到这种地步,但凡心里有点意的男人,也早就上门提亲了。易嶟却毫无动静,可见他对赵秀茹的态度。   原本易嶟一直没有说亲,赵桐生也当他还在孝中,这事不着急。然而今日在易家见到秦春娇回来,虽然不知道里头实情,但赵桐生心中却没底起来。所以说起打春的事时,他临时改了主意。他想借着打春的名义,将易嶟与赵秀茹绑在一起。   打了春,易嶟和赵秀茹的事便算是公认了。赵家提亲,易嶟就得答应,不然他就成了败坏人家姑娘声誉的负心汉。村里人能戳着他的脊梁骨,唾沫星子淹了易家的房子。   赵桐生如意算盘打的好,却没想到易嶟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当场就回绝了他。   他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说道:“嶟哥儿,打春是村里的大事,多少年轻人求还求不来,你竟然不愿意?”   易嶟正要说话,易峋已先行接口:“多谢桐生叔的好意,但我家已连着两年干这差事了。今年若还让我弟弟当这打春人,只怕难以服众。”   赵桐生将手在桌上一拍,斥道:“这话真是胡说,打春是村里的大事。嶟哥儿去年就当了,今年怎么就当不得?!谁不服,让他来跟我说!”说着,又推易嶟:“你不要有顾虑,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易嶟只觉得胸口憋了一股闷气,想要发作,背上却被易峋轻轻拍了两下。当即,他就静了下来。   只听易峋说道:“桐生叔虽是里正,但村里的大事还是不要专断的好。不然将来再有什么事,怕就管不动人了。我看村西头的虎子就很好,听闻他年前也说了亲,系春绳的人选也是现成的,也不必乱找着免得再弄出误会来。”他这话没说透,却已是暗示赵桐生那小伎俩上不了台。   赵桐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端起碗来,喝了两口。天冷,茶到了这会儿已经凉了,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又坐了一会儿,赵桐生便随意找了个由头,起身告辞去了。   送走了赵桐生,易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他哥哥道:“这桐生叔不是说有两件要紧的事,怎么只说了一件?”   易峋顿了顿,淡淡说道:“大概是说不出来了吧。”   第一件事就碰了钉子,第二件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事,赵桐生一件谈不拢,第二件当然也索性不提了。   易嶟又说:“哥说让虎子来当这差事,但我瞧着,桐生叔未必会愿意。”   易峋唇角微勾:“这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了。”   易嶟点头,接口说道:“只可惜了虎子,他干其实正合适。”   两人说的虎子,是村西头老猎户丁家的独子丁虎。他今年十七岁,是村中的青年猎人,为人老实热诚,踏实肯吃苦,村里人也大多喜欢他。   易峋说了一句:“不过是个虚名。”   两兄弟说着话,秦春娇在里面听见动静,便出来收拾茶碗。   她弯着腰,将桌上的碗一只只叠放起来。   易嶟看着她那娟秀的侧脸,眼眸里流露着毫不掩饰的迷恋。   易峋看在眼中,那不舒服的感觉再度回来了。弟弟喜欢春娇,这事他是知道的。但当初春娇是应了他的,她是他的,他也不会将她让给别人,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行。   想到方才的事情,易峋心念微动,问道:“赵家姑娘,你当真一点儿也不中意?”   易嶟脸色一僵,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秦春娇,说道:“我压根就不喜欢她,是她自己一定要粘着我。赵家打的算盘,和我没什么相干。”   秦春娇听着,心里倒也没觉得怎样。赵秀茹她也认识,这姑娘喜欢易嶟,她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赵秀茹竟然为了等易嶟,熬到了现下还没嫁人。   她收好了茶碗,抱到了厨房去洗。   易峋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又问易嶟道;“你不喜欢她,那也罢了。但你也不小了,差不多也该说门亲事了。今年不能办,但明年也就行了。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哥托人给你说去。”   易嶟不知不觉攥紧了双手,他低了头,闷闷说道:“哥就别管我的事了!”   他中意的姑娘?易峋明知道他中意谁,还问他什么,他又不会给他!   易峋脸色微沉,同在一个屋檐下头,他当然想断了弟弟的心思。   易峋是自私的,但在这种事上,又有谁是大方的?   他沉声说道:“我是你大哥,爹娘不在了,你的事我当然要管。”   易嶟将手握得紧紧的,手指关节泛出了些青白,他闷闷说了一句:“爹娘在世的时候,原本是打算……是打算……”他话说到这里,却没说下去。   易峋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原来,易母在世的时候,曾有过打算去秦家提亲,但不是替易峋,而是替易嶟。按说一般来讲,都是先替大的说亲,大的定下了,再说小的。易母也情知自家两个儿子都喜欢隔壁老秦家的丫头,她倒也不是不待见春娇,私下里却打算将她说给易嶟。至于易峋,她想都没想。   这心事,她曾悄悄透露过些许给易嶟,也就让易嶟心里存了些格外的期待。可惜,还没等到易家张口,秦老二就把女儿卖了。   其实也不只秦春娇,易母在世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替易峋说亲。这倒不是说易家待长子不好,恰巧相反,易家夫妇可谓是极度溺爱这个长子。旁人家都是哥哥让弟弟,易家却是弟弟让哥哥。自小到大,家中但凡有了什么好东西,易嶟未必能得着,易峋却一定会有。易家夫妻,哪怕自己不吃不用,也一定要把最好的给易峋。   只是不知为何,易母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易峋的亲事。   易峋私底下大约知道有这么回事,只是易母已经不在了,这些事当然不能算数。何况,春娇答应的人是他。但这件事,却也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易嶟提起这些旧事,兄弟两个就有些不大愉快了,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里屋里一片静谧。   少顷功夫,易峋打破了这僵局,他不再提这事,只是说起了农事:“家里那二十亩地,我想好了。十亩的水田,当然还是种稻谷。那十亩坡地,我今年倒不打算都种了麦子。”   易嶟这才说道:“哥之前不是说了,要做五亩的菜地。这倒是挺好,菜这东西长得快,一茬一茬的。咱们地里打的粮食,每年都吃不完,就种菜也好。”   易峋接口道:“我昨天夜里仔细想了一下,全种了菜意思也不大。五亩地都种了菜,咱们吃不完,卖也卖不了几个钱。我想着把南山上的三亩地,种了油菜和芝麻。”   易嶟反问道:“油菜和芝麻?”   易峋点头,接着说道:“这两样东西下的籽儿,都能榨油。卖油,可比卖菜强百倍。咱们左近这些村落,也就宋家集子上有个油坊,要打油只能去那儿,生意红火的很。我想着,不如咱们自己也开个油坊。再者说了,这油菜和芝麻叶,都是能当菜吃的东西,可比单种菜强的多。”   易嶟听着,嘴张了几张,最终说道:“哥想的倒是周到,但一来咱们在哪儿开这油坊?二来,咱们也不会啊。这榨油算是个手艺活,咱们既没有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弄,这钱怕是没那么好挣。”   易峋说道:“这我想好了,隔壁秦家那三间老房子一直空着,油坊开在那儿就好。至于家伙,你不用操心,我已想办法去了。”   这家中经营的事,向来是易峋拿主意。他眼界广阔,想法门路也多。易嶟见大哥这样说,当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易峋早就想另外找个赚钱的营生,卖皮子的生意是不错,却不是个长久之事。一来这生意极有时令性,到了夏天是真卖不上价了;二来,山里的野兽也经不起人使劲儿的打,还要定期的封山养山,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猎物。还有一则,盛源货行已开始有意拿捏他了。如今虽还好说,但谁知道将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这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是明白的。   还是另外生个来钱的门路为好,何况如今他还有个女人要养。   秦春娇立在板壁后面有些怔了,南山坡上的那三亩地,之前是她家的。 第14章   下河村背后靠着一座山,山势虽不甚高也不大陡峭,但绵延的极长。因这山在南边,左近都叫做南山。   这山上植被茂密,物产也丰,又常有野物出没,下河村的人常上山去采野菜野果,村里的猎人也上那儿打猎。   而南山坡上的三亩地,就是老秦家的。   坡地到底是不大好的,每年产粮也是有限。秦老二又好吃懒作,地里的活计只是对付。秦春娇没走时,家里的农活大多是她和秦母搭着手的做。但秦母身子不好,时常生病,秦春娇又是个没有大力气的姑娘,这活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老二别的没有,倒是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秦春娇到了青春妙龄,村里那自愿替秦家当劳力的小伙子很有那么几个。秦家田地所在的山坡,下去是七柳河,易家的水田就在这河边。两家地挨的近,易家这兄弟俩没少帮衬秦家的农事。   但后来秦春娇进了城,秦老二没了招揽劳力的招牌,农活自然干不下去,为了填赌坊的窟窿,这三亩地想必也是跟着老房子一起卖给了易家。   秦春娇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爹的秉性,家财都落了旁人手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易峋买了她家的房子和地,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易家,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站在墙壁后面发了会儿怔,听那哥俩仔细商议着这一年的活计安排,便抱着茶碗走到了厨房。   适才易峋说起易嶟的亲事,那他自己不也如此么?二十一了,甚至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他也、也该说门亲事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林香莲那双如小鹿般惊闪的眼睛,赵秀茹等着易嶟不肯嫁人,林香莲也是么?   易峋对于林香莲,真的毫不动心么?她走了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   她只是易家买回来的人,说到底,这些不是她能过问的事情。   至于易峋今天上午的行径,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男人想要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易峋正当气血方刚的年纪。相府里二房三房的几个爷,只比他大上几岁,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她也只是易峋买回来、养着的女人,易峋想对她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她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拒绝。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些烦心事都摁了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碗都洗了,重新走出来。   走到大堂上,易嶟似乎已经回房了,只剩易峋还在桌边坐着。   看着易峋那厚实宽阔的背脊,她抿了抿嘴,却也没什么话想说。   低了头想回房,易峋却忽然叫住了她。   易峋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烁,他低声问道:“春娇,你想系春绳么?”   秦春娇有些茫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易峋眼神微黯,顿了顿,说了一句:“没什么,去歇息罢。”   秦春娇没有多想什么,回房去了。   赵桐生才踏进自家院门,就听见赵秀茹那高一声低一声如同唱歌一般的哭叫声。   他皱了皱眉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进屋中。   进到屋里,果然见女儿赵秀茹散着头发,盘膝坐在炕上,满脸是泪,正抹着眼睛。   他浑家赵太太坐在炕沿儿上,没好气的骂道:“瞅瞅你那出息,一个秦春娇就把你唬成这样!见天儿的就知道跟在易嶟屁股后头,那易嶟给你吃**汤了!老娘真是看不上你那成色,也不知道随谁!”   一旁赵家大儿子赵有余劝道:“娘少说两句,妹子正难过呢。”   赵太太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徐娘未老的时候,一张圆盘脸,一双杏核眼,眼角高高吊起,透着精明干练。她青年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一家女百家求,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爹看上了下河村里正儿子,把她嫁了过来。这些年了,只有男人看她的脸色求着她的,还从来没有她倒追着男人屁股跑的。所以赵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恨铁不成钢,气的不得了,却又无可奈何。   她听了儿子的话,一口啐在地下,正想骂,一眼瞥见她家男人回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张口道:“把你那猫尿擦了去,你爹回来了,问明白了再哭不晚!”   赵桐生一见这情形,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心中虽烦恼,但看着爱女哭成这样,还是宽慰道:“秀茹怎么了?有什么话,对爹说,别揉坏了眼睛。”   赵秀茹抽抽噎噎的问道:“爹,你才从易家回来,秦春娇真个在易家吗?”   赵桐生嗯了一声,说道:“我是在易家见着她了。”   赵秀茹嘴一瘪,又要哭,却被赵太太暴喝了一声:“憋回去!”赵秀茹当即闭了嘴,还真的就憋回去了。   赵太太便向赵桐生说道:“这老秦家的丫头,不是说卖到城里什么大户人家去了?怎么隔了这几年,忽剌八的又回来了?”   赵秀茹瞪大了眼睛,看着赵桐生。立在一边,正要给赵桐生倒水的赵有余,也停了下来,都在等赵桐生的下文。   赵桐生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也不晓得,我问了来着,易峋嘴里说的倒且是含糊。只知道,秦春娇现下就住在易家。”   赵有余面色微改,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太太满脸疑惑道:“这当初秦老二满村子里嚷嚷,说他女儿进城当姨太太去了。且不说她当了个啥吧,我倒不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女眷,能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她莫不是逃出来的吧?”   赵秀茹听了她母亲的话,两眼一亮,抓着她爹的衣袖,撒娇道:“爹,村里怎好收容这不明来历的人口?没得给村子招灾惹祸呢!你把她撵走好不好?”   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赵有余,这会儿忽然插口道:“妹子别胡闹,爹怎么能随便就去撵别人家的人?”   赵秀茹不服气:“爹是里正,村子里的事当然说了算!何况,她进城的时候,已经不算下河村的人了。”   赵桐生想说些什么,脸却阴沉了下来,只对着赵有余说了一句:“今年打春的事儿定了,这次你当打春的人,叫宋家姑娘来系春绳!”   赵有余应了一声,却一脸平静,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赵太太看着男人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便对一双儿女说道:“厨房的碗泡了多久了,我叫你去洗,你就是躲懒!外头怕有人来打水,老大瞧瞧去。”   赵有余没说什么,提脚就出去了。   赵秀茹虽有些不情愿,却不敢违抗母亲的吩咐,一咕噜下了炕,踏着鞋也出去了。   支走了这兄妹两个,赵太太才问道:“在易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桐生便将在易家的情形讲了一遍,又阴沉着脸说道:“我本想着借着打春,把他和秀茹的事儿挑明了,也是给他个脸面。谁知道易嶟竟然不识抬举,既然这样,那咱就别抬举了!到时候叫老大打春,长咱自家的脸面!”   赵太太骂女儿时虽骂的凶,心里到底是疼自家姑娘的,不由愁道:“可这样一来,咱家秀茹可咋办?除了易嶟,她可谁都不要。”说着,忽然发起了急,又骂起来:“我早叫你管教女儿,你偏不听!弄成现在这样,谁敢要她?!”   赵桐生这半辈子倒也惯了,任着老婆骂了一通,挠了挠耳朵,说道:“你别慌,我明儿就进城打探消息去。这老秦家的丫头若当真是逃回来的,我这里正可不能坐视不理。秀茹说的没错,那是给下河村招祸呢。”   赵有余出了屋子,在院中转了一圈。   并没有什么人来打水,他就在院中慢慢踱步,家中养的几只鸡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地下刨食。   冬季天短,到了这会儿,太阳已渐西斜,余晖洒满了这农家小院。   他站在篱笆边,望着易家的方向出神,清秀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落寞,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道:“春娇妹子……”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秦春娇。   秦春娇是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但他喜欢她,却并不是因为她的容貌。   秦家很穷,秦老二是村里出名的混子,吃酒赌钱,不务正业。每次输了钱醉酒回来,就是拿家里妻女出气。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秦老二揪着年幼的秦春娇的头发,发了疯一样的打骂,仿佛那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个供他出气的东西。然而即便如此,秦春娇在人前也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阴郁怨怼,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她总是极尽所能的做所有能做的事,让自己的处境好过一些。她就像一株春草,碧翠可人,又生气盎然,仿佛什么都压不倒她。   她总是和易家兄弟走得近,和他倒没有什么往来。有时在村中见着,也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有余哥。”脆嫩的声音,像春酿一般甜美醉人,令他微醺。   这心事,他一直压在心底。他知道家里不会同意他娶秦春娇的,他也只想着能远远看她一眼就是好的。直到,秦老二竟然将她卖到了京城。   原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家里给他说的亲,是他姑姑家的女儿。那姑娘没什么不好,老实诚朴,是个当农家媳妇的女人。但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赵有余这心里,也如即将入春一般,骚动不安起来。   隔日,村子正中的老槐树上贴着一张粗纸布告,放出了消息说今年下河村打春人是里正家的赵有余。 第15章   又隔了两日,天气转暖,秦春娇打叠了一家子的衣裳,打算拿到河边去洗。   她抱着洗衣盆,顺着村路走到了村口。一路上也遇见了好些村人,她回到下河村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了村子。这些人有好奇的,有不怀好意的,但大多都没说什么,见面打个招呼,笑笑也就过去了。   走到南村口,一条河正从村口流过。   这河名叫七柳河,概因最初河边生有七株柳树而得名。柳树这东西,插地就生,到如今河边已是绿树成荫,但附近的人依旧叫它七柳河。   这河自东往西,下河村在河的下游,所以叫这个名字,往东向上游走上十里路就是上河村。   两个村落都靠着这条河吃水灌溉,每逢旱年时候,两个村子没少为了争水打斗。   秦春娇走到河滩边时,早有几个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一面洗衣一面说笑。   见她过来,这些妇人顿时都噤了声,相互瞧了一眼,嘴角泛出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娇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地方,将木盆搁在河滩上,她将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河里捶打着。   天气虽已有转暖,但河水还是有些冰手的,只须臾的功夫,她的手已被冻的通红了,透着疼痛。   她咬了咬牙,手下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缓慢。她也是乡下的出身,没有那么娇气。   那些村妇落在她身上的暧昧目光,她有所察觉,却并不打算理会。   那些妇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好事的,就扬声笑道:“这不是老秦家的丫头吗?啥时候回村的?来嫂子这边洗,咱们说说话热闹。”   秦春娇这才抬了下头,看着那妇人,圆脸盘,一张厚唇抹的血红,唇边一颗痣。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常爱说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擦了一下额头,说道:“就是前几天,我这衣裳多,都洗起来水就不干净了。我就在这边罢,不去给嫂子们裹乱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扫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说道:“春娇妹子,嫂子问你个事,你可别恼!”   秦春娇不知她要问什么,还是说道:“嫂子问吧。”   王氏就捂着嘴笑道:“你这回来了住在易家,算他们哥俩谁的女人?还是他们俩都跟你沾过身儿?那这哥俩谁更厉害些?”   她这话一出,那些妇人便哄然大笑起来。   秦春娇低着头,白净的皮肤上泛出一抹红晕,直到了耳边,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怒意。   然而乡下就是这样,民风粗犷,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也常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你若当真羞了恼了,他们更要起哄,各种粗话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门。真要论理,人反而说你经不起玩笑,落个好大的没趣儿。   那起妇人笑闹着,就有一个大声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话都说。人家春娇妹子弄不好还是黄花闺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黄花闺女,春娇妹子当初进城是给城里的大老爷当通房的。这都几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娇妹子?那老爷本事咋样,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吗?”   一旁的妇人听着,笑得更欢了。   秦春娇听着,菱唇微微一勾,抬头向着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极处的笑意,但听她开口说道:“嫂子真要这么好奇,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这话落地,瞧热闹的妇人更是笑得几乎仰倒,有一个嘴快的就说道:“春娇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这个岁数,这个嘴脸,糙皮糙肉的,谁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锅烂盖儿的对付过吧!”   这一下,轮到王氏下不来台了。   其实她在村里人缘也不大好,因为嘴碎爱说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亏,村里人还指望着她帮忙说媒拉纤,轻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没谁跟她撕破脸皮。然而一旦有了机会,便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话。   王氏脸上的肉一抽抽的,她是没想到,这秦春娇看着娇嫩嫩的,嘴巴倒这等厉害,一点儿也不肯让。她本是想戏弄她几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话,谁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没法去指摘秦春娇的不是,毕竟是她先去撩骚人家的。恼羞成怒之下,她将火撒到了适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说谁糙皮糙肉,啥就破锅对烂盖?!”   那妇人也不肯示弱,张嘴斥道:“咋了,就许你说人家春娇妹子,不许人说你?玩闹呢,你慌啥?再说了,你瞅瞅你那老脸,说你一句糙皮糙肉咋的了?你还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脸嫩?!”   王氏是一辈子没吃过亏的性格,听了这话更恼了,丢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妇人。   那群妇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闹哄哄乱成一团。   秦春娇冷眼瞧着,抿着嘴没有说话,一下一下的捶着衣裳,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她并不很生气,在最初的怒气平复之后,她的心境是无谓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机手段,这样的明刀明枪的言语戏弄,委实不算什么。   她埋头洗衣,全没留意周遭。   赵秀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同行的还有赵有余和林香莲。   原来今儿赵秀茹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耍把戏的,便央求了哥哥带了自己和林香莲去看,到了这会儿才回来。   走到村口,林香莲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边洗衣的秦春娇,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   赵秀茹脸黑的如同灶上的锅底,那些嫂子们的话她全听见了。秦春娇是易家的女人?谁说的?还有,听听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是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口的吗?也就是说,她真的不是闺女了?   王氏问她,易家哥俩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赵秀茹虽羞,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秦春娇没有正面回答,这让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样,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莲还在一旁轻轻说道:“三年不见,春娇姐性子真利索多了,这样的话都敢说。”   赵秀茹脸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娇身侧,大声道:“秦春娇,你真不要脸!”   赵有余脸色一变,将赵秀茹拉了一把,低声斥道:“妹子,你说什么那!”说着,又向秦春娇道:“春娇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秦春娇有些诧异的抬了头,看着眼前这一行男女,目光落在了气哼哼的赵秀茹脸上。   她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那边吵闹的妇人见有了新热闹,也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秦春娇眼里满是疑惑,红嫩的唇瓣微开,轻轻吐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娘,我要不要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这一句话,就把赵秀茹噎的说不出话来了。   原也是的,她是秦春娇的什么人,人家要不要脸,和她有什么相干?   论起唇枪舌剑,秦春娇可是在相府里磨砺出来的。赵秀茹这点子微末道行,还真放不到眼里。   她虽然奇怪,这赵秀茹怎么就忽然跑来骂,但这眼前的亏,她是不吃的。秦春娇从来就不信什么吃亏是福,她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也没见有什么福报。人的命,总要靠自己去挣。   那厢的村妇们,见里正家的小姐被撅了,都拍手大笑起来。   秦春娇洗好了衣裳,一一拧干放进盆里,站了起来。   赵有余的目光迷离的落在她身上,三年不见,她比以前出落的更加好了,高挑娇艳,亭亭玉立。顾盼之间,尽是妩媚。   她和村里其他那些姑娘是那样的不同,她不像林香莲那样总是悲悲戚戚,也不像自家妹子那么娇蛮刁泼。她柔婉但又不懦弱没有主见,和她在一处像和风拂面,让人发自内心的舒坦。   赵秀茹气急败坏,又想不出词儿来,跺着脚吼道:“秦春娇,你别得意,我叫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她一定是从城里逃回来的,一定是!等她爹从城里打探了确实的消息,就叫官差把她抓去!   她是认定了,秦春娇来路不正。不然,易家兄弟怎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   秦春娇听着这没意思的话,不由冷冷一笑,她在村里待不待的下去,还真不由赵秀茹说了算。除非易峋再把她卖了,没人能把她撵走。   她淡淡开口:“桐生叔只是个里正罢,秀茹妹子的官威倒比城里的相爷还大呢。”说着,也不想再理这莫名来发疯的赵秀茹,抱了木盆就要回去。   赵有余却狠狠瞪了自己妹子一眼,快步追了上去,说道:“春娇妹子,我妹妹就是这等坏脾气,你别放心上。”   秦春娇停下步子,回身看着赵有余。   她以往和赵家是没什么往来的,但她现下是易家的人,赵桐生是里正,她不想和赵家闹僵了,让易峋和易嶟在村里为难。   她笑了笑,说道:“有余哥,我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这久违的一声,让赵有余周身说不出的舒服,甚而有点轻飘飘起来。   他上前一步,鞋踏进了河水里也全不在意。他笑着,有些语无伦次道:“春娇妹子,你以后要洗衣服或者用水,可以来我家……”   正说着话,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落下:“来洗衣裳?”   秦春娇微微一怔,循声望去,果然见易峋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一步一步的走来。 第16章   易峋走到河边,河边众人顿时都静了下来。那起正闹事的妇人,就像哑了的鹌鹑,忽然一起不做声了。   一则易峋生的极俊,即便嫁了人有了些年纪,也没有哪个妇人愿意在这样的俊俏小伙子面前落下个泼妇的印象,二来村里的人其实都有点怕易峋。   易峋生的高大魁伟,身材挺拔,又有一身好武艺,年少气盛的时候,在村中和别的少年打架就从没输过。有一次,南山上跑下一头野猪,蹿到了村中,恰好那日村中猎户老丁不在。村人被那野猪撵的四处乱跑,是易峋提了一把钢刀过去,当头一刀就把那野猪剁成了两截。   这兽患固然是除了,但那野猪惨叫倒地,鲜血淋漓的场景,却深深的刻在了下河村所有人的心板上。易峋手提单刀,钢刀上不住的往下滴着血,那一脸冷峻的样子,宛如杀神。   之后,易家兄弟两个把野猪拖回家去卸开,将猪肉在村中分了。   下河村的人,对易峋是敬畏有加。   是以,这些妇人敢开秦春娇的玩笑,却不敢去闹易峋。   一旁的赵秀茹也有些惴惴不安,她一溜烟儿的躲到了哥哥赵有余身后,探出半个脸来,看着这边的动静。她一直都挺怕易峋的,他人虽生的俊,却天天冷着个脸,让人不敢亲近。何况,她是铁了心要嫁易嶟的,等将来过了门,这易峋就是她大伯哥了。她也不想易峋对她有成见,也不知道方才她骂秦春娇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易峋于众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跟前,问道:“来洗衣裳?”   秦春娇点了点头,方才的伶俐和辣劲儿在易峋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垂首的温婉与柔顺。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情景,心中都猜到了怎么回事,各自暧昧笑着不言语。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春葱也似的十指被河水冻的通红。   他上前,替她揉搓暖手,一面说道:“天气还冷,再洗衣裳就在家烧热水吧,也不用来河边了。”   秦春娇颊边浮起了一抹红晕,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易峋这样完全不避人的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也并不厌恶,心底里甚而还有一丝甜意。   一旁瞧热闹的妇人们听见,不由自主的对秦春娇生出了几分羡妒。这老秦家的丫头还当真好命,给人当了通房回来,都不是闺女了,还能被男人捧在心尖儿上!   烧热水洗衣裳?乡下地方,谁家女人敢这样娇气!   易峋拉着秦春娇正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向那些妇人扫视了一圈,淡淡说道:“春娇如今是我易家的人,诸位嫂子和她玩笑之时,还请言语上放尊重些。”他虽没说什么重话,但却让在场的妇人背上冒出了一股子寒意。   易峋没再多说什么,拉着秦春娇离开了。   赵秀茹见易峋走远,才心有余悸的从赵有余身后出来。   她实在是很怕易峋,那张冰冷的面孔让人打从心底里的畏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边起了些风,吹在身上着实有那么几分寒意。   赵秀茹挽住赵有余的胳臂,磨蹭着说道:“哥,咱们回家吧。”   赵有余没有说话,目光满是迷离和茫然的望着秦春娇离去的方向。赵秀茹又催了他几遍,他才回过神来。   林香莲站在河滩上,河水浸湿了她的棉鞋,冻得她双脚冰冷不已,她却恍然不觉。比起身子,心更冷的像在冰窖里一般。她红着眼圈,两手紧紧的捏着裙摆。   易峋眼里甚至没有她,有秦春娇在,压根就连看都看不到她。   赵秀茹和她哥哥已经走远了,那些洗衣服的妇人们也收拾了家伙,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只剩下她一个,立在河畔的夕阳之中。   易峋拉着秦春娇快步向家走去,他走的飞快,秦春娇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   她忍不住开口道:“峋哥,你走慢些。”   易峋听到这一声,猛然回神,顿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   秦春娇只觉的心里有些慌,易峋盯着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狼。   小时候,有一次她上南山去挖野菜,撞见了一头野狼。那头狼盯着她的目光,也像现下的易峋一样,充满着兽性。在那样的目光之下,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几乎一步也挪不动。幸好,猎户老丁头也正好在山中打猎,及时赶来,那匹狼才逃窜而去。   易峋现下的眼神,就如同狼一般,却又有些不同,炽热又满含着侵占,让她口干舌燥,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不得不说,秦春娇心底里对易峋是有些怕的,她不知道易峋到底打算拿她怎样,也不敢去问。三年前临走的那天夜里,她为了不把易峋拖进自家的泥坑,出言羞辱了他。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落到易峋手里。她不敢问自己在易峋这儿到底算什么,生怕自取其辱,只是每天埋头做好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她也有想过,如果易峋真的存着报复的心思,她也认了,任凭他拿自己怎样。然而,每逢和易峋独处,她心中依旧会发慌。   易峋和记忆里那个邻家哥哥是那样的不同,那时候的他虽然罕言寡语,又不惯说笑,但对她却总是温柔的,也总是默默的照顾着她。如今,易峋待她虽也好,但她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侵略感。那感觉一再提醒着她,眼前的男子,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自己,身上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的苏醒着。   易峋盯着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女人,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怎么管谁都叫哥哥?   实际上,乡下地方,男女之间避忌远不如城里来的重。同龄的男女,大多是从小一起长大,习俗上都是依着年龄哥哥姐姐的乱叫。秦春娇跟赵有余喊哥,原没什么不对,但听在易峋的耳朵里就是刺耳,让他不舒服。   她的哥哥,就只能是他一个!   想到方才赵有余的眼神,易峋胸口那股憋闷感越发厉害了。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厮原来还肖想着春娇!   家中的弟弟,里正家的儿子……   这些人和事,让易峋的脑子里混乱不堪。他丢下一句:“以后不要再来河边。”说着,方要迈步,又添了一句:“也别再乱喊别人哥哥。”言罢,这才向家走去。   秦春娇抱着木盆,看着易峋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低着头,一步步跟了上去。   易峋心底里,显然还是在意的,大概是嫌自己出来抛头露面还跟人争执,给他丢脸了?易峋骨子里是很有些傲脾气的,而自己终究也只是他买回来的人。   又过了两天,赵桐生因些事宜进了一趟城,回来时脸上挂着些喜气。   赵太太正在炕上坐着纳鞋底子,赵秀茹从旁递针递线。   一见赵桐生进门,赵太太抬起眼皮子扫了一眼,说道:“回来了?东西可买齐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敢是城里碰见什么人,凑齐了去灌马尿了?”   赵桐生于他婆娘这样子是早已习惯了,说道:“你要的料子,王记布铺里没有,又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说着,将肩上的褡裢放在了炕桌上。   赵太太这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伸手解开桌上的褡裢绊扣,里面果然是一卷印着碎花的蓝色细棉布。料子摸着极软和,花也印的细巧,瞧着就和乡下集市上卖的糙货不一样。她心里满意,嘴上却还数落:“瞧着也就那么回事,若不是开春了要给秀茹做件新衣裳,谁上城里花这个冤枉钱去!”   赵秀茹虽也喜欢这料子,但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   她拉着赵桐生在炕边坐了,又是倒水又是捶肩,撒娇卖痴的问她爹:“爹,秦春娇的事打听的咋样了?”   赵桐生的脸色略黯了一下,却还是说道:“打听了,秦家的丫头是被相府打发出来卖的,买她的人恰好就是易家的峋哥儿。她这才又回来。”   赵秀茹听了这话,心里颇有些不痛快,这秦春娇竟然不是逃回来的,那她当然没有理由把她撵出村去了。   但听赵桐生又说道:“这倒也好,买她回来的人是易峋,和嶟哥儿倒没什么关系。”   赵秀茹听了,又高兴起来,心里甚至还琢磨着,以后如果嫁给了易嶟,秦春娇和她该是个什么关系。易峋既买她回来,想必就是要她的。那自己是要和秦春娇做妯娌吗?她才不要这个嫂子呢!易峋买了她,那她就是贱籍了,以后就要她做丫头!   赵秀茹想着以后过了门,把秦春娇当做使唤丫头,呼来喝去的场景,前两日在河滩上受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心怀畅快不已。   赵太太却皱着眉头,像在思索着什么,没有言语。   赵桐生想到了什么,向两人神神秘秘的说道:“你们猜,易峋买秦春娇,花了多少银子?”   赵太太不语,赵秀茹接口道:“多少?我猜不出。”   赵桐生嘴角抽搐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百两!” 第17章   赵太太与赵秀茹一起睁大了眼睛,同声反问道:“多少?!”   赵桐生点着头,眼角也忍不住抽了起来,说道:“足足一百两银子!”   赵太太失声:“你是不是听岔了,一个丫头,就是大户人家打发出来的,又怎会卖到这个价上?如今乡下一亩地才多少银子?易峋失心疯了,花这么多钱买个女子?”   赵秀茹也呆了,一百两银子,那是多少?   自己哥哥定亲下聘,聘礼满打满的算,也不过才五十两银子。别人来家给自己说亲,从上河村的地主,到宋家集子上的富户,愿意出的聘礼,六十两银子也就顶了天了。   易峋竟然花了一百两买秦春娇?一个秦春娇,值那么多钱?!   这人也是怪,要说秦春娇只是被卖的,一百两银子不过是身价钱,和聘礼怎么说也不是一回事。但是赵秀茹却忍不住的要去比较,搁自己,能值那么多钱吗?显然是不能。   如此一来,她心底又不服气起来。那块碎花细棉布,在她眼里也没那么好看了。秦春娇进了京,身价就涨成了这样。这块布也是从京城布铺里裁的,所以也贵。赵秀茹现在厌恶起了一切从京城来的事物。   这种想法没什么道理,但她就是要这样想。   赵秀茹将那块棉布撂在炕上,噘嘴道:“我不要拿这布做衣裳了!”   赵太太不知道女儿突然闹什么脾气,心疼的将棉布拿起来,看看没起皱,便锤了女儿一下,又问赵桐生道:“这峋哥儿打的什么主意,花这么多钱买个人家里发卖出来的女子。有这样多的钱财,他去镇上娶个好人家的姑娘不好么?”   赵桐生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易峋能花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手里必定是还有余钱的。他真没想到,易家如今竟然这么有钱。   自己家中的境况,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全家家底倒空了,怕也就能翻出来三四百两银子来。这个家境,在乡下已算是相当的殷实了。但和如今的易家一比,却显然不算什么了。   赵桐生脸上阴晴不定,端着大碗一口口的喝着水,心里盘算着。   下河村是杂姓村子,虽然姓赵的多,但到底不全是姓赵的说了算。自己这个里正,一来是接的父亲的班,二来也是这些年老赵家在村里经营的结果。   谁知道如今杀出来个姓易的,真是给他添堵。   乡下人认什么,无过就是有钱能干、办事公道。有钱就意味着能找门路,能去疏通城里那些衙门的方方面面,能干就是能去摆平十里八庄的纷争,能为村子谋来福利。一个村子,若是有个能干的里正,一年的皇粮国税都能省去好多。   易家这两年在村里起势很快,自老一辈起,到如今的这兄弟二人,都是处事公正,为人热诚之辈。村里别说那些杂姓人家,就连姓赵的,很多人都心向着他们。去年他还不将易家放在心上,只想着到底家底不厚,两个黄毛小子能成什么事。但眼下,他是不能这样想了。   有了声望,有了钱,就剩下把他老赵从里正的位子上掀翻下去了。   赵家当了两代里正,他还指望着儿子能来接班,难道就要断送在他这一代上了?   赵桐生只觉得手心里出了些汗,今年打春选了自己的儿子,村里人就在背地里风言风语起来,他也全当没有听见。   赵秀茹又来拉扯赵桐生,赵桐生正在烦躁,张口斥道:“买秦春娇的又不是嶟哥儿,你慌什么!”   赵太太冷眼旁观,忽然说道:“我瞧着,你们也别想得太好了。易峋能花一百两买秦春娇,那就是心里有她。但易家哥俩如今没分家,易峋花的也是家里的钱。他动了这么大一笔钱,嶟哥儿也没个话说。你们说说,他啥心思?”   赵秀茹是懵了,不知道她娘在说什么。   赵桐生回过神来,有些迟疑道:“你是说,他们是想共妻?”话才出口,他便否定了这个念头,说道:“这怎生会?易家兄弟又不是没钱的山里穷汉,哪里能够做这种事!”   所谓共妻,是说一家子兄弟,合娶一个媳妇。这媳妇就算全家的女人,轮着给一家子男人生娃。   这事时下是有的,但都是山沟里那些穷的叮当响的人家,才做这种打算。但凡家境略过得去的,谁肯和别人一个婆娘。   赵太太冷冷说道:“易家是有钱,但搁不住那兄弟俩都中意秦春娇。秦春娇是老大买回来的,但你能说得清楚这秦春娇是跟老大的,还是跟老二的?横竖易家老两口都不在了,怎么样都是这兄弟俩说的算。人家关起门来的事,你就是里正,你管的着?”   赵秀茹这算听明白了,合着她娘是说,秦春娇极有可能算是易家哥俩共同的媳妇?这算什么荒唐事!她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心里发慌,一骨碌就从炕上翻身下地。   赵太太瞧着,嘴里喊道:“你往哪儿去?!”   赵秀茹说道:“我问嶟哥去!”   赵太太被这女儿气的脑仁儿疼,厉声呵斥道:“你给我站住!姑娘家家,一天到晚的往单身汉子的屋里钻,成什么话!何况,你是易家什么人?你凭什么去问这事?!人家一句话就把你撅回来了!”   赵秀茹扭着身子跺脚:“娘,你就要我这么干看着?”   赵太太气的浑身打颤,向赵桐生骂道:“老赵,你这女儿,我不管了!”   赵桐生阴沉着脸,说道:“你们放心,下河村是我当里正,就容不得这等荒唐事发生!”   他心里盘算着,易嶟若肯给他当女婿,那万事皆休,他也不管秦春娇在易家到底算什么。但易嶟若是执意不答应,那也别怪他赵桐生容不下他们了。   易峋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秦春娇的消息,在村里风也似的传开了。   下河村人各自咋舌不已,暗叹这易峋是不是疯了,竟然花这么多钱买个村里出去的丫头!   也有人说,这秦春娇竟然能值这么多钱,想必有些什么独到的好处。然而最多的,还是感叹易家有钱。   这消息传到林香莲耳朵里时,她正在家中养病。   那日河滩上她弄湿了鞋袜,回家就病倒了。   在家中躺了两日,她原本想着自己连着两日都没出来,易峋兴许会来瞧瞧。谁知,他连个脸都没露。   林母的“病”也未大好,身子正虚着,也不大能顾得上她。   她在病中,想喝口热水,也没人能给端来。   窗户纸发黄,已很有些旧了,边早已卷起,风能顺着缝隙直往屋里钻。她口干舌燥,身上又冷,两眼前金星乱冒。   正自病的迷迷糊糊,就听见外头自己母亲和人说话。   那人说道:“……听秀茹说你们娘俩都病了,我就来瞧瞧。谁晓得莲丫头竟然病的这么重,你也不吱一声!我给你们捎了些吃食,你弄给莲丫头吃。这肚里有了食,病就容易好了。”这声音爽脆,是赵太太口里出来的。   但听林母接口道:“多谢赵太太惦记着,还拿来这么些好东西,叫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赵太太笑的爽快:“一村子里的人,客气些啥?你家孤儿寡母的,真真是可怜儿,我们家老赵也很记挂着你们。里正嘛,就要顾着一村子的人。”   林母虚应了一声,又连声叹息道:“可惜我们当家的走的早,不然也至于落到这田地。我们母女命不好,那也认了。我可惜没生个漂亮女儿——就是有,我也干不出那卖女儿求富贵的事儿来!”   赵太太嗐了一声:“你说那个做什么?我瞧着香莲就很好,保不齐将来被哪家公子哥看上娶去当少奶奶,你还怕没福享?”   林母笑了笑,忽然问道:“这老秦家丫头,当真是峋哥儿花了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   赵太太压低了嗓音:“我家老赵进城打听来的,听得真真儿的,那还能有假?我心里也纳罕的紧,这秦家丫头到底好在哪儿?这身子怕都不囫囵了,还叫人这般惦记着,花了大价钱巴巴的买回来。”说着,自己却添了一句:“别说,瞧她那副狐媚子样儿,还真勾男人的魂儿。”   林母没有说话,目光却深远了起来。   她猜的没错,秦春娇果然是易峋买回来的。这消息听在耳里,是一则喜一则愁。喜的是秦春娇如今只是个贱籍,若不复了良民身份,易峋是不能娶她做妻的。她回来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动静,可见易峋心里存的怕不是作践报复的念头。愁的是,易峋竟然能花那么多钱把她买回来,可见这心里对秦春娇的执念。   她怔了一会儿,却听赵太太自顾自说了一句:“这老秦家的丫头可真了不得,老的弄不上,去勾搭小的。弄塌了台,这才叫撵了出来。”   林母回过神来,忙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赵太太说道:“也是我家老赵从那人牙子那儿打听来的,说这丫头原来是相府里服侍老太太的——相爷倒没收她做通房。也不知她怎么弄的,七拐八拐,勾搭上了相府长房里的大公子,惹恼了大夫人,这才叫发卖了出来。”   林香莲躺在屋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只听到了一句易峋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秦春娇,心中如被火烧。   他能花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却想不起来看看自己。   自己在他眼里,就一文不值?什么也不是?死了也没关系,是么?   她将被沿儿咬得咯吱咯吱响,眼里噙着泪花。   秦春娇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一村子的人嚼裹着,自从那天河滩边易峋叮嘱过了,她就没有怎么出门。   每天除了在家中做饭洒扫,就是在屋里坐着发呆。院子里的两口大缸,总是被灌满了清水,柴房里也总是堆满了柴火,洗衣做饭都尽够她用了。   水很清冽,远胜过河水。   下河村在七柳河的下游,这儿的水质总是差些,有股子泥腥味儿。挑来的水,总要澄上个半日才好用。   若不吃河水,就是井水,村里的井被赵家把持着,打水不便。   再不,就是山泉水了。山泉水口味上更好,绝胜过河水井水,煮饭泡茶都相宜,只是要进山去挑水,是个极麻烦且耗费体力的事情。村里很少有人会去挑泉水来吃,只有极少数讲究吃茶的人,才会去弄那么一担半担的回来。   易峋不想她去河边,也不会去求赵家,于是每天都会到山里去挑水回来。   这点,秦春娇是猜着了的,但是她不明白,何必这么麻烦定要去山里挑水?   易峋不想她出去,但三十这日,却打算带了她到宋家集子上转转。 第18章   乡下集子,每逢初一、十五、三十必有集会。   十里八庄的人,都会在这一天赶集。一来大姑娘小媳妇,平日里不出门,趁这个时候去看看热闹;二来,也是去采买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乃至所有的日常用度。   易家哥俩打算三十这天到宋家集子上去买些东西,也带了秦春娇一起。   三人走到村口,等着坐车。   乡下也有赶车拉客的,几个村子来回跑,赚个脚力钱。每逢赶集的日子,生意更是红火。   一个人十个大子儿,就连人带货,一起拉到集市上,很是便宜。   今天三人来的不巧,车子前脚刚送了一批客人,他们还需得等上片刻。   三人在村口略微站了片刻,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人。   那些村夫村妇见了秦春娇,都有几分好奇,又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   易峋一百两银子买秦春娇的事,早在村中传开了,众人再看秦春娇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值一百两银子。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天气已渐转暖,她今儿穿了一件桃红色蝴蝶绊扣的夹袄,下头是一条老鸭黄色的棉裙子,一头乌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仍旧戴着那支木钗。易家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女子的饰物,她也不好向易峋张口。   就这么一身随意的打扮,却透着艳丽娇嫩,惹得人不住看她。   妇人们都颇为不忿,暗自腹诽:就这么个丫头,怕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凭啥就值一百两?   男人们心里倒是琢磨着:这女子到底好在哪里?能让易峋花那么多钱。但横竖,是比自家那黄脸婆娘要好的。   看那娇滴滴的脸蛋,花骨朵儿也似的身子,受用起来那滋味儿想必是不错的。   自己若是有那个钱,也定要去城里买个回来享受一番。   当然,这心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易家那两个大男人,都不是好惹的。   但大伙心底里还有一个疑问,这秦春娇到底是跟谁的?总不会真如传言,易家兄弟俩打算共妻?   人渐渐多起来,就有几个与易家兄弟相熟的搭话:“峋大哥,这几日总见你上南山挑水,敢是家里有事么?”   秦春娇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青年汉子,虽是个五短身材,但手脚粗壮,甚是结实,身上裹着个皮衣,一副古铜脸色,晓得他是村里的青年猎户丁虎。   他就是之前帮她撵走野狼的老丁头的儿子,如今老丁头上了年纪,老寒腿频发,已打不动猎了。这丁虎就子承父业,接了那副担子过去。   丁虎是个踏实勤快的小伙子,性情又忠厚诚朴,同易家兄弟两个也很能说到一起,尤其佩服易峋。   易峋当年在村里一刀劈了野猪,让他瞠目结舌,震惊之余便缠着易峋教他些功夫。易峋得空时,也指点他一二,一来二去,两家的交情就厚起来了。   易峋跟他寒暄了几句,说道:“春娇才回来,怕她吃不惯河水。”   丁虎这才向秦春娇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个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进了几天的城,就能吃不惯村里水土了,矫情!”   秦春娇耳里听着,一脸平淡。   自打她回到村中,类似的风言风语总是不绝传来。她没有去招惹谁,但却总有人来轻贱她。   她从以前起就知道,这女人生的好了,就要被议论。何况,又是她这种情形。   她看了易峋一眼,他不喜欢她跟人口角争执,她也就默然不语。   易峋看向那妇人,果然是一副尖刻的嘴脸,他淡淡说道:“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她矫情不矫情,我愿意惯着,不劳嫂子操心。”   那妇人没想到竟然是易峋来撅了她,脸色不由白了白。乡下不成文的规矩,女人家吵嘴,男人是不插话的。何况,易峋向来少跟妇人言语。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出面为秦春娇撑腰。   不是说秦春娇只是易家买来使唤的吗?咋跟说的不一样呢?   须臾功夫,马车便自集子上回来了。   村人都急着赶集,也没工夫再去瞧什么口舌争执的热闹。   易峋付了三十个大子儿,就同弟弟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这马车是乡下拉货载人常用的那种板车,一匹健壮的高头大马在前头,后面拉着个平板,两边两溜的板子,算坐人的地方,中间就是放货的。   易峋和易嶟,一左一右,将秦春娇夹在了中间。   待人坐稳了,车夫吆喝了一声,马车顿时跑了起来。   乡下的土路很不平整,车子颠簸晃荡着,秦春娇只觉得屁股被颠的生疼。她两手放在膝上,垂首不语,偶尔看看路边树上新吐的嫩芽。   其实,她在家就可以了。她没有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向他们两个张嘴要。虽然易峋把钱箱子的钥匙给了她,但那是主家的钱,是让她打发日常用度的,不是给自己花销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她不明白,易峋为什么一定要带她来呢?   易峋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不是很想出来,但他怎么放心把她一个放在家里?   易嶟倒是说要留下来陪她,那他就更不放心了。   宋家集子离下河村不过几里路程,顷刻功夫就到了。   到了集子外头,村人陆续下车,便迅速散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再也不见。   集市十分热闹,这是年后第一次集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   卖各样玩意儿的、卖吃食的、卖菜的、各样叫卖声汇在一处,纷纷攘攘,喊得什么,也听不大清楚。   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路边煮面蒸糕的大锅里白汽蒸腾,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比肩接踵,好一场乡镇集市的热闹。   秦春娇自打进了相府,再没赶过集,此刻重踏这番热闹,心中倒也欢喜。   一路上吹风,她鼻尖被冻的有些发红,倒显出了一丝的俏皮。   易家兄弟今儿来集市,是有些东西要买。   易峋要到木工铺子里去一趟,易嶟则是买些日常所需的杂货。秦春娇自是没什么心思,只跟着他们两个人走路。   三人在集市里走了走,易嶟猛然瞅见路边一个卖珠花头绳等零碎物件儿的小摊子,便兴奋的拉着秦春娇过去。   那贩子见来了生意,自然卯足了劲儿的兜售,一会儿夸赞秦春娇花容月貌,买了他的首饰是锦上添花;一会儿又力赞易嶟识货。   易嶟兴奋的涨红了脸,说道:“春娇,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我给你买。”说着,瞥了一眼她头上那根木头钗子,又说:“村里姑娘,谁没个三两件装饰的头面?我和大哥不懂女人家的玩意儿,但你也不能总戴着一根木头钗子。”话才脱口,他忽然想到一旁站着的易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随即挺直了腰板。   大哥的心思,他知道。但那又怎么样,他就是想对她好,大哥也不能说他什么。   秦春娇本想说不用了,但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木钗子,便看向身边的易峋。   他一脸平淡,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秦春娇心里想着,自己这木头钗子,走出去怕是要给易家丢脸,便自摊子上捡了一只珠花,一条红头绳。   珠花上用的是碎珠子,是京里珠宝铺子挑剩的东西。红头绳就更不必提了,是乡下没嫁人的姑娘都有的东西,压根不值什么钱。   那小贩见她只挑了这两样东西,立时就垮了脸。   易嶟心有不甘,一力游说秦春娇再挑几样。   秦春娇含笑说道:“嶟哥,这就够我用了,不必再买了。”易嶟这才怏怏不乐的结了账。   离了那摊子,易嶟便要秦春娇把珠花插上给他看。秦春娇拗不过他,只好将那珠花插在了发髻上。只那么些微的装饰,就让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易峋冷眼旁观,意味深长的看了秦春娇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在集市里走着,易峋要去找木工铺子,径直向西市走去。   到了铺子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学徒正在门口地上蹲着刨着什么。一见他来,那学徒立马起来,向里面呼道:“师父,易家大哥来啦!”   话音落地,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着短打的老师傅。   他似是正在做活,满脸通红,一头大汗,这么冷的天气,还赤着两条臂膀。   这师父姓马,和易峋算是老相识了。他手艺很是老道,左近村镇,要做家具或是木工活计,都来找他。连下河村打春用的泥牛,也是这家做的骨架糊出来的。   马师傅一见易峋,脸上顿时笑眯眯的,一面寒暄一面将三人让进屋中。   到了屋里,秦春娇只见这屋子地下四处堆着做了一半的家具,和一地的刨花,几乎没处落脚。   马师傅便问易峋:“今儿来,可是为了打春的泥牛来的?你放心,你们村子里正交代过了,一定准时给你们送过去。”   易峋说道:“泥牛是一则,再来还有我自己的一些活计。我有样东西想打,不知道马师傅能不能做?”   这马师傅是个倔脾气,生平最听不得人说他什么做不得。他当即拍着胸脯,向易嶟大声道:“峋哥儿,别的我不敢说。就木工活计,比鲁班祖师爷那是不敢,但只要世上有的,别的木工能做的,那我马师傅就做的出来!”   易峋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莞尔一笑,说道:“马师傅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就是一架榨油的器具。”   马师傅那扫帚眉,顿时一跳,有些为难了。 第19章   倒不是说这东西做不了,只是这等器具,寻常人家用不上,长年累月的没人做,比不得家具。   马师傅也是七八年前才给宋家集子上的油坊,打过那么一套。   到如今,这手艺已有些生疏了。   但他方才把大话已经撂出去了,难道现在要他跟易峋说自己做不了?那他马师傅的牌子,可不就倒了!   易峋看着马师傅的脸色,心中已然有数。   他就是猜到这东西轻易不好做,才先拿话激他。若是他上来就说要打榨油器,马师傅直言打不成,这事儿可就死了。   附近也不是只有马家铺子一家木工,但论起手艺,还是马师傅最好。他若不能,旁人就更不成了。   马师傅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易峋这是下了个套给他钻。如果他进门就说要打这玩意,自己是绝然不会接的。毕竟,如果东西做出来,出了什么问题,一样砸他的招牌。   他搓着牙花子,左右为难。   易峋唇角微勾,自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来,递给马师傅,说道:“请马师傅就照着这图纸打,价钱好商量。”   马师傅有些疑惑,接了图纸过去,展开一看,不由两眼圆睁。   那上面的确是榨油器的构造图,但和他以前打过的却有很大不同。他之前做过一台,虽说现在记得不大牢靠了,但大体还是有印象的。易峋给他的这张图纸上,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地方,融入了很多奇思妙想,不止节省木料,打出来的器具既轻巧又好使。   马师傅有些怔了,不知易峋哪里来的这张图纸,难道这左近还有高人在?   易峋冷眼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出言道:“马师傅若是为难,我就再找别的师傅去。”说着,就作势要上前拿图纸。   马师傅却将向后让了一步,捏着图纸不放,瞪着易峋大声道:“峋哥儿,你让我看见这东西,还想拿到别处去做?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这东西我若打不出来,我马师傅仨字儿就倒过来写!”   易峋但笑不语,他知道必然如此。   这重手艺的老工匠都一个脾气,看见了什么精妙的东西,必要亲手试试,不然夜里连觉也睡不着。   这图纸,其实是他翻了许多农技书籍自己琢磨出来的。虽则许多想法是好,但到底只是纸上谈兵,他并不会木匠手艺,到头来还是得要木匠帮他打出来。   当下,两人商定了价钱和交货的日期。   易嶟忽然肚子疼,跑到木匠家后院出恭去了。   秦春娇被这屋里的木头气味儿熏得有些难受,便走到了门口透气。   易峋和那马师傅的言语往来,她看在眼中。易峋肯定是算计好了的,马师傅的性情及行事风格,他都了然于胸,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不见,易峋的城府竟已深沉到了这个地步,拿捏人心,掌控局势,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相府里见过的那几位爷。   这样的易峋,让她有些陌生。   秦春娇走到外头,屋檐下头的学徒正埋头做活,也没功夫去理她。   她走下了台阶,顺着街道信步向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是想随意走走。   几个孩童,手里拿着彩纸风车、糖葫芦、五彩的面人自她身后笑闹着跑过,险些将她撞倒。她倒也不着恼,这样的生气盎然的市井生涯,已许久没有见到了。之前她在相府,绝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圈在后院里,只能见到那么些人,抬头也只是窄窄的四方天空。   宋家集子并不大,只是紧邻京城,所以也有一番热闹繁华。   街边的铺子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品格自然比不上京城,但也叫秦春娇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弄堂里。   弄堂尽头,有一间屋子,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秦春娇呆了一下,晓得那是一间赌坊。她在家时,秦老二最常去的地方不是地头,而是这里。家里略有一点闲钱,都被他送到了那门帘子后头。   她叹了口气,正想离开,那屋里却忽然传来炸雷一般的吵闹声,随即滚出一个人影。   那人自屋中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粗汉。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群人拿住,踩在了地上。   那些粗汉连踢带踹,嘴里骂不绝口:“你这个乌龟,没钱还敢来赌。欠着我们赌坊墙一样高的债,还有脸上门!没钱,索性叫你那病秧子老婆当表字去,你当个现世的活王八倒痛快些!”   那人双手抱头,在地下滚来滚去,满嘴爷爷的求饶。   秦春娇早已看呆了,愣怔的瞧着这闹剧也似的一幕。直到那人去钻那些汉子的□□时,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的笑骂声如浪潮一般的阵阵涌来。   那挨打之人,就是她的父亲秦老二。   几年过去,他更落魄憔悴了,蜡黄的脸皮,两眼布满了血丝,畏怯中又带着一丝狡诈,头发如泥饼也似的贴在头皮上,泛着油光,不知多久没洗了。   除了恶心,秦春娇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她和这个男人的父女之情,早在他将她卖给人当小老婆的时候,在他教唆她去偷东西的时候,就已湮灭殆尽了。   但她很担心她娘,她娘一向羸弱多病——跟着这样的男人身子是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秦老二更加邋遢废物了,娘必定是要受更多的罪的。   然而她能怎么样,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副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也不能去求易峋,易家是她的主家,哪有为人奴仆的去求主家给养老娘的?   再则,她深知秦老二的脾气,属牛皮糖的,又难缠又死乞白赖的不要脸。一旦知道了她现在易家,一定会仗着自己和娘的关系,赖到易家。   她不能给易峋带来麻烦。   秦春娇心里存着事,有些失魂落魄。正自失神,忽然听到一人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   “春娇!!”   这声音高昂清亮,又带着一丝的急怒和焦虑。   秦春娇茫然的看着易峋大步朝自己走来,那张一向沉稳的俊脸上带着惶急和些微的狼狈。   易峋快步走到秦春娇面前,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也不管路上行人的眼光。   直到将这副娇软的身躯拥入怀中,易峋悬在半空的心才踏实落地。   在马家铺子里交代了活计,出来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心中满是焦虑和怒气,既怕她趁机跑了,又恐她被人贩子给拐了去。   其实,她还能去哪儿呢?秦家早已破败外迁,她举目无亲,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   但是易峋就是担忧,哪怕她的卖身契捏在自己手里,他也发自心底的不安着。   易峋闷闷的说着:“跑到哪里去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女子,乱走什么。”   低沉的嗓音,带着呵斥和牵挂。   秦春娇勉强笑了一下,把方才撞见秦老二的事压了下去,清了清喉咙,说道:“你跟人谈事情,我待着也是无事,就出来走走。”   易峋没有再言语,只是拉着她,走到了路边一处脂粉铺子里。   这脂粉铺子不大,货物倒是齐全,从润发的香油,到匀脸的膏脂,从眉黛到胭脂,一应俱全。虽是比不上相府里的用度,但比起乡下货郎担子里的糙货,不知高了多少。   秦春娇有点怔,不知道易峋拉她来这儿做什么。   只听易峋说道:“我是个男人,不懂你们女人用的东西。你看看,要添些什么。”   秦春娇这方明白过来,原来易峋是要给她买脂粉。   她在相府时,确实过得精细,开了眼界,也识得东西好坏,胭脂水粉差不离和那些姑娘主子们用的一样。相府里这些主子身边的一等二等丫鬟,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些,但相府娇养丫鬟,一来是为了装点门面,二来也是图主子们看的舒坦。   乡下可没这样的讲究,未成婚的姑娘还装饰装饰,已嫁的妇人,满心便只有柴米油盐的计算。这是过日子的人家,哪儿会在这些花里胡哨当不得吃喝的东西上白花钱?   易峋要给她买这些?   的确,易母在世的时候,喜爱打扮,精于修饰,但她是易峋的母亲。自己,只是易峋买来的人而已啊。   不知道易峋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样,她刚想说不必了,易峋那低沉的嗓音却在耳畔响起:“尽管挑,你男人有钱。”   这句话,让秦春娇烧的两颊通红。   其实也没错,易峋的确算是她的男人,但这话听在耳里却是那样的暧昧撩人。   看柜台的伙计,是个阅人无数老于世故之徒,见了这情形,心中立马有数了。   他不去游说秦春娇,倒堆着笑向易峋兜售起来:“这位少爷,您真好眼力!咱们铺子里的脂粉,那是连京里都比得过的。您瞧这鸭蛋粉,乃是真杭粉!啥是真杭粉,那是杭州老字号元吉粉庄的招牌货,又名鸽蛋白,选用了数十位名贵香料合着鸽蛋一起做成的妆粉。敷面十日,能凝白如玉。就是说,您用上十天,能白的跟玉一样。这粉轻易不好进,我们掌柜和元吉粉庄的老板是拜把子的兄弟,这才有货。京城里那些太太小姐,都见天儿的打发人往我们这儿拿货呢。咱也不是啥人都卖,所谓好马配好鞍,那生得皮粗肉糙的,我还怕糟蹋了好货呢。我瞧这位小姐生得这般标致,就得用这样的好粉才能增色。所谓红粉配佳人,这粉给小姐用,也不算埋没,这叫两相匹配!您来几盒?”   秦春娇听了这一大篇话,险些笑出声来。   那伙计手里的粉,压根就不是什么真杭粉。鸭蛋粉和真杭粉,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她在相府里时,每年府中都要到南方进一批回来。吉原粉庄的粉,更是贡上的东西,老板又怎么会和这镇子上小小脂粉铺子掌柜拜把子?   这伙计也真会说话,看着把你捧了个天花乱坠,说的你心花怒放,其实绕着弯子的套你。人说啦,红粉配佳人,你是佳人不是?哪个女子会自己承认自己不是个佳人?   这套把戏,她其实看得多了。相府里的管事的,各个都是全套的武艺。   她没理那伙计,只是对易峋说道:“峋哥,真的不必了。我现下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不买也罢。”   易峋却微微的不悦起来,方才易嶟给她买珠花时,她怎么不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对骡车什么看法? 第20章   脂粉还是买了,而且买的不少。   易峋竟是让店伙计帮忙挑着,把女子会用的梳妆六件儿,尽数拿了一遍,还特意嘱咐,要铺子里最好的货。   最终,头油、香脂、胭脂、眉黛、口脂连着那盒鸭蛋粉,一齐都买了。   会钞时,易峋付了五两银子。   店伙计将那些瓶瓶罐罐仔细包裹了,交给秦春娇,点头哈腰,陪着笑脸把二人送了出去。   出了店铺,秦春娇提着手里的包裹,有些无奈的看着易峋。   这个品格的脂粉,其实并不值那么多钱,可是易峋也不知怎么了,无论她如何劝说,他都执意要买。   易峋也望着秦春娇,有些不解。   世间女子,不是都爱打扮么?村里那些姑娘媳妇,看见路边有开的艳丽的花,也会采下来插在发髻上。   何况,她也并不是不爱打扮。   他还记得,她十四岁那年,村里一位大姐出嫁。大伙都跑去看新娘子,那户人家也不算有钱,没什么像样的妆粉,新娘子脸抹的雪白,唇抿的血红。但即便如此,从新娘家出来时,他还是自她眼里看出了一抹艳羡的神色。   出来之后,她不知在哪里撕了一角红纸,在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只是那么一点红色,就为她的脸添上了一抹媚意。十四岁少女的脸庞,宛如含苞的芍药一般的娇嫩艳丽。   那份美丽,一直印在他的心里。   如今,他有能力给她买胭脂水粉了,她怎么一点儿没有高兴的样子?   易峋心中这样想着,不由问道:“你不喜欢么?”   秦春娇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峋哥买给我的,我很欢喜。”   易峋却不以为然,她这样子分明只是在敷衍。   易峋微一琢磨,心里大致明白过来。秦春娇是在京城相府那富贵窝里待过的人,是开过眼界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哪里会把这小铺子里的脂粉放在眼中。   她必定,是嫌这东西不好了。   如此一想,易峋心下了然。尽管有些不痛快,倒也能够理解。   秦春娇看见路边一处山货铺子,心念微动,扯了一下易峋的衣袖,含笑说道:“峋哥,我想去那铺子里看看。”   易峋自然没有二话,同她一道过去。   这所谓山货铺子,顾名思义便是售卖土产山货的店铺,但除此之外,也卖些日常杂货,从白糖盐巴的调料到针头线脑,零零碎碎,无所不有。市井妇人们没事之时,也爱来山货铺子逛逛,想着兴许能淘到一两件稀罕物。   秦春娇踏入这山货铺子门槛,只见高高的柜台,后头是一排货架,塞着粗布、火折子、钮扣子、绣花针、小孩子的虎头鞋等物件儿,地下挨着墙一溜的粗麻袋子。袋子敞着口,堆着冒尖儿的黄面、绿豆面子、火红的干辣椒等物。各样气味儿在铺子里杂在一起,就和世间寻常的山货铺一模一样。   守柜台的小伙计眼见进来一对男女,容貌出众,就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口招呼了几声。   秦春娇在货架子上看了一回,挑了一排长短不同、粗细不一的绣花针,几团各色的绣线,一个石榴包针插。她本想再要些红糖,但想到这玩意儿就是女人吃的,完全是给自己买的,也不好意思张口,便也索性算了。   恰在此时,易嶟也找了来,埋怨道:“哥,春娇,你们怎么一扭脸就不见了,叫我好一顿找!”   易峋当然不会告诉他,方才带着秦春娇去脂粉铺子了,只含糊说道:“春娇想来山货铺子看看,我们就过来了。”   易嶟不疑有他,也在山货店里四下打量起来。   他扫了一遍店里各个角落,忽然望见墙角一个灰扑扑的小口袋里,堆着一袋子的白豆子。   他有些好奇,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见过。   那些豆粒子甚小,绝不是寻常见到的绿豆黄豆红豆,灰白色的,小的像鸽子的眼珠。   易嶟有些好奇,他自问自己生在农家,田间地头那些草木作物,认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竟然认不得这小小豆子。   他掬了一把,放在鼻尖嗅了一下,顿时一股子辛辣气味冲鼻而来。他没有防备,立刻就连打了几个喷嚏,引得易峋与秦春娇都看向他。   易嶟连忙将手里的豆子洒回袋子里,嘴里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呛的气味儿!”   秦春娇走了过来,自袋子里抓了一把,细细辨别了一番,又轻轻闻了闻味道。   一旁易嶟赶忙阻止:“春娇,这豆子气味呛的厉害,你快放下。”   秦春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她没有认错,这些小豆子果然是那味异域香料。   这东西她在相府里见过,但都是磨成粉末用的,猛然见了这还没有磨的,她一时有些不敢认。   但这个气味儿,果然是没错了。   易峋看着她脸上甜蜜的笑容,不由皱了皱眉,这些气味刺鼻的东西,竟然会让她那么高兴?   他问道:“春娇,这是什么?”   秦春娇没有答话,只是向守柜台的伙计问道:“店家,这些胡椒怎么卖?”   那伙计脸上露出一抹惊讶的神色,点头说道:“原来小姐认得,这东西是咱们东家自摩伽陀国商人那儿进来的。这么一小口袋,就要十两银子。可惜进来了,没人识得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个用法,就没谁愿意要。这东西在店里放了小半年了,亏好它不生虫。难得小姐识货,若是肯要,您给五两银子,这一袋子全拿走。”   秦春娇顿感为难,这种异域调料寻常难以见到,过了这一村怕是再没碰不着这店了。   但是她自己没有钱,要易峋花五两银子买这东西,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以前在相府时,她只管吃和用,哪里晓得原来这么一味调料竟然这么贵。   她正想说不要了,易峋忽然出声道:“包起来吧。”   他是不明白秦春娇为什么想要这叫做胡椒的怪豆子,但看到她发现这东西时,那一脸惊喜的样子,他实在不想令她失望。   他喜欢看她发自内心的笑的样子。   那店伙计正愁这东西如何脱手,今听有人要买,当然喜出望外,连忙出了柜台将那胡椒连口袋扎了起来。   正当他要将这袋子交给易峋时,秦春娇却从旁出声道:“且慢,店家,我们买了你这儿这许多的货物。这袋子胡椒,价钱上就请再折上一折吧。”   那店伙计苦了脸,说道:“小姐,您是识货的人。这样上好的顶花胡椒,这个价儿真跟白捡的一样。这一袋子,少说也有五斤。您拿回家烧菜也好,配药也罢,通年累月的吃不完啊。我们掌柜,当初是十两银子进的,如今五两银子出,已是赔了一半了。小姐您再杀价,那可真是没意思了。”   秦春娇浅浅一笑,说道:“话是这么说,然而顶花胡椒也好,什么胡椒也罢,人大多不知这东西。若不是我们来,你们也只好砸手里了。与其丢着将来沤肥,不如将就卖了罢。”   胡椒这东西,打从摩伽陀国传入中原不过才几年的功夫。就是京城里面,也只有那些爱新潮口味的吃主儿们知道,寻常百姓谁也不识得。京城里尚且如此,这小小的宋家集子就更不必提了。   饶是这店伙计,也只晓得这是味香料,但怎么用,怎么吃,如何配伍,一无所知。   是以,这东西自打进了山货店,足足小半年功夫,无人问津。偶有几个好奇的,闻见那气味也都捏着鼻子被呛走了。   秦春娇便是捏准了这点,才开口杀价。   易峋肯为她花钱,但她也不能乱花他的银子。这玩意儿,说穿了,锦上添花有余,其实没什么必要。   她没什么大能耐,只是尽己所能的想要他们在吃穿上过的好些。   那店伙计果然犹豫了,这女子说的不错。若是他们不要,这胡椒只好扔去沤肥。其实店掌柜也交代过,只要能将这袋子胡椒脱手,随卖几个钱是几个钱。   当下,他一咬牙:“货卖识家,就依小姐所说,二两银子您拿走。”说着,又连忙补了一句:“可不能再低了。不然,宁可扔去沤肥。”   秦春娇甜甜一笑,这方才将口袋接了过去。   一旁易家兄弟看着,都不由暗自挑眉。   易嶟快手快脚,将口袋接了过来,同她买的所有货物都掮在了肩上。   易峋则默然不语,她和以前一样,又好似不太一样。   她一如记忆里的勤俭,仿佛与那个贪慕荣华弃他而去的女子完全不是一个人。而那份伶牙俐齿,果敢利落里,多了一份的世故与心机,这是在相府里历练的结果么?她在相府里,又是过的什么日子?   那空白的,没有他的三年,让易峋十分的在意。   秦春娇又称了些绿豆面子,回身向易峋一笑:“峋哥,等回去了,我下羊汤杂面给你吃。”   易峋看着那张娇艳无双的笑脸,也不由回之一笑。   易嶟却有些不大舒服了,插口问道:“春娇,你买这怪豆子做什么?味道冲的厉害,怕是也不好吃。”   秦春娇回道:“这是一味香料。”说着,又抿嘴一笑:“等回去,你就知道了。” 第21章   三人回下河村时,仍旧坐的板车。   秦春娇的脚下是一篮子鸡雏,黄毛绒绒的小鸡崽子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叫着。   车子正中捆着三头小黑猪,大约是捆得紧了,不时的发出些哼哼的嘶叫声。   这三只猪崽子和那一篮子鸡雏,都是在集子上买的。   易家哥俩以前不养鸡,概因家中没有妇人。兄弟俩白日里下地干活,照料家中牲口的功夫有限,去年仅是喂家中那匹骡子和那两口猪已是满顶了。鸡这种家禽,喂与不喂两可,却不能没人看着。早上放出去,晚上赶进笼子,既要防着黄皮子来偷鸡吃,也得盯着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   易峋易嶟白日里活计多,除了地里的农活,还时常外出办事,在家时候不多。自从易母过世,家中便再也不养鸡了。   如今秦春娇来了,这差事当然是有人领了。   养鸡能下蛋,农家多有凑上一篮子鸡蛋拿去换钱的。易家哥俩另有来钱的渠道,用不着卖鸡蛋,但他们自己要吃鸡蛋,可就得问别人买了,到底也是不便。再则,养多的鸡,也是农家日常肉食的一大来源。   养肥一口猪不容易,乡下也只有到了年底才杀猪。虽说每逢初一十五,乡下集子上有肉卖,易家兄弟也三五不时的进山打猎,但终究没有自家就有来的方便。   秦春娇挽着手中的篮子,里面是易峋给她买的脂粉和在山货店里买的针头线脑同那一袋子胡椒。   这时候日头已渐西斜,比来时路上更冷了些,冷风吹在身上,着实有些刺骨,但她心中却充斥着融融的暖意。   乡下的日子,固然没有相府里奢侈舒适,但这种殷实和踏实的感觉却是她在相府里从来没有过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易峋,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暮色之中,淡然而沉稳。   她笑了笑,低下了头去。   回到家中,易峋与易嶟将猪赶进了猪圈,又搭着手盖鸡舍。   秦春娇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好,就匆忙走到了厨房。时候已经不早了,她说了要煮羊汤杂面,可得着紧了。   她在大锅里倒了些清水,灶里添了柴,升起了火,就把早上自仓库里拿来的一块羊肉切成几大块,丢在了锅中,又点了些米醋进去。   这块羊肉一直吊在仓库房梁上,表面都有些风干了。这分明是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不吃。今天,就索性用了它。   待锅里的汤滚开,她将羊肉捞了出来,把第一锅汤倒掉,重新舀了一锅水,把断了生的羊肉放进去,小火慢炖起来。   趁着这功夫,她将白日里买的绿豆面子拿来,一份绿豆面合着两份的白面粉,揉成面团,擀成面饼,切出了一摞一指宽的面条子。   面条擀出来了,锅里的汤也泛了白,她将作料一一下进锅中,又把才切好的大块白萝卜放了进去。   安置妥当了汤锅,秦春娇自橱柜里翻出一座手磨,把白日里买的胡椒倒了一把出来,放进磨里仔细研磨起来。   白烟顺着烟筒飘了出去,羊肉汤的香味在院中四处弥漫。   外头干活的两个男人,被这香味勾的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午时在集子上,只是随便吃了碗粉汤对付,到了这会儿都已有些饿了,又闻到这股肉汤香味,各自肚里饥火熊熊,馋虫作祟。   易峋倒还好,易嶟却有些忍不住了,只觉得食指大动,连干活的心思也没了。   他眼神不断飘往厨房,不由说道:“哥,春娇到底是怎么弄的。羊肉汤竟然能这么香,一点膻味都没有!”   原来这兄弟俩听秦春娇说晚上要做羊汤杂面时,嘴上虽然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有点不大乐意。   那块羊肉,原是一条羊腿上的。去岁冬天,村里一户人家杀了一头羊,为了谢他们两人平日里的照顾,特意送了一条羊后腿给他们。   然而其实村人平常不大吃羊肉,总嫌羊肉有股子膻味,易家哥俩也不例外。   他们二人手艺也平常,将那条后腿拿回家来,炖也好炒也罢,总是去不掉那股子羊膻味。哥俩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便都没了兴趣。剩余的羊肉,丢了可惜,又吃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了起来。   只闻这羊汤的气味,除了羊肉的鲜香,几乎是闻不出羊肉的膻味的。   易峋也好奇,秦春娇到底是怎么做的,竟然把那块他们哥俩都头疼的羊肉,给炮制成了这样。   他看着弟弟那食指大动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恰好他也饿了,便放下了手里的活,招呼着易嶟一道去洗手预备吃饭。   鸡雏怕冷,夜间暂且安置在厨房里,放在外头只怕要冻死,所以这鸡舍是不急在一时的。   哥俩洗好了手走到大堂上,恰好秦春娇也烧好了饭,把三碗汤面端到了桌上。   易峋与易嶟在桌边坐定,就见三碗羊汤杂面,牛乳也似的汤色,里面齐齐整整一团一指宽的杂色面条。面旁是大块的羊肉,肥瘦相间,肉香浓郁。汤里浮着白萝卜,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白绿交映,色香俱全。   秦春娇将筷子递给他们俩,在桌边斜着身子坐了,笑盈盈说道:“许久没有擀面了,怕手生了,你们尝尝。”   易峋接过筷子,先低头抿了一口汤。   他不是信不过秦春娇的手艺,只是被那羊肉的膻味给腻怕了,只敢小口的喝。汤一入口,他不觉便眉头舒展。羊汤固然鲜美,全无半点膻味,然而不止如此,汤中还有一股辛辣味。这辣味同辣椒截然不同,不似辣椒那样直接。初入口时尚不觉得,却能顺着舌头一路向下,直渗到五脏六腑里去。这股子辛辣,同羊汤交融在一起,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羊肉酥香软烂,萝卜软糯爽口。   秦春娇那一手杂面擀的也好,虽不如白面做的面条来的顺滑,却更添了一股咬劲儿和风味。   那兄弟两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埋头吃面喝汤,唏哩呼噜的片刻功夫,两个大海碗就见了底。   秦春娇看着他们两个吃的香甜,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哥俩顷刻间就把两大碗羊汤面吃了个干净,只觉得发了一身的透汗,身子自内到外暖烘烘的,又不像辣椒吃多了那样干辣的难受。   易嶟放了筷子,向秦春娇问道:“春娇,这汤里是放了那个叫什么、什么椒的豆子对吧?”   秦春娇含笑答道:“是,放了胡椒面子。我想着天冷,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两位哥哥喝了一肚子的冷风,吃些放了胡椒的羊汤,能暖胃。胡椒性温,能驱寒暖胃,更比辣椒温和些。冷天喝这个,是再好不过了。”   两位哥哥?   这哥俩都没吭声,不约而同的一起心里暗自说道:谁要当你的哥哥。   易峋望着她,喝了热汤,那张俏脸上漾着两抹晕红,从白皙的肌肤里透出来,比擦了胭脂还要好看,像花瓣一样的娇嫩。圆润的杏核眼里,水汪汪的,闪烁着光芒,透着打从心底里发出的喜悦。   她喜欢下厨,喜欢手艺被人认可。   以前他不是没有察觉,但并没有像如今这样明显强烈。   她以往,也并没有现下这样精于烹饪,那个打从摩伽陀国来的贵价香料,他听都没听说过,她也知道。   这都是她进了相府之后,才学来的吧。   想到这里,易峋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为他做好吃的,他当然高兴。但她进相府的那三年,却也时刻的扎着他的心。他并不像面上那样,真的不在意。   只听易嶟问道:“春娇,你怎么弄的?这羊肉能整治的半点膻味也没。”   秦春娇答道:“我先拿醋合着羊肉煮到断生,把这锅头汤倒了,重新再烧。醋能去膻,白萝卜和胡椒,也都是能压膻味的东西。”相府里的老太太极爱吃羊肉,但上了年纪的人也受不得羊膻味。大厨房里多的是整治腥膻的手段,她这一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人声响:“哟,两位哥哥今儿喝羊肉汤啊!小弟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可怜,有喝剩的汤、半拉的窝头,给一口。”   这声音十分惫赖,让屋里三人都皱了眉头。   随着话音落地,但见一衣衫褴褛的粗汉趿拉着鞋,走了进来。   秦春娇定眼望去,只看这人生得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一双绿豆眼滴溜溜的转,一咧嘴一口大黄牙。塌鼻子旁一颗大黑痣,痣上还有一根杂毛。   她认得这人,这人叫刘二牛,是村里有名的混子,无赖泼皮,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村里没人不嫌弃他,倒是和自己的父亲秦老二说得来。俩人真是臭味相投,错着一倍的岁数,也能称兄道弟,时常结伙去赌钱吃酒,输了钱也一起挨揍。   打从她离了下河村,就不知道这人后头如何了。   他现在大喇喇的闯到易家,还问易家兄弟讨饭吃,满嘴言辞热络,却是怎么回事?   刘二牛见了屋子里的情形,一双黄眼珠子就盯在秦春娇身上,咧嘴笑道:“春娇妹子,原来你当真回来了,我还当村里人说笑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说所写的饮食功效及烹调方法,只为了情节发展需要,请各位亲不要为此纠结或者模仿~ 第22章   秦春娇见了这人就满心的厌恶,秦老二本来只坏到八成,和这刘二牛搅合在一起就坏到了十足十。   他怎么会跑到易家来要吃的?   这刘二牛近年来是彻底落魄了,以前他还有个老娘,靠着老娘种两畦菜、养几只鸡勉强糊口度日。后来,他老娘死了,就没人管他了。他就在村中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秦老二也真稀罕他,还在村里时,有秦老二一口吃的,那就有他一口。秦老二离了下河村,他就真没着落了,沦落的四处打秋风。天天赖在各家门上讨吃讨喝,骂他,人家脸皮厚如城墙,打也打不走,都是一个村子的,你总不能为了口吃的打出人命来。   为人还特别小心眼,若是被打的急了,他明着干不了什么,趁着黑天今儿往你家门上挂个死猫,明儿拿粪涂了你家的墙。癞□□趴在你脚背上,不咬人恶心死你。   刘二牛这人也是贱的出奇,干活那是不会干活的,这辈子打死都不会干活,只要能混到口吃的,怎么着都行。白事帮人哭灵扮孝子,红事他跟一群娃儿抢喜钱,什么脸都不要。   村里人有时戏谑他:“二牛,我叫你一声孙子,你答应了我就给你一个肉包子。”   这刘二牛能立刻跪在地下,磕头喊爷爷,还自觉的占了大便宜,就这么个人品。   破着脸皮和一条烂命,他谁家门上都敢去,连易家兄弟俩都敢招惹。易家兄弟比他都还小个几岁,他也能喊哥哥,就为了口肉汤吃。横竖全村爷们儿差不多都给他当过爷爷,也不多这俩哥哥。   易峋与易嶟在院里干活时,为了进出方便,院门没关。刘二牛途径易家,就被那羊肉汤的香味给勾进来了。他已经连着许多日子没有沾荤腥了,闻到这味道哪里还忍得住,豁着就算挨上一顿老拳,也要弄碗汤出来喝喝。   这厮是本村人,走门串户,熟门熟路的连狗也不咬了。故而,他悄没声的进来,大黄一声也没叫。   秦春娇心里憎恶,扭了头不去看他,起身端起空碗,往后厨去了。   刘二牛那一双贼眼就盯在秦春娇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个十足,心里暗自说道:以前在老秦家,只觉得这丫头生的水灵。这几年不见,就生成这么个模样了。   易峋看着刘二牛一脸□□的样子,不由皱了眉头。   易嶟张口斥道:“刘二牛,你跑来干什么?这天黑时候,想是来行窃的?!”   刘二牛赶忙赔笑道:“哟,哥哥说哪儿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哥哥家门上偷东西!兄弟这不是几天水米没打牙了,求哥哥们给口吃的。”   易嶟正想喝骂,易峋却说道:“去厨房给他拿块馒头来。”   易嶟略有几分不情愿,但听了哥哥的话,还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刘二牛见有戏,涎皮赖脸的打哈哈:“二哥,劳您驾,有羊肉汤您也给来一碗。有吃剩不要的肥羊肉,也给咱来一块。”这话便是无赖了,羊肉尽管不大招人待见,但到底也是肉。乡下人家吃口肉不容易,谁家会有吃剩不要的,还是肥羊肉。   易嶟被他气得笑起来:“合着,你这是来我们家吃晚饭来了?”   刘二牛嘴咧到了天上:“二哥肯留我吃饭,那更是感情好了!”   易峋知道跟他说下去,也是没完没了的纠缠。这泼皮适才盯着秦春娇看的样子,令他颇为不快,   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就对弟弟说道:“快给他去拿口吃的,打发他走。”   易嶟会意,起身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洗了碗,正坐在灶火边生闷气。看见他进来,就问道:“嶟哥,这人怎么会跑来要吃的?”   易嶟便将各种缘故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又道:“这厮就是这么泼皮无赖,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也犯不着为了几口吃食平白无故的惹是非,就当个要饭的打发就完了。”说着,看秦春娇一脸不快,便安慰她道:“妹子你放心,你讨厌这家伙,我和哥也烦他,咱以后绝不叫他再上门。”说完,拿了块早上的剩馒头,就出去了。   易嶟走到外头,把馒头递给刘二牛。   刘二牛接了馒头,勾着头朝厨房里看,巴巴的堆笑道:“二哥,肉汤呢?”   易嶟气不打一处来:“肉汤没有,拳头有,你要不要?!再啰嗦一句,馒头你也不要吃了!”   刘二牛慌不迭先往馒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意思就是你把馒头拿回去也没法吃了。   易峋冷声道:“拿着馒头走人,自此往后,你再敢朝我家看上一眼半眼,我保证老天收了你那条烂命。南山拗里,可多的是野兽。”   这时候,外头刮起了风,吹进屋里,将桌上的烛火吹的忽闪忽闪,冷风灌进刘二牛的脖子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他还想嬉皮笑脸,但触到易峋那冰冷的眼神,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意来,没敢再多纠缠,掉头出门去了。   出了易家的院子,篱笆上挂的气死风灯没照多远的路途,一忽儿的功夫刘二牛就走进了黑暗。他深一脚浅一脚,把那块馒头大嚼了一通。到底是饿极了,这白面馒头吃在嘴里,也分外的香甜。但他惦记着易家锅里的肉汤,嘴里骂骂咧咧:“你有钱花一百两银子买个小娘们儿,就不能匀我一口肉吃!耍威风,耍你妈呢!抠门的东西,将来生儿子没□□儿!”   嘴里骂着,忽然想起秦春娇那娇媚的脸蛋,妖娆摇曳的身姿,不由身上从里到外发起痒来,肚里琢磨着:这小娘皮越发有味儿起来了,易家哥俩这么宝贝她,哪天让我逮到机会,必定给他们一顶绿帽子戴戴!   刘二牛嘴里吃着易家的馒头,心里算计着易家,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隔天起来,天气更比昨天暖和了些。   秦春娇将昨日剩的羊肉汤热了热,烙了一箸葱花饼,又切了一盘子芥疙瘩,算作早饭。   这芥菜疙瘩是去年年前腌好的,易家已吃了一冬天了,着实有些腻歪了。但也没法子,冬季没有别的菜蔬,除了萝卜白菜,就是腌菜。   秦春娇心里盘算着,待山绿起来,就去挖些野菜笋子,给他们尝尝新鲜。   易家哥俩是被早饭的香味给勾醒的,俩人起来穿衣洗漱了,走到堂屋,果然见秦春娇正张罗着早饭。   昨儿晚上的羊汤杂面,让这兄弟二人回味了一夜。这余味尚未散尽,今天一早起来就又有葱花饼吃了,这日子可别提有多惬意。以前别说这农闲时候,就是最下力气的时节,也不过是苞米碴子粥配馒头,能炒个鸡蛋吃,也就到头了。就说有钱买得起肉,一来没时间整治,二来就这哥俩的手艺,火候要么不够要么过了,肉要么老了要么轻了,好东西也弄不出个好来。   易嶟大喇喇的在桌边坐了,也不等他哥了,卷起一张饼塞在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子吃在口中,筋道十足,葱香浓郁,易嶟一面吃一面呵呵笑道:“有春娇在,我还以为天天都是在过年呢。”   秦春娇抿嘴一笑,没有说话,把筷子递给了易峋与易嶟。   易峋接过筷子,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儿,既高兴又有几分失落,这算是谁照顾谁呢?   他打量了她几眼,白净的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易峋心微微一沉,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儿给你买的脂粉,你怎么不用?”   秦春娇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今天既不出门又不见什么客人,她涂脂抹粉的做什么?早上起来,她也就涂了些润泽皮肤的香膏。   易峋看着她怔怔无言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她头上,她依然用着那根木头钗子,只是乌黑的发髻间还露出一抹红色。那是昨天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拿来固定头发用了。   自己买的脂粉,她没有用。易嶟买给她的头绳,她就用了。   易峋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一阵阵的发紧。他知道自己的性情没有易嶟活泼讨人喜欢,但她当初是答应了他的。   易嶟也察觉出来,眼里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神色。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她嫁到宋家,熬了半辈子,也如赵太太一般,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取名宋小棉,十四岁那年,就说给了娘家侄子赵有余。两家本就是亲家,如今亲上加亲,走动更加频繁。   两家说定了今年成亲,赵红姑便趁着打春这日,带了女儿回娘家。一来是看看娘家亲戚,带女儿也瞧瞧打春的盛况,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彼此亲近亲近。   作者有话要说:  春娇在感情上,除了对喜欢的人,其实挺迟钝的……   PS开V通知:本文将于明日开V,入V当天三章送上,谢谢各位亲的支持~   爱你们哟(づ ̄3 ̄)づ╭?~ 第23章   赵红姑是坐着骡车来下河村的,这车子可不同于村人常坐的板车,车斗上装着车厢,窗子上还蒙着粗布帘子,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就和城里那些拉客的马车一个样。   乡下人多节俭度日,寻常谁也不坐这样的车。   这骡车进村的时候,满村人尽是艳羡好奇的目光,村里的顽童们也追着车子跑。   秦春娇回下河村时虽坐了这样的车,但那天晚了,谁也没见着。   待车子停到赵家门口,赵红姑拉着女儿宋小棉,提着大包小包的下了车,下河村人方才知道,原来是赵家的姑太太回娘家了。   赵红姑今年三十五,生着一张干瘦的脸,高颧骨,一张薄唇抿成一条线,抹的血红。一头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拿发油抹的溜光水滑,一根杂发也没有。瘦条的身材,胸前干瘪瘪的,穿着一身缎子的棉衣棉裙,阳光下泛着些光泽,远远瞧着,倒跟片晒干了的咸鱼似的,干片片,油光光。   赵红姑昂首挺胸,两手提着五六个包裹,大步迈进了赵家的院子。她女儿宋小棉跟在后头,倒是安静的很。   有看热闹的村人见那骡车就停在赵家院门外,便凑上去问那车夫:“老哥,您这一趟得收多少钱?”   那车夫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丢过来一句:“这车子是宋家的,我是宋家庄人,今儿就是送我们婶娘回娘家的。”   周围人听着,不由啧啧赞叹:“老赵家,阔气!”肚子里却各个都骂:不是刮地皮,哪来这么多钱。   要说这是宋家的马车,不关赵家的事。可谁让这是赵红姑的婆家,老赵家的阔亲戚,那也不是好玩意儿。   赵红姑一踏进赵家的院门,便高声吆喝道:“哥、嫂,我回来了!”她历来嗓门高,又是憋足了劲儿要全家知道她回来了,这一声能传出二里地去。   赵太太正在屋里炕上坐着,听到小姑子那公鸭嗓门,不由皱了皱眉头。   赵红姑是个泼辣的性情,赵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赵红姑出嫁前,这姑嫂两个没少针尖对麦芒,直到赵红姑出了门子,赵家才消停下来。   然而赵红姑的婆家有钱,这几年随着宋大宝的经营,越发的富裕了,赵红姑每次回娘家,无不是提了大包小包,言语之中颇为倨傲,与其说是回娘家走亲戚,倒不如说是回来耀武扬威的。   赵红姑同宋小棉进了门,赵桐生这会儿正好不在家,唯独赵太太母子三个在。   这赵太太慢条斯理的自炕上起来,一面叫她女儿赵秀茹去倒茶,一面让这母女两个上炕坐。   赵红姑把带来的包裹堆在炕桌上一一打开,里面是些干的香菇、木耳、鹿肉等山货,两卷绸缎——一卷宝蓝色的,一卷水红色的,都拿金线绣着如意云纹。另还有些童记铺子的糕饼点心,除了这些常见的东西外,竟然还有一包鹿茸。   赵秀茹是个年轻姑娘,贪嘴爱吃零食,爱穿艳色的衣裳,见了这些东西,自然就陷进眼里拔不出来了。她摸着那两卷缎子,只觉得柔软光滑,上面金色的云纹闪闪发光,比之前她爹赵桐生在京里买回来的印花布不知道好了多少,忍不住就喜孜孜的向赵红姑说道:“姑妈,这缎子真好看,比我爹买前儿买的印花布漂亮多了。”   赵红姑一脸得意:“那是当然,这绸缎可是京城里盛源货行出来的紧俏货。就这么两卷缎子,可花了小十两银子呢。”她这话也是虚了,这两卷缎子其实满共也就六两多银子。但她在娘家嫂子面前,当然是要往天上吹,一分吹成十分,横竖赵太太也不能真个去盛源货行问价钱。   赵太太见女儿露怯,脸上拉不下来,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我说妹子,你回娘家吧,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这做人媳妇儿的,需得勤俭度日。你这大包小包往娘家拿,你婆婆不说你?何况,咱家也不缺这两口吃的,就是你和棉丫头光身子来,住下个把日,咱家也尽养的起。你这样,知道的是回娘家,不知道的还当你逃难呢。”   赵红姑一听这话,就晓得嫂子是较上劲了。正想驳斥,却见赵太太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再者说了,这些东西,其实咱家也用不上。就说这些山货吧,去年妹子你拿回来的木耳香菇,合家没人吃,最后生了虫。没法子,只好倒去喂猪。”   其实那些干货不是赵家没人吃,而是赵太太一瞧见就想起赵红姑,心里窝火,愣是给放坏了许多。赵桐生背地里骂她败家娘们,当着面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然而虽说是这样,香菇木耳赵家人连着赵太太还是吃了不少的。赵太太只为了埋汰赵红姑,也忘了忌讳,这算是把自己给骂上了。   赵红姑听了这话,气歪了鼻子,她晓得这嫂子的脾气,哼笑了一声:“嫂子也是多操心了,这些东西不过是个玩意儿意思,放别人家就了不得,在我们老宋家还不够一指甲盖儿的。就说这鹿肉,是我们村猎户送的。其实鹿肉没什么吃头,及不上猪肉一半,搁家里也是喂狗,就是这鹿茸算是看的过眼,给哥拿来补身子的。”这鹿肉鹿茸是猎户送的不假,但在老宋家也是人人爱吃的稀罕物了。赵红姑只为了争这口气,全家子连着自己都成了狗。   俗话说,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这姑嫂俩就为了这一口气,傻子一样的自比猪狗。   一旁宋小棉坐在炕沿上,低着头闷声不吭。都说老子娘太强势,子女就要被压,这话放在宋小棉身上真是没错。她既没继承宋大宝的精明,也没学到她娘赵红姑的泼辣,她就跟棉花一样,老实绵软。   老一辈的恩怨并没波及下一代,赵秀茹和这个表妹倒是历来交情好。   她见这俩老的斗的脸红脖子粗,晓得再坐下去也没意思,劝又劝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拉着宋小棉说道:“表妹,咱们叫上哥,到村里转转去。”   宋小棉答应了一声,却没动弹,还是赵红姑说:“去吧,跟你表姐表哥玩去。”她这才起来,和赵秀茹拉着手出去了。   赵红姑虽然和嫂子不对付,但却中意自己这个娘家侄儿,所以叫她和赵有余多亲近。她和赵太太斗气,其实也是为了给女儿长威风,告诉赵太太,她女儿就算嫁进来,也有娘家人撑腰,别想着欺负儿媳妇。但她也不想想,不管怎么样,宋小棉嫁进来,赵太太就是她婆婆了。她现在给赵太太难看,将来不都还到自己女儿身上?   赵太太看着那俩姑娘出去的身影,神色有些复杂。她是不大中意这个儿媳妇的,毕竟是赵红姑的女儿。但是看着这一桌子的东西,嘴上虽然硬气,心里也不得不叹服:人家到底有钱啊!   赵秀茹拉着宋小棉走到东厢房,赵有余正在房里看账本。   赵秀茹也不敲门,掀了帘子就进去了,说道:“哥,你领我们去地头瞧瞧去。”   赵有余看了这两个姑娘一眼,说道:“地头有什么好看的?”   赵秀茹笑嘻嘻道:“表妹都要成咱们家的人了,当然要先认认家里的地。不然将来给你送饭,送错地方怎么办?”   赵有余这才将目光落在了宋小棉身上,她模样寻常,有些粗手大脚,一身簇新的绸缎夹衣棉裙,两脚紧紧并拢着,双腿却因局促不安微微扭动着。她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这是将要给他做媳妇的女人,赵有余心里想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   那种对于即将拥有自己女人的、属于男人的热望冲动,他没有。   赵有余读过几天私塾,是知书明理的,他还是会好好待她的,也应该好好待她。   他这样想着,便站起身,穿了出门的衣裳,说道:“那就走吧。”   宋小棉这才红着脸,向他道了一声:“表哥。”   她和赵有余也是打小就认识,以前从没生过什么心思,只是忽然有一天赵红姑问她愿不愿意给她表哥当媳妇。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红着脸低头不吭声,赵红姑便以为她愿意,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表哥成了她将来的男人,有了这么一层意思在,再见着赵有余时,她心里就如那开春的河面,生出了层层波澜。   赵有余带着两个姑娘出了门,闷着头朝自家地头走。   赵秀茹不过是找个由头,要自己哥哥和未来的嫂子好生处处,这赵有余倒实诚,说去地头就去地头。   一路上,这俩人都不说话,唯独赵秀茹一人叽叽喳喳的没完。   三人才走到村子口,赫然见一对丽人正在道边站着说话。   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色交领缎子面的夹衣,衣领上绣着一支梅花,衬的她雅艳脱俗,高挑聘婷,眼角一颗泪痣,随着她眸光流转,妖娆妩媚。   这女子,正是秦春娇。   另一个衣着有些简陋,一张瓜子脸,高挺的鼻梁,一双丹凤眼,透着干练和烈辣,虽说容色有几分憔悴,却难掩秀色。   赵秀茹一见秦春娇这冤家对头,鼻子里便哼了一声,还没说话,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由失声道:“董香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24章   秦春娇手里挽着一个竹篮子,篮子放着大捧的鹅尼草和婆婆丁,一把镰刀,还有三枚野鸭蛋。她脚边,易家的大黄狗正转来转去。   她今儿一早吃过了饭,就提了篮子上河边打猪草去了。一来是瞧瞧河边地头都生了些什么出来,二来也是出门走走,只在家待着也是闷。   到了村口,河畔果然已经绿了一片。今年回暖要比往年更早些,才进了二月,还没立春,各样的草已迫不及待的钻出了地面来,连柳条也见了青。   秦春娇正忙活着,就见村子通向外头的土路上,远远走来一少妇。   这少妇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头上包着一块粗布头巾,风尘满身,一脸倦容,走到近前她方才认出是董香儿。   秦春娇也没多想,张口就招呼道:“三姐,你回娘家吗?”   董香儿正一脸冷然的行路,忽然听见这一声,停住了脚,茫然的四下张望。在瞧见了河畔北坡上的秦春娇时,她才一脸讶然的说道:“春娇妹子,你怎么回来的?”   这董香儿也是下河村人,比秦春娇大两岁,恰好是秦春娇离村那年嫁出去的。因为她在董家排行第三,底下还有一个弟弟,董家人都叫她三姐,秦春娇便也跟着这么叫。合该也是她二人的缘分,秦春娇就是投董香儿的缘,她管董香儿叫三姐,董香儿也就真拿她当亲妹子看。她没出嫁前,和秦春娇的交情是极好的,好到了能在一个碗里吃饭,能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甚至有时候,易家哥俩看着都眼红。   直到她嫁了人,秦春娇进了相府,这对姊妹才被拆开。   在董香儿面前,秦春娇是没有什么好瞒的,也就简断截说,把易峋怎么买的自己,告诉了董香儿,听得董香儿不胜唏嘘。   轮到秦春娇问起她的近况时,董香儿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赵家兄妹两个和宋小棉就到了。   赵秀茹瞧着眼前这俩人,也顾不上寻秦春娇的麻烦,指着董香儿质问:“你不是嫁到宋家村去了吗?跑回来干什么?!”   原本,赵秀茹和董香儿并没有过节恩怨,但谁让她是秦春娇的好姐姐呢。冤家的好姐姐,那也是她的冤家。   但她忘了,董香儿没出嫁前,可是下河村头一个不能捅的马蜂窝。   董香儿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一兄一姐,下头一个弟弟,她夹在中间。兄弟姊妹多的人家,排中间的是最容易受气,干的最多还往往不落好,董香儿便是如此。   董家老两口偏心,偏大的偏小的,唯独挤兑中间的。董香儿亏吃的多了,脾气也与日俱增的,变得越来越泼辣,一张嘴不饶人,管是天王老子还是她爹娘,谁都敢骂。不让独头蒜,气死小辣椒。下河村里没人敢招惹她,倒不是她一个年轻姑娘有多厉害,而是那张嘴实在让人受不了。   曾经媒婆王氏在婚事上坑她,瞒神骗鬼的想把她说给一个上了年纪的鳏夫。她打听出来,堵在王氏的门上,足足骂了两天的街。就连王氏这样泼皮不要脸的妇人,都能被她骂的连着几天出不了门。   真把人骂急了眼,你抬手她拿棒,你拿棒她动刀,你跟她来硬的,她跟你拼不要命的。就是再老练的泼妇,见了她都要头疼。所以,下河村轻易没人惹她。   也是她离了下河村有两三年了,赵秀茹都快把这茬子给忘了。   秦春娇见赵秀茹气势汹汹的跑来兴师问罪,虽说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这个里正家的小姐,但也晓得她刁难董香儿必定是因着自己的缘故。   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董香儿那燥脾气发作起来,张口就道:“这是下河村,不是赵家村。老娘回来一趟,还要先叫你知道?!”说着,就指着赵秀茹身后的宋小棉又道:“合着,只能你老赵家的姑娘回娘家,旁人就都不许回来?!”她嫁在宋家村,和宋小棉彼此认识,晓得她是赵红姑的女儿。   宋小棉在宋家村,也是目睹过她风采的。她是个再老实巴交不过的姑娘,哪儿敢招惹董香儿。一见董香儿扯到自己,连忙往赵有余身后缩。   赵秀茹大声说道:“你既嫁出去,就是外村人了。这三不知鬼鬼祟祟的回来,谁晓得是不是作奸犯科。我爹是里正,当然要管!”   董香儿气不打一处来,为着婆家的事,她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才进村子又被赵秀茹给拦着刁难,真正是五脏气冲天,三尸神暴跳。   她手里收拾过的泼妇多了,赵秀茹这种黄毛丫头,根本连个屁也不算。   她正要说话,却听一旁一道清丽的嗓音响起:“秀茹妹子说作奸犯科,那作奸犯科是什么意思?”   秦春娇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   赵有余当然知道这词儿是什么含义,但他不懂秦春娇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赵秀茹更是蒙了,她总听人说作奸犯科,晓得不是个好词儿,但真问是个什么意思,她还真不知道。   但见秦春娇眸光轻转,殷红的唇角微微勾起:“秀茹妹子,该不会连这四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吧?”   赵秀茹的脸顿时青红不定,秦春娇这是在讥讽她不识字还瞎用词。   但她的确不识字,当初赵有余念私塾,赵太太有意叫她也跟着读两本书,可她嫌麻烦,弄到如今西瓜大的字别说一担了,一筐也不识得。   秦春娇这样嘲她,她还真是无话可说。   赵秀茹被噎的脸红脖子粗,气的没处撒火,却听秦春娇又冷冷说道:“明日就是立春了,三姐回娘家探亲罢了。不过是乡间的老风俗,丁点小事,也值得里正家的小姐大动干戈?何况,桐生叔是里正,秀茹妹子可不是。耍这官威给谁瞧呢,真真是个笑话。”说完,她竟也不再理会这三人,拉起董香儿,便向村子里走去。   赵秀茹看着秦春娇的身影,呆呆怔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跺着脚叫道:“秦春娇,我跟你没完!”   她这话刚出口,那跟在秦春娇身侧的大黄忽然顿住,调转了身子,向赵秀茹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赵秀茹一见那狗的凶样,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秦春娇俯身,安抚了大黄两下,便一道走远了。   赵有余看着那窈窕纤细的背影远去,有些回不过神来。   虽说方才,她挤兑自己的亲妹妹时,自己该开口帮腔的,但看着那张娇艳的脸,清波流转,巧笑嫣然的样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秀茹寻衅滋事跟她吵嘴,他内心甚至暗暗窃喜着,他能和她搭上话了,可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和村子里的姑娘妇人是那样不同,嬉笑怒骂却不带一个脏字。那轻嘲冷谑的神态,当真是荡人心魄。   宋小棉看着这一幕,她虽老实却并不木讷,嘴上说不出来什么,心里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闹出这样的事,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地头了,说道:“表哥,咱们回去吧。”   赵有余却没听她的话,说了一句:“咱们去地头。”便闷着头,往前走去。   那两个姑娘没法,只好跟了上去。   赵有余步下生风,心中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那缎子面的衣裳,可真衬她。   秦春娇拉着董香儿一路走到了村里,不见了赵家兄妹,才慢了下来。   董香儿嘴里兀自骂骂咧咧:“真正晦气,才回村子就碰见这对遭瘟的兄妹!妹子不是你拉着我,我非把他们全家祖宗都给骂臭了不可!”赵有余没得罪她,但赵家名声不好,董香儿一样不待见。   秦春娇说道:“不提他们了。三姐,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什么缘故?”   她方才是为了挤兑赵秀茹,其实心里也明白董香儿这情形不对劲。出嫁女儿回娘家,但凡过得好的,哪个不是提了大包礼物,神神气气,甚至还有丈夫陪着一道回来的。   董香儿这独个儿回来不说,还失魂落魄,形容憔悴,怎么看也不像好的样子。   董香儿听她问,不由苦笑了一声:“妹子,按着咱们的交情,我是不该瞒你。但这叫我怎么说呢?我打小儿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谁来欺负我,我就还回去,天王老子也敢撅。可如今想想,我这样是不是错了?”   秦春娇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没有说话,静等着她的下文。   董香儿看着通往村口的土路,路面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绵延着伸往远方。她的目光随着那道路,也逐渐深邃起来。   只听她说道:“他们家嫌我嘴巴不好,老的少的一起欺负我,说我犯了什么口多言,要撵了我出门。”   秦春娇听着,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这所谓“口多言”是七出之条,意思是女人口角锋芒,挑唆家内不和,不能容于家中。婆家要是放出这样的话来,那就是要休妻了。   休妻这种事,可大可小。   往大里说,女方必是犯了什么过错,才会被婆家撵回来,名节受损,娘家脸上也无光,还牵连家中尚未出嫁的姑娘。   然而这是在乡下,只有娶不到媳妇的穷小子,没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乡间民风粗犷,本朝又不大看重这些东西,被休又怎么样,再嫁也就是了。   所以这事,大也可大,小也可小。   只是作为被休的女子,那心里必定是不好过的,何况是董香儿这样心气儿高的女人。 第25章   秦春娇听了这话,心中也觉得难过,忍不住问道:“婆家容不下你,那你相公怎么说呢?”她总是觉得,若是男人肯护着,这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熟料,董香儿嗤笑了一声,冷冷说道:“我家那口子,那可真是普天下头一个孝顺儿子。要他护着我,和他娘对着干,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呢!”   这话一出口,秦春娇便明白过来了。董香儿这样的脾气性格,再有个孝子丈夫,在婆家必定是度日如年。   她不再问董香儿婆家的事情,只是说道:“那三姐,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董香儿将两手一拍,笑道:“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他们家容不下我,我就回来,难道离了他们家,我还不过日子了?”她嘴上说的轻松,但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勉强。   秦春娇想到董家的情形,只觉得不乐观,但董香儿不提,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以她如今这个处境,又能帮得了谁?   董香儿看着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笑道:“好啦,不说我的事了。你现下怎么样啊?易家哥俩待你好吗?”她离家这些年,最惦记的倒不是娘家人,而是这个同村子里叫她三姐的妹子。知道她被她那个遭瘟的爹卖进了城,怕她在人口众多的大户人家里吃亏。然而自己只是个村妇,在婆家过得也不好,除了为她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到头来,这姊妹两个,又重新回到了下河村,还都是不光彩的回来了。   董香儿想着,目光落在了秦春娇的衣服上。看着她这一身光鲜的缎子衣裙,就晓得她在易家该是过的不错的。这样子的衣裳,就是宋家村的首富宋大宝家里,除了逢年过节或者家中有事,也不是随意就能穿出来的。   易家哥俩的心思,她老早就明白的。秦春娇虽说是卖到了易家,但依着这哥俩往日对她的情分,也会好好待她的。   看她现下衣着体面,气色红润,显然衣食无忧,是被人娇养着的。   董香儿心思微动,也不待秦春娇开口,便先笑着说道:“看得出来,他们对你都很好,我也是白操心了。”   秦春娇被她戏谑,不由脸色微红,低低道了一声:“三姐!”   两人说了几句玩笑话,董香儿还要先回家报信儿,易家和董家分别在村子的两头,二人便分开走了。   别过了董香儿,秦春娇挎着篮子,一步步的往家走去,心情五味杂陈,又有些沉重。   娘跟着爹,不知在哪里受苦。三姐嫁了出去,又被夫家撵了回来。她自己被人两次易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下河村。她如今过的好,也是因为易家兄弟俩待她好。若是换到别人手里,比如那个屠户,怕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女人的命,怎么就跟浮萍一样,不知根在哪里。   秦春娇回到易家时,易峋正在院中劈柴,易嶟把院里的土地都犁了出来。   鸡舍已经盖了起来,鸡雏都赶了进去,里面多添了稻草,天气也渐暖和,不怕它们夜里受冻。   那三头小黑猪挤在猪圈中,哼哼唧唧的晒着太阳。   初春的农家院落,祥和宁静,又欣欣向荣。   秦春娇的心,忽然安定踏实了下来,方才烦扰她的种种,瞬间烟消云散。她是感激他们的,不论在他们心中,到底把她当作了什么。毕竟是他们给了她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也从来没有作践糟蹋她的意思。   易嶟先瞧见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笑着招呼道:“春娇回来了,河边长出什么来了?”   秦春娇答应了一声,将篮子提了过去给他们瞧,含笑道:“今天运气真好,我在河边捡到了三个野鸭蛋呢。”   易嶟勾头看了一眼,篮子里除了大捧的猪草外,果然有三颗鸭蛋。   七柳河畔常有野鸭子野鹅做窝,运气好时,就能捡到这些东西。   易嶟笑道:“还是春娇的手气好,我和哥见天在河边跑,也没见找到一颗鸭蛋。”嘴里说着,又挤着眼睛装出一个瞎子的鬼脸,逗得秦春娇笑出声来。   其实,他只想哄她高兴,易家不缺吃的,他和兄长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忙,当然也没空闲去河边找鸭蛋。   易峋不知何时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望着秦春娇。   刀刻一般的脸上,淡然沉静,唯独那双犀利的眼眸里,逐渐深邃的目光透露出了些许的情绪。   她和易嶟说笑,被哄的花枝乱颤,娇艳的小脸上绽放的笑容,明艳不可方物。   易峋通晓文墨,他曾在书中念到过一个词,叫做颜如舜华。这词用在她的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些日子,他发现了一件事。她可以和易嶟随意的说笑,对自己却鲜少有话说。今天,也是易嶟跟他说,她总闷在家里不快活,要让她出门走走,他才答应她去河边打猪草。   她在他的面前,是谨慎的,柔顺的,安静的,低眉顺眼甚至是逆来顺受。仿佛自己对她干什么都可以,她都不会拒绝,但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易峋不知道,她总是什么也不说。   她和当初的秦春娇不一样了,当年的她至少心里是有他的,如今呢?   但不论如何,他买了她,她是他的女人,这是改不了的事情。   易峋将这些心思深埋在了心底,开口道:“打这么一篮子猪草,要到这会儿才回来?”话才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他并不是想责备她,只是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秦春娇听见,身子微不可查的震了一下,顺声望了过去。   今日的天气着实有些暖和,易峋又劈了半日的柴,身上热气蒸腾,就把外头的衣裳脱了,只穿着一件没袖的褂子。褂子也没系带,敞着怀,赤着两条结实的臂膀,里面是遒劲有力的腹肌。   秦春娇看着那刚劲的双臂,目光迷离的在汗滴细密的蜜色肌肤上游移着。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被这副躯体抱住的滋味。男人的气息和汗味,在她鼻尖萦绕着。目光滑落在那紧窄的腰间时,她忽然像被烫了一下,慌忙挪开了眼睛,不自禁的两腮腾起两片红云,直烧到了耳后。   她低着头,低低说了一句:“我去厨房收拾。”便匆匆离开了。   易峋看着她的身影没入了厨房之中,握着斧头的指节甚而泛出了青白。   大黄绕过这两个男人,也想跟上前去。   易嶟抬脚拦住了它,说道:“你还想进厨房?厨房也是你能进的地儿?”   大黄斜着眼睨了他一眼,翘着尾巴仰首挺胸,走到篱笆边卧了下来。   易嶟见黄狗这神气样,笑骂道:“这狗东西,真是谁给骨头跟着谁跑!春娇才喂了你几次,你就连我也不认了!”   大黄调转了身子,拿屁股对着他,尾巴在地下扫来扫去,压根不去理他。   它算是看明白了,这家里如今属那个雌的说了算。别看这俩雄的在自己跟前凶巴巴厉害的紧,到了她跟前,还不是巴巴的求她给个好脸色?那它大黄当然从善如流。   秦春娇进了厨房,将篮子放在了灶边,便依着墙壁深吸了口气,想把燥乱的心情平复下来。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近来总会胡思乱想。晚上时常的难以入眠,睡不着时想的最多的就是易峋,想到那天被他压在床上的情形,想起村里人的荤话,想起多年前七夕夜里撞见的那对男女,还有许多未婚姑娘不该想的事情。想来想去,把自己弄得更加睡不着了。   大约真是春天到了,所有的东西都活了过来,河里的鱼,河边的草,山里的野物,连人也是一样。   秦春娇好容易压平了心事,将篮子里的野菜猪草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鹅尼草这东西,人和牲畜都吃得,只是吃在口中有一股浓重的苦涩味,婆婆丁就鲜嫩可口的多了。   她将鹅尼草丢在一口木盆里,预备着和猪食熬在一起。婆婆丁则切了段,拿开水焯过,放了香油盐醋糖,做了个爽口的凉菜。至于鸭蛋,她想了想,就这么三颗蛋,腌渍了似乎没什么意思。   若是拿来炒,也没有可以配的菜。   她将这三颗蛋水煮了,切开来浇上酱油,也算是一道菜。余下,便依旧熬了黄面糊糊,烙了一箸葱油饼。想想那两个大男人的胃口,她去厨房取了一条腊肉,上锅蒸熟,切成了一盘。   等饭菜妥当,日头也早已偏西。   秦春娇拿大碗把葱花饼、黄面糊、腊肉盛了一碗,送到了外头喂给大黄。   大黄一见着她的裙摆,就摇着尾巴扑了上来。   秦春娇将碗放在篱笆下头,大黄将头埋了上去,尾巴高高的翘着,吃的满地都是。   易家兄弟收拾了家伙,洗干净手,到堂上吃饭。   爽口的凉拌婆婆丁配着葱油饼,足以令人胃口大开,再加上风味浓郁的蒸腊肉,和暖胃的黄面糊,这一顿饭,实在令人挑不出毛病来。   经历了一冬天的凑合对付,两个男人的胃口早已疲乏了。这些日子,秦春娇换着花样的给他们做饭烧菜,倦怠的脾胃再度活泛了过来,春天的气息随着鲜嫩的婆婆丁进到了男人的身体里。   这一顿饭,吃的两个男人饱足,充实,又满意。   然而那三颗煮鸭蛋,两人却谁也没动。他们心里都晓得,秦春娇爱吃煮蛋,不约而同的将这三颗煮蛋留给了她。养不养鸡,于他们而言也无所谓。以前没有养鸡,也那么过来了。但养鸡下蛋,她就可以天天有鸡蛋吃了。   晚饭后,夜幕已至,秦春娇在厨房里就着灶火,预备明日的饭食。   隔日就是立春了,乡间有咬春的习俗,她打算明天炸点春卷出来。   易峋抱着一摞柴走到了厨房,看着秦春娇立在灶台边忙碌着,细丽的身影投映在墙上,娟秀静好。   他顿住了脚步,就那样看着,心里安宁却又躁动着。   秦春娇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正瞧见易峋。她心里猛跳了一下,开口问道:“峋哥,有事么?”   易峋顿了顿,说道:“来给灶里添些柴火。”   秦春娇看了一眼灶台,灶台边上还堆着膝盖高的柴堆,全不用再拿了。她有些不解,但也不好去问什么。   易峋走到灶台边,将柴火放下。秦春娇在他靠近之时,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个举动虽然轻微,易峋却依然察觉了出来。   其实他这会儿过来,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想趁着弟弟不在的时候来看看她。   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可以和易嶟说笑嬉闹,却要远着自己?!   她到底明不明白,她是谁的人?!   她在相府里的三年,他是鞭长莫及,但并不意味着一个屋檐下头的小动作,他也会视而不见。   易峋迈前一步,揽住了秦春娇的细腰,将她带进了怀中。 第26章   灶下的柴火猛地爆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屋中更加昏暗了。   秦春娇猝不及防,吃了一惊,下意识挣扎起来。   她的抗拒,让易峋的脸更阴了。   易峋将她拉到了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秦春娇有些惊惶无措,转过了头去,不敢看他,后脑却被一只大手握住,再也动态不得。   她避无可避,只能迎上了易峋的目光。   火光在易峋的脸上打出了深深的阴影,让他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冰冷锋利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划来划去,秦春娇甚至感到了一丝被刀刃划伤的痛楚。   他身上,有些许的汗味,有松木草叶的气味,也有一种特别属于男人的麝香气味。这些混在一起,就成了易峋的味道。   这股气味顺着她的鼻息,钻进她的身体里,侵入她的四肢百骸,仿佛易峋占据了她的全身。   这种强烈的侵略感,于秦春娇而言是陌生的,但她却并不讨厌,只是有些惶惑不安。   易峋拥着她,看着那双明净的眼眸里,目光闪烁飘忽,就是不敢和他对上。杏核也似的眼角,点着一颗小小的泪痣,让她的脸更是媚态横生。   她还是想逃。   易峋将她更加用力的禁锢在胸前,沉声问道:“为什么躲我?”   秦春娇嗫嚅着:“我没有……”   易峋低低说道:“还说没有!”   秦春娇只吐出一个字:“我……”便心虚失了声,她是有点避着易峋。没有别的什么原因,看着他,她总容易多想,想她不该想的事情。   易峋看她默然不语,只当是果然被自己猜中了。他的心猛地下沉,如果她真的移情他人,她心里当真没有他了,他要怎么办呢?   他是可以强占她,但仅仅只是要个女人的身子,又有什么意思?   明明只是个娇弱的女子,他却拿她毫无办法。   慌乱之中,他口不择言道:“秦春娇,别痴心妄想不该你想的东西。”他的意思,是要她死心塌地的跟了自己,不管是易嶟还是别的什么男人,都不可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然而这话听在秦春娇耳里,却变了味。   她以为易峋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在警告自己不要去奢望不属于她的东西。   痴心妄想,又是这个词儿,怎么世人总觉得她在痴心妄想?   相府里的大夫人先以为她要勾引相爷,继而又骂她勾引公子,是痴心妄想的狐媚子。如今回到了下河村,易峋也这样说她。   秦春娇只觉得分外委屈,这样的误解她不是没有经受过,再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有听过。但这话从易峋口里出来时,却比什么都让她难受。   她鼻中有些酸涩,眸子里水汽氤氲,迅速凝结。   他的手有些松了,她垂下头,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喁喁低语道:“我没有痴心妄想,我没有想过……以后就算你和嶟哥娶了亲,我也会好好伺候你们……和夫人的。”这话她说的艰难,到了尾处几乎已是语不成声,但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易峋却有些怔了,他盯着怀里的女人,怒气在胸膛里一点点的燃了起来。   这个女人,是故意的。她分明知道他的意思,却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许,她也并不是移情于易嶟,她只是想要摆脱他而已。她看不上他,就是这么简单。   她原本就是个贪恋荣华的女人,进了相府三年,开了眼界,就更瞧不上他这个乡下小子了。她的说辞,只是一时的脱身之计。她是个聪明狡诈的女子,很懂得如何保全自己。她以为她可以摆脱他,她以为她可以再找个富贵人家。   他不会让她如愿的。   易峋捏住了她那精巧的下巴,强行抬了起来。   那张巴掌大小的脸上,漂亮的眸子躲闪着不敢看自己,鼻尖有些红,倒显得可爱起来。   这份看似温婉柔顺的美丽下面,藏着妄图逃离的不驯。   他只觉得焦躁不安,即便将她拥在怀中,即便把她的卖身契扣在手里,他也依然的不安着。仿佛眼前这个女人,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少年动情,动辄刻骨。   易峋于秦春娇又有太多的迷恋和不甘,在这种复杂的感情左右之下,他越来越不能放开她,注定了她要成为他一生的执念。   殷红的唇轻轻开合着,柔嫩艳丽,仿佛初晨的玫瑰花瓣。   他深吸了一口气,俯下了头去,覆在了她的唇上。   秦春娇颤抖着,战栗着,这和上一次易峋抱她的时候不一样,他咬啮着她的唇瓣,甚而侵入到了她的口中,占据着本不该为外人进入的地方。男性的气味将她裹住,易峋的身体很热也很有力,她躲不开,逃不掉。   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跳如鼓,渐渐迷失在了他的怀中。她紧紧攀附着他,仿佛溺水时揪住了一株救命稻草。   易峋好像是在吃她,秦春娇在混沌之中,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易峋离开了她的唇,顺着脸颊,细细的吻咬着纤细白净的脖颈。   这样的亲昵,并不能满足他,倒是稍稍浇平了他心中的怒意。   他在她耳畔,低声呢喃着:“你休想离开我,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秦春娇有些不解,易峋不是警告她不要妄想么?他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迷离中,她轻声说道:“只要你不把我卖了,我不会走的。”   易峋不信她的话,继而说道:“等明年出了孝,我就娶你。不管是二弟还是别的什么男人,我都不会放手的。这辈子,你就乖乖认命当我的女人吧。”深邃的眸子里,是浓黑的化不开的情绪,纠缠着眼前的倩影,将她深深的刻在了自己的心上。   秦春娇有些懵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易峋说,要娶她?这,怎么会?   易峋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和无措的目光,让他以为她不愿。   他嘴上说着狠话,心底却着实是慌的。他不会哄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讨好女人,如果她心里真的没他,他能怎么办呢。   强娶她,强要她?   易峋尚未开口,秦春娇先问道:“峋哥,你说真的?你……你真的想娶我?”   易峋有些生气,他接她回来,把家里粮仓的钥匙都给了她,这底下的意思,他觉得已经够明白了。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该不懂。   他盯着她的眸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他顿了顿,说道:“不然呢,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闲钱,买个女人放家里摆着看?春娇,你跟我装傻是么?”说着,他将她更紧的拥在怀里,犀利的眼眸中满是贪婪:“你是我的,这一辈子都是。我要你给我当老婆,陪我睡,给我生娃儿……”   他话没说完,秦春娇却凑了上来,柔嫩的唇瓣堵上了他的。   易峋身量很高,她要踮起脚来才够的到。   易峋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扣住了她的后脑,更深的吻了下去。   她的脸上,有些湿润。易峋微微抬起了头,果然见她满脸的泪痕,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可从没把她弄哭过。   慌乱着,他问道:“哭什么,我把你弄疼了?”   秦春娇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没有,峋哥,你说娶我,我高兴。我、我要给你当老婆。”   带着泪的笑靥,美艳不可方物。梨花带雨?并不像,她没有那么娇弱。大概,是经了雨之后的海棠吧。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粗糙的指腹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滴。   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至少眼下她取悦了他。   两人拥在一起,灶下的火终于灭了,厨房中一片黑暗。   夜风顺着窗子吹了进来,寒冷之中,却也带着一丝春的气息。   易峋依旧能感觉到体内的躁动,对于怀里女人的渴望并没有平息。他不是人事不知的毛头小子,他深切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懂得如何在床上疼爱一个女人。但他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和她圆房,他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娶她,名正言顺的要她。尽管,她是他的人。   两人如胶似漆的拥抱了一会儿,方才难拆难解的各自回房。   易嶟早已睡下了,并不知道厨房里的香艳故事。   经历了一天热闹的下河村,终于安静了下来。   赵红姑母女两个,在哥哥家吃了晚饭,又说了些家常闲话。   有赵太太和赵红姑这对不和的姑嫂在,注定是不寂寞的。两人针尖儿麦芒,你来我往,杀了好几十回合,赵桐生便说天色晚了,明儿一早还要起来预备村子打春的事,都早些睡下。   这姑嫂两个,才闭了嘴,各自回屋。   宋小棉随着赵红姑,被安置在北面的厢房里,这是赵红姑出嫁前的住所。   她躺在床的里面,侧着身,一丝儿睡意也没。   赵红姑絮絮叨叨着:“……往后你嫁来,别怕你舅妈。她敢欺负你,你就回娘家来。把男人吃死了,谁也不用怕!等再生了娃儿,脚跟儿就稳了。”   宋小棉心里有些烦,转了个身儿,低低咕哝了一句:“娘,别说了。”   赵红姑只当她脸嫩,兀自啰嗦着什么。   宋小棉却想起了白日里赵有余看那姑娘的眼神,喜悦的,热烈的,还带着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情绪。她不大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直觉里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该是这样的。以往在家,爹有时看娘,也是这样的。   表哥,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   她真的愿意给表哥当媳妇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宋小棉只觉得自己心里很乱,一会儿是表哥看那姑娘的样子,一会儿是舅妈复杂的眼神。满心乱糟糟的,她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那个穿缎子衣裳的姑娘,真的很漂亮。比董香儿、比她表姐赵秀茹,都漂亮。   夜风,带着春天的气味,吹进了下河村。一夜之间,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活泛了过来。什么东西,在这春夜之中,暗暗滋生着,活跃的,躁动的,疯也似的生长着。 第27章   董家得知了女儿被休的事情,果然天下大乱了。   董老爹蹲在堂屋地上,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锅子,一声儿不吭。烟灰浸在了那一道道的褶子里,让他的老脸显得有些脏污。   董大娘坐在里间炕上,抹着眼睛,高一声低一声的哭着,仿若唱歌似的。   董香儿坐在炕角,青白着一张俏脸,咬着嘴,低头一声不吭。   她哥董大成和嫂子杨氏,都在地下站着,没有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董大娘的哭声。   “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个败坏门风的丧门星!嫁出去的女儿叫人家撵回来,老董家往上数个三辈儿都没有过的事儿!真真儿的现眼啊,这以后叫咱们合家子人怎么出门子!打小儿我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在家里作祸还不够,还要到婆家闹去。如今叫人给撵回来,也不瞧瞧家里还有没娶媳妇的弟弟!”   董香儿闷头不吭,任凭她娘数落。她是个从来嘴上不服软的人,这会儿却像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不说。   董大成看着三妹被骂,忍不住想要出声,却被杨氏拉了一把袖子。他晓得浑家的意思,干脆也哑了。   董香儿终于被她娘骂出火来了,回嘴道:“我怎么着了我,难道要他们一家子人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撒尿,我也得忍着?!”   董大娘没回过神来,一旁杨氏开腔了:“三妹,这就是你不对了。这嫁到人家里做媳妇儿,可不是在家当姑娘的时候,这该受的气就得受,该忍的委屈就得忍,哪儿还能任性呢?一家子人和睦,才是最要紧的。”   董香儿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了一声:“莫不是小叔子调戏我,小姑子冤枉我偷汉,也要我忍着?!”   杨氏被呛了个脸红,嘴里轻嚼着:“我说做媳妇的道理给你听,你倒来撅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   董大娘嚎起来:“听听,就这么个嘴头子,怨不得人家里容不下!如今被撵回来了,倒会窝里横的!”   他家老四董栓柱在院子里,听不下去了,进门说道:“娘,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三姐叫人家欺负了,撵回来,咱们娘家人不说帮衬,倒在这里数落三姐,这不是胳膊肘朝外拐!”   杨氏瞥了他一眼,轻轻说道:“老四真是吃了灯草灰,说的轻巧!你姐回来,难道你养着?”   她这话,算是说明白了董家人的心思。   董家老两口养了四个儿女,老大董大成娶了隔壁村的杨氏,老二董芳姐已经出嫁了,老三便是这董香儿,老四董栓柱今年十六,还没成亲。   董家人口多,地倒是不多,家里一向紧巴巴的,两个女儿嫁了人,要了一笔彩礼,方才缓了家里的困境。老四董栓柱娶媳妇的聘礼,也是从三姐身上来的。如今董香儿叫夫家休了回来,这聘礼怕是要还给人家,甚而家中竟还多了一张嘴出来。董家人,说什么也接受不了。   在于董家的老两口,这女儿不过是头猪,吃了家里那么多年的粮食肥了就要杀肉卖钱,没道理卖出去的猪退回来再吃娘家的。   董大娘也不哭了,两只黄眼珠子瞪着董栓柱,咬牙启齿道:“不识好歹的玩意儿,啥叫胳膊肘往外拐?!老娘还不是为了你,这咋叫胳膊肘往外拐?!”   董香儿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知道娘家不会高兴她回来,但她没想到家里人竟这样凉薄。她的亲娘,听说她被夫家欺负,没有一句贴心窝的宽慰话,倒是骂到她脸上。饶是她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心里也是忍不住的委屈,两只眼睛里泪水不住的打转儿,只是倔强的不肯掉下来。   董大娘哭着,嚎着,那凄厉的神态,像是在号丧,倒不是她女儿被人欺负了,更像是她死了亲爹。   外头,董老爹将烟袋锅子在地上磕了磕,站起身咳嗽了一声,踱步进来,无喜无怒的说道:“明儿村里要打春,这是大日子,不要耽误了。等打了春,再说别的事儿。”说完,又丢下一句:“都歇着去吧。”   董老爹是一家之主,他发了话,就是董大娘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她闭了嘴,擦了把脸,让杨氏搀扶着,骂骂咧咧的去了。   董栓柱过来,推了董香儿一把,低声道:“姐,你别听娘胡咧咧,她也就那么一说。那宋家对你不好,你就别回去找气受,就在家住着,看谁能把你咋样!”   董香儿扯了一下嘴角,终究是没笑出来,她说道:“姐没事,你睡去吧。”   打发走了董栓柱,董香儿就在这外头炕上和衣卧了。她回来的突然,家里没预备她的住处。   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一会儿想起来宋家姑婆的嘴脸,一会儿想起来自家男人那怯懦窝囊的样子。   董香儿越想越恼,越想越憋屈,从炕上爬起来,跑到院子大榕树下头,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翌日清晨,秦春娇是笑着醒过来的。   昨儿夜里她和易峋在厨房里的事,让她红着脸躲在被窝里想了好久,虽然觉得羞得慌,心里却甜蜜蜜的。   她的峋哥,说要娶她,说要她给他当老婆,给他生娃儿。   这句话,她在嘴里反复念了好几遍,直到把自己弄得面红耳赤,兴奋的睡不着。   她就这样在床上辗转翻腾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迷糊睡去。   睡梦里,她总觉得身上很热,身子好像被什么紧紧卷裹着,动弹不得,热出了一身的香汗。松叶和麝香的气味,充盈在她的梦里,包裹了她整整一夜。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秦春娇睁开眼睛,看见被子好好的平铺盖在自己身上,便有些不明白昨儿夜里梦中的情形了。   但外头天色亮了,她已经起晚了,便也顾不得再多想什么,匆忙起来穿了衣裳,草草梳洗了,跑到了厨房。   厨房里,易峋却早已在灶边忙碌着什么。   秦春娇看着那宽阔的背脊,心中突的一暖,脸上却也跟着一起热了。她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峋哥,你在做什么?”说着,目光落在了灶台上。   易峋正在烙饼,但火候没有掌控好,他烙出五张饼,边角都是焦黑的。   秦春娇心里咕哝道:难怪进来时一股子焦糊味。   易峋那铜色的脸上,竟有些微微红了,他说道:“我看你昨天夜里睡得晚,想着今天早上让你多睡会儿,我来做早饭。本来打算学着你烙饼的,但……”   秦春娇没有说话,一双明亮的眸子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易峋有些不自在,说道:“都糊了,别吃了。”   秦春娇点了点头,又促狭的问道:“那吃什么?已经这个时候了。”   易峋说不出话来,干脆窘住了。   秦春娇噗嗤一声笑出来了,说道:“峋哥,还是我来吧。你先出去,叫嶟哥起来,等着吃饭就好。”   易峋有些不甘心,但秦春娇已将锅铲抢了过去,又撒着娇憨将他推了出去。   易峋走到门上,回头见那窈窕婀娜的身姿,在灶台边利落的操持着什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又觉得暖融融的。   易峋的厨艺着实不怎么样,饼子不止焦了,还有些过硬。   秦春娇将那些糊了的边角切了,又把剩下的饼子切成了指头宽的细条,又切了些红辣椒,合着昨天吃剩的腊肉,一起下锅炒了。在翻炒均匀之后,又加了一勺开水进去。饼丝太硬了,拿开水略煎一下,能软和许多。   须臾功夫,一大盘油香扑鼻,带着金黄色泽的炒饼丝就好了。   昨儿的婆婆丁也还剩些,她一起剁碎了,合着小米熬了个菜粥。   早饭做得了,她盛好端出去,堂屋里两个大男人果然已经在桌边坐好等着了。   菜粥和饼丝上了桌,秦春娇把筷子递给了那两个男人。   易嶟还有些迷糊,低头喝了一口粥,咸香的味道顿时唤醒了胃口,里面还带着一丝鲜味。   他抬头问道:“这里面,你放了虾皮?”   秦春娇含笑点了点头:“今天起晚了,就胡乱做了些吃的。”   虾皮也是在那家山货店买的,不值几个钱,但却是提鲜的好物。   易峋吃着炒饼丝,有些迷惑。   她到底是怎么想到的,方才在他手里又焦又硬的饼子,此刻已经成了可口的饭食。   饼丝吃在口中,软滑又筋道,配着腊肉和尖椒,让人停不下筷子。   这吃食看起来似乎并不难做,但他就是想不到。   当然,这所谓并不难做,易峋也就是想想。毕竟看她烙饼似乎也挺容易的,但搁他手里,不就成了焦糊的饼子?   术业有专攻,每个人有每个人擅长的事情,这道理易峋懂。   但如果她能再笨一些就好了,只能依靠他,依赖他的照顾。   可惜,秦春娇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依附旁人的女子,她温婉却坚韧,就像山里的青藤,剥开柔嫩的外皮,底下是砍不断的筋骨。   易峋扯了下唇角,露出一抹有些无奈的笑意,他恋上的,就是这样的女子啊。 第28章   吃过了早饭,秦春娇熬了猪食,喂过了家里的猪、鸡和大黄狗,就预备着出门。   家里那匹骡子,是不用她照管的,那是易嶟的差事。   今儿立春,是一年里头一个节气,也是上至朝廷下到乡野,极其重视的一个节日。   下河村在这一天要打春、系春绳,男女老幼都集在村头田埂上观看,也等着抢彩头,以来祈求今年耕种的好兆头。   这场热闹,村里没人不凑,就是秦春娇也想去看看,她已经几年没有瞧过了。   她提出来,易家兄弟俩当然不会拒绝,收拾了家里,将门上了锁,三人便往田垄上走去。   横竖就在村头,倒也不用再预备什么。   许是因为他们出门晚了,路上竟没碰到什么人。   直至将近走到村口,才碰到了林香莲母女两个。   林婶子穿的是终身孝,一年到头也就那两件衣裳,无过是月白、葱白换着穿。   林香莲今日打扮的倒是好了些,穿着一件儿水红色夹衣,底下一条藕紫色的粗布裙子,裙子有些旧了,颜色退了些。   她一见着这三人,便将头低下了,既不敢看,也不敢言语。   林婶子倒是落落大方,笑着招呼三人道:“峋哥儿、嶟哥儿,你们也去瞧打春?”说着,目光落在秦春娇身上:“早听说春娇丫头回来了,一向没见着。这些年来,在相府里过得可还好?”   秦春娇对这个林婶子,也可算是十分熟悉了。都是一个村的,她没走之前常和林香莲一起玩耍,自然也就和这个林婶来往颇多。   这个林婶,在她记忆里,总是温和的,嘴角挂着一抹柔柔的笑,却也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感,让人难于亲近。所以,秦春娇和她倒是不怎么热络,远没有同易母来的亲昵。   秦春娇见她问自己,浅笑着点头答应,说道:“劳婶子挂念了,倒也还好。”   林婶微微一怔,她原本料着秦春娇必定是极其忌讳自己这个相府奴婢的身份,她说出来一则是要她难看,二来也是提点她的身份,她如今只是易家买回来的奴婢。谁知秦春娇似是毫不在意,答应的痛快,神情上也没一分一毫的忸怩。   她哪里知道,若是放在之前,秦春娇听见这话,或许还要不自在。但经历了昨天夜里,一切都变了。易峋没有把她当作下人看待,并且说了要娶她,她是易峋未来的娘子。   易峋尚且没有看轻她,那她何必自轻自贱,而旁人更没有道理来作践她。   林婶心思转的倒是快,见她没落套,自己岔开了话:“这倒是的,不管以前如何,如今你在易家,也都好了。”她这话有意思,大概是说当奴婢能好到哪儿去,秦春娇是嘴硬不承认。   秦春娇哪里听不出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不记得这林婶儿说话这么喜爱夹枪带棒,心机又这么深。   心里疑惑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林婶身边的林香莲身上。看着惊如小鹿一般的林香莲,她恍然大悟。原来,娘是为女儿撑腰来了。   林香莲对易峋的心思,林婶儿必定是知道的。自己碍了人家的事,抢了人家的好女婿,那还指望人家给好脸色?   当然了,她也不稀罕。林家的脸色好不好看,于她有什么关系?   秦春娇想着,还没来得及说话,易峋却已先说道:“林婶儿身子好了?也是看打春去?”   林婶温然一笑:“正是呢,已能下地了,多谢你们兄弟两个的照顾。不然,我身边只有莲丫头一个,真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其实那天为她请大夫的只有易嶟一个,她却硬拉上了易峋。这心思,不言而明。   易峋不买账,张口说道:“林婶儿夸错人了,那天请大夫的是我兄弟,我也没上你家门上。林婶儿要谢,还该谢我兄弟。”说到此处,他也不等林婶儿再说什么,继而说道:“时候不早了,既要看打春,还是快些走吧。”言罢,他便拉着秦春娇快步向前走去。   他并不清楚林家母女的想法,女人那些细致敏感的心思,他一向弄不明白也不怎么在意。但是眼下,他能深刻的感受到,林婶儿对秦春娇的不善。既然她不喜欢秦春娇,那他也没必要跟她虚与委蛇。秦春娇是他的媳妇,不需要被人来指手画脚,更不能受人的欺凌。   林家的确在易母过世后关照过他,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在林家跟前就要低头。林家没有男人,在日常生活上,他和易嶟两个也没少帮过她们,他又不欠她们的,更没道理让秦春娇去受她们的气。   易嶟有些莫名,他和易峋当了二十年兄弟,当然清楚兄长这是动气了。平常两家相处也还算和睦,他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好朝着林婶笑了笑,便追着易峋和秦春娇去了。   林婶儿愣在当地,她没想到易峋竟然当着面给了自己难看。   怎么说,自己也算他的长辈,他竟然会为了一个买回来的女人,当面顶撞自己!   易峋也算她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她知晓他的脾气性格,虽说性子冷清了些,但是个知道礼数的孩子。她也不是不清楚他对秦春娇的情分,然而三年前秦春娇弃他而去,她原本以为这情分早该淡了才是,谁知他不仅没有分毫恨她的意思,还是百般的护着她。   这男人,果然都是些贱骨头!   林香莲在她身侧,挽着她的胳臂,轻轻道了一声:“娘,咱们回去吧。”看着易峋为秦春娇出头的样子,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她们家又没有地,去抢那几块碎泥块儿,又有什么用?   林婶儿面色一冷,扬声道:“咱们去地头看打春,全村人都看得的热闹,连着外人都能去,咱们为什么不去?”   秦春娇跟在易峋身侧,听见身后林婶儿那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话,也权当没有听见。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高大挺拔的身材,坚毅深刻的五官,都透着坚实可靠。这是她的男人,她心里踏实安定。   众人来到打春的地方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春耕尚未开始,地里还荒着,人们索性都站在地里。   这块地是赵桐生家的,地头就是赵氏族人的祠堂。早两年,赵桐生召集了村子里姓赵的人家,说要修个祠堂来供奉姓赵的祖先。那些人听着在理,便凑了钱出来。祠堂选址在赵桐生家地头,倒也没人说什么。一来姓赵的大多没胆子跟里正抗衡,二来这是他们赵氏族人的事情,其他不姓赵的自然不会来掺和议论。   祠堂修好之后,村里但凡有些什么重大事情,需得集会商议的,都在这里。   如打春这等大事,更不例外。   三人走来,本就热闹的人群,忽然静了那么片刻,转瞬又更加高声的议论起来。   丁虎也在人群里,他来的早,先占了个好位置。一见易家哥俩,连忙招呼道:“易家大哥,来这儿!”   易家兄弟听见声音,便拨开人群,护着秦春娇,走了过去。   丁虎生的结实粗壮,一身黝黑的皮肤,在人群里虽不出挑,倒也显眼。他和易家兄弟俩交情极好,一见他们过来,便赶忙叫他们。   三人走到了跟前,丁虎瞧了一眼秦春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便和易峋搭话去了。   丁虎说道:“大哥怎么这会儿才来,前面都没地方了。”   易峋没好意思说早上起晚的事,含糊了过去:“横竖今年没我们的事,晚来片刻也没妨碍。”   丁虎却撇了撇嘴:“要我说,赵有余那小子,小鸡也似的身子板,哪里能干这个事?今年,就该大哥来打春才对。”说着,他瞥了一眼秦春娇,又说道:“今年听说里正又闹出什么系春绳的故事来,这活都几年没干了,就为着他们家要娶儿媳妇,特特拿出来给他们自己家长脸。这姓赵的,肚子里都是弯弯绕绕的肠子。”   他这话才说完,易峋尚未接腔,一旁一身材瘦小的青年便插口道:“哟,虎子哥,你这是啥话。感情今年没叫你干这差事,你心里不服气,才说这酸话呢?人家有余哥仪表堂堂,又是读书人,咋就不能干了?再说了,谁肠子不是弯的,合着你肠子是直的?”   易峋听见,循声望去,只见说话这人大约十五六岁,生的瘦骨嶙峋,尖嘴猴腮的。他晓得这人叫赵三旺,是村里的孤儿,早年死了爹娘,独个儿住在村子靠南山脚下的一间破茅草屋里。   这赵三旺常说自己是赵里正的远房侄儿,赵桐生却从没认过。他常日的巴结赵家,管赵有余喊哥,赵秀茹叫姐,只图混口饭吃,算是赵家的狗腿子。他也没地,农忙时四处打短工,农闲了要么讨口,要么就偷鸡摸狗。靠着巴结赵桐生,倒勉强混得下去。   丁虎一见了他,便张口骂道:“三老鼠,我和大哥说话,有你什么事,你也在这里放屁!趁早闭上你的鸟嘴,免得我捶你!”   三老鼠是这赵三旺的绰号,因他生得尖嘴猴腮,又常偷东摸西的,村里人便这样叫他。   丁虎是个认死理的汉子,他觉着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就该踏实干活的挣家业,如易峋这样的,那才真叫本事能干,他也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大哥。如三老鼠这种东西,那真叫人看不起。他见着赵三旺那抠唆龌龊样儿,就来气。   另外,赵三旺也曾摸过他家晾着的兽皮腊肉,被他狠揍过一顿,他就更看不上赵三旺了。   赵三旺虽说瞅着机会就巴结赵桐生,倒也怕了丁虎的拳头,缩了缩脖子,眼珠子一转,朝易峋嚷嚷起来:“峋大哥,您瞧瞧,我说啥了?虎子哥就要打我,您可得为兄弟说句公道话!”   易峋是懒得理这样的光棍无赖汉的,只向丁虎说道:“我记得,你今年也要娶亲了吧?”   丁虎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憨笑道:“秋后的事情,到时候一定请大哥来喝喜酒。”   易峋了然,点了点头。   秋后,粮食收了,山里的兽也养肥了,正是办喜事的好时候。   易峋原本有些事情想同他商议,但话到嘴边,想到那事暂且还没影儿,就先咽了回去。   那赵三旺在旁边竖着耳朵听,连忙插话问道:“虎子哥,你这媳妇说的是哪儿的姑娘?模样长的咋样,比得上春娇吗?”   秦春娇不防他忽然扯到自己,不由嗔怪的看了他一眼。   易嶟更是开口骂道:“三老鼠,平白没事,你扯春娇干什么?你骨头发痒了?!”   那赵三旺本来是想趁机闹事,谁知惹恼了易嶟,惹火烧身。他连丁虎的拳头都挨不起,何况是易嶟这样练过武的?他一蹦起来,逃到别处去了。   易峋当然没将赵三旺的话放心上,问道:“这倒也是,虎子,你这媳妇是哪里人?一向也没听你说。”   丁虎见问起他那没过门的媳妇,一张黝黑的脸不由一红,抓了抓头,嘿嘿一笑:“她是陀罗庄人,家里是做小买卖的。媒人给说和的,年前相亲见了一面,彼此都满意就定下来了。”   易嶟见他这样子,调笑戏谑道:“看你这乐呵样,想必那姑娘模样错不了。”   丁虎更不好意思了,咧嘴笑着不说话。   其实那姑娘模样平常,手长脚大,皮肤还有些黑。但他觉得,这乡下人讨媳妇,就是要实在,要个这样的女人。不是俗话说的好,家有三宝,丑妻薄田破棉袄。   老婆不好看又咋样,夜里熄了灯还不都一样。粗手大脚,生孩子下地操持家务都方便。   如春娇妹子这样的,一身娇皮嫩肉的,你舍得让她干什么?别说干活了,还得好吃好喝的娇养着,生怕一朵花儿给磨折的枯萎了。这也就罢了,你但凡出个门,也要担心她一个人在家,被别的什么男人给惦记上。这日子,哪儿还过得安稳!   漂亮女人,不是谁都能消受的起的。也只有易峋这样有本事的男人,才可以。   丁虎心里这样想着。   秦春娇踮起脚,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终于在西头找到了老董家。   一家子人都在,董老爹董大娘,董大成和杨氏两口子,老四董栓柱,却唯独不见三姐董香儿。   她神色微微黯然,猜到董家必定是嫌弃女儿出来丢他家的人,所以不带她来。   易峋看出来,问道:“你找什么?”   秦春娇低声将昨天碰见董香儿的事说了:“我瞧瞧三姐来了没,想和她说说话。”   易峋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他不大待见董香儿,以前都还在村里时,她就跟老母鸡似的护着秦春娇。这倒没什么,但她总跟他兄弟两个过不去,轻则奚落嘲讽重了就骂,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能泼成那个样子也是少见。   起初他还当这董香儿是不是看上了二弟,才有事没事找他们的麻烦。后来他才发现,合着董香儿是怕他们“欺负”了秦春娇,才跟防贼一样的防着他们。   易峋当然不会欺负秦春娇,董香儿是为了秦春娇好,他也知道。但他也会郁闷,秦春娇既不是她董香儿的亲妹子也不是她闺女,她管那么多干嘛?   如今她又回来了,易峋忽然有些头疼。 第29章   人群吵吵闹闹,平日里没什么热闹看的大姑娘小媳妇,这时候都凑在了一起,说笑着等着看这一年一度的盛事。孩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男人们的目光毫不顾忌的在女人身上扫来扫去。   原本似秦春娇这样姿色出众的姑娘,是免不了引人瞩目的,但碍着易家两个大男人,谁也不敢多看她。   林香莲母女两个也来了,没人替她们占位置,也没人招呼她们。   一对母女,被挤在了边角上。   林香莲看见秦春娇跟着易峋,站在最里面,说笑不绝。   秦春娇今日穿的娇俏,一袭桃红色素面夹衣,一条鹅黄色绣了蝶恋花的荷叶裙。那裙子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料子也是缎子的。她这一身衣裳,料子带做工,怕是要好几两银子。   易峋,可真舍得为她花钱。   林香莲冷眼瞧着,满心酸苦。   秦春娇弃他而去,还在相府里意图攀高枝儿,勾引这个勾引那个,事情败露叫当家的夫人撵出来。他倒肯花大价钱把她买回来,还好吃好穿的养着她。   自己赌着大把的青春,陪了他三年,他却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自己病了这些天,他一次也不曾来过。   或许就像娘时常说的,男人都是些贱骨头。   赵秀茹瞧见了她们母女两个,掂着脚招手高声呼道:“林婶儿,香莲妹子,来这里!”   今日是赵家管打春,赵桐生又是里正,家里女眷当然在最好的位置。   她这一声落地,众人听见,都给林家母女两个让了条道。   林婶儿脸上带着笑意,领着女儿,走到里头。   赵太太和赵秀茹都在,唯独不见赵家的两个男人。   赵太太便跟她寒暄:“怎么这会子才过来?我还说找人叫你去呢。”   林婶儿笑着:“这不是莲丫头病了几日,身子没好利索,就起晚了些。”说着,似有如无的张望了一眼,貌似不在意的随口问了一句:“里正呢?怎么没见着?”   赵太太便一脸神气:“今儿不是我们家有余打春吗?他跟在里头忙活预备呢。要我说,真是瞎折腾,就是个面子上的事,自家还得往里垫钱,有啥意思!”嘴上虽这样说,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一分不乐意。   林婶儿神色淡淡,说道:“也是一村子开年的大事,里正不牵头,谁牵头呢?”   赵太太更得意了:“我也是这么说,谁叫我们家老赵当这个里正呢?”   两个当娘的说着话,赵秀茹也拉着林香莲问长问短。   林香莲笑着说道:“路上碰见春娇姐了,说了两句话,所以慢了一步。”说着,又补了一句:“春娇姐的衣裳,可真好看。”   赵秀茹也一早就瞧见秦春娇了,缎子的衣裳,缎子的裙子,时下最新的花样,能不好看吗?她今日身上穿着的,是赵桐生之前在京城里买来的那块印花布做的衣裙。就是这套衣裳,也是催逼着裁缝,紧赶慢赶做出来的。其实也好看,但在秦春娇面前,不免就被比了下去。   赵秀茹满心的不服气,可惜姑母给她的缎子来的晚了。不然,大红掐金的缎子,做成裙子穿出来,哪儿还轮的着她秦春娇出来露脸?瞧嶟哥看她的样子,陷进眼睛里就快拔不出来了!   然而今天是她哥的好日子,她不想节外生枝。赵秀茹虽然娇蛮,倒还识大体。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让她神气去,一个被卖来卖去的女人,穿再好的衣裳也是白搭。”   林香莲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满村的人都各有各的心思,说笑着,议论着,等候今年打春的开始。   过得片刻时候,祠堂大门忽然敞开,四个村里的青壮小伙子抬着一架泥牛出来。   这泥牛是桑木为骨,黄泥做身,糊得和耕牛一般大小,重量自也不轻。   那四个小伙子喘着粗气,将泥牛抬出出来,放在了田埂上。   赵桐生便领着赵有余和宋小棉走了出来,站在他赵家祠堂的阶上。   他今天穿着一件酱紫色绸缎棉衣,一条簇新的棉裤,满面红光,精神奕奕。赵有余跟在他身后,倒是平静的很。那宋小棉更不必提了,低头敛身,不言不语。   倒好像,今天打春的不是他儿子赵有余,而是他赵桐生。   赵桐生立在台阶上,高声说道:“下河村的老少爷们,今儿是咱们下河村打春的好日子!小子斗胆领这差事,谢各位爷们赏脸!且看小子如何施展手段,给各位讨这好年景的吉利!”   下头围观的人群,便爆发出了喝彩声和掌声。   毕竟是全村一年的大事,尽管再看不惯赵家,大多数人也都还是想讨个好彩头。   赵桐生说完了漂亮话,便是年轻人的事了。   先是宋小棉,她涨红了脸,哆哆嗦嗦的走上前,两手发着抖将一条彩绳系在了牛角上,然后就忙忙退了回去,低着头谁也不敢看。   村人顿时就有几分丧气,这系春绳的姑娘,按照老规矩得是个福气人,这样才好为村子带来吉利。   宋小棉这幅颓丧样,看着就叫人觉得气闷。   然而打春,重头戏还是在打春牛上,大伙便没有说话,都盯着赵有余。   心里大概都是:这童生老爷的小鸡体格,真能打碎那泥牛吗?   系过了春绳,便是打牛的正戏了。   赵有余抿了抿嘴,手里握着五彩鞭子,走上前去。   他抬头扫了一眼人群,果然在前头瞅见了那抹明艳的身影。   她今天穿的娇俏,剪裁合体的桃红色夹衣,嫩黄色的裙子,包裹着玲珑丰满的身躯,紧实饱满的胸脯,细窄的腰肢,挺翘浑圆的臀,透着青年妇人的韵味儿,像熟透了的果子散发着甜美。俏丽的颜色,将她的脸衬的更加娇艳动人。   她和易峋站在一起,易峋不知说了什么,她笑得欢畅不已,似是全没留意到打春这边的动静。   赵有余脸色微沉,深吸了口气,大喝一声,扬手一鞭。   鞭子落在泥牛身上,那牛纹丝不动,别说碎了,连道缝隙都没出来。   围观的村人,顿时都静了下来。一鞭子打碎泥牛的,那得是天生神力,下河村从来也少有这样的人。但一鞭子下去,连条缝都没的,却也从没有过。   一时里,谁也没说什么。   赵桐生的老脸顿时沉了下来,说道:“有余,再打!”   赵有余把嘴唇咬得青白,又瞧了一眼秦春娇。   她倒是不再和易峋说话,望了过来,明亮的眼眸里,有些疑惑。   他扬起手,又是一鞭,那泥牛却依旧纹丝不动。   赵有余慌了,连连三五鞭子下去,只听空中咻咻的鞭子响声,泥牛被抽的泥点子飞起,就是不见碎裂的迹象。   这一下,人群里炸开了锅。   就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冷言冷语起来:“往常再怎么样,打到这会儿,牛也早碎了。童生老爷,这是在跟咱们乡下人开玩笑么?”   另一个说道:“你懂个球!童生老爷,那当然跟咱们一般的乡下糙汉不一样。你看,他必然要施展非同一般的手段,才能显示他的身份。”   这人的话,也不知道是讥讽赵有余,还是奉承他的身份。   只是赵有余又打了几鞭,并不见什么非同一般的手段,那泥牛还是好好的。   人群里的声音,更不好听了。   就有那尖刻的人说道:“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童生老爷这一哆嗦不打紧,可把咱们这一村子的好兆头给哆嗦没了。”   “人有没有金刚钻不要紧,人家有个好爹啊。以往打春,不管是易家老大还是老二,哪个不是三鞭子下去,彩头就出来了?我说,今年这事还叫易家兄弟来多好,也不至于有这笑话了。”   “你不知道,人家今年把系彩绳这故事给重新搬出来,就是为了给没过门的儿媳妇露脸!要我说,有那个好脸你再露,没有,就别拿着村里的事给自家做门面!”   村子里许多人,原就对这赵桐生怨言满腹,得了这机会,更是不肯放过,落井下石,你一言我一语的奚落起来。   秦春娇在底下看着,心里也微微有些奇怪。   她虽离村三年,但这打春的规矩也还记得,泥牛向来是里正领着筹钱置办的。赵桐生既然今年要他儿子干这差事,必定一早就安排妥当了,又怎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来?   她心中迷惑,倒也没太往心里去,这赵家的事情,与她也没什么相干。   秦春娇这样想着,便没瞧见易峋眼中的那一抹异色。   易峋双手环胸,静静瞧着那头赵有余丢丑。五官深刻的脸上,淡漠如水。   易嶟也觉得不对,暗暗嘀咕了一句:“这赵家小子怎么回事,拼着这个时候出乖露丑。”   赵桐生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忍不住怒斥道:“有余,咋回事?!”   赵有余清秀的脸上青红不定,他手心之中早已汗湿了一片。他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有些惊惶的扫过人群,落在那张艳丽的脸上。   秦春娇倒仿佛全不在意,扭头正跟易峋低声说着什么。   他心头忽然蹿出一股子无名火来,将手中的鞭子掷在地下,大喊了一声:“我不干了!”丢下这句话,竟然掉头跑了。   赵有余一头扎进了人群,大伙猝不及防,谁也没有拦他,任凭他跑远了。   赵家的女眷,如呆头鹅一般的傻在了当场。宋小棉站在原地,使劲儿的咬着嘴,两眼红着,想要哭却又哭不出来。   赵红姑也在,饶是平常再怎么泼辣,这会儿也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赵家的人,全看着赵桐生,等着他拿主意。   下河村的人也都呆了,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打春的人,没能打出来彩头,竟然就这么跑了。   赵有余,竟然就这么跑了!   人群里忽然咋呼起来,有嚷的,有闹腾的,喊着童生老爷跑了等言语。   就有人高声质问赵桐生:“里正,你说这可咋办?!你家硬揽的差事,如今办砸了。办砸了不打紧,这是要咱们全村的人碰晦气吗?!”   赵桐生也没料到,这演练的好好的事,竟然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他肚子里暗骂着不争气的兔崽子,脸比锅底还黑,向众人吆喝道:“咋办?!你们说要咋办?!不是你们瞎咋呼,我们家有余能跑了?!”   村人见他居然倒打一耙,更是气恼,越发嚷了起来。   那些姓赵的,虽觉得这事是赵桐生没理,但到底要保着他,便也纷纷出声,替他说话。   两下里,险些要动起手来。   易家兄弟两个,一见乱成了这幅样子,唯恐伤到了秦春娇,便护着她要走。   正在这个时候,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先别管旁的,这打春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余既然跑了,就请易家老大来打。若是他,定能打出彩头来!”   这话一出来,众人先是一呆,便各自应和起来。   易峋眉头微皱,循声望去,说这话的人是个五旬开外的老汉,一脸的鸡皮纹,满头花白的头发,倒是个慈眉善目的样子。   居然是他!   易峋心里暗暗想着,眸子里精光微闪。   这人名叫赵进,是赵氏族内的长者。论辈分,赵桐生也要管他喊叔。赵进从来和赵桐生穿一条裤子的,今日竟能说出这个话来,真是意料之外。   众人一静,便三三两两的议论起来:“赵老叔这话可在理,就找易家老大来打春吧。”   “可是,那彩绳宋家姑娘已经绑上去了,怕不合适。”另一人犹犹豫豫的说道。   这打春的男子和系彩绳的女子,向来是默认的一对,图个圆满的吉利寓意。   宋小棉系了彩绳,赵有余却跑了,若是这会儿换了易峋上去,不伦不类算怎么回事!   丁虎耳朵里听着,倒是有心捧易峋,张口说道:“那有啥难的,□□娇妹子再绑一次就是了!”   他大大咧咧,心里想什么说什么,旁人却都没接话。   秦春娇的确是易家的女人,但她是易峋买回来的,不是正经娶的媳妇。何况,易家也还没办喜事——虽说他们这情形,喜事办不办都两可了,但到底没过明路。   大伙都没吭声,一道柔和的嗓音却忽然响起:“这系彩绳的,得是个全乎人儿,方能带来吉利。老秦家的丫头,怕不能算是全乎。” 第30章   这一声出来,众人都呆了呆,一起看了过去。   说这话的人,正是林婶儿。她扶着赵太太,赵太太抽抽搭搭的,一个平日里顶要强的女人,遇上这样的事,也没了主意。   林婶儿一下下的拍着赵太太的背脊,低声宽慰着什么,似是那话并不是她说的。   丁虎憋不住,大声问道:“林婶儿,你这是啥意思?春娇怎么就不算全乎?”   林婶儿笑了笑,眼神斜斜的一瞟,轻描淡写的说道:“该是啥意思,就是啥意思。秦家的丫头,卖进城又卖出来,怎么着也算不上有福气。”   赵红姑呆立在一边,这变故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她既没想到赵有余竟然当众出了这么大一个丑,也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跑了,这差事临时还要换人!   那她女儿怎么办?她女儿还没嫁到下河村,就已经成了村子里的大笑话!   林婶儿的话,点醒了她。   赵红姑老早就瞧见人群前排站着个穿桃红色缎子衣裳的姑娘,娇艳俏丽,鹤立鸡群似的,看着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林婶儿这句话出来,她方才想起来,原来是下河村无赖汉秦老二家的丫头。   赵红姑是下河村嫁出去的,村子里的事情也多少听到过一些,知道这丫头的身世和来历。   这两天,赵太太跟她说闲话时,也提到过。   就这么个被卖来卖去的贱丫头,想抢她女儿的风头?想占她女儿的位置?!   赵红姑是个性格泼辣干练的妇人,火头一冒三丈高,冲动起来,也不管什么顾忌,大步生风,奔到秦春娇跟前,抬手就想扇她耳光。   她这胳臂才抬起来,就被易峋钳住了。   赵红姑只觉得手臂如同被铁钳牢牢的箍着,抓着自己胳臂的大手,仿佛有无穷的力量,自己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易峋神色冷峻,双眸锋利如刀,刀刃划在赵红姑的脸上。   但听他冷冷说道:“大娘有话好好说,何必一定要动手?春娇是我易家的人,容不得别人来欺凌!”他这话说的还算客气,但手下的力道却越来越重。   赵红姑涨红了一张老脸,她只觉得被易峋抓着的地方如刀割般的疼,想要挣,却怎样也挣脱不出。   她赵红姑在下河村怎么说也算是长辈了,被这样一个后生拿住,还言语威胁,她的老脸可算是丢光了。   赵红姑竭力挣扎着,嘴里骂骂咧咧:“把你的手撒开!你这没上没下的东西!你爹娘在世,就是这样教导你对长辈的礼数的?!”   易峋冷声说道:“大娘若有个长辈的样子,我当然敬你是长辈。若是没有……”他言至此,忽然放开了手。   赵红姑没有防备,用力过猛,登时跌了个四仰八叉,四肢朝天,屁股着地。   围观的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声。   赵桐生铁青着脸,快步上前将赵红姑扶了起来,向易峋斥责道:“峋哥儿,你这算是干什么?!你好歹也要叫她一声大娘,怎么能这般无礼!”   赵红姑更是尖利着嗓子嚷了起来:“一个被男人睡烂的骚玩意儿,还想系春绳?!还想出风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这乡下没读过书的妇人粗俗,何况赵红姑又是个泼辣的脾气。她拼着为女儿出头,什么话都骂的出口。   易峋皱了眉头,还没等他说话,易嶟便先喝骂道:“赵红姑,你这头老母驴,满嘴里瞎嚼些什么!”   早在赵红姑发难的时候,秦春娇就已被这两个男人挡在了身后,听到了这一声,她拨开两人,走到了前头。   秦春娇看着赵红姑,她有了些年纪,眼角的鱼尾纹正一抽抽的,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狠厉的瞪着自己,像是要生吞了自己。   她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说不上是难受还是愤怒。她从没有招惹过这些人,但这些人偏偏就是喜欢来践踏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并不是她做过什么,仅仅只是因为她能被欺负。   秦春娇目光渐渐冷了起来,这个时候再说什么自己是清白的,只是徒劳的给众人添笑话。   她开口,嗓音清亮:“大娘说的那些话,我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听不明白。但大娘出嫁这么多年了,想必十分懂得,所以才说的出这个话来。”一字一句,如剁在砧板上。   这话落地,众人更笑的欢畅了,还有起哄的,喝彩的。   赵红姑实在没想到,自己活了半辈子的人,竟然被一个丫头片子给摆了一道。原本也是,她骂什么不好,偏偏拿着这件事来骂。秦春娇怎么样,大伙都不知道,但她可是嫁了半辈子、给男人睡了半辈子的人,这不是先把自己给骂上了?   宋小棉忽然动了起来,走过来,拉着她娘的袖子,小声啜泣着:“娘,别说了。”   她只觉得满脸烧的厉害,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表哥跑了,把自己撇在这儿不上不下,母亲又当众丢丑,她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她悄悄瞥了一眼秦春娇,只见那张美艳的脸蛋上,神色清冷,凛然不可侵犯。   她并不恨秦春娇,甚至有些佩服她,被人当众这样刁难,还能应对自如,换做是她、换做是她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赵红姑气的全身打颤,想要再说什么,却又想不出词儿来。   一旁的赵进,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忙插口道:“那些闲事暂且放下,还是先料理了打春这头等大事!”   村人听着有理,纷纷说道:“进子叔说的有理,还是先打了春再说!”“我瞧还是请易家老大来吧,前年就是他。”“嶟哥儿也不错,横竖易家兄弟俩谁都没差,总不会像赵家的小子,临阵脱逃。”   这些话,源源不绝的灌入赵桐生的耳朵里。   赵桐生真的没有想到,原本自己一手安排好的事情,竟然弄到这个地步。   赵有余跑了,打春的事黄了,如今竟然还要给人做嫁。   怒火中烧之下,他抬起一脚,朝那泥牛踢去,气极反笑,嘴里喊道:“你们要的彩头,这就给你们彩头!”   泥牛轰然倒地,结实的身子终于碎裂,里面的糖果铜钱滚了一地,却没有人去捡。   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田地。   只静了片刻,人群又哄乱起来,有吵的有骂的,杂姓的村民和赵姓的村民,闹成了一团。   眼看这里已经乱的不可开交,易家兄弟两个担心打起了群架,再伤到了秦春娇,便护着她,匆匆离去了。   易峋挽着秦春娇的窄腰,走在回家的路上。易嶟跟在后头,低着头,不去看这一幕。   秦春娇一路默然无言,神情有些萧索。   易峋低声问了一句:“心里不舒坦?”   秦春娇摇了摇头,少顷却又点了点头,说道:“不知说什么好。”   易峋说道:“不要把这些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不值得。”   秦春娇朱唇微抿,轻轻说道:“我晓得。”   易峋揽紧了她的腰,沉沉说道:“别去想他们,想我。”   秦春娇看了他一眼,心里忽然漾起了一阵甜意,嘴里却轻轻嘟哝着:“你不就在眼前,还想什么?”   易峋说过要娶她,对着自己的男人,当然不用那么拘谨。   三人一路回家,没再去管村里打春的闲事。   余下的那些村人,差点动起手来。   终在几位耋老的竭力调停下,赵桐生又担保了今年必定向官府争取,少收半成的粮,一场祸端方才消弭。   赵家人心有余悸的回到家中。   进了门,赵秀茹轻轻咦了一声,说道:“家里没上灯,哥没回来?”   赵桐生没好气的斥道:“任那丢人败兴的兔崽子死外面,一辈子别回来!”   赵太太这时早已哭的没了气儿,只剩抽抽搭搭的哽咽。林婶儿搀着她,倒也跟着来了。林香莲,自然也来了。   赵红姑压根没进赵家的门,赵有余竟敢扔下她的宝贝女儿逃窜而去,还害的她在下河村众人面前丢了大脸,这笔账她日后得好好算算。   这当口,她一点儿也不想在下河村停留,拿了自己的行囊,便领着女儿,乘马车回宋家庄去了。   赵家一家子人,在屋里坐着,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   赵太太坐在炕沿上哭,林婶儿陪着她。赵秀茹和林香莲咬着耳朵,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赵桐生却没坐,蹲在桌子边,唉声叹气。   赵有余不止没把脸给他挣回来,竟然还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害的他不得不答应,要去跟官府争取少收那半成粮食。要这么干,就得上报闹灾。别说今年年景如何尚且不得而知,就是真的灾荒年,不把那些差爷们喂饱了,休想他们松口。   打春这事儿,不止没给赵家门楣添上什么光彩,里外里竟还让他赔上许多。   赵桐生不抽旱烟,把一支麦秸秆含在了嘴里咬着,一会儿暗骂赵有余不中用,一会儿骂村人给他添堵。浓眉紧锁,满心烦愁。   门外,一人高声道:“桐生侄儿,在家呢?”话音刚落,就见一老汉踏进了门内。   乡下堂屋,白日里一向是敞着的,只有出门或者不便的时候,才关上。   赵桐生一见来人,怔了怔,缓缓起身,说道:“进子叔。”脸上,却带上了一抹厌烦的神色。   来人,正是赵进。 第31章   赵进踏进门内,一见赵桐生这幅脸色,心中顿时有了数。   他呵呵一笑,说道:“桐生侄儿,这是怨你叔呢?”   赵桐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向赵太太说道:“我们男人说话,你们去后边。”   赵太太瞪了他一眼,从炕上起来,领着林婶儿等人,往后面去了。   赵桐生便让赵进坐,又说道:“回来的匆忙,家里没烧水,进子叔将就吧。”   赵进倒也不以为意,还是笑呵呵的,说道:“桐生侄儿,还生你进子叔的气哪?”   赵桐生不说话,半晌才低声抱怨道:“叔,你也明知道村里如今的情形,怎么还要叫易峋出来顶打春的差事?你这不是,让我下不来台么?”   赵进咳嗽了一声,说道:“我说侄儿,这就是你糊涂。你弄到那种地步,怎么着也是下不来台了。打春这样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张罗好?硬生生叫余娃子在台上闹出那么大的笑话来,他竟还跑了!这不上不下的,咋个收场?我所以叫易峋出来,其实也是为了给你收场——好歹把这事糊弄过去,也是给村人一个交代。你倒好,怎么着也不该把泥牛给踢了!那些人能不恼么?”   赵桐生被赵进这三两句话说的低头不语,半晌才说道:“泥牛我一早也是嘱咐过的,还是宋家集子上的老马给糊的。我特特儿的说了,叫他把牛糊的粉些,只要别散了架子就成。谁知,有余这不中用的兔崽子,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赵进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从腰里抽出一把黄铜烟袋锅子,一口口抽着。在吐出两口白烟之后,他眯细了眼眸,说道:“有件事,我才想起来。虽说这会儿说,有点像挑拨是非,但我觉着,还是得要侄儿你知道。”   赵桐生听他这话里有话,不由竖起了耳朵,说道:“进子叔有话只管说,咱们叔侄俩,又不是外人。”   赵进又吐了两口烟圈,这方说道:“上月底,我去宋家集子赶集,从老马铺子外头经过,正巧见易家哥俩都在里面,不知在跟老马说些啥。”   赵桐生的眼睛,顿时亮了,隐隐冒出了些怒气,他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进子叔这意思,是那俩兔崽子给老子下的蛆?!”   赵进笑了笑:“我也没这么说,只是瞧见了他们,跟你说一声。也说不定,人家只是有木工活要做呢。”   赵桐生哪儿还能将这话听进去,他只觉得胸腔内一团怒火,易家的两个狗崽子,竟然敢背地里这样阴他!   不仅害他丢了大脸,还让他破了财,这笔账他一定要向他们讨回来不可!   赵进看着赵桐生的脸色,慢悠悠说道:“侄儿,这哥俩现如今在村里可是颇有些人望,你可别莽撞行事。”说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何况,这事儿也未必就准。”   赵桐生切齿道:“咋就不准?!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咋就有那么巧的事儿,打春之前,他们就去了老马的铺子!一早就托付好的事儿,临到头就出了幺蛾子!狗崽子王八蛋,敢这样害老子!他们那点子本事道行,晚生了十年!”   赵进没接这话,停了半晌,才说道:“侄儿,有些事儿,存在心里就是了。所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给你提个醒儿,叫你提防着小人,你可别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赵桐生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他说道:“我晓得了,进子叔留下吃个饭再走吧。”说着,就向后头喊他浑家烧饭。   谁知,连叫了三四声,后头一声儿也不答应,倒传来了锅碗摔在地下的动静。   赵桐生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赵进晓得他家这些境况,也不指望吃这顿饭,自凳子上起来,说道:“不必麻烦侄儿媳妇了,你婶子在家烧了饭,我家去吧。”说完,也不等赵桐生答应,慢悠悠的出门去了。   赵桐生站在堂屋里,看着外头的天上滚滚的云层,一脸的阴晴不定。   这天,赵太太终究还是没做饭,她一整天都在啼哭叫骂,埋怨着赵桐生没把事情办好,埋怨着赵红姑当众出丑,也夹着几句骂赵有余不中用的话。左来右去,总归他赵家人不是玩意儿,带累着她受苦云云。   赵桐生听得心烦,但他在赵太太跟前服软一辈子了,也就任她骂了。   赵太太瘫在炕上不肯动弹,赵秀茹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姐,赵家这一天的饭食,竟然都是林婶儿母女两个操持的。   林家母女两个,和赵家的女眷交好,见赵家出了这等事,也不好抬脚走人,就留下帮忙张罗饭食,又劝慰赵太太。   赵太太平常在村里也没个说话的知心人,就拉着林婶儿长吁短叹,林婶儿倒也耐烦。   到了晚上,林家母女俩,就留在赵家过夜了。   林香莲和赵秀茹睡了一床,林婶儿则陪着赵太太,赵桐生被抢了铺位,只好搬到他儿子屋里睡去。赵有余不知去了哪里,到了这会儿也没回来。   大约到了中夜,林婶儿自床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的下了地。   赵太太一个翻身,眼睛也没睁,嘟哝问道:“做啥去?”   林婶儿心里突突一跳,说道:“没啥,小解。”   赵太太说了一句:“外头冷,快回来。”就又睡了过去。   林婶儿穿了鞋,走到外头,一阵冷风迎头吹来,让她打了个寒颤,这初春的夜,果然冷的冻人骨头。   她往手里哈着气,一路小跑着,走到了赵家的柴房。   房门是虚掩着的,林婶儿心知肚明,推门进去。借着稀薄的月色,只见屋中堆着高高的柴垛,却并不见什么人。   林婶儿有些疑惑,不由将手捏住了耳垂——她心中不安时,习惯这样。   屋里很静,半点声响也没有,这一片静谧令她的心越发慌张起来。这事她干的多了,但在赵家还是头一遭。   就在此时,一人猛然从后头拦腰抱住了她,一张带着胡渣的嘴直往她脸颊边凑,呼呼的吹着热气。   林婶儿一颗心险些跳出膛子,张口就要喊,却被男人捂住了嘴。   男人说道:“别喊,是我!”   林婶儿也认了出来,身子软了下来,侧脸睨了他一眼,斥道:“死鬼,差点唬死我!”嗓音甜软,眼神妩媚,倒像是个怀/春的少女。   男人低低笑着:“你可想死我了!”嘴里这样说着,手也不老实起来。   林婶儿半推半就的,不多时,便喘息起来:“赵桐生,你这没天良的东西。我为了你流了孩子,躺在家里那么多日,你也不说来瞧瞧!好歹也是你的种儿,你这个管撒种不管收的!再跟着你,我连命也要没了哩!”嘴里这样说着,却一动不动,任凭对方扯开了她的衣裳。   她又说道:“你浑家就在屋里,你这样对得起她?还不快离了我的身子!”   男人一面扯她的衣裳,一面喘着粗气:“理那泼妇!我这些年来吃她的气已是够了,没休了她,都是她祖上积德!”   这男人,就是赵桐生。   原来,这林婶儿没嫁人前,在村里曾和赵桐生有过一段。可惜俩人身份不般配,赵桐生的爹做主,替他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儿为妻。赵桐生不敢抗拒,也贪赵太太青年时的姿色,就自作主张把林婶儿这头断了。   林婶儿一赌气,索性也嫁了人。可惜林婶儿命不好,嫁过去只短短几年的功夫,生下女儿林香莲,丈夫便一病归西。   林家家产薄,没了男人,更是难以为继。原本家中还有两亩地,可惜林婶儿是个认定了女人天生要靠男人养的人,不能下地干活,这两亩地也逐渐变卖了。   坐吃山空又要抚养女儿,林婶儿没法子之下,便想起了这老相好赵桐生。   那时候赵桐生已当了里正,赵太太才小产正休养身子,床上的事自然都歇了。赵桐生正在壮年,又干熬了段日子,早已耐不得饥渴,偏巧碰上老情人来勾搭,俩人干柴碰烈火,一直烧到了如今。   赵桐生既得了人家的好处,当然要负起做人家男人的责任来,日常说孤儿寡母的可怜,自己接济就罢了,还叫赵太太也帮着看顾。   赵太太被蒙在鼓里,本性又是个良善的妇人,也就时常照顾林家。   林婶儿起初还有些良心不安,但渐渐胆壮起来,只说这是赵家欠她的,依赖赵家过活到了如今。   今日,家里出了这样晦气事,赵桐生本该没了兴致才是。但看着林婶儿就在眼前,俩人又有段日子不曾亲热了,他心痒难耐,便私下叫出了林婶儿。一对中年野鸳鸯,在柴房里鬼混起来。   这两人一想到赵太太就在左近,只觉得格外刺激。   正在快活着,忽听得外头一阵响动,像是门开又关上的声音。   两人都打了个机灵,林婶儿抱着赵桐生的背,吓得一动不动,半晌才哆嗦着问:“咋回事?”   赵桐生一身大汗,喘吁吁说道:“多半是有余那小兔崽子回来了。”   两人心怀鬼胎,做贼心虚,也不敢多停留,草草完事,便各自溜回房中。   赵太太已然熟睡,自然没察觉林婶儿什么时候回去的。   赵桐生回到屋中,只见赵有余果然已在床上躺着了。他心里不安,上前轻轻叫了两声。   赵有余一动不动,仿佛睡得很熟。赵桐生心安定下来,也躺下睡了。   秦春娇回到家中,始终觉得不痛快,打春时候的事,赵红姑的粗话,赵有余那奇怪的目光,还有宋小棉畏怯的眼神,都像一团棉花,堵在她的胸口。   无论是易峋哄她,还是易嶟逗她,都不能令她开怀。   她也知道,将这些人和事放在心上,是无谓的。然而心中却总是百般的不痛快,也说不出个缘由来。   她心里烦躁,身上也没来由的疲乏倦怠,干什么都懒洋洋的,连一日的两餐,都是草率对付过去了。   易家兄弟两个看着她这幅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中也焦,却不知该怎么办。易峋不太懂怎么哄女人,易嶟也不好随意和她亲近,一时都束手无策。   吃过了晚饭,秦春娇只觉得腰上越发的酸软,几乎连抬手臂的力气都没了。她将用过的碗盘泡在了盆里,提不起精神来洗,索性算了,打算到明天再说。   她草草梳洗了,回到房中,身子才躺进温暖的被窝里,困倦便如潮水一般的袭来,将她卷进了沉沉的梦乡之中。   没了秦春娇的屋子,显得有些静谧。   晚饭已经撤了,桌上的烛火摇曳着,将两个男人的身影在地下拽的长长的。   兄弟两个把农具从仓库里抬了出来,打磨收拾。立春已过,春种就在眼前了。   哥俩默默做着手里的活计,谁都没有说话。   自打秦春娇到了易家,这兄弟之间便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气氛。倒也不是失了和气,却仿佛总有什么东西摩擦着,弟兄两个私下较劲儿,面上谁也没有挑明。   静了片刻,易峋忽然开口:“下月清明,咱们给爹娘上坟去。”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易嶟点了点头,没有接口。   易峋顿了顿,继而说道:“春娇的事,我打算到坟上告知爹娘一声。她既然要当易家的长媳了,爹娘在天有灵,也该知晓。”   易嶟停顿了手中的事情,却依旧没有说话。   易峋没再说什么,做完了所有的事情,站起身来,说道:“明儿一早还要去捞塘泥呢,早些歇着罢。”说完,便往自己房里去了。   堂屋里,独剩下易嶟一人。   他仰起头,将背脊靠在了柱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却依旧缓解不了胸口的闷痛。   昏黄的光,洒在这张清俊的脸上,添上了一抹怅然。   他和大哥,其实一点也不像,无论是长相,还是性子。   大哥是冰,他是火,大哥从来沉稳,他却时常莽撞冒失,大哥早早就能替爹娘担起家里的担子,他却只是跟在后面听大哥的话。   自小到大,爹娘都最疼爱大哥,也许正是因这个缘故。他和大哥只有一点一样,那就是他们都喜欢隔壁秦家的姑娘。所以,当大哥突然有一天说要花一大笔钱去把她买回来时,他没有一句的反对,内心深处还雀跃欢腾着。   其实他也知道,大哥和春娇是相互喜欢的,这件事里本来就没有他插足的余地。但是,感情这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收放自如的。他并没有奢望什么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只想对她好而已。   但,听大哥说出这样确切的消息,还是如窒息一般的难过。   男人低下了头,脸上扯出了一抹落寞的笑容。 第32章   秦春娇睡到子夜时分,只觉得腿窝处湿黏一片,很不舒服。   她迷糊醒来,掀开了被子,一股子血腥味在屋里瞬间散开,她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白日里的不适,此刻有了着落,原来是她的小日子到了。   秦春娇每月的月事,原本都在一月的下旬几天,但近来兴许是吃住改了习惯,这月事就后退了几天,延到了月初。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点亮了油灯,回头看了一眼床铺,幸好床上还没被弄脏。   自上次去集子上买了些细棉布,回来之后她就做了几条月事带,压在箱底备着。   她换好了衣裳,弄脏的亵裤却没地方放,要拿出去泡在水盆里,又怕隔日被那哥俩看见,便索性塞在了褥子底下,等明日起来再清洗。   收拾妥当,她熄了灯重新躺回床上,再度沉睡过去。   翌日,秦春娇破天荒的没有起来做早饭。   易峋和易嶟起床时,发觉屋子里静悄悄的,竟还有几分不适应。   往常这个时候,厨房里必定传出了秦春娇操持锅碗的叮当声响,烟筒里飘出了袅袅炊烟,早饭的香气也跑来勾动着五脏庙的馋虫。   然而今天的清晨,安静的有些奇怪了。   两人起床出门,不约而同的往秦春娇的房门上望去,只见那房门紧闭着,她似是还没起来。   虽然不知秦春娇为何突然晚起,这哥俩倒也不想吵她,梳洗了,自行到厨房烧了饭。   等早饭烧好,秦春娇还没起来,这就有些奇怪了。   易峋走到了她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里面却没有动静。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稍稍一推,那门并没从里面栓上,就推开了。   易峋走进屋中,只见秦春娇躺在被子里,双眸紧闭,小脸上有些白,气色不是很好。   他上前,低声问道:“春娇,还不起来么?”   秦春娇在梦里嘤咛了一声,却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翻了个身再度睡去。   易峋还想再问,却忽然在房中闻到了一股腥甜的气味儿。他顿时皱了眉头,心狂跳了起来。他识得这气味,这是血的气息。   易峋顿时慌了神,下意识的以为秦春娇是不是受了什么伤——虽然床上并没有丝毫的迹象。   他在床畔坐下,将秦春娇强行抱在了怀里,低低问道:“春娇,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说着,就想掀开被子。   秦春娇这算是被他彻底弄醒了,惊觉他想揭了被子,慌忙按住——被子下头,她可只穿了肚兜亵裤。   她睁着一双朦胧睡眼,小声说道:“我没事啊,峋哥。怎么了?”   易峋看着她那张雪白的小脸蛋,兀自不信:“天大亮了,你还没起来,我进来瞧瞧。你屋子里,有血的气味。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秦春娇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她哪里受伤了?她受伤的地方,可不能告诉他。   当下,她支吾含糊道:“没有,我真的没有事。”又连忙转了话锋:“是不是我误了做早饭,我马上起来。”说着,她想起来,偏又想起被子底下几尽□□的身躯,不敢动弹。   易峋不信她的话,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春娇,你做了我的人,不论什么事都不许瞒着我。”说着,他眸子微微一黯,沉声说道:“让我查出来,我是要罚的。”   他又这样说了。   秦春娇偎依在男人的怀里,只觉得脸上火一样的烫。易峋总爱对她说这样的话,明明两个人还什么都没有做过,却总让她生出一种她已经是他的人了的错觉。   许是因小时候吃过太多的苦,她来月事总是腰酸,小腹坠疼的厉害。上一次,又是相府里发难的时候,她在柴房里关了两日,又在陶婆子的屋里住了几天,受了冻吃了冷饭,于是这一次几乎弄到了不能下床。她方才想起来,却根本动弹不得。   但炕是暖和的,易峋的胸膛也炙热而坚实,靠在男人身上,竟让她这不适舒缓了不少。   易峋眯着眸子,看着怀中的小女人,他很不喜欢她有事瞒着他的感觉。当初差一点就彻底失去了她,这份不安始终纠缠着他。他必须确保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秦春娇在他面前,不可以有秘密。   她是他的人,不是么?   男人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春娇,到底怎么了?告诉我,你的事,我都要知道。”   秦春娇抿了抿嘴,脸上红晕一片,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把这种女人家的私密事告诉给一个男人听,即便是易峋,她还是不好意思的。   “告诉自己的男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仿佛有着什么魔力,诱哄着她。   她垂下了头,细声细语道:“其实真没什么,只是女人家每个月都有的麻烦事罢了。”   易峋挑眉了然,早前爹娘在世的时候,他曾听娘跟爹说起过,女人每个月都有所谓小日子的说法。但这毕竟是女人的私密事,娘没跟他多说什么,他倒也不曾见哪个月娘难受到下不了地。原来,女人这“麻烦事”竟是这么的折磨人。   一时里,他竟不知说什么为好,看着她受罪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秦春娇又说道:“峋哥,真没什么大不了,等过了这几天就好了。”   易峋薄唇轻抿,问道:“我能做些什么?怎么样,你才能舒服些?”   秦春娇脸更红了,她还真想让他帮个忙,停顿了半晌,才细细说道:“你替我揉揉小肚子吧。”   以前在家的时候,每逢来月事,娘都会替她揉肚子,那样的确会好过许多。进了相府,她自己揉,却没那个效用了。   易峋微微一怔,便将手探进了被子底下,按在她的小肚子上,轻轻揉了起来。   男人的手很大,掌心很热,覆着一层薄茧,隔着布料,依然能感受到上面的粗糙。宽大炙热的手掌,正好覆盖住她的小腹,暖和有力却又温柔。在他的按摩抚慰之下,秦春娇只觉得小腹中的痛楚果然轻了不少,身上泛起了懒洋洋的舒适感,困意再度卷了过来,竟然就这样靠在易峋怀中睡着了。   易峋抱着她,手覆在那柔软的小腹上,即便隔着一层布,依然能感受到底下肌肤的细腻美好。看着秦春娇在怀中熟睡,他将她轻轻放下,盖好了被子,走到了门外。   易嶟正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连忙问道:“哥,春娇怎么了?病了么?”   易峋含糊敷衍了过去,又说道:“我去请黄大夫来,你在家守着。”说着,便出了门。   他不信秦春娇这个样子是真的没事,以前娘在世的时候,也不见这样受罪来着。   易峋离了家,易嶟立在秦春娇的房门外。   看着那闭着的房门,他抬了抬手,却又放了下来,终究是没有进去。   易峋走到了村头黄大夫家中,将秦春娇的状况讲了,请他过去诊治。   这黄大夫其实是个外乡人,乃是个行脚郎中,时常在下河村落脚,村中有他的住处。去岁年前,他回老家探亲,直至最近才回来。   黄大夫已是个年过五十的人,听了易峋的描述,大手一挥,说道:“你家我也不必去了,老秦家的丫头,情形我晓得。这孩子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弄坏了身子,所以才有这茬罪。如今我也不用给你开什么药方——也没大用。你回去,弄些红糖、生姜、大枣、银耳,炖成汤,给这丫头热热的喝下去,保管叫她舒服许多。”   易峋将那几样东西记在心上,又问道:“这汤吃了,她以后就都不会犯这毛病了么?”   黄大夫却哈哈一笑,向他说道:“后生,我告诉你吧,女人但凡小日子会闹肚子疼的,就没个除根儿的法子,那汤喝了也就是叫她好过些。等日后,她跟你圆了房,生了娃,这毛病兴许就大好了。”   易峋听了这话,竟不知说什么为好,便问黄大夫买东西。   生姜和银耳,家里是有的。大枣,黄大夫这里有些配药用的枣干。红糖,却没处淘换。易峋无法,只好在村里问了些有妇人的人家,方才讨到几两。   秦春娇再醒过来时,已是晌午时分了。   看着窗外高高悬起的日头,她心中只觉得羞愧,自己怎么这般娇气怠惰了。这毛病,是打小就有的,不论是在家的时候,还是在相府里,她从来也不曾为了这个耽搁了干活。怎么到了易家,就变得这样懒了?   她晓得易峋不会责怪她,但总不能因为易峋肯惯自己,就得寸进尺。   但她没有察觉,她正在不由自主的去依赖那个男人。   要撒娇,也得有人让你撒娇才行。   她起身,才穿了衣裳,房门就被打开了。   易峋端着一只青瓷碗进来,碗里热气蒸腾,甜香的气味在屋里四下蔓延。   秦春娇微微有些诧异,还不及张口,易峋已将碗放在了桌上,说道:“你趁热喝吧。二弟去捞塘泥了,我待会儿也要过去。”   秦春娇走过去,只见碗里一汪棕红的汤汁,泡着些姜片、红枣、银耳。   红糖姜汤,这是妇人月事时常喝的东西。她在相府里时,上到姑娘主子下到这些有脸面的丫鬟,小日子必定都要喝这东西。喝完肚子里暖烘烘的,的确能好过不少。   然而易家只有男人,易峋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她有些狐疑,易峋却没有再说什么,放下了碗又出去了。临出门时,他又添了一句:“我俩带了干粮,锅里也有饭,中午你就不用做了。”   秦春娇愣愣的在桌边坐了,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汤汁进口。汤有些烫口,烧的又有些过甜了,香甜中带着一丝辛辣,直流到了心底里去。   易峋替秦春娇烧了甜汤,便披了下地的衣裳,拿了工具到地头去了。   易家水田边上有个一处小小的池塘,平日里蓄水浇地的,里面也长些莼菜、莲藕,也出些鱼虾。经了一冬天,这塘子里的淤泥就得清理出去,不然塘子里的水会发浑发臭,而这清出来的淤泥,却又是极好的肥料。这活计,是一举两得。   易峋走到地头时,易嶟已经在池塘里干了大半天了。   这池子虽不甚大,却也有一亩见方,只在岸边是决然淘不干净的。易嶟撑着一口大木盆在塘子中央,光着上半身,手里握着一杆笊篱。见他哥过来,便开口问道:“哥,春娇好些了没?”   易峋说道:“没啥大毛病,歇歇就好了。”说着,又道:“你上来歇歇,余下的我来。”   易嶟干了半日,这会儿也确实有些累了,便移到了岸边,跳上岸上去。   易峋脱了鞋,卷起裤腿,接过笊篱,上了木盆。   他将盆撑到池子正中,一笊篱下去,再提起来时,便是满满的一抓塘泥,连枝带叶,淅淅沥沥的滴着水。他奋力一扬,就将塘泥抛洒进了地里。   这一笊篱下去,提上来的,怕不有百十来斤的分量,但于易峋而言,似乎不算什么。   干了一阵,他觉得有些热了,出了一背的汗,便脱掉了褂子丢在脚下的盆里,同他兄弟一样,赤着上半身。   男人精壮的身子,密布着细细的汗滴,热气蒸腾,在初春的日头里,泛着淡淡的光泽,臂膊上偾张的肌肉,彰显着底下仿佛无穷的力气。这份阳刚,着实令人迷醉。   易嶟坐在岸边歇息,看着大哥在塘子里干活,心里计较着轮替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林香莲挎着个竹篮子走了过来。   她站在塘边,看着池塘中干活的男人,眼中是藏不住的痴迷。   易嶟见了她,招呼了一声:“香莲妹子怎么来了?”   林香莲回过神来,嘴里答应着,说道:“娘让我给赵家婶娘送些自家造的苞米饼。”说着,四下张望了一眼,又问道:“春娇姐呢?”   易嶟没有多想,说道:“她今天不舒服,在家歇着呢。”   林香莲点了点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易峋几眼,便匆匆走了。   兄弟俩一口气干到了中午头,眼见日头已然升了上来,塘泥也清理的差不多了,便打算吃了午饭,接着犁地去。   两人在塘子边坐了,拿带来的水洗了手,就吃起午饭来。   秦春娇早上没能起来,易峋只草草弄了几个贴饼子,和一罐子苞米茬粥,另外带了两个芥菜疙瘩,就算哥俩的午饭了。   这要放在以往,倒也没什么,兄弟两个这样吃饭也惯了。但自打秦春娇来家,顿顿的好饭好菜,粗菜细作,已把这两个男人的胃口给养刁了。干巴巴的贴饼子就咸菜,实在有些食不下咽。   但哥俩也知道秦春娇今儿的状况,都没抱怨什么,只是默默的吃着。   正当这时候,林香莲忽然走了过来。   兄弟俩停了下来,看着她。   林香莲走上前来,将挎着的竹篮放在地下,含笑说道:“两位哥哥,春娇姐没给你们做饭,我烧了些小菜给你们带来。”说着,便将篮子里的菜端了出来。 第33章   林香莲一共烧了两道小菜,一道咸菜烧腊肉,一道蒸咸鱼。   她手艺也还算不错,两道家常小菜,也算色香俱全。   但易家兄弟俩谁也没有动筷子,易峋脸色淡淡,不置可否。易嶟心中更有几分奇怪,这林家向来拮据,倒怎么这样大方,能连烧了两道荤菜来招待外人。   林香莲看他们不动,有些窘了,清秀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说道:“两位哥哥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嫌弃我烧的不好?”   易峋看着盘里的菜,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   三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秦春娇挽着个竹篮子,正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她似乎还是不太舒服,步履微微有些蹒跚。看见林香莲时,她怔了怔,说道:“香莲妹子也在。”   易峋却脸色一沉,起身轻声斥责道:“不是叫你在家歇着,身子不舒服,又出来做什么?”   秦春娇无奈的笑了笑,说道:“又不是不能动弹了,横竖我在家闲着也是没事。你们俩今天出来干的是下力气的活,不吃好是不行的。”说着,看了一眼地下的两盘菜。   她一早就瞧见了,心中揣摩着必定是林香莲亲手烧的,就有些不大舒服了。   当下,秦春娇也不动声色,只浅笑着说道:“没有香莲妹子烧的好,我就给你们做了两碗手擀面。”   这两个男人一听手擀面,立时来了精神。其实正卖体力的人,吃不下那些精致的菜肴,只是想痛痛快快的吃一顿饭,迅速填饱肚子。林香莲烧的两道小菜,平日里家常吃饭,或者下酒倒是不错,此刻却不大合宜了。   两个人没有动筷子,一方面是觉得怪异,另一方面是真的没有胃口。   秦春娇说完,果然从篮子里端了两碗面出来。   她今天做的还是杂面,只是掺的不再是绿豆面,而是榆皮面。这东西不能放多,白面里大约只能掺上两成,但出来的面条滑溜爽口又格外的筋道。   卤子,是熬的白菜猪肉卤。秦春娇知道易家这两个男人口味重,爱吃辣,下力气的时候更是如此,故而在卤子里放了许多自做的油辣子,一碗面红亮亮的,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易嶟双手接了面碗过去,三扒两咽,就下去了大半碗。   易峋也没停着,一筷子接着一筷子。   两大海碗的面,顷刻的功夫,就见了底。林香莲带来的两盘菜,却放在一旁,乏人问津。   易嶟抹着嘴,意犹未尽道:“这手擀面做的真好,面好吃,卤子也辣的爽快。春娇,还有没有了?我还想再吃一碗。”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他说道:“你想累死她?”   秦春娇觉得有些好笑,这一大碗面已经是他们俩平常的饭量了,更不要说她来前,他们两个已经吃了些东西。   她说道:“没有了,我只煮了这么两碗。等晚上回家,我再烧给你们吃。”   易嶟有些不好意思,也嘿嘿笑了起来。其实他已经吃顶了,但这碗手擀面太好吃,咸鲜香辣,爽口开胃,所以他才想再吃一碗。   直到这时候,秦春娇好似才突然意识到冷落在一边的林香莲,她转头向林香莲一笑:“香莲妹子吃过了没有?我没想到你在这儿,没预备你的饭食,别见怪。”   林香莲被忽视了半晌功夫,已是坐立难安,去留不是,听了秦春娇的话,脸上白一下红一下,咬了咬嘴,轻声说道:“春娇姐不用客气,我家去吃吧。”说着,起身就想离去。   秦春娇却叫住了她,将那两盘菜重新替她装进篮中,微笑道:“妹子的好意,我们都心领了。但是我家不缺吃的,这两盘菜,妹子还是带回去自家吃吧。听闻婶娘近来身子不好,正是要好生补补呢。”   林香莲咬着嘴,一声不吭。   易峋也走了过来,对林香莲说道:“香莲妹子,有些话我今儿得说明白了。这两年多承你和婶子的好意,我们兄弟两个也很是感激。但既然春娇回来了,我们家里的事情,自然有人操持。你是没嫁人的姑娘,咱们乡里乡亲寻常走动倒没什么,但还是避着些嫌疑的好。你往后,到底还是要嫁人的。”他神色淡然,话音里却带了几分冷意。   林香莲被这些话羞的满脸通红,一声儿不吭的扭身走了。   等林香莲走后,秦春娇默然不言的收拾了碗,也预备回家。   她有点生易峋的气,虽然明知道这是林香莲自作主张,不关易峋的事,却还是忍不住的要生气。易峋说了要娶她的,他是她的男人,有别的女人来缠自己的男人,她当然不高兴。   秦春娇收好了碗,丢下一句:“我回去了,不妨碍你们干活。”就要往回走。   易峋看出了她的小脾气,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她。他力气极大,秦春娇哪里挣的过他,只好停住了脚步。   易峋看着她,娇俏的小脸有些气嘟嘟的,眸子微微下垂,不肯看自己。   他低声问道:“生气了?”   秦春娇冷着脸不说话,半晌才吐出一句:“对,生气。”   易峋薄唇微微上勾,问道:“为什么生气?”   秦春娇看了他一眼,嘲讽道:“峋哥哥真是好本事,我才走开了一会儿功夫,就有别的妹妹贴上来给你烧菜做饭。”   易峋说道:“那是她自己要来,我全不知情。你也瞧见了,她烧的菜,我一口都没吃。”   秦春娇却哼了一声,轻轻说道:“我不管,我就是生气,我讨厌别的女人来缠着你,我也讨厌你跟她们在一块!”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   她这是怎么了,这样耍小性子甚至有些不讲道理的话,竟然能从自己嘴里出来。大约是小日子,情绪起伏的有些厉害。但往日来月事,她也没这样任性过啊。   易峋却忍不住的想笑了,她这是吃醋撒娇呢?   她这话有些近乎于娇蛮无理了,但比起之前那个远着他、躲着他、敬着他的秦春娇,眼前这个肆意宣誓着对自己占有权的女人,更让他喜欢。   他长臂一伸,将她揽在了怀里,低声说道:“哪有什么别的女人,我只要你一个。我只吃我老婆做的饭,我也只和我老婆在一块。”   将脸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听着底下沉稳的心跳,秦春娇的不安渐渐淡了下去。   她心底里一直有着一份不安,她离开的三年,易峋那空白的三年,她不知道林香莲和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所以,在看到他们在一起时,这情绪便控制不住的发作了。   适才,她是故意给林香莲脸色看的,她向林香莲宣誓着自己易家女主人的身份,张扬着这男人是属于她的。   林香莲那些小九九,其实没什么看头。相府里那些想争宠的女人,都会这么两手。她并没放在眼里,只是担心着易峋心里是不是对她有些什么。   不过,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听着他低沉的话语,她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林香莲一边抹着泪,一边朝家走去。臂弯上的竹篮沉甸甸的,似乎嘲笑着她的不知廉耻。   她真想把这竹篮丢到七柳河里去,但篮子里的两盘荤菜,她着实舍不得,这耻辱也只好吞了下去。   秦春娇,竟然敢这样给她难看!   她算什么啊?易家花钱买来的女人,也敢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来,谁给她的脸?!   林香莲刻意忽视了易峋的那番话,她这样的女人,在被喜欢的男人拒绝了之后,也只会去仇视另一个女人。   她一步步的向家走去,全没注意到,自己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庞,因为仇恨扭曲狰狞。   秦春娇还是被易峋关在了家里。   易峋向那黄大夫打听了,女人的小日子是要好生保养的,尤其是秦春娇早年间在秦老二手中受了大罪的,更要仔细养着。若不然,如今年轻还不显,等将来上了年纪,就要出毛病了。   所以,易峋索性就让秦春娇歇了,既不准她出去,也不让她干什么活。秦春娇每天闷在家中,除了吃吃睡睡,洗洗自己的衣裳,就是无所事事,闲的全身不舒服。她算是个闲不住的人。   秦春娇在家歇的这几日里,下河村打春的风波并未完全过去。   赵红姑领着女儿回了婆家,宋大宝得知妻女在下河村受的委屈,顿时就发了脾气。他听说赵有余竟然临阵脱逃,丢下一堆烂摊子和宋小棉就这么跑了,便称这男人靠不住,要退亲。赵红姑第一个不同意,这是她的娘家外甥,打小看着长起来的,容貌性情她都中意,更难得的是,赵有余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个童生。   乡下人供个读书人不容易,周遭几个村子,也就出了赵有余这么一个。   童生,往后就是秀才,再往后是举人。赵红姑还满心巴望着,赵有余日后金榜题名,能让她女儿当上官家太太,带携着她也当个老夫人。   赵红姑先跟宋大宝闹了一场,要退亲先把她休了。宋小棉见爹娘闹到这不可开交的地步,心里即便有些想法,也都没了,只好俯首听她爹娘的调配。   宋大宝本就有些惧内,浑家这样闹起来,就先萎了一多半。赵桐生又带着赵有余亲自登门,赔礼谢罪。宋大宝索性就坡下驴,又提了个条件。   宋家不缺钱,是宋家庄的首富,也不稀罕赵家多出几个聘礼。宋大宝只要赵有余在今年的秋闱里考上秀才,以秀才老爷的身份,迎娶宋小棉,不然这件亲事就此作罢。   赵有余怎样不提,赵桐生却有些为难了,这科举考试中不中,那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宋家提出这样的条件,那不是为难人么?   在于宋大宝,却另有一盘打算:赵有余若考不中,那就势退了这门亲事,他本来也看不上赵有余这样的男人;若是赵有余考上了,有了秀才老爷这层身份,倒也不算辱没了他女儿,也就将就的过了。   赵桐生虽然觉得为难,但一来这事是他们家无理在先,二来赵有余在下河村可算丢尽了脸,要想把脸面找补回来,确实也需得露个大脸才行。在乡下,还有什么,能比考个功名更露脸的事儿呢?   再者说了,他本来也打算叫赵有余继续读下去,不然他读这些年的书算是白瞎了。   两家商议定了,这事儿才算过去。   宋小棉再见着赵有余时,心里那层波澜悸动已尽数消失,平静的如同一滩死水。   赵有余丢下她逃跑时的情形,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慌,她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吗?   秦春娇小日子彻底过去,已是五六日之后了。   这些日子里,老天连下了两场春雨,南山立刻就绿了一层,草木疯也似的抽枝生长,鸟上了树枝,鱼浮了水面,万物滋生着。   这天,秦春娇料理了家里的事情,打算到后山去挖些笋子,再瞧瞧有没有什么野菜菌子可以采摘的。她在家闲了这些日子,早已闷坏了。   春种已经开始,家里的两个男人都要下地干活。   虽然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但有大黄跟着,也就罢了。   大黄是条猎狗,是从猎户老丁头家里抱来的。半大狗崽子的时候,特地送去给老丁头调教过,很是机警护主。这狗原本就识得秦春娇,她又喂了它这些日子,所以很听她的话。   秦春娇挎着篮子自家里出来,先绕到了董家。   董香儿打从回来那天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秦春娇想叫她一起去。   走到董家篱笆外头,只见老董家大儿媳妇杨氏正在院子里洗菜,秦春娇扬声问道:“嫂子,三姐在家吗?”   杨氏抬起头见是她,笑了笑,问道:“春娇,咋地了,找我家三姐有事儿?”   秦春娇说道:“今儿天气好,我到山里去挖笋,看三姐去不?”   杨氏嘴角上扬,露出了一抹满是嘲讽的笑意:“你自个儿去吧。你三姐啊,如今是没脸出门了!” 第34章   秦春娇听了这话,不由怔了。   只听杨氏叹了口气:“这女人嫁了人,脾气就得收敛,哪能还跟做姑娘时一样呢?我家三妹子,就是这么个燥脾气。这不,就吃了大亏了。我那般说,是为了她好,她还当我害她呢!这叫婆家撵回来,往后可怎么办!”说着,她看了秦春娇一眼,颇有些艳羡的说道:“春娇妹子,嫂子我可真羡慕你。离了你那杀千刀的爹,男人能干,指望的上,家里又没公婆要你伺候。往后日子怎么过,还不是你们两口子说了算?我们家三姐啊,可没你的好命!你还是自个儿去吧,她哪里还能出门!这要让她婆家知道,她在娘家也抛头露面四处乱跑,就更回不去了!”   秦春娇听着杨氏的言语,愣怔怔的。   她知道董香儿被婆家休回来,日子不会好过,但没料到娘家人竟然是这么个样子。然而想起自己爹干的好事,董家的情形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了。   她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但董家不准董香儿出来,她也不能硬叫,只好走开。   杨氏说让董香儿婆家知道了她在娘家乱跑,便再也回不去了,那意思是三姐的婆家其实还没真个休妻?   秦春娇心头乱糟糟的,带着大黄,朝南山走去。   她才走到村口,忽然听一人在身后叫她。   秦春娇回过头去,只见赵有余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赵有余穿着一领青色的布袍子,头上戴着浩然巾,一副书生的做派。全下河村只有赵有余一个人会这样穿,因为他读过私塾,算是个读书人。   乡下人对读书人总是多一份的尊敬,尤其是赵有余这样考了童生,有功名在身的。   易家兄弟俩也读过书,但那是家传,哥俩没进过私塾,也没考过科举。   然而可惜的是,赵有余以往那些光彩荣耀,都随着打春时的出乖露丑,一扫而尽了。   不止里正一家,整个赵氏族人,都觉得丧气。   这些事,都是秦春娇在家休息时,易峋又或易嶟讲给她听的。   秦春娇心里忖度着,有些不明白赵有余找她做什么。   她问道:“有余哥,有什么事吗?”   赵有余走上前来,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目光在那张美丽娇艳的容颜上流连着,露出了些许痴迷。   他说道:“春娇,我要去京里读书了。松竹书院,京里极好的书院。”   秦春娇不懂赵有余为什么突然来找她说这个,但她曾听相府里大公子说起过,松竹书院的确是不错的书院,文风在京里都是有口皆碑的。   能让相府里大公子说好,那就是真好了。   赵家竟然舍得花这么大的本钱,送赵有余去那儿读书。   秦春娇只一怔便转过了这弯儿来,赵家折了那么大的脸面,想要讨回来,当然要在这上面下功夫了。   她微微颔首,说道:“上进奔前程是好事,有余哥这一去,必定是要蟾宫折桂了。”这个词儿,是她在相府里学的。相府里的姑娘,戏谑大公子时,都这么说。   赵有余却兴奋的红了脸,说道:“你也说是好事了。”   他会发奋读书而后考取功名的,但并不是为了娶宋小棉。宋家那件亲事,对于他而言,根本是无所谓的。如今,甚至成了他的绊脚石。   那天夜里,他在柴房外撞见了他爹和林婶儿的私情。那对男女不知羞耻的苟合,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从小到大,在他面前一副正经姿态的父亲,竟然背着母亲,和村里的寡妇私通!   哼,所谓正人君子,也就不过如此。披着一张道貌岸然的皮,骨子里是男盗女娼。   他根本不信林婶儿是因为什么情爱才和父亲在一起,说穿了,不就是因为他爹是里正吗?   易峋,不也就是因为有钱,拿得出来一百两银子,才能买她?   有权有钱,就是能够为所欲为!   等他考上了秀才,甚至考上了举人,他一定要把这朵下河村最艳丽的花儿给折下来不可!   到那时候,宋家算什么,易家又算什么,甚至于他爹又算什么?谁也管不了他了!   赵有余满心贪婪的看着秦春娇,有些情不自禁的喃喃道:“你等我。”这话像是对秦春娇说的,更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秦春娇只觉得满心怪异,不知道这赵有余的脑子是不是烧坏了。他对她说的话,怪得很。   她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搭腔,转身径直往南山里去了。   踏进南山,拔地而起的林子迅速将人没住了。   秦春娇顺着村人常年踩出来的小路,往深处走去,她知道哪里有一片竹林子,打算先去那儿瞧瞧。   春笋,可是极好的东西。   其本身倒没什么滋味,但肉质滑嫩爽脆,味道单纯,和重油荤腥十分相宜。又或者腌成酸笋,便又是一下饭的好菜。   笋子其实一年到头都有出,但唯独冬笋或春笋的滋味最佳,算是上天赏赐给这些乡下百姓的一道山珍。   秦春娇一路走去,眼见榆钱就要挂串了,地下也冒出了荠菜、野葱、野韭等野菜,心里盘算着这时候再摘柳芽会不会老了。   春季,是个勃发、丰富而让人充满希望的好时节。   走了片刻,前方林子里淅淅索索,走出一个人来。   秦春娇定睛看去,不由说道:“香莲妹子。”   那人正是林香莲。   林香莲看见秦春娇,倒是一脸平常,笑着招呼了一声,说道:“我才在那边挖了些野菜,春娇姐是干嘛来的?”   秦春娇随口说道:“我想着笋子该出来了,来瞧瞧。”   两人到如今也没什么交情了,随便说了几句话便错了过去。   林香莲下了南山,正要顺着村路回家,迎头就撞上了刘二牛。   刘二牛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样,嘴里嗑着不知哪儿讨来的瓜子。他吐着瓜子皮,乜斜着眼睛,瞧着林香莲,嘴里说道:“哟,香莲妹子,这是做啥去?”   刘二牛在下河村无人不厌,林香莲也是一样。   她一脸厌烦,本想绕开。那刘二牛瞧出来了,啐了一口:“臭德行,以为老子稀罕搭理你!装清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   林香莲脸色一寒,停了脚步转了过来,向着刘二牛一笑:“二牛哥,对不住,我方才没瞧见你。”   刘二牛倒觉得有些奇怪,心里嘀咕着:这小娘们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嘴里说道:“好说,好说。”   林香莲笑道:“二牛哥,我是上山挖荠菜去了,你瞧。”说着,将篮子给他看了看。   刘二牛伸头一瞧,篮子里果然一大捧的野菜。   他点着头,哼哼着:“香莲妹子可真勤快。”心里却咕哝:这关老子屁事。   林香莲微笑着说道:“山里都绿了,笋子啊菌子啊都冒出来了。我才在山里,碰见春娇姐了,她也要挖笋子呢。”   刘二牛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他将手里的瓜子全撒了,颇有些兴奋的问道:“春娇,也在山上?”   林香莲心里冷笑着,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子,嘴上还是笑的温婉和煦:“是啊,我才见着她,她说要挖笋子,该是往竹林里去了。”   刘二牛听了这消息,真是喜从天降,他打秦春娇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她从来不落单。   他忙不迭的对林香莲说:“香莲妹子,你忙,我不扰你了。”说着,拔脚就走。   林香莲看着他的背影,嘴边泛出一抹冷笑。   刘二牛要去干什么,她大概能猜得出来。但那又怎么样?她只是跟刘二牛,闲话家常说起了秦春娇在山上,底下的事可跟她没有一毫的关系。   刘二牛快步走到南山脚下,赵三旺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拦住他问道:“二牛哥,你这是干啥去?”   刘二牛心怀鬼胎,本吓了一跳,但一见是他,胆子立刻就壮了起来。这三老鼠和他在村子里可谓是不分高低,一样的臭名远扬。   他满心急着办事,懒得跟他纠缠:“没啥,就去山上走走。”   赵三旺却有些吞吞吐吐:“二牛哥,你是不是想春娇的帐?刚才,我听见林家妹子跟你说的话来着。易家哥俩可不好惹,你可别犯浑。”   刘二牛见被他撞破,索性也不瞒他了,说道:“是又咋样?我跟你说,山上没人,我就是去把她办了,也没人知道。再说了,这种事女人碰上了,就只有认倒霉的份,她不会说出去的。不然,易峋甘愿戴这绿帽子?不打死她才怪!”说着,又想拉拢这赵三旺,说道:“三老鼠,我跟你说,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咱一块去找那小娘们乐乐。放心,她不敢说。你这臭东西,怕一辈子也睡不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吧?”   赵三旺却不答应:“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欺负女人,可不算爷们干的事。”   刘二牛一口黄痰吐在地下:“就你这狗玩意儿,还想着自己是爷们?!妈的,连睡个小娘们都不敢,你算个啥爷们!你不去拉倒,我告诉你,把你的破嘴给老子闭严实。敢走漏一个字儿,老子剥你的皮!”说完,丢下这赵三旺,蹭蹭上山去了。   赵三旺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咬牙,朝着易家地头跑了过去。   刘二牛是下河村人,这南山也是跑熟了的,他知道秦春娇要挖笋,只能去一个地方。他脚不停歇,朝着竹林走去。   走到竹林子里,果然见秦春娇蹲在地下,手里拿着一柄小耙子挖土,一旁的篮子里,已放了四五颗笋子。   刘二牛嬉皮笑脸的上前,说道:“春娇妹妹,咋一个人在这儿挖笋呢?易家那哥俩,舍得让你出来?”   秦春娇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见了刘二牛这样子,便晓得他来意不善,立刻站起身来,退后两步,一脸警觉道:“刘二牛,你来干啥?!”   刘二牛嘿嘿笑着:“这话说的,南山又不是谁家的山头,我咋就不能来?”说着,他一步步的上前,脸上笑得越发下流:“这儿没别人,哥哥我想和你快活快活。”   秦春娇周身忍不住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   她不是没有碰上过类似的事情,但像刘二牛这样**不要脸的,还是头一次。   气急攻心之下,她张口骂道:“呸,你这个不要脸的泼皮无赖!你敢碰我一下,我家峋哥一定打碎你的骨头!”   刘二牛顿时拉下脸来,恶狠狠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在城里不知道陪着多少老爷少爷睡过了,这会儿来跟老子装正经!我劝你乖乖的,免得一会儿吃苦。我先把你办了,易峋就是知道了又能咋样?!我干了你,再往别处跑,他上哪儿找我去?!先打死你倒是真的!”说着,劈开了手,就要上来抓秦春娇。   男人骂女人是**,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你都已经这么骚了,为什么还不快让我睡?   秦春娇白了脸,又退了几步。   她心思如电一般转过,这样僵持下去,不管将来怎么报复,这场眼前亏是一定会吃的。   忽然,她坐在了地下的草丛里,抱着双膝,向那刘二牛嫣然一笑:“二牛哥,你是真心和我好呢,还是假心的?”媚眼如丝,彷如钩子。   刘二牛顿时傻了,不知道秦春娇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秦春娇又娇声问道:“人家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   这一声,叫的刘二牛骨头轻了三两。他吞吞吐吐道:“春娇妹子,你咋突然改了心意?我当然真心和你好。你肯跟我好一次,我死都愿意!”   秦春娇咯咯一笑,说道:“那你先把裤子脱了。”   刘二牛傻了眼,他没料到刚才还三贞九烈的秦春娇,这会儿怎么这么放浪了,他支吾道:“你……你说啥?”   秦春娇玩着发丝,淡淡说道:“我好歹**一场,也得先瞧瞧你的本事。要是你不成,那我多吃亏?”   那慵懒娇媚的样子,让刘二牛全身发酥,什么理智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只想着兴许易家那俩男人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床上没把她伺候舒服了,所以才想跟他私通。   他却没想到这底下不对劲的地方——秦春娇现下可以算他掌握之中了,她吃不吃亏,其实都没差吧?   刘二牛兴奋的忘乎所以,真的把裤子脱了丢到一边。   秦春娇心里直犯恶心,将头扭开,忽然打了一个尖锐的唿哨。   一旁林子里陡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犬吠,就见一道黄色的巨大身影,朝着刘二牛底下扑了过去。 第35章   刘二牛刚才是魂飞天外,这会儿就变成了魂飞魄散。   大黄在村子里的凶名,他是听过的,敢斗独狼,敢咬野猪,下河村出了名的恶犬。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秦春娇竟然会带了这条狗一起上山。   刘二牛看着大黄那森森利齿,吓得腿肚子发软,掉头就跑。大黄狂吠着,扑了上去,倒是没咬中他,却把他的底裤给扯了下来。   刘二牛,这下子真成光了屁股了。   大黄一咬不中,主人又没发话,便追了上去。   秦春娇不紧不慢的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叶和泥土,冷冷的看着刘二牛慌不择路朝山下逃窜的身影。   她带着大黄上山,本来只是为了防野兽的,谁知道这山上有人能比野兽更像头畜生!   她心里并不害怕,甚至连一丝慌张也没有,愤怒逐渐平息之后,竟然只剩了些冷漠。   秦春娇提起了竹篮,甚至连刚挖出来的笋也没忘记装进去,一步步慢悠悠的向山下走去。   一开始并没呼唤大黄过来,是为了稳住刘二牛,让他放松戒备,二来也是为了让他出丑。   她不是脚软没用的弱女子,她明白在孤身一人的时候要怎么保护自己,更明白要给那些敢欺负她的人一个狠厉的教训。   不这样,往后人人都当她好欺负了。易峋的确能护着她,可她是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他身后的。   秦春娇顺着山路下山,走到一步,忽然听见前面林子里一女子说话声:“里正叔,快些走,晚了就坏了!”   听见这嗓音,秦春娇不由眯了眯眼睛。   果然,林香莲引着赵桐生,还有三四个人,从山下走了上来。   一见秦春娇,林香莲顿时愣住了,脱口说道:“秦春娇,你没事?”   秦春娇冷笑了一声,说道:“我该有什么事?”   林香莲咬了咬嘴,脸上青红不定,晓得那事多半是没成。   赵桐生打量着秦春娇,见她神情淡然,衣裙齐整,全不似遭了不测的样子,便责怪的看了林香莲一眼,说道:“这春娇丫头既然没事,那就算了,咱们也回去……”   这话音尚未落地,就听不远处林子里传来旺旺的犬吠之声,一个壮年男子,灰头土脸,两腿夹着,从林子里跑出来。   林香莲一见这情形,顿时尖叫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跟着赵桐生一道来的几个村人,也失声说道:“这刘二牛怎么光着腚四处跑?”   这男子,就是被秦春娇设计脱了裤子,又被大黄追的乱跑的刘二牛。   到了此刻,他比先前更多添了几分狼狈,上身的衣裳,被林子里的树枝扯破了几道,脸上也是划痕,腿上屁股上,左一下右一道,都是狗咬过的齿痕。倒也亏得这刘二牛撑得住,晓得自己这一倒下来,必定要葬身犬口,咬紧了牙关的逃命。但他慌不择路,在山野林子里乱跑了一通,好容易跑回正路上,就撞见了赵桐生一干人。   刘二牛光着屁股的逃命,□□的玩意儿不断摇晃。   秦春娇也扭了头,不去看他。   赵桐生大喝一声:“二牛,你这怪模怪样的是干啥?!”   那刘二牛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说自己想来奸污秦春娇,没想到被她算计了。   他哭丧着脸,向赵桐生说道:“里正,我也不晓得哇。我好好的在山里走,易家的狗忽然跟疯了一样,从林子里窜出来要咬我!”   就有人嘀咕道:“不对啊,这狗追你,你脱了裤子干啥?”   刘二牛没有回答,而是慌张躲在了赵桐生的背后。   赵桐生向大黄嘘了两声,想将它赶走。谁知大黄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反倒向他呲起牙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一跃而上。赵桐生吓了一跳,连忙后退,所幸没被咬到,只是衣襟下摆被大黄撕掉了一条布片。   赵桐生慌了神,四下求援,但刘二牛躲在他背后死都不肯出来,一道来的人都畏惧大黄的凶名,退了开去。   他无法可施,看着大黄的可怖姿态,打了个哆嗦,只得向秦春娇说道:“春娇丫头,快管管这狗。咬伤了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秦春娇扫了他一眼,面色冰冷,但还是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那大黄才不情不愿的停了下来,走到了她身边。   赵桐生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正想说些什么,山下就又上来了几个人。   刘二牛一见来人,更是面色如土,越发缩在赵桐生的身后,不敢让人瞧见。   秦春娇却轻轻道了一声:“峋哥!”便飞奔了过去。   走来的人,正是易家兄弟两个,还有三老鼠赵三旺。   易峋阴沉着脸,一脸的铁青,双拳紧握,胳臂上偾张而起的肌肉彰显着底下即将勃发的怒气。在看见秦春娇安然无恙之后,他的脸色方才微微缓和。   易家兄弟正在自家地头干活,忽然见赵三旺跑来,言说刘二牛上南山去了,听他口里言辞似是要对秦春娇不利。这哥俩扔下手里的活,匆忙赶来。   易峋将秦春娇揽在了怀中,低声问道:“伤着了?”   秦春娇微笑着摇了摇头,看见易峋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踏实了下来。   易嶟将刘二牛从赵桐生的背后拽了出来,这男人光着屁股的狼狈样,落在了易峋眼中。易峋的眼神,顿时便冷了几分。   易嶟张口喝骂道:“刘二牛,乌龟王八蛋,背着我们欺负女人,你算什么东西!”嘴里骂着,提了拳头就想上前,肩膀却忽然被他哥扳住了。   他停了下来,颇有些不解的看着他大哥。   易峋走到了刘二牛跟前,淡淡问道:“你想欺负春娇?”   刘二牛咧嘴,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哥,不是那么回事,咱这都是误会……”   他话没说完,只觉眼前忽然一黑,鼻子剧痛无比,热热的什么东西流了出去,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出来。他张嘴想嚎,第二拳立刻就到了。   一拳封眼,两拳砸鼻,易峋的拳头一下下的砸在刘二牛的脸上、头上,登时就将他砸倒在地。   众人看着,面无血色,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仿佛听见了易峋拳头下面,骨头碎裂的声音。   刘二牛满脸血污,倒在地下,嘴里哭号怪叫,他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锤酥了,头也昏胀疼痛不已。   易峋狠狠的揍了他一顿,临了还一脚踹在了他的左腿上。   清脆的喀嚓一声,众人都听到了。   易峋这才收手,理了理衣裳,依旧是淡淡说道:“一条腿,给你长个记性。”他对刘二牛这样说,目光却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众人身上蓦地一寒。   他拉起秦春娇,就想离开。   秦春娇却轻轻挣脱了他,向躲在一边的林香莲问道:“香莲妹子,我有点不大明白。看你来时候的意思,好像一早就知道我会出事?”   林香莲没想到她竟然揪住了自己话里的把柄,脸色顿时雪白,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是算着,刘二牛差不多也该成事了,就喊了赵桐生等人来救人。她盘算着,要让村里人看见秦春娇那被人糟蹋的丑态,让她在下河村再也没脸待下去。女人为了这事,跳河上吊的可是多了去的。再来,她自己也在易峋面前落了个人情。   谁知道这刘二牛竟然这么废物,连一个秦春娇都制服不了!易峋为什么不干脆打死他?!   林香莲咬着嘴,两手撕扯着裙裾,一言不发。   秦春娇又问道:“就说你是想喊人救我,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家男人,反而跑去找里正?”   那跟着赵桐生来的村人,也回过神来,纷纷说道:“是啊,这种事儿不是该先告诉人家的男人么?”   “就是这个理儿,这林家丫头咋知道刘二牛想上山使坏?”   易峋的目光,落在了林香莲身上,锋利如刀。   林香莲打了个哆嗦,终于开口:“我……我瞧见刘二牛一脸贼相的上了山,我记着春娇姐在山上,怕他干什么坏事,就去村里喊人。我看峋哥他们不在家,所以……”她这番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似乎也合情合理,易家男人都不在家,她当然要去别处喊人。   赵三旺却忽然插嘴道:“不对吧,林家妹子,我听见你跟刘二牛说话来着。刘二牛压根没问,是你自己说了春娇在山上,他才动了坏心。”   这个三老鼠!   林香莲的脸几乎扭曲了起来,她怎么没发现这东西猫在那儿!   她咬着牙,嗓音尖利的说道:“我不记得我说过啥了,横竖都是这坏痞子自己心眼坏,你扯着我干啥?!我来救人,还救错了?!”这话音尖刻的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   村人实在看不惯她忽然拿出这副嘴脸来,便说起了风凉话:“香莲妹子真是好心眼儿,一会儿告诉人家谁在哪儿,一会儿又喊人去救的,真是贩六国骆驼的,忙的不消停。”   林香莲只觉得脸上**辣的,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她恨刘二牛没用,更恨秦春娇当众揭发她。   总归,秦春娇如果不回来,或者她干脆死在京城里,自己就不会落到这样的田地了。   易峋看着林香莲,目光森冷的如数九寒天。   赵桐生看了出来,出声道:“峋子,这事儿都是刘二牛干的。你找他算账我不说什么,你可别随便迁怒,怪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易峋没理睬赵桐生,隔空向着林香莲说道:“我不习惯为难女人,你往后离春娇远一点儿。”   林香莲忍不住的全身颤抖,易峋虽然没有说什么狠话,但他的话语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正在这个时候,大黄不知怎么了,忽然吭哧一口,咬在了刘二牛的下身上,顿时撕扯下一块肉来。看的在场的所有男人,都不由自主的去捂□□。   刘二牛早已气息奄奄,也就没了喊叫的力气。   易峋拉着秦春娇走了,赵三旺和易嶟跟在后面,还有摇着尾巴的大黄。   像滩烂泥的刘二牛,易峋的拳头,大黄森白齿缝里的鲜血,给下河村人留下了噩梦一般的回忆。   敢碰秦春娇,就是这个下场。   待他们走远,赵桐生叹了口气,招呼村人把刘二牛抬回去。   他一转头,瞧见林香莲全身哆嗦着泪流满面,就说道:“你这丫头也是的,平白无故的,耍这个做啥?峋子真要发起疯来,你看谁拦得住?”   林香莲咬着嘴,哭哭啼啼:“桐生叔,真不关我的事儿,我没使坏!”   赵桐生扫了她一眼,心里有点烦,但看在她娘的份上,还是说道:“叔都知道,你快回去吧,别叫你娘挂心。”   林香莲,这才拖着步子,往村里走去。   一干人走到山下,就分道扬镳了。   赵三旺就住在山脚下的老房子里,当时就说了告辞。   秦春娇看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背影,颇有些动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这三老鼠,骨子里竟是个好人呢?”   易峋没有说话,紧捏着她的手,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他是真的后怕了,如果今天大黄没有跟着,如果赵三旺没来找他报信儿,那她是不是就要遭遇不测了?   在接她回来的时候,他就在心底发过誓,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但竟然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回到家中,秦春娇没想那么多,把挖好的笋拿到了厨房。   她预备今天先剥一个出来做晚饭,余下的明日再收拾。   正想做事,一双坚实的臂膀忽然从身后将她抱住,麝香与草叶的气味儿裹住了她。   秦春娇顿了顿,轻轻说道:“峋哥,我做事呢。”   易峋将头枕在了她的肩上,脸颊贴着她的,嗅着她身上甜软的气味儿,低低说道:“抱歉,我来迟了,我不该离你那么远。”   秦春娇浅浅一笑,心里漾着一丝的甜意,她说道:“没事的啊,我又没有怎么样。再说了,我哪有那么容易欺负?”   易峋啄吻着她细嫩的脸庞,沉声说道:“刘二牛该庆幸没有真的碰你,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他。” 第36章   秦春娇将手里的笋子放了下来,回转过身子,抱住了他。   易峋比她高了一头,她只能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腔子里那颗心咚咚的跳着,她轻轻说道:“峋哥,我没有事。你不要总担心这些,我没有那么容易被欺负。”   易峋护着她,她当然高兴。但她不想易峋就此患得患失,甚至为了她,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为了那种杂碎,弄脏自己的手,甚至扰乱自己的生活,那是不值得的。   秦春娇抱了他一会儿,就轻轻挣脱出来,含笑说道:“峋哥,我今天挖到了好些笋子还有菌子,晚上等我烧好吃的!”   易峋看着这张眉眼如画的笑靥,原本压在心头的石头,便不知不觉的移开了。   仿佛一缕阳光照了进来,那些阴郁暴躁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赵桐生找了几个人把刘二牛抬回村子里,余下的人便都散了。   刘二牛家中,上无父母,中无兄弟,下无子女,孤家寡人一个。他在村中名声又极恶,压根没人在乎他的死活。   赵桐生本也不想管,但他是里正,如果刘二牛就这么死了,到底也是给他添麻烦。   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把村里的黄大夫喊来。   黄大夫听见是给刘二牛诊治,又知道了他干的那些龌龊事,便不想管。   但赵桐生软硬兼施,又说:“他到底是下河村人,平白无故横死了,也是臭了下河村这块地。再说了,是峋子把他打成这样的。他要真死了,峋子怕是脱不了干系。”   黄大夫平日里也没少受易峋的恩惠,听了这个话,只得勉为其难的出诊。   到了刘二牛家中,刘二牛瘫在茅草铺子上,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了。   黄大夫正替刘二牛看诊,刘二牛忽然醒转过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的地方,□□尤其剧痛难忍。   他少气无力的哼哼着:“黄大夫,您给瞧瞧,我这还有的救不?其他都罢了,就是我的子孙根儿,可一定要保住。”   黄大夫冷哼了一声,洋洋说道:“二牛,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身上别处都还好,只是折了几根骨头,但是你的左腿算是废了,断的彻底。至于你那子孙根儿,你就别想了。伤成这德行,就是华佗重生,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了。”   刘二牛本就只是心存侥幸,毕竟大黄那一口,几乎彻底咬掉了他的子孙根儿。听黄大夫如此一说,他顿时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干嚎起来:“我苦命的爹娘啊,咱们老刘家断子绝孙啦……”   黄大夫不耐烦听他扯淡,留了两包药,说道:“这包熬来吃,这包敷在伤处,你折掉的骨头我替你接了,那条腿算是没法子了。”说完,也不管他有没人服侍,丢下药包便走了。   这刘二牛是个破落混混,哪里有钱付诊金,到头来还是赵桐生替他了的帐。   好在黄大夫常年住在下河村,靠着村子吃饭,一切都好商量。   赵桐生便没好气的向刘二牛呵斥道:“你平白没事,好死不死的去招惹秦春娇做啥?!易家那兄弟两个,连我都要给三分薄面!今儿要不是我在,你不丧命才怪!”   刘二牛哭丧着脸:“里正,这事儿也不怪我啊。你说说,那小娘们好端端的不在家待着,跑到山里头,可不就是浪着想男人吗?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我找她耍耍,又没把她怎么着!这小泼妇算计我也罢了,易峋这狗玩意儿竟然下这么重的手!我这命丢了半条不打紧,我刘家三代单传,到了我这儿绝了后,日后九泉之下我可咋去见我那苦命的爹啊!”   赵桐生才不听他这通干嚎,只问道:“你少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个事!你跑山里头调戏秦春娇,果然是香莲丫头调唆的?”   刘二牛忽然睁大了眼睛,点头如捣蒜:“就是的,不是她跟我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那小娘们在山里哩。”   赵桐生脸色微沉,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抬脚离去。   因为有了笋子和菌子,易家这天的晚饭,比往常更丰盛了几分。   秦春娇剥了一颗笋,切成大块,合着咸肉一起炖了,做了一道腌笃鲜。   这腌笃鲜是江浙一带的家常名菜,虽说是名菜,但其实并没个一定的做法,除却笋子、咸肉又或者是咸鸡是必定要放的,其他增鲜提味的东西,家里若有也都可投进去一并炖了。这吃食,既当汤又当菜,寻常人家,一顿饭有这一道就足够了。   秦春娇今儿在山上,采到了鸡油蘑菇,就一道放了进去。她又蒸了一筐杂面馒头,这一顿饭就成了,没再额外弄菜。   易家兄弟两个今日碰上这样的事,本来都在火头上,但见了这丰盛的菜肴和桌边忙碌的柔媚女子,那一团火便如淋春雨,尽数浇灭了。   哥俩在桌边坐定,秦春娇分了筷子和调羹给他们。   两个男人喝汤吃肉,一时都没有言语。   这碗汤菜,汤汁白似牛乳,咸鲜香浓,咸肉酥烂,笋子滑脆。金黄的鸡油蘑菇,更散着独特的芳香,一口下去饱满的汤汁便从菌子里溢了出来。这是寻常,难得一见的时令好菜。   易嶟忽然轻轻说道:“娘在世时,每年这个时候,也都要烧这个。这个味道,和娘烧的真的很像。”   易峋没有接话,停了片刻才说道:“下月清明,咱们给爹娘上坟去。”   秦春娇倒是有些意外,因为这道菜是江浙一带的名吃。她学会烧这个,也是在相府里。相府的老太太是个吃家,大厨房里将普天下有的菜肴都写了流水牌,一日三餐的供她点菜。但京郊地区的寻常百姓人家,可没有烧这个的。   她以前是常来易家吃饭,也没见易母做过这道汤菜。她有些好奇,易母到底是哪里人呢?   这兄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的吃饭,沉浸在腌笃鲜的美味和对母亲的怀念之中。   秦春娇清了清嗓子,插口说道:“明儿,我想请赵三旺来家吃顿饭。”   这哥俩静了片刻,易峋便说道:“这是情理之中,人家帮了我们,当然要答谢。”   易嶟总是看不上三老鼠这样游手好闲的混子,但也多亏了他送信,他也确实帮了秦春娇,于是自己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吃过了饭,秦春娇又盛了一大碗的肉汤,泡了些馒头,给大黄送去。   易嶟在院子里喂骡子,看见大黄的碗里堆得高高的咸肉,不由说了一句:“这东西,吃的比我们还好呢!”   大黄摇着尾巴,将头埋在碗里,压根不搭理易嶟。   今天这件事,它得领头功,他们俩都是后来才到的,算是事后找补,自己多吃两口肉那是应该的!   赵桐生出了刘二牛的破房子,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林家。   林香莲正躲在屋里啼哭,林婶儿在一旁劝慰,就听屋子外头一声咳嗽。这声音,她再耳熟不过,安抚了女儿,就走出去开门。   开了门,果然见赵桐生站在院里。   林婶儿让他进来,说道:“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赵桐生背着手,抬脚走进了堂屋里,大喇喇的在椅子上坐了,说道:“你那闺女呢?”林婶儿微微有些奇怪,说道:“屋里呢,啥事?”   赵桐生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干的好事!”   林婶儿一听他这口气不善,就晓得是为那件事来的。她眼睛一斜,瞟了赵桐生一眼,将身子往他身上一软,说道:“咋地了?不就是为了秦春娇的事,还值得你登门兴师问罪?我晓得,香莲不是你的亲生闺女,你也不放在心上。这倒也罢了,你咋还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们娘俩?哎,赵桐生,你说说看,我跟了你我图了啥?我到底算个啥?妾不是妾,外宅不是外宅的。你怕你婆娘,不敢认我回去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帮着个贱丫头,来欺负我女儿。赵桐生,你良心被狗吃了!”   说着,她那两道细弯眉一竖,忽然斥道:“赵桐生,你该不是也看上那个贱丫头了吧?!色迷心窍,所以来为她出头。你们男人,全都一个德行!”   赵桐生是早已被林婶儿捏在手心里的,被她这连骂带嘲的说了一通,竟然就哑了火,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道:“你说啥话呢!我和那丫头错着辈儿呢,我再糊涂,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林婶儿冷笑了一声:“你们男人的心思,那谁知道?”   赵桐生拉着她的手揉搓着,一边说道:“没这回事,别瞎想。我来就是跟你说,以后叫香莲安分点!”他话未说完,看着林婶儿的脸又拉了下来,赶忙说道:“你是没瞧见,峋子今儿跟发了疯一样,把刘二牛生生给打废了!这要是没人拉着,还不打死了?香莲要是哪天把他惹急了,还不得吃大亏?这是何苦?”   林婶儿也吃了一惊,低低问道:“刘二牛真个废了?”   赵桐生将那情形说了一遍,又道:“我这会儿过来,一来是跟你说以后管着香莲些,二来是想叫你照料刘二牛两天。”说着,也不待林婶儿再说什么,继续说道:“毕竟,刘二牛去山上寻秦春娇的晦气,是香莲挑唆的。你就去笼络住他,让他把嘴闭严实了,免得坏了香莲的名声。”   林婶儿似有若无的横了他一眼,斥道:“我一辈子都没伺候过人,他好大的脸,叫我去伺候?”   赵桐生点着头,意味深长道:“当初,他和秦老二那么好的交情,现如今却来打人家女儿的主意,真正意想不到。”   这一对公母认识了小半辈子,对方肚子里什么九九,一点就知。   林婶儿哼笑道:“我晓得了,你甭管了。”   两人密谋了半日,便搂搂抱抱亲热起来。   隔日起来,易家兄弟两个再度下田干活去了。春天了,农时一天天的追着人跑,地里的活一天也不能落下。   秦春娇做好了早饭,打发了他们两个吃过,送他们出门时,又交代了一句:“别忘了叫赵三旺晚上来家吃饭。”   易峋道了一句:“记下了,忘不了。”便同弟弟一起走了。   秦春娇在家照旧照料着牲畜,中午时拿野韭、荠菜合着肉馅儿做了些烤饼,盛了一罐子昨夜的肉汤,拿到了地头。   她走到地头时,易家哥俩正坐在田埂上歇息。   秦春娇把烤饼拿给他们,又倒了汤给他们喝。   这饼子烤的极酥,野韭和荠菜又正是最鲜嫩的时候,一口下去,酥香满颊。打从秦春娇到了易家,这兄弟两个就没吃过重样的饭菜。   两人大口吃着,秦春娇则站在田垄上,翘首望去。   易家的田地极广,一眼望不到头,到处都是乌黑的泥土,犁过的地散着泥土特有的芳香。易家的那匹骡子正在一旁,喷着鼻子,大口嚼着地上的嫩草。   易家没有养牛,耕地拉车又或骑乘,都指望这匹骡子。这骡子口也轻,到今年满共才五岁。   然而,这地也还是太广了。看着他们犁过的地已是不少了,但望前头没有犁过的,依旧是看不到头。   秦春娇叹了口气,轻轻说道:“秧苗眼瞅着就要下地了,这怎么赶得及呢?”   她说的是水稻的秧苗,稻种要先在苗床里育苗,秧苗出来后,再插到地里。但秧苗长的极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地不尽快犁出来,就要赶不及了。   易嶟大口的吃着饼,说道:“春娇,你别慌,这地这两天就能犁出来。水田麻烦,旱地就快的多了。麦子还晚些,没那么急。”   易峋也接口道:“再过两天,我就去雇些人手,种起来就快了。”说着,便看向秦春娇:“到时候,得要你照管这些人的伙食,辛苦了。也不用麻烦,管着他们吃饱饭就行。”   秦春娇笑着点了点头,这叫什么辛苦?比起被圈在相府里,锦衣玉食天天跟人斗心眼儿,她宁可在乡下劳作,这样的日子过起来踏实。   傍晚时候,赵三旺果然来易家吃饭了。   秦春娇正在厨房烧饭,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就跑出去迎接。   一个尖嘴猴腮、瘦骨嶙峋的青年站在篱笆边,见了她点头哈腰的赔笑:“嫂子好,多谢嫂子招待!” 第37章   这瘦小青年,正是赵三旺。   赵三旺一听说易家要请他吃饭,还是秦春娇要谢他搭救,欢喜的如吃了蜜蜂屎,屁颠的就来了。   这赵三旺别看没有啥本事,又是个孤儿破落户,但打小学会的察言观色,嘴巴甜滑,最会溜须拍马。他知道易家当家的是易峋,看这些日子的情形,秦春娇又是易峋的心头宝,易家哥俩不好巴结,巴结了秦春娇那就算到位了。   果然,秦春娇听了他这话,脸上先是红了一下,唇边泛起了一抹止不住的笑意,带着几分羞涩又带着几分甜意,娇艳动人。   她咯咯一笑,说道:“真是贫嘴!”便转身回厨房去了。   易家哥俩放好了农具,便拉着赵三旺也到厨房去洗手。   赵三旺一进厨房,便被那浓郁的各种饭菜香气给折服,肚子里馋虫作祟,涎水直流。他擦了擦嘴边,向灶边的秦春娇说道:“嫂子,您给兄弟做啥好吃的了?”   他嘴上说笑,却离秦春娇远远的。易峋胖揍刘二牛的情形,他可是深刻在脑海里的。虽说他也很看不上刘二牛的做派,但心里却也怵得很。他可不想被易峋误解,就他这一身小鸡骨架,挨不了第三拳保准散了。   还不等秦春娇答话,他的脖子忽然被一只大手捏住了。   赵三旺哎哎叫着,就听易嶟说道:“春娇烧啥你吃啥,伸着那么长的脖子,贼头贼脑,恨不到脑袋插到锅里去,真是属老鼠的!”嘴里说着,就提着赵三旺出去了。   秦春娇在锅台边忙碌着,灶下的火光将她的脸照的红通通的,秀色倍增。   易峋洗了手,走了过来,问道:“有什么要帮忙的?”   秦春娇轻轻说道:“都快好了,你出去等着吧。”说着,想了想添了一句:“你把盛好的菜端出去,我腾不出手。”   易峋端着菜盘出去时,赵三旺正坐在桌边,向易嶟侃侃而谈:“二哥,话不是这样说。嫂子是还没和大哥成亲,但其实这事儿跟秃子脑袋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的事儿!肉烂在锅里了,就是个早晚的功夫。村里人的胡扯,我是不信的。所以,我叫她嫂子,一点儿错没有!”   易嶟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呵斥道:“谁是你大哥二哥,你少拉关系的胡认亲戚!”   赵三旺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易峋端了菜盘过来,随口说道:“三旺比咱俩都小,叫一声哥也没错。”   赵三旺连忙起来,双手接了菜盘,陪着笑脸:“大哥说的是,我年纪小,爹妈走得早,没人管教,以后还多得大哥二哥的教导。”   易峋和易嶟换了个眼神,他这算是赖上了?   赵三旺很聪明,起初他帮秦春娇送信儿,纯是看不上刘二牛的下作行径,全没想过要易家报答。但易家竟然为了这事请他吃饭,这真是他意想不到的。易家人是有良心的,这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巴结赵桐生也好,在村里偷鸡摸狗也好,其实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他不介意卖力气,但也得有地方肯让他卖力气才行。   说话间,秦春娇已把饭菜都烧好了,端了过来。   今天的晚饭,她炸了花生米,烧了一碗红烧肉,新剥了一个笋,用酱油白糖勾芡,烧了一道素菜,还炖了一只全鸡。这只鸡是她今天问村里一户人家买的,自家养的鸡还小,吃不得。一旁,是一筐新蒸的窝头,四个人一人一碗苞米糁。   饭菜齐整,秦春娇又去打了一壶茵陈酒来,给这三个男人斟上。   茵陈酒是年前的东西,拿高粱酒泡茵陈叶子弄的,是过年时候喝的。   赵三旺对着满桌子的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好容易等四个人都在桌边坐下,迫不及待的抄起了筷子,就朝着红烧肉下手。   易嶟拦住了他,呵斥道:“你可真是半点规矩没有,主家没说吃,你先下筷子了。”   赵三旺又抓了抓头,捏着筷子,嘿嘿傻笑着。   易峋说道:“无妨,今日本来就是请他吃饭的。”说着,向赵三旺道:“昨儿南山上的事,你帮了春娇,我们很承你的情。”   赵三旺倒不好意思了,咧嘴傻笑的说道:“没啥,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秦春娇却在一旁淡淡说了一句:“但是很多人,连这一句话也不会说呢。”   易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动筷。   赵三旺立时就抄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好在已出锅了一段时间,没有那么烫了。一咬下去,结实的肉块里溢出甜美的汤汁,肉香满口。   秦春娇这红烧肉烧的和寻常做法不一样,京畿地区的人家,都是拿酱油和大料炖出来的,口味偏咸,颜色也发污。但秦春娇烧这道菜,则是先熬了糖油,将五花肉块裹满了糖油,才拿酱油水去炖,收汁的时候又放了一把冰糖,成菜出来色泽红亮,入口香甜,肉质饱满紧实。   赵三旺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单身光棍,一年到头肉都吃不上几口,更不要说这样可口的菜肴。他连塞了四五块红烧肉,又去撕鸡翅膀。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易家人都静静的没有说话。   秦春娇看着那瘦骨嶙峋的肩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赵三旺的心眼儿是好的,他天天在村里耍滑头,其实也就是为了要口吃的。十五六岁,硬说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   待饭吃的差不多了,易峋忽然向赵三旺说道:“三旺,开春了我们地里的农活要雇人,你要不要干?一天管你三顿饭,再给你二十文钱。”   赵三旺呆了,塞了满嘴的食物,忽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他咧开嘴,含糊不清的说道:“哥,您真是我亲哥。除了我死掉的爹娘,这世上再没人比你对我更好了。往后,大哥二哥就是我亲哥,春娇姐就是我亲嫂子!你们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绝对没有一个不字!”   其实也难怪赵三旺这么激动,他早年死了爹娘,孤苦伶仃,家中没有土地也没人管他。村里人嫌弃他的也多,他巴结赵桐生,也是为了口吃的。赵桐生有时用他干活,也只管他一天一顿饭,工钱看心情,高兴的时候给,不高兴就没了。   如易家这样,真正将他当个人看,委实是少。   倒是易家一家子人,被他这一顿哭弄得都有些不知所措。   易嶟就开口喝道:“大小伙子,哭啥哭!啥了不起的事,值得你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   赵三旺又是笑又是哭,说道:“我就是高兴,两个哥哥对我真好!”   易嶟笑骂道:“你先别高兴的太早,要是你干活偷懒,不止没有工钱,我还得揍你!”   赵三旺连连说道:“不会不会,二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活!”   易峋放下酒盅,淡淡说道:“还有一件事,春耕也就是这两天,等庄稼下了地,也就没事可做了,你打算怎么办?”   赵三旺犯了难,确实如此,春耕就忙这两天,过了也就闲了。没了活,易家当然也不会再用他。   易峋继续说道:“如果你确实踏实肯吃苦,到那时候,我还有别的事派给你。”   易嶟知道他哥在说什么,微微有些迟疑:“哥……”   赵三旺倒是高兴的很,连连应诺。   易峋唇角微弯:“好好干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将来置办了家业才好娶媳妇,不然哪有姑娘肯跟你?”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酒下了三壶,几盘菜都吃了个干净,只剩一堆鸡骨头。赵三旺,简直恨不得连盘子都舔了。   吃完了饭,赵三旺说好第二天就来帮忙,便歪歪扭扭的回家去了。   易峋好似也有点喝高了,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   秦春娇赶忙扶住了他,将他搀回房里,易嶟也早回房歇息了。   走到易峋房里,她扶着易峋在床畔坐下,出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给他擦脸洗漱。   易峋坐在床畔,垂着头,高大的身躯在灯火之下仿若高山一样的雄厚峻拔。前额的发垂了些下来,有些遮挡视线,他撩了一下,看着那边忙碌的女人。   秦春娇给他擦了脸,又泡茶给他解酒,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了墙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纤细妩媚。   她轻声咕哝着:“再高兴,也不用喝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喝多了酒伤身么?”   易峋自她手里接过茶盅,一饮而尽,茶水浓了些,倒把嘴里的酒气尽数压了下去。他把茶盅放在了床头的小杌子上,伸手一揽将秦春娇抱到了怀中,而后两人一起栽倒在了床上。   怀里的女人咿呀的叫着,他翻身将她压在了床上。   秦春娇的脸顿时通红,男人的身躯和力气让她手足酸软。   今夜的易峋,和平时好像不太一样,那种被狼盯住的感觉再度回来了。只是今天夜里,她似乎已经在狼的嘴边了。   她轻轻呼道:“峋哥……”   易峋没有说话,俯了下去,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亲吻咬啮着她细嫩的皮肤。呼吸渐渐粗重,吐在她的颈子里,他低声喃喃着:“春娇,我要你。”   秦春娇似是被他感染了,也渐渐的喘息起来。易峋喝醉了吗?还是没有呢?她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有些羞有些甜又有些慌乱。她并不害怕,如果易峋真的想要,她也愿意给,但心底里就是慌。她懂男女之间的事情,但懂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易峋说了明年才成亲,现下不是还没到嘛?她还没有准备好。   易峋胡乱的亲着她,在敞开的领口里,落下了一个又一个属于自己的印子,最后含住了她的唇。   “别拒绝我。”他这样说。   粗糙又温热的手探到了衣衫底下,抚上了缎子一样的皮肤。   秦春娇只觉得自己仿佛化成了一滩水,又或者是一团面,任凭易峋揉搓。   易峋以前也和她亲热过,但哪一次都没有像现下这样。这种感觉十分的陌生,她仿佛觉得自己也在渴望着什么疯狂的东西。   她想要男人?这念头才在心底冒出来,就像一团火一样让她的身子滚烫了起来。   终究,那慌乱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   她握住了易峋的手,水一样的眸子哀求也似的看着身上的男人,轻轻开口,嗓音沙哑柔媚:“峋哥,今天晚上,先……先饶了我好不好?”   男人伏在她身上,暗哑的声音轻轻吐了一个字:“不。”   秦春娇只觉得身子更软了,但还是说道:“往后的日子多如柳叶一样,成亲之后想怎么样都行。我、我、我总是你的……”   成亲两个字,让易峋那灼热的脑袋清醒了过来,他总算清醒了些许。看着被压在身下的女人,他依然有些不能自已,但心底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不是想过要风光的办喜事,然后堂堂正正的要她么?这是怎么了?   男人的身子,就是有这样不争气的时候。   易峋想着,还是放开了她,躺在一旁的床铺上。他真的有些醉了,只忽而的功夫,就睡着了。   听着身旁男人那沉沉的呼吸声,秦春娇虽觉得有些失落,但还是松了口气。她想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男人牢牢的扣着,想要挣脱,却听到他在梦里呓语了一声。   “春娇,我喜欢你……”   这暗哑的声音,让秦春娇想起了些往事。   那是十四岁那年,七夕看灯会回来,易峋也是这样对她说的。还是少年的易峋,就已经隐隐有了男人的样子,他抱着她,在她唇上落下了个蜻蜓点水也似的吻。   秦春娇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拉过被子盖住了两人,重新在他身旁躺了下来。   才闭上眼睛,就陷进了梦乡。   易峋原本紧闭的双眼却张开了一条缝,点漆也似的眼珠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将秦春娇揽到了怀里,相互簇拥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才真正的睡了过去。 第38章   翌日清晨,易峋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身旁的床铺已空空如也,温热的褥子上却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女性的甜香气息。   他只觉得头有些沉,倒没有别的难受的地方。窗户外头,传来秦春娇的说话声,夹杂着赵三旺那“二哥、嫂子”瞎叫的声音。   他想起昨夜的事情,在灿烂阳光之下,那香艳的回忆仿佛只是一场春梦。   易峋捋了一把头发,起来穿了衣裳。他走到脸盆旁,盆里已经备好了热水。   易峋梳洗了一番,出门走到院子里。   易嶟正收拾农具,给骡子套上犁。   他四下看了一眼,并没有见到赵三旺,便问道:“三旺呢?刚才我还听见他的声音。”   易嶟强忍着笑,说道:“那小子昨儿晚上肉吃多了,刚才闹起肚子疼来,跑茅厕去了。”   易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昨天易家哥俩说要雇佣赵三旺春耕,一天照管他三顿饭,于是赵三旺今儿一大早就来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功夫,秦春娇出来叫他们吃饭时,那赵三旺才从茅厕里出来。   易嶟嘲他:“馋猫子,见了肉就没够,这下好受了吧?”   赵三旺挠着头,傻笑着说道:“嫂子烧的饭好吃,就是我娘也没烧过这么好吃的菜。”   说着话,三人便进了堂屋。   正是农忙时节,各家的女人都使尽了浑身解数,生怕要下地的男人吃不饱,秦春娇也是如此。   一锅苞米茬粥是免不了的,另外又烙了一大筐的葱油饼。菜是个麻烦事儿,笋子才腌上,这会儿还不能吃,芥菜疙瘩大伙儿也着实吃的有些腻了。好在已是春天了,各样的野菜都从地里钻出来了,远处的不说,就是院子里薅上一把也够吃了。她烧了一碗野苋菜,凉调了一大盘扫帚苗,这早饭也就差不多了。   只可惜家里鸡还没长起来,没有蛋可以吃。   易家哥俩是已经习惯了,赵三旺一个孤身人,早饭从来没有什么着落,更不要说这样正经丰盛的饭菜了。他端着粥碗,唏哩呼噜的喝粥,大口咬着饼,吃的开心欢快。   秦春娇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吃了两口葱油饼,就放了筷子,望着易峋出神。   昨天晚上,她替易峋脱衣裳的时候,发现他后腰上有一枚月牙形的胎记。   那胎记的形状,她非常眼熟。之前在相府里时,有一段日子,四小姐跟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拨了她去服侍,她替四小姐洗澡时,也曾在四小姐的腰上见到了一枚月牙形的胎记。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形状。她私下曾问过别房服侍的姐妹,原来相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身上都有那块胎记,这像是相府的遗传。   易峋身上,竟然也有,不得不让她觉得稀奇。   易峋察觉出来,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秦春娇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大约只是个巧合吧。易峋是个乡下青年,怎会和相府里扯上干系。   吃过了饭,这三个人便出门下地去了,剩秦春娇一个人在家,照管牲口,预备午饭,收拾院里的菜地,其实也还算清闲。   林婶儿果然依着赵桐生所说,去刘二牛家照料他的药食。   刘二牛一来也是伤重,二来也是天生就懒,有人伺候,乐得饭来张口,还对着林婶儿颐指气使。   林婶儿不是个耐烦的性子,她一辈子除了在床上伺候男人外,再没伺候过谁,何况是照料刘二牛这泼皮无赖。   这两个人,一个不耐烦,一个耍不要脸,两下对到一起,当然就生出了口角来。   刘二牛躺在草铺上,哼哼着要水喝。   林婶儿正在门口坐着晒太阳,听见了也装没听见。   他刘二牛真当自己是大爷呢?不是林香莲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她才懒得理他!   刘二牛叫了几声不见人影,便提高了嗓门:“婶儿啊,您可不能不管侄儿啊。好歹,咱可是被你闺女害成这样的!”   林婶儿听了这话,银牙一咬,腾地一下起来,转身迈进门里,嘴里阴阳怪气着:“二牛,你可真是个福气人儿。调戏人家姑娘不成,被人揍了,躺在这里倒还落得服侍受用。普天之下,也就独你一个了吧?”   刘二牛哼哼着:“婶儿,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要不是你闺女调唆,我哪儿想的起来干那事?所以说了,这事儿算来算去,还是在您闺女身上。我没朝婶儿您要赔偿,已经算是仁义了。”   林婶儿被刘二牛这无赖脾气给气了个愣怔,但她还拿他没辙。林香莲干的事儿,虽说没个实,但到底有个影儿。刘二牛那破嘴在村里一宣扬,林香莲是再别想嫁人了。何况,她还满心盘算着要女儿嫁给易峋呢。   当初,易峋怎么不干脆打死他呢?!   林婶儿耐着性子去倒了碗水给他吃,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说道:“刘二牛,我说你也真不是个玩意儿。当初,你和秦老二好的穿一条裤子,差不多就要隔着辈分拜把子了。如今,你好意思弄他闺女?这要是传到他耳朵里,你羞不羞?!”   刘二牛被林婶这话一激,倒想起这茬来了。   易峋将他打残废了,易家的狗更是把他的子孙后代都给绝了。此仇不报,他刘二牛枉为人!   这两天,他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就是琢磨报仇的法子。但这件事已把他的胆子吓破了,他是再不敢去找易家的麻烦,至于秦春娇更是连想头都没了。   今儿听了林婶儿这话,他忽然回过神来了。   不是还有秦老二么?   秦老二虽然离了下河村,但他和秦老二多少还有些往来,晓得他如今住在哪儿。这老东西的赌债早已跟滚雪球似的起来了,他娘子刘氏身子也不好,越发的拮据揭不开锅了。秦老二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   若是让秦老二知道,秦春娇如今回到了下河村,还给易峋当了婆娘,必定是死乞白赖的赖上易家。   他是秦春娇的亲老子,易峋还要管他叫一声老丈人,也绝然不敢把他怎么着。等秦老二回来,易家可就有热闹瞧了,他刘二牛倒要洗亮眼睛看着,易家那两个狗崽子到时候还怎么横!   刘二牛美滋滋的想着易家鸡飞狗跳的情形,还不忘对林婶儿说了一句:“婶儿,多谢你提点!”   林婶儿故意说道:“谢我啥啊?鬼知道你又在琢磨啥歪点子,都是你自家个儿的主意,休扯到我身上来!”   这一日,到了中午时候,秦春娇提着篮子到地头送饭,赵三旺自然也跟着易家哥俩一起吃。   赵三旺也晓得这机会来之不易,干活很是卖力,又是个半大小伙子,饭量也是一个顶仨。   易家兄弟两个吃着饭,商量着后面的事。   赵三旺埋头狠吃,却竖起了耳朵听他们说话。   易嶟说道:“哥,照这样子下去可不行,还是太慢了,咱还是得想想法子。”   易峋颔首:“今天把水田犁出来,明天我就到集子上去……”   他这话还没说完,赵三旺就慌忙放了碗,说道:“大哥,下午我保证加倍努力干活,你别嫌弃我,别撵了我……”   易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别慌,没人说要撵了你。但是你看,这地太宽广,但凭咱们三个,干死了也干不完。所以,我是打算再雇些人手。”   秦春娇也笑道:“三老鼠平常那么多心眼,这会儿怎么跟傻子似的。我们家正缺人手,把你撵走另外雇人,那不是多此一举么?”   赵三旺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又咧嘴傻笑起来。   到了晚上,三人干完收工回家。   易峋将赵三旺叫到屋里,却给了他四十文铜钱,说道:“这里面有你今天的工钱,因为你不是外人,明天的工钱我也一起给你。你拿着可不要乱花,像我昨天说的,都存起来将来置办家业。男人顶门立户,天天闲晃可不像话。”   赵三旺听着,只觉得胸腔里热血沸腾,鼻子一酸,抹着眼泪说道:“我都听哥的。”   除了死掉的爹娘,再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了。他死死的捏着那些铜钱,那是他干活赚来的钱!   等赵三旺离开,易嶟才跟易峋说道:“哥,你把明天工钱也给了他。这小子要是耍赖不干了怎么办?”   易峋淡淡说道:“看得出来,三旺心眼儿不坏,就是没个正经的差事。咱们以后要干的事情,单凭咱们俩,实在做不来,我这几日也是在物色人手。丁虎人是不错,但他心眼儿太实了。赵三旺我以前是没正眼看过他,但从春娇那事儿上看,为人倒是正派,今天见他干活也肯卖力,是个好苗子。”说着,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他只为了这二十文钱就耍起了滑头,那以后的事也就没他的份了。”   易嶟点了点头,说道:“哥说的有理。”   吃过晚饭,秦春娇去屋里替易峋收拾明天出门带的褡裢。   易峋坐在一边,看着女人为他忙碌,心里热热的,他说道:“就出去一天,不用那么麻烦。”   秦春娇没理睬,嘴里说道:“有备无患,出门比不得在家,免得少了这个没了那个路上麻烦。”   她收拾着行囊,忽然说了一句:“峋哥,我问你个事儿。”   易峋有些疑惑,说道:“嗯,你问。”   秦春娇抿了抿嘴,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你后腰上那儿有块胎记,你知道么?”   易峋愣了愣,回过神来,说道:“你说那个,那个打从我生下来时候就有,娘说的。”   秦春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嶟哥身上有么?”   易峋听她问起易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还是说道:“他没有,他也是打从小时候起就身上白净。”说着,他走了过去,将她拦腰抱住,硬扭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怎么,嫌弃你男人身上不光净?”   秦春娇正想着心事,忽然被他搅了,羞的满脸通红,轻轻啐了一口:“我什么时候说这个话了?你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易峋把她拉到怀中,将头埋在她的颈子里,嗅着她发丝上的淡淡香气,低低笑了一声:“正经?我对着我媳妇正经什么?”说着,他又添了一句:“你对老二,是不是该改口了?”   嶟哥嶟哥的叫,听的他扎耳朵。   秦春娇先是呢喃了一声:“还不是呢。”说着,又听了他底下那句话,便小声嘟哝着:“等成亲之后再说啊。”她管易嶟也是叫了十来年的哥,这时候不因不由忽然改口叫二弟,她觉得别扭。   易峋轻轻哼了一声,在她颈子上咬了一口,低声说道:“反正你也跑不掉,你早晚是我的,这是你昨天晚上说的。”   秦春娇听他提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全身都烫了起来,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呸了一口,跑掉了。   隔天,赵三旺果然如约而来。   易峋一早就出门去集子上了,易嶟带着赵三旺两个人下地。   秦春娇一个人在家,照旧做些家务。到了晌午时候,她正想做饭,赵三旺却忽然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   秦春娇见他独个儿跑了回来,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三旺,你咋一个人回来了?嶟哥呢?”   赵三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二哥没事……嫂子……你快去老董家瞧瞧吧!董香儿……董家三姐好像出事儿了!”   秦春娇一听这话更是惊疑不定,将手里的东西撂下,出门问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赵三旺喘匀了气,才说道:“老董家来了个男人,说是宋家庄的。这会儿,董三姐正跟他吵架呢。不只是他,三姐跟全家子吵架呢!”   秦春娇这算听明白了,想必是董香儿的婆家来人了。   她慌忙出了屋子,锁上院门,跟赵三旺急匆匆往董家跑去。 第39章   路上,秦春娇便问赵三旺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今天赵三旺跟着易嶟下地,干到半途,易嶟叫他回村里找户人家借点东西。他途径董家,就见董香儿站在院子里,向着一家子人横眉怒目,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青年汉子。他站着听了一会儿,大概明白那男人是宋家庄来的,似乎是董香儿的男人。   赵三旺很机灵,知道董香儿和秦春娇要好,他看着董香儿对着一家子人,怕是要吃亏,就跑回来告诉了秦春娇。   两人走到董家院落外,隔着篱笆,果然见董家人站了一院子,还有个秦春娇不识得的青年男子,也在其中。董香儿,倒是独个儿站在大榕树底下,一脸的冷漠。   秦春娇打量那青年汉子,大约二十出头,也算生的挺拔俊秀,只是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让人说不出的窝囊气。   董老汉正向那青年陪着笑脸,董大娘则对着董香儿破口大骂:“不识抬举的玩意儿,就你在婆家干的好事,就该打死!现在,你婆家不计较了,你男人也来接你,你还不麻溜的回去,倒在这儿作起来了!你作个啥?我咋养出来你这么个玩意儿?!”   这会儿,董家的老大老四都下地干活去了,大儿媳杨氏不想掺和这烂摊子,躲到了厨房不出来。   就董老汉夫妇两个,和董香儿两口子在院里。   董香儿红了眼睛,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秦春娇看不下去,进了院里,开口劝道:“大娘,做啥把话说这么难听,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   董大娘正气的哼哼,一见她进来,脸色更有些不好看了。她一向就看这秦春娇不顺眼,觉得她就是个骚媚子狐狸精,自己好好的女儿,都是被她拐带坏的。   然而,秦春娇如今已经算是易家的媳妇了,易峋为了她打残了刘二牛的事,在下河村闹得沸沸扬扬,村人提起来都心有余悸,这董大娘掂量着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也不敢说什么特别难听的话来。   那青年汉子看见她,不由问道:“这位姑娘是?”   董大娘连忙说道:“这是村里人,和三姐一向交好,多半听见消息来的。”说着,就向秦春娇阴阳怪气道:“秦家丫头,就说你现下也是给人当媳妇的人了,该知道为人妇的规矩。我家女儿不守妇道,我们做老的教训她在情在理,也是为了我老董家的门风。再说了,我当娘的教训自己闺女,是我们家门里的事情,你是我家什么人,来管我家的事,手也未免伸的太长了!”   秦春娇正想说什么,董香儿却走了过来,拉了她一下,说道:“春娇,你别跟他们说。我爹娘现在是疯魔了,我不跟这个男人走,他们就要活吃了我!”   那汉子微微动容,说道:“香儿,你真的不跟我走?”   董香儿冷笑了一声,死死盯着这个男人,咬着牙说道:“跟你走?你爹不是说你们青白门第容不下我这样的泼妇,你娘不是说要休了我,再给你娶好的么?!还有你那一对弟妹,容得了我回去?!”   那汉子说道:“爹娘那儿已经说好了,娘说你只要肯回去,磕头认错,李家就还要你这个媳妇儿。”   董香儿的眼睛越来越红,呵呵冷笑着:“你说啥?!”   那汉子似是也觉得理亏,支支吾吾道:“你当儿媳妇的,给婆婆磕个头也没啥。谁、谁也不会笑你。”   董香儿死死的盯着这个男人,咬牙切齿道:“李根生,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窝囊的男人!你见天儿的受一家子人的气,你婆娘替你出头,你不说感激,倒帮着别人来挤兑自己老婆。李根生,你说说,你算个啥东西?!”   李根生厚实的唇嗫嚅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原来,这李根生是李家的长子,底下还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董香儿嫁给李根生,就是进了李家当长媳。这长子难为,长媳就更难当了。何况,李家老两口偏疼两个小的,尤其偏心小儿子。家里有要出钱出力的,总是找大儿子,有什么好事,那就必定想不起来他,至于背地里偷偷给小儿子塞钱,更是常事。   李根生从小过惯了这种日子,倒也不觉得什么。但董香儿嫁进了李家,可受不了这口窝囊气。她是一心一意要和李根生过日子的,看着合家子欺负大房,自然忍不下去,她又是个天生的暴躁脾气,几次三番的和婆婆小姑争执吵闹。   李根生是个在爹娘面前抬不起头的男人,任凭自己媳妇被一家子挤兑,一句回护的话也没有。   好在他是喜欢董香儿的,两口子夜里在房中说起悄悄话,总还有几句暖心窝子的话。董香儿看男人还算体贴,也就凑合着跟他过了。   但好景不长,李家那小儿子面上看着温和秀气,却是个绵里针,看董香儿生的有姿色,竟偷偷的恋嫂子。立春前一天,一家子吃酒,他喝醉了,便趁着董香儿出去小解,跟了上去想轻薄她。被董香儿两个大嘴巴子打在脸上,还揪到了一家子人面前兴师问罪。   李家那老两口的心真是歪的找不到,一看小儿子吃亏,不分青红皂白,先骂董香儿不守妇道。董香儿哪里肯服,一句一句的撅了回去。她本来就是个嘴上从不吃亏的主儿,这事儿又是李家没理,她当场就把李家上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老李两口子看着辖制不住她,就叫儿子来管儿媳。   董香儿原道出了这样的事,李根生再怎么窝囊,也该站在她这一边。谁知,李根生竟然当着全家子的面,打了她两个嘴巴。   董香儿被他打懵了,疯了也似的撒泼大闹,要跟这家子人拼命。老李家,便张罗着休妻了。董香儿也是对李根生彻底寒了心,不等李家下休妻文书,自己收拾了包袱回了下河村。   老李家嘴上嚷的厉害,敲锣打鼓的要休妻,其实心底里也虚的很。李家也不算什么富裕人家,董家要的聘礼少,董香儿嘴头子虽然厉害,却是个能干踏实的人。她干活卖力扎实,身子又结实康健,若没这些事,过上两年就要给李家添丁了。李家老两口,其实是满意这桩亲事的。但是,儿媳妇不服管束,那是不行的。他们原本以为,董香儿赌气回了娘家,过不了几天就要回来,下气服软以后再不敢撒泼闹事。没想到,董香儿竟然这么沉得住气,去了十多天不见消息。   若是真休了董香儿,虽说聘礼是能拿回来,但是平白没了个大儿媳妇,大儿又成了光棍,带着小儿子,得讨上两房媳妇,办上两茬喜事。乡下人家,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折腾。   就在李家准备打探消息的时候,董老汉带着董大成上门赔礼了。这李家顿时鼻孔朝天,拿班做派,把亲家狠狠数落了一通,才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肯让董香儿回去,还叫李根生来接人,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董香儿看他不说话,又厉声道:“李根生,我问你,你那妹子冤我偷东西,你那弟弟调戏我,你有一句话没有。没有,你倒还打我。你说,我跟你回去干啥?!任凭你们一家子挨千刀的玩意儿,来作践我?!”   李根生任凭她骂着,还是没有说话。   倒是董大娘,在一旁叽叽咕咕着:“这算啥事,谁家舌头不磨牙,磕磕绊绊都是常事。世间当妇人的都受得,就你金贵,受不得……”   她话还没说完,董香儿忽然冲着她吼道:“娘,我是你亲生的闺女!”   董大娘闭了嘴,再不说什么了。   董老汉叹了口气,向李根生说道:“根生啊,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往后再说。”   李根生犹犹豫豫道:“爹,你这……”   董老汉摆了摆手,说道:“你也瞧见了,今儿就是硬把香儿给你送回去,你们也过不好。你先回去吧。”   李根生没了法子,本就不是什么有主意的人,只好离了董家。出了院子走出大约一射之地,他又回头,见那聘婷的身影依旧在院里站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李根生回到家,将这事一讲,李大娘顿时一拍桌子,怒道:“这泼妇,给了她脸了!有啥了不起的,她不肯回来,就一辈子都别回来,死在下河村!休了她,咱再娶好的来!”   李大叔倒是有些不满,说道:“你说的轻巧,再娶,再娶又是一大笔的开销。我叫你管管老小,你就只顾偏心,非弄出这样的事来。”   李大娘听了更是火上浇油,两个老的就在屋里掐上了。   李根生不想听这闹腾,走到了院子里。他望着下河村的方向,一脸惆怅。   他是喜欢董香儿的,这个女人明艳泼辣,就像是正午的太阳。家里这气闷的日子,他也愤懑、激恼过,但都在长幼有序的教条里消弭于无形了。这个女人,干了他想干而不敢干的事情。   也是她,让他知道了女人的滋味儿。夜晚,她在床铺上的大胆妖冶,让他迷醉不已。   如果她没了,如果她不再是他的妻子,那他该怎么办呢?他舍不得董香儿,却也不敢顶撞自己的爹娘。   董家闹了这一场,有些丧气。   这是董家门内的事情,秦春娇插不上话,等李根生走了,她就叫董香儿到家里去坐坐。   董香儿也不想在家待,跟着她走了。   赵三旺见没事了,就又回地里干活去了。   姊妹两个在家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董香儿把在李家这两年间的情形,连着小叔子调戏她的事都没有隐瞒,全说给了秦春娇听。   秦春娇听得连连叹息,又问道:“三姐,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呢?”   董香儿冷笑了一声:“不咋办,李家我肯定不回去了,就是李根生不休我,我也要跟他离!至于我家,”她顿了顿,说道:“我就这么着,我看他们能活吃了我!”   秦春娇却觉得不妥,现在董家老两口还在,不管他们嘴上说什么,董香儿在家住着还能说得过去。但等到这老两口百年,董大成和董栓柱分了家,董香儿要怎么办呢?可没听说过跟着兄弟过活的女人。   但,她自己也只是个靠男人养活的女人,她能有什么办法?   想到这儿,秦春娇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她命好,碰上了易峋,所以才有好日子过。她娘,董三姐都是所托非人,就坎坷成这样。难道女人就只能依赖男人,自己就活不出个名堂来么?   董香儿不想回家,一整天都在易家待着,帮着秦春娇做了午饭送到地头,直到了傍晚时分,才告辞离去。   到了晚饭时候,易峋从宋家集子上回来了,说起已经雇到了四个人,明日就来下地。   近来正是农忙时候,闲着的壮劳力少,这些人都是左近村子里的。因他们不是下河村的,一早从家里过来,这早饭就不必易家管了,秦春娇只用照管他们一天的两顿饭就可以。   吃过了晚饭,赵三旺就回家了。   秦春娇烧了一锅热水,叫易峋去洗澡,她自己坐在外头缝补这兄弟两个的衣裳。   她从那家山货店里买回来的粗布,这时候派上了用场,选了同色的布,裁剪成大小不一的补丁,挨个补着那些衣裳磨损的地方。   听着那扇门里面哗哗的水声,秦春娇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烦躁,不留神针尖戳了手指,她放在口中吮了一下。   片刻功夫,易峋洗好了澡,开门出来倒水。   他只穿着一条裤子,上身赤着。   秦春娇的目光顺着那遒劲结实的肩胛背脊滑了下去,落在了腰间的那块月牙胎记上。胎记是暗红色的,在蜜色的肌肤上,很是显眼。   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清了清嗓子,说道:“快点穿衣服,小心着凉。”   易峋倒了水,穿了一条褂子,在一边坐了。   易嶟刷好了骡子,也去洗澡。干了一日的农活,泥土汗水还有疲乏,洗个澡总是舒坦的。   秦春娇泡了一壶茶,等这俩兄弟洗过了澡,出来歇息的时候喝。一壶茶喝完,就差不多要睡觉了。   说是茶,其实只是些山里的香片叶子,农家晒干了当茶叶使。泡水有那么些香气,还能消食,但不能提神,倒正好晚上喝。   易峋喝着茶,看着她做针线。   秦春娇低着头穿针,将白日里董香儿的事说了,又絮絮的说道:“三姐这样,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呢。我看她娘家,不像是能让她在家里闲着的。”   易峋听着,不置评论,却转而说道:“明天家里来人,要烧七个人的饭,你一个人怕忙不过来,不如就叫董香儿来帮你。工钱,也和那些人一样,一天二十文。” 第40章   秦春娇微微一呆,顿时明白过来,易峋这是想给董香儿一个差事做。   她有事情做,就能少在家里待,自然和家中少了争执。这又是赚钱的差事,董家也不会拦着她。   秦春娇心里还是感动的,董香儿怎么样,和易峋有什么关系?她说这些事,也只是白说给易峋听听。易峋照顾董香儿,其实还是为了让她不要烦心。   当然,易峋也不可能一直养着董香儿。但不论如何,她是感激他的。   秦春娇停了针线,轻轻说了一句:“峋哥,我替三姐谢谢你。”   易峋看着她,眼眸幽深,沉声说道:“你是我媳妇,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   秦春娇鼻子里微微有些酸,却还是笑了。   隔日起来,秦春娇烧好早饭,打发了三个男人出门,喂过了牲畜,锁了门去董家。   董家的三个男人也都下地去了,只剩下一屋子女人。   秦春娇在门上连喊了几声,董家的大儿媳妇杨氏才来开门。   杨氏一见了她,先笑了一下,说道:“春娇妹子昨儿热闹没看够,今儿又一早过来了?”   秦春娇不理她这阴阳怪气的话,说道:“我找三姐有话说,麻烦嫂子喊一声。”   杨氏开门让她进去,又扭着腰回屋去喊人。   一进门,董大娘正盘膝坐在炕上,听见是秦春娇来找董香儿,一张老脸顿时拉的老长,嘴里骂骂咧咧:“一天天的尽往别人家钻,挑唆的别人家宅不宁,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他们家这场乱子,分明是李家蛮不讲理造成的,她却硬栽派到秦春娇身上,可谓是颠倒黑白。   董香儿摔了帘子出来,张嘴喝道:“那都是李家上下不是东西,娘别瞎拉扯别人!”说着,抬脚出门。   董大娘冲着她的背影骂道:“就知道窝里耍横的玩意儿,一天天的把个外人放在心坎上,胳膊肘朝外拐,你咋不想想你兄弟还娶不上媳妇呢!”   董香儿听着,没搭理这些话,走到院子里。   见了秦春娇,她脸上有些难看,说道:“我娘就是那破嘴头子,妹子别往心里去。”   秦春娇哪里会将董大娘的话放在心上,她把昨天夜里易峋说的事告诉了董香儿,说道:“三姐,我家现在缺人做饭,想请你去帮个忙,一天二十文的工钱,忙到春耕完,你愿意不?”   董香儿当然一百个情愿,现在只要能让她有个借口不在家里待着,就算白给人干活都行,何况还给工钱!   她兴高采烈的答应了下来,说道:“妹子,你等着,我跟家里说一声就来。”   董香儿扭身回了屋,将这事告诉给了董大娘和杨氏。   这两个女人顿时都有些不大乐意,杨氏哼笑了一声:“三妹子心可真宽,叫婆家赶了回来,在娘家吃住,不说帮娘家干活,倒去帮着外人。”   董香儿不服气,说道:“我是去挣钱,又不是白干。再说了,家里的活,我少干哪一样了?!”   董大娘便骂道:“挣钱?就你能挣啥钱?!别人拿话哄你,你也当真!”   董香儿不耐烦跟她们纠缠,扔下这句话,闪身出去,跟秦春娇走了。   易家的地实在宽广,十亩水田,十亩旱田,还有坡地。易峋雇了四个人,带着他们哥俩和赵三旺,一共七个人,撒到地里去,全不显得人多。   赵桐生从上河村回来,途径易家地头,立在田埂上,看着易家地里那热火朝天的干活场景,吐了一口痰。   他瞧见赵三旺也夹在里面,心里有些纳罕,暗地里琢磨着:往年开春播种,这小子必定来求我给他活干。前儿我还想着他今年怎么不来了,原来他是跑去给易家干活了。   赵桐生站着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的走了。   到了晌午时候,众男人们坐在地头田垄上歇息。   那几个雇来的人凑在一起,不免嘀咕起了易家的伙食。   其中一个说道:“你们说,这东家会给咱吃啥?早上出来的急,肚子里没装多少食儿,这会儿早饿了。”   另一个说道:“还能吃啥,窝头咸菜,能让吃饱就不错了。去年我给宋家庄一户人家打短工,一早一晚的稀汤糊涂,也就中午能吃顿干的,还不见几块肉!”   那个不信:“你这话说的,我咋就不信,都不给吃好了,下午还咋干活?”   之前说话的那人一撇嘴:“你爱信不信,东家是雇人干活,又不是请客吃饭。你干不了活,就没有钱赚,碍着他啥事?”   这时候,易家兄弟两个有些私事商量,走到了地那头没听见。赵三旺夹在这伙人里头,忍不住出来说道:“我说老哥几个,说话也要有个实,不能张嘴就来。这伙食你们一顿也没吃上,咋就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我这两位哥哥,还有我那个嫂子,绝对亏待不了大伙的!”   偏生说话的那个,也是个犟脾气,就和赵三旺你来我往的撅了起来。   正吵吵着,其中一个眼尖瞅见田头土路上,走来两个俏丽的青年女子,挎着篮子,提着一只大木桶。他便高声道:“你们别吵吵了,那想必是东家的女眷送饭来了。是好是孬,一瞧便知。”   赵三旺从地头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接了木桶,脸上堆笑:“嫂子送饭来了,辛苦了。”   董香儿听秦春娇说了赵三旺的事,倒是对这个油头滑脑的小子改观了不少,伸手在他头上一拍,笑骂道:“臭小子,我都听说了,有你的!好好的跟着你峋大哥干吧,将来有你的好处。要是你还耍奸,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赵三旺嘿嘿傻笑着,回了一句:“哪儿能呢香姐,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不知道好歹?”   说着话,三人把木桶和竹篮都送到了地头上。   秦春娇先揭开了竹篮,是两篮子满满的杂面馒头。   赵三旺略微有些失望,这样子的馒头,在农家不算稀奇,农忙时候各家各户都吃的。他原本想着,秦春娇能格外做点什么稀罕的吃食,好给易家长长脸。   适才和赵三旺吵嘴的人,脸上露出些讥诮的神色,其他几个倒是平常,他们原也没指望能吃多好的东西。何况,杂面馒头,管饱也好吃,没啥可挑的。   秦春娇不知道这群男人的较劲儿,又打开了木桶的盖子,顿时醇厚的肉香合着炖菜特有的香味儿四散开来,勾的人肚子里馋虫大作。   顿时,这些短工都围了上去,直勾勾的看着木桶里的菜。   桶子里,是满满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子,油滋滋的大肥肉片子,亮光光的白菜,还有油汪汪的粉条子,熬在一起,正对这些干体力活的男人们的胃口。   原来,秦春娇是算计过了的,午饭这顿最为要紧,人吃不饱肚子,下午就没心力干活了。何况,她也不能让易峋被人戳脊梁骨,落个刻薄雇工的名声。但是,她也不能尽着这些人吃肉,七个大男人,放开肚子吃起来,那要吃多少肉?   所以,她炖了一大锅的熬菜,放了几大勺子的猪油,又切了些肥肉片子,虽说肉没放多少,但菜里油水足,也是一样的。   果然,那些人看见这样的饭菜,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   赵三旺有些得意,拿胳膊肘顶了一下刚才跟他吵嘴的人,笑道:“咋样?我说我哥嫂不会亏待人!”   那人抓了抓头,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实,他也就是那么一说,谁还不愿意吃口好的?   董香儿和秦春娇给众人盛菜,每人都是一碗菜两个馒头。   这些短工都是些青年汉子,还都是单身的光棍,接饭菜的时候,就不住的拿眼偷瞄这两个女子。他们见董香儿盘着头,是个小媳妇打扮,便当她是易峋的媳妇。   众人端了菜碗,拿着馒头,都在地头坐着吃饭。   那个跟赵三旺顶嘴的人,悄悄问赵三旺:“那个梳辫子的,是他家啥人?长的模样真俊,有婆家了没?”   赵三旺睨了他一眼,说道:“那就是我嫂子,我大哥的媳妇!你少打歪主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人不信:“你别糊弄我,他媳妇,咋是姑娘打扮?”   赵三旺不想说秦春娇是被买来的,便含糊说道:“大哥还在孝里,明年才成亲。”   那人似是恍然,点头说道:“哦,这么说,这是他童养媳了,所以没过门就在他家住了。”   赵三旺不想说那么多,便随便点了个头。   那人称赞道:“模样俊俏,又能干,你大哥是讨了个好女人。”   众人大口吃菜就馒头,易峋和易嶟两个也终于说完了话,走了过来。   秦春娇给他们哥俩盛了饭菜,她和董香儿在家已经吃过了,这会儿单等着他们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回去。   秦春娇陪着易峋在远些的地方坐了,两人说些私密的悄悄话。   赵三旺吃好了饭,丢下碗往外跑。   董香儿瞧见了,叫他:“三旺,你干啥去?”赵三旺头也不回:“上茅厕。”董香儿便骂道:“你是直肠子吗?!”   赵三旺一路跑到没人处,在一个草窝子里解了手,出来正提裤子,不防一人忽然走来叫了他一声:“三旺!”   赵三旺吓了一跳,定睛四处看去,却见赵桐生背着手,站在不远处。   赵桐生点手叫他:“你来,叔有话跟你说。”   赵三旺到底不敢违背里正的吩咐,系好了裤腰带,走上前去,陪笑道:“叔,啥事?”   赵桐生点了点头,说道:“我这两天瞧着,你这是给易家干活呢?”   赵三旺笑着回道:“是,叔您也知道,我在家闲着没事,难得易家大哥二哥不嫌弃,说他们春耕人手不足,叫了我去。”   赵桐生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半晌才又问道:“他们待你好不?”   赵三旺赶忙说道:“好,两位哥哥待我都好,嫂子对我也好。”   赵桐生哼了一声,低低斥道:“你这傻孩子,知道啥叫好?他们给你点甜头,你就真当好了?你不知道,他们是拿你当个便宜劳力,白使唤你!”   赵三旺呆了呆,说道:“不是啊叔,易家管我三顿饭,还给我一天二十文铜钱,不是白干。”   赵桐生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肚子里暗暗骂道:易家两个多管闲事的,就这傻球玩意儿,也值一天二十文钱?给他个窝头,就足足够了!   原来,他用赵三旺,才是真正的白用。赵三旺是个孤儿,又是他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他有使唤赵三旺的时候,大多是白用,顶多给口饭吃,高兴起来给个一文两文,多数时候一个子儿没有。他以己度人,便当易峋用赵三旺也是白用。没想到,易家雇佣这三老鼠,是实打实守规矩给了工钱的。   赵桐生又冷哼了两声,说道:“三旺,叔可跟你说,你想明白了。这易家哥俩不是啥好人,打春那时候,你余哥出那么大的丑,都是他们两个在背地里捣的鬼!”   赵三旺心里不信,说道:“桐生叔,那天的事大伙都看见了的,分明是有余哥自己不成,撒手跑掉了,关人家啥事?”   赵桐生没想到这个从来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三老鼠,竟敢顶撞起自己了。他一气之下,抬手在赵三旺脑袋上拍了一下,喝道:“你这傻东西,知道个啥?!我跟你说,你别看着眼下易家兄弟对你好,那是要用你!等春耕完了,人家家里不忙了,看他们还管你不管!”   赵三旺搔了搔头,没有言语。   赵桐生背了手,洋洋说道:“明儿抽空,去把叔家里那三亩坡地给种了。往后有啥事,叔照应你。咱们是一个姓的亲戚,不比他们外人强?叔不会害你的。”说完,他也不等赵三旺答应,抬脚走了。   剩下赵三旺自己,愣愣的站在地头。 第41章   赵三旺呆了一会儿,愣愣怔怔的回到了地里。   大伙差不多都吃好了饭,秦春娇和董香儿收拾了碗筷已经回去了。   易峋叫大家又休息了半个时辰,就起来干活。这再上手,赵三旺便没上午那么下劲儿了。易嶟在边上看出来,喝道:“三旺,你这少气无力的是干啥,中午吃的饭都吃到哪儿去了?”赵三旺没有说话,倒是多卖了把力气。   干活间隙,大伙喝水歇息的时候,赵三旺忽然低着头走到易家兄弟面前,小声说道:“大哥二哥,打从明儿起,我不能来了。那个、那个工钱,我也不要了。不不,今天的工钱我也都还给你们。”   易峋微微一怔,易嶟当即恼了,开口骂道:“三老鼠,你这是什么意思?!懒病又发了,想耍滑头?!”也难怪易嶟生气,春种已经开始了,左近的壮劳力要么自家忙活,要么已被人雇了去。赵三旺忽然说不干,平白少了个人手,叫他们上哪儿去雇人?   赵三旺紧闭着嘴,垂着头,任凭易嶟骂他,一句话也不说。   赵桐生说的也有道理,眼下春耕忙,易家要用人,所以雇佣他。一旦春耕结束,闲了下来,那就用不着他了。他自己身无长技,家里又没有地,生活照旧没有着落。他嘴里喊着大哥二哥,但到底不是亲兄弟,哪好意思就这样赖上。少不得,他还得求赵桐生手指缝里落点残羹剩饭。   他知道赵桐生是在欺负他,白使唤他,但他一个孤儿,为了活命也只能忍气吞声。赵桐生是里正,他得罪了里正,这村子里也待不下去了。   易峋看着赵三旺,问道:“三旺,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就说不干了?”   他自认自己看人不走眼,赵三旺这样必定事出有因。   赵三旺依旧一声不吭,低头站着。   易峋面色微沉,又说道:“你叫我大哥,我也拿你当兄弟看。如果有什么难处,或者出了什么事,你尽管说。能帮的,我们会帮你。实在不行,我也不会怪你。”   赵三旺红了眼圈,鼻子里一吸一吸的,小声说道:“刚才,桐生叔来跟我说,叫我明儿去把他家的三亩坡地给种了。我、我得罪不起他,我晓得两位哥哥待我好,但是春耕完了,我还得吃饭。所以、所以我……”   他话没说完,易峋和易嶟便都明白了。   赵桐生必定是仗着自己的里正身份,勒掯赵三旺替他种地,赵三旺没法子了这才来回绝掉这边的差事。   易嶟呵斥道:“你也当真是窝囊,赵桐生叫你白替他干活,你就干?!”   赵三旺抽泣着说道:“二哥,话不是这样讲。等春耕完了,你们不用我了,我还得去求他。”   易嶟向说些什么,但看了他哥一眼,还是忍了下来。   易峋没有言语,刀刻一般的五官在日头下,显得格外深邃。他默然无言,静了片刻,方才说道:“三旺,有件事情我本来想等春耕完了再告诉你,但眼下既然出了这样的事,那就现在说了。”   易嶟晓得他哥要说什么,不由轻轻说道:“哥……”   易峋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和我家兄弟,打算开一间油坊。但只凭我们两个,榨油卖油肯定是干不过来的。到时候,我们少不得要雇佣几个人。三旺,这两天我看你干活卖力,算是个实诚的好孩子,想拉你入伙,你愿不愿意?”   赵三旺听得傻了,他知道易家兄弟两个和城里的货行有生意往来,但开店铺做买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本钱不说,还得有些独到的东西。他爹在世的时候,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所以赵三旺是懂些生意经的,深知里面不易之处。   他并不怀疑易家兄弟能做成这件事,他们在他眼里,都是最有本事的人。   但他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在自己头上。也如赵桐生所说,他和易家哥俩又不是亲戚,人家凭啥一直照管着他?   可是,易峋竟然说要拉他入伙,要他一起做生意,这可不是打短工,这是个长久的饭碗!   易峋看他呆呆的,不由莞尔:“怎么,你不愿意?”   赵三旺回过神来,慌忙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的说道:“我愿意,我干!哥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说着,他胸口一热,竟然对着易峋跪下了,咚咚的磕起头来。   易家哥俩忙将他从地下拉了起来,易峋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给人下跪。”易嶟也呵斥他:“好好的大小伙子,凭着自己的力气本事吃饭,不偷不抢的,对得起天地良心,磕什么头?”   赵三旺抹着眼睛,又哭又笑:“我高兴,打从我爹娘过世,就再也没人管过我了。”   易嶟便问他:“那这活,你要不要干下去了?”   赵三旺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干,里正那儿我不去了!”说着,他又犹豫起来:“要是桐生叔问起来……”   易峋面色微沉,淡淡说道:“不用怕,有我在。”   一群男人在地里直干到太阳落山,方才收拾了家伙,往村里走去。   家里,秦春娇和董香儿早已预备好了晚饭。   晚上的伙食,比起中午,也丝毫不差。那些雇来的人,原本还担忧晚上不干活,晚饭东家怕是要省事,但看了桌上的饭菜,心都放进了肚里,并都夸赞易家是厚道人家。   吃过了晚饭,董香儿帮着秦春娇洗刷了锅碗瓢盆就要回家。秦春娇拿了二十文钱给她,董香儿接过去时,脸上的笑容里,却夹着一丝愁云。   秦春娇心知肚明,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她一时也想不出来什么法子。在乡下,一个独身女人,没了男人,娘家又不容,更难找活路。   等董香儿走了,那些短工们,除了赵三旺回了家,余下的人都到隔壁原先秦家的老房子里去住了。   那房子被易峋买下来之后,一直空着。易峋和易嶟商量着,要拿它作榨油坊,年后就将这屋子修整了一番。但眼下房子还派不上用场,便当做了雇工们的住处。   秦春娇照旧烧了一大锅开水,给那两个男人洗澡,她自己则在厨房里泡了一大盆黄豆。   隔日清晨,天色才蒙蒙亮,董香儿来到易家时,就见厨房里亮着火光,烟筒也往外吐着白烟。   她怔了怔,心里暗道这丫头起的这么早?便轻轻敲了敲门。   秦春娇果然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给她开门。   董香儿进了门,就说道:“你怎么起的这么早,说好了我来帮你做饭的。”   秦春娇微笑着,俏丽的脸蛋在晨曦薄雾之中,白润柔媚。她说道:“今天想烧点东西,须得一大早起来。”   董香儿跟着她进了厨房,果然见一口大锅正坐在灶上。   秦春娇揭开锅盖,一股浓浓的豆香气顿时从锅里冒了出来。董香儿向锅里一瞧,里面竟然是一大锅白花花水嫩嫩的豆腐脑!   董香儿不由感叹道:“春娇,妹子,你也太舍得功夫了,给短工做饭,顾着他们吃饱就是了。这么麻烦的东西,你也耐烦做!”   这点豆腐可是个辛苦活,要提前泡黄豆,要大清早起的磨豆浆,煮豆浆,点卤水。这豆浆水滤掉的少一些就是豆腐脑,滤掉的多一些就是豆腐。   秦春娇的母亲娘家祖上是卖豆腐的,这手艺从她娘刘氏手里传到了她手里,豆腐脑、嫩豆腐、老豆腐乃至豆干千张,她都会做,但也只是为了伺候秦老二的那张嘴。   她叫董香儿拿了碗来,自己从锅里盛豆腐脑,嘴里说道:“话是这么讲,但我不高兴叫峋哥在人前丢面子,更不愿意人说他找了个懒婆娘。”说着,她盛满一碗递给董香儿,又说道:“两三年没做了,不知道手艺生了没,三姐你尝尝?”   董香儿接过碗去,瞥了她一眼,叹息道:“你呀,还真是人家的好媳妇!从以前我就看出来了,易峋早把你的魂给勾跑了!总好在他对你不错,不然啊……”说着,便低头啜了一口。   豆腐脑入口,软嫩滑溜,倏忽就顺着喉管滑进了肚里。因为没放佐料,当然也没什么味道,但那轻盈的口感,清爽的豆香,却令人回味无穷。   董香儿早上没有吃饭,忍不住将整碗豆腐脑喝了个干净,才说道:“好吃,妹子的手艺是没得挑的。”说着,又叹息道:“易峋才真是好福气,能讨到你这样的老婆。这得亏我不是男人,不然我咬紧了牙,非把你娶回家不可!”   秦春娇从小听她玩笑习惯了,掠了一下鬓发,说道:“三姐别笑话我了,真好吃吗?”   董香儿放了碗,说道:“没得挑,谁敢说不好吃,准是他舌头出毛病了。”   秦春娇这才放心,她自己也亲口尝过,但到底是自己做出来的,又几年没有碰过这东西,心里没数。   姐妹两个又和面烙饼,说笑着把早饭做出来了。   易家雇的那些短工也都起来了,来到易家堂屋里,对着一桌子的豆腐脑发呆。   不独他们,连易家哥俩也怔了。   一碗碗白生生的豆腐脑,上面撒着虾皮、榨菜丁、切成细丝的红辣椒、香葱,滴着几滴香油。白、红、绿、黄交织在一起,分外的养眼,又令人食指大动。   然而,这实在是少见的事情。   豆腐脑是个费工夫的吃食,谁家会给雇工们吃这个?别说雇工,就是自家平常也是吃不到的,也只有赶集的时候,能在集子上吃到。   秦春娇安放着筷子,一面招呼众人吃饭,董香儿端了一大盘的葱油饼进来。   鲜嫩爽口的豆腐脑,筋道的油饼,这顿早饭吃的众人心满意足。   赵三旺甚至向秦春娇说道:“嫂子,这豆腐脑真好吃,比我在城里饭馆吃到的,还要好吃!”   易嶟便嘲他:“你还进城下过馆子呢?”   赵三旺看他不信,有些急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以前我爹还在世的时候,去城里贩货,也常带我一起去。我们爷俩中午不回来,就在城里吃饭,饭馆摊子都吃过。嫂子的手艺,比那些饭馆都好!”他这说的也是有些过了,但在赵三旺眼里,他嫂子做的饭,那必须是最好吃的。   那些雇工也纷纷附和:“这话说得是,小嫂子的手艺,真不是盖的!”   秦春娇听了赵三旺的话,心里却动了动。   其实她以前也觉得,不说那些大饭馆子,寻常的街边摊贩,手艺比她好的还真没几个。别的不讲,但只豆制品一样,城里那么多的豆腐摊子,数得着的真就不多。   然而这念头也只在她心头转了一下,众人吃过了饭就要下地,她便忙着收拾碗筷去了。   一众雇工走到了院里,伸了个懒腰。初晨的日头洒落在院里,地上的菜畦之中,绿色的小苗已经露头,沾着些晶莹的露珠,翠嫩可爱。猪圈中,那三头小黑猪懒洋洋的挤在一起,哼哼着。鸡舍是锁着的,那些黄毛绒绒的小鸡崽子们,都在里面一圈圈的转着。它们还太小了,不能放出来。   这只是一所乡间再寻常不过的小院,被人收拾的极为干净利落,台阶下新供奉的土地公,窗台上穿成串的红辣椒和大蒜,无不显示着女主人那细巧的心思。   想到那小媳妇妩媚娇俏的模样,再想到她操持的饭食,众人心里不由再度叹道:这家男人是讨了个好女人!   男人再怎么能干,也要女人会持家才行。不然再殷实的家境,也得给败了。   昨天因赵三旺和人闲聊,那人就在夜里把秦春娇是童养媳的事给说了。   就有人小声嘀咕起来:“当初,我爹娘怎么没给我定下一房这样的媳妇儿?”   另一人就笑他:“你可算了吧,就你这熊样,给你个这样的老婆你养得起么你!”   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得是有本事的男人,才养得起。这是乡里人的共识。 第42章   晌午时候,赵桐生吃了午饭,晒着暖暖的日头,嘴里哼着乡间小调,一步三晃的往自家地头走去。   中午,他喝了二两高粱,古铜色的脸上泛着些红晕。   微醺的醉意之下,赵桐生的心情是愉快的,甚至有些飘飘然。昨儿他敲打了赵三旺一番,今日不用说,那小子必定乖乖的去给他种地了。易家兄弟他拿捏不住,一个三老鼠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里正就是好啊,手里有权就是好,不花钱不卖力,自有人给白干活,还有漂亮寡妇□□觉。这日子惬意的,真是连神仙老儿都要羡慕。   赵桐生只觉得全身飘飘然,得意洋洋的走到了地头。   然而到了地方,他的酒顿时醒了一半,地还是那块地,荒草横生,一点儿开垦过的意思也没有。四下张望了一番,也并没看见赵三旺的影子。   赵桐生傻呆的站着,停了半日忽然回过神来,一咬牙:“这个狗东西,竟然敢给老子耍奸!”古铜色的四方脸顿时沉了下来,他一跺脚,大步朝易家的田地走去。   一路走到易家地头,果然见易家兄弟两个带着几个雇工,坐在一株大槐树底下吃饭。赵三旺,也夹在那些人里。   赵桐生走上前去,只见这些人手里都捧着一大碗手擀面,面里的浇头是青椒肉丁。   赵三旺一见他过来,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些畏惧的神色。他还是怕赵桐生的,毕竟赵桐生是里正,自己又被他拿捏了几年,就算有易峋罩着,这余威却依然在。   赵桐生哼哼着:“哟呵,都吃着呢。”   易嶟见他过来,就想起来,易峋却一把拉住了他。   易峋淡淡说道:“桐生叔这会儿过来,可吃过饭了?没有,就一道吃?”   赵桐生却说道:“吃饭?老子都叫你们给气饱了!”说着,上前一脚就把盛饭菜的木桶给踢倒了。   好在,那木桶里只剩了些面汤,并没有面条洒出来。   秦春娇和董香儿也在,董香儿顿时炸了毛,张口骂道:“老杂毛,你发什么疯?!”   那些帮工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认作是来找茬的,都站了起来,纷纷质问。   “你这汉子,这是做啥?!我们吃着饭,你把木桶踢倒了,烫了人怎么办?!”   “你是什么人,想打架不成?!”   有两个性子燥的,索性撸起了袖子。   乡下人有这个脾气,爱抱团。虽说他们只是来易家打短工的,但人欺负到了脸上,就不能干看着。   赵桐生一半凭着酒劲儿一半凭着气劲儿,踢翻了易家盛饭的木桶,见了这个架势,顿时吓醒了,往后退了两步,说道:“你们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伤人害命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其中有人认出他是本方里正,便小声说了出来:“这人是下河村的里正。”   那些雇工,顿时都有些萎了。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这里正不是什么正经官员,但他通着朝廷,哪村子的里正和城里那些衙门没些往来?平常,如果不是欺负的狠了,谁也不肯和里正撕破脸皮。这也便是那些里正、村长、族长、乡贤横行乡里的一大原因。   赵桐生见这些人怕了,又得意起来,说道:“这就是了,没你们啥事儿,别瞎往前凑。”   秦春娇冷眼看了半日,说道:“桐生叔,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和三姐辛辛苦苦煮的面,你这一脚全给糟蹋了。咱们乡下人,地里刨食的辛苦,这样践踏粮食,不怕遭雷劈么?”   赵桐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和你这个丫头片子说话,男人的事,哪有你们女人插嘴的份儿!”   易峋这方开口:“她是我媳妇,我们家的事,她当然能说话。”说着,他放下了碗起身,走到赵桐生跟前,又问道:“不知道我们哪里得罪了桐生叔,劳您大驾的来兴师问罪?”   赵桐生被易峋那高大的身影罩住,整个人缩了一圈。他看着易峋那波澜不起的脸,却想起那天在山上,刘二牛挨痛揍的情形,自己这副身子板,只怕挨不了他三圈。   俗话说,酒壮熊人胆。赵桐生是个熊人,酒醒了,这胆儿也没了。   他干咽了一下唾沫,不敢再看易峋,目光嗖的一下钉在赵三旺身上,便指着他说道:“我是来找那小子的!他竟敢给老子耍赖,昨儿说好了今儿去给我干活的,竟然没来!春耕不等人,让他这样耽搁着,我家这一年的收成岂不完了!”   那些雇工们听着,落在赵三旺身上的眼神,都有些鄙夷的意思。   虽说没有白纸黑字的字据,但就因如此,乡间格外看重口头的承诺,一个唾沫一个钉儿。谁要是言而无信,那可要吃人看不起,被人戳脊梁骨。   他们只当这赵三旺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既在易家打短工,又答应了别人家的活,想挣双份的钱。   赵三旺缩了缩脖子,不敢应声。   易峋说道:“桐生叔,你说话也要有个实。我是一早就雇了三旺,他既然答应了来我家干活,又怎会要去你家种地?你什么时候叫他去的?他答应了你什么?”   赵桐生支支吾吾,他怎么好说是昨天他软硬兼施,硬逼着赵三旺答应的?然而他是里正,这个脸可不能丢,情急之下指着赵三旺喝道:“你去问那小子!这小子是村里有名的滑头捣鬼,偷奸耍滑的,两头答应也是有的事儿!”   赵桐生是吃定了赵三旺怕他,必定要把这盆脏水接过去倒在自己头上。   谁知,赵三旺忽然扬起了头,走上前来,说道:“叔,昨儿中午,我去解手,你突然来喊我,叫我给你种地。我说了已经答应了大哥没有空闲,你也不管,硬把活塞给我就走了。其实,我没有答应你。”说着,他停了停,索性竹筒倒豆子:“叔,这几年你用着我,春天给你种地,秋天替你收割,除了一天俩窝头,再没给我个几个工钱。我早早没了爹娘,这些年多承您的照顾,没有饿死。但从今往后,我不能再给你干活了。大哥说得对,我大了得存钱置办家业了,往后我还想娶媳妇养家呢。”   赵桐生愣在了当场,他压根没想到这个在自己面前从来只会唯唯诺诺、俯首听命的三老鼠,竟然敢当面顶撞他。   众人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人仗着自己是里正,就欺压孤儿,让人白给他干活,还连干了几年!   赵桐生这干法,算是犯了众怒。   当下,就有人说起了风凉话:“合着,老哥是想借驴拉磨白使唤啊!人家早早没了爹娘,就这样欺负人。”   “里正的官威就这么大,城里县衙的大老爷,用人还没有说不给工钱白用的。”   “都是一个村子的,何必做事这么绝!”   赵桐生被人挤兑着,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他气急败坏之下,抬手就想打赵三旺,嘴里还骂道:“你这个兔崽子,也敢来和老子作对!”   赵三旺缩了脖子,却不敢躲闪。   赵桐生的手抬起了就再没放下去,他的胳臂被易峋牢牢握住了。   他挣了几挣,都没能从易峋手里把胳臂拽出来,脸顿时涨的通红。他想起来刘二牛的惨状,连说话的声音都打起了哆嗦:“峋子,你、你想干啥?!我是里正,我可是你叔,你可不能乱来!”   易峋将手一放,淡淡说道:“这话,该是我对桐生叔说才对。一个村子的,三旺还是你的侄儿,替你干了这些年的活,没功劳总有苦劳,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一定要动手?”   赵桐生跌了个踉跄,好容易站稳了脚跟,听了这话,又羞又气,喝道:“他是我侄儿,我当叔的用他干活咋啦?!我教训自己侄儿又咋啦?!”   易峋一字一句道:“如果他真的犯了错,你当叔的教训他当然是情理之中。但他现下是我兄弟,如果有谁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想欺负他,那得先来问问我。”   赵桐生气不可遏,但看看在场的众人,一帮青年汉子,各个一脸不善的样子,也不敢再找赵三旺的晦气。他一跺脚,回身走了。   赵三旺看着赵桐生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之前他对赵桐生是又怕又敬,心底里其实也明白他是在欺负自己,但就是自己骗着自己,说赵桐生是自己的远房叔叔,总不会害自己。他为赵桐生说话,巴结赵家的每个人,替他们干了那么多的活,到头来落了点啥?   他擦了擦眼睛,全不后悔跟赵桐生翻脸。   易峋说自己是他的兄弟,他有兄弟了,往后他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嫂子。他不再是没人管的孤儿,也没人再敢随便欺负他了。   撵走了赵桐生,易峋拍了拍赵三旺的肩膀:“歇会儿,待会儿还要下地。”   赵三旺抹了把脸,破涕为笑:“好!”   赵桐生一路回到家中,进里屋时,一脚把门踹开了。   赵太太正盘膝坐在炕上做针线,吓了一跳,张口斥道:“干啥,想把人唬死!”赵秀茹也在一边,娇嗔道:“爹这样进来,我还当家里来贼了呢。”   赵桐生正憋了一肚子火,看也不看赵秀茹,张口骂道:“滚!”   赵秀茹还从没被她爹这样骂过,跺着脚跑了出去,院子里传来她的哭声。   赵太太丢了针线,瞪着他:“赵桐生,你发啥疯?!谁又惹着你了?!谁惹着你,你找谁去,回来拿自家闺女撒火,真是个窝囊点心!”   赵桐生敢骂女儿,却不敢惹赵太太,只得耐着性子,一五一十的把赵三旺的事说了,又咬牙切齿道:“易峋这王八羔子,总跟老子过不去!赵三旺这阴沟里的臭老鼠,也敢和老子作对!”   赵太太却皱了眉头,说道:“我之前就说,你对那孩子好些,该给的工钱就给。你可倒好,非要勒掯人家,一连白用几年,搁谁谁不生气?!如今可好,人家不给你干了,你还恼?得亏有余大了,不然人还不得骂你生儿子没屁眼!”   赵秀茹也趴在窗户上,喊了一声:“爹,你亏良心!”   赵桐生气急败坏,骂了一句:“滚远点儿,吃里扒外的东西!”赵秀茹便跑远了。   赵太太瞅了他一眼,斥道:“你有邪火别处撒去,别在家里撒野!老娘可不耐烦听你放屁!”   赵有余这时候已经去京里读书了,家中只有赵太太母女两个。赵桐生见没人说话,便又出了家门,直奔林家而去。   林婶儿正在家里收拾灶台,不防赵桐生忽然闯了进来。她吓了一跳,本想说些什么,但见赵桐生铁青着脸,只好都憋了回去,陪着小心上前给他倒了碗茶。   赵桐生正在火头上,端起茶碗就喝,就被烫了嘴,随手一扬,泼了林婶儿满头满脸,大骂道:“你想烫死老子?!”   林婶儿如今在赵桐生面前,其实就跟外宅差不多。赵桐生心情好时,跟她说笑哄着她,他心情不好,林婶儿便只有唯唯诺诺伺候的份了。   当下,林婶儿也只敢忍气吞声,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是咋的了?”   赵桐生也不理林婶儿,原地转着圈子,好半晌才将那件事讲了,又骂道:“易家的狗崽子,竟敢害老子丢了个劳力!”   林婶儿心里虽有些不齿赵桐生的作为,嘴上还是宽慰了他一番,又说道:“你也消消气,我瞧着易家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赵桐生乜斜着眼睛,问道:“你咋知道?”   林婶儿笑道:“你忘了刘二牛的事了?我瞧着,他差不多也能下地了。”   赵桐生顿时恍然大悟,说道:“你果然说了?”   林婶儿骚媚一笑,说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赵桐生倒还真有些不放心,追问道:“可别叫那刘二牛把我供出来!”林婶儿捶了他一下:“把你的心踏实放肚里,我压根就没直说!咋整,都是他刘二牛自己的主意。”   赵桐生这才心怀畅快起来,搂着林婶儿亲了个嘴:“你可真是我的贴心人儿!”   当天晚上,秦春娇便把想了一整天的心事,告诉了易峋。   易峋看着她,双目炯炯,张口说道:“我不同意。”   这一言,落地有声。 第43章   秦春娇倒也料到了易峋不会立刻答应,但她只当现下正值春耕农忙,易峋怕她误了家里的事情,便说道:“也不是立刻就弄的,等春种过去,闲下来了,再……”   她话未说完,易峋便打断了她:“不必说了,我不答应。”   桌上的灯火晃了晃,光线有些昏暗,屋中的各样家什也影影绰绰起来。   秦春娇抿了抿嘴,轻轻问道:“峋哥,你是不是怕我赔钱?我想过了,起初也不做多少,每天就烧一锅,看能卖多少。如果生意够好,再多做些。”   自从赵三旺说了那句话之后,做买卖的念头就一直在秦春娇的心里来回盘旋,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心里是算计过的,下河村村口那条土路,通着京城和官道,从早到晚,过路的行人络绎不绝。甚而,三五不时还有人会来村中借宿。   从上一个落脚处走到这儿,要将近两个时辰,早上出门的人,到了这个点儿上,也差不多该饿了。宋家集子离得倒是不远,但从这条路上过来的人,不会往那儿去。从下河村,再往京里走,又要近一个时辰的路途,挨饿的人是忍不了那个饥火的。她想支个摊子卖豆腐脑,顺带卖些油饼小菜。不说多,每天烧一锅豆腐脑总是能卖掉的。一碗豆腐脑她打算收五文,十碗就是五十文,一锅豆腐脑怎么也能出个五十碗豆腐脑来,一天少说能赚二百文钱。   这念头在秦春娇心里,像草一样的茂盛生长着,她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可做。到了晚上,易峋耕作回来,吃过了晚饭,她便将这事问了他。   但易峋连想都没想,直接当面回绝。   易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桌上的灯火倒映在那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不明思绪的光。   秦春娇坐在床沿上,双膝合拢,两只小手也乖巧的放在膝上。那双温润的杏眼微微下垂,细密的睫毛像两扇小扇子微微翕动着,在眼下投下了一片阴翳,因而看不清底下的情绪,精致小巧的鼻子下面,那双红润的菱唇轻轻抿着,似乎透露着些许不安。   昏黄的烛火落在她身上,白皙的肌肤泛着些细瓷一样的光泽,显得娇柔妩媚。   但这份温婉下头,藏着多少心思?易峋不得而知。   在易峋的认知里,男人顶门立户,养家糊口,照顾妻儿那是理所当然。只有不像话不中用的男人,才会要女人出去赚钱。秦春娇的父亲秦老二,便是个典型的例子。打从小时候起,他就深刻的记得,隔壁那两口子,男人从来游手好闲,下地干活,忙里忙外的永远都是秦春娇的母亲刘氏。刘氏除了忙活着地里的农活,照顾秦春娇之外,三五不时的还要把家里鸡下的蛋拿到集子上去换钱。   秦老二手里有钱时出门酗酒赌钱,没钱的时候就在村里闲晃,问妻子要钱要不出,就伸手打人。   易峋的父亲在世时,颇为不齿秦老二的为人,时常在家里唾弃秦老二,身为一个男人吃软饭,还动辄殴打妻子,简直是恬不知耻。   吃软饭这三个字,就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里。   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在心底里发过誓,绝不会让将来的妻子吃苦受累。他会撑起整个家,为自己的妻儿遮风挡雨,这是男人该尽的职责。   所以,当秦春娇提出想出去摆摊子挣钱的时候,他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刺伤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他不明白秦春娇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他自认为家中的境况也不算差,全村能过上易家这样日子的,还真没几家。   当然,跟相府是没得比的。   想到这里,易峋的脸色微微一沉,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出去赚钱?是我短了你的衣食,还是你缺银子用了?”   秦春娇愣了愣,连忙说道:“不是的,我是想……我想着等春耕完了,家里就没有那么多事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做,家里也多个进项。”   易峋说道:“家里不用你出去赚钱,你闲着没事做也就是眼下了。等将来有了娃儿,你也就闲不下来了。”   这话易峋说的再自然不过,秦春娇听得脸上一红,还是说道:“不是啊,我想着多一个进项总是好事。”说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道:“不然,你就当先借钱给我,等将来赚了银子,我再还给你。”   借钱?   这一句,彻底惹恼了易峋。   如果她真的一声不问,自作主张的拿了钱去做生意,他或许会生气,但并不会动怒。毕竟,他早就说过她是他的妻子,家中钱箱的钥匙也早给了她。给自己的女人钱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她竟然跟他说借钱,这是什么意思?!   易峋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火在烧,他猛然起身,走到了床畔。   高大的身影笼罩在秦春娇那娇小的身躯上,她察觉到了男人的怒气,本能的向后挪了身子。但这闪躲并没什么用处,粗糙有力的大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硬抬了起来。   易峋盯着那双清水一般的眸子,澄澈的眼眸映着自己的身影,微微摇晃着,她似乎有些害怕。   他眯细了眼眸,嗓音暗哑,一字一句的说道:“秦春娇,你连人都是我的,凭什么跟我借钱?”   秦春娇咬了咬嘴,妩媚的双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是她的男人,他的确可以说这样的话。何况,她还是卖给了他的,于情于理他都没有说错。   是她自己太过僭越了吗?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提过这件事了,就像两个人的禁区,谁也不会轻易去触碰。   易峋那作为男人的意志和气势都太过强大,让她喘不过气来。若是平常,她是喜欢易峋这样跟她**的,但今天夜里她有些受不了。   秦春娇别开了目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他的手。她站起身,没有看他,轻轻说了一句:“天晚了,我回去睡了,明儿还要一早起呢。”说完,就出门而去。   易峋没有拦她,站在床畔看着她刚才坐着的地方,满心的不是滋味。   隔日清晨,秦春娇和易峋起来之后都没再提这件事,确切的说两个人压根不说话了。   董香儿一早过来帮她操持早饭,就发现了不对劲儿——俩人谁也不理谁,易峋出门的时候,秦春娇也没如往常一样去送他。   到了晌午,两个人做好了饭要送,秦春娇就说:“三姐,今天你去送饭吧,我头疼不想去。”   董香儿瞅了她一眼,问道:“咋的了,你和峋子吵架了?”   秦春娇擦了擦手,收拾着灶台,没有说话。   董香儿觉得有些奇怪,在她看来,易峋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男人,靠得住还知道疼人,也从来不见他跟女人争执吵嘴,但秦春娇也不是什么无理取闹的人,这两口子吵架到底能因为些什么?   她走了过来,追问了几句,秦春娇才把事情始末大致讲了讲。   董香儿听了,拍了一下手,说道:“妹子,这可不是当姐的说你,你这不是瞎折腾吗?家里又不缺吃穿,又不少钱用,你干嘛去讨那份辛苦?再说了,哪个要脸面的男人,高兴自己的婆娘出去抛头露面?峋子又是个要强的人,你在村口摆摊子卖豆腐脑,不是叫全村人看他的笑话?”说着,又瞅了她的腰一眼:“我瞧峋子说的没错,等你肚子大了,你也就折腾不起来了。”   秦春娇红了脸,有些埋怨道:“三姐,咋连你也这么说!”   董香儿不听她的,自顾自说道:“这也不算啥大不了的事,男人就是那样,纸老虎脾气,你床上哄哄他就完了。”   秦春娇羞急了,跺脚娇斥道:“三姐,你说啥呢!”   董香儿瞧着她这样子,忽然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问道:“妹子,你跟姐撂了一句实话,你和峋子到底睡了没?”   秦春娇说不出话来,被董香儿催的急了,才小声丢出一个字:“没。”   董香儿恍然大悟,点头道:“难怪了,我说你那句话没啥大不了的,咋就跟捅了他肺管子似的。”   秦春娇嘟哝着:“三姐以前明明不喜欢我和他在一块,现在怎么又这样。”   董香儿横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的说道:“那是啊,你俩以前是啥,啥也不是!成天的腻歪在一块,他要是把你身子坏了,你可咋嫁人?!如今你都是人家的人了,我还管啥?!”说着,她又说道:“你听姐的,别提那事了,晚上等他回来,缠着他把事办了,他保管就不生气了。”   秦春娇急了,说道:“三姐,咱能不说这个了不?”   董香儿却兀自又说了一句:“真的,他们男人就信这个,女人跟他睡了就跑不了了,跟傻子似的。”   秦春娇也不知道这话头怎么就扯到她跟易峋睡觉的事上,还再也绕不出去了。   她不再说这件事,转了话锋:“我只是想着,春耕也就忙这几天,等完了就没事了。如果摊子的事能成,三姐和我一起去,还能继续有事做。手里有钱,心里总归是不慌的。再说了,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待在家里做饭养孩子?”   她喜欢易峋,愿意为他打理家务,生养孩子,但她也总能做些别的事情吧?除了在家里做家务外,更有意思的事情。何况,也只有走出去,有了自己的天地,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想帮董三姐,但是待在家中就什么也做不了。易峋做到这样,已经是到头了,难道她能去求他养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董香儿没料到她竟然是这样想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这几天待在易家,她是快活的。每天做事领着工钱,不用回去看一家子人的脸色,走在路上都是带风的。和秦春娇在一起说笑,听那些雇工讲外头那些奇闻异事,都是极新鲜的经历。   从她来这儿的第二天,董大娘便问她要钱了——她不是说出来赚钱的吗?钱呢?   用董大娘的话说,回了娘家白吃白住,既然能赚钱了,那就得交钱。   她当初留了个心眼,没有跟家里说易家一天给她多少。董大娘跟她要钱的时候,她就只交了五文。但就是这五文钱,家里人待她的样子,都比以往好了许多。   董香儿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钱撑腰杆子。   这几天的好日子,她是过的开心,但心里也愁。春耕一但结束,易家就再也没用她的理由了,她总不好厚着脸皮赖上秦春娇吧?   秦春娇说的豆腐脑摊子,她也真是动了心,但易峋不答应,甚至于人家两口子还为这事起了争执,自己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当下,她也不再说什么,独自送了饭去地头。   到了晚上,一班男人回来,晚饭已经烧好了。   等大伙都吃过,秦春娇干完了所有的活,就回屋睡觉去了,一句话都没有和易峋说。   再隔日,又是董香儿自己去地头送的饭。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天,大伙都瞧出不对劲来了,但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外人怎么好插口?所有人都装看不见,但唯独董香儿忍不下去了。   她是觉得秦春娇有些胡折腾,但那是她妹子!   秦春娇爹娘不在跟前——就算在也只能添乱,也就没了娘家人,没有娘家给撑腰的女人,就只能看男人的脸色。她自己是吃够了这样的亏,就不能眼看着自己妹子也吃。   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让着自己的媳妇怎么了。她原当易峋是个像样的汉子,比李根生强上万倍,闹一闹脾气也就过去了,竟然还没完了。   想起李根生那个窝囊废,她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天,董香儿又是独个儿送饭到地头。   给雇工们分了饭食,她把易峋拉到了一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峋子,你个大老爷们跟自己媳妇吵架,就不嫌害臊?!”   易峋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见了董香儿就头疼! 第44章   打从小时候,董香儿就是全村出了名的暴躁脾气。   易家兄弟俩和秦春娇交好,就没少挨她的奚落。易峋从来不会为难女人,更不会和女人吵嘴,每每碰上董香儿,就只能听凭她闹腾。本以为她嫁了人,秦春娇也到了自己家,再不用听这女人的聒噪了,谁知道她又被夫家撵了回来。   易峋有些没好气的说道:“我们家门里的事情,不用你来多嘴。”说着,又添了一句:“我没跟她吵架,是她不理我。”   董香儿凉凉的说道:“哟,脾气还不小呢。你天天回家臭着个脸,她怎么理你?你一个大男人,就下个气儿,哄哄自己媳妇不成?这一天天的,谁也不理谁,准备到啥时候?”   易峋丢下一句:“不关你的事。”就走到了一边。   秦春娇和他不说话,他也难受。   以往,每天在地里忙了一天,回到家中总有人柔声细语的嘘寒问暖,两个人还能亲热一番。虽没有真的做什么,但软玉温香,耳鬓厮磨,也聊以慰藉了他。   如今,回到家里,晚饭和洗澡水还是现成的,却独独缺了那道倩影,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事到如今,他也有点后悔,想着那天晚上是不是把话说重了。   易峋心里也知道,秦春娇是极其在意自己是被买来的这件事。她之前的畏缩恭顺,乃至逆来顺受,都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轻易也不肯提起这件事,但每到类似的情形,他就会控制不了这种情绪。   他总想让这个小女人记住,她是属于他的。   易嶟和赵三旺在树下坐着吃饭,见他过来,便招呼他坐,又问什么事。   易峋也没想瞒他们,就把秦春娇想摆摊卖豆腐脑,自己没答应,俩人拌嘴的事告诉了他们。   易嶟捧着碗出神,一时没有说话。   赵三旺却说道:“大哥,嫂子愿意干,你让她干就是了,何必跟嫂子吵架呢?”   易峋看着他,尚未开口,赵有余连忙又道:“她们女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你越不让她干啥,她就越想干啥。当初我爹对我娘,也是这么着。他们老两口一辈子了,就没红过几次脸。其实,生意哪儿有那么好做的。起早贪黑的磨豆腐,出来摆摊子,风吹日晒的,多辛苦啊。你就让嫂子弄吧,弄不了两天,她自己就受不了那份累回家了。你们两口子何必为这事儿闹得不愉快呢?”   易峋依旧没有说话,易嶟倒是在旁开了腔:“哥,你心里是不是记着当初的事?春娇不是那样的人,你也别多想了。”   易峋却看了他一眼,淡淡说了一句:“你不知道底下的事情。”   当初的事,易嶟知道的模糊。只晓得他哥和秦春娇好过,后来秦春娇上城里进了相府,两个人就此断了。他当易峋一直耿耿于怀,只是为了这个。   却原来,当初易峋看着秦老二滥赌,又一心想娶秦春娇,便早早的就存钱了。等后来秦老二有意向卖女儿时,他曾告诉秦春娇,自己存够了银子,可以帮她家还清赌债,要她等着他,而秦春娇当时也答应了。   但没想到,转日媒人去了易家,秦老二就四处嚷嚷着他女儿要进城,给当了大官的大老爷当姨太太了。   当天夜里,他把秦春娇叫了出来,问她这件事。   易峋深深的记得,那天夜里,一轮弯月挂在天上,冷冷的俯视着人间。惨白稀薄的月色里,秦春娇一脸的不耐烦,她说自己改了主意,媒人向她描述了相府中的荣华富贵,那是这个小村子一万年也赶不上的。里面的衣食用件儿,村里人别说见,连听都没听说过。她受够了乡下的穷日子,一天都不想多待。   如果不是她说的情真意切,他是怎么都不肯信,那些刻薄的言语会从那张小嘴里吐出来,那张自己看了十多年的娇俏脸庞上,竟然会出现那样轻蔑鄙夷的神态。   这件事,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疤。从那时候起,他就在心底里发过誓,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要把这个女人弄回来,让她明白她这辈子都只能死心塌地的当他的人。   有些事情,不是说不介意,就真能一下子全部忘掉的。   秦春娇打从回来之后,看上去倒也温顺柔婉,也曾亲口说过愿意当他的妻子。但他知道,她是个极有主意、极能隐忍的姑娘,从小她就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   摆摊卖豆腐脑?家里的日子是让她有多不满,她竟然要自己出去辛苦赚钱。他还从没见过哪家的女人,家中境况不错,还自己出去找罪受的。   她是一心的想过好日子,眼下的日子让她不满,她才想要出去做生意,易峋只能这么以为。   想起这些让他烦心的往事,易峋的脸色更暗了,他三两下吃完了饭,将碗筷丢还给董香儿,又下地去了。   傍晚,秦春娇在院子里洗衣裳,不住的抬头向村口张望,等着男人们回来。   好容易,那高大的身影冒了出来,她却又急忙低下了头。看的一旁的董香儿躁的不得了,暗地里嚼着:“急不死皇帝,急死太监!”   易峋进了院,一眼就看见了她,却什么也没说,放下了农具进了厨房洗手,而后便进堂屋去了。   秦春娇死命的咬着下唇,看着盆里的衣裳发怔,心里酸酸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以前和易峋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快活的,两个人几乎从没有拌过嘴,也谈不上怎么和好。   但过日子就是这样,难免有舌头磨牙的时候,总得有人先低了头才行。   易峋在堂屋里,看着院子里的身影,也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让着她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不知道怎么去哄她,他压根就不懂怎么哄女人。   他坐在凳子出了一会儿神,便将赵三旺叫到了跟前,吩咐道:“三旺,待会儿我给你些银子,明儿你就不用下地了,去宋家集子上一趟,把我说的东西买了。”说着,便把要买的东西讲了一遍。   赵三旺性子机灵,以前又跟着当货郎的父亲跑过几次买卖,记性极好,当下就全记住了,复述了一遍,又问道:“大哥,就这些够使吗?”   易峋说道:“先这样吧,够她折腾一段日子了。”   赵三旺答应了下来,说道:“大哥放心,我一定把事办好。”他就知道,大哥还是疼嫂子的。   院里,秦春娇将衣裳拧干晾晒起来。   易嶟走了过来,替她打着下手,就说道:“春娇,我都听哥说了。他那人就是个牛脾气,其实心里也不好受,你别太放心上。”   秦春娇笑了笑,说道:“我知道。我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易嶟犹豫了片刻,又低声说道:“我听说,你想摆摊子卖豆腐脑是么?如果要本钱,哥不给你,我给你。”说着,他又连忙添了一句:“反正你是打算跟哥借的,就当是跟我借,都是一样的。”   秦春娇停了手里的活,看着他,微微一笑:“嶟哥,谢谢你。但,不能这样。”   易嶟一怔,只听秦春娇继续说道:“两口子过日子,有什么矛盾,该好好说开了才是。一个瞒着另一个,这口子会越扯越大。摊子的事,我会继续跟他说,但我不能瞒着他。”说着,她端起了洗衣盆,往厨房去了。   易嶟留在院子里,望着绳子上的五彩衣裳,愣愣的发呆。   夜晚,村子里一片寂静,偶然有几声狗吠传来,倒更添了几分静谧。   秦春娇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找易峋。   她想好了,既然易峋不来找她,那她就去找他,总这样僵持下去是不行的。   董香儿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一睡解千愁,让她去跟易峋睡,保管一夜过去啥事都没了。   她当然不会听她的去胡来,但也打算和易峋好好谈谈。   直到了这会儿,她也不觉得自己想摆摊子的事情是错的,但也该顾念着易峋的心情。   易峋不在自己的屋里,秦春娇找了一圈,在谷仓找到了他。   她推门进去时,易峋正背对着门,正收拾着什么。   秦春娇掩上了门,走上前去,抿了抿嘴,轻轻说道:“峋哥,我有话跟你说。”   易峋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回头,手下微微一顿,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答话。   秦春娇见他不理自己,胸口有些堵,还是说道:“其实,我想去摆摊子,不光是为了钱。我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挺没意思的。我不是不愿意烧饭洗衣服养孩子,但我还想出去做些别的事情。如果你整天在家待着,谁也见不着,就做些手边的事,你觉得闷不闷?”   易峋这才说了一句:“我是男人。”   秦春娇微微颔首:“我是女人不错,但这感觉是一样的。再说了,你让三姐来家烧饭,给她工钱,我很感激你。但往后怎么办呢,总不成咱家养着她?她一个女人,被婆家撵了回来,娘家又不容不下她,以后怎么过日子?我想着,豆腐摊子弄起来了,拉她一起干,算她三成的分子。她也算有了傍身的倚仗,就算没有男人,也不怕了。”   这话让易峋听得很不舒服,她说的是董香儿,他却觉着她仿佛在说她自己。没有男人也不怕了,她也是这么想的?   秦春娇看他仍旧默然无言,便继续说道:“你们男人不明白,女人只能靠着男人过日子,这心里有多不踏实。三姐她那么要强的人,碰上一个那样的男人,还不是过成这样?所以,我……”   她话还没说完,易峋却将手里的东西朝地上一摔,暴喝道:“你心里有什么好不踏实的?!秦春娇,你是当我和董香儿的男人一样混账?!”   秦春娇急了,她在相府里历练来的玲珑手腕,在易峋面前似乎总是没用,不经意的就戳恼了他。   情急之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竟而就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的背脊上。   男人皮肤上的烫热,透过衣衫传来,烧着她的脸颊。   她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把心里想的全都告诉你,我、我不想瞒着你。我想帮三姐,但又不能总拖累你。我……如果你真的很不想我出去,我让你觉得丢脸,那我不干了……”这嗓音柔婉,到了尾处甚至还带了一丝颤抖。   易峋没有动弹,她柔软的身躯紧贴着他,隔着一层单薄的褂子,他甚至感觉到了压在自己背上的两团酥软。   他只觉得满身燥热,有什么在体内压抑不住的冲动着。她的声音,她的身体,都让他焦躁。   他将抱在身上的女人扯了下来,把她按在了墙壁上,堵住了她的嘴,用力的揉搓着这副柔软的身体。   秦春娇猝不及防,微微一僵,便随即软了下来,他和她像这样的亲昵,也有过好几次了,并不陌生,却有些突然。   他的吻,像暴雨一样落在她脸上,颈子上,肩上。他离开了她的唇,咬着她细嫩的脖颈,粗糙的手掌甚至扯开了她的衣襟,抚摸在缎子一样的肌肤上,引起她一阵阵的战栗。   他很强势也很粗鲁,却勾起了她的欲念。   男人身上的汗味合着麝香的气味,还有这谷仓里干燥谷壳的燥甜味儿,让秦春娇有些窒息。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要被什么淹没了似的,拼命的想抓住些什么,却只能抓着易峋的背。   就在秦春娇觉得自己就快要化在易峋怀里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   易峋看着怀里的女人,娇艳的小脸上带着一抹红晕,像是午夜的玫瑰,艳丽而诱惑。粗糙的指腹轻轻抚摩着她眼角的泪痣,就是这颗泪痣,让她的眼睛变得妖媚多情。很多时候,她明明没有那个意思,却会让他觉得,她是在勾引他。   多日以来僵持带来的燥渴,在这场亲热里得到了浅浅的纾解。   易峋眸色深深,嗓音有些沙哑:“你真的那么想去弄那个摊子?”   秦春娇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自己的男人,有些红肿的唇不自觉的翕动着,她点了点头。   易峋深吸了口气,说道:“你要是这么想弄,就去弄吧。”   他想明白了,她没有瞒着他,心里想什么都告诉了他,她心中还是很看重他的。他何必为了这件事和她争执?何况,也许真如赵三旺说的,过不了两天,她就受不了那份累,自己就不干了呢?   秦春娇听了这句话,不由自主的笑了,嫣然俏丽。   她勾着易峋的脖颈,说道:“峋哥,三姐会感激你的。”   易峋环着她的腰,将头埋在了她的颈子,深吸着她身上的体香,沉声说道:“我才不在乎她感激不感激我,我要的是你感激。” 第45章   秦春娇背抵着墙,小声嘟哝着:“我是感激你啊。”   她只觉得全身像抽去了骨头一样的软,贴身的小衫已经湿透了。才是初春的天气,她却觉得身上燥热的厉害。易峋揉的她好像舒服,又好像很不舒服,具体怎么样,她说不上来。   易峋看着她,目光从那张娇艳的小脸上滑了下去,她小袄的衣襟已经被他扯开了,桃红色的绸缎肚兜被顶的高高的,隐约勾勒出姣好饱满的两团,顶尖两个小小的突起,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的起伏着,显得格外俏皮。   他深吸了口气,将她的衣衫合拢,再瞧下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秦春娇之前,他没有碰过女人,纵然晓得男女之间那些事情,但到底也是模糊不清的。在每一个热血翻涌的不眠之夜里,他都在心中描摹着,幻想着那衣衫包裹之下的娇躯,但却仿佛总是隔着一层薄纱,怎么想都似乎不对,直到她回到了他身边。   易峋明白,如果自己硬要,她是不会拒绝的,但他不想就在谷仓里草率的要了她。两个人的第一次,一定要是洞房花烛,花好月圆的夜晚。   他定了定心神,强行将燥乱的**压了下去,说道:“回去睡吧,天不早了。”   秦春娇点头,却惊觉自己竟然迈不开步子,两条腿软的像面条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忍不住的有些责怪易峋,都是他乱来,这又不是在屋里!   她开口,柔媚的嗓音娇嗔着:“我没有力气了,走不动,全都怪你。”   易峋的嘴角轻轻上扬,尽管并没有真的做什么,但却依然得意非常。   把自己的女人整治的动弹不了,大概是这世间所有男人最志得意满的事情。   他俯下腰,竟然将秦春娇扛在了肩上,出了谷仓,往屋子里走去。   秦春娇伏在他肩上,看着院中黑暗里影影绰绰的草木物件儿,心里麻酥酥的。她只觉的,两个人好像才偷了情。   易峋答应了她去弄摊子的事情,明天她就能跟董香儿商量了。   她迷糊的想着,感受着男人肩膀上的力气,竟然渐渐的睡着了。   隔天起来,秦春娇依旧给大伙烧饭,打发他们下地。   吃早饭的时候,她没有看见赵三旺,便有些奇怪:“三旺呢,今天咋没来?”   易峋说道:“我有别的事派他去,他今天不下地。”   秦春娇不疑有他,也没有再问。   等男人们都出门了,她和董香儿在家里商量着午饭做什么,一面就把昨天夜里的事情说了。   秦春娇抹掉了她和易峋亲热的细节,只讲摊子的事儿:“三姐,咱们办摊子的事成了,峋哥昨天答应我了。”   董香儿倒有些意外,笑道:“这么快就答应了?昨儿白天你们俩还谁也不理谁呢,这一夜的功夫就好上了?”说着,她别有深意的一笑,戏谑道:“咋样,姐跟你说的法子管用吧?管他男人啥样的臭脾气,床上哄好了,就啥都过去了。”   秦春娇就晓得她三句话就没了正形,以前还当姑娘的时候就这样,现如今嫁了人更变本加厉了。   但她今天有些心虚,毕竟昨天夜里和易峋的确是黏糊过了的,她没理这话,径直说道:“总之,峋哥同意了。我想着等春耕过去,就把这件事操办起来。三姐,到时候你也来吧。”   董香儿笑着应道:“好,到时候姐来帮你。”她只要有事情做就好,随秦春娇给她多少工钱,她只是不想天天待在那个家里。她更怕等这个进项没了,家里就又会逼着她回李家去。   李根生回去之后,又来了两趟,都被她骂臭了头。一来二去,李根生也上了火,说她再不回去,往后可别后悔。   董香儿哪儿会后悔,她已经是巴不得跟这个男人撇清楚干系。但她心里也是慌,婆家那边断了,娘家这边未必容得下她,她必须找个安身立命的法子来养活自己。   秦春娇却接着说道:“三姐,你是得帮我,我一个人可弄不过来。我打算,这摊子算你三成的分子。”   董香儿有些不敢信自己的耳朵,还当自己听岔了,颤着声问道:“妹子,你没说错吧?我除了力气,啥也拿不出来,你要给我三成分子?”   那些合伙做买卖的,哪个不出份子钱?自己可是一文的本钱拿不出来——就算有这两天易家给她的工钱,但也是打水不浑的,什么也不够。她甚至也不会做豆腐,只能帮秦春娇打下手,就这样秦春娇要给她三成分子?   秦春娇点头笑道:“三姐,我没说错。我说过了,摊子我一个人招呼不过来的,你来帮我,我就算你的分子。”   董香儿虽然高兴,却皱了眉头,她正色道:“妹子,姐可得劝一句,这事儿不能这样干。我没有钱,你也没有钱,这开摊子的本钱,还是你家峋子拿出来的。你可不能仗着男人疼你,就这样胡来。我看,你不如还像现在这样,每天给我些工钱,就当雇了我为好。”   秦春娇倒是没有想到,董香儿竟会这么想。   她笑了笑,说道:“三姐,你想多了。我说给你三成分子,其实也算占了你的便宜。”   董香儿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这事怎么还会占自己的便宜。   只听秦春娇说道:“其实我以前没有干过买卖,心里没底,不知道能不能赚钱。要是每天付你工钱,那是死数,赚不赚都得照给。如果是算分子,赚钱了咱们分,不赚钱那就没有了,也不怕亏了峋哥的钱。三姐,你说,我这算不算占你的便宜?”   董香儿听着,只觉得鼻子酸了。   她知道秦春娇这样说,不过是宽她的心。卖豆腐脑这样的小买卖,虽说赚不来大钱,却也难亏本。   从来没人这样为她着想,哪怕是她所谓的娘家人。   她抹了把眼睛,说道:“好,姐听你的。”   然而在于秦春娇,她倒也不全是为了叫董香儿宽心。正如她所说,她不能拿着易峋的钱去卖人情充大方。这个法子是正好,挣钱了两个人都有份,不赚钱也亏不着易峋。   这姊妹两个有了这件事,一整天都在兴奋的商议着。   到了下午,赵三旺忽然赶着一辆骡车回来了。   秦春娇正在院子里给菜浇水,忽然听见门上吆喝声,赵三旺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嫂子,香姐,快来接东西!”   秦春娇满腹狐疑,抬头只见篱笆外头,赵三旺正从一辆骡车上跳了下来,大包小包的往下拿东西。   她和董香儿连忙走到了外头,问道:“三旺,这咋回事?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赵三旺自己也纳闷,他还当易峋早已和秦春娇说过了。   他一面搬东西,一面说道:“大哥说嫂子要卖豆腐脑,叫我到集子上去置办了些东西。”   秦春娇愣了愣,赵三旺昨天吃完了晚饭就走了,今天就压根没来。她是昨天夜里,才和易峋说通了这件事。赵三旺却一早就去集子上买东西了,也就是说,在她去找易峋之前,易峋就已经吩咐给赵三旺了。   秦春娇只觉得心里甜丝丝的,易峋嘴上虽没有说,实际却已经让着她了。   三个人将货物搬回屋里,赵三旺又出去给那骡车车夫付路费,打发他离开。   秦春娇看了一下,一大口袋的黄豆,差不多有五十斤重,一筐碗筷,一大口锅,还有些油盐酱醋。   易峋想的周到,要摆摊子卖豆腐脑,这些东西都是少不了的。   赵三旺说道:“还有些桌凳,在马家铺子里定的。他家没现成的,这两天给赶着做出来。等得了,就和大哥之前要的东西,一起送来。”   秦春娇还记得之前去宋家集子上,易峋拿了个图纸,叫那马师傅给打一台榨油机,想来是要做好了。   董香儿在旁看着,叹了口气:“妹子,峋子这样的男人可是少见,你往后可要好好的跟人家过日子。”   秦春娇点了点头,有些哽咽了:“三姐,我都知道。”   原本,秦春娇打算着等晚上易峋回来,好好的谢他。   谁知,俩人压根就没说上话。   易峋昨天夜里“操劳”了一番,没有睡好。今天赵三旺不在,他又多干了些活,格外的疲惫,回到家吃了饭洗过澡,倒头就睡了。   秦春娇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怎么就累成这样。男人的事情,她知道的还是太少。   自从有了这件事,除了每天忙活着田里众人的伙食,秦春娇和董香儿就是盘算着摊子的事情。   秦春娇又试着做了几次豆腐脑,却全不如那天做的好吃。   思来想去,她才察觉到,这根源出在水上。   做豆腐,水是顶要紧的东西。从泡黄豆起,到磨豆浆,水必不可缺。水质不好,出来的豆浆便不好喝,那豆腐脑也好豆腐也罢,也必然不会好吃。   那一天,她用的是家里存着的山泉水做的豆腐脑。但这两天,易家的男人都忙着下地的事情,没有功夫再进山。于是,她便用上了河水。   下河村的河水,水质很是不好,因是河的下游,泥沙太重。   尽管已经澄了半日,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一股子的泥腥味儿。她也拖赵三旺,绕着弯子在村里找人,从赵家的井里打了一担水来,但也是差强人意。怎么样,都不如山里的泉水做出来的好。   这下子,秦春娇有些犯难了。   尽管井水做出来的豆腐脑能吃,但自从吃过了山泉水做出来的,哪里看得上这个。河水做的更不用说了,别的吃食倒还能勉强遮盖过去,豆腐大约是质地太过单纯,怎么样也压不住那股呛人的泥腥味儿。   秦春娇在烹饪上是不愿让步的,能做到最好,便不肯退而求其次。她想用山里的泉水,但进山挑水是个极费力气的活,男人尚且吃力,更不要说她一个姑娘。这是要做生意,她不肯再去烦易峋,他已经替她做的够多了。   她倒是想过赵三旺,但一来她不愿白用人家,二来她也不知道易峋是不是派他别有用场。她是有听易峋提起过,等油坊开起来,赵三旺还是要跟着干的。   她正为这事发愁,董香儿倒推荐了一个人过来。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董香儿的四弟,董栓柱。   董香儿在家里,同大哥二姐都处不好,爹娘跟前也总是拌嘴,倒是和这个四弟意气相投,私下就把豆腐脑摊子的事只跟他一个说了。   董栓柱原本也看不惯家里待三姐的样子,听她说有了这件差事,打心底里的赞成。   董香儿见秦春娇为了打水的事犯难,就把他叫来了,说横竖等春耕完了,董栓柱也是在家闲着,就让他跟着干好了。   秦春娇原本想给他些工钱,但董香儿说摊子已经有了她三成分子,不如就算做是他们姐弟两个的,就不要再额外给钱了,不然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秦春娇见她说的恳切,也没有坚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春耕过去了大半,大多数乡下人家,都忙的热火朝天,这毕竟关系着一年的生计。   只有两种人清闲,一个是家里没有地的闲汉,另一种就是死了男人也懒得干活的寡妇。   林婶儿听说了董香儿的事,也找到了易家。   她晓得易峋不好说话,便径直找上了秦春娇。   那时候,秦春娇和董香儿正忙着烧午饭,一个择菜烧锅,一个擀面,连话都没功夫说。   林婶儿走到院门外,因门开着,就要往里进。守在门边的大黄不知怎么了,忽然跳了出来,冲着她狂吠起来。   林婶儿知道这狗的凶性,也听说了它犯下的“案子”,吓得一张脸雪白,不敢往里进。   秦春娇在里面听见,有些诧异。大黄虽然凶,但它不是乱咬人的疯狗,村里人都是见熟了的,轻易不会去咬谁。南山那一次,也是她示意之下,大黄才追咬了刘二牛。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来瞧见了林婶儿,便喝令大黄安静下来。   林婶儿这才敢进门,还是绕着大黄进去的。   她走到秦春娇跟前,笑了笑,说道:“春娇丫头,忙着哪?”   秦春娇已经和林香莲撕破脸了,也懒得和林婶儿多费口舌,只回了一句:“忙得很,林婶儿有什么事?我家男人不在,要是再生病什么的,婶子还是往别处问吧。”   林婶儿脸上微微有些难看,她原本当秦春娇一个丫头片子,又是晚辈,该是好拿捏的。谁晓得,她才张口,就碰了一头一脸的刺儿。   她神色一僵,又笑道:“婶子晓得,春耕忙活,你家里雇了人来种地,要烧那么多人的饭,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找了董香儿来帮工。你也真是的,既然忙不过来,怎么不来我家说一声?你妹子在家也是闲着,让她过来帮帮你也好啊。” 第46章   秦春娇略略一怔,不由肚里冷笑起来。   她晓得这母女两个打的算盘,这哪儿是来找活干的,她们还是对易峋不死心,见缝插针的找机会。   秦春娇也是纳闷,普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死绝了,这对母女就是缠上了易峋,怎么也不肯撒手。当下,她笑了笑,说道:“婶子,这事儿我可当不了家。三姐来我家帮工,也是峋哥叫她来的。婶子想给香莲妹子找差事,不如直接去地头问我家峋哥啊?”   林婶儿倒也料到她不会立刻答应,笑着说道:“你这丫头,还跟婶子打马虎眼呢?谁不知道,峋子就听你的话,家里的事儿你差不多都能做主。董香儿来你家帮工,说是峋子发的话,你敢说不是你吹的枕头风?”   秦春娇更是觉得可笑了,林婶儿这是仗着辈分来压人了。   然而她又不是自己的婆婆,凭什么来管易家的事情?   秦春娇垂首,不由自主的掩口笑了一下,说道:“婶子,您这是说笑话给我听呢?我是吹了枕头风又怎样?我家的事,我想让谁来就让谁来,还要听外人的话不成?有三姐帮我,人手已经够了。婶子想找差事做,还是往别处去问吧。”   林婶儿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就垮了,说道:“春娇,你可别仗着峋子疼你,就替他做祸!峋子在村子里,可是出了名的热忱公道。他要是知道,你背着他干这事,回来不说你?你这不是坏他的名声么?”   秦春娇越发听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这林婶儿脑袋里都在想什么,拿这些话来吓唬她么?   她冷冷丢下一句:“林婶儿既然这么说,就找峋哥说去,叫峋哥回来骂我好了。”说着,她便扔下林婶儿,转身回屋里去了。   林婶儿立在原地发怔,她是真没想到,秦春娇如今已是这么一副浑身长刺儿的脾气。以前这丫头固然有刁钻的地方,但却没这么难讲话,脸皮也薄,容易拿捏的多,现在却是什么情面也不讲不顾了。想必是进城那两年,把她给历练了。   她见这事实在没了指望,发了一会儿呆,便咬牙转身离去。   秦春娇回到厨房,解了围裙丢在一边,生起了闷气。   董香儿从窗子里张望到了外头的情形,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就不欢而散了。正自纳闷着,秦春娇就回来了,   她看着秦春娇那气堵堵的样子,问道:“妹子,怎么了?林婶儿过来说了啥?”   秦春娇本也没什么好瞒她的,就一五一十的把刚才的事讲了,说道:“真都是些奇谈怪论,叫人可笑可气。满村子那么多人家,她们偏偏就盯着我们纠缠!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董香儿也早就听她讲了之前南山上的事情,她从以前就看那林香莲不大顺眼,天天哭丧着脸,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   要不怎么说,女人看女人才是最准的。董香儿老早就觉得这林香莲不是个好东西,果然如今干出这种事来了。可惜那时候她不在,不然她保管要给林香莲两记耳刮子不可!   她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娘的厚脸皮,女儿就教成那个样子。她闺女才害了人,她倒还有脸来求人给差事。何况,求人办事,哪个不是好话说尽?她这样子,倒像是谁欠了她家似的!”   秦春娇听了董香儿的话,不由想起之前南山上的事,脸色更阴了。   然而,毕竟地头上的人还等着吃饭,她强行把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摁了下去,打起了精神,下厨做饭。   晌午头上,这姊妹俩照旧提了篮子木桶,往地里去。   春耕已到了尾声,易家今年多雇了人,又都是肯卖力能干的,活干的就快。到了这会儿,庄稼已经种的差不多了,易峋便叫大伙不必那么赶了,眼见太阳到了当空,便都停了下来,坐在地头的大槐树底下歇息。   正当众人歇脚的时候,林香莲忽然走到了易家地头,挨挨蹭蹭到了易峋跟前。   她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峋哥。”   易峋没有理她,甚至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众人都有些好奇,他们知道易峋家里有个貌美如花的小媳妇,眼下又见一个清秀姑娘走来找他,看那神情也像是有故事的,不由都心生好奇,竖起了耳朵。   林香莲见易峋不理自己,咬了咬嘴,捏着裙裾,又向前走了一步,低低说道:“峋哥,我……我有事跟你说。”   易峋眼下压根就不想看见她,之前在南山上,她坑害秦春娇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易峋早把她扔进山沟里去了。她现下又装的像没事人一样,走来不知道想干什么。   易嶟知道自己兄长不想理会她,他也烦这女子,但又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便接口道:“香莲妹子,有什么事?”   林香莲也不睬易嶟,还是向着易峋说道:“峋哥,我听说你家今年雇了人,春娇姐一个人烧那么多人的饭,忙不过来。我、我想去帮帮春娇姐的忙。”说着,她又赶忙加了一句:“我知道香姐是雇来的,有工钱。我只想帮春娇姐,我不要钱。”   易峋这才上下看了她两眼,目光冷嗖嗖的,看的林香莲遍体生寒。   他淡淡开口:“免了,你还是离她远点为好。不然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我怕我的拳头不认人。”   林香莲红了眼睛,颤着声音说道:“峋哥,你是不是还在误会那件事?那事当真不怪我,都是刘二牛那下贱痞子一个人做的孽。他硬缠着我,逼问我话,我说了是一个人上的山,他偏不信。我没法了,才跟他说了实话。我还怕他害了春娇姐,特特回村里喊了人。真不是我……”   易峋眯细了眼眸,张口呵斥道:“闭嘴!”   这一声,吓得林香莲将剩下的话全吞了回去,只剩下哀哀戚戚的抽噎。   这母女俩原是商量好了的,眼看着春耕都要完了,这时候插一脚进去,不要工钱白帮忙,让易家落她们一个人情。既销了当初的帐,还能跟易峋套套近乎。   林婶儿在秦春娇那儿碰了钉子,就打发她来了地头。   她们也知道,易峋从来不为难女人,说不定就答应了这件事。   然而她们这点小算盘,易峋看的一清二楚。   春耕都要完了,才来说帮忙,这是唬傻子呢?   林香莲竟然还有胆子提南山那件事,不止死不认账,甚至还想当众把秦春娇差点被人糟蹋的事情给抖搂出来。   在乡下,女人遇上这种事,即便不是自己的错,名声上也要吃些亏。   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怯懦的小姑娘,骨子里竟然是如此的歹毒?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出来咚的一声。   众人看去,原来是秦春娇和董香儿送饭来了。   董香儿将木桶朝地上一放,两条柳眉倒竖,大步走上前来,抡起胳膊对着林香莲的脸,就是啪啪的两记耳光!   这清脆的两声,打的众人都怔了,肚子里都说:这小媳妇好泼辣的脾气!   只听董香儿破口大骂道:“林香莲,你要点儿脸吧!一个大姑娘家,天天勾搭人家男人,你害臊不害臊?!之前你害春娇的事,峋子大度不跟你计较也就罢了,你倒还缠上了!我可告诉你,春娇文静,不想跟你说那么多。我董香儿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你再在背后搞这些下三滥的把戏,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林香莲捂着红肿的双颊,哭着说道:“香姐,我怎么就得罪你了?这事儿跟你有啥相干?峋哥和你又没什么关系,你打我干什么?我知道你被你婆家撵了回来,没处容身,但你也不能拿我撒气啊。”   她这话说的阴损,明摆着说董香儿和易家的男人不干净,所以才会冲到前头。   董香儿被她气怔了,正想驳斥,秦春娇却走了过来,冷冷说道:“香莲,之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你娘刚才来我家,也是说帮忙的事,我已经回绝了。眼下瞧着,峋哥也没答应你。往后,你也少来我们家。峋哥和我,跟你都没有话说。”说着,她略微顿了顿,又说道:“三姐是我姐,她帮我说话那是情理之中。你别阴阳怪气的扯那些有的没的,什么话嘴皮子一碰就出来,不怕损阴德!”   一旁的雇工,都是在易家干了几天活的,晓得易家人和董香儿的品性,也都感念主家待他们好。这看了大半日的热闹,也大概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姑娘竟然肖想人家男人,甚而还害过人家媳妇!人家没计较,还纠缠个没完,甚至挑拨离间连董香儿都一起泼脏水。   乡下人诚朴,也就瞧不得这样奸邪的人,就三三两两的说起来:“瞧不出来,这小姑娘看着清秀干净,肚子里竟然这么多坏水!想男人想疯了,嫁不出去是咋了,硬要勾搭人家有婆娘的汉子。”   “我回去可得好好跟村里人说说,人来说媒,这闺女可不能要。这不是明摆着的搅家精!”   林香莲哪里受得了这一顿羞辱,她脸上火辣辣的,满心羞愤欲死,捂着脸调头跑了。   等撵走了林香莲,董香儿和秦春娇才盛饭给众人。   经了这一出,秦春娇心里总跟吞了苍蝇似的,冷着一张俏脸,谁也不想理。   易峋硬把她拉到了没人地儿,让她坐在了自己膝上,哄了她半天。   秦春娇沉着脸,双膝合拢,两手安放在腿上,低声问了一句:“刚才,你没答应她吧?”说着,又添了一句:“就算你答应了,我也不让她来!你是我男人,不准你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易峋瞧着她这幅耍性子的小样子,不由莞尔一笑,心里痒痒的,他喜欢她为他吃醋的样子。   他捏了捏她的脸,说道:“我怎么会答应她?我有你就够了,哪来的别的女人。”说着,就去揽她的纤腰。   秦春娇脸红了,扭着身子小声斥责道:“这是在外头!”   林香莲一路跑回家,冲进家门,就扎到了林婶儿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林婶儿倒被她吓了一跳,连问咋了。   林香莲却不断的摇头大哭,不肯说话。   林婶儿硬将她扶了起来,一见女儿那肿的跟烂桃似的脸,慌得问:“谁打的?!”说着,脸色一沉,切齿道:“是不是秦春娇?!这小贱蹄子竟然敢打你?!”   林香莲摇头泣道:“不是她,是董香儿。但是,但是她们都是一伙的,她们合起伙来欺负我,那些干活的还笑话我!”说着,她又放声大哭起来:“娘,我到底做错了啥要遭这个罪?!峋哥非说我害她,分明是她自己浪,叫男人惦记上了,关我啥事?!”   林婶儿摸着她女儿的头,铁青着脸说道:“你安心,这小贱人得意不了多久了,有她的好果子吃!快别哭了,眼睛都要肿了!”   林香莲大哭大闹,嚎啕着被易峋嫌弃了,她不想活了等话。   林婶儿忍无可忍,竟然抬手也打了女儿两个耳光。   林香莲被打蒙了,那张脸更是肿的不能看了。   林婶儿骂道:“真没出息!娘平常是咋教你的?!男人就是个玩意儿,能给你吃穿,那就怎么着都行。你要是真爱他,那你不是我女儿,我可没有这么不中用的女儿!怪道你争不过秦春娇,你当那小蹄子是真喜欢易峋吗?!她进了一趟城,那大户人家里啥样的手段没有,她是历练出来了!拿出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易峋这乡下傻小子,又没见过世面,还不被她整治的服服帖帖的!”   林香莲抽抽噎噎道:“那我怎么办?我哪里是她的对手?”   林婶儿却抿嘴一笑:“这男人啊,最不能忍的就是女人给他添麻烦,还是了不清的麻烦。你等着瞧,那小蹄子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等那时候,不用别人说,易峋就得先把她撵出去。”说着,两句话窝盘住了女儿。   刘二牛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终于能下地了。   他的腿是瘸了,一瘸一拐的勉强走得动路。林婶儿也不知道是发了哪路善心,临走前竟然给他留了些盘缠和干粮。他揣了这些东西,就离了下河村,搭了一辆过路的牛车,往土塘村去了。   村子里的人都正忙活,也都厌憎刘二牛这泼皮无赖,无人关心他的行踪。   这土塘村是二十里外的一处小村子,离宋家集子倒是不算远。   刘二牛坐着牛车到了土塘村,一路打听着,找到一处黄土屋子前。   这屋子极其破败,屋顶上生着荒草,篱笆也坏了大半边,但屋前地上却开垦着两畦菜地,绿油油的菜苗正茁壮生长着。几只鸡,在地上刨食闲晃。   刘二牛上前拍门,大喊着:“二叔啊,快开门呐!是我,二牛!”   屋子里头却静悄悄的,半日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中年妇人。   这妇人缠着头,憔悴满面,还脸有病容,却依旧掩不住底下的秀色。她一见刘二牛,满脸冰冷和厌烦,问道:“你来干啥?” 第47章   这妇人,就是秦老二的娘子,秦春娇的母亲刘氏。   刘氏今年三十好几了,气色极其不好,脸上蜡渣也似的黄,但那一双眼睛,却和秦春娇一个模子扣出来似的,水灵动人,透着那么一丝的媚意。她的头发是用布巾裹起来的,但鬓边垂下来的两绺却如黑油一般的乌亮,想来布巾底下是满头的好头发。   瞧得出来,若非是这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又是一脸的憔悴,她原该是个极美貌的妇人。   刘氏见了刘二牛,满心的生厌。   之前在下河村时,只要他来,必定没有好事。不是勾搭着秦老二出去赌,就是赖在秦家混吃混喝。   刘二牛嘿嘿一笑,搓着手说道:“婶儿,我来找二叔,请他老出来说句话。”说着,就伸长了脖子,朝屋里看去。   屋子里黑洞洞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氏一脸不耐烦,冷言冷语道:“他不在家,你走吧。”说着,就要关门。   刘二牛连忙挡住了门,嬉皮笑脸道:“婶儿,别这样,我跟你说,春娇妹子回来了。”   听见春娇两个字,刘氏顿时一呆,脱口道:“不可能,她在相府里。”   刘二牛贱兮兮的笑着:“相府把她卖出来了,如今她在易家。”   刘氏怔了怔,脸上忽然一阵激动,声嘶力竭的喊道:“我们把她卖了,她咋样和我们都没关系了!你走!!”说完,她砰地一声将门关了。   刘二牛愣了愣,朝地上啐了一口,就在外头随意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了,等秦老二回来。   刘氏背靠着门,只觉得背脊上一阵阵的发冷,两条腿软绵绵的,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   她真没有想到,相府竟然又把女儿给卖了出来。   刘氏这一辈子过的苦,她十六岁嫁给了秦老二,直到二十出头才有了秦春娇。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秦老二生□□打老婆,她前头怀了三胎,都被秦老二给打没了。直到村里的黄大夫告诫,说秦老二再这样打下去,他这辈子都别想有后了,秦老二有了些顾忌。而刘氏,这才侥幸生下了秦春娇。   秦春娇是个女儿,秦老二大失所望,极其嫌弃,连名字都不愿起。依着他的意思,随便叫个丫头之类的就罢了。   春娇这名字,是刘氏起的。倒也没别的意思,这女儿生在春天里,是她的娇娇宝贝,所以□□娇。   这些年,秦春娇就是刘氏的心头肉,她像疼眼珠子一样的疼爱女儿。秦老二喝醉酒或输了钱,回家发疯打人,只要她在家,那拳头必定是落在她身上的。她哪怕自己挨饿,也总得让女儿吃上饭。   刘氏好不容易,含辛茹苦的将女儿拉扯成人,只盼望着她能嫁个好人家,从此过上好日子。   谁知道,秦老二竟然把女儿卖了。   当初,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刘氏真如五雷轰顶,疼的心肝肚肠都要断掉,恨不得就此死去。但后来转念一想,秦春娇进了相府,不管怎样,总是吃穿不愁了,也就此摆脱了秦老二,不论如何总比在家里强的多。   为人母亲,总希望子女过上好日子。   这样想通之后,刘氏还是活了下来,她还总盼望着或许哪一天能瞧女儿一眼,知道她过得好,也就死都能瞑目了。   但她没有料到,相府竟然会把秦春娇再卖了出来。   刘氏不知道刘二牛送这个消息来肚子里打什么鬼主意,但女儿在易家,她是放心的。她知道易家的哥俩都是好孩子,会善待她的女儿。   就这样,刘氏一时喜一时悲,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一齐攻上心来。她坐在了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   刘二牛半躺在一棵杨树根子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嚼着一片草叶子,等着秦老二回来。   直到了傍晚时候,太阳落了山,余晖洒满了山村,秦老二那歪歪扭扭的身影,才从村口的土路上冒了出来。   刘二牛一见了秦老二,从地下一跃而起,向秦老二笑道:“二叔,有日子不见了,您老身体还好?”   秦老二见了他,一张嘴咧到了耳根下头,拍了拍他肩头,说道:“你咋想着来了?”   刘二牛脸上堆笑,点头哈腰的说道:“这不是春耕四处都忙活,我找了点活干,挣了几个银子。想着打从过了年就没见过二叔,特特打了一壶酒来瞧瞧二叔。”   秦老二也老早就瞧见了他手里提着的酒壶,他这人全不能看见酒瓶子,一见就跟发了馋痨一般,嘴里说着:“你也真是,来就是了,还带东西干啥!”说着,就上前拍门。   刘氏没法子,只能开门叫这两个男人进来。   秦老二一见刘二牛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吓了一跳,问道:“你这腿是咋了?年前不是还好好的?”   刘二牛哪儿好意思说是因为调戏秦春娇,被易峋打瘸的,只说道:“之前走夜路,叫一条疯狗咬的。”   秦老二不疑有他,说了一句:“你也不小心些!”就把他让进了屋。   秦家真是一穷二白,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和两条凳子,再没别的家什。   好在,刘氏懒得理会这俩人,往屋里去了,不然凳子还不够坐的。   刘二牛把带来的酒肉放在了桌上,他深知秦老二的性子,空手上门那是决然不行的。所以,来前他在集子上打了一壶高粱,切了一小条猪肠子。   就是这么点东西,秦老二也看的心花怒放,连声的呼喝刘氏过来收拾。   刘氏把东西拿到厨房,将那小肠给切好摆盘,把酒倒进壶里烫了,拿上两个杯子,送到了外头。   秦老二见她两眼红肿,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刘氏一年里大半日子都会哭,他早懒得问了。   这两个闲汉便就着卤肠子,喝了起来。   待酒过三巡,刘二牛看秦老二喝的差不多了,这才把话往来意上勾:“二叔,你知道不,春娇妹子回来了。”   秦老二喝的脸红脖子粗,一时没回过神来,打了个酒嗝,说道:“她回来?她不是在相府里当姨太太,过她的好日子,连她亲爹都不管了。她还回哪儿!”   刘二牛压低了声音:“叔,看来您是真不知道。听说春娇在相府里惹了事,相府把她卖出来了。”   说着,他又挤眉弄眼道:“叔,您猜,她被谁买去了?”   秦老二说道:“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我哪知道?”话才出口,他心里掠过了个影子,不由说道:“该不是峋子吧?”   刘二牛将手在桌上一拍:“着!就是峋子!叔,您是不知道,峋子这两年发达了,又是翻新房子,又是置办田产。光是为了□□娇,就花了一百两银子!”   秦老二听得也是一阵咋舌,他知道易家那哥俩能干,手里有钱,他的老房子和那三亩地都是卖给了易峋的。但他没有想到,秦春娇竟然会被相府给卖了出来,易峋又花了大价钱将她买了去。   只听刘二牛说道:“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哇,叔!别说咱乡下,就是搁城里,明公正道的娶黄花闺女,哪里用的了这么多钱?可见,峋子多喜欢春娇。村里人全都知道,峋子是把春娇当宝贝一样的疼。叔,春娇是您二老的闺女,有了这么个能干的女婿,您可就等着享福吧!”   秦老二木怔怔的,好半晌才哆嗦着手去拿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才说道:“你说,峋子买了春娇?还花了一百两银子?”   刘二牛连连点头,秦老二抿了一口酒,只觉得背上冒汗,才又说道:“峋子买了春娇,也未必见得是干啥使得。”   刘二牛一拍大腿,说道:“嗐,叔,你喝高了是咋的?怎么糊涂起来了?旁的不敢说,咱乡下男人买女人回来是为了干啥?又不是城里那些大户人家,买丫鬟佣人的使唤。再者说了,谁花那么多钱买个使女回来,又不是钱多烧的了!”   秦老二喝着酒,还是愣怔怔的,没有接腔。   到了晚上,秦老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心的咂摸着刘二牛说的事情。   易峋竟然讨了秦春娇,这事儿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倒也不算稀奇。他知道,易家那俩小子,打小就喜欢他闺女。尤其是易峋,几乎就摆在脸上了。   刘二牛说的没错,易峋能花一百两银子去买秦春娇,可见他闺女在易峋心里的地位。   易峋给他当了女婿,原是好事。毕竟他如今破落的不成样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赌坊也不让他进门了。   但要说找上门去,他心里还真有些犯怵。原因无它,他怕易峋。   记得几年前,他有一天夜里回来,抄近道走的山路。忽然有人半路上截住了他,一把劈柴刀横在了他脖子上。黑灯瞎火的,他还以为碰上了劫道的毛贼。   那人却先说话了:“你再敢碰春娇一下,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秦老二这才认出来,劫他的人原来是易峋。   那时候的易峋,还是个半大小子,自己一个大人在他手里,竟全无还手之力。打从那之后,他就很少再打秦春娇了,至少不会叫易家人看见或者听见。   但是,这送上门来的现成便宜不占,秦老二还是秦老二吗?   秦老二心里跟猫挠似的,索性跳下了地,在床边转来转去。少顷,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爬上床去,一把抓着刘氏的肩膀,低声说道:“我跟你说,明儿咱回村里去,咋样?”   刘氏背对着他,头也没回的丢了一句:“不去。”   秦老二便说道:“咋了,你不想看看闺女?这些年,你天天跟我哭丧,怨我把女儿卖了。如今闺女回来了,你不想瞧瞧?”   刘氏忽然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回过身瞪着他,说道:“算我求你了,你放过闺女吧!她好容易过上消停日子了,你就不能饶了她?!你都把她卖了,还不肯撒手吗?她身上能有几两油供你榨啊!”   秦老二老脸微红,有些气急败坏,他吼道:“她是我闺女,我生她养她,她大了出息了,就得孝敬她老子!”   刘氏跟了他大半辈子,晓得他的脾气,说不通的,索性就道:“要去你去,我不会去的!”   秦老二却晓得,这娘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从秦春娇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刘氏不听话的时候,他就折腾秦春娇,她保管就范。等秦春娇大了,他又故技重施,把这一套用在女儿身上。碍着易家人,他不敢打秦春娇了,但女儿一不服管,他就打刘氏,一样好使的很。   他要独自回去,秦春娇未必搭理他,但是捆着刘氏一起,秦春娇必定要顾念她娘。   刘氏也猜到了他打的算盘,她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如愿。   她的女儿,好不容易才过上安宁日子,她不能让秦老二再去拖她的后腿!   秦老二不是个耐烦的人,尤其是对着自己女人。他的认知里,女人不听话,揍就行了。婆娘这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拔出了拳头,像过去的十多年一样,朝着刘氏头上身上捶了下去,嘴里骂骂咧咧:“敢不听话,老子打死你!”   刘氏这一次却没躲,她挺直了身子,迎着秦老二的拳头,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秦老二,厉声喊道:“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我不会再让你去祸害女儿!!”   秦老二看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满是憎恶愤恨,不由缩了缩。他生平头一次对这个女人,生出了畏惧。   但这股惧意只是须臾的事情,他还是举起了拳头,雨点一样的落在了刘氏身上。   “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又过了几天,春耕终于完结了。   易家结算了雇工的工钱,趁这几日,易峋物色了两个踏实诚朴又肯吃苦的人。待油坊开起来,若要用人,就先找他们。   这些人都是家中贫困,没有田产的,原本也没什么事做,四处卖力气为生。易家待人好,他们当然愿意继续帮工,便千恩万谢的走了。   马家铺子将易家定下的榨油机和桌凳都送了来,一辆大马车拉着,马师傅亲自押货,到了下河村。 第48章   那马车拉着满满一车的家什进了下河村,除了桌凳外,还有一台木制的大型器具。   满村的人都不识得那是什么,就有些好奇的孩童,追着车子一路跑到了易家院子门口,方才晓得这些东西原来都是给易家送的。   车子在院门口停下,大黄警醒的跳了起来,守在门边,盯着门外的动静。   马家铺子的两个小伙计下了车,帮忙将物件儿挨个抬了下来,一面吆喝着叫人出来接。   易家哥俩闻声走了出来,上前接货。   众人搭着手,先把那台榨油机给搬了下来。   易峋打量着这台器具,木头打磨的溜光水滑,衔接处严丝合缝,整个机子都是按着自己图纸所绘打出来的。   马师傅腆着肚子站在院中,一脸得意道:“怎么样,我老马出手,甭管啥新鲜花样的东西,没有打不出来的!”   易峋心中满意,也免不得要奉承他几句,微微一笑,说道:“马师傅手艺精道,这十里八乡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马师傅得意洋洋,点着头说道:“那是,那是。”   他有年头不做这样的木头器具了,易峋又有许多改进的要求,能做出来,那真是他的本事!   当下,易家兄弟两个指挥着那两个小伙子,把这台机子安放进了隔壁秦家的老房子里去。他们原打算将这房子当作榨油坊用的,器具既然来了,自然就放了进去。   余下就是易峋替秦春娇那豆腐脑摊子打的桌凳,这倒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功夫手艺,只要东西够结实就行。另外,竟还有一辆推车。   这推车做的简单轻巧,车把上也能悬挂东西,中间开了一个口子,可以安放锅具,车顶上有个篷,可以张挂雨披,雨天遮雨,夏天遮阳。这车子轻便,车轮上甚至还蒙了皮子,便是个女子也能推动。秦春娇和董香儿两个人,推着这个小车做生意,是极方便的。   马师傅不知道他打这车子是干嘛使得,直至易峋将秦春娇叫来看这车子,他问了方才知道缘故。   秦春娇出来看见那小车,一下便明白是做什么使得,雀跃之下,心里也暖融融的。易峋嘴上说着不同意,但却凡事都替她考虑周到了。   她走到易峋身侧,挽着他的胳臂,将脸颊贴在他胳臂上,轻轻说了一句:“峋哥,谢谢你。”   易峋揉了一下她的头,浅笑着没有说话。   马师傅摸着下巴,瞧着这小两口,笑眯眯的。他还记得,之前他们来他铺子里时,这姑娘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如今瞧这样子,该是和好啦。   他就晓得,峋子打小就是个极聪明极有点子的孩子,自己的小媳妇那还哄不好么?   中午,易家就留了马师傅师徒一干人吃饭,还把赵三旺也叫了来。如今易家有什么事,都会喊着赵三旺一起。   秦春娇下厨烧了几个好菜,还烫了一壶酒。   因为来吃饭的都是男人,她夹在里面就不大方便了,便一个人留在了厨房。   正吃着饭,赵进的媳妇忽然走了进来,说要问秦春娇借把葱。   这是女人家的事,男人是不插话的,就任她进了厨房。   赵进媳妇进了厨房,就见秦春娇和董香儿在灶前坐着,正吃面。面前一方小桌,桌上也摆着如外头大桌同样的菜色,只是量少些。   赵进媳妇见状,堆笑道:“哟,春娇丫头和香姐儿两个人,也吃这么好啊?”   乡下,女人不上男人的席面,那是惯例。通常,妇人们也就是做好了饭,在厨房随意吃些凑合着也就罢了。似秦春娇这样,两个女人摆一桌的,也当真是少见。   董香儿晓得这妇人也是个碎嘴头子,但这是在易家,便没吭声。   秦春娇也不想跟她多纠缠,起身应付道:“叔奶,啥事儿啊?”   春耕是完了,但秦春娇正和董香儿商议着那豆腐脑摊子的事情,所以今儿还是把她拉了来,中午便留下来一道吃饭了。   赵进在村里是有辈分的人了,赵桐生还要管他喊一声叔,秦春娇可就得管他叫叔爷,他媳妇当然就是叔奶奶了。   赵进媳妇便说道:“我家老头子要吃葱花饼,正巧我家里没葱了,来问你借把葱。”   这赵进家离着易家可隔了半个村子,赵进媳妇绕过那么多家,偏偏来易家借葱?   董香儿和秦春娇心中都犯嘀咕,面上谁也没提起。   秦春娇去给赵进媳妇拿葱,这妇人便撩起了董香儿:“香姐儿,你从婆家回来也有日子了,咋还不回去,这一天天待在易家,算咋回事?”   董香儿脸色有些难看,她还没说话,秦春娇便拿了葱过来,接腔过去:“叔奶,三姐是来帮我忙的。这不是前儿我家雇了些人下地,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叫了三姐来帮忙烧饭。”   赵进媳妇怪怪的一笑:“这地也种完了,人也都散了,她还不去?你们姊妹俩可真要好,有啥好东西都不忘了那一个!就是亲姐妹,也好不到这个份儿上。”   这是什么话?   董香儿的脸涨得通红,开口想骂,却见秦春娇悄悄向她摆手,这才硬忍了回去。   秦春娇向那赵进媳妇笑了笑,说道:“叔奶,您这话说的可就招笑了。我和三姐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您说的,我们好的跟亲姐妹似的。那我留我姐姐吃顿饭,有什么稀罕的?您老人家也是有老姐妹的,您姊妹来了,难道您不留饭吃?”   赵进媳妇听这话里带刺儿,就有些不大高兴。她在村里这么高的辈分,可没谁敢当面顶撞她。像董香儿这样只会撒泼的辣货,她是不怕的。但秦春娇偏生没有骂人,一字一句都在理上,让她挑不出个茬来。   但她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不把这点事放在心上,脸皮一老,也就过去了。   她拉着秦春娇,绕着弯子的问易峋打那么多家伙是要干什么,打那机子又是做什么使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个新鲜东西。   秦春娇不耐烦跟她纠缠,也不想说自家的事跟这种不相干的外人听,便说道:“叔奶,他们男人的事儿,咋会说给咱女人听?我啥也不知道,您老人家这么好奇,不如上前头问我家男人去?”说着,她停了停,又貌似无意的说道:“叔奶,您看我们家这饭都吃过半了,叔爷那葱油饼还没进嘴呢。我怕耽搁了他老人家吃饭,也不留您说话了。”   赵进媳妇的脸红了,这小妮子是话里藏刀,暗着讥讽她呢。   她家饭吃了一半了,赵进的葱油饼还没进嘴,那不是说她是个懒婆娘,都这会儿功夫了,饭还没做上!   赵进媳妇脸皮再老,也觉得站不住了,哼了一声,拿着那把葱抬脚出门走了。   待她走了,董香儿才张口骂道:“真是晦气,好端端的吃着饭,偏有这外三路人来搅和。一天天的不安好心,就看不得人家安生!”   秦春娇便劝她:“三姐,别搭理这些人,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不用管这些人说三道四。”   董香儿心里却有些难受,看了她一眼,轻轻问道:“妹子,你心里没啥不舒服的吧?如果你介意,那、那我往后就……”   倒也不怪董香儿多心,乡下男女间少避讳,这种事就常有。董香儿是个嫁过人的妇人,原本就比那些姑娘家少忌讳,易家又有两个大男人,难免被有心人这样嚼裹。   这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仿佛就和年轻的姑娘媳妇们有仇,千方百计的想要欺凌践踏她们。   秦春娇将脸一沉,斥责道:“三姐,你说啥呢!外人满嘴胡嚼也就算了,你咋也跟着多心起来了?咱们相识多久了,你为人咋样,我还信不过?你说这个话,就是没把我当妹子看了。”   董香儿鼻子微微一酸,笑着擦了把眼睛:“姐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赵进媳妇提着葱回了家,一进门就冷着张脸,把葱往桌上一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赵进正坐在一边抽烟袋子,其实他早吃过饭了,苞米碴子粥,糙面窝头,芥菜疙瘩,一天三顿连样都不带换的。   他抬眼瞧了婆娘一眼,慢条斯理道:“咋的了,话问出来了?”   他媳妇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为了问你那点屁事,平白无故让那小泼妇撅了我一顿!”   赵进懒怠理会她那些琐碎话,又问了一遍。   那妇人才说道:“那小蹄子口风倒是紧,咋问都不肯说,只说峋子不告诉她,叫我问她男人去。那一屋子的人,我哪儿好问去?只得回来了。”   赵进眯了眯眼睛,又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没有吭声。   他媳妇倒来了劲儿,神秘兮兮的说道:“董家那死丫头也在易家,她可算是赖到易家了。老头子,你说说,这董香儿不回婆家,一天到晚的待在易家到底打啥主意?她吃易家的喝易家的,易家当家的男人竟也不说话!”   赵进瞥了她一眼,这才说道:“你想说啥?”   他媳妇说道:“我寻思着,要不是峋子占了她啥便宜,能这样容着她?”   赵进吐了个烟圈:“不能够吧,他有秦春娇那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还不够?董香儿是嫁过人的,他稀罕?”   他媳妇啐了一口:“你说的秦春娇干净似的,不一样卖给人家又出来的。再说了,你们男人那臭毛病,就跟猫馋腥似的,哪有个够!”   赵进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黄痰,将烟袋杆子往腰里一别,起身往外头去了。   他媳妇问道:“你干啥去?”   赵进说道:“我去瞧瞧桐生侄儿。”   隔了两天,秦春娇和董香儿那豆腐脑摊子便张罗着开张了。   这日一大早,秦春娇早早起来,磨好了豆浆,煮出一大锅鲜嫩的豆腐脑。   董香儿也早早赶了来,摊了些酥油饼,又装了一罐子的咸菜。姐妹俩七手八脚,把那些桌凳碗筷都放在了那小车上,就推着往村口去。   董栓柱也被喊来,替她们进山挑水。   董大娘一万个不乐意,董香儿没搭理她,董栓柱听了他姐的话,觉得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找点事做,如果这摊子赚了钱,也是他们俩的进项。这姐弟俩一拍即合,董大娘再闹腾也没用了。   出了屋子,大黄好奇的看着这俩女子,摇头摆尾的想跟上,奈何没人放开它。   这时候天色还早,稀薄的晨雾里带着森森的湿冷,又夹着些不知名的野花香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姊妹俩从没干过这事,又是新鲜又是兴奋,一路上小声的议论着。   走到了村口,两人将车停在了路边,把桌凳摆放整齐。秦春娇学着城里那些摊子的样子,也做了一块牌子,写着“豆腐脑五文一碗,油饼两文一张。”挂在车子前头。   这时候路上还没有人,秦春娇和董香儿靠着锅子,时不时低低说些什么。   锅子底下生着炉子,也不怕豆腐脑冷了。   天色渐亮,村里人逐渐出来,有预备外出的,也有打算下地的,到了村口见了这摊子,都是一怔。   就有村人奚落起来:“哟呵,这不是易家的媳妇儿吗?咋出来摆摊卖吃食了?峋子天天夸口,男人该怎么怎么的,咋的了这是?买你把钱花光了,所以赶着老婆出来赚钱了?”   亦有人说道:“这妇道人家,出来抛头露面的,成什么样子!”   虽说也有没吃早饭的村人,闻到锅子里豆腐脑和油饼的香味,嘴馋想买。但又招了那些人的笑话,不敢买,远远张望了一番,犹犹豫豫的走开了。   董香儿虽然生气,却也没法,那么多张嘴,她哪儿吵得过来。   秦春娇将唇抿成了一条细线,脸色沉沉。她没有着急,更不会费事跟这些人生气,她原本也没打算做他们的生意! 第49章   看热闹的村人,终于逐渐散去。   天色更亮了几分,易家兄弟两个背着弓箭等打猎的物件儿也出了村子,同行的还有丁虎。   春耕完了,经了一冬天的休养,山里的野物也都肥了,正是进山打猎的好时节。   他们走到了村口,丁虎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但看见了秦春娇和董香儿的摊子,还是吃了一惊,说道:“春娇和香姐儿,咋想起来摆摊了?”   易峋走上前来,看着空空的桌凳,低声问了一句:“生意不好?”   秦春娇浅笑着说道:“别担心,等路上人多了,就好起来了。”   易峋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董香儿在旁抱怨道:“还不是那起见不得人好的,在这儿罗里吧嗦。我瞧着有几个是想买的,被他们说跑了。”   秦春娇便说道:“三姐,不用理那些人,咱们原也不是要做他们的生意。”   董香儿说道:“我晓得,但这心里就是气。咱们好好的干买卖,碍着他们什么事了,一大早的跑来说那些风凉话。”   秦春娇看着易峋,她知道易峋禀性要强,之前不同意她出来卖豆腐脑,就是不想落个要靠女人挣钱的名声。她怕易峋听见了那些话,心里不舒服,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出来之前,已经把家里的早饭都做好了,甚至于连猪和鸡也都喂过了,就是不想因为摆摊的事情耽搁了家务。   无论怎样,她还是易峋的女人。   秦春娇咬了咬嘴,轻轻说了一句:“峋哥,我……”   易峋却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和二弟今天上山去,背的有干粮,中午不回来吃饭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说着,便同易嶟、丁虎一道走了。   那些村人说了些什么,不用想都知道。他是不爱听那些话,但既然他同意了秦春娇出来摆摊,就不会再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总归日子是他们自己过的,好与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不会让那些不相干的闲话来影响他们,而他自己也不是黏糊不干脆的男人。   秦春娇看着易峋的背影,心中暗暗堵了一口气:她一定要把这小摊子给经营的红红火火,让那些说闲话的人,只能干看着眼红。   日头升了上来,路上渐渐开始过起了行人。   下河村口这条路,北接京城,南通官道,一日往来人流不小。   从宋家集子和左近村落出来进京的人,途径这里,见这儿突然有了个小摊子,都有些吃惊。   有两个中年汉子,走到这儿便停住了脚,其中一个说道:“哟,这儿怎么突然多了个小摊子?往常可没见过。”   秦春娇向他们一笑,说道:“两位大叔,我们姐妹俩才干这一行,今儿是头一天开张。您二位要不要来碗尝尝?”   一旁董香儿也接腔道:“是啊,我妹子的手艺可是一绝,是在京城相府里学出来的。相府里的老爷太太都赞不绝口呢,走过路过可别错过!”她心里寻思着,秦春娇是从相府里出来的,这倒是个好招牌。至于相府里人是不是赞不绝口,你也总不能进相府去问吧?   那两个汉子看这对姊妹,一个娇俏甜美,一个明艳泼辣,又满嘴大叔的叫着甜,便生出了几分好感来。   这两人都是十里外的王家庄的,赶着进京办事,一大早就出了门,没来得及吃早饭,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闻到那油饼子的香味,哪里还忍得住,当即要了两碗豆腐脑和十张饼子。   秦春娇手脚麻利的将豆腐脑盛了出来,问明白了吃甜吃咸,浇上了配料,连着饼子一道端了过去,还额外给了两碟小菜。   这小菜算是送的,但一人只有一份。   那两个汉子就在一张桌子边坐了,看着端上桌的豆腐脑,止不住的口水直咽。   白生生水嫩嫩的豆腐脑上,黄的榨菜丁,红的切细的小尖椒,绿的是葱花,还撒了些虾皮,色泽鲜艳,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搅拌开来,挖了一勺入口,水滑鲜嫩,鲜香满口。那油饼摊的也好,厚薄适中,劲道十足。更令人叫绝的,却是那一碟小菜。   小菜只是寻常的芥菜疙瘩切细装盘的,滴了两滴香油,又洒了些研细的芝麻和花生碎,那滋味就比一般的腌芥菜不知高了多少。   其实要说,最好吃的还该是豆腐脑,但这小菜不是白送的嘛,不要钱的东西味道就更好了。   两个汉子吃的直呼痛快,一碗豆腐脑顷刻见了底。两人吃不过瘾,就又要了两碗,还要再加那咸菜。   董香儿陪笑道:“两位大叔,这小菜是我们送的,每个客人就一碟。这要是送多了,别的客人不就吃不着了不是。”   那两个汉子听着,倒也觉得有理,点头称是。   吃完了饭,结了账,两人点头道:“这小姐妹俩可真不错,手艺地道,为人也公道,往后再走这条路我们一定还光顾。”   秦春娇和董香儿当然高兴听这话,收着钱,脸上笑得比蜜还甜。   四碗豆腐脑,十张油饼子,一共收了四十文钱。   之前易家雇人,一天才给二十文的工钱。这几碗豆腐脑几张饼子,就是那些劳力两天的工钱了。   董香儿暗暗咋舌,深叹这东西利大。但她倒不会以为秦春娇这钱赚的容易,磨豆腐是个极辛苦的活计。俗话说,世间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晚上要泡黄豆,大清早起的天还不亮,就要起来磨豆浆,滤豆浆,上模子。这可不比当初只烧一家人的饭,随意磨两下就行了,要烧出这一大锅的豆腐脑来,可是要费不少力气的。所以这卖豆腐的差事,就连壮年汉子,轻易都不大想干。   一碗豆腐脑五文钱真不算贵,这原本赚的就是功夫钱。   那俩汉子替小摊开了张,往来行人看着他们吃的那么香,要么原就饿了,要么犯了馋,也都过来要买。   小摊子逐渐上客,这姐妹俩忙的不亦乐乎。   秦春娇盛饭,董香儿招客,配合默契有加。   易家兄弟和丁虎一道上了南山,预备在山上张设陷阱,顺道打些野物。   山里的野物,这会儿正是肥美的时候。若是经了一春天在山林里四处跑着交配,就要瘦下来,且肉粗粝的难以下咽,连皮毛都不光鲜了。春天不是卖皮子的时候,却可以囤货。   易家兄弟两个今年另有行当要操持,但这皮毛买卖也是一大进项,不能轻易舍弃。   三人在山林里走了一阵,到相宜的地方将陷阱安放好。   两家商量好了的,彼此将陷阱安放的有一定相隔,不会碍了两家的收获。   在林子里寻寻觅觅的走了一阵,易峋便打下了一只野鸭子,缚在了腰间。   大黄在草丛里钻来钻去,不一会儿就撵着一只肥硕的大兔子跑了出来。那兔子东躲西闪,却不是大黄这训练有素的猎犬的对手,须臾就被大黄咬住了脖颈,叼到了主人跟前邀功。   易嶟将兔子从大黄口里取了下了,摸了摸它的脑袋,笑道:“好家伙,今天晚上让春娇炖上一锅,好好犒劳你一番。”   大黄像是能听懂他的话,摇着尾巴的撒欢。   易峋却察觉丁虎有些不对劲,他脸色阴沉,自上山来一字不发,一路上的小野物就如没看见一般,一门心思的往山林深处走。   易峋叫住了他:“虎子,再往深处去,怕有伤人的猛兽了。”   丁虎却说道:“那倒正好,我正想着碰上一头熊或者一头虎!熊掌、虎骨、虎鞭还有皮,都是值大钱的东西!”   易峋和易嶟兄弟两个对望了一眼,心里都觉得奇怪。   丁虎这似是话里有话,但没头没尾的,他们也不方便问,只好闷着头跟他往前走。   三人一路走到了南山深处,这里山深林密,杂木丛生,人迹罕至,村人无事是绝不会走到这儿来的。   三人走了一阵,林子里忽然窸窣一阵,钻出一头状似母鹿的动物来。   丁虎一见大喜过望,这竟然是一头麝!   雄麝肚脐下有麝香,可是一味名贵的药材,药铺是会出大价钱收购的。   丁虎取下弓箭,一箭射去,他心中浮躁,这一箭就歪了准头,射在了一旁的草丛里。   那麝受了惊吓,蹦起来朝远处逃去。   三人在林子里追了半日,但在这密林深处,人的脚力哪里赶得上畜生。须臾功夫,那麝的影子就没入了林子,再也不见。   丁虎懊恼不已,一屁股坐在地下,将弓箭丢在一旁,竟而还扇了自己两耳光。   易家哥俩面面相觑,易峋便在他一边坐了下来,问道:“虎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丁虎黝黑的脸上,羞愤、恼怒、惭愧纠结在一起,竟而有些扭曲了。他捂着脸,半晌才说道:“峋大哥,她们女人是不是、是不是就喜欢说话不算?说好了的事,转头就能变卦?”   易峋微微一怔,只听丁虎又问道:“峋大哥,当初春娇妹子进城的时候,你心里是咋想的?”   易峋脸色一沉,这件事是他心头的一块疤,他很不愿意听人提。   也不等他说话,丁虎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她家改主意了,原先说好的事不算了……”   原来,丁虎定下的那个陀罗庄的姑娘家里,忽然送来信儿,说是聘礼定要翻上两倍去,不然这件亲事就此作罢。   这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必定是那家姑娘有了更好的人家了,所以生出这种法子,想叫他们知难而退。   丁家也不富裕,老丁头是个猎户,家里只有两亩地。他早年间死了老婆,一个人辛苦把丁虎拉扯大。这两年,老丁头的老寒腿发的厉害,不能上山打猎,只靠丁虎一个人,境况实在不好。这亲事的聘礼,还是丁虎进山打了几回猎,去集子上卖皮子卖肉,才攒出来的。   如今那家竟要把聘礼翻上两倍去,不是摆明了要退亲。   若换做别人,兴许一赌气就真的退亲了,但丁虎却不愿意。一来他是真的有点喜欢那个姑娘,舍不得;二来也是堵了一口气在心里。   但这两倍的聘礼钱,他是真的犯了难。这几天,他都在为这件事发愁,一心想着怎么才能多赚些钱。因而,适才跑掉了那头麝,才让他如此懊恼。   易峋听了这事,倒触了他的心病,一时没有说话。   易嶟却将手一拍,喝道:“岂有此理,花红酒礼定下的亲事,说翻脸就翻脸!虎子,去官府告他们!”   丁虎却苦笑了一下,乡下百姓,哪个敢见官?再说了,这打官司里外疏通,衙门的勒掯,少不得也要花上许多钱。他如果有这份钱去折腾,也不必烦这事了。   易峋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虎子,女人想过好日子,不算什么错。但他们家既然出尔反尔,这就不是良配,不如就此作罢。即便你硬凑够了钱,对方还不一定生出什么新的花招来。”   丁虎却怅然一笑,说道:“峋大哥,我晓得你是有本事的汉子,所以能把春娇妹子再弄回来。如今,她愿不愿意,都得跟了你。我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我也不知道该咋办……”   这话说的易峋和易嶟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尤其是易峋。   丁虎定的那门亲事,后来他也听老丁头提起过,那姑娘模样实在不咋样。丁家只是看上了女人老实本分,是个过日子的人。   然而就是这样的女人,还能翻出这样的浪花来,那秦春娇呢?   她那么漂亮,所以当初相府里来的人,一眼就相中了她。虽说他当初是抱着,不管她怎么想,都要把她变成自己的人的主意。他强买了她,她没有选择,也根本无从拒绝。但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仅仅只是认命了么? 第50章   果然如秦春娇之前所料,守着村口这条路,就如守着个聚宝盆。   这么大的人流,一锅豆腐脑不到晌午的功夫就卖了个干净。油饼也卖光了,甚至连附送的小菜也没有了。   这姊妹俩把小车停在一僻静处,将罐子里的铜钱数了又数,竟然一共得了五百二十文钱。   依着时下的银价,这是半两银子了。   半天的功夫,就赚了这么多钱,真让她们喜出望外。   当下,秦春娇便要依着之前所说,跟董香儿拆账。   但董香儿却说道:“春娇,咱们这是头一天开张,你今天还是把钱拿回去交给峋子。咱这摊子,到底是峋子拿钱办起来的,也叫他踏实一些。”   秦春娇听着也觉得有理,说道:“但是三姐你这样空手回去,我怕你家里人说你。”   董香儿笑道:“不怕的,我手里还有些钱,够应付他们。再说了,我家那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不怕他们啰嗦。”   秦春娇这才作罢,两个人欢天喜地的回了村里。   要说下河村守着这样一条路,既没个租金又没个税收的,这种不怕赔本的小买卖最好赚钱,整个村子怎么没人干?   原来,村里的人家,男人大多忙活田地农活,女人都在家中操持家务,没有那个功夫和闲心,甚至压根想不到要去摆摊子。即便是知道易家兄弟俩做生意赚了钱,多数人想的也是,自己没那个本事,那钱也不是谁都能赚的。而村里的妇人们,看见秦春娇和董香儿两个在村口摆摊,背地里还笑话她们。董香儿也就罢了,秦春娇的男人分明养得起她,她这算是折腾些啥?一大早辛辛苦苦的磨豆腐,还出去风吹日晒的,根本是自讨苦吃。   这许多人,看着人家过好日子,不知道学,反倒只会在别人身上千方百计的挑毛病。   两个人推着车回到了易家,一路上碰到了几个村人。他们知道这俩女子在村口摆摊子卖吃食,见她们这么快就回来了,锅里也空了,显然卖了个干净,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他们都不信,两个女人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回到家中,两个人把车放在了院里。   秦春娇去厨房里,合着点山野菜煮了两碗面,和董香儿两个吃过,董香儿就起身回家了。   秦春娇连碗都没洗,就把锅和碗泡了,进屋倒头就睡下了。她今天一早天不亮就起来了,磨豆腐,做全家的早饭,喂牲口,又去摆了半天的摊,到这会儿着实是累坏了。   董香儿回到家时,走路都是带风的。今天头一遭开张,就赚了这么多钱,虽说只有她的三成,但那也很不少了。她满心盘算着,好好的存上一笔钱,将来说不准自己可以盖一栋房子。李家她是铁定不回去了,娘家未必容得下她一直住着,她得为将来做好打算。   董香儿满心盘算着未来,心里乐滋滋的,脸上不免就带了出来。   董大娘看见,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一天天的高兴个啥?吃了蜜蜂屎了?!整天正事儿不干,就知道跟着秦春娇出去瞎疯!”   董香儿哪里服气,顶了回去:“我哪儿出去瞎疯了?我是和春娇妹子出去做生意!”   董大娘骂道:“做生意?!俩女人能做啥生意?!少女嫩妇的,不知道害臊!你说,叫你夫家听见了,你咋办?!你还回不回婆家了?!”   董香儿冷哼了一声,斥道:“我还就不回去了,咋的?他们一家子不是好玩意儿,谁嫁过去谁倒霉。”   董大娘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回去?你打算一辈子吃娘家?!白吃白住了这么多天,还不够?!”   董香儿气不打一处来,回嘴道:“我哪儿白吃白住了?打从我出去干活,我哪天在家吃饭了?!不止这样,我还一天给家里交五文钱,怎么就成白吃白住?!”   自从董香儿去了易家做事,几乎一天三顿都在易家吃饭,她也不想回来看家里人的嘴脸,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   娘俩正拌嘴,杨氏端着面碗进来,说道:“三妹子,娘说你也是为你好。不说你赚不赚钱,女人终究是要跟着男人过的。春娇妹子,那是她男人宠着她,任着她折腾,你能和她比吗?有一天,你俩生意做不下去了,她回家有男人养她,你咋办?”   董大娘在一边插嘴道:“就是想一辈子赖在娘家,真不知道咋养出这么个女儿来?!”   董香儿实在听不下去这个话,正想说什么,董栓柱忽然从外面进来,说道:“娘,嫂子,你们也别说这样的话了。三姐的生意红火的很,我去瞧了,从早上到晌午头,客流就不带断的。她们赚到了钱,三姐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杨氏怪怪的瞥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说道:“老四这是跟着三妹子挣到钱了,就敢打这个包票了。”说着,又向董大娘说道:“娘,你家四小子出息了,以后不用地里刨食也能过日子。往后,您和爹,就靠着三妹子和四小子过吧。他们能赚钱,保管孝顺您!”说着,她将面碗往炕几上一撂,摔手出去了。   原来,杨氏听说董香儿拉了董栓柱一起干买卖,却没叫她男人,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如果他们的生意不好赔钱,她还不觉得咋样,这一上午她在家里也听人说起,秦春娇在村口的豆腐脑摊子生意红火得很,一锅豆腐脑一上午就卖光了,她就眼热起来。可惜她平常和董香儿闹的太僵,这会儿实在拉不下脸来叫她带着自家男人一起干,只好说这些酸不溜丢的话来。   董大娘是个糊涂蛋,她偏心大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在她的想法里,她总是要靠着儿子过日子的,女儿再怎么样,终究不是她家的人。她听了大儿媳妇的话,怒火中烧,又偏疼着小儿子,满腹怒火都朝着董香儿过去了:“你明儿就给我老实待家里,我叫你爹和你哥去李家给人赔罪,你给我老实回婆家去。什么不要男人了自己做生意,我们家可丢不起那个脸!”   董香儿被她娘气的愣怔,董栓柱低低吼了一句:“娘,你说啥屁话呢!李家那样糟践三姐,你还逼她回去,你逼她跳火坑啊?!”   董大娘没想到自己一向疼爱的小儿子竟然敢顶撞自己,也觉得委屈,拍着屁股咧嘴大哭起来:“家门不幸,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养出这么个女儿来!自己叫婆家休回来不算完,还拐带着弟弟一起不务正业!”   董栓柱根本不听他娘的,把董香儿拉到了院里,说道:“三姐,你别听娘胡咧咧,她就是那脾气。你可顶住了,千万不能再回李家那火坑牢笼里去!”   董香儿却笑道:“我晓得,从小到大我被她骂少了?我才不会听娘的,你别担心。”说着,她又有点不好意思:“拴住,我本来说挣了钱跟你对半的。但是今天赚的钱,我都让春娇拿回家去给她男人了。你别生气,往后再赚了,姐一定加倍补给你。”   董栓柱摇头说道:“不用了,我本来就说只是来帮忙的,这个钱我不要。三姐,你都拿着,自己存起来,以后防身用。你是个女人,不比我,家里有我的地,我不怕没饭吃。”   这话戳了董香儿的心肠,她眼圈红了红,低低笑了一下,又说道:“你有这份心,姐已经很高兴了。但是姐不能白用你,该给你的还是要给你。一来堵着他们的嘴,二来将来你也是要娶妻的,存些聘礼钱也好。”   姐弟两个在院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董栓柱宽慰了他姐姐一番,两个人才又回屋里去。   秦春娇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她醒来一瞧,满屋昏昏,外头的太阳竟然已经偏西了。   她赶忙起来,先把一家子人换下来的衣裳洗了,又去厨房收拾。做了晚饭,还要泡黄豆,今天生意这么红火,她打算明天再多做些豆腐脑。   男人们今天在山里待了一天,必定没有好生吃饭,秦春娇打算好好烧些菜,犒劳他们一番。再则,今天小摊子头回开张就这么红火,她心里高兴。   她炒了个尖椒腊肉,打算再烧个面疙瘩汤。   先拿葱蒜炝锅,西红柿切成小块,在锅里翻炒断生,加水熬成了浓汤,再把和好的面团,一块块撕下来丢进锅里煮。   在等着面疙瘩熟的时候,她打算再做个素菜。到了这个时节,柳芽已经老了,错过了好时令,但榆钱正是鲜嫩的时候。   白天摆摊的时候,村口正好有一株榆树,回来前她摘了一篮子的榆钱儿。   当下,她将榆钱合了些面,上锅蒸着,又捣了些蒜汁备用。   正忙碌着,院子里传来大黄那带着兴奋的吠叫声。   秦春娇顺着窗子向外望去,果然见到了那两个男人的身影,易峋肩上还掮着一头鹿。   易峋一踏进院门,就看见秦春娇摆摊子的小车在院子的角落里停着。他进村口,见了几个相熟的村人。那些人对着他,夸不绝口的力赞秦春娇能干,她那个小摊子生意有多红火。甚而还有几个,话里有话的说他有眼力,那一百两银子没有白花,只怕很快就要挣回来了。   易峋有些意外,秦春娇的小生意居然做的不错。其实他也早该想到的,村口那条路上人流大,秦春娇人长得漂亮,手艺也好,摆摊子卖吃食,绝对是错不了的。但是他私心里,却暗暗期望着她生意不好。   生意不好,她就没了兴致,或许就不干了。她不能赚钱,没法养自己,就只能依赖他。   真是,她干嘛要那么能干?就靠他养她,不好吗?   易峋也知道自己这想法有些自私,但他就是忍不住不去想。他并不在意村里人的闲话,然而这心里怎么也不痛快。   下午丁虎的事,也让他不爽快。   易嶟看见那小车,随口说了一句:“都卖光了,春娇的手艺那么好,明儿回头客一定多。”   易峋听见,脸色淡淡,不置可否。   秦春娇迎了出来,含笑招呼了一声:“峋哥,嶟哥,你们回来啦。”   易峋看着那张俏脸上喜气盎然的样子,应了一声,径直往仓房去了。   秦春娇察觉出来,有些不知所措。   易嶟将野鸭和兔子都交给了她,说道:“春娇,哥今天有点不高兴,晚上你陪他喝两杯,哄哄他。”   秦春娇低低应了一声,提着那一串猎物,回了厨房。   易嶟看着那窈窕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   他是喜欢她,直到了现下,依旧十分喜欢,但他并不希望他们失和。一面是他敬重的兄长,一面是他心爱的姑娘,他们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秦春娇把野鸭和兔子拿到了厨房,这两只野物都肥的很,晚上已有两个菜了,全烧了肯定吃不掉。   她愣了一会儿,预备把鸭子给炖了,兔子留到明天再收拾。   在等菜的功夫,她发了会儿呆,不明白易峋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还是为了早上村里人的闲话?依着易峋的心性,他不该是会在乎那种事情的人。   晚饭烧好了,秦春娇从泡着茵陈的酒坛子里打了一壶酒,合着饭菜一起端了出去。   晚饭是丰盛的,番茄面疙瘩汤咸酸适口,又当汤又当饭,还极开胃。蒸榆钱鲜香糯软,尖椒腊肉香辣可口,那野鸭子配着萝卜一道炖了,放了之前秦春娇买来的胡椒。鸭肉细嫩,不似家鸭容易老。秦春娇炖的火候恰好,肥嫩软滑,倒很适合下酒。   饭菜依旧可口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但一顿饭却吃的很是气闷。   易峋默不作声,淡淡的饮酒吃菜。易嶟时不时说几句笑话想缓和局面,他却也不接腔。甚而秦春娇问他今天在山里都看见了什么,他也不答话。   吃过了饭,秦春娇收拾了碗盘锅台,又把明天要用的黄豆泡上,便跑去找易峋。   易峋刚洗过澡,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只在腰上围了一块布巾。   秦春娇推门进去,看见那□□精干的背脊对着自己时,不由轻轻呀了一声,下意识的就想关门出去。   易峋听见了,没有回头,只道了一声:“进来。”   秦春娇脸上有些烫,她进了房,反手将门关上了。   易峋擦拭着身上,问道:“有事?”   秦春娇看着一颗水珠,滑过粗大的喉结,落到他宽阔的胸肌上,麦色的肌肤泛着淡淡的水漾光泽。她觉得心跳的有些快,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我……我想跟你说,今天我和三姐去摆摊,一共卖了五百二十文钱,我把钱放到箱子里了。”   易峋手下一顿,把擦身子的毛巾丢在了浴桶上,他抬头紧盯着她,质问道:“春娇,你这算是干什么?!” 第51章   秦春娇愣怔了一下,嗫嚅着唇说道:“我做生意的本钱是你出的,你是当家的男人,我赚了钱当然要交给你。”   其实,原本她做生意也是想帮衬着易峋,就是和董香儿拆了帐,余下的钱她也是要全部交给他的。   在秦家,秦老二管着家里的一切财权,尽管他什么也不做,全靠刘氏一人种地养鸡的养活全家。刘氏手里赚来的钱,全部都是要交给他的。秦春娇还记得,小时候娘亲想给她做身衣裳,都要自己偷偷存钱。后来秦老二在家中翻腾出来,还痛打了刘氏一顿。   尽管秦春娇十分憎恶秦老二的作为,但自小看着父母这样到大,她便当夫妻之道就是如此。倒也不只是秦老二和刘氏,村里哪家妇人要用钱不是看自家男人点头?虽说是女人持家,但到底钱还是男人的。若是哪家媳妇,不经婆家同意,擅自拿了钱粮去接济娘家,那是要挨打的,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又惹了易峋生气。   在相府里明白的人情世故,对于易峋似乎全无用处。她以往见到的那些男女,无论是老爷太太姨娘,还是少爷姑娘们,总是各有所图,弄明白了那些东西,摸清他们的心思就成了很容易的一件事。   但是易峋呢,他似乎什么也不贪图。他只想要她当他的媳妇,可是媳妇难道不是这样做的吗?她为他洗衣服做饭,打理家务,两个人除了那最后一层,也和夫妻没什么差别了。   秦春娇实在不懂,易峋到底为什么生她的气。   易峋瞧着她,半晌才说道:“你赚的钱,你自己拿着就是了,给我干什么?”说着,他眸子一眯,忽然将秦春娇拽到了跟前,居高临下的问她:“你以为,我是个靠女人赚钱的男人?!”   秦春娇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没有,我没有这样想,我就是、我就是想帮你……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我想把这个钱给赚回来……”她话没说完,就觉得揽在腰上的手臂猛地发力收紧,让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她微微喘息着,被迫仰起了头,对上了他的眸子。   深邃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怒火。   易峋话音沉沉,自头顶飘落下来:“你要赚你的卖身钱?那然后呢?”   她想赚卖身钱,是想自赎么?   所谓自赎,是时下京里兴起的一种法子。这死卖给人家的人,若是存够了卖身的银子,主子同意,就可以将自己赎出来。但说到底,还是先要得了主家的恩典才行。毕竟是死卖的,若是主家不答应,那就怎样也不行。白纸黑字的契约,没有反悔这一说。   至于秦春娇这种情形,她整个人都卖了给易峋,她赚得钱也好,做出来的什么东西也罢,其实都算是易峋的。易峋不点头,其实她怎么样都没用。   但她还是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了,不是么?也许是他对她的疼宠,让她心里生出了侥幸,她在一步步的试探着他。   秦春娇有些莫名,哪里有什么然后呢?   易峋紧搂着她,低声说道:“我不答应,春娇,你别想了。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我。你是我的人,我绝不会放手的。”   秦春娇糊涂了,她不知道易峋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   易峋没有穿衣裳,只在腰上围着一条布巾,精赤的胸膛湿热着。她将脸颊贴在上面,闻着男人身上洗浴后的气味儿,心里有些凌乱。   她不自觉的舔了一下唇,声音轻柔绵软:“峋哥,我不会离开你,我是你媳妇啊。”   易峋却并没有高兴,他依旧说道:“你想过好日子,可以。但是这日子,必须得是我给的。”说着,他抚摸着她的秀发,将她用力压进了自己怀里,粗哑着嗓音说道:“春娇,我会好好待你的,你别走。”他按揉着她纤细的腰肢、圆翘的臀部,甚而想把这女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秦春娇不明白,她人都卖给他了,他还在担忧些什么?   她说道:“峋哥,我人都是你的,我还能去哪儿?我哪里也不去,以后是好是坏,我都一辈子跟着你。”   易峋却不信,他紧凝着女人的眼眸,低声问道:“那当初,你还执意要进城?你不是嫌弃我穷?”   秦春娇微微颤抖了一下,易峋提起当年的事情,让她慌乱。她想低下头,却被易峋扣住了后脑动弹不得。   只听易峋又问道:“当初,如果不是我去买你,你是不是也跟着别人去了?你跟谁都行,只是买你的人恰好是我,是不是这样?”他知道这话问的无理,那样的情形,秦春娇哪有选择,但他就是想知道。   这矛盾的心情,已经折磨了他许久了。他很想知道秦春娇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仅仅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买她的人吗?   他哑着喉咙问道:“春娇,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秦春娇抿了抿嘴,说道:“其实,当初如果你没有来,那个屠户真的买了我的话,我是不打算活了的。峋哥,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她没有正面回答,但话里的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当时在陶婆子的屋里,那屠户放话要买她时,她真是万念俱灰。易峋的到来,于她而言真是莫大的救赎。她十分感激他,所以她才想把自己的卖身钱给赚出来。至于她是否喜欢易峋,那还用说吗?   从初识人事起,她就认定了他是她这辈子的男人。如果没有当初那件事,她或许早已嫁给易峋了。   秦春娇眨了一下眼睛,眸子里清波闪烁。她忍着羞,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说道:“峋哥,如果你不信的话,我今天就把身子给你。从今往后,我就彻底是你的人了。”说着,她就去解衣襟的盘花纽子。   她想起来了董香儿的话,他们男人,就信这个。   她很羞也很怕,她从没干过这种事,向男人自荐枕席,真是打从出娘胎来的头一遭。但如果真能抚慰易峋,她心甘情愿。   易峋看着那素白的小手,哆哆嗦嗦的拆解着衣扣,显然慌乱而紧张。   她一句话,就撩起了他的欲念。他的身子,不听话也不争气的燥乱起来,叫嚣着要他搂抱这个女人。   易峋闭了闭眼睛,硬是将乱窜的**压了下去。   不是不想要,秦春娇对他来讲,几乎是不能抗拒的诱惑,但他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胡乱的要她。   就在秦春娇解开了衣领的扣子,露出里面细嫩的脖颈,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时,他握住了她的手。   那双小手握在掌心中,柔软而湿冷。   易峋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春娇,不用这样。我就是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进城?我说过要替你家还赌债,你这么信不着我?”   秦春娇的眼圈却红了,她的思绪飞速回到了当年那个夜晚。   媒人看家看过了,很是中意她的姿色,一口一句姨太太必定有赏。   秦老二欢喜的像要上天,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刘氏急的几乎疯癫,拉着她要她去求易家,求易家收留她,做妾做丫头都可以。满村子也就只有他们家能救她了,何况易家的两个小子都喜欢她。   秦春娇却出奇的冷静,她看着床上睡得如同死猪一样的父亲,拒绝了她母亲的提议。相府来的人,不只是替秦老二还清了赌债,还额外赏了一笔身价银。她心里明白,依着父亲的性子,这笔钱挥霍不了多久,但至少能让母亲安宁一段日子。   秦老二是得罪不起相府的,她进了相府,其实也就脱离了秦老二的控制。但如果她去了易家,反倒会把灾祸带给易家。秦老二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个无底洞,一旦沾上,真如人身上的恶疮一般,后患无穷。   易家照料了她那么多年,她不能恩将仇报,更不情愿把她心爱的峋哥哥给拖进泥坑。   她没有去求易家,倒是易峋听见消息先来找了她。   她明白易峋的性子,如果实说必定不会同意,甚而还要生出什么事端来。那时候,她的卖身契已经签下了,就等着城里来人接。易峋再怎么样,也得罪不起相府。   她没想过自己会有回来的一天,只想着这一走大概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面了。她不想易峋为了她惹上官司,也不希望她走了之后,他还惦记着她。   秦家的女人都命苦,这大概就是她的命。   所以,她摆出了一副刻薄恶毒的嘴脸,不惜用最尖酸的语言去伤他。直到很久之后,秦春娇再想起那夜的事情,都不大敢相信,那些话竟然是从她的嘴里出来的,还是对着她最爱的男人。   天知道,她当时的心里有多痛苦,好像有把钢刀在胸腔里来回的翻搅,还要硬撑出一副丑恶的嘴脸。   果然,易峋被她气坏了,他那满是愤恨怒火的眼光,几乎要让她以为他要扭断她的脖子。   最终,他只是拂袖而去。   这样也好,不是么?他会恨她,然后忘了她,再娶一个好福气的女人,就此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   怎么样,也比总惦记着一个再也见不着面的女人强。   那一年,她才只有十五岁。   相府里来的人说的明明白白,是要给相爷物色通房的。那位相爷,已经四十有三了。   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面对着这样的人生剧变,内心的恐惧和绝望,几乎淹没窒息了她。   她走的时候,平静的像是要去串亲戚。前途未卜,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心爱的峋哥哥从此恨上了她,而他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秦春娇只是没有想到,三年之后她会再度回到下河村,再度回到了易峋的怀里。   易峋看着怀里的女人失神发怔的样子,只当她是在逃避。他受够了她的躲闪,今天晚上他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他轻轻晃着她,质问着:“春娇,你说话!”   秦春娇从那悲凉的回忆里醒了过来,望着眼前的男人,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却又失声。   那些话,如今说出来像不像托词和矫情?   易峋看着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满心烦躁着急欲找宣泄的出口。他俯下头,吻住了她的菱唇。她没有防备,就任他侵犯了进来。   他咬啮着她柔嫩的唇瓣,舌在她口中扫了一下,惹得怀里的身子一阵战栗,嘤咛了一声。   易峋抬起了头,瞧着娇喘微微的女人,嗓音暗哑:“春娇,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秦春娇忽然觉得一阵酸楚,微带着鼻音的说道:“就算你能还清相府给的银子,你要了我,你以为我爹会善罢甘休吗?”   秦老二?果然是因为他!   易峋眯细了眼眸,他有多喜爱秦春娇,就有多憎恨秦老二。   他虐待秦春娇,最后还卖掉了他心爱的女人。一度易峋甚至想杀了他,但最终只是将他从村子里撵了出去。   等事后冷静下来,易峋有想过或许是这个原因。但没有听她亲口说出来,他就不能信。   毕竟,那天晚上的秦春娇,实在太可恶了啊!   他搂着她,沉声道:“你当我会怕你爹?!”   秦春娇说道:“我知道你不怕他,但是能怎么办,他是我爹啊,还有我娘,我不能……我也不想把你扯上。如果那时候我跟了你,我爹肯定会黏上你,他那么爱赌,一年欠的债挣多少钱都还不完。他坑了我们母女两个也就够了,不能再去连累你。”说着,她抽了一下鼻子,又哝哝说道:“其实当初你买我回来,我根本不敢想给你当媳妇。我那时候是想着,想着也许你已经成亲了,我伺候你和嶟哥还有你们一家子人就好。你拿我当什么都行,我只要能看着你就好了……嗯……”   她话没说完,就被易峋堵住了嘴。   易峋用力的揉搓着这幅柔软的躯体,这会儿他只想狠狠的疼她。 第52章   秦春娇嘤咛了一声,整个人都软在了易峋怀里。   易峋的吻,激烈而霸道,几乎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当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倒在了床铺上,易峋正在撕扯着她的衣裳。   秦春娇微微喘息着,有些慌乱,她整个人都是糊涂的,明明先前两个人还好好说着话,这会儿她怎么就躺在易峋的身下了。   下意识的,她便去推搡易峋的肩膀,轻轻说道:“峋哥、峋哥哥,别……”适才的勇气如潮水一样的退去,易峋粗鲁而强势的举动,让她有些恐慌。   唇再度被狠狠吸了一下,易峋握住那细如藕节的双臂,按在了她的脸侧。   他粗喘着,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带着一丝兽类的野性,说道:“刚才还说要把身子给我,怎么了,这会儿胆子去哪儿了?嗯?”   秦春娇目光迷离的缠在这个男人身上,麦色肌肤下是结实的禁锢,强健有力的身躯,就像山林里的豹子,每一寸肌骨下都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气。他按着自己的胳膊,单膝跪在身侧,将她牢牢的压制在了他的身下。   他才洗浴过,一直都没有穿衣裳,只在腰上围着一条布巾,遮挡着男人要紧的地方。   她和易峋不是没有亲热过,但像这样裸裎相对,还是头一次。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又或是猛兽爪下的猎物,没有一丝一毫逃离的可能,只能任凭这个男人的摆布。   易峋扯掉了她的衣裳,将自己埋在了那属于自己的柔软躯体上,他哑着喉咙说道:“春娇,你真是个傻女人。瞒着我,离开我,以为我就能好过了?你浪费了我多少时间,往后要一点一滴的还给我。”   秦春娇搂住了他的脖颈,软糯的嗓音啜泣着:“峋哥,我怕。”   易峋吻着她的脸颊,莞尔一笑,低低说道:“别怕,我说过不成亲不圆房。但男人和女人亲热,还有很多法子。”   这天晚上于秦春娇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她在易峋怀里尝到了几近于晕眩的快乐。而对于易峋,这样的亲昵只是暂且纾解了他对她的渴望,但他却更加深刻的期待着洞房花烛夜里她的甜美醉人。   隔日清晨,曙光熹微。   易峋再醒来时,秦春娇已经起来,并且出去做事了。   时下已是二月底了,仲春的天气,和风自窗棂外吹来,带着山林里草木野花的清新气味儿,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穿好了衣裳,起来洗漱,盆里的水是热的。   易峋出了房门,易嶟还在睡着,堂屋里静悄悄的,厨房里也悄无人声。   但厨房里已经飘出了香甜的气味儿,他走到了厨房。   秦春娇并不在厨房,锅里是烧好的红豆稀饭,用弱火温着。一旁的蒸锅里是整整四层蒸屉的红枣面糕,那香甜的气味儿就来自于此。   咸菜已经切好了,芥菜疙瘩拌了香油和芝麻花生碎,大多装进了罐子,余下一些码在盘子里,作为一家人的早饭。   昨儿易峋就尝过了这芥菜的滋味儿,不知怎的,同样的东西,从秦春娇手里出来,就变得更加有滋有味起来。   秦春娇不在这儿,他想了一下,便折往仓房里去了。   易家的磨盘安放在这儿,易峋推开门,就听见了那磨盘转动的轰隆声。   果然,秦春娇正努力的推着磨盘,雪白的豆浆就从磨盘的缝隙里不住的流下。   看见易峋进来,秦春娇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浅笑着说道:“峋哥起来啦?早饭我已经烧好了,你先去吃吧。我这儿,得赶着把豆浆磨出来。”   易峋看着她颈子上细密的汗滴,汗水浸润过的脸庞,倒显得更加白皙柔嫩。   分明这么辛苦,她眉眼间却笑得如春花绽放,好像真的很喜欢这份差事。   摆小摊子赚钱,竟然能让她这么开心。   她只是,喜欢自己赚钱的感觉。易峋倒也能体会,拿着自己努力赚到手的银子,那份满足和踏实,的确是别的事情比不上的。   经过了昨夜,他不会再怀疑她的用心了,她真的就是那么一个傻女人,宁可苦着自己,也要把好的贴给他。   她和她娘刘氏,其实骨子里很像。   他这辈子能有这样一个女人,已经足够了。   易峋上前,不由分说的接过了秦春娇手里的转柄,说道:“我来吧。”这活计,对于女人来说实在是太过粗重了。   秦春娇有些迟疑,这是她找出来的差事,她不想再麻烦易峋。   但是易峋决定的事情,她是更改不了的。   当下,她替易峋擦着汗,时不时的往磨盘眼子里添黄豆和水。   董香儿来到易家时,易嶟已经起来了,替她开了门。   她找到仓房里,正巧看见这一幕,当即就嘲上了:“小两口大清早起的就这么恩爱,也不怕辣的慌!”   秦春娇晓得她那个嘴头子,不想她看笑话,也晓得易峋不喜欢跟她打交道,就说道:“三姐,你去厨房里摊饼吧。我今天蒸了些红枣糕,咱们一起卖着试试。”   董香儿抿嘴一笑:“我晓得你,这么向着自己男人了!”说着,就往厨房去了。   待她走后,秦春娇便向易峋说道:“峋哥,你别往心里去,三姐就是那样,说话没个正形儿的。”   易峋却挑了挑眉,说道:“她说的也没错啊。”   秦春娇看着他这理直气壮的样子,却不知怎的想起了昨天夜里的事情,不由红了脸。   豆腐脑烧好,天色也已经亮了。   秦春娇和董香儿将东西收拾到车上,就要往村口去。   易峋送她们出门之时,说道:“我和二弟今天要进城办事,中午还是不必管我们的饭。”   秦春娇点了点头,又说道:“糕蒸的多,我留了几块,你路上带着吃。”   易峋应下了,又问道:“有什么要给你捎的?”   秦春娇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要的,不用买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秦春娇这才和董香儿推车出门。   董香儿看着他们这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的样子,笑话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远门再见不着了呢!”   秦春娇知道接了她的话就没完了,索性没吭声。   董香儿却想起来了刚嫁人那会儿,和李根生也是恩爱过那么一段的,心里微微有些惆怅。但再想起李根生那窝囊样儿和自己在李家的窝火日子,她便啐了一口在地下。   她再回李家,这董字就得倒过来写!她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给所有瞧不起她、瞧不起女人的人看!   姐妹走到村口,正好天色大亮,两人忙忙的将桌凳摆出来。   经过昨日,小摊子的名声已经在左近的村子里传开了,都晓得下河村口有对姐妹花,卖的豆腐脑、油饼好吃,还有附赠的小菜。   因而,今天小摊子才张罗起来,就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还有昨日的回头客。秦春娇今天烧了两大锅豆腐脑,依旧卖的飞快。她今天额外上的红枣面糕,绵软香甜,枣香浓郁,特别招老人和妇孺的喜欢。不止有在这儿吃的,还有要带了去的。   这姊妹两个,一个盛饭洗碗,一个待客收钱,忙的几乎不可开交。   太阳升到头顶时,两锅豆腐脑已经见了底,红枣糕和小菜也卖光了,只剩下两张油饼。   两人倦得不得了,尤其是秦春娇,昨天夜里那场情事直到了早上都没缓过来。她头回知道,这种事竟然这么耗体力。   姊妹俩收拾着准备回去,打算将那两张饼凑合着当午饭。   正在此时,路上忽然来了一列车马,几个鲜衣怒马的下人在前头开道,后面跟着一辆马车。那马车做的极其考究,车窗是用上好的呢子糊的,两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在前头拉着。   开道的人一路呼喝着,挥舞着鞭子,驱赶路上的行人给他们让道。   董香儿瞧见,鼻子里哼了一声,颇为不屑道:“这沸土扬烟的,也不知道是城里哪个贵人,这样声势浩大。好似整条路都是他家的,只许他一个人走似的。”   秦春娇看着那起人马,认清了那些下人身上的衣裳,突然发起怔来。   董香儿察觉了,便问道:“咋了?”   秦春娇低下了头去,继续收拾着,嘴里说了一句:“没啥。”   那车马走到了近前,却忽然停了。   马车上下来两个青年女子,朝着小摊子走来。   一个说道:“却才打听的,这边有个卖吃食的摊子,想必就是这儿了。”另一个却说道:“这乡下地方,路边的小破摊子能有什么好吃?爷也真是的,听不得人说一句,什么红枣糕好吃的了不得,嘴就馋了,硬逼着来买,也不嫌脏!这要是吃出个什么毛病来,回去怎么跟老太太、太太交代?”那个笑了笑,没有接话。   秦春娇低头忙活着,这话音却听得分明,她心里有些烦乱,不知道怎么在这儿还会遇见她们,索性背过了身子去。   那两个女子走到近前,一个就说道:“我们要买红枣糕。”   董香儿老远就瞧见了她们,都穿着绫罗绸缎的衣裳,头上插金戴银,花枝招展,一个是圆脸,一个是瓜子脸,俏丽可人。她早就听见了她们那旁若无人的议论,什么乡下地方,又嫌弃摊子上的吃食脏,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又看这女子颐指气使的样子,没好气道:“卖光了,没有了。”   那圆脸的眼睛一瞪,斥道:“卖光了?怎么可能?!刚才我们还碰见几个手里拿着红枣糕吃的人呢,你打量我们好糊弄是吧?!”   董香儿鼻子里笑了一声,冷声道:“卖光了就是卖光了,怎么着,上门的生意我们不做,还特地留着几块糕等你们来?你们算老几啊,糊弄你们?!我们糊弄鬼,也懒得糊弄你们啊!”   那圆脸的在大户人家里是主子身边一等的丫鬟,从来少看人脸色,更没想到董香儿这样一个乡下村妇,竟然敢当面顶她。   她当即气的鼻子都歪了,指着董香儿大声斥道:“你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知道我们是什么府邸出来的人吗?!你知道那车里坐的又是什么人吗?!”   董香儿简直气笑了:“你这女子可真有意思,我只告诉你糕卖完了,你倒是有的没的倒出一车子话来。我管你们是哪里来的,有钱上城里大馆子去,跑到我们这小摊子上耍什么威风!”   那圆脸的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瓜子脸的拉了一下。   那瓜子脸的女子,似是文静些,向着董香儿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姐姐,是我们家爷打发我们来买糕。我这位妹妹性子急躁,说话鲁莽了些,还望姐姐见谅。我这里,给姐姐赔不是了。”说着,竟而向着董香儿微微屈身,道了个万福。   董香儿有些挂不住了,她不怕圆脸那种辣货,倒很不会对付这样的斯文人,说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们糕卖完了。你们一定想买,还是别处问问吧。”说着,就拉着秦春娇说道:“妹子,是不?”   秦春娇没法子了,这才回身,掠了一下鬓边的头发,没有说话。   那两个女子却都怔了,齐齐道了一声:“芸香姐?”   秦春娇听见这个名字,有些恍惚,才两个月而已,她就几乎忘了,这也是她曾经的名字。   芸香,是她在相府里当婢女时,相府里老夫人替她改的名字。   她还记得当时老夫人的话,春娇这名字,太俗。这名字是俗,但是她娘给她起的,这才该是她的本名。   秦春娇顿了顿,才向那两人说道:“香秀,秋菊,我如今不叫这个名字了。”   这两个女子,都是相府里的婢女,圆脸的叫香秀,瓜子脸的是秋菊。   便当此时,马车又下来一个人,一群人大惊小怪的叫着:“爷,您不能去啊,地下脏,仔细污了您的衣裳!”   那人却置若罔闻,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袭烟云色大氅,里面是绣着岁寒四君子的天青色缎子深衣,足下一双登云履,头戴玉冠,发如墨染,丰神俊朗。   董香儿有些呆了,她还从没见过这么俊雅清秀的男人。有那么个词儿,叫做玉树临风,她觉得大概就是用在这样的男人身上的吧。   秦春娇看着来人,神色间带上了一抹复杂。   苏梅词走到近前,看着秦春娇,满眼的惊喜和怅惘,他问道:“芸香,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芸香,怎么会在这儿摆摊子卖吃食! 第53章   秦春娇避无可避,只好道了一句:“大少爷。”   这男子,便是相府的大公子苏梅词。   秦春娇在相府里,是服侍老夫人的,和这大少爷交涉本该不多。但苏梅词是相府的长子长孙,备受家族的看重,老夫人更是宠溺有加,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有时夜深了,甚而还会留在老夫人的院里过夜。秦春娇是老夫人房里的近身侍女,时不时被老夫人派去传话递东西,同他也就有些往来。   苏梅词望着秦春娇,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如花容颜,依旧娇艳妩媚。只是短短的两月没见,他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的时光。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两个月又该是多久?   她红润的面容上微带着一丝疲倦,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细布夹袄,下头一条嫩黄色的粗布棉裙。袄子的下摆上绣着一枝含苞桃花,那桃花绣得极其精巧,栩栩如生,苏梅词瞧的出来,该是她自己的针工。   这身衣裳,在苏梅词的眼里,当真是粗糙简陋。当初芸香在相府里老太太身边时,哪里穿过这样的衣裳?这样娇嫩艳丽的花儿,就该用绫罗绸缎装裹着,金玉首饰点缀着,精心的养在名贵的花瓶里。怎么能让她在路边,抛头露面、风吹日晒的干粗活?!   买她的那个男人,果然是个不懂风月和怜香惜玉的山野村夫!   苏梅词喜欢芸香,十分的喜欢,尽管她是老太太的房里人。他向老太太私下求了一顿,硬把她给要到自己房里去。这作为孙辈,要祖母房里的侍女,可谓是不敬。但他是老夫人最疼宠的孙儿,老夫人倒也答应了他,只说过了年就叫芸香去服侍他。   然而还没能等到过完年,府里就生了巨变。   府中的几位内宅管家,忽然来到他房中,声称府里近来生了盗窃案,奉了夫人的命,前来搜查。翻箱倒柜之下,竟然从他的书奁里找到了一件女子的肚兜。连苏梅词自己都不知道,那肚兜是怎么跑进去的。   这肚兜送到了夫人跟前,夫人大发雷霆,也不听他的辩解说辞,径直下了禁足令,将他关在小院里,每日默书二十遍。   苏梅词被禁足时,便听说那肚兜查出来,是芸香的。狐媚惑主,是为大忌。这下连老夫人都护不得她,夫人便吩咐人牙子上门,将芸香领了出去。   但这怎么可能?!他和芸香根本没有私情往来,在他私下找过她几回之后,芸香甚而不睬他了。退一步讲,即便那肚兜真是芸香的,他又怎么会放在书奁那种地方?   等苏梅词的禁足令解了,芸香也被卖了。   他听夫人房里的丫鬟说起,陶婆子来禀告过,买芸香的人是个粗鄙的乡下糙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芸香被他买去,管保两天就被打死。   原来,陶婆子揣摩着大夫人的心意,料定她不想芸香好过,便蓄意将易峋描述成了一个凶神恶煞的莽汉。大夫人听了,面上虽是淡淡,却额外赏了她十两银子。   这话传到苏梅词的耳朵里时,他心痛欲裂。他的芸香,怎么能让那样的莽夫磨搓?!   芸香是老夫人的婢女,不是他的,但老夫人既然允诺了给他,那芸香就是他的人。   苏梅词私下也曾托人四下打听,芸香到底被卖到了何处,却始终一无所获。那陶婆子只晓得买她的是个乡下人,哪里人士,姓甚名谁,一概不知。   苏梅词无法,只好作罢。但他始终忘不掉她,他认定了芸香就是他的,该和他厮守一世的。   这样一来二去,苏梅词几乎要生起相思病来。老夫人看不下去,便吩咐趁着清明,来祖坟上坟之际,允他出来踏青游玩,散散心。   也许是天缘凑巧,马车走到这里,他看人吃红枣糕,便打听哪里有得卖,一路寻来,就碰见了在路边摆摊的芸香。   她看上去似乎还好,虽说有些倦意,却气色极佳。   但不论如何,她该是被娇宠金屋的女子,怎么能在这爆土扬烟的路上干这种低贱的差事?   大概是那莽夫太穷,养不起妻子,所以才要她出来做生意。   苏梅词贪慕的看着秦春娇,往日里清润的嗓音甚而有些沙哑:“芸香,你好不好?”话才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她这样子,怎么会好呢?   秦春娇有些微微的无奈,更多的却是满心杂乱,她淡淡说道:“大少爷,我如今叫回我的本名了,你叫我秦氏或秦姑娘都好,但我不再是芸香了。”她不喜欢那个名字,更不喜欢别人这样叫她。   正是这个男人,让她被冠上了狐媚子的罪名。   她始终想不通,大公子怎么会看上她。他房中花团锦簇,美女如云,身边那些近婢各个都是牙尖爪利之辈,好几个都是家生子,甚而还有秀才人家的女儿。自己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怎么就入了他的眼?   但不论如何,她从没勾引过苏梅词,甚而连这个心都没有。她心里只有易峋一个男人,当初大夫人和王姨娘争得不可开交,老夫人出面圆场,把她收到了屋中,不让她给相爷当通房时,她心中几乎是逃过一劫的欢悦着。   这个世间就是这样的不讲理,当一个身份高贵的男人看上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有了罪。   苏梅词愣了愣,但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淡,还在相府时,她远着他也有日子了。   他微微颔首,再说话时已然改了口:“春娇,两个月不见,你好似瘦了。”他知道她的本名,这些日子托人打听她下落时得知的。这名字原也很衬她,春暖香浓,娇嫩妩媚。   秦春娇皱了皱眉,她没想到苏梅词竟然知道她的本名,还说出这么暧昧的话来。   董香儿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管这清隽公子哥儿是个什么人,秦春娇可是有男人的,他在这儿是言不是语的乱说话,叫人传到易峋耳朵里,易峋要怎么想?   易峋是疼秦春娇,可这世上大概没男人受得了这个。   她清了清喉咙,向苏梅词喝道:“你这位公子,到底有些什么事?我们东西卖完了,你要买什么往别处去!这么直眉瞪眼的盯着我妹子干啥?!大户人家里的少爷,这么不懂礼数么?!”   苏梅词在相府里,历来见到的都是端庄温婉的女子,哪里见过董香儿这样的乡下辣货?   他顿时怔住了,淡淡说了一句:“这位姐姐,好辣的口。”   董香儿却嗤了一声,说道:“谁是你姐姐?你到底要干啥?没事,我们要走了。”   秦春娇也醒过来,颔首道:“苏公子,我们的点心真的卖完了。家里还有男人等我回去烧饭,我们要走了。前头再走一段,有个宋家集子,如果您要吃什么,可以往那儿去打尖。”说完,也不再理会苏梅词,同着董香儿一道收拾着小车。   苏梅词好容易才和她重逢,见她竟然就要离开,哪里舍得。他有些慌了,竟然上前拉住了秦春娇的胳臂,说道:“芸……春娇,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先别走。”   秦春娇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放肆,她硬抽了几下都没能将胳臂自他手中抽出来,便沉了脸,斥责道:“苏公子,请你放尊重些!”   董香儿也附和道:“光天化日的,是要调戏良家妇女么?!这大户人家的有钱公子,就可以不讲道理了?!”   苏梅词这才放了手,却犹不甘心道:“春娇,我想和你叙叙旧。”   秦春娇不明白苏梅词到底想干什么,她已经离了相府,并且如今已是有人家的人了。她清了清嗓子,说道:“苏公子,我已不再是相府的人了,并且也已有了丈夫。咱们再没什么瓜葛,也没什么好再说的。家里还有许多活等着我回去,我就不留了。”言罢,她便推起了小车,就要和董香儿离开。   秋菊却忽然上前一步,向秦春娇一字一句道:“芸香姐,尽管你离了相府,咱们爷可没有薄待过你。何况又是昔日的主人,说话还需放尊敬些。”   秦春娇停了下来,看着秋菊,那张瓜子脸和丹凤眼一如记忆里的刻薄,她樱唇微勾,浅笑道:“我已说过,我不再是芸香。相府里如何,同我再没有瓜葛。秋菊妹妹,如今可算是平步青云了,往后飞黄腾达也是指日可待的。”丢下这句话,她再不理会相府这干人等,同着董香儿往村里走去。   走出许远之后,董香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苏梅词还在村口立着,向这边张望,回身说了一句:“这公子哥儿看着清秀斯文,谁知道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哪儿像个读书人!还有他那起丫鬟,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打量咱们乡下人好欺负是吧?给人做奴才的,得意些啥呢!”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怕这话伤了秦春娇,悄悄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如常,这才安心,转而又问道:“你在府里时,是伺候他的?”   秦春娇淡淡回了一句:“我是伺候老夫人的,并不伺候他。”   董香儿点了点头,想再问些什么又怕戳了秦春娇的旧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瞧那公子哥的样儿,分明是对秦春娇旧情难忘,莫不是他们之前有些什么?这大户人家里,宅院深邃,啥事都有,秦春娇又只是个丫鬟,若是那公子哥儿硬要她,她也没什么法子。   她回来这么久了,之前有没些啥事,易峋也早该知道了吧?   没见易峋为难她,那就是没事。   话说回来,董香儿还真有些看不起那公子哥儿,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什么要听凭她被人卖来卖去。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那还有个男人样儿吗?   走到半途,董香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禁不住说道:“哎呀,春娇,我咋觉得那公子哥儿的眼睛,和你家峋子有点像呢?”   秦春娇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进了相府之后,每次见到苏梅词,她总会有些亲近感,原来就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会让她想起易峋。   回到了易家,秦春娇没心思留董香儿吃饭,董香儿也识趣儿的走了。   她放好了小车,回到自己房中,在床畔坐着发呆。   秋菊是大夫人身边的人,她被拨进了苏梅词的房里,那当时是谁做的手脚,已不言而喻了。   独她一个,还做不了这些勾当,必定还要苏梅词房里那些丫头的配合。这样拙劣的伎俩,不是查不明白,但显然大夫人并不想往下查。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只要人信了就足够,何况这怕不也正是大夫人想要的结果。   大夫人始终都提防着她,从来就以为她是王姨娘那边的人,勾搭相爷不成,又去引诱她的宝贝儿子。   秦春娇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为了她这么一个小小的丫鬟,大夫人还真是大费周章呢。   她长舒了口气,躺倒在了床上,望着头顶的帐子,心里却是波澜不起。   相府里如何,已经毫无关系了,横竖她不再是相府的人,那些人和事都同她再也扯不上关系。她甚至暗自庆幸着出了这场事,她才可以回到易峋的身边。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便将这件事丢在了脑后,翻了个身就睡着了。她不觉得,苏梅词和她还会再有纠葛。   苏梅词立在村口,看着那窈窕纤细的背影没入村中不见,这才满面怅然的回身朝马车走去。   秋菊跟在他身后,垂首不言。   上了马车,苏梅词吩咐上路,车子才又辘辘前行。   香秀叽叽喳喳的说道:“真没想到,以前芸香姐那么神气,老太太那么疼她,如今竟然落魄到这个地步。你们瞧瞧,她穿的是什么,咱们家四等的婆子,也不穿那样的料子!还在路边吃风喝烟的摆摊子,她跟的男人看来对她也很不好。”   秋菊没有说话,看着苏梅词的脸色。旁的几个丫头,却也跟着附和起来。曾经芸香是老夫人身边的红人,老太太总夸她聪慧灵秀,办事又稳妥大方。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不服气,如今看她落到这种田地,都觉得痛快。   苏梅词却淡淡说了一句:“她衣服上绣得桃花,可真好看。娇俏艳丽,果然如古诗所云,人面桃花。”   适才还在如母鸡一般咕咕的丫鬟们,顿时哑巴了,各自的脸上都浮出了一抹因嫉妒而扭曲的神色。她们心底里全都明白,如果芸香进了苏梅词的房,那就再也没有她们出头之日了。苏梅词待芸香很不一样,他甚至于还给她写了许多风月诗词,他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过这样。   苏梅词单膝屈起,一手放在了膝上,目光自窗外向着远方望去。   他是怎么喜欢上她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记得一年多前,有一天因为功课,他被老爷狠狠训斥了一通,万分沮丧的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发呆。这个丫头看见了,便过来问他怎么了。   他当时也没多想,只是想随意找个人吐一吐苦水,便跟她啰嗦了一大通。   她既没像其他丫鬟那样玩笑着嘲他,也没像家里姊妹那样只是告诫他要在仕途经济学问上下功夫。   她什么都没说,居然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只关在竹笼子里的蝈蝈给他,并跟他说:“爷,您瞧,这蝈蝈在笼子里也叫的欢呢。”   这两件事似乎有些不相干,但苏梅词的心境却霍然开朗了。   自那之后,他便时常留意这个丫头,她的确和别人不大一样,也难怪老太太喜欢她。再回神时,他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了。   她很会做点心,以前蒸过一盘红枣糕,跟别的丫鬟们分过。他知道后,硬从房里丫鬟那儿要来的,那个滋味儿,唇齿留香,至今不忘。适才在路上,看见别人吃红枣糕,戳动了他的回忆,他才执意要买,也才又遇见了她。   苏梅词以为,这或许是一种缘分。   他曾经想过,将她要到房里,老太太也点了头,给她开脸,然后正经的给他当妾,不做什么通房。她会一直陪着他,他也只喜欢她一个。   但这一切,都毁在了这群只会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女人手里。   苏梅词的眸光微冷,他不甘心就此放手,将来总有一天他会掌控一切。他会把他的芸香再度要回来,她跟着那个莽夫真是暴殄天物。   是的,就是芸香,他的芸香。 第54章   秦春娇醒来时,已过了晌午,天色却还早。   她没有吃午饭,便热了野鸭汤,把中午卖剩的油饼,凑合吃了。   吃完了饭,秦春娇将这两天卖的钱从罐子里倒出来,仔细数了数。昨天带今天,一共赚了近二两银子。刨除成本,她将董香儿那三成分了出来,拿帕子仔细包了,预备去拿给她。   才走到半路,就见林婶儿从村口走来。   秦春娇不想理她,两家人到了如今已算是彻底崩了,她将头一低,想要绕开她。谁知,那林婶儿竟直着走了过来,向她笑了笑:“春娇丫头,这是去哪儿?”   秦春娇只得停下,说道:“我找三姐说话去。”   林婶儿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只听她说道:“婶子这两天听说了,你和董香儿两个在村口摆摊子卖吃食呢?”   要说林婶儿这脸皮也是够厚的,两家僵到这种地步,秦春娇分明不想理她,她还硬凑上来找话说,这不是自找难堪吗?然而林婶儿就是这样子的人,脸皮是当吃还是当喝?   秦春娇看着林婶儿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她头上的发髻微微有些毛糙,还粘着一根稻草。林家男人死的早,日子艰难的很,但这些年来她却从来不见憔悴,甚而逢年过节还能有件新衣裳穿。秦春娇有时候也觉得好奇,林家母女到底是靠什么过日子的?虽说一村子乡里乡亲,孤儿寡母的难免有个照应,但照应到底有限。   她笑了笑,说道:“我和三姐在村口摆摊也有两天了,婶子自有眼睛,瞧见了还问什么?”   林婶儿倒也不恼,掠了一下头发,笑道:“你这孩子,婶子跟你之前是闹着玩儿呢,你还真生气了?前儿我们家香莲的事,我不恼你,我晓得都是董香儿那辣货干的好事。她跟着你做买卖,你也不怕她得罪客人,连累了生意?”   秦春娇听这口气,倒似是来挑拨的。林婶儿先卖个好给她,说林香莲挨打的事不算在她头上,又说董香儿脾气不好,会坏了她们的生意。她心里暗暗发笑,这样离间的把戏,林婶儿自以为很高明么?   秦春娇面上不动声色,浅笑着问道:“那依着婶子说,该怎么办?”   林婶儿面上堆下笑来:“婶子倒是给你出个主意,你们两个人,其实也忙不开,不如叫香莲过去帮衬你。我们家香莲文静秀气,待人接物那是从来不错的。你让董香儿洗碗去,叫香莲帮忙待客收钱,既不怕得罪了客人,又省了你些力气,不是很好?”   秦春娇真是气得发乐,林婶儿这算盘打得真好,当别人都是傻子呢。她做饭,三姐洗碗,林香莲倒落个最清闲的差事,凭什么?就凭林香莲的脸比别人都大吗?   何况,叫林香莲管钱,谁晓得她会不会私下做手脚,下暗扣?   这其实压根也不用多想,因为秦春娇根本就不会答应。   套明白了林婶儿的话,秦春娇笑的更甜了,她没有答话,却仰头望着天上。   林婶儿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跟着抬头望了望天上,只见蓝盈盈的天空,连片云都没有,她便问道:“春娇丫头,你看什么呢?”   秦春娇笑道:“我瞧着,天上是不是掉钱呢?”   林婶儿的脸有些挂不住了,说道:“春娇,婶子可是好心,怕你吃了人的坑,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秦春娇向她甜甜一笑,吐出一句话来:“我乐意。”   撂下这句话,她也不再理会林婶儿,扭身走了。   林婶儿看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那张徐娘半老的脸顿时扭曲成一团。她想了一会儿,忽然调转身子,朝来时的方向去了。   秦春娇到了董家,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她喊了两声,董栓柱来给她开门,晓得她是来找董香儿的,没有多问就领她进屋了。   董香儿如今住在老董家院子里后面的一间小茅草房里,黄泥的墙坯,窗纸已经发黄干脆,稍稍一碰就脱落下来,屋顶的西南角上还破损了一小块。   秦春娇早先并不知道董香儿竟然住在这种地方,如今看见,只觉得心酸。   董栓柱敲了敲门,便说道:“三姐,春娇姐找你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董香儿忙把秦春娇往里让,董栓柱晓得她们姐俩有话说,便走开了。   秦春娇进了屋,只见这屋子里黑洞洞的,靠窗一张破木头床,地下放着一张小木桌,另有一口小木箱子,想是放董香儿衣裳的。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董香儿让秦春娇坐在床畔,她就忙着要往前头去倒水。   秦春娇晓得她家那些事,便喊住了董香儿:“三姐,不用忙了,来前我刚喝了一壶茶,不渴。”   董香儿这才停住了脚,又走回来,不好意思道:“妹子,对不住,姐这儿就是这样,没啥招待你的。”   秦春娇摇了摇头,只说道:“我没什么,倒是三姐你住在这样的地方,真是受委屈了。”别的不说,单是那破了一角的屋顶,晴天倒也罢了,阴天下雨,可不要漏的满屋子都是?   董香儿却苦笑了一下:“这家里能有我个容身的地方,已经是满顶了,我也不敢再奢求别的了。我现如今是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说着,又宽慰秦春娇道:“拴住说了,明儿就帮我收拾房顶。”   秦春娇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没别的法子,便将带来的钱拿了出来,说道:“三姐,这是咱们这两天赚得钱。咱们这两天满共赚了小二两银子,刨掉本钱,还有一千八百文,你的三成是六百文,我给你拿来了。”说着,就将那包钱拿了出来。   今天她多做了一锅豆腐脑,还有红枣糕,全部卖了个干净,就比昨儿更多赚了些。   董香儿看着那包钱,鼓鼓囊囊,颤抖着双手接了过去,入手沉甸甸的,里面那黄澄澄的铜钱,在她眼里就像秋天的果实,甜美醉人。   这是她自己赚来的钱,她靠自己的双手赚来的钱!   她在娘家时就不必说了,家里压根不会给她一个子儿,出嫁后在李家,那李根生又是个天下头一号窝囊废,两口子没黑没白干了不少活,但口袋却一直是空的。想花十来文钱买盒胭脂,都要看婆子的脸色,听小姑的奚落。现在,这么一大包钱在她手上,完全的属于她一个人,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董香儿想着,竟然哭了起来。   秦春娇默默不语,她明白董香儿的心情,这靠着自己一手一脚的赚钱养活自己,那份踏实和底气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劝,晓得这会儿劝是没用的,便索性扯开了话头:“三姐,我有个笑话讲给你听。”说着,就把适才碰见林婶儿的事讲给了她听。   董香儿果然不哭了,将手一甩,柳眉一竖,张口骂道:“这个长嘴婆娘!她女儿是我打的,有本事来找我!背地里调唆三四,两面三刀,也像个长辈人干的事!她那宝贝女儿比天都大,谁都要惯着她!”她越说越气,当即就要跳下床去找林婶儿算账。   秦春娇拉住了她,说道:“三姐,算了,她到底也没咋的,咱们不听她的,她就什么法子都没有。论起来,她到底是长辈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你跑去跟她吵闹,便宜捞不着,倒还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董香儿听了她的话,倒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秦春娇说的不错,她如果就这样跑去跟林婶儿厮闹,又不知要惹出什么闲话来。以前她可以不怕,但现在姐妹两个做生意,要图个清静安稳,和气生财。   秦春娇又说道:“三姐,我也劝你一句,往后遇上事儿先别急,把那暴脾气收一收。人急了,就容易出破绽,叫人捏住把柄。”   董香儿对秦春娇是言听计从,她点头道:“好,姐都听你的。”   两人坐在屋子里说话,杨氏得知秦春娇来了,有心打听她们那生意到底咋样,就悄默声的过来听了一会儿。那黄泥墙坯隔音不好,杨氏听了一会儿,不由暗暗咋舌:这两个丫头片子,竟然两天赚了那么多钱!她男人董大成,有时候出去帮工,一天赚个几十文回来就神气的不得了。那她小姑子董香儿,两天赚了六百文,该怎么算?   怪不得董香儿那死丫头,越发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一家子谁也不放眼里,原来有这个倚仗!   杨氏心里想了一会儿,却又感叹,女人有了钱,的确腰板挺得直。   正想着,忽然听秦春娇要走了,杨氏生恐出来撞见,便赶忙走开了。   送走了秦春娇,董香儿找出一个罐子,将钱都放了进去,又推到了床底下最里面。想了想,把那木头箱子挡在了外头。这如今,是她的命。   林婶儿一路走回村外头,赵家的祠堂里。   赵桐生还没走,正仰在一张躺椅上歇息,见她进来,有些诧异:“你咋又回来了?”   林婶儿没做声,上前身子一软,歪在他怀里,说道:“我求你个事儿。”   赵桐生问道:“啥事,你说来听听。”   怕是谁也想不到,这赵桐生修建来供奉赵家列祖列宗的地方,竟然成了他和姘头私会的场所!   林婶儿便将秦春娇撅她的事儿添油加酱的说了,又撒着娇说道:“你说,两个少女嫩妇的,去村口抛头露面的摆摊子,人来人往的瞧着,不给咱们村子丢脸?你是里正,不说管管?”   赵桐生瞅着她,说道:“你叫我咋管?”   林婶儿一笑:“把她们撵了,叫她们生意做不成!”她家既然捞不到便宜,那就谁都别想捞!   赵桐生却嗤之以鼻:“你这话就是放屁,人家没偷没抢,光明正大的做生意,又没作奸犯科。我就是里正,也不能不讲理啊。把人撵了,啥说道啊?她家男人不好惹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这事儿干了,你叫我以后咋在村里管人?”   林婶儿嘴一撅:“我们娘俩受委屈,你不管不是?”   赵桐生没接话,却有他自己的想法。   赵进之前跟他说过,易家添了个大物件儿,瞧着是个什么机器,却不知道做什么使得。马师傅那老东西,还带着几个徒弟在易家吃喝了一顿,看来打春的事儿果然是他们下的蛆!   虽说不知道那机器是干啥的,但八成易峋又有什么新花样了。这小子打小脑子就活,心思比别人多。他们家已经够有钱了,再折腾出些啥来,那还不翻天了?   易家男人够能干的了,女人竟然也不差,秦春娇那小摊子生意火红的让人眼热。   他私下算过,一碗豆腐脑五文钱,油饼两文一张,就那小摊子的客流,半天两锅豆腐脑和饼全卖干净,今天听说又上了红枣糕,四文钱一方,还是卖完了,那她是赚了多少钱?   连年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白面黄豆这些粮食压根卖不上价。那就是个三不管地界儿,没税没租的,刨掉本钱,那小摊子的利润真是令人眼馋。   赵桐生虽然不能明着干什么,但也不想就这么干看着。   他想了一会儿,向林婶儿一笑:“你也别急,村口的路又不是他易家修的。他家女人能去做生意,那就谁都能去!”   秦春娇回到家里,正在烧晚饭,就听见大黄兴奋的叫声,还夹着几声驴叫。   她有些奇怪,便顺着窗子望了出去。   果然见易峋和易嶟哥俩提着褡裢回来了,还牵着一头小毛驴!   易嶟进了院子就大声喊道:“春娇,来瞧瞧大哥给你买了什么!”   秦春娇擦了擦手,从厨房里出来,看着那头小驴,又看向易峋,迟疑的问道:“峋哥,这是买给我的?”   易峋莞尔一笑:“是,往后你就不用自己推磨了。” 第55章   秦春娇看着那头驴,体型不算高大,但毛色油亮,两只眼睛也大而有神,喷着鼻子,显得很有精神。   只听易峋说道:“这是头母驴,到今年才三岁,正是干活的时候。往后你早起再磨黄豆,就不用自己推磨了。”   今早他替秦春娇磨了一次豆浆,便发觉这活计实在辛苦,男人都有些吃不消,更不要说秦春娇这样娇嫩的女人了。   易峋自己也有别的事情要忙,不能总帮她磨豆子,所以才想着要买匹牲口来给她替手。   家里是有匹骡子,但那骡子生的膘肥体壮,不好牵进仓房里。再则家里这匹骡子性子有些烈,不大听话,秦春娇怕是管不住它。另外,家里统共就这么一匹大牲口,下地送货甚而出门骑乘都要使用,也挪不出来。   易峋买母驴,也是仔细盘算过的。母驴性情温顺,耐力又好,倒正好女人来使唤,不管是拉磨还是日后出门骑乘,都十分合适。   秦春娇心里也欢喜的紧,有了这头小驴,往后推磨就不用她自己来了。虽说她并不怕吃苦,但一天下来,晚上胳臂酸痛的滋味儿并不好受,隔天还要硬撑着干活。   她轻步上前,抚摸着那小驴的后颈,颈子上的毛光滑黑亮,很是舒服。   小驴温顺,伸舌头舔了她手心一下,两只眼睛湿漉漉的望着她,显得可爱柔顺。   秦春娇一下就喜欢上了,她搂着易峋的脖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峋哥,谢谢你!”   易嶟走了开去,干别的事情去了,他心底里明白秦春娇是要当他嫂子的,但是看见她和大哥恩爱的一幕,心里既为他们高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儿。   易峋将驴拴到了关骡子的棚子底下,便揽着秦春娇的腰,和她一道回了房里。   回到房中,易峋将一个小包递给她,便去洗脸洗手。   秦春娇打开包裹,里面又是一方白纸包,还有一个盒子。   那白纸包四四方方,透着一股子的茉莉花香味儿和一股形容不来的气味儿,倒是挺好闻的。她心中疑惑,打开纸包,现出一块雪白如凝脂的块状物来。   猛地一看这东西,秦春娇以为是胰子,但猪胰子质地没有这么纯粹,也没有这样好闻。这东西在手里发软,茉莉花香浓郁。饶是她在相府里见多识广,也不识得这是什么。   她看了一会儿,实在分辨不出,便问道:“峋哥,这是什么?”   易峋擦了把脸,唇角不自觉的弯起了一抹得意的微笑——连她也不认得了。   他说道:“这是茉莉花胰子,是京里桃源斋新上的货。掌柜说是如今京里的女子,都爱用它,洁面浴身,要比猪胰子和寻常的澡豆更滋润。”   秦春娇果然喜欢,爱美是女子天性,尤其是容颜姣好的女性,哪个不是更加爱惜自己的容貌,喜欢摆弄这些胭脂水粉?她在相府里时,也没少受那些姑娘主子们的熏陶,收拾自己很有两下子。   但今时不比往日了,这胰子怎么瞧也不像便宜货。桃源斋她知道,是京里有名的脂粉铺子,就是相府里那些主子们,也爱那儿出来的货。   她心中有些不安,问道:“峋哥,这胰子一块要多少钱?”   易峋先说了一句:“你问这个干啥?”顿了顿,还是说道:“一两银子一块。”   一两银子一块!   秦春娇虽然晓得桃源斋的东西不便宜,但也没想到,一块胰子竟然要价一两银子!   以往是在相府里,那挥金如土的地方,倒也不觉得什么,但现下她是跟着易峋过日子了,也自己赚钱了,晓得这里面的辛苦。易峋舍得为她花钱,她却不能不为他打算。   她有些咋舌道:“你也是的,买这么金贵的东西做什么?皂角猪胰子,哪里不能用了?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哪儿就这么娇气!”   易峋洗了脸,走了过来,看着那张娇艳的小脸,似是有些生气,两颊微微带着些红润,却更显得粉嫩可人。他怎么,也看不够这张脸。   他捏了捏她的脸,说道:“放心去用,我既然给你买,那就是用得起。男人照料自己的女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秦春娇想做买卖,他同意了。但他可不想她操劳过度,迅速的憔悴下去,倒不是贪图她的姿色,让一朵原本娇艳妩媚的花儿在自己手里凋零枯萎,那是男人的作为么?   何况,千金小姐又怎么样?他不觉得他的春娇,就活该过的比那些什么府里的小姐差!   那天是上山打的鹿,鹿皮、鹿鞭、鹿血和鹿茸,都是上好的药材,送到城里给几家药材铺子一瞧,都抢着要。这可不比卖肉,这些都是宝贝,统共卖了七十多两银子,花一两银子给她买块洗脸洗澡的胰子罢了,算的了什么?   其实这钱也没那么容易赚,不然那些猎户各个都要发大财了。一来是运气,撞见了正当年的鹿;二来也要手艺,鹿茸还好说,鹿血和鹿皮都要紧赶着炮制了,不然就要变质发臭,送不到城里就要扔掉。这门手艺,也是易峋的父亲传下来的,算是易家父子吃饭的本事之一。   那药材铺子等闲也难遇见新鲜的鹿血,所以肯出高价。   但为秦春娇花钱,他愿意。钱花了,再赚就是了,自己的媳妇,可一天都不能受委屈。   秦春娇看着易峋那张淡然的俊脸,心里虽然甜蜜却又有些无奈,她真是拿这个男人半点法子都没有!   无奈之下,她又去摆弄那个盒子:“这里又是什么?”   易峋的眼眸里微微一闪,没有言语。   那盒子竟然还带着个绊扣,秦春娇不由咕哝着:“这里面又是什么宝贝疙瘩了?”说着,就把那盒子扣开了。   盒子里面垫着一层绒布,还拿绸缎包裹着一节细长的东西。   秦春娇揭开绸缎,里面赫然是一根发簪。   这发簪是芙蓉玉做的,簪子上雕刻着双生桃花的花样,簪身刻着一溜小字:永结同心。   秦春娇说不出话来了,簪子固然名贵好看,但最让她感动的却是这底下的意思。   易峋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双臂发力,将她抱在了自己膝上,垂首低声问道:“喜欢么?”   秦春娇点了点头,竟然抽了一下鼻子。   易峋勾唇一笑:“那么,奖赏我。”   秦春娇抬眸,睨了他一眼,心里大概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声喃喃道:“你想要什么?”   易峋盯着她的眼眸,嗓音沙哑:“你知道。”   秦春娇有些羞涩忸怩,但还是环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易峋按住了她的后脑,吸吮吻咬着。她的唇瓣,像是上好的玫瑰软糖,让他迷恋上瘾。   抱着怀里娇软的身躯,听着她嘤嘤声软的嗓音,他心里从进村时就燃起来的燥火,一点一滴的熄了下去。   才进村子,他就听那起爱说闲话的碎嘴妇人说起,今儿白日里,有个锦衣华服的俊俏公子,在秦春娇的小摊子前,着实纠缠了她一会儿。听那些人嘴里的嚷嚷,这公子是京城相府里的大少爷。   她在相府里的那三年,他一无所知。   但为奴为婢,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凭着秦春娇的姿色,被什么主子给看上了,也不是稀奇事。   易峋从没有问过,但不代表他不在意。其实恰巧相反,他十分的、极其的在意,两人越是缠绵恩爱,他越是想要弄清楚她在那三年里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他想得到这个女人的一切,她的心,她的人,她的经历,她的过往,这所有的一切都要烙上他易峋的印记。   易峋根本不像村里人所认为的那样,大方公道,在秦春娇的事上,他霸道且自私。   然而他也明白,那些不是秦春娇甘愿的,唐突的去问,只是再度揭开了她的旧疤。   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不是么?这也已经足够,过去的事情,不该再影响眼下这喜乐平和的日子。   那位公子,如果他没有猜错,该是那个害得春娇被卖出相府的始作俑者。   身为一个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保不住,事后又跑来纠缠些什么?   其实,他或许该感谢他,就是因为他的无谋之勇,自己才得到了机会,重新夺回了秦春娇。   按下这些不为秦春娇所知的秘事,易峋将她推倒在了床铺上,灵活有力的手,揉起了她的身子。   秦春娇双颊潮红,眸色如水,微微喘息着:“峋哥,要吃晚饭了,别再闹了。”   易峋听着,这才不情不愿的放开了她。   秦春娇起来理了一下头发,嗔怪一般的凝了他一眼,便起来往厨房去了。   易峋还给她带了童记糕饼铺子里的桃花酥和芸豆卷,秦春娇已经完全没有脾气了。大钱都花了,这点小钱也就算了。   刨除掉为秦春娇买的东西,还有替家里置办的物件儿,这兄弟两个将余下的钱都存了起来。春耕告一段落,油坊的事就在眼前,往后大有用钱的地方。   这般过了七八日,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易家三口人趁着早清明,去给已经过世的易父易母上了坟。   这次,秦春娇是以易家长媳的身份去的,置办了三牲,在坟前恭敬踏实的磕了头。   易峋也在坟前祝祷了,讲明了秦春娇就要嫁进他们家来,祈求老两口在天有灵,保佑秦春娇早日替他们家延续血脉。   易嶟看在眼中,什么也没有说,安安静静的看着那坟前的青烟直上天空。   清明之后,万物生长的更加飞快,易家院子里的菜地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每日都能吃上新鲜的菜蔬。野菜、咸菜早已吃的腻烦,易家的饭桌总算可以调换更多的花样了。   易峋和易嶟兄弟两个还带着赵三旺,为着油坊的事,每日东奔西走,物色原料。   秦春娇那豆腐脑小摊子的事情,给了易峋启发。他不用等着自家地里的油菜籽下来,完全可以先进货干着。然而他们以往谁也没干过这行当,所谓万事开头难,才着手难免要绕些弯子。   秦春娇还是每日照旧,做好了家里的事情,便是磨豆浆、做豆腐脑,搭着卖些糕饼点心。   那头小驴,因为是买来磨黄豆的,所以秦春娇给它起名叫豆子。   豆子很是驯服听话,干活也卖力,有了它帮忙,着实省了秦春娇不少力气。   因是这样,秦春娇索性每日多磨了一锅出来,两锅豆腐脑,余下的一锅便入模子做了豆腐,一道放在摊子上卖。   这左近有几个村子,但集子却有些路途。   乡下人吃菜容易,自家地里拔两颗就是了,但要吃肉吃豆腐,就只能去集子上,又或等初一十五的集会。因而,那豆腐一上摊子,就颇受人青睐,不止下河村的人,连附近村子的人也常来买,每日无论做多少,都是卖干净了的。甚至于,还有人为没能买到,而愤愤不平。   秦春娇的小摊子摆了这些日子,已经颇有些名气,周遭乡里人都知道,这下河村口有一对姊妹花摆摊子卖吃食。摊主手艺了得,除了豆腐和豆腐脑外,时不时还换着花样的上糕饼点心。又听说,这摊主是从相府里出来的,她做的点心,连相府里那些夫人小姐都爱吃。如此一来,秦春娇的摊子,在这些乡里人眼里便格外不一样了。毕竟,花上几个铜钱,你就能吃上那些达官贵人才能吃的着的东西,谁不心动?   故而,秦春娇的生意越发的红火,每天都有二三两银子的进账。   易峋投下的本钱早已挣出来了,还盈利了许多。秦春娇倒是想再多赚些,可惜她每天也只能做那么多,她还不想误了照料易峋的衣食。   村里那些长嘴妇人,面上都嘲笑秦春娇放着好日子不过,自找罪受,背地里却羡慕的眼睛发红。毕竟,她们可是要买个针头线脑,都要问男人拿钱,看男人的脸色。   想不出来新鲜花样,就只好嚼裹秦春娇这样操劳,风吹日晒的,要不了多久必定变得皮糙肉粗,惹她家男人厌烦。   秦春娇也听见了些风言风语,没有生气,只觉得可笑。到底,这日子是自己过的,好坏自己心里明白,那些人再说又能怎么样呢?   她如今开心极了,每天都过得充足踏实,也有闲心思打扮自己了。易峋给她的发簪,是每日不落的戴在头上的。那茉莉花胰子,果然比寻常的胰子好用的多,洗完脸既干净又绝不干燥。   每天早上出门前,她必定要仔细的匀脸上妆,才去做生意。   毕竟是从相府里出来的,秦春娇很懂得怎么爱惜自己的容貌,她如今也赚钱了,有底气买那些保养皮肤的面脂花油。每天在外头跑来跑去,却没有丝毫憔悴的迹象,小脸依旧白嫩,笑容也依旧甜美。这让那些咒她变成黄脸婆娘的妇人们,只剩下咬牙跺脚的份儿了。   这天清晨,秦春娇和董香儿照例推着小车来到村口,对过却已先站了一个人。   两人微微一怔,那人却怯生生的向她们两个招呼道:“春娇姐,香儿姐,我、我也想来卖些东西,你们不会不让吧?”   这人正是林香莲,她臂弯上挎着个竹篮子,里面是些面馒头和煮好的五香鸡蛋。 第56章   林香莲这女子,最让人膈应的地方就是,分明没人欺负她,她却偏偏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还没等秦春娇和董香儿说话,她赶忙又说道:“二位姐姐也知道,我爹过世的早,家里穷。两位姐姐生意这么好,我也想试试,赚了钱好贴补给我娘。”   她说着话,鼻尖微微有些红,倒好像受了无穷委屈一般。   董香儿一看她这幅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刚想张嘴,秦春娇却拉了她一下,她便不做声了。   秦春娇笑了笑,向着林香莲说道:“香莲妹子这话倒是有趣儿了,这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的,谁也碍不着谁。真真是可笑的,这路又不是我家修的,我也没设个栅栏拦着不让谁来,你这话倒是从哪儿来的?”   这时候,村里人已渐渐出来了,看见林香莲也要卖小吃,都好奇的站着看。秦春娇她们是卖吃食的,林香莲竟然也要卖吃食,这不是当面撞上了?   林香莲之前和秦春娇的矛盾,大伙都少都隐约着听到了些,这会儿瞧着她们两个针尖麦芒的对上了,都围着看热闹。   秦春娇也是看见了这情形,才按住了董香儿,且蓄意大声斥责了林香莲一顿,将这道理讲给众人听了个明白。   林香莲这套把戏,无过是要演给人看,要人可怜她,站到她那边去。   若是董香儿适才一个没忍住,真的和她吵了起来,村里人瞧着,难免就会以为她们两个仗势欺人,欺凌孤女。原本村里就有人眼热她们的生意,如此一来就更有话说了。   秦春娇虽然不怕她们,却也不肯让人落了话柄。   再说了,这儿不比村里,路口人来人往,这话传扬开去,坏了她们的名声,势必要影响生意。   林香莲的脸色微微一白,还想再说什么,秦春娇却抢先说道:“这路宽绰,容得下咱们两家的买卖。我没拦着你,你也不用来说这些惹人发笑的话。”撂下这句话,便拉着董香儿,推车到了自己平常摆摊子的大榆树底下,收拾预备开张。   村人瞧了半日热闹,逐渐咂摸出滋味儿来,看着林香莲,颇有深意的笑笑,渐渐散去了。   林香莲的脸色微微有些惨白,她立在晨风之中,鬓边的乱发被吹得纷纷扬起,配着单薄的身子,颇有些萧瑟的意味。   她眯细了眼眸,咬着嘴,盯着秦春娇的小车,停了片刻,才走到路的另一侧,站住了。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从秦春娇回来,自己仿佛就诸事不顺。一向管用的做派,到了她跟前就不灵验了。   她看了眼篮子里的吃食,她娘昨儿不知怎的,突然买了白面和鸡蛋回来,做了这些东西,硬逼着她来村口卖。   林香莲脸皮薄,起初不愿意,耐不住林婶儿软磨硬泡,又说秦春娇都能干成的事,她干不成么?   林香莲对秦春娇原本就颇为不服,被林婶儿这样一挤兑,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然而这抛头露面、风吹日晒的事情,真不大适合她呢。   董香儿搬着桌凳,嘴里便嘟哝道:“瞧她那副样子,好似谁欺负了她一样!看着咱们做生意眼热了,也跑来干买卖。”   秦春娇脸色淡淡,说道:“三姐,不用理她。我说了,这路宽了,谁都能来做生意。可是能不能赚到钱,就要看个人的本事了。”   林香莲生意好不好,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其实她也从没把林香莲当回事,若不是她总来纠缠易峋,她也不想给她难看。   至于这对面做生意,那是世间常见的事,如她所说,饭碗在这里,能不能端的起来,就看个人的了。   董香儿听了秦春娇的话,原本烦躁的心情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对妹子的手艺有信心,也不信那林香莲能抢去她们的生意。   随着时辰推移,往日里那些老食客们,渐渐来了。   这些人是吃惯了秦春娇摊子上的东西,本就是奔着她来的,连瞧都没瞧林香莲一眼。须臾的功夫,秦春娇那小摊子上,又坐满了人。   秦春娇和董香儿忙着招呼客人,也就再没心思和功夫去想林香莲的事了。   除了这些来吃饭的,还有些妇人来寻她买豆腐。   秦春娇做的豆腐,不管是老豆腐还是嫩豆腐,都格外的好吃,豆香浓郁,老豆腐筋道,嫩豆腐鲜嫩,要价也不高。左近没有市集,最近的宋家集子也要些路途,有了这个小豆腐摊子,真是方便了许多。   那些来买豆腐的妇人,看董香儿已经是媳妇打扮了,不想那么多,见着秦春娇生的模样俊俏,又这般能干,还是个姑娘装束,便打听着她是哪家的姑娘,许了人家没有。   秦春娇小嘴微抿,含着笑,忙活着,顾不上回那些话。倒是她的老食客,有几个知道底细的,大声说道:“你们就别做梦了,秦家妹子早就有婆家了,只是碍着男人没出孝,还没成亲。你们可仔细着,她男人可不好惹,闹急了小心人家打上门去!”   这乡间人玩笑起来没太大的忌讳,那些妇人听说秦春娇已经有了夫家,同那些食客们一来一往的笑骂,又夸秦春娇好福气,必定早早的就生个大胖小子出来。   林香莲站在路边,看着对过那小摊子上的热闹,喧哗笑闹声如浪一般一波一波的过来,自己这里却冷冷清清,那场景真是一天一地。偏生她又极好面子,喜欢意气之争,眼里瞧着这情形,心里的滋味儿真如被油煎一般。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倒也有赶路的过客,向林香莲买吃的东西。   倒也不为别的,毕竟这路上来往的行人多,赶路的人要买干粮果腹,秦春娇的小摊子生意实在是好,随时都排着长队,人等不及,就到林香莲这儿来了。   一老汉带着个娃儿,走过来问道:“丫头,你卖的啥?”   林香莲脸上一红,含蓄着笑道:“老伯,我卖的是煮好的五香鸡蛋和糖心馒头。”她这面馒头倒不是寻常的白面馍馍,里面用白糖和猪油丁做馅儿裹了,才上锅蒸的,叫做糖心馒头,倒也是一种点心。   那小娃儿不过五六岁大,什么也不懂,听见有糖馒头和煮鸡蛋,便闹着要吃。   那老汉看了秦春娇的小摊子一眼,有点迟疑。看着那些食客吃的香甜,他也很想试试,再说走了一路有些渴了,喝些豆腐脑解解渴。   林香莲瞧出来,笑了笑说道:“老伯,那边生意是好,但您过去不是还要等?再说了,一碗豆腐脑要五文钱,饼子两文钱,糕要四文钱,这也忒贵了。我跟那位姐姐相识,她是相府里出来的不错,但是不是相府里的老爷太太都爱吃她做的东西,那谁知道呀?您老能去问吗?您花这份冤枉钱干嘛?您说是不?”   老汉听着,有些将信将疑,便问道:“那你这点心和鸡蛋,要多少钱?”他想着,净白面的糖心馒头,煮好的五香鸡蛋,怕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谁知,林香莲说道:“馒头两文一个,鸡蛋一文一个。”   这价钱,真把那老汉吓坏了。   白面和鸡蛋,都不算什么廉价的吃食,这又是做好的,竟然只卖这个价钱?这也忒便宜了!   一旁有人听见,也插口问道:“姑娘,你这价钱不亏本吗?”   林香莲笑道:“不亏,各位大哥大嫂老伯们,这些东西都是咱自家产的,就是做了一下拿出来卖的。想着大伙路上肚子饿,给大家伙行个方便,挣多挣少都是挣。咱可不是掉进了钱眼儿里的,能卖出个黑心价来!”她这最后一句,故意提高了音量,叫对面的人都听见。   围观的人听说这馒头和鸡蛋竟然这么便宜,都纷纷要买。   鸡蛋是带着皮煮的,只是敲了些缝出来,一手交钱一手拿去。那馒头却要拿干净叶子包裹了再给人,林香莲一时竟也忙的手足无措。   秦春娇分明听见了林香莲的话,却只当没有听见。   董香儿动了气,想要过去找她理论,却被秦春娇拦住了。   秦春娇低声说道:“不管她,这么多客人呢,别闹了笑话。”   董香儿只好忍了,却又气哼哼的摔着抹布:“我们咋就黑心了?!妹子你一大早起来磨豆腐,蒸糕,那个辛苦,她来试试啊?!这份辛苦,不值钱吗?!”   秦春娇瞥了林香莲那边一眼,一群人围着,看着倒像是红火的很。她不是见不得人好的人,更不在意林香莲生意好不好,但林香莲最后那句话让她有些上心。   既然敢骂她卖的是黑心价,那林香莲那些东西开价多少?   白面是细粮,鸡蛋更不用说了,乡下人都是存着换钱的,家里有了病人或怀孕生产的妇人,再或是来了客人,才拿出来吃的。卖少了是真亏,若是卖个四五文,那她凭什么说自己卖的是黑心价?   秦春娇心里存着疑惑,但又不好去问,只得先压了下去。   小摊子的生意还是很好,光凭着回头客,就能耗掉她大半的吃食。这天又是不到晌午的功夫,东西便全卖完了。   姐俩收拾了家伙,推车回去,临走前林香莲那边却还有些客人。   一路上,董香儿便骂骂咧咧,秦春娇没有言语,心里只觉得奇怪。   到了傍晚,易家两个男人带着赵三旺回来了,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外头四处奔走,收购油菜籽、花生、芝麻等物。   这事儿也不大容易,毕竟上好的存货,其实都是有主儿的,是人家一早预定下的,没法挪出来给他。   而乡里农家,好的都早早卖了,那些不成话的,也用不成。   所以,三人跑了这些日子,也没寻觅到多少。   这可不是秦春娇拿黄豆做豆腐,买个几十斤就成了。   榨油用的量极大,一时也没个着落,三人故此都有些烦恼。   晚饭时候,秦春娇烧了野鸭肉面,之前做的酸笋已经可以吃了,切成细丝放在面上,还搁了切细的小红椒,酸辣开胃,极适合跑了一天的男人们。   但三人都默默吃着,谁也不言语。   秦春娇觉着奇怪,便问怎么回事。   赵三旺看那两位大哥都不说话,就讲明白了缘故。   易嶟看得开,说道:“哥,算了,不然咱们就等咱们家菜地里的油菜籽下来再说,也不急在这俩月。”   易峋没有说话,易嶟不知道他的心思。   秦春娇的小摊子那么热闹,他面上虽然风平浪静,心底里却有些急躁。养家糊口的担子该是在男人肩上才对,秦春娇赚得那些钱,当她的零花钱就是了。   秦春娇瞧着易峋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她很想帮他,但这件事上她也没什么法子。   默默吃了两口面,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说道:“峋哥,你说的那些眼下不好买,但茶油果该好买吧?”   左近的几座山上盛产油茶树,茶油果也是极常见的东西,到了落果时节,漫山都是,哪里还用得着去买?眼下这时候,虽然不是采摘茶油果的时节,但那些农家该存的有才是。   易峋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他晓得秦春娇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问道:“倒是好找,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春娇说道:“其实,茶油籽也能榨油,出来的茶油在南边,可是极上等的好油。我在相府里时,老太太每年都要打发人到南边贩上一桶茶油回来,专供她一个人吃,说是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我想着,咱们这儿其实茶油果不少,只是没人知道这东西能榨油,更没谁吃茶油,不然咱们就试试?”   易峋听着,倒是想起来了,他早前为了榨油机的事情,看《油经》时,里面倒是有记载茶油的相关。这东西是有的,在南边一些地方甚至奉为圣物。只是京畿一带没人吃这个,易峋看过也就忘了。   眼下秦春娇提起这事,他又想了起来。   这东西,倒是有山民采摘,留着给进山收购的小贩换钱,卖不掉的,就留着喂鸡。这会儿进山去收,该是能收到的。   想到这里,易峋看着秦春娇,眸色深深,有些复杂。   她看似娇弱,却总是恰到好处的支撑着他。那柔软的身躯底下,似乎蕴藏着无穷的智慧和毅力。什么也难不住她,什么也压不倒她。   能拥有这样一个女人,他快活且欣慰。   吃过了晚饭,秦春娇把赵三旺叫了去,给了他些银子要他帮忙再买黄豆和一些别的用料。之前易峋替她买的,就快用尽了。   此外,她还托付他,去打听一下林香莲卖的价钱。   赵三旺办事麻利,还不到第二天,就替她捎来了消息。   秦春娇听了赵三旺的话,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馒头姑且不说,鸡蛋时下的价钱,怎么也要两文钱一个,她煮好的五香鸡蛋,竟然卖一文一个,她不怕赔本吗?   何况,林家压根就没有养鸡! 第57章   秦春娇略想了一会儿,便觉得可笑。   做生意,是为了赚钱。林家没有养鸡,林香莲的鸡蛋必定是买来的,进价两文一个,卖价一文一个,必定是赔钱。   她能猜到,林香莲蓄意的压低价钱,是想挤兑她的生意。然而这实在是可笑的紧,两个人压根做的不是一路的买卖,路上的客流又那么大,林香莲想一口吃掉,真是荒唐滑稽。   何况,赔本自伤,这样的买卖根本长久不了。林家又不是什么有钱的大户,哪里撑得住这样的生意?   秦春娇只是有些纳闷,林香莲做生意的本钱,却是从哪儿来的?   林家没有地,男人死的又早,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这些年来都是靠着村人接济过日子。林香莲哪来的钱,买鸡蛋和白面做买卖?   其实,做生意固然来钱,但也不是谁都能干的,一大原因便是干买卖是要本钱的。   比如秦春娇的确有个好手艺,但若不是易峋给她本钱买黄豆和置办那些家伙事,她的小摊子也开不起来。   所以,这世上总是,有钱的越发有钱,没钱的想要出头就艰难的很。   秦春娇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林家真的很拮据吗?   村里人都这样说,可林家的日子依然好好的过了这么多年。想着当初,虽说秦老二吃喝赌钱的败家,但是家中到底还有三亩地,刘氏又是种地又是养鸡的,家里依然过得紧紧巴巴,几次三番都要跟隔壁易家借钱才能度日。   林家说是艰难,但林家母女这些年来似乎也没干过什么活,就说她们有时也上山去挖些春笋,摘些野菜,那又能当些什么?这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都是哪儿来的?只靠着村人接济,能支撑这么多么年么?何况,现下林香莲还有本钱做买卖了。林家的钱,是哪儿来的?   秦春娇心底忽然灵光一闪,一个无依无靠、没有产业的寡妇,常年的不缺吃穿,那来钱的路子,似乎也不用说了。   她倒是不愿意将人想的那么腌臜,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她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幼女,那还能怎么想?   总不会是林家人在路上捡了一大笔钱,所以才能来做买卖吧?   秦春娇樱唇微勾,娇艳的脸上泛出了一抹妩媚且奇异的笑来。   打发走了赵三旺,她洗了个澡,坐在梳妆台旁,慢慢梳理着满头的黑发。看着镜中白皙的脸庞,她自一只小瓷瓶里倒了些蔷薇花油出来,在脸上仔细按揉着。这瓶花油,也是易峋从京里替她捎来的,是香宝斋从大食进来的货,一瓶要价二两银子,却是她拿钱硬塞给易峋指名要的。   这东西,以前在相府里时,是专供各房的正房夫人及姑娘主子们用的,那些姨娘们连想都不要想。   常用,能令女子皮肤白皙而红润,据说还有延缓衰老的作用。   她想开了,易峋说的没错,挣钱是为了让日子更好过,而不是抠唆着继续节衣缩食。   再说了,她把自己收拾的体面,易峋瞧着也舒服不是?易峋倒是情愿给她买,不要她的银子,但她自己能挣,这些用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何必一定要花男人的钱?   她也晓得村里有些人在背后骂她妖骚,骂她不正经,她就偏要这样活给他们瞧!凭什么女人在最灿烂的年纪里,要被锁在家中,这不许干那不能做,就连打扮都要想着“正经”为先?   何况,她买这些东西,用的是自己赚来的钱,不是在瞎糟蹋男人的银子,比那些靠着不知哪儿的男人供养衣食的妇人,不知干净了多少倍!   另外,她是做饭食生意的,试问哪个客人瞧着漂亮干净的小姑娘不高兴?谁又愿意看见个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女人在那儿张罗?看着都败食欲。   那些女人之所以会这样骂她,是因为她过上了她们连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她们想却又不敢,只好拼命的诋毁她,似乎这样连她们自己的日子都好过了。   秦春娇完全没把林香莲的事放在心上,她这种愚蠢至极的做法,最终只会伤她自己。   林香莲这种心性手段,其实连个对手都算不上。   她匀好了脸,将瓶子重新放好,在床上躺下便是黑甜一觉。   林香莲那篮子吃食,也是大半天的功夫就卖完了。   只因为便宜,路上行人也多,卖的就极快。至于赔了赚了,她压根没算,也没往心里去。她才不怕赔钱呢,因为这本钱是赵桐生出的。   林香莲挎着个空篮子,回到了家中。   林婶儿接过篮子,见里面都空了,便喜孜孜的笑道:“都卖完了?”   林香莲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炕边上,连声抱怨累死了。   虽说家里日子不好过,但她从小到大还没吃过这种苦!站在路边,人来客往的应酬,嗓子都说哑了,风吹日晒的半天下来,腿也麻了,脸也被风吹的干的很。   她真不明白,她娘怎么突然就想起来要她去卖东西?   林婶儿数了钱,脸色有些不对了,还想着是不是自己数错了,便将那些铜钱一枚枚的仔细数了两遍,依旧是那个数儿。她当即白了脸,问林香莲:“闺女,这钱不对吧?一篮子的馒头鸡蛋,咋就卖了这点钱?”   林香莲说道:“就是这些钱,我没按你说的卖,馒头两文一个,鸡蛋一文一个。”说着,她又满脸堆笑的邀功:“娘,你不知道,我一说这个价钱,那些人就跟野鸭子似的都涌上来了!就连秦春娇那些老客人里,也有过来的。我抢了她的生意,你高兴不?”   林婶儿气的全身哆嗦,半晌才骂道:“你这个糊涂攮子,谁叫你压价去挤兑秦春娇了?!你这么一来,本钱折进去一半!天底下哪有干赔本买卖的?!”   林香莲被她娘骂了,顿时眼睛一红,滴下两滴泪来:“娘,不是你说的?钱不能叫秦春娇一个人赚了,她能干的事,咱也能干。那钱是真不好赚,这半天下来,真是累死我了。你也不心疼我,还这样骂我。”   林婶儿看女儿哭了,心肠也软了,还是说道:“不是娘骂你,但你干出这种事来,叫娘怎么说?咱们做买卖是为了赚钱,本钱若是都赔干净了,那还怎么干下去?”   林香莲却满不在乎道:“那有啥,你再和桐生叔要就是了。桐生叔家里有钱,不在乎这点儿。再说了,等把秦春娇撵跑了,有多少钱赚不得?要是就看着眼前这点子,能干的了什么大事呢?”   林婶儿心里只觉得不妥,但是事已至此,那也没法子了,再者她心里也暗暗赞同她闺女的话。   真要能挤走了秦春娇,那不是更好?   她晓得赵桐生是看易家不顺眼,所以叫她们出面,给他们添堵。   母女俩坐了一会儿,林婶儿叫林香莲吃饭,她则到厨房里拌糖馅儿,熬卤水,预备明天要卖的东西。   其实林婶儿心里也烦,做这些吃食是个麻烦事,做一点倒也罢了,但要弄许多出去卖,可就是个不轻的活了。五香鸡蛋倒好说,一锅卤水煮出来就是,糖心馒头可要一个个的包。   她这些年来,还没干过这么繁琐的活计!   林婶儿一边干,一边心里埋怨着赵桐生,分明听她的主意,用里正的权势,把秦春娇撵走一了百了,大伙也清净了。偏偏要绕弯子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什么对面做生意添堵!   林婶儿抱怨了一阵子,自己也觉得丧气,还不就是因为自己只是赵桐生的姘头,所以说话没分量?那赵太太说啥,赵桐生咋就倒着个耳朵去听?   两家的生意就这么对着做了下去,林香莲依旧靠着赔本买卖赚虚热闹。但果然如秦春娇所料,她的生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那些老客人不必说,都是冲着她的手艺来的,尝过她做的东西,要舍了这一口就难了。至于路上的散客,往来行人众多,林香莲怎么也吃不完那些生意。   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贪图便宜,想要踏踏实实吃顿饭的人还是很多的,再加上豆腐总有做饭的人要买,小摊子只是越发的红火。   林香莲看着秦春娇那边岿然不动,甚而还有越来越好的意思,心里又恨又妒。   所谓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她不过是靠着低价赚热闹,每天辛苦了半日还要回去挨她娘的数落,也不知道这事儿啥时候能是个头。   没别的招数可使了,只好四处跟路上人说秦春娇其实是相府里卖出来的丫鬟,董香儿更是被夫家撵了回来,都不是什么正经女子。   这话叫董香儿听见,气的暴跳如雷,几回都想跟林香莲理论,却都被秦春娇给按住了。   秦春娇冷眼瞧着林香莲耍猴也似的把戏,几乎都要笑出来了。她是相府里卖出来的又如何,又没有伤天害理,客人是来吃饭的,又不是物色媳妇,哪管这些没影儿的烂账。   林香莲这般一来,倒是替她扬了名。   本来大伙还对这相府里老夫人都爱吃的说法将信将疑,林香莲这么四处一嚷倒好了,坐实了秦春娇就是相府里出来的人。这般,大伙买的就更欢了。   林香莲弄巧成拙,几乎要把自己给气死。   这般又过了七八天,秦春娇的红枣用完了,时下也不是下枣子的季节,她想做点时令的点心,便给了村子里那些孩童一些钱,让他们替她摘了许多藤萝花回来,蒸了足足五大笼屉的藤萝饼。   这藤萝饼,是个应景的吃食,京里那些点心铺子到了时节都必定会上。   但秦春娇的做法,和那些铺子都不大一样。   藤萝花蕾摘了花蒂,只留鲜嫩的花瓣,合着猪油、雪花糖捣成馅儿,裹上白面一道上锅蒸出来。   说是饼,倒更像包子。她还别出心裁的在包子顶上,拿花汁儿画了个藤萝花的花样。   寻常店里的藤萝饼是酥皮点心,馅儿还要用上许多香料,好吃固然是好吃,但未免过于甜腻,又压住了花本身的鲜香味儿。   毕竟时令点心,到底是要吃那口鲜的。   秦春娇这样做,一来是她没有炉子,没法起酥烘烤;二来也是要省些香料,不是正经的点心店,配料没有那么齐全。但这样的藤萝饼吃在嘴里,软糯清香,鲜甜怡人,她自己尝了一个很是满意,想着女人孩子必定是喜欢的。   蒸了五大笼屉的藤萝饼,着实不少了,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会卖不掉。恰巧相反,她如今的小摊子是供不应求,那些老客人还跟她抱怨,每天不早点来就买不到了。   果然,这藤萝饼在摊子上一露面就大受欢迎。   先不说味道,仅是饼子的样子,都招人喜爱。雪白玲珑的包子,顶尖上画着个粉嫩的藤萝花,精致可爱。这样的点心,别说自家吃,就是包好了去走亲戚送礼,都拿得出去了。   那五笼屉的藤萝饼,眨眼的功夫就卖光了。   林香莲看着那边生意好的就像开水锅,自己这边只能靠着低价拉客人,气恨交加。   她现下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便宜的名声传了出去,如果这会儿涨价,她自己反倒要落个黑心的名声。可就这样卖下去,赔多少才是头?说要挤死秦春娇,那边哪有被挤死的样子?   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天一早,秦春娇的摊子才摆出来,路那头忽然尘土飞扬,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那人骑着青骢骏马,到了小摊子前停下。他翻身下马,向着秦春娇一拱手,问道:“敢问,姑娘可是姓秦?”   秦春娇看着这人的衣着,是青色细布做的直裰。虽不是绸缎,却是上好的松江布,这样的衣裳也不随便什么人家都穿得起的。   她心里疑惑,还是应付道:“什么事?”   那人说道:“小的奉主人的吩咐,来买姑娘的红枣糕。”说着,又添了一句:“主人有交代,姑娘有多少,我都一并买下。价钱,任凭姑娘开。” 第58章   秦春娇微微一怔,便说道:“红枣糕已经不卖了。”   那人面上露出些犯难的神色,顿了顿说道:“姑娘切莫推脱,我家主人严令小的一定要买回去,不然小的回去是要挨罚的。至于价钱,姑娘随意开,小的绝不讨价还价。”   秦春娇更觉得莫名,一旁董香儿说道:“你这人真是的,难道我们有生意不做,骗你不成?红枣糕从前儿就不做了,红枣没了,眼下也不是时候,就算做了,也不好吃啊。”   秦春娇却笑了笑,将蒸笼上的盖子揭开,向那人说道:“这位大哥,您瞧瞧,我这儿当真是没有红枣糕了。真的有,我也不会不卖。”   那人看了一眼蒸笼,果然没有红枣糕的影子,但里面那些包子,雪白小巧,包子顶尖儿还画着一朵粉嫩的藤萝花,精致可爱。   他踟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买上一笼回去。毕竟,家里那位爷不好伺候,如果他空手而回,还不知道怎么闹腾。   当下,他说道:“那烦劳姑娘,给小的装一笼。”   这话才出口,董香儿便噗嗤的笑了一声。   还不待她发话,后面排队等着的食客便鼓噪起来:“什么一笼?你都买了我们买啥?”“这小子不懂规矩,是来捣乱的!”   原来,这藤萝饼近来大受欢迎,来买的人极多。别说自家买回去吃的,就算走亲戚串门,也要买上几个带去,新鲜好看又好吃,比宋家集子上那些点心摊子上出来的,不知好多少。   这摊子上卖的虽说不便宜,但也比那些点心铺子价低的多。   然而秦春娇每天能做的数量有限,就算加上董香儿,也是供不应求。   因着食客们意见大,秦春娇和董香儿只好限定每天一人只能买几份,但饶是如此,依然还是不够。   这人张嘴就说买一笼,当然惹的大伙不满。   秦春娇便笑道:“这位大哥,你也看到了,大伙都等着买。我们摊上的规矩,每人四份。大哥真想买,就带四份回去吧。”   那人看着那些藤萝饼,每个都只有手心那么大,买少了怕家里那位爷不愿意。但转念一想,这东西他们又没吃过,若是买回去,不和胃口,只怕又要闹。   这般念头一定,他倒也不再坚持,买了四份藤萝饼,拿出一方红木镂雕双福四喜吉祥纹样的食盒装了。   秦春娇看见那食盒,目光微微一沉,却没有言语。   乡下人识得红木的不多,但也看的出那食盒考究名贵,各自都安静了。   那人装好了点心,向秦春娇一拱手,重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董香儿愣了愣,低声说道:“咱们名声这么大了么?连京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打发人来买?”   秦春娇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照旧做着生意。   到了晌午时候,赵太太带着赵秀茹在下河村口下了牛车。   前些日子,赵太太的母亲病了,她便带着女儿回娘家住了小半个月,这再回来已是将近四月了。   这母女俩走到村口,登时一怔。   赵秀茹扯着赵太太的衣袖,小声说道:“娘,这秦春娇还真是在村口支了个摊子做生意啊?”   赵太太也是不解,瞅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   赵秀茹和秦春娇其实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讨厌她也只是因为易嶟喜欢她。但易峋如今已经说明白了,秦春娇是他的媳妇,易嶟和她只能是叔嫂了。这么一来,赵秀茹看秦春娇就没那么不顺眼了,然而到底是冰冻三尺,她依然不怎么喜欢她。   赵太太看着秦春娇的小摊子,倒是有些眼热。她在上河村娘家的时候就听说了,下河村口有姐妹俩在摆摊卖吃的。价钱还算实惠,味道是极好的,那摊主说是相府里出来的,手艺连相府里的老爷太太们都说好。   赵太太一听这话,就晓得是秦春娇了。她这小生意都传到上河村去了,连上河村里那些妇人都晓得,要买点心或者豆腐,就来这儿,既近便又好吃。   秦春娇这么个小丫头,能把生意做成这样,她心里还着实有点佩服。   赵秀茹望过去,却又瞧见林香莲也在路边卖东西,人来人往看着也是热闹。   她心中惊讶,撇下母亲,走了过去,招呼道:“香莲妹子,你怎么也在这儿卖东西?”   林香莲顿时涨得通红,嗫嚅道:“秀茹姐,我、我……”   林香莲有块心病,她是晓得她母亲和赵桐生的那些事的,所以在赵秀茹跟前,她总是自觉矮了一头,又有些不甘心不服气。人家是里正家的小姐,自己是没了父亲的孤女。她也有偷偷想过,若是母亲当初嫁给了赵桐生,如今当小姐的人就是她了。   眼下,又被赵秀茹撞见她在卖东西,她只觉得羞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赵秀茹却没想那么多,点头说道:“也好,这样也能贴补些家用。”   才说完,赵太太叫她,她就跟着赵太太一起走了。   赵太太母女两个回到家中,赵桐生出门收账还没回来。   赵太太收拾了褡裢,就把家里的钱账盘了一遍。赵有余如今在京城书院里读书,每月都要回家来要食宿的银钱。京里不比乡下,处处要钱,样样都贵,赵有余在京里又认识了几个同窗,饮酒会诗,来回应酬,一个月怎么也要十多两银子才够。十两银子,对于乡下农家而言,实在是笔不小的数目。   虽然赵家是下河村有名的富户地主,每个月这样花销,也觉得吃力。   因而,赵太太对家中的财物管的比以前严了几倍,尽力的节省,好供给儿子在京里的开销。   她查了家里的银钱,发觉有十两银子不知去向,账上也没有记录。   赵太太心里狐疑,就等着赵桐生回来问话。   赵桐生直到傍晚时候,才回到家中。   吃饭时,赵太太便问起那事:“家里短了十两银子,你干啥去了?”   赵桐生顿了顿,说道:“我拿去放贷了。”   赵太太觉得怪怪的,又问道:“拿去放贷了,你咋不记账?”   赵桐生支吾着:“我给忘了。”   赵太太虽觉得有些怪,但还是信了,哼了一声:“钱上的事儿,一点心都不操!明儿再连欠债的人也给忘了,这十两银子打水漂!”   赵桐生心虚,低头任她骂了。   赵秀茹插口道:“今儿回来在村口倒看见个新鲜事,原来香莲妹子和秦春娇两个都做生意了。”   赵桐生没有接话,埋头吃饭。   赵太太说道:“秦家那丫头还真是有些本事的,倒也真是从城里回来的人,见过世面,能想出做买卖的主意。”说着,不觉又有些奇怪:“香莲丫头做买卖的本钱,却是从哪儿来的?我瞧着她卖的可都不是便宜的东西。”   赵桐生不说话,匆匆吃完了饭,撂下筷子,说道:“我还有事,出去一趟。”   赵太太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只觉得怪怪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赵桐生有古怪,但她又说不出来,毕竟是连个蛛丝马迹都没有。   赵桐生出了家门,四下看了看,咳嗽了一声,便踏着暮色,往祠堂去了。   他和林婶儿约好了,今晚要见一面。   林婶儿在赵家祠堂里已是等的不耐烦了,又怕人看见,不敢点灯,黑灯瞎火的更是烦躁。   赵桐生进来后,随手关了门,低声说道:“你咋不点蜡?”   林婶儿有些没好气道:“然后把人招进来,拿我去沉塘?!”   赵桐生瞅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问道:“你今儿急急的把我叫来干啥?她打从娘家回来了,你还叫我出来,不怕被她看出来!”   林婶儿冷笑道:“咋的了,你家婆娘回来了,就不稀罕我了?急着回去爬她的床了?!”   赵桐生不耐烦道:“你到底啥事儿?”   林婶儿这才说道:“我得再跟你要些钱,之前拿来的银子,已快不够使了。”   赵桐生大吃一惊:“那可是十两银子!你们咋干的,没赚回来钱,还全折进去了!”   林婶儿也心虚,但还是虚张声势道:“做生意当然有赔有赚,赔点钱有啥稀奇的!再说了,我和闺女两个不吃不喝了?你已经有日子没给我钱了,我不从里头扣,可咋活?!”   赵桐生可不听她这个,呵斥道:“你少跟我扯淡!那是十两银子,给你们做生意,是要赚钱的。你们没赚到钱不说,咋会把本钱也都折进去了?!你们到底是干了啥?”说着,脸一黑,斥道:“我这两天忙着,也没空打听。你跟我说老实话,到底是咋卖的?!”   林婶儿其实是怕赵桐生的,毕竟衣食都靠在这个男人身上,他又是里正。   她舔了一下有些起皮的嘴,将林香莲压价的事儿说了,看着赵桐生有发火的前兆,又赶忙说道:“你也别恼,香莲也是好心,想替你收拾那个小贱人,只是没想到弄砸……”她话没说完,就听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她捂着红肿的脸颊,发髻被打歪了半边,一声儿也不敢言语。   赵桐生咬牙切齿的看着林婶儿,虽然早知道这妇人满脑子只以取悦男人为是,勾心斗角,陷害别人一个顶仨,正经本事全没有,但他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情她都做不好。林家母女俩,简直比母驴还要蠢!   半晌,他喘着粗气,压低了嗓音喝骂道:“谁叫你干这屁事了?!给你们钱,是叫你们好好做买卖,赚钱回来。吃饱了撑的,去挤兑秦春娇!那是你能挤兑死的?!那么一条大路,天天人来人往,又不是哪个小地方,两家都做同样的买卖,对着干。一家把另一家顶死了,剩下的生意全是你的!你长脑子不长?!”   原来,赵桐生看着秦春娇的生意财源滚滚,眼馋的紧。但他又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出去抛头露脸,只好叫自己的姘头去,赚得了钱两人分。再一则,以前他养着林家母女,都是从自己的私房里扣出来的钱。放贷提高了利息,不告诉赵太太,多出来的钱就拿给林婶儿。但如今赵有余在京里花销大,家里的钱赵太太把持的紧,他多收的钱也得先紧着家里,老姘头那儿不免手紧。他就想出了这个法子,给本钱叫林家母女俩做生意,她们养活了自己,他也能分到钱,还不丢自家的脸面,真是稳坐吃三注。   本来,林家母女俩老实本分的做生意,也是能赚钱的。可谁让她们满心想着算计人?   林婶儿被赵桐生打了一耳光,又骂了个狗血满面,心里委屈,软声泣诉道:“你干啥发那么大的火?我本来就没想着干生意,全是为了给你出气。我们是没弄好,可你也犯不着打我吧?”   赵桐生气的不可开交,林婶儿这样的女人,就跟菟丝子一样,绕树而生,可早晚会被她缠死!   他黑着一张脸,斥道:“我不管你,你给我想法子,把本钱给我赚回来!不然,你们娘俩就等着饿死!”撂下这句话,他拂袖而去。   林婶儿站在空空的堂屋里,脸上火辣辣的,满心羞愤,呜呜咽咽的啼哭了起来。   窗外的夜风吹过树梢,也呜呜作响。   她把衣食荣辱都系在男人身上,遭受这样的羞辱也是无可奈何。   打从这天起,几乎每天雷打不动,都有人从京里过来,到秦春娇的小摊子上买点心。且言明不论她做什么,只要有就好。   那些乡里人看着就连京城大户人家都差人来买,更是趋之若鹜。   秦春娇心里大约猜到了一点,但又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一来尴尬,二来她也不想给易峋惹麻烦,索性就装糊涂,专心做她的生意。   那人来买,她既不抬价也不压价,寻常客人什么样,他就什么样,也从不坏自己定的规矩。   乡下的百姓们,看着就更高兴了。大户人家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我们一个待遇!   林香莲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更不好过了。   打从林婶儿挨了打,回家就逼着她加劲儿卖东西。因着赵桐生逼债,还要挣娘俩的衣食,再不能低价卖了。   五香鸡蛋六文一个,糖心馒头七文一个,卖的比秦春娇摊子上最贵的点心还要贵!   这价钱压下去容易,抬起来就难了。何况,林婶儿实在受不了天天守着热灶台,做点心煮鸡蛋的那个累,又为了省成本,渐渐偷工减料起来。五香鸡蛋不再磕缝,那跟白煮蛋有什么分别。糖心馒头的糖馅儿,已不再用洋白糖,改成了粗糖,也不再用猪油丁,直接就包了进去,口感既不香甜,还粗糙。糖也不大干净,有时还能吃到杂物。   本来冲着她东西便宜的顾客,一下少了大半。那些赶路没空吃饭的行人,为着果腹买了,东西到手一尝,直骂上当。   传来传去,她的生意越发做不下去,甚而还有人特地回来骂她黑心。   林香莲脸皮薄,做生意本来就不是她自愿的,又被人这样唾骂,她哪里受得了?   天天看着对面生意火热,秦春娇被人夸上了天,她自己被人往泥里踩,整颗心像在油锅里煎。   终于四月中旬的一天,有人当面把馒头摔在她脸上的时候,林香莲再也受不了了。她大哭着跑到了河畔野荡子里,把一整个篮子朝着芦苇荡丢了过去。   那篮子掉进芦苇丛里,里面传出哎哟一声,好似砸到了什么人。   林香莲不哭了,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边,颤声问道:“谁在哪儿?”   话音落地,就见一人摸着头,手里提着那篮子,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   林香莲定睛一看,不由说道:“啊呀,秦二叔,您咋在这儿?” 第59章   那人,正是秦春娇的父亲秦老二。   秦老二灰头土脸,灰白的头发上还粘着不少草叶。他向着林香莲狼狈一笑:“老林家的丫头啊,我就是路过这儿,一时内急在这儿出恭,没啥事。”   林香莲眼珠一转,顿时温然一笑,说道:“秦叔说啥呢,您是来看春娇姐的吧?咋不进村呢?”   秦老二倒是不敢说来看秦春娇的,只含糊其辞道:“我不是来瞧她的,我要去上河村,真就是路过。”   林香莲一步步走上前来,向他笑道:“二叔,我知道您的,虽说您当年把春娇姐卖了,可也是为了她好不是?进了大户人家,锦衣玉食的,不强过在家里受穷?说起来,您也是疼春娇姐的。”   她这两句话,真是颠倒黑白。   秦老二当初把秦春娇卖给相府,纯粹是为了还赌债和贪图身价银,这样的话连他自己听着都心虚,林香莲倒说的煞有介事。   他没有吭声,不知道这妮子打什么主意。   打从刘二牛送了信儿,秦老二倒是想来找女儿女婿,然而刘氏怎么也不肯答应跟他一起来,还发疯了一般的阻拦他。这个被他拿捏控制了一辈子的女人,这会儿不知哪根筋不对了,拼命的和他作对。   他气急败坏,手下没了轻重,把刘氏打的吐了血,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秦老二可不希望她死了,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女人,她死了不止女儿那边没了戏,自己也没了伺候的人。   那段日子,他不得不去借钱给刘氏治伤,每天端汤熬药离不了人。等刘氏好的能下地了,也耽搁到了眼下。   刘氏不肯来,他便想着自己先来打探一下消息。   走到下河村外,却又畏惧起了易峋,便缩在这芦苇荡子里,去不敢去,回又不甘心,进退两难。   正躺着发呆,一只篮子从天而降,砸在他头上,这才把他砸了出来,碰见了林香莲。   林香莲看他不说话,继续微笑道:“二叔,您老人家不知道吧?春娇姐如今可有本事了,她自己张罗个吃食摊子,卖豆腐脑和糕饼点心,生意可红火了。每天峋哥出去,她就出来做买卖,不知赚了多少钱,村里人都夸她能干呢。”   秦老二眼睛一亮,问道:“你说,春娇自己张罗的摊子?峋子不在家?”   林香莲点了点头:“是啊,峋哥这一段都忙着,几乎天天都不在家。那摊子,是春娇姐和香儿姐一起张罗的。”说着,她又笑道:“二叔,春娇姐如今出息啦,您咋不找她去?她和峋哥都那么能干,您和我婶子就等着享福吧。”说着,她上前拿回了提篮,又道:“叔,我还得回去烧饭,先走了。”言罢,她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了。   有些话,点到即可,说穿了反倒不好。   秦老二站在原地,摸着下巴咂摸着这事儿。   他不敢去找秦春娇,只是因为畏惧易峋,但易峋不在,秦春娇自己又能挣钱,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既然是他女儿自己赚的钱,那孝敬她老子娘,总没啥不行的吧?再说了,就像林香莲说的,当初他是把她给卖了,但不是这样,她能有那几年好日子过?虽说是丫鬟,相府里锦衣玉食的,那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尊贵些?   想到这儿,秦老二的底气越发足了。   他整了整衣裳,出了芦苇荡子,朝着下河村口走去。   但才走到路边,秦老二又迟疑起来,路上人来人往的,若是秦春娇不买账,嚷出来她已经被他卖了,事情就棘手了。   秦老二不是没有脑子的莽夫,不然他这些年无赖浪荡也没叫人打死。他思忖了片刻,就走到路边一株大树底下藏了身形,等着秦春娇收摊。   看着那小摊子人来客往的热闹场景,以及一枚枚铜钱落入秦春娇手里,秦老二真是眼热的不行——这丫头果然是出息了,这半天功夫她得赚多少钱?   哼,还不是多亏了自己把她送进了相府,把她历练出来了,不然她能有这份能耐?   秦春娇是他闺女,她孝敬自己的亲老子那是理所当然!   这天也是秦春娇生意好,比往常还早半个时辰收摊。   秦老二看着她和董香儿收拾了家伙,推着小车往村里走,连忙跟了上去。   这两天藤萝饼卖的好,秦春娇比往日还更多赚了一倍的钱,她和董香儿心情都好极了。一路欢笑不绝,商量着明儿再多做些。时下已是四月中旬了,藤萝花就是这一季儿的事儿,过了这几天花开全了,做出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秦春娇打算着,以后除了豆腐脑和豆腐雷打不动,便专做这些时令糕点来卖,算是她小摊子的特色。   等名声传开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她买点心,说不定她可以在左近买一块地,盖个房子开铺子。比这样在路边风吹日晒,有个雨雪就出不来摊的强的多。三姐也说以后不想在娘家住,想出来找个地方。那间铺子,往后就可以当做三姐的栖身处,前头卖吃食,后面做点心外带给三姐住,一举两得。   这前景倒是美好又令姊妹俩憧憬不已,但开铺子可不是摆小摊那么简单。买地盖房子,打家具,说不定到时候还得雇个小伙计。这些,都少不了要花钱。秦春娇心里的主意,这铺子要用她自己的钱开起来,不向易峋要。她这小摊子,就是峋哥给本钱开起来的,铺子一定要自己办起来。   董香儿晓得她的心思,也在私下存着钱。秦春娇分给她的那些钱,她几乎没动,除了每日固定交给她娘的伙食费外,她几乎不怎么花。到时候真要用钱了,她也能出一份子。   虽说这生意,是秦春娇赚了大头,但人家也是出了大力。再说了,两个人合伙做生意,她之前没钱也算了,现在能赚钱了总不能还是只靠着秦春娇拿钱吧?   两个人商议着将来的事,都在开心的时候,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车子的把手,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两人吃了一惊,定睛看清了来人,秦春娇顿时脸色惨白,双唇不住的哆嗦着。她原以为再次看见这个男人,能够平静以对,但胸口这翻涌起来的痛苦和愤恨,却是那么真切。   董香儿一见来人,也是大惊失色,失声道:“秦……”话才出口,她看了一眼秦春娇,还是说道:“秦二叔。”   秦老二站在车子前头,打量着自己的亲闺女。她比当初离家的时候出落的更加好了,小脸白嫩嫩的,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又透着一股子媚劲儿,满头青丝乌黑油亮,胸脯高挺着,底下是细窄的腰肢,不止漂亮还有味儿,比她娘年轻的时候还要出色动人。   难怪易峋对她念念不忘,还花了一百两银子把她弄了回来的!   这丫头能值这么多钱,自己当初还卖亏了!   秦老二愤愤不平的想着,脸上却堆下笑来:“闺女,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来看看你。”   秦春娇盯着眼前这个血缘是她父亲的男人,面如冷霜,半晌才说道:“你来干啥?我不想见你。”   秦老二皮着脸说道:“这话是咋说的,你是我亲闺女,老子来看自己的闺女有啥不对?”   秦春娇听见这个话,脸上一阵激动,声音嘶哑的向秦老二喊到:“你才不是我爹的!你早把我卖了,咱俩压根没有关系了!”   秦春娇还记得当时那张字据上写的话:银货两讫,两不相涉。   哦,她是货。   她的亲爹,把她从人变成了货!   这来自于血亲的伤害和背叛,几乎把她推进了痛苦和绝望的深渊里。   心口的疤好不容易才愈合,她也才过上安宁的生活,这个人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还以她的父亲自居!   秦老二看着秦春娇,那双和母亲十分相似的眼睛,也同样满是愤恨的瞪着自己。他心中怵了一下,但随即又硬气了起来——易峋又不在村里,她是她闺女,他怕个球!   她不认他当爹没有关系,她总得认她娘。   想到这儿,秦老二狞笑了一下:“春娇,别这么说。你进相府里享福的这些年,你娘在家想你可是想的茶不思饭不想,得了一身的病哩!”   果然,秦春娇听见这话,脸色微微一变,她双唇微微发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老二十分得意,笑着说道:“没啥意思,就是你娘病了,走不得路。不然,她今儿也要来看你呢。”说着,他又意有所指的说道:“闺女,你如今本事啦,做生意赚大钱的,日子好过了不会就忘了本吧?”   易峋坐在京城胡杨街的一间茶楼大堂上,面前摆着一壶茶水一碟油酥卷。   他面色淡淡,望着门口街上来往行人,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店里的伙计也是啧啧称奇,这位爷近来几乎每天都来,一壶茶水一碟点心坐上大半天。要说这爱泡茶馆的,不是富贵闲人每日无事,来听两句评书,就是爱弄嘴皮子的来这儿找人扯闲篇儿。但这位爷是个生客,以前从没见过。他既不听说书,也不跟人扎堆闲话,更是什么也不打听。每天就是这样,来了往大堂正中间一坐,点心茶水上了,就盯着街上的行人。总是要过了晌午头,才会回去。   好在这位是个有钱的主儿,茶水要的上好的,赏钱也不吝啬,伙计们也都乐得奉承。   街上,一人一马忽然拨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茶馆斜对面的相国府门前停下。   易峋的眸子一闪,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下,看着那人下马,进了对面的朱红色大门里。   一连四天了,相府里每天都打发人到下河村秦春娇的小摊子上去买点心。   易峋可不信,那里面的哪位小姐太太稀罕乡下小摊子的点心,日日打发人来买。   稀罕的不是点心,只怕是人。   那位公子哥儿,对秦春娇还是没有死心。   自打苏梅词在下河村露了一面,易峋面上虽然没提,心底里却极其的在意。后来,有天他出门晚了些时候,出村时就见一人鲜衣怒马往下河村而来,在秦春娇的小摊子上买了点心离去。   秦春娇什么都没跟他说,似乎只当那是个寻常客人。但易峋心中却起了疑,他在相府门前连续盯了四天的梢,果然见那厮每日都是这个时候从外头回来,进府时手上也总是提着一个食盒。   他倒也能在摊子上拦住那人问个究竟,甚至不准他上门,或者不许秦春娇再卖点心给他。但是,那小摊子是秦春娇的心血,他看的出来,她对她的小生意十分看重,自从她有了这件事,每天的精神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所谓和气生财,若是随意在她的小摊上闹事,那谁还会来光顾?他不想只因为这种事,就毁掉她的辛苦。   易峋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心胸宽大的男人,他甚至巴不得秦春娇的小生意做不成了,回到家里天天就对着他一个人。然而一想到她如今每天快活的样子,他就软了心肠。   秦春娇以前在相府里的事,就像他心头的刺,在苏梅词再度出现之后,更时时刻刻的扎着他。   以前的事,他可以当成一阵风过去。但若是往后还有人来抢他的妻子,他可不会姑息手软。   秦春娇是他的女人,更是他的心头宠,他不会对她怎么样,但是以外的人他可就不会客气了。   京城苏氏,那又如何?   易峋看着相府门头上高高悬起的匾额,脸上掠过一层冷意。   秦老二哼着小曲,走路带风的回到家中。   家门是虚掩着的,他一脚将门板踹开,大模大样的走进房中,对着床上的刘氏坐了下来。   刘氏蒙着头躺着,根本不想理他。   之前秦老二把她打重了,养了这将近一个月才勉强捡回一条命。如今的秦老二在她眼中,已经和恶鬼差不多了。   秦老二将一包东西撂在桌上,伸脚踢了刘氏一下:“别装死了,有钱了,去给老子打酒!”   刘氏适才也听见当啷一声,她抬起身朝桌上望了一眼,桌上果然扔着一包铜钱,拿粗麻绳穿好了的。   这个规格是按数穿好的,一串一百枚,五串便是足足五百钱,是半两银子。 第60章   刘氏坐了起来,死死盯着桌上的铜钱,半晌才问道:“你哪儿来的钱?”赌坊早已不让他进门了,近来看病吃药,还欠了不少钱,这半两银子秦老二是哪里来的?   她跟了秦老二半辈子,对他的性格脾气了如指掌。秦老二虽然混账,但他并不是不识时务的蠢货,他是绝不会干什么作奸犯科的事而惹上官司的。那这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刘氏忽然觉得一阵寒气顺着背脊直往上窜,她双手忍不住的颤抖,瞪着秦老二,问道:“你是不是去找春娇了?”   秦老二瞧着她,脸上挂着冷笑。   半晌,他洋洋得意道:“怎么的,你以为你不听老子的话,老子就摆布不了你们?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你不跟我回去又咋样,那小丫头还不是服服帖帖的!她不认我这个亲老子不打紧,但她认你这个亲娘啊!你们娘俩一辈子都在我手心上,逃到天边去都不管使!”   刘氏一声不吭,垂着头。   只听秦老二那干哑的声音再度砸来:“你也别哭丧着个脸了,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你晓得不,咱闺女如今出息啦!那小脸蛋俊的,那身条抽的,啧啧,是个男人看着就眼热。怪不得峋子把她当宝贝,花了那么多银子把她弄回去。如今,峋子还出本钱让她做生意,她在下河村口支了个摊,生意红火的很。这不,我才跟她说你病了,她轻轻松松就拿了半两银子出来。当初三十两银子卖她真是亏大发了,早知道咋也得翻个几倍……”   秦老二话没说完,刘氏忽然像疯了一般的扑了上来,撕扯着秦老二,口里哭喊叫骂着:“你这个畜生,那是你亲闺女,你到底要害她到什么时候?!”   秦老二猝不及防,脸上被刘氏抓了一道,顿时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踢在刘氏肚子上,将她踹倒在床边。   他跳起来,上前左右开弓的抽着刘氏耳光,嘴里骂道:“就是我亲闺女,老子卖她跟她要钱就是天经地义!你这个疯婆子,吃了豹子胆了,敢打你男人!你给老子放老实些,不然老子明儿就挑了你的手脚筋,卖你去当表字,让你一辈子都见不着你闺女!”   刘氏起初还哭痛,后来渐渐没了声响,不哭不叫,也不躲闪。秦老二的拳头巴掌,就像落在木头上。   秦老二打累了,这才停了手,气喘吁吁的啐了一口:“真他妈的扫兴,老子讨了钱回家,叫你打酒买肉,咱两口子一道乐乐。你吃错药了,发疯打你男人!”   刘氏两边的脸颊高高的肿起,口角淌血,两眼无神,呆呆的望着前方。   秦老二到底是怕再把她打重了,这半两银子怕是要送进医药铺子去,没再动手。看着刘氏始终不动弹,他骂骂咧咧的起来,揣了钱自己出门买酒菜去了。   呸,这女人如今怎么跟泥巴做的似的,以前怎么也打不坏,现在一捏就碎了?   刘氏坐在床畔,满脸木然,半晌那破了的嘴角泛出了一抹诡异狠厉的笑容。   兔子急了,也还咬人呢,何况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她抱着双臂,轻轻晃着身子,竟然哼唱起了秦春娇小时候哄她睡觉的儿歌,嘴里轻轻呢喃着:“春娇呀,娘的宝贝,娘就是死了,也要护你周全。”   秦春娇坐在厨房的灶台底下,满脸木然,眼前一时是以前刘氏因护着她被秦老二暴打的情形,一时是今日里秦老二的卑劣嘴脸。   她是秦老二的女儿,在他身边生活了十余年,怎么会不晓得他的德性?   他说她娘病了,底下的意思就是她娘亲必定又被他打了。从小就是这样,只要秦老二想要拿捏她们母女两个,就会使出同样的花招。同样的招数用了十多年没个新鲜,说一句粗话,秦老二抬起屁股,她就知道秦老二要拉什么屎。   然而这招确实管用,因为谁让她们是秦老二的妻女?   王法世道没有一个站在她们那边,男人打妻卖女,固然令人不齿,但到底也不会怎么样。毕竟,这个世道,女人只是男人的东西。   秦春娇的眼中满是冰冷的恨意,她知道半两银子压根喂不饱秦老二的胃口,只是这点钱至少能为母亲带来短暂的安宁。经过这些年,秦春娇也摸透了那个男人的脾气,其实左来右去他也只是要钱。只要得钱在手里,他就万事皆休。如果今天她不给秦老二银子,秦老二虽然未必会对她怎么样,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秦家母女两个,虽说是在秦老二的手下战战兢兢的讨生活,却也深谙生存之道。   这会儿,她强压下了满腹的恨意,逼迫自己冷静,尽快思考着对策。   她没有想到,秦老二这么快就会找来。   打从秦春娇开始做生意,她也在思虑着怎么让娘摆脱了秦老二,只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万全的主意。   和离,那个男人是绝对不会答应和离的。秦老二就算是死,都不会放过她们娘俩。尤其是在知道了她进了易家的门,并且手里有钱之后。这件事,即便给他再多的钱,他都不会同意。秦老二是个十分刁滑的人,他非常明白只要刘氏还是他的妻子,这娘俩就都在他的手心里,那就是一辈子源源不断的钱财。如果男人不同意和离,那无论如何都离不掉的。   这一点上,他和刘二牛不同,就算是将他打残打废,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会咬着刘氏不放。   打残打废?   秦春娇心里忽然微微一动,她想起来了一件事。   当初在相府里时,管西花园的老李两口子整日吵吵闹闹。李大柱子爱打媳妇,李大婶的哭声时常半夜三更的传的四邻皆知。街坊虽然心中不满,但这别人夫妻间的事情,谁会去管!就连李大婶的娘家,听见了唉声叹气,也没什么法子。   后来有一天,李大柱子吃醉了酒,在相府马厩里发酒疯,被马踩断了两条腿,彻底残废了。   李大柱子不能动弹了,李大婶的好日子也终于来了。她每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再看男人的脸色,也没人再打她。而李大柱子被她拿链子锁在了床边,每天屎里卧尿里眠,李大婶子高兴了给他碗剩饭,不高兴了就饿他几顿。李大柱子再没了往日的神气,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他。   如果秦老二也瘫了呢?他一样爱酗酒,醉酒发疯的男人出什么事似乎都不奇怪。   秦春娇垂下了眼眸,遮住了其中冰冷的杀意。   那个男人,早就不再是她父亲了。她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易峋回到家中时,微微有些奇怪。往常这个时候,烟筒里早已吐出了炊烟,而厨房中也该传出饭菜的香味儿来了。   然而今天屋子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大黄依旧兴奋的撒着欢迎接着它的主人,豆子在马厩里踏着蹄子,秦春娇的小车也在院子里停着。这些一如往常的东西,让易峋心中稍稍踏实了些,也许秦春娇今日只是累着了,所以没有做饭。   易峋走进了厨房,却见秦春娇正在切面,他问道:“春娇,怎么这会儿了还在做面?”   秦春娇回了一句:“今天迟了些做饭,峋哥你先歇着去吧,桌上有茶。”   易峋走上前去,将两包油纸包着的点心放在了灶台上,说道:“今天去京里卖皮子,给你带了些童记的杏仁饼和桃酥。”   秦春娇额上的发垂了些下来,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她将手里的菜刀攥了攥,低低说了一声:“谢谢峋哥。”   易峋心中更觉得有些奇怪,秦春娇的样子不大正常,她好像很不高兴。   浓黑的剑眉不禁微微的皱起,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易峋想起一件事,便说道:“我今天跟砖窑订了些砖,过两日闲了就给你垒个炉子,往后你就能烘烤东西了。”他记得秦春娇有跟他提过,因为没有炉子所以不能烘烤点心。虽然只是饭桌上的随口一句,他还是记在了心里。   秦春娇丢下了切面刀,扑在了男人的怀里。   易峋莫名,一个炉子而已怎么会让她这么激动?   察觉到怀中女人起伏不定的胸脯和隐隐的啜泣声,易峋将她拉了起来,果然那张小脸上满是泪痕。他俊脸一沉,问道:“谁欺负你了?!”声音里带着风雨欲来的隐隐怒意。   自从废了刘二牛,他以为村里已经没人敢这么不长眼了。   秦春娇紧紧的咬着唇,她一整天都在犹豫,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易峋。   这是她自己家里的烂事,她并不想给易峋带来麻烦,当初她之所以会离开就是不想让易峋被秦老二给缠上。但没想到兜兜转转到了如今,事情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她想自己了结这件事,但她不想瞒着她的峋哥。对于易峋而言,这也是一种伤害。她已经伤过他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   再则,如果事情出了什么纰漏,易峋也好有个预备。   秦春娇顿了顿,才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秦老二今天来找我了。”她不会再喊那个男人为父亲,在他将她卖掉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她父亲了。   秦老二?!   易峋那深邃的眸子里顿时一阵冷厉,他沉声问道:“他来纠缠你?”   秦春娇面无神色,淡淡说道:“他说我娘病了,跟我要钱。”   易峋不由握紧了拳头:“你给了?”   秦春娇点头:“我怕他再打我娘。”   如今的刘氏,就像秦老二手中的人质。   易峋没有言语,他也深知秦老二的为人,知道秦春娇所言非虚。给他钱的确是饮鸩止渴,但也解了燃眉之急。   易峋始终不能明白,这个世上怎么会有秦老二这样的男人。他自己的父母在世时恩爱情深,对自己的孩子也是慈爱有加。父亲过世之后,母亲落落寡欢,甚至思念成疾最终撒手人寰。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秦春娇时的情形,那时候他们都知道隔壁的秦家有个女儿,却几乎没怎么见过她。   那是一天的傍晚时候,父亲忽然带了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娃娃回来。   那女娃娃穿着一身打着布丁的粗布衣裳,脸上鼻涕眼泪乱成一团,并且依旧在哭。   母亲替她擦了脸,给了她一把糖,让他们兄弟两个陪她玩,便去了外堂跟父亲说话。   那女娃娃擦去了眼泪鼻涕,露出一张粉嫩可爱的小脸,见他正瞧着她,便颤颤的伸出粉团团的小手,要把易母才给她的糖分给他:“哥哥,给你糖。”   外头传来父亲低沉的怒吼声:“那到底是不是他亲闺女?!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那么不要命的打?!”   原来秦老二在院子里打女儿的时候,易父途径那里,实在看不下去,硬把那孩子拉走了。   打从那之后,易峋就留意上了隔壁家的小妹妹,也才知道父母极为不齿的秦老二到底是个多么卑劣无耻的男人。   妻女在他眼里只是他的东西,他拿女儿威胁自己的妻子,反过来又折磨妻子来控制女儿。如果当初不是这个男人,秦春娇根本不可能离开自己。   本以为把他撵离了下河村,便就此清静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敢回来,并且还敢故技重施的再次纠缠上了秦春娇。   他当初,还是太手软了。   易峋强按着满心的杀意,他顾忌秦春娇,毕竟秦老二是她的父亲。他想听听他的意思,当然如果她真的还狠不下心,他也不会再容那个男人来纠缠她,只是事情当然要做的再干净些。   他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秦春娇目光微冷,淡淡说道:“峋哥,你就别管了。我不会让他来骚扰咱们,只是如果以后出了什么事,我只是你买来的人,你什么也不知道,只用把我交给官府就好了。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事,不该连累你……”   她话没说完,就觉得腰身一紧。   易峋盯着怀里女人那张倔强的小脸,低声问道:“你在说什么糊涂话?!你是我媳妇,我怎么会把你交给官府?!春娇,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怎么又跑出来官府了?”   秦春娇依偎着他,眼眸微闭,带着几分疲倦的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深受你家的照料,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易峋却道:“你不用再说了,为自己的女人出头,本来就是男人该做的事。”   不就是一个秦老二么? 第61章   打从那次刘氏挨了打,她对秦老二倒突然和善起来。   每天都端茶倒水,热汤热饭的伺候,甚至还主动替他打酒。这在秦老二眼中并没有什么稀奇,他和刘氏过了半辈子多数时候都是这么着。老婆不听话了,打一顿就好,女人就是贱不是。   这天一早,刘氏起来,将头发拿水抿了,梳理的溜光水滑齐齐整整,一丝儿不乱。她穿了一件半新的蓝底白花细布褂子,这衣裳经过几次浆洗,已经泛了白,然而她就这件衣裳没有补丁,每次要出门到集子上,就穿这件衣裳。   刘氏穿戴齐整,走到正在吃早饭的秦老二跟前,含笑说道:“当家的,给我些钱吧。”   秦老二喝着鸡蛋水,乜斜着眼睛瞅着她,问道:“干啥去?”   刘氏脸上笑容可掬,说道:“家里酒没了,我给你打酒去。捎带着,在集子上给你称上几两下酒卤肉。”   秦老二乐呵了,笑道:“那感情好,光有肉没意思,腻得慌。你再买点五香蚕豆、盐水花生啥的回来。”说着,他忽然泛起一阵狐疑,两只眼睛嗖嗖的扫着刘氏:“你咋突然对我这么好?打啥鬼主意呢?!老子告诉你,敢耍啥花招,老子剥你的皮!”   刘氏笑的可亲温婉:“当家的,你这话说的真是,我能耍啥花招?咱俩都是半辈子夫妻了,我心里咋想的你还不知道?我这辈子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满心就是想着她能过上好日子。我那时候也晕了头才跟你吵,这两天我想通了,闺女有出息那就是好事,我还折腾啥?我心里这是高兴,打个酒回来,我也喝两盅。”   这话倒是合了秦老二对刘氏的认知,这妇人心里就只有她闺女,不然也不能被他拿捏了这么多年。   他打消了全部的疑虑,自怀里摸出五十文钱来放在桌上,说道:“去吧,多买点好吃的。有个能赚钱的闺女,还怕啥!”   刘氏将钱包了放在袖子里,挎了篮子,就出门去了。   秦老二吃饱喝足,一脚蜷在了凳子上,剔着牙得意洋洋的哼着,心里想道:男人就得找对女人,看咱这日子惬意的,一辈子都不缺钱花,不缺人伺候!   秦春娇一给就是半两银子,这钱来的也忒容易了,他琢磨着不成今儿再去一趟下河村。上次他说了他们夫妻现在住在土塘村,就是等着秦春娇自己送钱上门。那小丫头心也够狠的,连着几天了也不见露面。   她不来,那他去就是了。横竖她在意她娘,总会给钱。   秦老二想着,索性立刻就动了身,披上衣服出了门。   刘氏里了家门,换上了一副冰冷淡漠的脸孔,搭了过村的牛车往宋家集子而去。   宋家集子离土塘村也不远,搭车子不过半个时辰。秦老二有钱时,常来这里吃酒赌钱,因而那次秦春娇跟着易峋去木工铺子才会撞见他在赌坊门外丢丑。   到了集子上,刘氏先到一家名叫王记酒坊的店里打酒。   那酒坊的伙计对她倒也熟了,一见面就寒暄道:“秦家婶子,今儿还是打黄酒还是打烧刀子?”   刘氏说道:“烦你给打半斤烧刀子。”   那伙计应了一声,恰巧柜台上烧刀子卖完了,便到后头去称。   刘氏站在门口等,就听见堂上一人问道:“二牛,你别扯淡,你跟那小妮子到底成了没?!在这里天天编些没影儿的事儿来骗我们的酒吃,我咋听说那妞儿的汉子是个厉害人,你这条腿该不会就是被人砸瘸的吧?!”   另一个人一拍大腿,大声说道:“我骗你,我就是你孙子!我这腿是被狗咬的,不是人打的。我跟那妞的爹是老相识,在村子里时,那丫头还管我叫哥哪。那天在南山住林子里,她主动勾搭我呢……”   刘氏已经认了出来,这人就是刘二牛,他正口沫横飞的跟一群二流子讲着什么香艳经历。她脸微微一沉,走上前去,问道:“二牛,你说谁呢?”   刘二牛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刘氏,更有些手足无措。他嘿嘿笑着,搓手说道:“原来是二婶,我就是跟春娇妹子开了个玩笑,没啥事。”   他果然在说春娇!   刘氏心中更是一冷,脸上却笑的如三月艳阳:“原来是玩笑,你也这么大人了,还干这没正行的事儿。你二叔这两天老念叨着你,你咋不来家了?”   刘二牛瞪大了眼睛,这刘氏素来憎厌他,今儿咋改了性子?   刘氏又笑着道:“春娇如今出息了,自己做生意赚钱,还给了她爹许多银子。你二叔高兴的很,叫我来打酒。你明儿有空,来瞧你二叔。”   刘二牛听见这话,真是高兴的跟吃了蜜蜂屎一样,全不想这事儿底下哪儿不对劲。秦春娇做生意的事,他听说过,秦老二也是他挑唆着去下河村的。兴许,人家还真就认自己老子,愿意孝敬呢?   刘二牛这种人,听见有酒碗儿,就馋的连命也不顾了,当即连声答应,说后日就去看秦老二。   刘氏拿到酒付了账,便离了酒坊。   待出了门,她脸上的笑意迅速冻成了冰渣。   刘二牛那条腿,显然是被人打瘸的。因为之前他和秦老二坐在一起喝酒时,喝热了捐了裤腿,那条断腿上压根没有狗咬过的痕迹。   很好,害过她女儿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刘氏找了一个孩子,给了他些钱在另一个铺子里又买了半斤高粱酒,添了些下酒菜,才坐车回家。   回到家中,秦老二不在。   刘氏没有在意,只是走到厨房,把那瓶高粱酒拿出来,将之前割下的一把断肠草放了进去。   这味草药,顾名思义,是穿肠的□□,但本身却无色无味,混在酒中令人难以察觉。   乡下屡屡有人误食,救治不及时,便要送命。刘氏还在娘家时,邻居的媳妇跟婆婆吵架,一赌气吃了一大把下去,只半个时辰就伸腿了。   草药入了酒,那个作性只会更加猛烈,只怕大罗金仙下凡也要救不回来了。   刘氏将这瓶酒放在了柴火垛的后面,又把面缸搬来挡住,只留了那瓶烧刀子在外头,才回房。   她满心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平常的小事。   秦老二坐在易家的正堂上,背身冷汗岑岑而下。   这一次,他大意了,没有提前打点,没想到今天易峋竟然没有出门!   易峋替他将面前的杯子满上,说道:“叔,喝茶。”   秦老二连连陪笑,心里想着的却是怎么脚底抹油。还是半大小子的易峋,就敢在山道上劫他,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威胁他。后来,在他卖了秦春娇之后,还硬将他从下河村撵了出去。   秦老二对易峋,有着一种打从心底里的恐惧。   他说道:“峋子,叔就是来跟春娇说两句话。你婶子在家做饭了,你不用□□娇忙了。”   易峋面色淡淡,丝毫不理他的言语,说道:“叔,晚辈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干了些荒唐事,您别放心上。我既然要了春娇,咱们就是翁婿,这该上门走动就走动。过几日,我还要带春娇去看您二老。”   这话出来,秦老二倒高兴了,整颗心都放了下来。易峋既然认他这岳父,那他还怕什么?   当下,他小鸡啄米也似的点头:“是哩是哩,春娇娘在家也是想她想的不行,春娇去瞧瞧也好。”   易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秦春娇在厨房里炒着菜,听着外头易峋和秦老二虚与委蛇,心中虽然满是憎恨却也只能暂且强行忍耐。   峋哥跟她说,他们和秦老二交恶已久,如果突然找上门去亲热,只怕这厮不会落套。等他自己喝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何况,秦老二喝多了是未必出门的。   峋哥叫她不用管了,他会去处理,等到熟络了,把他灌醉引到山上。近来正是春猎的时候,山上多的是猎人张设的陷阱,一个醉酒的人失足是再不稀奇的事情。陷阱深且多数布有机关,这掉下去别说残了,就是死了也是正常。   “峋子,我跟你说,我这丫头打小就倔,不会给人当媳妇。也是你不嫌弃,肯要她。叔跟你说,不听话了就打,不用看我的脸。你看叔这一辈子,春娇她娘多听我的话!”   秦老二似是被易峋捧飘了,开始胡说起来。   秦春娇听见这话,嘴角忍不住的车漆了一抹冷笑——秦老二一辈子打骂妻女,如今竟然还当件光彩事四处炫耀,还打算教唆别人!   易峋眸子微沉,唇角轻勾。他没接这话,只是说道:“叔,我之前得了一张图,是之前被朝廷剿灭的麻匪张老虎埋藏财宝的地图。南山上的几处,我都掘出来了,就剩北山上那块,因为地形不熟一直没去。那地方,叔您熟么?”   秦老二睁大了眼睛,他就知道,易峋这小子如果不是得了什么横财,咋就突然变得这么阔!   这张老虎是确有其人,是个曾在京畿一带活动的麻匪头子。兴旺的时候,他手下人马无数,作案累累,连巨富官宦人家都敢抢,朝廷花了不少力气才剿灭干净。传闻,这厮落网前曾将积累的财富分埋在几处,所以朝廷抓到他的时候,并没缴获出来什么东西。   这份财气,原来落在了易峋手里!   易峋这话当然是诓骗他的,但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一掺和,再加上一家如今兴旺发达,连秦春娇都能有本钱做买卖了,就由不得秦老二不信了。   当然,也是他性格使然。秦老二这样的赌徒,也更信这所谓天降横财的好运。   秦老二眼睛都亮了,将手一拍大腿:“峋子,你早说啊!北山就在土塘村后头,那地儿我熟得很!你找不到地方,都交给叔,叔保证给你找到!”说着,恨不得就要上手去抢。   易峋却说道:“等到后日,我和春娇到土塘村去看婶子。那时候,就要麻烦叔了。”   秦老二这才讪讪笑着,坐了下来。   这一日,秦老二在易家酒足饭饱,还揣着十两银子,心满意足的离开。   易峋和秦春娇目送他离去,秦春娇满眼的冰冷,易峋揽了她的肩膀,淡淡说道:“他才来就出事,会惹起官差的疑心。”   秦春娇点了点头,轻轻咬住了下唇。   秦老二手里有了钱,回去又做着发横财的美梦,心里爽快,也就不再找刘氏的麻烦。刘氏听他说了去下河村的情形,并见到了那十两银子,她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隔了两日,刘二牛果然找上门来了。   他提了一壶酒和一小节猪肚子,秦老二如今手里有了闲钱,也不将这些东西放眼里了,但他和刘二牛好的像穿一条裤子,还是很高兴他来家做客。   秦老二将刘二牛迎进了房中,嘴里说着:“来就是了,还提着这些东西做啥。”一面就把这些酒菜都交给了刘氏。   刘二牛可是明白,如果真是空着手,秦老二只怕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刘氏接过了酒菜,拿进了厨房,拔开瓶塞轻轻一闻,果然是高粱酒!   她浅浅一笑,把那酒倒了,把自己炮制过的药酒灌了进去,便点了灶火热锅做菜。   刘氏炒了个一盘子葱花鸡蛋,将那猪肚子也切了一小盘,合着之前秦老二吃剩的干牛肉、腊鱼、蚕豆都装了盘,一起端了出去。   刘二牛看着这一桌菜,眼睛都直了,他晓得秦老二的底子,这老家伙怎么突然这么大方?   看来,之前刘氏说的事是真的。   他看着秦老二,问道:“二叔,听说你去找春娇要钱了,是不?”   秦老二倒也没瞒他,摸着肚子,仰着脸得意笑道:“二牛啊,我跟你说吧,这讨对了老婆就是过得舒坦。你看叔这一辈子,啥时候短过吃喝,如今生的女儿也出息了,一给就是十两银子!”   刘二牛听的咋舌不已,十两银子!他活了这么大,手里也没一下子这么多钱过。   刘氏把之前的烧刀子端了上来,朝这俩人笑道:“之前家里的烧刀子还有些,你们先喝着。”   这俩人只要有酒就好,也不在意是什么酒,杯来盏去的喝了起来。   待酒过三巡,那刘二牛的酒量平平,舌头已经直了,直眉瞪眼的看着秦老二:“叔,你说要发达了,咋的,不带着二牛?”   秦老二也脸红脖子粗了,骂道:“你个傻玩意儿,一辈子活该受穷的货,我凭啥带着你?!你家祖坟没长那根草,就老实待着去吧!我老实告诉你,别说你这便宜侄儿了,就是我亲儿子女婿,也休想分我一个子儿!”   秦老二最是一钱大如天,一毛不拔铁公鸡的性子,别人要分他钱比挖他心还难受。那藏宝图是易峋的,他还盘算着找到了怎么独吞,更别说刘二牛这外人了。   刘二牛已经喝懵了,脑子里只想着这秦老二没儿子啊,扛不住烧刀子的作性,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秦老二骂了一句,一摇酒瓶子居然已经空了,就连声的叫刘氏。   刘氏提了那壶高粱出来,说道:“这是二牛拿来的高粱,就喝这个吧。”说着,就给秦老二满上了。   秦老二喝了一口,只觉得这酒跟平常似乎不大一样,便踹了刘二牛一脚:“妈的,来孝敬你老子,还拿这种杂味儿的破货来!”说着,倒也不太在乎,喝了起来。   他又吃了几口菜,便觉得肚子里疼起来。起初还只当是豆子吃多了,但渐渐就不对劲儿了,整条肠子仿佛扭在一起被死命扯拽一般,一忽儿又像有刀锯在割着切着,小肚子里像火烧一样的滚烫。   秦老二大声叫喊着,滚在了地下,抱着肚子,满地打滚。   刘氏站在一边,淡淡的看着,满脸漠然,仿佛在看一只将要死去的野狗。地上打滚的男人,让她觉得恶心厌恶,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痛快!   秦老二也猜了出来,他满头大汗,指着刘氏,骂道:“你这个很毒娘们儿,竟然敢谋害亲夫!老子一定要剥了你的皮,叫官府拿你去千刀万剐。”   刘氏笑着,先是浅笑,接着渐渐笑出声来,落后竟然笑的几乎要抹泪。   谋害亲夫,按律是要千刀万剐,但那又如何?!   刘氏抹着眼睛,嘴角挂着诡异的笑,走到秦老二跟前,朝着他的肚子狠狠的踹了下去!   这个男人不是很厉害么,很得意么,不是折磨她母女两个半辈子,耀武扬威了半辈子么,怎么现在也跟猪狗一样,躺在地下打滚哼哼?   哦,不对,狗能看家,猪能吃肉,秦老二有啥用?他是连猪狗都不如!   秦老二也醒悟过来,这女人真是逼急了,她现下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他可不想死,北山上的财宝,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等着他去享受。   他哀嚎着,强忍着剧痛,抱着刘氏的脚,苦苦哀求着:“娘子,娘子,我错了。你救我一救,我再也不打你了。看在春娇的份上,你救我一命……”   刘氏满脸冷厉,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跟我提春娇?!你打骂我们的时候,咋没想到我是你娘子?!你卖春娇的时候,咋没想到她是你闺女?!”说着,她忽然又一脸恍然大悟的点头道:“哦,我弄错了。在你眼里,妻子女儿就是连牲口都不如的东西。”   说完,她又狠狠一脚跺在秦老二腹部。   秦老二嚎叫着,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他满地乱滚,只想逃离刘氏的脚。这个被他打了一辈子的女人,这会儿就像罗刹一般的可怖。他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落在她手中。   秦老二那暴戾昏聩的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悔恨,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老话是一点没错。   但这会儿的悔悟,是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他本来就喝了很多酒,断肠草又被泡了两天,酒催药性发作的极快。   只片刻的功夫,秦老二口吐白沫,双目圆睁的到阴曹地府里去发横财了。 第62章   刘氏看着秦老二不动了,上前又踢了他一脚,见他总不动弹,便试了试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胸口,果然气息全无,心也不跳了,方才肯信这厮是死透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手软,闭了闭眼睛,稳了一下心神,看了刘二牛一眼。刘二牛烂醉如泥,从桌上滑到了地下,撅着屁股,像一堆烂泥一般的打着鼾。   刘氏拧了一下腿,将满脸笑意敛了下去,走到门边将门一推,一张脸惨白的向外叫喊道:“来人呐,我当家的被人害死了!”这声音,惊慌失措,让人听不出半分假来。   这时候正是晌午头,秦家房子外头不远处有一株大槐树,几个村人正聚在那里吃饭。   一听到这喊声,各自丢下碗奔了过来。   众人跑到秦家房外,一起问道:“秦家娘子,出啥事了?”   刘氏满脸雪白,慌张惊恐,两只眼圈也是红的,声音嘶哑道:“我当家的跟人吃酒,忽然喊肚子疼,我正说要去找大夫,他就吐了几口白沫不动了。想是,想是叫人害了。”   那些村人顿时吃了一惊,就有两个胆大的,踏进屋中,果然见秦老二躺在地下,满脸的白沫子,两只眼睛暴突出来,满是血丝,两手十指如钩子一般的撕扯抓挠着自己的衣裳。   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横死的。   那些村人便都乱起来,有的张罗着去喊里正,就有两个青年汉子将那刘二牛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一记老拳将他揍醒。   刘二牛正在黄粱美梦,忽然一拳被人打了出来。他睁着惺忪醉眼,看着一群围着他的大汉,各自一脸的不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还剩的半分醉意也都飞到九霄云外了。   土塘村里正王根锁正在家里吃他婆娘做的手擀面,就听院里炸雷也似的一声:“根锁叔,不好了,秦老二被人毒杀了!”   这王根锁差点把面条吃进鼻子里,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下也来不及去管,他豁的起身问道:“咋回事?!”   来人跑的大喘粗气:“秦老二跟人吃酒,死在家里,秦家娘子慌没神儿了。您快去瞧瞧吧!”   王根锁吓了一跳,将嘴一抹,跟那人匆匆往秦家跑去。   一路小跑到秦家,秦家的黄土房子早已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村人议论纷纷,指指戳戳。   王根锁硬拨开人群,走到里头。   刘氏坐在门槛上,一头靠着门柱,一手抹着脸上的泪,满脸悲怆,早已哭哑了嗓子。一旁,村里两个平日里和刘氏交好的妇人,一左一右的劝慰着。   王根锁正了正裤带子,走上前去,问道:“秦家娘子,这是咋回事?秦老二咋就死了?”   刘氏一见了他,两只红了的眼圈里再度滴下泪来,嗓音嘶哑的说道:“里正,您说说,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当家的今天跟人在家吃酒,我在厨房烧菜,就听见他在外头喊肚子疼。我出来一瞧,就看见他躺在地下打滚,问他话,疼的说不出来。我慌了,要去喊大夫,谁知他吐了两口沫子,就不动了。”说着,又声嘶力竭道:“我们两口子一辈子也没个儿子,只有个女儿也不在身边了。如今我当家的也死了,以后可叫我咋活?!”   围观的一众村人,平日里也多少晓得些他家的事儿,对这刘氏很有几分同情。秦老二虽不是个东西,但这个年头,寻常人观念里,到底算是个当家的男人,如今他竟然横死了,这刘氏往后还不知要怎么办,都唉声叹气的感慨。几个妇人,看刘氏哭的凄厉,也物伤其类,跟着抹起泪来。   王根锁听了刘氏所说,又进屋看了秦老二的死状。有了些岁数的人,又是一村里正,一看那样子就晓得是毒发身亡。他见果然是出了人命官司,顿时太阳穴上一阵跳疼。   当下,他宽慰了刘氏几句:“秦家娘子,人已去了,还是想开些为好。”说着,正想派人去城里报官,忽然一眼瞥见一边捆着的刘二牛,便问道:“这人是谁?不像咱们村的。”   刘氏哭的没了力气,就有人替她回道:“这人叫刘二牛,是左近一个二流子,今天和秦老二吃酒的人就是他。”   王根锁顿时皱了眉头,这事儿怕还有些麻烦。   刘二牛之前还如坠五里雾中,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过来。刚才还跟他一起喝酒吹牛的秦老二,此刻已经横尸在地,刘氏在一边哭成泪人,土塘村的人都满脸怒意的看着他。   他打了个激灵,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事。他就说,这婆娘咋突然这么好心,竟然叫他来家吃酒!她早想谋杀亲夫了,如今还想拿自己当替死鬼!这婆娘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刘二牛顿时哑着喉咙嚎叫起来:“里正大爷,您可得听我一句,我和秦二叔好的跟亲叔侄一样,咋会毒他?!都是这婆娘,一定是她杀的!菜是她烧的,二叔一定是吃了她做的菜才中了毒!”这话才落地,就有人骂道:“你这话就是放屁,秦家婶子做菜下毒,那你咋没毒死?!”   刘二牛没弯过来劲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村里出了人命官司,这可不是随意就能摁下去的。虽说皇权不下乡,但是一个村民被人毒杀,这么多眼睛瞧着,处置不当那王根锁这里正的位置往后也不好做了。   于是,王根锁吩咐人将刘二牛关押在村子的祠堂里,派了几个村子里的年轻力壮的青年人把他牢牢看住,又让自己浑家劝着刘氏,他自己带了两个人到河间县去报官。   因秦家房子死了人,要等着县里官差来看,不便留人。王根锁的媳妇便把刘氏让到了自己家,还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刘娘子你还是想开些为好。”   刘氏满面木然,一句话没说。   她只想笑,但不能笑,只好绷着脸。方才那一场大哭,倒不是做戏,她只是在哭她自己,哭她被秦老二毁掉的一辈子。   王家娘子又问道:“刘娘子啊,你家老二没了,往后你可咋办?我听说你不是还有个闺女,她是不是嫁人了,你不如投奔她去?”秦家有个女儿,但不带在身边,秦家两口子也不怎么提她,村里人还当她已经嫁人了。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但亲娘真没人能管了,多数的女婿家还是肯管口饭吃的。   刘氏扯了扯自己的裙褶,没有说话。如果真的能平安无事,她也只打算自己熬着,横竖这些年都过来了,如今秦老二死了日子该更好过才是。   至于春娇,她没脸见她。   过了一个多时辰,王根锁带着县里的人回到了土塘村。   县衙里听说土塘村出了毒杀的人命官司的,也很看重,派了差役和仵作前来。   一众差役进了秦家的房子,四处搜查了一番。   仵作验看了秦老二的尸体,确认是毒发身亡。   这会儿,刘氏和刘二牛也到了。   差役班头听了刘氏的言语,得知秦老二是吃酒中毒,便将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酒菜上,令仵作以银针验毒。   仵作拿银针挨个试过,那针毫无变色。   差役班头便皱了眉头,仵作却道:“班头莫急。”说着,将那酒瓶子端起凑到鼻尖一闻,并无什么特别气味,遂又倒了些出来,见酒水里果然有些细碎的草叶,便说道:“班头,此人肠穿肚烂,想是中了断肠草的毒。这酒中有断肠草的碎叶,死者便是饮用此酒方才身亡。”   差役班头便问道:“这酒是何人购来?”   刘氏便回道:“大人,这酒是刘二牛带来给我男人吃的。”   刘二牛听的已经呆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好好带来的酒怎么会有断肠草,还将秦老二毒死了。   他倒不算蠢笨,晓得自己再不说话,就要被人当了替罪羊了,连忙张口向那差役班头嚎叫:“大人,这酒是小的带来的不错。但小的和秦二叔一起吃酒,如果酒里有毒,小的岂不是也要毒死?”   差役班头倒是个老成只之人,他办案众多,经验丰富,看了那刘氏一眼,见她虽形容憔悴,又有了些年纪,却秀色难掩,适才又听那些村民说起,秦老二平日里惯打老婆,不由眉头微皱,只觉得这案子怕不简单。   当即,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发话将刘二牛、刘氏连同一干证物一同带回衙门。   刘二牛还在咧嘴大喊冤枉,却被不耐烦的差役堵住了嘴。   刘氏面色淡淡,没说什么,略收拾了两件衣裳,便跟了去。   土塘村人看着都嘀咕,这把刘二牛抓了也就是了,咋连刘娘子也抓呢?有些人就琢磨出味儿来:这官差老爷,是疑心刘娘子呢!   易峋和秦春娇坐车到土塘村时,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易峋的意思,晚饭灌醉秦老二,晚上趁着天黑容易动手。   到了土塘村,秦春娇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她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娘了,娘就在这个村子里呢!   进了村子,易峋见着路边有几个坐着闲话的老人,便上前问道:“老丈,请问秦家怎么走?”   那几个人听他提起秦老二,不由脸上一阵怪异的神色,就有人问道:“你们是他啥人,问他家干啥?”   易峋面色淡淡,说道:“我是他女婿,听闻丈人家搬到了这里,来探望的。”   那几个人更是一脸惊异,秦家在土塘村也住了两年,可从没听说他有这么个女婿,再看他身侧站着的俏丽女子,更是一脸惊艳。虽然是模糊听说秦老二好像有个闺女,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有,还生的这么俊俏!   但这事儿也怪,既然是女儿女婿,咋两年都没上门走动,连老丈人家搬哪儿去了都不知道?   秦家多怪事,才死了人,又冒出来一对女儿女婿,还是别沾惹了,免得惹上啥祸!   这几人都一个心思,没搭理易峋和秦春娇,惊各自起身散了。   易峋和秦春娇有些诧异,正面面相觑之时,倒是有个好事的,走出十好几步,回身远远的说道:“秦老二中毒死了,他浑家刘氏被河间县县衙拿去了,他家如今可没人。你们真是他们闺女女婿,还是赶紧上河间县去寻人情吧!”   秦春娇听了这话,简直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又像晴天霹雳。她怕了恨了十多年的父亲,居然就这么干脆的死掉了,而她母亲还被抓去了。   这事态发展,实在出人意料。   易峋也是惊讶不已,他印象里的刘氏一向是温和而沉默的,面对秦老二的苛待,她逆来顺受,把秦春娇护在身后,自己硬接着秦老二的拳头。   他甚至觉得,这个妇人大概根本没有脾气。   这件事,当真会是她做的么?   易峋只在心里略想了想,便看向了秦春娇,他担心的只是她。   明知道她娘在她心里的位置,自己早该把这件事办好了才是,只为了那些破事就拖拉到如今,事情才会变成了这样。   易峋对自己生出了些懊恼,这事儿见了官,怕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   秦春娇秀眉微蹙,水汪汪的眼睛里漾着一丝忧虑,她微微垂着头似是在想着什么。   易峋低声道:“春娇,你在想什么?别急,有我在,我们再想法子。”   秦春娇的眸色忽然坚定下来,她说道:“峋哥,咱们回去拿银子,明儿就去河间县。”   她可不是无知的村妇,京里那两年已经熟知了许多人情世故,尤其是官场那些事,晓得有钱有人就好办事。   有没有人不知道,但钱必须得有,好在她做生意这两月,已经存了几十两银子。虽说不晓得够不够官司,但打通关节求人照顾娘,还是够的。   易峋当然也明白这些道理,他颔首答应,又同着秦春娇回了下河村。   当天晚上,秦春娇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起来,看着外头的月牙,白泠泠的,冷的有些瘆人。已经是四月天了,还有这样让人心里发冷的夜晚。   她不知道娘这会儿怎么样了,不知道为什么县衙要抓娘,她不信娘会杀人。   打小,娘总是那么温柔慈爱,坚毅不拔,似是什么难题都难不住她,什么担子都压不垮她。   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是她常说的话。   娘教会了她温婉□□,易母教会了她礼义廉耻,正是这两个妇人的言传身教,才让她没有在秦老二的手里长歪。   这样的母亲,怎么会杀人呢?虽然她觉得,秦老二简直是罪该万死。   易峋也睡不着,他担心秦春娇,便走了过来。   推门进去,她果然没睡,垂散着如瀑也似的长发,穿着月白色的中衣,踏着绣花拖鞋站在窗子边。白霜也似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是一层薄纱。   易峋走上前,低声道:“春娇,睡不着么?”   秦春娇却是愣愣的,半天忽然说道:“我娘以前说过,这样的月夜,鬼是要吃人的。”   这原本是老人吓哄不肯睡觉的孩子的,但秦春娇这会儿却是信了。   易峋怔了怔,明白过来,脸色微沉,索性将她抱起,在床盘坐了,把她放在自己膝上。   他磨着她的头,还像小时候无数次哄她那样,嗓音沉沉:“我们明天就去河间县,没事的,你不要怕。”   秦春娇却忽然激动了起来,她微微喘着气说道:“我娘不会杀人的,一定是那些官差弄错了,一定是的!”   秦老二怎么死的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担心她娘,她好不容易才过上安乐的日子,还没有照顾过娘亲一天,娘怎么能离开她?!   易峋心里微微一动,却还是将那念头压了下去,他将那副柔软的身躯揉在了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略有几分凉意的身子。   他说道:“我知道,他们弄错了,你娘不会有事的。”顿了顿又道:“官差办案,总要把事情弄清楚了,这又是人命官司。想必只是叫你娘去问话,没事的。”   男人宽厚的胸膛和低沉有力的声音,抚平了秦春娇的不安。她靠在那坚实温暖的怀里,朦胧的睡去了。 第63章   翌日清晨,易峋和秦春娇带足了银两,向易嶟交代了几句,便往河间县而去。   因河间县离下河村路途较远,两人没坐牛车,多花了些银子,改坐带车厢的马车。   秦春娇看着窗外的景色,晨曦薄雾之中,远处的山峰都影影绰绰,只有些不大清晰的轮廓,倒像是她现下的心境,迷茫惘然。   易峋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她柔软的手心中一片湿凉,便用力捏住了她的手。   秦春娇回头看了他一眼,眸子有些湿漉漉的,柔声说道:“我担心我娘,我听说牢房里有一整套折腾人的把戏。如果犯人没钱孝敬,就要遭罪了……”   易峋也晓得她说的是实情,但还是宽慰她道:“你娘不是犯人,牢头不会为难她的。”   秦春娇虽然明白易峋这是在安慰她,然而心中却还是一宽。   到了晌午时分,两人到了河间县。   秦春娇立刻就想去县衙,但易峋却说他在此处认识个衙门里的朋友,大约能帮上忙。有了他的门路,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衙门,那就是个有理无财你莫进来的地方。然而俗话又说的好,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要烧香也得看土地爷受不受。没有门路,就算你提着钱,也寻不到用的地方。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当,若是一个个打点过去,那也未免太贵了!   秦春娇听易峋说的有理,也只好暂时按压下性子,听凭他安排。   易峋将秦春娇安置在一间客店里,便出去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秦春娇正在房中出神,便听易峋在外头敲门喊她。   她急忙起身去开门,就见易峋领着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易峋向她说道:“这便是我那位朋友,河间县衙班头王贵生王大人。”言罢,又向王贵生说道:“这是内子秦氏。”   秦春娇看那汉子,倒穿着一身便衣,身形魁梧,面目方正,眼圆口方,左眼处有个铜钱形状的疤痕,便欠身行礼,轻轻道了声:“见过王大人。”   王贵生恰好就是昨日奉命前往土塘村,查办秦老二案子的差役班头。   他看着眼前这女子,见她生的柔美婉约,行动有礼,容颜虽媚却无丝毫轻浮之态,举止做派和他见过的一些闺秀也并无差别。王贵生一面抱拳还礼:“弟妹客气了。”心中却道:峋子倒是好福气,能讨到这样的女子为妇。但想起这件案子,又不由眉头微皱。   秦春娇心中挂念母亲,虽然心忧如焚,但还是压住了性子,走去泡茶,让两个男人说话。   易峋便和王贵生围桌而坐,秦春娇倒茶上来,之后便退到了一旁。   王贵生看在眼中,心中道:好端庄的女子,她母亲家教必定也是不差。能教导出这样女儿的妇人,又怎会谋害亲夫?   易峋问道:“王大哥,如前所说,内子想见岳母一面,送些衣物进去,可否通融?”   秦春娇一听易峋所说,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王贵生倒有几分犹豫,他之前承过易峋的情,也很是愿意结交这位朋友,但眼下刘氏是重要的嫌犯,且嫌疑重大,让她女儿进去见她,怕是不太好。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不由看了秦春娇一眼,只见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满是期待的望着自己,鬼使神差的点头答应下来:“这也不难,那刘氏如今在女囚里。今日县太爷不提审犯人,倒可让弟妹进去见上一面。”   秦春娇心中一喜,向着王贵生盈盈一拜:“多谢王大人。”   王贵生不由老脸一红,连连摆手,又说道:“你是峋子的内人,那就不必客气。”   易峋便向秦春娇说道:“你到楼下吩咐客店送些酒菜面条上来,王大哥还没吃饭。”   秦春娇应声,就出门而去。   王贵生见那俏丽身姿隐在门板后面,才向易峋说道:“峋子,你啥时候娶的亲?怎么一向没听说?”   易峋答道:“是兄弟父母小时候定下的亲事,近来才把她接回来。兄弟还在孝期,哥哥也知道,等过了年就办亲事,届时还请哥哥来吃杯喜酒。”他这话说的不尽不实,换做别人或许也就混过去了,但偏生这王贵生是个精细之人,听出了端倪。   他问道:“接回来?感情弟妹之前不在家中?她生身父母健在,又不是你的童养媳,这话却是怎么说?”   易峋也料到瞒不过他,索性便说道:“内子之前是相府的婢女,近来才从相府里出来。”   王贵生听着,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峋子,我知道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胸襟开阔不拘小节。但这豪门公府的内侍,怕都是主家用过的。你是个好汉,妾也罢了,何必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易峋面色淡然,不起丝毫波澜,顿了顿才一字一句道:“兄弟不在乎那些,这辈子我也只想要她做妻子。”   王贵生不由叹了口气,那秦氏的确容貌秀丽,姿色动人,是个正常的男人瞧着就眼热,但易峋讨她,似乎委屈。老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绕是易峋这样的汉子,也照样迷倒在石榴裙下。   这是人家的事,他一个大男人当然不好去啰嗦那么多,只是说道:“你内人不在,这话我只告诉你,刘氏的嫌疑重大。秦老二是吃了毒酒身亡,那毒酒却是刘氏亲手倒给他的。虽说还有个嫌犯刘二牛,但县太爷倒更怀疑刘氏。”话语刚落,只见易峋脸色微寒,眸子里似有一道锋利的刀光闪过。   这刀光只是一瞬,王贵生只道自己看错了。   易峋说道:“兄弟晓得,县衙办案必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不枉不纵。但兄弟也相信,岳母绝不会杀人,更何况是谋杀亲夫。岳父同岳母多年不和,屡屡虐待,若是她真有杀心,只怕早已动手,不会干等半辈子。”   这话倒是有意思,他若胡诌刘氏与秦老二夫妻情好,那才是护短之言,但现下他直言这两人夫妻不和,只是阐述道理,倒是令人可信。   王贵生心里琢磨了一番,觉得有几分道理。昨夜,县太爷派人查访,得知秦老二时常打骂妻子,便疑心这刘氏是不是怀恨在心,下毒杀人,甚而栽派给刘二牛。但易峋这话,却也有理。   他将这话记在了心上,当面也不提起,只说道:“你放心,县衙里一定查个清楚明白。”   易峋颔首,不再多说,说的多了,反而不好。   秦春娇吩咐了饭菜回来,易峋陪着王贵生一道用饭。她不便入座,便在一旁斟酒布菜。王贵生看她的行止不俗,也猜到必定是被相府仔细调教过的,只是点头赞叹。   吃过了饭,王贵生便要离去,易峋和秦春娇将他送到门上,秦春娇再度欠身行礼,王贵生便拱手告辞了。   易峋和秦春娇回到房中,秦春娇忽然抱住了易峋,将脸偎依在他胸口,低声说道:“峋哥,谢谢你。”   易峋摸了摸她的头,唇角微弯:“你是我媳妇,有什么可谢的?”   秦春娇仰起了脸,眸子里闪亮亮的,红嫩的唇瓣微微开合着:“峋哥,你真有本事,连县衙里都有朋友。”她以前在相府,相府里的几位爷自然门路更广,但那和她又有什么关系?易峋是她男人,他有本事且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感动且骄傲。   易峋看着小女人眼里仰慕的光彩,不知为何心里却想到了苏梅词。大概是日日光顾秦春娇小摊子的人,他这几日总是想到那个大少爷,适才王贵生的话又令他想了起来。   如果他手中能有权势,他就不用担心她会被抢走,更不用在遇上这样的事时,四处寻找人情关系了。   仅仅只是有钱,并不足够。   男人能因为女人,做许多原本没想过的事情。秦春娇,催化了易峋的野心。   下午时候,秦春娇果然在女囚牢里见到了刘氏。   刘氏还穿着昨日的衣裙,她走的匆忙什么也没带,容色虽有几分憔悴,却还算精神。牢房里的女牢头,倒不是那些不讲事理的浑人,听了她的事情,颇为同情,并没有为难。   这会儿,因为王贵生有交代,牢头就开了锁,放秦春娇进牢房见刘氏。   秦春娇三年不见母亲,原本有许多话要说,但一看见娘的那张慈爱脸庞,千万句言语都化为乌有,她扑进了刘氏怀中,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刘氏见到女儿,心中又惊又喜,原本还在笑,看着女儿哭了,心中也是酸楚,忍不住抚摸着秦春娇的头,也哭了起来:“春娇,我的孩子,娘总算又看见你了!”   外头女牢头却传声进来:“两位有话快说,时候可不多。”   秦春娇这才强行忍了伤感,抬头向刘氏道:“娘,女儿来晚了,让你受苦了。你放心,女儿一定接你出去过好日子!”   刘氏摇了摇头,噙着泪花看着秦春娇的脸庞,几年不见,闺女出落的更出众了。看她这气色和一身穿戴,就知道是被人娇养着的,这样她就算死也放心了。   刘氏微笑着:“娘年纪大了,好日子不好日子也没啥。看见你过得好,那就比啥都好。我都听说了,峋子讨你做了媳妇是不?他是个好孩子,你可要跟着他好好过日子。”说着,她满脸慈爱的抚摸着女儿柔嫩的脸颊,说道:“娘啊,就是遗憾,不能亲手替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看着你出嫁。”   秦春娇搂着刘氏的腰,将头埋在她怀里,久违的熟悉气味儿埋没了自己,这是母亲的味道啊。   她说道:“娘,你别灰心。咱没做就是没做,衙门也不能随便就冤枉人。我这次来,是给你送些吃的用的,等县衙审过了,咱们就一起回家。”   刘氏倒是不担心自己怎么样,她有些纳闷:“春娇,你是怎么进来的,这儿可是县衙牢房,没人没钱轻易进不来。”   秦春娇浅笑着:“是峋哥找的人,那位差役班头是峋哥的朋友。”   刘氏有些诧异,她一个乡下妇人能见多少世面,这些县衙里的差役已经是大老爷了,乡下人见了官都是要打哆嗦的。峋子这个乡下小伙子,竟然能有县衙里的门路?   秦春娇却不知道她娘在想什么,她急急的将易峋交代的几句话悄悄的告诉了刘氏。   刘氏听着,不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她女儿的确跟了个好男人。   说不到几句话,外头的牢头便在催了。   秦春娇给刘氏带了一包衣服和吃食,便依依不舍的离去。   临走前,她向刘氏说道:“娘,我先走了,等衙门审完,我一定接您回家。”   刘氏含笑点头:“好,娘等着。”   秦春娇出来,又给那些牢头们各个塞了一两银子。   那些牢头们见这姑娘容貌可亲,出手大方,又是班头的朋友,便都说道:“姑娘你放心吧,大婶子在里头保管啥事儿都没有。”   秦春娇虽还是舍不得,但也没有法子,只好强行离开了。   待秦春娇走后,刘氏坐在土床边,看着窗子外头的天。天上几朵白云悠哉飘过,她心中忽然燃起了生的渴望。   女儿回来了,她还想跟女儿好好过上几年,看着她生儿育女,亲手为自己的孙子孙女做虎头帽、虎头鞋。   刘氏揉了揉太阳穴,将易峋捎来的话仔细在心里过了一遍,暗暗叹道:这孩子是更加老道沉稳了。   入夜,县令江子美在书房中看着手中的卷宗,仔细想着土塘村毒杀案的种种,虽说表面看来刘二牛嫌疑重大,但这里面似乎哪里不对。   他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问道:“贵生,这案子是你去拿的人,搜的证,可有什么见解?”   王贵生是江子美的远房侄儿,江子美在此处当县令,要用自己人,便让他当了班头。又喜他是个精细之人,且经验丰富,有什么难解之案,都会问一问他。   王贵生恭敬回道:“老爷,属下以为,这案子只怕与刘氏无干。”便将中午易峋的话讲了一遍。   江子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忽然将茶碗撂在桌上,喝道:“王贵生,你好大的胆子!有人见你和那刘氏的女婿过从甚密,今日还曾见过,可有此事?!”   王贵生连忙回道:“老爷果然明察秋毫,确有此事。然而属下也是为案子之故,特特去探查。”   江子美冷冷问道:“那你可探查出什么来?”   王贵生附身低声道:“回老爷,那刘氏的女儿曾是相府的内侍,还是老夫人房中的婢女。”   江子美顿时眉心一跳,小小一个婢女自然不算什么,但所谓宰相门人三品官,这等奴仆终日跟随主人,即便离了那府邸,只怕也有许多门路浸润。   他闭眼养神,须臾睁开眼眸:“明日加派人手,将那刘二牛的行径及人际往来,查个透彻!” 第64章   从那日看了刘氏之后,秦春娇和易峋便暂且在客店里住下了。   这河间县乃是京畿大县,京城一带的村落皆归其管辖,北临京城,南接运河,南来北往的旅人,各地奇珍异货,都在这里交汇。这县城虽不及京城那般富丽繁华,倒也热闹非凡。   秦春娇所居的客店,名叫福来客店,是县城里最大的一间,下头紧邻着一条街道。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饭铺子,当铺子,铁匠铺,木工铺,卖酱的,卖果干的,卖布鞋的,合着摆摊的,一大清早起就人潮滚滚,人声鼎沸。   秦春娇挂心她母亲,压根没心思去街上游逛,每日烧好了饭菜,就送到牢里去。   因王贵生打过了招呼,加上秦春娇也给足了银子,那些牢头对她都客客气气的,待刘氏也是照顾有加。刘氏在牢里没受什么苦,甚至比在家里还要自在舒坦些,几日下来脸上竟然还长了些肉。   那边刘二牛可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只是个二流子混混,手里一钱没有。无钱孝敬,那些牢头本来就横眉竖眼的不待见。县太爷又吩咐了,这刘二牛有重大嫌疑,要严加审讯,那还客气什么?   这些牢头们,都是折腾人的行家里手,手上是全套的把戏。   什么皮带炖肉,就是打了结的狼筋,蘸了盐水,专抽人身上皮肉最软嫩之处,一鞭子带下去一条肉;什么脚踩风火轮,就是拿两盏灯柱烤着犯人脚心。诸如此类,花样繁多。   那刘二牛吃了几个全套,被折磨的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瘫在刑床上鼻涕眼泪一起下来,哭天嚎地的求爷爷们饶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他这些年来干过的事说了个倾尽,甚至连小时候堵人家烟囱,大了偷看寡妇洗澡的事都说了。   那些牢头见再问不出什么来,就把这些供词送到了县令江子美面前。   江子美看了供状,倒是和查访所得的些许细节相符,不由有些疑惑。   依他所见,这刘二牛只是个无赖混混,并无胆量杀人,且为人粗糙,想不出炮制毒酒这样精细的法子来。根据多年的查案经验,那个刘氏反倒更加可疑。   然而依据查访所得,所有证据全都指向了刘二牛,判案需要证据,也不能凭自己的感觉而胡思乱想。   刘氏那边,也审问了几回,却并无上刑,她所言落合关节,合乎情理,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再加上,她那个女儿,曾是相府老夫人的婢女。   江子美虽不愿承认,但这件事却隐隐的左右着他。他为官十余载,如今已是四旬开外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仕途一直不顺,也是近两年才补缺到了这个大县。这个位置,盯着的人多,略有差错,怕就要丢了官帽。   江子美,冒不起这个险。他思忖再三,将刘氏的案子定在五日后开堂。   听说母亲的案子五日后开审,虽说前途未卜,但秦春娇心底里总算还有了个盼头。   易峋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外面干什么,秦春娇每每问起,易峋也只是叫她放心。   秦春娇无奈,每日除了探望母亲,便是在客店中待着,看着街上的人潮,心中繁乱。   这日午后,她歇了晌觉起来,想着近来天气已渐渐燥热,打算借客店的厨房烧一锅绿豆汤,放凉了等易峋回来喝。   才起来穿了衣裳,就听见楼下一阵人马嘈杂声。   这客店生意好,秦春娇只当是来投店的客商,并没放在心上。   过了小片刻,只听门板被人敲了几下,秦春娇心中狐疑,前去应门。   将门打开,却见两个少女站在外面。这两人一个穿着绿色锦缎比甲,另一个却是水红色的扣身衫子,将秦春娇视为无物,旁若无人的走进房中,四下打量张望了一番。   那穿绿色锦缎比甲的说道:“这屋子也还将就过得去了,姑娘兴许满意。”那个穿扣身衫子的便抱怨道:“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真是处处麻烦,姑娘也比在家啰嗦多了。今儿不是时候不够了,说什么也要赶到京城去。”说着,这两名女子竟又携手出去了,至始至终没看秦春娇一眼,没向她说一句话。   秦春娇十分莫名,不知道这二女是什么来头。怔了一会儿,店里的伙计敲门进来,搓着手点头哈腰的赔笑:“姑娘,求您个事儿。您这间房,能不能让让?”   秦春娇有些生气,柳眉微蹙,说道:“店家,你这算是开什么玩笑?我们连付了七日的房钱,你却叫我们搬出去,做生意能这般言而无信么?”   那伙计苦着脸说道:“姑娘,这也不是我要撵你。来了一伙南方的客人,派头大的不得了,硬要一间天字号房。咱小店天字房只姑娘住着的这一间,没法子只好来求您。”   秦春娇立刻便明白过来,必定是来了什么不一般的人物,以钱势压人,想要强占客房。这种事不新鲜,以前在相府里时,那波主子也爱干。   若是放在以往,她或许也就让了,但这几日为着母亲的事情烦乱,她满心浮躁,再遇上这样的事,更是寸步也不肯让。   当下,秦春娇向那店伙计说道:“我晓得不是你的主意,我不为难你,那波人在哪儿,我去同他们说。”   那伙计倒是生恐他们吵起来,搅闹了店里的生意,连忙说道:“姑娘,您何必跟他们作对!胳膊拗不过大腿,掌柜说了,让一间地字房给您,把余下的房钱也都退给您。”   秦春娇也不理会这伙计,径直迈步出门。   穿过天井走到外头堂上,果然见乌压压一堂的人。   堂上正中的桌子边,坐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   这少女穿着一袭轻烟薄罗的裙子,外头罩着的披帛是江南特产上好的烟云纱,头上并无装饰,鬓边却戴着一只白色的绢花,显然是在戴孝。   一群老婆丫头,众星捧月也似的围着这少女。   秦春娇看了众人一眼,走到柜台前,向店掌柜说道:“掌柜,那房间我不让。”   那店铺掌柜一脸难色,看向那边,说道:“这位小姐,人家不让,您看不然就换个地方投宿?”   那少女没有接话,倒是她身边的一个老妈妈子,张口哼道:“果然是乡下女人,一点儿礼数都不懂!我们小姐身子金贵,须得一个安静地方歇脚。你皮糙肉粗的,住哪儿不能住,好房间给你真是白糟蹋了。房钱我们加倍,连你的住店钱我们一并给了,你趁早把地方腾出来。”   这话听得秦春娇几乎气笑了,她缓步走到了那少女跟前,朗声说道:“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我不管你是哪儿的人,在客店你我都不过是住客而已。我先住店且先付了房钱,凭什么无故就要让人?”   她住的那间天字号房,是福来客店最好的客房,在客店后院的二楼上,隔着个天井,宽敞明亮,又十分清静,外头街上的吵闹声一丝儿也听不见的。   那少女似是没有听见秦春娇的声音,她眉毛微皱,轻轻向一旁的老妈妈说道:“王妈妈,这儿吵的我心慌。”   那老妇人连忙吩咐人倒参汤给她吃,又向秦春娇吆喝道:“你这个乡下愚妇,竟然敢冲撞咱们小姐,真是不知死活!仔细我告诉本方官员,拿你去府衙里吃板子!”   秦春娇原本就满心烦躁,被这些人更是闹得肝火上窜,听这老妈子张口乡下女人闭口乡下愚妇,当下冷笑两声,也不理那老妇,向着那小姐一字一句道:“乡下女人又如何,你是高门千金,有钱外头住去,又何必来抢我这乡下女人的客房?!听着,我偏不让!”   此刻店里堂上还有些吃饭的客人,都被这起人撵到了角落里。寻常百姓对这等欺凌百姓的所谓大户人家原就看不顺眼,这些人也早憋了一肚子的火,听了秦春娇的话,竟而齐齐叫了一声好。   那少女听着这声音清脆利落,不由身上微微一颤,抬头看向秦春娇,见她生的妩媚娇艳,唇边似笑非笑,更是明艳非常,不由心中暗道:原来北地也有此等绝色,我先前倒是低估了。   秦春娇看着这少女,她烟笼愁眉,樱口琼鼻,倒是秀丽绝伦。   一旁的老妇惊叫了起来:“我家小姐有弱症,哪里受得了你这泼妇的吵闹?!你们还不快把这个泼妇拿下!”   那些在外侯着的家丁,一听这声音,跳进堂中,就要去抓秦春娇。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狗仗人势习惯了,一看秦春娇容貌出众,更是心怀不轨。   正当这时候,外头忽然暴雷一般喝道:“青天白日,谁敢在河间县闹事!”   这声音才落地,众人眼前一花,就见那些家丁竟然飞了出去,躺在地下鼻青脸肿,唉哟叫唤。   易峋和王贵生走进客店,易峋径直走到了秦春娇身侧,低声问道:“可伤到了?”   秦春娇摇了摇头,向他一笑:“没事。”又向那小姐一指:“峋哥,她一定要住咱们那间房,我不让,他们就要动手打人。”   易峋这才看向那位小姐,眸光森冷,淡淡说道:“诸位伤我娘子,可要给我一个交代。”   那小姐看着易峋自从进门,就直奔秦春娇而去,似是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心里就有几分不甘。她向来自负有过人之姿,族里那些兄弟谁不夸赞,如今却被一个村夫给看扁了,这让她如何服气?   再看易峋,他五官线条如刀刻一般,一双眸子深邃幽黑,那锋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心底竟然忍不住微微一颤,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   一旁的王妈妈嚎叫起来:“你们这些愚夫愚妇,可晓得湖阳孟家?!你们敢这样得罪冲撞我家小姐,不怕被官府治罪么?!”   湖阳孟家?   易峋和王贵生都不知是什么人家,但他二人见多识广,料知会这样自报门第,必定不是小门小户了。   王贵生有些犹豫,他倒是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给江子美招祸。   易峋眉头轻皱,没有言语。   秦春娇一听这名号,心念如电转过,灵光一现,张口问道:“可是孟贵妃的娘家?”   那王妈妈得意洋洋:“正是,知道怕了就赶快磕头赔罪,把客房让出来,我家小姐便不追究了。”   秦春娇却嘴角一勾,露出一抹讥讽的微笑,说道:“孟贵妃御前失仪,被贬为嫔,不知思过,还日夜诅咒皇后,废入冷宫。孟河年贪墨朝廷救灾银两,皇上念着他是两朝老臣,没有重责,只是罢官返乡。这样出过罪妃罪官的家族,竟然还敢这样招摇过市,欺凌百姓,当真是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么?!”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这乡下女子竟然晓得他们家的底细,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那小姐,忽然坐不住了。秦春娇口里的罪妃,正是她的姑母,罪官就是她的生父。这两件事,是她生平大耻。她实在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北地县城的客店里,被一个乡下女人当面翻了出来。   一时里,她只觉得店中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她,讥笑声自地下、墙缝里四面八方的袭来,羞辱感令她只想埋了自己。她豁然起身,颤巍巍说道:“妈妈,不住这儿了,咱们走吧!”说着,竟然掩面出门而去。   那王妈妈也是呆愣了,她只想搬出家门压住这些乡下人,谁晓得竟然被人当面陶腾出了家底,反倒讨了一场羞耻。   孟家其实早已衰落,跟着小姐北上的人,便是全部的家底了。王妈妈说小姐的乳母,知晓她心思敏感细腻,便四处虚张声势,只想为她撑个体面出来。弄成这样,真是始料未及。   看着这些人狼狈而去,秦春娇心里有些复杂,那些事是她在相府里听老夫人说起的。这孟家是苏氏的姻亲,也是湖阳大族。如今家道败落,想必是进京投靠的。   她似乎走到哪里,都甩不开这些人。   王贵生看了一眼秦春娇,目光若有所思。 第65章   这湖阳孟家的事情,只是个不经意的插曲,易峋和秦春娇都不曾放在心上。   当夜,秦春娇躺在床上,看着头上的天花板,迟迟不能入睡。身边的男人,呼吸沉沉,似是已经睡熟了。   明日就是秦老二案子开堂的日子了,她纵然不信母亲会杀人,但心中还是没底。   想到今天白日里那个湖阳孟家嚣张跋扈的做派,秦春娇心中有些异样,虽说仗势欺人令人厌恶,但以往在相府里的经历也让她明白,权势在许多时候是极其好用的。   比如母亲的事情,如果她手中有权柄,就可以早早的把母亲接出来,也就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了。退一步说,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也能有许多转圜的余地。   她翻了个身,轻轻叹了口气。   易峋低沉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怎么,睡不着?”   秦春娇没想到原来他也醒着,应了一声,又问道:“峋哥怎么也没睡?”   易峋说道:“听着你没睡着,我也睡不着。”说着,他翻身将胳臂横在了她的腰上,把她带到了怀中,头埋在她颈子上,问道:“还是为你娘的事担心?”   秦春娇先低低嗯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说道:“也不全是,我就是想着,咱们寻常百姓,遇到这样的事的确是为难。这回我娘的事,如果没有峋哥你,我真是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   易峋眸色深深,闻着她秀发上的香味,说道:“依靠自己的男人,没什么不对。”   秦春娇轻轻说道:“但总会有咱们受不住的事情,我以前在相府里,就见过……”   易峋心口一紧,沉声问道:“你是说我靠不住?”   秦春娇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话未说完,易峋忽然翻身,将她压制在了身//下。   秦春娇只觉得身上一沉,被压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易峋漆黑的眸子里精光微闪,狠厉的攫住了她的眼眸,淡淡说道:“别跟我提你在相府里的事。”   秦春娇有些怔了,她能感觉到易峋身上压抑着的微微怒气。她双唇微微翕动,月光让红润的唇瓣泛出水一般的光泽,软嫩的让人想咬上一口。   易峋眯细了眼眸,低头覆了上去,略有些粗糙的唇盖住了樱色的菱唇,交叠碾压咬啮,唇舌黏腻,反复交缠,直到两人都呼吸困难,才分开。   一道银色的水丝连着两人的唇,秦春娇不住的喘息着,鸽子一样浑圆饱满的胸脯起伏着,顶在易峋的胸膛上。   她有些不解,不明白易峋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到底是从何而来。半晌,她踟蹰着问道:“峋哥,你生气了?”   易峋嗓音微微有些粗哑,他说道:“以往的事情,我可以当不知道,但我不高兴听你在相府里的事。春娇,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秦春娇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泛着疑惑的光泽,她问道:“峋哥,你怎么了?”   易峋没有说话,却将她用力的揉进了怀里。   秦春娇的话,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苏梅词,压在心底里的不安再度冒了出来,宛如被吹皱的湖面。   隔日,河间县县衙大堂。   江子美身着官衣,正襟危坐在大堂上首,审视着堂下的一干人等。   今日是土塘村毒杀案开审的日子,刘氏、刘二牛以及此案相关人等都在堂上跪着。   刘氏穿着一袭粗布玉色衣裙,头上挽着一个圆髻,鬓边一朵白花。这身衣裳,是秦春娇替她挑的,不是没有更好的衣裳,但她新寡,又是这样的事,穿的过于精致,难免惹人非议。   她眉眼垂顺,眼角还着噙着泪花,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下。刘氏原本容貌就好,经过这几日修养,气色转好,看着便惹人同情。   反观那刘二牛,这两日上刑被打的稀烂,原就是一身破布烂衫,到了这会儿更是烂上加烂。屁股和腿上的伤处,无人无钱照料,溃烂**,还生了些蛆,臭气熏天。人一看就捂鼻皱眉。   易峋和秦春娇都在堂外,看着堂上的情形。秦春娇一颗心提的高高的,秀丽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易峋将她搂在了怀中,低低道了一句:“不用担心。”   江子美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刘二牛,你可认罪?!”   刘二牛虽是个无赖,却不是痴傻之人,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过来,咧嘴大号起来:“县太爷,您可不能这样偏心偏向。您瞅瞅,那刘氏完整囫囵的,我被打的稀烂,可这案子真不是我干的,您就是把我打的臭死,也捉不到真凶!”   江子美冷笑了一声:“本官把你这个无赖,你真当你的行迹无处可查?!你在宋家集子上的王家酒铺和人饮酒,遇见了前来买酒的刘氏,听她说起秦老二在其女儿处得到了一笔银两,便想谋财害命,在酒坊中打了高粱酒,采摘断肠草炮制成毒酒,带到秦家。秦老二家中原有存酒,你二人将秦家的酒吃完,才喝你带来的毒酒,秦老二这才毒发身亡。本官已查的水落石出,你还不认罪么?!”   刘二牛听的目瞪口呆,这般下去,他可就要成了刘氏的替罪羊了!   当下,他大号道:“大人,您可不能这样瞎编乱造啊!我是买了高粱酒去秦家,可没弄什么毒酒。那酒、那酒分明是刘氏自己预备的,秦老二常年打她,她想亲夫,还栽赃给我!大人,您可别糊涂!”   刘氏听到此处,忽然抬头,面色凄楚,眼下两道泪痕:“大人,这刘二牛同我丈夫是旧日相识,时常来我家骗吃骗喝。他是下河村中的无赖,没个正经营生,我丈夫念着朋友交情,总还照顾于他。那日在我家中,我在厨房烧菜,分明听见了我丈夫告诉他从我女儿处讨得十两银子,这厮求我丈夫带他一道发达,被我丈夫拒绝,两人口角争执。”说到此处,她越发凄厉道:“大人,那日原说菜烧好了,也要我一道上桌吃饭的。在我家中存酒喝完之后,这厮却忽然醉的不省人事。若不是我菜未烧完,我丈夫又率先毒发,我想必也早被那酒毒死。这厮,是想一并毒杀了我们两口,好谋夺我们的家财!可怜我丈夫把这无赖当个朋友,相交了这许多年,有福同享,到头来竟被他毒害。求大人,为我这寡妇做主!”言罢,便磕下头去。   这一席话,声泪俱下,说的在场众人无不感叹,就有人骂起那刘二牛不是东西。   江子美等了片刻,点头道:“你不要急,本官必定为你做主。”说着,眼光一利,又向刘二牛喝道:“你还不认罪么?!”   刘二牛瞪眼看着刘氏,一张嘴大张着,后槽牙都露出来了。他没有想到,这些年来那个任凭秦老二打骂的、懦弱没用的女人,这会儿却像变了个人一样。他忽然明白过来,那天在酒铺里刘氏为何忽然同他搭话,还蓄意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他秦老二从秦春娇那儿讨到了许多银两。而自己,也习惯的只买高粱酒。   刘二牛忽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里冒出来,他生平头一次感到这个默然无语的懦弱女人,心机竟然如此的深沉可怕!   果然,江子美又提审了王家酒铺的掌柜伙计、当日里同他一道吃酒的二流子。酒铺的掌柜伙计作证,那日刘氏只打了一壶烧刀子,而在刘氏走后这刘二牛死乞白赖硬跟人要了几文,打了一壶高粱。那几个二流子也异口同声,指认那天刘氏果然有说起秦老二手里有钱之事,刘氏走后刘二牛又跟他们吹嘘,必定要把秦老二手中的钱弄来。甚而还有人说出,刘二牛曾夸口,调戏过秦老二的女儿。   而仵作也证实,那壶毒酒炮制大约两月有余。   堂下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嘈杂。这人和秦老二交好,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不知感恩,调戏人家女儿,甚至还意图谋财害命,简直天理难容。   有人张口骂畜生,有人喊叫着要他死,甚而还有人捡了石头朝刘二牛砸去。   江子美便问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刘二牛只是个乡下混子,哪里懂得这些门道,瘫软在地,只晓得呼号着自己不是凶手,县令拿了人家的银子,冤枉好人。   这泼皮无赖胡言乱语,竟然诬陷县令受贿枉法,听的堂上当差的衙役一起在心里说道:这不是提着灯笼上茅厕——找屎(死)么?   江子美勃然大怒,扔了签子,令左右差役将刘二牛打了半死,趁他昏厥画了押。   此案就此告一终结,刘二牛谋财害命,人证物证俱全,被问成死刑,秋后处斩。   江子美落印之时,心中暗道:本官是真凭实据的判案,可不是畏惧相府。 第66章   随着官印落在卷宗之上,土塘村毒杀案就此终结。   江子美又将惊堂木一拍,言称退堂。   刘氏在堂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理了理衣裳,走出了县衙。   今日倒是个好天,艳阳高照,天色湛蓝如洗,一朵朵如棉絮般的柔云悠游于天际。刘氏仰头看天,将手抬起遮着太阳,眼角不由浮了些泪花出来。   秦春娇快步迎了上去,挽住了刘氏的胳臂,娇柔而亲昵的喊道:“娘……”话才出口,望见刘氏眼角的泪滴,又问道:“娘,你怎么哭了?事情都完了,你不高兴?”   刘氏擦了一下眼睛,含笑说道:“太阳太大,刺了眼睛了。”   秦春娇便笑道:“这就是了,娘咱们回家吧!”   刘氏看着女儿娇笑如花的脸,不由伸手摸了摸,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易峋,向秦春娇说道:“不啦,娘回土塘村去。土塘村有房子,如今那个人又不在了,日子也好过。岳母住在女婿家里,会惹人说闲话。”   女婿养丈母娘,世间原就少有。何况,秦春娇不是易峋明媒正娶的,是他买去的,本就矮人一头。她不愿给女儿添麻烦,如今易峋喜欢春娇,两人正在热头上,当然没什么,然而谁敢说往后的事?她吃够了夫妻不和的亏,不想女儿也重蹈覆辙。   秦春娇尚未说话,易峋便走了过来,说道:“婶子,我们今日过来,就是来接您回家的。您一个人在土塘村住着,春娇心里不安稳,我也不放心。外人说什么,我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   秦春娇也附和道:“是啊,娘,跟我们回家去吧。”   回家?这个词儿,戳中了刘氏心中的软处。她红了眼圈,鼻子微酸,没有坚持,点头说道:“好,娘跟你回家去。”   于是,易峋就在县里雇了一辆车,带着这母女二人,往下河村行去。   一路上,秦春娇欢快的如枝头的小鸟,搂着刘氏的胳膊说说笑笑,一时说晚上烧好菜给娘吃;一时说晚上要和娘一起睡。刘氏一一含笑应下,只是在听闻女儿说要和自己一起睡时,才似有如无的看了易峋一眼。易峋看着窗外,面淡如水,仿佛全不曾听见。   河间县离下河村有些距离,车子行驶至下河村村口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三人在村口下车,正赶上村中人人归家,户户做饭的时候。   刘氏看着夕阳里,下河村炊烟袅袅的祥和景象,心中不由一阵感慨。她在这村子里和秦老二生活了半辈子,唯一得到的,就是她的宝贝女儿。当初是因为卖了女儿才离开这里,如今又被女儿接了回来,这大概是一种缘分。   三人往村里走去,那些从田里回来的村人瞧见了刘氏,都倍感惊异。   便有人私下嘀咕着:“这秦家娘子咋也回来了?秦老二能放了她?”   另一个便说道:“易家的怪事多,你不要多嘴,小心挨拳头。你忘了刘二牛了?”   那个又说着:“倒也奇了,近来咋不见刘二牛了?”   三人隐约听见了这些言语,秦春娇和易峋都往心里去,刘氏却有些不自在,将头埋的低低的。   回到家中,易嶟才从田里回来,正在院里洗刷骡子,一见三人也很是高兴,说道:“哥和春娇回来了,秦家婶子也接回来了,那官司想是没事了?”   易峋答应着,和易嶟说了几句话,便往房里换衣裳去了。   秦春娇拉着母亲,进了自己的房,开柜子拿了几件自己的衣裳,要给母亲换。   刘氏打从进了易家的门,也不住感叹。她只离开了两年,易家境况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房子是翻了新的,甚至自家卖给易峋的老房,也修缮过了。   院子里铺着一条青石板路,雨雪天气也不怕泥湿了脚。马厩里关着一匹肥壮的骡子和一头小驴,牲口圈养着三口小黑猪,鸡舍里半大的鸡群啄食着地下的草籽,地里的菜绿油油的。这一切都彰显着,这是一户兴兴向荣的人家。   待进了女儿的房,刘氏便更更加吃惊了。秦春娇住着原先易峋母亲的卧房,易母还在世时,刘氏也曾过来坐过,所以知道。这房里的家具都是好木头做的,梳妆台上放着许多盛放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瓷盒子上绘着精美的仕女图案,饶是刘氏没用过什么好东西,也晓得这是好货。她心里既是欣慰,又是喜悦,易峋必定是十分看重女儿,才会这样待她。   寻常乡下妇人,哪里能买这么多的脂粉?这般行径,必定是要被夫家骂败家的。敢这样做的,必定都是被夫君宠爱着的。   女儿打开的衣橱里,叠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甚而还有两件绸缎的。   秦春娇挑了一件老鸭黄的细布褂子,一条蜜合色裙子给刘氏。   刘氏看那衣裳料子都是极好的细棉布,也都是新的,想必女儿没穿几次,便说道:“这衣裳你留着穿吧,娘有年岁了,穿这些花花黎黎的,惹人笑话。”   秦春娇不依,说道:“娘还是换了吧,今儿一天在堂上跪着,又一路的风尘,那衣裳早就不干净了。再说,这衣裳颜色太老,我不爱穿呢。”   刘氏这才答应换了衣裳,其实这衣裳颜色哪里老了,她晓得女儿是要她换新衣服,故意找的说辞。   女儿的好意,她也不想拒绝。   刘氏换着衣裳,秦春娇已经去厨房烧饭了,她要去帮忙,却几次都被女儿撵了出来,只好作罢。   易峋也修整了一番,来到堂上,亲手泡了壶茶,倒给刘氏。   刘氏连忙起身,说道:“这些小事,哪里要你们男人动手,叫我去就是了。”   易峋却说道:“您是长辈,合当如此。”   刘氏虽有些局促不安,但还是笑着受了。   易峋也在一边坐了,陪刘氏说话。   他是打小就认识的刘氏,记忆里她是个美貌端庄且慈和的妇人,这些年的磋磨和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些痕迹,却没能折去她的风韵。   秦老二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刘氏在他的手下,以一个单薄妇人的身子,维持着家计,又把秦春娇拉扯成人。   上天,似乎赋予了这个女人非凡的毅力,让她挺过了那些年的磨难。   易峋憎恶秦老二,却十分敬重刘氏。当初他撵走秦老二时,也有想过如何帮她摆脱了秦老二,但到底也没个好法子。   晚饭烧好了,一家子上桌吃饭。   秦春娇回来的晚了,来不及做什么好菜,只烧了个红烧肉、面筋炒腊肉、豆豉青菜,熬了一锅稀粥,摊了一叠葱花饼。   刘氏在秦老二手底下已是多年吃不到像样的饭菜了,见了这一桌菜,便觉得十分丰盛,有些不安,说道:“这不年不节的,哪里用得着烧这么好的菜?春娇这丫头,怎么不懂节俭度日了?”   秦春娇尚未开口,易峋便先说道:“婶子,您安心吃饭吧。家中不缺吃食,我们平常也是这样吃饭。春娇做的饭,我爱吃。”   秦春娇瞅了他一眼,抿嘴甜甜一笑。   刘氏看在眼中,心里也是高兴。易峋这样护着她女儿,必定是十分疼爱她的。   易嶟却在一旁说道:“哥,不对吧,你怎么还叫婶子呢?这是岳母,你该喊娘才对。”   秦春娇顿时红了脸,易峋却说道:“春娇还没改口呢。她改了口,我自然就改口。”说着,便看着秦春娇。   秦春娇怔了怔,顿时明白过来,易峋这是在暗指要她改了对易嶟的称谓。这倒也没什么,但一来没个说法,她觉得别扭;二来看着易峋那幽深的眸子,里面的暧昧实在太过明显,这是饭桌上,她只觉得羞赧忸怩,越发张不开口。   刘氏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瞧出来女儿是羞窘了,便打圆场道:“改不改口都没啥,这么多年都叫婶子就是婶子吧,咱吃饭。”   有刘氏的话,易峋这才向着秦春娇一挑眉,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秦春娇脸热热的,她晓得那个意思,是暂且放过你。   夜里,秦春娇和刘氏躺在床上,她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贪恋的闻着母亲身上的味道。   母亲身上的气味儿,甜甜的又带着一丝微微的奶味儿,好闻又舒服。   那个折磨她们母女的魔鬼总算死了,从此以后她就可以和母亲好好的生活。否极泰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想到这里,秦春娇就喜悦到了近乎兴奋,她磨蹭着母亲的胸膛,娇软的呢喃着:“娘……”   刘氏答应着:“嗯。”“娘……”“哎。”   这样叫了十来声,刘氏溺爱的揉了揉女儿的头顶,说道:“这丫头,都给人当媳妇了,还跟娘撒娇呢。”   秦春娇甜甜的笑着,将自己更加偎向母亲:“娘,我好高兴。”   刘氏叹息道:“娘也高兴,高兴的很。”说着,她想起一件事,问道:“今儿吃饭的时候,峋子说的话是啥意思?啥改口不改口的?还有,你都跟了他了,咋还是梳着姑娘的辫子?这大晚上,你也不跟他睡?”   秦春娇便把还没跟易峋成亲的事说了:“峋哥说了,等年底他孝期过了再成亲。因为还没成亲,所以先就这样。”   刘氏听得有些怔了,不由叹息了一声。易峋实在爱她女儿,对她是实在的好。要说秦春娇这个样子,压根不用办什么亲事。易峋这样,是想给她女儿体面。   易家的哥俩,都是她看着长起来的,也都是个顶个的好孩子。秦春娇跟了谁,她都是放心的。但易峋对秦春娇的爱宠,真是超过了她的意料。   她抚摸着女儿的腰身,纤细柔软,曲线玲珑,昔日在怀里的宝贝,已经长成秀色可人的姑娘了。刘氏忽然想起一件事,脸色微微正,问道:“春娇,你跟娘说实话,你和峋子睡过没有?”   秦春娇没想到母亲竟然会问这个,小脸微烫,小声嘀咕道:“娘问这个干啥?”   刘氏说道:“傻孩子,跟娘害啥臊?跟娘说,你到底跟他睡过没?”   秦春娇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刘氏心口越发紧了,当初女儿进相府是去当通房的,这几年下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易峋没碰过她,也就不知道底里,那如果……   她不敢想了,又问道:“你在那相府里时,可跟谁沾过身吗?”   秦春娇连忙摇头说没有,刘氏不放心又追问了几遍,见果然没有,心里的石头这才落地。   秦春娇嘟哝着:“娘真是的,峋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刘氏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是个傻丫头,你不懂他们男人。这世上的男人,没有哪个会不在乎这样的事。他越喜欢你,就越在乎。我还想着你和峋子早圆房了,有与没,他心里明白。没想到竟然没有,你当初又是那么走的,他心里难保没有疙瘩。”说着,她又释然一笑:“今儿看着他待你的样子,娘也就放心了。从小他待你就好,村里谁也不敢欺负你,全是因为他护着你。等你大了些,长成女孩子身子了,也还是整日跟他跑。我那时就担心你们会不会出啥事,又没功夫管。没想到,如今你竟然跟了他,这真是老天做媒,你原就是他的媳妇。峋子这样的男人不好碰,你可要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好好的伺候丈夫,操持家务,生儿养女都不能马虎。”   秦春娇胡乱答应着,心里却想起了之前昨夜在客店里的情形。   易峋昨夜对她的亲昵,急切且粗鲁,她能感受到他似乎在焦虑,却又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说,峋哥真的还是在乎这件事?她分明跟他说了,她在相府里只是在伺候老夫人而已。易峋,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刘氏不知道女儿这些私事,她一心只想着往后要好好照顾他们,等待着自己外孙或外孙女的降世,这是她后半生的希望和幸福。 第67章   隔日,曙光透过窗棂时,刘氏醒来才发觉怀里的女儿早已经不见了。   这么多年了,打从秦春娇被卖,刘氏便再也没有睡过踏实觉了。   经过昨夜那黑甜的一觉,刘氏只觉得精神饱满。   她起来梳洗了,走到厨房,果然见女儿正在灶台边忙碌着。   刘氏赶忙上前要帮忙,探头一瞧,灶上一口大锅炖着雪白的豆花,便问道:“你做这么一大锅豆腐脑做啥?一家子人,哪里吃的了这么多?”   秦春娇笑道:“娘,这不是家里吃的,是拿去卖的。”   刘氏之前听秦老二说起过,秦春娇在村口摆摊子做买卖。她只当秦老二为了要钱瞎说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毕竟,易峋那么能干,易家家境又殷实,还用得着秦春娇出去挣钱?   但瞧着眼前这情形,也由不得她不信。   刘氏禁不住问道:“春娇,是不是、是不是峋子叫你去的?”   秦春娇拿布垫着,小心的将锅端离了火,捏了一下耳朵,才说道:“娘,不是的,是我自己想做。峋哥起初还不答应呢,我可是跟他说了好久,他才点头。”   刘氏听了这话,脸色微变,说道:“峋子不答应,那你还一定要做?春娇,你可不能仗着峋子宠你就瞎胡闹。这情分是越积越厚,但削起来,也薄的快。”   秦春娇笑着娇声说道:“娘啊,没你想的那么厉害。我跟峋哥都说好了,他答应了的。何况,我赚钱也是贴补家里,不是拿着自己乱花的。再说了,我现在能挣钱了,供养自己的母亲,也替峋哥分担些担子不是?免得村里那些人说闲话,什么女婿养丈母娘的。”   刘氏听着,说不出话来了,倒是上前看了看锅里豆花凝结的样子,说道:“这豆花还是嫌嫩了点,我早教过你,做豆腐水是最要紧的,多一分软了少一分就老了。这分寸,一定要捏到位了才是,你咋记不住呢?”   秦春娇笑道:“姜还是老的辣,我哪儿比得过娘啊?”   母女俩正说话,董香儿就来了。   她脸色沉沉,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但见了刘氏还是吃了一惊,张口说道:“秦二婶咋来了?春娇,是你把二婶接回来的?”   秦春娇笑道:“是我把娘接回来的,往后娘就跟我一起过了。”   董香儿知道秦家的事,也是历来就看不上秦老二,如今自己虽有了难处,但看她们母女天伦团聚,还是为她们高兴,强颜一笑道:“那还真是恭喜你们了。”   刘氏瞧见董香儿也有几分意外,她离开下河村时,这丫头早就嫁到对面山里去了。但看这样子,恐怕夫家是出了什么变故。当着人前,她也没问,只笑着和董香儿打了个招呼。   因秦老二的事情闹了七八天,眼下已是四月下旬,藤萝花的时令已经过去,这会儿花已经开全了,且有凋零之势,再不能做藤萝饼。   倒是也能换成别的花卉,但他们昨天傍晚才回来,家里什么也没预备。   正在发愁时候,秦春娇瞧着一旁高高堆着的豆渣,忽然有了主意。   这些豆渣是磨豆浆剩下来的,没什么用处,以往就一起熬猪食了。眼下,倒正好派上了用场。   秦春娇把这些豆渣装进了一口粗陶坛子里,一起装上了车。   董香儿在旁打着下手,有些不解:“妹子,你拿这些豆渣做什么?烂兮兮的,炒菜都怕它糊。”   秦春娇朝她俏皮一笑:“我自有用处。”   董香儿晓得她总有主意,便没多说什么。如今,她对秦春娇的心智早已心悦诚服,秦春娇要干什么,她从无二话。   姐妹俩推车照旧到了村口的大树底下,张罗着开张。   秦春娇摆着桌凳,余光扫见路对面也摆着一个空摊位,心里有点奇怪,问道:“三姐,我不在这两天,难道还有人出来做生意?”   董香儿听了,脸色沉沉,半晌才说道:“妹子,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生气。你不在这段日子里,林香莲在路对面也摆了个摊儿,卖浆水面条。”   秦春娇听着,不有一笑:“这我有啥可生气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她爱干啥干啥去。”   董香儿却急了:“妹子,你不晓得。林香莲那摊子,生意红火的很。起初还没啥人,就两天的功夫,忽然就火爆了起来。去她摊子上吃饭的人,全成了她的回头客,几乎是来一个就留一个。就连咱们的老客,也被她抢了不少去。”   秦春娇怔了怔,说道:“兴许是这两天咱们没做生意,人家就去对面吃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奇怪。”   董香儿说道:“倒也奇怪,就是个浆面条罢了,没见花什么额外的心思,那些路上的行人也就罢了,但平常来吃饭的,也都着魔似的往她那儿奔。”   秦春娇说道:“也许人家的浆面条做的格外好吃也说不准。”   董香儿见嘴一撇,说道:“我瞧着未必,林香莲有心思做生意,就干不出来那些事了。”   秦春娇向她一笑,说道:“行啦三姐,各人尽各人的心力就是了,客人想去哪儿,咱也不能拿绳子拴住他们。我就信一件事,咱们东西做的好吃,人家不会不来。”   董香儿心里却有些没底,但看着秦春娇丽若春花的笑颜,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太阳上来,林香莲果然来了,同来的还有林婶儿,后面跟着个伙计。   那伙计挑着担子,林家母女俩倒是空着手。   到了地方,伙计将担子放下,林婶儿给了他几文钱,便把他打发了。   秦春娇瞧见这情景,也有些奇怪,暗自琢磨着这能几天,林家母女俩就能雇人挑担子了,难道她那生意真就这么好?   林婶儿揭了挑子上的盖子,一边是一锅浆水面,另一边是些碗筷调料。母女俩把那些瓶瓶罐罐放在桌上,一个个开了盖子,倒也红红绿绿的,无外乎韭花、葱花、辣油、麻酱等。   秦春娇张望了一眼,那锅里白惨惨的,稀糊糊飘着几片菜叶子,顶风一吹,一股子酸味儿,就是一锅寻常的浆水面条,没什么特别的。   她正琢磨着,林婶儿瞧见了,向她一笑,扬声说道:“春娇丫头,可有日子不见你出摊了。婶子还以为,你嫌累不干了呢。这两天,你不在,你的客人可是不少朝我们这儿来。待会儿见了,丫头你别生气啊。”说着,她撩了一下鬓边的散发,笑的更深了:“不过原也是的,你跟我家香莲说各凭本事,这话婶子爱听,就是各凭本事,客人爱去哪边,是客人自己的事,说不上谁抢谁的。”   董香儿是经不得人激,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她正想说些什么,秦春娇已先笑道:“婶子这话招人笑,各家做各家的生意,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前儿只是去了外头一趟,所以没出摊罢了。不是我说,大家伙都有舌头,好不好,自有评断。”   林婶儿碰了个软钉子,没话好说,冷笑了一声,切齿道:“我瞧待会儿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路上行人渐多,因是过路的散客,去哪边的都有,倒还不显得什么。   然而等老客一来,这分晓就显出来了。   果然如董香儿所说,那人一波一波的往林婶儿的摊子上奔,望着那锅里的浆水面,一脸的痴迷样儿,甚而几乎没有瞧见秦春娇的摊子。   还有人大声说道:“这大嫂子的浆面条就是够味儿,我一天不吃就想的难受。这不,今儿一早愣是个馋醒的!我还真发愁,将来要是有一天大嫂子不做了,我可上哪儿吃这口儿去!”   林婶儿咯咯一笑,说道:“大兄弟真是会说话,你放心,这浆水面管够你们吃。我可不是那些爱装腔做调的,耍那么多花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拿班做派!”   这话,便是暗讽秦春娇了。   秦春娇见的人多了,也不会就被这两句话乱了心性,只是瞧着那些食客里果然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心里也有些奇怪。   要说如果自己这两天没出摊,所以人就去了那边吃,且林婶儿的浆面条果然好吃,那也说得过去。但总不至于,连看都看不见自己了。   这情形,似乎有点奇怪。   董香儿气的脸发青,将手里的抹布在桌子上摔了又摔。   秦春娇脸色淡淡,把小车下头的一口炉子给煽旺了,架上一口锅,倒了些菜籽油进去。趁油热的功夫,将豆渣合着些白面糊、鸡蛋、葱花调在一起,搅拌均匀了。等锅里的油热的冒了白烟,便舀了一勺面糊倒进锅中,锅铲轻铲,翻了几翻,就成了一个豆渣饼。   豆渣合着白面鸡蛋,过了热油便是散发出一股香味儿,顺着风飘到了对面。   林家摊子上的食客,虽然钟情于手中的浆面条,倒也被那股香味勾起了馋虫,手中的勺子也慢了下来。   倒也没别的原因,只是林家母女摊子上没预备干粮。浆水面条就是些稀糊糊,喝上几碗也就是撑个水饱,到底不舒服。   当下,便有几个去秦家的摊子上买豆渣饼来吃。   秦春娇这豆渣饼做的极好,面饼软绵,又夹着豆渣的酥脆,豆香蛋香融合的极好,且是才出锅的,热热乎乎吃的人胃里舒服。   被这些人一带动,余下的人也都去买了豆渣饼。   林家母女瞧着,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也说不出来什么。   秦春娇和董香儿忙着摊饼收钱,董香儿不经意间忽然见一个细长条的影子,跑到了对面的摊子吃面。   她顿时两道眉毛倒竖,一团怒火上涌,原来那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赵三旺! 第68章   董香儿起初还当自己看花了眼,她将揉了两下眼睛,但见那人一副瘦长的身材,穿着一袭蓝色的粗布短衣,两边腮上瘦的看不见肉,瘪了进去,真是尖嘴猴腮,一双眼睛倒是大大的。   不是三老鼠赵三旺,还能是谁?   别人倒也罢了,他竟然也去林家的摊子上捧场?!   董香儿气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的抹布朝案上一摔,就想上去揪住那家伙理论。   好在秦春娇奋力拉住了她,一再说和气生财,她才勉强忍住了。   赵三旺捧着一碗浆面条站在一边的树底下,唏哩呼噜的就喝了个干净,还意犹未尽的样子。他付了钱,便低着头蹭着路边走了,好像根本不敢看这边。   林家食摊上的生意果然好,来吃饭的人未必买秦春娇的豆渣饼,却一定会去林家的摊子上喝碗浆水面。   林家母女俩连桌凳都没预备,那些食客只能站在路边,捧着碗吃,竟也没人抱怨。   偶尔有人说了两句,林婶儿眼睛一瞪,斥道:“城里大饭馆子舒服,您有钱倒是去那儿吃啊。咱家就这锅浆水面,祖传的手艺,离村没这店,爱吃不吃!”   客人们心里虽颇有微词,但也只敢腹诽,生恐她不卖了,再吃不着这口儿。   只半天的功夫,林家的浆水面就卖光了,那些食客恨不得连锅底都刮了。   林家娘俩收拾了锅碗,等着那伙计来了,把担子挑回去,她们俩照旧空着手。   经过秦春娇的小摊子时,林婶儿瞥了一眼,见锅里的豆腐脑还有一多半,笑道:“丫头,你就慢慢儿的卖吧。横竖我们卖光了,下剩的客人都是你的,多等等总能卖个干净。”撂下这句话,她便扬长而去。林香莲跟在后面,倒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董香儿张口啐骂:“跑来耀武扬威的,神气个屁!不是她闺女被人把馒头砸脸上的时候了!”   秦春娇浅浅一笑:“三姐,生啥气。她说的也没错,路上客多,咱的东西不愁卖。”   董香儿不甘的说道:“妹子,你瞧她那副样儿!生意好就生意好呗,特特的跑来膈应人!那些客人也真是,一个个都咋了,舌头长疮了?酸面条子有啥好吃,以前围在咱们摊子跟前,求着妹子给他们多做些糕点,如今可好,翻脸就不认了!”   秦春娇劝道:“三姐,我晓得你是为我不平。但是这真没什么,客人爱去哪儿,是他们的自由,我也不是见不得别人好。林家的浆水面果然做得好,生意热络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奇怪,三旺怎么也会到她摊子上去吃饭。倒不是说他不能去,只是三旺之前和林香莲有过节。你瞧刚才,林婶儿对三旺的样子,横眉竖眼的,三旺要买面吃,还要赔笑脸。林家的面,真就好吃到这个份上么?”   董香儿啐道:“还不就是贱呗!”   秦春娇摇了摇头:“我倒觉得,三旺不是那样的人。”她若有所思的出了会儿神,正巧来买豆腐的人多起来,两人一忙,也就把这事给抛到脑后了。   到了正午时候,摊子上的东西才卖完。   姐俩正收拾着,董香儿忽然想起来,说道:“也是奇了,京城里那贵客今儿倒是没来。”   秦春娇心口一跳,说道:“没来就没来吧,也不少他这一份。”   董香儿笑道:“我倒是觉着,有这么个贵客,也是给咱们撑门面。”   秦春娇正色道:“在我这儿没有什么贵客,不管他出身高低,都是一视同仁的。我也不会因为客人门第高些,就另眼相看,免他的银子。我做生意,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三姐,这话往后别说了,免得人家觉得咱们有多势力。”   董香儿有些呆了,秦春娇向来待人和气,她鲜少见她这样说话。   她想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兴许秦春娇之前在相府里有过什么不痛快的事,再想到之前那位大少爷的暧昧情状,便暗骂自己糊涂。靠着人家给撑面子,不是小瞧了秦春娇的手艺?   董香儿是个痛快人,干脆说道:“妹子,姐错了,你别搁心上。往后,姐再不说这话了。”   秦春娇这才笑了笑,说道:“我没生气,三姐咱们回去吧。”   不知为何,京城里的人没来,倒让秦春娇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把来人当成寻常的食客。但她心里,其实也明白是谁指派他来的。   她可不会自负到,觉得自己的手艺天下少有,连相府里的大厨都比得过,叫相府大少爷巴巴的天天派人到乡下来买点心。   苏梅词是什么意思,她当然清楚。   也许苏梅词是好意,但这让她很不舒服。她想起来了在相府里时,大夫人斥骂她是狐媚子,不要脸,痴心妄想攀高枝儿的事儿来。还有那些千方百计爬男人的床,设计相互陷害的丫鬟们,就为了得到一个姨娘的位子,费尽了心机,不择手段。   她就不明白,难道女人的衣食只能寄托在男人身上,男人就是天,男人的喜怒哀乐就是一切。如今她有本事,能干活养活自己,为什么还要落个靠男人垂青的口实来?   那人不来,反倒是好事。   秦春娇心里想着,忍不住攥紧了车子的手柄。   两人走到村中,便分开各自回家。   董香儿回到家中,杨氏正在院里洗衣裳。一见她进来,赶忙起身,将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迎上前热络笑道:“三妹子回来啦?锅里给你留着饭呢,热乎的,你快去吃吧。”   董香儿不习惯她嫂子这热络样儿,便推辞道:“嫂子,不用了,我在摊子上吃过了,你忙吧。”   说着,她忽然瞧见那盆里也有自己的衣裳,便说道:“嫂,你咋连我的衣裳也洗了?”   杨氏满脸堆笑:“你在摊上忙活,就是吃饭也就是随便吃个两口对付一下,不踏实。我特意给你留的捞面条,肉卤子的,可香了。你天天那么忙,回家也是累的不得了,你的衣裳往后就我替你洗了。”   董香儿更觉得奇怪,这嫂子虽不算什么坏人,但最是小气,一钱看的比天都大,从来嫌弃自己是在家吃闲饭的,咋会突然这么热情?   但俗话说,抬手不打笑面人,人家乐意对她好,她受着也就是了。   董香儿便笑了笑,说道:“那就承嫂子情了。”说着,便去厨房洗了手,揭了灶台上的锅盖,果然见里面是浇着油汪汪肉卤子的捞面条。   她盛了一大碗出来,又浇了些辣油子,便端着碗回屋吃去了。   董大娘在里屋炕上做针线,听见外头动静,鼻子里哼了一声:“见天就知道在外头疯,疯够了回来吃现成饭,也不知道天天心里想的啥!”   杨氏在窗台下听见,直起身子回道:“娘,您也别怪三妹子了。她是出去做生意,赚钱哩。”   董大娘心里也明白,只是倚老卖老的不服气,听了大儿媳妇的话,也不吭声了。   董香儿端着碗回到自己的屋里,在床边坐了。   屋顶上的窟窿,董栓柱已经替她补了,现在已经不会漏风灌雨了,但住着依旧不太舒服。   她吃了一口面,有些惊讶。杨氏这面烧的不错,卤子很香,面也筋道,竟然不是二合面,是全白面。   这大嫂是突然改了性子了?竟然舍得给她吃净白面!   董香儿吃完了面,将碗放在桌上,把床底下放钱的罐子扒了出来,把里面的铜钱都倒了出来,又把今儿秦春娇分她的钱也放了进去。   她一枚枚的数了几遍,除了分给董栓柱的钱外,存到如今大约已将近七两银子了。   董栓柱本来说不要,但她不能白用他,硬分了些给他。   看着床上的钱,董香儿不由叹了口气。   她如今独身一个,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节衣缩食,满共也只能凑出这些来了。   当初李家给董家的聘礼,也就是十两银子。她想把这笔钱凑出来,还给李家,然后跟他们家就此断了。和离也好,他们家休妻也罢,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李家的大门了。   秦春娇去河间县这几天,李根生又来了一趟,他没进董家大门,是私下找的她。   董香儿没想到,这李根生骨子里竟然是这么个卑劣的东西,那天她到河边去打猪草,被他拉到草窝子里去。李根生压着她,说是想老婆,撕扯着她的衣裳。   董香儿只觉得恶心,奋力扇了李根生两巴掌,将他从身上掀了下去。   她泼辣且很有一把力气,李根生竟然摁不住她,就被她挣脱了出去。   李根生恼羞成怒,便放话说要董家退他们家当初的聘礼,不然她这辈子都是他的女人,休想从他手心里逃出去。他还下了最后通牒,说再过十天,如果既见不到钱也见不到人,老李家可就要带上亲戚,来下河村绑人了。   董香儿一想起来竟然跟这么个玩意儿当了几天夫妻,就恶心的睡不着觉。   李家她是不能回去了,但这笔钱她爹娘是肯定不会出的,只能靠她自己攒。   眼瞅着期限一天比一天近,秦春娇又去了县里几天,没有做生意,她真是愁的头发一把把的掉。真要被李家绑回去,那家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折磨她。   本来,她想问秦春娇借点钱,但今日一瞧这情形,她也实在张不开嘴。   林家的生意不知咋就火起来了,还真抢了她们的客。京城里的客人也不来了,秦春娇说着不在意,但她自己却拉不下脸来。   人家也在难处,她实在不好去添乱。   正发着呆,外头就传来杨氏的声音:“三妹子,你吃完了吗?嫂子能进来不?” 第69章   董香儿听见杨氏的声音,慌忙将床上的钱重新拢进罐子里,又把罐子推进床底,这才去给杨氏开门。   杨氏走进来,依旧陪着笑:“三妹子,我就是来瞧瞧你吃完了没,把空碗收去。”   董香儿说道:“碗待会儿我自己去洗,不用麻烦嫂子了。”   杨氏连忙说道:“不就是洗个碗,哪儿就麻烦了。妹子你一天在外做生意,累得很,这小事就不用你上手了。”说着,又瞧了屋子里一眼:“前儿我见着老四给你收拾屋顶,你也真是外道,这事儿咋不跟你哥说呢?老四毛手毛脚的,怕做不稳当。家里没地方,委屈你住这屋子。往后这房子哪儿不好了,你就来跟哥嫂说,保管给你收拾妥当。”   董香儿吃饱了饭,有力气琢磨了,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笑了笑,蓄意说道:“嫂子说的是,这屋子住着实在不舒服,霉味儿大得很,夜里房梁上还跑老鼠。春娇妹子和我商议着,等过段儿,生意做起来,就盖间房子当铺子,我就搬过去住,不在家住了。”   果然,杨氏一听见铺子俩字,眼睛都亮了,又听说她要搬出去,急慌慌的说道:“妹子你这是干啥,搬出去,你一个独身女人住在外头,夜里不害怕?有个啥事,也没人照料。你就还住家里,白天去铺子,晚上回来,饭也是现成的,水也是现成的。咱们一家子人,还能说说家常话。房子不好,我们给你收拾!”话还没说尽,便谄笑着问:“你说那铺子,可是真的?啥时候开,地选好了吗?光你们两个,怕是不行,还要人手不?”   董香儿压着笑,说道:“我和春娇妹子商量了,这铺子是肯定要开的,就是时候还没准儿。她男人峋子也有事要干,正忙着,腾不出手来。再有,我们俩也确实忙不过来,所以到时候打算雇个小伙计。”   杨氏连忙说道:“雇啥伙计,你大哥不就是眼前现成的人。你都能带着老四干买卖了,咋不能带上你哥?手心手背都是肉,三妹子你一碗水可得端平。咱是一家人,不比外头雇来的人更可靠些?”   董香儿说道:“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这生意大头的钱是人家春娇妹子拿的,我也就是跟着她干。硬说起来,她才是东家。”   杨氏嗨了一声,笑道:“我还不晓得你俩?打小好的睡一个被窝,你说啥她肯定听。”   董香儿脸上的神色渐渐凝固了,她不笑了,说道:“嫂子,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吧。你干啥不实打实跟我说,绕这么大个弯子?我实在不惯你这个样子。你说咱们是一家人,那是不错,可你瞧瞧你们待我的样子,像一家人吗?”   杨氏愣住了,手慢慢垂了下去,没有言语。   董香儿又说道:“打从我回来,爹娘我就不说了,你和大哥也没少说酸话给我听。李家啥样子的人家,你们心里都清楚,嫂子你也是当媳妇的人,却要把我往火坑里逼。这像个一家人?”   杨氏咬着嘴不吭声,许是理亏,又或是别的什么,眼圈竟然红了。   半晌,她抽了一下鼻子,将手一拍,说道:“算了,三妹子,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说开了。其实啥也不为,我跟你又没仇,还不都是钱闹的!你也晓得咱家啥样子,当初你回来,可把一家子人都吓坏了。要是李家逼着还彩礼,那点钱早就用掉了,还上哪儿找去?打起官司来,爹娘那把老骨头是折腾不起的,就是我和你哥,往后也没脸出门了。后来,我瞧着你是个有本事的,那小生意做的红火,又带着老四一起挣钱,所以动了这个心思。你要是记恨我和你哥,那这事儿就算了,反正我也没行下啥好给你,也不指望了。”   董香儿没想到杨氏竟然这般爽快,看她拿了碗就要走,便说道:“嫂子,你等等,那事儿我没说不行。”   杨氏狐疑了,停下等她说。   董香儿笑了笑:“我之前那么说,就是心里实在恼,但嫂子你既然说把我当一家子人,那我带哥一起做生意也没啥。”   杨氏疑惑着:“三妹子,你……?”   董香儿又说道:“但就是一桩,李家太不是东西了,我怕还没等生意做起来,就被他们给拿回去。”   杨氏将手在大腿上一拍,大声说道:“妹子你放心,李家敢来人,我第一个不答应。别说你,你大哥,老四都不会答应!爹娘有话说,等我去跟他们说。咱们董家虽不是什么大家子,但还总有几个亲戚在!董家的女儿,没得叫他们欺负!”   董香儿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当即一笑。姑嫂两个说了几句话,杨氏便拿着碗出去了,心里乐滋滋的。   董香儿叹了口气,便在床边坐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在她看来,有钱怕是也能让磨推鬼。其实能有几个真正恶到了骨子里的人,还不都是被穷给逼的!   只要能让娘家站在她这边,她就不怕李家再来闹事,又或是将她绑回去。   至于带着董老大做生意,秦春娇是给了她三成分子的,不行就分一成给他。她欠春娇妹子的太多,实在不能再拖累她了。   秦春娇回到家,才进院子就闻到了水饺子的香味儿。   她将车子停稳,便进了堂屋,刘氏正将饺子盛出锅,端了出来。   刘氏笑道:“我估摸着你差不多要回来了,才把饺子下锅。这时候,赶得正巧。”   秦春娇在桌边坐了,看着盘里白胖胖像元宝似的饺子,心里暖暖的。   她已经几年没有尝过娘的手艺了,回到家里就有娘给煮好的热饺子吃,那滋味儿可跟自己下厨不一样。   易峋和易嶟去山里收茶油果了,要到晚上才回来。   秦春娇夹了个饺子,咬了一口,是荠菜肉馅儿的,调味正是自己最熟悉的。一个饺子下肚,秦春娇只觉得眼眶湿湿的。   刘氏在对面坐着,含笑瞧她吃,自己也拿起了筷子,有生之年还能和女儿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是她只有做梦才能想的事。   秦春娇吃了几个饺子,忽然问道:“娘,还有饺子么?”   刘氏怔了怔,当即醒悟过来,说道:“面和馅儿还有很多,晚上等他们俩回来,再包给他们吃。”   秦春娇点了点头,笑道:“峋哥经常在外头累了一整天,回来就爱吃我做的饭。哪天我没能做饭,他就没精神。”   刘氏笑瞅了她一眼,说道:“还没成亲,就一点儿都不害臊了。”嘴上笑着,心里倒是欣慰。女儿找到了好男人,没有走她的老路,作为一个母亲,她心满意足了。   等吃过了饭,秦春娇要收拾厨房,却没能抢过刘氏。   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换了件衣裳,便出了门。   一路径直走到南山脚下一处老房子外,秦春娇敲了敲门,里面果然有了动静。   门开了,赵三旺睁着一双迷糊的眼,问道:“谁啊?”   秦春娇皱了皱眉,这大白天正午头,赵三旺怎么跟才睡醒似的?   赵三旺定睛看清了来人,脸色顿时变了,支支吾吾道:“嫂子,你咋来了?”   秦春娇淡淡问道:“咋了,你做啥亏心事了,我不能来?”   赵三旺挠着头,说道:“没、没有。”说着,便开了门,让她进去。   秦春娇走到屋里,见这屋中虽然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却收拾的干净整齐。赵三旺虽是个独身男子,倒是个爱干净的。   赵三旺倒了碗水给她:“嫂子,我这儿没待客的茶叶,你将就下吧。”   秦春娇没有喝水,当面就问道:“跟我说说,林家摊子是咋回事?” 第70章   赵三旺一脸的愧疚,半晌才低着头说道:“嫂子,我对不住你。”   秦春娇柳眉微扬,说道:“你没啥对不住我的,一样花钱买东西,去哪边都一样。我就是纳闷,林家的浆水面就那么好吃?你之前和林香莲还有过节,怎么现在巴巴的求着人家卖给你?”   赵三旺一听见“浆水面”三个字,眼神都直了,嘴边止不住的向上扯,形成了一抹极其扭曲的笑容。   秦春娇看着他那样子,满心怪异,大喊了一声:“三旺!”   赵三日如梦初醒,将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浑浑噩噩的问道:“嫂子,咋了?”   秦春娇看着他,半日才问道:“你这是咋回事?林家的面,真就那么好吃?”   赵三旺慌不迭的点头:“好吃!太好吃了,打从我出了娘胎,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话才出口,又一脸疑惑,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也不是好吃,就是……哎呀,我也说不上来。一天不吃,就想的厉害,浑身难受。干啥都想,做梦都惦记着她家的面。好像、好像能勾人魂似的。”   秦春娇听了这话,更觉得古怪。这好上哪口吃食,因而上瘾的事情不是没有。但也不至于,各个如此。听赵三旺的说辞,林家食摊上的浆面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咋就那么勾人?早上瞧着那些食客的样子,一个个都好像着魔了似的。   她想不明白,又随口问道:“她家面,一碗多少钱?”   赵三旺听问,竟然低着头不说话了,仿佛做错了事的大孩子似的。   秦春娇瞧着他的样子,不由问道:“到底怎么了?这不能说吗?”   赵三旺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嗫嚅着说道:“就是、就是,嫂子你听了别骂我。”   秦春娇抿紧了唇不说话,赵三旺这才说道:“她家的面,一碗要十文钱。”   秦春娇听得瞠目结舌,一碗浆面条,竟然要十文钱,可谓是天价了。   这所谓浆水面,一碗大半的水,面条其实没几根,夹着些菜叶子,一碗下去就是个水饱,谁肯花高价吃这个?   十文钱一碗,简直比得上京城里饭馆的阳春面了。   那些食客,大半是乡下人,虽说有些地主富户,但十文钱吃一碗不顶饥的糊涂面条,也是肉痛的。那面里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勾着人一趟趟的去?   再说了,两家做的都不是一路买卖,照理说该井水不犯河水才是,但林家硬生生就夺了她的老客,这就很是奇怪了。   秦春娇想不明白,但她又不是赵三旺的谁,也管不着他上哪儿花钱,她没有多说什么,便告辞出来了。   赵三旺在门上看着她走远,心里的愧疚之情越来越浓。   大哥和大嫂那么照顾他,大哥还叮嘱着叫他把钱存好,将来好置办家业娶媳妇过日子,可他却拿着钱去买林家的贵价面条吃了。   林家和嫂子不对付,林香莲还坑害过秦春娇,这些他都知道。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去。   但是,他就是忍不住啊。   几天前,林婶儿在村里碰见他,硬要他去给帮忙整一下院子里的地平。他本不想去,却耐不住林婶儿左一句艰难右一句孤儿寡母,还是去了。帮了忙,林家就招待了他一碗浆面条。从那之后,他便再也离不开那东西了。   看着秦春娇的身影不见了,赵三旺又连打了几个呵欠,关上门回屋睡觉。   这几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总是睡不够。   秦春娇回到家中,将明日要用的黄豆泡了,便坐在灶台旁发呆。   她弄不明白林家的面到底哪里好吃,但自己的生意还是要做下去。既然现成的熟食抢不过林家,那她就得换个路数了。   那些食客都去了林家摊子上吃面,但要做饭的妇人们还是照旧来她这儿买豆腐,今儿还有不少人跟她抱怨,她不出摊,她们可麻烦极了。   左近就一个宋家集子,要切豆腐就要走老远,谁家天天做饭去集子上买菜?   所以,秦春娇打算将豆腐脑的量减半,多做些豆腐,再额外的做些千张。   横竖都是豆制品,不过是在模子里多压一会儿的事。   端午将近,她打算让赵三旺买些糯米回来,做些粽子放在路边卖。   林家只卖浆水面,冲不着她这路生意。   秦春娇把这主意告诉了刘氏,刘氏也觉得很好,便说明儿一早起来帮着她一起做。   到了傍晚时候,刘氏洗了一家子的衣裳,秦春娇估摸着那哥俩八成要回来了,就在厨房里烧水下饺子。   但饺子煮好出了锅,甚而都放凉了,也不见易峋和易嶟的身影。   秦春娇拿筷子将饺子在盘子里挑了挑,又淋了些麻油,不让它们都黏上。   她心神不宁的走到了门外,天色早已黑透,一轮满月如银盘自东方天际升了上来,几颗星子散落在如同黑绒布也似的天空中。   院子里,大黄早已趴下歇息了,马厩中豆子和那匹叫大灰的骡子也都没了声息。然而那两个男人,还是没有回来。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易峋从来不会将她独个留在家里到晚上。   今天,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刘氏也走了出来,轻轻说道:“他们男人外头事情多,难免耽误。何况,峋子又是个有出息有本事的,不定见了些什么人,就会晚些。”   秦春娇两道秀丽的眉紧紧蹙着,清澈的眸子密切关注着通往村口的道路,摇头说道:“峋哥不会丢我一个人在家里的,他不放心,我也不放心。”   刘氏微微叹了口气,她是没有尝过夫妻恩爱的滋味儿的,她和秦老二那就是冤孽,秦老二死在外头才好,她也从来没有替他挂心过。秦春娇这样牵肠挂肚的心情,她从没体会过的。   但这样也很好不是,夫妻本该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都升上了中空,秦春娇只觉得两条腿都麻了。正想回屋,却猛然见村路上冒出两个人影来。   刘氏正在屋里灯下穿针,就听见外头女儿惊喜的呼声:“峋哥!”   她晓得易峋这是回来了,浅浅一笑,放下针线,就打算去给他们热饭,好让女儿和女婿有空说说话。   秦春娇几乎是飞奔了出去,一头扎进了易峋的怀里。坚实的胸膛,易峋的气味儿,让她安心的眯细了眼眸。   男人立在月色里,影子在地下被拽的长长的。   易峋没有动弹,任凭秦春娇抱住了他,他似乎在出神,直到感受到怀里温热娇软的身躯正磨蹭着自己,方才醒悟过来。   他浅笑着,将秦春娇抱了起来,额头抵着她的,轻轻问道:“一直在等我?”   秦春娇等了这大半天,又是在心爱男人的怀里,不由撒起娇起来,她嘟着嘴说道:“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担心死了,给你煮的饺子,都凉透了!”   易峋听着这软糯娇媚的声音,憋在心里的那口郁气,竟就这么化了,他轻轻啄了她的唇一下,哑着声音说道:“是我不好,待会儿一定把你给煮的饺子全吃完。”   秦春娇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唇上,说道:“一个都不许剩。”   易峋含笑看着她,竟然张口咬住了那青葱一般的细长手指。细软的指尖,小巧可爱。他咬住便不肯放了,吸吮轻咬着。   略有几分粗糙的舌扫过指腹,惹得秦春娇一阵战栗,她只觉得指尖痒痒的,甚至连心里也被他搔的痒痒的。   她红了脸,想将手指抽出来,偏偏易峋就是咬住不放,像在品味着什么,有滋有味的。   他的眸子黑漆漆的,映着她的身影,水色的唇边漾着一抹笑。   这让秦春娇的脸越来越烫,娇艳的小脸像玫瑰一样的艳红,她小声嘟哝着:“峋哥,快放开,这是干嘛!”   易峋轻笑了一声,这才松了口,淡淡说道:“我饿了。”   秦春娇赶忙将手背到了身后,似是生怕再被他捉住。她嗔怪的看了易峋一眼,饿了就去吃饭,咬她干嘛?   眸光随着眼下的泪痣轻轻流动,这娇嗔的一眼,却是媚到了极处。   易峋只觉得一阵气血翻腾,他抱着秦春娇,大步走进了屋中。   易嶟已经回房洗澡了,刘氏还在厨房里张罗,没人瞧见。   易峋将秦春娇抱进了自己的房里,把她丢在床铺上,紧接着自己也压了上去。   秦春娇的脸艳红着,眸光轻转,低低说道:“峋哥,别这样,先吃饭去吧。”   易峋剑眉一挑,淡淡说道:“我正要吃。”   秦春娇嗔道:“娘在外头呢!”   这要放在以前,那也就罢了。但亲娘就在外头,这让秦春娇羞赧的不能自已。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要被娘抓到了。   易峋薄唇轻抿,有些不情愿的放了她起来。   秦春娇坐起身,理了一下鬓发,就着烛火,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了易峋的眼眉处。易峋的右眼下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   口子很新,并且昨日绝对是没有的。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   易峋并不觉得疼,却迅速躲了开去。   秦春娇问道:“峋哥,这是怎么回事?你和谁动手了?”   易峋默然,半日才说道:“没有的事,这是被树枝子划的。”   秦春娇有些不信,这个地方,要多不留神才会被划伤?   然而易峋却不想再说下去,先从床上下地,向外走去。昏黄的烛火下,他的侧颜看上去有些冷淡。   秦春娇愣愣的坐在床畔,不知道哪里招惹他不高兴了。   那个伤痕,当真有什么故事么?   秦春娇走到了堂屋里,油煎饺子的香味儿在屋中四处飘散。   易峋和易嶟都在桌边坐着,刘氏笑着把煎好的饺子端上了桌。   刘氏说道:“饺子凉了,没法重新下锅,我煎了一下,你们尝尝。”   易嶟笑道:“没吃就知道好吃,婶子的手艺,那是我们打小就领教过的。春娇这么会做饭,还不都是婶子教的好?”   刘氏呵呵笑着,说道:“你还是这么会哄人开心,快吃吧,待会儿别再搁凉了。”   易峋却没有说话,拿起筷子,默默的吃着。   饺子油煎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过于油腻,吃起来也酥脆爽口,果然如易嶟所说,由其女见其母,刘氏的厨艺也很是了得。   但因着易峋的默然,易嶟也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低头吃饭。   秦春娇侧身坐在桌边,静静的看着易峋。他脸色淡然,俊朗的五官带着一丝刚硬,筋骨结实的手指握着筷子,慢慢的吃着。   刘氏也察觉到了什么,起身轻轻离去了。   饭桌上,竟而一起陷入了沉默。   秦春娇心里有些不好受,易峋以前也不是没有跟她生过气,但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等吃过了饭,易峋回屋洗澡。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想了想,便走去找易嶟。   易嶟正在灯下收拾褡裢,见她进来,连忙起身:“春娇,有啥事?”   他兴奋的脸有些红,秦春娇几乎是不来他这里的。   秦春娇问道:“嶟哥,你们今天出去遇到什么事了?我看峋哥好像不高兴,他眼角边还有一处划伤。我问他,他也不说。”   易嶟听她问起这个,不由犯了难。   秦春娇见他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着急的问道:“到底是咋了?他不说,你也不肯说,果然和人打架了么?”   易嶟身子一震,抿了抿嘴,那张和易峋一点也不相似的俊脸上,犹豫迟疑着。   半晌,他才说道:“哥既然不想说,那就是有他不说的道理。我也不能在他背后乱多嘴,春娇,你还是问哥吧。”   秦春娇倒是怔了,堵了气,将手一甩,扭身回房去了。   回到房里,她倒卧在床上,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她觉得委屈,心里还有些酸,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易峋抱着她,逗着她,怎么忽然就翻了脸?   再说了,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她的?她不是他媳妇吗?   刘氏在旁边做着针线,隐约就听见女儿低低的啜泣声。她停了针,低声问道:“丫头,咋的了?”   秦春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都是峋哥不好,他有事瞒着我。”   刘氏却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在这上头,她真是没什么能教导女儿的。以前跟着秦老二,她只能看他脸色讨生活。   停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峋子是男人,养家糊口的在外奔波,难免会遇上些不愉快的人和事儿。他不想告诉你,怕是告诉你也不中用,还要你多操心。”秦春娇闷闷的声音从枕头里传来:“我也遇到了烦心事儿,我也没跟他撒火啊。再说,他没说呢,咋知道告诉我不中用?”   刘氏微叹了口气,满眼怜爱的看着女儿,说道:“你啊,真是被峋子给宠坏了,所以才这么任性起来。我早跟你说过,他这样的男人,着实不好碰,你可要好好珍惜。”   秦春娇顿了顿,又说道:“这么晚才回来,我牵肠挂肚的,等回来了啥也不说,忽然就甩脸色给我看。他高兴了就哄我,不高兴了就把我丢一边,我是他媳妇,又不是小猫小狗。”   刘氏却说道:“你呀,就别怪他了。多少像他这样有本事的男人,脾气比他还坏的多,在家里耀武扬威。男人能挣钱养家就好,其他都不要紧,何况他还疼你。”   秦春娇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可是,我也能赚钱啊。”   刘氏说道:“你那就是闹着玩儿。”   秦春娇没有说话,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她的生意是不大,但付出的心血劳力,可一点都不轻松。她赚来的钱,也不是自己乱花的,平常买个什么油盐酱醋,其实也是贴补了家用。   她喜欢易峋,甘愿为他料理家务,生儿育女,也甘愿体贴着他,但这一切都是从喜欢上来。难道女人天生就该矮男人一头,就算能赚钱谋生,也要被说是靠着男人?   她不觉得这样合乎道理。   秦春娇躺在了床上,原本她想把林家的事跟易峋说道说道,但闹了这一出也就给忘了。   白日里劳累了一日,纵然这会儿心里不快,也还是很快睡着了。   刘氏听见女儿沉稳的呼吸声,起来瞧了瞧,拉过被子给她盖上,自己也熄了灯,睡下了。   夜深了,林家的灯火却还亮着。   林婶儿坐在床上,将今天赚来的钱,一枚枚的数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喜上眉梢,向厨房里忙碌的林香莲扬声说道:“还是这法子好用,单就今儿这一日,咱们就赚了小二两银子!你桐生叔那十两银子,一早就还干净了,下剩的可就是咱们自己的了。我琢磨着,不如再多烧一锅。咱这生意就是干赚,做的越多卖的越好。”   林香莲在厨房里,看着锅里水沸腾了,便从一旁的陶罐子里掏出些晒干了的菌子,丢了进去。   那些菌子见了热水,顿时洋溢出一股奇香。   白汽蒸腾上来,林香莲闭了闭眼睛,她晓得这东西只闻是没有害处的,但心里还是有些怵。   看着菌子在锅里上下翻腾,林香莲满脸平静。这东西吃下去会怎样,她心里不是不明白,但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全都羞辱过她,全都是活该!   每一个人的面孔,她都深刻记得,他们在秦春娇的摊子上吃的有多开心,那些夸赞秦春娇的话,就像刀一样扎在她的胸口。还有那个赵三旺,不是他多事,峋哥怎么会不待见自己?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这些人如今不都拜倒在她脚下,哈巴狗一样的求着她卖碗面给他们?   其中有不少,都是秦春娇的老客。   今天看着秦春娇那诧异的神情,她心里真是畅快不已。她活了十多年,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痛快!   秦春娇抢走了她的峋哥,她就要毁掉她在乎的一切。   白天,她还在嘴硬,不过没有关系,没人会不折服在自家这锅面里。等她抢光了秦春娇的生意,峋哥就会发现这女人只是个会拖他后腿的废物,然后就发觉自己有多能干,自己才是配得上他的女人。   林香莲心里泛着一股微妙的甜美感,她向林婶儿说道:“娘,菌子已经不多了。”   林婶儿满不在乎的说道:“没事儿,明儿我跟你叔说,再从城里捎点就是了。这生意好做,他也乐的很。”浆水面就是一锅子浆和少许杂面条,外带些菜叶子,本钱低的可怜,简直就是一本万利。   林香莲听着母亲的话,唇边泛出了一抹笑意,就像菌子没晒干时的样子,艳丽却狠毒。 第71章   易峋擦洗了身子,将水拎出门倒掉,他本想找秦春娇说话,但走到门口,见门缝里光线全无,晓得这母女俩已经睡了,只得作罢。   他走回房中,盘膝坐在床畔,想起白天在宋家庄的事情,不由出了会儿神。   他们早先和山里的几户人家说好了,按一斤五文钱的价钱收购茶油果。这东西在山里是极贱的,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下果子的时候,山里到处都是。山民收了,也只是拿来喂鸡喂猪。如今见有人竟然肯花钱来收,当然乐得开了花,没二话都答应下来。但因眼下不是时节,山民手里也不是很多,那些人家见易峋收的多,便答应帮他收拢。于是今天,易家兄弟俩便进山去收货了。   生意谈的倒是顺当,没有任何波折。但谁知,收了茶油果出来,却在宋家庄碰见了董香儿的男人李根生。   他是认得李根生的,董香儿出嫁的时候,李根生来下河村迎亲,大家伙都见过。   这男人一见了他,两只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的大骂他无耻,仗着有钱勾搭霸占人妇等粗话。   易峋起初莫名,稍后便明白过来,李根生说的是董香儿,他在怀疑自己和董香儿有染。这闲话,下河村里稍早也有人说起,只是易家的人都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看不得别人好,四处瞎嚼舌头的闲人。然而这话,却不知道被谁传到了宋家庄,被李根生听了去。   李根生也曾悄悄到下河村看过,没见董香儿和易峋怎么样,倒是在和易家的媳妇秦春娇一道做起了小买卖。   然而在李根生这种小肚鸡肠又没见识的男人眼里,易峋如果没有占了董香儿啥便宜,他能情愿出钱让一个和自家没什么相干的女人去做生意?   他还听说,那个秦春娇和董香儿好的穿一条裤子,只怕就是自家男人跟董香儿睡了,她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在乎。更甚至于,这皮条说不定就是她拉的。   难怪董香儿那婆娘不肯回来,原来是找好下家了!   李根生满腹窝火,只觉得自己头顶甚绿,然而他是个连窝里横都不敢的怂包男人,他听说过易峋的名声,并不敢来下河村闹事。今儿不期在宋家庄撞见了易峋,自谓是在自家地头上,胆子肥壮起来,上前揪住易峋打闹。   易峋并不是个喜欢多费口舌的人,又见他上来厮打,向旁一让推了他一下。   他武艺精熟,李根生哪儿是他的对手,当即便摔了个四仰八叉。   李根生是个浑人,就嚷嚷起来,说什么奸夫上门殴打亲夫。   李家人闻讯而来,又带了些亲戚邻居。   易峋和易嶟虽解释了,说是村人的闲话,子虚乌有,但李家人正在火头上,心底里又有另一把算盘——董香儿总不肯回婆家,如果拿住了她偷人的把柄,那就有说道了。李家人听不进去也不想听,那些来帮手的人,胳膊肘总是朝内的,当然都帮着李家。   两厢里说不通,就动起了手。   别看李家人多势众,但不过是些寻常的乡下人,易家兄弟只凭双拳四手,倒还占了上风。   那些人里,有几个愣头小子,一时气冲上头,动了刀叉。易峋一个不留神,才在右眼下划了一道。   最后,还是宋家庄的里正赶到,驱散了他们,并告诫易峋易嶟,往后再不得踏入宋家庄半步。   也就是因为闹了这一出,才耽搁了回程。   易峋并不大在意能不能再去宋家庄,那山宽广了去的,离了宋家庄,还有别处能收茶油果。   他倒是担心,这件事传入了秦春娇的耳朵里,她会怎么想。   易峋不大待见董香儿,受不了她那个燥脾气,但秦春娇和她要好,他不想伤了她们之间的和气。   秦春娇在村子里也没什么好朋友,好容易有个能说上话的人,他不想就这样给伤没了。   他不想把这件事告诉秦春娇,也不愿说谎哄她,所以才会那个样子。   然而方才吃饭的时候,秦春娇好像不高兴了。她从小就是这样,体贴人但也爱多想,他本想再跟她说些什么,她却已经睡了。   易峋淡淡一笑,吹熄了灯,在床上躺了下来。   月光如水,洒在了男人身上,没过多久他便睡熟了。   隔日起来,秦春娇忙着预备今天出摊要卖的东西,暂且将昨天夜里的不愉快忘了。   今天她打算多做一些豆制品,所以要比昨天忙碌的多。   刘氏烧了一家子的早饭,也走到仓房里帮女儿的忙。   雪白的豆浆过滤出来,用卤水点了,结成一块块的,又放在模具里压瓷实了,随着水多水少,嫩豆腐老豆腐就这么出来了。   至于千张,则是另一种模具里出来的。   做好的木框里,垫着纱布,倒一层豆花压一层纱布,再用一块大青石头压上去,将汁水压干净了,底下的豆花也就成了泛着豆香的淡黄色千张。   豆子在一边踏着蹄子,为了免它贪吃黄豆不干活,眼睛是蒙上的,但这豆香味儿依旧撩拨的它蠢蠢欲动。   董香儿过来时,看见这一幕,有些惊讶,问道:“妹子,你今儿咋做了这么多豆腐?竟然还有豆腐皮!”   秦春娇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微笑道:“昨儿晚上我想过了,既然现成的饭食让林家截了客,那咱们不如就在这上头下些功夫。左近几个村子,谁家不做饭?咱的生意,绝对错不了。”   董香儿不由深深叹服,昨天晚上她还在发愁,这生意往后怎么办?今儿秦春娇就想出法子来了,这进过城的人,果然有见识!有这么个能干聪慧的妹子,她心里也自豪。   然而想到这儿,董香儿又有些不安,两人生意做到现在,所有法子主意都是秦春娇想的,自己除了淘些力气啥也没做。   力气谁没有,然而做豆腐却是门手艺,不是谁都能干的。自己,好像没帮上她什么忙。这三成分子,拿的实在心虚。   秦春娇没想那么多,她说道:“三姐,你来帮我合面蒸豆糕。我昨儿瞧了,林家只有浆面条,那玩意儿吃不饱的,那些食客们少不得还是要买些能顶饥的东西。”   董香儿高兴起来,答应了一声,就跟她进了厨房。   刘氏瞧着这两个年轻姑娘,兴高采烈的商量着做买卖,也是稀奇的紧。董香儿的事,她听说了,唏嘘不已。女人如果嫁坏了,那可真是毁了一辈子,自己不就是个好例子?她能及早脱身出来,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秦春娇将白面、黄面合着豆渣揉了,一起上锅蒸成了糕。   豆渣是做豆腐下剩的废料,黄面有黏性还有细微的甜味,这般出来的杂粮糕成本既低,口味还好。   等糕出锅了,她便让刘氏和董香儿各尝了一个。   董香儿连声赞叹:“这糕真好吃,松软甜糯,都比得过上好的点心了,真瞧不出来是豆渣和黄面做的。”   刘氏却说道:“就是糕子口味淡了点,怕客人还要就咸菜吃。”   秦春娇却抿嘴一笑,点头道:“就是要这样。”   易峋站在门口,看着娇俏小脸上的俏皮模样,真想伸手去捏上一捏,可惜一屋子的人,他什么也干不了。   刘氏瞧见了易峋,便跟董香儿说道:“香姐儿,帮我把早饭端出去,快吃了你们好出门。”   董香儿会意,答应了一声,私下轻轻捣了秦春娇一下,便笑嘻嘻的出去了。   易峋这才走进了厨房,闻到那豆糕的香味儿,说道:“今儿蒸了糕,我能吃一块么?”   说着,就想伸手去拿。   手才探到蒸笼上,秦春娇的小手便捏住了他,她噘着嘴说道:“这是要拿去卖的!”   生气,那谁不会?   易峋眯了眯眼睛,瞧着那张小脸被热气熏得红红的,娇艳妩媚。他唇角微弯,顺势就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怎么着,跟我怄气?”   他的小媳妇,还有脾气了?   秦春娇扭了脸:“没有。”   易峋将她拉进了怀中,不理她的扭动扎挣,说道:“还说没有,你往常可不是这样。”   秦春娇以前做点心,不管是红枣糕还是藤萝饼,总会留一些给他和弟弟吃。今儿这样,不是生气是什么?   秦春娇扭了半天,却丝毫动弹不得,易峋的两条胳臂像铁箍一样的扣着她,她只好说道:“好嘛,你要吃就吃吧。快放开我,不要误了我做生意。”   易峋却不满意了,他俯下脸,几乎就要碰到了她的鼻尖,沉沉说道:“做生意,比自己的男人还要紧,嗯?”   秦春娇涨红了脸,想侧开去,却又动不了。   厨房是她平日里做事的地方,易峋在这儿跟她亲热,让她分外的羞赧。何况,外头还有人。   她低声说道:“快放开,娘和三姐还在外头。你不是要吃糕吗?自己拿去!”   易峋没有理会,只是在她耳边说道:“我不想吃糕了……”   不吃糕了,那是想干嘛?   很快,秦春娇就知道了。   两人从厨房里出来时,易峋的心情简直大好,在他看来,这是把昨天的份儿给补上了。   刘氏在这里,两人好像有了长辈的管束,再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   被他这么一闹,秦春娇也把生气的事儿给忘了。她的脸原就红的厉害,在看见刘氏和董香儿那揶揄的表情之后,便更烫了。   易峋今儿还要出去,他们打算今天到别的山村瞧瞧。要榨油,就那么一点茶油果是不够的。   临出门前,他向秦春娇说道:“可能今儿也早回来不了,你不用等我吃晚饭了。若是睡了,关紧了门户。”   秦春娇答应着,送他们出了门,她和董香儿也推车出门。   走到半道,她才突然想起来:她不是在生易峋的气吗?   想着,她笑叹了口气,什么叫天魔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在这个男人手心里,她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任他牵着自己走。   走到老地方,两个人照常开张。   对面林家的摊子也摆了出来,林婶儿见了她们,嘲讽道:“看你们一直没来,我还当你们今儿不干了呐!婶子劝你们一句,早些回家歇着吧,省的白费力气。”   林香莲站在她家摊子后面,守着面锅,脸色淡淡的,一字不发。   董香儿气道:“这老娘们真是越来越狂了!”   秦春娇淡然道:“不理会,随她说去,就光弄这些口舌,有啥意思?”   两人说话,董香儿忽然看见林家摊子上还挂着一个牌子,她不识字,便拉扯秦春娇:“妹子你瞧,她们也做了个牌子,上面写的啥?”   秦春娇看了,念道:“林家勾魂面,一碗十二文。”   董香儿啐道:“就是个浆面条,什么勾魂面!一碗十二文,她们才真是想钱想疯了!”   秦春娇看她们改了这名字,还涨了两文上去,显然是对自家的面十分自信,不禁也有些疑惑。   客人渐渐来了,还如昨日的情形,吃过林家面的人,直愣愣的直奔林家摊子而去。   但是因林家的面实在太贵,路上的散客今儿倒是不少在秦春娇的小摊子上吃饭的。   那些来买豆腐的妇人,见她摊子上竟然有了千张,格外高兴,都买了不少回去。   秦春娇这豆腐摊子如今也算出名了,价格公道,味道也好,左近要买豆腐的,都往这儿来。   故而,今天秦春娇的小摊子比昨天生意兴隆,客源滚滚。   林香莲站在自家摊子上,一面招呼客人,一面瞧着对面的情形。她不明白,怎么才一夜的功夫,秦春娇就想出来要卖千张了?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和自家全然不是同一路的生意,谁也挤不着谁了。   林婶儿倒不是太在意,她只要自家能赚到钱就好,不过啐了两句:“丧门星做的豆腐,谁吃了谁倒霉!”   两家的生意都正热闹,董香儿忽然捧了一碟子糕过来。   林婶儿瞧见,快步上前,挡住她:“你不在那边张罗,来这儿干啥?!莫不是想抢我们的生意?你可省省吧,我们家的客人是绝对不会稀罕吃你家的破豆腐脑的!”   董香儿性子泼辣,哪儿把这半老徐娘的撒泼放眼里,她笑了笑:“婶子说哪儿话呢,这是大路上,又不是婶子你租下买下的铺面,你管我干啥!”说着,便绕开她,走到那群吃面的人堆儿里,扬声道:“这是我妹子新蒸的豆糕,各位老少爷们尝尝?只尝尝,不要钱。”   那些人一听不要钱,就都捏了一块,一盘子糕顷刻没了。   这糕做得极其好吃,软糯香甜,那股子淡淡的甜味,陪着咸汤倒是十分合适。   董香儿给他们试吃的糕,是切成小块的,其实就一口。这些人意犹未尽,便问道:“小嫂子,你这糕要多少钱一块?一定很贵吧?”   董香儿笑着摇头:“这是我妹子自己蒸的,一块糕就三文。”   和林家的面条比起来,这糕已经算是便宜到天上了。   那些食客虽然着魔了一样的要吃浆水面,但林家的面其实就跟稀汤一样,根本不能饱腹。要喝第二碗,一来是太贵心疼钱,二来其实也不过是个水饱,一泡尿就没了。   这些人比起一般的乡农是要有钱许多,但到底还是乡下的做派,吃饭讲究吃饱。一听说那边有便宜的糕,还这么可口,便一窝蜂的涌过去买糕了。   秦春娇的小车前头,立刻排起了长龙。   有人就说道:“这糕便宜还好吃,我要买几块带回去,给孩子和我婆娘尝尝。”   另一个说道:“这糕的品格,都够的上进城里的童记点心铺了。三文一块,真是捡了大便宜!”   还有人说:“你们不晓得,这小姑娘就是京城相府里出来的……”   秦春娇含着笑,一块块的给他们包着豆糕,董香儿在旁收钱。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料,林家没有预备配着吃的干粮,食客们是吃不饱的。咸汤配着微甜的面糕,是最相宜不过的。   这糕里用的是豆渣和黄面,白面放的较少,本钱也低。三文一块,其实不算便宜。但是在林家那天价面的衬托下,便宜的就跟白捡一样。   她在相府里听那些爷们读书,也学到了许多词儿,其中一个叫做避其锋芒,再有一个就是为我所用。   减了豆腐脑,因为同是汤水,多做豆腐和千张,和林家的生意不相冲,这就是避其锋芒。   而豆糕正好填补了林家没有干粮的缺,这就是为我所用。   秦春娇从小就知道了,遇上逆境,哭闹抱怨或者咒骂都是无济于事的,只能去顺应改变逆转。   林婶儿几乎气怔了,她还没明白过来咋回事,那些食客就奔到对面的摊子上去了。   林香莲满脸阴沉,看着对面的情形,将单薄的唇咬的几乎出了血。   瞧那秦春娇满脸春风的样子,她只觉的自己眼睛被扎的生疼,自己辛苦做的面,反倒给她当了陪衬,成了她卖糕点的依托了!   这口气,让她怎么咽得下去?!   林婶儿在旁自顾自说道:“算了,反正咱们钱也赚到了,不是人人都吃她的糕,但是必定要买咱们的面!”   林香莲阴沉着脸,没有接话。   她不是十分在意赚钱不赚钱,她就是想要秦春娇死!   怎么样,才能弄死她?!   也灌她一碗汤面条,把她变成自己最听话的奴才?   这主意,好像不错呢。   林香莲想着,脸上笑得扭曲。   日落黄昏时分,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地平上。   赵有余戴着浩然巾,穿着一袭天青色丝绸深衣,外头照着一件大氅,慢慢踱步往家走去。   他这一袭衣装,价格可是不菲,然而京城里的读书人就流行这个穿戴。家里既然要他功成名就,总得投些本钱进去不是?   明儿书院休沐两日,他便回家来看看爹娘。   这是面上的说辞,心底里他想瞧瞧挂在心头上的女子。   至于那个未过门的宋小棉,他早已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   回到家中,赵太太见儿子回来,十分高兴。因赵有余早早送了封信回来,她已经张罗下了一桌子菜。   吃饭时候,赵太太不住的给他夹菜,赵秀茹缠着哥哥讲京里的见闻,听他说起给带了一盒京城脂粉铺子里的胭脂时,她欣喜若狂。   赵有余看着桌上的饭菜,却有些食不下咽,母亲做的饭菜固然丰盛,却及不上京里的精致。   他进了京,跟那些城里的同窗在一起,才惊觉乡巴佬进城是什么感觉。   他痛恨自己的出身,连带着也嫌弃厌恶这生养了他的乡村和土地。   总有一天,他要扬眉吐气的离开这里,带着那个女子一起。   吃过了饭,赵太太给他收拾褡裢,赵桐生把儿子叫到了堂屋,问了几句话。他瞧着儿子清瘦了些,倒是显出斯斯文文的样子来,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再没有地里刨食的泥腥味儿了,既感到欣慰,又有些失落。   赵桐生说道:“你瘦了些,读书废脑子,衣食上可别吝惜钱。家里既然送你去,就是供得起你。”   赵有余答应着,没有多说什么。   赵桐生停了停,才问道:“那东西,可带来了?”   赵有余自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赵桐生,说道:“爹,这药材可金贵得很,叫她们省着些用。每次一些些就够了,不要下狠了。”   赵桐生黝黑的脸上泛出了些红光,笑道:“我晓得,每次都叮嘱她们。你是不知道,打从有了你带来的药材,生意可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我琢磨着,这东西既然大补,咱家自己能不能吃?不用你那朋友白给,咱家出钱自己买。”   赵有余脸色微变,他说道:“爹,这东西是拿来给家里做生意的。实在太昂贵了,咱们是吃不起的。”   赵桐生连连点头,呵呵笑着:“爹晓得,就是随口说说。”   赵有余没再说话,只静静的出神。   这东西,也是来的稀奇。   他也是气血方刚的男人,又正当这个年纪,独身在京里难免有熬不住的时候。青楼太贵去不起,就有同窗引他去了个暗门子。   那儿的姑娘长得着实一般,但有一个稀罕物,就是这包药。吃下去行事,你能瞧见最心爱的人儿。   他试了,果然如此,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那事后的空虚,却也让他痛苦不已,不管如何只是春梦一场,假的就是假的。   再则,他渐渐发现这东西的可怕之处,能让人**蚀骨一样的上瘾。   好在他沉陷的不深,很快脱身出来了。但这东西还真是好,用对了地方,就是世上最好的灵药。   恰好赵桐生发愁林家两个傻瓜女人的生意赔本,他便把这东西交给了赵桐生。   当然,这件事赵太太一无所知。 第72章   赵桐生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将纸包收了起来。   他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咳嗽了一声,说道:“我把这东西给她们送去。”   赵有余没有说话,只是默然的看着父亲的背影走出门外。   赵太太正在外间炕上坐着纳鞋底,一见赵桐生披了衣裳往外走,便诧异问道:“都这会儿了,还要出去?”   赵桐生说道:“去找进子叔说几句要紧的话。”   赵太太没有多问什么,停了针线,盯着赵桐生的背影。待他没入了门外夜色之中,她才张口骂道:“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家里凳子上好似有钉子,那屁股就坐不稳当!”   赵秀茹在一边,摆弄着她哥哥从京里带来的胭脂。青瓷的瓶子,盖子上印着仕女捧心的图案,细巧精美。盒子里的是胭脂膏,不是寻常的片状胭脂,擦在脸上,细腻匀净,就好像皮肤里透出来的好气色。   这京里来的东西,果然就是好,不像货郎担子里的糙货,干涩粗糙,抹在脸上就像浮在皮肤表面,一点都不自然,弄不好就成了猴屁股。   明天抹上这胭脂去见嶟哥,他一定喜欢。   赵秀茹想着,心里漫过一阵舒爽。   论姿色,她是比不过秦春娇,她服了。但那又怎么样,秦春娇如今是易嶟的嫂子,他也该死心瞧瞧别人了。   赵有余从里屋出来,赵太太瞧见他,连忙笑着说道:“洗脚水我给你烧好了,你赶紧烫烫脚,回屋歇着去吧。从京里回来,好多路途,一定累坏了吧?”   赵有余看着母亲眼角的纹路和唇畔的笑意,心中突然弥漫着一股悲凉。母亲就这样被父亲蒙在鼓里,她大概还不知道父亲背着她拿了多少钱去补贴林家母女。   他低垂了眼眸,轻轻说道:“这些事情我都能自己做,娘有年纪了,不要累着了。”   赵太太眯着眼笑了:“我儿子真是大了懂事了,晓得心疼娘了。将来你出息了,娘就等着过好日子啦!”   听到出息二字,赵有余的脸色一紧,他握紧了手,又舒展开来,只说要温书便回房去了。   进了城,他才发现乡下与城里的差距之大。城里书院所能教授的,可不是乡下私塾的塾师能比的。老师的学识与见识,也是相差甚远。   赵有余原先读书的私塾,塾师不过是个多年不第的老学究,但那松竹书院却能请来举人授课,这两者能一样么?更不要说,不时有全国各地的有名才子来游学。   大伙汇在一处,难免赋诗斗文,相互品评彼此的文章。   赵有余,便时常沦为笑话了。文人嘴毒,损人也厉害,他极喜欢城里,却也极厌恨城里。   他一定要飞黄腾达,好报这眼下的被羞辱之仇。   赵桐生把宝贝拿给了林婶儿,林婶儿正为这东西用完了而发愁,登时喜从天降,温存软款,使尽了浑身解数要留赵桐生。   然而最近赵太太回来了,赵桐生个喜新不厌旧的人,管家婆回来公粮自然全数上交,哪有剩余的。对着林婶儿的热乎劲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是男人嘛,哪个肯承认自己干不动了,赵桐生便说道:“近来她看的严,怕闹出什么事来,来日方长,我还是先家去。”撂下这句话,就抬脚走了。   林婶儿还从没碰过这种钉子,气的全身打颤,骂骂咧咧:“男人真是十九薄情,有本事以后别来爬老娘的床!”   林香莲站在门槛上,冷眼瞧着,满脸冷淡。   她母亲和赵桐生的事,现如今已经全不瞒她了。她有点不明白,有那么好的东西,母亲为什么不用?难道,她对赵桐生还有情不成?   这天,易家兄弟从外头回来,又带了两大口袋的茶油果,是在另一个山头上收的,用骡子驮了回来。   这些天下来,他们大约收购了三百来斤的茶油果,车马人力加上收购用的银子,也花了二三十两。   兄弟两个把茶油果放到了间壁秦家老房子里,那房子已经修缮出来了,榨油机也安放在里面,已是万事俱备。   易峋今日格外的高兴,吃晚饭的时候,还让秦春娇给他打了两壶酒。   哥俩饮酒吃菜,易峋便说道:“明儿就把三旺和丁虎喊来,咱们就先干起来了。”易嶟答应了。   秦春娇在旁托腮静听,问道:“峋哥,茶油榨出来,销路可想好了?”   做买卖最要紧的就是卖出去,再好的东西,卖出去才是钱,卖不掉堆在手里就只是一堆占钱的破烂。   易峋饮了一口酒,微微颔首:“已经和盛源货行说妥了,对方肯以一斤油二两银子的价钱收购。文书合同已经签订了,”   一斤油二两银子,不算低了,但也就是寻常豆油菜籽油的价钱。   这是山茶油,可比那些油都要金贵些。秦春娇清楚的记得,相府里老夫人房中总放着一瓮,她独个儿吃的,是派人从南方花了大价钱弄回来的。她曾听内宅管事儿的说起,那坛子油,一两就要四百文钱。时下的银价,那一斤茶油就要近四两银子。   这东西不止能吃,用来润发也比市面上那些头油好得多,清润不黏腻。老夫人偶尔来了兴致,也赏给家里那些姑娘主子们些许,但总的来说还是当宝贝收着自己吃用。   二两银子卖给盛源货行,还真是亏了。然而也没有别的法子,他们家没有卖货的铺子,北地也几乎没人识得这是什么,只好暂且如此。   秦春娇心里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她想了想,向易峋说道:“峋哥,这货行连样货都没见,就答应进货定合同了?”   易峋放了筷子,向她点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他们不敢在这上面动手脚。”   盛源货行之所以这么痛快的就答应了进货,还是跟他的皮子大有关系。   这世上什么生意最好做,就是独一份儿。   易峋鞣制皮子的手艺是家传的,他手里出去的毛皮,品相上等,别处还真难得一见。这皮子,广受京城里达官贵人的青睐,甚而连几个王府都来时常问津。盛源货行一是怕丢客,二来其实也得罪不起这些贵客。   易峋深知这其中的利害,所以油坊的事刚有着落,便找上了他们商谈这生意。   果然,货行的掌柜一听说这件事,请示了他们东家,没有二话就答应下来。   合同,也签的痛快。   原本易峋跟他们家的皮毛合同也就到今年的秋天,如此一来,这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商议了。   秦春娇听了这些事,不由一笑。峋哥的事,果然是不用她操心的。   这日,并无别事。   翌日,秦春娇的小摊子和林家的面摊照旧对着做生意。   林家的面摊依旧生意火热,但那些食客的情形是越发不对了。那些人,一个个直眉瞪眼,神情恍惚,吃着面就好像升天了一样。   秦春娇一面做着自己的生意,一面深感奇怪。这种情形,她以前可从没见过。   赵有余不知何时来了,他还是一袭青色布衫,缓步走到了秦春娇的摊子跟前,轻轻说道:“给我一碗豆腐脑。”   秦春娇没有多想,便盛了一碗给他。   尽管与赵家不和,但她是摆摊子做生意的,上门的就是客。她对客人,是一视同仁的。   董香儿在旁瞧着,挑眉说道:“哟,童生老爷回来啦?啥时候发达啊?”赵家在村里的名声不好,许多人都厌烦他们,董香儿也不例外。   赵有余在一张桌边坐了,没有搭理董香儿。他吃着碗里的豆腐脑,眼睛却悄悄落在了秦春娇身上。   看着那婀娜利落的身姿,他心中之前的烦闷竟一扫而空,安宁且踏实起来。   林家摊子上的生意越是火热,他便越是如芒在背。   那些人会怎么样,他心中不是不清楚。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如此,也回不了头了。   不过,这些人的钱会供养他飞黄腾达,他们的牺牲也都是值得的。   赵有余,深信这些。他在书中读到的道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王侯将相哪个不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骸走上去的?   那些人可以,他也可以。   林香莲目光落在赵有余身上,脸色淡淡的,眼中却有几分冷。   她瞧出来了,他对秦春娇也有意思。   真有趣,下河村的男人都跟中了邪一样,围着秦春娇转。   秦春娇正低头做事,忽然听到对面炸雷一般的响起了哭叫。她和董香儿都吃了一惊,望向那边。   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林家摊子跟前,哭哭啼啼:“我求求你们,给我一碗面吧。我的小儿,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一心就想吃你们的面。求求你们做做好事,发发善心!”   林婶儿张口骂道:“我们是做生意的,可不是开善堂的。各个都可怜起来,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   那妇人哭的喘不上气来,脸色惨白,咚咚的磕着头,只求这母女俩大发慈悲。   前几日,她带着小儿子从这儿过,孩子年龄小,路上又渴又饿,看见有面嘴馋,闹着要吃。她心疼孩子,虽说那面贵的像刮肉,还是买了一碗给孩子吃。   那孩子回家就得了怪病,骨头软的走不了路,躺在床上就只会嚷嚷着吃面。   这妇人没法子,只好天天来买,但是林家的面太贵,又见天的涨价,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到了今天已经凑不出钱来,急的无可奈何,只好来求林家母女。   依着林婶儿就要撵这妇人走,林香莲却盛了一碗面,走到这妇人面前,微笑着将她扶起,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爹也死的早,我娘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知道这里面的难处。这碗面你拿去吧,不值当什么。”   林香莲生的清秀,衣着素淡,这微笑接济人的样子,看在那妇人眼里就如菩萨降世一样。   她感激的五体投地,满口喊着神佛菩萨,接了碗去。   还在吃饭的食客,都点头赞叹,说这小姑娘心地善良,是个好人。   董香儿啐了一口:“假模假样的,你倒是别卖那么贵啊!”秦春娇只觉得满心怪异,不由呢喃着:“她家的面,真就那么好吃?”   赵有余对这情形,熟视无睹,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哪里可怜的过来。   林香莲这出戏,倒是演的不错。   他在秦春娇的小摊子上坐了许久,豆腐脑吃完了也不走,直到董香儿将他撵开。   他没了法子,也不能在这儿逗留,便想往自家地里去瞧瞧,等回来的时候,还能再看她一眼。   才走到了郊野,身后一道女子声音响起:“有余哥!”   赵有余停步,回身望去,果然是林香莲,他问道:“你有事?”   林香莲听他口吻冷淡,抚摸着自己垂下的发辫,缓步上前,微笑道:“你喜欢春娇姐,对不?”   赵有余面色不改,眼里却冷了几分,他说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香莲笑着说道:“我能帮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赵有余笑了,林家母女不过是给他赚钱、供养他读书的,棋子一样的东西,她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来跟他讨价还价?   但这林香莲,还真有些意思,他以往还真小瞧了她。   赵有余想听听她说什么,便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事?”   林香莲浅笑着:“我保管让春娇姐回心转意,死心塌地跟了你,但是你得让我娘进你们赵家的大门。”说着,她眸子里的笑意渐深::“我娘也不要多,不要什么正妻的位子,甘愿当小,让着你家太太当姐姐。也算是我们母女为你赵家操心劳力一场了,你说如何?”   赵有余不由眯了眯眼睛,这林香莲是失心疯了吗?   让林婶儿进赵家当妾,做什么黄粱美梦呢!   林婶儿,不过就是他爹的玩意儿。他其实早看这对母女不顺眼了,把他娘当傻子一样的戏耍。如果不是要用着她们,他会忍到如今?在乡下,收拾一个寡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何况,他爹是里正,他是童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有余是个读书人,到底斯文些,不会跟一个疯女人多说什么。   他笑了笑,不置一词,背手就要离开。   林香莲不知道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只当他答应了,忽然添了一句:“有余哥,咱们还真是一路人。”   赵有余步履微顿,还是走远了。   林香莲慢慢的往回走,到了村口,忽然见一个细长条身影,也往村子里走去。   那人是赵三旺,她正要找他呢! 第73章   赵三旺拖着疲沓的步子,朝着村口林家的摊子上走去。   他现在一天不吃林家的面,骨头里就发痒,痒的钻心。一整天也没有什么精神,干活拿不出来力气,只想躺在床上睡觉。   打起呵欠,就眼泪鼻涕一起流。   他也觉得哪里不对劲,然而却管不了自己,每天一醒来就像游魂一样,朝着林家摊子飘过去。   林家的面越来越贵,但是他还是得吃。   林香莲在他身后,扬声喊道:“赵三旺!”   这一声,像是把赵三旺从梦里打醒了一样。   他愣怔怔的站住,回过头来,咧嘴一笑:“香莲妹子。”   林香莲其实并不比他小,但是村里人都习惯的这样喊她。   林香莲一步步的走了上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她说道:“你要去买面吃?”   赵三旺点头:“是啊,打算吃了面再去干活。”   林香莲在三步之外停了下来,她看着赵三旺,轻轻说道:“我跟你说个事,往后啊你就不用买了,我家的面你可以随便吃,好不好?”   赵三旺呆了呆,说道:“这咋好意思呢?”   林香莲笑的甜美:“没啥不好意思,但你要提我办一件事。事情办好了,往后你要吃多少,我都随你吃。”她话语轻轻,带着蛊惑之意,仿佛一块诱人的夹心糖,明知道里面不知裹着什么,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伸手。   赵三旺干咽了一下,说道:“你要我办啥事?”虽然明知道林香莲只怕是没安好心,但这条件对于眼下他的而言,实在太过诱人。   林香莲眸光闪闪,笑的格外开心。   易家的油坊,打从今日起便正式开工了。   因为刚开始干,活也不多,易峋只叫了同村的赵三旺和丁虎来帮工。   易家哥俩在秦家的老房子外放了一挂鞭炮,屋子上悬着一块崭新的匾额,油漆味儿还尚未散去。   村人听见动静,都聚拢过来围观。   有识字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易家油坊,这易家哥俩竟然开间油坊!”   围观的村人,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这易家兄弟两个真是有本事,油坊那是随便啥人都能开的?榨油可是门手艺活,你瞧咱们这左近,除了宋家集子上有两间油铺子,哪儿还有油坊?”   “我说他们当年买秦家的破房子买亏了,原来是拿来干这个了。你们说说看,人家咋就那么有本事,啥都干的起来。”   众人有的说人家祖上积德的,有的说人家天生就能干的。一干妇人,不免嫌弃起自家男人来:和人家比起来,家里那个真是窝囊材料!   就有一个大声说道:“你们说的都不对,依我说啊,就是人家媳妇儿找的好。你瞧,打从人家峋子讨了春娇,春娇的小生意做的有多红火,一天流水说出来下吓死你。眼下又开这油坊,用的也是人家的老房子。我看着,这春娇妹子,就是个命里旺夫的福星!谁讨了她,谁家就要发达!”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他这话虽略有牵强之处,但秦春娇自打进了易家的门,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好。别的不说,她在村口的小摊子,买卖兴旺的情形,可是大伙都看在眼里的。   当即,一群人都纷纷附和起来,再也不提秦春娇命苦没福的话了,竟都说起她有福旺夫。   所谓时来顽铁生光辉,一个人一直走背字,突然好那么一星半点儿,旁人会酸会妒,但你彻底发达了,人就只剩下羡慕和仰望的份儿了。   村里这些人,再不说秦春娇是丧门星了,一个个倒是都悔的肠子青,当初怎么没看出来,好上门提亲,把这旺夫的福星娶到自己家来!   也有不服气的,刻薄说道:“她既然有福,自己的命咋那么苦?当初卖到城里个人当奴婢,弄得不成了又被卖出来。近来听说,她那个老子又被人毒死了,她前儿和峋子去县里,就是办那官司去了。”   说这话的,就是村里的媒婆王氏,一个长嘴婆娘,冬日里在河边洗衣跟秦春娇口角了一场,一直记恨在心。   王氏在村里名声不好,这话才出口,众人便都嘘她。   她汉子也在看热闹,脸上挂不住,便揪着婆娘回家,嘴里还骂骂咧咧道:“有你什么说处,四处搬嘴弄舌,还不回家做饭!”   赵进也在人堆儿里,看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提脚走了。   之前易家打的器具,今儿有着落了,原来是用来榨油的!易家的女人在村口摆摊子卖吃食,他们家男人又开了油坊,让这家子再这么着下去,姓赵的在村里还怎么立足?他要赶紧去和赵桐生商议商议。   易家人没功夫理会村人各异的心思,都忙着油坊的事情。   原本,若只是榨油,其实没必要大张旗鼓的开油坊。但易峋心里有个计较,等将来生意做起来了,自己也要开一间铺子。秦春娇曾跟他提过一两句,想开一间卖豆腐和糕点的杂食铺子,这倒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总给人供货,销路是攥在别人手里。眼下是没有办法,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在人屋檐下头。   当初和盛源货行签合同时,他便留个心眼,没有说死只给他一家供货。盛源货行对他的榨油买卖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想留住他的皮子买卖,所以对文书上的漏洞也就视若无睹。   易峋筹谋着,等自家的招牌起来了,名声出去了,也就再不愁卖了。   油是个贵价的吃食,又人人离不得,做好了就是一辈子的金饭碗。   油坊才上手,起初也只是试着做。   易峋没有招揽多少人手,只是叫了赵三旺和丁虎来家帮工。四个男人把茶油果掰碎,搓茶籽儿出来。   二百斤的茶油果,出了一百斤的茶籽儿,下锅热炒,包成茶饼,再上机子夯打出油。秦春娇在外头做生意,刘氏便也来帮忙打下手。   丁虎的亲事,到底是没成。老丁头父子两个,无论如何都没有凑够那么多彩礼,女方家里就把亲退了。   丁虎一下就消沉了,变得沉默寡言,倒是没命的干活。但无论是上山打猎还是地里刨食,都不是什么能来大钱的生计。   他和易峋交情倒是不错,又是个诚朴踏实的人,易峋早在有这件事时便想着要叫上他。如今,便是用一天三十文的工钱,雇着他和赵三旺。   丁虎也很感激易峋,干活也分外的卖力,只是变得越发少言寡语,歇息的时候就坐在一边发愣。   易峋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就想起当初秦春娇进城的那一年,自己的情形。   虽说如今他和秦春娇已经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但丁虎这事却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榨油是个重体力的活计,饼子叠在一起,须得以锤子一下下重重的击打,才能将籽儿里的油榨出来。   每一下,怕不都要百十来斤的力气。   虽说还是四月底的天气,但四个男人还是干的汗流浃背,都脱了衣裳,赤着上半身,只穿着裤子干活。   尽管又累又燥,但在看到金黄色的油脂自饼里滴出来时,四人还是倍感喜悦和欣慰。   歇息的时候,刘氏给四人倒了水,就回家张罗午饭。   丁虎面向大门坐着发怔,易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等有了钱,再讨一房就是了。”   丁虎回过神来,点头说道:“峋大哥,多谢你。”说着,顿了顿又道:“他们家来退彩礼的时候,多谢你和二哥拉着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干出点啥来。”   易峋淡淡说道:“你们没有缘分,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你爹年纪大了,你再出了些什么事,他晚年可就没人照顾了。”   丁虎将拳头攥了攥,盯着前头,发狠说道:“我都晓得了,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给那户人家瞧瞧!”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易嶟呵斥道:“三旺,你这像啥样子?!”   两人回头,只见赵三旺坐在一方小凳子上,垂头耷脑,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就没断过。   易嶟斥责他,他也跟没听见似的,低着头不说话。   易峋走了过去,说道:“三旺,这是怎么了?昨儿晚上没睡好?”   赵三旺抬头,看着易峋,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只摇了摇头。   易峋便骂道:“你到底还想不想干活?!前儿大哥就说了,今儿要开工,好好养足精神。你这少气无力,有一下没一下的,算干啥?!”   赵三旺低着头任他骂,一声儿也不吭。   易峋制止了易嶟,向赵三旺说道:“三旺,要是精神不济,就先回去歇息吧。咱们这活重,没有精神还硬干,怕还要伤着。”   赵三旺嘴皮子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他站起来向易峋道了个谢,就拖着步子出去了。   易峋看着他那疲沓的背影,不由眯细了眼眸。   易嶟在旁说道:“哥,你咋不骂他?这小子分明就是故意来混日子的,我看他那懒病是又发了!”   易峋默然,半晌才说道:“我瞧着不像。”说着,又道了一句:“干活吧。”   易嶟有些不甘心,但他素来听大哥的话,也没再说什么。   赵三旺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躺在床铺上,想睡却又睡不着。他只觉得自己累得很,一点力气也拿不出来,但又无法入睡。   这个身子骨,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环顾四周,看着家里的破桌烂凳,忽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一切都完了,他原本是提着满腹的干劲儿,要跟着峋大哥好好干活挣钱,置办家业娶媳妇的,但这一切都完了。   弄出这样的事来,峋大哥肯定不会再要他了。他往后,又要怎么呢?继续当回三老鼠?   这样想着,他翻了个身,怀里掉出一个纸包来。   看见纸包,他想起来林香莲叫他做的事情。   瞅机会,把这纸包里的东西,撒到易家的汤锅里去。   赵三旺并不是个蠢笨之人,甚至还比寻常人多了几分机灵。事到如今,他也醒悟过来,林家的面之所以能这样勾人,必定和这纸包里的东西大有关系。   林香莲,是想要他替她去下药害人。   如果是往常,他赵三旺必定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但是眼下却没那么容易了。   只要不吃林家的面,每到半夜他的身子就难受的无法入睡,骨头里面都在发痒,想要抓又抓不着,腿软的连地都下不了。身子一阵冷一阵热,就像打摆子一样。这样总要折腾上一个时辰,才会渐渐好起来。   那一个时辰,简直生不如死。   如果不听林香莲的,那她往后就再也不会给他吃面了。那如同下了地狱一般的滋味儿,他想起来就打寒战。   再也吃不到面,他该怎么办呢?   赵三旺紧紧捏着那个纸包,手心里的汗甚而将纸浸透,烂掉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底天人交战着。   恍惚里,他眼前突然浮现了那天晚上,嫂子请他吃饭,易家院子里其乐融融的场景,一忽儿又变成了易峋替他出头,撵走了里正赵桐生的景象。   他将手捏的越来越紧,满脸都是泪和汗,易家的人对他有大恩,他不能害他们。   他爹在世的时候说过,人穷不能志短,做人要有良心。没了良心,那就和山里的豺狼没啥分别了。   是的,做人要有良心。   赵三旺紧咬着牙,呜咽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当天晚上,一家子吃了晚饭,秦春娇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盘,才从厨房里出来,就被易峋拉到了他房中。   秦春娇被他拉的踉跄,才进门,易峋就把门插了。   秦春娇红了脸,她猜着易峋想干什么。   果然,易峋将她抱了起来,在床沿上坐下,把她轻轻放在了膝上。   秦春娇没有动弹,乖乖的任他抱了,直到坐下来,才撒娇埋怨道:“你这是干嘛啊?娘还在外面呢,也不怕让她看见了笑话。”   易峋浓眉微挑,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娘才不会笑话我呢。我不抓紧了,待会儿你回了房,就再也不会出来了。”   现在,两个人都忙,白日里一整天都见不着面,晚上如果再不能亲热一下,那也太憋屈了。   打从刘氏来了,她每天晚上都和她娘黏在一起,好像把他这个男人丢到脑后了。   以前,她偶尔还会在他房里过夜,现在就连想亲亲抱抱都要瞅机会。   这让易峋更加的心痒,就像偷吃,越吃不着就越想要。   他的孝期为什么还要有半年?如果成了亲,两人就能光明正大的睡在一起了。   如今可好,秦春娇的娘在眼前,她变得十分拘束忸怩,什么也不敢干了。   秦春娇听他竟然自作主张改口喊娘了,脸上一红,心里却甜甜的。易峋搂着她的细腰,按在自己的怀里,她咿呀了两声,没有说话。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易峋便把油坊里的事,当闲话讲给秦春娇听。   白日里的活实在太重,饶是易峋,也觉得疲乏。但搂着怀里娇软的小女人,他便觉得这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秦春娇听说了赵三旺的事,心里总有种怪怪的感觉,赵三旺的体力不支和林家面摊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将心里的疑惑讲了出来,勾着易峋的脖颈,问道:“峋哥,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林家的面摊连日涨价,有钱的也算了,三旺可是什么家底儿都没有,也天天去。你之前给他的工钱,我看差不离都送进林家人的口袋里了。”   易峋也觉得奇怪,好吃的能勾人魂的面,他可从没见过。   别说没见过,甚至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赵三旺今天的情形,的确十分诡异。   易峋沉吟了片刻,又望见秦春娇那双明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满是疑惑,似是等着自己给解答。   他莞尔一笑,在她唇上咬了一下,说道:“你别想那么多了,明儿见了三旺,我问问他。”   秦春娇应了一声,便依在了他胸膛上,有她的峋哥在,她相信没有什么解决不了。   易峋抚摸着她的背脊,眸子却渐渐深邃。   林香莲,不是又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吧? 第74章   隔日,赵三旺竟然没有去易家上工。   易峋等他不来,就叫易嶟去他家找。   而林香莲也没在面摊上见他,都已经日上三竿,一锅面都要见了底,也不见赵三旺前来。   她看着摊子上如潮一般的食客,面色淡淡,心里却嘀咕起来:“这三老鼠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敢不听我的吩咐?”想到这里,她脸上不由泛出了一抹冷笑:“就这样的东西,还有骨气呐?我倒要瞧瞧,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这些日子,林家摊子上的食客都如疯魔了一样,对林香莲顶礼膜拜,要金给金要银给银。林香莲甚至相信,哪怕是要这些人卖儿卖女的来买面吃,他们也是肯的。   没有谁,会不折服在自己这碗面里。更不要说,赵三旺那种老鼠一样的东西了。   林香莲笑了笑,将摊子上的事情都交给了母亲,自己往南山脚下赵三旺的破房子走去。她要瞧瞧,这赵三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才走到村口南山脚下,她便和易嶟碰上了。   易嶟见了她,有些奇怪,问道:“你咋来了?”   林香莲浅浅一笑,掠了一下鬓发,说道:“三旺今儿没去我那儿吃面,我不放心,来瞧瞧。”   易嶟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心里怪怪的,但也没有多想,上前拍门,喊道:“三旺,快开门!”   他声音洪亮,传出去许远,门板也被他凿的砰砰响,但屋中却是一片寂静,全无人声。   易嶟不由咕哝道:“这小子该不会不在家吧?放着活不干,跑出去瞎混,让我逮住,瞧我不揍死他!”   林香莲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易嶟又拍了一下门,说道::“不在,我得回去跟哥说……”   这话刚落地,门竟然开了,赵三旺就站在门里。   易嶟便说道:“你今儿是咋了,也不见你去上工,哥让我来……三旺,你这是怎么了?”   赵三旺脸色蜡渣也似的黄,两只眼眶深深的陷了下去,嘴皮上泛白,爆着干皮。他舔了一下唇,双目无神的看着易嶟,问道:“二哥,你咋来了?我今儿不去了,我……”他话没说完,两条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易嶟吓了一跳,连忙一步上前扶住了他,大喊了两声“三旺”,赵三旺却是声息俱无。   林香莲也被吓住了,她紧咬着下唇,连连后退。   易嶟将赵三旺搓弄到床铺上,一面就向林香莲喝道:“快去叫黄大夫来看!”一面又是给赵三旺掐人中,灌热水,却怎样也不见赵三旺醒来。   正焦急着,他抬头却见林香莲不动,便又吼了一声:“去啊!你站着干啥!”   林香莲死死的盯着赵三旺,赵三旺像死人一样躺着不动的样子,着实把她吓坏了。她站了一会儿,扭身向外跑了出去。   她没有去找黄大夫,而是回了自己家。   一路跑回自己家里,她将门重重的关上,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捂着头发颤。   虽然赵有余一早跟她透过底,她知道那宝贝吃多了人是会不好,但她没想到只一夜的功夫,赵三旺就变成了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的样子。那还是人吗?那简直就是人一样的怪物。   这是第一次,林香莲打从心底里的害怕起来,不是为了赵三旺,而是怕自己受到什么牵连。   没事的,那面是他自己要吃,又不是她逼他们买的!   易嶟守着赵三旺,左右等不来黄大夫,倒是易峋和丁虎见他总不回去,找了来。   最终,还是丁虎去把黄大夫请来了。   黄大夫到了赵三旺家,给赵三旺诊了脉,又翻看了他的眼睑,摇头说道:“我行医二三十载,还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病症。我这儿治不了,你们还是赶快把他送到京城医馆里去吧。再晚会儿,只怕这孩子就没救了。”   易嶟和丁虎听见,都有些慌了。   易峋叫易嶟去村子里有车的人家借车,让丁虎守着赵三旺,他自己则回家取银子。   这会儿功夫,秦春娇也收了摊,回家见易峋匆匆忙忙的取钱拿衣裳,便问道:“这急匆匆的是做啥去?”   易峋将赵三旺的事儿简明扼要讲了一番,又说道:“如果三旺的情形真的不好,我和二弟今天晚上怕回不来,你和娘两个人在家,记得夜里锁好门户。”   秦春娇听了,也替赵三旺担忧,她心中隐隐觉得,赵三旺这幅样子,和林家的面摊一定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林家生意那么好,每天那么多人吃面……   想到这里,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便喊住了易峋:“峋哥,你细问问三旺,这两天除了林家的面,他吃别的东西了没有?如果没吃的话,那林家摊子上的那些客人……”   易峋步履微顿,没有说什么,抬步出门了。   易嶟借来一辆板车,用自家的骡子套了,众人将赵三旺抬到了车上,往京城里送。   路上颠簸,赵三旺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问道:“大哥,咱这是去哪儿?”   易峋说道:“送你到京里医馆去。”   赵三旺吃了一惊,扎挣着想要坐起,却动弹不了,他吃力的说道:“哥,不去,我没有钱,我不去。”   易峋将他按住,沉沉说道:“你既然管我叫哥,我当然不会放着兄弟不管。你踏实躺着,不用担心钱的事。”   易嶟在前头赶车,声音遥遥传来:“你这小子,出了这样的事也不说,把我们当外人是吧?”   赵三旺躺着,看着易峋,他背光坐着,日头自他背后照射而来,勾出高大挺拔的轮廓,让人心中莫名的踏实。   他鼻子微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易家兄弟俩赶着车进了京,便直奔杏林春而去。   这杏林春算是京中口碑极好的医馆了,早年易家老两口生病的时候,便从这儿请过大夫。   易峋和这馆主还有些私交,就把赵三旺送到了这儿。   杏林春是个四合院,正面堂上是大夫坐诊的地方,西边是药房、账房并厨房,东边一溜厢房则是住在这儿的病人。   馆主姓程,是个五十岁开外的人,穿着一袭绸缎长褂,两鬓微白,精神矍铄。他一见易家哥俩抬了个小伙子进来,连忙将他们让到了里屋。   程馆主本身也是个杏林好手,他和易家人关系不错,便亲自上手为赵三旺看诊。   翻看了眼底,诊了两手脉搏,他心口一跳,脸色剧变。   易峋在旁看着,失声问道:“怎么,程大夫,我这兄弟病不好治?”   程馆主摸了一下唇上的髭须,瞧见躺在床上的赵三旺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便将易峋叫到了外头,低声说道:“这孩子不是生了病,而是中毒了!”   易峋心口一跳,问道:“怎么讲?”   程馆主便一字一句说道:“峋子,你可晓得**菇?”   易峋眉宇微皱,只觉得这个词儿耳熟的很。   程馆主见他不说话,继而说道:“这味药出自滇南一带,是当地巫医所用,不知何时传入了中原。这东西吃下去,能令人产生幻觉,更会使人上瘾。二十年前,宫中著名的瑨妃案,案中所用的锦华膏便是用这东西做的。瑨妃盛宠一时,风头直压皇后太后,在宫中嚣张跋扈,直至今上病倒,被云南出身的太医看出端倪,这方告破。这东西吃久了,人会上瘾,一日不吃,毒瘾上来,浑身乏力,骨头里奇痒无比,比死还不如。但若长久吃下去,气血枯槁,损及寿命,人不成人,鬼不是不鬼。瑨妃案发时,因今上所赐,那锦华膏曾在京城各王府间传过一阵。老夫曾进宁王府救治过病人,故而识得此症。”   程馆主是个爱讲话的人,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滔滔不绝讲了许多。只是在提到宁王府三个字时,他忽然顿住,看了易峋一眼。   只见易峋微微出神,似在沉思,他便将话兜了回来,说道:“我瞧那孩子的症状,与之前那些病人如出一辙,故而有此推断。你可问问他,是不是对什么吃食上瘾,一日不吃就难受,每到午夜便骨头里钻心一般的痒?”   易峋想起秦春娇跟他提起过的林家面摊的事,便颔首道:“馆主说的不错,他近来是迷上了一家的面食。”   程馆主微微一怔,旋即大叹了口气:“天生万物以来活人,却偏有人心术不正,拿来为祸世间!”   易峋目光微冷,只问道:“那馆主,我这小兄弟可还有救?银子不是难事,只要救活他。”   程馆主说道:“我适才瞧了,这孩子吃的不多,中毒尚浅,且人又年轻,仔细调养着,戒断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易峋点头,说道:“那就有劳馆主代为照看,所有的食药费用都记在我的账上。我二弟在这里,有什么事,吩咐他就好。”说着,他又进去看了看赵三旺,将易嶟叮嘱了几句。   易嶟没想到赵三旺竟然是中毒,一时里也说不出话来。   赵三旺强撑着坐了起来,自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交给易峋:“大哥,这是林香莲给我的。叫我撒到你家汤锅里去,我没干……”   易嶟在他肩上重拍了一下:“好小子,往后我真要高看你一眼了。”   赵三旺咧嘴傻笑,少气无力,说不出话来。   易峋接过那纸包,打开一瞧,里面是些切片晒干了的菌子,便拿给程馆主瞧。   程馆主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又闻了一下,说道:“这就是我适才说起的**菇!”   易峋点了点头,将纸包收在怀中,抬步往外去了。   易嶟在后头扬声问道:“哥,你去哪儿?”   易峋头也不回的说道:“去报官。”   易峋在骡马巷里租了一匹骏马,骑乘了向河间县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路上,他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团烈火在烧,无言的愤怒让他几乎要丧失理智。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是自幼,他父亲一直教导他的。   易峋怎样也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坏到这种地步的人?只是为了赚钱,为了一己私欲,就去毁掉无数的人。   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户户完整的家庭,在她林香莲的眼里又是什么?   她似乎是喜欢自己的,然而这样的感情,让易峋作呕。   为了得到占有,甚至不惜想用药物来控制自己,这种感情可以被称之为爱么?   爱一个人,难道不是会把她捧在心口的呵护疼爱,舍不得伤她分毫?   他对于春娇,便是如此。   他不喜欢她出门做生意,但更不想看她不高兴的样子,所以肯为她让步。仅仅是她不开心,他就难受,更不要说亲手伤害她了。   林香莲呢,她真的在乎他么,还是说只是为了满足她自己。   这样的人,说到底最爱的人还是她自己而已。   易峋紧握着缰绳,不时抽打着□□的马匹,俊朗的脸上,线条紧绷着,冷峻的像一尊煞神。   一人一骑,飞驰而去。   秦春娇还是等到了深夜,易峋和易嶟果然没有回来。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出去将院门和房子的门窗全都关好,回屋睡下。   刘氏已经在床上躺下了,听着身边的动静,床铺微微一陷,女儿那张柔嫩的小脸就贴了过来,紧偎着自己的胳膊。她笑了笑,翻身抱住了女儿,轻轻抚摩着她的后脑。   黑暗里,秦春娇小声嘟哝着:“娘,你说他们在京里,会不会忘了吃饭?我瞧外头有点落雨点子了,不知道峋哥衣服带够了没有。”   刘氏拍着她光滑的背脊,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低声说道:“不会,峋子都那么大的人了,懂得怎么照顾自己。”   秦春娇却撅了嘴,说道:“我才不信,男人粗心大意的,没有我看着怎么行。”   刘氏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春娇这是在想她男人了。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拍哄着女儿,怕自己说了什么,这孩子自己羞恼起来。   秦春娇心里有些乱,打从回了下河村,还从没有和易峋分开一天一夜过。   之前在相府里那几年,她也想,但因没有盼头,倒还能熬。但如今回来了,明知道他就在不远的地方,可偏偏见不着面,这滋味儿可真不好受呀。   她叹了口气,心里一会儿想着易峋有没有吃饱,会不会淋着,睡了没有;一会儿又想着三旺的病要不要紧。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睡了过去。   赵桐生家,今儿晚上倒也热闹。   林婶儿送钱过来了,说是做生意赚钱的拆账。   赵桐生原来给她本钱做生意了,赵太太总算明白,那十两银子的去处了。这可和赵桐生说的,对不上了。   林婶儿把一包钱放在桌上,向赵太太喜孜孜说道:“多谢姐姐和里正可怜,不然我们孤儿寡母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这些钱,是之前说好的,四六分成,我今儿给拿来了。姐姐你点点,看数儿对不。”   赵太太斜斜的钉了赵桐生一眼,心里有些不舒坦,嘴上却敷衍着:“还数啥,你们都商量好了的,我放心!”她这话里有话,赵桐生只装听不懂,吧嗒吧嗒的喝着茶水。   赵太太便留林婶儿吃晚饭,去厨房烧火做饭。   赵桐生要寻个物件儿,也到了厨房。   赵太太一面切菜,一面说道:“你给她钱做买卖,咋不告诉我?”   赵桐生心虚,嘴硬说道:“就你那心眼儿,跟针鼻儿似的,我敢告诉你?我也就是可怜她们娘俩无依无靠,这些年你和她不也好?”   赵太太哼笑着:“我和她好那是我的事,咋的了,如今换你和她好了?这样吧,晚上我挪个空子,去和秀茹睡,你跟她睡去,好不?省的你整天馋猫似的,偷偷摸摸干那些勾搭,我看不上!”   赵桐生跺脚:“你瞎咧咧啥,越说越不成话了!所以我不告诉你,就怕你多心。”   赵太太骂道:“要我不多心,你倒是别干让人多心的事儿啊!”   赵桐生不敢再说下去,东西也不找了,灰溜溜出去了。   晚上,赵太太和林婶儿多说了几句话,夜就深了。   赵太太便留林婶儿过夜,林婶儿本说林香莲一个人在家不放心,但赵太太说下河村一向太平不碍事儿,林婶儿想了想,也就留了下来。   半夜,林婶儿听着赵太太睡熟了,还轻轻喊了一声:“大姐,我去小解,你去不?”   赵太太鼾声沉沉,一点儿醒的意思都没有。林婶儿便放心下来,穿了衣裳出门。   出了门,她闪身溜进了赵家的谷仓里。   赵桐生跟她也有日子没亲热,赵太太回来也有几天了,他腻烦了想换换口味,晚饭时候给林婶儿打了个眼色,林婶儿果然会意。   自打前回俩人在这儿偷过,已是轻车熟路了。   两人一进了仓房,也来不及说话,脱了衣裳,就搂抱到了一块。没多少功夫,便传出男女间那哼哼唧唧的快活声响来。   正在魂飞天外的时候,仓房的门忽然被人踹开了,赵太太举着一只火把站在门外。   林婶儿被刺的拿手遮着眼睛,赵桐生还埋在她身上,她的两条腿还正勾着他的腰。   火光里,就只显出女人那雪白的屁股。 第75章   赵太太站在门外,看着这对男女。   她的脸,雪白的近乎透明,一双杏眼圆睁着,紧锁着这一幕。   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   那个女人,是她的多年姊妹。   这两个人,现在搂抱在一起,干着只有两口子才能干的事情。   最初的空白之后,赵太太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被背叛和愚弄的愤怒,像一团烈火焚烧着她的理智。   她活了半辈子,从没想过这样的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年轻时候,她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只有男人巴结着她的份儿,嫁给赵桐生这么多年,这男人在她跟前也是唯唯诺诺。   林婶儿,她可怜这女人青年丧夫,接济了她们母女这么多年。   到头来,这两人倒搞在了一起,把自己蒙在鼓里那么多年。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傻瓜!   赵桐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撅着屁股兀自耸动着。   林婶儿尖叫了一声,一脚将赵桐生踢了下去。   赵桐生摔了个四仰八叉,还在懵着,就听见一道如夜枭一般凄厉的嚎叫声。   赵太太喉咙里呜咽嘶吼着,扔了手里的火把,冲了上去,揪住这对男女厮打,嘴里兀自大骂着:“不要脸的下贱东西!!表字!!母狗!!!”   林婶儿披头散发,光着屁股,理亏也不敢跟她争执,任凭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挨了两记耳光,两边脸颊便肿了起来。   赵桐生上前抱住赵太太的腰,想把她拉开,却被赵太太回头劈头盖脸的暴打起来。   赵太太哭喊着:“你这臭不要脸的,啥脏的臭的都能要,狗一样的玩意儿……”   林婶儿趁着这两口子打闹,去地下捡了自己的裤子,慌慌张张的要穿。   赵太太眼明手快,立时就挝了过去。她适才拿进来的火把,就掉在一边,她随手一撂,便把林婶儿的底裤裙子等物,丢进火里烧了。   林婶儿大惊失色,想要去抢,又被赵太太摁住。   那布见了火,烧的有多快,林婶儿压根来不及抢,登时就只剩一堆灰。   林婶儿傻了眼,呆呆怔怔的坐在地下,一心只想着没了衣裳,待会儿怎么回去。   赵太太,这是存了心要她丢人!   她昏头昏脑,想要找赵桐生替她做主,回头却见赵桐生正对着赵太太磕头,又是哭又是求,满嘴心肝宝贝不要生气。   林婶儿看着眼前这一幕,适才还在她身上哼唧扭动的男人,这会儿去哄他自己的正头娘子了,自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不由悲从中来,强烈的愤恨和嫉妒,让她忘了所有的顾忌。眼下,她只想拖着这对男女一起下地狱。   她咧嘴大号起来:“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我不好过,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林婶儿连滚带爬的捡起赵太太丢在地下的火把,朝着赵家的谷堆上丢了过去。   赵桐生和赵太太都傻了眼,就看那火把嗖的一下,掉在谷堆顶上。霎时间,火轰的就燃了起来!   赵家两口子顿时急了,林婶儿这把火点了房子不要紧,那可是他们全家一年的口粮!   赵桐生和赵太太冲出门去,喊人打水救火。   林婶儿坐在地下,看着那熊熊燃烧的谷堆,嘿嘿傻笑着。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只觉得畅快。   村里人本都睡下了,被这动静一闹,又都起来。   大伙纷纷出了门,一见里正家里火光冲天,都吓了一跳,抱着被子,提了水桶朝赵家奔去。   赵桐生素日里的为人是不怎么样,但失火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风助了火势,连着周围一片都要烧起来。   众人赶到赵家,有拿被子包了土去盖的,有自井里打水去浇的。   好在那火势不算大,众人七手八脚的,把火浇灭了。   赵家谷仓里又是水又是灰,谷堆也被扒散了,一地的狼藉。   赶来救火的人,正乱哄哄问着赵桐生起火的缘由,就有人瞧见了坐在地下的林婶儿,大声问道:“林婶儿,你咋光着屁股在地下坐着?你裤子呢?”   适才为着救火,场面混乱,没人注意,那人一嚷嚷,顿时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了林婶儿身上。   林婶儿披头散发,一脸狼狈,身上只穿着一件大红色肚兜,底下两条雪白的腿,在月光里十分的显眼。   就有不怀好意的声音说道:“林婶儿,你一个寡妇,还穿大红色肚兜那?这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到里正家谷仓里,又脱的赤条条的,做啥呢?”   林婶儿到了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她抬起头只觉得一群人乌压压的,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自己光条条的腿上、屁股上扫来扫去。   她脸红如血,即便再能豁的出去,赤身露体的叫人围着看,也是极为羞耻。   然而,这份羞辱是她自己讨的。不是她点的那把火,怎么会招来这么些人?   就有人接口道:“你这话问的,一个寡妇三更半夜,在咱里正家谷仓脱的光光的,你说能干些啥?”   那人说道:“我就是不知道才问啊,老哥您晓得,您给说说?”   之前那人嘿嘿笑了两声:“这事儿,你该问咱里正才是!他每天忙活着怜贫惜弱,救济人家孤儿寡母,没日没夜的,连夜里都要操劳,可真是忙坏啦!”他蓄意将操劳两个字咬得极重,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赵太太冷眼看着,扭头往屋里去了,她可不想在这儿待着,陪那对男女一起丢脸。   赵桐生和那个女人会怎么样,她已经不在乎了。经过那场发泄,她的怒火已经渐渐灭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难以言喻的恶心。   今夜一过,赵家在下河村的名声也就完了,她只想尽快带着女儿离开这里,别让一双儿女受到了波及。   赵太太眼下,冷静的连自己都不可思议。   林婶儿听着人群的奚落嘲讽,甚而还有人扔了石头过来,砸在她额头上。细嫩的额角,顿时红了一片。   在乡下,偷人的寡妇,就是淫妇,那是人人喊打。何况,她偷的还是有妇之夫,还是照拂了她多年的老姊妹的男人,更是卑鄙无耻。   她不理那些人,看向赵桐生。   赵桐生见她盯着自己,本就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更是暴躁起来,大喝道:“你看着我干啥?!你这个疯婆娘,半夜不睡觉,跑到我家谷仓里做啥子?!这把火,是不是你放的?!明儿我就要去报官,查个水落石出!”   到了这会儿,赵桐生对于林婶儿,再没了那些怜香惜玉、缠绵温存的闲心思,只剩下厌烦和憎恶。   这婆娘一点儿事也不通晓,奸情被撞破不知道忍气吞声,反倒还放火少了他家的谷堆!   这害他面子里子一起丢,他只想跟她撇清了干系。   林婶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直以来她也没指望这个男人对自己能有几分真情实意,但事到眼前,听着他那些冷酷无情的言语,她的心还是如撕裂一般疼痛。   月色下,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刻薄,因而显得有些扭曲。这张脸,又和那张伏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叫着她心肝肉儿的脸重叠在一起。   她忽然大喊了一声,自地下爬起来,分开众人,朝外头跑了出去。   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谁也没想到去拦她。   寂静的乡村夜里,却传来了女人凄厉的嚎叫声。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赵桐生,说不出话来。   按理说,在乡下,通奸的男女是要侵猪笼的。但赵桐生是里正,赵家是村中的大姓,一时也没人敢提这件事。   赵桐生站在狼藉满地的仓房里,怒火冲天的吼道:“都杵在这儿做啥?!有啥好看的,都滚回去!”   众人心里都在发笑鄙夷,倒也没人说什么,渐渐散去了。   赵进没走,手里依旧提着那烟袋杆子,倒是没点上,凑了上来,慢条斯理的说道:“桐生侄儿,你今儿可是糊涂。”   赵桐生没有说话,黑着脸站着。   赵进又说道:“偷吃也就罢了,嘴巴也该擦擦干净,叫这么多人瞅见,你往后还怎么服众,还怎么管人?”说着,又问赵桐生详细情形。   赵桐生神色微有转圜,一五一十的说了。   赵进点了点头,又说道:“这么说来,除了你婆娘,倒是没人撞见你俩的事儿。这样吧,你回去安抚住你浑家,明儿起来就说林家的寡妇不守妇道,意图勾搭你,被你拒绝,恼羞成怒放火烧了你家的仓房。”说着,他到底是将烟袋点着了,吧嗒吧嗒的抽着,眯着眼睛说道:“就把那妇人,侵了猪笼吧。”   赵桐生听了这话,心里倒有些不忍。再怎么说,林婶儿也是他当年的初恋,又跟他相好了这些年。   这立刻要她的命,他还真下不了手。   赵进又说道:“桐生侄儿啊,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只顾着舍不得,怕是要生大患哦。”   赵桐生将牙一咬,说道:“好,明儿就去拿人!”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两人商议了几句话,就散了。   赵桐生大骂着晦气,回到屋里。赵太太却紧闭了房门,无论他怎么拍打都不肯开。   无奈之下,他只能到赵有余的屋中将就一宿。   隔日天才蒙蒙亮,赵太太便将赵秀茹自床上揪了起来,带着她回娘家去了。   赵桐生没功夫管妻子女儿,带了几个人,沉着一张脸,往林家去。   然而他们扑了一个空,林婶儿不在家,甚至于她压根一夜没回来。   一伙人找遍了村子都没能找到,最终却是在赵家的祠堂里寻到了她。   林婶儿死了,吊死在赵家供奉列祖列宗、赵桐生和她私通无数回的祠堂里。 第76章   她依旧是昨天夜里那个样子,披头散发,上身只穿着一件大红肚兜,下头倒穿了一条不知哪儿找来的裤子。   她悬在梁上,两只眼睛暴突出来,满是血丝,死死的瞪着地下。风一吹,摇摇晃晃。   赵桐生正巧就站在底下,两只眼睛就对上了林婶儿的双眼,好像林婶儿正在瞪着他一样。   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哑着喉咙嘶吼道:“你们都愣着干啥,还不快把她放下来!”   跟来的人都在发呆,被赵桐生这一声喊醒过来。就有两个后生,搬了凳子过来,将林婶儿从梁上放了下来。   林婶儿已经死去多时,身子早已僵硬,绳子在脖子里勒的死紧,取不下来。   那两个后生将她平放在地下时,林婶儿的头一歪,说巧不巧的又对着了赵桐生。   赵桐生连退了几步,看着昨夜还和自己温存缠绵的女人,现在变成了一具死尸,冰冷的恶心感漫了上来。   他转身干呕了起来,吐出了几口清水,才起身擦了一把嘴,连带抹掉了脸上的泪水。   那些赵氏族人都等着他发话,有人问道:“里正,你可是咱们的族长,出了这种事,可咋整?”   赵桐生默然,半晌黑了脸,吼道:“还咋整?!人都死了,还能咋整!”说着,啐了一口:“死还不死远点儿,还要膈应人!”   当下,他叫几个人寻了一领草席,将林婶儿的尸身卷裹了,往林家抬去。   一路上,赵桐生在前面走着,抬尸的人在后面跟着。   赵桐生背着手,慢慢走着,满心的不是滋味儿。   他和林婶儿也好了几年,露水夫妻当久了,情分总是有的。虽说昨夜恨她不识大局,坏了他的体面,但她如今死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然而她为啥偏偏要吊死在自家的祠堂里?这不是死都要给他找难看吗?!这个女人,真是个不省心的!   林婶儿死了,没人知道她死前到底在想什么。   也许是那场羞辱,让她没脸再活下去,也许是赵桐生的作为,让她气愤难平,甚至甘愿赌上一条性命,也要叫他难受。   她给赵桐生当了半辈子的姘头,却一辈子都进不了赵家的门,索性就吊死在赵家的祠堂上。这死后算不算赵家的鬼,是笔谁也说不清的糊涂账。   但人死债消,她死了,这阳世的帐也就留给活着人的去头疼了。   赵桐生使人将林婶儿的尸身抬到了林家,林香莲今日没有出摊,坐在屋中床上发怔。   昨夜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   今儿一早,天都没亮,赵桐生就带着一群人,凶神恶煞也似的冲进了她家,质问林婶儿去了哪儿。   而后,她出门打探消息,才晓得原来是她娘和赵桐生的奸情被人撞破了。村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不说赵桐生如何,倒只说她娘淫邪无耻,一个寡妇不守妇道,勾搭有妇之夫。   这会儿,赵桐生就把她娘的尸体抬来了。   赵桐生见了她,咳嗽了一声,说道:“你娘林黄氏,昨夜跑来勾搭我不成,纵火行凶,今又畏罪自杀。虽说她作奸犯科,但到底人已经死了,村里也就既往不咎,你把你娘的尸身给收敛了吧。”   林香莲木呆呆的看着赵桐生,这个和自己娘私相往来了半辈子的男人,这会儿摆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孔,说着狗屁倒灶的屁话!   这,就是男人。她娘平日里说的,还真是半点错没有。   林香莲想着,竟也不觉得很难过,只是觉讽刺。她冷笑着,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   赵桐生被她这样子弄得有些手足无措,遮掩斥道:“这丫头,想必是因为她娘死了,疯了!”   逼死了她娘,还想给她冠上一个疯了的恶名?   就是杀一只鸡,那鸡死前还会抓绕两下,她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拿捏的废物!   林香莲顿时泪流满面,一脸悲戚的向赵桐生说道:“桐生叔,这是咋的了,往常您那样照料我们娘俩,说孤儿寡母的可怜。这咋一夜的功夫,就这样了?我娘守了半辈子的寡,从没和人飞过眼儿的,好端端的,平白无故咋会突然跑去勾搭人?想必是有人□□不成,便逼死了我娘,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   赵桐生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手,当真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跟来的众人,听了林香莲的话,都私下议论纷纷。   原本大家伙对赵桐生那套说辞就不怎么信,别瞧眼下林婶儿这个下场,她这一二十年在村子里倒还是大伙眼里的正经人,面子功夫做的极到家,不然这对公母的破事也不会到了如今才事发。   一个平日里正经的寡妇,半夜跑到里正家脱光了勾引人,被拒绝之后恼羞成怒纵火行凶?这话,咋也说不通吧。   倒是林香莲的说辞,还有那么几分可信度。   赵桐生双手捏的嘎嘎响,这小丫头片子平日里看着柔柔弱弱,临到关头上,给他来了这一手!   她虽没明说谁□□她娘,但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明摆着?   这对母女,还真是藏毒的母蝎子,不留神就被蛰上一口!   林香莲索性哀哀戚戚的哭了起来,嚷嚷着要去报官。   赵桐生憋了一肚子的火,却又不能随意发作,这事儿处理不当,别说以后村子里,就是赵氏族里他都没法服众了。   当下,他只能耐着性子劝哄林香莲:“香莲丫头,这人已经去了,走的又不光彩,何苦再去报官的折腾。报了官,又要验尸又要查的,你不是让你母亲再丢二回脸?人死为重,入土为安,何必要叫她那世里也不得安宁。”   林香莲顺势啜泣着:“我娘死了,我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往后真不知道怎么办……”   赵桐生心里雪亮,这妮子是要借她娘的事,赖上他们家!然而眼下功夫,他也只能暂且安抚她,他说道:“丫头,别急了。咱都一个村儿的,相互照应都是该的。你放心,你娘的丧事,咱们帮着料理。往后,你有什么难处,咱们大伙也不会看着不管。”   众人都没吭声,只凭赵桐生一个人说。   林香莲原本的目的,也就是这样,横竖她娘已经死了,再闹也闹不出朵花儿来。这么多人看着,能讹出赵桐生嘴里这番话,也是够了。   当下,她便哭哭啼啼说道:“那就一切仰仗桐生叔了。”   众人出了林家的屋子,心里都觉得这事儿荒诞可笑。   不论如何,赵桐生到底是把这件丑事给泯了,他来不及去上河村找他媳妇,而是吩咐几个村人买棺材纸钱,料理林婶儿的后事。   然而,这恶名还是传了出去。大伙谁都不信他那套说辞,甚而还有人嚼裹着里正关照完了当娘的,又关照人家女儿去了。   赵桐生气的要背过去,却毫无办法。他只是个里正,堵不住那些人的嘴。   秦春娇母女两个听到这消息时,正在家里干家务。   因为易峋不在家,秦春娇今天也没出摊,她在菜地里浇水,她娘刘氏喂猪。有村中的妇人来串门子,就把这事儿当个笑话说给她们听。   林婶儿竟然死了,还死的那样不体面。   刘氏和秦春娇都有些面面相觑,那妇人捅了捅刘氏,压低声笑着道:“大嫂,这林家的面上看着干净,谁晓得背地里竟然能干出这种事。半夜光着大屁股叫大伙堵个正着,也难怪她没脸活了。”   刘氏敦厚,不喜欢背后说人是非,便说道:“这人都去了,就少说两句吧。”   那妇人讨了个没趣儿,她原本想着林家和秦春娇有过节,现如今易家是村里的大户,特特说这话来讨好巴结,谁知竟然碰了个软钉子。   待这妇人走了之后,刘氏便叹了口气:“这林家大嫂也真是的,守了半辈子,到这会儿弄出这种事来。她若守不得,索性改嫁不好?定要勾搭人有妇之夫,还落个这样的下场。”说着,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向秦春娇说道:“你和她家香莲也是打小一起长起来的,又是一个村的,她娘没了,你要不拿些东西去看看?”   秦春娇正拿着瓢泼水,听了她娘的话,摇头淡淡说道:“她不会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她。”   刘氏只晓得自己闺女和林香莲对门做生意,并不清楚她们之前的过节,便说道:“这是咋的了?你俩之前,不也挺好的?说的也是,打从回来,只见你和董家的三丫头在一块了,再没见香莲来找过你。”   秦春娇站着发了会儿怔,才将之前林香莲怎么调唆刘二牛害她的事,一一讲了。   刘氏听说,也是呆了,良久才叹了口气:“这小姑娘看着文文静静的,谁晓得骨子里竟然这样坏!她到底为啥,为啥要这样害你?”说着,她突然恼了,将手里的物件儿朝地下一摔,擦了擦手说道:“不成,我得去问问她。我姑娘到底怎么着她了,她竟然干这种事!”   秦春娇见状,连忙拉着她娘,说道:“罢了,娘,都过去了。老天有眼呢,你瞧这些人有好下场吗?刘二牛问了死罪,她林家日子也不好过,林婶儿因为那丑事死了,往后我看她在村里也难立足。”说着,顿了顿又道:“她家里正办丧事呢,您这样上门去声嚷,叫村里人看着,反倒要落责怪。”   所谓人死为重,不论怎样,闹人灵堂可不是好事,到那时有理也要变没理。   刘氏听了女儿的话,这才停了下来。   到了如今,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好听不好听了,谁敢害她闺女,她就跟谁没完,但她不想连累女儿女婿在村里的名声。   刘氏摸了摸女儿的头,满脸慈爱的笑着:“好,就听我姑娘的。”   她女儿说的对,这些人不都挨个遭了报应?他们一家子,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林香莲披麻戴孝,跪在灵柩前。   林家灵堂的一切,都是赵桐生掏钱操办起来的。他给自己的老姘头买了一副桐木棺材,棺材板虽薄,到底也算个死后的去处。   他说林家没人,林香莲一个孤女,操持不了,硬叫村中几个有年岁的长辈来帮忙。   但除了这些人外,再没第二个人来林家祭奠了。   虽说遮盖了过去,赵桐生既是赵氏宗族的族长又是里正,没人敢当面说什么,到底这事儿不光彩,谁愿意沾这些臭事儿,染上晦气!   林香莲跪着,不时往火盆里添些纸钱,又照看着香烛。她一脸平静,淡淡说道:“桐生叔,我有个事儿要求你。”   赵桐生只当她嫌丧事不风光,便说道:“你放心,不成我雇些人来哭灵。”   雇人哭灵?真亏他想得出呢。   林香莲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冷笑,她说道:“不是这个,人死如灯灭,这身后的事风光不风光都无关紧要了。我只是想说,经过这件事,我怕是再也难说人家了。”   赵桐生没想到她居然说起了这个,不由一呆,暗自琢磨着:这小妮子该不会要我替她说人家吧?这事儿难办,倒也不是不行。   却听林香莲张口说道:“你家有余哥也还没成亲,也正当龄不是?”   赵桐生顿时傻了眼,他真没想到这林香莲胃口竟然这样大,打上了他家有余的主意!   她是想嫁进来,当少奶奶啊!做她千秋大梦,那宋家可是宋家庄的首富,人家闺女嫁妆就能顶她几个,她算个什么东西!   赵桐生说道:“我家有余已经定过亲了,这事儿你也知道。”   林香莲抬起头,眸子里泛过一阵奇异的光彩,她淡淡说道:“定过亲,退亲也就是了。”她说的轻巧,仿佛退亲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赵桐生气了个愣怔,他正想开口呵斥,林香莲又说道:“我有了归宿,我想我娘在天有灵,也会安心的。”这话底下威胁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横竖易峋也不喜欢她,经了这场事,她也看明白了,男人这东西,就是这么一回事。   既然这样,她还不如找个自己能拿捏的,赵家父子的把柄都在她手里,捏住了他们,就是她这一辈子的富贵。   正当此时,外头一人奔了进来,着急忙慌的喊道:“桐生叔,不好了,河间县派了许多官差进了村,说要捉拿邪教妖人!” 第77章   赵桐生当即一呆,问道:“咋回事?啥邪教妖人?”   那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的说道:“河间县派了许多官差老爷进了咱村,说是要抓什么红莲教的余孽!”   赵桐生吃了一惊,这红莲教他是知道的,是近来兴起的一个教派。县里也曾传过告示,言称如村中有入这个教的,要及早上报。但下河村一向太平,也没见谁信个什么,他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县里竟然派了官差前来捉拿所谓的余孽,却是什么缘故?   赵桐生也顾不得林香莲这里,便同那人匆匆往家走。   才走到半道,果然见一差役打扮的魁梧汉子,身配长刀,领着一群衙役,往这边走来。   这人他识得,是河间县衙的捕头王贵生,既然是他带人来了,可见这消息不假。   赵桐生定了定神,迎上前去,陪笑道:“王捕头,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哟,峋子也在啊。”   易峋在王贵生身侧,他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在一群粗汉里尤为显眼。   原来,易峋自在杏林春得知了林家面摊下毒的事情后,纵马飞驰,连夜赶到了河间县。将此事,报到了河间县衙。   王贵生一见他拿来的那一包菌子干,立刻变了脸色,厉声质问他从何处得来此物。   易峋讲明白了来历,王贵生马上向县令江子美上报了此事。江子美下了搜捕檄文,责令王贵生带人来下河村。   一路上,王贵生向易峋讲明了事情缘故。   原来,自打年初,这京畿一带便兴起了个教派,名叫红莲教。教主是个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自称红莲圣母,身边带一对少男少女,唤他们为金童玉女。   这红莲圣母声称自己是昆仑山西王母座前的捧香使女,奉王母娘娘的命下凡来普度众生。这妇人一口官腔,字正腔圆,也听不出是哪里人。初来此地,她在左近乡村市集上施展手段,什么口吐莲花、观音舍药,还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被狐狸迷住,是她前去驱逐斩杀,再有谁得了怪病,各路大夫束手无策,等她一到必定药到病除等。   乡民无知之辈众多,便都真当她是仙女降世。   这红莲圣母便在河间县郊租了一处院落,自称红莲教圣母,每日里前来烧香跪拜,请求入教的如过江之鲫。   她这些把戏,哄了乡民,却骗不了官府。   然而起初官府并不见这妇人为非作歹,甚而连妖言惑众也不曾有,即便要驱逐也没个正当由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暂且不去管她。   这红莲圣母信众渐多,便拿出一种药来给信众们吃,声称能进瑶池拜谒王母,且能益寿延年,长生不老。   那些信众们吃了,果然如她所说,周身飘飘然,看见了无穷幻境。如此一来,这些教众信的更加如痴如醉,甘愿将全部家财拿出奉献给红莲教,只求死后能度化成仙。   但那药吃过几次,这些教众便都发了同赵三旺一样的症状来。   而红莲圣母却将药把持了,声称要讲贡献,贡献高者方可赏赐。如此一来,有钱的倾家荡产,没钱的卖儿卖女,甚至偷盗抢劫,还有甘愿被红莲教驱使的,为非作歹,犯下了数桩大案。也有不堪凌虐的教众家属,向官府报案的。   如此一来,官府便将这红莲教定为邪教,下令剿除。   那红莲圣母见势不好,向教众声称圣教遭劫,要求大伙舍身护法,经此考验,方能成正果。她自己,却带着两个亲信,悄悄从地道逃跑。   官府一早便有提防,也怕这厮另有邪术,在地道出口埋了□□。这厮一出来,便一脚踩中。于是,圣母带着金童玉女,便一起被轰上了天,送回了瑶池。   王贵生领人办的此案,从被抓的几个邪教头目嘴里问出,那所谓的口吐莲花,就是嘴巴里含了火油;观音舍药,是观音泥像里放了磁石,药中有铁屑便落不下去;至于驱逐狐妖、救治怪病,也都是跟人串通好的。   而那圣药,便是以滇南所产的**菇为原料,炮制而成。   红莲圣母一死,余者也就是散兵游勇,一哄而散,河间县还未搜捕干净,易峋便将这菌子送了来。   县令江子美之前也曾差人到下河村查访,下河村并无红莲教活动的迹象,因而大意。但如今听说竟然有人在面里投毒,卖给过往的行人吃,这不是流毒无穷么?   江子美一听此讯,额上青筋暴起,当即下令来下河村抓人。   易峋听王贵生讲了这些事,也感意外。这林香莲只是个乡村少女,往常并不见她外出,这种罕见的毒物,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他把这念头告诉了王贵生,王贵生也是大感意外,上次他来下河村办差,还险些吃了这林家面摊上的面。幸而他嫌贵,不曾入口。没想到,那么个娇怯怯的小姑娘,竟然干得出来这样的事!   然而按照易峋的说法,是不是她背后另有黑手?   赵桐生听了王贵生的述说,简直从后背到屁股都是凉的。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林香莲手中的药,是从哪儿来的。   这老家伙是怎么也想不到,那让他们日进斗金的宝贝,竟然是这么凶险的东西!   如果林香莲把他们爷俩供出来,只怕他们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了!   然而,他怎么能保证,林香莲不把他们俩给交代出来?   赵桐生也不愧是多年的老狐狸,情急之下,他脑袋中灵光一闪,上前跟王贵生等人周旋,点头哈腰的喊着老爷们,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去吃茶水,一面就悄悄给那个报信的人递了个眼色。   那人也是他多年心腹,为人很是机灵,顿时明白过来,趁着赵桐生和众人周旋,悄默声的溜了。   王贵生一摆手,不耐烦道:“还是先把差事办了,再说这底下的事儿!你这个老小子,你们村出了这样害人的女子,你可脱不了干系!”   易峋看着赵桐生,眉心微挑,说道:“林家就在前面不远处,王官差,我领你们去。”   赵桐生这幅样子,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王贵生点头,撇开赵桐生的纠缠,跟着易峋大步朝林家走去。   赵桐生跟在后面,心焦如焚。   众人来到林家,都吃了一惊。   易峋面色不改,心底却也是一震。   林家堂上,香烛袅袅,灵幡憧憧,一口棺材停在正中,屋里却是空无一人。   王贵生自言自语道:“这家,是在办丧事?”说着,便吩咐人进屋去搜。   易峋看着那牌位上写着林黄氏之位几个大字,紧皱了眉头,暗暗忖道:怎么一日夜没回来,这林婶儿竟然死了?   他看了赵桐生一眼,只见那老东西咳嗽了一声,在门前拿脚逡着地,似是心虚不安的样子。   林家没几间房屋,只片刻功夫,进屋搜罗的官差便出来报道:“捕头,屋里搜遍了,没有人。但找到了一包**菇!”说着,便将一大包纸包递上前去。   王贵生看了,里面果然是切片晒干的**菇,切齿道:“好一个毒妇!”当即下令将在下河村左近搜捕此女。   这底下的事,就不是易峋能管的了。   王贵生也去办差了,他一日夜没有回家,惦记着家中那娘俩,想先回去看看。   才出了林家屋门,迎头撞见赵桐生。   赵桐生晓得是他报的官,阴阳怪气道:“峋子,成啊,长本事了,都跟官府搭上话了。村里出了啥事,不先跟我这个里正商量,就先报了官。”   易峋听了他这两句不咸不淡的话,面色如常,只斜睨了他一眼。   赵桐生不知为何,碰到他目光之时,背上忽然一凉,后退了一步。   易峋淡淡说道:“里正这话有意思,林香莲在村口害人,还意图威胁三旺,让他给我们全家下毒。这样的事,我不报官,跟里正能商量出来些什么?”说着,他向前一步:“咱们村子里闹出这样的事来,里正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官府交代吧。”   言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桐生站在原地,四月底的艳阳天里,他竟然打了个寒噤。   易峋回到家中,还没进院门,便急切的呼喊道:“春娇!”   然而这一声落地,却并没有见到那纤细俏丽的身影,如期盼一样的朝他飞奔而来。   倒是刘氏,正在猪圈里喂猪,听见了这一声,直起腰笑道:“峋子回来了?春娇不在家,到南山上去了。”   易峋停步,看了一圈院子,见一切都和走时没啥分别,心里略安宁了一些,才问道:“娘,这两天我们不在家,家里没啥事吧?春娇去南山干啥?”   刘氏含笑说道:“没啥事,就是你不在家,春娇没出门做生意。她在家呆腻烦了,说昨儿晚上落了雨,山里必定长了许多菇子,她到山里去看看。说等你们回来了,炖小鸡蘑菇汤给你们吃。”   易峋如今一听见菇子两个字,就觉得太阳穴跳疼不已。   秦春娇去南山了,不知为何,让他心口突突跳着,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瞥了一眼院门上,大黄在家拴着,没有跟去。   近来,这狗子正发情,闹腾的厉害,出门也不好好跟着,所以秦春娇没带它去。   南山是下河村人常去的地方,打猎采药挖菌子笋子,秦春娇也是打小在山上跑惯了的。所以,当她说想去南山时,刘氏也没放在心上。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易峋只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跟刘氏说了一声,再度出门,也往南山去了。   刘氏瞧着他的背影,含笑摇头,真是小两口,分开一天也受不了。   易峋疼她女儿,她当然是打从心底暗里的开心呢。   秦春娇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把小耙子,哼着之前在相府里学来的京城小调,在山间小路上走着。   已是暮春了,天气微微有些热,但山里依旧是凉爽的,昨夜才下了一场雨,微风带着湿凉的空气迎面而来,让她身心愉悦。   只不过是一天一夜没见着,她就已经想易峋想的厉害了。   男人不在家,她也没出门做生意,闷在家里也是胡思乱想,找董香儿说话,难免被她笑话想男人,她便索性到山上来了。   自从张罗起那个小摊子,她便几乎再也没有来过。   南山物产丰富,经了昨儿一场雨,兴许冒出来不少的菌子木耳,采些回去,也是加菜。   走到了一处杂树林子里,果然几株大槐树树干上生着一丛丛的木耳,黑油油的,迎着光闪着光泽。   秦春娇满心欢喜,上前采摘。   正忙碌着,只听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一道轻盈又扭曲的声线响起:“春娇姐姐,你真是好自在呢。”   秦春娇停下,顺声望去,说话的人果然是林香莲。   林香莲披麻戴孝,一身白衣,一脸的惨白,薄薄的唇上挂着一抹狞笑。这诡异的笑,让她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变得扭曲狰狞。   她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一步步走上前来。   秦春娇晓得她娘死了,但不知道村子里发生的变故,她看林香莲这样子不对,心中暗暗戒备,向后退了两步,朗声说道:“香莲,你要干啥?”   林香莲笑着,轻轻说道:“你别叫了,这儿没别人。峋哥哥在京城呢,回不来。”   赵桐生的亲信报了信儿,她就晓得完了。官府派人来拿,那是绝无侥幸的。   那人叫她逃跑,可她一个没出过门的少女,能跑到哪儿去?   万念俱灰之下,她心底里竟然只惦记着一个人,秦春娇。   凭什么自己要吃官司丧命,她却能好好的活着?自己这一被官府抓去,就要死了吧?自己死了之后,秦春娇会怎样?会跟峋哥成亲,给他生儿育女,峋哥那么能干又那么会疼人,她的小日子一定过的有滋有味儿吧?   这一切,凭啥都要落在她秦春娇头上?   到了这种关头上,林香莲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只想拖着秦春娇一起去死。   自己活不成了,她也别想活!自己过不上的日子,她也别想过!自己得不到峋哥,她也别想!   想着,她脸上一阵扭曲,从怀里掏出一把剔骨尖刀,朝着秦春娇扑了过去。   然而秦春娇早有防备,看着雪亮的光芒一闪,林香莲像疯狗一样的朝自己扑来,她连忙向旁一让,躲了过去,抬腿一脚踢在林香莲的肚子上,将她踢的弯腰抱着肚子喊疼,手也不自禁软了下来。   秦春娇将她手里的刀夺了下来,远远的扔了开去,斥道:“你疯了不成!我到底哪里得罪过你,你几次三番害我不成,还想要我的命?!”   她从小劳作,养了一把的力气,对上刘二牛那样的大男人也许要吃亏,但是林香莲这种弱不禁风的少女,哪儿是她的对手? 第78章   林香莲抱着肚子喘着气,好容易缓过来。她抬起头,头上披着的麻布已经掉了下去,前额上几绺碎发垂了下来,因为汗湿而变得黏黏答答的。   她的脸涨得通红,两眼狠厉的瞪着秦春娇,面目狰狞扭曲,咬牙切齿道:“你哪里得罪过我?你活着就是得罪了我,打小我就看你不顺眼!大伙跟前装好人,哄得所有人都把你当宝贝。你以为谁都会吃你那套?!呸!!横竖我是活不了了,我要拖着你一起死。黄泉路上,咱们一起做伴儿吧!咯咯咯……”   秦春娇看着她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心底既是疑惑又是惊骇,她不明白这林香莲怎么忽然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林香莲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咬牙又是切齿,原本还算清丽的面容变得扭曲丑陋,就像戏台上的夜叉。   她朝着秦春娇扑了过去,秦春娇将她拦腰抱住,摁在了地下。   林香莲在底下嚎叫着,拼命滑动着四肢,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从秦春娇手下挣脱出来。   她不甘心,处处比不过她也就罢了,现如今竟然连杀她都做不到!   然而,林香莲这种四肢不勤的懒女人,在力气上又怎么可能比得过秦春娇呢?   两人正在撕扯着,林子里忽然一声暴喝:“林香莲,你干什么?!”   那两人被这一声吼得顿时一怔,秦春娇放开了林香莲,跑了过去,欣喜的道了一声:“峋哥!”   来人,果然是易峋。   易峋知道秦春娇一般会去哪里,上了山直奔而来。   才走到左近,他便听到了那两个女人争执的声响,林香莲嘶吼着要杀了秦春娇。他心焦如焚,进了林子,见到的场景却是秦春娇把林香莲按在了地下。   嘴里喊着要杀人的却被她要杀的人摁在地下动弹不得,这场面其实有点荒诞可笑。   易峋虽有几分愕然,但看见秦春娇安然无恙,一根头发都没少,心中还是一宽。   他将秦春娇拉到了身后,看着那边狼狈不堪的林香莲,朗声道:“香莲,你犯的案子发了,官府如今来拿你,你还是快些自首去吧。”   林香莲从地下爬了起来,经过之前在地下一番滚爬,她衣衫有些凌乱,发髻也散了,头发上还粘着几根草。   她冷眼看着易峋将秦春娇护在身后的样子,心中已经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希望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出丑难看。   她抬手将凌乱的头发压平,向着易峋浅浅一笑,动容道:“峋哥哥,你来了。”   秦春娇听得有些不舒坦,但也没说什么。   易峋皱了眉,斥责道:“你又打算干什么?!”   林香莲笑着,轻轻说道:“峋哥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我只是想、只是想你能看我一眼。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春娇姐能做的事,我也能做。我也能为你做饭烧菜,我也能做生意,甚至你想要孩子,我也能为你生。可是为什么,从小到大,你眼里就只有春娇姐?就是因为,她长的比我漂亮?!”   这番话,听得易峋毛躁不堪。   他看着林香莲,眸光冷厉,宛如在看一个肮脏的什么东西。   他刚想张口,却觉察到秦春娇在他身后,揪紧了他的衣裳。   易峋握住了秦春娇的手,在掌心里揉捏着,仿佛是在抚慰。   林香莲看在眼中,眸子里犹如滴血。   易峋开口道:“打小,你就喜欢跟在春娇后面,其实只是想要借机会来靠近我们,想要求个庇护。你早早没有父亲,和林婶儿两个相依为命,有这样的心思,也不算什么。但你有想过要独立为生么?”说着,他缓缓摇头:“没有,你那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依靠别人。春娇虽然父母双全,但她父亲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大家都明白,她的处境其实比你还要艰难。但即便如此,她也依然努力的生活着。她的生意,我没有插过手,只靠着她自己,依旧是红红火火。她和你,原本就是天上地下的两种女人。”   易峋也曾想过,自己到底在迷恋秦春娇的什么。娇媚的容貌和甜美的身躯?这的确能令男人一时迷醉,可真正打动并让他贪恋着的,是那温婉柔和之下、坚韧不拔的内芯。他想要长长久久的占有她的这份美好。   林香莲双目圆睁,她根本不相信易峋的说辞,冷冷一笑:“你胡说,她能过好日子,还不都是因为有你?!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她的命比我好而已!峋哥,你是不是忘了她曾经为了富贵,自愿进城给人当妾?!”她以为,这番话必定能让易峋想起当初被秦春娇背叛羞辱的事来。   即便易峋不喜欢她,她也一定要给他们添上些堵!   然而易峋却不为所动,俊朗的眉宇微微一皱,似是极其厌烦的说道:“我和她之间的事,不用外人来插嘴。你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我,难道逼迫赵三旺给我一家下毒,也是因为喜欢我?!你的面摊害了多少人,也全都是因为我?!林香莲,你当真令人恶心。”   他这话口吻虽淡,但话语里却带着一股极度的轻蔑和鄙视,仿佛林香莲三个字和臭虫一样。   林香莲看着易峋,心爱男人眼中那鄙夷唾弃的目光,弄得她几乎要发疯崩溃。   她忽然尖锐的嚎叫了一声,将易峋和秦春娇吓了一跳。   林香莲一步步的向后退着,她露出了一抹自以为凄艳的笑容,痴迷的看着易峋,声音飘飘忽忽:“峋哥哥,我爱你,我要你永远永远记住我。”   说着,她脚下一趔趄,身子迅速的往下滑去。   易峋暗道了一声:“不好!”当即一个箭步上前。   原来那林子后面,便是陡崖,摔下去,是定然粉身碎骨的。   林香莲向下坠去,满心想着这一次,易峋定然会永远记住她。他看见秦春娇,就会想起自己。不论如何,就算拼上一条命,她也要在易峋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她想着,甚至陶醉了起来。   然而,一只大手忽然有力的拽住了她的胳膊   林香莲睁眼抬头,入目就是易峋那张冷峻的面容,她笑着轻轻说道:“峋哥哥……”   话未说完,却听易峋厉声喝骂道:“林香莲,你以为你可以一死了之?!你可当真是卑鄙、怯懦、无耻到了极点!你的命,是那些被你残害过的人的!你定要到官府受审伏法,好给那些受害者们一个交代!”   林香莲几乎要疯狂了,她拼命的挣扎,叫喊着:“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易峋沉声说道:“你当然会死,但不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你那条烂命,我不稀罕,你要留着填给被你害过的人!”说着,他臂上发力,就将林香莲提了上去。   原来,林香莲才往崖边退去,易峋便有了防备。她往下跳时,易峋攀住了一株松树,紧要关头上拉住了她。好在易峋自幼习武,膂力甚强,一手拉着树干,一手拉着林香莲,尽能支撑的住。   他将林香莲拉上了岸,林香莲尚未站稳,秦春娇便上来,抬手便是一记耳光。   林香莲左边的脸颊顿时红肿起来,她没想到一向温婉和善的秦春娇居然会动手打人。   秦春娇冷冷说道:“这是你要下药害峋哥的。”   林香莲怒道:“你……”   话未说完,秦春娇又一巴掌扇在了她的右脸上,但听她又道:“这是你跳崖害峋哥冒险去救你的。”   林香莲捂着脸,悲从中来,不由哭了起来,她为什要受到这种屈辱?   秦春娇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冰冷,她说道:“你口口声声多爱峋哥,你可有为他着想过分毫?你从始至终所作所为,不过就是想和我争宠而已。香莲,你心里最爱的人只是你自己,你只想找个靠山罢了。”说着,她眼中忽然露出了一丝悲悯的神色,继而说道:“活成这个样子,你真可怜。”   林香莲放声悲号起来,她才十七岁,正是大好的花样年华,却活得不堪到了这种地步。   这一切,都该怪谁呢?   最终,易峋押着林香莲下了山,将她交给了王贵生。   林香莲已是心如死灰,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任凭王贵生将她捆了。   赵桐生看在眼中,急的火烧火燎,但又无可奈何。   林香莲什么也没说,就被王贵生带走了。临走前,她还不停的回头去找易峋的影子。   然而易峋却拉着秦春娇的手,头也不回的回家去了。   这个恶毒的女人,只令他烦恶。   回到家中,竟已将近黄昏。刘氏烧好了饭,正等他们回来。   等一家子人在桌边坐定,刘氏才问起今天的事情。官差进村,她是看见了的,林婶儿死了,林香莲又被抓了,短短两天生出这么多变故,令这个乡下妇人有些不适。   易峋和秦春娇都有些沉默,不知从何说起。   到底,还是易峋将事情始末简单讲了一番,想了一下还是泯去了林香莲试图给他们全家下药的事情。   刘氏听着,简直就跟听天书一样。她呆了片刻,才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打小我看着长起来的,咋就长成了这么个歪样子!她害那么些人,就是图个钱吗?那些钱拿在手里,她不嫌烫的慌?她夜里能睡着觉吗?”   这些话,除了林香莲,大约没人能回答。   易峋和秦春娇都默默的吃着饭,刘氏的手艺不错,秦春娇的厨艺一般来自于她的传授。她今天晚上熬了个菜粥,炖了个黄鱼豆腐,还蒸了一筐馒头,本是丰富的一顿饭,两个孩子却吃的有些没滋味儿。   秦春娇停了停,问起赵三旺的情形。   易峋说道:“大夫说了,他好在发现的早,及时救治倒不碍事,就是要在医馆住几天。我明儿还要到城里去,换了二弟回来。”   秦春娇放下了碗,说道:“你们这样跑来跑去也不是个办法,京里离咱们这儿还远,不如你们就在京里客店住了。等三旺好了,再一起回来。”   易峋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家里没有男人,我不放心。”下河村固然一向太平,但家中放着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甚而连岳母也徐娘半老,风韵犹在,难免招人惦记。   刘氏含笑看着这一幕,她半生困苦,眼下这温馨的天伦之乐,令她温暖而欢悦。   入夜,秦春娇替易峋收拾了要带去的换洗衣裳和一些日常吃用之物,他们走的太匆忙,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预备。   她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低低问道:“峋哥,香莲的事儿,你心里有啥不舒坦的没?”   易峋怔了怔,他还当秦春娇吃了醋,便说道:“没啥不舒坦的,我从来就没把她放在心上过。”   秦春娇收拾完,在床边坐了,呆怔怔的说道:“但我心里不舒坦,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怎么就坏到了这个地步?虽说是她咎由自取,但看看她做过的事,再看她如今的下场,我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儿。为了钱,她就能害那么多人。为了要你,甚至想着来下药。她这心,怎么就毒成这样?”   她是从相府里出来的人,不是没有见过更加狠毒的心肠和手段,可林香莲毕竟是和她一起长起来的,到底不一样。   易峋在她身边坐了,搂住了那纤细柔嫩的肩膀,轻轻说道:“她自私,从小就是这样。我给你带吃的,你就晓得分给她,却从来不见她拿什么给你。总是说她家里艰难,但林家的日子,其实比你们家还好过些。”毕竟,穷是有个底限的,但赌却是个无底洞。   秦春娇环住了易峋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白日里林香莲声嘶力竭的样子,还强烈的印在她心里。   她又问道:“峋哥,你喜欢我啥呢?”   易峋唇角微勾,俯首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低低说道:“你好看。”   果然,秦春娇嘟起了小嘴,有些郁闷的问道:“就这个吗?”她知道自己模样好,但如果心上人只是为了这个才跟她好,那也未免让人丧气。   易峋抱住了她,一起倒在了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他沉沉说道:“白天我就说过了,你太好了,我就是想要你。除了我娘之外,我再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的女人。从很早以前,我就决定了,这辈子一定要讨你当老婆。你就算是跑到天边去,我也要把你捉回来。”   秦春娇窝在他怀里,任男人的气味儿将自己淹没,她神思已经有些恍惚了。易峋的话,让她释然又宽慰。   只听易峋暗哑的嗓音再度传来:“你根本不知道,从几年前起,我就想要你了。每一天的夜里,我都在想你。你走的那两年,对我来说,有多熬煎。”他说着,心思似乎也渐渐飘忽起来,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纤细的腰身。   秦春娇红了脸,偎依着他,乖觉的任男人抚摩着,娇声抱怨着:“原来你老早就对我动坏心了,三姐真没骂亏你,我还跟傻子一样的天天跟着你。”软糯的嗓音里带着一丝甜腻,柔软的像要化开。   易峋在她头顶亲吻着细白的发缝:“今天晚上别走了,在这儿睡吧。”   秦春娇忸怩了一下:“娘在那边呢。”   易峋却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将她扣在了自己怀里:“娘才不会说什么呢。”   隔日,易峋一早起来就进了城,替换了易嶟回家歇着。   易嶟守了赵三旺一夜,也是疲惫不堪。赵三旺半夜发病的样子,着实吓人,两只眼睛通红,一张脸蜡白,力气又奇大,抓着他问他要面吃,不给就如跟他有仇一般。   饶是易嶟这样孔武有力的小伙子,招架起来也是吃力。   刘氏和秦春娇见她回来,问起赵三旺的状况。易嶟怕吓到她们两个,便含糊带了过去,只说大夫要他静养。   赵桐生自打林香莲被捕,急的嘴上连起了三四个大燎泡。他也顾不得赌气回家的老婆女儿,往河间县衙去了几趟,想套套话。但王贵生厌憎他为人,交代了不准他见林香莲。他急的上火,却无法可施。   然而林香莲,却并没有把赵家供出来。   她瞎编了一通,将这些事都推在了死去的林婶儿身上,说药是林婶儿从城里拿来的,至于究竟从哪儿来的,她也不知道。   县衙怎么审也没审出二话来,只好认定是林婶儿从哪个教众手里得来的药,断了此案。林香莲,因下毒害人,受害人数极广,被判了个斩立决。   判决下达之时,林香莲倒是一脸平静。   她没有供出赵家倒不是为了别的,她心底里深恨着易峋和秦春娇,认定了自己会落到这种地步,都是被这两人所害。那天山上,在这两人手里受到的屈辱,简直是生平的奇耻大辱。即便自己当了鬼,都不会放过他们!   自己横竖是逃不过一死的,索性把赵有余保下来。她晓得赵有余对秦春娇的心思,那人的冷淡凉薄与自己不相上下,他一定会把易家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这样想着,斩首也不算什么了。   林香莲跪在堂下,阴阴的笑着。   行刑这天,林香莲戴了重枷,被绑在板车上,游街示众。   她披头散发,面目浮肿,在牢里无人无钱照料,又犯下了那样的罪,就算那些牢头都对她恨之入骨,哪还能有个好?一身衣衫破烂不堪,满身皮肉其实已经没一处好的了,脚下的布鞋也破了一个洞,露出一枚脚趾。   刑车才到街上,一众百姓便涌了上来,哭喊叫骂。   这些人,都是她曾经的食客家属,吃了她的面,许多人回家都发了和赵三旺一样的病症,因食用多少和年岁老少,而轻重不一。其中哭的最声嘶力竭的,便是那个之前来为她小儿子求面的妇人。   那孩子年纪太小,经不住毒/性,没能救回来,已经去了。   那妇人恨透了林香莲,恨不得将她食肉寝皮,知道她今天被拉去砍头,提了一篮子的石头来,见她出来便砸了过去。   林香莲额上挨了一下,顿时破皮流血。   众人见状,纷纷叫好,各自效仿,仓促间没有准备,便路上有什么砸什么,甚而有杂货小贩趁机兜售起了弹弓弹丸,也被一抢而空。   一路过去,林香莲被砸的头破血流,两眼青肿。   押解的官差怕还不到地方,这女犯竟然要被众人给生生砸死,只得压制解围。又说,这女犯必定一死,叫大伙别打死了她叫自己难交差。一众百姓这才罢手。   林香莲立在车上,看着这一幕,那些人的哭号咒骂不绝入耳,一下下的敲击着心底。到了这会儿,她终于怕了,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自己害了这么多人,死后会不会下地狱呢?   但事到如此,一切都晚了。   终于,林香莲游街完毕,被押解到了刑场。   时辰已到,行刑官扔下签子,刀斧手手起刀落,林香莲血溅当场,身首异处。   她这一死,还赢得了无数喝彩。   因她勾结邪教,下毒害人,官府有意以儆效尤,将她的首级悬挂在刑场的杆子上,一连示众五日。   林家没人了,也没人能来收尸,她的尸首最终是被左近拾骨的道人捡了,一领破草席卷裹,送进了乱葬岗。   这,就是林香莲机关算尽得来的一生归宿了。 第79章   林家母女的死,给平静的小村子里添上了些波澜。连着许多天,大伙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这对母女。大伙们凑在一起,津津有味的嚼裹着那天夜里林婶儿赤身露体被人撞破奸情,又吊死在赵家的祠堂上,纷纷揣测着这林婶儿和里正到底有没有一腿,甚至于赵桐生是不是连林香莲也一起办了。至于这娘俩下药害人的事,反倒没啥兴趣。说到底,还是这沾着桃色的故事,更吸引人的眼目。   林婶儿吊死在赵家的祠堂里,尽管赵桐生靠着族长和里正的权威,将这事压了下去,但到底事情已经传扬开来了。大伙嘴上不说,肚里都在发笑,连赵氏族人都埋怨他。   赵桐生这两天待在家中,门也不敢出。赵有余已经回了京城书院,赵太太带着女儿赵秀茹一气之下回了上河村娘家,他独个儿在家,日日对着清锅冷灶,觉得孤零零的好没意思。但这祸是自己闯下的,也只好自己受着。   林香莲没将他供出来,这倒是意外之喜。在劫后余生的剧烈喜悦之中,赵桐生一时也管不了别的了。   赵三旺在京城医馆里戒断毒瘾,虽然过程辛苦,但到底是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   易家兄弟两个,轮番看守着他,油坊的事儿便暂且搁置了。   时令进了五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蚕豆已经熟了,每天都能在豆茎上摘下来一大捧。   地里的油菜已开过了金灿灿的油菜花,结出了饱满的菜籽儿,只等着家里男人回来收拢。放蜂人割下了几茬油菜蜜,秦春娇买了许多存在家里。蜂蜜比红糖还要金贵,算是个补品,留着给日后家里生病的人吃。   家里养的鸡群,已经长成半大。秦春娇请了个手艺人来家,只留下一只做种的小公鸡,其余的都骟了。   这骟过的鸡懒得动弹,便只余下长肉。   那三头小黑猪也养了一身肥膘,渐渐有了肥猪的样子。   农家的兴旺,在易家的小院里日日的上演着。   时近端午,七柳河畔热闹起来了,易家的那处小水塘飘出了几片荷叶和打着骨朵的荷花,水面不时有肥鱼跃出。这是易家自己的水塘,易峋在这儿下了渔网和虾篓,秦春娇时不时的来拿几条鱼或一篓河虾回去。   河岸上蚬子成群的打窝,顺着那小坑洞挖下去,便能收获一篓。   端午前日,秦春娇用蚕豆、咸蛋黄、腊肉合着糯米包了咸粽子,又熬了蜜枣豆沙,包了甜粽子。刘氏烧了一大盘韭菜炒蚬子,炖了一锅鲫鱼豆花羹,另又烧了一锅的红烧肉。母女两个收拾了一篮子吃食,端午当日进了京。   原来,因为看护赵三旺,易峋和易嶟谁也不好意思回家过节。秦春娇便和母亲商议了,进京看他们。   找到杏林春,医馆的学徒接住了她们,问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秦春娇便说是易峋的女眷,端午节来瞧瞧他们,说着便从篮子里拿了许多炒熟的蚕豆给这些学徒,笑着谢他们这些日子的照料。   她模样好,笑的甜,说话也中听,那些学徒都是半大孩子,拿了她给的零嘴儿,各个都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将她们领了进去。   还没走到赵三旺的住所,便高声道:“易家大哥,大嫂来看你们了!”   易峋正和馆主说话,一听见这声,心头微微疑惑,连忙抢步出来,果然见秦春娇挎着个篮子,和她娘刘氏,笑着站在门外。   他有些诧异,上前低声说道:“不是说好了,明儿等我回去,你们咋来了?”   秦春娇娇嗔道:“怎么着,不许我们来?大节下的,你们都不回家,我和娘就来瞧你们。过端午节呢,也给三旺捎几个粽子。”   刘氏在旁含笑说道:“这丫头想你,在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我就说来瞧瞧吧,省得她牵肠挂肚的。”   程馆主也走了出来,捋须说道:“峋子,你几时成的亲?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易峋微微一顿,便向他说道:“馆主,您忘了我还在孝中。这是我隔壁邻居家的女儿,今年二月间定下的亲事,到明年出了孝就成亲。”便隐去了秦春娇是相府卖出来的奴婢,为他所买的事情。   秦春娇便向着程馆主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多谢您老人家这段日子以来,照料我男人和我兄弟。”   程馆主打量着这女子,见她生的娇媚妖娆,身段聘婷,但言行举止颇有闺秀风范,并无丝毫轻浮之态,也暗暗点头。易母生前与他有些往来,他们家的事,他也略知一二,易峋的亲事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曾说这孩子有命中注定的贵女,旁人不能擅自做主。谁知,易峋倒自己把亲事给定好了。   但看眼前这女子的容貌品格,也是配得上易峋的了。看易峋的样子,也是中意的很,他看着那小女子的目光里尽是深情。往常,他对别的姑娘可都是不假辞色。   易母在天有灵,只怕也就愿意了吧。   程馆主看着这小两口恩爱亲昵的样子,便将这些旧事都摁了下去,莞尔道:“今儿是端午,你们一家子人好生团聚,老夫就不凑热闹了。”说着,便要往正堂上去。   秦春娇快步上前,硬将一串粽子递了出去,含笑道:“没啥好东西,端午节的吃食,也是应个景儿,您老人家别嫌弃。”   程馆主接过那一串粽子,心底倒涌起了一丝暖意。他浑家两年前过世,他是个鳏夫,孩子也都出去独立门户了,家中没人操持这些。端午佳节,得了一串粽子,也是个不错的意头。   易峋将秦春娇和刘氏让进了房中,赵三旺才睡醒,易嶟也在一边坐着。   一见她们两个进来,赵三旺便扎挣着想起来,刘氏说道:“你是病人,躺着吧,别起来了。”   赵三旺说道:“我都好的差不多了,真的。婶儿,我能回家去了,就是两位哥哥不让我回去。我说住这儿每天都花那么多银子,真是糟蹋钱,不如回去。”   易嶟听见,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斥道:“还嘴硬呢,啥好的差不多了,昨儿晚上还想咬人呢。”   赵三旺却急了,说道:“真的,我都能干活了,咱回去吧。”   之前,他无意间听见医馆的小徒弟说起,他在这儿住了这些日子,已经花了十多两银子了。本来京里吃住用度就贵,他又是来看病的,还有医药费在里面。要说易家兄弟不是他亲哥哥,他们说啥也不信。不是自家人,肯为他花这么多钱?   赵三旺听着,既是感激又觉得不安,便想回村里去。   易峋给秦春娇母女两个找了两张凳子,便淡淡说道:“你安心住着,不用操心钱的事儿。”他话语简单,口吻平平,却能给人一种安心踏实的感觉。   秦春娇也接口说道:“是啊,三旺,你回了村子,再发起病来,我们还得把你往这儿送,那不是瞎折腾吗?”   说完,她问医馆的小徒弟要了些干净的碗盘,把带来的粽子剥了,给大伙吃。她特意拣了一甜一咸的两枚,放在碗里递给赵三旺,说道:“端午节,吃个粽子应应景儿。”   刘氏也将带来的菜一道道端出来,含笑说道:“春娇说三旺爱吃红烧肉,我就特特给你烧了,大节下,你多吃几块吧。”   赵三旺先是挠头嘿嘿傻笑着,继而眼泪汪汪起来。自打他爹娘过世,再没谁这样管过他,像亲人一样的待过他了。   易嶟又往他头上敲了一下,笑骂道:“你小子,生个病跟立了功一样,大伙都围着你转。你还哭啥?”   秦春娇笑道:“嶟哥,你再这么打下去,他就更傻啦。”   易峋看着眼前这一幕,唇边漾着一抹极浅的笑意。他咬了一口甜粽,豆沙馅儿里放了些桂花酱,一口下去,甜香满腮。他看了一眼秦春娇,她正说笑的开心,因而让那张小脸越发的娇艳动人。他的眼里,满是宠溺。   这是他喜爱的口味,她是特意为他做的,他知道。   刘氏的手艺很不错,韭菜是最鲜嫩的时候,配着蚬子肉,真是一味佳肴。鲫鱼豆花羹里的豆花是自家做的,汤里则放了些秦春娇之前买的胡椒面子,鲜甜里带着些些的辛辣,让人一碗碗的停不下来。而那红烧肉,刘氏和秦春娇的做法不一样,她没有熬糖油,而是将肉和着酱油香料一起下锅炖了,起锅时才洒了一把冰糖。这样烧出来的肉,不似秦春娇烧的劲道有嚼头,但却酥软甜烂,别有一番滋味。   赵三旺吃了两个大粽子,喝了一大碗鲫鱼汤,韭菜蚬子和红烧肉也没少吃,还没吃够。但易峋怕他吃坏了肚子,就让秦春娇把饭菜都收起来了。   吃过了午饭,因京城离下河村有些路途,秦春娇和刘氏便打算回去。   易峋陪着她们两个出来,要去雇车送她们回去。   但刘氏许久没有进京了,想在京里四处看看,便让易峋先回了医馆。   易峋虽有些不大放心,但京城毕竟天子脚下,没什么人敢在这儿滋事生非,也就答应了。   秦春娇陪着母亲在京城市集里闲逛,看着人来车往的热闹场景,倒也开心。   刘氏想买一匹细布料子,回去给自己和女儿裁几件小衣。她这两天看了,秦春娇的衣裳大多是易峋给置办的,但男人粗枝大叶,加上不好意思,肚兜鞋袜就少了很多。秦春娇常日忙着劳作,也顾不上,就凑合到了眼下。   天气渐渐热起来,这里面的衣裳也是要跟着换的。   秦春娇听母亲说了,便陪着她去了刘记布行。   这是京城顶大的一间布铺,杭绸苏绣松江布一应俱全,她如今手里有钱,娘想买衣服料子,当然要挑好的买。   在布铺里,刘氏看中了一匹白底蓝花的细棉布,轻柔软和还吸汗,做小衣是做合适不过的。但问了价钱,一尺竟要十文钱,她不禁咋舌,暗叹京里的东西真金贵。想说不买,秦春娇已经吩咐伙计给裁好包上了。   刘氏不免埋怨道:“这么贵的布料子,你也买。敢是仗着峋子宠你,你瞎糟蹋钱呢。给人当媳妇,就要会持家,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秦春娇甜甜一笑,说道:“娘啊,这钱是我自己赚的,没有花峋哥的,你就放心吧。再说了,你都苦了半辈子了,现如今女儿能赚钱养活你了,你就安心受用吧。”   刘氏听着也是一笑,女儿孝顺体贴,她当然高兴。她只是担心易峋嫌弃了春娇,让她女儿再吃她当年的亏。这些苦头,她是吃怕了。   两人才出了布铺,忽然一道尖利的嗓子响起:“这不是芸香吗?你怎么在这儿呢?”   听见芸香这个名字,秦春娇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去,就见一三十上下的妇人正站在不远处。   这妇人一张圆盘脸,穿着一件绿潞绸缎比甲,头上发髻溜光水滑,一伸手便是两个明晃晃的金马蹬戒指。   秦春娇认出她来,这妇人娘家姓李,本是相府里二夫人的陪房,后来配了人。她是内宅管家,她男人是相府的外宅管家,也算一号人物。   秦春娇在相府里时,是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和这李氏也有些交集,交情谈不上坏但也绝算不上好。   她本来不是很想再和相府里的人事挂上关系,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那李氏笑着招呼道:“嫂子这是出来办事?在府里,你可是二太太的左膀右臂,二太太一刻没了你也不成的,竟然舍得放你出来。”   李氏喜欢听这样的奉承话,顿时笑的两只眼睛眯缝起来,说道:“芸香妹妹嘴还是那么甜,会说话。怪道当初老太太那么疼你,只可惜了……”话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咳嗽了一声,又问道:“你现如今怎么样了?府里都说你跟了个暴脾气的莽夫,但我瞧着……你这还好啊。”   秦春娇含糊带了过去,笑道:“我想请嫂子吃杯茶,嫂子可有空闲?”   李氏是相府的二等内宅管家,也不稀罕这一杯茶两盘点心,但她料到这小妮子必定是有话要说,便点头答应下来:“成啊,那就劳妹子破费了。”   秦春娇笑着,将李氏请到了京城里一间有名的茶楼。   三人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下,秦春娇点了一壶龙井,一笼蟹粉蒸酥,一碟虾肉烧麦,便让李氏吃。   李氏见了她这手笔,倒也吓了一跳,这茶楼本就不是个便宜的地方,这两样点心又都是贵价货,即便是在府里,也是主子们吃剩才会赏下来。秦春娇竟然请她吃这个,难道是她发达了?   李氏将她打量了一番,看她穿戴平常,心里就嘀咕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刘氏,问这是何人。秦春娇说是她娘,她便点头暗道:有这样的娘,难拐生出这样姿色的女儿来。   秦春娇先不说事,只是不住奉承李氏,说什么能者多劳,又说二太太如何看重她。   李氏被她抹的满脸蜜,也飘飘然了,便胡言乱语起来:“还是妹子你识人,那王松家的,什么阿物!大字不识一个,账也算不清,上头也拿她当个人看待!”   这王松家的,是大夫人手下的人,也是相府内宅管家,同这李氏尿不到一壶里去。   秦春娇知道这些破事,也不想去提,看着李氏已经不清不楚了,便含笑说道:“我告诉嫂子一件事,保管让嫂子把那王松家的挤下去。”   李氏将信将疑,这小妮子已经不在相府了,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口气?   秦春娇樱唇轻勾,轻轻说道:“我那儿有茶油。” 第80章   李氏怔了怔,一双眼睛圆睁看着秦春娇,大声反问道:“你是说,老太太见天吃的茶油?!你那儿有?那茶油是打哪儿来的?!”   相府上下都知道,老夫人出身于湘西地区,酷爱茶油,时常向人夸奖这茶油的养生功效。茶油或许还真有几分效用,她今年已经六十高龄,精神确实极佳,头上连一根白发也没有。见过的人,都赞她保养得道,养生有方。   老夫人更将这茶油当作个宝物,每年都要派人到湖南去,花费大量的人力银两,进一批茶油回来。   相府的采购们,也曾在北地狠找过一段的茶油。然而北地的油坊要么没人知道这是什么,要么即便知道,也不肯榨。一来工艺上,与压榨花生、芝麻、菜籽儿等不一样,需得另上一套机子;二来北地人不吃茶油,只相府一家要,实在划不来。   无法可施之下,相府每年都要派人往湘西采购。   然而秦春娇却觉得,这里头有个误区。经了老夫人的口,有意采买的富贵人家其实不少。然而北地无处可买,也不是所有人家都情愿斥巨资往南方采买。因无处可买,所以没有人吃;又因没有人吃,故而没有油坊肯榨。如此往复循环,犹如一个怪圈。   之前,她建议易峋收购茶油果来榨油,易峋也靠着人脉关系,和货行签了供销合同。但是一斤茶油二两银子的价钱,实在让她不甘心。她是知道相府花了多少钱去进货的,刨除掉路上的花销,也远高过这个卖价。   如果能将茶油卖到相府,即便比湖南产地的价格要低,也好过二两一斤当普通油贱卖。   她不想让她家峋哥的心血,白白浪费。   秦春娇浅浅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我家相公开了一间油坊。”   话才出口,那李氏便已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妮子是替她男人找财路呢。   早前听说,这丫头被打发出去后,叫一个燥脾气的莽汉买去了。府里上下都还说可惜了,这么个好相貌,要被生生折磨死。   然而今天瞧她一身穿戴虽是平常,但出手大方的令人惊讶,精神头也很是不错,那张小脸比起在相府里时还要更娇更媚。这显然是被人娇宠着的样子,笑容明媚艳丽,宛如被雨露滋润过的玫瑰。   看来传闻不可信,大夫人也吃那人牙子糊弄了。这个芸香,显然是去了好人家了。   也难怪,她死心塌地的要为她男人找门路卖货。   然而她所说的,李氏却有些不以为然。   在李氏的观念里,老夫人的茶油,那可是难得的宝贝。相府花着大价钱,使人费物的从南地运来的。这小妮子的男人,怕也就是个寻常的贩油郎,手里能有什么像样的好货?怕不是,这丫头财迷心窍,想着相府财大气粗,想把别的油充作茶油,卖给相府?   做梦呢!   想到这儿,李氏心里嘲讽了一声,然而她到底是人精,当着秦春娇的面,摆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笑着说道:“你有这心思,那当然是好。难为你离了相府,还惦记着为老太太着想。然而你也知道,咱们相府规矩严,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不敢给主子们吃。出了问题,咱谁也担待不起。”   秦春娇颔首,微笑着说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嫂子您。”   李氏是内宅管家,她男人是外宅管家,管的就是采买一路。   不待李氏说话,秦春娇继而说道:“嫂子有顾虑,我也明白。过上十日,我送嫂子一坛子油。嫂子带给老太太房里的云雀,她一看便知。”   这云雀也是老夫人的贴身侍婢,又是李氏的小姑子。秦春娇还当丫鬟的时候,同她的交情不错。   云雀也是跟了老太太多年,对茶油十分熟悉,真与假她一看便知,无需多言。   李氏还有些犹豫,秦春娇轻轻磕着桌面,淡淡说道:“如果嫂子能替老太太了了这桩事,还怕什么王松家的么?”   李氏瞧着那一根细长秀美的手指,如葱段也似,上下敲在桌面上,犹如敲在自己的心头,心思也不由自主的上下浮动起来。   王松家的,是大夫人的陪房。   大房二房素来不和,这下人之间也就势成水火。李氏自负聪明伶俐,又识字会算账,而那王松家的不过仗着大夫人的势力,又长自己两岁,就爬在自己头上,她早就不服了!   如果真的能替老太太就近找来这宝贝,且让自己男人把持了来路,那他们一家子在下人堆儿里,必定要脱颖而出了。   然而,若是秦春娇手里的货出了岔子,那也是非同小可……   秦春娇瞧着李氏,晓得她在犹豫些什么。她面上勾起一抹浅笑,说道:“嫂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回乡下去,就不陪嫂子多说话了,嫂子别见怪。”言罢,她便扶着母亲起身,召唤伙计结账。   有些话,点到即止,说透了反倒没意思。   李氏的心思,已经动摇了,依着她往日对这些人的了解,李氏会拿定主意的。   然而即便她不同意,那也没什么。横竖峋哥的油又不是卖不掉,她也没有损失不是。   秦春娇会钞时付了半两银子,李氏看的有些瞠目结舌,她不是没有见过钱,但是一顿茶点就吃掉半两银子,就连那些主子奶奶身边的大丫头们也不敢这么铺张。   辞别了李氏,秦春娇雇了一辆马车,载着母亲一道回下河村。   刘氏想着适才的情形,瞧着女儿那张平静柔媚的脸,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她再也不是那个偎依膝下、只能倚靠自己庇护的孩子了,这几年的历练已让她长成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干练妇人。作为母亲,她既欣慰,却又有些失落。   回到下河村时,已是黄昏时分,家中一切安好。   隔日,易峋回家说起,赵三旺的身子骨已经大有好转,但还需再住上个三五天观察。秦春娇要他放心,家中有她和母亲操持。   五月,正是槐花绽放的时节。下河村里便有几株大槐树,那南山上更是成片的槐树林,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如冰棱一样,欺霜赛雪。微风过处,银浪滚滚,清香袭人,沁人心脾。   槐花是能吃的,可以生吃,有一股子清甜味儿,配上鸡蛋一起炒,清爽鲜甜。若是剁馅儿包饺子或者包子,则更有一个妙处——这分明是个素食,却能吃出肉的味儿来。   因为赵三旺的事,秦春娇的小摊子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开张了。她和母亲商议着,采了许多槐花,裹了粉条、香干,拿猪油拌了,蒸了许多包子。因为有母亲帮忙,她又做了些槐花蒸糕,面粉里打了些鸡蛋,还放了蜂蜜,甜美软糯,补了之前藤萝饼的空缺。   至于豆腐脑、豆腐以及千张等物,那是她小摊子的招牌,自然也少不了。   董香儿在家闲了几天,心中正发慌,又不好意思来催问。一听她召唤,赶忙兴冲冲来了。   姐妹两个在仓房里忙活着,董香儿问了几句赵三旺的病情,秦春娇如实说了。董香儿叹了口气:“这傻子也真是可怜,早早没了爹娘,没人管他。在村子里晃了这么几年,好容易在峋子那儿得了个差事,又被奸人给害了。”说着,又咬牙道:“林香莲真是太恶毒了,再咋想赚钱,也不能干这种事啊。瞧瞧把人坑的,我听说还有人为她的面,吃死了呢!只是砍头,真是便宜她了!”   秦春娇将卤水点了,一面抬头笑道:“三姐,你咋管他叫傻子?”   董香儿白了她一眼,说道:“咋的,如今轮到你来笑话我啦?谁给的东西都吃,结果吃坏了,他不是傻子是啥?”说着,似是为了扳回一城,她抢着又道:“其实你也是个傻子,当初我说峋子对你有歪心,你还不信,天天跟在他后面。如今咋样,你整个人都是人家的了。”   秦春娇抿嘴一笑,毫不在意道:“那又咋样,我乐意。”   董香儿瞅着她,又是笑又是摇头。   两人说笑了几句,秦春娇便问道:“三姐,说正经的,李家的事儿咋样了?”偶尔闲下来时,她也很为董香儿这门糟心的亲事发愁。   董香儿听她提起这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换上了一副愁容。她失神了片刻,向秦春娇说道:“妹子,姐有个事儿想求你。”   秦春娇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问道:“三姐,怎么了?有什么难处,你只管说。”   董香儿犹豫了片刻,还是一咬牙说道:“就是、就是我想跟你借几两银子……”   秦春娇微微一怔,没想到董香儿竟然是打算借钱。   原来,董香儿将她哥嫂说通之后,杨氏便极力在董家老两口面前劝说,大讲特讲那李家上下不是东西,敢这样欺负董香儿,也是没把董家这亲家放在眼里。   董香儿到底是董家的女儿,那老两口动了恻隐之心,也就答应不逼她回去。但是如果李家要休,要退的彩礼钱,董香儿可要自己出,娘家不管。   董香儿攒了这些日子,还差二两银子,又正巧出了赵三旺的事儿,秦春娇没有出摊,她也就没能赚钱。   虽说李家还没逼上门来,但手里没有足够的钱,她心中就没底,所以今儿开口问秦春娇借钱了。   她看秦春娇一时没有说话,连忙说道:“妹子,我晓得你家的大钱其实还是峋子拿着,你也当不了家。何况,为着三旺的事儿,你们想必也花了不少银子,我不该开这个口。但我实在……哎呀,妹子你就瞧着,不成就算了。”   秦春娇摇了摇头,说道:“三姐,你等我一会儿。”说着,便出门往屋里去了。   董香儿瞧着她出去,有些惴惴不安。   片刻功夫,秦春娇便自屋里回来了,递给她一方包起来的手帕。   董香儿拆开手帕一瞧,里面赫然是几两散碎银子。   只听秦春娇说道:“这是咱们一起做生意赚得,不是峋哥的钱。但我手里也不宽裕,只能拿出来这么多,余下的将来咱们开铺子还要用。”   董香儿吞吞吐吐道:“可是,这也多了,他们家也没出那么多彩礼。”   秦春娇正色道:“三姐,你听我的,多加些钱,把这亲给退了。跟他和离,不让他们家休你。你又没做错啥,凭啥要被休?!”   女人被休,那就是失了妇德,即便是在乡下,也是难听。虽说被休再嫁的也多了,但凭什么他们婆家把媳妇糟蹋了一顿,还要冠上这种恶名给撵回来?   董香儿一心只想着能摆脱李家,随便他们要休也好还是怎样也好。至于名声,她是顾不上了,甚而连她娘家也没为她想过。   她眼圈红了,拿手背擦了一把,点头说道:“姐听你的。”   一切预备妥当,第二天一早,秦春娇便同着董香儿,又推着那小车子到村口老地方摆摊了。   刘氏在家闲着也是无事,也到摊子上帮她们的忙。   自打出了林香莲那档子事,这十里八乡以及路上的行人,人人自危,再不敢乱买街边的东西吃。而秦春娇做生意规矩是出了名的,手艺好,价格公道,东西也干净,大伙便都说在她这儿是保险的,想解馋还是来她这儿。然而,这段日子秦春娇竟然没有出摊,那些食客也还罢了,嘴馋干熬着就是了,但那些操持家务的妇人们可烦恼透了,她们又没地方买豆腐或者豆干了。   所以,这日当秦春娇的小摊子一扎下,那消息便传开了,往日的老客蜂拥而至,女人们抱怨着这两天她们有多麻烦。   秦春娇和董香儿一面陪着笑脸,一面收钱卖东西,忙的不可开交。   刘氏没想到她闺女的生意竟然这么好,也着实吓了一跳。   她原先只当秦春娇是在家闲得慌,所以找点事干干,但瞧着那些食客们夸赞好吃,风卷残云的样子,她也从中体味到了别样的乐趣。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是别的事情带不来的。   秦春娇新做的槐花包子和糕也大受欢迎,大伙都知道藤萝过了季,想着她又要做些什么应季的点心了,她果然不负所望。这也是她这小摊子,能一趟趟勾着人来的原因所在。   到了晌午时候,生意总算清淡了些,秦春娇有些小事,便走开了片刻,将生意交托给了刘氏与董香儿。   这时,路上的行人已渐稀少,摊子上也没多少客人了,刘氏与董香儿便聊着闲话。   往河间县方向的路上,忽然走来两名男子。   这两人大约都是四旬上下,一人身着锦缎华服,头上绾着一支束发的金簪,面容白皙俊秀,手里轻摇着一把折扇。一派斯文作风,气韵脱俗,但那眸子里却似有精光微闪。   而另一人,一身玄色劲装,腰带上悬着一块玉牌,竟还配着一口长刀。这人面色冷峻,双目犀利,周身蕴着一股子内敛的气场,在那锦衣人身后错一步跟着,似是随从。   两人走到摊子前,那锦衣文士瞧着锅里白嫩的豆腐脑,又闻着蒸糕和包子的香气,不自禁的咽了一下,说道:“这村野摊子上的吃食,瞧着倒也馋人。”   那黑衣人说道:“爷,怕不干净,还是别吃了。”   他这话说的旁若无人,四下全听见了。   刘氏还没说什么,董香儿柳眉一竖,杏眼圆睁,斥道:“你们嫌不干净,老娘还不卖呢!”   黑衣人眸子一利,想要说些什么。那文士却眉毛微挑,将扇子打在他胳臂上,拦下了他。他淡淡说道:“这位大姐好锋利的口舌。”   董香儿斥道:“怎样,你还想打我?”   摊子上便有食客看不下去,说道:“这位老哥,你要不吃就走吧,我们还怕东西不够我们分哩。您有钱,跟我们这些乡下穷汉凑什么热闹。”   那文士似是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这家摊子的吃食很抢手么?”   那食客便指指画画道:“你不知道,这摊子的主人其实是个小媳妇,手艺可是了得。旁的不说,这豆腐脑我每天都要来吃上一碗,不然就觉得不舒坦。再有,每到换季,她必定要做些应季的时令点心。之前是藤萝饼,再之前是红枣糕,这会儿就是槐花包子和槐花蒸糕,都可口的紧。要吃还得抓紧,错过去就要等一年,这小媳妇可从来不拿那些扔货来滥竽充数。”   那文士微微颔首:“这时令吃食,别处也有,不算稀奇。”   那食客似是嫌他撅了自己,生起气来,摆手道:“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京里的点心铺子我也吃过,什么童记,什么和膳坊,全没这儿的好吃!她这一口,别处还真就没有!”   文士淡淡一笑,将扇子一收,吐出两个字:“尝尝。” 第81章   那黑衣人听文士的话,眉头微微一皱,低声劝阻:“爷,离京城已不远了,还是罢了。”   文士浅笑:“还有半日路途,我腹中饥饿,等不得了。”这人谈吐斯文和气,但言谈神态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威严,不怒自威。   黑衣人似是十分无奈,却又无法可施,只得走到摊子跟前,说道:“要两碗豆腐脑,一笼槐花包子,一笼槐花蒸糕。”   董香儿才想张口,刘氏便先笑着说道:“对不住,小摊生意好,糕已经没有了,包子也只剩半笼。客官,您看呢?”   那黑衣人定定的看着刘氏,如鹰隼一般的眼眸里,似有微波闪过。   刘氏有些奇怪,含笑问道:“客官?”   黑衣人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就要半笼包子。”   刘氏盛好了豆腐脑,撒上各样佐料,双手端给那人。黑衣人低头,看着那双白皙纤细的手,手背上微有些烫伤的疤痕,手指上覆着薄茧,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刘氏看他不动弹,便向董香儿说道:“香姐儿,你替客人把饭端过去吧。”   董香儿才送了包子回来,答应着正要端碗,那黑衣人却忽然伸手,抢先将碗端了过去,转身大步走开。   董香儿吓了一跳,嘀咕道:“这人真粗鲁,长的又吓人。”   刘氏适才忙着低头盛饭,也没仔细瞧,听董香儿说了,方才擦了把手,抬头看去。那黑衣人已在桌边坐了,背对着这边,也瞧不见他的容貌,现下想来,只记得他脸上有一道极深的刀疤,自左眉骨,横过鼻梁,直到上唇。刘氏微微发了会儿呆,便摇了摇头,自哂一笑。   黑衣人将两碗豆腐脑端到桌上,一碗就搁在那文士跟前,一碗是自己的。他取出一方丝绸手帕,把筷子勺子仔仔细细的擦拭了一番,躬身双手递给那文士。   文士瞧着碗中的豆腐脑,雪白水嫩,上面撒着青葱红椒,还有些虾米榨菜,翠绿鲜红配着老黄,倒是好看。他莞尔一笑:“这卖相,倒是可爱。”说着,便将豆腐脑搅拌开来,尝了一口。   秦春娇和刘氏的手艺自然不错,豆腐脑当然也鲜嫩可口,然而这位文士是吃惯天下美食的,一向眼高于顶,原本不该过誉。但他眼下不是饿了么,所谓饥时百味香,这位主儿又是个打小没怎么饿过肚子的,一品之下自然大感美味。再尝那包子,粉条豆干合着槐花沫子,又拌了猪油,素里带荤,既有荤食的甘美,又带着丝丝槐花清香,且不失嚼劲儿。这样带着野趣儿的包子,却是乡下的独门,别处还真吃不到。   这文士一来是饿了,二来饭食果然可口,竟然停不下来,一连吃了两个包子,豆腐脑也喝了个干净,这方拿帕子轻轻擦了擦嘴。   然而他修养极好,即便如此,吃相也不见丝毫仓促,依旧斯文有礼。   他淡淡一笑,摇扇轻轻说道:“果然有些意思。”说着,又示意黑衣人结账。   那黑衣人早已吃完,起身走到摊子边。他伸手向怀里一探,面上竟然尴尬起来。   董香儿瞧着,冷笑了一声,问道:“咋的,别跟我说你们没钱。”   也不怪她这样,自打她和秦春娇一起做饭食生意以来,想赖账白吃的真没少见,各个都是这幅样子,一脸窘迫,再寻出一堆由头,说改日送钱,然后脚底抹油,胡不归兮。   这生意是小本买卖,敢让人这样赊欠赖账,早晚是要垮的。所以,摊子上的规矩,先付钱再吃饭。但今儿被这两人摆谱一闹,她也懵了,就没收他们的钱。谁晓得,这架子怪大,瞧着一身穿戴,又是绫罗又是绸缎,竟然也闹这一出。   刘氏也瞧着这人,看那张脸上五官线条冷硬,又带着那一道刀疤,虽说瞧这有些怕人,但仔细看看其实是副俊朗的面孔。这张脸,让她想起来了一些人和事。   但,怎么可能呢?那个人,大概早已死了。   那黑衣人从怀中摸出来一把金灿灿的东西,从中抽了一片递上前来,冷声道:“就用这个付账。”   阳光洒在上面,金晃晃的,将刘氏和董香儿照的眼花。四周一片寂静,连那些高谈阔论的食客都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落在那物事上。   那是一片金叶子,他手中还有一大把。   刘氏和董香儿各自哑了,小本买卖,往来都是铜钱结算,偶然才有用银子,这一片金叶子,谁找的开?   董香儿是个燥脾气,说道:“客官,您这不是为难我们?这我们找不开。”   那人说道:“我身上已没有银两了,只有这个。”说着,他瞧了一眼刘氏,又说道:“不然,也不用找了。”   原来他跟着的那位主儿,生来就是被人服侍的,出门身上从不带钱。他带了些碎银子,路上也用干净了,在市镇上也忘了将金叶子换成银两铜钱,才有了这份尴尬。   董香儿还要说什么,刘氏却掠了一下鬓发,开口道:“既是这样,这顿饭钱就算了。”   董香儿急了,说道:“大娘,他们吃了不少呢!”   刘氏微笑着,淡淡说道:“这出门在外,难免有个难处。我瞧着,这两位客官也不是存心吃白食的。一顿饭,不用这样为难人。何况,人家有钱结账,是咱们找不开。”董香儿说道:“可是……”那黑衣人看着她,冷冷说道:“我说了,不必找。”   刘氏抬起眼眸,对上他的,一字一句道:“这顿饭,不值这么多钱。不该我得的,一文我都不会要。”   那黑衣人眸子里波澜微起,没有说话。   倒是那文士开了口:“长青,既是店家好意,咱们也就心领了。”   那名唤长青之人应了一声,正想离去,却又停了下来,自腰上解下那玉牌按在桌上,向刘氏言道:“暂将此物作为抵押,后日我必来付饭钱赎回。”言罢,才转身走到那文士身侧。   文士起身,与他一道离去。   走出一射之地,他方才回首看了一眼,瞧那小摊子生意依旧兴旺,不由莞尔道:“这店家手艺果然不错,没想到民间也有如此佳味。那妇人倒是有些气节,白吃了人家一顿饭,自然要赏些什么。”说着,他回首瞧了那黑衣人一眼,浅笑道:“长青,腰牌抵出去,可记得赎回来。”   黑衣人应了一声,那文士又迈步向前,朗声笑道:“没能吃到那蒸糕,倒还真是可惜。”   黑衣人驻足,回首看着那摊子上的妇人,眸光深邃。过了片刻,他猛然转身,跟了上去。   待这两人走了,摊子上的食客们才回过神来,喧嚷着,议论着刚才这两人。   就有人向刘氏说道:“大嫂子啊,你们怕是被坑了。就是有这路人,打扮的人模狗样,一出手拿出大宗的银两,店家找不开,就让他们混了过去。这也是吃白食的一种路数。”   刘氏没有说话,将那牌子拿了起来。牌子是温热的,还带着那人的些许体温。   牌子是玉雕的,上面刻着缠蔓花纹,还有一些字,刘氏也不认得。   董香儿在旁说道:“这牌子也不知道是啥做的,抵不抵的了这顿饭钱呢。大娘,我说方才不如收了他的钱,他也没话讲的。”   刘氏有些心不在焉,淡淡说道:“香姐儿,我是一直都信,不该你得的硬拿了,就要招灾惹祸。一顿饭,宁可舍了。”   说着话,秦春娇便回来了,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便问怎么回事。   刘氏将牌子收在了怀里,说道:“没啥,就是两个客人吃了饭,身上没银子了,说后日来送饭钱。”秦春娇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就罢了。   这日收摊回家,刘氏便坐在屋中床畔发怔,一会儿将那玉牌自怀里拿出来,仔细抚摸着上面的花纹与文字。   秦春娇收拾了锅碗,进屋瞧见她娘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问道:“娘,你怎么啦?那是什么?”   刘氏回过神来,不由笑了笑,要把那牌子收起来,想想不好,就拿给她女儿看,说道:“这是今儿那客人留下来当抵押的,说后日送饭钱的时候赎回去。春娇,你给瞧瞧,这上面写的啥?”   秦春娇将牌子接过去,端详了一番。只见那牌子样式古朴,背面雕着烈火飞蛾的样式,似是飞蛾扑火的寓意,正面则刻着几个大字,她念了出来:“敕封正三品指挥使。”   刘氏听不懂,便问道:“这是啥意思?”秦春娇在相府里待过,日常服侍主子,倒也听过一些官场上的事,便说道:“娘,这是个官牌。那人,是朝廷的正三品武官呢。”说着,她疑惑起来:“娘啊,这指挥使可是个不小的官职,品阶也是极高的。他怎么会来咱这儿小摊吃饭,还没钱把这腰牌抵了?”   刘氏则是呆了,朝廷高官和她这乡下妇人,当然是没有瓜葛的。   她忽然垂首浅笑了一下,将那牌子自秦春娇手里拿了回去,窝在手心里,低声说道:“谁晓得呢,兴许人家就是路过,肚子饿了吃顿饭,又正好没钱了。”   她也是傻了,这个年纪了反倒做起白日梦了。怎么会是那个人呢,那个人大概已经死了。 第82章   秦春娇觉得她娘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什么来,也贴心的没再多问。   这两天,彼此相安无事。易峋和易嶟彼此交替来家歇息,秦春娇看他们疲惫,便暂时没提茶油的事。易峋来家时提起,赵三旺的症状已大大减缓,几乎不再复发,再过几日,就能回来了。刘氏和秦春娇听着,都替他高兴。   秦春娇和刘氏每日照料家中牲畜和菜地,照旧磨豆腐、做点心出摊做生意。刘氏却时常有些心不在焉,常常的做着什么就停了下来,望着窗子外头院里欢实跑动的鸡群发怔。不做生意的时候,在屋里一发呆就是半天。   秦春娇心中奇怪,偶尔问起来,她也总笑笑说没什么。   过了两天,三人照旧出摊。   一切如常,人来客往,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   只是刘氏总是望着那往京城方向的路出神,几次险些误了手里的事。秦春娇问起来,她也只是笑着说无事。   秦春娇心中只觉得怪异,便趁着她娘离开之时,问了董香儿。   董香儿全没将那事放在心上,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便说道:“还不就是两天前的一对客人,吃饭没带够银子。其中一个就说要拿金子来结账,我说这咋找的开,大娘就免了他们的饭钱。也就这么件事儿,大娘竟然还念叨着?”   秦春娇也是狐疑,看她娘的样子,也不像是惦记那饭钱,倒像是更想见那人。   她将这意思讲了出来,董香儿愣了愣,问道:“是不是大娘以前认识的人?那人大概四十来岁,脸上一道刀疤,身材高高大大的,眼光冷冷的,有点怕人。春娇,你见过这人吗?”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没见过,如你说的,这人面目与常人不一样,如果见过,我不会不记得。”   董香儿附和道:“我说也是,大娘是瞧着咱们长起来的,也是处了十多年的,这人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许是,有咱们之前的事儿了。”   秦春娇听着,秀丽的眉头不由轻轻蹙了起来。   这人要当真是她娘的旧相识,看娘这两天魂不守舍的样子,这里面也许有些什么故事。   她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董香儿瞧着她这样子,便说道:“我寻思着,大娘自己不说,便是不想说。你也别问,免得她老人家再尴尬。”   秦春娇听着,却没有说话。   恰逢这个时候,刘氏回来了,这姊妹俩也就扎住了话头。   这日直到最后一块豆腐卖掉,那人也没有出现。   摊子上的东西已经空了,秦春娇和董香儿收拾了摊子,就要推车回去。刘氏却还停在原地,满面怅然。   秦春娇看着她娘,轻轻喊道:“娘,回去吧。”   刘氏如梦初醒,自嘲的笑了笑,答应了一声,便跟着她女儿回家去了。   那块玉牌在她的怀里,靠着心口的地方放着。   自己还真是痴心妄想了,这人是朝廷的高官,该不是当年那个人。当年那个人,干着那么凶险的差事,只怕早已经不在了。   就算还在,也未必就是同一个人。即便是同一个人,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也未必就记得当年的事情。   回到家里,刘氏将那腰牌自怀里取了出来,捂了一上午,都温热了。   她在易家有一口小木箱,是易峋替她打的,里面放些她自己的琐碎物件儿。当下,她便把这腰牌拿块手帕包了,压在箱子底下。   刘氏刚将那腰牌塞好,秦春娇便进屋来了,正撞了个当场。   刘氏脸上莫名的红了一下,便将木箱子合上了。   秦春娇看着,问道:“娘,你在做啥?”   刘氏说了一句:“没啥。”想想觉得不好,又说道:“就是那位客人的腰牌,我给放起来了。他今儿虽没来,怕他哪天来了,找不到就不好了。”   秦春娇瞧着她娘,三十多岁的人了,眼角也有了淡淡的鱼尾纹,但那瓜子脸盘配着温润的眉眼,依然秀美。虽是被秦老二磨折了这些年,却也添上了一抹被岁月打磨后的沉静和内敛,这是青年女子所不能有的韵味儿。   秦春娇有时也在想,她娘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风华出众。   她靠着母亲在床畔坐了下来,挽着她的胳臂,将头偎依在了她肩头,轻轻问道:“娘,你是不是认识那人?跟我说说呗。”   刘氏起初没有说话,清澈的眼眸里,眸光却渐渐深远,似是想起来了一些什么事,泽泽闪动着。   秦春娇看她不说话,撒起娇来:“娘,什么事还要瞒着女儿吗?那个人,是不是你的旧相识?我看你这两天,总是心不在焉的。”   刘氏回过神来,忽然一笑,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说道:“其实也没啥,那是我做姑娘时候的事了,但大概是我弄错了。”说着,便将这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   刘氏本不是下河村人,而是二十里外山里刺桐村人。   刘家世代以磨豆腐为业,到了她爹这一辈,只有她一个女儿,便将这手艺传了她。   刘氏十五岁那年,上山挖笋子的时候,在草丛里见到了一个受了重伤的青年男子。这男人一袭黑色皮面劲装,手里还握着一柄钢刀,兀自昏迷不醒。   刘氏看他伤重,动了恻隐之心,便喊来父亲将他抬回家中救治。   这男子醒来之后,一时情绪激动,险些伤人。待他镇定下来,又即刻要走,奈何伤势实在太重,连床也下不来,只好留下。   刘家为人淳朴良善,为他请来大夫诊治。大夫看完出来,说他这一身都是刀伤,怕不是什么好人,叫他们报官,或者将这人撵出去。   但刘家一家子都是软心肠,怕他死在外面,还是收留了他。   那男子养伤的日子里,刘氏没少照料他。这人生性冷漠,寡言少语,戒心又重,起初全不与她说话,但耐不住刘氏日日喂饭换药,一来二去也就有了些言语往来。   他告诉刘氏,自己是在朝廷当差的,办的都是一些机密要事。这一次,也是因为一件极凶险、极重大的事,才受了重伤。至于什么事,他不能说。   刘氏也没想打听那些,只当故事听了也就完了。   等这男子身上伤好了大半,便告辞离去。临走之前,他说定要回来,报答这救命之恩。   但他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   刘氏等了他一段,他却始终不来。过了一年,刘氏满十六岁时,有人上门说媒,便被父亲做主,嫁到了下河村来。   其实,秦家当初也有四亩地,秦老二又是家中独子,家境算得上宽裕殷实。说媒的时候,刘父还特意看了秦老二一眼,也算生的五官周正。那时候,秦老二还没染上什么恶习。乡下嫁女,没有那么多想头,婆家有地,男人还成,这门亲事也就定了。   谁知,刘氏嫁过去,就进了火坑。   这一过,就是二十年。   刘氏讲完了当年的故事,又淡淡说道:“当初那人走了没回来,我想着他的差事既然那么危险,大概是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没咋惦记这件事。只是前儿碰见的那位客人,和他长的有些像,我才想着会不会就是呢。”说着,她笑叹道:“也是我多想啦,其实是不是又有什么分别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秦春娇静静的听着,抬头问道:“娘,你喜欢他吗?”   刘氏不防被女儿这样一问,突然怔住了。看着女儿那双干净的像琉璃一般的眼眸,她说不出话来,既不能说是,又不想说不是。   她喉咙咽了一下,半晌才哑着嗓音说道:“问这些做啥,都过去了。其实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记不得了。”   秦春娇又问道:“那如果,这个客人就是那个人,娘打算怎么办呢?”   刘氏有些慌乱了,女儿的问题,都是她压在心底里不敢想的。   不是,也就是一场笑话。如果是他,那该怎么办呢?或者说,又能怎么办呢?   刘氏敛住了心神,眸子微微下垂,说道:“没啥咋办,人家是大官,能跟咱有啥关系。他来了,我就把这牌子还他。不来,就算了。”   是啊,如果真的是他,他已经是朝廷正三品的武官了。这两天,她也悄悄跟村里见过世面读过书的人打听了,这指挥使可是朝廷里的大官,是直接受皇帝管辖的要紧官职。这样的人,又是这个年纪了,怕不早就娇妻美妾满院子,哪儿还会记得住自己这个乡下女人。   秦春娇望着刘氏,刚想张口,刘氏却先说道:“好了,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晚上峋子回来,你不是说要炖个肘子给他吃。这都啥时候了,还不去!”   秦春娇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道:“娘,那人叫啥名字?”   刘氏目光微深,张口便道:“他叫,陈长青。”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而秦春娇果然已经咯咯娇笑了起来,刘氏脸上微红,轻轻打了她女儿一下,笑斥道:“死丫头,戏弄起自己亲娘了,还不快去!”   秦春娇跳起来,迈着轻盈的步子,往厨房去了。   刘氏看着女儿的身影隐没在门外,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转而成了一副淡淡的落寞和怅然。   她不由喃喃自语道:“你咋这么能折磨人呢?”   当年扔下一句话走了,让她空等着,空盼着,二十多年没有露脸。如今,又是这样,露个脸,扔下一句话,又是一去不回,叫她白白生出些念头来。   晚间,易峋来家,说赵三旺的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后日就接他回来。   秦春娇当然开心,赵三旺好了,她男人也能回家了。   晚饭,她果然炖了一盆冰糖肘子,另外炒了个槐花鸡蛋,把之前腌好的酸笋切了一盘,烙了些饼,再就是一锅苞米茬粥。   她的手艺,易峋从来是捧场的。   然而今天,易峋倒有些吃不安稳了,他说道:“二弟在京里看护三旺,饭食粗糙。我在家受用,不大好。”   秦春娇早料到这样,便笑着说道:“峋哥,你安心吃。我锅里还留了些肘子,明儿早起我再给你抄一盘槐花鸡蛋,你带进京里去。”说着,她顿了顿,又道:“其实三旺后个儿就回来了,等他们回来了,我和娘烧一桌好吃的等你们。”   讲到此处,她问刘氏:“娘,你说到时候咱做啥好?”   刘氏却全没听见她女儿的话,愣怔怔的,吃了两口,就放过了碗筷:“你们吃,我身子乏了,去屋里歇着。”   看着刘氏离去,易峋才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秦春娇当然不会跟他提起那件事,便含糊说道:“就是累着了。”   夜间,秦春娇侧身躺着,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   娘显然是喜欢那个人的,嘴上说着连样子都记不得了,却把那人的名字记了二十余年,一问就在嘴边上。   自己的母亲有了喜欢的人,她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她似乎该替母亲高兴,可是也正如母亲所说,谁知道那人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如果家里已经妻妾满堂,儿女遍地,那还不如不碰上。   朝廷正三品大员,又是四旬的年纪,独身基本已经没可能了吧?   但母亲,似乎不能轻易割舍。这种心情,她是明白的,她对于峋哥不也是如此么?在相府里的那几年,她早已断了盼头,却从没断过对他的思念。   她轻轻转了个身子,便听见身畔低低的一声叹息,母亲也没睡着。   刘氏果然没睡,她睁着眼睛,看着窗纸上朦胧的月色,白蒙蒙的,是个好夜。   他走前的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月色。   他说天一亮他就要走了,但是他会回来的,报答他们。   月色里,他的脸不甚分明,然而那如山岳一般的高大身形,却深深印在了她心头。   这一走,二十年没有回来。岁月更迭,时过境迁,他的相貌已经模糊不清,但那夜里他说过的话,犀利的眼眸,冰冷的口吻,她却怎么都忘不掉。   少年情悸,动辄就是一生的刻骨。   在这二十多年水深火热的日子里,几次撑不下去时,她也会想起他来,甚至于有些怨他。   然而,他其实也没有跟她承诺过什么,当初他说的只是报答,并没有许下什么。   也许,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不过,刘氏已经不再是怀春少女,这样的心思尽管不是滋味儿,倒也不算难熬。   她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了,宝贝女儿长大成人,且已有了良配。余下的岁月里,她只想和女儿女婿一起安享天伦,往后再尝一下含饴弄孙的乐趣,便足够了。 第83章   那个人,终究是没有来。   刘氏收拾起了这段心思,只当是平静生活中的一段波澜。   到了后日,赵三旺要回下河村了,秦春娇母女两个打算进京去接他,也顺带进京去瞧瞧。董香儿听说了,也要跟着去。横竖也是不做生意,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三人乘车一道进了京,便先奔杏林春而去。   找到了地方,一进屋子,赵三旺一个人在床沿上坐着,一些铺盖行李已经卷裹起来扎好了捆放在地下。   他一见三人,连忙起来,说道:“大娘和嫂子咋来了?”说着,瞧见了董香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搔头笑道:“你也来了。”   董香儿上前看了看,说道:“都收拾好了?”   赵三旺点头:“都是大哥、二哥帮着收拾的,也没啥东西。”   董香儿又说道:“可别落下啥了。”   赵三旺说道:“不会,都收拾了。”   董香儿不信,走到床铺边,往枕头底下一掏,摸出来一件男子束发用的网巾,便递到了赵三旺眼前:“这是啥?还说没落下东西呢,丢三落四的,没人看着怎么行?我才给你织的,就这样扔了不要了?”   赵三旺嘿嘿一笑,说道:“三姐,我哪儿敢,真是没瞅见。想是昨儿晚上睡觉,塞到枕头底下忘了。”   董香儿瞅了他一眼,嗔道:“咋不把你自己个儿给忘了?”   秦春娇在旁瞧着,听出些话里的意思,不由问道:“怎么,三姐你也进京瞧过三旺?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   董香儿和赵三旺顿时一怔,各自哑了,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了话讲。   秦春娇看着这俩的样子,不由挑了眉。   董香儿到底泼辣些,又怕赵三旺说走了嘴,便含糊了过去。   正巧这时候,易峋结了账回来,便说可以走了。   一行人出了门,同程馆主告辞,便离了杏林春。   这时候还早,回家也没有什么事情,因为大伙都是难得进京一趟,便想在城中逛逛,不急着回去。   秦春娇说要往鸣春茶楼去一趟,见个人,易峋答应下来。   易嶟则说要往山货店买些杂物,和他们不一路,便自行去了。   赵三旺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便想和易峋、秦春娇一起走,董香儿却拉住了他,说道:“我有些地方想去,但对京里有人生地不熟的,你带我去转转。”   赵三旺搔了搔头,想和董香儿一起去,又别人看他的笑话,不好意思,就望着易峋。   易峋看着他,微微颔首,莞尔道:“你就和她去吧,咱们不一路。等过了晌午,在骡马巷口那儿见就是了。”   赵三旺这才答应了一声,跟董香儿走了。   两个人走出几步,转了个弯子,不见了那三人,董香儿才拉着赵三旺的臂弯,说道:“这么听你大哥的话,他不点头,你是哪儿都不敢去啦?”   赵三旺在杏林春养了这段日子的病,脸给捂白了,每顿又是好饭好菜的养着,添了些肉,就不显得尖嘴猴腮了,倒还生出了几分干净秀气出来。   听了董香儿的话,他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红云,说道:“大哥二哥还有嫂子,都是我的恩人,我当然要听他们的话。”   董香儿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话我爱听,做人就是要知恩图报。”也就是经了这件事儿,董香儿才对赵三旺高看了一眼,甚而还有些佩服起他来。被林香莲的药折磨成那个样子,也不肯坑害自己的恩人,这样的人品是错不了的。   易家对他们都是有大恩的,董香儿对秦春娇心底里也一直存着感激。如果不是这个妹子,她根本没有底气和李家断绝往来,甚至于还会被娘家逼回去。所以,她对秦春娇的小生意尽了十二分的心力,并非只是为自己生计考量,也是为了报答秦春娇。   董香儿想的很简单,谁对易家人好,她就对谁好。谁敢伤害易家的人,她就跟谁没完。   赵三旺张了张口,却听董香儿又说道:“但是啊,你也得有点眼力见儿啊。这明显着你哥嫂两口子想自己逛逛,你非要凑在里头算咋回事?你没见,连人家老二都避开了。”   赵三旺愣了一下,说道:“但是,大娘不是还跟着?”   董香儿横了他一眼,斥道:“你傻?大娘是春娇的娘,不跟着能去哪儿?再说了,她又不会管小两口的事儿。”   赵三旺怔怔说道:“我也不会管啊。”   董香儿又是气又是笑,咬牙说道:“你还真是个傻子!”说着,将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又抬头说道:“我想去别处转转,你不肯陪我?!”   赵三旺看着阳光下这明艳的女子,艳丽的脸庞就像山里的刺玫花,美的张扬跋扈。面对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到大、比自己还大了三岁的女人,他竟然不由自主的脸更红了,不自觉道:“肯,当然肯。”   待人都走了,秦春娇方才向易峋问道:“三姐这一段,也常来京城么?”   易峋颔首:“隔三差五便来瞧三旺,还给他送饭,说你们那几天都不做生意。”   秦春娇这才想起来,不出摊的那几天,好像是没怎么见董香儿。   瞧方才这两人的情形,似乎彼此都有了些意思。如果当真如此,秦春娇倒也为自己这个姐姐高兴,董香儿经了李家这一场,能再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到底是好的。   她歪着头瞧着易峋:“你怎么没告诉我?”   易峋眉头一扬,淡淡说道:“你们姐妹情深,我还以为她告诉你了呢。”   秦春娇这下说不出话来了,董香儿真把这事儿瞒的一丝风儿也不透。而易峋又不喜欢背后说人的闲话,回家一个字儿也没提过。   她说不过易峋,看了他两眼,索性走到刘氏跟前,挽着她的臂膀,亲昵问道:“娘,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刘氏是个恬淡的性子,一向随遇而安。   然而这一次,她竟然说道:“那个,指挥使的府邸,在什么地方?”   秦春娇和易峋都怔了,易峋不明所以,秦春娇看着她母亲,轻轻说道:“娘……”   刘氏掠了一下鬓边滑下的发丝,浅笑着说道:“没啥,我就是把人家落下的东西给还回去。我……我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秦春娇咬着嘴,没有言语。   娘的心情,她当然能明白。但是如果那个人当真有意,早该来了不是?   易峋不知道这对母女怎么了,他问道:“什么指挥使的府邸,怎么回事?”   刘氏倒没什么瞒的,把那天摊子上的事讲了一遍,只是没提自己当年的事情,又把那腰牌给他看了,说道:“我想着,这东西对他们当官的该是很要紧的,没得就为了一顿饭一直押着,怕误了人家的事。这不咱们进了城,我给他送去也好。”   易峋虽觉得这事儿怪,看着这母女两个的样子,也猜到另有隐情,但并没有追问,只是说道:“这牌子上也没个名姓,指挥使是卫所的正职。但仅是京城里的卫所,便有十二所,仅仅一块牌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个。”   刘氏是个乡下妇人,不懂朝廷里这些事,只当来了京城打听着就能找到,谁知道竟然还有这些讲究。她呆了呆,便是一笑,说道:“算啦,也是我傻了。得了,人家要是真看重,当然自己就来拿了。除了这件事,我也没啥要去的地方,你们打算去哪儿,我跟你们去就是。”   秦春娇望着母亲,她虽然笑着,眼里却带着一丝怅惘,她自己心里也觉得很不好受,却也没什么办法。   她心里忽然想起来什么,便问道:“娘,你不是知道他叫什么?”   刘氏却说道:“谁知道是不是他呢,兴许我弄错了也说不准。”说着,便笑道:“不提这个了,不找了。你要去什么茶楼,娘陪你去。”   秦春娇还想说什么,肩头却被一只大手握住。   她回头,易峋瞧着她,淡淡说道:“娘既然这样说,就依着娘的意思吧。”   秦春娇听着,只好作罢。   三人一路走到了鸣春茶楼。   这鸣春茶楼是京城里一间顶红的茶楼,这会儿半早不晚,却正是茶楼上人的时候。楼里人满为患,说书的响木,伙计的吆喝,吵吵嚷嚷。   易峋看茶楼这样吵闹,便对秦春娇说:“这里人多,太闹了。你饿了么,我知道一家不错的汤面馆,人少清静,咱们去那儿。”   秦春娇摇头笑道:“不是的,我在这儿约了人。”   约了人?   易峋不由眯细了眼眸,他怎么不知道,她在京里还能约到人?   倏地,他想起来什么,心猛然一沉。   三人进到楼里,秦春娇便向店伙计说道:“该有一位姓李的太太在这儿定了软包,我想她已经到了。”   那店伙计连声说有,将三人引上了二楼,到了一间包房门口。他先敲门,大声说客人到了,就开了门,请他们三人进去。   三人入内,果然见一对中年夫妇在房中坐着。   那妇人便是之前秦春娇约下的相府内管家李氏,而那男子则是她丈夫,名唤王城。   李氏正和她男人说话,一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笑着寒暄。   刘氏她是见过的,目光就落在易峋身上。她见这青年男子生的高大英俊,一身衣裳虽然平常,但气质却是脱俗出众,沉稳内敛,隐隐有上位者的风度,便不敢小觑,向秦春娇笑问道:“芸香妹子,这位是?”   听见芸香两字,易峋禁不住眉心轻轻一跳。这名字,让他扎耳,他晓得这是她在相府里的曾用名。   他看着秦春娇,只见她笑得灿若春花,向那妇人说道:“嫂子,这是我家相公。”   李氏听着,又把易峋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由暗暗赞叹:这小妮子还真是因祸得福,旁的不说,仅就她相公这副容貌,就是百里挑一的了。她能在家做主那么多事,又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可见是被男人宠着的。这世间的事真是没法说,那些主子们身边的大丫头,别瞧着现下风光,等将来上了年纪,打发出去好也就是配个有头有脸的奴才,有几个能像这芸香一样?   李氏心中感叹着,嘴上笑道:“芸香妹子真是好福气,得了个这样的好夫婿。怨不得你为他劳心费力。”说着,又引见了自己男人王城。   秦春娇自然认识,不用多话。   都是男人,王城便和易峋寒暄了几句。   易峋心底不舒服,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不想在人前让秦春娇难堪,再则也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众人寒暄已毕,便各自落座。   李氏当即说道:“妹子,咱就开门见山不废话了。今儿约在这儿,就是你说你家能产茶油,东西可带来了?”   秦春娇点了点头,自包裹里拿了三支小瓷瓶子出来。   她先拿起一支,说道:“这一瓶是样品,给云雀比对。”   李氏接了过去,和她男人打开倒了些出来,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老太太虽见天的吃茶油,但其实出了她身边人和几个主子,旁人也不知道什么样。   秦春娇又拿起两个瓶子,递了过去,笑道:“嫂子,这两瓶是我用茶油做的茉莉花头油。你也晓得,老太太爱用这个,比寻常头油都好使。这算是我送给你和云雀妹妹的。”   李氏大喜过望,连忙接了。打开倒了些在手心里,只见那油色清亮,并不如寻常头油那边黏腻,果然泛着一股子茉莉花香味儿,她当即在手心里搓了搓,抹在头发上,只觉得那淡雅花香满鬓,头发也油润乌亮,和主子们用的茶油一个效果。何况,主子们用的还没有香味儿呢!   易峋在旁瞧着,默然无言。   之前,油坊的事因赵三旺停了,只榨了二三十斤茶油出来。秦春娇跟他讨了几斤茶油过去,他不知道她做什么使,也没问。原来,她是鼓捣这东西去了。 第84章   头油这东西,其实并不难做。   市面上香粉胭脂铺子里的头油,大多是以芝麻油合着桂花、栀子、茉莉等香气浓郁的花朵,放在热灶上微温着。加以时日,花香便会沁入油中,便是售卖的头油了。   然而芝麻油润发虽好,却自带一股浓香,无论是桂花还是栀子,合在一起总是怪怪的。这样的头油,一两一瓶就要卖上二百文钱。   品格再低一些的,就是用豆油。豆油虽然没了那股气味儿,却黏腻上许多,润发效果也不如芝麻。   但即便如此,这样的头油,一瓶市面上也要一百文。   这个价钱的东西,贫民百姓可用不起,依然是供这些富贵人家女眷购买的。   秦春娇曾看老夫人和那些姑娘主子们拿茶油润发,比市售的头油都好使,且除了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并无油味儿。四姑娘还曾抱怨过,使用茶油之后,外头卖的便再也看不上眼儿了。然而老夫人将茶油看的金贵,怎样也不会去炮制它,只是简单的擦抹罢了。   秦春娇起初建议易峋压榨茶油时,便已经存下了这个心思。若她能将茶油炮制成头油,再卖给这些贵妇千金,价钱比单卖茶油只怕还要好。所以,易峋才榨出油来,她便讨要了五斤茶油过去。   头油并不难做,无过只是将香料气味儿沁入油中。这手艺没人教她,但她每日跟菜油与火打交道,里面的门道也大约明白,略琢磨了一下,就全懂了。   她没钱买那些昂贵的沉檀,便趁着花期采了许多茉莉花,和茶油混在一起,每日用开水煮上一滚。十日之后,滤除了渣滓,便是清香袭人的茉莉花头油了。   李氏到手一试,见和主子们头上擦出来的一个效果,又带着花香,喜欢的不得了。其实,她心里已经信了这就是茶油,但这等事情还是谨慎为上。   李氏喜孜孜的向秦春娇说道:“好妹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回去等给云雀看了,一定早早给你回信儿。”   秦春娇含笑点头“那一切都托付给嫂子了。”   李氏谈妥了这件事,心情畅快,看时候还早,便跟她扯起了闲篇儿:“芸香妹子,我告诉你个事儿。打从你出去之后,大爷房里便添了个人,你猜是谁?”   秦春娇看着她故弄玄虚的样子,虽然早知道是谁,但想着易峋在旁坐着,还是笑着问道:“嫂子这话问的,我都不在府里了,哪儿还知道这后面的事。”   李氏睨着她,浅笑道:“是大夫人房里的秋菊。”   秦春娇浅浅一笑,收到:“原来是她。”   李氏看她神情淡然,略有几分奇怪,追问道:“妹子,你就一点儿都不生气?当初分明就是她告的你,如果没这茬子事,你早就是大少爷房里的人了。大少爷当初那么喜欢你,你过去了只怕直接就给你开脸,明公正道的就是做姨娘。大少爷身边的第一个妾,就是将来的大少奶奶也少不得要让你几分。”   秦春娇颇为尴尬,这些事情她一字儿也没跟易峋提过,怕他多想。谁知道,李氏竟然当着她娘和峋哥的面前,就这样讲了出来!   她连忙说道:“嫂子,这些都是没影儿的事儿,也从没人提过。我如今已不在相府了,过去的事就更不要提了。”   李氏一时没能领会她的意思,说道:“这怎么叫没影儿的事儿呢?大少爷跟老太太提了,想要你过去。老太太也点了头,这才出了事儿。若不是这样,能叫秋菊钻了空子?”说着,她又微微点头道:“芸香妹子,那时候在老太太房里,人都说你机灵聪明,是老太太身边的谋士。怎么如今,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了?”   秦春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李氏把这些她不愿提起的尴尬事,当着易峋的面说了个干净。   易峋虽然什么也没说,甚至连神情都淡然如水,无一丝的波澜,但她却能深刻的感觉到他身上那隐隐压抑着的怒气。   两人交往至今,早已心意相通,秦春娇于在意之人,又是敏感入微。易峋身上有分毫的情绪起伏,她都能感受到。   易峋没有丝毫的异样,只是连喝了几杯茶水,惹得王城看了他几眼,心里嘀咕着:这天也不是很热,他怎么渴成这样?   易峋只觉得喉咙里极度的干渴,撕裂一般的痛着,胸口仿佛有一团烈火,将体内的水分迅速炙烤殆尽,喝多少茶水都无法浇熄这团烈火。   他敛下了眼眸,遮掩着其下的情绪。   秦春娇在桌下轻轻去拉他的手,易峋一时没有反应,忽而反客为主,将她的手用力捏在了掌中。力气之大,竟然带来了一丝痛感。   她面上还是笑着,向李氏说道:“嫂子,我如今已经不再是相府的人了。你若看得起我,就叫我一声秦姑娘,不然叫我秦氏也好。”   李氏听了一怔,顿时就明白过来——人家男人在旁边坐着,自己瞎嚷嚷的都是些什么?   她连忙赔笑道:“这两年叫顺了嘴,也是我糊涂,把这茬忘了!”说着,转而又向易峋说道:“大兄弟,你可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跟妹子说些旧日里的闲话。跟妹子说的一样,都是没影儿的事儿,其实啥也没有。”   易峋唇角微勾,微微颔首,依然没有说话。   又说了几句闲话,李氏和她男人王城就要动身回去。   两人走前放下一句话:“不出半月,必定给他们回音。”王城说道:“相府采购从来谨慎,又是老夫人房里的东西,不能马虎。也需得我们想个法子,转弯看怎么告诉了老夫人,请老夫人定夺。”   秦春娇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自然也不会去催他们。   而且,她现下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管这件事了,只剩下满心的不安和烦乱,因为她的峋哥生气了。   易峋从始至终什么也没说,任凭秦春娇一个人与相府来人交谈主张。   送走了李氏与王城,秦春娇站在茶楼门外,看着易峋,不由轻轻说道:“峋哥,我……”   日头自易峋头顶洒来,在他脸上投下了一片阴翳,令他的神情影影绰绰的,不甚分明。   易峋浅笑着,淡淡问道:“饿了没有?快正午了,咱们去吃饭。”   秦春娇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问易峋是不是在生气,但他又偏偏好似没事。   刘氏走上前来,打圆场道:“春娇,就依峋子说的,咱去吃饭,娘也饿了。”   易峋将她们娘俩带到了之前提起的汤面馆,要了三碗鸡丝笋丁面。秦春娇和刘氏的碗里,都各自卧了一个荷包蛋。   易峋是个大男人,只吃一碗面是不够的,另外要了一个烧饼。   刘氏看了一眼秦春娇,笑了笑没有说话,她其实不怎么爱吃荷包蛋。   秦春娇小口的吃着面,不时抬起眼眸,从发丝间隙里瞧着易峋。   易峋正咬着烧饼,深邃的眉眼里,平静如水,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   她吃着易峋加给她的荷包蛋,心中微微的不安着。   吃过了午饭,离约定的时辰也差不离了,三人走到了骡马巷。   易嶟就在那巷子口的一家小摊子上吃馄饨面,见他们过来,也正巧吃完,擦嘴付账。   停了片刻,董香儿和赵三旺也过来了。   这两人原本是拉着手的,看见众人,远远的就散开了。   等他们走上前来,赵三旺没说话,董香儿虚张声势的拉着秦春娇寒暄。   众人心照不宣都没说什么,一笑了之,便雇了马车回村。   车上,秦春娇不时瞧着易峋,然而易峋却始终和她说话,甚而没有看她一眼。这让她心中惴惴不安,且酸涩难忍。   回到家中,已是黄昏时候,易峋与易嶟兄弟两个去地头看了看庄稼和菜地,麦子的穗已经饱满起来,而油菜却快要落籽儿了。   兄弟二人商议着,这两日就要尽快来地里收菜籽儿,不然散落在地下那就没处找了。   家里,秦春娇母女两个做了晚饭。   回来的太晚了,匆忙间做不了什么复杂的吃食,便只烧了黄面糊糊,烙了葱花饼,另外炒了一大盆的木耳鸡蛋。   仓房里腊月中熏挂的腊肉已经所剩不多,秦春娇烧饭时,已经要仔细算着用了。   饭菜较往日是简单些,但这母女二人的手艺,好过那两个大男人实在太多。即便是粗茶淡饭,也是滋味儿十足。   吃过了晚饭,易嶟便回了房,洗浴安歇。   这些日子,在京里看护赵三旺,他们都累坏了。   刘氏在屋中就着烛火做针线,她把之前买来的料子裁了,要给女儿和自己做小衣。   秦春娇坐在床沿上,双膝合拢,望着墙壁上的影子发怔,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刘氏瞧了一眼女儿,淡淡说道:“想去就去,把话说开了,省的你牵肠挂肚。”   秦春娇没有说话,却起身低头出去了。   她走到易峋的门前,门紧闭着,便轻轻敲了敲,问道:“峋哥,我能进来么?”   里面没有回音,秦春娇咬着嘴,进退两难。   其实,她还是很怕易峋生气。他每一次发怒,都会让她战栗。   就在她打算再问一声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易峋站在门里,伸臂将她拉了进去。   秦春娇站在他房中,屋里灯火昏黄。   易峋似乎才洗过澡,只穿着短袖褂子,敞着怀,露出里面蜜色的宽阔胸膛和结实的腹肌。   她看着,忽然觉得脸上一烫,便低下了头。   易峋看着她,淡淡说道:“瞧过多少回了,还害羞?”说着,他转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秦春娇看着那粗大的喉结随着水流下咽而抽动着,一滴水珠自他的唇边滑过下巴又顺着脖颈一路滑到了胸膛上,她只觉得燥热,脑子里乱乱的,想起了许多这时候不该想的事情。   易峋见她不说话,又问道:“有什么事?”   这话音平静甚而带着几分冷漠,让秦春娇莫名的鼻酸。   她走上前去,抬头轻轻问道:“峋哥……峋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易峋放下了杯子,转过身来望着她,问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高出她整整一头,几乎是俯视着她。   秦春娇嗫嚅着:“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好像生气了……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和相府里的人再有往来?”   易峋眼眸微黯,似有无数的浓云在其中密布。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妩媚的眼中波光闪闪,红润的双唇无意的翕动着,她似乎觉得干渴,便舔了一下,妖艳的小舌一闪即逝,挑动的他心头一颤。   她没有那个意思,但他却觉得她是在勾引着他。即便是,又怎么样,她是他的女人。怎么样,都不算过分。   易峋想着,忽然将她抱起,在床畔坐下,让她跨坐在了自己膝上。   秦春娇涨红了脸,她大概能猜到易峋想干什么,但她是来跟他说话的。   易峋扯掉了她外头的衣衫,已是初夏的天气,衣裳轻薄,她外头只套着一件葛布褂子。   褂子落地,里面便只余一件桃红色的绸缎肚兜。   他看着那肚兜包裹着的妖娆曲线,眸子里越来越浓黑,粗糙的手掌抚摸着细嫩的肌肤,他问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找那些人?”   今天的事,足足让他憋了一肚子的火。   秦春娇在相府里的那三年,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他装作不在意,又或逼着自己不去想,但却始终拔不掉心头的这根刺。   虽然早就知道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少爷对她心存惦记,但知道归知道,有人把这件事摆在面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不知道他很在意么?她能问出这些话来,那就说明她心里其实清楚,她是明知故犯。在外头他没有发作,是不想在人前落她的面子。回到家里,他时刻都想着将她关在房里质问,但又碍着她娘在。然而,她却自己找来了,这倒也好。   “我已经到了,要靠你来帮忙拉生意的地步了?春娇,我在你眼里是那么没用的男人?”   低哑的嗓音敲着秦春娇的耳膜,易峋的话语、粗糙而灵活的大手、他的气味儿和身上的温度,都让她头晕目眩,她几乎要化在他的怀里。   “苏梅词想纳你当妾?如果你当初没有离开相府,是不是就答应了?”   他的手已经探进了她的肚兜底下,描摹着玲珑的曲线。   秦春娇努力的让自己保持清醒,她睁大了眼眸,不知道易峋为什么会知道苏梅词的名字。   她微微喘息着,在间隙中说道:“没有……那都是府里人编排出来的……没有这回事……”   嘴上虽然说着,她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了那时的情景。   冬日午后,日光稀薄,老夫人午睡起来,她端茶汤过去。老夫人漱过口,忽然问她:“丫头,叫你去跟大爷,愿不愿意?”   她只当那是在问她要不要去苏梅词房中服侍,虽然晓得苏梅词对自己似乎有些意思,但她也没自负到了以为大少爷会讨她当妾。她不喜欢苏梅词,这辈子都没想过要跟别的男人,所以就回绝了老太太。   之后,府里忽然风传起她要去给大爷当妾了。再之后,就发了那件祸事。   难道说,老太太的意思,其实是在问她要不要给苏梅词做妾?   易峋并不信她的说辞,兴许只是为了哄他高兴。   看着苏梅词的行径,显然对她是有情意,白日李氏说的也是有鼻子有眼儿。苏梅词想纳她当妾,应该是确有其事。   两人在一起已经有日子了,耳鬓厮磨亲热之时,尽管没有走到最后一步,易峋也发现,她似乎对于男女情事一无所知。怀里的这幅身躯,青涩而笨拙。   他相信还没有人碰过她,但这并没有让他有多高兴。   易峋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他只是想让她和相府断个干净。   他心底里一直有个疑问,毕竟秦春娇和他分开了三年,苏梅词以少爷之尊,又生的一表人物,对她青睐有加,她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动过心么?   也许这在旁人看来,压根不算什么。但在于易峋,这比**上的事情更加让他不能接受。   他不仅仅只是想要这幅软媚的身子,他还想拥有她全部的感情。她的心,要完全的属于他易峋。   他分明已经找好了茶油的销路,她为什么还要自作主张去找相府的人,真的只是为卖货?   还是说,她还是藕断丝连?   依着她的聪明才智,这样的法子的确想得出来。   “你喜欢他,是不是?”   话才出口,易峋便被自己的言语给激怒了,他激烈而粗鲁的抚弄着她,甚至不给她辩解的余地。   秦春娇对这个男人,是毫无办法的,她所有的心智到了他面前都会化简为零。她娇喘、呻吟,伸出了藕节也似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方才松开了纠缠的肢体。   秦春娇轻轻抚摸着男人汗湿的脸,有些疲惫的浅笑着:“还生气不?”   易峋看着那白皙的皮肤上,到处是他揉搓过的痕迹,生出了几分愧疚:“我把你弄疼了?”   秦春娇摇了摇头,将自己偎在了他怀里,说道:“没有提前跟你说,是我不好。苏大少爷是相府的长子长孙,相府对他看重的很,也不会容他胡来。我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也从来没喜欢过他。”   易峋眸色暗淡:“他生的俊俏,身份也高,你真的没有动过心?”   秦春娇甜甜一笑,柔声道:“那些男人再怎么好,跟我都没有干系,我心里只有峋哥哥你啊。我早就说过,长大了给你当媳妇,怎么还能去喜欢别的男人呢?”   “那你……”   “我去找相府的人,只是想着他们识货,茶油卖给他们能卖个好价钱,强胜过当寻常油贱卖给货行。我只想跟他们做生意,他们宅子里的破事,我是懒得理会的。”   易峋深深的内疚起来,比起她的用心,他的揣测和怀疑简直是无聊。   他沙哑着嗓音道:“抱歉,我不该这样疑心你,我只是……”话没说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别的事情不至于让他轻易就丧失了判断。唯独只有她,只想想到或许她心中有别人,或许会失去她,他就再也无法冷静了。   秦春娇,几乎左右着他的喜怒哀乐。   秦春娇柔媚的笑着,将自己的唇主动贴了上去:“吃醋的峋哥,我也很喜欢。”   易峋对她的强烈渴望,让她战栗却也让她深深的满足着。 第85章   李氏回到了相府后院,借故将云雀喊了出来。   云雀今年大约十七,是她的小姑子,在老夫人房里服侍也有三四年了。她生着一张鹅蛋脸,脸颊上微微有几点麻子,一双眼睛倒是水灵灵的,虽不及秦春娇那般娇媚艳丽,倒也生的俏丽可爱。   她心情似是有些烦闷,对着自己嫂子,有些没好气的说道:“嫂子急急叫我出来什么事?老太太眼瞅着就要醒了,我得紧赶着去服侍。”   李氏先不说那事,倒是问道:“这是怎么了,虎着个脸?”   云雀咬牙道:“还不是今儿午饭之前,大夫人过来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说话阴不阴阳不阳的,左来右去想找我的麻烦,她真当这府邸以后就是她当家了!芸香姐姐被她作弄出去了,稀罕我有几斤分量!”   李氏耳里听着,便猜到大夫人不知又说了什么,点头叹道:“自打大小姐入了宫,大夫人就越发跋扈了。”   云雀冷笑道:“天塌下来自有人撑着,娘娘在宫里再如何得宠,也看不着我这个小丫头!”   这话似是有些无礼了,李氏不敢接下去,只将那瓶子拿了出来,说道:“这是先前儿芸香说的茶油,叫我给你。这一瓶,是她送你的头油,说是拿茶油做的,比外头卖的好使。”   云雀听见是秦春娇捎来的东西,连忙接了过去。秦春娇还在相府里时,她们两个交情极好。她几次犯错,险些闹出大祸,都是秦春娇替她想法子遮掩了过去。秦春娇遭难被逐出相府时,她还在私下哭了好几场。   之前李氏来跟她说着这件事时,她一口便揽在了自己身上。除却和秦春娇的私交,也是为了自己哥嫂在府里谋个地位。   云雀先开了那一瓶样品,倒了些出来擦了擦,闻了一下,又尝了尝,便笃定道:“没错儿了,这就是老夫人见天儿吃的茶油。这味儿倒还更清爽些。”   李氏大喜过望,说道:“那你瞧着,怎么跟老太太说。这也不独是咱们赚钱使,也是为着老太太着想。你和芸香要好,她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她男人榨的油,自是不用说的。这也比跋山涉水往南方去贩来的便宜又近便。”   云雀看了她嫂子一眼,笑道:“我当然晓得,嫂子放心,这事儿就在我身上了。”   李氏喜孜孜道:“你答应了,那就准没错了。”   姑嫂两个说了几句闲话,便就散了。   云雀回到寿延堂时,小丫头迎上来说道:“姐姐去哪里了?老太太找了你好一会儿了。”   云雀应了一声,问道:“老太太醒了多久了?”   那小丫头说道:“大约两三刻钟。”   云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服侍了一场,看看堂上无事,便回了自己房里,把秦春娇给她的发油倒了些出来,擦在了发上。   她心中有个计较,如果直眉瞪眼的去跟老太太讲这件事,这事儿必定成不了,传到大夫人耳朵里说不准还要给秦春娇惹祸。横竖这府中四处是大夫人的耳目,她不如将计就计。这,是芸香当初教过她的。   云雀将发油瓶子放在自己的妆奁里,便出了门,将小丫头叫来交代了两句:“我去跟大少爷房里的红缨说几句话,老太太问起来就说我待会儿就来。”   那小丫头答应了,云雀便出门而去。   走到苏梅词的疏影苑,云雀便和红缨聊起了闲话。   红缨看着她的头发,不由问道:“姐姐今儿这头发乌亮的很,就跟三姑娘四姑娘擦了茶油一个样儿呢。”   话才落,秋菊便走了过来,听见这声儿,含笑说道:“姐姐得老太太的喜欢,所以连茶油也肯赏。”说着,便意有所指道:“当初芸香在的时候,老太太那么疼她,都没怎么赏过她茶油呢。”   云雀笑道:“不是老太太赏的呢。”   红缨睁大了眼睛,问道:“不是老太太赏的?那是打哪儿来的?好姐姐,你快告诉我,我也好去买。”   云雀笑着不说话,又坐了一会儿,便借口老太太屋里叫,走了。   秋菊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正当此时,一清丽女子摇曳走来,浅笑问道:“梅哥哥在不在?”   秋菊和红缨连忙起身,赔笑回道:“大爷在卷棚底下坐,表姑娘只管进去,不碍事。”   这女子笑了笑,便移步过去。   红缨瞧着她的背影,说道:“大夫人的外甥女儿,家道败落成这样,还好意思充小姐架子呢。听说今儿上午,她奶母还去厨房,嚷嚷给她们姑娘的点心不中吃。”说着,又对秋菊说道:“姐姐,你也真是个好脾气,对这外人也客客气气的。”   秋菊笑着:“好歹也是姑娘主子,少说几句吧。”   红缨却撇了撇嘴:“听说这表姑娘的娘以前还在京里时,同咱们家大小姐是指腹为婚的。谁知道大小姐早早过了身,小世子也没了。她如今见天粘着大爷,不知心里打什么算盘。”   秋菊没有言语,若有所思。   若是秦春娇在这里,她必定能认出来,这女子便是之前在河间县强要她让出客房的孟家小姐,孟玉茹。   云雀回到寿延堂,在老夫人跟前服侍着,也没提茶油的事儿。   到了傍晚时候,堂中正要摆饭,忽然见大夫人领着一群管家婆娘气势汹汹的进来。   老夫人正在堂上坐着,一见此状,顿时眉毛倒竖,喝道:“老大媳妇,你这是做什么?!如今我这老婆子的屋子,已经成了菜市场,什么人都能大张旗鼓的进来?!”   大夫人不到四旬的年纪,一副水蛇腰身板,两条柳叶掉梢眉,上来向老夫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老太太,不是儿媳不敬。只是家中若出了家贼,那是不能姑息的。何况,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今儿能偷针摸线,明儿就能偷盗老太太的头面出去当了。”   老夫人浑身颤抖,气的发笑:“我这屋里又出贼了,之前你们硬说芸香勾搭梅词,把她作弄出去。如今,你们又是看谁不顺眼了?!”   大夫人笑道:“老夫人别生气,这事儿也是有凭有据的。若当真是捕风捉影,儿媳自当给老夫人赔罪。”说着,便使了个眼色。   她身边出来一个婆子,也是相府内宅的二等管家,便是那个和李氏不和的王松家的。   这婆子上前,抓着云雀的胳膊,将她揪到堂下,向上朗声说道:“老太太,这婢子今日下午四处招摇,说她得了什么新鲜头油。经人指正,那头油竟与几个姑娘主子擦抹的茶油一致。这事儿,让人不得不起疑。”   老夫人冷笑道:“就是在头上抹了一下,你们就看出来了?!一个个,都长了狗鼻子不成!”   王松家的被训斥,瑟缩着不敢言语。   大夫人上前一步,说道:“老太太莫恼,这里面有个缘故。这茶油和寻常头油不同,没有那股子压不住的油腥味儿,且润发格外黑亮,故此大伙能认得出来。若是老太太赏赐了这丫头,那也罢了。偏偏她自己说了,老太太并没赏她。”   王松家的也连忙说道:“正是正是,也有人亲眼所见这丫头下午在自己个儿屋里,偷偷擦什么。”   这下老夫人倒说不出话来了,她有心庇护云雀,但偏偏云雀已先说了并没收到赏赐。   她看着云雀,沉声道:“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云雀倒是一脸常态,说道:“老太太,清者自清,我没有偷东西,任凭他们查。”   大夫人得了这一句,急不可待道:“云雀姑娘好志气!”说着,便喝令跟手的人进去搜。   那伙人如狼似虎,进了丫头的房,便翻箱倒柜起来。   老夫人看在眼中,眼角微微抽着,将手中的玫瑰念珠死死的攥紧。   大夫人在底下站着,老夫人始终不让她坐,她也不放在心上,面上挂着一抹浅笑。   片刻功夫,王松家的大步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嘴里说道:“老太太,大夫人,搜到了此物!”   这瓶子,就是秦春娇给云雀的那瓶头油。   大夫人一脸得意,说道:“果然人赃俱获。”   这话音一落,就有人上来将云雀按住,迫使她跪在地下。   只听大夫人说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老太太,不是儿媳无礼,这样的内鬼不能留在身边。”   云雀却忽然挺直了腰板,大声说道:“大太太,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您不细瞧瞧?”   大夫人笑了笑,当即拔了瓶塞,自里面倒了些油出来,说道:“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话未说完,她脸色一变,皱了眉头,狠厉的瞪了王松家的一眼。   王松家的脸上一白,后退了几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老夫人看在眼里,沉声说道:“把东西拿来,我瞧瞧。”   大夫人迟疑着不动,老夫人又说道:“是与不是,难道你们还比我这个吃了半辈子的人清楚明白?!”   大夫人无法可施,只好双手送上前去。   老夫人接了过去,只在手心里抹了一下,闻了闻,便冷笑道:“这里面分明一股子茉莉花香味儿,怎么就和茶油一样了?!”   大夫人不甘心,兀自说道:“这丫头鬼鬼祟祟的躲着擦东西,人问也不说,一看便是有鬼。何况,这油上了头,果然和茶油一样,难怪大伙疑心。”   老夫人不去理她,又问云雀道:“丫头,这瓶子油你是打哪儿来的?”她也看出来了,这是浸过茉莉花的茶油。府里的茶油都在她屋中,不会炮制。这炮制过的,当然就是外来的。   云雀说道:“这是芸香姐姐,托我嫂子送来的,说是送给我擦的。”   众人都是一怔,大夫人当即斥道:“胡说,那妖……她一个乡下妇人,哪儿来这样好的油?!”   云雀便说道:“是真的,芸香姐姐的相公,在乡下开了间油坊,自己榨的油。芸香姐姐炮制的头油,特特送给我的。”   老夫人听在耳里,眼眸微眯,说道:“那丫头,竟然有这份出息了?”   云雀含笑说道:“是,听说芸香姐姐的相公很是能干。”   老夫人唇角微弯,说道:“那孩子,也真是有福了。”说着,又看着手里的瓶子,喃喃道:“既然北地能产,又是想熟人做的,何必再劳师动众的往湖南运去。”   大夫人听出不好来,连忙说道:“老太太,这事儿还得谨慎为好。这来路不明的,只怕惹出祸来。”   老夫人眉头一拧,厉声呵斥道:“惹出祸来?!没你三天两头在府里折腾,也就没那么多祸了!我晓得你,嫌我管着你,又看我老了,所以想法子来摆布我。当初看我待芸香好,她又机灵,什么事儿都能想到头里去,你们就生出那个法子来,硬把她弄出去。如今我身边就剩了云雀一个,又想摆布她!等把我身边的人都弄的差不多了,就要来摆布我了!我告诉你,我一天没死,这府里还轮不到你来当家!”   大夫人连忙说道:“老太太说哪里话,儿媳也就是照章办事,听闻老太太房里有人偷盗,生恐出了家贼,这才慌忙来查。只是不曾想,原来是一场误会。”   老夫人冷笑着,忽然啐了她个满脸,指着她斥道:“你还嘴硬!不是你倒着耳朵四处打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来的什么误会?!你一个正三品诰命夫人,一天到晚的打听什么丫鬟的肚兜子、头上擦的油,不嫌寒掺的慌?!还不下去!”   大夫人被骂的脸红耳赤,又无话可说,只得告退,带着人手,铩羽而归。   她出门之际,被门槛拌了一下,险些连绣鞋都掉了。   王松家的慌忙去扶,却被她甩开。   出得门外,大夫人只觉得日头刺的眼花,心口绞疼的厉害。想起芸香那张狐媚脸,她便恨得咬牙切齿。   王姨娘弄进家门来的好人,把一家子老少都迷的五迷三道。老夫人倒着耳朵听她的,连她的梅词也跟中邪似的迷上了她!这都出去了,还能把手伸到相府里来!   陶婆子竟然敢骗她,什么乡下的糙汉,三天就把她打死。她这不仅没有死,反而好像还活得十分滋润!   大夫人将两手交叠握在胸口,深吸了两口气,方才迈步向前走去。   在她外甥女嫁进苏家,生下长子之前,谁都别想靠近她的梅词!   老夫人看着大儿媳出门的身影,满眼复杂,她微微叹了口气,向云雀说道:“我有些乏了,你去把美人捶拿来,给我捶捶。”   云雀应声,进里屋去了。   老夫人斜倚在罗汉床上,揉着太阳穴,轻轻叹息着。   云雀耍的小聪明,她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满大儿媳的做派,所以不曾说破。   到底,还是不如芸香那孩子沉稳。   之前,她十分中意芸香,虽是乡下出身,但模样好,性子和顺,聪明机灵,识大体,知轻重,就是她自己那些孙女们,也少有这样的品格。所以,苏梅词一张嘴想讨芸香,她就答应了。   她这大儿媳,是个眼皮子浅窄的女人,目光短浅的只能看见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由着她去搓弄,谁知道会给大孙子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她就想着给他院子里放个妥帖的人,这辈子都能帮衬着他。   不想,这意思才出来,大儿媳就急慌慌的出了手,借口刁钻阴毒,连她自己也回护不得。   云雀取了美人捶出来,跪在下头,轻轻替老夫人敲着腿。   老夫人闭目养神,停了片刻,忽然说道:“茶油的事,改日叫你嫂子进来听吩咐。”   云雀连忙答应下来,垂下眼眸,掩饰住了里面的快意:芸香姐姐,我给你报仇了。   秦春娇不知道相府后宅里这场因自己的茶油而引发的风波,离麦子打场不远了,油菜籽也要立刻收下来,易峋和易嶟还要忙着油坊里的活计,一家子人忙的不可开交。   她的生意还是照常做着,只是每天早起要和娘、三姐一起把男人一天的饭都做出来。到了正午收摊的时候,还要把饭送到地头去。   等忙完了一整天的活,晚上全家人都疲惫不堪。   秦春娇趁着空隙,和易峋商量开铺子的事儿。   倒不是别的,而是村口一户人家打算迁到外地去,房子要卖。   秦春娇白日里看了,那地段不错,房子也是去年才盖起来的青砖瓦房,带一个小院子,甚而不用修缮,就能用。   那户人家急着走,又要盘缠使,赶着卖房子,要价也不贵。   秦春娇看好了,觉得中意,就跟易峋商量着要买。   易峋原本也有心思要开一间铺子,一来卖自己家的油,二来秦春娇的小摊子生意越来越红火,但一碰上阴天下雨,就无法出摊。再说,她天天出门风吹日晒的,他也心疼。   他这个小媳妇,是不可能圈在家里的了。她就不是那种能关在家里,做饭带孩子的女人。   于是,易峋没有多问什么,叫她自己做主就行。   秦春娇的才智,他是信得过的。 第86章   秦春娇和易峋商议妥当,便到了村口那户人家里,跟他们谈买房子的事儿。   这天早上,她没跟着去出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去找这户人家了。   天气已很有几分炎热,村人大多换上了葛布麻衣,秦春娇平日里也这样穿。但她今儿要和人谈事儿,便穿了一领蔷薇色丝绸交领短衫,衫子上绣着一枝春日桃花,底下则配了一条牙白色绉纱裙子,腰上还悬着一条鸭黄色如意佩流苏。   自打试着将茶油炮制成了头油,擦抹上头之后,效验极好,她便分了一瓶给董香儿,自己和母亲也是日日在用的。   满头的青丝乌润油亮,挽了个时下京里最流行的堕马髻,易峋送她那支芙蓉玉的发钗,挽在发髻中央,鬓上还簪着一朵沾着露水的山茶花,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温婉柔媚。   到了那户人家里,听说了她的来意,那家人急忙将她让到堂上,还倒了白糖水给她喝。   都是一个村子的,又是从小见到大,这户人家的男女主人,秦春娇还要叫声叔婶儿,彼此就没有那么拘束客套了。   秦春娇在堂上坐着,微笑说道:“听说叔婶儿房子要卖,我就来问问,价钱若是合适,我就买了。”   那对男女各自对望了一眼,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熬的一脸焦黄色,看着秦春娇那张笑盈盈的娇艳脸庞,说不出话来,便推他媳妇。   他媳妇倒响快,向秦春娇说道:“春娇丫头,咱们乡里乡亲的,就不说外道话了。我家房子这情况,你也瞧见了。我们这是回老家定居,要钱使,所以要把房子卖了。我们两口子商议着,得要个七十两银子才够使。丫头,你看……”说着,她自己也觉得不好,连忙说道:“这不是,我们回乡也要置办家业,没这个银子,真是不行。”   秦春娇看着那妇人急赤白脸的样子,心里明白过来。这房子虽说是九成新的,各处都不错,但这是对于她要开铺子而言。若是当寻常住宅,其实倒不大合适,离村口道路太近,白日里吵闹,且人来人往的,也不很安全。如果不是自己,旁人只怕不愿意花大钱买这么一间宅院。   她心里盘算了一下,七十两银子着实不少,但这九成新的房子,两进两出的院子,正面四开间,里面套一个天井,也是值得这个价钱的。   买下来,前头可以当铺面,后面既能住人,院子里也能当作坊,一举两得。   其实若不是这两口子急着走,这房子还能再多卖个二十两银子。   主意打定,秦春娇刚想张口,那男人看着她一直没说话,以为她嫌贵,心里发急,先说道:“娇丫头,你如果嫌太贵,叔还能再减十两银子,六十两……不,你真心买,五十两叔也卖。”   秦春娇微微一怔,自己还没张嘴,一眨眼的功夫就降了二十两银子,这里面怕是有些故事。   她正色说道:“叔,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虽说便宜了我能省些个银子,但趁人之危的事,我是不做的。”   那两口脸色微僵,各自一阵沉默。   那妇人擤了一把鼻子,说道:“春娇,你既然都这么说了,咱也不是外人儿,婶儿就说实话了。这今年开春,你叔病了一场,因为去年才盖了新房,没钱买药,跟里正借了些银子。本来说好,今年粮食下来,再还他钱。但谁知今年雨水不好,你叔一直养病,地里的事儿没太管,眼瞅着马上麦子要打场了,我们算着今年粮食只怕要少收一半上来。本来想求里正少要些利钱,谁知里正他两眼一瞪,说谁家的余粮也不多,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秦春娇听到此处,大概明白了些许,便说道:“婶儿,就算这样,你们用不着卖房子啊。这日子多如柳叶儿,谁还遇不上个难事儿,大伙帮一把不就过去了。”   今年的雨水的确不好,易家是有两个大男人,天天去河里挑水浇地,粮食才没受影响。但缺了壮劳力的人家,就难过了。   那妇人继续说道:“这还不算完,你叔老家有老亲戚,近年来老了,就想把些家业都托付给我们。我们也是想着,落叶归根,打算投奔回去。于是,就想把房子和地都卖了。里正听到消息,昨儿找上门来,说要三十两银子买我们的房子,还说什么我们欠了他十余两银子,卖了三十两还他,还能剩十来两,够我们路上盘缠了。我们这才盖好的新房子,又这么宽敞明亮,虽说地界儿不大好,咋也不能就三十两银子!才说不愿意,里正便吹胡子瞪眼,说我们家这地儿没人会要,再说有他挡在前头,谁也不敢买。我们、我们这也是被逼的没法了。你肯要,五十两我们也卖。”   秦春娇听到此处,心中了然,不由脸色微微一冷。   当初,她家里也是因为欠下赌债,被人逼到头上,她才会被卖入相府,平白无故跟她峋哥分开了这些年。虽说她爹不是东西,但她也是恨极了这趁人之危,借债逼人的事。   何况,赵桐生还凭着自己的里正身份,仗势欺人。   她回过神来,向那对夫妇笑道:“叔,婶儿,这房子我买了,就七十两银子。我这身上就带着银票,你们把地契给我就行。”   那两口子都有些傻眼,不敢信有这样的好事,齐声问道:“当真?丫头,你、你真要七十两买?”   秦春娇正色说道:“如果是寻常生意往来,那讨价还价天经地义。但这是你们二位后半生的养老银子,我昧良心压低价,怕遭雷劈。再说了,我也不是瞎充大方,这房子若按往常算,怎么着也能卖到一百两上去。七十两,已经算是捡便宜了。”   那两口子心中感动,不由啜泣起来,连声说她菩萨心肠,好人好报,必定老天保佑。嘴里念叨着,便拿地契房契去了。   秦春娇做成了买卖,将那几纸薄薄的契约仔细收在怀里,起身出门。   那两口子将她送出来,说好就这两天搬走。   秦春娇出了这家,才走出一射之地,迎头就撞见了赵桐生。   赵桐生看着她,一脸阴沉,问道:“春娇丫头,你从那家出来,做啥子去了?”   秦春娇抬起头,笑了笑,说道:“桐生叔,我买房子去呀。”横竖这事儿没两天就能传开,她也没想着要瞒着谁。   果然,赵桐生眼角一阵抽搐,说道:“买房子?你个丫头片子,买那房子做啥?!”   秦春娇抬手,将耳边散下来的鬓发掠了上去,笑道:“我是丫头片子,咋就不能买房子了?我开的价公道,人家愿意卖,两厢情愿。”   这话几乎就戳了赵桐生的肺管子,一股怒火直冲上来,想要打她,但看着那张脸却怎么下不去手。   他将手紧紧的握了握,沉声说道:“你个妇道人家,天天抛头露面,瞎乱折腾,真是半点妇道也不守!”   秦春娇笑了:“我守不守妇道,好像也轮不到桐生叔来说话?我家男人还没吭声,桐生叔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说着,她竟也不再理会赵桐生,径直向前走了。   赵桐生气的浑身打颤,张口骂道:“秦春娇,你别得意,这世上的事儿,没那么轻巧!”   秦春娇步履微缓,淡淡说道:“我也长了十多年,这世间的道理大概晓得些。有一句话,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不知道桐生叔听过没有?”言罢,便走开了。   赵桐生站在原地,看着秦春娇那纤细的背影,天上的日头被云遮住,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翳。   自打她回来,自己家就诸事不顺,先是赵三旺被他们拉了去,再是林婶儿跟自己的事儿被人撞破,再接着林家母女的摊子被易峋告了,害的自己丢了一个金饭碗。   如今,她还抢在头里,把自己看上的房子买了。这一村子,谁都不敢,就她敢!   她真以为,易峋能一直护着她?!自己这个里正,是吃素的不成!   这个秦春娇,就是个祸害!   秦春娇一脸冷然,慢慢朝着自家走去。   赵桐生这样的为人,根本是村霸所为。林家母女摊子下毒的事儿,虽说那娘俩心思狠毒,可赵桐生和林婶儿有私情,敢说他不知道那些事?再者,林家母女都是乡下无知妇人,哪里得来那样稀奇的□□?   虽说官府定论,是林家和邪/教勾结所为,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林香莲已经伏法,可赵桐生依然在逍遥,她甚至有些为赵太太和林婶儿不值。   这个男人把这两个女人重伤了一顿,自己却还过着舒坦日子,不疼不痒。   她本想到村口去摊子上去看看,路上却撞见了董香儿的大嫂杨氏。   那户人家因要迁走,家中的锅碗瓢盆和家具正在便宜出卖,秦春娇看着没啥用,也就没要。但村里的妇人,却时不时的去看看能不能淘换点什么。这杨氏,也是刚去了一趟,听说了秦春娇将房子买下来的事。   杨氏见了她,脸上立马堆下笑来,迎上前拉着她的手,热络说道:“春娇妹子,真是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了,难怪我大兄弟那么喜欢你,把你捧在心尖儿上宠呢。”   秦春娇同这妇人来往平常,有些不惯她这样子,但脸上也没带出来,只轻描淡写的将手抽出,浅笑问道:“嫂子,我今儿有事儿,所以没往摊子上去。三姐在摊子上呢,你要找她,得去村口。”   杨氏笑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我晓得,我晓得,你是去买房子去了。我听我家小姑子说了,这意思是铺子的事儿有着落了?”说着,又赶忙道:“你是个能干的,当然不用亲力亲为,指派别人干活,那是理所当然的。”   秦春娇有些不爱听这话,她说道:“嫂子这话不对,我也没啥指派人干活,摊子上的事儿我一件也没少干。”说着,她不想跟这妇人多啰嗦,便说道:“嫂子若是没事的话,我还要家去,就不陪嫂子说话了。”   杨氏慌忙说道:“妹子,嫂子有事儿求你。”说着,脸上竟然红了一片,半晌才支支吾吾说道:“就是那个你看,你们要开铺子,少不得要雇些人手。我听小姑子说了,到时候开张了,她和我们家老四都去铺子里当伙计。我家那口子,其实也天天闲着,不下地的时候也就出外打个散工,都不是长事。你看,你能不能……”   她话未说完,但秦春娇已经明白了。杨氏这是眼馋她家老三老四都有了好差事,就想给自己男人也觅一份差事。   她本来不想理会,她开铺子叫上董香儿,冲的就是那份姊妹情,而董栓柱给她干了这些日子的活,她也看出来了,是个踏实诚朴勤恳的好小伙子。雇这样的人当伙计,那也没什么。   可,没得把她老董家全部捎上。   秦春娇原想一走了之,但忽然想起来什么,便向杨氏笑了笑:“嫂子说的也是,我用谁不是用呢?这样,嫂子你先回家去。等今儿收了摊儿,我到你们家谈这事儿。”   杨氏大喜过望,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秦春娇看她再没别的事,就走了。   杨氏想着秦春娇那脂粉匀净的脸,唇上红艳的胭脂,还有那一身的好衣裳,满心都是艳羡。她本就生的好,算是左近村子里的头一份了,再这样一打扮,更是叫人挪不开眼,也难怪易峋那么疼她。   然而她能这样收拾自己,还不是男人宠出来的,惯出来的!乡下的妇人,嫁了人谁还弄这些花花黎黎的,日子本就紧巴,再扣出钱来买这些不当吃穿的,没得叫男人骂败家的娘们。可其实,哪个女人,不想好好的把自己收拾的光鲜亮丽?   村子里的妇人们,嘴上天天嚼裹秦春娇的闲话,其实看着她花枝招展,想干啥就干啥的自在样,心里都羡慕的发狂。   自己的小姑子,还从她那儿得了一瓶头油,又好闻又好用,擦在头发上油润乌亮,梳好的发髻,一天也不见松散。除了里正地主家的小姐,谁用过那金贵货?   跟着秦春娇,就有好日子过。   自家男人也领了差事,想必也要源源不断的来钱了,杨氏心里满是如意算盘。   秦春娇本说要去摊上看看,但想着地契房契还是要先放好,便折道回家去了。   村口摊子上,董香儿与刘氏,张罗着生意。   那些老客们,见秦春娇没来,少了这个娇俏爱笑的姑娘,多少有点失落,便问着董香儿。   董香儿打趣道:“咋的了,我妹子不在,你们连饭都吃不下了?我和我大娘在这儿,你们还嫌不够?”   一众客人们都晓得她的嘴头子不饶人,并不气恼,倒还都笑了。   董香儿便说起缘故,又说过几日就要开铺子了。大伙听着,都替她们高兴,说女人做事不易,能到这个地步,真了不起。开业之后,大伙一定凑份子来捧场。   刘氏听见,连忙替她女儿谢谢大家,又低头忙她的去了。   刘氏生性恬淡,不大喜欢跟人攀谈,凭董香儿在摊子上招揽客人,她自己则一丝不苟的做着手边的事。   片刻,摊子上忽然一静,她却没有抬头。   只听一道冷冷的声线落下:“翠云。”   翠云,是她在闺中的名字,自打出嫁就再没人叫过,连她女儿都不知道。   握着抹布的手停了下来,刘氏顿了顿,忽然抬头,向那人冲面一笑:“还真是你呀。” 第87章   站在摊子跟前的男人,依旧如那日一般,穿着一袭黑色皮面劲装,只是腰上空空,并没再配长刀。高大的身影,投在案上,将刘氏窈窕细丽的身段笼罩其中。   他能叫出自己闺中的名讳,那就是当年的那人无疑了,自己没有弄错。   不知为何,刘氏的心里,竟然只有这个念头。   没有见着陈长青之前,她心中还七颠八倒了几天,一时想着他如今怎样,一时如果再见着,一定要好好问问,当年他为什么不回来找自己,这些年他又在哪里。   然而这会儿当真见着了,她心中竟然平静如水,波澜不兴。   她抬起头,这人背着日头站着,光从他身后洒来,让他的脸上影影绰绰。五官线条依旧如当年一般的冷硬,眼角却已经有了些许纹路,彰显着岁月的痕迹,水色的薄唇上微微有几点髭须,唯有那一双眼睛,犀利一如当年,在暗影中闪着亮泽。   到底,分别将近二十年了。   刘氏想着,擦了擦手,说道:“你是回来拿那块腰牌的吧?你这几天都没来,我就放家里了没有拿来。你等着,我这就回家去拿。”   陈长青看她要走,出声道:“不忙,我也不是来取腰牌的。”   刘氏怔了怔,问道:“那你是来干啥的?”   陈长青竟然被她问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当时,他认出了她,一时冲动把腰牌留下,就是为了留个日后见面的引子。然而真正见了她,被她问着,他却答不上话来。   是来看你的,这句话他这样的人,终归说不出口。虽然,这就是事实。   陈长青的出身并不好,少年时为学艺吃了无数苦头,后来凭着一身的本事进了锦衣卫。他武艺精熟,心思缜密,办事沉稳,思虑周全,且有着一股子常人少有的狠辣劲儿,因而极得上方的青睐,升的很快。   后来,先帝病危,朝廷局势混乱,他为彼时的太子、当今的皇帝办一件机密案件,受了重伤,逃到京畿山中,体力不支倒下,才被刘家人所救。   当年的陈长青,因自幼家境困束,入了锦衣卫又见惯了各种诡谲狡诈的人情世情,又正是少年意气,锋芒毕露的时候,他性格冷清淡漠,孤僻傲然,不喜与人深交。在刘家养病期间,解了最初的戒备之后,他对这家人也没别的心思,受了他们的救命之恩,回头答报就是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在刘家养伤的十多天日子里,竟然会对刘氏这么一个乡下少女动了情思。   兴许是人在伤病之中,情绪上容易出现缺口,刘氏的温柔美丽,实在打动了他,他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成家的念头。   伤好之后,他留下了话,叫她等。   然而回到京中之后,立刻就赶上了先帝驾崩,陈长青为扶太子登基,忙碌到了十倍里去。等闲暇下来,竟然已经是隔年,再到刺桐村去打听,刘氏竟然已经嫁了。   青年时代的陈长青很有几分傲气,刘氏一个乡村少女居然蹬了自己,他索性掉头回了京里,再没有来过这一代。   匆匆一过,就是二十余年。   这二十年里,他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这锦衣卫正三品指挥使。京里看中他人才的人家,大有人在,三五不时就有媒人登门,为某家的千金说媒。但他却再也没了那个心思,锦衣卫的差事又忙碌,皇帝时常有机密要案交付他去干,左来右去拖延着,他孤家寡人的过到了眼下。   年近四旬,陈长青也不想那些了。直至前一段,京畿闹红莲教,皇帝要他出来巡访,途径此地,再度碰上了她。   才走到摊子上,他就认出她来了。   一时冲动之下,他将那块腰牌押了下来。   回去仔细想想,都过去这些年了,再纠缠当年的恩怨,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了。但自从再度见到了她之后,他这心底里就再也不复平静,眼前总是她在那小摊子前的样子。   一袭白衣,头上簪着一朵白色绢花,这显然是妇人守寡的打扮。她有了些年纪,再不是当年少女的鲜嫩模样,但那份沉静柔美,却也不是当年能有的。   她男人死了,不是么?   这几天,他没来,一来是朝廷有事,二来他派了些人手,将刘氏这些年来的经历过往查了一遍。   于锦衣卫而言,这点子小事实在不算什么。   刘氏这二十年来的日子,就摊在了他面前。   她有一个女儿,进过相府为奴,如今又卖到了下河村她邻居家。她的丈夫秦老二,刻薄的折磨了她这么多年。   如果他早些知道这些事的话……他早些知道会怎样,他也不知道,但至少不会让她受这么多罪。   陈长青鲜少懊悔什么事,但在刘氏这件事上,他深深的懊悔着。   过去了这些年,陈长青不知道刘氏对自己还有什么想法,甚而是不是还记得自己,至少当时她压根就没认出自己来,但他一定要再来见她一面。   所以,他今天再度出现在了这里。   夏季天热,刘氏今天穿着一件细麻布褂子,麻布是白色的,吸汗透气,这乡下人夏天都这么穿。守寡的人不能簪红戴绿,她在衣领上别了一朵白兰花,微风时过,馨香隐隐袭来,细麻趁着细白的皮肤,被薄汗微一润泽,闪着如细瓷一般的光泽。   刘氏是寡妇,且是个很有几分姿色风情的寡妇。   从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大男人大喇喇的站在摊子前,不买东西,跟人家这样纠缠搭话,明摆着底下有事儿。   摊上吃饭的人、村里出来的人,都瞧着,心里都琢磨上了。   其实打从刘氏守寡回来,左近几个村子丧了妻的鳏夫,便都悄悄打听上了。她这年岁其实还不算很大,容貌也好,人也温柔贤惠,女儿女婿又是下河村的大富户,那些死了老婆的、哪怕就是年纪比刘氏还小个三四岁的,都惦记着。私底下,不少人也托那些婶子大娘的去打听,可人家并没有改嫁的意思,只好暂且消停着。   这会儿瞧着这情形,感情人家是有相好的?这男人一身穿戴不俗,还是京里来的,想必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出身。那就难怪,刘氏咋也不动心了。   刘氏看陈长青不说话,心里有些怪怪的说不上啥滋味儿,但被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她不由低了头,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有啥事儿?”这嗓音,竟然有些微微的沙哑了,但软软的,像砂糖糕。   陈长青回过神来,脸上微有几分尴尬。   在官场数十年,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过。他清了清喉咙,正想说话,一旁忽然传来一道脆嫩的女子声响:“娘,出什么事了?”   这一声打破了僵持,陈长青转头望去,只见一娇丽女子从村里出来,走过来,亲亲热热的挽住了刘氏的胳膊。   他打量着,这女子生的十分娇柔妩媚,一双眼睛像极了刘氏,想必就是她的女儿秦春娇了。   刘氏看女儿过来,当着小辈面前,当然就把那些心思都收拾了,便说道:“没啥,这是那天赊账的客官,人家今天来要腰牌了。”   秦春娇道了一句“哦”,便端详着眼前这男人,虽说已有些年纪了,但这份气魄和仪表,也难怪娘能记挂了二十年。   这人当时把腰牌放下,怕就是有些心思,不然他拿些什么来抵钱不行,非要把一个极要紧的腰牌押着,还约日子来赎?   她那双水灵的眼睛,在她娘和这男子身上转了个来回,心中已然有数,便说道:“但是,腰牌放在家没拿来啊。娘,您还宝贝的厉害,放在你自己个儿的箱子里,上了锁,我也拿不出来。”   刘氏没想到女儿竟然当面讲出来了,忍不住脸一红,说道:“那不是,怕把人家东西给弄丢了么!”说着,又赶忙说道:“那我回家拿去。”   秦春娇便说道:“那不成啊,娘。我这会儿还要去趟董家谈些事情,摊子上就三姐一个人只怕忙不开。”说着,她便向陈长青浅笑着问道:“客官,您看您能等会儿不?不然,您就等我娘收了摊子,到我们家拿去?”   陈长青望着她那巧笑嫣然的样子,心里道了一句:她这个女儿,倒是机灵。嘴上就说道:“不了,我还急着回京。我这次来,是来买槐花蒸糕的。”   这母女俩都是一怔,特特的从京里来,竟然就是为了买块糕?   陈长青这倒没有说谎,那天他陪着来的主儿,有些孩子脾气,那槐花糕没吃到嘴里,一直念念不忘,便吩咐下来定要买了送过去。   他今天,是为了办这件事而来的。   秦春娇笑了笑,便跟刘氏说:“娘,赶紧给人家称糕啊。我这一身衣裳,不方便沾手。”   刘氏这才如梦初醒,便端了一笼蒸糕出来,拿荷叶包裹了,双手递过去。   陈长青接着,付了银子。刘氏喃喃说道:“那腰牌……”陈长青说道:“我下次再来取。”   刘氏竟有些不敢看他了,低头说道:“怕耽误了你的事。”陈长青说了一句:“不怕。”   说完,他也没有再拖延的借口,顿了顿,说道:“我要回京了,改天再来看你。”这才走到路边,解了马匹缰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刘氏这方看到,他原来是骑着一匹青骢骏马来的。瞧着那烟尘中,飞骑而去的昂藏身影,她不由发了会儿怔。   秦春娇在旁甜甜说道:“娘,人家都走啦。”   刘氏回过神来,嗔道:“你这丫头,没事儿说那些干啥?”   秦春娇说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您可不就是把他那牌子,当宝贝似的锁在箱子里,一天看三遍。”   刘氏羞急了,打了她一下,说道:“这腰牌不还给人家,也不怕误了人家的正事。”   秦春娇笑着:“人家都不怕,您慌个啥呀?再说了,你这把腰牌还了,他还拿啥借口来?”   刘氏一怔,双手一软,撑在案上,轻轻说道:“还来,还来干啥呢。”   秦春娇说道:“娘,人家是为啥来的,你心里不清楚?你不清楚没事儿,他多来几趟,就都明白了。”   董香儿看了半日,大概猜到了些,但这是人家的私事儿,也不好多问什么。她惦记着秦春娇先前的话,便问道:“妹子,你说要上我家去,有啥事吗?”   秦春娇应了一声,说道:“我到你家谈这开铺子用人的事儿。”   董香儿顿时明白了,脸色一沉,问道:“是不是我嫂子找你去了?这两天,她就在我耳朵边磨叽来着。”说着,又赶忙道:“妹子,你不用搭理我嫂子那人。本来你开铺子,我们也出不了啥钱,大钱都是你家拿的,我和四弟还跟着干,我们都很念着你的恩。这没得,我们一家子都跟在里头。就是你愿意,你家峋子怕也要存些心思。”   秦春娇笑了笑,说道:“三姐,你不用担心这个。峋哥近来忙得很,铺子的事儿,全都交我了,要用谁他不管的。再说了,我也不傻,这有些事儿,我还真得跟你家人说。”   董香儿笑了,说道:“是,你咋会傻呢?你是全村最精明的丫头,能做生意开大铺子,男人也被你收拾的服服帖帖,啥都听你的。”   姐妹两个说笑着,刘氏倒有几分魂不守舍,秦春娇看在眼里,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多说什么,也就没提。   生意做完收摊,秦春娇先同刘氏把小车推回家去,便往董家去了。   老董家全家子的人,都在等着她。   她一踏进董家堂屋的门槛,杨氏便慌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的说道:“妹子来啦,快坐快坐!”说着,又倒了香茶果片给她。   这香茶果片,是乡下集子上卖的。寻常百姓,喝不起什么好茶,就把些粗劣茶叶跟果子干合在一起,泡在一起,果子的香甜味儿和茶味儿合在一起,能多些滋味。但就是这样的东西,乡下也不是随便就喝的,得等家里有贵客了,或者亲戚上门了,才端出来招待。   杨氏泡了香茶果片,当然是把秦春娇当贵客了。   董大娘看在眼里,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嘀咕着:“还真把她当个人看了!”她本来就看这个秦春娇不顺眼,天天打扮的妖里妖气,四处乱跑,还拐着自己女儿不听爹娘的话,像个正经女人不像!   这要不是她大儿媳死命劝说,这是尊财神菩萨,她才不会让这丫头进门呢!   秦春娇压根就没搭理董大娘,董大娘年轻时就不怎么讲理,越老就越发昏聩,她没功夫跟这样的人较真。   她没喝茶,浅笑说道:“大嫂,董家大哥,我今儿是来跟你们说这铺子生意的事儿。三姐是一直跟着我的,等铺子开了,还是按老规矩,给她三成的分子。但这分子,是给三姐的,有三姐在,就有这分子在。如果哪天三姐不在下河村了,这三成分子,我就要收回去。” 第88章   老董家从董老汉、董大娘,到董大成两口子,一起听的呆了。   只听秦春娇继续说道:“三姐算是跟我入伙,拴住兄弟也在我那摊子上干了这些日子。我也瞧出来了,拴住是个勤恳的好小伙子,所以我也雇他当伙计,一天给二十文的工钱。至于董大哥……”   董大成夫妇一听这话里提到自己,立刻兴奋起来,竖起耳朵听着。   秦春娇笑了笑,说道:“不怕你们说,董大哥我也不熟,为人如何我也不清楚。这开铺子雇伙计,是顶要紧的一件事儿,用不对人,可要出篓子的。我有钱,但不是没处花。冲着三姐的情面,我也让董大哥来铺子里当伙计,工钱按天算,也是一天二十文。但就一件,这一切都是看在三姐的面上。三姐在我铺子里,我就让大成哥和拴住兄弟在铺子里干。若不是,我用谁不是用?”   她这一席话,脆生生的,在屋里回旋着。   董大成两口子听明白了咋回事,杨氏脸上略有几分尴尬,但还是陪笑道:“那是,妹子说的是,你跟我家三妹子要好,这都是托了她的福,我们也都知道……”   董大娘几乎听得傻了眼,回过神来,顿时就不干了:这小丫头说的这是啥话,她以为她是谁?!还啥都是看在三姐的份上,才让她大儿子进铺子当伙计。她大儿给这丫头当伙计,她还嫌屈得慌呢!   她将手在大腿上一拍,两颗眼珠子瞪着,高声叫骂起来:“你这个小破丫头,跑到我家里来撒啥野?!说的都是啥屁话?!你真当自己是尊财神菩萨,下凡撒钱来了,人人都要拜着你?!我们家老大给你当伙计,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啥就都看着老三的面子,还三成分子也给她。她一个丫头,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她要那三成分子干啥?!没得都便宜别人!把那三成分子都给我家老大,不然我就不叫他们去给你当伙计。还真以为天老大,你老二呢。由的着你这个小丫头来当家做主了!”   董大娘只顾嘴上骂的痛快,董大成两口子却一起吓黄了脸。秦春娇一天给二十文工钱呢,这财神一生气走了,他们上哪儿再找这样的活去?   董老汉在旁听着,只凭他婆娘叫骂,抽着烟袋杆子,一声儿也不吭。   董香儿斥道:“娘,你说啥呢?!春娇好心给咱家这么多差事,你还不领情!”   秦春娇听了董大娘那一番叫骂,倒也不生气,竟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道:“大娘,您这话可真招笑,我家的铺子不由我做主,那由谁做主?难不成,由您老做主吗?”   董大娘点头道:“是嘞,那就是我做主。”   秦春娇点了点头,说道:“那好,您做主吧。赶明儿您也拿钱开一家铺子,那就想怎么做主,就怎么做主了。”言罢,她起身就要出门。   董大成两口子慌了神,董大成推杨氏,杨氏连忙上前拦着她,又是哄又是求:“妹子,我晓得你是菩萨心肠,都看着三妹子,我们一家都明白。我娘老了,你别跟她计较。”说着,又扯董香儿:“三妹子,你快跟春娇说说。你大哥也认识字儿,也在外干过伙计,柜上记个账算个钱,保准没错!都是一家子人,不比用外人放心?”   秦春娇沉着一张俏脸,淡淡说道:“嫂子,之前我就说过,我有钱不是没处花,用谁都是用。我家峋哥也念过书,我自己也识字儿,认不得四书五经,但记账是没问题的。我们,不稀罕这些。这是三姐在我跟前讲了几回,说你们两口子是家中的顶梁,日子艰难,我看在她的面上,才答应下来。但既然董大娘不稀罕,我也不用白当好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杨氏见说不动,拉董香儿,董香儿揣摩着秦春娇的心意,不肯张口。她慌了,只好去求她婆母:“娘,咱家过日子不容易。您老人家就下个气儿,给春娇陪个不是吧。”董大成也在旁说道:“娘,您就听春兰一句吧。”春兰,就是杨氏的闺名。   董大娘看着一家子都造起反来,气的一张老脸蜡渣也似的黄,又看见秦春娇站在门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心里想着这个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小毛丫头,如今竟然爬到自己的脖子上拉屎撒尿,更是气冲上头,颤着手指头指着秦春娇:“叫我给她赔不是?!呸,白日做梦!”   秦春娇无谓一笑,扭身就要出门。   杨氏彻底慌了,朝着董大爷一跪,声嘶力竭的哭叫起来:“爹,您可怜可怜你大儿子吧!连年粮食卖不上个好价钱,要钱使就要出去找活干,走的远了辛苦不说,还要担心路上碰见歹人。这好容易眼前有个好差事,咱不能就这样扔出去啊!”   董大爷在旁缩着一直没说话,就是看这事儿能不能闹出朵花儿来,但眼瞧着秦春娇是个软硬不吃的丫头,一副心肠还真能狠得下来,这事儿再闹下去,就要黄了。他这才张口:“老婆子,这事儿是你不对。人家来咱家谈生意,不兴这样子骂人家,你好好给人家赔不是。”   董大娘没想到连老头子都不站在她那边了,这分明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她瞪着董大爷,喘着粗气,就跟那塘子里的□□似的,说不出话来。   董大爷将烟袋杆子往桌上一放,说道:“说话呀,你看着我干啥?”   董大娘这算没法子了,老两口商量好的戏,如今塌了台,她一个人还咋唱下去?无奈之下,她只得向秦春娇说道:“丫头,我老糊涂了,你别跟我这个老婆子一般见识。我刚才说的,全都是放屁,你是个有本事的能人,别放心上。”   秦春娇其实根本不在乎董家的人怎么看她,她闹这一出,就是为了给董香儿在她家中挣分量。   既然老董家最硬的一块骨头都啃了下来,其他的也就好说了。   她回身笑了笑,重新走回来,在椅子上坐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等事情都谈好,秦春娇便起身要走,董家留她吃饭,她说家里母亲已经做好饭了,不留了。   临出门之际,秦春娇似想起了什么,扭头笑道:“还有件事儿,前儿我来找三姐,她那屋子着实有点不像样,屋顶缺角,窗缝漏风的。我想着,等铺子盘下来了,就接三姐过去住,跟你们大伙先说一声。”   杨氏生恐董香儿不在董家了,这差事随时要飞,连忙说道:“不用不用,三妹子那屋子确实不像话。那时候她才来家,没预备。我和她哥下午就把东厢房腾出来,给她住。”   秦春娇浅浅一笑,便出门了。   董香儿将她送了出来,两个人手拉着手,一直出了院子,才站住说话。   董香儿不好意思,垂头说道:“妹子,我晓得你今儿是为了我出头,其实你全不用理他们的。”   秦春娇握着她的手:“三姐,这不一样。你昨儿跟我说过,李家不答应和离,给再多的钱也不好使。这事儿,我们这些外人都帮不上你,唯独你娘家能保住你。要让他们护你,就得让他们明白你的分量。你在家的价值,比他们把你卖给男人,换几个彩礼强,他们就会留着你。”   说着,她低头一笑,又道:“我在外头这些年,也见了些世故人情。这世间的事儿啊,都大不过一个利字。利字跟前,亲娘老子、兄弟姐妹都未必好使。这亲人念情固然好,既然不念,那就只能拿利捆着他们。他们从你身上能得着好处,往后也就不敢再轻看了你。我说明白了,他们家能在我这儿赚钱,全是看着你。你没了,这钱也就没了。这功夫就得做到面子上,让他们清楚看见,不然只当这些好处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呢。”   董香儿这才真正明白秦春娇的用意,她心中的滋味儿,已经无法言喻了。   自从秦春娇借了她银子,她就带着四弟董栓柱去了李家一趟,可是李家一口咬死了,要么休,要么她就乖乖回去,继续当老李家的儿媳。   和离这事儿,非得男人答应不可,不然凭你闹到天边去,也休想官府判下来。她自己的娘家,亲爹娘是甩手不管,大哥大嫂虽然被自己说动,但到底也做不了主。没想到,自己的骨肉血亲没管过自己的死活,倒是这个异姓姐妹帮她出了主意。   她擦了一把眼睛,带着鼻音说道:“妹子,从今往后,姐这条命都是你的。你叫姐干啥,姐就干啥,就是去死都行!”   秦春娇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三姐,你说啥呢,咱们以后还要一起过好日子,谁要去死。”   两人说笑了几句,就分手了。   秦春娇回了家,董香儿也进了门。   才踏进门槛,就听见董大娘骂骂咧咧,一会儿说一家子都是白眼狼,全向着外人,一会儿又骂秦春娇是九尾狐狸精转世,小浪蹄子敢给她脸色看。   董大爷听着,眯着眼睛抽着烟袋,心里思忖着:这丫头,还真是出息了。   董香儿不耐烦听他们唠叨,正打算溜回自己屋里去,途径哥嫂房前,杨氏瞧见她,连忙说道:“三妹,你等着,下午我和你哥就帮你换屋子。”   杨氏说完,见董香儿走了,才放下帘子,跟她男人说话:“娘还在外头骂呢,她活了这一把年纪,咋还没活明白过来!一天二十文钱,守着家门口,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呢。易家的人还宽厚,待人也好。就峋子那油坊,一天二十五文钱,给人吃的都是净白面,每天还都能见着荤腥。我寻思着,你去春娇的铺子里,就看着香儿的面子上,她也不会给你吃的太差。”   董大成先说了一句:“她老糊涂了,别跟她计较。”又连忙问道:“这是真的?油坊一天给那么多钱,还有白面荤腥吃?”   杨氏说道:“可不是,大伙都眼馋,四处扒拉人情送礼,就想挤进去。但是,峋子说人手暂且够用,等将来再说。眼下,就他二弟、丁虎和赵三旺在油坊里干活。”   董大成听得心动,说道:“那要不,让三妹去跟人家说说,我也去油坊吧。”   杨氏瞅了他两眼,骂道:“你可省省吧,就这差事,还是我费了老大的劲,跟三妹说的。别不知足了,吃着碗里想锅里。油坊都是重活,你那身子板,哪里干的动!一天二十文,一个月下来就是半吊子钱。虽然比不上三妹,但有这个进项在,也宽松的多了。”   董大成心里虽痒,但也觉得妻子的话有理,便将这年头歇了,又说道:“我就是不明白,赵三旺那样的人,咋就忽然走了大运,能得着这样的好事。之前他病的要死,也是易家哥俩把他送到京里医馆,花了许多银子把他救活的。如今,还能跟着易家挣钱。”   杨氏说道:“你还看不明白,三妹也好,三旺也罢,那都是给易家行过好的人。人家是念恩情的,就这么回事。你们也多积点德吧,有好报呢!”说着,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忽然皱眉道:“说起来,三妹子近来跟这个赵三旺走的近了。昨儿傍晚时候,她在厨房煎鱼,好像就是给赵三旺送的。我问了两句,她竟然还脸红了。”   董大成当即说道:“那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咱家三妹,咋也不能跟他这样的人!”说着,他意气风发道:“李家的亲,也早点退掉。咱妹子如今出息了,就是要再说亲,也得是好人家。”杨氏点头道:“我说她也不能那么糊涂,赵三旺穷成那样,她也不能看上。再说了,我瞧着她也没再嫁的意思。”   两口子说了几句闲话,就忙着收拾屋子,给董香儿换房子去了。   赵桐生回家坐了一会儿,心中咋想咋不是滋味儿。他一想起秦春娇那张得意的脸,就忍不住一团火往上冒。   赵有余在京里,赵太太和赵秀茹回了上河村娘家,家里清锅冷灶,冷冷清清。   他在家待不住,转了两圈,又出门直奔易家的油坊而去。   才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那房子里传出“咚咚”的打击声响。一院子的鸡满地跑着,炒榨油的饼,油菜籽儿、茶籽儿崩落的满地都是,尽够它们吃了。都是油大的好东西,这些鸡一只只都养的十分肥壮,羽毛锃亮。   赵桐生穿过院子,走到房门口,就见里面几个男人,赤着上身,光着膀子,在榨油的机子跟前卖力干活,随着锤子一下下落在油饼上,金黄的油脂顺着竹管子流了出来,落在地下的坛子里。屋子一旁的角落中,已经灌满了十来口大坛子,坛子口塞着稻草编成的塞子。   赵桐生看在眼里,晓得那就是一口口钱罐子,眼角抽了抽,清了清喉咙:“峋子,你出来。”   易峋听见,便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口,问道:“桐生叔,什么事?”   赵桐生背着手,黑着一张脸,问道:“那个秦春娇,到底算你家的啥?”   易峋听这话口气不善,脸色顿时一冷,淡淡说道:“她是我媳妇,怎么了?”   赵桐生哼了一声:“既然是你婆娘,那就管好你女人!别叫她整天在外头四处乱跑,嚼舌头弄嘴皮子,自己不守妇道也就算了,还把一村子的妇人都带坏!”   易峋看着赵桐生,眸光深冷,直将赵桐生看的打了个寒颤,才说道:“她在外头跑,是我让她出去的。她高兴,我就乐意惯着。再说,论起搬弄唇舌,这一村子的妇人排着队,怎么也数不着她。下河村的一些女人,已经坏到十足了,用不着她来带。”   赵桐生听出来他在影射林家的事儿,肺管子气的炸了,两手紧紧握着拳,粗声粗气道:“峋子,你别以为能挣俩钱,就能反了天了!这村子,还不由你说了算!秦春娇再这样子胡闹下去,我可要按照宗族规矩处置她了!”   这会子,里面的几个男人听见动静,都出来了。   易峋还没说话,赵三旺便抢先说道:“叔,不对啊,嫂子又不姓赵,你咋按着宗族规矩处置她?再说了,她也没做啥出格的事儿。”   赵桐生听着,不由暗骂:这个臭东西,就是属狗的,给根骨头就跟着跑,这会儿又帮人家出来咬人!   他也是一时气糊涂了,忘了秦春娇不是赵氏族里的人这回事,被赵三旺揪着话里的空子给撅了回来。   易峋剑眉微扬,向前走了一步。   赵桐生看着那孔武有力的男人朝自己走来,不由连连后退了几步,惊惶道:“你干啥?这青天白日的,打人可犯法!”   易峋话音沉沉:“之前我当着一村子人的面说过,里正既然记不住,那我就再说一遍。秦春娇是我易峋的女人,谁敢动她,就要先来问问我。不管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人,我的拳头,是不认人的。”   在乡下,道理讲不通的时候,或者人不想跟你讲理的时候,那就只能讲拳头了。 第89章   赵桐生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易峋真要发狠揍他,他这把老骨头,只怕连三拳也挨不住。   刘二牛那惨状,不由又浮现在眼前。他两腿打着寒颤,又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赵三旺到底跟他一个姓氏,打了个圆场:“桐生叔,你要是没啥事儿,我们这儿活还忙,你也赶紧回家去吧。”   赵桐生生恐挨揍,得了这个台阶,赶忙往下跑,一面走一面回头骂着:“今儿我不跟你们这群小崽子们一般见识,改日得了空闲,我再收拾你们!”   易嶟扬声骂道:“收拾我们?!你有那能耐吗!为老不尊,跟寡妇搞在一起,临了还把人家逼死,什么东西。”   易峋双手环抱,眯细了眼眸,思忖着:这赵桐生突然上门来找麻烦,怕是春娇跟他起了什么争执。   赵三旺看他脸色发冷,上来说道:“哥,我叔就这么个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易嶟在旁骂道:“你还管他叫叔呢,你病的要死的时候,他来看过你一眼?!这亲戚,不要也罢了!”   赵三旺心里却有点不好受,将头一低,半晌才说道:“二哥,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都知道。但是,他到底是我族叔,我这心里不好过。”   易嶟还想说什么,易峋便开口说道:“你也别骂他了,他家里没人了。”   易嶟听他哥这样一说,便也不响了。自打父母过世,他也就是和大哥相依为命,没有了亲人的滋味儿确实不好受。他也喜欢春娇,但大哥喜欢她,她也喜欢大哥,那自己就心甘情愿退出来。一家子人和睦,比什么都要紧。   赵桐生还算是赵三旺的远房族叔,但对他却比外人还冷漠刻薄,赵三旺心里只怕是真不大好过。   赵三旺耷拉着脑袋,一声儿不吭。   易嶟拍了他肩膀一下:“行了,你也别垂头丧气的。春娇说了,晚上给咱们炖鱼吃。”   赵三旺先是高兴了一下,但随即又一脸尴尬,吞吞吐吐道:“不了,我今儿晚上还是回去吃吧。”昨儿晚上他在易家吃晚饭,没想到董香儿竟然去给他送煎鱼,看他不在家,还埋怨了他一顿。   易嶟瞧着他这模样,心里奇怪,说道:“咋的,连春娇炖的鱼,你都不愿意吃了?”   赵三旺赶忙摆手:“不是,那不是。就是、就是我怕有人等我……”   易嶟和丁虎都是一脸诧异,易嶟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孤家寡人的,还能有谁等你啊?”   易峋从秦春娇那儿听到了点事,便说道:“你别问了,让他去吧。到底,挣钱还是为了娶媳妇养家么。”   他难得打趣人,赵三旺更不好意思了,却又不想否认,只嘿嘿傻笑着不说话。   几个男人说笑了几句,就又回房里继续干活了。   今儿谈妥了铺子和董香儿的事,秦春娇心里高兴,便寻思着晚上给这几个男人做些好吃的。   天气渐渐热了,人容易没胃口,但白天又下了那么大的力气,饭食跟不上,人是要落毛病的。   她今儿给了村里孩子一些钱,让他们到河里捞了一篓子鱼回来。她自己摘了些鲜嫩的茉莉花,早上做的嫩豆腐,她特意留了几块,就等着晚上吃。   秦春娇在厨房把鱼收拾了,扬声问道:“娘,晚上给他们做啥主食?中午吃的米,晚上就擀面?”   她话音落地,屋里却静悄悄的。   秦春娇等不来她娘的回音,心里奇怪,洗了手进屋去看,却见刘氏侧身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   秦春娇吓了一跳,慌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扳着刘氏的身子,焦急道:“娘,你咋了?”   刘氏被她闺女晃醒过来,愣怔着从床上坐起,说道:“你这傻孩子,娘就睡了一会儿,你慌个啥。”   秦春娇却不信,盯着她的脸,说道:“睡着,那干嘛哭?”   刘氏听着,摸了一把脸,果然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便顿了顿,才说道:“没啥,就是做梦了。”说着,不太想提这事儿,就道:“你不是要炖鱼,还要煎豆腐,都是花功夫的菜,快去。”   秦春娇不走,在床沿坐了,搂着她娘的胳臂,低低说道:“娘,到底是咋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又想那人了?没事儿,他官牌还在咱家放着,过两天保准还来。”   刘氏瞧着窗外的天上那悠然自得的云,发了会儿呆。她方才,是梦见当年的事情了,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真实,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   她叹了口气,浅浅一笑,说道:“也不知是咋了,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又碰见他,我这心就再也不宁了。其实我也没想啥,他一个在朝廷里当大官的,跟我这个乡下的寡妇,还能有啥牵扯?他再来,把牌子还他就是了。”   秦春娇劝慰道:“娘,咱不说那丧气话。今儿我瞧着,那人对娘也不是没意思。我说腰牌放家拿不来,这么不靠谱的话,他也顺了。这底下的意思,还不明显?他也想留个由头,再来看娘呢。”   刘氏呆了呆,说道:“不许瞎说,人家是朝廷里的大官,又这个岁数,兴许早就娶妻生子了。”   秦春娇说道:“这样,我们如今也知道他的名姓了,又知道他的官职,不如进京打听打听。这样的事,好打听。”   刘氏有些慌了,立刻说道:“不准瞎闹,我一个寡妇,去打听男人有没有娶老婆,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再说,万一叫他听见,那你娘还做不做人。”   秦春娇有些没脾气了,低声问道:“那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还想着他吗?”   刘氏笑了笑,摸着她的头,轻轻说道:“我没怎么想,我就想着以后和我女儿、女婿好好的过日子。等着你早早的生几个娃出来,我帮着你带。你是找了个好男人,家里有地,生意赚钱,又开油坊,又开铺子的,别说下河村,就是镇子上,又有几家能比得上咱家的日子?”   秦春娇听着,甜甜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心底里暗暗下了主意,等那人再来,她一定要替她娘问个清楚明白。   这人让娘瞎等了一年,最后不得不跳了秦老二这座火坑。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两句话就惹得娘牵肠挂肚的,凭什么?   晚上,易家院子的杆子上挑着一盏气死风灯,惹得那些小飞虫绕着琉璃瓦不停的转。   院子里亮晃晃的,起了些凉风,易家兄弟和丁虎都在院子里吃饭。   秦春娇果然炖了一大碗杂鱼,七柳河浅滩上出一种野鱼,当地人称之为棉花条子。这鱼生的细长条,跟胡萝卜似的,喜欢成群结队的到浅滩上嬉戏,孩子们一抓就是一篓子。   这鱼虽说不大,但肉质细嫩,且刺少,滋味儿比鲫鱼还好上几分。秦春娇把鱼收拾了,在锅里拿油煎的焦黄,又浇上米酒、酱汁、白糖、姜片炖了半个时辰,烧的皮酥肉烂,出锅时放了一把子切细的香葱和红椒,甜辣鲜香。   那茉莉花便和嫩豆腐一起下了锅,拿鸡油煎的金黄,豆腐的甜嫩和茉莉花的馨香合在一处,既不会太寡,又不至油腻,是个有几分风雅趣味的菜肴。   她还煮了一碗盐水蚕豆,给三个男人当下酒菜。额外,还熬了一大碗丝瓜蚬子汤,乳白色而略带着几分腥甜的鲜美汤水喝下去,令人通体舒畅。   秦春娇把菜端到了桌上,打好了酒,也在一边坐了,说道:“你们吃着,锅里还有手擀面。”   丁虎看着这满桌子色香俱全的菜,不由深深叹道:“峋大哥,你可当真是讨了个好媳妇。这家里有女人,就是不一样。会张罗和不会张罗的,也不一样!”蚕豆、丝瓜是自家地里摘的,豆腐是自家做的,茉莉花是野地里采的,鱼和蚬子是河里捞的,不花什么钱,却是一桌的好菜。   这是秦春娇肯下功夫,要是摊上个懒婆娘,那就见天的啃窝头就咸菜疙瘩吧,村里这样过的男人,也不是没有。   秦春娇笑嘻嘻道:“虎子哥,既然这么说,你也早些讨个媳妇呀。”   丁虎想起来自己黄掉的那门亲事,不由脸色一黯,说道:“我就这么着吧,我眼下就想着好好干活,多挣些钱孝敬我爹,其他的不想了。”   秦春娇见提起了他的伤心事,有些懊悔失言,连忙岔了话,问道:“三旺呢,咋没留下吃晚饭?”   易嶟接口道:“那小子,说家里有人等他,一定要回去,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秦春娇晓得他和董香儿的事,倒也乐见其成,笑了笑没有说话。   易峋问道:“娘呢,怎么不出来一起吃饭?”   秦春娇说:“娘不想出来,在厨房里吃过了。”   易峋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吃饭,大伙看他动筷,方才也纷纷夹菜饮酒。   秦春娇的手艺,自然是好的。易家兄弟是已经习惯了,丁虎却吃的恨不得连舌头都咽下去。他想起打春那日的想法,真觉得自己傻的可以,那时候他还觉得秦春娇生的太娇嫩,不是能当庄户媳妇的人。可如今,他看上的女人把他蹬了,秦春娇却帮着自家男人把日子越过越兴旺。这能不能干,勤快不勤快,和容貌好坏,真没啥关系。   饭吃到一半,易峋忽然低声问道:“春娇,今日你是不是和赵桐生口角了?他白日里跑到油坊乱闹了一顿,还叫……”说到这儿,他看了秦春娇一眼,唇边弯起了一抹笑:“叫我,好好管教自己的女人。”   秦春娇听见,媚眼一凝,盯了他一眼,问道:“那你怎么说的?”   易峋莞尔:“我叫他别多管闲事,我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   秦春娇这才笑了,说道:“我就知道,峋哥是疼我的。”这才把白天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讲了。   丁虎和易嶟听着,易嶟便先斥道:“这老东西,我说他今天跑来发什么邪疯,原来有这个缘故!他自己干了那么多亏心事,趁人之危抢人家房子,还好意思争论!”   丁虎也骂道:“他不是靠刮地皮,能赚那么多钱?!跟女人抢,抢不过还来家告状,什么东西!”说着,他脸色一凝,向易峋说道:“大哥,我觉得你们得防着点。这老家伙可没安什么好心肠,别心里生恨,背地里使啥阴招。”   易峋还没开口,易嶟便先说道:“我们才不怕他,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老天也不会站在他那边。”   丁虎将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二哥,话不能这样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是奈何不了你和大哥,可万一他勾结歹人,把春娇给劫了呢?”   易峋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脸色如水,淡淡说道:“那我就进京,去把他儿子宰了。”   他这话说的平淡,却让人背上发凉。   秦春娇低下了头,轻轻笑着,易峋这话说的狠厉,但她心里却暖烘烘的。她揉了揉鼻子,挽着易峋的胳臂,将脸贴了上去,呢喃着:“峋哥……”   易嶟低头吃饭,不去看他俩。   丁虎笑着大声嘲讽道:“要腻歪你俩回家腻歪去,别在这儿烧我们的眼睛!”   夜里,秦春娇在易峋屋里,帮他补几件衣裳,轻轻说道:“峋哥,吃饭那会儿你说那么狠的话干啥?我晓得你是心疼我,可是你瞧把虎子都吓着了,他又不是赵桐生。”   易峋走了过来,轻轻摸着她柔嫩的脸颊,沉声说道:“我不是喜欢耍狠斗勇,我是要他们都知道,你是有人护着的,谁都别想欺负你。人伤你一,我还他十。”   这话戳了秦春娇心里最软的地方,从小时候起,易峋其实就一直护着她。如果没有易峋,就她家那个境况,她恐怕已经不知道被欺负了多少回了,甚至于可能都活不到今天。   她浅笑着,微微有些啜泣:“我知道。”   也是这个晚上,赵桐生心里的火怎么也消不下去,他把赵进拉到了自己家吃晚饭。 第90章   赵太太不在家,没人给张罗酒菜。赵桐生便随意弄了些咸鸡腊肉、蚕豆花生,凑了几个碟子,就和赵进喝了起来。   他满肚子火气,不知不觉就喝高了,脸红脖子粗,对着赵进大骂起来:“这兔崽子,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动不动就想对我挥拳头!他爹在的时候,还不敢对我这样,他算个球!挣俩钱算个屁,下河村里正是老子我!”   赵进瞅着他,递上一句:“那你想咋着?你也不是不知道,在咱乡下,谁家男人多,谁家说话就硬气。他们家男丁是只有俩,但都是硬角色,一个人能打仨。何况,咱村那些小伙子,跟他们要好的也多,一呼百应的。他要真把你给打了,你能咋着?去官府告他?就是官府判他打板子赔你的汤药费,你这眼前亏也吃下了啊。”   赵桐生喝骂道:“进子叔,照你说的,我还真就拿这俩兔崽子没法子了?!行,易家哥俩就算了。可他们如今闹腾的,逞着个丫头片子来要我好看!村口老钱家的房子,我都看好了,也说过了。他们不敢违背我的吩咐。可这秦春娇一掺和可好,七十两银子她买走了。他们家是不是觉得钱多就能翻天?!全村子人都不敢跟我作对,唯独他们敢!这要让他们在村里继续这么横下去,人还把我这个里正放在眼里吗?!”   赵进自腰上抽出烟袋杆子,又点燃抽了起来,问道:“那你打算咋办?”   赵桐生咬着牙:“他们不是开了个油坊吗?这油啊,见火就着。我就趁黑,叫人去点上把火,保准连着他们家的房子一股脑都给烧了。我看他们还横啥!”   赵进眯着眼睛,摇头说道:“不成,先不说你让谁去放火。这放火就是个没谱的事儿,风一刮起来,万一火势控制不住,能把半个村子都烧了。老荒村去岁的火灾,你忘了?再说,这事儿太大了,人家细查起来,找到你头上,你是要蹲大牢的。”   赵桐生又说道:“那我就想法子,往秦春娇的锅里下药,让官府来抓她。”   赵进摇头:“还不行,这事儿能查出来。完了,他们不疼不痒,你只怕要折进去。”   赵桐生便急了,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那进子叔,你说能咋办?”   赵进抽着烟袋,看着烟袋锅子里闪烁的火光,慢条斯理的说道:“咱不来暗的,就来明的。事儿做到明处,叫他们有苦说不出。”   赵桐生怔了怔,不由说道:“叔,你是说……”   赵进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亏你还是里正,咋把这出忘了?今年雨水不好,少不得又得跟上河村的商量这开闸放水的事儿。这上头,可大有文章可做。”   赵桐生顿时醒悟过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朝桌上一撂:“成,我过两日就去上河村我丈人那儿!等这事儿过了,我看易家还咋在村里立足!”   村口那户人家,得了秦春娇给的卖房子钱,手脚麻利的搬了出去。   易峋和秦春娇早已托了木匠马师傅给打了一整套的家具,柜台、货架、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请了粉刷匠,将房子从里到外重新刷了一遍。   董香儿、赵三旺、丁虎、董大成两口子,甚至连丁虎的爹老丁头,都来帮忙收拾,把那些家伙事搬进去。   下河村的人,天天看着房子跟前热火朝天的情形,各个艳羡不已,都叹服这家子人能干。   因为秦春娇替易峋的茶油拉了生意,他们惦记着相府可能随时来人看货,先榨了一百来斤的茶油放着。地里的油菜籽也收下来了,几亩地,统共收了四百来斤的菜籽儿,也都送进了油坊,炒制榨油。   地重新犁过,转头就又种上了芝麻和花生,等着秋季再收一拨。   那四百斤油菜籽儿,陆续榨着油。   易家的人,从两个男人,到秦春娇母女两个,都累的人仰马翻,几乎每天晚上到家,洗完澡就倒头睡下。   不独他们,连赵三旺、董香儿和丁虎,也都累坏了。   但所有人没有一句抱怨,大伙全都知道,这是在奔着大好的日子去,心里都提着干劲儿。   铺子眼瞅着就要开了,如果铺子开了,却没有货上架卖,那不是闹笑话嘛!   四百斤的油菜籽儿,先出了一百斤的菜油,菜籽儿就去了一半。这已经算是很多了,按照常情,这一斤油菜籽最多也就能出四两油。但易峋让马师傅打的机子,有些独特的地方,他自己又爱琢磨,硬生生把这油菜籽的出油率拔高了一截子,十成菜籽儿出了五成的油。   这一百斤菜籽油,合着先前易家哥俩进山打猎存下的山货和皮子,一车拉进城中给盛源货行。丁虎也是猎户,存了些猎物,跟着一道去了。   进了城,到了盛源货行,按照先前文书合同,一斤油二两银子收了,一百斤菜籽油卖了二百两银子。易家的皮子,从来是紧俏货,易家哥俩这次存的也多,这又卖了二百两银子。其他的药材、干货林林总总,也卖了几十两银子。   丁虎那边就没这么景气了,易家的皮子能卖上高价,那是因为他们哥俩的鞣制手艺独到,也不是谁都能挣这份钱的。   他的皮子,品相一般,合着山货一起,总共也就卖了三四十两银子。   这已经是盛源货行看在易峋的面子上,才肯收的。往常,他连这门槛都迈不进去,总是听凭那些收货的小贩子肆意压价。   这个价钱,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   出了盛源货行,丁虎对着易峋千恩万谢,满口说如果不是他,指定是卖不了这个价的。   易峋只笑了笑,万事开头难,当初他和盛源货行做买卖时,也费了不少周折,用了些心计。货好,也得会吆喝,哪有这么容易。   先前为了筹备开铺子,家中已经花了不少银子,买房子带粉刷和做家具,一共花了一百七十多两。这次进城卖货,不止收回了本钱,还盈利了近二百多两银子。   易峋晓得秦春娇那里也存着一百多两银子,之前还托他把钱送到城里的银号换成了银票。但易峋的意思,秦春娇赚来的钱,是给她和她娘做零用的,他没有跟女人要钱的习惯。   卖了货,又是难得进京,三个男人都不急着回去,各处转了转,买些自家用的东西。   这随意一转,就到了晌午头。   易峋领着两个兄弟去了之前带秦春娇母女两个吃饭的汤面馆,照旧三碗鸡丝笋丁面,一人一个酥饼。   丁虎一面哧溜的吃着面,一面说道:“这面好吃是好吃,但比起春娇嫂子的手艺,还是差了点意思。”   易嶟笑了两声,斥道:“你还吃上瘾了,春娇天天那么忙,哪有功夫顿顿做好饭好菜。”   丁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易峋莞尔道:“虎子,等今年秋收之后,你再说门亲事。你家就你一个,丁老叔身子骨又不好,早日找个媳妇,也好帮你一把。你手里也有几十两银子了,能娶个好姑娘。”   提到亲事,丁虎的脸色有些暗淡,没有说话,闷头吃面。   易嶟看着他,心里有些发急,张口问道:“虎子,你该不会还惦记着陀罗庄那姑娘?她都另外嫁了,你也别认死理。”   丁虎捏着筷子,半晌忽然问道:“二哥,你也到年岁了,咋不说亲?咱这几个村子的姑娘,都憋着劲儿想嫁你呢!”   这下,轮到易嶟不想说话了,他看了他大哥一眼,低声说道:“我不急,等爹娘的孝都过了再说。”   易峋吃了面,放下筷子,看着他兄弟,说道:“我和春娇过了正月就成亲,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就告诉我们,请媒人去说。”   易嶟低着头,闷闷说道:“我没什么喜欢的姑娘,我谁也不喜欢。”   易峋知道他的心结,这段日子看他有说有笑,开朗随和,只当他已经放下了,但现下看着显然还是没完全过去。这种事,勉强是不行的。   他顿了顿,说道:“不然,就让春娇的娘,帮你留意着。”   易嶟那手帕擦了嘴,说道:“哥,你能和嫂子好好过日子,我看着心里就高兴,就比什么都强。”说着,他将声儿低了低,才又说道:“再说了,就是要娶媳妇,我也得好好看看。人品比不上春娇的,那绝对不行。娶妻娶贤,这要是弄个搅家精回来,天天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的,那还怎么过日子?咱村子里,这样的女人还少?”   易峋见他话里提起娶亲的事儿,便是想开了,也浅浅一笑:“好,你说得对。哥不管你,你自己找。”   丁虎在边上听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插口说道:“这董香儿怎么忽然和赵三旺好上了,不然二哥你娶她不是挺好?”   他这话一出口,易家哥俩顿时都打了个寒颤,连易峋的脸色都变了,易嶟更是大声说道:“虎子,你快说点别的!董香儿给我当媳妇,我想想就害怕。”   丁虎说道:“咋的了,春娇和董香儿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就是亲姐妹也没那么好。她要是进了你们家的门,两个人当了妯娌,怎么也不会红脸拌嘴。再说,董三姐为人也好,模样也好,那没出嫁前也是咱们下河村的一朵花儿。那李家瞎了眼睛不识宝,那么作践人,才硬生生把她逼回来。”   易峋和易嶟对望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易嶟从桌上盘子里拿起一块酥饼,塞在丁虎嘴里,说道:“虎子,我和我哥都吃饱了。你多吃点,全吃完都行。”   丁虎被他塞了个满嘴,说不出话来了。   吃完了饭,结账出来,易峋忽然笑了一下,低声跟易嶟说道:“其实,虎子这主意也不错。”易嶟瞪着他哥,说道:“哥,你这话说完,我夜里睡觉都要做噩梦了!”   易家的家教,好男儿不和女人为难较真。但董香儿那张嘴,聒噪起来实在让人受不了。以前,为了秦春娇,她没少和他们哥俩闹过。娶董香儿当媳妇,他连想都不敢想!   三个人乘车回了下河村,到家时,已经将近傍晚了。   丁虎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家门,一踏进门槛,就兴冲冲的高声喊道:“爹,儿子回来了!”   老丁头正在炕上躺着,听见动静,颤巍巍下了地,拄着个木棍出来,说道:“虎子回来了,你咋买了这么多东西?”   丁虎把一包包的东西放在桌上,挨着打开,眉开眼笑的说道:“爹,这是我给你买的点心,你牙口不好,这糕软的很。还有这个龙虎膏,是京里名医配的,对你的老寒腿好。我还买了些补品,都是问了大夫,人家给配的。这儿还有一匹细布料子,给您老做身新褂子。”   老丁头瞧着满桌的东西,不由说道:“虎子啊,你咋买这些东西?这得花多少钱啊,咱们庄院人家,可不兴这样大手大脚的乱花钱。”   丁虎笑着说道:“爹,您就安心。今儿我跟着峋大哥他们进城,把咱们存的那些山货皮子都卖给了大货行,换了几十两银子呢!儿子有钱了,这些没花多少。”   老丁头听着,连连点头:“易家的哥俩,都是有本事的人啊。咱自己个儿卖,哪能卖到这个价上。虎子,人家愿意带着你,你可要好好的给人家干。耍滑偷懒,可不是咱丁家的作风。让爹打听出来,爹不饶你。”   丁虎笑道:“爹,哪儿能呢。您儿子,您还不知道?我再咋样,也不能叫赵三旺那臭小子给比下去了!”   老丁头点着头,又叹息道:“爹老了,用不着这些好吃好穿的。你把钱存着,往后娶媳妇用。有了银子,你可以再说个好姑娘了。”   丁虎却摇头道:“爹,我想开了。从今往后,我就好好挣钱孝敬您老人家。这亲事,还是要看缘分。你看,当初峋大哥把春娇带回来的时候,一村子多少人憋着看他们的笑话。可是人家如今日子过得,多红火兴旺。我昨儿在易家吃饭,这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似的。我是明白了,女人是不是真心和你过日子,那就是不一样。我听峋大哥说,这开铺子的事儿,春娇给出了许多好主意,甚至还拉了京里的线卖油。春娇和峋大哥情投意合,这日子过得就好。这靠着钱硬把人弄来,心不甘情不愿的,能过得下去也没意思。”   老丁头连连叹道:“春娇是个好姑娘,可惜没个好爹,让秦老二生生折磨了这些年。她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说着,又拍了拍丁虎的肩膀:“爹啊,就只是愁你没算计。成,你拿的定主意就成。”   易家哥俩回到家中时,也提了满手的东西。   易峋惦记着秦春娇爱吃零嘴儿,替她带了一包童记铺子的琥珀核桃和半斤玫瑰松子糖,还有一块绸缎料子。   秦春娇接了东西,把料子放在箱子里,随口问了几句路上情形。   易峋一面答着,一面将银票拿了出来,也交给她。   秦春娇看着银票上的朱漆大印,心里也是高兴,把银票也锁在了那口小箱子里。如今家里的钱,几乎都是由她管着。   易峋脱了外衣,说道:“今日在京里,没因没由的,虎子忽然说起二弟的婚事来了。他嘴上还硬,但话却活络了。你以后就是他嫂子了,这样的事多操点心。”   秦春娇当然点头答应:“嶟哥看上哪个姑娘了,我知道了一定请人去说合。”说着,停了停又说道:“咱们如今在一起过日子,钱都收在我这儿。等将来,嶟哥也娶了媳妇,这钱粮就要分出去。峋哥,你想过要怎么分么?”   易峋沉吟道:“我想着,田地、银子和粮食分一半给他们,油坊有他一半的分成。等他也娶了亲,这家里的房子就不够住了。在村里再找个地方,给他们盖间院子。”说着,他看着秦春娇,微微有些犹豫的问道:“春娇,你同意么?”   秦春娇听着,不由笑了:“我有啥不同意的?这家里的家产,也不是你一个人挣下来的,他是你兄弟,分一半是理所当然的。”   易峋便也笑了,他对秦春娇的品性是信的,但也怕她心里有芥蒂。这一家子人什么都不怕,就怕算起利来。多少家庭,就被个利字生生闹垮了。   他有些动容道:“春娇,谢谢你体谅我。”   秦春娇起来,搂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膛上,浅笑道:“我是你媳妇,当然要帮着你好好过日子,说这个干嘛?嶟哥和你是亲兄弟,一家子人和睦比吵闹要强。所谓打虎亲兄弟,这是一辈子的手足。”说着,她又不由叹息道:“当初,我要是有个亲哥哥就好了,家里也不至于任凭我那个爹胡作非为。”   易峋捧起了她的脸,柔嫩的脸颊在灯火下,泛着淡淡的蔷薇色,他捏了捏,轻笑着:“我不就是你哥哥?”说着,他将唇覆在了她樱红的唇瓣上:“我既是你哥哥,又是你的男人。” 第91章   这忙里易过,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旬。   麦子已经收了上来,打场的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上了场,到底是关系着所有人一年的口粮生计,平日里的恩怨矛盾都撂在一边了,相互搭着手干了活。   打场磨面,一袋袋细白面粉扛回了家中。看着再度丰富起来的粮仓,秦春娇心中充满着踏实感。日头晒过的谷仓,散发着谷壳干燥的甜味,她心里也洋溢着淡淡的幸福感。   麦子割了,地又重新收拾了,等着种越冬的麦子。   等到了八月,就要收水稻了。村口老钱家搬走,是把房子和地都卖了。因为秦春娇帮他们摆脱了赵桐生,他们心中念恩,就问易峋要不要。也是三亩好水田,易峋当然就买下了。   那地里也长着稻子,虽说收成多了,可八月的活也多了。   一家子人商议着,铺子的事都筹备好了,也不能再拖,便选了个七月初一这个整日子,开张营业。   店铺开张这日,易峋和易嶟在店铺门前大树上放了一大挂鞭炮。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合着火药的气味儿在空气里喧嚣着,似乎在彰示着铺子的热闹和兴旺。   易家兄弟两个、秦春娇、董香儿同着董大成,今日都穿了见人的好衣裳,在铺子跟前发喜钱,迎客。   铺子屋檐下头,挂着一块簇新的招牌,写着“易家食肆”四个大字。   这名字,是秦春娇和易峋商议出来的。两人起初也不知道该叫个什么,秦春娇要继续卖饭菜、豆腐和豆干,易峋要卖油,总归离不开一个食字,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秦春娇的老客,都知道他们家的铺子今日开张,果然如之前所说,凑了份子,前来捧场。   从村口到店里,车水马龙,人流滚滚,甚嚣尘上,热闹非凡。   秦春娇和易峋在人前人后的忙碌招呼着,在人群中甚是显眼。   易家兄弟两个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男子,易峋生的高大挺拔,五官线条如刀刻一般,双眸深邃幽黑,通身的脱俗气派,怎么看也不像庄户人家的出身。   秦春娇今日也是着实打扮了一番,梳着留仙髻,乌油油的发髻上,依旧插着那支芙蓉玉钗,额外簪了几朵红绒绢花,耳下还坠着一对明晃晃的琉璃坠子,像两滴水滴,随时要滴落在那白润的酥胸上。她穿着一袭水红色绣了玫瑰纹的高腰襦裙,外头搭着一件牙白色碎花半臂,艳而不俗。   她容貌原本就妩媚动人,这细心打扮过,说笑招呼,来回走动,娇艳的宛若一朵海棠,在人群里绽放着。   围观的村人,都暗暗赞叹这两个人当真般配,也羡慕着易家这峥嵘向上的日子。   有人指指戳戳:“易家的人当真就是能干,来咱村子里满共才两代人,就攒下了这么大一份家业。他们家如今,水田旱田坡地是连着片儿了,老钱家那三亩水田听说也是卖给他家了。现下又开了这么大一间兴旺的店铺,别说咱村里,我看就是镇子上那些员外老爷,也未必赶得上易家有钱了。”   另一个说道:“那你说,他家能有里正家有钱吗?”   村里一个叫王铁根的小伙子,便啐了一口:“里正,他不靠着刮地皮,能有这份家业?易家哥俩可不一样,人家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踏踏实实挣出来的,不是靠捣鬼!我跟你说,人家这铺子里,伙计一天给二十文钱,油坊里一天给二十五文钱,还都管两顿饭。”   那人吓了一跳:“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儿?这么高的工钱,还是家门口,咱们也去求人家用?”   王铁根就说道:“你可别做梦了,早有人去问过了,人家峋大哥说了,人手暂且够。至于铺子那儿,你敢朝秦春娇探一下头,峋大哥不把你狗头砸烂!不过人也说了,油的生意做得好,咱村以后再种了什么油菜、芝麻、花生啊,人都收。油坊开大了,也会多雇伙计。峋大哥可放话出来了,他们不会关起门来过的,以后要带着咱大伙一起过好日子。”   周围人听着,都觉得精神为之一振,还有人扯着那人问道:“你说这话能当真吗?人家自己日子好过了,还能带着村里人一起赚钱?”   那人说道:“那是当然,峋大哥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会说谎骗人!”   也有人点头叹道:“其实你们说峋子能干,我瞧着春娇那个姑娘也是个能人。之前她在村口做小买卖,多少人看笑话,还说啥一个女人抛头露面,能干出来啥。你们瞧瞧,人家生意做得多好,这么多客人都是冲着人家来的。我可是听说,开铺子的事儿,峋子压根没管,都叫她一个人拿主意。这老钱家的房子,是她做主买下来的。人家一个娇嫩妹子,把生意做成这样,开了这么老大一间的店铺。别说女人,就是咱们男人,有几个能赶得上的?”   众人连连赞叹称是,也有那不服气的,满肚子酸水压不住的往外冒,冷嘲热讽道:“那还不是靠着她那张狐媚子脸,把她男人迷得神魂颠倒,钱也给她,话也听她的。换成我,我也能干!再说了,她一个城里卖回来的奴婢,神气个啥呀!”   大伙听见,认出这说话的人是谁来,都轰然一笑。   有人嘲讽:“赵四媳妇,你是会磨豆腐啊,还是能做豆皮啊?你连给你家男人烙个饼,都能烧糊了!”   那媳妇还不服:“哎,我说这秦春娇是哪坟里的狐狸精转世?!易家俩男人晕头转向了不拉到,瞧你们这一个个被迷的!打从她回来,我现在连村子里的孩子都要使不动了。一说叫干个啥,就说着春娇姐给他们糖吃,给他们铜板,还问我能给啥,我给个屁!”   她只顾骂的痛快,大伙越笑越欢,她男人上前抡圆了胳膊给了她一巴掌,嘴里骂着:“就知道一天天嚼裹人家的闲话,人家的好是半点学不来!我八辈子倒霉,娶你这种婆娘!”说着,就把哭哭咧咧的女人拉走了。   大伙笑了一阵,就有人看出来,私下捅王铁柱,悄悄问道:“你这么帮着易家说话,是不是他们答应了收你家的油菜籽儿啊?我晓得,你家今年也种了油菜。”   王铁根抿嘴一笑,没有吭声。那人看着有戏,便拉着问了起来。   原来,王铁根家里不止种了油菜,还有半亩的花生。他心思活到,看易家开了油坊,便自己找上门去问要不要。   易家兄弟两个看货不错,就一口应了下来,还比外地来收购的贩子多给了些钱,并且说等花生下来了,如果好也都要了。   王铁根简直欢喜坏了,外地来的收购商人,不仅挑三拣四,给的价还低。易家开了油坊,他守在家门口就把油菜籽儿卖了,赚了更多的钱,花生也有了着落,他怎么不高兴?得了易家给的恩惠,那当然死命帮着易家说话了。   旁人听了有这等好事,有人欢喜有人愁,种了花生油菜的当然高兴,那些没种的懊恼的恨不得立刻去自家地里拔了菜改种。   其实易家并没有吃亏,收购的贩子做的是倒手买卖,这边收了菜籽儿那边卖给油坊,当然这边压价那边抬价,好从中盈利。易家给的价,虽说比他们卖给贩子高些,但其实比从市面上收购菜籽儿要便宜的多。   铺子第一日开张,捧场的老客固然多,但因是靠着村口道边,易峋先前还请马师傅给打了一块牌子,立在村口的路上,言明村中有食肆。过路的行人,有想寻地方歇脚吃饭的,便都找了进来。铺子的生意,十分兴隆。   店铺是原住房改建的,地方宽敞,前面是待客的大堂,后面因没人来住,就做了厨房和工坊,炉灶一应俱全,还垒了个烘烤用的炉子。   秦春娇仔细想过了,自己和母亲的厨艺固然不错,但这食肆到底只是间路边的小店,也不会有谁跑到这儿来吃大菜,若要做那些考究大菜,各种配料配菜都要细讲究,一味不对,味道就蹿了。这预备下了配料,本钱就上去了,卖不掉就是亏本,这是其一。其二,这些考究的菜肴,刀工火候全都要精细到位,家里有这个手艺,除了自己和娘,其他人真不行。刘氏要管着家里的事,不能一直在铺子里帮忙。董香儿帮她打下手,揉面烧火做个家常小菜还成,旁的就不成了。董大成这伙计,对下厨更是一窍不通。   所以,她还是打算每天熬一大锅豆腐脑,有豆子拉磨,刘氏帮忙,能多做不少。其余,就配一些时新的小菜,她自己琢磨的酱菜、咸菜,很招客人喜欢,用料虽然平常,都是自家地里来的东西,或是山里挖的野菜菌子,但调味却是她自己的独门,客人吃着和家里的就是不一样,味道更丰富多变,就爱吃。   之前,她炖的棉花条子鱼,几个男人吃了都说好吃。她思忖着,这道炖鱼是能当小菜吃的,提前做好了,拿酱汁泡着,不仅坏不了,味道还能渐渐浸透,放着慢慢卖就行。   此外,铺子照旧卖时令的点心。这些点心,既有她从相府里学来的,亦有她自己改良的乡间点心,都是这段日子她摆摊时,夜里一点点思索琢磨出来的,也是别处都没有的。   铺子后院厨房里,一口大锅白汤翻滚,里面放了十几斤的鸡骨、猪骨。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但熬出来的汤,味道极鲜。秦春娇试了几回,找了个最好的配比,放了许多香料进去,便是一锅上好的高汤。灶上额外烧着一锅开水,用来下面。   面下好盛在碗中,浇上一大勺骨汤,放上切细的酸笋香葱,汤鲜面滑,不比京里的汤面馆差哪里。   豆腐、千张自然是照样卖的,易家油坊里榨好的油也放在店里跟着卖。附近村子里的女人,可是高兴极了,以后不止豆腐有地方买,连油也能在家门口打了,偶尔还能买些小菜回去。   这日铺子一直到了黄昏时分,路上行人渐稀,才打烊关门。   一家子人几乎是累瘫了,刘氏随意下了一锅面,大伙吃过就罢了。   晚上,秦春娇在灯前,将一天的账目盘了一下,核算了本钱盈利。   除掉工钱和成本,开张头一天,居然就净赚了五两银子。豆腐脑、豆腐、千张全卖光了,菜籽油也卖掉了不少,来吃饭的人也很多,除掉老客,看见牌子摸进来的行人也多。   秦春娇喜上眉梢,合了账簿,仰身倒在床上,对她娘刘氏笑道:“娘,果然开铺子比摆小摊赚钱多了,光今儿一天咱们就净赚了五两银子呢!”   刘氏也没想到,这头一天就赚了这么多钱,放下手里的针线,呆了呆,说道:“这难怪大伙都说,做买卖赚钱,喜欢做生意的人多,原来能赚这么多啊。”说着,轻轻叹息着说道:“娇娇啊,你真的要好好的谢峋子。如果不是他把你接回来,还给你本钱,让你做生意,又这么疼着你,护着你,你哪儿能有今天。你早不知去哪里了,我也被你那混蛋爹给打死了,哪儿还能有咱们的好日子啊?”   秦春娇便嘟着嘴说道:“娘,我都知道了,我每天都在心里谢峋哥,一天都没敢忘。再说了,我是他媳妇,我这么拼命的想法子挣钱,也是为了他,为了家里。”说着,她一轱辘从床上爬了起来,嘴里念叨着:“我找峋哥说去!”   刘氏笑道:“去,你这个丫头!”   秦春娇走到隔壁,易峋的房门只是虚掩着,她轻轻一推便开了。   悄声进房,只见易峋正在桌前灯下看着什么。   她轻轻走上前去,自后面环住了易峋的脖颈,将头依在了他肩上,甜甜叫了一声:“峋哥!”   易峋合上了书本,侧脸看着他,薄唇微勾:“早听见了,坏妮子还想吓我?”   秦春娇嘻嘻一笑,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书,竟然是一本《孙子》。   她晓得这书,之前在相府里,大少爷跟她讲过,说是春秋时期一位了不起的军事家著作的兵法,不由问道::“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了?”   易峋说道:“父亲在世时候留下的,我想起来就随手翻翻。”说着,又问道:“怎么了,这么高兴?”   秦春娇搂着他的肩膀,笑道:“峋哥,铺子今天头一天开张,就净赚了五两银子,你高兴不?”   易峋瞧着她那张喜孜孜的、娇艳的像朵玫瑰一般的小脸,浅笑说道:“铺子赚钱,那当然高兴。”开店铺当然就是为了挣钱,铺子盈利丰厚,他自然是高兴的,但她的笑颜,却比这些都更令他开心。   秦春娇睨着他,说道:“我咋觉得,你没那么高兴呢?”说着,又扳着他的脖颈,在他膝上坐了,笑着说道:“我想了,今儿看着生意这么好,那是天气还不算热。等天气热起来,就没那么多行人了,来咱店里的客人就会少。我琢磨着,晚上在院子里摆几张桌子,卖些毛豆小鱼,泡的梅酒也该好了,酸酸甜甜的正好夏天喝。你说,好不好?”   易峋瞧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因兴奋而闪烁着光泽,他说道:“我说不好。春娇,你赚钱的瘾,怎么比我还大?你白天磨豆腐、做点心、煮面,还要忙里忙外,已经够累了,还要想别的花样。这世上的银子,是赚不完的,你会把身子累垮的。”   秦春娇眨了眨眼睛,轻轻说道:“但是……”   易峋下巴微扬,淡淡说道:“没有但是,听我的。我们赚钱是为了过好日子,不是要把自己累死。再说,八月下稻子,又是一场忙活,店里清闲了倒正好。”说着,他凑在秦春娇那细白的颈子上,轻轻吻着,觉得那细嫩的皮肤滋味儿实在不错,竟然咬了上去。   夏季的衣衫轻薄,易峋皮肤上的温热和气息,透过细麻料子,烫着秦春娇。   她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滴,两颊晕红,微微喘息着,两只小手按在他的肩上,想推却觉得胳膊酸软,没有力气。   易峋含糊说道:“你夜里有空,还不如多陪陪我。”   秦春娇满面潮红,喃喃道:“峋哥,明儿还要早起呢。”   易峋没有说话,现下他眼中,只有这娇媚甜美的女人。 第92章   铺子头一天开张,就赚了那么多钱,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是第一天开业,为讨彩头,秦春娇给董家兄妹三人都包了喜钱,每人一百文,董香儿是拿分子的,董大成和董栓柱还有工钱。   董家三兄妹回了家,各自欢天喜地。   董老汉和董大娘白天也去看了热闹,董大娘起初记恨着秦春娇,董老汉拉她,她还不肯去。落后,听村里人说着易家铺子有多火红,她憋不住也跑去看,瞧见那铺子人挤人的情形,虽然心里不忿,但也忍不住感叹。   晚上,三个儿女回了家,老两口听说了他们得了多少钱,不禁咋舌不已,连连叹息。   董大成两口子经过了今儿,手里捏着秦春娇给的一百二十文钱,更是死心塌地的跟着干了,再也不生别的念头。   下河村的人,这夜睡前的枕头边闲话,都是易家的店铺,算着人家一天赚了多少钱,眼红着进去的人一天拿多少工钱。   那些家里有待嫁女儿的,心思就更活络了。   入夜,董大成两口子进了房关了门,杨氏烫了一壶高粱,从壁橱里端了一盘卤猪头肉,一盘拍黄瓜,放在炕几上,陪董大成喝酒。   董大成说道:“这是干啥,不是已经吃过了。”   杨氏笑呵呵的说道:“你去给人家当伙计,累了一整天,也该犒劳犒劳。吃了饭,喝点酒,解解乏。”   董大成也没怎么拒绝,就上炕盘膝坐了,咂了一口酒,眯着眼睛叹息着,似是十分惬意,说道:“真没想到,春娇姑娘开的这食肆,生意竟能这么好。我起初还担心,没有客人,生意没两天黄了,挣不了长久的工钱。今儿瞅这情形,是个长远的买卖。”   杨氏将铜板一枚枚的数了五遍,才拿条绳子穿了,放了起来,笑眯眯说道:“这是个好差事,你在铺子里吃饭,还省了咱们自己家的口粮。就是,你给一个丫头当伙计,难免委屈些。”   董大成夹了一块黄瓜扔进口中,说道:“是赚钱的好差事,没啥委屈的。我也想明白了,这年头就看谁有本事。人家春娇姑娘能支撑的起这么大一间铺子,就是个能人。这样的人,我佩服。跟着她,能挣钱,就没啥委屈不委屈。”   秦春娇如今成了他的东家,而且这样的东家,他也心服,口里的称呼便也尊敬起来了。   杨氏点了点头,又笑道:“人家是峋子的媳妇,你还叫姑娘。”   董大成不以为然:“那有啥,他们俩横竖还没办事儿,她还是姑娘打扮呢。”   杨氏不由问道:“咋的,他们俩这样,还要办事儿?虽然谁也不提了,但咱都清楚,春娇那是峋子买回去,压根不用办啥亲事。”   董大成点头道:“今儿忙着,我听见那小两口说悄悄话,说什么过了正月就办亲事啥的。”   杨氏不觉叹息道:“峋子可真是个好汉子,光是春娇的身价银子就花了一百两,这还要花钱办亲事。人都到身边了,这肉挂在嘴边生生不吃,也真能熬得住。”   两人说着话,就听隔壁吱呀一声的关门声。   隔壁的房子里,如今住着董香儿,两人静了静,杨氏笑了一声,低低说道:“这现下,两口子说话也得悄悄的了。”   董大成却皱了眉,说道:“我今儿白天在铺子里,瞧见三妹子和那个赵三旺眉来眼去的,三妹子还悄悄拿东西给他吃。他们俩,真好上了?”   杨氏愣了愣,说道:“这我哪儿知道?”说着,又道:“哎,这峋子有了春娇,那不说啥了。他家老二,不是还没说亲吗?咱三妹子这也单着,不如说和说和?以往咱都只瞧着峋子,这易嶟也是个大好的小伙子啊,生的仪表堂堂,为人正派,待人也好,这家底也厚实。姑娘嫁给他,那就是等着享福的。三妹子如果嫁了他,也不算离了下河村啊。”   董大成点了点头,说道:“你是她嫂子,这事儿你们女人好说,你去探探她的口风。如果她真看上了赵三旺那臭小子,就劝劝她。”   杨氏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妹子那个辣脾气,她哪儿肯听我这个嫂子的。春娇给了她三成分子,那腰杆就更硬实了。”说着,又问道:“李家那头,还没断干净呢。要给三妹子说亲,得早点把这事儿给了了。”   董大成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道:“我明儿就去宋家庄。”   易家食肆的兴旺,赵桐生是没有看见,他今儿一大早就乘了车去上河村他岳丈家了。   赵桐生的浑家赵太太,是上河村里正的女儿。她娘家姓章,也是上河村有头有脸的人家。   自打出了林婶儿那事儿之后,赵太太一气之下带着女儿赵秀茹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去。哪怕是收麦子打场,她也没回家瞅一眼。   赵桐生原本是想早点来看看,但是赶着收租子收麦子,也就拖到了这会儿。   因他理亏,这次又是有求于人,特特先在集子上买了不少东西,提到了他岳丈家。   赵太太缩在屋里不出来,赵桐生的岳父岳母,章里正和章老太在正堂上坐着,横眉竖眼,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着赵桐生。   赵桐生自知偷人被抓没脸,蹲在堂屋地下,任凭两个老人斥责。   好一会儿,章里正说道:“行了,二丫头在里屋,你去看看她吧。到底是两口子,说开了,以后还要继续过日子。”   赵桐生晓得岳丈这已经是松了口,满嘴答应着,自地下起来,快步往里屋走去。   到了屋中,赵太太正侧身躺在炕上,背对着门,听见了声响,也不动弹。   赵桐生走到炕边,单膝爬到炕上,扳着赵太太的身子,低声说道:“还生我气呐?”   赵太太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找你的老相好去,我才晓得,原来这么多年了,她才是你心坎上的人。”   赵桐生满脸堆笑,柔声说道:“我就是跟她闹着玩,谁晓得你竟然当真了!再说了,她都死了,你还气个啥!”   赵太太不由翻了个身,盯着他问道:“死了?!她是咋死的?!”   林香莲下毒害人,被官府砍头的事儿,她是知道的,毕竟她爹也是里正。但是这里面可没说林婶儿的事儿,她还纳闷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听见林婶儿的消息。没想到,她居然已经死了。   赵桐生陪着笑道:“对,她自己嫌丢脸,一条绳吊死了。其实,她就是没死,我也打算把她给侵猪笼了。”   赵太太突的坐了起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身子竟有些微微发颤,她问道:“你说啥?”   赵桐生不知道她怎么了,兀自说道:“这寡妇偷人,按照乡里的规矩,本来就是要侵猪笼的。”说着,瞧着赵太太脸色不对,不由又道:“咋了,你不高兴?”   赵太太瞧着这个跟自己当了半辈子夫妻,近二十年的枕边人,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脊直蹿上来。   她点着头,一字一句的说道:“赵桐生,你可真够狠的啊。这林寡妇的确不要个脸,但她好歹也是你姘头,跟你好了那些年,你一掉头就要杀了她?!”   她是恨林婶儿不要脸,也恨赵桐生背着她勾搭寡妇,然而她原先想着的也就是让林婶儿丢个大脸,把她撵离下河村就算了,可从来没动过杀人的心思。没想到,赵桐生这个跟林婶儿私通这些年的男人,竟然打算杀了她。   这个男人的心肠,真是冷硬狠毒的可怕。   赵桐生压根没想过这些事情,林婶儿死了就死了,他原本想着把这事儿告诉了赵太太,她能消气。没想到,她竟然好像还不太高兴。   他索性就说道:“那啥,你回娘家也这些天了,消消气差不多就带着秀茹回去吧。我一个人在家,怪没意思的。”   赵太太瞧着这张黝黑的脸,满脸谄媚也似的笑,头一次让她泛起了恶心。   她忽然咬牙说道:“赵桐生,我不可能跟你过了,你滚蛋!”   赵桐生哪里肯答应,说道:“那林婶儿都死了,你还跟我生啥气。咱俩这都半辈子了,儿女都大了,我还滚啥蛋。”   两口子正拉扯着,外头章老太就叫赵桐生去吃饭。   赵桐生答应了一声,回头说了一句:“你下午可得跟我回去。”便抬脚出去了。   赵太太照旧倒在炕上,这次却是发起了愣。   天气热,饭桌就摆在了院子里大槐树底下,借着树荫有点凉风。   章老太给做了两碗番茄鸡蛋卤子面,晓得这翁婿俩必定有事情商量,自个儿回厨房吃饭去了。   这翁婿两个喝了两杯酒,章里正问了几句今年的麦子收成,便问道:“你今儿来,八成又是为了放水的事儿来的吧?”   赵桐生啃了一瓣蒜,说道:“可不是,今年雨水少,这事儿又得跟您老商议了。”   章里正说道:“前儿我还说,估摸这两天你就要来了。今年,你们村子凑多少,又打算叫我们放多少水?”   这上河村之所以叫这个名,就是因为坐落在七柳河上游。   每逢旱年水枯,上河村就要设闸拦河存水,下河村难免就要吃亏。往年两村子为了争水,没少械斗,还出过人命。这几年,赵桐生娶了章里正的女儿,两村子姻亲往来也不少,这关系缓和的多。赵桐生就从中调停着,到了这该要水的时候,一村子人凑些钱粮出来,跟上河村商量着让他们放水。   面上这事儿让他办好了,其实私底下这翁婿两个里外做扣,吃拿卡要,没少从中捞好处。   村子里有人咂摸出来怎么回事,但也没法说,换成别人,章里正他不认啊。所以下河村人还认赵桐生,就是因为他能办成这件事。   赵桐生咬着牙说道:“今年,我想给爹送份大礼。”   章里正一听这话,立马就猜到他什么意思,斜着眼睛看他,说道:“我说桐生啊,你也别太过了。都是庄户人,身上能有多少油水。逼急了,容易出事。”   赵桐生说道:“话不是这样讲,爹您是不知道,你女婿在下河村都快叫几个后生给挤兑的活不下去了!”说着,就添油加醋的将这事儿讲了一遍。   章里正吃完了面,拿出烟袋锅子抽着,说道:“我晓得你这意思了,反正这事儿也不是没出过。但你不是说她男人厉害,你干完了,不怕人报复?那小子动不动报官,捅到官府跟前,你咋交代?”   赵桐生嘿嘿一笑:“爹,您女婿办事儿,您还不知道?我早打听清楚了,那丫头如今还是奴籍,弄死了她真见了官,顶多也就赔他们家一匹骡子钱。再说了,他们家出了妖怪,村里哪儿还能容得下他们。”   章里正是不把这事儿当回事的,他亲手操办过的,也多了。   翁婿商量了几句,就把一条人命给算计好了。   赵桐生离开上河村时,还是把赵太太和赵秀茹都带走了。   毕竟当了近二十年的夫妻,赵太太又给他生了一儿一女,章家也不会由她任性,硬劝着女儿回去了。   一路上,赵太太没和赵桐生说一句话。   直到了家里,赵太太下车时,才突然问了他一句:“赵桐生,你干这些缺德事,就不怕报应到儿女头上?”说着,她抬腿迈进了门槛,扔下了赵桐生。   连着收麦子到开铺子,刘氏也跟着忙的团团转,也就把陈长青那事儿放下了。   这之间,陈长青又来了几趟,都是来买点心的。那位主儿吃了上次的槐花蒸糕十分满意,一趟趟的叫他来。他在口腹之欲上,颇有几分孩童心性。   然而,刘氏却忙着,没有功夫理睬他。   陈长青本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刘氏不理会他,他心中发急,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块腰牌,刘氏早就硬塞给了他。他现下的借口,只剩下来铺子里买点心。   陈长青是朝廷里第一条大光棍,年近四十想起来追求女人,竟然是束手无策。   而刘氏,忙着店铺和照料儿女,对陈长青的这段纠结心思,浑然无知。   秦春娇看在眼中,也私底下问过母亲几句,刘氏嘴上虽说不会,但偶然还是有发呆的时候。每逢陈长青来,她脸上也会格外的多几分笑意。   秦春娇没有想太多,她娘已经苦了半辈子,她只想娘能再幸福一些。 第93章   天气渐渐煊热起来,食肆的生意并没如秦春娇所想的清淡下来,反倒因路上的行人要躲阴凉进来歇脚,客人更多了几成。   易家地头有几株老梅树,四月结了满树的梅子,秦春娇去摘了几箩筐的青梅,又托人买了百斤的高粱酒回来,合着冰糖一起泡了梅酒。到了这会儿,正好是开坛的时候。   早先铺子修缮时,秦春娇和易峋商量了,请了匠人在院子里试着打井。   秦春娇可不信之前赵家的说辞,整个下河村只有赵桐生的院子里才有水源。请了师傅来,试着挖了一下,果然还真的打出了井。   如今下河村里,除了里正赵桐生家,也就是易家食肆里还有一口水井。   赵桐生爱勒掯人,秦春娇就好说话的多,相熟的村人有时来讨个一担两担水去做饭,她也都答应。   这天气热了,秦春娇就把青梅酒使小坛子装了,吊在井里。   井水冰凉,青梅酒在井里冰过,斟在杯中冒着森森凉气,酸甜柔和又带着梅子的果香,极适合暑天。不止妇人喜欢,就连男人也都爱喝。   有进京赶秋闱又或游学的文人,走到这里歇脚,饮了梅香浓郁的梅酒,吃了野趣儿十足的炖野鱼和蚬子,瞧着那穿着蓝布白碎花裙衫的秦春娇,或者是淡青色葛布衣衫的董香儿,诗兴大发,在墙壁上写些类似于田园杂兴的诗词。   秦春娇看不大明白他们写什么,找了易峋来看,除了吟咏村野风光的句子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便也不去管他们,由着他们写去了。   有人题诗便有人和诗,甚而还有人斗诗,竟而成了当地一景。   这日,天气燥热,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铺子里坐满了进来躲阴凉的行人。   时近晌午,吃饭的人也多。   有客人到柜台前结账,瞧见一旁小货架上摆着的数十个小陶瓷瓶子,瓶身上还绘着花卉、仕女的图样,不由问道:“店家,那些是什么?”   秦春娇正写着账目,抬头瞧了一眼,便笑道:“客官,那是头油。”   那客人是名青年秀才,此次进京也是为了秋闱,要借住在一位亲戚家中。   他想到亲戚家的姨母和尚在闺中的表妹,便想买些礼物带去,头油恰是女子爱用的东西,看瓶子也是精致可爱,便问道:“这头油,要怎么买?”   秦春娇望着他,浅浅一笑:“一瓶头油,三百文。”   那客人吓了一跳:“店家,你莫不是开玩笑?!就这么一小瓶子油,就要三百文钱?!你这儿最贵的菜,也没有这个价!”   秦春娇放下笔,脸上泛起了一抹极甜的笑意,说道:“客官,这就是你不懂了。头油须得炮制,有手艺在里面,所以要贵些。再说,这市面上的头油,就是差的也要一百文钱,通常都是二百文一瓶。我们家的头油,又比那些都好,是拿茶油炮制的,味道既清淡,润发的效果也好,要个三百文,不为过。”说着,她抬手抚了一下发髻,又说道:“我用的,就是自家做的头油呢。”   秦春娇本就生的一头好头发,乌黑润亮,齐齐整整的盘在头上,一根杂发也没有。   如果真如她所说,这都是用了那头油的功效,三百文一瓶似乎也物有所值,拿去送给那些亲戚,也拿得出手。   那客人还犹豫着,秦春娇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只小瓷盒子,盒盖上画着一支腊梅,画工虽粗,却也有些意思。她将盖子打开,里面是晶莹玉润的半透明膏体,拈了些擦在手背上,甚是润泽,还散着淡淡的茉莉花清香。   秦春娇向那客人说道:“客官,这是茉莉花面膏,擦在面上,能润泽皮肤,白净养颜。我瞧着,您这是要给哪位姑娘带的?我这面膏和头油都是我自家做的,我自己也用。您带一瓶回去,保准没错。”   那客人瞧着秦春娇,乌发红唇,面如白玉,细腻光润,柜上摆着一盆茶花,开的正艳,秦春娇立在一边,真是人美花娇。   她的话,原本只有五分的可信,但在这花样容颜下,就变成了十分。   这面膏和面油,若当真如此好用,姨母和表妹也一定会高兴。   这客人便问道:“那这面膏,又是怎么卖?”   秦春娇浅笑着说道:“这一盒,五百文。”   这客人更是如生吞了鹅蛋一样,瞪眼张嘴,说不出话来。   秦春娇笑而不语,这价钱是高的有些吓人,但胭脂水粉原本就不是便宜的东西,她也没打算挣没钱人家的银子。   这面膏,是那天早起,她拿着玫瑰花膏匀脸时忽然想到的。村子里总有放蜂人来收蜜,除了蜜还会一道收下蜂蜡。她曾见黄大夫拿蜂蜡做过药膏,无非就是把药油用蜂蜡定住,那个质地和面膏极其相似。   为了这件事,她还特地去向黄大夫讨教过,蜂蜡不止能定型,对皮肤还有润泽镇定的效果。她自己炮制的茉莉花茶油,润发很好,大着胆子上脸擦过,也和那个波斯来的蔷薇花油不相上下,还更清爽些。于是,她就向放蜂人买了些蜂蜡,调制了许久,做了这茉莉花膏出来,和头油一起,摆在店里卖着看看。   因为价高,一直乏人问津,但她也没想过要降价,这价钱降下去容易,长起来就难了。   茶油耐放,也不怕坏。   卖这样子的东西,她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就是最好的招牌。果然,那客人听了她的说辞,动了心。   那客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牙买了两瓶头油,两盒面膏。虽说价钱高昂,但他也是小有身家的人,这些余钱还不算伤着。   秦春娇笑着将东西递了出去,这一单买卖就赚了一两多。   她将账目记好,转而看向后头的高大男子,浅笑着问道:“陈大人,您今儿又来了,还是买糕么?”   陈长青一早来了,就站在那客人后面,冷眼旁观。   看了这一整出,他心中颇为佩服这女子的心智,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十分明白自己手里的筹码,也很清楚该如何运用。   比起她母亲刘氏,她更多了一分慧黠狡诈。   陈长青看着她,微微颔首,说道:“还是买糕。”说着,那眼睛就不住的往后厨瞟去。   秦春娇唇角微翘,直言道:“然而不巧了,槐花已经过季了,山里就还有,也都是开败老了的。这样的东西,我不能用。槐花蒸糕,今年就不做了。”   陈长青听着,微一沉吟,便问道:“那可有别的时令点心?”   秦春娇答道:“有玫瑰饼,还有蜂蜜豆花。”说着,她忽然一笑:“豆花您可带不走,是井里冰着的,带出去不凉了,就不好吃了。”   槐花下去了,南山上开着一种野玫瑰,虽说朵儿小些,但花香浓郁,晒干了泡水,浓香四溢,比那些大朵的玫瑰更加芬芳,且天然自带一股酸味,十分适宜做点心的内馅儿。她之前问放蜂人买了许多蜂蜜,取鲜嫩的玫瑰花瓣合着蜂蜜捣成馅儿,裹在饼里。饼皮是白面合了些鸡蛋揉的,放了些猪油和牛乳,在炉里烘烤起酥。饼皮酥香,内馅儿花香浓郁,微带酸味,又是蜂蜜做的,甘甜不腻。   如今秦春娇是没空再上山了,铺子里赚钱,也不用省这些个了,她让董栓柱在村子里找了些踏实勤快的妇人,请她们帮忙上山摘花,按斤两卖给她。   眼下不是农忙,女人伺候完了全家一天的茶饭,也没什么事做,有了这样的好差事,自然都乐得答应。这卖花出来的钱,不用交公,留着自己买些日常杂碎,不必再跟男人要钱。这些妇人,一个个都高兴的很。就是之前眼红嫉妒秦春娇买卖的,如今也都满口说她的好话了。   那蜂蜜豆花,是秦春娇琢磨出来的暑天的甜食。嫩豆花在井水里冰着,有客人要吃,就盛一碗出来,浇上蜂蜜玫瑰酱,撒些花生碎,来这儿的客人都会点上一碗。   陈长青略思忖了一下,便说道:“那玫瑰饼,给我二十个。”   那位主儿最近正在兴头上,槐花糕没了,有别的也成,只要是她做出来的。如果他空手回去,还不知要被那位怎么数落。这儿的点心,他也尝过不少,味道确实上佳,也难怪那位这般上瘾。   秦春娇答应着,便去给他装饼。   今儿董大成告了一天假,和董老汉一道,带着董香儿,去河对面的宋家庄跟李家谈和离的事儿。因为是董香儿的婚事,秦春娇便答应了。铺子里,只有她和董栓柱在。   秦春娇手脚麻利的包好了饼,也像城里那些点心铺子一样,油纸包上放了一张红纸,拿细麻绳捆好,交给陈长青。   陈长青买了饼,却不肯走,只是在堂上磨蹭。   秦春娇看在眼中,暗暗一笑,问道:“陈大人,您还有事?”   陈长青微微有些窘迫,顿了顿说道:“我还没吃午饭,给我一碗面。”   秦春娇笑了笑,转去厨房煮了碗面出来,端给他。   陈长青吃着面,见这铺子里里外招呼的就是秦春娇和那个伙计董栓柱,总是不见刘氏的身影,心里竟然有些急了,他已经连着四五天没有见过她了。   以前虽然也想,但毕竟多少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念想。现下知道她在这里,又守了寡,心思一起便再也按不住了,每一天都迫切想要见她。   等一碗面见底,他脖子已经伸了几回,那双眼睛恨不得穿过墙进到厨房里去。   秦春娇过来收碗,陈长青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翠云……令堂今日不在?”   秦春娇微笑着答道:“今儿天气太热了,我让娘在家歇着,没叫她来铺子里。”   陈长青听说,有些失落,不觉说道:“是,这天太热,她是该好好歇一歇。”   秦春娇听他这样说,便笑的更甜了,说道:“陈大人,您这样一趟趟来我们铺子里,照顾生意,我们自然是欢迎之至。但您到底是为什么来的,您心里清楚。村子里头,已经有人开始说我娘的闲话了,我娘不太高兴。”   陈长青的脸色一沉,眸子顿时锋利起来,侧目看着她,低低问道:“什么人搬弄口舌?”   秦春娇被他这样一个常年审问犯人的人盯着,却无丝毫惧色,依然微笑说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说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大人您要挨个算账过去么?再说,人家又没犯王法。这就算是皇帝,也堵不完老百姓的嘴,这道理您该比我更明白。”说着,她也不等陈长青开口,继而说道:“我娘虽说是个乡下寡妇,但也是清白人家的好妇人,不该被人这样背后说三道四。大人您这样一趟趟来,又没个交代,我娘日后要改嫁都难了。我娘苦了半辈子,我可不想她再受委屈。”   陈长青一听见改嫁二字,心猛地往下一坠,声量也陡然抬高了一成:“翠云要改嫁?她要嫁给谁?!”   秦春娇瞧着他,淡淡说道:“目下我娘还没这个意思,往后可难说。毕竟我娘还年轻,我爹那个人,也没必要为他守些什么。”   陈长青的脸色顿时冷了下去,他默然不语,突然起身拿着玫瑰饼走了。   董栓柱看着他出去,忽然想起了,跟秦春娇说道:“春娇姐,他没给面钱。”   秦春娇瞧着陈长青的背影,笑了笑:“算我请的。”   这几天闷热,刘氏觉得有些胸闷气短,今儿秦春娇说什么都不让她再去铺子里,她便留在家中歇着,照料着油坊那边几个男人早午晚三顿伙食。   她正在床上躺着歇息,忽然听到门板被人敲得砰砰响。   这乡下的院门,不到晚上是不锁的,就为了个进出方便。   刘氏听这门敲的急切,还当出了什么事,连忙下床去开门。   开了门,猛然见到陈长青站在外面。   刘氏愣了一下,不由问道:“你咋来了?”   陈长青两手紧紧攒握着,盯着眼前这个女人,那如鹰隼般的眸子,闪着晦暗的光泽,像是盯住了猎物。   刘氏忽然有些慌了,她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心底里总觉得陈长青有些不对劲。   慌乱中,她想将门板合上,却被陈长青挡住,高大的身影将她笼住。   刘氏不由往后退了几步,心慌道:“你、你……”   陈长青将手使劲儿握了握,哑着喉咙说道:“翠云,嫁给我。” 第94章   刘氏有些恍惚,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觉一笑:“你说啥?我没听明白。”   陈长青一步步走上前来,在她面前停下,一字一句说道:“我说,我要你嫁给我。翠云,我想娶你。”   刘氏的脸先是白了一下,转而又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她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说道:“咋突然想起来说这事儿,我、我……我就是个乡下的寡妇……”   陈长青声音有些黯哑,他说道:“那又怎样,我当年也就是个乡下的穷小子。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作娘子。”   刘氏柔美的脸上,一片艳红。她低头□□着自己的衣摆,一双手虽然白皙如旧,手指上却已经布满了茧子,手背还留着一块烫伤的疤痕。   这都是乡下这些年的辛苦劳作和艰难岁月,留给她的痕迹。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眸子里微微有些湿意,抬头说道:“长青,你能回来找我,其实我心里挺高兴的。”   陈长青的脸上泛起了些笑意,然而还没等他高兴,只听刘氏又说道:“但我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又嫁过人生过孩子,这心思早就歇了。我如今,只想守着我女儿好好过活,余下的日子瞧着小辈们过得好,我也就知足了。你是朝廷的大官,又一直没有成亲,能娶个好人家的小姐……”   她话没说完,陈长青眸色一深,张口便打断了她:“什么好人家的小姐,我若是想,早就成家了,还等到现在么?翠云,我不听那些,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不答应?”   刘氏脸上一红,支吾道:“什么……我几时说过喜欢你?”   陈长青紧盯着她的眼眸,沉声说道:“你说,我来找你,你很高兴。若你不喜欢我,你高兴什么?”   刘氏说不出话来了,她慌乱的想要移开眼神,却又被陈长青牢牢的锁着,竟然挪不动分毫。   历经二十年,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少女,但却在彼此的眼中,依稀寻到了当年的情愫。   陈长青禁不住的伸臂,揽住了她的腰肢,柔软的如春日里的柳条,轻轻的向自己怀中带去。   那原本锋利冷淡的眼眸,此刻却满是深沉的柔情,有如一潭温暖的池水,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大概是被这双眼睛蛊惑,刘氏一时没有动弹,任凭他将自己拉了过去。   在落入到男人有力温热的怀抱里时,她却猛然醒过神来,挣扎着想要离开。   陈长青不让她逃避,硬将她扣在了怀里。   他从未像现下这样,急切的渴望过一个女人,哪怕是当年还是毛头小子,离开她之前也没有过。   他想立刻得到她的应允,听到她亲口答应嫁给他。   他已经耗费了二十年的时光,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   陈长青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这二十年来,从意气风发的少年走到中年,他从没动过成家的心思,也从没想过要娶哪个女人做妻子,因为他心底里其实一直都装着她。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想要查一个寻常村妇的生平过往,实在易如反掌,但他不敢,他生怕听到她儿女双全,夫妇和睦的消息,那就连心底里最渺茫的希望也会破灭。   可她如今死了丈夫,而且就站在他的面前,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的机会了,他不能再放她离去。   陈长青情难自禁的喃喃自语着:“翠云、翠云……答应我……你喜欢我的,嫁给我,我会好好待你……”   沙哑的嗓音,似乎压抑着什么,将刘氏的心弄的如风中的乱麻,一时东一时西,又凌乱不已。   陈长青的剖白,让她喜悦,多年来的相思得到了回应,她的心尖锐的甜蜜着。然而已经为人母却还会有这样的心思,这种念头,又让她深深的羞耻。   刘氏只觉得眼眶又热又涨,液体在眼中滚来滚去,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她拿手背抹了一把脸,轻轻说道:“不行了,我女儿都这么大了,这也太不像话了,而且我也舍不得她。长青,我们、我们下辈子吧……”   陈长青眼眸一暗,沉声说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人说下辈子如何!下辈子在哪儿?!下辈子你是谁,我又是谁?!分明这辈子可以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拖到下辈子?!我不听这些,我就要这辈子和你做夫妻。”说着,他和缓了声音,继续说道:“至于你的女儿,我娶了你,她就是我的女儿。那姑娘很聪明,我也很喜欢她。”   刘氏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说道:“但是,我不想见不到她。”   陈长青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她不是不愿意嫁给他,只是舍不得女儿。按捺着欣喜若狂的心情,他轻轻说道:“无妨,我们成亲后,我把你们母女都接到城里去。春娇是我的女儿,那她就是官家小姐了,我可以让她脱了奴籍。”   这最后的一句,让刘氏怔住了。   门外,易峋的声音传来:“娘,您怎么大敞着门,午饭好了没有?”话音落地,他也迈步进屋。   易峋一进屋子,猛然就见一中年男人抱着刘氏,顿时又惊又怒,只当青天白日,竟然敢有歹人上门调戏他岳母!   他当即怒斥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来调戏良家妇人!”说着,劈手向陈长青打去。   陈长青放开了刘氏,退后一步,让过了易峋的攻势。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易峋,知道他就是秦春娇的夫婿,刘氏的准女婿。   他淡淡道了一句:“功夫,倒是扎实。”   刘氏连忙拉住易峋,说道:“峋子,他是我的、我的旧识。”   易峋这方停手,满脸不善的看着陈长青,口吻冷漠:“请阁下离开,这儿不欢迎你。”   陈长青理了理衣衫,看着刘氏说道:“翠云,我改日再来。”说着,便出门而去。   他才出门,易峋便将门猛地合上,转头向刘氏说道:“娘,以后这人再来,不要放他进门。”   刘氏有些尴尬,说道:“峋子,他是……”   易峋面色冷淡,说道:“我不管他是谁,我不想看见他。”   他进门之前,隐约听见了他们最后的一段话。   这男人想娶刘氏,还要把春娇接走,让她当什么官家小姐?!   刘氏如果想要改嫁,他当然不会拦着,寡妇改嫁自古有之,如今这世道也不兴什么守节至死。何况,秦老二那种人,也不值得为他守。   但是,他们想把秦春娇带走,他绝不答应!   那么秦春娇呢,她知道这件事么?   脱奴籍,做官家小姐,这的确是个很大的诱惑。   奴籍为贱籍之一,进了这个阶层,那便处处都矮人一头,就算是被杀,是良民百姓的,那凶手给赔命抵罪;但如果是贱籍,则只用打板子赔钱。且良贱不通婚,即便娶,其实也只能做妾或者通房。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活不下去,轻易没人肯卖儿卖女,为图钱财卖了孩子,也要被世人不齿。   秦春娇自从被秦老二卖给了相府为奴,其实就已经不在良籍了。虽说乡下不怎么讲究这些,民间偷娶的也不少,这种事从来就是民不告官不究,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易峋也一直在跑这件事,然而贱籍易入难脱,十分棘手,找了许多人情,也还没办利索。   如果是这个人,朝廷的三品大员,那必定是可以的。   她复了良籍,再成了官家的千金小姐,那还能嫁给他吗?   易峋有些烦躁,他深切的信着春娇是爱他的,但有了这些变故,往后会不会再生出什么枝节?   不管如何,他不会让任何人把她从这儿带走。   傍晚时候,刘氏说头疼,不想吃饭也没有做饭,易家兄弟两个带着丁虎和赵三旺到铺子里去吃晚饭,家里就不用开伙了。   天气闷热,众人一时也没有胃口,秦春娇自井里提了一壶青梅酒,又端了两盘小菜,让大伙先吃着,她便拉着易峋看墙上新添的诗句,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她虽然不懂诗词,但也听说过有人曾在酒楼墙上题反诗,倒把店家给连累了的事。   她不想因噎废食,谁知道这些人里面将来会不会出上几个举人名士,只是每天都会叫易峋来瞧瞧,有不妥的就拿笔墨涂掉。   易峋看了,不过都是些吟咏山野风光的,又或是感叹仕途不顺,漂泊羁旅的,倒也没什么。然而,其中竟有些句子,大肆称赞这女主人容貌娇美,风华出众,今日一别日后再不能见,有人面桃花的落寞伤感。   他心里本就烦躁,看见这些,更有些火气乱冒,拿了秦春娇记账的毛笔,饱蘸了浓墨,将这些句子尽数给涂了。   秦春娇在旁瞧着,不由问道:“峋哥,这些诗都讲了什么?”   易峋瞧了她一眼,将毛笔掷在柜台上,淡淡说道:“没什么。”说着,见秦春娇那双水灵的大眼睛望着自己,才又添了一句:“都是些无聊透顶的东西,我看着烦。”   秦春娇只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在店里也不好去问,便到厨房里去做饭。   天热,也没人想吃热的汤饭,她将白日里剩下的面煮了,拿井水过了,浇了些蒜汁,放上炒鸡蛋和切细的黄瓜丝,便端了出来。   养的那些鸡已经能够下蛋了,并且天天吃的都是茶籽儿、油菜籽儿这些油大的好东西,一只母鸡一天能下两只鸡蛋,每天都能捡上一篮子鸡蛋。   这面爽口,十分适合盛暑天气。   几个男人在油坊干了一天体力活,早已饿坏了,三扒两咽就是一碗。   秦春娇吃着面,低声问道:“峋哥,娘的头疼,厉害么?”   易峋默然,半晌才道:“没啥,就是热着了。”   秦春娇点了点头,说道:“我妆奁里放了薄荷油的,娘怎么也不用。”   易峋没有接口,停了一会儿,他问道:“春娇,白天有个人去找咱娘,你知道么?”   秦春娇应了一声,微笑道:“知道呀。”   易峋眯细了眼眸,轻轻反问:“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秦春娇抿嘴一笑:“他是娘的老相识了,峋哥,我有件事待会儿要告诉你……”   正巧此时,董大成兄妹两个,从外头回来了。   董香儿一脸气恼,眼圈还有些发红,显然是哭过的。   董大成也是满面的阴沉,两手背着,唉声叹气。   秦春娇见状,起身说道:“你们回来了,事儿谈的咋样?不顺利?”   董大成叹了口气:“他们家不答应,我们都说肯两倍的还彩礼了,还是不答应。”   秦春娇没想到这件亲事竟然这么难退,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问道:“你们吃饭了没有?锅里有面,叫栓柱给你们盛去。”   董栓柱答应着,连忙起来就往后厨去。   董香儿却忽然说道:“还吃啥呀,气都气饱了!”说着又咬牙切齿道:“这辈子,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跟李根生那个乌龟王八蛋!”   秦春娇走过去,拉着董香儿的手,将她拽到了一边,细细的问怎么回事。   董香儿抽噎了一下,便将今天去李家的情形讲了。   原来,李家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董家必定不会容女儿就这样被休回来,董香儿在娘家住不牢靠,那就还得回去求他们。她低声下气回了婆家,以后自然就得乖乖听话,再不敢闹腾。   但没想到,董香儿竟然在娘家长住了下去,甚至还带了兄弟上门说要和离,彩礼原封不动的全数退还。   这下,轮到李家慌了。   董香儿这个模样、这么勤快肯干活的儿媳,可不好找,这不是还了彩礼的事儿。再说了,乡下娶妻不容易,只有娶不到老婆的光棍汉,可没有嫁不掉的老闺女。李家无论是休妻还是和离,这名声一旦传出去,谁家肯把闺女嫁过来给他们折磨?不但老大不好再讨,就连下头的小儿子,也难说媳妇了。   再说,李根生原本就贪恋着董香儿的姿色,李家又打听到董香儿如今在下河村一间铺子里做事,一个月能赚不少钱,更是咬死了董香儿不肯撒手。   他们今日过去,李家便放了话,他们也不休妻了,也不会跟董香儿和离,就是抬一百两银子来,也不中用。   董香儿这辈子,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她如果再不回李家,就休怪他们不客气! 第95章   董香儿越说越恼,艳丽的脸上腾起一片红色,她说道:“这李家就是咬死了,如果不是大哥跟着,我今儿只怕还回不来了。我就不明白了,这女人嫁了男人,怎么就跟卖了他们似的?!”   她这话,说的一屋子男人都不住的低声咳嗽。   秦春娇皱了眉,她倒是没有料到董香儿这门亲事如此棘手。原本只当李家多拿些银子,这门亲事就能退掉,谁知道这家如今就跟乌龟似的,咬住了死不撒口。   董大成在旁说道:“更可气的是,这家人竟然还满嘴瞎说,污蔑三妹在下河村跟人有了奸情,还说奸夫上门跟他们打过架,哪有这档子事!”   董香儿听见这话,不由瞥了她哥一眼,低低斥责了一声:“哥,别说了。”   原来,李家人说的,便是易峋。他们一口咬死,董香儿若不是在下河村和男人勾搭上了,怎么会闹着要离。而且,他们打听了,那铺子就是易家开的,董香儿要不是让这家的男人占了啥便宜,人家凭啥给她这么高的分红。   李根生更是破口大骂,董香儿放/荡无耻,下贱荡妇,还唆使了奸夫上门斗殴。若不是念着往昔的情分,他早把他们告进官府。   董香儿被他骂毛了,一气之下和李根生撕扯起来,把他的脸抓花了几道。老李两口子一看儿子吃亏,顿时也火了,吵嚷起来。两家子,劝和的,嚷叫的,乱成一锅粥。   董大成护着自己妹子,还吃了些亏,幸而董香儿在那村子里住的俩月,人缘还算不错,隔壁邻居听见动静,过来拉架,这兄妹两个就趁乱走掉了。   董香儿倒不想提这事儿,唯恐秦春娇多心,然而董大成还是说了出来。   幸而,秦春娇并没放在心上,这种闲话下河村也有人说,她压根不信。   一旁赵三旺急了,跳起来说道:“这家人真不讲理,香姐分明是被他们糟践的过不下去,硬生生把人逼回来,现在又咬死了不放人。香姐,你不要回去,就在村里住着,我……我们不会任他们胡来的。”   董香儿瞧着他,眼里闪闪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却笑了一下。   董大成看在眼里,骂道:“三妹是我董家的姑娘,她的事有我们娘家人管,轮不到你这臭小子多嘴!”   董香儿听了这话,便不愿意了,责备道:“哥,人家是好心,你说这话干啥!”   这本是董家的事情,外人不好插口,但眼看在铺子里又要吵起来,秦春娇便接了话过去:“既然三姐的事,有娘家人管着,那三姐就在娘家住着,也不用再去李家了。等李家来下河村闹得时候,你们董家出面保着她就是。”   董大成脸上一红,梗着脖子说道:“这是自然,我们董家的姑娘,我们当然护着。”   秦春娇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她原本要的就是这句话。   晚上,铺子打烊。   秦春娇跟在易峋身后,看着前面那高大沉默的背影,心中怪怪的。   回到家,是刘氏来开的门。   秦春娇担心母亲的身体,进门便问道:“娘可好些了?我听峋哥说,你今儿头疼?”   刘氏看了易峋一眼,只见他面色淡然,晓得他不是个爱搬弄口舌的人,心中微微一定,含糊说道:“没啥,天太热了。”   秦春娇说道:“我妆奁里有薄荷油,娘你用了没有?”说着,便挽着刘氏的胳臂进了房。   刘氏看着女儿那娇嫩的脸,满是担忧自己的神情,心中不由便充满了暖意。   她的女儿,体贴懂事又聪明能干,既是她的宝物,也是她的骄傲。她跟着秦老二,什么也没有落着,唯一得到的,就是这个女儿。   要她离开女儿去改嫁,她根本舍不得。   而春娇只怕也不会愿意离开易峋,去京里当什么千金小姐。   想到这里,刘氏温然一笑,她这辈子有女儿就够了。   她说道:“用了,用了,峋子也跟我说了,都好了,没事了。”   秦春娇还想问些什么,易峋却在门外说道:“春娇,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秦春娇听他这口气有些急迫,便答应着,出去了。   才出了屋子,易峋便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进了自己房中,掩上了门。   秦春娇见他脸色有些暗淡,不由问道:“峋哥,出什么事了?你这么急着叫我过来。”   易峋却一时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方才问道:“你说,今日白天来找娘的人,你知道?”   秦春娇听他问这个,不觉微微一笑,说道:“是啊,那个人是娘的旧相识了,她还没嫁到下河村之前,就认识的。之前拿腰牌抵饭钱的人,就是他了。他连着来了许多趟,分明是来看娘的,就是不挑明白。娘心里也明明有他,怎么也不肯说。今儿他又来了,我索性就告诉他,如果他再这么磨蹭下去,娘说不准就要改嫁了,他这才急了,跑来找娘了。”   易峋不由眯细了眼眸,轻轻问道:“是你让他来的?”   秦春娇点头应着,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又问道:“峋哥,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他来跟娘说了什么吗?”   易峋盯着她那澄澈的眼眸,淡淡问道:“春娇,你想进京么?”   秦春娇十分诧异,她问道:“峋哥,你怎么会这么问?好端端的,我进京干什么?”   易峋有些冷漠,他说道:“那个人今天来跟娘求亲,还说要把你和娘都接到京里去。还说,要认你当女儿。往后,你就是官家小姐了。”   话才出口,那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竟而出现了一丝狼狈。   易峋生平,鲜少有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上一次,是秦春娇要进相府时。而眼下,则是第二次。   慌乱之下,他将秦春娇搂在了怀中,口吻决然道:“我不让你走,就算你想去。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哪怕是你自己。春娇,你是我的。”   这话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发的誓。   秦春娇早就听怔了,她没想竟然会出这种事。   易峋灼热的手掌,在她腰肢上游移着,又抚摸上了她的背脊,令她背上麻酥酥的,蹿上来一阵战栗。   秦春娇微微有些恍惚,连忙回过神来,自他怀中挣扎出来,她看着易峋,说道:“峋哥,你想什么呢?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和你好好的过日子。我娘她……娘她苦了半辈子了,我爹那人你也知道,如果我娘真是遇到了良人,我还是希望她能幸福。”   易峋有些动容,他捏了捏秦春娇那红润的面颊,低声说道:“春娇,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他怎样都好。你的母亲,我也视若亲生。她改不改嫁,我都会赡养终老。”   秦春娇心底里泛出了些温暖的甜意,她将头埋在易峋的胸膛前摩挲着,低低呢喃着:“峋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回到了自己房中,刘氏正坐在床边,将白日里收下的衣裳折叠齐整,放进箱中。   经过日晒的衣裳,散发着日头的气味儿。   刘氏听见她进来,也不抬头,淡淡说道:“回来啦,和峋子说好了?”   秦春娇应着,轻步走上前来,问道:“娘,今天那个人是不是跟你求亲了?”   刘氏手下一顿,就停了下来,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头发,笑了笑说道:“是啊,有这回事。”   秦春娇便问道:“娘,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刘氏在床畔慢慢坐了下来,抬头看着秦春娇,女儿的小脸娇媚柔嫩,依稀有她当年的模样。她从自己这里学会了手艺,发扬光大,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还开了一间铺子,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她长大了,有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他们会成亲,会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美满幸福。   这一切,都叫她怎么舍得?   然而,春娇她现下还是贱籍,是不错的。身为母亲,这也是她的一块心病。乡下人不太讲究这些,但她不想女儿总是矮人一头。   刘氏出了一会儿神,轻声问道:“春娇,跟娘进城好不好?”   秦春娇张了张口,还未等她出声,刘氏便又说道:“你陈叔叔说,娘嫁给了他,他就认你当女儿,还能复了你的身份……”   秦春娇看着她母亲,摇头说道:“娘,我不走。我就陪着峋哥,哪儿也不去。京里那些大宅子,宅院深邃,人在里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实还没有乡下待着自在。”   刘氏眼中带上了一丝落寞,她又说道:“可是,你的身份一直是麻烦,日后有人纠缠起来,也是件难事。而且,而且你就算跟娘进了城,等峋子孝期过了,你一样能嫁给他啊。”   秦春娇握着了她娘的手,手很温暖,柔软却又有些粗糙,她说道:“娘,这些事情,峋哥会替我办好的。其实,他一直都在跑这件事,只是还没办利索。峋哥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我俩一天都不想分开,我也哪儿都不想去。”   刘氏低了头,没有言语,她也舍不得女儿。   陈长青的话,让她很是动心,如果是为了女儿,那她干什么都可以。但既然女儿不愿意离开,那她也不愿意离开女儿。   至于陈长青,她或许只能辜负了。   说不动心,那是假的。但为人母亲这个身份,让她无法放纵自己的情感。   女儿都这样大了,自己竟然还会对男人动心,刘氏只觉得羞耻。   她笑了笑,说道:“好,他下回来,娘就回绝了他。”   秦春娇有些愣怔,她说道:“可是,娘你喜欢他吧?”   刘氏唇边泛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她说道:“娘都这个岁数了,你都这么大了,还说啥喜欢不喜欢的。先前,娘只是想着,如果嫁了他,能给你一个好出身,那娘就嫁。但你不肯,那就算了。”   秦春娇有些难受,这似乎是她阻碍了母亲的姻缘。   她劝说道:“娘,你不用管我啊,你喜欢他,就尽管嫁。我和峋哥,都不会反对的。”   刘氏却笑道:“不了,这种事,也没啥大不了的。”说着,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又是伤感却又是满足的说道:“娘舍不得你啊,你才是娘的宝贝呢。”   深夜,秦春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今天这件事,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分明只是想让母亲幸福,可到头来,她自己却似乎成了最大的阻碍。   娘说着,最宝贝的是她,舍不得她,只要有她陪着,其他都没有关系。   可她却母亲的眼里,看见了失落和一丝不甘。   作为女人,谁心甘情愿一辈子的情意和风华就这样白白葬送?如果让她和易峋分开,彼此错过,只是想想,就是挖心一般的疼痛。   那么,母亲呢?   秦春娇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生平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   天气一天更比一天炎热,转眼就是七月了。   自打五月底,老天便再不下雨,连河滩都下去了许多,露出干裂的河床。   日头像火球一样的挂在半空,天上却一丝云也没有,即便吹些风,也像火焰山里过来的一样。   蝉鸣阵阵,却更添烦躁。   河水一日比一日少,每天到易家食肆里借水的村人,也多了起来。   秦春娇没有拦任何人,都是一个村子的,无非是讨几瓢水回家做饭饮用,也不用勒掯了谁,和赵桐生那边,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此一来,村子里的人都赞她是菩萨心肠,也该他们家发财,不像赵桐生,刮地皮的死要钱,也不怕生孩子没屁眼。然而赵桐生已经有儿子了,大伙想想,又骂他生孙子没屁眼。   有些人家白吃了水,过意不去,有时送来一担子柴火,有时上山找到些什么山货也送一篮子过来。秦春娇倒也不拒绝,都收了下来。   赵桐生本来守着自家院子里的那口井,等着今年村民还像往年一眼,给他送礼送钱,好讨水用。   谁知,今年竟然没半个人影上门。   他到村子里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易家也挖了一口井,并且村民去打水,也从不要钱要礼。   这想挑理也没处挑,连个把柄也没有,急的他在家里跳着脚的骂。   赵太太是不理他的,她如今搬到女儿赵秀茹房里住,任凭赵桐生怎么叫,她都不肯再回去跟他睡一床。   赵秀茹也恨她爹没脸皮,跟林婶儿勾搭,不肯理睬。   赵桐生急火乱窜,又没人可说,便又去找赵进,问事情有着落了没有。   赵进叫他不要急躁,人已经请下了。 第96章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天还是不下雨。   这日,火球当空,铺子里生意也清淡了许多。   秦春娇和董香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她略有几分奇怪,之前那两罐茶油给了李氏,进了相府,这事儿却如泥牛入海,再没有消息了。   按理说,云雀是个机灵的丫头,明白个中关窍,只要把东西拿到老夫人跟前,底下的事就是水到渠成。   然而直到现下都还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又或者,云雀畏祸,最终是没有说。虽说,依着她对云雀的了解,该不至于此。   不过,即便相府不来买,那也没什么。横竖她峋哥的油不是卖不出去,她也可以慢慢的将茶油都炮制了,做成头油和面膏卖掉。   之前那位进京的客人买了头油和面膏带给亲戚家的女眷,几个夫人小姐用了,果然各个惊呼绝妙,清爽滋润又不油腻,比市面上寻常的头油面膏不知好用多少。打听之下,得知竟然是一间乡下的小食铺里售卖的,更是惊异。   一家子妇人半信半疑,便差了家人找来下河村,在易家食肆里果然见到了与之前一样的头油面膏,便一气儿又买了七八瓶回去。   这女人自有女人的圈子,富贵人家的女眷,常日无事,东家茶会西家赏花,这消息便逐渐传开。   虽说那些贵妇人们大多不信,这乡下小店能有什么好东西,但总有些人会心生好奇。东西到手一试,果然好用,来买的人便越发多了。虽说价格贵些,但物有所值,时下京中风气重奢华,花个几百文买头油面膏,于寻常百姓而言,不可想象,但对这些贵妇们来说,却什么也不算。   现下天气炎热,路上行人稀疏,来吃饭的也少,倒是这路客人更多些。   秦春娇见这东西卖开了,便打算多做一些。   除了茉莉,还有栀子、玫瑰,以及即将下来的桂花,都是芳香浓郁的花朵,皆可炮制。此外,她还跟村子里的黄大夫讨教了,原来医书里亦有玉容方、七子白等养颜的方子。她便忖度着,将这些方子和茶油一起炮制成面膏,成她自己的独门配方。   毕竟茶油浸泡花朵,再以蜂蜡固定,这方子太过简单,略懂行的人,琢磨一下也就明白了。   虽说茶油难得,别家未必能弄到,但却能拿别的油来仿造,她总要有些自己独到的东西才行。   然而这念头虽好,做起来却极难,她和黄大夫一起试验了许久,都不能做出满意的面膏。   黄大夫医术药理甚通,也很会炮制药膏,但做面膏却也是生平头一次。   秦春娇总来请教他,他也不耐其烦的教,一来是春娇是他打小看着长起来的,这乖巧姑娘讨人喜欢;二来,易家平日里对他照顾颇多,也是还了人情。   秦春娇却不好意思总是烦他,有心每日给他一二十文的做个师傅工钱——如今,这些钱于她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   但黄大夫却怎么也不肯收,秦春娇拗不过他,便说好了每月给他一坛自家榨的油,他来铺子里吃饭,也不收饭钱。   她把做面膏的法子,教了董香儿。没人吃饭时,姊妹两个就在铺子后院熬花油,做面膏,日子倒也闲适。   因着天气干燥,来铺子里借水的村民越发多了。   就秦春娇和董香儿说话的功夫,便来了七八个。   大伙挨个去后院排队取水,有那等着的妇人,在前堂上跟这两个姑娘闲聊,大着嗓门说道:“春娇,还是你好说话。搁着里正,不扒下你三层皮,休想拿他家一瓢水哩!那井分明是村里凑钱打的,现在弄得跟他家的私产似的。”   秦春娇笑了笑,没有接这话。   董香儿便嘲讽道:“你们如今念起春娇的好来了,当初她回来时,你们这帮人可没少在背后嚼裹她的闲话。也就是我妹子脾气好,换成是我,才不会让你们打水!”   那妇人脸上一红,说道:“可不是呢,咱们大伙心里都懊悔的紧,晓得那时候对不住春娇姑娘。春娇姑娘大度能容,还肯让我们来打水,大伙都怪不好意思的。”   秦春娇这才说道:“也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一个村子的,有难处相互帮一把也不算什么。天干河枯,大伙不吃水怎么活呢,也不是谁家都能进山去挑泉水的。我和我家峋哥商量了,回头请打井的师傅来,在咱们村子里再挖一口井,这样大伙取水就方便了。”   那妇人听了,不信竟有这样的好事,吞吞吐吐道:“春娇,你说真的?拿自己家的钱,白给村里打井,你们真肯?”   秦春娇浅浅一笑:“当然是真的,乡里乡亲的,我家以后也说不准有要求大伙的时候呢。”   那妇人大喜过望,连忙跑到后院告诉所有人,大伙听了都十分高兴,过来谢秦春娇,夸赞他们富了也不忘了乡亲,可不似赵桐生那个为富不仁的东西。   等这波人散去,董香儿才跟秦春娇说道:“你性子可真好,若是我,想想这帮人往日的嘴脸,还给他们打井呢,做白日梦去吧!”   秦春娇却叹了口气,说道:“我哪儿是那么好的脾气,但这里面有个缘故。所谓一家吃饱全村挨饿,这背后的凶险,三姐你也该明白。眼红的人太多了,难免招人恨,我是为了避祸。”   董香儿听了她这话,也没了言语。   她还记得小时候发过一次饥荒,听闻三十里外的小河庄上,一户富户原本米烂成仓,根本不愁吃食,却在一夜之间被流民们撞开仓门,把他们家抢了个精光。他家的男丁去阻拦,险些被饿急了眼的众人打死。这户人家平日里为人也不大好,全村人竟没有一个出头相救的。即便后来报了官,但因为那方人多,又是流民,法不责众,也没地儿抓人,不了了之。   只听秦春娇又低低说道:“你总得给他们些好处,他们跟着你能得着实惠,才会念你的好,替你说话。我跟峋哥商量过的,他也赞同。”   董香儿说道:“你说的对,你的主意总是更高明些。然而,里正之前不是说,打井师傅讲了,咱们村就那个地方能打井,别处都不行么?”   秦春娇浅笑道:“那就是他捣的鬼。三姐你看,他院子里能打井,我这儿院子里也打了井,咱们村子地下分明是有水脉的。另请个师傅来看看,一定还能打出水来。”   董香儿听着,便笑道:“独你这个丫头,鬼主意就是多!这么多人,都没想到,就你想到了。”   秦春娇却说道:“不是只有我想到,旁人都不敢干罢了。”   又过了两天,秦春娇正在柜台上写账,董大成忽然从外头进来,满脸惶急道:“不好了,七柳河断水了!”   秦春娇和董香儿一起变了脸色,问道:“什么?!”   铺子里尚且有些来讨水的村人,听见这消息,也是大吃一惊,七嘴八舌议论上了。   七柳河可是下河村的命脉,一村子人灌溉庄稼,洗衣做饭,用的可都是河里的水。尽管现下村中有了井,但那一口井顶多只能供着大家吃用,地里的庄稼可怎么办?一村子那么多地,就算舀干了井,也不够的。   董栓柱急躁起来,大声说道:“这是开啥玩笑,眼瞅着八月稻子就熟了,那玩意儿可离不得水!这会儿断水,那不都干死了?!”   董家有两亩水田,一家子一年的口粮,一大半出在这里面。虽说今年有铺子里的进项,可以宽松不少,但若是粮食减产,也少不得要拿银子去买口粮。   秦春娇也皱了眉头,她家的水田连着新买来的,一共十三亩。若是这会儿断了水,那可谓是损失惨重。别提地里的菜,还有刚种下去的花生芝麻了。   她问道:“董大哥,这是咋回事,你打听清楚了没?”   董大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喘着粗气,将缘故说了一遍。   原来,这几日七柳河水位下的厉害,大伙只当是天干,也没往心里去。毕竟这事儿,往年总有里正调停。   但今日一早,杨氏和村里几个妇人到河边洗衣裳,顿时就傻了眼。七柳河的河床已露出大半,几条鱼在泥地里不断挣扎蹦跳,唯独河床中央还余了些水。   这些妇人连忙回家,告诉了在家中的汉子。   村人顺着河找到了上游,果然河中段的闸口放了下来,遮挡的严严实实。   上河村把河闸了!   这消息一传到村中,下河村顿时一片沸腾。   这乡下人就靠着地里的庄稼过活,没了河,叫人怎么活?   董大成急的上火,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先来了铺子里。他问道:“春娇姑娘,你家的地可更多。出了这样的事儿,你们打算咋办?”   一旁的村人,听了这话,都竖起耳朵等着听,看秦春娇有没有好法子。   秦春娇想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以往逢上旱年,总是里正和上河村的商议河水怎么个分法,这些年也没出过事儿。今年,是怎么了?”   她这话落地,众人顿时都回过神来,纷纷说道:“对啊,今年里正咋不出面了?任凭上河村闸了水?!”   “上河村里正,可是他老丈人!他要肯管,上河村咋会把河闸了?”   更有那性子急躁的,就嚷起来:“咱们认赵桐生当里正,不就是为了这个事他能办好。不然,还要他这个里正干啥?!大伙去里正家,问他打算咋办!”   大伙被他一煽动,便都出了铺子,往赵桐生家去了。   董香儿看着这样子,向秦春娇不无忧虑道:“这怕是要出事啊。”   秦春娇面色沉沉,没有言语。   下河村人得了信儿,全往赵桐生家跑,把赵家院子围的水泄不通,叫嚷喊骂,要赵桐生给他们说法。   赵桐生站在自家院里,也是急的满头大汗道:“大伙听我说,我家也有十来亩的地,地里也长着庄稼。这河被闸了,我比你们谁都心焦!但是,河是人家上河村闸的,你们跟我叫,也是不中用啊!”   丁虎也在人群里,听见这话当时就恼了,大声吼道:“里正,你说的什么屁话!大伙这么多年来,认你当里正,听你的话,还不就是你能把这事儿调停了。不然,大伙干啥认你?!你如今一推二五六,当甩手掌柜,叫我们咋办?!”   村人也跟着吵了起来:“就是,你是里正,村里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就得管!”   “当官不做主,你还不如回家替你老婆抱娃去!”   赵桐生脸上红一阵黑一阵,说道:“我给大伙保证,我一定把这事儿给大伙解决了!大伙,今儿就先回去吧!”   如此这般,费了无数口舌,好不容易才把村民给劝散。   赵桐生驱散了村民,请了几个村中有头脸的人物来家中说话,商议此事。   易家是村中大户,身为家长的易峋,自然也在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他那族叔赵进,村中的黄大夫,还有三四个人,要么是村中长辈,要么便是说话有分量的人。   众人在赵家大堂上坐了,赵秀茹倒了茶出来,赵太太是不搭理赵桐生的,连他会客这些事也一概不管了。   黄大夫不待众人开口,先问道:“里正,这是怎么回事啊?一村子男女老少都指着那条河活呢,上河村闸了河,大伙能不急么?那上河村里正不是你岳丈么?这一向好端端的,这是咋的了?你再去跟人家说说?”   赵桐生拍着大腿说道:“我问啦,我早就去问过啦。今年天实在太旱,上河村水也吃紧。我岳丈他再能主事儿,也得顾着人家一村子的生计不是?人家说了,今年要放水可以,但钱粮须得照往年翻两倍上去。不然啊,休想!”   他这话一出,众人登时都吃了一惊。   下河村往年给上河村送的礼,银子一百两,粮食足足两挑子,额外还有些山货野物之类,已很是不少了。谁知今年,这上河村竟然狮子大张口了。   当下,易峋冷冷说道:“翻两倍上去,这和明抢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占着上游的位置,就敢这样坐地起价,是真不怕激起众怒,再打起来么?往年械斗,他们村子也没占到过什么便宜。”   座中一个赵氏族人听见这话,连忙说道:“不行不行,再打可不成!这群殴,是要出大事儿的!闹出了人命,不是闹着玩的!”   这人也是村中的老人,家中第二个儿子,早先在跟上河村争水斗殴中,被打折了一条腿,到了现在还一瘸一拐,做不了什么重活。娶不到什么好姑娘,只能花钱从山里讨了个寡妇。这一家子,可真是怕了械斗了。   赵桐生也点头说道:“当然不能再打了,伤了谁家的人都不好。我寻思着,还是得跟人家好好商议。你们也别看我,虽说上河村里正是我老丈人,但也不是全由他说了算。他倒是想放水,一村子的人都不答应,能有什么法子?”说到此处,他略觉得有些口干,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今儿把诸位请来,是因为大伙都是村里能说的上话的人。我跟大伙商量着,如今就两条路,一条就是凑足了人家要的钱粮送去,换水;二条,便是死挺着,等老天下雨。”   众人一听,不由都皱了眉头。   易峋说道:“不妥,今年他们要的钱粮实在太多。若是这次趁了他们的意,往后他们再得寸进尺呢?这第二条,不是叫大家等死么?”   赵桐生斜着眼睛看着他,问道:“峋子,那依着你,要怎么样?你家今年又开铺子,又进城卖货的,日子可是红火的很呐。你们家都这么有钱了,不替村子多出点力?”   易峋也看着他,双眸冷冷:“要出力,也要出到明处。总不能,钱花了还不知花在什么地方,白白便宜了某些人,人还不念我的好。”   这话戳了赵桐生的肺腑,他脸色一拧,怒斥道:“这话啥意思?!你把话说明白,别说一半留一半,含着骨头露着肉,你这排揎谁呢!”   易峋说道:“我随意说说,里正何必生气?只是既然要我家出钱,钱总得花个明白。”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赵进将烟袋锅子朝地下磕了两下,说道:“都别吵吵了,依着我说,咱们村子这是风水出了异常,该请个人来瞧瞧了!” 第97章   他这话一出口,堂上的人不由都是一怔。   只听赵进又说道:“瞧瞧这半年来,咱村出的破事,又是寡妇偷人,又是下毒害人,如今老天又旱起来,连河水也枯了。这显然就是,咱村儿出了妖啊!需得找个人来看看,破解了这事儿,兴许也就好了。”   赵桐生当即附和道:“进子叔说的有理,找个人瞧瞧也好,大伙都除除疑。没事儿就罢了,如果真有啥事儿,也得尽快想法子,不能叫大伙继续遭害!”   易峋自幼跟着父亲读圣贤书,于这些怪力乱神是嗤之以鼻的,他说道:“鬼神之说,纯属无稽之谈。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给大伙把河水通了。地里庄稼急等着浇水,哪里有功夫折腾这等闲事!”   赵桐生乜斜着眼睛,向易峋说道:“那依着你说,该咋办?!”   易峋说道:“还是跟上河村商议着,让他们放水为上。我们也打算,今年为村子里再挖一口井。”   赵桐生听了这话,心道:你是里正,还是我是里正?再让你在村子里给大伙挖井,我这里正还能不能干了?   他一脸不屑,摆手道:“峋子,你这话说的轻巧。上河村里正是我丈人,我也不是没去说,只是人家一村子人都不答应,我还能怎么样?不然,就是按他们说的,凑出两倍的钱粮来——往哪儿凑去!你说再挖口井,咱全村上下有多少地,得挖多少井才够使?这全是不着调的事儿!”   赵进瞧着易峋的脸色,在旁接口道:“桐生侄儿,我寻思着,咱们先找个人来瞧瞧。那头,你也接着跟上河村商议着。”   赵桐生答应了下来,他毕竟是里正,决定了的事情,旁人也说不了啥。   再说,在场的除了易峋之外,要么老,要么穷,说是村里有头脸的人物,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是赵桐生拉来凑个数,并不敢公然和他作对。   于是,这事儿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晚上,一家子人吃过了饭,都在堂屋里说话。   易峋将白日里的事情说了,刘氏停了针线,皱眉说道:“往年,这事儿里正都是办的停停当当,今年是咋的了?上河村的人,咋一下子狮子大张口?”   秦春娇拿艾熏了屋子,走来说道:“上河村里正是他的丈人,这翁婿两个想必是私下做扣,想再敲诈一笔呢。”   易峋却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我看不像,若真是如此,赵桐生会直接叫大伙凑钱凑粮。看他们今日这一唱一和的意思,就是要找个人来看风水,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易嶟接口说道:“哥,不管这两个老瓢子做什么打算,咱地里的庄稼可咋办?这样断水下去,等不到收割,就要旱死了。”   易峋沉吟道:“再等等,若是这事儿始终不能解决,不等下个月,就把稻子收了。”   易嶟急了,说道:“还不到时候就收,要少收好多粮食呢!”   易峋沉沉说道:“就是少收,也总比颗粒无收来的强!虽说咱能从井里打水,但稻子不比其他,仅凭咱们两个,可浇不过来。”   易嶟听着,也就不说话了。   秦春娇走到易峋身侧,向易嶟说道:“嶟哥,你就听峋哥的话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易嶟闷闷说道:“我就是觉得憋气,凭什么让这老杂毛一折腾,全村子人都要跟着倒霉!”   刘氏叹了口气说道:“谁让人家是里正啊,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其实你当一村子上下都没人看明白?然而,没人敢说罢了。”   易峋不想再提这丧气事,他将秦春娇搂入怀中,向她低声说道:“我看了黄历,明年二月初一是个好日子,咱们就那时候办事好不好?”   秦春娇嘴角弯起了一抹温软的笑意,她抬手摸了摸易峋的脸,轻轻说道:“你说好,那就好。”   看着两个人起腻,易嶟和刘氏便借口各自回房了,就放他们两个在外头。   灯火昏暗,暗黄的光洒在秦春娇的脸上,显得温婉柔媚。   易峋将头埋在了她的胸前,雪白的胸脯在烛火下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柔软的峰峦散着淡淡的甜香。   他低低说道:“春娇,地里粮食收成了,铺子也挣钱了,我一定办一场像样的婚事,风风光光的娶你。”   秦春娇搂着他的头,浅笑着说道:“风光不风光,我也没什么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哪怕,不办亲事,都没关系。”   易峋当然是不依的,沙哑的声音带这一丝柔情:“不成,你是天下最好的姑娘,不能连嫁衣都穿不着。”   秦春娇嘴上虽然那样说,但听了易峋的话,心里还是甜丝丝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各自回房。   秦春娇进了屋,刘氏正在铺床,见她进来,便笑着问她:“峋子跟你说啥了?”   刘氏来家已经有几个月了,秦春娇也不害臊了,便说道:“峋哥说明年二月初一是个好日子,那时候就办婚事。”   刘氏一听,登时急了,说道:“你这孩子,咋不早说?”   秦春娇微微一怔,眨着眼睛说道:“峋哥也是才说啊,而且还早不是?”   刘氏责备道:“还早啥呢?现在都几月了?你这嫁衣从盖头到裙子,一件也没预备!就是现买料子找裁缝做,也要好一阵子功夫。你这孩子,自己的事儿,咋一点都不上心呢?”   秦春娇听说,当即一笑:“我还当娘说啥呢,原来是这个事儿啊。这有啥难的,到时候买上几匹大红衣料,找个裁缝做了不就是了?”   刘氏嗔怪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哪儿能成?咱家现在又不是没钱,挣了这么多银子,当然要好好的给你打扮。女人,一辈子可就当一次新娘子!”   当初,她娘家不宽裕,只拿一匹大红布裹了她,她就嫁来了下河村。   如今家中有钱,她一定要好生打扮女儿,让她漂漂亮亮的嫁给易峋。她想好了,从衣裳料子,到绣纹花样,都要仔细挑选,还要找一个手巧的裁缝。这样,就得早早着手准备了。毕竟,手艺好的裁缝,活多的做不过来,不早些预定,是来不及的。   秦春娇听了母亲的话,不由想起了她和陈长青的事儿来,不觉问道:“娘,那你和陈叔叔呢?”   刘氏怔了怔,脸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绯色,她有些不自在的说道:“好端端的,提他干啥?”   秦春娇问道:“如果陈叔叔再回来找你,娘有什么打算呢?”   刘氏看着她那张乖巧妩媚的小脸,忽然一笑,说道:“还能有啥打算?我就告诉他,我这辈子就守着女儿过了,哪里都不去!”   秦春娇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娘能一直跟自己在一起,那当然好,她也舍不得和娘分开。但刘氏喜欢陈长青,她知道。   她不希望,娘为了自己,舍弃了和心上人厮守的幸福,她被秦老二蹉跎了半辈子,不该就这样白白老去。   然而眼下是,她若不肯走,娘也不会答应离开,或者说娘似乎根本没想过她自己。   就没有什么两全的法子么?   秦春娇一时想不出来。   又过了两天,赵桐生便把全村人都召集到了赵家祠堂里,对着众人说道:“七柳河断水,都是因为老天连着几月不下雨的缘故。大伙都知道,这半年来,咱村子里没少出事儿。前儿,请了咱村里几位长辈、还有小辈,一起商讨这事儿——易家的峋子也在。大伙都寻思着,怕是村子里的风水出了啥变故,想找个人来瞧瞧。身为里正,我当然责无旁贷。这两天,我一直在外头跑,就是为了请个高人回来。今儿,高人请来了,就请她为咱村瞧瞧。”   满村的人早就瞧见,一边站着个瘦小的老太婆。   这小老太身材矮小,大概只到赵桐生肩膀,满脸褶子,皮肤皴黑,像一枚干瘪的橘子,额上蒙着一块蓝布,两只小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身上穿着个宝蓝色绸缎褂子,下头一条妆花漆裤,足上踏着双花花绿绿的布鞋,倒是没有穿裙子。正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村人顿时嘲讽上了:“里正,这河断水分明是上游把河闸了,你不去跟上河村的商量,整这幺蛾子破事干啥?!”   还有人说道:“想必是你偷寡妇,怕被你老丈人打耳刮子,不敢去?”   满村男女老少,早就对赵桐生心生不满,眼见七柳河断水这么大的事,他不能调停,倒是找了个大仙儿来装神弄鬼,更是恼火,嘘声不断。   赵桐生一张黑脸这会儿黑红黑红,他大声喝道:“大伙都不要吵,黄三仙姑可是王家庄有名的半仙!她常替人回背走阴,阴阳风水也都是极通的,有她出马,就没有不了的事!”   易峋双手环胸,冷冷说道:“朝廷正在追查红莲教的事儿,这节骨眼上,里正你带这样的人来,不怕惹上事端么?”   赵桐生似乎颇有忌惮,微微抖了一下。   他正想说些什么,身边那个瘦小的黄三仙姑忽然睁开了眼睛,嘴里大喝一声:“呔,果然有妖气!”   她嗓音尖利,将众人皆吓了一跳。   但见那黄三仙姑绿豆也似的黑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劈手向人群中一指:“妖孽就在那方!”   手指方向,正是站在易峋身侧的秦春娇。 第98章   br />  四下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目瞪口呆,无人说话。   只听那黄三仙姑指着秦春娇,半闭着眼睛,唠唠叨叨着:“这女子乃是蛇妖转世,她为祸人间,横行乡里。老天不容她,才会迁怒于你们村子,降下旱灾。尔等若不尽快除掉这妖孽,必有更大的灾祸!”   大伙说不出话来,秦春娇是在村中出生长大的,这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人,突然说她是蛇妖,叫人如何相信?   刘氏一张脸惨白,她在乡里生活了三十余年,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是想逼死她女儿!   她将秦春娇拉在身后,向那黄三仙姑厉声道:“你这个烂嘴黑心的婆子,我女儿哪里得罪了你,你竟然这样说她是蛇妖!我生我养的女儿,咋就忽然成了蛇妖?!”   董香儿也大啐了一口:“枉口拔舌的疯婆子,好好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就成了你嘴里的蛇妖!你造这样的孽,也不怕死了下拔舌地狱!”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也都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秦春娇在村里名声还是不错的,她为人和善,常年同人少口角争执,后来开铺子赚了钱,村子里谁家有个难处,问她借三五个钱,也没有说不给的,更没有趁人之危,勒掯敲诈的。她那铺子里常收山货,村里妇人去山上挖了野菜菌子,拿来卖给她,都按照斤两收。   至于像王铁根这样的人家,今年种了油菜,油菜籽卖给了易家的油坊,得了不少实惠,自然也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虽说也有些人眼红嫉妒,看这一家子不顺眼,尤其憎恨妖妖调调的秦春娇,但到底还是帮着他们家说话的人多些。   便有人说道:“里正,你从哪儿找来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就这样信口开河的说人家闺女是妖怪!你不好好干正事儿,发起这疯来了!”   这话一出,众人随之纷纷附和。   亦有妇人愣怔的说道:“我听老话儿说,妖怪是最爱吸人精气的。这春娇妹子要真是蛇妖,她家男人还不早被她吸干了,咋到了现在还生龙活虎的?”   她这话一出,在场的爷们便都轰然大笑起来。还有人说道:“她要是蛇妖,我宁可被她吸干。”   这妇人性子有些木呆,兀自怔怔说道:“再说了,人家又要帮村子里打井,又肯收我们的山货。蛇妖,能有这样好的心肠?”   众人纷纷称是,却也有人小声议论:“这妖怪,还不就喜欢装哥好人脸孔?”然而这声音太小,没人听见。   秦春娇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但转而又白了起来,她盯着赵桐生,两眼冰冷。这样的把戏,她见的多了,无非就是扣上一顶莫须有的罪名,而后叫她去死罢了。   相府里,大夫人污蔑她勾引大少爷,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   一个高明些,一个更粗蠢,但都一样的用心狠毒,都想置她于死地。   她想上前,易峋却已经先一步过去了。   他按住了暴跳起来的易嶟和赵三旺,一步步走到那黄三仙姑面前,淡淡问道:“是谁指使你来,血口喷人的?朝廷正查红莲教的妖人,不怕我把你交给官府么?”他口中问着黄三仙姑,眼神却不住的飘向赵桐生。   易峋的口吻虽淡,赵桐生却被他瞧得打了个寒颤,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那个被打断腿,连子孙根儿都废了的刘二牛。   他强行定了定心神,自己可不是刘二牛那个混子,易峋不敢将他怎样!   那黄三仙姑也吓了一跳,这种勾当她也没少操持。可往年摆布的,都是孤苦伶仃、没人能给出面的孤女寡妇,这次咋和之前都不一样?   看着眼前这个冷峻高大的男人,这小老太婆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似乎下一刻那双大手就要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捏个粉碎。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凛凛杀气,让她打从心底里的恐惧着。   黄三仙姑忍不住在心里咒骂着赵进,她是赵进的远房亲戚,别瞧年纪比赵进小两岁,赵进还要管她喊一声姨婆。   这婆子也是个积年的老寡妇,一辈子无儿无女,就靠装神弄鬼,给人说媒拉线过日子。赵进这次找到她,就说村子里有个不听话的小丫头,专和姓赵的作对,叫她拿出些本事,把这丫头收拾了。事成之后,给她二十两银子。   然而看着眼前这幅情形,这咋和说好的不一样呢?   但黄三仙姑到底年长,沉得住气,她瞟了赵进一眼,见他朝着自己使眼色,心中会意。   她朝着易峋大喝一声,倒是把周围人全吓了一跳,指着易峋念念叨叨了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词儿,便斥道:“你这后生,不知死活!早被这妖精迷惑了,还为她说话!尔等可想想,这妖降生那日,是否天有雷雨?!这妖便是为了躲避雷劫,方才钻入受孕妇人腹中,咬死了原该投胎的魂魄,顶替她托生在人世。”   有人轻蔑说道:“这十来年前的事儿,谁记得住?你张口就来,说啥是啥,唬谁呢?你硬说人好好的姑娘是妖,她害哪个了?”   这话才落,赵进的媳妇忽然说道:“十八年前的春天,我咋记得就是下了一场大雷雨呢?!”说着,又扯一旁的媒婆王氏:“你还记得不?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你去给秦老二媳妇接生的嘛!”   那王氏也一拍手说道:“对啊,我记得。那年春分,本来是个晴天,忽然又打雷又下雨,雷声大的吓死人,闪电劈下来,还击倒了一棵老树!秦老二忽然跑到我家,说他媳妇要生,叫我去接生。那雨下的,瓢泼一样,我打着伞也不中用。好容易到了老秦家,淋得落汤鸡也似,恍惚间就看见地下水沟里有条小黑蛇滑进了屋里。但进了屋就不见了,我还当自己眼花了呢。原来……”   她语焉不详,那眼神却不住的瞟向秦春娇。   这话一出,在场便有些赵氏族人稀稀拉拉的说起,十八年前春分那日,果然下了雷雨。   这些人原本就是赵桐生一伙的,只是这事儿过于荒唐,之前没个实在的由头,不好张嘴。王氏这番说辞,显然就是给了这波人一根杆子,一个个就都爬了上去。   十多前年的事,谁记得分明?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一群人说有,那就是有。   至于什么小黑蛇,是否真的有,已经不重要了。   刘氏脸色惨白,十八年前生秦春娇那日,的确是个雷雨天。因为春日少雷,又是秦春娇的生日,她记得很是分明。   这件事,竟然被人拿出来做了文章,她女儿岂不是要被坐实蛇妖了?   那黄三仙姑得意非常,摇头晃脑的说道:“诸位瞧,这便是证据!这女子便是蛇妖所化,托生于人世一十八载。她虽明面上不害人,但却能吸取旁人气数。你们细想想,是不是打从这女子回村之后,村子才开始走背运?”   众人面面相觑,有不信的直骂胡扯,亦有将信将疑的问道:“若是这样,峋子家的日子,可是越来越红火了啊?”   黄三仙姑说道:“这便是此妖歹毒之处,她能吸取你们全村气数,将养她自身!”   那赵进媳妇子便骂那人道:“你傻啊?就是白素贞水漫金山,有把许仙淹死?这是人家的相好,她会去害他?!当然都是拿我们下刀子了!仙姑,你说这事儿咋办?!”   黄三仙姑嗓音尖利道:“把这蛇妖拿去祭河,老天消了怒气,龙王爷自然就下雨了。除了这蛇妖,你们村子也就太平了!”   她这话落地,村人顿时便炸了锅。   人人都知道,这是要秦春娇去死。   平日里那些受过她恩惠的,念着她好处的,又或存着善心的,各个破口大骂,说她信口开河,妖言惑众,只靠着一张嘴想要逼死人。   而另一伙人,却是笃信了这黄三仙姑的话,认定了秦春娇就是蛇妖。   乡下人虽没怎么读过书,却并非真正愚昧无知,虽然明白这话其实荒唐,但他们心中就是相信。   不在于事情真假,而在于他们想要相信。   总有这样的人,自己过得不好,全赖在外因上。黄三仙姑说秦春娇是蛇妖,吸光了他们的气数,当真是合了他们的心意。似乎只要把秦春娇除掉,他们的所谓气数就能回来,他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至于秦春娇到底是不是蛇妖,那并不重要。只要这个模样漂亮,过的比他们都好的女人去死,那就够了。   两拨人吵吵嚷嚷,推推搡搡,以至于动起了手来。   那和赵桐生一伙的,当然大声喧嚷,要拿秦春娇去祭河。而一些心怀鬼胎的,眼红易家日子的,自然也跟在里头,劈手就要去抓秦春娇。   平日里和易家交好的、受过恩的,如赵三旺、王铁柱、董家便挡在了前头。   此外,还有许多人家,要么今年种了油菜、芝麻、花生,指望易家油坊收购他们的作物,跟着吃口饭的,也上前阻拦。   大伙算是看明白了,跟着这个赵桐生,是过不上好日子的。   董香儿嘶声裂肺的喊道:“里正,你真是狼一样的心肠!你今儿能栽赃春娇是妖怪,淹死了她。明儿还不是想治死谁,就治死谁?!大家伙儿,可不能让他如愿!不然,往后还有咱们的安宁日子过吗?!”   这话,更是让下河村人,人人自危。   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安在谁头上,都是可以的。一条人命若是就这样被轻易治死,实在儿戏荒唐。   一时里,无数人向着赵桐生怒目而视。   赵桐生眼见事态失控,粗着脖子怒吼道:“秦家姑娘是蛇妖托生,真正的秦家姑娘早已死了,你们不要被她迷惑。不然,谁庇护她,谁就是蛇妖一党!”   易峋见赵桐生越发疯癫,而村人也渐成群殴之态,心中思忖,擒贼先擒王,先拿下赵桐生和这装神弄鬼的婆子,压住了众人再说。   他当即大步上前,嘴里斥道:“赵桐生,你勾结妖人,妖言惑众,触犯朝廷律条。我要拿你见官!”   赵桐生见他杀气腾腾朝自己走来,慌得一张脸蜡渣也似的黄,大声喊道:“峋子疯了,你们快些拦住他!”   当下,还真有几个不怕死的汉子,上前阻拦易峋,却被他三拳两脚,打翻在地。   赵桐生更是吓白了脸,提起脚就朝外跑。   那黄三仙姑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真没想到事情竟然演变到这个地步。   一个嫩丫头片子,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护着她!   她早知道是这样,便给再多钱也不会来了。   赵桐生还未跑出两丈远,便被易峋一脚踢倒,踩在背心上。   赵桐生趴在地下,只觉得背上钻心也疼,龇牙咧嘴,手舞足蹈,活活像一只乌龟。   他厉声叫骂:“峋子,我可是里正!你敢这样对我,我可跟你没完!”   易峋冷冷说道:“如今,你要有完,我还不答应呢。跟我去见官,把这些年来你的账,好生算一算!”   那黄三仙姑也要跑,却早被易嶟一把揪住了领子:“你这个老妖婆,往哪儿跑?!你说祭河神老天就下雨,待会儿我就把你扔去喂七柳河里的乌龟王八鱼子鱼孙,我倒要看看老天下不下雨!”   村子里的人,早已打成了一锅粥。   赵氏一族,站在易家那边的,出于公理义愤的,这些年来被赵氏族人欺负垮了的,全都打成一团,甚而动起了棍棒。   有些胆小怕事的,缩在一边,却也不慎波及,挨了几巴掌,恼将起来,也打了进去。   亦有打太平拳取乐的,真正乱的不可开交。   董香儿和刘氏死命护着秦春娇,把她牢牢挡在身后。赵三旺唯恐几个女人吃亏,也在一边,左支右挡。   杨氏本来也想凑过来,在秦春娇跟前卖个好,但一个不慎,就让人在脸上挠了两道。她顿时大怒,撒起泼来:“你敢抓老娘?!”便揪着那妇人的衣服领子,两个人滚在地下,撕开了。   秦春娇在后面,她被护的严实,没有伤到。   看着这许许多多人,为了她冲在前面,她心中百感交集,竟忍不住有些鼻酸。   她的心思并没有白费,给人的恩惠,大多数人也都记得,并且在这关键时候,答报了她。   所谓行下春风,望来夏雨,便是如此。   正在大乱,村道不远处却有一队人马,吹吹打打的朝这边走来。   领头的,一人一骑。   那人身着飞鱼服,腰配宝刀,身材挺拔,骑着一匹青骢骏马,甚是威武昂扬。   刘氏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不由呆了呆,这人赫然便是陈长青。   这节骨眼上,他怎么来了?   陈长青在远处已然瞧见这边的乱象,顿时眉头一皱,心中担忧刘氏母女受到波及,当即下令镇压。   一众护卫手持兵刃,奔上前来,驱散众人。   乡下人怕官,一见了这阵仗,自然都停手了。   易峋却踩着赵桐生不动,看着陈长青纵马上前。   陈长青行至跟前,瞧着眼前这桀骜后生,又看了看他脚下的赵桐生,问道:“此为何故?!”   赵桐生在底下,张牙舞爪,灰头土脸,嚷叫起来:“大人,大人,我是本村里正,村中出了蛇妖,正要处置。这青年是蛇妖的男人,被蛇妖迷惑已久,为了护着那蛇妖,将我一顿殴打。大人,求大人救命啊!”   陈长青剑眉一皱,问道:“蛇妖?蛇妖在何处?!”   赵桐生便向着秦春娇一指:“就是她!”   陈长青下得马来,一步步走到赵桐生跟前,眸色微冷,沉沉问道:“你说我女儿是蛇妖?!” 第99章   这话落地,不止赵桐生傻了眼,就连一众村民也呆了。   谁都知道,秦春娇的亲爹是秦老二,这怎么忽然又钻出来个爹,还是个当大官的爹。   刘氏的脸,顿时滚烫的像煮熟的鸡蛋,两颊一片绯红。   她当然能猜到陈长青的用意,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能碰到这样的事。   她只觉得有些羞窘尴尬,但心底里其实并不怎么生气。   回过神来的村民,心底里大约都猜到了些什么,一会儿瞧瞧刘氏,一会儿又看看陈长青,不由都低声议论起来。   陈长青几次三番来下河村找刘氏,大伙都看在眼中,本来就颇有些流言。   如今看陈长青竟然当面认了秦春娇当闺女,更是揣测这俩人之前有些什么旧情,秦春娇只怕压根不是秦老二的女儿。   不然,谁会把别人的种,当成自己的?   赵桐生也明白过来,几乎吓得魂不附体,他兀自喊道:“大人,您认错人了吧。这丫头片子是本村一个老无赖的女儿,在我们村长了十多年,她娘就在那边。您、您搞错了吧?”   陈长青眉头微扬,如同看一只臭虫一般的看着地下挣扎的赵桐生,淡淡说道:“我说她是我女儿,就是我女儿。你不仅诬陷本官的千金是蛇妖,还要污蔑本官没有眼力?”   赵桐生面如死灰,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晓得这人的官阶。   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那是给皇帝办事的人,碾死自己这种小小的里正,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的容易。   他怎么也想不通,秦春娇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当了大官的爹。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会把秦春娇当神仙姑奶奶一样的供起来,哪儿还敢找她的麻烦?   然而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易峋看着陈长青,面色沉沉,一字不发。   他明白这人的用意,当众讲出这种话来,就算木已成舟了。   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对于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有着一种近乎于偏执的执着。   陈长青不再看那如丧家之犬一般的赵桐生,望向易峋,淡淡说道:“将他放开,本官有话要问。”   易峋原本就是要报官的,如今官既然来了,交给他本也应当。但不知为何,他在这男人面前,总有一股不肯服输、不愿低头的犟劲儿。   他停了一会儿,方才自赵桐生背上将脚抬起。   赵桐生慌忙爬到陈长青面前,如捣蒜也似的磕头:“大人,求您开恩啊大人!小的有眼无珠,不知道那是贵千金!小的瞎了狗眼,听了奸人的调唆拨弄,求大人不记小人过,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吧!”   陈长青向下瞥了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开,仿佛看见了什么碍眼的脏东西一般,他问道:“被奸人调唆拨弄?奸人是谁?”   赵桐生听闻,如同揪住了救命稻草,慌慌张张的四下张望,去找黄三仙姑。   易嶟先他一步,拎着黄三仙姑的衣领,把她提到了陈长青面前,朝地下一丢,大声说道:“大人,便是这个婆子,适才装神弄鬼,一口咬死了我嫂子是蛇妖托生,还说要拿她祭河!”   陈长青扫了这婆子一眼,见她穿的花里胡哨,一瞧便不是正经人,正是俗话中讲的六婆之一,心生憎恶。   黄三仙姑一触及他那冷厉的目光,如堕冰窟一般,全身抖如筛糠。她虽是个乡下的神婆,但并不是全无见识,也晓得这是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心底里原本已将赵进全家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是碍着自己和他是亲戚,不想骂祖宗。到了这会儿,也顾不得旁的,连十八代祖宗也一起捎带上了。   黄三仙姑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干枯老脸面如土色,吓得连话也说不囫囵了:“大、大、大人哪,老婆子就是个给人回背的,这些事儿都是他们叫我干的,不干老婆子啥事儿。我也不晓得那位小姐是您的千金,不然我死也不会干的。”   陈长青冷冷说道:“你这话里的意思,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罗织个妖怪的罪名,把她扔进河里,便是理所当然了?!”   黄三仙姑说不出话来,只余瑟瑟发抖。   陈长青又斥责道:“你们这些神棍神婆,日日装神弄鬼,愚弄百姓,妖言惑众,诈骗钱财,葬送旁人的性命如同儿戏!”言罢,又向赵氏一伙人喝骂道:“如你等愚民,眼中既无苍天亦无律法,任凭这些妖人愚弄摆布,简直与帮凶无异!”   这一席话,将那写人骂的尽数低了头。   他们心中不是不明白那婆子的话是假的,不过只是想要借刀杀人罢了。   谁能想到,人家突然就从天上掉下个当大官的爹呢?   陈长青呵斥了一阵,抬眼看天,话音冷冷:“朝廷近来正清理邪教异端,本馆此次下乡并非为此事,但既然碰上了,便不会袖手不管。你们……”   他话未说完,赵桐生忽然大声道:“大人,这事儿其实不与小的相干,全是这婆子同赵进所为,小的只是受了他们的愚弄!”   赵进见势不好,已经缩在了人群里,听见赵桐生这话,心中暗骂狗玩意儿,想把老子供出去。   黄三仙姑更是目瞪口呆,一时没了声响。   陈长青听闻又出来个人名,不由皱了眉头,问道:“赵进是何人?”   赵桐生慌忙回头,目光在人群里扫过,长臂一伸,伸手指道:“就是他!”说着,不待人问,便自己说道:“今年天旱,七柳河又断了水,这厮就来跟我说,是村子里出了妖邪,要找高人来看。小的本不信这个,但又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答应下来。谁知,这厮勾结了这个婆子,来村子里瞎念了一通,就乱指人家秦姑娘是蛇妖,还要扔进河里去祭龙王爷。我本不答应,村人就闹了起来。正巧这节骨眼上,大人您就来了。大人,您可要明鉴呐!”   他这话,纯粹的颠倒黑白。众村民听着,都呆了,不禁都深深佩服起了赵里正这铁皮脸。   赵进可憋不住了,这老小子一番话,可是把自己择了个干净!   他从人群里暴跳出来,大骂道:“放你的狗屁!不是你拉着老子一定要给人家姑娘治死,老子帮你出这主意?!”   赵桐生脸红脖子粗道:“这些阴损缺德的主意,我哪儿想得出来,还不都是你整出来的。进子叔,都到这会儿了,你也别藏着掖着了,当着大人的面,全说了吧。”   赵进几乎被他气死,把那黄铜烟袋杆子捏在的咯吱作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可真是好歹毒的心肠,疯狗咬人,也没你这狠劲儿!”   黄三仙姑也回过神来,她倒不同这俩人纠缠,向着陈长青咚咚的磕头:“大人,这些事都是他们整出来的。老婆子就是收了他们的银子,来这儿帮他们说几句话。”说着,又指着赵进:“这人是我的远房外甥,三天前来我家,说这村里有个小丫头总跟他们作对,要想法子。婆子只当是坏了她名声就罢了,谁晓得他们竟想杀人。大人,婆子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害人的性命啊!”   陈长青看着这帮猪狗自己咬起来,不由眯细了眼眸。他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并不言语。   这三人看他默然,更加恐慌,越发撕扯起来。   正当此时,一名中年妇人忽然高声道:“大人,我有话要讲。”   一众村民听见这嗓音,顺声望去,却见竟然是赵桐生的结发妻子,赵太太。   今日这场闹剧,她起初并未到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赵桐生一见她来,如菩萨送来的救兵,慌忙说道:“娘子,你快跟这位大人讲讲,这主意到底谁出的。”   赵进瞪着眼珠子,骂道:“大人,这妇人是他婆娘,当然帮着她汉子,你可不能信她的鬼话!”   赵太太也不看这两个人,径直走到了陈长青面前,向他躬身道了个万福:“大人,民妇是这下河村里正赵桐生的浑家,上河村里正的女儿。民妇今日揭发,赵桐生常年和上河村里正勾结,把控七柳河,向下河村村民勒索敲诈钱粮。今年,更是闸了七柳河,一则要变本加厉的要钱要粮;二来就是要除掉他在村中的眼中钉!”   她这话一落,所有人都呆了。   连易峋和秦春娇都没有想到,赵太太竟然会帮着他们,揭发了赵桐生。   刘氏却似乎醒悟过来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这微不可查的一声,却传入了陈长青的耳朵里,他抬眼向她望去。这两下里,两人的目光便碰在了一处。刘氏像是被什么灼烫了一下,慌忙收回了视线,低头瞧着地下的泥土。   赵桐生更是呆若木鸡,半晌才回过神来,大吼道:“你这个疯婆子,坑你男人,对你有啥好处?!”   陈长青见事情复杂,内情甚多,一时半刻也问不清楚,他原也不是来办这件事的。   眼看这些丑类来回撕扯,相互乱咬,已经失去了耐性,他便吩咐跟来的护卫,将这一干人等抓了,送到河间县县衙。   这等案子,原就该是地方官员管理,不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职责之内。   赵桐生一干人等,兀自不甘,哭嚷叫骂,唯有那个赵太太,一脸冷淡,沉默不语,跟着官兵走了。   下河村的众人,早已呆傻了,没人说话。   只有一个妇人,喃喃的道了一句:“这算咋回事呢?”然而,并没有人能回答她。   陈长青走到了秦春娇面前,那张冷峻的脸上,竟然绽出了些许温和的笑意,看向秦春娇的眸中,流露着属于长辈的温暖和煦的光芒。   他说道:“圣上对你的手艺颇为赞许,要赏你一样东西。”   言罢,也不等秦春娇说话,便当众念道:“传皇上口谕:乡间有秦氏女,厨艺颇佳,巧手匠心,能烹四时佳品,甚合朕意。今闻其经营有方,开设店铺,特御赐朕亲笔匾额一块,以示嘉奖!”   陈长青传过皇帝的口谕,便吩咐人抬着的物事送上前来,亲手揭了上面的明黄色绸缎盖巾,底下果然是一块黄花梨木雕刻而成的烫金匾额,匾上赫然刻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四时一品!   那时字与一字中间上方,盖着一块小小的印章,是建业御笔之宝几个字,果然是皇帝的亲笔。   原来,那天陈长青陪伴而来的锦衣文士,正是当今皇帝。   建业皇帝颇有几分孩子脾气,喜爱到民间查访风土人情。近来京畿闹了红莲教,他便想下来瞧瞧,看地方官有没有认真办案。走到下河村时,路遇秦春娇的小摊子,听了那些食客的溢美之词,吃了豆腐脑和包子,只觉分外可口,是宫中所没有的味道,便觉那些食客所讲并非是夸张之言,对那吃不到嘴里的槐花糕,更是心生向往。   皇帝回到了宫中,总不能忘,便时常打发陈长青到这儿来买点心。   所以,陈长青之前说是来买点心的,并非只是为见刘氏的托词。   这建业皇帝颇为贪图口腹之欲,又有些爱玩的性子,连吃了秦春娇几种时令点心,都惊艳赞叹,又听陈长青说起,这小女子在乡间开了一间食肆,许多老客都前去捧场。这皇帝心中便想,自己才该是这食肆的第一老客,虽不能随意出宫,但新铺子开张,自己也该送份礼以示庆贺,也算是给她一份体面。他便写了这块匾额,令宫中的工匠,选了上好的木料,雕刻出来,命陈长青送到乡下。   陈长青此次前来,便是传皇帝口谕,赏赐这块匾额的,没想到竟然碰巧撞见了赵桐生演的好戏。   陈长青的话音落地,全村的人都呆了。   他们之前就已经呆怔了,此刻更是呆上加呆,彻底傻了。   下河村往上数个二百年,哪曾出过这样的事儿?!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下来抓人的捕快,催收粮税的衙役。   皇帝?御赐?那都是天边的人和事儿。   然而这天边的人和事儿,就出现在自己眼前,还赏赐了秦春娇那小铺子一块匾额。   那也就是说,连皇帝都爱吃秦春娇的点心!   易家以及秦春娇的小铺子,从此之后就真的不一样了。 第100章   这种事,下河村从来没有遇到过,更遑论怎么办了。   最终,全下河村的男女老少对着匾额磕头跪谢皇恩,算是把这匾额接了下来。   大伙簇拥着,将匾额送到了食肆。   铺子外头原本是挂着一块匾额的,何况这皇家御赐的东西,挂在门外天天风吹雨淋的,似乎也不大合适。   秦春娇便把这块匾额挂在了铺子里大堂正中,日头打从外头照进来,烫金的大字熠熠生辉。   村人把这铺子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指指戳戳,点头赞叹,都说道:“咱们村子这么多年,啥时候有过这样的事儿?这春娇小姐,果然不是一般人物。就连当今圣上,都爱吃她做的点心哩。”   “我早说这姑娘非同一般,出生那天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这春天向来少雷雨天气,如今想想,那不就是龙女降生么?”   这伙人眼见秦春娇的手艺,竟然得了当今皇帝的赏识,还冒出来一个在朝廷里当着大官的爹,便一股脑的改了口风,既敬称人家为小姐,又将她出生那天的雷雨说成是吉兆。好像适才附和着黄三仙姑,信口雌黄说人家是蛇妖的,不是他们一样。   有人看不下去,便嘲讽他们:“哟,人家得了皇上的赏识,就又变成龙女了。那先前是谁啊,一口咬死了人家是蛇妖来着。”   这伙人强辩了几句,到底心中有鬼,又怕秦春娇事后跟他们算账,一个个灰溜溜的溜走了。   比起那块御赐的匾额,大伙更津津乐道且好奇的,是陈长青。   这男人可是京里的显贵,朝廷的大官,还是在皇帝身边当差的,他们这些乡下人,一辈子做梦也梦不到的人物!   这男人竟然自称自己是秦春娇的父亲,那岂不就是说刘氏跟他有一腿?   这话,大伙是信的。   毕竟,秦老二那个猥琐龌龊样,这些年来大伙都看在眼中。   就这么个玩意儿,能配得上刘氏那样如花似玉的媳妇?能生出秦春娇这么有本事的闺女?   若说是陈长青的种,那他们倒是肯信。   当然,这事儿压根没证据,大伙也只能搁心里想想,没人敢去当面议论。   只是有人低低说道:“这春娇小姐要当真是官家千金,那她还甘愿嫁给峋子?还不往城里嫁好人家当太太去了!”   没人敢接这话,说话的妇人,也被她男人揪回家去了。   过了今天这出,赵家在村中的势力,可谓是土崩瓦解。那么今后村里谁说了算,大伙心中有数。   秦春娇和易峋之前那腻歪劲儿,估摸着生米早成熟饭了。但她突然有了个当大官的爹,还会不会再给易峋当媳妇,那就不好说了。   然而这事儿,谁也不敢乱议论。无论哪一边,都不是他们得罪的起的。   秦春娇将匾额挂好,便请了陈长青到家中去坐。   因着今日赵桐生说有大事商议,铺子便根本没开张。   陈长青坐在易家正堂上,而刘氏却躲进了房中。   她想问问陈长青为啥当众说春娇是他闺女,但碍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实在不好意思。   秦春娇在屋里陪着她,笑嘻嘻说道:“娘,那人今儿过来,怕不是要提亲?”   刘氏瞅了她一眼,脸上红红的,又笑又骂道:“臭丫头,竟然开起自己亲娘的玩笑来了!”   秦春娇笑道:“不然,他干啥非说我是他闺女?这不明摆着就是要娘嫁给他嘛!”说着,便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刘氏轻轻斥道:“你别去瞎听。”说着,却并没将她拉回来。   外堂上,陈长青坐在上首,而易峋则在底下作陪。   两个男人,都不是善于言辞之辈,一时里竟谁也没有说话。   易峋猜到陈长青的用意,刘氏若想改嫁,他当然不会阻拦,但若是陈长青想将秦春娇带走,那绝对不行。   他不管这人是多高的官职,手里有多大的权柄,都别想把他心爱的女人带走。   陈长青眼眸深深,打量着易峋。   前回过来,两人险些交手,他只觉这后生身手不错,且一心护着自己家中女眷,算是个靠的着的汉子。   回去之后,他私下略查了这青年的生平过往,是个诚朴可靠的男人。一家子生计,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蒸蒸日上。   今日仔细打量之下,见他生的器宇轩昂,虽是一身布衣,却是风度卓然。这样的男子,配他的女儿,当也是配的过了。   他既然打算娶刘氏,心底里便已认定了秦春娇做他的女儿,这未来女婿他当然要仔细把关。   然而,这会儿两人坐在堂上,他却能深刻的感受到,易峋身上的敌意。   陈长青微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了。   刘氏如果要嫁给自己,当然要带了女儿走。毕竟秦春娇还没有嫁人,之前她没有娘家也罢了,如今有了娘家,那就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住在男人家里。   这后生,想是舍不得,不肯呢。   陈长青的脸色微沉,他知道刘氏最放不下的便是秦春娇这个唯一的女儿。如果易峋死咬着人不放,怕是刘氏也不会松口了。   他半生孑然一身,好不容易才找到喜欢的女人,想要成家,怎能被这样的事儿绊着?   两人僵持了片刻,易峋率先开口了:“大人先前将春娇认作自己的女儿,是不是误会了?春娇和我打小一起长大,比邻而居,她父母是谁,大伙都知道。我岳母嫁到下河村三年,才生下这个女儿。大人从未在下河村出现过,又怎会是她父亲?”   陈长青听了他这一席话,心底不由暗暗称赞其才智。   易峋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已绝了他自称是秦春娇生父的可能。且又称刘氏为岳母,言下之意,秦春娇已经是他妻室了。   他入朝为官多年,做的又是锦衣卫所的差事,见过各色人等。易峋这般年轻,能有这样的城府心智,在自己这样一个朝廷正三品大员跟前,不卑不亢,据理力争,委实难得。   他粉丝还是赏识这个年轻人,然而赏识归赏识,他的初衷可不会为了这段赏识发生变化。   两个男人,为了争取各自喜爱的女人,暗地里较起了劲儿。   陈长青唇边微弯,淡淡说道:“她虽非我亲生,但我有意娶翠云为妻。若翠云嫁了我,那她自然就是我的女儿。”   易峋眉头微扬,说道:“岳母得大人的青睐,在下本不该阻拦。但岳母目下并无改嫁的意思,大人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他之前私底下是问过刘氏的,刘氏说她舍不得女儿,又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并不想改嫁,只打算守着他们,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就是了。   陈长青听了这话,竟有些微微的心浮气躁。   他并不知道翠云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并无把握翠云一定会答应嫁给他。所以,之前在全村人面前,他自称是秦春娇的父亲,其实也有木已成舟的意思。   然而如果翠云真的铁了心不愿意,他其实也毫无办法,总不能仗着官威,强抢民妇吧?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半天了,翠云也并没有出来,难道真如这后生所说,她不想嫁给自己?   两人一别已有近二十余载,当年的情意还剩下多少,已是未知。虽说重逢之后,他能觉察到翠云他还是有情意的,但事到如今,她已经嫁过人生育过孩子,也是顾虑重重,心中到底怎么想,也是未知。   然而,他能赌的,也就只是翠云对他的感情了。   陈长青眸色微深,十指扣紧了圈椅的把手,半晌说道:“我要见翠云。”   易峋看着他,默然不言。   两个男人僵持了片刻,刘氏忽然从屋里出来,柔声说道:“峋子,让我跟他说吧。”   易峋见她出来,无话可说,只得起身进屋去了。   刘氏走到陈长青跟前,瞧着他,眼中的光芒,柔如春水。   她温然一笑,问道:“你今儿,这算是啥意思?”   陈长青眼眸深深,里面映着她的影子,他嗓音有些沙哑道:“我的心意,你不明白么?上一次来,我就说过要你嫁给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话到尾处,竟然微微的有些发颤。   刘氏眯细了瞳子,瞧着眼前这个男人。   清癯的面容比起当年,多了些沧桑,也添上了沉稳。   良久,她开口道:“这么多年了,我也怨过你,甚至恨过你,可到底都过去了。”   这话,让陈长青的心猛地一沉。   但听刘氏继而说道:“我问了春娇,她不肯跟我进京,所以……”   陈长青眸子一缩,不由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头,急促的问道:“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上一回么?!你是母亲,可你同样也是女人!难道,你就甘心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你心里有我,为什么不能嫁给我?!”   刘氏望着那张因自己而焦躁的脸,不由笑了,说道:“所以,我嫁给你时,春娇是不能跟过去了。”   这笑容,宛如春雪乍融,带着丝丝的甜意和柔软。   经过今日这件事,她想明白了,一个村中寡妇,其实什么做不了。如果她嫁给了陈长青,往后女儿再碰上这样的事,就不怕了。为了女儿,她怎样都行。   心底里,她当然也对陈长青颇有情意,且旧情复燃更比当年绵长而深沉。但她毕竟不再是情窦懵懂的少女了,没有那样冲动而热烈的情愫。作为一个年长成熟且久经风霜的妇人,她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会考虑许多事情。而许嫁陈长青,便是她深思熟虑过的。 第101章   陈长青起初并未明白,待醒悟过来,心中顿时被狂喜给撑满了。   冷峻的面容,瞬间便化开了。冲动之下,他将刘氏拥入了怀中。   刘氏浅笑着,眼中有些迷蒙,没有挣扎,任他抱了。   柔软的身躯安静的陷在自己怀里,陈长青兴奋的甚而有些喘息,他粗声粗气的说到:“翠云,你等着,待我回去,一定重金下聘,风光的迎娶你过门。”   刘氏垂首微笑,淡淡说道:“我是个寡妇,又这个年纪了,还啥风光过门的。你找媒人说好了,我收拾了东西,跟你进京就是了。”   陈长青当然不依,说道:“那可不成,我生平第一次娶妻,怎么能马虎?何况……”他将手臂一紧,将刘氏更用力的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自己最为珍贵的宝物。   他继而说道:“你值得。”   简单的三个字,却戳到了刘氏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这一生,打从嫁给了秦老二,生下秦春娇之后,女儿就变成了她生活的全部。身为一个母亲,她当然真心的疼爱着女儿。只要女儿能幸福,她牺牲掉一切都没有关系。女儿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   然而偶然的午夜梦回,她也想过,倒也不是不甘或者别的什么,只是茫然。她是母亲,以女儿为重,是理所当然。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呢?她这一生,就要这样过去么?   随着年岁渐长,她也逐渐的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然而心底的疑惑,却并没有消失。   陈长青的到来,让她的心再度活泛了起来。嫁给他,的确有庇佑女儿的考量,但更是一个女人发自内心的愿望。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陈长青说定了五日后,必定带媒人前来下聘。   刘氏含笑答应,陈长青又说道:“这个易峋,在后生堆里,也算是不错了。然而春娇到底还没跟他成亲,就这样住在男人家里,不成话。等咱们成亲了,把她也接到京里去,在府中等候出嫁。”   刘氏笑着说道:“只怕这俩孩子,谁也不愿意。早前我问过春娇,她不肯到京里去。我寻思着,峋子也不会答应让她走。”   陈长青听着,心下了然,颔首道:“易峋这年轻人,在后生堆里,算是不错的了。配春娇,配的过。但是到底年轻气盛,一路走的太顺,未免有些自负了。”   刘氏浅笑道:“是他把春娇和我接了回来,我们娘俩都是很感激他的。春娇打小就喜欢他,要是没她那个混账的老子,兴许两个孩子早就成亲了,娃儿都生下了。”   听到刘氏提起秦老二,陈长青脸色微微一沉,说道:“是我来迟了,这些年你们母女两个受苦了。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易峋没有回自己的房,而是进了秦春娇的屋子。   秦春娇正坐在床沿上,折叠着今日收下来的衣裳。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   窗外日头偏西,日光透过窗纸洒进来,落在她身上,让那娇媚的侧颜蒙上了一层细细的光泽,细丽的身段在日光里,越发显得娇软。   易峋只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浪在翻涌着,他大步上前,在一旁坐下,不由分说将她抱在了怀中。   秦春娇猝不及防,愣怔了一下,抬头问道:“峋哥,怎么了?”   易峋嗓音有些沙哑,他问道:“春娇,你不会走,对不对?”   秦春娇眸色微动,她张了张口,还未说话,易峋便低头噙住了她的唇。   秦春娇身子微微一僵,又随即软了下来。她嘤咛了一声,伸臂揽住了易峋的脖颈。近来油坊与铺子都分外忙碌,两个人已有段日子没有亲热过了,贪婪的索要着彼此。   好半晌,易峋才从她唇上起来,唇与唇之间,粘连着一道银色的水线。   他盯着她的眼睛,再度说道:“春娇,我等不及了,我不想过了正月再成亲了,咱们年底就成亲好不好?”   秦春娇眨了眨眼睛,问道:“峋哥,你这是咋了?这若是年前成亲,可要加倍的忙了。”   她没有什么嫁妆,但因是易峋买回来的人,也用不着这些。然而嫁衣还是得要的,依着母亲的说法,买料子,请裁缝,都是麻烦事,这些事可一件都没还着手。   易峋搂着她,嗅闻着她身上清甜的体香,低声说道:“我的孝期,其实也就到今年的十一月。咱们年前就成亲,过年的时候,就是正经的夫妻了,不好么?”   秦春娇明白他在说什么,脸颊微微一红,垂首不语。   其实,她心里也猜到了,大概是母亲要改嫁的事情,让他心中不踏实了。虽说自己并不会跟母亲进京去,但她更不喜欢让她的峋哥这样患得患失。   这种滋味儿,并不好受。   她初来易家时,也是日夜悬心,唯恐易峋哪天从外头娶个正妻回来。担忧却又不敢说,只能压在心底里。   如今,是轮到易峋来尝这个滋味儿了,她并不想这样折磨他。   秦春娇樱唇微微一沟,颊边旋起了两个梨涡,妩媚可爱到了极处。   她开口,嗓音软糯甜美:“好,咱们腊月就成亲。”   易峋先是一怔,笑意逐渐在颊边绽开。   怀抱着心爱的女子,他心中不由畅想着,今年成亲,或许明年她就能为自己生下孩子了。   能将两人的血脉,生生世世凝结在一起的孩子。没有人,能再将他们分开。   这日,陈长青在晌午之前离开了下河村。   刘氏母女两个原本想留他吃一顿午饭,但跟他来的侍从护卫甚多,无处安置,只得罢了。   刘氏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好容易来一趟,却一顿饭也没留你吃。”   陈长青微微莞尔:“往后,多得是一起吃饭的日子。”   临走之前,陈长青特地私下见了易峋一面,避开了那母女两个。   两个男人,站在村口的大槐树底下,低声说话。   陈长青看着易峋,既然已经和翠云商议好了亲事,他心底里也早把秦春娇当做了自己的女儿,易峋自然也就是他女婿了。这老丈人见新女婿,免不了要敲打一番。   他开口:“我听翠云说了,春娇不肯进京,一定要留在下河村,等着跟你成亲。”   易峋双手微握,不卑不亢的回道:“不错,我们说好了,今年腊月就成亲。”   陈长青眉毛一挑,这比刘氏告诉他的日子,还早近三个月,看来这小子是真的急了,生恐已经到了嘴边的媳妇,再飞了。   他说道:“按理说,没出阁的姑娘,不该住在男人家里。但春娇要跟着你,我们也不会勉强她。你可要好生待她,她不是没有娘家的人。”   易峋面色微凛,沉声道:“她是我娘子,我当然会好生待她。”说着,他话锋一转:“岳母情愿嫁给大人,我和春娇都替她高兴。然而岳母也苦了半生,还望大人珍惜对待。我们虽然是一届布衣,但也不会坐看自家长辈在别处受了委屈。”   陈长青听了这话,不觉心中一笑:倒是个不服输的后生。   他看了看天上的云,背手说道:“年轻人有些锋芒,固然不错,但锋芒过盛,便成自负。你空有一身本事,难道就甘心一世蜗居于这乡下地方么?即便能过的衣食无忧,但将来若再遇上什么重大变故,你以布衣之身,如何庇佑自己的妻儿?”   他这番话,倒是真正戳中了易峋的心病。   易峋心中始终笼罩着一块阴云,相府的大少爷觊觎着春娇,这一次若是陈长青定要秦春娇进京改嫁他人,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他始终担心她会被人抢走,归根结底还不就是因为自己无权无势么?   他心里也深深的明白,这个世道,仅仅只是有钱,是不够的。   他面色森冷,满心不甘,却说不出话来。   陈长青又道了一句:“明年四月,朝廷新开武举。两年一度的好机会,你须得把握住。”言罢,他迈步走开,自属下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回京去了。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陈长青也觉易峋是个可造之材,不论是为人还是处世,都是一条靠得住的汉子。秦春娇嫁他,自己也没什么可挑的。   他将秦春娇视作女儿,她的夫婿,当然也乐意拉上一把。   白天接二连三的出了许多事情,铺子当然没有营业,一家人也都累坏了。   夜晚灯下,秦春娇将易峋说要腊月就成亲的事,告诉了刘氏。   刘氏一听,顿时急了,这明年二月还捉紧,一口气提前了三个月,她怎么不着急?   她女儿的嫁衣,还一块料子没买,一针也没缝呢。   秦春娇看她娘焦躁,便劝说道:“娘,你也不要光顾着我了。我们在乡下,也没那么多讲究。倒是你,陈叔叔说转日就要来下聘,怕成亲也快,倒要紧赶着准备呢。”   刘氏已将陈长青的意思,告知了女儿。   秦春娇也很为她母亲高兴,母亲被秦老二折磨了半辈子,该找个合心意的男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但是陈长青说五日之后就要来下聘,那想必成亲也快,比起自己,她倒更为她娘的事儿着急。   刘氏说道:“我还有啥好预备的,就是这些衣裳东西,卷个包袱,就跟了他去了。娘不是头婚,是死了男人再嫁,不讲那些个了。你和峋子今年年底就要成亲,还啥都没预备呢,这咋行?峋子也是个燥脾气,说一出是一出,没个长辈替你们操持,还当真是不行!”   秦春娇还想说些什么,刘氏打断了她:“不许再犟嘴啦,明儿跟娘去集子上,看看衣料,再找个好裁缝,先把嫁衣置办了再说。”   秦春娇有些不甘愿,说道:“娘,我明儿还要做生意呢。”   刘氏不听,责备道:“生意啥时候都能做,钱一辈子赚不完,但是这当新娘子,一辈子可就这一回!”   当娘的都这样说了,那做女儿的也只好乖乖听话。   隔日,刘氏和秦春娇起了个大早。   易峋听闻她们是要去买做嫁衣的料子,私下悄悄给了刘氏一张百两银票。秦春娇虽然坚持她自己有钱,刘氏也说,这嫁衣本该是女方家里预备的,但易峋却不以为然。自己女人嫁来时穿的衣裳,那当然是要男人置办。   刘氏拧不过他,只得收了下来。她晓得女儿也是个倔脾气,便瞒着没告诉她。   秦春娇头天晚上就和刘氏一起,把今天要卖的豆腐和豆腐脑都做好了,点心和酱菜也都齐备了。   所以,虽然她今天虽然不在,但铺子也还照常开张。   董大成写账,董香儿和董栓柱在铺子里招呼客人。   天气热,来吃饭的客人不是很多,买油的倒是不少,倒也忙的过来。   董香儿收拾了一摞碗筷,抱到后厨去洗,忽然就听见外头堂上一阵脚步杂沓声,似乎涌进来不少人,进而便吵嚷起来,言语中似乎夹着自己的名字。她慌忙丢下碗筷,将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走到外头堂上。   一走到堂上,只见堂上果然站着一伙人,各个气势汹汹,手里还提着绳索木棍。   为首的男人,竟然是自己之前的男人李根生!   那李根生正兀自跟董大成和董栓柱叫骂。   天气炎热,他满面油光,口沫横飞:“你们老董家养出来的荡货,在婆家勾搭小叔,顶撞公婆,忤逆男人,说她两句,就跑回娘家,缩着再不回去了。你们娘家也包庇这泼妇,任凭她在下河村勾搭野男人,好言好语的不听,一定要我们上门!今儿我们来了,非把这贱人捆回去不可!”   董香儿一见着李根生,就气不打一处来,又听了他这满嘴狗屁倒灶的话,顿时血冲上头,大步流星,冲到李根生面前,抬手就是两记响脆的耳光。   李根生正骂的痛快,只觉眼前一花,一个妇人冲到面前,还没看明白是谁,自己脸上已经吃了两记,**辣的,顿时就肿了起来。   他正想大骂,就听董香儿叫喊起来:“李根生,你也算个男人!你自己在家里,被一家子欺负的不敢伸头,王八乌龟也比你硬气些!你婆娘替你出头,你不说帮着,反倒合起伙来欺负自己女人!人诬陷你媳妇偷汉子,你也认,你和王八是拜把子兄弟!我早同你说明白了,我不再给你当媳妇了。你麻溜儿的给老娘滚,这是下河村,不是你王家庄!在这儿撒野,小心下河村的爷们把你扔七柳河里喂鱼去!” 第102章   李根生被董香儿打了个愣怔,他回过神来,顿时勃然大怒。   董香儿那个泼辣脾气,他是晓得的,两口子私底下挨她两句骂,吃她打几下,都没关系。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一个大老爷们,却被自家婆娘扇耳光,饶是再窝囊的人,也丢不起这个脸。   李根生当即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大骂道:“你这个□□泼妇,竟然敢打你男人!你在我们李家干下的好事,我们李家不休妻,已经算便宜你了,你还敢狂!你这样的贱货,就该沉塘!”他骂了几句,口气一转,又说道:“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今儿老实跟我回家,往后安分守己的当我婆娘,那就过往不究。不然,你们下河村可得给我们村子一个说道!”   这李根生倒也有几分头脑,他并没直言李家来抓媳妇儿如何,倒是提到了王家庄,有意将这件事往两个村子层面上扯。这便不仅是两家人的事了,而成了两个村子之间的矛盾。   毕竟,这些村子之间都有姻亲往来,出了逃妻这种事,若是村子庇护,别的女人难免有样学样。   这样的事,任何一个村子都不想沾上。   果然,他这话一出来,跟他一起来的男人顿时都怒目而视,纷纷大骂:“你们下河村竟然包庇逃跑的女人,像话吗?!以为我们王家庄的人,好欺负?!”   “这下河村的姑娘可真了不得啊,婆家过的不如意,就跑回娘家去,而且这一去就在娘家住着再也不回来了。娘家,也不说把人送回去,任着姑娘胡来!下河村的闺女,往后谁还敢娶?!这随随便便,媳妇就没了!”   他们这样一闹腾,吃饭的客人早就跑光了,倒是惹来了不少下河村的村民来看热闹。   听了这话,许多人便急了,董香儿闹了婆家出来不打紧,这事儿传扬出去,不是带累了全下河村姑娘的名声?往后,下河村女娃的亲事,都要不好说了。   董香儿听了李根生的话,早已气黄了脸,厉声大骂:“你咋不说我为啥不肯给你当媳妇?!我在你家过的那是啥日子?!你们一家子都是畜生,老的是老畜生,小的是小畜生!谁给你家当媳妇,谁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村人一听董香儿的话,都不乐意了。这出嫁从夫,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哦,你嫁过去过不自在了就跑回来,夫家来人了都不肯回去,那像什么话?   想到这里,众人不免指指戳戳起来,那平日里看她们不顺眼的人,这时候便趁机兴风作浪了。秦春娇如今是议论不得了,但你董香儿难道也议论不得?   有人说她不守妇道,也有人说她败坏下河村名声,她一个人臭了不打紧,不能拖累别人云云。   董老汉和董大娘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   董大娘是个没见识的老糊涂虫,一见这情形,又听了旁人的议论,顿时慌张起来,上前拧着她闺女的耳朵,骂道:“早叫你回去,你就是不回去,非要浪的婆家来人!你可把我们老董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董香儿几乎被她娘气死,她打开了董大娘的手,厉声斥道:“我没啥可丢人的,我一没偷人二没偷盗,咋丢人了?!你就知道跟着他们家瞎咧咧,你咋不问问我在他家过的啥日子?!”   说着,便指着李根生骂道:“我自打嫁到了他们李家,每天没黑没白的干活,下地耕种,洗衣服做饭,喂猪喂鸡,还要伺候两个老的,我说过啥?!就这个瘟生,全家子把他当头牛,他也低头认。好事轮不到他,要出钱出力了,就想起来他来了。我替自己男人出头,白说个两句,就骂我撒泼。他那个小叔子就更好了,过年时候,趁夜黑跑来调戏我。阖家子上下,不晓得管束,反倒骂我不守妇道!我咋就不守妇道了,我就该叫小叔子调戏,闭嘴不吭,任人家欺负才是守妇道?!”   她骂了一通,略喘了口气。   董老汉刚想说些什么,董香儿眼睛一瞪,喉咙里的话就全咽了回去。   董香儿继续骂道:“你们那时候咋不想着门风不门风了?!别人我就不说了,横竖你家老两口心恨不得偏到脖子后头!李根生,我和你可是两口子!你信他们胡说不算,竟然还当着你们一家老小的面打我!李根生,你这样对我,叫我咋跟你过日子?!”话到尾处,已带上了浓浓的哭音。   她骂着,又想起了在李家那段心酸日子,以及回娘家之后,自己家人的不待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竟然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泪水淅淅沥沥的自她指缝里滴落下来。   她一向泼辣厉害,家里人村里人都有点怕她,但平日里一个烈辣要强的人,忽然在自己面前哭起来,任是谁心里都有点不好受。   王家庄的人,不由都低了头。   他们来前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虽早听说老李家日子过的不太平,但底下到底出了些啥事儿,并不清楚。   李家的人在村子里嚷嚷,新娶来的媳妇不安分,在家顶撞公婆,被数落了两句就跑回娘家,勾搭野汉,不肯回来。大伙一听,这还了得,才跟着李家来捉拿逃跑的媳妇。   但今儿听了董香儿这番话,这些人各自面面相觑。   虽说女子出嫁从夫,但你婆家也得好生待人家,这样折磨媳妇儿,甚至于出了小叔子调戏大嫂的丑事,一家子还偏着小叔子,人家能不跑吗?这事儿今日传开了,往后王家庄的汉子还娶不娶老婆?外村的,还有谁肯把闺女嫁过去?   下河村的人,除了那几个见识短浅的浑人,旁的纷纷替董香儿说话。   大伙心里都明白,不管平日里怎么吵闹,到底还是一村子的人,出了这样的事,就要一致对外。不然,往后下河村的姑娘嫁出去,还不人人都觉得好欺负?   有人冷言冷语道:“我就说香姐儿平日里不是个不安分的,虽说嘴头子厉害些,也是个行止端正的好姑娘,咋会闹出这样的事儿来。合着,你们婆家人这样糟蹋人家,那人家能不回娘家?不回来,难道等着被你们折磨死?你们王家庄,就这样对外头嫁过去的媳妇儿?这往后,我们可不敢再把闺女嫁去了。这三十过门,还不晓得有没有命过初一哩!”   他刚说完,下河村的人便纷纷应和。   这话说的厉害,也正戳中王家庄人最担心的地方。这些人急的满头大汗,心里都懊悔不该只听了李家一面之词,就跟着跑来闹事。   董大成大声骂道:“你们这样糟蹋我妹子,我们当娘家的还没上门跟你们算账,你们倒还有胆子上门!”   董栓柱一看姐姐哭了,一腔热血顿时冲上头顶,冲上去揪住李根生的衣领就要厮打,嘴里大声吼道:“你敢欺负我三姐,我今儿非打死你不可!”   李根生白了脸,他没想到董香儿居然不管不顾把被调戏的事儿说了出来,原本他只当这世上的女人都脸皮薄,那种丑事只敢吞在肚子里认倒霉,自己人多势众一定能把她抓回去,谁想到竟然会出了这样的变故。   他身子骨有些单薄,被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董栓柱揪住,就如提小鸡也似的拎了起来,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李根生嚷嚷起来:“你们可别听这泼妇的胡说,她在下河村有姘头,所以才不肯回去!我都打听好了,她野男人姓易……”话才讲了一半,董栓柱已经一记老拳打到了他的面门上,他嗷的一声,下半句也没声儿了,顿时鼻血直流。   董栓柱这一拳,几乎砸断了他的鼻梁骨,他只觉痛的眼冒金星,脸上湿乎乎的,伸手一抹,一手的血红,便嚎叫起来:“杀人啦,老董家杀人灭口啦,救命啊!!奸夫□□谋害亲夫啊!!”   然而他叫的热闹,却没一个人理他。王家庄的人,看戏也似的望着,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事,不肯轻易出声。   杨氏这会儿也到了,将董香儿拉到了一边,轻轻劝慰着。   老董家的人,除了嫁到远处去的二女儿,这算是来齐了。   除了那糊里糊涂的董大娘,董老汉心中也觉得对不起这三女儿,没有声言;董大成两口子,一则对妹妹有愧疚,二来也是怕铺子里的差事黄了,铁了心要将董香儿留在娘家;董栓柱更不必说,那是铁杆要护着他姐姐的。   到了此刻,老董家上下齐心,都要叫董香儿和李家断了关系。   下河村的人是乐得看戏,王家庄的人也袖手旁观,所有人都看着董栓柱痛揍李根生。两个人撕吧着,把铺子里的坛坛罐罐砸了个乒铃乓啷。   正在乱着,只听一声怒喝:“都住手!”   众人一凛,各自回头,只见一身材峻拔的英武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这人正是易峋,他正在油坊里干活,听见消息就连忙赶了过来。   同来的,还有易嶟、赵三旺和丁虎。   易峋一进铺子,见到这满地狼藉之状,不由震怒非常。这铺子,是秦春娇的心血,她十分看重,日夜精心的筹谋经营。有人来铺子里乱闹,就如同伤了她一般,他绝不容许!   李根生鼻青脸肿,满脸的鼻血,一见来人连忙大呼小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那泼妇的野汉子!他来王家庄,跟我们打过架,还把我给打伤了,躺了大半个月不能下床!”   然而这话落地,在场的下河村人都像看笑话也似的看着他。   王家庄的人,那次打架有几个是见过易峋的,心中虽然狐疑,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堂上,只听见李根生那嘶哑的嚎叫声。   易峋一步步的走到铺子当中站定,向董栓柱淡淡说道:“栓柱,放开他。”   董栓柱急道:“峋大哥,这家伙欺负我三姐!”   易峋说道:“放开。”   话音淡淡,却似有一股天然的威严,让人不能抗拒。   董栓柱有些不甘心,但还是放了手。   李根生站定脚,擦了一把鼻子,气哼哼道:“你们包庇逃妇,还把亲夫打伤,这笔账我跟你们没完!”   易峋看了看地上破碎的坛子碎片和一地的酒水菜油,又抬眼看向王家庄的人,目光在各人脸上一个个扫了过去,最后落在了李根生脸上。   王家庄的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竟退了几步,将李根生留在了原地。不知为何,他们都打从心底里的怕着这个男人。   易峋看着李根生,开口道:“也好,我也不打算轻易就了结这笔账。”他口吻淡淡,眸子里却透着森冷的光。   李根生到了此刻,已是色厉内荏,但兀自强撑着吼道:“你这个王八羔子,拐跑我媳妇,还有理了?!你今儿非给我个说法不可,不然我定要跟你去见官!”   易峋尚未开口,一边赵三旺却先火了。   董香儿曾跟他提过,这混账一家子是如何欺凌她的。今日见了本人,顿时火冒三丈,又听他信口雌黄,污蔑董香儿和他敬重的峋大哥,更是怒不可遏。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揪住李根生,怒道:“你这个缩头乌龟,窝囊成这个样子,真是白披了一张汉子的皮!外人欺负自己媳妇,你也跟着欺负。这会儿又来污蔑我大哥,你也算是个人?!”说着,抡起了拳头,竟也要揍他。   李根生这一趟,算是倒足了霉。他是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替董香儿说话。   本以为,带了自己村子里的人,又打着捉拿逃妇的大旗,总是手到擒来,下河村也好董家也好,不敢包庇,必定乖乖把人送上。   没想到,不仅人没带走,自己还接连挨揍。   赵三旺拳头才举起来,易峋却叫住了他:“三旺,先放开他,咱不打人。”   赵三旺心有不甘,但他素来听易峋的话,只得撒开手。   易峋走上前去,向李根生说道:“你媳妇,是你不知珍惜,欺凌践踏,让她无处安身,才不得不逃回来的,同我没什么干系。但是,我们下河村的姑娘,不是嫁出去就没人管了,更不能随意任人欺负!”   他这话很是提气,下河村在场的人,心底都不觉振奋起来。   下河村的姑娘,不是嫁出去就成了没人管,更不该随便被人欺负!   李根生本想骂董香儿不守妇道,但一触及易峋那锋利的眼眸,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只敢小声哔哔啵啵的骂着些什么。   易峋又说道:“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就敢来随便撒野?!”他举手指向头顶的匾额,厉声道:“这是当今皇帝御赐的匾额,这铺子是皇帝赏识过的地方,是你这样的村野愚夫,横行撒野的地儿么?!你这样放肆胡为,是要和朝廷作对?!” 第103章   听见易峋提起朝廷皇帝,王家庄的众人都傻了眼。   王家庄在山里,消息相对闭塞一些,虽说昨日皇帝御赐了一块匾额给下河村的一间铺子,这事儿早已在左近传开,但王家庄的人还不知道。   这些人都是些山民,乡下人原本就畏惧官府,听见这铺子竟然是皇帝赏识过的,全都吓破了胆,原本的那一点点胆气,都飞到了爪哇国去。一个个,只想尽快溜走,生怕得罪了朝廷被抓到衙门去打板子。   打板子还是小事儿,若是罚起了银子,税负徭役摊派下来,足足能把他们全都压垮。   李根生只是个乡下匹夫,大字不识一箩筐,听了易峋的话,心中虽然也打鼓,却并不识得那匾上写着什么。   闹到这会儿,他已经红了眼,朝廷皇帝纵然可怕,到底在天边,但今儿他如不能将董香儿抓回去,那他李根生可就成了十里八乡的大笑话了!   他脖子涨的又红又粗,站在堂上吼道:“听你信口胡扯!随便找来一块棺材板子,往梁上一挂,就说是皇上赏赐的,打量着人好糊弄是吧?!我不跟你纠缠,你把你们村里正叫来!我倒要当面问问他,你们全村上下一起包庇逃妇,怎么交代!”   他对赵桐生的为人还是了解一些的,知道这是个为了自己的位子,无人不卖的人。   本想着,等赵里正来了,这僵局便会出现转机。毕竟不论怎么讲,女人嫁出去再逃回娘家,说不过去。   易峋没有开口,易嶟倒是凉凉的说道:“你不用找他了,他昨儿因为装神弄鬼,妖言惑众,被官府抓去了。你如今要见他也容易,我把你往河间县衙一送,你进了大牢,也就见着他了。”   而下河村人更是发了怒,这皇帝御赐匾额,可是他们全村的荣耀。你一个外乡人,先是虐待下河村嫁过去的媳妇儿,又污蔑这御赐匾额是造的假,真当下河村是任人揉捏的面团?   丁虎先吼道:“你这个杂碎,竟然敢诽谤造谣皇上赏赐的东西,还糟蹋我们下河村的姑娘。今儿既然送上门来,那也不用走了,不把你这畜生的骨头砸碎,我们下河村的爷们以后还不叫人耻笑没种!”   这一声落地,众人无不应和,冲上前去,抓着李根生和王家庄的人就要厮打。   一场群殴就在眼前,易峋却忽然出声阻止:“大伙都停下,这厮既然污蔑皇上御赐的牌匾,咱们就送他去见官。咱们下河村人都是讲道理的,不轻易打人。”   易嶟更是在旁附和他哥:“大伙可都听见了,这家伙方才说皇上赏赐的牌匾是棺材板子。待会儿见了官,大伙可都是人证!”   下河村人立马明白过来,轰然称是。   那跟着李根生一起来的王家庄人,这会儿悔的肠子都青了。人家敢去见官,那这牌匾还有假吗?污蔑皇帝,那只怕是要砍头的大罪!这伙认,现下恨不得将李根生打死。   领头的一个壮年汉子,将绳子朝地下一扔,对着李根生怒斥:“根生,我们吃你糊弄了!你得罪了人,你跟人家见官去吧,别拖累我们!往后,你家的事儿,庄上都不管了!”说着,一伙人向着易峋鞠躬作揖的赔不是。   这些人也瞧出来了,下河村里正倒了台,如今说了算的,就是这个姓易的小伙子。   甚至于,有些人竟趁人不注意,拉着下河村相熟朋友,悄悄打听起他的来历家境,婚配了没有。   毕竟,这事儿归根到底还是李家自己闹出来的家务事,村子之间的往来是不会断的。   然而在听说他已有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这铺子就是人家娘子开的时候,便都有些失望。   易峋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愿两个村子结仇,便说了几句场面话,放了王家庄人离开。   王家庄的人如潮水一样的退了出去,只剩下李根生独个儿在易家铺子里。   他眼睁睁看着这变故,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活像个癞□□。   易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是等我们捆哪,还是自己走去官府?”   李根生的脸已经白的像蜡渣滓了,他本性懦弱,有人给撑腰还敢出头,这眼下落单剩了自己,哪儿还敢硬气!   他两腿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爬到了易峋跟前,鸡啄米一样的磕头:“是我发昏,嘴巴犯贱放屁,大哥您大人大量,别把我这种屁也不值的东西当回事!”   易峋瞧着地上跪着发抖的李根生,卑贱的就像一只蝼蚁。他原本压根不会跟这样的东西一般见识,但李根生跑到他媳妇的铺子里来闹事,他不能宽恕。   李根生见易峋不为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爬到董香儿跟前,抱着她的腿求道:“媳妇,娘子,求你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跟这位大哥说说好话,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管你们的事儿了!”   董香儿看着地下这个满脸涕泪的男人,她竟然跟这样的东西当过两口子,睡过一张床,真像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   董家的人还没说话,赵三旺却先动手了。他提起李根生的衣服领子,抬手就打了他两个耳光,嘴里骂道:“你还敢胡说八道!”   李根生被打的嘴角流血,两眼金星直冒,呆呆怔怔的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哪?”   易峋看着赵三旺打了他一顿后,方才出声制止了他,叫人把李根生送到河间县衙去。   李根生杀死不敢去,抱住门槛,又哭又嚎,一个大男人闹到这个地步,可是难看到家了。   但易峋已经是铁了心,董香儿和这厮的婚事,他懒得过问,然而他敢在秦春娇的铺子里大闹,他绝饶不了他!   胳膊拗不过大腿,众人将李根生捆了,找车把他送到了河间县县衙。   董香儿和董家的人也都跟了去,打算在公堂上求县令断离。   河间县县令还是那个江子美,在听闻了皇帝御赐了一块匾额给了秦春娇的店铺之后,他甚至觉得脖子后头有点发凉,心中暗暗庆幸当时刘氏那件案子,自己长了前后眼。   昨日,陈长青派人押了赵桐生一伙人贩到河间县,江子美尚且没来得及审问,今日便又出了李根生这桩案子。   江子美心中也是纳罕,这对男女不过是寻常的乡下夫妻而已,到底哪来的鸿运,这天下贵人都站在了他们那边。   赵桐生的那件案子一出来,因是锦衣卫指挥使交代的,他不敢怠慢,连夜审讯。   牵枝连叶的扯出好多事来,赵桐生是个怂到没一根骨头的人,见不得刑罚,便自己将这些年来如何仗着里正和宗族的势力,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儿倒了个干净。   而那个神婆子黄三仙姑,除了做淫媒,拉皮条,倒卖打胎药,装神弄鬼的糊弄人之外,竟然还和那个被朝廷剿灭的红莲教,有些勾结。   那红莲教是朝廷钦定的邪教,余孽还未抓捕干净,这老妖婆子竟然和这邪教有粘连,河间县更不敢轻视,把这案子定为了重案,着力加派人手看管讯问,到了今儿还没审问个干净。   赵桐生黄三仙姑的事儿还没完,这下河村又扭送了李根生来。   江子美也是毛了,这下河村一向太平,近来却频出事端,然而易家来历不同寻常,不论是相府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又或是皇帝,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得罪的起的。   他也只能按压着性子,升堂问话。   易峋便将李根生如何来下河村大闹,打砸了易家食肆,如何当中污蔑御赐匾额是棺材板子,讲了一番。   他说着,易嶟在旁添油加醋。打闹的事儿,其实是董栓柱先动的手,可谁让是李根生上门闹事的?王家庄的人都没来,在场的全是下河村的,当然把屎尿盆子全扣在了李根生头上。   众人七嘴八舌,本来只有一分的事儿,也给说成了十分。   李根生是个乡下匹夫,上了公堂,三魂七魄已经吓飞了一半,浑身长嘴也说不明白。   江子美听了案情,心想一个乡下浑人,竟然敢诋毁当今圣上的墨宝,这还了得。当堂就判李根生不敬之罪,打了五十板子,又罚了李家的徭役,并勒令其偿还易家的损失。   董家的人,便趁势求县太爷断了董香儿和李根生的婚事。   江子美原不想管这等家务闲事,但思忖着这董家和易家关系匪浅,这人情不过是顺水推舟,不做白不做。   按理说,和离需得男人同意,然而李根生到了这当口上,打了五十大板,命都去了一半,眼下满心只想着如何保命,哪儿还能有额外的心思。   他虽然对失去董香儿十分不甘,也情知自己再想找个这般模样的媳妇简直是做梦,但眼下这情形,也只能咬牙答应下来。   江子美当堂断了这两人和离,董香儿终于摆脱了李根生,摆脱了李家。   在踏出县衙大堂的那一刻时,耀眼的日头自头顶洒下,她欢喜的泫然欲泣。   从此,她就再也不是李家的什么人了,她是独身的,自由的,她可以尽情的去经营自己的人生了。   李家的人听到了消息,从王家庄匆匆赶到河间县,雇了一辆牛车,把李根生拖回了家去。   李家老两口眼见大儿被打成这样,虽满心不甘愤怒,但这是官府下的判决,他们也找不着董家什么事。至于打板子,那谁叫他们儿子嘴贱呢?   一家子你埋怨我,我埋怨你,老两口拌了几嘴,又骂起了小儿子,说他不知廉耻,竟然调戏大嫂,弄得家里吃上官司。   李家小儿,打小被宠坏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回嘴说道:“这要不是大哥在人家铺子里诋毁皇上,哪会叫人家送去见官?要我说,大哥犯这事儿,没祸延咱全家就是好的了。”   李老汉听了小儿子的话,气的大骂:“你这是什么屁话,他好歹是你大哥!还不都是你这没人伦的畜生瞎折腾,不然咋会出这样的事!”   李家老二不服气,兀自顶嘴不休。李老汉越发恼了,抄起烟袋锅子没头没脑的砸了过去。   李大娘心疼小儿,又拦着不让。   一家子吵吵闹闹,夹着李根生那叫疼的哎哟声,乱成一锅粥。   从此,李家的名声在王家庄就臭了,谁都晓得他们家欺凌虐待儿媳,还出过小叔调戏大嫂的事儿,合家子竟然偏袒小叔,门风不正。又加上李根生诋毁皇帝,被官府打了板子,所有人都几乎绕着他们家走,生怕被他们拖累。   李家的女儿是再也嫁不出去了,李根生哥俩也难娶媳妇。   这般拖了许久,李家才靠着跟深山村里的一户人家换亲,给小儿子娶了个破了相的大龄寡妇。这寡妇性格比起董香儿更是泼悍,半点不合心意就摔锅砸碗,抄起洗衣棒槌叫骂,连两个老的都敢打。李家人唯恐再没个媳妇,也只得咬牙忍气吞声。   那李根生自从挨了那五十大板,身子落了些残疾,真正再没人肯嫁给他,而李家也没钱再给他娶媳妇,只好就这么单着。   然而那寡妇人虽丑,却不是个安分的女人,李根生又光棍久了,心中也恨他弟弟,两个人便勾搭上了。   李家老二知道了,和自己亲哥大打出手。   李根生却叫骂:“你调戏嫂子,弄得我没媳妇,如今我睡弟妹,也算你补偿了我,你有啥可不满的?!”   那寡妇坐在李家院子的土地上,打滚哭喊叫嚷。   老李两口子则在屋中唉声叹气,不知道自己到底上辈子造了啥孽。   李家的笑话,又在王家庄被人议论了许久。   然而这些事,和下河村都再没了关系。   董香儿和离成功,董家人除了董大娘,旁人都欢天喜地的。   他们家的女儿,是今非昔比了,虽说嫁过人,但这个模样,又能挣钱,该是许多好人家排队求娶的。即便董香儿不再嫁人,就住在娘家,他们也情愿。   晚上,杨氏甚至还弄了几个好菜,打了两壶酒,一家人乐乐呵呵的吃了个饭。   董香儿饮着酒,瞧着桌上一家子人捧着自己的样子,心中不住的感叹,再一次深信了她春娇妹子的话——女人要自立,这腰杆才挺得直。   这日,一直到了傍晚,秦春娇和刘氏才回到家中。   她们没买到合心意的料子,依着秦春娇,集子上的绸缎就行了,虽说比不上京里丝绸行的好货,但也中穿。嫁衣这东西,其实就只穿一次,做的太金贵,也是浪费。   但刘氏却不肯,她的宝贝女儿的新娘装束,当然要最好的料子。   娘俩没买到,便商议定了过几日到京里去看看。   秦春娇回到家中,易峋便将白日里李根生来大闹的事情讲了一遍。   秦春娇听着,不由叹了口气道:“三姐命真苦,碰上这样的男人。但总算是离掉了,往后也都好了。”   易峋有些奇怪,问道:“你就不担心你那铺子被人砸坏了?”   秦春娇向他俏皮一笑:“有你在,我怕啥?我男人,是天下最厉害的汉子,当然能护着我周全了。”说着,还蓄意问道:“峋哥,我说的对不?”   易峋瞧着那张娇嫩俏丽的小脸,脸颊上两个梨涡分外的可爱,他无奈的笑了笑。   这妮子真会拿糖来哄他,然而他也真被她给甜到了。 第104章   又过了三天,赵桐生的事儿终于有了眉目。   赵太太或许是憎恨,或许是想要摆脱这个男人,又或许是后怕,想为子女积些阴德,竟将这些年来赵桐生如何依仗里正及宗族势力,在村中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甚而勾结上河村里正,把持七柳河水源,向下河村村民勒索钱粮等事,揭发了个干净。   而那黄三仙姑也被审问了个明白,原来她虽和红莲教有些勾结,却并不是什么头目,只是听过几次教派的宣讲,学了些骗人的把戏。   至于这次他们勾结串通,阴谋陷害秦春娇一事,乃是赵桐生与赵进做下的勾当。这姓黄的婆子也是赵进找来,假扮所谓的仙姑。   他们原本的图谋,是给秦春娇定一个蛇妖的罪名,将她溺杀在河中,而易家包庇收留蛇妖,祸害全村,那当然在村中也待不下去了。赵家如此作为,就是为了拔掉易家这颗眼中钉。   河间县连续审理调查了三日夜,传唤了两个村子许多村民做证人,终于将这伙人的罪行审理了个清楚明白。   赵桐生多年横行乡里,鱼肉乡民,恶行累累,鞭刑五十,充入军中。   赵进助纣为虐,勾结红莲教教徒,同样鞭刑五十,充入军中。   黄婆子妖言惑众,装神弄鬼,勾结红莲教,祸害世人,还有些别的零碎恶事,被当堂杖杀。   这消息传到下河村时,村人震惊之余,又觉得唏嘘不已。   赵桐生在村中掌权多年,又有赵氏宗族的势力,听说在官府里也有些人脉。以往,也不是没有人告过他,但都被他弥平了事端,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然真的被搬倒了,真正意想不到。   然而村人更加意想不到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揭发赵桐生的人,竟然是赵太太。   有人称赞她大义灭亲,为了村子,不惜检举了自己的丈夫。也有人说她都跟着赵桐生过了半辈子了,这时候又充啥好人,想必是因自家汉子偷寡妇,气愤不过,才告发了他,真是最毒妇人心。   赵太太因检举赵桐生有功,又并没参与那些事,官府不予追究,将她开释回家。   她回到下河村时,正是黄昏时刻,夕阳西下,暮鸦归巢,晚风自河那边吹来,带着潮热。   从河间县回来的一路,风吹日晒,飞土扬尘。大约是因为疲惫,她双目有些呆怔无神,头发湿粘在两鬓,衣衫上也满是尘土。疲惫憔悴的折磨之下,一向精明泼辣的赵太太,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赵太太进了村,碰到了几个下地回来的村人,见了她,全都绕着道走,小声议论着什么。   那些话顺着风,钻进她耳朵里,也都不是什么好话,她也没放在心上。   在经过易家食肆时,听到里面那一阵高过一阵的热闹喧哗声,她脚步微微一缓,又朝前走去。   走到自家小院前,竹篱笆门开着,院里空空的,鸡群都关在了笼里,不时发出一两句咯咯声。   院中的冷清,和易家食肆里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太太走到院中,忽然有些悲从中来。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赵桐生这一辈子,阴谋算计,坑害了无数人,她虽没有跟着作恶,但其实也跟着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   所以,赵桐生终于被天收了去,而她自己也落到了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正房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赵秀茹自里面走了出来。   一瞧见自己亲娘,她两眼一红,鼻子抽了两下,大哭了起来。   到底只是个没经过事儿的年轻姑娘,父亲被官府抓去,母亲也连着几天不在,赵秀茹独自一人在家,担惊受怕,着实是吓坏了。   赵太太上前,搂住了自己女儿,心中一酸,也忍不住抽抽噎噎。   母女两个,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赵秀茹将头窝在她娘怀里,哭了一阵儿,忽然抬头,顶着一脸的泪痕说道:“娘,外公家里来信儿,说官府不让他当里正了。说是、说是娘向官府告的状,他还骂娘是个吃里扒外的赔钱货,往后再不准咱们上门了。”说着,她睁大了眼睛,急促问道:“娘,你没有,对不对?你没向官府告状,都是那些人瞎说的。娘咋会把咱全家都告了呢?”   赵太太看着女儿那张带着泪的脸,心中凄苦不已,她抿了抿嘴,嗓音有些干哑:“秀茹,你爹和你外公做的那些事,都是损阴德的。所以娘……”   她话没说完,赵秀茹便劈手从她怀里挣脱了出去,冰冷而愤恨的看着她的母亲。   母亲把父亲告了,所以父亲吃了官司,被发配充军。外公也当不成里正了,并且也不再认她这个外孙女。   而她赵秀茹,从里正家的小姐,沦落到了人人耻笑的大笑话。   她突然怒喊了一声:“你不是我娘,你是个恶毒的女人!”说罢,便扭身朝屋里跑去。   赵太太双膝一软,歪坐在黄土地上,两眼呆怔,发不出声响来。   半晌,她忽然尖利的嚎叫了一声,撕心裂肺也似的哭了起来。   哭声在空空落落的小院中来回飘荡,却更显的凄冷寂寥。   赵太太还是在下河村住了下来,娘家不许她再回去,她也没有别的亲戚可以投奔。无论如何,她还是赵家的女人,她还有房子,赵桐生也还留着几亩地,足够养活她们母女。   她便留在下河村里,不是干活,轻易不外出,守着屋舍田产,等着京里的儿子,无声无息的过活着。   经河间县调解,上河村将七柳河的闸口给开了一半。今年的确天旱,但远不到要截流蓄水的地步。这事儿,纯是赵桐生翁婿两个闹出来的鬼。   偏巧这两天,老天又痛痛快快连下了两场大雨,水田里积起了水,河水也暴涨起来,再也不愁八月收稻子的事儿了。   而易峋和秦春娇已经打定了主意,给村子里另打一口井,方便村人的吃用。   易家出的钱,也请了打井师傅来看,选了个日子就要动土。   挖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但下河村人却深刻的念着易家的恩惠,对这一家子人感戴敬畏到了极处。   他们并没只顾着自己赚钱,秦春娇的食肆广收山货,村中妇人孩童上山挖了竹笋,采到了木耳菌子,甚至于摘下的野菜,河里捞来的鱼虾,她都按斤两收购。   村中猎户打下的野物,她也要。   易家食肆那块御赐招牌的名声,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乡镇。   大伙全知道,这家小店可是当今圣上光顾过的,还颇为赞赏,特特题了一块匾额。   这好吃不好吃先不说,皇帝去过的店,谁不想来试试?   附近的十里八乡,有钱的地主,到集子上的员外,都纷纷前来,甚至还有人特特从京里赶来。   这一来有招牌揽客,二来秦春娇的厨艺也的确是好,人只要来了一次,便必定回头。   易家食肆每日人满为患,客源滚滚,每天做下的吃食,总是供不应求。   而易家独产的头油与面膏,销量也很是不错。虽说方子是简单了些,但茶油到底旁处没有。何况,还有那块招牌在。   这招牌本意是赞赏这店铺厨艺的,但人可不管那个,这是皇帝赏识的店铺里出来的,只这一点就足够了。   如此一来,店铺人手便不够了。   秦春娇又雇了个村中带孩子的寡妇,那寡妇今年二十七岁,早早死了丈夫,娘家婆家都没人,自己带着个孩子苦熬。   她孩子也有十岁了,跟着娘一起每日在铺子里做事。娘俩能领两份工钱,日子顿时便好过了。   甚至于,秦春娇有了空闲,还教那孩子识字。   这娘俩,对这位东家,可谓是感恩戴德。   易峋的油坊,还是每日照常开工。他虽没有再添人手,却已放出了话去,等今年秋花生和芝麻下来,只要货好,必定全收。   之前村子里种了油菜的人家,比如王铁柱,已将油菜籽卖给了油坊,添了不少的进项。   旁人看着,那种了花生芝麻的,心中踏实,没种的,明年也打算种上。   如今下河村人都有一个共识,易家人都是有本事能耐的,跟着他们就能奔上好日子。   这和赵桐生当里正的时候,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赵桐生被发配充军,下河村没了里正,需得再选一个。   原本,村人是极力推崇易峋当里正的,不然他二弟易嶟也成。赵氏宗族里的人,虽说各自不满,但也只敢肚里抱怨,嘴上一个字也不敢提。这些人,如今在村中是夹着尾巴做人了。   而且,即便是赵氏宗族里的人,也并不是各个都心齐,也有不少钦佩易家为人,而站在易峋这边的。   赵氏,离心离德,已如一盘散沙,再也难成气候。   但是这兄弟两个对里正这位子没一丝儿的兴趣,易峋自从听了陈长青的言语,虽说颇为不服,却也动了心思。   考科举那是不可能的了,但如能考上朝廷的武举,也不失为一条入仕的路子。   权钱二字,到底是权在前头。   易嶟是为他兄长马首是瞻的,易峋既然有这个意思,他便也都听他哥的。   易峋虽说不肯当这个里正,却推了个人出来,便是村里的黄大夫。   这位黄大夫虽说是外乡人,但也在下河村住了二十多年,医术精湛,为人公道,老成质朴,在村中的口碑也极好。   村人虽说有些失望,但见是他,倒也觉得合适。   黄大夫原本极力推拒,觉得自己是一个外乡人,又没有什么本家势力,恐不服众,管不了人。但易峋却叫他不要担心,无论出了什么事,总有他们在。下河村总得有个里正,若是再让赵桐生那样的人得了手,大伙就又要遭罪了。   黄大夫见有易家在后头撑着,易峋说的又在情在理,便答应了下来。   从此,下河村的里正,便成了黄大夫。 第105章   这天临近晌午,铺子里生意正好,坐满了吃饭的客人。   董家三兄妹和那个新雇佣的寡妇钱氏,都正忙着招呼客人,就听见村口一阵车马喧嚣声。   店铺临近村口,而下河村这条道路又通着官道,每日都有无数行人往来,大伙对这动静早已熟了,并没往心里去。   正忙碌着,几个村人忽然跑进店中,大声嚷道:“春娇姑娘,京里来人提亲了!”   秦春娇如今备受村人的尊崇,大伙便都改了口里的称呼。起初叫她小姐,但秦春娇自己听着别扭,用她的话说,这一辈子都没当过小姐,她也不是当小姐的人,大伙便又叫她姑娘。   秦春娇正在厨房烧菜,听见这声音,心中微一疑惑,转而明白过来:必定是陈长青来向她娘提亲了。   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连忙走了出来。   才走到门口,果然见一列车马从村口行进村中,飞土扬尘的,看着声势浩大。   陈长青依旧是一袭飞鱼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行在队伍最前头。   马上的配饰,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   下河村的人,平日里哪见过这等架势,都围在道路两边,指指点点。   一群顽皮的孩童,跟在队伍后头,说笑嬉闹。   陈长青一个年近四旬的中年汉子,单身了半世,这提亲还是头一遭。   他骑在马上,意气风发,行到店铺门前,下得马来,向秦春娇一笑,问道:“我来提亲,翠云在何处?”   秦春娇望着这个即将迎娶自己母亲的男人,也回之一笑:“我娘在家中,大人自管去就是了。”   陈长青举步待走,但听见这话,又停了下来,微微莞尔:“春娇,你也该改口,跟我喊爹了吧?”   秦春娇微微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改嫁给陈长青,她也只为母亲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而高兴,却全没想过自己也要多一位继父了。   她正在发呆,陈长青却已重新上马,向村内行去。   秦春娇怔了片刻,董香儿走过来,说道:“春娇,家里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先回家去吧,铺子里有我们呢。”   秦春娇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将围裙摘了,快步往家走去。   车马当然比人的两条腿更快,她走到自家院外时,那些人早就到了。   易家的小院,被村人里三层外层的围着。   人群看见秦春娇过来,连忙给她让开一条路。   秦春娇走进院中,只见院里地下摆着十二挑担子,喜饼、三牲、海味、果干、茶叶、芝麻等提亲必备的物件儿,自是不在话下,都用红木盒子盛了,齐齐整整的放在担子里。此外,还有十匹绸缎、十匹松江布——取的是十全十美的寓意。一挑香炮,一挑糯米白糖——这倒是老规矩,送给女方家里做汤圆,寓意团圆美满。   陈长青的那匹骏马,就拴在牲口棚里,和豆子在一处,跟来的侍从正往料槽里叉草。   秦春娇见了这等情形,心中也是一震,这个架势,即便是在京里,也不算多见。往往是豪门迎娶千金,才下这么重的礼。   外头围观的村民,更是议论纷纷,连连叹息,都说:“咱们下河村这些年,也嫁出去了不少闺女,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就是当初赵桐生,往上河村提亲的时候,也就送了两挑聘礼,已经算满顶了。这易家的人,可真了不起,能得人家京里官老爷的青睐!”   还有一句话,大伙全都没敢说。   刘氏是个寡妇,可不是初婚的闺女。这寡妇改嫁,从来简单,如是乡下,甚而只带两件衣裳,包袱一卷,就跟了汉子去了,哪儿还会像头婚一样,正儿八经的三媒六证,十二抬聘礼往女家送。   下河村那些未嫁的姑娘,成亲没两年的小媳妇,忍不住都偷偷酸了一把。   刘氏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女儿都这般大了,凭啥?   秦春娇没有理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径自走到了堂屋之中。   正堂上,易峋正和陈长青坐着说话,一旁还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大娘,刘氏倒是不在。   想必因是来说她的亲事,她不好意思,躲到屋里去了。   秦春娇踏入门槛,堂上便静了一下。   那老大娘起身,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打量了一番,笑道:“这就是春娇了吧?模样长得可真俊,听说也是个贤惠能干的好丫头。我们家青小子可真有福气,得了个好媳妇不说,还天上落下个漂亮能干的好女儿!”   这老大娘姓王,是陈长青的远房婶娘,他特地请来当媒人的。   听见她当着刘氏家人的面,竟然叫了自己的小名,陈长青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但也没说什么。他自幼失怙,这位婶娘没少照料他,他也是打从心底里的尊敬着这位长辈,所以这次他提亲,便请了她来当媒人。   秦春娇听着这话,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哪有说媒这样子讲话的?然而,这话倒也贴合情形,人也没说错一句。   那王大娘又说道:“我们家青小子是个拧劲儿鬼,这些年多少人家跟他提亲,他总是不答应,就一口气拖到了这个岁数上。你们说说看,这世上哪有男人这个年纪还打光棍的,像话吗?又不是娶不起媳妇的!”   所谓拧劲儿鬼,是此地方言,概指性情执拗的人。   秦春娇偷瞄了陈长青一眼,看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和往日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大不一样,不由暗暗偷笑。   那王大娘却好似全没察觉,继续说道:“好在,如今总算有人肯嫁他了,他娶了媳妇成了家,有女人替他操持家里那些事儿,我也就放心了。”   秦春娇这才说道:“大娘,您放心,我娘一定会好好照料陈大人的。”她原先还有些担忧,陈长青是官宦人家,那深宅大院,豪门府邸,母亲一个温柔敦厚的乡下妇人,进去不适应。但看眼前这位大娘,性格爽直,也不像什么会刁难人的人。窥一斑而知全豹,陈长青的后宅,想必也没什么糟心的人事,她也就放心了。   那王大娘却有些不乐意了,嗔怪道:“这孩子,咋还叫大人呢?你早该喊爹了!”   陈长青这才从旁说道:“错了辈了,这位是你叔奶奶。”   秦春娇突然间多了个父亲和叔奶奶出来,心里有些怪怪的,便说要去看看娘,进屋去了。   王大娘瞧着她进屋的背影,满脸笑着说道:“这丫头的身段,真是好的喜欢人!那小脸蛋,瞧着就叫人高兴。要不是这孩子已经有亲事,放在京里面,可是能嫁个富贵的好人家!”   这妇人性情太直,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出来,全没顾忌。   而一旁,易峋的脸已经黑了。   陈长青一直想把秦春娇带走,而他是怎样也不答应,两个人其实暗地里都有些疙瘩。   不过,这世间疼爱女儿的老丈人和女婿,差不离都是这个情形。   几次接触下来,陈长青是真心的、如长辈疼爱小辈一般的喜欢着这个继女。   他半世孤身一人,既没有妻室亦没有子女,如今和刘氏成亲在即,他是真切的渴望着能有自己的家人。   虽说,他有个养子,是牺牲了的同僚留下的孩子,但男孩儿到底不比女儿贴心。   这个女儿,他还没有在身边养上一天,就被这个浑小子给霸占了去!   这样想,其实完全没有道理,但陈长青就是忍不住要想。   易峋看了一眼桌上的聘金,陈长青足足送来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聘金。   这在于当下,已是相当可观了。毕竟,就是京里那些豪门贵族的千金,夫家给的聘金,也不过七八百两银子。   此外,聘礼之中还有五对金手镯,两串金镶玉八宝项链,金钗五支,金耳坠两对。   这聘礼之重,实在罕见。   易峋看在眼中,微微的有些不悦。   聘礼重,是看重新娘,面上的确是一件好事。然而结亲,讲究门当户对,人家下了重礼,你女方家里也要能还的出相对应的礼才是,不然新娘子嫁到了夫家,是要被耻笑的。   刘氏情形尴尬些,她自己娘家早没人了,如今是跟着女儿女婿过活,其实没有能为她主事的人。但她是秦春娇的母亲,易峋便也将她当做自己的母亲看待,不肯让她受了什么委屈。   易家如今有钱,这份礼不是还不起。   但易峋总觉得,陈长青是想暗里压他一头。也不怪他能有这个念头,毕竟翁婿两个之前就口角过,而娶寡妇,哪有下这么重的聘礼的?何况,又是官府门第对乡下,不得不叫人多想一层。   易峋眸色微深,按下那满腹心思,淡淡说道:“大人既说八月底来娶,那咱们就定在八月底,恰好那时候秋收已经是尾声,倒也有空闲。只是不知大人,打算定哪一日?”   陈长青莞尔:“请人看了日子,八月二十七是个吉日,就定在那日。”   易峋道了一声好,心底里却打定了主意。   秦春娇进了房,果然见刘氏正坐在床边。   床上摆着几个红木盒子,里面亮晃晃的,全是黄金打造的首饰。   刘氏摆弄着这些金玉首饰,正在出神。   秦春娇走到她跟前,搂着她的肩膀,笑嘻嘻道:“娘,陈大人下了这么重的聘礼,可见对娘是颇为上心看重呢。”   刘氏瞅了她一眼,柔柔的一笑。   她心里有些温暖的甜意,倒并不是因为陈长青送了多重的礼,而是如秦春娇的那句话,可见对她看重。   当初,她嫁秦老二时,秦家也就送了一把木梳子,一匹布料,提了一袋子大米和两只鸡算作聘礼,再没什么了。   现如今陈长青来下聘,竟然送了这么重的礼,这意思是在求娶。   刘氏鼻子有些酸了,她揉了揉,拿起一对龙凤金镯套在女儿的手腕上。   金晃晃的镯子,戴在纤细的手腕上,趁着底下的肌肤白皙柔嫩。   刘氏笑着:“好看,等娘走了,这些就都给你留着。”说着,又抬头看着秦春娇:“送来的东西里,我看有几匹尺头,都是上好的料子,还是苏绣呢。正愁没处给你买料子做嫁衣,这就有现成的了。”   秦春娇不依起来:“娘,这些都是陈大人给你的,我怎么能要呢?你给了我,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刘氏笑着,轻轻说道:“娘都这个年岁了,还戴这些东西做啥?你年轻姑娘家,正是打扮的时候。你就拿着,等成亲时戴出来,多好啊?你放心,他不会介意的。”   秦春娇却说道:“娘,这可不成。峋哥他啊,一定会生气的。” 第106章   刘氏有些不解,问道:“这给他省钱,他还生气?他生啥气?”   刘氏当然不能明白,毕竟她对于男人的经验,大部分来自于秦老二。而秦老二是个没有骨头,不能算作男人的东西。   秦春娇抿了抿嘴,说道:“娘啊,峋哥是不喜欢我拿别的男人给的东西。别说别的男人给的,就是当初我自己想做生意赚钱,都是好不容易才让他答应。峋哥说他养得起我,不许我小瞧了他。”如今,秦春娇对于易峋的性子算是摸透了。陈长青和易峋这段日子,暗地里一直较劲儿,她也多少知道些。   刘氏出嫁在即,这往后两家就是一家人了,她不想节外生枝。   秦春娇没有再说这个,岔开了话题道:“娘,我瞧陈大人带来做媒人的那位婶娘,是个性格爽快的好人。这样的人好相处,娘不用担心以后进了陈家的门,后宅生是非了。”   刘氏听着,笑了笑,心里却有几分模糊的担忧。   陈长青的确没有娶妻,但男人到了这个年岁,又是身居高位,身边难免没有几个伺候的侍妾,房里用着的丫鬟。她也听女儿闲话时提起过,相府里那些爷们,年纪轻轻各个都养着一院子的女人。   那么陈长青呢?   一想到陈长青的后院里,兴许也是有人的,刘氏便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   这念头只是才起来,她便压了下去,强令自己不要去想。   毕竟,当今这个世道,对于女人是苛刻的。男人有妾,作为正妻,要大度,要宽容,更要打理好一切,才能称得上贤惠二字。   何况,自己是个乡下女人,又是嫁过人的寡妇,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人家肯娶她当正房夫人,已经是难得了,她或许不该要求那么多。   刘氏笑着,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又同秦春娇说道:“你怎么还喊大人,往后他就是你爹了。”   秦春娇嗫嚅道:“等娘和他成了亲,我再改口也不晚。这会子就叫我喊他爹,我别扭。”   刘氏听着,便也没再说什么。横竖她和陈长青尚未成婚,到了成婚之后,再改口也不迟。   这天,陈长青和媒人王氏在易家吃了一顿午饭。   秦春娇和刘氏一起下厨,弄得饭菜。   老天连下了几场雨,七柳河水位暴涨起来,加上稻子即将熟了,河里的稻花鱼也肥了。每天都有人在七柳河里下网,捕到了鱼,便送到易家食肆里。   秦春娇自铺子里提了一条三斤多的鱼,回家刮鳞剖肚的收拾好,在鱼身划了几刀。将锅烧热,倒了自家产的茶油进去,切了几片蒜瓣香葱,爆香了锅之后,将鱼略炸成两面金黄,便加了几勺热汤下去,没过了鱼身。   等水开了,便放了糖、酒、酱、盐进去,切了几片红椒,额外又放了些切成滚刀块的野芋头。便盖了锅盖,小火慢炖着。   此外,刘氏还收拾了一只鸡。近来雨水多,山里的蘑菇和木耳,疯也似的冒。刘氏将这些山蘑菇、木耳合着鸡,一起炖了一锅。尚未出锅,那鲜香的气味儿,已经顺着烟筒飘满了院子。   河里提来的河虾与蚬子,在家中水盆里养了两日,吐干净了腹中的泥沙,合着青瓜一起炒了一盘。   额外又从地里摘了些新鲜菜蔬,清炒了几大盘子,蒸了一锅米饭,便是这顿饭了。   秦春娇和刘氏一道把饭菜一一端到桌上,众人落座。   那芋艿烧稻香鱼,汤汁红亮,鲜甜爽辣,鱼身微焦,虽没动筷,却已令人口中生津。因放了芋头,虽没有勾芡,汤汁却微微粘稠,还带着一股芋头的鲜香。   蘑菇木耳鸡汤飘着金黄的色泽,青瓜炒河虾蚬子,则是碧绿脆生夹着红□□嫩,清炒鲜蔬也清爽新鲜的令人愉悦。   一桌饭菜,虽都是乡间风味,却丰富热闹的让人忍不住叫好。   易家哥俩是早已习惯了这样吃饭,而陈长青虽是乡下出身,其实也离开的久了。   入朝为宦多年,身居高位,无论宫廷宴席,还是同僚宴请,不乏名厨佳肴,他也吃惯了山珍海味。但官样文章式的席面,却及不上眼前这一顿乡间饭菜来的鲜活。   他看着刘氏与秦春娇,这母女两个正低头小声议论着什么。   心底有一股暖流滑过,她们即将成为他的妻女,他也将有自己的亲人了。   筷子拨开微焦鱼皮,里面是玫瑰色的肉身,夹了一块到口中,肉质软嫩多汁,鲜美甜辣。   这稻香鱼是本地的叫法,算是河里的野鱼,在稻田里生长,啄食稻花以为生,故而这一带的村民都叫它稻香鱼。这鱼大概是因为吃稻花长大的,并没有寻常河鱼那种泥腥味儿,也是此处乡间常吃的鱼种。   王氏吃了几口菜,便大赞起这母女俩的手艺来,又说陈长青真是好福气,得了个贤惠的媳妇,又得了个能干的闺女。   陈长青从来话少,只是默默吃饭,但眸中的那微微闪过的光芒,透露着他的喜悦之情。   吃过了饭,大伙又喝了一盏茶,陈长青便要动身返京。   刘氏送他到家门口,陈长青出院子之前,忽然将她抱了一把,嗓音低低的,又微带着几分粗喘的说道:“翠云,下月二十七,你等我。”   刘氏三十多岁的熟龄妇人,被他这样当众一闹,竟也忍不住红了脸,没有答话,轻轻点了点头。   陈长青这才放开了她,翻身上马,带了随从离去。   刘氏立在院门上,看着那马上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眼神里染上了一抹落寞。   秦春娇在厨房里刷锅洗碗,竟而哼起了京城小调。   易峋走进来拿东西,听着那嗓音婉转柔媚,不由站住听了一会儿。   他看着灶台边忙碌的倩影,出声问道:“你很高兴?”   秦春娇笑着应了一声:“陈大人下了这么重的聘礼,可见对娘的看重。娘苦了半辈子,能有个情投意合的好男人疼爱,我当然高兴了。”   易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下重金为聘,是对女方的看重,这是世间的常理,他之前怎么忘了?   春娇,也很在乎么?   他嗓子有些干涩,问道:“女人,都很在意这个么?”   秦春娇没有多想,头也没回的说道:“那是当然,谁乐意自己未来的夫家,不把自己当回事呀?”   易峋没有言语,他真是大意了,她也是姑娘,姑娘家哪有不在乎这个的?   或许他该往好的地方想想,刘氏嫁给了陈长青,秦春娇就等于有了娘家,他也就有地方可以提亲了。   想到这里,易峋不由唇边微微勾起,他会让那个男人知道,他也一样的看重春娇。   论起疼爱自己的女人,他不会比任何一个男人差!   易峋正出神着,秦春娇忽然又说道:“峋哥,我觉得你和陈大人的性子真的好像。”   易峋的脸色,顿时一黑,他问道:“怎么说?”   秦春娇依旧笑着说道:“我瞧着,陈大人是个罕言寡语的人,峋哥你也不大爱说话,你们俩真是一个性格。”   易峋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他和陈长青是一个性子?别说笑了!   一场热闹结束,大伙也都有些乏了,各自回房歇了个晌觉。   夏日天热,秦春娇睡着,只觉得脸上黏黏腻腻,身上也出了汗不舒服,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外头窗边有人喊:“峋大哥,春娇姑娘,京里来人跟你们谈生意呢!”   秦春娇登时醒了过来,一翻身便坐了起来。   一旁睡着的刘氏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说道:“今儿是咋了,人全都赶着今儿来啊。”   秦春娇听见京里来人,心里寻思着怕不是相府的人来说茶油的事,穿好了衣裳,下地去洗脸梳头。   等她打理好衣装,走到外堂上时,易峋已经和来人对坐商谈起来。   堂上坐着的,正是李氏和王城两口子。   李氏一瞧见她,连忙笑道:“芸香姑娘这是才睡起来?我们来的不巧,打扰了你午休了。”   秦春娇浅浅一笑:“李嫂子,日前我就说过,我如今不叫这个名字了。”   李氏连忙改口:“是秦姑娘,瞧我糊涂的,竟然给忘了!”说着,竟抬手在自己头上凿了两下,又赔笑道:“秦姑娘,你也晓得,相府里一天大大小小那么多事儿,加起来怕不有上百件!我忙里忙外,昏头涨脑的,难免就忘了些顾忌,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秦春娇笑说着不用,便在一边坐了,唇角一弯,说道:“我们等了许久,两位始终不来。茶油虽然能放,但我们小门小户也要过日子,等不起。昨儿我还和我们当家的商量,府里若再没消息,我们就要把茶油卖到别处去了。虽说价钱上要低些,但也总好过就这样放在家里。”   她心中忖度着,相府始终没有消息,如今忽然又找上门来,言行前倨后恭,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变故。不如先诈他们一诈,说不准还能将价钱抬些上去。   易峋晓得她的心思,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换了个眼色。他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没有言语。   果然,那李氏有些坐不住了,将手一拍,大声道:“哎呀,我就知道你要等急了!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原本上个月老太太就吩咐来说,谁晓得平地里忽然钻出个大事儿来。相府上下,忙的人仰马翻,再顾不上这块。秦姑娘,你可别往心里去呀。”   秦春娇眉头微皱,不晓得她说的是真是假。   只听那李氏又说道:“就是咱家大小姐,大夫人的头一个千金,去年不是选秀选中了,进了东宫么?如今蒙恩典,被选为太子妃了!” 第107章   秦春娇听到这个消息,竟而有些恍惚。   李氏看她不语,竟而有几分急了,说道:“就是大姑娘,去年年前进宫的,你怎么不记得了?”   秦春娇回过神来,眼眸微垂,淡淡说道:“我当然记得,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才离开相府不过半年的功夫,再听到这些人和事,竟然恍如梦中。   她怎么会不记得?   相府的千金长女苏婉然,生的清丽如仙,体态轻盈,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是京城里出名的闺秀,更是大夫人的骄傲。   苏婉然性情清冷,孤芳自赏,目无下尘,相府里所有人都不在她眼中。   秦春娇清楚的记得,她才进府时,在老太太房里,第一次见到苏婉然时的情形。   那大姑娘一张瓜子脸,清丽的脸上冷淡漠然,那双狭长的眸子睥睨着她,满是冰冷的轻蔑和不屑,仿佛在看蝼蚁。   后来,她在老太太房中服侍,时不时也能见到大姑娘。大姑娘每次见她,都是淡淡的,得当的举止之中,带着一股子天然的蔑视。   苏婉然是大夫人的亲女,大夫人将自己视作眼中钉肉里刺,大姑娘不待见自己,那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相较于大夫人的毛躁,苏婉然却要沉稳的多,城府深沉,性格内敛。她尚在府中之时,虽不见做些什么,大夫人的行径举止倒还稳重些。   待皇家下旨选秀,将她选去,她离了相府,大夫人才越发张狂跋扈甚而狂躁起来。   苏婉然初时,只是被选为公主侍读,陪伴公主读书的。   过了两个月,宫里就传来消息,苏婉然进了东宫,成了太子选侍。再之后,秦春娇离了相府,便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直到眼下,从李氏口里听说,她成了太子妃。   秦春娇有些默然,她和苏婉然本就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原不该有什么牵扯。   但再听到这个名字,她就会想起苏婉然那双眼睛,冰冷而带着轻蔑,让人打从心底里的不舒服。   她忽然笑了笑,这些事她忽然想明白了,难怪茶油的事拖到如今。   苏婉然选为太子妃,相府里必定忙碌不堪。但茶油的事,面上说是被拖延,不如说是,大夫人得了能撑腰的靠山,越发硬气了。   以往在府中,老夫人还能弹压大夫人一二。但如今大姑娘做了太子妃,老夫人也得让她几分了。   虽说,自己一个小小的村妇,跟相府做点卖油的小生意。堂堂相府大夫人,本不该放在心上,还横加阻挠,这是自堕身份的事儿,然而大夫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既然看自己不顺眼,甚而亲自下手整治了自己,那自己如今要同相府做生意,她当然看不过去了。   没这件事的时候,老夫人还能当家。苏婉然做了太子妃,大夫人怕是说一不二了。   易峋见她出神,久久不言,便道了一声:“春娇!”   秦春娇回神,浅笑道:“那倒真是一件喜事,但既然如此,府上还肯来买我们的茶油?”   李氏晓得这里面的事情,微笑说道:“话虽这么说,但太子妃娘娘回府省亲那日,跟大夫人交代了些什么,好像里面夹着一位指挥使陈大人的事儿。大夫人极听娘娘的话,也就不说什么了。老夫人可是气的了不得,说她如今吃些油,也要看人脸色了。”   秦春娇听着,心下顿时了然。   陈长青要娶刘氏的事儿,大约是在京里传开了。苏婉然也听到了这消息,她是个深谋远虑的女人,智谋思虑之深,远非她母亲可比。大概是想着借由这件事,卖自己一个人情,往后见面也好说话。   指挥使具体是什么官职,她不懂,只晓得是为皇帝办事的,那想必是很高的官位了。   想到这里,秦春娇不觉又是一笑。   这还当真是苏婉然的性情,即便是要同你生意往来,那也是做人情,施舍于你的,强要你领情。   她这个人,是习惯了高高在上。   不过,这对于秦春娇而言,其实都是无谓之事。她只是要和相府做买卖,至于苏婉然的心思,以及他们朝廷里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   当下,她说道:“既然府上愿买,不知出价多少?”   李氏跟她男人对看了一眼,便说道:“那秦姑娘,你打算要多少?”   秦春娇说道:“府上原先往南方买油,价钱我是知道的,一斤油约合四两银子。我们这是自家产的,免了路上费用。但茶油金贵,府上也知道,一两油要三两银子,想必不为过。”   李氏和王城的脸色,顿时都拉了下来。   这价钱当然合适,但这些豪门府邸里的采办们,哪个不是吃拿卡要,买低报高,好从中捞油水?   老夫人也是这么吩咐的,就该是这个价钱。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秦春娇能卖便宜些,一两油卖个二两银子,他们自己还能落上一两。   但秦春娇把价定到这份上,他们可是一分好处也捞不到了。   然而这两个到底是多年办事的老人,压得住性情。   李氏勉强说道:“秦姑娘这价钱要说呢倒也还好,然而你也是相府里出来的,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府里之前买的贵,一大半是因为路途远。你这儿就在京城左近,免了这些费用,又是自家榨的没有过手,要三两银子,未免有些过了。怎么说,相府也是你的老东家,这情面也该看着些。”   秦春娇垂首浅笑,半晌说道:“就是因着,相府是我的老东家,我才定这个价钱。不然,在京里,我就是卖上四两银子,也是有人要的。再者说来,这茶油价值几何,老夫人比谁都明白,我想着她老人家不会胡乱砸价。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事儿,二位心里也有数,是不是?”   她这话,意有所指,李氏和王城顿时都变了脸色。   李氏心里暗骂,这小丫头片子是想过河拆桥。自己替她拉了线,她竟然连一丝儿的好处都不想给!   然而,这丫头是从府里出去的,底下的弯弯绕绕,她比谁都明白,想糊弄她,还真不容易。   李氏有些犯难,若是就此黄了这生意,老夫人跟前不好交代,只怕大夫人也不答应。这已经不是单单的采购买卖了,搅合进了太子妃的事儿,她得罪不起这些主子。   然而他们这些买办们,都是雁过拔毛的性子,让他们白跑一趟,白白下力气给人做嫁,那比割肉还疼。   便当这尴尬之时,一旁默然不言的易峋忽然开口:“然而两位为我们牵线搭桥,这份人情我们领了。等生意做成之后,自有一份谢礼。除此之外,还望往后二位在京里各府邸走动之时,替我们油坊多提上一两句,每一斤油有二位一成的利钱。”   秦春娇顿时一怔,不由说道:“峋哥?”   这件事,易峋之前可没跟她提过。   李氏和王城倒有几分喜出望外,虽说赚不到相府里那份,但若是能将易家的油卖到京城别的府邸里,按照易峋答应给他们的利钱,那可比捞相府的油水更为丰厚。   于是,这生意就此谈成了。   易家按照一两茶油三两银子的价钱,按季度给相府供油,总数不低于一百斤。   签过了文书合同,议定下月底将茶油送入京中,这两口子才喜滋滋的走了。   待打发走了他们,秦春娇便问易峋道:“峋哥,我分明已经跟他们谈好了,你做什么要给他们好处?你不知道,他们这些采办,常干的事就是低买报高,从中捞油水。他们糊弄不了我的,相府给咱们的报价,必定是一两油不低于三两银子的。”   易峋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粉嫩的小脸,带着玫瑰的色泽。   他淡淡一笑,说道:“你想给我拉生意,我当然明白。那些事情,我也都知道。但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当,不喂饱了这些人,这生意怕是做不长久。何况,这些人在京城各公府之间,都是有人脉往来的。给他们些许好处,就能让他们替咱们拉来生意。相府虽好,所耗到底有限。京城里那么多达官显贵,若能多几家从咱们这儿进油,岂不更好?那一点点里利钱,实在不算什么。”   秦春娇听了易峋的话,茅塞顿开,不觉一笑,比起易峋,她想的还是太短浅了。   她低头一笑,说道:“峋哥的主意,果然是好,比我强得多了。”   易峋将她搂在了怀中,低声说道:“你已经帮了我许多了,不用这样逞强。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   嘴上这样说着,他心底里却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这单子买卖,面上秦春娇给拉的,底下却又是看着陈长青的情面,这让易峋十分的不悦。   他总要想个法子,自己做出个名堂来。   又过了两日,秦春娇来了月事。这半年在易家住着,经过仔细调养,她那些小日子里的毛病好了许多,但逢到事儿上,依旧腰上酸的厉害。   黄大夫说过,要她月事期间仔细休养,易峋便不准她再到铺子里忙活。   刘氏替了她去铺子里,她便在家中休息。   正躺着,她便听见外头有人喊:“春娇姐姐在家吗?”   这声音甜脆悦耳,却十分陌生,秦春娇心中疑惑,答应着起来去看。   开了门,只见一身材高挑的俏丽少女,正在外头站着。 第108章   这少女大约十五六岁,一张鹅蛋脸面,肤色白净细腻,鼻梁高挺,双唇却极薄,唇色很淡,只是一抹水色。但一双眼睛,却十分的灵动活泼,眼角微微吊起,含着一股子勾人的意味。   少女一瞧见她,满脸堆欢的笑道:“原来姐姐在家,我去铺子里找你,铺子里人说你今天在家歇着呢,我就找来了。”   秦春娇看这少女面容生疏,印象里是从没见过,微微有些奇怪,含笑问道:“姑娘,你不是下河村人吧?咱们之前有见过么?”   这少女笑道:“姐姐没见过我,我叫黄玉竹,是黄大夫的女儿,昨儿才到村里来。我爹说面膏做成了,叫我来请姐姐过去。”   秦春娇这才恍然大悟,这少女竟然是黄大夫的女儿。   她以往倒是听说,黄大夫确实有个孩子,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养在身边。细看这孩子的眉目,同黄大夫还真是有些相似。   黄玉竹倒是不认生,上来就挽她的胳臂,笑嘻嘻道:“姐姐,咱们走吧?”   秦春娇看这姑娘笑容甜美,大方活泼,心中倒也喜欢。   她将门锁上,便同黄玉竹一道往黄大夫家走去。   一路上,黄玉竹不住跟她说笑,一会儿问她开铺子的事情,一会儿又问那块匾额的由来。两只灵动的大眼,望着秦春娇,几乎带着光芒。那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秦春娇也喜欢她性情开朗爽直,便简单扼要的讲了些给她听。   黄玉竹点头说道:“我听我爹讲了姐姐的事,心里对姐姐可真是佩服的紧。一个姑娘家,能把生意做到这个份上,甚而还能得皇帝的青睐,可真了不起!不像我认识的一些女人,天天就是针头线脑的小事,跟母鸡似的,咕咕个没完!小气吧啦的,让人难受!”说着,又笑道:“姐姐都是怎么做到的?我听我爹说了,这又是磨豆腐,又是做点心,还额外做了头油和面膏,都卖的极好,这就是男人汉子也未必能做到呢。”   秦春娇被她这说法逗乐了,笑了一声,说道:“其实也没啥,尽心尽力的去做,也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路经赵家院外,却见那院子里几个妇人围着赵秀茹正在争执什么。   赵秀茹站在她家井边,一张脸憋得通红,嚷道:“你们要打水,我没说不行,但钥匙不在我身上,我也没法子。”   一个妇人大着嗓门道:“你少说这些废话,这可不是你爹当里正的时候了,你也不是啥里正小姐了!你们家在村子里跋扈了这么多年,你还有脸在村子里待!”   另一个妇人接口道:“这口井,原也不是你们家打的,是村子里凑钱打下的。你们凭啥占着?!”   赵秀茹从小福窝里被人娇宠到大,哪里受得了这个?她的脸涨得更红了,一双眼睛含着两泡泪,叫了起来:“我们没有占着,钥匙我娘带去了,她下地了,你们去地里找她好了!”   一妇人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哄谁呢?!我们懒得听你的鬼话,都赶着回家烧饭呢,快把钥匙拿出来!”   原来,自从赵桐生被充军,赵家这口井实际上便随人打水了,然而因着习惯,每日照旧上锁。   平常钥匙都挂在井边,谁来谁开锁。但前日有个顽童来玩水,险些掉进井里,他家人寻着赵太太大闹了一场。自此之后,赵太太便将钥匙收了起来,谁来打水进来要。   今日,赵太太去地里干活,忘了把钥匙留下。   这几个妇人不能打水,便和赵秀茹吵了起来。   其实易峋和秦春娇为村子里又打了两口井,尽够村子里人日常吃用的,然而这些人眼见赵家落败,就爱来赵家打水。赵有余不在,赵桐生充军,赵家只剩女人,但凡有一点机会,这些人便会揪住不放,尽情的作践。   赵秀茹又不是个省油的灯,便和这些妇人吵了起来。   双方嚷了半日,一个妇人便大声道:“这丫头不老实,钥匙想必就在她身上,且让咱们搜搜看!”   这话一落地,余下几个妇人顿时明白她的意思,都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将赵秀茹围住,又笑又骂,要去剥她的衣裳。   赵秀茹一面躲闪,一面哭叫,却耐不住人多势众,被她们按住。   秦春娇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斥道:“各位嫂子,快住手吧!玩笑也要有个分寸,这光天化日的,去扒一个姑娘的衣裳,成什么样子?”   原本,两家结仇,她不想管赵家的闲事,但这伙人闹得实在太过了。   另外,看着赵秀茹这凄惨的样子,她也不由想到了自己当初在村中的情形。这些年来,如果没有易家和易峋护着,她或许比如今赵秀茹更加凄凉。   她和赵秀茹不过是有些口角争执,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赵桐生确实害过她,但那是他一人造恶。若不是赵太太的检举揭发,赵桐生只怕还没那么容易定罪。这恩怨,她还是分的明白。   这伙人一见她过来解围,不敢得罪她,慌忙将赵秀茹放开。   那个率先起哄的妇人,生恐秦春娇怪她,遮掩说道:“我们就是跟秀茹妹子开个玩笑,也没动真格的。”   那些女人,便都纷纷附和称是。   秦春娇脸色微沉,说道:“玩笑,也得有个底线。她是个没嫁人的姑娘,闹出这样的事儿来,往后还怎么见人?再说,村子里如今也有两口井了,尽够大伙用的了,何必一定要为难她?”   这些妇人脸上挂不住,强辩道:“话是这样,她家的井也是大伙凑钱打的,凭啥我们不能来打水?”   一旁,黄玉竹已经替赵秀茹将衣裳理好,赵秀茹惨白着脸,哭叫道:“我说了钥匙我娘带着,她下地去了,不是我不让你们打水!你们咋就不听!”   秦春娇不想多费口舌,说道:“行了,嫂子们家务事要紧,还是赶紧去村里打水吧。”   这些女人得了这个台阶,连忙就坡下驴,招呼着离开,嘴里全都念叨着:“真稀奇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她如今又护起赵家来了!”   虽这样说着,但都知道秦春娇如今是得罪不起了,没人敢当面跟她争衡。   撵走了这伙人,赵秀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两手交替在身前,低着头,半晌才扭捏着小声说道:“谢谢你。”   她是真没想到,自家沦落到这个田地,自己被人欺负,竟然是秦春娇来替她说话。   秦春娇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一句话的事情,她也不会以恩人自居。   正在这时候,一男一女从外头进来。   赵秀茹一见来人,忙快步迎上前去,说道:“娘!”话才出口,待看清了她娘的样子,不由道:“你,你怎么了?你咋和嶟哥在一块?”   赵太太两眼红肿,头发散乱,发髻上竟然还插着一根草,身上的衣裳倒还是好好的。易嶟跟在她身侧,摸了摸鼻子,看了赵太太一眼,没有言语。   秦春娇心中也是狐疑,上前低声问道:“咋回事?”   易嶟将唇一紧,依旧没有说话。他看着秦春娇,目光不由落在她身边站着的黄玉竹身上。   黄玉竹恰巧也正打量他,两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   赵太太没有说话,脸色惨白的摇了摇头,半晌忽然一跺脚进屋去了。   赵秀茹心中七上八下,六神无主,也跟着她娘进去了。   易嶟这才说道:“咱们走吧。”   秦春娇心中怪异,但也不好再问什么,便一道离了赵家。   出了赵家的院子,见路上没人,易嶟才低声讲明了缘故。   原来,这赵太太独个儿在她家地里干活,赵氏族里有几个人去找她,要她把地契交出去。   因赵桐生伏法充军,这伙人便讲赵氏宗族有权力将地收回去。赵太太哪里肯答应,便同这些人吵了起来。   这几个人,都是村里的赖皮光棍。这赵太太虽有了年纪,但家境宽裕,保养得当,细皮嫩肉,风韵尚存。这些人眼看四下无人,便生了歹心,将赵太太摁在庄稼地里,意图不轨。   赵太太性格刚烈,哪里肯从?何况,这几个小子,按照族里辈分,还要跟她叫一声婶娘。她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   她拼命挣扎叫嚷,然而一个女人哪里拧的过几个男人。   就在衣裳被剥掉一半的时候,易嶟恰从那里经过,喝散了这些小子。他担心赵太太落单再遭不测,便送了她回来。   秦春娇听着,不由叹了口气,心中颇为不是滋味。   墙倒众人推,这样的事不算少见,但亲眼见着赵家母女的惨状,还是令人难受。   一旁一直静听的黄玉竹,此刻忽然说道:“大哥,你方才是为了怕她尴尬,才不肯说的吧?”   易嶟这才看着她,不由问道:“这位姑娘是谁?村子里以前从未见过。”问着,他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道:“春娇,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哥不是让你在家歇着?”   秦春娇微笑道:“这是黄姑娘,黄大夫的女儿,这两天才到村里。黄大夫打发她来家说,面膏做好了,我去看看。没想到,竟然碰上了这样的事。”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黄家住宅外。   易嶟还有别的事,点了点头就走了。黄玉竹站在自家门前,望着易嶟的背影,怔怔的出了好一会儿神。 第109章   秦春娇进了黄家的院门,回头见黄玉竹站在门外发呆,心中略有些奇怪,问了一句:“玉竹姑娘?”   黄玉竹这才猛然回神,一步三跳的跑进门内,挽着秦春娇的胳臂,笑道:“姐姐叫我玉竹妹子就好,不用这么客气。”   说着,她便拉着秦春娇往屋里走,一面大声道:“爹,我把春娇姐姐请来啦!”   黄大夫一早听见了动静,走到堂上,就见两个姑娘快步进来,嘴里说道:“老远就听见你的嗓门,成日大呼小叫,像不像个姑娘的样子!”这话随时责备,口吻里却满是慈爱和宠溺。   黄玉竹嘻嘻一笑:“爹,春娇姐请来了,我泡茶去。”说着,便转到后面去了。   黄大夫有些无奈,向秦春娇莞尔:“春娇姑娘,这孩子打小没了娘,叫家里人惯坏了,你担待些。”说着,就请她落座。   秦春娇坐下,微笑说道:“玉竹妹子性格活泼,是个好相处的人。黄大夫,您也是我的长辈,咱们之间委实不必像外头那些人一般,还跟往常一样就是了。”说着,又问道:“以往,我怎么没见过这姑娘?她都长这么大了,您好似一次也没带到下河村过。”   黄大夫听问,神色间便有几分伤感,叹息道:“这也都是我造的孽!当初,我和这孩子的娘住在西寨镇上,她娘连怀了几胎都存不住。我就晓得她的身子骨,怕是不大适合生养的。但我媳妇是个倔脾气,非要养个娃儿不可,我自己心里也想要个自己的骨血。查了许多医书,想了许多法子,终于到怀上玉竹时,胎保了下来。等到生产时,我娘子就赶上难产,孩子倒是生下来了,但她自己却撒手走了。那之后,我再看见这孩子,就想起我媳妇。这要不是我一门心思的想要孩子,又本事不济,我娘子又怎么会早早的就去了?所以,我把她放在了镇上我弟弟那儿,自己一个人常年在乡间行走,施医舍药的,看能不能偿还一些自己的罪孽。”   秦春娇听着,心里这才明白,这些年黄大夫在村中行医,若是赶上病人是那穷苦人家,必定分文不取,甚而连药也是白陪上的,到底是为什么了。   思及缘由,也是不胜唏嘘。   只听黄大夫又说道:“然而这两年,孩子渐渐大了,我弟弟就来信说,她想到我这儿来。我本说,托舍弟在镇子上给她说一门亲事,但这孩子在家闹个不休,一定要来。我想着,到底女儿大了,放在别人家也是不便,今年就把她接来了。我寻思着,看这左近有没有合适的人家,这两年就把她给嫁出去。”   说话间,黄玉竹已经端了茶点过来,听见她爹说起她的婚姻大事来,噘嘴说道:“我才不嫁人呢,我要守着爹过一辈子呢。”   黄大夫呵呵一笑,说道:“你们这些小姑娘,都爱说这样的话。等遇见了心仪的男人,你眼里怕就再也看不见老父了!”   黄玉竹本想回嘴,但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忽然一热,将嘴一抿,退在了一边。   黄大夫也没往心里去,便将之前试做的面膏拿了出来,递给秦春娇看。   秦春娇接过去,打开盖子一瞧,只见那小瓷盒子里,一盒雪白的膏脂,细腻润滑。她拿指尖轻轻拈了一点,在手背上抹开,十分的滋润柔滑,且带着一丝的淡淡的药味儿。   她满心惊喜,向黄大夫说道:“竟然做成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她一直想把七子白、玉容方的药方融在面膏里,但想了许多法子,始终不行。没想到,黄大夫竟然替她做出来了。   黄大夫轻轻摸着唇上的髭须,淡淡笑道:“其实也不算难,我先把这些药材研磨成粉,拿酒泡上俩月,再将药渣过滤出来。把药酒和茶油合起来,隔水加热,慢慢的把酒焙干了,那药性也就存在油里了,再拿蜡一封,也就是了。往年做药膏,是拿油浸泡药材,但这法子未免太慢,少说要泡上大半年的功夫。若是酒,就快得多。我也是前儿拿药酒给人擦的时候,才想起来的。试着做了两盒,我自己用了一个月,觉得不错,就拿给你了。”   黄玉竹听到此处,连忙插嘴:“我说爹的脸,怎么变得这么白,跟小姑娘似的,原来是面膏擦的!有这种好东西,爹怎么不给我用?”   黄大夫一把年纪,被女儿这样说笑,老脸一红,斥道:“你这丫头片子,没大没小,连自己的老爹都戏谑!”   秦春娇看着这对父女和睦喜乐的样子,既觉得温馨,心中却也有几分感伤。   这种滋味儿,她是从来没有尝过的。尽管她憎恨秦老二,从懂事起就恨不得他早日死去,但心底里却未尝没有遗憾。   然而到底是经历过世面的人,秦春娇将这些造作心情尽快收拾了起来,向黄大夫仔细询问了面膏做法。   黄大夫早已将方子及详细步骤,写在了纸上,交给了秦春娇。   一旁黄玉竹看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春娇姐姐,我听说你开的铺子缺人手,我也去帮你吧?”   秦春娇微微一怔,尚未开口,黄大夫便先呵斥道:“别胡闹,秦姑娘是做正事的,哪里容得了你添乱!”   黄玉竹不依:“我哪里是添乱?我也跟着叔叔学了许久的医术药理,这炮制药膏,我最拿手不过。春娇姐的生意那么好,她一个人想必忙不过来,我帮她去做面膏不好吗?”   黄大夫还是不大情愿,但秦春娇听说黄玉竹学过医术,便有了另一段心思。   一则,她并不通药理,即便照着黄大夫给的方子做,其实还是吃力。铺子里各样买卖忙碌,吃饭的人也多,她要不时照看灶台,没那么多功夫去做面膏头油。至于余下那几个,也就董香儿火候上好些,其他人还不如她自己。黄玉竹若能来帮手,那真是帮了大忙。   再说,黄大夫帮了她许多,从最初炮制头油面膏,到手里这盒有美白药效的面膏,都是人家给的方子和法子。她一直想报答,可黄大夫却从来分文不取。说是每月给他一坛自家的油,他来铺子里吃饭也不要钱。但黄大夫一人也吃不了多少菜油,他也从不到易家食肆里吃饭。   若是黄玉竹来铺子里做事,她就正好名正言顺的回报到他女儿身上了。   当下,秦春娇浅浅一笑:“黄大夫,既然玉竹妹子愿意来,那就让她来好了,我照着一日五十文给她开工钱。”   黄大夫哪里不知她心里所想,正想说什么,秦春娇又说道:“我那儿确实缺人手,若是妹子肯来,那是帮了我大忙。我那里,没人会做这个,正需要妹子这样的人才呢。”   黄大夫听她这样说来,倒也没话可讲了,只得答应下来。   黄玉竹喜出望外,那张娇丽的小脸,欢喜的粉扑扑的。   说定了黄玉竹隔日上工,秦春娇便离了黄家。   黄大夫送她出门,回来见女儿哼着乡间小调收拾茶碗,不由问道:“你咋这么高兴?你叔来信儿,可没少数落你,叫你在家学个针织女红,看你把难为的!这会子,咋想着去人家铺子里做事了?我可告诉你,秦姑娘的店铺,可不是一般的地界儿,那是皇上都赏光青睐的。你既然要去,可要认真做事,别给人家添乱!”   黄玉竹嘟哝了一句:“哪儿能呢!”说着,又笑嘻嘻道:“爹,等我赚了钱,好好孝敬你,好不好?”   黄大夫瞅着她,又是无奈又是笑:“爹不指望你孝敬,你别惹祸就好了!”   黄玉竹将茶碗收拾了,端到厨房里,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她洗着茶碗,不由又想起那个人的样子。   得亏她聪明,听出来那人和春娇姐关系不一般。听说春娇姐的男人有个弟弟,想必就是他了吧?   她笑着,脸上浮起了一抹红晕。   京里,易峋从生源货行出来时,心里微有不悦。   这盛源货行也听说了易家食肆御赐匾额的消息,油自然是照收的,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秦春娇那茶油面膏与头油效果极佳,在京城闺秀之间名声甚广。这货行便以收购油坊的菜油为胁,要求易峋将这面膏与头油也批量卖给他们,且不许易家再往外卖,京里任何人想买,都须得从货行进货。   易峋如若不愿,这明年的菜油合同,就是两说了。当然,如果易峋肯,面膏与头油,货行都肯给个好价钱,且易家油坊的油,以后无论有多少,货行都照单全收。   这话面上好听,算是给他们找了个好销路,不用自家一瓶瓶辛苦的卖了,然而底下却是绝了他们往后的可能。   这给货行供货,是无论如何也赚不来大钱的。菜油这等日常吃用之物倒也罢了,但秦春娇的面膏和头油,显然是利润丰厚的商品。若是都贱价卖给货行,他们家的损失,明眼可见。   何况,只做个给货行供货的作坊,那是成不了气候的。时日久了,人只知盛源货行,没人知道他们家的牌子,仰人鼻息,靠人施舍。这种干法,不是他易峋的脾气。   然而,如今油坊的油,主要卖给了盛源货行。   若是往后他们不肯再收,也是棘手。虽说,货行要收他们的皮子,但油卖给了他们,也算彼此掣肘,毕竟京里能一口气吃掉这么大宗货的,还没有几家。 第110章   从货行出来,已是日上三竿。   易峋只觉得腹中饥饿,便照旧在货行外头的摊子上吃面。   面摊子的老板,与他是老相识,只问了一声:“还是老规矩?”也不待他回答,便朝锅里下了油,爆炒起了鸡丁辣卤子。   火光将老板的脸照的通红,他一面翻动锅铲,一面大声问道:“今年头起,你带着的那小姑娘咋样了?”   易峋看着那跳跃的火舌舔舐着锅底,答了一句:“今年底就办亲事,到时候一定请老板去吃杯喜酒。”   那老板大笑着答应了一声,又说道:“你小子也是艳福不浅!不瞒你说,我在这儿摆了十多年的摊子,这来来往往的大姑娘小媳妇,见过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模样这么俊俏的,还真是少见。这成亲后,你就等着受用吧,那小娘子的滋味儿,保准错不了!”   这些路边摊的摊主,都是些粗人浑人,常日里和客人打牙犯嘴,嘴里荤素不忌。   易峋听在耳里,也并不生气,目光却落在了那装油的罐子上。   这是一口粗陶坛子,用的了些时日,已有些脏污不堪了,罐身上贴着一块大红纸,被油污了老大一块,勉强还能看清上面写着的“易”字。   这是易家油坊里出来的油。   易峋心念一动,问道:“老板,你这罐子油,哪里买的?是从这货行进的么?”   那店主答道:“那哪儿能呢,货行咋会跟我这小本买卖做生意!这油是从西街那边的杂货铺里买的,店铺老板说是新上的货,我就买来试试。别说,这油味儿正,质地也纯,没有一点儿杂质,比之前买的油都好使。炒出来的卤子,也格外的香。这段日子,我一直买这个。”   说着,便将一大碗黄灿灿、油汪汪的鸡丁卤子面,放在了易峋面前。   易峋看着碗中的面,心中忽然浮起了一个主意。   吃完了面,回到下河村,他便将赵三旺叫到了家中,吩咐了他一件差事——将盛源货行在城中的下家挨家查访出来,再查明白这些店铺有无售卖易家油坊的油。   赵三旺不明白他大哥为啥叫他做这事,但在他心里,峋大哥要做的事,一定有他的理由,也没有多问,隔日便进城打探去了。   赵三旺为人机灵,颇为能干。而易家的油坊出售的油,都是装成了小坛子,上面贴了他家的字号。盛源货行原不将这零星买卖放在眼中,对易峋动的手脚,也就没当回事。赵三旺查访起来,也分外方便。   待赵三旺将这些店铺挨家查明白了,易峋便进城,挨家拜访了掌柜伙计,并许诺每卖掉他家一斤油,便给店铺让一成的利。并且告诉了这些店家,易家油坊就在下河村,往后如果油卖的好,还能直接到油坊来进货,不必再过盛源货行。   这些店铺卖谁家的油都是卖,得了这些额外的好处,就如天上掉下的元宝,自然加劲儿的推销起易家的油来。   易家油坊的货正,确实比别家的更好吃些,价格却和一般行价无二,寻常百姓人家买了一回,便都愿意再买第二回。渐渐,回头客多起来,就成了固定的客源。   而这些店铺,开门做买卖便是为了求财,见易家的油卖的好,当然就会进更多的货。   盛源货行见指名要易家油的店铺渐渐多了起来,且批量从起初的一二十斤逐渐变成三五十斤,颇为疑惑不解。   易峋冷眼静观着事态变化,一时按兵不动。   这段日子里,黄玉竹果然如之前所说,到易家食肆帮忙打下手。   这姑娘人虽年轻,炮制药膏的手艺却是极好,手脚麻利且勤快。照着她爹给的方子,先炮制了二十瓶的美白面膏,至于寻常的茉莉花头油和面膏,也做了若干出来。   有黄玉竹帮忙,秦春娇反倒插不下手去了。   她便托人到宋家集子上的窑厂,定制了一批小瓷盒子。此外,她又找了个不第秀才,给了些银两,画了些花卉侍女图,印在瓶身上。这些图,按着季节不同,画了应季的花卉。她自己的主意,既然自家那块御赐匾额叫做四时一品,那便在四时上做做文章。以后这盛放面霜的瓶子,图案也随着季节而有所变化。   这些仕女图虽说不是名家手笔,但到底是读书人所绘,比寻常画匠手里出来的,添了一份灵气,少了一份匠气。这些瓶罐,便与坊间常见的颇为不同,更多了一份特色。   秦春娇还让那秀才给写了些红贴,比如茉莉花头油、茉莉花面膏、玫瑰头油、玫瑰面膏,至于新做的七子白面膏,她给起了个名字,叫做玉容养颜膏。一共写了二百多贴,付了半两的润笔钱。那秀才倒是喜出望外,这一笔酬劳,顶的上他在私塾里半个月的束脩了。   面膏头油做成封装之后,她和董香儿、黄玉竹一起,将红贴一一贴上,便算完工了。   这些面膏头油,被摆在了易家食肆东面墙上的一座小架子上。   城里那些贵妇千金,再打发人来买面膏时,听说上了这样的新货,各家都买了些回去。   那些女眷一见着这精美的瓶子,便先喜欢了几分,面膏擦在脸上,也极滋润舒适。虽是盛夏,却不油腻。过得小半个月,不少妇人竟觉得面容当真白皙了几分。   甚而还有更夸张的传闻,武安侯的胞妹跟着祖母出去避暑,在湖上游玩晒黑了皮肤。妙龄少女,又是闺阁千金,正是最爱美的时候,急的火烧火燎。回到京中,便关在屋里不肯见人。有相熟的亲戚,拿了这玉容膏给她使。这姑娘本不大信,但也是抱着急病乱投医的念头,便用了。   擦了大约小半个月的功夫,被日头晒黑的皮肤,还真就白了回来。这小姐也不是什么藏私的人,得了宝便四处跟人宣扬夸赞。   如此一来,这玉容养颜膏在京中几乎名声大噪起来。   来易家食肆买面膏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比来吃饭的还要多些。   然而炮制这玉容膏不比别的,泡药酒、熬药油,都是花功夫的事,顷刻间也做不出来许多。这些人见买不到,便将店铺里别的东西比如头油一类买了个倾尽,甚而连铺子里的糕饼点心、酱菜风鸡都没有放过。知道是当今圣上御赐匾额的食铺,买了也不会吃亏。   而这玉容养颜膏,也因着物以稀为贵和贵妇们的有口皆碑,身价倍增。   起初,铺子里只卖二两银子一罐,渐渐涨到五两,如今竟然要十两银子了。且因买主都是闺秀千金,名门淑女,装的瓶子也从小瓷盒子换成了白玉罐子,罐子上亦绘着侍女图,还题着描述女子容颜的诗句。用一方小小的精致木盒子盛了,里面垫着一块大红丝绸。东西虽说都不算金贵,却给人一种华美感。   那些淑女们,买起这玉容膏来,银子掏的就更痛快了。   左近乡镇的人,瞧着易家这店铺,不止皇上赏光,城里的达官贵人也不停的朝这儿奔,更觉得这食肆不一般。   秦春娇又有意无意的透露,她做菜做点心,用的全是自家油坊里的油。这消息传开,京里那些有名的酒楼饭庄,大厨进货,便点名要易家的油。   这一下,易家的油销量陡然涨了几倍,京里买不来,这些人打听到了消息,便都往乡下奔。   易家食肆与易家油坊,每日从早到黑,全无一刻停歇。   易家多雇了许多人手,村中闲着的小伙子,或者没了生计的妇人,都在易家寻到了差事。   如今的下河村,风清气正,欣欣向荣,比赵桐生当里正时,真是云泥之别。   赵氏族里那些人,虽有些不甘心的,还想找赵太太的麻烦,逼她将赵家的地交出来。然而黄大夫当了里正,他为人刚正,容不得这等欺凌孤女寡母的事情,又有易家在后面撑着。这些人只好悻悻作罢,偃旗息鼓。   时日匆匆,转瞬就是八月底了。   刘氏出嫁的日子将近,秦春娇总想让她娘在家中待着,静待京里来娶就是。但刘氏说,又不是头婚的大姑娘,没那么多讲究,铺子里这么忙,她哪儿好在家歇着,依旧每日到铺子里去帮忙。   这天,正是黄昏时候。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店铺打样。   董栓柱和小伙计铜钱上了门板,在堂上洒水扫地。   董香儿在后厨,煎了一条鲤鱼。   杨氏悄默声走了过来,瞧了一眼锅里,见那鲤鱼煎的焦香脆嫩,便乱夸了几句,说道:“咱家三妹子厨艺越发好了,瞧这鱼做的,多馋人哪!这跟着春娇姑娘,果然有长进。怎么着,这鱼还是做给赵三旺那臭小子的?”   董香儿横了她嫂子一眼,如今她腰板硬的很,谁也不怕了,连董大娘也说不了她,索性不管了。   她抿了抿嘴,说道:“就是的,咋了?”   杨氏没想到她竟当面认了,有些悻悻,顿了一下,忽然又捏低了嗓门,小声说道:“我说,这两天我瞧着那个黄家丫头,三五不时就粘着易家的二小子,那眉眼飞的,恨不得贴他身上去。怎么的,这丫头对易家老二有意思?”   董香儿不太耐烦背后嚼裹别家姑娘的闲话,说道:“嫂子有空闲,不如多去干点活,你管人家姑娘看上谁没看上谁。男未婚女未嫁的,就是对了眼,也碍不着谁。”   如今铺子里缺人手,这杨氏托着她男人和董香儿,也求着秦春娇在铺子里领了个差事。   横竖生意好,秦春娇也不在乎多用个人。这婆娘手脚麻利,也算勤快,干起活来也没啥可挑剔的。   杨氏便说道:“三妹子,你可别傻。我瞧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不少,她要是真缠住了易嶟,你可咋办?”   董香儿将鱼盛到了盘子里,连瞧也不瞧杨氏,嘴里就说道:“我啥咋办的?我好好的!我说嫂子,你们就少打那些闲心思了,我和易家老二,啥事没有,也不可能有。你们啊,趁早歇了心吧!不嫌累得慌!”嘴里说着额,又弄了些酒菜,和那条鱼一起,放在了竹篮子里。   杨氏急了,拉住她的袖子说道:“三妹子,你别犯晕!赵三旺这小子有啥?家里穷的一清二白,娶媳妇的本也拿不出来!你跟他好,那可真是越活越倒回去,活进茄子地里去了!”   董香儿不听她这些废话,将袖子一抽,提起篮子走了,往后面叫黄玉竹去了。   此时,黄玉竹正和秦春娇在作坊间里商量事儿。   黄玉竹从油瓶里滴了几滴油出来,说道:“春娇姐,你瞧这个乌发千金方,咱们也照着之前炮制玉容膏的法子炮制了,出来的头油就有乌发的效果呢。”   秦春娇接过去,在手背上涂抹了一片,闻了闻说道:“话是不错,但这样出来的油,尽是药气。头油不比面膏,姑娘妇人涂在头上,还爱个香味儿。谁高兴弄得自己满身药味儿?又不是病了。”   黄玉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乌黑的眼珠子直转,说道:“姐姐说的是,如果把桂花栀子放进去的话……”   话未说完,外头就传来董香儿的高嗓门:“春娇妹子,玉竹妹子,咱们走吧?”   黄玉竹一听这声音,就晓得是要给油坊干活的男人送饭了,哪里还坐得住,心思早就飞了。她便也不再谈炮制头油的事儿,跳起来拉着秦春娇的胳膊,就说想走。   秦春娇瞧她这样子,心里也猜到了几分,横竖天色也晚了,该回家去了,便笑着答应了。   起身,和黄玉竹一道,会着了董香儿,去了油坊。   当夜,秦春娇洗过了澡,走去跟易峋说话。   易峋正看账本,见她来,便合了上账册,将她抱在怀里,放在膝上。   秦春娇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褂子,下头一条葱白色纱裤,两只小脚蹬了绣花拖鞋,一摇一晃,光洁的脚背,雪白细腻,十个指头圆润可爱。   因是才洗过澡,昏黄的灯光下头,白净的脸上,肌肤吸饱了水,水嫩嫩的,泛着一丝嫩红,一头秀发只拿个钗子乱挽着,湿漉漉的,格外乌黑。   两个人悄声商议了几句生意上的事情,还有刘氏出嫁那天的事。   成亲,女方家里除了乡间习俗和必有的礼节,其实不必多做什么。   何况,刘氏在这家不尴不尬的,什么都不预备,人也挑不出理来。然而易峋却还是按照世间该有的礼俗,该准备的都准备了,甚而还预备请了厨子,买了酒菜,摆上十几桌的流水席。   秦春娇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垂首浅笑着:“峋哥,谢谢你。”   她明白,易峋全是为了她。她母亲的颜面,也是她的颜面,更是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母亲是有家人爱护看重的。   易峋环着她的腰,柔软纤细的腰肢,握在掌心之中,滋味儿当真是不错。   漆黑的眸子,锁着她的倩影,他莞尔:“这有什么,我早说过,你的母亲,我也当做自己的母亲。”说着,他忽而问起一件事来:“近来,二弟是不是和那个黄姑娘走的近了?这段日子,她总时不时跑来找二弟,都是些针头线脑的小事。今晚上吃饭时,我看她瞧着二弟的眼神,也很不一般。喜欢,热烈的简直毫不掩饰,倒把二弟弄了个大红脸。”   这段日子的情形,秦春娇也是看在眼中,她点头说道:“那黄姑娘,人是不错的,聪明也能干,这些天可是帮了我不少忙,替我出了许多主意。但就是这性子野了点儿,像只小野猫似的,她爹黄大夫也不大能管得住她。要是嶟哥真的喜欢她,其实不错的。”   说着,她忽然眼眸一横,盯了易峋一眼,似笑似嗔道:“原来你吃饭的时候,尽看人家姑娘了。人家眼里热烈不热烈,你也瞧得出来。你们男人,都是一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她明白易峋没有那种心思,但就是想做出一副吃醋的样子来逗他。   易峋看着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眸光随着眼角那颗泪痣轻转,媚态横生,而那似笑还嗔又带着几分撩拨之意的神态,直搔到了他心坎上。他心中猛地一酥,身躯也热了起来。   他搂紧了怀里娇软的身子,将她往床上一抛,自己也压了上去,低喘且粗哑的说道:“她野不野我不知道,我就想知道你野不野!我不想吃锅里的,现在就来吃碗里的!”   秦春娇咿呀了两声,感觉到他正灼热的磨蹭着自己,她喘息着:“你又来了,我洗过澡了,别……”   易峋一面剥她的衣裳,一面说:“那再洗就是了。”   秦春娇心神迷醉,但还是留着一丝清醒,她按住了易峋作乱的手,说道:“峋哥,不闹了,娘……娘就要走了,我想多陪陪她,我还要回那边去。”   易峋听见这一声,再怎么不愿,也还是放了手。   秦春娇爬了起来,拢了拢凌乱的长发,见他满脸不悦的样子,便又趴在了他背上,搂着他的颈子,在他耳边呵气道:“峋哥,别急啊。金钗子掉井里,是你的总是你的。”   她喜欢这样逗他,看着他干着急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她的心就甜的像蜜一样。   只有她能这样逗他,也只有她能让他这样急躁失控却又无奈,失去了平日里所有的冷静和镇定。   这世上所有的女人,只有她可以。   易峋恨得牙根发痒,他现在拿这个妮子是一点办法都没了。   她撩他,却又不让他碰她,近来甚而连两人之间那约定好的、成亲之前的“呵痒痒”游戏也不让做了。   他抬首,漆黑的眸子顺着那精致美丽的下巴一路滑落下去。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搔了一下她优美的颈子惹得她轻喘了一声。   易峋淡淡说道:“春娇,你尽管使坏。等成了亲,我要一点一滴的全讨回来。”   秦春娇依旧笑得甜蜜,两只梨涡旋了起来,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   时日匆匆,转眼就是八月二十七了。   这日,是刘氏改嫁陈长青的大喜之日。   寡妇改嫁,原本只是再微小不过的一件事,但改嫁的那方是朝廷命官,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第111章   八月末的天气,天亮渐晚,清晨甚而已有了几分凉意。   四更还不到的时候,秦春娇醒来,却见身侧竟然已经空了。   她慌忙起身穿衣,走到厨房一看,果然刘氏正在擀面烧水。   秦春娇连忙走上前去,说道:“娘,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怎么还下厨呢?放着,我来。”   今儿是自己大喜的日子,这话从女儿嘴里出来,还真有点奇怪。   刘氏掠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锅里腾起的雾气将她的脸蒸的有些红,她浅笑道:“又不是大姑娘头回出阁,哪来那么多讲究。这几天我看你们都累坏了,就没叫你起来。再过一会儿,天亮起来,客人就要来了,我先把面做上,免得一会儿忙不过来。”   乡下成亲,女方家里要做手擀面,招待来贺喜的宾客以及前来迎亲的男方家人吃,好求个长长远远的吉祥兆头。   原本,这是姑娘出阁的规矩,寡妇改嫁实在不必讲究。但陈长青是朝廷命官,重金下聘可见对这门亲事的看重,自然不肯马虎。而易峋与秦春娇,也不愿叫刘氏委屈,一切就还按照出嫁的规矩来。   秦春娇没答应,上前抢过擀面杖,说道:“娘,你回屋里去穿衣裳梳头,这儿都交给我。”   刘氏有几分无奈,却还是笑着答应了,转身回房去了。   这时候,易家那哥俩也陆续起床。   易峋走到了厨房里,看见秦春娇正拿着菜刀,一下下的切着面,小脸上全神贯注。   他上前说道:“起得这么早?”   秦春娇回答:“还早,娘早起来了,这面一半是她擀的。”   易峋听她这口气略有几分冲,不由问道:“怎么,有心事?”   秦春娇摇了摇头,说没有。   易峋只当她是为了刘氏的亲事担忧,便说道:“你安心,今天我去送嫁,一定把娘平安送到。”   送嫁,也是本朝习俗。   成亲当日,女方的男性亲族,跟随接亲队伍,将新娘子送到婆家去。在夫家停留片刻,吃一顿便饭,方才归去。   按照道理,宋送嫁的一般是女方的叔伯又或者是兄弟。然而刘氏是个独女,娘家也早没人了,压根没人能给她送嫁。一家子人商量了,由易峋送去。   刘氏原本说不送也罢了,女婿送丈母娘嫁人,怪怪的。   但家里人都不答应,正经成亲,就新娘子一顶轿子,光秃秃的,让人笑话。再说,这也是要人知道,刘氏不是无人照管的。   然而,秦春娇压根不是为了这个在烦心。这些事情,早就安排妥当了,没什么好担忧的。   她只是在想着,娘要走了。   昨儿晚上和易峋笑闹,不过是为了压制心中的失落。   随着喜期一日日迫近,秦春娇心底里也是一日更比一日的不安着。她当然希望母亲幸福,娘能和喜欢的人共结连理,她比谁都高兴。但她进城三年,母女两个还没有团聚两日,娘就又要走了,离了这家的门,成了别人的妻子。   起初,她只是为了母亲的好事高兴,甚至还推波助澜,推了陈长青一把。然而当这件事真正定了下来,她才意识到,母亲就要离开她了。这矛盾的心情,当真不是滋味儿。   秦春娇不知道该怎么和易峋说,今天是母亲的好日子,她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些有的没的。   然而心情,也还是有些焦虑的。   天色渐亮,下河村的人,渐渐登门道贺。   虽说只是寡妇改嫁,但人家嫁的是朝廷大官,何况易家如今在村里,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家了,大伙都乐的过来捧场,巴结一二,落个顺水的人情。   黄玉竹和董香儿也一早就来了,进了厨房,给秦春娇打下手。煮面、炒卤子,再一碗碗的端出去招待宾客。   如今已经做了里正的黄大夫也来了,和易峋兄弟两个坐在大堂上说话,此外还有一些村中的长辈。   这以下的人,只能挤在院子里,说话嗑瓜子,瓜子皮和果皮,扔了一地。   易家宽裕,用以招待宾客的点心糖果及炒货,都是极好的。村人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不绝,孩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你推我搡。热闹的,仿佛过年。   有些小眼薄皮的妇人,凑在一堆,一面吃,一面朝自己袖子里装,还嘀咕着:“这寡妇改嫁,也这么大阵仗。这不知道的,还当是大姑娘出阁呢。”“可不咋的,我出嫁那会儿,家里也满共就请了几个叔伯亲戚,还坐不了两桌人。听说,这易家中午还打算办流水席呢!”   这不入流的小声议论,淹没在如潮的道贺声中,没人注意。   有几个顽皮的孩子,巴着窗台想往里瞧,却什么也没瞧见。   秦春娇陪着刘氏在屋中坐着,对外头的吵闹充耳不闻。   刘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脸,她忽然有些陌生。   圆润的眼角,微微有些细纹,是时光走过的痕迹。大概是女儿面膏的滋养功劳,这些日子以来,皮肤倒是细嫩白腻了不少。清澈的眼眸里,是温润如水的安静,及那么一丝丝的喜悦,是属于一个女人的喜悦。   想到即将嫁给陈长青,刘氏的心里也是感慨万千。两人错过了二十余年,几乎这一辈子都要擦肩过去,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还是嫁给了他。   新娘梳妆,本该找个全福人。但唯独这件事,刘氏拒绝了。   已经是有了些年岁的妇人,又是寡妇再醮,再找人来弄这一套,她心里别扭。何况,人家也未必愿意。   刘氏用面膏润了脸,用了些鸭蛋粉,只在两颊上擦了点胭脂。   简单的一番装扮,却更显得柔美婉约。她开了一盒片状的蚕丝口脂,轻轻抿了一下,那两片薄唇便染上了一抹血色。   只这么一点颜色,让她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看着镜里的如花人面,刘氏不由笑了,她轻轻问道:“春娇,娘好看不好看?”   秦春娇立在她身后,正替母亲梳头,不由微微的惊叹。她的娘亲,从来没有如眼前这般美丽过。记忆里的母亲,总是温柔安静,美丽的无声无息,但眼前这个女子,艳丽的鲜活,仿佛有什么正从她身体里苏醒过来。   直到看见眼前这一刻,秦春娇才真正想明白了,刘氏是她的母亲,但她也是一个女人。和自己喜爱的男人结合,是她该拥有的幸福。而这,并不和她母亲的身份相矛盾。她也希望她母亲过得喜乐,不是么?   她浅笑着,说道:“娘,好看。今天,你是最好看的新娘子!”   刘氏却笑了一下,眼角弯了起来,她说道:“你这个丫头,又在乱哄我开心了。”   秦春娇将凤冠替她母亲戴上,金丝累叠而成的花冠,镶嵌着大颗南珠,在日头下熠熠生辉,戴在新娘头上,端的是华美无比。   这凤冠连同刘氏那一身掐金丝大红绸缎嫁衣,都是陈长青派人送来的,精致贵重,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秦春娇看着,心中忽然有着说不出的感慨。   谁能想到,母亲还会再嫁人呢?她和陈长青两个,错过了二十余年,这一世几乎都要擦肩过去。然而兜兜转转,到头来却还是做了夫妻。   她和易峋,又何尝不是如此?   世间的姻缘,当真是巧妙。   这白日里,秦春娇就在房中陪伴着母亲,哪里都不曾去。   到了中午,易家果然办起了流水席。   从宋佳集子上的一家酒楼请的厨子,院子里前日就搭了个灶台出来,摆着一溜的长桌条凳,鸡鸭鱼肉,酒水菜蔬,任凭宾客取食。   京里的大官要娶乡间的寡妇,寡妇的女儿女婿办了流水席面,这消息传开,不止下河村的人,连最近村镇的人都赶了过来。   易家的院子早已坐不下了,桌子摆到了外头,人头攒动,拥挤不开,比肩继踵,叫媳妇的,喊孩子的,吵吵嚷嚷,热闹到不堪的地步。   这排场,就是当日赵桐生娶媳妇,也没有过。   黄玉竹一面帮着忙,一面趁空悄悄的拿些吃的给易嶟。   易嶟心里其实有点明白她的意思,自己却不知道该咋办。黄玉竹只是一个劲儿的找机会跟他套近乎,却从来不挑明目的。这么含糊着,他也不好直接拒绝了她,怕削了姑娘的颜面。然而如此一来,黄玉竹却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就如此刻,他看着她硬塞给自己的包子,说道:“都忙着,哥和春娇都还没吃呢,我哪儿好先吃。”   黄玉竹噘着嘴:“那又咋了,忙了大半天,饿了就要吃东西,不然哪有力气做事?何况,我才也瞧见了,香姐也悄悄拿了些馒头牛肉给三旺,春娇姐端了碗面给峋大哥。你也吃,没人说啥。”   易嶟没话可说,半晌才道:“他们、他们不一样。”   黄玉竹歪了头,那双野猫一样的眼睛咕噜噜的绕着他打转,透着一丝的野性,她问道:“有啥不一样?你说说看,哪儿不一样了?”   易嶟更不知说什么为好,他支吾道:“没啥,你要是饿了,你就先吃。”   黄玉竹笑眯了眼睛,问道:“你这是关心我?”   易嶟真是无言以对,他对这个黄玉竹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和秦春娇很不一样,虽然都是娇憨活泼,但秦春娇身上还是有着女儿家的柔软纤细,她像春日的暖阳,让人温暖舒适。而黄玉竹,却像一只小野猫子,将爪子磨得锋利,千方百计的挠着他的心口,想钻进去。   平心而论,他一点儿也不讨厌她。   黄玉竹在易家铺子里也是实心实意,踏踏实实的做事的,听春娇说,她可帮了大忙。这娇蛮的模样,野性的眼睛,都是他前所未有的经历。   他就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在院子里的一角说着话,人潮如涌,谁也没有注意。   但这一幕,却落入了赵秀茹的眼中。   她也是来道喜的,又或者说是来道谢的。那天易嶟替赵太太解了围,又没有把这事捅出去,这母女两个很念他的情。今天易家办喜事,赵太太便让她带了些自家做的点心,前来道贺。   赵秀茹的心里,也是存了些想头。原本,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她就不再存什么希望了。但易嶟的作为,秦春娇的出手,显然人家并没有记恨他们全家,这是不是说她还有机会?   她满怀希望而来,却不期撞见了这一幕。   易嶟和那个新来的黄姑娘说笑的样子,刺的她两眼发红。别人兴许看不出来,但她却知道,易嶟对那个姑娘是有好感的。毕竟,她自己纠缠他的时候,他的不耐烦几乎就摆在了脸上。   如果换成是以往,赵秀茹会不管不顾的冲进去大闹。然而如今的她,已经不是里正小姐了。家里接连的灾难,也让她一夕之间成长了许多。   眼下的赵家,再也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和冲击。她自己,也没了跋扈的资本和倚仗。   这或许,就是因果报应。   赵秀茹将篮子放在院子门口,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她曾经来过。   到了下午,日头逐渐偏西,迎亲的队伍终于出现了。   陈长青一袭新郎喜服,骑着他那匹碧骢骏马,意气风发,昂扬满志。那张冷峻的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着的狂喜。   迎亲队伍排场极大,浩浩荡荡,陈长青在前已经进了村子许远,队伍还没全进来。   队伍当中,拥着一顶八抬大轿,自然是接新娘子的。   下河村的人,全都跑了过来,围在道路两边,挤挤挨挨,知道陈长青是大官,没人敢高声议论。但大伙心底里不约而同的都有一句话,这刘氏可真是跳上了高枝儿,这等架势,人家显然是看得极重。   易家,往后越发不可小瞧了。   刘氏在房中坐着,听着外头越发近了的吹打喜乐,她的一颗心也吊了起来。   想想也是好笑,她又不是第一次嫁人了,这心思怎么比当初头婚时还要七上八下的?   她想着陈长青今日该是什么样子,想着京城里陈家的府邸又是什么光景。   正在胡思乱想,身子忽然跌进了一个宽广且温暖的怀抱里,男人的气味儿将她淹没。   刘氏心中一紧,旋即明白过来这是谁,便又软了下来,只低低说了一声:“这不是胡闹?”   陈长青低笑了一声:“今儿是我的好日子,胡闹不胡闹,都是我说了算。”说着,抱起她,大步向外走去。   周围,起哄的哗笑声,如浪潮一般一**涌来。   陈长青不为所动,抱着刘氏大步向外走去。   刘氏顶着盖头,谁也瞧不见她那张红艳烫热的脸。   陈长青将她抱到大门外,送到了花轿里面。   易家放了一挂鞭炮,行过该有的礼节,迎亲队伍便就启程,还要赶着黄昏之前进城去。   易峋作为送嫁的人,今夜是注定回不来的。   秦春娇看着队伍远去,既挂心母亲就此嫁了,又念着易峋今夜不回,心中满是落寞。   迎亲队伍回到陈家府邸,观礼的宾客早在堂上等候了。   陈长青可是本朝第一大光棍,年近四旬尚未娶妻,本就是稀罕事一件。   这突然说要成亲,娶的却是一个乡下寡妇,京中朝野更是纳罕无比。   他这人不好结交,钢板直正,冷硬无情,却又身居要职,朝中许多人想拉关系,又没处下手,便赶着今儿来了。   大喜的日子前来道贺,你总不能拉长脸把人撵出去。   所以,这指挥使官邸里,也是宾客盈门,人满为患。   陈长青与刘氏,在堂上行了拜堂礼,新娘子便先入了洞房,陈长青还需得在堂上周旋招待客人。   他本不善这行当,易峋作为他女婿,就派上了用场。   易峋送嫁,按理说送到了就本当回去。但这时候天色已晚,城门也关了,他出不了城,就暂且住在了陈府。   他为人沉稳,言辞得当,举止有礼,今日一身衣装也很是不俗。   这些宾客看在眼中,心中暗暗好奇,不知陈长青哪里寻来个年轻俊才,替他周旋招待。   拉了府中小厮偷偷问询,得知是他女婿,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原本,听说新娘子是个乡下寡妇,还生过一个女儿,这些贵人们肚子里都在发笑。但看了易峋的人物品格,这轻慢之心却收起了几分。再有人断续将那块匾额的故事讲出,又说京里各府邸追捧的茶油及面膏都出自这家生意,众人竟而叹服起陈长青眼光独到来了。   喜宴正当时,门外忽然报传:“太子妃娘娘前来道贺——!”   这一声进来,堂上那喧嚣之声陡然一静。   只听一阵裙子拖地的窸窣声响,一身着华服的窈窕丽人,被仆妇丫鬟簇拥着进来。   陈长青面色微沉,迎上前去,向这丽人微微躬身作揖,口中道:“臣娶一妇人,不期竟劳娘娘降临,有失远迎,望娘娘恕罪。”他口中说的恭敬,但语气却依然是冷淡如水。   这太子妃,便是那相府的长孙千金苏婉然。   苏婉然眸子轻转,在堂上一一扫过,又落在陈长青身上,淡淡一笑:“大人言重,大人今日大喜,太子殿下十分记挂,本该亲自前来,奈何朝政繁忙,便由妾身相代,大人勿怪。”说着,竟也不等陈长青答话,便吩咐下人将贺礼送上。   堂上众人瞧着,一共送了八只礼盒,虽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但料来不会是什么轻贱之物。   八只礼盒,足见太子重视。   陈长青眉毛微挑,直言道:“太子与娘娘厚爱,臣不敢当。这礼过于贵重,还望娘娘收回。”   堂上众人听着,不由各自倒抽了一口冷气。人人都知这陈长青是个无情无畏之人,但没想到他竟然敢当面驳了太子妃的颜面,这岂不就是驳了太子的颜面?   苏婉然倒也不恼,依旧浅笑着说道:“大人果然刚正不阿,太子殿下说的不错。”说着,竟不勉强,叫下人把礼又收了回去。   众人更是奇了,不知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苏婉然清丽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意,唇角虽是弯的,那眼睛里却是冷的,仿佛有一张精致的陶瓷面具扣在她的脸上,令人不适。   陈长青请她入花厅,那是女眷所在之处。   这苏婉然却道:“妾身可否,看看新娘子?”   陈长青心中不悦,本想拒绝,但听苏婉然又道:“大人已经拒了太子同妾身的贺礼,不至连这点点面子都不肯赏?”   本朝习俗,新娘在洞房之中,新郎未来之时,前来道贺的女眷是可以前往探视的,说些吉祥话,沾些喜气。若是有孕的妇人,又或者生养了几个孩子的,甚而还会被请进去,叫新娘子也沾沾这福气。   通常来说,主家都不会拒绝。就如人来贺喜你打出去一般,都是得罪人的事。   陈长青若是拒绝,一个大不敬就在后面。苏婉然是太子妃,还打着太子的旗子。   她没有强令陈长青收贺礼,这伏笔原来在这儿。   陈长青面色微沉,沉吟了一下,便吩咐下人引苏婉然过去。   横竖是在自己府上,又有这么多宾客,她一个女子,也做不出来什么。   刘氏在新房的床畔坐着,为着规矩,盖头始终顶着,目不能视,只能看着自己的双足。   大红的鞋面,绣着喜鹊登枝,枝头还拿珠子嵌了,端的是好看。   她看着,心里便想,春娇十一月也要跟峋子成亲了,那时候也一定要给她做一双同样好看的鞋。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响。   刘氏心中还在疑惑,这会儿不该是新郎进来的时候,便听一女子声音:“你们且在外头等候。”   这话音清冷,还带着几分威严,听来就是一贯的上位者口中出来的。   那女子进得房中,在刘氏三步之遥处站定。   刘氏瞧见了一幅香妃色水波纹的裙摆,上好的杭州绸缎做的,水纹处还掐了银丝,随着主人走动,有波光粼粼之感,真是巧手妙思。   她不知这女子是何人,为什么要进新房。喜娘本是陪着她的,这会儿似也被人撵了出去。   苏婉然看着眼前这妇人,虽然蒙着盖头看不到容貌,但那一副成熟妖娆的身段,却足以引人遐思。   她想起来了那个女子,同样有着勾人的身段和妖艳的脸庞,是她在这世上最憎恶的人。   就算是太子的其他几个侧妃,都没有这样令她厌恶憎恨。   她眸色微冷,声音不由自主的陡然高了几分,淡淡说道:“陈夫人,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妾身特来道贺。”   刘氏不知她是何人,但想到能进新房,必定是陈长青那边的什么要紧女客。   正想回应,但听那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妾身如今是太子妃,娘家是京城苏氏,相国府邸。令爱,曾在府中为婢。” 第112章   刘氏听着这话音,心口突突一跳。   直到了此刻,她才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的女儿曾在京城相府里为婢,这些淑媛贵妇怕是不少人都见过她,知道她女儿的身份。   自己如今嫁进了京城,还成为了官家夫人,往后的尴尬,怕是不少。   就如眼下,这个自称是太子妃的女人,便是春娇昔日的旧主。   即便隔着盖头,她依然能感受到这个女子的不善和敌意,甚至于那冰冷的口吻里,还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难道,女儿在相府当差时,哪里得罪了这位小姐?   然而,她的春娇乖巧且懂事,凡事知道分寸,怎会寄人屋檐之下,还去顶撞主子?   这事,有古怪。   刘氏虽是个性格柔和,平易近人的人,也知道鸡蛋碰石头的道理,但事关她女儿,她是不会忍气吞声退缩向后的。何况,如今她和女儿,都不再是一碰就碎的鸡蛋了。   她定了定心神,淡淡开口:“原来是太子妃娘娘,娘娘能来道贺,小妇人倍感荣幸。春娇是我女儿,之前她确实在相府当差,然而今年年初,相府将她送了出来。如今,她和相府已没什么瓜葛了。”   这言下之意,我女儿虽然曾是你家的丫鬟。但她既然已经被你们卖了出来,那便和你们再没有什么关系,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充什么主子。   苏婉然的眸子陡然一厉,她盯着眼前这妇人,半晌忽而又缓和了下来,嘴角边那抹冷笑,却始终不曾变过。   她笑着,淡淡说道:“是呢,令爱是因为妖媚惑主,迷惑主子不成,被打发出府去的。这件事,本宫自然记得。”   这话音淡淡,但听在刘氏的耳朵里,却仿佛有荆棘在刺挠。   饶是再柔和的性子,也忍不住的怒火上涌。   若不是还记着今儿是自己成亲的日子,还记着新嫁娘的忌讳,她早一把掀了盖头,和这女子当面对峙。   苏婉然看着眼前这妇人,双肩不住的轻轻颤抖,显然已经怒到了极处。   她浅笑,心中洋溢着说不出的得意。   是了,这就是了。   如她们这样出身低微的人,就该是这幅样子。没有教养,轻易的动怒,就算生着一副美丽的脸孔,也会因生气而狰狞扭曲。蝇营狗苟,不知廉耻,靠着姿色勾引不该属于她们的男人,好让自己爬出原来的阶层。   然而,这也就是她们这种出身的女子该有的样子,她们也必须是这样。   苏婉然笑着,等着刘氏掀了盖头,向她歇斯底里的发怒。而后,这以下犯上的罪名也就坐实了。其实此行,她是为太子而来,有这个把柄在手,这陈长青在太子面前也就再也傲不起来了。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这位夫人。   谁让他一定要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女人呢?   然而眼前这妇人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样狂躁发怒,那微微颤抖的身躯竟然逐渐平静了下来,她双肩微垂,仿佛波澜不起。   刘氏迅速平静了下来,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来自己面前说这些话意图如何,但她心里明白,若是此刻和她当面起了争执,必定要给陈长青带来麻烦。   这个女人,似乎是蓄意想要激怒自己。   想到这里,她心中顿时平静了下来。经历过秦老二,刘氏十分明白一个道理,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来弄伤自己。   刘氏说道:“我只知道我女儿被府上送了出来,究竟因为什么,我还真不清楚。娘娘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女儿的人品,我比谁都清楚。这等下作的事,她决然做不出来。这事情,必定另有隐情。如是以往,我们或许也就认了。但如今她是陈大人的女儿了,不该蒙受这等不白之冤。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关系着陈大人的名声。改明儿,我还要请陈大人仔细查查这件事。”   言罢,她竟然起身,向着苏婉然微欠身,说道:“多谢太子妃娘娘告知此事。”   苏婉然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她没有想到,一个乡下女人,竟然如此难缠!   刘氏这话里的意思,是将她和她女儿都捆在了陈长青身上。人玷污她们的名声,便是玷污了陈长青的女眷。   拿捏不成,反倒被她将了一军。   这让一向自视甚高的苏婉然,懊恼不已。   她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蝼蚁一样的人,竟然敢在她面前玩花样。   当然,苏婉然是名门闺秀,如今又是太子妃。   她是端庄温婉的,斯文且有礼的,不会自降身份的去和一个乡下女人吵闹。何况,这女人的女儿,还曾经服侍过自己。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把戏而已,也合该是这样的人使出来的。   苏婉然笑了,唇角一侧轻轻扬起,带着轻蔑和不屑。   正当此时,外头有人轻轻说道:“娘娘,时候差不多了,新郎要进来了。”   苏婉然敛下了眼眸,淡淡应了一声。   她此行的目的,其实也已达到。这么多宾客,瞧着她亲来道贺,心中难免要猜太子和这陈长青的关系。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她笑了笑,向刘氏道:“本宫便祝陈夫人和陈大人恩爱百年,早生贵子了。”   这话,带着几分讥讽的意思。陈长青已经四旬,而刘氏也三十多岁了,都不是生育的好年纪了。   刘氏听在耳中,不为所动。   苏婉然淡然一笑,转身离去。   刘氏坐在床畔,将这件恼人的事情,按了下去。   苏婉然昂头走出了新房,一路向外,穿庭过院。   跟着她的亲信丫鬟,低声说道:“娘娘,花厅摆了酒席,陈大人打发人来请您过去。”   苏婉然口吻冷淡:“不必了,堂堂朝廷命官,竟然娶一个乡下寡妇,这等荒谬绝伦的喜酒,本宫还怕污了自己的嘴。”说着,竟谁也不曾告知,出门登车而去。   这场风波,众人看在眼中,却都闷烂在肚里。   今上早立太子,却正当年富力强,面上父慈子孝,但水下的乱流,不是明眼人看不出来。   陈长青在堂上胡乱应付了几个要紧宾客,便将余下的事都丢给了自己的养子和易峋,他便进房去了。   这是世间成亲的常理,也没人敢开他的玩笑。   易峋在堂上应付客人直至三更,人才渐渐散去。   府里,早已为他预备下了客房。   指挥使府邸的客房,自然是窗明几净,床铺柔软舒适,但易峋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很想念秦春娇,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睡下了,又或者一样的念着自己?   刘氏与陈长青成了亲,在京中住了两日,便是三日回门了。   这回门本是看望娘家父母的,她是秦春娇的母亲,原本是省了这一茬的。但陈长青有意要为她挣脸面,还是照着世间的礼俗,预备了丰厚礼物,陪她回下河村。   同去的,除了易峋,还有他的养子陈德修。 第113章 番外   自从苏婉然离去,刘氏便将心平了下来。今日是她和陈长青大喜之日,没必要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坏了心情。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便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声声仿佛踏在了她的心口上。   是他来了,她知道。   刘氏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分明自己不是头婚的姑娘了,可这份紧张又期待的心情,却远超过了当初第一次嫁人的时候。   毕竟,这次她要嫁的,可是自己心爱的、情投意合的男人,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那步履声近,一双登云靴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刘氏心里一紧,双手竟然搅紧了手里的喜帕。   陈长青看着眼前这新娘,大红的嫁衣,灼烧着自己的眼眸,剧烈的狂喜仿佛一双手捏紧了自己的喉咙。   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红盖头底下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他的翠云?   这想法无稽,却将他的心提了起来。   面前的男人,久久没有动静。刘氏正在七上八下,一杆喜秤挑了进来,揭掉了她的盖头。   双目得见天日,立在眼前的高大男人,可不正是陈长青么?   一袭大红衣袍,绣着吉祥云纹,衬着他挺拔俊阔的身姿。   并不像世间别的新郎官一样戴着许多吉祥饰物,干净且利落。   那双鹰一样的眼眸,牢牢盯在自己身上,仿佛是看着跌入自己掌握之中的猎物。   刘氏心里一阵阵的发紧,却又有一种近乎于晕眩的甜蜜。若说这是陷阱,那也是她心甘情愿自己要跳下去的。   陈长青性子冷冽,没人敢来闹他的洞房,甚至于要在一旁张罗的喜娘,也没有进来。   房中,只有他们两个。   陈长青看着眼前的女人,大红绸缎包裹着成熟妖娆的身段,浑圆饱满的胸脯,白腻如雪一般的肌肤,腰身不似少女那般纤细,却是分外的柔软。   那张秀美的脸,或许不再如少女那般娇嫩,却带着一份岁月积淀下来的沉静与美丽。   直到了此时此刻,陈长青方才觉得,上天待自己是当真不薄的。   早年丧父丧母,刀口卖命,戎马半生,人人都以为他孤僻冷硬,但他心底里其实也早已厌烦了这样的生活。   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他也想有个知心的女人能陪着自己。   但对于他这性子的人来说,这大概是一种奢求。本以为这一世就要这样孑然一身的过去,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找回自己当年心爱的女人。   刘氏望着他,柔柔一笑:“看啥呢?咋不说话?”   那双安静且明澈的眼眸里,映着自己的身影,这让陈长青忽然有一份激动。   经历过拜堂,这个女人属于他了。   想到这一点,他只觉得热血上涌,身体亢奋到了不能自已。   他想立刻就拥抱住她,用她柔软的身躯抚慰自己的渴望,把这个女人揉进自己的骨子里去。   这样的感觉,他并不陌生,但却是头一次因一个女人而起。   他喉咙有些干哑,停了停说道:“翠云,我要和你睡。”   这话,猛地戳进了刘氏的心坎。   她不是人事不知的小姑娘,当然明白他想要什么。这种事,她其实也经历过很多次了,作为妻子也该服侍丈夫。何况,这是他们的新婚夜。   但是,他是陈长青啊。   一想到他即将成为自己的男人,这幅身子要归属于他,刘氏只觉得身躯都软了半边,心里酥麻麻的。   她垂首笑了一下,说道:“急啥!”嘴里说着,却起身伸手替他宽衣解带,尽着一个妻子的职责。   陈长青看着面前低头为自己解着衣带的女人,这低眉顺眼的样子,搔着他心里的痒处。   身居高位,年近中旬的男人,竟然没有过女人,这话说出去谁也不信。   但陈长青就是如此,眼下的他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的急不可耐。   衣带才解了一半,他将刘氏拦腰抱住,按在了床上,自己也欺身压了上去。   刘氏目光迷离的看着身上的男人,手指忍不住轻轻触碰着那冷硬的眉眼,锋利的目光仿佛一把钢刃,将她身上的衣裳切了个粉碎。   而男人,也是这么干的。   陈长青根本不耐烦跟女人的衣裳带子纠缠,三下五除二,便将这身华贵考究的嫁衣变成了一堆破布丢在地下。   丰满且雪白的身躯逐渐在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的眸子也越发的深沉,仿佛一匹兽苏醒了过来。   刘氏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好像是一头狼,急切强制又粗鲁。他似乎全然不懂这些事情,只是靠着原始的冲动,在她身上横冲直撞。   她的身躯被他摇晃着,他喉咙里发出了些近乎于兽的嘶吼声。她呻吟着,喘息着,只觉得自己仿佛被这个男人揉成了一团泥。   他粗鲁,却并不粗暴,她能深刻的感受到他对她的渴求。   自己正被他强烈的需要着,这种认知让她几乎抽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方才停歇下来。   刘氏软在陈长青的怀中,白皙的面颊带着两抹晕红,香汗满身。   她看着陈长青宽阔的胸膛,细密的汗滴顺着往下滑去。她笑了笑,虚软且满足,喉咙沙哑的说道:“我给你倒杯水喝?”   陈长青侧卧在她身后,啄吻着光洁香软的背脊,含糊说道:“不用。”   刘氏起初没有觉得什么,渐渐便察觉到不对来。   她有些慌了:“你、你怎么还……一晚上,不就只能来一次么?”   这是谁说的?   陈长青有些疑惑不解,转而明白过来,这是她从她第一个男人那儿得来的经验。   他冷笑了一下,那厮压根是个废物。翠云跟了他那么多年,似乎根本就没有快乐过。   这念头,既让他光火,又生起了浓烈的醋意,几发凑在一起,越发的不可收拾起来。   刘氏伏在枕上,鬓发汗湿的黏在两颊,晕眩一阵阵的泛了上来,忍不住的呢喃求饶起来:“不,饶了我啊……”   柔软甜腻的声音,反而更加刺激了男人。   粗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翠云,你是我的人了,我想怎样都行!”   夜晚的热烈,当然属于新人。不管他们的年岁过往,这都将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第114章   刘氏成亲的这天夜晚,秦春娇却并不自在。   经历过白天的热闹喧嚣之后,夜晚的易家显得尤为落寞寂静。   秦春娇坐在窗边,窗屉支着,夜风自外头不时的进来。   已是八月底了,白天的日头晒在身上虽还有些炎热,但夜晚却已很有了几分凉意。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纱绸单衫,底下是一条绸裤,长发已经放了下来,就垂散在脑后。   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桌上盛放膏脂的瓷盒子,她心里想要构思些什么新鲜花样出来,却又懒得去想。   窗外是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乡村的夜晚宁静的仿佛凝固,偶尔有几声犬吠传来,却更添了几分静谧。   娘嫁了出去,跟继父到城里去了,峋哥今天夜里也不在,秦春娇只觉得寂寞到难以忍受。   以往夜里,家中总是热闹的。   吃过了饭,娘会跟她说些女人间的悄悄话,易峋会抱着她,将她放在自己的膝上,和她商量着铺子里的生计买卖,夹着些不安分的亲昵。   想起易峋那温热且有力的怀抱,想起他身上的气味儿,秦春娇竟然情不自禁的轻轻呢喃了一声,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两颊热了起来。   几乎不用易峋挑逗,仅仅只是回想,就让她情动如斯。   尽管还没有成亲,但她已经被易峋调教成了,属于他的女人。   无论是这幅身子,还是她的情感,都深深的渴望着他,打上了他的烙印。   夜风吹拂着滚烫的脸颊,秦春娇轻轻叹息了一声。   母亲嫁了人,终归是离开了这个家。大概也唯有易峋,才是和她一世牵手相伴的人了。   过了两天,便是刘氏回门的日子了。   依旧是陈长青骑着马,一辆马车载着刘氏,一道进了村子。   一同回来的,还有送嫁的易峋,和陈长青的养子陈德修。   车马进了村子,下河村人纷纷避让,都啧啧称奇:“这寡妇改嫁还回门的,真是头一回见!”   一行人回到家中,尚未进院,易峋便已扬声道:“春娇,我们回来了!”   秦春娇听见动静,慌忙从屋里迎了出来,果然见众人在门前下马下车。   她满心欢喜,上前拉住了刘氏的手,问长问短,和她一道进了屋。   到了堂上,众人落座,她到厨房端了茶点上来,倒没先跟易峋说话,却端了一盏茶给陈长青,甜甜一笑:“陈大人,往后我娘就托付你照顾了。”   陈长青瞧着眼前这女孩儿,笑容甜美,乖巧伶俐,心底里腾起了一阵暖意。他接过茶碗,却没有喝,开口莞尔道:“春娇,我和你娘都成亲了,你也该跟我喊爹了?”   这女孩儿怎么也不肯改口,总让陈长青有些不痛快。世间当人继父母的,大约都有这样的心情。   秦春娇微微有些忸怩,她知道到了这时候,自己该叫他父亲了,不然母亲那边也会为难。   但她心里总还是别扭,由于秦老二的缘故,父亲这个词儿在她心底里几乎等于梦魇。   刘氏起初面上挂着微笑,但看秦春娇迟迟没有动静,她眸色不由渐渐暗了下来。   难道,自己改嫁这件事,春娇她其实心里是有疙瘩的?   打从陈长青找来,女儿一直在撮合他们俩,以至于她以为,对于这桩亲事,女儿心里是绝对赞同的。   但,春娇她始终没有管陈长青喊一声爹,是不是她只是一心的为自己好,而她却并不太情愿?   这孩子,对自己看重的人,总是体贴过头,却会委屈了自己。   想到这儿,刘氏心直直的沉了下去,她忍不住轻轻开口:“春娇,你咋还叫大人?你……”   话未说完,秦春娇已经小声的叫了一声:“爹……”   这一声轻的,仿佛小猫的叫声,却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陈长青只觉得心中一片熨帖,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   他们,是一家人了。   他这才抿了一口茶,转而看向易峋,颔首说道:“你既要娶我女儿,也该喊我一声岳父了?”   易峋神色不改,心底却有几分憋闷。   放在女人们的眼里,这或许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他是男人,他很清楚男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这就是男人之间的较劲儿。   陈长青,摆明就是想压他一头。他的眼光里,带着一丝丝的得意。   刘氏作了他的妻子,春娇也成了他的女儿,那自己理所当然就是他的晚辈。这本没有什么,但易峋却总觉得,这个男人就是平白挤了进来,把人都占了去。   然而,再怎么不甘心,他也不会让秦春娇难堪。   敛下了眸子,他道了一声:“岳父大人。”   听听这声音,不情不愿的,但他总是低头了。   陈长青唇边微微一扯,扬起了一抹那母女俩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总算是服软听话了。他就是要叫这小子知道,春娇从今往后是他的女儿了,别以为她没有娘家,娶了她就可以胡作非为。   正当此时,刘氏想和女儿私下说几句话,便说道:“春娇,咱们到屋里去,我有些话跟你说。”   秦春娇答应了一声,这娘俩便起来往屋里去了,留下几个男人在堂上说话。   刘氏拉着秦春娇进了屋,关上门板,娘俩就在床边坐了。   刘氏先开口问道:“春娇,你刚才为啥不肯喊他爹?你是不是,是不是不高兴娘改嫁?”   秦春娇摇了摇头,呆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娘,我没别的啥意思,突然管一个男人喊爹,我这心里怪别扭的。”   听她说了并不是心有芥蒂,刘氏这才放下心来,柔柔的一笑,又说道:“这样就好,你爹说了,你十一月出嫁,十月就先到城里住着,出嫁那天就从城里走。”   秦春娇倒是没有多想,脱口就道:“娘,不用了。我和峋哥……其实没关系的,就是办个事。”   她话没说完,刘氏却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她和易峋,其实亲事办不办都是可以的。   刘氏却不答应,说道:“这不成,你是有娘家的人,你爹这几日也会把你的身份给复了,往后你可再也不是什么奴婢丫头了。你得堂堂正正的嫁人,跟世间所有的姑娘一样。”   秦春娇听了这话,不知怎的,鼻子忽然酸了。   自小到大,秦老二都是她心底里的噩梦,这样的父亲还不如没有。但在内心深处,她其实也一样的渴望能有父亲的疼爱。看着村里同岁的孩子,在父亲膝下撒娇受宠的样子,她其实是羡慕的。   然而,如今她也有了一个会疼爱呵护自己的父亲,虽然有些别扭,但她心里是高兴的。   她不用什么都将就或者什么都自己安排好,父母会照顾她的。   秦春娇揉了揉眼睛,冲她娘一笑:“那就听爹娘的安排。”   母女两个说了几句话,秦春娇便问道:“娘,爹你还好么?京里,过得习惯不?”   刘氏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京里也没啥不习惯的。”   说到这里,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忽然一阵绯红,不说话了。   洞房那夜,陈长青压着她,几乎就没个够。她疲倦至极,模糊睡去的时候,天都好像有点亮了。   隔天晚上,这戏码再度来了一遍,陈长青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经验,但长进却飞速,一夜功夫就知道怎么变着花样的折腾她了。   她虽然是个熟龄的妇人,不是初婚的闺女,却也经受不住他这样闹腾。   真是的,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怎么壮的跟年轻小伙子似的!   刘氏想起这两天夜里的故事,脸上一片滚烫,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秦春娇不知道她娘在想啥,但是看着那副略带着一丝羞涩的甜美笑容,她便知道娘真的过得很好。这春风满面的神态,是被男人滋润疼爱着的样子。   刘氏停了停,又说道:“你爹后院里也没人,很清静。就是府里几个管事的,也都是老成稳重的厚道人,好相处。”   原本,她都预备好了要等着见陈长青的后宅侍妾了。没想到,陈长青身边是真的没有女人。不止没有养妾,甚而连个年轻漂亮的丫鬟都没有。后宅里伺候的仆妇,都有些年纪且都是嫁过人的。   她是陈长青的唯一,也是他府邸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想到这儿,她心中便洋溢着满足和暖意,多少达官贵人的妻室,还做到不如此。那为着宠妾爱婢,跟正房反目的,她也不是没听过。   刘氏垂下了眼眸,微笑说道:“他能这样对我,娘这辈子是知足了。余下,就等着你漂亮风光的嫁给峋子,早日生个娃儿出来,那就都好了。”说着,她想起来新婚那夜里的事情,脸色不由一沉,问道:“春娇,娘问你个事,你可得说实话。你之前在相府里当差时,是不是得罪过啥人?”   秦春娇微微一怔,看她娘一脸正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说道:“娘,出啥事了?”说着,她不由冷笑了一下:“我在相府时,谁也没得罪过,看我不顺眼的人,却是多得很。”   刘氏又说道:“那相府是不是有个小姐,嫁去当了太子妃?”   秦春娇听她娘竟然提起了苏婉然,更是吃惊,便追问起来。   刘氏遂那夜,苏婉然如何挑衅的事,讲了一遍。   秦春娇听着,默然不语,半晌才淡淡说道:“我真不懂,堂堂的千金小姐,做什么总跟我这个丫头过不去?她能把我放在心上记挂这么久,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苏婉然厌恶她,她知道。但是她没想到,她都已经离了相府,苏婉然竟然还没忘了她! 第115章   秦春娇心中有些不舒服,甚而还有几分怪异。苏婉然讨厌她也罢了,横竖自己也离了京城相府。往后,她会嫁给易峋,在下河村一世做个农妇。苏婉然是太子妃,如无变故,将来就是皇后。   她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着了,她也不会再碍着苏婉然的眼。   无论以往,苏婉然再怎么厌恶她,也该够了才是。她为什么还耿耿于怀,甚而还去搅闹她娘的亲事?   刘氏在旁轻轻问道:“春娇,你和这位小姐,是不是有过什么过节?”   秦春娇出了会儿神,方才淡淡说道:“也没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刘氏却说道:“我咋觉着,她恨你恨的厉害。”   秦春娇不语,半晌才说道:“那还真是奇怪。”   秦春娇自己也不懂,苏婉然对自己这深切的厌恶到底从何而来。   自从进了相府,她便一直在老夫人房中。这大小姐是长房长女,备受家中的恩宠,老夫人也分外看重。听府里人说,这大小姐从小是养在老夫人房里的,直到了十一岁才搬回长房。   自己自从进了老夫人房中服侍,大小姐一日晨昏定省,总会来上两趟,能见上几面。   然而除了日常服侍外,她和苏婉然几乎并无交集,也说不上两句话。若说得罪,更是谈不上。除了老太太吩咐的差事,她几乎不会去主动见苏婉然。   苏婉然为人冷傲,目无下尘,对谁都不假辞色,但唯独对于自己,似乎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极度厌恶。这让秦春娇始终不解,到底哪里碍了这位大小姐的眼。   她有些头疼,在相府里时这些事情她就想不清楚,这出来了就更想不通了。   沉默了片刻,秦春娇方才说道:“我实在想不通,到底哪里得罪了她。但我真想不到,她竟然会去找娘的麻烦。”   刘氏看着女儿那张为难的小脸,沉声说道:“罢了,既然你没有得罪过她,那就不欠她什么。就算她是什么相府的千金小姐,太子妃,也不能随意就来欺辱人。”   秦春娇心里却有些不好受,以前她们都在乡下,八竿子打不着的,那没什么。但母亲嫁进了京城,这苏婉然竟还不依不饶,找上门去给母亲难堪。她真担心,往后母亲会不会再吃了她的什么亏。   她将这忧虑说了出来,刘氏却淡淡一笑:“不怕,这件事是她无礼。不管她是谁,身份有多尊贵,这世间的事,总要讲个道理。这事儿,我跟你爹说过了,他恼的很,却也没太把这个太子妃放在心上。想来,不碍事。你也放心,没啥大不了的。不成,我往后避着她就是了。”   秦春娇看母亲神色淡然,想她说的不假,一颗心才放进了肚里,点了点头。   刘氏又问道:“还有一件事,你到底是怎么出的相府?”   秦春娇静默不言,这件事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她实在不想提起。   但刘氏今天是铁了心要问出来,耐不住母亲追问,她只得将根源说了。   刘氏面色一冷,责备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为啥瞒着娘?倒叫人家问到娘脸上来!我要是知道你这样被人欺负过,我一定当面问她!他们相府不怕丢脸,咱们怕啥?!拿贼拿赃,那算是哪门子的证据?!平白无故就给人定罪,何况他家公子不是没认么?!”说着,她越发怒了,索性说道:“不成,这事儿我要告诉给你爹。”   秦春娇便劝道:“娘,这事儿都过去小半年了,我也早不当回事了。他们相府里的人怎么看我,我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横竖,都是不相干的人。何况,爹是官场里的人,得罪的人多了不好。你和爹才成亲不久,别为了我的事闹出龃龉来。”   刘氏不依,秦春娇又劝了她许久,她才勉强答应,又语重心长的说道:“春娇,你得记得,你有爹娘做主,不是任人欺负的。这事儿,既然你说不追究,那就算了。往后,如果他们再敢拿这件事来欺辱你,那娘一定不答应的。别说如今有你爹了,就算是当初,娘也敢去相府找他们说理!”   秦春娇将头埋在了母亲的怀里,眼睛轻轻的眯了起来,哝哝说道:“娘,我知道你疼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有母亲呵护的感觉,的确很好。   刘氏抚摸着女儿的头,温柔的笑着,眼神渐渐深远且坚毅起来。   作为母亲,总是想要保护孩子的。女儿,就是她的命。粉身碎骨算的了什么,她为了女儿可是连人都杀了。   以为女儿进了相府,从此衣食无忧,并且远离了秦老二的折磨,她这才勉强接受了女儿被卖的现实。   但没想到,女儿过得并不好,并且还蒙受了对于女人来说,最为可耻的罪名。   以往,她没有能力,但往后她绝不会再让女儿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陈长青与刘氏在易家停留了半日,吃了一顿午饭,方才回去。   回门的规矩,是不能过夜的,并且两人还要赶着关城门之前进城,便急忙走了。   走之前,说定了,十月底接秦春娇进京待嫁。   易峋纵然心里有些不痛快,但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毕竟,春娇如今也算有娘家了,也正好有了地方去结亲。   时日匆匆,转眼已是九月了。   易家油坊的生意越发好了,经过这段日子的经营,油坊的名声在京里算是彻底传开了。有那块御赐的金字招牌在,几乎不用费事宣扬,只要雇几个人在城里说一声,易家食肆用的就是自家的油。京里那些酒楼,便趋之若鹜。   那些酒楼来谈生意的,也曾打过主意想挖了易家食肆的厨子,但听说这家掌厨的是个姑娘,还是店主没过门的娘子,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靠着品质过硬,京里那些杂货铺子售卖易家的油,卖的极好。差不多,只要买过一次的客人,就能成回头客。平民百姓也就罢了,京里的为官为宦的极多,这中等以上的人家,每日所用食油极多,一旦固定购买,那需求也是不小。   经过李氏和王城两口子的嘴,易家油坊的茶油也在京里名声广播。这和相府有往来的人家都知道,相府老夫人有吃茶油保养的习惯。茶油北地不产,若从湘中一带采买,委实太过麻烦。如今听闻,京郊村子里的一家油坊竟能产此物,且相府也从那儿采购,这些人家当然闻风而至。   易峋和秦春娇早就商议过的,茶油算是他们家一个特产,本来就是要高价售卖的,并没有批给盛源货行。   这一月有余的功夫,京里来进货的、来谈生意的,源源不断往下河村奔。每日,车马不绝,人流如川。   下河村这份热闹,可是从未有过。   村里有些人开了窍,将自家一些自造的腌菜、采来的山货、兽皮乃至妇人家做的针线,托放在易家的铺子里,请秦春娇代为售卖。   城里来的人,见了新鲜,多少总会买些。赚来的银子,便也成了村人一笔进项。   如今下河村里的人,都死心塌地的跟着易家,晓得他们都是有本事的人,跟着他们便有好日子过。   而易峋和秦春娇却并不满足于现状,秦春娇满心盘算着,到年底大约还能存上一笔钱。她筹谋着,明年能在京里买一间店铺,将生意做到京城里去。   毕竟,村子还是太小,这村镇上没有什么有钱的人,想赚的更多,只有去京城。   京城虽然是个寸土寸金的地儿,却也是遍地黄金,只看人有没本事捡起来。   易峋则思忖着,明年三月朝廷要开武举,他或许可以谋个功名。   不,他一定要有功名傍身。他不想往后就寄居在陈长青的照拂之下,甚至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都要依赖丈人的庇护。男人的尊严,不容许他这样。   陈长青从京里给他寄来了一些武举科目所用的书籍,无外乎朝廷律法典籍、军中律条和一些兵法典故。因是武举,科目也相对容易些。这些东西,以往易父还在时,他便跟着念过了,重拾起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秦春娇,却告知了易嶟。   他的意思,如果易嶟愿意一道,那往后兄弟两个还在一起。如果他没这个心思,那就留在村里经营家中产业。   易嶟一向是以他哥为马首是瞻的,当然一口答应。   近两月的经营,易家赚的盆满钵满,却让盛源货行焦头烂额。   城里的风气,酒楼饭庄以用易家油坊的食油为讲究,而那些公府门第则更以买到茶油为标榜。旁的暂且不说,有御赐的招牌在,买到这家的油,那就是吃了皇上吃过的油了。   这些主顾再来进货,便指名了要买易家的油。   货行存的那些货,转瞬就没了,不得不再向易家油坊大量进货。而易家就在此时,卡住了他们,只照着合同卖货,多一两都不肯。至于那金贵的茶油,更是不肯批给他们。   你按着一斤三两买倒是可以,但这还有什么赚头?   如此一来,一些客人便不再从货行走货,而是直接找上了易家。   这些主顾可不比散客,一年下来拿货的量极大,一经流失,可谓损失惨重。   这货行流失了客人不打紧,可让苏婉然怒火中烧起来。 第116章   苏婉然坐在自己闺房的书桌前,看着摊在面前的账目,面冷如霜。   一旁丫鬟红杏,禁不住说道:“娘娘,奴婢也听说了,如今外头各处都爱吃这家的油。京里几处货行,都在跟他们商谈进货的事。咱们不如,不如让一步,给他们提提价钱,跟他们把合同修一下?”   苏婉然只觉得这话分外刺耳,胸口如有一团火在烧,她喝道:“住口,本宫如何行事,也轮得到你这个贱婢来指摘?!跪下,掌嘴!”   红杏既觉得不甘又感委屈,但不敢违抗太子妃的号令,只好跪在地下,一下一下的打着自己的脸。   听着这清脆的耳光声,苏婉然的怒气略微平复了几分。   她又看了那账目几眼,心中烦闷且凌乱,索性将账本一合,撂在了一旁。   苏婉然心里明白,如今这个态势,和易家合作,是最好的选择。但她就是不甘心,她会连着两辈子,都折在一个下贱的婢女手里。   不错,这一生并不是苏婉然的头一世,她死过一次。   明白过来时,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十三岁的她落水被人救起,连发了三日高烧,再醒来时才发觉自己好像变小了。   确切的说,是十七岁的灵魂,重回到了十三岁的身体里。   她过了好一段,才弄明白,自己是重活了一回。她厌憎的那个女人,还没有进相府。   经历过上一世,苏婉然知道,往后会有个名叫秦春娇的乡下少女进相府为婢,改名芸香,并给他们阖府上下带来灾祸。   苏婉然自己也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婢女,竟让能将整个相府搅和的人仰马翻,甚而还带来了灭顶之灾。   上一世,秦春娇自从进了相府,凭靠着一张狐媚的脸,还有一身蝇营狗苟的本事,把相府里的几个主子都哄的服服帖帖。老夫人把她当心腹,自己的亲弟弟苏梅词甚而还喜欢上了她。   在苏婉然的眼里,这种下层出身的女人,就是善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伎俩,靠着这些不入流的本事,好让自己往上爬。   原本,她也没把一个婢女放在眼中,她根本就看不上秦春娇。   秦春娇在她眼里,只是个如蝼蚁一般的存在。   然而没想到,到了她十七岁那年,府中竟然因这个丫头生出了祸事。   苏梅词看上了她,并向祖母提出,要纳她为妾。这丫头,竟然还摆起了谱,哭哭啼啼的不肯。任凭府里多少有头脸的人劝说,她都不答应。后来,据说她还到祖母跟前跪求了一夜,想叫府里放了她。   这不是,白日做梦么?   她是死卖进相府的,生是相府的人,死是相府的鬼,凭什么叫相府白放了她?   弟弟想纳她做妾,算是给了她天大的脸面。一个乡下妇人,卖身到相府为奴,能给少爷做妾,可算是一步登天,乌鸦变凤凰了。她竟然不知感恩,还一再拒绝,真是给脸不要,不识抬举。   一个小小的丫鬟的意志,没人会放在心上。老夫人做主,还是挑了个好日子,预备给她开脸,送到苏梅词房里。   毕竟是苏家长孙第一个妾,府中也算看重,赏了这丫头不少东西,仔细筹备了一段日子。   在苏婉然看来,这也算是把面子做足了。拿班作势摆架子,也该有个底线。一个丫头罢了,难道还痴心妄想的要当夫人不成!   但谁也没有料到,秦春娇居然逃了!   一天早上,清晨四处才开了角门,守夜人出门倒夜香,谁也没有留意,这丫头带了个随身的小包裹,离了相府,再也没了踪影。   这一下,连老夫人也动了怒。   如此不知好歹的奴婢,可从没有见过!府里打发人到地方府衙知会了一声,请他们代为捉拿。   一个丫头,能跑到哪儿去,没几天的功夫,就被抓了回来。   秦春娇被抓回相府之后,便关起来。按照相府规矩,这等逃奴是要打死的。   但苏梅词在老夫人跟前说了许多好话,直到把老夫人说动了,只要这丫头从此老实本分的给苏梅词做妾,就既往不咎。   苏婉然以为,这当真是他们相府的宽宏大量。   只可惜,好心当做了驴肝肺。秦春娇根本不领情,竟然绝食抗衡起来。   一日晚间,苏梅词好心好意的去劝她吃饭。两个人不知怎么争执起来,这丫头居然就一头碰死了。   直到当下,苏婉然还清楚的记得,那天夜里,自己的亲弟弟抱着这丫头的尸体,痛哭流涕的样子。   一个丫头,死就死了罢,哪里值得他这幅样子!   苏婉然始终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当真是窝囊没用,喜欢上一个丫头倒也罢了,猫狗一样的东西,死了也用得着伤心成这样。   原本,死了一个丫头,对于相府门第而言,只是再微小不过的一件事。何况,这丫头还是死卖的。   也是祖母的恩典,给了一口棺材,葬在京郊的乱坟岗里。   但相府的梦魇,从此开始了。   也就是同年,宁王府忽然冒出了个世子,言说是宁王流落在外的子嗣。这位世子,行事狠厉,颇有城府心机。加上身世故事,不论是宁王还是今上,都对他抚恤有加,极其宽仁。   一日,这世子竟然到了相府,直言要这个丫头。在得知她的死讯之后,一字不发的离开了。   再之后,自己进宫待选的事,忽然没了。宫里传出的消息,是她属相不和,八字不吉,不许她参选。   又不出两年,相府忽遭大难,朝廷查出了许多事情。皇帝雷霆震怒,抄没了相府,一家子流放。   她自己,在流放的途中,染上了重病,病的昏沉迷糊,以为自己就要死去,再睁眼时,就回到了自己十三岁这年。   自打重生以来,苏婉然思来想去,只认定了秦春娇就是相府的灭门灾星。   如果没有这个不知廉耻、勾搭主子、还不识抬举的贱婢,相府何至于此?   所以,这一生她早早的苦心经营,盛源货行真正的幕后主人,其实是她。   靠着重生的阅历经验,和货行积攒的银两,一路过来,倒也顺风顺水。比如,她知道去年宫里要替公主选侍读,便早早的预备筹谋,让自己被选上。   唯一可惜的事情,她没能阻止秦春娇进相府。她原本有想过,索性雇人到乡下除掉秦春娇算了。但自己一个闺阁千金,做这样的事实在太难。找不到合适的人手,说不定反而要惹祸上身,也就作罢。   最终,秦春娇还是进了相府,这件事似乎是必定要发生的。   打从她出现,自己的经营便开始不顺当了。   上一世对她好的人,这辈子依旧对她好。祖母和弟弟,还是先后喜欢上了她。无论自己如何劝说,苏梅词依旧鬼迷心窍,祖母也依然对她言听计从。甚至于,这丫头还坏了她几次好事。   如果不是她在祖母跟前挑弄唇舌,相府的掌家权柄,早就全落在上房手里了,哪儿还有二房三房什么事!   幸而,母亲还是听自己的,母女两个联手,设下了年初那场圈套。   她本来想借着这件事,除掉秦春娇。但一来老夫人不许,弟弟也在闹腾;二来,想起上一世那位世子的手段,她就是一阵胆寒。   苏婉然便暗示她母亲,将秦春娇卖掉,卖到那脏地儿去,或者卖给什么浑人。将来,就是那位再找上门来,秦春娇已经和相府没有瓜葛了。而她脏了身子,作为一个男人,想必也会嫌弃了她。   再也不会因为她,来跟相府为难了。   在听到秦春娇被一个乡下粗汉买去的时候,苏婉然心里只觉得一阵快意和轻松。   这个丫头,终于要完了。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买秦春娇的人,竟然就是……   秦春娇不仅没死,还活的分外滋润,甚至如今还将家里的生意经营的有声有色,算计了自己一把。   想到这儿,苏婉然只恨得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她怎么也不信,一个出身卑贱的丫头,能处处压自己一头!   甚至于,连她那个当了寡妇的母亲,都嫁给了锦衣卫指挥使,成了诰命夫人。   苏婉然很清楚,如果这样下去,秦春娇会怎么样。   凭什么?既然自己能重生,上天就该站在自己这边才对。   一个乡下出身的奴婢,不能、不配、也不该得到这一切。   苏婉然长舒了口气,嘴角轻挑,冷笑了一下。   不管如何,她总是先他人一步,知道许多事情的。太子妃这位子,也是她靠着种种手腕,谋求来的。   这个贱婢,也得意不了多久。   她不会知道,她依靠的男人,其实不能娶她。就算两人真的成婚,自己也能叫她把那位子给让出来。   白日梦,就暂且做着吧。   想到这儿,苏婉然只觉得心口一阵松快,笑了起来。   她端起茶碗,吃了一口,门外人忽然报道:“娘娘,殿下来了。”   话音落地,一华服美冠的青年,踏入门内。   苏婉然敛去了满脸的冷意,连忙起身,向着来人欠身道了个万福,低眉顺眼,含笑说道:“见过殿下。”   这满脸的笑意,温婉端庄,无一丝纰漏。 第117章   太子踏入门来,向着苏婉然微微颔首,淡淡说道:“太子妃有礼了。”   屋中,红杏那掌嘴清脆声响,显得尤为刺耳。   太子看了一眼红杏,眉头微皱,问道:“此是何故?”   苏婉然的脸色有几分尴尬,一时竟没有言语。   一旁的奶母嬷嬷替她遮掩道:“这婢子手脚不稳,跌碎了娘娘最心爱的发钗,娘娘生气,所以罚她。”   太子脸色一凝,沉声道:“红杏也是婉然自娘家带来人,又是你的近身侍女,听闻还是同你自小一起长大的。些许小错,何必如此。”   苏婉然眼睛一红,垂首不语。   宋嬷嬷便说道:“太子不知,这婢子弄碎的,是太子之前赐给娘娘的凤头芙蓉钗。娘娘一向爱若珍宝,才会如此生气。”   苏婉然便向红杏低低道了一声:“既是太子替你说情,你起来吧。”   红杏有苦说不出,满腹委屈,顶着一张肿的跟烂桃子似的脸,还得向她磕头谢恩。   太子摸了摸鼻子,神色微微有些尴尬。   他明知道这个女人是在演戏,却又无法戳穿她。   这话说的可真好听,因是他所赐,她爱若珍宝,婢子弄坏了,她才会大怒责打自己的心腹侍女。这底下的意思,还不就是彰显着她有多看重自己?   然而,自己也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   这女人的心机和手段,在一众千金闺秀里,都是少见的。有那么几次,她的算计筹谋,甚至于到了未卜先知的地步。   有时候,太子甚至觉得,这女人是不是会读心术,自己的好恶与心思,都被她摸得一清二楚。   在苏婉然入宫之前,他也曾在宫宴场合里见过她几次,那时只觉得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名门闺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直至苏婉然入宫,选到了皇妹身侧伴读,自己进宫便屡屡偶遇此女。几番交集下来,他发觉这女子总能恰到好处的揣摩自己的心意,这让他对苏婉然产生了一些兴趣。   那之后,他抽调了那时选秀的内侍省记录来看,又问了几个管事的太监宫女,听说了此女行径,越发兴趣浓厚起来。   而苏婉然,对自己显然也是颇有几分意思的。她几次三番刻意的接近,甚至于设计的那些小把戏,他都看在眼中。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过于心机且极有野心。但他倒是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来为自己出谋划策。   因此,他略用了些手段,便将此女要到了东宫。   苏婉然起初还故作姿态,一时说旧主难舍,一时说于礼不合,推三拒四了几次,才勉为其难的答应。   打从她到了东宫,太子蓄意冷落了她几日。这苏婉然果然按捺不住,挑起事端,和宫中原先的几位侧妃起了争执,营造出了一副老人仗势欺压新人的假象。   于她这些伎俩把戏,太子看在眼中,暗自冷笑不已。   他的确需要并欣赏有手腕的女人,但这手腕必须能为他所用,这女人能为他所驯服。   他便是要苏婉然晓得,她别想算计到他头上,她能得到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自那之后,苏婉然就变了一副脸孔,温婉柔顺,端庄自持,时常的示爱讨宠,甚至于主动替他出谋划策。   她算得上一个聪明女人,不过起初的太子并没有将她特别放在眼中。   那些小聪明,小手段,确实有些用处,但仅限于宅邸之间,她的经营运筹,也能为他带来财富。这样的女人,当一个侧妃已是足够了。   直至一次,若非苏婉然事先提点,他险些在御前闯下大祸,他这才重新审视这个女人。   虽然不知她那些先见之明到底从何而来,但这个女人确实不同一般。   他对苏婉然的确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但他需要一个这样的内助。   而苏婉然,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他知道她其实想要什么,给她倒也无妨。   横竖,温柔情怀,他能从侧妃那儿得到。而皇后,原本就该是个能和他并肩而立的人。   于是,今年五月,他向御前奏请封苏婉然为太子妃。   苏婉然是相府千金,苏氏又是京城望族,而皇帝对于苏婉然也颇有些好感,这件事办的分外顺利。   苏婉然自当了太子妃,也算尽职尽责,治内井井有条,治外也常能替他出些用得上的主意。   她手中的盛源货行,更是源源不断的为他们赚取钱财。又因拐了几个弯,没人知道,这货行竟是东宫的产业。   他对苏婉然一向也满意,唯独日前那件事,令他不悦,甚而隐隐发怒。   这女人,竟然在陈长青大喜之日,跑去搅局!   他当真不明白,她一向狡诈沉稳,审时度势,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红杏的事儿,不过是借题发挥,但他也当真不喜欢动辄将脾气撒在下人身上的作为。   太子将手一背,并不打算就这样被她糊弄过去,他淡淡说道:“婉然近来,仿佛十分焦躁。若是身体不适,该传御医就要传召。”   苏婉然心中一凛,往常对太子,这一手一向好用,那几个侧妃也是这样被她一个个压了下去。   今儿,却是怎么了?   难道,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不会,太子这个人,最爱温婉多情的女子,这是上一世的经验。   因为上一世的太子妃宋月芯,便是一个这样的女子。据传,太子对她恩爱有加,她曾在宫宴时见到过,的确是夫妇和睦的情形。   但那又如何,这一世太子妃的位子落在她手里了,那个宋月芯只能待在侧妃的位子上。   苏婉然眼眸微垂,温然一笑:“婉然多谢太子关心,婉然身子无恙,不必惊动太医院。”   太子神色不改,沉沉说道:“这当差的人,就是用的,不然朝廷养他们做什么?然而如若他们并无犯错,也不该无道理责罚。”   苏婉然一阵语塞,看来太子是不打算放过这件事了。   她当即双膝一弯,跪在地下,淡淡说道:“此事,是婉然莽撞了,太子如要责罚,婉然甘愿承受。”   她倒也不去央求,神态冷冷清清,一副清高的作态。   苏婉然跪了,满屋子的丫鬟仆婢,自然也跟着跪了。   太子不去看她,拿起她桌上的一只胭脂盒子,似是颇有兴味的把玩着,口中说道:“既然你说无恙,那为何趁着陈大人大喜之日,上门欺辱他新娶的夫人?今日在指挥所见着陈大人,他跟我说起此事,要我问问他夫人到底何处得罪了婉然,你竟然要在人家成亲的日子里,登门辱骂新娘子?”   话才出口,太子清隽的脸上漫过一阵冷意。陈长青的话说的很硬,他的原话是,如若他夫人得罪了太子妃,他便携着内子登门给苏婉然致歉。但如若苏婉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便要太子给他一个交代。他陈长青的夫人,不是任人欺凌的。   陈长青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是靠着一身过硬的本事,和过人的手腕见识当上的。   他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名门子弟,却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皇帝对他可谓是信任到了极点。   太子想拉拢他不是一日两日,可惜这人孤僻冷硬,桀骜不驯,难于亲近,钱财美色一无所好。   他独身了半辈子,忽然要成亲,这可成了近来京里朝中最大的一件新闻。   娶的妇人,是个乡下寡妇,这也让大伙津津乐道,揣测诸多。   这样的事,是做人情的最好时机。   太子便吩咐苏婉然当日送上一份贺礼,再打探一下这位夫人的来历,最好能拉上交情。   陈长青不易相处,但妇人之间的往来,该容易的多。   但他真没想到,苏婉然不知哪里不对了,这么轻松好办的事,她竟然弄成这样。   不说攀交情,连顺水的人情都没能送出去,甚至于几乎结仇!   太子一度真的以为,这苏婉然是不是发了疯病。   苏婉然没想到太子竟然会拿这件事问她,在她的认知里,那刘氏必定会以自己的出身为耻,更不要说她女儿曾在自己身侧为奴,还因着那样的理由被卖出相府,她不敢对人提起的。   不曾想,这个刘氏竟然真的将此事告知了她丈夫,要男人为她们母女出头了。   这妇人的脸皮,可真够厚的。   苏婉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们本来就是低贱之人。   她甚至不理解太子为何要为了红杏的事来为难自己,惩治一个下人罢了,何必如此?   她抬起头,迎着太子那冷厉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妇人有个女儿,曾在妾身母家府上为奴。她妖冶放荡,狐媚惑主,被母家撵了出去。由其女思其母,她母亲想必也不是什么正经妇人。何况,这些乡下女子,出身低微,委实配不上指挥使大人。妾身,也只是好意敲打,要她恪守妇道。”   太子看着苏婉然,忽然觉得这女人可笑至极。   乡下妇人,确实出身不高,但苏婉然难道就以为自己真的十分高贵么?   在皇室眼里,她也不过是下层人而已。   这个胸襟气量,并不能母仪天下。   不过,眼下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倒也不值当只为此事就对她发难。   太子按下了满腹心思,向她说道:“这妇人出身如何,我不放在心上。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是指挥使夫人,今非昔比。别说你一个太子妃,就是皇后也不能无理责骂。我不管你预备如何,你必定要将此事解决。不然,此事若为父皇得知,问责起来,我须包庇不了你。”   这话,如一记闷棍打在苏婉然的头上,将她打的几乎懵了。   太子没再理会她,也不想继续留在她这屋里,虚与委蛇的事情做多了,也是让人烦闷。   他顿了顿,又说道:“话已至此,婉然自己掂量吧。婉然是个聪明人,我想应当能将此事做好。我还有事,先去了。晚上,婉然不必等我用膳安歇。”撂下这一句话,他便拂袖而去。   苏婉然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既是不甘,又是愤恨。   然而对于太子,她是无可奈何的,还要做出一副温良恭敬的样子,恭送太子离去。   太子走远,一旁的嬷嬷才扶着她起来。   外头有婢女进来,低声说道:“娘娘,看清楚了,太子进宋侧妃的院子了。”   苏婉然面色阴沉,一字不发。   太子似乎只是把她当成一件可用的东西,和她的相处都是敷衍应付,他的心还在宋月芯那边。   其实,她对太子也并没什么真心,然而她一向自视甚高,被男人如此对待,怎能不恨?   还有那个丫头,竟然也爬到了她的头上,给她添堵不说,太子竟然还为了一对下贱母女来责备于她?!   她怎样,也不甘心。   刘氏出嫁之后,易家便再没别事,不过日常经营忙碌,及筹备着两人的亲事。   这忙里易过,匆匆已是十月底。   依着之前所说,刘氏来下河村接了秦春娇,进京待嫁。 第118章   虽说是一早就讲好的事情,但事到眼前,易峋与秦春娇却依旧不舍。   秦春娇这两月间,将铺子里的事情就交托给了董家帮忙照看。   如今老董家一家三口人都在铺子里当差,一月下来能从铺子里赚不少钱。董香儿和董栓柱姐弟两个不消说,那是死心塌地跟着秦春娇的。董大成两口子从中尝到了甜头,也把铺子视作一棵摇钱树,尽心尽力的为铺子做事。   将铺子托付他们,是再放心不过的。   虽说易家兄弟俩还在,但他们要忙着油坊的事情,又要忙着筹备婚事,实在顾不上。   秦春娇把做豆腐的手艺,尽数教了董香儿和黄玉竹。不过俩月的功夫,董香儿尽力学了,做的倒是差强人意。黄玉竹的悟性却是极好,虽说俩月功夫学不到十成十,却也做的神似了,不是吃主儿,还真分辨不出来。   铺子里白日就交由董家照看,黄玉竹帮衬着,商定好了每两日跟易峋交一次账,也就能应付的过去了。   交代好了铺子里的事,秦春娇也就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了。去京里自己父母家住,也不需要额外带什么,只将自己近来穿的衣裳收拾了个小包裹就罢了。   这日一早,刘氏便乘了马车,自京里过来接秦春娇。   她如今已经是堂堂指挥使夫人了,回村时乘着一辆宽阔考究的马车,还有四个侍从、两个仆妇跟车。   近来,从城里到下河村找易家谈生意的贵人不少,村人大多有些看木了,但听闻是刘氏回来,还是忍不住连声赞叹,麻雀变凤凰,今非昔比。   刘氏回到易家,在院门前下车。   侍从想要喊人开门,被她制止。她上前,扬声道:“峋子,春娇,娘回来了!”   这话音才落,秦春娇就从屋里跑了出来,一脸欢快的前来开门,挽着刘氏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进了正堂。   易峋也在堂上,看着刘氏和秦春娇说说笑笑的进来,心中虽有几分郁闷,但脸上还是微微一笑。   他看着刘氏,见她一身穿戴不俗,脸上喜气洋洋,再也没了往日那暗淡神伤的样子。看来,她在陈长青那儿过得不错,陈长青也是真心实意的爱着她。   虽说岳父女婿相互不对付,但易峋心底里倒也承认,陈长青是一条靠得住的汉子。   这般想着,他莞尔道:“娘回来了?”   刘氏笑着答应了一声,说道:“是啊,这不来接春娇。”说着,又问他们东西收拾好了没。   秦春娇没有多少东西,就一个包袱,装着几件近来穿的衣裳。   刘氏在堂上吃了一盏茶,说了几句话,就要带着秦春娇动身离开。   临到走的时候,秦春娇跟易峋倒难分难舍起来,迟迟不肯上马车。   秦春娇不是离不开男人的女人,但打从回到下河村,两个人几乎就没有分开过,天天腻在一起。这猛地要分开近一个月的功夫,心中这酸涩滋味儿,还真有些不好受。   易峋的孝期,十一月十五就完结了,两个人的婚期定在了月底二十三日。   这天是黄道吉日,宜嫁娶。   稻子已经收过了,地里的作物陆续收获着,油坊也每日都有人送货上门。   待两人成亲之后,就要进腊月了。秦春娇在年前进门,正好一起过年。   这是易峋,向陈长青和刘氏的说辞,但实际上是他等不及了。   看着眼前低头无言的娇小女子,易峋心中也满是不舍。汉子的心肠,在自己心爱女人面前,也软了下来。   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说道:“你乖,听话先跟娘进京去。等下月底,咱们的好日子,我一定风风光光的上门迎娶你。”   秦春娇伸手,如春葱一般的手指在他腰带上拉了一下,哝哝应了一声。   她当然,是听易峋话的。   纵然不舍,秦春娇还是跟着母亲上了马车。   刘氏吩咐上路,车夫便长喝了一声,马车轮子便滚动起来,向前行去。   秦春娇自车窗向外望去,只见那男人和小院都远远落在了身后,逐渐变小远去,车轮在黄土路上一转,便入了官道,连村中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那鸡鸣犬吠,连着袅袅炊烟,都成了身后的物事,并与自己逐渐远去。   秦春娇心中漫起了丝丝的怅然,和说不出来的落寞,从她被易峋接回村中,尽管出了许多闹心的事情,但她依然爱着这样的生活。   踏实满足,并且还有她爱着的男人。   马车载着刘氏母女两个从下河村里出去,有人瞧见,便议论道:“瞧见了没,这娘嫁了大官当了夫人,女儿也就成千金小姐了,如今把女儿也接进城里去了。春娇姑娘当了官家小姐,还肯嫁给乡下人?峋子啊,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知道内情的,便反驳道:“你知道个啥呀,少在这里造谣放屁。这是人家陈大人和陈夫人把女儿接进城里去住着,好等他们成亲的时候,峋子有地方迎亲。那是春娇姑娘正头的娘家,她不在娘家待着,该在哪儿待着?”   现如今的下河村,差不离但凡上心讨生活的,都是跟着易家,和易家一条心。也只有些又穷又懒的混子、二流子,眼红看不过,自己又不肯下力的,才四处乱嚼舌头根子。然而这等小人,实在太少,在村里成不了气候。被人乱骂了一顿,也就散了。   车子出了下河村,再也瞧不见村子时,秦春娇这才坐了下来。   刘氏看出了她的心事,摸着女儿柔软的小手,微笑说道:“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这么舍不得呀?”   秦春娇闷闷的应了一声,挨着她娘坐了下来,将头倚靠在了母亲的肩膀上。   不同于上一次出村进京,那时候是满心的迷茫和对于未知的恐惧,眼下虽然满心的不舍,却并不孤独,甚至还有一丝的期待。她可以和爹娘一起,住上一个月了。   刘氏微笑着,点头说道:“你先进京,跟爹娘住一个月,下个月就嫁回来了。横竖等你真的嫁过来,就再也不能和娘常住啦。”说到最后,她声音竟而带了一丝哽咽。   既喜悦,又不舍。   马车走的飞快,进了京,忽而的功夫就到了陈府门前。   母女两个下车,自角门进去了。   陈家的宅邸,一样的宽广深邃,虽不及相府那般装潢华丽,却清静深幽。一路过去,庭院之中少花树,而多松柏之属,颇为幽静。   秦春娇跟着刘氏,穿堂过院,进了一所宽敞院落。   院子正前方是一处堂房,阶下栽着一溜牡丹花,不是花开的时候,只有些将落不落的叶子。   刘氏拉着秦春娇进了屋子,屋中迎上来四个侍女,都是一样的穿戴,齐声问候夫人回来了,又称秦春娇为姑娘。   秦春娇心中倒有些别扭,在相府时这样的场景也常见,只不过是她管别人叫姑娘,而如今她自己也成了姑娘主子。   刘氏叫这些丫头各干各的去,把女儿的行囊交给她们收拾,便拉着她在窗台下的炕上坐了,说起了闲话。   秦春娇晓得这里便是母亲和父亲的日常居所,看这房屋宽敞洁净,家具考究,侍从恭敬,便知道她母亲在这里一定过得极好,真正的放下心来了。   虽然明知道陈长青不会苛待母亲,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母亲这辈子被男人折磨的够了,不能再给第二个男人折腾。   刘氏从炕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枚朱红色的橘子,剥了皮递给秦春娇,笑着说道:“这是南边过来的橘子,甜的很,你尝尝。”   秦春娇吃了几瓣,果然很甜,不由也是一笑:“娘在这儿,看来过得很好。”   刘氏垂首微笑,点了点头叹息道:“娘这辈子,知足了。”   夫妻之乐,她是跟了陈长青才真正领会。这段日子,如蜜里调油一般的香甜。   刘氏又说道:“等晚上你爹从官邸回来,咱们一起吃顿团圆饭。巧了,你爹和你都爱吃老鸭笋子汤,一早让厨房炖下了,到了晚上火候正合适。”   正说着话,外头人报道:“太太,少爷来了。”   话音才落,就见一俊朗青年自外头进来。   这青年生的眉目端正,面容清秀,举止洒脱,向着刘氏略躬身拱手,道了一声:“母亲。”   眼目下垂,并没有直视这母女二人。   刘氏应了一声,向秦春娇说道:“这是你哥哥。”   秦春娇知道,这青年是她继父的养子,名叫陈德修,大她一岁。陈德修的父母早亡,他生父是陈长青的过命兄弟。陈德修成了孤儿之后,陈长青便将他抱来,当做亲生儿子一般教养长大。   心里想着,她起身也回礼道:“大哥好。”   陈德修看她举止得当,颇有闺秀风范,心中也啧啧称奇。之前他父亲娶了一个乡下寡妇,还带了个便宜女儿,他嘴上虽不能说什么,心里却很有些不满。   只当父亲是色迷心窍,落了这妇人的圈套。这母女俩,怕是看中了他父亲的地位权势,竭力攀附。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却发觉刘氏是个温柔敦厚的善良妇人,持家治内井井有条,对他这个继子,也如母亲一般的体贴爱护。   他是个从小没有过母亲呵护的人,虽然年纪已大,这却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回门那日,他也跟着去了,但和秦春娇只见了几面,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现下,她站在了眼前,除了姿色动人外,周身上下无一丝一毫的市侩俗气。他是听父亲讲过,这姑娘在乡下的作为,起初还不信,但见了她本人后,他却不知怎的,就信了。   能有一个这样的妹妹,也是不错。   想着,陈德修报之一笑,道了一声:“妹妹好。”   这母子三个,就在屋中说话。   傍晚时候,陈长青回府,一家四口人,热闹的吃了顿团圆饭。   秦春娇和刘氏抢着给这父兄两个盛饭端汤,说笑不绝。   陈家的两个光棍,都是一辈子没有女人照料过的。这过于幽静的府邸里,有了女人的温柔,也就有了温暖和生机。   夜间,秦春娇就睡在她父母隔壁的耳房里,还有两个丫头服侍。   府中不是没有空余的屋子,但刘氏不肯叫女儿离开她。   她躺在柔软的床铺之中,看着头顶绣着花的帐幔,并不怎么想睡。   身上的绸缎被子是新的,棉花厚实软和,但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有些冷。   只是十月的天气,竟然就这样冷了。   秦春娇想着,侧转了身子。   模糊中,有些怪异的声响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女人压抑的呻吟声、喘息声,似痛苦又似快活,其中还夹着男人的低吼声,但又仿佛顾忌着什么,总是闷闷的。   她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过来那是什么动,脸顿时烧的通红,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脸。 第119章   主房之中,刘氏躺在陈长青的臂弯里,两颊潮红,香汗淋漓。   她好容易调匀了气息,方才嗔道:“春娇就在隔壁,叫你算了不肯,叫你轻些也不肯。这横冲直撞的,你也不怕叫女儿听见!”   陈长青在她腰上捏了一下,沙哑着嗓音,懒懒的说道:“说的好像你没舒服似的。春娇就要嫁人了,她早晚得知道这些事儿。再说了,她跟易峋一起住了小半年,成亲又是铁板钉钉的事,能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怎么不信!”   在这事儿上,刘氏也有些稀里糊涂的。她晓得女儿时不时去易峋房里过夜,但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圆房,她不知道。她曾私下问过秦春娇好几次,她都摇头说没有。虽说她也不大信,一个年轻小伙子和心爱的姑娘一室而居,能一夜什么都不做。   刘氏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听春娇说,他俩没圆房。”   陈长青瞧着她,一脸不信的神情,说了一句:“这小子不是有什么毛病?还是春娇害臊,没说实话?”   刘氏急了,推了他一下,斥道:“这些事儿,我当娘的哪好详细打听?你也是当爹的,说孩子的事呢,这么没正经!”   陈长青低低笑了两声,伸臂搂紧了她,凑在她耳边,又说道:“翠云,能给我生个孩子么?”   虽说,陈德修是好儿子,秦春娇是好女儿,他已经算是儿女双全了,但心底里还是想要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尤其是,在有了心爱的女人之后。这种血缘上的缔结,是最深层的结合。   刘氏脸色一阵暗淡,当年在连续小产了两次,生了秦春娇之后又疏于保养,她的身子已经伤了根基。   她还记得生了春娇不久,黄大夫对她说起过:“你身子已经坏了根本,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再生养了。”   那时候,刘氏对于秦老二这个畜生早已心灰意冷,哪里还想再替他生孩子,反倒觉得是件好事。   她没有想到,自己日后还会嫁给陈长青。   陈长青求亲之前,她没有想到过这块。成亲之后,偶然想起,也觉得夫妻俩已经是这个年岁了,膝下又不是没有子女,不生也罢了。   没有料到,陈长青这会儿跟她提起来了。   原本也是,哪个男人会甘心一辈子没有一个自己骨血的孩子。何况,娶妻生子,这娶妻和生子本就是连在一起的。   刘氏垂下了眼眸,神色黯然。   陈长青不知她怎么突然默不作声了,追问道:“翠云,怎么了?”   刘氏静了一会儿,才说道:“长青,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我已经……已经不能再生养了,这是大夫告诉我的。所以我跟了那畜生这一二十年,也就只有春娇一个。如果,我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孩子,那……”   陈长青没等她话说完,便先说道:“不能生就罢了,有德修和春娇两个,就很好了。再有你陪着我,我这一世也就够了。”   他知道她大概想说什么,但那并不是他想要的。如果他只是执着于要自己的孩子,那早就娶妻纳妾了。   他只是想要和她的孩子而已,如若不是,那又有什么意思。之所以会提这件事,他是压根就没有想到原来她已经不能生了。   刘氏枕着他的胳膊,轻轻说道:“但他们俩都不是你的,你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陈长青却忽然堵住了她的嘴,他不喜欢看见她委屈求全的样子,可他天性也不会哄女人,还是这原始的法子更适合他些。   他翻身,压在了她身上:“你把我的火,又哄起来了。”   刘氏不知道怎么好好说着话,他又来劲儿了,推了两下,便环上了男人的脖颈。   自此,秦春娇便在陈府里住了下来。   陈长青每天白日里照常到衙门里去,傍晚回来,一家子团聚吃饭。   刘氏忙着为女儿置办嫁衣嫁妆,这件事是自打她嫁给了陈长青就着手备办了,床柜家具差不多已经齐全了,只剩嫁衣还做的半半拉拉。   秦春娇成亲的日子,是十一月底,天气已经寒冷了。   嫁衣也就只能做成棉衣的样式,棉花自然用的是上好的清水棉,面子是杭州过来的丝绸,绣了百年好合的吉祥图案,绣工却出自苏州著名的绣坊,针黹精巧,华美绝伦。纵然秦春娇在相府里服侍了那么久,各种好料子,好绣工也见了不少,但这样的上等货,也算是稀有了。   听说,给她做嫁衣的料子,原是继父哪次办事立了大功,皇帝赏赐的。   这是进上御内的东西,也难怪外头少见。   秦春娇当然是喜欢这衣裳的,但更多的是对继父的感激。   从小到大,她从没有感受过来自父亲的疼爱与呵护,如今却在陈长青这里得到了。   打从她进了陈府,便时常下厨照料一家四口的一日三餐。   之前刘氏进门之后,也时常下厨,厨房那些厨子伙计,都习以为常了。   现下小姐来了,更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这天午觉起来,刘氏说身子有些不爽快,还在屋里歇息,秦春娇便独个儿在府中四处走走。   待走到厨房时,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   秦春娇心里好奇,便走了进去,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几个厨娘见她进来,慌忙迎过去,说道:“姑娘来了,姑娘请坐!”一面又倒茶拿点心。   秦春娇说道:“各位嫂子们不用忙了,我才起来,吃不下点心。”说着,只接了茶碗过去,又问他们到底适才在吵什么。   其中一个圆滚滚的妇人便说道:“这事儿,原不该说给姑娘听。但姑娘既然问了,那就当笑话。今儿午前,庄子上的老李过来送菜,提了一只甲鱼来,说孝敬老爷夫人的。可是不巧,这大厨二厨这两天都讨了恩典,回家探亲去了。余下我们几个,谁也不会收拾这家伙。要我说,老爷夫人身子尊贵,哪里会吃这样粗野的东西,不然撂了算了。”   另一人就说道:“你不会杀,就说把东西撂了。今儿是甲鱼,明儿人送了别的来,你不会就也给撂了。这么敢自作主张,想必是夫人待你们太宽仁了!你不是不敢杀,是想拿回去自己受用?!”   那胖夫人也急了,瞪着眼睛斥道:“谁想拿回去,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夫人待我们那么好,从来不打不骂的,我哪儿会生这个心!刚才叫你杀,你不也缩在一边,不然你来收拾啊!”   秦春娇眼看她们要吵起来,便插口说道:“都别争了,不就是一只甲鱼么?有什么难的,拿来给我。”   这些妇人面面相觑,虽说她们知道夫人是乡下来的,带来的这位小姐,出身也不高,甚至还听说她在乡下开着一间食肆,还得了当朝皇帝的青睐,但这件事大伙也就当个故事听,谁也不肯信,只当那掌厨的另有其人。   夫人和小姐是会下厨不错,但烧几个家常菜,又不是什么难事。   杀鸡杀鱼抹脖子容易,杀这甲鱼,它王八脖子一缩,壳子硬邦邦的,往哪儿下刀呢?   这小姐,不是在说笑?   有几个想看热闹的,便忙不迭将盆子端了过来。   秦春娇看了一眼,见那水盆里趴着个圆盘子大小的甲鱼,怕不得有十斤重。   她将甲鱼拿起来,放在案板上,取了一支筷子,放在甲鱼跟前拨弄。那甲鱼果然一伸头就咬住了,再也不肯撒口。   秦春娇提起菜刀,手起刀落,将那甲鱼的头斩断下来。她便倒提着甲鱼,让血从腔子里流到盆中。   待血放干了,她便吩咐人拿了开水过来,泼了些在死甲鱼身上,搓掉壳上的那层灰皮。收拾妥当了,才又放回砧板上,拿着菜刀沿着裙边一划,剥下壳子,从里面掏出内脏等赃物。她一面收拾,还一面说道:“这层灰皮,不能吃的。若是不收拾干净,下到锅里,腥得很。甲鱼是个好东西,很能滋补身体的,秋天是进补的时候,正好给爹娘吃。我跟你们讲,这个东西要和母鸡一起炖了……”   一群人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小姐这么一个娇怯怯的姑娘,宰杀甲鱼连眼睛也不眨的,干净利落,哪像个闺阁千金?   陈德修站在门外,瞧着眼前这一幕,也颇为意外。   案板前的姑娘,婀娜利落的身姿,映入了他眼中。   这两天,秦春娇是没少下厨做饭,手艺也固然不错,但也不过就是些家常菜。世家小姐,他见过的也不少,说是自己下厨,其实洗剥切等一应预备,都是下人提前做好的。她们也不过从旁指点几句,临到要出锅了,自己才动手去盛装,端出去便说是自己下厨做的。   父亲的那些说辞,他还是不太信,这母女俩看上去品性是不坏,但能倚靠男人,还会自己卖力么?   然而看到秦春娇宰杀甲鱼的样子,他却不由不信了,这的确是深谙厨艺之人该有的样子。   陈德修想着,迈步走进门内,问道:“妹妹在做什么?”   秦春娇头也没抬,微笑说道:“大哥来了,厨房的人说不会杀甲鱼,我就来收拾了。这已经好了,待会儿让他们炖上,晚上给爹娘还有大哥加一道菜。”   陈德修看着她的侧颜,娇媚可人,不由又问了一句:“你真的很喜欢下厨?”   秦春娇点头说道:“我喜欢做东西给人吃,看着人家说好吃,我就会很高兴。我在乡下开了一间小店,生意还不错。我想着,来年在京里开一间铺子呢。大哥说,好不好?”   其实她也只是随口那么一问,陈德修却不自觉的脱口道:“当然好。”说着,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的店,客人一定很多。”   看来,父亲讲的那些事,全都是真的。   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陈德修喜欢她的乖巧体贴,原本也是想当亲妹子一样疼爱的。   但今日这一幕,他竟对这个娇小女子生出了几分敬佩来。   女子做事不易,就算是汉子,生意也没有那么好做。她能做到这个地步,这份心智和毅力,确实令人佩服。   看着妹子把甲鱼料理干净,叮嘱了厨房里的人怎么烹调,她自己走去洗手,陈德修脸色才忽然一沉,斥道:“你们真是胡闹,小姐眼见就要嫁人,这甲鱼要是把小姐咬了,你们担待的起?!夫人小姐都和气,你们就连上下的规矩都给忘了?!”   这几个厨娘,这才慌了,又跪求着少爷不要怪罪。   秦春娇听见动静,赶忙过来,说道:“大哥不要为难她们了,是我自作主张动手的。”   陈德修脸色沉沉,说道:“即便如此,他们也该拦着。还有,跟着你的人呢,这就是她们失职之罪!”   秦春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大哥,我既然是小姐主子,其实他们也不敢违抗我的吩咐?他们拦着我,我会罚他们。他们不拦,大哥又会罚他们。我是当过下人的人,这里面的难处,我心里明白。”   不是她心地有多慈善,而是这里外不是人的夹板气,她比谁都清楚个中滋味儿。   陈德修听着,更觉得诧异了,她竟然一点也不避讳当过丫鬟这段过往。   换做是别人,自己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怕是恨不得将这些事都埋得深深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这女子胸襟宽广,不是等闲之辈。   正当这时候,外头一个人找来,说道:“原来少爷小姐在这儿,太子妃娘娘忽然驾到,正等人去见呢!” 第120章   秦春娇微微一怔,她当然知道这个太子妃就是苏婉然。   没想到,她竟然找上门来了。这是,没完没了么?   陈德修嘀咕了一句:“她怎么来了。”便问道:“夫人呢?”   秦春娇说道:“娘还没起来,我去见她吧。”说着,停了停,又道:“我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陈德修顿了一下,就见秦春娇已经向外走去了。   他快步追上前去,想说什么又停住了,最终只是低低说了一句:“我和你一道去。”   兄妹两个走到正堂,果然见苏婉然在堂上坐着,身边跟着两个近身侍婢。   她盛装华服,打扮的倒是十分华丽,满头珠翠,明晃晃的。   秦春娇打量了她一番,不知是不是嫁人的缘故,她比当初在相府里做姑娘时多添了一丝成熟的韵味儿。但这一身打扮,固然华贵艳丽,却和她原本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秦春娇是见过她姑娘时样子的人,见她如今这幅模样,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苏婉然原本是个清丽如仙的人物,虽说性情孤高自许,但她往日穿戴清淡,还有几分出尘的意味。如今这样,却只显得刻薄。   心中想着,她走上前去,道了一句:“太子妃娘娘。”   苏婉然却不看她,目光径直落在了她身后的陈德修身上,淡淡一笑:“陈公子,一向少见了。”   陈德修有些奇怪,问道:“娘娘识得在下?”   苏婉然淡然一笑:“自然,陈公子是京中有名的名门子弟,本宫久闻大名。”   陈德修望着苏婉然,美丽的脸上,妆容精致的无一丝破绽,如同面具一般的微笑里,满是冰冷的算计。   他并不认识苏婉然,只是听过她的名字,相府的千金,京城才女,又嫁给了太子做了太子妃。如无意外,她就是将来的皇后了。   只是直觉的,他有些厌恶这个女人,不论是她那虚伪的客套,还是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对秦春娇的鄙夷。   陈德修并不打算接受她的示好,直言道:“娘娘谬夸了,并且在下与娘娘似乎并无往来,何来一向少见一说?”   苏婉然浅浅一笑:“今年端午,宫里宴请群臣,公子跟随陈大人入宫赴宴,本宫曾与公子见过一面。”   陈德修眉毛微挑,依稀记得似有这件事。但在宫宴上,是否见过她,他就全无印象了。   他对苏婉然全无好感,倒也不打算得罪她,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苏婉然看着陈德修那波澜不惊的脸,面上的笑意略微淡了几分。   依着她太子妃的身份,记得一个尚无功名职务的子弟名姓,对方该受宠若惊才对。至少,在旁人身上确实如此。而陈德修,却一副无谓的样子,似乎全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她确实有意拉拢此人,经过上一世,她知道这个陈德修日后大有作为,与他父亲一样,成了皇帝的心腹爱将。   陈长青冷面无情,难以入手,但陈德修似乎要容易接近些,然而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秦春娇在旁瞧着,并不将苏婉然的冷待放在心上。在相府的时候,苏婉然就看不上自己,她也并不会认为,自己身份有了变化,她就能对自己高看一眼。苏婉然对自己,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鄙夷和厌恶。   她只是有些奇怪,难道苏婉然并不是来她的,而是来找大哥的?   陈德修不会理会自己,苏婉然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才看向秦春娇,收了满脸笑意,颔首淡淡说道:“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秦春娇没有声言,晓得她必然底下还有话说。   果然,苏婉然淡淡说道:“听说你进京来了,本宫就过来瞧瞧。”   这话口吻冰冷淡漠,且带着一股子上对下的傲慢。   陈德修顿时皱了眉头,只听苏婉然继而说道:“如今你也算攀上高枝儿了,进了指挥使大人的府邸,也算有了个好去处。本宫与祖母,也都放心了。然而今非昔比,你往后也需得恪守妇道,不要给指挥使大人丢脸才是。”   她这话,是意有所指,暗示秦春娇当初被撵出相府那事。   苏婉然心中颇有把握,秦春娇不敢让这陈府的人知道她那时候的丑事。这把柄握在自己手里,下面的事情就好说了。   秦春娇只觉得好笑,她现下已经不是相府的奴婢了,甚至已经不再是奴了。这位太子妃娘娘凭什么以为,她还能以主人的身份来教训她?   她尚未开口,陈德修已是满腹怒火,脸色一沉,斥道:“苏氏,在下敬你是太子妃,也不过是看在太子的面上。你这样登门来羞辱舍妹,是何道理?!”   苏婉然有些意外,依着她的心思,陈德修必然不会将刘氏与秦春娇这对乡下出身的便宜母女当回事。   然而陈德修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婢女出身的女人驳斥自己?他还真把这丫头当亲妹妹不成!   苏婉然不由嘲讽一笑,陈长青如此,陈德修又是如此,陈家父子两个脑子都烧坏了不成!   他们是名门显贵,却偏要和这些下等女子搅合在一起。   她没有理会这话,径直看着秦春娇,淡淡说道:“本宫何意,这秦姑娘心里明白。是吧,秦姑娘?”说着,她又道了一句:“陈公子,本宫有一句好言相劝,不要随便捡些路边的猫猫狗狗回去认亲。她到底姓秦,不姓陈。”   陈德修看着这妇人薄唇轻启,满脸刻薄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   他刚想说些什么,秦春娇那甜脆的嗓音已然响起:“太子妃娘娘,您今儿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苏婉然看她搭腔,以为她心中畏惧,有些得意,微笑道:“本宫听说,你在乡下开了个铺子,卖些什么茶油和面膏之类,卖的还不错。本宫族里有个远房亲戚,开有货行,买卖做的极大。你不如把你那铺子关了,把这些油啊面膏什么的,全都交给货行来卖。货行的销路广,你也不用愁卖不出去,也省的你零散卖的辛苦。”   秦春娇看着苏婉然,只觉得她好像是在说梦话。   卖不出去?她怎么知道她的东西卖不出去?铺子里的货,现下甚至还不够卖呢。订单,都已经排到明年去了。   诚然,她也晓得,苏婉然是在压她,想逼着她把这两样紧俏货给货行卖,又要强迫她念她的恩德。   苏婉然就是这样一个人,高高在上,以势压人。   她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好笑,顺着苏婉然的话,又诈了一句:“这么说来,娘娘还真疼惜我。”   苏婉然以为她服了软,笑道:“这是自然,你怎么说也是本宫母家出来的人,本宫照拂你也是念着旧日的主仆情谊。”说着,她还瞟了陈长青一眼:你要为她出头,可惜她是个扶不上墙的奴才秧子。   苏婉然的算盘打得很好,太子要她弥平了与陈府的争端,这其实很好办。   要她道歉,那是不可能的。她苏婉然这一辈子,都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更不要说区区一个贱奴了。   这件事,起因就在刘氏身上。她只要让刘氏服了软就成,而秦春娇这个宝贝女儿,就是最好的入手处。   她要秦春娇将茶油和面膏等物交给货行售卖,强卖她个人情。秦春娇承了恩,刘氏也就没话可说了,这是一则。二来,茶油面膏都归给货行售卖,从此京城独此一家,财源广进自然不在话下。第三,秦春娇的铺子若是关了,往后也就没了卖货的渠道,只能依赖货行,就此捆住了她。   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苏婉然甚而有些轻飘的爽快。   自从重生以来,她每件事都是如此算计的,也大概都如她所愿。   至于秦春娇是否答应,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她一定会答应,毕竟她那件丑事,还捏在自己手里。   秦春娇望着苏婉然的脸,不由咯咯笑了起来,她只觉得这位昔日的大小姐、今日的太子妃娘娘实在太过有趣了。   苏婉然被她笑的心中不安,冷声道:“你笑什么!”   秦春娇好容易止住笑声,说道:“娘娘的笑话太有趣了,所以我忍不住。我家铺子的生意好得很,不劳娘娘操心。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算了。我就喜欢辛辛苦苦的自己卖货,不想跟什么货行打交道。再说了,外头的销路,一向是我相公说了算,我不管的。我们小本生意,娘娘的货行,还真是高攀不上,就不承这个情了。”   苏婉然脸色一沉,她没有想到秦春娇竟然敢不同意!   她喝道:“秦春娇,你不要不识抬举!你别以为如今是什么千金小姐了,在本宫眼里,你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丫头罢了!你以往做的下作事,本宫还没忘呢!”   秦春娇依然笑着,眼眸冰冷,她说道:“娘娘说的,是不是年初我被相府里人诬陷,勾引大少爷不成,被府里卖出来这件事?娘娘不必替我瞒着,我身边的人都知道。这公道是非自在人心,娘娘还是少费这些没用的心力为好。”   苏婉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是当真没有想到,秦春娇竟然全不在乎。   她切齿道:“你当真是不知羞耻!”   这话才落地,陈德修却上前一步,冷声道:“娘娘,府上不便待客,您请回吧!”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苏婉然脸色铁青,一字不发,豁然起身,带了人离去。   临到出门之际,陈德修看着她的背影,又添了一句:“娘娘,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讲。不管春娇姓不姓陈,她进了我陈家的门,就是我陈家的姑娘。她上有父兄,做错了事自有管教的人,还轮不到外人来登门指摘!”   这话说的凌厉,苏婉然竟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幸而服侍的人及时扶住了,才没有出丑。   她带着几分狼狈出了陈府,登车之时,看了一眼陈府的匾额,不觉咬了咬牙。   苏婉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然而重生以来的顺风顺水,让她放松懈怠了。靠着上一世的阅历与经验,她这一路都是算无遗策,将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归结为利益纠缠,而忘记了人心和情感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东西。   她以为,自己总是能赢的。却没料到,在秦春娇这个贱奴这儿,连续栽跟头。   苏婉然不信,自己能连着两世都在她这儿吃亏!   赶走了苏婉然,陈德修脸色沉沉,看着秦春娇,问道:“她往日在相府里时,对你也是这幅姿态么?”   秦春娇笑了笑,说道:“那时候我是丫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哥,她一向这样,我都习惯了。而且,她是太子妃,我转头就要嫁回乡下去,这辈子怕是都见不着面的,她怎么说我,我都不放在心上。倒是大哥你,还有父亲,都在当官的人,别为了我们得罪了太子,就不好了。”   陈德修却不听这话,他说道:“春娇,以往怎么样,我们管不着。但你如今已经是陈家的姑娘了,你要记着,你有父亲有哥哥,是堂堂正正陈家的小姐,不是任人欺负的!从此往后,没有谁能这样不讲道理的欺负你。”   秦春娇鼻子微微有些发酸,这些年来,没有谁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易峋也护着她,但那是不一样的。这来自父亲兄长的关爱呵护,她从没有感受过。   她低下头,笑了笑,轻轻说道:“我记着了。”   陈德修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由也是一阵莞尔,眸子里的神色却渐渐深邃起来。   太子妃又怎样,就算如今的中宫皇后,也是温婉贤淑,礼贤下士之人。哪里像她这样,仗势欺人,行事猖狂!不知道帝后二位,得知自己的这个得意儿媳,私底下竟是如此做派,心中作何感想?   她还开着一间货行,这似乎有点意思。这女人的野心,看起来不小。   过了一会儿,刘氏醒来,为了免她担心,这兄妹二人谁都没把这事告诉她。   傍晚时候,陈长青从衙门里回来。   秦春娇亲自下厨,将那料理好的甲鱼斩成大块,合着一只小母鸡,放了些豆腐、香菇、木耳一起炖了一锅,又额外配了几样菜。   一家四口,热热闹闹的吃饭。   陈长青看着这锅甲鱼母鸡汤,颇有些感慨。这样野味儿十足的菜,他往年也就是还在外行走办差时吃过几次,自从当上这指挥使,有了自己的官邸,几乎不离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尝过了。   他胃口大开之下,连吃了三大碗饭,方才对着刘氏说道:“打从你们来了,我和德修这腰围,都见宽了。”   一句话,逗得一家人都乐了。   刘氏笑斥道:“你不晓得少吃些,又不是明儿就没得吃了。”   陈长青莞尔叹息道:“娘子的饭,总是吃的上的。但要吃女儿做的饭,怕往后就难了。”说着,又向秦春娇说道:“春娇,待会儿到房里来,爹给你一样东西。”   秦春娇不知是什么,还是答应了下来。   吃过了晚饭,秦春娇果然依之前所说,去了陈长青和刘氏的房里。   陈长青递给她一张文书,说道:“办好了,你瞧瞧。”   秦春娇接了过去,看了上面的文字,原来是一纸身份文书,上面的意思大概说她已经重入良籍了。   这件事,易峋也一直在办,但似乎棘手的很,总是没有什么进展,结果竟然是父亲替她办好了。   捧着这张纸,秦春娇只觉得悲喜交加。   就是这么一张纸,能把她从人变成了骡子马驹一般的贱奴;又是这么一张纸,把她重新变回了人。   薄薄的一页纸,竟然决定着人的阶层。   但不论怎么说,她又是人了,再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奴仆,更不是被人唾弃鄙夷的贱籍。   只听陈长青那低沉的话语传来:“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嫁人了。不然,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贱籍不能为人正妻,甚至连良妾也不能当,乡下不讲究这些规矩,但陈长青不愿自己的女儿日后被人背后指戳,更不想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   秦春娇只觉得心如潮涌,她忽然猛地扎进了陈长青的怀里。   淡淡的龙脑香味儿混着男人的气味,是父亲的味道。   她说道:“爹,谢谢你。”   陈长青被她扑了个猝不及防,有些手忙脚乱,但听到那一声爹之后,他唇边不由上扬,泛出了一丝暖阳般的笑意。   他摸了摸她的头,淡淡说道:“既然叫我爹,那还谢什么!天不早了,早点回去睡吧。”   等秦春娇走后,陈长青方才向刘氏说道:“明日,易峋那小子就要来下聘了,我估摸着东西少不了,叫家人记得点清楚。都是要给春娇带回去的,别漏了。”   刘氏不信,说道:“这哪儿会,他们俩那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儿还用下重聘。”   原来,虽然易峋和秦春娇其实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但为了秦春娇的颜面,易峋还是将三媒六聘都办齐全了。   然而刘氏不大信,易峋还会下重金为聘礼,毕竟秦春娇必定是他的人了。   陈长青却笑道:“你不信,就等着瞧。这小子为了跟我较劲儿,聘礼上一定不会轻了。我哪儿要他的东西,都给春娇带回去,再给她添上嫁妆。这往后,她在乡下过日子,我才放心。就是要到京里开铺子,她也有本钱。”   刘氏听着,心中被戳中了软处,她垂首一笑,颇为动容道:“长青,你对我们母女的恩情,我都记着。你不嫌弃我是个寡妇,还有个女儿,我很感激你。”   陈长青看着她,低低说了一句:“咱们是夫妻,还用得着说这个?”   一言未休,他忽而上前,捏住了她精巧的下巴,眸子深邃,浅笑说道:“既然你感激我,那就床上报答我。”   说着,他俯身抱起了刘氏,大步朝床铺走去。   刘氏攀着他的臂膀,埋在他怀里,脸有些红,却还是笑了。 第121章   十一月二十三日,黄道吉日,宜嫁娶。   头天晚上,秦春娇躺在床上,怎样也睡不着。   躺了半个时辰,她索性起来,走到窗子边,推窗望去。   才开了窗子,一阵冷风吹了进来,令她打了寒噤,但夜里的清冷,却让燥乱的心平静了下来。   夜空晴朗,干净的如一块黑色的绒布,稀稀落落的点着几颗星子,月光冷冷的洒了一地。   明天就要成亲了,她就要作为新娘子嫁给易峋了。两个人在一起已经有大半年的功夫了,这也是一早就说好的事情,但她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这一路走来,最初的被迫分别,以为这辈子都再也不能见到他,到被他买去,再到复了良籍,能堂堂正正的作他的新娘子,个中滋味儿,真是五味杂陈。   不知道峋哥,睡了没有呢。如果没有睡,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还真的如父亲所说,送了十二抬聘礼过来,一如世间下聘的礼节,礼单长的让她瞠目。   其实就两个人的所处来说,还用的着什么聘礼么?   但她的峋哥,还是把这些都做齐全了。   她心里甜滋滋的,一想到再过三个时辰,她就要成为峋哥的新娘时,脸颊便如发烧一般的滚烫起来。   “峋哥哥,明天我就要嫁给你了……”   夜风之中,微微传来低低的少女叹息声。   翌日,天色还未大亮,陈府之中已然忙碌起来。   秦春娇坐在自己的屋中,对着镜台,梳妆打扮。   新娘出嫁当日,得有一个全福人来给梳头。   陈家请来的人,就是那位给陈长青做过媒人的叔奶奶王氏。   王氏一辈子夫妇和睦,子孙满堂,又是个慈善之人,当然是个全福人。   她拿着一柄桃木梳子,眉花眼笑的替秦春娇梳理着满头流云一般的青丝,嘴里念叨着:“这桃木梳子啊,给新娘子梳头,能驱灾辟邪。一梳,举案齐眉;二梳,子孙满堂……”   秦春娇看着秋水一般的镜面里,一张如花人面,眉梢眼角尽是羞涩的喜意,鹅蛋一样白腻的肌肤上,带着两抹红晕,娇艳不可方物。   香脂匀脸,胭脂染颊,樱唇上略点了些桃色的口脂。长发被高高盘起,戴上了金累丝牡丹华胜。小巧的耳垂上坠着一对金镶玉坠子,天鹅一般优美的脖颈上,挂着一副赤金八宝璎珞。   不知这幅样子,峋哥可喜欢么?   刘氏从门外进来,她今日也是一副喜庆的穿戴。   秦春娇抬头,轻轻叫了一声:“娘。”   刘氏瞧着女儿,穿着一袭华贵的嫁衣坐在梳妆台前,不由鼻子一酸,眼圈竟然泛起了红。   她抹了一下眼睛,大喜的日子呢。   刘氏笑着开口,话音竟带上了一丝哽咽:“娘真没想到,还有这一日,能看着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嫁出去。”   秦春娇也在笑,她也没有想到。   上天待她们母女,总算是不薄的。   迎亲队伍到了陈府门前,易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也是一身簇新精致的吉服。前呼后拥,从者如云,派头虽不及陈长青到乡下迎亲那日,但也算风光至极了。   街巷中住着的人家,大约都听说了这件亲事,晓得这位指挥使大人新娶了个夫人,带来一个女儿。之前众人只听闻这小姐竟要嫁到乡下去,都摇头叹息,说不是亲生的,果然不放在心上。   但今日见了夫家迎亲的热闹场面,不觉各自咬指,议论纷纷。   有人也断续说出,之前这户人家来下聘时送来的聘礼如何丰厚。虽是乡下人家,但家境富裕阔绰,远高过城里那些寒门薄宦了。   这位小姐,分明是嫁到好人家去了。瞧这排场,显然夫家极其看重。   新郎要进女家的大门,自然有一番折腾。   等把新郎官折腾够了,这礼节方才完毕。   易峋进了陈府大门,看着眼前的宅邸,心中虽有几分怪异,但还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春娇,他的新娘子,就在这宅子里等着他。   过了今日,她就彻底是他的了。   陈长青父子两个,一个是他岳父,一个是他的大舅哥,作为疼爱新娘的娘家人,当然有一番啰嗦。   陈德修今日,则是秦春娇的送嫁人,陪她到下河村去。   少顷,吉时已到。   家丁进来报说,新郎已准备动身了。   秦春娇听着窗外那震天的吹打喜乐,一整颗心也砰砰作响,羞涩、期待、兴奋、不舍,搅在一起,竟让她有些晕眩起来。   好在,一旁的喜娘是老练的,将喜帕盖在了她的头上,扶着新娘子出了门。   一路走到大门上,秦春娇依着礼节,一一向父亲母亲拜别,就如世间所有的新娘一般。   刘氏看着眼前盈盈拜倒的女儿,忽然热泪盈眶,实在压抑不住的呜咽起来。   陈长青陪在她身旁,莞尔一笑,轻轻拍抚着妻子的背脊。   易峋在旁静观,在瞧见那顶着喜帕,被人搀扶着缓缓走来的窈窕身影时,他的眼眸便猛地一阵紧缩,满身血液都涌了上来,只想将那女子抢过来,横抱在马上,就此绝尘而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跟个愣头青一样的毛躁起来了。她是他的新娘,又不会插翅飞了。   易峋暗自嘲讽着自己,千般都等了,难道还差这一下么?   好容易,一切结束,新娘被送上了轿子。   迎亲队伍,吹打着,一路向下河村行去。   秦春娇坐在轿子里,轿子颠簸着,让她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起来。   蒙着喜帕,目不能视,她的心既期待着又有些迷蒙不安。   她是去嫁给她的峋哥啊,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即便这么想着,这惶惑不安的心,却安定不下来。大概,世间的新娘都是如此吧。   不安里,她忽然想起了昨夜的事情。   昨天晚上临睡前,母亲忽然拿了一本图册来给她看,还一一讲给她听。   这是女儿出阁前,家中的女性长辈必然要给上的一课。   刘氏虽然觉得,这两个孩子怕是什么都懂了,但依然还是给她讲了。   秦春娇心里都明白,然而看着册子上栩栩如生的男女搂抱在一起的姿态,还是羞赧不堪。   今天夜里,她和易峋就要做那册子上的事了。   这念头才冒出来,她的脸就烫了起来,本就波荡不定的心,更加迷乱了。   迎亲队伍,赶在黄昏之前到了下河村易家。   一对新人进了易家正堂,行过拜堂礼,新娘子便先送入了洞房。   新郎,当然还要在外头招待宾客。   易家的家长今日迎娶新妇,喜事当然是风光大办的,流水席一开就是六十桌,院子里摆不下,便放到了外头。无论是不是下河村的人,都可以来捧场吃酒。   掌厨的班子,是从京城德胜楼里请来的,手艺也很是了得。   易家食肆的老客,老早就听说了这件喜事,今日当然都来捧场了。   易峋的那些买油的客户,下河村的人,还有左近村落的人,都赶了过来。六十多桌,甚而还坐不下。一些人便捧了碗,盛了堆尖儿高的鸡鸭鱼肉,蹲在地下大嚼。   鞭炮的□□气味儿,还在空气里弥漫不散。破碎的纸屑渍在地下,孩童在人群和桌面之间,钻来钻去,追逐打闹。   杯来盏去,笑闹震天。   再没人说秦春娇是个被买来的奴婢了,人提起来,都说是京城里指挥使大人家的小姐。   易家的老大,娶了京城里官宦人家的小姐,多么威风神气!   这一场热闹和风光,让下河村的人念叨了许久。直到很多年之后,下河村都没有谁家再办过一场像这样的喜事。   秦春娇在新房里,新郎不来,她什么也不能坐,只能老实坐在床畔等着。   喜娘端了一碗盖了荷包蛋的鸡丁卤子手擀面给她,她一整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当真饿了,就把一碗面吃了个干净。   董香儿和黄玉竹进来看她,董香儿是嫁过人的妇人,是个过来人,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便开起了她的玩笑,说道:“妹子,你这娇弱身子,怕是经不起峋子折腾。不成,你就使劲儿求他,不然明儿小心下不来床。”   秦春娇又羞又臊,斥道:“三姐,你拿我开心!”   黄玉竹倒是瞪大了眼睛,问道:“三姐姐,为什么春娇姐不求着峋大哥,明儿就要下不来床?”   董香儿眨了眨眼睛,嘻嘻一笑:“这个呀,等赶明儿你嫁了人,就全晓得了。”   黄玉竹这才晓得不是什么正经话,啐了一口,红着脸不吭声了。   幸而有她们插科打诨,秦春娇的心才没那么慌乱了。   外头杯来盏去,说笑声不绝传入房中,只是不断的催化着她的紧张情绪。   一颗心,绷得紧紧的。   嘴上骂着董香儿,她心里其实也在琢磨,难道待会儿真的要求他么?   求他,就管用吗?   夜色渐晚,易峋将一院子的客人丢给了易嶟和大舅哥陈德修去招呼,他自己向着新房走去。   眼见他来,董香儿黄玉竹和喜娘都躲了出去。   而下河村,是没人敢闹他的洞房的。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静悄悄的。   易峋关上了门,一步步走了过来,在床三步远处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床畔坐着的女人。   新房,是他的卧房,为着今日布置了一番,高台上点着一对龙凤花烛。   烛火摇晃,将新娘子的纤细身影在地下拽的长长的。   新娘就坐在那里,一袭大红绸缎夹袄,紧紧包裹着那曼妙玲珑的身躯,浑圆高挺的胸脯,往下却是猛地一收,勒出细窄的腰肢,下面是一副大红色绣了缠蔓牡丹花纹的裙子,裙摆盖住了鞋面。她并膝而坐,显得乖巧温顺。   从今日起,她就是他的了。   她是他的妻,他的女人,跟他同床共枕,给他生儿育女,一生一世都和他在一起。   极度的兴奋和喜悦,充斥着易峋的心。一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从此就归属于自己,他就血脉偾张,亢奋不已。   从今夜开始,他就真的能对她为所欲为了。   秦春娇顶着喜帕,看着那双靴子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是不肯过来。   他在等什么,捉弄自己么?   她紧张,焦虑,惶惑,又带着兴奋和喜悦,诸多情绪凝结在一起,令她不知所措。   身旁忽然陷了下去,易峋竟然在她身侧坐了。   “春娇……”   沙哑的嗓音,在她耳旁轻轻呢喃着,满含着压抑的**。   “你是我的了。”   粗糙的手掌,竟然顺着袄子的下摆探了进去,抚摩着滑腻如脂的肌肤,描摹着腰肢的曲线,甚而得寸进尺的一路上去。   秦春娇呼吸急促起来,易峋弄得她麻痒难耐,她想摆脱他,但头上的喜帕是一定要等新郎揭掉的,不然会带来不吉利。   为了不让帕子掉下去,她只能不动,听凭易峋的摆布。   易峋将她搂进了怀中,隔着喜帕去啄吻她的唇,顺而吻咬着她细丽的脖颈,双手也继续攫取着自己想要的。   秦春娇不安的扭动着身子,目不能视之下,身体的感觉变得分外敏感,她不明白易峋为什么不揭掉盖头。   灵光一闪,她忽然想到,易峋是故意在捉弄她。   之前,她挑逗了他多少回,他也曾放过狠话,要她等着,早晚跟她算总账。   今天夜里,想必就是他要算账了。   她轻轻啜泣起来,哝哝抱怨着:“峋哥哥,我难受,你不要这样……”   易峋却在她耳边低低说道:“乖,你要听丈夫的话。”   直到她全身酥软,瘫在了床上时,易峋才将她的盖头揭掉。   底下,露出一张含嗔含怨的小脸,两颊晕红,双眸如水。她头上的华胜已经跌落在枕畔,青丝乱挽,身上的大红衣裳也已凌乱,妩媚撩人,勾人魂魄。   秦春娇轻轻嗔道:“峋哥哥,你欺负我。才成亲你就欺负我,那往后你肯定变本加厉的欺负我了。”   易峋抚摩着她的面颊,将她的衣衫一件件的剥了下去,他说道:“对,春娇,我就是爱欺负你。你这辈子,只能给我欺负。”   秦春娇听着,满脸红晕更甚,却没有动弹,任凭易峋解开她的衣衫。   她像砧板上的鱼肉,被男人主宰着身体。又像海浪里的小船,被潮水一时抛起来,一时扔下去。   她痛过,很痛,从来不知道这件事起初竟然会这么痛。   然而易峋粗哑的声音告诉她,这是她男人给她的疼,全世界只有他才能让她这样疼。   两个人紧紧交叠着,就像那册子里的男女一样,仿佛灵魂也合二为一。   易峋汗湿的胸膛紧贴着她的,抱紧了她,不住的呼喊着她的名字。   身体被他占据着,连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恍惚中耳畔似乎有风的声音。   她是他的了。   他也是她的了。 第122章   易峋从秦春娇身上起来时,她早已陷入了昏睡。   他粗喘着,看着臂弯之中白腻丰艳的身躯,满布着细密的汗滴,星星点点尽是自己落下的痕迹。   这些,都怀里的女人属于自己的证明。   她,终于是他的了。   分离,猜疑,得而复失的焦虑,这些都终于过去,他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春娇是他的妻子了。   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秦春娇安静的睡在他的怀里,秀发湿漉漉的贴在两鬓,双唇殷红柔嫩,还微微有些肿。   事后的疲倦,让她显得柔美艳丽,仅仅只是一场情事,她就仿佛和之前不同了。   易峋调匀了呼吸,伸手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肩头,心中柔软而温暖。   他俯首,轻轻吻着她的面颊,呢喃着:“春娇,你真好……”   秦春娇在睡梦里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嘤咛了一声,嘟哝道:“峋哥哥,求你,不要了……”   易峋听着这娇软甜腻的嗓音,不由失声一笑。   适才,她可没少求他,哭的梨花带雨,海棠含泪,软糯的嗓子叫着他哥哥,求他饶了她。   不知道谁教会她这样干的,但显然适得其反,他只是变得更加兴奋起来,压着她没完没了的要。回过神来时,她却早已累的昏睡过去了。   他把她累坏了,想到这一点,易峋便得意非常。   将秦春娇小心的安放在枕上,易峋披衣下床,出门去打了一盆热水。   院里,月朗星稀,吃酒席的人终于散了干净,余下满地的狼藉,等着明日收拾。   易峋到厨房端了一盆热水,回来却见易嶟在廊下台阶上坐着,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月色淡淡,洒在弟弟那张温润清秀的脸上,他双目闪着微光,仿佛有一丝寂寞。   易峋步履一顿,停了下来。   易嶟曾经喜欢过秦春娇,但后来似乎也是想开了,他们如今已经成婚,难道他心里还是不能忘情么?   他问道:“二弟,怎么不去睡?有心事么?”   易嶟回过神来,望向他大哥,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意:“没有,就是睡不着而已。大哥,恭喜你了。”   这话说的顺畅,全无半分勉强。   易峋看着他,心里却有些淡淡的歉意。   他和春娇是两厢情愿,谈不上抢了谁的。然而,易嶟喜欢她,他也从来都知道。   易嶟这个弟弟,从小就听他的话。父母也从来偏疼自己,但凡有什么好东西,未必有易嶟的,但却一定有他的。只除了,在秦春娇这件事上。   母亲曾经想把春娇说给二弟做媳妇,只待易嶟年满十六,就替他去说亲。   父母在房里商议这件事时,他恰巧从窗户底下过,听到了。   当时的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以为是易嶟和母亲求来的。他什么都可以让给他,唯独秦春娇不行。   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行事也欠考虑,径直把秦春娇约了出来,强硬的和她私定了终身。   这件事,后来就没了下文,因为秦春娇被卖去了京城相府。   在那之后,他满心筹谋着如何夺回她,在接回了她之后,明知道易嶟其实心里也喜欢她,却明白的告诉他,自己要娶她,秦春娇是属于他的。   这是男人的斗争意识作祟,他知道自己的行径自私且不近人情,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其实,在这一块上,并没有在意过易嶟的感受。   易嶟这一声恭喜,让他有些愧疚。   作为一个大哥,他似乎过分了些。   他顿了顿,想要说些什么,但似乎说什么都不大合适。   易嶟却似看出了他的纠结,先开口道:“大哥,你快回去吧,外头挺冷的。后天,嫂子要回门,你可别冻出毛病来。我没事儿,我就是想坐一会儿。晚上酒喝高了,吹吹风醒醒酒。”说着,他忽然一笑:“你是我大哥,春娇是我嫂子,咱们永远都这样,一世都不会变。说不准明年,我就要烦劳哥嫂,替我说亲了呢。”   这一句话虽然平常,却似温水,冲开了无数的芥蒂。   易峋顿时也释然一笑,他颔首道:“我们一定好生帮你操持。”   各人,总有各人的缘法。   易峋端着水盆回了房,易嶟却仍旧坐在台阶上,一腿蜷起,一腿平伸,看着天上的月色,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一双野性的眼睛。   春娇终于还是嫁给了大哥,大哥也是真心的喜爱她,疼宠她,他们彼此相爱,他当然也没什么可埋怨的。   他的心,其实很平静。   秦春娇注定成为他少年时一段美好的伤感,他也该有新的开始。   易峋回到屋中,将盆放在了床边,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合适。   他拧了一条毛巾,替秦春娇仔细擦拭着身子,抹去了汗水和情事留下的痕迹,替她穿上了肚兜和亵裤,拉过棉被将她裹了个严实。   他将水盆端出门掉到,重新回屋,脱靴上床,钻进了被子里。   躺下来,搂住那娇软的身躯,带往怀中。   秦春娇呓语了一声,却没有醒来,无意识的朝他靠过来,钻进他怀里,仿佛一只乖顺的小猫。   易峋看着她甜美的睡颜,微微一笑,在她额头上啄吻了一下,方才抱着她,遁入了梦乡。   一夜酣眠。   隔日清晨,秦春娇醒来时,只觉得全身都在疼。   小肚子往下坠着疼,腰肢酸疼,两条腿也在发抖。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她的心就发颤,还有了十分的委屈。   她的峋哥,根本一点都不心疼她!   昨天晚上,易峋先是戏弄她,等她软在了床上,就压着她百般欺凌,任凭她哭哑了嗓子,软语央求,可是不管怎么求都不中用。   易峋压着她,几乎把她揉成了一团面,最后她自己都开始恍惚起来,他好像还在她身上。   三姐说的,根本不管用嘛。   这就是易峋的算账吗?她真是怕了!   秦春娇有些赌气的想着,想要翻个身,却发觉身上竟然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依然很疲倦,压根不想起来。   高台上的花烛已经燃尽,只余一滩蜡泪堆在桌上。窗纸莹亮,显然时辰已经不早了。   幸而家中没有公婆等她问安捧茶,不然她还不得被笑话死!   身边的男人不见了踪影,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把人家弄成这样,自己倒有精神一大早跑出去。   秦春娇想着,生起气来了。   正咬着被子,门吱呀一声开了,易峋端着一托盘的吃食,自外头进来。   他走到床畔,先将托盘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自己在床边坐了,温言问道:“起来吃点东西?”   秦春娇睁着一双美眸,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忽然转了个身,嘟哝道:“不起来!”   怎么还生气了?   易峋有些好笑的看着她这孩子气的举动,俯首在她颊边低声说道:“不起来,是还想要哥哥疼你?”   秦春娇脸上一红,易峋的吐息让她又热又痒,她索性拉起被子盖住了脸,闷闷说道:“你欺负我,我不理你。”   什么疼她,根本就是只顾着自己快活,拼命的折腾她!   易峋低低一笑,索性将她连人带被子整个拖起来,抱在了怀中。   秦春娇身上没有力气,也不怎么想扎挣,便任他抱了。   他贴着她的脸颊,问道:“在赌什么气呢?”   秦春娇小嘴轻轻嘟起,过了一小会儿,才轻轻说道:“你只顾着你自己了,我整儿个人都快被你拆散架了,还说不欺负我呢。合着你说疼我,都是唬我的。哄着我嫁给你了,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听着这撒娇的言语,又软又甜,正巧搔在了易峋心中的痒处。   他笑了一声,说道:“春娇,你不懂,男人疼爱女人,就是这样。越是喜爱,就是越是来劲儿。不喜欢的,根本连碰都不想碰。”   秦春娇怎么不明白,但她就是想要抱怨,身子不舒服,身边这个男人又是一向由着自己,宠着自己的,女人那些小脾气小性子一股脑都发作起来了。   向自己丈夫撒娇,那是天经地义。   她娇嗔道:“我才不信,你就是给欺负我找说辞呢。不然,昨儿晚上,我那么求着你,你就是不肯停呢?你快活了,就不管我好受不好受。”说着说着,自己倒把自己给说委屈了,竟然还挤了两滴泪出来。   易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的小脸粉嫩红润,像初晨的玫瑰一般娇艳,这撒娇使性子的样子,可不太像她平常的样子。成了妇人的身子,像秋日的果实,透着成熟的甜美。   他就喜欢她这股子娇媚劲儿,她也只能向他撒娇。   他唇角微扬,嗓音有些沙哑:“春娇,若你真的觉得这就是欺负,那你就认了吧。你这辈子,只能叫我欺负了。我还会日日欺负你,直欺负到你有娃儿了。”说着,他将大手按在了她的小腹上,继续说道:“说不定,娃儿已经在你肚子里了呢。春娇,你知道么?这女人的身子,就像土地,要仔细耕耘播种,才会长出庄稼,才会生出娃儿来。昨天夜里,咱们做的事儿,就是在耕种呢。”   秦春娇听得面红耳赤,扭了身子,啐了一口:“没一点正形的,这是什么瞎比方呀?我饿了,你不要按着我了,我要吃饭。”   易峋莞尔,将粥碗端了过来,舀了一勺热粥,吹凉喂给她吃。   秦春娇享受着他的服侍,张口含了,细细的咀嚼着,舒服的眯细了眼睛。   易峋的手艺平常,但是一锅粥还是炖的火候恰好,里面还剥了一枚秦春娇爱吃的煮蛋。   粥很香甜,直甜到了秦春娇的心里。 第123章   新妇出嫁第三日,回娘家看望父母,民间称之为归宁又或者回门。   这回门的日子,女方家一向看得极重,一来是瞧瞧女儿,毕竟嫁了人的妇人是不能随意再回娘嫁了;二来也是从新女婿的举止言谈,看看女儿在婆家过的怎么样。   也因是如此,一般来说,男方家里也看重这一天。这温良厚道的人家,谁也不想落个不懂礼数,苛待儿媳的名声。   到了这一天,莫不是备好了礼物,新郎陪着新娘,和和气气的回女方娘家去。   然而秦春娇却觉得,易峋似乎比自己更加看重这一天。   她看着桌上丰厚的回门礼,只觉得太阳穴有些跳疼。   娘之前跟她说过,这翁婿两个私底下其实在较劲儿,她还不大信,但眼下看来应该是真的了。   易峋下聘时送来的聘礼,她出嫁当天又给陪了回去,继父还给她备了一份厚重的嫁妆。   除去红木造的床、柜、箱、妆台,四季衣裳足足塞了四口箱子,金玉首饰装了一匣子,其他日常用件不在话下,银子也给她陪了一千两。   这嫁妆的分量,实在让秦春娇有些吃惊,就是京里那些豪门小姐出嫁,也就是这样了。   她心中除了感动,其实是有些不敢当的,但娘告诉她,她如今已经是指挥使的女儿了,出嫁太过单寒,会让人笑话父亲,她这才受了。   而如今,易峋又备了一份丰富的回门礼,虽然没有金银,但礼俗上该有的东西,都按着顶格办的。   秦春娇已经能够想到,今天他们从京里回来,怕是又要装上一车子东西了。   真是,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两个大男人,竟然跟孩子一样的斗气。   易峋在外头,将马车套了。   易家原本没有马车,但自从秦春娇有了京里这个娘家,无意间跟他说起,以后去看母亲不方便,易峋便置办了这么一套。   马车还是宋家集子上的马师傅给打的,这老师傅手艺很是老道,除了马车,那榨油的机子,易峋又订做了一台,商定年后交货。   陈德修自西边的厢房里走了出来,他站在廊下,深吸了一口这晨间清冷的空气,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下了台阶,看着这农家小院,牲畜栏里不时传出驴和骡的踏地嘶鸣声。   已到了冬季,院中地里已没有什么作物了,但窗台底下却还种着一排的蒜苗,绿油油的,在这万物凋零的苍茫冬日里,格外的给人生机盎然之感。   陈德修听妹子说过,这东西自寒露能长到隔年的春分,平日里下面煮汤,放些进去,别有一番风味。   昨儿晚上,秦春娇下厨烧了一锅大骨面,果然见她摘了一把蒜苗切碎洒在碗里,那面便添上了一股清新的野趣儿。   窗户上,吊着两条干辣椒辫子,火红的辣椒在日头照射下,泛出油亮的光彩,仿佛征兆着这家子兴旺红火的日子。   易峋就站在篱笆门前,把缰索套在一匹枣红骏马身上。   这马膘肥体壮,精神十足,蹄子不住踏着地,喷着鼻子,在冷冷的空气里,喷出一团团白雾。   陈德修走上前去,问候了一声:“妹夫,这马可还好?”   这匹马,是之前他听说易家在物色马匹时,替他们寻来的,还算得上是名种。   易峋没有回头,做着手里的事情,说道:“耐力不错,性子也稳当,是匹好马。”说着,停了停才添了一句:“倒是多谢兄长替我物色。”   即便到了眼下,他和秦春娇已然成婚,对秦春娇这个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哥哥,他还是有几分别扭。   陈德修笑了笑,当他听刘氏说起,易家想买匹马拉车,好方便秦春娇日后进京,便托好友寻了这匹马来。   妹夫疼爱他妹子,他当然高兴。   他目光漫扫过小院,说道:“你们这农家的日子,当真清净安乐。若不是,我还真想在这里多住几日。”   易峋没有接话,他本性也不喜欢和人虚客套。   陈德修又说道:“然而你和春娇成了婚,你弟弟也正当说亲的年龄,将来你们都有了孩子,这房舍难免紧张。”   他话没说完,但底下的意思已是不言而明。   一家满门过日子,不免锅碗撞瓢盆,妯娌之间打牙拌嘴,更是免不了的事情。   若是房舍宽敞,平日里少于见面,当然能少了许多是非。易家富裕,扩建宅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白了,他就是觉得妹子委屈了。   本来,家里还想给秦春娇陪两个丫鬟的,但她说夫家房屋有限,再者乡下也没这些规矩。那些皮娇肉贵的一等二等丫鬟,到了乡下干不了什么活,其实派不上用场。   送嫁跟着来了下河村,易家的确殷实富裕,田地产业无数,但他听说,那铺子几乎就是秦春娇在打理,易峋大致是不过问的。秦春娇每天,都是从早忙到黑。   这样的农家院落,在乡下或许是不错了,但他妹子要长久的住下去,他便觉得窄了。何况,易峋还有个弟弟,将来也是要成家的。   秦春娇也是乡下的出身,还给人当过奴婢,但陈德修刻意忘了这些事。她是他的妹妹了,那她就是陈家的千金小姐。   易峋没有接话,默不作声。   他听得出来陈德修华丽的意思,但就是不想接腔。   其实,他和秦春娇已经商议好了,明年就在京里买一间铺子同一所宅子,一家子搬到京里住。   既能扩大生意,又方便了秦春娇回娘家。   村里的房子,留给赵三旺。他和董香儿好的如胶似漆,差不多明年就要办事了。村里这些产业,交给这两口子照看,他们放心。   但这些事,易峋并不想跟陈德修说。   他疼爱秦春娇,但并不喜欢有人来对他们如何生活指手画脚,哪怕是她的家人。   他就不明白了,分明他才是和秦春娇一起相处了十来年的人,如今还成了她最亲密的枕边人。这些才出现、成为她亲人没多久的人,会自认为对她更好?   正在静默之时,秦春娇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峋哥,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易峋答应了一声,转身大步进了堂屋。   秦春娇指着桌上的礼物,说道:“这些东西太多了,咱们就是拿过去,怕爹娘也要还回来一半,何必呢?拿些出来吧。”   易峋不答应:“不成,他们若要还,咱们不要就是了。”   秦春娇瞧着他,问道:“峋哥,你这算是做什么呢?”   易峋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他就是想让她娘家人,尤其是那对父子知道,他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但这样的心思,告诉她似乎不太好,他不想让她夹在自己的亲人和丈夫之间为难。   秦春娇却猜了出来,她走到易峋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他才从院子里回来,一双手带着几分冰冷,她便轻轻替他揉着,暖着。   她柔声说道:“峋哥,一家子人,何必这样置气呢?我是什么样子的人,你还不清楚么?无论别人怎么想,我都是你的人了,我是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的。”   娇软的声音,化开了易峋心头那点郁结。   他反手握住了那双柔荑,在掌心里揉捏着。她的手,小巧温暖又柔软,却照料着他的衣食和家中的一切。   他或许,是有些小气了。   想到这里,易峋脸上那冷硬的线条软了下来,他淡淡说道:“你大哥,适才还说咱们的房子小了,怕你日后受委屈呢。”   秦春娇一阵愕然,俏丽的小脸沉了下来,她说道:“待会儿回去了,我会跟娘提的。”   易峋还是依着秦春娇的话,将礼减了些许。为着她,他甘愿矮陈长青一头。   毕竟,也如她所说,他们是一家子人。他又是小辈,退一步让几分都不算什么。   回门需得赶早,还要在娘家吃一顿回门宴,而当天又需得赶回来。   待收拾妥当,易峋与秦春娇,同陈德修便匆匆上路了。   陈德修骑马,易峋赶车,秦春娇独个儿坐在车中。   已是凛冬,天寒地冻,但秦春娇身上穿的厚实,簇新的棉衣棉裙,颈子上戴着一条貂鼠围脖,手藏在棉花手捂里,脚边还放着一只小炭炉,十分的暖和。   车行甚快,晌午之前就到了陈府门前。   易峋搀着秦春娇在门前下车,门上的人一早就被吩咐等候,瞧见连忙跑回去报信儿,喊着姑爷小姐回门了,一路嚷了进去。   陈德修引着易峋和秦春娇,一路进了正堂。   陈长青和刘氏,早在堂上等候了。   一见到女儿女婿进门,刘氏顿时喜上了眉梢,笑意盈盈。   陈长青也微微莞尔,在旁静看。   一家子寒暄过了,刘氏便拉着女儿去屋里说话,把男人都留在了外头。   进了房中,待丫鬟们上了热茶点心,刘氏便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母女两个坐在炕上,吃茶说话。   刘氏打量着女儿,见她脸色白嫩红润,眉眼含情,身上穿着桃红色缎子面连枝牡丹对襟袄,下头一条鹅黄色水波纹棉裙,打扮的精致娇俏,艳丽动人。   瞧这样子,她就晓得,女儿新婚必定是快活的,却还是不能免俗的问了一句:“这过得还好?峋子对你好吗?”   秦春娇笑着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洞房夜里的事情,便有些羞。   他待她当然是好的,就除了‘欺负’她的时候。   刘氏便也笑了,说道:“我也就是白问问,峋子待你肯定是不错的。那孩子打小就心眼好,是个会疼人的。”   秦春娇和母亲笑谈了两句,便正色说道:“娘,我有件事跟你说,你回头跟爹和哥哥讲一讲。我是情愿跟着峋哥在乡下生活的,这没什么可委屈的。我晓得他们也是为了我好,但这样会让峋哥很不高兴,这不好。” 第124章   刘氏微微一怔,忙问道:“怎么,你爹和德修说什么了?峋子……责怪你了?”   秦春娇摇了摇头,说道:“峋哥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不高兴。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没那么娇贵。这若是没有继父,他爹娘还在,嫌弃我给人当过丫头,我心里一定很难受。这将心比心,我也不愿意峋哥受这种气。”   刘氏愣了一下,又问道:“你爹和德修说什么了?”   秦春娇抿了抿唇,说道:“爹之前给娘的聘礼,虽然重了些,但因为是给娘的,所以也没什么。但娘出嫁的时候,却没带过去,峋哥那时候就有点不大高兴了。等我出嫁,爹不仅给我陪了这么多嫁妆,还把峋哥送去的聘礼也送了回来。到了今儿早上,哥哥竟然还跟峋哥说起,房屋浅窄,往后人口多了住着不便。爹和哥哥是为我好,可在峋哥看来,就像故意压他一样。”   刘氏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秦春娇握住了她的手,靠在母亲身上,轻轻说道:“娘,峋哥待我很好,家里有几十亩的地,铺子和油坊的生意也好。等过了年,我和峋哥还打算在京里买一间铺子,只要我们好好干,往后一定越过越好,爹娘就不用为我操那么多心了。”   刘氏出了会儿神,半晌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浅笑着说道:“你爹说了,你们进京开铺子需要很多银子。若是直接给,你们必定是不要的,所以就放在你的嫁妆里了,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块。”   说着,她略停了停,方才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晚上我跟你爹说说,叫他们往后少管你们的事儿。”   秦春娇甜甜一笑,软声说道:“谢谢娘体谅。”   刘氏轻轻抚摸着女儿柔嫩的脸颊,微笑着说道:“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当然希望你能过好日子。你过的舒心,娘比什么都高兴。”   秦春娇将头歪在母亲的肩膀上,轻轻喊着娘。   刘氏笑了:“都是给人当媳妇的人了,还跟娘撒娇呢。”说着,她想起来一件事,问道:“你们说要进京开铺子,可选好地方了?”   秦春娇摇头:“还没有,峋哥说过了等下午,在京里先四处看看,再回去。”   刘氏便说道:“从府里出去,隔着一条街的西柳子胡同里,倒是听说有一间宅子正要卖。我听你爹说起过,那宅子的主人原是一位翰林,要告老还乡的,所以要卖。那宅子据说修成也没几年,还新的很。你们要不要去看看?”说着,她笑了笑,又说道:“也不是要管着你们,只是想着如果你能离爹娘近些就好。”   秦春娇心里一软,点头道:“好,等下午,我就跟峋哥说。”   易峋和陈长青坐在大堂上,两个大男人都是不善言辞之人,婢女茶已添了两泡,话却没说上几句。   堂上,沉默的很。   陈长青问了两句闲话,便说道:“这眼见就是过年,过完年,朝廷的武举就在眼前,你预备的怎么样了?”   易峋答道:“岳父送去的几本书,都看了。往年在家时,父亲也曾教我读过,所以不算难事。”   陈长青点了点头,见总无话说,便问道:“倒是从没有问过,你父亲的名讳?哪里人士?”   易峋答道:“家父单名一个琮字,河阳县人。”   陈长青听着,又问道:“河阳县离此间也有数百里路,你们一家子又是怎么迁徙到此处的?”   这件事,却是连易峋自己也不晓得。   他答道:“我也不知,只是从记事起,我们一家子人就在下河村了。父母在世时,只偶然提起过老家,但也从未讲过怎么搬来此处的。”   陈长青却有些奇怪,听刘氏日常说起,易家从来殷实,易峋的父母又是知书识字之人,谈吐举止不俗,口音也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这样一对夫妇,看来出身不俗,但不因不由的迁到一处村落里里定居,似乎也无亲戚往来,实在有些奇怪。   他又问了一些事情,看易峋也答不上来,便就作罢了。   好在,这尴尬时候不长,又过了两盏茶功夫,刘氏和秦春娇便从屋里出来了。   又说了几句话,便到了午饭时候。   这回门宴,就摆在陈府的花厅里。   因为是家中小宴,没有请外人,就连秦春娇的那个叔奶奶,也回乡下老家了。   一家子五口人围坐了一桌。   花厅垂着棉门帘子,烧着两盆银炭,地下还埋着地龙,厅上摆着几盆水仙和腊梅,香暖袭人。   陈府自养着厨子,饭菜很是丰盛,还开了两瓶上好的金华酒。   那三个男人虽然不喜言谈,秦春娇和刘氏母女二人却不住的布菜说笑,一顿饭吃的倒也热闹欢快。   吃过了午饭,易峋和秦春娇就要动身了。   刘氏虽然不舍,但也晓得他们还有事要办,而且还得赶着回去,便也没有留他们。   本朝有新房一月不空房的习俗,不然就是不吉利。   听了女儿的话,陈长青这一次将回门礼全收了,倒也没再硬塞什么。   易峋和秦春娇从陈府告辞出来,便登车而去。   陈长青和刘氏一直送到大门上,刘氏望着那车转了弯看不见了,还依依不舍的不肯回去。   陈长青捏了捏她的手,低声说道:“外头冷,回去吧。过年时候,初二女儿回娘家,就又能瞧见了。到了那时候,咱们留他们住几天。”   刘氏应了一声,这才跟丈夫进门去。   马车驶离陈府,秦春娇坐在车中,向外说道:“峋哥,隔着一条街有个西柳子胡同,你知道么?”   易峋应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秦春娇便说道:“娘说,那街上有一间宅子正出售。原是个翰林的住所,他告老还乡,一家子迁走。娘知道咱们正在物色店铺,叫咱们去瞧瞧。”   这一声落下,外头久久没听见回音。   正当秦春娇心中七上八下时,就听外头易峋呼喝了一声,马头一掉转了方向。   对于京城,易峋倒比秦春娇更熟悉。别瞧秦春娇在京城待了三年,但那三年都是被圈在相府里,哪里也没去过。易峋常来京城办事,道路早已谙熟于心。   片刻功夫,便到了刘氏说的那宅子跟前。   两人下了车,见果然是一所宽大宅院,台阶高高,大门半掩。   门前两溜条凳,坐着下人,围拢在一处烤火。   易峋扶着秦春娇上了台阶,说明了来意。   这些下人都是些势利眼,见这对男女自己前来,竟连一个侍从都没有,又是从乡村来的,便有几分不信他们能买宅子。   其中一个乜斜着眼睛,说道:“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这儿可是翰林宋老爷的宅子,可不是你们乡下人的砖瓦房,几十两银子就能买下来。去去去,大冷天儿的,别拿着我们做耍,一趟趟的白跑腿,还得挨老爷的训斥。”   易峋面色微凛,这等势力小人,他见得多了,但碰上了也还是会不愉快。   他开口,沉沉说道:“尽管进去报信,只怕我们出得起价钱,却还看不上这房子。”   那人不信,嘲讽道:“这大白天的,你说梦话呢?你可晓得,我们老爷是什么人?当初盖这宅子,花了多少银子?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财主,也跑城里充起场面来了。”   吵嚷着,这伙人里有个年长的,性子稳重些。他见这对男女穿戴不俗,虽是行径怪异了些,但想着只怕真有些来历,便说道:“也不是我们为难你,你们连个名帖都没有,叫我们怎么往里报?总不成随便什么人来了,我们都去通报,那我们老爷一日只剩下见客了。”   这次,倒是秦春娇先开了口。   她笑盈盈的自掏袖里取了一封名帖出来,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我们的名帖,你拿进去吧。”   那人将信将疑,将名帖接了过去,展开一读,顿时变了脸色。   他慌忙起来,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原来是指挥使陈大人的千金和姑爷,小的有眼无珠,不识贵人,二位勿怪。二位且略等等,我这就进去给二位通报。”说着,拔腿就往门里跑去,嘴里却还嘀咕着:“这对儿倒是古怪,出门连个人也不带。满京城,哪家小姐是自己上来叫门的。”   余下那些人,顿时也慌了手脚,变了嘴脸。   陈长青新娶寡妇,认了个女儿,近来出嫁的故事,他们也都听说过,但没想到站在眼前的这两位就是。   一个个慌的像咬了尾巴的老鼠,各个跳起来,谄媚赔礼起来。   这等样子,秦春娇在相府里是见多了,她压根没放眼里。   她不理会这些人,转头替易峋理着被风吹乱了的衣襟,柔声说道:“从来阎王好过,小鬼难当。峋哥,别放心上。”   易峋哪里会将这些势利小人放在眼中,他笑了笑,看着妻子微红的小脸,说道:“外头冷,你先回车上等。”   秦春娇摇了摇头,挽了他的胳臂,偎依着他没有动弹。 第125章   两人在门上没等多久,便有一身穿华服的中年人迎了出来。   这人一出来,慌忙拱手作揖,陪笑道:“不知两位大驾光临,失礼之处,还望勿怪。”说着,便将两人迎了进去。   这人一路将两人引到了一处偏厅上,吩咐几个仆从端来了茶点,方才说道:“我家主人一看二位的名帖,原本是要亲自来见的。但府中来了几位要紧的客人,主人走不开身,所以吩咐小的来伺候两位。”说着,又笑道:“听闻,两位是来谈宅子买卖事宜的?”   易峋和秦春娇这方知道,这人原来是这府里的管家。   然而两人本就是来看宅子的,能有个谈事的人在就成,主人来不来也不放在心上。   两人说明了来意,谈了两句,得知这管家姓程。   易峋便说想看看宅邸,程管家遂引着两人在府里四下走动,看了一圈。   除了女眷住所不方便进去,只远远指画了一下,别处几乎一一看到。   夫妻两个见这宅子果然建的深邃宽广,厅堂花园马厩一应俱全,前后院甚而有两个井圈可供打水。更可喜的是,这宅子东北角临街有一排房舍,打开就能当门面使,正对着的便是荣华街。   荣华街是京里最热闹的街市,每日人潮如涌,车马如川,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   秦春娇看的心里喜欢,便悄悄跟易峋说:“这宅子正合适,不知多少银子,若是价格相宜,咱们买下来罢?”   易峋心中也觉得好,点头答应。   这宅邸离指挥使府邸不远,方便秦春娇回去看她母亲。   再则,进京开铺子也是两个人的心愿。   正如秦春娇所说,乡下地方人有钱也是有限,还是京里机遇多些。   在这一块上,夫妻两个都是野心勃勃。   看完了宅子,程管家又将两人引回适才的偏厅,谈起买卖事宜。   原来这宅子,盖成不过五年,房屋甚至家什都还新的很。宅子主人,本是才封的翰林,按理说是要在京里多当几年官的。不想,他近些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实在受不得案牍劳形,圣上开恩,准他提前告老。   这一家子人便打算迁回祖籍,京里无人,所以宅子要卖。   正洽谈间,秦春娇忽然内急,那程管家连忙叫了个丫鬟引她去净手。   等她出来,那丫鬟却没在门外等候,不知去了哪里。   秦春娇晓得,这躲懒偷闲也是底下人常有的事,便自己往回走。   然而她去的地方,离那偏厅颇有几步路,绕了几个回廊,穿了一个园子。   回去经过那园子时,只见园中栽着几株腊梅,鹅黄的花朵都已盛开,清冷的空气之中,只觉幽香隐隐。   这等园林景致,她在相府里看得多了,也不觉得稀罕,一心只想尽快回去。   走到一处假山石后头,却听那边隐隐有人声传来。   但听一人说道:“赵兄,你看这腊梅,花朵虽不及牡丹芍药艳丽,却小巧别致,别具一格,这香气更是清雅,林逋那句‘暗香浮动’正是写尽了梅香的妙处。”   另一人恭维道:“公子风雅,自然爱梅。”语气虽是恭敬,却似是隐隐带了一丝冷淡。   秦春娇听这话音十分耳熟,心中微微疑惑:这两人怎么会碰在一处?   只听脚步声响,她想避开,却只一条羊肠石子路,避无可避。   那边,那两人已绕过假山走了过来。   三人,就撞了个脸对脸。   走在前面的是一玉面公子,穿着青丝长袍,披着鹤氅,头上戴着玉冠,额上还勒着一条双龙抢珠抹额。跟在他身后的人,穿着却平常,只得一身棉布衣裤。   这两人都是一怔,不由齐齐脱口道:“芸香?”“春娇?”   秦春娇将头略低,向后退了一步,低声说道:“大少爷,赵公子。”   苏梅词既惊又喜,他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她!   之前,被家中所困,他不能时常出来,便每日打发人到乡下她的小摊上买点心。苏梅词的心思,既尝着她的手艺一解相思之苦,又能照顾她的生意。她跟的那个莽夫,定然对她十分不好,才会逼着她到外头风吹日晒的辛苦做买卖。但这事没过多久,便被人告到了大夫人面前。大夫人是最听不得芸香两个字,一听闻此事,顿时发作起来。自己亲来训斥不算,还把苏婉然叫了回来,哭诉儿子不孝,被个狐狸精弄得神魂颠倒。   苏婉然那时虽还没有当上太子妃,但也已到了太子身边服侍,在府中说话极有分量。   她一开口,便是老夫人也得听上两句。   于是,不但自己不能再买点心,连茶油的事也耽搁了许久。   再后来,皇帝御赐匾额的事传到府中,茶油采购事宜才顺势而成。   苏梅词虽然深深叹服她的手艺心智,却也笃信她在乡下必定过得辛苦。不然,天下哪个男人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出去抛头露面,吃苦受罪的谋生计?   他对芸香的心思,始终没有断掉,甚而还有愈加浓烈的趋势。只可惜他虽然贵为相府公子,其实全无半点自由,甚而连纳妾纳谁这样的事,都不由自己说了算。   外有严父规矩,内有母亲姐姐压在头上管束,老夫人尽管疼他,却也不会任着他的性子。   他曾经向老夫人提过一句,却被训斥了几句,说那芸香已经打发出去了,万万没有再弄回来的理,叫他断了这份心。   苏梅词心有不甘,一时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暂且忍耐。想着等将来自己掌管相府时,便可以将她夺回来了。   至于芸香的意愿,他没有想过。芸香一定是愿意的,就算当初在相府里她不愿意给他当妾,如今去乡下吃了那么多苦,一定也愿意了。毕竟,只有他才能给她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给他当妾,不比跟一个乡下粗汉强?苏梅词,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没想到,怎么会在这里遇见她。   苏梅词眼中闪着微光,轻轻问道:“芸香,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春娇却已然转过了念头,原来那主人陪着的要紧客人,就是他了。虽然不知他怎么独自走了出来,没有主人陪同,但她也没兴趣知道。   听他问起,秦春娇略有几分无奈,淡淡说道:“大少爷,我早已不是芸香了。我改回了以前的名字,请别再这样叫我。”   她话语柔和婉转,虽然拒绝之意鲜明,听在苏梅词的耳里,却成了委曲求全。   她是怕那个莽夫打她,才不敢再和相府有什么牵扯。   一定是这样,至于府里那个李嫂子说起她去了个好人家,跟了个疼她的男人这一说辞,他一点儿也不信。或者说,他不肯信。   赵有余站在苏梅词身后,冷眼看着秦春娇,冷不丁的问了一句:“春娇,你……你成亲了?”   她一头秀发高高的挽起,盘了个精巧的发髻。发髻上戴着一朵牡丹红绒通草,斜插着一支喜鹊登梅钗,双眸如水,两颊红润,分明是个小妇人的装扮。   她还是,嫁给易峋了。   家里出事,赵有余是知道的,但为了前程,他咬牙再没跟家里往来,好容易攀上相府这株大树,他怎能轻易放弃?   那之后,下河村的事,他便再也没听说了。   进了京,开了眼界,赵有余想明白了,天下美女如云,何必拘泥在一个秦春娇身上?等他将来飞黄腾达了,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没有,就算娶千金闺秀,也不无可能。至于宋家庄的亲事,早在他爹出事的时候,宋大宝便将退亲文书送了来。母亲和姑母怎么想,他不知道,但他自己是从来没将宋小棉放在心上的。   但今天看着她一身妇人的打扮,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忍不住的心口抽疼。   秦春娇抬头,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一字一句道:“不错,我已经嫁人了。今日,是我回门的日子。我和相公从娘家出来,听说这宅院要卖,所以来瞧瞧。”   言下之意,她丈夫就在这府中。   苏梅词当然也知道,那男人买她回去,就是把她当妻子的,有些事当然免不了。但事情摆在眼前,他心口还是跟被针扎了一般的疼痛。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秦春娇不想跟他们再纠缠下去,撂下一句:“相公还在等,我便先告辞了。”   抬步想走,苏梅词竟然忘了顾忌,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芸香,你先别走,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赵有余满眼阴郁的盯着秦春娇那窈窕秀丽的身段,说道:“春娇,听说你母亲改嫁给了锦衣卫指挥使陈大人,他也认你做了女儿。你这娘家,想必就是陈大人府上罢?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勉强自己,嫁到乡下去?”   苏梅词对秦春娇有意,这是赵有余没有想到的事。   但既然撞上了,便正好拿他做些文章。自己得不到的,秦春娇和易峋也别想好过。   秦春娇不及去理会赵有余的话,她被猝不及防被苏梅词拉扯住,不禁又惊又怒。   她不再是低下的奴仆婢女,苏梅词不该这样轻薄她!   她双眸圆睁,怒斥道:“大公子,放尊重些,我是嫁了人的妇人了!” 第126章   苏梅词却不为所动,依旧握着她的手腕不放。   若是旁的已婚妇人,她这般作为确实不妥,但芸香曾是他家的婢女,在苏梅词的心里,她永远都是相府的婢女,永远都是他的那个芸香。   他看着秦春娇,说道:“芸香,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不再让你受苦的。”   秦春娇几乎气的发笑,这苏梅词凭什么认为,自己回到下河村是在吃苦?   说的好像,她在相府里的那几年,是在享福似的。   她冷声说道:“少爷,我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横竖,我已经不再是相府的人了。少爷还是把手放开,让我相公瞧见了,他脾气不大好,怕要生出事端来。”   她这话是告诫苏梅词,但听在苏梅词耳朵里,却成了她畏惧那男人。   他说道:“你放心,他不敢放肆。”   正在僵持之际,却听一声怒喝:“你是什么人?!放开我娘子!”   这话音低沉冰冷,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有余一见来人,不由打了个激灵,趁着无人察觉,悄悄隐在了假山后面。   苏梅词这大少爷不知,他可清楚,易峋的脾气和性子,若是发作起来,可是连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会给。   但如此也好,不论易峋和苏梅词起了什么纷争,他们这仇都必定结下了。   最好,易峋能将这相府大少痛打一顿。苏梅词这样皮娇肉嫩的大少爷,哪里禁得住易峋的拳头?   这大少爷受伤,易峋也免不了要吃官司,两败俱伤,才最痛快。   苏梅词并没有放手,无知无觉,看着一身材高大的男人,满脸阴沉的大步走来,他竟将秦春娇的手握的更紧了。   这个男人,想必就是芸香那个所谓的丈夫了吧?   苏梅词微微有些吃惊,他倒是没有料到,这男人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般粗丑不堪,反而俊逸脱俗。   但,那又怎样?   他才不信,芸香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乡下武夫。   易峋和程管家在偏厅上谈妥了事宜,却见秦春娇迟迟不来。那领她去东净的丫鬟,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后宅人多,也不及去问。程管家便领了他出来,一路找来。   然而,因秦春娇迷路,两厢里倒走岔了。   还是那程管家想起来,若是秦春娇走错了路,就可能绕到这园子里,方才领着易峋找来。   易峋一进园子,就见秦春娇被一青年男子拦着,甚而那人还捏着她手腕不放。他只当那人是个轻薄狂徒,光天化日竟敢调戏他妻子,顿时火冒三丈起来。   秦春娇一见他来,便竭力挣扎起来,苏梅词分了神,就被她挣脱了去。   易峋走上前来,伸手将秦春娇拉到了自己身后,一双眸子狠厉的盯在苏梅词的脸上,淡淡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戏辱我妻子?”   程管家也跟了来,慌慌张张说道:“易公子啊,这位是相府的大少爷。今儿,他来府上跟老爷请教些学问。想必,这想必都是误会。”   他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当真没想到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这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若是闹大了不能收场,老爷必定会重罚他。   这好端端的,苏大少爷怎么会去调戏人家妻子呢?   易峋并没有见过苏梅词,虽然屡次听到他的名字,但这还是头一次见他。   就是这个男人,始终惦记着春娇,甚而连她离开了相府,甚而到如今她已经嫁给了自己,他还不死心!   如果不是他当初一心想要春娇做妾,才害的春娇几乎身败名裂,还以那么不名誉的方式被撵了出来。   真的这么爱她,为什么不娶她?!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庇护不了,不是没用的废物么?   易峋盯着苏梅词的脸,锋利的眼眸里尽是寒霜,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原来是相府的少爷,堂堂相府公子,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人,是何道理?这,就是你相府的门风么?”   苏梅词那张清秀的脸顿时涨了个通红,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乡下武夫质问品行。   他张口驳斥道:“你是什么身份,凭什么来问我?!芸香、芸香她是……她是我的人,怎么能说调戏呢?!”   秦春娇羞怒起来,这苏梅词不知发了哪门子昏,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人?   这话让易峋听见,还不知他会怎么想。   她看了易峋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眼眸里的冷意更甚了几分。   峋哥不会信的,她心中一定,斥责道:“大少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早已不是相府里的人了,如今更嫁了人,怎么能说是你的人呢?!你这样毁我的声誉,到底想做什么?!”   苏梅词看着她站在那男人身后,两手挽着男人的臂膀,不由妒火中烧,竟而不管不顾的说道:“老太太答应了把你给我的,你当然就是我的人。我不管你是不是离了相府,也不在乎你嫁了人,我会把你要回来的。”   其实,苏梅词并不知道她出嫁的前后因果,家中母亲对他管束极其严苛,几乎是软禁了数月,外头的消息一概不知,尤其是秦春娇的事情,更是分毫不闻。   他不知道秦春娇的身份已经平复,更不知道她还有了个当指挥使的父亲,只当那男人买了她去,就把她当了老婆。她说已经嫁人,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既然只是买卖,那他当然还可以把她买回来。只要权钱在手,他不信还争不过这个乡下汉子。   这话,却实在刺痛了秦春娇。   不管她是否已经离开了相府,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嫁人,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她永远都是个下人,是个物件儿。   苏梅词当初想纳她为妾,也根本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只是径直问了老夫人,就想把她讨要过去,就如同讨要老太太房里的一只猫一样。   而如今,竟然还当着她丈夫的面,公然的宣称她是他的人,全没有在乎过她的感受和颜面。   她只觉得胸口闷痛,不知不觉红了眼圈,哽咽说道:“大少爷,其实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人看过。”撂下这句话,她竟然扭身走了开去。   苏梅词没料到秦春娇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木在了当场。   易峋没有去追秦春娇,他看着苏梅词,目光森冷,淡淡说道:“如此,你满意了?不在乎她的感受,尽情的伤害她,就是你的喜欢?你的喜欢,就只值一个妾的身份而已?是个男人,就该好生的照顾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她在相府里受人欺辱,甚而被卖出来的时候,你难道在睡梦里?”   苏梅词恼羞成怒,急赤白脸道:“你这个乡下莽汉,懂些什么!我的婚事,哪里由的着我自己做主?!那得是老太太、老爷太太点头,才成的。你当是你们乡下人娶妻,随便哪个庄户人家的女儿都可以的?!”   易峋剑眉微挑,颔首道:“然而你是相府的长子长孙,你若坚持,他们为着疼惜起见,说不准也会让步。至少,你能留住她。”说到此处,他忽然冷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说到底,你心里其实还是觉得,为了一个丫鬟,不值得如此。你不敢,也不想为了她,和自己的家族长辈抗衡。如今她嫁给了我,你觉得一个乡下男人,比家中的那些长辈更好对付,所以你才又站了出来,摆出一副痴情种子的样子,想从我这儿把她夺走。”   苏梅词瞠目结舌,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易峋的嘴角轻轻扬起,露出了一抹嘲讽至极的笑意,他说道:“苏梅词,你不过是个卑劣又怯懦的废物而已。”   这一句话,让苏梅词勃然大怒起来。   但还没轮到他发作,易峋已先一步步的走上前去,一把揪住了苏梅词的衣领,将他拽到了面前。   苏梅词看着那双如刀一般锋利的眸子,一下下的刮着自己的脸,只觉得背脊阵阵的发凉,一股从未有过的惧意从心底里钻了出来。   分明只是个乡下莽夫,但这男人带来的压迫感,是他这近二十年来从未感受过的。   在易峋的手里,他甚而连反抗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只听易峋又淡淡说道:“你怎么辱骂我,那都没有关系。但你欺凌我的娘子,那我不能饶了你。”   一旁的程管家早已看傻了眼,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   这一个是指挥使家的姑爷,一个是相府的少爷,两个人如果真的在这里起了什么纷争,谁受了伤,他这个小小的管家,是真的担待不起。虽然这眼下看来,吃亏的人必定是苏梅词。   他慌忙上前,劝说道:“易公子,有话好说。二位都是有身份的人,何必动手呢?苏公子是相府的少爷,若是在我们主人府上出了什么事,主人没法和相府交代,小的也要挨板子。求易公子看在我们家主人的面子上,放手罢。”   听了这一番话,易峋不为所动,苏梅词却醒悟过来了。   他竭力挣扎起来,嘴里嚷叫道:“你快放开我,我是相府的少爷,不是你这样的人能碰的!你若敢动我一下,我们老爷太太必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易峋冷眼看着他,这文弱的少爷在他手里,如同一只小鸡崽子一般的弱小,他的挣扎也十分无力。   那程管家慌了神,跪在地下咚咚磕头,求他放手。   易峋眼眸微微眯起,他向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力道微微放松了些。   苏梅词不知机关,只觉得领口的钳制猛然一松,他连忙后退了几步,却又因适才挣扎过猛,步子踉跄不稳,绊在了一块石头上,直直向后倒去。   凑巧,他身后是一小口池子。   那池子连着假山,没有多大面积,只为了造景,夏日里种些荷花。此刻十冬腊月,天寒地冻,池子上结了一层薄冰。   但听得扑通一声,薄冰被砸了个碎裂,一条人影投进了池中。 第127章   易峋和秦春娇自翰林府离去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   原本,易峋还想押着那大少爷去相府责问,堂堂相府的少爷,光天化日竟然戏辱良家妇人,这怎样也说不过去。   但秦春娇却不想再生事端,更不想再看见相府的人,两人便匆匆离去了。   那翰林府阖府上下像开水锅一样,都慌着去救治苏梅词,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   回村的路上,风冷的像刀,嗖嗖的割的脸颊生疼。   易峋驾着马车,问了一声:“春娇,冷么?”   马车里却寂静无声。   易峋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西方天际已是阴云低垂,冷风四起,带着一丝湿冷。这个天气,看来就要下雪了。   那大少爷娇生惯养的,这十冬腊月的天气,掉进冰水池子里,可够他受得了。   然而易峋还是觉得,太过便宜他了。   适才,真该痛揍他一顿才是。   两人回到下河村时,天上当真落起了雪粒子。   回到家中,秦春娇便将自己关在了屋里。   易嶟有些纳闷,今儿大哥不是陪嫂子回门么?这好端端的,是怎么了?   易峋将马匹解了缰绳,安顿在牲口棚里,回到了屋中。   易嶟站在堂上,见他进来,便问道:“大哥,嫂子这是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为了免秦春娇的尴尬,易峋没有将实情告诉他,只是说道:“路上吹了风,她有些头疼。”   易嶟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但这两口子之间的事情,即便是当兄弟的,也不好插嘴。   秦春娇蜷缩在床上,拿被子裹着自己的身躯。   房中烧着热炕,十分的暖和,但她却依然觉得身上冷的发颤,那是一种打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气。   今天在京里遇见苏梅词,她有些恍惚,好像她永远也挣脱不了那个牢笼。曾经为奴的经历,像一张巨网,将她牢牢的缠住,卷裹在里面,再也摆脱不得。   当过一次奴婢,这些人就再也不会拿她当人看了。   苏婉然对她的轻贱,苏梅词对她的欺辱,仿佛都在告诉她一件事,她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做人。   这种痛苦,难以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那沉稳的步伐迈进了门内,伴随着一股酒酿的甜香,在屋中弥漫开来。   易峋端着一只青花瓷汤碗,在床畔坐了下来,低声说道:“给你煮了酒酿荷包蛋,吃点东西吧。”   秦春娇却没有动弹,一脸木然,半晌才摇了摇头,轻轻说道:“峋哥,我不想吃。”声音柔软中带着一丝沙哑。   易峋将碗放在一旁的桌上,静静的看着她。   秦春娇这幅样子,让他焦躁,一股邪火在他腹中燃烧着。   他问道:“为什么哭?”   秦春娇有些讶异,她摸了一下脸,方才发现手上有些水渍,原来她适才不知不觉的在流泪。   易峋又问道:“他的想法,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秦春娇有些茫然,她说不出话来。   可看在易峋眼中,这就像是在默认。到了如今,他当然不会以为秦春娇心里对那个大少爷还有什么念头,但他非常不喜欢,除他以外的男人,能这般轻易的就撩拨她的情绪。   他长臂一揽,将她连着被子一起,抱在了怀中。   秦春娇任由他抱了,她低着头,不说话。   易峋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眸,问道:“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苏梅词,就值得你这个样子?”   秦春娇望着他,刀刻一般的脸上,线条冷硬,她小口微微张了张,却没能说出话来。   易峋没听见她的回答,不悦更甚,他再度说道:“春娇,成亲那天夜里,我就跟你说过,你是我的妻子,这一辈子我都会护着你,天塌下来有我撑着,地陷了由我去填。但我不喜欢你有事就放在心里,不告诉我。更不喜欢,你会因为外人去伤神难过。你的那些心思,只能放在我身上。”   这霸道生硬的言语,听在秦春娇的耳中,却让她的心猛地一酸。   也许是在自己男人的怀里,她心中的委屈愈发强烈起来,泪水更是止也止不住的涌出。   她张口,带着鼻音的泣道:“峋哥,我不明白,分明我已经不再是相府的丫鬟了,他们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看不起我?从大小姐到大少爷,还有夫人姨娘,他们其实从来不拿我当人看。用得上了,就把我买进去。嫌我碍眼,就把我卖出来。什么脏水都能往我身上泼……嗯……”   她话没说完,却被易峋堵住了嘴。   这些话,像利刃一样的锯着他的胸口,生疼不已。   原来,被卖这件事,她一直都是在意的。打从她回来,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过什么,他便当她并不在乎。   买她回来,是为了能在一起。他自问,心中从未有过轻贱她的意思,但这件事的本身或许也在她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   她控诉的那些人里,虽然没有他,然而易峋却陷进了自责。   他轻吮着她的唇瓣,和她的丁香小舌交缠在一起,想要抚慰她,告诉她,他总是疼她的。   秦春娇微微僵了一下,但随即便软了下来。现下,她痛苦不堪的内心,也渴望着男人的安慰。   这温暖的亲热,舔舐着她的伤口。   察觉到怀里的女人逐渐平静了下来,易峋抬起头,嗓音沙哑:“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往后,总会好起来。”   秦春娇看着他,圆润的杏仁眼里满是迷蒙,她听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会儿,她也不想去追问深究。   酸痛的思绪和哭泣,让她的身躯虚软,她想要更多来自于他的抚慰。   她勾住了男人的脖颈,轻轻说道:“峋哥,你抱我吧,我想要。”   易峋微微一怔,这还是头一次她主动向他索要。   但看见她眼里朦胧的怅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将她放在了枕上。如她所愿,给她想要的。   情事,也有这样的作用。一场温暖的缠绵,能够驱逐笼罩在心头的阴霾。   扯掉了她身上的衣衫,两人便迅速的拥在了一起。   紧握着两条雪白的藕臂,压在她脸颊两侧,在她身上肆意的挺动,看着那张娇艳的小脸重新红润而迷乱快乐起来。易峋在心底坚定了一个念头,既然那些人总想俯视她,那他就要让她成为,他们不得不仰视的人。   苏梅词落水的事,让那老翰林头疼不已。   这位姓宋的翰林,本是苏梅词的老师。今日也是苏梅词借口来讨教功课,来他府上透气的。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自己的府上,竟然能生出这样的事来。   他招来那管家仔细问了一番,方才知道,这场事端竟然是苏梅词闹出来的。   自己这位高足,竟公然调戏良家妇人,和人家丈夫起了冲突,才会掉进池子里去。   而那位被调戏的妇人,还是指挥使大人的千金。   这两边,都不是他这个即将告老的翰林能惹得起的。   但他终究是个为官多年的老狐狸,思来想去,修书一封,拿一顶暖轿,把苏梅词送回了相府。   苏梅词像条落水狗一样,被送回了相府。   虽说翰林府上已替他换了干净衣裳,但到底狼狈不堪。   回到相府他自己院中,一院子仆婢都惊异非常,谁也不敢担待,慌忙去禀告了老夫人和大夫人。免得少爷生起病来,再带累她们挨罚。   大夫人先行赶到,一同来的,还有她那个投奔而来的外甥女孟玉如。   那苏梅词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脸色铁青,双唇惨白,一看就是冻坏了。   大夫人先哭号了两声我的儿,又打着人去请大夫,吩咐厨房熬姜汤。   正忙乱着,老夫人也到了。   问明白已经去请大夫了,老夫人皱眉问道:“好好的,大少爷怎么会掉进水池子里去?这跟着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大夫人便骂道:“在他们宋家出的事,莫不是就这样算了不成?!老夫人,儿媳这就过府去责问他们!不给我们梅词一个交代,我誓不罢休!”话音才落,她便嚷着叫人替她收拾,要往宋府去。   正乱着,已经有人将那封信递到了老夫人眼前。   老夫人看过,心头火起,将手往桌上一拍,喝道:“还去什么!这没廉耻的东西,竟然在人家府上调戏妇人,被人汉子推在水里。你还去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   这话一落,众人都吃了一惊。   大夫人便叫起来:“这怎生会?!我儿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书识礼,从来不会飘风戏月,怎会忽然去调戏人家妇人?!”   老夫人将那信朝她跟前一丢,说道:“你自家悄悄,莫不是他老师会说话,编排这样的瞎话?!这东西,真是把我们府上的脸都丢干净了!”   大夫人将信将疑,捡了信看了一遍,当即说道:“这定是他们的开脱之词,儿媳不信!什么指挥使家的千金小姐,遍京城的名门闺秀,我哪个不识得?怎么平地里钻出这么个人来?!”   老夫人说道:“不管这信上说的事实到底如何,扯上桃色故事,就不是什么光彩事。抿了去,就罢了。”   大夫人哪里肯依,她女儿如今是太子妃了,她正在兴头上,怎会让儿子吃这种闷亏?   正乱着,一旁孟玉如忽然起身道:“老太太,大太太,这跟表哥去的,不是还有个人?小厮不在眼前,但这人据说是从来不离表哥身侧的,不如叫他来问问?” 第128章   孟玉如这一番话,倒提醒了众人。   大夫人连忙说道:“玉如这话不错,快把人叫来,我和老太太有话要问他。”   老夫人却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片刻功夫,赵有余跟随小厮进来,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向着两位夫人躬身作揖:“见过老太太、大太太。”   老夫人冷眼看着这人,默不作声。   大夫人倒是喜欢他的恭敬谦卑,颔首说道:“你今儿跟着大少爷出门,到底了出了些什么事,遇上了什么人,大少爷为何会忽然落水,你且一一讲来。”   赵有余道了一声是,略停了停,便说道:“今日小生跟着大少爷,到宋老先生府上讨教。少爷看园中腊梅开的正好,便想去园中赏梅。才走到园子里,便遇到了一个青年妇人。这妇人,似是与大少爷相识,两人攀谈起来。又过了片刻,这妇人的丈夫忽然走来。这男人过来,不由分说,便说大少爷调戏他娘子,和大少爷争执起来。那男人孔武有力,推搡起来,就把大少爷推到了池子里。”   他将事情的真实缘故摘了个七七八八,只拣了争执的情形讲述了一遍,却把苏梅词对秦春娇言行无礼的事隐了过去。   原本,他还想将事情说成是秦春娇勾引苏梅词而生出祸端,但话到嘴边,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他心中,还是顾念着秦春娇的,最终还是把那些话咽了下去。   大夫人是个急躁之人,听了这番话,也不问真假,当即冷笑道:“我就说,我儿是知书达理的世家子弟,怎会平白无故的去调戏良家妇人?这分明是哪个不知廉耻的货,来勾搭我儿不成,才弄出这样的事端来。”   赵有余面色微动,便将头低了下去,没有言语。   老夫人不言不语,只冷眼旁观。   孟玉如在旁开口问道:“你说,表哥同这妇人相识?那你可知道,这妇人是何人?”   赵有余俯首回道:“是,大少爷管这妇人叫芸香。”   这话才落地,孟玉如的脸色便微微有些不好看了,大夫人更是叫了起来:“我就晓得,这狐媚子不是个省油的灯!都从相府里撵出去了,还不安分!”   赵有余俯首,听在耳中,却一字不发。   老夫人作壁上观了半日,冷不防问道:“老身记得,你是下河村人?”   赵有余不防老夫人忽然同自己问话,不及细想,连忙回道:“回老夫人的话,小生正是下河村人。”   老夫人淡淡问道:“这芸香,也是下河村人,且是在下河村里自小长到大的,和你是同乡。听你适才的口吻,怎么好像全不认识?”   赵有余心口微震,暗道这老夫人倒好生精明,轻易不好糊弄,不如索性认了,便说道:“老夫人所言正是,小生和这妇人的确是同乡。然而大少爷和她起了纷争,为免老夫人、夫人以为我偏袒同乡,言辞不尽不实,所以不曾说起。”   这话倒也合情合理,老夫人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   这若是换做旁人,兴许也还罢了,但一听说又是这个芸香身上起来的祸端,大夫人顿时发作起来。   她当即说道:“我还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原来是这个下贱丫头。我们堂堂相府门第的子孙,怎么能让一个乡下人欺负?这事,必定不能就此善罢甘休。等晚上老爷回来,请老爷写封帖子送到府衙里去,一定要把那罪魁祸首,拿去痛打几十板子,给我儿出气不可!”   老夫人皱了眉头,斥责道:“你便省省吧!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定要弄到鸡犬不宁,人尽皆知。那芸香今非昔比了,她如今可是指挥使陈大人家的小姐。这陈大人,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就算是你们老爷,都要让他三分。这等小事,不如算了。”   大夫人不依不饶:“什么小姐,不过是她那寡妇娘不知靠了哪阵东风,被陈大人瞧上,给娶了去,母女俩这才跳上了高枝儿。依着我说,这娘俩都不是什么正经货,瞎充什么太太小姐!陈大人也未必将她们放在心上,不如就到陈府去问着那妇人,教养出来的什么女儿,嫁了人还要浪着勾引人家少爷,弄穿了帮,羞恼起来,就叫自己汉子打人的。”   刘氏改嫁给陈长青这件事,相府里老夫人、大夫人也都是知道的,甚而也听说了那刘氏就是先前逐出去的丫鬟芸香的母亲。而秦春娇出嫁,是从陈府走的,这事儿她们也知道。只是,都瞒着苏梅词一人而已。   老夫人心头火也起来了,怒斥道:“你这话,纯是放屁!那是人家的家眷,人家怎么就不放在心上?!就说那芸香出嫁的时候,陈府的排场,陪送的嫁妆,显然陈大人是把她当亲闺女看待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瞎充小姐?!之前,婉然回来省亲,交代的那些话,合着你全没放在心上?!你可为你那太子妃女儿,做做脸面吧!”   大夫人纵然跋扈,但相府到底是个讲究长幼尊卑的地方,被婆婆当面呵斥了一通,也不敢顶嘴,只好闷声不吭,任凭数落。   恰逢此时,外头人报称大夫请到,两人便忙命快请。   那大夫进来请了安,便到里面去为苏梅词诊治。   片刻,大夫出来,言说大少爷落水受了凉,染了风寒,需得静养,留了一副药方,便领诊金去了。   老夫人听着,心里不由腻烦起来,便说道:“既然梅词并无大碍,我也乏了,先回去了。待会儿,等他醒了,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   言罢,便起身离去。   大夫人将老夫人送出院门,老夫人瞅着她,看她垂首不语,一张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不由叹了口气,说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做小伏低,装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来,我晓得你心里也是不服。我也老了,管不了那么多,这家总还是要你们来当。”丢下这番话,她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大夫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咬着嘴,看着老夫人走远,方才走回去。   回到屋里,她进去探视了一番,见苏梅词躺在被子里,一张脸烧的通红,心疼不已,恨不得亲身替他。   适才被老夫人呵斥而起的那一些些儿愧疚,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倒更加咬牙切齿的恨了起来。   孟玉如走到她身侧,轻轻说道:“姨妈,您先回房吧,表哥一时半会儿想也醒不过来。我在这里了服侍,若有消息了,必定打发人去告知姨妈。”   大夫人侧过脸,看着孟玉如那张清秀乖巧的脸,不由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好丫头,我晓得你是个体贴的好孩子。但你不知道,这儿子遭了难,当娘的心里也跟油煎似的。我就是回去了,也不安宁,不如在这里坐着,看着他,心里还好受些。”   孟玉如便浅浅一笑,偎依着她在旁坐了,说道:“那我便陪着姨妈。”   大夫人也笑,颔首叹息:“好孩子,你表姐出嫁之后,这府里也就你能宽我的心了。”   娘俩正说着话,床上睡着的苏梅词忽然呓语起来,支吾含糊道:“芸香,芸香……你别走……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夫人听闻此言,一张脸铁青,才压下去的怒火再烧了起来。正想发作,却顾忌到身旁的外甥女,便勉强安慰道:“你别放心上,你表哥对那丫头,也就一时的糊涂。”   孟玉如脸色雪白,强颜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苏梅词再度呻吟着:“芸香……我喜欢你……我是想娶你的……”   这话,让大夫人彻底没了言辞。   她又气又恨,一面气着自己儿子不争气,没出息,竟然对一个下等婢女惦记个没完,一面又恨那狐狸精本事不小,把她儿子迷的团团转。   她强做镇定,对孟玉如说道:“你放心,那个芸香横竖已经嫁了人了,再也进不得咱家的大门。有你姨妈在,相府大少奶奶的位子,总是你的。”   孟玉如低着头,一声儿不吭,半晌忽然细声细气的说道:“姨妈,喜欢丫头也是世间的常事,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但既然那个芸香已经嫁人了,表哥还总是这样惦记着人家,也不好。别的不说,时候长了,怕还要坐下病来。我听说,表哥总是很听表姐的话,不如请表姐回来,好生劝劝。”   这话点到为止,没有说透,但底下的意思,不明而喻。   就是要让苏婉然倚仗着太子妃的身份,强压了这件事。   大夫人顿时醒悟过来,拍手道:“你不提,我倒还忘了。不错,这事儿是该叫他姐姐好生管管。”说着,顿了顿,又道:“今儿天晚了,明儿我就亲自往太子府走一趟。”   孟玉如看着床上烧的人事不知的苏梅词,眼底流过一阵冰冷。   她对这个男人,其实并无几分实在的情意。但她已然家道中落,总要为后半生找个依靠着落。   那个芸香,她是没有见过。但自打她进府,也曾听过几次那女子的名字,但凡提起来,众人总是讳莫如深,有不屑的有叹息的,却总是探听不到详细的缘故。最终,她还是在秋菊嘴里,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本来,这个丫鬟已经离开,对她构不成威胁。但无论她怎样示好,苏梅词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相处下来只有亲戚间的客套敷衍。到了如今,他竟然还为了一个撵出府去的村妇,跟人争执口角,甚而还动手落水!   这让孟玉如实在的不是滋味儿起来,她难道还争不过一个丫头么? 第129章   大夫人在苏梅词房中坐了一个时辰,见他总也不醒,便先回房了。   孟玉如倒还守在苏梅词的床畔,寸步不离。   又过了些许时候,苏梅词呻吟着醒了过来。   迷糊朦胧之中,他看见床畔坐着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心里一阵糊涂,便握着了那人的手,轻轻说道:“芸香……”   但话才出口,他便醒悟过来,将手放开,沉沉说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孟玉如忍着心中不快,微笑说道:“表哥烧糊涂了。表哥落水,老太太和太太都很是担心,适才都在这里,才走了没多久。”   苏梅词看着头顶的幔子,默然不语,半晌才说道:“她们都走了,你为何不走?”   孟玉如一时语塞,嗫嚅道:“我替太太留在这里,照顾表哥。”   正当这个时候,秋菊端了汤药过来,说道:“药好了,我服侍少爷吃药吧。”   孟玉如连忙起身去接,嘴里说着:“秋菊姐姐,我来吧。”   秋菊捧着药碗,没有动弹。   苏梅词却忽然出声:“把药放下,叫春晓进来,你们两个都出去。”   秋菊没有说话,良久道了一声是,把药碗搁在床边的小桌上,退了出去。   孟玉如有些尴尬,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终也还是出去了。   屋中一片寂静,苏梅词只觉得胸口发闷,他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些人给闷死了。他不想看见孟玉如,也不想看见秋菊,她们都是母亲给他准备好的人。   那个男人对他的嘲讽,他竟然一句也反驳不了。   或许,他没有说错,如果不是他的懦弱无能,芸香也不会被撵出府去。   他将手抬起,遮住了眼睛,指缝里溢出了些许水渍。   春晓才走进屋中,就听当啷一声,一物砸碎在脚边,汤水四溅。   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见之前秋菊端进去的汤碗,碎裂在地。   老夫人回到自己房中,在罗汉床前坐了。云雀上来,拿了手杖念珠,将靠枕替她垫好,便取了一支美人锤,替她轻轻捶着。   老夫人一手撑着头,轻眯着眼眸,眼角边的细纹堆叠,像秋日的菊花一般。   良久,她忽然叹息了一声,看着脚边跪着的云雀,她说道:“芸香在府里时,你和她倒是很好。”   云雀不防老夫人突然问她,手颤了颤,还是继续锤了下去,垂首低低回道:“芸香姐姐待人很好,我们都是喜欢她的。”   老夫人微微颔首,又不由叹息道:“这孩子,怎么到了这会儿才有了这层身份。若是再早些,她还在府里时,那该有多好!”   云雀静默不言,一下下轻轻的替她捶着。   但听老夫人说道:“若她是现在的身份,指挥使的千金小姐,配我家梅词也就配的过了。就是娶她为正,又有什么不可?”   云雀将头埋的更低了,不敢接这话,半晌才小声说道:“近来,表小姐倒是和少爷走的很近呢。”   老夫人冷笑了一声:“你们大太太的心思,我还看不明白?她白日做梦吧!只要我活着一日,那个孟氏就别想进我苏家的门!”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长叹了一声:“这玉如也真是个可怜人,早早没了爹娘,家里又遭遇了这样的劫难。她原本该有个好姻缘,奈何月婵……月婵……”   提到月婵这个名字时,她眼中不由泛起了无穷的惆怅,甚而隐隐有一丝水光闪过。   云雀不敢声言,虽然从未见过,但她晓得,这个闺名为月婵的女子,是相府中的嫡长女,更是老夫人第一个女儿。   她从入府到老夫人身侧服侍时,便听人说起过,这位大小姐当年本是皇上御赐的姻缘,嫁给了宁王做王妃的。只可惜红颜薄命,生产时难产而亡,连带着腹内的孩子也一并夭折。   这件事,是老夫人心头的一块疤痕。这么多年了,每逢初一十五,老夫人必要念经为大小姐超度。后院的佛龛之下,总也放着一只烧纸用的铜盆,纸钱那是从未断过的。   然而此事,府里从未有人敢提起。上一个不留神说走嘴的人,惹得老夫人勃然大怒,几乎生生笞死。落后,这个人便被撵出了相府,永不听用。   此刻听老夫人自家提起这个名字,她只能低头做事,做一个聋子。   过得片刻,内宅管家李氏进来,请了安,便说道:“老太太,宁王府打发了人来,说王妃听闻大少爷落水一事,心中很是记挂,特特派人过来探望,还送了些补品过来。”   老夫人面色微冷,不言不语,半日才淡淡说道:“倒也难为她,一向不回娘家,娘家的事听得却这般分明。把人领到大少爷院子里去,就不必来见我了。”   李氏答应了一声,正要走,却听老夫人又吩咐道:“大少爷正发着高热,不要叫他们停留太久。半柱香的功夫,就打发他们离开。”   李氏连忙应命,提着裙子,快步离去。   老夫人看着李氏离去,再度长叹了一声,终是不言语了。   隔日,大夫人还是乘了轿子到太子府上去见她女儿。   一见到苏婉然,她便急不可待的将事情讲了一番,要女儿为她儿子出头出气。   苏婉然却正在心烦意乱,昨儿傍晚,侧院里出了喜事,大夫诊断出来,宋侧妃有喜了。   太子那时正在她屋中,和她商议事情。这消息一传来,太子欢喜的坐也坐不住,连忙就去了她的院中。   苏婉然作为正妃,也只得跟去。   尽管不愿,也还是要看着太子和那个宋侧妃恩爱甜蜜,甚而还要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为那个宋侧妃打点安排养胎的种种事由。   尽管她才是正妃,就算宋侧妃为太子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也动摇不了她分毫。   但长子不是正出,多少有些麻烦。   何况,她尚且没有生育,宋月芯竟然就抢在了她前头,这口气让她咽不下去。   然而太子一个月也不进她院子一次,除了大婚那两日来敷衍过,几乎就再不曾碰过她了,这让她如何有孕?!   她对太子,其实全无情意,但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让她心中难受。   这些事情,搞得她虚火上升,浮躁不堪,偏偏这个时候,家中竟然又闹出来了这件事!   苏婉然听母亲抱怨了些有的没的,心中十二分的不耐烦,说道:“近来府里事情多,这些小事,母亲就不要来烦我了。”   大夫人满脸讶异,当即说道:“这怎能是小事?你弟弟竟然让一个村夫推进池塘,生了一场大病。你这做姐姐的,再不为你弟弟做些脸面,这话传扬出去还不让人笑掉了大牙?合着,堂堂相府公子少爷,就让一个乡下人欺负了,整儿个相府连个能出来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婉然说道:“这也是他自己不检点,为了一个驱逐出府的丫鬟,跟乡下匹夫争风吃醋,才会招来灾祸。出了这样的事,不说自家关起门来反省,还要往大里闹,不是笑话也成笑话了。再说,母亲想我怎样?难道要我亲自走到乡下去,跟那一对村夫村妇为难么?”话到此处,她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闭口不言,默默盘算起来。   大夫人对这个女儿,是自来有些惧怕的。苏婉然在相府时,便是她的主心骨,现如今她成了太子妃,大夫人更是言听计从。   苏婉然不肯出头,大夫人也没了法子,只好又说道:“玉如来咱家也有日子了,这事儿我也跟老太太跟前试着提了提,老太太总不肯松口。我想着,你是太子妃,老太太又一向疼你,哪日你去说了这事,或许就成了?”   苏婉然却正色道:“这件事,母亲往后再不要提起。玉如往年是有亲事的,她怎么能嫁到咱家来?”   大夫人不依,说道:“你姑妈老早就没了,她那亲事,哪还能算数?她如今也没个倚靠着落,所以我想……”   苏婉然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母亲的话,说道:“就是因为有当年这件事,老太太每每看见她,就会想起姑妈来,就会生出满身的不自在。母亲不知道避讳,还要把她往家里招,这是纯心和老太太过不去呢?我留她另有用处,母亲不要再说了。”   大夫人无可奈何,又坐了一会儿,只好乘车离去。   苏婉然坐在窗前,看着外头一院积雪,白涔涔的,冷的心里发凉。   陈长青的事还没有了结,竟然弟弟又给她出了这么一件难题。   她眉头一皱,心里倒有了一件主意,或许这能解了她如今的困境。   清晨,落了一夜雪的下河村,蒙了厚厚的一层白,银装素裹,一派琉璃世界。   秦春娇醒过来时,只看那窗纸上一片光亮,还当起晚了。   她翻了个身,却见身边的男人依旧在熟睡。   每日,都是易峋比她先起,没别的原因,只是每天夜里他都叫她分外的劳累。   今儿,他竟然比她还晚起,这倒有些少见。   床下是烧的滚热的炕,男人的身躯也像炉子一般的火热。   看着易峋那熟睡的俊脸,宁静而祥和,甚而还有些孩子气的样子,秦春娇心里只觉得甜甜暖暖的。   她笑了笑,低头拱进了他的怀里。   香腻**的肌肤,紧贴着他的,被男人的气味儿淹没,她眯细了眼睛,想再睡一会儿。   正在这时,她的后脑上忽然被谁轻轻凿了一下。 第130章   秦春娇微微吃了一惊,回头一瞧,身后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易峋,果然见男人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丝毫没有才睡醒的惺忪之态。   自己适才往他怀里拱的样子,被他瞧见了。   秦春娇脸上有些红,忸怩嗔道:“你早早就醒了?那怎么不起来?”   易峋瞧着她,嘴角噙了一抹笑,慵懒说道:“你不也醒了,怎么不起来?”   秦春娇看着男人盯着她的戏谑眼神,将脸一扭,说道:“好啊,那就起来。”说着,她伸臂一撑,就想从他身上起来。   她才微微抬起身子,一只粗糙且温热的手掌却按在了她背上。   她一个不稳,便重新栽倒在易峋的胸膛上,而背后的那只手臂,更得寸进尺,横在了她的背上,让她动弹不得。   两人的肌肤紧密的贴在一起,男人火热的身子烫着她,秦春娇几乎能感受到易峋那强健有力的心跳。   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热了起来,心也越跳越快。   秦春娇脸上红晕更甚,她不由轻轻问道:“干什么?”   易峋看着她,双眸黑的深邃,她紧依在他身上,几绺乌油油的发丝滑落下,映衬着底下的肌肤雪腻香细,小脸红艳艳的,仿佛初晨的玫瑰,娇媚可人。那双眼睛,水汪汪的,映着自己的身影。眼角那颗泪痣,撩拨着他的心。   眼前这一幕,香艳撩人。经过了婚后这段日子,他眼瞧着,她是一日更比一日成熟甜美起来,周身充满了小妇人的韵味儿。   一想到,她的这些变化都来源于他的悉心“教导”,易峋心里便满是满足和得意。   这都是,他的功劳,是秦春娇是他的女人的证明。   易峋嗓音有些暗哑,手指勾缠着她的发丝,嗓音暗哑着说道:“你说呢?”   秦春娇只觉得他的目光,灼的皮肤烫疼起来,她扭了一下身子,却被易峋牢牢按住。   虽说成婚没几日,她哪儿不知道易峋想干什么?   这些日子,他可没少干坏事。   她尚未开口,易峋便低声说道:“既然不想起来,那就陪我再躺会儿。”   陪他再躺会儿?恐怕不会仅仅只是躺着吧!   秦春娇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而男人的手也确实在她身上摩挲起来。   她捉住了他的手,嗔道:“别闹了,昨儿晚上你弄得太凶了,我还不舒服呢。”说着,她小脸一拧,埋怨起来:“成婚前,你还晓得疼惜我。如今成了婚,尽欺负我。”   易峋瞧着妻子那撒娇发嗔的小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唇边一扯:“谁叫你昨晚上咬我来着?”   秦春娇不甘示弱,嘟嘴回道:“那谁让你使坏呢?”   昨天夜里,两口子在书桌前算着账目,说着话不知怎么就动了性子。易峋竟然将她抱在书桌上,就跟她亲热起来。   逗弄她,又偏偏不给她,哄着她说些羞死人的言语。   她又气又羞,急躁起来,就在他肩膀上半重不重的咬了一口,结果就是换来了他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折腾。   秦春娇知道,易峋这是在算他们俩婚前的账。落在他手里,她算是认栽了。   易峋撩了一下她的秀发,在她颈子上轻轻搔了一下,低低笑着:“那怎么能叫使坏?我那分明是在卖力的耕种,你不说体谅丈夫辛苦,还埋怨牢骚?”说着,他翻身将她压了下去,在她耳边低语:“横竖今儿没事,为夫就多操劳一下。说不准,到了明年春天,你这块地就要长小芽儿了。”   秦春娇羞臊的脸和颈子一起红了起来,甚而连胸前也红了一大片,她用力锤了易峋肩膀一下。男人是不是在床上都是这样的厚脸皮?明明是他想快活,却胡扯出这么个理由来。   怕他真的再折腾她,秦春娇搂着他的颈子,软声求了起来:“峋哥,峋哥哥,别闹了,谁说今儿没事呀?虽说铺子收起来了,但咱们不说好了今儿办年货吗?咱们起来,好不好?”   听着她娇声软语的央求,易峋只觉得更加兴奋起来,但瞧着她那小鹿一般楚楚可怜的眼睛,晓得她也是真的怕了。   不想真的欺负她,他强压了满腹燥热下去,放了她起来。   两口子起来穿衣服梳头,秦春娇出门去厨房舀水。   才走到院里,她不由轻轻呀了一声。   原来昨儿夜里,下了半夜的雪,直到这时候还没放晴,天上仍旧搓绵扯絮一般的落着。   那窗纸上的光亮,便是这积雪的反光。   院中地下积着松糕厚的一层雪,竹篱笆上也盖着白白的一层。放眼望去,全村子的屋舍树木,都盖在了这一层白的下面。   四下寂静无声,偶有村人过去,踩在那积雪上,发出些咯吱咯吱的声响,反倒更添了几分静谧。   易嶟在院中,拿了一柄宽大扫帚,将院中的石子路给扫了出来。   秦春娇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和易峋在屋里赖床亲热的时候,易嶟已经出来干活了。   她上前笑着招呼了一声,说道:“我和峋哥起晚了,劳烦你先出来做事了。”   易嶟停了下来,握着扫帚的双手冻得有些发红,倒是满脸的热汗。他擦了一把额头,也莞尔道:“没啥,大哥和嫂子才成婚,正是热乎的时候。厨房里有热水和热饭,嫂子去拿吧。”   这话说的,秦春娇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她低低应了一声,便绕道往厨房去了。   正在这时候,屋外走来一窈窕身影,停在篱笆门外头,喊了一声:“嶟哥,你开门!”   易嶟一瞧见她,原本就冻得发红的脸上,更热了几分。他顿了顿,说道:“你来干啥?”嘴里这样说着,却还是过去开了门。   黄玉竹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老鸭黄的对襟棉袄,下头是一条桃红色的棉布裙子,裙摆上绣着蝶恋花,足上一双羊皮靴子,打扮的十分娇俏。   她挎着个竹篮,笑嘻嘻说道:“我来给春娇姐送货。年底了,我爹也让我带些东西给你们。”   易嶟说道:“嫂子才起来,去厨房了。你去大堂上等她,这儿冷。”   黄玉竹不动弹,满眼瞧着易嶟,高大的身躯立在雪地里,像一尊雕塑。他干活干的身上发热,周身不断的冒着热气,前头衣襟也松开了几颗扣子,露着结实的胸膛。   她眉眼含笑,低声说道:“你心疼我?”   易嶟脸上一热,低低斥道:“大姑娘家,说的这是啥话!也不怕叫人听见了笑话。”   黄玉竹那猫一样的眼睛微微吊起,她说道:“我才不怕呢,叫他们笑去!我说的都是实话,有啥可笑的?嶟哥,你说对不,你不心疼我吗?”   易嶟真是叫她弄得没了法子,将扫把换了换手,半晌才说道:“你太野了,我就没见过性子像你这么野的姑娘。”   黄玉竹上前了两步,轻轻拉着他的臂膀。易嶟下意识的挣了一下,没有挣出来,便就再不动了。   她低声说道:“嶟哥,我不是不要脸的女人。礼义廉耻我都懂的,但我就是……就是中意你……”   这最后一声,小的如同蚊子嗡嗡,但还是钻入了易嶟耳朵里。   他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弹,心里却像煮开了的锅,上下沸腾翻滚。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姑娘当面跟他说喜欢。   秦春娇是只拿他当哥哥,赵秀茹粘着他那会儿也只晓得任性刁蛮的乱发小姐脾气。黄玉竹却像一只野猫子似的,时不时的伸爪子挠他一下,又时不时的来偎依着他,一时刁蛮一时温柔,叫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会儿,她又把心意摊开给他看了。   而他呢?扪心自问,他并不讨厌黄玉竹,甚至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想起她那双野性的眼睛,然后就会兴奋起来。   然而也因此,每当见到她本人时,他也就更加尴尬起来。   恰好这个时候,秦春娇从厨房端了水和饭出来,经过院子时,见到黄玉竹便将她叫了过去。   院里的情形,她看在眼中,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过了年,就要替他到黄家说亲了?   易嶟对黄玉竹显然是有些意思的,但他这个人实在是太闷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对哪个姑娘表示过。她也曾问过易峋,易峋含糊着,说易嶟以前是喜欢过谁的,但是没成也就罢了。   易家照顾了她这么多年,如今她是易嶟的嫂子了,也该好好照顾他。   秦春娇将黄玉竹领到堂上,问她来做什么。   黄玉竹便说是来交货的,原来近来天气寒冷,路上行人稀少,铺子生意清淡,又到了年底,索性就收了起来。但城里来买货的人还是很多,尤其冬季天气干燥,那些贵妇小姐们更加需要这些面膏了。   她自己做了一些,又把一些单子给了黄玉竹,黄玉竹在家做好了,就给她拿了过来。另外,还带了些自家蒸的糕。   她听着,将黄玉竹安顿在堂上,回房里梳洗了,又出来跟她说话,按瓶给她算工钱。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一阵车马响声,易嶟从外头进来,大声说道:“大哥,嫂子,京里来人了。”   秦春娇微微一怔,以为是娘那边打发的人来,心里忖着怎么没有先捎个信儿,便问道:“是不是我娘家来的人?”   易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大娘那边,说是,说是太子府里的人。” 第131章   秦春娇呆了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会找到下河村来。   翰林府里的事情,她并没有告诉陈长青夫妇两个,想着年关将近,不愿节外生枝,再则也是思虑父亲在朝为官,不想他为了这些事情去得罪人。   但她真是没有料到,苏婉然竟然会找上门来。   她定了定神,问道:“来的都是什么人?”   易嶟摇头道:“不清楚,只来了一辆马车,和几个跟随的护卫。”   秦春娇便说道:“请他们进来吧,听听他们说什么也好,免得被人拿住了把柄,倒先问我们一个不敬之罪。”说着,她正想出门,易嶟却抢先出门:“外头冷,嫂子在屋里等着吧,我去就好。”   苏婉然坐在马车之中,怀里抱着一支黄铜镂雕五福捧寿手笼,她身上穿着一件银貂鼠皮裘,外头披着大红色昭君套,耳下挂着一幅琉璃耳珰,面上神色淡淡。   她半眯着眼睛养神,等着回音。   片刻功夫,只听外头吵起来,一人大声道:“我们娘娘来了,你们家主人竟然不亲自出来迎接,倒叫我们娘娘进去见她?!真是乡巴佬,一点礼数都不懂。”   苏婉然没有睁眼,淡淡吩咐:“去问问,怎么回事。”   她身旁的奶嬷嬷应了一声,便下了马车。   片刻功夫,这奶嬷嬷又回来,低声说道:“娘娘,这户人家真不懂事,主人不亲自出来迎接,竟然打发了一个乡下粗汉出来,叫娘娘进去。”   苏婉然听着,面上神色不改,理了理衣裳,说道:“这些乡下人,可不就是如此。也罢,本宫既然来了,也不在乎这些,就自己去见见她又何妨?”嘴里说着,便要下车。   那奶嬷嬷无可奈何,只得搀扶着她下了马车。   苏婉然才下了车,迎面一阵冷风夹着雪粒子便要往脖子里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抬眼望去,果然见一个乡下打扮的青年男子站在马车边上,眉眼之间还有几分恼怒。   苏婉然连正眼也不看他,径自挪步向屋里走去。   易嶟也是憋着一肚子火气,他并不知道这个趾高气昂的女人是谁,好端端请她进门,还白挨了她手下人一顿嘲笑讽刺。   但他也怕是哥嫂的什么贵客,没有多说什么,跟在后面也进了门。   苏婉然踏进正堂大门,果然见秦春娇一身家常装束,站在堂上。一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姑娘,不知是什么人。   她目不斜视,直直落在秦春娇脸上。   秦春娇也瞧着她,打量她今日这一身穿戴,果然也是华贵非常。   她淡淡一笑,说道:“不知太子妃娘娘光临寒舍,有何事见教?”   苏婉然扫了一眼这堂屋,她是见惯了雕梁画栋的人,自然觉得简陋寒酸。   秦春娇就蜗居在这样的地方,果然配她的身份。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微微快活了些,淡淡说道:“本宫来了,连茶也不端来一盏。你离了相府,竟然连这些规矩也都忘了。”   秦春娇听着,脸上忽然绽放出了一抹灿若春花的笑意,她说道:“娘娘贵人,寒舍茶水简陋,想必娘娘也看不到眼里,就免了吧。”   这倒是出乎苏婉然的意料,她重新打量着眼前这女子,见她面色自若,不卑不亢,竟敢直视着自己,和她当初在相府里做丫鬟时,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这丫头,竟敢顶撞自己。   苏婉然尚未开口,她身旁的奶嬷嬷却先说话了:“芸香,你就是离了相府,也还记得这是你的老主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苏婉然神色如常,这才说道:“罢了,这话倒也没错。本宫也怕茶水不净,吃坏了肚子。”   黄玉竹睁大了眼睛,她长了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到人家家里做客,这么蛮横无理的人。   秦春娇依旧笑着,笑得释然,这两日她已然想开了,何必将这些与自己再不相干的人的事放在心上?   他们怎么想她,怎么看待她,又有什么要紧?   她该放在心上的,只有她的亲人,和她的爱人。   她说道:“娘娘今儿一早冒着风雪特特从京里赶来,感情就是为了嫌弃我来着的?”   苏婉然笑了笑,说道:“自然不是,本宫那不长进的弟弟前儿闯了祸。本宫今儿,是特地代他来致歉的。”   这一来,秦春娇倒有些诧异。   苏婉然一向眼高于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往日在相府里,分明是苏梅词先看上的自己,苏婉然也是斥责她居心不良,勾引主子。   翰林府里那件事,苏梅词分明吃了个大亏,她不说算账报复,竟然以太子妃之尊,亲自登门致歉,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正想说些什么,但听软壁后面易峋说道:“春娇,来的什么人?”   话音才落,易峋便从后面走到了堂上。   一看见眼前这个高大魁伟的英武男子,苏婉然只觉得心中一紧,双手不由用力握住了手炉。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不让自己发抖。   上一辈子,就是这个男人葬送了他们全家!   苏婉然双眸微微泛红,脸色煞白如雪,她垂下了眼眸,遮掩住其中的冷厉。   不怕的,她是重生过来的人。   以后的事,她心里明白,这些人却都还蒙在鼓里。   秦春娇尚且没有死,还给他当了女人,他总不会再来找相府的麻烦了。   甚至于,如果运筹得当,这个男人也会成为她这一世的垫脚石。   苏婉然对自己的心智有着十足的信心,她相信自己做得到。   秦春娇看他出来,便迎了上去,挽着他的胳臂,轻轻道了一声:“峋哥。”   易峋在后面,本是在等秦春娇回去一起吃早饭,但左右等不来她,还当黄玉竹跟她有什么要紧话说不明白,这才过来。   但才走到软壁后面,便听堂上说话声响不对。   他握了握她的手,看向苏婉然,问道:“这位是?”   秦春娇正想答话,苏婉然已率先开口:“本宫是京城苏氏府上长女,蒙太子青睐,忝居东宫正妃一位。”   说着,她竟向易峋微微一笑。   秦春娇更觉得惊诧莫名,这位苏大小姐可是从来对人不假辞色的,怎么偏偏对易峋就另眼相看?   易峋听了她的来历,脸上不禁就冷了几分。   他本就厌憎苏氏,并不因这女子是太子妃就会卑躬屈膝的屈从攀附,只是碍着她是个女子,不便多说什么,只是问道:“原来是太子妃娘娘,娘娘尊贵,怎么会到我们这乡下地方来?太子殿下也真是个有趣之人,能让自己的妻室随意出门乱走。”   苏婉然的脸上掠过一阵寒意,太子当然允许她随意出门,那是因为要指使她做事。   她在太子眼里,就只是个工具玩意儿,宋月芯才是他的心头宝。如今宋侧妃有了身孕,更是连路都不让她多走一步了。   她强压下了心头不快,若不是她洞晓这男人将来的身份和能力,她怎么也不会委屈自己,冒着风雪亲自来到这乡下地方。   但换言之,以她堂堂太子妃之尊,屈尊降驾的亲自前来和他谈事,他即便没有受宠若惊,也该感念在心。   上一世,她对这个男人了解不多,但听人说起他的事例,也是个一心向上,野心勃勃的人。   她浅浅一笑:“一来呢,之前舍弟冲撞了令夫人,本宫今儿特来替他致歉;二来,便是想和阁下谈谈生意上的事。”   之前,她也曾和秦春娇提过这件事,却被秦春娇一口拒绝了。   所以,她今日特地来找这个男人。她也打探过了,说到底,秦春娇的生意能做起来,也多半靠了这个男人。   现下,他还只是一届村夫,应当会抓住一切能飞黄腾达的机会。   能和东宫搭上关系,那是寻常生意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家的茶油和面膏,在京里实在紧俏,他们家又把货源把持死了,实在没处弄去。   若能谈成这件事,一来钱财滚滚是不消说的,二来也是她卖了人情给易峋。   易峋耳里听着,倒觉得有些可笑。   这女子,贵为太子妃,竟然能亲自跑到乡下谈生意。她身边,是没有可用之人了么?   还是说,她以为借着太子妃的身份,能叫他屈从?   之前的事情,秦春娇已经告诉他了,那家盛源货行多半就是这位太子妃的产业。   他们自己本也打算进京开店了,这货再卖给别人,岂不是冲了自家的生意。再说,他厌恶苏家,更不会与他们做买卖。且,他爱妻都拒绝了的事情,他怎么会答应反叫她难堪?   东宫又如何,难道牛不吃水强按头?   易峋淡淡说道:“娘娘好意,在下心领。但之前内子已然拒绝了此事,生意上的事,内子尽能做主。此事,就罢了。”   苏婉然不敢置信,他竟然会拒绝了自己?   秦春娇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易峋按理不该如此。   她脸色微沉,又说道:“易先生,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你别一时糊涂,为了个愚拙的妇人,白白错失了过去。”   她心神微微一乱,先前的客气便一扫而光,再度换上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口吻。 第132章   易峋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   愚拙的妇人?她在说谁!   于易峋而言,辱他爱妻,比辱他更甚。   他开口,口吻冷淡:“娘娘只怕有所不知,我家中的生意,恰是内子一手经营起来的。娘娘既说她愚拙,显然也是瞧不上我们的生意。小本生意,不敢高攀。寒舍简陋,不是贵人该待的地方,也就不多留太子妃娘娘了。”   苏婉然脸上掠过一阵阴云,这个男人竟然敢当面撵她走?   她堂堂太子妃之尊,竟然会被一介村夫下了逐客令?!   她冷冷说道:“易先生,机会难得,你不要糊涂。”说着,她轻扫了秦春娇一眼,看她依着易峋,心里忽然冒出了一股无名怒火。   只要碰上这个女子,她就诸事不顺!   因为她母亲,她才会被太子训斥。也是因为她,自己亲弟落水高烧。如今又是为了她,连一个村夫都敢与她为难!   她这个太子妃,怎么当得这么窝囊?!   这个芸香,大概就是她命里的克星,碰到她,她就要倒霉!   易峋听了她的话,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二弟,送客。”   易嶟在一旁早已听得不耐烦的,这个劳什子的太子妃,一大早跑到他们家里来,看不起他不说,还将嫂子贬损了一顿。   他当即上前,向这一众人说道:“我们家不欢迎你们,请各位离开。”   苏婉然眯着眼睛,也不理睬他,紧盯着易峋,一字一句问道:“易先生可是铁了心?不怕本宫回去,禀告太子,说尔等不敬于本宫?本宫是太子正妃,于本宫不敬,便是于太子不敬。”她虽未言明,但威胁之意已溢于言表。   易峋看着苏婉然,忽然莞尔一笑:“娘娘这话,当真是有趣至极。太子固然尊贵,但娘娘登门,言辞无礼,辱及内人,莫非竟是东宫的行事作风么?在下不答应同东宫的生意往来,便是对太子不敬,这算是娘娘倚仗太子的势力,欺凌百姓么?”   这话,倒是狠狠的戳了苏婉然的心坎。   重生后的一帆顺遂,及至取代宋月芯,赶在前头成为了东宫正妃,这一切都在印证着她的手段行之有效。而太子,在她的襄助之下,顺利度过了几次难关,因而也默许了她的所作所为。自此,她行事便更加激进大胆。有太子妃这个身份,她几乎无往不胜,直至碰到秦春娇母女两个。   在陈长青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太子罕见的斥责了她,甚而勒令她往后言行谨慎,恭谨自持。   “尔当贤德,莫要以东宫正妃之身,仗势凌人,使我面上无光。”   太子劝她贤良,这已是十分的警告。为妃不贤,何能称后?   故而,当听见易峋这句话时,她便想起了太子的告诫。   但听易峋又说道:“布衣草民,自然不敢不敬于娘娘。但家父在世,自幼教导,世间凡事皆要讲个理字。这平民百姓都明白的事理,太子殿下,贵为国之储君,言行为天下人表率,必定更加明了。娘娘今日前来,这番所作所为,不知殿下知晓了,会作何感想?”   苏婉然盯着他,目光冷厉:“你这是在威胁本宫?”   易峋轻轻敲击着桌面,淡然说道:“草民不过据实所言,谈何威胁?”   苏婉然冷笑道:“你以为,本宫会让你有见到太子的机会?”   易峋浅笑:“仅以草民的身份,自然是见不到太子的。但草民的岳父,想要见到太子,想必不是什么难事。且,也并非娘娘能阻拦得住的。”   他本不想借助于陈长青的威势,但不可否认,对于喜欢以势压人的人,这的确好用。   言至此处,他又添了一句:“岳父一向看重内子,将内子视为掌上明珠。不知我岳父得知娘娘竟公然声称内子是愚妇,会作何感想?”   苏婉然的脸色越发难看了,陈长青的脾气,她是晓得的。   出了名的腊月里的石头,又冷又硬,她又不是没有领教过。   这一趟,显然是白来了。   她强做镇定,理了理衣裳,淡淡说道:“既然易先生无心合作,那本宫也不强求。只是将来先生如若后悔,随时都可以来找本宫。”说着,她抬步想要离去,目光却不经意的落在了桌上那些瓶瓶罐罐上。   陶瓷的罐子,绘着仕女采梅图,显然是为了符合当下的时令。   这些罐子,与之前府里送来的茶油面膏,除却罐身上的彩绘,几乎一模一样。而那彩绘,瞧来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苏婉然心中一跳,瞥了一眼屋中站着的另一个姑娘,瞧她面目生疏,一身乡村少女装束。她脸上不动神色,抬步出门去了。   跟随她的护卫侍从,也都簇拥着她离开。   终于打发走了这起人,易峋轻轻摸了摸秦春娇的头,说道:“要进城给岳父送个信儿么?”   秦春娇摇了摇头,向他微微一笑:“不用了,你能护着我,我晓得。年底了,别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去麻烦爹娘。”   苏婉然的性子,她是清楚的。空有气势,却不善应对,十足的大家闺秀,对于这世间琐事,并不能灵活处之。   所以,她才会以为,凭借着自己太子妃的身份,就能强迫他们和她做生意,还会对她感恩戴德。   这样的人,使不出来什么像样的招数。至于去为难她父亲,那也没那么容易。   易峋微微颔首,看着妻子那娇嫩的小脸,眸色一沉。   他不能任凭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了。靠着岳父这株大树,当然是好乘凉的。   但,躲避在他人树荫之下,这不是他易峋的性格。   这个太子妃,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一定要跟他妻子过不去。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退缩的。   他要了她,就会给她一世安稳。   眼看着他们两个说话,眼里都冒着火花,黄玉竹也不急着算她那工钱,拉着易嶟,悄悄溜到后面他房里去了。   易嶟嘴上轻轻呵斥着:“你做啥,动手动脚的。”却全没有挣扎,任凭她拉着。   两个人走了,将堂上留给了易峋和秦春娇。   秦春娇将头轻轻倚靠在易峋胸膛上,忽然说了一句:“峋哥,京里那宅子咱们买了吧。”   易峋应了一声,疑惑问道:“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原来,因为之前的事情,秦春娇只想远离这些人,于是又托人问了几处,但不是地方偏僻,就是房舍老旧,再不就是地段不太平,鱼龙混杂的。买宅子的事,一直也没有定下来。   秦春娇软声说道:“我想明白了,麻烦要上门,躲是躲不掉的。为了躲着他们,倒要委屈自己,那是何必?那宅子很合适,方便开铺子做生意。地方也宽敞,就是将来二弟娶了亲,一家子人也是够住的。”   易峋淡淡一笑,环住了她的腰,将她轻轻抱了起来,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道:“对,就是多生几个娃儿,那地方也够他们满地跑的了。”   秦春娇听他忽然说起这个,脸上一阵赧然,含笑嗔道:“一件正经事,说着说着就开始胡咧了。”   易峋却说道:“这怎么不正经了?生儿育女,那可是天下头一件正经事。”   苏婉然乘着马车,走到了村口,却并没有急着离开。   她捧着怀中的香炉,一脸寒霜。   身旁的奶嬷嬷看着她的脸色,说道:“这等乡下愚夫,不知好歹,不识抬举,娘娘很不必放在心上。”   苏婉然听着,默然不语。   马车就停靠在村口路边,似是在等什么人。   少顷,一人顶着风雪,小跑过来,在马车跟前报道:“娘娘,打探清楚了。易家铺子里的面膏,果然不是易家自己做的。据村里人说起,是跟这村子的里正买的方子。那里正的女儿,也在铺子里帮忙,出了不少力。”   苏婉然这方开口:“一个里正,怎么会做这些东西?”   那人回道:“那里正之前是一位大夫,医术还颇为了得。”   苏婉然唇边弯出了一抹极冷的笑意,吩咐道:“启程吧。”   奶嬷嬷听着,连忙命车夫启程。   车夫得了号令,吆喝了一声,一抖鞭子,马车便在风雪中前行。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些面膏不是那丫头自己做的。以往在相府里,也没见她有这个本事。怎么离了相府,倒长能耐了?   原来如此!   她就知道,这丫头能有几斤几两,到头来还不都是靠了别人?   不是碰到了易峋,她早就不知道被埋在哪座坑里。不是易峋给她本钱做生意,她哪能有今天!   想起易峋,苏婉然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就是抱着暖炉,偎着炭盆也全不管用。   这个男人,虽然现下还只是个布衣平民,但他所带来的压迫感,却已不容小觑了。   上一世,她只远远的看过他一眼。今生,这还是第一次与他正面交锋。   上辈子,这男人的手段,让她恐惧。相府垮了之后,她在发配路上吃的那些苦楚,受的屈辱,直到现下想来都令她瑟瑟发抖。   尽管这会儿的易峋还不能将她怎样,但只要看见他,她便觉得满身寒冷。   那是一种,打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恶寒。   她绝对不要再落入那样的境地里去!她是相府大小姐,如今还是太子妃,将来还会做皇后!   她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永永远远的高高在上。   苏婉然深吸了一口气,强行稳了稳心神。   想起适才在易家的情形,她不由冷笑了一下。   家父?他大概还不知道,他父亲到底是谁。   至于那个丫头,就让她得意快活一时吧。将来,有她的好果子吃。   苏婉然手里,还留着一张牌。 第133章   时日进了腊月,眼见就是过年,城里乡下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   外出的游子,大半业已归乡,不去的便是要留在京中过年。   因着生意清淡,易家的食肆已经收了起来。原本备年货时,豆腐与豆皮都还能再卖上一笔,但易峋说家中不缺这个银子,不用如此辛苦,也就罢了。   年底备办年货的人多了,易家油坊的生意很是兴隆,城中几家大酒楼来了几趟,几乎就把存货给搬了个干净。   趁着农闲,生意也停歇,易峋去了一趟对面的山里,到宋家庄谈了一笔生意。   今年的茶油卖的很是不错,城里几家货行、酒楼与一些大户人家,都来预订明年的货。易峋已向那马师傅新订了一台榨油的机子,打算明年多多雇佣些人手,将油坊再扩大一倍的规模。   赵三旺和丁虎,对于榨油相关事宜,已是熟门熟路,不用在眼前盯着,也没有关系。   来年开春,易家人打算迁入京里去,乡下这些产业,便打算托付给这两人代为打理。   赵三旺为人机灵,脑子活络,雇佣人手,买卖算账等事,都是不用教的。   丁虎也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   既然明年要扩大油坊规模,便需要大量的茶子儿,再如今年这般自己进山去收,回来自己剥壳晾晒,过于耗费人力不说,也不现实。   这几个山头上都生着许多老茶树,茶油果落的漫山沟都是,只是往年没人要这东西。   易峋同宋家庄的宋大宝谈妥了买卖,由宋大宝出面组织人手,将几个山头的茶油果都包了,剥壳晾晒妥当,将净茶子儿按斤两卖给易家。   这便算是,易峋将几个山头的茶油果都占了。   在乡下,想做这路买卖,你光有银子不成,还得有人脉。   宋大宝是宋家庄的首富,也是宋氏宗族里有脸面的人,在几个山村都颇有威望。这件事,他能办成,换成旁人就未必能成了。   茶油生意红火,也有些别家的油坊眼热,想要上手。但如此一来,首先这茶子儿你就得另想法子。想到山里去收,这几个山头的茶油果都是人包下的,没人会卖。自己去山里摘,都是有正经差事的人,哪有那个空闲功夫。雇佣人手,人少了不顶事,人多了山民自己就不答应了。   易峋找上宋大宝,也是看中了他在山村中的人脉和地位。   而对于宋大宝,他原本就是个头脑活到之人,山里不好种地,就种果子卖钱,是个不拘泥小节的精明人。之前,易峋也来找过他。但因为易家和赵家交恶,碍着赵红姑,宋大宝只好忍痛推了这门生意。   现在赵桐生倒台,赵有余丝毫不顾忌亲戚情分,把亲给退了。赵红姑也就哑了口,没法为她娘家说话了。   这件事,也就成了。   宋大宝本身十分欣赏易峋的手腕与干练,他能将茶油卖到京城里那些酒楼饭庄和大户人家里,就是本事。他们的油好卖,这收购茶子儿的生意便是个长久稳定的买卖,不用担心哪天突然就黄了。   宋大宝打听到易峋还有个没成婚的弟弟,原本是想托人将宋小棉说给他,但听说易嶟和下河村里正家的姑娘好上了,这事儿也只好这么算了。   宋小棉自从退了亲,倒是很安稳,她在家里帮着母亲赵红姑打理家务,算算家中的账务,人倒是逐渐开朗起来,也渐渐有了主见。她听过一些秦春娇的事情,心底里是十分佩服她的,也明白过来,这日子到底是要靠自己经营,才能过得有滋味儿。   至于男人,她并不急。显然,表哥并不是她的良人。缘分到了,自然也就到了,她可以慢慢等下去。秦春娇不就是如此吗?兜兜转转,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还是嫁给了自己心爱的人。   铺子虽然收了起来,但秦春娇并没有因此清闲下来,为了预备过年,筹备年货,反倒更忙了十分。   她从自己的陪嫁里拿了些布料,给那兄弟两个找裁缝做了几件过年的新衣裳。至于她自己,陈长青当初给她的陪嫁四季衣裳,就做了几箱子,也用不着做新的。   易家地里那口小塘子已经车干了,收了几大篓子的肥鱼上来。   秦春娇花了两天的功夫,将这些鱼刮鳞剖肚收拾齐整,抹上了盐,和鸡鸭一起挂在屋檐下熏晒。过了几日,等鱼风干,皮面冒油,肉质泛红之后,便取了七八尾鱼,斩成了大块,合着酒糟一起腌在坛子里。坛口则拿红泥封了个严实,只等过年时候,取来食用。   那三头小黑猪养了一整年,秦春娇平常喂的精心,给吃的料都是油水足的好东西,又天天圈着不让四处乱跑的养膘。到了年底,已经长成了三口肥猪。   易家只留了一口母猪下崽,余下的两口便都杀了。   杀猪这天,院子里烧了一大锅开水,易峋和易嶟哥俩把猪从圈里牵了出来,牢牢困住,就在院里宰杀放血。   那猪动弹不得,只能拼命嚎叫。   这兄弟俩手脚干净利落,没多少功夫就完事了。   余下,便是去皮、掏内脏、分割成几大块,洗刷干净,挂在架子上晾晒。   秦春娇自幼在乡下长大,这场景也见习惯了,虽是个娇嫩的小妇人,却是神情自若,面不改色。她取了个盆接猪血,略放了些盐做成血豆腐。天气冷,冻在库房里,可以吃一冬天。   董香儿和黄玉竹,今儿也过来帮忙了。   黄玉竹是在镇上长大的,看着那杀猪的血腥场面,有些害怕,便躲在了屋里。   直至完了,才出来帮忙收拾。   董香儿一面洗刷着,一面就悄声问道:“春娇,你们明年真个要搬到城里去?”   秦春娇点了点头,轻轻说道:“峋哥昨儿到京里,已经谈妥了,地契都拿回来了。只等着来年,春天暖和了,收拾着就搬过去。”   董香儿听着,低头不言语了,半晌才说道:“你这一走,咱们姐妹俩轻易可见不着了,我真是舍不得你。”   秦春娇笑了笑,说道:“三姐,我和峋哥商量好了。我们走了,这房子就留给你和三旺。你们也不用另建房屋了,手里也不宽裕的。”   董香儿和赵三旺的事,总算定了下来。这经过也并不容易,董家人起初说什么也不愿意,觉得董香儿嫁赵三旺是嫁亏了。赵三旺好求歹求,又拿了一大笔彩礼出来,董家人才点头答应。   这般一来,赵三旺的积蓄,可就去了大半。   好在董香儿并不在乎这个,赵三旺是个靠得住的人,两口子一起踏实干活,总会有好日子过的。   但她没想到,秦春娇竟然说要把房子给他们住。   易家的房舍院落,盖的结实,院子也宽敞,房屋还是前年易峋才翻修过的,新的很。他们平白得了这样一座院子,真如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董香儿哪里肯平白无故的占人便宜,何况是占她好姊妹的便宜?   她刚想说话,秦春娇便已抢先说道:“三姐,你先别忙着拒绝,听我把话说完。我们一家子明年就要搬到京里去了,但是乡下的田产和铺面不能没有人打理。我和峋哥商量了,铺子就托付给你,油坊和田里的事情,便交丁虎大哥和三旺照看着。我们在京里打算新开一家店铺,峋哥好似也有什么事情。到了那时候,乡下的事必定顾不上,就多烦劳你们了。所以,房舍给你们住,也没什么。”   董香儿还是不同意,她说道:“这不成,怎么说,都是我们占了你们的便宜。妹子你话里虽这样说,但我哪儿不明白,我和三旺的饭碗,就是你们两口子给的。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哪儿会有今天,三旺多半还在混,我也叫李家给捉回去打死了。”说着,她顿了顿,想了半日,又说道:“房子算是我们租下来的,每年春秋收租的时候,连着房屋的租钱一起送过去,好不好?”   她才说完,看秦春娇有话说,又加了一句:“妹子,你要是不答应,这房子我们可也不敢住了。”   秦春娇听着,心里也明白她的性格,笑了笑,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件事,是她和易峋商量好的。   他们要搬到城里去,乡下的产业要交托给可靠的人打理。董香儿和赵三旺都是忠心诚朴且靠得住的人,他们又正好要成亲,是最合适不过的。   董香儿叹息了两声,眼圈忽然红了,鼻子有些酸酸的说道:“妹子,本想着你我都回来了,能长长远远的相处。这一年不到的功夫,你又要走了,我心里真舍不得你。”   秦春娇替她擦了一下脸,柔柔的一笑:“三姐,不用这样。你想看我了,大可以进城来。或者,逢年过节的,我也会回来看你。再有,你还真得替我把铺子看好了,若是我在京里干得不好,说不准将来还得回来。这儿,就是我的退路。三姐,我没有兄弟姊妹,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信你。”   这话,动了董香儿的心肠。她只觉得满腔子的热血,直往上涌。   她点头说道:“妹子,你放心,姐一定给你把铺子看的好好的!”   黄玉竹在一边听着,赶忙问道:“春娇姐,你们要进京去了,那我、我咋办?”话才出口,她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她和易嶟相好,但那层窗户纸却还没戳破。一个大姑娘这么说,不是上赶着求男方娶自己?   然而她一听他们全家都要迁走,顿时就急了,什么羞啊臊啊,都丢到脑后去了。   秦春娇瞧着她,抿嘴一笑:“你放心,等过了年,我就托人到你家去说。一定先把你们的事给定下来,再进京去。这聘礼啊,我们都已经预备好啦。”   黄玉竹听了这话,又是喜又是羞,一张俏脸红艳艳的,那双猫眼笑得眯了起来。   那俩男人在不远处分肉,将这些话听得分明。   易嶟埋头干活,装听不见,耳朵却竖了起来。   易峋瞧着他兄弟,莞尔道:“你安心,你的亲事,我和春娇都放在心上。等咱们进京安顿下来,就把黄姑娘娶过门。”   易嶟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后面,没有接话。   这天杀好了猪,把肉分好,该腌的腌了,该腊的腊了,秦春娇灌了些香肠,挂在炉灶上面,又留了些肥肉炼油,余下的鲜肉便都吊了起来。   妇人们干完了活,易家分了些肉给她们,便都散了。   白天杀猪,晚上当然是吃炖肉。   秦春娇切了些五花肉,合着白菜、豆腐、粉丝炖了一锅,就着玉米面饼子,打了一角酒,一家子暖暖和和的吃了一顿。   眨眼间,就是年三十了。   易家兄弟两个,带着秦春娇,一大清早去份上祭扫了一番,回来便忙着做起了年夜饭。   酒糟鱼入坛已将近一个月,这会儿正是吃的时候。   秦春娇把鱼从坛子里取出来,拌上猪油粒子,一起上锅蒸了,顿时那浓郁的酒糟香气合着鱼本身的鲜香在屋中四散开来。   本地不产糯米,为着过年,她特地去城里米行换了几斤回来。   把糯米在水中泡了约莫一个时辰,泡的晶莹剔透,颗粒饱满。捞出来,把切成大块的腊鸭安放在米上,又切了几根葱,淋了些米酒,上锅蒸熟,便是一锅亮晶晶、咸香浓烈的咸鸭糯米饭了。   此外,她还剁了些肉馅儿,放了荸荠进去,调味匀当,打算做个红烧狮子头。   这荸荠不是家里种的,而是野生的,附近地里常有,房前屋后挖一挖,便能得一筐出来。虽然没有种出来的那么饱满肥大,但也一样的脆甜可口。把荸荠剁碎,放进肉圆子里,做出来的狮子头便格外的鲜甜脆爽,且不腻口。   今年,可是她嫁过来第一年操持家中的年夜饭,她自然是拿出来全幅的本事,尽心尽力的烹调。   那两个男人在屋里忙着别的事情,被这满院子浓烈的饭菜香气,勾的几乎无心做事。   虽然已经吃了一年秦春娇做的饭,但是他们还是对晚上的这顿饭充满了期待。   易嶟一面朝着对联后面抹着浆糊,一面问道:“哥,嫂子到底做了什么好吃的,能这样香!”   易峋没有答话,看着门板上那喜气热烈的大红福字,心中满是温暖和热望。   今年有她在,这个年必定是不一样的。 第134章   秦春娇足足花费了一整日的功夫,去预备这顿年夜饭。   到了傍晚时候,日头落下了地平,在屋檐下头的冰棱子上投上了最后一抹光辉。   村子里一派寂静,今年是年三十,所有人都在家中热热闹闹的吃年夜饭,没有人出来走动了。   易峋在供桌上点了三支线香,三人磕了头便在外头等候。   直到线香烧完,方才进去,将香炉子撤了。供奉完祖宗天地,余下便是世间凡人的团圆时光了。   堂屋里地下摆着两个炭盆,里面烧着红旺的炭火,屋中暖洋洋的。   屋子角落里的炉子上,温着酒瓶。供桌旁的高台,摆着一只长颈白釉瓷瓶,瓶中插着两支红梅。这是秦春娇的布置,早间她见地里一株红梅开得好,便折了两支回来。   易峋和易嶟两个大男人,可想不到这些花样。   虽是女子的习性,但屋中经了这样一番布置,也的确更添了几分雅艳和喜气。   桐木八仙桌上,摆着五荤五素一共十道菜,鸡鸭鱼肉无不齐全,每一道都是秦春娇精心烹制出来的,并且仔细摆盘装点过,不是用萝卜刻了小花,便是拿香菜薄荷叶子摆在盘边,丰盛且精致。   三人坐在桌边,举杯碰了一盏,各自一饮而尽。   饭桌上,三人谈论着一年的收成经营与对明年的预期。易峋看着妻子那张娇艳红润的脸,眼波流转,笑的甜美动人,心底也充满了温暖祥和的幸福。   明年,必定也会是幸福的一年。   眼下家里人口少了些,有些冷清。待明年弟弟娶了弟媳,春娇也该有孩子了,这家里就会热闹起来。   是啊,明年春娇是该有消息了,毕竟在这件事上,易峋可是十分的卖力勤奋。这一点,他有把握。   吃过了年夜饭,一家子守岁。   到了子时,兄弟俩出门放鞭炮。秦春娇则在厨房里,按着鞭炮的声响,把事先包好的饺子,一枚枚的下进开水锅中。   如果家中有孩子,这饺子里还要挑一枚包上糖栗子,故意叫孩子吃到,寓意甜美如意。   但现下家里还没有孩子,当然不用这么做了。   这么想着,秦春娇不由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平坦无比。总也快了,她峋哥可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勤快的“耕耘”着。饺子锅里的热气,将她的脸蒸的有些红。   过了年三十,初一便是乡亲邻里相互串门拜年的日子了。   易家如今是村里头一个大户,赶着来拜年的,几乎踏破了门槛,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黄里正带着女儿也来了,听说他们一家子年后要迁到京里去,黄里正还为他女儿的亲事担心了几分。待听易峋言说,过了初七,就请媒人上门提亲,黄老爹的一颗心这才放在肚子里。   到了初二,就是已婚的媳妇们回娘家的日子。   这日一早,易峋和秦春娇便坐了马车,往城里去。   同去的还有易嶟,毕竟这两口子是打算在京里小住几日的,除了能让秦春娇和她爹娘好生聚聚,二来也是要把那宅子逐渐收拾出来。独留易嶟一个人在家,也是没有意思。   到了陈府,陈长青和刘氏早就等着了,陈德修也留在家中,没有出门会友。见了他们三人到来,都很是高兴。   一家子五口人,热闹的过了个初二。   当天晚上,刘氏把陈长青撵去了书房,和女儿睡了一屋。   母女两个,说了半宿的悄悄话。   自从初三起,秦春娇便留在陈府里,和母亲作伴。   易峋与易嶟兄弟两个,则去了那买下来的翰林府里,四处看了看,哪里该修整,又需要添置什么,都记录下来,也自己着手慢慢收拾着,以便天暖和了就能搬过来。   秦春娇也想去帮忙,但易峋不准,她也只好作罢。   在陈府的日子,就和世上所有的姑太太回娘家一般,清闲安逸,每天就是陪着母亲在屋子里烹茶吃点心闲话家常。   刘氏嫁到城里,已有些日子了,倒也结识了几个处得来的官宦内眷,年里每日都有人过来,拜年斗牌茶会打发时光。   这样的情形,秦春娇并不陌生,相府里那些主子们几乎一年到头大半如此,只是那时候她是伺候人的,如今她成了被人伺候的。   这般过了两日,宁王府忽然送了一封请帖来,邀请她们母女两个过府赴宴赏梅。   这母女二人原本都是不大喜欢应酬这种局面的人,但对方是宁王府,身份不同于寻常门第,年前宁王又才帮过陈长青一个小忙,人情往来,不去似乎不大好。   当晚,陈长青回来,刘氏跟他说了这件事。陈长青倒是无谓,若是妻女真不想去,不去也就罢了。妇人之间的往来,他不大放在心上。   刘氏替他着想,还是答应去了。陈长青为人刚硬,人情世故上容易得罪人,平日也少有朋友往来。这半年有了刘氏,这一块倒是活络的多了。   隔日,刘氏同秦春娇,仔细装点打扮了,乘车往宁王府而去。   到了宁王府,丫鬟仆妇接着,将她们两个引到了王府西边的香雪厅上。   花厅里,已先来了一些贵妇小姐,有和刘氏相熟的,便迎上来寒暄说话。众人见着秦春娇,虽明知道她不是陈长青的亲生女儿,但陈长青那护女的名声早已传开了,也都不敢小看了她,将她的容貌着实夸赞了一番,又说她温婉端庄,颇有大家风范云云。   众人在厅上坐着,趁着王妃没来,说了几句闲话。   刘氏从她朋友那里得知,原来前年宁王妃将府里花园重整了一番,种了许多腊梅树,今年成活开花。王妃高兴,又赶着过年,便办了这赏花宴。   正在闲坐,忽然听外头一女子声响:“姑妈请我来,我自然是要来的。”   这话音热络里透着一丝冰冷和不近人情,在寒冬腊月里,听在耳中,着实让人心底里发凉。   秦春娇对这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   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碰到她。   想着,就见苏婉然挽着一中年贵妇,迈进门内。   厅上的众人见她们到来,连忙各自起身,上前问好。   那贵妇人穿着一件大红色刻丝富贵荣华牡丹通袖袄,颈子上围着一条水貂围脖,下头穿着一条石榴红金枝绿叶盖地棉裙,头上输着随云髻,发髻上插着一支凤衔芍药金步摇,耳上也挂着一对金丝石榴耳坠,十指上戴着两个金马蹬戒指。   这妇人生着一张瓜子脸,年近四旬,因着保养得宜,皮肤依旧脂光水净,只眼角微微有些细纹。她面容艳丽,颇有风情,脸上虽挂着笑,眼睛里却微微透着那么一分狠厉。   秦春娇打量了一番,心里默默忖度着,这妇人就是宁王妃了。   苏婉然挽着她的胳臂,脸上虽还是那副清冷的神态,倒是多了几分亲昵。   宁王妃进到堂上,徐徐走来,面上含笑一一应过众人,目光才落在刘氏与秦春娇母女两个身上。   苏婉然依着她,轻轻说道:“姑妈,这两位便是陈大人新娶的那位夫人同千金。”   宁王妃道了一句:“我晓得。”说着,又向刘氏微笑道:“妾身对陈夫人,可是神交已久,只可惜一向无缘得见。今日见着,咱们可要好生叙叙。”   刘氏同她客套了几句,宁王妃又看向秦春娇,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忽然笑道:“这孩子生的可真好,俊俏出众,脱俗不凡,说是大家闺秀也不为过,真像陈大人的亲生女儿一般呢。”   秦春娇将这些话听在耳里,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晓得这宁王妃纯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才这样夸赞自己,但她也是苏家的人,这就有些怪异了。   她差点忘了,这宁王妃原本也是相府的小姐,是老太太的二女儿。只是不知为何,她进相府两年,从未见这位王妃回相府探亲,两处府邸同在一城,但逢年过节她却从没回来过。偶尔,打发人来相府请安问好,探望探望阖府众人,老太太也是冷淡的很。   也因此,秦春娇从未见过她。   眼下瞧来,这宁王妃果然也是生了一张苏家的脸,那双眼睛和苏婉然真是如出一辙。   苏婉然看了秦春娇一眼,满脸冷淡,竟然破天荒的什么也没说。   众人客套了一番,宁王妃便请大伙到院中赏梅,一并开宴。   秦春娇跟着母亲,在宁王府的花园中转了转,也见到了几个年轻艳丽的侍妾。听那些贵妇们的闲话,宁王妃嫁来多年,直至如今都未能生下一子。宁王膝下只有一个郡主,身子还不大好,只在后宅静养,等闲不出来。   宁王妃也是无奈,只得听凭宁王纳了许多美妾。然而,这些妇人里,竟也没有一个有好消息的。   秦春娇听着,也就罢了。   宁王府的花园固然奢华精致,但她的心思全不在这儿,同这些贵妇小姐们,其实也没什么话说。   蹊跷的是,今儿苏婉然倒没再跟她们母女两个为难,只跟着宁王妃在一处,偶尔说上几句话。   晚上摆过了宴席,众人才一一拜别归去。   宁王妃送了秦春娇一份见面礼,将她们送走。   回到自己房中,苏婉然看过表妹,也走了过来,同她姑妈说话:“表妹的身子,可好点了?”   宁王妃叹了口气:“还不就是那么着,好也不好,坏也不坏,太医看了几次,也还就是那些药吃着。”说着,她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怅然:“也是我没福,一世无子,就一个女儿,还是个多病的身子。”   苏婉然听着,意味深长的一笑:“姑妈放心,姑妈是福泽深厚之人,这子嗣总会是有的。”   宁王妃脸色一凝,口吻不绝冷淡了几分:“若是那些狐狸肚子里爬出来的,宁可不要!”   苏婉然没有接口,淡淡一笑,又问道:“姑妈今儿见着那陈家小姐,觉得怎样?”   宁王妃不解:“模样生的好些,言行举止倒也不见什么错处。总归也是命好,娘跳上了高枝儿,不然这样的场合,哪儿能容她进来。”这口气了,就带上了一丝轻轻的不屑。   她一言未了,便问道:“婉然,你为什么突然定要我请她们母女两个来?陈长青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谁知她们竟肯过来。”   苏婉然笑了笑,只说道:“没什么,陈大人的女眷,多多亲近,也是好的。”   秦春娇跟着刘氏回到了陈府,两人也没把这件事很放在心上。   过完了初七,易峋和秦春娇果然准备了丰厚的聘礼,请了一位村中的厚朴老人为媒,到黄家为易嶟提亲。   黄里正当然没有二话,易家上上下下,从人到财都是头等的好亲,这左近村子里的姑娘,甚而还有镇子上的人家,都盯着易嶟。他闺女黄玉竹,又自个儿相中了他。这门亲事,也就定了下来,商定了四月底娶黄玉竹过门。   过完了年,转眼就开了春。   易家今年忙碌,易峋与易嶟兄弟两个没工夫自己下地,便让赵三旺雇佣了些人手,把自家的那几十亩地种了。   他们则忙着打家具,收拾宅邸,终于在三月里搬进了京城。 第135章   进了三月,寒尽冬消,大地春回。   今年的天气暖和的早,才是三月初,便有了几分暖春的意思。   三月初四这日,黄历上是个宜动土、搬迁的好日子,易家选定了这一天举家进城。   秦春娇已换下了冬日里厚实的棉服,改穿了夹的。   她将一头秀发判了个圆髻,没有多做修饰,只拿了一支玛瑙蝴蝶鎏金钗绾着,鬓边簪了一朵芍药通草。   如今,她这样的首饰也有几匣子了,除了陈长青给她的陪嫁,过年之前易峋也陆续为她添置了不少。   但今天搬家进城,里外要忙不少事情,路上车拉马拽的,戴多了首饰,反而累赘。   她站在自家院中,看着院子里的一切。   初春的清晨,日头暖融融的,住了将近一年的青砖瓦房静静的矗立着。   院中的地,已经冒出了些绿意,门口的槐树也钻出了几许新芽。鸡舍里,去年年初买来的鸡雏,都已长大,连同那一口下崽的母猪,都留了下来。   城中的宅邸,易峋请人新做了家什,连同秦春娇陪嫁的床铺妆台,已是足够了。易家人带走的,只有各人的衣裳用品,以及钱粮,余下的那些,便都留给了赵三旺和董香儿两口子。   至于骡子、马匹以及那头叫豆子的小母驴,都是要带进京城里去的。大黄自然也跟去,它性子凶,除了易家的人,谁也不认。   这是她住了一年的地方,也就是在这儿,她完成了从一个少女到女人的蜕变。   一年来太多的人事回忆,都发生在这里。如今要走了,她心中忽然有些怅然和不舍。   赵三旺、丁虎、董香儿和黄玉竹过来帮忙收拾,将箱笼搬上车子。   即便留了那么多家什,还是足足装满了两大车的物件儿。   董香儿今儿穿的艳丽,盘起的发髻上戴着一朵大红牡丹花。   她和赵三旺在二月成了婚,暂且住在赵三旺的那间老房子里。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得倒是挺甜蜜。   她拉着秦春娇的手,满是依依不舍,说道:“妹子,等空闲了,我就进城去看你。”   秦春娇笑着答应,看向一边的黄玉竹。   黄玉竹和易嶟定了亲,差不离算是易家的人了,在自己未来大嫂面前,一改往日大胆的性格,羞涩忸怩起来。   秦春娇浅笑着说道:“你安生着在家等着,到了四月,就娶你过门。”   待东西都搬妥当了,易家三口人便向这些人道别。   易峋同赵三旺说道:“我们到城里去了,油坊和地里的事情,都托付给两位兄弟。还请两位多多上心,咱们过得好与不好,就看这平日里下的功夫了。”   赵三旺和丁虎都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大哥,你放心,下河村的事儿,我们保准给你看的好好的。”   易峋微微颔首,又向赵三旺说道:“三旺,你如今也是娶了媳妇的汉子了,往后要好好的干,好好的香姐儿。这日子好坏,全都在自己身上,别辜负了当家汉子的声明。”   赵三旺连连点头:“哥,你的教诲,我都记着。”   秦春娇也跟董香儿和黄玉竹说了几句话,易峋就来催着上路了。   她坐上了马车,照旧是易峋驾车,易嶟则骑着骡子,赶着豆子,启程上路。   秦春娇坐在马车中,搂着大黄,从车窗里向后望去,就见那些好友们正招着手,且渐渐远去。   直至都看不见了,她才缩回了身子。   大黄在她怀里,倒是乖顺的很,将头埋在她膝上,一动不动。   她心里既有几分不舍,但更多的则是期待。   其实在哪儿都是没关系的,她的峋哥在哪儿,她就在哪儿。但是能和易峋一起,在京中开始新的生活,新的经营,往后又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际遇,这都让秦春娇兴奋不已。   这一路走的不快,到了京里时,已经是将近晌午时分了。   秦春娇在府邸门前下了车,抬起头看着那高大宽阔的门户,屋顶的瓦片在日光下泛着光泽,屋檐下的铁马随着微风不住发出钉钉声响。   朱红的大门厚重结实,门扇上的铁叶钉闪着银光。门顶上,悬着一方崭新的匾额,刻着方正肃穆的两个大字“易府”。   这气派庄严的府邸,往后就是她和易峋的家了,她就是女主人。   易峋走来,向她笑着,伸出了手。   秦春娇看着阳光下,这俊美脱俗,犹如神祗一般的男人,不由回之一笑。她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两人牵着手,踏上了宽阔的台阶。   三人到了正堂上,立时便有五个家人上来请安见礼。   这是两对夫妇,和一个光棍汉。   其中一对两口子,是之前那老翰林的家人。老翰林举家迁徙,不想带那么多人口,就把他们留了下来,问易峋肯不肯用。易峋看他们手脚麻利,为人也老实本分,便留了下来。至于余下的三人,便是从人力集子上雇佣来的。   这宅院宽阔,需得人手打理照料,秦春娇的铺子,也要人来帮忙做事。   原本,易峋还想替秦春娇买上两个年轻丫鬟来侍奉伺候。   但买卖人口,是秦春娇心口的一块疤,她自己好不容易出了这个火坑,不肯再把别人拉下去。另外,她的铺子,需要的是能干活做事的壮实妇人,那些大户人家里打发出来的丫鬟,其实不济事。   因而,易峋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五人到了堂上,赶着三个主人叫大爷、二爷、太太。   易峋神色自若,秦春娇微微有些不惯,但也笑着受了。   当下,这五人便忙着替主人收拾行李,那两个妇人按着秦春娇的吩咐,将衣裳等物归置安放整齐。   这两人晓得秦春娇是从乡下来的,其中之前还在翰林府里当过差,心底难免就存着几分轻视。   但在看见她那些精致考究的衣裳,几大匣子的华贵首饰之后,这心思便全收了起来。   当晚,还是秦春娇亲自下厨,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在新家中吃了第一顿饭。   入夜,秦春娇在沐房洗浴过了,拿簪子挽着头发,踏着绣花拖鞋回到了房中。   这便是新家宽敞的好处,以往在乡下时,洗澡都要在自己房里,接水倒水,都颇为不便。   回到屋中,易峋在床上倚着,正在灯下看着一本书。   秦春娇合上门板,轻步走了过去,浅笑着问道:“看什么呢?”   易峋抬头,瞧着自己的妻子。   烛火昏黄,为她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才沐浴过的脸白皙水嫩,连着那双眼睛,也水汪汪的,映着自己的影子。   水红色的扣身衫子,勾勒着曼妙的曲线,令人遐想着底下的甜美。   他笑了笑,随手将书册合上放在了枕旁,将她拉扯到了怀中,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秦春娇随手拿起那书看了一眼,却见是《策论》,小嘴轻噘,问道:“近来怎么尽看这些?”   易峋说道:“没什么,是岳父叫我看的,我便看看。”   秦春娇侧脸,美眸微转,睨着他:“我怎么觉着,你好似有事瞒着我?”   易峋瞧着她这幅样子,脸上含笑似嗔,眼角轻轻的眯起,红润润的唇就在自己的唇边,鼻息间尽是她的香甜气味儿。温热的身子抱在怀中,柔软的仿佛没有骨头。   他已经没有心思跟她说笑了。   易峋将书从她手里抽出来,丢在一边,搂着她翻了个身:“房舍大了,二弟也不在间壁了,咱们不用再拘束了?”   秦春娇晓得他想干什么,春天了,还真是播种的好时节。   她脸有些烫,低低斥责了一声:“说的好像你以前就拘束过似的。”   在乡下时候,一家子人住的紧凑。每天晚上,她都担心那声响会不会被易嶟听去。任凭易峋怎么磨着她,都跟哑子似的,多叫两声哥哥都不肯。   易峋看着她嘴硬撒娇的小模样,忍不住在她的颈子上咬了一口,便就俯下了头去。   秦春娇嘴上虽然不肯服软,身子却已先软了,任凭他压了上来。   雕花大床被晃的咯吱咯吱的响着,薄纱帐幔里,依稀可见女人雪白修长的腿,勾着男人精悍强健的腰。   一家子三口人在京里定居了下来,略修整了几日,秦春娇便张罗着开铺子的事情。   她早已看好了,宅院东边临街那一排房舍对外打开就能用,里面紧邻着的院子便算作工房。   那块御赐的“四时一品”招牌,她也一并带来了,打算放在新铺子里。   那五个家人,每天也都跟在她手下,听她指挥干事。   起初,他们看新主人年轻,虽没什么坏心,却也疑虑他们不老城,做事不沉稳。但几日下来,秦春娇的精明细致,却叫他们各个心服口服,彻底死心塌地的听她使唤了。   秦春娇在为新铺子的事忙碌不已,每天由早及晚,没个空闲。   但易峋却没能帮她什么忙,这兄弟两个自从进了京,也是每日都出去,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干什么。   秦春娇不是个喜欢管束男人的妇人,轻易不大过问丈夫的行踪,但看他天天如此,也心生疑惑,晚上有时问个几句,也被易峋支吾了过去。   好在她白日事情也多,也就没那么多精力功夫去琢磨这件事。   这天,秦春娇正在铺子里,看工匠们把新做好的货架搬进来,安置到位。   门外不远处,忽然传来家人老胡的喊声:“太太,太太,咱家出大事啦!”   话音落地,老胡已奔进屋中。   他跑的急了,到了屋里,却说不出话来,扶着墙壁,大口的粗喘起来。   他媳妇胡娘子便斥道:“做啥风风火火的,满街都能听见你嚷嚷。大呼小叫,也不怕吓着太太!”又逼问他:“到底啥事,进来了又不说话!”   秦春娇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先说道:“你别催他。”一面自己也问了起来:“老胡,出了什么事?”   老胡喘匀了气儿,满脸堆笑道:“太太,咱家可出大喜事啦!大爷、二爷参加朝廷今年新开的武举,高中了!” 第136章   秦春娇当即一怔,不由反问道:“什么?”   老胡笑道:“是真的,太太,今儿朝廷放了榜,咱家大爷中了第一,二爷是第四!”   胡娘子也满面堆欢,连忙向秦春娇贺喜:“恭喜太太,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武举高中,朝廷就要封官的。咱家大爷、二爷,要做大官啦!”   老胡也在旁附和道:“是啊,太太,以前我们老主人还在的时候,常听他说,如今朝廷重武,若是能在武举中得个好名次,必定能受到朝廷重视。咱们家大爷、二爷名词这么靠前,必定是前途无量啊!”   这些事,秦春娇倒也知道。   往年,她在相府里时,也听府里那几位大爷说起过,如今虽是天下太平,但前朝边疆战事不断,因而朝廷重武的风气延续至今。当今的皇帝,亦是个嗜武之人,身边重用的,大多是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这若是谁家的孩子,是学武出身,走仕途可要比科举更占些便宜。武举不似科举,考的科目繁多且极难,多少人熬了半辈子,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再则,皇帝心里,更看重武官,仕途上也好走些。   原本老相爷也动过这个心思,可惜京城苏氏,除了当初跟着□□打天下的那位老祖宗,无一不是文人,到了苏梅词这一代人,各个更是文弱的少爷身子,也就只好作罢。   但她真没有想到,易峋和易嶟兄弟两个,竟然去参加朝廷的武举了。   难怪这小半年的功夫,他晚上窝在房里,没少看那些兵法经策!   秦春娇一时回不过神来,外头街上却传来一阵锣声。   眨眼功夫,就见两个穿着官衣的差役,手里敲着锣,来到铺子外头,站在台阶下头,赔笑道:“给当家的道喜,贵府上的易大爷、易二爷,高中今科武举第一名、第四名!”   秦春娇来不及多想,便迎上前去应承。   这些官差,就守在考场外头,一旦放了榜,便紧赶慢赶的去人家里报喜,好讨个赏钱。   易峋和易嶟,这会儿还在考场里,料理余下的杂事。   这两人,便快马加鞭来报喜了。   老胡也是出门买菜,撞见他们,才听到的消息。   秦春娇笑着跟他们周旋了几句,便从袖里取了二两银子出来,叫胡娘子拿给他们。   胡娘子满面春风,递了上去:“我们太太赏的,劳烦两位大哥走这一趟,请二位喝茶。”   她心里自然也是得意非常,这主人身份高,当下人的面上也有光。她之前可是在官宦人家里做事的,如今的主家对下面人虽然也宽厚仁慈,但却是一介布衣,心里头总有些不是滋味儿。   如今好了,当家的大爷也要入朝做官了,她往后走路又要带风了。   那两个官差接了银子,入手一掂,心里估摸了一下,便暗暗赞叹这家女主人出手大方,当下一拱手:“多谢太太赏,我等还要到别家报信儿去,先失陪了。”   秦春娇站在门上,出了会儿神。   胡家两口子又上来,满嘴奉承。   秦春娇面上神色淡淡,没有说什么,只是道了一句:“进来做事。”便转身,重新进了铺子里。   老胡两口子面面相觑:大爷要当官了,太太还不高兴是怎么着?   街上的四邻街坊,听到消息,已经在门外看了半日热闹,见这户人家有钱买下偌大一间宅子,又要开店铺,原本就羡慕不已,如今看他们家的老爷又中了武举,更是眼热起来。   就有闲汉说道:“这户人家,原本只当是个寻常的乡下财主,没想到还有这份能耐。”   另一个多少知道些的,便哼道:“你们知道啥,当初他们来看房子的时候,我就在门上坐着看热闹。这户人家的太太,是锦衣卫指挥使陈大人的千金小姐,人家有个当大官的岳父,当然平布青云了。”   旁人便都点头道:“原来也是官宦人家,难怪难怪。”   左邻右舍眼见这户人家家境富裕,太太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当家的老爷又中了武举,便都纷纷送礼过来巴结。   秦春娇这一天,只顾忙着应付这些人,铺子里的事情,倒是暂且搁下了。   中午,那兄弟两个没有回来吃饭。   秦春娇歇了个晌觉起来,胡娘子便来报说:“老太太那边打发人来送信,晚上和老太爷一起过来吃饭。”   秦春娇说道:“知道了,娘还说什么了?”   胡娘子答道:“没别的了,就是老太太打发的人,送了一篮红糖蒸糕来,说是府里自己做的,叫太太留着慢慢吃。”   秦春娇听着,倒没说什么。   胡娘子看她面色淡淡,不晓得是怎么了,便小心翼翼的问道:“太太,可还要到铺子里去?”   秦春娇怔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身上乏,不去了。你叫宋青两口子盯着,今儿务必要把架子安置好,后个儿铺子就要开张了。”   胡娘子答应着,看她再没吩咐,便告退出去了。   才出了二门,迎头就见着她男人老胡,正往里走。   她叫住他:“你干啥去?”   老胡站住,跟他浑家说道:“我去讨太太口里的话,这不晚上老太爷老太太要过来吃饭,要不要再买点酒菜。”   胡娘子便说道:“我说,你别进去找不痛快。我瞧着,太太不自在呢。适才我跟太太说了这事儿,太太也没别的话,想是没啥吩咐。这厨房里不是还放着两坛子金华酒,还有许多大爷太太打从乡下带来的腊肉腌鱼咸鸡啥的,晚上配几个菜蔬,尽够了。”   老胡应了一声,不由疑惑道:“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大爷要当官了,这可是好事啊,太太怎么还不高兴?”   胡娘子哪里知道,顿了顿,说道:“太太心里想啥,那不是咱们能琢磨的。太太刚才吩咐,叫宋青家两口子把铺子里的架子给安置好,后个儿铺子就要开张了。我说你也别闲着,跟去一道干活。别叫太太觉着,宋青两口子比咱们勤快能干,倒把咱俩给比下去了。”   老胡满口答应着,连忙往铺子里去了。   胡娘子愣了一会儿,便去了厨房,想煮个红糖鸡蛋。   太太好似不舒坦,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日子到了。她听大爷说起过,太太爱吃煮鸡蛋,这时候煮这个是最好不过的。   其实秦春娇的脾气随和,来了这些日子,他们还从没见她发过脾气,但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愿意听她的话,心甘情愿对她好。   秦春娇窝在房中床上,她知道铺子里的事情该去瞧瞧,晚上爹娘过来吃饭,也该去嘱咐厨房做几道菜,但她就是不想动弹。   这两天,她身子总是懒洋洋的,却又没有哪里不舒服,就只是懒怠动弹,动不动就觉得累,腰身还总是酸的厉害。   起初,她只当是夜里易峋弄得过火了,但是连着好几天不让易峋碰了,还是不舒坦。   易峋本想找个大夫过来瞧瞧,但她觉得小题大做,毕竟并没有哪里真的不好,又一向忙着,就给搁置下来了。   想起武举这件事,秦春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易峋考中了第一,她不是不高兴,但却有点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   显然,他筹谋这件事,不是一日两日了。去年夏天,她就见着他在看兵法,想必从那时候起他就动了这个心思。但在她面前,他竟然一点风儿都没透漏,甚至于两个人成了亲,她问着他,他都没说。   他为什么不肯告诉她呢,他们不是夫妻么?   想着,秦春娇心里忽然有些酸涩。   她擦了擦眼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她身上的小性子忽然发作起来了,经常自己跟自己闹别扭。虽然明知道都是些不值当的小事儿,却又管不住自己。   过了一会儿,胡娘子便端了碗糖水过来,说道:“太太,我看你身子不爽快,煮了碗红糖荷包蛋,你趁热吃。”   秦春娇恹恹的,看了一眼,那碗里暗红的糖水中卧着一枚圆圆的荷包蛋,甜香随着水汽在屋中弥漫。   这本是她最爱吃的东西,但这会儿看了,竟然一点胃口也没有,根本吃不下。   她说道:“谢谢你费心,我不想吃。”   胡娘子急了:“太太,你中午就没吃两口饭,天天这么操劳,不多吃点东西,身子是要熬不住的。”   秦春娇心里不想吃,但又不想她担心,还是硬塞了下去。   一碗热糖水下肚,精神却还真好了些。   傍晚时候,刘氏先乘车过来了。陈长青在衙门里还有些差事,还要再晚些才能过来。   母女两个会着,就在正房的次间里炕上坐了说话。   刘氏笑盈盈的说道:“峋子中了第一,我听你爹说了,这个名次是能进皇帝身边那几个亲兵营的,不用到外头去。之前我还怕他调到外地去,你说不得要跟到任上,如今可好了。”   秦春娇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刘氏看她心不在焉的,便问道:“怎么,峋子出息了,你还不高兴?”   秦春娇便把她这一下午的心思告诉了母亲,又说道:“我也没不高兴,就是想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氏看着她闺女,责备道:“这男人在外头干事,有些时候是不想告诉女人。这没啥大不了的,两口子不值当为这个置气。峋子那么疼你,又这么出息能干,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秦春娇不言语,半晌才嗫嚅着说道:“我也没怪他,就是、就是心里不舒服。”   刘氏便嗔道:“我瞧你啊,啥也不是,就是峋子把你给宠坏了。春娇,你听娘的话,大好的日子,可不许作!”   秦春娇顿了顿,才说道:“娘啊,我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身上总是发懒,心里还老觉得别扭,看见什么都觉得不舒坦。今儿听见这消息,这劲儿又上来了。”   刘氏听着,想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问道:“我问你,你这小日子多久没来了?” 第137章   秦春娇听了母亲的问话,微微一怔,顿时明白过来。   她年岁不算小了,又在相府里当了三年的房中婢女,凡事都是知道的。   她回想了一下,半晌才低声说道:“好像……这个月就没来。”   她每月日子固定,都是在月初,这已经是三月底了,竟还没有动静。   刘氏听着,心里倒欢喜起来,满面关切道:“可请了大夫没有?”话才出口,便自己解嘲道:“我也糊涂,定然是没有的,不然早就有消息了。”   秦春娇脸上红红的,小声说道:“这一段太忙了,搬过来,收拾家里,又忙着开店,没顾上。”   刘氏便责备道:“你这个孩子,大事儿上怎么一点儿不上心!这要真是有了,头几个月是最要紧的,一个不留神就会掉了。我当初就……”话才出口,她便打住了,不想提当年的糟心事,转而说道:“这就请大夫过来瞧瞧,看过就准了。”   言罢,刘氏当即就要吩咐人去请大夫来。   秦春娇劝阻道:“娘,今儿天晚了,待会儿他们就回来了,别折腾了。横竖,我这也不是生病。”   刘氏听了她的话,这方罢休,又一再叮嘱:“那明儿一早起来,可一定记得叫大夫来看。”秦春娇答应了下来。   说了一会儿话,那几个男人便都回来了。   易峋和易嶟考完出来,等了名次,便到陈长青那儿去了。   陈长青听说了这兄弟两个的名次,也很为他们高兴。他那个养子陈德修,今年也一道赴考,中了第二。这一家子满门,几乎包圆了头几名,可谓是大喜事了。   陈长青跟这哥俩讲了许多朝廷里的规矩禁忌,也就耽搁了时候。   中午,陈长青便带着三个晚辈,在锦衣卫所里吃的饭。   等到三个男人来家,母女俩心里也高兴,刘氏便说道:“咱们别在这儿了,到外堂上去吧。时候也不早了,略坐坐就要开饭了。”   秦春娇应着,便同母亲到外堂上去了。   走到堂上,果然见那四个男人坐着说话。   看她们进来,除了陈长青没动,三个小辈都起身问候。   刘氏笑盈盈的说道:“三个孩子都高中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晚上你们好好的喝一盅,庆祝庆祝。”   秦春娇走到易峋身侧,默默不言。   易峋瞧了她一眼,看她脸色淡淡的,心里有些奇怪,但也只当是人前不好意思多说话,便没放心上。   寒暄了几句,就开饭上来了。   因着家里出了喜事,爹娘和兄长都来吃饭,秦春娇下午叮嘱厨房做了许多好菜。   众人围桌而坐,陈长青做了主位,刘氏在旁陪着,几个小辈在下头。   这是家宴,也没那么多规矩讲究,陈长青讲了几句话,众人便动了筷子。   席上有一盆草菇炖母鸡汤,是易峋爱吃的。   他便起身盛了一碗,尝了一口,不由一怔,这咸淡调味却不是他平素喜好的,显然不是秦春娇亲手做的。   易峋不动声色,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席面上还有几道他爱吃的菜,他挨个尝了一遍,竟然没有一道是她做的,他心里便更奇怪了起来。   他看了秦春娇几眼,见她正低眉垂眸,慢条斯理的低头喝汤,脸上的神情看不大清,却能觉察到她似乎有些不高兴。   她有什么心事么?   正当这时候,陈长青的话音飘来:“我晓得你们是新婚,如胶似漆那是人之常情,但男儿志向高远,不能沉溺于儿女私情。你们武举高中,入朝为官那是定局。在朝做官,不比别的营生,不能出错。尤其是在皇帝跟前,若是出了纰漏乱子,轻易不好收场。”   这话前头是说给易峋的,后面便是嘱咐三个晚辈。   易峋放下了筷子,颔首道:“岳父教诲,我自当记在心上。”   刘氏便问道:“皇上跟前?这事儿定下了?”   陈长青点头道:“还没放话,但多半是准的。如今神武卫缺人手,峋子他们哥俩名次靠前,文武双全,那边就要他们这样的人。至于德修,他倒想去兵部。这个我也问过了,并不是什么难事。”   陈德修微微一笑,向父亲道了个谢。   陈长青又莞尔道:“那些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本还嘲笑他们哥俩是乡下的泥腿子。如今怎么样,平日里耀武扬威,仗着祖宗威风的不得了,倒被他们哥俩压在底下。今儿出了场,我在上头瞧着,那一个个都跟斗败了的鸡似的。”   刘氏听着,不由问道:“原来你没先去跟人打招呼来着?”   这武举不比科举,考试相对松散,那打招呼寻人情的也就十分之多。   陈长青说道:“不曾,也就是他们考完放了榜,我才领他们去。我就是要这些人知道,农家子弟又如何。本事,未必比他们差着!”   陈德修也笑道:“爹说的是,我还被几个好友埋怨了,说怎么不提前告诉他们,倒叫他们白白得罪了妹夫和二弟。这往后成了同僚,可要怎么见面呢!”   说着,一家子人都笑了。   秦春娇坐在位子上,听着他们说笑,面上平淡如水。   她悄悄看着那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峻拔的身躯就在自己身侧,俊逸的脸上,双眸深邃,谈吐自若,挥洒自如。这样的男人,哪里像乡下的汉子呢?   这个男人,就要当官了。   她想着,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顿饭,吃的阖家尽欢。   吃过了晚饭,陈长青一家三口又吃了两盏茶,便起身告去。   陈长青留下话,依着朝廷的惯例,这消息要过两天才会下来,要这哥俩别四处乱走,在家里静候朝廷的音讯。   送走了这三人,易峋按捺不住满心的激动兴奋。   他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中了武举,就要入朝为官,还能到皇帝身边去办差。而春娇,也要做官太太了。   再也没谁能看不起她,敢看不起她。   易峋转去沐房洗了个澡,出来只见满园月色如水,山石树影重重。这景色宁静祥和,他却血脉偾张,只想尽快回房,让那个小女人好好的犒劳他。   踏进房内,一时却没看见秦春娇的影子。   易峋怔了怔,忽然想起来什么,便穿过月洞门,果然见她正在西窗下头,在罗汉床上倚着软枕,就着灯火做针线。她已经摘了满头的首饰,一头秀发披在肩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水红色绣着芍药花纹的衫子,下头没穿裙子,罩着一条月白色纱裤,隐隐透着底下莹润的肌肤,那双小巧白嫩的脚踩在绣花拖鞋里。   月光透过窗棂撒了进来,合着一室的灯火,让她显得越发娇软妩媚。   易峋唇角勾了勾,一声招呼没打,上前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秦春娇吓了一跳,手里的针线不由掉在了地下,她咿呀叫着,和男人低沉的笑声搅在一起。   易峋将她抱到了床畔,将她轻轻丢在床铺上,自己也扑了上去,就动手去解她的衣裳扣子。   秦春娇握住了他的手,一双媚眼瞪着他,埋怨道:“一声不吭的跑进来,把人丢床上就往上扑,我还当是土匪强盗呢,吓死我了!”说着,又嗔道:“今儿你别想了,我不高兴。”   易峋压着她,直勾勾的盯着她的眼睛,低低说道:“怎么又不高兴了?这连着好几日,你不是不高兴,就是不舒坦,左右就是不让我碰。今儿我中了第一,你不该好好犒劳犒劳我?”   秦春娇便说道:“你考了第一,你去当大官,是你大老爷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我犒劳?”   易峋嗤笑了一声,说道:“怎么和你没关系,这官太太,你不当么?你不当,难道要换人来当?你肯?”说着,那手就不老实起来,隔着衣裳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把,惹得她一阵惊喘。   秦春娇啐了他一口,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道:“我就是不高兴,你别来烦我。”   易峋瞧着她的样子,不像是往常房里撒娇,便扳着她的肩膀,问道:“你今儿到底怎么了?我考了第一,你一点儿也不高兴,连饭都不肯做了。难道,谁又惹你了?”他就知道不对劲,家里有了值得庆祝的事,她一定会亲自动手做菜的,今儿竟然没有一道是她自己做的,这果然是怄气了。   秦春娇便嗔道:“我为什么还要做饭?你都要做官了,我也要当官太太了,那当然要好好的享清福。往后多的是人伺候你,你有什么事跟他们说去,不要来对我说。”   易峋这下明白过来了,原来惹着她的人,是他自己。   他抱着她的身子,硬转了过来,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眸,问道:“到底是怎么着?春娇,你要跟我生气,也得告诉我句话,我哪儿招惹你不高兴了?”   秦春娇当然拧不过他,她撅着小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问你,武举这事儿,你啥时候打定的主意?”   易峋一怔,也没多想,就说道:“总也有小半年了,怎么了?”   秦春娇见果然跟自己猜的一样,咬着牙道:“你为啥之前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竟然一句也不提。二弟也瞒我瞒的好,一丝风声都没有的!”   易峋哑然,他没想到秦春娇居然是为了这个在跟他生气。   他顿了顿,说道:“原本也是没把握的事儿,所以就没想着跟你说。后来过了两场,有些希望了,我就又想着等考中了,给你个惊喜。”   秦春娇斥道:“哪里有喜,只剩下惊了。如今你就连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分明就是没把我放心上,往后只怕就敢瞒着我在外头养外宅、私窝子了!”说着说着,她只觉得委屈万分,心里一酸,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这也不怪她多心,她在相府里待过几年,那些都是京里官爷们惯玩的花样儿。易峋现下就敢什么事都瞒着她,等将来当了官,会不会也染上这种习气,那是难说的很。   男人如果要干这种事,家里的娘子除了哭死,什么法子也没有。 第138章   易峋看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他叹了口气,将她抱在怀里,哄孩子一样的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过了片刻,秦春娇逐渐止住了哭泣,小声抽噎着。   易峋方才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去养什么外宅、私窝子?”   秦春娇抽抽噎噎的,断断续续说道:“你这会儿哄我,当然说不会,那往后呢?考武举这么大的事,你都能不告诉我了,往后就更什么也不用说了。”   她两眼泪汪汪,鼻尖红红的,像林中的小鹿一般可爱可怜。   易峋看着,不由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低声下气道:“好,就算我不对。你不要再哭了,哭多了伤自己的身子。”   秦春娇说道:“什么就算你不对,就是你不对。我要做什么事情,甚至娘家出了什么事,都告诉你。你要做什么,却一声儿也不告诉我。夫妻之间,不就该坦然相对么。你瞒我,我瞒你,什么意思!”   易峋听着,心里倒也愧疚起来。   秦春娇是个体贴尽责的妻子,以前又吃了太多的苦,他只想着出人头地,能更好的护着她。   男人身份显赫,做娘子的脸上也有光彩不是?   这些都是男人该做的事情,也不用都告诉女人。   然而看着秦春娇这哭的惨兮兮的小模样,他便打从心底里的觉得自己是做错了。   他将秦春娇紧紧的搂在了怀中,用自己的身躯暖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春娇,这次真的是我不对,我晓得错了。往后,我什么都不瞒你了,可好?”   秦春娇依在丈夫的怀里,渐渐安宁下来。   待情绪平复,她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在他面前,她的小脾气和小性子总也管不住,近来是更加爱任性撒娇了。   她语声哝哝的说道:“你知道就好,这次便算了。往后,你若再这样,那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易峋低低笑了一声,抚摸着她的后脑,答应着。   易峋费了些功夫,将秦春娇哄住了,看着她在枕上躺了下来,乖顺的宛如一只小猫。尽管,这只小猫才刚刚跟他闹过脾气。   他在她身侧卧下,一手撑着脸颊,看着自己的妻子,目光之中满是宠溺。   忍不住的伸手,轻轻抚弄着她,心里却有几分暗暗的窃喜。   她在人前,可从来不这个样子,一向是大方懂事的。这幅撒娇任性的小模样,也就只有他能看见。   谁让他是她的丈夫呢?她也只能向他撒娇了不是?   秦春娇窝在枕头上,柔软的被褥和易峋温暖粗糙的手掌,给她带来了暖洋洋的舒适感,让她昏昏欲睡起来。   她眯细了眼眸,意识也迷糊混沌起来,在滑向梦乡之际,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那件事,还是等明天请大夫看过,准了再告诉他吧。既然他会给她惊喜,那她也给他一个惊喜吧。   宁王府中,夜色深深,这深宅大院里各处守备森严,到了这个时候已是四处落锁。   宁王妃坐在窗子边,瞧着院子里那些影影绰绰的山石草木,满脸怔然。   丫鬟红玉走来,低低说道:“娘娘,早些歇下吧。天都这样晚了,王爷今儿想必是不来了。”   宁王妃眸色似水,淡淡道:“不慌,再等等。今儿不是她们的日子,他该来的。”   红玉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又退了下去。   宁王妃又等了片刻,直至月上中天,依然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方才神色暗淡的想要起身。   这微一动弹,惊觉身子竟然已经坐僵了,不由痛呼出声。   红玉慌忙上来扶她,一面说道:“娘娘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腿脚便好。”   宁王妃自嘲一笑,说道:“果然是我过了,不该拔了那一院子的芍药。只是总也过去这么些年了,他怎么就不能忘呢?”说着,她略停了停,又不无伤感道:“这兴许是我的报应,所以老天叫我无子。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占了去。”   红玉替她捶着腿,忙说道:“娘娘别这样自苦,无论如何,娘娘才是王妃,又替王爷费心费力主持中馈这些年,王爷总是敬重娘娘的。”   宁王妃脸上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怅然道:“是啊,连你都说他是敬重我了。然而,我要这敬重又有何用!”   主仆两个说着话,门外忽然一盏灯笼晃过,就听门人通报道:“娘娘,王爷来了。”   宁王妃只呆了一呆,便见那蟒袍玉带的男人,披着一身夜色,从外面进来。   宁王走进室内,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宁王妃身上,他问道:“这么晚了,还没睡下?”   宁王妃浅浅一笑,盈盈起身:“这么晚了,难为王爷还记得来妾身这儿,空了那几位姐妹的房,不怕明儿她们抱怨?”   宁王脸上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不耐烦,但也转瞬即逝。   他走上前来,自宁王妃头上取了一朵珠花下来,拿在手中把玩着,说道:“老夫老妻了,还吃这些酸醋,你也真耐烦!”   宁王妃笑着,没有言语。   但听宁王又道:“我多年膝下无儿,这两日皇兄又问起这件事来,竟然有意把诚亲王第五个儿子,过继给我。我力推了去,但这件事总这样下去,只怕不行的。你也不想,半道出来个养不熟的儿子吧?”   宁王妃的脸上爬过一丝难堪,她盯着宁王,开口道:“王爷,你这是怪责妾身?”   宁王没有接话,又说道:“今儿朝廷武举,我看了三个孩子,名次极其靠前,竟然都是陈长青府上出来的。陈德修不必说了,听闻那个得了第一的,原是个乡下汉子,竟然是他的女婿。不得不说,这陈长青真是慧眼识人。好的,全拉到他家里去了。”   宁王妃不知他为何半截里说起这个来,没有出声。   宁王又说道:“本王打听了,陈大人的女儿,原先竟然在你母家府上做事。”   宁王妃心头一跳,看着他,忽然一笑:“王爷这是,用得着妾身了,方才过来?”   她和宁王做了半辈子的夫妻,哪里不晓得他心里那些主意!无事不登三宝殿,真是用得上她了,方才惦记起来。   宁王将那珠花朝桌上一撂:“瞧你这话说的,有这层关系在,多多走动走动,不是好事一件?那是你的母家,又不是外头。皇上如今还当盛年,对陈长青极其宠信,又看重武官。那孩子到了御前,怕是要平步青云了。多多结交几个朋友,没什么坏处。”说着,又意味颇深道:“你那个太子妃外甥女,未必就能拉扯的动你们苏家。”   宁王妃脸色一凛,冷笑道:“王爷不必再说了,妾身向来少回母家,王爷又不是不知。何况,那女子在妾身母家时,不过是个婢女,要妾身去跟她结交,折煞妾身罢了。官面上的事,王爷还是自行料理吧。妾身妇道人家,恐帮不上什么忙。”   宁王面上一阵冷硬,他看了宁王妃半日,方才淡淡说道:“苏月娥,本王之前怎么没看出了,你竟是个六亲不认的人!”   他扔下这一句,便拂袖而去。   宁王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跌坐在凳子上。   红玉上来,劝道:“娘娘,王爷好容易来了,何苦跟他置气斗嘴。”   宁王妃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他是用的着我了,才想起来找我。我在他眼里,就只是这样了。”说着,眼泪便扑簌簌的自眼眶里落了下来。   当年,她或许是做过了,无论怎样也该给他留个后才是。也不至于弄到如今,自己身边空落落的,心里没有着落。   翌日,秦春娇趁着易峋去街上办杂事时,打发老胡骑了骡子,去杏林春请了大夫来。   老胡面上泛出难色来,说道:“太太,这杏林春的名头可大的很,馆主医术颇为高明,就是太医院也常请他去探讨。轻易,可不好请的动他。”   秦春娇便说道:“不碍事,你只管去。去了,报上大爷的名讳,说是他内人请的就是。”   老胡心里将信将疑,还是依着嘱咐去了。   到了杏林春,他将秦春娇的话转述了一遍,那馆主听闻是易峋的内子,便想起去年端午节来探病的娇俏女子来。   当下,他二话不说,提了药箱,跟了老胡出来。   老胡见太太那番话果然奏效,心里暗暗称奇:大爷和太太果然有本事,这么难请的人,一听大爷的名讳,就跟来了。   这般,对着自家主人,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那馆主到了易家,看见偌大一间宅院,不由吃了一惊,向老胡打听了一番,方才知道那两口子这半年来的变故,不由连连赞叹。   秦春娇跟他是见熟了的,本身又是乡下出身,没有那么多顾忌。胡娘子就领着程馆主,一路进了后院。   到了后堂上,秦春娇正在等候,和他起身见过,寒暄已毕,便说道:“我近来总有些胸闷恶心,还不思饮食,不知是喜是病,想请程大夫给瞧瞧。”   程馆主听说,心里也是关切,便替她诊脉,又问道:“敢问小娘子,这月事不来,已有多久了?”   秦春娇答道:“差不离,总也有一个月多了。”   程馆主点了点头,收回手去,满脸堆笑道:“这便是了,恭喜小娘子,这是有喜了。” 第139章   虽心中早有预料,但听了程馆主的论断,秦春娇心头还是忍不住的一阵狂喜。   胡娘子在旁听着,也很为她高兴,连忙上来笑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太太可真是有福气,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就有喜讯啦!”   这话倒不全是恭维,这世上多得是为了子嗣而翻脸的夫妻。   眼下大爷对太太虽好,但这毕竟是新婚,还在热乎头上。赶在这个时候,太太就怀了身子,那可真是锦上添花。若这头胎就能生个儿子,那就再不用愁什么了。   胡娘子心里想着,这太太可真是个有福之人。谁能似她一般,有个朝廷做大官的父亲,再有个即将当官的丈夫,汉子还百般疼爱,入门不过三个月的功夫,就能怀上身子。   这京城里不乏千金小姐,但过得能这样顺的,还真就不算多。   秦春娇心中欢喜,正向说些什么,易峋却已从外面进来了。   易峋才踏入门内,迎头看见程馆主,不由一顿,上前问道:“程大夫怎么来了?”说着,心念微动,看向秦春娇,问道:“春娇你果然是病了?可要紧么?”   秦春娇脸上微微一红,抿嘴一笑,低头没有言语。   程馆主摸了摸唇上的髭须,莞尔道:“小娘子没有生病,只是有喜了。”   易峋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迟疑问道:“……什么有喜?”   秦春娇瞅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怨怪的意思,没有吭声。   程馆主便说道:“就是有了身孕了。”说着,又微微责备道:“峋子,你也是当人家汉子的人,怎么娘子身子不爽快了这些日子,全不知道?”   其实秦春娇身子不舒坦这些日子,易峋早叫她请大夫,只是秦春娇自己忙着铺子上的事情,便拖延到了这会儿。   但听着程馆主的话,易峋却全无辩解,只是说道:“是我疏忽了,大夫教训的是。”   秦春娇从旁小声道:“不关峋哥的事儿,是我自己大意。”   程馆主看了这小两口一眼,不无责备道:“你们年轻,不知道轻重,麻痹大意的。这妇人怀身子,可是件大事。若不能好好调养,娃儿掉了还是小,落下病来,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易峋听着,颇有几分紧张,问道:“那大夫,我娘子身子可有要紧么?”   程馆主瞧着他,这小子也算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打小就是一副大人样,少年老成,从来不见他失态,这会儿却慌乱起来,竟有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可爱意味来。   他呵呵一笑,说道:“不必慌,我适才替她看过了,除了近来有些劳累,并没其他的。”   易峋又问道:“那内子近来不思饮食,又总胸闷恶心,时常疲乏无力,这该如何是好?”   程馆主便说道:“这妇人怀孕,头几个月是要受点罪的。待会儿,我开一贴安胎方,照着方子吃上两贴药,多吃些滋补的饮食,不要累着,歇上一段日子就好了。”言罢,他又交代了许多妇人孕期的饮食起居相宜和禁忌,特特叮嘱了一句:“峋子,我可得嘱咐你,这头三个月十分要紧,可万万不能行房。我晓得你们新婚,正是如胶似漆分不开的时候,别为着一时痛快,弄出事来,得不偿失!”   这一句话,说的易峋与秦春娇两个人面红耳赤。   当下,程馆主果然写了药方,易峋付了诊金,亲自送他出门。转头,便将那药方交给了老胡,叫他照方抓药。   回到堂上,却见秦春娇还在屋里。她站在八仙桌前头,后腰抵着桌沿儿,低着头,正□□着衣裳下摆。   易峋上前,忽然就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后院走去。   秦春娇没有防备,吓了一跳,大声道:“你干啥?!唬死我了!”   易峋却没有停下,步履生风的去了,远处隐隐传来男人爽朗的笑声。   胡娘子瞧着这小两口的热络劲儿,虽是有了年纪的人,也觉得羡慕。她家那个死鬼,每晚上回来吃饱喝足就只会躺尸了,连一句贴心话都说不上。   心里想着,她笑着摇了摇头,打算去厨房下一碗鸡汤细面。   太太近来总吃得少,这怀了身子,可得好生滋补着。   易峋抱着秦春娇,一路回到了卧房,将她轻轻放在了床上。   秦春娇看着他,嗔道:“粗手粗脚的,也不怕把人伤着!”   易峋在她脸颊边亲了一下,方才在她身旁坐下,低低笑着:“我竟然要当爹了,春娇,我要当爹了!我太快活了,就是武举高中都没有这样快活!”   秦春娇睨着他,嘴角微微勾起,轻轻嘲他:“原来你高兴啊,瞧你适才在堂上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还当你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易峋笑着,继而竟然大笑起来,仰面倒在床上,看着头上的床帐子,长出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说道:“我怎么会不高兴?我是太高兴了,高兴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要给我生娃儿了,我要有儿子了!”   秦春娇瞧着他这狂喜的样子,忍不住怄他道:“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万一是闺女呢?怎么着,是闺女就不高兴了?”   易峋在她撅起的小嘴上刮了一下,说道:“小性子又发了?我就那么一说,是闺女我也高兴。闺女,咱就娇养着,让她上女学,从小就给她存嫁妆。”   如果是闺女,一个生的跟她一样的玉娃娃,那该有多好?想想,就从心坎上的想要疼爱。   秦春娇也笑了,她心里甜。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悄悄话,胡娘子送了面过来,秦春娇接了便吩咐道:“叫宋青到老太爷府上去,报个喜信儿。”   胡娘子答应着出去了,秦春娇便窝在床上,继续跟易峋说话。   易峋长臂一揽,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沉沉说道:“明儿铺子开张,我和二弟去张罗就行。打从明儿起,你就老实在家里养胎,不要再到铺子里去了。”   秦春娇窝在他胸膛上,说道:“不成,我张罗了这么久,铺子要开张了,你却叫我在家里待着?再说了,你和二弟眼瞅着就要去任职,哪里还有空闲!”说着,看易峋似有话说,立刻又道:“这铺子一向是我经营的,你就是托付给旁人,也不放心。”   这话,真是把易峋后半句给截了。   易峋没话可讲,又说道:“你没听之前程大夫的话?叫你好好养着,别劳累了,不然娃掉了还是小事,会把身子弄坏的。”   秦春娇嘟哝道:“哪来那么娇气,我听娘说,她怀我的时候,还下地呢。”   易峋便责备道:“这怎生一样?你那爹……”话才出口,想想不妥,又打住了,转而说道:“总之,我不准你再折腾。”   秦春娇没有说话,将头在他怀里蹭了蹭。   易峋没听见她的动静,低头看了一眼,见她虽然乖乖的偎依在怀里,但那双灵动的眼睛却咕噜噜的转着,就晓得她定然没有死心。   他没再多说什么,等岳母来了,一定会劝服她的。   消息传到陈府,陈长青和陈德修不在,是刘氏接着的。   刘氏听闻这个喜讯,登时分外的欢喜,立刻吩咐人打点了几样吃食补品,还有一些妇人孕期求吉祥的物件儿,便坐车往易家来了。   刘氏还没到,赵三旺和丁虎两个,却押着一车的货,先到了。   他们两个,是来送货的。   开了年,乡下的油坊也开张上工了。油坊雇佣的长工,除了村中闲着的壮劳力,还有往年易家种地雇过的。他们老早就知道易家油坊的差事好,一天管两顿饭,还给二十文工钱,主家也是厚道人家,都巴巴的盼着。   易峋也交代过了赵三旺,如果要雇佣人手,便先尽着他们。   这些人见易家果然守信,也十分珍惜这活计,干起活来加倍的卖力。开年不过三个月的功夫,已然产了二百斤的油下来。   除了年前的那些订单要供应,余下的油赵三旺和丁虎便都送进了城,给新铺子供货。   一并送来的,还有黄玉竹一冬里存下的头油面膏,也是满满当当两大箱子了。   头油一共一百瓶,面膏做了五十盒,尽够新铺子卖一阵了。   两人到了易家,经人通报便到了堂上等候。   看着易家宅邸的宽阔华丽,都赞叹不已。   须臾,易峋和秦春娇便出来了,秦春娇和他们都是一向见惯的,没有那么多顾忌。   秦春娇吩咐胡娘子送了茶点上来,四个人便坐着说话。   易峋问了几句乡下的事情,赵三旺答道:“哥,你放心,那三十亩地都按着你之前说的种下了。如今咱们村里,大半人家都种上了油菜,到了菜籽下来,全给咱收。宋家庄那边,宋大叔捎了信儿过来,茶树刚滋芽儿出来,茶果暂时是没有了。倒是他们家园子里种了几十株果树,梅子李子杏子都有,差不离五月就有新果子了,问你们要不要?”   易峋还没说话,秦春娇便先接口道:“要,我早听说宋家庄出的好果子,都是拉到城里卖的。他们若肯卖,我们就要。”   易峋有些疑惑,只当秦春娇忽然新生了主意要卖新鲜果子。铺子里的事情,一向是她拿主意打理的,他也不多问。   若是卖不掉,就留着自家吃吧。秦春娇怀了身子,多吃些果子是有益处的。   说着话,易嶟便从外头进来了。   赵三旺见了他,就打趣儿道:“二哥,你在城里倒悠哉。你不知道,黄姑娘在村里,天天巴望着你娶她,两只眼睛都要绿了。”以前易嶟总修理他,如今他先娶了亲,抢在易嶟前头成了过来人,可算能扳回一城了。   易嶟脸上果然一红,笑骂起来:“人的眼睛怎么会变绿,你意思是玉竹成饿狼了。臭老鼠,我们离了村,你就得意上了。你二哥的拳头可没搁下,若不是嫂子怀孕怕她受惊吓,一定给你个好果子吃!”   这话一落,赵三旺和丁虎齐声惊喜道:“嫂子怀上了?”   秦春娇有些不好意思,含笑说道:“才看过大夫,说是有了。”   丁虎咧嘴一笑,不知道说什么为好。赵三旺搓着手笑道:“好,真好,香姐儿听说了一定很高兴。”   这下,轮到易嶟报仇了,他说道:“三旺,你可得赶紧着。你和香姐儿也是年后就成婚了,这咋还没消息?”   这话,说的赵三旺没了脾气,只知道傻笑。   正说笑着,刘氏便道了,一进门就笑道:“这么热闹啊?三旺和虎子,你们咋来了?”   那两个都起身,寒暄了一番,说道:“大娘,给铺子送货来着。”   众人说了些话,丁虎和赵三旺就要回去。   易峋同秦春娇留他们吃饭,但两个人都说家里没人,得赶着回去。尤其是赵三旺,他不放心留董香儿一个人在家。   送走了这两人,易峋和易嶟带着家人老胡和宋青,将那些货搬到铺子里去,一一上架。   刘氏便和秦春娇在房里说话。   刘氏看着女儿,心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当外祖母了,满心都是欢喜,且生出了些格外的慈爱来。这和当初生下秦春娇当上母亲时的感受,全然不同。   再则,虽说她信得过峋子的为人,但女儿进门三月就怀了身子,香火有了消息,那就更稳妥了。   当下,她叮嘱了女儿许多孕妇要注意的事情,也将程大夫的话说了一遍,又低声道:“你可仔细了,这头三个月最为关键要紧,可不能由着峋子胡来,让他往你身上爬了。”   一天里被两个人说房里的事,秦春娇分外羞臊起来,低声埋怨道:“娘,你说啥呢。”   刘氏却不依不饶,仍旧说道:“我说的都是顶顶要紧的,你们可别贪一时的快活,闹出大错来!”   陈长青和陈德修父子两个回到府中不见刘氏,招人一问,得知了这个大喜之事,便也来了。   陈长青还带来了个大好消息,易峋和易嶟兄弟两个,果然补进了神武卫,出任旗手卫校尉。 第140章   本朝自□□皇帝起,建卫所制,共计二十六卫,神武卫为亲军上十二卫之一,负责戍守宫禁,出入护驾等事宜。而旗手卫校尉,更是护驾侍卫亲军,直接听命于皇帝,护卫龙驾进出之安全,及奉旨执行秘密差事。以往帝位更迭,又或时局动荡之时,竟而能有先斩后奏的权柄。   易峋与易嶟兄弟两个,能进入神武卫,担任此职,除却武举里表现优秀,陈长青也是发挥了巨大作用。正是由于对陈长青的信赖,尤其听闻易峋还是陈长青的女婿,皇帝这方钦点了这两个兄弟进入神武卫。   一家人得知此讯,更是喜出望外。   这御前护驾的亲军侍卫,地位崇高,非一般的侍卫可比,从来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方能入选。他们外出行走办差,即便是朝里的阁老大臣,都要给他们三分的颜面。   陈长青和陈德修知道了秦春娇怀孕的事情,也是喜上加喜。   她这一胎,若能平安落地,可是这家中下一辈里的头一个孩子。家里即将添上一个新的小生命,对于新生的期待和憧憬,让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充满了温暖的欢喜,对于陈长青更是尤其如此。   常年的行伍生涯,让他的生活枯涩冰冷,直至再度遇到刘氏,才有了女人温情的滋润。   而如今,他的继女身怀有孕,他即将当外公了。   这种喜悦,和刘氏成亲时是完全不一样的,让他的心温暖又柔软起来。   他还从没有抱过襁褓里的孩子呢!   一家子人围着秦春娇嘘寒问暖,甚而讨论起孩子出世后,该取什么名。   若是儿子该如何,若是女儿又该如何。   众人说笑着,易峋却忽然说道:“岳父岳母,明日小店即将开张,然而我与二弟都要到神武卫任职,白日里只春娇一个在家。她身怀有孕,独自打理店铺,我实在放心不下。”   陈长青和刘氏都微微一怔,陈长青当即说道:“自然是养胎为上,这铺子交给其他人打理不行么?”   秦春娇没有料到易峋突然说起这个,还未来得及张口,只听易峋就又说道:“我倒也是这个主意,只是春娇不答应。”   陈长青和刘氏顿时都沉下了脸,刘氏先开口道:“春娇,你这不是胡闹?怀孕的妇人,就是要仔细休养。程大夫不是说了,你近来疲乏的很,要好好调养。经营铺子,免不了劳心费力,哪里还能养胎?我说,这铺子的事,你就托给可靠的人去打理,你不要再管了。”   秦春娇不依,说道:“娘,这铺子是我的心血。我们进京,一大半都是为了进京开店。如今好容易要开张了,你竟然让我不要管了?”   刘氏却罕见的强硬起来,说道:“不成,这次你说什么我都不依你了。这养胎不是闹着玩的,头三个月又最为要紧,在你前头我那两胎,都是头三个月掉的。我可不准你任性,作践怀了身子,弄掉了我的小外孙!”   秦春娇小嘴撅了起来,母亲一向疼爱她,从来少训斥,没想到在这件事上,竟然全不肯让步,还责备了她。   陈长青看着这母女俩,正想说些什么,但一触碰到刘氏那微微嗔怪的目光,顿时就哑了。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一个铁杆汉子,如今却被一个妇人管束的服服帖帖。   秦春娇轻轻说道:“娘……”   刘氏理了理袖子,又说道:“这样,打从明儿起,我每日过来,一来帮你照料铺子,二来也是照顾你这个丫头。”说着,她看向陈长青,果然见丈夫一脸不同意的神色,便又说道:“怀孕不是小事,让两个年轻孩子独个儿在这儿,我可不放心。”   陈长青转念一想,刘氏又不是住在这里,何况她在这儿,自己也能每日过来看看女儿,便也没有反对。   这事儿,就被两个长辈这样定下来了,而易峋也没有别的话说,秦春娇也就只好从命。   这日,陈长青、刘氏与陈德修在易家吃过了晚饭,逗留到将近宵禁时分,才动身回府。   晚上,秦春娇喝过了安胎药,散着裤腿,正在西窗下的罗汉床上闲坐,吃着胡娘子替她买来的蜜枣压苦。   这蜜枣也是从童记铺子里来的,枣肉软糯细滑,几乎入口即化,除了枣子与蜜的香甜外,还有些糖桂花的香气,亦有些陈皮带来的酸甜。   秦春娇细细的咀嚼品味着,在心里一味味的数着用料。   之前她听说宋大宝山地里有好果子,问他们收不收时,就动了念头。鲜果子拉到城里卖,虽也不错,但到底每日的损耗也高。不如做成各样的蜜饯果脯,不怕放坏,爱吃的人也多。   铺子即将开张,除了油坊里送来的菜油、芝麻油、花生油与山茶油外,就是头油与面膏,货的种类不算丰富。   这炮制头油和面膏,不是她的拿手本事,她的老本行还是饭食点心。然而她如今怀了孕,定然是没有力气再去磨豆浆做豆腐了,即便想家里人肯定也是不答应。于是,她便想出了做果脯来,这不算难,也不怎么费力气,无非守着锅熬就是了。   秦春娇正在心里盘算着,易峋就进来了,还端了一盆热水,给她洗脚。   秦春娇仰头看着他,半晌才说道:“我才知道,原来峋哥也会告状使坏呢。”   易峋挑了挑眉毛,倒也没有否认,说道:“不然,你怎么肯老实在家?爹娘的话,你总要听。”   她在他跟前,只要撒撒娇,他就一点办法都没了。但岳母的话,不会由着她乱来的。   秦春娇轻轻哼了一声,脱去鞋袜,将小脚探入水中,嘴里嘟哝道:“你们一个个这样子,不像我怀孕了,倒像是我怎么着了。我又不是瓷做的,一摔就碎了。”   易峋看着水里白嫩的小脚搅来搅去的,心里也有些痒痒的,轻轻说道:“你这会儿,就是瓷做的。”   秦春娇没有说话,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脖子里解下一样饰物,放在易峋手里。   那是一副羊脂白玉蝴蝶带扣,小巧精致,雕工精细,决然不是寻常坊间首饰铺子里的饰物。   秦春娇那么多首饰里,唯独数这副最得她珍视,只因为这是易峋给她的,说是他生母的遗物。   易峋生母病逝前,曾将他叫到床畔,扎挣着从枕头套里掏了出这枚玉带扣,言说这物万分珍贵,要他仔细收藏,轻易不可示人。   因为母亲的遗物,易峋便倍加珍惜,娶了秦春娇之后,便当做一个给媳妇的宝物,送给了她。   秦春娇便买了一条金链子,将这玉带扣穿了起来,做成了一条项链,每日戴着。   易峋见她竟然把这东西还了回来,有些诧异。   却听秦春娇说道:“峋哥,你以后要去给皇帝当侍卫了,我以前听人说起过,这差事听着风光,其实凶险不小。你还把它贴身戴着,这是你母亲留下的,我想着婆婆在天有灵,一定会好好的保佑你平安的。”   易峋原本不想收回,但听了秦春娇这番话,便取了过去,当着她的面,戴在了脖子上。   等秦春娇洗好了,他便将她抱到了床上。   两个人躺了下来,秦春娇偎着他,小声说道:“在宫里当差,认真是要紧,但也要保重自身。我可不想你为了前程,有什么闪失。咱们日子还长着呢,我和孩子,这一辈子可都指着你呢。”   易峋应了一声,轻轻摸着她的头。   秦春娇心里有些淡淡的甜意,却又有几分模糊的担心,至于自己在担心什么,又说不出来,似乎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   到底是怀着身子人,极容易疲倦,秦春娇略微想了一会儿心事,就迷糊着睡过去了。   易峋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女人,轻轻将她放在了枕上,替她掖好了被子。   他爱的女人,怀上他的孩子了,他心里满是踏实的幸福。   隔日,刘氏果然一早过来,替女儿操持店铺的差事,不止如此,还盯着她的饮食起居,绝不允许她任着性子乱来。   她晓得,女儿在女婿面前喜欢撒娇,女婿又惯着她,所以自己就更要管着他们了。   到底是两个年轻孩子,许多事想的不仔细。   这天黄道吉日,易家兄弟两个在铺子门前放了一挂鞭炮,铺子就正式开张了。   易家食肆在京里本就颇有名声,如今搬进了京城,采买方便,当然更好了。而左右街坊,见这户人家,岳父是当朝大官,当家的汉子又中了武举,不日也要做官,如今开了店铺,来捧场的客人竟也都是京里的大户,便也纷纷送了礼过来。   开业这日,铺子的生意,已然十分兴隆。   时日匆匆,忙里易过,眨眼就是四月,易家兄弟两个都已到了神武卫任职,每天早出晚归,按时到卫所点卯,任职办差。   这职务责任虽大,但近来太平,也没什么事,还算清闲。   易嶟和黄玉竹的亲事,也定在四月。   到了成亲这日,易峋与秦春娇作为哥嫂,尽力操持,让易嶟将黄玉竹风风光光的从下河村娶进了京城。 第141章   黄玉竹与易嶟在成婚之前已是情投意合,这过门之后,更是如胶似漆起来,小日子过得恩爱甜蜜。   易家老两口过世的早,没有公婆。作为大伯的易峋白日里通常不在家,大嫂秦春娇性子和善好相处,也是之前就交好的,如今两个人成了妯娌,更为要好起来。   秦春娇怀了身孕,凡事不能操劳,需得静养。黄玉竹便自告奋勇,主动挑起了经营铺子的担子。她聪明机灵,主意多且正,读书识字,写算皆精,又能说会道,以往就在易家食肆里帮过忙,如今再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炮制头油和面膏,是她的拿手活。每天铺子开张,有客人时,她便在前头招揽客人。生意清淡时,就在后面的工坊里做东西。   有了她的帮衬,秦春娇可谓是省了许多心力。   铺子里的营生,有黄玉竹带着宋青两口子招呼,已不用秦春娇时时在跟前盯着了。   秦春娇每日除了吃吃睡睡,就是和母亲刘氏一起说闲话,或做些孩子的衣裳预备着将来用。   她不是个能享清闲的人,这猛地无事可做,竟而能闲的心里发慌。   易峋每日里白天到宫里当差,晚上回来看着自己小媳妇那一副无聊恹恹的样子,便将宫里的见闻拣了些有趣的讲给她听,哄她开心。   秦春娇闲着无事,便托赵三旺来京的时候,带了几株葡萄秧子过来。吩咐老胡在天井卷棚下头,搭了个葡萄架子,将那几株葡萄秧子栽了下去,想着到了夏天便是一架绿荫的好景。而秋天葡萄结果时,她便能偎依着易峋,在架子下头闲坐,看着夕阳在丰硕饱满的果实上抹上一层淡淡的金粉。那个时候,她的肚子也该起来了,行动不会很方便,但易峋一定会替她将葡萄摘下来,剥皮喂给她吃。   那样的景象,想想心里就像蜜一样的甜着。   清闲安逸的日子,总是易过。   这眨眼间,就是六月了。   天气一日热过了一日,秦春娇已怀了将近四个月的身孕,逐渐开始显怀。但她已换上了轻薄的夏季衣衫,薄罗轻纱的襦裙衫子本就宽松,倒还不用改动尺寸。   董香儿听赵三旺说她怀了身孕,心里也高兴的很,一直想来看她。但乡下活计忙碌,她和赵三旺两人,一人照看着铺子,一人打理油坊,都走不开身。易峋和秦春娇既然将他们当个人托付,他们也就十二分的卖力,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后来,好容易得了些空闲,偏巧她也怀上了,赵三旺头一次当爹,紧张到了极处,根本不答应她四处乱跑,只好在乡下待着养胎。   到了六月,宋大宝的果园里,果然下了二百斤的梅子,二百多斤的杏子。宋大宝将果子装了一车,送到了城中。   秦春娇和黄玉竹看了货,见果子品相极好,色泽鲜亮,饱满圆大,少有疤痕,略尝了两个,梅子酸的人直皱眉,杏子倒是甘甜可口。   秦春娇便做主将这些果子都收了下来,本要按着市价收购。但宋大宝看他们店铺生意兴旺,秦春娇的继父本就是朝廷大官,如今易峋又做了皇帝身边的侍卫,为图长久结交和长久往来,主动把价低了几分。   秦春娇原本不愿占这个便宜,然而宋大宝却说什么都不肯,说了一大筐的好话,甚而还蓄意装作恼了,若秦春娇不肯,他就把果子再拉回去。   秦春娇看他这般执意,心里虽然明白他的意图,还是笑笑收了下来。横竖,易家油坊还得托着人家去山里收茶油果,这果子的品相也确实好,若是这门生意好做,长久合作下去也无不可。   收下了这几大篓子鲜果,刘氏却先犯了愁,她说道:“春娇,这果子是生鲜,不比其他。天儿又热,每日都得烂掉许多。你一口气收了这么多,怕是卖不掉啊。”   秦春娇抿嘴一笑,说道:“娘,你放心,我也不打算卖新鲜果子。”   这话才出口,黄玉竹便抢先说道:“我晓得了,嫂子是打算做些蜜饯果子露之类的来卖吧?这些青梅真好,正是泡青梅酒的好料。梅子酒,大伙都爱喝呢,一定卖的好。”   秦春娇浅浅一笑,颔首道:“你也真聪明,一下就猜着了。”   黄玉竹咯咯一笑,说道:“嫂子一向最有主意,哪里会做直脑子买卖呢?”   刘氏看着这对妯娌,好的跟姐妹也似,不由也是笑。女儿能跟弟妹相处融洽,家里也才能和睦,她看着心里很是高兴。   这世上,多少手足兄弟,只因着自己婆娘不和,分家翻脸,断绝往来的。   一家子,总是合则兴旺,分则败落。   当下,黄玉竹替秦春娇打下手,再添上老胡两口子、宋青两口子还有那个光棍汉周成,将这些果子洗干净晾晒了,逐渐炮制起来。   制作蜜饯,无非是糖煮糖渍,再晾晒成型,坊间所售,大致如此。只是许多铺子,收的果子不好,为了遮掩味道,便使了大量的糖和别的腌料,故而寻常蜜饯不是过甜,便是有股子怪味。   秦春娇打算做这路买卖,当然不可能和他们一样。在这一块上,她是个心气儿高的人,既要做就要做得好。   她和黄玉竹两个,来回尝试了许多配比,终于做出了几样自己满意的蜜饯来。   秦春娇让家人把蜜饯装了几罐子,给邻里街坊当回礼,顺道问问他们觉得口味怎样。   街坊们尝了,都赞好吃。秦春娇却还不放心,让青鸾日日拿着个托盘,在铺子门口给过往的客人品尝。   这青鸾,是胡娘子的外甥女。   秦春娇怀了孕,易峋又每日到宫里去当差,便总想找个年轻丫鬟来陪她。但秦春娇不喜买人,胡娘子便荐了自己的外甥女过来。   青鸾生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爱说爱笑,性子活泼,很投秦春娇的缘。秦春娇便答应了,一个月二两银子雇着她。这姑娘吃住都在易家,每月工钱不少,主家又和善,这差事做的也是开心,便十分的勤快,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青鸾在街边给人尝了几日,吃过的人都说好吃,甚而还有人讨了些回家去给老婆孩子吃。   这货还没上,便有许多客人登门问蜜饯的事了。一听竟然还没开卖,便都失望非常。生意没开始做,已经订出去了不少。   秦春娇见了这等情形,才放心大量的做了,用陶瓷罐子一一装好,上了货架开卖。   这些罐子,也是她让窑厂专门给烧的。上面除了印着四时一品、易家食肆的文字标记,还依着内里蜜饯的种类,绘着金黄的杏子,绿油油的梅子。   画这些画儿的,还是之前那个为她画头油瓶子仕女图的不第秀才。   这秀才是再考不中了,今年春闱又落了榜,他索性也不考了,专一为秦春娇绘这些瓶瓶罐罐。   这人学问平常,一支画笔倒是颇有些不凡,秦春娇便索性雇了他。   画的多了,技巧也是渐长。易家食肆里的瓶罐,因着精致考究,许多客人吃用完了,舍不得丢弃,便都留着了。还有人看这些瓶身上的图画随季节内容,不时更换,还专门收藏起来。   京里,甚而还出了专门的藏家。   如此一来,易家食肆里的蜜饯,也跟头油面膏一般,顿时走俏起来。   虽说那块御赐的招牌,起了不小的招揽作用,但客人买了东西回去一尝,果然与众不同。黄金杏脯、冰糖青梅、雪花杏子、桂花梅酱,滋味各自不同,其本身的果香并不曾为腌料压制,各样的味道繁复变化,又相辅相成,滋味儿更上了一层,绝不单寡,竟成了京中的一绝。   此外,秦春娇还用这些蜜饯果酱为内馅儿,做了百果糕、黄金团之类的点心。她想的巧妙,先用木头模子雕刻出梅杏的形状,将点心面团依着内馅儿的种类,一一印了形状,再烘烤出炉。   她手艺本就不凡,内馅儿品质又好,点心酥软,果香满颊。   尝过的客人,便都称赞,果然是皇帝青睐的铺子。   京里有些出名的酒楼点心铺子,买了点心一尝,竟想大量订购那些蜜饯内馅儿,然而秦春娇她们做不出来许多,再说也不会让旁人冲了自家的生意,也就罢了。   因着这些紧俏货,铺子里的生意更加的热闹红火起来,逢节日竟至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为着公平起见,秦春娇还是用了下河村的老法子,每日每位所买有限。虽有些豪门贵族心有不满,但看着这铺子背后的势力,没人敢来招惹。而平常的百姓,却更高兴了,各个都赞这铺子的女主人公道仁义。   铺子生意热闹,秦春娇也有了事做,每天又忙了起来,脸上也逐渐有了笑影儿。她不习惯饱食酣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清闲日子,忙碌让她内心充实。她有她自身的价值,并不是一个被男人豢养着的闲人。   易峋原本担心她劳累,请了程大夫过来看了几次,说她胎坐的极稳,并不妨碍,又看她操持那些事开心的很,便也不管她了。   如此,转眼就是九月了。   秦春娇已怀了六个月的身孕,肚腹高高顶起,时常觉得腰肢酸软,走不了多少路就喘息疲惫,再不能像之前那样行动自如了。   这天,她正在店铺里看着黄玉竹算账,老胡忽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张脸蜡一般的惨白。   一进店铺,他就慌慌张张的说道:“大太太,大爷受了伤,被宫里人抬回来了。大太太、二太太,你们快去瞧瞧罢!” 第142章   这消息就像炸雷,秦春娇一时竟没有明白过来,她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老胡满脸张皇道:“大爷受了重伤,被宫里人给抬了回来,现如今就在屋里呢,太太快去瞧瞧!”   秦春娇只觉得腿肚子发软,脑袋里嗡嗡作响,想要起身,却只觉得一阵晕眩。   青鸾慌忙扶住了她,关切道:“太太?”   秦春娇摇了摇头,扶着肚子,轻轻说道:“我没事,咱们去。”说着,竟也不用青鸾扶,便快步向院里走去。   走到住处,果然见乌压压一屋子的人。   这些人各个身着兵士服饰,同易峋去宫里当差时的穿戴无二,当是他禁卫军中的同僚。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身的血污,而易嶟也在其中。   这些人围着床铺,床上躺着一个几乎成了血葫芦一般的人,不是易峋却又何人?   秦春娇心口砰砰乱跳,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腔子去,强逼着自己走到了床畔,只见易峋俯卧在床上,上身的衣衫已经脱去,精干健壮的背脊上,缠着数圈纱布,纱布上还不住的渗出血来。   易峋趴在枕上,已然昏迷了过去,全无声息。   秦春娇走到跟前,满脸苍白,将唇咬的破皮流血,深吸了一口气,压住狂乱的心慌,向易嶟问道:“二弟,这是怎么回事?你大哥他……”话到此处,已是颤抖的说不下去。   易嶟两眼通红,微带了几分鼻音,说道:“嫂子,今儿皇上去京城西苑秋猎,我等跟去护驾。不曾想,猎苑里竟然钻出一伙狂徒,意图刺杀皇上。我们拼死护卫,但这起人武义精熟,又是有备而来。大哥为了保护皇上,背上中了两记冷箭,还挨了一刀……”   秦春娇听到此处,只觉得两眼发黑,但听易嶟又说道:“……最终我们还是打退了这起人,皇上亲自命太医一定要治好大哥。猎苑跟随服侍的太医替大哥敷了药,同僚才帮着把大哥送了回来。”   秦春娇闭了闭眼睛,虽然心口仍旧狂跳不已,但听说太医已经医治过了,多少放心了些。   她走到那些军士面前,向着众人深深一福,便说道:“多谢各位军爷对我夫君的照料!”   那些军士自她进来,就打量出她便是易峋的妻室,连忙拱手还礼道:“嫂子不必多礼,同僚之间,照料是应当的。”   秦春娇挂念丈夫,心里烦乱,无心应付这些人,便让管家老胡将他们请到了外堂上,预备酒菜款待。   一众人,便随着老胡出去了。   易峋这房妻室的事情,他们多少知道一些,说是指挥使陈大人的千金,实则是个乡下出身,不过因着母亲改嫁,才交了好运。她开铺子做生意的事,他们也知道。易峋虽提过几句,家中生意大多是妻子打理,但他们听着,心里却是不信,只说一个乡下女子,能有几分本事。   直到今日见了她,见这女子容貌出众,言行做派亦有闺阁风度,丝毫没有他们之前所想的市井妇人的市侩粗野,遇上此等变故,竟全无慌乱,心中倒也佩服她冷静镇定,这才真正信了易峋之前的说辞,羡慕起他能娶到一个这样的贤内助。   送走了这起人,秦春娇坐在床畔,看着易峋,她轻轻说道:“去,打发人到杏林春,把程大夫请来。”   易嶟说道:“宫里的太医已经为大哥治过伤,上了药了。”   秦春娇不为所动,说道:“去!”   黄玉竹便嗔道:“啊呀,嫂子担心,你快去!请程大夫再看看,又不妨害什么。”   易嶟醒悟过来,忙忙道了一句:“我去,这就去。”随即转身出门。   秦春娇轻轻抚摸着易峋光裸的肩头,手指不住的颤抖,看着丈夫趴伏在枕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心口像被撕扯开一般疼痛,直到了此刻,泪水才如决堤一样的自眼眶里奔涌而出,她轻轻哽咽道:“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多人,你为啥冲到最前头?你有个什么好歹,你是叫我从十九岁就开始当寡妇吗?”   黄玉竹走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低声说道:“嫂子别担忧,既然宫里太医都看过了,也没别的话说,大哥肯定没事。”   秦春娇依着她,低声抽泣着。   片刻功夫,程大夫便被易嶟接来了。   他听说易峋受了重伤,也悬心不已,进了门没怎么寒暄,就上来替易峋看诊。   秦春娇亲手解开了易峋身上的纱布,只见底下果然两个血窟窿也似的伤口,还有一处砍伤,上面敷着药面,血倒是渐渐止了。到了这会儿,她已逐渐冷静下来,看着这样的伤势,虽然心疼,倒没失态。   程大夫看了伤口,又替易峋把了脉,便说道:“峋子这伤势虽重,但好在都没损及内脏,只是皮肉伤,又避开了要害,看着吓人,其实还好。他失血过多,创面又大,这每日要仔细留神的照看,万不要让伤处沾水。平日里饮食,多给他吃些滋补气血,能助伤口愈合的补品,别给他吃发物。”   说着,就把养伤期间一应要注意的事讲了一遍,又说道:“这宫里的金疮药,倒是极好,也不用我再给他上了。我给写一副方子,你每日让他喝三副,对养伤是有益的。”   秦春娇听了程大夫的话,心这才放下了一大半。   送走了程大夫,老胡进来说道:“太太,宫里来人了,您去见见。”   秦春娇微微一怔,问道:“宫里?”   老胡说道:“是啊,说是御前总管太监,奉了皇上的旨意,前来探视,还带了许多赏赐过来。”   秦春娇明白过来,强行稳了稳心神,理了一下衣裳,便往前头去了。   宫里的人,她不是没见过。早先在相府的时候,御前没少打发人去,见的多了,所以也是不慌的。   到了前堂上,果然见一正值壮年之人在堂上坐着。   这人穿着一身高品阶太监的服饰,面容白润,眉目清秀,面上神情倒是和善的很。   秦春娇识得此人,正是宫里御前总管太监,皇帝的贴身侍从,朱离。   朱离以前因差事,没少去过相府,也见过她许多次,没想到这相府老夫人身边的婢女,竟然平步青云,做了校尉夫人。   他是个机变之人,也不提那事,起身含笑见过,便说道:“皇上十分挂念易校尉的伤势,特特吩咐在下前来探望,并命在下送了些宫里的伤药和补品过来。”   秦春娇自进来时,就见到八仙桌上堆着的瓶瓶罐罐,大堂地下也放着两抬东西,晓得是皇帝的赏赐,连忙谢恩。   朱离同她说了几句官面上的话,便要回宫复旨,临去之前,忽而笑问道:“问夫人一件事,易校尉在猎苑掉了一只蝴蝶玉带扣。夫人可知,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么?”   秦春娇微微一怔,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个,没有多想,便回道:“那是拙夫生母的遗物,拙夫一向戴在身上,算作个念想。”说着,她停了停,又问道:“拙夫对那带扣十分看重,不知妾身可否取回来?”   朱离莞尔,不置可否,只说道:“那件饰物,如今正在御前。”说着,就告辞离去了。   秦春娇疑惑不解,不明白她丈夫的随身物品,为什么会在皇帝那里放着。   但她也并没有多想,送走了朱离,便又回去照看易峋。   朱离回宫复旨,得知皇帝正在坤宁宫,便折道过去。   到了坤宁宫,皇帝和皇后正在暖阁里说话。   见了他回来,皇帝在罗汉床上,倚着软枕,问道:“易校尉的伤势如何了?”   朱离恭敬回道:“校尉大人尚且昏迷不醒,但听大夫言说,伤势虽重,并不损及性命,只要仔细将养着,必能好起来。”   皇帝微微颔首,说道:“此次,多亏了易校尉,不然那两箭一刀,只怕都要着落在朕身上了。”说着,又向皇后道:“梓童不知,今日情形有多凶险。”   皇后附和着,也斥责道:“真没想到,皇家御园竟然能出这样丧心病狂的歹人,定要让他们仔细查问,严惩不贷!”   皇帝冷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又问朱离:“玉带扣的事,他们怎么说?”   朱离回道:“易夫人说,这玉带扣是校尉大人生母的遗物,还问能否讨回去。”   皇帝微微有些不耐,问道:“她就没说别的?你没问她,这东西从何而来么?”   朱离慌忙回道:“奴婢问了,只是易夫人也不知情,只说是校尉大人生母留下的。”   皇后不由问道:“皇上,怎么忽然对臣子的贴身饰物,有兴趣了?还追根刨底起来。”   皇帝便向朱离吩咐道:“去把东西拿来。”   朱离应声,连忙走去端了一方托盘过来。   皇帝便向皇后说道:“梓童瞧瞧,这东西可眼熟么?”   皇后看去,但见那托盘之上,放着一条项链一般的饰品,串联的金链子已被砍断,玉带扣上也出了裂纹,蝴蝶的一支翅膀亦被砍碎。   她仔细瞧了又瞧,半晌忽然道:“这件东西,看起来倒是眼熟。怎么像是……像是……当年宁王大婚时,皇上送去的贺礼?”   皇帝笑了笑,说道:“梓童记性不错,的确是当初的贺礼。不止如此,朕听诊治的太医言说,这易峋腰身上,还有一枚月牙形的胎记。” 第143章   皇后微愣,不由说道:“皇上的意思是……”但立即转言说道:“这不可能啊,当年月婵从怀孕到生产,都有宫里派去的人陪着的。她当初难产而亡,孩子也一并夭折,这宫里都是有记载的。怎么……”   本朝规制,凡皇亲国戚及世袭爵位的人家,命妇自怀孕之日起,便要上报朝廷,由内廷派遣陪产的嬷嬷,陪伴在命妇身侧,直至其生产,其间一应状况乃至孩子几时出生等,都要如实记载,上报内廷。   如此,便是为了确保子孙血脉不会被奸人做了手脚,再闹出李代桃僵的事来。   苏月婵贵为王妃,怀孕生产自然也遵循此制。   皇帝唇角一挑,没接这话,只意有所指道:“朕记得,这玉带扣,乃是当年滇南小国进贡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那时,琉璃坊是做了一对,上面的蝴蝶一为雄,一为雌,两枚带扣合在一处看,就是一副双宿双飞蛱蝶嬉戏纹样。因着寓意吉祥,当初四弟成婚的时候,朕特地将此物作为贺礼送过去的。他和前宁王妃,该是各持一副才是。”说着,他话语微顿,又道:“四弟手里那副是雄蝶带扣,前王妃手里的则是雌蝶。这副带扣上的蝴蝶,形状温润,乃是雌蝶。”   皇后听着,眉头微皱,竟而出起了神。   皇帝看她始终没有言语,遂问道:“梓童,怎么了?”   皇后回神,说道:“臣妾失仪了,请皇上宽恕。只是臣妾适才想到,若真如皇上所言,那当年……”   帝后二人各自对望了一眼,忽然各自静默无言。   这件事若真如他们所想,里面牵扯的,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皇帝沉吟片刻,向朱离吩咐道:“去宁王府,传宁王来见。”   朱离应命,躬身退了出去。   皇后坐在椅上,看着那盘中破碎的玉带扣微微出神,半晌才忽然不无伤感道:“若果然是,那真是太好了,月婵总还是留下了一线骨血。”   皇帝听在耳里,心底倒也觉得酸涩。这相府大小姐苏月婵,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闺秀才女,容貌秀美,性格温婉随和,又是个凡事都能替人着想周全的女子。   早年间,皇后尚未嫁入皇家,皇帝还是太子之时,同她的私交都颇为不错。   原本想着,这是一世的结交。谁也不曾料到,天有不测风云,苏月婵竟然会折于难产。   皇帝将皇后的手握在手中,轻轻的捏着,为宽她心,便将一件事告诉她:“梓童,朕倒有件趣事说给你听。之前,朕下去微服私访,赏识了一个小摊子,你可还记得?”   皇后颔首道:“臣妾记得,那时还劝皇上别乱吃东西。”   皇帝莞尔:“这摊子的女摊主,如今就是易校尉的夫人。你说,这缘分有趣么?”   皇后听着,也是会心一笑,又怅然道:“皇上,可要好生待这孩子。如若他真是月婵的孩儿,流落民间这些年,必定吃了不少苦。”   皇帝说道:“这个自然,即便不是,他舍身搭救于朕,朕必定厚待他。”   帝后二人说了些闲话,底下宫人送了一盘百果香糕上来。   皇帝是个贪嘴之人,酷好美食,他看这糕点做的与往常不同,做成了梅子杏果的形状,玲珑可爱。   他来了兴致,拈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一嚼,便赞道:“今儿这糕做得好,软糯细腻,果香浓郁。御膳房想是没这个本事,难道是梓童这儿什么人的手艺?”   皇后含笑看着他吃,说道:“皇上却才说赏识的那摊子,怎么不知她如今进了城,还开了一家店铺?前两日臣妾妹妹进宫,带了一盒子过来,说京里如今都爱吃这家铺子的点心。臣妾尝了一块,果然好吃,想着皇上喜欢,特地吩咐人又去买的。只是没有想到,原来那店铺就是易校尉的夫人开的。”   皇帝笑道:“这小妮子,倒是有些本事,有趣的很。”   皇后却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皇帝看在眼里,慵懒说道:“梓童要说什么,尽管说吧,多少年的夫妻了。”   皇后这才笑道:“臣妾只是想到,如若易校尉真的是那孩子,当年月婵似乎是为他订过亲的。再说,他如今这位夫人,只是个乡下女子的出身……”   她话未说完,但皇帝已然领会。   他淡然不语,只是又拈了一块糕递入口中,淡淡说道:“这糕,做的甚合朕意。”   皇后有几分惴惴不安,侧目悄悄睨着皇帝脸上的神情,但又揣摩不出什么来。   他们也是少年夫妻,但这些年过来,越发觉得圣意难测了。   少坐了片刻,宁王已随着朱离到了御书房。   皇帝见他依旧是一袭甲胄,不由挑眉问道:“原来四弟还不曾走?”   宁王回道:“出了此等大事,亦是臣之责。臣责问了御苑的看守总管,才走到宫门口,便被朱公公叫了回来。”   皇帝点了点头,暂且没有问刺杀的事,而是说道:“四弟,当年你头婚时,朕送去的那对蛱蝶玉带扣,可还在府中?”   宁王不明就里,答道:“尚在府中,因是皇上所赐,臣倍加爱惜,所以少有佩戴。”   皇帝莞尔一笑:“”尽然是倍加爱惜,那怎么会丢了一副?”   宁王更是怔怔,待要说些什么,目光便落在了那副玉带扣上。   他眸子猛然一缩,失声道:“这东西,皇兄是从何处得来?!”   皇帝眯细了眼睛,浅笑道:“四弟知道这东西丢了?”   宁王答道:“不错,当年月婵……内子过世,原本想将此物与她陪葬,不想竟遍寻不着,只得作罢。”说着,又问道:“皇兄是从哪儿找见此物的?”   皇帝一笑,说道:“怕是四弟府上,出了偷孩子的贼了罢!”   宁王怔然,皇帝便将今日发生之事讲了一遍,又道:“这幅玉带扣,就是易校尉身上掉下来的。据他夫人说起,这是他亡母的遗物。这玉带扣天下无二,必定是从王府里出去的。四弟,当年王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宁王细一思索,便说道:“皇兄说的不错,当年内子过世,没一日,她的贴身侍女便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府内的一位带刀侍卫。当时府中正忙着内子的丧事,顾不上这些。等发现时,派人去找,这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人海茫茫,无处可寻,就罢了。这玉带扣,想必便是这二人私奔时裹挟偷带出去的。”言罢,又问道:“皇兄适才说,偷孩子的贼?”   皇帝笑了笑,颇有几分促狭意味的说道:“四弟大概还不知道,那位立下救驾大功的易校尉,腰身上有一枚月牙形的胎记。”   宁王脸上一阵呆怔,皇帝的话如同一记炸雷,让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半日功夫都回不过来神。   待意识到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喘着粗气,两手忍不住的紧紧握了起来。   这是御前,当时刻注意仪态,宁王心里明白,却怎样也压不住这胸口沸腾的血液。   月牙形胎记,是京城苏氏的标识,这家自当年跟随□□皇帝平定天下,开创基业的定国公起,世代遗传。凡苏家子孙,腰身必有此印记。   苏氏是京城望族,同京里名门多有姻亲往来,故而这也不算什么秘密。甚而有人玩笑,说自这家娶来的姑娘,不必朝廷派人看着,只看生下来的孩子有没有这胎记,就知道是不是了。   但听皇帝说道:“这易校尉腰后有胎记,又有蛱蝶玉带扣。这意味什么,四弟心里明白。当年,王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而,宁王这会儿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皇帝的问话,他压根答不上来。   皇后见状,便说道:“皇上,这事儿还是容王爷回去仔细查查吧。皇室血脉,非同小可,咱们也不能仅凭这一点,就胡乱行事。”   皇帝微微颔首,便向宁王道:“皇后所言不错,四弟回去,好生查查此事。只是行事需得谨慎,休要闹得满城风雨,损我皇家颜面。”   宁王走出皇宫之时,几乎是失魂落魄的,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复皇帝的话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退的。他心底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这件事真如他们所推测,那他就要有个儿子了。   他竟然,会有一个成年的儿子在这世上!   但想到此处,他便觉得周身血液上涌,骨骼咯吱作响,似乎有什么疯狂的想要从身体里奔涌出去。   他已是年过四旬之人,半世膝下无儿。虽然贵为王公贵胄,但一想到无后的晚景,他便觉凄凉。   如今,他有儿子了。   宁王步履生风,没有骑马,大步往王府走去。   这日,直到了傍晚时分,易峋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只觉得身上的伤口火烧一般的疼痛,还未睁眼便痛吟了一声。   睁开眼睛,对上的便是妻子那双泛着红、湿漉漉的眼眸。   只听她说道:“还知道喊疼,怎么不疼死你!”嘴里说着狠话,眼泪却哗啦啦的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第144章   易峋看着妻子那哭的梨花带雨的小脸,心中疼惜,竟然忘了伤口疼痛,抬手想要去替她擦脸。   才抬手便扯着了伤处,他顿时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更白了几分。   秦春娇登时慌了,说道:“怎么,又疼了?你不要乱动,大夫说你这伤口深,创面又大,一定要好好养着。若是扯着了,又要裂开了。”说着,便起身想要替他做些什么,却又不知做什么为好。   易峋瞧着她,焦枯的唇咧开了一抹笑:“你不哭了。”   秦春娇听他嗓音沙哑,显然干渴到了极处,便去倒了一杯水来,喂给易峋。   易峋果然是渴的厉害了,就着秦春娇的手一饮而尽。秦春娇又去倒了一杯,易峋连续喝了四杯才说够了。   秦春娇将盏子放在一旁,叹了口气,不无埋怨道:“你明知道我要难过,干啥还这样不爱惜自己?护驾的人那么多,你倒把自己往刀口上送,想没想过我和孩子?”   易峋趴在枕上,捏着她的小手,低声说道:“你不晓得,那时候情形有多凶险。那伙匪徒突然就冒了出来,凶悍异常,我只想着阻挡他们,也就没有多想。再说,我既然当这个校尉,当然是要尽到职责。”   秦春娇将自己的另一只手附在了他的手背上,轻轻说道:“我不是说不让你好好做事,只是你……”   她话没说完,易峋却又说道:“其实也没啥,就是我真的有个万一,咱家衣食不愁,你和孩子后半辈子都有倚靠。再说,我要是真的因护驾而亡,朝廷皇帝必定有抚衅,你们母子以后也没人敢小看了……”   秦春娇生起气来,斥道:“你说的这是啥话?!你当我就是怕以后没人养活了?我是不想早早的当寡妇!”撂下这一句话,她起身向外走去。   易峋有些慌了,追问着:“你去哪儿?”   秦春娇头也没回的说道:“去给你拿饭!”   易峋这才放下心来,又添了一句:“我想吃你煮的阳春面。”   秦春娇还真就煮了一碗阳春面回来,因着易峋受伤不能吃发物,这面是拿猪骨、鸡骨一道吊的高汤煮的,雪白的二宽面齐整整的码在碗中,汤汁金黄,撒着翠绿的葱花,浓香却不油腻,极适合养伤的人。   易峋不能动弹,秦春娇便一点点的喂他吃。   他吃着面,一眼眼的瞅着自己的妻子,唇角轻轻勾着。   秦春娇叫他看的不自在,轻轻斥道:“好好的吃饭,傻笑个啥?”   易峋说道:“成亲就是好,这受个伤生个病回家就有人疼,多好。”   秦春娇听了这孩子气一样的言语,撇了撇嘴:“都是要当爹的人了,倒生出个小孩儿脾气来了。”   易峋笑着不言语,这有女人疼的滋味儿,就是不一样。她明明在斥责,却温暖轻柔,直暖他的心窝子。   秦春娇伺候他吃了面,想起白天的事,便说道:“你的那个蝴蝶玉带扣,掉在御苑里,被朱公公拾去了。”   易峋没放在心上,只说道:“没事,想必就是个失物,一定放在差房里了。过几日,等二弟进宫当差,拿回来就是了。”   秦春娇却说道:“但听朱公公的口气,东西竟然是放在皇帝那儿的。能不能讨,还要看皇帝的意思。”   易峋却待信不信的:“皇上拿一个侍卫的东西做什么,一定是听岔了。”   秦春娇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看丈夫受了重伤,不想他烦恼,便也没再提起。   这夜,易峋因伤口疼痛,睡得很不安稳。   秦春娇怕碰到他,又要照料方便,便和丫头青鸾一起睡在外间的床上。   一夜里,秦春娇起来了许多趟,一时替他换药,一时替他喂水。   到了子夜时分,易峋又发起了高热,醒不过来,却梦呓呻吟不断。秦春娇给他擦汗,又将他的头放在膝上,让他上半身微微抬起,能舒服些。   也许是在自己妻子的怀中,易峋倒渐渐睡安稳了。   秦春娇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脸颊,看着熟睡的男人,虽然有些疲惫,心里却满是柔软的幸福。   青鸾原本担忧她怀着身子,这般看护病榻,会累着自己,但看着那副宁静祥和的场景,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恩爱夫妻,的确让人羡慕。   宁王府中,宁王妃正在女儿房里同郡主说话,红杏进来报道:“娘娘,郡主,王爷回府了。”   宁王妃淡淡一笑:“找他一整日,这会儿才回来。想必,又是钻进哪个爱妾房中了吧?”   红杏答道:“这倒不曾,王爷回来哪里都没去,只是待在书房里,一直没出来,也不准人进去打搅。”   宁王妃有些意外,一时没有说话。   德阳郡主轻轻劝道:“娘本来不是就有事要同父亲商量?还是过去吧。往后日子还长,总是和他赌气,也不是长法。”   宁王妃停了停,笑了一下:“你倒是会劝我。”说着,又切齿道:“若不是我这半辈子就你一个独苗,哪里容得了那群狐狸在后宅里生乱!”   德阳郡主便道:“娘忍耐些,我晓得娘性格向来要强。但子嗣事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管如何,娘才是宁王妃,想必父亲心里也是有数的。”   宁王妃听了女儿的言语,心里虽还是不痛快,但也不想让孩子看父母的笑话,答应着就起身去了。   走到书房,果然见房门虚掩,一向跟随王爷的近侍从金宝就守在门边。   金宝一见她走来,连忙上前躬身道:“见过王妃,王妃娘娘,王爷吩咐了,谁也不见。”   宁王妃冷笑了一声:“是不是又是哪位侧妃在里面?”   金宝回道:“这倒不是,王爷独自在书房想事。”   宁王妃冷哼道:“又不是毛头小子,自己个儿关在书房里,能有什么事!”说着,不理会金宝,迈步向前。   金宝不敢拦她,只得任凭她进去了。   宁王妃推门而入,果然见宁王仰卧于东窗之下的美人榻上,手里握着一枚饰品,把玩抚摩。   宁王正捏着那玉带扣出神,忆起当初苏月婵在世时的种种,心中不胜伤感,这宁王妃就突然闯了进来,不悦之下还生出了几分愠怒。   他说道:“我吩咐了不许人进来,你怎么还往里闯?”   宁王妃迈步上前,不无嘲讽道:“怎么,你干什么不能见人的事,定要背着人?”一言未了,目光便落在了宁王手里的玉带扣上,便又讥刺道:“那又是哪个红颜知己送的,让你这般惦记?既然这么放在心上,接进府里来,不是更痛快?”   宁王眉毛一挑,说道:“我倒是想,却再也不能够了。”   宁王妃还想说什么,但看清了宁王手里的物件之后,脸上顿时一僵,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了。   宁王浅笑,睨着她道:“认出来了?”   宁王妃强行定了定心神,目光冷冷,淡淡说道:“这玉带扣丢失已近二十余年,王爷从哪里寻回来的?”   宁王但笑不语,看着她。   宁王妃心中一阵阵发虚,面上还是强撑着镇定:“这东西,当年是姐姐的婢子茹嬅同侍卫易琮私奔时,偷出府去的。王爷,莫不是在哪个典当行见着的?这对罪人,有行踪了?王爷,是打算将他们缉拿归案么?”   宁王这方开口:“都过去二十余年了,这两人在不在人世都还不好说。只是我疑惑,当年他们带出府去的,只是这带扣么?”   宁王妃听出这话中之意,几乎如芒在背,再也撑不下去,声音也尖利起来:“当年他们偷跑了什么,阖府上下早已查的明白,王爷难道忘了不成!如若忘了,就把当年的账簿再拿出来。王爷这般问着妾身,莫不是妾身帮着他们偷盗么!”说着,她理了理衣裳,说道:“王爷今儿古怪的很,妾身本有几句话跟王爷商议,眼下看来也是说不成了。”   丢下这一句,她转身匆匆离去。   宁王看着她的背影,眸光越发冰冷起来。   当年怎么不觉得,这上了年纪,她越发尖酸刻薄且言行乏味起来,当初那些俏皮可爱,活泼伶俐都不已消失不见。   每逢这个时候,他便越发怀念起前妻的温婉柔和。   何况,月婵还给他留了个儿子。   虽然还不能确定,但他心里已然笃信,那就是他丢失的孩儿。   才回府邸,他便已派了心腹亲信前往打探调查,他定要将当年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一想到武举时一面之缘的孩子,就是他遗失的独子,他便按捺不住,想要立刻前往相认亲近。只是,理智尚在。   宁王心中想着,忽然灵光一闪:孩子护驾受伤,这却是个绝好的理由。   宁王妃踉踉跄跄的回到房中,便连连吩咐关门闭户,除却自己的心腹丫鬟嬷嬷,其余人都撵了出去。   待屋中清静下来,宁王妃便捉着王嬷嬷的衣袖,一脸仓惶道:“嬷嬷,王爷知道了,王爷知道当年的事了!我该怎么办?” 第145章   王妃这一声落地,全屋一片寂静。   这会儿还留在屋中的,都是她的左膀右臂,心腹亲信,多年来替她出谋划策,主理内帷之人。听了她这句话,众人都呆若木鸡,噤如寒蝉。   这王嬷嬷是苏月娥的奶母,伺候苏月娥自小到大的。   苏月娥对她信赖有加,亲昵之情甚而胜过亲生母亲。她嫁到王府之时,这王嬷嬷便也做为陪房,跟了过来。   这么多年来,这王嬷嬷一直陪伴在苏月娥身侧,充作心腹。对她的事,也知晓的一清二楚。   眼见苏月娥如此慌张的提及当年事,王嬷嬷立时便猜到了。   她搀住苏月娥,将她扶到躺椅上坐下,又向丫鬟吩咐“快倒碗热茶来给娘娘压惊。”   红杏应声,倒了一碗热茶过来。   苏月娥两手颤颤,接了过去,连吃了两口,热汤入腹,心神才渐渐平静下来。   王嬷嬷这方问道“娘娘说的,可是当年前王妃难产那件事?”   苏月娥面色苍白,轻轻点头。   王嬷嬷眉头微皱,问道“这都过去二十余年了,王爷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王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苏月娥便将宁王适才的言行讲述了一遍,又道“王爷手中的那枚玉带扣,就是当初他们成婚时,大姐手里那枚。也是大姐下葬时,遍寻不着的。那时候都猜,是茹嬅和易琮私逃时带走的。王爷忽然拿到,岂不是说……”   她话未说完,眸光中忽然一阵狠厉,切齿道“当初,就该一咬牙斩草除根才是!不是那群奴才办事不利,连两个人都找不到,如今本宫又怎会如此被动?!”   王嬷嬷耳里听着,心中略微盘算了一下,便劝慰道“王妃不要急躁,老身以为,这事儿还不至如此。”   苏月娥看着她,眼中带着几分疑惑。   王嬷嬷笑了笑,说道“听娘娘适才所说,王爷其实什么也没说。娘娘且想,若是王爷真的都清楚明白了,娘娘还能安然坐在这里?”   苏月娥顿时明了,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神色一定,便说道“嬷嬷所说,倒是合理。然而,这事儿……”   王嬷嬷果然人老成精,又是多年伴随着苏月娥的,没少为她出主意,当即笑道“娘娘,其实这件事,说不准倒是件好事。”   苏月娥听着,没有言语。   王嬷嬷说道“娘娘且想,纵然不知王爷从何处得到的这东西。但显然那二人的行踪已有了下落,当初大小姐诞下的孩子,想必是被这两人抱去的。那,可是个男孩儿。”   苏月娥心中陡然一亮,面上现出几分喜意,说道“嬷嬷的意思是,要我挪为己用?”   王嬷嬷笑道“娘娘这话说的,那本就是娘娘的外甥。再说了,娘娘是王爷的继室,那孩子也得管娘娘喊一声继母。”说着,她微微一顿,继而说道“娘娘如今,需要做的,乃是尽快打探清楚,那两人如今是何等状况,那孩子又在何处。抢在头里,才好主动行事。”   苏月娥到了此刻,已然镇定下来,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她理了理自己衣裳上的金掏袖,说道“嬷嬷说的有理,就照嬷嬷说的,吩咐下去。”言罢,便吩咐红杏道“去,着人打听着,王爷这两日去了何处,见了些什么人。”   红杏应命,出门而去。   苏月娥便将头依在王嬷嬷的身上,长叹了一声,淡淡说道“到头来,还是嬷嬷最疼我。护了我这么多年,就连亲娘,都赶不上。”   王嬷嬷满脸疼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替她扶正了发髻上的珠钗。   这个小姐,是她从小奶到大的。她放着自己家中几个孩子没管,进相府看养她,就像养育自己的女儿一样。   这个女孩儿,可是她的心头肉,她不会让她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王嬷嬷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相府里老爷和老夫人都更加疼爱大小姐。   她看着二小姐一日比一日出落的更加明艳动人,就越发的为她惋惜且心疼。   二小姐不就是心气儿高了些,争强好胜了些么?这,才该是世家小姐的风范。   她会帮着二小姐,夺到一切她所想要的东西。   太子府里,苏婉然抚着红肿的面颊,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太子。   她双唇哆嗦着,头上的发髻已然歪了,凤穿牡丹步摇跌落在地。   她哑着喉咙,颤声道“殿下,竟然责打臣妾?”   太子拂袖,满面冷然,淡淡说道“婉卿近来,颇令我失望。皇上昨日猎苑愚刺,你为何全无知晓?”   这话,真是荒谬绝伦。她苏婉然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能未卜先知。但苏婉然却无力反驳,毕竟她就是靠着对时局的掌控和预知,博得太子青睐的。   现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她竟半点不知,也难怪太子动怒。   然而,苏婉然也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钻出这样的事来。   这分明,是上辈子没有发生过的事!   另外,易峋进了神武卫担任校尉,这也是上一世没有发生过的事。   苏婉然心底隐隐的发慌,事态似乎正在渐渐超出她所知晓的范围,离开了她能掌控的轨道。   宋月芯的月份也越来越大了,临产就在眼前。苏婉然知道,她这一胎必定是个男孩儿。   上一世,宋月芯就是因为替太子生下了长子,才被立为正妃的。   除了她刚入太子府的那一段外,太子几乎再没有进过她的房。宋月芯怀孕不能再行房,他却也时常留在她房中过夜。   如今,这个孩子就要来了。而她自己丝毫没有消息不说,太子和她竟然越发龃龉冷情起来。   纵然明白自己才是太子妃,宋月芯就是生下了儿子,也威胁不到自己。但上一世这孩子替宋月芯争来的位置,让她时刻不安。   苏婉然口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嗓子干哑着说道“太子殿下,这等事乃是天外飞灾,非常理推敲能猜测便能预知的。”   太子冷哼了一声,又道“仅是如此,那倒也罢了。毕竟前朝之事,为难你一个妇人,也是苛刻。然而月儿的事,你又如何自圆其说?!”   提到这末后一句,太子眸子猛然一利,竟然带上了三分狠厉。   苏婉然微有疑惑,宋月芯那边出了什么事,她全然不知。   她迟疑道“宋侧妃在她院中休养待产,一向无事啊。”   太子斥道“今儿午后,她吃了你这儿端去的补汤,胎动不宁。若非我回来看视,她只怕早已小产!”说到此处,他面色越发冰冷,又道“苏婉然,为人主母,当好生打理内帷,贤惠淑德。如今,你不止不能起内助之能,竟然还意图戕害怀孕的侧妃。如此,竟是正妃所为么?!”   苏婉然可全无听闻此事,听太子说来,真是魂飞天外。   皇家看重子嗣,何况又是太子的头一个孩子,府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宋月芯,皇后每日都要派人过来探视。   她即便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在这事上面动手脚。   这件事,其实仔细推敲起来,四处都是破绽,但奈何太子就是信了。   苏婉然脸色一白,立即跪倒,摘了头上的发钗,将头埋在地下,口里说道“殿下明察,此事从未有人告知臣妾。宋侧妃自从怀孕,每日饮食行止,皆有记载。殿下如若不信,可将记档取来,一看便知。”说着,又赶忙添了一句“皇后娘娘那边,亦有专人记录。”   太子是在宋侧妃院子里听到了这件事,暴怒之下,才来责问苏婉然,此刻冷静下来,也渐渐察觉不对。然而,宋月芯是他的心头宠,是他的多年所爱,他情愿相信她。   这事并无真凭实据,宋月芯的胎其实也安然无恙,并不宜追究下去。   皇帝近来似是十分烦躁,极易动怒,他不能在这个关头上,再让内宅生出事端。   他看着地下跪着的苏婉然,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厌烦,这个女人近来是越发无用了。   除却一张容貌,她几乎全无可取之处,言行乏味,无情无趣,如今不仅局势上再不能帮他,还让府里生出这样的事来。   诸多烦恼之下,他竟是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丢下一句“无论如何,总是你主事不利之过。太子妃,就好生静思己过!”言罢,便拂袖而去。   太子出去之后,苏婉然才被丫鬟搀扶着,自地下起来。   她满脸狼狈和不堪,看着门外逐渐远去的男人身影,心中满是羞愤和耻辱。   看来,那个宋月芯并非如她之前所想的那么柔弱可欺。   竟然仗着太子的宠爱,以腹中胎儿为胁迫,让太子迁怒在自己身上。   此事虽然并无十足证据,但她试图戕害侧妃子嗣的影子,却落在了太子心里。   她必须尽快为自己争取到十足的筹码,不然这位子就岌岌可危了。   苏婉然坐在黄花梨桃花镂雕扶手椅上,想了半日,忽然吩咐道“着人预备车马,本宫去宁王府看看姑妈。”   易峋受了重伤,神武卫给了他一月的假期,他便日日在家中休养。   易嶟只是膀臂上有些刀伤,转眼即好了,便又去宫中当差。他去打探了一番,得知那蝴蝶玉带扣竟然送到了御前,怎样也讨要不回来了,只好回家告诉哥哥。易峋虽然不解,但因正卧床养伤,只好暂且放置。   他每日在家中,窝在床榻上,伴着娇妻,有时看她做些孩子针线,有时和她软语温存,更仗着有伤,跟秦春娇讨要些平日里少有的待遇。   秦春娇被他这脾气闹的有些哭笑不得,但想着他有伤,便全都任着他了。   这清闲和乐的日子,若不是身上伤口未愈,便真是神仙一般的自在舒坦了。   这天,秦春娇正陪着易峋在房里讲生意上的事情,外头老胡忽然进来报信儿“大太太,宁王来咱们府上了,说想见见大爷。” 第146章   易峋和秦春娇听见老胡的报信儿,不由都有些奇怪。   秦春娇先问道:“这宁王,怎么会突然来咱们家?峋哥,你和王爷在朝里有什么往来么?”   易峋摇头:“只是在宫里当差时,见过两面而已。他是王爷,我是校尉,并没什么交情。”   秦春娇更觉得奇怪,又问道:“王爷有说为什么来的么?”   老胡答道:“没有,宁王爷好像就是来探望大爷的。”   秦春娇将汤碗放下,便说道:“大爷身子有伤,我去见见他吧。”   易峋却拉着了她:“春娇,替我穿衣裳。”   秦春娇有些迟疑道:“可是……”   易峋说道:“你月份大了,近来照料我,又过于劳累。我现下已能下床走动,还是我去见客。”   当易峋决定了什么事,秦春娇往往是争不过他的。   最终,秦春娇同老胡替他披了衣裳,却并没有留在房中,而是搀扶着他,一道去了大堂。   易峋独个儿去堂上,她不放心。   易峋背上的伤口,已经逐渐结痂,除却宫里的太医,两天一次的来易府看诊,程大夫也不时过来,都说多亏他平日里身子健壮,这伤势好的已经算是极快了。如今,他已经可以下地略微走走,只是仍旧不宜大动。   秦春娇扶着易峋来到堂上,果然见一中年男子,正在堂上坐着。   这男子年纪大约四旬上下,生的相貌堂堂,两眉入鬓,双眼如漆。因是保养得当,虽已有了年岁,依然是一副美男子的相貌。   秦春娇知道,这人便是宁王了。   她早先在相府里时,也曾远远的见过两面。   果然,易峋拱手抱拳:“宁王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一见他二人出来,宁王业已起身,回礼道:“校尉大人客气了。”   宾主寒暄了一番,便就各自落座。   秦春娇挨着易峋,坐在他身侧。   宁王满眼打量着易峋,看他形容魁伟,虽在养伤,因而面色有些气血不足,但依然盖不住那脱俗的气韵。眉梢眼角,还微微带着几分当年他母亲的风流态度。   但想到坐在眼前的,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宁王便压抑不住满心的躁动。   在极度的欢喜和激动之中,还有几分唏嘘与感慨。   这是他的儿子啊,近二十年的岁月,已经长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青年,还习得了一身好本事。   武举第一,神武卫校尉,甚而还有救驾之功,这样的出息,真不愧是他的儿子。   “……宁王爷?”   易峋看这宁王,只顾望着自己失神发呆,心中微微有些奇怪,接连叫了他几声,都不见他回应,便愈加奇怪起来。   还是宁王的跟手小厮,在他身后轻轻喊了一声,宁王方才如梦初醒,道了一句:“怎么?”   易峋心中疑惑,微笑问道:“宁王爷今日来卑职府上,不知何事?”   宁王压下满心急于亲近的冲动,将之前想好的说辞讲来:“校尉大人,为保护皇上,受此重伤,我……本王亦深为钦佩,故而今日特地登门慰问。”   他话说的有些急躁,到了末处,竟然微微的发颤。   想到那日的凶险,宁王便觉得一背冷汗,那箭头只要再深那么几寸,他今日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了。   易峋并无多想,只是答道:“王爷实在是谬赞了,那都是卑职分内之事。”他有些奇怪,这件事同宁王并无多少关系。   两人堂上说了几句闲话,便无话可讲了。   坐了片刻,易峋也感到精神疲倦,秦春娇察觉出来,便替他说道:“王爷,拙夫身子尚未好全,需得回去吃药了。如若王爷还有指教,妾身愿代夫聆听教诲。”   宁王这方回神,连忙说道:“是本王疏忽了,峋……校尉既要吃药,本王便就去了。往后,如若有什么难事,不必客气,尽可打发人来宁王府知会。”   两口子谢过,宁王便起身告辞离去。   易峋的伤处不宜见风,便由秦春娇替他出来相送。   走到二门上,宁王回身,同秦春娇说道:“本王这便去了,你好生伺候校尉,不要马虎。宁王府里有秘制的金疮药,待会儿本王打发人送来。你一日两日替他涂抹,好的快些。”   秦春娇听宁王这话,口吻很是颐指气使,不由一笑:“王爷关切拙夫,妾身替拙夫谢过。只是这金疮药,之前皇上派朱公公送了许多宫里的过来,用起来效验也很是不错。府中不缺,且拙夫这伤才好了一半,不敢随意换药。王爷好意,我们夫妇二人心中领受,只是怕糟蹋了用不上。”   宁王听这话不卑不亢,看似恭敬,实则进退有据,有力有节,不由暗暗称奇。   来之前,他就已经派人将易峋身侧的人查了个清清楚楚。   他晓得,这女子虽说如今是陈指挥使的千金,实则是个乡下的出身,甚而还曾卖到相府里为婢,被易峋买了回去,方才成配。   起初,宁王还觉得,这女子出身低微,必定言行粗俗,配不上堂堂王爷的儿子。今日见着了,看她容貌出众,心里觉着也就将就的过去。待将来,他认了亲,让她把正妻的位子让出来,给个侧妃也就是了。   然而到了此刻,他对这小女子倒有几分刮目相看了。对自己这个堂堂王爷,敢直言相拒,这份谈吐胆识,即便是在那群千金小姐里,也不算多见。   宁王年轻时多情风流,人物出众,颇受京城佳丽们的青睐,他也见多了各种各样的名媛淑女。   这小女子,倒真有几分不同。   何况,她还怀了身孕,要为他的儿子繁育子嗣了。   他要当祖父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宁王的目光在秦春娇隆起的肚子上转了转,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里面,可是他易家的骨血。   不错,易琮是他家仆,故而姓氏一致,将来倒也无需改姓了。   想到这里,宁王越发欢喜,甚而有些轻飘飘起来,连骨头也轻了三分,竟也不再同秦春娇说话,步履如风般去了。   秦春娇瞧着那宁王那远去的背影,心中疑云满布。   她倚着门想了一会儿,直至青鸾上来说起:“太太,这儿有风,咱回去吧。”   她含笑摇了摇头,只道自己庸人自扰,便跟着青鸾回去了。   回到屋中,易峋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里面的玉色丝绸单衫,却在地下一张椅上坐着。   秦春娇上前,轻轻责备道:“怎么不回床上歇着?”   易峋望着她那水般的眸子,莞尔道:“这些日子,天天都在床上躺着,骨头都痒了。能下地了,就走走。”   青鸾嘴快,插口道:“大爷,您适才没瞧见,宁王爷在二门上跟太太说话,那口气就跟使唤下人似的。什么叫太太好生伺候大爷,又什么要送药过来,叫太太一天两次给大爷擦。”   秦春娇本不想提这事,没想到青鸾竟然讲了出来。   易峋皱眉,问道:“春娇,真有这事?”   秦春娇笑了笑,说道:“宁王是王爷,这样讲话想必是习惯了。”   青鸾道:“太太,不是这样说。您是校尉夫人,不是宁王府的下人,他怎么样也不能这样您无礼。”   易峋附和道:“青鸾说的不错。春娇,你如今是诰命夫人了,没人可以这样对你。”   秦春娇在他身侧坐下,握着他的手,轻轻说道:“现下不比往日了,你现在是在朝廷为官,不是还在下河村里种地开油坊,跟人起争执也就起了。宁王爷是皇帝亲兄弟,他今日又是特地来看你的,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再生龃龉?再说,我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和他往后怕是再没有什么见面的日子。这都是小事,不算什么。”   言至此处,她竟微微气喘起来,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身上有伤,我又怀着身孕,不用……”话未说完,她忽然哎呦了一声,皱着眉头捧着肚子。   易峋对这情形也不陌生了,但还是有几分慌张,他问道:“怎么,他又踢了?”   秦春娇苦着脸,点了点头,说道:“这么调皮,一定是个男孩儿。”   易峋将手掌按在她的肚腹上,轻轻按揉了一下,果然觉察到掌心里什么在律动着。   胎儿强劲的生命力,让即将成为父亲的感觉,越发真实起来。   许久,秦春娇眉目舒展,浅浅笑着:“好了,他不动了。”   易峋也笑:“这小子这么顽皮,等将来出来了,作老子的一定要好好修理一番不可。”   宁王回到府中,越发的欢喜起来,脸上也泛滥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他的儿子,出落的堂堂相貌,出息不凡,靠着自己的本事就当上了神武卫校尉,还立下了如斯大功。将来的前途,必定是不可限量的。这满京纨绔子弟,有哪个及的上?   真不愧,是他的儿子!   再者,自己也将为人祖父了,这可真是三喜临门。   宁王妃在旁瞧着,忍不住讽了一句:“高兴个什么,吃了蜜蜂屁啦?”   宁王懒得与她斗口舌,压根不曾理她,就往书房去了。   宁王妃瞧着他的身影,忽然冷笑了一下。   他就高兴吧,自己还有一份大喜压在后面呢。   今年天气冷的早,十一月初三这日,天降下了一场小雪。   只是薄薄的一层,不过是个意思,却也添上了一层格外的寒冷。   这日夜里二更时分,秦春娇睡梦里忽然觉得肚痛难忍。   她醒来,晓得这怕是要生产了,便强忍着疼痛,轻轻叫起了青鸾。 第147章   青鸾尚未醒来,易峋却先听到了,他转身抱住了秦春娇,轻轻问道:“怎么了?”   月光里,秦春娇蹙着眉,低声说道:“我疼的很,想是到时候了……那小子……要出来了!”话才出口,大颗的汗珠子便从额上滚了下来。   易峋一听,慌忙起身,披了件衣裳,便出门喊人。   秦春娇的产期,本就预估在十月底至十一月。   刘氏早已替女儿请了个稳妥的稳婆来,程大夫也提前两日过来了,都在易家住着。   草纸绷接小褥子等物,也早就预备好了。   一听说这消息,合家众人虽说有些吃惊,却也并不慌乱。   稳婆是个手脚麻利的大嫂子,睡梦里听见消息,立刻起来,一面吩咐家里烧开水,烫剪子,自己洗了手,便进去了。   程大夫也熬好了催产固元汤,使青鸾进去,喂给了秦春娇。   易峋站在廊下,听见屋里秦春娇高一声低一声、撕心裂肺也似的尖叫,心中就如刀割一般。   他早就听说过妇人生产不易,但轮到自己头上,还是心疼不已。尤其是一想到,自己竟不能代她,也不能帮她,竟什么也做不了,更是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自己心爱的女人,在里面为了生下自己的骨血,而吃尽了苦头。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真是窝囊至极。   易峋活了二十余年,这是生平头一次感到挫败,也是头一次深深的感到身为一个男人的无能。   他焦躁不安,在屋檐底下来回乱转。   刘氏也一样的心焦,但毕竟是过来人,心里镇定许多。这是自己女儿,她当然也是心疼的,然而要生育的妇人,谁都得过这一遭,也是没法子的事。   易嶟两口子也来了,都在屋外等候。   黄玉竹想进去瞧瞧,却被易嶟拉住了,他低声责问道;“大哥还没进去,你去凑啥热闹?还不够添乱的!”   黄玉竹不服气,说道:“这怎么能是添乱?以前我在家里时,遇到生产的妇人,也没少帮忙。如今轮到自己嫂子了,我倒干看着?”   易嶟说道:“有程大夫和宋大嫂在,不用你。”   宋大嫂,便是那产婆了。   这小两口子正拌嘴,屋里忽然没了声息,就连秦春娇那呼痛的惨叫声也一并不见了,只余下一片寂静。   众人各自一怔,这寂静却只不过须臾的功夫,屋中立刻炸开了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大伙顿时都是一阵狂喜,因着不能进去,都围着易峋道贺恭喜起来。   易峋却傻在了当场,一脸愣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片刻,宋大嫂抱着一个大红色的襁褓出来,满脸喜气盎然,向着易峋说道:“向着当家大爷讨赏钱,是个小少爷!”说着,就把襁褓抱到了他跟前。   易峋有些怔怔的,看着襁褓里的婴孩儿,小小的一团,红通通,皱巴巴的,小鼻子小眼儿,嘴只有一点点。他闭着眼睛,已经不再啼哭,却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易峋两手颤颤的将孩子接了过去,隔着襁褓,他感受到了孩子温热绵软的身体。他是那么小,那么轻,又那么柔软,仿佛很柔弱,但小小的身体里又似乎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   这就是他和春娇的孩子了,他们血脉的凝结,他们结合的见证,同样也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易峋的胸口忽然像被什么点燃了一般,灼热且兴奋着。   直至此刻,他才真实的感受了,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父亲。   他抱着孩子,半晌才恍惚回神,又想起来,连忙说道:“我能进去见春娇了吧?”   宋大嫂抿嘴一笑:“能,大爷可真是个疼娘子的汉子。”   易峋抱着孩子,踏进门槛。   屋中很暖和,但百合香里却弥漫着淡淡的腥甜。   他走到床铺前,半垂的帐幔里,秦春娇就躺在床上,盖着一领水红色的丝绸被子,小脸苍白,唇上干枯的起皮。   为了给他生孩子,她吃了多少苦,自己终其一生大概都不能明白了。   秦春娇听见动静,睁开眼睛,就看见易峋抱着孩子站在床畔。   她浅浅一笑,轻轻说道:“你来啦?”   这嗓音柔软中,带着几分嘶哑。   易峋心里有些发酸,他点了点头,将襁褓抱到了她枕头边上,低声说道:“你瞧,这是咱们的孩子。”   秦春娇瞅着孩子,圆圆的小脸上皱巴巴的,小眼睛倒是张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漆黑的眼珠子,正好和她对上,她心底里顿时便冒出了一股暖意和说不出的充实。   适才,她生产力竭,宋嫂子将孩子抱去时,她有所知晓,却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到了这会儿才见着孩子。   看见孩子平安,方才的所有苦楚,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她笑着,轻轻问道:“峋哥,孩子起什么名儿?你想好了么?”   易峋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天外逐渐露出鱼肚白的天际,说道:“叫他易晗,好不好?”   这个晗字,有天将明之意,亦蕴含着希冀和期望,一切都将在此刻亮堂起来。   孩子出生在这一刻,起这个名字,是再合适不过的。   秦春娇不懂这个字有什么深意,念了两遍,便含笑说道:“好听的很。”   易峋心底里五味杂陈,扭在一处,成了一股无法言语的滋味儿,他握住了秦春娇的小手,沉声道:“春娇,谢谢你。”   秦春娇有些疑惑:“你谢我什么?”   易峋一字一句说道:“谢你吃了这么多苦,为我生下孩子。往后,我定要好好作你的丈夫,作晗儿的父亲。”   秦春娇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柔和的如若莲花初绽,柔哑的声音轻轻说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晗儿也是我的孩子啊。往后,我也会当一个好妻子,晗儿的好母亲。”   就在此时,易晗却呜咿了一声,转而就大哭起来。   这一对才当了爹娘的小夫妻,顿时手足无措,慌张不已。   宋大嫂子和刘氏听见声音都进来了,宋大嫂子就说:“这娃儿想必是饿了,府上可预备奶娘了?”   易峋和秦春娇都说没有。   原本,秦春娇才怀上身孕,胡娘子便跟她说,要提前预备着。秦春娇在大户人家里服侍过,也知道有这回事。但她不喜欢这一茬,自己的孩子倒要别人来喂养,便没有同意。   宋大嫂听了,心里微有几分奇怪,暗道这大户人家的官太太,哪个肯自己喂孩子?都是早早预备奶娘,这家子倒是稀奇。   心里想着,她嘴上还是说道:“那夫人可觉得胸口胀吗?”   秦春娇点了点头,宋大嫂便说道:“那就是有奶了。”说着,便教她怎么抱、怎么喂孩子。   房里只有易峋一个男人,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青鸾扶着秦春娇坐了起来,解了衣襟,抱着孩子喂奶。   秦春娇垂首,看着怀里的孩子,眼睛还睁不开,却是用劲儿的吸着奶水,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原来用尽吃奶的力气,是这个样子。   易峋在旁看着,只觉得心里安宁极了。   忙碌了一夜,天色已经大亮。   陈长青和陈德修父子两个,今日还要当差,直至傍晚回府,方才知道这件喜事,便急忙赶到了易家。因早知道大概就是这几日,给孩子的见面礼早就预备好了。陈长青是一条赤金麒麟长命锁,陈德修则是一副金镶玉八宝祥云璎珞圈。另外,还有些绸缎布匹、喜饼烧鹅等民间庆贺孩子降生的礼物。   秦春娇在坐月子,但这是自家父兄,倒也无妨。   陈长青父子二人进了屋中,先嘘寒问暖了一番,便都去看孩子。这两人,一个当了外祖父,一个当了舅舅,都是既高兴又新鲜,围着睡在摇车里的孩子,看个没完。   陈长青看了一会儿孩子,便问易峋:“孩子可取名了?”   易峋点头:“取了,一个单字,叫做晗。”说着,便将这字划给岳父看。   陈长青看了,也赞赏这名字寓意好。   他看着孩子,虽然满是慈爱,心头却笼着一块阴云。   这些日子,皇帝似乎有些奇怪。按说,易峋舍命护驾立下如此大功,该当大力封赏才是。然而直到眼下,皇帝除了叮嘱太医仔细诊治,赏赐了一些财物外,就再没别的意思了。   他也曾到御前试探过口风,但皇帝的意思却含糊的很,言语暧昧,既不肯封又不肯直言缘故,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   自从皇帝登上帝位,他便一直深受其信赖,什么机密要事都会交代于他,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   另外,从锦衣卫下属那儿得来的线报,皇帝似乎正在暗查他这个女婿。   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事呢?   刘氏跟女儿说了几句话,转眼看见陈长青那一脸深沉的样子,不由出声问了一句:“长青?”   陈长青当即回神,说道:“怎么?”   刘氏笑道:“春娇刚才说,满月酒定在下月初四,你能出来么?”   陈长青沉吟了片刻,看向那母女两个,见她们正偎依在一起,都望着自己。   他淡淡一笑:“不过是一日的假而已,怎么出不来?”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便不信他还护不住自己的家人! 第148章   自从孩子降生,秦春娇便在屋中安心的坐月子,看养孩子,铺子便全交给弟媳妇黄玉竹去打理了。   刘氏原本也照看着店铺,但有了外孙子,那全副的心思自然都用在了孩子身上。   下河村那一众亲友,得知了秦春娇顺利生下了一个孩子,都十分高兴。   黄里正、丁虎和赵三旺,带了许多礼物,乘了车进京看她,黄里正也是顺道看看女儿。   这一年下来,随着赵桐生倒台,赵氏宗族的势力在下河村逐渐消失瓦解,余下那些赵氏的族人,在村里是再也不敢横行霸道了。此外,黄里正和易家做了亲家,有易家在后头垫着,他说的话也没人敢不听。   如今的下河村,风清气正,村人安居乐业,以勤于农务为正途。村中以前那些靠着招摇撞骗、耍横撒赖过日子的闲人懒汉,也没了生计来源,不是走回正途,寻了活计差事来干,便是去了外乡。   村中大半的人家,都种上了油料作物,一年的收成,都卖给了易家油坊。而没地的人,也都在易家食肆或者油坊里,找到了差事。横竖,易家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四处都需要人手。   这不离家门口,就能赚钱的事情,大伙当然乐得去干。   饭碗满了,钱袋子鼓了,人便都安逸起来,村中也少了那些是非争端。   黄里正心宽体胖,腰上圆了一圈。   黄玉竹见了她爹,甚至惊讶道:“爹,你再胖下去,我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丁虎又说了一门亲事,竟然就是宋家庄首富宋大宝的闺女宋小棉。他常去宋家庄收茶油果,就在宋大宝家落脚,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看对了眼。   这门亲事,是两情相悦定下来的,比当初陀罗庄黄掉的那门,更让他满意。   赵三旺这一年来都在油坊或者地里干活,变得越发黝黑健壮起来。因着代理油坊的生意,又照管着易家的田地,他存下了一笔银子,也置办了几亩地。他和易家走得近,但说起来,易家兄弟俩就是他大哥二哥,村里再没有谁敢看不起他了。昔日里村中人人厌弃的孤儿,如今也意气风发起来。   要不怎么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   董家是再也不提女儿嫁他嫁亏了,口风一转,反倒说他家闺女有眼光,二嫁也能嫁的这么好。   赵三旺和董香儿两口子听着,好气好笑,但也罢了。   董香儿也是一门心思的想来看秦春娇,但她肚子着实是大了,实在走不动路,且产期就在十二月份。即便她能来,她娘家人和赵三旺也不答应。   赵三旺和丁虎今儿一来是看秦春娇,二来也是给易家送一年的钱账和粮食的。   铺子带地里的收成,今年一共进项两千两银子,米面各五百斤,菜蔬鸡鸭鱼肉蛋类若干,都记得清楚明白,用车运到了城中。   秦春娇坐着月子,无力管辖这些事,便都交给了黄玉竹。   黄玉竹在库房,看着老胡他们几个一筐筐的上称,和账目对了,再往库里送。   好一通忙活之后,黄玉竹点清了账目,便回去跟秦春娇细说。   秦春娇才喂了孩子,正抱着儿子轻轻拍他,听了黄玉竹的述说,她浅浅一笑:“妹子自己算清楚了就好,一家子人不说两家子的话,不用什么都跟我说的。”   黄玉竹说道:“话不是这样讲,嫂子既然让我当这个家,那我当然要把持得当,让嫂子放心才是。咱们彼此放心,才是处长之道。”   秦春娇抱着孩子,嘴角弯起了一抹柔和到极处的笑意,没有言语。她这个弟妹,作为她的助手,可真是帮了她大忙了。   她怀孕生产这段日子里,如果不是黄玉竹里外操持的周全,家中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黄玉竹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不知怎的,心底里也觉得祥和而舒适。   兴许,这就是为人母带来的魅力吧。   看着侄儿易晗在嫂子怀中乖乖的躺着,动也不动,小眼睛挤着,黄玉竹忽然也充满了期盼,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孩子呢?总也快了吧。   黄里正来易家待了半日,看着女儿在夫家的日子,心中是彻底放心且得意起来。   其实,女儿做不做夫人,他并不放在心上,只要夫家殷实能度日,且能好好待她,那便足够了。   今日,虽说易嶟当差不在家中,看女儿操持里外,说话做主的样子,他便知道她一定过得很好。   总算,亡妻留下的这个独苗,他没有亏待她。   眨眼功夫,一月过去了,秦春娇出了月子,而易晗的满月酒也到了。   十二月初四这日,易家正堂和偏厅里摆了十来桌的酒席,除却亲朋好友,四邻街坊,易峋与易嶟的同僚,也来了不少。   甚而,还有一些朝里的文臣武将、世家子弟不请自来。   易家兄弟两个算是朝中新贵,不说易峋同陈长青的关系,便是他的救驾之功,那便是旁人不能及的。   虽说眼下皇帝并未封他什么大官,但拿膝盖想也知道,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的。陈长青那当年,不就是因为替皇帝办了几件要紧的差事,才有了今日这地位么?   这份差事,的确凶险,却也能立大功。   故而一时里,易家宅邸门前,车水马龙,宾客云集。   令人意外的是,宁王与宁王妃夫妇竟也到了,一同来的却还有太子妃苏婉然。   这些皇亲贵胄,平日里只同世家往来。因着他们的到来,易家在众人眼里,更有几分不同了。   易家兄弟两个,尤其是易峋心中也颇为疑惑,他们谁也不曾去请这些人。   但贵客登门,总要好生招待的。宁王留在外堂上,宁王妃和太子妃自然迎进了花厅。   苏婉然跟宁王妃本是姑侄,自然就在一处,而旁的女眷众星拱月一般的围拢着她们。   这些女人,满嘴的阿谀奉承,一时说宁王妃保养得当,风韵不减,一时说苏婉然闺阁风度,贵气出众。   跟她们在一起的,却还有一名青年女子,生的眉清目秀,虽也是小姐装扮,但衣着饰品却简单了许多,众人也不知她是何人,便只同王妃与太子妃说笑。   堂上群雌粥粥,热闹非凡。   片刻功夫,胡娘子便过来说道:“我们家夫人带小少爷来见诸位夫人了。”   众妇人顿时一静,齐齐望向门口。   约莫片时,就见一艳丽少妇抱着一个大红绸缎襁褓,缓步走来。   今日是易家小少爷的满月酒,众人当然是要见见孩子的。秦春娇出了月子,便抱着孩子出来见客了。   她今日打扮的十分娇艳,穿着一件玫瑰缂丝赤金纽子对襟夹袄,下头穿着一条掐金丝的鹅黄色盖地棉裙。腰肢已然收了回去,依旧是窄窄的只盈一握,挂着一条芍药流云如意流苏,随着她走动,摇摇晃晃。   头上的发髻高高盘起,乌油亮泽,发髻上戴着一串金镶玉凤衔牡丹步摇,衬的头发愈加黑亮起来。   苏婉然冷眼看着,秦春娇经过这一场生产,似乎没有丝毫的磨损,甚而比当初在相府里时更添几分的风韵。她怀里抱着个孩子,面容白皙红润,笑得明艳动人,这一幕却分外的扎起了苏婉然的心口来。   连这个婢子都有孩子了,她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苏婉然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灼烧着,偏偏一旁几个妇人的叽喳传进了她耳中。   “这易家的大夫人,可生的真好。瞧这花朵一样的小脸,柳条一般的身段,真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这难怪,易家老大那么疼她,什么都听她的。我听说啊,这易家上下差不离都是她说了算。”   “这个啊,我估摸着,都是那玉容膏抹出来的。那个养颜玉容膏,就是易家铺子里售卖的,轻易可不好买了。我打发人来问了七八次,总是没货,好容易才得了一盒子。也就涂了半个月,这脸上的皮肤还真就白嫩了不少。你想,她必定有些独到的秘方,这么天天保养着,那能不好看么?”   “话是这么说,人家能琢磨出这些东西来,还把自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也是本事呀。这整个京城里,千金小姐是不少,这么能干的,你还真挑不出几个来。”   苏婉然听着这些话,更觉得刺耳难忍。   正巧此时,秦春娇抱着孩子走到了宁王妃跟前,含笑说道:“多谢王妃、太子妃娘娘,屈尊降贵,赴小犬的满月宴。”   宁王妃寒暄了几句,便看向那襁褓之中。   易晗已满一月,脱去了刚出娘胎时的样子,生的白白胖胖,两颊粉嫩嫩,肥嘟嘟的,一张小嘴水润殷红,小胳膊小腿都像藕节一样的白净滚圆。   看见这样一个可爱的婴孩儿,纵然是宁王妃这样的人,心里也觉得喜欢,口里便笑道:“真是个好孩子,一看就是个有大出息的胚芽。将来啊,必定是个大富大贵的人。”   她说着,想到这孩子就是她将来的孙子,是她将来的倚靠,心中就更高兴了。 第149章   秦春娇哪里知道她这段心思,只当是个吉利的客套话,笑着虚应了几声。   家人宋青进来,低声报道:“太太,外头客人也想见见小少爷。大爷让我过来,抱了小少爷过去。”   外头都是男客,秦春娇出去便有些不大方便了。   她将襁褓交给了宋青,把棉被仔细掖好,细细叮嘱了许多事情,才放了宋青过去,却还兀自不放心的张望着。   后面,刘氏同宁王妃说了几句日常闲话,无过是孩子几时出生的,落地的时候多重之类。   刘氏一一作答,也有几个青年贵妇,嫁人几年不见消息的,悄悄的问秦春娇要些没用完的私人物事。这是本朝风俗,算作讨个吉利。   苏婉然冷眼看着,将胸前的一串玫瑰挂珠几乎捏碎。   这时候,偏有个没眼色的小妇人,想着两边卖好,便向苏婉然道:“太子妃娘娘,您也跟易夫人要个什么,讨个吉利,说不准来年就有好消息了呢?”   苏婉然眉毛微微一抽,这话简直是狠打了她一记耳光,这不是在说她生不出来孩子么?   她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如芒在背,羞耻不堪。   秦春娇倒也没料到这妇人忽然会这么说,她深知苏婉然的脾气性格,便料到她不会善罢甘休了。   果然,苏婉然漫步上前,向她一笑,淡淡说道:“易夫人才过门一年,就喜得贵子,果然可喜可贺。”   秦春娇晓得她不会只说些泛泛的吉利话,没有言语,静等她的下文。   果不其然,苏婉然浅笑道:“然而,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视的便是开枝散叶。易夫人有了小少爷固然是好,但到底还是单了些。不知易夫人,有何打算?”说着,她忽然垂首一笑:“看易大人的后宅,是连个年轻一些的婢女都没有。易夫人这驭夫的本事,想必是不小。你出身原本不高,有些小家子脾气是难免的,但到底今非昔比。你做了官家夫人,总要撑得起这局面才好。不然,人会说我们苏家管教无方,出去的人竟然只会拈酸吃醋,不顾大局呢。”   这番话里的意思,便是问着秦春娇,打不打算给易峋纳妾了。   按理说,时下的风俗,当家的主母确实可以做主为丈夫纳妾,但大多妇人若非无可奈何,实在没有子嗣后继,不会行此下策。偶尔,也会有妇人为标榜自己贤惠,为丈夫纳妾的,但也是罕见至极。   再说了,纳不纳妾,这是人家自家门里的事情,关苏婉然何事?   即便是太子妃,这手也未免伸的太长了。难道说,太子还能强迫臣下纳妾不成?   这一言,已然激起了在场一众贵妇们的不满。   另外,这位易夫人的出身来历,众人也隐约听过些许,乡下出身的婢女,如今做了武官夫人,凭着手艺撑起了偌大一间红火店铺,还得了皇帝的青睐,堪称传奇。   她出身是低微,但能有今日,也是人家的本事。再说,她已经是朝廷敕封的诰命夫人了,今日又是人家小少爷的满月酒,你当着这么多人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蓄意生事么?   苏婉然说她小家子脾气,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小家子脾气。   众人对苏婉然这番言行做派,心中颇有几分微词,但碍着她的身份,都没说什么。   秦春娇却觉得有些可笑,这苏婉然竟还以主人身份自居,在她面前颐指气使。   她这个性格,真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经过这些日子,她也早已想通了,自己已不再是苏家的婢女,而苏婉然也好,苏家的谁也好,都没有权力再对着她吆五喝六。   正想说些什么,易峋却自己抱着孩子,从外面进来了,伴随着娃娃的啼哭声。   他迈步进堂,一面说道:“春娇,晗儿在堂上哭闹不休,想是要你哄?”   秦春娇听见儿子哭了,心顿时揪了起来,也不及去理财什么苏婉然,当即迎了上去。   两口子哄逗着孩子,其余的女客有七嘴八舌出主意的,亦有三五成群闲话家常的,竟而就将苏婉然丢在了一边。   苏婉然的脸色有几分难看,自从重生以来,没人不看着她的脸色行事,她还从没有落到过这种尴尬的境地里。   宁王妃轻轻瞥了她一眼,暗道这个侄女儿真是年轻,沉不住气。   等孩子渐渐安静,她忽然迈前一步,微笑道:“易夫人,本宫这个远房外甥女,你还从未见过吧?你们年纪相仿,正该好生亲近亲近才是。”   秦春娇听闻,便望了过去。   她一早就看见了宁王妃和苏婉然身侧这个衣衫素淡的女子,起初只觉得面目熟悉,也没有仔细去看。此刻听宁王妃提起,便又将那女子细细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女子眉目清秀,鼻子秀挺,只是一张唇过于单薄了些,擦了一点胭脂,倒更显得寡淡起来。   秦春娇越看,便越觉得这女子眼熟。   只听宁王妃笑道:“这是我的远房外甥女,名叫孟玉如,今年五月左右才进京。”   秦春娇这才恍然想起,这女子就是当日刘氏官司之时,在客栈里仗着家族威势,逼迫她出让客房之人!   这孟玉如果然进了京,投奔了苏家。   宁王妃亦是苏家人,今日携她前来,倒也不足为奇。   但秦春娇总觉得,这底下似乎有些什么蹊跷。   宁王妃又笑道:“我这外甥女是个可怜人,父母早亡。当年她母亲在世时,指腹为婚,在京里为她定下了一门好亲事。谁知世事无常,当年定亲的孩子竟然不见了,以至于玉如的婚事拖延至如今。到了最近,倒是有了些消息,只是那男子竟然已经成婚生子,我这外甥女真不知如何是好。”   话到此处,她笑了笑,又问道:“易夫人,你觉着,这件事该如何是好呢?”   她嘴里问着秦春娇,目光却落在了易峋身上。   秦春娇心里奇怪,不明白宁王妃为什么会问她这个。   她对这个孟玉如全无好感,只是敷衍道:“这自然,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愿。”   易峋对这些妇人间的往来,更是全无兴趣。他跟秦春娇叮嘱了几句话,便要回外堂,对那孟玉如连瞧也不曾瞧上一眼。   就在此时,老胡忽然进来,一脸又惊又喜的神色道:“大爷、太太,皇、皇上驾到了!” 第150章   这话,令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臣子的满月酒,龙驾亲自降临的,在本朝可前所未有。   即便是皇室子弟,往往也不过是派人送个贺礼也就罢了。   易峋虽说护驾有功,但到底不过是一届侍卫,他孩子的满月,皇帝竟然亲来庆贺,可见对其的重视。   易峋鱼秦春娇也是吃惊莫名,连忙出门迎驾。   门口,果然皇帝的御辇停靠,前呼后拥,伞盖如云,一众御前卫士,手持明晃晃的金瓜护卫在侧。   这一条街上的百姓人家,听见了消息,全都跑出来看皇帝,跪在家门口上。   从前那翰林在这儿时,皇帝可几十年都没来过,换了这户人家,生了儿子摆个满月酒,皇帝竟然亲自来给他们庆贺,可见这户人家比当初那位翰林老爷还要厉害些。   这些百姓,几乎大半辈子也见不着皇帝,今日见了这样的排场,都是既新鲜又好奇,趴在地下,眼睛却一个劲儿的往上瞅。   陈长青领着女婿、儿子出外跪迎,前来道贺的官员乌压压跪了一院子。   皇帝下了辇,令众人平身,他自己满面春风的走到了易峋跟前。   今日,皇帝的心情极好,那件事已查访的差不多了,这孩子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侄子。   一想到,他是多年知交好友的儿子,自己的侄子,还救了自己的性命,皇帝心中便洋溢着唏嘘感慨,舐犊之情竟而不亚于他的亲生父亲宁王。   皇帝随意寒暄了几句,陈长青与易峋翁婿两个,便将他请到了内堂。   龙驾降临,那自然是坐了首席主位。一众臣子还不敢坐,直至皇帝莞尔道:“今日朕来,便是为易校尉庆贺孩子满月,若是搅扰了大伙兴致,反而不美。大家,还是自便为好。”   这话落下,有如圣旨,众人方才谢恩落座。   趁着尚未开席,皇帝便要见见那新生的小少爷,易峋只得再去将才哄好的易晗给抱了来。   孩子到了皇帝跟前,皇帝看着一个白净可爱的婴孩儿,想到这也是皇家血脉,算是他的孙辈了,心中便格外喜欢起来,说道:“真是个好孩子。”便将手腕上的一串枷罗木雕刻梵文手串撸了下来,又说道:“这是南安寺主持开光过的手串,朕一向戴着。今儿过来,宫里虽然预备了些见面礼,朕倒是素手前来。没什么好送的,便拿这个给孩子添福吧。”   陈长青和易峋当然谢恩不迭,而这一幕看在一众官员眼里,心里自然有些格外的想法了。   皇帝佩戴多年的贴身物事,赏给臣子的孩子做添福,那是多高的荣耀?   原本看着易峋护驾有功,却没得晋封,有些人还在心里做文章,想着内里是不是另有隐情,皇帝实则已不待见陈家,以至于牵连了易峋。今日见了这一幕,这念头便全都烟消云散。   不待见,会亲自来庆贺满月酒,还把自己的贴身物件赠给那孩子?   皇帝又向宁王意有所指道:“五弟,你看这孩子,喜欢么?”   宁王望着易晗,早已陷进眼里拔不出来了。   他不止有了儿子,甚而还有了孙儿,今日于他而言,真是双喜临门。   宁王说不出话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兴奋带来的颤抖。   他幻想着,与易峋认亲之后,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   易家压根不曾想到,今日皇帝会来,后厨慌里慌张,雇来的厨子手忙脚乱,竟不知上什么菜为好。   最终还是秦春娇去了厨房,指点着他们烹饪调味。   今日恰有才来的野蒜,这东西在乡下生的贱,地头田野随处挖一挖就是一大捧。赵三旺领人在地里起菜时,收了几大筐,来送钱粮交账时,便也捎带着送了一大筐来。   秦春娇想起昔日在乡下摆摊时,这皇帝便衣私服到民间走访,恰对那时候的槐花蒸糕和包子大为赞赏,甚而还令陈长青来买了许多次,便打算拿这野蒜做些文章。   她将围裙一裹,卷了袖子,便要亲自下厨。   一旁帮厨的宋青一脸迟疑道:“太太,给皇上吃这乡下的糙玩意儿,皇上会不会发脾气啊?”   秦春娇将唇一抿,浅浅笑道:“放心,我有把握。”   那从京城得月楼雇来的厨子同他的一班徒弟,是早已看傻了眼。他们可还从未见过,达官贵人的太太,竟然能亲自操持锅铲的。这京里的太太小姐,哪个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家的太太,倒是稀奇。然而,看着红红的灶火,映着她白皙的脸庞,倒更显得妩媚且近人。   秦春娇站在灶台前,操持着锅碗菜刀,看着红旺的灶火舔舐着锅底,锅中油滋滋的响着,心中倒欢快起来。比起养尊处优,待在房中当太太,她还是更喜欢劳作。   皇帝驾临,令她意外,但这却是个绝好的机会。她只是个居家的妇人,能做的有限,然而即便是这有限的事情里,她也想扶持丈夫一把。   秦春娇把腊肉和野蒜都切片,下重油,猛火快炒了一道菜,使人送到了外头。   皇帝今日过来,一则是为了易峋,二来则是藏着几分私心。   他晓得当日那个小摊子的女主人,便是易峋的妻子,总想再尝尝她的手艺,只是一直没个由头。   他在宴席上坐着,看着满桌菜肴,无不是精心烹制出来的,但一瞧就知道出自名厨之手,他在宫里可真是吃腻了。   这道野蒜炒腊肉一送上桌,皇帝眼睛顿时一亮,这浓重的烟火气味儿,略带着几分野性的烹调方式,显然不是那些名厨们的手笔。   皇帝下筷,夹了些腊肉和野蒜一道入口,腊肉浓烈的烟熏味和油脂与野蒜强烈的蒜香味儿调和在一处,形成了一股山野的味道。   皇帝大为倾倒,连吃了几筷子,便要大伙都尝尝。   众人尝了,都纷纷赞好。   且不说秦春娇的手艺本就上乘,这是皇帝说好吃的东西,谁敢说不好吃?   皇帝来了兴致,向易峋莞尔道:“你这小娘子,真是很有几分意思。朕听说了她的事情,真可谓是一位奇女子了。朕吃了她这么多顿的饭,倒想给她个封号。”   陈长青与易峋闻听此言,一齐起身。   一个说小女难当,一个说拙荆不敢。   皇帝却朗声一笑:“二位也别替她自谦了,她的手艺,朕颇为赞赏。而观她行迹,也确实当的起。朕打算,给她一个慧心夫人的封号。慧心兰性,当是如此。”   易家人,自然谢恩不绝。   陈长青便要易峋将秦春娇唤来,当面叩谢隆恩。皇帝却说,此事不急,还是让她在厨房多烧几道菜吧。待宴席散了,再谢恩不迟。这方作罢。   众人听着,越发咂摸不透了。   这消息传到花厅,一众女眷听见,各自艳羡不已。   诰命夫人不稀罕,朝廷封的,汉子当了官,作媳妇的也就跟着封了。但皇帝亲口敕封封号的夫人,本朝打从建国以来,也没有几个。就是仅有的那么几位,也是当年建国之时,丈夫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不离不弃的。   这个易家夫人,真真是命好的叫人羡慕。有了皇帝亲口封的封号,谁还管她什么出身?   苏婉然看着盘中婢子替自己夹来的那一点菜,腊肉合着些看上去像蒜却又不是的东西,气味儿微微有些刺激。   就凭着这么个粗野的菜肴,秦春娇就在皇帝那儿骗了个夫人的封号?!   苏婉然心底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脸上忍不住的掠过一阵寒意。   这一年多来,她挖空了心思在皇帝跟前尽孝,想了那么多法子,皇帝却从未夸过她一句半句,至多不过是一声:“太子妃颇有孝心。”就打发了她。   这是凭什么,老天真的公平么?   重生以来她做了这么多事,却倒是让秦春娇平步青云了!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苏婉然想着,竟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孟玉如在旁,瞧见她面容狰狞,有些害怕,轻轻碰了碰宁王妃:“姨妈,您瞧婉表姐是怎么了?”   宁王妃看见,低低咳嗽了一声:“婉然,别乱了阵脚。”   她有几分奇怪,这个侄女怎么会如此痛恨那个丫鬟?就说当初她和苏梅词有些不清不楚,到底也都过去了。她如今嫁了人又生了孩子,是再不会有什么了。苏婉然却似乎总是不能释怀,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婉然回过神来了,稳住了心神,勉强一笑,没有言语。   这宴席,因有皇帝在,变得格外热闹,却令人吃不出滋味儿来了。   直至掌灯时分,宴席方才撤了,宾客逐渐散去。   皇帝与宁王一家子今日是有事前来,自然是不肯去的,换到了易家平日里待客的厅堂上,喝茶说话。   宁王看着易家人口稀少,下人不过五个,甚而连丫鬟满共也就一个,便觉得日子清苦,越发可怜起他这个儿子来。   宁王妃和苏婉然面色淡淡,各自打一盘算盘。   孟玉如在边坐着,这个场面上,是没她说话的余地的。   秦春娇重新理了理衣装,过来磕头谢恩。   皇帝封她做夫人的事,她已经知晓了,心里纵然高兴,却也是模糊的。   皇帝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容颜秀美,生的甜美可人,低眉垂首,恭谨自持,言行举止,不失端庄,远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样子。   原本,他还当这么个天天舞弄锅勺的女子,又出身乡野,只怕言行粗糙,但今日一瞧这个做派,竟不失闺阁风度,不由眯眼一笑,心中十分满意。   他颔首莞尔:“吃了你那么多饭菜,今儿倒还是头一次见你,果然人物出众,又是这么个聪慧的性格,难怪易校尉那么喜欢你。”   易峋爱妻,这在神武卫里是出了名的。   他同僚有时叫他去堂子里吃花酒,他从来不去,下了差就早早回家,一日也不曾误过。众同僚便笑话他畏惧内人,在宫里传开,易峋却从不将这风言风语放在心上。   秦春娇垂首一笑,回道:“皇上过奖了,臣妇与拙夫自幼相识,所以情分上更厚些。”   皇帝闻言,拊掌大笑:“旁人听这话,哪个不是羞手畏脚,你竟全不谦虚,果真是个有趣的小娘子!朕没有看走你,你当得起慧心二字。易校尉得你为妻,可谓得了个贤内助。”   皇帝这话落地,旁人倒还罢了,宁王妃和苏婉然却互换了个眼神,微微有些不安。   皇帝又同秦春娇说了几句闲话,不过问她如何做生意,烹饪有什么独到的心得。   秦春娇一一答了,又问道:“皇上问了臣妇许多,臣妇也斗胆问皇上一件事,还求皇上开恩,不要动怒。”   她此言出口,堂上一干人等,甚而包括易家的人在内,都大吃一惊。谁也不曾料到,她竟然有这个胆量,头回面圣,便敢向皇帝发问。   易峋面色微动,但随即便淡然。夫妻一体,她便是闯出了天大的祸,总还有他在前面撑着。何况,皇帝眼下看来十分高兴,当不至于为难。   果然,皇帝莞尔道:“你且问,朕没有这样小家子气,人问两句就要生气。”   秦春娇先谢了恩,便回道:“臣妇不知,皇家是否有这样的规矩,能迫着臣子,硬叫他纳妾的?” 第151章   在场的众人,各自一怔,堂上鸦雀无声。   苏婉然脸色有几分难看,她没料到秦春娇竟然敢这么大胆,到皇帝跟前告她!   皇帝眸子里精光微闪,看向易峋,微笑道:“怎么,易校尉,夫人才为你生下一个小少爷,你就预备纳妾了?”   易峋也不知秦春娇为何忽然问出这个话来,也是怔然。见皇帝问他,正要回些什么,秦春娇已先行说道:“皇上,此事与我夫君无关。而是适才开宴之前,太子妃娘娘问责臣妇,为何不与我夫君纳妾,甚而宅中连一个年轻婢女都没有。娘娘声称,如此作为是为妇人贤德,臣妇如若不照做,便是小家子脾气,甚而是丢了京城苏氏的脸面。”   皇帝面色如常,只是目光渐冷,在苏婉然身上落了一下,又转而看向秦春娇,笑意浅浅:“这话真是怪哉,你不是苏家人,谈何丢了苏家人的颜面?”   苏婉然面色森冷,一双眼睛紧盯着秦春娇。   她便不信了,秦春娇以如今的身份,敢当众说出自己当众为奴!   熟料,秦春娇泰然自若,一字一句道:“臣妇曾是相府的丫鬟,在相府服侍了两年有余。只是臣妇不解,臣妇已然离开苏家,为何太子妃娘娘还是将臣妇看作下人,动辄训斥。甚至于,今日还教诲臣妇,应当令自家后院妻妾成群,不然便是小气,败坏她苏家的门面。然而臣妇一来不是无后不能生育,二来府中人口稀少,无需那么多婢女服侍,三则臣妇家中过何等日子,是臣妇家宅中事,不知本朝可有律条,太子妃便可以随意插手臣子后宅家事?”   她这一番话说的字正腔圆,铿锵有力,砸地有声。   陈长青甚而低低道了一声:“春娇,皇上面前,言辞恭谨些。”说着,又向皇帝欠身道:“小女言行无状,皇上恕罪。”   皇帝眯细了眼眸,将秦春娇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番,默然无言。   他唇边泛着一抹极浅的笑意,似有若无,眸光却逐渐锋利起来。   熟悉皇帝脾气的人,晓得他这是动怒的前兆,各自忍不住的捏了一把冷汗,不知是为秦春娇,还是为了苏婉然,亦或者是为了自己。   堂上寂静无声,气氛凝重。   半晌,皇帝忽然一笑,向她颔首道:“好锋利的口舌,在朕面前,告朕儿媳的状,有几分胆量。能言善道,有胆有魄,是个支撑门户的妇人。”言罢,他转而看向苏婉然,再开口时,口吻已然变得冰冷且严厉:“太子妃,果有此事?!”   苏婉然面色铁青,秦春娇的言行作为,全然超出她所料,她竟然丝毫不在意在人前自白经历,甚而还有这泼天的胆量,去皇帝跟前告自己!   这个秦春娇,到底哪来的胆子?!   她死死的咬着下唇,顿了顿,方才迈步上前,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儿媳……儿媳并非恶意刁难,只是随口提点了一句……”   皇帝冷哼了一声,斥道:“提点?!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去提点一位武官夫人,如何治理家宅?!你在太子府中做的那些事,打量着朕与皇后全不知晓么?!”   苏婉然顿时出了一背的冷汗,她两手死死的绞着帕子,连忙说道:“父皇许是误会了,又或是听人讹传,孩儿并没有……”   她话未说完,皇帝便怒喝了一声:“跪下!”   苏婉然无言,双膝一弯,跪在了堂上。   但听皇帝话音冷厉:“昔日,朕与皇后是看你言行恭谨,柔顺贤德,为人处世,有度有方,方才将你册封为正。熟料,你自封了太子正妃以来,不思进取,反倒日渐骄横。太子府后宅里,怨声载道,人人自危,这些风言风语早已传至宫中。朕朝政繁忙,皇后又忙于宫务,想着你年轻气盛,做错了事,也并非无可饶恕。然则,你自己无有生养,嫉妒怀孕的侧妃,竟然意图谋害她腹中胎儿,幸而宋氏胎像稳固,无有大碍。不然,仅凭这一条,朕便要皇后,废了你的位子!”   这一席话,令苏婉然如同五雷轰顶。   她拔下头上的簪钗,面色惨白,两眼流泪,顿首在地,嘴里说道:“父皇且听孩儿一言,孩儿当真没有……”   皇帝却丝毫不听她辩解,继而斥道:“今日又生出此事,对着朝廷正三品武官的女儿、正四品校尉的夫人,又是在人家府上做客,你还敢如此放肆,可见平日里是何等的张狂跋扈!你身为皇室女眷,蛮横无理,倚仗身份,欺压良善,竟然还有脸面提点旁人修妇德。朕瞧着,第一个该修一修德行的,便是你自己!”   言之此处,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又说道:“今儿,是易校尉的好日子,又是在人家府上,朕不想大动干戈,给人家添晦气。你且回去,闭门静思己过,没有上谕,不许踏出房门一步。过年,也不必再进宫请安了。”   苏婉然委顿在地,一脸木然,颊上带着两道泪痕。   皇帝这一番训斥与处置,可谓是将她打进了尘埃之中。她从出生到眼下,从来就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是人人捧着的相府千金,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剧变之下,苏婉然已全然忘了应对,只是痴痴呆呆的坐在地下。   这些都是她上一世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态会走到这个地步。   不该是这样,不该的啊。   秦春娇为什么会被易峋买去,皇帝又为什么偏偏赏识了她的小摊子,易峋为什么会考武举?   苏婉然不知道这一世到底出了什么变故,这不是她所知晓那个人生。   当事情超出了她的所知,一切都离开了原本的轨道,她所能倚仗的就只剩下相府小姐这一层皮了。   然而对手是皇权,是来自更上层的阶级,她便毫无办法且一无所有了。   皇帝冷眼看着,苏婉然痴呆流泪的样子,就像个寻常的愚妇,让他厌恶。   他不想看见这个碍眼的东西,便吩咐左右道:“来人,且将太子妃送回府去。”   大太监朱离应命,招呼了几个随来的宫女,强行将苏婉然从地下拖起,半拖半扶的,拖了出去。   这一场变故,真是大出所有人意料。   宁王妃脸色有些难看,苏婉然是她侄女,皇帝处置了苏婉然,她自己脸上也没什么光。   想为她说两句求情的话,但又怕牵连,只好默然无语,眼睁睁瞧着苏婉然被拖了出去。   宁王倒是一脸的无谓,甚而还有几分讥诮。   面上瞧着,皇帝是因秦春娇的一番状告,才处置了苏婉然,但听适才话里话外,显然是对她不满已久,今日之事不过只是个炮引子罢了。   在往深里想,或许京城苏氏的气数,即将到头了。   皇帝又向秦春娇笑道:“今儿是你儿子的好日子,朕的儿媳无礼,朕已责备过她了。你可不许生气,往后不做菜给朕吃了。”   这话带着几许戏谑,更有着几分长辈对于晚辈的照拂慈爱。   秦春娇却有些懵了,她没想到自己真的告倒了苏婉然。   相府千金,太子正妃,竟然因为她一席话,而被皇帝斥责勒令闭门思过,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而皇帝同她说话的口吻神情,仿佛并不是一个君王,而是家中的长者,在说着日常杂事。   皇帝看着这小女子呆愣的样子,心想着她这会儿倒知道怕了,便有几分好笑。   他的确喜欢这个小娘子的品性,何况她还是他的侄儿媳妇。   他责备发落苏婉然,本身也有给他们一家子脸面的意思。   陈长青与易家兄弟两个,都连忙上前谢恩。   皇帝坐在上首,莞尔一笑:“尔等不必多礼,朕还有一件大喜事要讲。”说着,又看向宁王:“五弟,捡日不如撞日,你看如何?”   宁王知道皇帝的意思,来前皇帝也曾对他提过。   他看着易峋,心里既有期待,亦有紧张,拧在一起,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磕磕巴巴道:“但凭皇兄做主。”   皇帝瞧着易峋,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但听他说道:“易校尉,你其实是皇室子弟,是宁王的亲骨肉。”   这话落地,却无人敢接。   易峋猛然间有些失神,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心中一片空白。   他呆怔着,问道:“皇上,说什么?”   皇帝料到他不能这样轻易接受,又笑着说道:“你是宁王与前王妃所生,是被王妃的婢女与侍卫私下作弄,偷盗出府,让你流落乡间。”   这话未说完,易峋已然顾不得上下有别,御前无礼等禁忌,张口便道:“皇上这话,可有凭据?!”   他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适才心底里尚未有什么知觉,此刻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皇帝尚未说话,一旁的宁王却按捺不住,抢先开口道:“峋儿,你腰间有一枚月牙形胎记,那是你娘亲娘家一贯的传承。苏氏血脉,必有此记。再则,你说你母亲留给你的那枚玉带扣,实则是当年我同你娘亲成婚时,皇上送来的贺礼,这世上独此一对!”   说着,他颤抖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对蝴蝶玉带扣,其中一枚有些破损,是易峋原先佩戴的那枚,另一枚完好无损,只略有些发黄。两枚玉带扣质地一致,文理如一,且合在一处,便是一副双蝶嬉戏图! 第152章   易峋看着眼前这对玉带扣,微黄的玉上,两只蝴蝶似要腾空飞去。   一样的玉质,一样的纹理,如出一辙的雕琢刀工,令人无法不信这是出自同一工匠之手。   再说,皇帝与宁王,强行认他,能有什么好处?   易峋有些晕眩,他仿佛和堂上的人隔离开来,皇帝宁王这些人的脸孔变得模糊起来,似有一团雾气将他裹住。   话音穿过了雾气,隔着什么,听得不那么真实。   易峋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场梦,梦里他进了京,考中了武举,到皇帝跟前当差,护驾受伤。春娇为他生了儿子,家中摆满月酒,皇帝与宁王来了,说他是皇家的孩子,是宁王的儿子。   而养育了他多年的爹娘,教化他多年的父母,竟然是一对偷窃皇室血脉的贼!   这,怎么可能?!   似乎有许多人跟他说话,他都听不大清楚,也不想去听。   这一切一定都一场梦,待会儿鸡会叫,天会亮。梦醒来时,他一定还在下河村的农家小院里,春娇正在替他做着早饭,而炊烟依旧会升起。孩子睡在摇车里,兴许已经在哭闹了。   这一定,全都是梦!   梦里人说了些什么,那是不用听,也不用在意的。   易峋只觉得有些恍惚,甚而连意识都不太清楚起来。   就在木然之中,一道温柔的嗓音穿过了迷雾敲醒了他:“峋哥!”   伴随着这声音,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握住了他,柔软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将他带回了现实。   易峋转而握住了那只手,定了定神,向皇帝与宁王道:“皇上,王爷,这里面兴许有什么误会。我……臣只是一介村夫,无意也不敢高攀皇室。”   皇帝先是一怔,宁王却是急了,说道:“峋儿,你本就是皇室血脉,怎么能说是高攀呢?你那个养母,其实是你母亲生前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婢女,名叫茹嬅。而你的养父,便是我府中的侍卫。他是家奴,所以也姓易。峋这个字,是你母亲怀胎五个月时,我与她一道想好的。只说生下来若是个男儿,便起名叫易峋。茹嬅是近侍,自然知情……”   宁王认子心切,言语有些颠倒。   易峋却已然镇定下来,直直的看着他,问道:“若是如此,那他二人将我拐出王府,十多年来不去上门勒索,还费尽心血,把我养大成人,又是图些什么?”   宁王没有想到这一节,又或者其实他想过,却不愿深思。他愣住了,没有话说。   皇帝看了宁王一眼,便吩咐朱离道:“你去将东西取来,呈给世子看。”   朱离应命,出了大堂,半晌回来,恭恭敬敬的一本册子与一沓书信,送到了易峋跟前。   易峋不解,只见那些册子与书信的纸张都有些泛黄破损,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皇帝的声音自上头传来:“这是王府婢女茹嬅与侍卫易琮这些年来,同杏林春馆主程汉来往书信,里面大致讲了些你母亲与你的事情。另有一册私人秘记,上有记载,这对男女何年何月到得下河村,又是何等情形。”   易峋抬手,轻轻拿起那些书信翻阅起来,薄薄的纸张,在手里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看了书信,上面果然是母亲的亲笔,写给杏林春的程馆主的,言辞往来之间,颇为涉及王妃旧事。而那地方志,上面更是清楚记载了易琮与茹嬅二十年前到下河村时,乃是未婚男女,然而女子怀抱一出生未及一月的婴儿。   他们二人是到了下河村,方才成配。隔年,生下易嶟。   甚而,那册子还记着,据接生的稳婆说起,那妇人的身子,决然不像是生育过一子的,倒像是头胎。   易峋看着,默然无语。   皇帝再度说道:“这册子,是自下河村前任里正家里抄来的,可算做个地方志事。捏造此事,可绝无好处。”   这册子,原来是赵桐生父亲的。   老赵头也是里正,村中大小人事,巨细无遗,都一一记载。到了赵桐生这儿,他嫌如此麻烦,便将此事丢开了。以往的册子,也压在了赵太太的衣服箱子底下。   皇家派出的密探,何等精明强干,就是深埋地底,也能给你掘出来,这东西自然也抄来了。   到了此刻,易峋心中即便不愿,其实也不得不信,铁证如斯,他身上还有属于苏家的胎记。   真可笑,他厌恶苏家,骨子里却流淌着苏家的血液。   易峋面无神色,将书信与册子都放还了回去。   皇帝与宁王,两双四只眼睛都紧盯着他。   宁王喉咙有些干渴,忍不住道:“峋儿……我的孩子……”   易峋抬眼,没有看宁王,而是望着皇帝,沉沉说道:“皇上,若是臣并不愿认祖归宗呢?”   这话音声量不高,却掷地有声,然而实在令在场的众人大吃一惊。   陈长青等人,今日屡遭变故,早已有些木了。   宁王与宁王妃则是震惊莫名,宁王更是失声道:“峋儿,这是为何?!”   于此事,秦春娇虽有些惊异,却并不意外。   她晓得她汉子的为人心性,自然也明白,他怕是不愿意认这门亲的。   皇帝神色微微一沉,淡淡说道:“你不是不信,而是不愿。”   易峋言道:“正是。”   皇帝却并未追问,他看着易峋,目光里颇有几分玩味的意思,还有些欣赏。   这个年纪的孩子,差不多都是什么也不怕的。他不畏惧皇权,这还不算什么。名正言顺的身份地位,他却不为所动,这是真正难得了。   昔年太后在世时,曾对他说过,这世上有些人能拿钱买,但那样的人往往并不很值钱,而真正值钱的人,拿钱是买不来的。   这话,他成为帝王多年之后,深以为然。   他很喜欢这个侄子,他五弟的独苗,舍命救过他。在御前当差的那几个月,他心思慎密,稳重自持,是个极好的苗子。   皇帝,是打从心底里的想让他认祖归宗。   然而,他也深知,此刻强迫,只会适得其反。   堂上一阵凝滞,良久皇帝忽然说道:“也罢,出来这么久了,朕也乏了,便先回宫,改日再谈此事。”说着,便要吩咐起驾回宫。   众人都是一怔,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就这么走了。   宁王禁不住道了一句:“皇兄……”   皇帝看着他,意味深长道:“今日他们也忙了一天,且让他们歇歇,来日方长。”   宁王并不敢违抗皇命,只得作罢。   临去之前,他颇为不舍,贪恋的看着易峋,甚而还想再瞧瞧他的那个小孙子,然而易晗早已睡了,抱到了屋中。   易峋垂眸,避着他的目光,一脸冷淡。   易家众人送龙驾出门,皇帝上了辇,却又探头问秦春娇:“你今儿给朕吃的,却是个什么好东西?”   秦春娇愣了愣,旋即回道:“是土蒜,乡下的一种野菜。”说着,又笑道:“这东西在乡下,是增长精力的好物。乡下的汉子们,可爱吃了呢。”   皇帝听了,顿时朗声大笑,吩咐回宫。   这群人走后,只余下陈易两家子人,坐在堂中面面相觑。   陈长青在堂上来回踱步,这事出突然,他全然没个预备,直到此刻,他才察觉到一些蹊跷。   陈德修在旁说道:“爹,这自来皇室贵胄的女眷产育,自怀孕日起,便有宫里派出的女官陪同,直至生产。这对婢女侍卫,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将堂堂世子,偷带出府?”   陈长青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易峋扳直了身子,坐在红木圈椅上,脸色沉沉,陡然说道:“我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只有一对爹娘。旁的,没有养我一天,我也不认。”   陈长青这方说道:“峋子,此事非同小可,不要轻率任性。”   易峋将唇抿成了一条线,默然无言。   刘氏在里屋看孩子,听见了这样的消息,虽觉得惊诧莫名,但到底是一届妇人,也没什么主意。   陈长青停了片刻,说道:“天色不早,你们也早些歇息。德修说的不错,这事有蹊跷。待明日,咱们再作打算。”   说完,便同妻儿辞别离去。   独留易峋一人,坐在大堂上。   堂上空空落落,他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记忆里,父亲的谆谆教诲,母亲的慈爱养育,兄弟的手足情深,这一切在今天都变了。   难怪,旁人家里是宠小儿子,他们家中反倒是溺爱长子,也难怪自小到大,易嶟一直要让着他。更有,母亲明知道他和春娇两厢情悦,却想替易嶟去提亲。   他们早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不是在抚养孩子,是在服侍主子。   易峋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指节凸起,青筋毕露。   他忽然有一种,被亲人抛弃了的错觉。   秦春娇姗姗走来,将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把紧握的拳头一一舒展开,她柔声说道:“峋哥,想不通的事情,就暂且不要想。”   易峋看着她,柔媚的脸庞上,细弯眉轻轻的蹙着,尽是对他的担忧和关切。   她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有我呀。”   这话语,仿佛一股春水,温润了他的心。   他长臂一揽,将她抱在了怀中,头埋在她的颈间,嗅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甜香。   他低声道:“春娇,我该怎么办?”   秦春娇微笑着,软糯的声音轻轻响起:“照你心里的想法办,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的峋哥。” 第153章   秦春娇的声音,轻柔绵软,却似乎有着神奇的力量,让易峋燥乱的心,迅速平复了下来。   他将头枕在她的肩上,喃喃低声“春娇,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他们……他们竟然不是我的爹娘。这些年来,他们在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秦春娇没有说话,她环住了易峋,宽厚的背脊在此时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易峋的心情,她是能体会一些的。   秦老二是她的生身父亲,却如恶鬼一样的折磨她,她也曾深切的怀疑过,在秦老二眼里她到底是个什么,是他的亲生女儿么?   这个念头,也曾折磨了她许久。   易峋的情形,与她全不相同,但却一样是错位的情感认知。   她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两人相拥,半晌无言。   良久,秦春娇才轻轻说道“峋哥,不管怎样,伯父伯母都是尽心尽意的待你的。何况,他们并非只是服侍照料于你。这些年来,他们的言传身教,以及对你的教诲,才让你长成了今日这个样子。没有他们的教化,也没有今日的你。在你心里,将他们视作父母,他们便是你的父母。”   陈长青并没有生养她,但在她心里,陈长青就是她的父亲。   那么易峋,其实也可以如此,不必纠结。   这些话,粗浅直白,但却解开了易峋心里的疙瘩。   是啊,他何必纠缠那些?他们对于他,有着十多年的养育恩情,纵然疼爱,却也并非是一昧的溺爱。他们教他读书,教他习武,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这些不恰恰就是父母该尽的职责?   母亲的慈爱,父亲的教诲,早已铭刻在他的心里,成为了他人生中的一部分。   在他心中,他们就是他的爹娘。   易峋眼眸微合,微微叹息了一声,呢喃着“春娇,谢谢你。”   她的肩头,明明那么娇小单薄,却又那么有力的支撑着他。   秦春娇微笑着,没有接话,只是轻轻问了一声“峋哥,你饿不饿?我煮碗阳春面去?”   这样的宴席,往往人是吃不饱的,何况今日皇帝来了,为了伴驾他怕是没吃什么。   易峋正要说些什么,黄玉竹忽然从外头匆忙进来,神色有些尴尬慌张,她说道“大哥,嶟哥他有些……有些不太好,你能去看看么?”   易峋和秦春娇各自一怔,便同着黄玉竹一起往他们的住处去。   到了易嶟与黄玉竹所住的小院,只见易嶟就在院中的豆青瓷石墩上坐着发呆。   恰巧此时,天上下起了雪粒子,淅淅沥沥,院中地下转眼就见了白。   易嶟坐在石墩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石像,任凭雪将他头发、眉宇染白。   易峋走上前去,问道“下雪了,何不回房?”   易嶟不动,满面木然,半晌才怔怔回道“少爷,是在吩咐我么?”   他这话一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愣。   易峋的脸色顿时一沉,他问道“二弟,你说什么?”   易嶟木然道“难道不是?你是王爷的儿子,我是侍卫的儿子,你自然是少爷。”说着,他起身,继而喃喃自语“少爷吩咐我回房,我这就回房。”   易峋有些恼怒,今日出了这么多的变故,他本就满心烦乱,偏偏易嶟又给他添乱。   他抬手,向易嶟胸前一锤,怒斥道“你犯什么混?!”   黄玉竹轻轻惊呼了一声“大哥,你手下留情!”说着,便想跑上前去阻拦。   秦春娇却挽住了她的手,向她摇了摇头。   这是这对兄弟的心结,外人不好插手的,还是听凭他们自己化解的好。   她相信,凭着两人二十年的手足情,他们会说开的。   男人之间的事情,还是留个男人自己去料理。   秦春娇拉着黄玉竹往房里走去,黄玉竹原本是极其担心的,但看着秦春娇的脸上笃定的神情,不知怎么心里倒安定下来。她回头看了几眼,咬了咬牙,便随着嫂子去了。   只留下这一对兄弟,站在风雪之中。   易嶟没有躲开,硬挨了他哥哥的这一拳,好在易峋也并没有十分用力。   易峋看着他,大声喝道“为什么不躲?!”   易嶟依旧面无表情,淡淡说道“少爷教训我,我不敢躲。”   易峋越发的气恼,他深吸了两口气,湿冷的空气勉强压住了胸中的怒火,他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认我这个大哥了不成?!”   易嶟脸上忽然一阵悲怆,他看向易峋,眼中这才有了几分光影,他说道“大哥?我哪里敢当你是大哥?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从小我就什么都要让着你,什么都要听你的,爹娘也总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你!咱们打架,爹娘从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定先责罚我。你不是我大哥啊,我不配当你的兄弟。你是少爷,你是主子,你是……”   他话没说完,易峋已经一步上前,双手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切齿道“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   看着易峋那愤怒到扭曲的脸,易嶟胸口也痛的像被尖刀捅了一般。   多年以来,他信赖敬仰且深深爱戴的兄长,竟然与他并非亲生手足。而他自己,甚至跟他当兄弟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变故,颠覆了易嶟内心多年来的认知,他极其的痛苦,甚至感到绝望。   比起当初知道秦春娇和易峋定情时,还要痛苦万倍。   自从父母过世,兄长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们相依为命的过活,易嶟一直相信不论发生什么,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那就什么也不怕。   所以,秦春娇嫁给易峋时,他只有些酸楚,但他们还是一家子人,还能细水长流的一起过下去。   然而这一切,在今天都完了。   想到这里,易嶟只觉得痛苦不堪,他大喊了一声“你是小王爷!”   易峋一拳挥了过去,兄弟两个在雪地里扭打了起来,你来我往,没有章法,就像小时候无数次的打闹一般。   黄玉竹站在窗口,看了又看,一颗心提到了胸口,她向秦春娇急切说道“嫂子,大哥和嶟哥打架呢。咱们、咱们真的不管么?”   秦春娇轻轻咬着指尖,她心中也不无担心,但她明白,这不是女人好去插手的事情。   如果她和黄玉竹这时候出去,将他们拽开,今日落下的心结,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化解开来。   她面色沉沉,摇头说道“你放心,他们自有分寸。”   打,打完就好了。   她了解这对兄弟,也有这个把握。   雪越下越大,从雪粒子转成了片片鹅毛。   易峋和易嶟打了半日功夫,各自力竭,瘫在雪地上喘着粗气。   一个肿了眼眶,一个青了鼻子。   易峋调匀了呼吸,沉沉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易嶟大睁着眼睛,看着飘雪的夜空,说道“你是宁王的儿子,也是要回去当王爷的。”这话说的十分委屈,甚而还有几分哭音。   易峋听着,却倏地哑然失笑,易嶟这赌气的口吻,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兄弟两个口角打架,易嶟那拖着眼泪又倔强不服的样子。他,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弟啊。   原本,易嶟闹的这一出,让易峋十分恼怒。他似乎在一日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但这股闷气,随着两人的这一场干仗,消散了不少。   易峋说道“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不肯呢?”   易嶟有些惊异,问道“哥……你、你不肯?”这种从天而降的富贵,宁王又是大哥的亲生父亲,可谓是顺理成章。易峋竟然会拒绝,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易峋仰望着夜空,飘雪的天空,竟然泛着暗红色,他说道“我为什么要肯呢?他丢弃我这么多年,突然有一天冒出来,就说是我父亲,我就得认他么?凭什么?”说到此处,他眸色一深,沉声说道“你们,才是我的亲人。”   易嶟心头的阴云,顿时散去,他甚而觉得这下雪的夜晚都变得明朗起来。   他笑了,眼眶里却有些湿热。   良久,他有些担心,又问道“大哥,宁王怕是不会甘愿的。听说,宁王膝下无子,只有一个郡主……”   易峋神色微冷,他说道“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言罢,他从地下爬起,掸了掸身上的泥雪,将易嶟也自地下拉起,又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兄弟两个和好了,秦春娇和黄玉竹方才又出来,各自领了自己的男人回去。   黄玉竹拿了湿热的帕子,替易嶟仔细擦着脸,不由嗔道“大哥说你浑,我看你是真浑!大哥还没发话呢,你就先闹开了,白挨了这么一顿,真是活该!”   易嶟被媳妇责备,却一点也不生气。他想着方才易峋的说辞,他才是大哥的亲人,忍不住的傻笑了起来。   秦春娇挽着易峋的胳膊,夫妻两个在雪中慢慢的向回走去,各自默然。   良久,易峋说道“春娇,我不想认他。”   秦春娇微微一笑“我知道。”   易峋又说道“但我担心你。”   秦春娇将头倚在了他的胳臂上,轻轻说道“夫妻一体,我总是和你在一起的。你怎样,我就怎样。何况,宁王是想认回你,并不是想和你结仇。我想着,他也不会乱来。”说着,她略停了停,又道“我心里琢磨着,皇上看起来并不是个尖刻冷酷之人,你又救过他,他该不会太为难。”   易峋微微颔首,但心头的重担却没有丝毫减轻。他握住了妻子的手,不管如何,他总会护着自己的妻小。   苏婉然被强行送回太子府,宫人向太子传了皇帝的口谕。   太子这两日恰好染了风寒,在府中养病,并没有去易家赴宴。故此,今日便吩咐苏婉然代他前去。   他真是没有想到,一个满月酒也能闹出这样的事。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他早已厌烦了苏婉然,原本就没有多少情分,只是为了希图她的内助之力,然而如今她不止帮不上他,甚至于开始拖他的后腿。   苏婉然如今,已成了个累赘麻烦。   既是圣旨,太子当然乐得遵从,将苏婉然关在了自己的卧房之中,眼不见心不烦。   吩咐完底下人,他转头就进了侧妃宋月芯的屋子。   宋月芯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不差几日就要生产,见了他也没有下拜,只含笑道了一声“潼爷。”   潼,是太子的单字。这是他们俩人之间的昵称,也只有她能叫。   太子一见了她,立时便换上了一副温柔多情的神情,这是苏婉然从不曾见过的样子。   两个人缠绵了一阵,宋月芯便问道“听外头乱吵了一阵,说什么婉姐姐被关起来了?”   太子脸色一暗,斥道“不要理她。”嘴上虽这样说,却还是将苏婉然闹出的乱子说了一遍。   宋月芯听着,面上笑的温婉和煦,她说道“之前,婉姐姐可是神机妙算,帮了爷那么多事呢。爷看在往昔的份上,还是多多体恤婉姐姐些。她被皇上斥责,心里正不好受呢。”   太子冷哼了一声“她心里不好受,闯祸的时候,岂不想想我难不难做!近来,她惹了那么多祸事,桩桩件件,哪件不是我去替她收拾?如今,又见罪于父皇!登门羞辱人家妻室,甚而强迫臣子纳妾,哪里有个正妃的样子!”   宋月芯低下了头去,眸中有一丝微光闪过,她轻轻开口“爷觉得,这世上真的能有未卜先知的人么?”   太子微微一怔,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第154章   苏婉然一脸冰冷,瞧着屋门自外缓缓关上。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围拢上来,叽叽喳喳,慌乱不堪。   苏婉然心中烦躁,喝了一声:“都乱的是些什么!本宫,可还没死呢!”   一屋子的人,顿时便静了下来,等着她的布置。   苏婉然定了定神,招来一个心腹,先吩咐道:“去大门上瞧瞧,可还能往外传话么?”   那人点头出去,少顷回来,答道:“门上有人看着,说皇上的口谕,只是叫娘娘闭门静思,并没说不准旁人出入。只是这会儿天色晚了,今儿又出了那么多事,娘娘如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打发人出去了。”   苏婉然心下稍稍安定,如此瞧来,皇帝真的只是将她软禁思过,并没有立刻发落她的意思。   今日,皇帝竟然说要废了她的位子?   为了区区一个村妇的一番状告,竟然要废了她这个太子妃?!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眼下,苏婉然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穷究身份高低,皇帝已然动了这个念头,她便不能坐以待毙。   她将适才打发去探信儿的心腹召唤到跟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心腹连连应声,苏婉然不甚放心,又叮嘱道:“你一定记得,将这件事告知赵先生,令他设法。”   吩咐妥当,苏婉然心中才略略安稳了些。   婢子端来了热水,服侍她梳洗。   一番收拾之后,苏婉然在床上躺了下来,她睡意全无,两只眼睛睁的圆圆的,盯着头顶的帐子。   片刻功夫,嬷嬷那老哑的嗓音在帐外响起:“娘娘早些安歇,殿下今儿在宋侧妃处,想是不过来了。”   苏婉然只觉得整颗心正朝着深渊跌落,她早该知道会是如此,但心底里还是存在着那么一丝希冀。她对太子并没有几分感情,可他毕竟算是她的男人,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想要得到他的体贴温情。   然而,太子对于她,显然只有**裸的利用。   她闭上了眼眸,两颗泪珠从眼眶里顺着光洁的面颊滑落。   这是不是她所想要的,她已经不知道了,然而却已是实实在在的无路回头了。   宁王与宁王妃归府,宁王今日倒没有再去那些姨娘侍妾的院子,而是去了上房。   然而到了上房,他却也并没进屋,只是立在廊下,看着一院的梅花。   梅花开的正好,白雪红梅,尤为艳丽。   花香清幽,却令他生出了几分烦躁。   想到今日易家的情形,亲生儿子当面说出不肯相认的话来,宁王忽然满腹的怒火,他大声喝道:“明儿一早起来,就给本王把这些梅花全撅了根去!”   宁王妃正在屋中摘头,听见这炸雷一般的声响,看着镜中的人面,不由冷冷一笑,扬声道:“有本事把儿子认回来是正经,拿着这些死物耍什么威风!”   宁王听得这一声,更是暴跳如雷,大步冲进房中,向着宁王妃喝道:“当初若不是你,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宁王妃仰起脸,梗着脖子同他对骂:“我怎样?!当初,可不是王爷趁着姐姐怀着身子,不能服侍,硬要妾身,才将姐姐气的病倒的么?如若不是姐姐体弱,又怎会难产,又怎会早早的亡故?我平白没了个亲姐姐,还被娘家厌弃至今,一肚子委屈没处说,王爷倒还来指摘妾身!”   宁王被她气的浑身打颤,却又无话可说。   当初,苏月婵怀胎,苏月娥进府陪伴姐姐。   那时候的苏月娥,正在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里,她活泼艳丽,爱说爱笑,生性好强,令身为姐夫的宁王大为倾倒。   苏月婵怀孕养胎,不能同宁王再过夫妻生活。而苏月娥与她是亲姐妹,日常饮食坐卧,毫无避忌,一来二去就同宁王黏糊上了。   自从和苏月娥暗度陈仓,宁王心里对妻子苏月婵时有愧疚,但也不过是淡淡的。男人天性,就是如此,宁王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十足的过错。而苏月娥的娇艳妩媚,也令他欲罢不能。   苏月婵对此事,似是隐约知道些。   但一来是家丑不易宣扬,二来她怀着身子,不想节外生枝,三则毕竟是是自己的亲妹,唯恐家中老母生气伤心,就将这事含忍了下来。   苏月婵是个凡事周全的女人,顾全了所有人,却唯独委屈了自己。怀胎八月,大半都在忧郁寡欢,便致体弱,最终难产。   如若说苏月婵是为此事所害,那凶手决然不是自己一人,宁王眼下这幅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苏月娥嗤之以鼻,冷冷笑着,又轻轻添了一句:“姐姐走的那天,王爷虽说是赶回来的,那情形不是也瞧见了么?王爷想将这事全推在妾身头上,可推的着么?”   宁王勃然大怒,伸开簸箕一般的大掌,将臂膀扬的老高。   苏月娥全不怕他,将脸舒了过去,还蓄意激他:“王爷要打妾身,尽管打。将妾身打死了,妾身就见姐姐去,强过受这些窝囊气!”   宁王怒不可遏,但那手却怎么也下不去。僵持了半晌,他拂袖而去。   苏月娥看着他远去的背景,脸上那抹子笑意,越发冷冽。   奶母王氏走来,低声道:“娘娘,王爷这气大得很,怕是要出事。”   苏月娥眸中一凛,说道:“不必管他!当初,可是他亲眼看着死胎抱出去的,如今要算这个帐,算不到我头上来。”言至此处,她将声略低了些,又问道:“可安排妥当了?”   王氏答道:“娘娘放心,那些人得了银子,嘴巴都严实的很。再说,这件事弄穿了,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苏月婵生产那日难产,扎挣了一日一夜,却生下了个死胎。   那时候,宁王正巧奉旨出巡,不在京中。得闻消息,他星夜疾驰,赶回京城王府,却依旧没能见着妻子最后一面。   而死胎抱出去时,他也是瞧见的。   整件事,几乎滴水不漏。唯独的变数,便是茹嬅和易琮。   然而无妨,那孩子长大成人,倒正好解了苏月娥的无子之困。算起来,她可还是他的姨妈呢。   苏月娥微微一笑,竟而带上了几分得意的神采。   隔日起来,宁王还是下令,将王府园子里所有的梅花都撅了丢出去。如此似乎还不解恨,吩咐家丁将这些梅树牵枝连叶的,都丢入了柴房当柴火。   阖府的仆人都在肚里腹诽,这王爷不知错吃了什么药,才栽下去的梅树,好容易得见成活开花,就给撅了去当柴火。   有些年老之辈,知道些过往的事,也不敢提起。   宁王妃听见,也如没听见一般。   梅花拔了又怎样,宁王即便重新再种上一院子的芍药,姐姐也活不转了。   苏婉然的心腹将消息送到相府时,苏家早已从孟玉如口中得知了此事。   大夫人听闻自己的宝贝女儿被皇帝勒令软禁,还险些被废,登时背过气去,府中救转过来,却是嘴歪眼斜,口角流涎。大夫过府看诊,说是气急攻心,致使风瘫,竟是不能包好,只说医治着看看。   扎了针吃了药,也没什么效验。   然则苏家上下都正为苏婉然的事发愁,也顾不上大夫人的病情,将她丢在上房里静养,也没人去管她。   苏相爷焦的火烧火燎,嘴角起了燎泡。   苏婉然为太子妃,是他们苏家的希望。苏家到了他们这一辈上,已然是日薄西山。   皇帝不喜丞相制已久,近来甚而开设了内阁,虽说还不曾将他罢黜,但他这个相国也差不多是个摆设了。   苏家就指望着,苏婉然太太平平成了皇后,这将熄的火焰还能再热烈上一把。   不想,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皇帝没说立刻要废掉苏婉然,但话却已然放出来了,一次动意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多了难免就要成真。   但他能怎样,皇帝是在责罚自己的儿媳,说来竟是家事,又不曾怪责于苏家。若是贸然求情,只怕更要惹火烧身。   苏家,也是进退两难。   苏相同老太太商议了许久,也没个万全的法子。当今这位圣上,城府深沉,令人琢磨不透,一步行错,便就是万劫不复。   老太太的主意,却是叫他进宫请罪,先自打五十,自述教女无方。皇帝看在苏家历代忠良,又是当年建国有功的份上,兴许就饶了这一遭。   然而苏相,却偏没有这个胆量。思来想去,还是寻了个健全的法子,联络了几位朝中一脉的臣子,上书求情。   赵有余收到这个讯息时,比旁人竟晚了些时候。   他如今是相府里的清客,住在相国府后街上的一处小小院子里,苏家甚而还派了个小厮伺候服侍。   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全仰赖相府,故而和家中断绝往来许久,竟也不难于没钱使用,甚至于比当初靠着家里时,还要更宽裕些。   明面上,苏梅词看重他人品学问,实则他是替苏婉然办事的。   人来时,赵有余正在屋中睡觉,怀里还搂着个女人。   那人走来,听说此事,便在窗台下没好气道:“赵先生真是睡的好自在觉,娘娘就要不保了。到了那时,你还有这清福享么?!”   赵有余听见这声音,披衣而起,隔着窗子问了几句。   那人将苏婉然的口讯说了一遍,又道:“娘娘叫先生,务必设法。”又怕人瞧见,匆忙离去。   赵有余面色阴沉,坐在床沿上,默然无语。   他原本将赌注都押在了苏婉然身上,只待她登上后位,自己也能飞黄腾达。   如若苏婉然不保,那这一切岂不都完了?   他身后一阵窸窣,那女人起来,光着身子贴在他背上,两只藕节一般的臂膀环着他的脖颈,慵懒说道:“想什么呢?”   赵有余不去看她,说道:“适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却不愁?太子妃没了,你们也就完了。”   那女人嘻嘻一笑,说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皇帝没了,让太子即刻当上皇帝,不就成了?” 第155章   赵有余斜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是这般容易的事么?”说着,他微微一顿,转而问道:“你是想提前起事?”   那女子起来,披了一件衣裳,踏着绣花拖鞋,几乎赤着身子走到桌边,自鸡鸣壶里倒了一碗茶,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原本,她若能顺顺当当的当上皇后,也就不必费这番手脚了。可谁让这千金小姐,是个十足的废物呢?”说着,她唇角一勾,现出一抹艳丽狠毒的笑意:“京里和宫中,都已布置好了,原是为了日后太子登基,把持局势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耐性再等下去了。”   一席话落地,她又走到赵有余面前,染着蔻丹的细长指甲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看着赵有余那张清秀的脸,女子浅笑:“等事成之后,你还能捞个国师当当呢?”   赵有余看着眼前纤细的腰肢和雪白的肌肤,眼中漫过一丝痴迷,他情不自禁道:“那你是要做国师夫人了?”   女子脸上现出了一抹轻蔑的神态,却又转瞬复于平常,她自床上拎起小衫裤子,一件件穿上,嘴里淡淡说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你心里明白。国师夫人?谁爱做,谁做去吧。”   赵有余有些难看,心里甚而还有几分恼怒,却又拿这女人无可奈何。   这女子名叫孙盈儿,是滇南某小国的流亡公主。四年前,那小国不服大周,起兵反乱,被周朝镇压。国主与储君一并身死,独剩这么一个女儿,被几个死忠侍从保着逃到了中原藏匿。   复国,已然无望,但对于周朝的痛恨却是深入骨髓。   孙盈儿隐匿在中原,衣食都需要银钱,她便索性驱使自己的几个侍从,凭借着滇南人对于那迷幻菌子特性的熟知,兜售起了□□。   起初,只是在乡下偏僻地方,诓骗那些没什么见识的乡人村民。待势力渐起,人对于她的药物依赖越重,对她的追捧便是越盛。她便索性组建起了红莲教,在京畿一带活动。   身为滇南人,那菌子对于人的害处,她心中一清二楚,但那又如何呢。她不是周朝人,对于周朝的痛恨可谓是深入骨髓。她冷眼看着那些人因菌子上瘾,他们越痛苦,她就越痛快。   他们供她衣食,将她捧为圣神。孙盈儿将这一切当做了是对于周朝的报复。   可惜,没有多久,红莲教便被朝廷剿灭。死了几个替罪羊,她自己同几个心腹还是逃脱升天。   倒也没有走远,她依旧藏在京城之中。   所谓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就是这个意思,朝廷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没有远去。   就在孙盈儿思谋下一步如何行事之时,周朝的太子妃居然打发了心腹亲信找到了她。   苏婉然到底是怎么找到她的,她不得而知,然而来人却明白告诉了苏婉然的意图。周朝的太子妃,想要借助她这个流亡公主、朝廷钦犯的本事,来赚取钱财,并且为她提供庇护。   太子妃很缺银钱么?孙盈儿不清楚,但这对于她来说,却是个绝好的机会。   原本,她只想报复,有了苏婉然这条线,她便生出了些别的念头。   太子妃,便是将来的皇后,如若能把持的好,将来周朝都是她囊中之物了。   两个女子,一拍即合。   在苏婉然的指点之下,她果然躲避了几次捕快的追查,便越发大胆起来。   赵有余是苏婉然找来的人,他的一手文章写得极妙,善能蛊惑人心。   在迷幻菌子和赵有余的文章左右之下,加之近来皇帝新建内阁制,引得一众权贵不满,他们还真在京中笼到了一批人。   而数年前,后宫之中被处死的那位瑨妃正巧是孙盈儿的姑母。瑨妃虽然身死,但宫中依旧有残余旧部隐匿各处。   有这两股势力,孙盈儿甚至认为,将来或许复国有望。   如今她母国已另扶新君,苏婉然登上后位之后,掌控了前朝后宫,她大概也就可以回去了。   与其说苏婉然借助她的本事,不如说是她利用了苏婉然的势力。有野心却没有能力的人,往往是最好拿捏的。   至于同赵有余这一段,于她而言,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件消遣而已。   孙盈儿走到桌边,自果盘里拈了一个酸果干丢进口中,有味儿的嚼着。   果干很酸,令她忍不住皱了眉,却很对她的胃口。   赵有余看着那张艳丽的脸,既是痴迷,又感到恼怒,最多的却是无力。   这种情绪,让他对于她越来越迷恋和不能自拔。孙盈儿是流亡公主,但即便如此她也是公主,是他以前做梦都碰不到的女人。   秦春娇给他的挫败和遗憾,他似乎都从孙盈儿身上找了回来,并且还得到了更多的满足。   原本,他还想着挑唆苏梅词去找易家的麻烦,但没想到苏梅词竟然是个没用的多情种子,一病倒了再也没能出来。   眼下,还出了这样的事。   苏婉然若是垮了,他的前程可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赵有余敛下了眸中的冷意,他起身也一一穿起了衣裤,嘴里说道:“既是如此,我去游说外头那些人。里面的,你便派人送信罢。”   孙盈儿朝他妩媚一笑:“放心。”   易峋几乎一夜未眠,直至长夜将尽方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窗纸上已是一片莹亮。他翻了个身,身侧却是空空如也。   他翻身起来,穿了衣裳,走到脸盆旁,木盆里已放好了热水。   易峋洗了脸,拿青盐擦了牙又漱了口,推开窗子,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窗外地下,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屋檐下挂着冰棱,松树的枝儿上也压了厚厚的一层雪,苍翠映着白雪,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秦春娇那窈窕的身影,从回廊尽头出现,手里提着一只篮子,一步一摇的走了回来。   易峋不由莞尔一笑,开了门等她进来。   秦春娇回了房,先嗔道:“一大早,外头才下了雪,你就把门窗大开,也不怕冻着孩子!”说着,她将篮子丢在桌上,先关了门窗,便转到内室去了。   易晗果然醒了,躺在摇车里正咿咿吖吖着。   秦春娇走过去,将娃儿从车里抱起。   许是知道母亲来了,易晗哼唧了一声,大哭起来。   秦春娇先摸了摸襁褓里面,看他没尿,便晓得他饿了,抱着他在床沿上坐了,解了衣襟。   易晗闻着奶香,小嘴叼住,便用力的吸吮起来。   秦春娇看着怀里白胖的娃儿,心中满是慈爱,温柔的笑着。   易峋走了过来,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有了儿子之后,秦春娇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对他的照料大不如前。   他在家中及在妻子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他走上前来,低声说道:“春娇,我也饿了。”   秦春娇头也不抬的说道:“饭拿回来了,饿了自己拿着吃。”   易峋说道:“我要和你一起吃。”   秦春娇听他这口吻怪怪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易峋又问她:“这小子要多久才能吃好?”   秦春娇颇为无奈,她轻声说道:“峋哥,你这是怎么啦?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跟娃儿抢醋吃不成?”   吃醋,吃这小东西的醋?   易峋当然不这样认为,他不是不喜欢儿子,但他心里就是不痛快。   他上前,挨着她坐了下来,环着她的腰肢,看着她怀里的小家伙吃奶吃的欢快,却低哑着嗓音说道:“春娇,咱们好久没有亲热过了。”   打从秦春娇怀胎六个月起,到如今已将近有半年的功夫,她生育月子,夜里又要照看孩子,易峋就也吃了半年的素。新婚燕尔不过一年,又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偏偏娇妻夜夜就睡在身边,这比成亲之前还要难熬。   秦春娇忽然叹了口气,她觉得峋哥怎么就好像没有做父亲的醒悟呢?   她抬起头,看着易峋,有几分无奈的笑着:“峋哥,这为人父母,怎么能任性?孩子还小,等着我们照料养育。”话到一半,她见易峋满脸失落,便改了主意:“成,我答应你,今儿晚上准你开斋。”   易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秦春娇促狭一笑:“但是,从今儿起,以后晚上你都要起来给晗儿换尿布。你若不答应,那就没得商量了。”   易峋想了想,这似乎是个划算的买卖,也就干脆答应下来。   半年没有解馋,他早就急的快挠墙了,和这相比换尿布又算什么!   两口子正在房里温存说话,青鸾从外头进来,报道:“大爷太太,太爷过来了,正在前堂上。”   两个人微微一顿,秦春娇便说道:“你先去吧,想必还是宁王那件事,爹有什么话跟你说。”   易峋微微颔首,起身又披了一件皮裘大氅,往前堂上去了。   来到前堂上,果然见陈长青正在堂上坐着。   翁婿两个见过,各自落座。   陈长青从来直白,开门见山就道:“宁王那件事,你却是怎么打算的?”   易峋也料到他必是来谈此事的,便将事前已打定的主意说出:“小婿并不想攀这门富贵。” 第156章   陈长青倒也料到如此,遂说道:“然则宁王那边,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易峋面色微冷,言道:“他不曾养过我一日,我也不愿认他做父亲。我的养父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成人。我今日去认了他,那将他二人又放在何处?”   陈长青唇边微勾,说道:“峋子,你是古道心肠,固然无错。我今日过来,也并非是为宁王做说客的。然而你须得明白一件事,你终究是皇室的血脉,王府的后人。你不肯认他倒不打紧,但你的养父养母将你私带出王府,却是不争的事实。皇帝那日的说辞,你也听见了。你若是倔强下去,将顶上激怒,怕是要定他们的罪了。”   易峋正想说些什么,但听陈长青又道:“再则,你的养父养母,当年为何将你带出宁王府,你的生母又遭遇了什么,你全不想知道么?”   易峋脸色一冷,没有言语。   这些事情,他昨天夜里辗转难眠之时,也曾想过。但这念头只在心里过了一下,便被他压了下去。他只觉得,去探寻亲生父母的事情,是辜负了养父养母的恩情。然而在心底里,他并非全无兴趣,甚至于他对于生身母亲的事情,是极渴望知道的。   正在出神,肩头微有所触。   易峋回头,只见秦春娇盈盈玉立,站在身后。   她将一手放在易峋的肩上,温婉一笑:“峋哥,当初伯母把那枚蝴蝶扣玉带扣收了近二十余年,最后还叫你谨慎收藏,我想她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找回自己的身世。何况,如若不是前王妃遭遇了什么不测,她该是能亲自抚养你的。再说,伯母是王妃的贴身婢女,她也不想自己的旧主永远含冤九泉。”   易峋默然,将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半晌,他忽然说道:“春娇,替我拿衣裳。”   秦春娇微微一怔,但听易峋又说道:“我去一趟宁王府。”   秦春娇顿了顿,没有多言,转身便回房去了。   陈长青说道:“你就这样找上门去,怕是无济于事。”   易峋却道:“总要先探探口风。”   秦春娇取了斗篷衣裳过来,替他仔细穿好,亲手把纽子一个个系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一句:“去得那边,小心应对。”   易峋应下,出门吩咐家人牵了马匹过来,便踏雪而去。   陈长青看着那马上磊落身影,渐渐没入巷子那头,转来便瞧见秦春娇依在门上,面含微笑。   他不由问道:“女儿,你不怕他认了宁王,宁王府不准你们再做夫妻么?”   秦春娇浅浅一笑:“不论如何,峋哥不会这样对我。”   陈长青虽也信得过易峋的品性,但看她如此镇定,禁不住生出了几分好奇:“你便有十足把握?”   秦春娇转来,向他笑道:“便有十足把握。”   易峋到了宁王府,只通报了个名姓,门人便屁滚尿流的往里面通报,又慌不迭的将他请进了府中。   易峋踏进王府,一路上见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端的是气派十足,却是心如止水,踏步向里行去。   途径一处园子,但见月洞门上刻着香雪海三个大字,园中有些青衣仆役正在干活,却是将满院子开的正好的梅花一株株撅了,撂在一旁。而园子一角,已堆积了许多才挖出来的梅树。残花败叶落了一地,看着好不凄凉。   易峋微微有些奇怪,不知这是什么缘由,但这是宁王府家宅内事,他毫无兴趣。   那在前头引路的家丁,却自顾自叨咕了一句:“王爷近来也不知发了什么邪风,好容易种活的梅树,说拔就拔了。拔了还不干休,还要丢去当劈柴,真是不当家花花,糟蹋东西的!”   易峋心中越发怪了,却并没问什么。   到了大堂上,一穿着绣花银红色比甲的丫鬟上来,请他落座,上了茶水点心。   易峋一口没动,只将这堂上打量了一番,却见大堂正中的墙上悬着一块匾额,写着“中正光明”四个大字,却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中正光明,这府里怕是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罢!   片刻功夫,但听一阵脚步声响,宁王穿着一袭家常衣裳,自软壁后头绕了过来。   他脸上又惊又喜,上前道:“峋儿,你来了。”   易峋却起身一拱手:“见过宁王。”   宁王一愣,又说道:“峋儿,你我父子,何必见外?”   易峋面色淡淡:“王爷,我今日过来便是为了此事。或许,我当真是府上的骨血,但爹娘将我养育成人,恩情高于云天,我不能只为贪图富贵,就将他们弃之不顾。”   宁王看他神色冷淡,心里本就一寒,又听了这话,顿时大怒,拂袖道:“这是混账话,他们将身为世子的你自王府偷盗而去,本就是罪该万死,你竟然还将他们视作双亲?!你却把我和你的生母,放在何处?!”   原本,宁王对于这个儿子是怀着三分愧疚,七分怜惜的,怎样都不至于轻易动怒,但易峋的这话却恰恰戳中了他软肋。他不曾养育易峋一日,又凭什么以其父自居?   宁王自知理亏,便索性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了茹嬅与易琮身上,好让自己心安理得。   若非当初这二人偷窃孩子,又怎会有如此局面?他又怎会二十余年对自己的亲生骨血,不闻不问?   易峋眸色微闪,他便是蓄意激怒宁王的。   人若动了怒,那口头的话就会松动许多。   他问道:“王爷这话,真是怪异。我既是王府世子,身份不同寻常,而王妃产育,必定有众多侍从相伴。他们二人,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堂堂世子自守备森严的宁王府偷盗而去的?且一去二十余年,我在乡下自小长大,他们也不曾到王府勒索一文钱,这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言之此处,易峋忽而一笑,不无嘲讽道:“世子丢失二十余年,他们二人其实也未远去,不过就在京郊,王爷也从未派人寻找,怕不是也没放在心上。若非王爷这许多年来,膝下无子,也想不起要认我罢。王妃产育,孩子竟能被人偷走,王爷对于我生母,想必也就不过如此。”   宁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他想不也想,冲口便道:“你娘生你的时候,我不在府中。等我回来时,她已经死了。而你,也死了!” 第157章   这一声落地,屋中一片静谧。   宁王粗声喘息着,半晌忽然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扶膝,垂首不言。   冬日里的日头有些稀薄,自窗棂外洒来,映照在他苍苍的两鬓上,使得宁王竟然现出了一丝老态。   易峋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等着。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宁王便再度开口,嗓音略带着几分干哑:“那一年,你母亲生产前几日,我奉旨出巡京畿,不在府中。记得那日是七月初七,我在任上突然收到府里快马来信,言说你母亲难产,情形十分凶险。月婵身子一向羸弱,自从怀了你更是每况愈下。我原本就十分担忧,但那时是奉旨出巡,不能违抗。收到消息,我便策马疾驰,星夜回府。然而回到府中时,月婵已经离世了。”   话至此处,宁王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哽咽。   然而易峋依旧没有声言,默然听着。   宁王略顿了顿,继而说道:“据太医所言,月婵生产时身子已过于虚弱,体弱难以支撑,胎儿过大又胎位不正,好容易正过来了,却又引发了大出血。月婵没能挺过去,扎挣了两个时辰,终于没了。而孩子……”说到此处,他微一迟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太医说孩子在母亲腹中卡了太久,出来时已经没了气息,几经救治,终究也是不中用了……”   这一席话说完,宁王仿佛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瘫在了椅上。   易峋冷眼看着,淡淡问道:“只凭那些人的几句话,你便信了,不曾深究?”   宁王双目无神,木然说道:“来接生救治的,都是太医院的女医。死胎,我也确实亲眼瞧见。”   易峋没有接话,半晌才又问道:“我生母怀胎时便已身体虚弱,你便这么放心,将她独个儿放在府中生产?”   宁王眸子一厉,转向易峋问道:“峋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易峋说道:“只是不合情理。”   宁王似是被噎了一下,片刻才又说道:“依着本朝宗府规制,宫中有派女官前来陪伴。正因有这伴产姑姑在,我才放心离去。”   易峋一脸漠然,又说道:“然则女官到底是外人,王爷竟然如此放心托付?”   宁王脸色微微一红,斥道:“峋儿,你左来右去无过只是想说,你生母难产过世,为父未能尽到看护职责。但那时候,为父是奉旨出巡,莫不是你要为父抗旨不成?!”   易峋说道:“就我这段日子御前当差来看,当今皇帝性格宽和仁厚,待下极好,即便是我等,若家中有难事,告假也少有不准,何况王爷是皇帝的亲手足?当年,似也没有什么危及龙庭的紧要事,定要王爷亲自去办罢?”   宁王脸色铁青,正想辩驳,却听易峋又道:“若非府中有什么值得托付之人,我想王爷是不会在我生母临盆之际,放心离去的。”   宁王声色俱厉:“峋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易峋问道:“如今这位王妃,我的姨母,那时可在府中?”   宁王张口结舌,半晌才支吾道:“她是你母亲一母同胞的亲妹,自从你母亲怀孕初始,便入府伴产了。”说到此处,他赶忙添了一句:“她们是亲姊妹,感情极好,那时候你母亲每日的药食差不离都是她亲手伺候的。”   他本不想提此事,毕竟他和苏月娥是在苏月婵怀孕时便黏糊上的,但即便隐瞒也并没几分意思,还是照实讲了。   横竖,她们是亲姊妹,托付给苏月娥这个娘家人并无不妥。这里面若真有些什么蹊跷,他人在外面,统不与他相干。   这二十年来,每逢子夜梦醒,想起这段旧事,宁王便都是这样同自己说的。   易峋听罢,便晓得再也问不出旁的来,起身竟向外走去。   宁王见状,情急问道:“峋儿,你去哪里?”   易峋没有回头,只是冷淡说道:“王爷难道以为,将怀孕羸弱的妻子丢在家中,不闻不问,出了事便同自己没有干系了么?”丢下这一句,易峋便拂袖而去,再不想看这个卑劣的男人一眼。   妻子怀胎生产在即,竟能放心外出。无故身亡,一尸两命,又草率了结。   这是怎么样的冷血无情,卑鄙无耻?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是他的生父?   宁王,根本不配有他这个儿子!   宁王看着易峋远去的背影,顿时便像戳破了的猪尿泡一般,萎靡不振。   他有一种感觉,这一辈子他都别想认回这个儿子了。   绝后,大概就是他这一世的收场。   那时候,苏月婵难产而亡,他不是没有怀疑,可疑之处也颇多。然则看见那抱出来的鲜血淋漓的死胎,以及苏月娥梨花带雨一般的娇容,他的心便有了偏斜。   横竖,她母子二人都死了不是,再追究下去,他们也不可能活转过来,他还不如护着活着的那个。   所以,他便听信了苏月娥及那些家仆的说辞,苏月婵的贴身婢女同府中侍卫私逃,也没有过问。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竟有今天!   宫中,皇后在西窗之下坐着,端着茶碗轻轻抿着,耳里听着宁王妃的絮叨,心中微有几分不耐烦。   “……峋儿始终不肯认他父亲,王爷焦躁的很,妾身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好来寻娘娘了。”   皇后吃了一口茶,方才抬手,一对杏眼在宁王妃身侧的孟玉如身上轻轻逗留了一下,却见她垂首站立,两手放于身前,面上申请颇有几分惶恐,倒像是个腼腆安分之人。   皇后心里微微冷笑了一下,转而看向宁王妃:“那王妃今日进宫来寻本宫,却有什么打算?莫非,竟是叫本宫去游说皇上施压不成?”   宁王妃连忙说道:“这却不敢,只是妾身寻思着,峋儿不肯认父,许是有人从中作祟。”   皇后眉眼一抬:“哦?有人作祟?”   宁王妃说道:“娘娘且想,这天下哪有儿子不认亲生老子的道理?不是有人挑唆,峋儿怎会不肯认父?妾身想着,怕不是他那个夫人,在里面捣鬼。”   皇后面色不改,说:“他夫人?这话却从何说起,王妃莫不是听说了什么?”   宁王妃便道:“娘娘怕是不知道,峋儿娶这妇人的前后罢?”   皇后不语,但听宁王妃说道:“这妇人,原是个乡下女子,倒是和峋儿比邻为居。十五岁那年,被卖到我母家做了三年的奴婢,又因手脚不净,挑唆家宅不宁,被卖了出去,却被峋儿买了去。峋儿和她自小一起长大,很有几分情分,又爱她容貌,竟把她娶作妻子。这样一个乡下粗鄙的妇人,又当过奴仆,如何能做世子的正妻?想必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方才挑唆着峋儿不认父。”   皇后浅笑:“王妃这话有趣儿,她这般有什么好处?峋儿认了父亲便是世子,她是峋儿的正妻,又才生下一个儿子,便是现成的世子妃,何苦如此?”   宁王妃忙道:“娘娘且想,她这等一个出身,哪里好做什么世子妃?不过是仗着峋儿懵懂无知,捞了个现成便宜。将来峋儿若进了宁王府,哪里还看得上她,门不当户不对,她这个正妻怕是做不长久了。这妇人性子奸诈,颇会谋划,想必是吹了什么枕头风了。”   皇后听得心里有些发腻,她着实不喜如今这个宁王妃。   苏月娥生性好强,易与人争端,且倚仗身份,跋扈刁钻,和她亲姐姐苏月婵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眼眸微垂,掩饰着不耐烦,问道:“王妃来同本宫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苏月娥便笑道:“娘娘是不是忘了,当初家姐在世时,曾同孟家的少夫人前后怀孕,便指腹为婚,言说将来若是一子一女便成配?”   皇后扫了一眼孟玉如,漠然说道:“隐约似有这事,但孟家那少夫人,不是转眼就滑了胎?”   苏月娥便说道:“娘娘记得不错,然而她自回胡阳之后,便生下了个女儿,就是我这外甥女玉如了。妾身想着,这前头的话还是算的,所以……”   苏月娥话未说完,皇后便已先开口道:“王妃这主意真是荒谬糊涂!且不说月婵过世多年,孟家那位夫人当时业已流产,这事已不好作数。峋儿如今见有正妻,明媒正娶,堂堂正正,你一个理也挑不出来。那女孩儿,无论以往如何,现下也是陈指挥使大人的千金,算是出身名门。你是要本宫,去逼迫峋儿休妻不成?!”   私心而论,皇后也不喜秦春娇的出身,也曾动过这念头,但到底是出于对旧日闺中蜜友留下的这一株独苗的爱护之情。   何况,皇帝亲口封了那妇人一个慧心夫人的封号,底下的意思,还不清楚么?   皇后能坐稳凤位这么多年,年近四旬,同皇帝依旧伉俪情深而不曾减退,所凭仗的绝不仅仅只是少年时的情分。   皇帝都中意的人,她去发落处置,不是给皇帝添堵?   苏月娥看皇后变了脸色,又说道:“我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将玉如送到峋儿身侧,暂且做个侧室也好。一则峋儿身边有个能劝解的人,二来玉如等了他这些年,始终未肯嫁人,于她也算是个交代和终身所靠。”   皇后只是冷笑,正想说这女子嫁不嫁人同旁人何干,却听门上宫人扬声传报:“皇上驾到!” 第158章   这话音才落,皇后当即起身出迎,宁王妃拉着孟玉茹一道跪下,果然见一道颀长伟岸的玄色身影迈步入门。   皇帝进门,道了一句:“都平身吧。”便亲手将皇后自地下搀扶起来,挽着手朝里走去。   见到宁王妃时,皇帝只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王妃今日进宫,探望皇后?”   宁王妃赔笑回道:“是,妾身来同皇后说些家常话。”   皇帝径自向前走去,同皇后携手依旧在西窗下的罗汉床上坐了,方才说道:“皇后常日劳累,王妃能进宫陪皇后说话解乏,倒是好的。”   宁王妃赔笑称是,她心中却忽然有些不甘和激愤。   当初,姐姐还在时,这帝后二人对她是何等亲昵和气,皇后能直呼她闺名月婵,皇帝更是以弟妹呼之,亲热的就如一家子人一般。而等到自己做了王妃,皇帝皇后却并不像对姐姐那般对她,于她的称呼从来就只有一个“宁王妃”,冷淡疏离的仿佛她是一个外人。   或许,对他们而言,苏月娥永远都是一个外人。他们的圈子,是她永远也无法融入的。   即便姐姐没了,死了,她也取代不了苏月婵的位置。   皇后并不想替她遮掩什么,径直说道:“王妃今儿过来,是为峋儿的亲事来的。”   皇帝瞥了宁王妃一眼,问道:“峋儿不是已然成亲?怎么又来亲事一说。”   宁王妃脸色先是涨得通红,转而又变得煞白,正想说话,皇后却已先说道:“王妃来说,峋儿如今这位夫人出身不好,与峋儿不能匹配。又说,当年月婵在的时候,曾为峋儿指腹为婚,定下一门亲事。如今峋儿找回来了,就该将那门亲事重新提起。”   皇帝耳里听着,面上神色倒是一如往常,只是问道:“弟妹当初为峋儿指婚的,是谁家的姑娘?”说着,便又自语道:“这都二十余年了,峋儿也二十出头了,莫不是那家姑娘竟就老在家中,到如今都不曾嫁人么?”   皇后笑了笑:“就是孟家的孩子,孟家同苏家有些姻亲往来,有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   皇帝一时没能想起,问道:“哪个孟家?”   皇后说道:“便是前些年,皇上发落的孟家。”说罢,就指着孟玉如说:“她便是孟河年的孙女,孟庶人的侄女儿。孟家的少奶奶和月婵指腹为婚,但转眼便小产。这女孩儿,是她到了湖阳才生下来的,前后差不离错了三四年。依臣妾所见,这没影儿的事儿,又不是当初怀上的那个孩子,自然不能作数。但今儿,宁王妃偏要提起,还把这女孩子带进宫来,定要本宫瞧瞧。”   皇后同皇帝是多年夫妻,晓得他脾气心性,喜怒好恶。孟庶人,原是贵妃,因事被贬,自缢死于冷宫。孟河年,更是个倚老卖老,贪赃枉法之辈。这两人,都是被皇帝深深憎恶之人。她提及这两人,并将孟玉如同他们挂上关系,便是要令皇帝不待见她。   果然,皇帝浓眉一皱,不提此事,当即说道:“这事荒唐,弟妹过世多年,峋儿也已娶妻生子,重提此事又有何意?!再则说来,这女子根本不是当年月婵定下的那个,这样雀占鸠巢岂不荒谬!”   宁王妃只觉得脸上**辣的,皇帝说起雀占鸠巢这词儿时,目光便直直的落在她脸上,她也晓得是个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了,他们就没有看得起她过!   她低头不语,但听皇后说道:“王妃的意思,这姑娘等峋儿到如今也没嫁,不如让她给峋儿做侧室。”说着,她笑了一声,又道:“王妃还说,峋儿不肯认父,必然是他那位出身乡下的夫人从中挑唆作祟,要安插个人在峋儿身侧,好让她仔细劝劝。”   宁王妃只觉得坐立难安,她没有料到皇后竟然连这一丝丝的薄面都不肯给,她仿佛是扒光了站在这两人面前,羞愤不已。   皇帝的目光越发冷厉,他冷笑了一声:“王妃,今儿是特地进宫讲笑话来逗朕与皇后乐的么?这女子养在他们家中十余载,都不知世上有峋儿其人,如今才知道便成了一直等着?月婵亡故,那时报说世子也夭折了,她等的是什么?莫不是,她从娘胎里就开始守节不成?!”   宁王妃讲不出话来,连她身后的孟玉如也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   皇帝根本不想再看这妇人一眼,只说道:“本朝用人,自来只看贤能,不问出身。子弟娶亲,当也如此。峋儿那娘子,朕见过几面,虽是微末,却是个灵巧能干的好妇人,配得过她那夫婿。出身不高又如何,好过那些仗着身份却飞扬跋扈、心术不正的所谓世家千金!”一气儿讲完,他又说道:“行了,峋儿为何不肯认父,王妃心中自然有数。王妃,还是回去好好自省,如何能调合他们父子关系,方是你内助的本分,就别在这歪门邪道上动心思了。”   宁王妃踏出皇宫之时,浑身冰冷颤抖不住,如同从冰窖里出来的一般。皇帝的话,还回响在耳畔。那分明是在说,她抢了苏月婵的位子,活该有今日这番羞辱。   可是凭什么呢,她和姐姐明明是一个母亲生养的,人人都喜欢姐姐,都说姐姐好,只要有姐姐在场,就不会有人夸赞她一句。自小到大,姐姐都是人们口中温婉贞静的才女,提起她便只是相国府那个被娇惯坏了的二小姐。   甚至于,就连婚配,姐姐的夫婿也是这京城之中出名的风流子弟,皇室贵胄。   苏月娥对于宁王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情爱,只是他是姐姐的夫婿,又是这京中名媛淑女们心仪的男人,她便生了抢夺之心。所以,当宁王对她显露好感的时候,她便刻意将他诱到了手。   她只是想证明,她并不比姐姐差,姐姐的东西,她也一样可以夺来。   苏月婵对此事,虽有所察觉,却似乎不愿闹大,便没有声言。   那段日子,看着姐姐有苦说不出的神伤模样,真是痛快不已。   姐姐竟然生了个男孩儿,她当然不允许姐姐再有能得到男人宠爱的筹码,索性一气儿送他们走了。   终于,宁王听信了她的言语,她也如愿当上了宁王妃。   然而,母亲已不认她了,等闲不准她再回娘家。帝后看她,总是冷漠视之。宁王跟她不过好了那么几年,如今也养了一院子的女人。京中,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嚼她的闲话。   这一切,真的就是她想要的么。   宁王妃立在宫门前,只见天际一抹残阳似血,西风吹来,冰冷刺骨。   她觉得很冷,这世上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孟玉如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轻轻问道:“姨母,咱们怎么办?”   她有些惶恐不安,跟着宁王妃入宫见皇后,却无端招来一番训斥。帝后眼中的轻蔑与不屑,直白的令她难以忍受。自小养在深闺,她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   从听说那个男人竟然和她有那样一段姻缘,孟玉如便笃信,之前在河间县客栈之中的偶遇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祖母曾告诉过她,千里姻缘一线牵,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虽然明知道他已经娶妻,但表姐与姨母都要她放心,一定能将她送进王府之中,她心中便升起了一些小小的希冀,哪怕做个侧妃也好。   但今日这情形,再怎么无知,她也能有所知觉,这件事怕是无望了。   苏月娥没有看她,只淡淡说道:“你且回府去,若有别事,我自然打发人去叫你。”   说着,她便挺直了腰身,一步步的走进风里。   终究,她还是宁王妃。   打发了宁王妃与孟玉如,皇帝颇有几分不悦,兀自斥道:“她还不死心!”   皇后剥了一个橘子,将黄橙橙的橘瓣放在皇帝手心之中,方才说道:“她想借着孟氏这事,把持峋儿。她倒是聪明,可惜别人也不傻。”言至此处,她睨了皇帝一眼,不无嘲讽道:“我早说她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偏不肯听,硬是叫她做了宁王妃。”   皇帝却有几分不服气,当即说道:“怎么能说是我们,分明只是老五一定要她!他执意如此,我们又能如何?”说着,又叹又恼:“有这么个凡事不着四六的弟兄,朕也烦恼的紧。”   皇后叹息了一声,转而说道:“峋儿既然还在,那么当年月婵生产时,必是有什么蹊跷的。”   皇帝颔首,眸色深邃:“朕也是这么问着老五,然而老五一口推在了那婢女和侍卫身上,旁的一概不知。”   皇后便想说些什么,皇帝望着她已先说道:“今日,朕听内侍省来报,陈长青私调了当年的记档去。梓童,这件事还是让峋儿自己查出来的好。老五到底是朕的手足,他若护定了王妃,许多话也不好说起。若是峋儿,那是他生母,便又不同了。”   皇后听闻,便不再多说什么。   她晓得锦衣卫的本事,也知道此事必会有个结果,只是长叹了一声:“峋儿也有了孩子,若是月婵还在,该有多好。”   陈长青果然自内侍省调了记档回去,同易峋一道仔细翻阅了一遍。   看那记档之上,倒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言说前王妃苏氏于几时胎动,胎位不正,几时出血,几时过身,都记得清楚明白。   看记档,自然看不出来什么,翁婿两个又各自寻访当年服侍苏月婵生产之人。   然而时过境迁,当年的女医早已告老还乡,伴产姑姑业已过世,至于旁的便都是宁王府的家仆,更是无处下手。   忙碌了两日,竟是一无进展。 第159章   时日进了腊月,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连下了两场雪,越发的天寒地冻起来。   年底了,铺子的买卖极好,前来置办年货的客人队能排到街那头去。   借着易家铺子的光,巷子里别的店铺生意也比往年好上那么三四分,就连巷口常年卖油糕的摊子,每天也要多卖出百八十个。   这街上住着的人家,都十分高兴,言说易家真是个福气人家,笼着大家一起发财。   秦春娇照旧每日忙碌着铺子里的生意,她还要照看孩子,此外更得吩咐备办过年事宜,可谓是忙到了十足。倒是好在弟妹黄玉竹也是个麻利能干的妇人,妯娌两个相互帮衬着,倒也说得过去。   这日下午,铺子里的存货已然卖的差不多了,生意较往常略微清淡了几分,秦春娇便将铺子交给了宋青和老胡照看,她在屋中看着孩子,同黄玉竹一道做些针线。   今日天气晴朗,日头洒了一地,照在身上,颇有些暖洋洋的。   屋中的炭盆里炭火烧的红旺,炕皮也烧的烫热,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秦春娇坐在炕沿儿上,一面绣着一只虎头鞋,一面照看着车里的孩子。   易晗被喂养的白胖,穿着外祖母给做的绣了宝葫芦的小袄,躺在车子里酣睡着。   秦春娇绣上两针,便抬头瞧瞧,不时替他掖下被子。   黄玉竹绣着一方鞋面,嘴里说道:“嫂子,你说宁王爷那件事,近来怎么没见动静了?莫不是,就这样算了不成?”   秦春娇没有言语,低头做事。   黄玉竹便找了闲话来讲:“嫂子,宁王爷会认晗儿这个孙子么?”   秦春娇这方停针,抬头一笑:“他认不认都无关紧要,我和峋哥也不稀罕那些。晗儿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能将他好好的抚养长大,并不需要倚靠外人。”   黄玉竹微微颔首:“嫂子说的是,这宁王二十多年不闻不问的,猛不丁的跳出来就说自己是大哥的亲生父亲,想白捡个儿孙,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说着,她忽然笑了一下,又说道:“我家那口子也是好笑,头两天里日日失魂落魄,生恐他哥不认他了,我瞧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   秦春娇听着,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   黄玉竹又说道:“嫂子,说起来我还真挺佩服你和大哥的。寻常人遇上这样的事,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哪个不是上赶着去认亲?大哥不肯认,嫂子你也不劝他。”   秦春娇这方笑道:“劝他什么?我们自己过得好好的,峋哥为这事心里不痛快的很,又去认什么?”说至此处,她微微一停,便说道:“至于我,峋哥无论怎么做,我都是赞同的。”   黄玉竹点头称是,说了几句家常闲话,忽然问道:“大哥这几日都在忙什么,早出晚归,有时候还不在家中歇宿。我问着嶟哥,嶟哥也不肯说。”   秦春娇面色恬淡,看着手里的针线,轻轻说道:“他们不说,自有他们不说的道理。”   黄玉竹听着,便不问了。   过了片刻,易晗醒来,又是尿湿了尿衬,又是饿了,大哭起来。   两人手忙脚乱,好一顿收拾。   到了傍晚,日头落下地平,天际飘来几朵彤云,竟又落起雪来。   今日有乡下才送来的野鸡,秦春娇便用瓦罐,做了个白果炖野鸡。易家地头有几株老银杏,每年都能收获许多白果。   天气寒冷,易峋在外奔波了一日,回来该是冻透了,她想做点能暖身子的吃食。   这些日子,易峋和陈长青一道在查访当年的那件事,似乎一直不大顺利,每晚到家都有些愁怀满腹。   然而易峋不说,秦春娇也不追问,免得叫他更加心烦。   用了大约一个多时辰,白果炖鸡便得了,金灿灿的鸡汤,雪白的鸡胸肉,伴着碧绿软糯的白果,浓香怡人。秦春娇将瓦罐放在炉火上温着,等易峋回来吃。   到了掌灯时分,易峋便冒着风雪,一身寒气的回到家中。   近来查访不顺,令他心情颇为郁结。一碗香甜温热的鸡汤,果然十分中他的意,驱散了满身的冷气。   灯火昏黄的饭桌边,脚下是烧的红旺的炭火,守着娇妻爱儿,易峋心中的郁结竟也化开了大半。   入夜,房中的烛火早已熄了,只余下一些院中折射而来的雪光。   帐子上,两道人影缠在一起,旖旎悱恻,床架子也晃动的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静止下来。   秦春娇躺在枕上,乌黑汗湿的发贴在鬓边,她娇喘吁吁,两颊潮红,雪白丰满的胸脯随着喘息起伏着。   易峋依旧伏在她身上,将头偎依在她柔软的胸前,眼睛轻轻闭着,听着她的心跳。   半晌,他闷闷的说道:“春娇,有时候我也在想,这件事再查下去有什么意思。二十多年了,就算查出来当年的事情,其实也都过去了。而且……”他抬头,瞧着她,低声说道:“虽说我知道她是我的生母,但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我……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秦春娇也瞧着他,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情事之后的娇软妩媚,她轻柔的一笑,抬手抚摩着易峋的俊脸,轻轻说道:“峋哥,你打从生下来就和母亲分开了,你没有见过她,她也没有养过你一日,当然会有这样的感觉。”说着,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深了:“但我知道,如若可以,她一定是想好好的将你抚养长大的。世上绝少有母亲,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如今有了晗儿,我便是知道了。一眼看不见他,我心里就发慌。我吃苦受罪都没关系,但不能苦了他。当初,王妃含忍着那么多委屈,便是想把你好好的生下来,这个心一定是一样的。”   易峋眸色深深,他嗅闻着她身上清甜的奶香味儿,心中的迷茫却渐渐散去了。   是的,如果不是当初那件祸事,母亲不会暴亡,更不会丢下他。   宁王这个父亲,他是不认的。但母亲的仇,却不能不报。   易峋定了定神,再度说道:“春娇,过上几日,京里或许生出些变故,我大概是不能在家里的。你关起门来过日子,铺子的生意,顾不上就暂且歇着。”   锦衣卫收到的线报,这几日京中恐要惊变。   皇帝的意思,这一次便要将这些逆贼一网打尽,连带着朝中的势力,连根拔起。为免打草惊蛇,亲军十二卫只在暗中布置,明面上依旧如往常一般波澜不起。   易峋当然也不能将这些事告诉秦春娇,一则是军纪约束,二来也是免她担心。   秦春娇不是个不懂事理的妇人,听了他这些话,便晓得丈夫任上一定是有要紧的事,便也不多问,只说道:“家里的事,你都放心,我会照看好的。只是,你行事也小心些,不要再像上一次那般莽撞,做事前总得想想,你不是独身人了,我和晗儿总还在家里等着你回来。”说着,这话音竟忍不住微微颤了一下。   易峋耳里听着,心中温软,看着那红馥馥的唇瓣开合着,轻轻叹息了一声,情不自禁的覆了上去。   秦春娇嘤咛着,两条光洁白皙的藕臂便环上了他的脖颈。   又两日,一列人马冒着风雪,疾驰出城,一路到了城西郊外。   行到近处,两人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正是陈长青与易峋。   此地是一处空旷荒野,空荡荡的站着几株松柏,树下便是一座坟茔,矗着一块墓碑,上刻着宁王妃易苏氏月婵之墓。周遭拦着一圈汉白玉的围栏,坟前坐着两尊石狮。   当初,宁王妃过世,便葬在了此处。   这地儿,倒也算是快风水宝地,还是皇帝亲自下旨赐给苏月婵的安眠之所。原本,王妃过世,该有规制的坟茔。但苏月婵是青年暴毙,顷刻间来不及预备,尸身又不适宜久放。皇帝便下旨将她暂且葬在此处,待将来宁王百年,再行合葬。   宁王如今尚在,她的坟自然也就没有迁移。   此处本该有看坟的人,但今日风大雪紧,天气寒冷,便躲了烤火去了,并不曾看守在这里。   跟手的人上来,向两人一抱拳,问道:“二位大人,就动手么?”   陈长青看着易峋,说道:“锦衣卫有便宜行事之能,但这到底是你的家事,你来做主。”   易峋看着那光秃秃的坟茔,碑上盖着一层积雪,柏树落光了叶子,石狮子甚而有些裂纹了,可见是许久不曾来人了。   纵然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生身母亲,并没有多少情分,但他心中依旧弥漫起了悲凉,甚而是隐隐的怒气。   风雪之中,只听易峋沉沉说道:“动手罢。”   陈长青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向那几个仆从抬手吩咐:“去罢。”   几个人便取了锄铲,向坟上走去。   易峋看着那些人在坟前忙碌,半晌便将坟打开了一个口子,乌黑深邃,仿佛一个大口,想要吞噬些什么。   他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拳,看着棺材被吊了起来。 第160章 终章   宁王妃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人面,不由轻轻抚摸着脸颊。   如花的脸庞依旧明艳,但细纹却已爬上了眼角,鬓边似乎也逐渐出现了银丝,无论怎样抗拒,岁月还是留下了痕迹。   宁王妃近来只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争强斗胜的少女了。   一丝冷风从窗缝里钻入,吹在身上,带来几分寒意,宁王妃却似没有知觉一般,一动不动。   只听王嬷嬷的声音从后头过来:“窗缝怎么不拿皮子封严实了?冻着了娘娘,你们可担待的起?!一个个懒骨头发痒,该拿鞭子抽了!”随着话音,嬷嬷那利落的脚步走到了身后。   王嬷嬷说道:“娘娘,外头变天了,这儿冷,还是进里头去吧。”   宁王妃没有接话,只是淡淡问道:“嬷嬷,本宫是不是老了?”   王嬷嬷连忙陪笑道:“娘娘说哪儿话呢,娘娘才多大岁数敢就说老了?若是娘娘老了,老身还不去晒牙渣骨去了!”她这一声,引得屋里的丫鬟都笑了,她又说道:“再说了,娘娘这身段脸盘,哪里老了?这走出去,大伙敢当娘娘是没嫁人的小姑娘呢!”   一屋子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都点头称是,连连奉承。   宁王妃不笑,一屋子的喧哗热闹,听在她耳中有如嘲讽。   她坐着不动,面无神色,似在出神。良久,她便开了一方挂着锁的紫檀木素面小箱子,自里面取了一块令牌出来,递给嬷嬷,低语吩咐了几句。   嬷嬷吃了一惊,不由问道:“娘娘,你……”   宁王妃一脸笃定道:“我打定主意了,去吧。”既然宁王已经是靠不住了,她便只能依靠自己。   此事若成,她便还有机会。   王嬷嬷将嘴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为了她的小姐,她是什么都肯做的。   应了一声,她转身出门而去。   宁王妃便在屋中枯坐,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过得片时,婢女送了一碗鸡丝燕窝粥上来,随口说了一句:“娘娘,外头又落雪了呢。”   宁王妃端了碗过去,淡淡说道:“今年的风雪,比往年更多些。”   正吃着,府中的管家匆匆进来,满面仓惶道:“娘娘,宫里来人了,传娘娘进宫去问话。”   宁王妃顿了顿,将碗放在了一旁,脸上的神色却还平常,她说道:“知道了,伺候我更衣罢。”   苏月娥换了衣裳,穿了皮裘斗篷,走到外头,果然见那风雪甚紧,天地间一片花白,大片的鹅毛裹在风中,略远些的地方便都看不清了。   她叹了一句:“真是好大的雪。”便下阶往外走去。   宫里传她去做什么,她大概知道些,但心里却并不发慌。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乘着马车,一路到了宫中。   进宫方才知晓,帝后竟是在乾清宫等她。   走到乾清宫门外,朱公公早已候着了,见着她,皮笑肉不笑道:“给王妃请安,皇上皇后都已等候多时了。”说着,便向里面传报去了。   宁王妃挺直了腰背,迈过门槛,一步步走的稳健。   进得正殿,果然见皇帝皇后都在上位坐着。   易峋与宁王,则各在一旁站立。   宁王妃不去看他们,上前道了万福,嘴里一字一句道:“妾身见过皇上、皇后娘娘,不知传妾身进宫,有何吩咐?”   她口吻已大不如往日那般恭敬,冰冷生硬。   皇帝看着她,并没有言语,皇后便先口道:“大雪里,传你过来,是为着往年一段旧案。”   宁王妃没有说话,宁王却有些不安。今日下了朝堂,皇帝将他留下,叫他在此处等候,他并不知到底是所为何事。见了易峋,他本想跟他说几句话,但易峋却全不理睬。   此刻又看王妃被传进宫中,心中便隐隐揣测到大约是当年的事发了。   宁王按捺不住,开口道:“皇上,今日风大雪紧,内子近来身子不大舒坦,可否改日再问?”   皇帝尚未说话,宁王妃却已先冷冷开口道:“不必了,妾身既然来了,皇上娘娘要问什么,今儿就一气儿都问了吧,免得日后麻烦!”说着,她笑了笑:“妾身晓得,今儿不把话说个清楚明白,有人夜里回去,恐是连觉也睡不踏实了。”   这话,明着便是嘲了皇帝皇后,暗着则是讥讽易峋。   宁王看她今日御前竟敢公然顶撞,颇为惊诧,低低斥道:“王妃,皇上面前,不得无礼!”说着,又急忙向皇帝请罪。   皇帝这才开口道:“谁的过错,便由谁来承担,胡乱替什么罪?”   宁王见这情形,着实不对,不敢再多说一字。   皇后便问道:“宁王妃,当年前王妃到底是因何过世的?”   宁王妃便知今日必然是为这件事,不无讽刺的笑道:“当初的事情,记档上写的清楚明白,女医女官们回宫,也都一一奏报给娘娘得知了,娘娘不是知道么,怎么又来问着妾身?若是娘娘觉得,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娘娘是中宫皇后,一国之母,这些内务事都是由娘娘管辖的,怎么到了今日娘娘才来问着妾身?”   她这话,便是明着讥刺皇后治内无方,统辖无能方才导致今日之局。   皇后并不恼怒,只浅浅一笑:“本宫果然有失察之罪,自会向皇上请罚。然而毕竟隔着宫室宅院,许多事情不能亲临,难免有不到之处。那时候,前王妃是你的亲姐,宁王奉旨外出,将王妃生产托付于你,你有看护之责。王妃难产亡故,孩子亦也夭折,但峋儿如今就站在我们面前,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经手人,自然要问你。”   宁王妃脸色一冷,说道:“妾身早已说过了,世子是被茹嬅和易琮两个奴才偷盗出府的。妾身那时又不是王府的主母,易琮是王府的侍卫,茹嬅更是姐姐的婢女,这事却要妾身怎么管?”   皇后脸色一正,沉声问道:“本宫且问你,月婵到底是怎么死的?!”   宁王妃一字一句道:“姐姐是难产而亡,宫廷记档上有记载,且有女官女医为证!”   易峋始终盯着宁王妃的脸,这幅美艳的皮囊底下,到底包裹着怎样一个冷血狠毒的灵魂?   想及开馆之时,尸骨的情状,尽管同生母并无真实的情分,但他却依然感到愤怒。   一个女人,在最脆弱的时候,被自己的亲姊妹如此对待,被自己的丈夫弃之不顾,会是什么滋味儿?   易峋不知道生母当年到底遭受了多少折磨,但秦春娇生产时痛苦的样子,他如今想起来都还觉得心疼,这些人又是怎么忍得下心的?   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手,他森然开口:“若是难产而亡,我母亲的骨殖怎会乌黑一片?!”   宁王与宁王妃一道怔了,宁王忍不住问道:“峋儿,你……难道你开了棺?”   易峋颔首道:“两日前,我同岳父一道去往京郊王妃份上,开棺验尸。王妃的尸身已然腐化,只余骸骨。骨殖自喉部往下,是一片乌黑。岳父已然令锦衣卫供职的仵作验看了,这是中毒之症。”   这话才落地,宁王妃脸上便是一阵近乎于扭曲的难看,她死死的咬着下唇,几乎渗出了血。   宁王却勃然大怒:“你怎么能擅自去开你母亲的棺材,打搅你母亲在地下的安宁?!这冰天雪地,你竟让你母亲的尸骨重见天日,何等不孝!”   易峋看着这个男人咆哮的样子,忽然觉得可悲可笑。   他似乎认为,这些面子上的事情,强过一切,是他痴情的标榜。   经过这些日子的查访,他已然得知,生母在世时,酷爱芍药,王府花园之中亦是尽栽芍药。直至这两年,苏月娥将芍药拔了,改种了梅花。所以,在找到他之后,宁王便把梅花拔了出气。   如今,又在这里指责他不该开馆验尸。   当年的真相如何,苏月婵遭受了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能成全了他好丈夫的形象,那都是无谓之事。   这种男人,会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绝不承认。   皇帝的话音自上头落了下来:“罢了,峋儿行事固然有些莽撞,但锦衣卫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权。何况,此事果有蹊跷,月婵枉死,能还她公道,才是最为要紧的。”   皇帝都开了口,宁王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皇后盯着宁王妃,沉沉问道:“当年,女医上报,月婵是难产出血而亡,如今却查出中毒,你无话可说么?”   宁王妃狞笑了一下,嗓子陡然尖利起来:“娘娘这话有意思,妾身当年一不是王府主母,二不是宫中女官,这事同我有什么相干,又有什么可说的?!何况,峋儿说中毒便是中毒,谁瞧见了么?!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还能看出来是怎么死的?!”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厌烦的神色,开口淡淡说道:“锦衣卫行事,自来谨慎。卫所供职的仵作,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成之辈。中毒不比其他,会在骨殖上留下痕迹,此不足为奇。”   宁王妃听着,脸上越发狰狞,她说道:“既然你们都已信了,还问我做什么?!伴产的是宫里的姑姑,接生的是宫里的女医,妾身一无所知!”   易峋看着那女人百般狡辩的样子,只觉得胸口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事情查到这个地步,他其实早已明白当年的事情,也早已向皇帝皇后禀告过了,然而他就是要听这个女人亲口说出,是她毒杀了他的母亲!   易峋上前一步,言道:“皇上,当年为王妃接生的女医已捉拿审讯多日,见在殿外等候问话。”   皇帝早已听了他的奏报,还是颔首道:“传她进来吧。”   宁王妃眸子一厉,脸色微微发白,只是将腰背挺的越发直了。   少顷,只见一老妇进得殿中,颤巍巍上前,心惊胆战的跪下行礼:“罪妇见过皇上、娘娘。”   皇后问道:“你是当年为前王妃接生的女医?”   这老妇颤着声回道:“正是罪妇,罪妇李氏,任职内廷女医二十五载。前王妃生产,亦是罪妇侍奉。”   皇后便道:“当年,到底出了何事,王妃又是怎么亡故的,你可一一道来。”   这李氏连连称是,她初被擒获之时,还抱着一丝侥幸,嘴硬不招。但锦衣卫的手段,哪里是这种养尊处优的妇人能挨忍的过得?   在饱尝酷刑之后,李氏便将当年的一切都吐了个干净,已经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处死。落到那种处境里,速死反倒是一种解脱。   当下,李氏又把在卫所里供述过的话,再度讲了一遍。   原来当初,苏月娥有意取代苏月婵的王妃之位,却又无计可施。她曾在李氏这里偶然听到,王妃所怀极有可能是个男胎。如若让苏月婵为宁王生下了世子,那她自己这一世都只能做个侧妃了。   于是,她找到了李氏,和她同谋。   恰逢那时,李氏的父亲,江南小县的县丞,因贪赃受贿而下狱。李氏急于救父,四处找寻人情。她也曾求过前王妃,然而苏月婵听闻是这等事,便不愿管。   苏月娥得知之后,许诺事成之后做了王妃,一定替她了结官司,并许以重金酬谢。   李氏救父心切,便黑了心肠,同苏月娥一道合谋。   那时,苏月婵临产,身子虚弱,宁王又不在府中,王府后院几乎尽在苏月娥掌握之中。   原本,李氏想在苏月婵生产时做些手脚,令孩子卡死在母腹之中,造成个难产之相,一尸两命。   不料,苏月婵偏偏生的极顺,孩子瓜熟蒂落。   情急之下,李氏便将事先预备以防万一的□□,哄她说是产后滋补的汤药,给她灌了下去。   苏月婵毒发身亡,她的婢女茹嬅眼见事态不对,又势单力薄无力抗衡,便趁乱将易峋抱了出来,同自己的相好侍卫易琮,私逃出王府,这才保住易峋的性命。   而苏月娥本就不愿那孩子留在王府,也不敢将事情做得过绝反倒败露,索性任他们去了,只派手下人去捉了一只野猫,剥了皮,充作死胎。   王妃生产时服侍之人,宫里来的伴产姑姑与这女医李氏,都是被苏月娥收买了的。最为关键要紧的两人,都成了苏月娥的爪牙,这件事她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   直至宁王回府,听信了苏月娥的言辞,这事也就此结案。   王府内事,宁王都不追究,旁人更是无从过问。   李氏哆哆嗦嗦将事情讲了个大概,殿上一时四下无言。   易峋虽已听了几遍,但今日再听这老妇言辞,心中的怒火却是越发炽烈。   他的生母,到底受了多少苦楚,这些人又能狠毒到什么地步?   便在此时,一道如夜枭般尖利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宁王妃仰天大笑不止,笑得连背脊都抽动起来。   宁王看着她,不自觉的向旁移了两步。   听了这些事,他心中虽也愤怒,但更多的则是惶恐,他有种奇怪的错觉,他就要被这女人连累了。   皇帝冷冷问道:“王妃何故发笑?莫不是你还有话说?”   宁王妃擦了擦眼角,点着头说道:“不错,都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你们一个个的,问着我,难道姐姐就能活过来不成?”   她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能把这李氏再找回来,她告老还乡已久,人海茫茫,竟也能再度找到。   锦衣卫是有那么几分本事,可那又如何?如今,这些都不要紧了。   正当此刻,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刀兵相碰与厮杀声响。   宁王一怔,但见宁王妃冷笑道:“我们的人,进宫来了。”   宁王哆嗦着声音问道:“月娥,你……莫不是你……”   宁王妃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嘲讽道:“如今就告诉你吧,姐姐是我毒死的。”   宁王怒斥道:“可她是你亲姐姐!”   宁王妃冷笑道:“那又如何,凭什么从小到大什么好事都落在她头上,她是京城第一才女,我便是惯坏了的娇小姐!她的东西,我都要一一抢过来。宁王,你当真以为,我有多爱你,舍着名节都要跟了你?你还想连着姐姐和我一起收,坐拥齐人之福?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你是我姐姐的男人,所以我要把你抢过来,如此而已!”   宁王气的全身颤抖,宁王妃又向上看去,目光之中再无恭敬,尽是蔑视和睥睨。   她扬声道:“还有你们,这么喜欢姐姐,就下去见她罢。我实话说,京中不满你刚愎自用的权贵众多,大伙今儿就是要推翻了你这个昏君……”   宁王妃话未说完,忽觉颈子后头的衣领一紧,仿佛被什么揪着,转而就见自己双足离地。   她手舞足蹈的挣扎着,眼前一晃,便被重重丢在了地下。   这一跌极重,宁王妃只觉得自己眼前金星乱冒,身子如同摔碎了一般的疼痛。   易峋冷眼看着她,就像看一只臭虫一般,他冷冷说道:“你错了,那是神武卫与锦衣卫镇压叛乱的声音。”   皇帝在上面亦也说道:“你以为你们行事天衣无缝,神鬼不知?其实,你们勾结叛逆,组建邪教,祸国殃民,谋朝篡位之事,早被锦衣卫侦知。你们所谓的权贵,亦有不少向朕秘报检举的。迟迟没有动手,便是等着今日。”说到此处,他忽然叹了口气:“苏家历代忠良,到了这一辈,竟然是女子谋反,真正意想不到。”   话至此处,一人身着甲胄,满身血污的大步进殿,上前跪禀道:“启禀皇上,叛贼已尽数镇压。擒获二十一人,余下叛党尽数伏诛。”   皇帝起身,莞尔道:“好,神武卫与锦衣卫此次护国,居功甚伟。朕,必有封赏!”   那人道了一声不敢,便起身,退到易峋身侧,同他并肩而立。   这人,原来就是易嶟,兄弟两个相视一笑。   宁王妃双目发直,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变故。   她明明已占尽了赢面,苏婉然那边联络了各方权贵,京里各处也有孙盈儿私下布置的人手,宫中亦有人接应,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便一败涂地?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当年她比不过姐姐,如今又败在姐姐儿子的手里?!   不该的!   宁王妃忽然厉声尖叫起来,她自地下爬起,满眼狂乱,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便朝着自己喉咙捅去,她吼叫着:“你们休想要我的命,我的命只有我自己能要!”   易峋眼明手快,一步上前,将她手中的簪子夺了下来,丢在地下。   他看着这疯妇,一字一句道:“不把你犯下的罪孽一一赎清,你休想一死了之!”   皇帝看着宁王妃,张口道:“苏氏,你毒杀王妃,谋朝篡位,本该凌迟。但朕不会轻易杀了你,朕要把你关在南宫寺庙之中,每日派人抽你的鞭子,令你在佛前忏悔,日日为你姐姐念经超度,偿还你犯下的罪。”   苏月娥哪里能够承受这样的结局,她如同疯癫了一般,声嘶力竭的喊叫着。   早有等候的宫人上来,将她押了下去。   待苏月娥离去,殿中顿时一静。   宁王至此刻,已然呆了,事情如何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他全不知道。   他真没想到,自己夜夜的枕边人,竟有这般胆量,胆敢谋反。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只求不被她连累了。   事情大致了结,易峋已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他向上报道:“皇上,此事已了,恳请皇上准许臣兄弟二人归家修整。”   皇帝自无不准。   易峋便同易嶟,告退出殿。   才走到殿外,宁王却忽然追了上来,仓惶道:“峋儿,峋儿,你且等等。”   易峋不想理睬,却还是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宁王走上前来,吞吞吐吐道:“峋儿,这事全是苏月娥所为,你不要怨怪为父。我、为父同你母亲,一向情谊深厚。她离世,我也很是难过,这些年来我……”   易峋听不下去,他淡淡说道:“宁王可知晓,我生母坟前的石狮子都已开裂了?”   宁王一怔,还未言语,易峋头也不回的离去。   宁王立在阶上,怔怔的看着儿子的背影,呆若木鸡。   不知何时,皇帝自里面走了出来,叹息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宁王忽然愠怒吼道:“他是我儿子,他不能不认我!”   皇帝瞥了他一眼,说道:“那也是他生母,显然他认了他的母亲。”说着,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老五啊,说你什么好……”便摇头离去。   周朝建国已有百年,皇权至此时早已稳固,京城这一场小小的乱子,其实尽在掌握之中,只须臾的功夫便镇压了下去。   而皇帝亦有了借口,清理那些掌权多年、盘踞京城的权贵世家,朝中的势力因此而重新洗牌。   几家衰亡,几家兴起。   孙盈儿见事败,便欲逃窜而去,却被锦衣卫堵在了藏身之处。她见无路可走,又不愿落在周朝人手里,便吞了许多拿菌子炮制出来的丸药,毒发而亡。   她用这东西祸害了无数的人,最终自己也死在这药上。   赵有余没有胆量自尽,逃出寓所没多远,便被擒住,抓获归案。审讯供出,红莲教与谋逆案,皆是孙盈儿与苏婉然勾结所为,他并非首恶,便被发配充军。   苏婉然并没有归案,她在闺中闻听此讯,便拿着一条白绫挂在房梁上打秋千了。   直至死前,她都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走到这种田地。她重生以来,费尽心机,仔细谋划,却为什么她依然是前世那个下场,不得好死。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重生,进宫,做太子妃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太子虽不曾牵涉谋逆案,却有用人不当,失察之罪。皇帝震怒,险些废黜太子,皇后脱簪待罪,在御前跪求了几乎一日夜,方才保住他。太子幽禁住处,闭门思过。   宁王妃果然被关押在了南音寺之中,日日鞭笞三十,食素披麻,皇帝言说这是要她为苏月婵披麻戴孝,且终身不得脱去。   她被迫每日在佛前诵经忏悔,为苏月婵超度。   苏月娥固然不愿,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起初两鞭子抽在脸上,便将她那些固执与硬气全都抽没了。   南音寺中只有老尼与戴罪嫔妃,长日枯寂,死水一般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   苏月娥,只觉得自己仿佛一日日无声无息的朽烂在尘埃之中。她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再也无人问津。   苏家被这两个女人拖累,元气大伤。皇帝顾念着旧日的君臣情分,总算没有抄家灭门,但苏相的丞相之职却顺势给罢了,并下旨苏氏子弟永不录用,苏氏女子永不得入宫。这一举,便是绝了苏家往后的可能。   苏老夫人其实明知两个女儿自相残杀,却无力阻挠,自感无颜。大女儿的事,一直是她心头多年的一块病。到了今日,也不知是解脱还是惭愧。   开年,苏家便阖家外迁,京城苏氏不复存在。   这些事,易峋都没有去过问打听。了结了母亲枉死的冤屈,这些便都与他无干了。   他只想尽快回家,回到那个温暖的、有春娇和孩子陪伴的家中去。   踏出宫门时,风雪已停,日头从厚厚的云层里探了出来。   又三年。   易家的后院里一株核桃树下,一群粉雕玉琢的娃娃穿着各色的衣衫,你追我赶,嬉笑耍闹着。   秦春娇坐在石桌旁,收拾着才摘下来的核桃。从壳子里新鲜剥出来的核桃,水润白嫩,带着一股子生青的鲜味儿,这是市面上尝不到的鲜物。通常核桃仁剥出来,不大功夫就要变色了,也只有家中有核桃树,方才能尝到。   金秋九月,正是落果的时节,她打算做些核桃酪给孩子们吃。   易晗已经三岁多了,同他两岁的堂弟,日日一起淘气。   秦春娇怀里,窝着一个穿着粉红色衫子的小女娃,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哥哥们跑来跑去,白净的小脸蛋在日头映照下嫩的几乎透明。她的眉眼口鼻,都像极了秦春娇,眼角甚至还随母亲有一颗泪痣。   这是秦春娇和易峋的二女儿,今年已将近两岁了。   秦春娇剥着核桃仁,不时的递一块在女儿的嘴里。   如今易家的铺子生意十分红火,京中又开了两家分店,一共是三家店铺了。   下河村在易家油坊的影响下,几乎家家都种起了油料作物。赵三旺和丁虎,同易峋商议了,在村中又开了一家油坊。种菜榨油卖油,已成了规模。   家业兴旺,秦春娇同黄玉竹,是忙不过来了。铺子里雇佣了可靠的人手,是不用她们再亲力亲为。   但秦春娇喜欢操持灶台,她和黄玉竹还三五不时的琢磨新的点心或者面膏出来。易家铺子总有新鲜货卖,也因而生意久盛不衰。   这会儿,也是好容易有这半日空闲,她在院中陪孩子。   小丫头吃了一块核桃,小手忽然搂住了母亲的脖颈,轻轻哼唧道:“娘,爹……”   秦春娇便晓得,这孩子是在撒娇了,问她爹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因是个女儿,易峋便娇惯的厉害,几乎要把她宠到天上去,小丫头跟她爹也十分的亲近。   这两日,宁王不好了,易峋去料理事宜,便不在府中。两日见不着父亲,这小丫头便不高兴了。   秦春娇拍着女儿的背脊,柔声哄着:“芽儿乖,爹有事,很快就回来了。娘煮甜汤给你吃,好不好?”芽儿,便是女儿的乳名。这女儿生在春日里,像才钻出来的嫩芽,就取了这个小名。   芽儿倒不闹人,有母亲哄,又有甜汤吃,就安静了下来。   秦春娇看剥了一满盘子核桃仁了,便抱着女儿想要起来,抬眼却见那高大的身影,迈步前来。   芽儿扭头看见,欢快着伸手要抱:“爹!”   易峋走上前来,满面含笑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俯身将女儿抱了过去。   秦春娇微笑着,轻轻问道:“事情都好了?”   易峋点头:“好了,再过几日,咱们就过去。”说着,他低头哄逗着女儿,心中那一点点不愉快,在女儿的咯咯笑声里,尽皆散去。   宁王中风卧床,已一年有余了。   这三年来,宁王过得苦闷至极,亲朋散尽,再无一个可亲近之人。唯一的儿子,不肯认他。他明明有儿孙,却是孤老无依。   到了卧床这一年,更是病榻荒凉。府中的仆婢,只会公事公办的服侍。他那些侍妾,不过贪图他的钱财供养。他这一病倒,这些女人叽叽喳喳的挤在他床前,说着侍奉实为争财。他总还是王爷,烦躁之下便将她们都遣散出府。然而如此一来,府中便更是孤寂。   直至近日,他病得越发沉重,太医言说大限将至。   皇帝将易峋传到宫中,要他去料理宁王的后事。   易峋不认宁王,但皇帝还是将世子的位份给了他,他毕竟是宁王的独子。易峋本是要推却的,皇帝却提起了苏月婵,这本就是他该得的。   易峋到了王府,见着了宁王。   宁王再也没有了以往美男子的风范,三年的功夫,他成了一个僵卧病榻,风烛残年的老人。   其时,宁王已是弥留之际,听见易峋到来,如回光返照一般,睁开了眼眸,勉强握住他的手,哀求着:“峋儿,叫我一声爹吧……”   易峋不为所动,连宁王最后的期望也不想满足。   凭什么呢?他本是有妻子孩子的,却糟蹋了干净。   最终,宁王直至闭眼,也没听到那一声。   易峋想起这些事,心里微微有些不痛快,他将女儿交给了胡娘子,令她抱到房里去,将孩子也都招呼了回去。   他在院里,看着树下的秦春娇,金色的阳光洒了她满身。   她淡淡的笑着,身段丰满修长,举手投足脱去了当初少女的稚涩,已完全成为了一个成熟的妇人。像秋日里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甜美。   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有她在的地方,就有他的家。   想到这里,易峋心中便洋溢着温暖充实的幸福,他将秦春娇搂在了怀中,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问道:“春娇,做我的王妃,好不好?”话音低沉,带着一丝请求,仿佛是在向她求娶。   秦春娇将手放在了他宽阔厚实的背脊上,柔媚的笑着:“好。”   她踮起了脚,轻轻将自己的唇主动了送上去。   人生还很长,以后也许还会有很多琐事,但无论将来走到哪里,能够厮守便是最大的幸福。   人间有味是清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