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表妹怂且甜 作者:许乘月   文案   阅读提示:小甜文,架空得特别空的平权世界,私设多,不考据,有疑问欢迎友好提出。   徐静书天生一个大写的怂。   读书时怕被人知自己寄居在信王府,每日披星戴月出入京郊书院;考卷从来只答半张,怕学业出众要遭人排挤,掐算着同窗的水平力争中游;   出仕后御前弹劾百官有理有据,下朝时却恨不能团成个球滚得疯快;上官强调八百遍“没人敢打御史台的人”,她休沐时还是不敢独自出门。   她最胆大包天的瞬间,大概就是十五岁那年,以猛兔扑虎之姿亲上了眼盲的信王世子赵澈……还死不认账。   徐静书:不是我,我没亲,你瞎说!   赵澈:表妹休得狡辩,当初的口感,与此刻分明是一样的。   史上最怂“官员风纪纠察员”X眼盲心明嗜甜王府世子,1V1,HE,怂甜味小甜饼。女主大事不怂,男主眼睛会好。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徐静书;赵澈 ┃ 配角:很多…… ┃ 其它: 第一章   大周武德元年七月廿三夜,戌时近尾。   长信郡王府内,夜露凝枝,月色氤氲着秋意。   客厢庭前,徐静书立在孤植的朱砂丹桂下,双手拢于宽袖,瘦小身躯融进暗夜树影。   时值初秋,枝头有初绽的桂子悄悄递散着馥郁。她接连深吸气,不断将那甜津津的蜜香纳入肺腑。   “表小姐怎站在风口?”从外头回来的侍女念荷匆匆迎上,温声劝说,“入秋夜风扑人,表小姐身子弱,又有伤,当心凉着。”   念荷是长信郡王府侍女,进府不到半年,之前只做粗使活计。三日前,前来投亲的表小姐徐静书被安置在此住下,念荷托她的福被总管临时升等,拨来照应饮食起居。   徐静书身形较同龄人瘦小许多,投亲一路上又逢波折磨难,身上带了些伤,惨白小脸不见血色,弱恹恹叫人生怜。   “多谢念荷姐姐关怀,”徐静书弯了笑眼,细声讷讷,“我睡不着,透透气。”   她是长信郡王妃的侄女,虽是五服之外的旁支远亲,那也是实打实的血脉亲缘,府中谁都得恭敬称她“表小姐”,念荷哪敢当她这声“姐姐”。   “表小姐唤我‘念荷’就好,”念荷挪了步子,以身替她挡风,“我瞧您每顿都吃得少,可是饿了才睡不着?”   徐静书猛地挺直小腰板,认真道:“不饿的!我本就吃得很少,每顿只一点点就够。”   她使劲眨眨眼,话头一转:“念荷姐……念荷,你是去含光院了吗?大公子可醒了?”   含光院是郡王府大公子赵澈的居所。   念荷摇头:“含光院这几日不许旁人近前,我只找了白日在里头当值的小姐妹打听,据说大公子还是没醒。”   这消息让徐静书笑容发僵,两耳嗡嗡响,连几时被念荷送进寝房都不知道。   ****   三日前的黄昏,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赵澈与友人在镐京东郊游猎,不慎坠马伤及头部,当场昏迷。   郡王府这就炸了窝。   长信郡王赵诚锐立刻进内城请了圣谕,带回几名太医官替赵澈诊治。三日两夜过去,赵澈丝毫没有醒转迹象,太医官们也束手无策。   郡王府内一时人心惶惶,众人各怀心思,却都不约而同关切着含光院的动静。   虽至今还没与那位表哥见过面,可徐静书发自肺腑祈望他安度难关、尽快苏醒——   她是在赵澈出事当天早上前来投亲的。   按乡间忌讳,有客登门时若家里人出了事,这客便无论如何不能留。   徐静书不清楚郡王府内会不会也有这讲究。若有,她真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   钦州堂庭山乡下虽有她的母亲,可母亲有了新的夫婿和新的儿女。对那个家来说,徐静书只是个浪费米粮的累赘,好不容易才送走,谁会乐意她再回去?   长信郡王妃徐蝉是徐静书出了五服的远房姑母,她千里迢迢上镐京来投亲,说来有点厚脸皮。可除了这位八竿子才能打着的远房姑母,她再无可投靠的去处。   想到这些,徐静书扁着嘴蹲在墙角,于黑暗中抱头缩成一团,像只仓皇落单的幼兽。   她今年十一,没有家,没有可供撒娇耍赖、予她庇护的亲人,没有一技之长,甚至没有足以养活自己的强健身躯。   好不容易有个远房姑母肯收留她,却又遇到这样的事。或许明日就要被赶走了吧?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哎。   ****   亥时,院外响起嘈杂人声,徐静书忙收好落寞思绪站起来。   她起得太急,眼前霎时一片白茫茫,两腿又因蹲太久而发麻打晃,幸亏及时伸手扣住窗棂才没摔倒。   细瘦右腕裹着伤布,死命扣住窗棂时太过用力,将愈未愈的伤口再度崩开,新鲜血迹迅速渗出。   她未觉疼痛,左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小心将窗户拉开一道缝,屏息凝神向往张望。难道是等不及到天亮,这就要将她赶走了?   念荷匆匆披衣出来应门,客院门外的阵仗让她发懵,呆立半晌才想起行礼。   “孙总管夜安……”   “虚礼就免了,急着呢,”总管孙广语速匆匆,“我记得你是阳年阳月出生的,那你出生时辰是?”   念荷不明白总管特地来问她生辰是要做什么,却又不敢乱问,老实应道:“癸卯时。孙总管大约是记茬了,我生在乙丑年……”   “不是阳年啊……也不是阳时……”孙广失望叹气,急得跺脚。   “孙总管可是要寻阳年阳月阳时出生的人?”   从寝房奔出的徐静书单手按在腰间,站在念荷身侧喘声急问。   门口高悬的灯笼洒下昏黄光晕,照着瘦小苍白的脸庞,也照亮她眼中的热切。   “表小姐夜安,”孙广得体执礼,“正是。事情急,一时没法去府外找人,惊扰表小姐歇息了。”   “无妨,”徐静书垂下颤抖的睫毛,使劲咽了口水润着干涩喉咙,唇角扬起乖乖的笑弧,“我是。我是纯阳生辰。”   早年外头战乱不歇,偏僻乡间没处求医问药,能垦些荒山野地养家活口就算天可怜见。若不幸遭逢病痛,只能靠口口相传的土方寻些草药,至于服下后能否好转,全靠各人的缘分各人的命。   如此一来,不少人便将活命的希望寄托于鬼神、巫祝,越是穷乡僻壤、深山蛮荒,对方术、巫医之道越习以为常。   长在山间村落的徐静书对方士、巫医惯用的法子自不陌生。当她隐约听到总管孙广在问念荷的生辰,又念叨“阳年阳月阳时”之类,就大致猜到所为何事。   赵澈昏迷三日两夜,连太医官们都没法子,想来长信郡王夫妇是偷偷寻了方士或巫医,这八成是需纯阳生辰的血替赵澈解厄消灾。   徐静书立刻就想到,若自己对这府中能有点用处,想必就不会被赶走了。   为避免流落街头,她得赌这把。   ****   到了含光院,瞧见郡王夫妇跟前那灰白道袍的游方女术士,徐静书心中巨石稍落半寸。   见孙广竟领来了投靠自己才没几日的远房侄女,郡王妃徐蝉眉心蹙紧,转头看向自家夫婿。   长信郡王赵诚锐是今上的异母弟弟,是个不担朝职的富贵闲王。为着昏迷不醒的长子,他已三日两夜未曾合眼,此刻双目布满血丝,焦躁又憔悴,哪有心思留意旁的。   孙广解释:“宵禁将启,不便出外另寻他人。查遍府中,实在只表小姐一个纯阳生辰的姑娘……”   赵诚锐揉揉眉心,举目看向瘦小的徐静书。“为救你表哥,也是没旁的法子才如此。需取你三滴血,再劳烦你在他跟前守一夜,不会伤你性命。只要你表哥能醒转,姑父姑母今后绝不亏待你。你可愿意?”   沙哑疲惫的嗓音里满是诚挚恳求。   贵为郡王,又是长辈,这姿态着实算放很低了。   徐静书怯怯垂着脸不敢直视,只轻轻点头:“愿意。”   ****   游方女术士说,欲使赵澈醒转,除了要徐静书三滴“纯阳血”化入符水给他喝下,还需借助她的“纯阳气”。   女术士将寝房内的侍者全数遣出,点了清香符纸在里头净了一遭,便出来与长信郡王夫妇一道等在外头,只让徐静书单独入内。   徐静书小心翼翼捧着那碗化了三滴血的符水,绕过屏风慢慢走向内间床榻。   那里躺着位长身少年,双目紧闭,面无血色。昏迷三日两夜水米不进,他的唇瓣呈虚弱淡粉,干燥发皱,翘着点白色的皮。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个好看到不像话的矜贵公子。   徐静书将符水放在床头小柜上,站在床畔垂眸打量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哥,心中没来由地笃定:他的眼睛必也极漂亮。   出神片刻,她捏着小拳头揉揉酸涩的眼眶,告密似地软糯低喃:“符水是骗人的。”五岁那年,她眼睁睁看着爹喝下符水,隔天就没了。   “纯阳生辰也是假的,”她和那女术士没两样,都是骗子,“就这一回,往后我一定做个诚实正直的好人。”   “我不会一直赖在你家。等长高些,能寻到差事糊口就走,”她想了想,小声补充,“将来做工挣钱了,我每月送一半工钱回来。”   “我在你家也不吃白食,能帮忙做许多事。我虽力气小,不能挑水劈柴,但我会洗衣做饭,会照顾小孩子,会做好吃的糕点。我脾气也好,往后你若不高兴,我哄着你让着你。我还很聪明……”   她顿了顿,望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少年,兀自点头强调:“是真的,我爹说的。”   昏迷中的少年听不见也看不着,自无任何回应。   “我不知是不是当真可以救你,但我必须试试,不然就没处去了,”徐静书郑重对床榻上鞠了一躬,“总之,求你一定要醒,拜托了。”   单方面谈好条件后,她以舌尖润着自己干涩的唇,四下逡巡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在枕畔。   枕下露出匕首外鞘的尾端一截,鎏金雕花嵌着红色宝石,在长烛灯火下烁着幽光。   徐静书艰难咽下喉头哽阻,慢慢朝那匕首探出手去,指尖不住轻颤。 第二章   虽说徐静书年纪小、没多大见识,但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她是打心底不信方术、巫医能救人性命的。   既方术、巫医不能信,那碗悬浮着纸灰碎屑的符水就更不能信。   她紧攥着从赵澈枕下摸来的匕首,端着符水蹑手蹑脚走到窗畔花几前,将符水全数倒进花盆,这才走到圆桌旁,揭开桌上的瓷壶盖子。   里头是半壶早已凉透的白开水。   她放下心,去外间角落的红泥小炉上倒了滚烫开水,将空碗涮干净。   再回来时,她忐忑地又瞧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最终咬牙在圆桌旁坐下,慢慢卷起衣袖,神情悲壮。   进京投亲的路上遭遇颇多波折,她从老家带出来的小行李早不知落到何处了。到长信郡王府那日没有换洗衣衫,徐蝉便命人去郡王府二姑娘那里拿了几套旧衣裙给她先将就着。   据说那位二姑娘比她小半岁,可人家的衣衫在她身上足足大了两圈,衣袖又空又长,将她的手遮得只能瞧见五个指尖。   徐静书扁扁嘴,将过于宽大的衣袖卷至手肘,露出干瘦细腕上沁血的伤布。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摒除脑中杂念,将伤布一圈圈解开,吹吹已崩裂的旧伤,仿佛这样能止疼。   将瓷壶中倒出的那碗凉开水喝去小半,沁凉白水猛地入喉,直落胃袋,惊得她一个激灵,脑中霎时清明。   ——要凉水承接,这样才不会很快凝固。   ——照之前的实例,若从右腕取血,致死的几率小些。   ——对,沿着这里划开,刀口切莫偏了。待血涌出后数到十,迅速扎紧伤口上方脉跳处。   她握紧匕首,极力回想那些人取她活血时的画面与言词,照着记忆中的痛楚纹路,一丝不差地划拉开去。   不怕的。她很聪明,不会记错。   ****   七月廿四寅时,日夜交替之际,整个镐京都在昏昏残梦中将醒未醒。   随着寝房门慢慢打开,廊下候了一夜的长信郡王夫妇倏地从椅子上站起。   一旁的侍从们也绷直腰背,全都屏息凝神紧望着徐静书。   清冷晨风拂过衣摆,愈发显得她身躯瘦小孱弱。   惨白的小脸上隐隐透点青,双眼发直,恍兮惚兮,半晌找不着落点。   这副模样叫人看不懂事情端倪,徐蝉被惊得两腿发软,在侍女的搀扶下颤颤迎上去。   “静书,你表哥……”   听到徐蝉的声音,徐静书勉强拢住涣散的目光,抬头怔怔冲她扬了唇:“他疼,在哼哼。”   据太医官们的诊断,赵澈坠马触地时伤及头部造成昏迷,连日来是五感尽失的。若已能哼哼喊疼,就是说——   他醒了!   ****   之后含光院又发生了什么,徐静书全不知情。   她在念荷的搀扶下回到客厢,恍恍惚惚嘀咕了句“我先睡会儿”,便兀自和衣而卧,软绵绵蜷进被中。   仿佛周身精力全被抽干,整个人像具忘了填塞中空的皮偶。   睡一觉就会好。以往每次有病有伤,都是睡一觉就好的,她不怕。   徐家祖上在淮南是小有名声的书香之家,但徐静书生不逢时,没赶上家里风光的年月,实在不是个身娇体贵的命。   她父母成婚不久,异族铁蹄就侵门踏户。前朝亡国,短短数月之内,江左三州呈流血漂橹、十室九空的惨状。侥幸活下来的年轻夫妇仓皇逃到江右,狼狈辗转数年,终于回到徐家先祖最初的来处——钦州堂庭山间的破落村庄。   夫妇俩在人烟稀少的山间小村结庐而居,垦点荒地勉强度日。   她父亲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母亲更是碧玉娇娇的大小姐,二人年少时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突然要靠耕种活口,艰难潦倒可想而知。   到徐静书五岁时,父亲积劳成疾,不到三十就撒手人寰,母亲独自带着她,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苦撑三年后,她母亲应了同村胡姓庄稼汉的求亲,母女俩总算能一日吃上两顿饭。   如此身世的徐静书自不会是温室娇兰,看着身板瘦小、性子怯软,却经得起风雪,耐得住摧折,绝不会轻易倒下。   ****   从卯时睡到未时,足足五个时辰后,徐静书被饿醒了。   扶墙出了寝房,发觉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虽说雨不大,到底“一阵秋雨一层凉”,她又才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来,当即被扑面凉意激得缩了脖子。   吃饭时,念荷见她冷得唇色发白,愁眉不展道:“早前从二姑娘那里取来的几套衣衫都不大厚实,这……”   当初借二姑娘的衣衫只是事急从权,郡王妃徐蝉原打算过后再请人来替徐静书量身裁制新衣,哪知跟着赵澈就出了事,再没顾上她这茬。   徐静书乖巧笑笑:“我也没旁的事,待会儿还回床上裹着被子吧。雨停了就不冷的。”   口中说着话,她的目光却始终黏在碗底最后一点鸡茸粥上。就剩一丁点儿了,用甜白小匙刮了半晌也舀不起来,这让她有些焦灼。   掀起眼帘偷觑了念荷一眼,见她正皱眉打量外头的雨势,徐静书飞快端起碗凑到小脸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碗底那点粥舔得干干净净。   念荷回头时她已将空碗放到桌上,假作镇定地将双手置于两腿:“我吃好了。”   虽明知念荷并未瞧见她方才的举动,可她还是觉得赧然,双颊隐隐烫红。   “我再去厨房拿一碗吧?”念荷见她吃得干净,寻思是没吃饱的。   徐静书坚定摇头:“已经饱了。”才怪。   到长信郡王府这些日子,她始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不好意思多耗姑母家米粮。   怕念荷还要劝,她赶忙另起话头:“含光院那头如何了?”   “我方才去大厨房取粥时,听人说大公子已醒了,送去的鸡茸粥都吃下半盅呢。”   徐静书一口长气还没吁完,就听念荷又道:“可大公子的眼睛,似乎瞧不见了。”   啊?!徐静书猛地抬头,才有点血色的小脸又转白,声气虚弱:“怎么的呢……”难道她的血有问题?!不、不应该啊。   念荷将自己零碎听来的消息转述一遍:“太医官们说,大公子坠马触地时磕着头,脑中有血瘀,需长久服药慢慢化开才能复明。”   听完这话,徐静书才慢慢松了肩。她虽半懂不懂,却对太医官们的诊断深信不疑。太医官可是在内城给皇帝陛下看诊的大夫,不会骗人。   重新回到寝房裹进被子里,徐静书却睡不着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赵澈乍然失了目力,心里不知会多难受。   “太医官说的‘长久服药’,到底是多久?”她使劲挠了挠头,烦躁躁嘀咕。   若他的眼睛很久都不好,那她到底算救了他,还是没救他?到底会不会被赶走啊?   ****   念荷见徐静书没有再睡的意思,便端了热水,又拿了新的伤布与药膏进来。   “早上表小姐回来就睡沉了,我怕吵着您,没敢换药。”   徐静书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低垂眼睫:“我可以自己来……”   “那哪儿成?”念荷端了凳子坐在床前,拧巾子先替她擦手脸。   她身上有伤口,这几日念荷都只能替她擦擦,不敢让她沐浴。   “呀,伤口怎么又崩开了……”念荷小心替她吹着,一圈圈解着旧伤布的动作愈发轻柔。   徐静书顿了顿,抬起脸笑弯眼睛:“大公子躺着咽不下东西,我扶他起来时崩开的。”   这解释在念荷听来顺理成章,倒也没多想,另拿了干净湿棉布,一点点将伤口周边的血污拭净。   徐静书脊背绷紧,却不喊疼,只不停咽口水。   念荷正准备替她重新上药时,房门被推开,一位粉色衣裙的漂亮小姑娘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二姑娘安好。”   来的是长信郡王府二姑娘赵荞,赵澈的异母妹妹。   “在上药啊?忙你们的,”见念荷要起身行礼,赵荞摆摆手,“我母亲说下雨了,天冷,让我给……”   她盯着徐静书的小瘦脸稍作犹豫:“……给表妹,送几套衣衫过来应急。”   念荷忍笑,小声提醒:“表小姐比二姑娘大半岁,该是表姐啊。”   “她小小一只,怎么是我表姐?”赵荞将手中那叠衣衫放在床尾,撇撇嘴,“就是表妹,不许犟嘴。”   “那、那就表妹吧,”徐静书软乎乎冲她笑,“多谢二姑娘的衣衫,给你添麻烦了。”   “啧,你跟着叫‘二姑娘’?”赵荞皱起鼻子冲她做怪相,“叫表姐。”   徐静书与长信郡王府这门远亲,顺的是郡王妃徐蝉母家血脉,论起来已是八竿子才能打着的关系。而这位二小姐赵荞的母亲,是长信郡王的侧妃孟贞,她与徐静书之间可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这二姑娘在府里自来是个刺儿头,犯起浑来连她亲爹的账都不买。不管表姐表妹,至少她这话是认了徐静书这亲戚,善意很明显了。   赵荞大剌剌坐在床边,歪头打量徐静书的伤口,吃痛般皱了脸。   “念荷,你上哪儿取的药膏?闻着气味就不灵。我的侍女在外头,你跟她去我房里取白玉生肌散来。”   “白玉生肌散”,听名字就很贵。   徐静书忙道:“不必浪费那么金贵的药……”她与赵荞初次相见,实在不敢承人家这么大的人情。   “浪什么费?你可是我大哥的救命恩人,今后你在这府里只管横着走,”赵荞拍拍胸脯,义气得很,“谁敢叽叽歪歪,你跟我说,表姐护着你!”   徐静书还不知,这位连亲爹都不服的二姑娘,生平就服她大哥一个。   “那,多谢表姐。”徐静书略垂下脸,软乎乎笑开。   大约,不会被赶走了吧? 第三章   赵荞的年纪还够不上拥有单独居所,眼下随母亲住在郡王府北面的涵云殿,离西路客厢有点远,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两盏茶功夫。   念荷去取药,赵荞与徐静书便各自捧了盏热茶对坐。   两个小姑娘相互都无恶感,可毕竟初次相见,一时无话,只能笑笑,各自低头喝茶。   少顷,赵荞指了指徐静书的右臂:“伤是被人拐子划的吗?听说你上京来时被人拐子‘拍花’抓走了。”   赵荞自小养尊处优,到哪都有一堆人妥帖随护,关于“人拐子”的邪恶勾当,对她来说就如同说书人嘴里的离奇故事,听过没见过。眼下有个活生生的苦主坐在面前,她既同情又好奇。   “我找机会藏了块碎碗瓷片想逃跑,”茶水热气氤氲,拂过徐静书低垂的眼睫,“反手割绳子时自己划伤的。”   赵荞惊讶又佩服地竖起大拇指:“瞧你瘦瘦小小,居然挺有胆的,寻常人怕是吓得只会哭。”   徐静书抿笑无言。没人哄的孩子遇事不会哭,留着精神想法子寻到生路才是正事。   “那你是自己跑出来,再去大理寺寻官差?”赵荞又问。   当初是两名大理寺员吏送徐静书来的。   “人拐子看得严,我试了几次都没跑成。是大理寺正巧在抓他们,最后端了他们的老窝,这才救我出来。”有些事不能被人知道,所以她的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大致上倒也说得通。   “狗胆包天的人拐子,”赵荞咬牙切齿,“活该他们撞大理寺手里!秦大人可凶了,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近来大理寺风头正劲,先是连着端了几个贩卖人口的窝子,救出许多人;紧接着又查办了“甘陵郡王通敌案”,牵拖出甘陵郡王赵旻“在府邸内私自圈禁十几个小孩儿、行阴邪之术将大活人用作炼药的‘药器’”等诸多暴行,轰动镐京街头巷尾。   甘陵郡王可是皇后陛下最爱重的皇子,大理寺少卿秦惊蛰连他都敢办,对人拐子自是更不会轻饶。   “嗯!”徐静书重重点头。   ****   “表姐今日不必念书吗?”在徐静书有限的认知里,像赵荞这般年纪的郡王府贵女,这个点儿应当是在读书才对。   赵荞抿了口热茶润润嗓:“大哥受伤,我哪有心情念书?告假好几日没出门了。”   倒也是人之常情。徐静点点头,笑问:“府中同辈,眼下只你与大公子兄妹两个?”   她这些日子既要平复劫后余生的后怕,又要担忧自己会不会被赶走,许多事便没顾得上问,对郡王府内的情形所知甚少。   如今赵澈已醒,她心中大石落下泰半,便想趁机问打听一番,也好盘算接下来该当如何。   她不是个笨姑娘,知道有些话不好直给着问,便先随口问些琐事。   “哪能啊?”赵荞朝外指了指,满眼嫌弃,“前头多福斋就住着个赵淙,八岁了,最爱跟人抢东西。仗着年纪小,谁都得让着他。呸!我和大哥就不惯他那狗脾气。若他欺负你,你记得跟我说。”   徐静书疑惑:“他才八岁,就自己住多福斋了?”赵荞还跟着侧妃住涵云殿呢。   “他跟他娘住。哦,你不知道?”赵荞恍然大悟,详细为她介绍起来,“我父王有母妃殿下和我母亲两个妻子,还有多福斋的瑜夫人、撷芳园琼夫人、拾英馆雅姬、滴翠轩柔姬。瑜夫人和琼夫人是双生姐妹,俩人长得一模一样,不过琼夫人眉心有小红痣,不会认错的。”   徐静书来了还不到十日,只知府中有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此刻一听竟还另有两名夫人与两名美姬,她简直头昏脑涨又目瞪口呆。   这么多人,一年得多少花米粮才养得起?!还有三个孩子!哦,或许不止三个。   “两位夫人和美姬都有孩子吗?”徐静书小心求证。   “瑜夫人有赵淙,琼夫人生了赵渭和赵蕊。另两个是年初才进府的,雅姬还没孩子,柔姬有孕四个月了。”   根据赵荞的介绍,长信郡王府内眼下有大公子赵澈、二姑娘赵荞、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五姑娘赵蕊,还有柔姬肚子里那个不知是公子还是姑娘的……   徐静书在心中默了默人数,愈发无言以对。   她生于偏僻的山野小村,周围人家大都耕种为生,寻常每家夫妻再养上两三个孩子,家中的日子就会显得捉襟见肘。这郡王府……不得了。   ****   接下来一连三日,郡王夫妇大约忙着在开解、安顿失明的赵澈,仍未顾上徐静书这头,倒是赵荞每日都来找她。   徐静书到底有伤,赵荞也不胡来,只带许多点心零嘴与她一道吃吃喝喝,偶尔领她在客厢附近的西路各院转转,聊些小姑娘间的闲话,又说说郡王府内各院夫人、美姬以及公子、姑娘们的趣闻,交情眼见着就热络起来。   七月廿七午后,赵荞没来,倒是含光院的人来了,说是大公子请表小姐过去喝茶,要当面致谢。   “……按说该大公子亲自来谢,”小竹僮恭敬地对徐静书解释,“只是眼下大公子不便走远,委屈表小姐担待些。”   徐静书忙道:“不委屈的。”请她去含光院绝非对方倨傲轻慢,这道理她明白。   单以郡王府大公子的身份,就没有他屈尊过客厢来的道理。况且他如今双目失明,必定难过又糟心,如此竟还记得要道谢,这让徐静书格外惊讶。   ****   含光院在郡王府北面,离郡王夫妇所居的承华殿不远,处处透着皇家宗室锦绣朱门的气派。   据说含光院西北角这间小客堂以往都冷落闲置着,至今没用上三回,却照旧不吝花费,雅致“水青砖”铺地,明净光泽盈室,华贵又矜持。   小客堂正中的红木雕花圆桌旁,徐静书规矩地将细瘦双手置于腿上,脚尖虚虚点地,腰板抻得笔直承着力,生怕脚下踩太实会将那金贵脆弱的水青砖踏碎了。   来时她还琢磨一路,以为会见到个或颓丧或暴躁的赵澈。毕竟失明不是小事,情绪大起大落在所难免,说不得一言不合就要发脾气。   可她进来后,赵澈郑重致谢,接着便让人将茶果吃食摆上,又温声吩咐侍者们都去门外候着,免得人多使她不自在。   言行举止有礼有节,不见半点躁郁。   这让徐静书想起父亲曾教过的:千金之子,其贵在谦,其重在和;端雅持身,礼不以贫富为殊异。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既修且韧,载直载洵;禀如青竹,华似芝兰。   赵澈就坐在她对面,她百感交集,偷偷掀着点眼皮打量过去。   他醒来后又卧床将养数日,气色仍不算好。但还是好看极了。   疏懒窝在椅中便宛如画中散仙,不语不笑就十分招人眼目。   美中不足的是,他眼上蒙了细窄的月白锦布条,若有似无散发着清苦药香。   徐静书以齿沿无声刮过唇角,绷着腰身不敢将脚尖踏地太实,久了便觉腰背板结生酸,忍不住扭了扭。   她已尽量放轻了动作,哪知赵澈却立刻抬脸“望”了过来,似是莞尔。   “不必拘束,怎么舒服怎么坐。”   噫?!蒙着眼睛也瞧得见?徐静书双目圆瞠,仿佛惊呆的傻兔子,紧张兮兮支着无形的长耳朵僵住,大气都不敢喘。   赵澈略略侧头,似是在听周遭动静。片刻后,他唇畔轻扬:“表妹既是自家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在这府中想如何任性都行。”   “哦。”徐静书并不确定这人算不算是被自己救的,只能惭愧又心虚地垂下眼睫。而且,   即便真是被她所救,人家眼睛到底瞧不见了。救命只救得一半,算哪门子救命之恩。   赵澈勾了唇坐直身,右手伸长搭在小圆桌上,长指分别碰了碰桌上的两个茶果碟子:“哪盘是金钩火腿饼?”   徐静书愣怔片刻,指尖抵着尚有余温的金钩火腿饼碟子,朝赵澈面前推了寸许:“这盘。”   赵澈点点头,长指状似无意地搭上旁边那碟荆芥松花糖的边沿,神色温和平静。   “金钩火腿饼是特地为表妹准备的,不知表妹是否喜欢。或许,你更想吃糖?”   说着,他拈起一枝荆芥松花糖朝徐静书的方向递去。   荆芥细枝扎如花朵,糖卤中加了花粉、白蜜,再拌烘干捣碎的莲子、白果,蘸芝麻一层,是色香味形兼具的漂亮小零嘴,哄小孩儿最合适。   却不是个管饱的食物。   徐静书虽兴趣缺缺,还是礼貌接过。   不经意地一抬眼,她发觉赵澈似乎动了动唇。   虽再无旁的异样,她却莫名觉得,他可能是希望自己拒绝的。   “荆芥松花糖我也会做,没有很想吃。”她倾身将那支糖放回去,果然见赵澈的眉梢愉快轻扬。   “那这盘都给你,趁热吃,”赵澈长指一转,将金钩火腿饼推给她,“若不合口味,再叫人另做别的。为免表妹不自在,我勉强吃点糖陪着你。”   说着,他拈起一枝荆芥松花糖放进口里,左臂随意搭在桌上,不经意半圈住盛糖的骨瓷碟。   一副大猫护食的样子,都快将那糖碟子搂个满怀了,我信你的勉强。徐静书紧紧抿唇,极力忍笑。   “好。”   隐隐勘破他的小秘密,笑弯眉眼的徐静书自在许多,学他的模样将整盘金钩火腿饼拖到自己面前:“表哥爱吃糖?”   “我是大人,怎么会爱吃糖?”他咬着糖枝,口齿含混、语重心长,“只是你还小,糖吃多了将来换出新牙都是坏的,不好。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盘糖我是勉强着自己帮你分担的,记住了吗?”   “欸,记住了。”你还没满十五,不算大人。而且我十一了,早过了换牙的年纪。   分明就是爱吃糖还不想被人揭穿。   徐静书拿火腿饼塞住自己乐不可支的嘴,忍笑忍得眼角都挤出了泪。   这还是她到郡王府以来,第一次这样开怀。   第四章   侍者们都被摒退在外,小客堂内只赵澈与徐静书二人。   虽门开着,但有屏风阻隔不怕被瞧见,两人就着那壶红枣丹参茶,吃糖的吃糖,吃饼的吃饼,各得其爱,气氛意外融洽。   “可还合胃口?”赵澈咬着糖枝,随口搭话。   徐静书点完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赶忙出声:“好吃。馅儿里有许多火腿,还有很大颗的金钩。”   “既喜欢,将整盘都吃完最好。”   “一口气吃这么多,”徐静书迟疑着舔了舔唇,“会不会太过分?”   盘子里还有九块金钩火腿饼,垒得像小山。她确定自己吃得完,但怕吃太多会惹人嫌弃。   “有什么过分?”赵澈咬糖的动作一顿,喉间滚了滚,“听说你很瘦,就该多吃些。养得像年画娃娃那样圆乎乎才好。”   徐静书眼圈蓦地发烫,细声糯甜:“多谢表哥。”   她得找赵荞借个小本子,记下自己在这里的吃穿用度。   姑母收留她是情分,虽郡王府不缺米粮银钱,想来没指望她回报。可她不能心安理得受这些好,将来要加倍还的。   赵澈摸索着端起面前的茶盏:“为何想要离开堂庭山?”   小姑娘才十一,虽父亲亡故,可毕竟母亲还在。孤零零辗转千里投到远房姑母门下,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徐静书老实答道:“家里孩子多了,母亲身体不好,继父一人养不了那么多张嘴。”   继父对她虽不能说视如己出,却没刻薄虐待,像模像样也过了段“一家三口清贫但和乐”的温情日子。   前年冬,徐静书有了对同母异父的双生弟、妹,她在家中的处境就尴尬了。   她母亲本就柔弱,产下一对双生儿女后气血大亏,却也没法子如何将养,还得撑着照顾俩小的,田间地头的事半点搭不上手,靠继父一人种地养活家里五张嘴,日子自然艰难。   徐静书懂事,家里添了弟弟妹妹后便尽量少吃饭多做事,帮着照顾俩小的,洗衣做饭打理家务,瘦弱身板转得像个停不下的小陀螺。   可即便这样,也不能当真减轻家里的负担。   她模样娇甜,性子温软乖顺,小时又受父亲启蒙识得些字,放到山间小村落的同龄人里自是显眼。村里好几个小子嚷着“要娶静书做媳妇儿”,这样的话听多了,她母亲与继父心中难免生出点无奈盘算。   原本有意将她早早嫁去同村一户还算殷实的人家,可她母亲托人探了对方几回口风,都没得句准话。一来年岁太小,二来她身板瘦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对农家户来说实在不是个合适的媳妇人选,即便小小子自己乐意,人家父母也犹豫迟疑。   去年末,继父挑了木碳去山下小镇卖碎钱贴补家用,无意间得知“长信府的王妃徐蝉出自淮南徐姓”这事,回家后便顺嘴讲了。   早年徐静书父母在战祸中从淮南出逃时,来不及带走太多东西,只带了几册书与一本家谱,后来父亲便用这些书与家谱给徐静书开蒙,所以她对家谱很熟悉。   虽到徐静书这辈就出了五服,但族谱上白纸黑字,徐蝉是她父亲的远房堂姐,她叫徐蝉一声“姑母”也不是凭空攀结。   徐静书的母亲当下就有了计量。   淮南徐家在战乱中没活下来几房人,如今徐蝉既贵为郡王妃,想来不会拒绝收留已故远房堂兄唯一的孩子。于是徐静书的继父咬牙花了五个铜子,从镇上买回笔墨和信纸,让她自己给姑母写了信。   二月初收到徐蝉的回信后,徐静书的母亲与继父便托人顺路送她往钦州府去。   虽这一别就不知此生何时才能再相见,徐静书的母亲多少有些伤感不舍,但这分离能换来家里少张吃饭的嘴,那点伤感就不算太沉重了。   贫家穷户,哪有比吃饭活命更紧要的事。   ****   赵澈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即便早年战火连天,也从不曾为吃饭活口这种事发愁。一个家里为了少张吃饭的嘴,就打算把还未成年的女儿嫁到别家做媳妇儿,这对他来说有些震撼。   “若你不想提……”   “没什么的,我不难过,表哥尽管问,”徐静书乖巧笑着打断他的歉疚,垂眸软声,“来的那天本来要同姑母细说,后来……事情就没说全。”   后来坠马的赵澈被送回府,徐蝉心急如焚,就没顾得上再问。   徐静书没觉得这是不能对人言说的心伤。   世道艰难,撑不下去的穷苦人家不得已时会选择舍弃一些孩子,虽残忍却无奈。她好歹还能投靠到姑母家,已经很走运了。   赵澈敛眉正色,似乎不再像先前那般当她是个不更事的毛孩子了:“你说,你二月初就启程了?”   “顺道送我的那家人是走货小贩,一路边叫卖边赶路的。”半个月的路程活生生拖成一个半月。徐静书捏着手中的饼嘀咕。   等她抵达钦州府,长信郡王府人去楼空,他们已在二月底就随圣驾启程往镐京来了。   “难怪,”赵澈轻叹,连吃糖的心情都没了,“之后就遇上人拐子?”   “在钦州时遇到个大娘,说是也要上京,可与我结伴……”   到底年岁小又没见过世面,哪知防备人心险恶?她瞧着大娘面善,一副古道热肠的模样,便稀里糊涂跟着,这就落进虎口,被圈了近半年,险些小命不保。   徐静书不太愿意回想那半年噩梦般的日子,其间有些事也万万不能说,于是只好这么含糊带过。   赵澈听出她的后怕为难,便不再追问:“都过去了。”   说着,从面前的盘子里摸出一支荆芥松花糖递过去。   这回给糖的动作看起来是甘愿的。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抚,便将自己心爱的糖果分给她甜嘴甜心。   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对徐静书来说却是莫大的温柔。   已经许久没人记得,她也是个需要哄着的年纪。   她接过糖枝,热泪巴巴觑着赵澈。表哥真是个好人,很好很好。   “对了,当初的信是你自己写的?”赵澈偏了头,温声询道,“从前读过书?”   “爹还在世时教过一些,不多。字写得不好。”她用手背揉了揉眼底雾气,咬着糖枝唇眼俱弯。   这枝荆芥松花糖,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甜得心口暖呼呼。   “既开过蒙,下半年寻个西席先生领你好生夯实,明年送你进书院念书。你可愿意?”小姑娘显是回不去家的,瘦弱身板又难有旁的谋生活计,如能有点真才实学傍身,将来的路也宽些。   徐静书再度看向他,眼神都懵得聚不拢了。进书院念书要花许多钱的,一读就是好几年!   “不乐意进书院?”没听到她回应,赵澈以指尖抵住眉心,无奈笑叹,“你这年纪,大约会觉得读书辛苦又无用……”赵荞就是,进书院活像进监牢,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三天两头找借口逃学。   “乐意!很乐意的!”徐静书如梦初醒,点头点得小脑袋瓜险些从细脖子上飞出去。   一惯甜软如弯月的笑眼惊喜瞪圆,亮晶晶忽闪忽闪,像仲夏夜空里闪烁的小星星。   表哥这是在为她计长远,她知好歹的。   “旁边的万卷楼是我平日读书的地方,”赵澈随意向外指了指,“若你觉得可以,之后便每日过来先看着。”   ****   将近黄昏,忙了整日的郡王妃徐蝉脚不停步地进了含光院。   赵澈窝在躺椅上,面无表情在中庭桂树下晒太阳。   他眼上蒙着锦布条,一时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徐蝉放轻了脚步,试探轻唤:“澈儿……”   赵澈偏了头,慢慢坐起来:“母妃。”   徐蝉叫人拿了凳子在赵澈身旁坐下,摒退左右。   “你下午叫了静书过来?太医官让你好生静养,实在不宜……”   赵澈淡淡扯了唇角:“那我宜如何?宜躲在寝房中痛哭流涕?还是宜砸东西、打侍者?”他有他的骄傲,即便心中有隐痛落寞,也绝不自暴自弃让人看笑话。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赵澈,不会轻易被击垮。   徐蝉哽了哽,连忙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让静书过来,是为着何事?”他平常不会这样对她说话,她明白儿子心中有太多苦楚不能宣泄,也不以为忤,只是心疼。   “她救了我,总该当面道谢,”赵澈眉梢轻扬,“小姑娘很乖。”   “道谢之事有母妃在,原不需你亲自出面,”徐蝉柔声慈爱,“你父王也亲口允过,绝不会亏待她。”   赵澈笑笑:“如何不亏待?像对那个女术士何然一般,给金银珠宝?”   徐蝉尴尬愣住。好吃好喝养着,再多给些钱财傍身,等过几年有合适人选便替她择个好夫婿,这不挺好?   赵澈不咸不淡地摇头轻叹:“你们就没想过,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抱着金山银山就真能一世无忧?”若无立世自保的才能傍身,将来倘是遇人不淑,她的金山银山只怕要成催命符。   徐蝉被噎得说不上话。她引以为傲的这个儿子是被当做郡王府继任者栽培的,看事情确实比她这个做母亲的远些。   “她来这么多日,母亲操心着我这头,或许没空过问她饮食起居。”赵澈又道。   徐蝉惊疑皱眉:“府中有人刻薄她?!”   “那倒没有。只是小姑娘过于懂事,饭不敢多吃,话不敢多说;下雨□□衫不经寒,她便裹着被子躲在房里,也不敢找谁要件新衫。”   “你怎么知道的?”   “让阿荞去客厢看看,再找人问几句就知道了,”赵澈淡声道,“母亲这几日忙着追查我坠马之事,我都明白,不是怪您。反正我在复明前都无事可做,便照应着些,毕竟承了她救命之恩。”   “也好,”徐蝉点点头,“你叫她往后每日到万卷楼读书,是否另有用意?”不然,直接寻个稳妥的西席夫子就够了。   赵澈不答反问道:“那个女术士何然,寻到了吗?”   “出城了,不知所踪,”徐蝉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这两日静下来想想,你这件事,中间实在太多蹊跷。”   赵澈唇角清冷扬起,却无笑意:“有人想我死,表妹却正好救活了我,若继续放她在西路客厢,不就是将鸡蛋往石头堆里扔?”   徐静书离他越近,就越安全。   或许她救活他只单纯巧合,但他既承了这个情,就绝不会让自己的救命恩人受无妄之灾。    第五章   翌日大早,天边才有熹微晨光,徐静书已到了含光院门口。   赵澈让她从今日开始上万卷楼读书,她激动得半宿没睡着,索性起了个大早;可赵澈忘了与她约定准确时辰,也万没料到她对读书会积极到这般地步,此刻尚未起身。   好在赵澈昨日已将她要过万卷楼读书的事吩咐给自己院里的近前一等侍平胜,这才没让她落得个在门口吹冷风傻等的下场。   “表小姐安好,”平胜并未因徐静书的意外早到而慌乱,“大公子昨日已着人去段府,请了玉山公子前来指点表小姐功课。不过玉山公子约莫要巳时才到,若表小姐不介意,可先随我上万卷楼等候。”   平胜口中的“玉山公子”是大学士段庚壬的侄子段玉山,家学渊源,又是赵澈的伴读,指点徐静书确是绰绰有余。   徐静书对镐京各家的掌故一无所知,自不清楚“玉山公子”是谁。不过她怕多说多错,便也不问,只搓搓微凉的指尖,礼貌地对平胜笑道:“有劳了。”   万卷楼在含光院东侧院墙畔,足有五层高,采光通透,自成一隅。   毕竟徐静书只有些许不成体系的蒙学基础,眼下适宜先从浅显书目开始夯实,就被安顿在万卷楼第二层。   “这些书册皆可取阅,”平胜抬手指了指正间内林立的书架,“稍后会有人在外候着,表小姐若需点心茶果,或有旁的需用,只管吩咐。”   新朝才立不足一年,书册纸张这类不能填肚的玩意儿在山野人家眼里是奢侈金贵之物,徐静书从前哪见过这样海量的书册典籍。   她口中应着平胜,晶晶亮大张的乌润双眼却早黏到书架上了。   平胜没打扰她,安静执了辞礼,悄然退出。   万卷楼四下静谧,秋日晨光柔暖透窗,点亮一室。   徐静书小心翼翼抚过一册册排列齐整的书脊,唇角眉梢全是满足甜笑,像只无意间落进肥茂鲜草甸的兔子。   她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便只取了《训蒙骈句》。   到窗下桌案坐好,先在衣裙上擦了擦手,这才虔诚又谨慎地捏住书页一角,轻轻翻开。   ****   徐家祖上是书香门户,虽徐静书没赶上家中风光年月,小时却常听父亲缅怀往昔,对“读书”这件事也就分外看重,也分外渴求。   如今难得赵澈给了这样好的机会,她就像一团干燥太久的棉团,恨不能瞬时将所有学问全数装进脑中,很快就入了迷。   待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捂着僵到发苦疼的后脖颈抬起头,才惊见有位身着重碧锦袍的白净少年环臂倚在门畔,一脸兴味地望着自己。   陌生少年生得斯文俊秀,狭长眼尾含了点和善笑意。   没人知道,因早前被拐的经历,如今徐静书对这种狭长眼形的人自带三分惊惧。她心下顿生恐慌,脑中像断了根弦,“嗡”地一声。   猛然站起连退数步,直到脚后跟抵住墙面退无可退,她才偷偷咽着口水,目光锁紧对方的一举一动。她想开口问话,喉咙里却像被吸饱水的棉花堵住,酸涩生疼,发不出声。   她古怪的反应叫那少年公子也是一愣,片刻后才定神站直,客气执礼:“在下段玉山,惊扰表小姐了。”   徐静书回过神,悄悄踮起脚尖打量他身后——   门外立着位郡王府侍女。   她暗暗吐出胸中浊气,一点点放松绷紧的双肩与脊背。既侍女没有拦,想来他的身份就是真的吧?   “玉山公子……哦不是,玉山夫子安好,”她勉强挤出笑,学着他方才的模样还礼,垂下小脸轻道,“我看书入了神,一时没留心,失礼了。”   段玉山噙笑颔首,和气调侃:“确是入神。原以为要等到晌午,表小姐才会抬头呢。”   ****   侍女奉上热茶后便退了出去,仍在门外候着。   按常理,先前该是侍女向徐静书通禀,再替她与段玉山做引荐。可段玉山是赵澈陪读,两人交情亲厚,他自来出入长信郡王府熟门熟路,全不当自己是外人,不大拘束繁缛礼节。   他来时见徐静书埋首书册,便起了玩心不让侍女出声,站在门畔无声打量,就等着看徐静书几时才能发现自己的到来。   看徐静书似乎被他吓得不轻,他虽不明缘由,却也没再胡闹,走过来与她对桌而坐,像模像样担起“夫子”职责。   既受赵澈委托前来指点功课,段玉山也无虚礼过场,目光淡淡扫过徐静书面前摊开的书册,开门见山。   “这册书是表小姐自己挑的?”   他神色端肃起来,倒真有几分严师架势。徐静书莫名敬畏,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眼睫轻垂不敢直视:“是。”   她疑心选错了书册,胸腔里顿时蹿出只小兔儿,慌里慌张擂起鼓来。   “这本《训蒙骈句》,从前学过?”   “没有的,今日初次翻看,”徐静书赶忙摇头,愈发忐忑,“其中有些字还不认识。”   段玉山蹙眉,以指节轻叩桌面:“方才瞧表小姐一目十行的架势,仿佛是倒背如流的模样。原来竟只走马观花,敷衍而已?”   他年岁也不过十四,平素在旁的事上性子随和亲切。   可段家以治学严谨著称,出过的学士、大儒不知凡几,家风濡染下,他对“读书”这件事不但自律,还惯于“律人”,这也是赵澈请他来指点徐静书的原因之一。   在段玉山看来,方才小家伙专注入迷的架势在她这年纪实属难得,原以为是个沉得下心求知的踏实孩子,却没料到只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虽他已尽量克制语气,敏感的徐静书还是听出了隐隐失望。于是急忙抬头,诚恳解释:“没有敷衍的。我想提前多背些,不懂的地方都记在心上,等夫子来了再一一请教。”   这番解释让段玉山活生生将小眼瞪成大眼,满脸写着“我读书多,你不要骗我”。   “听说表小姐是辰时初刻来的,才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大半本,全都背下来了?”分明就没认真,却还嘴硬狡辩。   徐静书有点委屈,却没敢摆在脸上,重新垂下小脑袋,轻声嗫嚅:“上卷前五篇都背下了,但有几个字不认得。”   上卷拢共才十五篇,不到一个时辰背下了前五篇?!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真敢吹!这下段玉山真生气了。   “虹晚现,露朝晞,”段玉山强忍薄怒,眼神微冷睇着她低垂的头顶,“下一句是什么?”   既说前五篇都背下了,他便随意挑了第五篇近尾的一句起头。   “荷……什么翠盖,柳脱棉衣,”因这句里有个字不认识,徐静书有些困扰地顿了顿,“窗阔山城小,楼高雨雪微。林中百鸟调莺唱,月下孤鸿带影飞。老圃秋高,满院掀黄……”   “停。”段玉山面色大改,惊得不轻。不是说今日才初次翻看这本书?!还一目十行翻得飞快!竟是过目能诵?   他不信邪,又换到第三篇:“花盈槛,酒满缸。”   徐静书仍旧低垂脑袋,却张口就接:“什么什么败壁,净几明窗。兰开香九畹,枫落冷吴江。山路芳尘飞黯黯,石桥流水响淙淙。退笔从……”   段玉山猛一拍桌,再度打断她。   徐静书吓得周身颤了颤,怯生生抬眸:“哪里错、错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段玉山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朝郑重她行了个躬身歉礼。   虽徐静书对这类礼节不熟,也看出这是个极重的大礼。她慌得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活像颗被热锅烫飞的豆子,“咻”地蹦到窗边。   “玉、玉山夫子,这、这是做什么?”她慌得小脸通红。   段玉山歉意一笑,坦诚答道:“请表小姐恕我方才有眼不识珠玉,这‘夫子’只怕我当不了多久,你还不如叫我‘小山子’得了。”   ****   午间徐静书乖乖回西路客厢去吃饭,段玉山则直接进了含光院。   他与赵澈有日子不见,赵澈又出了意外,原本这时是有许多话要问的。   可一上午被徐静书惊得目瞪口呆,段玉山见到赵澈后,旁的全顾不上,无比激动地轻嚷:“小表妹可真吓人!”   赵澈眉心轻拢:“她只简单开蒙识过字,若学得慢也是常理,你别凶巴巴训她。”   “我训她?!我差点没给她跪下!”段玉山这才想起他眼下瞧不见自己的神情,光听声音判不准旁人的情绪,赶忙解释,“她可是一目十行、过目能诵!我上回见到这样的孩子,还是我堂兄!”   他堂兄段微生是他伯父段庚壬的小儿子,如今担着国子学武科讲堂典正之职,小时可是有名的神童。   听段玉山竟拿徐静书与段微生相提并论,赵澈大感意外,眉梢挑得高高的:“哦,这么厉害?”   “我还能骗你?若早几年有人领她好生入门,只怕如今更不得了,”无意间发现宝藏的段玉山十分兴奋,“你放心,我定会倾尽全力雕琢小表妹这块璞玉。等到我教不下来时,我去跪求我堂兄或者我伯父亲自教都成!总之,将来她若不能成材,我头剁给你!”   对于他这么重的承诺,赵澈没接话,只是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不大高兴:“谁是你小表妹?”   堂堂一个读书人,怎么半点不严谨?张嘴就乱认亲,啧。   作者有话要说:  赵澈:糕点糖果是我的,小表妹也是我的。(护食人设不倒.jpg)   注:表妹诵读典籍《训蒙骈句》为明代司守谦撰。 第六章   说过徐静书的事后,段玉山便坐下细问赵澈坠马的种种。   得知太医官判断赵澈的失明并非无药可医,段玉山放下心来,改问起别的。   他虽是赵澈伴读,但按长信郡王夫妇与段家之间的默契,若将来赵澈袭爵,他就是其最重要的幕僚辅臣。有此前情,段玉山当然不会局限于嘘寒问暖,更关注此事背后是否另有对赵澈不利的隐情。   那次游猎段玉山并不在场,其中细节一概不知。但他对赵澈的骑术及身手都了解,若非有什么蹊跷差池,即便赵澈不慎坠马,也不至于来不及护住头。   “马镫被动了手脚,”赵澈淡凉的嗓音里隐着丝丝讽笑,“坠马当时我突然四肢麻痹,无力动弹。”   段玉山惊蹙眉心:“是有人暗算,又或者只是巧合?”   赵澈笑意薄寒:“被送回的当日,太医官曾探出我脉象有异,只无法确定那异常因何而起。到我苏醒后,太医官们反复再探,早前那点异象却无影无踪。”   太医官这个职位极易涉及内城里的皇家秘辛,故而个个都很懂谨言慎行的保命之道。通常他们含糊其辞的“脉象有异”四字,十有八..九是在隐晦表达“疑似中毒”这类意思。   这本身已足够耐人寻味,再加上那女术士何然,就更扑朔迷离了。   “我母妃是巳时差人去请她的,她却在日落后才来。”   行了套玄乎其玄的术法后,到宵禁将起,才突然说“需纯阳生辰的小姑娘三滴血入符化水”。   所谓纯阳生辰,是要生在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差一条都不算。这种生辰的人少见,却又绝非完全寻不到。运气顶好时,百人中也挑得出两三个。   方术、巫医之道常取这种人的几滴血做引,何然的要求倒不算离奇。   奇的是她提出这要求的时机。   以长信郡王府的地位,翻遍镐京城重金相求,寻一两个纯阳生辰的姑娘并不算难事。   段玉山当即领会了赵澈的言下之意:“她有意拖延到宵禁之前,既让人觉得有希望,却又因故难以执行。”这样一来,就算赵澈殒命,她也不担半点风险。   毕竟她给出了解决之法,若长信郡王府没能及时办到她说的条件,出什么差错都怪不着她。   “开始只是有些疑心,待我母妃差人再去客栈寻她时,才知她在出府后就立刻离京,行踪不明。”   游方术士说到底还得靠求财求名过活。   她将几名太医官联手都束手无策的人救了回来,且还是长信郡王府大公子这样贵重的身份,只要消息传出去,镐京城内勋贵富户们必对她趋之若鹜。   名声、财富都即将唾手可得,她却在一出郡王府就离京,这有悖常理。   “我猜,当日她定有后招,足使我毙命而不留蛛丝马迹。”赵澈垂脸轻笑。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府中恰恰就来了位纯阳生辰的表小姐。   段玉山以指尖抵住额穴:“幕后主使之人……”   “你说呢?”赵澈冷冷轻哂。   ****   如今这大周新朝是经过前朝亡国、被异族统治又收复山河的几十年战祸后才立起来的,所以无论勋贵世家还是平民小户,宗族大都凋零,哪怕贵为帝王之尊也没能幸免。   今上的血脉手足只剩他的胞妹长庆公主赵宜安、异母弟弟长信郡王赵诚锐,故而长庆公主府与长信郡王府在镐京城内颇得尊荣礼敬。   若不是有天大利益可图,谁会不惜把脑袋别裤腰上,对长信郡王府大公子下黑手?   除掉赵澈,当然就是他的弟弟妹妹其中之一渔翁得利。这利益足够大。   赵澈的弟弟妹妹们虽性子有好有差,但年岁都不大,几个毛头小孩儿做不出谋害兄长性命之事。   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自就在这几个小孩儿的母亲们之中。   “郡王的后院颇为……‘充实’,”段玉山苦笑,斟酌用词,“若没拿到真凭实据,那就谁都可疑,又谁都清白。”   如今一切只是推测,若贸然闹起来,对长信郡王府没好处。所以徐蝉与赵澈母子俩虽心知有人暗算,也只能暂时咬牙,生吞下这天大闷亏。   其实只要抓到那女术士何然,所有事就真相大白。可她逃了。   赵澈以指尖拂过眼上的锦布条:“所谓‘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幕后之人或许会按捺一段时日,但绝不会就此彻底打消心思。”   他向来不认同父亲广纳“后院人”的恶习,但他的不满一惯只冲着父亲本尊,对父亲的那几位后院人虽冷淡,却从未欺辱轻慢,更不曾苛待异母弟、妹,几个小毛孩儿对他也敬重。   所以他从未想过自家府内会有人对他下黑手。   这回中招是因无防人之心,可经此一役,在某些事上,赵澈就不会再是从前那个赵澈了。   “是说你怎突然对‘你家’表妹如此关切,”段玉山刻意加重“你家”二字,颇有几分揶揄,“怕她无辜受牵连?”   赵澈倒也不瞒他,坦荡颔首:“在有心人眼里,当夜若非有她这个变数,我必死无疑。所以,她目前处境之凶险大约不下于我。”   他并不信方术、巫医之道。   在他看来,从坠马开始,所有事全是精心设计,唯独“徐静书救了他”这事才是诸多环节里真正的巧合。但既察觉小姑娘不安全,他就不能冷眼旁观,索性大张旗鼓认下这份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救命之恩,不引人起疑地将她纳入羽翼下。   “这些事不必让她知道,年纪小不经吓,”赵澈郑重叮嘱段玉山,“她天分出众之事,你也不要四处宣扬。”明知有人会不怀好意在暗处盯着,太过招眼对她也不好。   他素来很有“大家长”的自觉,徐静书既投靠了他家府门寻求荫庇,便是他的责任之一。   小姑娘不容易,他得将她护好了。   ****   接连在万卷楼读书三日,又有段玉山精心指点,徐静书手不释卷,受益良多。   七月卅日下午,段玉山道:“读书虽需下苦功,却也该劳逸结合。你不能总坐下来翻开书就不动,今日就到这里,缓缓脑子和眼睛。”   徐静书虽不舍得浪费时间,可她性子乖顺,夫子发话了,她哪敢犟?只得垂着脑袋偷偷扁嘴,不情不愿下了万卷楼。   段玉山径直去含光院书房找赵澈,徒留徐静书独自茫然。   突然有了一个多时辰闲暇,她无事可做,又不愿回客厢发呆,便也去含光院,找到平胜,小心翼翼问他能否借用小厨房。   她对段玉山的指点十分感激,对给予她这宝贵机会的赵澈更是不知该如何报答,便想趁空给他们做点吃的聊表心意。   平胜是含光院一等侍,这点小事自能做主,倒不必特地请示赵澈,直接将她领到小厨房。   在储藏食材的小间内稍作翻找,选了几样合用食材,徐静书就麻利地挽起袖子开工了。   郡王府各样食材自是精挑细选,对产地、品相、成色都有极高要求,样样都非寻常成色。可徐静书生在山中村落,见过不少天生天养的稀奇食材,这些食材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处理起来驾轻就熟。   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做好了“椒盐栗炒银杏”与“南枣柿泥糯团”。   掌勺大叔与几名小竹僮全程给她打下手,自看出她手艺娴熟,此时再品品色香味,纷纷竖起大拇指。   徐静书赧然抿笑:“样子不大精细。”   “重在心意嘛,”小竹僮挠着头嘿嘿笑,“大公子不喜甜食,这份南枣柿泥糯团,怕是要叫玉山公子吃独食了。”   “诶?!”徐静书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表哥不喜甜食?”   前几日赵澈与她在小客堂内说话时,那盘荆芥松花糖不就是他自己……哦,分了一枝给她,剩下整盘都是他吃完的。   “以往给大公子做糖果点心,他都只应付着尝尝就罢,”掌勺大叔遗憾摇头,“后来便只有小客人来时才做。前几日表小姐过来之前,大公子就特意叮嘱做一盘荆芥松花糖。”   徐静书原以为赵澈是因和她不熟,不愿在她面前落了面子才嘴硬不承认喜欢吃糖。可听了小竹僮和掌勺大叔的话,她忽然觉得,表哥或许在谁面前都不想承认这个小嗜好。   明明喜欢吃甜的,却得等来了“小客人”才能沾光有得吃,过后必定还对推说是小孩子吃光的。这别扭的小心思,哈哈。   她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将两个盘子送到书房。   将盘子摆到桌案上时,徐静书特地将那盘南枣柿泥糯团放得离赵澈近些。   才出锅的点心热乎乎,甜糯香气蒸腾而上。   赵澈火速撇开头,看似平静地端起面前杯盏浅啜一口。   “你家表哥自诩威武男儿,瞧不上甜点这类软趴趴的小孩儿吃食,”段玉山对徐静书笑道,“别白费你一番辛苦,还是我来消受吧。”   说着,他将两个盘子对调了方位。   原来,表哥在朋友面前也不肯暴露自己爱吃甜食这件事啊。垂着脸的徐静书抿唇,仿佛听到表哥暗暗磨牙的声音。   这样看来,当日他约莫是觉得她年纪小,轻易看不穿他的小秘密,才安心地放开了吃的。   “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大人不爱吃糖。可都做出来了……”徐静书憋笑,轻声糯糯,“委屈表哥,勉强吃两块试试?”   赵澈慢条斯理放下手中杯盏,状似纵容地轻叹一口气,唇角勾出欣慰笑弧:“既表妹恳求,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回客厢的途中,乐不可支的徐静书终于笑出声来。   她父亲说过,“人若无癖,不可深交”。照这道理,嗜甜又不肯承认的表哥,应当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吧?   迈着欢快小步回到客厢,意外见到恭候多时的赵荞。   “听说你这几日都被段玉山押着,在万卷楼读书?”赵荞满脸同情地冲上来,摸摸她的脑袋,“憋坏了吧?”   “没有的,读书很好。”   赵荞是个不爱读书的,徐静书的笑脸在她眼里根本就是强颜欢笑。她想,定是大哥和段玉山联手压迫,才让可怜的小表妹不得不无奈屈服,还违心说自己喜欢。那俩人简直过分!   “大哥和段玉山就这点讨厌,偏爱押着人读书!”赵荞哼道,“理他们呢!明日我带你出去放风。”   “呃,我……”   赵荞以为她是害怕被责骂,便保证:“放心,万事有我!到时你说是被我强拖去的,他们就只训我,不会说你。”   她神秘兮兮附到徐静书耳旁:“明日大理寺要在菜市口对人处极刑,难得一见的大场面!不看可惜了。”   徐静书愣住:“对谁……处极刑?”   “我家亲戚,原本也是个郡王。做了坏事,从玉牒上除名了。今日下午大理寺在门外起高台公审了他,明日行刑。”   徐静书颤颤垂睫,遮住眼底蹿起的小火苗,小声道:“好,我跟你去。”   她要去亲眼见证那个人的下场。 第七章   为着某个不能被人知道的原因,明日那场处刑徐静书是一定要去看的。   可“逃学”在她心中到底不对,她不敢像赵荞那般说逃就逃。   送走赵荞后,徐静书接连猛灌两杯温水,强按下心中起伏,才垂着脑袋又折回含光院,想当面向段玉山告个假。   但她不知段家规矩严,像段玉山这种还未正式领差事的人,每日需对家中长辈晨昏定省,若无要事不会在外逗留太晚。   含光院在郡王府东面,而她暂居的客厢在西,加上又与赵荞说了会儿话,这一来一去就过了大半个时辰,段玉山已经走了。   平胜道:“表小姐若有急事,不如请大公子派人传话过段府去?”   徐静书打定主意不“出卖”赵荞,到了赵澈跟前只说自己上京后还没到街上瞧过,想出去走走。   她上万卷楼虽才三天,但自律又用功,段玉山在赵澈跟前没少夸。是以赵澈虽觉这要求略突兀,也只当她年纪小偶尔贪玩,便颔首淡声:“带个人在身旁,不要落单。”   知他记着自己之前被拐的经历,徐静书心头泛暖,却又因有所欺瞒而惭愧得抬不起头:“多谢表哥。”   说话间,余光瞥见桌案上那两个盘子。   南枣柿泥糯团连渣都没剩,椒盐栗炒银杏倒是还有少许。口味偏好很明显了。   “只逛逛就回,”徐静书郑重承诺,“到时再过含光院给表哥做吃的。”   她很感谢姑母一家的收留和关照,更感激表哥给机会让她读书。可郡王府内没什么事需她帮手,眼下她也报答不了什么,就想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赵澈笑笑:“我看起来很贪嘴?”   “没有的,表哥看起来稳重又威风!”徐静书颇为狗腿地奉上溢美之词,才又接着道,“只是我懂的事太少,只会做些甜点零嘴之类,请表哥不要嫌弃。”   “没有嫌弃,但我是大人,不爱吃甜的,”赵澈温声道,“你年纪小,蒙学底子也薄弱,正是该被人照顾着只管专心读书、偶尔玩乐的时候,不必太辛苦。”   “不辛苦!”徐静书抿了抿唇畔笑意,貌似前言不搭后语地软声强调,“我会做甜酱炒榛仁。”   从前世道不好,“糖”对贫家户来说很金贵,一年吃不上几口。但人是会动脑子的,山间花草植株或浆果都现成不花钱,捡合适的种类收集起来炒甜酱,也是能叫人吮指的好滋味。   这是山里人家便宜行事哄小孩儿的吃法,她想赵澈多半没听过。   “什么……甜酱?”赵澈嗓子有点发紧。   徐静书发誓自己看到表哥的耳尖动了动。若不是蒙着锦布条,这会儿一定能看到他眼睛放光!   “榛仁用麻油炸得酥酥的,再炒一味独门甜酱拌上,裹点芝麻或花生碎,又甜又香。若甜酱炒得够好,颜色就金黄透亮,像是……”她瞧瞧四下,“像多宝架第二层,最左边那个小瓶子的颜色!”   她不认得那是琥珀瓶,只是想着赵澈看不见,便仔细说清瓶子所在方位,好叫他明白自己的比喻。   为了方便赵澈,含光院所有东西仍照以往顺序摆放,半点不敢挪动。她这么一说,赵澈就知是像琥珀瓶那般的色泽了。   许多东西若能亲眼看着,或许还不觉有多稀奇,最怕就是想象。   赵澈顺着她的陈述和比喻想着“甜酱炒榛仁”的模样。   琥珀色泽与甜脆口感啊……   “若你坚持要做,”他端起茶盏,不着痕迹地掩饰咽口水的动作,“那我勉强尝尝。总不能辜负你一番心意。”   徐静书看破不说破,乖乖扬起笑脸:“表哥真好。”   ****   武德元年八月初一,午时渐近。   镐京外城东面的菜市口刑场,四周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全都踮着脚望向刑场中。   正中被绑在木柱上那披头散发的人,就是皇后陛下所出的皇子、如今已被废为庶人的原甘陵郡王赵旻。   新朝初建,新帝仪仗进京才半年,年岁不到二十的赵旻身为皇后陛下最爱重的幼子,本是极有胜算的储君人选之一。   可他惹出了惊天乱子,正好撞在大理寺少卿秦惊蛰手上,铁证确凿、数罪并举,连皇后陛下都保他不得,便落到今日这下场。   根据大理寺昨日公审的说法,赵旻此人重罪有五:   违背“禁足半年不得出府”的圣谕,在府中私建出城密道;   与外敌勾连,炮制京南屠村惨案,杀害无辜村民一百三十余人;   欲借他人之手谋害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对国子学武学典正沐青霜用毒,意图将其送给异族外敌做“活祭”;   另,自武德元年三月圣驾进京,至七月案发,赵旻于府中先后囚禁多达十五名年幼孩童,长期被做为试药活器。   除在镐京犯下的这些罪行,赵旻远在钦州的旧居宅院也被查过,于枯井、空地翻出白骨不下二十具,疑似早年战时死于“试药”的流民与孩童。   秦惊蛰生得一张芙蓉冷面,却是个奉行铁腕吏治的罗刹。昨日才在大理寺外公审赵旻,桩桩件件细数他的疯狂暴行,当众宣布对他处以“车裂”极刑,今日便立刻行刑,还亲自监斩,没留半点转圜余地。   所谓“车裂”,就是市井间常说的“五马分尸”。   午时三刻,秦惊蛰验明赵旻正身,干脆利落掷下行刑令牌。   虽赵旻确是罪有应得,可“车裂”的场面终归血腥至极,不少围观者忍不住闭上眼将头转开。   猫在人群中的赵荞紧紧捂住眼睛,小声对身旁的徐静书道:“表妹快把眼睛遮起来!仔细晚上睡不着。”   “好的,表姐。”   徐静书轻应着赵荞的关切,却睁大了眼睛,定定看完行刑全程。   与她斜对面站在人群最前方那十几个面色苍白的虚弱稚子一样。   被处刑那人是他们的心魔,恰是要看着他活生生在眼前四分五裂,他们今后才能真正睡得着。   为保护这些获救“药童”不会沦为下一个别有用心之人的猎物,大理寺在公布赵旻罪行时,谨慎地将这批“药童”相关细节含糊带过。   所以人们不知,在被囚禁的日子里,他们不但要承受各种药物造成的古怪痛楚,每日还要被活取鲜血。   那些助纣为虐之人曾说,“若药童服了麻沸散,或许会影响‘药血’的效力”。   所以,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这群被抓去炼药的孩子被迫清醒地感受着锋利刀刃一次次划过皮肤,在血液急速流逝的恐惧与绝望中眼看好几个陌生小孩接连死去,再无助等待着不知何时轮到自己的死亡到来。   哪怕他们已获救大半月,身上那些被长期反复取血造成的刀伤仍触目惊心,心头阴影更如跗骨之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罪魁祸首在他们眼前活生生四分五裂,他们的噩梦总算真正结束。   在这晴日当空下,他们终于有了可以期许的将来。而那个家伙,他再不能看到下一个日出。   徐静书眼中泛起水光,垂在身侧的两只小手紧握成拳。   秦大人没有骗人。   那时她说,不要怕,这战后初定的世道虽仍不乏黑暗阴霾的角落,可前方终究有光。   徐静书远远望着监斩台上凛然而立的秦惊蛰,心中有个声音自语轻喃:长大后,我愿像你。   勇敢地发出光,涤荡世间丑恶阴霾,为后面的人照亮通天大道。   ****   未时,高炽的秋阳将满城枝叶抹上胭脂烈色,天地万物都被艳艳晴光勾勒出华美轮廓。   徐静书跟着赵荞在长街小铺上吃了扁食填肚后,便回到长信郡王府。   穿过九曲回廊往后院去时,赵荞扭头问:“你不会又去万卷楼读书吧?”   “我去含光院借小厨房炒点零嘴。”徐静书脱口而出。   此刻她神清气爽,说话的中气都仿佛比前几日足些,还总忍不住想笑。心里有只弯着红眼睛咧嘴的笑脸兔子,欢天喜地滚来滚去——   那个坏人被正法啦!死得透透的!再也不用怕了!   赵荞倏地止步,眼神古怪地觑着她。   “是我自己要吃的,”徐静书猛然想起表哥不愿让别人知道他这个小秘密,赶紧亡羊补牢,“正好今日不读书,闲着也是闲着。”   赵荞严肃地拍拍她的肩:“表姐对你好不好?”   “好。”徐静书乖乖点头。   “那你做了好吃的,是不是要给表姐分些才对?”   徐静书觉得有理,便提议:“那,我们一起去含光院?”   “傻不傻?”赵荞伸出手指轻戳她额角,“你今日出去玩,那是大哥同意的。可他不知我今日逃学!我这会儿和你一起过去,不是上赶着找骂么。”   “也对,”徐静书恍然大悟,“那我做好后,请含光院的人送一份到涵云殿,就说给你从书院回来后再吃的。”   赵荞重重点头,觉得这个小表妹真是有义气又够机灵。她非常满意。   ****   心情极好的徐静书忙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做好两盘甜酱炒榛仁。   赵澈窝在院中躺椅上听平胜禀事,听到徐静书的脚步声,便让平胜先停了。   徐静书走过来,将那盘甜酱炒榛仁捧给赵澈。   赵澈用手中小匙轻敲盘边,难得大方地发出分食邀请。   徐静书笑眼弯弯地摇头:“表哥慢慢吃,我就不用了。先前掌勺大叔请了我两只卤鸡腿,在厨房里就吃光啦。”   她今日实在太开怀,原本软糯的嗓音隐隐带着根上扬的小尾巴,挠得人心尖软软,赵澈听着是极为舒适的。   再加上糖酱炒榛仁的脆甜口感让他通体舒畅,窝在躺椅中的姿势就愈发慵懒,像被太阳晒暖了茸茸毛的猫。若四下无人,他怕是要乐得喵喵叫。   “你偏好肉食?”赵澈吞下即将逸出口的满足喟叹,愉悦宣布,“那明日起你中午就在含光院和我一道吃午饭,想吃什么就自己同掌勺大叔说。”   前几日徐静书总回西路客厢吃午饭,之后再过来上万卷楼继续读一下午书。两头跑来跑去也挺远,且西路客厢只能吃大厨房的餐食,哪有含光院这样精细。   徐静书实在高兴过头,也没想到要客气推辞,笑吟吟谢过,这事便定下了。   “你忙了快一个时辰,就只炒了这小盘,真的不吃点?”赵澈摸索着又慢悠悠挖了一勺。   徐静书脱口纠正:“炒了两盘。另一盘送去涵云殿给二姑娘了。”   惊闻自己的“口粮”竟遭人分食了去,躺椅上那只护食的大猫差点炸毛。   “为什么赵荞也有的吃?”   “呃……二姑娘对我很好。借了许多漂亮衣裙给我穿!”总不能说二姑娘带她逃学,只好捡着衣衫说事。   等徐静书离开含光院后,若有所思的赵澈叫来平胜。   “去请我母妃安排人给表小姐量身。明日你早些去毓信斋,多取点布样花色回来请表小姐挑,”赵澈严肃吩咐,“告诉毓信斋的裁缝师傅,务必要做最漂亮的款式。”   他漫不经心咬着甜酱榛仁,盘算着若是他送的衣衫最漂亮,那往后表妹就不必再为赵荞借的旧衫感激她了。   这样的话,表妹若愿意再做别的糕点、糖果,就不用分给赵荞。   都是他一个人的。哼哼。 第八章   徐静书见天色还早,便绕路走进后花园,打算慢慢逛着回客厢。   她来长信郡王府十余日,初时总是安分待在客厢内,轻易绝不踏出院门。即便这几日开始往来万卷楼与客厢,也只贴着墙根一条直路走到头,目不斜视,就怕闯了不该去的禁地招出事端惹人厌烦。   今日亲眼见赵旻伏法,她心中实在说不出的畅快,瞧什么都觉新鲜,终于有了点她这年纪该有的好奇与活泼。   此时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夕阳金晖静谧笼罩四下,花香鸟语醉了暮色黄昏。   徐静书四下打望,虽说不明白郡王府的后花园是如何个好法,却也知确实是好的。   她自幼所见山景都是天生天养,难免偏于粗犷疏阔。而郡王府内处处皆是匠心,一步一景蕴藏精致巧思,这让她时不时发出小小声的雀跃惊叹。   走了一截后,突然听到有小孩子哭闹争吵,伴着大人劝慰的声音。   徐静书脚下一顿,旋即谨慎地挪着小步朝声音来处走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成心的!你早就想抢小五儿这只猫。小五儿不给你,你就将它毒死了!”   “三哥你少冤枉人!我没有!再说了,这不还没死吗?吐着白沫喘气儿呢!”   两个小男孩在争执,说话间偶有推搡,旁边还有个约莫四五岁的粉裙小姑娘嘤嘤抹泪。   几名随侍赶忙将两位小男孩分开,生怕当真动起手来。   有人打着圆场解释:“三公子莫恼。实在是这几日耗子猖獗,总管让在各处放了药,四公子哪知道那只耗子刚巧就被药到了……”   这后院各房的情况,之前赵荞简单对徐静书说过一次。徐静书记性好,远远打量了那三个孩子,很快就将他们与赵荞所说的一一对上号。   身着宝蓝锦袍的应当是三公子赵渭,今年十岁;他旁边那个抹眼泪的小姑娘是五姑娘赵蕊,今年五岁,与三公子一母同胞,同为撷芳园琼夫人所生。   而那个被指责的紫袍小公子,便是多福斋瑜夫人所生的四公子赵淙。   徐静书还记得赵荞特意提醒过,说八岁的赵淙性子跋扈些,最爱抢别人东西。看样子,今日是连最小的异母妹妹也遭了殃?   徐静书是来投亲客居的,况且又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几个名义上的表弟、表妹之间争执,轮不上她来主持公道。   她原想悄悄走掉,可地上那只吐着白沫抽搐挣扎的小花狸子让她看得眼眶发烫,挪不动步子。   小猫儿无力蹬着腿叫不出声的垂死模样,让她想起当初那个因为试药出了差错,死在自己身旁的陌生小孩儿。   她很想救那个小孩儿。可当时在她身上的试药才开始,她的血还解不了毒,只能眼睁睁看那小孩儿痛苦挣扎了大半夜……   徐静书捏着拳头揉去眼中水气,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长信郡王府除郡王妃与侧妃之外,旁的几房后院人都住在西路,与徐静书所居的客厢大都相隔不远,西路各房的侍者们几乎都知道徐静书这位表小姐的存在。只是她之前深居简出,许多人没有亲眼见过。   好在她身上穿着二姑娘赵荞的衣衫,侍者们很快猜出她的身份。   “表小姐安好。”侍者们纷纷执礼。   赵渭与赵淙原本像两只竖着颈毛的小斗鸡,剑拔弩张地怒瞪彼此。徐静书的突然出现使他们暂时放下争端,略带好奇地双双扭头看过来。   连在一旁嘤嘤哭了半晌的赵蕊也泪眼巴巴跟着看向徐静书。   只是三个小孩儿有两个在气头上,一个正伤心,谁也没有开口唤她。   她眼看着就要十二了,个头却还不如年仅十岁的赵渭,顿时自带三分气弱,笑得略僵:“我路过,听到争吵……”   赵渭只看了她一眼,就转回头对四弟赵淙怒哼:“你再这样,早晚要变成甘陵郡王兄那样人人喊打的疯子!”   说完,牵起妹妹的手:“小五儿别哭了,我们回去。”   “你才变成甘陵郡王兄那样!”赵淙满面通红,对着两兄妹的背影跳脚,“都说我不是成心的了!我要早知道那只耗子吃了药,也不会丢给这猫啊!”   说完也气冲冲捏着拳头走了。   赵淙的一名侍者留在原地,有些头疼地看着地上的猫。   他见徐静书没走,便尴尬笑着解释:“四公子说,猫儿总归是要吃耗子的,便叫逮了只耗子来逗它。”   徐静书走过去蹲下,伸手轻抚着小猫儿还温热的皮毛:“所以,是吃了被药到的耗子?”   侍者叹气:“正是。它吐的沫子也不知有毒没毒,表小姐莫沾着了。”   “我瞧着它还有救,”徐静书垂眸看着小猫儿虚成缝的眼睛,心里难过极了,“能让我带它回去试试么?”   上一次,她没能救到身旁那个陌生小孩儿。这一次,她要救这只猫。   虽两件事根本没关联,可若能救活这猫,她心底隐秘的遗憾大约能轻减些。   ****   入夜后,小竹僮替赵澈另换了蒙眼的锦布条。   遵照太医官嘱咐,赵澈所用的这些锦布条都需先以能助复明的药材熏蒸,根据昼夜区分,药材各不相同,锦布条上散发的药味自也不同。   再加上每日还得喝许多汤药,这让赵澈时时都觉自己泡在药里,个中滋味实在不好受。   好在今日徐静书做的那盘甜酱炒榛仁使他心情舒展许多,这会儿再闻着寝房内清苦的药味,也不像前几日那般烦躁了。   待竹僮退下,平胜趋步进来,在赵澈近前轻道:“大公子,夜行求见。”   夜行是赵澈手下的暗卫首领,跟在他身旁已有好些年。只是赵澈以往所行之事大都坦荡,加上年岁不大,平日接触的人与事也简单,需动用暗卫的时候不多,因而一直将整队暗卫闲置。   这回坠马之事颇为蹊跷,除郡王妃徐蝉那头派人去追查女术士何然行踪外,赵澈也将闲置数年的暗卫调度起来。   “让他进来说。”   蒙着双眼的赵澈靠坐在床头,白日里端雅束冠的墨发此刻慵懒披散,玉色被面的锦衾搭在膝腿上。   夜行在离床榻两三步的地方规矩止步,恭敬执礼:“大公子……”   “过场就免了,”赵澈摆摆手,“今日有人出府?”   虽不确定暗算他的人究竟是谁,但想来不脱后院各房这个范围,他便吩咐夜行安排人手分别盯住后院各房。   “是。前几日各房都无动静,我便没来打扰大公子将养,”夜行道,“今日涵云殿孟侧妃、撷芳园琼夫人,以及滴翠轩柔姬都先后出过府门。”   “嗯,”赵澈上身后倾,后脑勺轻轻贴上床头的雕花围板,“都做什么去了?”   “琼夫人去西市一家珍宝坊挑了首饰,之后从珍宝坊后门走的。我们的人怕打草惊蛇没敢太近,跟丢了。”夜行惭愧地低下头。   赵澈倒没怪他:“柔姬呢?大着个肚子还亲自出门,不会也是挑首饰吧?”   “她在盘飧楼款待了一男一女,似乎是她的同乡故旧。吃过饭叙话几句就回了。”   长信郡王府对这些后院人并不苛刻,眼下柔姬又有身孕,自能得点格外厚待,若在府里招待远道而来的同乡故旧吃顿饭,便是郡王妃徐蝉也不会多说什么。   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还特地出外请客,这不合常理。   “盯紧她那两个同乡,”赵澈以指尖揉了揉眉心,自嘲地勾了唇角,“孟侧妃呢?”   他自幼被当做长信郡王府的继任者栽培,所学所行力求霁月光风。如今竟沦落到围着几房后院人去抽丝剥茧,小家子气到他自己都觉荒谬。可若不盯着这些人,揪出想要他命的主使者,他无法安枕。   “二姑娘今日又逃学,孟侧妃亲自逮二姑娘去了。在外寻了一个多时辰没找着人,便打道回府,没见接触可疑之人。”   赵澈懒声轻叹:“这个赵荞。她今日去哪儿了?”   虽说稚子无辜,但赵澈不得不防着有人利用孩子作为与外间勾连的渠道,便吩咐夜行对自己那几个异母弟、妹的行踪也加以探查。   “二姑娘领着表小姐去东城菜市口刑场,”夜行道,“观刑过后两人在长街一家小铺子上吃了扁食就回来了。”   赵澈眉心微蹙:“特地告假一日,就为跟赵荞去观刑?若我没记错,今日是大理寺对甘陵郡王兄行车裂之刑?”   昨日大理寺对原甘陵郡王赵旻的公审及判决,赵澈当然也是收到消息的。   他想起下午徐静书与平日全然不同的雀跃欣喜,不禁心生古怪:“……胆子指甲盖儿大的家伙,今日去看了场血腥至极的车裂之刑回来,非但不见恐慌惊惧,还乐滋滋像得了天大欢喜,这是什么道理?”   夜行当然回答不了他这疑问,只是如实回禀各方行踪而已。   “对了,下午表小姐从含光院出去后,是绕道从后花园回西路客厢的,”夜行继续禀道,“回去时手上抱着小五姑娘的那只猫。”   赵澈清楚徐静书不会与暗害他的人有关联,是以并未派人跟进她的行踪。只是之前他怕有人对徐静书不利,便让夜行安排了人暗中守在客厢周围护着,以防万一。   “小五儿的猫?老四闹了许久她都不肯割爱,竟给表小姐了?”赵澈随口笑笑,还在思索徐静书今日的反常。   夜行道:“我派人打听过,说是下午四公子叫人捉了只耗子丢给那猫。不曾想近来府中耗子猖獗,总管叫人四下放过药,那耗子被药着,这就将猫儿给害了。三公子领小五姑娘在后花园同四公子吵了一架。他们走后,表小姐心软,问四公子的侍者要走了那只将死的猫,说是要救它。”   “小姑娘总是慈柔心肠,这怎么救?”赵澈轻叹一口气,“你……”   正说着,仿佛有道白光劈过眼前,赵澈脑中忽然生出个大胆又荒唐的联想,顿时凛身坐直。   莫非……   “赶紧让人去客厢请表小姐过来,带上那只猫。别叫旁人看见!”   夜行难得面露惊诧,略为难地看了看透窗的夜色:“现在?”   “立刻!”赵澈面上绷紧,心急地抿了抿唇。   若他没猜错,而徐静书又真的救活了那只猫,她的处境就会非常危险! 第九章   因是突然想通事情关窍,赵澈多少乱了点分寸,话说出口才又想起一事,忙出声唤住夜行。   “别用你的人,让平胜去。”   已近正戌时,这时去请徐静书过含光院本就反常。加上她胆子小,若贸然去个没见过的人,不知要将她吓成什么样,倘因误会旁生枝节就更糟了。   事实证明赵澈的考量果然不多余。   徐静书到含光院后,虽照常问好,声音里却有藏不住的惊疑忐忑。饶是赵澈看不见,也想得出她准备好随时夺门而逃的戒备模样。   “平胜说,表哥要问我功课……”徐静书起眼帘,战战兢兢掀看向坐在寝房圆桌旁的赵澈。   他早前受了伤,想是比平常畏寒,哪怕寝房窗户全都紧闭,他身上还是裹了件厚实的孔雀翎大氅。   虽锦布条蒙了眼,但他五官生得极好,又天生一份端和矜贵的气韵,配上绚烂的孔雀翎大氅竟是相得益彰,非但无浮夸之像,反似一朵美而不自知的人间富贵花。   不过徐静书这会儿心惊肉跳、如临深渊,哪有闲情赏美?她偷偷咽了咽口水,搂紧怀中暖呼呼的小猫儿,目光锁紧三步开外的赵澈。   平心而论,表哥是整个郡王府内对她关照最多的人,是真将她当自家人在照拂——   但她没忘秦大人叮嘱过,人心难测,若“他们”身上的秘密被旁人知晓,谁也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惨祸。   徐静书只是年纪小、见识短,却不傻。这半夜突然让人将她叫过来说要问功课,平胜还特意避开念荷,提了一句叫她带上这只猫儿……   莫非秘密被发现了?!   小猫儿似乎感受到她的惊忧,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稚嫩闷声。   听到猫儿的动静,赵澈面色愈发凝重,随意指了指对面:“坐下说。”   寝房中再无第三人,连守在外间的小竹僮都被摒了出去。   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哪怕徐静书年纪小,那也是个女孩儿。这夜深人静的,即便有急事,也万不该是在赵澈寝房内谈,更别说是两人独处。   徐静书心里毛毛的,踌躇半晌,还是觉得不要坐下为好。若情况不对,她站在这里也跑得快些。   跑不跑得了另说,总归不能坐以待毙就是。   “我、我晚饭吃撑了,多站会儿,或许能长得高点。”她信口搪塞着,话尾颤颤。   赵澈没好气地“呿”了一声:“这会儿知道怕了?”   “没、没怕呀!表哥要问什么功课,前几日学过的我都记得,考不倒,哈、哈、哈。”   最后三声笑得又假又干,赵澈听得都气笑了。   “既不愿坐,那你站过来,”他指指自己身前,“手给我。”   徐静书通体遽寒,慌忙将双手藏在猫儿的茸茸毛里:“我爹说过,男、男女有别,不能、不能轻易给人摸小手的!”   “你个还没萝卜丁大的小孩儿,跟谁男女有别?”赵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声,神情严肃起来,“你救过我的命,记得吗?不会害你的。”   他突然提起“救命之恩”,徐静书倒心虚气弱了。   她疑心过是不是自己的血有问题,才导致赵澈虽苏醒却不幸双目失明。可这事她又不敢对谁说,加之太医官们也说他的眼睛能治好,她便自欺欺人地将那隐秘愧疚藏在了心底。   稍作斟酌后,徐静书蹭着步子慢慢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伸出左手:“呐,给你手。”   赵澈伸手探去,隔着宽大衣袖搭上她纤细的手腕,五指轻轻收拢,旋即放开:“右手。”   徐静书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中慌得不行,嘴里还得硬撑着若无其事:“不是问、问功课吗?怎么还把起脉了?哈、哈、哈。”   若非眼睛被蒙着,赵澈大约要送她对漂亮的白眼。“你个小孩儿,学人家打什么哈哈?该警惕的不警惕,不该警惕的瞎警惕。”   徐静书心中更加七上八下,脑子懵得厉害,越急越想不出对策,只能顺着他的话傻愣愣又将右手递过去。   修长五指搭上她右腕的瞬间,就听到她吃痛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果然,”赵澈松开她,不知是生气还是心疼,“你放血救了那只猫。之前也是这么救的我?”得亏猫儿体量小,听她说话中气尚足,想来这回放的血不多。   他这些日子闲在含光院养伤,旁的事做不了,便只能动动脑子。所有事都已翻来覆去捋了好多遍,只要中间节点一通,很多疑团也就跟着解开了。   徐静书不用看镜子都知此刻自己的脸一定白得没了血色。倒不是多疼,纯是吓的。   赵澈又道:“之前说被人拐子抓去,其实是大理寺为了保护你们,特意放出风声混淆视听,以免旁人发现你们是从甘陵郡王府解救出来的药童。我猜得可对?”   大理寺少卿秦惊蛰与赵澈的母亲是年少同窗,所以赵澈对秦惊蛰的为人多少有点了解。她救人向来是救到底的。   猜得何止是对,简直对过头了!徐静书脑迸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逃”。奈何人矮腿短,才跑两步就被长腿赵澈追上来,拦腰拎了个双脚离地。   怎么一伸手就抓住了?其实根本没有失明吧?!徐静书又惊又急,眼角飚出泪来,两腿儿蹬半天也没够着地。   心知这是赵澈的地盘,呼救没用,她便倔强咬了唇不出声。怀中的小猫儿倒是不遗余力地替她喵喵叫,只是它也是才被救活没几个时辰的,精神还不大好,叫声听起来可怜巴巴,分外应景。   “徐静书,我向赵家和徐家的先祖英灵起誓,无论‘药童’之事是真是假,我都没兴趣变成什么‘长生不老、百毒不侵’的妖人,所以绝不会取你的血,更不会让别人取你的血。”   他郑重的起誓让徐静书慢慢停了挣扎。   赵澈叹了口气,放她站好,却怕她再跑,索性将她搂在怀里困住。   小小身躯才到他下巴的高度,茸软发顶无助轻蹭过他的下颌,让人忍不住心软怜惜。   十一二岁的年纪,若非常年吃不饱,断不会才这点身量,还轻飘飘的,单臂拎她跟拎只兔子差不多。再想想她投亲一路的遭遇,赵澈生平头一回清晰认识到,贫家败户的孩子,活得有多不易。   “你现在就是‘小儿拥奇珍’,太易招祸。若想安生活到长大成才,就信我。你的这个秘密到我为止,除了你我,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晓。往后我会护着你,只要我活着,你就能平安长大。”   徐静书眼泪簌簌滚落,心中的惊惧渐渐消弭,代之以奇异的踏实与安宁。   从没有人对她有过这样重的承诺,哪怕只是随口说来哄她也没有的。连亲生母亲都会因不堪生计压力而将她送走,甚至不曾期许她能有个“长大成材”的美好将来。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抽抽噎噎的抬头看他。   正所谓一人难挡千江水。她知道,单凭自己,想要长久守住这个秘密是很难的。   毕竟年纪小,考虑事情不会处处周到,若能有个可靠可信的人从旁关照提点,在她大意疏忽时帮忙遮掩,她才能真正安稳地活下去。   可她这个秘密太容易招来事端,她觉得即便是姑母,也未必会给出护她到底的承诺。表哥,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因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赵澈笑笑,摸索着将掌心按到她发顶揉了揉,“我只好结草衔环,以作报答。”   “那,往后你护着我,我也会待你很好,”徐静书吸了吸鼻子,“对了,‘结草衔环’是什么典故?”   她眼下正学的《训蒙骈句》上卷第十五篇里有“蛇报主,雀衔环”,所以“衔环”的典故她知道,可“结草”的典故还没听说过。   “你可真是求知若渴,明日自己请教段玉山去,”赵澈转身,慢慢走回圆桌旁坐下,“走时让平胜给你拿些伤药回去好好裹,往后不许在自己身上乱动刀子。”其实他还有些事想问她,不过小家伙今夜心中大起大落,他有心让她缓缓,也不急在这一时。   “好。”   “猫儿也交给平胜,旁人问起就说没救成。我会让平胜将它带出去找人好生养着。”   渐渐冷静下来的徐静书也知自己今日莽撞了。若整个郡王府的人都知她当真救活了这猫,难保不会有所揣测。   既赵澈能因此勘破她的秘密,谁知道府中会不会还有别的聪明人。这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多一人知道,她就多一分危险。   “好,”她想了想,犹豫着发问,“可我抱它出来之前,念荷瞧见它活了的。我回去没了猫儿,怎么跟念荷说呢?”   赵澈笑哼,兀自摸索着倒了小半杯温水,不答反问地逗她:“是啊,怎么说才圆得住场?”   见他不帮忙支招,徐静书扁扁嘴,轻抚着猫儿的软毛想了想:“我就说,到含光院没一会儿它就死掉了,先前念荷瞧见的是它回光返照。成么?”   她话音一落,赵澈就被呛得直咳嗽。   徐静书赶忙跑过去替他拍拍背。   “回光返照?我还真是小瞧你了。”赵澈边咳边笑。   他还怕她胆小老实,说假话骗人心里会有负担。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就知权衡利弊,信口雌黄起来半点磕巴都不打……   颇有急智,是个上场面的好苗子。   ****   翌日上午,徐静书在段玉山的指点下将整本《训蒙骈句》通读完毕。段玉山任意挑了十余处考她,背诵一字不落,更难得是文义皆通,很让人满意。   喝茶歇息的间隙,徐静书恭敬请教:“玉山夫子,‘结草’是什么典故?”   “什么‘结草’?”段玉山一时没回过神。   “就,‘结草衔环’的‘结草’。”徐静书小口抿了茶,专注觑着他。   “大公子跟你说要‘结草衔环’?如此小人行径,实在要不得。”段玉山拍桌大笑。   他说赵澈小人,徐静书就有点不高兴了。不过她没胆顶撞夫子,只能强行解释:“不是表哥说的,我是听别人说的!”   段玉山敛笑,也不知信没信,总归还是耐心解释了典故。   跟着他又道:“等你以后识字多了,自己去瞧瞧话本子。话本子里啊,凡受了别人天大恩惠的,若恩人长得好看,通常就说‘以身相许’,嫌人家长得不好看才‘结草衔环’呢。”   “哦,这样啊。”   见徐静书捧着茶盏乖顺点头,小脸上没有半点不豫,段玉山疑心是自己小人了,或许这话真是她听别人说的。   却不知徐静书之所以不受他这暗搓搓的小挑拨,是因为她深信,表哥只是单纯不喜欢“以身相许”这种报恩方式而已。   毕竟表哥根本就看不见,怎么会以貌取人呢?   玉山夫子背后说表哥坏话,根本不是真朋友。哼。   作者有话要说:  段玉山:???我只是开个玩笑,怎么就不是真朋友了?!   赵澈:恕我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她还是个孩子,我怎么可能想到以身相许?   几年后的赵澈:是时候以身相许了!   注:结草衔环的典故最早应该是出自《左传》,因为文是架空的,涉及到具体史实会有点尴尬,所以文中没有详细解释,就含糊带过了。请大家谅解。 第十章   自得了赵澈“结草衔环”的承诺,徐静书在各方面的待遇都有了进一步的改善。   先是每日中午留在含光院与赵澈、段玉山共餐,晚上再回客厢与西路各院同吃大厨房餐食,没两天后赵澈索性连晚饭也管了。于是她每日就在万卷楼读书,到含光院吃饭,午间小憩也在含光院客房,只晚上回西路客厢歇息。   跟着她又得到许多漂亮新衫,全是专替她量身裁制,四季都有,一下就将客厢内的小衣柜填满大半。她悄悄问过念荷,才知这些都是从镐京有名的“毓信斋”订布料做的,若换成银钱,一整套衣衫最少也够寻常贫户全家人吃上月余。   再加上替她付给段玉山的束脩、郡王妃徐蝉从私库取给她的首饰等等,   她的衣食住行已全然不像个投亲客居的表小姐,都快赶上赵荞那个正经八百的郡王府二姑娘了。   这些事在西路各院传开后,自有人眼红嘀咕。但徐静书终日不脱出赵澈的“势力范围”,没谁敢到含光院碎嘴,种种闲话就没法子说到她耳朵里。   虽不受碎嘴闲话打扰,徐静书也并没能心安理得。   不过她明白这是表哥与姑母的好意,便不多话,当面诚挚谢过,回去就拿小本子歪歪扭扭记了账,苦哈哈盘算着将来得谋份怎样的差事才能还上。   八月初六下午,吃过晚饭后,徐静书没有急着回客厢,反倒神秘兮兮凑到赵澈近旁。   “表哥,我能跟你说个悄悄话吗?”   赵澈点头,淡声令侍者们都退出膳厅。   使者们退到门外,徐静书还是没有掉以轻心,瘦小身躯紧贴着赵澈所坐的座椅扶手,伸出一手挡在他的耳畔,这才支了脑袋过去。   “这几日我认真想了想……”   软嗓压成气音,连绵呼出暖息霎时烫红了赵澈耳廓。   幸亏蒙眼的锦布条替他遮住些许狼狈神色,他倏地偏头躲开些,清清嗓子低声轻斥:“男女有别,贴这么近说话做什么?”   徐静书被训得一愣,接着皱皱鼻子,眼底闪烁起调皮笑意,口中却一本正经:“我只是个还没萝卜丁大的小孩儿,跟谁男女有别?”   拿他前几日说过她的原话堵回来了?赵澈轻笑出声:“我惯得你浑身长胆了是吧?都敢顶嘴了。”   也就是知道赵澈不会凶她,若换了旁人,她可不敢这么放肆。徐静书乐不可支地弯了眼睛:“耳朵快来,我有大事要说,不能给别人听见。”   赵澈这才重新坐正:“说吧。”   “你受伤昏迷时,那女术士给的符水被我倒掉了,”徐静书小手拢在他耳畔,乌润双眸机警注视着门口,“所以你大约就是因为喝了我的血才醒的。”   赵澈眉心微拢,轻轻颔首:“嗯。”这与他之前的猜测一致,所以他并不觉意外。   “当初有两个坏人在给我取血时悄悄说过,”那段旧事终究在徐静书心中留下不小的阴影,她不自觉地缩起肩膀,咽了咽口水,似是鼓了极大勇气在回忆,“所谓‘长生不老’,是糊弄那个大魔头的,我们的血能做到‘解百毒’就已经很了不起。”   她口中的“我们”,自是被囚到甘陵郡王府的药童们,包括她自己。   赵澈听出她心有余悸,不忍道:“都过去了。若无必要,就别再去想……”   “有必要!”见他没懂自己的暗示,徐静书急得跺脚,附在他耳旁接着道,“我是想说,或许你那时昏迷不醒,不单是撞到头的缘故。怕是中毒了!”   照那些人的说法,她的血其实只能解毒,不可能使人长生不老,更不能包治百病。若赵澈当时的昏迷单纯是因头部遭到撞击导致,那她的血对他来说理当没有效用。   之前她只心念着若能救活赵澈,自己就不会被赶走,对旁的事全没在意。这几日定下神,回想起那些坏人私下的耳语,她才忽然领悟到这玄机。   “若是中毒,那你坠马就不是意外,是有人要害你啊!”   至于是谁要害他、怎么给他下的毒、下了什么毒,这就不是徐静书的能想明白的事了。   赵澈扯着她的袖子,拉下附在自己耳畔的小手:“好,我会派人好生追查。这事你别管,专心读书,年底要去应书院的入学考……”   见他气定神闲,徐静书更急了。她这儿说着攸关他性命安危的事,他却只惦记着她的入学考?急死她算了。   “你要当心!有法子能给你下毒的人,定然离你不远的!”   她怕他蒙在鼓里,只当坠马之事是意外,仍像以往那般没有防人之心,那就很危险了。   “好,我会当心,绝不会再毫无防备地任人暗算,”她的维护之意让赵澈甚慰,唇畔的笑意带起暖色,“你不必担忧,毕竟我承诺了要护你平安长大,不会轻易死的。”   徐静书眼眶蓦地发烫,委屈地抿了抿唇,却没有与他争执的底气。   表哥是好人,她真的不希望他再有什么差池。她实在帮不上别的忙,所以才着急提醒,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他的保护才说这些话。   可她受他保护与照拂这是事实,他会那么想,其实也没错。   她按下心底淡淡落寞,使劲拖起他的手放到桌上,催促道:“快敲木头。”瞎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听出她嗓音微哽,赵澈没明白是哪里惹到她了,有些疑惑闪神:“什么木头?”   徐静书愈发着急,索性胆大包天捏了他的指节往桌面轻叩三下,虔诚嘟囔:“童言无忌,长命百岁。”   ****   徐静书乖顺听话又有心上进,既赵澈叫她不管旁的,只专心准备年底考学,接下来的日子她便近乎走火入魔般拉开了疯狂求知的进程,两耳不闻窗外事。   可有时人不惹事,事却偏要来惹人。   八月十一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郡王府总管孙广便将涵云殿孟侧妃母女、西路各房后院人、几位公子、姑娘,连同表小姐徐静书一道请去承华殿。   承华殿是长信郡王夫妇日常起居并处理事务的所在,逢重大事宜才会让阖府各房齐聚于此。   “今日是为着后日要去的那场婚宴,”郡王妃徐蝉端坐主位,面上淡淡有笑,“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与国子学武科典正沐青霜的正婚典仪,这是郑重场面,咱们过去添喜,行头上自不能怠慢。”   大周立朝不足一年,拢共就封了两位柱国大将军,两将军府共同遥领各州军府兵权,这般实权在握,自是皇帝陛下亲信肱骨。长信郡王虽是陛下的异母弟弟,却只是个不担朝职的富贵闲王,台面上对这两位柱国大将军也需礼敬三分。   既是鹰扬大将军的正婚典仪,长信郡王府自然重视,早早定下由郡王夫妇、侧妃孟贞以及几位小公子、小姑娘一并前去。徐蝉有心想让徐静书也多接触京中场面,便将她也安排上。   众人齐齐站好,总管孙广领一干侍者鱼贯而入,将参加婚宴需用的首饰、佩玉逐一呈交各房。   这些首饰、佩玉全是郡王府公库所藏,多为家传或御赐珍品,只有逢盛大场合,在郡王夫妇共同允准下才能取出分派,事后还得原样归还府中公库妥善珍藏。   除侧妃孟贞外,其余几位后院人是没名分的,自无资格出席这等场合,这些首饰、佩玉不过是分派给她们的孩子而已。   四个月身孕的柔姬,以及连身孕都还没有的雅姬并无孩子要出席,更只剩在旁干瞪眼的份。   这两人本就因沾不上边而不舒坦,加之近来含光院与承华殿接连给了徐静书许多好东西,她们对徐静书也颇有微词,此刻再瞧见分给她的行头,脸上就挂不住了。   柔姬仗着有身孕,说话也有底气些:“表小姐毕竟是表小姐,这套首饰之贵重,都要越过小五姑娘去了,怕不合适吧?”   雅姬见她打了头阵,便跟着补一刀:“后院人没名分上不得这种场合,咱们懂规矩。可公子、姑娘都是上了宗正寺玉牒的,怎还连表小姐都不如?”   俩人声音都不大,说话时也只嘀嘀咕咕冲着徐静书。可殿中本就安静,谁会听不见?   明晃晃的挑拨离间。      小五姑娘赵蕊才五岁,对这些事没个概念。可她的母亲琼夫人就不同了,神情渐渐异样。不过琼夫人有眼色,见徐蝉面色转冷,便只委屈抿唇不吭声。   徐静书云山雾罩的,甚至都不太懂这是在干嘛,莫名其妙就成了满场人的靶子,这让她有点慌。   “那……我同小五姑娘换换?”徐静书抬眼看向主座上的姑母。   徐蝉忍气,安抚地笑笑:“小五儿年岁小,用不上这么贵重的行头。”   “身份之事,与年纪又没关系。将来小五儿长大懂事后再想起这事,怕是多少也要委屈的……”小五姑娘的母亲琼夫人到底没忍住,垂着脸嘟嘟囔囔。   见她有点不依不饶的苗头,徐静书不愿姑母夹在中间为难,想要息事宁人却又拿不出说法,当即窘迫得脸红到脖子根。   正当此时,正殿门口传来清冷少年音:“母妃殿下安好,孟侧妃安好。”   熟悉的声音让徐静书心中大定,欣喜回头,看向在小竹僮搀扶下缓缓入内的赵澈。   他是郡王妃所出的大公子,府里只郡王夫妇及侧妃孟贞受得他的晚辈礼,旁人都只有向他执礼的份。   “大公子安好。”   “大哥安好。”   在七嘴八舌的问安中,赵澈走到徐静书跟前,摘下自己的佩玉递给她:“我得养伤,后日的场合不便出席,劳烦表妹用我的佩玉,也算顺道替了我向贺大将军添喜。”   待徐静书接了佩玉,赵澈又道:“收好分给你的东西赶紧随我上万卷楼,没有让夫子久等的道理。”   “好。”徐静书小心合上侍者呈到自己面前的宝匣,捧过来抱在怀里。   赵澈也不与旁人废话,领着徐静书向徐蝉、孟贞执辞礼后,就带着她扬长而去。   主座上的徐蝉唇畔重新扬笑,目光缓缓逡巡四下。   满殿鸦雀无声,众人面色各有各的精彩。   赵荞回过味来,忽然哈哈大笑:“表妹戴了大哥的佩玉,那行头加起来就贵重得连我都越过去了嘿!我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赵澈的佩玉算是长信郡王府继任者标识,徐静书既连他的佩玉都戴得,行头贵重越过谁都不算事。   “琼夫人,我就问你,”赵荞是个轻易不给人面子的刺儿头,“大公子没觉委屈,二姑娘没觉委屈,小五姑娘凭什么委屈?凭她母亲脸大些啊?”   琼夫人珠圆玉润的面庞顿时怄成猪肝色,哑口无言。 第十一章   琼夫人与多福斋瑜夫人是双生姐妹,旁人都是靠琼夫人眉心那粒小小的朱砂美人痣区分二人。   赵荞语带双关讽琼夫人“脸大”,不单把琼夫人的脸说成猪肝色,瑜夫人也跟着不是滋味了。   姐妹两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能不感同身受么?   一句话得罪俩,赵荞却没事人似的,抬眼望向房顶横梁,仿佛随时能背起双手吹口哨,嚣张得很。   她是混不吝的郡王府二姑娘,又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岁,浑起来连她父王都敢顶撞,只区区两个见不得光的后院夫人,她哪管对方高兴不高兴。   小孩子可以犯浑,大人却不好由得场面僵着。侧妃孟贞是赵荞生母,这时也只好她来收拾女儿造的烂摊子了。   “阿荞,你说的什么话?”孟贞的语气并无明显斥责之意,甚至隐隐忍笑,“事情对不对,自有你母妃殿下定夺,要你小孩子乱插嘴?”   徐蝉的面子赵荞通常是给的。她毕恭毕敬向主座执礼:“请母妃殿下恕罪。”   “阿荞是个嘴利心直的孩子,母妃知道你没恶意。不过你方才有句话是真不对,”徐蝉笑得端和,“静书可比你大半岁,胡乱喊什么‘表妹’?”   赵荞笑咧嘴:“她个头小啊!如今我高些,先做表姐。若将来她能比我高,我再把‘表姐’的名头还她就是。”   “这都哪儿学的歪理?”徐蝉扭头笑望孟贞。   孟贞也是无奈,苦笑扶额:“谁知道呢?反正就成了这么个教不听、打不怕的小泼皮!”   郡王妃与侧妃一唱一和,不动声色就将话头转开,显然是给赵荞撑腰,琼夫人只能白白咽顿委屈。   后院这些人倒还没谁有胆子真与徐蝉杠上,便暗暗将这口恶气记到徐静书头上去了。   ****   出了承华殿,徐静书紧紧抱着怀里的宝匣,两眼发懵地跟着赵澈的步子。   她来郡王府后,先在客厢深居简出,之后大多时间都待在万卷楼与含光院,与后院各房全无交道。虽以往同吃西路大厨房的饭,却是各自侍女拿回各院吃,她同那几位后院夫人与美姬今日才算正式照面。   她早前听赵荞说过有这么些人,却没想过这些人之间平日如何相处,更没想过她们与自家姑母之间是怎样的局面。   从方才的小波澜,她至少看出一点:姑母虽贵为郡王妃,却未必是外人想象那般彻底舒心恣意。   徐静书不安地垂下脑袋:“我是不是……添了好大麻烦?”   “这么不经吓?”赵澈轻笑,让小竹僮去接她手中的宝匣。   “不是吓,我就是……”徐静书口中应着赵澈,一边心惊胆战地将宝匣交到小竹僮手里,“欸,莫、莫摔了。”这可是郡王府的公库珍藏,若有半点差池,她做牛做马三辈子都还不起。   “表小姐放心,省得的。”   小竹僮替她抱了宝匣走在后头,赵澈就没人搀扶,于是她乖乖靠去过,朝赵澈伸出手:“表哥也莫摔了。”   “你方才想说什么?”赵澈伸手搭上她的手臂。   徐静书闷闷地边走边道:“我今日才知姑母也有她的不易。你是早料到她们会拿我说事与姑母为难,才特意过来解围的,对吗?”   她没敢脸大到以为赵澈是专程去救她于水火。   这些日子在万卷楼受教,所学皆是正经学问,她对后院的事一窍不通,连那些夫人、美姬在郡王府内究竟是怎么个地位都没搞懂,自不明白方才那暗流涌动的诡谲气氛根源何在。   赵澈轻哼:“在母妃那个位置,有些话不便从她口中说出来。后院的乌烟瘴气算家丑,我懒得说,你改日问阿荞就是。在外若有人问起,就说咱们府中只有郡王妃与孟侧妃,记住了吗?”   “哎,记住了。”徐静书听得一头雾水,可赵澈既不愿多提后院之事,她就只能等着后日赴宴时问赵荞了。   “今日多谢表哥,”徐静书赶忙换了话题,“这佩玉我待会儿就还……”   “放你那儿,这样府中就少些人拿你生事,”赵澈打断她,“需用时我会问你要。”   今日有人不知死活,想逮着徐静书这软柿子捏,说穿了还不就是给徐蝉找不痛快。   赵澈就是再闲,也不可能成日与他父王那群后院人缠斗,索性昭告众人“表小姐是归大公子罩着的”,绝了那些人拿她挑事的心,这样不但他母妃能清静点,徐静书也可免受无辜闲气,一举两得。   明白他的苦心后,徐静书点头:“多谢表哥。”   “才走几步路,你就谢两回了,”赵澈故意笑她,“看来还是书读得不够,词穷。”   她讪讪鼓了两腮,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表哥,你吃过‘糖油淋鸭’吗?”   “糖油”这个词成功让赵澈不由自主地口齿生津。却还得端着“大人”架子:“鸭肉荤腥,哪有做成甜口的道理?”   京城人没见识过这道菜?徐静书得意地抬了点下巴,全没发觉自己在赵澈面前一日比一日胆大这个事实,兀自笑眯眯,边走边讲。   “在堂庭山的村子里,只年节或大宴宾客才舍得做这道菜!要鲜香卤水滚锅,把整只鸭子卤透了,再将它吊起来刷两种糖汁。一种是浓稠到快要搅不动的黄糖汁,另一种是晶亮亮的冰糖汁。反复好几层,刷得厚厚的,再丢下油锅炸到外酥里嫩。我通常先揭外皮来吃,一口下去,炸过的糖汁味混着淡卤香,还有点油滋滋,那可真是……”   “好了,不必说这么详细,”赵澈喉间狼狈地滚了好几滚,“若你想念故乡口味,实在很想做这道菜,叫厨房帮你备材料就是。”   叫你说我词穷,咽口水了吧?徐静书偷笑过后,又好心给他搭个台阶:“那,表哥可以帮吃掉半只吗?我吃不完整只的,若你不帮忙吃一半,我就不做了,浪费不好。”   “我可以勉强试着吃一半。”他有些怀疑这鬼机灵是看透他“嗜好甜食”这个秘密了。   可他又不能直接问。若她原本并没有看透,他开口一问岂不是不打自招?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装下去。   下午出了万卷楼后,段玉山照例直接回家,不在含光院吃晚饭。含光院小厨房里已按徐静书早上的交代备好材料,她进厨房就麻利开工了。   傍晚,含光院膳厅内照例只剩下徐静书与赵澈二人。   徐静书拿巾子捂住嘴,盯着那个原本盛了整只糖油淋鸭的空盘子,闷声带笑,似是赧然:“还剩好厚一层糖汁,倒了可惜,我想拿馒头蘸着吃掉。表哥会笑话我吗?”   还有这种吃法?!赵澈眉梢动了动,语气庄重:“我当然不会笑你。可若旁人知道了,就会背后笑话表姑娘寒酸小气。行吧,我再勉强陪着你一起吃颗馒头,这样就没人敢笑了。”   既都“勉强”吃了半只糖油淋鸭,再“勉强”一颗馒头自不在话下。   “表哥真是大大的好人。”   “表妹过奖,应该的。”   一起装傻,相互吹捧,其乐融融。   ****   武德元年八月十三,秋分。宜嫁娶、捕捉、祭祀、开光、破土、修造。   天还没亮,要去赴喜宴的大大小小准备出发,赵荞却闹着要与徐静书单独乘一辆车。   时间紧迫,长信郡王赵诚锐懒怠与泼皮惯的二女儿纠缠,就依了她,让人另备一辆给两个小姑娘。   四公子赵淙见二姐又闹到不同待遇,当下也想跟着闹。哪知赵诚锐却冷眼一横,吓得他立刻缩了脖子。   安生不过片刻,赵淙忽然大声告状:“初一那日,二姐带表姐逃学,我亲眼瞧见她们走的!”   赵荞是个“逃学惯犯”,在这件事上,府中说得上话的人早都没脾气了。   她天生不爱读书,哄不听打不怕,又泥鳅似的总有法子逃。好在她身份摆在那儿,即使目不识丁,此生也照样能衣食无忧,所以只要她不在外惹是生非,大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赵淙当众揭破她逃学,还是带着徐静书这个乖乖的表小姐逃学,大人们不说两句显然不合适。   孟贞严肃地板了脸:“阿荞,你自己不学无术就罢了,怎能带坏表小姐?”   徐静书正要解释,赵荞一把将她拉过去护在身后:“小表妹好好的,没坏!”   毕竟是两人一起逃学,既赵荞有孟贞在训斥,徐蝉当然只能对着自家侄女:“静书,你……”   “母妃殿下,这事儿要罚要骂都算我的,小表妹无辜!”   赵荞开始声情并茂唱大戏:“我见总她在万卷楼闷着,就强拖她去玩。您可没瞧见啊,当时她死命扒着门框,哭着喊着要读书不能贪玩。我力气大,她没挣脱才被我带走的。而且她还在我的魔爪下挣扎着去向大哥告了假,大哥同意的!她没逃学!”   当初她对徐静书承诺过,若大人追究逃学之事,自有她这表姐来扛。今日这就骨气铮铮地言出必行了。   徐蝉被她刻意夸张的言行逗笑,而孟贞则只能苦笑一叹。   连赵诚锐都气笑了,走过来抬手在赵荞脑门上弹个脑瓜崩:“回来再同你算账!”   “只要打不死我,我就还能站起来!”赵荞嘿嘿笑着拖走徐静书,半道没忘狠狠剜了赵淙一对大白眼。   糟心玩意儿,早晚要好生收拾你!   第十二章   马蹄哒哒,车轮骨碌碌碾过路面石板,悠悠踏进深秋晨光。   车厢内,徐静书忧心忡忡绞着手指:“回去时若姑父打你,我得和你同去。当日我俩一道出去的,没有你独自挨打的道理。”声音小小,语气却坚定。   “咳,你听他吓唬人。他那意思就是不追究了,”赵荞摸摸她发间的小珍珠粒,“我真没看错你,有义气!”   念荷特意起大早帮徐静书梳了漂亮的百合燕尾髻,用缀了小巧珍珠粒的金线发饰缠绕其间。珍珠的莹润光泽与金线的颜色交互映衬,雅致又不失活泼。   “你就是太瘦,多吃点长胖长高……”赵荞想了想,改口道,“随意长胖,但别一下子就长得比我高,知道吗?我想多当几年‘表姐’。”   她俩说好的,谁高些谁就是“表姐”。   “既你喜欢当表姐,我就看着你的个子长,争取一直比你低……这么多,”徐静书两根手指捏着,郑重比出一丝缝隙,“总让你做表姐。”   郡王府内除了表哥与姑母,就数赵荞对她最亲近。既赵荞喜欢做“表姐”,那她就绝不争。   赵荞高高兴兴才点了头,不知又想到什么,脸色忽地暗淡下去,嘴角也耷拉了。   “表姐怎么了?”   “你看,像大哥、你、我这样,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好好相处,谁喜欢什么就商量着来,相互照应着长大,不给外人欺负,这有什么不好?”赵荞难得流露了点脆弱神色。   徐静书伸长胳膊揽过她的肩,不知该如何劝慰。   前日在承华殿的事,加上方才出门前那场小风波,徐静书多少看出郡王府后院并非表面那般和睦安宁。大人之间的事她云里雾里,几位同辈之间的事她也稀里糊涂,满脑子疑问不知从何问起,就更不知赵荞为什么突然低落。   “对了,表哥让我请教你件事,”徐静书终于想到个话题,“在外要说府内只有郡王妃与孟侧妃。这是什么道理?后院的事我不明白……”   赵荞一听来了精神,立时眉飞色舞,仿佛方才的脆弱低落是她眼花。   “后院的事,说来话长喽!”   “能不能,”徐静书将两手放在膝上,做认真受教状,“请表姐长话短说?”   “好咧!”赵荞当空拍拍并不存在的“惊堂木”,摆开说书人的架势。   ****   赵家在前朝就是煊赫势大的世袭异姓朔南王。   前朝亡国、哀帝薨逝后,朔南王赵诚铭率部退守江右,以钦州为根基,逐步统合江右各方势力及前朝遗民,与入侵的外敌伪盛朝隔江对峙,大小战事不断。   万众一心、卧薪尝胆近二十年,朔南王赵诚铭终于在去年初冬率众反渡滢江,彻底收复故国山河,于今春建朝大周,年号武德。   赵家就此从前朝异姓王爵之家,一跃为当朝皇家血脉。   “知道玉牒吗?”赵荞歪头看着徐静书。   徐静书点头:“玉牒由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记录、保存,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家谱。”   段玉山教过她什么是“玉牒”,却没告诉她,在玉牒上,长信郡王赵诚锐,有且仅有郡王妃徐蝉、侧妃孟贞两位伴侣。   “……琼夫人、瑜夫人、柔姬、雅姬,”赵荞不屑地撇撇嘴,“还有从前在钦州的好些个,我连她们的姓名长像都忘了。这些全叫‘后院人’,没名分的,不好给外面知道。她们生的孩子在玉牒上也只能记在母妃殿下或者我母亲名下,假装是她俩生的。”   大周在许多事上仍遵循前朝旧例,大势上还是一夫一妻,只郡王、郡主爵及以上的皇室宗亲,或于国有功的二等封爵及以上勋贵,在正房配偶之外,可酌情再添不超过两名侧妃或侧郎。   勋贵之家或富家大户常有“后院逾数”之事,若要严格追究,就是家主品行不端,按律会有相应惩处。   外间不是没人知道长信郡王府后院逾数,不过有些事就这么荒唐,仿佛只要大家不说破,就无事发生。   “皇姑母家……就是长庆公主府,也一样,”赵荞哼出了点笑来,“她后院那堆大小郎君才厉害,一言不合能打起来,比咱们这边更糟心,找机会我带你去看笑话。”呵,大人。自己做得出,却不许别人说。   赵荞感觉最可笑的是,她的皇姑母长庆公主,还担着宗正寺卿的官职呢!   “若说破了,会很不好吗?”事情远比徐静书想的更复杂,脑子不够用了。   “若说破,”赵荞从牙缝里低声迸出极其悖逆之言,“长信郡王赵诚锐,就会变成别人口中的‘淫..贼’。御史台弹劾的折子保管满天飞,够将他削成秃瓢!”   徐静书惊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满脸通红地觑着马车门帘,压着嗓道:“哪、哪有人说自己父亲是……”而且你父亲还是个郡王!   “他就是!就是!”赵荞气性来了,被捂住嘴也不消停。   大人总希望小孩可以单纯无忧,不去在意大人的事。可伶俐早慧的孩子对许多事都会有自己的看法。   虽母妃殿下与她的母亲都告诉过她,父王在这事上有不得已的利弊权衡,可她觉得那是借口。   其实她父王不算个坏父亲,可她总忍不住与他做对。   看他不高兴,赵荞就高兴。   因为这么多年她看得分明,母妃殿下与母亲,她们不高兴的。   她俩原本都是出色女子,本该有真正充盈华彩、恣意疏阔的一生。   ****   今日的正婚典仪声势浩大,整个镐京外城都被惊动,鹰扬大将军府附近整条街都挤满人。   鞭炮噼里啪啦,夹着小孩儿嬉笑、大人道贺的声音,喧嚣又喜庆。   大将军府周到,特地给小孩子们准备了一盒坊间不得见的糖球。加了好几种浆果汁子熬的,颗颗缤纷如虹,有浓稠浆果香混在甜味里,叫孩子们忍不住弯着笑眼垂涎三尺。   大人们忙着与人交谈,孩子们多少失了约束,排排站着领了糖果后,就笑闹着开始蹦跶。   别的孩子都是领到糖盒子赶紧拿一颗先吃,徐静书只看了看,就准备将那精巧的木盒子收起来。   不安分的赵淙走过来,口中包着颗糖,说话含含糊糊:“我瞧你不喜欢,不如让给我吧?”说着指了指徐静书手中的糖盒。   徐静书为难低声:“四公子,我没有不喜欢。”她只是想带回去与表哥分着吃而已啊。   见她不给,赵淙恼了:“你是表姐,要让着小的!”   他向徐静书靠近两步,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低声气呼呼:“前日在承华殿,就因为你,我母亲被二姐骂‘脸大’。你该让这盒糖给我当赔罪。”   当时赵荞说的分明是琼夫人,不过赵淙母亲瑜夫人与琼夫人是双生姐妹,说琼夫人“脸大”跟说他母亲“脸大”没区别,毕竟两张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徐静书随赵澈离开后发生的事,徐静书半点不知情,顿时懵懵的。   “赵淙!你年纪小小就耳背?聋得听不清我指名道姓说了‘琼夫人’三个字?”领完糖果走过来的赵荞将赵淙的手拍开,也咬牙低声。   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里,最不招她待见的就这四弟。“我说琼夫人,有你母亲什么事?听过捡钱捡物,没听过捡骂的!想被骂就直说,二姐成全你,改日就站你撷芳园门口骂足三天不重样,包你任督二脉都被骂通泰!”   “不能在外面说这个啊……”发愁的徐静书紧着嗓子低声提醒。   姐弟俩如梦初醒,各自噤声。   ****   赵荞拖着徐静书站到花园的假山瀑布旁,贴着她耳畔道:“你看,贺大将军是一等封爵,其实比我父王还厉害些。人家就只娶沐典正这一个妻子!”   徐静书挠头笑:“可是……万一以后……”   “不会,他和沐典正可好了!而且沐家原本是利州人,利州风俗里就没有‘纳后院人’的说法。若两人过不下去,得和离后才能另寻他人,同时找几个是要被乱刀砍死的!”赵荞说得半真半假,话里话外满是羡慕向往。   徐静书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有点厉害。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后院不会乱糟糟不齐心,一家子大人小孩就会少些烦恼与争执吧?   吉时将近,大家都往正门口去看新嫁娘进门。   赵荞牵着徐静书走到门前的角落,踮起脚往下看。   新嫁娘头戴花形小金冠,金线流苏虚虚垂过眉眼,摇曳间荡起耀目光华,给她的明丽艳色又添几许张扬。   颀硕俊朗的贺大将军与她并肩而立,十指相扣。   晴光下,两道身姿是同样的挺拔恣意,却各有各的风采。像悬崖峭壁上枝叶交互的两棵树,亲密依偎又各自参天。风雷震不散,霜雪压不垮。   徐静书怔怔笑望,心中想了许多。   “你看得到后头那个两个小喜娘吗?”赵荞使劲踮脚指给她看,“左边那个,高一点的!”   徐静书费劲踮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嗯,她是谁?”   “沐典正的堂妹沐青霓,大家都叫她‘头头’,”赵荞高兴地冲那小喜娘挥挥手,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我朋友!年底你若考进书院,我请她照应你些。”   “她很厉害吗?”   “很厉害!吵嘴打架从不输阵,谁也不怕!”周围欢声笑语嘈嘈切切,赵荞只能大声喊着说。   两人说着话,下头已喝过了拦门酒,新郎背了新嫁娘上台阶,众人也跟着缓缓往里走。   赵荞牵着徐静书也跟着大家走:“大哥说,沐家人正气,值得结交。他们家刚来京时出了点事,好多人骂。头头她们几个沐家小的最初在书院也不好过,可他们一家齐心,什么也不怕。”不像她家某些人,只知跟自家人争成乌眼鸡。   徐静书不解:“家里出事,那也是大人的事,为什么小孩儿要被欺负?”   “落井下石呗,”赵荞不屑轻哼,“而且他们几个都聪明,读书的底子也好,在书院冒尖太快,有人就眼红泛酸排挤他们,可讨厌了。”   聪明,冒尖很快,就会被排挤。   徐静书后脖子一凉,小声问:“那他们怎么应对?”   “要不怎么说头头厉害?一架一架打出来的!”   徐静书脚下微滞。她这小身板儿可不经打。也不能时时指望表姐和她的朋友照应,给人添麻烦太多总归不好。   看来只能……   嗯,决定了。不冒尖,冒尖就是徐傻书! 第十三章   次日黄昏,晚饭后徐静书没有立刻回西路客厢,犹犹豫豫坐着没动,频繁偷觑赵澈。   昨日回来天色已晚,她就没打扰赵澈歇息,想着今日再将那盒糖果给他。可今日午饭后她循例被赶去午睡,赵澈则与段玉山在中庭说事。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段玉山回家去了,晚饭只她与赵澈同桌而坐,却还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送出那盒糖。   她是个敏慧的孩子,一早就发现今日的赵澈与之前不同,沉默许多,面上也不见笑意。这让她很担心。   她久久没有离去的打算,赵澈略蹙眉心,放下手中茶盏:“表妹有事要说?”   将养大半月下,赵澈气色大有好转,再不是之前那般苍白恹弱。虽仍得用熏过药的锦布条蒙眼,通身那股矜贵端雅的光华却是愈发遮不住了。   徐静书很想伸手抚平他眉心那道浅细褶皱。这样好看的人,不该皱眉。   她不知表哥在烦恼什么,又直觉不能乱问,就有些无措起来。   听到他的问话,徐静书回神,走到膳厅墙角的条案前拿来早前搁在那儿的糖果盒子,放到赵澈手里。   “昨日在鹰扬将军府得了很漂亮的喜糖,”徐静书软声道,“我明白表哥是大人,不爱吃糖。可这是喜糖,吃了会有好事发生,可以多吃一点的。”   赵澈唇角扬起小弧,指腹来回摩挲着盒面雕花的纹路:“都给了我,你吃什么?”   “我吃过了,”徐静书有些心虚地垂下脸,笑音糯糯,“昨日宴上有许多,吃得我牙都快掉了。”   其实她本打算同他一人一半,可他今日似乎不太开怀,她索性将所有喜气都让给他。   表哥这样好的人,应当平安喜乐,一世无忧才对。   ****   吩咐人送徐静书回西路客厢后,赵澈在小竹僮的搀扶下进了书房,独自坐在窗下花几旁。   “出去吧,不必点灯,反正我也瞧不见,”赵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若夜行到了,让他直接进来就是。”   竹僮应诺,惶惶地躬身退出,将门掩上。   外头的秋蝉嘶鸣隐约透窗,更衬出一室落寞清寂。   赵澈摸索着打开手中的小木盒,两指拈出颗糖球,动作缓慢地送进自己口中。   数种浆果汁子与糖浆蜜甜融合得恰到好处,含进口中后,慢慢化出酸甜交驳的丰富滋味,徐徐涌向喉间,淌向四肢百骸。   他知道徐静书没说真话,哪怕昨日席间有许多糖吃,大约也并非她特意带回来给他的这种。   傻乎乎的小姑娘,怕是只看了看,就忍嘴留着给他带回来,根本没舍得吃。否则她不会只说“得了漂亮的喜糖”。   像有小猫儿的嫩爪肉垫轻拍在赵澈心上,叫他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满足。接着,那小猫儿又挠了一下,立时带起浅浅细细的疼。   她没吃,说不出滋味,只看到这是如何漂亮的糖果;他吃到了,明白这是如何甜美的滋味,却看不到它们漂亮的模样。   真不知这两种可怜巴巴,哪种更惨些。   乍然失明以来,他在人前一直都还沉得住气,因为早前太医官说了,只要脑中淤血散去,他的眼睛就能复明。   可昨日太医官前来复诊,探脉后却表示他脑中淤血消散的情况不如预期良好,委婉暗示他要“有所准备”。   要“准备”什么?满目黑暗里,赵澈听到自己苦涩的笑哼。   准备好,就这么一直瞎下去。被当个金贵废物养着,是么?   ****   书房内没有点灯,可夜行毕竟是暗卫首领,于黑暗中视物算基本功之一,因此他进来时只短短瞬间便适应了昏暗。   借着依稀透窗的薄薄微光,夜行惊讶地发现,坐在花几旁的大公子——   似乎在吃糖?!   “大公子这是……”夜行疑惑。   赵澈淡声轻笑:“据说吃了喜糖会有好事发生,我试试。”   昨日太医官前来复诊后,赵澈明令含光院所有人都不得将太医官的诊断外传,显然颇为介怀,夜行自也不敢就此事再多嘴。   “禀大公子,我收到风声,那女术士何然三日前在允州州府现身,替城中一户人做了事,目前暂居在那户人家。我已着人前往允州。”   “别打草惊蛇,咬着尾巴就行,”这消息并未带给赵澈多大喜悦,“如今咱们尚无实证,她不会痛快承认,更不会轻易说出幕后主使。”   这段日子他已命人将含光院彻查通透,没找到任何可能造成自己中毒的源头,所以若想揪出幕后主使,还得从女术士何然那里下功夫。   可她在长信郡王府留下的唯一一个直接把柄,就是那碗被徐静书倒掉的符水。要举证她的符水可疑,就必须说破“赵澈的苏醒是因徐静书的血,而不是那碗符水”这个秘密,否则她大可一口咬定赵澈就是因她的符水和术法才醒的。   但若说破徐静书的秘密,小家伙就会很危险。   当初大理寺苦心孤诣编出一桩拐卖人口案,无非也是为了保护他们那十几个小孩儿的秘密,让他们可以安宁平顺地好好活下去。   要是让人知道徐静书也是当初从甘陵郡王府解救出来的药童之一,不知会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处盯着,等她落单。   “长生不老,可解百毒”,对世人来说是太大的诱惑。哪怕徐静书说过前半句是假的,可心术不正之人怎么会信?   夜行不知他顾虑徐静书的安危,只忍不住替他心急:“若一直不能揪出幕后主使,大公子便始终有危险。况且,郡王殿下那头已经……”   “已经在替三公子、四公子物色良师了。早上母妃来说过,玉山也提了这事。似乎是在我的恩师与汾阳公主驸马苏放之间犹豫。”赵澈冷冷轻哼,似笑非笑。   他的恩师就是段玉山的伯父,赫赫有名的大学士段庚壬。而汾阳公主的驸马苏放是前朝名臣之后,看似个只精吃喝玩乐的贵公子,实则学养深厚,且比段庚壬更懂朝堂生存的手段。   当初赵诚锐是将赵澈当做继任者栽培,才特地大费周折延请段庚壬亲自教他,没有将他送进书院了事。如今赵诚锐突然开始为他的两个弟弟物色良师,显是一听太医官的复诊结果,就已做好放弃他的准备。   无论最终为老三、老四选定的良师是段庚壬还是苏放,都不重要。重点是赵诚锐就没遮掩他要“重新栽培后备继任者”的心思。   即便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都扶不起来,至多再等两年,五姑娘赵蕊就七岁了。哪怕运气实在不好,连赵蕊也扶不起,柔姬肚子里还有一个备着呢。   “他孩子多,即便我真就此瞎了,他也不怕后继无人,”赵澈摸索着,另取了一颗糖球含进口中,“随他吧。”   他既亲口承诺要护徐静书平安长大,就绝不会抖出那个事关她安危的秘密。   当初他对徐静书说会护着她时,并没预料到自己或许复明无望,更没料到,对徐静书的承诺,会让自己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若有人问他后不后悔,他答不上来。   但他不会忘记恩师教过,君子一诺,重如千金。   他绝不食言。   ****   隔天段玉山有事,只在万卷楼待了半日,安排了徐静书下午半日要读的篇章就匆匆离去。   虽徐静书学得很快,但也正因如此,段玉山给她安排的书目一日比一日繁难艰深,陡然没人在旁边及时指点,她下午的进度明显慢了下来。   正当她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之际,赵澈在竹僮的引领下上了万卷楼。   “表哥怎么过来了?”徐静书赶忙放下书册。   “好好看你的书,”还没等她站起来,赵澈就摆了摆手,“我这几日好些了,随意走走舒活筋骨。”   侍女重新上了茶果点心,赵澈就在段玉山平常坐的那张椅子上落座,与徐静书隔桌相向。   “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他状似随口一问,却让徐静书心下顿时暖懂得不成话,甚至有点想哭。   昨晚回去听念荷说了郡王已在为三公子、四公子物色良师的事,她才明白表哥为什么低落。   即便自己的前途岌岌可危,表哥还是记挂着下午玉山夫子不在,怕她有疑惑找不到人及时解答,这才特地过来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她捏了拳头揉揉眼角,糯糯浅声:“有句话,一个字都不认得。”   前日太医官替赵澈复诊的结果,眼下除长信郡王夫妇外,府中就只含光院的人知道,徐静书是不清楚的。   旁边的小竹僮立刻慌张地朝她猛使眼色——   若是文义读不通,还可以说出来请大公子讲解;这字不认识,大公子又瞧不见,不是存心叫他下不来台?!没见正为眼睛的事难过着吗!   徐静书并没看懂小竹僮的暗示,小声道:“表哥,可否借你的手一用?”   赵澈抿唇沉默,面上没什么波澜,依言伸出手去。   小姑娘从前在家要做许多事,细瘦指腹略显粗糙,一笔一划在赵澈掌心走出清晰纹路。   片刻后,赵澈愣了愣,忽地笑了:“小孩儿家家的,太聪明了可不好。”   她写的是——   千磨万击还坚劲,吹尽黄沙惟余君。   作者有话要说:    注:千磨万击还坚劲——引自郑板桥《竹石》   吹尽黄沙惟余君——化用自刘禹锡《浪淘沙》,原句为“吹尽黄沙始见金”。 第十四章   赵澈撇头迎向窗外,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被蒙住的双眼分明什么也瞧不见,他却仿佛看到耀眼晴光。   慢慢收回手置于膝腿,长指无声收拢成拳,将小家伙方才写在他掌心的那两句七言紧紧捏进心里。   他想起恩师教过的,“君子不以形体之有无为生死,而以志气之消长为生死”。   至此,事情对他来说已无关家中权势地位之争,而是“人活一口气”。   还有半年他就要行冠礼,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不是任人随意拿捏摆放的小棋子了。若有谁打算放弃他,至少得先问过他肯不肯被放弃才行。   见赵澈明白了自己的宽慰鼓舞,徐静书高兴地弯了双眼,捧起茶盏低头浅啜。   “我不聪明,这么多字不认识呢。”   两人已心照不宣,既赵澈不说破,她就跟着装傻,只闷着笑音叽叽咕咕。   赵澈骤然敛笑,冷冷道:“不过就两句七言,竟一个字都不认得?”   他突如其来的严厉模样将徐静书吓了一跳,赶忙放下茶盏,坐得端端正正:“呃……”   这要她怎么答?瞧他方才的神情语气,分明知道她说“一个字都不认得”只是幌子啊!   “上万卷楼这么久,竟连这几个简单的字都没认下来,可见表妹学业怠懒,”赵澈淡声轻哼,“玉山纵着你,我可不会。手伸出来,一个字不认得就要打一下手心。”   说完,吩咐旁边的小竹僮取戒尺。   不懂他这是唱哪出,徐静书哭丧了脸,颤巍巍抻长手臂支过桌面,无助地摊开掌心。   赵澈摸索着捏住她的指尖,将小竹僮交给他的戒尺贴在她掌心:“我不会手下留情,你还是闭上眼别看的好。”   徐静书强忍即将冲出喉咙的呜咽,可怜兮兮闭上含泪的双眼:“闭、闭好了。”怎么好心宽慰他却要挨打?好想抱头痛哭。   闭目半晌,掌心迟迟没有感受到戒尺抽下的疼痛,倒像多了个盒子。   徐静书忐忑睁开一只眼,惊讶地发现手里竟躺着昨日给赵澈的那盒喜糖,而赵澈唇边噙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扭头面向窗外。   今日的表哥……是大坏蛋,故意捉弄人。   “我只吃了三颗,剩下的都归你,”赵澈轻声带笑,“你年底要应书院的入学考,多攒些喜气。”   徐静书以手背抹去被吓出的委屈薄泪,小嘴扁扁地怒嗔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   好吧,坏得还不算彻底。   ****   晚饭时,赵荞火急火燎冲进了含光院。   她对赵澈又信赖又崇敬,平素若非赵澈发话让她来,她绝不会贸然到含光院打扰。今日她得了那消息被气昏头,一时竟忘了大哥最不喜有人不请自来。   好在赵澈明白她炸毛的原因,非但没怪她,还吩咐侍者添了碗筷,叫她坐下边吃边说。   “凭什么?!赵淙那好赖不分的破德行,要我说,哪怕就是请帝师教导,他也成不了大器!”赵荞小脸红通通怄着火,被气到像是要燃起来。   徐静书倏地瞪大眼,先才喝下去的那口汤仿佛哽在喉间下不去了。   虽说她懂的大事还不多,却明白赵荞这无心之言大大不妥,很容易惹祸的。   “胡说什么?”赵澈以指节轻叩桌面,神色严肃地提醒,“咱们家多大面子能请动帝师?”得亏这话是在自家地盘说的,若被外头的有人心听去,再传到武德帝耳中,长信郡王府就该家无宁日了。   赵荞后知后觉惊出一背冷汗,讪讪干笑着在饭桌旁坐下:“我、我就打个比方。”   “有你这么比方的吗?嘴上没个把门。”赵澈没好气地训她一句,吩咐膳厅内的侍者们退下。   “我就是气糊涂了,”赵荞为自己说错话而后怕心虚,却还是不忿,捏紧筷子挥了挥,“咱们家这摊子,除了大哥谁担得住?父王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虽两兄妹都没有避讳徐静书的意思,但这事她着实没有插话的立场,便顺手夹了点抱子芥烩肉片放进赵澈碗里,然后安安静静闷头吃饭。   如今赵澈眼睛不便,他吃饭时旁边是不能少人伺候的。这些日子徐静书和赵澈都已习惯成了默契,若侍者被摒退,她就会自觉承担起为他布菜的职责。   赵荞却是头回瞧见这一幕,当下瞪得眼珠子都快落出来。   往常家宴,大哥可是连母妃殿下夹的菜都不大乐意接的!娘哎,大哥和小表妹居然这么要好了?   赵澈看不见她讶异的神色,自还接着先前的话题:“就算赵淙不成器,不还有老三么?你替父王操的哪门子心。”   单与那个熊孩子赵淙相比,三公子赵渭的性子显然就好许多。学业上踏实上进,一惯也规规矩矩,凡事讲理,不会胡搅蛮缠。   “我哪是替父王操心,我是替大哥……”赵荞顿了顿,蔫巴巴老实道,“也替我自己操心。三弟性子是还行,可他没有大哥聪明,若将来他掌家,我怕我晚景凄凉,临老会落得上街讨饭的下场。”   “你才多大?愁什么晚年的事?”赵澈好笑地摇了摇头,“若你肯少逃几回学,踏踏实实攒点真才实料在脑子里,任谁掌家都不必担心会上街讨饭。”   赵荞不说话了,闷闷的小脸几乎要埋进碗里。   大哥说的道理她哪会不懂?   只是,她有个说不出口的苦衷,没人能懂。   ****   半个月后,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的亲授恩师终于定下,是汾阳公主的驸马苏放。   长信郡王赵诚锐是武德帝的异母弟弟,虽贵为皇室宗亲,到底隔了点血缘,有些事情难免微妙。   好在赵诚锐自小是个能审时度势且有自知之明的人,对权势并无野心,如今也只盼领一家大小安分享受富贵浮生,做个闲散宗亲足矣。   他并不指望自己的继任者建功立业,只需其有足够能力维持长信郡王府与皇兄那一脉之间的和乐融洽,保障自家这脉能继续富贵闲散繁衍下去就行。   但要做到这一点,继任者不单需有出类拔萃之智,还得有眼观大局、小节不遗的能力,更需有足够圆融的手段,以及面对权力也能做到克己的心性。   如今他共有两女三子,抛开年纪的问题不说,赵澈确实是几人中最符合这些特征的。   赵澈陡遭意外,双目失明,太医官们言辞含糊,不敢明断是否康复有望,赵诚锐自得早做打算。   如今老三不过十岁,老四也才八岁,这便留出了几年余地。   赵诚锐急着要培养这两个,盘算的就是若到他俩成年赵澈还是复明无望,那府中也不至乱了后招。   不过他平素并没深入关注过后院种种,全没料到这个举动会产生多大冲击,也没考虑到这样做对赵澈来说是怎样残忍的暗示。   在他眼里,他的后院安宁祥和,孩子们长友幼恭,其乐融融。他觉得在他将来百年之后,无论由谁掌家,自家仍会一团和气。   对此,郡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只能相视无言,呵呵冷笑。   而赵澈却有条不紊地开始适应眼盲后的种种,恢复了习武晨练,读书也不曾落下,还时常前往段府向授业恩师段庚壬讨教学问,仿佛府中一切变故都与他无关。   ****   这些事与徐静书关系更不大,在赵澈与徐蝉等人的保护下,对她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她便心无旁骛在万卷楼准备年底的入学考。   她记性好,又是个能触类旁通的灵性孩子,当她真正卯尽全力,长进自是一日千里。   段玉山惊讶地发现,他才教了这小姑娘近半年,居然就有点……教不了了。   十一月底,眼看离书院入学考只有月余,段玉山便提议:“不若设法将她安置到雁鸣山,请我堂兄再帮忙巩固一个月?”   京郊雁鸣山有国子学武科讲堂,他的堂兄段微生就在那里担任典正,休沐时才会回家。   段微生小时是有名的神童,如今又是朝中瞩目的年轻官员,若有段微生再加指点,以徐静书的资质必能再上一个台阶。   赵澈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你不也说,以她如今的程度,应付书院入学考绰绰有余?小孩子家的,还是一步步慢慢走较好,不必急于求成。一上来就太过出挑,对她未必是好事。”   段微生的名声、身份都摆在那儿,若徐静书得他指点,进书院后就要背负旁人更加苛刻的眼光——   昔年神童段微生指点过的孩子,若只能做到寻常意义上的优秀,显然不够。   这无形中会使徐静书增添许多原本不必有的压力。   段玉山还想再劝,沉默半晌的徐静书本人倒是着急忙慌站出来:“表哥说得对!我我我考得上的!”考得上就够了,不能太冒尖!   “他说什么你都只会喊对对对,”段玉山促狭调笑,“你个小狗腿,从来不会站我这头。”   徐静书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垂下脑袋看着脚尖。   赵澈出声维护:“凭什么站你那头?她是‘我的’表妹。”又不是你的,呿。   停了停,他又对徐静书道:“明早迟些再过来,会有人去替你量身。”   “嗯?量身做什么?”徐静书茫然挠头,露出一小截手腕。   赵澈笑笑:“你长太快,之前备的冬衣怕是短了,得另做。”   之前徐静书比同龄人矮小,是因在家时总吃不饱。这半年在含光院好吃好喝养着,个头迎风长,赵荞都要急眼了。   “可以将就的,没必要……”   话还没说完,平胜就敲了书房门,满面喜色地进来禀话。   “禀大公子……”一惯四平八稳的平胜难得乱了章法,激动得磕巴半晌,才忽然爆出,“大公子,大喜啊!” 第十五章   让平胜章法大乱的喜讯,并非赵澈一人之喜,而是整个长信郡王府的大喜。   因为郡王府即将不再是郡王府,要成一等封爵的王府了。   “……千真万确!内城传令官都来了!下月冬神祭典就会正式晋爵!”   相较平胜的喜形于色,赵澈显然过于冷静:“嗯。”   赵澈的态度犹如兜头一盆冷水,让平胜讪讪收了喜色,声音也小许多:“还有,西路各院向郡王妃殿下提请,明日想往広严寺迎郡王殿下回府,郡王妃殿下已予驳回。”   “知道了,下去吧。”赵澈淡声摒退平胜,懒散靠向椅背,若有所思。   段玉山眸底湛了湛,转头对徐静书道:“快去午歇,醒来自己上万卷楼。有不清楚的地方就先记下来,明日再替你答疑。”   这小半年,徐静书在学业上长进飞快,已不像早前那样需有人随时在旁提点,故而段玉山有时也会抽身出来帮赵澈做些事。   徐静书有些担心地看看赵澈。   “嘿,我还就委屈了,”段玉山笑翻白眼,语气心酸啾啾,“夫子的话就是没表哥管用?”   “不是的……”徐静书急红了脸,虽有满腹辩驳之言,却到底没有顶撞夫子的胆气。   赵澈缓缓勾唇,温声道:“去吧,按时午歇才长得高。大人的事你不必管。”   近来徐静书身量抽长,肤色也渐渐滋养得白嫩许多,随着五官一日日长开,已隐约落出点娉婷甜美的俏姑娘模样。可赵澈目不能视,她的成长在他心中并无具象,是以仍拿她当小孩儿对待。   徐静书沉默抿唇,最终依言出了书房。   这半年她虽只管专心读书,对府中发生的事却不是一无所知。表哥与姑母将她护得周全,赵荞和孟侧妃对她也颇多关照,可他们自己却并非事事顺意。   她渐渐开始真切理解,八月里去鹰扬大将军府赴婚宴那回,赵荞在马车上流露出的哀伤落寞所为何来。   姑母、孟侧妃、表哥、小表姐,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若非后院人多心杂,他们本可少许多忧愁困顿。   想起这段日子发生的一些事,徐静书有点难过,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做到尽量不要惹麻烦,让他们少操点心而已。   ****   书房内只剩赵澈和段玉山二人,说话便少了拘束。   “有些人就只急着向郡王殿下卖乖讨好,脑子扔给狗吃了吧?”段玉山虽是个斯文亲和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下满心恼意,“郡王殿下为着什么去的広严寺,她们不知道?还想去迎郡王殿下回府,这是生怕御史台没留神郡王后院?”   八月里,鹰扬大将军贺征与国子学典正沐青霜成亲那日,武德帝绕过内阁,只与丞相孟渊渟密谈后就突然下旨,以添喜为由敕封沐青霜的父亲沐武岱为恭远侯。   新朝法度新立,欲使百姓对各项新法敬畏信服,越是身居高位者越需以身作则,是以御史台对官员、勋贵甚至皇帝本人都展开了严厉监督。   武德帝与丞相绕过内阁行事,此举着实藐视规制,引发御史台长达一个半月的激烈弹劾,将堂堂皇帝陛下连同丞相大人一并弹得满头包。   到九月下旬,武德帝终于妥协,承认自己与丞相“绕过内阁,贸然下旨敕封侯爵”之举不妥,对丞相做了罚俸并禁足反省的处置。   可事情是他与丞相二人共同决议,便是他九五之尊也得担责,只丞相一人受罚不能平复御史台激愤,对天下人也不算完满交代。偏他是皇帝,既无俸可罚,又不能当真丢下国事自行禁足于内城,这就进了尴尬僵局。   于是,长信郡王赵诚锐主动提出代兄反省,于九月廿七独自前往京郊広严寺禁足三月,明日便是期满回府之日。   “待下月父王晋爵,府中局面就是王府世子之争,她们能不急?”赵澈冷笑,“鼠目寸光,不怪阿荞总担心自己晚景凄凉。”   眼下御史台还没空揪各家后院的破事,长信郡王府后院逾数之事才侥幸逃过弹劾。这本就是赵诚锐私德有亏,于规制也不合,一弹一个准。   西路那几房后院人绝非不知这利害,居然还想齐齐出动,前往広严寺迎赵诚锐回府——   段玉山说得半点没错,真是脑子扔给狗吃了。   “嘴脸如此急不可耐,”段玉山叹气,“若她们知道郡王殿下前往広严寺这步棋是你给谋划的,只怕就要对你动手了。”   长信郡王府能得来晋爵这结果,大部分功劳要归于赵诚锐采纳了赵澈的建议,主动站出来代皇兄禁足反省。这无形中为赵澈增加了砝码,赵诚锐势必会重新衡量世子之位的归属。   而当初对赵澈下黑手的人,因无实证,一直没被揪出,如今他双目失明更好下手,只怕对方会不惜再次铤而走险。   “不怕她们动手,”赵澈冷冷轻笑,“我怕的就是她们太沉得住气。”   ****   有郡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联手压制,西路各院想去広严寺迎赵诚锐回府之事没能成行。   待赵诚锐回来后自少不了许多的枕边风,接连一个月他看徐蝉与孟贞都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好在他要忙着准备冬神祭典,况且晋爵之事赵澈有大功,就算只看在含光院的面子上也不便发作。   而赵澈对自家父王一切照旧,并不像西路的弟弟妹妹那样殷勤去彩衣娱亲,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比起讨好自家父王,他更多的精力明显放在即将参与入学考的表妹,及频繁逃学的二妹身上。   说来也好笑,他的波澜不惊落到赵诚锐眼中,倒越发显得气度沉稳,眼界、胸襟、格局都比那两个弟弟高出不止一两头。   西路各房都盯着赵诚锐的态度,眼见他对含光院愈发慈蔼爱重,自有人忍不住在背后酸言酸语。   她们不敢到含光院找茬,便将火烧到了深受含光院庇护的徐静书身上。   事情的由头只是一盅燕窝。   徐静书一日三餐都在含光院,只晚上夜读肚饿时,才会请念荷上西路大厨房取宵夜回来垫垫。   西路大厨房夜里常备宵夜,并不专供哪院。那夜念荷去得本就迟,各院早就取过一轮,灶上就只煨着一盘鸡米芽菜配细面馒头和一盅燕窝,显是别人选剩下的。   哪知拿回来后,徐静书才吃到一半,柔姬与雅姬就气冲冲找上门来指责她同孕妇抢食。   雅姬与柔姬是差不多时间进郡王府后院的,但两人平日关系并没见多好。如今为着一盅燕窝,两人居然莫名其妙就同仇敌忾了,接连好几夜都带人堵在徐静书的客厢门口“理论”。   徐静书觉得,她们与其说是来“理论”,不如说是想来“骂街”。每次都噼里啪啦说半晌,并不见要解决问题的意思,始终在凶巴巴说怪话。她与念荷再三道歉认错,提了许多补偿方法,对方全不接受,就每晚准时来门口闹,扰得她没法子夜读。   其实徐静书并非嘴笨不会吵架,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惊动姑母或表哥给他们添麻烦就不好了,便一径息事宁人地忍着。   可接连几个晚上都被骂,再加上还有两日就是书院的入学考,她多少有点紧张烦躁,泥人儿也被骂出三分气来。   “那天夜里你们来时,我就说将剩下半盅还你,”徐静书对柔姬道,“你又不肯要。”   柔姬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单手撑在腰后,颇有点趾高气昂地睨着她:“我凭什么吃你剩下的半盅?!”   “就是,”雅姬在旁阴阳怪气地煽风点火,“莫说柔姬怀着身孕,便是没有怀,那也不至于沦落到吃表小姐剩饭的地步吧?”   徐静书无奈了:“那你们说这事要怎么办,我照做就是,好吗?”   “我要完完整整那一盅,还非得是当天夜里原本的那盅!”柔姬抚着肚子,冷笑尖刻,“若你有本事还来,那我就既往不咎。”   徐静书挠头,稍作沉吟后,一脸悲壮:“那,我试着吐出来还你?”   孕中之人本就激不得,柔姬顺着她的话想想那画面,顿时恶心得不行,扶着侍女就干呕起来。   旁边的雅姬也恶心得白了脸,忍了好半晌才恨恨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欺负谁啊?仗着有大公子撑腰,你就……呃……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说着话也忍不住跟着呕了一声。   反正徐静书这话是捅了马蜂窝,这俩人呕完之后,隔天上午就相携往赵诚锐跟前哭哭啼啼抹眼泪去了。   不过她们运气不好,才刚哭出个起势,赵澈就在小竹僮的搀扶下到了书房门口,一句句听得明明白白。   半晌后,赵诚锐也烦了,敷衍安慰两句后,让人唤了赵澈进来。   “……柔姬总算是长辈,没得让表小姐矜贵过去的道理。静书向来是你照应得多些,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提点着。待会儿让静书向柔姬赔个礼。”虽明知这俩没事找事,但柔姬临盆在即,赵诚锐不免纵着她些。   他打的主意就是和稀泥,让徐静书郑重道个歉,这事就过了。   “父王说得对,若论辈分,确实没得表妹矜贵过柔姬的道理,”赵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过,若要赔礼,却该是我来。”   柔姬与雅姬停了抹眼泪的动作,诧异又忐忑地看着赵澈。   “想要如何阵仗的赔礼?请讲,我照做就是,”赵澈唇角微扬,不紧不慢道,“毕竟表妹是我照应的多些,她若有什么不对,都是我惯出来的。” 第十六章   其实,柔姬与雅姬闹到赵诚锐跟前,无非就想上点眼药。   以她们的身份,若直接对赵澈说三道四,赵诚锐首先就不会有好脸色,她们便句句指着徐静书。   有些事,只能由赵诚锐自己想出来才有效。   府中都知徐静书的事多是赵澈在管。说她不对,本来就已暗暗传达了赵澈管束不力的意思。只要等赵诚锐品出这层,心中对赵澈多少就会有点不满,这是常理。   须知千里之堤尚能毁于蚁穴,这类看似微不足道的不满时不时来点,天长日久,赵诚锐对赵澈的看法必然会受点影响。   这就是柔姬与雅姬打的主意。   偏赵澈看穿了这伎俩,直接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看似大度地低头认错,好言好语表示愿亲自赔礼,这反倒将了她俩一军,把她们的盘算堵死了。   “这什么话?再是柔姬有孕,也没有后院人矜贵过大公子的道理,”赵诚锐笑瞪长子,“纵然你大度愿赔礼,也得看看她受不受得起。”   虽说赵诚锐一心想要和稀泥,说得出委屈妻子的远房侄女向后院人赔礼的糊涂话;但若要委屈他的长子向后院人赔礼,他是绝不答应的。   柔姬与雅姬惯于揣摩赵诚锐心思,他话说成这样,她们就知这事再闹不得了,于是灰头土脸擦了泪,蔫蔫退出。   小竹僮搀了赵澈在赵诚锐对面坐下,侍者奉上热茶,便都自觉退到门外,将书房留给父子二人单独说话。   “柔姬临盆在即,心性难免不稳,有时为着点小事横生委屈也是常理,”赵诚锐揉着额穴摇头笑叹,“你叫静书且担待些,别与她较劲。”   后院种种作天作地的小动静,只要没出太过分的后果,在他心里就不算个事,懒得多想。   “表妹乖巧,连阿荞那般性子都处得融洽,哪是与人较得起劲的?或许有误会吧。”赵澈似是不经意地笑笑。   有些事不能直接说破,得叫赵诚锐自己想明白。这是两个后院人都懂的道理,赵澈又怎会不懂。   想到那泼皮般的二女儿,赵诚锐愈发头疼,心中不免也顺着赵澈的暗示梗了梗。   赵荞那死硬强横的臭脾气,连他这亲爹都没法全盘包容,徐静书却能与她相处融洽,按说不是个挑事的性子。   这么一想,柔姬所哭诉的委屈就得拧去不少水分了。   赵诚锐嘴上不说什么,却不豫地皱起眉。   赵澈本也看不见,倒不管他此刻是什么脸色,从容端起茶盏浅啜后,开口道:“父王今日唤我过来,可是有吩咐?”   “晋爵之事,咱们爷俩得再琢磨琢磨,”赵诚锐敛神,郁郁吐出长气,“这些日子父王盘了又盘,总觉吃不准你皇伯父的意思。真就为了奖赏为父代他思过三月之事?”   他与武德帝是异母兄弟,只要事关权力,难免会有不可言说的微妙。多年来他一直小心谨慎,就怕出什么茬子打破了兄友弟恭的局面。   十一月底刚回府时,他沉浸在即将晋爵的喜悦中没多想,如今随着心情慢慢平静,他就开始忐忑了。   “这会不会是试探?澈儿,你脑子快,想想,咱们该不该上疏推辞一番?”   赵澈笑着摇摇头:“父王怕是忘了七月里的勤政殿议事。”   七月里,甘陵郡王赵旻的种种罪行败露,在天下人看来,此事已在八月初一大理寺对赵旻处车裂极刑后就算告终。   只有很少人知道,因赵旻案背后牵连着皇后陛下,七月下旬武德帝密诏部分近臣,以及长庆公主赵宜安、长信郡王赵诚锐两名宗室,在勤政殿就“是否公布并处置皇后陛下罪行”做了商议。   “此次晋爵,一是皇伯父对父王代过的奖赏,二是为着皇后陛下之事给出的‘封口费’,”赵澈不疾不徐地抽丝剥茧,“父王仔细想,当日在勤政殿的所有人,这半年是不是或多或少都得了晋升或封赏?封赏名目各不相同,人却就是那拨人。若父王上疏推辞,您道皇伯父会怎么想?”   对皇后的事,因为种种原因,武德帝目前并不想声张,当时参与勤政殿议事的大多数人意见也是如此。若赵诚锐推辞不接这“封口费”,对武德帝来说显然就是“他想反水”的讯号。   赵诚锐惊出满脑门子冷汗:“还真是!”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长子才靠得住。   ****   徐静书不爱告状,柔姬与雅姬为着那碗燕窝堵门闹了她几夜,她一个字都没同谁说过,是以除了西路各院知道点风声,府中其他人对此并不知情。   今日那俩人自己闹到赵诚锐跟前,还惹得赵澈站出来说要担责赔罪,这就小事变大事,很快传遍整个郡王府。   在外晃荡一上午的赵荞回府后,听说小表妹受了柔姬、雅姬的气,被人堵门闹了几夜,立刻燃起火冲到了柔姬的滴翠轩门口,一堆人都没拉住。   她是侧妃所出的二姑娘,在府中身份矜贵仅次于赵澈,后院人在她面前只有低眉顺目的份。   她站在门口,谁请也不进去,柔姬没法子,只好大着肚子出来笑脸相迎。   “张柔你可以啊,脸盘子随着肚子大起来的是吧?”赵荞单手叉腰,又泼又横,“是咱们府中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是你生得张嘴却不会说人话?想吃燕窝不知道请厨房另做?挑什么软柿子捏!大厨房的东西向来西路各院共享,怎么就抢你的了?”   赵荞在市井间打混的时候远比在书院多,耍起横来半点负担都没有。她的侍女扯她衣袖好几下也拦不住她满嘴连珠炮。   这二姑娘横起来,连郡王殿下都没辙的,柔姬当然不敢惹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要论矜贵,表小姐可是母妃殿下的侄女,徐家族谱上写得明明白白,再是远房那也是血脉亲缘,带出去能堂堂正正大声对人讲,这是咱们长信郡王府的表小姐!”赵荞像只发怒的小兽,瞪着柔姬的眼神仿佛要咬人,“你什么玩意儿?堵她门口闹事,欺负她性子软和不好意思还嘴是吧?”   跟着赵荞过来的随侍本就多,她闹得又大张旗鼓,西路各院的人陆续凑了过来,此刻简直是当众将柔姬那点脸面削了个干净。   柔姬脸红得要滴血,按着肚子噎得喘不上气。   围观的琼夫人见状,赶忙小声打圆场:“二姑娘消消气,只是小误会。若叫柔姬动了胎气,郡王殿下那里……”   “哎哟哟,可吓死我了!她若动了胎气,父王怕是要将我打断腿哦!”   赵荞假模假式拍拍心口,又立刻变脸,小泼皮气质尽显:“表妹考学在即,那也是关系小姑娘前途的大事!无事生非堵门闹她,害她没法子静心温习,存的什么糟烂心思?!我告诉你张柔,眼下你大着个肚,谁都得让你点儿,这没法子。可你总有生下来的那天!若你害得表妹没能考上书院,你就瞪大眼睛看我让不让你安生!”   虽她自己不爱读书,可她喜欢亲近能好好读书的人。   “我话撂这儿,你们听好!若谁闲出病想找人闹事,到涵云殿来找我,你们二姑娘亲自奉陪!”   赵荞凶凶地环顾四下,对西路各院人都发出严正警告:“表妹是个能成才的,若有谁耽误了她的学业,我赵荞头一个不饶人!保管骂到你们的祖宗想掀棺材板!”   不就是不要脸吗?谁还不会仗势欺人了?!   ****   谁也没料到赵荞会为着表小姐的事发这么大火,西路各院人都被惊着了,倒也没谁想起要去赵诚锐那里告状。   毕竟她话糙理不糙,说到底还是长信郡王府对后院人过于宽纵,才让柔姬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比表小姐矜贵。   徐静书终究顺的是郡王妃母家血脉,说这几个后院人算她“长辈”,不过是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她们贴金。她们在府中没名没分,也不能被外头人知道,若要认真捋起来,连排辈的资格都没有,哪里就比徐静书矜贵了?   下午赵澈得知此事后,让人将赵荞叫到了含光院。   赵荞惴惴绞着衣摆,头也不敢抬。她总觉大哥怕是要训她惹事,不然就是追究她今日又逃学。   “表妹知道你今日去帮她骂架了,”赵澈面色平静,“说要答谢你。”   诶?赵荞立刻抬头:“她要给我做东西吃?是什么?”   “说是一种,卷粗砂红糖粒的蛋卷。”赵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喉头连滚数下。   赵荞眉开眼笑:“那我去厨房守着,她一做好我就端走!”   赵澈板着脸,凶凶冷冷:“谁准你端走的?你今日逃学,又跑去滴翠轩闹事,表妹虽感谢你,我身为兄长却不能纵容。只给你吃三个,小惩大诫。”   “哦,好,”赵荞蔫儿了,偷偷舔了舔唇,“可表妹不会只做三个,若剩多了,不就浪费她她一番心意?”   赵澈淡挑眉梢,一副兄长嘴脸:“我勉强些将其余的都吃完。到时你就在旁边看着,这也是惩罚。”   端着盘子进来的徐静书正好听到这句,噗嗤笑出了声。   表哥给出的这惩罚……   可真是残忍又奸诈啊。 第十七章   十二月初一,位于镐京东郊的明正书院门口车马成堆,人头攒动。   明正书院乃官办,隶属国子学管辖,每年冬会有一次公开考学,凡年九岁以上有相应蒙学基础者,不拘门第家世均可应考。   不过早些年战乱不休,贫家败户在那样光景下能保命活口就算走大运,若无旁的奇遇,哪有还余力再负担孩子开蒙受教的花费?是以今日前来应考的孩子大多家境不差,这一点,从他们的装束及在门口等候的家人、仆从、车驾都能看出。   当然,今日应考者共有一百二十七人之多,其中也能零星看到几个衣着普通的寒门稚子。   因是入学考,考核范围只限书、算两门,上午下午各一场,到申时初刻,便陆续有学子呈交答卷退出考场。等候在书院门口的家人、仆从自是要上前关切,慢慢便嘤嘤嗡嗡热闹起来。   徐静书是申时近尾才出来的。这个点呈交答卷的学子最多,她出来时正赶上个人挤人摩肩接踵的盛况。她虽长高不少,但仍偏于瘦削,哪挤得过别人?   远远瞧一眼门口那水泄不通的架势,她索性让到道旁,打算等这波人潮消退后走。   在道旁树下站定后,她才发现已有个和她差不多身形的小姑娘早早站在这里了。   那姑娘先前在考场时就坐徐静书右手座,两人相互瞧着眼熟,双双挤出点客气的笑来。   因徐静书个子蹿太快,上月赵澈才让人替她新裁了合身冬衣。可她写字姿势不太好,有时袖口上会沾点墨,所以通常需要写字时她都舍不得穿新衣,总拿早前那些衣衫穿,要么就紧巴巴,要么就短一截。   旁边那姑娘的装束竟与她差不多意思,也颇有点“捉襟见肘”的样。   小寒才过,立在屋外是无风也刺骨。两人不约而搓着手,原地跺起脚来。   那小姑娘笑着搭话:“方才最后一题真难。我见你好似没有答?”   方才两人邻座,虽相互之间的距离看不清对方写了些什么,但写没写字是能瞧见的。   “是很难,”徐静书有些心虚地垂眼,笑得尴尬,“你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真是厉害。”   下午考的是书科,最末的题目是一段辞赋品鉴,以大多数应考学子的学养基础来说,确实算难题。   可赵澈及段玉山提前半个月就替徐静书押过题,今日那段辞赋恰是被赵澈押准的,对徐静书来说其实不难。   她是怕才入学考就冒了尖,故意将那题空着。   那姑娘以为她的尴尬是因不会这题而羞耻,便安慰道:“我那是硬凑,答的许多话同题面都没关系,就想着撞大运呢。私塾夫子说,若遇到不会的题目也别空着,要想法子写得满满的。你在私塾里没听过这个窍门吗?”   “我没上过私塾,”这话徐静书也不好接,只能含含糊糊,“是家里人教的,没提过这个。”   段家强调学风严谨,段玉山对徐静书的要求自也是要学得扎实,根本不会想到这类应考时的取巧之道。   那姑娘叹了口气:“看来我俩差不多。其实我也没上过私塾,只是我家在私塾隔壁,站在讲堂外头偷听的。”   徐静书忙宽慰道:“那你一定很聪明,我瞧你两场答题都胸有成竹的模样。”   “入学只考书学和算学,我还能应付,”那姑娘落寞地扁扁嘴,“若考上了,听说就要学律、书、算、画、卜、乐,六门呢,旁的四门我半点不知。”   “不怕的,咱们勤能补拙,总是能学会的。”   “嗯!对了,我叫曾莉,你呢?”   “徐静书。”   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相互勉励又互道姓名,这就算认识了。   ****   等人少些后,两人出了书院门。   曾莉的父母兄姐已在外等候多时,一下子呼啦啦围上来关切询问,便将她围住了。   徐静书笑着冲她挥挥手,便与念荷一道走了。   原本郡王妃徐蝉打算安排几名侍女随她乘马车过来,她觉得不合适,便婉言谢绝,只请念荷陪着她步行而来。   回郡王府后日头都落山了,有侍者来说含光院在等徐静书去用晚饭。   她心中过意不去,赶忙一路小跑赶到,气喘吁吁进了含光院膳厅。   膳厅内,赵荞正与赵澈说着话。平常赵荞在含光院吃饭的时候并不多,这顿饭是打着要庆贺徐静书考学结束的由头才赖下的。   “表妹快来,就等你呢,”赵荞招呼她坐到自己旁边,“今日的考题难不难?”   为着今日的入学考,明正书院在三日前就放了冬季长休,赵荞已光明正大玩乐三日了。她白日里溜出去玩了个不亦乐乎,就比徐静书早回来一盏茶的功夫。   “上午的算科有一点点难,”徐静书答道,“书科题目就还行。”   表姐妹两个有问有答,侍者们也陆续将菜上齐了。   “反正段玉山说你一定考得上,”赵荞觉得段玉山不像个会信口开河的人,“母妃殿下也说,等放榜那日要在家里给你办小宴庆贺。你那么用功,肯定考得上!”   赵澈打断她俩的亲热交谈:“边吃边说,免得菜凉了。”   这两个小姑娘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当然,大多时候都是赵荞舌灿莲花地分享她在市井间的见闻,徐静书就津津有味听着,捧场地发出惊叹或点评一二。   赵澈也不拘着,由得她俩边吃边叽里呱啦。   “哦对了,我跟你们讲啊!”赵荞咽下口中食物,神秘兮兮地看看自家兄长,又看看徐静书,“今日我在天桥听说书的时候,旁边有人说,近来城中又有偷小孩儿的拐子了!”   赵澈停筷,眉心略蹙:“怎么会事?”   “我也只听旁边那些人说得七七八八,”赵荞拿筷子戳了戳碗中的米饭,“说是从十一月中旬至今,京兆府已经接到五起小孩失踪的案子,都是年纪在十岁上下的。大家都说怕是又有一窝人拐子溜进京了。反正连皇城司和的大理寺都被惊动,这几日就在城中挨家挨户盘查可疑之人。”   半个月,五个小孩失踪,年纪都在十岁上下。警觉的赵澈彻底停止进食,指尖轻叩桌面,若有所思。   徐静书显然与他想到同样的事上去了,顿时又诧又疑地哽住,两腮被饭菜撑得圆乎乎忘了嚼,瞪大眼睛半晌发不出声来。   赵荞还记着徐静书最初在上京来的路上被人拐子拍花抓走的事,赶忙提醒:“表妹要当心!你这么瘦,力气又小,可不要轻易落单。你看今日你去考学就只带一个念荷,多危险啊。”   “不、不会抓我的……吧?”徐静书艰难咽下口中食物,扯出一点僵笑,“过了年我就算十二岁了,不、不符合十岁上下的年纪。”   赵荞认真打量她一遍,这才认同地点点头:“若像你刚来时那身量,瞧着像是比十岁的老三还小,那肯定就要被人抓。如今长高了看起来就大点儿。不过你还是要当心,这些日子千万不要落单,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好。那我……我不出门……”   晚饭过后,徐静书本来要同赵荞一道离开含光院,却被赵澈出声留下,说要细问她今日考试的事。   赵荞听是考试的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生怕自己要跟着遭殃被大哥问功课,很没义气地嘿嘿干笑着溜了。   赵澈没让小竹僮跟随,徐静书便扶住他,随他在含光院外左近漫步消食。   “我会派人去打听案件详情,或许只是巧合,不要自己吓自己,”赵澈暗暗叹气,嗓音沉缓,“别怕,我说过会护着你的。你只管安心等着放榜。”   徐静书扶着他小臂的五指无声收紧:“谢谢表哥。”   八月初一那日,她在菜市口亲眼见赵旻四分五裂,原以为噩梦就此结束。这半年来她确实吃得香睡得沉,已许久不再想起那些可怕的记忆。   可方才赵荞无意间带回的消息让她猝不及防,遗忘多时的恐慌与惊惧一一回笼。   她开始拼命回想自己这半年里有没有不当举止,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会导致旁人察觉自己是幸存药童中的一员。   想来想去,也只有最初救赵澈那回,以及后来救下小五姑娘那只猫,算是留下了点蛛丝马迹。   察觉到她在颤抖,赵澈心软一叹,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有我在呢。”   他掌心的温度随着轻柔嗓音一道沁入徐静书的心里,让她砰砰乱跳的心慢慢归位。   有我在呢。   简简单单四个字,看似没说什么,却又像道尽了所有承诺。   徐静书抬头定定看着他,想起半年前那个夜里,眼前这个人墨发散在肩背,一袭绚烂孔雀翎大氅裹身,在摇曳烛火中似一朵美而不自知的人间富贵花。   那时他说,他对赵家与徐家先祖起誓,他会保护她,平安长大,护他成才。   到如今半年过去,他再没提过那件事,却一直践行着自己的誓言。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呢?”徐静书喃喃脱口,道出盘旋在自己心头半年的这个疑问与感慨。   赵澈愣怔半晌后,忽地将头扭向别处,口中轻嘲:“你可真是词穷,哪有用问句夸人的。”   话虽这么说,日渐俊美的少年面庞却浮起淡淡赭红,抬手揉了揉发烫的耳朵。   不得不说,这种夸法虽词穷,他却还挺受用。 第十八章   “那件事”已过去半年,祸首赵旻也被处刑,按说慢慢就该淡忘了。可架不住徐静书天生好记性,又是长达半年被反复折磨、时时处在生死边缘的惨痛过往,想要彻底忘记,对她来说太难。   这半年里她已很努力不去想,表面看着一切如常,可当忽然有疑似阴霾重现,自不免勾出深藏的惊惧与心伤。   考虑到这点,赵澈只尽力安抚,并不与她细说。他脑子快,在赵荞那三言两语刚进他耳朵里时,他就已察觉其中古怪——   五起小孩失踪案都是报到京兆府的,却惊动大理寺与皇城司联手搜城,显然事情并非人拐子那么简单。   这话他自不会对徐静书说,只吩咐夜行派人打听。但他也知,若真是居心叵测之人在找幸存药童,大理寺封锁消息只会更严,在外很难打听到什么。   于是翌日一早他亲自出马,随三弟、四弟去了汾阳公主府。   汾阳公主赵絮是武德帝的二女儿,如今领圣谕协理国政,大理寺将药童之事对外秘而不宣,却绝不会瞒着赵絮。   赵澈的两个弟弟眼下受教于驸马苏放,做兄长的亲自登门答谢示好是人之常情,届时“顺道”闲聊些坊间事也不奇怪,多少能探点风声。   ****   此时离冬神祭典还有半月,段家也有许多事需准备,段玉山没空过郡王府指点徐静书功课,算是放她像赵荞那样过冬季长休了。   人拐子的传闻惹出徐静书心中不太好的回忆,她便没去万卷楼,吃过早饭后就在客厢廊下捧了书卷发呆。   天气愈发寒冷,念荷瞧她手指尖都冻红,赶忙生了火盆来。   “表小姐平常上万卷楼总挑短的衣裳穿,手上多冷啊,”念荷见她放下书册,便倒了热果茶给她,“若考进书院,可不能再那么穿了,冻着了没人照应的。”   明正书院有学舍住,像赵荞那样每日来回倒也可,只是多少招摇些,又耗费车马人力。徐静书觉得自己不合适讲那样的排场,一早打定主意将来住学舍,这事念荷是知道的。   徐静书捧了果茶暖着手心:“我写字姿势不好,没留神时会将墨汁沾到袖子上,不好洗。”   她的衣衫多是念荷在洗,但只要她从含光院回来得早,就会自己动手。   “洗衣本是我的活,表小姐往后别抢了。若考进书院,换下衣衫也带回来交给我,您只管好生读书,将来做大事。”   西路各院有共用的浣衣坊,照理徐静书的衣衫也该送浣衣坊。可西路几房人总爱暗别苗头,连哪院的衣服先洗这种事都要争个先后,浣衣坊的人常被闹得欲哭无泪,徐静书不愿再让别人多添为难,便尽量自己来。   “做再大的事也不妨碍洗衣裳,我在家时也自己洗,”徐静书招呼她一道坐下烤火,“我娘和继父的大多衣衫,还有弟弟妹妹的小衣衫也是我洗。小娃娃每天要弄脏好几身,我总能很快洗好,大家都说我手脚最麻利了。”   那时她比如今矮半截,瘦巴巴力气又小,有些事做起来颇费劲。若在洗衣上耽误太久,旁的事就做不完,她便养成了麻利不拖拉的性子,眼里有活手上不停,成日像颗小陀螺般滴溜转。   念荷听得心疼,嘀咕道:“分明是故意哄着,好叫表小姐多做事。”   她出自贫户,家中兄弟姐妹连她共七个,她对大人的这种小心思门儿清。   “也没法子,继父要忙地头的事,母亲生了弟弟妹妹后身子没补好,两个小娃娃又不能缺人照顾,许多事我若不做,他俩更要累不过来了,”徐静书倒不觉委屈,只是无奈,“从前世道不好,寻常人家谁都不容易。”   眼见过完今冬就是武德二年,新朝建制至今,许多事都在缓慢向好,总算让人觉得活着有希望了。   “朝廷的事谁知道呢?听说前朝时日子也是好过了许久的,”念荷没读过书,很多事都是听来的,“后来大人物们总做错事,世道就乱得没活路。新朝的大人物们也不知能好多久。”   徐静书柔柔弯了眼睛:“这话只能咱俩悄悄说,对旁人可不能讲,要给府里惹大祸的。”   “哎!我只在咱们这院里讲讲。”念荷猛点头。   “如今朝廷还记着前朝的教训,很多人都在尽心尽力,总会好的,”这半年所学所感颇多,徐静书对新朝还是很有信心的,“你瞧,御史台监督百官言行,连皇帝陛下做得不对都要认错认罚,许多事都在慢慢好起来,往后会更好。”   这半年御史台在坊间的名声可响亮得紧。皇帝、丞相、柱国大将军那都是弹劾过的,只要朝中有谁做得不对御史台就敢弹劾,根本不管是多大人物。那胆气,比戍边将士都不逊色。   念荷深以为然:“倒也是。不过,御史台怎么连皇帝陛下都不怕呢?”   “或许也是怕的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世间能有几人真不怕?”徐静书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火光,眸底亮起敬佩与憧憬,“只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为了守护并达成心中关于清明治世的美好愿景,总有头铁的人会前赴后继,坚持去问对错。   虽心有所惧,为着职责与使命仍慷慨以赴,不惜以一己之身去维护能让大多数人活得好些的规矩方圆。徐静书觉得,这是不逊于马革裹尸的铁血之勇。   ****   烤着火与念荷说了半天的话,午饭后徐静书心中松了许多,总算能定神看书。   申时,赵澈回府,派人将她唤到含光院去,两人单独在书房说话。   “你腕上的伤,如今可还有明显印记?”若非形势不妙,赵澈也不忍心这样直接触及她的隐秘心伤。   徐静书不傻,一听这话就知那几桩孩童失踪案是冲幸存药童来的。她脸色刷白,艰难出声:“很淡了。”   她腕上的伤是当初被反复取血造成的,照常理会落下显眼疤痕。   好在她到郡王府后没几天,赵荞亲自到客厢给她送衣服那回,嫌弃念荷给她用的寻常伤药不好闻,让去涵云殿取了“白玉生肌散”。那时她伤口还未愈合,“白玉生肌散”用得正及时,如今虽还有印记,却是极淡。   “是不是有人……照着手腕有伤的孩子在找?”徐静书忍住蜷成一团的冲动,战战兢兢问道,“那几个失踪的孩子,他们……”   无论那几个孩子是当初和她一道受难的幸存同伴,还是无辜遭灾,她都希望他们能平安。   可她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此刻只想哭。   蒙住双眼的赵澈看不见她神情,却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惊惶苦痛。   “昨夜皇城司在京郊破庙找到那几个孩子,已将他们全送回家了,”他轻叹一声,“只是贼人逃了,没抓到。”   五个孩子右腕都有伤痕,这个共同特征的指向实在太明显。好在他们全都不是幸存药童,腕上的伤是各种不同原因无意间造成,并非对方要找的取血刀伤,这才被丢在京郊破庙,逃过一劫。   幸存药童们的血能解百毒,又有那“服之可使人长生不老”的噱头,半年前大理寺就料到这会引发居心叵测之人的觊觎,故从最初就严密封锁关于药童们的详细信息,坊间大多数人对此事都是云里雾里的。   如今竟有人照着取血刀痕这准确线索在找年龄相当的孩子,这让大理寺怀疑,当初为甘陵郡王府所驱使的帮凶方士中有漏网之鱼。   听说那五个无辜的孩子已安全回家,徐静书再忍不住,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低声呜咽着哭出后怕之音。   “到底想做什么……”她压着悲切哭声,无助哽咽,“长生不老是假的,骗人的!我们的血是被怪药养起来才能解毒,没有一直用那些怪药,过几年就会跟普通人一样,连解毒都做不到的……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人心贪婪,对某些心术不正者来说,哪怕就是站到他们面前将这话讲得清清楚楚,他们也不会信。这就意味着,只要漏网之鱼一日没有全数落网,包括徐静书在内的幸存药童就一日不得彻底安宁。   获救半年以来,这还是徐静书第一次因那件事在人前哭诉出声。她越想越不甘,又越想越绝望,两手无力撑在桌案边沿,渐渐哭到腿发软。   赵澈听得不忍,摸索着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面前展臂环住她,使她没有跌坐在地。   “从今日起,你继续用‘白玉生肌散’裹伤,直到一点痕迹都看不出为止,”赵澈的声音温和却有力,“不必顾虑它需要花费多少。若花费银钱能保你安全无虞,就不叫浪费,懂吗?”   这小姑娘怕自己多耗费府中钱粮,能俭省的地方绝不肯铺张。以往他照顾着她这小心思,看破不说破由得她去,如今事关她小命,就顾不得许多了。   “懂。”   徐静书听进了他的话,心绪稍稍平复,这时才惊觉,有件事,它很不对。   她烫着小脸低头看着勒在自己胸前的臂膀,哭腔犹存的软嗓沁出些许尴尬与羞耻:“表哥,你的手,可能没放对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静书:表哥,我没有说你耍流氓的意思……   赵澈:……   第十九章   入冬以来,除个子抽长外,徐静书的身体上也开始出现某些“变化”。不过这变化比较“微小”,有厚重冬衫遮蔽就不易被人察觉。   开春她就算吃十二岁的饭,正是个不尴不尬的年纪。在有些事上懵懵懂懂,隐约知道些什么,却不知其所以然;随着身体的变化,又不免生出些难以向人启齿的困扰,开始察觉“姑娘和儿郎不大一样”。   她在羞赧之下脱口指出表哥的手“放错地方”后,才发现这事说破后有多尴尬。   不单她尴尬,赵澈更尴尬,面红透骨地放开她后退了好几步,慌乱中还撞上了桌角。   徐静书急忙回身去扶,在他站稳后又立刻缩回手,像被火烫着似的。   “对、对不住,”一向沉着的少年磕巴如牙牙学语,自己都不知在说些什么,“要当心。”   “欸,好,”徐静书局促嗫嚅,“那我走、走了?”   总之,这尴尬的小波折是冲淡了沉重苦痛的气氛,却也打乱了两人之前那种亲近自如的坦然相处,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一连好几日,徐静书都在客厢吃过午饭再去万卷楼,下午便带上书册回去,路过含光院时仿佛脑袋千斤重,半点抬不起来。   对此赵澈倒也无话,只安排平胜暗地里送了许多“白玉生肌散”上西路客厢。   徐静书绕着含光院走,赵澈又一副“由她去”的态度闭口不言,整个郡王府都觉出古怪,却又不敢贸然打听原委,背地里揣测颇多。   好在半个月后就是冬神祭典,大家忙着做准备,没两天就将他俩这点小古怪抛诸脑后。   ****   冬神祭典是从前朝起就有的大典,按照陈例为期三日,须由帝后二位陛下共同出席,首日率皇嗣、宗亲及百官臣民前往滢江畔行祭礼,祷祝冬神与春神顺利交接,来年风调雨顺;次日对近来功绩的勋贵、官员大行封赏;第三日则与民同乐。   这个典仪寄托着举国对来年天候收成的愿景,也会影响次年的朝堂格局,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极重视。   十二月初六,长信郡王夫妇携五个子女出京,提前赶往滢江,约莫要半个月后才能回,府中诸事便交由侧妃孟贞暂代。   这事上孟贞是委屈的。冬神祭典这样的场合,作为玉牒上堂堂正正的长信郡王侧妃,她本有资格出席。   只是后院人见不得光,生的孩子在玉牒上只能记在郡王妃与侧妃名下。之前琼夫人所生的小五姑娘赵蕊已记在了徐蝉名下,如今柔姬临盆在即,这孩子对外自然要算给孟贞。   若孟贞去参加了今年冬神祭典,众目睽睽看着她分明没有身孕,回头柔姬生下孩子又要记在她名下,场面上就难以自圆其说,只好委屈她留府中了。   徐静书是投亲客居的表小姐,冬神祭典没她的事,自也留在府中。赵荞临走前托付她得空就去涵云殿陪自己母亲说说话,她问过孟贞同意后,每日从万卷楼取了书册带到涵云殿去陪在孟贞跟前,也算一举两得。   孟贞见她读书用功,又是个温软贴心的性子,对她喜欢得紧,两人相处倒是融洽。   初九这日,吃过午饭后,孟贞问起徐静书考学之事。   “……要一月初才放榜。听说书院要开‘画’、‘乐’几门,我不会,”徐静书笑道,“玉山夫子说他自己也不擅丹青音律,一直没教。”   孟贞眼前一亮:“我教你呀。”   孟贞是丞相孟渊渟的族亲侄女,说来也是高门望族出生,自幼在丹青、音律上颇有几分出众才名。当年在钦州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做主促成了她与赵诚锐的婚事,婚后她的长才毫无用武之地,女儿赵荞对这些事又没半点兴趣,她便只能自娱自乐了。   徐静书很愿受教,就这么跟着她学起来。   ****   十二月十一早上下了大雪,不过半日镐京城就银装素裹。   午后徐静书正在孟贞的指点下认琴谱,郡王府管事孙广前来涵云殿禀告,说是新购得五筐香橼佛手,需孟贞主持分派给西路各院。   “冬日闻果”是高门大户的风雅惯例,原不算是大事。不过这是战后第一个冬季,香橼佛手这类金贵闻果在市面上颇为紧俏,连长信郡王府都只购得五筐,可见稀罕。   西路各院平日本就爱争高低,若不将所有人叫齐当面分派以示公允,只怕又有人要在背后非议厚薄。   孟贞便叫孙广将各院人都唤到涵云殿,想着三两下分完就将她们打发回去了。   哪知柔姬仗着身孕,软磨硬泡地求半晌,非得多要一盘。孟贞懒怠与她缠,就将涵云殿该分的那盘让给她。   这下琼夫人不干了:“柔姬有孕,多受些照应也该当,可占侧妃的那份就不妥了吧?”   “侧妃都大度不计较,你急赤白脸算什么?”柔姬不服。   瑜夫人与琼夫人是双生姐妹,自要帮着亲姐说话:“若有孕就有功些,那我姐姐可育有三公子与小五姑娘两个的!我姐姐都没闹着多要,柔姬凭什么占侧妃那份?”   多年来,郡王妃、侧妃及几个有孕的后院人都只得一个亲生孩子,就琼夫人占了个儿女双全,在郡王府中独一份,平常赵诚锐也会因此稍稍厚待她些。   眼下郡王夫妇不在府中,孟贞平素又不管后院事,加之也非仗势欺人的性子,一时弹压不住,这俩人就在涵云殿吵开了。   其他几位本不相干,却也在旁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   逾数的后院人本就见不得光,会进高门大户做后院人的,通常出身都不好,也不打算靠自己闯出个什么活法,大都选择沾着亲生孩子的光,多争一点是一点。   脸面体统什么的,对这种人来说不管饱,今日撕了明日还能自己粘巴粘巴,无所谓的。   涵云殿被吵得乌烟瘴气,孟贞气得直捂心,好半晌才想起让孙广叫侍卫来,将她们全部强行“送”回各自院中,勉强结束这闹剧。   屏风后的徐静书从头到尾旁观着这一幕,小眉头蹙得愈来愈紧。   孟贞顺气半晌,无奈又苦涩地对她笑道:“小静书将来若择夫婿,可千万记住,门第低些也无妨,别是个三心二意又惯装糊涂和稀泥的就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白水作蜜饮啊。”   ****   冬神祭典后,长信郡王府正式跃升为一等封爵的信王府。   爵位晋升赶在新年之前,本已有了个双喜临门的彩头,若柔姬跟着再顺利生产,那便成三喜临门了。   赵诚锐乐得见牙不见眼,每日都在柔姬的滴翠轩陪着。他上一回有这般尽心尽力的体贴夫婿模样,据说还是徐蝉怀赵澈那年,他初为人父时。   西路几房人见赵诚锐日日守在柔姬院中,眼睛都要滴出血来,又不敢在赵诚锐跟前如何造次,便就相互间天天找茬吵嘴扯皮发泄妒火。   而徐蝉与孟贞是早被赵诚锐寒透心的,根本懒怠搭理这茬,半步都不踏进后院。   武德二年一月初一,明正书院放榜。   天还没亮,徐静书就带着念荷与一名王府侍卫赶到明正书院门口等着。   因为寻找幸存药童的人还未被抓获,她已有月余没敢出门。今日出来时特地裹了连帽披风,一路兜帽盖头,到了书院门口也不肯掀下来。   好在冬日黎明冷得紧,来看放榜大的不少人都做此打扮,倒也没谁觉她行径古怪。   约莫等了两盏茶功夫,书院杂役官出来将榜单张贴好,大家就一拥而上。   念荷不识字,看榜之事只能徐静书来。   她挤在人群中眯着眼找半晌,终于在第六十八位处找到自己的名字。   本次考学招录八十人,前二十人全是两门“甲上”的优异考绩,意思是两门所有题目全中。   徐静书后怕地捏了把冷汗。当初她是笃定自己“算”科题目无一失手,怕“书”科也全中,才空下最后一题免得太出风头。可她那时没想过其他应考者的水平如何,也是大意了。   听她说榜上有名,念荷倒不管名次,只管替她高兴、   “平胜交代过,说大公子在‘玲珑宝珍馆’给表小姐订好贺礼的。只要榜上有名,咱们回程时就先过去取。”   “啊?还有让自己去取贺礼的?”徐静书有些别扭,又有点想笑。   她躲赵澈一个多月了,这段日子下来两人多少生分了些,只怕赵澈也是不知该怎么处理这尴尬,索性安排她自个儿去取贺礼。   “大公子是这么吩咐的。”念荷虽也觉得叫人自己取贺礼很怪,却不好质疑大公子的安排。   趁着天才蒙蒙亮,马车急急转往位于镐京外城东市的玲珑宝珍馆。   徐静书心下别扭,一路扒在车窗旁,掀起车帘觑着外头的街景,兀自想着事。   不经意间,她瞧见街边小巷口有两张眼熟的面孔,登时双眸大张,周身绷紧。   这俩人……怎么会凑到一处?!   她越想越觉不对劲,整个人恍恍惚惚,念荷取来贺礼交给她,她都没心思打开看,只催着快回。   回到信王府已近午时,徐静书一反常态地飞奔向含光院,直闯赵澈书房。   她跑太急,根本没发现府中异样的沉重。   “表小姐……”平胜一路追着她的步子想要说什么。   赵澈闻言偏了偏头,对平胜道:“你下去吧。”   徐静书气喘吁吁走到桌前,小声急促道:“那个女术士……她回京了!她和瑜夫人好像是一伙的……我早上瞧见她俩在街边巷口说话,或许又想做什么坏事!”   赵澈眉心一凛,沉声问:“你瞧见她俩时,对旁人说过吗?”   “没有的,我那时脑子乱,什么话也没说过。”   “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赵澈暗暗叹了口气,“她们的坏事,大概已经做下了。”   柔姬今早饭后在赵诚锐陪伴下准备出门散步时,忽然无力倒地,从门前石阶滚下。   虽只五步台阶,对即将临盆的人来说却是要命的。   “据我父王的描述,”赵澈面色凝重,嗓音寒凉,“她跌倒,可能与我当初坠马是同样的原因。”   之前赵诚锐一直当赵澈坠马是意外,如今柔姬故事重演,此刻正陷入随时可能一尸两命的危机,赵诚锐该是再不会装傻了。   第二十章   赵诚锐不是个聪明绝顶的,却绝非蠢货,否则也不能与手段老辣、一心开创雄图霸业的皇兄武德帝相安无事半辈子,还保得一家大小尊荣富贵。   只是许多时候他总愿活得稀里糊涂,尤其自家后院那团乌烟瘴气,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他就惯会装傻逃避,轻易不肯直面问题。   出事后,赵诚锐大约也想到半年前赵澈坠马昏迷之事,立刻将他叫去问了话,之后便安排人着手追查。   柔姬出事就在他眼前,又牵拖出长子半年前的坠马导致失明或许并非意外,他自不会再装聋作哑、含混了事。   赵澈也没再藏着掖着,将这半年来让夜行探查西路各院人的行踪记档交给赵诚锐,并将女术士何然身上的疑点也详细告知,剩下的事就端看赵诚锐如何判断处置。   毕竟都是赵诚锐的后院人,赵澈身为人子,当然不便插手过深,这才回含光院等消息的。   听说柔姬跌倒就在自己回府前不到一个时辰,徐静书很懊悔。她觉得若自己在瞧见瑜夫人与女术士时就往回赶,或许还来得及示警。   信王府后院人之间争斗造成的恶果,本该赵诚锐自己造业自己担,若徐静书毫不知情也就罢了。可既知晓几分,什么都不做就难免良心不安。   到底人命关天,不是吵嘴扯皮之类可以自扫门前雪的小事。   听出她自责,赵澈安慰道:“你又不知瑜夫人对谁下手,如何示警?况且无凭无据,事发前即便示警也没人信。”   道理是这样,但徐静书心中还是过不去。虽说柔姬曾为着燕窝的事堵门闹过她,她对这人没什么好感,可她连只猫儿都不忍心看它枉死,何况活生生两条人命。   就算不谈柔姬,那即将出生的孩子总是无辜。   “表哥,我,”她使劲咬了一下唇角,“我想救……”   “自己小命还朝不保夕呢,救什么救?”赵澈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等她说完就出声打断,“要不要写个告示贴到府门外的照壁上,让全京城都知道你的秘密?!”   这半年两人几乎朝夕相处,徐静书多少了解他的为人。他对他父亲那些后院人虽不冷不热,对异母弟妹们却从无恶意,时常在他们需提点照拂之处总会不露痕迹地去尽兄长之责。这样好的一个人,对柔姬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岂会真的铁石心肠?   他之所以生气反对,说到底还是顾虑她的安危。   眼下滴翠轩外有护卫,内有家医、产婆、侍者,这人多口杂的,若徐静书贸然放血救醒柔姬,她的秘密哪还守得住?   知他好意维护,徐静书赶忙解释:“我见过我娘生小娃娃,女子生产本就一脚踩在鬼门关,若柔姬始终不醒,她和小娃娃可能都会……表哥,你聪明,帮我想法试试。求你了!就试试,若实在没机会,至少试过……”   半年过去,她不确定自己的血是否还和当初一样有用,但她还是想试试。她不希望柔姬和孩子最后也像当初那个死在她身旁的陌生同伴一样,成为她永生不能对人言说的遗憾隐痛。   虽说徐静书平日胆小怕事,在某些时候却自有她的执拗倔强。见赵澈还不为所动,她急出哭音:“不好再耽搁了,若真出人命……”   她怕是要自责几十年。   赵澈被她的哭腔哀求扰得心下一软,咬牙发恼:“真不知你我上辈子谁欠谁!”   滴翠轩人来人往,要使徐静书不惹人注意地接近柔姬,放血救人,并不是件一拍脑门就能有主意的事。   正当赵澈绞尽脑汁时,夜行却带来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女术士何然主动登门要见瑜夫人,被赵诚锐命人拿下带去了滴翠轩,由他亲自盘问。   这古怪变数让所有人都摸着头脑,徐静书更是不敢妄动,只得缩在赵澈身旁静观其变。   ****   没人知道何然是如何说服赵诚锐的,总之她当着赵诚锐的面指挥那几名经验丰富的产婆与王府家医,于黄昏时分成功帮助柔姬产下一女。   母体突遭变故,小六姑娘是被强行催生来的,自不会多康健。据说小脸青紫、呼吸微弱,正在家医的照顾下泡在温热药水中,若能安度今夜,那便算是救下来了。   柔姬则仍昏迷,靠着侍者们以棉布沁进口中的药汁吊命,能不能活下来要看运气。   虽不知具体使了个什么法子催生,但柔姬一直昏迷未醒,孩子却出生了,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是个温和体贴的两全之法。   徐静书打了个冷颤,环臂抱住自己。   赵澈叹息苦笑:“事已至此,你就别轻举妄动了。父王已做出他认为对的决定。”   赵家能在亡国乱局下整合群雄,收复故国山河缔造新朝,姓赵的哪会有一个真是省油的灯?即便赵诚锐多年来从不沾染权力之事,看着就是个只顾吃喝玩乐的糊涂纨绔,电光火石之间的冷硬取舍之道,他还是会得几分的。   ****   翌日丑时,随着小六姑娘发出第一声婴啼,笼罩在滴翠轩上空的沉黯氛围总算散去一半。   见可怜的小女儿有了生机,整夜未睡的赵诚锐眉心稍展,命人将瑜夫人带到承华殿,与女术士何然当面对质。   出这么大事,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自也在场的。   得了赵诚锐示意,何然开口就是个冤字:“在下说到底还是个跑江湖的,一则求名二则求财,手里难免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药。有时手头拮据,若有江湖朋友要买,我自然会卖,也不会问对方要拿去用在谁身上,这是江湖买卖的规矩。”   她还算个稍有底线的术士,从未出手过当真会置人于死地的药。   “其实我最擅长的药方,嗯,是替人床帏之间增添‘乐趣’的药,”毕竟主座上三个都是身份贵重的体面人,她在言辞上还是尽量委婉,“当然,也有几种其他用途的方子。”   昨日瑜夫人通过中间人找到她,要买的其实就是“替人床帏间增添‘乐趣’”的药。   “当时交易仓促,我少给了两颗,便追着这位夫人的马车过来,”何然指了指面红耳赤的瑜夫人,“原是想悄悄求见,将剩下两颗补齐。”   结果被赵诚锐的人扣下,带去了滴翠轩受审。   半年前让赵澈中招坠马,昨日让柔姬滚落台阶的药,皆是出自何然的手,她光听柔姬的症状就能猜到是自己的药闯了祸,赶紧告诉赵诚锐有法帮着先保下孩子,以求将功补过。   “那药相当于效力更强些的麻沸散,化入水中无色无味,能使人在短时间内四肢麻痹,继而昏迷,但昏迷最多不超过五日。我只半年前卖过一次,共出手三粒,买家是一位瘦瘦的黄脸汉,在东城卢记赌档后门交易的。过后他如何将之倒手卖进贵王府,我是真不知情。”   事关人命,何然倒也没耍花招,竹筒倒豆子般就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半年前王妃殿下差人找我来为大公子解厄,我一搭他的脉就知是我那药惹的事。当夜做术法,本是算着他中招的时辰,想说拖到人醒就能交差。哪知大公子醒来后,却因头部有了淤血而双目失明,这就闹大了。我怕事情追究起来要查到我这里,次日一早就赶紧出京躲风头。”   时隔半年,她见始终无人追究此事才放下心,重新回到镐京来,毕竟京中贵人多,术士在此讨生活比在其他地方容易些。   “至于眼下躺在滴翠轩的那位夫人,确实也是因为和大公子同样的缘故,按说也最多三五日就醒的,”何然于心不忍地闭了闭眼,“偏她是临产时滚落台阶……能不能醒来,真的就要靠命了。”   ****   按何然的说法,半年前那三粒药,她是卖给一名“瘦瘦的黄脸汉”,而昨日瑜夫人只是向她买些“替人床帏间增添‘乐趣’”的药,这就并不足以说明向赵澈与柔姬下手之人是瑜夫人。   一筹莫展的赵诚锐正想挥退瑜夫人,徐蝉却开口了:“慢着。”   事关自己儿子的委屈,徐蝉很是警觉。有些事赵诚锐懒怠深想,她却不可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何术士,你方才说,昨日瑜夫人是通过‘中间人’找到你的?”徐蝉口中问着何然,眼神却紧紧锁住脸色由红转白的瑜夫人,“那位中间人是谁?”   “中间人是在卢记赌档打杂的一位姑娘,”何然眯着眼想了想,又道,“好像是上回那个黄脸汉的妹妹。”   原本以为侥幸可以瞒天过海的瑜夫人腿下一软,跌坐在地。   她很清楚,只要去卢记赌档找到那对兄妹,什么事都瞒不住了。   “他们是……柔姬的同乡,”瑜夫人惨然一笑,痛快招了,“给柔姬下药的人,是我没错;可那药,是她自己买的。”   当初柔姬借那两兄妹的手买了三粒药,一粒被她用在赵澈身上,另一粒则被瑜夫人叫人偷来用到她身上,剩下一粒,如今还在滴翠轩。   徐蝉怒极而起,抬袖将手边茶盏扫落:“那你是如何让柔姬服下那药的?柔姬又是如何让我澈儿服下那药的?”   给柔姬下药倒容易,毕竟西路大厨房的吃食是各院共享,寻常各院侍女来来去去,人一多难免有混乱的时候可以钻空子。   但含光院的人都是精挑细选,个个对赵澈忠心不二,连徐蝉这个做母亲的都轻易调度不动,想来不会被人收买。   赵诚锐的脸色已然铁青冰寒,瑜夫人颓然垂首,闭口不言。   静默许久的侧妃孟贞忽地一叹:“你叫四公子给大公子送过吃食,对么?”   赵澈对异母弟妹们从无恶意,也无防备。若是赵淙送去的吃食,即便他不爱吃,也会给面子意思两口。   “侧妃请勿妄言,四公子毫不知情,所有事都与他无关!”瑜夫人倏地抬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语毕,她站起身,猛地撞向殿中圆柱。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侧妃:静书你看懂了啵,以后千万别嫁姓赵的混蛋!   赵澈:???!!!(咬破手指在墙上写个冤字) 第二十一章   瑜夫人运气不好,撞柱只是重伤,没死成。   赵诚锐让人将她先带回她的多福斋,又吩咐将女术士何然先行押下,承华殿内只剩他与徐蝉、孟贞三人。   三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徐蝉,根本连个冷眼都不愿甩给赵诚锐。   半年前赵澈曾吩咐夜行跟进几位后院人行踪。当时他还疑惑过,为何怀着四五个月身孕的柔姬,会特地出外宴请两位同乡。由于柔姬之后再无异动,这事便只留在了夜行手中那本行踪记档上,半年来再无人提起。   昨日赵澈已将那记档转交赵诚锐,所以赵诚锐将女术士何然及瑜夫人的话与记档上一对,事情就明了了。   赵诚锐低语:“看来,那次宴请是对她那两名同乡的答谢。”答谢他们帮她牵线买药,成功暗算了赵澈。   “以她的身份,没机会接近含光院,”孟贞淡声轻哼,,“就找了瑜夫人同谋。”   瑜夫人有四公子,做弟弟的偶尔去兄长那边走动并不出奇。赵淙才八岁,他娘让给他大哥送东西,他哪会多想,就在赵澈要与友人出去游猎那天早上送去了点心。   赵澈已双目失明半年,府中只当意外,并无追查之意,瑜夫人与柔姬就渐渐宽心,两人之间因为同谋达成的合作关系也逐渐有了裂痕。   赵诚锐在半年前将四公子赵淙与三公子赵渭一起安排到汾阳公主驸马苏放门下受教,显然是要从两人中栽培出一个来接替赵澈,为此瑜夫人是有点春风得意的。可随着柔姬产期将近,赵诚锐对她呵护备至,这让瑜夫人感到莫大危机,也生了妒意。   瑜夫人与柔姬曾为同谋,当然知晓药的来路,也知柔姬那里还剩有两颗药藏着。二人私下走得近,西路各院又同吃大厨房,要对柔姬下药,自比当初向赵澈下药容易得多。   柔姬出事后,瑜夫人以为和半年前一样不会有人追查,颇有点得意忘形。她找柔姬的同乡牵线,从女术士何然手里买些“稀罕药”,盘算着待赵诚锐因柔姬母女出事而低落时,自己正好温存抚慰。   哪知何然因为少给了两颗药追上门来,当即被赵诚锐扣下。她跑江湖只为财,并无害命之心,一听自己的药又惹大祸,眼看要一尸两命,生怕吃不了兜着走,主动就竹筒倒豆子了。   瑜夫人是个没上过台面的后院人,关键时刻扛不住事。在王妃与侧妃接连抛出指向她的疑点后,她说不出什么推脱之词,只想到自己了断,不要牵连儿子。   赵诚锐原想亲自安排人将她与柔姬一并送出府“处置”,可徐蝉得知儿子受伤失明的真相后怒不可遏,难得强硬地将这事揽下了。   没人知道徐蝉将这两人送去了哪里,也没人敢问她会如何“处置”这二人。   不过,谁都想得到,一个盛怒之下母亲,为着儿子受的莫大委屈,必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   至于女术士何然,她见自己的药惹出这么多事,心知不好善了,便信誓旦旦表示自己另有压箱底的方子可助赵澈复明。   “我愿亲身为质留在信王府的管控下,直到大公子复明,”何然道,“若贵人们信不过我的方子,可请医家先行验看查证。”   大多数术士所行的那些神神鬼鬼之术,通常都只是惑人耳目的幌子,他们真正的本事其实是炼药。   医家常说“是药三分毒”,到了术士手中更是“药、毒不分家”,有些方子在他们手中能害人也能救人,端看如何调剂。但术士用药胆大,不像正经医家那般辩证施法、徐徐而治,他们手中大多方子,在医家看来无论配方、剂量都是极其凶险冒进的。   不过赵澈受太医官诊治已半年,成效确实微弱,脑中淤血消散的进度远远缓于预期,太医官们甚至不敢断言是否能复明。   赵诚锐与徐蝉商量后,去内城请来太医官验看过何然的化瘀之方。太医官们虽仍觉用药有点剑走偏锋,但与赵澈如今的情形倒算对症,斟酌之下觉得此方可稍作改进后再行试用。   于是夫妇俩将信将疑地接受了何然的“将功补过”,派人贴身管控她在镐京的行踪。   “若我儿真能复明,自会如约放你一马,”徐蝉面色冷厉地看着何然,“若有半点闪失,你知道会有何后果。”   何然点头如捣蒜,诺诺应下。   ****   后院人逾数的事若外传,对整个信王府都没好处,所以即便出了这些事,也只能解决在府门内,半点风声都不能走漏。   府中人知趣,看出气氛不对,也没谁敢多嘴问瑜夫人和柔姬的去向,很多人甚至不清楚这二人具体做了什么,只知是没干好事被处置了。   至于柔姬产下的小六姑娘,原本在玉牒上就记在侧妃孟贞名下,孟贞心慈,既柔姬被“送走”,她便将那小婴儿接到涵云殿养着。   这般安置倒也算小六姑娘因祸得福,毕竟以孟贞的心性,怎么也不至于亏待她。   倒是瑜夫人的四公子赵淙,半大不小的年纪,说不上懂事不懂事,母亲突然不见,留他独自在多福斋,府中众人又讳莫如深,这让他懵到木呆呆的。   原本他在玉牒上是记在王妃徐蝉名下,可他的生母是害赵澈失明的元凶之一,徐蝉能忍住气性不迁怒他就不错了,哪肯亲自养?只甩给赵诚锐白眼冷笑。   赵诚锐自知理亏,讪讪陪着小心,最终将赵淙打发去了撷芳园。   撷芳园琼夫人与瑜夫人是双生姐妹,论起来是赵淙的姨母,如此安顿倒也合理。只是琼夫人本已有三公子赵渭与小五姑娘赵蕊两个孩子,突然又多个赵淙,也够她操烦的。   此事之后,西路各院都噤若寒蝉,信王府后院总算消停了。   ****   武德二年一月十三,雪后初霁,碧空如洗。   一连十几日,赵诚锐在徐蝉面前姿态都颇低。   为缓和家中气氛,赵诚锐以年节家宴的名义,请了异母姐姐长庆公主赵宜安一家前来家宴。   除了赵宜安的驸马司江川外,她的一名侧郎楚晖也随行,还带了年幼的一子一女。   宴席安排在晚饭,下午时王府众人便聚到后花园,摆了点心瓜果煮茶赏雪。   两家小孩子加起来不少,正好湖面结了厚冰,便又划下道给孩子们打冰球。   赵澈本就年长些,与这堆小的没法玩到一处,加之眼睛也不便,就让赵荞去当这孩子王。   赵荞是个贪玩的,乐颠颠儿接下重任,领着一群小毛头呼啦啦就往冰面上撒欢去了。   徐静书没玩过冰球,也不是好动的性子,便乖乖窝在赵澈旁边烤栗子,时不时好奇打量不远处大人们坐的那间锦棚。   “长庆公主,她,”她小心翼翼凑近赵澈,声音压得又浅又细,“在玉牒上有几名侧郎?”   她记得赵荞说过,郡王、郡主爵及以上,按律可有两名侧妃或侧郎。   赵澈眼睛瞧不见,怕隔墙有耳,便朝她伸出两根手指。   “表姐以往悄悄告诉我,长庆公主府的后院也有几个……大小郎君?”   赵澈听出她好奇得紧,便纵容噙笑,小声回:“四个。”   “他们也像西路那几位夫人美姬一样,会吵嘴扯皮吗?”徐静书紧着嗓与他咬耳朵。一个驸马,两位侧郎,后院还有四个大小郎君,啧啧。不敢想。   她年纪小没见过世面,不知后院大小郎君们之间的相处,与后院夫人们是不是一样。   赵澈无奈地弯了弯唇,不答反问:“你猜猜今日为何只来了一位侧郎?”   徐静书猛地瞪圆了眼:“他们……打架?被打伤了?”   “准确地说,是被砍伤,”赵澈本已很小声,不过背后非议长辈毕竟不是好事,于是他又将脸凑得离她更近,“知道就行,别同旁人讲。”   “嗯嗯!”大开眼界的徐静书猛点头,也知背后多打听别人家的事不好,于是笑着将自己剥好的一颗烤栗子递给赵澈,“给你吃。”   “静书。”   徐蝉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专注咬耳朵半晌的人。   徐静书回头,见徐蝉与孟贞不知过了小辈们的这锦棚来,身后还站了个侍女,手中拎了桃形黄花梨雕漆提盒。   “姑母,贞姨,”徐静书站起来,乖巧行礼,赧然抿笑,“我同表哥说话,没瞧见你们过来。”   赵澈也要起身行礼,却被孟贞含笑止住:“都坐着,今日本是一家人玩乐,没那么多虚礼。”   徐蝉与孟贞相携而入,侍女将提盒放在桌上。   徐蝉拿手指轻戳赵澈的额角:“说话就说话,离姑娘家那么近做什么?”   赵澈无辜:“她一个小孩儿……”倏地想起之前那次尴尬的“手放错”,他红着耳朵尖闭嘴了。   “我与你贞姨是过来给你送这个的,”徐蝉笑嗔徐静书一记,“你这小丫头,什么事都闷不吭声。若不是念荷来说,我还不知道!”   说着,她亲手解开了提盒,是里头满满当当挤着热乎乎的红皮鸡蛋。   徐静书面色忽地涨红,羞得谁也不敢看,慌乱取出两枚红鸡蛋捏在掌心:“多谢姑母,多谢贞姨。”   “给的什么?”看不见的赵澈疑惑极了。   徐蝉与孟贞双双抿笑,都没理他,只是相继摸了摸徐静书的头。   孟贞慈蔼笑道:“小姑娘长大了哦。”   徐静书害羞得发不出声,低头“嗯嗯”应着。   没人理的赵澈愈发好奇,凑热闹地伸出手去:“见者有份吗?”   “是该给你一颗,”徐蝉取了一枚放在他掌心,又道,“给阿荞他们也一人一颗。”   分派完毕后,她与孟贞便出了锦棚,回大人那边去了。   赵澈将掌心那颗热乎乎的鸡蛋揉来揉去,疑惑蹙眉:“为什么给鸡蛋?”   “不、不为什么,怕……怕你们饿着!”徐静书捂脸。   习俗上,家中有小姑娘初次月信后,便要煮鸡蛋染红分给家人,以示小姑娘长大了。 第二十二章   武德二年二月初一,国子学辖下的官办明正书院在这日结束冬季长休,新老生员们心情各异地迈入书院山门,开始了新一年的苦读。   明正书院位于镐京东郊,占地颇广,学子们按入学年限不同,分别受教于慎思、笃行、明辨三处讲堂。   如赵荞他们那届武德元年入学的学子,今年就转去笃行院,而徐静书他们这些新入学的生员则在书院南面的慎思馆。   新学子入学首日,国子学祭酒郭攀亲临明正书院,领学子们祭祀先贤、向夫子们行了拜礼,之后便由杂役官领他们前往书院山门处的“状元桥”。   明正书院只是在前朝旧址上稍加修缮,并未大改。这“状元桥”是前朝最后一位状元出仕后所建,如今书院将“行状元桥”作为迎新生员入学的仪式之一,当是为大家讨个好彩头。   状元桥是三拱并排相连,学子们排列成一行,鱼贯回环将三拱桥依次行过就算礼成。   就在徐静书踏上第一拱桥时,正好有两班笃行院学子在武科教头的带领下从旁经过。   明正书院重文,武科为辅,意在使学子们强身健体,并不纳入学业考绩。或许正因如此,笃行院这队学子此刻的言行举止完全不像是要去上课,倒像是要去郊游踏青。   这时已是笃行院学子入学第二年,此刻慎思馆这些新学子在做的事,是他们去年经历过的,于是他们三分起哄七分打趣地怪笑起来,惹得武科教头没好气地出声叱止。   新学子们被“前辈们”这古怪动静闹得一头雾水,当下全止住脚步往那头看去。   走在徐静书前面的小姑娘,就是入学考那日与她说过话的曾莉。   曾莉扭头凑过来,神秘兮兮同她耳语:“据说入学后列队都是按榜上名次来,你瞧笃行院那群人,领头那位一定就是恭远侯沐家的姑娘。她可厉害了!”   眼下恭远侯沐家在明正书院就读的姑娘一共有两位,名声最大的就是恭远侯的侄女沐青霓,赵荞的好朋友。   虽与沐青霓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因有赵荞这层牵连,徐静书心中觉得亲切,便弯了眼睛,小声问:“多厉害?”   “听说去年一整年,她在律、书、算、画、乐都是榜首,样样都拿最多的‘膏火银’!她只卜科弱些。”曾莉虽家境贫寒,却算是镐京小“地头蛇”,消息显然比足不出户的徐静书灵通。   大周谨记前朝亡国的教训,在官员任用上彻底摒除前朝的“举荐制”,重开文武科考并将之纳入律法,以保障官员任用相对公平。有鉴于此,对少年人的教化便成了国之大事,国子学每年会拨一笔丰厚银钱给明正书院,用以奖励学业出众的学子,称做“膏火银”。   “膏火银”按各科目考绩排名奖励,学子们每月小考加上冬季大考的总考绩,每门科目排名前四十者就能得到。但四十人所得银钱数目不同,还要按总考绩排名分甲乙丙三等。   能领到最为丰厚的甲等“膏火银”者,只有榜首一人。乙等则是第二至第三十名,三十一至四十名为丙等。   说来这沐青霓也够吓人,须知她这榜首,是在整年里的每月小考中持续保持,又在冬季大考时一锤定音,毫无争议夺下的。   能做到一整年从不跌下榜首,足见绝非运气使然。   “去年入学的人数比咱们多,总共一百二十人,”曾莉语气中满是敬佩钦羡,“总共六门功课,她五门榜首!我算过,她去年领的‘膏火银’加起来,够我全家两年米粮钱!”   “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啊。”徐静书既惊讶于沐青霓拔萃至此,也明白了之前赵荞说她被排挤的原因。   回回都将所有人压在后头,整整一年木秀于林,可不招眼么。   “我也要像她一样,”曾莉志气满满地捏了拳头,用力点头,“争取多拿几门甲等‘膏火银’!”   她家境贫寒,父母兄姐为供她来明正书院就读,今年的束脩学资是东拼西凑借来的。若能拿个两三门榜首的甲等“膏火银”,明年的束脩学资就不用发愁,家里也能攒点钱还债。   徐静书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胳膊,低声道:“那我拿乙等。”   甲等只榜首一位,实在过于显眼;而乙等是从第二到第三十,人数众多,不至于太惹人注目。   “你……”曾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拍拍她的肩膀,“有志气!”   曾莉说争取多拿甲等“膏火银”还算有底气,毕竟她入学考绩排名在第五位,可徐静书排名在六十八。她们这届总共八十人,第六十八,都快排末座了!   在曾莉看来,徐静书能说出要拿乙等“膏火银”的话,还是很敢想的。   ****   明正书院是半月一休沐,到二月十六徐静书便迎来了入学后的首次休沐。   回到信王府才辰时,天色麻麻亮。   念荷高高兴兴迎了她回客厢,先给她取了早饭吃过,又备好热水给她沐浴。   将自己收拾停当后天光已是大亮,徐静书便分别往承华殿与涵云殿去见过徐蝉、孟贞,这是小辈的归家礼。   从涵云殿出来时,含光院侍者正好过来寻她,说是大公子请她到书房问话。   初春清晨天寒料峭,进书房时,徐静书感觉背后有凉风袭人,忍不住担心地打量了桌案后的赵澈一眼,顺手就想将门掩上。   厚重的雕花门扉发出吱呀轻响,桌案后的赵澈眉心微凛,如临大敌:“不许关门!”   他的语气急且严肃,徐静书惊了一下,忙不迭将门扉推回原样,这才诧乎乎走过去,抿唇垂脸没敢吭声。   “坐下说,”大约也知自己将她吓着了,赵澈再开口时嗓音就柔缓许多,“桌上有八宝茶,特地给你备的。”   他面前放着一碗药汁,蒸腾热气已只是浅浅白雾,显然已放了好半晌了。   “多谢表哥,”徐静书依言坐下,小心发问,“药快凉了,不喝吗?”   这是女术士何然提供,又经太医官改良的化瘀新方,与赵澈之前喝的药不一样,苦味极重,徐静书隔着桌案闻那味儿都忍不住皱眉。   “拖一会儿算一会儿吧,”赵澈无奈勾唇,换了个话题,“这半月,在书院还好吗?”   这个问题,先时在承华殿徐蝉问过,到涵云殿时孟贞也问过,原是满满关切之意。可不知为何,此刻听赵澈原木原样再问一遍,徐静书心中竟有点淡淡委屈。   自一个月前新年家宴的“红鸡蛋”之间后,她与赵澈是真真有点生分了。她当然明白,这是因为她“长大”了,家里人都不再将她当做小孩子对待,尤其赵澈是表哥,又不是表姐,与她相处自然该注意适当的分寸避忌。   例如先前不让她关门,其实也是为她好。   可是,大约就像雏鸟全心信赖破壳初见的那位一般,赵澈也差不多就是她破壳时初见的第一人,在她心中与旁人并不相同。如今这般略显生疏的问话,道理都明白,却也难免落寞,总自己好像要被撵出鸟巢了。   “夫子们博学,同窗也都和气,”她敛神坐正,认真答道,“只是忽然多了几门从前没学过的科目,还需再刻苦些。”   他们这届新学子的首次小考要在半月后,眼下彼此之间尚无明显冲突,过去这半个月确实相安无事。   听她在书院没有受欺负,赵澈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怎么不在昨日下午与阿荞一道坐府中马车回来?”   徐静书是住学舍的,赵荞却是每日往返,每日下午信王府的马车都会按时去接,早前府中也安排让徐静书在休沐时就同她一道回来。   “我昨夜还想与同窗讨论功课,就没走,”她有些心虚,“与同窗们一起坐书院的大车回城,也很方便。”   她实在不想出卖赵荞。   她与赵荞在不同的讲堂,平日功课繁重也没什么机会见面。据书院布告栏上的点卯信息来看,过去半个月里,赵荞总共就上了四天的课,其余时候根本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她蹭得到赵荞的马车才怪。   “药真的快凉了,”徐静书怕赵澈追问她赵荞在书院的动静,赶忙道,“表哥赶紧喝吧,旁的事可以喝完再问。”   喝药这话题对赵澈实在不太友好,他的唇抿成了直线,全身写满了抗拒,瞬间像是小了十岁。   徐静书憋笑,眨了眨眼:“方才姑母说有人给府中送了银蜜来。”   “那又如何?”赵澈骄矜轻哼。他虽嗜甜,却是个见过世面的,银蜜这东西在他这里并不出奇。   “这药闻着味就很苦,喝了以后一定难受,”徐静书试探地觑着他的脸色,眼中藏着笑,“我可以做‘银蜜灯芯糕’给你解解苦味。我做的银蜜灯芯糕可甜可甜了。”   “这意思是,不喝药就不给做么?”赵澈眉梢淡挑,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你当我三岁?拿甜糕哄人喝药,呵。”   徐静书见他并不上钩,正要沮丧,却惊讶地看他摸索着端起药碗,仰脖子一饮而尽。   他面无表情忍下满口强烈苦味,朝徐静书的方向亮了亮碗底。   “成交。”   信王府大公子见识多了去了,银蜜什么的完全不稀奇——   可表妹口中那“可甜可甜”的银蜜灯芯糕,他是真的没有吃过!   虽明知小表妹直钩钓鱼,奈何钩直饵甜,大公子无力抗衡,只能束手就擒,惨败。 第二十三章   如今赵澈在饮食上谨慎许多,几乎不碰含光院小厨房以外的食物。奈何小厨房的人始终牢记“大公子不喜甜食”这铁律,他又拉不下面子改口,只能默默咬牙忍嘴。   他从小被当做家中继任者栽培,要面临许多不能为人言说的压力与约束,大多时候都得绷着点“少年老成”的稳重风范。   “嗜好甜食”这种事,在旁人看来多少有点小孩儿心性,他不愿给人“幼稚不稳重”的印象,只在几个年岁较小的异母弟、妹面前才敢稍稍散漫松弛,口嫌体正直地忽悠着小孩儿们,趁机偷个嘴。   随着瑜夫人借赵淙之手送点心给他的事被揭穿,他虽不至于迁怒懵懂无知的赵淙,但在对待弟弟妹妹们经手过的食物时,难免要多些警惕。要说如今他敢完全不必防备的,除了赵荞与尚在襁褓中的小六妹赵蓁,也就徐静书了。   他今日之所以放心吞下直钩,说到底还是因为对徐静书的信任。   当第一根温热尚存的银蜜灯芯糕下肚,浓到化不开的蜜甜滋味让赵澈满足得想挠墙,面色却依旧平静温和:“你与阿荞在书院不常见面?”   “她在笃行院,我在慎思馆,平常见不到的。偶尔武科课程时会同去校场,却不是同个教头带队,也说不上话。”   徐静书顿了顿,有些不安:“表哥不是想让我盯着她在书院的行踪吧?”   其实入学前赵荞就私下告诉她,自己在外面有“很重要的正经事”,经常逃学不在书院。赵荞怕她受欺负,叫她有事就去找沐青霓撑腰,说是都交代好了。   徐静书觉得,除了不爱读书这点外,表姐真是哪儿哪儿都好,肯定不会出去为非作歹,她不能当可耻的“告密仔”害表姐挨骂挨罚。   “阿荞精于逃学,刁滑似泥鳅,你哪盯得住?”赵澈无奈哼笑,“也好,你在书院就当不认识她。眼下储君之位空悬,许多人在观望咱们府中的态度,若知晓你是信王府表小姐,大约有人会怂恿你的同窗们时常探你口风,无端打扰你专心求学。”   武德帝血脉最近的两位宗室就是长庆公主赵宜安与信王赵诚锐,两府在储位之事上的态度自是备受关注。赵诚锐是个凡事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表态的和稀泥性子,在赵宜安痛快放话站了成王赵昂后,朝野间自就紧盯着信王府,各方势力都在搜集着种种蛛丝马迹,揣测、分析信王府可能的偏向。   赵澈说的那种烦扰,上年赵荞刚入学时就经历过,后来她经常逃学不在书院才摆脱窘境。   这事赵荞早就跟徐静书讲过,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很注意不在同窗面暴露自己与信王府的关系。毕竟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也知自己未必能时时考虑周全,若没留神被人套了话去,难免要给信王府惹麻烦。   “我很小心的,今早坐书院大车回来时,进城门后就下车了,”徐静书颇弯了眉眼,有点小得意,“我绕了点路自己走回来的,同窗们谁也没瞧见。”   赵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听你这语气,是在等我夸你机灵?”   过犹不及的傻兔子。   ****   从二月底的首次小考考绩放榜后,慎思馆八十名学子之间的和乐气氛就一去不返。   因为他们这八十人里,并未出现像上届的沐青霓那般一枝独秀、差点包揽所有科目榜首的绝对强者。各科目都有几个拔尖人选,相互之间水平差距不大,不少人觉得自己再刻苦些就有望登顶,这就造成榜首之争比上届激烈许多,   好在这届学子脾气火爆的不多,虽呈你争我赶的胶着态势,也有三五成群抱团的现象,但没出现过肢体冲突,只小团体间常在学业上较劲,偶尔有点难言语上的摩擦。   徐静书从不参与拉帮结派,一门心思埋头读书,暗中掐算着同窗水平,力保各门考绩上不超过前五、下不跌出三十。   无功无过的表现,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和软脾性,成功使她长久立于同窗们的暗流战局之外,在书院可谓无朋亦无敌,也就与曾莉还算有些交情,这倒是如她所愿地安度求学生涯了。   ****   平静且充实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武德四年春。   在服用那女术士何然提供的药方整两年后,赵澈虽仍不能视物,太医官们却言之凿凿表示他脑中淤血化散良好,只需再配合每旬一次的针灸辅助,徐徐收网,假以时日便可复明。   虽没明确“假以时日”到底要多久,但比起两年前根本不敢确定能否复明的情形来说,这已是个足以安定人心的好消息。   这两年信王府后院只剩琼夫人与雅姬,有前车之鉴,两人安分许多,王府西路大体算是风平浪静。   徐蝉与孟贞明显舒心,平日除关切府中几个孩子的学业、生活外,便是出外与一些闲散贵人行些风雅游乐之类。   而赵荞在年前的第三次大考中毫无意外地交了六门白卷,算是彻底放弃学业,再也不必费尽心思逃学,眼下已早出晚归地在外浪了一个多月。   至于徐静书,经过在慎思馆、笃行院的两年学习后,终于要与同窗们一道进明辨堂受教了。   此时的徐静书虚岁十五,等六月里正式过了十五岁生辰,按律就算成年。若能在今年底成功通过大考,结束在明正书院的学业,那明年就要考虑谋职之事。   两年来徐静书各门功课持续稳定在中上游徘徊,原是可以选择继续投考国子学深造的。但她寄居信王府已近三年,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姑母家多负担自己几年,只想尽早谋职、自己养活自己,也好快些报答姑母一家的恩遇照拂。   武德四年一月卅日,轻雷隐隐初惊蛰,勃鸠明怒,绿杨风急。   这是冬季长休的最后一日,徐静书准备黄昏时就启程回书院,早饭过后正打算收拾小行囊,却有含光院侍者来请。   这两年来,徐静书课业繁重,赵澈也不闲。   他出外的频率明显增加,有时徐静书休沐回来待足两日,都未必能见着他的面。若运气好碰上他不必出门时,也会唤她与赵荞、赵渭、赵淙同去含光院,尽兄长之责问问他们的学业和生活琐事。   也就仅此而已了。   不过,他对徐静书还是有点额外关切,知她不大好意思从府中多取用度,便时常让平胜送些东西到客厢交给念荷收好,等她休沐回来时带去书院用。   最初赵荞听说这事,还笑闹“大哥偏心”,待亲眼瞧见全是上好的笔墨纸砚、孤本典籍、夜读时合用的无烟明烛之类,便只无趣地扁扁嘴,再不提了。   徐静书投桃报李,也会去含光院做些点心糖果,不过通常都是平胜代收,等赵澈回来再替她转交。   跟在侍者身后去含光院的路上,徐静书忽然想起武德二年初春那盘“银蜜灯芯糕”。   细细算来,那般亲近无拘束的当面“投喂”,竟是她与赵澈最后一回单独相处。   徐静书打小是个聪明孩子,从前赵澈当她是小孩儿,许多事没对她敞开讲过,但她一直很清楚,表哥与姑父在有些事上大大不同。   表哥胸有丘壑,绝不会像姑父那样安于只守着一门富贵,闲散终老。   她与他在各自的前路上都有别人帮不上忙的难关,只能自己拼尽全力去攻克。如今的渐行渐远,是因为他和她一样,都急着想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   书院有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曾感慨,“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所谓长大,或许就是马不停蹄,急速向着心中的前路与希冀,沿途却在不断失去许多原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   徐静书抬头看看黑云压压的惊蛰天,唇角抿出涩然笑弧,眼中泛起伤感薄雾。   若早知后来是这样,过去的两年里,她就不会急着长大。   她很想念她的表哥。   想念当初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口嫌体正直,一盘甜食就能哄得像慵懒大猫那般温软含笑的表哥。   ****   整理好心绪进了含光院,徐静书照例往书房的方向去,却被平胜唤住。   “表小姐,”平胜道,“大公子在小客堂备了茶果等您。”   不在书房?徐静书心中虽诧异,却没多问,点头笑应后便转往含光院西北角的小客堂。   徐静书初次见到清醒的赵澈,就在这里。   当初觉得很高的那道门槛,如今她已能轻松跨过;当初生怕踏碎的金贵水青砖,如今她也知它足够坚固。   红木雕花圆桌旁,依旧坐着蒙了双眼的赵澈。   他快要十七,一袭梅子青锦袍衬得他气质较两年前成熟许多,连坐姿都变得俊逸肃正,十足大人模样。   徐静书蓦地想起那个月白衣袍,坐姿慵懒如散仙的十五岁少年,又想哭了。   “表哥今日怎么想起在这里问功课?”徐静书落座,忍住伤感强颜欢笑。   赵澈疑惑地偏了偏头,不答反问:“你哭什么?”   “没哭啊,”徐静书慌忙提了声气,“今日天冷,鼻子有些堵。”   “既知天冷,出门就该注意加衣,”赵澈叮嘱一句后,清了清嗓子,“今日不问功课。”   “那是要问什么?”徐静书有点想挠头。   “什么也不问,”赵澈有点尴尬地顿了片刻,二度清了清嗓子,“嗯,是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要等表姐和两位表弟来了,再一并说吗?”徐静书略有点愣怔地望着他,不懂他脸颊为何泛起淡淡绯红。   “谁说要等他们了?”赵澈抬手捏了捏自己泛红的耳垂,神情有些不自在,“你过来,这秘密只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轻雷隐隐初惊蛰,勃鸠明怒,绿杨风急。——范成大.忆秦娥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陈寅恪.忆故居 第二十四章   许是半晌没听到徐静书起身的响动,赵澈愈发不自在, 面上那分赧然中藏着点雀跃的神情渐淡下去。   “其实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讪讪伸手去摸索桌上的茶盏,假装云淡风轻地勾起唇, “若你不想听,就算……”   “我要听的!”眼眶发烫的徐静书猛地扬声, 中气十足打断他。   她这平地一声雷将赵澈被惊得顿住,伸到一半的手尴尬地僵在桌上。   徐静书惭愧地咬住唇角,不好意思地笑着起身走过去, 先将他面前杯盏里已微凉的果茶倒进盛水盘, 又拎小壶替他新添了热果茶, 才将茶盏递进他的掌中。   忙完这通,她扶着桌沿半蹲在他身侧, 谨慎地歪头打量着屏风上两名侍者的身影, 瓮声瓮气压着嗓小声问:“是什么秘密?”   郑重其事的软声细语总算缓解了赵澈的尴尬。   “早上换药布时, ”他抿了抿逐渐上翘的唇角, 长指微拢, 让茶盏的温度熨至掌心,轻声低喃,“好像见着一点点光了。”   这两年, 随着学识长进与见闻增广, 徐静书明白了许多从前不懂的道理。所以,她在须臾之间就理解了为何赵澈对这件事分明雀跃,却要赧然压抑, 碍口识羞。   因为长久以来,为证明自己是个能独当一面、足以让家人亲族信赖依靠的“大公子”,他一直在尽量摒弃那些容易让人觉得幼稚、浮躁的言行举止。   理智上他很清楚,这点进展在旁人看来大约只需欣慰笑笑,再从容如常地静待太医官下次复诊,才算足够沉稳的行径。若为这小事就欢天喜地昭告全家,实在显得孩子气。   可将近三年眼前一片黑暗,今日乍然有了些微光感,他心中狂喜可想而知。他需要有人分享这份独属于他的隐秘欢喜,并且不会因此觉得他小题大做,不会嘲笑他不够冷静自持。   徐静书鼻子一酸,忍了好半晌的眼泪终于漫过滚烫的眼眶。   “要好了呢,一定是要好了!”她压着音量,又哭又笑的碎碎声雀跃无比,“肯定是今日天气不好,所以才只有一点点光感!等天气好了,大约就能看得更清楚!要接着好好服用那药方,再过……唔!”   先前被杯壁热烫熨帖过的掌心捂住了她的喋喋碎语。   赵澈没好气地低声轻笑:“我都没哭,你倒哭得起劲。”   话虽如此,可他飞扬的眉梢与唇角,分明都表达着他的欣悦。   “我在帮你哭,”徐静书拉开他的手,胡乱抹去脸上泪痕,破涕为笑,“你想哭又怕别人笑话你,我知道的。”   她很高兴自己能用这些他很想,却不能轻易付诸行动的孩子气方式,替他淋漓尽致地道尽他心底那些隐秘的无措与欢喜。   她也很高兴,两年以来的这首次独处,自己与他之间,依稀又有了点从前的模样。   这两年里她时常很想念的那个表哥,好像没有走远。   虽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觉得,这真好。   ****   “你个傻兔子。好了,别哭,”赵澈噙笑,难得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眼下有点隐患在,这事不适合让别人知道,懂吗?”   虽不明白“隐患”是什么,但徐静书还是使劲点头:“懂。这秘密到我为止,除非你同意,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不会坏你事的。”   她的冰雪聪明让赵澈愣了愣,旋即露出一种介乎“慈祥”与“欣慰”之间的神情,像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长者般,满意颔首。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古怪,”赵澈面色陡转严肃,“就凭你这机灵劲儿,到底是哪炷香没烧对,才会连续两年都只拿到乙等‘膏火银’?”   其实他对这个问题狐疑已久,只是这两年太多事忙,日常关切弟弟妹妹们的功课时也只能将他们唤到一处来问。想着表妹到底大了,脸皮又薄,当着大家的面对这事追根究底多少伤她自尊,话到嘴边又一次次忍下。   按说能在明正书院拿到乙等“膏火银”并不差,毕竟府中有个学了三年后交六门白卷的赵荞,相比之下徐静书都快好到天边儿去了。   可她当初在万卷楼时,分明就展现出了惊人天分,连段玉山都啧啧称奇,还拿她与昔年神童段微生相提并论。旁的科目不提,就凭她过目不忘的记性,至少律、书两门就绝不该拿乙等“膏火银”,毕竟她们这届八十人里并没有天资超群到足以力压群雄的学子。   一开始她在入学考只排第六十八,他与段玉山还琢磨着是不是小家伙初次应考没经验,怯场之下才失手。哪知接下来这两年,她在书院的所有考绩始终在中不溜丢的排名,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是不是进书院后为着什么事分神了,没有在万卷楼时踏实用功?”赵澈轻蹙眉心,按在她头顶的手徐缓滑下,摸到她的耳朵尖后便轻轻揪住,语气倒是不凶。   眼见最后一年了,她若再那么一路“稳定”下去,明年投考国子学就略悬,他这做表哥的都要忍不住操起老父亲般的心。   “说好的今日不问功课呢?”面对他的突然变脸,徐静书委屈巴巴扁了扁嘴,叽叽咕咕转移话题,“我到六月就是大人了,你是表哥也不能揪我耳朵吧……”   她最初的计划就是拿两年乙等“膏火银”明哲保身,到第三年再全力以赴,毕竟最终得有个亮眼的考绩才能谋好差事。不过,这么怂的心思说出来一定会被嘲笑训斥,她并不想让赵澈知道。   “就你个萝卜丁,还大人?”虽这么说着,赵澈还是从善如流地改捏住她的脸颊,“别想转移话题!给我个解释,嗯?”   许是他指尖还残留着先前被茶盏熨帖过的热烫,又或许是他话尾沙沙沉沉那个“嗯”字带着点前所未有的亲昵。   总之,徐静书脸红了。   她羞愤地掰开他的手,倏地站起来,慌乱垂下眼睫,死命捂住先才被他轻轻捏过的脸颊。   少顷,她磕磕巴巴挤出一句:“你、你……你难道没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赵澈眉梢轻挑,重新端起面前杯盏递到唇畔:“什么事不对?”   说着,神情自若地浅啜一口果茶。   “你!”徐静书哽了哽,仗着他看不见,投给他一对无比哀怨的白眼,又羞又窘地小声控诉,“你先摸了我的头发,又来摸我的脸……”   最尴尬的是,她本打算下午启程去书院之前再洗头的!   赵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面色红得像被人泼了狗血。   “呃……”徐静书紧了紧嗓子,伸手要去替他拍背顺气,却被他轻轻挡下。   “咳咳咳,徐静书,读书人用词要严谨,”赵澈难得唤她全名,却因咳嗽以及满面通红而毫无威严,“咳咳……我只是‘捏’了你的脸!”   没有摸!    第二十五章   原本徐静书只是因为他摸了自己还没洗的头顶而尴尬,羞窘之下顺嘴说出了“摸脸”这样的话, 并没有什么奇怪意涵。   可当赵澈着重强调着纠正这用词问题后, 那个“摸”字忽然就生出点诡异的别扭感来。   这下好了,两人的脸宛如被同一盆狗血泼过, 谁也不用笑话谁。   等赵澈咳完缓了缓神后,才极力板起严肃兄长脸, 试图拨正这古怪气氛:“你,嗯,你不要给我东拉西扯。平日在书院, 是不是……”   “没有没有, 我在书院很刻苦, 今年一定拿甲等,”徐静书慌张打断他的再度盘问, 笑得僵硬, “为了庆祝你的秘密, 我去做个‘芝麻糖箔脆’吧!你你你喝茶等着, 很快就好!”   说完也不等他应声, 转身就跑。   她不想让赵澈知道自己那个怂巴巴的求学规划。   因为在她心里,赵澈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当初在这间小客堂里,他听她说了自己不得不离乡背井来投亲的狼狈缘由, 又得知她投亲路上的种种遭遇后, 并没有过多表达虽善意但无用的怜悯与安慰,只递给她一枝松花荆芥糖,告诉她, “都过去了”。   那是她吃过最甜的一枝松花荆芥糖。那是她听过的,最能抚平心伤的一句宽慰。   从那以后,所有糟糕而无助的曾经,真的都过去了。   他安排她读书受教;送她最好看最合身的衣衫;每次同桌而食都不忘让人将她碗里的米饭堆成圆尖尖似的小山,还会吩咐将所有肉菜都摆在她的小短手不费力就能够到的位置。   府中后院有人想借她生事,他会将自己的佩玉当护身符般交给她;有人指责她做事不周全,他站出来挡在前,告诉大家,“表妹是我在管,若她有什么做得不对,那该我来担责”。   他在猜透她的秘密后,温柔但坚定地告诉她,“我会护着你,只要我活着,你就能平安长大”。   当年在暗夜明烛摇曳的光晕里向赵、徐两家先祖郑重起誓的少年,还不满十五,目不能视,自己的前途尚一片晦暗。可他斩钉截铁说出那些话,妥帖将她护在怀中。   他不会知道,在那时瘦小羸弱、惊惶无助的徐静书眼中,那是如何顶天立地的模样。   对徐静书来说,他只需坐在对面温柔含笑,什么都不必做,于她就是光,就是暖,就是这尘世送给她的深重美好与绵长善意。   她不确定赵澈会如何看待她那怂怂的求学规划,但她就是不想给他知道。   或许是害怕面对他失望的神色,又或许是……   别的什么原因吧。   ****   徐静书才迈出小客堂的门槛,抬眼就瞧见段玉山迎面而来。   这两年徐静书连赵澈的面都不太能见到,就更别提段玉山了。   毕竟是为她重新启蒙的夫子,这不期而至的迎面相逢让她有些高兴,当即抬头挺胸站得直直的,眉眼弯弯,朝气蓬勃地扬声唤道:“玉山夫子安好!”   “许久不见你,竟长这么高了,”段玉山被她的热情感染,止步笑问,“大公子同你说了些什么?瞧你这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啊?没、没说什么的,就问了功课。我年前又只拿到乙等膏火银,表哥说我不用功,哈,哈,哈。”徐静书干笑三声,垂下脑袋落荒而逃。   段玉山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末了只能无解地摇头笑笑,再回头时却见赵澈也红着一张脸慢慢行出。   “她是因被你训不用功而羞愧脸红,你这训人的又是在脸红什么?”段玉山总觉这俩人之间笼罩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我是被她气的,”赵澈搭着门口小竹僮的手臂迈过门槛,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你来早了。有话去书房说。”   段玉山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感慨笑叹:“这小孩儿长得可真快,还不到三年个头就蹿起来,像个姑娘家的模样了。”   他还记得徐静书刚来时瘦瘦黄黄,矮矮小小,看人总是怯生生自下而上——   因为谁都比她高。   那真真十足的小孩儿模样,刚开始他还误以为她才七八岁,后来才听赵澈说她年岁已近十二。   如今个头蹿高,虽还是偏于娇小纤瘦,却终于是符合年纪的身量了。   赵澈有些不满地扭头,虽双目蒙着锦布条,脸上却明白写着“没好气”:“什么叫‘像个姑娘家’?她本来就是。”   “是是是,本来就是,”段玉山不懂他在不高兴什么,好笑地翻了个白眼,“这都快成年的姑娘了,你也给人留点颜面啊。问个功课就能把人训得红着脸抬不起头,到底是有多凶?”   “没凶她,就是问她接连两年拿乙等膏火银是怎么回事,”赵澈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后才接着道,“她倒好,一路给我东拉西扯转移话题。我怀疑她在书院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导致分心,最怕她是在书院受欺负了,回来又不敢说。”   他知道她从小就怕给别人添麻烦,但凡能自己忍着捱过的事,就绝不会轻易开口求助。   段玉山想了想:“看她方才笑得甜滋滋,那两眼儿弯得跟糖饼烙的小月亮似的,不像是受了欺负的样子啊。”   赵澈眉心紧蹙,若有所思地抿住唇,没再说话。   他与徐静书初次“相见”就是在双目失明后,所以她的外貌身形在他心中从来就没有个具象,最初他只是凭她尚显稚嫩的嗓音、小心翼翼的软糯语气以及矮小的个头,断定这是个毫无攻击性,甚至需要他保护的小萝卜丁。   既是小萝卜丁,当然就不必特意区分男女。   从两年前那回“手放错”,再到武德二年新年家宴时的“红鸡蛋”事件,接连经历两次尴尬后,赵澈才意识到这是小表“妹”,是个正在慢慢长成的小姑娘。   他向来很有为人兄长的自觉,之后便比较留心与她相处时的分寸,如何待赵荞那个异母亲妹,便如何待徐静书。   当然,他待徐静书终究还是多些关切的,毕竟他的异母弟弟妹妹们身为信王赵诚锐的孩子,向来不缺人照拂,又都有母亲在近前关爱,而这些是徐静书没有的,他这做表哥的自是能多庇护一些是一些。   但也仅止于此了。他甚至从来没有好奇过她的长相。   此刻段玉山的这个描述让赵澈心里酸酸涩涩有点堵,两年多来头一回生出些微好奇,突然很想知道……   “笑得甜滋滋,两眼儿弯得跟糖饼烙的小月亮似的”模样,具体是个什么样?!   段玉山见他神色不对,以为他还在担心徐静书在书院的事,便宽慰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么,若是分心,那八成是因为情窦初开之类的事吧?我小妹就这样。”   惊蛰天本就时不时滚两声闷雷。伴随着“情窦初开”这个词,赵澈觉得眼前仿佛劈过一道明晃晃挑衅的闪电。   “叫夜行安排人进明正书院查清楚,”赵澈从牙缝中迸出吩咐,字字森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小混蛋扰人上进的。”   也不打听打听那是谁家的妹子,找揍。   ****   段玉山来见赵澈,自是有正事要说的。   两人进到书房落座后,段玉山道:“你推断得没错,信王殿下确实与‘绣瑶班’那位唱青衣的女子过从甚密,或许有迎进后院的打算。”   这半年来赵诚锐在外的行踪忽地诡秘起来,许是他安分了一年多让徐蝉与孟贞大意了,对此并没有太在意,只以为他同之前一样只是出去寻常玩乐。   而赵澈却非常敏锐地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之前他让人试着跟进赵诚锐行踪,虽只探到赵诚锐频繁前往“绣瑶班”的戏园子听戏,但他总觉他父王怕是冲着人家戏班子里的哪个美人去的,便安排了段玉山再从旁打听。   毕竟段家的手下赵诚锐认识的不多,跟得近些也不易引起警觉。   “我父王真是没看透如今的风向啊,”赵澈扶额长叹,“还当战时在钦州那会儿呢。”   早年还在钦州那会儿,因是战时,法度条令形同虚设,没谁有余力注意“后院人逾数”这种小事。如今新朝建制四年,方方面面都在逐渐进入一个既定秩序,许多陈腐积弊正在逐年被清算。   “他若继续对此不以为意,只怕将来大规模清理‘后院人逾数’这问题时,他与皇姑母就是板上钉钉的两只出头鸟。”   历来革新除弊时,最先被揪住的对象定是有足够分量的,下场也要足够惨淡,才好起到“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   段玉山无奈苦笑:“在这件事上,皇帝陛下自己也没做什么好表率,估计在武德一朝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或许这也是赵诚锐一直有恃无恐的原因。   “只是眼下的三位热门储君人选,个个都不像会忽视这个问题的主,”段玉山深吸一口气,“信王殿下若再这样下去,待将来储君登基,只怕这烂摊子就留给你来担苦果了。”   赵澈清冷哼笑:“那也未必就是留给我的苦果,或许我父王并不想将这苦果留给我。”   “这信王府若不交到你手中,只怕将来倒得比哪家都快,”段玉山对此是深信不疑的,“虽信王殿下在此事上不大拎得清,王妃殿下与侧妃倒是一直很清醒。”   在府中继任者问题上,虽需赵诚锐来做最终决定,那也需酌情考虑徐蝉与孟贞的意见,这两位在继任者问题上说话是有一定分量的。   只是徐蝉与孟贞都是柔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与赵诚锐撕破脸死扛。   “母妃与侧妃都不容易,难得这几年稍稍舒心些,我在她们面前也不忍多说什么,”赵澈以指尖轻抚蒙眼的锦布条,“等下月初成王府樱桃宴过后再看吧。”   “也好,‘绣瑶班’那头我会派人再跟,若是……”段玉山抬眼见他的动作,忙话锋一转,“求你别摸眼睛了行不行?你当你那是‘杏林圣手’?多摸两下好得快是怎么的?你可真……”   “闭嘴!”赵澈面上霎时爆红。   这些读书人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用词都不严谨!没事提什么“摸”字?! 第二十六章   徐静书今日要做的“芝麻糖箔脆”,从食材到做法都相对平常, 在信王府这样的门第是不会出现的。但对外头寻常人家的小孩儿来说就稀罕了, 毕竟这东西须得等到有谁家宴客摆席时才机会吃到。   含光院掌厨大叔进府已有十几年,却也是贫户出身, 自还记得这味零嘴。当徐静书问他要齐材料时,他就隐约猜到是要做这个了。   “表小姐手艺是真好, 会得也多,小时在家中常吃这些零嘴?”大叔背着双手,乐呵呵与两个小竹僮一道支着脑袋看她利落倒水和面。   这两年多徐静书在这小厨房内做甜点零嘴不是一回两回, 与掌厨大叔和小竹僮们混得熟, 大家都知她做东西时不需旁人搭手太多, 便只凑在她旁边看着,陪她说说笑笑打发时间。   徐静书利落地将糖和香油倒进面中, 笑吟吟答道:“小时家里煮饭都得数着米, 哪有许多零嘴吃?只是乡间人情厚, 有谁家摆酒办席时, 附近邻里都得出人头去帮忙。我母亲身体不好, 便只好叫我去。”   约莫从她六七岁起就是这样,那时她还没灶台高,旁的事帮不上了太多, 大人们往往只能打发她去做点心、零嘴的小灶边打下手。她天生就是个记性好的, 什么东西看人家做过一次就能学会。   “家里拮据,我虽在别人家学会了,也没什么机会自己做, 许多东西都是在这里来之后才第一回 做。”   对自己窘困的出身家境,徐静书一片坦然。她觉得,早年在家的生活虽清贫窘迫,却并不是需要她羞耻惭愧的事。毕竟从前战时世道艰难,大多数普通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没法强求非得活成多好的模样。   这也是她对新朝怀抱希望与热忱的缘由。如今一切都在向好,只要别好吃懒做,有手有脚就能奔出活路,多好。她小时做梦都不敢想得这么美。   正当她兀自感慨时,有个小竹僮坏笑起来:“那要我说,表小姐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这几年做给大公子吃的那些,竟都是头一回做!难道就不怕万一失手做坏了,大公子吃了要发脾气?”   “你瞧不起谁啊,我哪回失手了?”徐静书以齿沿轻刮唇角,贼兮兮笑着说反话,“而且表哥是大人,不爱吃甜的。都是不好意思拂了我面子才吃的。勉勉强强咽下去,哪儿吃得出来做没做坏。”   其实她知道,表哥待人不苛刻,即便当真做坏了味道不好,他也不会冲谁发脾气,最多少吃两口外加脸色不好看罢了。   说着话,她麻利地切了酥油化进水中,再拌上炒好的椒盐,又倒进和到一半的面中。   另一名小竹僮笑着起哄:“大公子不爱吃甜食是真,可要说‘勉强’,这就不对了。那是大公子待表小姐格外好,不愿表小姐伤心,每回都捧场吃得干干净净。不信换小五姑娘来做试试?保管大公子看都不看一眼。”   哪里是什么“格外好”,他就是喜欢吃甜食!徐静书使劲和着面,两腮鼓着空气撑得圆圆的,心下大声腹诽,脸上却莫名烫了起来。   “口没遮拦!你让大公子怎么‘看’?!”掌勺大叔笑笑,照那小竹僮后脑勺拍了一记。   小竹僮惊觉自己说错话,摸着后脑勺尴尬傻笑。   见他知错,掌勺大叔便没再多说,又笑呵呵转口道:“不过,表小姐在大公子这儿啊,那确实是不一样。”   反正含光院的人都瞧得见,赵澈对二姑娘、小五姑娘和小六姑娘这几个妹妹虽也关爱,却绝没有像待徐静书这般细致亲近。   这两年虽因徐静书去了书院,赵澈也忙,两人见面不多了,可他总会算着时间叫平胜送徐静书念书需用的物品过客厢去备着,每到换季时也会叮嘱去给她量身裁新衣,这些可都是徐静书独有的待遇。   “说不得再过几年,咱们称表小姐,就不能再是‘表小姐’啰!”掌勺大叔意有所指地打趣着。   掌勺大叔年过四旬,从赵澈记事起就负责打理他的饮食,可以说是看着赵澈长大的。因为这个缘故,赵澈对他也比较敬重,是以他偶尔也会拿赵澈的什么琐事打趣两句,赵澈知道后也不会计较。   两个小竹僮挤眉弄眼地笑成一团:“不称‘表小姐’,那要称啥?”   掌勺大叔背着双手,故作高深地笑觑徐静书:“我哪知道?这事你们得问表小姐啊!”   有时年长者拿小儿女之间的事凑趣胡说,其实是无心顺口。   可有些话常常是说者乐呵呵开个玩笑转头就忘,听者脑子里却有脱缰野马撒着蹄子跑偏出十里开外了。   脑中乱哄哄的徐静书握着擀面杖的手一滑,那张薄似蝉翼、如茶钟大小的成形薄皮立刻破掉。   两个小竹僮立刻忘掉调侃话题,哈哈哈嘲笑:“先时表小姐还自夸从没有失手做坏过什么呢!”   掌勺大叔见徐静书羞得面红耳赤,便抬了脚尖朝俩小不懂事的人腿上轻踹两下,笑着呵斥:“谁在厨房里还没失手过?有什么好笑的?”   ****   正值初春,又赶上惊蛰天,风起时不免料峭。   徐静书从小厨房出来时打了个冷噤,两颊滚滚的热烫却丝毫不退。   端着那盘“芝麻糖箔脆”往小客堂的方向才走出几步,就听平胜在背后唤道:“表小姐留步,大公子方才同玉山公子进书房谈话了。”   “哦,”徐静书垂着脑袋回身,也不大敢看人,声音小小的,“既表哥同玉山夫子议事,我就不去打扰了,你替我……”   平胜赶忙摆摆手:“玉山公子走了有一盏茶功夫了,此刻只大公子自己在,吩咐了请表小姐过去的。”   徐静书讷讷应了声,端着盘子一路埋头随平胜走到书房门口。   平胜替她将门推开时,她终于抬头道谢。   “咦!表小姐的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着凉了?”平胜小声关切。   徐静书尴尬僵笑:“没、没有的,厨房太热了。”   说完赶紧迈过门槛进去。   垂着眼帘将盘子放在桌案上时,忽听赵澈淡声道:“你脸红什么?”   徐静书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灿亮双目瞪得大大的。确认他眼上还蒙着锦布条,这才没好气地扁扁嘴,无声冲他做了个鬼脸。   我脸红什么,关你……   徐静书赧然抿唇,心中有一百只兔子开始咚咚咚蹦得个此起彼伏。   她这会儿的脸红,大概还真关他的事。讨厌鬼,明明听到她与平胜说话,还特地再问一遍。   “厨房太热,我又一直守着灶火,”她故技重施,又拿先前搪塞平胜的话敷衍他,却不敢再看他了,“你趁热吃,我回去了。还得收拾东西,晚些要启程去书院的。”   “站住!”赵澈眉心拢成小山,总觉她说话时隐隐打颤,便疑心她是着凉起高热了,“你过来,我……”   “我才、我才不过去,”徐静书猛地捂住脸后退两步,又羞又窘地急声脱口,“你肯定又想摸我的脸!”   方才徐静书进来时就没关门的,此刻羞窘之下说话不过脑,音量也高了些,门外的两位侍者与还没走远的平胜听得清清楚楚。   平胜止住步子,目瞪口呆地回头。门口两个侍者与他的神情一模一样,嘴都要合不拢了。   ****   根据平胜的描述,徐静书是“捂着脸落荒而逃”的。   赵澈俊面赧红,十分没好气地咬牙道:“这小姑娘,进书院后也不知道结识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想西想,光吃不长。”   说完,忿忿捏了一片“芝麻糖箔脆”递进口中——   香、脆、酥、甜,各色滋味混做一处,强烈的愉悦感自心底升腾而起,蓦地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慌忙拍拍手上的芝麻碎屑,强忍下再去拿第二片的冲动,狼狈低头,摸索着端起茶盏。   打死也不能让平胜看到“大公子被一盘芝麻糖箔脆馋哭”的奇观。   平胜本就恭敬垂眸,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忍笑低应:“表小姐可没有光吃不长,这两年下来都和二姑娘差不多高了。”   “去去去,数你话多!退下,把门关上,我有事要想想。”   轻轻的关门声响起后,赵澈才长长吐出一口郁气,满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若有所思间又摸了一片芝麻糖箔脆放进口中,脑子里就忍不住开始想象徐静书的模样。   和阿荞差不多高?他想了想前几日赵荞站在他身旁说话时的场景,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耳旁比划一番。   比他矮着大半头……这不是还是个萝卜丁么?!   “谁要摸你个萝卜丁的脸,净胡说八道,”他单手支着发烫的侧脸,漫不经心小口咬着那尚有点温热的芝麻糖箔脆,含混哼哼,“还跟我‘男女有别’起来?”   呵,一个“笑得甜滋滋,两眼儿弯得跟糖饼烙的小月亮似的”、小没良心的萝卜丁。   让你男女有别!再不管你了。哼哼。 第二十七章   冬季长休结束后回到书院,一连三日, 徐静书都觉得浑身发毛, 后脖颈冷嗖嗖的。   “你很冷?”曾莉扭脸看着她缩脖子的动作,疑惑又关切。   此刻夕阳还未落山, 两人正在相携前往书院藏书阁的路上。   徐静书摇摇头,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看:“不知怎么回事, 总觉的这几日好像有人在背后跟着我。”小小声声,活像被惊到的小动物。   “有吗?”曾莉瞪圆眼睛,学着她那样压低声量, 小心翼翼回头瞧了瞧, “没、没见着什么奇怪的人啊……”   两人惊疑不定地进了藏书阁, 上了二楼后,嘀嘀咕咕合计一番, 牵着手碎步急急进了跑马回廊尽头的那间房, 借着林立书架的掩护, 藏到了离门口不远的墙角处。   两人肩抵肩蹲在墙角等了好半晌, 见并没有人跟进来, 这才放下心来。   “呼,没事没事,”徐静书发觉自己腿麻了, 索性就在那里席地而坐, “许是我这几天没睡好,恍惚了。”   曾莉倒也没笑话她,与她面对面就地坐下, 扭头以目光逡巡手边的书架,口中不无关切地问道:“那也是。我瞧你眼下有点发青,每天夜里都读书到很晚吗?”   她俩并没有住在同一间学舍,所以曾莉不知她夜读是到几时的。   “其实也没有很晚,有人从前叮嘱过我,说若是睡得不够就会长不高,所以我总是在子时之前就躺下的,”徐静书抿了抿唇,两颊浮起可疑淡绯,“我只是最近有些……多梦。”   说到这个,曾莉非常能感同身受,立刻抱头哀嚎:“啊就是!整夜做梦真的很讨厌,醒来后感觉比一夜没睡还累!我总是梦到自己在今年底大考时交白卷!有几次我吓醒坐起来喝口水接着睡,眼睛一闭,就看到那白卷又回我手上了!”   她家里的情形是供不起她再投考国子学的,这最后一年的学业完成后,她就得面临谋职之事,今年的考绩将是她谋职时最重要的敲门砖,这让她无比忐忑,生怕今年哪次小考失了手要影响将来前途。   成日这么如履薄冰的,可不就整夜做梦么。   “我也总是半夜吓醒,”徐静书从身侧书架抽出一册《大周律朝纲卷》,稍稍屈起双腿,将它摊在膝头,含含糊糊咕囔道,“不过倒没梦到考试……”   而是梦到“那个谁”,总坐在对面,薄唇微微勾出一个蛊惑人心的弧度,对她说: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可以吗?   每每从这梦中惊醒,让徐静书觉得最羞耻的并非“对方要摸自己的脸”这件事,而是梦里的那个徐静书垂着脑袋、蹭着步子走过去,声如蚊蝇——   可以的。   瞎可以什么啊?!啊?!啊!!   ****   虽徐静书一开始胡思乱想到满脸通红,好在很快就定下心来,与曾莉脚尖相抵,专注地看起了手中那册大周律。   完整的大周律分皇律、诏令﹑圣政﹑朝纲﹑台纲﹑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金部、民律十三大卷,在明正书院的律科课程通常只涉及刑部﹑工部、金部、民律这四卷,徐静书手中这册,是整个三年学业结束也不会正式涉及的《朝纲卷》。   而曾莉手上的则是《礼部卷》。   两个小姑娘都是容易专注的性子,各自将书看进去之后,便没谁再吭声,连翻书的声音都极小,互不打扰。   待到太阳彻底落山,房中渐渐昏暗到不适合再看书,两人才抬起头来,相视一笑,反手揉着自己发僵的脖子准备站起来。   虚掩的门被猛地撞开,门扉重重砸向墙壁,将两个小姑娘惊得几欲炸毛般瞪大眼睛望着对方,双双屏息凝神。   接着,有踉跄杂乱的脚步声进来,徐静书缓缓扭头,小心翼翼从书架缝隙中看过去,于幽暗中依稀看见有一男一女纠缠着靠在了对面那半扇门后的墙上。   “三月底就是国子学在招考,我只是在家闭门读书,不是不理你,”气息不稳的陌生少年音,语气软和,求着哄着,“你瞧,我今日还是翻墙回书院来看你的。如今我已结业,轻易可进不来……”   哦,这是上一届的“前辈”。徐静书与曾莉对视一眼,无声吁了口大气。   接着便是委委屈屈的娇软哭腔:“谁要你来看……稀罕你翻墙来看……”   这声音可就熟了!两年同窗,交情再一般,那也是认得出声音的。缩在墙角的徐静书与曾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真的没……”那“前辈少年”似乎因被误会,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头词穷半晌之后,忽然传来一记“啵”的轻响,像春日暮夜无人处突然绽开了一朵花。   “那,亲过了,就算盖了印,你得等我,”同窗姑娘不胜娇羞又心神落定的甜声嘟囔,“若你今年考上了,就在国子学等我明年来考,不许和别的小姑娘要好。若没考上,明年我就来同你一起考。”   “好,既盖了印,自然是要等你的……”   接下来的声音,就实在不适合被别人听去了。   徐静书顶着大红脸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心中啧啧道:还可以这样?!   亲过就算盖印,盖了印就会等着?   好像……无意间学到点了不起的大学问呢。   ****   数日后,夜行的人进明正书院一番打探后带回的消息,让赵澈无比庆幸,自己几日前那句“再不管那没良心的萝卜丁”的豪言,只是在心里自说自话,谁也没听见。   不然,若被旁人知道“大公子这么快就自打脸”,那多没面子。   “你是说,进书院两年,同届同窗七十九人,她竟连一个朋友也没交到?!”如此惨境让赵澈惊讶极了,“莫非是有人作梗排挤?”   徐静书虽怯软些,却绝不孤僻,乖顺勤勉又贴心,不轻易与人争长短,但凡混熟一点,就会知她是多么讨人喜爱的性子,这点赵澈还是很有把握的。   夜行道:“回大公子,表小姐虽与大多同窗交情泛泛,却并没有被排挤、欺负的迹象。而且,只是朋友不多,却不是没有……呃,就一个。”   “就一个?”赵澈眉心微凛,“男的女的?品行如何?考绩怎样?”长什么模样?哪家的?多大年岁?   后面三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突兀,赶忙吞下没再问。   “是位姓曾的姑娘,与表小姐一样是刻苦用功的性子,平日也不生事,”夜行见他十分关切,便解释得细些,“这位姑娘在当初入学考时名列前茅,第一年在书、算两门上表现出众,拿了两门甲等;年前这次大考虽只拿下一门甲等,但书、律、卜三门都是乙等。”   这么看来,倒也是个“品学兼优”的上进姑娘,并非什么乱七八糟的坏朋友。赵澈总算松了口气:“也罢,没被欺负就好。虽朋友少些,总好过交了许多坏朋友。”   赵澈并不强求徐静书非得拿甲等不可,只是觉得以她的天分资质,每门功课年年拿乙等很奇怪,怕她是在书院遇到什么不好的人或事影响,才导致不能专注。   既知在书院没有被欺负,也没有交乱七八糟的坏朋友,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考绩乙等就乙等吧,随她高兴了。   “不过,今年年底大考之后,她就该投考国子学了,”赵澈指尖抵住眉心轻柔,惆怅叹道,“国子学招考可不像明正书院那样只看招考当时的考绩啊。”   国子学不但招考名额有限,还会面向各地州府的官办书院及私塾,那才真真叫个僧多粥少。若徐静书连续三年考绩都不功不过平稳在乙等,考国子学时可就要吃大亏。   唔,月底成王府樱桃宴时把她带上。到时国子学祭酒郭攀也会在,趁机让她混个脸熟,将来若在书院考绩的事情上被卡,也好搭话通融。   此时的赵澈早就忘了几日前“再不管那没良心的萝卜丁”的决定,不由自主地替她操碎了心。   ****   二月廿八,徐静书照例坐书院的大车回城,一进城门就下了马车,绕了点路避开同窗们的视线,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回了信王府。   才过垂花拱门就遇到赵荞。   赵荞笑着跑过来在她头顶揉了一把:“小表妹你可以啊!”   “啊?我怎么了?”徐静书茫然看着她。   “老实交代,”赵荞俯身凑近她,神秘兮兮笑得古怪,“你与大哥,几时开始暗通款曲的?”   徐静书脑中轰地一声,仓皇倒退两步,脸红到脖子根:“什、什么……什么暗、暗……胡说!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对,表姐,你你你……读书人,用词要严谨!”   她这磕磕巴巴词不达意,却将赵荞说得一愣一愣,好半晌才想起还嘴:“别闹了姐妹,我算哪门子‘读书人’?我会写的字加起来都没十个,你跟我谈用词严谨?!”   这位二姑娘从不以自己“文盲”为耻,反驳得那叫一个“理不直气也壮”。   “呃,我是说,‘暗通款曲’不是这么用的。”徐静书讷讷垂下惊慌的红脸。   “呐,大哥受邀,明日要去成王府的樱桃宴。他连我都不肯带,居然指名要带你。”   成王赵昂是如今的储君候选之一,他府中的樱桃宴可不是吃喝玩乐那么简单。信王赵诚锐是赵昂的皇叔,赵荞这姑娘自就是赵昂的堂妹。两家亲缘近得还没出三服,她这个堂妹都没能受邀,可见场合之郑重。   受邀者大半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京中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想求一个明日赴宴的机会,也就为去那些人面前露个脸混个眼熟而已。   赵荞本就不打算走仕途,对这些场合没多大个兴趣。她感兴趣的是,这么重要的机会,受邀的大哥却将家中弟弟妹妹都撇开,指名要带表妹去……真是很值得玩味啊。   “这样的事,若不能用‘暗度陈仓’,”赵荞双臂环在胸前,眼尾倏地一夹,冲她抛了个古怪的飞眼儿,“你书读得好,请用四个字总结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嗯?”   徐静书懵懵盯了她半晌,淡樱色的唇微微翕张,正要说什么,却又蓦地闭嘴,被自己脑中浮起的四个字吓得惊恐瞠目。   那四个字是——   勾、搭、成、奸。   救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没有!胡说!   赵荞莫名其妙地看着徐静书的脸由红变白,由白转青,由青又爆红,最后掩面激奔而去。   “啧啧,小表妹这变脸绝技,精彩,”赵荞摸着下巴自语,“若到天桥摆摊,怕是能赚钱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提及的大周律大类分列,是在《元法典》的门类分列上稍作增加,非作者原创。 第二十八章   早在半个月前那次休沐回府时,徐静书就已得知赵澈要带她去成王府樱桃宴的事。只不过那两日里赵澈早出晚归, 徐静书并未见到他, 是平胜受命到西路客厢传的话。   如今的徐静书已多少懂得些京中掌故,自也知晓成王府樱桃宴的分量。当时她就很疑惑, 不明白赵澈为什么要将如此重要的机会留给她。   府中如今有年前已从明正书院结业的赵荞,三年下来六门白卷, 连投考国子学的资格都没有,眼下正该是为她的前程计量筹谋的时候,按说成王府这机会该优先给她。   退一步说, 就算赵荞无心仕途, 自个儿不要这机会, 那还有一个即将十四的三公子赵渭呢。   总之,这么宝贵的机会不给血亲的异母弟妹, 却独独给了投亲客居的表妹, 这事确实不大说得通。   徐静书当时就问了, 可平胜只是受命传话, 自然说不清楚赵澈做此决定的原因。   十四五岁的少女, 心中本就有许多夹缠不清、无法与人言说的隐秘思绪,成王府樱桃宴这事儿原已让她觉得茫然又古怪,今日再被赵荞调侃笑闹一番, 简直让她不多想都不行。   ****   二月廿九, 天还没亮,徐静书就已坐在铜镜前,两眼茫然放空, 像个棉花填芯的软绵绵小偶般任由旁人替自己梳妆打扮。   今年的二月小考是从二月廿六到二月廿八,接连三日连考六场,昨日下午考完最后一门卜科后她就急着回来,哪知被赵荞那么一闹,晚上又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今日还这么早起身,此刻她脑子木木的,许久缓不过来。   替她梳妆打扮的并非念荷,而是侧妃孟贞特意从涵云殿派过来的一等侍女岑珊。这几年孟贞待徐静书也是疼爱照拂的,不但指点她丹青音律,日常饮食起居也会留心着她,为赵荞准备什么好东西时总不忘给她也送来一份。   徐静书平日多在书院,休沐回府也不爱出外走动,没遇过什么需要盛装出席的场合,加之一门心思读书,不太懂得该如何打扮妆点,故而平日穿戴都只讲个整洁周正即可。   毕竟今日是要去成王府,孟贞担心念荷打点不精细,便派了岑珊来。岑珊在孟贞近前做事多年,对什么样的场合该是什么样的服饰、妆容自是心如明镜,绝对好过念荷与徐静书一道抓瞎乱折腾。   岑珊有条不紊地替徐静书妆点完毕,又同念荷一起替她换上了徐蝉命人为她量身裁制的新衫。   “表小姐瞧瞧,可还行?”岑珊得体含笑,柔声道。   徐静书闻言使劲眨眨眼,终于聚拢了涣散的心神,抬眼看向铜镜——   嚯!这谁啊?!   宽袖窄腰的春衫合身熨帖,杏红繁花锦衬得肤白又水润,嫩生生如新剥开的菱角;柔婉纤眉描黛,似远山有薄岚增色;双目仿佛两泓清泉映着月华,顾盼生辉。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风华正好,似含苞的娇蕾,不需如何浓妆艳抹,只淡淡的,就馥馥然蜜香袭人。   “咱们表小姐可真好看!”一旁的念荷眼中亮晶晶,与有荣焉般发出朴实却又真挚的赞美。   徐静书软软下眼睫,对岑珊道谢后,有些不知所措地轻轻抿了唇。   这两年,她除了在意自己学业是否长进外,就只关心自己有没有长高,甚少注意自己在外貌上的其它改变。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竟已长成了这般美好的模样。   ****   因赵澈打算在路上向徐静书交代些事,两人便同乘一车。   毕竟是表兄妹,为示坦荡,车帘并不放下,随行的侍者平胜与侍女念荷也与车夫一道在前头并坐。   赵澈端坐在正中的坐榻上,徐静书则坐在他左手侧的长椅。她怕弄乱外衫与发髻,纤细脊背直挺挺,不敢靠向身后的车壁。   “待会儿到了成王府,你先别急着贪玩乱跑,”虽知徐静书不是贪玩的性子,赵澈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句,“我会领你去见几个人。”   “嗯嗯,不乱跑,一直跟着。”徐静书从坐进马车起就没敢正眼看过他一回,此刻虽很认真在听他说话,目光却是垂垂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初春清晨的晴光自对面车窗斜斜倾入,将那杏红繁花锦映照得愈发俏丽明媚,灼灼颜色烫红了她的双颊。   赵澈瞧不见她模样神情,听声音总觉她古古怪怪的,便纵容般轻笑道:“没要你一直跟着,等我领你去见过了该见的人后就没旁的事了。到时你自去玩乐就是。”   “那你呢?”徐静书飞快扭头觑了他一眼,什么都没看清就又收回目光,继续垂眸盯着自己衣裙上的纹绣,“若我去玩乐了,你做什么呢?”   也不知从几时起,她开始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她想知道,在那些她到不了的场合里,他是个什么模样,会有如何的言行举止,又怎样与旁人打交道。   以及,与什么人打交道。   只是她一直不敢问,怕他不耐烦或不高兴说,所以她对他在外的这些事一无所知。   徐静书有些忐忑地探出舌尖轻轻舐了舐下唇,胸腔里有一百只心虚的兔子紧张地红着眼睛瞎蹦哒。   “我?”赵澈略偏了偏头,“我不太方便参与那些助兴宴饮的玩乐,大约就是叫玉山一道,找个没太多人的地方说话喝茶打发时间吧。”今日段玉山也在受邀之列。   这两年赵澈目不能视,出席这些场合无非就是为了拓宽人脉或加深交情,每每达成赴宴目标后,段玉山便陪着他在清静少人出说说话,也没什么乐子。   “那我也不去玩,陪你喝茶说话。”徐静书垂下脑袋,闷闷地在心中飞起一脚踹走段玉山。   “你那什么语气,”赵澈以为她是不高兴了,噙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该活泼泼的年纪,平常又少出门,今日难得随我赴个宴,我没打算一直将你拘在身边的。”   想了想,他纵容般笑叹着,又退让一步:“这样吧,见过郭大人之后,旁的人就先不管了,你自去玩。若有必要,我再唤你。行吧?”   “哪个郭大人?”徐静书终于抬眼看向他。   到这时她才看清,今日赵澈穿的是与她身上同样材质的繁花锦,只颜色不同,是雅正清隽的天水碧。   同样颜色质地的锦布条蒙眼,非但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反觉他神秘莫测,俊逸非常。   他此刻的坐姿看似松弛,腰身却足够挺拔,那是信王府大公子该有的模样。   既修且韧,载直载洵;禀如青竹,华似芝兰。   徐静书蓦地想起武德元年初秋那回,在含光院小客堂初见赵澈时,她脑中就浮起过小时父亲教过的这几句话。   但那年的赵澈五官尚有淡淡青涩未褪,一袭月白袍的少年人,同色锦布条蒙眼,姿仪慵懒如散仙,并非如今这般看不透底的端肃矜持。   她有些落寞地敛好心神,满脸疑惑地继续先前的问题:“为什么必须见郭大人,旁的人却可以不管?”   “国子学祭酒郭攀大人,”赵澈答,“我先带你去他面前混个脸熟。这样明年你投考国子学时,若有什么差池,也方便通融。”   嗯?!徐静书明眸大张,惊讶又心虚地略缩了下巴:“我是不是忘了说……我不打算考国子学的……”   ****   马车在成王府外的下马石前停下,徐静书率先躬身出了车厢,立刻殷勤狗腿地转过身,伸手要去扶随后下来的赵澈。   赵澈瞧不见,长指搭上她的手背才知是她,便立刻收回手去,重重冷哼道:“平胜。”   被拒绝的徐静书闷闷退到侧边,将有利位置让给平胜。   先到一步的段玉山正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后,颇为惊讶地迎上来,扬声笑道:“这是怎么的?大公子今日起床气没消?”脸上像盖了层薄冰似的,啧。   在平胜的搀扶下,赵澈下车站定,面色不豫,抿唇就走在了前头。   自知理亏的徐静书收回目光,向段玉山执礼轻道:“玉山夫子安好。”   段玉山先时只看到她盛装的侧面,此刻面向而立,竟没来由地愣了愣。   “天,那你这小……”他急急将“小孩儿”这个词嚼吧嚼吧吞了,改口道,“你这小姑娘,可真会长!”   “啊?”徐静书一头雾水。什么叫“真会长”?   “待会儿我可得警醒着点,绝不能让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子将你骗走了,”段玉山轻笑出声,“不然回头大公子要冲我急眼要人的。”   说着,两人齐齐举步,跟上前头赵澈的步子。   “才不会,”徐静书讪讪抿了抿唇,心里乱糟糟的,抬眼看了看赵澈的背影,“他不管我了。”   先时在马车上,她说了“不打算考国子学”的话过后,表哥就再也没有理过她了。   段玉山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口问:“你惹着他了?”   他毕竟给徐静书当了半年的“二度启蒙夫子”,加之这两年虽见得不多,却没少听赵澈说这小表妹的事,是以他对这小姑娘的乖顺性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乖得跟兔子似的,竟能将大公子惹得藏不住脸色,可真稀奇啊。   “嗯,惹着了,”兔子徐静书求助,“玉山夫子,你说,我要怎么做,他才会理我?”   段玉山信口胡诌:“你就往他跟前一站,撒个娇,然后……哦,不行。”   他原是想说,这么漂漂亮亮、娇娇甜甜的小妹子,只需往赵澈跟前一站,撒个娇卖个惨,哪个做兄长的不心软啊?说到一半他才想起赵澈如今还看不见,这撒娇的威力就大减了。   “出了万卷楼,你就不是一个靠谱的夫子了。”   徐静书小声嫌弃他的破主意,心道若能找主家商量一下借厨房用用,或许能哄一哄?   就不知成王殿下好不好说话。   哎。   第二十九章   到了成王府后花园拱门外,平胜不便再跟, 便改由段玉山虚虚扶着赵澈, 替他引路。   此刻的赵澈脸色已然平静无波,偶尔将脸偏向右侧与段玉山低语几句时, 嗓音也徐缓如常——   只是不肯搭理徐静书而已。   徐静书巴巴儿跟在他左手边,几次欲言又止, 却都被他刻意的忽视闷得又闭上嘴。   那边的段玉山瞧着她无计可施干着急的模样,心下不忍,笑着打圆场, 赵澈却还是不大肯理徐静书。   樱桃宴设在后山, 穿过后花园又行一段通幽曲径后才到。   途中自是遇到不少同来赴宴的人, 时不时就过来与赵澈、段玉山寒暄攀谈一番。这种情形下徐静书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按捺住心中焦急, 乖乖跟在旁边安静如兔。   到了樱桃宴设席处, 赵澈没有再提带徐静书去见郭攀的事, 径自领着她与段玉山一道去向成王见礼。   成王赵昂年岁约莫二十三四, 许是因为今日是在他地盘上的私宴, 没见他有什么盛气凌人的皇嗣架子,始终和气噙笑与人谈笑风生。   宾主见礼后,各自落座。   筵席设在后山半腰的流觞曲水处, 沿着蜿蜒曲水单人独席, 两席之间的距离约莫半臂,分餐而食。   今日天气好,初春晴光佐以青山秀水, 倒是风雅至极。   除成王自己外,在场就只赵澈一个赵家人。赵昂坐在主位,身为堂弟的赵澈当然就被安排在他右手座。   段玉山指了指赵澈右手边的那个位置,向徐静书眨了眨眼。   徐静书感激地笑笑,走过去还没坐下,先行落座的赵澈却像开了天眼似地,扭头“瞪”过来。   “玉山,”赵澈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的位置,示意段玉山坐这里,“表妹坐玉山旁边。”   徐静书知他还在气头上,便老老实实挪到下一席落座,扭头眼巴巴看着段玉山占去赵澈身边的“风水宝座”。   赵澈与段玉山一唱一和地同赵昂说着什么,段玉山倾身凑过去些,半晌后似乎觉得难受,索性将桌案与软席都挪了点,与赵澈几乎要抵肩。   三人说得似乎很投机,面上都有笑意。   徐静书胸腔里冒着酸啾啾的泡泡,低头瞪着面前桌案,在心中拎起段玉山摔来摔去。   侍者们开始上菜时,赵昂环视四下,扬声笑道:“今日玩乐,不必拘礼,撒开了来。”   众人齐声称谢后,便有人提议行玩“七响酒”。   “七响酒”是镐京贵人们在筵席时的风雅游戏之一,其实就是对对子。击鼓传花停止时,最后那位接花人需对上主令者所出的题面,在敲木七声之后若未能对上,便要从曲水中取一盏盛了酒的流觞饮尽。   宴饮助兴的游戏自是能鼓动气氛,大家立刻踊跃开始推举负责出题面的“主令者”,最后一致推选了德高望重又学识渊博的国子学祭酒郭攀。   在众人开怀笑语的喧哗中,赵澈想了想,噙着淡笑低声对成王道:“我这妹子年岁小,平日也不给她饮酒。若待会儿没对上要受罚,还请成王兄允我代她。”   成王赵昂笑出声:“你就比人家年长两三岁而已,怎么说得像年长二三十岁似的。”   虽这么调侃一句,却还是痛快允了。   ****   从小徐静书就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大吉利。   静书,净输。   但凡玩什么游戏,她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运气,今日也没有例外!   鼓声停歇,她默默放下筷子,无言以对地瞪着桌案上那束缠着桃花色丝线的花枝。她看着赵澈时不时偏头与段玉山说话的亲近场面,索性一直埋头默默吃东西泄愤,压根儿没注意传花的鼓声,就这么成了第一轮就“中招”的可怜人。   今日列席者中没几个认识她的,只知她是赵澈带来的小表妹,却不知她旁的根底。大家见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既同情又幸灾乐祸地笑开了。   毕竟“主令官”郭攀的学养深厚,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怕是招架不住他的老辣题面。大家本着“还好是死道友不是死贫道”的心情,哈哈笑着提醒“小姑娘要仔细听啊”。   果然,郭攀胡子一捋,笑成了老狐狸,开口就是:“清风明月无价。”   看似字字寻常,用作对仗游戏的题面时却字字都是坑。   寻常读书人在蒙学阶段,都会背诵诸如《训蒙骈句》、《声律启蒙》这类最为基础的对仗蒙学典籍,清风明月这类的意象原本很常见,是来似乎很好对。   可要不怎么说“人老会成精”呢?在大多对仗蒙学典籍里,都是“清风对明月”!郭攀将这原本对仗的两组意象捏到一处,直接将大家最先能想到的下对给堵死了。   徐静书垂着脑袋看盯着面前那盘樱桃肉,脑中飞快转动起来。   她可不喜欢喝酒。   ****   郭攀笑呵呵开始以筷箸敲击桌案边沿,胸有成竹等着看那个垂着脑袋的小姑娘罚酒。   可他才敲到第三下,就见徐静书抬起头来,嗓音绵绵甜,却非常镇定:“玉盘珍馐有情。”   郭攀的题面是出尘大雅,她就对还他一个入世大俗。   清风明月的超脱至美确是无价,但玉盘珍馐背后的红尘世情,却也是人活一世不可或缺的至善。   郭攀眼前一亮,险些要击节赞叹。余下众人虽觉不可思议,却还是愿赌服输地遵照游戏规则,纷纷从面前曲水中取了流觞饮尽。   “这小妹子,厉害啊!”赵昂略支了脑袋,赞许笑看徐静书一眼,也认罚了一杯酒。   赵澈唇角上扬,嘴里却不免要谦虚:“运气好撞上的吧。”   他说这句话时,大家都在饮罚酒,没人说话喧闹,徐静书当然就听得很清楚。   “才不是撞上的。”徐静书闷闷低头,偷偷磨牙。   虽明知赵澈在场面上是该谦虚这么一句,可她就是不愿被他看轻。   忿忿着,第二轮击鼓传花又开始了。   这一回鼓声敲得很长,那束花枝从徐静书右手座传下去后,绕曲水各座一圈,到了徐静书左手座的段玉山桌上才停。   就在鼓声停歇的瞬间,徐静书猛地伸手过去,从段玉山桌上将那束花枝抢走了。   众人目瞪口呆。   “怎么了?”赵澈疑惑皱眉。   “呃,小徒弟从我这儿把花枝抢走了,不知她在想什么。”段玉山苦笑。   徐静书小声哼了哼,尴尬抬起红脸对上远处郭攀的视线:“郭大人,请。”她知道这个举动突兀又无脑,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证明自己先前不是撞大运。   当然不是想向郭攀证明,也不是想向满座一圈不认识的人证明。   “小姑娘倒是很有胆色嘛,这可你自己招惹我老人家的哦!”郭攀有点老顽童性子,笑呵呵的模样狡诈又挑衅。   “草青临水地!”老人家语速飞快,说完就举起筷著猛敲桌沿,动作利落矫健,活像个打定主意欺负人的熊孩子。   赵澈一听这语速就知道老顽童要欺人,忍不住出声道:“郭大人……”   徐静书扭头瞥了一眼赵澈与段玉山,在郭攀敲第二下之前就扬声脱口:“芝兰倚玉山!”   满场寂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赵澈与段玉山。   虽蒙着双眼看不见,赵澈也能想象此刻是什么场面,顿时僵住。   段玉山默默将自己的桌案与软垫挪得离赵澈远了些。   “小姑娘,敢问你的蒙学夫子是哪一位?”郭攀憋笑问道,“对得这样快,居然还挺工整。”   徐静书低下脑袋,硬着头皮指了指尴尬到想上吊的段玉山。   当郭攀哈哈笑出第一声后,众人相继爆开喝彩与起哄之声。   这小姑娘不得了,看着怯怯嫩嫩的,没曾想不单脑子快,胆子还大!居然当众调侃信王府大公子与自己的蒙学夫子,后生可畏,了不得!   ****   觥筹交错好几巡后,大家三三两两散开,各寻乐趣。   先时被徐静书那么一句微妙的对子闹得险些下不来台,段玉山这会儿不大好意思再往赵澈跟前凑,便寻了相熟友人去一旁玩别的去了。   徐静书心虚地蹭着步子走到赵澈身旁:“我们去哪里?”   早上在来时路上因为“不打算考国子学”惹出他的气都还没哄好,方才又因为一句“芝兰倚玉山”闹得他被大家调侃,徐静书自己都觉得今日有点过分了。   她想找个人少不显眼的地方,好好向他认错。   面有赧色未褪的赵澈撇开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见他不肯应声,徐静书咬着唇角,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不是有意……我就是一抬眼就瞧见玉山夫子和你凑那么近……”   赵澈还是不说话。   徐静书急得额角快冒汗,小心翼翼拿手指尖往他手背上戳了戳:“对不住嘛。若你心里实在不痛快,骂我两句也行,别不理人。”   她本就理亏心虚,说起话来自然糯糯软、津津甜,使劲在陪着小心。   赵澈耳尖倏地透红,取之哼哼着抬起了下巴,还是不大高兴。   徐静书没辙了,鬼使神差般一跺脚,娇声凶巴巴低喝:“赵澈!能不能像大人一样好好讲道理?”   如果赵澈眼睛上没有蒙着锦布条,这时候大约眼珠子都要瞪出眶了——   果然是兔子急了会咬人,都敢直呼他大名了。   赵澈再也端不住冷脸,闷闷笑出了声:“你呲个兔牙吓唬谁啊。”   这兔子大概不知道,就她那把甜糯软嗓,哪怕发脾气,也只是奶凶奶凶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12月16(周日)晚上23:30更新,请大家知晓。么么啾~~   注:本章对仗游戏中的“清风明月无价”化用自欧阳修“清风明月本无价”   “草青临水地”出自白居易《感春》,原句为“草青临水地,头白见花人”。静书对的“芝兰倚玉山”是我瞎编的……   接档文预收文案已开放,大家可以点开专栏看看,如果觉得还合口味的话,烦请点一个收藏鸭~!谢谢大家~!   接档文《心上人》   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恶战重伤,失去部分记忆。养伤期间,周围人全都孜孜不倦向他传达着一个可怖的消息——   他与信王府那位大字不识几个的荒唐二姑娘,竟是一对儿?!还是他没脸没皮缠了半年,又不惜与情敌大打出手才争来的?!   贺渊听得耳朵长茧,还是死活想不起这风流账。   他面无表情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个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绘声绘色在天桥底下说书的赵荞,心中冷哼:请问我能看上她哪一点?   后来……   贺渊:每一点QAQ。   这是一个失忆男忘了自己的心上人,后来不断“真香”的故事。   小剧场:   重伤醒来的贺渊茫然看着面前的姑娘:“二姑娘多礼了。”   赵荞愣住,以为他在开玩笑:“你我之间可是‘非礼’的交情,探望一下算什么‘多礼’?”   贺渊冷漠脸:“二姑娘慎言,我们不熟。”   后来……   赵荞看着将自己堵在街角的人冷笑:“贺大人慎行,我们不熟。”   贺渊长指抵住额间:“我这里没有你。”   又点点心口:“可是,这里有。”   哪怕遗忘,脚尖依旧忍不住朝着你的方向。因为,你在我心上。 第三十章   赵澈那句近乎宠溺无奈的笑言,倒将徐静书惹得“怂病”发作, 无措地将双手背在身后, 无力地耷拉了脑袋。耳朵烫得厉害,心中羞愧又后怕地砰砰跳个不停。   今日的她——尤其方才在席间——实在冲动脱序到连自己都觉陌生的地步。   她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 也很清楚那样不对,但在那个当下, 她就是克制不住心中那股复杂的焦灼火气。   是的,她长这么大,到今日才是头一回由着自己心中气, 无理搅三分。   实在是有点糟糕。   “我没龇牙, ”她双手负在身后, 蔫头耷脑地软声道,“对不住, 我先才是起急了才口没遮拦, 请表哥……”   “为什么事起急?”赵澈抿笑, 淡声打断了她的愧疚与自责。   徐静书慢慢抬起羞惭红脸, 小心环顾四下。今日列席者数十人, 此刻大都三五成群在近旁各处小景致找乐子,或是找地方坐下叙话,就春日山景煮茶品果, 时不时发出点笑声。   虽说是第一次涉足这种场合, 但如今的徐静书毕竟读书明事整两年,不必旁人来教,她也知那些人看似散漫玩乐, 实则是在心照不宣的风雅笑谈中互亮机锋。那些言笑晏晏的背后,或多或少都隐藏着许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她明白眼下不是拉着表哥谈“要不要考国子学”这种琐事的好机会,可她又怕若不及时将自己的理由与打算说清楚,表哥对自己的失望气恼会变成再也结不开的结。   心下飞快权衡利弊后,她清了清嗓子,小声提议:“我瞧着半山亭里没人,我们可不可以去那边讲?我明白表哥今日过来一定还有旁的事,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好。”   ****   今日成王府这樱桃宴,在名义上是个“赏春品果的闲散私宴”。说通俗点,就是“成王殿下今日得闲,请些人到府上来吃喝玩乐”的意思。   其实谁都知那不过就是对外的一个说辞,今日主家与受邀宾客各自心中皆有醉翁之意,吃喝玩乐不过是个聚首的由头。   但即便这样,成王府在场面上还是供足了吃喝玩乐的花样。   半山亭内的石凳上早早铺好了绵软锦垫,午间正席散后,就有侍者在亭中石桌上摆好一套茶具与三盘新鲜樱桃果,另有两个盛了茶点的黑底红漆攒盒。   亭前石阶上有一名侍者肃立多时,见徐静书与赵澈相携而来,恭敬执礼后亦步亦趋将二人迎进亭中入座。   厅中一角有红泥小炉,小火煨着煮茶小铜壶,壶嘴有茶香氤氲成束状薄雾,早春新茗的清芬在亭中徐徐漾开,散入春日午后的晴光里。   侍者替二人分了茶后,便得体退出,在亭前碎石小径上走出十余步,到了绝不会听到亭中人交谈的距离才停下,目不斜视地垂手肃立,确保不会打扰宾客交谈,又能及时照料宾客所需。   “想说什么?”赵澈以指尖轻叩茶盘边沿,面色已然和缓。   原本坐在他对面的徐静书赶忙站起,走到他身侧站定,浅声细语:“就是,关于我明年的打算,我们得谈谈。”   “做什么要站这么近来谈?”赵澈蹙眉,颊畔浮起一抹诡异而可疑的红痕。   “我怕待会儿说着说着你生气了要训我,站得近些,你就不用训得太大声。”徐静书闷闷抬头,看了看小径那头的成王府侍者。   她还是想要点面子的,若被人听到她挨骂,那真是丢脸丢大了。   赵澈发出一声没好气的长叹:“是为何不愿再继续投考国子学深造?莫非是受阿荞的影响?”   “没有没有,表姐一直叮嘱我要用功,她说她是有苦衷才那样的,叫我不要学她,”徐静书怕他要误会赵荞,赶忙使劲摇头,“我最初就没打算要投考国子学。我想的是等今年底结业过后就好生准备,明年开春去考官谋职。”   以国子学的学制,要想学有所成顺利结业,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对她来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她不能再多吃这么几年的闲饭了。   赵澈眉心微凛,着恼沉声:“你到六月才满十五,急着谋什么职?府里养不起你是怎么的?”   徐静书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这双新崭崭的绣鞋与她身上新衫是成套的,银丝夹彩线纹绣花鸟,鞋面那簇短流苏以一粒小小金刚钻固定。   午后春阳自枝叶间柔柔洒下,使那粒经巧匠之手精心打磨的小小金刚钻生出熠熠璀璨的光芒。那华丽冷萃的光芒略有些刺目,这使徐静书不由自主地使劲闭了闭眼。   “表哥,十五岁就是大人了,该有大人的样子,”她声音小小,却很坚定,“从前年岁小,家里无法再多养我一个,我自己也没旁的法子活下去,才厚着脸皮来寻姑母庇护。如今我既已长大,就该端端正正立起来。”   她的软嫩嗓音里还有点绵甜稚气,可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格外平和沉静。似乎字字句句都已经过长久的深思熟虑,并非年少轻狂的冲动妄言。   “好,你有你的想法与打算,总归也是个上进的路子,这不是坏事,我不与你生气,”赵澈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替她分析利弊,“可是,咱们且不说你考官能不能中,即便明年你考官成功,若只是明正书院三年的求学资历,那也只能从末等小吏做起,将来仕途也会比国子学出来的同僚艰难得多。你想过这些吗?”   徐静书抿紧唇垂眸望着他清贵俊秀的侧脸,红了眼眶,也红了粉颊。   表哥真的从最开始就在为她计量长远,处处都在念着要护她周全。两年过去,丝毫没有改变。   “想过的,”徐静书弯起了双眸,“可书上说,每一颗蚌中之珠的生成,都是因有砂砾入侵,蚌疼极之下就会流泪。那些眼泪一层又一层,天长日久,才成了我们看见的珍珠。”   红尘百态,从来就是有温软也有砥砺。   两年前在万卷楼,她在赵澈掌心写下的那句“千磨万击还坚劲,吹进黄沙始余君”,不独是赠给他一人的鼓舞。那也是年幼无助的徐静书心底的信念。   她性子怯软,惧怕许多有形的伤害,却从不畏惧无形的艰难。   “再难也不怕,我会扛过去的。你信我,好不好?”   扛过去,就会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人。   就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哪怕内里深藏着刺骨锥心的疼痛,也要将那些砥砺之痛化作绝美风华。   堂堂正正立于世间,明珠浅浅生晕,莹莹有光。   ****   “表哥放心,我都打听好了,有几部是会安排新近员吏在闲时进国子学旁听的!你想,既有薪俸可领,学业也不会懈怠,还不必负担束脩学资,这对我来说,可不就跟天上掉馅儿饼一样么?”   徐静书看起来怯怯柔柔,却是个谋定而后动的谨慎性子。在决定要早早谋职时,就已非常注意留心朝中各部的相关规制。这两年,她与曾莉经常在散学后进藏书楼翻看书院绝不会考到的那几部《大周律》,无非就是在反复衡量“投考国子学”与“尽早谋职”之间的利弊。   见赵澈若有所思,似被说动,徐静书赶忙躬身打开桌上的攒盒。   攒盒总共有六块模样精致的琼脂樱桃酪。牛乳与琼脂混合酵出的酪质感极嫩,随着她开盒盖的动静轻轻晃动。   面上有浓稠樱桃浆绘出精致花朵,红白两色相互抬衬,甜酸交驳的果香与淡淡乳香扑鼻而来,早春里最顶尖的色香味都在其间了。   徐静书从旁取了小勺,小心舀的一勺,殷勤递到赵澈面前:“呐,这个樱桃酪看起来就很好吃,表哥你试试?”   她想了想,狡黠地眯起笑眼:“若你吃了这个觉得好,那就同意我明年开春就考官谋职,好不?”   赵澈没接她的话,只是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小勺,竟寻着淡淡香味将那勺樱桃酪抿了去。   “这樱桃浆有点酸,”赵澈满脸难受地皱了眉,骄矜哼哼道,“不好吃,所以不同意。”   明明就想同意的,还偏要做精做怪为难人,生怕改口太快显得不威严,哼。看穿一切的徐静书唇眼俱弯,悄悄冲他摇头晃脑,吐舌扮了个鬼脸怪相。   “那,试试这樱桃,”既知他是故意的,徐静书倒也不太急了,笑吟吟挑出一枚又大又红的樱桃果,捏着果柄又递给他,“这颗特别红,保管甜。吃了就同意呗?”   她原意是想让赵澈自己伸手接过去,可她递过去时有点用力过猛,直接将果子抵上了他的唇——   这场面,活像在盖印章似的。   想到“盖印章”,月初在书院藏书楼里不小心旁观到的某个场景忽地窜入徐静书脑中,无端让她尴尬到绷紧了双肩。   然而更尴尬的是,赵澈或许也在发懵,竟直接就着她的手,将那果子含进口中……   还不经意地抿过了她的指尖!   徐静书蓦地瞪大水眸,将手收回来背在上后,脸上“腾”一下就蹿起燎原大火。   她半晌发不出声,愣怔片刻才回魂,惊慌抬眼飞快地看了看小径那头的成王府侍者。好在那名侍者仍旧保持先前那般目不斜视的姿态,并没有往亭中偷窥的迹象。   徐静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心口处却像有被火燎了皮毛的兔子疯狂乱蹦,烫得她胸腔都快燃起来了。   他知不知道方才碰到了她的……不知道……吧?哎哎哎,他脸红了!耳朵也红了!这是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羞赧的少女脑子里全是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   那边厢,红脸赵澈神情木然地伸出手,摸索着寻到面前小小的空碟子,将樱桃核吐进去。   “这颗不甜,”他诡异地顿住,喉头滚了几滚,才接着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下一颗若是甜,我就同意。”   满脑子浆糊的徐静书怔怔垂眼,看着他的唇开开合合。   他的薄唇被琼脂樱桃酪与新鲜樱桃果接连润泽,此刻在春阳的照耀下竟闪着无比诱人的光。 第三十一章   先时无意间被赵澈的唇扫过指尖后,徐静书又羞又慌, 混沌的脑中有许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此起彼伏, 满心里又被只着了火的疯兔子蹦得个大纵不静,盯着赵澈怔半晌, 只看到他薄唇开开合合,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啊?什么……”徐静书讪讪回魂, 抬起手背轻轻压住发烫的右脸,“什么‘就同意’?”   赵澈默了片刻,将混乱的思绪稍作整理。方才他想事走了神, 察觉有果子递到唇间后, 便鬼使神差般张口衔住。可当果子入口后, 他立刻就意识到这实在是非常不妥,所以尴尬得烫红耳根。   好在徐静书秉持了一惯的乖巧贴心, 并未将这尴尬挑破, 沉默地放过了他那虽无心却多少有些轻浮浪荡的冒犯之举, 总算没让场面陷入僵局。   赵澈深吸一口气, 慢慢敛了不自在的神色, 代之以郑重和缓:“你不打算投考国子学,也清楚这样做往后会艰难。但你大约不知道,那样的将来具体会艰难到什么地步。虽不是你亲兄长, 可你的事向来是我在管, 我自觉该替你多打算着些。若为你的长远计,我不该同意你提前谋职的这个想法。”   徐静书放下压在脸颊边的手,垂睫掩住眸底汹涌悸动的暖流, “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赵澈接着道:“可方才你说,你就快要十五,是成年自立的年岁了。我自己过了十五岁也才没两年,当然明白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在意的事,就是希望周围人不再将自己当做无知小儿,不愿事事由人牵着走,想靠自己在这世上立起来。这样的想法没有错,若我非要你照我给你划的道走,或许你嘴上不说,心里也要怪我武断、专横又多事。”   话到最末,他的唇角淡淡勾起,却无端透着一丝落寞苦涩。   他不是盛气凌人的性子,很少强硬去要求别人一定要如何。就像他亲妹赵荞,胡天海地混了个“三年求学六张白卷”的糟心结果,他虽也气恼训斥,却没有真的强按着赵荞的头逼着她去学。   对徐静书,他是想着她小小年岁离家千里,身世形同孤苦,性子又绵软怂怯易吃亏,便觉自己该多些关照、周全,尽量让她将来的路少些波折崎岖。   可今日这怂巴巴的小表妹坚定地告诉他,她长大了,心中对前程将来有自己的打算。   与他早早替她盘算筹谋之路截然不同的打算。   她和和软软、想尽法子卖乖讨好希望他能同意她的意愿,他若再强要替她决定将来的路该如何走,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会显得他枉作小人。   “不是,我没有怪……”徐静书急了,想要解释。   “没说你不对,急什么眼?我方才只是心里不大痛快,故意刁难着闹你的,”赵澈轻笑着摇摇头,温柔地打断她,“我向来自觉对你有一份责任在,若是一口同意了你那么做,我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可我若不同意,恐怕谁都会觉得我面目可憎。所以折中一下吧,你尽可满场去寻,若能找一颗最甜的果子给我,那我就同意这事由着你自己的心意去。”   说完,他唇角勾着浅浅笑弧,摊开掌心,冲着徐静书的方向。   ****   作为信王府大公子,赵澈虽也自小习武,却没吃过太多苦,这从他那双明显养尊处优的手就能看出。   五指修长,掌心宽厚,在春阳的照耀下显得白皙温润,如美玉莹莹。   徐静书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打从最初的最初,他就在处处为着她好。只是他甚少将自己的苦心呵护诉诸言语、仔仔细细剖析给她听。   这么久以来,方才是他第一次用对待大人的态度与她平等交流。   她知道,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就表示这时候只要她任意拣一颗果子放到他的掌心,他都会说甜。   从此后,他再不会因她不肯投考国子学继续深造而与她着恼置气,不会拦着不让她去参加明年官考。   会由着她的心意,放开一路温柔沉默护在她背后的手。如她所愿,让她像每一个长大的人那样,抬头挺胸去学着自己走。   这明明是她希望的结果,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急速涨起酸涩闷燥,将整个胸腔撑得直发苦疼。   “这里没有甜的了,每一颗看起来都很酸,”有滚烫泪珠自徐静书眼眶无声滚落,她赶忙以指抹去泪痕,极力稳住嗓音,“我想去下头再找找。”   那名成王府侍者始终在小径那头候着,倒不必担忧赵澈无人照应。   赵澈疑惑地偏了偏头,稍作沉吟之后,收回手去,噙笑点头:“好。我在这儿等你。”   ****   从半山亭出来时,徐静书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这两年,随着各自年岁渐长,她与赵澈之间的牵系本就已日渐淡薄。之前他还会习惯使然地将她当做需要庇护的小萝卜丁,若这颗果子交出去,他就要真真拿她当做大人对待。   平等,尊重。会认真聆听她的想法,不会替她做主决定她自己的事,不会粗暴地干涉她的意愿,会放手让她踏上自己选择的征途。   但与之相伴的,自然还有必然的克制与疏离。毕竟,大人与大人的相处,不可避免会有无言默契的界限。   这是“长大”的代价。   至此,她依然没有动摇想要早些自食其力的念头。   她会拿来一颗最甜的果子交到他手里。但不是此时此刻。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自己弱小无助时,就无比渴求长大;可当只要跨出一步就能长大的那个瞬间,却又会想着再等一等。   哪怕再多当半个时辰的“小孩子”,也是好的。   徐静书取出随身的绢子小心将眼里的泪花拭净,又轻轻拍了自己的脸,深深呼吸吐纳数回,强行压下心底的酸痛与怅然。   漫无目的地拾级而下,却正好碰到段玉山与成王赵昂一行四人站在林荫下交谈。   段玉山身旁的那人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只是段玉山气质偏于文雅,而他身旁那人却多了点英朗恣意。   而成王赵昂身旁的则是一名年轻女子,姿仪挺拔的身形纤细却不柔弱,韧如修竹。   徐静书向来是过目不忘的,她非常清楚地记得,方才席间数十人里并没有这一男一女,显然是宴后才进来的。   段玉山抬眼瞧见徐静书,立刻停止了交谈,没好气地笑着冲她招招手。   徐静书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走过去:“成王殿下安好,玉山夫子安好。”   “喏,就这个无情无义的小徒弟,方才在席间当着你们郭大人的面,可将你弟弟我坑惨了,”段玉山对身侧的男子笑笑,又对徐静书道,“这位就是我堂兄,国子学武科典正段微生。”   徐静书惊讶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段典正安好。”昔年神童段微生,如雷贯耳啊。   “这位也是国子学武科典正,”段玉山笑着抬手,以掌指了指对面的女子,“林秋霞。”   “林典正安好。”徐静书赶忙转了转方向,再度执礼。   一礼既毕,她不经意抬眼,才发觉林秋霞右袖空空。心中敬意更深。   “她还是当年江阳关大捷的有功战将,”成王赵昂有些不豫地瞟了段玉山一眼,似是不满他对林秋霞的介绍不够仔细,“将来还会是成王妃。”   他话音一落,段玉山与段微生各自扭头,同情忍笑。   徐静书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愣住了。   “求你闭嘴,”林秋霞则轻恼地嗔了赵昂一眼,“没谁允过你亲事,不要自说自话。”   见赵昂似乎还要说什么,林秋霞索性举步走过来,略有些突兀地拉着徐静书就走:“我们姑娘家才该玩做一处,不搭理他们。”   被牵着手带走的徐静书懵懵回头一瞥,正看到成王殿下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林秋霞的背影。   那目光里漾着笑,又柔软,又炽烈。   ****   林秋霞带着徐静书走到垂壁山泉旁的一处空草地。   此处虽临山泉,但光照极好,便被摆上了桌椅、地垫,茶果俱全。有不少宾客正在这附近三五成群围坐,煮茶交谈或行风雅游戏。   两人择了一张空桌坐下,林秋霞将盛满樱桃果的甜白瓷莲花大盏推过去些,送到徐静书面前。   “贸然拉了你过来陪我,没吓着你吧?”林秋霞歉意闷笑着,揉了揉自己发烫的左耳。   徐静书赶忙摇头,也回她一笑:“没有吓着的。林典正是有事要与我说?”   徐静书自小是个能察言观色的性子。自己与林秋霞初次见面,对方二话不说就拉了她过来,一副要单独聊聊的架势,总不会是因为一见如故吧。   “你倒还真是机灵,”林秋霞有些惊讶地笑觑她一眼,倒也没什么过场花腔,“我今日有公务耽搁了,宴后才来的。同郭大人闲叙了几句席间事,他老人家对你这个小姑娘有点好奇,想着你我都是姑娘家,便托我问你几句话。”   她既是国子学武科典正,国子学祭酒郭攀就是她的顶头上官。顶头上官委托,她自然是要照办的。   “林典正请讲。”徐静书端端正正坐好,将双手放在膝头。   “这又不是在书院,不必这么规整,”林秋霞“噗嗤”一笑,“听段玉山说,你这两年在明正书院,门门功课都拿乙等膏火银。郭大人觉得,以你的资质,这事很不对劲。便托我问问,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国子学祭酒郭攀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看人自算是通透到能窥一斑而见全豹。方才席间两次对词下来,他从徐静书的敏捷反应与工整对仗中已能大略看出她的学养水平。   在他看来,旁的科目不说,至少“书科”这门,徐静书的实力至少在她们这届八十名学子中能排前三甲。   徐静书所就读的明正书院乃官办,与林秋霞、段微生任职的雁鸣山武科讲堂一样,是归属国子学管辖的。作为整个国子学的主事者,郭攀贵人事忙,自然不会清楚了解每个学子的详情。   但每年的膏火银要从他老人家手里划拨出去,能领膏火银的学子名单当然也要经他批复。虽他通常只是匆匆一眼扫过,年纪大了记性也没多好,但对于名列前茅的学子姓名还是会有印象的。   所以在听段玉山说“徐静书是明正书院的学子”,再听段玉山对她的评价后,郭攀大感诧异。   因为他对“徐静书”这个名字,居然毫无印象。按说这样出色的学子,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两年来无一门功课名列前茅。   “这位老人家在有些事上莫名倔强。发觉有个不得了的好苗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整两年,他却一无所知,你品品他是个什么感想,”林秋霞伸手取了颗樱桃果放进口中,笑眼温柔弯起,“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明正书院在报送膏火银名单的事上,是否存在恶意打压某个学子的不正之风。”   林秋霞武将出身,如今又是武科讲堂的典正夫子,说起正事来就没什么弯弯绕。   “没有的没有的,”徐静书吓了一大跳,重重摇头,晃得发间步摇清脆作响,“每月小考和年底大考都会张榜公示考绩和排名,若有人对自己的考绩存疑,可以按规程到山长处提请稽核答卷,膏火银都是按考绩领的,没有舞弊或打压的事。”   吓死了,若是因此连累书院夫子们和山长被祭酒大人误以为在徇私舞弊,那她罪过就大了。   “那你……?”林秋霞淡笑挑眉,静候下文。   “我,我因为某些缘故,前两年的所有考绩都只不上不下。”   林秋霞蹙眉:“是不是夫子们教学的方式不适合你?”   “书院夫子们教得都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徐静书赶忙强调,“今年就考得很好了,真的。前几日的二月小考,我除了卜科乙等,其余五门都能拿甲等。”   每回小考结束,她都会在一旁听着同窗们对题,算得很准的。   “若我没记错,你们的二月小考,昨日下午才考完最后一门,”这下林秋霞更惊了,“昨日才考完,你怎么也要后天休沐结束回书院看了榜单,才能知道考绩结果吧?”   徐静书也不好说自己“掐算了两年早就轻车熟路,轻易不会算错的”这种话,只能垂下小脸弱声嗫嚅:“若、若林典正不信,后天可以让人去书院看榜。”   “你别说,我还真会去,就瞧瞧你这小姑娘是不是真这么神,”林秋霞笑了,“铁口直断了还。”   ****   两人有来有往聊了一会儿后,气氛便稍稍松弛了。   林秋霞托腮笑望着对面的小姑娘,感慨道:“哎,你这身世,倒和我差不多。我也是家中兄弟姐妹多了,爹娘养不了,便只能自己出来挣个前程活路。咱们这种情形,是比别人难些。但咱们比别人能扛,对不?”   “对!”相似的出身境遇让徐静书觉得她十分亲切,说起话来也没先前拘谨了。   “别说,我瞧着你这性子,与我十几岁求学时还真有几分相似。那时我也胆小怕人,说话都不敢大声。”   “可、可你后来成了大英雄,很勇敢,很威风,”徐静书羡慕又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小小声声道,“而且你对成王殿下……”   林秋霞笑着扶额:“你觉得我对殿下很凶?”   “不,不是凶,”徐静书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可以问个……冒昧的问题吗?”   “嗯,你问。”   “你为什么,不允殿下的求亲?他待你……”她虽说不上个什么道理,但总觉成王极其心爱林秋霞,而林秋霞对成王,也并非无意。   “他待我很好,我也倾心于他。但他生来是参天大树,我不能像藤萝那般的姿态去依附于他,”林秋霞抬起笑眸望着湛蓝碧空,“我得将自己也站成一棵树。”   然后,底气十足地与他枝叶交覆、根茎相连。   这才是两个人相携白首的,最好姿态。   *****   佛家有云“醍醐灌顶”,就是人有时会在某个瞬间,没什么道理地突然就开悟了。   林秋霞的话仿佛打通了徐静书的任督二脉,长久困顿于心的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在这个霎时突然清明。   当年在万卷楼她就想好要早些谋职自立,尽早结束在姑母家吃闲饭的日子。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念头在心中越来越坚定,甚至不知不觉掺杂了些许说不上来的偏执与倔强,就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走这条路。   她自己一直没明白这偏执与倔强从何而来,直到听了林秋霞的自述心路,她开悟了。   她也不愿像柔弱的藤萝、菟丝那般,始终以依附的姿态站在表哥身旁。他始终以兄长的姿态在予她庇护、照拂,她却不想只是他的小妹子。   她不知这非分妄想是从哪一日开始滋生的。   但她知道,她很想有一天,能头顶着天,脚踏着地,站得直直的走到赵澈面前。   哪怕那一天要很久才来,也没有关系。   若那时他已娇妻美眷、儿女成群,她便坦坦荡荡告诉他:谢谢你。因为你,我成了和那你一样美好的模样。   若彼时他心上、身侧也无旁的姑娘,那她就会告诉他——   你是我年少的心事。如今我终于美好如你,你愿不愿牵住我的手?   无论最后会得到怎样的回应,于她,那都是最好的将来。   ****   徐静书匆匆向林秋霞执了辞礼,随手抓了一颗樱桃果塞进口中,就往半山亭的方向跑去。   侍者还在先前的地方肃立,见她去而复返,赶忙见礼。   徐静书顾不得回应,努力平复着紊乱呼吸,一步步走向亭中。   赵澈正在悠闲喝茶,面前那盘樱桃果已空了小半,显然一直很耐心在这里等她回来。   听到脚步声,他将手中杯盏从唇畔拿开些,却并未放下,只是偏过头来,试探地问了一句:“表妹?”   徐静书没有应声,只把心一横,拎起裙摆大步迈上亭前石阶。   她步子又急又快,浑身裹挟着前所未有、与她长相做派全然违和的凶猛气团,一阵风似地冲步上前,倾身在他唇上飞快一啄。   猛兔扑虎,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紧接着,她眼疾手快地从桌上盘中又抓了一颗樱桃果,顶着快滴血的大红脸将它塞进赵澈掌心。   她力持镇定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却忍不住游移,根本不敢看赵澈的表情。“说,说好的,收、收下这颗,你、你就同意了哦!”   赵澈茫然以指尖捻了捻手中的果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唇:“方才……那是什么?”   那是徐静书偷偷盖的章。是即将成年的少女怯软的秘密。   是心怀侥幸地偷偷希望他能等一等。   等她长成最好的模样时,来牵他的手。   “我、我拿果子碰了你一下,”头顶快冒烟的徐静书瞪着亭外扶疏花木,睁大眼睛说瞎话,“而已。”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能做的,最最胆大妄为的混账事了。 第三十二章   “拿果子碰了一下……而已?”赵澈心下异样微悸,如坠云山雾海, 莫名恍惚。   虽如今他的双眼已有些微光感, 但依旧不能视物,平日还得以浸药的锦布条蒙眼。方才之事太突然, 他又什么也没瞧见,只能凭其余感知来推测那个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是一阵风……接着有淡淡馨香温热的气息扑上他的脸……有步摇玎珰的轻响近在咫尺……然后——   唇上就被暖呼呼软绵绵一触。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此刻再回想,他甚至觉得方才那瞬间似有娇嫩的触感轻轻擦过自己的鼻尖。   这种种蛛丝马迹加起来,不得不让他心中生出个大胆而荒谬的揣测来。   但他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眼前这怂兔子不可能那么胆大包天。况且, 这平白无故的, 她没理由那么做啊。   偷亲他?!   这兔子怎么可能偷亲他?!   为什么要偷亲他?!   吃错萝卜了吗?!   脑子快被种种疑问塞爆, 赵澈兀自在心中慌乱咆哮一通后,茫茫然拿起手中的樱桃果咬了一口。   微凉果肉贴到唇上的瞬间, 他背脊升腾起一股激灵颤栗, 这让他猛地直了腰身, 才意识到自己唇上烫得厉害。   或许在发烫的不止他的唇……呃, 停止, 不能想。   “这颗果子是凉的,”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带着点试探之意疑惑沉声, “方才碰我的那颗仿佛是热的。”还软。   “被、被发现了啊……哈、哈、哈。”   他听到徐静书尴尬结巴打哈哈的声音, 脑中“轰”地一声。这兔子,真吃错萝卜了?!   正当他不知从何说起之际,又听徐静书心虚干笑道:“呵, 我……先前那颗,是、是我从下头一路捏着拿上来的,给、给捂热了。我怕它、它变酸,就、就从这盘子里偷、偷拿了一颗。对不住,我、我骗人了。”   这番解释虽磕磕巴巴,内容上却仿佛没什么毛病。   又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赵澈慢慢呼出憋了半晌的长气,说不出心中那滋味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遗憾惆怅……不对,他遗憾惆怅个鬼!   “徐静书,”赵澈尽量严肃地板起红脸,“你从小一说假话就舌头打结,你自己知道吗?”   “啊?这、这样的吗?哈、哈、哈,”徐静书轻咳几声,笑音心虚,“好像被、被吓着的时候也、也会打结。方才在下头遇到……遇到雁鸣山武科讲堂的段典正和、和林典正,我差点闯祸,吓、吓到了。嗝。”   听她说差点闯祸,这会儿还吓得都开始打嗝儿了,赵澈不免担心起来,暂将满心的疑虑放到一旁。   “别怕,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   徐静书悄悄抬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定定注视着眼前的赵澈。   她先前“单方面偷偷盖章”的举动,实在可谓卑鄙可耻,还鲁莽。仓促之下根本没有周全掩饰行迹。表哥那么聪明,只要多问几句,她一定会露馅儿的。   所以她故意托词说到林典正找自己谈话的事,没抱太大希望地试图转移话题。   她以为表哥多半不会上当的。   可他在听她说“被吓到”之后,立刻敛了狐疑神色没再顾得上追问,语气里满是温柔的安抚与关切。   徐静书举起手捂住自己发烫的双眼,唇角无声扬起蜜甜小弧。他怎么就这么好?   “就、就郭大人不知怎么想的,”她调整呼吸,慢慢镇定下来,“以为我前两年没有拿过甲等膏火银,是因为书院山长和夫子们舞弊打压之故。就托了林典正单独将我带到一旁问话。”   说到这个正经事,她确实很不明白。   “方才席间那‘七响酒’,不过是助兴打趣的小把戏。况且我只对了两句,实在称不上什么惊才绝艳。怎么就让郭大人觉得我是沧海遗珠,还想到‘舞弊打压’那么严重的地步去了?”徐静书道出心中疑惑,求助地望向赵澈。   虽这两年她读了不少经、史、法、典,对朝中各部的运作都有所了解,但她终究还只是个书院学子,所学所知都限于白纸黑字写下的那些明面规则。对于字面之外的许多东西,她懂的还是太少。   “想不明白?”赵澈轻笑,耐心解释,“虽你席间只对了两句,但极其工整,对得也刁钻,反应还非常迅捷。郭大人学养深厚,又是个人老成精的,就那么两句,已足够他判断出你在书院学子中的大致水平。他既委托林典正代为关切询问,可见他老人家对你的评估结果,与我和玉山当初的想法一致,你就是个该拿甲等的。”   赵澈慢条斯理将手中剩下的半颗樱桃吃完,才接着又道:“郭大人私下里虽是个老顽童性子,于公却是个惜才又耿介的人。以你这样的水平从未拿过甲等,他生出那样的揣测不奇怪。”   “嗯?怎么会不奇怪?很奇怪呀,”徐静书有些难以理解,嘀咕着捏捏自己发烫的耳垂,“怎么会首先就去想书院山长、夫子刻意打压?他信不过山长和夫子们的品行?书上不是说为上官者,要‘用人不疑’吗?”   “因为郭大人没忘前朝亡国的教训,时时都在警惕着,有些事绝不能重蹈覆辙。”   前朝的亡国之祸并非一夕之间,而是经年积弊埋下了祸根,导致各地裂土为政、内战不休,最终才给了邻国可趁之机。   而前朝最初积弊的根源,就是“世家举荐制”。   从前朝中期起,凡官员入仕,须得先有声名显著的世家家主具名举荐,此人才会有资格进入吏部考功司的点选名单。这无异于世家门阀彻底把持了官员任用的首个关卡,在举荐上自会以自家宗族利益为先。   许多有学识有抱负,却无宗族荫庇的寒门子弟求荐无路,最终只能选择放弃走仕途的打算。   到了前朝末期,读书对寒门子弟彻底成了耗时耗力却不会有好结果的事。因为在那时,只要出生于寒门,无论之后再如何努力、如何出色,也不会有太多改变命运的机会。   经年累月下来,世家愈贵,寒门就愈寒。   可毕竟世家贵胄就那么小小一撮,当寒门子弟无力越过“举荐”这道鸿沟,朝廷自然就出现了极其严重的人才断层。   “郭大人警惕的不是对你个人的打压,而是怕有人想要走前朝老路,以出身门第衡量学子,暗中行不公之举。他是个高瞻远瞩的大智长者,绝不会任由这种事开了口子,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来后患无穷。”   赵澈有理有据的耐心剖析,在无形中又替徐静书拓开了新的视野。   “我明白了,”徐静书使劲点头,笑弯的双眼晶晶亮,粉颊红扑扑,“表哥最聪明,什么都懂!”   赵澈愣了愣,颊畔蓦地浮起淡淡落霞色:“少给我油嘴滑舌!若你今年再拿不到一两门甲等,看你明年考官怎么办!到时若没考上,又错过国子学招考,那你可不许来找我哭,我说不管就不管的。哼。”   这意思很清楚,就是不再反对她明年考官谋职了。   ****   成王府樱桃宴翌日,一大早,信王妃徐蝉、侧妃孟贞就叫上赵澈、赵荞一道,带了礼物乘车出门,据说是去探望哪位生病的贵人。   徐静书独自上万卷楼找书看了半日后,羞涩犹豫好半晌后,还是到含光院小厨房做了三份“樱桃肉”,请平胜替赵澈收了一盘,又托含光院小竹僮将其余两盘分别送去承华殿与涵云殿。   她离开含光院之前,平胜有些神秘地凑到她跟前,好奇地小声问:“表小姐,昨日在樱桃宴,大公子是遇着什么奇怪的事了么?”   “啊?没有吧,”徐静书茫然挠头,“午间正席之后,我与他说了会儿话。之后他就同成王殿下还有几位大人一道煮茶去了,没什么奇怪的事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平胜不解嘀咕:“昨日傍晚你们回来后,大公子火急火燎催我出去买樱桃。那时太阳都快落山了,我上哪儿买去!正好涵云殿有半筐,我便找侧妃讨了两大盘回来。结果大公子他……”   平胜这犹犹豫豫大喘气,将徐静书的好奇与忐忑一并钩到了嗓子眼儿:“他做什么了?”   “他一颗颗拿在手里捂热了,放到嘴上,却不吃,”平胜也忍不住挠头了,“然后摸着自己的嘴唇,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生气。”   “这,我也不懂了。表哥他,他就是这样高深莫测,叫人看不透的一个人嘛,”徐静书满面炸得通红,笑得僵硬无比,“哈。哈。哈。”   ****   申时,徐蝉、孟贞、赵澈、赵荞一同回到府中时,徐静书已早早启程回书院去了。   一行四人才进到垂花门前的抄手游廊里,就有侍者前来通禀:“殿下请王妃、侧妃、大公子及二姑娘同去承华殿。”   这阵子赵诚锐时常不见人影,天黑才回府。徐蝉与孟贞倒是都问过,他说是托人从利州的朔平纪家马场新购了几匹绝世良驹回京,便在南郊与一群老友耍些小钱开赌马盘取乐。   他本就是个富贵闲王,没什么正经公务要处理,这般吃喝玩乐倒也无大碍,于是徐蝉、孟贞便没再过问。   难得他今日大白天肯在府中老实窝着,徐蝉淡漠一哂:“殿下今日这是想起家中还有妻儿了。”   说着,扭头看向孟贞。   孟贞勾了勾唇角没说话,倒也没见多大个欣喜之色。   而赵澈、赵荞两兄妹则双双沉默,神情各有各的古怪。   四人进了承华殿,却见殿中不独有赵诚锐在,四公子赵淙竟也在。   赵淙今年已十岁,与三哥赵渭同在汾阳公主的驸马苏放门下受教两年多,加上两年前他母亲又因暗害赵澈的事发被悄然送出府做了处置,他的性子便比小时收敛许多。话少了,从前那股子嚣张气焰也没了。   立在正中的赵淙规规矩矩向徐蝉、孟贞行了晚辈礼,又向大哥赵澈问了安,然后不无心虚地觑了二姐赵荞一眼。   没等他开口问安,赵荞就冷笑着双臂环在身前,先声夺人:“老四,你这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混账事?”   赵淙赶忙低下头:“二姐,我……”   主座上,赵诚锐猛地一拍桌,怒不可遏:“赵荞!你少揪着老四东拉西扯,倒是该好好反省反省,你自己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徐蝉与孟贞不明所以,疑惑地蹙了眉。   赵澈正要开口,赵诚锐又将话锋一转,冲着他又来了:“还有老大!你这兄长怎么当的?!你二妹在外任性妄为,丢光了府中颜面,整个信王府都快沦为镐京城的大笑柄了!你究竟是真不知情,还是根本与她沆瀣一气,纵着她胡来?!”   这指责让赵澈一头雾水:“阿荞,你在外惹事了?”   赵诚锐那通连珠炮轰完,赵荞立刻就明白,大约是自己在外做的那件事被发现了。   她从小就格外敬重赵澈这兄长,一向维护得很。哪怕是面对自家父王,她也是不允许自家大哥受闲气的。   况且她很清楚,父王这会儿要追究的事,与大哥根本没半点相干。   她气不打一处来,迈步上去挡在赵澈跟前。   “大哥什么都不知,父王无端端扯大哥当什么靶子!”赵荞像只怒极的小豹子,火气冲冲瞪着自家父王,“您好意思问他是怎么当兄长的,怎不先问问您自己是如何做父亲的?!如何为人夫婿的?!”   她的语气实在太冲,孟贞有些不安地小声斥道:“阿荞!”   赵诚锐勃然大怒,猛地起身,抬手指着她,气得涨红了脸:“你这个……”   “我怎么了?我再怎么胡来,也只不过是在天桥说个书罢了,”赵荞豁出去似地抬了下巴,“《民律》里头说得清清楚楚,行当不分贵贱,说书可是《民律》允准的行当,我堂堂正正!”   相比“她竟跑去天桥说书”的事,三年求学六门白卷的赵二姑娘居然知道《民律》,还知道其中有载“行当不分贵贱”,显然后者更让家人震惊得多。   不但赵诚锐愣住,徐蝉、孟贞神色复杂地看向她,连赵淙都忍不住惊讶到两眼发直。   赵荞并没有留意这些,只是冷笑轻蔑抬着下巴,以目光与赵诚锐倔强对峙,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一个猥琐小人。   “若信王府当真沦为了镐京城的笑柄,那也绝不会是因为我跑出去说书的缘故。您才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说我丢了府中的脸之前,请先看看您自己,不要‘猪笑乌鸦黑’啊,信、王、殿、下!”   赵荞话音一落,整个承华殿鸦雀无声。   片刻后,她身后的赵澈忍不住闷闷发笑,抬掌在她头顶不轻不重拍了拍。   “阿荞,有事好好说,”赵澈强行抿笑,不咸不淡地出声,“在父王面前怎么还撒起泼来了?”   哪有骂自家父亲是“猪”的?这不是把自己和兄弟姐妹全都给骂进去了么。这傻妞,真是气昏头了。 第三十三章   赵荞打小不爱读书,进明正书院后就更成了脱缰野马, 三天两头逃学往外跑。倒也没见她有什么为非作歹的恶行, 就爱在市井间打个混,难免沾染几分泼皮气性, 犯起浑来亲爹的脸也不给。   但她并非事事都浑,只要行事做派入得她眼, 该礼敬体谅的、该周全维护的、该贴心关照的,她心里门儿清。   她对赵澈的敬重信赖简直要到盲目的地步,赵澈温和一句笑言劝阻, 比赵诚锐十句呵斥还有分量。   “好, 我听大哥的, 好好说,”赵荞略略收了收张狂气焰, “‘信王府二姑娘跑去天桥说书’这事是没给府里增光添彩, 可若说丢了多大脸, 我就不服气了。我不偷不抢、没违律犯禁, 没伤风败俗, 最多算出息小了点儿。我本是想着等我闯出点名堂再告诉家里,不是不敢说。可父王您自己做了什么,您敢说吗?”   她对她父王的某些作为积怨已久, 前些日子又无意间得知这混账爹的一桩混账秘密, 怕母妃殿下与自己母亲难受才一直忍着没说,早就憋得满肚子火。   哪知她还没想在家中搅风搅雨,混账爹倒先来指着说她丢了府中的脸, 还拉扯她最敬爱的大哥出来迁怒,这要是还不浑,她就不是赵荞了。先前变着法儿骂他一句“猪”,都算是她看在父女之情的份上留了口德。   “你个惯会忤逆的冤孽,反了天了?!自己不学好,有书不读,背着全家人跑去入个上不得台面的行当,还理直气壮地撒泼犯浑?!”赵诚锐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隐约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来人……”   徐蝉平静望向赵诚锐,打断了他要唤人请家法的话:“阿荞自来是个小暴脾气,冲起来说话没分寸也不是一两回,却绝非胡搅蛮缠、不讲道理,殿下莫与自家小姑娘计较。”   这番言辞,很明显是护着赵荞了。   徐蝉在赵诚锐面前是难得强硬一回的,她都这么说了,赵诚锐只好铁青脸,重重拂袖,罢了请家法的打算。   徐蝉的维护让赵荞眼眶发酸,眼尾泛起淡淡红雾。   她抬眸直视赵诚锐,目光蔑视:“那桩事,我劝父王还是自己对母妃殿下与母亲说吧。我不学无术,不懂什么修辞避讳,若事情从我嘴里说出来,怕是更难听。”   ****   赵澈听了这半晌下来,自也猜到赵荞愤怒指责赵诚锐,为的是哪桩。   他无奈轻叹,给赵诚锐递了个台阶:“父王,不若将阿荞这事交给我来从长计议,我这就带她回含光院。”   接下来要说的事,怕是真真要叫赵诚锐颜面扫地,儿女们回避一下,也是给赵诚锐略略留些余地。   赵诚锐自己也知道这道理,便压着火气长叹:“去吧。老四也回去。”   赵淙如蒙大赦,行了一圈辞礼就要退出。却被赵澈又唤住。   “老四,你也随我到含光院,”赵澈虽蒙着双眼,严肃板起脸的兄长气势还是很有震慑力的,“今日这个点儿,你该与你三哥一同在汾阳公主府受教,为何会在府中?你得给我个解释。”   赵淙心知要完,忍不住瑟瑟抖了两下:“是,大哥。”   语毕,垂着脑袋缩着肩膀,老实巴交伸出手给兄长当盲杖,敬畏之心溢于言表。   望着赵澈带领弟弟妹妹离去的背影,赵诚锐怒容稍敛,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徐蝉与孟贞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约莫也猜到点什么,双双入座。   孟贞淡漠瞥了赵诚锐一眼,忽地笑了:“对府中几个公子、姑娘来说,大公子才真真是‘长兄如父’啊。”   瞧,这就是赵荞口中的“修辞避讳”了。   若换赵荞的语气来讲这句话,那就是——   混账赵诚锐,你儿子都比你更像个一家之主!   ****      赵诚锐如今共有儿女六个。   他对所有孩子都差不太多,基本是个“管生不管教”的懒爹,仿佛觉得给了孩子们锦衣玉食的矜贵生活,赶上得闲又心情好时,带着他们玩一玩、逗个趣,这就算尽到为人父的职责了。   他既如此,王妃徐蝉与侧妃孟贞在关于这六个孩子的管教上,就有许多不好说的为难之处。   毕竟二人各只一个亲生孩儿,其余四个终归自有生母。她俩不好在此事上叫人非议厚此薄彼,明面上总得尽力做到不偏不倚,可这分寸不大好拿捏,最终就落得个松也不是严也不成,烫手得很。   好在赵澈懂事早,当他明白了徐蝉与孟贞的难处后,便自觉担起长兄之责。这些年他与几个弟弟妹妹虽说不上多亲密,于日常琐事上也不多干涉,却会关切他们的学业功课,留心他们的为人品行,大事上提点着,以免他们当着行差踏错。   其实他比二妹赵荞也只年长不到三岁,在自己都还算个孩子的稚嫩年纪就主动担了这担子,当然做不到滴水不漏。不过他有同理心,对待几个小的虽会有所约束与期许,但不至于威压强求,也会愿意听听他们自己的想法。   正因如此,弟弟妹妹们对他都颇为敬服,从不在他跟前造次。   对几个小的来说,有时大哥的话远比父王有分量。   毕竟,大哥是个偃武修文,样样拔尖的儿郎,而且品行端正人人称赞,他有十足底气要求弟弟妹妹们和他一样好。   而他们的父王,没有资格这么要求。   人到中年都像是还没活明白,实在不够分量作为儿女心中的榜样楷模。   ****   含光院书房内,手足三人隔桌而坐。   赵淙心虚气弱地斜斜瞥着旁侧的二姐,生怕她立刻要跳起来将自己一顿暴打。   “老四你先说你的事,”赵澈像是开了天眼,“阿荞还不至于在我面前动手打你。”   赵荞单手托腮,哼了一声:“大哥说得对。”   赵淙放下心来,垂头丧气:“我这几日装病没过汾阳公主府,又怕大哥知道要生气,不敢待在府中,就出外闲逛。大前天在天桥那边看到个很像二姐的人在说书,挤过去时她正好下台,没瞧真切。今早便又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二姐。哪知才走到半路就碰上父王……”   装病逃学被逮个正着,赵淙当场傻眼。   赵诚锐厉声喝问他要往哪儿去,他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去天桥看二姐说书”,这就捅破篓子了。   “二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告密,就是没想到会被父王揪住,吓慌了,不知怎么就那么说了。”赵淙脑袋千斤重,眼眶泛红。   这两年他性情变了许多,与兄弟姐妹相处再不像小时那样跋扈,确实没再故意惹谁不痛快过。   赵荞明白他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对他这番解释并不怀疑,反而同情一叹,友好地在他肩上捶了捶:“咳,既不是故意告密,那我怎么会同你记仇?你二姐讲道理的好吧?”   赵淙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随即又破涕为笑。   “既你姐弟俩的恩怨了结,那来说说你为何装病逃学吧,”对面的赵澈屈指敲敲桌,冷漠脸,“你这是不愿读书了,还是近来累了想缓缓?”   “我想读的!可我不如三哥。恩师讲的有些东西,我开始听不懂了。”赵淙抹着眼泪,哽咽道出自己心中深藏许久的隐秘恐慌,“大哥,我是不是傻的啊?”   “不是!”赵荞猛地提了音量,大声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只是书读不好而已,凭什么就是傻的?!”   “你道理还一套一套的,”赵澈没好气地冲着赵荞的方向冷笑三声,又对赵淙道,“这样,明日我过汾阳公主府去问问你们眼下的进度,先看看你这是怎么回事。若实在不适合,咱们再另做打算。可好?”   他平日都在过问着他们几个的功课,赵淙虽不算学得多么出色,但也没到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估计是驸马苏放从今年开始为赵渭、赵淙安排了涉及朝政的课程,赵淙比赵渭年纪小,开蒙晚些,觉得吃力倒也不奇怪。   “多谢大哥。我之前……呜呜……怕你生气,一直不敢说……”赵淙哇哇就哭开了。   “你哭得我脑仁儿疼,”赵澈苦笑,“没你事了,回去吧。”   “我……呜呜……我想听听二姐的事……”   赵荞佯怒,握拳相向:“你怕是想看我笑话吧?!”   ****   “我呢,早知自己读不进书,又不是个习武的料子,将来成不了什么大器的。”   赵荞撇撇嘴,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读不进书,只又道:“虽家里会养我,那我也不能像……‘那个谁’那样,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过一辈子,是吧?所以三年前刚进书院那会儿,我就琢磨着学门合适的手艺。”   她在天桥一带打转好些日子,最终觉得说书这行当就很适合自己。   不过,拜师的过程不大顺利。还是时常逃学去台下给师兄师姐们做话搭子,整三年下来才得到说书师父认可。   赵荞想起先前赵诚铭斥责她的话,立刻又来了气:“年前书院最后一次大考过后,我才去行了拜师礼。上个月开始正式登台,至今都没说够十场,还是搭着师兄师姐们说的,估计台下都没记得我名号。况且我也没说过我是信王府的二姑娘,怎么就给府里丢人了?!”   赵荞缓了缓,叹气。   “总之,这事我自己选的,肯定会一直做下去。若家中确实不能见容,要打要骂我受着,要叫我收拾包袱卷滚出去,那我也认。好啦,我的事交代清楚了。本来是想闯出点名堂再告诉你们的。”   “啧,做足三年话搭子才拜上个师父,你混得可真惨,”赵澈长指轻揉额间,啼笑皆非,“成吧,虽任性了些,总也算是件正事。你既定好主意入这行,今后便用心钻研门道,别稀里糊涂混日月。如需家中帮忙打点什么,就来同我说。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若往后真被外头人笑话,你可不能哭兮兮倒了赵二姑娘的威风。”   这事做得是荒唐了些,但正如她先前在承华殿所言,“不偷不抢、没违律犯禁,没伤风败俗”,总好过出去惹是生非、让家里人收拾烂摊子。   “嗯!”赵荞咬住下唇重重应声,眼含热泪,实在很想像赵淙先前那样哇哇痛哭一场。   一旁的赵淙揉着哭红的双眼,小声问:“二姐,那你先前说父王……他做什么了?”   “你小孩子家,打听这种污糟烂事做什么?”赵荞抹了泪,扭头瞪着他,无比严肃,“总之,你长大不能学他那样,我们都不能学。记住了吗?”   赵淙被她少见的语气吓了一跳,连连点头:“我知道。恩师和三哥也说过,我们要学大哥这样。洁身自好,矜持克己,心有敬畏。”   “老四你给我一边儿去,哪儿来这么多浮夸之词,”赵澈没好气地挥挥手,“去找平胜问问,晚饭备的菜色够不够三个人吃。”   赵淙一听大哥这意思是要留他在含光院吃晚饭,立刻乐颠颠儿应下,出了书房去找平胜。   ****   书房里只剩兄妹二人后,有些话总算可以敞开说了。   “你方才为着什么事冲父王犯浑?”其实赵澈猜到她要说的是哪桩,不过还是谨慎地确认一下。   在大哥面前,赵荞就不藏什么话了:“他堂堂信王殿下,与戏班子的女伶勾搭厮混,这就已经够没脸没皮的了,偏生那女伶还是个有夫之妇!而且我前几日还听人说,那女伶与她的夫婿已上京兆尹府提请和离了,这约莫就是等着被抬进咱们家后院呢!”   赵澈倏地僵了脊背,继而握拳往桌案上一砸。   他父王与绣瑶班那个唱青衣的女伶厮混,这事他是知道的。可他还不知对方是有妇之夫,更不知对方因此与夫婿和离之事。   莫说赵荞先前犯浑,此刻才得知这惊人详情的赵澈都想犯浑了。   与“府中二姑娘到天桥说书”比起,这才板上钉钉是要叫整个信王府没脸见人的勾当!   “大哥,我觉着我们这兄弟姐妹几个,怕是十辈子没做好事,才摊上这么个糟心的父亲。”赵荞闭目仰头,后颈无力倒垂在椅背上。   毕竟只是儿女,即便再气再恼,像先前那样犯浑撒泼当面骂亲爹几句,就已是忤逆出格的极限。总不能将亲爹绑起来打断狗腿吧。   赵澈已然无话可说。   如今在府中真正有点分量能试着去阻止这桩事继续错下去的,就只有徐蝉与孟贞了。   可这二位也有她们的难言之隐,否则从前信王府后院也不至于乌烟瘴气到那般地步。   赵荞痛苦哀嚎:“这可真是苦瓜拌黄连——苦得要了亲命啰。”   ****   饭厅内气氛有点凝重。   赵澈与赵荞都沉着脸,赵淙不明所以,胆战心惊不敢动筷。   平胜站到赵澈身旁,低声道:“表小姐启程去书院之前特意做了‘樱桃肉’,虽是甜口,毕竟一番心意,大公子尝尝吧?”   赵澈心下蓦地一甜,握住平胜递到他掌心的筷子,总算面色稍霁。   “我也……尝尝?”赵淙偷偷吧唧了一下嘴,跟着拿起筷子。   赵澈闻言眉梢一扬,凶巴巴哼道:“你尝什么尝?逃学的人,有饭吃就不错了。”   赵淙蔫头耷脑缩回手。   “那……我没逃学,”赵荞觑了大哥一眼,小心翼翼试探地问,“我可以尝尝吗?”   赵澈沉吟片刻后,忍痛道:“你可以吃……五块。”   赵荞也不等人来伺候,拎起公筷麻利夹了五块放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口中还嘀咕:“大哥你也太护食了吧。”真抠。   徐静书临行前做的这盘甜而不腻的“樱桃肉”,总算抚慰了兄妹二人被“苦瓜拌黄连”渗透的心,饭厅内的气氛渐渐和软起来。   “表小姐让给承华殿与涵云殿各送了一整盘的,”平胜替赵澈布菜后,轻声的赵荞笑道,“侧妃定会留着等二姑娘回去再吃,这么算起来,二姑娘可比大公子吃得多些。”   赵淙羡慕地看看赵荞,又眼巴巴看着那盘“樱桃肉”,再看看护食的大哥,顿时心酸一叹。早知今日,小时他就对表姐好些的,哎。   赵澈静默半晌,咽下口中那块“樱桃肉”后,不豫沉声:“阿荞,你得给老四做出个‘尊敬兄长’的榜样,比我吃得多这就不合适了。赶紧还三块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樱桃肉”不是用樱桃做的,是肥瘦相间的小块五花肉配多种香料炖烧的,偏甜口,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甜到心尖尖,敲下饭!!! 第三十四章   成王府樱桃宴后,徐静书结束休沐回到书院, 二月的考绩就放榜了。   她入明正书院两年, 始终都是不高不低,在同窗里不大引人注目, 课时较少的武科教头甚至总错唤她的名字为“徐书静”。   可那二月考绩一放榜,“徐静书”这名字扎扎实实掀起一股惊讶的狂潮, 再没谁会记错了。   六门功课四门榜首,只卜、画两门相对弱些,卜科排了第二十七, 画科排了十二。   如此佳绩, 都快与上届那位一枝独秀、一骑绝尘的沐青霓比肩了。   若这样漂亮的考绩是徐静书同窗的曾莉得的, 大家还不会这样惊讶。毕竟曾莉这两年来除了画、乐两门外,旁的科目基稳在第一到第五之间徘徊, 本就是拔尖的那一拨。可偏是之前哪门都不高不低的徐静书, 这就叫人眼珠子惊落一地了。   同窗们有道贺的, 有揣测的, 也有来请教她突飞猛进之道的, 更有阴阳怪气来询问她是不是偷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之类。   两年的蛰伏中,这些情景她想过许多遍,心中早有应对之策, 再不是当初那个一听“太冒尖要被排挤”就只会瑟瑟发抖缩成团的小傻子了。   “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法子, 就是闷头下苦功罢了。我每日散课后也去藏书楼再看半个时辰的书,夜读要到子时才结束。”这倒不是假话,她真的没什么花巧捷径, 都是花时间一本一本埋头苦读而已。   最多就是她的好记性占了个先天的起手。但这个没法跟别人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具备她这项优势,说出来只会徒增别人的烦恼与失落罢了。   “前两年不高不低,是因我小时底子打得不好,要很吃力去补才能追上你们……”   这话是在说自己起步晚,却将同窗们暗暗捧在了前,大家听着也舒坦。   她这些解释基本都是八分实掺两分虚,既将自己突飞猛进的原因都解释了,也没有一朝得志就嚣张炫耀的气焰。再加上她的刻苦素来有目共睹,大家也认可她这是两年努力下来的厚积薄发,倒也没对她生出什么排挤、敌意。   况且这都最后一年了,离年底大考还剩不足十个月,眼下对他们这届学子来说,最要的无非就是“投考国子学继续深造”或是“尽早谋职”这两件个选项,人人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像刚进入书院那会儿为了考绩明争暗斗。   如此氛围和气的好结果,正是徐静书之前蛰伏两年所想要得到的。   因为这份如愿以偿的小窃喜,当天傍晚去书院膳堂,徐静书一狠心、一咬牙,多花了整整五枚铜子,买了一盘垂涎两年的拌鸡片。   ****   武德四年三月十六,春意浅浅,繁花初见。   今日是个大晴天,绵暖春阳绵暖惹人困倦。午饭后,不少学子懒怠回学舍午睡,就在讲堂内各自的桌案上伏身而眠。   徐静书站在讲堂门口望了望,见同窗们大都睡得熟,怕自己翻书的声音要吵别人小七,便轻手轻脚走开了。   沿着回廊走到拐角处,曾莉正坐在长椅上靠着廊柱看书。抬眼见是她,便友好地笑着招呼:“你去哪里?”   “我瞧着大伙儿都在休息,就出来任意走走,歇歇眼睛。”徐静书抿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曾莉将书倒扣在膝上,扭头与她闲谈起来:“今日下午还一同去藏书楼么?”   明日就是三月里的首次休沐,有些学子会选择在今日下午散学后就回,有些则会留在书院过夜,明早天亮再走。   曾莉家贫,许多书册典籍都只能在书院藏书楼内借阅,是以她通常都要留到次日早上再离开。   “今日我是去不成了,”徐静书抱歉地摇摇头,“下午散课后就要回家。”   曾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了:“你二月小考的考绩那样漂亮,是该早些回去报喜来着。虽你说过是投亲寄居在姑母家,可我瞧着你姑母一家待你还不错,他们指定很为你高兴的!”   “嗯,是真待我很不错。”徐静书抿了抿嘴,笑得略有些忐忑羞涩。   只是一次小考出众,大张旗鼓跑回去报喜,好像很……少见多怪的样子。   可她忍不住想早些见到表哥,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不过,她又有点怕见到他。   自从平胜偷偷告诉她,“大公子将樱桃一颗颗捂热放到嘴上”,她就知道,表哥根本没信她那日说的“只是拿果子碰了他唇”。   若见面时,他又追问起这件事……   徐静书抬手捂住的突然爆红的脸,闷声哀嚎:“……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你……你这是在哭还是在笑?”曾莉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懂她为何忽然捂着脸自言自语。   “哭笑不得。”   少女心底的生涩又隐秘的心事,羞怯与甘甜交织、忐忑和期待混杂,一团乱麻。   ****   黄昏时,徐静书回到信王府,照例换了衣衫先去承华殿的德馨园向姑母徐蝉行归家礼。   进德馨园正厅后,她惊讶地发现,不但侧妃孟贞也在德馨园,连时常在府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父信王殿下都在。   三人面色都很沉凝,似乎早前正在这里商议什么要事。   徐静书恭敬向三位长辈行了归家礼,正要退出,却被徐蝉唤住。   “静书,姑母托你办件事,好吗?”   “姑母请讲。”徐静书赶忙站直,认真听她吩咐。   “明日你若得空,能不能替姑母去含光院看看你表哥?这些日子他闭门不出,谁去也不见,姑母很担心,”徐蝉面露忧心哀色,眼眶红红,“你就去试试,若他还是不肯见,你也不必勉强。咱们再想法子就是,别委屈着你受冤枉气。”   “好!我、我这就去,不等明日了,”徐静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慌张得胸腔闷绞,“表哥他,是遇着什么难事了吗?”   她月初结束休沐回书院时表哥还好好的,怎么这才过了半个月,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了?!   徐蝉眼红红地剜了旁边的赵诚锐一眼,拿随身巾子擦拭眼角泪痕,似有隐情说不出口。   赵诚锐板着脸,将唇抿成直线,也不说话。   这气氛很古怪,但徐静书心悬着赵澈的事,并不好奇这古怪从何而来,只将焦灼求助的目光投向孟贞。   孟贞也是眼睛红红,起身走过来牵了徐静书步出正厅,下了台阶走出老远才站定。   “初五那日,太医官来复查大公子的眼睛,说他情况出现了反复,”孟贞微微哽咽,眼中愈红,似乎有所保留,“之后大公子就十分低落,闭了含光院大门,这都十日足不出户了。他也不见任何人,连殿下和王妃殿下都被拒之门外。”   “怎么会反复呢?!之前不是说大有好转了么?”徐静书急出哭腔,“贞姨,是不是何然给的方子有古怪?太医官有再验过吗?”   她还记得赵澈坐在含光院小客堂里,小声喃喃“好像见着一点点光了”。   那时他垂脸捧着茶盏,唇角偷偷扬起,谨慎藏着在的雀跃欢喜,假装平静地与她单独分享这个秘密。   当心中强烈的希冀已见曙光后,却忽然又被打回最初,这种转折最是刺痛人心。   孟贞不忍地眨了眼泪眼,轻轻抚上徐静书的头顶:“当时王妃殿下就命人将那女术士‘请’回来盘问,也请几名太医官重新验了方,连太医院首医都来看过。首医的意思是,方子本身没有问题,是大公子忧思过度导致气血郁结,脑中淤血才又有了重凝之像。”   “贞姨,表哥究竟是什么事,才忧思郁结到这样地步?”   “这个,我也说不准。”孟贞淡淡敛睫,避开了徐静书急切询问的目光。   赵澈性子端和开朗,便是最初时乍然失明,在人前也并未如何低落颓丧或暴怒无常。这次突如其来的转折变故竟使他闭门不出,可见被打击得有多重。徐静书心里愈发闷痛,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他不见姑父姑母,也不见旁人吗?”   “阿荞、三公子、四公子、小五儿这些日子每日都去,”孟贞苦叹,“都一样,连含光院大门都不给进。”   ****   从德馨园出来后,徐静书立刻赶往含光院。   此时太阳已落山,暮色渐起。   这两年赵澈明显忙多了,什么时候出府、什么时候在家并没有规律,有时即便在家,也会段玉山、夜行或其他什么人谈事。因此家中弟弟妹妹们都得等他着人通传时,才能去含光院见他,若是自己直接过去,不是扑空,就是打扰他谈正事。   徐静书以往休沐回来时,也是要等含光院来人通传的。哪怕她上含光院一墙之隔的万卷楼看书,也不太会不请自去到含光院打扰。   况且如今的徐静书毕竟是即将成年的姑娘,按说不该在这个点往表哥的居处跑。   可她实在太担心,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半道上,徐静书迎面见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澈带着小五姑娘赵蕊,兄妹三个垂头丧气正往西路撷芳园回。   这兄妹三个都比徐静书年岁小,当即停下来客客气气行礼唤了“表姐”,只是语气都蔫蔫的。   “表姐,你也去看望大哥吗?”七岁的小五姑娘赵蕊委屈地眨巴着湿漉漉的双眼,显是方才哭过了。   气喘吁吁地徐静书点头:“你们……你们是从含光院回来?见、见着了吗?”   赵淙颓然:“我们每日都去,一回也不让进。二姐去也被拦住的。”   “表姐,你这会儿过去怕也是白跑一趟,”三公子赵渭比徐静书只小一岁多,如今身量与她差不多高,有点小大人模样了,“你下午才从书院回来,不若先歇歇,明早再过去碰运气吧。大哥动用了他自己的暗卫死士把守含光院,父王和母妃殿下都被拦了的。”   按照惯例,府中公子、姑娘们约莫在十一二岁起就会有数量不等的专属暗卫。在他们十五岁成年之前,这些暗卫的实际调度权还是在赵诚锐或徐蝉手中,但这些暗卫会在公子、姑娘们成年冠礼后向他们血誓效忠。   血誓效忠意味着余生只为一主,便是赵诚锐与徐蝉都不能再轻易插手使唤了。   听赵渭说含光院竟动用了暗卫死士把守,徐静书愈发不安,觉得自己非得见到表哥不可。   想到他给自己画地为牢,独自在含光院中颓唐绝望,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拿几百根针刺破,瞬间成了筛子。   “啊!或许我可以试试!”徐静书猛地抬手抹去眼中泪,转身就往西路客厢跑去。   她有赵澈的佩玉。   武德元年去赴贺大将军与沐典正婚宴那回,他将佩玉给了她之后,就一直没有收回。   ****   等徐静书回客厢取了小心收藏的佩玉,再跑到含光院时,银月已斜斜爬到头顶。   民谚有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日是三月十六,春夜正好,月华如练,安静洒在含光院紧闭的厚重门扉上。   这还是徐静书第一次看到大门紧闭的含光院。门上的灯笼并没有点亮,惟有轻寒月光,幽寂照着鎏金门环。   门口有四名身着侍卫武袍的人,个个面色凝肃,四柄泛着寒光的长戈交错在门前,发出一视同仁的拒绝信号。   徐静书慢慢直起腰板,伸手亮出手中佩玉,清了清嗓子,心中狂跳。   “让我进去。”   这是命令,不是商议,更不是恳求。   徐静书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用这样略显强硬的语气与人说话。   哪怕她不习惯这样与人讲话,但为了达成对她更重要的事,此时此刻,她不得不如此。   这四人既是赵澈专属的暗卫,自识得他的佩玉。   “表小姐,这……”暗卫甲有些为难地开口,“大公子亲口吩咐,谁也不见。”   佩玉作为赵澈发号施令的信物之一,自然可在一定程度上调度这些暗卫。可是“不见任何人”是赵澈亲口下的令,似乎效力该高于佩玉才对……吧?   “可,大公子也说过,这佩玉除了不能开王府府库、不能动用府兵,以及不能僭越干涉信王殿下与王妃殿下所主持的事宜外,在这府中,它的调度范围包括但不限含光院。我记性很好,这是他当初告诉我的原话,一字不落。若现下你们认为这佩玉效力该低于大公子本人的话,那你们说了不算,得大公子亲自来说才行。”   徐静书抬头挺胸地与四名暗卫目光相持,有理有据地消解着对方犹豫踌躇的论点,看似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其实背在身后的左手早已紧张地捏成拳,掌心全是汗。   四名侍卫被她这番听起来似乎有理、又仿佛哪里不对的言辞绕得头昏脑涨,一时间竟有点招架不住。   暗卫乙弱声嗫嚅:“请表小姐……莫为难我们。”   “抱、抱歉,我也知道这样为难你们不对,”徐静书过意不去地顿了顿,目光转为坚定,“可是,大公子当初将这佩玉交给我,就表示我可以、可以……借着他的名头,狐假虎威!”   别、别以为怂巴巴的表小姐就不懂如何仗势欺人、胡搅蛮缠,她以往之所以从没这没做过,那是因为……不敢。   而今夜,她敢了。   人就是这样,哪怕天性胆小怯柔,为了心中更重要的人和事,就能在某个瞬间,迸发出自己都没料到的鲁莽勇气。   ****   暗卫们被徐静书似是而非一番振声闹得摸不着头脑,只得匀了个人进去请示暗卫首领夜行。   夜行听了手下的转述,既惊讶又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没有轻忽,转身上了含光院最里进的“瑶华楼”。   瑶华楼共三层,是赏月闻花的好去处。这两年多来,因赵澈目不能视,有月也赏不成,这里便闲置许久。   夜行拾级上到最顶层,站在雕花门扉前,细细将徐静书在门口对暗卫们的那通话又转述一遍。   “……末了,表小姐说,大公子当初将那佩玉交给她,就表示她可以借着您的名头,狐假虎威。”夜行垂下脸,有点想笑。   良久的静默后,有闷闷笑透过雕花门扉传出来。   “狐假虎威?我看是‘兔假虎威’还差不多。”   春夜月华之下,十七岁的少年郎笑音沉柔,如暗夜中开出的花,隐隐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蜜味。   得这笑音回应,夜行便请示道:“所以,大公子您看,咱们的人,究竟是认您的吩咐,还是认信物?”   “对旁人,照旧认吩咐,”赵澈笑音慵懒浅浅,听上去竟有几分愉悦,“至于表小姐,那就只能认信物了。让她进来吧。” 第三十五章   这两年多徐静书出入含光院很多次,但大都是在主院的赵澈书房、膳厅、小厨房、西北角小客堂几处打转, 从未涉足过最里进这处小院。   但她是知道瑶华楼的。   当初她刚被安排上万卷楼读书时, 有一回坐太久觉得有些累,正巧那天段玉山有事没有来教她, 她便稍稍纵容自己偷闲片刻,站到回廊阑干处随意张望歇歇眼睛。   万卷楼与含光院只一墙之隔, 透过院墙外那些参天大树的葱茏枝叶,很容易就看到了瑶华楼的屋顶垂脊与精美飞檐。   当时每日随侍在万卷楼为她添茶果点心、奉笔墨纸砚的侍女告诉她,那是大公子院里的赏月楼。   那会儿徐静书才来投亲不久, 而赵澈的双目也才失明。听说那是“赏月楼”时, 想想太医官们犹犹豫豫不确定他能否复明, 而他在人前却得将惊慌与心伤都藏得不见踪影,徐静书就忍不住替他难过, 夜里回客厢后还躲在被子里悄悄抹眼泪。   如今, 他在经历了“情况好转”的喜悦后, 突然又回到原点……   徐静书抬起手背压住湿润的双眼, 在瑶华楼最顶层的雕花门前驻足。   门扉半掩, 夜行并未跟上来。徐静书在伸手敲门的同时,使劲清了清嗓子。   “表哥,我可以进来吗?”   “嗯。”   就这么一个单音, 实在听不出更多的情绪来。徐静书深吸一口气, 脱鞋进屋。   里头未见灯火,墙角几处“仙人承露”烛台上都搁了硕大圆润的夜明珠,与清雅月华相得益彰, 莹柔清辉映衬得满室出尘脱俗。   因是赏月之处,阁中地面铺了精巧编织的软篾地垫,垫下是棉层,踩上去每走一步都觉如在云端。   进门右手边有五级矮阶,阶上有名木与美玉珠子交错串起的帘幕,帘上又挂了月白轻纱幔,只能隐约看到帘后的人盘腿席地,面朝开阔大敞的“落地见月窗”。   如水月华与夜明珠的光交汇笼着那道孤寂的人影,无端添了几分华美却清冷的落寞,使人望之能感,感之心伤。   徐静书上了台阶后,并没有鲁莽地去撩那帘,只是在帘幕前坐下。   她屈腿抱膝,垂眸看着自己的白袜想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软声糯糯憋出一句话来。   “表哥,你……饿不饿?”   徐静书扭头瞥着那道模糊身影,心想此刻的表哥一定不需要听到任何怜悯、同情的安慰,那些话虽善意温暖,却于事无补,只会徒增他心中隐痛。   眼下他看起来实在过于孤高出尘,仿佛随时准备坐地羽化。她得让他多点人间烟火气,这样就能活生生的。   在她自己的经验里,一餐饭、一口糕,这种真真实实的红尘烟火,虽俗气得微不足道,却是治愈心伤的最佳良药。它能让人重振希望与勇气,使人扛住所有的不如意。   帘幔那头的赵澈显然没料到她进来第一句话就不按套路来,顿时僵在那里,好半晌没动也没应。   “我下午散学后就急着从书院回来,什么都没吃,”徐静书不以为意,兀自叽叽咕咕软声嘟囔,“本想着先给你报喜,过后再回西路大厨房吃饭,你却让人把我关在外头那么久。等会儿我回去时,说不得大厨房就只剩洗锅水了。”   这回,赵澈总算有了回应:“所以?”话尾疑惑上扬。   “所以,”她心虚地扁了扁嘴,“你该赔我一餐饭。”   “进书院两年多,考绩没见长进,歪理诡辩倒一套一套的,”赵澈的嗓音轻缓,隐着点无奈叹息,似有笑意,“闹那么大动静非要见我,竟是为了讨一餐饭的债?”   “……噫?”   这语气,哪里有半点旁人想象中的落寞悲伤、孤寂绝望?!徐静书狐疑地蹙眉虚眼,悄悄伸手想要撩起帘幕一角偷看。   “噫什么噫?”赵澈没好气地轻笑,“你过来。”   从赵澈口中说出的“你过来”三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徐静书来说都是个羞人至极的魔咒。   赵澈在含光院小客堂告诉她“眼睛能见些光了”的那回,她因替他高兴而流泪,他却当她是小孩儿顺手捏了她的脸,而她羞愤之下脱口说了一句“你先摸了我的头发,又来摸我的脸”,闹得两人都落了个面红耳赤的尴尬场面。   那次过后,徐静书就时常做一个羞死人的梦。   总是梦到他坐在自己对面,蛊惑人心般笑着对她说: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可以吗?   而梦里的那个徐静书,就像她此刻这样!   垂着脑袋!红着脸!蹭着步子!走过去!   身后的珠帘哗啦啦轻响,纷乱如徐静书此刻的心音。她拼命提醒自己——   徐静书你清醒一点!这不是在做梦!不是梦!一定要大声回答“不可以”!   不!可!以!   “坐。桌上有吃的,”赵澈面前有一张矮脚长案,案上摆着好几盘酒菜糕果之类,“你可以自己……”   “不可以!”   这一嗓子吼得,因羞恼无措而备显激昂,像把糖刀被舞得呼呼生风。   话音落地,赵澈还没反应,徐静书倒是先面红耳赤地傻眼了。   “哦,不是,我是说,”她尴尬得头顶快要冒烟,讪讪干笑着在长案右侧坐下,“可以、可以坐下,也可以自己取来吃。”   事情为什么会是如此乱七八糟的走向?真是尴尬到想喊救命。   ****   徐静书反手按住自己头顶,好半晌才缓过那种“恨不得把自己揪秃”的冲动,总算有勇气正眼看向赵澈了。   她坐在赵澈的右手边,这一抬眼自然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这已足够她清楚看到,此刻的赵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以药布蒙眼。   他盘腿闭目,面朝着“落地见月窗”。   迤逦斜入的月光与阁中的夜明珠交融,如有精致工笔蘸了浓淡合宜的“银沙墨”,沿着他雅正俊美的侧脸轮廓细细描了一遍。   “不是要我赔你一餐饭?”赵澈并未睁眼,只是略扬了唇角,“这桌都是你的了。”   徐静书赶忙收回目光,自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只有一副碗筷杯盏,我、我拿手抓也,也不合适吧……”   “除了酒盏,其余的餐具我都没动过。”   赵澈似乎笑出了声。   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热浆糊的徐静书沮丧抱头。   该问的一件都没问,莫名其妙说什么吃食餐具。   “你,不许、不许再打岔!大家都很担心你!先前我看到姑母、贞姨、小五姑娘,全都急哭了!”沮丧过度就成了恼羞成怒,徐静书语气都凶了三分,“你眼睛究竟有没有事?不蒙药布这是赌气还是太医官允许的?究竟是何事忧思郁结?这么多天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到底在搞什么鬼?”   “嚯,兔子发威了,”闭目良久的赵澈终于大大方方笑出声,“你问题太多了,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   “你……”赵澈忽然犹豫着顿了顿,像是临时改口换了问题,“你先前说要向我报喜,是什么事?”   徐静书用手背搓了搓鼻尖,又软了声气,有点小委屈:“二月的考绩出来了,四门榜首,两门乙等。”   这种气氛下说出来,原本那种雀跃邀功的小欢喜荡然无存。   “哦?长进这么大?”赵澈惊讶地挑眉,略作沉吟后,轻笑一声,“眼下我也来不及给你准备什么庆贺,不如奖励你一个秘密吧。”   “啊?”徐静书愣怔片刻,旋即微恼,“你怎么又打岔!说好我回答完这个你就……”   控诉之音蓦地中断。   她呆呆看着赵澈偏头望过来,徐徐睁开了双眼。   窗外皓月高悬,阁中明珠莹莹,周遭所有的光芒似乎全落进了那双乌曜的黑眸中,晶晶亮亮,碎碎烁烁,像盛满了一天星河。   “眼下还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但恢复得很好,”赵澈的目光并没能准确落在她的脸上,“太医官的意思是要多见光,慢慢适应。所以我才躲在这里‘晒月亮’。不要担心,也不要告诉别人。”   徐静书一向嘴严,心知这其中必有古怪筹谋,便是他不特意吩咐这句,她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不过这事来得太突然又太莫名其妙,她整个懵得像只木雕兔,只剩一张嘴还能动了:“那为什么,太医官会对大家说,你的情况出现了反复……”   “府中遇到点大麻烦,我若不下这剂猛药,就要成死局了。”赵澈笑道。   “也就是说,”徐静书猛地双目圆睁,百味杂陈地瞪着他,“你伙同太医官,让他们帮你骗人?!”   “对,我在骗人,”赵澈轻夹噙笑的眼尾,“事关重大,眼下只告诉了你,若再有多一个人知道,你就惨了。懂吗?”   这一笑一眨眼,使他眼中细碎的光芒骤然明灭起伏。   仿佛有双调皮又狂恣的手,嚣张掀翻了整条银河,无数星子闪烁四溢,欢腾飞溅。   徐静书心中响起急促的擂鼓之音,倏地抬手挡在眼前——   有许多小星星争先恐后地蹦进了她眼里,又跑进了她的心里。   她实在是……招架不住,又想喊救命了。   第三十六章   眼睛从能见一点光,到能模糊视物, 这对赵澈来说显然是极大的欢喜, 让他难以自抑地流露出平日在人前不多见的少年气。   他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先前那恣意放肆一眨眼,在眼前这小姑娘的心里撩拨起了何等剧烈的悸动。   毕竟这份狂喜笼罩在他心上已有十天, 偏他为着所谋之事闭了院门,不能对含光院以外的人透露这天大消息, 只能在独自偷乐。   乖巧又嘴严的徐静书显然是个极好的倾诉对象,当他将这个秘而不宣整十日的消息分享给她后,那份喜悦似乎就成了双倍。心潮翻涌, 澎湃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此刻, 在他模糊的视野里, 那个兔子似的小表妹总算有了具象。   她不知为何僵愣着没吭声,也不动。木木的, 看起来却又格外乖顺, 纤细娇娇的身影被月光勾勒出软茸茸的银边。   就真的, 很像一只玉雪可爱的小兔子。   “你做什么?”赵澈笑着转回头去, 重新望着“落地见月窗”外月夜春华, “莫不是又哭了吧?”   “我才没哭。你能看到一点点,这是好事,为什么要哭?我很为你高兴的, 特别高兴, 是真的!高兴得……想替你在地上打个滚!”   不知是不是月光扰人,赵澈总觉她叽叽咕咕的笑音很像糯米团子,有点甜, 有点黏,仿佛一口咬下去,就能爆出糖心软馅儿来。   赵澈紧了紧嗓子,照着桌案上模糊的影子摸到酒盏端起,略有些急地饮了一口,让那凛冽微辣的酒味盖掉心头乍起的古怪蜜意。   清酒入喉,总算使他平复了胸臆间的莫名躁动。虽只大了她两三岁,可他也算“看着”她长大的,为人兄长,怎么能有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不像话。   太不像话了。   ****   赵澈半晌没再说话,面上渐渐绷出点严肃神色。   徐静书不知他在想什么,有些忐忑地敛了笑,清清嗓子:“可是,你为什么要骗大家?太医官们又为什么会帮着你说谎?”   接连两个直指核心的问题让赵澈瞬间杂念全无:“不是什么叫人愉快的事,你别管了。明后两日是休沐,你就像往常一样,好生休息。若闲得无趣,就找阿荞领你去玩。”   徐静书一听这话,急了:“你、你都同意让我进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放你进来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没事,免得你担心到哭鼻子。我可没说进来以后就什么都告诉你。”   赵澈淡声道:“你拿着我的佩玉跟人讲歪理,门口那几个暗卫都被你给说懵圈了,我能不放你进来么?你这兔子,急起来还挺牙尖嘴利。”   这下徐静书恼火得想想磨牙。   又把她当小孩子糊弄,东拉西扯,就是不肯告诉她最重要的事。其实她并不是出于好奇想探知府中的什么秘密。   她是觉得,既事情已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那定是很棘手的。她不舍得他独自面对所有重压。   她不知自己能帮上多大忙,但她一定要帮着他。   她想告诉他:不管你要做的事对不对、能不能成,你都不是孤军作战。有个徐静书,会一直站在你身旁。   “你、你必须得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你想想,大家都说你忧思郁结、淤积反复,姑母急得都红了眼,连小五姑娘都哭得眼睛湿漉漉,若独独就我像个没事人一样,这不是很奇怪吗?”   赵澈明显一愣,似乎在同意放她进来之前忽略了这点。   徐静书见他有所松动,忙不迭趁热打铁试图说服:“既你都说了事关重大,那就更得让我知道你在筹谋些什么,这样我才不会无意间坏了你的事。若有人起疑,我也就知道该如何应对,才能好好圆住你的这局。对吧?”   “我发现,你如今是真的很会说服别人了,”赵澈轻笑一声,“明正书院还教这个?”   “书院教得可多了,我……不对,你不要又转移话题!”徐静书警觉地轻瞪他,两腮不自觉地鼓起。   “怕了你了,”赵澈指了指面前长案上的吃食,“你不是没吃晚饭?边吃边说吧。”   ****   对于“信王殿下安分两年后,又忍不住去勾缠上一位有夫女伶”这件事,徐静书虽然觉实在荒唐可恶,却也并没有太吃惊。   毕竟,他就是这么个人。若没出惹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乱子,只怕他到老都改不掉这叫人绝望的坏毛病。   “……你是说,姑父因为不能给对方名分,所以承诺会让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成为王府继任者?!”   徐静书瞠目,脑中飘过“正常人做不出这种荒唐事啊娘喂姑父这是疯了吧谁能打醒他啊”这一串不带断句的字符。   不过她毕竟承蒙信王府荫庇才有饭吃有书读,有前路可期。她实在也不合适在背后说姑父坏话,只能尽量保持语气中立。   “我记得,在有关婚姻之事的律法部分中,并无明确禁止宗室、贵胄与平民通婚的条令,”徐静书稍敛震惊,艰难咽下口中的鱼片粥,试图冷静分析,“既姑父声言对她喜爱至极,又说她已有孕,那为什么不以侧妃之礼迎娶,非得偷偷摸摸抬进后院?为什么要对她肚子里那个还不知道能否成才的孩子,许那么重的承诺?”   根据律法,以赵诚锐的封爵可以有一名正妃与两名侧妃。如今信王府侧妃只孟贞一位,若赵诚锐实在对那位女子心爱至极,那将另一个空悬的侧妃之位给了她并不违律,还不用又担一份“后院人逾数”的风险。   不过,堂堂信王殿下,若以侧妃尊位去迎一位女伶,那是少不得有人要在背后指指点点耻笑的。但话又说回来,只是对方的出身低微些,就算被人耻笑,也不过就是一阵的事。   徐静书实在想不通,姑父为何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将事情做成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样子。   赵澈冷笑,从牙缝中挤出隐怒的鄙视之音:“因为他勾搭上那女伶时,人家还是有夫之妇!”   通奸罪。徐静书脑中“轰”的一声:“这,犯法了呀……”   之前的“后院人逾数”问题,王府西路那几位都是以未嫁之身入府,与赵诚锐你情我愿,就算被追究,赵诚锐最多被弹劾个品行不端,属于风纪问题。即便被严厉弹劾到收不了场,最惨最惨也就是“下不低于半年,上不高出三年”的牢狱之灾。   可这“通奸罪”是明明白白写在法令中的罪行,若被举告成功,按律除了会有牢狱之灾,还会被“黥面”。   所谓“黥面”,就是在脸上刻字,让大家能一眼辨别此人触犯的是哪类重罪。   因通奸罪被黥面的人,脸上的字是,“淫”。   那真是全家都要被连累得没法抬头做人。   徐静书打了个冷颤,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傍晚到德馨园时,姑父姑母与贞姨三人之间的奇怪氛围是从何而来了。   徐蝉与孟贞平日不太会在明面上与赵诚锐过分僵持。   以往他要抬后院人进府,她俩虽生气难过,却也没真的与他冲突过。这回显然是二人都很清楚,如今这位的情况与之前那几位可是大大不同。   “这么、这么……的吗?”徐静书觉得自己脑子和舌头都在打结,险些连话都要不会说了。   “这事只有姑母和贞姨才可以干涉,你做这个局……”意义何在?   赵诚锐纳后院人的事,府中的小辈们,哪怕是赵澈都没有插嘴的余地。真正有权发声否定这件事的人,只有徐蝉、孟贞这二位。   赵澈无奈轻笑:“你来两年多了,还没看明白她俩的为难之处吗?”   ****   信王赵诚锐出生在前朝末期,那时赵家就是门第显赫的朔南王府。赵诚锐虽是老朔南王侧妃所生,又是幺子,却也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   作为前朝位高权重的异姓王府,在外敌入侵、哀帝殁亡之际,赵家儿女自是要横戈跃马,登高一呼,义不容辞率众冲在了驱敌复国最前沿的。   复国之战前前后后二十余年,马革裹尸的赵家人并不比别的世家贵胄少。最终这大周新朝虽姓了赵,可赵家主家一脉人丁凋敝,信王赵诚锐的血亲手足里如今尚健在的,就只有他的皇兄武德帝赵诚铭、皇姐长庆公主赵宜安。   赵诚锐自小是个没野心、没抱负的性子,从不争强好胜,在家族权势这种敏感又尖锐的问题上与兄、姐毫无冲突,就是个胸无大志、好鲜贪玩的娇养幺弟,倒也因此颇得兄、姐爱护。   到他成亲的年纪,彼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与赵宜安煞费苦心,经过反复权衡,推敲各种利弊后,才先后为他选定了正妃徐蝉、侧妃孟贞。   徐蝉年少时在钦州的官办庠学中颇为出色,才学、品行、样貌都是拿得出手的。然她出生于没落书香之家,无后盾无依凭,由她来做赵诚锐的王妃,既不会催生赵诚锐不必要的野心,也方便赵诚锐拿捏。   而孟贞是当今丞相孟渊渟的族亲侄女,孟家在前朝时名望就不低,她嫁与赵诚锐倒不算高攀,按说她可以硬气些。但偏她是侧妃,又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有些事徐蝉都没发话,她就不好站出来强硬以对。   两位各有微妙难处的伴侣人选,自使赵诚锐活得无比任性,又无比滋润。   “母妃算是‘高攀’,所以许多事上没有底气强硬;而孟侧妃并未高攀,却又不能在王妃殿下都肯妥协退让的前提下强出头。她俩一开始就是被布好的棋子,无论愿意不愿意,先天就是呈相互牵制之势的。不到万不得已,她俩谁也没有勇气轻易与我父王撕破脸。”   对自己的母亲与孟侧妃,赵澈心中一直都是尊敬与怜悯并存。   这么多年,足够他看清她们有多艰难困顿。   有些事她们有权发声,但因早早被人摆布好了位置,就这样被绑缚了手脚,扼住喉咙。外人看着风光显贵,实际的苦楚,她们只能背着人默默咽。   徐静书再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思了。   她垂着脑袋端正跽坐,沉默良久后,才小声道:“所以你做这个局,其实不只是要让她们反对迎那女伶。”   更重要的是促使二人合力,下定决心背水一战,借此事让赵诚锐松口,为赵澈请封世子之位。   一直以来,徐蝉都将赵澈作为自己余生的依靠与希望,毕竟赵诚锐那个人是显然指望不了什么的。   而孟贞对赵澈的希冀,并不下于他的母亲。   毕竟,二姑娘赵荞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从小就读不进书,也大大方方告诉别人自己“至今认识的字都不超过十个”这样的话,显然早早就放弃了王府继任者之争。   所以孟贞不但是将赵澈当做自己余生的指望,还希望赵荞也能在这可靠的兄长庇护下,稳妥过完这一生。   赵澈用自己设局做筹码,便是要她们二人彻底抛开以往的顾虑与妥协。   “对,”赵澈慢慢闭上了眼,有些愧疚,又有点自嘲,“所以你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件事?现在知道我其实是个阴险狡诈的……”   “不对!瞎说!你不是!”徐静书哭腔怒极,一时又不知这话该怎么往下说,情急之下竟做出了个连她自己都很不可思议的举动。   赵澈猛地睁开眼,扭头试图从模糊视野中将对面的家伙看得仔细些。   他十分怀疑对面的家伙在方才的某个瞬间被偷偷调包了。   他认识的徐静书,是只怂乖怯软的兔子,绝不可能一言不合就拿脚踹他!   作者有话要说:  赵澈大惊失色:我家兔子不可能这么凶!   第三十七章   赵澈说那些自己抹黑自己的话,让徐静书听得又心疼又气恼, 一时又不知要怎么才能让他闭嘴, 情急之下热血上头,不自觉就伸腿踹了过去。   当赵澈惊诧莫名地张大眼睛看过来时, 她也立刻清醒过来,尴尬到有点想滚地哀嚎。   她连连干咳, 硬着头皮坐正,讪讪往自己刚才踹他的位置伸出手去,装模作样地替他拍拍并不存在的“鞋底印”。   拍“鞋底印”的动作很敷衍, 指尖飞快在他衣摆上虚扫三两下就收回来了。毕竟进来时在门口除了鞋, 脚上不过就一对白色厚罗袜, 除非她神勇到能一脚给人踹出血,否则哪会有任何印记。   赵澈身形定定由得她, 只是张着灿灿星眸“瞪”人。   “咳, 那个, 你不、不要误会。我没有踹你, 没有的, ”徐静书坐得笔直,将双手背在身后,滚烫的小脸上挂起僵笑, “我只是想伸个懒腰……”   天, 这都是什么拙劣鬼话?哪有人伸懒腰是动腿的?!徐静书快被自己蠢哭了,恨不能“咬舌自尽”。   “哦,想想也是, ”赵澈幽幽笑哼一声,收回目光,“兔子确实是手脚不分的。”   “我不是兔子,”徐静书弱弱驳了半句后,又觉得这个事并不重要,于是清清嗓子,话锋一转,“我是想说,你很好,不要那样说自己。”   ****   人们通常会将“算计”与“阴谋”连在一起,便总觉这不是个坦荡好词。   可如今的徐静书毕竟读了许多书,知晓了很多前人成例,便也渐渐开始懂得,许多事不能用非黑即白来判对错。   毕竟,生而为人,无论身份高低贵贱,都难免会有不得已的时候。   面对非常之时的非常事态,若只一味固守“绝对正直与绝对坦荡”,那就只能如赵澈先前所言,继续无能为力地面对整盘“死局”,束手待毙。   虽说他这回做这个局确实是算计着要得到信王世子之位,但徐静书觉得他这番算计并不是卑鄙可耻的那种。   “府中需要有个能下狠心去解决问题的人。可姑母与贞姨各有顾虑,若无外力强行推动,她们始终不会迈出最重要的那步。而表姐,她虽早就看不过姑父在家中造成的乱象与隐患,但她对这些事既无心也无力,只好怀着愤懑与失望避到市井中去,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其余几位公子姑娘都还小,学识、眼界、阅历、手腕,都不够挑头来解决这个问题……”   徐静书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有交给你来,事情最终才有可能走向家里许多人都希望的那个好结果,”说着说着,徐静书眼眶渐渐热起来,唇角却略带羞赧地微微上翘,“只有你。”   赵澈神情微怔,略动动唇,末了却什么也没说。   但,先前那份淡淡的自厌自嘲渐渐隐去,眸光柔软如缎。   ****   赵诚锐是信王府的一家之主,他那些“胡作非为”的行径,惟有徐蝉与孟贞有资格规劝与适当约束。   可她俩因各自身份上的顾忌,加上与赵诚锐夫妻之情的羁绊,明明有那个权力却不能真正动用,也就无法强硬有效地拦阻他那些荒唐妄为的行径。   因此他就肆无忌惮了十几年。   要想从根源上一劳永逸地解决他造成的那些问题,只有两条路。   要么让他消失,要么架空他的家主权。   很显然第一条路走不通。   所以,要破这个危险僵局,家中必须有个人拿过他手中的掌家权。   当他不能再肆意动用府库,出去挥霍以招蜂引蝶;当没有人再帮他隐瞒在外的荒唐行迹;当他不能任意拍板抬进后院人……   假若这些事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即便他有心与外头的什么人勾缠,别人见在他这里图不到太大好处,轻易也不会接他的茬。   就譬如绣瑶班那女伶,如若没有赵诚锐的一掷千金,如若没有“虽不能给你名分,但将你生下的孩儿作为信王府继任者,以此算作对你的补偿”这样惊人的承诺,对方大约不会冒着“坐实通奸罪”的风险与原夫婿和离,等待被他抬进信王府,从此做个余生都见不得光的后院人。   所以,“架空赵诚锐在府中的实权”虽是退而求其次的折中之选,但这样做确实可以让许多事根本没机会发生。   而想要架空他,首先就是要成为他的继任者。从他手中接过大部分府中掌事权,到他只剩个“信王殿下”的空壳子时,他的行为就将受到极大程度的约束——   无论他愿不愿意。   眼下赵诚锐鬼迷心窍般,打算冒着“触犯通奸罪”的风险,将继任者之位许给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若再没有人去逼着徐蝉与孟贞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去反对,那将来的信王府不知会成为怎样叫人绝望的光景。   “书上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虽你所用的手段不温和,也不算光明正大,但有些事必须得有人去做,”徐静书柔声道,“表哥,道理我都明白的,绝不会因为这个就认为你变成了坏人。”   赵澈闭含光院十日不见任何人,一是要迫使她们两人因忧心恐慌而生出绝不退缩的勇气,二是……   他明白她俩的可怜与为难之处,知道这样对她们可称残酷,所以他无颜面对她俩,甚至隐隐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徐静书的话像早春暖阳下的风,柔软却熨帖地化去了他心中那层自厌的薄冰。   终于有一个人清清楚楚告诉他:你的所做作为我都懂,你很好,你没错,你不是坏人。   赵澈闭眼,唇角、眉梢齐齐飞扬。   他蓦地想起当初父王决定将赵渭、赵淙送去汾阳公主府受教,释放出“随时可以将赵澈放弃”的讯号时,他迷惘、失落、苦闷、彷徨,却不能在人前流露分毫,只能在心中独自饮痛。   可是在万卷楼上,有个小小姑娘用细瘦且略微粗糙的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下“千磨万击还坚劲,吹尽黄沙始余君”。   那时才是他坠马过后不久,脑中淤血严重到眼前始终一片漆黑。   可当他握掌成拳,将那两句七言捏进心里后,他看到了光。   就如此刻,柔暖和煦,却坚定璀璨。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将身旁这只弱小可怜无助的怂兔子护在身后。可事实上,在他每次虎落平阳之际,这只怂兔儿都会出人意料地冲过来,用虽微弱但茸暖温度煨着他的心。   “看来,明正书院教的东西确实很多。”赵澈嗓音微喑,沙沙的,藏了笑。   他并未睁眼,只略仰了头,任眸底潋滟化作涓涓暖流,徐缓而温柔地注入他的心湖,荡起一圈又一圈悸动的涟漪。   ****   徐静书从含光院出来时已经很晚,可含光院外却热闹得不得了,将她吓了好大一跳。   徐蝉、孟贞。二姑娘赵荞、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小五姑娘赵蕊,全都到了个齐整。   见徐静书出来,大家近乎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表姐,你是怎么让大哥同意见你的?”赵蕊崇敬又羡慕地仰头看着她,忍不住扁了扁嘴。   徐静书赶忙取出那枚佩玉:“我有这个,当年表哥忘了问我要回去。”   “你可真行!”赵荞开怀,亲昵地捏着拳头在她肩头碾了几转。   “阿荞你先别说话!”孟贞按住女儿,满眼希冀地望着徐静书,“静书,见着大公子了吗?他可还好?说什么了吗?”   徐静书按照赵澈的叮嘱,挤出忧心忡忡的苦笑:“表哥让转告家里人,他一切都好。请姑母与贞姨不必担心。就说了这两句,之后就再不肯讲话了。”   有时候是说多错多,容易露出马脚。这般听起来明显自相矛盾的话,比直接描述他是如何落寞苦楚更能刺痛人心。   徐蝉眼圈再度一红,咬紧牙关沉吟半晌后,转脸将目光投向孟贞。   孟贞与她神情类似,二人对视片刻,轻轻向对方颔首,似下了极大决心。   “静书,劳烦你明日再进含光院一趟,帮姑母传句话给你表哥,”徐蝉眼中有泪滑落,她却没有擦拭,只是略抬了下巴,定定看着前方紧闭的院门,“这一次,他的娘亲会全力护他。”   “娘亲”这称谓,甚少在信王府这样的门第出现。   不像“母亲”那样庄严郑重,更不像“母妃殿下”那般雍容高华。它朴实无华,市井俗气,却意味着一种更为本能的血脉依存。   此刻说出这句话的,不是“信王府大公子赵澈的母妃”,而是“赵澈的娘亲”。   赵澈的娘亲,终于下定了决心抛开长达十几年的顾虑与束缚,像天底下每一个护犊的凶女人一样,毫不讲理地去为她的儿子争取到底。   一旁的孟贞以绢拭泪后,对徐静书笑道:“你也替贞姨转达一句,他有两个娘亲。无论他的眼睛还能不能好,都绝不会再任人欺他。该是他的东西,两个娘亲替他拿回来!叫他打起精神,路还长!”   在场这些个孩子们全都傻眼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母妃殿下与侧妃。   谁也没料到,这两个柔善可欺、几乎被困顿半生的女人,有朝一日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势。   ****   翌日天不亮,信王赵诚锐、信王妃徐蝉与信王侧妃三人俱着盛装,同进内城面圣。   晨曦微露之际,徐静书再进含光院时,赵澈正在侧院小校场内练剑。   他虽双目失明两年多,但一直没有彻底荒废,每日的晨练照旧风雨无阻。   今日他眼上也没有蒙药布,虽目力仍旧不大准,但一招一式全凭身体的记忆,力度走向分毫不乱。   少年郎容貌俊美、身形颀长,武服束出劲瘦腰身,一柄长剑霜华凛凛,在春日晨光里挥出潜龙腾渊之势。   徐静书站在小校场旁侧回廊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身移影动。   正当此时,正当此景,他飒飒的英姿是天地之间最耀眼的亮色。   他是少女徐静书心中第一个羞涩悸动的秘密。   当他的身影入了她赧然的梦境,他便成了她心中最好最好的那个人。   “一大早就跑来守着我卖呆?”   噙笑的沉嗓忽地近在咫尺,伴着一股炙烈热气趋近,烫红了徐静书怔忪的脸颊。   她回神,正巧看见赵澈将擦了额汗的巾子递回给身旁的平胜,眼中含笑地“望过来”。   隐约间似乎有一股与姑娘家全然不同的野烈气息扑过来,拂过她的鼻端,落在她的襟前,霸蛮蛮笼罩了她的周身。   胸臆间荡起意涵不明的陌生涟漪,这叫徐静书脸上几乎要烧起大火。   她赶忙后退两步,垂着大红脸,讷讷转述了昨夜出了含光院后的种种。   包括徐蝉与孟贞让带给他的话。   平胜在引路,赵澈则一路专心听着徐静书的话,时不时对答几句,慢慢往前院书房去。   ****   进了前院拱门,徐静书面上红晕稍退,却暂时没有勇气待在他近旁,便托辞说今日得空,想做汤圆吃。   赵澈倒不疑有它,纵容地点点头随她去折腾,自己去沐浴更衣后到书房落座,照例让平胜拿了书册念给他听。   半个时辰后,听说徐静书的汤圆做好了,平胜便领了他往膳厅去。   膳厅内,赵澈与徐静书对桌而坐,各自面前摆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圆。   “请再说一遍,”赵澈双手放在膝上,如临大敌般坐得挺拔端肃,“这汤圆,什么馅儿?”   “早上小厨房新炼了猪油,我就剁了些油渣做馅儿……”   这什么鬼馅儿?!赵澈强忍着没将嫌弃的话咆哮出口,艰难咽了咽口水,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这算是,肉馅儿……汤圆?”   堂堂信王府大公子赵澈,长到快十七岁,就从来没吃过“油渣”这种玩意儿。府中炼猪油后,油渣都是直接扔进泔水桶的!   “加了花生碎、细砂糖和白芝麻跟油渣拌在一起,”徐静书觑了他一眼,小声嘟囔,“很好吃的,你尝一口就知道了。”   如此诡异的汤圆馅儿配方实在让赵澈有点下不去口,可他又不忍拒绝。   最后,他本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侥幸之心,拿着小匙在碗中轻轻搅动,却并没有舀起来的意思。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赵澈清了清嗓子,语气有点别扭,“这个问题很严肃,你得老实回答,不能骗我。”   徐静书莫名紧张地抬头看向他,口中半颗汤圆都来不及吞:“混、混莫四?”   “成王府樱桃宴那日,你当真是拿樱桃,碰的我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唇,倏地低头,耳尖透红。   徐静书给吓得的,半颗汤圆囫囵滚落喉间,连喝几口汤才顺了气。   “这是什么傻、傻问题?既是樱桃宴,当、当然是用樱桃碰的,难不成我还能变出、变出一颗冬枣来?哈、哈、哈。” 第三十八章   关于在成王府樱桃宴上发生的“那件事”,赵澈至今总共问过徐静书两次, 两次她都这样结结巴巴干笑三声。再加上那之后赵澈命人找来许多樱桃试过, 心中自能猜到当时在半山亭里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不敢相信这怂兔子敢这么……这么的……嗯,那个。   而且, 他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明白徐静书为什么会偷亲他, 也不明白为什么偷亲了之后又死不认账。   不知她当日偷亲的动机,又不知她极力隐瞒的缘由,这使赵澈心情很复杂。今日再次得到徐静书这种欲盖弥彰的矢口否认, 赵澈听出她的尴尬窘迫, 不忍逼她太过, 只能将这事按在心下。   他想,或许是当日她跑得太急, 或是什么别的缘故, 不小心才……那样了他?虽这样的巧合说起来漏洞百出, 可天下事本就无巧不成书。若真是无心的巧合, 他再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真要叫这小姑娘下不来台了。   他吃点亏就吃点亏吧,让着她些,放她一马。   他幽幽抬眸看向对面。   眼下还模糊的目力并不足以看清徐静书的面貌神情, 只能隐约瞧见对面的身影紧张得仿佛怂巴巴纠成一团。   没想到他这一抬眼, 似乎将对面的徐静书吓呛着了,紧跟着就爆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瞧这心虚的,敢做不敢认。真不知该说她是胆大还是胆小。赵澈心疼又好笑地叹着气:“你还好吧?”   “没……咳咳咳……没事……没事, ”她边咳边应,嗓音略哑,“就是呛了一口汤。”   “吃东西专心点,不要走神,也不要光顾着讲话。”赵澈垂眸,慢慢试探着舀起一颗汤圆。   他心情悲壮,动作沉重而缓慢,活像甜白瓷小匙上的那颗汤圆重达千斤。   ****   见他没有再追问“那件事”的意思,徐静以手指揉去眼底呛出来的泪,总算松了口气。   她垂下脑袋,偷偷对碗里几颗汤圆呲了呲牙,红着脸专心接着吃了。   大约是小时在家中总也吃不饱的缘故,徐静书到现在依然对食物非常珍惜,甚至可以说是虔诚。无论食材高低贵贱,她都会绞尽脑汁将它们做得美味,吃的时候虽说不上如何斯文秀气,却也绝不会风卷残云、吃饱了事。总觉该要将食物的百般滋味品个分明,才算对它们足够尊敬。   待她碗里只剩五颗时,就听对面的赵澈突然问道:“这汤圆,你一共做了多少颗?”   徐静书茫然抬头,惊见他碗中就空荡荡剩了小半碗汤,顿时瞠目结舌。   “三、三十二颗。”   赵澈若无其事地问:“所以厨房里还有剩的?”   “没剩,我怕你不惯这个口味,只给你那碗盛了十二颗,剩下都我自己吃了,”徐静书又道,“我想着你早上练武或许消耗大,十二颗汤圆应当是吃不饱的,先前已请掌勺大叔准备了干贝肉丝浇头给你煮面用。”   说着,她就想请门口的侍者帮忙通传掌勺大叔下面。   赵澈眉梢微拢:“你吃完了?”   “没,”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徐静书懵懵地,“我还剩五颗。怎么了?”   赵澈敛眉,一脸正气:“你不爱动弹,汤圆吃多了怕要积食。”   “所以呢?”徐静书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哪里那么容易积食?   “你吃干贝肉丝面,剩下那五颗汤圆……我帮你吃。”   以赵澈的出身,他提这个要求略显荒谬。哪有堂堂王府大公子捡别人碗里剩的东西去吃的?   从早前的一脸嫌弃,到现在的一脸正气,足见这位大公子颇为能屈能伸。   徐静书咬住舌尖才没笑出声来,脸上又红了:“这样,不好吧?”   其实她小时曾过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与熟悉的人分食碗中餐食对她来说并不出奇。但若分食对象是赵澈,她就无端觉得这件事有点……过于亲密。   赵澈以指尖扣了扣桌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   三月十八那日,信王与王妃、侧妃三人进内城面圣,到黄昏时分才回府。   府中无人知晓他们此次面圣所为何事,也没谁敢问,只知从那天起,信王殿下与王妃、侧妃之间的气氛变得颇为怪。   因他自己也长居承华殿,因此承华殿的所有事并无大改,只是孟侧妃的涵云殿无端端就被他下令削减例银供应,并不允许孟侧妃再随意外出。   所这形同“禁足”的要求与王妃徐蝉无关,但自赵诚锐下这令后,府中人便时常见王妃殿下出入涵云殿,或与侧妃一道带着还不满三岁的小六姑娘赵蓁在府中各处玩耍。   遇涵云殿有什么短缺之处,徐蝉也总想尽办法从自己手中省下来帮补,俨然要与孟贞“有难同当”的架势。   最让府中人觉得讶异的是,孟侧妃突然遭此委屈,一向里火爆爆的二姑娘却半点也没闹腾,只是每日早出晚归,嗓音哑哑的,但瞧着竟是轻松愉悦的模样。   总之,到徐静书三月底再从书院回来时,府中上下已在喜气洋洋为赵澈准备册封世子时所需的一应物事,赵澈本人则又重新频繁外出,而之前说的那个女伶并未出现在信王府后院。   徐静书虽不知赵澈在忙些什么,但她知道,想要架空赵诚锐绝非朝夕之功,信王府世子之位尘埃落定,只是赵澈成功踏上他所希望的第一步。   这次的两日休沐期间,她都没能见到赵澈。于是只去含光院,花了整整两日,做了许多方便保存的“苏子荫米糕”,给涵云殿和承华殿,以及几位表弟、表妹都分了些,便又回书院了。   她知道自己眼下的她还帮不上什么忙,但可以做到不添乱。   她想快一点,长成参天大树。   ****   之后的日子,徐静书也很忙。   毕竟只剩大半年的时间,她不但要准备年底的最后一次大考,还得考虑着明年春的官考,她丝毫不敢懈怠。   因此在四月中休沐回信王府时,便向大家说明了自己学业繁忙,四月底和五月、六月中的四次休沐都不再回府,要留在书院加紧念书。   赵诚锐这个姑父一向不太管她的事,倒也没什么话说。赵澈虽忙得不见人影,却也没忘叫人照旧帮她准备念书所需用的物品。   而徐蝉与孟贞在她的学业之事上表现出空前的热情,除了像以往那般精心打点她的吃穿用度,还将她唤去涵云殿好一番情真意切的勉励。   “静书,你知道姑母如今最后悔什么事么?”徐蝉感慨苦笑。   徐静书稍稍迟疑后,还是诚挚地点了头:“我知道。”   徐蝉曾是钦州庠学中人所共知的出色学子,可她在最好的年华里,选择了放弃打拼前程,嫁入高门,一跃从没落书香之家的女儿,成为了玉牒上有名有姓的“王妃殿下徐蝉”。   可她自己毫无建树,所得的一切都只是源于婿姓氏的荫庇,因此,她只能懦弱地看人脸色,坐在尊荣位置上,看似风光实则卑微地捧着手心里的锦衣玉食。   大周《皇律》是赋予了“王妃殿下”在自家府中的主事权,白纸黑字写着“夫妇共治”,但她没有底气、没有力量去真正行使身为“信王伴侣”的权力。   “要用功,要争气,”徐蝉摸摸她的脸,眼中泛起泪花,“要活得骄傲。”   一旁的孟贞也眨着泪眼,笑望屋顶横梁。   她与徐蝉一样,在最该拼尽全力的年纪选择了怠惰,天真而愚蠢地将自己的人生完全彻底地托付给了另外一个人。   “十五六岁时,我觉得能活成别人掌心里的花,让旁人艳羡不已,那种滋味真是骄傲极了,”她仰头笑着,却有泪珠从眼角滚落,“如今我才懂,要活成一棵树,自己开出花来。”   此情此景叫徐静书鼻酸。   她想起武德元年那场婚礼,与贺大将军并肩而立的国子学武科典正沐青霜;想起成王府樱桃宴时见到的那位断了一臂的林秋霞;甚至想起武德元年对赵旻处刑时,站在高台上监刑的大理寺少卿秦惊蛰。   她们都是真正骄傲的人,所以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场合、站在什么人的身旁,都无需委屈求全,不必借用他人光芒来使自己显得耀眼。   她们清风做饰、明月为骨,一身风华璀璨流光。   那是真正的骄傲。   ****   从二月到五月,徐静书在明正书院始终以四门甲等、两门乙等的出色考绩,在同窗中间一骑绝尘。   好在这时大家的时间都一样紧迫,所有人都在为前程焦头烂额,虽也有人会时不时酸溜溜刺她几句,却也分不出什么功夫再生是非。   到了六月卅日下午散课后,已在书院待了两个半月的徐静书如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挤上书院的大车回城。   回到信王府已是黄昏,盛夏时节的瑰丽落霞将天地装点得华美而绮丽。   徐静书按照惯例回西路客厢更衣,才进院门就见好几名承华殿与涵云殿的侍女已恭候多时。   几人向她执礼后,其中一人笑吟吟解释道:“王妃殿下吩咐,今日是表小姐十五生辰,按理该行大宴成年礼。只是表小姐学业繁忙,想是黄昏才能回,有些事上便略仓促些了。”   “王妃殿下与侧妃在涵云殿备了宴席,各位公子、姑娘也在涵云殿等候,请表小姐更衣。”   侍女们捧出早已备好的簇新衣衫与首饰,有条不紊地帮着徐静书沐浴更衣,很快将她“妆点一新”。   这两个半月她在书院只顾埋头苦读,根本顾不上旁的。好在同窗几乎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谁也笑不着谁。   此刻徐静书再看着镜中那个身着桃花色烟罗绡衣裙的自己,忍不住有些恍惚起来。   上回这般精心打扮,还是三月底为赴成王府樱桃宴。三个月过去,春衫换作夏裳,她的容颜并无大改,眉目间却不知不觉新添了几分娇丽华彩。   三月里那朵含苞的娇蕾,就这样在时光的浸润下,悄悄地舒展了花瓣,隐约绽出灼灼风华。   ****   徐蝉与孟贞为徐静书筹备的成年礼,虽未大宴宾客,该有的仪程却一步不落。   民俗上,姑娘家的成年礼与少年郎的成年礼都一样,由尊长者加冠束发,而族亲兄弟姐妹在旁见证并祝贺。   徐静书的加冠仪程被郑重安排在涵云殿正殿。   因孟贞如今形同被赵诚锐禁足,也不必见什么尊贵外客,这正殿已许久没有开过。为了徐静书的成年礼,涵云殿早在几日前就被精心布置,重视可见一斑。   二姑娘赵荞、三公子赵渭、四公子赵淙、小五姑娘赵蕊全在,连还不到三岁的小六姑娘赵蓁都被乳娘抱在怀中,与兄姐们并排而立,懵懂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见证表姐的成年礼。   唯独不见大公子赵澈。   哦不对,如今的他,已是信王世子赵澈了。   徐静书颇为遗憾地抿了抿唇,强打起精神扬起蜜甜笑脸,对大家一一行了谢礼。   然后独自款款步向主座上的徐蝉与孟贞,走向真正成为大人的那个瞬间。   她一路从钦州堂庭山走到镐京,终于要从一个叫人看不准年纪的瘦弱小萝卜丁,长成一个娇娇俏俏的姑娘。   这个就如月下昙花乍现的瞬间,且此生只此一次,再也不会有机会重现。   好可惜,这样的时候,“他”不在。   第三十九章   成年冠礼表示男女青年长大成人,可议婚嫁, 同时也意味着从此就要真正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 去决定自己此生该活成什么模样,并为之全力以赴。   这是每个人必经的人生大事, 从前朝中期就有此风俗,一直延续至现今这大周新朝。   只是在前朝亡国后经历了几十年战乱, 民生艰难,许多人家无力再完全完全遵照古老风俗仪程来执行,中间有许多环节都被俭省了去, 按各家的实际情形便宜行事即可。   但信王府这赵姓在前朝就是贵胄之家, 如今又是皇亲宗室, 再是便宜行事,也比寻常人家讲究。   按照徐蝉与孟贞事先的筹备, 徐静书的冠礼需有束发加冠、尊长祝词、拜月谢祖、自定别号、亲族赠礼, 然后才饮成年酒。   虽她二人说这已是仓促俭省的仪程, 可对徐静书来讲却足够隆重。   徐蝉亲手为徐静书束发加冠后, 孟贞上前握住她的手。   “你姑母与我商量了一个多月, 也没能写出像样的加冠祝词,”孟贞内疚地哽了哽,笑得有些苦涩, “实在是对不……”   加冠祝词按常规需是古韵雅言, 虽寥寥数句,却是尊长者代表整个亲族,对初初长成的年轻人漫长的一生做出殷勤期许与美好祷祝。   如今世道, 真正能将古韵雅言运用到擘两分星的渊博之人实在不多,更何况徐蝉、孟贞荒废学问十几年,便是生搬硬套也很难凑出像样的加冠祝词。   徐静书反握住她的手,笑眼弯弯:“姑母与贞姨爱重期许,我都明白。这就够了。”   她不觉这点小细节算是多大缺憾。毕竟,若她没有来寻姑母投亲,今日就该在钦州堂庭山家中。只略识些字的母亲与完全不识字的继父,也是没法子给她什么郑重的加冠祝词的。   孟贞淡淡叹息一声,庄重敛色,正要说什么,却又神色惊喜地住了口,与大家同将目光投向正殿门口。   徐静书疑惑地眨眨眼,扭头回眸。   一袭玉色流云暗纹锦袍的赵澈长腿迈过正殿门槛,从夏夜薄薄暮色里,走进殿中这片今夜专为徐静书而存在的阑珊灯火。   想是这三个月他的目力恢复并未突飞猛进,不愿在这场合因目力模糊而闹出什么破坏气氛的尴尬,他左手搭在平胜的小臂上,每一步都走得沉稳端方。   但即便他仍旧看不清,在这个徐静书一生只此一次的盛大时刻,他能到场见证她长大成人的美好瞬间,于徐静书来说,已是极大的圆满。   胸腔里压不住的悸动使徐静书灿亮笑眼里泛起潋滟。   那不是伤感,是情生意萌的少女心中隐秘沸腾的无上欢喜。   ****   赵澈在平胜的搀扶下拾阶而上,走到主座前对徐蝉、孟贞执礼。   “不负二位娘亲所托,请回恩师为表妹手书冠礼词。”他恭敬将精致的小卷轴呈上。   他口中的恩师,便是名动两朝的大学士段庚壬。   徐静书惊了,下头的赵荞、赵渭、赵淙都惊了。   只有七岁的赵蕊与三岁的赵蓁无辜眨巴着眼睛茫茫然。   最后还是赵荞最先打破沉默,跳着脚笑闹:“那大哥不许偏心!年底我加冠时也得一视同仁!”   大学士段庚壬亲笔手书加冠祝词,便是“不学无术”的赵荞都明白这是多大的殊荣。   才识渊博的段庚壬为人孤高,颇有几分名士狂傲,轻易不会为别人家的孩子做加冠祝词。用脚趾头想都知赵澈得求到如何软磨硬泡的地步,才得他老人家执笔挥毫。   要知道,在今夜之前,满镐京城得过大学士段庚壬作加冠祝词的人里,不姓段的只有四个——   汾阳公主赵絮!成王赵昂!执金吾慕随!以及他的亲授弟子赵澈。   如今,在这四个名字之后,紧跟了一个徐静书。   就问还有什么样的成年贺礼,能贵重过这一件?!   别说赵荞,连一向“不争不抢、给什么是什么”的赵渭都忍不住歆羡,抬头眼巴巴看了看兄长手中那小卷轴,默默往二姐身旁站了一步。   他还有一年多就冠礼了。   “我也想要。”他小声嘀咕,却也知道想也白想。   武德帝膝下皇嗣不少,到如今过了成年礼的共有六位,也才只有早些年汾阳公主赵絮与成王赵昂这两位得过段庚壬的成年贺词。这段大学士,真不是轻易求得动的。   徐蝉笑意欣慰,却有些不大敢接那卷轴,扭头看向孟贞。   古韵雅言非但难写难认,要正音畅读也非易事。她们二人虽略识得些,若要当着小辈们郑重宣之于口,恐怕也难做到毫无瑕疵。   孟贞想了想:“既是世子向段大学士请来的,那便也由世子代为祝词,可好?”   ****   虽说赵澈是徐静书同辈,按理不该由他来读这祝词。不过他是段庚壬亲授弟子,由他代师宣读倒也不算失礼数。   赵澈噙笑应声,慢慢走到孟贞与徐蝉中间,与徐静书面向而立,双手展开那精致小巧的卷轴。   此时他还处于“视物模糊”的阶段,根本没法看着读,那卷轴展开不过是做个样子。所以他的目光便状似无意地落在半臂之隔的徐静书脸上。   徐静书知他是看不清的,却还是忍不住赧然面红,略略垂首。   “令月吉日,始加服冠。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短短二十四字,以正音古韵从赵澈口中顿挫而出,如宝珠粒粒滚落玉盘,琅琅成调,声声入心。   这古朴雅正的祝词言简意赅,所寓却美好深远。   在此吉日,为你加上成年人的服冠,便是宗族亲人认可并开始期许你的成长,从此你有了资格去决定自己的人生。   请你就此告别幼时懵懂、童趣嬉玩,尽心造就成年人该有的襟怀与志向,在外端肃威仪风骨,在内培养高洁美德。   去闯荡,去承担,去跌倒,去勇敢。去俯仰无愧。   祝你万寿无疆。此生,福禄圆满。   ****   涵云殿庭前早已布好拜月谢祖所需的一切,徐静书手执清香,端正跪在蒲团上,在穹顶明月的注视下,向面前小坛上那代表徐家先祖的沉香座行大礼拜谢。   礼毕起身后,孟贞笑问:“静书可要自定别号?”   徐静书事前并未想过自己的成年礼会如此隆重正式,所以也就从没考虑过“自定别号”这茬。被这么一问,她有些茫然,不自觉地就扭头去看赵澈。   赵澈噙笑的目光不是太准确,但似乎心有所感,知道她正看过来一般,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   徐静书正蹙着秀眉琢磨他这摇头的深意,赵荞便贴心地哈哈笑着过来揽她肩膀:“你别傻!别上这当!我母亲这是憋坏呢,她想瞧你闹笑话!别号这东西不急于一时,往后你几时想起都行。”   姓名是父母对一个人的期许与祝愿,而别号,则是一个人在成年之际昭示自己将来的志趣、抱负。自定别号这事虽被归在成年礼的仪程中,那只是意味着长大成人后就拥有了这项权利,不一定非得真在这天决定。   因为刚刚才满十五的少年少女们,见地稚嫩、阅历尚浅,这时为自己起的别号大多会在将来成为朋友们口中的羞耻笑谈。   “阿荞你可真无趣,年底我也叫你起。”被自家女儿戳破的孟贞佯怒,笑瞪她。   赵荞笑着扑过去卖乖:“诶呀,不要这样计较,咱们该去赠礼入席啦!”   大家说说笑笑举步往膳厅,徐蝉顺口打趣:“我瞧静书方才看了澈儿一眼,莫不是想叫他帮着定这别号?”   “没有没有,”徐静书庆幸此刻是在庭中,夜色应当足以掩饰自己的大红脸,“我就刚好一扭头……”   赵澈虚虚握拳抵在唇前,轻咳一声,浅声笑:“若要问我,我觉得可以唤作‘月下’。”   “月夏?”赵淙小声嘲笑,“刚巧是盛夏月夜,就捡‘月夏’二字塞给表姐?懒大哥。”   赵荞听到他嘀咕,照着他脑袋轻轻一巴掌,笑斥:“显你读过书?大哥的学问还能比不上你?他挑‘月夏’二字,那肯定是很有深意的,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赵澈轻笑,往徐静书的方向投去一瞥:“嗯,很有深意。”   徐静书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整个人烫得快要熟了。   走在后头的赵渭疑惑地看了看兄姐与四弟的背影,再看旁侧那个举止突然羞涩僵硬的表姐,忍不住挠了挠头。   为什么四弟和二姐都以为大哥说的是“月夏”?只有他觉得其实是“月下”吗?   至于深意么……不就是“月下美人”?   是不是人长大了都这样?连大哥都没能免俗。   满脑子情情爱爱,啧啧。   ****   因无外客,入席前的亲族赠礼一项在几个孩子的叽叽喳喳中显得随意、热闹又亲昵。   几个小孩子自然是不必赠礼的。   “大哥不赠礼给表姐?”小五姑娘赵蕊歪着脑袋疑惑地望着兄长。   “大哥已经替表姐请回了段大学士祝词,那可是千金都买不来的。”赵渭拍了拍妹妹的头,耐心解释。   徐蝉、孟贞各自取了一套首饰给徐静书,都不算顶顶金贵,却是她俩各自在少女时期的心头好,与徐静书眼下这年岁也合宜。   赵荞则给了一枚小小的鎏金镂空香囊球。虽小巧,但极尽精工巧思,中空内平衡极好,佩在身上无论行走坐卧,哪怕翻跟斗打滚,香料都不会散溢。   “这可是我攒了两个多月的说书钱才买来的!”   她笑音略有点沙哑,却非常骄傲,神采飞扬。是她凭本事赚来的钱!她自己!亲自!赚来的!   如今赵荞还不能独自登台,都是搭着师兄师姐们在说,说一场书也分不到多少钱。这枚香囊对她来说可谓是“斥巨资”了。   徐静书眼眶发烫,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多谢表姐。”到年末赵荞成年礼时,她也要送一件很好很好的贺礼。   “好说好说,谁让你是我表妹呢!”赵荞得意地笑。   “你的成年礼还有半年,你好意思叫她‘表妹’?”赵澈不豫笑哼,“不像话!该改口了。”   赵荞不服,嘟嘟囔囔和大哥讲道理:“这事可是我小时候就同她说好的!她得比我高我才将‘表姐’的位置还她,如今她和我一般高啊。再说了,若我也像老三老四小五儿一样叫她‘表姐’,那她在府中不就变成你一个人的‘表妹’了?!”   赵澈愣了愣,旋即闷笑:“嗯。可不就是我一个人的表妹?”   你嗯什么嗯?接什么腔?是没发现这话很有歧义吗?!徐静书在心中恼羞成怒地咆哮着,一把捂住赵荞的嘴。   “好,别说了,你是表姐,你一直是表姐。”   她觉得自己今夜脸上这热烫怕是不会好了,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按照习俗惯例,每个人出生时,父母都会为他们酿一坛酒,精心封存,到十五成年礼那日才取出来。   徐静书出生时正逢亡国战乱,她的父母是为避战火才躲进钦州堂庭山间村落,日子过得很艰难。她虽从未问过,却能料想当年父母是拿不出多余粮食替她酿成年酒的。   可当入席后,赵澈命平胜取来一个简陋的小坛子时,她的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那种小坛子是堂庭山中常见的,就地在山上取土,粗粳硬土配上一些“糯米土”,烧制工艺粗糙,器形不大讲究,胜在耐火、实用。   平胜将那个看起来就很有年生的小坛子放到徐静书面前。   赵澈道:“派人去堂庭山问你母亲要来的。她说,当年情形不好,没有多余粮食,表舅便在山间寻了夏日浆果为你酿下这一小坛。”   长烛明光中,他含笑的眉目清隽端雅,字字和缓,仿佛只是毫不费力的举手之劳。   徐静书猛地抬袖捂脸,忍不住又哭又笑。   镐京离钦州,便是快马加鞭一路畅行,来回也少不得两三个月。这么一算,他是春日里就已派人去替她取这坛酒。   他在那么早时,就已想到了她的成年礼。   若不是赵澈有心,或许她永远不会知,原来她的人生之初,也与世间每个小婴儿一样,被父母以深浓爱意护在怀中,欢喜于她的到来,期盼着她长大成人。他们也曾倾尽所能,为她存下一坛成年酒,让她今夜有机会穿过十五年的光阴,捧起那份来自父母的疼爱。   徐静书的成年礼,没有富贵泼天的排场,没有如云的宾客,没有成山的贺礼。   可她有两位爱护她的长辈,一群笑闹祝福的表弟表妹,千金不换的宿儒祝词、父母为她存了十五年的舐犊之心。   还有她心中偷偷喜爱的少年郎。   他费尽心思,将这些至美至暖的存在,送到她面前。   世间最温柔美好的东西,她都有。而她要做的,是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要好到能自己发出光来,足够与今夜美好的一切交相辉映。   作者有话要说:  年末三次元忙到我吐血,等过了这几天我争取勤奋加更QAQ。发自肺腑地感谢大家的每日陪伴,虽然我每天总是要到更新完才吃晚饭,可是我吃饭的时候刷着评论区,看到你们都来了,就觉得我根本没有饿!爱你们(づ ̄ 3 ̄)づ   注: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出自《仪礼·士冠礼》,此书作者学界有争议,暂无定论。   文中根据剧情需要改“元服”为“服冠”,全文里的注解释义是我自己瞎译的,根据剧情情景需要增补发挥了点,可能不太严谨,大家多多包涵。   第四十章   亥时初刻,温馨热闹的成年宴渐渐进了尾声。   年纪最小的赵蓁眯缝着眼儿哈欠连连, 立刻将小五姑娘给惹着了。   赵蓁出生没几日就被接到涵云殿来养, 与二姐赵荞自亲近些。她哼哼唧唧撑着沉重眼皮朝赵荞伸手,赵荞觉得可爱又可怜, 与众人打个招呼后,便与乳娘、侍女们一道哄着将她带回房。   而小五姑娘与三哥、四哥随母亲瑜夫人同住西路撷芳园, 离涵云殿有段距离。见她困绵绵懒怠走路,孟贞便安排了小步辇送她,赵渭、赵淙两个哥哥就一路步行护着权当消食。   席间徐蝉也小酌了几杯, 此刻酒意略略上头, 对赵澈与徐静书分别交代几句, 也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回承华殿去了。   总之,最后从涵云殿出来的就只剩徐静书与赵澈二人。   站在涵云殿门口, 徐静书茫然四顾。   她不惯麻烦别人太多, 先前过来时没叫念荷跟。可赵澈这几年目不能视, 无论在府中还是出外, 平胜都会在近前照应。   盛夏暮夜, 月华如水,有清风徐徐,蝉鸣阵阵。除了涵云殿外的侍卫, 不见旁人。   “咦, 平胜呢?”她抬不解地看向赵澈。   先前平胜将那坛成年酒交给她后就兀自退出,她原以为是在涵云殿外等着赵澈。   赵澈道:“我叫他打点些事,这会儿他大约正在赶过来。”   “夏夜外头蚊虫多, 你站在这里等他折回来也不合适,”徐静书不大自在地小声提议,“我陪你走一段吧?或许半道就遇上了呢。”   毕竟他方才是在平胜搀扶引路下进的涵云殿,想来如今的目力并不足以保障他独自回含光院。出都出来了,再回头进去麻烦涵云殿的侍者送他,那也不太好。   对,就是这个缘故,才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思!脸红也是因为今日开先例饮了成年酒而已,根本不是心虚!徐静书抬起手背紧贴发烫的面颊,在心中大声说服自己。   赵澈漫声笑应,缓步徐行。   徐静书甩开满脑子赧然的乱麻,赶紧跟上:“要扶着你吗?”   “不用,”赵澈唇畔微扬,轻掸宽袖将双手负在身后,“俗话说,无三不成礼……”   徐静书明白了他的意思,急急止步,猛摇头:“你今日为我准备的两件贺礼已经足够贵重,不需再给我别的了。”   当初赵澈成年加冠当天她正巧在书院,等休沐回来已是十余日过去。原想事后补贺礼给他,可她只有攒了两年的那点膏火银,去东市珍宝坊寻寻觅觅一整日,但凡衬得上他的贺礼,她一件都买不起,只能默然作罢。   今夜赵澈给的那成年贺礼已是千金不换的珍贵,若再由得他“无三不成礼”,她自己都要唾弃自己贪得无厌。   自卑、敏感在世人眼中不是什么好词。所以有些心里话一旦说出来,难免会让人觉不识好歹到近乎扫兴,所以徐静书平常已非常尽力让自己去坦然面对他人的善意给予。   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觉得有些不堪重负。   每个人会成为什么样的心性,泰半源于年幼时的经历遭遇,这不是自己能完全把控的。   许多时候,她从别人那里得到越多,心里越焦虑沉重。可她又很明白,那都是别人爱重关怀的心意,所以她表面受得平静,内里却常常心急如焚。   若是可以,她也想像赵荞、赵蕊那样落落大方,不畏惧别人给予的好,甚至敢于主动开口索取。因为她们有底气给予对方同等,甚至更多的回应。   而目前的徐静书,没有这个底气。   表哥怜她不易,待她好得连表弟表妹们都笑闹“大哥偏心”的地步,她都明白。   虽他没想要她回报,她却不能因此就心安理得。   不是不欢喜来自于他的馈赠与呵护,只是不希望永远只是自己一味接受他的好。   无论最终两人是亲人还是别的什么,她都渴望是互为倚仗、彼此依偎的姿态,有来有往、彼此需要。   你,可不可以等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长到能与你枝叶相触时,让我拿一树灼灼繁花应你盛情。   毕竟以往不饮酒,今夜席间的“成年酒”就算开了先例,酒量可想而知。虽只饮下两盏淡果酒,但她这猛地一顿摇头,再加上心中起急,耳边就开始嗡嗡响,焦灼的眼神也有些迷蒙起来。   脑子像一锅即将冷却的浆糊,半晌搅不出主意,不知要怎么说才能让他理解自己的为难,末了只能懊恼又沮丧地瞪着地上的影子……   然后,偷偷在他的影子上踩了一脚。   赵澈敛眸忍笑,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着痕迹拢了拢袖袋中的某件物品。   “你捏着拳头做什么?想揍我?”   “没、没有捏着拳头啊……”他这问题让徐静书莫名其妙,茫然低头,反手张开纤细五指。   莹莹月光顿时落满她的掌心。   “今夜月色很好,”赵澈望着她低垂的头顶,淡声缱绻,“送你。”   纤细五指轻轻收拢,将掌心里那捧无形月光握得紧紧的,抬头望向他时,眼底有无数悸动涟漪映着穹顶月色。   “谢谢。”   她什么都还没说清楚,他就懂了她所急所虑。这份看似胡闹逗人玩的“礼物”,是眼前这少年郎温柔体贴的无声成全。   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随念荷回去歇着吧。”赵澈紧了紧嗓子,不动声色将目光撇向别处。   徐静书回头,见念荷跟在平胜身后匆匆而来。   原来他方才说“让平胜去打点些事”,是让去请念荷来接她回去。   胸臆间的暖流渐渐翻涌成澜。徐静书轻眨含笑泪眼,面红耳赤地望着赵澈的侧脸,小声道:“今晚月色,和、和你一样。”   美好如斯,见之不忘。   ****   子时,天幕玄黑,万物幽寂,连夏虫的嘶鸣声都渐渐微弱。   含光院书房内,长烛明光盈室。   此刻的赵澈已换了月白叠山绫宽袍,墨发散在身后,姿仪慵懒地斜身靠着座椅扶手,望着横在掌心的檀香木长匣出神。   长指轻挲着匣面精致秀雅的如意纹雕花,微怔的目光里有不自知的温柔浅笑。   他想起先前徐静书酒壮怂胆,仗着他看不见,便懊恼偷踩他影子的模样。   急恼到不知所谓,却实在憨态可掬。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小姑娘有她的骄傲,别人给她越多反倒越让她为难。懂了她这份平日里说不出口的煎熬后,他便将这第三份贺礼给暂且“扣”下了。   其实在他心中,先前那两份贺礼不算他送的。   恩师亲手祝词是受两位娘亲的委托去求来的,是她俩给傻兔子的成年祝福。那坛酒是派人去堂庭山,从她母亲手中要来的,是她父母给她的成年祝福。   赵澈轻笑出声,耳廓染了红,喃喃自语:“这件,才是我给的。”   这一件,无关长辈请托、不是代劳跑腿,不掺杂旁的人情世故。   只是“赵澈”送给“徐静书”的成年贺礼。   可惜没等到合适送出手的时机就被嫌弃了,还是嫌他送太多。倔强又可爱的傻兔子。   拇指轻轻抵住匣盖,徐徐推开半寸。里头静静躺着一条手钏。   精心打磨过的瑰色火齐珠粒粒圆润,手钏闭合处坠了只拇指大的羊脂玉雕长耳小兔。   虽那小兔所用羊脂玉仅很小一块,但通体雪白、玉色莹润,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成色价值不菲。但它并不是这手钏最贵重的部分。   赵澈将手半拢在木椟旁遮去大部分的光,那些小珠子散发的瑰色亮度立时倍增。   就像当年在万卷楼上,傻兔子在他掌心写下那两句七言时、三个月前在瑶华楼,傻兔子对他说“你很好,不要那样说自己”时,他在一片漆黑中看到的光。   璀璨却不刺眼,让人觉着茸茸柔柔,觉着暖。   “就先替你收着。”   想起她方才说他“与今夜月光一样”,他忍不住笑红了脸。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不敢十分确定,却也不敢追问。若追问的结果是他想多了,闹不好就要“打草惊兔”。   那兔子又倔又怂,得不露痕迹地护着纵着,偷偷给她顺毛。不能太冒进,得等她自己迈开小短腿,慢慢偎过来。   ****   翌日近午,赵澈命人将徐静书请到含光院。   他负手立在树荫下,夏日晴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细长长,迤逦斜铺在雕花石板上。   “年末书院大考,你准备得如何?我瞧着你这几个月的小考,卜科、画科一直乙等,可是在这两门上有什么难处?”   一如既往是满身端和正气,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徐静书端正立在他面前,认真答道:“我仔细斟酌过,考官时这两门影响不大,所以这在两门上花的时间少些,没有难处的。”   “都已考量到考官那步了?”赵澈神情微讶,又似颇欣慰,“也好,既你有主意,那我就能放心出远门了。”   徐静书心中一慌:“要去哪里?几时回来?”   “要去的地方很多,预计入冬之后才回,”赵澈想了想,柔声补充,“玉山会同行,阿荞和老四也一道走。”   今年开春之后,赵淙对于汾阳公主驸马苏放所授的课业开始觉得吃力,时常情绪不稳到崩溃大哭。   “……我与驸马谈过,也问过老四自己的意思,最终决定让他下半年随我一道出门游历。”   “哦,”徐静书闷闷低下头,虽伤感,却又有点古怪的小得意,“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游历。”   这两年他频繁出府,与两位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汾阳公主、成王都交好,却并不与朝中旁的势力走太近,许多年都看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   但徐静书此刻将许多事串起来一想,多少就看出点玄机。   她虽涉世不深,却读过许多书。史书上有太多前例,这是许多大能之才在择定主君前的必经之路。   早前他设局博得徐蝉、孟贞下决心为他争取世子之位,就是因为他需要“世子”这头衔所代表的更大自主权。   如今他决定出门游历,是要去行万里路,去看锦绣河山上最真实的市井风烟,去看云端之下的人们是如何生活。去听他们的言谈,去观他们的行迹,去懂他们所虑,去思他们所需。   他要亲自去探知根基尚不稳固的新朝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待他踏上归途时,也就踏上明确的征途。   赵澈与赵诚锐从来就不一样。他不像他父王那样只安于护住一门富贵,做墙头草到终老。所以赵澈才坚定地想要彻底架空赵诚锐,甚至扳倒他,彻底肃清他带给这府中的所有隐患与小家子气的内斗。   只有这样,赵澈才能领着堂堂正正的信王府,站在最适当的那位储君身侧,光芒万丈行于万人之先,成为拉开盛世大幕的先行者之一。   她不会看错。   她偷偷藏在心上的少年郎,向来有着温柔却勇毅的赤子之心。哪怕眼前一片漆黑,他也始终向着光。   ****   对于她的敏慧通透,赵澈虽惊讶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并未将话挑破,但他很肯定她猜对自己的意图了。   “知道就行,别声张。总之,我入冬后就回来。到时书院大考结束,你也该准备官考了。若有疑虑,等我回来陪你参详,不要闷头胡来。”   赵澈温声嘱咐着她,自己却没按捺住心底冲动,伸手在她低垂的头顶揉了一把。   都怪今日阳光太过炽盛,光晕在她周身抹了一层茸茸亮光,就惹得他不由自主想“动手动脚”。   “嗯,会等你回来。”徐静书一径低着头,不太高兴地伸出脚尖,偷偷踢了踢他的影子,“可是半年很长的……”   赵澈好笑地觑着她自以为不会被察觉的幼稚动作,纵容一叹:“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表哥,你现在能看清我在做什么吗?”徐静书忽然抬头,瞪圆灿亮双眸直视着他,试探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澈有些好奇她想搞什么鬼,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答反问:“怎么了?”   她试探地捏住自己的脸颊,冲他做了个怪相。   赵澈强令只面无表情:“嗯?”   她果然放心了,偷偷蹑着步子走过来,旋身与他并肩。   赵澈眼角余光瞥见她红着脸,鬼鬼祟祟歪了脑袋。   地上那道纤丽身影的小脑袋,便轻轻靠上了另一道影子的肩。   然后,她飞快站得直直,像是藏好了某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秘密。   阳光像沾了糖霜的羽毛尖,淡淡扫过赵澈的双眼,让他止不住笑意飞扬。   某个长久萦绕于心的忐忑揣测与期待,终于在今日得到证实。身旁这只甜到恼人的怂兔子,她竟偷偷倾心于他。   所以成王府樱桃宴上唇畔那倏忽一触,不是樱桃,不是冬枣,是小兔子萌动的芳心。   这真是比蟾宫折桂更叫人欣喜。赵澈只觉胸中有热滚滚的糖浆咕噜噜直冒泡泡,要被甜齁了去。   “做什么突然站过来?”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中带点茫然。   徐静书心虚闪烁的目光四下游移,若无其事哼哼道:“被太阳晒久了,脸会黑。”   “可你现在站的位置,还是会被太阳晒着脸。”他斜眼睨她,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方才站你对面时,我被晒的是左脸,”红脸徐静书有理有据地应道,“现在我将右脸也晒晒,这样才均匀。”   “原来如此,受教了。”赵澈点点头,握拳抵在唇边,用干咳声掩饰着忍俊不禁的笑音。长本事了,睁眼说瞎话都不结巴了呢。   两人就这么并肩立在树荫下,好半晌没再说话。   阳光热辣辣穿透枝叶,地面有滚烫热气不断蒸腾。各怀隐秘心事的两人谁都不觉酷暑难捱,只觉一呼一吸全蜜。   “徐静书。”   “欸,在听呢。你说。”   “接下来这半年,你得认真读书备考,切记不能为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分心。”   “欸,知道。”徐静书点头如捣蒜。   “也不能,”赵澈目视前方,两耳烫得厉害,“不能随意站到别人身旁晒太阳。”   “欸……啊?!”这古怪的要求让徐静书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表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太阳晒的。”   说完,赵澈再不开口,紧紧咬住舌尖防止自己笑出来。   他的眼睛在本月中旬就能看见了,但为了方便行事,如今还不宜声张。昨夜没找到机会告诉她这个小秘密,原本今日叫她过来是打算要说的。   幸亏没说,否则他就不会发现这兔子的小秘密了。   若是这会儿突然告诉她,她方才所有傻气却甜蜜扰人的举动全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这兔子怕是要羞到撒腿疯跑。   所以他今日就是憋笑到吐血,也绝对半个字不提复明之事!   毕竟自己的兔子……啊不是,自己的小姑娘,得自己惯着,不能让她没面子。   他有很多很多话,等到冬日踏雪而归时,再守着炉火,抱着兔子,一句一句,小声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徐静书:我要快点长大!   赵澈撸着兔毛:嗯,要快点长大,这样我才可以……(默默翻开手中那本《兔子的一百种吃法》)   第四十一章   半年时间说起来很长,可对明正书院武德二年春入学的那届学子们来说, 悬梁苦读的最后一百多个日夜, 几乎就是弹指那么一挥。   大家从童稚蒙学,到十一二岁进明正书院, 又经三年的砥砺淬炼,终于在武德四年十一月廿七这日, 将自己寒窗十年的所有累积密密麻麻落于字纸,凭那一张张师长苛刻审阅的答卷,彻底告别懵懂的岁月。   十一月廿七下午, 递交此次大考的最后一门试卷后, 对徐静书来说, 在明正书院三年的求学生涯就此终结。   徐静书拎着鼓鼓小行囊回到信王府才申时,但冬日天黑得早, 此刻天色已然灰麻麻了。   自六月底成年加冠后, 她刻苦得险些要以书院为家, 期间总共就回来过三次。今日回得匆忙, 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 门房当值的两名新来的竹僮第一眼都没能认出她是表小姐,差点将她拦在外头了。   等她回到西路客厢将东西放好,又简单梳洗换衫, 便要去承华殿行归家礼。   念荷道:“今日冬至, 长庆公主府发了帖来,殿下与王妃殿下一早就过去赴宴了。”   于是徐静书便直接去涵云殿向孟贞行礼。   因为赵诚锐的命令,孟贞至今还是不能出府。加之赵荞又在夏日里随赵澈出门游历, 她跟前便只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六姑娘,平日里若徐蝉有事不在,她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徐静书的到来让孟贞非常开怀,忙不迭命人加菜,要留她在涵云殿用饭。   徐静书知她苦处,自然不会拒绝,趁着等待开饭的闲时,便陪着她在暖阁里说说话。   “不是今日下午才考完最后一门么?怎不留在书院好生歇歇,明日再回来也不迟啊。”   在孟贞含笑念叨时,侍女上来为徐静书奉了茶。   徐静书端起茶盏,两眼弯弯:“同窗们约着要去镇上喝酒玩乐,明日还要去哪里玩,说是庆贺大考结束。我想着要下月中旬才放榜,这会儿也没什么好庆祝的,便赶紧回来了。”   “你这傻孩子!虽口头说的是庆祝大考结束,可谁不知那就是个由头?去年此时,连咱们那交了六门白卷的阿荞都和同窗们玩乐好几日才回呢,”孟贞笑睨她,“大家同窗三年,眼见着就要各奔前程了,难得有闲工夫一起喝顿酒告个别,偏你一人不去,人家会不会觉得你不合群?”   徐静书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贞姨不必担心,我不合群都三年了,若这会儿突然合群,不单我别扭,他们也别扭啊。而且不只是我一人没去的,也有好些个同窗是考完就走,要赶着回去准备开春考官的。”   这些考完就走的学子几乎都是出身寒门,没有宗族姓氏的荫庇护持,也没有后顾无忧的退路,哪怕只一个时辰的玩乐都会让他们忐忑不安。   “你个小抠门儿,”孟贞拿指尖在徐静书眉心亲昵一点,取笑道,“怕是舍不得花钱吧?”   同窗们相约去吃喝玩乐,开销自是要大家平摊的。   “抠门小气自然是有的,”徐静书笑意赧然地耸了耸肩,“但更重要的是,书院大考虽结束,我却还是不能有一日懈怠。贞姨您想想看啊,明年开春考官那阵仗得多吓人,可比书院大考难百倍去了!”   大周建制整四年,各地州府文武官考为一年一次,但京中却是两年才一回,明年开春那场,是立朝以来京中第二次官考。   这回的应考者不但有京中及各州府官学今年底结业的新学子,还有武德二年考官未中、卧薪尝胆两年后又卷土重来者,甚至会有早些年在战乱中投考无门、如今重振抱负的沧海遗珠们,应考人数之庞大可想而知。   偏偏官考的日期与国子学招考的日期有两日重叠,这就意味着今年考官未中者是没法子转去再考国子学的。想要转去投考国子学,或者投身各地州府官考,那得再等一年;若还是矢志不渝要在京中考官,更是要再等上两年。   所以对徐静书来说,开春后的那场官考是要拿出血气拼尽全力硬仗。她没有时间与同窗们对酒当歌、痛哭挥别,没有时间追忆过去三年里的心酸与疲惫,必须立刻打起精神做准备。   若然明年考官失败,她这三年的种种盘算与努力就要变成笑话。再多耗一个两年,她是真的耗不起。   “其实便是你明年没能考中,府中也不会介意再多照拂你一两年。可你是个有志气的小姑娘,”孟贞感慨望着她,笑得有些苦涩,也有欣慰,“若我年少时能有你一半,如今就不会是这般下场。像你这样,很好。”   ****   戌时,徐静书独自步出涵云殿,背着双手,慢悠悠走进初冬夜色里。   半年前加冠那夜从涵云殿出来时,也是走的这条路。此刻徐静书再重走这段路,就难免生出些低落感慨。   那夜沿路有夏蝉嘶鸣,头顶有皎洁银月高悬,身旁有芝兰般高华的少年。   今夜月在云后,寒风轻响,地上只依稀一道模糊孤影。   徐静书停下脚步,怔怔看着地面出神。   这半年她很忙,回来得也少,只能从徐蝉、孟贞与念荷的口中零碎听来些关于赵澈的消息。   她知道他先去了地方势力最为顽固且错综复杂的允州,接着又去了盛产茶、丝但地处偏远的遂州;到秋日里,他过了滢江,去探访了相对富庶的上阳邑,又穿过钦州去了与中原隔着崇山峻岭的利州。   半年的时间不足使他的足迹遍及国境的每一处,所以他所行的每步都不是信马由缰。这些地方的民生现状都有其典型之处,能使他从中窥一斑而见全豹。   敏慧如徐静书,光凭他这路线就能明白他心中有多大的天地。   她很高兴自己偷偷喜欢上这样出色的一个人。因为知道他终将光芒万丈,所以她也才不知疲惫地埋头向前。   但她又时常会忍不住替他提心吊胆。   因为他每次托人送回的信都是由段玉山执笔,通常只寥寥数语,简单说自己身在何处、接下来又要去往哪里则罢;而随信给府中众人带回的各地特产,也多是赵荞或赵渭挑的。   种种迹象让徐静书和大家一样,认定这半年下来他的目力仍未完全恢复。   徐静书缓缓蹲下,伸出食指虚虚点地,戳了戳自己影子旁边不存在的另一道身影。   “看不见,就不能偷偷躲起来吃甜食了,真是可怜哦。”她皱了皱鼻子,小声嘲笑。   他在赵荞、赵淙与段玉山面前一向嘴硬又能装,他们都对“他不喜甜食”这件事深信不疑,肯定不会分给他的。   他目力模糊,平胜与夜行必定也不会离他左右,他必定没机会偷偷躲起来解馋。   徐静书笑到一半,嘴角又蔫蔫垮了下去:“说什么下雪的时候就回来,这话叫你一说,今年都冬至了还没下雪!”   她想了想,又指着那不存在的影子,痛心疾首道:“你说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傻?等到下雪时,滢江都结冰了,没船给你回来的!”   除了夜风呼呼,无人应她。   沉默良久后,徐静书抬起冰凉的指尖按住滚烫的眼皮,小声糯糯:“若你明天就回来,那我给你做‘冰糖琥珀糕’吃。特别甜。”   语毕,拿指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若在我放榜之后回来,那就只给芝麻糕,少糖的芝麻糕!一点点甜。”   “若是过年才回来,就做鸡汤粉元宝!咸的!”她又凶又委屈地抬脚一跺,举步就走。   走出三步后,她红着眼眶猛一回头,瞪着身后空荡荡的地面,恶声恶气压着嗓子迸出一句——   “要是到过年都不回来,那我就做一整年的‘青玉镶’,天天变着法骗你吃光!”   若赵澈本人能听到这警告,怕是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所谓“青玉镶”,就是将苦瓜掏空,往里塞满肉馅儿再上锅蒸,之后切成厚圆片。苦瓜的滋味被完美保留,那对嗜甜的赵澈来说大约与酷刑无异。   ****   翌日清晨,徐静书起身后,去承华殿向徐蝉补了归家礼。   徐蝉领她一道吃了早饭,又问了几句大考的事,便由她上万卷楼去读书。   临走前,徐蝉突然想起一事,顺口叫住她:“对了,你表哥前两日托人带了口信回来,说返程临时有变动,要在钦州逗留几日,怕只能赶着下个月底阿荞加冠之前才回来了。”   出了承华殿后,徐静书捏了拳头,心中哼哼道:没有冰糖琥珀糕了,这辈子都不会有了,就馋去吧!   到万卷楼时,负责洒扫的两名小竹僮与一位脸生的侍女齐齐迎上来问好,徐静书便也和和气气与他们闲叙几句。   “表小姐,这是鸣翠,”小竹僮与徐静书相熟些,便笑嘻嘻抢着引荐,“近来是她在万卷楼当值,若表小姐需用茶果点心,或要添笔墨纸砚,唤她就是!她也是王妃殿下跟前的老人儿了,凡事妥当着呢!”   “有劳鸣翠了,我只一壶茶就够混半日的,”徐静书笑着对鸣翠点点头,又顺嘴好奇,“双鹂如今不在万卷楼当值了吗?”   双鹂就是从前在万卷楼的那位侍女。三年前徐静书被赵澈安排上万卷楼念书的第一日开始,每次来都是双鹂照应,陡然不见熟人,她自忍不住要问两句。   鸣翠跟在徐静书后头拾阶而上,听她问起,便解释道:“如今小五姑娘年岁渐长,殿下与王妃殿下一道为她挑了几名近身女武侍,便叫双鹂姐去帮着训练人手了。”   徐静书大惊回眸:“双鹂……竟是武侍?”   “她原是王妃殿下近前的随护武侍,很厉害的,”鸣翠见徐静书茫然瞪大眼,赶忙道,“那年表小姐刚来时,恰巧双鹂受了伤需要稍稍养着些,短期内不便大动,世子便特意从王妃殿下那里将她借到万卷楼来照应表小姐读书。”   徐静书在万卷楼最顶层的桌案前坐下,摊开书册却久久不能定神,有一个颇为不讲道理的揣测始终萦绕在她脑中。   她抬眼看了看门口,目之所见,果然空无一人。   她猛地站起身噔噔噔跑到门口,探出半身,就见鸣翠站在门扉侧旁的窗下。   “表小姐可是有吩咐?”鸣翠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请问,按照你们的规矩,通常都是要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才对,是吗?”见鸣翠点头,徐静书又指了指往常双鹂惯站的位置,“若是站在这里,可以吗?”   鸣翠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她指的位置:“那不行的!譬如表小姐坐在里头桌案处一抬眼,这不就看见大半个人啦?这样不合规矩,要被训斥的。”   府中近侍们的惯例规矩,是要做到能随传随到、却绝不无故出现在主人视野里打扰。   徐静书谢过她的解惑,神色恍惚地回去坐好。   当年刚来时,因为路上的种种遭遇,其实她是很怕独处的。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那时赵澈虽双目不能视物,心中却能清明细致到如此地步。   从徐静书第一次上万卷楼开始,双鹂每次都会站在门口她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让她知道近前会有人陪伴保护,所以她才能安心。   双鹂从前既是徐蝉近前随侍,言行举止都受过严格训练,若非得人授意,她绝不会随意找个位置就胡乱站的。   而鸣翠是徐蝉派过来换走双鹂的,鸣翠却没有站在双鹂以往站的那个位置,当年授意双鹂“每次都要站在徐静书抬眼就能的地方”人是谁,不言自明。   当徐静书再度抬眼看向门口时,眼中猝不及防就掉下泪来。   她赶忙抬起双手捂住脸,唇角却止不住上扬。   “好吧,不做‘青玉镶’,也不骗你吃苦菜。”她小小声声,又哭又笑地自语。   不管你几时回来,都做冰糖琥珀糕。   只是,能不能,稍稍、稍稍早一点回来?   因为,有个人,她很想你。 第四十二章   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二,小寒。   卯时过半, 案头那支燃了通夜的长明烛火光渐弱, 烛芯软搭搭一低头栽进烛油里,“滋”地一声后, 火苗彻底熄灭。   徐静书这才从书册中抬起头,反手揉着僵到发苦疼的后颈, 借着透窗的薄薄青光将案头的书册、字纸收拾齐整。   这半年她在书院的时日多,与她同住一间学舍的几名同窗也是拼起来不要命的,于是她便习惯了没日没夜的苦读, 通常都到丑时之后才睡, 天不亮又要去讲堂, 每日也就睡两三个时辰。   从书院回来近半个月,她还是习惯这般作息, 昨夜捧了从万卷楼带回的《九域胜览》看, 一不留神竟看了个通宵达旦。   伸手探了探桌角处的茶壶外壁, 触指冰凉, 显是不合适再喝了。徐静书无奈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起身走出寝房。   打开房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飞快将门抵回去, 只留一道缝隙。   透过窄窄门缝, 徐静书看到幽暗天光下有白絮纷扬,心中顿生欢喜。   不过那欢喜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熄灭了。   镐京终于迎来今年第一场雪, 那个说要踏雪而归的人,却仍不知归期。   徐静书无奈轻叹,立时有氤氲白雾逸出唇间。   ****   正当徐静书打了热水来洗漱时,念荷也起了。   “表小姐起这么……”念荷突然住口,瞧着她身上的衣衫直皱眉,“不对,怕是一宿没睡吧?衣衫都还是昨日那身!虽说读书要刻苦,那也不能这么熬啊!都多少天没见睡个整觉了。人又不是铁打的,不睡觉哪成?”   这几年都是念荷在照应她,两人相处得很是亲近。念荷较她年长,又是看着她从个瘦瘦小小的萝卜丁长起来的,对她自是真心实意的心疼关切。   徐静书向来是很知道好歹的,明白念荷气呼呼念叨是出于关心,便嘿嘿笑着凑上去,揽住她的肩卖乖。   “唔,是是是,我知错了。”一面说着,她就支着脑袋去蹭念荷的脸颊。   念荷被她这举动闹得好气又好笑,轻轻跺脚:“后天还得去书院看榜,若还像往年那样要去山长面前领膏火银,同窗们看你这模样指定要笑话的!原本漂漂亮亮的脸蛋,这都蔫儿得都没血色了,那眼下的乌青……”   “那不能!在书院时大家是一个赛一个的憔悴,每日能记得洗脸梳头就不错了,谁好意思笑话谁呀?”徐静书满不在乎地笑着挥挥手,“刻苦的读书人,不兴攀比外貌美丑,比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听不懂,”念荷没好气地笑睨她,“总之,表小姐今日怎么也得好生补个觉,不然我……我就去王妃殿下那里告状!”   徐静书以往虽睡得少,但像今日这般熬到天亮却也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她点头应下:“睡睡睡,吃过早饭我就睡。”   “那咱们可说好了啊?到时我在床前守着,免得表小姐又躲在被窝里接着看书。”   “别啊,若你在旁守着,我怎么睡得着?”徐静书想了想,“这样吧,我现下就将书还回万卷楼去,没书了总不会躲在被窝看,是吧?”   念荷知道她的习惯,她房里那些书早已读过,通常不会再看第二遍。这几日夜里读的书都是从万卷楼拿回来的。   “成,那我这就去大厨房取早饭。表小姐快去快回,免得饭菜凉了。”   ****   下雪天的天色黑沉沉,风声呜呜,像随时会平地蹦出个妖怪。   这样的天气里,若非必要,各院的人都不会出来溜达。   估摸着不会被人瞧见,徐静书便也懒怠换衫,就着昨日那身衣裳,拢了件连帽披风就出了客厢院门。   原本该拿把伞出来的,可她不愿撑伞冻着手,就这么顶着风雪一路贴着墙根往万卷楼跑。   小竹僮揉着眼睛来应门,见徐静书的模样,顿时瞌睡都没了,哈哈哈就笑开。   这小竹僮在万卷楼几年了,徐静书来的次数多,又无盛气凌人的架子,两人时常会寒暄笑谈几句,也没太多拘束。   “不许笑,”徐静书随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颇为洒脱地掸掸发间碎雪,“读书人嘛,不拘小节乃名士风范。”   将那册《九域胜览》交还给小竹僮后,徐静书并未逗留,迈开小步又跑出了万卷楼。   跑过含光院大门口时,她习惯地扭头瞥了一眼,却当场呆滞在风中。   平胜举着伞站在门前石阶的上风口,遮着一袭墨色狐裘的赵澈。   刺骨的风呼呼从耳畔刮过,徐静书却半点不觉寒冷,反而恍惚如在梦中。   她拢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使劲眨了眨眼,定睛再望。   透过纷纷扬扬的如絮碎雪,那道颀长身形竟仍旧立在这沉喑天光下。   虽不知他这半年的游历过程中都经历了什么,但徐静书只这么远远一望,就能觉出他周身气质与半年前的不同。   半年不见,那俊秀面庞已不似从前那般白如冠玉,转成浅浅铜色,这使他的五官多了几分深邃英朗之感。   他从云端之上走进红尘风烟,便如一柄从未出鞘的宝剑从新经了砥砺淬炼,到今日归来,他更加笃定从容,也愈发显出峥嵘锋芒。   恍惚间,他唇角轻扬,含笑的眼就那么直直望了过来。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澄定灼灼,如盛了一天星河。   徐静书双颊蓦地发烫,弯了眼抿出笑意,举步就往他跟前去——   才走了两步,她猛地止住,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拉起兜帽盖住脑袋,掩面激奔。   见鬼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见鬼的“名士风范”!   仓皇逃窜中,徐静书心里有个可怜小人儿不停悲怆呜呜,以头抢地。   跪求平胜不要多嘴,千万不要向他细细描述自己此刻邋里邋遢、形容不整的疯婆子样!   啊啊啊啊啊!不想活啦!   ****   徐静书一路跑回自己的寝房,扑进被褥间绝望打滚。   虽说她知道赵澈看不见,可方才以那么丑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她还是尴尬到抓狂。   一直以来,她大半心思都扑在读书上,对自己的外貌、装束也不大在意,平日只以干净爽利为要。虽偶尔会因疲惫而稍稍怠惰打理形容,她也没觉得无法面对旁人。   可方才在含光院门口对上赵澈目光的瞬间,她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绝望的羞耻感。   怎么可以!用那副模样!出现在偷偷喜爱的人面前!   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   不明所以的念荷跟进来,就见她已用被褥将自己裹成了茧,还是不露头的那种。   “表小姐方才出去怎不带伞?”念荷赶忙上来关切,口中道,“这是冻着了?”   徐静书恨不得将自己捂死在被子里:“不要理我,我心如死灰。”   “怎么了呀?”念荷急了。   徐静书死死按住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念荷,你老实说,我方才出门时的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出门那会儿还行吧?不是说什么什么诗书气?”念荷认真回想了一下,非常实诚地补充,“回来的时候,那倒是真难看。”   出去时至少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呢。回来时那被风吹得,啧啧。   “好的,谢谢你的诚实。”徐静书泪流满面,更想死了。   ****   赵澈与赵荞、赵淙是赶在昨夜宵禁之前回府的。因回来得太晚,他们也没惊动谁,各自回去歇了。   早上赵澈醒得早,平胜来禀说“门口侍卫瞧见表小姐往万卷楼去了”,他心念一动,便叫平胜撑了伞,打算上万卷楼去见她。   哪知才到走到含光院门口,远远就见那小姑娘顶着风雪兔子似地蹦跶着过来。   他便站在那里“守株待兔”。哪知那兔子才朝他走了两步,就立刻见鬼似地撒腿疯跑,闹得他一头雾水。   恍恍惚惚回到房中,赵澈破天荒地坐到了铜镜前,眉心深锁,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模样。   竟是只以貌取人的兔子么?他不过就是肤色黑了一点点而已,居然吓得她转身就跑,真是……   情何以堪啊。   直到承华殿那头来人通禀,说王妃殿下在德馨园备了宴给接风洗尘,赵澈还在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冥思苦想。   “平胜,我问你,要如何才能,”赵澈踌躇着指了指自己的脸,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困惑,“迅速白回来?”   平胜目瞪口呆:“为、为什么问、问这个?世子、世子又不需要……”以色侍人。   ****   近午时分,天色虽仍是灰蒙蒙,风雪却停了。   上午这场雪下的不大,只在屋顶、树枝上稍稍堆叠了些,地上是湿哒哒的雪水。   先前承华殿的侍者去西路客厢通禀接风宴的事后,念荷就赶紧帮着徐静书沐浴梳洗,又换了一身绯色衣裙,打扮得个粉雕玉琢、光彩照人。   可通夜没睡,早上又发生那样尴尬的事,徐静书整个人仿佛霜打的小白菜,一路蔫巴着低垂脑袋,脚步沉重地往承华殿的德馨园去。   漂亮的衣裙已经无法挽救她那粉碎到一地的少女心了。   徐静书就这么恍兮惚兮地步下九曲回廊,心事重重地低头走在通往德馨园的石板小径上。   “表妹!”   脆生生惊喜一唤,让徐静书回魂,抬头就见赵荞满脸雀跃地张开手臂朝她扑来。   赵荞身后,站着满脸高深莫测的赵澈。而赵澈身旁站着一脸麻木放空的平胜。   徐静书总觉平胜是在忍笑,不由地又尴尬起来,便猛地与赵荞抱作一团。   两个小姑娘本就交好,半年不见,自有许多话说。   赵荞起了话头后,两人叽叽喳喳有来有往,徐静书总算缓过了心头那份绝望的尴尬。   就这么抱在一堆叙了好半晌别后离情,场面很是亲热。直到随后赶来的孟贞开口催促,她俩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彼此,举步迈进德馨园的门。   平胜自是不能跟进德馨园的,便只在外头等。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不知不觉间,就变成孟贞带着赵荞走在前头,徐静书与赵澈并肩走在后头。   被冷落半晌的赵澈余光瞥见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表妹。”   “诶?”徐静书猛地抬头挺胸,红着脸目视前方,“表哥有吩咐?”   赵澈眉头蹙得更紧了。方才阿荞唤了她后,她的反应可不是此刻这样。   见他久没下文,徐静书小心翼翼地觑了过来:“表哥是、是要我扶着你些吗?”   这一路他都走得很慢,徐静书想大约是目力仍未完全恢复的缘故。   “嗯……”赵澈稍稍犹豫后,昧着良心道,“总觉路有些滑。”   徐静书赶忙伸出手臂:“早上下了雪,地上是……嗯?!”   赵澈的手并未如以往那样搭在她的小臂上,而是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表、表哥,你……”徐静书脸上烫得不像话,使劲吞口水。   赵澈状似无意地以指腹来回摩挲两下,虽歉意,却又无比坦然:“对不住,眼睛看不清,手放错地方了。”   说完,将手收回去,悄悄藏在宽袖中,五指紧紧收拢。   “小事,不、不必放在心上。”徐静书垂着大红脸瞪着地面,心中咚咚咚跳个没完。   背在身后的那只左手仿佛捏了火炭,有热辣辣的激流一路从指尖欢腾又羞赧地奔涌向四肢百骸。每根头发丝儿都像在拼命蹦着火星子。   赵澈眼角余光瞥见她赧然面红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红了耳廓。   前头徐蝉已出来迎孟贞,两人头碰在一处不知在说什么小话。   终于逃离母亲念叨的赵荞不经意地回头,讶然低呼:“你俩……脸怎么红成这样?!”   赵澈:“冻的。”   徐静书:“晒的。”   这两个南辕北辙的答案同时出口,场面可以说是非常尴尬了。   赵荞无比困惑地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再看看屋顶和树梢的积雪,喃喃自语:“我读书少,总觉得你们在合伙骗我。” 第四十三章   接风宴上没有外客,气氛还算温情和乐, 就连赵诚锐都在几杯酒下肚后有了笑脸。   一番惯例关切后, 大家便齐齐望着三个远游归来的主角,你一句我一句问着这半年在途中的经历。   赵澈话不太多, 只别人问到时拣要紧的答几句。而赵荞与赵淙则是一唱一和,将途中许多有趣见闻讲得活灵活现, 逗得大家时而惊呼时而开怀。   赵荞原就是个恣意跳脱的性子,这半年的游历使她如鸟入林,愈发舒展得神采飞扬。而赵淙在半年前还是个略有些畏缩的忧愁小少年, 经过这一路的增广见闻, 显然也比之前开朗许多。   “……利州就大大不同了, 很是血性豪烈,凡事都直来直往的, ”赵荞手口并用, 绘声绘色道, “他们大事上都拎得清, 但小事就不破烦什么细讲究。人和人之间都是一言不合就开打, 打完把事情说好就勾肩搭背喝酒去了,痛快得很!就是州府的官员头疼些,许多新法形同虚设, 管不住。”   地处边境的利州与钦州虽只隔了几百里地, 中间却有群山为屏,素来自成天地,风俗气象与中原迥然不同。   赵淙猛点头, 瞪着眼用力补充:“利州人胆子可大了,拿嘉阳堂姐的私事开涮都不怕的。”   嘉阳郡主赵萦是武德帝的四女儿,武德元年起就被任命为利州都督。她虽年纪轻,却也有几分手腕,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稳妥了四年,总归将边境要塞之地打理得还算大差不离。   徐蝉好奇笑问:“你嘉阳堂姐什么事?”   孟贞以手指轻抵鼻尖,笑咳一声。嘉阳郡主赵萦如今也到了二十四五的年纪,这时候会被人拿出来开涮的私事,想也知约莫就是儿女情长之类的事了。   赵淙倏地抿唇,似乎不知这话能不能说。毕竟这是在镐京,虽是自家,可这分寸上到底不敢像在外那般张口就来。   “咳,不就是嘉阳堂姐看上利州军的令将军了嘛,全利州的人都在说,咱们怎么说不得了?嘉阳堂姐没那么小气。”   赵荞自来是个小泼皮性子,不像赵淙时不时还能想起要有所避忌,说起堂姐的“桃花讯”嘴里半点磕巴都不打,乐得哟。   赵诚锐微微蹙眉:“利州军哪个令将军?”   “就是去年被着令统管利州军府的令子都将军。”赵澈平静补充。   “哦,听阿荞这意思,嘉阳看上了令子都,他还不大乐意?”赵诚锐的神色略略挑眉,似笑非笑。   一直安静听热闹的徐静书敏锐捕捉到赵诚锐眼中倏忽闪过的那点轻嘲,心中不免疑惑,却只是乖乖张着耳朵不吭声。   赵荞没察觉这星点诡谲,接着捧腹大笑:“何止是‘不大乐意’?简直是宁死不屈!听说春日杏花宴时,令将军被喝醉的嘉阳堂姐撵着跑了八条街,利城许多人都看到啦!哈哈哈哈……”   说起堂姐这近乎“强买强卖”的糗事,赵荞真是半点同情心的没有,恨不得笑到就地打滚。   赵淙见状也大起胆子跟着哈哈笑。   “阿荞,说话要严谨,”赵澈郑重其事地纠正,“嘉阳堂姐说过,她当时虽微醺,却非全不记事。分明就只跑了三、四个街口,没有八条街那么远。”   不知为何,他满脸正经地这么一纠正,事情仿佛更好笑了。   徐静书忍不住噗嗤出声,赶忙捂住嘴低下头。赵蕊半懂不懂,也捂着嘴呵呵呵直乐。连一向有点少年老成的赵渭都忍不住弯了眼。   徐静书正笑,不经意间瞧见唇角轻扬的赵澈似乎往自己这头望了过来。她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立时垂眸抿唇。   “好了好了,你们几个也差不多一点,”徐蝉嗔笑着摆手制止,“这些话出去可不许乱说。”   “知道,知道。哈哈哈哈!”赵荞口中应着她的叮嘱,却还是忍不住笑得没心没肺。   ****   接风宴毕,赵诚锐将赵澈唤去了书房。   “你此番在利州见到嘉阳,可觉出她在储君之位上作何打算?”赵诚锐惆怅一叹。   利州是边境要塞之地,与中原又有群山阻隔,武德帝在立朝之前就对那里十分看重。嘉阳郡主赵萦平稳执掌利州四年,对为恢复民生而焦头烂额的新朝来说可谓消了心腹大患,这功劳着实不小。   “有这笔政绩,嘉阳显然足以汾阳公主、成王被放在一处量才,角逐储君之位,”赵诚锐不无殷切地看向长子,“就看她自己作何想法了。”   他这人既无大志、也无大智,但有非常敏锐的生存直觉。他向来都知道,多年来不管他如何妄为都能安然无恙,说穿了还是他皇兄的默许纵容。若然储君之位抵定,那立威三把火一点,闹不好就要烧到他头上。   立朝四年,储君之位始终空悬,呼声最高的汾阳公主赵絮与成王赵昂之间,显然赵絮占着上风。如今的局面看来,只有赵萦加入战局,呈三足鼎立之势,才能勉强拖住赵絮的步子。   赵诚锐知道自己拦不住这事,但就算只能多拖几年,他总还能多几年好日子过。   虽明知武德帝本人也是偏向赵絮的,可赵诚锐打心底里就是不大愿储君之位落到她头上。   对赵絮这侄女,赵诚锐是发怵的。   当初赵诚锐将赵渭、赵淙送去她府上请驸马苏放指教,多少也存了点与赵絮拉进关系的心思。奈何赵絮是个就是论事的人,并未因两个堂弟在自己的驸马名下受教就对赵诚锐如何亲近和悦,一切如常。   须知赵絮从才刚能走路开始,就随父在马背上度过童稚懵懂的岁月。成年后更是亲自领兵,在复国之战中大杀四方,于军、政上都颇有建树,其手腕心性绝不是成王赵昂那般圆融折中,更不会像嘉阳郡主赵萦那般春风化雨。   若赵絮上位,在整顿旧时遗留的各方面积弊时,必定大刀阔斧秉雷霆之势而下,绝不会给谁留什么余地。   后院人逾数这个可大可小的问题,若是赵昂或赵萦处置,怎么也会对他这皇叔网开一面。可若是赵絮,啧啧。   赵澈哪会不知他在打什么侥幸算盘?当下故作无奈地笑笑:“嘉阳堂姐很显然是没这个心思的了。”   “就为个令子都?”赵诚锐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利州军现任统帅令子都出身寒门,若赵萦真是一门心思在此人身上,那从姻亲势力上就输得一塌糊涂了。而且人家似乎还不大乐意!呿。   赵澈道:“令将军的事毕竟是她私事,我没好多问。不过我觉得倒也不是因为令将军的缘故。从嘉阳堂姐在利州的施政迹象来看,她原就无意储君之位。”   他虽未与赵萦直接谈过这种敏感的事,但他看得出来,赵萦在利州的许多施政方针都是在配合赵絮在中原的步调,很显然是立志要做二姐的左膀右臂,并没有赵诚锐所希望的争夺之意。   “哎,那还是只能看你成王兄了,”赵诚锐不抱太大希望地摇摇头,“实在不行,你父王我就只能早做准备,若风向不对,就赶紧卷包袱回钦州避风头。若真到了那地步,这府中就要靠你了。”   “孩儿明白。”赵澈恭谨垂首。   赵诚锐盘算的这步后路,原本也是赵澈希望他走的那一条道。不过这话得从赵诚锐自己口里说出来才行。   这也是赵澈一直没有透露自己已经复明的缘由。他太清楚他这父王一天三个变的性子了。   他能轻松脱口说出“实在不行就回钦州避风头”的话,无非是认为赵澈既目不能视,大范围内就还在他的掌控中。即便他明面上将府中大权交给赵澈,自己还能躲在钦州加以把控。   若被他知晓赵澈已然复明,这话就要两说了。   赵诚锐盯着他看半晌,又叹气:“这半年,你眼睛好些了么?”   “比前两年是好多了,至少能见光,”赵澈努力挤出点落寞苦笑,“视物仍是模糊的。”   “过两日请太医官再来瞧瞧吧,哎。”   最后这声气叹得微妙,分明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   应付完自家父王之后,赵澈回到含光院,命人去万卷楼请徐静书过来。   未几,平胜进书房来禀:“表小姐今日未再上万卷楼。世子若是要将那些礼物交给表小姐,不若我给送到西路客厢去?”   “要你多事!”赵澈悻悻团了个纸团朝他身上丢去,“你安排人去将给老三、小五儿、小六儿带的东西送了。”   平胜默默将那纸团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那,咱们叫厨房备好晚饭,再请表小姐过来用餐?”   “嗯,”赵澈淡淡垂眸,“不要乱说话。”   这下可算是揣摩对路了。平胜松了一口气:“遵命。”   ****   毕竟看了整夜的书,中午从德馨园回来后,徐静书就困倦得睁不开眼,倒头睡沉了。   这一觉睡到酉时才醒,天都黑了。   “早前平胜过来,说大公子在含光院备了晚饭,等表小姐过去。”念荷道。   “哦,哦,好的。”徐静书赶忙慌里慌张地梳洗换衫,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见外头又起风,徐静书再不敢贪懒,小心裹好披风后,又撑了伞,一路谨慎护着自己的头——   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被封吹到满头凌乱了!   她原以为赵澈将弟弟妹妹们都叫过来一起吃晚饭了,哪知进了膳厅后,才发现只请了她一个。   在还没进书院之前,因着就在旁边的万卷楼读书,她在这间膳厅内与赵澈同桌而食也不是一次两次。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她总是垂着眼睛不敢看人。   心心念念了半年的人就在眼前,她的心情却很复杂。   “咦?”   赵澈疑惑的声音总算博得了徐静书的目光。   她抬眼望过去,才发现赵澈面前的菜碟空了,而方才还在旁为他布菜的平胜不知何时退出了膳厅。   徐静书习惯地将自己的杯盘碗盏挪到他右手座,方便像以往那般顺手为他布菜。   赵澈满眼无辜:“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在。”   “不是,我……我想事情呢。”徐静书将公筷放回原处,讷讷应声。   “想什么?”   “也、也没什么,就……”徐静书急中生智,“中午从德馨园出来时,和表姐表弟们聊了几句嘉阳郡主同令将军的事。”   赵澈疑惑蹙眉:“聊这个做什么?”   “就、就闲聊啊。也没说什么的。”徐静书低头扒饭,眼角余光时不时偷偷觑他。   原本早上突然见到赵澈已经回来,她觉得像梦一样,心中很是欢喜。虽然形容不整出现在他面前让她非常尴尬,可那份欢喜不是假的。   不过中午从德馨园出来时,大家又谈到嘉阳郡主与令将军的事,徐静书就有一种“梦醒了”的怅然。   ——利州人古来就是讲究一夫一妻的。令将军可是土生土长的利州人!   ——可利州那些人不是说,嘉阳堂姐同令将军保证过自己不会有侧郎的吗?   ——老四,听二姐一句。人的承诺这玩意儿,听听就是,别往心里去。一辈子那么长,想法变来变去那不是常事么?如今嘉阳堂姐是对令将军上心,可万一他年老色衰了呢?又或者,嘉阳堂姐哪天早上一醒来,既觉没那么喜爱他了呢?你们琢磨琢磨是不是这道理。   ——况且你们想啊,姓赵的但凡有封爵,那几乎都是被皇律允准可以有三个伴侣的品级。若是像“有些人”那样,闹不好还远不止三个。要换了你是你令将军,你肯啊?   ——二姐,你也姓赵。你会有几个?   ——滚!我又不会有封爵,要那么多做什么?养不起!   ——那大哥他……   “不知道会有几个。”   恍神间,徐静书闷闷拿筷子将碗中的米饭戳了一个小坑,忿忿低喃。   赵澈茫然:“什么几个?”   “呃,没有,不是,你听错了,”徐静书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腰背笔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是说,我明日原本打算做几个冰糖琥珀糕。”   赵澈喉间不受控地滚了滚:“然后呢?”   “原本打算”这个说法,听起来就很像背后有什么不会让人太愉快的转折。   “然后我转念一想,冬日了,天干物燥,或许该做青玉镶清清火气才好。”徐静书可怜兮兮地扁了扁嘴。   她想好了,虽然这个决定让她很难受,但她还是打算从明日起就不要再偷偷喜欢他了。   她不愿成为他三个如花美眷中的一位。   她不想活成谁掌心里的娇花。   她要活成一棵树,风雨吹不倒,霜雪压不垮。   第四十四章   赵澈当然知道“青玉镶”是什么可怕的菜色。他只是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孽要受此惩处。   半年不见,这小姑娘在他面前变得有些古怪, 仿佛夏日里她悄悄跑到他身旁, 偷偷摸摸用影子靠着他肩头的那一幕是他的幻觉。   清晨含光院门口乍然相逢时,他分明瞧见那小姑娘眼里亮起了光。可那光芒转瞬即逝, 她扯起披风兜帽转头就跑。   等到中午在德馨园再见面时,她看起来有些别扭赧然, 席间却又偷偷瞧过他。   到了晚上,好不容易两人单独吃顿饭,她却一直恍神沉默。他想法子逗她开了口, 却无端端招来一顿苦菜——   请问,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个天气, 或许不太需要吃苦菜……吧?”赵澈谨慎斟酌措辞,同时打量着她的神情。   好在徐静书并不知他目力早已恢复, 在他面前并未刻意掩饰神色。   她眼神复杂地瞟了过来, 赵澈吓了一跳, 忙不迭将目光稍稍挪偏些。   “嗯, ”徐静书深吸一口气, 明明看起来很难过,却努力挤出了点笑音,“表哥说得对。那不做了。”   说完, 她整个人蔫巴下去, 没精打采活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   赵澈疑惑蹙眉瞧着她神色变化莫测,一头雾水愈发深重:“你在生气?”   “没,没生气。我最近大约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她拿筷子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唇角扯出苦涩的弧,“一时高兴一时不高兴也是有的,请表哥多包涵。”   赵澈心中立时被针扎似的,疼得发紧:“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要是读书太累,稍稍歇两日也无妨的。”   “好。”她闷声应下后便抿了唇。   赵澈不懂小姑娘的心事起伏,只当她这是为着三月里考官的事压力太大,一时不知从何宽慰,也不知该问她点什么,犹豫几番终究作罢。   他哪里知道,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心事往往来得又急又乱、毫无章法,有时自己都理不分明,旁人自是更难琢磨得透。就算他问了,那也是白问,她说得清楚才怪了。   ****   徐静书觉得,真正需要苦菜清心火的人绝不是表哥,分明是无名火旺的自己。   她说不上来是从几时开始对赵澈情生意动的。   总归就是在一年年相处中,渐渐清楚知道了他是个多么好的少年郎,而他又时时处处待她好得不像话,于是那份少女心事就这么突兀却又理所当然地滋生,继而凶猛蔓延。   这种倾慕的起始很单纯。就像一颗种子落到肥沃的田地里,日复一日经阳光雨露温柔沉静的润泽,只要天候到了,它就会顺势破土而出,谁也挡不住。   也是因这起始太单纯、太顺理成章,导致许多事明明就摆在眼巴前,她之前却从未想过。   中午出了德馨园,她与小表姐及两个表弟谈起嘉阳郡主与令将军之事时,她才忽然明白,就算到了她足够好的那天,也未必就能如愿成为站在赵澈身旁的那个人。   现今赵澈既是信王世子,这就意味着他将来会成为“信王殿下”。   而“信王殿下”,可以拥有一名正妃与两名侧妃,这是《皇律》允许的事。   这当然不是赵澈的错。可是,她……哎。   他待她一直很好,悉心照拂,事事妥帖,是一个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兄长。他也是个胸有丘壑的好儿郎。   可对徐静书来说,他不是一个携手此生的好人选。因为他两只手居然可以牵三个人,便是他愿意将她也一并涵盖其中,她也觉得太挤。   一顿饭下来,徐静书不知偷偷叹了多少回气,纷繁心事倒是愈发芜杂,直堵得她胸闷气短。   她觉得今日这样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自己实在讨厌,简直面目可憎!   明明从头到尾都只是她悄悄在喜欢他,他们之间除了她自己卑鄙地单方面“盖了个章”之外,从无任何承诺与约定。   哪怕他有三个如花美眷,十个八个后院人,她都没有资格同他别扭闹气的。   他对她一直悉心关照,没有半点对不住她的地方。她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心思而同他置气——   徐静书越想越觉得自己在恩将仇报的小坏蛋。   悄悄觑了赵澈一眼,见他似乎毫无察觉,她心中暗暗庆幸,还好他什么都不知,也还好他如今还看不清。   他不知她偷偷喜欢他,就不必烦恼是接受还是拒绝;他看不清,就不会瞧见方才的徐静书是如何难看的嘴脸。   ****   两人沉默地吃完饭后,天色也不早了,徐静书恹恹向赵澈告辞。   赵澈原本是想将这半年在途中搜罗来的那些玩意儿给她,可瞧着她兴致不高,便没再提,只是陪她慢慢走在回廊下。   “若你实在很想做苦菜,那你明日过来做就是,我叫他们把小厨房给你空着。”   徐静书脚下一滞,扭头看他,眼尾泛起薄薄淡红:“你又不吃苦菜。”   “也不是不吃,只是没那么喜欢,”赵澈纵容笑叹,“是你做的,我自然会吃。”   “你往后……”徐静书眼中更红,头低低的,“算了,我回去了,表哥也早点歇下吧。明日我不过来吵你,后天去书院看放榜又得耽搁一整日,明日我得专心看书的。”   赵澈手足无措,愣愣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方才想告诉他“往后”什么?   还有,明天到底是给“冰糖琥珀糕”吃,还是给“青玉镶”啊?   ****   翌日,赵澈既没有等到“冰糖琥珀糕”,也没有等到“青玉镶”,因为徐静书大清早上万卷楼取了书后,就躲回西路客厢再没出来过。   这一躲就躲了两日,期间任谁去请都托辞说要专心看书,半步不肯挪出窝。   直到十二月十五,徐静书必须得要去书院看放榜,这才终于出了门。   她没有惊动府中任何人,天不亮就匆匆出府,赶到东城门处坐上了书院的大车。   此次是他们这届学子最后一次年终大考放榜,同之前两年一样,也是在放榜当日发放膏火银的。   徐静书除卜、画两门是乙等外,其余四门均为甲等,自然该毫无争议地领到了极其丰厚的膏火银。   同窗们及夫子们已经见怪不惊了。   明正书院每年的年末膏火银,是以当年每月小考再加年末大考成绩计总来排名的。徐静书在之前这年的每月小考中,每一次都是这样的考绩,年末大考再次如法炮制,拿到这笔膏火银自然实在大家预料之中。   领取膏火银后,徐静书与同窗们一道向夫子行了“谢师礼”,又像第一年来时那样去将三拱状元桥依次行过,这便算是彻彻底底结束了在明正书院的求学生涯。   不伤感是不可能的。今日踏出书院山门后,往后若是没能混得个出人头地,轻易是没法子再进来的。   徐静书独自在书院四下走了一遭,将自己过往三年常去的地方都瞧了一遍,记在了心上。   直到天空蓦地飘起雪花,徐静书才惊觉已是申时,便赶忙满腹轻愁抛诸脑后,向大门外走去。   她出来得最晚,同窗们早已离去,外头空空荡荡,只有一辆眼熟的素青锦马车在雪天里静静伫立。   撑伞站在车下的平胜远远冲她笑着行了礼,又反手指了指身后车帘,示意里头有人在等她。   徐静书惊诧莫名,急急跑了过去。平胜替她撩起车帘,她便赶忙进了车厢,在靠窗的长椅上坐好。   “表哥,你怎么来了?”徐静书掸去肩头几片雪花,强忍满心欢喜,疑惑地看向赵澈。   躲了两日,她好生生整理了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此刻再面对他,至少表面上是能做到坦然平静,仿佛一切还与从前一样。   虽然她没办法立刻就将自己的喜欢全数收回,但她可以在心中慢慢退回两人之间原本的位置。   “我有事去了一趟长庆公主府,想起你今日在书院,顺道来接你,”赵澈坐在正中坐榻上,微微蹙眉,“过来。”   “嗯?怎么了?”她懒怠再起身,就在长椅上一路扭着滑坐过去。   才扭到靠近正中坐榻的位置,还没坐直,她手里就多了一个热烫的小手炉。   “兔子自己有毛毛就不怕冷是么?”赵澈没好气笑斥,“出门不带人跟着就算了,披风也不知裹一件?”   “我早上出门时没下雪,况且……”她将冰凉的手紧紧贴在暖手炉上,唇角浅浅的笑弧却突然僵住,总觉的好像有什么事怪怪的。   赵澈等半晌没听到她的下文,忍不住又笑:“冻傻了吧?话说一半,嘴黏住了。考绩如何?”   被他这么打岔,徐静书脑中那个古怪疑团就一闪而逝,快得让她都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事不对。   “还、还行,卜、画乙等,其余四门都是甲等,得了好大一笔膏火银!”她忍不住有点小得意,从袖袋里摸出几张银票扇了扇,骄傲地直起了腰,颇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   赵澈握拳虚虚抵在唇前,笑咳一声:“既得佳绩,自该有奖赏。旁边那个小竹箧里有东西,自己拿吧。”   “什么?”徐静书收起银票,伸长手臂过去打开他说的那个小竹箧。   里头有一个黑底红漆纹的描金食盒。   小心地打开食盒盖子,立时有牛乳与栗茸的香甜味扑鼻。   定睛看清盒中的东西,徐静书立时忍不住,两眼弯成月牙形的糖饼烙,甜滋滋、亮晶晶,雀跃闪烁。   十来只圆乎乎兔子模样的小糕点乖乖趴在盒中,红色糖粒做的眼睛活灵活现,身上一层茸茸的椰蓉粉,使它们看起来个个像是刚在雪地里滚了一圈。   如此精致可爱的模样,对小姑娘们来说天然有种无法阻挡的神秘法力,就算只是这么看着,也觉心要被甜化了去。   “怎么、怎么会有人把糕点做得这么、这么……是谁做的?”   赵澈暗暗松了一口气,唇角徐徐上扬,满眼噙着温柔纵容的笑意:“沣南贺氏名下的糕点铺新出的,说是按失传许久的古法做成,叫‘玉兔雪花糕’。如今糕点师傅们还不算太熟练,每日只约莫做得五百个,这几日京中许多让人都起大早去门口排人龙。”   “那可不得抢?这真是……”徐静书探出舌尖舔了舔唇,笑弯的眼儿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兔子”,“这叫人怎么忍心吃!”   “糕点做出来本就是让人吃的,这有什么不忍心?”赵澈垂睫掩住眸心坏笑,“你是不忍心‘同类相残‘,所以才下不了口么?那你拿一个给我,我先吃给你看看。”   徐静书好笑地“呿”了一声。明明就是自己贪吃甜食,偏每次都要找理由掩饰,这古怪德行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了。   她从一旁架子上拿湿巾子擦了手,小心翼翼向其中一只“兔子”探出两手去,捏着圆乎乎的身躯将它拈起来,放到赵澈摊开的掌心。   “怎么办?我总觉得它在委屈巴巴地瞪我,”徐静书说着自己都笑了,伸手又将那兔子调了个个儿,让它的脑袋对着赵澈,“瞪他就好,是他要吃你的。”   “你个傻兔子。”赵澈以掌心托着那兔子送到唇前,笑音沉沉。   他说这话时,明明是冲着那只兔子糕点。可不知为何,徐静书总觉他意有所指。   仿佛这句笑喃是贴着她的耳畔说一般,她的耳廓立时红了个透骨。   徐静书,你这样是不对的!不能多想,更不能瞎想!她在心中大声拦阻自己自作多情的联想。   可下一瞬间,她立时双目圆瞠,羞愤地盯着赵澈,整个人从耳朵尖红到脚底心,周身无一处不是赧然滚烫——   那个谁!你吃糕点就吃糕点!亲它做什么?!   赵澈轻轻抿去唇上几粒椰蓉,俊面微红,满眼无辜地望过来;“嗯,这兔子真的很甜。”   羞到炸毛的徐静书说不出话,一时拿不准是自己多心,还是他有意撩拨人。   甜就甜,你冲着我说是几个意思?!说的时候盯着我的嘴是几个意思?!吃个糕点都能吃出流氓气息,你故意的吧故意的吧故意的吧?!   咦?等等!   ……“盯着”?!   徐静书忽然知道自己方才刚刚上车来时,脑中一闪而逝的那个古怪疑惑是什么了。   这人不是声称至今依然看不见么?怎么一照面就知她今日没穿披风?   作者有话要说:  徐静书:(个_个) 那个谁,让你瞎撩瞎浪,把自己马甲浪脱了,呵呵。 第四十五章   徐静书未动声色,敛眸取过一只玉兔雪花糕, 以宽袖掩口, 小心抿下它半截耳朵。   牛乳与栗茸混合的香甜立时充斥口鼻,让她纷乱的心音渐趋和软。   镇定下来后, 第一个跃入她脑海的问题就是:他是几时恢复的目力?   几日前那个雪天早晨在府中初见时,他可瞧见她那被风雪肆虐后的“凌乱书卷气”了?!那日中午在德馨园的接风宴上, 席间她几次偷偷看他;傍晚两人在含光院膳厅用饭时,她因想到那些“将来可能发生的事”而一副别扭闹气的丑陋嘴脸……种种自以为不会被他发现的狼狈,是不是全落进他眼里了?!   呀呀呀呀呀, 这下可是真活不成啦!   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心跳复又急促起来。徐静书越想越尴尬, 越想越羞愤, 没忍住一口咬掉了手中那只小兔的头。   奸诈,太奸诈了。恼羞成怒的小姑娘以袖遮去半面, 两腮圆鼓鼓, 眼角余光偷偷横着那个笑意荡漾如春风拂柳分花的始作俑者。   她躲了这几日,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离他远一点, 他却故意来惹人, 居心叵测。   徐静书心中重重哼了好几声,收回目光,细细回想了他回府后这几日里大家对他的种种言行。   她几乎可以确定, 除他近前的几个人之外, 府中应当没有更多人知晓他复明的事。包括与他同行在外半年的赵荞与赵淙。   她大致能猜到,赵澈之所以还要在全家人面前装瞎,多半是为了要麻痹他的父王, 以免锋芒太过要受到打压与钳制。   他是个聪明又很谨慎的人,要做到滴水不漏是很容易的。今日在她面前露出的蛛丝马迹……仿佛是有意的预谋。   这是想让她自己猜,然后主动问?那她问了之后呢?他想干嘛?   虽说徐静书猜不透他故意露出马脚引自己发问是在打什么算盘,但或许是少女先天的直觉吧,她总觉得若是自己乖乖跳进他挖好的坑里,结果一定对她不利。   哼哼,还想看我什么笑话?就不问,就不问,你好好憋着吧!   徐静书眼里眯起坏心的笑,脑中已想出无数种折腾他的法子。   那边厢,赵澈慢条斯理地笑道:“恕我直言,总觉得表妹此刻浑身带着杀气。”   “没有的,没有的,”徐静书以食指指节轻抵唇角,笑得可乖可乖了,“这糕真好吃,谢谢表哥。改日我过含光院来做吃的回报你!”   做青玉镶回报你,嘿嘿嘿。   赵澈的指尖动了动,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脸撇向一旁,唇角止不住上扬:“不躲我了?”   “怎么会躲你呢?没有的,没有的。我前两日真的是忙着看书呢,不骗你,真的。”   徐静书也不知自己这算是长进还是变坏,如今诓起人来居然再不结巴,也不会忍不住总想“哈、哈、哈”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沉稳”?   “改日是哪日?”赵澈扭过头来,不偏不倚与她四目相对。   徐静书心中漏跳好几下,慌张垂眸:“看、看天气。”   她得收回先前在心里的自夸。沉稳个鬼,被他那漂亮的星眸这么一瞧,她立刻又想“哈、哈、哈”了,真没出息。   ****   虽说徐静书最后一年的优秀考绩在书院夫子与同窗们那里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可她将这消息告诉徐蝉与孟贞后,这两位简直喜不自胜,活像是她们亲自得了如此佳绩,接连打发人阖府通传喜讯。   经过她俩不遗余力的宣扬,府中每个人看徐静书的眼神都格外尊敬,仿佛她是文曲星转世,窘得她只想捂脸。   非但如此,她俩还凑到一处合计着要给徐静书办个“庆功大宴”。若非徐静书极力拦阻,推说等开春考官中了再议此事,只怕这“小题大做”的宴就真要办起来了。   一时间,信王府前殿、后院所有人都知晓了“表小姐在学业上出息大了”,连一向与徐静书没什么来往的瑜夫人都亲自带了赵渭、赵淙、赵蕊,到西路客厢给她送来小小贺礼。   因着赵淙跟不上驸马苏放那头的课业,游历半年后回来终于做出决定,月底去参加明正书院新一届的招考。而赵蕊再过两年也要结束蒙学再上一个台阶,兄妹俩便软声笑眼求去了徐静书用过笔,说是沾沾好运讨个彩头。   黄昏时赵荞回府,听了这消息后,欢天喜地抱着酒坛子跑到西路客厢来与徐静书把酒言欢。   赵荞谈了这半年在途中的见闻感悟后,两人互道了将来的打算,年少意气的热血就这样燃烧起来。   “……大周在百废待兴时匆忙建制,许多事沿袭前朝成例,虽保障了从战时混乱顺利过渡到新朝,可许多事都是折中换来的表面安宁。大哥说了,折中之下势必有积弊留存,这些事在上一辈的手中是无解的死局,因为他们要顾虑的东西太多,”赵荞抱着徐静书的胳臂,看着窗外夜色中飞舞的雪花,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还得靠我们!很多很多个我们!一点一点,从方方面面去打烂,去重建!你明白吗?”   大受震动的徐静书抬起手背盖住双眼,微醺的笑音糯软:“从前我只是想着,要好好读书,谋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差事。”   如今才知,原来微不足道的徐静书,对这世间,也可以很重要。   “虽说我俩还是一样高,可你书读得这样好,那我这就将‘表姐’的名头还你,”赵荞拦着她的肩膀,微醺的眼中满是笑,“表姐啊,明年三月考官,你可一定要中!”   明年三月,建制四年的大周将迎来一次巨大的转折。   届时汇集在京中的应考者,大都是经历亡国战乱又见证新朝崛起的年轻人。生长于新旧交替的特殊时期,注定了这批年轻人的心怀志向将会与前辈们大不相同。   他们不会安分于诸事沿袭前朝旧例、折中平衡确保安稳过渡,定会以势不可挡的锐气去打破陈腐,拉开全新的盛世大幕。   “大哥说过,那将是这片广袤国土上几百年不见的峥嵘风云。”只是想想那光景,赵荞都觉热血滚烫到忍不住颤栗。   徐静书含笑点头,轻轻捏住她的指尖。   “表姐啊,咱们生逢其时,谁也不要缺席,”赵荞笑意豪迈,垂首靠在徐静书肩头,将盈眶热泪蹭在她的鬓边,“我们各在其位、各司其职,一起,去发光吧!”   大哥领她出门游历半年,带她看遍山河锦绣、市井风烟,也为她拨开前路迷雾。让她知道,即便她赵荞大字不识,或许没机会在朝史上留下姓名,可她也有许多能做的事。她能和诸多同龄人一样以身为炬,成为点亮这天地的燎原星火。   徐静书的笑眼里盛着月光,反手握住她的手:“好,我们一起。”   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拼尽全力,要让这天地记得,我们来过。   ****   雪下了一夜,到翌日天快亮时才停。   徐静书醒来得晚,磨磨蹭蹭挨过宿醉,到午后才收拾齐整来到含光院。   平胜道:“世子一早有事出门了,不知几时才回。”   这消息反倒让徐静书暗暗松了口气:“不妨事的,我就是借小厨房做点东西。”   婉拒了小竹僮们的帮忙,甚至将掌勺大叔也请了出去后,徐静书便独自在小厨房内“占山为王”了。   太阳在午时才露头,碧空湛蓝如洗,阳光洒在厚厚积雪上,处处皆是雪后初霁的明丽高华。   冬阳薄似金色轻纱,淡淡从房檐垂下,又温柔而静谧地顺着小厨房的门迤逦一地。   案板上躺着一根苦瓜。灶头上放着熬糖用的锅。   徐静书的目光在这两件东西之前来回逡巡,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抿着坏笑找出雕刀,坐到墙角的方桌旁,一丝不苟地开始慢慢将那苦瓜掏空。   表哥想让她先开口问他眼睛复明的秘密,她偏不问,就要叫他自己说出来。   “嘿嘿,我可真是一只坏兔……”   喃喃自语到一半,徐静书手上一顿。   “呸呸呸,我才不是兔子!”她红着脸咬着牙根,在心中将笑着唤她傻兔子的“那个谁”一脚踩扁。   ****   半个时辰后,赵澈长身立在小厨房门畔,望着那个一边熬糖一边走神的小姑娘。   阳光从他身后轻轻打过来,将他的影子扯得细细长长,一路匍匐到她的脚边,与她纤细小小的身影浅浅相触。   他无声挪了步子,让两条影子的头轻轻抵在一处。刹那间,心底因这幼稚的举动而翻腾起甜美浪花,他突然就体会到半年前这姑娘偷偷拿影子靠在他肩头的那种隐秘欢喜。   这家伙躲了他几天,害他心神不宁。   昨日他特意起大早去贺氏名下的糕点铺买了“玉兔雪花糕”,为了有诚意,他亲自顶着寒风在门口排的长龙,去书院接她的路上还得忍着偷吃的冲动。   虽他的这些诚意没法对说出口,但她今日主动过来,看来就是和解的意思了吧?   悬了几日的心悄悄落地,赵澈眼眸含笑望着她,想起夏日里她加冠那夜她偷踩自己影子的模样;想起临走前那日午后,她站在自己身旁“晒太阳”的模样。   在外的半年里,他时常都会想起许多关于她的画面。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软软甜甜笑着站在那里,清晰到纤毫毕现。   自以为成功藏住秘密的嫩生生小脸红得诱人,乌润双眼弯成亮晶晶的小月牙,眼尾像是随时能淌出蜜来。   赵澈又不是傻的,对她在这些举动下的心思多少有些揣测,只是没得她亲口承认,终归还是不太敢十分确定而已。   归途中他想了许多,攒了满腹的话想要与她细细说。   可有些话若在最初时没有说出来,时隔许久之后再想要说,便总觉寻不到最好的契机,不知该从何说起。这真是非常尴尬又非常恼人的事。   夏日里离家之前,他将她唤到含光院时,本打算偷偷告诉她关于自己目力已恢复的事。可那时她以为他看不见,便胆大包天地拿影子靠着他。他怕若她当场得知这些举动全被他看在眼里,要恼羞成怒得撒腿就跑,所以就忍下了。   哪知等他半年之后再回来,这姑娘就变得古古怪怪,先是一见他就跑;傍晚两人单独吃饭时,她又像只霜打的兔子,神色恍惚又哀伤,像是随时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隔天便开始躲他。哼哼。   赵澈心中忿忿,却又是止不住的甜,连想在心里斥她几句都舍不得,最后只能满眼温柔地将她细细打量。   今日她身上是一件藕粉色的窄袖袄裙,领口一圈兔毛。随着她熬糖的动作,茸茸兔毛便亲昵摇曳,一下一下轻拂着她的下颌与脸侧,毛绒绒衬得那嫩生生泛红的俏脸愈发温软甜美。   小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表情都丰富得很。那对乌润双眼略有些怔,忽而笑得弯弯,忽而又微恼瞠圆,亮晶晶闪着诱人光芒,像一对随时在变换形状的糯软糖饼烙。   赵澈不可制止地开始口舌生津,最终莫名开始干咳了两声。他赶忙强令自己将目光挪开——   这怕是要疯了,竟想冲上去……舔一口。   咳嗽声惊动了走神的徐静书。她有些惊慌地望了过来,双颊淡淡抹了赧然霞色。   不过她很快就敛好了神色,放下手中的熬糖长勺,笑容可掬地弯了眉眼迎过来,关切道:“表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被风扑着了?”   “没事,只是突然喉咙有些干,”赵澈淡垂眼帘,骄矜笑哼,“回来听说你在这里,将人全‘赶走’了,就过来瞧瞧你搞什么鬼。”   “恕我直言,你视物模糊,我便是搞什么鬼,你也‘瞧’不见啊 。”徐静书偷笑嘀咕着,似乎只是顺嘴这么一说。   明明笑得很甜,赵澈却莫名觉得她在挑衅。这兔子,最近真的很古怪啊。   他已经很努力在给她种种蛛丝马迹的暗示,可她就像是突然真傻了,半点狐疑质问的迹象都没有。到底是发现了啊,还是发现啊?愁人。   “平胜呢?”徐静书巴着门框支出脑袋去四下打量,“我熬着糖走不开,快叫他来领你去书房,晚些我做好给你送过来。”   赵澈笑着抬手,轻轻将长指搭在她的小臂上:“反正我下午没旁的事,就过来给你打个下手。不然坐等着吃,显得我很好逸恶劳似的。”   徐静书略僵了僵,却没甩开他的手,像往常那样自若地引着他迈过门槛,口中叽叽咕咕直发笑:“我打赌,今日肯定是你头一回‘亲临’小厨房。能帮得上忙才怪了。”   “旁的做不了,烧火总是可以的,”赵澈笑道,“以往与朋友出门打猎,在外过夜时也曾自己烧火烤东西吃的。”   徐静书大概是有些吃惊,眼睛撑得圆圆瞧了过来:“我以为,你出去时……啊,竟也会自己动手的么?”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在荒山野岭时,我饿了就扯一团云下来饱肚?”赵澈挑眉调侃。   徐静书噗嗤笑出声:“嗯嗯,若是被云噎着了,那就喝风咽下去。”   她笑起来实在过分甜美,赵澈胸臆间一阵旌荡,受不住蛊惑般,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你锅里的糖汁要黏住了。”   “啊!”徐静书如梦初醒,顺手将他按在灶火前的小凳上坐下,心急火燎绕过灶台,继续去熬那锅糖。   还非常自然地指使起他来:“火火火,加一点点火!”   “好。”   信王世子赵澈,弯下了尊贵的腰背,神色自若地拢了几根小柴枝递进灶火中。   徐静书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才想起自己发了什么荒唐指令,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我一时起急……其实我自己也忙得过来……要不,你去那头桌旁坐着等?”   粘稠糖汁咕噜噜翻滚着,在她不停地搅拌下,糖汁的香甜气无声氤氲,整个小厨房内到处都像漂浮着蜜味的小泡泡。   随着她糯糯软软的声音,那些小泡泡撒着欢在阳光里渐次炸裂成更小的泡泡,顺着人的鼻腔溜进肺腑,钻进胸臆,轻而易举就将人的心给甜化。   赵澈笑望着眼前火光。或许是火太大,他脸上烫得厉害。   “不必,这样挺好的。”   像一对市井红尘中最平凡的新婚小夫妻,在让人踏实心安的烟火中安然相守。真的挺好的。   “那,既然你不介意,”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右手侧的另一处灶火,“旁边那个火,也劳烦表哥顾一下。”   赵澈垂首“嗯”了一声,又拢了把小柴枝,倾身送进旁侧那个灶火中。   这一倾身,充斥他鼻端的甜味里就多了一丝丝无比违和的清苦。   他心中蓦地揪紧:“这个灶上蒸的是……?”   “青玉镶。”徐静书笑意开怀地露出几颗小白牙。   吃过甜到能让人心里冒泡泡的冰糖琥珀糕,再吃苦瓜,特!别!苦!   “你猜到了啊,”赵澈徐徐抬头,喜忧参半地望着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所以,这是……兔子报复别人隐瞒的方式?”   软绵绵,却要命于无形。蔫儿坏啊!   那坏心的兔子笑得糯糯甜:“你可以奋起反抗。”   “不必,我选择,”赵澈自暴自弃般,轻眨笑眼回望她,“束手就擒。”   徐静书拿着长勺的手停滞,另一手猛地按住心口,怔怔望进他明亮澄澈的眼底。   那双眼里除了映着炙烫火光与温柔冬阳,竟还映着个红脸无措的徐静书。   第四十六章   此刻赵澈的眼神里没有无可奈何,只有温柔纵容。   至于那温柔纵容背后无声的意涵, 徐静书似懂非懂, 仿佛窥探到了什么秘密,却又不能十分确定。   她飞快垂下眼帘, 略略弯起发僵的唇,手中的长勺也重新开始搅动起来。   两人各司其职, 谁也没有再说话,小厨房内的气氛格外平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徐静书自己知道, 遮挡在灶台下的双腿是如何无助地在打着颤。   那种颤栗似乎并非出于恐惧, 是羞赧窘迫与慌乱无助混乱交织的结果。说不出的仓皇与狼狈。   对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来说, “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已是少女心中最简单最赤忱的欢喜。若能再得他一二亲近回应, 哪怕对方只是纯然出于亲族兄长的温柔本性, 那也足够她雀跃到想要尖叫打滚。   也会忍不住贪心妄想地偷偷揣测:是不是我对他也同样重要, 与旁人不一样?若我顺着他的目光走去, 就能顺理成章霸占那炽热火光所散发的柔与暖?   可她又知道, 不能接他这话,不能走过去。   若走过去的结果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那还不是最可怕的, 顶多难堪失落一阵, 厚起脸皮又是只活蹦乱跳的好兔子。   最怕是他此刻满眼的柔暖确如她所妄念,是因她而生,为她而炙。   却不是她可以一直独享的。   人说“情不知所起”, 正是因情生意动的初时往往心不由己,胸臆间许多不为人知的起起落落、千回百转都来得隐秘而单纯,羞语语人前,便只好独自手忙脚乱地或哭或笑,或欢喜或落寞。那种时候是没有余力想太多的。   总要在等到对方似乎有所回应,自己又拿捏不准对方心意,开始考虑要不要大胆迈出一步,将那些羞赧心事剖白在地方眼前时,才会想到某些不可回避的“将来”与“以后”。   这些年来她眼睁睁看着姑母与贞姨是如何表面风光、内里煎熬,她非常清楚要与人分享同一片温暖,是多么悲哀又多么痛苦的事。   她很贪心,只想要两个人十指紧扣,彼此依偎。那样的话,就算寒风扑面、霜雪白头,两颗心凑在一处就是暖呼呼的。   四个人,那真的太挤了,终归是冷的时候多。   还是一切都不要变吧。   亲族、家人、表兄妹,这样温情而紧密的牵系,怎么想都比成为他“三个伴侣其中之一”要好些。   ****   含光院西北角的小客堂中,热腾腾的冰糖琥珀糕与新出锅的“青玉镶”一同摆在八仙桌上。   徐静书与赵澈对桌而坐,就像几年前那回真正初见时的模样。   “那年在这里,表哥分给我一枝松花荆芥糖,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徐静书略垂着脸,笑音浅清,眼眶发烫,“今日我先还你一盘冰糖琥珀糕。将来等我出息了,再还更多更好的。”   她是这两年才从姑母口中得知,当初若非表哥极力主张,她原是没有机会读书的。所以她欠他的,可不止小册子里记下的那些有形开销。   抛开儿女情长不说,他真的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兄长。   对面的赵澈眼中有一抹愣怔,转瞬即逝。他的神情渐淡,眉心稍稍拢起:“还?”   “不要计较字眼,总之就是……诶呀,表哥这样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语调诚挚,“其实我知道,你瞒着大家眼睛复明的事必有很重要的缘故,也不是只瞒着我一个。虽然我心里是有点不甘,但道理都懂的。”   她将那盘冰糖琥珀糕推给他,又将“青玉镶”挪到自己面前,笑眼弯弯:“这是我自己要吃的。那个才是特意为你做的。”   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敢看他一眼。   所以她没有看见,对座的赵澈两腮稍稍突起,似在咬牙忍气。   修长五指蓦地扣住徐静书面前那盘“青玉镶”的盘边,接着便蛮横将那盘子从她眼皮底下拖走了。   她怔怔抬眼,疑惑地看向对面。   “不说这是兔子的报复?所以这盘是我的,你抢什么。”他也不知在与谁置气,拈起一片“青玉镶”,猛地全部塞进口中。   “我同你闹着玩呢,不是……”徐静书阻拦不急,看着他明明被苦到脸色发青,却倔气忍着不肯皱一下眉头,心中无比愧疚。   “大人不爱吃甜的,”赵澈终于咽下满口苦味,绷着脸假作若无其事地淡声道,“你是小姑娘,甜的给你。”   徐静书脑袋重重垂下,有点想哭:“表哥明知我是无理取闹,不能这么惯着我的。”   赵澈抬杠似地轻瞪她的脑袋顶,不懂她为何在转瞬之间就变了态度:“偏要惯着。”   这样的话实在很容易搅乱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徐静书垂下红脸,不敢接他这茬,兀自换了话题,小小声声“自首”。   “昨夜我与阿荞喝酒了,只是淡淡的‘青梅酿’,没有喝醉。我们谈了许多,我才知出去这半年,表哥教了她和四表弟许多事。”   赵澈淡声哼道:“所以呢?想说什么?”   “想说,往后若表哥得闲时,能不能偶尔也顺道提点着我些?”她终于抬起眼看过去,“我也想变成和你们一样好的人。”   既无缘与你枝叶交覆,那我至少,要和你同为一林。   ****   她的眼底坦荡纯明,恳切真诚,有崇有敬,却再没有蜜蜜甜的小星星。   赵澈在心中一顿抓挠,恨不得跳起来大吼:搞什么鬼?为什么突然把那些小星星藏起来了?!   “你……莫不是在怪我,觉我只教阿荞和老四,没有顾着你?”   赵澈左思右想,总觉是这个缘故了,便温软声气耐心解释:“阿荞有她不得已的缘由,没法子读书。虽说她跑去说书也算个营生,但她有她的长处,原可以看得更宽,走得更远。包括带上老四一起出去,也是因他到了彷徨关口。这些事,家中能管的人不管,旁的人想管又没法管,若我这做兄长再不多提点他们两句,他们就要走岔路。”   赵澈看着她的脑袋顶,顿了顿,才接着道:“而你是个聪慧灵性的小姑娘,许多道理你自己从书里就能读明白,我若对你干涉过多,那就是拔苗助长。是因你本就足够出色,绝不是厚此薄彼,能懂吗?”   这番话说完,他不必照镜子都知自己耳根红透。   对着自家血亲弟弟妹妹,他自会有些不着痕迹的严苛手段,去斧正、去引领,希望他们将来都能顶天立地与他一道撑起这个家。   可对于徐静书,打从一开始他还只单纯当她是远房小表妹时,他就因她的身世艰难而不舍得让她承担太多,更何况眼下他……   就说,天底下有哪个儿郎会蠢到去同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谈大道理?啊?   徐静书抿笑点头,眼神乖顺:“懂的。我知道表哥一直待我很好,我自己也会加倍用功的。”   她的回答伴着感激又尊敬的眼神,让赵澈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焦虑愁绪又起。越想越怄,恨不能将她拎到怀里将她兔毛毛一顿乱薅。你懂个鬼!你要真懂,就不会用这种感激又尊敬的眼光看我!   赵澈闷闷又吞了一片“青玉镶”。反正苦瓜再苦也没他心里苦,以毒攻毒吧。   有没有人能告诉他这兔子怎么回事?!不是机灵得像成精了似的么?难道看不出来他、他……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怎么做才能让她把藏起来的满眼小星星放出来?!   她突然用那么坦荡正直的眼神看他,让他还怎么开口同她说些“这样那样”的事?!故意的吧?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报复吧?   姑娘家长大了都这样奇奇怪怪吗?这兔子小时候分明不是这样反复无常的。   哎,真是叫人愁到捶心肝。   ****   从那天之后,一切仿佛回到徐静书刚进书院前两年那般,她再没单独出现在赵澈面前过。   她每日天不亮就独自上万卷楼,取了书就回西路客厢,黄昏时再规规矩矩将书册还回去。   路过含光院时,若遇着相熟的人,她也会停下来笑吟吟寒暄一番,问几句赵澈是否安好,却从不贸然进去看他。   赵澈因为没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不知该与她从何谈起,便也没急着与她谈什么。   加之赵荞冠礼在即,又赶上新年将近,各府陆续给信王府送来宴帖,赵诚锐与徐蝉夫妇实在分不开身,许多场合也需赵澈这世子出面顶上,因此他就只能暂将这事搁下。   两人就这么诡异地僵了近十天,到了十二月廿二这日才又凑到一处。   这日是赵荞加冠。   信王府二姑娘的冠礼自不能小了排面。正宴在中午,可一大早就络绎有客登门。   京中大多有头有脸的人都云集在了信王府,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看起来是宾主尽欢的。   不过赵荞自己却颇不以为然,偷空拉了徐静书躲在中庭花园的廊柱后咬耳朵:“说真的,我倒很羡慕你的冠礼。”   虽仪程俭省,到场也只寥寥不足十人,可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在为“徐静书”这个人的长大而欢喜。不为什么人情、利益,无关家世交情,就是自家有个小姑娘长大了,大家都来见证。   六月卅日夏夜明月下,那些至纯却至暖的笑容与眼泪,那些随心无伪的言笑晏晏,让赵荞心心念念了半年。可她早知道,她不会有的。   徐静书被她失落的语气惹得跟着伤怀,见她眼底有泪,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情急之下便扭头将焦灼求助的目光投向庭中的赵澈。   今日天气好,中庭小花园一片嫣红寒梅灼灼艳艳。此刻离开宴还有一会儿,不少宾客正在庭中赏梅,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交谈。   赵澈原本正在与光禄少卿顾沛远说话。不过他在人前还得装作目不能视,故而眼神一直越过顾沛远的肩头,落在廊柱后那两个咬耳朵的小姑娘身上。   徐静书那求助的目光一来,他几乎是立时就与她四目相接了。   赵澈唇角微扬,认命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在这兔子面前是越发没出息了,她就那么看他一眼,他便再没法硬起心肠与她置气。   哎,要搓圆搓扁都由你吧。   他无奈地摇头轻笑,长指轻轻按住眼皮:“顾少卿,抱歉。我在日头下站久眼睛有些受不住,怕是要少陪了。”   赵澈目力尽失之事是人所共知,顾沛远自不会以为他是有意冷落:“世子请。哦,对了,世子方才对‘侯任官员先期导引’的许多见解颇有值得探讨之处,待年后世子得空,咱们再相约一叙,可否?”   “承蒙顾少卿抬举,欣喜之至。”   赵澈让人唤来赵渭陪着顾沛远赏花,自己则在平胜的“搀扶”下举步迈进回廊。 第四十七章   其实今日一早赵澈就察觉了赵荞的失落,也大致能猜到她的失落因何而起, 但他原本是没打算插手的。   毕竟赵荞是信王府二姑娘, 成年加冠就意味着她也需适当担起家中责任,有的事没法全然由着她性子来。连他自己在内, 信王府如今这六个孩子,谁的加冠礼都不可避免要变成这样充满世故人情的场合, 这是他们长大后必定要担负的一种责任,这没法因赵荞的喜恶而改变。   可当徐静书为了赵荞,向赵澈投来焦急求助的眼神, 他只能无奈又认命地一声轻叹。   念在这兔子遇到棘手事还能头一个想到他的份上, 还是管管吧。   见兄长过来, 赵荞尴尬地揉去眼中伤怀薄泪:“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赵澈握拳抵唇, 轻咳一声:“总觉你今日似乎不大对劲, 怎么了?”   赵荞看看四下都是宾客, 便扯了他与徐静书的衣袖, 将他们带到回廊拐角处躲着众人说话。   “其实我也没怎么, 只是不喜欢这样的冠礼。烦人。”赵荞低头看着鞋尖上用小珍珠配金线绣成的星图,郁郁寡欢地踢了踢墙根青砖。   赵澈颔首,稍作沉吟后, 意有所指道:“明日就是小年了, 或许我有法子略微弥补你的遗憾。”   “哪有你这么做大哥的,”赵荞微恼,抬头委屈地瞪他, 指着自己泪痕犹存的双眼,“我都这样了!哦,忘了你还看不清……我都哭了!你不说安慰两句,还东拉西扯?!”   徐静书没绷住,噗嗤笑出声。   见赵荞转头又要来瞪自己,她赶忙抱住她的手臂晃了晃,糯声解释:“明日是小年,那今夜南城就会有花灯夜集。我猜表哥的意思大约是问你晚上想不想出去玩。”   赵澈唇角轻扬。就说这兔子成精了似的,大多时候机灵通透得很吧?若不是近来莫名其妙躲着他,那就真是只毫无瑕疵的好兔子了。   小年夜前夕的花灯夜集是这几年在京中盛起的风潮,通常集中在南城四衢坊及周边。当夜不设宵禁,全城的人都可在这盛会上游玩至天亮,非常热闹。   因这类坊间集会是人人都能去的,出于诸多考量,像信王府这样门第出身的人若无十分必要,是不会轻易参与的。   大前年赵荞倒是独自一人偷偷跑去玩过,子时近尾才回。才进府门就被黑脸的信王殿下堵个正着,拎着耳朵训了足有半个时辰。   当然,那主要是因为她未事先告知,又不带人就独自跑出去的缘故。   不过赵荞惯在市井间打滚,若这花灯夜集还是她一人去,并不足以弥补她对冠礼的不满与遗憾。总得家中兄弟姐妹都陪着,对她来说才算有意义。   可若想让家中兄弟姐妹一同陪她出去这样的场合,她自己去提要求是没人会同意的,这事还得靠赵澈。   “你们这些读书好的就是这点讨厌,有什么话偏不一气儿说完,非要这样没头没脑让人猜,欺负谁读书少呢?”赵荞总算笑了。   “自是谁读书少就欺负谁,”赵澈略抬了下颌,眼尾偷偷瞄向徐静书,骄矜轻哼,“读书多的那个就不会被我欺负。”还会反过来欺负他,哼哼。   因着徐静书最近躲他太狠,他莫名其妙又抓心挠肝,内里早就幽怨得不行。此刻难得她不闪不避,还用眼神“求”着他过来,他心中窃喜又微恼,神情、语调不自觉就多了几分别扭的少年气,方才与顾沛远交谈时那般沉稳端肃荡然无存。   徐静书只是抿唇,飞快垂下眼睫。   “不对!”赵荞狐疑蹙眉,“老三读书也多啊,可我瞧着你有时也会欺负他。啧,我看啊,大哥也就是独独不欺负表妹……哦不对不对,如今是表姐了,说好的。”   赵澈喜上眉梢,明知故问:“说好什么了?”   不等赵荞回答,徐静书脸上无端端一红,软声急急打了个茬:“怎么说着说着就跑偏?不是在讲晚上要不要去花灯夜集吗?”   ****   “若大哥肯帮忙说,那当然要去。咱们三个,再叫上老三、老四、小五儿……”赵荞踌躇片刻,看向兄长,“小六儿太小了不好带着,不算她了。就只我们这些人,不带随侍。若这样的话,大哥你说父王和母妃殿下会同意么?”   今日这样场面的冠礼不是她想要的。若是可以,她真希望今夜能能有兄弟姐妹的陪同,在温厚热闹的市井灯火中,单纯愉悦、无拘无束地疯玩一遭。但她也知道这要求有点痴心妄想。   她自己是惯在市井间打滚的小油条没错,可她大哥和弟弟妹妹们却可谓是娇养的人间富贵花。家里兄弟姐妹六个,今夜一气儿就要出去五个,要往那种鱼龙混杂的场合去,关键是还不想带随侍,莫说她父王与母妃殿下不会同意,只怕眼前这大哥头一个就要反对。   赵澈愉悦地淡挑眉梢,不答反问:“阿荞,你方才说,与表妹说好叫她什么来着?”   他朝徐静书的方向投去含糊一瞥。   “表姐啊。我见她读书好,就将表姐的名头还她,往后她就真是你一个人的表妹啦!”赵荞得意地笑了笑,继而又皱眉,“诶不对,大哥你又打岔!你快说,若我去求,父王和母妃殿下究竟会不会同意?”   “不会。”赵澈答得痛快,轻垂眼帘盖住了所有所思的目光。   赵荞失望地耷拉了嘴角,一口气才叹到一半,就听兄长缓声又道:“你想兄弟姐妹都陪着,还不让带随侍。这么胆大包天的要求,你去提当然没用,这事得我去才有法子叫他们同意。”   “那,大哥会帮我,对吧?”赵荞眼前一亮,捏着徐静书的手紧了紧。   “原本不该同意你不带随侍的要求。不过,有件事你做得很对,所以我就勉强纵你这回吧。”   赵澈同徐静书僵了近十日,活生生被她躲得了个彻底。他总觉得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这辈子都看不到她眼里的小星星了。   他不着痕迹地再度笑望徐静书一眼,施施然转身举步,唤来平胜扶着离去。   赵荞挠头,茫然看向徐静书:“我做什么了?”   “我也……不是很懂。”徐静书捏着发烫的耳珠,乌润水眸左顾右盼,半晌不知该将眼神安置在何处。   总觉表哥临走前那个眼神,有古怪。   ****   午间正宴后,信王府众位主人又陪着领宾客们在后花园行了些消寒玩乐,到申时近尾,大家才尽兴散去。   送客完毕,兄妹几人各自回去摘去华丽佩饰,换了不过分惹眼的衣衫,待一切收拾停当,出门已是酉时。   几兄妹难得如此齐整一同出门,大家又都只做寻常富家少年人装束,身上无半点信王府标识,近前又没有侍从跟随的拘束,连平常少年老成的赵渭都活泼许多。   “咱们不坐马车成么?我听说旁人都是走路去的!若是沿路遇到什么好吃好玩的,还可以边走边……”赵渭顿了顿,可能自己也觉这主意不太妥当,“我就这么一说。”   信王府的孩子自是没缺过吃的玩的。只是少有机会这样被敞放,便总想做些平日里不被允许的事。譬如随意在路边小摊点上买些吃食,毫无顾忌及地边走边吃;兄弟姐妹嬉笑打闹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逛逛各种小摊子。   就像许多平常人家的兄弟姐妹那样亲近随意,勾肩搭背,有福同享。多好。   他这话让赵淙、赵蕊两个小的心有戚戚焉,立刻齐刷刷望着赵澈眨巴眼:“大哥,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赵澈一本正经道,“只是我视物不便,若走这么远,大约得有个人扶着些才行。”   徐静书没吱声,只是有点想笑。为不让他父王知晓他复明的事,时时处处都得周全细节,也真难为他了。   赵蕊立刻蹦跶过来,伸出手臂:“我!我来!我给大哥引路!”   “多谢小五儿盛情。不过,你太矮了。若由你来扶我,我还得弯腰,我俩都辛苦。”赵澈拒绝得很直白。   可怜赵蕊九岁生辰都还没过,自是还没到真正长身量的时候。说她矮,这很戳心,可她确实也没得辩解,只能默默憋着满肚子委屈,转头去抱着徐静书的手臂寻求安慰。   赵淙推了推赵渭:“那,三哥高些,让三哥来扶?”   “你三哥得帮我盯着点你们几个,不能总跟着我。”   “那这么说来说去,只能劳烦表姐担待些了,”赵荞很抵着徐静书的肩,笑嘻嘻将她推到赵澈身旁,“我待会儿若是撒开手脚玩疯了,只怕将大哥弄丢了都不知道,靠我是靠不住的。”   赵荞不但很有自知之明,还很贴心地帮着兄长将手放到徐静书手臂上:“表姐,我这就将大哥交给你了哦?可千万千万别弄丢了啊。”   见大家都高高兴兴望着自己,徐静书不好扫兴,又不能说穿“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人扶”这个秘密,稍稍犹豫后,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笑答:“好。”   赵荞放下心来,对弟弟妹妹振臂一呼:“来来来,跟着二姐,今夜包你们吃好玩好!”   三个小的嘻嘻笑闹着一拥而上,正式开启了这趟难得的夜游。   徐静书才走了几步就觉很不对劲,忍不住扭头看向身畔的赵澈,压着嗓子轻道:“表哥,你其实不用……握这么紧吧?”   大掌隔了衣袖圈着她纤细的手腕,看起来一切正常——   若他当真还是无法视物,又或者徐静书并不知他目力已恢复的秘密,那这样的举动确实不算出奇。   可明明两人都很清楚只是装样子给人看的,真的没有必要这么“实诚”啊!   被握紧的手腕处似有灼滚滚的热度绵绵不绝透过冬衫衣袖,烫得徐静书整条右臂都动弹不得。   “有必要,路上人多,若你将我弄丢了怎么办?”赵澈目视前方,一片坦然地举步。   若你耳朵别红,我大约就信了你这鬼话。徐静书红着脸瞪着地面,随着他的步子向前。   早知有古怪的。她就不该因为赵荞的哀求而同意跟着出来!哎,一团乱麻。   ****   信王府在城西,四衢坊在城南,本就有段不短的路程。加之赵荞沿途领着大家买吃买喝,到处瞎逛,谁都不急着赶路,等到了四衢坊已是戌时。   天色已暗,街巷里连绵相接的摊位上挂好了各色精巧花灯,贩卖吃食与奇巧玩意儿的摊贩们也卖力地吆喝开来。   站在四衢坊街口朝里一望,到处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之象,流光溢彩下满是欢欣的面庞。   有些花灯摊上摆出些讨彩游戏,譬如猜灯谜、套竹圈、、解九连环、盲射花牌之类,虽都不是多么高雅精妙的玩乐,但气氛在那儿,大家都很踊跃参与。各个摊位前都密密匝匝围着人,每个人都在毫无拘束地交谈,时不时爆出拊掌喝彩或爽朗大笑。   之前赵澈带赵荞与赵淙出门游历,虽也曾走过许多平凡街巷,却没机缘赶上见识这样喜庆时节里的场面。   可以说,信王府这几兄妹,除了惯于混迹市井的赵荞外,谁都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置身于如此光景。   杂乱,吵闹,却是朴实厚重的红尘浮生。   都是正当贪玩好鲜的年纪,平常又被约束得紧,赵渭、赵淙、赵蕊看什么都觉稀罕,遇见个糖画摊子也能围着看半晌。   这些虽是赵荞以往在天桥见惯的,可此刻陪着弟弟妹妹们一道,就仿佛寻到了别样滋味,于是带着几分“地头蛇”般的自豪与耐性与他们一同乐在其中,滔滔不绝地答疑解惑。   糖画摊主见这几兄妹衣着光鲜,举止略有些拘谨,心知是不常出入这种场合的贵客,当下暗暗使出十八般武艺,一把糖勺舞得行云流水。   几兄妹眼睁睁看着糖画摊主似乎只是三撇两抹,不消片刻就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糖朱雀,自是格外捧场地猛拍手,亮着眼轮番地夸赞,将那有点年岁的糖画摊主夸得都快膨胀了。   “您能画刀吗?大糖刀,上面要有青龙纹的那种!”赵渭难得流露出几分童趣,满眼渴求。   “糖刀是简单的,多大的糖刀都能画。不过这青龙纹,怕就要费些功夫了……”糖画摊主有点为难。   赵荞豪爽道:“我这弟弟难得想要个东西,劳烦您了!我给您加一个铜子儿,成么?”   “好咧!不过,这怕是要劳烦几位贵人等等了。”   “不怕不怕,可以等的,”赵蕊支着脑袋瞧那摊主熬糖,巴巴儿道,“我想要一支神笔,妙笔生花那种,也可以画吗?”   “画是能画,只是这神不神、能不能生花,我可就不敢瞎说了啊。”糖画摊主笑呵呵应下。   ***   站在他们后头的赵澈唇角隐着笑,略倾身凑近徐静书耳畔:“你想要什么?”   周围很吵,他这么凑近说话倒并不如何突兀。   只是温热的气息陡然洒在徐静书耳廓,这让她周身没来由地一颤,通体蘧热,感觉自己只怕当场就要熟了。   她暗暗咬着齿关,目不斜视地看着糖画板,只摇头,不出声。   “哦,那好吧。”赵澈遗憾轻叹,站直了身。   有几个半大孩子嬉笑打闹着从他们身后经过,许是没留意,其中一个的脑袋正正磕在赵澈的右肘处。   他原本握着徐静书的手腕,这一撞使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那小孩儿见撞着人,慌张地连声致歉。赵澈回眸,淡声笑笑:“无妨的,自去玩吧。”   明明是看着那小孩儿在说话,他的手大掌却悄悄一扬,非常准确地将徐静书的手收进了掌心。   霎时间,周身热烫还没来得及褪尽的徐静书立刻再度升温,宛如石化,除了能还能瞪眼之外,周身无一处能动。   她艰难地清了清嗓子,怀疑自己头顶正在冒烟。   呆愣许久后,她余光瞥见赵澈唇角那抹耐人寻味的浅笑,这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他在提出要带大家来这夜集时,为赵荞圆个心愿倒在其次。   这一路看似无意却步步紧逼的招惹她,是故意在惹她起急发难?这大尾巴狼!   徐静书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偏头靠近赵澈:“表哥。”   “嗯?”赵澈长指倏地收拢,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似乎怕她拔腿就跑。   “你故、故意的,是不是?”   单刀直入的兔子没将大尾巴狼吓着,反倒是惹出他闷声一串浅笑,似是很高兴她终于参悟了这点玄机。   “是。”赵澈抿了抿笑唇。   能将“流氓”之举承认得如此言简意赅、坦率直白,可见这位世子今日是想好了要破罐子破摔。   徐静书又羞又慌,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挣脱出来,无果。只能暗自磨牙。   “你到底想怎么样?”   “有些事得和你谈谈,可你近来总是躲我,”赵澈清了清嗓子,赶在她抓狂之前痛快地自揭了底,“迫于无奈,我只能……‘请兔入瓮’。” 第四十八章   徐静书心中砰砰砰跳得跟什么似的,两耳嘤嘤嗡嗡好半晌, 才渐渐镇定下来。   看来这回是没得躲了。也罢, 有些事不明不白僵着终究不好。   “那,那就借、借一步再说话, ”她目视前方,极力维持表面镇定, “你先把手放开。”   她这愿意谈谈的态度总算让赵澈松了一口气。他毫不犹豫地柔声笑应:“借一步可以,放开就别想了。”   他拍拍前头的赵渭,倾身在他耳畔叮嘱:“留心你弟弟妹妹, 叫你二姐不要领你们走远。待会儿咱们在前头第三个街口碰头就是。”   赵渭回头, 疑惑地看了兄长与表姐一眼。当他目光不经意扫到这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时, 忍无可忍地在心中翻了八回大白眼。   不过他素来不是多事的孩子,通常都是看破不说破的。   “好的, 大哥放心。”   说完, 赵渭将身旁的赵蕊牵住, 另一手搭住赵淙的肩头, 又扭头回去, 继续专心而虔诚地继等待他那“有青龙纹的大糖刀”了。   啧,情情爱爱的破事,哪有大糖刀有趣?   赵澈之所以只叮嘱给赵渭, 是因这几个小的里也就赵渭武艺还算不错。大家一起出来的, 当赵澈不在近前时,安全的事宜自需赵渭多担待些。不过赵澈也不至于这么心大,哪会真将几个弟弟妹妹放生在人潮涌动的坊市里。   他往身后某处淡淡使了个眼色, 立时便有人不动声色地靠拢过来。   糖画摊子前那几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见又围了人过来,只是稍稍看了人家两眼,约莫是确认对方并无古怪恶意,便只当也是来夜集游乐的闲人,竟愈发起劲地与那几人也攀谈起来。   ****   此时四衢坊的主街与几条大巷全是人山人海,但侧旁有些小巷瞧着倒是冷清。   难得下定决心要谈谈的徐静书气势汹汹走在前,赵澈不肯松开她的手,她也不同他争,就那么拖着他走进了糖画摊子对面的那条小巷。   因今夜不设宵禁,小巷里虽都是关门抵户的,但有些人家门口灯笼还亮着。   光影交织斑驳,在喧闹夜色之外隔出些许温柔静谧。   两人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处站定,那里正好有堵约莫半臂宽的突出墙柱,堪堪可遮去外头主街上的人来人往,避免被不相干的好奇目光窥视打扰。   墙柱角落里倒扣着个半人高的废弃大竹筐,就着些微光亮都能看出那竹筐周围的积灰,显然此处平常就少有人来。   是个“借一步说话”的好地方。   “来,咱们就先谈谈,你这些日子究竟为什么躲我?”赵澈开门见山,目光灼灼攫着她的脸。   这么几年来,他似乎还是头回用这样近乎强硬的语气同徐静书说话。   事情乍然超出以往经验,这叫先才还有几分气势的徐静书立刻怂巴巴退了半步,直到脚后跟碰到那个废弃大竹筐的边沿,这才不得不停下步子稳住身形。   “没……”徐静书弱弱吐出这个字后,忽然觉得不对,立刻又挺直了腰身,虚张声势道,“那不叫躲!是理当该有的避讳!”   躲了将近十日,她虽尽力摒弃心中杂念去认真读书,可每到夜深人静躲在被窝里时,有些事就偏要钻进她脑子里,不想都不行。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或许是自作多情。毕竟赵澈素来是个尽责的兄长,对弟弟妹妹们都很爱护。他对她的诸多温柔以待,大约也是身为兄长的习惯吧?若她不是他的表妹,他会理她才怪了。   可她又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他似乎意有所指地轻啄那只玉兔雪花糕的画面;想起他帮她顾灶火时那一脸甘之如饴的笑,温柔纵容地说“我选择束手就擒”的神情;想起他置气般大口吞下“青玉镶”时别扭神色;想起夏夜里他在瑶华楼内对自己眨眼,将眼中隐秘而浩瀚的璀璨星辰亮给她看的场景。   她甚至时常想起自己加冠那夜,他笑意缱绻地“送”她一捧美好月华的模样。   这些画面在脑中交替浮沉,就让她又觉得自己或许并非自作多情。那样的赵澈只有她见过,这事她很笃定。   每个夜里,她心烦意乱地辗转反侧时,眼前都会有两个小人儿在争吵。   一个总是板着脸凶巴巴大喊:徐静书,你实在是想多了!   另一个又红着脸振声抬杠:并没有想多!他分明就是欢喜你的呀!   这俩小人儿每夜在她脑中喋喋不休,却始终吵不出个胜负,这让她很乱。原本想得明明白白,只拿他当兄长对待,可每个夜晚只要这俩小人儿在她脑海中争吵,她的心就忍不住跟着左摇右摆。   别扭摇摆成这样,根本没有她自以为的拿得起、放得下,她哪里敢去见他?   无论她再怎么说服自己只安分做他的小表妹,至少在面对自己时,她不得不承认,她喜爱他,是以一个小姑娘对一个好儿郎的心。这件毋庸置疑,无法自欺。   若他不是将来可以拥有三个伴侣的信王世子,那个红脸的小人儿的话或许就能让她有一点点勇气,站在他面前红着脸问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若是,请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变成更好的人,就来牵你的手。   “将来可以拥有三个伴侣”这件事,当真是她心中绕不过去的槛。她在脑中将《皇律》、《民律》一条条细细回想个遍,依旧寻不到绕过这道槛的破解之法。   若他当真也属意于她,那他或许会因她的不安与不能接受而给出承诺,温柔且诚挚地告诉她,不会再有别人。   可这样的承诺并不能真真使她安心到义无反顾。因为她记得阿荞说过,人心易变。   将来的事,没有真正到那一天之前,谁说了都不算。   仔细想想,世间万事,有几桩不是循着这个道理的?   当年在她出生时,她的爹娘一定也曾真心实意说过要护她此生安稳。可后来父亲病逝,母亲改嫁,最初那些承诺就都不作数了。   而母亲一开始改嫁继父时,也曾真心实意承诺,是为了母女两能吃饱饭才做出这个抉择,永远都不会丢下她不管。可当一对弟弟妹妹出生后,继父养不了这么多人了,母亲便将她送到姑母这里。   她相信,许多人在做出承诺的当时,都是真心的。可世事无常,大家都有可能走到身不由己的境地。   自小种种经历都在告诉她,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到了不得已时,从前的承诺只能揭过不提,任谁再难过不甘,都无能无力。   血亲之间的承诺尚且有不得已时,何况男女之情?   她只能颓丧地夹起兔子尾巴,躲赵澈远远的,努力在心中挖出一个很深很深的洞,偷偷藏起所有悸动心事。   天地很大,此生漫长,除了风花雪月,还有许多事需要她费尽心力去争取。她不能太过耽溺于少女情愫,应该要埋头往前,向着更宽更远的前路不停步。   道理都很明白的,可只要他一出现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她的目光就总是不受控地往他跑去。   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每句话,不管有心或无意,都在招惹她、打扰她,都在不遗余力地撩拨着她极力想要掩埋起来的秘密。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真真喜欢一个人时,即便堵上自己的嘴,捂住自己的耳朵,甚至遮住眼睛,全是徒劳。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管怎么努力告诉自己要清醒理智,最终都是藏不住、收不回的。   因为脑子会乱想,心会乱跳。   这种悬在半空起起伏伏的感觉,真是既甜且恼,又酸楚,又欢悦。还磨人!   眼见他此刻明摆着要将窗户纸捅破的架势,徐静书索性也豁出去了。   “既过了成年礼,那我、我也是大人了!男、男女有别,你、你是我表哥,又不是我表姐,我当然、当然就不能再、再像小时候那样没遮没拦往你跟前凑的,那、那不对!阿荞也、也不会没事就、就往含光院跑,小五儿还那么小都不会,我、我怎么可以不像话!当然该躲!”   赵澈盯着她看半晌,忽地笑了:“你也是够不容易的,磕磕巴巴还能挤出这么一大段废话。”   “怎么就是废话了?我在跟你讲道理!”他的话让徐静书恼得想咬人。   “你那也叫道理?”赵澈笑眼里闪过一丝丝危险的光芒,“你说这么多,意思就是你在我这儿,同阿荞是一样的?同小五儿是一样的?嗯?”   “那当然是……”   “徐静书,想清楚再说话啊。”赵澈哼笑一声,“友好”地提醒她。   徐静书被他完全不同以往的气势压制,慌张低下头,讪讪清了清嗓子,弱声弱气:“她们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表妹,那当然是……差不太多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又觉自己方才“借一步说话”的提议很蠢。有点想跑路了。   哪知她脚尖才微微一动,就被赵澈看穿了企图。他长臂一展抵在墙上,堵住她的去路。   “我告诉你,差得可多了。”   ****   赵澈瞪着眼前低垂的小脑袋,憋了将近十日的恼火、疑惑与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从那天在含光院古古怪怪藏起眼里的小星星后,这家伙就干脆利落地躲起来了。   将近十日,他不管白日里再忙再累,入夜后都没法轻易合眼成眠,为这事简直都要抓心挠肝、抠破墙皮了,却还是想不透个中缘由。   偏她躲得彻底,根本不给他任何发问的机会,这会儿居然还“兔胆包天”,大言不惭地说她和赵荞、赵蕊对他来说是一样的?!   真是再好脾气也要被逼得“恶向胆边生”了。   “能一样吗?!我时不时拎着那俩妹妹一训就是半个时辰起,几时这样待过你了?!”   “我会允许那俩妹妹从我这里虎口夺食?!我会对那俩妹妹事事毫无隐瞒,生怕她们事后得知要难过失落而闹别扭不理人吗?!”   “我会在那俩妹妹面前动不动就面红耳热、心跳得像脱缰疯马、别扭幼稚到自己事后想想都觉嫌弃的地步吗?!”   赵澈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这样气急败坏地向人……深刻地剖析自我。   总之,结论就是,一样个圈圈叉叉啊!分明打从最开始,他对“表妹”与“妹妹们”,就非常、非常地不一样!   赵澈强行按捺在她耳边咆哮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冷森森的笑音:“旁的不说,单只‘你偷亲我’这件事,若是她俩敢这么做,我就敢亲手打断她俩的小狗腿,再将她们种到土里生根发芽!”   赵澈看似性情温和,待人却从来都有清楚界限与分寸。对几个妹妹,他何曾真的纵容退让过?   徐静书的小兔腿儿至今安好,甚至还一直以为自己成功地瞒天过海,这足以证明,他纵她,从来就没什么底线。   只有对心仪的姑娘,才会接二连三地忍气吞声啊!   哪里一样?!   “什么偷、偷亲?”徐静书猛地抬头,乌润明眸里盛满欲盖弥彰的惊恐,“没、没有的事!你、你是我表哥,是、是兄长,是家、家人,我、我怎么、怎么可能做这、这么荒唐的事呢?哈。哈。哈。”   很好,偷亲了还死不认账,每次提到这件事,她就只会“哈、哈、哈”。   “春日里成王府樱桃宴,在半山亭里,敢说不是你偷亲的我?”赵澈微微眯起了眼,笑得有点凶。   “不是我!我没亲!你瞎说!”徐静书脸红得像被刷了层新漆,梗着脖子跳脚否认。   “呵。你还倒打一耙,变成我瞎说了?”   赵澈怒极反笑,倏地抬手捏住她的下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负隅顽抗的柔软甜唇上一啄。   他看着面前“呆若木兔”的红脸小姑娘,良久后,才嗓音轻哑地开口浅笑:“表妹不必狡辩了。当初的口感,与此刻分明是一样的。”   主街上不知什么人点了烟花。明亮火球接连呼啸破空,在穹顶之下炸出漫天绚烂花海。   徐静书懵懵地望着面前的人好半晌,像被掀了底牌突然输个精光的侥幸赌徒,面色渐渐苍白。   她的头慢慢垂下去,双手捂脸,身形微晃,绝望而无助地不住颤栗。   赵澈慌了,忙不迭趋近,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展臂将她轻轻环住。   她软绵绵踹了他一脚,接着又腾出一手,挥拳砸在他肩头。   他不动如山,一一生受。   最后,她将泪涟涟的脸贴在他的肩头,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如即将溺毙之人在绝望中攀住了水面唯一的浮木。   烟花连绵不绝炸响的巨大声浪混着人们雀跃的欢呼,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在这个霎时盖过了周遭所有动静。   可对赵澈来说,徐静书那哀伤抽噎的浅细软嗓,才是天地间唯一清晰的声音。   “你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非要揭穿?我不要做三个人里的一个啊……”   所以,“三个人”,就是她古古怪怪藏起眼里小星星的缘故?赵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疼又狼狈地在她耳旁虚心求教——   “请问,究竟是哪‘三个人’?”   第四十九章   虽赵澈一直在等待徐静书解答“究竟是哪三个人”的问题,但他没有催促, 只是轻轻拥着她。   这番无言的体贴让徐静书得以用眼泪纾解心中纠结多日的闷痛, 随着烟花渐停,她也慢慢恢复了些许平静。   她松开攀在赵澈颈上的双手, 垂着脑袋稍稍站直,抽抽噎噎间狼狈擦拭着面上泪痕。   “正妃、侧妃, 还有另一个侧妃,”徐静书揉着眼睛,郁郁低声, “你以后可以有这么多伴侣。”   赵澈圈在她腰间的手臂一紧, 似是茫然愣怔。片刻后, 他仿佛是想通了这话背后最重要的意涵,便又低低笑出了声。   “你看你看, 一说你以后可以有这么多伴侣就这么高兴, ”徐静书有点委屈, 又有点失望, 微哑哭腔重重一哼, “要不要我提前给你拜个早年,祝你早日袭爵?”   糯声软软的控诉并未让赵澈收敛笑意,反倒让他愈发乐不可支地笑到胸腔轻震。   他略倾身, 侧脸贴着她的鬓边, 一路浅浅厮磨着向下,直到唇角贴到她的耳廓边沿才止。   “你就这么冤死我吧。”说话间,他开开合合的唇有一下没一下抿过徐静书的耳朵尖, 仿佛无心,又仿佛故意。   柔沉嗓音像在阳光中绵蓬蓬舒张的云,撒娇似地,轻轻挠着小姑娘纷乱的心尖儿。   徐静书红了脸,颤栗着偏头躲他。   他却一径追着,偏要贴在她耳畔:“我高兴的是,你喜欢我。”   “我、我可没这么说过。”徐静书将头埋得更低。   这苍白无力的狡辩连她自己都觉得矫情。若不是因为喜欢他,怎会无端端去考虑他将来会有几个伴侣?又怎会为这事在他面前哭出来。   可不知为何就是要嘴硬,好像只要没有在他面前明明白白说出来,就能让自己少难堪些。   “那你哭什么?”赵澈抬掌抚上她的后脑勺,明知故问。   徐静书低头咬着下唇不再吭声,抬脚轻轻往他鞋尖上踢了一下。   这一下踢得赵澈心花怒放,臂上略略使力收紧,将她完完全全地圈进怀抱。   “好,你嘴上不认没关系,反正你心里是认的。”   徐静书想要挣脱出来,却听他在自己耳畔缓声哄道:“乖,让我抱一会儿,说完话就放开。不然我怕你不肯认真听。”   ****   “我将来不会有三个伴侣,”赵澈笑着摁住怀里想要争辩的小姑娘,“我明白,即便我这么说了,你也未必能心安尽信。”   之前赵澈是因不明白她突然疏远自己的心结何在,一头雾水之下根本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解决两人之间的僵局。   眼下既知她在意的是什么,当然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她为何如此在意。   “你知道什么?”徐静书在他怀中闷声嘀咕,“你怎么会知道。”   赵澈将下颌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心疼轻叹。   对于自己在意的人,他是个很愿意去共情通感的性子。   打从当年知道了这小姑娘背着人偷偷放血救他时,他对她就没法不在意了。那时她才是个不满十二的小萝卜丁,他对她的在意无关男女,泰半是被她那种鲁勇的决绝所震撼。   对赵澈来说,事情的重点从来就不在于当初他是不是因那碗血才醒的。重点在于,当时她才是那样小的年岁,平素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怂怯性子,却只是为了求个被庇护着安稳活下去的机会,就敢赌上自己的性命割腕放血。   明明那时他母妃已亲口对她承诺过会收留她、照拂她长大。换作别人,大约不会觉得还有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加码,以确保这个承诺不会变卦。   虽赵澈的身世注定他永远不会经历徐静书所经历的一切,但在知道她的身世后,他就明白,她很难轻易相信别人的承诺。   后来他发现“她是被从甘陵郡王府解救出的药童之一”,以两姓先祖之名向她起誓会保护她到平安长大,她看起来虽是信的,或者说她自己以为她是信的。他却知道,若她真的信,之后那半年里,她就不会一直不着痕迹对他哄着让着。   不是她不愿信人,而是年幼无助时经历太多的毁诺与被舍弃,才会不安到那般地步。   “我一直‘看’着你,怎么样也比别人知道得多些。”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里这道伤口有多深。赵澈却知道,很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意‘我若有袭爵后有权拥有三个伴侣’这件事,也知道即便我说了不会行使这权力,你也不会真的信。”   赵澈轻拍她的后背,诚挚低声:“你会觉得,若有朝一日我失信毁诺,你也没有什么办法。就像我那两位可怜的母亲,这么多年来除了沉默忍耐,什么也做不了,连哭闹宣泄心中苦痛都不能。”   徐静书沉默片刻后,慢慢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柔唇微微翕张,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亮晶晶望着他的眼中有薄薄水光,却也有被理解的笑。   “你不愿自己走到那样地步,我也不会让你走的那样地步。所以,我没要强求你现今就答应我什么。我可以等你。”赵澈噙笑,望着她眼中那片闪烁星光。   他的小星星,终于又回来了。   ****   “那,你可以……等到几时呢?”徐静书定定望着他。   “唔,或许,等到你也可以有三个伴侣的时候?”他笑着逗她,“如此就公平了。你觉得呢?”   虽是笑言,却又实实在在直指徐静书真正的心病。   两人之间有些东西确实生而不对等,若她在这份感情里不能拥有受伤后还击的力量,任他再如何斩钉截铁地承诺,她的不安都会如影随形。   以她的身世及目前的情形,就算因赵澈的心意而得各方首肯成为他的伴侣,将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下一个徐蝉罢了。   当年赵诚锐对徐蝉何尝没有承诺,可之后他要迎孟侧妃,她无力阻止;他一个接一个抬后院人进门,她也没法子发声。她甚至没法子和离。《皇律》中从来没有“王妃不能提请和离”的条款,只是她早早放弃了靠自己立于世间的一切可能,如今人到中年,若离开赵诚锐,她没有自信能过得更好。   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苦涩,却又是作茧自缚,只能在岁月流逝中不断自苦,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徐静书是绝不愿步上姑母后尘的。   “你是说,等我也可以像长庆公主那样时?”虽明知赵澈是在胡说八道逗她,徐静书还是忍不住乐了,“譬如你若花了心,要新添一个小娇妻,我就将你一脚踢飞,转头自己也去添一个温柔俊秀的小郎君?”   “别说了。我光是想想心里都发酸,”赵澈猛地皱紧五官,抬起右手捂住心口,“见鬼的小郎君。”   “你竟学会装疯卖傻哄人了,”徐静书笑弯了眉眼,“我又不姓赵,也没可能跃马征战凭军功成为一等封爵的柱国大将军。你说的这法子,至少我得到三公九卿这样的位置才行。”   赵澈缓了好一会儿,才敛了神情,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呢?”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余地,这让徐静书没来由地快乐,语调也轻快起来:“那,可不可以等到……我有自己的小宅子时?”   赵澈纵容笑开,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请教一下,为什么偏是要等到你有自己的小宅子时?”   “若我能有自己的小宅子,就说明那时我已经真正在京中站稳了脚跟,有能力养活自己。到时你若叫我伤心了,或者你变卦了,我还是活得下去。”徐静书赧然垂脸。   她不知这算不算是与他达成了共识,只是清楚知道了,自己此前的种种犹豫与纠结,说穿了就是因为清楚自己的弱小与不堪一击。   “好,你只管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赵澈伸出手,以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触。   明明是冬夜,他的指尖却温暖如三月春阳,以指尖代替了亲吻,在她的眉心克制地盖下了“印章”。   “只要你别躲着我,我等你,没有时限。随你高兴,任你宰割。”   那一触如蝶儿在花蕊中翩跹轻跃,带起漫天蜜甜花粉。   ****   正当气氛无限美好缱绻时,巷口处有一道纤细身影如离弦之箭般蹿了过来。   赵澈周身一凛,立刻将徐静书拉到自己背后,绷了周身对着来人摆出防御的架势。   “打扰打扰,借过借过,”姑娘家焦急又敷衍的嗓音从二人面前飘过去数步后,立刻傻眼地站在原地,“死巷?!”   是位约莫二十上下的姑娘,仓促间踮脚打望了巷子尽头后,咬牙一跺脚,正要转身,余光却瞥见倒扣在墙角的那个废弃大竹筐。   她眼中亮起一种绝处逢生的光芒:“我不是坏人,是有坏人在尾随我。若被他们发现,我可能性命不保,恳请二位帮我在这里躲一躲,拜托了!”   一边说着,她就矮身过去蹲进墙角,掀起那大竹筐躲了进去。   在将自己扣进大竹筐之前,她抬起头,恰巧对上徐静书茫然惊诧的目光。   借着房檐下灯笼的幽光,徐静书看清了她的长相,顿时神情古怪地瞪大了眼,目光紧紧攫着她的脸。   “小妹子,求你了。等我躲过这一劫再跟你们解释。”   或许她也没真的认为眼前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会真的帮她,诚恳发出求救之言后,便一脸听天由命状,将自己扣在了大竹筐里。   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赵澈眉头紧皱,牵了徐静书的手就打算带她离开,显然并不想搅和进这没头没脑的意外中。   可徐静书却满眼惊惶地使劲对他摇头,自己更是挡在了大竹筐前面。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巷口处果然就有四五个黑黢黢的身影探头探脑,蹑手蹑脚慢慢往这边来。   她将心一横,索性一个使力将赵澈拉过来,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这下轮到赵澈瞪眼了。   徐静书略踮起脚,贴到他的耳畔,气音颤颤:“这个姑娘,我认识的。她姓白。”   虽不知那几个鬼鬼祟祟走过来的人是想做什么的,但她一定要帮这个姑娘。   四年不见,徐静书从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萝卜丁长成娉婷白嫩的小姑娘,形容上彻底大概,那姑娘便没有认出她来。   但徐静书却轻易认出了对方。   因为四年前这个姑娘就已经十五六岁,五官样貌早已定形,如今只是气质稍稍成熟些许而已。   赵澈“礼尚往来”环住徐静书的腰肢,也学她的模样将唇贴在她鬓边,以气声轻询:“她是谁?”   徐静书周身抖得厉害,圈住赵澈脖颈的双臂环得死劲。好半晌后,她才又在他耳畔,很小声很小声地吐出两个字——   “药童。”   藏在竹筐里的这位白姑娘,是当年和她一起被囚在甘陵郡王府的药童之一,也是那批药童里年岁最大的一个。   徐静书记得,当年活下来的十几个药童被大理寺的人从甘陵郡王府救出来后,这位白姑娘是最先被人接走的。   她不明白她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明白那些人尾随她的人究竟冲着什么来的。她只知道,当年撑到活着得救的同伴不多,而被救出来的这四年,她就遇到这么一个昔年共同受难的同伴。   被囚做药童的那半年,她们每日被绑在一间小暗室,一起被灌下各种叫人生不如死的药,一起捱过近乎千刀万剐的反复取血。   她们也曾艰难依偎到一处,气若游丝地流着泪鼓励对方一定要活下去。   乍见昔年同伴,又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徐静书脑中乱得很,一时也想不了太多。   但赵澈却是个越危急越清醒的人。   一听徐静书道出“药童”二字,他立刻想起方才那个姑娘藏进竹筐之前说过的“若被他们发现,我可能性命不保”,脑中当即警铃大作。   他脚下稍稍往前近了半寸,将徐静书抵在了墙面,大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按进自己襟前藏得一丝不漏。   他不确定那些人是不是冲着白姑娘“药童”身份来的,若是,那他首先要顾的是保住徐静书不要被那些人看到。   虽四年过去徐静书在外貌身形上都变了许多,但他不能冒一点风险。   虽他先前将今夜带出来的随侍暗卫都留在主街上保护几个弟弟妹妹,但只要他一发出讯号,他们很快就能赶过来。   可是,为了不让徐静书暴露在这些人眼前,他不能闹出太大动静,能不动声色遮掩过去是最好的结果。   那几道黑影在离他俩约莫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赵澈将徐静书按在怀中,半点不让她露脸,自己则故作慌乱地向那几人投去一瞥,仿佛幽会厮混被打扰的愣头青。 第五十章   像今日这小年前夕“花灯夜集”之类的坊间盛会,向来是胆大的少年少女们浓情蜜意的好时机。   若有心人此刻去细致探看四衢坊周围的众多小巷深处, 难免有那么几对“小鸳鸯”正在这样那样, 因此赵澈与徐静书二人相拥在小巷角落的场景倒也不算突兀。   毕竟举国上下都是从长达数十年的亡国战乱中过来的,大多数人都还记得当初活得朝不保夕的岁月。   战火连天时人命如草芥, 寻常人今日不知明日事,谁都不知能活到哪天, 自没太多拘束讲究,对年轻男女“趁集会躲在无人处稍行些略为亲密的举止”绝不会报以惊骇眼神。即便素不相识,人们在碰到这样的场面时, 通常也都本着体谅之心不去打扰, 与人行些方便。   大周建制四年来, 在律法、规制上大体沿袭旧俗,民风也未大移, 因此这个约定俗成的观念在民风上也就被保存至今。   方才徐静书情急之下扯过赵澈做亲密状, 赌的也就是这个。   果然, 那几人带着几分友好歉意对赵澈含笑颔首, 回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 便非常识趣地退出了小巷。   赵澈按在徐静书后脑勺上的大掌稍稍松了些,徐静书总算能从他怀中抬起头喘口气。   “他们走了吧?”她仰起红脸,紧张兮兮觑着赵澈, 问得很小声, “可、可以松开我了吗?”   到底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虽明知是情急时的权宜之计,最初还是她主动将人扯过来抱住的, 可两人的身躯实在贴得过紧,她哪能当真坦荡到半点羞赧也无?   柔软的小手颤颤使力,想要掰开环在自己腰间的长臂,退出他的气息包围。   哪知赵澈不但没有放开她,反倒收了收手臂,制止了她轻微的挣扎。   他从来不是个大意的人,此刻也并未因那些人的离去就立刻松懈防备,仍旧以眼角余光谨慎留心着巷口。   “你……”   “乖,别急,再等会儿,”赵澈眼神始终不离巷口,只是略略低头附在她耳畔,小声道,“或许他们还要回来的。”   他是最能推己及人的心性。若今夜换了是他在追踪一个人,到了死巷附近目标消失,凭空出现一对幽会的小儿女,他虽不会咄咄逼人近前打扰探查,却也不会真就只看这一眼就死心离去。   徐静书没敢再动。一则是因认可他的谨慎,二则是……   她脚后跟正抵着身后那大竹筐的边沿,里头藏着个大活人。虽明知躲在里头的白姑娘不可能瞧见她与赵澈的亲密相拥、贴面耳语,可这场景对她来说真是想想就羞耻加倍。   赵澈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尽数包裹了她的耳朵,炙得她周身滚烫,两腿不由自主地虚软发抖,根本没法动弹。   偏赵澈一面留心着巷口动静,还能有余力来招惹她:“你抖个什么劲?”   徐静书倏地偏头后仰些许,将那只快被烫熟的耳朵从他唇畔“解救”出来。脚下是退无可退的,偏他还故意往前又贴了小半步。   于是她咬紧颤抖的齿关,在他耳边羞恼轻嚷:“我、我抖我的,你不、不要问!”   赵澈闷声忍笑,胸腔的震动使她抖得愈发厉害了。   ****   没过多会儿,那一行五人果然去而复返。   “回来了。”赵澈身躯微凛,再度将徐静书的脸稳妥藏在自己怀中。   他低下头,薄唇若有似无轻触着她滚烫的耳朵尖,余光留心着重新在巷口探头探脑的几人,却又忍不住唇角轻扬。   虽那几人明显不是好人,可赵澈心中对他们却有一丝丝感谢。若非他们闹出这场事,兔儿似的羞怯小表妹此刻哪会乖乖呆在他怀中?   可怜兮兮、抖抖索索主动环着他的腰,软绵绵的温热馨香霸占了他的呼吸,若非此刻场合不对、形势不对……哎,算了,这样就不错了。   赵澈抿笑,强按下心底那些不规不矩的躁动,极其克制又极其缱绻地在她耳尖接连落下数个轻吻。   盖章了,这兔子是他的,他会将她护好。   这回那几人没有再进来,只是站在巷口远远打望,最终似乎确认这真只是一对躲在人后亲昵厮磨的小儿女,总算悻悻散去。   赵澈暗暗松了口气,松开抚在徐静书脑后的手。   “这回,是真走了吧?”徐静书小心翼翼抬起头,脸红到脖子根,乌润双眸在灯笼幽微的光芒下莹柔烁烁。   赵澈垂眸觑着她,喉头紧了紧,故作严肃状,仍以极小的声音回她:“说不准。”   “还来?!不、不会吧……你!”   徐静书猛地偏头,他噙笑的唇正好落在她滚烫颊畔。   “对我,你倒是挺警觉。”偷香只成功一半的赵澈笑得无比遗憾,总算松开怀抱。   徐静书赧然瞪着他,恼羞成怒般将他推到一旁。   她发现,打从先前两人将话说了个半透不透后,这人仿佛就彻底不是往常那个温柔矜持中带点兄长威仪的表哥了。   大尾巴狼,可真会顺杆子往上爬啊。   ****   徐静书拢好衣摆就地蹲下,掀起大竹筐与里头的白姑娘四目相对。   “你先别出来,我怕他们会在外头等,”徐静书小声道,“待会儿我们先到巷口去替你望风,确认是真的安全再叫你出来,好吗?”   白姑娘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长气:“多谢,真的多谢了。”   很显然,她是真的没能认出徐静书来。徐静书也没有自曝身份与她相认的打算。   “小事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徐静书冲她笑笑,“可否请问,他们为何要鬼鬼祟祟地尾随你?”   白姑娘连叹两声,无奈苦笑:“我从前有些‘奇遇’,为此出京躲了将近四年。这些人不知从哪得到风声,以为我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前几日才踏进京畿道地界就被好几拨人追着跑。其实他们想要的那东西本就是以讹传讹被夸大的,况且时过境迁,便是当初真有点什么,如今也半点不剩了。可人心贪婪,真话没人信,他们偏要为那捕风捉影的事对我围追堵截。”   她想了想,又诚挚看看眼前一站一蹲的两人:“小妹子,小兄弟,我承了你们救命的情,原不该这样含含糊糊地解释。但事关性命,我只能说这么多,还请见谅。”   赵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扭脸盯着巷口。   徐静书当然知道白姑娘含糊隐藏的秘密是什么。既是性命攸关的事,就不必多提了。不过,你既在外躲了几年都安全,为何不一直躲下去?”   “我回来参加明年三月考官的!”说起这个事,白姑娘立刻精神抖擞,笑眼弯弯。   这话让赵澈都忍不住分神回来看了她一眼。   “若你继续在外躲着,或许就可以像之前四年一样安稳无忧。如今为了考官,自己却置身这样的险境,你……之前没想过这些吗?”徐静书有点想哭。   既白姑娘的药童身份已泄露,根据她先前的说法似乎还是被好几拨人同时知晓,即便她考官中了,将来在京中的日子也不会安生,一定会有人持之以恒地盯着等她落单。   哪怕她的亲族家人尽全力周全护她,这事都不可避免要成一生悬在她头顶的剑。   “我不是心怀侥幸才回来的。我想过若我回来,很有可能就会遭遇眼下这般情况,更糟糕的是或许余生都会因此不得安宁,”白姑娘笑眼中泛起淡淡泪光,无奈地摇摇头,“今夜出门原还叫了家中许多人将我护得密不透风,只是方才主街上人太多,那些人又有备而来,我与家人便被挤散了。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若无必要,我尽量不出门凑这些热闹了。”   年前节下热热闹闹的坊间盛会,对寻常人来说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欢喜玩乐,可对曾经的药童们来说,却是如此奢侈。   “那这样,你还考官?若考中了,就不可能不出门做事了啊,”徐静书愈发替她起急,眼中起了薄泪,“你不怕吗?”   “实不相瞒,我怕得很。但当初我遇到那件事,有人付出很大代价保护了我和我的同伴们,让我安稳活了这四年。所以我虽怕,却还是要回来,一定要去考官。”   白姑娘笑得有些感慨,更多的却是坚定。   “我要去行‘她’当年之所行,信‘她’当年之所信。要顶天立地、俯仰无愧站在‘她’身旁,向所有人证明,‘她’当年护下的不是个余生只能躲藏着苟且偷生、虚耗米粮的废物!我要成为国之栋梁、弱之庇护,让所有人承认,‘那个人’当年做出的决定没有错,是值得的!”   当年在那间阴暗潮湿、充满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暗室中,大家被捆缚着手脚,每日忍耐着残忍的灌药、取血,流泪看着身旁不断有同伴无辜死去。   而活着的孩子们,总会与离自己最近的同伴相互勾着手指尖,气若游丝地对彼此说,撑着啊,活下去啊,或许明天就得救了。   整整半年的反复煎熬,最终活下来得救的孩子们几乎都成了惊弓之鸟。但事实上他们都是炼狱烈火中开出的小红莲,有最柔弱的姿态,却又有最悍勇的心。   若非如此,他们活不下来的。   世间人有百样,大多数勇者无畏无惧,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另有一种勇者,他们会害怕,会畏怯,会哭泣,却永不会丧失迈开步子去往新生的勇气。   “小姐姐,你保重,这些日子别再独自出门了,”徐静书以指尖拭去眼角泪花,笑着站起身,腰身笔挺,“三月,我们考场见。”   她知道白姑娘说的“那个人”是谁。   武德元年在东城菜市口刑场观刑时,十一岁的徐静书也曾在心中许下与她类似的豪言。   那就一起去长大,一起去发光,一起去成为“那个人”吧!    第五十一章   花灯夜集是通宵达旦的盛会,不过赵家兄妹几个只玩到子时便差不多尽兴。   回到信王府后, 几个小的忍着呵欠, 在侍者们的随护下各自回去歇了。   赵澈挥退侍者,也不让平胜跟太紧, 只与徐静书慢悠悠并肩走在通往西路客厢的路上。   他长指扣进徐静书的指缝间,原本正恍惚走神的小姑娘倏地扭头嗔瞪过来。   “平胜没跟着, 我就得牵着你的手,不然若被旁人看见,我还怎么继续装看不见?”他目视前方, 理直气壮。   徐静书没好气地笑哼一声, 倒是没与他争辩。   “表哥, 我方才听白姑娘话里意思,大理寺的秦大人如今在朝中的处境, 是不是不太好?”   虽白姑娘只说“那个人”, 但徐静书当时就明白了, 她口中的“那个人”, 必定是指当年主持审结“甘陵郡王府药童案”的大理寺少卿秦惊蛰。   秦惊蛰是坊间赫赫有名的“芙蓉阎罗”, 却是徐静书他们这些药童的再生菩萨。   四年前在东城菜市口观刑,亲眼瞧着那祸首在秦惊蛰一声令下被四分五裂后,徐静书就再没见过她。   当年秦惊蛰安排送走他们之前曾说过, “出了这府门, 将来若在京中见到我,你们要当做不认识。倘若你们彼此在街上遇见,也千万莫相认, 更不要去追寻彼此下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懂吗?如此是为了你们能安安生生活下去”。   这些话徐静书一直铭记在心,之后便从未打探同伴们的下落去向,也没有刻意找谁追问过秦惊蛰的消息。   今日无意间见到昔年共同受难的白姑娘,又听对方说了那样一番话,徐静书才隐约感觉,或许秦惊蛰在当年药童案中付出的心血与代价,远远超过她那时的认知。   “秦大人,她的处境不算十分糟糕,但也称不上多好。无论按资历还是按功绩,她的仕途都该更通达些的。”赵澈看了徐静书一眼,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似是怕她自责。   朝中的消息赵澈自不会像徐静书这般一无所知,不过这几年他也有心不去揭徐静书旧日心伤,便从未在她面前提过秦惊蛰的事。   徐静书转头回望他,软声恳求道:“你同我细细说说,好吗?我保证不会起急难过,我就是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了。”   赵澈停下脚步,转身与她面向而立,抬手摸摸她的头:“当年她为了甘陵郡王的案子,曾进内城单独见过皇帝陛下,于勤政殿密谈近两个时辰。之后甘陵郡王便被名除玉牒、废为庶人。”   甘陵郡王是皇后陛下所出,又是幼子,素来最得皇后陛下爱重偏袒。战时在钦州那些年,他胡作非为造下不少孽,最终都被皇后及其亲族允州姜氏压下消息,外间少有人知详情,只稍稍有几句耳语传闻罢了。皇帝陛下看在皇后和允州姜氏的面上,通常也只是暗中小惩而已。   武德元年那回,为了能对甘陵郡王处以极刑,秦惊蛰和她的手下可谓呕心沥血。   他们分头出击,在最短时间内奔走大半国境,从京中到钦州,巨细靡遗地搜集他所有罪证,不惜代价将甘陵郡王赵旻“违抗圣谕、通敌叛国、勾连外敌炮制京南屠村惨案、意图谋害朝廷重臣、谋害多起人命”等几项重罪刨了个底朝天,再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药童案”一并摆进他的罪名中,最终以如山铁证数罪并举,可谓是对他下了死手。   但要对一个皇子——且还是极受偏爱的皇子——处以“当众车裂”这样少见的极刑,首先得剥去他皇子身份。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勤政殿那两个时辰的说服,只是秦大人和她的同僚们诸多努力的冰山一角,”说起秦惊蛰,赵澈也是非常敬佩的,“她当时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人脉,在朝在野都有舆论先行襄助,使我皇伯父有所斟酌松动,才在最终那宝贵的两个时辰里彻底说服了他。”   当时为了争取将赵旻废为庶人,有传言说秦惊蛰甚至胆大包天到打算在御前撞柱明志。   可以说,那年秦惊蛰几乎是赌上了自己的仕途前程,外加自己一条命,才最终护住了律法的尊严,为那些活着或死去的无辜药童们讨来了公道。   迟了四年才知这些内情,徐静书被震撼到唇瓣发颤,许久不能平静。   “她既是得了皇帝陛下首肯才做出那样的判决,为什么后来会处境不好?莫非是皇帝陛下反悔了?”   “用你那机灵的兔子脑再往深想想行么?”赵澈在她额角轻弹了一下,“能在那么短时间就联动出近乎势不可挡的舆论攻势,顺利达成了所有人都以为不能的事,这对她的政敌来说是何等可怕的讯号?况且她又因此得罪了皇后陛下与允州姜氏及他们的党羽,自然有许多人会变着法不让她好过。”   对于朝中那些盘根错节的角力,徐静书目前所有认知仅限于书册,还是稚嫩了些。   她受教地点点头,又问:“那些人后来都怎么对付她?用什么由头呢?总不能怪她判决不公吧?她分明是先征得了皇帝陛下允准将甘陵郡王废为庶人,之后才按《民律》判决,没有错漏之处啊。”   通敌、主谋造成屠村、谋害重臣、多年来因炼药致死数不清的人命,这桩桩件件,哪条不够他死成碎片?!   “铁证如山,秦大人的结案与判罚也是按律处置,本是没有把柄的。”   赵澈稍作犹豫后,抵不过徐静书眼神里的哀求,还是说了:“只是当年她在处理‘药童案’时,对外压下了很多具体讯息,这事就被人当做她的小辫子捏着,诟病至今。四年来始终有人为此弹劾她,甚至多次以此为由拦阻了她本该有的封赏升迁。再加上有心人刻意煽动,坊间民众对她在这件事上的处置也有些不太好的观感,认为她是嗜杀酷吏,当初那药童案不过是生拉硬凑,为了多给甘陵郡王加一条罪行而已。”   总之就是她当年在药童案的相关细节上有所保留,给了对手攻击她的把柄,也让她在民众中的名声变得毁誉参半。   可她一肩扛下所有指责、攻讦、误解甚至憎恨,整整四年,寸步不让地尽全力在守护着药童们的秘密。   奈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还是走漏了些许风声。但徐静书相信,所有的同伴都不会对秦大人有半句怨言,都会像白姑娘那样,愿意追随她的脚步,站到她身旁去。   “即便事过四年,只要她松口将当年的药童案彻底公布,她将再没有把柄给人抓,”徐静书无比笃定,“凭她的本事与功绩,定能扭转乾坤,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仕途平顺、青云直上,重新得到万民颂扬。“   可她没有。   她至今依然在尽力坚守这个秘密。她真的真的尽力了。   最最重要的是,她原本没有必要为一群非亲非故的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因为秦大人当年就想到了,若是公布详情,我们将会被置于如何危险的境地。”徐静书无比感激地哽咽了。   “能解百毒、长生不老”,这对肉身凡胎的人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即便药童们的血当初真有点神奇效用,也不过是当时每日被人用药养出来的;如今四年过去,大家再没有被灌过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药,血早就与寻常人无异了。   但是,哪怕当真一五一十公布所有详情,甚至请旨昭告天下说“这世间绝无长生不老之法”,也依然不能彻底打消心怀不轨之人的邪念。   甘陵郡王当年拿孩童活血“炼药”,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或许并未罪大恶极到需要被当众车裂的地步。但其实上,他在这件事上的恶,不仅仅止于“炼药”使许多无辜的孩子枉死。   四年过去,哪怕他已经死透成了碎片,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这十几个孩子,余生都会因他造的这个孽而惶惶终日,只要身份一暴露,他们就再无安宁,不死不休。   “她做出那样的判罚,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明白,那个人像恶鬼一样,毁掉了我们的一生啊。”   “我懂。”赵澈将徐静书揽进怀中,任她用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当初救出我们之后,秦大人对我们说,会尽全力为我们讨回公道,也会将我们的秘密守口如瓶,”徐静书靠在赵澈怀中,哭腔糯软颤颤,“她说,不要我们报答,不要我们感激,让我们只管好好长大,好好活下去。”   秦大人绝不是嗜杀酷吏,她是那些仓惶无助的药童们眼里的光。   她让他们相信,这世间虽有阴暗的恶,却也有人始终在执明火涤荡阴霾。   ****   痛哭一场后,徐静书总算平复下来,退出赵澈的怀抱,抬起泪眼赧然看向他。   “我没事了,不要担心。我会像白姑娘一样勇敢,不会辜负秦大人的苦心。”   “好。这样勇敢的小姑娘,总该有些奖励的,”赵澈以手替她拭去满面的泪,轻轻勾唇,“手给我。”   “嗯?”   徐静书茫然一抬手,他宽袖轻扬,又倏地挥离,她的腕间就多了一条手钏。   瑰色小珠子粒粒圆润,闭合处坠了一只拇指大的羊脂玉雕长耳小兔。   虽那小兔所用羊脂玉仅很小一块,但通体雪白、玉色莹润,想来价值不菲。但它不是这手钏最贵重的部分。   徐静书颤颤将手半拢在腕旁遮住些光,果见那些小珠子散发的瑰色亮度倍增,却并不刺眼,只让人觉着温柔,觉着暖。   “这是火齐珠啊……”   她只看一眼就脱口认准了,这让赵澈非常意外:“你从前见过?”   徐静书木然摇头,以微微有些沙哑的哭腔轻诵道:“出东境四百里有山曰夷,山阳出奇石曰‘火齐’。状如云母,色如紫金,有光燿。别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至暗则其光愈盛,如长明薪火,终夜不绝。”   赵澈轻笑一声,赞许地捏了捏她的指尖:“原是打算在你成年礼那夜送的,可那时你说我已送了两份礼,再不肯收第三份。”   “如今我也不收,这太贵重了。”徐静书说着就想将它从腕间褪下。   赵澈握紧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又不是白给你的。”   “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是想叫我做什么?”徐静书大惑不解。   “从今后,你大可尽全力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圈着你拖你后腿,”赵澈弯腰与她平视,满眼认真,“但求你答应我,让我派个人在你近前保护你的安危。”   他怕她不肯,简直要将高贵的头颅低进泥里,竟用了“求”字。   徐静书心中颤颤,垂眸凝眉片刻,郑重点头:“多谢表哥。”   “怎么谢?”他有心逗她开怀些,便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梢。   徐静书双颊一烫,羞赧立时将那些伤感愁绪驱散不少:“你这个人怎么……”   “我这个人怎……唔?!”   赵澈猛地僵在原处,呆呆愣愣瞪着那个突然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就跑的红眼兔子。   那个已跑出老远的混蛋兔子倏地停了脚步,扭头头远远投来一个古怪的回眸。   然后,顶着夜色都掩不去的俏生生小红脸,冲他吐出舌尖做个挑衅鬼脸,无声略略略。   赵澈有气无力地抬手指了指她,唇畔却有笑:“你给我等着,早晚还给你。”   太猝不及防了!他什么滋味都没体会到!混蛋兔子欺负人! 第五十二章   新年一过,朝中各部开府复印, 武德帝于正月十六这日诏令百官行“大朝会”, 当庭落定储君之事。   储君之位最终花落汾阳公主赵絮,这个结果并不算太出乎意料, 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汾阳公主赵絮战时戎马领军,大周立朝后协理国政至今, 是目前已成年开府的几位皇嗣里功勋最为显赫者。她在立朝前就开始不遗余力栽培、提拔年轻官员、将领,却还能做到让武德帝放心地将储君权柄交到她手上,其手腕、心思都叫人不敢小觑。   这样一位储君, 自是敬她者众, 畏她者亦如云。   明眼人心中都有数, 她表面看似圆融,实则锐意革新的意志极其坚决;如今既以储君之名行事, 以往某些折中妥协多半是不会再有了。   正月十六开始, 京中某些心中有鬼的人已开始食不下咽、夜不安枕, 惴惴打探着储君那头的所有动向, 默默做好望风而逃的准备, 生怕她上任第一刀就砍到自己头上。   不过赵絮领军出身,耐性非常人可比拟。她并未像外间推测的那样急于大动点燃立威三把火,只是有条不紊地着手筹办储君建制。   虚悬四年的储君之位终于抵定, 这消息着实重大, 连埋头苦读、足不出户的徐静书都听说了。   消息是赵荞告诉她的。不过赵荞只是当逸闻对她提了几句,转头就出府去继续忙她的说书大业,让徐静书满腹的疑问无处可去。   若是以往的徐静书, 对这消息只需知晓就足够,不会再去深问什么。可如今她既打定主意要入朝有所作为,自然就要刨根问底。   正月二十五这日,徐静书带着满脑门子的疑问去含光院,打算找赵澈求教。   哪知平胜却告诉他,内城来的太医官提前来为赵澈“看诊”,赵诚锐与徐蝉也在。   徐静书也说不上来自己在心虚什么,抖抖索索就想贴着墙根跑路。   平胜笑问:“表小姐找世子是有急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有点疑问想请教表哥,一点都不急。”徐静书连连摆手。   “三月官考在即,表小姐若有疑问,还是及早解惑为好,”平胜想了想,周到地提议,“玉山公子此刻正在世子书房内用茶,或许表小姐可以请他帮忙解答?”   今日段玉山过来与赵澈议事,却赶上内城太医官提前来为赵澈“看诊”,他便只去含光院正厅向赵诚锐、徐蝉夫妇问了好,就识趣地到书房等候。   徐静书想想也对,便点头谢过:“也好。我想问的事,玉山夫子一定知道,那我去问问他。这样等太医官看诊结束离去后,我也好去向姑父姑母见礼。”   虽她每日都去承华殿问好,但这毕竟是在含光院,若听说姑父姑母在这里却来了就跑,怎么都说不过去。   于是平胜便领她进书房。   “玉山夫子安好。”   独自在赵澈书房内枯坐喝茶的段玉山正闲得无趣,见徐静书进来,顿时眼前一亮,笑着招呼道:“快来坐,我这闲得,头顶都快长蘑菇了!”   徐静书与他隔桌而坐。   平胜让人给徐静书上了茶,又叫添了些茶果点心,便退了出去。   “玉山夫子,我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么?”   “来来来,我知无不言。”段玉山知道她三月就要考官,自是很愿为她答疑解惑。   “我是想问汾阳公主……啊不是,如今是储君了,”徐静书急忙改口,“听说近来储君在着手建制,有些事我没想明白。”   段玉山有些讶异。储君建制的细节与三月考官没什么关联,徐静书会去深想这些事,显然考虑的是步入仕途之后的事了。她就这么有把握一定能考中?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大惊小怪了。考官时无非都是书面的东西居多,以徐静书那可怕的记性,加上又很能触类旁通,若真去考官,就算没有名列前茅,也绝不至于落榜。   “什么事不明白?”   “储君名下一司一府一院的主官人选,”徐静书认真看着他,满眼写着“求知”,“主官人选的安排,是否有什么不成文、不言明的玄机?”   按《大周律.皇律》的规制,储君名下需有储庆司、储君詹事府、储政院协助储君各项事务。   “储庆司由少师、少傅、少保共担,主要负责对储君进行各方面的教化,‘三少’人选该由帝、后共同决定,”徐静书道,“可我听说,指派‘三少’人选的圣谕上只有皇帝陛下玺印,并无皇后陛下印鉴。这不符合皇律规制,为何朝中无人异议?”   大周《皇律》沿用前朝陈例,白纸黑字写着“帝后共治”,二位陛下在国政要务上该是缺一不可的。但此次为储君指定“三少”人选这事关乎国本,圣谕上却没有皇后陛下印鉴,这在徐静书看来分明就是违律。   “天,你倒是个进御史台的好料子呢。”   段玉山拊掌大笑一阵后,才娓娓道:“《皇律》上的‘帝后共治’,及《圣政》上的‘三等封爵及以上夫妇共掌府中事’,前言都是‘应当’二字,而非‘必须’。皇后陛下从还是‘朔南王妃’时就不喜涉足军、政事务,她自己也申明不擅此道,主动放弃了共治权,只管天家家务事。再说,这几年皇后陛下玉体违和,许多重大场合都不克出席,天家家务事也委托给了贵妃,哪里还顾得上国政事务?所以,圣谕上只有皇帝陛下一人玺印并未违律,明白了吗?”   “是我刻板拘泥于律法条款了,多谢玉山夫子指正,”徐静书受教地点头认错,又问,“那‘三少’有权约束、斧正储君言行的,这其中包括对储君在国政上的决策做出谏言吗?”   “不包括。‘三少’职责只限于教导储君精进学养,修习治国之道,斧正储君德行修养,但储君具体如何实施决策,他们无权谏言,”段玉山想了想,补充道,“况且如今这位储君在皇帝陛下跟前已协理国政四年有余,早就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上位者,‘三少’在她那里不过虚担荣衔而已,教不了她什么的。”   ****   段玉山耐心的解答让徐静书频频点头,受益匪浅。   这时节还有些冷,段玉山掌心里合着个小巧的暖手炉,疑惑地瞧着她:“姑娘家不是都怕冷么?我见我家小妹这两日出门时,总恨不能将棉被裹在身上,你怎么连个手炉都不带?”   徐静书笑眼弯弯:“我有一身正气,不怕冷。”   “你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我还记得你刚来时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也不怎么看人,如今倒是活泼许多了。”段玉山做老成状,笑得感慨极了。   其实他顶天也就比徐静书大两岁,可徐静书刚来时的样貌身形与她当时的年岁全然不符,又是经他亲自二度蒙学的,故而他总有种自己比徐静书高着一辈儿的错觉。   徐静书倒不介意这个。在她心里,自己与段玉山虽然年岁相差不大,但对方教导过她,懂的事情也比她多,拿她当小辈看完全没问题。   她正要再向段玉山请教别的问题,书房门口却传来赵澈似笑非笑的声音——   “二位相谈甚欢啊。”   段玉山不知为何突然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只是寓、寓教于乐而已,”徐静书赶忙站起来,“表哥同玉山夫子议事,我就不打扰了。”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对段玉山道:“还有几个问题,我晚些再来请教,可以吗?”   段玉山张口,一个“好”字还没吐出音来,就被赵澈淡声打断。   “不可以。他很忙。他没空。”赵澈举步走进来。   “这样的吗……”徐静书疑惑地看看赵澈,再看看段玉山。   她记得自己先前进来时,玉山夫子分明说过“闲得头上都要长蘑菇了”这样的话。   段玉山忍住挠头的冲动,对徐静书笑笑:“想必世子有事吩咐给我。”   “若有什么疑问,晚些过来问我就是,”赵澈神色平静,“我不忙。”   徐静书虽觉有什么事怪怪的,却也没多想,乖巧应下:“好。”   ****   徐静书本想着要去向赵诚锐与徐蝉问好,出了书房问过平胜,才知因今日来的是太医院首医,夫妇二人亲自去送,已离开含光院了。   于是她就上含光院旁边的万卷楼去看书。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双鹂告知她“世子已得空了,请表小姐过含光院书房叙话”,她才放下书册,又往含光院去。   “关于储君那头的事,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想明白的?”赵澈身姿端雅,神情肃正,活脱脱一副“严师”气派。   显然段玉山已将先前与徐静书交谈的内容大致告知过他了。   徐静书忍不住也跟着坐得直直的,双手乖乖放在膝腿上,向从前在书院夫子面前受教时那般。   “方才只向玉山夫子请教了储庆司相关的问题,我对储君詹事府、储政院也有疑问的。”   “嗯。”   “储君詹事府的职能是主理储君府中事,并需统领储君名下左右二卫大军,储君为何将这一块交给自家驸马?”   徐静书虽没有见过储君的驸马苏放,但因赵渭、赵淙在苏放门下受教的缘故,她多少也听过些关于这位驸马的事。   她知道苏放是前朝名臣之后,虽学养深厚,平素却更偏于风花雪月,连府中的正事都不大过问,储君竟将责任重大的詹事府事务交由他打理,这让她非常意外。   赵澈道:“储君詹事府辖下有左右二卫大军,可说是储君后背命门,除了驸马,她不会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旁人。”   “是因为储君与他鹣鲽情深的缘故?所以才全然信任地将后背命门交到他手上?”徐静书认真想了想,又道,“储君没有考虑驸马的能力及他的喜好吗?他平素似乎不太愿意涉足府中事务。”   在徐静书有限的印象里,储君似乎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苏放看似个风花雪月之人,实则文武兼修、深不可测。他与储君成婚多年,在外间看来甚少参与大事,其实却是储君背后的‘坐地鼎’,能力方面绝对无可置疑,”赵澈不知想到什么,淡垂眼帘,唇角微微扬起,“而且,他与储君的关系绝不止于‘鹣鲽情深’。他们既是同甘苦荣辱的夫妻,又是共生死进退的同袍。”   许多人容易被苏放斯文恬淡如谪仙的外貌所欺骗,再加上他的妻子着实出色,大家就容易忘记他也是个狠角色。   早年战时有一次,还是汾阳郡主的赵絮麾下出了叛将,带兵哗变,将她重伤后绑了要带去敌军那里做投名状。得知消息后,苏放只带了一把弓箭与五十人,雪夜策马火速急追百里路,从两百人的叛军中救回赵絮,接着马不停蹄带着大军反身再追,将两百名叛军全歼于投敌途中。   那年的赵澈还是个孩子。可他永远忘不了苏放背着弓箭策马踏雪返程时的凛凛气势。那年的苏放不过才二十岁。   事后,年幼的赵澈问苏放:你为何要分两次追击?为何不第一次就带大军前往?   这桩被许多人遗忘的陈年旧事被赵澈讲得跌宕起伏,徐静书听得眼目大张,巴巴儿看着他:“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说,‘第一次追击,是为我妻赵絮安危。大军追击易打草惊蛇,我得确保她万无一失’。”   “那第二次呢?”徐静书双手绞紧了衣角,心跳得砰砰砰。   赵澈举目望向书房顶部的雕花横梁,笑眼中有回忆也有歆羡向往。   “苏放说,第二次,是替我的生死同袍赵絮清理门户,务求片甲不留。”   你征战在前时,我是你最沉默的后盾;你身处险境时,我做你最锐利的锋刃。   惟有这样的苏放,才当得起赵絮放心将自己的后背托付于他啊。   在那年稚嫩幼小的赵澈心中,诸如“鹣鲽情深”、“鸾凤和鸣”之类的溢美辞藻,用在这两人之间显得无比单薄苍白。   他俩之间不止有情,更有义,还有更多深刻到言语无法尽述的东西。   在赵澈看来,赵絮与苏放是赵姓所有夫妻之间最好的模样。   那是两个真正强者的天作之合。   ****   良久后,徐静书总算平复了澎湃心潮,抬眸觑向赵澈:“你很羡慕?”   “那当然,”赵澈颇有深意地冲她飞了个眼儿,“快些攒好你的小宅子,拜托了。”   徐静书面上一红:“哦。”   “还有旁的疑问吗?”   “有,”为缓解羞赧无措,徐静书伸手从果盘里取了一颗冬枣,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储政院既已人员齐备,为何独独主官之位空悬?”   须知储政院虽是储君从属,不握实权、不能直接议论朝政,但对储君的各项决策及对将来国政却有重大影响,历来被民间称为“小朝廷”。   这最关键一环的主官之位虚悬,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赵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口啃果子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她在等人。”   “等谁?”徐静书捏着被啃了一口的冬枣,茫然看向他。   他略抬下颌,骄矜一哼:“这是机密。若没点甜头,我怎么能轻易告诉你?”   看他那副得意到快摇起狼尾巴的样子,徐静书猛地反应过来,赵絮等的人,或许就是眼前这个了。   在等他将赵诚铭架空赶回钦州控制起来,彻底掌控信王府实权。然后入驻储政院,放开手脚为将来的国政描绘崭新的蓝图。   难怪太医官们一直帮着赵澈隐瞒眼睛复明的事,看来是受赵絮委托了。   想明白这层后,徐静书也不想问他了。   在他期待目光的灼热注视下低垂红脸,羞赧嘟囔:“什么嘛,我诚心求教,你却想着占便宜。”   “那我也想要‘寓教于乐’啊。”赵澈颊边浮起绯色,望天嘀咕。   “哦。”徐静书低着头,将手中的那颗啃了一口的冬枣递过去。   赵澈不解地瞪向那颗冬枣:“这是什么意思?”   她头也不抬地将那颗冬枣在指尖旋了旋,让那个缺口正对着他——   “呐,寓教于乐。”   赵澈接过,用力将冬枣缺口抵在唇上,笑得有些傻气。   不得不说,这个甜头……还真挺甜的。   第五十三章   当和风悄悄拂动花蕊,暖阳柔柔洒向柳条, 武德五年的盛春就到了。   三月初六, 徐静书掸去经冬苦读的疲惫,换上素简春衫, 在武侍双鹂的随护下前往位于镐京外城西面的光禄府。   因从新年前后便有各地应考者络绎进京,动静大得很, 京中自是人尽皆知,今日赶来看稀奇的人数比正二八经来应考的人还多。天还没亮,通往光禄府的各条路上都是攒动人头, 车马根本无法通行, 应考者只能步行挤进去。   自从小年前夕“花灯夜集”遇到白姑娘后, 徐静书也如惊弓之鸟般绷起了心弦,之后这三个多月几乎就没出过门, 也没见过什么生人。   今日乍然穿城而过, 一路又全是汹涌人潮, 她不由自主地白了脸, 紧紧抓着双鹂的手。   双鹂原在信王妃徐蝉近前当值, 后被赵澈借去在万卷楼照应徐静书二度开蒙,这半年来又被拨在小五姑娘赵蕊那头替她训练新的武侍。   原本她是要待小五姑娘那头的事结束后就继续回徐蝉跟前的。小年过后赵澈请得徐蝉同意,直接将双鹂派做徐静书的近前随侍, 贴身保护她的安全。   双鹂稳妥将她护在身侧, 谨慎替她挡开太过靠近的陌生人。   “考官的考场为何会设在光禄府?这附近的路本就窄,人一多根本转不开。”   双鹂自不知徐静书为何如惊骇,只以为她是考前紧张, 便随口说些闲话助她松缓心神。   徐静书清了清嗓子,勉强笑答:“因为若此次考中,会有一个‘候任试俸’期,候任试俸的新官员是归光禄府管的。”   大周的光禄府是在前朝光禄寺基础上,将“郎中令”及内卫再行合并而成,职能与前朝大不相同。如今这光禄府不单辖金云内卫负责内城防务,也集中了为皇帝谋事的四大夫及议郎谋臣,还要负责管理“试俸候任”的官员们。   双鹂小心地护着她,边走边笑:“我还以为考中了就能立刻上任呢。原来竟也像我们做武侍一样,先得有个‘试训’?”   “对呀,可不都一样么?”徐静书应着她的问题,那种忐忑的紧绷果然松缓不少,“此次京中招考拟取百人,可同一时间哪会空缺这样多官位?我看往年陈例,若运气好的话,最多也就前十几人有机会立刻上任,剩下的人都在光禄府候着。期间会有更多的教导和考核,等各部出现官位空缺时,再根据光禄府这头的考核记档来量才选合适的人去上任。”   双鹂听得有些好奇,便多问两句:“这两年考一回,每回都塞近百人在光禄府候着,那十年八年过后,光禄府不就人满为患了?”   “不会的。试俸期间会有许多考核筛选,若出了差错就要从候任官名单里除名,自回原籍,找机会重新再考或谋别的出路。”徐静书笑答。   “天,这真是翻过一座山又有一道坎,”双鹂啧舌摇头,“这么多人来考,就取前百名,而且进了百名也不能保证最终真能上任,啧啧。看来读书做官也不是轻松的事啊!”   ****   因来看稀奇的百姓太多,负责外城防务的皇城司怕出现踩踏或旁的意外,便派了几队皇城司武卒前来协助维持考场周边秩序。   皇城司卫戍在离光禄府牌坊还有两个街口的位置就设了关卡,应考者在此排成长龙,凭官办或私家书院、讲堂、庠学所发放的结业名牒,以及州府以上学政官落印的“允准投考”公函依次入内。   双鹂不是应考者,将徐静书护送到此处后就只能止步。   放开双鹂的手后,徐静书心头不安又起。   有的人就是这样,身上受过重创的伤痕容易愈合,心中无形的伤口却未必。虽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看似淡忘,表面看来与常人无异,但只要那些可怖的旧事忽然又起风声,就肯能不自主地有些过激的反应。   她在府中关了三个多月未见生人,今日满目全是陌生面孔,也不知这些人里会不会混着寻找当年“药童”的歹人,难免有些惧怕。   颤巍巍排在队伍后头,徐静书强令自己挺直腰背不要团身畏缩,可手脚却止不住发抖。   关卡处有皇城司武卒们在验看结业名牒与投考公函,一名身着皇城司低阶武官服的青年男子站在旁边,以锐利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每个人。   等轮到她在关卡处递交结业名牒与投考公函时,那名武官举步行过来,抬手拦下武卒,亲手接过徐静书的结业名牒与投考公函。   前面的人都是由武卒验看这两样东西的,徐静书不明白为什么轮到自己就有了“特殊关照”,简直紧张到头皮发麻,抖得愈发厉害了。   “你抖什么?心虚?”男子似笑非笑地抬起眼。   徐静书心知这时不能回避他的眼神,否则很容易被误会夹带了什么打算作弊。   她强撑着猛跳的眼皮,讷讷道:“第一次考官,紧……嗝,张。”   那人与她四目相对半晌,又以目光上下打量了她周身。吓得她赶忙原地蹦了两下:“没…带不该带的东西,真的,嗝。”   说完,大气不敢喘地觑着对方,脸都憋红了。   “嗯,看出来了,”那人认真颔首,“问一句就吓得打嗝儿,想来也没有作弊夹带的胆子。”   说着,将两件东西还给她。   徐静书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打嗝儿了。   她有些尴尬地红了脸,双手接过自己的名牒函件,正要落荒而逃,那人忽地小声问:“喂,徐静书,你考文官还是武官?”   徐静书被吓得不轻,嗓子堵了好半晌才白着脸挤出一句:“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男子似乎在忍笑,以略抬了抬下颌,以目光示意她手中的东西。   徐静书神色稍缓。原来是从结业名牒与投考公函上看到的。吓死她了。   “文官。”   “难怪。文官就是胆子小,就应个考而已,又没要你上阵杀敌,有什么好抖的。”他嗤笑一声,挥挥手放行。   徐静书敢怒不敢言,垂下眼眸快步走,在心中默默将他踹翻在地并在他脸上画了只大乌龟。   我抖的是我的腿,又不是你的!关你什么事!想嘲笑我就好好嘲笑我一个人,凭什么说“文官就是胆子小”?!   真是个让人生气的讨厌鬼。   她气呼呼的捏着拳闷头往前走着,非但没再打嗝儿,都忘了要害怕了,步子迈得重重的。   那男子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忍不住笑喃:“指定在心里骂我呢。”   ****   此次官考分为文试、武试、堂辩。   投考文、武官职都需经过两日共四场的文试,但卷面题目有所不同;到第三日就是考文堂辩、考武武试。   接连两日的四场文试对徐静书来说不算太难,三月初八的堂辩才是个大难关。   毕竟堂辩时一看辩才二看机变三看气势。   前两条徐静书都还算大致无碍,可她生就个怂软性子,长到十五六岁,与人大声说话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完,堂辩时针锋相对所需的那份强硬气势,对她来说似乎有点天方夜谭。   虽之前赵澈与段玉山已联手对她展开过多次“模拟堂辩”,但为保万无一失,初七下午徐静书一回府又被请到了含光院。   一进书房,她就有些傻眼。书房内不单有赵澈与段玉山,还有去年在成王府樱桃宴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段微生。   以及嗑着瓜子看热闹的赵荞。   “段典正安好。”徐静书执礼向段微生问好。   赵荞笑嘻嘻出言提醒:“如今不是段典正啦!年初段大人被调离雁鸣山武科讲堂,眼下在鸿胪寺任九议令,连升两等呢。”   徐静书慌忙致歉:“啊?我、我不知道这事,失礼……”   “无妨的,”段微生不以为意地笑笑,“私下里本也不必拘这么多礼数。”   此刻有段微生与赵荞在,赵澈自然还是要装作看不见的。他淡淡垂眸,浅声道:“阿荞你别打岔。段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很难才请到他来指点的。”   “哦。”赵荞赶忙拿瓜子堵住自己的嘴。   “此次考官,京中不知多少人托门路想请我堂兄指点,他却只应过恭远侯沐家与世子这两回请托,小徒弟你可别光顾着害怕,机会难得啊。”   “多谢段大人,多谢玉山夫子。”徐静书站在桌案前三步远的位置,两手捏着衣摆,如临大敌地咽了咽口水。   见她紧张,段微生轻声笑叹:“官考堂辩的题目通常不脱近期时事,听说你甚少出门,只怕在题面上就要吃亏些。但世子同玉山都提了,说你对文本法条极其精熟,所以你堂辩时务必扬长避短。”   徐静书点点头,虚心求教:“如何扬长避短?”   “别被主考官的题面牵着走,抛开事件,去打事件本质里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拿文本法条去套,但凡发现套不进去的地方,那就正是可以驳倒对方的点。能理解吗?”   徐静书是个惯能触类旁通的脑子,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方法:“明白了。”   “好,那现在我来充作你的堂辩主考。”段微生道。   “段大人请。”徐静书快将衣摆捏成咸菜了。   段微生略有些担忧地瞥了瞥她手上的动作,徐徐开口:“利州边境的金凤雪山背后有‘红发鬼国’,与我大周言语不通、我朝对其也一无所知。从前朝起,‘红发鬼大军’便时常越山犯我边境,意图不明,此事你可知晓?”   “略知一二,”徐静书慢慢直了腰身,将双手到身后,脆声答,“原是恭远侯沐家自发组暗部府兵抵御‘红发鬼大军’越境滋扰,大周立朝后,嘉阳郡主接任利州都督,便改由利州军府麾下官军镇守金凤雪山。”   段微生颔首,又道:“去年秋,循化沐家代家主沐霁昀与其堂叔沐青泽二人联手,主动越过金凤雪山进入‘红发鬼国’地盘,活捉三名红发鬼兵卒押送进京,交由鸿胪寺九议令设法与其互通言语。皇帝陛下原本有意对这二人及沐家大行封赏,朝中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对此,你如何看待?”   “请问,支持者为何支持?反对者又为何反对?”徐静书负手立在正中,虽腿还有些发颤,眼神却渐渐清明澄定。   见她应对思路清晰,气势也较先前大有不同,段微生眼中那点担忧总算慢慢散去。   “支持者认为,待九议令通释‘红发鬼国’言语后,有助于我朝了解对方频繁犯我边境的原因与意图,甚至可能从这三名红发鬼的口中知晓对方疆域、建制、兵力、民情等重要信息。掌握这些后再筹谋是战是和,便是有的放矢,因此沐家二人于国有功。”   段微生接过段玉山递来的茶盏,慢条斯理浅啜一口,才重新看向徐静书。   等待的间里她隙一直在思考,并未走神或焦虑不安。这让段微生愈发对她刮目相看了。   “至于反对的声音,主要是因为这二人并无任何官职或军职,只是平民之身,未得利州都督及利州军府允准擅行险招,实乃藐视朝廷与法度。况且二人此举并未驱敌,谈不上功劳,非但不该奖赏,还应有所惩处,”段微生看着她,唇角轻扬,“你说,这二人究竟是当奖还是当惩?”   “当奖。”徐静书并未扬声,语气却极其坚决。   “为何?”段微生步步紧逼,半口气也不让她喘。   徐静书却并不需要喘息思索的机会,接口又道:“他们抓回三名红发鬼,待九议令译通了言语,我们就能明白对方频频犯境滋扰利州的意图。朝廷在知己知彼后再做是打是和的判断,如此就能避免盲目决策之下造成无谓损失。我朝历经数十年战火才得新生,如今正是休养生息之际,经不起盲目出兵的风险。”   “可他们未上报州府,未得任何许可也是事实。这你怎么说?”段微生眼中气势凌厉起来。   “战时各州军府发过榜文号令:‘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凡我国人,皆有守土驱敌之责’。如今二人虽未驱敌,所行却是为了守土。大周律十三大卷中,无一条法令明令禁止黎民自发为国守土,法不禁止,则无咎!”   面对他刻意咄咄逼人的强硬目光,徐静书却没受影响,直视着他,接着道:“沐霁昀与沐青泽以平民之身,不食国之俸禄,不享民之税供,却能思国之忧,虑民之患,虽是擅自行动,却于国有功!不但该赏,还该树成举国典范,让天下都知,即便只是布衣黎民,也该时时心怀家国天下,做力所能及之举。”   如此重压之下还能想起战时各州军府发过的榜文号令,在座的人都露出惊讶之色。   赵荞侧目盯着她,似是重新认识了自己这个小表姐。   而赵澈则是抿住即将脱口的笑音,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段微生以赞赏的目光对站得笔直慷慨陈词的小姑娘笑笑,又疑惑转头去看看自家堂弟段玉山,又看看抿笑垂眼的赵澈。   “世子对这小姑娘是否有什么误会?条理分明、丝丝入扣,律法人情样样都极其出色地圆紧了。如此出色,还怕堂辩落选?!”   段玉山笑着挠了挠头,似乎也有点意外小徒弟竟还有遇强则强的一面。   赵澈笑道:“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劳烦段大人亲自再帮着过一遍。我不是信不过她,只是为了安心罢了。”   赵荞插嘴:“安谁的心?”   徐静书面上一红,立刻怂哒哒又埋下了头。   ****   待赵澈亲自将段微生与段玉山送走后,折回含光院的途中,就遇到明显在等他的徐静书。   平胜很有眼色地自行退远。   徐静书背着双手,红着脸蹭到他身旁:“方才阿荞的问题,你没回答。”   “嗯?”赵澈想了想,“哦,请段大人在临考前替你最后过一遍,自是为了安你的心,免你忐忑。”   “多谢……”   她话还没说完,手就被人握了去。   赵澈歪头噙笑,眼神炙烫地睨着她:“免了你的不安,自也就是安了我的心。否则你成日躲在我心上瑟瑟发抖,我也难过。”   “我才没有躲在你心上,”徐静书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脸红到脖子根,低头踢着小径上的碎石缝,叽叽咕咕,“也没有瑟瑟发抖。”   这么说着,柔软的小手却轻轻使力握住了他纤长手指。   两副春衫宽袖交叠下,藏着勾勾缠缠交握的双手。小儿女之间打着机锋来回涌动的暗流情愫在周围无声蔓延,氤氲出一股子浓到化不开的蜜味。   赵澈唇角眉梢都快飞上天,颊边微红,目视前方:“就会嘴上凶。我问过双鹂了,说你前日考场去时一直抖。”   “双鹂这个叛徒,”她笑着嘟囔一句,忽地抬起红脸扭头看向赵澈,“前日在考场,遇到个好讨厌的人。明明看出我害怕还故意吓我。还说‘文官都胆小’!”   她说这话时语气神态都软绒绒,似是告状又似撒娇,仿佛有只小兔子在赵澈心尖上调皮打滚。暖呼呼,痒酥酥,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忍下心中乍起的激荡,撇开目光不敢再看她,嗓音轻哑:““什么人?”   “不知道,我就见他穿着皇城司武官服,长得还一副英朗正气的模样,却没料到是这样无聊的人。哼。”   在背后说人小坏话这种事,徐静书也就在赵澈面前才干得出来。   赵澈原本还在美滋滋,听到这里却倏地停步,古怪地回望她:“为什么你看一个讨厌的人,还能看出英朗正气来?”   这事情走向不对!她可从没这么夸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  赵澈:皇城司哪个小毛贼要挖我墙角了?!出来挨打! 第五十四章   为什么“讨厌一个人,却还能看出英朗正气来”?   对于这个问题, 官考第三日的堂辩结束后, 徐静书出光禄府再见到那个皇城司武官时还是没得出答案。   接连三日皇城司的人都在考场外设拦截关卡,但这人只有第一日早上出现过, 当天下午徐静书离开时就未再见过他。   昨日一来一回也没见过。   今早……   徐静书排在退出考场的人龙后头,垂着脑袋回想今早的情形, 确认这人今早也是没来的。不知为这时却又出现了。   出考场自不必再验什么,应考者依次通过关卡、各自散去,人龙前移的速度比早上快许多。   当徐静书走到关卡处时, 那青年看似不经意地横了腰间长剑, 不偏不倚挡住她的去路。   “欸, 徐静书,你考上了吗?”他的声音不大, 还淡淡带着点和气笑意, 仿佛故友寒暄。   因着小年前夕花灯夜集上遇见白姑娘, 关于药童案的阴云重新笼罩在徐静书心头, 使她对这人疑似套近乎的言行莫名戒慎。她忍不住周身一僵, 低下头:“还不知道,要下个月才放榜。”   低头敛眸间并不能看见对方的脸,可他站如青松横握剑鞘的姿仪与气势却是一清二楚。只需稍稍留心就能看出他与身旁两名卫戍全然不同。   皇城司低阶武官官袍为靛青色, 而寻常卫戍兵卒是赭色, 材质上也大有区别。但都是浮云纹,且形制上毫无差异。按理说他站在两名卫戍中间,不该给人这样强烈的突兀感。   徐静书一时也说不上是哪里古怪, 但就是觉得他与身旁那两位下属同僚的区别绝非衣袍的缘故。   忍下挠头的冲动后,她收回疑惑目光,改盯着自己的鞋尖。   “堂辩不顺利?”那人又问。   有赵澈与段玉山事先多次“模拟堂辩”的磨练,再加上临考前一日又有大名鼎鼎的段微生加持,徐静书在官考今日的堂辩场上可谓所向披靡——   若是她能控制住不要抖腿的话,几乎算是毫无瑕疵了。   好在堂辩时有桌案在前挡去半身,考官们倒是瞧不见。   这些话,徐静书当然不会对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且还意图不明的陌生人讲。   “还好,”她含糊应下,讷声询问,“我可以走了吗?”   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抬头看人的意思。   那青年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模糊喟叹,似是笑了笑:“去吧。”   徐静书如蒙大赦,头也不抬地疾步迈过了关卡,往候在不远处的双鹂跑去。   双鹂见她惊慌,赶忙扶住她的手臂,边走边小声关切:“表小姐这是怎么了?方才在关卡处被刁难了?”   “没被刁难的。”她就是不知为何觉得怪怪的。   重新回到双鹂的近旁,徐静书心中总算踏实了些,终于大着胆子稍稍扭头回眸。   却发现那青年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的突然回头仿佛有些出乎对方意料,他稍愣了愣,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调整了站姿,只留给她一个侧影——   与他身旁下属同僚相比,他右手握剑的位置比旁人要高些,拇指正中压在剑鞘口的单侧飞翼上,指尖抵住剑柄。   这个细节让徐静书蓦地生出似曾相识之感,脑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逝。但那画面闪过太快,她什么也没看清,徒留满头雾水。   ****   官考结束后的徐静书总算可以稍稍缓口气。   因为放榜要到四月中旬,中间虽有月余空档,可这时候是不太看得进书的,大多数应考者除了坐立不安的焦灼等待放榜结果,便是吃喝玩乐偷闲,旁的什么事都做不了。   趁这空档,她总算可以细细回想那名皇城司武官带给她的古怪熟悉感。可她左思右想整两日,挠破头皮也想不起究竟是几时在何处曾见过此人。   这些年凡她有疑惑时,头一个想要求助的人总是赵澈。可自从官考第二日黄昏两人说了会儿话后,之后这几天外头不知出了什么事,赵澈早出晚归忙得不见人影,她便只能在心中憋出内伤。   三月十一黄昏,徐静书去承华殿向徐蝉问安时,徐蝉拉着她的手,笑吟吟道:“过两日姑母打算领大家往泉山去小住几日,可巧你这段日子不必忙学业,便也一道,好么?”   位于京畿道入口的泉山是个宝地,漫山随处是温泉。前朝时曾在那里置过行宫,之后行宫因为各种原因逐渐,最后被划分赐予宗室、重臣置温泉别业。   武德二年,皇帝陛下循前朝旧历,将泉山各处分别划给宗亲、勋贵们,这两年各家陆续将自家在泉山上的别业行馆做了重新规划与修缮,时常去小住暂歇,冷清几十年的泉山才有重新有了人迹。   因着寻常出入泉山的都是贵重人物,皇城司与执金吾名下北军都特意调拨了人力在那里驻扎巡防,倒是安全无虞。   正直盛春,在泉山上既有温泉热汤可泡,又是个踏青的好去处,徐蝉便打算带大家过去住几日,顺便不着痕迹替侧妃孟贞解了“禁足令”。   “阿荞、三公子和小五儿也去的,”徐蝉见她踌躇,温和笑着拍拍她的手背,“你们几个小的热热闹闹也有伴。”   之前赵淙与三公子赵渭一道在储君驸马苏放门下受教两三年,因天分有限,跟不上苏放的教学,年前便去应了明正书院入学考,眼下已进书院读书,没法子跟着去玩了。   而小五姑娘赵蕊眼下受教于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钟离瑛大将军年事已高,早年戎马又落下一身病痛,开春后旧疾复发,暂时无法当面亲授,便权当给赵蕊放了春假。   “三公子不必去驸马那边了吗?”   徐蝉道:“储君驸马近来事务繁忙,暂不便当面授课,只开了书单叫他自己念。你表哥说在他素来勤勉,在哪里念书都一样,去山上清闲些也不会耽误什么,总是要寓教于乐的。”   “寓教于乐”这个词在徐静书这里颇有点敏感,她忍不住红了脸,点头应了,也没敢问赵澈去不去。   她与赵澈如今处在一种微妙的态势里。要说两心互许,好像是那么回事;但若说什么海誓山盟,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这种状况下,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徐蝉,轻易不敢在姑母面前露什么“马脚”。   因为她不知姑母将如何看待此事。   一直以来,徐静书从不抱怨自己的出身与遭遇,也甚少因此自怜自艾。   因为姑母的关爱收留与表哥的悉心照拂,让她能吃饱穿暖、有书读、有人关爱,更有了宝贵的机会可以努力去改变许多事,可以拼尽全力去让自己变成更好的徐静书。   从前种种遭遇在她心里烙下的苦痛痕印,在几年来所有无声的温情中悄无声息就被消弭于无形。她少吃了许多原本注定要吃的苦,相比外间许多同样生长于乱世的人,她活得已经足够好运。   所以,真的不该抱怨什么。   但自从与赵澈之间变得有些不一样后,每每面对徐蝉,她心中时常有些忐忑不安,总怕自己正在做一件错的事。   当姑母只是“姑母”的时候,对待形同孤苦的远亲侄女自能怜爱疼惜;可若这个侄女要拐走她的爱子,事情就很难说了。   离开承华殿时,徐静书破天荒向徐蝉行了隆重大礼,在徐蝉诧异惊呼的拦阻中,默默咽下心中那杂陈百味。   ****   三月十五的午后,信王府一行乘马车上了泉山,进入位于南麓半山腰的信王府别业。   若说泉山是“风水宝地”,那这南麓便是宝地中的宝地。因为南麓之下就是气势磅礴的涟沧江,前朝史书有载此地“足踏青山俯瞰沧海,朝沐日出夜揽月华”,足见其历来就是泉山最珍之所在。   被禁足在府中一年有余的孟贞很是开怀,全无半点劳顿疲态,下了马车就叫人抱着小六姑娘赵蓁,约着徐蝉往山上的涟沧寺去。   “涟沧寺虽不大,却是百年古刹,据说祈福占卜都很灵,战时也未断香火的,”孟贞道,“你们几个小的也一道去吧?”   面对孟贞的热情邀约,徐静书、赵渭与赵蕊都不好说出推辞的话,却又着实没太大兴趣,便全不吭声,埋头缩肩跟鹌鹑似的。   大家天不亮就出城,一路车马颠簸而来,路上就垫了些点心干粮,这会儿是又累又饿,哪有精神再往山上去。   赵荞打着呵欠对自家母亲摆摆手:“您同母妃殿下带小六儿去吧,我们先进去午歇片刻,等下午大哥来时再一道出来玩。”   孟贞有些失望地笑叹一声,倒也没强求,就与徐蝉一道带人抱着小六姑娘自去了。   别业里的侍者、侍女们早已准备停当,几人进去后便被领到各自房间歇下。   徐静书原本还有些困意,可方才听赵荞说傍晚赵澈要上来,她又无端端有些心绪起伏,睡意全消了。   这一不困就觉饿得慌。可大家都没问吃的就各自去午睡,她便不好意思去问侍女要吃食,只能四处溜达着转移饥饿感。   顺着小径走出信王府别业,徐静书漫无目的走在山间道中。   泉山上没有闲杂人等,只偶尔有皇城司或执金吾名下北军的兵卒巡山而过,这让她倍感安心。   走了一小截后,她瞥见前头山道旁有一从挂了果的海棠林,顿时眼儿发亮,加快了步伐。   正当此时,有一队巡山兵卒迎面而来,为首那人很是眼熟。   “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那人眼中漾起浅浅笑意,大步流星走过来。   正是之前官考时遇到过的那名皇城司武官。   徐静书到现在都不知这人姓甚名谁,也不觉自己和他有见面必须寒暄的交情。可她这几日一直想不通自己对这人那种诡异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当下便也没再挪步。   她抬手执礼,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一张嘴开开合合半晌没憋出话来,无端闹了个大红脸。   那队兵卒见自家头儿主动上前与小姑娘攀谈,本就面露古怪笑意。这徐静书脸一红,他们便仿佛窥破了什么玄机,隐隐发出怪笑。   这下徐静书更窘了,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皮痒?”那人扭头扫过在原地列队站定的一干下属,冷笑。   那群兵卒立刻正色,目视前方,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   以冷眼“镇压”了一众下属后,那人转头重新面对徐静书,脸上重新有了点笑意:“你是今日上来的?”   “嗯。”徐静书红面垂眸,总算憋出一字单音。   “若我没记错,今日只有信王府的人上来了。”他淡挑眉梢。   这话徐静书不知该怎么接,只能又“嗯”了一声,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人似乎对她随信王府的人上泉山来的事毫不意外。   “你怎么独自出来了?这是要去哪里?”   “没要去哪里,任意走走,”徐静书总算能答上话,讪讪看了一眼旁边那对假装目不斜视的兵卒,压着嗓子轻声问,“这里是不能独自出来的么?”   那青年一愣:“倒也没有这规矩。”   徐静书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心。这意思就是说,他知道她是不该落单的!   是敌是友?好人歹人?她无法判断,心中顿时着慌,额角浅浅渗出薄汗。   “你是要在山上歇到放榜之前才回城么?”   “没,至多三五日就回,”徐静书强撑着不要发抖,“还未请教大人尊姓大名。”   “你这么……”   他话还没说完,眼神倏地一凛,跨步上前将徐静书揽到身后,长剑已出鞘在手。   一切就在须臾瞬间,他拔剑出鞘的动作极其迅捷,快得划出一道银白残影。   徐静书骇然望着他手中那把仿佛凭空出现的剑,喉中如有吸饱了水的棉花团堵得她发不出声音,两耳嗡嗡作响,对周遭所有动静毫无察觉,就那么傻愣愣站在他身后,盯着他仗剑立于身前的昂藏背影。   ——你做什么这样握剑?和别人都不一样。   ——这样方便以最快速度出剑,比别人都快。   ——为什么一定要比别人快?   ——因为我想守住的东西比别人都多。   直到眼中有泪珠滚落,徐静书才惊觉自己好半晌没有眨眼了。   她想起他是谁了,也明白了这几次相逢他古怪的态度从何而来。   挡在徐静书跟前的青年朗然扬声,其音薄寒锐利:“来者何人?”   这声严厉喝问将徐静书从混乱回忆中拉回心神,总算听到渐近的疾驰马蹄声。   她抬起颤如蝶翼的睫毛,举目四顾,才见先前还在道旁列队的那群兵卒已在前头列阵。   而山道上,有一辆毫无标识的马车正渐渐近前。   车帘微掀,里头的人并未露面,却似乎掷出了什么东西,在午后春阳的照耀下破空划出一道白色的凌厉弧线,直奔他面门。   这急转直下的形势让徐静书呆住了,懵懵看着他长剑一挥挡下那“暗器偷袭”。   接着,马车里便有不算十分友好的笑音渐近:“李同熙,你再不站远些,只怕就要血溅五步了。” 第五十五章   照惯例,各家勋贵在上泉山之前都需提前向皇城司及执金吾通传行程, 所乘坐的车驾上也会挂好彰显各家身份的标记, 以免与巡山卫兵之间起了不必要的误会与冲突。   向皇城司通传过今日会上泉山的只有信王府一家,且半个时辰就已道了。此刻这辆马车上什么标识都无, 连车辕上那个随从都只穿了坊间常见的素简武袍,看起来就是一副来路不明的模样, 不怪李同熙与手下兵卒要列阵警戒。   还在发懵的徐静书泪眼看着李同熙长剑挽花,仿佛磁石般贴上那“暗器”将之勾到手中。   那“暗器”来得势如破竹,加之东西本身也不大, 被李同熙收进掌心后就不露半点痕迹, 他身后的徐静书并未看清是什么。   与此同时, 渐近的马车徐徐停在道中。随着车夫一声吁止,坐在车夫身旁的那个随从跃身而下, 恭敬掀起半面车帘。   步下马车的人竟是成王赵昂, 这让所有人都惊得不轻, 连徐静书都倏地挺直了腰身。   李同熙急急收剑入鞘, 前头列阵的兵卒也竖了长戈。   “成王殿下安好。”   随着李同熙执官礼问安, 兵卒们将手中长戈齐整顿地三下。   兵卒们虽未出声,但十余人整齐划一以戈顿地气势十足,霎时惊起漫山飞鸟。   赵昂眸色冷厉带讽, 直视着李同熙, 未发一言。   方才坐在车辕上的随侍老远就瞧见李同熙带着队人将徐静书“堵”在山道间,后又见徐静书突然落泪,便赶忙禀了赵昂。   赵昂曾听赵澈说过, 这小表妹是个上进乖巧的文静性子,平日里一心苦读,甚少接触外人,想来并不清楚这李同熙在镐京城内的“恶名”。   虽赵昂与徐静书只去年樱桃宴上见过一面,但徐静书既是信王府表小姐,硬要攀扯的话与他算沾亲带故,他自不能视而不见任她受人欺。   赵昂没吭声,他身旁那名随侍便扬声喝问:“李大人平常‘名声在外’也就罢了,怎的今日竟还趁着四下无人欺负起信王府表小姐来?!”   李同熙被问得直发愣。   “呃,不是,”徐静书后知后觉地听懂了赵昂那头的维护之意,赶忙站出来行礼并解释,“多谢成王殿下爱护。李……李大人只是与我寒暄了几句,并无冲突或欺负之事。”   赵昂愣了愣,才轻咳一声:“只是寒暄两句,就将你给寒暄哭了?”   李同熙闻言茫然回首,在看到徐静书那满面的泪痕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猛地倒退数步。   周身上下无处不在喊冤。   “哦,哦,”徐静书抬起手胡乱抹去面上泪痕,对赵昂挤出个无比僵硬的笑脸,气弱讷声,“我只是一直盯着他看,忘了眨眼睛。”   场面陷入极度尴尬。   好半晌后,赵昂敛容正色,若无其事道:“本王原是要过些日子才上来,便未将行程通传至皇城司与执金吾处。今日兴之所至,临时改了主意便来了,不妥之处,还请李骁骑通融。”   骁骑?皇城司骁骑尉?徐静书好奇地瞥了李同熙一眼。   她在万卷楼最顶层上读过各部典章,自明白“骁骑尉”是个怎样的官职。   皇城司骁骑尉乃七等武官,在京中算是很不起眼,在成王赵昂面前更是不值一提。但这李同熙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无家世背景、奇遇功勋的加持,全靠一己之力打拼到这等地步,那可绝非池中之物。   ****   赵昂将话说成那样,显然给了李同熙不小的压力。他一个七等武官,与成王殿下“通融”个鬼啊?还不是殿下怎么说怎么算。   李同熙清了清嗓子:“成王殿下哪里话。是我等眼拙未认出殿下车驾,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你们职责所在,何罪之有?倒是本王今日车驾未挂标识,又未通传皇城司便贸然上山,过错在我,”赵昂笑笑,略抬下颌指了指李同熙手中的东西,又道,“受你家副指挥使齐大人之托,顺道替你带那令牌上来。齐嗣源的意思是,涟沧寺虽是方外之地,日常该巡该查的也不能疏漏,让你在三日内将涟沧寺内僧人、居士清点造册,换防回城后将名册交到他手中。”   “得令。”   “方才是本王误会,晚上待李骁骑忙过,请容本王奉酒赔罪吧。”   “殿下客气了,小事而已。”   成王赵昂在泉山的别业与信王府别业只一墙之隔,将事情与李同熙交代好之后,他对徐静书略略颔首,就转身走向通往他别业的道旁小径去了。   赵昂一走,李同熙大大松了口气,无奈至极地冲徐静书甩了个白眼。   “我可真是服气了,好端端你哭个什么劲?瞧这给我招来顿鸿门宴。”   “我真没哭的,就是一时恍神忘了眨眼睛,”徐静书愧疚无比,“你既不想去喝成王殿下的酒,那不然,我帮你去?”   “要你帮?!眨眼睛都能忘,你怎没忘了喘气儿?”李同熙捏着拳头在她面前挥了挥,压着嗓子凶巴巴的,“别独自在外晃荡,赶紧回去找人陪着你再出来!”   “好,”徐静书却没被他刻意的恶形恶状吓退,弯起眼睛笑了笑,“晚些我找人陪我去成王殿下那头再解释解释。”   “要你解释?!少裹乱,你……”李同熙说着说着就愣了,“你想起来了?”   “嗯。”她重重点头,小心觑了觑旁边那队兵卒,并未多言。   其实她有些好奇,为何时隔四年这人居然还能认出她来。毕竟她现今的模样与当年那个苍白羸弱狼狈的小萝卜丁已彻底判若两人。   但她知道不该问。   有些事两人心照不宣就足够,无谓再掀波澜。   “去吧,”李同熙轻声笑笑,感慨低叹,“要好好的。”   ****   徐静书摘了一捧海棠果回来时,只小五姑娘赵蕊起身了,赵荞不知为何还在睡,赵渭则留在房中看书,暂不打算出来。   赵蕊正无聊,见徐静书从外间回来,便笑嘻嘻将她摘回的海棠果分去一半,又拉了她一道去水趣园泡温泉。   徐静书本就无所事事,便也不扫她兴,痛快地随她去了。   水趣园中的温泉池皆是从山中引来的活水,以嶙峋的巨大山石为屏障,分隔出大池小池十余处,四面墙上皆开了落地见月窗,推窗所向的山景与各处池子周遭的布置都不相同,各有意趣。   知她还是头回来泡温泉,赵蕊领着她一个池子一个池子挑过去,最后未她择了一处推窗正对桃花林的池子。   亲眼见着她更衣入水后,赵蕊又命侍女替她端来热果饮,这才放心地指了指另外一边。   “表姐,我在后头那个小池去,那头有几株红杏可好看,我最喜欢了。这俩小池子虽有山石做屏,但是说话听得见的,咱们可以谈天。你若不想理我了,趴在池畔眯个盹儿也是很好的,”赵蕊笑眯眯地耐心叮嘱道,“泡在池子里时,那果饮要小口喝,不然要头晕的。点心慢慢吃,不然也要头晕。”   池畔垫了柔软锦垫,侧旁矮脚小桌案上精致小炉正煨着一壶温热果饮,洗干净的海棠果被盛在青瓷盘中,另还有一盘豌豆黄。   “好的。”徐静书含笑点头谢过,双臂交叠半趴在池畔软垫上,目送她脚步雀跃地绕开去。   想是不愿侍女在旁打扰,赵蕊边走边摆手:“不要伺候,我自己可以的,你俩照顾表小姐就好。”   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道:“我识得水性,也无需照应的。”   “那你们都出去,在外头候着就行。”赵蕊如今师承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说话做事都利落得很,半点花架子都没有。   几名侍女领命而出,水趣园内顿时清静起来,只听到山石那头赵蕊入水的声音。   用来做池间屏风的巨大山石错落交互,中间有好几处看似可供栖身的罅隙,温热水流从这些罅隙中经过,周边远远生出涟漪,很是生动。   为了来泡温泉,徐蝉早早命人为大家都准备了叠山绫制成的长衫子。   叠山绫本就以“轻、薄、透、亮”著称,徐蝉又特意挑了象牙色,入水浸透后,薄薄单衫熨帖在身上,仿佛成了另一层肌肤。   确认四下无人,山石背后的赵蕊也不会窥见,徐静书便做贼般低头瞧了瞧身前。   少女玲珑的线条在叠山绫的包裹下,起伏出一种让她莫名羞赧的陌生风情。   隐秘,青涩,又绰约美好。   不过她这年岁还无法坦然赞叹自身之美,只知害羞,赶忙贴近池畔,伸手抓过一颗海棠果咬在齿间,红着脸无声傻笑。   假山那头传来赵蕊稚气笑音:“表姐,你去哪里摘的海棠果?真甜。”   “就在大门外头不多远的道旁林子里。我独自出去,没敢走远的。”   “可我听人说你出去好一会儿呢,怎么才只摘了这么一点点?是不是你偷吃了许多才回来的呀?”   那头的小小姑娘将果子啃得脆脆响,咯咯直笑着踢水。   “没偷吃,”徐静书笑着回头,背靠在池畔,仰头看着梁上的雕花,“出了点小意外,耽误了会儿功夫。”   赵蕊在那边啃着果子追问,她便将先前的事大致讲了两句。   “啊?你竟看那个李同熙看到入迷,眼睛都忘记眨?!”赵蕊的声音非常震惊,同时又有点焦灼,“嗨呀!他最讨厌了,你怎会被他迷了眼?”   徐静书赶忙解释:“不要瞎说,哪有……”入迷。   后面两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山石罅隙中无声闪出个双臂环胸的赵澈,背靠石壁侧身对着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冲她轻挑眉梢。   徐静书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惊见赵澈依然在那里。   不是幻象。   她顿时脑中一懵,鬼使神差般扬手将掌心的海棠果扔了过去,却被他稳稳接住。   还非常挑衅地咬了一小口!   他灼灼的目光一直攫着徐静书的脸,慢条斯理将那小口果肉咀嚼咽下后,以口形无声道:解释一下?   然后,骄骄矜矜横她一眼,似有点委屈。   “你你你……你才给我解释一下!”徐静书颤颤指着他。   山石那头,赵蕊茫然道:“啊?解释什么?”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脑中一片混乱的徐静书已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好一会儿后,她那混沌成浆糊的脑子才猛地醒悟:表哥为什么会出现在此,这绝不是眼下最紧要的问题。   最最紧要的问题分明是——   他!将!她!看!光!了!   第五十六章   徐静书亡羊补牢地抬起双臂交叠在身前,恼羞成怒地瞪着赵澈。   他红着脸抬眼望天, 却不闪不避, 一副大大方方“任你看”的模样,这就更气人了——   他是和衣下水的, 外袍都系得整整齐齐!   啊不是不是,我才没有想看他什么!!徐静书在心中尖叫着推翻这个想法, 很有一种“冲过去打死他再一头扎到水里溺死算了”的冲动。   当然,她既打不过他,也……不会真舍得打他。就想想而已。   在徐静书羞愤转身背过去之前, 赵澈将食指竖在唇前摇了摇头, 又抬手指指天, 再指指外头的桃花林,这才躲了回去。   亏得徐静书与他还有这四五年的默契, 如此混乱、荒唐、羞人的情况下, 还能隐约领悟到他想要透露的玄机。   他的意思是, 不要声张他的行迹, 天黑后在外头的桃花林见?   很显然, 他是在她与赵蕊之前进来的。   若水趣园的侍者、侍女知道他在这里,那么方才她和赵蕊进来时两名侍女不会不提。况且午后一行人进别业来时,这里的管事也未曾向徐蝉通禀“世子已先到了”的消息。   也就是说, 他在泉山的事府中无人知晓, 看他此刻的意思,似乎也不能让家里人知晓。   虽猜不透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但徐静书还是选择信任他。   她顶着滚烫红脸, 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五儿,我们先回去吧?晚上叫阿荞一起来,人多才热闹。”   赵蕊才九岁,心思本就跑得快,立马被她的话牵着走:“二姐若肯来,那就不是热闹,是闹腾啦!二姐最会玩,上年我与她进来这里时,她还叫人在窗外搭了小土灶,现给我们烤鸡吃,哈哈哈!不过近来她好忙,我听涵云殿的人说她在书房挑灯熬了好几夜了。瞧她从午后睡到这时也没起身,今晚大约也没精神玩耍的。”   一计不成,徐静书只能再生一计:“其实是我突然有些头晕……”   她觉得自己真是出息了。为了瞒过小五儿结束这尴尬场面,她说了鬼话竟一次磕巴都没打。   那头的赵蕊一听就急了:“呀,是不是茶饮喝太快了?你别乱动,我叫人进来扶……”   “不用叫人不用叫人,也没有那么严重。”   “那你等等,我过来扶你。”   “你穿好衣衫再过来,”徐静书顿了顿,“小心别着凉了。”   ****   躲回自己房中后,徐静书险些拿被子将自己捂死。   这一天,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要疯了要疯了。   花了将近半个时辰,她才终于平复了心头那股羞臊到想要尖叫的混乱躁动,在脑中慢慢将事情稍作梳理。   虽羞臊到想想就头皮发麻,但桃花林是一定要去的。去问问那个表哥到底在搞什么鬼!   徐蝉与孟贞带着小六儿从涟沧寺回来已过了申时,来回走了好长山路,她俩也倦怠,便早早吩咐开了晚饭。   赵荞蔫头耷脑地出来吃了饭,打着呵欠招呼大家一道去水趣园。   “才吃了饭不好立刻下水的,咱们先遛遛小六儿消个食,”赵荞笑笑,“带着小六儿玩上半个时辰,之后再下水就刚合适。”   小六儿赵蓁三岁多了,打出生起就三两天头生病,差不多是个“迎风倒”。因为身子骨不算好的缘故,平常大家都将她当个瓷娃娃捧着,但凡超过百步的路程必定将她抱着,也就赵荞得闲时会领她稍稍撒开些玩。   一听二姐要带自己玩,赵蓁完全不介意被“遛”,蹭过去抱着她的腿,咯咯直笑:“对,很合适。”   孟贞苦笑扶额,叮嘱道:“别带她玩太疯,仔细晚上不肯睡。”   “我有数的,母亲放心,”赵荞又道,“母妃殿下与母亲下午去涟沧寺定累了,早些安置着歇了吧。”   泉山日夜有巡防,也算安全。别业里也有信王府特意拨到这里的一队侍卫,加之又有侍者、侍女照应,徐蝉与孟贞倒也不担心,便就各自回房安置了。   徐静书走到赵荞身侧,小声道:“我下午与小五儿去过,有些晕,大约是早上来时马车上颠一路还没缓过来。这会儿还是不去了,免得又扫你们的兴。”   “成,有些事本想请教你来着,那就明日再说,反正也不急,”赵荞虽有些遗憾,却也没勉强她,只是揽过赵蕊,没精打采,“我和小五儿、小六儿去西面那间,老三你看你是去北面那间还是东面?”   水趣园中的温泉室有三间,她口中“北面那间”便是下午赵蕊与徐静书去过的那处。   赵渭摇摇头:“你们去吧,不用管我。我回房看书,明早再去。”   他来泉山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看书而已。   ****   毕竟赵澈就那么指了指,徐静书也不确切该在哪个时辰去桃花林。   于是在房中磨蹭许久。   来前念荷替徐静书收拾行李时,怕山间早晚寒凉,便替她备了两身略微厚实的衣衫,还外带一件连帽披风。   徐静书就这么厚厚裹了两层。   从房里出来时,候在外头的那位侍女被她这打扮吓了一跳:“表小姐这么怕冷?”   “啊,我看月色不错,想说出去走走。山间夜风扑人,我索性穿厚些稳妥点,”见侍女跟上来,徐静书忙道,“不用跟不用跟,我不走远,在外头逛逛就回。”   ****   盛春夜里,四下有虫鸣悉索,偶见迟归的飞鸟穿林回巢。   穹顶温柔如墨兰绒布,其上有朗月高悬,无数星子密密依偎在一处,璀璨闪烁似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掬一捧星河。   徐静书在钦州的堂庭山间长大,在泉山这样近似的环境里本就有种天然的踏实感。   白日里赵澈指的这片桃花林虽枝叶繁茂,却不像天生天养,多半是从别地移栽过来的人为景致,内里并不算多么深邃。林中碎石小径蜿蜒曲折,左近全无适合蛇虫鼠蚁出没的深草之类,显然平日也有人打理着,更无须仓皇忐忑了。   徐静书独自提着小灯笼走在碎石小径上,刻意避开从水趣园看过来能瞧见的方向,步履稳健地绕了一小段路行进林中。   瞧见桃花林正中那道熟悉的身影时,恰一阵晚风拂过。   落英缤纷间,他闻声回眸。   四目相接的瞬间,两人齐齐尴尬地红透了脸。   徐静书站在原地没再动,撇开头使劲清了清嗓子。   赵澈稳了稳心神,走到她跟前站定,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挂到近旁的树枝上。   徐静书还没发问,赵澈便主动交了底:“我是昨夜来的,避着京中眼目替成王兄护送一个人藏到他别业中。原本成王兄预计要两、三日才能脱身上来,怕中间有变故,就托我在这里替他将人看好。”   泉山有皇城司与执金吾的兵卒日夜交替巡逻,闲杂人等轻易上不来,也不容易被人立刻想起,用来藏人很是安全。即便被巡防的兵卒发现,只需将那人扮作成王那边的侍者就能含混过去。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长庆姑母府中可能出了什么事,这人是从她府中逃出城的,有不明身份的人在追杀他。因无确凿实证,储君怕节外生枝便暂未声张,只暗中将此事交给成王兄先行追查。前几日成王兄脱不开身,此事又不宜交给旁人经手,就叫我替他跑这趟。”   新年过后他曾为确认自家别业修缮情况上来过几回,对地形相对熟悉,这事交给他确实比较合适,又不容易走漏风声。   事关长庆公主府,又是储君下的令、成王负责追查,徐静书再是懵懂也知事情不简单,这些大约已是赵澈能吐露的极限了。   于是她点点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嗯”了一声。   “午后成王兄提前上来,我当面将人交接给他,之后就不关我的事了。待会儿我会下山,明日再按规矩光明正大上来。”   “哦。”   “你就只有‘嗯’和‘哦’?没什么要问的?”赵澈道。   “你、你既在成王殿下别业中替他看着人,怎么会……”徐静书猛地抬头,恼羞成怒地凶了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她话没问完,赵澈却明白她的意思,一时尴尬,又有点想笑。   抿唇憋下险些脱口的猖狂笑音后,他无辜轻道:“我不知母妃殿下安排的是今日到,午后闲得没事偷偷翻墙过来,躲着人到水趣园想偷会儿闲。”   成王在泉山的别业与信王府的别业就一墙之隔。虽说成王那头也有温泉馆,可堂兄的地盘哪有自家地盘自在。   哪知他前脚才进去,正琢磨着将衣衫脱下后该藏在哪里才不容易暴露行迹,就听到外头有人说着话进来。   情急之下他赶忙和衣下水,藏进了巨石罅隙中,打算等来人走了再悄悄离去。   “哦,对了,既说到这里,你是不是该考虑给我个名分了?”赵澈说得理直气壮,却因想起白日里某些画面而烫红了脸。   滚烫热气迅速蔓延至周身。   “你你你!还好意思提!”忍无可忍的徐静书恼羞成怒以致瞬间胆大包天,在他鞋面上踩了一脚,“给你个流氓名分要不要?!”   踩得并不重,就在他鞋面上留了个小小的脚尖印。兔子式惩戒。   “你好端端藏着不行吗?做什么突然……露面。”   想起在水趣园里发生的事,徐静书捂住快冒烟的脸,恨不能挖个坑,把面前这个流氓就地埋了!   偷看还敢要名分,这脸皮厚得,可真是个成大事的人呢。   ****   “哦,这就是你需要向我解释的问题了,”他伸手摘去徐静书发间的几瓣落花,淡淡笑哼一声,长臂环过她的腰身,“看李同熙看到入迷,眼睛都忘了眨,嗯?”   心上的小姑娘看别的男子看到入迷!乍闻这种惊天噩耗,鬼才能气定神闲继续藏身!当场就像泡在一池热醋里,由内而外酸到发苦疼好吗!   徐静书挣了两下,没挣脱。   “那是小五儿瞎说的,我才没有看入迷。是想到旁的事情走神而已。”她并不抬头,只伸出手指在他肩上戳了戳。   赵澈握住她试图撒娇蒙混过关的手指,环在她腰肢身上的手臂略略收紧,将下颌轻抵她头顶发旋。   静默相拥片刻后,赵澈无奈一叹,苦涩低语:“有件事,虽我私心里很不想说,但总觉得还是该让你知道才好。原打算等手头这桩事忙完回去后再告诉你的。”   “什么事?”   “我让人查过了,当年最先冲进甘陵郡王府的,除了大理寺的人外,还有皇城司的人,”赵澈目视星夜穹顶,尽量保持中立平和的陈述语调,“因事发突然,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是就近抽掉的一队人,所以,那时才进皇城司三个月的武卒李同熙就也在其列。”   之前徐静书说官考头一日遇到个“讨厌的人”后,他便留了心叫人去查。   他将从多个渠道得来的消息做了印证,确认李同熙当年参与了那次行动。   也就是说,李同熙可以称得上是徐静书的救命恩人之一。   或许这多少能解释他对徐静书的古怪。虽不知他是缘何认出她来的,但他一定很清楚这个小姑娘是他当年救出的那些小孩儿中的一个。   “我犹豫了几日,虽是万般不情愿,”他拿下颌轻蹭她的发顶,“但还是觉得不该瞒着你。”   救命恩人。这词对赵澈来说真是格外的刺眼,字字酸得扎心。   在最初得知这个真相时,他的第一个感受就是捶心肝。他错过了救她于水火的那个瞬间。   那时的赵澈只知徐家有个远房小表妹要来投亲,却迟迟不见登门。可他不知,那时的徐静书与他同在镐京城已长达半年,一直在绝望的境地里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然后他想,将来要待她更好,好到让她彻底淡忘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好到让她相信这世间美好的一切会始终与她同在。   可没过多会儿,他就猛地想到另一个问题,盛春三月里却如坠冰窖。   太多话本子、戏折子里的嗔痴缠绵都由此而起。   由不得他不心惊胆寒。   所以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半个字都不想让他知道。   可他又太清楚徐静书的心性为人,明白这件事对她有多重要。   她一定会想知道的。   若她将来因这被隐瞒导致的后知后觉而懊悔自责……   说出来,或许“李同熙”这个名字从此就会成赵澈心头一根刺;若不说,或许在将来就会变成徐静书心头刺。   最终他选择了,自己疼。   ****   “下午我就是因为突然想起一些事,才忘记眨眼睛的,”徐静书稍稍哽咽,唇角却糯软上扬,“他是当年第一个冲进暗室的人。”   是少年李同熙亲手打开炼狱之门的枷锁,让那十几朵在绝望中艰难强撑半年的小红莲们,看到了第一缕鲜活尘光。   那年的李同熙大约也就十五六岁,徐静书依稀记得他在护送自己前去就医的途中说过,“我怕是这镐京城内最希望亲眼看到你们好好活下去的人”。   因为他们那十几个药童,是他此生护下的第一群人。   那是他的第一份成就,那是他人而为人,对这世间做出的第一桩真正重大的贡献。   只可惜药童案因种种缘故未能大肆张扬,曾参与过那件案子的人全都未能得到应有封赏;事后出去长远的安全考量,药童们被隐秘地送去各自归处,当初许多救过他们的人,甚至没有机会当面听他们道一句感激。   “那时我失血过多,昏昏沉沉的,途中许多事记得很零碎。后来秦大人将我们安顿在大理寺名下的一处鸽房治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徐静书眼眶红了,“我真是个混蛋,第一眼没有认出他来,还偷偷在心里给他脸上画乌龟。还在背后说他坏话。”   “傻兔子,”赵澈轻笑一声,长指托住她下颌软肉,“是他自己不说的,这事不能赖你。”   她总算抬起头,仰脸对上赵澈那映着漫天星辰的双眸。   “先说好啊,你对他心存感激,或想善意报答,我都不说什么。但若你因他而对我始乱终弃,我这辈子都跟你没完!记住没?”他会先将李同熙大卸八块抛尸荒野,再和这兔子没完,哼。   “噫。”徐静书以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眼皮,笑得略显嫌弃。   赵澈做横眉冷对状:“噫什么噫?”   “有个人啊,他眼里的星星变酸了。”   “星星还分酸的甜的啊?”赵澈哼来哼去,满心不是滋味,没话找话同她抬杠。   徐静书偏了偏头,忽地笑弯了眉眼:“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   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触一记,然后红着脸觑他。   她想,自己应当算是个聪明的姑娘。   她看得出来,表哥明明很怕说出这件事,可能会导致她看待李同熙的眼神与心情大不相同,也很担心她会因此而对别人产生了情愫。   可他还是说了。   当年的李同熙让她重新看到这世间的和光同尘,她很感念,这不假。   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是眼前这个人经年累月的无声呵护,让她平安长大,慢慢站直;是他领她看到前路,认清方向,也让她终于可以开始相信,这尘世终会温柔待她。   不一样的,她知道。   赵澈怔忪片刻,眸底渐渐沁出不自知的蜜意。   “看,又变甜了。”徐静书有些羞涩地轻咬唇角,却又像是有点得意,轻轻晃了晃脑袋。   赵澈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倏地俯身攫取她羞赧含笑的柔软樱唇。   事已至此,那不如就,再甜一点。 第五十七章   皎白银月与璀璨星夜齐齐俯视着桃花林中这对甜蜜缱绻的小儿女。   这是他俩第一回 真真彻底交付于对方的亲吻。   初时是同样的笨拙。   四片唇瓣柔软相贴,谁也不敢压太紧, 轻轻抵触片刻就稍离。却又不舍离得太远, 就隔着不过一指的距离赧然“对峙”。   衣角轻叠,呼吸相闻。脑子热烘烘软成春泥, 旁的什么也想不了,眼中只有对方。   然后便想蜂蝶无法抗衡花蕊蜜味, 不知不觉又黏到了一处。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徐静书虽还未得“真谛”, 赵澈倒像是忽地有所顿悟, 气势与力道同先时那一触全然不同, 掀起的炙烫火势自也不同。   陌生而羞耻的颤栗使徐静书有些无措。她想要后退,却发现腿抖得厉害, 根本抬不动步子。   或许也是心底深处其实并没有真想退开的缘故?当混沌的脑中浮现出这个“发人深省”的疑问, 徐静书羞到头皮发烫, 实在很不想承认自己竟是这么……“这么”的一个人。   她羞涩到极点的紧绷与要退不退的踌躇似乎给了赵澈莫大乐趣, 使他转而抿住她的下唇。   黏缠不断的吮吻轻啮让她愈发头昏脑涨, 只能将自己的重量交付与他的臂弯,傻乎乎微启了柔软嫩唇,任由他“为所欲为”。   脸蛋烫得吓人, 脑子糊得厉害, 整个人似饮薄酿微醺后的那般轻飘飘。   尾椎陡然蹿起一股酥麻感,沿着背脊势不可挡地蜿蜒而上,将所有思绪冲得七零八碎。   却并不难受。甚至有点隐秘的……欢悦。   察觉到她渐渐变得柔软, 他仿佛倍加狂肆,舌尖温柔却不容抵抗地探进她的口中。   这时的徐静书才发现觉,自己滚滚烫的身躯不知何时已彻底挨贴在他身前。两躯相贴之密之合前所未有,她头一回知道,这个平素看来温柔和煦如三春暖阳的人,胸膛竟是如此坚硬,如此炙烈。   她怀疑自己的脑子可能已被通体高热灼坏掉了,先前还有的那点羞赧自省已像蒸笼底下的隔水,氤氲悠悠消弭殆尽。   这样的亲密原是她所陌生的,她根本不知该做些什么。却又总觉似乎该做点什么。   混乱之下,有含义不明的泪珠自她眼角滚落。她知道那不是因为伤心或难过,却又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他似乎也发现了这滴奇怪的眼泪,带了三分得意七分怜惜,低低笑了两声。   这笑声莫名激出了徐静书诡异的斗志。   她鼓起滔天的勇气颤颤探了探舌尖,轻碰了他再度入侵的舌。   下一刻她就知这举动真是很要命——   两个人都“性命堪忧”,太吓人了。   ****   月下桃花林那险些要命的一场痴缠亲吻让徐静书瑟瑟发抖。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可将羞臊红脸藏在枕间不多会儿后,她便沉沉入了梦。   这一次的梦里,再无过往那些让她酸涩苦痛又无法对人言说的画面。   是甜的。像月夜桃花林间那人眼里的星星一样甜。   ****   山势高处总是见光早,翌日辰时刚过,四下已被春日晨曦照亮。   此行到泉山是为着松弛散心,大家都比平日在王府时懒怠些,就连一向早起的徐静书也不例外。   徐静书起身已是辰时初刻,只听得周围鸟语虫鸣,不闻人声。   想起昨夜种种,她双手捧住脸颊,微凉的指尖却压不住那滚烫。   并不是厌恶或退却,但就是不知今日该如何面对“他”。莫名尴尬。   思及赵澈说过今日会照规矩上山来,她赧然着慌,略有点“索性跑路吧”的别扭。   原本徐蝉也安排了侍女在她睡房外间值夜,只是她向来觉得自己不该娇贵如斯,半夜从桃花林回来后便让那侍女自去歇了。   想必那侍女也没料她会起这样早,此刻还未过来照应。徐静书倒也不介意,自行梳洗换衫后就轻手轻脚往后头厨房去,打算给大家做点吃食。   哪知才到厨房门口,就遇到她以为还没起的赵荞、赵渭与赵蕊。   “你们怎么……”   “嘘!”赵荞将食指竖在唇前。   你们做什么?徐静书改以口形无声询问。   赵荞踮脚过来,附在她耳旁解释道:“别惊醒了小六儿,带她出门实在太麻烦了。原以为你要多睡会儿,我们仨还想说取了干粮再去叫你起来一起走的。”   “去哪里?”徐静书凑过去附在她耳畔。   “先去涟沧寺转转,中午就在那里吃斋饭,过后到涟沧江边的司空台,预计要黄昏之前才能回来,”赵荞道,“母妃殿下和母亲昨日已带小六儿去过涟沧寺,今日再去也没多大个意思了。况且上司空台的路太陡,若有她俩一道,肯定是不许我们去的。”   年岁小的孩子终归更愿意跟在大孩子后头玩。可小六儿先天不足,身子骨弱,孟贞一向不放心让她离自己太远。若她醒来非要跟着兄姐们再上山,孟贞与徐蝉必定也会同去。到时乌泱泱一大堆侍从跟随不说,两位母亲少不得也要对他们几个有些约束。   “表姐,一起去嘛。”   见徐静书面有踌躇,赵蕊也跟着挨过来,小声恳求。   到黄昏才回来也好,这样可以推迟和赵澈见面。想到这个,徐静书便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了。   于是一行四个活像做贼似的,各自“劫掠”了点现成的饼做干粮拿在手上后,就悄无声息溜出了别业大门,强硬挥退尾随而出的侍从,昂首阔步踏进上山道。   走出不多远,赵蕊笑嘻嘻指着道旁那小片海棠林:“表姐,你昨日就是在这里摘的果子吗?”   “对,就是这里。这片林子是天生天养的,没有专门的小径,上去时有点费劲。”徐静书道。   赵蕊奸猾偷笑,扭头眨巴着眼睛望向后头的赵渭:“三哥,这里的海棠果可甜了,昨日表姐摘回给我吃过。”   赵渭翻着白眼冷声哼笑:“想叫我去给你摘果子就直说,这么迂回做什么?”   轻易被识破小心机的赵蕊嘿嘿干笑,咬着饼躲到徐静书身旁。   赵荞笑着帮腔:“刚才光顾着拿饼,忘了带个水袋什么的。老三你辛苦一趟?”   “行。”   赵渭点点头,三两口将手中剩下的半块饼咽了,认命地拍拍手上残渣,利落地攀上道旁斜坡摘果子去。   虽赵渭平时看着文质彬彬,总是手不释卷的架势,但他到底师从储君驸马苏放数年,偃武修文齐头并进,身手在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算得出挑。   昨日徐静书上这片林子摘果可费了大劲,光上坡就几乎花了一炷香时间。   可这会儿几个小姑娘半块饼还没吃完,赵渭就已扛了一大枝硕果累累的海棠枝跃身而下。   三个小姑娘被他这干脆利落的壮举惊到合不拢嘴。   “老三,”赵荞艰难咽了咽口水,“是叫你去摘果子,不是砍树啊!”   赵渭不以为意地抖了抖扛在肩上的树枝:“咱们四个人,摘少了不够吃,这样方便。”   说完,扛着树枝大步走在前头,让三姐妹跟在后头方便随手取果子吃。   “三哥,果子不洗洗吗?”   赵渭回头觑她一眼:“平日在府里没吃够洗过的果子啊?摘下来随便在身上擦擦就吃,滋味不一样的。不信你试试。”   作风如此豪迈的三公子,平日里在信王府内可是见不着的。   三姐妹乐不可支地跟上,赵蕊人矮腿短,蹦蹦跳着才能扯下果子来。徐静书本想帮她,却被赵荞拉住。   “没事,她平常在府中也拘得慌,既难得出来了就由得她撒欢蹦跶。”   四人各自啃着果子嬉笑闲话几句后,赵蕊大笑:“没带小六儿是对的!不然母妃殿下与侧妃都在,又有许多人跟着,定不能让我们这样。”   徐静书只是咬着果子笑,赵荞与赵渭则心有戚戚焉地双双点头。   赵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忽地皱起了小眉头:“我小时候,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撇下我偷偷出去玩?!”   赵渭脚下滞了,回头看了她一眼。继而笑了:“没有的。”   赵荞伸手在她面上捏了一把,故意将指腹上的浆果汁子抹在她的小脸蛋上:“没有的。”   她似乎还是不信,又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徐静书。   “真没有的。”徐静书笑得感慨。   小时候,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之间的相处,与这几年全然不同。   仔细想想,似乎就是从“后院人”减少的那一年开始,信王府这几兄妹,才渐渐开始变得像真正的一家人。   那时大家都还是孩子,心思澄澈通透,虽时常会因各种事而生出冲突摩擦与相看两厌,甚至会在别有用心的大人私下言语撺掇下习惯争抢与暗暗敌对,但终归还在赵澈不着痕迹却又持之以恒的努力下,慢慢被拢到了一处。   他们相互间并没有什么刻意和解的言辞或举动,就是不知不觉,沉默而柔软地一同长大了。   这真的很好。   往后,大概会更好的。   “恩师说了,咱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只要跟好大哥的步子,再怎样也不会走岔路。”   赵渭肩扛一枝硕果,大步流星迎着晨光,笑音清朗,少年意气猎猎飞扬。 第五十八章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很多面,在不同场合、对待不同的人与事表现出的做派心性甚至会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是必须的刻意, 有时又是不自觉的流露, 总归会有些不同面貌。   譬如平日看似老成寡言的赵渭,到了泉山、离了自家尊长的眼皮子底下, 少了仆从跟随,就多了几分洒脱到近乎粗糙的江湖少年气。   又譬如, 带着人在涟沧寺办差的李同熙。   月初在光禄府外,他与自己的下属同僚们一样站在出入考场的关卡处;今日在这里稽核僧人、常住居士们的名册,他也与麾下那些个寻常武卒一样, 正在将相关人等召集到廊下文书吏跟前排队接受问询。   显然是个喜欢与下属一道身体力行的上官。   但不知为何, 徐静书觉得今日的李同熙与之前在光禄府门前, 甚至与昨日在山间道巡防时都不一样。   今日晴好,他身上那件靛青浮云纹武官袍被映照出趋近冷厉的薄光。英朗眉目间隐隐多了点之前两次见面时不曾出现的压抑暴戾, 招呼那些僧人与常住居士的语气也显得有点……凶。   “他怎么在这里?”   赵荞问出这话时, 赵渭已不动声色地迈前一步, 将自家三位姑娘护在了身后。   赵渭这个动作让徐静书蓦地想起, 昨日成王随侍及赵蕊的言辞中都曾模糊透露出“李同熙平日在某些事上的名声不是太好”这个讯息。   大约是李同熙眼角余光瞥见了信王府这一行四人, 他扭头冷冷看过来,在瞧见徐静书时稍愣,眉目间那点隐约而压抑的暴戾顿凝成尴尬的别扭。   他勉强勾唇颔首后, 略转脚尖换了个方向, 改成背对他们。仿佛不太乐意被谁瞧见这样一面。   “他那是同谁打招呼呢?”赵荞颇为意外地轻笑,拉着徐静书与赵蕊绕道走进另一边的回廊。   赵蕊小声叽咕:“定是表姐。昨日表姐看他都看出神了,眼睛的忘了眨, 成王兄以为表姐被他欺负,还打算替表姐出头。”   赵荞与赵渭双双瞪大眼睛看向面红耳赤的徐静书。   徐静书这才想起去捂赵蕊的嘴,压着嗓子急急辩解:“小五儿断章取义,别信她!我不是……没……哎总之不是那么回事。”   一时不知该如何向表弟表妹们解释自己与李同熙的渊源,这让徐静书又懊恼又焦灼,词穷极了。   赵渭神情严肃道:“表姐平日不常出门,大约不知此人‘斑斑劣迹’。往后若遇着他,尤其是他办差时,能躲多远躲多远。”   “为什么?”徐静书疑惑。   “这人能力出众,办差也很尽心,皇城司正副指挥使对他都可说是欣赏、重用的,但他有个大毛病,”赵荞笑着摇摇头,“有时卯来简直不分匪、民,横冲直撞活像脱缰疯马,看着不像官缉匪,倒像贼人内斗。”   赵渭也跟着摇头,显然也是很难理解李同熙办差的做派:“平常到皇城司门外击鼓的百姓,十个里有八个是去告他状的。”   通常都是缉拿凶嫌途中惹的祸,不是掀了街边小摊就是砸了别人的茶寮、食肆,偶尔还会造成围观民众无辜轻伤之类。   “皇城司辖下骁骑尉共八人,个个经手的差事都会有当街缉凶的时候,旁的七位都知要顾忌百姓,偏就他一个这么能炸窝的。三天两头有百姓告状、御史弹劾,罚多少俸挨多少棍也不改,倒真是个死倔骨头。”赵荞说得笑了起来。   京中人对李同熙的观感复杂得很。是个尽心尽力的官没错,却又太过尽心尽力了,疯起来敌我不分,民、匪都惴惴,简直不知该怎么评价他才好。   赵蕊也跟着补充:“听说他还阴晴不定,有时不分青红皂白就凶起来,会动手的。你瞧他方才同那些僧人、居士说话的模样,好像一开口就要喷火。”   徐静书无言以对,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因为当年那份救命之恩的缘故,虽他那些行为确实不符合寻常人看来好官该有的做派,但徐静书还是不愿相信四年后的李同熙真会成了个“恶吏”。   毕竟当初那个劈开暗室枷锁的少年武卒,身上曾有过那样明亮的光芒。   ****   四人到涟沧寺时已近午时,进过香后,刚巧就赶上斋饭。   用斋过半,李同熙与几名下属武卒也进来了。他目不斜视经过徐静书身旁,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徐静书倒也没打算强行寒暄,只若有所思看着他去取斋饭的背影。   打从发现李同熙进来的那刻,鬼精鬼精的赵蕊就一直偷觑着徐静书。此刻见她望着李同熙的背影出神,赵蕊神情那个急啊。“表姐!”   赵蕊压着嗓子低声急呼:“别看啦,讨厌的人都不好看的!”   徐静书回过头来,被她逗笑,也轻声答话:“别人都是以貌取人,你倒有趣,竟是‘以人取貌’。”   赵蕊不知这话该怎么接,鼓着小红脸重又低头吃饭。   赵荞冲她眨眨眼,笑得怪里怪气。   一直没吭声的赵渭忽地轻道:“求你们吃快着些,去‘司空台’还有段路,耽误迟了赶不上日落之前下山。”   这话让三个大小姑娘都是一凛,赶紧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那头的李同熙倒是利落,拿起筷子就是风卷残云般的架势,明明是后头进来的,却比徐静书她们还先吃完。   徐静书从饭堂出来时,见他正在庭前与下属说话,心下不免又起疑惑唏嘘。   赵荞与赵蕊已急吼吼走到了前头回廊,赵渭扭头见徐静书脚步踌躇,便轻咳一声。   徐静书赶忙跟上,歉意地轻垂笑脸:“走吧。”   赵渭看着前方,边走边道:“情情爱爱的事里,心思温柔的儿郎总是吃亏些。可明明那样才是好的。”   他的目光始终朝前,声音也不大,徐静书实在吃不准他这话是对谁说的。也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   他还不满十五,平日里又算得个沉稳性子,除了闷头读书、偶尔玩乐之外,从不见对什么人、什么事额外看重。   此刻忽然在平日交道不算多的表姐面前说出这样一番似乎意有所指的话,实在显得没头没脑。   “啊?你说什么?”徐静书疑惑试探。   他略略回头,满眼认真地看着徐静书:“恩师是这么告诉我的。”   “储君驸马?”徐静书愈发不知所云,只能尴尬笑,“他竟还教你这种事的么?”   真是奇怪,苏放为什么要教赵渭这种事。不过赵渭就更奇怪了,莫名其妙同她说这个做什么?   赵渭“嗯”了一声,转回去专心迈步,似是自言自语:“大哥比李同熙好。”   这话落在徐静书耳畔,浑似平地惊雷,炸得她满脑子只会嗡嗡响,脸上烫得能摊饼。   这位三表弟似乎知道得太多了!   ****   被赵渭那番似是而非的“友好劝诫”震惊到不知所措,上“司空台”的一路上徐静书都很沉默,只红着脸听赵荞、赵蕊拉着赵渭叽叽喳喳,偶尔笑几声作为响应。   涟沧江畔的“司空台”算是泉山一处古迹,前朝中后期时这里曾发生过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直接挽救了当时已显颓势的国运,使前朝达成了最后一次中兴,又延续了两百多年。   因那次事件影响太重大,泉山背后这偏僻临江的一隅高台便有了“司空台”之命 ,还被载入青史,成了后世无数年轻人“凡上泉山必往朝圣”的地方。   前朝亡国后的几十年战乱岁月中,泉山几乎被世人遗忘,只剩了涟沧寺僧人们,这“司空台”就更是荒芜。   赵渭环顾四下几乎半人高的杂草,稚气未褪的面上浮起伤感之色,再无心与二姐、五妹谈天说地,沉默地弯下腰开始徒手除草。   赵荞与赵蕊茫然对视一眼,不知所措。   “老三,你这是怎么了?”赵荞小心翼翼歪头觑着他的背影。   “没事。”赵渭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回头,将才扯起的一株深长杂草扔到旁边。   徐静书轻轻叹息,也迈步上前加入“除草大军”,并向两个发懵的表妹娓娓道来。   “前朝中后期国力衰退,外海番邦以坚船利炮犯海境,内忧外患,大厦将倾。有位很年轻的铸冶署司空在这里展示了他主持铸造的精锐舰载火炮,”徐静书向悬崖边沿指了指,“载了火炮的战舰就在下头的涟沧江上,而延和帝与三公九卿、朝中重臣,以及各地世家掌权人,就在这里,与那名司空大人一道,亲眼见证了那舰载火炮的威力。这件事,史书上称作‘涟沧江试炮’。”   彼时的前朝正在“改革派”与“守旧派”的拉锯中长期内耗,以年轻女帝及左相为首的改革阵营,在与各地世家结成的守旧势力处于下风。而“涟沧江试炮”之后,守旧势力震慑于铸冶署各类精锐新式火炮的骇人威力,终于明哲保身地为改革让步。   “那位女帝是幼年登基,被世家联手压制多年几成傀儡;涟沧江试炮是她完成消解世家实权的第一步,之后世家忌惮司空大人手中那些威力深不可测的重型火器,噤若寒蝉许多年,这让改革阵营最终实现了挽狂澜与既倒。而司空大人督造的各式火炮,不但解了海境之危,也使陆上邻国不敢轻易犯境,为中原争取了两百年的太平。”   只是世道轮回总逃不过“此消彼长”,当那代锐意革新的人物逐渐凋零后,蛰伏几代人的保守势力重又抬头,曾经那群年轻人拼劲一生所开创的中兴盛世终究还是伤感落幕。   但不管怎么说,那位推动中兴改革的年轻司空就此在青史上划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见证他那不世之功的“司空台”,也成了后世年轻人们追寻他风采的神圣之地。   这段快要被人遗忘的史实让赵荞与赵蕊听得心怀激荡,也理解了赵渭陡然而起的唏嘘落寞状。   前头的赵渭忽地直起身,回头道:“涟沧江试炮时,那位司空大人不过才十九岁。”   徐静书先是诧异地看向他,继而有些明白了他的抱负。   “你还有四年。”徐静书轻眨笑眼,捏着拳头冲他轻轻挥了挥。   而她自己,还有三年。   赵渭重重点点头,终于笑了:“嗯。”   曾改变举国命运的地方如今竟荒芜至此,而数百年前那次风云激荡的锐意改革,最终也还是被辜负了。   好在总有后来者。这世间永不或缺的,便是前赴后继的璀璨少年心。   去成长,用尽全力去摒弃自己稚嫩的无知、斧正自己的错漏与不足,成为更好的自己,去做我们这一代人改做的事。   朝代或许会更迭,但山河永远壮丽,少年生生不息。   ****   从“司空台”下来,回到信王府别业近前已是申时。   说来也怪,之前在京中四年徐静书都没见过李同熙,近来却像是走到哪里都能遇到。   此时李同熙正在山间道旁与赵澈说话。   两人面向而立,各自的下属与随护都退在一旁。   想是余光瞥见了山道上下来的四人,李同熙立刻扭头看过来。   赵澈在人前惯例还是装盲的,便不动如山。   “咦,大哥几时来的?”赵荞很是开怀,远远冲赵澈使劲挥手。   “二姐,你挥手大哥又瞧不见!”赵蕊更是藏不住雀跃,蹦蹦跳着大喊,“大——哥——!”   实在是近来赵澈忙了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虽每天夜里还是回府,但弟弟妹妹们都有日子没见他正脸,这一见活像是久别经年后的重逢。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牵着手,急吼吼迈开步子朝赵澈跑去。   不疾不徐跟在她俩后头的赵渭莫名冲徐静书挑了挑眉,含义不明。   徐静书脸上无端端一红,略落后几步避开了赵渭的目光。   眼神却不受控地偷偷瞟下去,轻易地越过了李同熙,定定落在赵澈身上。   其实身着皇城司武官袍的李同熙身姿端肃挺拔,自带一种英朗凛然,加之也生得张醒目俊面,站在谁跟前都不至于轻易被遮掩了光彩。   偏此刻他对面站的人是赵澈。   其实赵澈身手不弱,但他向来不是张扬的性子,多以温柔和煦的面貌示人,便常给外人一种“文弱”的错觉。   徐静书蓦地想起中午出涟沧寺时赵渭说的那番话。其实不独情情爱爱的事,在许多事上,温柔内敛的男儿其实都很易吃亏。   因为不张扬,轻易也不出错,便温温润润没有伤人棱角,反倒时常让人觉得平淡沉闷,甚至常觉得他不够光彩夺目。   可他分明化寒冰于无形,无声拂开所有绝望阴霾,细致而沉默地呵护着她心上隐秘但深重的伤痕;也在不知不觉间,将原本有极大可能的走向纷争阋墙的弟弟妹妹们拧到一处;还能不动声色将原本谁也控制不住的信王殿下无声钳制进某个不至于牵连全家人的范围内;更能做到在储君大位落定之初,就让储君班底里最核心的那个位置虚悬着静候他的入主。   他这样的人,需得细细体察才能觉出他的好。但凡心思稍不细腻之人,都会将他视若平常,难怪赵渭会怕他吃亏“输”给李同熙。   此时的赵澈一袭茶白春袍立于山间道旁,头顶是碧空湛蓝,两旁是林木葱茏。极目全是春日晴天理灼烁蒙茸的鲜亮色泽,他身上的茶白色烟罗绡便使他成了天地间最夺人眼目的存在。   清贵出尘,矜持,凛冽。如霁月光风,敢与盛春骄阳辉映。   虽温柔,却强大。   徐静书淡淡垂眸,抿唇笑得眼底沁甜。   在她这里,赵澈永远不会输给任何人。因为他所有的好,她都知道。   走到近前,徐静书规规矩矩向李同熙执礼问好后,才糯声轻软道:“表哥。”   “静书。”他这轻声一唤,眉目间的轻寒尽褪,霎时就如春风化了薄雪。   他向来都叫她“表妹”,只偶尔急了或玩笑胡闹时才连名带姓地喊。像这般略显亲密只唤名,在徐静书记忆里似乎还是头一回。   她心慌赧然,有些无措地抬手捏住自己发烫的左耳珠,左顾右盼不敢看人,生怕连大咧咧的赵荞和懵懂懂的赵蕊都要看破两人之间的“秘密”——   至于赵渭,虽不知他是几时发现的,反正他都知道了,爱笑就笑去吧。没法子的。   赵澈仍做目力不便状,侧过脸柔声道:“你过来一下,有些事要单独同你说。”   赵蕊还天真无邪地笑闹:“竟是要躲起来说悄悄话吗?大哥总是偏心表姐,哼哼。”   徐静书不想说话,只觉得脸烫得都要蹦火星了。   “是你表姐官考的事,同你又说不着,裹什么乱?”   赵澈笑斥赵蕊一句,让赵渭将她与赵荞先带进去。   接着又对李同熙道:“有些家中事需做安排,方才所说的那桩,改日再同李骁骑细聊。”   “那就不叨扰世子了。”   李同熙不卑不亢执礼告辞,临走前看向徐静书,莫名眨了眨眼。   徐静书疑惑蹙眉,却没心思细究,噔噔噔跟上赵澈步子往里走。   “官考怎么了?我……我没考上吗?”   按说下个月才出榜,这时若得到什么风声,必定是赵澈特意打听来的。徐静书歪头打量赵澈神情,总觉他有些严肃,心中顿时七上八下。   “你这泉山踏青怕要提早结束了,”赵澈低声道,“明日随我下山去一趟光禄府,光禄少卿顾沛远有些话要问你。”   他想了想,噙笑回视她:“你只管依着本心,说你认为对的话,做你认为对的选择。旁的事都不必有顾虑,有我在。”   第五十九章   武德五年三月十七,微雨。   时隔不足半个月, 徐静书走进光禄府, 站在当初作为“堂辩”考场的正堂里。   这一次,端坐堂上主位的不再是主考官, 而是光禄少卿顾沛远。   虽说光禄府主官乃位列三公九卿之一的“光禄卿”,但历朝历代多数光禄卿多只是尊贵荣衔。通常是由功勋卓著但德高望重、深受帝、后信任的尊长者担之, 重大国事上常需参考他们的意见。   但因这类人物通常年事已高,光禄府多数实际事务决策权都在光禄少卿手中。   自武德帝立朝建制以来,光禄府责权范围经过数次调整, 权力已比前朝大得多。辖下不单有号称“帝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的金云内卫、虽无实际官职却能影响当朝国政方向的智囊国士们;还负责统筹官考事宜, 并管理、补训每年官考招录上来但不能即刻上任的“试俸官”们。   对于年轻的试俸官们, 光禄府会给出无休无止的补训教导与稽核。若在稽核中大意差错,“试俸”将立刻结束, 遣回原籍自行另谋出路。   至于那些次次都能通过光禄府稽核的试俸官们, 则需在不断稽核中耐心等待各部出现官职空缺。   当各部出现官职空缺时, 便会依照光禄府的稽核记档及光禄少卿的意见从“试俸官”中起用合适人选。   也就是说, “徐静书们”在通过“文武官考”这第一道坎后, 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光禄少卿顾沛远这座大山。   顾沛远所外显出的性子温和文质,说话不疾不徐,面上常带三分笑, 却并不会给人虚伪敷衍之感, 倒是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的人其实很容易给人以“柔善可欺”的错觉。   但只要想想“光禄少卿”离位列三公九卿的“光禄卿”仅一步之遥,就知此人绝不简单。   须知顾沛远此时年岁才不过三十五六。单就这点,足以说明顾沛远不可小觑。   这样的人, 其温和斯文只是出于良好教养及自身的好品行,绝不表示他庸碌、好糊弄。尤其在公务上。   这是赵澈昨日黄昏在泉山上特意提醒徐静书的。   ——不要试图与他虚晃花腔。无论他问什么,你只管言简意赅照实答。   ——若他要你做选择,顺从你自己的心意。   想起赵澈的叮嘱,徐静书深吸一口气,原本因忐忑而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和下来。   她虚虚垂眼看着地面砖石上的图案,耐心等待着顾沛远发问。   主座上,顾沛远慢条斯理放下手中茶盏,温声开口:“最初时是缘何想要考官?”   “家贫,投亲寄居来到京城,得亲族庇护有了读书的机会,便想好要考官谋差,以此立身、糊口。”   徐静书诚实到这般地步,显然让顾沛远有些意外。   他眉梢轻扬,笑意渐深:“可本官查阅你文试答卷,对‘为官之人当如何清正持身’颇有见地,行文间所透露出的襟怀抱负也颇高远。难道竟只是为应付官考而笔不从心?”   这老狐狸拐着弯说她两面派,当谁听不出来么?徐静书抿了抿唇,略有些不服地偷偷皱了皱鼻子,无声轻哼。   “答卷上字字本意,言为心声,”她稍稍抬头,迎上顾沛远打量的目光,“答卷上那些言辞,是经师长教诲,加之数年苦读后才得的真谛。但顾大人问的是‘最初’。”   她没有说谎,没有耍花腔。   最初的徐静书啊,就是烟火红尘里一个最最庸碌的小孩儿。历经波折、磨难,厚着脸皮寻了远房姑母庇护,每日最怕的事就是被赶出去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于是想活下去,想吃饱饭,想长大,想有一技之长可以谋份差事养活自己。   十一岁的徐静书对世间事所知甚少,活得更像一只落单幼兽。所思所行皆遵从本能:除了饥饿和死亡,什么也不怕;除了“吃饱”和“活下去”,什么也没想。   顾沛远笑着颔首,又问:“许多人入仕的初心,大都是怀着远大抱负与坚定志向。便是如此,其中都有一部分人会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被某些污浊之气所浸染。而你的初心竟只不过是为了谋职糊口,如此这般,你觉你真能做到自己在试卷上所说‘焚身为炬,为公义持身,直至终老’?”   初心怀志之人,尚且不能个个做到始终如一。她这连初心都只那般庸碌利己,说来着实很难让人相信她的坚定。   “顾大人说这么多,泰半都对。只一点有误,”徐静书不自知地略抬双肩,将两手拢进宽袖的遮蔽中握紧成拳,“我初心庸碌功利,这半点不假。但这庸碌功利,恰恰该成为顾大人相信我足够坚定的证明。”   她悄悄咽了咽口水,语气坦然。   “大周律中可没有哪条说,‘为官初心必得抱负高远、志向宏大’。世间大多数平凡人都生而庸碌,因此才需读书受教、践行探索,在学识长进与眼界开阔后一点点变好起来。对于没有退路、少人护持的平凡人来说,再无比‘活下去’和‘吃饱饭’更无法背叛的志向。”   顾沛远笑了:“你既无国子学求学资历,虚岁也才十六,便是如今给机会让你上任,也只能从最低阶员吏做起。文官员吏多清贫,必不能让你吃得好、活得好。若运气不够或能力不够的话,或许要在员吏的职务上几年、几十年,长久如斯,岂能不动摇?”   “顾大人,我要的是‘有饭吃,活下去’,而不是非得‘吃得好,活得好’。小时家中三口人分食半碗白米饭的日子我都过过,即便只是最低阶的九等员吏,怎么也够一日三餐独自吃上整碗米饭吧?您看,最惨最惨的境地也比我最初时好,我有什么理由动摇呢?”   徐静书赧然一笑:“当然,若能吃得更好、活得更好,那自是锦上添花,我不会清高到说不要的。”   就如一棵树,落到土壤里站定破土后,便只会不管不顾地参天向上,想的只会是要比周围的树都大都高,否则便会少了阳光、少了雨露。   一旦动摇就是自断生路,这才是最无法背叛的坚定。   至于写在答卷上那些关于“盛世清明”的宏大理想与抱负,也不是违心浮夸的矫饰。那是徐静书这棵小树在成长中开出的小花,也是她的一部分。   “徐静书,你说服我了。”他没有再自称“本官”,而是“我”。   这种平等的姿态释放出的讯息,是认同、赞赏及期许。   顾沛远端起茶盏:“此次京中官考,如无意外,你在文官应考者中位列第二。”   今年来京应考者人数众多,其中甚至不乏年岁虽长,但曾在前朝亡国前或再战时曾有过短暂为官经验的沧海遗珠,竞争之激烈恐怕是大周开国来最强。   在这样一次官考中位列榜眼,实在是……祖坟冒青烟了!   徐静书猛地瞪大双眼,眸底浮起惊讶欣喜。   可还没等她想到该如何表达心中狂喜,顾沛远便抛给她一个真正的难题。   “眼下有个紧急职缺,若你选择应这职,那就连‘试俸’都免了,”顾沛远清了清嗓子,“只是这官职不大,风险却不小。哦,相比别部同样职等的员吏,这位置在晋升上还算通达,去年曾有连升三等的先例。”   连升三等,听起来很诱人啊。徐静书强忍挠头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请问顾大人,是什么……官职?”   “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   ****   若说御史台在旁人看来是个“专司找茬”得罪人的地方,那都察院就是整个御史台最最得罪人的地方。   而这“殿前纠察御史”,又是全都察院最得罪人的官职!   别看这官职挂个“御史”的官衔,其实只是九等员吏,连手书奏折的资格都没有。任上职责就是在大大小小的朝会开始之前,稽核即将面圣的大小京官们在服饰仪表、言行站立上不合律法规制之处。   可怕的是,最大的朝会通常也要八等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上殿!日常小朝会几乎都是五等以上,个个位高权重!   殿前纠察御史要稽核的对象,连个和他们平级的都找不出来!个个一根手指就能将他们拈成泥!他们却要每日去揪人衣饰对不对,等候面圣时的琐碎闲谈有无不妥!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若遇到脾气暴躁的武官,一言不合怕就要被套个黑布袋打成饼吧?连升三等是“追封”吧?!   天啊,之所以会出现紧急职缺,闹不好是因为前头卸任的殿前纠察御史“入土为安”了!   徐静书有些想抖腿。她在心中彻底推翻了先前那个“祖坟冒青烟”的结论。这样的机会,分明是祖坟没选对风水。   “顾、顾大人怎会觉得……我适合这个职位?”   “是鸿胪寺九议令段微生向我举荐的你,”顾沛远斜斜睨了她一眼,似在忍笑,“他前些日子上折,力主该替恭远侯沐家的沐霁昀、沐青泽请功,据说就是受你启发。他说,你很适合进御史台。我查了你的官考答卷与堂辩记档,方才又听你一番答言,也觉……还算合适。”   临场时脑中清晰缜密,应对敏捷,言辞坦诚,辩驳流利;答卷上文辞工整,大处有胸怀,小处顾细谨,对律法也似乎通透熟读。   除了胆子时大时小之外,几乎就是个注定要进御史台的人。兀自忍笑的顾沛远看她强令自己不要瑟瑟发抖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   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该如一块亟待成形的铁,需得有诸多锻造、淬炼的余地,最终才会被雕琢成器。若然时时事事完美、周全、圆滑到无可挑剔,虽是天生良玉,却少了许多可能性。   “当然,若你不愿,我便依官考排名依次往下再找人谈,你等下月放榜后进光禄府试俸再等更合适的职缺。”   顾沛远稍作斟酌后,补充道:“因御史台这职缺来得急,一下空出五个位置来,督查院在‘殿前督查’这块儿已经快转不过人手了。若按常规,我这里是可以直接交五个人给御史台,你们没得选。抉择的时间虽短,这机会却是信王世子昨日斡旋各方一整日,为你们争来的。”   他的这番话让徐静书忘了忐忑惊忧,傻乎乎愣怔半晌后,热烫了眼眶。   不管是昨日傍晚在泉山,还是今日来时路上,赵澈都没有提过他在这件事中做过什么。   顾沛远说是为“你们”争取的,徐静书却知道,这抉择的机会,赵澈其实是为她争取的。   打从最开始,桩桩件件与她息息相关的事,赵澈都在尽力为她预留余地与退路。他说过要让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便一直默默在为她争取更多可能。   却从不拿这些同她讨价还价。   徐静书抬起颤抖的右手,轻轻按住热流涌动的心口:“我应这职。”   她不等了。   要早些上路,早些开启征途,早些追上“那个人”的步子。   早些成为更好的徐静书,才能早些牵住他的手,一起窝进属于她的小房子。   当然,前提是她在任上必须谨慎言行,绝对不能祸从口出、英年早逝!   ****   从光禄府出来时,徐静书几乎是一溜小跑着上了牌坊外那辆等候多时的马车上。   坐在正中坐榻上的赵澈放下手中书册,抬眼望着那个急到自己撩了车帘蹦上来的小姑娘。   “是哪个职缺?你应了还是没有?”赵澈噙笑关切。   如今他毕竟尚未完全掌握信王府实权,自身又无朝职,虽有些事能打听到消息,但内里细节却也不能在事先完全掌握。   例如今日顾沛远要找人做补缺前的谈话,这事他清楚;但具体补哪个缺就只能闭着眼瞎猜。   徐静书蹿过来,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展臂圈住他的腰身。   赵澈周身一凛,僵直到只会瞪眼:“怎、怎么了?与顾大人谈得不顺利?”   “顺、顺利。”她抖抖索索抬起脸,倏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接连的诡异热情让赵澈不知所措:“吃、吃错萝卜了?”   “是、是殿前纠察御史,明日去都察院,后天正式上任当值,”她哭丧着脸,颤声道,“为了以、以防万一,我得多亲你几下。”   若在上任头一天就不幸“壮烈”……   噫,不管了,有备无患,先多亲两下回个本! 第六十章   三月十八,离卯时结束还有小半个时辰, 春日的天光尚未大亮, 徐静书在双鹂的护送下抵达御史台。   临近点卯时刻,御史台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正鱼贯入内, 府门前的石阶上人头攒动。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像很急,甚至有人一步垮过两三级台阶, 姿势看起来特别不稳重。   这与徐静书想象中的“点卯上值日常”完全不同。她本以为场面会很庄严肃穆。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很好的。如此平实真切的忙碌气氛让她忘了害怕人多,忘了惊惧“会不会有歹人窥视在旁等着抓她去放血”,忘了忐忑“会不会上任没几天就因为得罪人而被打断腿”……这类乱七八糟的事。   总之就是莫名心安。   “当官可真是……”双鹂不知这话该怎么说, 末了只能看着那些赶着点卯的官员们感慨一句, “这个点, 菜市口的人怕都没忙成这样。”   双鹂以往是信王妃徐蝉的近前武侍。徐蝉不担朝职自不需点卯,因此双鹂也是今日才第一次亲眼瞧见原来做官并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那样轻松悠闲。   徐静书接过双鹂递来的各项上任所需公文、函件, 笑容苦哈哈:“你别在外头干等整日, 白日里我必定不得闲出来见你的, 你到申时散值时来接就好。”   她这职缺顶得太急, 今日须得熟悉当值时的所有事项与章程, 明早就直接进内城督查小朝会,用脚趾头想想都知今日绝不会清闲。   双鹂目送她上了台阶后便折身回信王府。   ****   门口侍卫简单验了徐静书递上的公文函件,问了几句确认她的身份后, 出言为她指了去都察院的路径。   御史台辖下分左、右肃政台及都察院三部分。   大门内第一进的众院落便是御史大夫及御史中丞两位大人及其近前属官们日常处理公务的府衙, 第二进到第六进的院落都是左、右肃政台的地盘,第七进、第八进才是都察院。   此时离点卯结束明明还有那么两三盏茶的功夫,可沿途遇见的那些身着御史台官服的人全都不知在慌什么, 个个步履匆忙。   这让徐静书也跟着无端紧张,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紧赶慢赶地到了第七进,小声喘着调整紊乱气息。   她原以为自己来得够早,进了都察院的院门后,却惊见沐青霓正百无聊赖在回廊下踢砖缝玩。   沐青霓抬眼就瞧见她,先是一愣,在看到她身着常服抱一沓公文函件的模样后,顿时明白两人这就要成同僚了,于是雀跃地向她挥手。   虽两人之前并无直接交道,但沐青霓在明正书院时一枝独秀,每年领膏火银时都站在最前头,徐静书对她是很熟悉的。   至于沐青霓怎么一眼就认出自己,又为何如此热情,徐静书就有些拿不准了。   徐静书赶忙小跑着过去,执礼轻喘:“前辈……”   沐青霓是武德元年进入明正书院的,而徐静书是武德二年入学,按书院学子间不成文的规矩,这么称呼倒也没什么差错。   “什么呀就前辈?这不把我喊老了么?你可别执礼,出了书院大家就平辈,”沐青霓拍拍自己手上那沓公文函件,开朗笑道,“往后咱们是同僚!况且你又是阿荞的表姐,唤我名字就行。”   “成。”徐静书回她弯弯笑眼。   “当初你进书院时,阿荞还托我照顾你来着。结果我去偷偷瞧你好几次,见你好端端的,也没啥需要我照顾的,真是白白吃了她一顿饭。往后有什么难处记得同我吭声啊!”沐青霓豪爽得很。   “好,多谢啦,”徐静书轻抚心口顺气,小声问,“咱们现在做什么?该去见谁?”   “咱们这次补上来的共五个人,先时那位接引官说叫我在这儿等五人到齐,”沐青霓指了指主院的方向,“再一块儿去见中丞江大人。”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仅次于御史大夫的第二把交椅。如今的御史中丞名唤江盈,年岁与光禄少卿顾沛远差不多,战时曾主理过钦州的地方事务,还曾参与过大周律《朝纲》、《台纲》及《民律》的制定,是个颇有建树的人物。   徐静书诧异:“中丞大人不是同御史大夫同在第一进的府衙么?怎么又在都察院这里见我们?”   “左、右肃政台都另有专门的主簿,都察院目前没有,就由江大人兼管,所以她平日都在前头府衙和都察院这边两头跑。”   沐青霓是恭远侯沐武岱的堂亲侄女,又是个时常在外蹦跶的人,对朝中这些人情掌故自比徐静书灵通些。   徐静书点点头,艰难问出最关切的问题:“那你知不知道,这‘殿前纠察御史’的职位为何会一下空出五个缺来?”   不会真是因为“专司找茬”被人打死打残了吧?   “噢,听说是被调去右肃政台了,”沐青霓挠了挠脸,“这不开春了么?右肃政台要派‘风俗使’去各州巡查,好像是储君要求今年需多查什么事,右肃政台人手不够,就从都察院调了五位‘殿前纠察御史’去。”   御史台辖下三部虽共同肩负“纠举不法”的重责,对上至帝后、宗亲百官,下至普通百姓言行不合律法规制之处都有权发声,但三部在日常公务上又各有主责范围。   左肃政台主要负责监察各州军府,右肃政台监察地方,而都察院则主要监察京官、勋贵的言行。   而右肃政台每年春季会派出“风俗使”巡查各州,大周疆域广袤,这差事所需人手自是不少,如今又奉储君之名要增加巡查事宜,人手当然不够用了。   昨日顾沛远之所以强调“殿前纠察御史”这官职升迁快,就是因这官职对各部典章及律法最为熟悉,可随时补上许多职缺,且通常是到任就能上手做事,不大需再特地补训,因而算是各部所有九等文职员吏里晋升机会最多的。   徐静书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是被人揍得当不了值了呢。”   “你要笑死我吗?”沐青霓乐不可支地拍拍她肩膀,“放心吧!御史台职责就是‘专司找茬’,便是谁心有不忿,那也不至于动手……”   沐青霓顿了顿,敛笑环顾四下,确认没人注意她俩,这才接着道:“当然,我是说台面上。至于私下里有没有人会暗中下黑手,这我可就不敢武断了。毕竟这世间从来不缺公私不分、小鼻子小眼的人,是吧?”   她这严谨的补充让才松了口气的徐静书又白了脸——   说了半天,就还是可能会被打的嘛!   ****   等到补缺五人都到齐后,大家简单互通了姓名。   另三人分别叫刘应安、罗真、申俊。   除了徐静书与沐青霓勉强算是相识,余下都是初次相见。   遂州来的刘应安是个年岁较长的瘦脸男子,话不多;罗真则是上阳邑人士,比徐静书与沐青霓大半岁,三人年岁相近又都是姑娘家,便就自然而然地挨到了一处。   而那个叫申俊的少年只说了“原州申俊”这四个字后便再无话,似乎有点紧张。   五人也不耽搁,立刻同去见御史中丞江盈。   想是身兼数职的缘故,江盈显然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执笔翻着面前卷宗,一边头也不抬地对五人道:“昨日顾少卿想必已将紧要的事都交代给你们了,本官这里就不再同你们打官腔。今次你们五人补缺紧急,许多冠冕堂皇之事就推后再说。待会儿领了官服就赶紧去看明日小朝会的上朝官员名单和你们的职责事项,明早寅时直接进内城上值。”   如此雷厉风行的做派让五人脸色各异,不过这是上官指令,没人问他们意见,老实应诺就是了。   “你们虽不必经历‘试俸’,但也不是到任后就能彻底高枕无忧,”江盈提笔在卷宗上落下批示,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望着他们,神色近乎严厉,“记住,在其位就得谋其事。当值时就须得抛开一应人情与顾虑,只要是违背律法规制之事,你们就必须站出来纠正。若被本官发现有人渎职,剥去官袍退回原籍都是轻的。明白吗?”   “我等谨记。”五人齐声答。   江盈忽地想起什么,又对正欲退出的五人道:“沐青霓,你不用住官舍的吧?”   到底沐青霓是恭远侯家的姑娘,即便江盈此前与她没什么交道,也不至于对她一无所知。   沐青霓眼前发黑,扶额哀嚎:“江大人,我家在城西,咱们御史台可在城东!可怜我今早为了赶卯时之前到达,丑时过半就起来了,家里阿黄都还没起呢!”   “阿黄是谁?”江盈茫然脱口。   “呃,我家的狗,”沐青霓尴尬地摆摆手,“那不重要。我是说,我今日就只从家里赶过来就起那样早,往后当值时还需寅时之前就进内城,您这是要我子时一过就起身吗?”   她是个夜猫子,子时睡没睡还两说呢。   “你可以骑马。”江盈被她逗笑。   “再是骑马,那不还是要穿城而过么?总不能每日天不亮就在城中策马狂奔吧,皇城司会请我吃牢饭的。”   ?   皇城司负责内外两城防务,对在外城策马有相对严格的规定。为免扰民、伤民,如无特殊许可或紧急理由,若天亮之前在外城范围内当街策马狂奔,会被处以三日拘役并课罚金。   “本官待会儿就替你向皇城司报备,你只要留心些别伤着人就好,”江盈无奈笑叹,“新的官舍约莫要到六月才能落成使用,先紧着外地来京的同僚们吧。”   “哦,好。”沐青霓揉了揉眉心,小声应了。   “徐静书也不必住官舍吧?”江盈对徐静书不太了解,只是看过她的卷宗记档,知她曾是京郊明正书院的学子,又是以镐京户籍应的官考,想来家就在京中了。   “是。”   徐静书其实是想住官舍的。不过方才江盈都说了要先紧着外地来京的同僚,她心中思忖着近日先辛苦点早起,等手头事都理顺了再做打算便是。   申俊主动道:“江大人,我在柳条街赁了屋,也不必住官舍的。”   江盈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   ****   领官袍时五人才知,由于他们补缺上任太急,官印都还没准备。   “天,这样……真会有人将咱们当盘菜么?”刘应安苦笑,摇头轻喃。   旁侧的老员吏耳尖,模糊听到他的自语,便笑着宽慰道:“别想那么多。当值时咱们站在殿前只问对错,不必管对方官职、封爵。”   “咦,明日储君也要上朝?”罗真心直口快,盯着手上的明日上朝名单脱口道,“若储君出了错,我们……”   “职责所在,自是该说的。”老员吏笑得有点复杂了。   是“该说”,不是“一定要说”,这中间的余地显然就要靠各人领悟与权衡了。   “皇城司骁骑尉?平日小朝会惯例不都是五等以上官员吗?”申俊又有新发现了。   “哦,明日是皇帝陛下指名召见他的,”外头有人在唤,老员吏便对他们五人道,“虽上值时可手持这些典章,但若临时才翻阅对照总归容易有疏漏,你们先仔细过一遍,若有疑问就记下,我待会儿回来再替你们解答。”   老员吏匆匆出去后,厅中只剩五人。   大家都是紧急补缺上来的,差不太多的两眼一抹黑,相互间问也白问。于是便各自专心翻阅手中典章与册子,场面顿时安静。   徐静书默默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崭新官袍。   天水碧素锦文官袍,银色丝线绣小獬豸,衣摆是流云纹。   御史台九等小官的穿着,看着似乎平平无奇,点睛之处是那些勇武刚直仰着头的小獬豸。   獬豸是上古神兽,体形小者如羊,大者似牛,外形与麒麟相仿,唯独头上多生一角。它懂人言知人性,能识善恶忠奸,能辨是非曲直,发现言行奸、邪之人,就用角将对方触倒吞食。   在世人眼中,它是“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御史台、大理寺及吏部都以獬豸为图腾,以此彰显维护法度威严的责任与决心。   明日上朝的有储君赵絮,有徐静书的救命恩人李同熙,还有那么多德高望重或于国有功的朝廷肱骨。   徐静书扪心自问,很确定自己是怕的。但她也很清楚,哪怕明日真是储君或她的救命恩人出了错,她也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反正任是谁也不会在殿前动手,大不了下朝时她跑快点就是,哼哼。   怕不可耻,发抖不可耻。   渎职才可耻。   ****   申时散值时,徐静书头晕脑胀地与同僚们告别后,行到御史台牌坊外的小巷口。   远远就瞧见熟悉的马车停在那里,信王府的车夫斜身坐在车辕上冲她笑笑,却不见双鹂。   徐静书以为双鹂在车厢里坐着等,不愿让她麻烦地再下来迎,便小跑过去自己上了马车。   结果车厢内的人却是赵澈与赵荞。   “阿荞怎么来了?没在泉山多玩几日么?”徐静书尤其无力地笑笑。   “我回来办点事,下午正好闲在家,就同大哥一道来接你,”赵荞笑嘻嘻地牵过她的手,拉她与自己一道坐在车厢内的侧边长椅上,“今日顺利么?当官好玩不?”   赵澈不着痕迹地瞥过徐静书那只被赵荞握住的柔软小手,颇有点不是滋味地无声哼了哼。   徐静书咬住唇角忍笑,片刻后才软软答赵荞的话:“看了一整日的典章,中午吃饭时都没敢停,脑子里塞得满满当当。我觉得我或许能当场给你表演颅骨炸裂,你说好不玩不好玩?”   “瞧你这面色菜青,青中又透着红,红里还带着惨,啧啧,真可怜。”赵荞伸手替她轻揉额穴。   徐静书今日是着实累着了,便也没拒绝赵荞的好意,可怜兮兮地闭了眼:“往后更可怜呢。江大人说眼下官舍要紧着外地来京的同僚,我没有官舍住,以后每日好早好早就要起。真想在内城门口打地铺算了。”   “兔子大了总会需要自己筑窝的,或许你可以先去同阿荞住,”赵澈淡垂眼帘,温声道,“她在柳条街十七巷赁了宅子,两位母亲还正愁她在外独居没有照应。”   赵荞如梦初醒,喜上眉梢:“对对对!是兵部侍郎纪君正大人的宅子,武德元年皇帝陛下赐给他的,可大了!我打算自己弄个说书班子,就赁下那宅子来用。那里离御史台和内城都近,你就不必起太早。”   徐静书睁开眼,挠头踌躇。   在信王府毕竟是投亲寄居,于情于理都该在谋职后搬出来,这也是她当年到信王府时就打算过的。   只是这样一来,往后能见到表哥的机会就少了。   她不舍地偷看了赵澈一眼,心中有点酸涩轻疼。   不过,这样也好。若她连走出信王府都做不到,又何来底气与他并肩携手?   “那我要摊一半租金,还有伙食。”她对上个赵荞的目光,认真道。   赵荞原想拒绝,见她十分坚决,便改口道:“我白日里会时常召集些人在那里攒说书本子,你只是散值后回去睡个觉,到底那宅子还是我用得的,租金你摊一成就好。”   九等文官的薪俸没几个钱,若摊一半租金,怕是剩不了几个铜角了。这点赵荞多少有数的。   徐静书却不肯:“不行,就得摊一半。”   “二八!”赵荞咬牙让步。   “四六!”徐静书也让步还价。   “不行不行,”赵荞急了,“三七!这我底价了啊!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许再犟,再犟没得姐妹做了!”   “好吧,那就三七。”   表姐妹两个达成共识后,便又说些其他闲事去了。   赵澈闭眼靠在车壁上,一路沉默,唇角淡淡勾起。   接下来府中也该有些动静了,脾气火爆的阿荞与胆小的表妹都不适合在场。   小兔子已经迈着毛茸茸小短腿儿跑上路,他也不能再继续站在原地。   一起往前吧,各自尽力,给对方一个更好的自己。 第六十一章   回到信王府梳洗换衫后,徐静书一反往日的习惯, 先去涵云殿向孟贞问了安, 再去承华殿见姑母徐蝉。   徐静书将自己在明正书院求学时攒下的膏火银交给了徐蝉。   “按规矩,每个人在成年谋职后, 都该向家中尊长者交上家用,”徐静书恭敬执晚辈礼, “若无姑母,就无我今日。往后每月的薪俸,我也会送回来一半。虽不多, 但请姑母一定要收。”   “你这傻孩子, ”徐蝉以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额角, “不必一半那么多。上任后就不比你当初求学时,任你再是俭省, 有些开销也是免不了的。等你往后高官厚禄再说给一半的话。”   信王府不缺她这笔钱, 徐蝉也不缺。但徐蝉明白这是小姑娘长大成人后的担当与骄傲, 便也不推辞, 心中盘算着替她存下, 将来她成婚时再连同自己替她备的嫁妆一道给她。   徐静书歪着脸想了想,点点头:“多谢姑母教诲。”   接着,她向徐蝉说明了需搬出去与赵荞同住的原因, 徐蝉伤感愣怔片刻后, 还是点了头。   “也好,若每日这样来回穿大半城地跑,长久下来你怕要吃不消, ”徐蝉以指尖轻掸去眼角泪痕,唏嘘一笑,“与阿荞同住,相互也能有个照应。你将念荷与双鹂也带着,再加上阿荞自己的人手,姑母也就不担心你什么了。”   “念荷与双鹂,我就……”   “带着!”徐蝉截下了她尚未出口的推辞,“如今这世上,徐家没剩几个活人了。除了你表哥,你是姑母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血脉牵连。”   哪怕那丝牵连如此薄弱,但上数五代到底同宗同源。   “静书,你争气,选了一条姑母当初不敢选的路,一步步踏踏实实走过来了,往后必定还会走得更远,徐家当以你为傲。我半生庸碌,这几年也没帮上你什么,如今不过是拨出两个人照应你起居、维护你安危而已……”   徐蝉百感交集,源源涌起的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   对她来说,如今的徐静书不仅仅是她的远房侄女,而是她原本可以有,却亲手放弃的另一种人生。   若她当年没有因为虚荣、懒怠而在自己毫无立身之本时选择了这桩看似飞上枝头的婚姻,如今的徐蝉或许会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人到中年才懂,依附他人终归只能甘苦自知,可惜谁的人生都无法再来一遍。   徐静书被她惹出泪意,上前抱住了她。   “好好的,啊。在外若遇到什么难处就叫人回来说,”徐蝉回抱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泪珠大串大串滚落,却又带着笑,“得空时记得常回来让姑母瞧瞧……”   “嗯,会常回来的,”徐静书哽咽道,“姑母若得闲,也可与贞姨去看我们的呀!阿荞说那宅子可大可大了。你们带小六儿来玩,表弟表妹们得闲时也一起来,可以听阿荞领人说书,我散值回去就给你们做吃的……”   自从那年徐蝉与孟贞在御前迫使赵诚锐定下赵澈的世子之位后,赵诚锐与这两位妻子之间关系的恶化几乎肉眼可见。   这几年他在府中的时间愈发少了,几乎总是早出晚归,若府中无大事,他通常都踩着宵禁之前的点才回来,整个一个披星戴月的架势。   其实闭着眼睛想也知他在外不可能有什么大事做,无非就是吃喝玩乐、拈花惹草。不过他没再抬人进后院,徐蝉与孟贞便权当什么都不知。   他每日回来后也甚少宿在承华殿,对涵云殿更是半步都不近前,多半在后院雅姬处,偶尔去赵渭、赵蕊的亲生母亲琼夫人处。   如此数年,徐蝉与孟贞的日子也就这样了。   好在府中几个孩子一年年长大向好,对她俩也足够敬重,这或许是她们为数不多的宽慰。   “好,”徐蝉取出绢子替她擦去眼泪,“明日你只管去当值,要收拾些什么东西就吩咐给念荷与双鹂,姑母会安排人替你送过去的。”   ****   从承华殿出来时,徐静书与前来向徐蝉问安的赵澈迎面相逢。   赵澈惯例将平胜留在了殿外,独自一人走进来的。他在人前还得装盲,步子迈得极缓,目不斜视。   徐静书小步迎上去,低声问:“我扶你进去?”   “不用。”   “那,我等你出来,一道去你含光院吃晚饭?”   明日散值后就直接去柳条巷那边了,徐静书自有许多话想对赵澈说的。不过,她又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   “回你院里自己吃,吃完早些休息,”赵澈仍旧看着前方,温声轻道,“过几日我会去找你的。”   “诶,你……”   徐静书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身后有人迎出来。   “世子安好。”   徐静书只得收了声,闷闷低头出了承华殿。   她倒没生气,因为心里清楚他这样也是因为不舍的缘故。   人就是如此奇怪。   他很清楚搬出去对她是利大于弊,所以才会提出让她去与赵荞同住的建议;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步势在必行,所以才没有过多犹豫。   但当事情真真摆在面前时,又难免因不舍而难过失落,说什么都不合适。   总不能像方才与姑母那样再同他抱头痛哭一回吧?   好在也并不是天涯相隔,虽往后相见的机会定不比从前,但总归还是能见着的。既他说了过几日会去找她,那就到时再说吧。   哎,此时无声胜有声。   ****   武德五年三月十九,徐静书首次当值,正式履行“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的职责。   今日是四位资深殿前纠察御史与徐静书等五名新进御史一道,见有资深的前辈同僚提点,五位才上任的新官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负责内城防务的皇城司卫戍验过令牌与身份后,便放行让他们随内城引路侍前往勤政殿。   这还是徐静书生平头回进内城。不过天光太暗,加之心中多少有些紧张,她对内城各处尊贵华美的细节倒是没留心几分,反正僵手僵脚跟着大家走就对了。   寅时近尾,她与八名同僚一道在勤政殿外站定。   此时勤政殿外除侍者与内城护卫外,就只他们九人到了。四围清寂,只能听到早起鸟儿啾鸣剥啄。   上朝官员们最早也得正卯时才到,殿前纠察御史须得比他们到得早,方便提前做些安排。   “那,皇帝陛下几时到呢?”罗真抱紧怀里的典章,压着嗓子好奇地询问资深同僚。   “皇帝陛下偶尔正卯时一过就会到。不过,若有旁的事,那就说不准了。”   徐静书、沐青霓、罗真、申俊年岁都不过十六七岁,对前辈同僚口中那“旁的事”都显得有些懵懂,倒是年岁稍长的刘应安笑了笑。   “众官等候皇帝陛下到来时,通常会站在这几个区域,大都是三五扎堆说说话,并不会整整齐齐排着。到时咱们就三人一队,分区块来回巡,明白了吗?”   “是。”   五位新官应下后,又向前被同僚们简单请教了几句经验,接着便按各自小队负责的区域分头散开。   徐静书顺着前辈同僚先前比划的方向看了一圈,发现勤政殿前这块空地可不小,光是信步漫走一圈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即便九人分三队来回巡也不轻松,难怪都察院要紧急补人上来。   将当值时的事项简单捋一遍后,天边有晨光熹微,渐渐有上朝官员到了。   徐静书与罗真被分在一块儿,由一名资深同僚带着些。   资深同僚又简单为她俩再划了小范围,两人便满脸严肃地抱着典章往各自负责的小区域来回逡巡,谨慎地看着在场的每个人。   两人年岁轻,之前也没机会见这样多肱骨重臣,靠认脸是认不出几个人的,大都只能凭对方衣饰对照手中的上朝官员名单去确认对方身份。   天色还不算太亮,怕看漏了什么细节,徐静书只能硬着头皮走得离别人近些去瞧。可她又担心过分太近或脚步太重会唐突冒昧,便尽力绷着脚尖将步子放到最轻。   “你这小孩儿,当值就当值,蹑手蹑脚做什么?好生走路!”男子嗓音冷硬,颇有几分刚正武风,活像威风凛凛的将军在演武场上训小兵似的。   徐静书被吼得脑子一懵,将本就挺得笔直的腰背再往上抻了抻,明眸惶惶大张,略抬头与对方严厉的双眸对上。   明明一对桃花眼,却冷冰冰,有点凶。   徐静书是来“纠错”的,可啥都还没看清就先被“纠错对象”反过来训个满头包,真是颜面扫地。   好在徐静书向来是个能虚心受教且知错就改的,虽觉有些丢脸,却还是很感谢对方的提醒。   “多谢……”她看了看对方的衣饰,顿时卡壳了。   金甲外罩单袖素青锦武袍。   她记得当今朝堂上能这么穿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小五儿赵蕊的恩师,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另一个则是沐青霓的堂姐夫,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钟离瑛老将军是位女将领,且年过六旬,若无十分紧要的大事,皇帝陛下是不会劳动她老人家天不亮就进内城的。   那么,眼前这个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徐静书清了清嗓子,尽力想从自己发僵的面上挤出一点笑来:“多谢贺大将军指正。”   贺征轻轻颔首,冷漠脸:“嗯。忙你的去吧。”   这是位少年戎马的大将军,在复国之战中多次冲杀在前,功勋卓著到撰述战史的人每逢涉及重大战役都得呈交到他手上先行过目印证,得他点头确认无误才敢成册。   如此人物,徐静书只在武德元年他成婚那次远远瞥过一眼,今日这样近说上了话,让她觉得仿佛做梦似的。   虽是被凶巴巴训了,却莫名荣幸。   不过,荣幸归荣幸,职责还是要履行的。   徐静书仔细打量了他的穿着佩饰,感觉这位年轻的大将军是个极为自律的人,所有细节无一不合规制。   “贺将军方才……”她咽了咽口水,淡垂眼帘小声提醒,“有句话不对。”   “什么?”贺征轻讶。   “您唤我做‘你这小孩儿’,这不对,”徐静书略抬臂弯,将手中那本列了百官殿前仪容、言行规矩的典章示意给他看,“我姓徐,是都察院新上任的殿前纠察御史。您可按官职唤我‘徐御史’,或直呼我的姓名徐静书。”   贺征先是一愣,接着便向她执了浅浅谢礼:“多谢徐御史。”   徐静书欠身还礼,正要离开,却有两人行过来同贺征寒暄。   “阿征,你这算不算马失前蹄?大清早就被殿前纠察御史训话,这事在你身上,五年加起来也不足三回啊。”其中一人幸灾乐祸般笑道。   徐静书抿唇后退半步,认真打量来的两人——   说话的是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他身旁那个似笑非笑看着她的是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   徐静书有些头疼,暗暗冲他使了个眼色。   天光虽朦胧,但李同熙作为一个武官,目力显然不会太差。   不过他似乎完全没明白徐静书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好笑地低声脱口:“抛什么媚眼儿?”   徐静书面上霎时爆红,心中生出种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捏成扁团子的冲动。   有这胡说八道的功夫,怎不低头检查一下自己腰间官符!挂错位置了!   ****   殿前纠察御史这职位是真的很得罪人。职责说来是监督上朝官员的仪容、言行,不过这种场合百官们通常也不会乱说话,会被揪出来的错处多半都是服饰仪表上的小差池。   而且,毕竟官员们都知道自己这是来上朝面圣,出门前必会自己先检查一遍,再如何也出不了“殿前失仪”的大罪过,最多就是无伤大雅的小纰漏。   以往殿前纠察御史们对这种小纰漏并不会过分较真,出言提醒后,若对方敷衍应下却懒怠改动,纠察御史们也不好显得太过咄咄逼人——   尤其对方是李同熙时。   以往的那些个资深殿前纠察御史们凡见他在繁缛小节上的差错,多半时候都只能当自己瞎,或记录在册,回去后提请主官弹劾他。   反正当场纠错的结果几乎都是争执僵持到皇帝陛下到来,然后他进殿,纠察御史们闭嘴叹气。   他被罚过被训过多次,下回照样我行我素。   每回都这么循环往复做白工,殿前纠察御史们见他就头疼,根本不想和他动嘴。   偏赶上徐静书今日新官上任,生怕自己不够尽责;而李同熙又是出了名的“说不听”,这便莫名其妙杠上了。   “李骁骑,上朝时官印需悬在左侧。”徐静书硬着头皮,小声又提醒了一遍。   李同熙的顶头主官齐嗣源,以及那个刚正克己的贺大将军也是够够的。两人显然很清楚李同熙是个不大服管的刺儿头,却非常默契地退开半步,看热闹似地盯着这两人,并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此时天光渐亮,今日来上朝的官员全都到齐。   原本大家各自三五成群分散在四下寒暄闲聊,当近前有人发现新来的殿前纠察御史与李同熙杠上后,便也不聊天了,一个个悄悄挪着往这边围。   谁也不知皇帝陛下几时到,等候的空档磕闲牙哪及看热闹有趣。   发觉周围的人多了起来,徐静书实在很想翻白眼。这些朝廷肱骨怎么是这样的?和她以往想象的真是截然不同!   到底李同熙曾是当年救过她的人,她并不想让他当众失了颜面。原本想着提醒一下,他将官符换到左侧她就走开,晚些下朝时再偷偷找他赔礼安抚,偏他就是不肯。   李同熙本就是个不肯轻易服软的,这下又多了围观者,他自不会轻易让步。   “这几年我惯例都是将官符悬在右侧的。”他倔强地抬了抬下巴,俯视徐静书的眼神里有淡淡火气。   “任何惯例,效力都不会大于成文法条,”徐静书忍住抖腿的冲动,软声道,“《朝纲》第二卷 十八页三十九行明文规定,官符既是官员身份的象征,也官员行使职责时的信物,应悬于腰间左侧尊位,醒目于人的同时也是自省。”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看到,她说这番话时抱了紧手中典章,仿佛这样就能有所支撑,却并无翻阅或偷看的迹象。这般流畅地脱口而出,不熟悉《朝纲》的人只怕要误以为她是临场瞎编、信口开河。   有人发出惊讶轻叹,忍不住多看这嫩嫩生的新御史一眼。   李同熙显然也被她这张口就来闹得有些招架不住,眉心紧紧皱在一处,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知地握成拳。   徐静书当然明白,对于他这种惯常不拘小节的洒脱武官来说,自己这般斤斤计较有多讨嫌。甚至很像个小白眼狼。   但是她不能退让,她要对得起自己官袍和官符上的小獬豸。   “不独我一人将官符悬在右侧,武官武将大都有这习惯。左侧要佩刀剑的,官符左悬碍事,临敌时影响出手速度。”李同熙咬牙还击。   “律法不外乎人情,若考虑临敌这点,确实可悬于右侧。”徐静书认真地点点头。   李同熙神色稍霁,翻个白眼哼了哼。   徐静书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可是,上朝面圣时不佩刀剑。”   她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忍下抱头鼠窜的冲动。她发誓,李同熙此刻那眼神意思就是很想揍人!   “储君领兵出身,有时也会习惯如此。你怎不管?!”   李同熙颇有点恼羞成怒,却又不能真的在殿前殴打纠察御史,便破罐子破摔般将这祸水引向正闲闲在旁看热闹的储君赵絮。   徐静书回身,果见面色尴尬的储君赵絮立在人群最前方——   储君符也果然悬在右侧。   “方才未瞧见储君到来,还请储君海涵,”她执礼颤声,笑容别扭,“请储君,将金符换到左侧。”   艰难说完后,她在心中含泪捶地:徐静书,你可真是出息大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絮: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下班去财务结下工资。   徐静书:呆若木兔.jpg 第六十二章   今日参与小朝会的大小官员加起来约莫四十人上下,这头忽然围了十来个, 自是惹人侧目。   与徐静书同巡这区的新同僚罗真回头瞥见这阵势, 赶忙行过来探看究竟。   罗真透过人缝瞧见赵絮身上的储君金符,当即明白徐静书这是与储君杠上了, 顿时不知所措地慌了手脚。   九等小文官第一天当值就同储君“交锋”,会有什么下场?罗真不知道。寒窗十余年, 读过的所有书本上都没见过如此先例。   况且如今这储君还是个才会走路就坐在马背上随皇帝陛下征战复国、及长后又亲自领军过的铁血人物,她对于“当众被人纠错”这种事会作何反应,旁人真的很难预料。   随后赶来的那位资深纠察御史拍拍罗真, 小声提醒:“别慌, 站稳。”   语毕举步走上前。   “储君……”   赵絮抬手制止了资深御史, 目光烁烁望着徐静书:“御史贵姓?”   “回储君,免贵, 姓徐。徐静书。”   徐静书脊背僵疼, 心中不停道, 不能抖, 不能抖。储君绝不会在殿前动手的, 别怕别怕。   “若没记错,徐御史方才也认同了李骁骑所言,武官武将左悬官符多有不便。既大家都有此共识, 可见这条规制在制订时就有不够周全之处。既如此, 徐御史也不能稍稍圆融折中?”   赵絮神色平静,只眉梢淡挑,谁也看不出她问这话究竟是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从立朝以来的种种迹象看来, 赵絮虽在有些事上比较强硬,却不是个倨傲刚愎的独断者,并不会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   只是她有权主宰大多数人的前程将来,光这点就足够许多人面对她的冷脸时如履薄冰。   而且,虽她成为储君还不足一旬,但自武德元年起就以公主身份协理国政,战时又曾执戈跃马征战杀伐,故而那份上位者的气势几乎浑然天成,根本无需音量、语气、神情来强调。通常只要她面无表情,哪怕说着最平淡的寒暄客套之言,旁人都能轻易感受到巨大压迫。   偏生徐静书性子里有个很古怪的地方。   本质上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相比“因在任上恪尽职守得罪了储君而前途暗淡”,其实她更怕的只是被人打。   这大概是小时种种遭遇在她心中留下的隐秘创伤之一。   其实她真正惧怕的不是迫人威势,也不怕做事辛苦,更不怕将来在官场上被钳制、打压。她甚至不怕黑,不怕鬼,不怕独自走夜路。   可以说,她不畏这世间大多数无形的压力。一直以来她最大的恐惧都是些最本能却又最实质的事。   比如吃不饱饭。比如被遗弃而流落街头。比如死亡。比如被打。   这些会在实质上造成躯体伤害或危及生存的事,才是她真正罹惧惊忧之所在。   所以只要不断提醒自己“储君绝不会在此刻动手”,她心中的畏惧感就能暂时得到缓解。   徐静书深深吐纳好几回,嗓音慢慢回归正常,糯糯软软,却不抖了。   “回储君,下官以为,这条规制确有考虑不周,甚至未顾及实用之处。若将来针对武官武将的特殊情况颁行补充条款,乃至彻底废止这项条款,御史台所有人自当按新律执行。但,在新律颁行之前,请恕下官无折中之权。”   御史台、大理寺、吏部并称“三法司”。法司者,执掌法度、衡量对错也。因其职责关乎天下秩序,这群人就必须严格遵循律法、典章上的条款去督促大家令行禁止。   “衣饰仪表、官符位置,这种微不足道得差错说来绝不至动摇国本,但法无大小。既规制成文成款,颁行天下,就注定需要有人去监督其落到实处。若有人能在小规上折中,往后就难保不会在大律上圆融。三法司辖下官员不拘职位高低,都不能以个人见解与好恶偏向私自改动法条约束范围,否则轻则乱象横生,重则……”   重则,将有可能重蹈覆辙,使言官御史、诸法司沦为党同伐异的利器。   看似危言耸听的稚嫩阔论,却是血书青史上无数次记载过的教训。许多王朝从鼎盛走向倾颓,追溯最初,都是祸起于小节失守,及至法度威严与公信名存实亡。   徐静书知道自己这样斤斤计较很讨人嫌,但谁叫她选了当这么个专门得罪人的差?在其位就得谋其事、笃其行、信其责。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她小心翼翼抬眼环顾四下众官。   今日在场者都是从亡国之祸中过来的,大多是追随皇帝陛下缔造这大周新朝的肱骨人物,其中某些人甚至是参与制定种种繁缛法条的人。   大周建制才到第五年,前车之鉴不远,徐静书相信他们绝对比她更明白,当初制定这些规则时的苦心与考量。   只是人有惰性是常情,太平日子里有时难免会觉得没必要计较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节而已。   她理解他们的人之常情,却也很希望他们能理解她的职责所在。   众官沉默,面色各异。   赵絮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将自己的储君金符换到左侧后,竟像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先前那般,朝徐静书浅浅执了谢礼。   “多谢徐御史指正。”   语毕,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退出人群。   既储君已为表率,李同熙自也不好再闹下去。于是重重冷哼一声,也将自己的官符换了边——   临走之前同样瞥了徐静书一眼。   先时赵絮那一眼高深莫测,徐静书没能品出其中真意。但李同熙这一眼她却奇异地看懂了。   明晃晃五个凶狠大字:你给我等着!   ****   今日小朝会所议事项显然比较顺利,午时刚过就有御前近侍振响了退朝玉铃,与会众官鱼贯步出勤政殿。   徐静书觉得,殿前纠察御史每日要在内城候到散朝,这真的极度不合理。   明明只需在上朝之前纠错,又不用跟着进殿,退朝时也没什么事非做不可,怎就不能在众官进殿后直接跑路?!在勤政殿外安静陪站大半天,不能说话不能动,是等着散朝后方便被人群殴吗?!   脑中浑噩空白两个多时辰的徐静书缩着脖子侧着脸,低头贴着墙根疾步快快走。   亏得她这时还记得“在内城不得无故狂奔”。若非如此,她当真很想团成球骨碌碌滚个疯快。   茫然的沐青霓大步跟上来:“静书,你……”   退朝众官的嘤嗡交谈声淹没了沐青霓后面的话。双唇颤颤紧抿的徐静书白着脸,小步子迈得更快。   好不容易出了内城门,徐静书毫不犹豫地开跑,拼尽全力留给身后的皇城司卫戍与退朝众官们一个拔足狂奔的纤瘦背影。   一路跟在后头目睹全程的李同熙忍俊不禁:“那小家伙早上不还一副铁头钢牙的样子?储君的面子都不给,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这时跑个什么劲,呿。”   他的顶头上官齐嗣源抬手往他后脑勺一拍:“有脸笑话别人?早上若不是你与人家为难,至于闹成那样吗?竟还将储君扯出来挡事……”   “您这马后炮,啧啧,”李同熙捂着后脑勺笑笑,倒也不怕他,“我认打也认罚,行了吧?”   “急着找什么揍?在涟沧寺同一帮僧人较劲,回城上个朝又要与殿前纠察御史较劲,平日里缉盗捕贼要同百姓较劲,就你到处跟人较劲的狗脾气,还担心没机会挨打?我告诉你,月底之前若还没查清楚泉山的事,便是指挥使大人有心护着你,我也不会手软的。到时数罪并罚,我亲手打残你,再给你养老送终!”   齐嗣源单手叉腰,没好气地瞪他。   这李同熙能力没得说,办差又十分尽心,却是个水泼不进火烧不透的鬼见愁,三天不捅娄子他的上官们就会觉得烧了高香了。   ****   “我叫你稽核涟沧寺的常住人员,你能给我查出成王殿下别业内有可疑人士出没!查就查吧,偏又没逮住现行,这都几天了还没弄明白对方是怎么上的泉山,你可真能给我找事。”   说到这事,齐嗣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正是李同熙今日突然被皇帝陛下召到殿前问话的原因。   “你说说你这脾气到底怎么长的?那成王殿下的别业是你‘觉得该搜查’就能畅行入内的?没拿到现行你瞎咧咧什么?最后还得我这上官帮你圆烂摊子。”   被训个满头包的李同熙哈哈笑:“多谢齐大人周全!放心,我办事不会给您和指挥使丢脸的,保管在执金吾的人之前弄明白那件事。”   他想了想,凑近齐嗣源,正色道:“我有些怀疑那人是走司空台出入的泉山。但司空台在悬崖边,脚下就是涟沧江……”   这世间真有肉身凡胎之人如此艺高人胆大?!   “可泉山由咱们皇城司与执金吾两部人马联手巡防,除了司空台,几乎没有布防空白之处。若那人不是从司空台上泉山、潜入成王别业,我就真想不出‘他’还能从哪里出没。总不会是从天而降吧?”   有人悄无声息避过了泉山的两部联手巡防,出入过成王殿下在泉山的别业,意图不明,这让李同熙毛骨悚然的同时又火冒三丈。   若不逮着那嚣张的王八蛋,皇城司的面子往哪儿搁!   齐嗣源认真地想了想,低声叮嘱道:“去寻兵部侍郎纪君正大人……哦不对,君正出外办差了。这样,明日你拿我的帖子去国子学,请沐大人帮忙去泉山司空台实地勘察一遍,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诶?沐大人?沐青霜大人?她如今不是管辖京畿道及镐京各个武科讲堂的学政官么?她有那本事下司空台的悬崖?她敢?”李同熙撇撇嘴。   国子学毕竟文官为主,李同熙对大多数文官都不是太瞧得上。   齐嗣源踹他一脚,笑啐:“狗眼看人低。那可是当年循化沐家的小霸王,山地丛林战的翘楚!她十六七岁就能领兵镇守利州边境的金凤雪山,无援军无补给都能打出一比十的大捷战损,区区司空台下十余丈悬崖,对她来说那叫玩,懂不?”   李同熙目瞪口呆:“这……你编来唬我的吧?”   “你以为我是你啊?”齐嗣源白他一眼,“到时不管查到什么都别急着声张,回来再议。我总觉这事气味不大对。”   “什么气味?”   “你想,此人既能在两部巡防之下出入泉山而不被察觉,为何会大意到在成王别业外头留个可疑记号让你们发现?”齐嗣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总觉着是自己人,提醒你们泉山防务有漏洞呢。”   到底是哪个“自己人”这么讨厌?!有话不能大大方方直说吗,鬼鬼祟祟搞什么幺蛾子!添乱。   作者有话要说:  赵澈:总觉得有人欺负完我的表妹,还在背后说我坏话。眼神突然凶巴巴.jpg   第六十三章   下朝回到储君府邸的赵絮一进府门,就有人来禀报说“信王世子在偏厅等候”。   赵絮摒退左右, 大步流星走向偏厅, 扬声喊道:“赵、澈!你个惹事精!出来挨打!”   与她在外间那“威严冷硬的储君气势”全然不同。   其实她戎马出身,骨子里还是偏于爽直豪烈的。只是如今身份摆着, 在外间不得不端着些,回到自己府中面对十足信任之人, 当然就不必再那么辛苦了。   赵澈既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堂弟,如今又是她储君班底暂不能被公开的中流砥柱,两人在私底下的相处自是随性许多。   被点名的赵澈丝毫没有出来现身的意思, 赵絮神色也并非真的愠怒。   一进偏厅她就瞧见赵澈正悠闲地与自己的驸马苏放喝茶, 还拿小锤敲松子吃呢。   “储君何故发怒振声?”赵澈偏过脸望着她, 浅笑从容。   甚至有点欠揍。   “叫你护送个人上泉山交给成王,那是秘密任务。懂什么叫秘密吗?!你大张旗鼓留个标记是想显摆什么?怕人不知你成功绕开了皇城司和执金吾的两部巡防?”   赵絮步子重重地走过去落座, 接过苏放递来的茶盏, 豪迈地一饮而尽, 没好气地说着反话:“瞧给你厉害的!如今皇城司的人被惊得不轻, 都提请要进成王别业搜查了!”   “咦?”赵澈尴尬地以食指轻挠面颊, “他们不好好反省泉山防务漏洞,搜成王兄的别业做什么?”   “你在泉山时没瞧见皇城司最近是李同熙在那边坐镇啊?那家伙是个会安分按套路走的主?”赵絮从骨瓷小碟中摸了一颗松子丢向他。   他笑着抬袖一挥,将那松子挡向驸马苏放。   苏放稳稳将松子握到掌中, 对赵絮笑笑:“给你剥?”   “好啊, ”赵絮弯了眉眼,“多剥点。”   两人只不过四目相对着笑笑,竟就让人嗅出点齁人的蜜意来。   赵澈支肘扶额, 屈起指节轻叩桌面:“说正事呢。”这俩人,欺负谁不能和心爱的小姑娘腻腻歪歪呢?!   “你成王兄从那人口中挖出消息了。咱们这头最近先放些风出去,看长庆姑母那头如何应对。至于你父王,只要长庆姑母那头有动静,他必定会望风考虑后路,你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做好该做的准备就行,”赵絮正色叹气,“都是一家人,我会尽量周全让结果不要太过伤筋动骨的。毕竟还要考虑咱们这辈人接下来的路。”   “我明白。”赵澈笑笑,并不担忧什么。   假若最后还是因为长庆公主府的事牵连了信王府,他也不会对赵絮有所怨言。上一辈在大政上的某些固有观念已成毒瘤,若不彻底让他们退到朝堂最边沿,将来的进一步革新势必面临巨大阻碍。   尽人事,听天命吧。   不忍气氛转为凝重伤感,赵絮话锋一转;“眼下皇城司坚持要搜成王别业,这乱子可是你惹出来的,你倒说说这烂摊子怎么收场啊。”   赵澈敛神,煞有介事地思考片刻:“我未担朝职,这种事自轮不上我来操心。储君定有周全之法。”   “我生了张替你背锅的脸是吧?”赵絮没好气地握拳在他眼前挥了挥。   “按照储君最初与我的约定,启用我,是想让我对方方面面的事务进行查漏,以便将来补缺,”赵澈坦然又无辜地一摊手,“我既察觉泉山防务有漏洞,自有责任提醒皇城司与执金吾的人及时补上,以防范于未然。至于事情走向稍稍偏离我的预期,导致生出点小风波,这种事自当由储君裁夺。”   他说得有理有据,赵絮竟无法反驳,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从前赵絮与赵澈这堂姐弟二人的关系并不算十分亲近。还是去年赵澈出外半年后归来,主动找到赵絮,表示愿接受她早前的延揽进入她的阵营,两人才算是相互交付了信任,私下里的相处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亲近随意起来。   苏放将盛着剥好松子的小碟推到她面前,温柔笑道:“我记得你早上出门时,储君金符明明在右侧的。这是被殿前纠察御史逮住了?”   “殿前纠察御史”这个官职让赵澈竖起了耳朵。   赵絮拿小银匙舀了勺松子,面无表情地瞟了赵澈一眼:“有个新来的殿前纠察御史有点意思,叫徐静书。是你表妹吧?”   赵澈不愿对徐静书的前途造成违背她自身意愿的影响,几乎没太在赵絮面前提过她的事。   所以赵絮只是大略从成王赵昂那里得知“信王府有个投亲客居的徐姓小表妹,赵澈去年带她去过成王府樱桃宴”,今日算是头回照面,当时并不十分确定她的身份。   听她大致说了早上的事,赵澈莫名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先前还有点闲散慵懒的坐姿顿时庄重不少。   “如此,倒是可以期许观望。”苏放手拿小锤慢条斯理敲着松子,轻笑。   他的话里有所保留,赵絮当然懂,赵澈也能听明白。   过去几年里不是没出过类似先例,只是还没人一上来就选中赵絮作为露脸对象而已。   有些低阶官员新上任时,或单纯因热血抱负,又或因投机取巧之心,在高位者面前的表现会刻意激进,试图引起注意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   赵絮多年来着力提拔年轻人,看重的是年轻人锐意革新的勇气,与单纯热血的信念。但她也会担心其中某些人在受到重用后丢了来时志气,抛弃他们曾经言之凿凿的信念,后续尸位素餐、无所作为。   “嗯,找机会再看看,”赵絮冲堂弟笑得不怀好意,“放心,你表妹那也算我表妹,定会帮你好生打磨。”   要你打磨!小兔子得抱着哄着,瞎打磨什么劲?赵澈急了,嗓音大了许多:“储君可别故意吓唬人!”   赵絮被他这一嗓子吼得愣住。   苏放抬眼看看他,颔首笑喃:“瞧这宝贝的样子,或许不能是咱们的表妹,而是……弟妹?”   ****   下朝回到御史台已是正未时。   徐静书与今日进内城当值的同僚们一道吃了过分迟来的午饭后,整个人才像又活了过来。   大家去御史中丞江盈那里复命的通途,沐青霓拉着她边走边问:“下朝那会儿你跑什么呀?我瞧你那时脸色煞白。”   “怕被人打啊!”徐静书压着嗓子,小眉头纠结紧皱,“我也不知什么运气,找茬的全是……不该惹人物。”   相比之下,那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虽先凶凶训了她一通,倒是最为配合的一个了。   “哈哈哈,你可真行!我是说老远看着你们那边人全扎成一堆,你这头回当值就扬名立威,了不起,”沐青霓乐不可支地安慰道,“怕什么呀,不会打你的。”   “那不还是你告诉我,总有些小鼻子小眼的人防不胜防么?”徐静书含糊嘀咕,弱弱笑,“反正我……小心驶得万年船。”   沐青霓没听清她前头半句,便只笑着摇头揽住她的肩:“放心!若真有人动手,我帮你打回去!”   到了江盈面前后,几位资深员吏递交了今日当值记档,又禀明其中提醒后却不肯及时配合改正的官员。   由于徐静书今日纠错纠到储君头上,便将这事也提出来多说了两句。   江盈笑意欣慰地看向徐静书:“不怕?”   “怕到险些抖腿,”徐静书怂怂低了头,诚实无比,“后来忍住了,没抖。说话也没磕巴。”   “储君不会因为你恪尽职守就给你穿小鞋的,”江盈安以为她是在忧心自己的前途,便道,“那李骁骑虽惯常与咱们的人为难,但你也不必担心,他皇城司的官又碍不着咱们御史台的升迁之事。”   “我倒不是很担心这个,”徐静书抬眸觑向她,小小声声,“就是怕被人打。”   “咳,你这胆子胆子到底算大还是小?不担心自己前途,倒担心这个?言官御史打不得,这可是古往今来的惯例。”   江盈好笑地宽慰两句后,便叫他们散了。   可惜江盈的话并没能成功安抚到徐静书,她还是决定往后下朝都得像今日这样,跑快点!   因为江大人说“言官御史打不得”是“惯例”,意思就是这事没写进律法!   ****   散值时仍是双鹂来接,今日便直接去柳条巷的宅子住了。   宅子果然像赵荞说的那样,足够大,她俩小姑娘同住这足有五进的院落,就算加上赵荞从信王府带来的侍从与护卫,再加上她这里的念荷、双鹂,都还是填不满这宅子。   “这间院子是二姑娘替表小姐选的,说是景致好,采光也通透。二姑娘吩咐了,说若表小姐不喜欢就另选,明日咱们再将东西搬去别的院就是。”念荷笑着领她进她的那间院落。   徐静书有气无力地笑笑:“挺好,不必再搬了。”   “那表小姐先更衣,我去请厨房准备开晚饭,”念荷解释,“今夜有夜集,二姑娘带人去搭台子了,要宵禁之前才回来,叫表小姐不必等她。”   徐静书想了想:“我午饭吃得晚,这会儿还没饿。你与双鹂先和大家一道吃,我睡会儿再起来吃。”   本就起了个大早,还被吓得提心吊胆大半天,心思起起落落最累人,她这会儿着实有点困倦。   念荷领命退出后,徐静书蔫蔫儿耷着脑袋进了寝房。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新居,自少不得打量一下,哪知才绕过屏风走进内间,就惊见赵澈坐在小圆桌旁托腮笑觑着她。   “你……”   赵澈竖起食指挡在唇前,示意她小声些。   徐静书噔噔噔走到他面前,紧着嗓子,惊喜又诧异地轻道:“你怎么在这里?”   旋即又才想起,他竟背着人溜进她的寝房,这实在太不客气了!   她赧然红面,端出一副严肃架势,正要说点什么,却被赵澈展臂揽了腰肢,环进他怀中,坐到了他腿上。   “想和你说点悄悄话,怕阿荞在旁边碍事。”他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闷声发笑。   有些话本想在昨日接她散值的路上说,可不就被赵荞那个没眼色的家伙横插一杠子么?   “你你你,你理直气壮什么?”徐静书想要挣开站起来,却被按住不放。   于是她只能羞愤捶了他一拳,小声叽叽咕咕:“阿荞带人去夜集,要晚些回来,哪里碍你了。”   “我来时不知她今晚要出去,”赵澈抬头笑觑着她,“等等,你我都三年没见了,你确定要一直同我聊阿荞?”   “你喝醉了么?哪来的三年不见?昨日在信王府不还……”   徐静书倏地住嘴,红着脸想瞪他,却忍不住甜滋滋绽开如花笑靥。   原来他是拐着弯在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她就奇了怪了。小时那个端肃矜持的表哥,究竟是怎么一天天变成这般油腔滑调的啊?   不过,诚实地说,她有点喜欢此刻这样的赵澈。   只在她面前才这样的赵澈。   是她一个人的赵澈。 第六十四章   赵澈没再说话,只略略仰面望着她, 眉梢轻扬, 双眸噙笑,唇角微弯。   似乎在期待什么。   徐静书面红红垂眸与他四目相接, 咬着唇傻笑半晌,却也不说话。   她又不是傻的, 当然看懂了他在期待什么,可她说不出来。   末了到底是赵澈先绷不住,似委屈又似撒娇般不满嘟囔:“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这是在提醒, 先时已拐弯抹角表达了“他很想她”这件事, 她就该也礼尚往来地回复同样的讯息。   “又不是小孩子换糖吃, ”徐静书笑着撇开绯红小脸,小小声声道, “不是说有什么话要……喂!”   环在腰间的手臂警告似地略略使力, 这让徐静书没来由地一个激灵, 赶忙转回来嗔瞪那个满眼写着“不给糖吃就要捣乱”的家伙。   表哥变了。真的变了。以前明明不是这样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人!徐静书心中悄悄翻腾着又恼又甜的小浪花, 顶着烫红的脸, 抬眸望着房顶横梁咕噜噜一转眼珠,计上心来。   “呐,说起三年前, 我可还有一笔旧账没同你算的。你那时在承华殿故意冷冰冰不理人, 是什么意思。”   这话乍听来很是莫名其妙,而且她语气也很怪。话里的内容本该是凶巴巴的质问,可被她软软糯糯、含含糊糊说出来, 更像是羞羞怯怯的悄悄话。   赵澈先是愣了愣,继而闷声笑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认命又纵容:“你这狡猾的兔子学得倒是快,还真是半点便宜也不肯给我占。”   先时他婉转地用“三年不见”来表达透露自己的相思之苦,她便立刻将这招学了去,更加婉转地以“三年前我俩还有笔旧账”来答说“我也想念你”。   他那充满宠溺的懊恼让徐静书很是愉快,得意地在他怀中摇头晃脑:“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了吧?知道什么叫闷声吃大亏了吧?”   叫你婉转,叫你迂回,当谁不会呢。   “我这算不算,教会了徒弟打师父?”   赵澈笑哼一声,重新坐正,伸出修长两指轻轻捏住她的下颌,笑音轻沙:“昨日在承华殿,我若不冷着不让你再往我跟前凑,你以为你还走得了?”   虽她只是搬到柳条巷这里,可毕竟两人就没再同片屋瓦下了。若非有心成全她的意愿,他哪会那么痛快放她远离。   他噙笑的眼眸中星光灼人,本还乐不可支的徐静书立刻敛了嚣张的笑,紧张地抿了抿唇,不知所云地“嗯”了一声。   盛春三月的黄昏本不该炎热,可此刻徐静书却觉这寝房里或许被人偷偷摆了几十个碳盆。   是了,她忽然后知后觉意识眼下场面的微妙之处:两人正过分亲密地……待在她、的、寝、房、内。   于男女之事上,她有限的所知仅止于亲吻,但她又模模糊糊地觉着,亲吻之后,大约、应当、可能,是还有“下一课”的。   虽她懵懵懂懂,不知“下一课”是个什么内容,但她此刻已隐约感到自己“处境堪忧”。   “我瞧着你似乎没什么话想同我说,既如此,”赵澈略略歪头,坏坏笑着对她眨了眨眼,“不如我再教你些别的?”   徐静书脑中轰地一声,整个人由内而外红了个通透:“不、不用了……吧。”   她说不出自己在慌什么,反正在那个瞬时两腿就像自己有了主意,脚尖迅速仓惶点地,挣扎着想从他怀中开溜。   赵澈轻笑出声之间,将她打横抱起,毫不犹豫地走向床榻。   “不是……你……”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说啥,只觉心里有只毛色发红的兔子在疯狂敲鼓,整个胸腔被闹得咚咚咚震天响。   赵澈也不说话,只是笑着将她放到床畔坐好。然后,半蹲在她跟前,小心地替她脱下鞋子。   “你不、不要闹……”徐静书红着脸,两眼发直越过赵澈头顶,整个人僵得像个木娃娃,还是快要燃起来的那种。   这是要、要上“下一课”了?她该做什么?若做得不对,会被笑话吗?   此情此景,仿佛书院夫子毫无征兆地发来一张考卷,题目涉及的内容还是她从来没留意过的那种。   她脑中驳杂纷繁地想起读过的许多书本,才发现自己读过的所有书里,没有哪一本教过这种时刻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生平头一回,徐静书心中生出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惊慌与无措。   救、救命……   赵澈显然没听到她无措呼救的心音。   他一径站直身来,抬手指向她外袍上的腰带:“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脸红到仿佛即将头顶冒烟的徐静书终于炸毛,猛地旋身挪进去,在床榻正中站起来,极力想要撑起一种沉稳谈判的气势:“不、不必你帮,我也、也不会,不会自己动手。这种事应该……”   必须和他讨价还价一下。她还什么都不会,不能这么仓促上“考场”的,应该容她先去学过再来才对。   赵澈忍笑看着她:“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啊?”徐静书傻眼。   “你方才不是跟念荷说你要睡一会儿?穿着外袍和鞋怎么睡?”   终于明白他是故意吓唬人,徐静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恼羞成怒,忍不住上前半步,不轻不重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我本是好心,你自己想歪的。”此时的赵澈完全就是个成功捉弄心爱小姑娘的皮猴子,还一脸故作的无辜,看起来特别……讨打。   徐静书横了他一眼,透红着脸忿忿坐下,扯过一旁的被子将自己裹住。气鼓鼓的也忘了要害羞,竟就在被子的遮挡下摸摸索索解开外袍拎出来放到了床头。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要睡了。”她扯起被子蒙住头,只露出一点发顶。不想搭理这个皮猴子表哥了,再会再会,哼。   “不闹你了,知道你今日很累的。跟你说几句话我就走,嗯?”   发顶被轻柔抚过,那含笑的嗓音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的徐静书死死压着被沿,娇声重重一哼,却不应他。   “原想着你刚刚上任,定有许多事要忙,不忍扰你分心;加之近来我也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本是打算段日子再来找你的。不过下午听说你今早初次当值就遇到些事,担心你真被人吓着了,这才过来看看。”   重新正经起来的沉嗓里有不容错辨的关切,像被春日暖阳烘到绵融融的云,透着一种让人心颤的温柔。   “你今日只是恪尽职守,没有什么不对。储君那头,你不必害怕。至于李同熙,我会……”   “其实我午后回到御史台就没那么怕了,”她趴在被中,闷闷软软的嗓音透过被子传出去,“别担心。”   躲在被中咬着唇斟酌片刻后,徐静书终于将被子拉下来些,露出半张红透的脸。   这才见他正蹲在床畔看着自己。   四目相接片刻后,面红耳赤的徐静书从被中伸出手来打了他一下,他便顺势将她的指尖握进掌中。   “我虽没有仔细问过,但我知道你有许多事要做,不用分心挂着我,也不用总想着周全护我,忙你的事就好。我任上那些事你全都不必管,”徐静书觑着他,小声道,“别的同僚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慢慢就好了。我虽有时胆小些,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可以自己走。”   虽战战兢兢,抖抖索索,那也要自己走。   “好,”赵澈含笑点点头,伸手替她拂去脸上的发丝,“那你可要走快些,好早些攒你的小房子,我等得很急啊。”   “你才走快些,我真的要睡了,”她假装没听懂他的暗示,将羞涩的脸埋进枕间,软声轻嚷,“往后不许再这样偷偷摸摸溜进我寝房。”   “哦,那好吧。”赵澈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   下午过来等她本就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当真吓着了,也顺道稍解一日不见的相思而已。哪里真有什么天大要事?   他站在原地笑凝她一眼,似乎颇为遗憾地轻叹,又问:“真的……不让我再教你些别的?”   “多谢,你方才已经教过不少了。”她头也不抬,没好气地闷声笑着嘟囔。   “我教什么了?”   徐静书再度转头,从枕间露出半张红脸,狡黠眨眨笑眼,伸出食指对他勾了勾。   “做什么?”赵澈警惕地蹙眉眯起了眼,却还是没抵过她的诱惑,俯身凑近她些。   她将食指在自己唇上一按,又抬起手臂再将尚留余温的指腹印到他的唇上。   然后飞快将手缩回被中,再次扯高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赵澈呆了好半晌才开口,沉嗓轻喑:“这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教的啊,”被中传来有些得意的偷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嗯?”赵澈有些疑惑,好笑地追问,“我又没有亲你,这‘来而不往’是怎么算的?”   “谁在跟你‘来而不往’?我是在‘非礼’。”   ****   翌日徐静书继续当值。   这次得与会官员只有二十几名,其中过半数的人正是前一日与会的。   也不知是不是昨日“连储君都被殿前纠察御史当众指正”的消息传开之故,今日来的人个个都很规整,仪容、服饰全无瑕疵,这叫九名殿前纠察御史的脚步都轻快许多。   只是在等候皇帝陛下来的过程中,不少人明里暗里在打量徐静书,看不透是什么意思。徐静书无法解读这些目光背后的含义,惴惴了大半天。   这日也不知议的什么紧要事,散朝比昨日晚了足有一个时辰,给徐静书饿得个前胸贴后背。   其余八位同僚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路上全都抬手按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谁都没力气说话。   直到回御史台用过午饭、稍事休息后,大家才算缓过来,笑着谈几句闲话。   “咱们殿前纠察御史的当值规则是三日一休沐。”资深同僚挑眉对几位新进后辈笑道。   “也就是说,后天我们能在家歇一天?”罗真双眼倏地发亮,喜上眉梢地与徐静书对视一眼。   “那可不,哎呀我可算能补个觉喽。”沐青霓站起来伸个拦腰。   资深同僚也跟着站起来:“都歇差不多了吧?咱们也该去中丞大人那里回禀今日当值的情况了。”   大家纷纷跟着站起身来,仔细整理官袍上的褶皱。   可还没等他们走出办事厅的门,就有中丞属官拿了明日上朝名单过来。   “中丞大人有事出外,诸位同僚将今日情形汇总成文给我就行,”那属官笑着将名单分发给他们,“明日朝会,气氛大概不会很好。候朝时大家要着重留心各位大人的言辞,以防他们彼此冲突起来。”   “啊?明日这些个可都是很有分量的人呢,候朝时还会吵架?”申俊很不可思议地瞪眼看着手中的名单,“我瞧这最小的官都是五等大员,按说都该是德行贵重之人,再怎么也不至于在殿前撕破脸吧”   属官与在场几名资深殿前纠察御史纷纷露出一种“你太年轻了”的眼神。   徐静书没太认真听大家说话,只拿指腹反复滑过名单上写着“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的那处,心情有些激动。   明日就能见着秦大人了呢。   “噫,这怎么还有我青霜姐呢,哈哈哈,”沐青霓忽地大笑着拿指尖弹了弹手中名单,对同僚们道,“我姐这人暴脾气,若有人胡说八道,别说是候朝时,哪怕就是进殿后她都敢闹。她当年在皇帝陛下面前可干出过动手殴打吏部考功司司业的事呢!”   她笑得实在太大声,将徐静书的心神从恍惚中拉了出来:“啊?沐大人这么……这么厉害的么?皇帝陛下不生气?”   “当时皇帝陛下生没生气我不知道,毕竟我又没在场,”沐青霓幸灾乐祸般捧腹大笑,“反正那日皇帝陛下在任命她成了国子学武科典正之后,下一句话就是罚俸……似乎三个月吧。哈哈哈哈!大周立朝以来头一位刚上任就被罚俸的官员,这简直是要青史留名、贻笑万年的壮举啊!”   “你和你这位姐姐,关系不好?”徐静书小心地问道。   沐青霓收起花枝乱颤的狂笑,古怪地看着她:“谁告诉你的?我俩关系可好了!”   “那你未免也笑得……过于开怀了,”徐静书尴尬咳了一声,看向中丞属官,“我方才没听太清楚,大人似乎提到,明日可能会吵架?”   “有秦大人参与的朝会,候朝时在言语上起冲突的几率,嗯,稍稍大些,”属官似乎也很为难,并未多做解释,只笑笑,“明日你们就知道了。”   徐静书看看中丞属官离去的背影,再看看资深同僚们讳莫如深的神情,心中顿时忐忑起来。   秦大人她这是怎么了?   第六十五章   武德五年三月二十一,卯时将近, 当日上朝的官员们陆续抵达勤政殿外候朝地。   在幽微天光的影影绰绰里, 徐静书终于见到了暌违数年的秦惊蛰。   秦惊蛰负手立在殿前西北角的树荫下,神色平静漠然。   在她近前虽有几位官员在扎堆闲聊, 离她分明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彼此间却像有无形屏障相隔, 泾渭分明。   其实徐静书今日并不负责巡查这一区,但远远瞧见秦惊蛰在这边后,便特地请同僚申俊与自己换了。   虽已是春末, 朝阳升起前的风仍不免带着薄薄轻寒。   徐静书偷偷将微凉的右手指尖藏进左手掌心,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心里在沁汗。   紧张、感慨、期待、雀跃, 种种心绪纷繁交织,百味杂陈。   这种心情对徐静书来说有些陌生。她抿着止不住上翘的唇, 极力按捺住鼓噪心音, 一步一步向西北角那个身影走去。   武德元年与秦惊蛰初见时, 徐静书只是个十一岁的瘦弱小孩儿。因种种原因, 她的身形比寻常同龄小孩瘦弱、矮小, 看起来最多就七、八岁的模样。她还记得当年自己站在秦惊蛰面前时,须得仰头才能看清对方长相。   在那时的徐静书眼里,大理寺少卿秦惊蛰虽生了张娇妍明丽的芙蓉冷面, 却是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女子。好像只要站在她身后, 世间所有阴霾与丑恶就不敢近前。   时隔数年,身量抽长的徐静书已无需再仰头看她。这才发现,原来秦大人的身形并非记忆里那般高大魁伟, 而是纤长柔韧的。   徐静书单手抱紧手中典章,暗暗清了清嗓子,执礼道:“秦、秦大人安好。”   说完,她无比懊恼地偷偷皱了皱眉。嗓音有些抖,站得也不够直,真是糟糕。   其实按照一般规律,殿前纠察御史在候朝期间来回巡查时,若无异常,就不用饭特意向比自己高阶的官员们执礼问好。   毕竟殿前纠察御史已是最小的九等官,有机会上朝面圣的官员全都比他们大,若要挨个向人行礼问好——尤其那种动辄数百人的大朝会——除了行礼问好就不用做别的事了。   通常在候朝时若有殿前纠察御史上前行礼问好,就意味着受礼者出错了。   秦惊蛰收回放空远眺的目光,神色略有些诧异:“本官今日何处不妥?”   徐静书心中一慌,赶忙摇头,扯着嘴角给她个僵硬的笑脸:“没有的没有的,没有任何不妥。下官只是路、路过……”   天,她想咬舌自尽了。瞧这说的什么胡话?她正当值,近前查看众官是必然的,又不是逛大街偶遇,哪来的“路过”之说?   秦惊蛰似乎看出她莫名紧张,唇角淡淡勾了勾:“嗯。御史请便。”   语毕将目光从她面上转开去。   似乎是没有认出自己就是当年被救下的药童之一呢。徐静书有些沮丧,却也不便多说什么。   当年命人送药童们们去往各自归处之前,秦惊蛰特地交代过,将来若相逢,绝不可与她相认,更不必感慨痛哭着上前道谢。再不提药童案,好好活下去,便是对她最大的报答。   徐静书也不知如今的自己算不算“好好活”了。她小心翼翼再觑了秦惊蛰一眼,心中轻轻道,但愿不要辜负秦大人一番苦心。   转身要离开时,她才发现近前那几位先前还交头接耳、对秦惊蛰视而不见的官员正回头看向这里,眼神大都带了几分凉薄轻嘲。   不过,当他们的目光对上徐静书这个小小的殿前纠察御史时,倒是稍转和气,其中有两个人甚至冲她颔首示意。   很显然,先前那种不太友善的目光是冲着秦惊蛰的。   徐静书想起小年夜花灯夜集时遇见的白姑娘说“秦大人如今在朝中颇有些艰难”,又想起在那之后赵澈也对她证实过,秦大人因为对当年药童案细节的隐瞒而饱受非议。   再联想昨日中丞属官及几位资深同僚谈到秦大人时含糊隐晦的言辞、神情,她的心口便像被无形大掌捏得生疼。   秦大人本不该承受这样鄙薄的目光。她是个值得被尊重被颂扬的好官啊!   徐静书眼眶微烫,却又无能为力,她甚至没法子上前说一句“你们这样不对”。毕竟殿前纠察御史只能监督候朝官员的仪容与言行,并无权苛责别人用怎样的眼神看人。   她忍下心中郁郁愤懑,将那几位官员周身打量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错处,便举步要去行别处了。   “秦大人,早!”   女子爽朗清脆的笑音隔空抛来,打破了西北角这一隅的静默。   徐静书定睛看去,来的是国子学掌管京畿道三州及镐京所有武科讲堂事务的学政官沐青霜。   武德元年沐青霜与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成婚时,十一岁的徐静书也是观礼宾客之一,所以无需特地辨认服饰、官符,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当年徐静书见到的沐青霜还是在雁鸣山武科讲堂任职的九等典正,如今不过四年过去,她已是五等学政官,足见其在任上足够出色。   徐静书无声向她执了礼,举目将对方打量一遍。待她正要收回目光去,对方三脚并作两步地跑到秦惊蛰身旁站定,做惊恐状与徐静书逗趣。   “徐御史不要盯着我看太细,我知道你很凶的!”   “我……下官不凶……”徐静书此前并无机会与这位沐大人打交道,今日初次相见就被她这莫名诡异的路数闹了个大红脸。   沐青霜似乎觉得逗她很有意思:“听说你前儿将贺大将军和储君都给训了,我今日出门前可是特地翻着上朝细则,一条条比着整理的仪容。”   “呃,沐大人有心了。”徐静书被她闹得接不住话茬,尴尬笑回一句,便默默退离这一角。   背后隐约传来秦大人无奈含笑的低语,“都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皮。”   “哈哈哈,就是听说这小姑娘很有胆,多同她说两句闲话算是打个招呼……”   ****   将自己负责的区域巡了一圈后,徐静书与沐青霓就碰上了。   沐青霓低声问她“有无异样”,她摇摇头,软声笑回:“先前遇见你姐姐,似乎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啊。”   只性子似乎有些跳脱,倒没觉得像沐青霓昨日说的那般“一言不合就上手的暴脾气”。   “咳,那是没遇着事,”沐青霓不无自豪地压着嗓子凑到她耳畔笑言,“从前我们一家人还在利州循化城时,我青霜姐可是循化小霸王。但凡她得闲,整个循化城都得鸡犬不宁,谁若惹到她面前,那可……”   沐青霓还没得及详细叙述堂姐少年时的“丰功伟绩”,西北角那头就起了动静。   二人急急转身向西北角行去,一路远远打量这那头局势——   沐青霜与秦惊蛰二人将面前那几个官员齐齐掀翻在地了!   天!这脾气可真够暴的!   虽说有“无故不得在内城”狂奔的规制,但一群官衔不低的官员在殿前候朝时打做一团,这可就是不奔不行的“大事故”了!   殿前纠察御史们从各个方向齐齐往西北角跑去。   虽殿前纠察御史是文官职,但也会有像沐青霓那般自幼承家学习武的人应这官职,遇到这种肢体冲突的场面她自是跑在最前的。   “青……沐大人,沐大人你冷静啊,”沐青霓扑身上去将她那暴脾气的堂姐拦腰抱住,“如今可不比武德元年,殿前动手是、是大过,若打太狠可是要、要坐牢的。”   很显然沐青霓是使了很大力气去困住沐青霜,说话间气息都不太稳了。   或许也是沐青霜给自家堂妹面子,由得她将抵着退后十余步,暂时远离了冲突范围。   随后赶来的徐静书展臂拦在秦惊蛰面前,气喘吁吁:“秦、秦大人……”   像是看她纤瘦文弱,秦惊蛰稍稍收势,并未与她冲撞,只将冰冷锋利的目光投向地上那几人。   “让开。”   她冷冷吐出这两字,并未看徐静书。但徐静书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发生、发生什么事了?”徐静书轻喘着,看着秦惊蛰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秦惊蛰眼刀锋利地望着那几人冷声一哼,没有答话。   那边厢被推出老远的沐青霜倒是怒冲冲扬声喊了过来:“姜万里我告诉你!人在贱,天在看!你若只是在心里龌蹉没人管得了,满嘴不干不净那就是欠揍!”   太常侍诏姜万里掌星历,龟卜,请雨事,历法等事宜。看起来似乎是个没太大实权的五等荣封,但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只要踏上仕途的人都知道,若有得选,在朝中最最不能得罪的,除了掌兵者,就是掌祀者。   而且,这姜万里还出身于允州姜氏,是皇后陛下的亲族。   之前赵澈曾对徐静书大致提过,因当年秦惊蛰查办的甘陵郡王赵旻是皇后陛下最心爱的幼子,所以她对赵旻处以极刑,不单使皇后陛下怀恨,自也得罪了树大根深的允州姜氏极其党羽。   这些年皇后陛下虽因玉体违和而从不公开露面,也未参与国政,但允州姜氏在朝中的势力仍在,始终在不依不饶地给秦惊蛰找麻烦。   想到这些,徐静书心下一紧,再度上前半步,将秦惊蛰彻底挡住。   她不认为秦惊蛰会无缘无故动手打人。   但此刻她的职责是维护候朝秩序,无论是谁,无论因为什么缘故起的这场冲突,殿前殴打五等官员都已是不小的罪名,她不能因自己情感上的偏向而纵容事态继续恶化。   况且,徐静书很清楚,此时阻止秦惊蛰,才是真的为她好。   说句不好听的话,同样违律行径,对她的影响与对她的“同案犯”沐青霜沐大人可不一样。   沐青霜自己就是领兵出身,又是恭远侯沐武岱的女儿,夫婿还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不管因为什么缘故,沐青霜将今日把那姜万里打了就打了,就算被罚俸被处拘役,事情的结果也还能在兜得住的范围,姜万里不敢真咬着她不放。   可秦惊蛰,她背后没有依凭。   徐静书急得眼中泛泪,喉咙像被谁掐住似地发不出声音,只能红着眼睛不停向秦惊蛰摇头。不值得啊秦大人!你一路走来不易,无论因为什么缘故起的冲突,都不值得再闹下去了!   秦惊蛰似乎看懂了她眼中的话,神情疑惑怔忪片刻后,忽地轻笑一声。   她淡淡敛去身上那股锐利气势,以袖轻掸衣摆。   “姜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政见不同并不稀奇,也算不上什么血海深仇。平日里台面上那些攻防,你坑过我,我也坑过你,大家谁都没比谁高尚,无所谓。至于方才那种恶心人的言辞,你背后说说也就罢了,偏要到我面前来说,那就是明摆着将脸凑到我跟前,我不打都对不起你这番诚意。往后若实在忍不住,请还同从前一样在我背后悄悄说,别凑我跟前来讨打。”   在众人搀扶下站起身的姜万里捂着臀,皱着脸,阴阳怪气地哼哼:“秦大人,我与几位大人聊的是东城醉仙酒坊的女掌柜对外短斤缺两之事被人举发,却因向东家家主老爷献身而逃过惩处、稳坐柜台。只不过一桩坊间闲谈丑闻而已,秦大人这般恼羞成怒却是为哪桩?”   齐齐赶来的殿前纠察御史与御前护卫们将在场观望的人劝住,场面虽人头攒动,却很安静。   姜万里虽只是哼哼唧唧,每个字都像含在口中要吐不吐的,可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神情各异,无人开口。   “很好。等我拧下你的脑袋换颗新的,你就明白是为哪桩了!”秦惊蛰才刚刚平复下去的怒气立时又燃,垂在身侧的两手倏地紧握成拳。   徐静书面色刷地一白,冲上前伸手裹住了秦惊蛰的怒拳。   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她听懂了姜万里的含沙射影。   那混蛋的意思竟是在暗示,秦惊蛰当年说服皇帝陛下同意对将甘陵郡王从玉牒上除名、按律对其数罪并罚处以极刑,是因为秦大人与皇帝陛下……!!!   徐静书真的不明白,一个出身名门的五等大员,想事情怎么会如此龌蹉下作?!   偏偏对方又没有指名道姓,只拿一桩市井丑闻来含沙射影地诛心,就算闹到御前也抓不着他什么把柄,实在卑鄙又奸猾。   徐静书颤颤低声道:“殿前不能动手。”   秦惊蛰的目光掠向她。   “秦大人,殿前殴打五等官员,若未造成明显伤痕,施暴者将被罚俸三个月;若伤者身上有明显伤痕,除予对方汤药赔偿外,将会罚俸半年,并按情节轻重,由皇城司处十五日到五年不等的拘役。”   徐静书认真而诚挚地看着她,乌润的双眸睁得圆圆的,努力在用眼神强调心中未出口的呐喊。   大理寺也是掌管律法的“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少卿这位置上待了五年的秦惊蛰对这些条款怎可能不清楚?   在场旁人都觉莫名好笑。徐静书在秦惊蛰面前说这些,活像稚气小儿一本正经在对戎马一生的常胜将军传授用兵之道。   但秦惊蛰却立刻领悟了徐静书说这番话的用意。   “左右我这三个月的俸已经被罚定了,那我索性就再补几拳,”秦惊蛰扬声朗朗,同时已疾如闪电般抬掌拍向徐静书,“我这人,最擅长打人不留伤痕了!”   在她掌风堪堪扫过徐静书肩头时,徐静书便猛地往后踉跄了去。   围观众人只看到那个瘦弱的小御史被秦惊蛰一掌拍得倒退了十几步才站稳,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对那险些被拍飞的小御史无比同情。   两位御史台的同僚赶紧过来扶住徐静书。   她抬手捂住肩膀做吃痛状,可怜巴巴哭丧着俏丽小脸看向众人:“失职失职,我竟没拦住。”   那头,秦惊蛰眼中有笑,利落上前从旁人手中扯出姜万里来,痛快开打。 第六十六章   于公来说,徐静书很清楚自己今日确实失职。   但眼看着秦大人被姜万里当面含沙射影地羞辱、攻讦, 却只能忍气吃闷亏, 她真的做不到无动于衷。   斗胆演了场戏拉了偏架后,她心中不免生出几许羞愧的慌乱来。加之她很怕“挨打”这种事, 同时也怕看别人挨打,哪怕挨打的那个人是让她愤怒且不齿的姜万里, 她也没有勇气多看一眼。   在两位同僚的搀扶下,她颤颤将头扭向一边,吃痛般皱着脸紧闭着眼睛, 心音纷乱如鼓, 耳畔满是杂乱又似渺远的嘤嗡嘈杂, 整个人紧张到有些恍惚。   直到御前近侍振响上朝玉铃,殿前渐渐安静下来, 她才慢慢回过神, 与同僚们一起到殿外站好。   众官进殿后, 殿前纠察御史需齐整候在殿外, 不能再随意交谈或走动。   身边的沐青霓不着痕迹拿手肘碰了碰她, 目视前方,唇畔有古怪笑痕,偷偷冲她竖了大拇指。   徐静书有些尴尬地紧了紧嗓子, 抿唇远眺。   定下心来后, 徐静书才隐约察觉,今日“失职”的似乎不止她一个。   期间几位年轻的僚们一次次冲到秦大人身旁“试图劝阻”,一次次被“打飞”。这也就罢了, 毕竟是瘦弱文官,招架不住秦大人出手也算在情理之中。   最微妙的是殿前护卫们。虽寻常殿前护卫只是八等武卒,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来的,不可能是绣花枕头,况且秦惊蛰并没有狂怒到拼命的地步,一队十二人联手怎么可能制不住她一个?   再来就是平日虽不能见其踪迹,但谁都知道必定就隐匿在附近的金云内卫,居然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现身出手。   她蓦地想起当年秦惊蛰说过,世间永不乏阴霾混沌,但也始终有光。   微红的眸中泛起浅浅水波,漾开些许隐秘笑意。   无论今日这种种“失职”是巧合还是有心,她都更愿意相信,这是所有沉默者发出的微光。   公道总在人心的。对吧?   ****   “大理寺少卿殿前殴打太常侍诏”毕竟不是小事,朝会进行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后,想是国政大事都议得差不多了,便有御前近侍去请了太医院首医来替姜万里验伤。   要说秦惊蛰还真有两把刷子,先时明明把那姜万里揍得嗷嗷惨叫不绝,首医却愣是没验出太严重的伤痕来。   随后,一名负责内城防务与秩序的皇城司官员也被召进殿内,而殿前纠察御史与当值护卫中的今日领头人也被唤进去问了话。   散朝回御史台的路上,同僚罗真担忧地询问徐静书:“肩上伤得厉害吗?早上我扶着你时,发觉你一直抖。秦大人出手也太重了!”   罗真年岁不过十五六,武德元年还是个小毛孩子,加之又不是镐京人士,大约是没太听过当年的“甘陵郡王案”,故而也不懂秦惊蛰为何会因旁人闲聊一桩市井丑闻就大打出手。   “没伤着,我那时只是吓着了,”徐静书抿了抿唇,转头看向今日领头的那位资深同僚高杨,“前辈,先前您进殿答话时,有没有听到皇帝陛下最后是作何处置的?”   高杨笑笑:“还能作何处置?太医官没有在姜大人身上验出严重伤痕,自是按律对秦大人及沐大人罚俸三个月了事。”   “咳,那沐大人可真亏,就只初时动了一下手将人掀翻在地,也跟着挨三个月罚俸,”罗真嘀咕着,转头笑觑沐青霓,“若不是你拦着沐大人,她大约也要像秦大人一样打个回本。”   似是觉得沐青霜这三个月薪俸罚的很亏。   沐青霓道:“呿,若我不将青霜姐拦着点,那就不是罚俸三个月能了的事了!你别瞧她如今是国子学的学政官就以为她是斯文人,早年她可是上过战场的沐小将军,哪有秦大人那种打人不留痕的高明手法?若然她怒极没留神,那姜大人不死也残。到时不但秦大人得陪着她去皇城司吃牢饭,就连咱们几个,还有将今日当值的殿前护卫们全都落不着好。”   “那可幸亏你今日将沐大人拦住了。”同僚们纷纷对沐青霓抱拳。   同僚们那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庆幸并未感染到徐静书,她闷闷沉默多时,越想越不甘心。   进御史台大门时,她小声问高杨:“前辈,皇帝陛下知道姜大人说了些什么吗?”   高杨瞥了她一眼,摇摇头。   徐静书有些失望,却也只能无声叹口气。这结果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她早猜到姜万里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所以早上才会愤怒到抛开自己的职责操守,由得秦惊蛰打他一顿泄愤。   但凡知晓武德元年甘陵郡王案的人,都能听出早上姜万里那番沙射影是连皇帝陛下也给抹黑进去了的。而他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包天,仗的就是秦惊蛰以及当时在场所有旁观者,都不会将他的原话递到皇帝陛下那里去。   因为他没有指名道姓,即便有人将他的原话递到皇帝陛下耳朵里,他只需咬定仅仅是闲聊了一桩坊间丑闻,皇帝陛下也不能硬扣他罪名,最多训斥他闲聊失了分寸,最终还得轻轻揭过,就算要找他算账也得等合适的时机和把柄。   到时平白惹得皇帝陛下憋满肚子气,短时间内又发作不得,最先被迁怒的多半还是告状的人。   那满肚子坏水的卑鄙小人就是知道大家都会顾忌这点,知道谁也不会轻易冒着引火烧身的风险去详细告状,才找准这空子故意恶心秦大人,顺道在不明真相的旁观者心中留下“秦惊蛰当年办案恐怕于私德有亏”的疑云。   卑鄙!龌蹉!下作!无耻!狡诈!   ****   众人向御史中丞江盈禀了今日当值详情后,便依次退出江盈的办事厅。   “徐御史,请留步。”   徐静书本就磨磨蹭蹭在最后,听到江盈这一声唤后,吓得立刻收回脚步,满脸心虚地转回来。   江盈认真端详她片刻,勾起唇角:“过来坐下说。”   她说得很平静,笑容也柔和,但徐静书觉得,她既能在三十出头就做到御史中丞,就绝不可能是头脑简单的一根筋。   她定是洞察了自己在今日之事中那份不该有的偏向与袒护之心。   徐静书蔫巴巴垂着脑袋走回江盈桌案前落座,主动认了:“江大人,我今日,有渎职之嫌。”   “哦?你这是在为今日没能成功拦下秦大人而自责?”江盈温和笑道,“这不怪你。秦大人在京中可有个‘芙蓉罗刹’的诨号,那是何等身手?御前护卫们都没能拦住,哪轮得上你一个柔弱文官担这渎职的罪名。”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个。徐静书看着自己官袍上的小獬豸,羞惭到红了脸。   御史台官员在当值时不该有好恶偏向,判断旁人的对错理当只依照律法、典章对比其行径。今日姜万里那些话虽很欺负人,但若比对法律,没有哪条是说“闲聊市井丑闻有罪”的。   她因不忿于姜万里含沙射影羞辱、抹黑秦大人,便在心中对其动用了“私刑”认定该打,这其实违背了御史台官员在任上应有的操守。   那姜万里着实欺人太甚,若她只是个平常人,或是三法司之外任何一个府衙的官员,暗中提醒秦惊蛰去钻空子打他泄愤都算人之常情,甚至可被赞一句“急公好义”。   但她徐静书,是御史台的官。   这就是她真正的渎职之处。   敢做就要敢当,若因此被从御史台名除官籍,也是她“罪有应得”。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江盈,轻声道:“江大人,我今日在当值时犯了大错。其实我当时是想着……”   江盈摇头打断了她,云淡风轻地笑着敲了敲桌面上那份今日当值记档:“从汇总记档及你们九人方才陈述的事情经过来看,你在发现几位大人起冲突后就立刻赶了过去,以法条规制对秦大人进行劝说,并试过自己站在秦大人跟前去拦。虽最终的结果是你所有试图阻止的努力都没有成功,但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没有错处。”   徐静书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但不揭穿自己的过失,甚至还在阻止自己“自首”。   江大人特意将自己单独留下,不就是因为察觉了她在其中的私心偏向么?   她茫然惶惑地对上江盈的目光。   “想不通?觉得我有心偏袒你?没有这种事的。我阅记档、听旁证,还原你当时所有行迹,并无过失。既行迹无过失,我自不会依据你当时的想法去判定你对错。我只能看你做了什么,”江盈颇有深意地笑弯了眉眼,“不管照律法还是典章、规制,我们身为御史台官员,判断一个人的对错都只能论其行迹,而不能诛心。静书,论心世间无完人。”   姜万里在秦惊蛰面前讲那些话,确实是出于非常龌蹉下作的私心,但   他没有真正说出他的龌蹉私心,也没有率先对秦惊蛰做出违律的攻击之举,身为当值的御史台官员,就只能根据他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去判断他是对是错。   这是御史中丞江盈为徐静书上的第一堂课,也是对她无声的斧正。   人非草木,很难做到时时处处铁面无私,于是非对错上难免会有自己的观点,有时甚至掺杂了好恶偏向。   在御史台这样的法司府衙任职,于这类人之常情的事上分寸极难拿捏,对御史们来说,任何基于自己内心的观点及偏向,都有可能导致行差踏错。   说得更严重些,这种克制不住自己情感因素的偏向,正是前朝御史沦为党争利器的最初成因。   三法司的官员,在当值时是不该秉持个人情绪去判断正误的。只有在未着官袍时,他们才有资格像普通人一样遵从自己的内心。   但江盈体谅了年轻新官尚未褪尽的稚嫩与意气,在她初次犯错时只是温柔斧正,并未严厉惩处,甚至没有将事情挑明。   这是成熟的先行者给予后辈的宽厚爱护,也是一个合格上官对青涩下属的包容与指引。   受益良多的徐静书站起身来,仔细抚平官袍上的褶皱后,恭敬向她执了深深谢礼。   “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多谢中丞大人指教。”   ****   翌日徐静书休沐。   她本想睡懒觉,可才到寅时就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还是默默起身梳洗。   念荷也起得早,见状便要去替她正准备早饭。她有些低落地拒绝了,叫念荷不用管,自己便像个游魂似地在宅子各处飘来荡去。   等她飘到累了,天光也已大亮。   念荷匆匆找进来,告知她储君府上来了马车接她,吓得她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   “储君、储君找我做什么?”   念荷茫然摇头,将储君的帖子递给她:“帖子上也没说是因为何事,就说摆了酒席请表小姐过府一晤。”   徐静书颤颤接过,忽地一拍脑门,面色惨白,“糟糕!我光记着从前那甘陵郡王是皇后陛下所出,竟忘了……”   储君也是皇后陛下所出啊!   这意思就是说,那个姜万里,他也是储君的母家亲族!   “难道储君特地做了这个局引我入瓮,是想要帮着他,”瑟瑟发抖的徐静书艰难咽了咽口水,“打我一顿?!”   不管怎么说,既帖子都来了,马车也在门外等着,硬着头皮也得去,推脱不得。   徐静书本想找赵荞商量一下,念荷却告知她赵荞天没亮就出门了。   这可真是个叫人绝望的消息。   换了身较为郑重的衣衫后,徐静书在双鹂的随侍下,紧张兮兮地僵着脸上了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车。   忐忑着到了储君府,双鹂不便再跟,被人领取偏院歇脚,这让徐静书更紧张了。   侍女领着她进了西侧殿:“徐御史请稍待片刻。”   侍女执礼后进了殿中,似是通禀去了。   她站立近前这一隅有几株桃花开得正盛,灼灼的好颜色多少安抚了她些。   突然有晨风掠过,落英纷纷扬扬,隔空抛起一片花瓣在她睫毛尖上轻轻打了个旋儿。   待那片花瓣晃晃悠悠坠地,她揉了揉发痒的眼睛,随即就惊见赵澈长身立在不远处,隔着漫天飞花对她温柔噙笑。   他今日非常罕见地穿了一袭淡绯浣花锦,眉梢眼角挂着缱绻浅笑。   在徐静书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未穿过这颜色的衣袍。这颜色使他看起来有种极不真实的美好。阳光穿透繁花灼灼的枝叶,在他周身氤氲出金粉金沙为饰般的光晕。   蓦地,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飞快蹿过徐静书的心房。   她打了个激灵,将眼睛眨了又眨——   救命,这一大清早的,桃花精化出人形了!   第六十七章   就在徐静书发懵时,那“桃花精赵澈”举步行来, 以指尖在她额角轻触一记。   “真这么好看?”   慵懒浅清的笑音似今日春阳晴光, 暖暖的,软软的, 叫人忍不住就想趋近。   “你怎么会在这里?”徐静书抬手按住额角,唇畔有笑, 小小朝他迎了半步,“又做什么穿这样颜色的衣衫?”   今日他忽然穿了以往从未穿过的淡绯色衣袍,让徐静书眼前乍然一亮, 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已有许久没有特别留心赵澈的外貌了。   越过冬天又经了春日, 他在去年出外游历时被晒到稍深些的肤色渐渐又白回以往, 似乎回到徐静书初见他那年时的模样。   但与徐静书记忆中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赵澈又有不同。   眼前这是行过千山万水、看过浮生百态的赵澈,打骨子里透出一股从容写意, 再不必像当初那般急于证明自己已经长大, 不必再刻意端着冷淡沉稳的模样, 虚张声势般去向人彰显自己足够可靠、足够出色。   行止由心的自如舒张, 是真正强大的模样了。   暖阳晴光跌进小姑娘魔怔般的笑眼中, 碎碎金晖似被揉碎在那对水汪汪的眸底,映出无数个赵澈。   赵澈颊畔微烫,握拳虚虚抵唇, 干咳一声:“茶盏打翻弄湿了衣摆, 就借了驸马的衣衫。”   “你大清早就手抖?”徐静书觑了他一眼,又将双眸弯成亮晶晶的糖饼烙。   “是驸马打翻的,我无辜受灾而已, ”赵澈抬掌遮了她的视线,火速撇开头,喉间滚了滚,小声道,“别那么笑。”   “啊?为什么?”   赵澈扭头望着侧边的桃花树,答非所问:“这些日子太忙,我已经很久没有‘勉强’吃过甜食了。”   “所以?”徐静书茫然到想挠头。叫她“别那么笑”,和他“很久没有‘勉强’吃过甜食”有什么关联。   是拐弯抹角想叫她给现做么?可这里是储君府,大概不太方便吧……哦,储君府!   徐静书猛地回魂,整个人又重新紧绷起来:“表哥,储君今日叫我来,是为着什么事?”   既他也在这里,想来是知道储君为何突然下帖子召见她的吧。   “是不是为着昨日候朝时发生的事,莫非储君要替姜大人……”   徐静书警惕地四下看了看,见周围侍者们都远远在原位候着,并无偷听的迹象,这才压着嗓子接着问:“莫非储君是要替姜大人,向我寻仇?”   “瞎想什么呢?别怕,”赵澈笑着摇摇头,“她找你是……”   话还没说完,徐静书身后就传来储君赵絮的声音:“久等了。”   ****   非常出乎徐静书意料的是,赵絮将她领进了书房。   论官职,她只是个九等殿前纠察御史,且才上任没几天;论私交……她和储君赵絮哪有什么私交。   反正不管在公在私,赵絮在自己府邸中见她,都不该是将她领进书房的。这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更诡异的是,赵澈只陪着她走到赵絮书房门口,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后便止步了。   徐静书茫然跟着赵絮进去,与她隔桌而坐。   “今日不是要谈公务,也不是‘储君召见徐御史’,”赵絮放在桌案上的两手十指交握,语气随和,坐姿也有些懒散,“只是闲聊。”   “嗯。”徐静书挺直腰背,绷着双肩,谨慎地望着她,静候下文。   赵絮见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今日的谈话无关公务职责,你就当姐妹间私下闲谈,畅所欲言就是。出了这道门,你我都当什么都没说过,可否?”   徐静书没有立时应下,只是认真看了她半晌后,才软声轻询:“这位姐姐,你想问什么?”   虽有赵澈在门外作保,赵絮又再三声明今日的谈话无关公务,徐静书依然没有大意。在没有听到赵絮的具体问题之前,她是不会乱说话的。   “还真是个谨慎的小机灵,”赵絮轻笑出声,“昨日候朝时秦大人与姜大人……”   “这位姐姐,寻常姐妹间大约不会聊这种话题的。”徐静书小小声声打断她。   偷觑赵絮一眼,见她并没有变脸的迹象,徐静书才接着道:“储君若想了解昨日候朝那桩冲突的详情,可调阅皇城司卷宗或御史台殿前当值记档。即便要当面询问昨日在场者,也不该私下让一个休沐中的小御史到自家府邸来躲着旁人问。”   徐静书那单纯的正直脸让赵絮扶额莫名有种心虚理亏之感。   “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我忍不住想打听一下皇城司卷宗和御史台记档上没有写的部分,”赵絮淡淡勾了勾唇,解释道,“也就是,姜大人究竟说了什么话激怒了秦大人,并惹得沐大人义愤填膺。当然,这不是储君问话,只是一个好事的姐姐找你打听消息,说不说由你。”   “昨日在场者并非只有我一人。当值殿前纠察御史共九人,殿前护卫十二,候朝众官数十,甚至还有藏身在附近、不知具体人数的金云内卫。请问储君……呃,请问这位姐姐,”徐静书抿了抿唇,淡淡垂下眼帘,“当时在场有这么多人在,为何今日单找我打听?”   “殿前护卫、金云内卫都是皇帝陛下的人,我得多蠢大胆才私下与他们接触?”话说到这里,赵絮也不瞒什么,坦诚极了,“而沐青霜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不方便与她走太近。终于候朝众官,他们很懂什么叫明哲保身,也同样不便与我私交过密。”   赵絮端起面前茶盏浅啜一口:“至于殿前纠察御史九人里,我相信,你绝对是其中最为秦惊蛰抱不平的那个。”   徐静书沉默地伸出手,圈住面前的茶盏,让微凉轻颤的指腹贴住温热杯壁。   她垂眼看着茶盏中浮浮沉沉的春茶嫩芽,整个人如老僧入定。   “武德元年‘甘陵郡王案’爆发的最初,是当时的汾阳公主赵絮与钟离瑛大将军分别通知大理寺与皇城司强行搜府的,”赵絮嗓音平和柔软,似是在说别人的事,“如今那位储君啊,她知道当初被关在暗室里的那些孩子遭受了什么,也很清楚秦大人为那些孩子做了什么,更明白秦大人这些年的委屈与不易。但她只是储君,有些事不是她想管能管的。以目前的形势来说,她只能尽力在暗中帮着秦大人些许,你懂吗?”   有泪珠热滚滚夺眶而出,徐静书却没有伸手去擦。   她看着面前氤氲着清香的温热茶盏,心中暖得一塌糊涂。原来,当年他们的获救,背后站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人。   难怪秦大人那时会笃定地告诉他们,不要怕,前面有光。   ****   从赵絮书房出来时,徐静书眼眶微红,面上却带着愉悦的笑。   在廊下负手望天的赵澈闻声回头,立刻蹙眉旋身,心疼地迎了上来,同时颇为不满地轻瞪堂姐一眼。   问个话还能把人给问哭了!不是自家兔子不心疼是吧?   赵絮摸摸鼻子,也不与他计较:“驸马在詹事府处理些事,你俩先任意逛逛,我去接他回来就开饭。”   “詹事府就在前头第二进院子,就这点路,不知道有什么接的。”赵澈哼道。   “我可是一番好意,你这家伙还不领情?”赵絮冷冷一笑,扭头对徐静书道,“有个人啊,他近来大约要做一桩丧心病狂的事,怕被……”   “走走走,赶紧接你的驸马去!”   赵澈大步上前,握住徐静书衣袖将她牵走:“这府里有樱桃树,我给你摘果子吃。”   “才挂了一点点果而已!”赵絮冲他俩背影笑闹,“赵澈你个欠揍的,借我府里的果子向小姑娘献殷勤算怎么回事?”   徐静书顿觉脑袋有千斤重,脸红到脖子根。   储君怎么什么都知道?!   今日这般过分有“人气儿”的储君让徐静书心中生出一种极其荒谬的恍惚感。   她明明记得上次朝会见着见着的储君是个偏于威严肃正的上位者,就是寻常人会想到的那种“储君”模样。   果然每个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啊。   ****   储君府后花园的果林中有一片垂丝樱桃,今年天暖得早,此刻虽正当是初初挂果之际,色泽已显出嫣红喜人来。   赵澈身量高,伸手就能够到枝条,仔细挑选了几颗看起来最红的摘下来摊在掌心。   “储君方才说,你近来要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徐静书仰脸凝着他,轻声问道。   赵澈心虚似地,长指拈起一颗樱桃抵到她的唇上。   她倒没拒绝,乖乖张口衔住。   “明明最‘丧心病狂’的人就是她自己,”赵澈垂眸没敢直面她的目光,小声道,“上个月长庆姑母府中出了点事。就是,和之前我偷偷带上泉山交给成王殿下的那个人有关。”   徐静书蹙眉,口齿含混道:“是什么事?可以跟我讲么?若是储君还不允许你泄露,那不说也没关系。”   事情关乎武德帝的亲妹妹长庆公主赵宜安,又牵涉了储君、成王与信王世子赵澈,徐静书至少能明白这意味着赵家年轻一辈要联手冲击上一辈的某些防线了。绝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若暂时还不能让她知道,她并不会委屈。   “泄露给你没关系的,你又不是别人,”赵澈清了清嗓子,“长庆姑母的侧郎楚晖,就是武德二年随她到我们府中赴家宴的那位,不知你记不记得。他在府中手刃了两名后院小郎君。”   徐静书目瞪口呆,嘴里的樱桃都掉了。   “最初只是两个小郎君起了口角继而大打出手,旁的一众后院人就在旁看笑话。之后照料小四儿侍女抱她出来玩,便也站在那里,”赵澈抿唇,顿了顿,才接着道,“最后小四儿就被误伤了。”   长庆公主府的孩子来得可不像信王府那般容易。   驸马、两位侧郎及大小郎君们若想有个自己亲生的孩儿傍身,巩固下半辈子在府中的地位,那先得要讨得公主殿下欢心首肯才行。   毕竟他们自己又生不出来。   长庆公主赵宜安的孩子拢共也就四个。小四儿是前年秋出生的,到如今才两岁多。   侧郎楚晖与赵宜安成婚多年,使尽浑身解数才求得赵宜安首肯,终于在前年秋得了小四儿这么个孩子,自是如珠如宝的。   “据闻是被当日打斗时扫飞的尖锐碎石划过脸颊,所幸未伤及要害。不过在得知小四儿受伤之后,楚侧郎怒极失控,直接到后院亲手将斗殴的那两位小郎君给……”   自从武德元年赵宜安随圣驾迁入镐京后,长庆公主府已有四年没闹出过这么大动静了。   虽说后院人上不得台面,可毕竟是活生生两条人命。堂堂公主的侧郎在府中持剑连捅两人,这事着实不小。若消息传出去,非但楚侧郎要担刑,赵宜安也讨不着什么好。   因为只要开审这案子,势必就会拔个萝卜带出泥,将长庆公主府“后院人逾数”之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赵宜安便将府中所有知情者全部扣押起来,准备暗中将他们送出镐京再做“处置”。   “……你带上泉山交给成王殿下的那个人,”徐静书咽了咽口水,“是从长庆公主府逃出来的?”   赵澈点了点头。   “那你,或者说你们,想做什么?”   “上一辈始终认为,‘后院人’逾数仅仅是私德有亏,只算小过错,却没有正视这几年里因这事引发的许多恶劣后果,”赵澈自嘲地笑笑,“世间事大都是上行下效的。宗室、贵胄私纳众多后院人的举动,民间许多富户甚至中等之家自也会效仿,类似的案子在各州已屡见不鲜。”   包括他自己,都曾是这种争斗的受害者。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出外游历那半年,几乎每到一个州府都能听闻因后院争斗引发的致人死伤的案件。   “除了利州。”   徐静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记得阿荞说过,利州风俗上从来就是一夫一妻的。”   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后院争斗之事。   “所以储君想要举国大动这件事,借长庆公主府这事将‘一夫一妻’定进律法,彻底将后院人’这个积弊隐患清理干净,”赵澈撇开脸,“这事阻力会极大,因为宗室、勋贵之家私纳后院人几成风气,他们必定会联手反弹。”   长庆公主府那两条人命是彻底根除这痼疾的引子,但要想彻底震慑住之后的场面,完成立朝来首次增补修订律法的革新之举,拿来开刀的对象必须要有足够分量。   “所以你们要将事情闹大,”徐静书神情滞了滞,“虽出了两条人命很沉重,可若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对举国上下都不是坏事。先前储君说……你似乎在怕什么?”   “因为,要连我父王一起动。”   世事轮回不过如此,每代人经历不同,看待世间的眼光自然不同。所以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使命,相互之间在行事与观念上都会有难以逾越的壁垒。   即便只寻常大户人家的年轻辈想要改变家中某些陈腐,大都不可避免要与上一辈激烈角力争得主事权,否则一切都是空想空谈。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赵姓。   以储君为首的赵家年轻一辈想要彻底清除陈腐积弊,第一步自就是将挡在前面维护陈腐陋俗的上一辈拉下来,否则所有变革都是空想。   而上一辈大都习惯甚至得利于那些陈腐规则,自不会轻易接受年轻人的破旧立新。   有些明争暗斗根本无法避免。   “你是担心,我会因为你对付自己亲生父亲,就觉你很可怕?”   “嗯,”赵澈以掌覆住她的眼,指尖轻颤,“若到了逼不得已时,有些手段大概不会太光彩……”   他并不介意任何人见识到自己另外一面,唯独徐静书。   若是有可能,他多么希望自己在这个小姑娘眼里,永远都是最初相识时那个温柔纯明的少年。   “无论往后你听到什么,你可不可以……”   眼睛被他的大掌遮住,徐静书轻而易举地听出了他嗓音里不安的轻颤。   “可不可以,不要因此就害怕我。”   徐静书拉下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手,让他能清楚看到自己弯弯的笑眼。   “所以你今日故意打扮成桃花精的模样,其实是……美人计?”   赵澈屏住呼吸,仔仔细细端详她的神情,不敢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没有恐惧,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不认同。   那甜滋滋的笑脸花儿一样,在阳光里流转着如蜜如缎的光华。   她没有承诺什么,只用这样无伪的笑容回他:他即将要做的事,她都懂。不会因此觉得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也不会因此嫌他、怕他。   甚至,她眼里倒映出的那个赵澈,更加的美好了几分。她在以他为傲,她知道他所有的好。   赵澈轻轻闭上眼,长睫如疲惫多时终于寻到归依的蝶,柔软轻垂。   “徐静书,我先时是不是提醒过你,不要这样笑。”   “这样笑怎么了?”徐静书疑惑眨眼。   他徐徐扬睫,抬手轻抵了她的肩,将她压在了樱桃树上。   打定主意来使美男计的桃花精唇畔微扬,嗓音里带了如释重负的轻沙,笑喃沉嗓贴着她的耳廓,如一把粗粝糖砂无形拈红了她柔嫩的耳珠。   “太甜了,会被吃掉的。” 第六十八章   故意雕琢好来迷惑人心的顶好颜色,因心底悸动而沉柔轻沙的动听嗓音, 还有那漂亮星眸里烫人的含笑光芒, 所有一切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引诱”。   徐静书秀面赧然红透,极不争气地偷偷咽了咽口水, 却还是伸出颤颤的纤细食指,戳在他的左肩窝上抵住。   “你离、离我远些。”   她还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这里是储君府的后花园, 怎么会缺了“围观者”?   先前两人上这种了樱桃树的小坡来时,沿路小径上就有不下五名侍者。而且徐静书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储君的后花园没有暗卫。   “哎,我的美人计竟失败了。”赵澈不动如山, 故作沮丧地叹了口气, 垂眸望着她的眼神简直遗憾又委屈。   为了索讨一个亲吻, 竟还卖起惨来?真是世风日下哟。徐静书轻垂了眼帘不再看他,却还是没忍住软乎乎笑出声。   赧然间, 她戳在他肩窝上的手指稍稍使了点力:“我饿了。”   “我也……饿。”赵澈望着面前垂着脑袋不敢看人的小姑娘, 意有所指地笑哼。   这可在储君的地盘上呢, 就算他敢在这么多双眼睛前豁出脸面去发疯, 她却没胆子陪他疯。徐静书怕他真要坚持“这样那样”, 赶忙抬起红脸,可怜兮兮觑向他,嘟囔求饶:“不要闹了嘛。”   湿漉漉的乌润明眸, 如浓稠蜜浆般的糯甜软声, 与枝头樱桃果相映成趣的俏丽红脸,撒娇求饶的小姑娘情态,真是要将人的心都化了去。   赵澈略略闭上眼, 深深吐纳数回,强自平复了躁动心潮,这才收回将她困在树下的手,站直身后退两步。   他伸手在她发顶上轻轻揉了揉,轻笑:“我的美人计对你没什么用,你的‘糖人计’对我倒是无往而不利啊。”   ****   整个吃饭的全程,徐静书一直低垂红脸,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而沉默地吃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坐在她身旁的赵澈也不叫侍者上前布菜,亲手替她盛了半碗汤放到她面前,小声提醒:“先喝汤。”   徐静书看着面前那汤碗,稍愣了一下神。   她有日子没同赵澈共桌吃过饭了。   这个举动让她想起当年赵澈尚双目不能视物时,她几乎每日都在含光院与他一同用饭。那时总是她照应着替他布菜的。   风水轮流转,桃花精来报恩了。   “哦。”徐静书轻咬住笑弯的下唇,乖乖拿起小勺,脸红得愈发厉害,更加不好意思抬头了。   好在赵絮与苏放夫妇俩看出小姑娘的碍口识羞,便也没闹她什么,只是时不时与赵澈小声交谈。   “……总之李同熙在泉山司空台的悬崖下找到点蛛丝马迹,这就说明你‘手艺’不是很行。”   苏放这若有似无的嘲笑让赵澈十分没面子。他的兔子……不是,他的小表妹可还在这儿呢,瞎说什么“不是很行”?!   赵澈不满地给他哼回去:“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很行当时怎不亲自出马?”   “我以色侍人很成功,储君心疼我啊。”   徐静书红着脸抬头,惊讶地看了苏放一眼。   说了这么……“这么”的话后,他却神色自若,甚至带了点笑。气度坦然到让人错觉他仿佛是讲了句高洁无华的学问精义。   其实苏放的外貌、气质当真很能迷惑外人。天生一张贵公子脸,不笑时显清冷孤高,仿佛是吞云饮露就能活的天上仙;笑起来便像从云端步下了红尘,立时添了几分活色生香的多情韵致,有一种矜贵的佻达无拘。   这样一个人,竟就是多年前背弓策马,雪夜奔袭营救妻子并全歼叛军于投敌途中的那个少年郎。   今日接连大开眼界的徐静书心中啧啧,不得不再次感叹: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面的。   赵絮笑瞥苏放一眼:“帮李同熙下司空台查探的人可是沐青霜,那家伙上山进林比回到自家府邸还自在,连气味有变都瞒不过她,何况痕迹?况且春夜涟沧江水急,船停在江面上寻常人站不稳的。阿澈是从甲板直接上的悬崖,还得拖着那个‘三脚猫’。如此之下也没惊动皇城司与执金吾的两部巡防,已经很厉害了。”   虽徐静书低着头在认真吃饭,却还是在听他们说话的。赵絮说完后,她眼睛盯着桌面莫名骄傲地点了点头,显然也觉赵澈很厉害。   “储君所言甚是。”苏放笑答。   赵澈也不知在想什么,又冲苏放哼道:“我先前也是这么同你说的,你怎就不肯承认我‘所言甚是’?”   苏放冲他假笑一下:“你又不是我家储君。”   苏放话音刚落,赵絮、赵澈都还没动静,才将一匙汤抿进口中的徐静书倒是呛得扭头咳了几声。   回头见大家都关切地望着自己,徐静书尴尬道:“失礼了。”   突然被别人家的浓情蜜意甜到,真是荒唐。   ****   其实赵絮很忙的,今日是为见徐静书特地腾出了点时间。   徐静书想着先前单独在书房时,自己已将赵絮想知道的事都告诉她了,接下来的事不是小小徐静书能掺和的,于是便自觉告辞。   赵澈对赵絮道:“阿荞要的东西给我吧,我顺道送静书回去。”   待赵絮命人取来一叠卷宗来交到赵澈手上,徐静书便与赵澈一道上了储君府的马车。   早上是双鹂随徐静书来的,这回去自也要一起。来时双鹂并不知自家世子也在储君府,乍见赵澈时也稍稍惊了惊,等她行完礼后车帘已放下来了。   方才她瞧见了赵澈手中的那叠卷宗,心想或许是世子要在途中与表小姐谈正事,便就知趣地不再跟进车厢,只与车夫并坐在前。   “唔,不愧是母妃殿下跟前出来的人。”   对于双鹂的“懂事”,赵澈非常满意。   徐静书好笑地轻横他一眼,红着脸想要悄悄坐得离他远些,却被他揪住。   他将那叠卷宗放在徐静书手边:“这些是阿荞问我要的东西,你平日不太出门,大概很少听到什么街头闲事,若有兴趣也可跟着看看。”   徐静书蹙眉:“这是什么?”   “我托储君想法子从京兆尹府抄回来的旧年卷宗,”赵澈见她板起了正直脸,赶忙解释,“徐御史,这些可都是已结案并张榜向民众公示过的案子,抄回来也不违律的啊。好几桩都是两三年前的旧案了,又没法子去城门口替她将榜文揭回来,只能这么办。”   “哦,若是公示过的,那确实谁都可以看。徐御史不会弹劾你的,放心。”他那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逗笑了徐静书。   “对了,阿荞打小就是个不爱读书的,她自己常说‘认识的字加起来都不足十个’,要已结案的陈年卷宗来做什么?”徐静书疑惑地看向赵澈。   赵澈稍作斟酌后,还是歉意地摸摸她的头:“这是阿荞的事,我不方便代她决定要不要让你知道。你回去后私下里问问她,好吗?”   所以说,信王府几个公子、姑娘对赵澈这位长兄的绝对信服,并非只因为他在兄弟姐妹中年岁最长的缘故。   他会给予他们教导与指引,同时也会给予尊重。这是赵荞的事,哪怕此刻妹妹并不在场,哪怕向他发问的是自己心爱的姑娘,他也没有贸贸然替妹妹决定要不要让徐静书知道她在做什么。   “好。我只问一次,若她不愿让我知道,往后我就不再让她为难。”徐静书懂事地点点头,便将那些卷宗拿起来翻阅。   她打小就是专注起来就一目十行的人,回程的路才走了大半,她已将那些卷宗看完。   是大周建制五年来的不同时段发生在镐京坊间的七桩近似案件,全是由京兆府查办的。其中有三桩闹出人命,一桩导致案犯纵火烧毁房屋,一桩致人重伤,两桩致人轻伤。   但导致这些案件的根源全都大差不离。   违律存在的“后院人”之间争风吃醋,或后院人们欲为自己亲生子女争取在家中的更大权益而导致的争斗。   这些案子之所以是由京兆府查办,皆因涉案的是寻常富户或中等之家,全都无爵无官无封。   “上行下效啊,”徐静书放下卷宗,低声轻叹,“宗室贵胄之家存在‘后院人逾数’的事,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秘密。”   大家都在掩耳盗铃,好像只要事情没有被摊开到台面上,这个问题就不存在,而其实上不但街知巷闻,民间还风行效仿。   “所以储君才想要将‘一夫一妻’这个规矩写进律法。”赵澈道。   徐静书点点头,更好奇赵荞要这些卷宗的意图了。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思时,赵澈以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手背。   “嗯?”她茫然扭头,对上他淡淡不满的眼神。   “晚些我还有旁的事要办,待会儿我不下去了,你直接将这些东西带回去交给阿荞就是。”   徐静书持续茫然地点点头:“好的。可是你先前不是对储君说,你是特地给阿荞送这些卷宗过去,‘顺道’送我么?”   “读书人,不要这么抠字眼行吗?”赵澈伸手捏住她脸颊温热的软肉,咬牙切齿,“你就使劲气我吧!哪头是‘特地’,哪头是‘顺道’,你心里没数啊?”   捏完脸还不解气,他索性将软乎乎直笑的小姑娘捞过来按到了怀里。   因双鹂与车夫就在前头一帘之隔的车辕处,两人全程的对话都很小声。   此刻如此亲密的笑闹就更是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徐静书连挣扎的动作都十分轻微——   或许也是因为并非真的想抗拒与他亲近相的缘故吧。   徐静书面色绯红地背靠在他怀中,轻咬唇角半晌后,稍稍回头,眼儿弯弯,唇角也弯弯。   却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古古怪怪笑觑着他。   赵澈双臂环在她身前将她稳稳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肩头,狐疑蹙眉:“你这兔子又想使什么坏?”   徐静书那蜜蜜甜的笑脸顿时垮掉,转回头去鼓了鼓腮。   这个表哥怎么傻乎乎的?吃饱了饭脑子就不灵光了么?!还是她暗示的不够明显?   她认真地反省了片刻后,重新调整了笑容的弧度,再次转头觑他。   “那个,先时在储君府后花园,”徐静书清了清嗓子,“你有句话说得不对。”   赵澈懒洋洋淡挑眉梢,含糊笑问:“哪句话?”   他说话时下颌有一下没一下轻杵着她肩窝,温热气息尽数扑到她耳后与颈侧,如文火悠悠,将皙白嫩柔的肤色烘烤成暖艳艳瑰色。   徐静书忍不住瑟缩着躲了躲,叽叽咕咕道:“你说,你的‘美人计’对我没用。”   “什么意思?”赵澈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真的没有听懂她任何的暗示。   徐静书恼羞成怒般皱起了五官:“是说,你的美人计,对我是有用的!”   这下暗示得很明显了吧?   “哦,荣幸之至,”赵澈随口接了话,唇畔笑容加深,“所以,这和你奇奇怪怪冲我笑,有什么关联?”   至此徐静书总算十分确定,这个表哥才没有傻乎乎!他肯定早就懂了她的暗示,却故意欺负人!   兔子急了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徐静书猛地回身,将他抵到了旁侧的车壁上,红着脸气势汹汹,压着嗓音轻嚷:“是你先说若我笑得那么甜会被吃掉的。那我都那么笑了,你倒是吃啊!”   嚷完她就十分清醒地后悔了。   天啊,这是什么没羞没臊的话!   正当她打算捂脸退开时,后脑勺被温柔大掌按住。   装傻充愣的大尾巴狼轻轻衔住她的下唇,笑音模糊地低喃:“荣幸之至。”   马蹄哒哒,车轮辚辚,骨碌碌碾过镐京城的街巷,载着车厢内隐秘而甜美的痴缠,从容穿过盛春晴日下的繁华红尘。   唇齿交缠间带起的羞人情丝,极力压抑至无声的急喘与浅吟,悄悄在狭小车厢内氤氲出暧昧而深浓的春意。   在甜蜜的混沌间,气若游丝的徐静书模模糊糊地想:我这都是什么时候学坏的?!   真是兔脸丢尽,毫不矜持……   算了,今日既是休沐,那就明日再矜持吧。 第六十九章   徐静书回到柳条巷的宅子后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 书都看了小半本, 念荷才来禀说“二姑娘回来了”。   徐静书抱了那摞卷宗去往赵荞所住的那间院子。   去时正好与换好衣衫出来的赵荞迎面相遇。   “阿荞,你这是又要出去么?”徐静书止步,疑惑地看着她。   赵荞笑着走过来:“不出去。想着你今日休沐应当是在家的,正说去找你呢!”   “哦, 这个是表哥让给你的。”徐静书将手里的卷宗递给她。   “还是大哥厉害,这都使什么法子弄到的?我就没这门路, ”赵荞笑意不改地接过,显然知道在这些卷宗里写了什么,“咦, 大哥今日来过?怎不说等我回来一道吃了晚饭才走?”   她今早出门很早,并不知徐静书去过储君府的事。   “早上储君让人来将我叫去她府邸问了些事, 就遇到表哥了,”徐静书莫名心虚,三言两语带过这段,“对了,你要这些陈年旧案的卷宗做什么?”   赵荞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约莫是没想通储君为什么会突然找徐静书去问话, 而且自家兄长也在储君府。不过她并未莽撞地刨根问底, 只困惑了那么须臾片刻,就将这些细枝末节抛诸脑后。   “到我书房慢慢说,正好有事要找你帮忙呢。”赵荞说着就伸手勾住徐静书的手臂。   徐静书随着她的步子往里走, 却忍不住古怪地睨了她一眼。   “你那什么眼神?我虽不爱读书, 可我也是该有书房的啊!”赵荞佯怒侧目轻横她。   “别恼别恼, 我又不是在奇怪你有书房,”徐静书赶忙笑着拍拍她的后背,软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从前在王府时你一向不愿在书房多待,如今竟肯在书房谈话了,就有点稀奇。对了,你方才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是这样啊,我过几日要独自登台,说的那本子是我同几个师兄、师姐一道攒出来的,不是师父教的那种,我不敢太大意,”赵荞噼里啪啦爆豆子似的边走边道,“里头有几处是有关《民律》的,我越想越吃不准。可巧你今日休沐得闲,就想请你帮我再捋捋看有没有差错。”   徐静书忽然有点明白赵荞要那些陈年卷宗做什么了。   “你……将《民律》中的法条编进话本里,讲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古往今来,许多寻常百姓的一生都在为糊□□命而奔走,天下间总是不识字的人多些。连字都不识,就更别提“知法”。   天桥闹市的说书摊子是贩夫走卒们能负担得起的消遣之一,说书人绘声绘色讲述的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是他们认知这世间许多道理的重要渠道。   若赵荞真将这条路子走通了,那“说书人赵荞”这个名头,只怕要成为百年后史官修史时绕不过的一个人物。   这可算得上个前无古人的开创之举!   赵荞推开书房的门,扭头吩咐候在廊下的侍女煮茶送来,这才转回来骄傲地笑望徐静书:“没错了。我要做的事,就是你想的那样。当初大哥告诉我,若是打定主意要入这一门,那我就不能只做个平庸的说书人!”   ****   古往今来,大多数百姓因为不识字的缘故,虽知朝廷有法有典、细致规定了许多事是不能做的,但他们并不完全清楚具体是哪些事不能做,更不知道做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之前大哥带我与老四出门游历半年,我们走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许多事,”赵荞窝在桌案后的椅子里,手捧茶盏,眼眸轻垂,懒散浅笑,“我才明白,有许多普通百姓往往都是在触犯刑律获罪之后,才知道那些事是犯法的。”   徐静书认真地看着她。   这姑娘打小嘴利如刀、气势泼辣,却是个爱憎分明、重情重义的。但凡认识她的人,大都会对她那份“小节不拘、大行无损”的市井气印象深刻。   无论是喜爱她的人,还是讨厌她的人,都有一个共识,就觉她真是完全不像大家想象中“信王府二姑娘”该有的模样。   更像坊间那种自带几分侠气的泼皮姑娘,活得任性恣意,没心没肺。   可是此刻坐在徐静书面前的这个赵荞,虽春衫素简,无首饰点缀,无脂粉增色,还坐没坐相……   却透出一股柔软悲悯。   这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高华端方,矜贵美好到让人忍不住仰视,根本已超出了大多数人对于“信王府二姑娘”这个身份的想象。   “大哥同我讲过,前朝最后一位名相贺楚曾推行过短暂‘新政’,其中有一条便是‘律法详示于民’。不过贺楚生不逢时,各地豪强忙着内斗、抢地盘、壮大势力,镐京朝廷几乎成了摆设,天子诏令最远都出不了京畿道。于是那新政也就勉强推行了几年,其中许多构想都没来得及落实,异族的数百万大军就杀过来了。”   赵荞勾了勾唇,又道:“贺楚新政里的大多数构想其实都是对的。咱们大周立朝时,许多规制与法度直接沿袭了那个新政的框架,其中包括‘律法详示于民’。只是她自己出身于‘沣南贺氏’这样的名门世家,新政也是在危难时局下仓促推出,所以她在考量很多事时是有其局限的。”   比如她就忽略了,大多数百姓连字都不认识,即使将所有律法一字不漏写在纸上张贴于城门口,会去看的基本还是识字知法的那撮人,不知道的人仍旧不会知道。   “所以还得有人去一句句讲给他们听,却又不能是法司官员去讲,”徐静书抿了一口茶,“若是官员去讲,无非就是捧着法典念一遍,冗长又枯燥,不识字的百姓听了也未必懂,懂也未必记得住。”   赵荞如获知音,得意地抬了下巴冲她点点头:“就得是我这样的人去讲!我同他们一样目不识丁,所以我最清楚怎么讲他们会愿意听、容易懂!”   徐静书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个大问题来:“是说,你既识字不多,你那话本子是怎么写的?!”   “山人自有妙计。”赵荞神秘一笑,从桌案上摸过一本册子隔空抛给她。   徐静书接过,翻开一看顿时傻眼。   密密麻麻全是奇怪的符号与做着各种姿势的简笔小人儿,这根本就是天书!   “请问,我该怎么帮你……捋你这本天书?”徐静书哭笑不得地抬眼看过去。   赵荞从容一拍桌:“我讲给你听听不就行了?”   徐静书无言举起手,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真是机灵坏了……哦不对,这已经不能说是机灵,简直就是大智慧!   ****   隔天清早,结束休沐的徐静书按时到御史台都察院点卯。   殿前纠察御史们进内城当值是九人为一班次,连续进内城三日后休沐一日,休沐结束后回来的接下来两日都不必进内城,只在都察院内阅读以往当值记档、翻阅律法典章自行加深记忆,偶尔会接到一些临时的应急差事或派遣。   也就是说,休沐回来后可在都察院内继续清闲两日。   一屋子共九人,怎么也不可能当真各自闷头翻看记档与律法典章过完整日。若遇谁看出了疑问,难免会停下来与同僚们探讨两句,这探讨着探讨着,就难免要跑偏去闲聊一嘴。   一名老同僚道:“昨日我与邻居闲聊两句,才知近来京中疯传……出了人命。”   “哪里出了人命?”年轻的新御史罗真立刻惊诧而好奇地瞪圆了眼睛,“苦主的家人报官了么?”   与她同时进御史台的申俊也紧张地看向老同僚:“若是寻常人家出的命案,是报京兆府,对吧?”   “呃,反正市井传闻嘛,说得含含糊糊,谁也不确定事情究竟出在哪家。但外间都在说似乎是个了不得的高门,仿佛是后院闹出的事,知道内情的人全被关了起来,只逃出了一个。据说逃出的那个被暗中追杀,不敢轻易露面,只前几日悄悄往京兆府与大理寺分别扔过纸团子,好像总共是两条人命。”   一直低头看着面前记档的徐静书终于抬起头来:“那现下是京兆府在追查还是大理寺呢?”   他们这一班次的领头前辈高杨无奈苦笑:“举告人不露面,又确定出事的究竟是哪家,甚至不知是否真有其事,这要怎么查?”   申俊撇撇嘴:“那倒也是。既传言是‘了不得的高门大户’,那不管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都不可能没凭没据就一家家冲进去搜吧?这可真棘手。”   那边厢,沉默好半晌的沐青霓也忍不住插话了:“反正不管是哪家,总归就是后院纷争闹出的事呗?要我说,这‘暗地里私纳后院人’的歪风早就该彻底刹一刹了,偏你们中原人都觉这是小事……”   “什么叫‘你们中原人’?”申俊好奇地扭头,小声对隔着一个过道的徐静书笑道,“说得像她不是中原人似的。”   “她祖籍利州,武德元年才随家人进京的。”徐静书也小声笑回。   沐青霓没听到这两人的嘀咕,拍桌道:“在我老家利州,那就必须只能一夫一妻。若是两人当真缘分尽了过不下去,那也得和离后各自再另找,谁成婚后敢三心二意瞎胡来被抓住,打断腿扔山上喂狼都没人可怜的!”   大家啧啧感叹利州民风豪烈狂野时,徐静书软声笑道:“我倒觉得利州这风俗很好,就是打断腿扔山上喂狼这个,有点凶。”   “凶是凶了点,可镇得住人啊!”沐青霓扬声笑回,“有些事真的不下重手禁不住,许多人钻空子都是欺软怕硬的,讲道理没用。”   “那倒也是。”徐静书嘀咕一句后,低头继续翻看手中的记档,眼神却没落在那些字上。   她当然知道这桩传闻指向的是长庆公主府。她甚至隐约猜测,这消息之所以模模糊糊传出来,或许正是储君想让“私纳众多后院人易生恶果”的舆论在坊间慢慢发酵,顺便有意打草惊蛇,让长庆公主府因心虚慌乱而露出马脚。   徐静书深知储君要借这案子来盘活大局,以便彻底清理这积弊,所以她不能乱说话,否则闹不好就会帮倒忙。   ****   武德五年三月廿八,又轮到徐静书他们这个班次进内城当班了。   虽昨日就拿到今日上朝的名单,可此刻再看看名单,徐静书还是有点想啧舌的。   “啧啧,礼部尚书陈寻、太常卿姜道正,以及那个上次被揍的姜万里,”沐青霓凑到徐静书身旁,压着嗓子低声道,“待会儿你可好生瞧瞧这几个做贼心虚的,八成是为了那桩命案传闻,特地来向陛下及众官撇清自家,顺便阻挠彻查后院人呢。”   今日上朝的有二十几位官员,秦惊蛰也在其列。但沐青霓之所以单拎出这几个人说,是因昨日中丞属官给他们名单时曾嘀咕了一句,皇帝陛下本未召这几人今日上殿议事,他们是自己要求面圣的。   “你是说,这几家都有‘后院人’?”徐静书有些惊讶,“礼部尚书陈大人和太常卿姜大人……也?!”   这两位可都是快六十的人了!   “你可别瞧不起人年纪大,老当益壮着呢,”沐青霓忿忿磨牙,“据说陈大人年前才抬了两个小姑娘进门,其中有一个才十四岁!”   这礼部尚书陈寻在武德元年上半年曾被任命为左相,只是到那年年底武德帝便废除了“左右相制”,直接由孟渊渟独掌相权。   再怎么说也是做过几个月“左相”的人,还是个将近知天命的老人家,如今又掌管礼部,居然也喜好广纳后院人?!最可恶的是……   “才十四岁,那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啊!”徐静书也忍不住气鼓了腮。   “所以他心虚忙慌主动要面圣,估计就是怕皇帝陛下要同意彻查各府有无‘后院人’呗,”沐青霓哼了哼,“待会儿咱们得警醒些,那个太常卿姜道正就是姜万里的父亲,也是如今允州姜氏的家主。今日秦大人也要上朝,而且秦大人正是主张彻查各府后院的,我瞧着这几人弄不好要找秦大人麻烦。”   徐静书顿时绷直了腰身,使劲点头。   候朝期间,九名殿前纠察御史都很紧张地留心着秦惊蛰周边的动静。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候朝期间气氛虽有点压抑沉闷,却没起什么冲突。   激烈的冲突居然出在散朝后,这真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第七十章   昨日徐静书在办事厅中闲来无事,翻看了不少之前没来得及看的细则与典章, 总算发现有一条“若官员于内城殴打殿前纠察御史, 御史台都察院主官可上朝当庭弹劾”的明文记载。   虽没说会如何定罪量刑,但至少明确了殴打纠察御史确实有罪, 于是她今日也就不急着跑路了。   官员们从勤政殿出来就后分外默契地分成了三拨,徐静书心中不安, 紧紧跟在沐青霓身侧,尽量与其他同僚们一样缓步徐行。   她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四下逡巡,审慎留心着众官在退朝途中的言行。   出内城的甬道本就狭长, 两侧又是高墙厚壁, 说话的人一多, 哪怕每个人的声音都不大,也会显得特别嘈杂, 想要听清楚别人交谈的内容实在有些吃力。   徐静书略皱着眉头, 恨不得扯一把头发吹出许多个自己, 偷偷凑到每个人近前去听。   朝会时她并未跟进殿中去, 自然不清楚殿内所议何事, 更不知议事的结果。可这么东一句下一句地听下来,大概也知今日殿中是何情形了。   今日朝会上争议最激烈且没有得到圣意最终裁决的问题,正是近几日坊间热议的“后院人命案”。   众官退朝出来后之所以明显分出三个阵营, 就是其中一拨主张借由京中疯传的那桩后院人命案彻查各府后院, 另一拨则持相反意见。   还有一拨是中立观望事态,心中暂无定准的。   因武德帝还在斟酌,并未立刻决定采纳哪方的意见, 那两派基本就进入胶着相持的阶段,正是矛盾最尖锐的时候。早前在殿中还能顾忌着是在御前才没彻底撕破脸,此刻没有皇帝陛下镇场,一个个的自是越说心头火越旺,说话的声音都渐渐大了起来。   虽脑中浮起的想法很荒唐,但徐静书真真切切觉得,他们很有可能会突然撸袖子打起群架来。   她后勃颈一凉,抖了个寒蝉。   与她并肩而行的沐青霓关切地扭头看过来:“你怎么了?”   徐静书目视前方,咽了咽口水,小声答:“我听着气氛不是很对,怕要出事。”   “前辈们不是说,下朝后我们就管不着了么?”沐青霓蹙眉,“若真有人在这时闹事,即便我们站出来管,也没人会将我们放在眼里吧?”   他们这几个年轻新御史是紧急顶缺上来的,对当值时的责权细则只是浮皮潦草翻看了一遍,之后便由前辈同僚们言传身教。   但前辈同僚们在这个职位上久了,心态上难免会有懒散之处,容易因常年的刻板印象而忽略一些细节。   “昨日我趁空仔仔细细翻看了当值细则,”徐静书将脑袋略凑近她些,嗓音轻轻的,语速却飞快,“有一句不太显眼的话,我琢磨那意思是:只要是在内城范围里,当日上朝官员的言行都该我们监督约束,不分候朝期间还是散朝途中的。”   照以往惯例,上朝官员们在言辞上相互挑衅,甚至偶尔冲突严重到像上次秦惊蛰与姜万里那般大打出手的地步,通常都只会发生在候朝时。   没人会轻易在御前造次,谈着正事便慢慢冷静平复,待散朝时已气消大半,加之出来后沿路上通常要忙着商讨如何解决朝会上提出的疑难议题,谁也没多余精力再逞口舌之利,所以散朝时大都风平浪静,没出过需要殿前纠察御史行使职责的乱子。   久而久之,资深殿前纠察御史们竟都生出恍惚错觉,以为他们只在候朝时有责权监督众官言行,散朝后便再无权越级约束这些官阶高出自己许多的人。   沐青霓一听徐静书这么说,顿时也跟着警惕起来。   ****   秦惊蛰是主张彻查各府后院的主要人物,再加上从前诸多的大小积怨,她当然就成了反对阵营眼中的最大箭靶。   她与两位意见相近的官员走在最前,三人沿路都在低声交谈着,原本并未关注后头那些人在说什么。可走在她后面的礼部尚书陈寻与太常卿姜正道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不过听了几句坊间捕风捉影的传闻,竟就想着将京中各家的后院全搜查一遍,这算什么啊?”陈寻扬声忿忿。   姜正道神情颇耐人寻味地一笑:“有些人哪,就是好大喜功,不将整个镐京搅个底朝天,如何彰显人家大有作为?”   “那也是,毕竟横行霸道惯了,又惯会使些不入流的花招寻靠山,谁劝得住她呀!”   这两人一搭一唱,身边的几个人附和,便就一路不指名不道姓地暗讽抹黑秦惊蛰是个好大喜功,又惯靠献身魅上获得支持的下三滥。   年轻的同僚罗真小声嘀咕:“这两位都多大岁数了,怎还小儿似地故意挑事打嘴仗?这一路说的都是些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连不明内情的罗真都听出他俩意有所指,可见他们根本没想避讳着谁,或许还巴不得所有人都能听懂。   徐静书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一切,越想越觉不对劲。   这两位无论从年纪还是为官资历来说都是老狐狸,经历过的政见之争搞不好比她吃过的肉都多,怎会如此沉不住气?忽然像姜万里那种仗着家世背景就轻狂妄言的无脑纨绔般,不顾场合地当众说起这样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的话来,太奇怪了。   反常必有妖,多半是想挑事。徐静书不敢大意,脑中转得飞快,眼神如临大敌般在他俩与秦惊蛰之间来回游移。   前头的秦惊蛰脚下稍顿,回头瞥了他们一眼,旋即冷声哼笑着又转了回去,活生生诠释了什么叫“不屑一顾”。   见那两个老狐狸眼中似乎闪过淡淡失望,徐静书蓦地恍然大悟——   他们是故意要激怒秦大人,想让她怒极失控到动手。   秦惊蛰在殿前痛打姜万里的事才过了没几天,如今还在“罚俸三个月”的处罚期内,若她今日在内城中再度出手,且对象还是两个官阶高她不少的年长者,那就成了“毫无悔改之意且气焰更加嚣张”,闹大了就是藐视皇帝陛下威严,要罪加一等被停职并羁押反省的!   只要秦惊蛰被停职羁押,主张“彻查京中各家后院”这派就等同于痛失一臂,皇帝陛下很可能就再不会考虑他们的提议,姜正道、陈寻这些人的后院就彻底安全,或许长庆公主府那两条人命的事都要跟着不了了之。   动动嘴嘴皮子就能一石三鸟,老谋深算啊。   想通这一层的徐静书遍体生寒,同时暗暗庆幸秦大人今日忍住了,没有上他们的黑当。   不过,那俩老狐狸绝不是省油的灯。   眼见大家即将走出内城城门,而他们说了那么多难听话都没能激怒秦惊蛰,他俩眼风略略交错,似是又生一计。   “秦大人留步。”太常卿姜正道指名道姓地开口唤人,同时脚下的步子也没停。   显然就是故意走上去,让秦惊蛰方便对他出手的。   “姜大人有何指教?”   此刻秦惊蛰离内城门口的皇城司卫戍士兵只有不过五步的距离了。只要她走出这五步去,就算她动手打了人,事情都还有余地,至少可酌情斡旋成当街斗殴、以武犯禁。   但就这五步的距离,只要她没有忍下对方的挑衅,他们就能将她钉死在“于内城屡屡犯禁殴打高阶官员”这个严重的罪名上。   “关于今日朝会上的争议事项,老夫斗胆打听一句,秦大人接下来是打算……”姜正道笑容可掬地走向她,口中吐出非常不怀好意地挑衅,“如何‘说服’皇帝陛下同意呢?对,睡服,这种事秦大人最拿手了。”   在他阴阳怪气的刻意强调之下,是个人都听得出他在玩同音字的花招!   朝堂之争,最下作的一招就是玩文字游戏抹黑攻讦别人私德。但这下作招数之所以经久不衰,正是因为这样最易激怒别人,事后又可辩解说是别人联想过度,真真是非常便宜又有效的污糟手段!   徐静书见秦惊蛰捏紧拳头,面上覆了寒霜,额角隐有青筋暴起,心中暗叫不好,赶忙大步冲往她与姜正道之间。   可惜她的出现虽拦住了秦惊蛰,却没拦住城门口冲过来那道靛青色的身影——   靛青色浮云纹,皇城司骁骑尉武官袍。   这个李同熙是闲疯了吗?怎么又跑来跟下属武卒一起守门!   徐静书绝望到想薅头发,使出全身力气将秦惊蛰往城门外推,口中焦急而匆忙地低声道:“别上当!”   ****   李同熙的出现显然打乱了姜正道与陈寻那群人的算盘,场面顿时乱得个乌烟瘴气。   那群人本意是激怒秦惊蛰使她出手打人,挨她一顿揍换她被羁押反省的结果,这样他们就有充足的时间运作压制坊间舆论,同时想办法使武德帝打消彻查各府后院的念头。   这么去算,他们挨秦惊蛰一顿揍是只赚不亏的。   可李同熙只是七等武官,又没有参与今日朝堂上的意见相争,此刻他打抱不平对这群老狐狸动手,简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即便这些人最终让他丢官甚至坐牢,他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谁都知李同熙时常打到兴起就连民、匪都可能不分,他动手绝不会像秦惊蛰那般还会有点分寸克制。   就陈寻、姜正道那两把老骨头,若被他下狠手揍一顿,活不活得到下个新年都不好说。   那一群七八个人围上去试图喝阻李同熙,可李同熙是个混不吝的狠人,直接就将这群人全部裹进“战局”,将场面变成了一对多的群架,简直让人没眼看。   事情突然荒唐至此,在场许多无关人等都懵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   沐青霓第一个反应过来试图上前制止,奈何此处狭窄,又这么多人裹在一处打成锅沸腾起伏的浆糊,她根本无法避开旁人靠近最中间的李同熙。   随后所有纠察御史都赶过去,喊话示警的同时尽力想将缠斗成一团乱麻的这些人分开。   门口的皇城司武卒虽冲了过来,却也是手足无措地为难极了。他们又不能帮着自家骁骑尉殴打众官,却也下不去手帮着别人打自家头儿,踌躇半晌后只能选择高声劝阻。   徐静书将秦惊蛰推到城门外后,回身才往里跑了两三步,那群人已经连跌带撞地被李同熙一路打到门口来了。   好在沐青霓终于挤到李同熙近前,勉强拦下了他对那两把老骨头的攻击。   于是他的拳脚多是都冲着稍年轻些的那几个去,赶羊似地将那群人一个个往内城门外踹,好几个人被他大力掀翻在地上滚了两转,嗷嗷乱叫不绝于耳。   混乱中,只有反身回来的徐静书看到,在他们身后的姜正道老脸通红,不管不顾地低头向李同熙后背撞去。   徐静书小时长在乡野山间,对某些粗鄙耍泼的手段有所见识,当下一看姜正道的架势她就明白,那老狐狸怕是觉得今日这场面还不够分量,生怕事情闹不大白吃亏,这是打算豁出去讹人!   若李同熙没留意身后来的是这把老骨头,反手将他重伤,这事就彻底闹大,非但李同熙要丢官吃牢饭,秦大人也可能被拖下水,就连九名殿前纠察御史都会有连带责任!   徐静书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迎着姜正道的来路也冲了上去:“姜大人请慎行止步,勿再生大乱!”   姜正道明显是听到了这声示警,步子稍稍顿了顿,却还是没停,正正撞到徐静书。   想是姜正道以为自己撞着的人是李同熙,相撞的瞬间竟胡乱挥起拳来——   一拳砸上徐静书可怜的鼻子。   只眨眼功夫,鼻血就流了下来,吧嗒吧嗒砸在青砖上。   所有人呆若木鸡地瞪大眼看着鼻血吧嗒吧嗒的小御史,良久无人动作,也无人出声,仿佛天地万物都被冰封了。   ****   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与接连滴落的暗红血迹使徐静书脚下像生了根。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深埋在心中的旧日噩梦如黑雾般不断上涌。   有瞬间她是恍惚的,好像她根本没有遇到过那样温柔护她一路的表哥,没有遇到她的姑母,没有遇到阿荞,没有遇到表弟表妹们,没有遇到御史台同僚们。   仿佛这几年温暖柔软又充满希望的生活只是绝望中癔症发作生出的梦。等梦醒来,是不是就会发现自己根本一直都在甘陵郡王府那间可怕的暗室内?   身旁是活着或死去的陌生小同伴们,鼻端充斥着血腥与腐烂的气息。   随时会有人进来割腕取血,并毫不留情地痛打试图挣扎的药童。   她想,还是不要挣扎比较好。那些人取血还是会尽量想法子给留命的,这样就还有一丝丝希望活下去。若激怒他们,当场被打死,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还没长大呢。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扶住她的后脑勺,抬了她下巴使她仰头,又拿细细软软的巾子按住了她血流不止的鼻子,她才渐渐醒过神来。   回头就看见秦惊蛰与沐青霓的脸,顿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接连不断滚落,却又如释重负地笑弯了眼。   不是癔症,没有死。   不但如愿活了下来,还有幸遇到许多温暖的人,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那就要好好站直,认认真真让所有人看到,长大后的徐静书,很厉害的!   ****   “姜大人,言官御史打不得是古来惯例,便是皇帝陛下与皇后陛下都不曾对御史动手!”   资深殿前纠察御史高杨隐怒冷声。   泪流满面的徐静书抬手按住堵在鼻子上的绢子,看着脸色煞白嘴唇直颤的姜正道。   姜正道深吸几口气定了定心神,梗着脖子辩驳:“是误伤。”   徐静书眨眨泪眼,瓮声软软的直视着姜正道:“姜大人,即便只是误伤,但下官在内城见血,始作俑者是姜大人,这总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您认是不认?”   老狐狸先给秦惊蛰挖坑,没套住她;转头又想将李同熙摁死泄愤,却没能得逞,反倒在众目睽睽之下使一名御史见了血。   “哟嚯,这下可真是好极了,”李同熙拍拍手,发出幸灾乐祸的坏笑,“有人自己挖坑埋自己咯!”   “这事要看怎么说,怎么算,”到底姜正道是只老狐狸,迅速稳住气势,想出了应对之策,“老夫此刻可是站在内城之外的。老夫一行人下朝出城后与李骁骑发生冲突,当街斗殴,无意间伤到路过的纠察御史,深表歉意。”   他想将事情往“私下里的街头斗殴”上定性,那就只需向徐静书道歉并赔上汤药费,再承担“斗殴犯禁”的罚金,这事就能轻描淡写过去了。   徐静书略略仰头,将手中那张沾满血的绢子拿下来亮给周围人看。   柔软的绢子吸水极厉害,此刻看起来几乎已被血迹布满,非常触目惊心。   周围接连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后,徐静书才不急不恼地轻声又道:“姜大人,请恕下官此刻不便低头,失礼了。烦请您自己看看,下官此刻站在哪里?”   徐静书脚下踩着的地方,正是迈进内城门的第二与第三排青砖之间。   她站得笔直,右手紧握着那团沾满血的绢子,轻轻按在自己官袍心口处那只小獬豸上。   “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今日奉命进内城当值,对诸位大人所发出的每一句提醒、劝谏与示警,都是我身为法司官员在行使责权。您在我出言示警后并未停止违律行为,并导致我受伤,后果如此,在场皆是见证。无论您今日是误伤还是有意,法司行事论迹不论心,据《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责权细则》第二十四页第三行之条令,请于明日上殿接受御史台都察院主官江盈大人当庭弹劾,由皇帝陛下圣裁对错!”   姜正道愣了半晌,底气不足地指了指一旁的李同熙:“他先动的手,也要弹劾吧?”   “李骁骑未伤及上前劝阻的纠察御史,未达到要被弹劾的地步,按《朝纲》第三卷 七十九页第十一行,殴打五等以上官员,由太医官及皇城司指派官员共同验伤,视受伤程度量刑。”   她这么一条条诵出律令出处,让人根本没有还嘴的余地。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向徐静书的眼神十分复杂。   先时瞧着还像个嫩生生柔善可欺的模样,此刻再看却活脱脱是一本《律法大典》杵在那里,莫名就透出一种不容辩驳、不容挑衅的气势来。   李同熙清了清嗓子,嘀咕道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怎么会来了个……这么难缠的殿前纠察御史。”   看着棉花似的软啾啾,却是个谁也砸不扁她,反会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的怪家伙。   有点厉害啊。 第七十一章   京中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一群朝廷大员在内城门口打群架,并伤及前去劝阻的殿前纠察御史”, 这事的荒唐程度可谓是亘古未见, 风声一出内城,很快就如燎原野火般迅速在街头巷尾传开。   正申时, 这消息到了储君府。   储君府幕僚智囊们正在储政院议事厅探讨当前朝中各部的责权划分问题,今日并未上朝的储君赵絮与赵澈并坐在主位上专注聆听, 偶尔低声交换意见。   赵絮的一名心腹得了允准,进来将内城里这桩耸动的消息细细通禀了。   “也就是说,最终是殿前纠察御史控制了场面?”有人发问确认。   “是。徐御史以详细准确的法条一锤定音之后, 太医官赶去为涉事的众位大人验伤, 皇城司也派官员对大家进行了问询与记录。”   “皇帝陛下那边呢?”   “之后皇帝陛下只是召见了皇城司指挥使周大人与太医院首医。”   那人答完众人询问后便退出议事厅。   储君府幕僚臣属们略作探讨后, 大致猜到冲突的来龙去脉了。   “姜正道必是刻意挑衅,想激怒秦惊蛰动手。”   “彻查各府后院之事, 储君目前不便公开亮明立场, 秦惊蛰就成了目前赞同此举的人中态度最坚定的。若她今日被激怒以致停职羁押, 这派没了领头羊, 必定会蛰伏一段时日。如此姜正道他们就有了充足的时间运作舆论, 说服皇帝陛下暂不追究此事。”   “如此说来,徐御史误打误撞也算功不可没。不但保全了秦惊蛰,还摁住了姜正道这老狐狸。”   赵澈听完后面无表情, 单手握着手中茶盏, 眼眸低垂:“今日姜正道翻了船,那些后院有问题的可能会有动作。”   “这时就能想到自行清理后院的,可酌情轻放, ”赵絮沉凝的面色中隐隐透出肃杀之气,“凡不动如山者,就意味着他们还想翻盘,属于很顽固的那类。”   无论哪朝哪代都不缺少守旧与革新的对立。   “后院人逾数”这个问题看似私德小过,但由此事分界出的阵营,其实就是守旧派、革新派与中立派。   朝政大局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各方在“要不要彻底杜绝私纳后院人”这事上的角力与缠斗,其实就是要不要破旧立新的缩影。   赵絮打算从清除这个小事入手,逐渐将立国之初因各种考量而折中遗留下的陈腐积弊一一清除,所以今日这场冲突可以算是双方敲响了战鼓。   ****   “今日场面荒唐至此,为何皇城司只有李同熙出手,其余卫戍全都不出手制止?为何金云内卫竟无人现身?内城近卫居然是在殿前纠察御史控制住局面后才赶到?”赵絮猛地拍桌,音量越来越高,怒气与不解同步攀升,“事情就出在内城门口,竟还会恶化到御史受伤见血的地步,简直荒谬至极!”   一众幕僚臣属显然对此也很诧异,半晌没人答话。   最终还是赵澈率先打破沉默,平静的嗓音里透着淡淡清冷。   “常年在内城当值的哪个不是人精?就算只是个城门卫戍也会想得到,一群五等以上大员退朝途中发生冲突,真正目的岂会只是单纯冲动想打一架泄愤那么简单?”   赵澈看事情总是很通透,拨开迷雾直指核心是他最拿手的。   “今日这看似荒唐的斗殴背后,牵扯着几个阵营的政见之争。皇城司、内城近卫甚至金云内卫都有顾虑,怕自己的插手会被误认为是站队,自会谨慎寄望于担负近似职能的别部来处理这件事。”   赵絮眉头蹙紧,却未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赵澈冷冷勾了勾唇角,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储君方才也听到了,当场所有人都看出李同熙是为秦大人打抱不平。正因如此,皇城司当值的卫戍们才更不敢动弹,甚至可能就是李同熙暗示他们不要出手的。只有这样,此事才可说是他个人行为。若皇城司其余人等也跟进,很容易被扭曲成‘皇城司偏颇秦惊蛰一方’,到时皇城司两位指挥使为证中立清白,就没法子保他了。”   对李同熙这个人,赵澈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虽看似鲁莽冲动,却会很油滑地将后果控制在承担得起的范围。   “目前朝中的局面就是如此。中立者最怕被卷入派系之争,所以行事时顾虑最多。也就御史台头最铁,什么事都敢冲在前面。”说到这里,赵澈似乎磨了磨牙。   顿了片刻,他才接下去:“其实今日这事的根源正是我们近来商讨的那个问题:机构冗余、各部职能重叠、责权模糊混乱所导致的结果。”   赵絮深深吸了一口气,容色稍缓,转头向堂弟投去专注目光:“说说看。”   “皇城司负责内外两城防务,内城近卫管内城巡防,两部职能有所重叠,却归属不同上官管辖,双方都不想卷入派系之争,全指望对方出手;至于金云内卫,所有行为秘而不宣,责权范围更是模糊,按规矩他们只接受帝后二位陛下调遣,更不能轻易沾染朝中派系争斗。今日他们袖手旁观不现身,约莫是根本不确定该不该插手。”   赵澈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嗓音仍是冷静从容的:“武德元年建制时划定各部职能,本意是为了相互制约,以免出现只手遮天之事,到如今却是三个和尚没水吃。”   储君赵絮捏着额心无声叹气。这机构冗余、职能重叠且模糊混乱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刻不容缓了。   许多事初衷都是好的,只是大多数构想若未经过实证便看不出其中疏漏与偏颇。   大周建制是在复国之战后,诸事仓促只能便宜行事,朝政框架大致沿袭前朝陈例,在最初两年确实起到让举国上下平稳过渡的巨大作用。但如今到了武德五年,朝政、民生都展现出百废俱兴的迹象,之前仓促定下的框架便逐渐暴露出许多不足之处。   赵絮作为武德帝的储君,将来登基执政后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承前启后、查漏补缺,这担子并不比她父皇从异族手中收复山河、开纲立朝来得轻。   “长庆公主府后院的那件命案,消息在坊间已发酵得差不多了,”赵絮缓缓颔首,“既将来要彻底清洗朝堂,那就趁热打铁,借这案子的东风先将允州姜氏连根拔了。否则革新的每一步都要先与姜家交锋才绕得过去,留姜家在朝中,将来徒增消耗与变数。”   允州姜氏是皇后母家,说来也算赵絮亲族,但她并不打算对姜氏手下留情。因为姜氏已明显成了保守派的中流砥柱,若姜氏不除,往后所有的革新举措都将举步维艰。   赵絮年少戎马,从亡国战乱的尸山血海中一路杀过来,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期许。她的使命是让这曾经破碎的山河重展锦绣,她必须让那些以身殉国的英灵看到他们慷慨赴死时所希冀的盛世。   谁也不能阻挡储君赵絮拉开革新大幕的步伐。   “先打下姜正道这个姜家家主,后续一切就会轻松许多,”赵澈将手中的茶盏放回身侧几案上,却仍旧保持单手圈着茶盏的动作,“今日姜正道伤了殿前纠察御史,御史台明日必定发难弹劾。明日朝会时,储君就可向陛下及朝野亮明立场了。”   语毕,他慢慢松开手。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茶盏原地裂开,盏中清茶缓缓淌向案几边沿。   赵絮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唇畔轻扬:“好。”   ****   出了议事厅,赵絮与赵澈并肩行在回廊下。   “你会私下动姜正道吗?”赵絮笑问。   “放心,我清楚眼下是什么局势,不会莽撞到节外生枝,”赵澈板着脸目视前方,“为了大家苦心筹谋的这盘棋,这笔私怨我先记着。”   这时候若有人私下动姜正道,必定会被他们那方拿来大做文章,徐静书肯定是头一个靶子,然后就是秦惊蛰。   要是这样的话,对手有了可趁之机,局面就有可能再度被扭转,徐静书今日那些血就白流了。   赵絮点点头,笑叹一口长气。她没有看错这个堂弟,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非池中之物。   “为了答谢你的顾全大局,”赵絮笑着眨眨眼,“明日放你‘休沐’一日,去柳条巷看看你的小姑娘吧。”   “多谢。”赵澈闷闷应下。   其实他是想这会儿就去的,不过他知道徐静书今日多半会在御史台留到很晚才能回柳条巷的宅子里。   当值的纠察御史在内城被打伤,这不是小事,身为都察院主官的御史中丞江盈明日必定会亲自上朝当庭弹劾姜正道。   但因徐静书是事主,按照御史台的行事规矩,江盈会在今日先行询问她的看法,并召集都察院众人一同商议,才能最终决定对姜正道发起何种程度的弹劾攻势。   想着那小姑娘忍着委屈和疼痛,撑着笑脸与上官、同僚们议事,赵澈心里疼得不行,闷得都快喘不上气了。   ****   御史台原是申时散值,但今日到了酉时,御史台都察院议事厅内还是一派热火朝天、群情激昂的景象。   “……真的,徐静书出言示警,姜大人是听到的,我亲眼瞧见他步子顿了一下的!可他最后还是坚持撞过去,”同僚申俊非常愤怒,年轻的面庞布满通红火色,“那时我正在旁边拦着王大人,就隔了三五步的距离,看得清清楚楚!”   申俊与徐静书同龄,又是同时进御史台任职的。平日里性子比较腼腆内向,这还是众人头回见他这么生气。   沐青霓重重将手中的册子砸到桌案上:“姜正道就是个阴阳怪气的老妖怪!我们尽力在扑火,他偏来浇油,生怕事情闹不大!”   沐家原本世代镇守边境,又是在利州那样以民风彪悍豪烈著称的地方,沐青霓从小耳濡目染,言行上难免带点野气。   御史中丞江盈斜睨她一眼:“注意措辞。”   “哦,好。我忍着,回家再骂他。”沐青霓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垂下脸。   江盈环顾议事厅内的所有下属同僚后,将目光落在徐静书脸上。   这会儿徐静书鼻子里还堵着小棉团,面上也有点红肿。不过她还是正襟危坐,认真听着大家的交谈,端肃的模样莫名透出几许可爱。   江盈噙笑摇摇头,对众人道:“明日本官会上朝弹劾姜正道大人。但弹劾之事并非只为逞口舌之利宣泄怒气,定当有个明确诉求。大家说说看,明日咱们对姜正道大人启动的弹劾,应当诉求一个怎样的结果?”   “罚俸、杖责,还要他当众对徐静书赔大礼!”年轻的罗真也是今日在场者,想想就浑身来气。   申俊的意见却不同:“若只是罚俸、杖责与赔礼,这太轻了。怕是该再加禁足反省。毕竟他并非只打伤徐静书这一点不妥。更严重的是他罔顾殿前纠察御史的示警劝阻,若此次他没有得到一个严厉的处罚,将来别的大人或许也会认为此事可行。”   “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沐青霓神情严肃地看着大家,“殿前纠察御史当值时代表着御史台的法司尊严,今日姜正道大人这一拳不止打在徐静书脸上,根本就是打在御史台脸上。”   她的话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频频点头,小声表达了赞同。连主官江盈都忍不住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徐御史,你是当事苦主,你的看法呢?”江盈再次看向徐静书。   徐静书歪头迎上她的目光,清澈的眼神里满是认真:“申俊与沐青霓说得很对。”   “那你觉得,对姜正道大人的弹劾该做如何诉求?”江盈又问。   “我认为,在诸位同僚方才提及的罚俸、杖责、赔礼、禁足反省的基础上,还需加一条,褫夺荣封,”徐静书道,“若有可能,甚至应当罢官。”   她的神情柔软平和,语气冷静自持,却让许多同僚瞪大了眼睛。   江盈面色不变,直视着她:“理由?”   “若今日被打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别的同僚,我也会做此提议,”徐静书娓娓道,“殿前纠察御史以最微末的九等职衔监管众官上朝言行,本就已困难重重,若此次弹劾结果只是不痛不痒,或小痛小痒,那往后殿前纠察御史对百官的约束力将一落千丈。”   “姜正道大人不是寻常官员,出手这么重,风险不小。若本官授权予你,让你上殿去弹劾他,你敢?”江盈笑得颇有深意。   “我敢,”徐静书虽然有些紧张,却还是点点头,“中丞大人,我的提议并非出于私怨。因上任仓促,职责上的许多相关细则、法令我都是这几日才补全,这才发现一些问题。今日之事又暴露出一个,那就是我朝目前所有律法典章都不够细致,有些事虽大家都有共识,知道是不能做的,事前却并不却知做了会是怎样的后果,所以才屡禁不止。”   譬如“不得殴打言官御史”,此事只是沿袭前朝陈例,成文法条里也只有一句“会被弹劾”。在后果出来之前,谁也不知会被弹劾到哪种地步,所以在非常之时总会有人心存侥幸去冲击试探。   “你的意思是,以此事为开端,定下不可撼动的成文铁律?”江盈笑意更深。   申俊附议:“弹劾姜正道大人,提出对其褫夺荣封并罢官的诉求若不能成真,那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只有我们的诉求足够强硬,才会引起各方的重视与探讨,最终达成一条各方都同意的惩处方案。”   沐青霓也附议:“由此先例落定明确的成文法条,先划出明确的线,才能立稳法司威严。”   得到两位同僚的认同声援,徐静书底气更足地补充道:“这个‘严’,不止是严苛,更是严明,重点在‘明’。所谓‘法司威严’,既在惩处,也在震慑。最重要的其实是震慑。震得住,就能降低违法犯禁的几率,所以我觉得,震慑其实应当先于惩处。”   “这事本官琢磨了足一年,你们这几个小家伙倒厉害,上任没一个月就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江盈欣慰笑开,看他们三人的眼神简直如获至宝,“徐静书从明日起你休沐五日,好好养伤,弹劾之事,本官定不负你所愿。”   ****   挨了一拳,得了五日休沐,这让徐静书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怕被赵荞知道了将风声传回信王府去,让表哥、姑母、贞姨他们都跟着担心赶过来看望自己,捂着脸回了柳条巷口便严令双鹂与念荷透露自己受伤的事,晚饭都是让念荷拿回院里吃的。   好在赵荞也忙,回来得比她还晚,就没过来寻她。   原以为就这么躲五日伤好了,这事就能遮掩过去,哪知第二天大清早,念荷慌慌张张敲了寝房的门就进来了。   “表小姐,不好啦!世子来看望您和二姑娘了!”   徐静书猛地坐起身,长发凌乱,鼻梁与近旁脸颊上有一团青紫。   不用管照镜子她都知道这样子没法见人,更别说还是见表哥!   “天,这也太可怕了,”炸毛的徐静书惊慌掀被,“快快快,帮我找个帷帽什么的……”   “还有更可怕的,”念荷咽了咽口水,“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大人也来看您了,这会儿正和世子一块儿在正厅喝茶。”   徐静书愣住:“李同熙?他来做什……哦,可能是来道谢的。为什么你说很可怕?他对你们很凶吗?”   “李大人凶不凶我没看出来,”念荷低下头,嗫嚅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世子与他碰面后,看起来就很凶。”   念荷在信王府多年,印象里的赵澈一直都是个矜贵自持但待人温和有礼的贵公子。   第一次见到那么凶的世子,她真的有点不知所措。    第七十二章   早上赵澈与李同熙几乎是前后脚到的柳条巷。   昨日午后那场事,若不是徐静书以挨了一拳为代价遏制了事态恶化, 李同熙以及被推到门外彻底撇清的秦惊蛰, 还有包括徐静书在内的九名纠察御史,全可能都会被人扯出来大做文章。   所以今日李同熙一大早拎着伴手礼到柳条巷来探望徐静书, 这事完全在情理之中,也未出赵澈预料, 在与李同熙乍然相逢的初时赵澈内心本是毫无波澜的。   如今赵澈在旁人面前仍旧要维持“目力不便”的模样,所以当他看到李同熙额角新添的那块小小淤青肿包时,只是神情淡淡地挪开了目光。   他当然知道李同熙的伤是怎么来的。   随侍平胜煞有介事地提醒他“皇城司李骁骑”也在时, 他还和和气气与李同熙寒暄了两句, 场面可称友好。   也怪李同熙闲不住, 当两人一同被宅中侍女请到厅中落座后,他偷偷打量赵澈几回后便觉出些许异样。   平胜没有跟进来, 先前引路的侍女又去端茶了, 此刻厅中再无第三人, 李同熙见机不可失, 便忽地握拳挥向赵澈面门。   拳头在距离赵澈鼻尖约莫两指宽处堪堪收住, 拳风轻轻扫过他的鬓边,有一缕额发轻轻垂下。   从始至终赵澈都是略显慵懒的坐姿,八方风不动:“起风了?”   李同熙满目狐疑地蹙眉收势:“对。世子若受不住风, 不若与我换个位置?”   “多谢李骁骑好意, 无妨的。”赵澈知道李同熙在试探什么,根本就不想搭他这茬。   这李同熙,该想的事从不愿多想, 不该想的事却总要瞎想。   “如今世子目力可大好了?”李同熙假作若无其事地追问。   “与五年前相比自然是好许多,但与常人到底不同,”赵澈平静垂眸,“看人看物都模糊一团罢了。”   李同熙笑了笑:“可我瞧着世子眼睛比寻常人亮许多。”   “天生的,”赵澈淡淡勾唇,换了个话题,“李骁骑今日不必当值?”   “昨日出了那样大的乱子,世子想必也听说了吧?我这个听候发落的始主犯自就闲着了,”李同熙斜睨赵澈一眼,吊儿郎当地笑出声,“想着昨日徐御史不惜受伤来保我,我才没当真酿下大祸,是以趁空就来登门答谢了。”   “李骁骑不必多礼。我家表妹也是职责所在,倒并非独独只为护着谁。”赵澈浅笑自若,一派主人家的风范。   李同熙挑衅地扬了眉梢:“那可未必。世子到底是徐御史的兄长,小姑娘哪好意思同兄长讲心事?之前在泉山时,徐御史看我那眼神……咳,我这些日子想了又想,觉得我堂堂男儿郎,总是该主动些才好的。”   话说到此时,念荷随奉茶的侍女进来见礼,可不就正好瞧见赵澈通身煞气么?   可给她吓坏了。   ****   听念荷说“世子今日很凶”,不知前因后果的徐静书薄纱帷帽罩了头脸都挡不住那股莫名心虚。   颤颤走到正厅门口,对候在门外的平胜僵硬一笑后,徐静书不敢立刻进去,做贼似地扒着门边,飞快朝里头看了一眼。   好在此时里头的气氛只是诡异的沉默,徐静书瞧着觉得并没有念荷说得那样吓人,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赵澈自是立刻就发现了她。但当着李同熙的面,他又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目力早已恢复的事,只好佯做毫无察觉地伸出手,动作缓慢地端起茶盏。   “哟,徐静书,早啊,”李同熙扬声笑着站了起来,远远冲她行了礼,“昨日的事,多谢你。”   他并未画蛇添足细说谢的是哪桩,但行礼道谢时的笑容较先前面对赵澈时真诚许多。   徐静书藏在帷帽后的俏脸上浮起心照不宣的笑意,站出来浅浅还礼:“李骁骑客气了,应该的。”   语毕,她走进厅中,指了指自己的帷帽:“我都这样了也认得出来?”   “看得多了,你什么样我都认得出。”李同熙笑得颇有深意,眼角余光关注着赵澈的举动。   他这话落在徐静书耳中有点不知所云,什么叫“看得多了”?   她茫然瞟了李同熙一眼,这才发现他额头的那处伤。她忍不住疑惑脱口:“咦?你昨日受伤了?”   昨日场面虽混乱,可她依稀记得从头到尾都是李同熙在拳脚上都没吃亏。他这额头上的伤哪儿来的?   “别提了,我这是昨夜遇到小人偷袭中的招,”李同熙不屑冷笑,“二打一地偷袭就不说了,居然还使迷.药巾子捂我口鼻,你说说这是不是很卑鄙?”   “那是有点卑鄙。对方是你的仇家吗?可还伤到别处了?你找皇城司报官没……哦,你自己就是皇城司的官。”   毕竟这是当年的救命恩人之一,见他受伤,徐静书自忍不住关心两句。   李同熙的笑得有点奇怪了:“小伤而已,没吃大亏的,你不用太心疼。”   “我没有……”   仗着帷帽遮脸,徐静书闷闷鼓了鼓腮。这人怎么这样?好意关心他,他却说些奇奇怪怪很像调戏人的话。   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再关心李同熙昨夜遭遇什么了,反正他人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显然没什么大碍。   这时徐静书才猛地察觉那个从头到尾被她冷落的赵澈面色已淡淡转青,赶忙笑道:“表哥也来啦?”   赵澈本就因李同熙先前的刻意挑衅试探而烧起了点闷火,而徐静书这不贴心的兔子,从进来起就没正眼瞧他,倒是和混蛋李同熙聊得个热火朝天,此刻还送他个“也”字,仿佛他这个大活人方才一直隐形着似的!   没心没肺的傻兔子,伙着外人来欺负他。赵澈满心委屈,却面无表情:“表妹好眼力,来了好一会儿了。”   赵澈的不豫显然使李同熙非常愉悦。   他笑意风凉地又加一把柴火,对徐静书道:“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啊?为什么要……单独?”徐静书懵懵的。   “不走远,就在前头廊下就行,免得你以为我心怀不轨。”他笑着说明后,又无声以口形补充:秦大人。   “哦,哦,那可以的。”   徐静书想大约是秦大人今日要上朝不便亲自前来,才托了李同熙向自己转达什么话,这自然是要听的。   她有些为难地看向赵澈:“表哥,要不你先坐一下?我与李骁骑说几句话就回来。阿荞已起身了,待会儿就过来的,不会叫你枯坐太久的。”   “嗯。”   这个字音,赵澈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临走前,李同熙非常得意地回头看了赵澈一眼,很有几分“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之感。   显然他心中已有定见,确认了赵澈就是昨夜偷袭他的两个人之一。   眼睁睁看着小表妹被那个混蛋李同熙诓出去躲着自己说悄悄话,赵澈心中那个悔啊,那个恨啊——   早知如此,昨夜对李同熙下手就不该那么仁慈!   *****   徐静书与李同熙走到回廊拐角处才停。   毕竟这宅子眼下可算是徐静书的地盘,武侍双鹂虽遵她吩咐没有跟过来,却远远站在她看得见的地方,所以她并不像在外时那样紧张。   况且她心中多少还是有点数,李同熙虽性子古怪些,却绝不是个坏人。   “秦大人托你给我带话吗?”   李同熙双臂环在身前,站姿懒散地背靠廊柱,垂眸轻笑:“嗯。她说,昨日的事,很感谢你。我们都得感谢你。”   “那是我分内的事啊,不必放在心上,”徐静书赶忙摆摆手,“若真要说谢,当年你们……”   “别乱说话啊,”李同熙出声打断她,“什么当年?我与秦大人都是今年才知道你这么个人的。”   当年秦大人就说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经年再相逢,也不必再提从前事,否则一不留神就可能辜负当初那么多人的苦心。   “啊,对对对,是今年才认识的,没有当年。”徐静书忙不迭地点头又摇头。   李同熙笑开,伸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拍了拍:“昨日你怕是无意间得罪了不少人,等今日御史台对姜正道启动初次弹劾,那些人更要将你视作眼中钉。往后出门在外时警醒着些,切记不要轻易落单,更别傻乎乎跟着奇怪的人走。活下来不易,要好好的,懂吗?”   那语气像叮嘱懵懂稚子似的,徐静书却被没觉被轻视,眼前浮起当年获救时的许多画面。   先是有一名少年武卒踹开了暗室的门,让她看到了暌违半年的阳光。暮夏午后的阳光是仿佛胭脂与金粉混做一处,绚丽璀璨洒满天地。   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颤颤的少年音里藏着极其沉郁的隐痛。他说,你们别怕,我来接你们回家。   她与小伙伴们获救后被人用担架抬着,从甘陵郡王府后门小巷转移到郊外一处大理寺名下的秘密鸽房。   那时她因失血过多而神识涣散,只记得沿路都有个少年武卒跟在担架旁,不停与她说很多话,让她不要睡着,告诉她一切都会好。   那时她连抬眼看看这人长相的力气都没有,虚弱低垂的视线只够落在他按着腰间剑柄的手。拇指顶住剑鞘飞翼的姿势与别人不一样。   那时他告诉她,这是为了出剑比别人都快,因为他想守护的人比别人都多。   当初的徐静书一直很想问问他,你想守护的人们是谁呢?   可现在,徐静书却更想知道,那个“想要守护很多人”的少年武卒,怎么就变成了京中人人谈之色变、苦笑摇头的“恶吏李同熙”呢?   “请转告秦大人,不必担心我,我会很警醒的,家里人也很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徐静书想了想,又道:“为了报答,我得帮你。”   李同熙诧异地“咦”了一声,旋即蹙了眉头:“怎么帮我?”   “往后我会格外留心你的言行,严格监督你、约束你,”徐静书的语气非常认真且坚定,甚至握紧了拳头以明志,“这样,才能帮助你成为一个人人尊敬的好官!”   意思是以后专门盯着找他茬?!这小家伙到底是要报恩还是报仇啊?   李同熙险些一蹦三尺高,脸色十分精彩地瞪了她半晌才无比郁结地轻嚷:“我谢谢您嘞!不都跟你说了往事不要提吗?从前我都不认识你,报的哪门子恩?!受之有愧,告辞!”   ****   送走李同熙后,徐静书再回到正厅,门口已不见平胜,厅内的赵澈也没在了。   她疑惑地问廊下不远处的侍女:“世子去哪里了?”   “二姑娘过来将世子领去用了早饭,又带去小花园听她‘练台’了。”   徐静书点点头,疑惑回首看向跟过来的双鹂:“什么叫‘练台’?”   说着话,便往小花园去。   双鹂边走边答:“就说练讲话本子。二姑娘白日里不出去时就在小花园练,会将宅子里闲着的人都叫过去听看说得好不好。”   “哦,我都还没听过阿荞说书呢。”   自打搬来这里,徐静书每日很早就出门当值,黄昏才回来。上回休沐又被叫去了储君府,将近黄昏才回,是以她完全不知白日里这宅子中是如何热闹的光景。   才走到垂花拱门处,就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哄笑,气氛很是热闹。   过了小径就见荷花池前的空地前围着人一圈人,多是赵荞从信王府带过来的护卫、随侍,先时随赵澈过来的平胜也立在人群中听得津津有味。   而赵澈当然不会与大家扎堆,被单排在桃花树后的小凉亭里,正好是能听见赵荞说什么,又不必受旁人打扰的距离。   “双鹂,我这里无事了,不必跟着,你听二姑娘说书去吧。”   打发了双鹂,徐静书便贴着小花园的墙根绕了过去,溜溜达达进了小凉亭。   赵澈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便就沉默地拎起面前的茶盏。   “斟茶吗?我来帮你呀!”徐静书背着双手走到他身旁,站在原地不无心虚地晃来晃去。   “不必,你管别人就好,管我做什么。”赵澈哼道。   这是被冷落半晌生气了,得哄。徐静书略略俯身,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甜软的笑音能绞出糖汁来:“哎呀,那个李骁骑是客人嘛。要先与客寒暄问候才有礼貌,对不对?”   帷帽的薄纱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像一条软茸茸的小尾巴在赵澈手背上扫来扫去。   在徐静书这里,赵澈从来都是很好哄的。不过他又不想表现得太没骨气,于是眼眸低垂,压住拼命想上翘的唇角,淡声道:“嗯。站着不累?”   徐静书乖乖在他旁侧的石凳上坐下。   荷花池那边又传来大家的哄笑与喝彩声,徐静书忍住好奇探头打望的冲动,乖乖正襟危坐,看着眼前的赵澈。   赵澈将才斟的那杯果茶推到她面前:“伤还疼吗?”   “一点点疼。主要是脸上……不太好看,”徐静书双手捂住茶盏,指了指自己的帷帽,忽然急切地问道,“姑母和贞姨不知道吧?只是小伤,不要吓着她们了。”   “别担心,府中有事忙,她们没留意外头的消息,”赵澈又取了一个空杯子放到面前,“李同熙跟你说什么了?”   徐静书倒不瞒他:“就是秦大人托他叮嘱我小心,怕往后有人会报复我。”   “是得当心。弹劾姜正道绝不会一次就成功的,”赵澈点点头,嗓音柔和许多,“不过你也不必太风声鹤唳,我会护着你的。”   “嗯,”徐静书笑吟吟使劲点头,“中丞大人昨日也说了,姜正道是皇后陛下母家家主,想要弹劾一次就拿下他是不可能的。今日中丞大人上殿弹劾算是投石问路,之后我们会视局面做调整,后续还会有好几轮攻势。”   御史台弹劾官员是以律法规制衡量其言行,无关政见之争,徐静书能对赵澈透露的也就这么多了。若再细说就成渎职了。赵澈也不让徐静书为难,体贴地换了话题:“他就跟你转达秦大人的话,你俩就说了那么久?”   徐静书摇摇头,老实答道:“后来我告诉他,我要报答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赵澈倏地扭头瞪向她,极力压着起急的神色:“怎么报答?”   “我往后会更加严格监督、约束他的言行,帮助他成为一个人人尊敬的好官。”徐静书骄傲地挺直了腰背。   赵澈愣了片刻,突然闷笑出声:“干得漂亮。”   这就算哄好了吧?徐静书捧起茶盏拿到帷帽下抿了一口,有些得意地摇了摇脑袋。   “先时你俩在正厅里,他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惹你生气?”   她的机敏让赵澈忍不住噙笑侧目:“他昨晚在我手上吃了亏,但不确定动手的人是不是我,就一直在试探我眼睛究竟能不能看见。”   至于那些故意拿徐静书做文章挑衅他的言辞,他不乐意再复述,就直接略过。   原来,昨日在储君府听闻徐静书受伤的消息后,赵澈心中很是焦虑。但他知晓御史台惯例,料想御史中丞江盈定会留徐静书参与商讨对姜正道的弹劾,她回家休息时必定已很晚,所以便没来扰她。   不过,入夜后他也没闲着,亲自带着手下的暗卫首领夜行潜到姜正道府邸外——   果不出他所料,子时过半就逮住了试图潜入姜正道宅邸生事泄愤的李同熙。   毕竟姜正道中午才打伤徐静书,到晚上就有人到他府邸找麻烦,那不管怎么说徐静书都很难洗清嫌疑。   就算最后证明事情与她无关,也定会有人做文章将矛头往她身上引,到时水被搅浑,御史台都察院以徐静书受伤为引子的弹劾就会失了几分底气。   赵澈自己都忍下了气性,暂不打算私下动姜正道,怎么会允许李同熙来给徐静书惹麻烦?不过李同熙的脾气上来时向来挺“狗”的,跟他讲道理是没用,只能动手将他弄回家去,这就交上手了。   “你是怎么猜到他会偷偷去姜正道那里?”徐静书隔着帷帽薄纱向赵澈投去惊讶又崇敬的目光。   这使赵澈浑身舒畅,坐姿都忍不住挺拔几许:“我还能不知道他?脑仁儿最多就米粒那么大,想一出是一出,随时乱来。”   愉快之余,他还不忘暗搓搓在自家小姑娘面前强调一下李同熙的冲动鲁莽不过脑。他的小姑娘聪明着呢,绝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徐静书不知他心中小九九,只是忽然想起李同熙额角那个小包,赶忙关切地上下打量赵澈:“你受伤了么?”   “我没事,只不过……”   赵澈有些心虚地撇开头,抬手摸摸鼻子,含糊道:“胜之不武是真的。”   昨夜在姜府外头,赵澈是有备而来,李同熙又没想到黄雀再后,本就失了先机。   加之赵澈不愿争执打斗的动静引起姜府护卫警觉,便使了不太光彩的手段,与夜行二人联手偷袭,趁他不防用沾了迷.药的巾子将他捂晕后送回了他自己的住处。   李同熙方才几番试探后恶意挑衅,说穿了就是在他手上吃了闷亏心里憋屈。   “他额角那块包,嗯哼,”赵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就是夜行将他扔到他自己床上时抛太大力,给磕出来的。”   徐静书有点想笑:“那是人又不是麻袋,怎么抬手乱丢?就不能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吗?”   “是夜行丢的他,不是我,”赵澈斜斜睨她一眼,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不过我记住你的吩咐了。下回我抱你时,一定轻轻放到床……”   “你你你……你住嘴!”   赧然的徐静书从石桌上的点心碟子里随手抓了块椒盐酥,猝不及防塞到赵澈口中,心虚又忐忑地看看荷花池畔的众人。   好在大家都在专心听赵荞说书,谁也没留意背后的凉亭这里。   赵澈不大喜好椒盐味的点心。蓦地被塞了满口,眼神很是幽怨地看向徐静书。   徐静书后知后觉地尴尬笑,将双手背在身后:“这味道其实还、还不错的……”   赵澈忽地抬手掀了她的帷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身凑过去,将口中那块小小的椒盐酥渡到她的口中。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身坐直,“贴心”地替她将帷帽薄纱放下来:“既你喜欢,就让给你吃吧。”   帷帽下叼着椒盐酥的徐静书面红耳赤,风化成石雕般一动不动。   其实,不用这么谦让也没关系的。   第七十三章   暮春时节仅晨夕微寒,只要太阳一出便天地柔暖。   透过帷帽薄纱, 徐静书发现赵澈一直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 知他是心忧心疼,便赶忙糯糯开口:“我的伤不重, 真的。只是有淤青不太好看,这才戴帽子的。”   停了停, 见赵澈抿唇不接话,她只得偷偷从石桌下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握住他置于膝腿上的大掌长指。   “从勤政殿出来时, 姜正道与陈寻就一直试图用言语激怒秦大人动手。那我都猜到他们是想下套闹出事, 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   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其实也是有所考量,并非脑子一热就冲上去的。   “在公, 我是当值的殿前纠察御史, 阻止冲突扩大恶化是我的职责;在私, 我觉得秦大人彻底清理积弊的想法没有错, 不让她卷入这场纷争而受困, 这件事才有机会实现。当时情形很乱,我上去挨这一下就控制住了场面,其实没吃亏。”   她越说越小声, 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好嘛, 我知道你是担心后怕,往后我会再小心些的。”   赵澈缓缓收回目光去,端起茶盏遮挡住即将逸出口的无奈苦笑:“嗯。往后……”   他踌躇了片刻, 还是改口道:“多爱惜自己一些。”   小姑娘有她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他都明白。   他答应过会等她长成她自己希望的那种人,再来牵他的手相携此生。所以他不能只为着图自己安心,就强令她往后该如何不该如何。   得足够尊重她的所思所行,让她凭自己心意去做她认为对的事,不能轻易扯她的后腿。   徐静书是个敏慧善感的小机灵,这些年赵澈对她种种不着痕迹的爱护与包容,她都一清二楚。方才他为何踌躇又为何改口,她知道的。   “好,我记住了。”   她乖乖地晃了晃脑袋,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指尖:“你先前说,姑母与贞姨在府中有事忙,是怎么了吗?”   ******   “长庆公主府后院的命案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有了主张彻底清理各府后院积弊的声音,”赵澈反手将她的手收进掌心,垂眸轻笑,“这时候若能自行清理后院的,将来至少还能保得个全身而退。”   徐静书点点头:“眼下局面,确是悬崖勒马的关头。姑父他,想通了?”   “与其说想通,还不如说是吓到,”赵澈冷冷轻哼,“本来他是想再观望的,二位母亲这回不再妥协退让,一顿边鼓敲得他寝食难安,眼下已在着手安排了。”   严格说来,信王赵诚锐就是个墙头草。从小到大被亲族尊长与兄姐们纵着惯着,锦衣玉食、脑袋空空,未涉足过朝政之事,对天下大事既没个主张也毫不关心,更没什么权力野望,就图个花天酒地纵心恣意。   其实赵诚锐的这般心性做派也不能说一无是处。至少,在早些年赵家上一辈还存在权力争斗的隐忧时,他不但靠这个成功避开了许多祸事,还为自己这一脉稳稳争得富贵安然。   古往今来,皇家宗室在人后的生存之道最是微妙。有时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若长久守拙,又有可能一代代走向衰败落魄。   如今天下大势底定,民生渐渐复苏,显然朝廷需得有进一步顺势图强的变革。而储君赵絮又恰是个有志于锐意革新、大开盛世的人,局面就与前些年武德帝力求稳固权柄时完全不同。   储君想要的,可绝不是信王赵诚锐、长庆公主赵宜安这般只求饱食终日以图自保家门富贵的宗室同盟。   若真等到了储君赵絮登上大位,于国无用者必将是最先被舍弃、摧毁的,尤其宗室。   关于这点,赵诚锐从前一直没看透,而赵澈却早早就看得很明白。所以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去消弭自家兄弟姐妹之间的冲突隐患,竭力将他们带往与上一辈完全不同的路上去。   “你总是看得很远,又很对,”徐静书的指尖在他掌心调皮轻挠,“那如今府中作何打算?”   “二位母亲的意思是,眼下先安排将琼夫人与雅姬送出京,回钦州老宅,容她二人再想想后头的事。”   琼夫人毕竟生了三公子赵渭与五姑娘赵蓁,这几年也安分,将两个亲生孩子与四公子赵淙一并照料,没再搅什么是非。看在这几位公子姑娘的情面上,只要她自己别太妄想心高提出过分要求,信王府两位女主人不至于让她余生潦倒。   至于雅姬,进赵诚锐后院也有些年头了,不过她一直无所出,从前后院人多时她还惯喜欢煽风点火四处挑事,估计是落不着太大好的。   “听起来似乎都安排好了,那姑母和贞姨为何忙到都没空留心外间消息?”徐静书机灵地嗅出些别样气味来。   赵澈淡淡撇开头:“二位母亲打算再助我们几个小辈一步。”   徐蝉与孟贞对赵诚锐早已不抱期待,眼下是将举家今后的希望全押在了孩子们身上。此次便铁了心要趁机将赵诚锐本人也一并逼回钦州老宅去,好让信王府年轻一辈在京中再无桎梏地大展拳脚。   信王府两位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原本都是出色的女子,只为年少时那一念之差,半生尽敛锋芒在夫婿面前低眉顺目,如今为了孩子们的前程,终究还是对夫婿擂响了战鼓。   这种事,小辈们是插不上手的。   徐静书并没有追问她俩是如何对付赵诚锐,只是轻声道:“大家都在竭尽所能,这样真好。”   *****   两人石桌下偷偷十指相扣,静谧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独处。   徐静书早上没吃东西,赵澈原想陪她去吃些。她却撒娇耍赖不受哄,非要留在这里听赵荞说书。   赵澈拗不过她,便将桌上的那盘椒盐酥推过去,柔声道:“那你得将这盘点心吃完。”   “成交。”   徐静书乖乖啃着点心,歪着戴了薄纱帷帽的头颅,目光绕过亭前桃花树的落英缤纷,浅笑敬佩的目光落在荷花池畔那个鲜活飞扬的赵荞身上。   那个本该在华服珠翠包裹下,高雅矜贵睥睨众人的信王府二姑娘赵荞,正衣衫素简站在人群中心的小台上,绘声绘色地试讲着新攒的说书本子。   那些对目不识丁者来说过于晦涩的民律条款,被她化做了一个个看似荒腔走板,却又充满烟火气的生动故事,让人很容易就听明白了,许多大家误以为并无大碍的言行,为何要被朝廷以律法约束,也清楚知道了违律犯禁将要承担怎样的惩处。   虽只是“试讲”,此时她的周围又全是她宅子里的侍从随护、丫鬟竹僮,并不算真正的天桥听客,可她照旧说得绘声绘色,语调、身形、神情、动作全无半点敷衍。   一个出身高贵的王府二姑娘,择了个世人眼中极其不入流的行当,混迹在市井之中,在贩夫走卒们的簇拥围观下插科打诨、滔滔不绝。荒唐吗?丢脸吗?可笑吗?   徐静书唇角上扬,眼尾泛起点暖柔的水气:“阿荞她,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赵澈也望了过去,轻轻摩挲着掌心柔软细腻的小手:“嗯。你也一样。我们都在尽力。”   眼前那临时用青砖与小石板垒起的方寸高台,与天桥底下的说书摊子,都是说书姑娘赵荞为自己选择的战场。   她在做一件学识渊博的饱学国士或严谨尽责的法司官员都做不到的事。   扔掉与生俱来的高华霓裳,步下云端长梯走到红尘中,在凡俗终生的笑闹与喝彩声里,以妙语连珠为刀,尽力劈向战后乱世遗留给这新朝的一丛丛芜杂荆棘,指着通往清明盛世的路对大家说:看,前面有光。   她给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可谓前无古人,此时谁也不敢说她的这些努力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成就。   但这世间从来不会知独独因某一个人的努力就变得更好。是有许许多多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我”,在不同的角落里付出心血、勇气,甚至失败,后来的天地山河才还给“我们”日日崭新的锦绣风流。   聚沙成塔,总是要有无数沙粒投身其中。   莫笑少年所思所行天真狂悖,当繁花开满盛世,这天地定会记得,我们来过。   *****   武德五年三月廿九,御史中丞江盈以“御史台都察院主官”的身份,在朝会上当庭弹劾“太常卿姜正道殴打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   虽殿前纠察御史只是九等小官,而姜正道不但位列九卿尊位,还是皇后陛下的母家家主,但殿前纠察御史在当值时监督众官言行,代表的是整个御史台,殴打御史等同践踏法司威严,此事一出可谓石破天惊。   朝堂博弈向来环环紧扣。各方立刻以“御史徐静书被打”这件事做为棋眼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落子布局,就此展开不见血的厮杀。   与御史台并列三法司的大理寺与刑部自是毫不犹豫站在御史台一方,不但在庭辩时极力声援御史台对姜正道罢官并褫夺荣封的诉求,更是在下朝后召集自家府中官员,对姜正道及其身后的允州姜氏在言行上的违律之处从头到尾挑了个遍,数罪并举展开新一轮弹劾攻势。   除殴打御史这项过错外,御史台都察院还将“太常卿姜正道大人及姜家数位在朝为官者皆有后院人逾数之嫌”的事也顺理成章被搬上了台面。   大理寺与刑部打蛇随棍上,再次提起“京中传言有某家大户因后院纷争闹出人命,消息疑被封锁,坊间人心惶惶”之事,要求趁此机会全面搜查京中所有官员居处、宅邸,一则确认此传言真伪,二则也是确认所有官员是否清白守制。   而姜氏及其党羽,还有一些与其利益相关的朝中同盟,则绞尽脑汁为姜正道开脱,力求减轻对姜正道的罪责判罚,想将事情轻描淡写揭过,以避免这次大规模地全城搜宅。   担任宗正寺卿的长庆公主赵宜安也站出来,较为强硬地表达了“反对全城搜宅”的立场。   长庆公主赵宜安是武德帝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她的站队无疑为以姜家为首的这一派增加了不小的筹码,一时间风向出现微妙倾斜。   各方口诛笔伐激烈交锋整整三日,无形的刀光剑影让半个镐京城的人都绷紧了心弦。   到了四月初二,武德帝诏令举行大朝会,京中过半数的八等以上官员齐聚内城,就此事展开了声势更加浩大的庭辩。   ?   在各种意见僵持不下之际,储君赵絮执金令而出,亮明“赞同全城搜宅”的立场,并建议在众官得出一致结论之前对镐京城各处城门临时增设哨卡,许进不许出。   她的这个提议可算是下了狠手,好些个心中有鬼的家伙险些吓得当场去世。   若是“许进不许出”的禁令一生效,之前没有及时自行清理后院人的门户就算彻底被封住了后路,倘使武德帝最终还是同意全程搜宅,那时再想送人出去避风头就没机会了。   小小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挨了一拳,居然引发了一场有可能彻底清洗朝局的争论,这事情的走向让武德帝不知该喜该忧。   他再三斟酌后,给出了一个相对折中的裁决:“执金吾慕随听令:四月初五起由你名下北军在各城门增设临时关卡,所有车马、人员,无储君手书同行令者,禁止出城。”   给出几日机会让各家自行清理后院,也算武德帝手下留情了。   “谨遵陛下圣谕,慕随领命。”   武德帝又道:“事情既因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与太常卿姜正道而起,总需这二人当面有个对峙才算公允。四月十五行大朝会,让徐静书上朝与姜卿庭辩,再由众议决断判罚,诸位以为如何?”   谁都听得出来,武德帝的言下之意就是,徐静书与姜正道的庭辩结果,除了将决定姜正道会受到如何判罚之外,还将决定要不要展开全城搜宅、彻底清理后院积弊之事。   皇帝陛下都发话了,还能如何?自是百官应诺,心中各自飞快盘算着下一步。   *****   休沐结束后的徐静书一回御史台就得到这个消息,看着顶头上官江盈无比期许的目光愣了良久。   “徐静书,要上战场了,你怕不怕?”江盈直视着她,开门见山,“有一击必胜的信心吗?”   这个年轻的御史才十六岁,上任不过月余就成了即将掀动一场变革的引线。而她庭辩的对手是树大根深的太常卿姜正道,任谁都会担心这小姑娘扛不起此等重责。   “怕。也没有一击必胜的信心。”   徐静书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鞋尖,嗓音轻轻柔柔,诚实无比。   江盈并没有责怪她怯懦的意思。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庭辩。   这场庭辩虽看起来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其胜负却关系着朝中变革大幕掀开的第一步能否迈出。   万众瞩目,其压力可想而知。   武德帝发话让稚嫩的徐静书与老辣的姜正道进行庭辩,圣心偏向可窥一斑。若徐静书最终未能以绝对优势争得大部分官员认同,此事之后,很多人都将举步维艰。   对这道偏向明显的圣谕,江盈其实是非常愤怒的。   但她也明白武德帝为何犹豫。毕竟如今涉及“后院人逾数”问题的,大多是追随他复国打天下的勋贵之家,若他毫不犹豫就一锤定音支持全程搜宅,难免会被人揣测有“兔死狗烹”之嫌。所以他的这个偏向实质上给双方都留了余地,只是对改革派留的余地实在太小。   不管怎么样,圣谕已出,她无法代替徐静书去完成这场庭辩,她再焦虑不忿也无计可施。   徐静书慢慢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迎上她的目光:“对这道圣谕,我与您一样愤怒。还有将近十日,我会做出最充分的准备。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我能做到不给御史台丢脸。”   “有人教过我,弱者愤怒,挥拳向更弱者;而强者愤怒,就要抽刀向更强者。所以请您放心,我虽怕,却会全力以赴,半步不退。”   待到四月十五那日,她会让所有人看到御史徐静书的强者之怒。   无论有多难,姜正道必须倒,彻查各府后院之事势在必行! 第七十四章   御史台下辖左肃政台、右肃政台、都察院三大机构,左肃政台监管各州军府, 右肃政台督导地方官员及民众, 而都察院则主要监督约束京官与勋贵、宗室言行。   这三大机构平日同在御史台府衙内处理公务,却在不同院落内各司其职, 公务交集甚少,同僚之谊看起来十分淡薄。   可就在江盈对徐静书传达了四月十五将上大朝会庭辩的事后, 左右肃政台的两位主簿亲自到了都察院主官办事厅,与江盈一道为徐静书出谋划策。   见礼后,徐静书恍恍惚惚地坐下, 如在梦中。   江盈以指节轻叩桌面:“武德元年弹劾皇帝陛下与孟丞相就是这二位主簿联手所为。虽如今形势有所不同, 但他们的经验对你多少能有所裨益, 打起精神来好生听着。”   徐静书这才愈发清晰地意识到,此役关乎整个御史台在朝中的声望威严, 左右肃政台与都察院共担着胜负荣辱。若自己在庭辩中落败, 今后御史台三大机构对官员们的威慑力都有可能要一落千丈。   一个临时顶急缺的九等殿前纠察御史, 上任还不足月, 竟就成为了整个朝局的棋眼, 不但背负着整个御史台的法司尊严,还牵连了朝政革新能否走出第一步……   如此不可思议的传奇经历,怕是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是。”徐静书赶紧回神坐正, 摊开面前的空白册子, 手执炭笔边听边记。   江盈与两位主簿着重替她反推了姜正道一方可能会采取的辩驳思路,并协助她做出了破题立论问诘等一系列规划。   这对徐静书的帮助确实很大,但她总觉大家好像都忽略了个重要细节。不过她此刻脑袋被塞太满, 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申时初刻,江盈道:“接下来这几天你不必进内城当值,也不必前来点卯,将需用的典章律令全搬回家去专心查证核对,把弹劾内容落成文。初十午后过来大家帮你再捋一遍,若有疏漏差错之处,也有时间做调整修正。”   “是。”   *****   因御史台是申时散值,徐静书便吩咐双鹂每日申时才来接,不必在外枯等整日。   今日江盈提前一个时辰放她回去,双鹂并不知会有这茬,此刻自还没到御史台门口。   徐静书独自抱着几本厚厚的典章律令走在回柳条巷的路上,总觉背后有人在鬼鬼祟祟尾随。   虽此刻青天白日,可她已许久没有独自在外走动过,那种如芒在背的被尾随感让她觉得周身汗毛倒竖,一颗心怦怦乱跳着蹦到了嗓子眼儿。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加快脚步,到最后竟忍不住跑了起来。   不怕,不怕,只要进了柳条巷口就有阿荞带来的暗卫在了!   徐静书抱紧怀中的典章律令,一路拼劲全力飞奔,终于在跑断气之前冲进了柳条巷的宅子。   真奇怪,尾随的人一路就只是跟着,却并无攻击的意图。这会是谁的人?想做什么?   气喘吁吁绕过影壁,就见赵荞正侍女一道逗着小六姑娘赵蓁玩。   赵蓁正咬着一枝松花荆芥糖笑得见牙不见眼,抬眸瞧见徐静书回来,便将糖枝拿在手里,张了红通通的小嘴儿:“表姐——”   小奶音拖得长长的。   “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赵荞诧异地迎上来。   “有、有事要忙,中丞大人放我先、先回了,”徐静书弯腰急喘,“小、小六儿怎么来了?”   赵蓁捏紧糖枝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忽地扯着嗓子用力大喊:“府里吵!父王生气!母妃殿下和母亲让我来和你们住!不吵了再回去!”   她才三岁多,又因早产而先天不足,平常说话总是小奶猫似的细声细气。蓦地这样大喊一通,立刻将小脸憋个通红,接着就咳嗽起来。   侍女赶忙上前蹲下替她拍拍背顺气。   “小六儿乖,陌生人问你为什么来时才需要大声喊,对表姐就只用轻轻说,知道吗?”赵荞无奈冲小六儿笑笑,挽住徐静书的手臂走进回廊里。   “你怎么喘这样厉害?”   “方才好、好像有人一路跟、跟着我,”徐静书摆摆手,尽力平复着喘息,“府、府里吵什么?”   “府里没大事,母妃殿下和母亲有法子的,你别操心那些,”赵荞低声道,“大哥说你这月十五大朝会要上殿庭辩,特地过来帮你,在你院里书房等着呢。”   “啊?”   “这节骨眼上不能被人看到有御史台之外的人与你私下接触,否则容易被对手抓住把柄。若焦点会被模糊到‘你的弹劾是否有关党争站队’,那就麻烦大了,”赵荞小声解释,“为掩人耳目,大哥扮作小六儿的随侍护卫来的。放心,小六儿有我盯着,也教过她该怎么说,不会有人知道大哥也在这里。”   徐静书使劲闭了闭眼,握了握她的手:“多谢。”   “自家姐妹,说这些几个意思?”赵荞没好气地笑瞥她一眼,“行了,你去与大哥慢慢谈,我让人瞧瞧是谁尾随你。”   *****   念荷与双鹂正在院中说话,见徐静书回来俱是一愣。   念荷指了指书房正要开口,徐静书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忙。”   方才冲得太急,这会儿她慢慢就感到两腿酸软,推开书房门迈进去时险些一个踉跄。   书房内一道墨色身影急急掠过来捞住她的腰身,顺手将门掩了。   “怎么了?”   熟悉的嗓音与气息让徐静书彻底松弛下来,没骨头似地赖在他怀里:“有人一路跟在我后头,我跑回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姜正道的人……”   赵澈单臂搂紧她,低头温声安抚:“应该是他的人。不过这时候你若有任何闪失,姜正道跳进河里都洗不清,他不敢对你怎样,最多就是让人盯着你有没有接触别部官员。”   “哦,那、那还好,”徐静书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浊气,“歪打正着,尾随我的人回去将情形向姜正道一说,他或许就觉我这么胆小怕事不足为据,多少还能麻痹他一些。”   “没错。”赵澈见她两腿颤颤,噙笑摇摇头,索性打横将她抱起。   “欸!不是……”徐静书面上一红,浑身僵硬。   赵澈笑笑没应声,径自抱着她绕过屏风,动作轻柔地将她安顿到书桌后的椅子上坐好。   她将带回来典章律令放下时,瞥见桌上有几张密密麻麻写满的字纸。   墨迹还新,显是赵澈先前独自在这书房内等她时写下的。   她拿起来红着脸仔细端详,叽叽咕咕掩饰羞赧:“你的字可比我写得漂亮多了。”   “你若喜欢,往后我每日写一张给你,”赵澈在她对面坐下,纵容又无奈地笑笑,“时间紧迫,咱们先来捋捋庭辩的事。”   “哦,哦,好的,”徐静书讪讪坐正,将自己先前记下的小册子翻出来给他,“下午中丞大人与左右肃政台两位主簿帮我反推了姜正道那头的思路,但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忽略了什么。”   赵澈已在这时特地赶来帮她,很显然是什么都清楚的,也不必再与他解释什么前因后果。   “你与沐青霓他们几个是在光禄少卿顾沛远的保荐下临时顶急缺上任的。除你们五人外,今年来京官考的所有人此时都还在翘首等待官考出榜,”赵澈飞快翻阅了那本小册子后,摇头轻叹,“你们五个特殊到御史台的几位大人都忘了,你是今年三月初参加官考的。”   今年三月的那次官考,要到四月中旬才会正式放榜,恰好是在徐静书上朝庭辩的当日。   “什么意思?”徐静书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赵澈笑着摇摇头,放下手中的小册子:“你们在反推姜正道会怎么想的时候,他也会做同样的事。”   徐静书应考文官,最后一日的考试内容正是拟制于庭辩的“堂辩”,应考时主考官旁边坐了文书吏,会记下应考者堂辩时说过的每个字。   短短不足一个月间,一个人想问题的思路与不会有太大改变,若姜正道一方要反推徐静书的庭辩思路,只要拿到她参与官考的“堂辩”记档,就很容易将她剖析个通透。   “你是说,顾沛远大人会把我官考时的记档透露给姜正道一伙?!”徐静书震惊瞠目,“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顾沛远从不涉政见之争,没理由做这种事。但官考堂辩是由文书吏执笔记录,之后封档还会经过好几人的手,”赵澈冷静地分析道,“允州姜氏树大根深,谁也不敢打包票说这里头一定没有姜家的人。”   既姜正道有可能通过不正当渠道获得徐静书官考堂辩的记档,那之前御史台三位大人为她梳理的许多要点就没法用了。   赵澈认真地直视着她:“要不要试试,做两套预案?”   “两套预案?一套是三位大人为我捋出的寻常堂辩思路,”徐静书一点就透,“另一套,则是在假设‘姜正道真能拿到我官考堂辩记档,猜到我会如何应对’的基础上,彻头彻尾换一种打法!”   “聪明。”   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携手作战,却是意外地默契。   *****   武德元年四月十五日,大朝会定在武英殿举行,上朝者过百人之数。   这一次,徐静书是以候朝官员的身份进的内城。   今日候朝百余人中,真真是汇集了为大周开朝建制立下汗马功劳的泰半功臣,可谓群英云集。   储君赵絮、丞相孟渊渟,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恭远侯沐武岱……   徐静书独自站在角落,垂眸看着脚尖,腿肚轻颤。   倒不是心生畏怯,而是只要一想到这些名字全是将来必定璀璨青史的人物,而小小的徐静书今日竟要在这些人的注目下与人堂辩,她就忍不住激动到颤抖。   因信王赵诚锐上疏称病,今日是由世子赵澈待他前来参与大朝会的。为了不影响徐静书,此刻赵澈正与成王赵昂一道站在对面的角落。   想到这个,徐静书抖得更厉害,心中的求生之心却愈发强烈了。   今日这场庭辩对朝局走向至关重要,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无论于公于私,她都非常、非常想赢。   “徐御史。”   徐静书抬头看去,却是今日的对手姜正道,以及他的同盟礼部尚书陈寻。   这二人在几个候朝官员的簇拥下走过来,笑着在她面前站定。   随着他们的这个举动,左近的几名殿前纠察御史迅速往这边靠拢,而对面的赵澈与赵昂也双双举步而来。   “听说徐御史是今年三月参与官考的,今日正好是出榜之日,”陈寻道,“预祝徐御史名列前茅啊。”   “多谢陈大人。”徐静书回望他,笑得有些发僵。   姜正道遗憾叹道:“可惜我等今日早早就进了内城,要到散朝时才能看到官考皇榜了。官考终究是人生大事,虽徐御史上任已有月余,但这皇榜上的排名将来总会被记入徐御史生平。虽待会儿上朝你我就要成了唇枪舌战的对手,但老夫在此还是要对徐御史送上祝福的。无论考得好不好,事情到底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徐静书没有立刻接他这番自相矛盾的古怪话茬,只将目光越过他们,对上赵澈温柔含笑的双眸,脑中渐渐澄定清明。   她看懂了赵澈眼中的暗示,忽然明白了姜正道与陈寻为何故意凑过来没话找话——   他们多半没能从光禄府打探到关于她官考的消息,想必是推测她是因考得不好,才提前应急缺做了小小的九等殿前纠察御史。   他们故意到她面前来提官考放榜的事,以为这样能戳中她心中痛脚,多少扰乱她的思绪,先在气势上压她一头。   战前攻心,倒也常见。若当真是个因考得不好才应下九等急缺的年轻官员,此刻多半会他们激到恼羞成怒或心烦意乱。   可惜他们要到散朝后才会知道,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徐静书,是武德五年三月京中官考的文官榜眼。   徐静书微笑沉默,向他们执了谢礼。   随着御前近侍振响上朝玉铃,候朝众官陆续进殿站定,齐齐向金龙座上的武德帝行朝礼。   所有朝仪结束后,站在武德帝身旁的司礼官扬声道:“皇帝陛下谕令:太常寺卿姜正道,于内城殴打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致伤一事,今日于武英殿庭辩,请众位大人见证共议,助皇帝陛下裁夺判罚。”   武英殿是专为大型朝会建造,无论站在殿中哪一处,只需稍稍扬声,在场每个角落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个适合庭辩的绝佳战场。   徐静书手执代表御史台的獬豸令出列,一步一步,从百官最末走到玉阶近前,与姜正道面向而立。   “以往法司启动弹劾庭辩,官员都会手捧典章律令,怎徐御史却没有?”   姜正道淡垂眼帘,遮去眸底幸灾乐祸的微光。   “多谢姜大人关切,”徐静书也敛下轻颤的羽睫,“典章律令、条例规制,皆在我心中。”   百官瞠目,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嫩生生的小御史,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耳背。   明明是柔善可欺的语气声调,话尾还颤颤的呢,这说出的话让人听着却怎么像是……   有点狂啊。 第七十五章   虽然徐静书脸很烫,官袍下摆掩盖下的腿一直在颤抖, 但脑中却是出奇的清明。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旁人的惊讶, 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在旁人听来有多自大。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稍顿片刻后,她中规中矩地破题开局。   因半个月前她的顶头上官江盈已就此事弹劾过姜正道一次, 故而她的破题大致承袭江盈定下的基调,并再次重申了御史台希望对姜正道处以罢官并褫夺荣封的诉求。   见她只是将上次江盈说过的话换了一种表述, 姜正道整个人明显松弛下来,脸上甚至浮起了长者爱幼般的宽容笑意。   “当日冲突确实不该,我无意间伤及徐御史, 也着实有过错。但御史台两次三番要求对我行如此重处, 咄咄逼人到如斯地步, 请问依据为何?”   徐静书抬眼看向他,缓缓道:“依据为《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当值纲要》, 第三页, ‘纠察御史督导一应人等上朝之仪容及言行, 官员无论职等、勋贵宗室无论封爵品级, 皆因听从, 令行禁止。令出罔顾者,视为过,由都察院七等秉笔御史弹劾之;于内城中公然殴打纠察御史者, 视为罪, 由都察院主官弹劾之。’”   这是姜正道第二次领教她这种可怕的复诵技能。   可在场众官中的大多数,以及金龙座上的武德帝,却都扎扎实实被惊到合不拢嘴。   嫩生生的小姑娘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对手, 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仿佛那页书就摊开在她眼前。   平静,流利,笃定,让人根本不敢轻易开口判断她到底是现编的,还是确有此条款。   在众人讶然抽气声中,姜正道敛了敛神,重振旗鼓:“即便徐御史所言皆实,可方才所述条款中只说‘视为罪’,却并未提及惩处细则,你御史台凭什么判我罢官并褫夺荣封?”   “姜大人的意思是,您认这‘罪’,只是不服这‘判?’”徐静书眼神忐忑地小声确认。   她的弱气显然使姜正道大受鼓舞,立刻振袖挺身,趁势追击:“正是!御史台作为三法司之一,所行所言只能根据律法、典章已有的内容,无权生造出一个判罚来!若御史台坚持要以此判我,这可就变成御史台在越权犯罪了!”   这十几日姜正道也没闲着,今日同样有备而来。   上次御史中丞江盈弹劾他时,就反复提到《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当值纲要》中的这一条。他回去后找人详细问过,确定那上面根本没有提到殴打御史的“罪”具体该作何判罚,所以徐静书旧话重提让他更加有恃无恐。   既御史台找不出殴打御史的详细判罚来,他正好借此倒打一耙,反将御史台打成有罪的那一方。   “既姜大人当众认下自己当日殴打我的行为算是‘罪’,那事情就很简单了,”徐静书抿了抿唇,“《朝纲》第三卷 第二十一条,凡认定为‘罪’之行径,若众律皆无明确惩处条款,法司具名弹劾之,请圣裁。”   姜正道忽地面色惨白。   他终于发现,因为轻敌大意,自己已经一脚踏进这小姑娘的套里去了!   “我……”   “姜大人,请听我说。”徐静书好声好气打断他的试图找补。   “御史台两次弹劾,不过是提出诉求、等待圣裁。也就是说御史台没有判您,只是请求皇帝陛下考虑此判罚。而您却误以为御史台提出诉求,就已是对您做出了判罚。这种情况,若非对《朝纲》疏于参阅,就是不能透彻理解朝纲要义。您看,您更愿认哪一条?”   这是徐静书为姜正道精心准备好的绳套,如今他既已主动接过去挂到了脖子上,无论他认哪一条,她的绳圈都会收紧,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在这个初出茅庐的九等小御史面前,姜正道居然生出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   没认真熟读《朝纲》,还是脑子不好使理解不了《朝纲》的要义,问他愿认哪一条?   直觉告诉姜正道,哪条都不能认!无论认下哪一条,绝对都会被这小怪物在“殴打纠察御史”的罪名上再添新罪名!   “《圣政》开篇第三页:凡五等以上官员,需熟读并透彻理解《朝纲》全本。疏于《朝纲》者,以渎职罪论处,罢官并褫夺荣封后,罚没家产半数,处服劳役三到十年;不能透彻理解《朝纲》者,当由吏部考功司重新评估该官员是否适合继续留任。”   见他的胡须开始颤抖,徐静书诚恳道:“姜大人,我劝您认第二条,‘不能透彻理解台纲要义’,这条罪名轻些,只是发到吏部重新评估为官资格,比认渎职罪的处罚轻多了,真的。”   ****   仕途平顺多年的姜正道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上任月余的九等小文官迫成困兽。   虽对方满眼诚挚地劝他认“不能透彻理解台纲要义”比较划算,但他已隐约明白,她真正的目的大概已经达到了。   无论他认与不认,最终的下场多半都比认“渎职罪”更惨!   姜正道又气又惊,指尖忍不住开始发抖,却再不敢轻易开口接她的话。   更可气的是,她明明就要大获全胜了,居然还摆出一副抖抖索索被他吓到的样子!   “姜大人没有要说的了吗?”徐静书颤巍巍觑了他一眼后,点点头,“那、那我斗胆……”   她颤颤转过身去,面向金龙座上神色莫测的武德帝,执礼。   “皇帝陛下,请恕微臣直言,”徐静书咽了咽口水,垂眸道,“《圣政》既明令五等以上官员必须熟读并通透理解《朝纲》,才算一个合格的官员,这就说明,拟定《圣政》者认为,《朝纲》是朝廷大员应当遵循的基本准绳。”   “姜正道大人身位居九卿之列,是个远远高出五等官衔的朝廷肱骨。无论他是因这几年公务繁忙而疏于阅读《朝纲》,还是能力不逮,不能完全理解《朝纲》中列出的那些细则,这都指向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根本没有留心《圣政》对《朝纲》的重视。”   大周律分皇律、诏令﹑圣政﹑朝纲﹑台纲﹑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金部、民律十三大卷,原则上所有五等以上官员都需通读前五卷,以此秉公理事。   但立朝建制到了第五年,各部都很少遇到需要动用前三卷的事,第四卷 《朝纲》也只是偶尔涉及,所以许多高阶官员都是遇到事才去查阅具体条款,甚少有谁真的会坐下来将前五卷大周律都读完。   姜正道这下不止是手指抖了,他浑身都开始抖。   这个小御史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想与他掰扯“殴打殿前纠察御史”该如何定罪,她一步步牵着他的鼻子,将他引到了“藐视《圣政》”的重罪上!   这小御史看着软趴趴,却实在刁滑,背后必有高人。   竟活生生将他的问题引到皇帝陛下亲自参与起草拟定的《圣政》卷上来的!   她的目标根本不是要定他重罪,是要让他死到不能翻身!   ****   “姜正道大人为何坚持殴打御史不该受重处?因为他不重视《朝纲》。而这本该是五等以上大员必须遵守的基本准则。他为何不重视《朝纲》?因为《圣政》要求五等以上官员必须熟读并透彻《朝纲》这件事,他根本没留意。”   徐静书将事情一步步捋过来,就此把姜正道的罪名钉在了最高峰。   “《圣政》乃我朝各项法令之基石,亦是朝廷施政总纲。位居九卿之一的姜正道大人,居然根本不知《圣政》,这就意味着,他其实并不清楚皇帝陛下真正希望这个国家往哪个方向走,那他做出怎样违法犯禁之事都不足为奇,因为他根本不明白国之根本为何,去向又当如何。通俗地说,他就没弄明白皇帝陛下与朝廷予他高官厚爵,是需要他做一个什么样的官。”   表哥前些日子在柳条巷陪她模拟今日庭辩时,就着重提醒过她,她涉世不深,又不懂官场权术的机巧,对上姜正道这种深谙说话之道的老狐狸,跟他比谁更舌灿莲花是很难赢的。   她作为一个才从书院结业不久的后生,与经验丰富的姜正道相比,最大的优势在于,她读过的那些书都还在她脑子里。   而姜正道,大概已许久没有认真翻阅过那些对他来说枯燥又无用的典章。   所以她今天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纠缠“殴打殿前御史”到底该重判还是轻判。这场庭辩,她选择了一种所有成熟官员都不会选择的打法,却是姜正道最没法还击的一种打法。   “皇帝陛下,微臣以为,若最终还是只对姜正道大人做出轻描淡写的判罚,那作为朝廷施政总纲的《圣政》威严将荡然无存。”   “徐御史是为今日庭辩,特意查找出《圣政》、《朝纲》中的相关条款背下来了?”武德帝问得很平淡,也很温和,面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心中喜乐。   徐静书摇摇头,诚挚道:“在明正书院求学时,曾在藏书楼中通读大周律十三卷。”   从钦州的堂庭山走到镐京,从武德元年到武德五年,学过的所有东西,都在她心中。   她很珍惜读书的机会,所以学过的每一个字她都舍不得忘记。   武德帝浅浅颔首后,抬手让百官表态。   大多数官员都站到了徐静书身后,齐齐同声附议。   无论他们这句“附议”是发自内心觉得徐静书说得对,还是怕引火烧身惹来徐静书对他们展开同样手法的攻击,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场面就意味着,姜正道倒定了!   徐静书垂眸看着地面,睫毛不住轻颤,眼角余光却一直瞥着姜正道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叫你不好好读书! 第七十六章   既众官对姜正道的事达成大致共识,武德帝自也有了定准。   虽未当场做出最终判罚, 但大家都清楚, 既姜正道已被在了“违背《圣政》”的高度,不仅他本人会被罢官并褫夺荣封, 在他这个家主倒下后,他背后的允州姜氏还得准备好迎接“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大朝会每月最多不超过两次, 上殿官员人数过百,显然不会只为一个议题而来。今日其余议题没徐静书这个九等殿前纠察御史什么事,她执礼后就准备退回众官最末。   这时, 此前始终明哲保身的礼部尚书陈寻站了出来。   “请徐御史先行留步, ”陈寻面向金龙座, 平静执礼,“陛下, 臣有奏议。”   陈寻突然杀将出来, 这个变数超出所有人的预估, 在场不少人顿时脸色大变。   别看陈寻只是礼部尚书, 其难缠程度却绝非姜正道可比拟。他不过是这几年不轻易在朝堂上出风头而已!   说起来, 陈寻年轻时也是个人物。   在前朝亡国、镐京及京畿道三州沦入异族之手后,他随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退守江右,在亡国后的二十余年里协助赵家整合江右各地裂土为政的豪强, 重振江右民生秩序, 为复国之战的最终胜利做出了不小贡献。   那二十年间,陈寻在政坛上虽不至于风头无两,却也是个谁都不会轻易忽视的存在。   武德元年大周立朝建制之初, 曾有过短暂的“左右丞相制”。那时陈寻官拜左相尊位,可说是位极人臣。   但随后朝廷经过多重考量,再加上各方势力的政治博弈,“左右丞相制”暂行不过数月就被迅速废除,改由孟渊渟独掌相权。   也不知陈寻是否因这段经历而心灰意冷,这几年他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不功不过,私下没什么狂悖恶行,唯一的污点大概就是暗地里频繁私纳后院人。   虽陈寻在关于“要不要全城搜宅、彻底整顿私纳后院人恶习”的问题上明显是姜正道的同盟,但他这几年在某些政见之争中不是没站过队,只从未亲自冲到争端最前沿,时常让人错觉他表达观点只是随大流吱个声,顺便证明“陈寻也来上朝了”而已。   没人想到他会站出来亲自对付小小的徐静书。   也没有人觉得,徐静书在他手上能全身而退。   御史台、大理寺、刑部这三法司的最高主官们更是如临大敌。   就连一向最沉得住气的储君赵絮都忍不住提心吊胆地回首,瞥向站在成王赵昂身后的赵澈。   赵澈长身玉立,波澜不惊地轻垂着眼帘,看起来仿佛是从容镇定的。   但若细细打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轻颤。   因今日庭辩的对手是姜正道,这段时间徐静书的所有准备都是围绕着他的。此刻陈寻突然出列,开口第一句表明要冲着徐静书去,只怕……   赵澈闭了闭眼,做好了不惜代价保护徐静书的准备。   *****   此时徐静书感觉自己仿佛是交完答卷后忽然被夫子留堂,晕乎乎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金龙座上的武德帝笑笑,闲话家常一般:“陈卿这是要为姜正道大人辩驳?”   若陈寻为姜正道辩解,徐静书的处境反倒安全许多。   毕竟方才她已把姜正道的罪名钉在了罔顾《圣政》的高度,陈寻要将他从这上面摘下来,首先就得攻击《圣政》不合理。   而《圣政》是大周施政总纲,由武德帝亲自参与起草定案,质疑《圣政》的合理性就等同质疑朝政根基,同时质疑武德帝治国的基本构想。   要是陈寻正面替姜正道开脱,他的对手就变成武德帝了。   “姜正道大人的事,众官已按《圣政》达成共识,圣心也已作出裁定,哪里还需要辩驳?”   陈寻此言让武德帝目光回暖些许,却让赵澈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臣所奏议之事,是想来谈一谈,徐御史是否是个合格的御史。”   若他成功论证了徐静书不是个称职的御史,那徐静书方才以御史身份对姜正道提出的所有质疑与论证就先天站不住脚了!   这……“围魏救赵”啊!   徐静书懵懵抬起头,茫然扭脸看向陈寻,心中有一群兔子发了疯似地开始打鼓。   她拼命回想自己方才所有的言行,试图找出是哪句话有破绽被他抓到把柄。   武德帝颔首,表示同意陈寻就这个问题发表他的看法。   “既徐御史通读大周律,那我们就从大周律说起,”陈寻语气平和缓慢,丝毫听不出情绪波动,“当年皇帝陛下主持《圣政》起草时,老夫也在参议之列。认真说起来,大周律十三卷,每一卷的起草,老夫都有不同程度的参与。”   这下徐静书心中的兔子们连鼓也不打了,齐齐倒地躺尸。   先前她之所以胜了姜正道,是因“书在她心中”而对方却已很久不读书了。   这会儿面对陈寻,“书在她心中”已经无法成为她的对敌优势了——   书是对手写的!   如此局面,可以说是很让人绝望了。   *****   “今日徐御史与姜大人庭辩,原本要谈的是‘姜大人殴打殿前纠察御史是否该受到罢官并褫夺荣封的重处’,可徐御史最终是如何落定姜大人的罪责呢?”   陈寻看着徐静书,略显浑浊的眼神里浮起高深莫测的笑意:“姜大人忽视了《圣政》,不清楚朝廷的施政纲领需要一个怎样持身行事的五等大员,这半点推脱不得。但是……”   徐静书心中那些躺尸的兔子们忽然如绝处逢生般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知道陈寻要攻击她哪一点了,这就好办了!   “徐御史把姜大人触犯《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当值纲要》的行径,一路拉抬到《圣政》层面来批判,调子落得这样高,是否意味着这其中有很明显的情感偏向?”   陈寻扭头看看众官,无比遗憾地摇摇头:“诸位,‘御史台有权督导、斧正百官言行需依法论事,不得以御史个人政见偏向,不得依据御史个人对当事官员的好恶之心’,这是明明白白写在律法中的啊。”   “诚然,人非草木,对事对人难免会有自己的看法与见解,这件事本身无可指摘。但是,当你以御史身份站在朝堂上弹劾官员时,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须得从律法典章出发。徐御史今日以心中感触行弹劾之举,这……”   陈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谁都听得懂,他是在暗指徐静书有站队党争的嫌疑。   御史卷入党争是极其严重的渎职行为,一旦徐静书被坐实这条罪名,不但她要完,整个御史台都会被拖下水。   赵澈正要举步出列解围,站在他前面的成王赵昂赶忙后退半步将他挡住。   当所有人都为徐静书捏一把汗时,她心中那些兔子倒是一个个抖着腿站起来了。   “陈大人说得对,人非草木,我对姜大人的所作所为,确实,”徐静书咽了咽口水,嗓音止不住发抖,“确实有自己的感触。”   武英殿内逾百之数的官员全都露出震惊之色,连金龙座上的武德帝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她就这么傻乎乎地一头认下个死罪?!   徐静书用力清了清嗓子:“可是,陈大人,您再想想……或者,若您记性不是特别好,可请皇帝陛下允准,让您现在就去看看朝史官们手中的册子,上面有我方才说过的每一个字。”   大朝会上有十名以上朝史官在场,各自负责记录不同官员及陛下所言,以便汇总编纂朝史。这些朝史官经过专门训练,下笔迅速非常人可及,几乎可以做到一字不漏。   陈寻愣住了。   赵澈却悄悄抿住笑唇,心中那根绷紧的弦慢慢松弛到近乎温柔。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兔子小姑娘已经强悍到超出他的认知。   虽柔弱,却绝不是会任人宰割的。   徐静书接着道:“朝史官的记载可以证明,我方才以御史身份站在这里,对姜大人所说的每个字都是从律法典章出发。我将他自己的所言所行逐条比对律法典章,最终才落到《圣政》上的。姜大人的罪名之所以一步步走高,是我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结果。”   “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事是他自己做出来的,我听其言、观其行,发现他的错处及时指出,这不正是御史该做的吗?”   徐静书顿了顿,小心地掀起眼皮看了对面的陈寻一眼:“陈大人,方您说我‘以心中感触行弹劾之举’,可我方才并没有哪个字是在陈述我个人对他的感想,您是如何知道我在想什么的?”   陈寻被她噎得死死的,双唇紧抿再不吭声。   “您是根据您的经验与阅历,加上对我的观察和分析,猜测我心中对姜大人的某些言行不认同。然后基于这个猜测,得出‘徐静书或许不是个合格御史’的评估。您的这这做法,很符合书上说的‘诛心’二字,”徐静书轻垂眼帘,“我的上官教过我,身为御史,判人对错,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见陈寻已彻底偃旗息鼓,徐静书也没有再咄咄逼人。   “您不是御史,所以我也只能提醒您一句:遇事诛心,不是太好。但您不必担忧,我不会因为您诛心的对象是我,就挟怨弹劾您。”   她转身面向金龙座,对武德帝执礼道:“皇帝陛下,臣已答完‘徐静书是否是个合格御史’的相关质询。若陈寻大人及众官皆无其它疑问,恭请圣裁。”   武德帝居高临下地端详她半晌,最终实在是没绷住,露出些许忍俊不禁的笑来。   “好了,别再抖了。你到底是长了颗什么样的胆子?忽大忽小的,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徐静书屏住呼吸,眼神有点点委屈。她真的一点都不想抖,可她控制不啊!   “关于陈寻大人对你的质询,圣裁结果就是,朕认为你不但是个合格的御史,甚至可以说是个比较出色的御史。”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御史徐静书,优秀! 第七十七章   一名年轻的朝史官抿住笑意,调皮落笔——   武德皇帝金口玉言, 百官共为见证, 御史徐静书于武英殿庭辩连挫太常卿姜正道、礼部尚书陈寻。虽抖抖索索,却光芒万丈。   当然, 如此调皮捣蛋的记录显然不会原封不动收进史册,这段记述只是年轻朝史官自娱的玩心秘密, 不会给人发现。   就像谁也不会知道,玉阶前那个看起来似乎事不关己的信王世子赵澈,一颗心始终随着徐静书起起伏伏。   那颗心最终在她软糯糯却无坚不摧的嗓音, 一点一点慢慢柔软坍塌下去, 在那看似柔弱却璀璨有力的光芒下, 不争气地臣服为任她宰割的模样。   *****   朝会后半程徐静书一直在发懵,接下来所议之事她基本没听清。   她心里咚咚咚, 耳旁嗡嗡嗡, 脸颊后知后觉地发起烫来, 后背甚至莫名其妙开始冒热汗。   脑子里却一片空荡荡的澄明, 什么也没想, 整个人就像踩在云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悬空感。   直到察觉排在自己前面的人开始执退朝礼,她才恍恍惚惚跟着别人的动作。   晕乎乎随着众人退出武英殿后, 今日在殿前当值的同僚沐青霓、罗真、申俊三人关切地凑到她身旁。   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只能从他们的嘴型判断是在询问她庭辩结果。   于是她张了张嘴,却像忽然失语似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于是又默默闭嘴,木着脸跟在三位同僚身旁往外走。   退朝的官员们倒没谁上前来搭话的,只是有些人在经过他们几人时,会向徐静书投来兴味一瞥。   沐青霓见状以为徐静书今日庭辩失利了,赶忙小声对罗真、申俊道:“别问了别问了,胜败乃兵家……呃,咱们虽不是兵家,那也没多大个事!”   出内城门的甬道本就狭窄,大朝会人又多,齐齐散朝出来便难免有些拥挤嘈杂。   这下徐静书耳畔更是嗡得厉害,索性呆滞地目视前方,对旁人的目光与沐青霓的言语全无反应。   看起来像是饱受失败打击,怕不是要哭了?!沐青霓心中一惊,顾不得许多,赶忙展臂揽住她的肩,难得温柔地安慰道:“真没什么的,姜正道那种老……”   接收到申俊投来的提醒目光,沐青霓急忙将险些就要脱口的“老贼”嚼吧嚼吧吞了,改口道:“那种老前辈!哪是一两次弹劾就能彻底拿下的。上回咱们中丞大人亲自出马不也没成么?不会有谁责怪你的,别怕,啊?”   这边厢,徐静书依然没什么反应。倒是鸿胪寺九议令主官段微生走上前来轻咳一声:“这还在内城呢,搂搂抱抱像什么话?”   语毕斜睨沐青霓一眼,飘然而去。   沐青霓也不知是被惊着还是怎么的,当下闹了个大红脸。讪讪收回环在徐静书肩头的手,无声扭动下颌,冲着段微生的背影做了个怪相。   *****   “说起来今日其实咱们几个的大日子,”罗真也以为徐静书是庭辩失利受了打击,赶忙笑吟吟转移话题,“官考放榜呢!要不咱们散值后一同去光禄府外头看榜?瞧瞧别人如何答卷与堂辩,咱们也能取长补短嘛。”   他们几人都是今年三月考的官,应急缺提前上任时,光禄少卿顾沛远曾单独告知过他们各自在官考中的排名,看不看榜没太大所谓。   但官考出榜不是只将考绩排名列出来,还会把名列前茅的应考者答卷与堂辩记录抄誊张贴出来,供大家观摩赏析。   申俊也赶忙道:“我看行!还有,月初时京兆府不是说在城西增开了一处夜市么?看榜过后咱们就去夜市喝酒去!听说城西坊市近来新起了很多茶肆、酒楼、戏园子,夜里还有许多小摊贩,比从前南面的夜市热闹多了。”   自武德元年起镐京的宵禁时间就是子时,故而夜市是一直存在的,但主要集中在城南四衢坊一带,平常日子里也比较萧条,京中百姓都不大爱去。得到诸如去年小年夜前夕徐静书去过的花灯夜集那样,逢年节盛会才会有点气氛。   毕竟武德元年之前举国陷入亡国之祸,在长达二十年的卧薪尝胆后才驱逐了入侵的异族政权收复河山,民生自谈不上多繁荣。如今经过四、五年的缓慢复苏,镐京总算开始重振京畿王城该有的气象了。   说到南城的新夜市,沐青霓立刻来劲了:“这主意不错!咱们不是才领了薪俸么?有钱!花,可劲儿花!”   说话间,四人已出了内城城门。   一路神游太虚的徐静书猛地扭头看向三位同僚,双眸晶亮灼灼,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你们说什么薪俸?为什么我没有?”   三人傻眼。   半晌后,申俊才解释道:“月初发的。那时你在家准备今日庭辩,许是大家忘记告诉你,待会儿咱们回去你就问问,想来是会补给你的。”   “哦哦,好的,”徐静书总算露出了笑模样,俩眼弯得像小元宝,“咱们每个月薪俸是六十个银角,对吧?”   罗真摇摇笑道:“咱们三月快中旬才上任的,这回便只领半数。不过咱们除了薪俸六十个银角外,每个还另有六个银角的贴补,说是九等官员的家侍补贴。”   大周律《吏部》卷中有规定,朝廷会为九等官员承担一名家中侍者的月银开支。按如今京中行情,寻常人户中的侍者月银大概就三到五个银角之间,朝廷贴补六个银角也算大方。   徐静书眨了眨眼,喜滋滋:“就是说,咱们这回总共领三十三个银角?”   “说了一路的话,你半个字没听进去,跟傻了似的。这一说‘薪俸’俩字,你倒是耳聪目明、口齿伶俐,”沐青霓哭笑不得,“今日庭辩真输了?”   “没、没输的!”徐静书脑袋摇成拨浪鼓,赶忙将庭辩的情形大致讲了。   不但成功弹劾姜正道,还扛住了礼部尚书陈寻的质询、全身而退,这何止是没输?分明就是大捷啊!   三位同僚好生一顿瞠目结舌,愣在路旁半晌后,忽地相互对视一眼——   然后冲上去齐齐将她猛一顿摇晃。   “你那脸色吓死人!还以为你输了要哭呢!”   “喝酒,必须喝酒!”   “还得你请客!”   “晚上我还有事,喝酒我就不去了,”徐静书被他们摇得满脑子叮叮咣咣,咬牙忍痛,虚弱笑道,“给五十个铜角,你们仨分着喝,这就算我请客了!”   她还得攒钱买小宅子呢,不能乱花的。   虽还没打听过京中买宅子是什么价钱,可如今她与赵荞在柳条巷赁的那宅子一年租金换算银角是四百二。光租宅子一个月都要三十五个银角,若是买的话……   算了,她还是尽量物色小一点的宅子吧,越小越好!   回神见三个同僚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徐静书这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了。   如今的物价是百枚铜角换一枚银角。她出五十个铜角,还让三人分着去喝酒……   那还真只能“喝酒”,想再加个小菜都只够点素菜。   “五、五十个铜角是小气了点,”徐静书自省一番后,弱弱笑得肉疼,“那我再加……十个铜角!”   她是真的当他们三人是朋友,才肯出手这么“阔绰”的!若换了是旁人,她一个铜子儿的酒都不会舍得请。   其实三个同僚也就是想替她庆贺一番而已,倒不是真想占她什么便宜。见她像是有难处,大家也体贴地不多嘴。   沐青霓笑道:“成。既你今日有事,我们也不硬拖你。过两日散值后我们仨再轮流回请你。大家同年考官又一起共事,私下里总该常来常往才好。”   *****   散值回到柳条巷的宅子,一直等在门口的念荷道:“二姑娘带人去夜市摆摊说书了……”   “哦,那我就同你们一道吃晚饭吧。等我换身衣裳就来。”徐静书随口答了就往自己院里走。   念荷追着她的步子急急道:“世子在正厅等您好半晌啦!说是等着您一道去替二姑娘捧场,已在城西那头都订好小宴。三公子、四公子、小五姑娘也要去,连玉山公子都要去的。”   徐静书僵住脚步,扭头看向念荷:“二姑娘今日,是在城西夜市说书?”   见念荷点头,她尴尬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阿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城西夜市摆摊说书?那个不贴心的表哥为什么又要在城西订小宴?她这前脚才跟同僚们说今晚有事,若待会儿后脚就在城西夜市上碰见——   很好,她以后在几个同僚面前大概也不必做人了。   真是尴尬到欲哭无泪。   换下官袍后,徐静书在藕荷色春衫外添了一件玉色素锦连帽披风,捞起兜帽遮了大半头脸,这才鬼鬼祟祟到正厅见赵澈。   “走吧?”   赵澈被她这副打扮惊着:“你很冷?”   “不是,我虚,”徐静书缩着脖子垂下脸,“心虚。”   *****   上了马车后,徐静书别别扭扭坐在旁侧长凳上,离赵澈远远的。   正中坐榻上的赵澈淡垂眼帘,温声噙笑:“坐过来,有事和你说。”   徐静书“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只偷偷抿住忍不住上翘的唇。   “是正经事,”赵澈眉梢轻扬,脸上写满正直,“今日朝会后半程,你是一个字没听进去吧?”   “啊?对。后半程不是在说全城搜宅彻查后院么?似乎还说了要在南境与邻国开互市……”   徐静书真以为朝会后半程还说了什么自己该听又没听到的正经事,赶忙扭身挪过来。   赵澈低低浅笑,长臂一展将她捞过来抱进怀里,仿佛身后有条无形的狼尾巴绕过来将她温柔圈住。   “你这个人……不对,你这只狼!”她被迫横身坐在他的腿上,挣脱不得,只好笑嗔着将脑袋使劲往后仰,“不是说有正经事?”   赵澈抬掌托住她的后脑勺,眸底笑意明亮缱绻,口中却当中镇是一本正经:“徐御史今日当庭力挫两位强敌,大胜而归,在下理当……”   “停停停,快别说了,”徐静书赧然捂住他的嘴,“对姜正道那是你教得好。至于陈寻大人,我纯属侥幸。”   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今日陈寻是没想与她死磕,否则她这会儿未必笑得出来。   想到这些,她惭愧地红了脸,忍不住扁着嘴无奈笑叹一声,双手环住他脖颈,有些沮丧地垂下眼帘。“今日连皇帝陛下都瞧见我在抖了,还当众说出来,好丢脸。”   今日庭辩虽是大获全胜,但背后其实是许多看不见的激烈角力,并非她一人之功。她还差得远呢,她知道。   “姜正道的事非你一人之功,这是事实。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在陈寻面前全身而退的,”赵澈揉了揉她的发顶,“傻兔子,你不知你今日有多厉害。”   眼下他在人前还得装盲,是以下朝时不便走到她身旁去,只能随着成王一行走在后头,远远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她。   就看着她一路恍惚到面无表情,任由身旁的同僚们如何安抚宽慰也始终如在梦境,实在可爱又……好笑。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沿路以炙热目光追随她的,可不止他一个。   旁的一些年轻官员好奇、惊艳的目光暂且不提,最叫赵澈觉得刺眼的,就是与沐青霓一左一右沿路护着她的申俊。   当初光禄少卿顾沛远保荐五名应考者应急缺进御史台,申俊就是其中之一。原本赵澈对他只是有点印象,但并没有刻意留心。   今日退朝途中,他瞧着申俊看徐静书的眼神,根本就不是看寻常同僚的眼神。   他心酸气闷地叹了一口气,将下巴杵进怀中小姑娘的肩窝:“你今日大获全胜,是不是应当做点什么,以示庆贺?”   说着略略偏头,鼻尖若有似无摩挲着她软腻如暖玉的颊边。   他这个动作惹得徐静书周身遽然升温,面颊顿时被他的气息熨成绯红落霞色。   她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额角,乌润的眼中盛满狡黠又羞赧的笑:“别想骗人,你就是想找个名目占便宜。”   两人贴得很近,气息交缠翻滚,车厢内渐有旖旎热烫无声氤氲。   “那你给不给这便宜占?”赵澈笑望她,满眼全是渴求。   徐静书红着脸笑觑他,摇头:“不给。”   “真不……”   不等他说完,红脸兔子已飞快凑近在他唇上落下一记轻啄。   “啵”的一声,似花开的瞬间,纷纷扬扬炸开漫天蜜粉,让猝不及防的大尾巴狼顿时迷蒙了双眼。   “徐御史这样厉害,怎么能给你占便宜?”她脸红得像樱桃熟透,却要强做威风凛凛状,“自然是只能我、我来占你便宜!”   说完,还流氓兮兮伸出两指挑起了人家的下巴。   赵澈顺着她的力道,温驯无比地仰起笑脸:“那,请徐御史不必太过怜惜。”   如此没羞没臊求着想被占便宜,徐御史自然是却之不恭,大逞“口舌之利”,以示庆贺。 第七十八章   去城西自会经过光禄府。   徐静书到底没忍住心中好奇,在光禄府近前的路口下了马车。   此时暮色渐沉, 张榜处已不复白日里的热闹喧嚣, 除了值守在前头牌坊处的光禄府护卫之外,再无旁的人影。   披风兜帽遮了大半头脸的徐静书伫立春日暮色中, 看着自己的姓名列在文官榜第二位,心中感慨良多。   陪在她身旁的赵澈温声轻询:“如此佳绩, 怎么还连笑脸都没一个?”   “许是上任之前顾大人就已经告知过的缘故吧?那时很激动的,险些当场蹦起来,”徐静书轻抿抿唇, 垂眼望着地面, 眼中有柔软潋滟, “此刻眼见为实,却只想……”   武德元年那个只盼着长高到足以谋活求生的徐静书, 手捧着书卷度过无数晨昏日夜后, 终于将自己的名字骄傲地定格在了武德五年京中官考文官榜榜眼的位置上。   这个佳绩昭示了她从十一岁到十五岁所有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努力, 也昭示着懵懂年少的求学时光正式终结。   上任这一个多月来的大小经历, 在不知不觉间推着她从“书院学子徐静书”走向“御史徐静书”的蜕变。就这样长大了。   回望来时路, 这几年来所有重要的瞬间,似乎都与身旁这人有着密切关联。   最后一抹夕阳从侧面投来,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 斜斜与赵澈的影子偎到一处。   此刻他们二人似乎就是从前徐静书希冀过的那般模样, 既并肩而立,又亲密依偎。   “此刻想怎么?”赵澈温柔噙笑,扭头望着她沉静垂眸的侧脸。   徐静书也扭头, 回他粲然笑靥:“想,再好一点。”   想成为更好一点的徐静书,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牵着你的手,坚定地、骄傲地走完此生长路。   前路还长,会有更多艰难险阻、跌宕起伏、是非成败。   若余生站在我身旁的人始终是你,那定是命运赠我的最大温柔与勇气。   *****   求学那几年,徐静书不是在书院,就是在信王府;进了御史台这一个多月来,她不是在御史台就是在柳条巷。   在镐京生活到第五年,这座城池中的大多数地方她都甚少涉足,城西这一片她也就是三月里到光禄府参加官考时才来过,那时却并没有四下闲逛。   今夕踏进簇新高楼林立道旁的街巷,她真是看什么都稀奇。   原本还担心会在这边遇到沐青霓、罗真与申俊三人,到了这里她才知道城西的夜市是十几条街巷的范围,且热闹程度不逊于午后大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若不是事先约好,根本很难遇到的。   于是她整个人松弛下来,乐颠颠儿随着赵澈进了一个叫“馔玉楼”的地方。   馔玉楼前有二层雕梁高楼,后有三进大院,集酒档、食肆、戏园与一身,宾客络绎盈门,让徐静书大开眼界。   “书上不是说,酒档与食舍是分开的吗?怎么我瞧着这馔玉楼却什么都有?”   上楼梯时,徐静书忍不住踮起脚朝后院方向打望,似乎还能隐约听到管弦锣钹之类的声响。看来这馔玉楼不止酒档与食舍兼有,后院还有戏园之类供客人消遣玩乐。   赵澈耐心答道:“以往酒档与食舍确是分开的。这两年新政开始见效,民生复苏,来京定居或谋生的人多了,友邦来京的商贾之类也渐渐多起来,开门做生意的人自是要想法子各出奇招多揽客,有财力的东主就将几项营生并作一处,务求让客人们在自己一家就能得许多消遣。”   徐静书抿唇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跟着进了预先订下的那间雅阁。   大家已在里头等候多时。   赵渭、赵淙、赵蕊已有月余没见到徐静书了,这会儿见面便难掩热切。   赵蕊巴着徐静书的手臂将她拖去坐在自己身旁,笑逐颜开:“表姐,下午我们去光禄府门口替你看过榜了,你是文官榜眼呢,真厉害!改明儿你将应考时的那支笔送我吧?我得沾沾喜气。”   “我也想要。”赵淙可怜巴巴觑着徐静书。他是小少年,不好像妹妹那样去巴着表姐不放,真是吃了大亏了。   徐静书笑着揉了揉赵蕊的发顶:“我考官前两日答卷用的都是同一支笔,这下你和你四哥都要,我可真为难。”   大家笑说几句闲话后,酒菜就上齐了。   难得齐齐出了王府,没有家中尊长在旁,一群小辈像出笼的鸟儿般叽叽喳喳笑闹开,用餐也不像平日在府中那般拘谨,一边用筷子打架,一边笑嘻嘻斗嘴,这顿饭吃得好生热闹。   段玉山端起酒盏,浅啜一口梅花酿:“说起来,今次官考的文官前三甲都很任性啊。全应急召进了御史台从九等文官做起,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今年官考的文官前三甲,正是沐青霓、徐静书与申俊。   以往官考的前三甲都会耐心等到放榜,再在光禄府内做“试俸官”,等到出现相对较高阶的职缺时才会选择正式步入仕途。   今日官考一出榜,众人惊觉前三甲全都在上个月进御史台做了官阶最小的殿前纠察御史,很是热议了一番。   徐静书腼腆抿笑:“那时顾沛远大人说,若我提前应这御史台的急缺,就不必经过‘试俸’。我想说早点谋职总是好的,毕竟我没有国子学求学的经历,许多事都还不懂,从九等做起也算是很好的历练。至于青霓,我没问过她为什么会应。”   赵荞拍桌大笑:“她怎么想我知道!武德元年那回不是御史台弹劾皇帝陛下与丞相孟渊渟么?她一直就觉得御史是天底下最威风的官!这回赶巧就是御史台有急缺,她才不会管是几等官呢。”   “那,第三名那个申俊呢?”素来比较寡言的三公子赵渭忽然加入话题,“听说他是遂州籍。这大老远来考京官必定是想大展拳脚的。又名列前茅,怎就肯应了九等小官?”   这个名字让赵澈握着酒盏的手顿了顿,余光瞟向徐静书。   徐静书茫然摇头:“虽我们几个共事一个多月,但之前大家相互都没打听过这种私事。我也是方才看榜才知他是第三。”   她的回答让赵澈淡淡松了口气。虽申俊看她的眼神过于炽热,不过显然她并没有格外注意对方,只当他是寻常同僚相处而已。   *****   早前信王府几个小的白日里已去光禄府外看过榜,知道自家表姐是今次应考文官的榜眼,自然全都与有荣焉,各自为徐静书备了贺礼。   席间大家纷纷向徐静书送上贺礼,又问了她今日庭辩的情形。   听赵澈简单说了徐静书在武英殿如何大放异彩,几个表弟表妹看她的眼神都直了,仿佛今日才初次相识一般。   作为徐静书的二度启蒙夫子,段玉山非常厚颜地自吹自擂:“看来我还是有点教学天分的,教出个官考榜眼来!明日可以好生同我爹吹嘘一番了。”   然后就被赵荞非常不客气地嘲笑一通。   一行人热热闹闹吃完小宴后,天色已完全黑下来,街巷上华灯渐次亮起,璀璨灯火使镐京春夜备添繁华。   今日赵荞与她的说书同伴们将说书台子就搭在离“馔玉楼”不远的闹市处,大家从馔玉楼出来后就说说笑笑一道过去给她捧场。   此刻夜市上的人已很多,说书台子前很快有许多人围上来。   赵渭兴致勃勃拉扯段玉山,领着赵淙、赵蕊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最终稳稳占据了离说书台子最近的位置。   徐静书与赵澈都不大适应人挤人得场面,只能无奈笑着退到旁侧树荫下,隔着喧嚣人群听着说书台那边传来的连珠妙语。   赵荞的一位说书同伴先说了段志怪话本热场后,赵荞便正式登场了。   台下赵家兄妹三个像出笼的鸟儿,雀跃欢腾得在台前蹦跶笑闹,频频起哄让段玉山给打赏。段玉山也捧场得很,出手是十分大方,惹得周围其他听客觉得自己不慷慨解囊都不合适。   赵荞说的本子与旁人不同,故事假托了前朝背景,虚构了一桩后门大户后院人勾心斗角的故事。   可徐静书却越听越觉熟悉,蹙眉想了半晌,才觉这故事好像是脱胎于武德二年京兆府尹查办的那起“朱家后院杀人案”。   但赵荞对那起案子显然做了不少润色,故事被说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台下听者全都听得眼目大张。   见无人注意这头,徐静书悄悄揪住赵澈衣袖挨近他些,小声问:“阿荞不太认字,上回你叫我给她的那些东西,她是怎么看懂的?那些律法条款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是先找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读给她听,”赵澈想了想,“哦,她那个朋友好像就是你的同僚沐青霓。”   “啊?”徐静书挠了挠下巴,小声嘀咕,“明明我与阿荞住一起,她都不愿找我帮忙……”   有种莫名被嫌弃的小心酸呢。   赵澈抿住笑意,略俯身凑到她耳畔:“她大概只是不好意思麻烦自家嫂嫂……”   话音未落,就被面红耳赤的徐静书踩了一脚。   赵澈也没躲,只大掌翩跹一翻,握住她就在自己衣袖上的手,噙笑目视前方。   徐静书心虚羞赧地挣了半晌也没挣脱,便只能自欺欺人地想,反正没人看到,就由得他去吧。   “便宜你是占我不少了,究竟几时才肯给我个名分?”   徐静书被他这个问题惊得忍不住扭头瞪他:“不、不是说好,等我、等我攒一座小宅子再说吗?”   “那我就不得不关切地再问一句,你的小宅子攒得如何了?”赵澈没看她,眼底却闪着逗弄的浅笑。   这个问题让徐静书有些心虚了。她认真地想了想,低声求教:“如今在京中,买一座宅子,最小最小的那种,大约是什么行情?”   “一座合院,约莫五百到八百金吧。”   徐静书顿时不说话了。   以徐御史如今的积蓄,那都够买半扇门了呢。 第七十九章   武德五年四月十六小朝会上,武德帝谕令储君赵絮主持“全城搜宅”, 一则查证京中传言的“后院杀人案”是否属实, 二则彻查各府后院是否存在“后院人逾数”的过错。   表面看,这只是一次比较严厉的肃清风气之举。   但明眼人心中都非常清楚, 这代表着以储君为首的改革阵营已获得皇帝陛下的支持,此次就要借后院人的事将朝堂格局先彻底清洗一遍。   全城搜宅之后, 今日在勤政殿中的不少人极其背后的姓氏,就算运气好没被连根掀翻,至少也会在朝堂上销声匿迹。   兹事体大, 赵絮请示武德帝允准后, 在勤政殿当庭做出大致部署。   “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何在?”   “臣在。”齐嗣源应声出列。   “即日起, 皇城司全力搜查京中所有官员、贵胄宗亲乃至皇嗣府邸,将查实有‘后院人逾数’之过的各府名单汇总, 交由御史台都察院弹劾。搜查过程中若遇有凶案嫌疑之宅邸, 转交大理寺跟进查证。”   齐嗣源略作踌躇后, 紧了紧嗓子:“请教储君, 储君府……搜么?”   “搜!储君府、成王府、长庆公主府、信王府, 以及两位一等封爵的柱国大将军府,此次全在你皇城司搜查之列。”   赵絮给出了他最想要的定心丸。既这几家都可搜查,其余勋贵官员就无任何理由阻碍皇城司搜宅了。   鉴于今次搜城涉及面太广, 而三等以上勋贵及宗亲、皇嗣名下都是有府兵的。虽各家府兵主力平日都不在城中, 可难保不会有人在重压之下起了孤注一掷的反扑。   考虑到这点,赵絮立刻又道:“执金吾慕随!”   “臣在。”慕随出列执礼。   “你名下北军继续加强镐京外城四门哨卡,检查出入车辆及人员, 以防有人将逾数后院人送出城避风头,同时谨防有人调府兵入城。另,抽调部分兵力协助皇城司搜宅,若有人试图武力顽抗,北军可将其就地格杀!”   “执金吾慕随领命。”   “大理寺听令:自即日起全城搜宅,查证京中疯传的‘后院人命案’是否属实。若传言属实,按《民律》中关于杀人罪的相关条令查办后,公示案件详情于城门告示栏,以安民心。”   “请教储君,倘查实杀人凶险并非平民,大理寺该当如何?”秦惊蛰执礼垂首,谨慎确认,“若为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勋贵胄、宗亲,甚至皇嗣,按《民律》无法查办。”   这是一直以来困扰大理寺、刑部及御史台三法司的大难题。   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勋贵胄、宗亲、皇嗣享有某些特权,但这些特权的内容比较模糊,许多甚至没有明确成文,有时全凭帝、后一句话。这给三法司行事造成了极大阻力。   通常若是遇到这类人犯案,事无巨细,每一步都需先行恭请圣谕允准,等所有步骤走完一遍后,人家该销毁的证据、该运作的人脉舆论全都完毕,黄花菜都凉了。   赵絮以目光向金龙座上的武德帝稍做确认后,振袖朗声:“此案特准大理寺:对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勋贵胄,按《圣政》查办;若确凿案犯乃宗亲甚至皇嗣,大理寺可提请宗正寺协助,按《皇律》查办。凭他是谁,杀人偿命!”   “大理寺少卿秦惊蛰,领命。”   关于这桩涉及两条人命的案子风声已传了两三个月,事情到底出在哪一家,此刻在勤政殿内的某些官员其实是多少有点眉目的。   而储君赵絮更是心知肚明。毕竟那个从长庆公主府逃出的人证就活生生在她手里。她之所以特地点名让宗正寺协助大理寺查办此案,说白了就是在敲打她那个担着宗正寺卿之职的姑母长庆公主。   长庆公主赵宜安今日也在朝会之列,闻言却只波澜不惊地垂眸。   赵絮淡淡瞥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扬声又令:“京兆府尹陶鹤林!”   “臣在。”   “此次全城搜宅,京兆府也协助参与,趁此机会对京中人口进行全面稽核清点,重新造册后呈户部。”   “京兆府尹陶鹤林领命。”   随着储君赵絮一道道令下,勤政殿内众人面色各异,气氛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今日朝会意味着僵持数年的改革派与保守派之争,终于彻底扯下表面上最后一点温和磋商的假象与余地,正式进入当面锣对面鼓的厮杀。   改革派执先手,落子开局。   *****   勤政殿内气氛波诡云谲,其引线正是昨日纠察御史徐静书在武英殿连撼姜正道、陈寻两位保守派中坚。   在昨日之前,谁也没想到小小一个九等纠察御史,竟能在无意间抖抖索索着就掀动如此大浪。   此刻正在勤政殿外当值等候下朝的徐静书更是一无所知。   她站得笔直,两眼直视前方,看起来如老僧入定,心中却在忧愁哀叹:京中买产置业的行情怎会如此离谱?!一座最小最小的宅子也要五百到八百金,真是要命。   当初光禄少卿顾沛远询问她愿不愿应急召上任殿前纠察御史时,曾特地提醒过“九等文官较为清贫”,那时她还觉得,一个月六十银角的薪俸怎么也不能算清贫了。   毕竟像双鹂那样厉害的信王府一等武侍,月银都才十五个银角;而不识字又不会武的念荷更少,十个银角。根据她俩的说法,信王府开出月银还是高于外头行情市价的!   徐静书有些胸闷气短地抿了抿唇。夫子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果然不欺人——   真的只有书中才有。   当御前近侍振响退朝玉铃,徐静书终于长长吁出心中那口浊气,可怜巴巴跟上同僚们的脚步。   “气氛不太对啊,”申俊蹙眉,小声嘀咕道,“不会又打起来吧?”   徐静书与罗真闻言立刻绷紧心弦,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沐青霓轻哼:“多半是搜宅的事有定论了,气氛难免紧张些。今日李同熙那搅事精又没上朝,不至于打起来的。”   平日参与小朝会的这些个大员毕竟都有头有脸的,虽言语上时常会有交锋,但像上回在内城门口那般荒唐到直接上手的场面算是几十年难逢难遇。   那场冲突说到底还是利益驱使,主要是姜正道一伙想闹事让秦惊蛰获罪被困,以便他们延迟或者阻碍搜宅的提议。既如今搜宅之事已有定论,再有什么争斗那都要放在台面下去博弈,不会轻易再丢掉脸面在内城里撒泼撕扯了。   果然直到出了内城也没有起任何风波,唯一的异状就是秦惊蛰在上马车之前,扭头对徐静书笑了笑,无声做了个“恭喜”的口形。   显然秦惊蛰已经知道徐静书是官考的文官榜眼了。   不过在这节骨眼上,若秦惊蛰当众向她道贺或赠礼,很容易给人留下“徐静书与秦惊蛰私交甚笃”的印象,在公在私对徐静书都没有好处。   徐静书感念她的细致保护,便只抿了笑唇弯了眼,远远冲她颔首致谢。   *****   行出内城,徐静书松了口气,扭头对沐青霓笑:“你真聪明,难怪你是文官头名呢。”   这时她才发现,沐青霓的神情与平日全然不同,整个一派横眉冷对。   “你……怎么了?”   沐青霓斜斜睨她一眼:“我在生气。哼。”   徐静书被她这气呼呼一哼闹得满头雾水,小心觑着她:“生谁的气?”   见沐青霓被这个问题气得脸都快鼓起来了,徐静书讪讪指了指自己:“我?”   “你这个没有道义的家伙,”沐青霓到底憋不住话,凑到她耳畔凶巴巴咬牙,“昨晚明明说有事的,结果同个俊俏儿郎跑去夜市私会!手牵手!还咬耳朵!哼。”   徐静书整颗脑袋“唰”地红成熟透的莓果:“啊、不、那什么……你们,看到了?”   真奇怪,昨晚她明明就没在人群里没有瞧见沐青霓他们三个啊!   “哦,果然是你,”沐青霓怒容一转,笑眼弯成缝,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这么容易就诈出来了,徐御史你防线很薄弱啊。”   昨晚她与申俊、罗真喝完小酒散了之后,想起好友赵荞似乎也在城西夜市搭台说书,便赶去看热闹。   去时赵荞那段书已快讲到尾声,沐青霓远远瞥见旁侧树荫下与人携手并肩的那个小姑娘身形与徐静书很像,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去,树下俩人却已经离开了。   “我问阿荞你是不是也去听她说书了,她说是的,我就猜那个人是你,哼哼!”沐青霓得意地拍拍她的肩,“放心,只有我瞧见了,跟谁都没说。连阿荞我都没说的!对了,那个人是谁呀?”   正说着,申俊与罗真也从后头赶了上来。   徐静书面红耳赤扯了扯沐青霓的衣袖,沐青霓立刻贴心地点头放了她一马。   *****   临到快散值时,御史台都察院内突然响起十三声撞钟。   这是都察院召集众人的讯号。   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家纷纷凝肃了脸色,整理好官袍迅速赶往议事堂。   徐静书一行人到了议事堂时,堂前石阶下已站了许多都察院同僚,御史中丞江盈站在石阶最上,身旁立了两位做内城传令官打扮的人。   而他们三人身后,站了几个手捧托盘的内衬近侍。   人都到齐后,江盈唇畔扬笑:“昨日光禄府出了三月官考榜单,想必诸位都已知晓。今次官考文官前三都进了咱们都察院,都察院这回实在风光啊。”   往年沐青霓在明正书院时,连续三年都是一枝独秀,是属于被当众表彰惯了的那种人。   面对主官及众多同僚的祝贺,她极其江湖地抱拳拱手:“多谢多谢!今后还请各位前辈与上官多多指教啊。”   年轻人独有的油滑中带点顽皮,很是讨人喜欢,前辈们面上露出和善笑意,气氛顿时少了几许严肃。   虽说徐静书在明正书院的最后一年也没少当众表彰,但她平素少与人来往,不大会应付这种场面,只能红着脸对大家频频回礼。   申俊也是个腼腆性子,脸上比徐静书红得还厉害些,整个人僵在那里干笑。   道贺的场面过完后,内城来的传令官便宣了皇帝陛下对他们三人的嘉勉口谕,并请他们上前接赏。   徐静书赶忙垂下红脸,生怕同僚们瞧见自己俩眼弯成小元宝的财迷样。   皇帝陛下出手赏赐,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阔绰!诶呀,说不得这就够攒一间厨房的钱了。真不愧是皇帝陛下!   徐静书美滋滋随着沐青霓与申俊上了石阶,执礼谢过内城传令官,又谢了主官江盈后,忍不住悄悄抬了点眼皮,觑向立在传令官身后那位内城近侍手中盖了大红锦布的托盘。   红布揭开,徐静书的心情顿时有一点点复杂。   是看起来就很贵的砚、笔和古籍。   “赐,武德五年镐京官考文官榜首,殿前纠察御史沐青霓,墨玉砚一台、羊脂玉柄赤金笔一对,并《海错图》一卷。”传令官唱道。   沐青霓执礼:“谢皇帝陛下。”   而徐静书与申俊的赏赐是一样的,各得羊脂玉柄赤金笔一支,外加古籍一卷。   *****   回到柳条巷时,赵荞又出去说书了,赵澈却又过来了。   徐静书没顾上问他来做什么的,先高高兴兴将自己今日得的赏赐拿给他看。   “这个笔瞧着不实用,却长了一副很贵的样子,”徐静书眉眼弯弯地盘算道,“若是拿到外间坊市去卖,怎么也能卖出我两个月薪俸的价钱吧?”   赵澈握拳,虚虚抵在唇畔轻咳一声,哭笑不得:“你这傻兔子。拿到以后没仔细瞧过?”   “仔细瞧什么?”徐静书一边茫然嘟囔,一边仔细端详起那支笔,“不就一支中看不中用的……”   金玉镶接处,用细细浅浅古体字刻着“徐静书”三字。   “堂堂皇帝陛下,怎么这样?!”她抬起哭丧的俏脸,“刻名字的意思就是不让倒手卖出去,是吗?”   越想越不高兴,她索性将那支笔丢给赵澈。   赵澈忍笑接过,顺手在指尖上转了个花儿:“皇帝陛下的赏赐,重点不在价钱,是在其背后的价值。”   文官得这种羊脂玉柄赤金笔,意义在于皇帝对其才学的认可,而吏部考功司在当年度对官员进行稽核考评时,会因这个赏赐而对受赏官员稍加倾斜。   按照以往不成文的惯例,得到这种赏赐的官员,通常有很大可能在年内就获得一次升迁机会。   听他解释后,徐静书一扫满脸颓唐,顿时又摇头摆尾地笑了起来:“那……”   “等等。”   赵澈瞪着玉柄上的半枚如意纹好半晌,一口酸涩老血堵在喉头:“这笔,你只得了一支?”   “啊,青霓是榜首,得了一对,还有个看起来更贵的墨玉砚台;我和申俊就各得一支这个笔,还有一册古籍。怎么了?”   “堂堂皇帝陛下,怎么这样?!”赵澈委屈到想挠墙了。   他皇伯父这几年怎么这么热衷给年轻人拉媒?!拉媒就拉媒吧,眼神儿还不太好,乱点什么鸳鸯谱!   作者有话要说:  赵澈:急需解决名分问题了!评论区的很多宝贵意见都值得参考!兔子你过来,我帮你找到一座宅子,屋主看你可爱,一个铜角卖给你,还附赠美貌小郎君一个!   徐静书冷静脸:书上说了,反常必有妖,我觉得这里面有诈。歪,大理寺吗?我要报案! 第八十章   因赵荞不在,晚饭便只徐静书与赵澈二人。   近来两人其实并不少见面, 譬如昨日在馔玉楼, 譬如之前赵澈来帮助她做庭辩准备的那半个月,自是一起吃饭的, 但饭桌上总是会有旁的人在,徐静书都想不起来上一次两人单独坐在饭厅是几时了。   她刚到信王府的那年, 每日在万卷楼接受段玉山的二度开蒙指教,然后就在含光院吃饭。   那时她最喜欢的就是晚饭时光。   因段家规矩严,若无要事, 段玉山必定要在每天日落前赶回家陪父母尊长用晚饭, 因此黄昏时含光院的饭桌上总是只她与赵澈。   赵澈从没有拘着她遵循“食不言”的规矩, 席间会允许她问许多问题,甚至会应着她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聊, 让她慢慢明白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 正是他用这种不着痕迹地方式让她惊惶的心慢慢舒张, 无声地呵护甚至纵容她在饭桌上叽叽咕咕毫无大家风范, 才让她一点一点安然舒张。   那一餐餐伴随着亲昵交谈的晚饭, 是徐静书在这偌大镐京城内最初的宁馨归依。可后来她进书院读书,而赵澈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们俩就越来越少单独共桌而食的机会。   此刻对座赵澈的一举一动矜持端方到叫人挑不出毛病, 确是信王世子该有的清贵模样, 却让徐静书感到些许不安。   徐静书停下筷子,清了清嗓:“表哥,你……”   “嗯?”赵澈应声抬眸望过来, 眉眼含笑。   他笑起来时眉眼依旧温柔,看起来一切正常。可说不上来为什么,徐静书就是觉得他藏着烦恼心事。   *****   吃过晚饭后才是申时近尾。   时节已是春末,白昼渐长,夕阳暖暖而下,黄昏的天是融于黄绿之间的秋香色。   徐静书与赵澈并肩,漫无目的地缓步穿行在宅中各处。   她淡垂眼帘觑着身畔那只修长的手,想着双鹂与平胜远远跟在后头随侍,这才忍下伸手握住他的冲动。   “你今日,为何会过来?”   赵澈应声转脸看过来,轻扬的眉梢上挂了融暖夕阳色:“想见你啊。”   “你敷衍我的,”徐静书不满地小声哼了哼,偷偷往他身侧挪了半步,“昨晚才一道去了城西夜市。”   缓步徐行间,两人的衣袖边缘若有似乎地来回轻挲,细细浅浅的声响在黄昏暮色中宛如缱绻呢喃。   “昨晚见过,今日就不给见了?”赵澈目视前方,噙笑摇摇头,“若我说我每日都想见到你,你信不信?”   “不、不要东拉西扯,”徐静书糯糯的嗓音隐约开始起急,“你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吗?”   赵澈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轻敛长睫掩去眸底脆弱的苦笑。   “没什么事。就还是想问你讨个名分,却又知道你大约不会肯。”   徐静书脸红了,半是羞半是恼,低头看着脚尖叽叽咕咕:“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打算始乱终弃的大坏蛋。之前明明说好的啊!等我有小宅子再……”   头顶被温厚大掌按住,她就这么被定在原地,脚下像浇了铁水似的。   “嗯,说好的,我记着呢,”赵澈轻声笑了笑,“就是心怀侥幸地来试试多问一次,想说万一你被我美色冲昏头,临时改了主意呢?”   虽他已尽力让语气显得像是没事找事、随口调笑,但徐静书的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音里藏着几许困顿愁绪。   徐静书终于觉出不对了:他不是随口笑闹、问问而已。   他向来是护着她、纵着她的。他也最能懂她为何坚持要有自己的小宅子。   所以自从去年花灯夜集,两人将彼此心中的情意挑明,约定等她有了自己的小宅子后再向大家公布两人的事,之后赵澈一直很耐心,从未当真催促过她,没让她承受过任何急迫压力。   可昨夜在城西夜市他问过一次,今日又特地过来再问一次,有古怪。   徐静书这下是真急了,猛地抬起头直视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听出他又想粉饰太平、蒙混过关,徐静书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忽觉仿佛一把无名火窜上头顶,猛地抬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后头的平胜与念荷远远看着这一幕,大惊失色就要冲过来制止。   徐静书扭头凶巴巴瞪过去:“你俩不许过来!谁都不许过来!”   平常总是和软带笑的表小姐神色严厉地板着脸瞪人,这让平胜与念荷双双吓了一跳,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我、我同世子有重要的事要单独说,你们不许跟来,也不能让别人过来。”   徐静书色厉内荏地再强调一遍后,揪着赵澈将他拖往回廊拐角。   *****   这宅子是赵荞出面赁下的,屋主是兵部侍郎纪君正。   纪君正是复国之战中战功赫赫的年轻将领,又出身于号称“富得流油”的利州朔平纪家,故而他虽在这宅子里只住过不到半年就搬去别处,但这宅子各处布局、细节都非常精致讲究。   九曲回廊靠墙一面,每隔五六步就有一处凹槽形的花格窗景,花格内齐肩高处有放置盆景的小台正对雕花壁窗,窗外就是横侧成景的扶疏花木。   徐静书一路揪着赵澈行出老远,确定没人跟上来偷窥,这才气势汹汹将赵澈任意推进一处小花格内,自己也侧身挤进去与他面向而立。   花格内空余处不过一人宽,好在徐静书身形偏于娇小纤瘦,与赵澈一同侧身挤在里头勉强也行。   她右手抵在他的左肩,将他整个人推到后背紧青砖墙面,凶得很。   赵澈纵着她,半点没反抗,轻声笑问:“做什么生气?”   “没生气!”徐静书眼尾发烫,话尾音调抛得高高的,“我这是急的!你明明就心事重重,这会儿专程过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我认认真真问你,你又偏要东拉西扯!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澈略垂眼眸,紧紧端详她半晌,忽地闷笑出声,抬手环过她的腰背,低头与她额角相触。   “徐静书,这怕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凶和别人说话吧?”赵澈止不住笑意。   这兔子一定以为她已经够凶了。殊不知他看她永远只会看出可爱来,连凶巴巴要拼命的模样都能让他满心涌起甜浆,真是没救。   “笑、笑什么笑?”   他的额角抵着她,说话间的气息尽数扑向她面庞,宛如一掬春水,轻而易举就将她好不容易才有一回的小小怒火苗给浇熄了。   “不许笑,”她有些不甘心地撇开透红的脸,嘟嘟囔囔地放话,“再笑我咬你。快说,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赵澈慢慢敛好神色,定定觑着她的红脸半晌,抿了抿唇,郑重道:“因为我自己答应过你会等,会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慢慢往前走……”   所以不舍得让她在不得已的压力下,因为妥协而与他定下此生的盟约。   可他目前的困境又实在需要她松口与他定下名分。   实在很为难,很棘手,很……不怎么说得出口。   许是察觉到他内心的苦涩纠结,徐静书垂下脑袋,将额头搭在他肩上,哄人似地,小小声声道:“我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很恼火,平常我脾气很好,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   徐静书缓缓站直身,双手反剪在身后,手掌交叠将掌心贴着墙面,垂眸望着两人相抵的脚尖。   轻轻踢了踢他。   “那你说,到底遇着什么事了?是需要我做什么?我不会生气的。”   *****   赵澈之所以说不出口,倒不是怕她听了要发脾气。   怕的是她一听就要丢开他撒腿跑没影。   “全城搜宅开始了。”他轻叹一声,背靠墙站直了,后脑勺抵着墙面,直视着对面的小姑娘。   徐静书担忧地觑着他,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之前不是说府中已早做了自行清理?应当没事吧?”   赵澈回她一记安抚的眼神:“没事。我父王不担朝职、不沾实权,又从不涉政见之争,本就不是这次搜宅清理后院的主要攻击目标。”   这几年徐蝉、孟贞在明,赵澈在暗,配合无间地将赵诚锐钳制较紧,故而他在外虽还是有些勾勾缠缠的风流传闻,却再没成功抬过新人进府,府中逾数的后院人只剩琼夫人与雅姬。   在北军奉圣谕在镐京外城四门设哨卡之前,徐蝉就安排人将她俩送去钦州暂做安顿,同时命人将她们在王府内生活过的痕迹抹去,府中该封口的侍从随护也都打点妥当。   至于赵渭、赵淙、赵蕊,如今都是懂事的年纪,他们明白将琼夫人送走是为什么,完全不必担心他们在碰上搜宅官员询问时乱说话。   唯一可能出岔子被人套话去的,就是年岁最小的小六儿赵蓁。但侧妃孟贞已带着小六儿回孟家暂住,这个隐患也被解决了。   况且,信王府若倒了,对赵澈没半点好处。而赵絮既有意重用赵澈,信王府提前自行清理后院的举动又等同释放出“服软、不站队、不阻挠革新”的讯号,赵絮自会对信王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清查后院的事不会遇到麻烦,那你是在为什么事发愁?”徐静书轻轻咬住唇角,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赵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敢再看她:“之前我跟你说过,两位母亲想将父王赶回钦州,以免他将来又做出什么混账事给府中惹来祸端。”   赵诚锐是个脑袋空空的典型纨绔,好色好赌好玩乐,这些年其实也没少捅娄子。只是他惹出的事通常都不算特别大,也绝不至于影响大局,他异母兄长武德帝对他便纵容些,有时还会不动声色替他将事情兜着。   但武德帝年岁摆在那儿,如今又明显在将权柄逐渐往储君赵絮手上交接,等将来赵絮真正登上金龙座后,想也知是再不会容忍赵诚锐这个皇叔任意胡作非为的。   “……你还记得之前绣瑶班那个唱青衣的女伶么?险些被我父王抬进府的那位。”   “记得,还是个有夫之妇,为了姑父与自己夫婿和离了,”徐静书点头,认真看着紧闭双目的赵澈,“那时不是说她怀孕了么?姑父似乎还许诺让她的孩子做王府继任者。”   后来徐蝉与孟贞同赵诚锐一道进内城面圣,回府后就得了赵澈为世子的结果。   “后来那女伶被母妃殿下安顿在京郊庄子上,一个多月后就自己招了,怀孕是假的。你瞧,他就是这么个叫家里人胆战心惊的人。别人随便糊弄他一句,他就敢开口将整个信王府许诺给别人。”   自己的父亲是这么个蠢货,赵澈想想都心累。   女伶那件事后,徐蝉、孟贞对赵诚锐就真是心灰意冷到极点,双双将希望寄托在几个孩子身上。   如今眼见赵澈、赵荞甚至赵渭都已经开始慢慢走上自己的正道,两个做母亲的生怕将来赵诚锐还会惹出给孩子们拖后腿的祸事,便打定主意将他赶回去钦州养老,免他顶个信王殿下头衔在京中招摇妄为。   “姑母与贞姨,怎么同姑父谈的?”徐静书想起上次小六儿来时说过“府里吵”,想来意思就是父王与两位母亲有争执。   赵澈叹气:“两位母亲翻出女伶这件事威胁他,还请动了丞相孟渊渟,以私人身份对他进行劝说,分析利弊,最终要求他自己去向皇伯父请圣谕,仿前朝古例,提前将爵位‘禅让’给我。”   必须说,这是个很惊世骇俗的提议。“王父尚在而世子袭爵”之事,翻开几千年朝史,总共都只有三个古远先例。   但为了全家的长远计,这大概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毕竟只要赵诚锐还是信王殿下一天,他就总有可能乱来,谁也说不准他将来到底还会做什么。   “他不会同意吧?”徐静书咽了咽口水,心中颇受冲击。   “他同意了,”赵澈喉头滚了滚,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得厉害,“但他有两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一是信王府府库由他全部搬去钦州。”   这个要求赵澈半点不觉为难。徐蝉、孟贞也根本不在乎,一口就同意了。   “二是,他要我……先成亲。” 第八十一章   虽在信王府生活了四、五年,但徐静书与姑父赵诚锐接触非常少。   毕竟赵诚锐那个人连自己亲生儿女都不太管, 哪有闲工夫搭理妻子母家前来投亲的远房侄女。   所以她对赵诚锐的了解不算多。   “王父尚在而世子袭爵”, 这种事虽有那么几桩古例,但实在是少见到惊世骇俗。赵诚锐竟痛快答应了, 这事本来就很奇怪。   更奇怪的事他提出的两个条件。   搬空府库回钦州养老这种事就不说了,他挥霍惯的, 许是怕赵澈袭爵后会在用度上掣肘他。   可让赵澈得先成亲,他才肯去请圣谕“禅爵”,这真的很莫名其妙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静书缓缓抬起头, 看向对面仍旧闭着眼的赵澈。“他为什么会痛快答应?又为什么会提出如此古怪的要求?”   赵澈苦涩哼笑:“你以为他是真愿意走?”   要彻底解决赵诚锐这个“全家人的大坑”, 赵澈身为人子实在不方便在明面上有什么动作, 终究需得他的伴侣站出来才行。   而徐蝉拿赵诚锐是没有法子的,最终还是侧妃孟贞请动自己的母家伯父孟渊渟去与赵诚锐谈这件事。   孟贞此次是彻底豁出去了。因为这是在明明白白向赵诚锐表明丞相孟渊渟极其背后“安平孟氏”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这对赵诚锐是极大的威压。   别看赵诚锐是堂堂信王殿下, 而孟渊渟只是丞相, 事情若真闹到撕破脸的地步, 武德帝最终会站赵诚锐这个异母弟弟, 还是站孟渊渟那个“外人”,即便愚蠢如赵诚锐都是想得明白的。   “他自己心里有数。这几十年来,他只是个依附在兄长羽翼下无所事事的米虫幼弟, 而孟渊渟及‘安平孟氏’这个近千年传承的世家大族, 却在追随他的兄长从异族手中收复沦陷的山河。”   孟氏是武德帝的心腹,丞相孟渊渟更是他□□治国的左膀右臂。当初武德帝之所以替赵诚锐挑中孟贞这个侧妃,一则是为拉抬孟氏地位, 二则也是为在必要时借孟氏之手来敲打他。   所以对赵诚锐来说,既孟渊渟敢亲自与他谈这件事,就意味着孟渊渟有绝对把握善后。若他强硬拒绝,双方撕破脸,孟渊渟绝对有后手在此事上得到武德帝的支持。   “所以他表面上对孟相的告诫与提议全盘接受,却想出了拖延的法子。他先提出要搬空府库,以为两位母亲不会答应,但两位母亲与我商量后答应了他这个要求。”   夕阳从雕花小窗斜斜而入,沿着赵澈的侧脸线条描出华丽线条。   他像是在逃避什么似地,转头看向窗景,却又小心翼翼伸出手,将徐静书的两手收进掌心。   “他觉得你不会立刻就有想要议亲的姑娘,所以才又想出让你必须先成亲这个条件。如此一来,又可再拖,”徐静书终于有些明白了,“他没有否决、抗拒,而是提出交换条件,明面上就显得是接受了孟相的劝诫与建议,给了孟相天大的颜面。而事后因他提出的条件没有实现导致他不能如约离开,孟相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   赵澈一径扭脸望着花窗外,以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嗯。”   赵诚锐以“慈父心肠”的嘴脸告知孟渊渟,若没能看着长子成婚,实在不放心将府中重担托付给他。   这种理由,但凡了解赵诚锐这些年是个什么德行的人,都明白他不过是在鬼扯耍花腔。偏他这话在情理上又站得住脚,只能认下他这条件。   “毕竟信王府世子大婚,按常理就算仪程再仓促从简,光筹备也少不得要花三五个月,”徐静书看着赵澈的侧脸,嗓音发木,“他了解贞姨的性子,知她这次是很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搬出孟家与他闹到这样的地步。”   十几年都柔和贞静、逆来顺受的人,突然如此强硬将事情做到如此决绝的程度,其实就像输急眼的赌徒突然压上最后的筹码。   性格使然,她这种勇气、决心与底气是瞬霎爆发,没法子持久缠斗的。   所以赵诚锐祭出了拖字诀,盘算着孟贞必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事拖下去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这大概是赵诚锐此生与人博弈的智慧巅峰,正中要害。   *****   “那,若我不答应,你是不是要找别人……”   徐静书的话还没问完,赵澈就忽地发了狠似地,握着她的手腕送到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上去。   眼里有气,更有浓烈的警告。   “松手……口!松口!”   徐静书面红耳赤地想将手抽回来,哪知他咬住就不放,眼神还渐渐委屈起来,眼尾都开始泛红了。   “好好好,没、没有别人,没有,我知道了。你、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求你松口,我我我重新组织措辞再问一遍。”徐静书连声告饶后,可怜兮兮咬着唇觑他。   得了她糯糯颤声的认错求饶,赵澈这才放过她,轻哼了一声。   徐静书忙不迭将两手都藏到身后去,低头鼓了鼓腮,腹诽道:突然“狗上身”吗?一言不合就咬人。   赵澈深深吐纳好几口长气,稍许平复了满心翻滚的躁郁,这才沉声开口:“没要逼你什么。成婚这种事,不该是在这样逼不得已的形势下做决定。”   他的兔子小姑娘,原本值得他以最最低眉顺目的姿态捧上一颗心,用最缠绵动人的情话求着哄着,来谈婚嫁之事。   不该是在如今这样形势所迫、利弊衡量的局面下,被迫做出决定。   赵澈勉强笑笑,垂下眼眸,故作轻松道:“其实,若不能提前袭爵,我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也没碍多大事。”   *****   这个人,一直都护着她,从来不愿勉强她任何事。   徐静书眼眶有些发烫了:“没碍多大事才怪,我又不是傻的。”   孟贞并不是一个随时都能有勇气与赵诚锐正面相抗的人。这次她好不容易走到如此决绝的地步,是彻底解决赵诚锐这个隐患的最好机会。若错过了这次,怕就只能等到赵诚锐百年之后了。   而在这漫长等待中,信王府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全得提心吊胆。   “眼下权柄重心逐渐转往储君手中,将来的局面会与如今全然不同。   储君要的是更为清明的全新局面。眼下因人情考量、血缘羁绊甚至功勋情面及前朝遗留而被折中容忍的陈腐积弊,将来到了储君手里,都是需要彻底清扫的污垢。如今皇帝陛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许多事事,到储君执政时会很容易被拖出来杀鸡儆猴。”   这一个多月的御史可不是白当的,徐静书的视野比从前开阔许多。   赵诚锐既无过往功业傍身,又没什么担事的才能,鬼知道他往后会不会突然作妖惹出祸,牵连全家人都是有可能的。   之前与绣瑶班那个有妇之夫私通不就是?若被坐实通奸罪,信王府所有人都别想抬起头来。他胡天海地从来只管自己纵心任性,根本不会考虑对孩子们的前程会有多大影响。   对他这样毫无作为又通身恶习的宗亲王爵,将来只要出错落到储君手中,绝对会被毫不犹豫地碾碎。如若能早些将信王府从他手中接过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藏进他的衣襟里,闷声问道:“只要你成婚了,他就一定会让你袭爵然后回钦州去,是吗?”   赵澈淡淡“嗯”了一声。   “我是不是很可恶?”有泪沁出徐静书的眼角,慢慢沾湿他的春袍衣襟,“明知道该痛快答应的,这样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对大家都好。”   赵澈拥进她,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发顶,满眼全是痛:“唯独对你不好。”   “你容我再想想。过两日我再答复你,好吗?”   “算了,别想了。是我的错,没沉住气。这事原本不该告诉你的,”赵澈轻抚她的后脑勺,歉意安抚,“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   关于“成婚”这件事,徐静书从未想过是和别人。   与赵澈成婚,她自是愿意的。但不该是这个时候。   她一直以来坚持得有自己的小宅子再议婚嫁之事,并非莫名其妙的别扭矫情。   “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宅子”,那就意味着她已多少有所作为,有了自己的立身之本。那才是堂堂正正议婚的底气。可现下她只是个最末等的小御史,这时议婚,莫说旁人,她自己都觉这实在是攀附了。   更棘手的一点是,若这时与赵澈议婚,她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要过自己心里这道坎那么简单。   翌日下午散值时,徐静书拉住了沐青霓,约她一道去喝酒。   沐青霓虽很惊讶,却也非常高兴:“成,今日换我请你!就去城西那家馔玉楼吧,听说他家的梅花酿很不错。”   说着便喊住申俊与罗真。   罗真有些歉意:“老家有亲戚进京来探望我了,我得去客栈会会。”   最终便只徐静书、沐青霓与申俊三人一道去。   问掌柜的要了二楼背街的一间雅阁,三人便就着酒菜聊些闲话。   “听说了么?昨日下午,长庆公主竟单独到皇帝陛下面前‘自首’了!”沐青霓放下酒盏,眉开眼笑。   “自首什么事?”徐静书茫然问道。   申俊点点头:“下朝回督查院后我不是去记档房取卷宗么?正好听到有几个前辈同僚在谈论。说是那桩‘后院杀人案’就出在长庆公主府,动手的是长庆公主的侧郎楚晖。”   两位同僚的消息如此灵通,让一头雾水的徐静书瞪大了眼。今日当值时她脑中混混沌沌,一直在考虑着该不该同意与赵澈成亲的事,根本没留心旁的消息。   “全城搜宅诶!怕是吓得她睡不着。她在被查出来之前自首,将楚侧郎丢出来弃车保帅,那还有机会勉强将她自己摘出来点儿,还算没有顽抗到底。”沐青霓发表完见解,美滋滋又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徐静书有些不解:“这事都出了一两个月了,长庆公主为什么偏偏在这时自首?”   “大约原以为能将消息瞒下来,却没曾想皇帝陛下最终同意了全城搜宅,”申俊想了想,补充道,“据说她府中还逃出了一个人证。说起来也怪,这人之前不知藏身何处,长庆公主府寻他许久都没抓住,昨日他却忽然冲进了大理寺府衙喊冤。”   “可不是?这人一现身,长庆公主立刻坐不住了,赶忙向皇帝陛下自首请罪,还主动将楚侧郎交给大理寺审讯,”沐青霓摇了摇头,“啧不见棺材不掉泪。”   徐静书立刻明白,这人证只怕就是当初赵澈从司空台偷偷带上泉山的那位了。   想必成王赵昂在泉山与他当面谈过,确认了消息的真伪,甚至见过这人手上的什么证据。于是储君与成王就设法将他保护起来。   如此看来,储君原本也是想给自家姑母留点余地的。若长庆公主能在事发之初就报官,或是早一点自首,储君大约不会让这人证出面,那样的话长庆公主不必担个包庇罪。   死倔撑到最后一刻,人证被推出来亮了相才去自首,无论怎么说,宗正寺卿的官职是保不住了。   “嗨,都散值了怎么还聊这些?真是,”沐青霓豪气地挥了挥手,“诶,静书,你今日怎么想起要约我们喝酒了?有心事?我看你一整天都恍兮惚兮的。”   “也没什么事,”徐静书端起酒盏抿了小口,皱起脸顿了片刻,“那个,我有一个朋友啊,问了我个很古怪的问题。我想破头也不知该怎么办,就想问问你们。”   “什么朋友?什么事?说说看啊。”沐青霓一手端着酒盏,兴致勃勃地望着她。   申俊也认真地看着她,静候下文。   “哦,就我书院的同窗,也是今年考官的,如今在光禄府试俸,”徐静书胡乱编了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她想等御史台的职缺,但是遇到个难题。她有个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似乎是个……宗亲?她就是问我,若她与这人成婚了,那还能在御史台任职吗?”   “为什么不能?”申俊茫茫然,“律法典章里没哪条说御史台官员不能与宗亲成婚啊。”   沐青霓却摇摇头,皱眉:“哪一家宗亲?郡王?郡主?县主?县君?”   徐静书道:“她也没同我说太细,不太清楚具体是哪位。”   “噫,这样就不好说了,”沐青霓随手拿起筷子一敲碗边,认真分析道,“若对方是个家主不担朝职的宗亲,那就没大碍;若对方的家主担着朝职,那就得看家主在朝中大概是个什么位置。”   不止徐静书满眼疑惑,旁侧的申俊也是一头雾水。   这不怪他俩,有些事是台面下不成文的规矩,他俩不知道很正常。   沐青霓娓娓道:“三法司官员最忌在政见之争中有预判立场。若伴侣的家主,甚至伴侣本人在朝中位高权重,三法司挑人的时候就不太会挑这种。避嫌嘛,你们懂吧?”   “那你还是恭远侯的亲侄女、贺大将军的姻亲小姨子呢!没见上官要你避嫌啊。”申俊不服地笑开。   满朝就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这两位封“柱国”荣衔的大将军,这可是一等封爵,朝会时与公主、王爵是比肩站的。这二人共同遥领各州军府事务,真是实打实的位高权又重。   沐青霓的堂姐夫正是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沐青霓拍桌:“第一,我家家主虽然是恭远侯,但他老人家不担朝职;第二,贺阿征是我堂姐夫没错,可他又不是我家主!我两袖清风,避个哪门子的嫌?!”   “所以,”徐静书赶忙将话题正回来,“若我朋友等进了御史台,再与那人成婚呢?”   “那你朋友得有本事一来就做到至少五等秉笔御史以上,”沐青霓神色笃定,“你想啊,若是你我,最末的九等纠察御史,伴侣却是个四等以上封爵宗亲,那是个什么局面?若对方在政见上有立场,你还能真正做到中立?”   “怎、怎么就不能了?”徐静书梗直了脖子,底气却不是很足。   沐青霓无奈地趴桌:“唉哟喂,我的小静书啊!快开动你机灵的脑子想一想啊!你说你能保持中立,旁人就信啊?”   大周律在婚姻之事上并不提倡门第隔阂,没有宗室不可与平民通婚的条款。   但夫妻之间利益是共同的,若双方背景若落差过大,按常理来讲,很多事就会以位高那方为主导。   “我这么说吧,如今这太平世道,大多数人通常都没可能一出仕就成五等以上大员的,对不对?”沐青霓循循善诱地开始抽丝剥茧。   徐静书与申俊双双点头。   “若你朋友朋友在进御史台之前就与担朝职的宗亲成婚,那除非是出类拔萃到非她不可,否则御史台一开始就不会选择用她。”   沐青霓兀自点了点头,浅啜杯中佳酿润润喉,接着道,“若是进了御史台之后成亲,我赌十个银角,上官一定将她退回光禄府重新试俸!所以,让你朋友不要惦记御史台了,早做准备,等别部职缺比较稳妥。明白吗?”   徐静书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若她一来就是五等秉笔御史,那成亲就没问题了吧?”   这回都不必沐青霓来解答,申俊就噗嗤笑出来:“怎么可能?今年官考文官前三都在这儿了,便是要拔擢秉笔御史,那也得是我们三个先上去。若从试俸官里拎出来一个就给任五等御史,我们三个还九等呢,这不是将我们仨按地下打脸吗?”   徐静书沉默地笑笑,端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其实这些事都在她的预料中,她只不过是心怀侥幸地希望有人告诉她,是你多虑了。   *****   九等殿前纠察御史到五等秉笔御史,最快最快,也需要两三年。   这是徐静书翻遍御史台记档,又旁敲侧击问过许多前辈同僚后得出的结论。   以储君对赵澈的重视,一旦他顺利袭爵,不可能不担朝职。   也就是说,若徐静书此时与赵澈成婚,若无旁的奇遇,她会被退回光禄府,灰溜溜便成一名侯任的“试俸官”。   而且很难有机会重回御史台了。   以往在她没想过具体要进哪一部,可做了这将近两个月“徐御史”后,她对官袍上的小獬豸已非常有感情了。   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去经历、去磨练,她真的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御史。   可是,世间事,有时真的很难两全。   四月十八,散之后的徐静书回到柳条巷,抱了酒坛子躲进自己房中。   民谚说,酒醉心明白。   徐静书抱着酒坛子坐在窗前花几旁,在黑暗中醉眼如丝,脑中却不断浮起这些年的种种。   若无姑母的收留,她不会是如今的徐静书。若不是表哥出言让她有了读书的机会,她也没可能做了这两个月的“徐御史”。   贞姨,阿荞,甚至几个表弟表妹,大家待她都好,让她这个原本谁也不要的无根浮萍,成了有家人疼爱呵护的小姑娘。   如今只要她点头,对他们,对这么多人来说都是一劳永逸的好事。   而她与赵澈,本就是两情相悦的,原本就想过要与他成婚的啊!   “没关系的。没有小宅子无所谓的,退回光禄府也无所谓的。大不了从头再努力……”   徐静书抱起酒坛子灌了一大口,辛辣得酒味冲得她皱起了脸,泪流满面。   她一直都很用功的,又是今年文官榜眼。即便被退回光禄府做试俸官,想来也不会待太久,很快就会被别部挑走的……吧?   “没挑走也没关系,都是小事,不要瞎矫情,”她仰头靠在椅背上,怔怔看着黑暗中的房梁,勾起唇角安慰自己,“会好的。将来,会更好的。”   就要与心心念念的儿郎成亲,这是好事,哭什么啊?真是莫名其妙。    第八十二章   武德五年四月廿日,徐静书休沐。   此时是全城搜宅令出的第五日, 镐京城内随处是担负着搜宅任务的皇城司卫戍, 以及为防止出现武力抗拒、阻碍搜宅而奉命京城的北军将士。   城中的气氛因此而显得有些压抑、紧绷,街头巷尾比以往冷清许多, 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是低着头快快走,神色惴惴又茫然。   许是当年的经历使然, 满城甲胄齐整的北军与着皇城司武袍的武卒们非但没让徐静书感觉恐慌,反使她心中无比安宁踏实。   甚至使她有勇气从容步出柳条巷,不疾不徐穿过大半个镐京城。   随侍的双鹂有些诧异, 最终没忍住心中疑惑:“表小姐今日, 与平常不太一样。”   以往根本不愿出门, 万不得已要出门时就像只被惊过头的兔子,总要贴着墙根低着头, 拉着双鹂快快走, 仿佛是怕随时有歹人忽然冲过来将她捉去。   “虽与他们素不相识, ”徐静书指了指那些皇城司武卒与北军, 唇角轻轻扬起, “但瞧见他们在,就觉得不怕什么了。”   说话间,有两名大理寺低阶武官在一队皇城司武卒随行下从旁经过。   “咦, 是你?”   徐静书应声扭头, 惊见说话的竟是之前小年花灯夜集上见过的白姑娘。   她身着“大理寺司直”武官袍,意气风发,笑容飞扬。她实现了自己的豪言, 真的站到了秦大人身旁。   徐静书忍下心中小小的羡慕,笑着开口:“白……”   想想不妥,又改口道,“白司直。”   若徐静书是普通百姓,尊称对方一声“白大人”也就是了。不过大理寺司直是九等武官,与徐静书职等相当,按规矩她在对方的官职前加姓氏较为合适。   “咳,我这姓不好,这样称呼总觉哪里怪怪的,”白姑娘走过来,爽朗笑道,“上回承了你和你朋友的情,却连姓名都没互通,实在惭愧。在下白韶蓉。”   徐静书回想了官考放榜的那张名单,却实在没想起“白韶蓉”这个名字排名第几。倒也不算她粗心,当初看榜时她只顾看文官这边,压根儿没太留心武官的考绩排名。   “徐静书。”她也礼貌地回报了姓名。   白韶蓉惊了:“文官榜眼徐静书?!朝堂庭辩甩姜正道与陈寻的御史徐静书?!”   随着那场庭辩被传开,“御史徐静书”这个名字在京中被口口相传后,已浅浅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初出茅庐,顶急缺上任才一个多月的小御史,庭辩中连撼两名五等老奸巨猾的朝廷大员!这对参加今年官考的所有年轻人来说,绝对是无形的鼓舞——   我们年岁轻、我们资历浅、我们经验少,但我们也可以很出色!   如今在年轻官员们心里,“御史徐静书”都快成一面旗帜了,实在不能怪白韶蓉一惊一乍。   她这么大反应,倒反过来又把一无所知的徐静书吓了一跳。   “呃,应该,就是那个徐静书,吧。”徐静书的笑意转为无措的小尴尬,不知该做自豪状还是该摆出谦逊脸。   白韶蓉笑着拍拍她的肩:“深藏不漏啊!看着文文弱弱,没想到竟是这么厉害的!”   “也、也不是真的多厉害,当时陈寻大人是没当真想与我死磕,否则我哪能讨到那么大便宜。”这倒不是徐静书假客气,她是真的从未被那场带了三分侥幸的庭辩胜利冲昏头脑。   她怕白韶蓉还要夸,赶忙笑问:“你这是公务在身么?”   “嗯!长庆公主府后院杀人案,我们少卿大人让去再寻人证确认一遍供述。”   提起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白韶蓉蓦地挺直了腰板,尊敬之情溢于言表。   “你这是去哪儿?”   “我与族亲妹妹在外赁屋住的,今日趁着休沐就回去看望尊长,顺道商量些事,”徐静书抿了抿弯弯笑唇,“那你忙,我就不打扰你办正事了。”   白韶蓉笑执辞礼:“改日若得空,散值时我去御史台寻你出来喝酒啊!”   徐静书也回礼,却只是沉默地笑笑。   她怕等白韶蓉得空去御史台寻她时,她已被退回光禄府候任试俸了。如此,还是不要随意应承比较好。   *****   徐静书已快两个月没回信王府了,门房上相熟的竹僮瞧见表小姐回来,热情地一路迎下台阶。   “……孟侧妃带小六姑娘回安平孟家了,世子在含光院,三公子在撷芳园读书,四公子和小五姑娘去书院了。”小竹僮领着徐静书上台阶,一路嘴不停。   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向徐静书透风:“殿下与王妃殿下一早上都在承华殿的书房内,只叫人进去换过两回茶。”   徐静书斜斜睨他:“你今日在门房当值,却对承华殿的动静这样清楚,是先前一直在到处跑吧?”   小竹僮被她这明察秋毫吓得僵身咽了咽口水。直到瞧见她唇角浅浅扬起,这才松了口气般拍着心口:“天爷啊,我们表小姐当官之后,竟像是成精了!”   徐静书没有耽搁,进府门后就径自往承华殿去了。   承华殿侍女前去通禀徐静书回府的消息时,赵澈已火急火燎亲自赶到承华殿外头,拉了徐静书就要走。   “别瞎掺和!”赵澈难得神色严厉地对徐静书说话,将旁边的双鹂都吓了一大跳。   徐静书倒是没怕,眸色和软地迎上他的目光:“我想好了。”   “说了叫你不必想这事!”赵澈按下心中急恼,放软了语调,“我会另想法子,你……”   “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你明明就很清楚,”徐静书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和软,态度却很坚定,“既你都亲自过来了,不若我们一同进去?”   *****   赵澈难得强硬地将徐静书拖到远离承华殿大门的院墙树下。   两人站在树荫里,四下的侍者全被摒退,周围静得只能听到细细虫鸣。   暮春晴光从枝叶间细碎洒下,落在鬓边,落在眉梢,温柔而暖,像有情人缱绻的亲吻。   “是我不对,不该告诉你的,”赵澈垂眸望着她,眼底有化不开的痛意,“别管这件事了,也不用勉强自己去做这种抉择。”   虽他确实没想出更好的法子来解决这个僵局,但他还是舍不得勉强徐静书去做她自己并不愿做的事。   徐静书仰面对他弯了笑眼:“没关系的,我都想清楚了。”   “你想清楚个鬼!”赵澈今日火气大得很,全然无法保持以往的温柔耐性,“你知不知道,若你应下这亲事,之后你在御史台……”   “我知道,问过同僚了。可能会因需要避嫌而不被重用,甚至可能被退回光禄府,今后没机会再进御史台了,”徐静书笑吟吟的眼尾泛起一抹莹莹水光,“没关系的。若真是的走到这地步,我不会怨你,也不会怨任何人。”   赵澈抿直了唇线不说话,懊恼至极。这事是他没做对。若她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必面对这样残酷的抉择,只需安安稳稳照她自己预计的路,一步步走向她期待多年的美好将来。   徐静书停了停,又道:“我是今年官考的,按理本就该经过在光禄府试俸候任这个阶段。是御史台临时出现职缺,我才得了机会提前上任。这两个月其实算我走了捷径白捡的,若真被退回光禄府试俸,那也只不过是将之前该走而没走的这段路重过一遍而已。退回原点重新出发罢了,又没到绝境,你不要自责。”   “我就不该让你说话!”赵澈焦灼地将头撇向一边。明明这个事是在为难她,她却还顾着将道理讲出花儿来,不想让他愧疚自责。   “好啦,其实这事怎么看都是我占你便宜了呀。你瞧,我什么都没有,却平白得个俊俏小郎君,而且这小郎君将来还是位殿下,我这可算是……唔!”   赵澈心疼又恼火地以唇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自贬。   没有谁比赵澈更清楚,在此时答应成婚,徐静书所能得到的,大都不是她所在意的;而她可能失去的,却是她一直以来全心全意在争取的。   她却还要忍着心中失落与忐忑,用这样的话来贬低自己,好让他心安理得接受她的牺牲与成全。   他在她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整颗心揪成一团乱麻:“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逼婚的混蛋。”   “那你若再同我犟下去,就会显得我也像个逼婚的混蛋了。”徐静书笑着脑袋抵在他肩上。   *****   当徐静书与赵澈携手走进承华殿说明来意后,徐蝉虽诧异片刻,却又像早就有所察觉般,无奈又慈蔼地笑了笑。   赵诚锐的脸色可就很精彩。   他之所以提出赵澈必须先成婚的条件,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家长子根本没有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也绝不会屑于随意找个姑娘勉强完婚。   看着面前一双小儿女,赵诚锐冷冷笑了笑,瞥了身侧的徐蝉一眼。   他觉得这是定是徐蝉做出的安排,徐静书这些年受她这姑母恩惠庇护,推托不得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这桩婚事。   赵诚锐端起茶盏,慢条斯理浅啜一口,慢慢定下心神来。   虽信王府在这次搜宅中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了,但他心中也多少有点数,储君赵絮并不希望他继续留在京中,甚至他皇兄武德帝也可能是同样的意思——   否则孟渊渟不至于那样强硬来逼他。   既形势如此,他主动请圣谕将王爵让给长子,也算是顺着大家搭好的台阶下了。   他想着赵澈眼睛并未全然恢复,往后大约也做不出多大个事来,又挑了徐静书这么个根本不可能为他提供什么助益的妻子,两人还是被强行凑在一起的,往后少不得闹个鸡犬不宁。   只要他能熬到孟渊渟式微,孟家没有多余精力再管孟贞这个出嫁女的事,最后这府中的一切不还是任由他赵诚锐来拿捏?再是没了王爵,他还是赵澈的亲爹!   “既是两情相悦,又是亲上加亲,倒也算好事一桩。”赵诚锐似等着看笑话一般,语气里有淡淡嘲弄与不屑,“王妃可着手准备文定事宜及大婚筹备了,本王明日便进内城请圣谕,如你们所愿。”   *****   朝堂局势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因为长庆公主向武德帝自首了“后院杀人案”、主动将侧郎楚晖交给大理寺审讯,长庆公主府就算是主动站上了风口浪尖,对清查后院之事也就毫无抵触阻拦之意。   有长庆公主俯首认错、主动配合的表率,其余人等便是心有不甘,也只得束手认命,搜宅因此而格外顺利,预计中的顽抗与冲突并未出现。这无疑也算长庆公主赵宜安在此事中无意间做出了不小贡献。   全城搜宅从四月中旬开始,到五月初便顺利结束。经历了一场针对官员、勋贵、宗室的全城搜查,京中的民生并未受到明显冲击,一派欣欣向荣。   只是经过这次声势浩大的全城搜宅,不但官员、勋贵、宗室,就连市井间的普通百姓也明白了朝廷破旧立新的决心。   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从四月下旬开始逐渐蔓延出京,及至各地州府都街知巷闻。   在朝廷有意大张旗鼓地宣扬下,举国上下都看懂了此举的震慑与提醒之意:往后与从前不同了。不管是大错小错,也不论世家贫民,凡律法明文有载不能做的事,做了就会按律付出代价。   大周建制到了第五年,所谓“律法的威严”这才真正开始深入人心。   对有强烈锐意革新之志的储君赵絮、对渴望击碎陈腐旧框、开创崭新盛世的改革派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开局。   完成搜宅后,大理寺忙着审结长庆公主府后院杀人案;御史台忙着弹劾被查出后院人逾数的官员、勋贵、世家;京兆府忙着将重新稽核的人口造册呈交户部;户部忙着将此次稽核出有漏报、瞒报人口而少叫赋税的人揪出来补税……   而武德帝与储君忙着处置此次搜宅查出问题的人,同时还要头疼搜宅前后暴露出的机构冗余、各部职能混乱重叠的严重问题。   总之,在如此风起云涌、热火朝天的大势下,“信王赵诚锐自请圣谕让王爵于世子”的事在朝中竟就显得没多大分量。    第八十三章   武德五年五月十三,徐静书与赵澈在信王府内行“文定之礼”, 大婚之期则定在九月初九, 这桩婚事便算是正式议定。   按照武德帝与信王赵诚锐密谈的约定,赵澈将在大婚前三日行袭爵典仪, 之后以王妃之礼迎娶徐静书。   虽内城与信王府都未对此事大肆宣扬,却也没刻意隐瞒, 消息很快传遍京中。   坊间对此议论颇多,大都集中在感叹徐静书这个小御史真是交了天大好运,平白从“投亲”变“成亲”。   对这些言论, 赵澈气得想打人, 徐静书倒是平静得可怕。   文定之礼后, 她照旧还是与赵荞一道住在柳条巷的宅子里,每日认真当值, 休沐时便窝在家中看书, 旁人的好奇与探询全交由赵澈去应付。   全城搜宅结束后的御史台忙得鸡飞狗跳, 同僚们得知这个消息后, 大多只是简单向她表达了祝福, 也没闲功夫打听什么。   只沐青霓与申俊险些下巴掉落,总算明白当初徐静书在他俩面前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她自己。   不过御史台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要弹劾的人实在太多, 沐青霓与申俊都被抽调去协助秉笔御史做弹劾准备, 每日忙得宛如陀螺,累得只能对徐静书哼哼两声,倒也没精神多说什么。   而徐静书很快就发现,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似乎成了整个御史台都察院最闲的一个,连进内城当班的次数都被排得越来越少。   不过这个变化并没有出乎她的预料,所以她在人前始终笑容得宜,做事勤勤恳恳。不必进内城当班,闲在都察院时,便默默去记档房翻看往年弹劾的案例记档。   回去面对赵荞,甚至休沐时候面对赵澈,她看上去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   但赵澈知道,她只是将苦涩与煎熬都藏了起来。   *****   五月廿八,忙到焦头烂额的赵澈抽出一日,与徐静书一道去了京郊広严寺。   広严寺算是皇家寺院,皇室宗亲平素礼佛都会来此,但也不禁止百姓前来参拜,因而终年香火鼎盛,信众络绎不绝。   徐静书倒不是什么信众,只是单纯想来看看而已。   広严寺离她曾经求学的明正书院不远,约莫就隔着两三里地。因香火鼎盛,加之书院学子们也时常过来游玩,商贩们便瞅准了这商机,自发在此形成了小小市集。   市集上并不见什么奇珍异宝,多是礼佛用的鲜花素果、能飞上天的祈福灯、能放下河的莲花盏、消灾风筝之类的,也有一些摊子买点吃吃喝喝、零嘴小食。   这些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没什么稀罕,图个热闹罢了。可对徐静书来说却有些新奇。   她眉开眼笑,好奇地打量着広严寺外这虽小却热闹的市集:“以往在书院念书时,总听同窗们说这里很好玩,我却一次都没来过。”   赵澈听得心疼,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瞧瞧有什么想买的?”   徐静书被火烧似地将手背到身后,红着脸瞪他:“大庭广众的,不、不要随便牵小手。”   赵澈无辜脸:“我哪里‘牵’了?我只是‘捏’……”   “闭嘴!”   觑见旁侧几位学子模样的少年少女笑嘻嘻看过来,徐静书羞到头顶冒烟,迈开大步溜进市集里热闹的人群中。   到底赵澈腿长些,她的“大步”对他来说像个笑话,没两下就赶上来与她并肩而行了。   徐静书瞧见有个摊子前围了许多人,便也好奇地围上去,踮脚伸长脖子打望。   摊子最前的长案上摆了两把小巧的木制连弩,对面竖起的大木墙上挂了许多竹牌。   此时有一名少年付了钱,拿起一把连弩对准了木墙上的竹牌。   “这是做什么的?”徐静书扭头望向赵澈。   赵澈心下又是一阵揪疼。他的兔子小姑娘为了能有一番作为,这几年始终只乖乖闷头读书,真的是心无旁骛了。   “这是‘弩彩’,”赵澈低下头,靠近她耳畔,嗓音温柔地解释,“那些竹牌上写着可以得到的奖励。竹牌在幕墙上是倒扣的,事先不给看写了什么。等到摊主翻开弩机射中的竹牌,见上面写的是什么,就会将那个东西给你。要试试吗?”   见徐静书高兴地点头,赵澈便替她拨开人群开路,领她走到了长案前。   摊主笑着招呼道:“我家这是三发连弩!只需要花两个铜角就能玩一回的。”   两个铜角啊……   徐静书咬着唇犹豫片刻,低头去摘自己腰间的小荷囊。   她这自然而然的动作让赵澈心口一窒,薄唇微翕,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   徐静书发连弩的准头之烂,显然是非常受摊主欢迎的那种顾客。   那么大个幕墙,天知道她是怎么接连将两枝□□射得飞过幕墙顶端跑到后头去的。   围观的人哄笑几声后,又纷纷友善地出言替她鼓劲。   她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想了又想,便将赵澈扯过来,红着羞惭的脸轻道:“你、你帮我。”   “好,”赵澈噙笑应允,接过她递来的弩机,“想中哪块木牌?”   徐静书目瞪口呆。表哥这么厉害的么?指哪儿打哪儿?   围观人群中有人笑道:“这位公子,在小姑娘面前撩大话不好吧?若到没中人家指定的那块儿,那场面得多尴尬?”   赵澈笑了笑,连个眼神儿都没给说话的那陌生女子。   倒是徐静书鼓了鼓红腮,凶凶瞪过去:“他从不说大话,很厉害的!”   这毫不遮掩的维护之意让赵澈非常开怀,随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要哪个?”   徐静书伸出食指,先指向木墙右上角,接着又改了主意:“不不不,那个看起来不容易打中,还是换成……”   “别换了,就它。”话音刚落,他已扣动了弩机。   小木箭破空发出一声轻啸,正中徐静书最先指的那一枚。   所有人都看到他扣动弩机前甚至连个瞄准的动作都没有,抬手一扣就指哪儿打哪儿,简直神乎其技!   徐静书看他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崇敬,乌润双眸中那些亮闪闪的小星星挤得像要蹦出来似的。   那些小星星甜得挠人,赵澈抿了唇,略抬下巴,稍稍掩饰满心里猛烈扑腾的欢喜。这小姑娘已许久没有真正开怀了,早知这样就能哄她欢心,他就该将她住的那三面院墙都摆成弩彩摊!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摊主将赵澈发弩击中的那块木牌翻过来,顿时眉开眼笑。   “客官神技了得,运气却似乎稍欠点儿呢。”   那木牌上一个大写的“空”字。什么彩头都拿不走。   徐静书眼里的星星们立时闪不动了,蔫蔫黯淡下去。   赵澈慌忙道:“再试三支?”   “不要了。没怪你的,那块竹牌是我指的,”徐静书扯了扯他的衣袖,“玩过一次就可以了,人要愿赌服输才好。走吧。”   就好像她决定答应成婚,之后不管要失去什么,她都能做到落子无悔。不会怪谁的。   两人晃晃悠悠逛完这小市集后,还是“入乡随俗”地进広严寺上了香,花了一个银角供了盏长明灯。   在寺中徐静书不敢多话,出来时才捂心叹气:“恕我直言,一个银角一盏灯,吃不得又带不走,真的好贵!”   毕竟她是一个月薪俸六十银角的清贫小文官啊。   赵澈不知该如何哄,出来后便又领她到市集,在一个小摊上买了像云朵似的绵糖给她。   绵糖只需要三个铜角就能买到一朵,这个价钱让徐静书更觉那盏长明灯贵得让人泪目。   她咬着绵糖跟着赵澈上了马车,忍不住问:“为什么绵糖就只买一朵了?你看着我吃,不会很难过吗?可甜可甜了。”   这人明明就爱吃甜食,居然不给自己买。真奇怪。   车轱辘滚动起来的瞬间,赵澈倾身凑近她,在她唇上轻吮一记,又探出舌尖在她唇上舐了舐。   赵澈坐直,一本正经看着前方晃动的车帘:“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各得其乐。”   “哦。”徐静书脸红到脖子根,动作呆滞地低头又咬了一口手中那朵绵糖,兔子吃草似地默默咀嚼半晌。   然后抬起红脸,看着他故作镇定的侧脸与透红的耳朵尖,郑重其事地发出邀请:“又该你吃了。”   赵澈没绷住,笑着将她揽到怀中,恨不能将这糖心兔子揉进骨血里。   “会好的,你信我。”他知道这姑娘最近在任上很委屈,却实在没法子立刻就将她带出困境,这让他非常歉疚。   徐静书糯声宽慰:“我信你,你也该信我。别担心,我既选了这条路,无论结果好不好,我都不会怨你的。”   “嗯。”   “那请问,你究竟要不要吃这口糖?”徐静书以指尖轻抚他的剑眉,两颊红扑扑,笑得比手中那朵绵糖还要甜。   赵澈轻瞪她一记。这是什么鬼问题?   “在下是嗜甜如命,这个秘密,你不是多年前就知道了么?”   *****   去広严寺散心后回城,徐静书的生活又恢复之前的模样。   沐青霓、申俊因协助秉笔御史成功完成多次弹劾,加之又因官考成绩出色,在四月里得过武德帝御赐羊脂玉赤金笔这项加持,到六月初五时正式接到升调任命,成了八等正班御史。   而在同日下午,徐静书奉命来到御史台第一进院的正厅,面见御史台最高主官御史大夫卫舒玄。   卫舒玄年逾五旬,是个以耿介清正著称的德高望重者,据说连储君见他都会礼敬三分。   因徐静书只是小小九等御史,进御史台快三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这位真正统领整个御史台的尊长者。   她知道,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近来你很清闲,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知道,”徐静书轻垂眼睫,声气浅浅的,“身份尴尬,上官拿着烫手,放我在哪处都怕惹人非议。”   卫舒玄叹气:“四月中光禄府放榜,老夫亲自去瞧过,你不但高居文官榜眼,官考堂辩时的记档还被贴出来作为供人观瞻的范本。又有武英殿庭辩后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谁都得承认你是个能成为最出色御史的好苗子。”   徐静书没有说话,定定看着自己的鞋尖。   “但,御史台不同于别部,有些嫌不避不行。”卫舒玄神色无比遗憾。   御史台在立场问题上不得不敏感,否则很容易失去了法司应有的中立与冷静。   卫舒玄不是坊间闲人,并未以恶意鄙薄的心态去揣度徐静书在婚姻之事上做出的抉择,但他对她的抉择感到非常惋惜。   他眼睛毒,在各方都没太留心的时候就已隐隐看出了储君与信王世子之间的猫腻。   如今徐静书与赵澈已过了文定之礼,大婚之期也落定,加之卫舒玄又得到风声,说信王赵诚锐已决定提前让世子袭爵,皇帝陛下也已允准并给出圣谕,他当然不愿冒险重用徐静书。   毕竟事关御史台的声誉。   “如今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将你转去做内供奉官,二是……”   面对这个稚嫩的小姑娘,卫舒玄也觉这事有些残忍,竟没能一口气讲话说完。   好在徐静书远比他想象中能扛事,她抬起头回视他,目光澄定:“卫大人,我选第二条路。”   内供奉官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职位,公务上和御史台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太会有交集,任谁才能通天也在这职位上也难有作为。   “卫大人,我选第二条路,”徐静书嗓音虽和软,态度却非常坚定,甚至平静地补完了他说不出口的后半句,“回光禄府试俸,重头来过。”   虽天赋异禀能过目不忘,她却从没敢仗着这点天分优势就疏懒惫怠。   在明正书院求学那三年光阴,她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都在书本上。或许在旁人看来,她的求学生涯可谓枯燥至极,连离书院三里不到的広严寺都没去过,真真可怜。   但她到此刻都没觉得后悔。   那三年她没有浪费丝毫,学到的东西都在脑子里。   徐静书后退半步,庄重地向卫舒玄执了官礼。   “御史台督查院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感念御史台的栽培。无论将来身居何处,我都不会忘记自己曾穿过一袭有獬豸纹绣的官袍。正直、清明、公正、无畏,御史台教过的这些,我会牢记于心。”   接着,她又改以晚辈礼致意:“无您不必为我惋惜,也不必觉得遗憾。这些年学进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不会辜负为我,将来我定能靠着曾经的所学所悟,成为一个真正出色的徐静书。”   退回原点重新出发,这条路将有多窄多险,她想过的。若这条路最终没能走通,结果不如预期那样圆满,除了赵澈,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怕吗?她扪心自问,很怕。   但她会站得直直的,迎着叵测前路与恶意冷眼,带着善良的祝福与期许,趟过灼心的烈焰,不回头地走下去。   世间有一种勇敢,是虽怕,却不后退,不停步。   第八十四章   六月初七,徐静书正式被退回光禄府, 从九等殿前纠察御史成为一名候任“试俸官”。   到光禄府领过试俸官官袍并点卯后, 徐静书再次见到光禄少卿顾沛远。   当初是顾沛远保荐她与其余四名同僚提前到御史台上任的,如今她灰溜溜被退回来, 原以为顾沛远见她不是为了责备、教训,就是为了安慰提点, 哪知顾沛远完全不按套路来。   顾沛远问了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明白御史台为何会将你退回来吗?”   徐静书规规矩矩地答:“明白。御史台官员最需要的是中立与冷静,不宜有预判立场,否则易使其法司声誉受损, 更甚还可能沦为党争工具。”   徐静书发誓, 她清楚看到顾沛远翻了个白眼!   但她随即又怂怂地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这可是光禄少卿顾沛远啊!以圆融持重、深不可测著称的顾沛远啊!怎么可能当着一个毫无私交的小小试俸官, 做出翻白眼这样有损威压的举动?!   “朝堂上任何一个看似微小的决定与变动,都绝不会只出于片面考量, ”顾沛远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盏, “你有没有想过, 一个当年官考的文官榜眼、庭辩连撼两位大员、得皇帝陛下亲口赞过‘优秀’的出色苗子, 卫舒玄大人为什么会放弃得如此利落?仅仅只是为了规避‘你将来可能存在立场偏向’这一点?”   徐静书被问懵了。这事她还真没往深里想过。   顾沛远笑着摇了摇头:“给你十日, 不要问别人,自己想出答案以后来告诉我。”   “是,顾大人。”她相信顾沛远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   “光禄府从今年起对试俸补训的方式做了极大改动, 与你以往所知相去甚远, ”顾沛远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暂不得对外声张,否则取消试俸资格。”   其实他的眼神并不凌厉, 甚至可以说是和气。但徐静书就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庄严威压,惊得心中发紧,重重点头。   之后顾沛远再无闲话,命属官将她领去“试俸文官议事堂”与其他试俸官汇合。   途中,顾沛远的属官言简意赅:“试俸官需在每日卯时初刻之前点卯,十日一休沐。每日点卯后前往议事堂,会有仲裁官发布近期时政要务事例,与你小组同伴一起做磋商解读,午时之前成文上报仲裁官……”   “抱歉,请稍等,”徐静书觉得自打今日进了光禄府大门,她就一直处于云山雾罩中,“小组同伴是怎么来的?仲裁官又是怎么回事?”   “文官们按照将来可能进入的府衙分组,抽签决定的。仲裁官每月不同,”属官惜言如金,“具体的事,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   议事堂布置得很意思,桌椅并非一排排齐整摆放供人听课的模样。每张桌案上都散乱堆叠着卷宗、记档及抄写着零碎信息的纸张,试俸官们或翻阅查找所需信息,或三五成群凑在一处激烈探讨,看起来更像是个正常运转中的某部府衙办事厅。   徐静书以为自己到光禄府后可能会面对一些不友好的嘲讽、奚落与好奇探究,但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   顾沛远做出极大改动并严禁对外声张的全新补训方式,让试俸官们焦头烂额的程度显然不亚于各部任上那些真正官员。瞧这大清早的,议事堂内就一派人仰马翻的忙碌气象,鬼才有闲心管她那点小破事。   徐静书拿着根写了“户部”的签站在门口向里打量,在众多试俸官中看到一张熟面孔。   是她昔日在明正书院的同窗韩映。   虽是同窗,但她以往与这姑娘并没什么交情。此刻目光乍一相接,双方都有瞬间的尴尬愣怔。   片刻后,韩映大步走过来,看看她手里的签,面露喜色拉住她的胳臂:“来得正好!诸位诸位,徐静书抽的是咱们组!”   里头那十几名试俸官立时欢呼起来。   “缺什么来什么,咱们时来运转啊!”   “如虎添翼!”   “天助我也!”   “仲裁官段老故意为难人,说眼睛不好懒得许多字,非让面禀口述。偏咱们这组的人嘴都不太灵,次次被旁组压一头……”   “这下好啦!徐静书什么人物?武英殿庭辩可一人对两名大员而不败的!”   在大家欢欣鼓舞的七嘴八舌中,徐静书跟着韩映走到他们中间,清了清嗓子,笑得很尴尬。   “请教一下,今年这大改后的补训,到底是要做什么?顾大人什么也没说,方才来的路上属官大人也说得很含糊,我……”   韩映立刻从桌面上扒拉过来几张字纸递给她,飞快地解释道:“他将我们按各部府衙分组,做了个‘拟制朝廷’。我们每日会像各部官员一样拿到鸿胪寺抄过来的‘邸讯’,‘邸讯’上都是近期重大时政要务,自行挑出事例按所属部门职能进行分析、审议,找出其中问题,磋商出解决办法后交给仲裁官,仲裁官会对我们给出的解决方案进行指点和评判。”   “抽签是每个月一次的,”一名同组伙伴补充道,“譬如我们这个月是户部,那就按照户部官员的立场去分析和尝试解决问题。”   韩映点点头:“对。四月中旬不是开始全城搜宅了么?储君命京兆府顺势重新稽核京中人口,更新造册后递交户部。今日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户部拿到这个更新后的人口造册,下一步该做什么。”   “哦对了,本月的仲裁官是大学士段庚壬。”又有人补充道。   光禄府辖金云内卫,管理官考选拔来的试俸官,同时还集中了为了皇帝陛下谋事的四大夫及议郎谋臣等人。   而大学士段庚壬,不仅是段玉山的伯父、赵澈的授业恩师。他曾经还是有权向皇帝陛下谏言国政大事、出谋划策的朝廷肱骨,因年事渐高才自请卸任的。   徐静书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半晌发不出声。得亏她选了退回光禄府来!   以往试俸的惯例无非就是继续读书受教深造,待各部出现职缺来挑人上任。   顾沛远今年却走出了极其大胆的一步,在试俸阶段就以拟制让大家提前熟悉各部职务流程与行事方向。而且还是轮流熟悉各部!   参与打磨年轻试俸官的仲裁官之一,还是前!国!士!段!庚!壬!   顾沛远这分明是在苦心琢玉啊!   *****   成为试俸官的第一日,徐静书就宛如打了鸡血。   与同组伙伴们经过一上午忙碌,终于在巳时结束前,就“户部拿到京中最新人口造册后该做什么”得出了一个相对具体的方案。   因本月仲裁官段庚壬上了年岁懒怠用眼,便不必再落笔成文,各组推选出一位“汇总回禀人”到他跟前口述,并接受他的质询即可。   无事初刻,段庚壬坐在正厅主位,光禄少卿顾沛远陪坐站在旁,厅中密密匝匝站满了文官部的各组试俸官。   各组“回禀人”按抽签次序轮流上前。徐静书是第三个。   她认真听完前面两组的回禀,又仔细品了段庚壬的指点和评判,心中再次确定,自己重走试俸这段路真的没有错。   试俸官们大都是没有真正朝政实践经历的年轻人,阅历浅薄,见解稚嫩,对许多事的看法及提出的解决之道大多基于书本所学,或师长交道,有时难免会显得过于天真。   但段庚壬并没有嘲笑或鄙薄之意,判定对错后会耐心给出指点,引导大家往深的层面去完善思路。   这些是书上没有的,都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几十年的经验与智慧、他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将这些无形却宝贵的东西传授给一群素不相识的年轻后生。   徐静书心中大为震撼,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赵澈与他的父亲完全是云泥之别的两种人。   因为赵澈的恩师,正是面前这位看似苍老垂朽,却胸有万丈长虹的国士啊!   轮到徐静书时,她恭敬执了官礼,眼底汹涌的敬意险些扑洒一地。   段庚壬掀起眼皮觑了她一眼,不大高兴似地哼哼道:“开始吧。”   虽不知他气哼哼是为什么,但徐静书也没节外生枝地多嘴询问,直奔主题。   “第一,此次京兆府重新稽核京中人口,查出多起瞒报、漏报家中人口之事,故户部头等要务即是按侧查办此事,提请京兆府命其补齐相关税负并按律惩处。”   段庚壬眯缝着眼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第二,朝廷着手整顿‘私纳逾数后院人’之风,此次全城搜宅查出长庆公主府后院逾数近十、太常卿姜正道后院逾数十三、礼部尚书陈寻后院逾数七……”   这次因后院人逾数落马的高官、勋贵着实不少,徐静书背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总之,这些逾数后院人的存在并非一朝一夕,却到如今才得以查办,说到底还是从前监督不力之故。其实只要能按时派员巡查各府邸,遵照《戚姻律》比对各家伴侣数量,就能在很大程度上震慑此风。”   这就是徐静书所在“户部组”一上午集思广益的结果。   前几年朝野都没重视这个问题,误以为“后院人逾数”只是风纪过错。此次全城搜宅已纠正了这个错误共识,后院人的存在其实触犯了《戚姻律》,不是过错是犯罪。《戚姻律》是户部典章,后续自该由户部来监督保障此律的执行。   段庚壬端起茶盏浅啜润喉,抬眼正视她:“第一点没什么好说的,很对,就该那么办。可这第二点,‘户部按时派员巡查’是怎么想出来的?《戚姻律》可是举国颁行的,整个户部就那么点人手,怕是查十年都未必能将举国上下每家都查一遍吧?”   徐静书心中咯噔一下,上午大家在探讨时就没人注意这件事,果然还是太嫩,十几个人的脑子都没转过这位大学士。   她稳了稳心神,扬睫对上段庚壬那双明明老迈浑浊、却蕴藏许多智慧的眼睛,小脑袋瓜子转得飞快。   “段老,我说的是‘只要能按时派员巡查’,没说是‘户部巡查’。”这时无比的再挣扎一下,气势不能输,她可背负着身后十几位同伴的重托呢。   段庚壬蹙紧了眉头,气得吹起了胡子:“你们这组这月是‘户部’,既是你们提出来的巡查,难道你们是打算指挥别部去巡查?!”   “段老您别急,别急啊!户部当然无权随意指派别部做事,但巡查后院这事户部一家本就是完不成的。”徐静书赶忙道。   “《戚姻律》中有一条:‘凡嫁娶之仪肇,均载于州府官案,以备查验人口’。大家成亲时都往州府递婚书存载,而各地州府通常三五年才向户部呈交一回最新的人口造册。若要每年巡查,当然需各地州府具体执行巡查,户部往每个州府派一名巡查使随行即可。人手够的呀!”   有理有据,段庚壬只得悻悻捋着胡子哼道:“对。户部组今日所提两项思路都对,解决方案也都是可以实现的。记一笔。”   徐静书松了一口气,两眼已开始慢慢要弯成小元宝形状了。   先前韩映告诉过她,仲裁官口中的“记一笔”,就是让旁侧的文书吏记“正”字。评估出错的组则是错一个事项“抹一笔”。   月底汇总后,“正”字最多的组别,整组全员除试俸官的二十银角薪俸外,每人还能按当月所得“正”字的个数额外获得赏银。   每个正字值一个银角!   又能学到东西,还能拓展金源!光禄府可真是个好地方呀。   正当她快要乐得在心中哼起小曲儿时,段庚壬突然又问:“各州府派人巡查,户部派巡查使随行,这是你方才被我逼急了,临时想出来应付我的吧?”   徐静书脊背一凛,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这是我们整组人磋商一上午的结论。是深思熟虑过的。”才怪。   “那你抖什么?”段庚壬冷冷轻呵,“先前禀‘第一’、‘第二’的时候就没抖。我问你话之后你才抖的,真当我老人家和那谁一样,眼神儿不好呢?”   徐静书被这老人家不动声色调侃了个大红脸,却不敢吭声,只能低头在心中默默腹诽。   那个谁眼睛跟您老人家一样好,也跟您一样爱装眼睛不好使。   果然亲师徒,一脉相承、源远流长。   *****   试俸官散值早,未时一过就可离开光禄府了。   散值前徐静书去请得上官允准,从光禄府记档室借出一些记档和几份近期邸报。   出了光禄府门,没见双鹂,却瞧见赵澈的马车。站在马车前的平胜远远向她行礼。   她笑吟吟过去,将那些东西交给平胜,熟门熟路地进了车厢。   “你不是很忙吗?怎么还得空来接我?”她乖乖坐到赵澈身旁,歪头笑觑他。   赵澈握着她的手,疑惑地挑眉打量她半晌。   “我还怕你今日第一天在光禄府过得委屈,怎么你竟一副很愉快的样子?”   徐静书美滋滋笑弯眉眼,两肩都缩了起来:“根本没有委!同伴们热情友好,良师不吝赐教,上官英明神武又大方!除了每月薪俸比在御史台少了许多之外,光禄府可真是无可挑剔的好地方啊。”   因为顾沛远严肃吩咐过,新的试训方式暂不能向外透露,她便也不打算与赵澈细说。公归公,私归私,这分寸她还是有的。   “你夸的这个‘上官’,不会是顾沛远吧?”赵澈心酸啾啾地将她按进怀里,“我怎没听你这么夸过我呢?”   徐静书笑倒在他肩头:“顾大人都三十好几啦,连这你都醋?”   两人笑闹着,马车缓缓驶回柳条巷。   “真没受委屈吧?”赵澈还是不放心地再确认一遍。   徐静书重重点头:“真的。”   话音刚落,她立刻又摇了摇头,满脸苦哈哈。   赵澈被她这反复莫测的点头摇头闹迷糊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段老来给我们指导功课,故意调侃我,当众戳穿我答话时在发抖!”她假作以指拭泪状,指尖抹过眼尾,挑起一抹并不存在的泪,委屈巴巴地踩了赵澈一脚。   “这应当是我今日受到的唯一欺负!”   赵澈无辜地看向她:“段老欺负你,你踩我做什么?”   “他是你的授业恩师,你们一脉相承,踩你跟踩他是一样的。”徐静书理不直气也壮。   赵澈轻哼一声,不怀好意地笑睨她:“你不是说他今日也指点功课了么?照你的歪理,踩你自己跟踩他也是一样。”   真是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徐静书哑口无言地鼓着腮看他半晌。   就在赵澈以为她当真要恼时,她忽然开口:“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唇角讪讪耷拉下去,自觉将自己的脚从衣摆下伸出来些:“呐,给你踩回去,公平。”   赵澈笑开,将她揽到怀里,低头贴上她的唇。   她红着脸往后躲了躲,语气严肃:“你怎么可以亲你的恩师?”   “啊?”赵澈愣住了。这什么鬼话?   “你方才不是说么?段老今日指点了我功课,也可以算是我的恩师,踩我就等于踩他,”徐静书忍不住得意地晃起了脑袋,“那你亲我,不就等于亲他?”   可算叫她逮住尾巴报了方才被噎到说不出话的仇了!哈哈哈哈。   赵澈无比痛苦地闭上眼:“做兔子要厚道。你这样会害我往后我看着你就想起段老……”   婚后感情会出问题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退回光禄府这段是兔叽的必经之路。把之前走捷径绕过的路重新走一遍,她才能真正强大。请大家拭目以待吧~ 第八十五章   从四月起朝中就大事不断,全城搜宅过后有不少官员因“后院人逾数”问题被弹劾、被问罪, 丢官、褫爵、坐牢者中不乏宗正寺卿、太常卿这类位高权重的一部主官, 朝中格局正在经历立朝建制五年来最大的一次洗牌。   这等形势下,作为储君赵絮手中秘而不宣却最为重要的一张底牌, 赵澈要忙的事实在太多。再加上袭爵典仪与大婚筹备的诸多杂事,近来他每日能睡足两个时辰就算谢天谢地, 根本忙到不可开交。   今日他是委实放心不下,怕徐静书因被御史台退回的事而心有郁结,又怕有好事者在她面前说三挑四惹她难堪, 这才丢下手头那一大堆事, 专程到光禄府接她散值。   马车停在柳条巷口时, 顽皮笑闹一路的徐静书敛容正色,拿指尖轻点他眼下那片浅浅的青影:“往后不必特地来接我散值了。”   他近来有多忙徐静书是知道的。有这功夫跑冤枉路, 还不如躺下补个眠, 这憔悴的模样看得她心疼死了。   赵澈将她的手收进掌心, 望着她勾了勾唇角, 却没说话。   “我知道你今日为什么来, ”徐静书笑眯眯冲他皱了皱鼻子,“你是不是怕我会哭着从光禄府出来?”   赵澈放开她的手,张开双臂向她敞开怀抱。   待她窝进他怀里, 乖顺柔软如一只终于回窝的小兔儿, 他才无奈笑叹一声,将下巴轻抵着她的肩窝。“嗯。”   “别担心,”徐静书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糯软轻笑,“光禄府的情形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我没有受欺负。而且这里有很多东西可学,这段回头路我不会白走。”   从御史台被退回光禄府,从皇帝陛下金口玉言盛赞“优秀”的徐御史成了前途叵测的试俸官,这种情形放在大多数初出仕途的年轻人身上,大约都能算是一段能让人心生绝望的经历。   但她是徐静书。   是当年在甘陵郡王府那间不见光的暗室里,每日被灌药、放血长达半年,时时一脚踩在“死”字上,都不曾真正绝望过的徐静书。   赵澈垂下了长睫:“这段回头路,你原本是不必走的。”   “你遇事会想到找我商量,那就表示你觉得我已经是个有能力同你携手面对风浪的人,这很好的。”   虽最初做这决定时她也曾痛苦忐忑,但她明白,若还能想出别的法子,赵澈绝对半个字都不会让她知道。   所以她半点不怨他,甚至还有丝丝欢喜。在心上人的眼里是个可以共担风雨、互为倚靠的人,这不正是她一直想要做到的吗?   如今她既已做出选择,不管前面是荆棘还是通途,她都不会后悔,也不会沮丧。会好好走下去的。   *****   回到柳条巷的宅子里后,徐静书窝在书房里,将从光禄府借回来的卷宗、邸报摊在面前,却半晌没看进去。   因为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顾沛远早上丢给她的那个古怪问题——   为什么会被御史台退回?   以顾沛远的资历、地位,对她提出这个问题绝不可能是因为闲极无聊而。刻她越想越觉得,顾沛远怕是在借这个问题提醒她什么事。   御史台需要避嫌,担心她成婚后会出现立场上的偏差,无法秉公允之心担任法司官员之责——   当初御史大夫卫舒玄大人是这么告诉她的,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可顾沛远说不是因为这个,或者不仅仅只因为这个。   究竟还有什么玄机是被她忽略掉的呢?莫非是她在御史台任职期间,做错了什么而不自知?   徐静书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使,末了只能抱头猛薅自己的头发。   好在顾沛远虽叫她“自己想,不许问别人”,却给了她十日的时间容她想,不然她大概会急到将自己揪成秃头。   接连十日,徐静书白日里与同组伙伴们一道为争取补训佳绩而绞尽脑汁,散值回到柳条巷后还得苦苦思索顾沛远抛给她的古怪问题,脑子几乎没一刻得闲,时常累得连个表情都摆不出来。   好在补训官是十日一休沐,到了六月十七,徐静书才总算歇下来喘口气,生生睡到正巳时才醒。   自小暑以来接连烈日曝晒,今日难得天降甘霖,瓢泼雨势将偌大个镐京城浇个通透,总算将酷热暑气驱散了些。   吃过迟来的早饭后,徐静书拢了外袍站在中庭廊下,看着漫天雨幕发着呆,又开始思索顾沛远抛给她的那个问题——   初七那日,顾沛远要求她十日后给答复。也就是说,等明日回光禄府时顾沛远就会问她要答案了。   这可真愁人啊。   *****   正愁到想要揪自己头发时,赵荞忽然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嫂子。”   毕竟徐静书与赵澈已过了文定之礼,大婚日期也定下了,赵荞唤她这声“嫂子”虽早了些,但也不算出格。   可架不住徐静书脸皮薄,登时像被人泼了红漆似的:“做、做什么?”   近来赵荞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两人明明同住在这宅子里,徐静书却已好些天没见过她了。   “帮我个忙呗?”赵荞双手背在身后,笑得有点像……给谁拜年的黄鼠狼。   “什、什么事?”徐静书非常警惕地往旁侧让了半步,与她拉开些许距离。   “是这样的,我那说书班子不是跟旁人不一样么?可这才没几个月就有同行学我的样,也拿《民律》改本子讲,”赵荞也不知该骄傲还是该气恼,心情很复杂,“多几个同行一道来给百姓讲《民律》,这事大面上看其实不坏,可你知道,我那班子……”   虽赵荞能用一套只她自己看得懂的“天书”写说书本子,但终归还是需有识字的人帮她搜集编本子的材料。   早先她都找好友沐青霓或徐静书帮忙,可近来这俩人都不闲,赵荞不好意思总麻烦她俩,便花钱雇了些读过书但没有再考学或考官的人到说书班子里。   “不算我自个儿,如今共有写本子的八人,再加上六个专门说书的,这就要养活十五口,”赵荞无奈一摊手,“我一个班子顶别家三个班子的人,可大家说一场书能赚的钱都差不多。我若再不想点新鲜玩意儿开源,很快就会撑不下去的。”   徐静书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关切道:“说书行当的事我不大明白,你这是想我帮着你出主意么?”   面对她诚挚的目光,赵荞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我倒是想出法子了,就想请你帮我参详参详,看合适不合适。”   徐静书诧异:“什么法子?”   “我打算只在夕市上讲《民律》相关的本子,然后每日再在夜市另开一台,讲京中最新的各种小道消息。就像朝廷每日传抄邸讯、每旬发邸报给各府那样,差不多就那意思。”赵荞解释了自己的想法。   大周的每日邸讯与每旬邸报,内容是朝会上已有定论的常程申奏、圣谕诏旨、官员任免等讯息,经宰相会同枢密院审议后抄送各部府衙及各地州府。   徐静书愣了愣:“你怎么会看过邸报?”   “我连‘邸报’这两个字都不认识,看个鬼啊?”赵荞说得自己都笑了,“是之前无意间听大哥提过有这么个东西,大约问过上面都写什么。”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将坊间百姓平日热议的话题收集汇总,每日专开一台书来讲?”徐静书若有所悟地确认,“就像别家说书讲古人传奇那样,只是改讲活着的人最近发生的事?”   那不就是聚众嗑闲牙?想想还挺有趣。   赵荞点头:“对。我就想请教一下,若我们确保所讲的事都是经查证属实,也征求当事人同意,这么做就不犯法吧?”   “若确是查证属实且当事人也同意,那只要你们不造谣生事,不涉及朝廷机密,不添油加醋抹黑别人声誉,那就不犯法。”徐静书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大周律中可没有任何一条是禁止民众磕闲牙的。   “那,第二件事是,”赵荞有些不安地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唇,小心翼翼觑着她,“近来最受坊间热议的人物,就是你。你同意我讲么?”   徐静书傻眼,呆呆地指了指自己:“啊?我?”   *****   近来出了许多大事,“徐静书从九等御史变成候任试俸官”在官员、勋贵中并未搅起水花,但在坊间却大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架势。   破落的前朝书香门户淮南徐氏后裔,武德元年进京投亲远房姑母、信王妃徐蝉。于明正书院就读期间,前两年学业平平,第三年突飞猛进,最终在武德五年三月官考中获得文官榜眼的佳绩。   三月中应御史台急缺,跳过“光禄府试俸”直接上任殿前纠察御史。四月武英殿堂辩成功弹劾太常卿姜正道、力挫礼部尚书陈寻,无意间成为助推皇帝陛下松口同意“全城搜宅、整顿后院积弊”的关键助力。   五月与信王世子文定婚姻,六月被御史台退回光禄府试俸,曙光乍亮的仕途戛然而止。   易引发普罗大众共情的平凡身世加上跌宕起伏的经历,使“徐静书”这名字的相关话题很快在街头巷尾成为热议,风头强劲到盖过了此前全城搜宅后引发的朝堂“大清洗”。   为她义愤填膺者有之,为她惋惜感慨者有之,觉她“在缔结婚姻的选择上攀附而自毁前程,实属咎由自取”者也有。   而作为话题当事人的徐静书,每日无非就在光禄府与这宅中来回,满城风雨的议论半句没能传进她耳朵里。   赵荞就不一样了。每日带着说书班子在闹市打滚,消息灵通得很,市井间关注什么,她比谁都先知道。   近来大家对“徐静书”的话题很感兴趣,赵荞与她说书班子的人自然就想到用她来做开新台子的第一个由头。   “当然,若你不同意,我就让他们再找找别的话题。”赵荞既是来征求徐静书的意见,当然也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毕竟连她自己都觉这个点子过于大胆。   徐静书认真想了半晌:“你是说,近来外头许多人都在议论我?”   “对。”赵荞抿了抿唇。坊间的议论自然是好话歹话都有人在讲,真真假假传什么的都有。   徐静书既是赵荞的表姐,又是她将来的嫂子,与其任由外头的人真真假假掺着乱讲,不如她这个自家人站出来去伪存真、一锤定音。这样既可她开源赚钱,又可维护徐静书的声誉,一举两得。   “若你不胡乱讲我坏话,那我就同意。”徐静书沉吟片刻后,笑着点了头。   反正也堵不住外人的嘴,至少赵荞不会说她什么不好的话。   徐静书这么仗义,让赵荞感动得热泪盈眶,很江湖地抱拳道:“嫂子高义,阿荞没齿难忘!放心,等他们明日将本子定下,我先拿来给你审审,绝不瞎说!每讲一次赚的钱,都分你三成!”   “三成?你这出手也太大方了,不愧是说书行当的革新先驱呀!就你这推陈出新的速度,哪家说书班子都只能跟在你后头学,稳坐行当头把交椅,谁也……”徐静书正笑着,忽然福至心灵般想明白了一件事,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顾沛远问她的那个问题,她忽然有答案了。   御史台为什么会放弃她?因为她在御史台短暂任职那两三个月里,她虽恪尽职守却也只不过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可以算作优秀,却并非无可替代。   她能做到的那些事,官考排在她前一名的榜首沐青霓同样能做到,官考排在她后一名的申俊也能做到,甚至与他们三人同时进御史台的罗真、刘应安都未必会做得比她差太多。   基于这个核心前提,当她身上出现“可能因婚姻问题而陷入立场偏差”的隐患时,这些可以替代她的同僚们身上却不存在这个隐患。   当想通了这点后,徐静书终于释然。此刻扪心自问,若是她自己坐在卫舒玄大人那个位置上,两害相权之下,自然而然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不是她不好,而是她没有好到无人可替的地步。   *****   六月十八一大早,徐静书到了光禄府点卯后,就立刻去请见顾沛远。   “……打个或许不太恰当的比方,就譬如顾大人您。您从今年起改进对试俸官的补训方式,这种革新的胆气与举措,目前大多数与您同级的大人并没有表现出来,这就使您走在了别人前面。但您这个变革无先例可循,算是摸着石头过河,最终是成是败不好预料,所以您严令所有试俸官暂不许外泄新的补训方式,以免风声出去的太早将自己逼到骑虎难下的地步。”   过些日子等这批试俸官陆续被别部挑去,一上任就会显出与以往初出茅庐的年轻官员不同,到时顾沛远再正式对外公开新的补训方式详情,那他的声望就稳扎稳打再上一个台阶。   “待新的补训方式见了成效,只要您不违律犯禁出大差错,那至少您在光禄少卿这个位置上就是无人可替的。”   徐静书无奈苦笑,认命地总结:“而我之前在御史台,只是努力在做一个殿前纠察御史该做的事,可那些事别的同僚其实也能做到。所以当我身上出现了‘将来有可能招人非议的隐患’时,上官自然选择弃用我。”   耐心听她说完后,顾沛远露出了欣慰的笑:“既你能想通这一层,那你再想想,如今你在光禄府,要怎么做才能无人可替?和上回一样,我再给你十日去想。”   徐静书抿住笑唇摇摇头:“不必十日,我已经想过了。”   “哦?说来听听。”   “因为我背着‘被御史台退回试俸’这个‘前科’,将来又会因婚姻之事而有了宗室身份,若我只能做到在一众试俸官中出类拔萃,将来也不会有哪部愿意重用我。”   一个“上任后又被退回光禄府试俸官”,便是在试俸期间出类拔萃,所学所思总归不会超出“试俸官”的范畴,她懂的事旁的试俸官未必不懂。   况且她还即将成为“信王世子夫人”,甚至王妃殿下。哪个主官拿着这样的人会觉得不烫手?索性一开始就不碰这样麻烦的人物。   她不是什么百年难得的天纵奇才,若不能强到让别人可以忽略她可能会带来的许多麻烦,就算她成为所有试俸官中的第一人,轻易也不会有哪位主官会冒险再起用她。   这也正是顾沛远特意点拨她的苦心所在。若她一直没能想透这点,她要会一直在“试俸官”这个位置原地打转,再怎么努力也是做白工罢了。   “所以,我若想得重新踏上仕途的机会,就不能只是在试俸伙伴中争高低,”徐静书抬眼偷觑,见他鼓励地点点头,这才接着道,“或许我该使力的方向,是……仲裁官身旁那个位置?”   若她能出色到得顾沛远与段老的双重认可,有资格协助仲裁官成为一众试俸官的磨刀石,那样的徐静书在试俸官中就绝对是无人可替的。   “徐静书,我没看错你。”此时顾沛远的神情已不能再用诸如满意、欣慰这样的词来形容了。   “从今日起,旁人每月轮换一组,你就一休沐轮换一组,直到你彻底熟悉各部的运作方向,我会找人对你进行稽核评估。待你真正胜任协理仲裁官一职后,别部若不起用你,我光禄府用。你敢试吗?”   “我敢。”   徐静书掷地有声地应下后,向他执了隆重的拜谢大礼。   “多谢顾大人点拨,徐静书必不负厚望。”   这一次,定会做到无人可及,亦无人可替。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传媒大亨赵荞:我要走向人生巅峰了!因为我要在普法栏目之外新增八卦栏目,八卦节目第一期的主题还是自家亲嫂子,哼唧。   未来神秘大佬徐静书:我要走向人生巅峰了!因为我被一个神秘大佬内定了,哼唧。   赵澈:我要走向人生巅峰了!因为我很快就要有媳妇儿了,哼唧。   徐静书&赵荞:…… 第八十六章   经过顾沛远苦心提点的徐静书显然与别的试俸官不同了。在补训中,她不再只局限于从每条典章律令中去比对事情的对错, 而是开始学着站上更高一层去考虑问题。   除了顾沛远这个知情者外, 大学士段庚壬最先察觉她的变化。   这日补训结束后,段庚壬单独留了徐静书谈话。   一老一少在光禄府内的回廊下并肩徐行, 段庚壬面色凝肃,徐静书则是如履薄冰。   段庚壬斜眼睨她, 见她不动声色地悄然慢了半步以示尊敬,老人家并无开怀之色,反而老小孩儿似地气呼呼横她。   “被退回光禄府半个月, 总算回过味来了?”他将胡子吹得高高扬起, 毫不遮掩地表达了自己心中的愠怒, “知道将来的路有多难走了?”   上任不过两三月就被退回重做试俸官,这本就对徐静书今后的仕途很不利了。偏她又将在婚后顶个宗亲王妃的身份, 哪个主官都会有所顾忌, 怕不敢拿她当寻常下属用, 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避开不选她。   这样她的路就更窄了。   这事段庚壬在徐静书被退回光禄府之初就已经想到。老人家眼看着这么个可造之材就要被彻底荒废, 心中又急又气, 却又不方便多说什么,每回见着她都气哼哼的。   之前徐静书不懂他为何见自己就不高兴,如今却明白是老人家因惜才而义愤, 心中不禁一暖。   她垂下赧然微红的脸, 轻声笑答:“嗯,顾大人提点过后,我都明白了, 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扭转劣势。段老不必挂心。”   段庚壬伸手在她额角轻戳一记,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你说你,急着成什么婚?啊?明明是个可造之材,原本前途一片大好,怎的就被个儿郎哄昏头允了亲事?”   外界并不知赵诚锐主动请圣谕让赵澈提前袭爵是有条件的,更不知条件之一是赵澈必须成亲。这事若传出去对信王府不是什么光彩美谈,是以虽赵澈对恩师尊敬有加,却也没在老人家面前提这不堪的底细,只说自己与小表妹两情相悦而已。   这老人家便很是义愤,觉是赵澈甜言蜜语哄了小姑娘去,让个潜质颇佳的好苗子为了婚事自毁前程。   “他没哄我,真的,”徐静书不敢看人,盯着脚尖软声浅细,“我应下婚事时就想过仕途会难走,只是那时没往深了想,近来才明白比我原先想得还难些。可我不怕的,自己选的路不怪谁,再难也会好好走下去。”   段庚壬重重哼道:“还说没哄?瞧这维护他的架势,分明就是被哄昏头了!你年岁小些,没往深了想不奇怪;他一把年纪了不会替你多考虑些,这就很不对!”   徐静书抬头觑他,不依了:“段老,他也就比我大不到三岁而已,什么就一把年纪?”   段庚壬愣了愣,旋即尴尬地摸摸鼻子:“哦,也是。”   这得怪赵澈打小行事就莫名稳妥周全,轻易不需谁替他操心什么,这让长辈们时常忘记他今年还不到二十。   “哎,算了不说这些了。近来我打量着你这孩子还成,被退回来也没消沉颓靡,也知道凡事需比旁的同伴多走一步了,像个能成事的,”段庚壬清了清嗓子,“试俸官散值早,你每日回家还读书么?”   徐静书敛容正色:“每日借阅邸报或陈年卷宗回家精读。我少出门,不大与外间接触,以往也没仔细留心时事与朝局动向,如今正慢慢学。”   从前她念书的主旨是“记得”、“理解”与“运用”,若目标最高只是做个出色的七、八等小官,那是绰绰有余。可眼下她的处境注定没人会用她做小官,必须得拓宽眼界格局,用更高的标准来约束自己。   “嗯,再给你多加个功课,”段庚壬道,“精读大周律十三卷。大周律当初颁行仓促,如今想想,各卷之间其实有不少条令互为悖论,不够严谨,实施时也有颇多自相矛盾之处。你比对这这几年的相关实例,先试试能找出多少。这功课顾沛远也在做,有什么问题你去向他多请教。”   这位老人家如今已不担朝职,可他也是立国前参与制定国本律令、大政方针的人之一。显然他这几年始终在关注着各项国政律令的推行实践。   “好的,段老,”徐静书使劲点头,好奇地问,“是您让顾大人做这功课的么?”   段庚壬笑哼一声:“原本是要让阿澈做的,可惜储君挖我墙角。你也不必急于求成,这功课不只顾沛远与你在做,本也不是三两个人就挑得起的担子,慢慢来。”   段庚壬负手立在廊下,感慨望天,原本苍老浑浊的双眼在盛夏骄阳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赤忱的光芒。   “当初是在求亡图存、与入侵异族厮杀争斗的时局下为新朝画下蓝图,很多事只是基于推论、设想与美好愿景。如今立朝五年,所有东西慢慢被践行印证,其中有对有错。”   他顿了顿,沉沉叹息:“路都是人趟出来的。前面的人出的错,就劳烦后来者费心修正吧。”   看着他的侧脸,徐静书眼眶莫名发烫,胸中似有激流奔涌。   她豁然开朗,终于明白无论顾沛远还是段庚壬,他们对她的提点、惋惜、担忧,甚至试图暗中扶一把,并不因她是谁的谁。其实他们与她并无血脉亲缘,也无利益相关,甚至毫无私交,只因觉她是个值得期许的好苗子。   这世间不乏顽固的上一辈固守着自己的威权与既得尊荣,不愿轻易将机会让给年轻人。   却也有如段庚壬,以及很多徐静书不知道的尊长者。   他们一生活得敞亮开阔,年轻时焚身为炬,在亡国乱世里点亮星火明光;年迈时豁达抽身,将通途让给年轻人继续前行,甚至不吝给予倾囊帮扶。   他们作为开朝立国、劈山拓路的前辈,会发自肺腑地期许更多优秀的后来者接过自己手中火炬,好继续去往他们那辈人去不了的将来。   他们都是肉身凡胎的人,未必能做到事事完美无缺,但只这高洁襟怀与昭昭风骨,就担得起国士二字。   *****   六月卅日是徐静书生辰,光禄府按例准了她额外休沐。   廿九日下午,信王府一大家子除赵诚锐外,齐齐到了光禄府外等候徐静书散值,马车直接驶往泉山别业。   大家很有默契地闭口不提赵诚锐,气氛和乐得很。   上了泉山进到别业后,徐蝉、孟贞先领着小六姑娘赵蓁去换衫,赵澈带上平胜不知跑哪里去了。   赵荞揽着徐静书的肩膀站在院中,看三公子赵渭指挥人从马车上搬出一个古怪的东西。   徐静书看着那东西,吓得不轻:“这看起来……”很像摆在城门楼上的那种火炮啊!   不过看上去比寻常城门楼上的那种火炮小得多。   “老三给你送的生辰贺礼,”赵荞拍拍她的肩头笑道,“放心,没乱来,报过京兆府与皇城司的,不填黑火,就是给你放个大的烟花。”   “这东西哪儿来的?”徐静书有些无措地清了清嗓子。   赵渭回头,面色平静:“我的铸冶工坊做的,我自己照着《匠作集》画的图。”   徐静书近来遇到的事太多,便很少回信王府。加之三公子赵渭从小就有点独行侠的气派,与她这表姐之间的交情并不热络,她上次见他还是三月官考过后到泉山来那回,自然不太清楚他都在忙什么,只以为他还在储君驸马苏放门下受教。   “你的……铸冶工坊?!”徐静书震惊到话都是断断续续挤出来的了。   “大哥给他出钱买地建工坊的,就在外城南郊,”赵荞附在徐静书耳旁告密,“还帮他找到了那本很厉害的什么书,据说买那本书的钱比买地还贵!老三这烧钱的败家玩意儿。”   虽是附耳说话,但她的音量并没有太小,显然告密得理直气壮。   徐静书没空想别的,还在惊奇赵渭竟有了一间自己的铸冶工坊这件事:“三表弟,你不去储君驸马那里受教了?”   “恩师说,我眼看就要十六了,不合适再成日只捧着书看,”赵渭答,“京中官考两年才一回,我游手好闲枯等到后年也不是个事,就试试弄个铸冶工坊。”   徐静书想起去年花灯夜集,赵渭在糖画摊子上求着摊主给画“青龙纹大糖刀”,又想起三月里在司空台,他对前朝那位名载史册的铸冶司空是如何敬仰、尊崇,顿时就觉他捣鼓一间铸冶工坊好像非常合理。   “你的工坊,除了这种火炮,还做旁的东西吗?”徐静书实在好奇得很。   说到这个,赵荞就得意了:“老三给我做了印杂报的活板!老三,快拿出来给嫂子瞧瞧!我都还没亲眼看过呢。”   “啊?你的什么杂报?三表弟做的什么活板?”徐静书震惊到捂住心口,半晌合不拢嘴。   赵荞道:“哦,上回不是拿你的事情说了说么,又讲了点长庆姑母家后院的事,反响还挺好。不过我琢磨着,估计再过不久别家同行又有要学我的了。我就想啊,这天下间又不止不识字的人喜欢磕闲牙,是吧?将这些消息做成像邸报那样卖给识字的人看。等将来有条件了,还可以运出京往各州府去卖!”   徐静书词穷得只能对赵荞报以敬佩的眼神了。   说话间,赵渭已命人从车厢里取出个大大的木扁盒。盒子看起来似乎有点沉,赵渭索性就将那盒子放在地上。   赵荞拉着徐静书过去蹲下,看着赵渭将盒子打开。   “二姐想将她那说书班子现在讲的街头逸闻做成像邸报那样,”赵渭解释道,“大哥说这主意很好,但街头逸闻时时出新,每次专门雕版来印不合用,我就做了这个可以反复用的刷版来试试。”   赵渭拿出来的这个印版不像寻常的整块雕版,是一个个反刻了字的硬木小块活嵌在其中,像七巧板那般留出挪动空隙,如此就可每次对应着稿子重排,缺字时只需另雕小木块换进去,不必像整块雕版那样印完一次就废弃。   “三表弟,你真是……太厉害了啊。”徐静书好奇地以指尖轻轻挪动那些字块,“阿荞也厉害。”   在她努力变好的时候,大家也没有懈怠,真好啊。   赵荞哈哈笑:“老三,这也是照着大哥给你买来的那本什么书弄的吧?”   “这个不是照着现成图样做的,是大哥同我一起想出来的,”赵渭不服地哼了哼,又道,“还有,那不叫‘那本什么书’,是前朝皇家珍藏后来散佚的《匠作集》全本。就是这后山上‘司空台’典故里那位前朝司空家传的。这书在铸冶行当可是几百年都只闻其名没人见过全本的宝典!”   这是今日赵渭第二次提到《匠作集》,徐静书总算有点想起来了。   “我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说前朝曾刊印过这《匠作集》的删减本,世人只知里头有亭台楼阁、五层宝船及各种精密器件的营造方法与图解。原来还有火炮那样的东西吗?”   总算有个懂得这本珍稀古本价值的人,赵渭来劲了,蹲在地上挺直腰板,满脸骄傲。   “这《匠作集》是凝聚那位前朝铸冶司空家中几代人智慧与经验的铸冶宝典,里头其实还有各种威力巨大的奇巧火炮、战船及手持火器的铸造图,这才是这本书真正千金不换的部分。前朝时这部分是禁止刊印面试的,只内城皇家藏书楼有两册全本留存。当初异族入侵占领镐京城后,将里头的许多书都糟蹋掉了,烧的烧丢的丢,大家都以为这本书也就从此失传了。”   “表哥从哪儿弄来的全本啊?”徐静书啧舌。   赵渭摇摇头:“大哥叫我别多问。反正这事咱们兄弟姐妹知道就行了,你们不要再外传。尤其是二姐!”   毕竟二姐是个连自家嫂子的闲话都能编到说书本子里去的狠人,赵渭实在怕她大嘴巴。   见他警惕地瞪过来,赵荞自觉地撇撇嘴:“知道啦。你以为我谁的事都说呢?又没几个人认识你,我说你的事那都没人乐意听!” 第八十七章   黄昏时分,早早吃过晚饭, 赵渭兴致勃勃地叫人将那火炮搬到自家别业外的山坡上去。   赵荞抱着小六儿赵蓁, 领了赵淙、赵蕊跟着上去了。   徐蝉与孟贞懒怠亲自去爬坡上坎,就在别业中的赏月楼, 临窗凭栏笑看着对面坡上几个孩子。   赵澈悄悄扯了徐静书的衣袖,带着她去了一墙之隔的成王别业。   “成王兄没在泉山, 我问他借用一下的。”   听他这么说,徐静书便不紧张了,乖乖拎着裙摆跟着他登楼。   成王别业中的一名侍者正候在赏月楼最顶的楼梯口, 见赵澈与徐静书上来, 赶忙执礼问安。   赵澈点点头, 命他下去,独自领着徐静书进了顶层花阁。   阁中落地见月窗前的几案上摆了酒菜, 窗外对面就是赵渭命人将小火炮拖上去的那个山坡。   待夕阳终于沉到山后, 盛夏夜色彻底笼罩了整个泉山。   对面山坡上有隐约火光晃了晃, 片刻后, 随着一声巨响, 便有一颗明亮火球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穹顶。   那样的高度绝不是寻常烟花能够到达的,徐静书甚至怀疑连城门楼上的火炮都不能炸这么高。   而烟花在最处散出璀璨光芒时,映入眼帘的也不是寻常烟花能有的模样, 而是一幅图。   圆乎乎的兔儿脸。两只长耳朵软软耷拉着, 惹人怜爱得很。   那画面转瞬即逝,却又有第二颗火球腾空。   这回是一只坐在地上捧着书册的兔儿。   这是独属于徐静书的生辰贺礼。举世无双的兔儿形状烟花,接二连三盛开在整个镐京都能看到的最高处, 与穹顶星河浑然一体。   接连呼啸升空而后炸裂的烟火将整个泉山震得大纵不静,这时说话本也听不清,于是徐静书抿唇撇开头,满眼全是笑。   赵澈也没说话,兀自端起酒盏。   桌案下,两人的食指勾连在一处,隐秘的缱绻无声蔓延。   未几,雀跃到坐不住的徐静书索性拉着赵澈走向落地见月窗畔,让烟花盛放时的华彩披满周身。   毕竟小姑娘心性,对今夜这场只属于自己的璀璨烟火很是欣喜,宛如在梦中。   “是你画的吗?那些兔子?”   她笑意开怀地仰面看他,大声道。   烟花停了,对面山坡上隐约响起小六儿赵蓁奶声奶气的大笑,又有赵荞他们喊她的声音,大约是小六儿在坡上撒欢乱跑了。   赵澈斜身倚着窗棂,噙笑望着欢喜的小姑娘,点点头:“这是老三按《匠作集》试做的第一门小型火炮,有些东西还没摸索透。等他改进后造出第二门火炮时,我再给你画别的。”   “我以为你在忙正事!”她笑着在他肩头捶了一下。   赵澈笑笑,将她揽到怀里,两人一同面向窗外山景月色:“画图是忙里偷闲。近来是真的在忙正事。”   ?   “阿荞说你给三表弟买地建工坊,还给他找到了《匠作集》,”徐静书回头睨他,呲牙,“阿荞要做杂报你也掺一脚。真是十处打锣九处有你。阿荞说三表弟‘败家’,其实这名头该给你担着才对。”   说是这么说,但徐静书也猜到赵澈为什么要帮着弟弟妹妹们张罗这些。   毕竟赵诚锐提出的另一个条件,可是要搬空府库带去钦州任他挥霍的。也就是说,等到徐静书与赵澈大婚过后,府中大家再想做点什么事,闹不好就要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可不得趁这时候赶紧着些么。   “冤枉,”赵澈低头贴在她耳畔喊冤,“都是他们自己将事情拿到我跟前来求着,我才顺便管一下的。我要忙的正事可多了,全城搜宅后有许多事需提前防范,偏如今储君手上真正得用的人不多,明面上的许多人也不方便大张旗鼓行事,我只能多担些。待我将这些事都安排好,差不多也就九月了。”   他俩的大婚之日在九月初九,为了能无事一身轻地好好成个婚,赵澈这几个月是真的忙到人仰马翻。   徐静书当然知道他要忙的正事很多。她不是不好奇、不关心的,但她打小就是个懂事的性子,知道眼下他做的许多事还不能摆上台面,所以只要他不说,她就从来不乱问。   赵澈从旁侧的架上状似随意地取过来一个大盒子,捧在她面前:“生辰礼。”   “我以为先前的烟火就是生辰礼了。”徐静书回头笑觑他。   赵澈有些疲惫地将下巴杵在她肩窝上,温声笑:“那怎么能。”   徐静书低头打开那盒子,借着旁侧烛台的光亮一看,里头有好几本厚厚的册子。   她翻开面上一页,任意看了看上面写的内容,顿时笑了:“你怎么知道段老给我布置功课了?”   “猜的,”赵澈闭着眼,噙笑在她颊边蹭了蹭,“起初是想送你别的,怕你会生气。想了想,便将我从前精读大周律时记的这些东西给你。”   他虽没说起初想送的是什么,但徐静书是能明白的:“这个生辰礼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真高兴,你懂我。   这个人一向都很小心地呵护着她的感受。若他当真送她一座宅子什么的,她大概会气到想要解除婚约。   赵澈徐徐睁开眼,诚挚无比地看着她:“那我问你,若我和这份生辰礼一同掉进水里,你先捞哪个?”   这问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破问题?没法答。徐静书回他白眼一对。   旋即附上软乎乎香吻一枚。   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嘴就不该是拿来说话的!   *****   到了七月下旬,光禄少卿顾沛远与大学士段庚壬,以及另几位轮流轮值试俸补训仲裁官一道,对徐静书进行了全面的稽核,最终一致认定她可以担当协理仲裁官的重任。   协理仲裁官仍是试俸官,只每月会多领光禄府三十个银角的贴补薪俸。徐静书在试俸官中本就表现突出,试俸同伴们倒是全无异议。   于是她白日在光禄府忙着,散值回去后先看最新的邸报或邸讯,再认真精读大周律十三卷,比对着赵澈给她的手书札记,仍有疑问处隔日到了光禄府便向顾沛远请教。   这种充实的日程使徐静书的长进几乎一日千里,也使日子像白驹过隙一般。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月里那场全城搜宅的所有扫尾事宜全部完成,违律该判的人判了,该罢官的也罢官了。   长庆公主赵宜安的侧郎楚晖因杀人罪被处刑,长庆公主也因连带之职被罚俸降爵,并在御史台的弹劾下被罢免了宗正寺卿之职,由成王赵昂接任。   礼部尚书陈寻虽主动辞官下野,但因刑部与大理寺两部联手查实他的后院人中有尚未成年的小女孩,此举触犯《戚姻律》,就这么被判了两年牢狱。他倒也没喊冤,安分地认罪伏法了。   而太常寺卿姜正道因后院人逾数被罢官,他的儿子、太常寺诏姜万里同样因后院人逾数的问题丢了官。允州姜氏在朝中最显眼的两位就这么灰溜溜打道回了允州。   因后院人逾数问题被掀翻的还不止允州姜氏,不过毕竟姜氏是皇后陛下母家,此事一出自然又成坊间热议,赵荞的说书班子和杂报上又有了新话题。   赵荞的杂报虽还不足遍及全境各州府,却已渐渐开始运往京畿道三州售卖。因为这个缘故,她手底下的人渐渐多起来,消息也更灵通了。   八月初,赵荞得了风声,回到柳条巷后就疑惑地对徐静书嘀咕:“真奇怪,怎的忽然又有人开始议论秦大人当年处置甘陵郡王一案的事来?”   都是武德元年的事了,虽朝中时常有人拿这事攻击秦惊蛰,但近两年坊间已很少再提这个,怎的忽然又像要被翻起浪来?   徐静书蹙眉:“是京中有人在谈?”   “不止,京畿道三州都有点苗头,旁的州府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我派人再打听打听,总觉有人在推波助澜。”赵荞素来很敏锐的。   一头雾水的徐静书也没旁的法子,只能等着赵荞的人打探消息了。   转眼到了八月十三,此时距离徐静书与赵澈的大婚之期只有不足一个月。   散值回到柳条巷的宅中,徐静书边走边虽随意翻看着手中的最新邸讯。   邸讯里有三条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消息,却让她愣在了当场。   执金吾名下北军调整镐京外城布防。   鹰扬大将军府准备往允州、淮南、庆州调兵。   嘉阳郡主以利州都督身份,在利州开启临时征兵。   什么意思?允州、淮南、庆州都有异动?她面色一白,伸手挠了挠脸,不敢往下再想。   她也不知自己愣怔了多久,到听得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才醒过来似的,茫然回首。   却是赵荞与赵渭。   两人面色紧绷地跑到她面前后,赵荞一把拉住她的胳臂:“咱们现在得回府里去见大哥,他、他要出京。”   赵荞跑得直喘,话也说不太清楚。关键时刻还是赵渭稳重些:“出了些事,储君让大哥与我恩师出京去斡旋,城门下钥之前就要动身。大哥让我来接你和二姐回去,有些话要交代。有什么不清楚的,咱们路上说。”   徐静书僵硬地点点头,跟着他俩出来上了马车,脑中懵懵的。她忽然有些后悔以往自己太懂事,绝不随意乱问赵澈究竟在储君那里做些什么,便就落到此刻半点头绪也捋不出的地步。   方才赵渭说的是“储君让赵澈与驸马苏放一道出京去斡旋”,那大约就不会是让他俩领兵打仗去的吧?啊? 第八十八章   几日前赵荞才同徐静书嘀咕过,说有人在翻武德元年秦惊蛰处置甘陵郡王那件案子的旧话。彼时赵荞已察觉到古怪, 随后就安排了人特意打听这话的源头。   不过赵荞让人打听这消息只是出于好奇探究, 且她的人手也不多,短短几日自打听不出什么眉目。   然赵澈手中不但有他自己的消息通路, 还能有限动用储君府中的斥候,能得到的消息当然就比赵荞更全面, 也更迅速。   “……根据大哥得到消息,话是从允州起的头,五月底就开始在传了。早前储君以为是姜家想借抹黑秦大人来淡化姜正道、姜万里因后院人逾数被罢官的丑闻, 好保住姜家在当地的名声。那时因整顿后院人逾数的事罢免了不少官员, 各部乱成一锅粥, 储君要忙的事也多,便没太放在心上。”   马车驶在回信王府的路上, 赵渭按照兄长的吩咐, 将事情大致对徐静书与赵荞讲了。   “近来关于旧案的议论已蔓延至各地, ”赵渭顿了顿, 接着道, “允州、淮南、庆州三地甚至已有民议沸腾之势,三地军府都略有异动。”   邸报上说鹰扬大将军府在着手准备往这三地调兵,嘉阳郡主也在利州开启紧急征兵, 多半就是为了防止这三地联手造反。徐静书虽止不住腿抖, 但脑子已先于身体冷静下来,飞快地整理着思绪。   赵荞眉头蹙紧,捏着徐静书的手:“什么意思?姜家这是想与各地联手, 替甘陵郡王翻案?”   “不是,不是为了……甘陵郡王,”时隔多年,徐静书提到这个人时,仍旧会因惊惧而齿颤,“三表弟,这次各地重新议论那件旧案,主要是说了些什么引发民议不满?”   关于秦惊蛰处置甘陵郡王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虽在有心人的故意撺掇下,秦惊蛰因此事在普通百姓中的风评毁誉参半,但大家也不过偶尔想起来时提那么一嘴。如今竟能演变成“民议沸腾”的趋势,显然是被说出了新鲜花样。   赵渭尴尬地垂下眼帘,小声道:“说秦大人当年在处置甘陵郡王案时,‘以色媚上、惑主妄断,借甘陵郡王的过失牵连构陷了皇后陛下,使其被夺权幽禁于内城数年不得出’。”   赵荞怒了:“怎么还扯上皇后陛下了?皇后陛下这几年是玉体违和才没公开露面,又不是没准过姜家的人去探望,什么玩意儿红口白牙就说成是被幽禁的?”   “从古至今,大多数想要举兵起事的人总需要有个由头,不然拿什么煽动百姓。”徐静书咬了咬唇角,眼尾泛红。“   自从被退回光禄府,得顾沛远与段庚壬指点,徐静书已开始学会遇事往深想。   如今的她已能明白,那些人数年来持之以恒、花样翻新地不断往秦大人身上泼脏水,并不是当真关心药童案被模糊的细节。   地方豪强们只不过是要用“秦惊蛰在药童案中有所模糊隐瞒”这个把柄与君权博弈顽抗。之前几年那些别有用心的污蔑都只是铺垫,这一回,或许就算是图穷匕见了。   若她没猜错,他们最后打算扯的反旗名号,大概是“诛杀秦惊蛰,以清君侧”。   *****   回到信王府后,大家都不耽搁,直奔含光院。   书房内,赵澈正在向段玉山、夜行吩咐着什么。   见赵渭领了徐静书与赵荞回来,赵澈颔首:“老三。”   “大哥。”赵渭大步急急走到桌案前站定。   “二位母亲急起来就没主意的,这段日子家中事你得费心些。老四和小五儿的学业要督促着,千万别让他们到外头与人裹乱。若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你就找玉山商量。”   少年老成的赵渭其实还不满十六,能在关键时刻得兄长如此重托,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肯定与荣耀。他挺直了腰板,重重点头:“我记下了,大哥放心。”   “你随玉山先出去吧,有些事他会同你细说。”   段玉山执礼后,与赵渭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阿荞。”   难得安分站在一旁静候半晌的赵荞赶忙上前:“大哥。”   “借你手底下搜罗消息的人用用,盯着李同熙。不必刻意接近,更不用打听什么,就盯死他的行踪即可,”赵澈摇摇头,“若有生面孔接近他,立刻告知夜行。”   赵荞挠头:“李同熙怎么了?夜行手上的人不够盯他?!”   夜行是赵澈名下的暗卫统领,手上不下百人之数。怎么盯一个李同熙还要借人手?赵荞实在想不通。   赵澈无奈勾了勾唇:“夜行手上的人全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李同熙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的人手都是普通人,不容易引起他的警觉。他不是坏人,但他有些特殊,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他被人利用,否则我与苏放就要白忙了。”   李同熙有什么特殊?一旁的徐静书眉心微蹙,却没多嘴出声。   “好,”赵荞知他出城在即,必想单独与徐静书话别,便主动对夜行道,“你随我来,有些事咱们得推敲一下。”   夜行看赵澈点了头,便随赵荞出了含光院。   *****   书房中只剩下赵澈与徐静书。   赵澈坐在桌案后的椅子里没动,只笑望着她:“不过来让我抱一下?”   徐静书哒哒哒小跑过去,侧身坐在他腿上,揪着他的衣襟蜷进他怀里。   “储君不是叫你去打仗吧?”   “瞎想什么?”赵澈拥紧她,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与苏放跑这一趟,就是为了争取不要打起来。”   大周立朝前举国上下经历了数十年的各地豪强混战内斗,之后又是长达二十年的抵御外辱之战,民生凋敝已久。立朝建制后的休养生息才不过五年,镐京朝廷说白了也就表面尊荣,国库充实不到哪里去。   若在此时贸然兴兵、多方出击,痛快是痛快了,却会留下个至少需要十几年来喘气的烂摊子。那样的话,对百姓绝不是好事,四境之外虎视眈眈的外敌们也可能再度趁虚而入。   如今武德帝年事渐高,若这次当真果断出兵镇压三地,后续的烂摊子显而易见是要赵絮来收,所以赵絮当然希望能不打就不打。   听了他的解释,徐静书恍然大悟:“邸报上说鹰扬大将军向三地调兵,其实是皇帝陛下想打,但他也不愿做得太绝,所以同意让你与储君驸马先去尝试斡旋?”   “对。我与苏放先同去允州,待稳住允州局势之后我再去庆州,他去淮南,”赵澈将下巴杵在她的肩窝上,眸心湛了湛,“别担心,只是谈判,不会有危险。就是不知能不能赶在婚期之前回来。”   “嗯,你专心办正事要紧,”徐静书低头捏住他的指尖,“旁的事等你回来再说。”   对于他口中的“只是谈判,不会有危险”,徐静书其实并没有真的相信。她知道,他不过是不愿让气氛太过伤感沉重,也不愿让她惊忧忐忑,才故意将事情说得云淡风轻。   欲以唇舌之利消弭兵祸烽火,这比直接硬碰硬打一仗要难得多。那些人既已起了反心,谁也不敢确凿定论说他们真会乖乖坐下来谈。会不会有危险,只有天知道。   但徐静书也明白,储君既将这重任交给赵澈与苏放,说明在储君看来只有他们二人出马胜算才有最大。   既赵澈这趟是势在必行,此时与他争论“有没有危险”,除了平添他的烦恼之外毫无意义。她眼下能做的,便是配合着他若无其事,仿佛他要踏上的只是一段寻常行程。   赵澈扣住她腰肢的手臂紧了紧,沉嗓轻哑:“好。”   知他歉疚,徐静书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叽叽咕咕抱怨道:“你叫三表弟照应家中事,叫阿荞帮你盯李同熙,到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你是不是傻的?”赵澈浅笑,“我偏心啊。”   徐静书抬起微红的眼睛笑瞪他:“偏心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其实你也不是什么事也没有的,”赵澈挑眉,“你可以给些甜点让我带走。”   “不是说城门下钥之前就要出京么?这时做什么都来不及……唔。”   还未别离,便起相思。   如此仓促之际,惟有缱绻亲吻,是能藏在心间带上征程的蜜。   *****   日落之前,赵澈与苏放并行策马,出城时总共只带了随护六人。   毕竟目的是斡旋谈和、稳住局势,若带太多人只会给对方“来者不善”的压迫感,那样反倒容易激化矛盾。   苏放的叹息落进呼呼风声里:“姜家这回大约是打算鱼死网破了,肯不肯坐下来谈还不一定呢。”   “谁管他们肯不肯?”赵澈执马缰的手紧了紧,目视前方,眸色凛冽,“按头谈。”   苏放颇为惊奇地扭头看向他:“姜家的这颗头,你打算怎么按?”   说来苏放也算看着赵澈长大的,这般锋芒锐利的赵澈以往还真是没见过。   “秘进允州,”赵澈嗓音轻寒,“擒贼先擒王。”   苏放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薄唇缓缓扬起:“你的意思是,先干掉姜正道,到时姜家群龙无首,不谈也得谈了?”   在之前所有的推演、预估中,允州这一仗开打的几率实在太高,毕竟姜家既甩出了皇后这张底牌,摆明是想一条道走到黑了。   若是只死一个姜正道就能避免允州生灵涂炭,其实也不算坏事。   啧啧,被耽误婚期的小青年火气真大。瞧瞧这心狠手辣的架势,哪是“按头谈”?分明就是打算“拎着姜家家主”的头去谈啊!   “这话可是你说的,”赵澈飞快接住他的话尾,斜斜瞟他一眼,“谨遵驸马谕令。”   惯常仙气飘飘的苏放被他噎得翻了个白眼,好半晌才狠狠咬牙出声——   “被耽误婚期的倒霉小青年,不但心狠手辣火气大,心机还挺重。你那小未婚妻怕是没见过你画皮下的这真面目吧?!”   赵澈僵了脊背,抿唇沉默,眼尾渐渐起了红雾。   这趟之后,关于他的许多事是再藏不住了。他做了什么,将来会做什么,全天下都会知道。   若是有得选,他真希望自己在那只兔子面前,永远都是温柔敞亮的模样。   疾驰中,苏放瞥见他痛苦地神色,幸灾乐祸般轻笑:“怕她知道你狠辣的一面后对你避之唯恐不及?”   “求你闭嘴。”赵澈撇开头,任由呼啸的风拂乱自己的鬓发。   “哦,原本还打算教你补救之法呢,”苏放遗憾笑叹,“毕竟‘以色侍妻’这种事,我算举国翘楚啊。”   良久后,赵澈回过头来,憋着一张红脸:“求……指教。”   第八十九章   允州属京畿道三州范畴,距离镐京直线不过六七百里。而此行赵澈与苏放乘的是训练有素的精良战马, 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星夜兼程不足五日就进了官道允州界。   官道损毁严重,允州府以“保障过往商旅、行人畅行”为由, 从官道允州界碑处就开始设关卡,每日只凭身份路引放行最多五百人出入允州。   “说是关卡, 不如说是哨卡,如此一来,出入允州的人全在姜家的掌握中, 呵, ”端坐马背的苏放远远望着关卡处长长的人龙, “我说之前工部提议‘重新修缮各地官道,以便政令畅达、商旅汇通’时, 姜家怎么跳那么高呢。”   他想了想, 转头看向赵澈:“我记得去年你带赵荞、赵淙出门游历时, 是曾到过允州的。当时有关卡吗?”   “有。但那时不查寻常人, 只查商旅, ”赵澈淡声答道,“每日能出入允州的商旅不能过百。而能顺利出入允州的商旅,多是得姜家庇护者。”   如此一来, 姜家就稳稳把控了允州大部分的货物流通。其余不管当地人还是外来客商, 想在允州做生意就势必让利投靠姜家,否则连货都走不了。而二道、三道小摊贩别无选择,只能忍着层层盘剥从姜家名下的大商号购货, 是以允州的物价比镐京还高些。   其实不独允州,好些个州府都是如此。   苏放笑了:“工部极力主张重疏官道,是你在背后推的?”   “我只是向储君谏言。储君与工部尚书提了几句后,工部通盘考量认为当行此举,这才向皇帝陛下上奏的,”赵澈眼神古怪地斜睨他,“储君府议事时你从不参与,私下也不问储君几句以示关切?”   “我这人娇气,国政那么枯燥的事,储君怎会舍得让我操烦?”苏放毫无愧色,仿佛很以“吃粮不管事”为荣。   赵澈不想搭理他了。   苏放干咳一声,转了话头:“我问你,姜家如今加强了对进出允州通路的管控,这说明什么?”   “设关卡是为了放哨,若鹰扬将军府调来的大军走官道直扑允州,想必姜家在州府很快就能得到消息,而允州军必定早已枕戈待旦,”说到正事,赵澈神色端肃许多,“不过,既还没有彻底封死通路,说明姜家虽有同朝廷彻底撕破脸的苗头,但还没下定决心。”   “在等庆州、淮南?”   “对。以朝廷的国库情况,同时分头出击打三家是很勉强,但若只是按着一家打,那还是能将他们捅成筛子的。眼下看来,允州、淮南、庆州不过是因利而聚的松散联盟,尚未真正达成有志一同的共识。那两家在观望姜家什么时候吹响号角,姜家又得犹豫自家真正扯开反旗后那两家会不会如约跟进,”赵澈哼笑一声,“若咱们这次按住姜家,淮南和庆州多半会自觉偃旗息鼓。到时咱俩都不必再过去,他们自会上京向皇帝陛下负荆请罪。”   苏放点点头:“这番展望很是美妙,可前提是咱们能进允州城。那关卡要验名牒路引,若咱俩这会儿过去势必得亮明身份。你觉得,亮明身份后,咱俩是个什么下场?”   “或许会找茬拖咱们几日,又或许直接将咱们扣下或杀了祭旗,谁知道呢,”赵澈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姜家肯定已收到鹰扬将军府正调兵往允州赶的消息了,孤注一掷也不是没可能。”   这几日他俩马不停蹄跑太快,大军只怕最快也要明后日才能到附近。   苏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唔,也就是说,咱俩一同过去,闹不好就会被一锅烩?”   “废话。”   “还有别的路进允州城吗?”   赵澈眸底湛了湛:“这里下官道往山路走,有个叫‘五灵关’的地方,从五灵关翻山过去是澜沧江支流,对面就是允州府的卫城,姜家祖宅就在那里。姜正道被罢官回来后,定是会回那里的。”   “你怎么确定姜正道是在卫城姜家祖宅?他被罢官回来后既筹谋造反,不是该在允州城内坐镇更合理吗?”苏放抬手揉了揉额角。   “我当初出门游历那半年,你以为是在踏青?”赵澈得意地挑了眉梢,“那时我就大致盘过允州的情形了,卫城是姜家根基所在。”   允州境内总共有大小城池十九座、村镇近百,州府所在城池亦以“允州城”命名。“允州姜氏”作为实际统治允州几百年的地方豪强,对允州的影响力其实远超朝廷在允州设立的州府官署。允州百姓对卫城姜家主宅发出的号令之信服远超州府,所以卫城才是允州真正的核心中枢。   “渡江过去直抵卫城比走官道近得多,还能避过沿途哨卡,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赵澈很冷静,“只是那段河水入夏后深且急,这个季节大多船只都选择绕行这段。”   苏放连连摆手:“你艺高人胆大,之前从澜沧江畔的悬崖带人上司空台都没被发现的,渡江这事就交给你了。我等大军到后再试着去冲关卡,姜家看在我是储君驸马的面上,或许会愿意留个活口与储君谈条件呢。储君一定会救我的。”   孤身泅渡横穿夏夜澜沧江?啧啧,好死不如赖活着,身娇体贵的储君驸马并不想以身试险。   “呿,你我习武分明师从同一位,只是未同时受教过而已。你装什么弱不禁风?”赵澈白眼望天,被他给气笑了,“那你在这里等鹰扬将军府的大军抵达,我渡江去取姜正道人头。”   他俩不能同去渡江涉险,否则一旦出事就再无后招,大军赶来就只能开打。   由赵澈赶去取姜正道人头,到大军压境时姜家群龙无首,愿不愿意都得谈。这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法子了。   苏放半点推辞礼让的友爱都没有,痛快点头:“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万一你在渡江时为国捐躯了呢?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的小未婚妻吗?”   他们这代人是从亡国战祸中长起来的,见多了刀剑无眼的惨烈,对生死之事没什么避讳。   许多事总得有人去做,做之前当然会心怀求胜求生的信念,但也需得坦然去考量另一种可能。   赵澈并未被他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激怒,反而和软一笑:“告诉她,含光院书房靠左墙面的柜子里有个檀木盒子。”   里头是他自己这几年在各地购置的田宅地契,还有他让人经营的一些产业。   原本是打算在新婚之夜上缴爱妻卖乖用的。若真的回不去,那就算表亲兄长给小表妹添的嫁妆了。   “我的佩玉在她那里,若我不在,段玉山会帮她打点。”   自从武德元年为赴鹰扬大将军婚宴那回,赵澈将自己的佩玉给了徐静书后便一直没有收回。   当他本人不在京中,甚或不在世间时,凡他名下人马都会将持佩玉者的号令等同他本人的意志去执行。   那年他曾在月夜灯下向赵、徐两姓先祖起誓,会护徐静书平安长大,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会食言。   *****   武德五年八月十九清晨,允州军及姜氏府兵于官道界碑处集结,封锁官道,彻底禁止所有人出入。   八月廿日,鹰扬大将军府集结兵力逼近允州,在允州界碑对面扎营,与界碑处的允州军哨卡遥遥相望。   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就这么严阵以待地对峙僵持到午时。   谁也不知苏放几时溜到官军营地的。总之他理直气壮地找到此次的副帅纪君正,要了热水来沐浴。   “信王世子独自泅渡澜沧江潜进卫城,这都两天两夜了,生死不知、成败未定,您还真沉得住气!”纪君正咬牙咧咧两句,却也拿这储君驸马无可奈何,最终还是由得他去。   哪知苏放悠哉哉沐浴更衣后,居然还非常坦然去火头军那里取了两个饭团!气得纪君正都想拔刀了。   一身清爽的苏放看起来仙气飘飘,一手捏个饭团边走边啃的模样竟无半点粗鄙之态。   两名随护似乎习以为常,神色不变地跟在他身后行至界碑前。   苏放扭头对随护吩咐道:“喊话,请姜家家主出来聊两句。”   左侧随护点头,扬声向允州军那头道:“储君驸马请姜家家主面唔!”   那头久未回应,苏放却也不急,兀自慢条斯理啃着饭团。   不过,若是仔细些,就能看出他的手指一直在轻颤。   若出来的人确实是姜正道,那就意味着赵澈不是在渡江途中为国捐躯,就是落在姜家手里了。   良久后,姜正道的族亲侄儿姜阳在一众士兵的簇拥下行出。   “驸马安好。我家家主近来小染风寒,诸事由在下担待。不知储君驸马驾临允州,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姜阳远远向他执礼,笑容看起来并无悲痛之色。   苏放沉静打量他片刻,确认他的神情并非强做镇定的伪装,心中立刻绷到发疼,指尖颤得更厉害了。   莫非是赵澈那小子这些年收敛太过,弱成这样了?!不应该啊!三月里带个大活人走悬崖峭壁上泉山都没被发现的!总不至于姜家的战力比皇城司与执金吾的人还深不可测吧?!   惴惴的苏放实在吃不准赵澈眼下是何处境,但此刻形势不容他露出半点软弱破绽。于是他敛好混乱心绪,扬起一抹浅淡笑意:“无妨,我本就是不请自来,迎不迎都没错。”   “不知驸马此行,有何训示?”姜阳开门见山道。   “此前京中整顿后院人风波,你们姜家也被卷进风口浪尖,难免心中有气,”苏放客客气气道,“毕竟允州姜氏是皇后陛下母家,皇帝陛下与储君都不愿允州因一步踏错而生灵涂炭,故而派我前来磋商,寻个双方都能下台阶的折中之法。”   姜阳再度执礼:“多谢皇帝陛下与储君顾念,有劳驸马费心周全。不知朝廷是打算如何折中?”   “俗话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所谓折中之法,总是要大家坐下一句一句谈出来的。”   “既皇帝陛下与储君都有意周全,想那我也就明说了。眼下这动静,只是各地想向朝廷提出三点建议。”   姜阳倒是敞亮:“‘重新修缮官道’、‘降低州府庠学入学门槛,并由各州府出资承担官学部分费用’、‘重划各部职能、剔除冗余机构’,只要朝廷答应再不提这三件事,后续一切好说。否则,没得谈。”   这是近年来守旧派与革新派冲突最尖锐的三大议题,桩桩件件都直指地方豪强的核心利益。   “唔,如此说来……”   苏放眼角余光瞥见官道下似有一道人影渐近,当即收声,唇角轻轻上扬。   他突兀中断谈话使姜阳疑惑蹙眉,顺着他的目光也扭头看去。   夏末秋初的午后阳光灼灼似正红胭脂色,从赵澈头顶迤逦而下。他神色淡漠地从官道旁侧的斜坡缓步而上。   湿漉漉墨发如浸水的绸缎披散在他肩头与身后,半干的黑色劲装武袍贴着他的身躯。   胭脂色的阳光沿着他周身线条细细描边,意外彰显出一种硕美雄浑又华丽矜贵的矛盾张力。   这样的信王世子赵澈,真是谁也没见过的。   当他颀身昂藏在官道上站定,许多人都惊恐地看清了他两手上拎的东西。   两颗人头,姜正道与他儿子姜万里。   赵澈抬手将两颗人头往姜阳面前一抛:“谈不谈?”   姜阳接住家主姜正道的人头,承不住巨大冲力似地倒退两步,面色早已成了死白。   赵澈没催他答话,只拿漂亮的星眸不咸不淡瞥他一眼。   姜阳觉得,他那眼神的意思是,若不谈,下一个就是你。   有些人本性就是如此。当他身前有千军万马为矛为盾时,无论有多少人倒在眼前,那些人的倒下不过是战损统计时的一个数字,不过是帮他及宗族争取更大更长远利益的砝码。   砝码的损失不会引发他们的恐惧,反而会激发他们翻盘赢回来的斗志。   但若那死亡的气息活生生冲到他的眼巴前,再是天大的利益也可以暂且放一放。   “谈。”姜阳艰难掀动颤抖的唇,从齿缝中迸出这句话来。   赵澈嫌恶地拍了拍手:“即便朝廷不答应你们那三个前提条件,也谈吗?”   姜阳咽了口口水:“也……也谈。”   赵澈满意地点点头,神色毫无波澜地走向苏放。   苏放看着他渐行渐近,虽闻到血腥味,却还是眉梢轻扬:“受伤了?”   “嗯。你那个饭团,”赵澈眼神溜向他手中另一个明显没啃过的饭团,“甜的咸的?”   “咸的。分你一个?”   “不用,多谢。我就问问。”他敛睫藏起失望与嫌弃。   苏放身后的两名随护都要疯了。   黑色的布料都藏不住世子身后那大片血渍了,您二位居然还能云淡风轻地讨论饭团的甜咸?! 第九十章   虽说允州离镐京不算远,但背山临江、地形复杂, 是个易守难攻之地。地势优越奠定了允州的地位, 也是允州姜氏千百年来独大一方、对镐京朝廷态度微妙的底气。   毕竟,当有外敌入侵时允州可做镐京屏障, 但同样的,镐京方面若想要将允州彻底纳入朝廷管控也是困难重重。或者说, 朝廷打允州会比外敌打允州更难。   因为外敌入侵不太会顾忌民生是否受损,更不会在乎这个地方战后需要多少年的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直接打个稀烂将之占领接管就是胜利。   可无论哪朝那代的镐京朝廷, 都很难做到像外敌那般决绝用兵。国土是自己的国土, 国人是自己的国人, 开战拔除姜氏势力的确一劳永逸,可后续却要面对一个千疮百孔、流民遍地的允州。   不独允州, 庆州、淮南等地这几年与朝廷暗暗对峙, 说穿了也是同样的缘故。   此番姜家家主与继任家主皆被赵澈斩杀, 又有鹰扬将军府调派的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却始终没有真正敲响战鼓, 再有苏放言明皇帝陛下与储君都愿在底线之上与地方豪强谈折中条件,这既给了姜家强烈威压,又不至激得对方裹挟民众拼个鱼死网破, 暂以姜阳为首的姜家剩余话事人们权衡利弊后, 非常识时务地松口答应坐下来谈。   接下来的谈判中,只需姜家放弃在允州只手遮天,老老实实协助朝廷真正接手允州, 而朝廷适当让渡一些利益给姜家,这就是对允州民生影响最小的好结果。   这正是赵澈与苏放此行的最终目标,现今算是成功迈出了第一只脚。   奉命率兵驻扎在允州界碑前的纪君正大喜过望,命传令兵加急将此捷报送回镐京。   “姜家既放下反旗松口愿谈,那允州与庆州、淮南的松散联盟就算破了,这下哪儿哪儿都不用打了!”   纪君正开怀到猛拍自己的腿,扭头看着趴在军帐床上的赵澈:“说实话,这回在公在私你都算大功一件。我真怕打起来,许多军中同袍其实都怕。”   “堂堂纪将军,竟怕打仗?”赵澈后背的刀伤疼得火辣辣,有气无力掀开眼缝哼哼一句。   纪君正虽不过二十四五岁,却是十年前就跃马从戎、在复国之战□□勋赫赫的少年将军。这个注定会被载入战史的名将,刀下入侵者亡魂可说是成千上万,如今说出“我真怕打起来”这样的话,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不过,赵澈明白他为什么不想打。   “不管允州、庆州还是淮南,说穿了都是国土,上阵的都是国民,”纪君正抬手抹了抹脸,“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   驱敌守土时他可以做到杀人如麻而不眨眼,可若要对自己人举刀相向……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走到那一步。许多将领其实都不愿走到那一步。   他们年少从戎,为的是抵御外辱复山河之锦绣,不是为了驱敌之后再继续自相残杀。   这是为将者的仁慈。   而赵澈,以姜家两颗人头成全了他们的仁慈。   “放心,如今允州已松了口,储君给出的条件也算厚待,会谈妥的。”赵澈宽慰两句后,扭头将半边脸埋进枕间。   旁边的纪君正似乎起了谈兴:“欸,京中不都说信王世子目力不便么?你都看不清,那是怎么杀的姜正道父子?”   “你就当我是闭着眼睛乱砍的吧。”赵澈心烦意乱,伤口又疼,简直不想搭理他。   此次诛杀姜家父子对大局来说是百利一害,赵澈知道自己没做错。但他也知道,此事过后他在世人眼中会是个什么模样。   别的他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家里那只兔子今后会拿什么眼神看他。   越想越慌。   *****   捷报抵京是在八月廿四夜,廿五日送至各部的邸报上就刊载了这个消息。   邸报向来以笔触冷静、简明扼要著称,这回关于允州的消息却是洋洋洒洒、跌宕起伏,极尽生动,还不忘将赵澈与苏放好一番夸赞。用词之华丽,行文之热切,不知情的人怕要以为这是一篇应考辞赋,执笔官员的狂喜心潮跃然纸上。   光禄府的议事堂内,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段庚壬没好气地将邸报往桌上一拍:“邸报上的消息怎么能这样写?!瞎胡闹!”   话虽如此,可谁都看得出段老美髯遮蔽下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边了,得意的咧!   坐在他左手座的顾沛远忍笑,一本正经地跟着批判:“可不就是瞎胡闹?邸报上的官样文章都写得如此夺人眼目,能夸的全夸完了,叫京中那份民办杂报写什么?这不砸人饭碗么?”   议事厅内的光禄府官员们都笑出了声,连日来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有人疑惑笑道:“不过,这文章里是不是写反了?怎会是‘信王世子赵澈渡江斩杀姜正道、姜万里’,而储君驸马倒留在界碑处喊话?”   在座谁不知赵澈是个斯文端和的性子?这种“趁夜渡江、连斩两人”的事,若说是储君驸马做的,那大家都不会觉得出奇。可邸报上却说是赵澈做的,这就很值得议论了。   “世子这是目力已恢复了?”   大家开始嘤嘤嗡嗡热议起来,唯站在一旁的徐静书看着邸报面无表情,久久不出声。   虽如今她已被允许旁听光禄府官员每日议事,但她的“协理仲裁官”身份只是光禄府内部认定,事实上仍是身无朝职的候任试俸官,在议事堂内连个座位都没有的。   顾沛远余光瞥见她站在那里发愣,便扭头问道:“徐静书,你对邸报上的这篇文章有何异议?”   徐静书回过神来,抬头见大家都望向自己,不禁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并无异议。”   她只是在想,既邸报上没有提及,想来表哥是没有受伤的……吧?   *****   接下来的日子,好消息接连传回。   赵澈与苏放一个巴掌一颗甜枣地摁住了允州,又与姜家磋商数日后,最终得出了朝廷与地方都能接受的折中处置。   与此同时,因姜家与朝廷相互达成妥协的消息传开,庆州、淮南也如赵澈所料火速派人上京请罪,并主动与朝廷讲和。   朝廷对三家的要求、三家希望朝廷给的条件也都差不多:   由鹰扬将军府派人彻底清理、整顿三州军府,御史台左肃政台每年秋派廉查使前往巡查;同意支持工部建议,重新修缮官道,降低官学入学门槛并由州府拨款承担部分学资。   至于镐京朝廷想要的“重新划定各部职能、剔除冗余机构”,三家表示想再看其余各州的意向,需进一步再议。   而朝廷方面需对他们做出的让步是,既姜正道、姜万里已被诛杀,对姜氏其余人等便不该株连;而庆州、淮南造反之事未成既定事实,朝廷便睁一只闭一只眼将此事揭过,后续也不能翻旧账禁止三家子弟入朝为官。   同时,要求大理寺少卿秦惊蛰彻底公示武德元年甘陵郡王府药童案中所隐瞒的细节。   ****   前朝亡国的直接缘故是外敌入侵,但真正的根源却是在外敌入侵之前各地就已事实上裂土为政几十年,地方豪强之间相互征伐倾轧,圣谕几乎出不了京畿道。   长期而频繁的内斗使国力大损,最终给了外敌可趁之机。   异族入侵占领镐京后,哀帝殁于出逃途中,半壁江山沦丧,百姓成了待宰羔羊。各地豪强这才有了唇亡齿寒之感,暂时停止内斗接受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整合,一致对外谋求驱敌复国。   但天下大事定律从来不变。当外敌被驱逐,曾经在各自地盘上呼风唤雨的土霸王们便又渐渐回味起从前只手遮天的风光。   大周立朝建制这五年来的平和安宁,不过是因朝廷与地方势力都需要休养生息而已,双方在台面下的无声角力其实从没停止过。只是这类争斗不动刀兵、不见烽烟,表面看来与平常人无关,普通百姓甚至中低阶官员都懒去深究这背后的利害。   而赵澈与储君麾下谋臣们在做的事,便是设法寻求一种温和到不会对民生造成太大冲击的解决之道。可要让这些曾经土皇帝放弃自家宗族既得数百年的利益是极难的事,绝无一步登天的捷径。   此次只杀姜正道与姜万里,就能暂缓刀兵之祸,从国之长远计,赵澈与苏放实在居功至伟。   九月初四,赵澈与苏放回京复命。   储君赵絮陪同武德帝在承露殿与二人密谈。   赵絮道:“这三州肯接受鹰扬大将军府清理、整顿军府,那往后他们手中明面上就只剩不到十万的府兵,便是再起冲突,朝廷也不会像此次这样缩手缩脚。”   “由工部主持重修官道后,朝廷就能顺理成章接手所有管道,镐京政令即可及时畅达至各州府,各地豪强世家不能再彻底把持商路通途,寻常商旅出入各州、汇通天下不必再看他们脸色,对他们的拥护与敬畏也会逐渐淡化,长远来看对朝廷整合各地是极大利好。”苏放补充道。   武德帝没说话,抬眸看向赵澈。   他重伤未愈,又与苏放一道同姜家谈判多日,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意降低各州官学入学门槛,并由州府为寒门学子承担部分学资。”   这才是革新派一直以来隐藏最深、却也最迫切的诉求。   豪强们对地方的控制力之所以成形,除了武力优势外,另一个根源就是对“读书受教”这件事的垄断。   降低“读书受教的门槛”,更多寒门子弟有机会读书受教,便就有了跻身仕途的机会,朝廷能有充足的人才传续,世家豪强在朝堂大政上的影响力就会锐减。   说到底,地方势力与朝廷角力五年,还不就仗着他们比朝廷更能裹挟民众。   五年来,革新派提出“重修官道”、“降低官学门槛”等一些列主张,件件都是逼地方势力让渡核心权益于民,如此才能使民众的利益与他们逐渐剥离,最终瓦解民众对地方势力的臣服。   “今次兵不血刃就让他们同意了其中最重要的两件,朝廷也得如约做出适当让步,”赵澈轻垂眼帘,不疾不徐道,“否则,若是一下子将他们逼到绝路,让他们真正抱团形成背水一战的紧密联盟,局面就要失控。”   武德帝点点头,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缓声:“不株连姜家其余人等,对庆州、淮南两家的反意也既往不咎,不人为阻拦三家子弟今后入朝,这个让步,是可以答应的。”   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既肯放下刀来谈,民众不必陷于兵祸,朝廷也不必消耗国库动武,这对立朝建制才五年的大周来说显然利大于弊。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求稳。待到民生彻底复苏,民众对朝廷、国法的信任、敬畏与认同也超过对地方宗族,那时地方势力没了民心拥护,朝廷才能真正彻底地剜除这些腐肉。   “可,若真答应他们公布当年药童案的细节,”武德帝倏地睁开眼,转头看向赵絮,“絮儿,你有把握善后吗?”   那些人一直死咬着秦惊蛰拿“药童案”说事,并非因为他们想探求药童案背后的真相。而是他们知道或猜到,药童案背后牵扯着皇家丑闻。   一旦武德帝妥协同意将药童案大白于天下,若朝廷拿不出足以平民愤的应对,他们即可趁势对民意做一番得当操作,就有机会逆转局势,惊天翻盘。   武德帝意有所指的话,让赵澈、苏放与赵絮都愣住了。   他们都很清楚,朝廷若想成功应对“药童案”所引发的民怨危机,只有一个法子。而这个法子,只有武德帝才能办到。   赵絮稍作踌躇,不太确定地回视他:“父皇的意思是?”   “若你确凿能掌控局面,保证此事公布后民意能不受他们挑唆,”武德帝缓缓坐直,面上笑意之豪迈,依稀又有当年征战杀伐之勇毅,“既连你信王叔都能做到‘禅爵’,朕难道还不如他?”   武德朝的使命是驱逐外敌、收复河山,立国建朝稳定局势。接下来,才是真正走向盛世的漫长征程。   “你,和你的伙伴们,”武德帝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亲手带大、寄予厚望的女儿,再看看自己的女婿与侄儿,老迈笑眼中隐有水光轻烁,“年轻人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赵絮抿了抿唇:“还需几个月,到冬神祭典之前,我们就可以……”   她哽住了,没再说下去。   武德帝目光徐徐逡巡过面前这三个出色的后辈,看清他们眼中的坚定与锐气,忍不住欣慰笑叹:“我的女儿,长大了。”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时机到了,有些人与事,便就该更迭了。 第九十一章   大周仿前朝制,律法明确规定三等以上封爵的宗亲、勋贵皆应行“夫妇共治”之策。虽各家会根据现实因素自行调整、分工, 未必能做到全都严格执行“夫妇共治”, 但若其中一人酿出大祸,伴侣都得按律共担后果。   例如之前长庆公主府杀人案。刑部与大理寺查证确认是侧郎楚晖怒极之下失控行凶, 长庆公主并未之间参与犯案。   但最后长庆公主赵宜安除因触犯“包庇罪”、“后院人逾数”两项罪责被按律处以巨额罚金并被罢免宗正寺卿一职外,还因这“夫妇共治”的缘故, 在杀人案中被判了连带担责,降爵、削食邑八百户、收缴府兵万人。   也幸亏楚晖只是侧郎,若犯案之人是她的驸马, 就不会仅仅只是这样的结果了。   而“夫妇共治”这点并不只是针对三等以上宗亲、勋贵, 《皇律》上对帝位君权的规定同样如此。   武德元年那桩药童案的棘手之处就在于, 除被正法的主犯甘陵郡王赵旻外,背后其实还牵扯着因“玉体违和而数年未公开露面”的皇后陛下。   这几年武德帝在药童案的事上始终站在秦惊蛰那边, 除了他认同秦惊蛰保护药童们的做法外, 更深层的原因就是, 若彻底公布药童案所有细节, 那就得将皇后在其中的所作所为一并公布。   而武德帝作为她的夫婿, 若不按皇律同担罪责,便无法让人信服大周律法的效力。   可他一个皇帝要如何担责?   处巨额罚金?国库都在他手里,左手倒右手, 掩耳盗铃糊弄天下人罢了。   削食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能削个啥。   收缴或裁撤部分兵权?那各地有心裂土的豪强们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所以若想真正对这案子做出交代,除要处置皇后陛下外, 武德帝引咎退位也势在必行。   彻底公布药童案,武德帝引咎退位、储君登基,这对立朝建制才五年的大周朝廷来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险棋,不是今日说定明日就能执行的。   武德帝让赵澈与苏放各自出内城回府,只留了赵絮,父女二人再进一步斟酌推敲所有细节。   武德帝对女儿笑笑:“案发是在武德元年,那时镐京朝廷对各地豪强的掌控比如今更为薄弱,朝堂上的制衡布局尚未成形。你又还没站稳脚跟,不足以与他们抗衡。所以才一直将这事情拖到如今。若在当时就公布案情,之后的事你是镇不住场的。那样的话,刚有个雏形的大一统局面就会倒退回前朝末期的混乱内斗。”   这是他五年来首次开诚布公地与她谈及自己当时的深层考量。他不算个白玉无瑕的完人,但在一国之君的位置上,大方向上迈出的每步都不糊涂。   “如今五年过去,你总算彻底磨出锋芒,政绩、民望都具备了与各方势力博弈的资格,而你自己挑选的伙伴们也渐能独当一面。”   彻底解决药童案遗留问题的契机,武德帝等了五年。   赵絮咬了咬唇,泪中带笑:“父皇的苦心,我一直都明白。”   她与药童案主犯甘陵郡王赵旻皆是皇后所出,但皇后向来对她不喜,甚至不愿将她养在跟前。所以她是武德帝亲手带大的。   她在才能摇摇摆摆走路的时候,就时常坐在她父亲的马背上,随他奔驰在复国的沙场烽烟里。   她是所有皇嗣中唯一一个由他亲手带大的,也是最懂他心中抱负的。   “前面的路还长,也并不会一马平川,我都知道,”赵絮眼中落下泪来,却并非因为伤感,“我会带着他们不偏不倚地走下去,您安享清闲时,也别忘了看着我。”   看着你的女儿,成为让你骄傲的模样;看着她,带领许多出色的人,在青史上写下赵氏大周的第一段盛世华章。   那是您和您的伙伴们年少时的梦,我知道。   谢谢您将它托付给我,和我的伙伴。   *****   因允州那头持续在回传好消息,京中都知赵澈与苏放此行还算顺利。储君府在上月底就往信王府带过话,说袭爵典仪与大婚的筹备都不必停下,预计赵澈是能如期赶回的。   既是储君发了话,这就算是张无形的保票了。信王府两位女主人都放下心来,重又欢欢喜喜指挥着人打点一切。   徐蝉与孟贞多少知晓徐静书在光禄府并不清闲,因而不管是赵澈的袭爵典仪,还是徐静书与赵澈大婚之事,这两位全都包办下来,半点没让徐静书费过神。   而光禄府这头也知徐静书将在九月初九与赵澈大婚,眼见信王府没有停止筹备事宜,便知婚期不会推迟。九月初四这日下午,散值之前,顾沛远便对徐静书道:“放你十日休沐,十五那日再来点卯。”   “多谢顾大人。”   申时近尾,徐静书从光禄府回到柳条巷的宅子。刚进门绕过影壁,就被小六姑娘赵蓁扑过来抱住了腿。   “二姐没回来,表姐和我玩呀。”   小小姑娘奶声奶气的,让徐静书心都化开了:“你二姐忙呢。”   近来赵荞几乎每日都要忙到天黑,偶尔还亲自去夜市登台说书,有时掐着宵禁才回,徐静书虽与她同在这宅子里住着,却也常是几天才能见她一面。   小五姑娘赵蕊带着两个侍女跟在后头追过来,口中有些紧张地唤道:“小六儿,你路都走不稳,跑什么跑……啊,表姐回来啦!”   “表姐回来啦。”小六姑娘抱着徐静书,仰头咯咯笑着学自家五姐说话。   徐静书笑着弯腰将小六儿抱起来,又对小口喘着气的赵蕊道:“你们怎么过来了?就你们姐妹两个?”   “母妃殿下带我们过来的。她说有什么东西要给你,我原说我可以帮忙跑腿儿给你送来,她却非要亲自来,”赵蕊跟在徐静书身侧,慧黠偷笑,“我便跟着来瞧瞧到底是什么稀奇的宝贝。她此刻在厅里喝茶等你呢!”   “好,”徐静书抱着小六儿,举步往正厅去,边走边扭头看向赵蕊,“小五儿,你今日不必去神武大将军府受教么?”   赵蕊笑嘻嘻蹦跶了两下:“恩师说,既是家中兄长成亲,便放我懒散几日。我这就算是提前沾了你与大哥的喜气吧!”   *****   徐静书进厅中向等候多时的徐蝉见礼时,徐蝉笑着将好奇想偷听的赵蕊撵了出去,叫她带着六妹妹玩去。   “先时储君府带过话,算算日子说不得你表哥明日就回来了,”徐蝉拉着徐静书的手笑道,“眼见还有五日就是正婚典仪,待他回来,你俩也不许私下见面啊。”   “啊?为什么不能见面?”   徐蝉面上无端一红,极力绷着严肃端庄的长辈脸:“正婚典仪当日才能见。若照婚俗来讲,过了文定礼成了未婚夫妻后,两人到正婚典仪之前都不该见面的。”   “这婚俗听起来很霸道啊,有什么讲究么?”   “你这傻姑娘,这事儿我跟你没法说,”徐蝉轻戳她的额角,笑意古怪,“往后你就会明白了,反正这里头很有道理的。”   徐蝉到底是矜持多年的王妃殿下,这种事她实在开不了口向小辈解释。   按一般婚俗,文定之礼与正婚典仪之间通常会隔两到六个月,以便两家有充裕的时间来筹备婚事正典。而年轻小儿女血气方刚,文定之礼过后又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私下里的接触难免会更加大胆些。若然没把持住,一不小心就会闹出新娘大着肚出现在在正婚典仪上的笑话。   为避免这窘境,便约定俗成地有了“文定后不许未婚夫妻见面”的规矩。   之前徐蝉没好意思直接同两个孩子说这事,想着赵澈到底目力不便,通常出入都有平胜或其他人随侍,正好那段日子赵澈与徐静书又各有事忙,她便就没有刻意提起,只含糊警告过赵澈两句。   允州的事一出,全天下都知赵澈的眼睛好了,徐蝉当然也知道。虽说此时离正婚典仪也没几日了,但她还是想亡羊补牢地护着小侄女些。   徐静书在姑母面前向来都是乖巧听话的,虽觉这婚俗没什么道理,但见姑母面有尴尬赧色,也不追问犟嘴。   “小五儿说姑母给我送什么东西来了?”   徐蝉清了清嗓子,转头拿起茶几上的一个扁盒递给她:“嗯,有些事呢,其实吧,正婚典仪前夜府中会有专门的姑姑讲给你听。我想了想,那时才说,或许会将你惊着。就先……给你送两本册子来。”   早在初夏时,徐蝉就派人去钦州乡下请过徐静书的母亲与继父上京。二人却觉愧对徐静书,知她如今有个好归宿也就心安,不愿前来惹得诸事尴尬。   当年他们将徐静书送往徐蝉处投亲,虽是不堪生计重压的无奈之举,但在旁人看来总归心狠凉薄了些。如今她光景大好,若他二人这时又巴巴凑过来,里里外外都没脸,大婚典仪上还会难以自处。   徐静书心中虽有淡淡伤感,却也能理解母亲与继父的顾忌,便没强求什么。   因这前情,徐蝉待她就得一人担两角,既是她未婚夫的母亲,又得以远房姑母身份担起她的家中尊长之责,在有些仪程细节上徐蝉自己都乱到险些抓瞎,倒是有趣得很。   “这种册子吧,”徐蝉的脸已红透,笑得也僵,“在寻常人家,大都是新娘母亲交给女儿的……”   她这即将为人婆母的,在正婚典仪之前给儿媳送这个,简直尴尬坏了。   徐静书接过,虽不明白她在尴尬什么,却还是感激地行礼:“多谢姑母。”   接着就想打开盒子。   徐蝉赶忙按住她,脸红得快要冒烟:“乖,回房关上门自己看,别叫旁人瞧见。”   *****   茫然地送走徐蝉和两个表妹后,徐静书抱着扁盒回到自己院中,乖乖按照姑母吩咐,独自进到自己书房中。   端正坐下后,徐静书打开扁盒,取出里头的册子翻开——   瞬间被烧红了脸。   此刻她瞧着那册子就活像一块着火的碳,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册子上图文并茂地向懵懂小姑娘解释了“新婚之夜”最重要的一件事。   难怪方才姑母交给她时神情举止都很尴尬。   这东西就真的……很尴尬啊!   徐静书双手捂脸,羞得整个人都快冒烟了。   半晌后,她略略张开指缝,做贼般又往那册子上觑了几眼。   唔,画面生动详实、用词简洁明了……夫子说过,学问不分高低,不懂的事就是要多看书才行!   她在心中说服自己后,红着脸放下手来,小心翼翼又翻了一页。   她看书本就快,那册子又是每页一张画片儿配几行字而已,没多会儿就翻过去半本,直看得脸红心跳、额角冒汗、浑身打颤,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果然学无止境,受、受益良多啊……”徐静书捧着红脸自言自语,反复深深吐纳平复着紊乱心跳。   书房门被叩响时,她蓦地一慌以为是念荷来唤她用饭,赶忙扬声道:“不、不要进来,我我我来开门了……”   说着忙不迭站起身来,慌张将面前的册子胡乱塞回扁盒。   急急小跑着将门打开,外头站着的却是魂牵梦萦了一个多月的赵澈。   她先是愣愣地眨了眨眼,又恍恍惚惚抬手往他脸上轻戳两下。   哦,活生生的。不是做梦。   “你回来啦?”她慢慢绽开了笑,眉眼甜滋滋弯了起来。   赵澈似乎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她弯起唇来:“我回来了。”   “你脸色有点苍白,是太累了吗?”她端详片刻后,面上的笑又转为心疼担忧,“怎不先回府休息?”   “嗯,是有些累,”赵澈抿了抿笑唇,眸底神色转炙,略带疲惫的嗓音沉沉沙沙,话尾有缱绻相思无声迤逦,“等不及想见见你。”   “哦。”他的眼神让徐静书蓦地羞赧无措起来,咬着唇角垂下了脸。   赵澈挑眉轻笑:“不请我进去坐下‘喝杯茶’?”   他似乎意有所指。   陡然异样的气氛让徐静书后知后觉地想起书桌上的那个册子——   若让他瞧见她躲在书房里看“那种书”,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她猛地抬起头,脸色已由红转白,惊恐地瑟缩了肩:“姑母说正婚典仪之前我俩不许偷偷见面别人家都是这样的所以你快回去吧!”   语毕,她猛地关上了门。   初秋的黄昏尚有些许闷燥热气,可立在书房门口的赵澈却像置身于数九寒冬。   他心中最大的隐忧,终究还是成真了么?   他在允州做的事如今只怕是举国皆知,这姑娘不可能不知道。她胆子那么小,定是怕他了。先前乍见时的欢喜笑靥,是因为一时没反应过来吧。   他沮丧地站在门口半晌后,隔着门板小声道:“你这是,想始乱终弃吗?”   每个字都像有棱有角的碎石,尖锐划过他的喉咙,挤出他的齿关。   房门忽地被拉开一道缝,露出徐静书疑惑的半张红脸:“你没头没脑问的什么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始乱’呢!”   冤枉啊,那册子她才学习了半本,都还没透彻搞懂该怎么“乱”! 第九十二章 ...   面面相觑半晌后,各怀心事导致牛头不对马嘴的两人终于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怪怪的。   “所以, 你没有想悔婚, 只是怕自己忍不住想对我‘乱来’才躲的?”赵澈谨慎发问。   “我当然没有想悔婚,”徐静书想想不对, 后知后觉地炸毛跳脚,“我也没有想对你‘乱来’!”   她情急之下没注意, 音量陡地高了不少。   站在她面前的赵澈对她的突然震声还没什么反应,旁侧廊檐下正行过来的念荷倒是满脸惶恐地呆住了。   “念荷你你你不要瞎想!我可是正经人……”余光瞥见念荷的模样,脑中乱糟糟, 竟词穷地哽住了。   算了, 说多错多, 还是闭嘴吧。   徐静书绷着麻木的红脸住口收声,打开门将赵澈拉了进去。   不过她还没忘记桌上那很“那个”的小册子, 也不敢领赵澈过去坐, 就将他堵在紧闭的门扉前。   没了第三人, 徐静书总算自在些许, 清了清嗓子放软声气:“是出什么事了?”   赵澈垂眸端详她片刻后, 忽地展臂将她揽进怀里。   熟悉的温软馨香乖顺地任他收拢,没有想象中的惧怕与厌恶,这让赵澈慢慢定下了心神。   “允州的事, 你都听说了吧。”   他的语气并非疑问, 而是小心翼翼的陈述。   “嗯,邸报上写了,”徐静书将额角轻抵他的颊边, 疑惑的嗓音糯软浅轻,“你想说什么?”   这般反应让赵澈悬着的心放下大半。他笑了笑,轻声道:“就想知道,你对我在允州做的事,有没有什么……看法。”   “当然有看法啊。”   徐静书抬起头来觑他:“虽说允州军与纪将军的大军对峙已算是坐实了反心,按律来说姜正道父子做为主犯最终是要被问斩的,但你对他们未审未判就行斩杀,这在律法规程上来说其实有点小问题。不过《朝纲》里关于这种情形的法条很含糊,段老、顾大人和我,我们三个人就三个看法,这事便是由刑部或大理寺审议,火也烧不到你头上的。”   赵澈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恼。他提心吊胆一个月,怕她会觉自己行事心狠手辣而惊惧疏远,结果这兔子根本没想这茬,专心用他这实例在与人探讨《朝纲》中的法条规程?!   见他不说话,徐静书以为他在担忧后续的事,便非常义气地抬头挺胸:“行事那时你未担朝职又未袭爵,且储君令你与驸马前去解决允州的问题又是经过皇帝陛下允准,即便有谁要弹劾这其中的错处,那也只能弹劾皇帝陛下与储君。你别害怕,若有人非要冲着你来,那庭辩时我替你去答,会护好你的!”   嫩生生的小脸上写满了笃定,乌润双眸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像盛夏烈日里被晒到将化未化的糖块,有锋芒棱角,却又有盈盈欲滴的糖汁凝露。   “你这兔子,可真是个宝……”被陡然甜到心尖发软的赵澈浑身一松,噙笑闭目,后背贴上身后的门扉。   下一瞬,他皱紧了五官,从牙缝里挤出嘶痛与闷哼之音,脸色霎时又白三分——   他忘了自己后背的伤了。   “怎么了怎么了?”徐静书慌得手足无措,手伸出又缩回来。   赵澈抿唇,喉头滚了好几滚,待到忍过那股痛意,才慢慢张开眼,虚弱苦笑:“受伤了。这几日忙着赶路,没上药。”   徐静书又急又心疼地直跺脚,眼泪都快出来了:“既受伤了那就该回府上药休息,做什么非得跑过来?”   “我想……”   “你你你闭嘴!”徐静书含着眼泪瞪他,哭腔凶巴巴,“阿荞有从府中带过来一名家医,我让念荷去请她来给你上药。然后你就赶紧回去。”   说完,她就伸手要去开门。   赵澈连忙握住她的手:“若我没记错,阿荞带过来的那名家医是……鲜于大夫?”   鲜于大夫全名鲜于蔻,早在信王府还是长信郡王府时就被礼聘为府中家医之一。虽不是什么当世顶尖的名医,但处理点“给外伤上药”这种事还是游刃有余的。   不过此刻赵澈从头到脚洋溢出来的拒绝,并非不信任鲜于大夫医术的缘故,而是……   鲜于蔻是女大夫。   “我的伤在后背,要脱衣的。”赵澈别扭地轻瞪徐静书一眼。   徐静书泪目回瞪:“医家看待伤患是没有男女之分的!”   “可我这伤患看医家就有男女之分,打小就这样,改不了的,”他倔强又骄矜地略抬下巴,哼声笑道,“别担心,没事。”   这什么贵公子的破讲究!徐静书着恼:“若真没事,你会在门上靠一下就白了脸?!既不肯让鲜于大夫来,那就赶紧回去让府中别的家医替你瞧瞧。”   “没什么好瞧的,外伤而已,随便洒点‘白玉生肌散’就行,”回去后就要过五日才能再见她了,赵澈当然是要想法子在这里软毛硬泡多留几个时辰才肯走的,“要不,你帮我?”   他指了指书桌:“我坐那儿就行……咦,桌上那是什么?”   徐静书面上一僵,忙将门打开推着他往外走,无比体贴:“没、没什么。既你伤在后背,坐着多难受?去我寝房里好了!”   赵澈被这意外之喜冲昏头脑,便也忘了对桌上那个小扁盒的好奇了。   *****   进了寝房后,徐静书想起姑母的叮嘱,便转身出去唤了念荷在寝房外间候着,一则是帮手准备温水、棉巾什么的,二则,这就不算她与赵澈独处了。   这时节天气并不凉,赵澈褪去上身衣衫趴在小姑娘香香软软的床榻上,薄锦被只盖到腰际。   其实他后背的伤口并不太深,此时也隐隐开始结痂,最严重的时刻早已过去。   但那道伤口很长,几乎是从右肩胛下斜斜拉到近腰处,光看这伤势的能想到当时的形势有多凶险。   徐静书看得心疼,也没顾得上羞赧,拿沾过药酒的软棉布轻柔地替他清理伤口边沿,时不时还替他吹吹。   如此反复几回后,赵澈的背脊渐渐紧绷,耳尖透着诡异的红。   “我下手太重了?弄疼你了?”徐静书赶忙停手,关切地问。   赵澈将脸埋在枕间不吭声,片刻后才缓缓摇了摇头。   “好吧。若是疼了,你就告诉我。”徐静书不疑有它,又换了张干的软棉布来。   她怕动作太快会控制不住力道,极其耐心地顺着伤口边沿一点一点拭上去。   捏着软棉巾的指尖不经意地摩挲过他的肌肤,无端端就惹出一股酥麻麻的热烫从指尖直冲胸臆。   而趴卧在床榻上的赵澈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激灵。   徐静书慌忙停了手,满面通红地咽了咽口水。   两人都没有吭声,两道浅浅的呼吸声就格外清晰,以一种可称暧昧的姿态无形交缠在燥热空气中。   周遭四围的气氛陷入一种让人心慌意乱的怪异静谧,尴尬中透着旖旎,无措中又藏了点蛊惑人心的神秘吸力。   面前健硕紧实又线条优美的脊背让徐静书眼前蓦地浮起了小册子上的某些画面。   这让她心虚又羞臊地停了动作,闭上眼深深吸气,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这样是不对的!要心无杂念做个正直的姑娘!   然而,面红耳热、心跳如擂、口干舌燥,这些叫她忍不住颤栗的陌生感受都在告诉她……   她分明就满脑子只剩杂念,睁眼闭眼都有小册子上的画面,正直什么的,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   不用照镜子赵澈都知道,自己深藏在枕间的脸定已不复先前的疲惫苍白。   两颊烫得似乎能将枕头都惹燃了,这还能苍白才出了大鬼!   他死死将脸压向枕头,拼劲全力压制呼吸吐纳,咬紧牙关将丢脸的低吟声从喉头压下。   什么叫作茧自缚呢?他此刻的下场就生动诠释了这个词。   当小姑娘纤润柔软的指尖沾了药粉轻轻贴上他后背那道伤口,还糯声细细地问“疼不疼”时,他终于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伤口不疼,疼的是……别的地方。   很要命。比在允州孤身一人被姜家一大群喽啰提刀围攻时还要命。   当然,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嚎,哪好意思说出口。   “那个,”他费劲地稳住呼吸,闷在枕间轻道,“不用这么……麻烦的,你索性直接……拿药瓶往伤口上洒就是。”   再被她这么“摸来摸去”,怕要出大乱子。   “哦,”小姑娘不知为何莫名干咳了两声,才接着道,“好的。”   答应得非常痛快,仿佛他这提议解决了她天大困扰。   话音刚落,她以过于豪迈的姿势拿整瓶白玉生肌散沿着他的伤口豪迈洒了一通。   “白玉生肌散”这味药,直接接触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起初会有一点点刺痛感——   前提是药量不能一下给太大。   她这么整瓶洒下来,赵澈后背立时如有火烧,疼得眼前一道白光,脑门绷得直发木,哪里还有半点绮丽心思?   好半晌后,他才艰难抬起脸,扭头看向她,满眼写着痛苦、虚弱与无助:“你还真……下得去手。”   满面通红的徐静书眼中盛满无措:“是、是你叫我直接往上倒的。”   “但我没说,”赵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一次倒整瓶。”   这兔子,怕不是想弑夫?!   算了,他还是赶紧回府吧。若当真在大婚前几日丢了性命,那他此生未免太苦了。 第九十三章 ...   从回京后的第二日开始,赵澈真就没法再偷空跑去见徐静书了。一来是家中高堂严厉禁止他在大婚典仪之前去招惹那小姑娘, 二来也是他本身就很忙, 毕竟大婚前他还有一场袭爵典仪。   而相比他来说,从九月初五开始正式休沐的徐静书就闲得能磨出毛边来。   毕竟大婚筹备的一应琐事都由徐蝉、孟贞担下, 半点不需她操心,她唯一做过的事就是试了几回吉服、首饰, 眼见距九月初九的正婚典仪也没几日,她除了吃吃睡睡等着,就再无旁事要忙了。   九月初六午后, 徐静书闲得心浮气躁, 正想唤双鹂随行去赵荞说书班子今日搭台的市集上凑热闹打发时间, 门房的人就来通禀说储君府来人请她。   这是徐静书第二次被赵絮私下请到储君府,奇妙的是, 两次都为着同一人。   “陛下打算彻底公布武德元年甘陵郡王府的药童案。”赵絮开门见山。   徐静书倏地瞪大了眼, 喉头发紧, 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更不懂赵絮为何会将这种尚未公之于众的大消息透露给她。   “药童案背后牵扯着一些很复杂的事, 我不确定你能不能懂,所以就不与你多解释旁的,”赵絮神色平静地望着她, “总之, 陛下与我磋商后,初步决定在冬神祭典前就此案专开一次会审。这次会审不同于以往,除三法司派官员主审外, 还会有各地世家派人列席陪审,并且,可能还会有寻常百姓旁听。”   徐静书不知所措地捧紧了面前的茶盏,垂下眼眸,艰难从喉中挤出一句:“储君想要我做什么?”   “这会审需要摊开药童案被模糊的所有细节,主要目的是定论秦惊蛰当年在此案中的功过对错,”赵絮单手握住茶盏端起来,“若要你出面为秦惊蛰做讼师,想法子将她从药童案里毫发无损地摘出来,你敢不敢?”   徐静书陷入沉思。赵絮也没有催她,只是浅啜清茶耐心等待。   良久后,徐静书颤颤扬睫,嗓音却出人意料地坚定:“我敢。”   “若要你在摘出秦惊蛰之外,还得将矛头引向帝后层面,你也敢吗?”赵絮见她面露惊疑,忙笑着摇头解释道,“我没要造反篡位,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若你不信,待你与阿澈大婚后进内城当面问。我坦白同你说吧,这会审就是为了保秦惊蛰才开的,真正尖锐的博弈会在此之后。你要做的,只是从现有律法中找出将秦惊蛰护到滴水不漏的法子,再从当年案情疑点中寻到确凿依据,把矛头引向帝后层面。再之后就是皇帝陛下与我的战场了,不需你费心。”   听说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徐静书神色稍缓,低头抿了口茶水定神。   “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选中我?”如今她不过一个小小试俸官,连正式官职都没有,却被托付了如此重大的担子,这让她十分不解。   赵絮挑眉轻笑:“朝堂之事,有些话若是说穿,可能会显得没那么……温情。”   “没、没关系的,您说。”   “秦惊蛰是个可堪大任的好官,我不愿让她被人借此事打下去。而这场会审是前所未有的,有些话若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容易被人扭曲为狡辩,而寻常讼师不够分量站出来替她说话。我知道朝中肯定有熟悉律法又愿为她说话的人,但这事有风险,若被对手抓住漏洞,她和为她做讼师的人都会前途堪忧,”赵絮歉然自嘲地摇摇头,“而你,到开审时已有了信王妃的头衔,分量足够,又熟悉律法。更重要的是,你眼下只是试俸官……”   赵絮没将话说完,徐静书却迅速领悟了她的未尽之意——   自己眼下只是试俸官,即便这场口水仗打输了被连累丢掉试俸资格,对朝廷来说不算太大损失,至少比折进去一个正式官员要划算。   “这真相,果然不太温情,”徐静书小小声声嘟囔了一句,“好,这差事我接下。会审几时开?”   “不急,具体日期还在协商,最快也要十月底、十一月初,你大婚过后再做准备也来得及。”赵絮松了口气。   徐静书略有些紧张地直视赵絮,“储君方才说,会公布所有当年被模糊的细节,这其中包括完整的药童名单吗?”   “不包括,我知道公布名单对当年的药童们有多残忍。而且秦惊蛰从来没向任何人交出过完整的药童名单,包括皇帝陛下,”赵絮深吸一口气,避开了她的目光,“但届时总需那么两三个当年的药童站出来做人证。你放心,会提前征询他们同意的。”   “既秦大人从未交出过药童名单,储君上哪儿去找当年药童?”   赵絮摸摸鼻子:“我身为储君,自然会有一些渠道。咳,其实我也就知道三五个人而已。”   “若储君所知的那几人都不愿冒险站出来,请储君莫与他们为难。其实,我也可以做人证的,”徐静书缓缓闭上眼,唇角轻颤着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弧,“春日里来与您见面那回,您虽没将话说穿,但我觉得您知道,我也是。”   虽不知赵絮是从谁口中得知了几名药童的身份,但徐静书确定自己的药童身份一定不是赵澈透露给她的。   因为她说的是,“知道三五个”。而赵澈撑死就知道徐静书与白韶蓉两个而已。   “不,你不可以亮出药童身份,否则你为秦惊蛰说的话就难以服众,”赵絮坚决摇头,“人证的事你不必考虑,我会解决。你要记住,成败在你能否说服众人认同‘秦惊蛰在此案中无渎职之嫌’这件事,而非你站出来自曝药童身份。你的担子比他们重得多,一句话说错就会导致满盘皆输,明白吗?!”   见她点了头,赵絮才取出几份卷宗、记档交给她:“这是当年药童案的所有记档。若打赢这一仗,你前途不可限量。懂吗?”   徐静书郑重接过,轻声道:“我不敢放大话说有十足把握。毕竟还要看卷宗比对现有律法,我只能说我会尽全力。”   这些年来,秦大人为了保护药童们,真的受了太多委屈。如今,当初她保护过的小孩儿,该站到她身前了。   *****   虽赵絮说在大婚之后才开始准备也来得及,可徐静书哪里等得?当天回去后就开始细读卷宗、翻阅法典。   接下来一连数日,那些卷宗与法典简直像长在她手上似的。   九月初八大婚前夕,信王府派一位年长的姑姑来教导她新婚之夜的“某些事”时,她垂着脑袋“嗯嗯嗯”地敷衍应着,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门子都是案情与法条。   姑姑见她应声痛快,半点赧色也无,忍不住露出暧昧的笑:“寻常小姑娘此时多半羞涩拘谨,人家教十句小姑娘大约能听进去两句,就光顾着害臊了。您这般落落大方,想来都听明白了?”   “嗯嗯嗯,都明白的,劳烦姑姑费心了。”徐静书一心二用,抬头笑应。   其实她就听清这位姑姑最后一句问话,前面人家说了半天,对她全像耳旁风。   然而,到了新婚之夜,她就非常尴尬且惨痛地体会到什么叫追悔莫及。   *****   九月初九,亥时人定,穹顶天幕呈幽幽深蓝,初秋银月缀于其上,皎洁清辉洒了一天一地,皎洁、明亮又袅娜。   月下花间的虫儿蝉儿们也似有灵通,仿佛清楚今夜是什么样的日子,嘶鸣声都较往日细弱许多,轻轻的,柔柔的,无比体贴,无比缱绻。   喜房内的大红花烛火光轻曳,喜榻前的地上,一大一小两双鞋亲密依偎的景象莫名看得人面红耳热。   徐静书裹着薄锦被坐在榻上,只露出一张与彤红鸳鸯被面相映成趣的脸,乌溜溜的双眼四下游移,将喜帐四角垂悬的绞金丝流苏一条条数得清清楚楚,就是不敢看面前的人,也不敢开口说话。   她脑子像一锅被大火熬坏掉的豆腐花,混混沌沌不成形。   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景此景就是了。   昨夜那教导姑姑说了许多,她总共听进耳朵里的加起来大约都没二十个字。而之前那两本小册子,她只看了其中一本的一半。   最惨的是,那两本册子似乎是循序渐进的上下两册,她唯一看过的那半本,非常不幸……是下册。   也就是说,她知道事情的后半段大约是个什么样,但她完全不清楚该如何开局!   这真是个尴尬里藏着悲伤,荒唐中又带点无助的故事……啊不,事故。   虽说徐静书一直没敢直视自己的新婚夫婿,余光却时不时总要瞥他两眼。   他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盘腿坐在她对面,隔着薄薄锦被与她对膝相抵。也不说话,看起来似乎也没要主动的意思,就那么偏着张好看的脸笑觑她,漂亮星眸中写着“我就静静看你搞什么鬼”。   徐静书略蹙眉心,嫩生生的小红脸浮起困扰之色。   她深深怀疑,面前这人前几日在忙着袭爵的事,大概根本没空想起看“小册子”,昨夜也没有认真听别人“教导”。   他既不吭声也没动静,想必理由与她是一样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局”,所以就假装镇定从容、不急不躁,等着对方来打破僵局,好掩盖“自己其实根本就什么都不会”这件事。   他多半和她一样,不想被对方发现自己之前没有认真“学”完全程这个秘密。嗯,一定是这样的。   估摸着他和自己是半斤八两,徐静书总算没那么尴尬无措,终于记起小册子上那些画片上,两个人都是……不着寸缕的。   既她看的那半本册子是“下册”,那就只能开动脑筋倒推了。   唔,此刻她穿着中衣,他也穿着,显然就不符合顺序规程。好,懂了,要先想法子脱衣。   可惜她是个胆小的怂包,实在做不出动手扒人衣衫的大胆事。   她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清清嗓子打破一室沉默:“咳,那个,你方才沐浴时,让旁人帮忙照应了么?没、没打湿伤口吧?”   “嗯,平胜帮的,伤口没太沾水,”赵澈噙笑,嗓音温存沉柔,“怎么了?”   “那、那你沐浴过后,重新上药了么?”徐静书咬着下唇,忐忑又期待地觑着他。   “没。”   这个答案让徐静书心中涌起狂喜,赶忙咬住唇将满腹得逞的笑憋了回去。   “那我帮你上药好不好呀?别担心,这次我一定不倒整瓶,真的,你信我。”   红脸徐静书笑弯了双眼,头顶上仿佛咕噜起美滋滋的甜泡泡。   她可真是个机灵又贴心的姑娘。这样他不就得自己脱衣了?如此就不着痕迹地掩饰了双方都“学艺不精”的真相,新婚之夜,完美开局。 第九十四章 ...   彤红的织锦褥子在红烛映照下闪烁着华美光泽。在烛火的摇曳映照下,那层光泽格外生动, 如红浪轻波微微荡漾, 明艳旖旎,生动缠绵。   赵澈慵懒写意如大猫似地趴卧在这旖旎风光中, 红褥红被衬得他后背肌肤更显白皙,那道长长的伤口虽令人望之心惊, 同时也平添三分豪烈血性。   这场面,矛盾地兼具了力与美,莫名还透着点叫人脸红心跳的神秘诱惑。   徐静书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都在发烫, 赶紧使劲闭上眼, 倍感羞耻地咽了咽口水。   她紧紧捏着小药瓶, 深深吐纳着平复紊乱气息,努力摒弃着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杂念。不要轻易沉溺于美色, 毕竟现下又有了新问题。   她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比表哥懂的多一点点——   不管怎么说, 她至少还看了半本小册子吧?   这人肯定一页都没看。   要不他怎么只脱衣却没脱裤呢?好像根本不知画片儿上的两个人是什么都没穿的。   徐静书忍住挠头叹气的冲动, 噘着嘴小心地替他上药, 同时开始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云淡风轻地提醒他, 新婚之夜是要脱到一件不留的……噫,快住脑快住脑,一直想那些画面, 可真是羞到要原地燃起来了。   虽一时还没想出不着痕迹提醒他的法子, 她还是没忘分神关切他,边上药边心疼地替他吹吹。   “不疼吧?其实,你不用提心吊胆地绷着劲儿, 略放松些,我会轻轻的……”   赵澈回过头来,神色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想笑,又像是在忍耐什么。   “我真的很轻!而且每次只沾了一点点药,不信你瞧。”她无辜地亮出食指给他看。   赵澈抿住唇畔笑意,转回去又趴在枕上:“嗯,我知道。你别抖。”   这兔子怕是慌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我没抖,没抖的,”她接着上药,口中糯声糯糯地叽叽咕咕,“新婚大喜,又、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有什么好抖的?”   赵澈实在忍不住了,闷声笑得整个人轻颤起来:“你除了害怕时会抖,遇到心里没底的事时也会。你自己不知道吗?”   打小就这样,他可是早早就看透了。   “你你你瞧不起谁啊?我、我怎么……怎么会没底,”徐静书假作镇定地扭头从床头取来新的裹上药布,戳戳他的后肩让他坐起来,“学过、学过一遍的事我、我都会的,那简直是,一切尽在掌握!哈、哈、哈。”   她已经很久没有“哈、哈、哈”了,可见此刻真的慌到了极点。赵澈强令自己不能笑出声,驯顺地坐起来背对她,方便她替自己裹伤。   因伤在后背,裹这药布总需绕身一圈,她的双臂自要环过他精劲的腰身。也不知她是太过紧张心慌,还是没坐稳,缠第二圈时便晃了一下,正面扑到他后背。   猝不及防的赵澈伤口被压住,带起一阵疼。好在又经了几日那伤已在收口,这阵疼痛尚在他能承受的范围。   他稳坐如金钟,神情无甚波澜,只是稍稍蹙眉片刻。忍过这阵突如其来的痛后,背上两处软绵绵的触感让他心音猛地一重,两耳烫了起来。   “对不住,我、我一时没坐稳。弄疼你了吗?”她讪讪致歉,倏地退离些许。   赵澈轻咳一声,耳廓的热烫汹涌往下泼,一路烫过脸,再烫到脖子根。   “没事。”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嗓音已有些粗粝沙哑。   “你嗓子怎么了?”徐静书飞快地替他将伤布打个结,“口渴么?我去帮你倒水来喝吧,正巧我也渴。”   赵澈握拳轻抵在唇畔,笑音隐隐:“我去吧。”   说完,兀自下了榻去,随手从旁侧的架上取了袍子,松松披上。   *****   喜房内间的小圆桌上没有可供饮用的温水,只摆了一壶桃花酿。那是他俩今夜的“合帐酒”。   赵澈目不斜视地直接行过了小圆桌,绕过屏风出去了。   他这举动使徐静书疑惑了片刻,不过她旋即想起另一件事——   先时就光想着怎么哄他脱,自己该怎么脱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的。   这是个好机会!   她敏捷地跳下喜榻,四下里跑一圈,呼呼呼将内间的蜡烛全吹熄了。然后借着薄薄透窗的月光蹿回榻上,拿锦被将自己裹住。   烫着脸摸黑躲在被中将自己脱到只剩贴身小衣小裤后,徐静书羞到几乎要窒息,再也对自己下不去手了。   于是将脱下的中衣藏到床角后,她蔫蔫巴巴躺下,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个只露出头的蛹,长长到底叹了一口气。   哎,跟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这桩婚事她是想明白之后应下的,这新婚夫婿嘛也是她真正心爱的,所以她以为既一切水到渠成,那新婚之夜的自己该是很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   但到了此刻,她终究不得不放弃自欺欺人。   慌得满脑子浆糊、手脚僵硬、心跳如擂、血脉倒流……从容个鬼啊。   算了,她这学了半本书的人都只能做到这样,想来那位明显啥也没学的新任信王殿下更好不到哪里去。   为了免于尴尬,新婚之夜就大家各自友好安分地睡过去,等她明日偷偷补了课再说吧。   ******   赵澈回来时,面对满室黑暗,强忍许久的笑音终于轻逸出口。   这怂得,总算不再强撑着面子“一切尽在掌握”了。   “笑、笑什么笑?睡觉本、本就要吹灯的。”   她嘟囔着狡辩。   “嗯,你说得对,”赵澈笑着走到喜榻边,屈了单腿半蹲在侧,“手伸出来。”   徐静书的声音明显慌了:“做、做什么?”   “给你净手。方才不是帮我上药了?”   “哦。”她讪讪从被中探出一手来。   被灭了烛光的室内黑乎乎,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只能看个轮廓而已。赵澈拿了温水浸透的巾子,动作温柔地替她将手反复擦拭了好几回。   “那只也伸出来。”   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指尖,赵澈心中一疼,沉默地重复了先前的动作。   然后将巾子放到床头小柜上,又将先前才拿进来的温热蜜水端起:“不是说口渴?喝两口再睡。”   徐静书懵懵裹着被子抬起头,他将被子递到她唇边喂她喝下。   忙完这通后,他才重新脱下先前松松拢在身上的外袍,除了鞋上榻。   “被子不分我一半啊?”他仰躺在她身旁,鼻端全是柔软馨香的气息,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哦,要的。”   徐静书赶忙让出一半的被子给他,继而一动不动躺得僵直。   当两个人身上的热度一并拢在了被里,肌肤相贴,气息交融,那“燥热”可想而知。   赵澈侧身,展臂轻轻搭在她的腰间——   光滑温软的手感让他愣了愣,旋即哭笑不得地垂了头,以额角与她相抵。   “你抖一晚上了。”   这回她没再强撑着犟嘴说没抖,只是小小声声地问:“合帐酒,不喝吗?听说这是新婚之夜必须的规程。”   “你向来就不爱喝酒,寻常都是别人叫你喝,你不忍拂了人面子才硬着头皮喝的,”赵澈纵容轻笑,在她额角落下轻柔一吻,“管什么规程?不想喝就不喝。”   “好。”她的嗓音少了几许紧绷,有了点笑。   赵澈搭在她腰肢上的手臂紧了紧,将她捞过来按在怀中,炙烫的薄唇从她额角一路辗转而下,直到攫住她的唇,呼吸声渐渐重了。   *****   几乎在两唇相贴的瞬间,徐静书就清楚感受到这个亲吻与以往截然不同。   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能无助地将一手搭在他肩上,僵着周身听之任之。   “好可怜,真像落进狼窝的兔子。”   黑暗中,他气息紊乱的低低笑音透着眸中危险又挠人心尖的旖旎缱绻。   徐静书紧紧闭着眼,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有不安分的大手在她后背徐缓游移,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呼吸——   她怕自己一松齿关就会无法自制地发出些奇怪声音。   “我知道,你其实没有准备好,或者说你以为你自己准备好了,”他最终将掌心贴在她的后背,隐忍轻笑,嗓音低哑,“归根结底,这婚事的时机不对,至少你在决定应下的当时,并非全然甘心的。”   “我……我其实也不是,”徐静书顿了顿,才小声解释,“昨日那个姑姑来教我时,我在想秦大人的案子,没专心听。是因为没学会,所以才……”   “傻姑娘,我还不知道你?若你当真想做成一件事,是绝不会走神的。你早就说过,要攒下自己的小宅子才肯认下我这个人。当初之所以答应成婚,是因为那时除了你,没人能更好地去结府中这死结僵局,你觉你该站出来保护大家。后来你觉得,既婚事已成定局,那便按照‘成婚’该有的规程来走。”   他说话时气息尽数洒在她面上,让她眼眶都烫了起来。   听他这么一说,她才明白,这个人,好像比她自己更了解“徐静书”这个怂包。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困顿心事,他却洞若观火。   既新婚之夜按规程是该“做点什么的”,所以就硬着头皮自己脱了衣衫,却又没法子彻底下得去手。“合帐酒”分明就没想喝的,只是觉得既成婚有这规程,不喝就好像没做对,便要不安地问一句。   向来看书必定有始有终的人,只看了半本就将“小册子”藏起来。很能专心致志的人,昨夜听那位姑姑教导时一直走神在想药童案。明明记得有人专门叮嘱过,房中花烛不能吹,却还是去吹了。   她自己以为想好了要做他的妻子,可她心里某个部分却似乎还倔强牢记着最初对自己的期许。   她喜爱他,也愿成为他的妻子,这毋庸置疑。可在最初的打算里,并不是现在,不该是在她什么都还没有的现在。   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小宅子,还没有做出足够的成就让自己可以底气十足地与他比肩而立,携手此生。   或许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她心里某个角落还是有自知之明,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自己根本还没有好到配得上坦然接受这场婚礼带给她在身份、地位上的改变。   甚至配不上他这样体贴入微的温柔纵容。   “我这样是不是很糟糕。”   “我跟你说这些,又不是要怪你什么,”赵澈笑着在她颊边咬了一口,“只是想告诉你,只当一切还同以往一样。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做的人。我不会强要你如何,只请你先慢慢习惯每晚身旁都会躺个要分你一半被子的人,这样就好。等到你再不会瑟瑟发抖、手足无措时,才是我们真正的新婚夜。”   “当年我初来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的人呢?”徐静书哭了,那眼泪却是甜的,唇角也是弯弯的,“这会儿我又想,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落我手上了呢?”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对她说过,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事到如今,他依然坚守自己曾经的诺言。他尊重她曾经付出过的努力,愿意耐心等她去骄傲地挣回曾经梦想过的一切。   这样的宠爱与纵容,实在太珍贵。   所以她需得更努力,早些成为一个真正出色的徐静书。他这样好的人,就该有个足够好的伴侣。他值得。   “既我这么好,有奖励吗?”他笑着以掌替她拭净面上泪痕。   “明日给你做甜糕吃?”她自觉地贴近了他,将脸藏在他的肩窝,“做很多,只给你一个人吃。”   “那,今夜就不奖励了吗?”他先时才平复好的呼吸又乱,手也重新不安分起来。   “你不是说你没要做什么……”胸前遭袭的徐静书猛地咬唇闭紧了眼,双肩瑟缩了一下,周身重又微僵,却没有闪躲。   她是信任他的。他从来没骗过她。   果然,他的手虽然并没有安分挪开,却再无更出格的举止。   “毕竟昨夜你没听那位姑姑好好教,我只是好心,先给你补补功课。”   来自大尾巴狼的沙哑偷笑让徐静书幡然醒悟:早前是她判断失误了,还以为这人跟她一样没学会。这阵仗,分明比她懂太多!   徐静书到底没忍住,娇甜闷哼轻吟猝不及防就逸出了口。   这让她略微恼羞成怒,不知是泣是笑地颤颤碎声嗔道:“你还说……叫我就当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其实根本就,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赵澈沉声笑问,张口衔住了她的耳珠。   “以前你若这样……我还能啐你一声‘混账小流氓’。”   现在却只能说,夫君你受委屈了,请尽情享用这点嫩豆腐。   真不知她和他,谁更弱小可怜无助。 第九十五章 ...   在徐静书与赵澈大婚之后,赵诚锐如约回了钦州。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 徐蝉与孟贞均选择留在京中。   对于两位伴侣的这个选择, 他虽有些不豫,却也没什么不舍, 稍稍发了通脾气后,就让人带着府库里的大部分能带走的财物潇洒出京了。   在他的想法中, 这算是对显然已与他离心的伴侣及孩子们的惩罚与钳制,搬空府库能使他在卸下王爵、回到钦州后,依然拥有对府中众人的掌控力。   毕竟赵澈才刚袭爵, 朝廷看上去也暂无让他担朝职的动向, 他将来能有多大作为眼下不好定论, 总之府库被搬空后他就成了空壳王爵,最终还不得低头伸手向远在钦州的老爹要钱?毕竟信王府这串大大小小可都是在云端上过惯的, 要吃要喝要维持王府风光所需的开支用度, 可不是咬牙硬撑就能解决的。   不过, 他向来懒怠管家中事, 可以说对家中任何人都称不上了解。   以往怕赵诚锐会稀里糊涂捅出娄子牵连家人, 赵澈从加冠后就已让人在许多地方置下田产,还经营了好几项不大不小的产业,平日多是段玉山出面指挥人在打理。   如今几年过去, 几年前布置下的那些产业虽没至于壮大到成为举国同行翘楚的地步, 但养活一家子人还是游刃有余的。   再加上赵诚锐离开镐京去往钦州才没几日,武德帝与储君赵絮就像是同时后知后觉想起赵澈在允州立下的大功,一时间内城与储君府先后都对信王府大行了封赏。   就这样, 信王府内不但没有出现赵诚锐预料中的愁云惨雾,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松了大气,被搬空的府库虽没能奇迹般瞬间重新填满,却足够让府中一切如常。   *****   趁着光禄府给的近半月休沐,加之府中大小事也井井有条不需自己操心,徐静书便将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消耗在了书房里,接着翻看药童案的卷宗。   赵絮给她的那摞记档卷宗虽是誊抄本,与大理寺记档房内的那些母本相比却是一字不差的。   虽拿到这些卷宗已有好些天,但徐静书一直没能真正看完。不是她不专心,而是作为药童案的亲历者之一,她阅读这些卷宗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每次翻开,都不可避免会重新触及一次当年那段暗无天日的记忆。反复翻阅的同时,也是她反复撕开早已深埋在心中伤口的过程,所以接连好多天她都只看到过半便停下。   赵澈每日都与她一道进书房,倒从不搅扰她,捧一册书或几份邸报就安安静静在旁陪坐大半日,只在她痛彻心扉看不下去、面色惨白地抬起头时,才及时走过去给她暖柔的拥抱。   就这样,徐静书翻阅那些卷宗、记档的进度总算缓慢地日渐推进。   九月十二的午后,当徐静书终于将所有关于药童案的卷宗、记档彻底看完后,再也无法自制地浑身颤抖,掩面呜咽。   在此之前的每一次,她因心中旧伤被勾起的痛苦几乎全是沉默压抑的。当今日那些眼泪伴随着她小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那段阴郁苦痛的回忆就像寻到了出口。   赵澈将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她立刻伸出双臂紧紧攀住他的脖颈,将泪涟涟的脸藏进他的肩窝。呜咽声渐有放大之势,像摔倒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寻到温暖怀抱的孩子,用尽浑身力气,誓以泪水酣畅淋漓道尽委屈与痛意。   赵澈拥着她低叹一声,拍着她的后背,心疼轻道:“痛快哭过,那才是真的都过去了。”   他没有哄劝说“不要哭”,而是纵容地鼓励她哭个痛快。   因为他很清楚,她这些年始终在拼命淡忘那段记忆。可那长达半年“一脚踩在死字上”的黑暗时光烙在心上的伤疤与痛楚,岂是不想、不提就当真能永不再记起的?   徐静书哭了很久,直哭到太阳穴堵涨酸疼,四肢发软,嗓子也有些哑了,这才抽抽着揪住他的衣襟渐渐平复。   “喝水吗?”赵澈替她拭去面上狼狈的泪迹,温声轻询。   徐静书抿了抿干燥到发皱的唇,点点头。   温热茶水没过喉间,落入胃袋,她舒缓许多,这才靠在他肩头,哑着嗓小声解释:“其实我哭,也不只是因为难过。我在那些卷宗上,看到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一时百感交集。”   诚如当年秦惊蛰对药童们说过的那样,这世间是有阴霾丑恶,却也始终有光。在翻阅那些卷宗记档的过程中,徐静书除了感受到陈年心伤被反复撕扯的痛楚,也感受到许多当年不曾明了的暖。   赵澈没有嘲笑她软弱善感,耐心地接腔:“什么从前不知道的事?”   “那些卷宗记档上,有……药童们被救的前因后果,”徐静书那才被泪水通透冲刷过的眸子格外潋滟,“还记录了,事实上参与过营救的每一方。”   除了她以往知道的大理寺与皇城司外,还有下令让皇城司卫队强冲甘陵郡王府、掷地有声说出“搜查甘陵郡王府引发的所有后果由我钟离瑛承担”的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   有急令大理寺不惜一切的代价与皇城司联手进入甘陵郡王府搜集证据的赵絮;   徐静书甚至还看到,当时驻扎在京郊的甘陵郡王府兵闻讯试图进城,执金吾慕随果敢下令调了北军将他们挡在城门之外。   虽这些人当初下达“强搜甘陵郡王府”的命令,最初都只是因察觉了甘陵郡王疑似叛国通敌的种种罪行,那时所有人都没想到甘陵郡王府后院暗室内竟关着十几个快被放干血的孩子。   但对获救的药童们来说,若当初没有这些人赌上仕途前程果决下令,他们的结局,大约就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死去。   那样的话,大约等他们成了白骨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世间曾有这些孩子存在过。   时隔数年后,徐静书终于彻底清楚地知晓,当年自己和受难的陌生小同伴们的获救背后,竟有这么多的人,做了这么多事。   这些人与秦惊蛰一样,都是涤荡黑暗阴霾的光,是给予孱弱无助者生机与希望的,最温柔又最强悍的庇佑。   无论哪朝哪代,这世间从未有过至善完美,但绝不是不美。   因为总会有这样的人坚定地站在无人察觉处,拼尽全力,却沉默无语。   *****   经过了酣畅淋漓的痛哭宣泄,又一番感慨喟叹,徐静书总算缓了过来。   见她总算好些,赵澈才放下心来:“这次专为秦大人开这会审,虽是三法司主审,但陪审是以各州世家派来的人为主,还会允许一些普通百姓旁听。那些陪审中的大部分人这几年一直在试图用这案子打垮秦大人,以便让百姓相信她是个刚愎冷酷、滥用极刑的酷吏。只要百姓相信这一点,就会觉大周律的法度威严不过是因执法者心性而异的,如此律法的公信力便荡然无存了。并且,在这案子上始终站在秦大人那边的皇帝陛下及朝廷也会大损威望与民心。”   徐静书认真想了想他的话,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所以,这会审其实是三法司所代表的法度公允与朝廷威严,与陪审的地方世家较劲?双方都想通过这事将民心舆论争取到自己那边。到时若要帮着秦大人论定清白,争取主审官、陪审的理解认同其实没用,真正需要说服的是那些看热闹的百姓。”   “聪明。”   赵澈笑着在她鼻尖上轻弹了一下,惹得她红着眼娇嗔瞪过来,这才接着道:“若掰扯法条律令,三法司官员听得懂,陪审们最少也能听个半懂,但全是做白工。且不说寻常百姓能听得懂几句法条律令,便是听得懂,也没几个人会耐烦细听,更不会有兴趣去深想其中对错。”   毕竟对大多数百姓来说,只要自己没犯法,律法这件事同自己就没太大关系。法条律令枯燥艰深,不能吃又不能穿,关心它做什么?   “懂了,我最早想的应对之策打根儿上起就偏了。那我得停下换换脑子,想想怎么让不耐烦听法条的百姓理解‘秦大人处置这案子没有滥用酷刑’这事。或许可以请教阿荞?”   徐静书是个能讲道理的人,并不会因为别人指出她的错误就跳脚狡辩,反而开始积极想办法改正错误了。   “哦,对了,你往后若觉得我哪不对,直接说就是,我不生气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迂回着说。”她从赵澈的腿上站起来,捋了捋裙摆上的褶皱。   “好。那我现在就要直接说一句,你眼睛开始肿了,”赵澈跟着她站起来,“嗓子也哑。要不将事情先放放,去洗把脸再躺下歇会儿?”   “好,”徐静书尴尬红了面,揉着眼睛跟着他走出去,压着沙哑的软嗓嘀咕道,“很肿么?我是说看着你怎么变小了点……呃!”   她捂着鼻尖皱眉看着前头突然停下的赵澈:“走得好好的,做什么突然停下来?”   赵澈没答她,只是向书房外的廊柱那处道:“贞姨。您过来了怎不直接让人通传?”   虽这时节还秋高气爽,外头并不冷,可让长辈站在外面枯等总是不合适的。   徐静书一听是孟贞,赶忙从赵澈身后探出头:“贞姨……”   牵着小六儿站在廊柱前的孟贞噙笑冲她点点头,颊边有诡异绯红,看上去似乎有点尴尬:“我也刚到不多会儿,正要叫人通传。小六儿差不多该准备开蒙了,所以今日想来与殿下商量商量,看为她择哪位开蒙夫子合适。”   “表姐眼睛眯起来啦!”小六儿捂嘴笑起来。   徐静书被这小小姑娘笑得不好意思了,便道:“那你们谈,我先去……洗个脸。”   说完对孟贞行了个晚辈礼,红着脸走了。   “还笑?不是教过你要改口叫大嫂么?”赵澈对那个最小的妹妹随口笑言后,又对孟贞道,“贞姨,进书房坐下说吧。”   孟贞近前两步,又将小六儿拉到跟前捂住她的两只耳朵。这才尴尬又严肃地对赵澈道:“虽你如今是殿下,可有些事,我还是得说你两句。”   “贞姨请讲。”赵澈茫然蹙眉,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虽说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克制不住是常情,”孟贞压着嗓音,小心地左右看看候在廊下的侍者们,确认无人偷听,这才接着道,“但你为人夫婿的总该多些体谅怜惜。这大白天的,就在书房,你也真下得去手!她嗓子都哭哑了!”   先时徐静书裙摆上的褶皱,微乱的鬓发,红肿的双眼,绯红的面颊,沙哑的嗓音……   这些细节在孟贞看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眼前这不知节制的小子真是太禽兽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按说长辈不合适多嘴小夫妻的房中事,但徐静书也算是孟贞看大的,孟贞向来都护着她。   这下轮到赵澈尴尬红脸了:“若我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您信吗?”   真是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啊。 第九十六章 ...   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后,徐静书终于能完全彻底地将自己从“药童案”中抽离出来, 站在真正冷静公允的立场将卷宗再次详读一遍。   这一遍, 许是因为摒除了自身杂念的影响,她渐渐就从中看出了些许从前没有察觉的异样端倪。   徐静书指尖点在卷宗上, 虽脸色有点白,眼神却澄澈坚定, 面对这个案子已不像之前那样难受了。“欸,当年在甘陵郡王府被捕的几个方士的供述是,当初每日从药童们那里取的血, 加起来约莫有将近五碗。”   虽她自己也是亲历者, 但被关在暗室的那半年里她多数时候都是混混沌沌的, 只知道自己每日会被人灌药,通常每隔一两天被取一次血。至于别的小同伴是否也是这样, 她并不清楚, 所以之前一直没想过“每日总共到底取走多少药童的血”这个细节。   对面桌案上的赵澈放下手中的笔, 抬头望过来:“怎么?”   “你想, 他就一个人, 每天喝五碗血不是很奇怪吗?”徐静书蹙眉抿了抿唇,端起手边茶盏,恨恨咬牙, “这分量难道是一日照三餐喝, 完了还加两顿宵夜?!”   虽还没理清这个细节具体古怪在哪里,但徐静书直觉这背后有惊天秘密。   赵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指节轻叩桌面, 垂眸浅笑:“储君之前交付这差事给你时,除了让你力证秦大人没有滥用极刑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交代吗?”   “她说让我把矛头往……”话说一半,徐静书惊恐地瞪眼看向赵澈,才咽进去的那口热茶仿佛哽在喉间下不去了。   当时赵絮让她在摘出秦惊蛰后,把矛头引向帝后层面。那时赵絮说,“再之后就是皇帝陛下与我的战场了”。   见赵澈神情沉重地略略颔首,徐静书放下茶盏,开始无助而疯狂地乱薅自己的头发,口中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皇后陛下?!那些血分给皇后陛下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皇后陛下呢?”   在徐静书朴素的观念里,能成为“皇后陛下”的人,虽不至于就事事完美无缺超脱于凡人之上,但再怎么说也不该荒唐到这种骇人听闻的地步。   徐静书已震惊到无以言表,将自己精致的发髻刨得一片凌乱,步摇、珠花欲坠不坠。   “这事,皇帝陛下知道么?”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赵澈叹气:“不然你以为,为何从武德元年下半年起,皇后陛下就‘玉体违和’,数年未在公开场合露面?”   公布并处置皇后陛下的罪行,背后牵扯的事情可比当初处置一位郡王要复杂得多,一着不慎,甚至可能引发朝局大动。这点徐静书还是想得到的。   “难怪储君说,之后就是皇帝陛下与她的战场。”她神情复杂地望着赵澈。   赵澈的神情比她更复杂:“别薅头发了,求你。”   他有预感,等会儿出去时,大概又要有嘴说不清了。   *****   随着赵诚锐的离开,信王府内的人与事竟愈发井井有条了。   三公子赵渭一边思索着“来年究竟是考官还是考国子学”的大难题,一边经营着他那间神秘的小工坊。接连出了“十二小人儿报时钟”、可用于精密测距的矩形十字仪等奇巧物事后,不知怎的就引起了少府铸冶署与工部的关注,据说近来已接受这两府出资委托,正在尝试钻研一种可用于官驿载客的“记里车”。   四公子赵淙在明正书院的学业非常顺利,虽做不到六门甲等,但在学子中也算拔尖那拨,将来考国子学应当是十拿九稳的。   小五姑娘赵蕊结束在神武大将军钟离瑛门下受教的生涯,准备来年投考雁鸣山武科讲堂,显然将来是有志向从戎做小将军的了。   而小六儿赵蓁则拜到“京南罗氏”四姑娘罗悦凝门下受教开蒙。   “京南罗氏”是前朝望族,祖上出过帝师,出过龙图阁大学士,还有画像挂在凌云阁的功勋名将。到前朝中期逐渐淡出朝堂以行商为主时,又接连出了几代举国首富,还出过一位与夫婿共同执掌藩地军政大权的王妃,这位王妃的长女还是位名载史册的大鸿胪卿,立下过“带领十六人使团沿海上通路与近二十国建立邦交”的辉煌功业。   如今“京南罗氏”虽仍以行商为主,在朝局中却也有一定特殊地位,且这个家族在学养上的传承亦不容人小觑。四姑娘罗悦凝便是如今最年轻的学士,赵蓁能拜在她面前开蒙受教,能学到的东西显然很多。   自小六儿开蒙受教后,孟贞也就彻底闲下来了,毕竟赵荞的说书班子和她带人办的那份杂报渐有向各地开花之势,也不需她这个做母亲的操心什么。   于是孟贞便与徐蝉一道,出人意料地去了原国子学祭酒郭攀卸任后在镐京北面远郊顺承县开办的私家书院,成了那书院里年纪最长的新进学子。   等远在钦州的赵诚锐收到赵澈传来的第一封“礼节性”家书,看到这种种,那脸色,真是百般滋味都在了。   没了他的信王府,不但不像他想的那样鸡飞狗跳一团糟,反而欣欣向荣,连那两位在他看来早已让人索然无味的伴侣,都生机勃勃如回年少。   *****   到了九月中,徐静书就结束了休沐,重又开始每日前往光禄府点卯忙碌,但私下里也没停止继续琢磨会审讼辩之事。   她在散值后回柳条巷找了赵荞几次都扑空,最终不得不揪着赵澈衣袖去了城西夜市,找到正在“馔玉楼”某间花阁里忙事的赵荞。   “馔玉楼”徐静书之前是来过的。四月里武英殿庭辩大胜当晚,赵澈就是在这里给她订的小宴。   花阁里有好几个看来像是赵荞手下的年轻男女,似乎正在向她禀什么事。   “大哥,大嫂!你们先坐,我马上就好!”赵荞中气十足地招呼一声后,又低头拿炭笔在册子上记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天书”。   徐静书与赵澈倒也不催她,在小圆桌旁坐下,耐心等她忙完。   赵荞又低声问了几句,飞快写写画画后,便让那些手下们先行退下了。   “扰你做正事了是么?”徐静书有些抱歉。   “咳,他们在坊间搜罗各种趣闻轶事、大小消息,每日都要来找我回禀的,碍不着什么事。”赵荞笑嘻嘻起身,拎了裙摆去吩咐门口的人添茶果点心。   “你怎么知道阿荞在这里?”徐静书好奇地看向赵澈,“她在这里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客人。”   赵澈握拳抵唇,轻笑:“这里如今算她的地盘。”   赵荞回身正好听到这句,叉腰笑得猖狂,口中却谦虚:“不敢不敢,眼下只一半算我的。”   “一半?”徐静书疑惑地以指尖轻点下唇。   “我打最开始就想盘下这里,方便搜罗消息么。可我手头紧巴巴,父王本就不高兴我做这行,不管我死活的。最后还是两位母亲和大哥贴了我些,加上我手头攒了多年的零花钱,又卖了些首饰,加起来就够买下这里一半。还好这家东主名下产业多,本也是愿意把这里转售给人的,我就和他家谈好先付一半,等我把剩下一半尾款付了人家才会将契书过给我。”   听赵荞这么一说,徐静书立刻道:“姑母和贞姨给我的嫁妆里有的大概五百金,我没动的,给你付尾款用,够吗?若是不够的话……”   她看向赵澈:“我记得你说过,玉山夫子有帮忙打理一些产业,如今已经在赚钱了?还有之前皇帝陛下和储君给的封赏,除了那些瓶瓶罐罐珠宝古玩,有金银么?”   她这新任信王妃完全是个吃粮不管事的,府库账册她到如今都没看过一眼,也不懂自家府中如今到底还有多少现钱。   赵澈还没答话,赵荞先乐坏了:“动什么府库?别逗了,你是要帮我把这条街买下啊?”   她乐不可支地坐下,摆摆手:“两位娘亲和大哥帮衬我一半就很好了,剩下的我慢慢挣。若年底之前能谈妥通路将我那杂报卖到允州、淮南、庆州、上阳邑,最多到明年夏天就够付尾款啦!对了,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哦,对,”徐静书赶忙点点头,“我特地来请教你一些事的。”   她简单说了朝廷要开会审的事。   赵荞听得眼前一亮,拿起笔唰唰唰又开始写写画画:“几时开啊?主审官谁啊?陪审……”   “笔放下,”赵澈淡淡笑瞥她一眼,“朝廷还没定下日期,这事现在还不能让你拿出去讲。”   “你要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赵荞不太敢和兄长讨价还价,就转去向徐静书卖乖,“但你得答应,只要日期一定下来,记得立刻告诉我噢!”   “好,成交,”徐静书笑眼弯弯,“我要给秦大人做讼师,如今正在做准备。到时是这样的……”   她言简意赅说了会审时的局面,又说了自己在筹备中的困惑。   赵荞虽读书不行,脑子却灵性得很:“懂了。你意思就是,到时的成败,主要在于你能不能让旁听的百姓明白,‘秦大人当年那样处置是合理合法,并非滥用极刑’,对吧?”   “对,”徐静书扁扁嘴,“我若将案情抽丝剥茧,再比对法条,那寻常百姓肯定不耐烦听。”   “那当然,就算耐烦听,他们也未必听得懂,”赵荞一手环在身前,一手摸着下巴,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寻常百姓真正关心的哪是药童案隐瞒了些什么,说穿了他们想知道‘秦大人到底有没有滥用极刑’而已。旁的事,你就讲出花来他们也听不进几句的,案情不用讲那么复杂,法条么简单说清楚就行,你就该着重讲讲当初为什么判那极刑。”   不得不说,赵荞这些年在市井间还真不白混,对寻常百姓的所想所愿非常清楚。   与赵荞谈过这回后,徐静书脑中彻底清晰了。 第九十七章 ...   武德五年十一月十二,由御史台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分别派官员联席主审, 三等以上封爵勋贵、宗亲、各州府世家派员出席陪审, 在大理寺外特意起的高台上,展开对“大理寺少卿秦惊蛰在武德元年药童案中是否有滥用极刑以及渎职之罪”的会审。   说是会审, 其实也是公审。闻讯而来的百姓密密匝匝站在皇城司卫戍列阵隔出的警戒范围外,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台上发生的一切。   主审官让人简单重述了当年甘陵郡王案后, 淮南程氏家主以“淮南百姓”的名义,率先站出来针对秦惊蛰发难。   庆州方家也用了同样伎俩,张口就是“庆州百姓对此深感不安”。   接着, 滨州、吉云州等几地的人也站出来跟进。   最后, 遂州方面派来的资深讼师同样以“遂州百姓”的名义, 补刀控诉:“所以,秦少卿在案情含混不明有所隐瞒的前提下强硬妄动极刑, 处置的还是帝后所出的一位郡王, 手段之酷烈实属罕见, 这难道不是用典过重吗?试想, 她连对帝后所出的甘陵郡王都能用此重刑, 若换了是平常百姓,又将是怎样下场?”   在这些人接连不断地推动下,围观的百姓已开始交头接耳、窃窃议论起来, 再看向秦惊蛰的目光就都有几许复杂意味, 气氛渐渐转往对秦惊蛰不利的方向。   徐静书看了一眼身旁的秦惊蛰。   身着常服的秦惊蛰坐在主审台下右手侧,没有半点受审者该有的颓丧低迷,更没有因为处境不妙而生出慌乱。她就冷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粉墨登场, 唇角勾起洞察一切的泠然笑弧,镇定得仿佛她才是今日的主审官。   许是被她感染,徐静书也忍不住跟着弯起了眉眼。   这是大周立国以来首任大理寺少卿,是众人口中的“芙蓉罗刹”,五年来审过的大小案件不知凡几,向来只有人怕她,没有她怕人,这点场面还真不够她瞧的。   之后,允州、利州、沧州、临州、上阳邑等地派来的人也分别出来发表了意见,措辞态度上倒是比之前那拨人要中立许多,主要是针对“药童案”被模糊的细节讨个明确说法。   随着主审官抬手示意,徐静书扭头对上秦惊蛰的目光,向她露出一笑,而后,从容登场。   徐静书今日未着试俸官袍,也没有王妃华服,仅一袭粗布素衣,领口、绣口朱绣滚边,嫩生生小脸上无脂粉妆点,周身无佩饰点缀。   就像从高台之下误闯到这个场合里来的一个俏丽却平凡的懵懂少女。   她没有看主审官,也不看对面那些虎视眈眈等着挑她错处,以便群起而攻之的陪审。   她旋身面向高台下的围观百姓,苦笑摇头:“方才有好几位大人说,当年秦大人对甘陵郡王极刑处置之举,让天下百姓不安、惶恐,却敢怒不敢言。可是,你们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她目光逡巡过下面围观的人。平和,柔软,澄澈。   “武德元年公审甘陵郡王时,也是在这里搭的高台,”她轻轻以脚尖点点脚下的高台,又抬起手,掌心朝上,指指台下某处,“那天,我就站在那里。那时的我就是‘你们’中的一员。我这人天生记性好,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天秦大人宣布对那人判处极刑时,我们分明全都在拍手称快!”   俗话说“贵人多忘事”,其实平凡的芸芸众生才是最健忘的。因为成日都在为养家活口、吃饱穿暖而奔忙,哪里真有闲情去清楚记得那么一桩与自己没有切身关联的案子?   正因为记忆模糊,才会轻易被人引导、利用。   “药童案隐瞒了什么,我们先不谈。方才大家都听到了,当年甘陵郡王是‘数罪并罚’,这意思就是他犯下的罪行多了去了!当年秦大人当众宣布过他所有罪状的,大家应该还记得,他被处以车裂极刑,从来就不仅仅只是因为药童案!违抗圣谕、私调府兵、意图谋害重臣这些就不说了,听起来和咱们寻常人干系不大。可他炮制的‘京南屠村惨案’,大家都忘了?镐京南郊钟村一百多个手无寸铁的村民,在睡梦中被甘陵郡王的爪牙屠戮殆尽!”   “他在雁鸣山上埋了那么多黑火意图诱杀贺大将军时,山脚雁鸣山武科讲堂里还有一百多个十来岁的学子!若不是贺大将军和雁鸣山讲堂的几位典正处理得当,恭远侯随后又带府兵赶到控制住了局势,整个雁鸣山前山都会被炸成废墟,那一百多个孩子就将灰飞烟灭!”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他通敌叛国!在复国之战打了十几二十年,刚刚才驱逐了入侵之敌、收复故土河山的武德元年七月,通敌叛国!那滢江里还飘着阵亡将士和枉死百姓的尸骨!无数至死不得归家的亡魂还在天上看着!”   “凭这种种所作所为,不够他死吗?!”   徐静书红了双眼,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么大声地说这么多话。   这一次,她没有抖腿。而是全身都在颤抖。   此刻她通身的颤抖绝不是因为恐惧或畏怯,而是台下众人的高声应和。   该死!   小姑娘你说得对!   秦大人判得没错!   他们虽不懂律法,不明白朝堂争斗中的那些博弈与手段,甚至记性还不大好,时常稀里糊涂被人利用。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始终秉持着最朴素最温厚的是非观在看待这世间百态。   *****   徐静书慢慢转过身看向高台左手侧从各地赶来的陪审们。   “《圣政》开篇第一卷 ,第十二页第七行:叛国罪为首恶罪行之一,当以车裂处之,以儆效尤。诸位大人,请问谁要站出来为甘陵郡王喊冤?”   对面半晌没人吭声。   徐静书略抬着下巴,红着眼睛瞪着他们。一直瞪着。   良久的沉默后,淮南程氏家主清清嗓子,沉声道:“但《圣政》中可没说能对一位皇子处以车裂,也没说是‘当众’车裂!”   “‘以儆效尤’四个字,程大人不会不清楚吧?请您指教,若不当众,该如何儆这效尤?”徐静书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透红的眼底已涌起一种锐利的锋芒。   她的对手乱中出错,露出个致命破绽而不自知。   不幸的是,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兔子徐静书,而是,猎人徐静书——   “且不提秦大人在判赵旻极刑之前,皇帝陛下已下诏废其为庶人。单就《圣政》这条律法来看,也没说过‘百姓犯不得的叛国大罪,皇子却犯得’!”   这掷地有声的惊天一言,台下百姓大都已非常清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了。   她这句话没有晦涩艰深的律法与玄机,却是所有百姓想说而说不出的心里话。   虽谁都懂这世间并不可能事事公平,但叛国这样的大罪,寻常人该被车裂,皇子就可免?没这道理啊!台上小姑娘都讲了,律法没这么说!   对面见势不妙,有好几人同时站起来,急急圆场救火:“今日也没谁要给甘陵郡王翻案啊!会审所要定论的,不是秦少卿在药童案中有所隐瞒这事是否有渎职之嫌么?”   主审台上的三法司官员一番合计后,由刑部官员出声导回正题。   于是对面又重振旗鼓,依次站起来揪药童案被隐瞒之事。   他们提出的大多数质疑点都没有超出徐静书预判过的范畴,应对起来可以说是毫不费力。   “秦大人为什么要隐瞒?”   徐静书笑得很冷,抿了抿后,说出了原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有勇气当众宣之于口的秘密——   “因为甘陵郡王听信那些走歪路的方士糊弄,以为用这些孩子的血炼出来的药可解百毒、长生不死!他们每日被灌药、取血,长达半年!最后能活着被救出的就那么十几个了!”   “若诸位今天非要逼得秦大人当众公布那年的药童名单,不是不可以,但是,”徐静书以冷厉的目光扫视对面那些人后,再环顾围观呆若木鸡的围观人群,“请在场各位今日赞同公布名单的人先签生死状。数年过去,药童们的血早已于常人无异,但这消息一出,绝少不了心怀歹念的人会想拿他们的命来试试!若将来药童名单中的任何一个死于人心歹念,今日要求公布名单的人全都以同谋杀人罪论处,你们敢吗!”   天空有浓云滚滚,似要落雪了。   大风呼呼刮起来,徐静书的衣摆迎风鼓张,这使她看上去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凛凛威势。   明明她提的这个要求毫无道理,便是大家都同意,主审官也不会同意。但陪审中的那些人竟无一人出言反驳她这荒唐狂肆之言,台下百姓也是纷纷摇头摆手。   只有庆州方家还想搏一把,以不大不小的音量道:“既你说那些孩子的血有那般效用,而名单又只秦少卿一人知晓,那谁知会不会早就被……”   他没将话说完,留了一个格外引人深思的恶毒余地。   这是想让百姓去猜疑,秦惊蛰一直不愿吐露药童名单,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在取用那些药童的血。   这些人真的很擅长“杀人先诛心”这招。   人群中,有一男一女两个长帷帽遮至半身的人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臂。   冬寒已至,他俩却不约而同地穿着宽袖衣袍,内里竟像特地未着中衣,举起手臂时宽袖立时下滑至肘,手腕上重重叠叠的陈年旧伤触目惊心。   “我们,和我们的同伴,活得好好的。多谢秦大人庇佑多年!”   众人哗然,方家的人也坐不住了。毕竟这是他们最后一张牌。   接连有三个方家人都站了起来,片刻后其中一人才恼羞成怒般喝道:“随便找个手上有伤的人藏头露尾喊两句,就能冒充活着的药童了吗?!”   两名帷帽人中的那名女子想要掀开帽纱,却被身旁那名男同伴拦下了。   “报上身份这种事,还是我来吧,我比你安全些。”   他拨开人群一直走到皇城司卫戍们面前,才将长帷帽掀开,仍在地上。   这是一张台上不少京官都熟悉的脸。毕竟他之前担任殿前纠察御史时,好些人在候朝时被他指正过仪容或言行。   徐静书更是目瞪口呆。那个被拦下的女子,她从声音和身形已猜出是白韶蓉。但这一位,却真真是让她眼珠子都要落出来。   万万没想到,他也是当年的受难同伴之一。   “御史台都察院八等秉笔御史申俊,”申俊腼腆笑笑,“各位大人若对我药童身份存疑,可请信得过的医家验伤,也可上我老家问问当年我被送回去时,是何模样。”   真的假不了。   陈年取血伤、当年曾出现在京城附近、被送回家时的凄惨与惶惶不可终日,只要在这些细节一一严丝合缝地对上,药童身份基本就坐实了。   这就是秦惊蛰从最开始就严守药童名单的原因。   只要稍稍露出蛛丝马迹被有心人顺藤摸瓜,他们几乎在劫难逃。   申俊站出来彻彻底底的自曝身份,算是以命为秦惊蛰做了保——   她保护了药童们,没有偷偷将他们关起来取血。   事已至此,秦惊蛰当年在处置这件事时,就只剩一个把柄可以给人攻击了。   徐静书赶忙敛起心神,专注地看着对面突然站起来的允州姜家人。   上回赵澈在允州连取姜正道、姜万里两颗人头,摁着他们接受了朝廷的谈判,交出允州地方军政的实际控制权,这对姜家来说无疑是一次重挫。、所以今日他们态度一直很谨慎中立,并没有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甚至还显得有理有据。   “秦少卿护那十几个孩子免于被人歹念荼毒而隐瞒药童名单,这无可厚非。可她刻意隐瞒、模糊案情细节这事却不合法理。大理寺身为法司,首要便是遵循法度。秦少卿结案后却蓄意隐瞒模糊、案情,作为法司高阶官员,这样的行为恐怕有所不妥。今日这会审需定论的总要议题之一,不正是秦少卿有无渎职之嫌吗?为何一直避而不谈?”   徐静书双手负于身后,看着天空飘下的零星雪花:“根据药童案卷宗记载,被捕方士们供述说,当年甘陵郡王府每日取血五碗,单只甘陵郡王一人喝,怕是会撑死。卷宗里还有甘陵郡王府几位侍女的供述,声称每日会轮流将一个食盒送至内城门口,交由皇后陛下宫中的一等女官亲自收取。允州姜氏乃皇后陛下母家,有些话你们去问或许比较方便。若能问清楚当年皇后陛下每日收到甘陵郡王府送去的食盒里装了什么,大概就能清楚秦大人为何模糊案情细节的另一层缘由了。毕竟她只是大理寺少卿,有些事,不是她可以轻易做主的。”   当她话尾悠悠落地,大家除了瞪眼屏息,谁都发不出声来。   四下安静极了,静得似乎能听到每一片雪花坠地的声音。   徐静书回头看向秦惊蛰时,唇角才一弯,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从被秦大人保护着站在台下的孱弱看客,变成此刻站在这里反过来保护秦大人的讼师,这段路她走了五年。   她终究实现了十一岁那年的心愿,没有辜负所得的救赎与庇护,也没有辜负秦大人当年的祝愿。   她看看台下已悄然退出人群的申俊与长帷帽遮身的白韶蓉,泪中又有了笑。   她和同伴们都做到了。   当年秦惊蛰让他们好好地长大,如今他们一个个勇敢站到她身前,让她看见,我们长大了,我们很好。   将来,还会更好。   会和你一样,成为手执明火涤荡阴霾的勇者中的一位。   徐静书什么也没说,秦惊蛰却像读懂了她含笑泪眼里所有的心语。   当年做出保护那些孩子的决定时,秦惊蛰并没有想要什么回报,甚至不认为他们都会记得她。   可今时今日,他们在长大后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她面前,让她知道,他们记得。   这位被坊间称为“芙蓉罗刹”、“冷面酷吏”的大理寺少卿,第一次在人温柔了眉眼。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到,她坐在那里徐徐仰面,唇畔扬起,任风拂乱鬓发,任雪沾上眉睫。   就那么笑着笑着,眼角沁出一颗颗晶莹泪珠。   风雪过后,就是生机勃勃的大晴天了。 第98章 终章   在陪审各方提出质疑询问,徐静书代秦惊蛰进行辩驳答询至陪审再无话问后, 三法司主审便让在场百姓做出表决, 并将多数人的表决意向作为最终审议的参考之一。   当高台下的围观百姓大多站到秦惊蛰那边后,陪审中那几家原本想借此案再度煽动民意的那几家心知大势已去;而真正关心当年案件判罚是否公正的陪审们也得到了满意答案, 于是陪审各方表示认同了秦惊蛰当年“不公布药童名单”的做法,并撤销对她“滥用极刑”的质疑。   至于皇后陛下在当年“药童案”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个真相并不是在此时此地就能得出结论的,众人默契地暂且按下不表,只待择日在朝会上进一步“探讨”。   今日会审的议题本就是秦惊蛰之事, 既百姓认可、陪审也无异议, 三法司派出的主审官们便当众按律定论。   惊堂木一拍, 终于彻底还了秦惊蛰清白。这意味着此后若再有人公开以此案质疑她为官操守,便可以“造言谤官”之罪论处。   为了今日这个结果, 徐静书已心神紧绷、绞尽脑汁两个多月, 眼下大局落定, 她本以为自己在这一刻来临时会狂喜, 会嚎啕, 会有感慨。   可当徐静书隔着纷扬雪花对上秦惊蛰那欣慰含笑的美目时,只觉脑中就剩一堆被榨干水分的碎豆腐渣,除傻乎乎回她绵软笑脸外, 喉咙里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   申时回到信王府, 裹了大氅捧着暖手炉后,长久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徐静书渐渐感到疲惫, 两眼发直愣怔半晌,虽始终觉得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可就是想不起究竟是什么。   喝了半碗肉羹,又简单沐浴后,徐静书在念荷的照应下早早上了榻。   她已有快两个月没有真正安稳睡过,此刻心无挂碍,加之大雪天的暖被窝又格外让人好眠,头才沾枕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沉沉入梦。   这一觉从黄昏睡到子时。   徐静书迷迷糊糊翻身仰躺,糯绵绵地哼唧两声,掀开眼缝觑着床帐顶傻笑片刻后,猛地惊坐而起,终于明白自己忘了什么事。   早上赵澈似乎与她一道出门去的大理寺,可到了大理寺之后……他人呢?!   怎么也想不起是几时将自家夫婿给弄丢的,这让徐静书慌得两耳嗡嗡直响。要完要完要完。   【新任信王妃徐静书在会审台上大显神威后,脑子累断片儿,回府睡到半夜才惊觉自己早上带出去的夫婿不知被她落哪儿了!】   如此耸人听闻的猎奇之事,若传了出去,怕是能荣幸地被登载到赵荞名下那份杂报上!   她着急忙慌地掀被下榻,连外袍都来不及裹一件就往外跑去——   才绕过屏风就撞进赵澈怀里。   他应当是才沐浴了没多会儿,披散在身后的发尾还有些微水气。   “大半夜的,外头还下着雪,你袍子都不披一件就往外跑?什么事这么急?”赵澈微恼蹙眉,将她打横一抱就往里间回。   哦,没弄丢,他自己回来了。幸好幸好。徐静书攀着他的脖颈悄悄松了口大气。   将脸藏在他肩窝里,滴溜溜转了几回眼珠后,徐静书果断以过分甜腻糯软的笑音掩饰心虚。   “我就是醒来发现你没在,这能不急吗?我可时时将你放在心上的,一会儿不见都要找找才行!”   哪敢说是因为到这会儿才想起他这个人来?这不找收拾么!她还是很识时务的。   赵澈将她安顿回被窝里,双手捏着被沿按在她两肩上,垂脸凝着她,神情十分古怪。   本就心虚的徐静书被他盯得个面红耳赤,偏又无处可逃,只能清了清嗓子,撇开脸:“看、看什么看?”   “时时将我放在心上?嗯?”赵澈笑意不善,“那你知道我今日将你送到大理寺后是几时离开的?之后去哪儿了?”   徐静书心知有诈,不敢乱蒙,只能嘟嘟囔囔耍花腔:“做什么突然问这个?”   “哼。”   赵澈轻轻在她心虚到发烫的颊边揪了一把,旋即也上榻缩进被中,却只是靠坐在床头,从旁侧小柜取了册书来。   徐静书自知理亏,赶忙侧过身软搭搭朝他挨近,咬着下唇笑弯了眼仰脸望着他卖乖。   “哼什么哼?”   赵澈丝毫不为所动,目不斜视地翻开手中书册:“昨日下午内城来了传令官,让我今日午时之前去内城面圣。”   “昨、昨日下午?”徐静书做恍然大悟状,“哦,对对对,我方才睡迷瞪了一时没想起来,昨晚吃饭时你明明告诉过我的。”   为着今日的会审,她这两个月宛如走火入魔,昨日更是因事到临头而紧张得脑中一片空白,这会儿根本不太想得起昨日具体做了些什么事。   “昨晚吃饭时你在看今日的陈词手稿,我根本就没机会同你讲话,是你和我一起见的内城传令官,”赵澈毫不留情戳破她的自欺欺人,“早上我从大理寺离开前同你说了直接进内城,你还叮嘱我路上小心。”   为了秦惊蛰的事,这俩月他这个新婚夫婿对徐静书来说差不多就是件会说话、会走路、能暖被窝的摆件,就这样还敢大言不惭地说“时时将他放在心上”?   “兔子大了就没什么良心的。”赵澈语气酸啾啾地又翻了一页书。   “瞎说,我的良心活蹦乱跳,”徐静书弱弱伸手环上他的腰,整个人正面贴向他的身侧,糯声认错,“我就是这两个月太忙了,脑子不够使……”   忙碌,紧张,怕会审上说错话被人抓住把柄。哪怕事前所有知情者都告诉她准备得已足够充分,她还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嗯,知道你这两个月累坏了,”赵澈噙笑的目光终于从书册里温柔轻垂,腾出一手来捂住她的眼睛,“逗你的,没生气。”   徐静书这才唇角弯弯地又朝他挨近些:“我今日可厉害了,可惜你没瞧见。”   “虽没瞧见很遗憾,但也听说你有多厉害了。京中消息传得很快的,这会儿怕是连各家墙角的耗子都知你的威风,”赵澈笑着摸了摸她红扑扑的脸,“下午你睡着后,顾沛远派了人来说让你明日起暂不必到光禄府点卯,先休息一段时间。冬神祭典后朝廷对你会有别的任用。”   “别的任用?”徐静书美滋滋打了个得意的小呵欠,“总算不用继续做试俸官了,哈。”   这几日内城不停在宣召宗亲、重臣面圣,并在暗暗调整各部人员,陆续拔擢不少年轻官员,其实就是武德帝在为冬神祭典做准备。   目前的打算是在冬神祭典时宣布皇后在当年药童案中的同谋罪行,对她做出处置的同时,武德帝也将罪己退位,年后储君赵絮就要正式登基成为陛下了。   为了平稳完成这次权力交接,近来内城可说是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连带着赵澈也忙得脚不沾地。   “对,很快就不是试俸官了。不过有几位大人同时点了你的名,如今还没定下让你去哪部,总归不会差,安心睡吧。后天下午皇伯父要在内城设宴,各宗亲府邸都会受邀,咱们也要去的。”   赵澈熄了床头烛火,躺进被窝里,有些心疼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又亲了亲她的下眼睑。   窗外夜雪扑簌,室内幽暗暧昧,这让徐静书无端端有些紧张,靠在赵澈怀里不敢动弹,却也没逃,就僵着。   半晌后,她有些扛不住这种气氛,鲜活的“良心”又开始咚咚咚跳个不停了。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赵澈的进一步“动作”,反倒听见他浅清的呼吸越来越平稳。   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徐静书扁了扁嘴,紧绷的身躯渐渐柔软下来,不知不觉又重新沉入黑甜梦中。   在她睡沉后,无奈的赵澈小心翼翼将她从怀里挪开些,蹑手蹑脚掀被下榻,抹黑拿了件披风出去了。   他径自行到寝殿门外不远处的廊下,站在风口看着面前纷纷扬扬的夜雪,任由呼啸寒风扑面吹灭满心的躁动火焰。   巡夜的侍卫们诧异地看过来。   “殿下,您这是……”   赵澈面无表情:“兴之所至,趁夜赏雪。”   *****   翌日清晨,徐静书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问了人才知赵澈去储君府议事了。   雪后初霁的好天气,无事一身轻的新任信王妃殿下徐静书做贼似地叫来念荷。   “我之前让你悄悄收好的那个小箱子呢?”   “哦,在我房里呢,没人动过,锁得好好的。”念荷应了,赶忙回房将那小箱子取来。   徐静书接过箱子抱在怀中后,就一溜小跑着躲进书房里,将门闩紧。   抖着手从荷囊里取出小箱子的钥匙后,她早已经从头发丝红到脚趾间。不过她没有停下,颤颤开了锁,深吸一口气拿出里头的两本小册子。   她不是半途而废的人,该学的东西一定要学完。毕竟还欠着那谁一个新婚之夜不是?眼下正事忙完,趁着有空,该清偿的“债务”也不能再拖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总算步骤严谨到底从上册开始看起。   虽羞得头顶冒烟,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将册子上的画片与配文认真看完,偶尔遇到困惑处还会停下来,双手捧着大红脸蹙眉思索,谨慎揣摩。   到了下午,她就已经明白“新婚之夜”该做些什么了——   首先,要有一身比较好脱的薄纱袍子。   这个事情并不难办。   当初孟贞给她的嫁妆里有几身金红叠山绫袍子,轻、薄、透、柔,在她看来穿了跟没穿差不多,孟贞却说是新婚夜的上佳穿着。   鬼鬼祟祟回寝殿翻了好半晌,徐静书总算从柜子最深处翻出那羞人的叠山绫袍子。   怕被旁人瞧见,晚上沐浴时她特地拿了件黑漆漆的大氅将叠山绫裹在里头抱去沐室的。   戌时近尾,赵澈沐浴过后回到寝殿,才绕过屏风就愣在那里没再挪步。   徐静书虽是好端端躺在被窝里的,却特意将两手伸出来压在锦被上。她虽紧闭双眼,可透红的脸颊与颤抖的指尖透露了“她根本没睡”这个讯息。   白嫩藕臂在薄透的金红叠山绫下若隐若现。“窥一臂而见全兔”,用膝盖想也知厚厚锦被下是怎样旖旎的风光。   根据徐静书今日潜心学习两本小册子的心得来看,一般人在这时就能心领神会地领悟到某种无言的邀请了。   不过赵澈用事实证明了他不是一般人。   他倏地转身,哑声沉喑:“突然想起还有份急报没看,明日进内城赴宴时皇伯父或许会问的。你先睡,我晚点再回来。”   然后他就真的走了……走了……了……   目瞪口呆的徐静书拥被坐起,盯着空荡荡的屏风处好半晌,有些怀疑方才根本没有人出现在那里过。   她抬起食指抵住眉心沉思良久,终于起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在夜里……吃过嫩豆腐了!   “他是不是记性不好,忘记了成婚前夜学的事情了?”徐静书懊恼地挠了挠头,小声叹道,“早知道就该等他回来再一起复习的,哎。”   今日算她白忙,等明日去内赴宴回来,再找时间和他一起复习一遍好了。   大婚那夜他都肯体贴地放她一马,等她好专心忙完这个月正事,那她也该投桃报李才对。   做了夫妻自就该互相体谅包容,她是绝不会嘲笑他落荒而逃的。   想到这里,徐静书闷声笑着倒回躺好,没一会儿便兀自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夜候在寝殿净房耳间的小竹僮很震惊地认识道:信王赵澈,真是不一般人啊。   隆冬寒夜地,泡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冷水澡!   这内力之深不可测,难怪当初在允州能孤身泅渡澜沧江连斩姜家两人呢。   果然是梅花香自苦寒来,英雄从来出少年啊!   *****   武德五年十一月十五正午,武德帝于内城设宴,皇嗣、宗亲列席,算是皇家家宴。   武德帝膝下儿女不算少,但如今成年开府又称得上有所作为的,无非就储君赵絮、成王赵昂及从利州千里迢迢赶回京的嘉阳郡主赵萦三个。   席间赵絮夫妇被安排在武德帝坐下左侧尊位,赵昂夫妇及赵萦在右侧坐,其余皇子皇女们则按年岁依次往下排。   都是聪明孩子,近来京中发生种种、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变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自家父皇近来频繁召见宗亲、调整各部人员,又令金云内卫押了皇后宫中几位资深女官与一干侍女前往大理寺受审,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懂事的都已猜出一二。   再看看今日这座次排序,什么也不必说,一干小的也知自己今后得在谁手底下讨生活。   除皇嗣外,宗亲里受邀的信王赵澈夫妇就被安置在储君夫妇下手座,与对面成王赵昂夫妇的座次遥相呼应。这下,储君的班底大概是个什么形势,有眼色的人也都看明白了。   席间谁也没谈政务朝局,只在丝竹歌舞里闲话家常。   酒过数巡,武德帝执盏对徐静书笑道:“前日的会审很圆满,你是功不可没的。据说这几日京中街头巷尾把你好一顿夸,朕若不赏你点什么,总觉不合适。”   面对“皇帝陛下”的赏赐,徐静书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老人家当初赏赐给官考前三的那支笔。虽很金贵却刻了名字不能卖,中看不中用的笔。   她抿了抿唇,垂眸笑得乖巧,心中却没报半点希望。   “如今你年岁还轻了些,便是之后担职也没法子一蹴而就,”武德帝摸着下巴想了想,“不过段老与顾沛远都说过你是可造之材,历年几年就可堪大任了。这样吧,将信王府背街那宅子赐给你,只算到你自己名下,若将来真要单独开府办事,也不必发愁找地方。”   信王府原是前朝末某位摄政王的府邸,一府就占了半条街。武德帝口中“背街那宅子”正是那位摄政王为最心爱的孙女所建,足有七进院!   因那位小公主极受珍爱,建宅时可谓不吝金银,近百年过去那宅子依旧完好无损。   大周立朝后,武德帝着令少府派人修缮、打点了那宅子,却一直闲置着。   满座众人全都举盏笑贺,唯徐静书茫茫然如在梦中,直到赵澈在桌案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她才回过神来,起身谢恩。   武德帝先暗示了她接下来会被寄予厚望受到栽培,又赏下足足七进的大宅子替她壮场面,她也不傻,很快就明白朝廷大约是已定下对自己的任用安排了。   担子还不轻。   但她不怕,也不觉自己担当不起。经过这一年的大小风波她都过来了,起起落落的每一步,她都没有让别人失望,也没有让自己失望。   明年的徐静书,一定会比今年更好。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封赏背后还有更贵不可言的一层价值:这已是武德朝最后一例来自帝王的封赏。   ******   宴后从内城出来,只喝了半盏酒的徐静书晕晕乎乎,一路坐在马车里傻笑。   回信王府之前,她先拉着赵澈去看了背街那座“徐静书的宅子”。   按律法规程,得等几日后少府将房契、地契送来交到她手上,她再拿去京兆府登记入册,这宅子才会完全属于她,所以此刻她还不能进去,只能在门口看看。   但这也足够让她欣喜了。   酒意微醺兼之满心欢喜,徐静书便一路手舞足蹈,各种疯狂畅想根本停不下来。   赵澈无奈,进了信王府大门后,见她跟个疯兔子似地蹦蹦跳,索性将她抱起往正殿去。   她倒也不挣扎,一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手不停地挥来挥去:“我有那么大的宅子了!七进!若是有人给我一千金,那我也是不卖的!”   赵澈噙笑垂眸望着她微醺的酡颜,“嗯”了一声,由得她胡言乱语地撒欢。   “若你将来喜欢别人了,那我就去我自己的宅子住,不要你了。”她叉腰笑得直蹬腿。   赵澈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你没这种机会的。”   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   徐静书没察觉他的异状,自得其乐地继续畅想:“和离以后我每天都会精神抖擞,还是专心当值。在朝堂上也不故意与你为难。但我肯定会很伤心,也会很生气,所以每次路过王府门口遇见你时,我会凶巴巴骂你一顿,然后跑回去关上门。”   赵澈被她这番畅想闹得好气又好笑:“闭嘴吧你。这才新婚,你跟我说和离?”   徐静书没理他,蓦地噤声蹙眉,沉思了好一会儿。直到被抱着进了寝房坐在榻上,她才像是终于想明白什么,抬眸望向赵澈。   “若我将来喜欢了别人,那我也得去我的宅子里住,”她一边拆着繁复的头饰,一边胡说八道,“哦不对,那我得将宅子卖了去别处另买。”   赵澈站在榻前,面无表情地替她除去厚重的外袍:“为什么?”   她笑倒在榻上,咕噜噜滚进去拿被子将自己裹住,打算睡个稍显有些迟的午觉。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提刀砍了我的新欢小郎君。哈哈哈。”   “放心,不会有这种事。”他不会让她喜欢上什么见鬼的新、欢、小、郎、君!   赵澈转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水来给她漱口:“你喝醉了竟是这德行?往后再不给你酒喝。”   “谁跟你说我喝醉了?”她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杯中温水,却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百花蜜水。大婚那夜放在桌上的就是这种水。   安静望着他那颇有深意的双眸半晌后,徐静书那点薄薄醉意竟慢慢退了下去,先时还略有点迷蒙的目光总算清明起来。   她环顾四下,看到了九月初九大婚那夜被她吹熄的那对长明花烛。   床帐被褥也不是早上离开时的样子了,全被换成当初的彤红鸳鸯织锦。   “你,预谋好的?”她红着脸咬住笑唇,“昨夜,那个,我……所以,你现在需要看那个有画片儿的小册子复习一下吗?”   虽很羞赧,却问得无比诚挚。   “很好,你这算是挑衅和羞辱,我记下了,”赵澈笑着目露凶光,开始脱衣,“桃花酿就不给你喝了吧?”   眼看着才清醒过来,若是再喝,只怕又要接着发疯说些能将他气吐血的话。   “喝一口吧?”她红着脸在面前竖起食指,羞涩地眯双眼,声若蚊蝇,“据说,喝了,没那么疼。”   柔软朱唇沾了一口桃花酿后,长明花烛被点燃,床帐也被放下。   窗外是金灿灿的冬日黄昏景,帐内是娇羞羞的新婚小鸳鸯。   红浪翻滚间伴着喃声絮语,衣衫接连从帐幔间扔出,凌乱重叠散落榻前。   “你昨夜、嗯,转身就走了,我以为……你,不想……”娇甜嗓音打着颤,断续夹杂着言语不可说的哼哼唧唧。   “若我昨夜不走,你以为你今日进得了内城?”沙哑沉嗓藏着笑,“放心,今后你是不会有机会搬到对街宅子里去的。”   “为、为什……啊!轻、轻点……”这一句真叫个如泣如诉,复杂极了。   “因为啊,第一,我不会有别人……第二,你眼前这个小郎君,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了。”毕竟是向储君驸马讨教过“以色侍妻”之道的人嘛。   一番叫人面红耳热的喘息交织、羞耻又欢愉的轻泣与浅吟、炙烫又缠绵的轻摩重挲后,床帐流苏齐齐猛地晃动一下。   “小册子……它骗人……”徐静书捶床哭出了声。   喝了桃花酿就不痛?!假的!痛到飙泪好吗!   “下一次就、就不会痛了,真的。”赵澈有些无措地低声哄着。   “没有了,没有下一次了……呜呜呜……”   徐静书泪流满面地想:打扰了,告辞。不如从明日起就分床睡吧。   然而现实是,当“明日”到来时,她不但连床都没能下得了,而且,还被人哄着接连穿了三件叠山绫。   为什么是三件?因为有只饿久的猛虎出笼就收不住势,穿一次就撕一件。   那场面,真是残忍中透着香艳,放肆中透着蜜甜。   总之,除了第一次痛了点,之后累了点、腰酸了点、有时哭得惨了点之外,徐静书觉得……   一切都还是很美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个文的这几个月里压力还挺大的,三次元遇到很多变动,身体也出了点问题时常要去治疗和重新开药,这个文受到的质疑也一直都有,所以到最后几万字的时候,每天更几千字都是反复重写几万字之后的成果。   家里人觉得我很莫名其妙,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写?但对我来说,因为在被质疑、被否定,甚至围脖私信里被骂,都一直有很多人在熬夜等我更新,在温柔地告诉我,我喜欢你写的故事。   从我两年前开始码字起,就有人告诉我,只要还有一个读者喜欢并认可你的故事,你就要好好写下去。   两年过去,我做到了。没有一个坑,没有一次敷衍烂尾,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认认真真尽最大的诚意写完每个故事。   虽然我在写作技能上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改进的地方,甚至写一辈子也写不出个毫无瑕疵的故事,但我还是会继续写下去。我大概还能写很多年,因为你们曾为我喝彩,我就有责任继续努力去成为一个更好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