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被独居女杀手看上 作者:十二春 【文案】   太平城里住了一个女杀手,女杀手她大龄、独居、色盲,孤独又寂寞,一人饮酒醉。   太平城外住了一个男剑客,男剑客他中年、离异、毁容,寂寞又孤独,对影成三人。   某日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两只孤独狗不期而遇,墙头马上那么一相望,各自内心惊迥,怎么世上还有一只跟我如此像的孤独狗?于是干柴烈火,电闪雷鸣,不可描述~   总结:两个亡命徒,一不小心对上眼,于是决定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故事。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练月,卫庄 ┃ 配角:叶湛,叶荻 ┃ 其它: =============== 第一章   练月最近经常看到那个女孩。   女孩穿着一条桐花染就的淡紫长袍,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眼睛像潭水一样漂亮,鼻子小巧秀丽,嘴唇像花瓣,手脚纤长柔软,像春天的紫色的柳树枝。   女孩怀里揣着一个包袱皮,每日都会来街口,或站着或蹲着,一待就是一整日。偶尔离开一会儿,也会很快再回来。   练月的摊位摆在街口,是很热闹的一个地方。   顺着街口往前走百十来步就是城门。城墙下的宽阔空地上挤满了乡下来的小贩。有帮人跑腿送书信的,有挑担买瓜果蔬菜的,有豆腐车,有馄饨摊,有嬉闹打闹的孩童,有风尘仆仆的旅人……   顺着街口往里走,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小巷,但因地处城门要道,长街两侧也摆着各种小摊,有卖包子的,有卖布的,有卖鸡鸭鱼羊猪肉的,有扎风筝的……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女孩,只有茶铺的伙计出来揽客时,会跟她闲扯两句,问她要不要进去喝茶。女孩大约没什么钱,总是摇头。   隔壁卖布的蔡婆闲来无事跟练月闲扯,说这女孩八成是来寻亲的,来了之后,发现亲人不知所踪,她无处可投,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去哪,便只好守在这里,碰碰运气。   第六日,对面茶铺来了一个拿剑带斗笠的男人,女孩眼前一亮,立刻跟着他进了茶铺,很快又被茶铺的伙计推搡了出来。   女孩也不恼,继续在那站着,等黑衣男子出来之后,她就尾随了上去。   男人被女孩缠得不耐烦了,拔剑吓唬她,女孩这才停下步子不追了。   女孩又回到了街口站着。   练月发现女孩只要看到带刀或者带剑的人,就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跑。   蔡婆说,这女孩的亲人八成是个剑客什么的。   太平城位于沛国最北端,往北穿过群山就是炎国,往西渡过盈河就是夏国,往东边和南边走才是沛国。太平城地处三国交界,法度松弛,城中藏匿了来自各诸侯国的亡命徒。剑客、杀手、盗匪、妓|女、死囚犯。练月想,这个小姑娘想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打听一个剑客,那可难得很呢。   如此过了半个月,女孩还没走。   练月对这女孩产生了很浓烈的好奇,她几次放下手中的刻刀,想上前去问点什么,但又都忍下了这个冲动。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   结果有一天,这个女孩就主动走到了她的摊前。   女孩从摊架上拿起一个巴掌大的金蟾木雕,来来回回的看了一会儿,放下,接着又拿起一个带斗笠的剑客木雕,翻来覆去地看,看完问她多少钱一个。   练月不动声色道:“你手上拿的那个五十文。”   女孩撇了撇嘴,放下了,又看向她手中正在雕的兔子和刻刀:“你很会用刀。”   练月笑了笑:“生计所迫。”   女孩又道:“这东西有人买吗?”   练月耐心与她周旋:“你在这站了半个月,你觉得有人买吗?”   女孩道:“我数了数,这半个月,你只卖出去了七件,最大的一件卖了两钱银子,两件稍微小点的卖了一钱银子,其他的都是五十文,半个月,你总共入账六钱。”   练月觉得这女孩有点意思,她笑道:“做生意嘛,总是这样,有盈有亏。”   女孩道:“除掉成本,你一个月能挣一两吗?”   练月看着她:“你是官府的人?”   女孩摇了摇头。   练月道:“那你问这个做什么?”   女孩道:“我只是在想,这个东西既然赚不了钱,你为什么还肯做?”   练月知道她话中有话,就顺着道:“那你想到为什么了吗?”   女孩压低声音道:“这个生意只是你的掩护,你其实是个杀手。”   女孩说得又认真又严肃,练月被她逗笑了:“这个说法倒是蛮有趣。”   女孩进一步逼问道:“难道不是么?”   练月摇了摇头,不再理她,而是继续雕自己的兔子。   女孩仿佛认定她是个杀手,固执的很:“我没有开玩笑,我需要一个杀手,我有钱,我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练月握刻刀的手顿住了,这下她全明白啦。这女孩不是寻亲的,这女孩是来找杀手的。这一点不奇怪,太平城这么多亡命徒,亡命徒不怕死,而大郑各诸侯国的上层贵族最爱的就是这些不怕死的人。贵族们频频造访太平城,或者频频派人来造访太平城,为的就是这些隐藏在太平城中有能力又不怕死的亡命徒。   奇怪的是这女孩为什么孤身一人来这找杀手,而且还用这么笨的方法。她既然知道要来太平城找杀手,应该会有一些门路的?   但练月还是把自己的疑问压了下去。一个杀手,好奇心太重,不是什么好事。   练月放下刀,上上下下的将女孩打量一番,看她衣服的料子和打扮,应当不是来自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于是道:“你知道请一个杀手需要多少钱么?”   女孩紧了紧包袱皮,脸上依然是那种固执和笃定:“我有钱,我请得起。”   练月偏着头瞧她:“你有多少钱?”   女孩道:“这个你别管,你只需告诉我,请你需要多少钱?”   练月不知道这女孩跟什么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么执着,但她的执着很动人,只是太小了,她不跟小孩子做生意,她想让她知难而退,于是道:“我听街坊邻居议论,说这城里的杀手杀人,按人头算,一个人头至少也得准备五百两银子吧。”   女孩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练月道:“小姑娘,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赶紧回家吧。”   只是一瞬间,女孩就做好了决定,这决定让她自己都害怕起来,但这害怕却无损于她的决定,反而让她更坚定。   她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五百两银子,这是你说的。”   练月一惊,觉得这女孩可能误会了什么,正要开口解释,女孩却没给她机会,而是转身跑了。   练月无奈的摇了摇头。   原本以为这就是结束,结果没过几天,女孩又来了。   女孩仍是几日前的那副打扮,她什么都没说,直接递过来一叠纸。   练月只瞥了一眼,就知道女孩递过来的是什么。那是银票和画像,她做杀手这么多年,对这个动作太熟悉了,但她没接,她低头继续刻自己的木雕。   女孩见她不接,便绕过摊架,在她脚边蹲下,见她丝毫不理会自己,便揪了揪她的裙摆。   练月没办法继续忽视她,便给了点反应,瞧了她一眼。   两人对上目光之后,女孩眼中忽然闪出了一种炙热的光芒,她开始说话了,不像之前的固执和平静,而是带了一些无法掩饰的激动:“他叫刘元安,是个读书人,家境贫寒,刚来临安时,连饭都吃不起,我爹娘可怜他,留他在药材铺里帮忙。再后来,他娶了我姐姐,入赘到我家。我家经营着一家药材铺,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日子过得倒也不清贫。他要继续读书,全家人都支持。爹常说,士农工商,商人在最底层,而读书人在最上面,爹希望他能读出一点成绩来,借此来拔高门楣。后来他心想事成,凭借一篇《太平赋》得到了丞相的赏识,做了他的门客。自从之后,性情大变,动辄就打骂家姐,爹娘若是说他两句,他连爹妈都一块打骂,我觉得这样下去不好,可姐姐又不愿意跟他分开,就一直忍着。直到有一天,他酒后闯进我房间,对我施暴,幸好姐姐及时发现,姐姐救了我,可自己却被他失手用灯台打死了。爹娘闻声赶过来,他一不做二不休,将爹娘也打死了。他本想将我也打死,但他喝醉了,没有我跑得快。我跑出去之后去报官,可官府畏惧丞相的权势,最后把这案子当个悬案结了。案子结了之后,他没敢在临安待下去,便一路北下。我跟了他一路,中间有几次差点跟丢,好在老天怜我,我数次又跟他撞上。我一路跟他到太平城,见他交了名帖,进了平昌府,才出来的。”顿了顿,“三条人命,这是血债,我一定要让他偿还,请姑娘帮我。”   女孩的激动里混杂着狂热,愤恨,不甘和伤感,天然带有某种煽动性和蛊惑性。   练月对她不是没有怜悯,但怜悯只有一瞬间。因为这种家破人亡的故事,她听了许多,甚至也见过许多。这样的故事并不让她感到意外,她早见怪不怪了,但她对女孩心存佩服。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怀抱着巨大的仇恨,从临安一路跟到这里,像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狼,她佩服她小小年纪,便这样彪悍。   只是佩服归佩服,练月还是不打算接她这单活,她不跟小孩子做生意,这是原则问题。而且她已经很久没杀过人了。虽说杀手不杀人,就跟剑客不拿剑一样让人难受,但一旦过了那个难受的过渡期,她似乎也不怎么想念血溅在脸上的感觉了。   练月道:“我很想帮你,可我只会用刀刻木雕,其他的不会。”   女孩直直的盯着她,练月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责问,她垂下目光,继续刻自己的木雕。   女孩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瞧着她:“你不帮我就算了,我找别人去,但你别想否认,你就是个杀手,我能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你怎么遮都遮不住的血腥味。”   女孩走了之后,练月揪着自己的衣服闻了闻,没有啊,她多久没碰过血了,怎么会有血腥味呢? 第二章   下午收了摊之后,练月回到家里。   房子是练月从蔡婆手里租的,南边是堂屋,东边是灶房,灶房旁边种了一棵紫桐树。紫桐树有些年头,虬枝盘旋,将东边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树下有个小巧的亭子,吃过晚饭后,练月擎了一盏防风灯,拿了本《大郑异物志》去亭子里看。只是翻了几页之后,便有些看不下去了。练月叹了口气,她应该帮那个女孩的,不为同情她,也应该为她从临安一路跟到这里的彪悍而帮她了了这个心愿。   练月想,如果明日女孩还来,她就答应她。   可女孩并未来。   女孩没来,练月有些坐不住了,或者说有些无聊了,于是她请蔡婆帮她看会儿摊子,然后一个人溜达去了平昌府。   平昌府里住的是平昌君,平昌君是沛国国君的三公子沛梁。据说自小体弱多病,到太平城是来养病。   但到底是养病,还是避风头,那就不知道了。   练月在平昌府四周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去。   晚上入夜之后,练月从衣柜中找出夜行衣,拿上自己的长短剑,关好门窗,跃上房顶,一路向平昌府去。   练月已经很久没晚上出过门了,更别说走房顶了,这乍一出来,还有点不习惯,但几个起落之后,她便找回了自己做杀手的感觉。   练月想,她可能并不是好心想帮那女孩,她现在哪里有什么好心,她只有自保的心。如今突然好心了,也不过是太寂寞,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练月翻墙进入平昌府之后,突然很后悔自己没打开那女孩递过来的画像,看看刘元安到底长什么样。现在就算她肯一间一间的找,但找到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练月叹了口气,早知自己如此善变,就应该留一手的,现在好了,自作自受。   骂完自己,她打起精神,闪转翻挪,躲开巡夜的护卫,一间房一间房的找过去。   这平昌府的构造和沛国其他贵族府邸的构造没什么区别,亭台楼榭,飞檐斗拱,环山衔水,花木扶疏,廊回路转。练月摸索着寻了一会儿,看府中各处都相继熄灯休息,她又在里边转了一会儿,最后转到东北角的一个叫进贤居的院子。   贵族们喜欢养门客,越多越能显示自己的贤明和才名。贵族供门客吃住,且按月给俸禄,而门客则帮主人出谋划策。门客们平时是没正经工作,也不需要干杂役。如果主人需要他们,他们就过去听候差遣。没差遣时,他们就吟诗作画,高谈阔论,所以门客们通常都住在一起。   进贤居很大,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得有十几间房,而且都这个点了,依然很热闹。练月隐在梧桐树上,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院中的亭子里还有人在下棋。练月的直觉告诉她,刘元安一定在这里。   两人下棋,两人观棋,一共四个人。练月竖起耳朵去听。   练月这双耳朵能听到百步之外的箭羽之声,自然也能听到二三十步开外,他们之间的对话。   但可能是对棋不言,观棋不语吧,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偶尔发出一点动静,都是一些啧啧感叹声,比如中牟兄这步棋妙啊,子澜兄这步棋绝啊之类的恭维词。   直到最后他们收拾棋盘,各自回房休息,练月也要撤退,准备次日白天再过来瞧一瞧,结果那位中牟兄就喊了一句:“元安兄,可别忘了上午你答应为弟的事。”   元安兄道:“不就是明天陪你去清远寺么,我记下了,放心。”   练月反应了一下,觉得这个元安兄应该就是女孩的姐夫刘元安,而且他们刚才说什么,清远寺?真是天助那女孩,这刘元安如果出了平昌府,那非常好办了,他一直待在府里,反倒是件麻烦事了。   练月等院子所有房间的灯相继熄灭了之后,方才摸着来时的路,翻了出去。但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一直在城里乱转,最后她下了房顶,在一条小巷中停下,然后转过身,对着茫茫夜色道:“阁下跟了我一路了,请现身吧。”   练月不知道这个人是何时发现自己,并开始跟踪自己的,但练月发现他,是在进贤居。她隐在梧桐树上,他则在一旁的花丛中。   练月的话音刚落,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男人从小巷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剑光一闪,练月的长剑已经出鞘。练月拔剑的同时,男人的剑也拔了出来。   寂无人声的小巷里只能听到兵器相击的声音。   男人的剑法迅猛刚疾,势若游龙,练月跟他一交上手,就立刻知道这是个用剑的高手,她不敢掉以轻心。如此过了几十招之后,两剑再度相击,绽出火花,男人迫她滑出去十几丈远,练月另一只手反手抽出腰后短剑,直插他颈下,他后仰躲开,练月的短剑便要斜刺入他的胸膛,他伸左手握住她的短剑,右腿扫她左下,两人腿上又拆了几招,几个贴身的推挪在眨眼之间完成,等停下来时,男人的长剑已经堪堪贴在了她颈上。   技不如人,练月非常识相,她站着没动。   月亮被乌云遮挡,夜色很浓,这么近的距离,他们也不能将彼此看清楚,练月只能隐约看到他左边的颧骨上斜下来一条一寸左右的刀疤,这条刀疤让练月在看不清他脸的情况下,却依然想起了一个不苟言笑的无情剑客形象。   男人手腕微动,剑尖一挑,练月的面巾被挑掉了,云破月来,他的剑仍紧贴在她颈上,有血顺着她的颈流下来,她一动未动。   男人忽然笑了,极轻的一声冷笑:“这个颜色的夜行衣,我倒是头次见,有意思。”   练月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你能想象吗,一个心高气傲的女杀手,却偏偏患了一种奇怪的眼疾。在她的世界里,没有绿这个颜色,她一直不知道真正的绿到底是什么颜色,她眼中的绿,是一种跟黑色很接近的颜色,接近到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以为绿和黑是同一样颜色。直到有一天,她指着一条绿裙子说,这条黑裙子还蛮好看的,大家用像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眼中的世界跟别人不一样。不过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她既分辨不出来黑和绿,那就尽量少用黑和绿,到了不得不用时,那时也自有人为她分辨。   可自从练月从穆国逃出来之后,就再也无人帮她了,到了不得不用时,只能凭感觉走了。   她身上这套夜行衣是她刚来太平城那会儿自己做的。她租房认识了蔡婆,蔡婆卖布,她就从蔡婆那买了一块布。她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判断,别人眼中的黑色是很纯的黑色,而别人眼中的绿色在她眼中是有点发白的黑,她自信分得清,可听对方这男人的语气,她就知道自己又弄错了。   她道:“技不如人,在下甘拜下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男人却收了长剑,道:“最近越来越难遇到有意思的人,阁下这身绿,倒是很有意思,单凭这个,我就不杀阁下。”   练月听得出他话中的傲慢,好像她是一个有趣的小玩意,他也知道她有几斤几两,所以并不担心她会翻出什么水花来。   这种轻视和侮辱,可真令人不能忍。   他将长剑收回剑鞘,同她擦身而过,练月在他擦过她身边时,道:“阁下今日放过我,他日一定会后悔。”   男人又笑了,仿佛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觉得好笑,是那种听到孩童的稚气之言不当回事的笑:“后会有期。”   清远寺坐落在太平城外的清远山上,是香火比较旺盛的一个寺庙,此时正是月初,庙里来上香的人很多。早上城门一开,练月便上山来了,一直等到接近午时,刘元安和他的中牟兄才一块出现。   练月不远不近的跟着刘元安和他的同伴,跟着两人在寺庙中转了一会儿之后,练月赫然发现,除了她,昨天晚上跟自己交手的黑衣男人也在寺庙。虽然昨晚她并未看清那男人具体长什么样,但他脸上那条刀疤她是认识的。而且就算没有那条刀疤,练月也能把他认出来,那种杀气和血腥味,她闻都能闻出来。   刘元安百步之内,必有这男人的身影。   练月想,这人到底是女孩另请的杀手,还是刘元安的护卫?反正他一定是跟刘元安有关系,否则他没到道理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刘元安附近。   如果男人是女孩的杀手,刘元安今日出府,是最好的时机,他一定会动手,如果他不动手,那一定就是刘元安的护卫。如果他是刘元安的护卫,且还是暗中保护,那刘元安想必是一早就发觉了女孩,且还知道她要买凶|杀人,所以提前做了应对准备。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事就棘手了。   练月这时候迫切希望女孩来找她,那她一定毫不犹豫的接下这活。这样她有了紧迫感,一定会调动自己所有的智慧和能力去完成。可现在呢,她替女孩杀人吧,会显得有些自作多情,彻底放手吧,又放不下,真为难。   后来,刘元安和他的同伴准备下山,练月决定先试一试黑衣男人的反应。她挎着放有香烛的小竹篮,曲步款款,走在刘元安和他同伴前面。山间的石阶道凹凸不平,她装出不小心崴了脚的样子,哎哟一声。刘元安和他的同伴见状赶紧上前扶她在道旁的一块青石上坐下。   刘元安见她虽穿素衣,但难掩姿色,不免献起殷勤来,见她又崴了脚,言谈之间,似乎有想亲自送她下山的想法,但又碍于男女之防,没有明说,但每句话都在暗戳戳的引导,力图让练月自己主动请求。   练月当然顺着他的话,她羞羞怯怯,未语脸先红,正要说出不知道两位先生是否方便,送小女一程之类的云云。一直跟在后面的黑衣男人,这时候便赶了上来,打断了他们。   他的角色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路人。   经过三方不动声色的交锋,其实主要是黑衣男人在跟刘元安交锋,争夺送她下山的差事。后来黑衣男人以路途遥远,他是习武之人为由,成功拿下送练月下山的这项差事。   练月当然无所谓,刘元安也好,黑衣男人也好,都是她试探的对象。只不过相对刘元安来说,黑衣男人可能难缠点。因为练月从他看自己的目光,就能辨别出他已经认出了她。他认出她,却没有拆穿她,还愿意陪她演下去,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三章   山路崎岖,他背着她走得闲庭信步,是方宽阔的肩背,让人抱着很有安全感。期间他一句话未说,她也一句话未问。后来到了山下,她说可以自己走,他却执意背她回家。   刘元安和他的同伴被他打发走了。他顺着练月指的路,一直把她背到家门口。都到这个份上了,练月自然要请他进去喝杯茶。他却不喝茶,说饿了。练月只好去灶房做饭。他就在灶下帮忙添柴。中间一句话没说。   吃完饭之后,碗筷也没让练月收拾,而是他收拾的。练月站在灶房门口,看着这个身高八尺的剑客在洗碗,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她有点摸不透,他到底想干吗。   原本以为吃完了,收拾完了,他就该说正题了,他就没说,而是问她有没有酒,练月顺着他,把自己珍藏的好酒取出来。她偶尔觉得寂寞时,也会自斟自饮两杯。   他倒是也没多喝,就喝了两杯。喝完之后,练月想,这下该谈正事了吧。喝完酒之后,他的确说话了,但没说练月期待中的话,他只是报了自己的名字,说他叫卫庄,又问她叫什么。   练月终于忍无可忍,索性挑明了:“折腾了这么久,阁下到底想干什么?”   卫庄继续问:“一个人住?”   练月再好的脾气都被磨没了,更何况她的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她道:“阁下有话直说。”   卫庄继续道:“我就当你默认了。”   练月蹭地站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卫庄抬眸瞧着她,眼睛如黑曜石一般乌黑透明,他问:“我什么意思,你没猜出来?”   练月倏然一惊,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而她似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梗着头道:“阁下心思诡谲多变,我猜不出来。”   卫庄站起来向她走过来,那种压迫感,练月差点没被他压的连连后退,但她稳住了,不能示弱。她又不是弱女子,就算他武功高比她高了那么一些,他又能把她怎么着。   卫庄走到她跟前,练月别开头,跟他错开。   卫庄低声道:“你猜出来了。”   暮色四下,各家各院都冒起了炊烟,可他们已经吃过了。院子里的那棵紫桐正开得热烈,门窗洞开,站在这里也能闻到桐花的甜味,院子的草丛中,有虫嘶鸣。以往都是她一个人,或坐灯下,或坐亭中,陪伴她的只有她的剑和她的书,寂寞在黑暗中如藤蔓滋长,将她紧紧的捆住。如今却突然来了一个人,陪她做了饭,陪她吃了饭,陪她喝了酒,然后现在正在灯下,问她有没有听懂他的话。   练月抬起眼皮仔细去瞧他。   这是一个略为有点傲慢和疏离的剑客,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却不显凉薄,颧骨上的那条疤在昏黄的烛灯下显出柔和的色彩,倒是不狰狞,而是显得更英挺了。   在她少女时期,她曾幻想过跟这样的剑客一起仗剑走天涯,而不是做一个困在地宫里的杀手。可她的少女时期,还是在杀戮中渡过了。她如今虽然逃了出来,却再也没有年轻时的心境了,她不想仗剑走天涯,她也不能,她只想安稳独日。   平凡的日子虽然寂寞,可还好,还能忍受,如果还能有个不错的人来陪自己,那也不错。   练月静静的盯着他:“你不是来杀我的么?”   卫庄和她四目相对,却没有一丁点闪躲:“不是。”   练月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风从院子里吹到屋里,烛火忽明忽灭,卫庄忽然从桌上把自己的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   那是一把好剑,剑鞘古朴,缠满山川藤蔓,剑柄镶着一颗蓝宝石,剑身刻着一些古老的意义不明的暗纹,剑刃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练月站着没动。   卫庄把剑柄递到她手中。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卫庄捏着剑刃,把剑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练月静静的瞧着他。   他缓慢的往前顶,一点一点的顶,练月甚至能听到剑入身中,和肉摩擦出来的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血从他胸前流出来,融进他的黑衣里,像是谁打翻了一杯茶水。   练月不知他是因为太自信,断定她不敢真拿他怎么样,还是怎么着,但总之他用这种方法最快的说服她。   练月握剑的右手往后收了一下,剑从他身体里拔|出来。练月又用手绢细细的把他的剑擦拭干净,收进剑鞘,然后去里间拿药箱。   卫庄麦色皮肤在烛光下显出温和的色泽,肌理分明,孔武用力,也没有她想象中横七竖八的伤痕,只有胸前和后背有两道,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如果不仔细瞧,也不太能看得出来。   练月替他清理了一下伤口,又从药箱中拿出一瓶药膏,一个很精巧的黑玉瓶子,道:“这叫金蝎膏,是之前一个教我剑术的兄长配制的,专治外伤,你忍一下。”   练月把膏药抹在绷带上,摁在他伤口上,他猛地皱紧了眉头,汗从额头上冒出来。   练月看他皱成一团的眉眼,放轻了声音:“忍一下,忍一下,马上就过去了。   药劲很快就过去了,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练月开始替他包扎。   绷带从他的右肩斜缠过左肋下,练月站在他背后,替他缠绷带时,几乎是在抱着他,她的脸颊偶尔擦过他的侧脸,他便回头瞧她,她也会瞧他一下。   如此缠了几圈之后,当她的手再次来到他胸前时,他的手忽然覆在了她手上:“故意的吧,你是。”   练月抬眸瞧了他一眼,却没接他的话,而是道:“最后一圈了。”   卫庄拿开自己的手,让她缠完这最后一圈。   包扎完之后,练月去收药箱,卫庄转过身来瞧她,练月恍若未闻,只自顾自的收拾自己的东西。整个过程中,她没看卫庄一眼。   收拾好之后,练月抱着药箱,回里屋去。经过他身边时,却忽然被他扯了一下,直接摔在他腿上和怀里。药箱滚落在地,里边的各种东西都摔了出来。   她斜倒在他臂弯里,他的黑眼睛定定的瞧着她,她忽然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他仍是那么瞧着她,仿佛她脸上有一朵花似的:“卫庄,卫国的卫,庄严的庄。”   “卫庄……”她看了他一眼,真个眼波如水,“倒像是个厉害剑客的……”   剩下的话,练月没说出来,因为剑客俯下身,亲上了她。   像寂寞太久的两柄剑,相交时碰出一点火星子,都能立刻燃起泼天大火。   两人亲得迫不及待,又难解难分。中场休息时,她抵在他颈里重重的喘息。她身上紫桐花的甜味越来越浓,她越来越像一块糕点,软软的,糯糯的。卫庄又开始去亲她,从她的耳廓,一路亲下去。   她的衣衫被扯开大半,青丝像匹缎子似的垂下去,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衫中。   她已经被挑动,欲望汹涌,几乎烧昏了她,可还不忘提醒他:“你身上有伤。”   他们明明都没有情意,明明只是寂寞,可这时候,这样的话,却莫名像有了情意似的。   “那就等会再帮我包一遍。”他抱起她,往里间走,不知是怎么的,话语间竟也有了调情的意味。   剑客将她放在榻上,欺身亲上去,压倒,来势汹汹,像他的剑一样,一招一式,都直入要害。在这种逼迫下,练月只觉得自己要被研磨成一滩水,然后嗖的一下,蒸发掉,从此化为乌有。   她紧紧抓住他的背,他沉到她耳边,问:“叫什么?”   练月咬着嘴唇不答,她什么都如了他的意,这个不能再叫他如意了。   剑客抱紧她,她把唇都咬出了血,就是不答,于是他更猛烈了。   剑客是任何事情都要分出胜负来,其实杀手也是。可练月觉得自己在情|事上从来没赢过。   以前做别人的杀手,也做别人的玩物,被人随意对待,随意玩弄,她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反抗,可能怎么着呢,那人是她的主子,她的反抗,在他眼里就是笑话。她哭过闹过,他不要她,可又不放她,她都快要溺死了,只能拼尽全力逃出来。她唯一赢得一次,就是逃到了这太平城,过一种不做他的杀手,也不做他掌上玩物的日子。   剑客和杀手,一直从傍晚折腾到半夜,方才沉沉的睡去。   剑客情到深处,似乎还叫了一个名字,那应当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练月想,这是剑客求而不得的新欢,还是已经失去的旧爱?   练月早上醒来时,剑客已经走了,什么都没留下,好像昨晚只是她在春夜里做的一场春梦。梦中的旖旎缠绵,摧毁了她的寂寞。醒来她发现是一场梦,那就更寂寞了。她昨天晚上应该抑制住自己的,不应该冲动。她想,应该是剑客的血让她失去了理智。以前,总是她用自己的血去换取别人的信任,现在冷不丁有人用他的血换取自己的信任,她在那一瞬间感同身受。一个剑客,把自己的剑和命都搁在她手里,她觉得那是巨大的深情,哪怕只是一时的深情,她也要了。更何他是那么恰到好处,而她又是那么的寂寞。   想了想,又算了,反正做都做了。   她翻身下床,打开门,发现外面湿漉漉的,原来昨天晚上下了雨呢,她竟然都不知道。   她走到紫桐树下,五月初,正是紫桐花开的季节,只可惜昨晚的雨把桐花都打落了。她回灶房,拿了小竹篮,捡了一些。紫桐花带露,练月想,还是做植物好,怎么都是清洁。她看着小竹篮里的这些桐花,觉得今天可以做桐花饼吃了。 第四章   练月照例去城门的街口摆摊,蔡婆也刚出摊,一见到练月来了,就拉着她说,那个紫衣女孩昨日又来了,是来找她的,说想买木雕,还问她住哪。不过蔡婆说,她没告诉女孩,她看那女孩有些古怪,只说可以今天再过来看看。   练月笑着谢了谢她。   蔡婆神秘的瞧着她,瞧得练月有些莫名其妙,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大娘,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   蔡婆一脸笑而不语。   练月奇道:“那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蔡婆凑到她耳边道:“你是不是有男人了?”   练月顿时耳根发热,她强忍住涌上脸的热意,半是娇嗔半是责怪:“大娘,这青天白日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蔡婆一脸什么都瞒不住我的神仙表情:“老婆子什么没见过,这点事还看不出来?”又悄悄问,“是谁?”   练月娇嗔道:“大娘,你为老不尊,我不跟你说了。”   蔡婆继续打趣她:“哟哟哟,不好意思了,看来是真的了。”顿了顿,语重心长道,“月娘啊,不是我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一直这么单着,是不太合适,你呢,又心高气傲,我给你介绍的那些,你又都看不上,现在既然有了,可抓紧把事办了,女人嘛,有个伴总是好的。”   练月有些心虚,就不太想跟蔡婆说话,只好埋头摆摊,到了不得不附和两句的时候,她就嗯啊的糊弄一下。   练月的摊位刚摆好,那个穿紫衣的女孩就从长街那头过来了。不过这次她没穿紫衣,她换了一套黄裙,头发也不向前些日子那样披着,而是编成了两条辫子搁在胸前,整个人看起来整洁又明亮,像个小仙女似的。   小仙女在练月摊前停下,一言不发的瞧着她。   练月知她来意,便道:“时候尚早,我请你喝杯茶吧。”   说着就往摊位对面的茶铺里去,女孩见她这样客气,不免有些诧异,但诧异之后,她很快就跟上去。   以前摆摊时,遇到下雨天,练月经常会跟蔡婆到茶铺避雨,只要进来避雨,练月定会叫壶茶,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算是照顾茶铺的生意,算是熟客。   今日茶铺开门就有客来,且还是熟人,小伙计非常热情,忙请她们去窗边坐下。   练月先叫了一壶茶,小伙计又说,店里前些日子刚从清州进了一些干果蜜饯,问她们想不想试一试,练月说那就都来点吧。   小伙计走了之后,那女孩仍然一声不吭,只是瞧着练月,仿佛在思索她请自己喝茶这个行为到底代表着什么。   练月叹了口气:“你若不先开口,我是没办法接着往下说的。”   女孩的眼睛都亮了:“这么说,你是应我了?”   练月道:“不是。”   女孩皱眉瞧着她。   练月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杀手,我也不杀人,但我可以帮你找一个。但找谁,你不能问。”   女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从怀里掏出银票和画像,就要递给练月,但瞧见小伙计端着茶盘过来,就先停住了,等小伙计走了之后,她才递过去。   练月翻开瞧了一眼画像,的确不错,是她之前跟的那个刘元安,然后又从那几张银票里抽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道:“这是定金,其余的,事成之后,我自会来取。”   练月站起来,道:“这里的茶不错,你喝完再走吧。”   “莫盈,我叫莫盈。”女孩道。   练月笑了:“莫盈,我记住了。”   走过她身边,忽然又停住了步子:“莫盈,我能冒昧问一句,你这五百两银票是怎么来的么?”   莫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波澜不惊道:“我把自己抵押了,抵押给妓院。”   为了杀一个人,把自己卖到妓院,得,这城里又多了一个小亡命徒。   练月问:“哪家?”   莫盈道:“飞仙楼。”   练月走出了茶铺。   练月想从蔡婆那买块布,给自己做身“正常色”的夜行衣。但为了防止自己的眼睛再出错,这次她使了一个诈。   她指着蔡婆架子上的两块布道:“大娘,我想做身衣裳,你给参考参考,两个颜色,哪个更适合我呢?”   蔡婆奇怪的看着她:“这两块不是同一个色么,只是一个稍微深点,一个浅点啊?”   练月尬了一下,立刻找补道:“对啊,大娘,你觉得我穿深点的好看,还是浅点的好看?”   蔡婆恍然大悟的“喔”了一声,道:“你还年轻,干吗选这么老气的颜色,穿上跟棵松树似的,我还是觉得你穿红好看,富丽又喜庆。”   练月从蔡婆的话中判断出她指的那两块都是绿色,她又挑了一会儿,指着一块她自认为是黑色的布,道:“大娘觉得这个怎么样?”   蔡婆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你一个姑娘家家,穿黑算怎么回事,太晦气了,不好不好,还是红好。”   练月喜上眉梢,她道:“大娘,就这个,给我扯八尺。”   夜行衣做好之后,练月找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再次潜入平昌府。只是这次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她更小心了。那个卫庄,说不定就躲在什么暗处,像猫盯耗子一样盯着她呢,她可得小心点。   说到卫庄,练月总觉得自己潜意识里藏了一丝侥幸,那就是她潜入平昌府,她希望遇到卫庄。纵然在平昌府遇到,他们就是对手,可她还是希望。纵然这个念头被她掐断了一万次,可她还是心存侥幸。   练月觉得自己真悲哀,好久不开荤腥,开了一次,还上瘾了,竟然惦记上了。   练月翻墙跃院,小心翼翼的来到进贤居。   进贤居静悄悄的。院子里没人,四周的房间也都黑着,只有院门站了两个守门的小仆。   练月在院子四周查探一番,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现在还不到睡觉的点儿,进贤居却这么安静,练月估摸着,应是平昌君召他这帮门客谈事情去了,门客们都不在,所以这院子这么安静。   卫庄为了保护刘元安,想必也是暗中跟去了。这样刚好,练月从梧桐树上跃下来,翻窗进了刘元安的房间。   练月进去之后,先大致摸了下房间的环境,便于逃生,摸完情况之后,她跃上了房梁。   一个时辰之后,住在进贤居的这帮门客回来了。   回来之后,剑客们似乎意犹未尽,都没回房间,而是站在院子里继续聊。   练月隐约听到门客们说沛国国君要派沛世子来太平城巡查边关防务之类的云云。   太平城一直流传着平昌君是被沛世子赶出国都,赶到太平城的,如果这个流言是真,那沛世子此行怕是不怀好意,怪不得平昌君如临大敌,要把所有的门客都拉过去商量应对之策。   门客们在院子里议论了一会儿,又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   刘元安进房间之后,先点亮了灯,然后去斟茶,喝完茶之后,他从床头扒出一册书,坐在灯下看,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箱子。他打开木箱子,箱子里装的都是书。他把书一册一册的拿出来,最后捡了一本,出门去。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又回来了,但手中的书却没了。练月猜,可能是借给这院子里的某位门客了。   回来之后,他继续看书,大概看了半个时辰之后,他再次出门,但这次没有走远,只在门前站了站,望了一下月亮,然后又回来。回来之后,他就把灯灭了。但却没有上床歇息,而是一直坐在黑暗中。   练月耐心的等待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吧,忽然起了一阵敲门声,非常轻的敲门声,轻的像风吹。但等在黑暗中的刘元安却异常敏锐,他猛地站起来,但又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的去开门。   门开了之后,房间里忽然涌进了一股兰花的幽香,是个女人。两人在黑暗中一搂,二话不说,就开始扯衣服。那真是一个干柴烈火,不一会儿,淫|声浪语就一浪高过一浪了……   练月躲在房梁上,被迫听完了这段男欢女爱巫山云雨……   完事之后,女人摸黑穿戴好,刘元安替她开门,送她出去。练月从房梁上跃下来,躲在里间的帷帐后,等刘元安关上门,经过帷帐时,她转出来,一个手刀砍在了他后颈上,将他砍昏。然后又出门去,在进贤居的院子里,几个纵起飞跃,再次试探这暗里到底有没有藏人,发现的确无人之后,她回到刘元安的房间,背起刘元安,跃上墙头,翻了出去。   次日,练月在城门口找了一个代送书信的跑腿,请他送封信到飞仙楼。   莫盈到了之后,练月跟蔡婆说,莫盈想买的木雕在家里,她得回家一趟,请她代看会儿摊位,蔡婆欣然应允,练月就跟莫盈一块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练月打开灶房的门,莫盈进去,看到刘元安躺在柴草堆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莫盈转身看着练月,眸中有狂热的光:“他死了吗?”   练月道:“没有。”   莫盈道:“为什么不杀了他?”   练月道:“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莫盈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练月解释道:“你若不想杀他,我就把那二百两银子退给你,你还债也好,存着也好,都随你。但只要我动手了,五百两银子,一个铜子都不能少。你可想好了,你还这么小,有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个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莫盈瞪着眼睛瞧着柴草上的刘元安,没半点犹豫:“多谢姑娘美意,但我意已决,不会更改,也绝不后悔。”她说完这句话,直接走到了砧板前,拿起菜刀,似乎想直接扑上去砍死刘元安。   练月眼疾手快的拦住她:“你在这砍人,血会溅得到处都是,我以后还怎么做饭。”   莫盈瞪着眼睛瞅她,练月握住她的手,把刀夺下来,安抚道:“你既付了钱,这事就不应你来做。”   莫盈咬牙道:“可我想亲眼看着他死,只有这样,我才觉得是为父母和姐姐报了仇。”   练月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你若想亲自动手,用这个。这叫万鸩酒,是一种毒药,无色无味,喝下去之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莫盈接了过去,毫不犹豫的走上前,用手指撬开刘元安的嘴,把那一小瓶的酒全都倒进了刘元安的嘴里。   然后她就一直蹲在那里,一直看着,一直看到刘元安开始抽抽,接着眼、鼻、口、耳都在往外冒血,直到咽了气,她方才跪下来,朝着临安的方向,轻声道:“爹、娘、姐姐,你们看到了吗,这个祸害了我们一家的人,他终于死了,他死在我手上,我为你们报仇了,你们安息吧,阿盈会好好活着,会替你们活着,你们不用担心阿盈,阿盈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从袖中掏出三百两银票,递给练月,道:“相识一场,姐姐送我一个木雕吧,当个留念。” 第五章   平昌府丢了门客,后来在郊外找到,找到时,门客已经被风干了,所以也闹了一阵,但这种事情基本上是查不出来的,所以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练月照旧在街口卖自己的木雕。   偶尔想起那个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不见了的跟自己有过露水情缘的剑客,还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失落着失落着,她手里的木雕就成了剑客。一个穿长袍带斗笠手拿长剑的剑客。   她对剑客,有偏爱。   杀手干的是不能见光的勾当,而剑客是义的化身。   应该这么说吧,每个杀手都爱慕着一个剑客,一个孤独、多情又意味深长的剑客。   秋时,太平城的银杏都黄了。城门口的空地上,种着几棵老银杏,风一吹,叶子哗啦啦的响,不仅响,且还到处乱飘,满城的金黄。就在这样的秋风卷银杏的午后,消失了几个月的剑客踏着这片金黄出现了。   剑客出现在练月的摊前,拿起那个看起来跟自己有点像的剑客木雕,问正在专心致志刻木雕的练月:“多少钱一个?”   练月毫无防备的抬起头:“这个五十......”然后怔住。   剑客皱眉瞧了一会儿手中的木雕,问:“是我么?”   练月反应过来之后,故作云淡风轻道:“是个剑客。”   剑客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   练月面上浮出些恼意,她道:“剑客都长这样。”   剑客皱眉瞧着她:“你是说我跟别的剑客一样?”   练月被他问住了,愣了一下,又道:“我没这么说,是你说的。”   剑客直勾勾的看着她:“可你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练月有些烦躁,她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剑客咀嚼了一下她的话,道:“自己说的话,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个说法可真新鲜。”   他把木雕搁回去,走了。   练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茫然。她不懂自己在恼什么,她不懂自己朝他撒什么气。他们只是露水姻缘而已。搞得这么情真意切做什么?   那天她早早的收了摊,回家去。   回家了,什么也不想干,只是在窗下坐了一会儿,又拿出那条帕子,那条擦拭过剑客的剑的帕子。帕子上沾染了剑客的血,她一直没有洗,也没有扔,就那么放着,时不时的拿出来瞧两眼。以往瞧这帕子,越瞧越失落,现在瞧,越瞧越生气,她赌气把帕子扔在桌子上。又跃上房梁,把自己的长短剑拿下来,去院子里练了。   练着练着,就想到那天晚上,自己与剑客交手时的情形。想剑客的招式,想她的应对,想着想着就懊恼起来。她明明应该有更好的招式去对他的,偏偏跟他交手的时候都没使出来,叫他赢了她,让他羞辱了她。一想到此处,她就火冒三丈,手中的剑也急了起来,好像剑客真在对面似的,她迫不及待的想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所以等现实中的剑客真的跃上墙头来瞧她时,这位素日里机敏的杀手,并未发现。   一直等剑客纵身跃下墙头,练月才有所发觉,于是手中的长短剑极速向他攻过去,等发现是熟人之后,她没停手,而是越攻越急。   剑客根本不想跟她交手,所以他的剑始终也没出鞘。   她攻得越急,他就越慢悠悠,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他越这样,练月就越恼,越恼,心神越乱。手上简直没什么章法,就是胡打一通。   她的破绽这样多,换了任何一个对手,都要抓住她的破绽,致她于死地的。可她却全然不顾那些,就只想狠狠地刺他两下,让他疼一疼。   剑客觉得再这么让她闹下去,就收不住了,于是手上稍微一用力,将她的长剑震脱了手腕,长剑打着转插入青砖的地面。   长剑脱手,练月用短剑急攻。卫庄左手抓她肩膀,右手扣她手腕,贴身推挪的几个动作,眨眼之间完成,等定下来时,练月跪骑在他身体两侧,短剑贴着他的脸颊插入地面。   她微微喘息,脸颊泛红,额头上有一层薄汗,像朵姹紫嫣红的牡丹花,真个艳丽无匹。   卫庄神色凝重的瞧着她。   她知道他是让了她,所以才叫她赢了,她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他们其实也没多熟,她这样仗着身份撒泼耍赖,真是好没格调。   她松了自己的胳膊,正准备放过他,却一阵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在下面,他在上了。他抵着她,依然是那种凝重神色:“前些日子,我出去办件差事,时日久了些。”   她偏了头,不瞧他:“跟我没关系。”   卫庄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掰正:“你再说一遍。”   练月眼中起了层水雾,她忙用手背搭住眼睛,不让他看见她的窘迫,可声音却已经有了一些哭腔:“跟我没关系。”   卫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这次他没有强制性的拿开她的手,去看她的窘迫,而是就让她那么搭着,一直等她平静下来。   她平静下来之后,仍旧用手背搭着眼睛,道:“你放开我。”   卫庄便松开她,翻身下来。   练月也站了起来,她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没看他,而是转身回到了屋内。   她在屋内坐了很久,都没见到卫庄进来,她有些揪心,想他是不是又走了?于是又走出去。走出去,发现他就坐在房檐下的石阶上,听到身后有动静,便回头去看。   两人一个在廊下,一个在屋里,就那么相互看着。   院中寂静,风里像有花无声绽放。   他现在要是能说一句话,练月估计会马上走到他身边去,可他什么都没说,而是站起来,走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路走出去,像江边乘船的老人,一叶孤舟,不见了身影。   练月捂住眼睛,大片的水泽从眼睛里漫出来,她满不在乎的抹了几下,去灶房生火做饭。   她活了巴掌大的一块面,把面赶好,然后切成丝,晾在一旁,然后又从吊框中取出一个紫茄,削皮,切成丁。等案上的工作完成了之后,她才去生火,给自己做了一碗紫茄面。   冷不丁的,剑客又出现了,在灶房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反正练月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   练月忙上又忙下,他也不过来帮忙。   练月不搭理他,只专心致志的做饭,但到底还是与刚才不同了,心里好受了许多。   饭做好之后,练月给自己盛了一碗,当他不存在似的,要去外面的亭子里吃饭,他伸手撑在门框上,挡住了她的路。   练月抬眼看着他,他也瞧着她,问:“有我的吗?”   练月冷冷道:“没有。”   卫庄道:“为什么没有?”   这个人可真是理直气壮,练月不甘示弱:“为什么要有?”   卫庄皱眉瞧着她:“你不喜欢我?”   练月怔住了。   见她不说话,见她一直都没说话,他便自行领悟了,道:“我懂了。”   他转身往外走,走得很快。   练月知道他这番走了,大约是不会再来了。她很想说点什么留住他,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是多么可怜的小孩子,前半生只被教了如何杀人,没有被教如何讨人喜欢,所以她什么都说不出来。说不出我喜欢你,我钟爱你这样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可是她想见他,她一直惦记着他呢。   他走得那么快,她都怕得瑟瑟发抖了,可他还是没有回头。   回头看她一眼,他就会知道,这个可怜的小孩子眼巴巴的等了他好几个月,等他和她相互取暖。   他消失在她的小院里,消失在暮色中。   她再也忍不住了,蹲下去,抱着自己,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昏过去了似的。   卫庄走出去又折回来,这么大的动作,她都没发觉。   卫庄面色凝重的瞧着这个哭得很伤心的女子,道:“原来你这么爱哭。”   练月猛地抬起头来。她泪眼朦胧,眼睛哭的很红。   卫庄蹲在她面前,他的剑就搁在脚边,他静静地瞧着她:“这么哭,是因为我吗?”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又委屈又可怜的样子。   卫庄伸手为她擦眼泪,他指腹上微有薄茧,擦过她眼角时,还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练月忽然扑上去,抱住了他。   卫庄被她扑得措手不及,两人直接滚到了地上,卫庄下意识的护住她的后脑。两人抱着滚了好几下,方才稳住。稳住时,这次是她在上,他在下。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相这么一望,两人忽然吻上了。两人甫一吻上,位置就被调换了,改成了男在上女在下。剑客的亲法,依然刁钻霸道,没亲多久呢,就把人亲得气喘吁吁了。对方气喘吁吁了,他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抵着她的肩,还有些喘,他喘息着,低声的,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跟她说:“真奇怪,是不是?”   练月没问他什么奇怪,因为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就跟他如此难解难分了。是寂寞让他们难解难分么,寂寞真的这么强大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现在这个人在她身边,那就够了。   亲完之后,他们又抱了一会儿,方才站起来去吃饭。可是饭都凉掉了,也的的确确没做他的,只好又重新做了一次。这次他在灶下添柴。只是依然不怎么说话,他俩都不是话多的人。但有个人在旁边,只是看着,就会觉得很安心。 第六章   吃过饭之后,练月收拾碗筷,卫庄也跟着去灶房,她洗碗时,他就站在旁边看。收拾完灶房之后,他们回到屋里,在八仙桌旁坐下,坐下之后,一时也没话,只能大眼瞪小眼,傻看着对方。   看了一会儿之后,卫庄忽然问:“叫什么?”   练月一愣,忽然笑了,是啊,她还没告诉他,自己叫什么呢。她道:“练月,白练的练,日月星辰的月。”   卫庄问:“卫国人?”   练月有些奇怪:“我虽是卫国人,却是在穆国长大的,一般人听我说话,都猜我是穆国人,你怎么会猜卫国?”   卫庄道:“可能因为我是卫国人。”   练月笑了:“你是卫国人,但也没卫国口音,听着倒是有些宗郑之地的口音。”   卫庄道:“是在天阙城待过几年。”   练月道:“那卫庄一定不是你的真名。”   “为何这么说?”卫庄瞧着她。   练月抿嘴一笑,十分温婉:“天阙城的剑术高手,大都声名在外,你的剑术这么高,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但我却没听说过,除非不是真名。”   卫庄道:“有盛名的,不一定都是高手,真正的高手,也不一定有盛名。”   练月点了点头:“这么说也是对的。”瞅了他一眼,“那你之前是哪种,是有盛名的,之后埋了,还是原本就埋着?”   卫庄瞧着她,没说话。   练月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卫庄道:“你对我的过去很好奇?”   练月叹了口气,道:“那不然我们要一直傻坐着啊。”   卫庄一愣。   练月道:“反过来也行,你来问,我来答,反正都是打发时间。”   卫庄却道:“我没什么想问的。”   练月脸上那些温柔的表情缓慢的淡了下来,她忽然把桌上的灯吹灭,在黑暗中道:“既然没什么想问的,那你走吧。”   卫庄微微皱眉:“你赶我走?”   练月有些恼了:“你爱走不走。”   卫庄坐着没动:“我若走了,你还哭么?”   练月这次是真的怒了,她噌的站起来,道:“不送。”   他见她要走,伸手去捉她的手腕。练月手腕一绕,躲开了。卫庄怎会让她躲掉,两人一来二去的,就打上了。结果不言而喻,卫庄压根就没离开凳子,就把她扽怀里去了。   哇,练月想,每次见面都要被他碾压一下,这种感觉可真不太好,于是到了他怀里,也不甘心,还要挣扎。   卫庄的两只手分别攥着她的手腕,练月左扭右扭,无法挣脱,一时情急,直接朝他手上咬了过去。   卫庄眼睁睁的看她咬过去,也没松手,也没躲闪。   练月狠狠地咬了一下,可卫庄浑然不动,练月更恼了,一直咬着不松口。卫庄哪里怕她咬一下,他是长剑当胸过,都不吭声的人。练月见他没反应,气得头晕目眩,可她又不是真的要咬死他,不能跟他死磕,咬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动,就自动放弃了。反正最近她的挫败感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丢丢。她恨恨的松了口,只是不解气,就拿眼睛去瞪他。   他瞧着手腕上被她咬出来的齿痕,很工整的一排牙齿,都见血了。   他把目光从齿痕上移到她脸上,疑惑不解道:“你们杀手现在都这样,还是就你一个人这样?”   这剑客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视,不是对她的轻视,而是对杀手这一行的轻视。   剑客一直都看不起杀手,觉得他们不入流,只会躲在暗中捣鬼。剑客的输赢,是定在剑上,不仅要赢,而且要赢得光明正大。可杀手刚好与之相反,同样是武学出身,但对杀手们来说,输赢不重要,杀手只要人死,至于怎么死,不重要。   别说剑客看不起杀手,练月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职业,没有人会看得起黑暗中的老鼠。卫庄看不起她的职业,练月可以理解,但卫庄不能质疑她的职业能力,但说实话,她又确实打不过他,连挣脱都不能,于是只能杏眼怒睁,色厉内荏的喝道:“放手。”   练月这么一喝,卫庄还真放开了她,练月从他怀里出来时,顺手将他搁在八仙桌上的长剑抽了出来,削过去,架在了他颈上。   练月这一举动虽然快,但以卫庄的身手,要躲开也很容易,练月原本以为他会躲开,但他一动未动。   剑架在他颈上,就像那晚他把剑架到她颈上一样。   剑架在颈上,卫庄也并不怕她。练月见他不怕,发了狠,贴紧了一些,卫庄颈上被划出了一道像红线一样的血痕。   练月假装凶狠道:“你若再仗着身手比我高,欺负我,我就杀了你。”   卫庄在黑暗中盯着她,很锐利的两道目光,但声音却是悠闲的,只是很有胁迫感:“你知道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有什么后果吗?”   这人还是这么自信,他到底凭什么这么自信?他是觉得她下不了手,还是觉得就算她真动了杀机,他也能躲开?   练月将剑又贴紧了一点,更多的血顺着剑刃流下去,她是真的动了一点杀机的:“这么自信?”   卫庄反问道:“你想杀我?”   练月道:“你觉得我下不了手?”   黑暗中“铮”的一声龙吟,练月只觉握剑的右手手腕一阵发麻,长剑被震得脱了手,练月立刻换左手去接,这时颊边劲风起,她知道人已到她身后,她右手肘往后猛顶,他闪了一下,右手摁在她肩上,左手迅速从她左肩上出来,擒住她的左手手腕,往斜后猛带,练月握着的长剑就横在了她自己颈边。   卫庄的声音就在她耳侧:“不是我觉得你下不了手,而是我觉得你没这个能力。”   练月挣了两下,没挣脱,便恨恨道:“你就一定要赢,是吗?”   卫庄道:“我从不在剑上弄虚作假,你若想赢我,我可以教你。”   练月冷哼道:“你不用得意,我若是真想赢,有的是办法。”   卫庄握着她的手腕,把剑刃往她颈上贴了贴,意在提醒她,她现在受制于人,不要说大话。   练月后仰着,几乎与他交颈相缠。   卫庄的吐息就在她耳边:“是吗,那也就是说,你之前输给我那么多次,都是因为不想赢?”   练月嘴硬道:“否则呢,你以为你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赢我?”   卫庄极轻的笑了,他用空着的右手,将剑从她左手中取出来,噌地一声钉在地上,吐息就在耳边:“好,那我们就分个输赢出来。”他将她掉了个个,拦腰扛起。   练月下意识的在空中胡乱踢了两下,但算不得反抗,只算得上是个有气息的活人。她也没说你放我下来之类的话来表达自己的矜持,因为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想做的事情,也正是她期待的事情,她干吗要把送上门的人推出去?更何况,剑客这么直,说让放就放,说让走就走,一点也不懂迂回曲折,欲擒故纵。她才不要推呢,万一推走了怎么办?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被他放在床上,他欺身压下来。她望进他眼中。他的眼睛像一片黑色的海,海面是静止的,可海面下,一派汹涌。她不知道那汹涌对的是她,还是寂寞,还是别人。三个月前,她还是不在乎的,可现在她有点在乎了,这可真糟糕。   她的眼角微微有些发红,他伸手抿过,神色凝重,声音却攒得轻柔:“我吓到你了?”   她不敢眨眼,生怕他消失,只是摇了摇头,可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他飞快的用手指接住她的眼泪,眼泪在指尖氤氲开,他看了看指尖的那片水泽,复把目光移到她脸上:“那怎么哭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的那道疤上,她伸手抚上,她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他脸颊上的那条疤,问:“你这样厉害,也有人能伤到你么?”   他笑了一下,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听到稚气之言的那种会心一笑。普天下的剑客好像都不爱笑,好像笑会拉低他们剑客的身份。不过想一想也是,剑是严肃的,所以剑客们通常也都是严肃的,一个剑客若是整天笑眯眯,那看上去的确有些怪。卫庄也笑得不多,即便笑也多是冷笑、嘲笑,今天这个没什么攻击性的笑,倒是非常难得了。   他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于是她也跟着笑了:“我以为剑客都是自负的,虽然都知道天外有天,但又都不会承认天外有天。”   她的青丝散在两肩上,他把脸埋在她青丝里,道:“年轻时是很自负,自负又轻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她道:“我年轻时也自负,杀人都不眨眼的,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杀人,杀了很多人,满身的血腥气,觉得没有人比我更会杀人。”   他轻笑:“你这样的身手,竟然也会这样想?”   她不服气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那时候可是府里最好的杀手。”   他不置可否:“那看来你们府里的杀手都不怎么样。”   她继续不服气:“杀手杀人,又不全靠武功,而是靠手段,靠武功杀人,那是最不入流的杀手干的。”   他把脸从她青丝里捞出来,以手撑之,瞧着她:“你是说剑客不入流?”   这人总是曲解她的意思,真让人苦恼,她无奈的解释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捞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握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的问:“这次没有,上次有吗?”   练月被他问愣了:“什么?”   他道:“你说剑客都一样,我跟那些剑客真的都一样吗?”   练月又是一愣。她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她原本以为他当时只是随口一问。她瞧着他,她很想从他的表情中或者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可他面无表情,只有眼睛里有点东西,像涌动的海水,又像跳跃的火舌,可她也辨不出那些到底是什么。   他凑近了,逼问道:“一样吗?”   他的眼睛离她那么近,因为离得太近而显得大极了,她只能看到这双眼睛,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她想,不管是不是为了她,但至少现在这双眼睛是属于她的,她在这双眼睛里能看到自己,那还要什么呢?   她勾住他的颈,抬起身子,亲上了他的右眼。   他一只手肘撑着床,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她亲了好久,方才放开,却没有睁眼,而是顺着他的眼睛,一路亲下来,亲到了他唇边,她还没怎么样呢,他却已经压下来,含住了她的唇。 第七章   练月半夜朦朦胧胧的醒来,翻了一个身,就对到了一方宽阔的胸膛。她只觉得身子又酸又沉,有些不像是自己的,房间里一片黑暗,她懒得睁眼,就要沉沉的睡过去,头顶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含混不清,却叫她清醒了一些,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床上有个人。她发了一会儿怔,想起了什么来。她仰头去瞧他,剑客还睡着。练月回味过来,他叫的是“慧娘。”   她往他身上贴了贴,剑客的身体真温暖,温暖又坚硬,让人觉得安全。人总是这样,会下意识靠近暖和的地方。她方一靠近他,他就醒了。他醒的那瞬间,意识到身前有人,下意识的抓住了她的手臂,似乎是想把她扔出去。他抓住她的时候,练月颤了一下,因为杀气在那一瞬间腾起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知道她是谁,于是松了手,似乎是清醒了。   练月想,他一定跟自己一样,很寂寞,所以不习惯身边有人。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又低头来看她,垂眸见她一双眼睛正在暗里瞧自己,便把她往上拎了拎,声音还有些初醒之后的含混:“怎么醒了,睡不着?”   她默了一下,悄声道:“是你把我叫醒的。”   “哦?”他挑了一下尾音,是不信,是觉得她又在胡说八道的意思,“那你说说,我是怎么把你叫醒的?”   她小声道:“你叫慧娘。”   他怔住了。   练月又往下缩了缩,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卫庄的声音有些恍惚,恍惚的近乎一声叹息:“方才梦到了一些旧事。”   剑客时刻都在防备,时刻都紧绷,即便是睡觉,即便是在最该没有理智的情|欲里,他都没有放下警惕,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拔出剑来,置人于死地。   这次的恍惚,是练月感受到的,剑客的第一个破绽。   她想,那些旧事一定很厉害,才让剑客产生如此大的恍惚。   她轻声问:“我可以听一听吗?”   剑客像沉浸在旧事里,声音很缥缈:“你想听什么?”   练月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一说慧娘,我想她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   剑客默了一下,声音逐渐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恢复成平日里的冷峻,他用手去顺她的发:“不特别,只是让人捉摸不透。”   练月听他这么说,便跟他拉开一点距离,瞧着他:“她伤你心了吗?”   他淡淡道:“谈不上什么伤心不伤心,只是让我有些困惑罢了。”   她好奇道:“困惑什么?”   他道:“她说我不懂女人,也不知道女人想要什么,她跟我在一起并不开心,所以她去找懂女人的男人去了。”顿了顿,还是困惑,“我们在一起那么久,她不开心,我却从来没发现。不仅当时没发现,即便后来她同我摊牌,我仔细去想,也还是没发现,我想我可能真的不太懂。”   她贴上去抱他,低声替他打抱不平:“我想她可能也不懂男人。”   他顺着她头发的手顿了一下,接着落在了她腰上,抄住腰间最美的那个弧度,往他身上带。身体紧密贴合,体温瞬间就灼烧了起来,她的心脏急跳了起来,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怦怦怦,那么强劲有力。   他低声道:“你可真会哄人。”   练月全身虚软,几乎软成了一滩泥,她贴着他的唇角喘息:“如果你把说实话也叫做哄的话,那我的确是蛮会的。”   他挺进去,有一瞬间的寂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宁静,他在那宁静中瞧着她,是探究,也在赏析。她紧紧的握着他坚实的手臂,也瞧进他眼中。黑暗中,两人目光交缠,好似身体的交缠,他们此刻在一处,是彼此的归宿。   他伸手抚开她脸颊上的乱发,声音沉到她耳边,有些隐忍,又有些压抑,还有些迫不及待:“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介意吗?”   她喘息着,明知故问:“介意什么?”   她的喘息就是最好的催|情剂,他声音暗哑:“介不介意以后多一个人吃饭?”   身体蠢蠢欲动,几近临界点,她的喘息越来越重:“我不介意多做一个人的饭,就是不知道剑客介不介意做一下火夫?”   她眸中有盈盈水光,咬出“剑客”两个字的时候,还加重了一下。他的身体骤然紧绷,蓄势待发,声音哑得不像话:“剑客说他求之不得。”   练月觉得自己明明是个身手不弱的女杀手,可在床上却像个多愁多病身,任人翻来覆去的揉捏,一点都使不上力气反攻。她觉得这么把主动权都交给他,有点不好,意识里刚想自强不息,试着拿回一下,念头就被人扼杀了,接着是更不容还手的猛攻……如此循环往复,最后还是她放弃。男女在体力上的差异有点忒大,剑客是不大可能让她在这事上讨到一点便宜的,她在朦胧模糊中想,得赶紧在别的什么事情上找补回来,不然她全面被碾压,一点都不好。对了,他不是说可以教她剑术么,她要学他的剑术,早晚有一天要堂堂正正的赢了他,把剑架在他颈上,让他瑟瑟发抖。想到这点之后,她就开心起来。他折腾她的时候,她就有种巴结讨好他的小伏低,在小伏低里,还有种忍辱负重的兴奋。   次日醒来,浑身紫青,练月觉得骨头架都要散了,她扭过去,瞧着剑客的容颜,真是英挺刚毅,她是又满足又愤恨。   时间已近午时,练月临时决定今天不出去摆摊了。她摆摊,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现在有人陪她打发时间了,出摊不出摊,便不是最主要的了。   两人收拾了一番,去做饭,练月问他想吃什么,他还真不客气的报了一大堆菜名。卫庄报完菜名之后,练月觉得有必要去一趟菜市场,卫庄便说跟她一块去。   菜市场有很多熟人,也有很多对练月有意思的人,卖猪肉的老陈啦,卖油粮的老朱啦,卖鱼的小周啦……这些人或鳏居或独身,每次练月来买东西,都会多给点,跟她攀攀交情。当然,中间也不乏来说合的人,譬如蔡婆。不过都被练月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婉拒了。   练月婉拒之后,有人就死心的,有的还贼心不死。贼心不死的人乍一见到她身后跟了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便纳起闷来,等练月买菜时,经过他摊前时,便叫住,打听一下。练月瞅了一眼卫庄,回头对人说,是远方亲戚,来投奔她的。那人听完她的话,眉毛挑得老高了,说什么男女有别,孤男寡女要出闲话,她要注意,如果没地方住,可以来找他,不用客气,都是街坊邻里,他可以帮忙安排……   卫庄拿眼睛不客气的斜了他一下,那人的话便戛然而止了。   练月回头瞧见身穿黑长袍的剑客杀气腾腾的瞧着卖菜的那人,那人被他吓得脑袋都恨不得缩到肚子里去,她便笑了。她的剑客,挺拔如松柏的剑客,的确不太适合菜市场这种烟火地,他就应该抱着一把剑,高高的立在城墙上,俯瞰人间。   回去之后,他们开始做饭,卫庄给练月打下手。说实话,剑客和杀手合伙做饭,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无论什么菜都切得很漂亮,因为刀工了得。比如切笋,笋片的大小,薄厚都一样,切完之后还能再摆成一个笋。再比如切肉,肉丝一条一条的,长短粗细都一样,而且无论切多细,从来不会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是厨子呢。   四菜一汤,很丰盛。练月自己从来不这么折腾,一个人很好对付。吃碗面或者不吃都行。但是两个人的话,就没办法对付了。更何况,谁忍心饿着这么一个高大挺拔的剑客呢。   吃完饭之后,练月收拾碗筷,她洗碗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看着。练月问他觉不觉得无聊,他摇头,说挺好的。又问他,平日里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什么。他说练剑。又问,除了练剑呢,他便继续摇头。   收拾完灶房之后,卫庄问她接下来还有什么事,她摇了摇头说没有。卫庄问,想不想去他那看一下。这倒是出乎了练月的意料之外。她当然想。于是两人便一块过去了。   不过卫庄不住城内,住城外。在澜山山脚下的一片竹林中。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小径,小径上铺着鹅卵石,两边是绿油油的竹林,其实是很漂亮的景致,但对练月来说,却是很痛苦的景致,因为她看到的都是灰扑扑的竹子,深色的话,就是黑乎乎的竹子。   练月很喜欢走在森林中,因为喜欢树木的味道,那种天然的木叶清香,但超级讨厌它们的颜色,因为他们都是绿,绿在她眼中只是程度不同的灰色或黑色而已。她讨厌有那么清香味道的植物是灰不拉几的颜色。她幻想过绿色,觉得那一定是种很漂亮又很让人舒服的颜色,所以世间最洁净的植物才都是绿的。   小径尽头是一道竹篱笆墙,竹篱笆墙有一人多高的样子,上面缠着层层叠叠的枯藤,看上去有些像牵牛花的藤。竹篱笆中间嵌了一扇门,卫庄打开门,请她进去。   女杀手在秋日的黄昏里,走进了剑客的住处。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一直忘了解释故事背景,其实故事背景不是太重要,但还是解释一下,后面可能会涉及一点。   是架空朝代,类似夏商周的周朝。   天下最大的领导是王,也称为天子。   天子下封百十来个诸侯国,诸侯国分五等,公、侯、伯、子、男。   天子也有自己的地盘,就是王畿之地。天子的王畿之地比当时最大的诸侯国还要大上好几倍。本文的宗郑,指代的就是天子管辖的王畿之地。大约就是说这块地盘是天下诸国的宗主国的意思。   天子居住的城池,叫王城,天底下,只有一个王城,那就是天阙城。其他诸侯国的诸侯居住的城池都叫国都。 第八章   竹院的东侧,有用石头围出来的一小方水池,水池不大,车轮般大小,里边几条金鱼,水池旁种了一丛月季花,像血一样的红月季,倒是开的很好。   院子的西侧则种了一株伽蓝树,伽蓝树虬枝盘旋,只不过不是开花的时节,只有满树的叶子。伽蓝树下,还搭了一个小巧的竹棚子,练月走过去一瞧,发现里边竟然窝着几只兔子。   练月没想到剑客是这种风格,她还以为独居男人的生活也很苦呢,跟她一样苦,又苦又寂寞,看来不是呢。   她转头瞧着他笑:“没想到你一个人过得这么有滋有味。”   他脸上是没什么所谓的表情:“我不弄这些,是容钰闲来无事时弄的。”   “容钰?”练月问。   卫庄道:“师妹。”   练月继续问:“那你不在的时候,都是她在帮你打理院子啊?”   卫庄道:“我拦不住。”   “这样啊。”练月似笑非笑的瞧着他,“那她对你很好啊。”   卫庄道:“我对她也不错。”   练月知道他这话没什么别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横了他一眼:“你再说一遍。”   卫庄咳了一声,推着她往前走。练月故意使坏,不肯走。卫庄低声在她耳边道:“她就是师妹。”   练月哼哼唧唧,这才放过他,被他一路推上台阶,推着进了竹屋。   卫庄屋里是一水的竹,竹桌、竹凳、竹床、竹架、竹橱......做得特别精致,精致又工整,她想这一定剑客亲手做的,剑客的手艺真好。   最瞩目的就是那架六扇的竹刻屏风,屏风将屋子隔开,隔成外间和里间。屏风上远景是半山伽蓝悬山开,近景是山下游人如织和小摊贩,再近,就是山道旁的柳树下,有对青年男女的侧影,男人长剑执伞,女人长裙立身旁,两人并肩遥望远处开满伽蓝的的远山。   天阙城的伽蓝花开,应是仲夏时节吧,练月抚上那些精雕细琢的伽蓝花。真是一幅好屏风,这样的雕功,这样大的篇幅。她想,这一定不是卫庄的手笔,如果是,她可能就要给他跪下了。一个剑客会做家具不奇怪,因为很简单,但要雕刻这样的工艺品,怕是不行。她很想知道这屏风出自何人之手,可却一点都不想问,因为她觉得这个问题很危险,很有可能会问出她不想知道的答案出来。   她轻声道:“这屏风真漂亮。”   他来到屏风前,站在她身旁,看了一会儿,道:“是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练月觉得有些失落。原来想他跟自己一样呢,都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了彼此,彼此就是唯一。他们交臂相拥,一起背对世界。现在却发现,她是孤零零的,他不是。他身边应当有好多人,他没有遇见她的时候,似乎也活得很好。所以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了,也会随随便便的离开她。   她今天来错地方了,她不应该来的。   卫庄见她一直摸着屏风发呆,便轻轻的唤了一声:“月娘?”   她回过神来,瞧向他:“你刚才叫什么?”   屋里还没有点灯,有些暗,他瞧着她道:“月娘。”   她怔怔的瞧着他,心想,是月娘,不是慧娘,她没听错。   卫庄道:“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她过来靠在他怀里,一只手抱住他的腰,轻声道:“不,很喜欢。”   卫庄也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这竹林真静,站在屋里也能听到竹叶相拂时的沙沙声。   他轻声道:“月娘,跟我说说你的过去,我想听。”   她红了眼角,道:“你不是说没什么想知道的么?”   他轻声道:“那时的确是无所谓的,虽然现在也无所谓,但我想知道。”   她把头深深埋进他胸膛,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那年逃难的时候,跟家人走散了,差点饿死,后来被人捡了去,留在那人的府里成了他的杀手,替他杀人罢了。”   他道:“那你有试着找过他们吗?”   练月摇了摇头:“不敢找,怕找到了,被人拿住,用来威胁我,也伤了他们。我想,只要他们还活着,找不找的到,都不重要。”   卫庄又道:“如果他们也在找你呢?”   练月摇了摇头:“我们家三个女孩,两个男孩,吃饭的时候,爹娘每次都摇头叹息,说养一群猪崽还能换点钱,养一群娃,只知道吃,真是要命。我丢了,他们巴不得呢,怎么会找。”   他笑了:“这是气话了。”   练月道:“我想我丢了,最伤心的应该是大姐,五个兄弟姐妹中,就数她对我最好,她可能会伤心一阵吧。”   她发间有植物的清香,他吻了吻她的发,问:“她怎么对你好了?”   她想了想,又闭上眼睛,安心道:“时间太久了,事情都忘记了,就记得她对我好过,就一直记得这个。”   远处有钟声响起,悠悠的回荡在暮色里。他没在说话。她侧着耳朵听了一阵,问:“这里为什么会有钟声?”   卫庄道:“后面的澜山里有座寺庙,不过很小,人也不多,应该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练月道:“我喜欢你这地方,像住在诗里。”   他道:“这的景致的确是不错,就是住久了,会有些寂寞。”   她从他怀里出来,兴致勃勃的规划道:“那我们可以城里城外换着住,春日里,就住城里,城里春暖花开,景致很漂亮。夏日呢,城里太热,就来山里避暑。秋日呢,再回到城里去赏银杏。冬日里,在这屋后挖几个窑洞,贮藏一冬的食物,整个冬天就窝在山里,练剑、喝酒、赏雪。”顿了顿,看着他,“一个人做这些事情是会有些寂寞,但我们有两个人,应该会好很多,你觉得呢?”   他长久的看着她。她见他不说话,便又走到他身边去,悄声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他把她揽到怀里,道:“你说怎样就怎样,都随你。”   练月仰头瞧着他:“哟,今天是怎么了,如此讨巧卖乖?”   他听了她这话,眼睛里闪过一丝细微的光:“这就叫讨巧卖乖?如果真话也算讨巧卖乖,那你以后还会听到很多。”   这个剑客,举一反三呢。   她立刻入戏道:“那老板,请给我多来几斤真,我需要大补特补。”   他唇畔露出一点轻巧的笑意,练月心中一颤,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他却扶住她的后脑,低头含住了她的唇。亲得人气喘吁吁之后,还要问一句:“够真,够补么?”   人脸颊飞红,娇喘微微的抵在他胸膛上,哑声道:“我发现了,你这人表里不一,根本就没看起来的那样凛然。”   他毫不示弱:“我觉得你也是。”   她继续道:“你更是。”   他顿了一下,道:“是就是吧,反正也没什么不好。。”   那天晚上,他们就住在竹屋里,没有回城里去。   练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她忽然觉得之前数十年的寂寞都有了着落,它们原来都是为了今天准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次日早上,练月伴随着竹林间的鸟鸣从睡梦中模糊的醒来,醒来时下意识的翻了个身,发现自己身后有个人,吓了一跳,然后又被自己逗笑了,她都抱着人家睡了好几夜了,现在还不习惯呢,真是有够矫情的。   剑客睡梦中也微皱着眉头,不怒自威的样子,他以前应当是很有本事的一个剑客,只是不知为何来了太平城。   太平城里居住的本地百姓只有一半,剩余的都是外来人口,这些外来人口来自诸侯各国,都是些亡命徒。亡命徒无命,又见不得光,所以太平城又被称之为 “暗城。”   来太平城的每个亡命徒,都有自己的故事。练月想,剑客的故事到底是什么呢,那个慧娘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才会把这样的一个剑客甩了,去找别的男人?她找的那个男人要多优秀,才不会后悔曾经离开了剑客呢?   练月对剑客有很多疑问,可说实话,她又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些事情。她不在乎剑客的过去,她在乎的只是眼前这个人罢了。可如果知道了他的过去,就难免会受影响,她不想受过去的影响。   练月轻手轻脚的穿了衣服,下床去。走过屏风时,又忍不住去看,看屏风下方,那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女,她叹了口气,然后打开了门。   山中的秋日,扑面而来的新鲜凉气,练月深深的吸了一口,又呼出来,忍不住的伸了个懒腰,但是伸了一半,就顿住了。她以为自己眼花了,急忙揉了揉眼睛,的确发现不是自己眼花后,她脑子飞快的思索了一下。这伽蓝树下,兔子棚前,一袭绯衣,纤细窈窕,正在弯腰喂兔子的女子就是剑客昨日所说的师妹?   女子大约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便道:“师兄昨日可是去平昌府了?”顿了顿,“平昌君也真是,把人派出去三个月,回来还不让人歇一歇,害我昨天白跑一趟。”   见没人应她,便转回头来瞧,大约是瞧见师兄的竹屋前立着的不是师兄,而是一个女子,她愣住了。 第九章   练月和她对视的那一刹那,就确定了,剑客的师妹对剑客有心思。她之前还心存侥幸来着,想着他们是师兄妹,相互照应也是应当,她不应该多想。因为她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当初如果东音跟她一块逃出来,两人在太平城相依为命,她也会这么对东音,兄妹之情不应该被质疑。她以为剑客的师妹跟她一样,但显然她俩不一样。   容钰的目光在练月身上扫了一遍之后,最后又落回她脖颈上。   练月低头瞧了一眼,吓了一跳,赶忙揪了揪衣衫,遮住那令人羞耻的紫痕,同时脸也烧了起来,她强忍着脸上的热意,下了台阶,走近了一点,道:“你是卫庄的师妹对么,他昨日同我说了,没想到今日就见到了,幸会。”   容钰手中还握着一把新鲜的青草,那是兔子的食物,听到她这么说,就笑了一下,但不是友善的笑,而是轻笑,轻视的笑,是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的笑,问:“他昨日同你在一起?”   练月想到这两日剑客同她的缠绵,不觉心神一荡,脸更红了,她闪躲道:“我去叫他。”   容钰却拦住了她:“不用,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师兄刚回来,便过来瞧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既然有人照顾他,那我就放心了。”她瞅了一眼伽蓝树下的另外一个食盒,道:“他刚回来,生锅冷灶的,不好做饭,我带了一点饭菜,热一热就可以吃,你们先用,我改日再来看你们。”   练月想留她,但剑客不在,她身份又不明,也不好留,只道:“那多谢你了,他醒了,我一定转告。”   容钰朝她点了点头,表示告辞,但刚转了身,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道:“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练月答道:“练月,你也可以叫我月娘。”   “练月……”她咀嚼了一下,“真是个好名字。”又顿了下,“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练月点了点头,道:“以前在穆国住过一段时日。”   容钰又问道:“家中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么?”   练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好生奇怪,剑客都没问这些问题,偶尔说起了一点,还是她主动挑起的话头,现在剑客的师妹倒是替剑客查起户籍来了,看来是真关心剑客。   练月道:“没了,就我一个人。”   容钰高深莫测的瞧着她,练月被她打量的有些不自在,正想问她为什么这么看她,容钰提前一步道了句告辞。如此,练月也不好问了,一路将她送到院外,看着她袅袅娜娜的沿着鹅卵石的小径一路走远,方才转身回到院子里。   练月走到伽蓝树下,蹲下去逗了一会儿那几只兔子,才拎起食盒进屋去。她把食盒搁在桌上,又绕进里屋去瞧。剑客还在睡,他难得睡这么多。练月脱了鞋子,合衣钻到他怀里去。   她身上的凉意到底还是把剑客弄醒了,剑客这次没有抓住她,要把她扔出去,而是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声音含糊:“起这么早,不累么?”   练月在他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轻声道:“你师妹刚才来了。”   剑客“嗯”了一声,似乎不奇怪也不在意。   练月道:“她一大早出城来,帮你喂了兔子,还做了饭,你不起来吃点么?”   剑客这才睁开眼来瞧她,见她正在自己怀里垂着眼皮玩手指,就道:“嗯,那是应该起来了。”   练月正在玩手指的动作便顿住了,她“哦”了一声,从他怀里爬出来,道:“我去帮你把饭菜热一下。”   他又把她拽回来,道:“你刚来,对这地方不熟,我来吧,你再睡会儿。”   练月又“哦”了一声,乖乖移到里侧去,背对着他,却不睡觉,而是继续玩手指。   剑客穿戴好之后,便出去了,练月听见他走了,方才转过身来,发了一会儿怔,又裹紧被衾,这被衾上有剑客的气息,她抱着它,就觉得在抱着剑客。   她的剑客,白天和晚上是两个不同的人。白天的剑客有些冷漠和疏离,他不说话时,练月有时也不敢碰,因为太锋利,她怕会伤到自己。只有晚上的剑客,是可亲的,她想怎么抱就怎么抱,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一会儿,又听到剑客的脚步声,忙转身到里侧去,假装睡着了。   剑客走后,她转身回来,瞧见里屋的竹架的最上层搁了盥洗盆,盆上面搭了一块布巾。架子的第二层则搁了漱口的杯子。   她呆了一会儿,起身下床,漱了口,洗了把脸,然后出去了。 第十章   竹屋旁边有间低一点的小竹屋,烟囱里已经开始往外冒炊烟了,练月站在灶房门口往里瞧,剑客正在灶下煽火。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景象,像本该高高悬挂在苍穹的太阳,忽然挂在了灶房,于是整个灶房都跟着局促了起来。   练月想,剑客不仅跟菜市场不配,跟灶房也不配,跟整个烟火人间都不配。可是她要他呢,想要他在烟火人间,想他陪着自己过庸常生活。宝剑那么锋利,不小心就会刺伤人,可她不怕呢。她走过去,掀开锅盖,瞧了瞧锅里,锅中的箅子上放三个碟子,一碟红烧小鲫鱼,一碟水晶蒸饺,一碟锅塌豆腐,然后还有几个馒头。三个碟子把箅子摆得满满当当的,所以馒头就搁在水晶虾饺上面。   练月笑了:“她做了这么多呢。”   卫庄却道:“不是她做的,她没这么好的手艺。”   练月盖上锅盖,诧异的看向他:“不是她做的,那是谁做的,难不成她专门跑去酒楼给你买的?”想了想,“可她从城里出来,就算坐马车,到这也要半个时辰,那个点,酒楼应该没开张啊。” 又想了想,“你师妹不会是开酒楼的吧?”   卫庄听她一通乱猜,没想到竟然还猜对,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笑了一下。   练月自动领会了他笑容的含义,忽然高兴起来,于是挨着他蹲下去,确认道:“真的,她真是开酒楼的?”   卫庄瞧了她一眼:“猜对了,就这么高兴吗?”   练月理所当然道:“不啊,我是看见你笑了,我才高兴的,我为的是这个。”   卫庄愣了一下,接着又若无其事的去看灶里的火。   练月“咦”了一下,赶紧侧着身子去看他,一直看到他脸上,卫庄躲了一下,她不依不饶,一直追着他的脸看,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声音有些哑:“不许看。”   练月的手覆在他手上,忍笑道:“我不看可以,但你告诉我,你刚才是不是脸红了?”   剑客绷紧脸道:“没有。”   练月道:“可你明明就有……”   剑客继续绷着脸否认:“没有。”   练月使劲要把他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下来,确认一下,可她怎么掰,他都纹丝不动,于是她装作因用力过猛,而往后摔的样子,这下剑客慌了,慌忙撤了手去拉她。练月正憋着劲儿,他这猛一拉,练月刚好借力,直接就跟他脸对脸了。   她抓紧时间,瞪大了眼睛,仔细去瞧。   卫庄发现自己上当,面上浮出了些恼意,但他发现对面这个人见他恼了,眼睛瞪得更大了,情急之下,捉住她的双肩,亲了上去。   练月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卫庄也没闭眼,两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亲上了。   亲了一会儿,卫庄见她还不闭眼,大有越研究越上瘾的意思,他脸上的热意就往上涌得更厉害了,压都压不住。   他猛地推开她,握着她的双肩,将她转到了另一面,她哪里肯就范,一直要回头,卫庄一不做二不休,拦腰抱住,将她扔了出去,然后关上了灶房的门。   练月第一次调戏剑客成功,很有成就感,她正兴致勃勃呢。剑客不让她进灶房,她就去侧面的窗子,从窗子往里喊:“小娘子,不要害羞,不要躲,郎君都看到了,没关系,小娘子你放心,郎君一定会为你负责,郎君不日就去府上提亲去,你一定要乖乖的等郎君……”   剩下的话,练月没接着说完,因为她从窗子里看到卫庄又打开了灶房的门,出来了。练月撒腿就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有路就跑,上房顶,跃树上,沿篱笆墙,在竹林里,跑得比风还快,但一切都是徒劳,她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剑客整个扑翻在地,两人重重的落在厚厚的竹叶中。   在剑客扑过来,到落地的这个过程,练月心存侥幸,出招想搏一个逃跑的机会,但很显然,她的垂死挣扎是徒劳的。   练月被剑客整个压住,不能动弹,又见剑客脸色深沉,杀气腾腾,她立即换掉倔强神色,气喘吁吁又可怜巴巴的告饶:“郎君,郎君……你是郎君,我是小娘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我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大人有大谅,饶了饶了小女子这一次,好不好?”   可剑客在她开口时,就已经上手撕扯她的衣裳了,等她磕磕巴巴说完这一段告饶的废话,剑客已把她的衣衫扯得松散的不成样子了。   剑客面色冰冷:“晚了。”说着俯身去噬咬她肩颈处的肌肤。   练月被咬得浑身发抖,她见软的行不通,就换硬的,她咬牙切齿道:“我不过同你玩笑了两句,你就要报复我,你一个大男人,如此斤斤计较,一点也输不起,我看不起你。”   卫庄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瞧她,这个眼神哦,真是又寒了几分。   练月心里“咯噔”一下。   他道:“你说得对,我是输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剑客面无表情的说出这样的话,练月忽然有些心疼,插科打诨开玩笑的心情一下就没了,她在一瞬间变得柔肠百结起来。剑客的吻,真是凶狠,又凶狠又密集。她的身体变得柔软,像春藤一样将他紧紧缠住。她低低的唤他,卫郎,卫郎……她以前从不这样亲热的唤他,因为关系还没到那么亲密的程度,可现在她突然就这样唤了他,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他就是她的情郎,缠缠绵绵的情郎。他的凶狠被她抚慰下去,百炼钢也成绕指柔。她被他抱回去,放在榻上,他压抑住吐息,哑声道:“以后不准笑我。”   她搂紧他,紧紧地,仿佛要融到他身体里去,和他骨血相缠,彻底归为一处,不用分离。他连着冲撞下来,似乎是要逼她答应他。她的剑客,对一切都有所谓又都无所谓的剑客,若即若离的剑客。原本以为他固若金汤,可还是教她窥到裂缝。剑客最怕的不是厉害的对手,而是自己的破绽,他在她面前露出了一点破绽,他就怕了,那是他不想承认的隐秘,所以他恼羞成怒了,作出凶狠的样子来威胁她。她的剑客这样惹人怜爱,她搂紧他,紧紧地,忍不住,低泣道:“我爱你。”声音又小又轻,还悄悄的,似乎怕他听见,她只是忍不住。她忍得好辛苦,他露一点,她也露一点,这样谁也不用怕了。   剑客忽然停了下来。   练月混沌的意识中窜入了一丝清凉,她有些清醒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可真糟糕,她没搂住。剑客的脸贴在她肩窝里。她想,她是不是吓到他了。他们只是太寂寞,所以找上彼此,相互做个伴,等厌倦了,就各自撒手。可她竟然说了这样话。她于混沌中清醒着,想她和剑客是不是完了?剑客忽然将她翻过去,再次压了上来,热浪一股一股的涌上来,把她狠狠的淹没了,她溺水了,要溺死了。她有些承受不住,低低的求他,求他让她回头瞧瞧他,可他不让,他不让她看他,怎样都不允许她回头,于是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空白起来。   练月醒来的时候,剑客已经不在了,她全身都没有力气,胡乱扯了衣衫穿上,全身酸软的下床去。   锅里的饭菜一动未动,掀开也没有热气了。   练月呆坐在灶下,心里清楚,剑客走了。 第十一章   练月呆坐在廊下,等了一个下午,剑客也没有踪影,晚上回竹屋抱着剑客的被衾睡觉,影影绰绰的,总觉得他回来了,就在自己身边,一夜惊醒了七八次,可回回都落空了。   次日一早,她便回城里去了,回到自己家里去,烧了一些热水,泡了一个热水澡。热气蒸腾,她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哭。她掰着指头数了一下,也不过两日而已,露水姻缘罢了。他要走就走吧,她拦不住的,谁能拦得住剑客的脚步?   她回到城门口,继续摆自己的摊。   蔡婆说她看起来失魂落魄的,问是不是病了。她心想,可能是吧,不过过几日就会好的。没有什么事情是熬不过来的。十四岁那年,她第一次单独出去执行任务,长剑穿腹,流了很多血,可只躺了半个月就好了。十七岁那年,她和东音去姜国,中了毒箭,半条命都没了,可最后也好了。十九岁那年,她从那人的地宫里逃出来,被他派人阻杀,身上十一道淋漓伤口,最后掉进河里,又被冲上岸,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最后也没死掉。她一向命大,她想,会熬过去的。   剑客始终再未露面。练月也没去平昌府打听他到底干嘛去了,因为没有必要。第一次,他一句话未留,一走三个月,她能理解。这一次,他走了,一句未留,那是因为不想留,她懂。他们这样的江湖客,不像世俗中的儿女,有诸多规矩,来要问安,走要道别。他们合则来,不合则去。她懂这个,她也玩得起,她不会死缠烂打,也不会因爱生恨,最多是自己放不下罢了,可她放不下只为难了自己,所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穆国逃来沛国两年多了,她一个人也住了两年多,其实她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寂寞,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他忽然来陪她了,中间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她差点就当真了,然后他忽然又走了。以前的主子教她,得到了再失去,不如从来没有得到。可她没有学会,或者说她觉得那话不适合她。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要。得到了就是得到了,失去就是失去,她要中间这个过程。哪怕她现在正在为那个过程痛苦不堪呢。   八月末的一个黄昏,练月收了摊,从城门口回到家,没有心情做饭,就拿了把椅子坐在廊下发呆。   过了一会儿,暮色四下,她擎了一盏灯,到院子西侧的那片萝卜地里去。萝卜的叶子长的又肥又大,看样子,泥土里的萝卜快要长成了,马上就能吃了呢。萝卜地后面的围墙上爬了半墙葫芦藤,这时候正是葫芦收获的季节,可她这些天,心不在焉的,竟忘记了收。葫芦藤已干枯,葫芦有的坠在藤上,有的已自动脱落到泥土里。   练月举着灯,将脱落在泥土中的葫芦一个一个捡起来,然后又去摘藤上的葫芦。   就在她摘藤上的葫芦时,院门响了起来。有人在拍门,声音还挺大,响在暮色里,惊起墙外树上的倦鸟,扑棱一声,飞入天空。   练月有些纳闷,听这拍门的节奏,中气十足,似乎不像蔡婆,那会是谁呢?   她脑子一瞬间闪过卫庄的身影,又立刻否认了,卫庄从来没拍过她的门,卫庄都是翻墙进来的,她觉得自己真自作多情。   她举着灯去开门,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披着黑披风的莫盈。   莫盈见她开门,便把兜帽褪了去。   练月邀请她进来,又把门插上,然后举着灯,上上下下的将她看了一圈,道:“几个月不见,你倒是丰腴了不少,不错。”   莫盈把灯从她手中夺过来,举到她面前,上上下下照了一圈,又还给她:“几个月不见,姐姐倒是清瘦了不少。”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练月道:“进屋坐吧。”   莫盈坐下之后,练月给她到了杯茶,她接过去,一口饮尽,然后开门见山道:“请姐姐再帮我一次。”   练月正在给莫盈的杯子里续茶,听她这么说,心里便明白了一、二分,她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莫盈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推到她跟前,道:“这人是平昌君夫人的胞弟,沛国丞相的五公子慕容远。三个月前,他来太平城探望自己的姐姐,我在飞仙楼见到了他。之后,他常来找我,说喜欢我,要娶我。两个月前,他启程回临安,临走之前,说让我在这等他消息,结果自此一去,了无音讯。我想他要么在耍我,要么是变心了。花前月下之时,我曾经说过,如果他负了我,我就杀了他,他当时也同意了。他以为山高水远,他以为我一个弱女子,拿他没办法,他太小看我了,请姐姐帮我。” 第十二章   练月听了莫盈的话之后,登时觉得自己之前对她的判断应该有偏差,她绝对不止十三岁,她问:“莫盈,你今年多大了?”   莫盈干脆道:“十五岁,为什么这么问?”   练月道:“我觉得你不止十五岁,我觉得你像二十五岁。”   莫盈道:“我当姐姐在夸我了。”   练月用手指挑开桌上的那张画像,瞧了眼,道:“沛国慕容世家的五公子,你知道杀他,要收多少酬金么?”   莫盈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珍珠手串,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   练月瞧着那珍珠手串,是上好的珍珠,饱满圆润,千两说少了,这要是拿到珠宝玉器店沽价,少说也能沽三千两银子。   练月把目光移回莫盈身上:“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不是对你挺好的么?再说,没有音讯也不代表负心,万一是有事耽搁了呢,你没弄明白就要杀了人家,万一杀错了怎么办,这事又容不得后悔。”   莫盈冷笑道:“两个月不是两天,他若心里真的有我,会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练月道:“或许他家里人听说他要娶你,把他关了起来?”   莫盈看着练月:“姐姐可真会给人找借口,如果姐姐的心上人一去不回,也没音讯,姐姐也会这么往好里想,不往坏里想吗?”   练月愣了一下,道:“我无论往好里想还是往坏里想,都没什么影响,因为我不想杀他,你不一样,你往坏里想,就直接要杀人了。”   莫盈轻笑一声:“那是因为姐姐还抱着希望。”   练月摇头道:“没有。”   莫盈烦躁道:“那姐姐还留着他干吗,不直接杀了完事,省得想起来就心烦。”   莫盈说起杀人跟拔萝卜似的,练月想,幸好她不会武功,否则得多凶残?   练月道:“我们情况不一样。”   莫盈恨恨道:“什么一样不一样,姐姐就是心软,要我是姐姐,一定杀他个片甲不留,只可惜我没有武功,不能手刃负心人。”   练月不知话题怎么转到了她身上,只是一想到卫庄那个人,她就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忙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下去,多少好受了一些。放下杯子之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就小声的解释了一句:“他不是负心人,也没负我。”   其实用不着跟这个小姑娘解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信口胡说罢了,可练月听到她张口给卫庄扣了一个负心人的帽子,就感到十分委屈。她和卫庄之间啥也没有,没有承诺,没有山盟海誓,所以根本谈不上负不负心。而且一旦给他戴上负心人的帽子,那自己就变成了被辜负被抛弃的那个,想一想也太凄惨了,她不要这个凄惨的帽子,她必须为他俩正名。   莫盈瞧着练月说起心上人时那幅不好受的样子,语气忽然软了下去:“姐姐,你怎么了?”   练月知道自己失态了,她压住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她道:“不收珠宝,只收银票,如果真的要杀慕容远,你准备好五千两银票。”   莫盈见她答应的如此痛快,一时愣住了。   练月见她呆住了,就又明白了两分,道:“没有想好是么,没想好就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莫盈忽然趴在桌上痛哭失声起来:“他早就跟国君的九公主定了亲,他说他会想办法,可我知道他跟九公主的婚事是板上钉钉,他早晚都要娶九公主,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又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他娶别人,我想杀了他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杀了他,我也绝不苟活,我会同他一起死。”   练月呆了一呆,这个莫盈为什么总是遇到这么跌宕起伏的事?呆完之后,练月道:“这个珍珠手串足够你赎身了,你赎完身,去临安找他呀。”   莫盈坐起来,用手擦了擦眼泪,道:“他走之后,我就把他送我的那些东西当了,换了钱,把自己赎了出来,也一直想去临安,可是不敢,我对他没什么把握,我怕他真的变心了,如果他真的变心了,我要怎么办,难不成真的杀了他么?”   练月暗暗的松了口气,这么想才是对的。一个正常的十五岁的小女孩,张口闭口都是杀人,那也太暴戾了。   练月道:“如果你觉得一个人上路不安全,可以雇我做护卫,酬劳嘛,按天算好了,一天十两银子,保证不让任何人伤到你。如果到了临安,你临时决定要杀了慕容远完事,我也可以效劳,杀人的酬金不变,只要你请得起。”   莫盈不敢置信的瞧着她:“真的吗,你真的愿意跟我一块去?”   练月低眼瞧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淡淡道:“我在太平城住了两年多,从来没出去过,如今秋高气爽,正好出去散散心,反正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做个伴吧。”   莫盈撒娇道:“那护卫费能不能便宜点,一天十两也太贵了,一两怎么样?”   练月:“……” 第十三章   决定好之后,两人各自收拾一番,就上路了。   莫盈不会骑马,练月只好去租了辆马车,出了车门之后,一路向北而去。   沛国是大郑的一等公国,位居大郑东南,沿海,地带狭长。都城临安,居沛国中央偏南,距边陲小城太平城有千里之遥。练月和莫盈晓行夜宿,走走停停,加上中间遇到暴雨天,每日行不过百里,行至第六日,路途过半,路过曲中县,便歇在县中的客栈了。   连日来,车马劳顿,这莫盈到底年纪小,经受不住这样强度的奔波,只是她生性强悍,一直强忍着,恐拖慢了行程,到了曲中县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刚下马车就吐了起来。   到了晚上,莫盈还发起高烧来,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熬药的,这一折腾,就折腾了两天,及至第三天,她才稍微好了点,所以两人打算再歇一日,次日晨起上路。   结果在曲中县的第三日傍晚,练月就撞见了鬼。   这个鬼,就是她的旧主,穆国的三公子萧珩。   那日下午,练月刚在城里转了一圈,备下半途所需的物资,正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客栈走,她远远看见,客栈门口停下了两辆马车,接着前面那辆马车的帘子被打开,紫衣黑靴的男子弯腰从马车上下了来。   萧珩,练月脑袋一嗡,立刻闪进了客栈旁边的巷子里去。   她靠在墙上,心怦怦的急跳了起来,他怎么会出现在沛国?   练月稳住心绪,探头出去看,店里的小厮把马车赶紧院子,萧珩一行人走进了客栈。   练月没敢直接回客栈,而是又在城里转了一圈。她先找了一家成衣店,进去买了身男装,借了人家的地方,换上;然后又买了两顶帷帽,那种帽檐上有纱垂下来,一直垂到膝弯的帽子,这样就遮住了她的身形;最后她在路边拿了几块石子塞到鞋子里,制造出跛腿的假象,然后才敢拖着右腿回客栈去。   萧珩养了她十四年,对她太熟悉了,她非如此不可。   客栈的小厮见她进来,没有认出,当做是新客来招呼,练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配合着,就当自己是新客,又让小厮开了间房。   小厮领着练月去二楼自己的房间,经过萧珩房间,她还听到了明雍的声音。   明雍,她的长君。萧珩,她的主子。主子将她救回来,长君授她剑术。这两个人曾对她那么重要,可如今她却要千方百计的躲着他们。   练月拖着自己的跛腿,面无表情的经过了他们的房间。   进了小厮给自己开的新房间之后,练月插上门栓,把鞋子里的石子取出来。暮色下来之后,她便从窗户翻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原是她跟莫盈住的房间,莫盈此刻正靠在床上歇息,听到窗户有动静,立刻警觉起来:“谁?”   练月“嘘”了一声,悄声道:“别说话,是我。”   莫盈立刻翻身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来,又见她一身男装,脸上遮着面巾,便立刻明白了几分,她压低声音道:“姐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练月拉下面巾,简单的跟她说了,莫盈立刻领悟了这桩事的严重性,她严肃道:“姐姐,我们两个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吩咐。”   练月道:“吩咐倒是没有,就是恐怕咱们明日上不了路了。”   莫盈的反应非常快:“姐姐是说他们也是去临安的?”   练月道:“沛国东边是海,南边也是海,只有西边有个夏国,他们打北边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取道沛国去夏国,要么目的地就是沛国。而这两种可能性相较而言,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小些,因为他们如果要去夏国,应该从穆国出,穿邢国,然后到夏国,而不是自找麻烦,绕一圈,到沛国,从沛国进夏。我想,他们的目的地多半就是沛国,而且多半就是临安。如此一来,我们只能走他们后面,以防被他们在途中追上,躲无可躲。”   莫盈从未出过沛国,所以练月说的这一堆,对她而言,完全是天方夜谭。她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听不懂这些,不过我信姐姐的判断,姐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征求我的意见,我听姐姐的。”   练月要的就是这句话,她道:“那好,从现在起,在人前我们要装作不认识,如果店里的人问之前跟你一起住店的人呢,你就说她累到了,在房间休息,如果有人要进来看,千万不要让他进来。至于我,我就住你隔壁,你不用怕,只要今晚没事,明日他们一启程,那这事就算过去了。”   莫盈慎重的点了点头,并安抚道:“我懂,姐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那天晚上,练月和衣而睡,枕头下面压着短剑,身边搁着长剑,睡眠很浅,外面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要起来查探一番。进入后半夜,四周全部静了下去,似乎连风声都没了,她的戒心方才放了些,允许自己睡得深了一些。   然后这一睡,便做了一场梦。   这次,她没有梦见自己的剑客,而是梦见了自己的旧主。   梦见他说喜欢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要她为他杀人,于是她开始不停的杀人。血喷在脸上,甚至溅进眼睛里,喷在脖颈里,喷在衣服上,刚开始是热的,后面就凉了,一点一点的凉下去,粘在皮肤上,她把自己都洗烂了,也洗不掉血腥味。一会儿又梦见他教她练剑,和她在牡丹花下行云雨之事。牡丹花开在暮春,姹紫嫣红,花瓣落满身,衬得人比花娇。他说她像牡丹花,富丽堂皇,他喜欢她,每一寸都喜欢。   一会儿又梦见他接二连三的娶妻纳妾。妻是他国公主,妾是世家小姐。真伤心,梦里也伤心,真心实意的伤心。那时候她还小,做什么都真心实意,不懂得虚幻一招兵不血刃。可没有用,伤心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于是渐渐学会了硬起心肠。   心肠硬起来,不想那么多了,杀起人来,就痛快多了。十七、十八岁那两年,她杀戮成性,开始喜欢血喷在脸上的感觉,见血就兴奋,现在回头来想,大约对自己无能的迁怒。地宫里的杀手,都被种了蛊毒。逃,只有死路一条。拒绝,奴是不能拒绝主人的,所以她用杀戮来麻痹自己。   她记得很多人临死之前的表情,睁大的瞳孔,扭曲的面容,涨红的脸颊,爆起的青筋……人越杀越多,她越频繁的做噩梦。梦见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把自己万剑穿心,她死在荒野中,身体被秃鹫一点点的啄食干净,只剩下皑皑白骨,风吹日晒,终成齑粉,融进黄沙,不见踪影……   练月醒来时,月已西沉,这沛国的小城,静夜无声,她伸手抹了一下眼角。   杀人和噩梦,是个死循环,那段日子她开始吃寒食散度日,寻求夜里的解脱。寒食散吃多了,手开始抖起来,剑就拿不稳了,人也跟着恍惚,外出执行任务时,总是出错,只是长君护着她,她没有受多少惩罚。可她实在已经厌倦到了极点,她决定要逃。她拼着蛊毒发作,也要逃出去,见一见外面的阳光。她要逃,长君早就知道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最后一刻,还解了她的蛊毒,所以她得以成功出逃,一路逃到太平城。她想,太平城有比她更罪大恶极的人,如果上天真要惩罚他们这些造了许多孽的罪人,那轮到她应该也需要一点时间,她尚能苟且偷生一下。   在太平城最初的那一年里,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她怕被复仇的人砍成肉泥,又怕被旧主找到,整夜整夜不能合眼。后来时间长了,她慢慢的适应了平凡的生活,慢慢的能与周围的街坊邻里打交道了,于是噩梦就渐渐的少了。她喜欢市井之间的烟火气,那些平实朴素的东西能祛除她身上的血腥味和杀戮。   后来的一年多里,噩梦慢慢的少了,她很少再梦到穆国,很少梦到地宫,也很少梦到杀戮和血腥,她梦见的是太平城,是那条挤满了各种小摊贩的长街,梦见的是自己院子里的紫桐树。   她原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想起穆国,想起地宫,想起萧珩,可没想到,时隔两年多,她会在这个荒凉的城中,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遇到他们。遇到他们,又勾起陈年旧梦。   她其实没睡多久,很快就醒了,但梦却那么的长,好像又把过去的种种全部经历了一遍。别人是一枕黄粱美梦,而她这大约叫一枕黄粱血梦。   练月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窗子外面有模糊树影,她安静的想,神明保佑,让他走他们的路,她走她们的路,他们再不见了。 第十四章   次日早晨,萧珩一行人在楼下大堂用了一些简单的饭菜,便收拾行装,上路了。练月伸手推开一点窗子,亲眼看着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出城去,方才放心下来,换回女装,回到隔壁房里,跟莫盈汇合。又让莫盈下楼去柜台,投诉隔壁的客人,说他一大早就咚咚的折腾,到底什么来头?此举暗示掌柜,隔壁的跛子晨起就悄无声息的走了9让他们送到房间里去,但是点完之后,莫盈没有直接回楼上,而是靠在柜台边,跟掌柜的聊天,顺便打探消息。   大堂里,贵公子一行人正在喝茶赏雨。   莫盈悄摸悄的瞧了他们一眼,回头做出一幅好事者的模样向掌柜的打探。掌柜的也伸头瞧了一眼,悄声道:“我问了,说是从穆国来的,去临安的。”   莫盈心想,月姐姐猜得可真对,她又悄悄的将贵公子一行人打量一番,回头继续跟掌柜的聊:“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生意人?”   老板摸着下巴咂摸道:“说是做皮货生意的,不过我看着不像,这举手投足,看着倒是有点官府的派头。”   莫盈一脸讳莫如深的点了点头,又点了壶茶,劳他们送到房间去,然后就离了柜台,上楼去了。   回到楼上,莫盈把自己打听到的说给练月听。练月一听说她是从柜台掌柜那打听到的,还听到萧珩他们一行人当时就在大堂里,立刻就绷紧了。   明雍和萧珩都是谨慎惯了的人,莫盈这番打探,没引起他们的注意还好,要是引起了,那他们一定会盯上她们。   他们明着来,练月倒是不怕,就怕暗中来。   为了以防万一,练月还是先交代了一番莫盈。   莫盈觉得她有些谨慎过度了。楼下那帮人就算再谨慎,也不至于对每个过路的人都防备吧。   练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练月脱了鞋子,脱了外衣,披在肩上,还解了腰带,缠在头上,做出一个真正病人应该有的模样和状态。   果不其然,吃过晚饭,客栈的小厮上楼收了碗碟之后,便有人来敲门了。   练月忙侧躺了下去。   莫盈见她躺好了,方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一个高大魁梧,手握长剑,这是明雍。一个灰白头发,挎着药箱,这是萧珩一行人的随行大夫。一个是掌柜的。   掌柜的见她开门,就道:“莫姑娘,你姐姐不是病倒了么,刚好这位先生说他们有大夫,愿意上来瞧一瞧,我就带他们过来了。”   莫盈早有心理准备,她先是一惊,接着一喜,然后开口:“真是出门遇贵人,感谢诸位的好意,不过,姐姐这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前两日照顾我累着了,歇一歇就好了,几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就不劳大驾。”   大夫听莫盈这么说,十分不赞同:“事有轻重,但病无大小,且说外面雨大,我们一时半会也走不了,瞧个病不耽误什么功夫,姑娘别客气了。”   莫盈为难道:“可姐姐病中难过,容颜憔悴,我怕她不愿见人。”顿了顿,“这样吧,两位先生先进来稍坐,我去问问姐姐。”   明雍进房间之后,四下将房间打量了一番,房间倒是普普通通的没什么异样,接着又去看床上躺着的那位病恹恹的女子,只是离得远,莫盈又在床边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并未看清。   莫盈低头同练月说了两句,练月假装咳了两下,点了点头,莫盈将床帐放了下来,把她遮得严严实实,这才拉了一个圆凳,请大夫去床边为她诊脉。   明雍本想跟过去近距离观察一下,但莫盈正好上前一步,请他坐下喝茶,然后还给他斟了茶。如此,明雍也不好再过去了。   大夫诊了脉之后,发现她是没什么大碍,确实只是劳累过度导致脉象虚浮,所以连方子都没开,只嘱咐了多休息。   怎么不劳累。出了太平城,一路南下,奔波了五六日。到了曲中之后,莫盈上吐下泻,她寸步不离的照看了两日。再加上看到萧珩一行人之后受到的惊吓,昨晚更是只睡了半个时辰。脉象虚浮是正常,不虚浮才怪。   把明雍和大夫送走之后,莫盈关上门,靠在门上,长长的松了口气,然后又到床边,挽起床帐,忍不住叹道:“姐姐,你好厉害,这都能预料到。”   练月想,十几年的相处,她对萧珩和明雍的这点了解还是有的,可她总疑心自己似乎漏了点什么,所以那天晚上她还是不敢睡,长剑拔|出来,她就坐在床边。   果不其然,夜深之后,客栈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的时候,房间的窗户啪嗒一声,有人跃了进来,黑暗中有风骤起,剑光一闪,练月的长剑抵住了那人的后心。   那人没有动,练月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互相僵持着。良久,那人忽然叹了一句:“白练,是你么?”   多久没人叫过她白练了,练月鼻头一酸,抵着他后心的剑就松了。   那人缓慢的转身过来,又是一句叹息:“他昨天一进客栈,就跟我说有些不对劲,只是不知是何处不对劲,原来是你在这里。”   练月仍是不说话。   那人又道:“他不见你,就感觉出来了,他若见了你,你就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不要心存侥幸。”   那人似乎并不想多做停留,说完这些话,就想原路返回。   练月终究没忍住,她勉力维持住平静,声音却还是颤:“大家——都还好吗?”   那人搭在窗棱上的手顿住了,房间里有一时的静默,只有窗外的雨声不停,又是那种叹息般的声音:“你走之后,琏依有样学样,只是没你幸运,被抓了回来,主公要杀一儆百,惩罚的狠了些,她忍受不了,自绝而死。南亭也死了,执行任务时出了纰漏,被人抓住,挫骨扬灰,什么都没留下来。”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叹息,“先君薨逝,世子继位,一直忌惮主公,他的日子不好过,自然地宫就不会安生。我只是庆幸,幸好你当初搏命一逃,走掉了。”   那些曾在阴暗的地宫里相互取暖的同僚们,就这样一个个的都没了。杀手的命运是飘零的浮萍,一阵风雨过来,就全被打烂了。   练月攥紧手心,问:“那你呢,你放走了我,他——他有没有为难你?”   明雍道:“你知道的,他一直对我很好,就是东音受了点苦。”   练月没有说话。   明雍道:“大家都很想你,就连之前跟你一直不对付的紫苏都常念叨你,说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有没有成亲,夫君是怎样的人,日子过得是不是特别舒心?”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他们都羡慕你。”顿了顿,“白练,不要辜负他们。”   黑暗中又是啪嗒一声,一切都静了下来,只剩下雨声。   练月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动。   黑暗中,床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莫盈带着谨慎和试探的声音:“姐姐,他走了吗?”   练月从明雍的话里回过神来,摸出火折子,点了一盏灯,举着走过去,正瞧见莫盈小心翼翼的把头从床帐里探出来,在四处张望。   练月打起一侧的帐子,在床边坐下,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莫盈的眼睛依然像潭水,在灯光下水汪汪,这水汪汪的眼睛定定的瞧着练月:“从他说白练是你吗,我就醒了。”   练月坐下来,另一只手握了握她的肩,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莫盈摇了摇头:“姐姐在,我不怕。”顿了顿,“姐姐不是说他们要抓你回去么,这个人他——”   练月轻声道:“他是姐姐的恩人,对姐姐也很好。”   莫盈虽仍不是很清楚,但似乎也懂了一点什么,她不再刨根问底,而是点了点头,又怯怯看她:“姐姐,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却没等练月回答,就信誓旦旦的保证,“姐姐,你放心,我再不乱打听,乱说话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不要抛下我。”   练月笑了:“你雇了我,我抛下你,那岂不是砸了饭碗?”又道,“快睡吧,这离天亮还早着呢。” 第十五章   次日,雨还未停,萧珩一行人继续在大堂喝茶听雨。   客栈开在曲中城的城门口,所以投宿的多是南来北往的旅人,临近中午时分,雨小了一些,有披着蓑衣的一对老少来投宿。   这对老少是爷孙,走南闯北的说书人,走那说哪,倒是不耽误生意。他们进了客栈之后,清清冷冷的大堂突然热闹了起来。   莫盈在二楼听到说书人那抑扬顿挫的腔调,又听到看客们的喝彩声,便有些坐不住了。   练月瞧出了她的心思,便让她下楼去玩,不用陪她。只有一点,不要刻意关注萧珩一行人,就把他们当做有过诊脉之恩的路人就好,稍微热络一点无妨,不要过度,否则会引起怀疑。   莫盈心领神悟的点了点头,她道:“姐姐,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莫盈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虽然因为年纪小,阅历少,做事会有些思虑不周,但只要你点到的,她都能特别快的理解,并且融会贯通。莫盈也就生在贫民之家,若是际遇好些,估计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所以练月从来没有不放心过她,相反还很放心。   莫盈下楼之后,练月一个人在待在房间里无事可做,就躺去床上睡了会儿。   醒来之后,雨已经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已是下午,练月以萧珩一行人前日折返的经验来推测,他们大约不会今日就启程上路,因为天黑之前到不了下一个投宿点,他们还会在客栈停一晚。   练月想,熬过今夜就好了。   想一想,萧珩好像也过了而立之年了,原本以为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会逐渐宽厚起来,可听明雍说的那些话,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和狠辣。不过好在他冷酷也好,毒辣也好,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快到晚饭时,莫盈才意犹未尽的从楼下上来,一脸兴奋的跟练月讲自己在说书人那听到的故事。   因为说书人是从天阙城过来的。   对莫盈来说,天阙王城大约是这世上最神圣的一个地方。她听说住在天阙城的那位天子,他的王宫比一个临安城还要大,里边住了他三千多个老婆,一万多个子女;而天阙城的贵族们,出门都坐玉做的马车,把夜明珠当弹珠玩,把锦缎当抹布来使;那里的老百姓都用珍珠粉洗澡,用金箸进食......天阙城的马路有百丈宽,街头却没有一个乞丐……   莫盈一直很向往天阙城,觉得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她做梦都想知道玉做的马车是什么样,百丈的马路到底有多宽,是不是真的可以在马路上捡到夜明珠,就像她在临安的街头捡到弹珠一样……可她却从来没遇到过从天阙城来的人。这次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她哪里能放过,于是就兴致勃勃的拉着老人家问了许多问题。   说书的老人捋着胡子,一一纠正了她的道听途说。他说自己没去过临安,不知道天阙城是不是比临安大十倍,但天阙城的确是当世最大的城池。天子也没有三千多个姬妾,三百个都没有,最多的时候,也不过百十来个,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一万多个子女。当今郑天子,只有十八个子女,其中十位王子,八位公主;至于玉做的马车,更是天方夜谭。玉太脆了,做成马车,还没出门,估计就碎了;至于天阙城的老百姓,也没富到人人都可以用珍珠粉的地步,金箸进食更是无从谈起;至于百丈宽的马路,他也没见过,十几丈的城墙,他倒是知道……   莫盈听完之后,很是失望。她想,那天阙城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就是比临安大点,城墙比临安高点,贵族比临安多点,然后有一个天子住在那里罢了。   说书的老人摇头说这话不对,天阙城虽不如传闻中那般那般夸张,但到底是天子之都,它的富丽繁华和气象万千,在当世是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是,天阙城里聚集了来自诸侯各国的能人异士,千般变化,万般精彩,言语是没办法描绘的,只有你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它的曼妙。最后,他说,每个人都应当去一次天阙城。   想象中的天阙城破碎之后,莫盈本来都不期待了,可说书老人这么一说之后,她又开始期待了。期待另外一个天阙城,一个富丽繁华的真实的天阙城。她想,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一次。   莫盈一脸憧憬的跟练月讲完她的天阙城后,又问她有没有去过天阙城。练月摇了摇头。又问想不想去。练月想了一下,道:“十五、六岁那会想去来着,现在去不去都无所谓了。”   莫盈好奇道:“为什么呀?”   练月道:“可能因为想见的人已经死了。”   “啊?”莫盈坐直身体,“姐姐说的是谁,谁死了?”   练月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   食过晚饭后,莫盈撇下练月,又去找那对说书的爷孙去了。   回来时,夜已深了,手里还拿了一册书,练月接过来看,书名叫《天阙剑客列传》。   莫盈说这是老人最近正在写的一本书,只是还没写完,她软磨硬泡借来的,说绝对不会弄皱,会好好保护,老人才允许她借看一晚。   练月随手翻了几页,就又还给莫盈了。   当今郑天子好剑成痴,在天阙城建无极宫,招揽天下剑客,并且还弄出了一个“天阙论剑”,每五年举行一次,夺魁者,天子亲授宝剑,自是荣耀无限。   说书老人在《天阙剑客列传》的序言中说这本书分上下两部,上部写的就是“天阙论剑”中的盛名剑客。而下部则准备写市井中的传奇剑客。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练月向往那些颇负盛名的剑客,觉得他们轻狂都轻狂的叫人神往。现在,练月更喜欢那些隐居市井的剑客,深藏功与名,令人敬佩。所以相对上部,她更期待下部。或者说,这书的上部,她已经断断续续的看完了,因为那些盛名剑客的故事早已传遍天下。   虽说练月对上部不感兴趣,但因莫盈的学问不多,老人用词又考究,她有很多地方都看不懂,不得不来请教练月,练月不可避免的又温习了一遍剑客们的传奇故事。   正所谓温故知新,又或者是因写书人切入的角度不同,练月倒也从中看出了一点新的东西来,并不觉得无聊。   莫盈看书看困了,便去睡了,练月便一个人接着看下去。   中间莫盈醒了几次,问她不睡吗,她说再看一会儿,结果就把书看完了。看完之后也没睡,而是灭了灯,拔出剑,立在窗下。   萧珩这一行人不离开,她夜里是没办法安心入睡的。   第二天早上天刚微亮,练月就听到走廊里有了动静,她贴在门上听了会儿,知道是萧珩这一行人,大约是要退房走人了。练月又打开窗户,从窗缝往外开,果不其然,他们一行七、八个人,陆续上了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城门驶去。   练月关上窗户,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是凉的,冰凉,她却觉得刚刚好。   这时候莫盈也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坐在圆桌前的练月,含糊问道:“姐姐,你又是一夜未合眼吗?”   练月道:“没关系,从今晚开始就可以睡了。”   莫盈披了衣服下床,问:“要抓你的那些人,他们走了吗?”   练月点了点头。   莫盈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道:“终于走了,可真不容易。”   练月道:“你再去睡会儿吧,现在天还早。”   莫盈摇了摇头:“我睡饱了,不睡了,姐姐守了一夜,去睡会儿吧,我要下去瞧瞧。”   练月道:“那行,我去眯一会儿,有事你叫我。”   莫盈一边穿衣服一边点头,练月刚躺床上,莫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姐姐,这些天你辛苦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借一下客栈的灶房,亲自烧给你吃,我厨艺可好了。”   练月刚才不觉得困,现在一躺下,忽然就觉得困得厉害,或许是因为心上无事吧,她打了一个哈欠:“我什么都行,你随意吧。”   莫盈穿戴好之后,便下楼去了。   客栈的大堂还没有客人,只有杂役在归置桌椅板凳,见她下来,就问了声好。   莫盈同他打了招呼之后,便去后院厨房了。   后院的厨房里,两个厨子正在择菜洗菜,莫盈过去搭手,边帮人择菜边同人聊天,并且顺便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来意。   前几天莫盈病的时候,上吐下泻,吃不下去东西,好一番折腾,客栈的厨子也跟着折腾了一番,厨子也跟着折腾了一番。但练月也没有让他们白白折腾,而是隔着掌柜的打赏了他们一些碎银子。厨子对出手大方的姐妹俩很是有好感,如今见妹妹想用一下厨房,他们倒也没什么意见,只要别在饭点用,其他时候,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莫盈非常高兴,又从荷包里摸出一些碎银子打赏了他们。   出门在外,钱啥时候都好使。 第十六章   虽然一夜未眠,但练月并未睡很久,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她就醒了。醒了下楼去,此时还不到午时,所以客栈里的食客并不多,只坐了那对说书的爷孙。莫盈和店内几个闲来无事的伙计正围着在兴致勃勃的听说书呢。   莫盈见她起来了,忙抽身过来,陪她在离门口最近的一个方桌上坐下,然后又高声叫了一声伙计,让他上壶好茶,伙计也从说书人那抽身而出,沏茶去了。   莫盈让练月先坐一会儿,然后一个人去客栈的后院了。   说书人还在讲自己的剑客传奇,他正在讲的是云启十八年的“天阙论剑”以及那届的剑魁。   那是八年之前的事情了。   说书的老人,声音洪亮,声调抑扬顿挫,讲到精彩之处,还下意识的拍一下桌子,全当走惊堂木了。   每五年举行一次的天阙论剑,定在秋起时。为观看这一武学盛事,八方名士提前一个月就赶去天阙城。因为去晚了,会连客栈都定不着。   天阙论剑开始前的半个月,和中间这一个月,以及完事之后的这半个月,是天阙城住宿最紧张的时期,几乎每家客栈都住满了人,甚至很多人都只能卷了铺盖打地铺。   那个时节,也是天阙城最热闹的时候,出门一趟,你能在街上把大郑百十来个诸侯国的人全碰一遍。   可以想见,天阙论剑的影响之大,绝不止于王城,绝不止于宗郑。   很多剑客在天阙论剑上一战成名,从此名声大噪,入诗入画,垂名青史。   八年前的那场天阙论剑论出了很多剑术高手,其中最有名的还是那一届的剑魁,韩厥。   说书老人说,韩厥自幼拜云癸宗的云中君为师,时年二十四岁,一柄长剑横扫天下剑客,夺下那一届的剑魁。郑天子亲授赤冥宝剑,并招其至麾下,成为近身护卫,一时风光无两,成为王城少年心中的英雄人物,成为王城少女的梦中情郎。   说书老人还说天阙论剑过后的次年,也就是云启十九年,便是三年一次的“春狩”,当时万国来朝,郑天子在桑田会见各路诸侯及外宾。大郑西南的邻居戎越国以献千年宝剑为名刺王,被韩厥一剑击毙。   说书老人又说,还是云启十九年,从东南边来了一个剑术高手,向韩厥下了战书,时人都说这剑术高手是云启十三年那届的剑魁东方晓。云启十三年,东方晓夺得那一届的剑魁,接受天子赠剑之后,便翩然离去,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人说他携红颜隐居山林,有人说他化去姓名,经商了.....如此种种,本已成为传奇的一个人,却突然出现。东方晓和韩厥缠斗三天三夜,最后弃剑离去。   说书老人继续说,天子的十三公主倾心于韩厥,郑天子欲赐婚于二人,韩厥却以家有妻室为由,拒绝了这桩婚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讲到此处,说书的老人停下来,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坐在一旁听书的掌柜和伙计,见他停下来了,急切的问道:“然后呢然后呢,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后,这个韩厥怎么着了?”   老人放下杯子继续道:“自古以来,天子赐婚,从未有拒绝者,韩厥拒绝,天子勃然大怒,说他藐视天威,辱没公主,一怒之下,将他投入了死牢——”   说书老人本欲接着往下说,但这个时候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冷笑,于是便寻着冷笑的来处去看,他看到自己右前方坐着一个素衣女子。   是莫盈那个小丫头的月姐姐。   掌柜的和伙计也顺着说书老人的目光瞧向了发出冷笑声音的练月。   老人微微扭了一点身子,斜瞧着她,疑惑不解道:“怎么,姑娘有话要说?”   练月放下杯子,瞧着客栈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轻笑道:“他如果真如老先生说的那般,那老先生的《天阙剑客列传》中怎么没把他列进去?”   老人捋着胡子,沉吟道:“这个嘛,老朽尚在考虑……”   练月又是那样轻轻巧巧的笑了:“老先生的《剑客列传》开篇就写了东方晓,而韩厥既然赢了东方晓,那理应当排在东方晓前面,成为开篇人物,可先生上部都写完了,却还在考虑要不要把他列进去?”   老先生继续沉吟:“韩厥的际遇比较特殊,老朽其实是想把他放在结尾做收篇——”   练月侧了身子,回头去看说书的老先生,认真道:“依我之见,老先生还是不要把他放进去为好,一个玷污了剑的人,不值得老先生费这么大的心思给他立传。”   老先生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姑娘既然知道韩厥此人,想必也是此道中人,关于韩厥的那些传闻,其实很多都——”   练月偏着头定定的瞧着说书的老先生。   老先生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问:“姑娘为何这么瞧着老朽?”   练月道:“我怀疑老先生是不是真的来自天阙城?”   老先生一愣:“姑娘何出此言?”   练月道:“老先生若是真的来自天阙城,那就该知道,韩厥不是因为拒婚被打入死牢的,而是因为他做了为人所不耻的事,才被打入死牢的。”   在侧旁听的客栈掌柜霍然睁大眼睛:“死牢,直接进死牢?他到底干了什么,要直接给弄到死牢里去?”   练月冷冷地笑了:“死了的人,不说也罢。”   “啊,真的死了,这么年纪就……”掌柜很是惊讶,又问,“怎么死的?”   掌柜的见练月不答,又拿询问的眼神看向说书的老先生,老先生叹了口气,“服毒自绝。”   掌柜的也不说话了。   老先生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后生。”   练月坐正身体,瞧向远方,秋阳白花花的落在客栈门口,风里已经有了凉意,她冷漠道:“是他自作孽。”   老先生叹了口气:“都说史书冰冷无情,王侯将相一生,几个字就说尽了,姑娘年纪轻轻,却比史书还要无情,自作孽三个字就否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练月仍是淡漠的语气:“我跟他素不相识,无怨也无仇,为何要否定他?是他自己不珍惜罢了。”   老先生默了一下:“姑娘是个有心人。”   练月收回目光,疑惑不解的瞧向老先生:“老先生刚才说我无情,现在又说我有心,真是奇怪。”   老先生道:“刚才没发现,现在发现了,无情是因为有心。”   练月直接道:“我听不懂老先生在说什么。”   老先生笑了:“姑娘的心事,姑娘若是不懂,旁人又怎么会懂呢。”   练月顿了一下,又回过头,继续看客栈门口。她想,或许曾经有过吧,但是都不重要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些心事只是一个困在阴暗地宫里的少女,对遥远王城里的剑客的仰慕。   第一次知道韩厥,她才十四岁。那一年韩厥是万众瞩目的剑魁,是明雍常提起的天下第一剑。   第一这个称号,总是很唬人的。   后来听得多了,那个剑客就渐渐的在她心里形成了自己的模样。想象中,他面容英俊,身姿挺拔,剑法刚疾,势若游龙,而他本人却跟他的剑完全相反,潇洒不羁又兀自多情。   天阙城距离临安那么遥远,要知道他的消息可真难,可地宫寂寞,她要找点事情做,她兴致勃勃。   她最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茶楼,如果能遇到从天阙城或是随便从宗郑的哪个城来的说书先生,听他们说上那么一两句剑客,都能高兴好几个月。虽然说书先生的话,并不能尽信,可这是她唯一的消息来源。   云启二十一年,她的主子萧珩要陪自己的长兄,也就是穆世子萧稷去天阙城朝拜郑天子,她原本以为自己能跟着过去,可她的主子却偏生在那个时候派她和东音去了姜国。   那次执行任务,她中了毒箭,命差点都没了,在姜国滞留了两个月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就去找明雍。   明雍是她生平仅见的剑术高手,他此去天阙城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也想会一会这位天下第一剑。可明雍说他们到了天阙城之后,就听说韩厥已经被关进死牢,罪名是藐视天威。   藐视天威是官方说法,民间的传闻是,强|奸|幼女。大郑律明文规定,强|奸|幼女未遂者,责以杖刑,情节严重者处以绞刑。民间传闻,这个幼女指的是天子那位尚不足十岁的十七公主。民间还传闻,韩厥在自己的私宅藏了很多幼女。民间传闻,韩厥高超的剑术,就是幼女滋养出来的……   昔日受万人追捧,今日就受万人唾骂。   但明雍却并不相信这些传闻,他觉得韩厥应当是一个爱剑的人,一个爱剑如痴的人,不会这样。   朝见完天子之后,萧珩私下去拜会太子,说起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太子脸色铁青,只说了一句话:“父王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   王城流言纷纷,王城的剑客骚动不安,王城的说书人迫不及待的添油加醋。   流言把本该属于韩厥一个人的罪孽扩大到了他的师门云癸宗,那是一个隐在山林中的老派武学圣地,传世四百余年,却被世人借由韩厥的错误,而描绘成了一个异端血腥的邪派。   他们离开天阙城时听说韩厥在牢中服毒自尽。   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在心里造了一个英雄世界,而如今,它的崩塌也只在一瞬间。   掌柜的还在拉着说书老人问韩厥到底犯了什么事,说书老人云里雾里的说了一大堆,却始终也没说出他入狱的真实罪名,大约是想给昔日的天下第一剑留点尊严和体面。 第十七章   莫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色香味俱全的那种。伙计搭手一盘一盘上菜时,练月都惊呆了。   她原以为莫盈的水平充其量也就是家常水平,像她自己的那样。能吃是能吃,但绝对算不上好吃,只是自己或自家人吃习惯了,不挑罢了。   上菜的时候,客栈的掌柜都惊呆了。   厨娘模样打扮的莫盈从后厨来到大堂,看她一脸不能置信的表情,还挑了挑眉,炫耀道:“怎么样,看傻了吧?都跟姐姐说了,我厨艺好着呢。”   练月由衷的赞叹道:“是好着呢,比我好多了。”顿了顿,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莫盈,辛苦你了。”   莫盈抿嘴一笑,似乎有些害羞,害羞又温婉:“前几日我病了,都是姐姐照顾了,因此又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人,担惊受怕了这么些日子,是姐姐辛苦了,我倒没怎么辛苦。”   她说得很真诚,练月暗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生猛的时候,有点油盐不进,不太讨喜。但有时候吧,又温温柔柔的,像水草一样,怎么都是舒展舒服的。   练月道:“不要以为一顿饭就能收买我,我可是收费的,除了护卫费,还应该再加上一项看顾费。”   莫盈去搂她的脖子,撒娇道:“我知道姐姐嘴硬心软,姐姐不会的。”   练月还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动作,她立刻抗拒的把莫盈的两条胳膊从自己脖颈上拽下来,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莫盈立刻端端正正的坐好,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姐姐请用饭。”   练月嗔了她一眼:“行啦,别装了,知道你最乖。”   莫盈这才又笑起来,她一笑,练月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莫盈瞧着她的笑容,忍不住道:“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练月拿起筷子道:“得啦,别在灌我迷魂汤了,我今儿已经喝得够多了。”   莫盈嘿嘿一笑,拿了小碗过来,去盛汤:“那就喝点老鸭汤吧,这个也很补的。”   练月和莫盈吃饭的时候,客栈里又来了一波食客,因为她俩坐的是门口那桌,很轻易就给人看到了,食客路过她们桌时,还多看了两眼,点菜时,直接道:“那桌要的什么,我就要什么。”   掌柜的一脸抱歉的跟食客解释道:“客官,真是不好意思,她们那桌的菜都是自己下厨做的,小店还真没有,要不您再看看菜牌,琢磨琢磨,小店的这个白切鸡和白袍虾仁还不错......”   吃完饭之后,两人上楼去商量何时启程这个问题。   经历过萧珩他们走了又折返的经验,练月觉得还是次日启程比较稳妥。其实按照练月的真实想法,应该等萧珩一行人到了临安之后,她们再出发最稳妥,这样怎样都不会在路上碰到他们了。但她怕莫盈着急,还是说次日启程,问莫盈觉得有没有问题,莫盈摇摇头,说都听她的。   吃过晚饭后,她们收拾了一下东西,正准备早早的歇下,明日一早启程,就听到有人敲房间的门。   莫盈打开门一看,正是那位说书的老先生和他的小孙子。   小孙子七、八岁的样子,脸肉肉的,似乎不怎么爱说话,但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却像是会说话一般。   老先生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身子骨却非常硬朗,说话也中气十足,他道:“莫丫头,你姐姐在吗?”   莫盈连忙道:“在在,老先生找姐姐有事?”   老先生道:“倒也没什么要事,就是想送她本书,不知她方便不方便?”   练月在里边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忙道:“莫盈,请老先生进来坐吧。”   莫盈便将他们二人请了进来,请到桌前坐下。   练月从床边走出来,对莫盈道:“莫盈,你去让伙计沏一壶好茶送上来。”   莫盈得令就要下去,老先生扬了扬手,阻拦道:“不忙,老朽就说两句话。”   莫盈掂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笑道:“不是单独为您沏的,这壶里的确没茶了。”   老先生一愣,接着笑了,对练月道:“真个伶俐的小丫头。”   练月笑道:“她就这样,老先生别见怪。”   莫盈提着壶下去了。   老先生把牵着小孙子的那只手抽出来,从宽袖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桌上道:“原本呢,老朽不该多事,但想一想,又觉得这是一种缘分,不敢浪费。”他垂眼瞧着那薄册子,“不是什么古籍孤本,只是老朽在天阙城路边的书摊上瞧见的一本小册子,也不知是何人所撰,但内容还挺有趣,就买了下来,全当话本看了,既然姑娘也是此道中人,那就送给姑娘吧。”   练月的目光落在藏青书封上的书名签上,上面印着“赤冥六记”二字。   练月茫然的看着说书人:“先生这是何意?”   说书老人道:“云启十九年的暮秋,老朽在天阙城的酒楼说书,偶然见过他一次。那时他圣眷正隆,名满天下,眉目张扬,携了三、五好友来酒楼吃酒。言谈之间虽有掩饰不住的锐气,却自成一段浩然。”   练月慢慢的反应了过来,她蹙眉问:“先生是说当年的事,他是无辜的,所有人都冤枉了他?那他为何要自绝于狱中?他那样的人,真的会因为别人的冤枉,愤而自绝么,我想不会吧。”   说书老人道:“那件事发生时,老朽不在天阙城,等回去时,已是三年后,所以并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也不敢说他是被冤枉的。”   练月道:“虽然先生不敢说他是冤枉的,可心里却愿意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否则不会把这本书揣在身上,也不会跟我说这番话。”   说书老人道:“史书向来冰冷无情,但有心人总能从寥寥数字间见窥到真心,姑娘若是有心之人,自然能理解老朽。若是无心,也是没有缘分,不强求,告辞了。”   练月送说书老人出去之后,回来又看到桌上那本《赤冥六记》,便停住了脚步。   其实练月觉得自己不用翻看都能猜出来这本书里写的是什么,要么为他翻案,要么就是为他辩白。可他自己都承认了,在五年前,他用自己的死,招认了自己的罪孽。   练月捏起那本册子,纵身一跃,将书搁在了房梁上。这书还是留给别人看吧。她不需要。   次日天还没亮,练月就把莫盈叫起来,两人简单的吃了一些东西,便上路了。   虽然萧珩他们比她们早走一日,但为了防止意外,练月还是绕了一下远路,以防跟他们撞上。   下半程比上半程的路要好走的多,五日之后,她们终于达到了沛国的国都临安。   到了临安之后,莫盈直接让练月把马车赶到了自己家。   莫盈家的院子是标准的一进院落,前堂后厅东西厢房,只是落满了灰尘。练月帮着打扫了一下,两人就先在她家歇下了。   这个彪悍了一路的小姑娘,回到自己家之后,便彻底软了,一幅见什么都想哭的模样。练月想,到底还是家里好,虽然家里已空无一人,但还是能把生猛的小狼崽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兔子。真羡慕她,家人没了,家至少还在,街坊邻里还在。这里是她的家乡。住在家乡,人怎么样都不会孤单。   而她呢,她没有家乡,每个地方都不属于她,所以她时常感觉孤单和寂寞。   晚上莫盈也不睡觉,非要爬到房顶去看月亮,说她以前和姐姐经常这么干。   莫盈说她姐姐长得很漂亮,也很温柔,从不大声说话,即便生气也是柔柔的,所以多少显得有些逆来顺受。刘元安骂她,她还对着他微笑。即便是哭的时候,脸上也挂着笑,像一朵水莲花,特别惹人怜爱。   莫盈说,她一直觉得刘元安配不上她姐姐,她一直试图阻止姐姐嫁给他,可不知道刘元安给莫盈的姐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就是要嫁给他。他们成亲后,莫盈就找着原因了。这刘元安特别会哄人,常常把莫盈的姐姐哄得五迷三道,让干什么干什么。刘元安也想哄莫盈来着,莫盈虽然年纪小,但却不吃他那一套。   莫盈说,她早就知道刘元安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没想到他连禽兽都不如,竟然对姐姐和爹娘动了杀心。早知他会那样,她就应该早早的拿刀剁了他。她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是唯一一个看穿他本性的人,却没能及时阻止他,说到这里,莫盈又悄悄的去抹眼泪。   练月叹了口气,哄了几句,说不是她的错,让她不要太过自责,更何况,她已经替家人报了仇,她年纪这么小,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   莫盈这个小姑娘,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练月刚哄了两句,她就没事了,又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的情郎慕容远身上。说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盟誓,说慕容远怎样怎样。   除了临行前,莫盈说要杀了慕容远之后,这一路上,她再未提起慕容远。   练月想,虽然莫盈凶巴巴的说要杀了慕容远完事,可其实很珍重他呢,因为珍重,所以从来不乱拿乱放。说要杀他,大约也是实在忍不了了,说些狠话来发泄思念罢了。真羡慕她,一个光明磊落,敢爱敢恨的小姑娘。她就从来不敢这样,或者说没机会这样吧。因为她从来没有心上人。心上人是个双向词。要她承认,也要对方承认。萧珩不是,萧珩只是她的主子。而卫庄也算不上是,卫庄如果是的话,不会被她一句就吓跑了。 第十八章   到达临安的次日,莫盈写了封信,信里放着一块玉佩,那是之前慕容远送给她的定情信物,然后交给丞相府的门卫,让他们转交慕容远。   结果晚上,莫盈家就来了四个黑衣人。   不过可能对方并不知莫盈身边有个厉害人物,所以派来的这四个人也不是什么顶级高手。   练月手中的长短剑刁钻凌厉,很快将这四个人一并解决了。莫盈上前摘掉他们的面巾查探了一番。他们身上倒是很干净,什么都没查出来。虽说如此,莫盈还是猜测出来了。因为太明显了,她白天才把写有自家地址的信交给丞相府的门卫,托他们交给慕容远,晚上这些人就来了。   这些人若不是丞相府的人,那也是丞相府派来的。   那个软糯的莫盈不见了,那个闪着凶光的莫盈又出现了。   练月让她别着急,也别胡思乱想,这些人未必就是慕容远派来的,明天她找个时机,潜入丞相府帮她打听一下,但现在他们必须离开这,因为不确定有没有第二波人。   练月和莫盈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一路抹黑赶去城门口,决定城门一开,就立刻出城。临安城就是个瓮,她们不能呆在瓮里。   她俩到城门口时,天还没亮,但卖馄饨的小摊已经出了。只因城门一开,就会有一大波人涌进临安城。这一大波人里有赶了十几里路进城卖山货的农夫,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他们风尘仆仆,最需要的就是一口热汤了,早点摊挣的也就是这份钱。   练月和莫盈在半暗半明的天光中,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就是最普通的一碗馄饨,但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十分美味。后来练月一直都记得那个清晨,记得那个卖馄饨的老人,记得馄饨的香气,记得微光中莫盈的侧脸,甚至记得当时晨雾笼在身上的感觉。她想,她当时应该是满足的吧。虽然她跟莫盈并没什么深厚的交情,可那时那刻,莫盈无所依傍,只有她,这让她觉得自己被需要了,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奔波劳碌都是有意义的。   城门开了之后,练月和莫盈立刻出城,一路到了棠山的华光寺。莫盈说这华光寺是一座废庙,是她小时候跟她姐姐上山采药时,偶然发现的,是个安全之所。   两人爬了半天,方才到了山腰的华光寺。   的确是座荒凉的寺庙,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庙宇塌的塌,被烧的烧,殿中的神像被覆盖了厚厚的尘土,禅房里结满了蛛网,唯一看起来还有点样子的,大约就是院中的那棵菩提树了。菩提的绿荫遮天蔽日,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练月和莫盈翻翻捡捡,最后找到一间尚且算得上完好的禅房,收拾了一下,决定暂时歇在这里。   找好住的地方之后,出于职业习惯,练月又四处将周边的地形勘察了一遍。莫盈一直在纠结杀手到底是不是慕容远派来的这个问题,所以没心情跟着练月到处逛,就一直待在寺中。   练月回去时,已近黄昏,山中虽有飞禽走兽,却衬得山里更寂静了。练月回去时,顺便捉了一只山鸡,还捡了一些干柴回去。   她在暮色中回到华光寺,莫盈一个人就坐在廊下,正在发呆,见她回来了,也只是打了个招呼。   院中的荒草实在太高,练月拔出长剑大致先砍了一砍,莫盈见她如此,便借了她的短剑,也去砍。   两人砍完之后,又把荒草摞起来,放在一旁,这样院子里看起来就舒服多了。然后她又用腰间的匕首,将山鸡宰了,串在棍子上去烤。   火光溶入夜色,院中有秋虫鸣啾,寺外有虎啸狼吟,倒是也别有滋味。   练月在那烤东西,莫盈就坐在旁边发呆。练月也不劝她,应该该说的话,她都已经说了。但莫盈没听进去,或者听进去了,仍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这样的时刻,旁人说再多都没用。   莫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问:“姐姐,你跟我出来这么久,你的心上人呢,他一点都不担心么?”   练月换了一下手,道:“我没心上人。”   莫盈道:“可那天晚上你说……”   “他不算。”练月打断了她。   莫盈一愣,兴致一下就来了,她坐直身体看向练月:“那你们——”   练月波澜无惊道:“嫖客跟妓|女的关系。”   莫盈嘴角抽了抽。   练月道:“都是独身,难免寂寞,相互安慰一下。”   莫盈:“……”   练月继续道:“你还小,不懂。”   莫盈神色复杂的瞧着她:“可是姐姐,你说话也未免难听了点,怎么能用嫖客和妓|女来……”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可不就是嫖客么,既然他是嫖客,那我肯定就是妓|女了,不然呢。”练月反问道。   莫盈似乎大概也许可能理解了一点点,但她始终觉得练月的这个形容有点怪异,她问:“姐姐,你是不是恨他,所以故意这样说的?”   练月道: “你想多了。”   莫盈不死心:“可是我觉得有诶,姐姐说他的时候,看上去漫不经心无所谓,可我能感觉到话里的恨意。”   练月皱眉瞧向莫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莫盈“哼”了一声:“姐姐别装糊涂了,我知道姐姐能听懂。”   练月觉得自己说不过她,索性就闭嘴不说话了。   院里一时又静了下来,只有火柴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莫盈又开始了:“姐姐,你的这个心上人,哦不,你的这个嫖客,他是做什么?”   练月:“……”   莫盈撒娇道:“说嘛说嘛,我都跟你说了,你不跟我说,不公平。”   练月将串着烤鸡的棍子移交给她,道:“拿着。”   莫盈慑于她的淫威,心不甘情不愿的接了过去。   练月又从腰间摸出匕首,将匕首从鞘中拔|出来,刺啦一声,声音贼响亮。   莫盈往后缩了缩,瑟瑟道:“姐姐你干吗,你不会想杀我灭口吧?”   练月被气得翻了个白眼,然后用匕首削了一片鸡肉,串在刀尖上,递到她嘴边。   莫盈这才拍着胸脯放松下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姐姐恼羞成怒,要杀了我完事。”说着就用手指将肉片取下来,放进嘴里嚼了两下道:“嗯,熟了。”   练月道:“你再胡说八道,我说不定真会杀人灭口,你小心点。”   莫盈显然不把她的话当真,无所谓畏惧道:“让我想想,书上形容姐姐这种人都是怎么说的?”思索道,“外强中干。”顿了顿,“色厉内荏。”又顿了顿,加了一个,“鱼跃龙门。”   练月噗嗤笑了:“鱼跃龙门,什么鱼跃龙门,那是鱼质龙文,好吗。”   莫盈梗着头不承认道:“无所谓啦,反正你能听懂就行。”   练月撕下一个鸡腿给她,道:“快吃吧,吃完了赶紧睡,明天一早跟着我下山去瞧瞧情况。”   一说到山下,莫盈忽然就沉默了,她拿着鸡腿,沉默的咬了一下。   练月道:“世间多有负心人,负心也就算了,还要杀人灭口,这就过分了。你放心,若那些人真是他派来的,我一定替你杀了他。”   莫盈低声道:“姐姐,如果有时间的话,你教我剑术好不好,我想学,但不是为了杀人,而是想让自己多个选择。”   练月默了一下,道:“要我教你可以,但是先说好了,绝对不能滥杀无辜。”   莫盈这会认真了,她低声道:“现在姐姐在我身边,如果将来姐姐不在了,我只能靠自己,我学姐姐的剑术,只为自保,绝对不会去杀人。而且即便慕容远真的负心了,我也不会杀他,我只是想要个结果而已,并不是非他不可。”   练月笑了:“既然这么说的话,那我倒要问一问,你这算不算得上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鱼跃龙门?”   莫盈本来正在认真剖白心迹,见练月不安慰自己,反倒打趣她,还急了,娇嗔道:“姐姐,你干吗,人家这么认真。”   练月笑道:“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赶紧吃吧,等会就凉了。”   莫盈吃饱了之后,就开始闹着让练月教她剑术,练月便简单的教了一些基本功,让她先练着,结果这丫头还上瘾了,怎么都不肯去睡觉,练月见她精神头足,就随她去了。   次日早上,练月醒来,见莫盈睡得正香,就没忍心叫醒她,而是在院子的地上给她留了字,然后独自下山去了。   练月潜入丞相府之后,也没废话,直接拿刀挟持了一个仆人,问他们家五公子在哪,下人慑于贴在自己颈上短剑的淫威,直接就招了,说五公子前些日子被老爷送回封地了,不在府中。又问封地在那,说在清州。问完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后,练月又将短剑贴近了一点,威胁他,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她一定回来杀了他。仆人被吓的不轻,忙说不敢,怕她不信似的,又补充说,如果他把这件事上报,不等她来杀他,丞相估计也会把他打死,所以他是不会上报的,请女侠饶命。练月听他说的在理,就放了他,纵身跃了出去。   如果搁早几年,练月根本就不会跟他废话,直接弄晕然后扔井里,等被发现时,事早办完了。现在,她的心肠是软了许多。 第十九章   练月和莫盈收拾了东西,日夜兼程,直奔清州而去。   练月和莫盈到了清州之后,先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顺便跟客栈的掌柜打听情况,最后打听出慕容家在清州的别苑建在城外的云孟湖旁。晚上练月就潜了进去,结果这一潜就潜了三日。这三日里,练月几乎将慕容家的别苑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慕容远,倒是看见了一个跟慕容远长的有几分相似的公子偃。练月只好先回客栈,把情况跟莫盈说了一下。莫盈思索了一下,说这个公子偃大约就是慕容远的长兄慕容偃了。慕容远曾经跟她说过,慕容偃很疼他,几乎对他有求必应。慕容远还说,关于娶她这件事,只要能争取到慕容偃站他这边,那事情就成了大半,所以会从慕容偃这下手。只是不知道慕容偃怎么来清州了,因为慕容偃是慕容家的长子,身兼重任,如果不是祭祖这等大事,他基本不回清州。   听莫盈这么一说,练月决定再过去探探,这次她不乱转了,只盯慕容偃这一个人。   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盯了几天之后,练月便发现了这其中的破绽。   慕容家的别苑里头,有座七层高的塔楼,慕容偃每日都会进去一次,或早或晚,一去就会待很久。但这个楼每层都有守楼人,似乎不大好进,如果真要进,一定是要要动番干戈的,如此一来,就难免惊动慕容偃了。在不确定慕容远到底在不在这里之后,还是不要善动为好。   后来练月决定放弃盯慕容偃,而是改盯这座楼。很快她发现,这楼里每日都会有人定时定点来送餐,而且不止一个人,每次都是两个人。每个人都会掂着一个食盒。练月想,要么这楼里边关了很多人,所以需要用这么多食盒装饭菜,要么这里边关了一个很贵重的人,贵重到即便他被关起来了,慕容偃照样还好吃好喝的供着他。   练月接着又去盯那送饭菜的仆人。这两个仆人是膳房的杂役,平日也没什么事,就负责给塔楼的人送饭食,差事很轻松。练月盯了她们一个下午,等快到晚饭的点时,她们就一块去膳房,把厨子做好的饭菜和温好的酒放进食盒中,穿花过柳,一路去塔楼。为了听到她们的谈话内容,练月这次跟得近了一些,然后就听到她们相互开玩笑打赌,赌五公子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练月想,是了,塔楼里的确关着慕容远,真替莫盈欣慰,但欣慰的同时,还有一些失落,因为她想到了剑客。不知道剑客现在在干什么呢,会不会像她思念他一样思念着自己,还是真的把她当做一个妓|女,当时留情,走了就忘了?   练月回到客栈,把这件事告诉了莫盈。   莫盈听到慕容远被关的消息时候,没有显出忧虑,而是松了一口气。那意思大概是在说,幸好派人来杀她的不是他,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练月看着莫盈的脸,忽然意识到离别马上就要来了。   莫盈见到慕容远的那刻起,就不再需要她,她将再次成为一个人。没有人会永远陪她,剑客是,莫盈也是,他们都是她人生里的过客。   莫盈见她瞧着自己发愣,便轻轻的晃了晃她的手:“姐姐,你怎么了?”   练月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道:“莫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让你见到他的。”   莫盈低头抿嘴一笑:“姐姐,做你的妹妹一定很幸福。”   练月苦笑一声,她的确是有妹妹的,如果还活着,那应当比莫盈还要大,只是她已忘记了妹妹的模样,甚至连妹妹叫什么也都不记得了。她走丢的时候太小了。卫国的一切,她都记不起了。   次日,练月去药铺买了一些药材,准备给慕容远送饭菜的两位仆人配一份特制的毒|药。又去买一些做人|皮面具的材料,准备给慕容远做张人|皮面具。   以前做杀手时培养出来的许多技能,她都忘得差不多了,比如配药。再比如,做人|皮面具。药现在还能配一些,可做人|皮面具,两年多不碰,她把步骤都忘了,做起来有些费力。而且在这城里,也没找着更好的材料,各种原因混在一起,搞得她做出来的人|皮面具糙得很,坑坑洼洼,全是疙瘩,贴在脸上,活像一个被毁容的恶妇,遂作罢了。只配了一副药丸,准备用来吓唬一下那两个送饭菜的仆人。   练月备好需要的东西之后,再次潜入了慕容家的别苑,这次莫盈也跟着来了,只是她没进来,而是藏在别苑附近的桃花林中接应他们。   练月潜进去之后,一直暗中跟着那两个女仆,午饭过后,膳房那边收拾妥帖之后,两人回到下房去歇息。   慕容家到底是权贵人家,别苑里最低等的杂役,也不睡大通铺,而是有各自单独的房间,虽然小了点,却是独立空间,很难得。对于练月,她也是求之不得。因为人越少越好办事,多的话容易打草惊蛇。   那两个女仆各自回房之后,就一直没再出来,看样子是午休去了,只是院子里一直有其他仆人来回走动,她只能耐心的躲在树上等着。中间有一段时间,这院子空了下来,她便立刻翻窗进去了。   那女仆果然在睡觉,而且睡得很沉,练月抽出短剑,贴在她颈上,剑刃锋利冰凉,她这才忽然醒了,因为醒的时候动作太大,还让剑在脖颈上擦出了一道血痕。   这也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至多跟莫盈一般大小,女孩瑟瑟发抖,使劲往后贴,尽量使自己的脖颈离剑远一些。   练月低眼瞧着她:“叫什么?”   “七七。”女孩子小声道。   练月道:“七七,你不用怕,只要你听话,我保证绝对不伤你,但若不听话,刀剑无眼,我也没办法。”   这个叫七七的女孩子点了点头。   练月让她伸出手来,自己空着的那只手从腰间摸出一个黑色的小瓶子,往她手心倒了一粒药丸,道:“吃了。”   那女孩的手抖得很厉害,眼泪也出来了,只是没发出声音,看样子怕的不轻,练月道:“我如果要杀你,就不会让你有机会醒过来,你放心,这药不会要你的命。”   女孩听她这么说,便抖着手,把药丸吞了下去。   真是个乖孩子。练月把剑从她颈边拿走,自顾自的走到八仙桌旁,掂起茶壶,到了杯凉茶,正好那女孩从床上下来,练月就把杯子递给了她,示意她喝了。那女孩什么也不敢问,就乖乖的喝了。   练月把自己的短剑搁在桌上,坐下来,又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的确是有些渴了。她放下杯子,伸手揪着她的衣袖,将她揪过来,把杯子从她手中拿过来,放回桌上,道:“七七,这药的确不会要了你的命,但如果不及时服用解药,却会毁了你的脸。你的脸会先发痒,再发烫,最后又痒又烫,然后溃烂,里边会长出虫子,虫子顺着你的肌理,钻进你的身体,然后再慢慢的把你的五脏六腑吃掉。”   七七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练月道:“你这么年轻,花骨朵一般,应该不会想变成那样吧。”   七七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跪在她脚边,揪着她的裙子,却又不敢说话,怕招来其他人,只拼命的点头。   天可怜见的。   练月从腰间摸出一个白瓶子,道:“这是解药,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把解药给你。”   七七此时终于能说话了,她抖着嗓子道:“请姐姐吩咐。”   练月道:“你们每日都去塔楼那边送饭,里边关的是什么人?”   七七咽了咽口水,结巴道:“五……五公子,临安来的五公子。”   练月道:“是不是慕容远?”   七七点了点头。   练月道:“他既然是你们家五公子,为何会被关在哪里?”   七七道:“奴……奴听说……是是五公子冲撞了相爷,送……送来清州思过的。”   练月道:“可知道是因为何事?”   七七道:“奴听其他人说,是是五公子不愿意娶国君的九公主,非要娶一个青楼女子引起的。”   练月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夹在指间,递到她眼前:“这是一包巴豆粉,让跟你一起送饭的那个人吃了,她吃下去之后,便不能跟你一起去送饭了,然后你跟她说,会找个人代替她去。我跟你一起去。”   七七蓦然瞪大了眼睛:“原来姐姐是想见五公子。”   练月道:“我是你们五公子的朋友,而你们五公子又是你们慕容家最受宠的公子,将来即便事情败露,也有他顶着,不会伤及无辜,所以你放宽心去做。”   瑟瑟发抖的七七听练月这么说话,觉得她还挺通情达理,而且看着也和善,一点也不凶神恶煞,又听她是五公子的朋友,着实宽心了不少,便依她的计谋行事了,因为也没有其他选择。她又暗自想,难道这个女子就是传说中那个让五公子跟相爷闹翻的青楼女?长得倒是也还行,比她见过的那几位小姐要好看多了。只是年纪好像比五公子大……不过也无所谓,女大三,抱金砖嘛……如果有朝一日,她进府做了夫人,说不定看在今日自己帮她忙的份上,还会对她另眼相待呢。七七这么一想,简直都要雀跃了…… 第二十章   黄昏时分,七七领着练月去膳房拿食盒。   膳房的厨子见七七后面跟着一个生脸,便问了一嘴,七七说黄花身体不舒服,便找了一个人替她。   厨子不作他想,把食盒交给了她们。   两人穿山过水,一路到了那座塔楼前。   塔楼的守楼人没那么好糊弄,见有生脸,便问是怎么回事,七七只好又回答了一遍。   七七回答完之后,守楼人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围着练月上上下下好打量一番,最后才放行。   七层,层层如此。   通过第七层的守卫之后,他们将房间的门打开,让七七和练月进去。   房间四周的窗子洞开,秋风从高处灌进来,房间空荡,只有重重的紫纱幔帐在风中飞舞。   七七领着练月穿过重重紫纱,来到一方紫檀镶云纹的桌前,桌上还摆着午时的饭菜,满满的一桌,还有一壶酒。饭菜看上去没动,练月掂起酒壶摇了摇,酒却没了。   七七朝里边喊了一句:“五公子,吃饭了。”   练月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紫纱幔帐后面传出来,:“你们回去告诉慕容偃,让他别白费心思了,我是不会吃的,让他把我饿死算了。”   七七瞧了一眼练月,练月拨开紫纱幔帐,朝里边走了过去。   里边床上正躺着一个翘着二郎腿,还不住的在抖腿的白衣公子,这白衣公子嘴里咬着一支玉钗,听到有人过来,连动都不带动一下的,一点都不像没吃过饭的可怜公子,反而像吃饱了没事干的富贵公子。   练月道:“难为外面的人替你提心吊胆,你倒是真沉得住气。”   白衣公子本来正咬着钗子在那闭目养神呢,现下听了这话,忽然睁开眼睛,把玉钗取下来,猛地坐了起来。   真是好一幅风流态度,练月忍不住感叹,那风流中又带着一点吊儿郎当,倒真是跟莫盈有点像,怪不得两人能搞到一起去。   白衣公子站起来,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一番,但似乎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于是问道:“你是——”   练月从怀里一方丝帕,这是临行之前,她找莫盈要的信物,她将丝帕递给慕容远。   慕容远接过来一瞧,惊喜的看着她:“这是盈盈的帕子,她来了,她在哪?”   练月道:“她现在就在别苑外面的树林里等你,你要不要去见见她?”   慕容远简直都喜不自胜了:“见,要见,我被大哥囚禁,没机会给她写信,一直怕她胡思乱想呢,现在她来了,那就好了。”   练月道:“那你有办法出去吗?”   慕容远道:“你就是那个杀手练月,对吗?”   练月挑了挑眉:“看来你们的关系还真是挺好的。”   慕容远道:“她说她在太平城就认识一个人。”   练月道:“是,我是,你说吧,要我怎么帮。”   慕容远瞧了一眼外面站着的七七,练月心领神会道:“她是我们的人。”   慕容远由衷赞叹道:“我好话说尽,那两丫头也不敢帮我,姑娘一出手,就把人拿下了。果然是术业有专攻,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练月斜乜着他。   慕容远立刻正色道:“不知道练姐姐身上有没有什么迷药或者迷魂香之类的东西?”   练月道:“都有,你要哪个?”   慕容远的眼睛都亮了:“既然都有,那就都来吧。”   练月从怀里摸出一小包药粉,又摸出一个火折子。练月把这两样东西递给他,告诉他如何用,慕容远一听就明白了,他点了点头,道了句谢,然后把火折子塞进袖中。   七七已把中午的剩饭剩菜收进了食盒,又把晚上的饭菜摆了出来。酒也换了新壶,慕容远掀起壶盖,将迷药粉到进去,晃了晃。   慕容远道:“大哥每天都会过来劝我,他今日还没来,想必一会儿就会来。等他来了之后,我就哄他喝酒,他能喝最好,如果不喝,那就只能用迷烟了。”   练月问:“然后呢?”   慕容远道:“这么多兄弟姐妹中,就数我跟大哥长得最像,所以他最宠我,我扮他出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练月有些奇怪:“他宠你,却不允许你娶自己喜欢的人?”   慕容远叹息道:“他们觉得莫盈出身不好。”顿了顿,“不过我喜欢她,我不在乎这些,我无论如何都要娶她。”   练月又问:“那你跟九公主的婚事?”   慕容远道:“这桩婚事是没有反悔余地的,我知道,我会娶她。只是我成全了家族的荣誉,他们也得成全我自己的心愿。要么两个都娶,要么两个都不娶,否者就玉石俱焚好了。”   练月点了点头:“很好。”顿了顿,“还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慕容远道:“不用,剩下的就只能靠我自己了,姑娘在楼下等着吧。”   练月便和七七一块下楼去了。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慕容偃并没有来,练月在楼下的花丛里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也没能等到慕容远。   没有等到慕容远,虽然很令人担忧,但在这担忧中,其实还混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因为她知道,慕容远下楼的那一刻,也就是她失去莫盈的那一刻。   练月想,孤独的人真可耻,他们为了不让自己孤独下去,会变得怎样龌龊。她的潜意识里说不定很希望慕容远变心呢,这样莫盈就是她了。可慕容远没有变心,慕容远不但没有变心,甚至都不是她想象中那些高高在上,玩弄权术的,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她原以为所有贵族都是萧珩那个模样,冷漠无情,眼中无物,可慕容远明显不是。慕容远是平实的,亲切的,对身份,对地位都没有偏见。慕容远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但他会是个好人,也会是一个好的情郎,这对莫盈来说,足够了。   那天晚上,练月没能等到慕容远,但次日等到了。因为次日傍晚,往塔楼上送饭的两个人刚下来没多久,慕容偃就出现了。   慕容偃上去之后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下来了,但因为暮色已经很浓了,练月有些辨不清下来的到底是慕容偃,还是慕容远,她只看见了一个不知是穿黑长袍还是绿长袍的人从楼里走了出来。   练月远远的跟着他,这个人目不斜视,一直走进了花木扶疏的小径中,方才停了步子,悄声喊道:“练姐姐,练姐姐,你在吗?”   练月听出这是慕容远的声音,她立刻从花丛中闪了出来。   慕容远成功下了楼来,显然有些兴奋,他压住自己的兴奋,悄声道:“以往大哥来,身后都跟着一个护卫,你们走之后,我突然想起这个事,正发愁呢,结果这次大哥来,就没带着他,我严重怀疑,大哥是不是被我的诚心打动了,故意放我走的。”顿了顿,“大哥一向很疼我,要不是父亲的缘故,他也不会这么对我的。”   练月道:“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在说。”顿了顿,“你能翻墙出去吗?”   慕容远诚实的摇了摇头:“不能。”   练月愣住了:“你。”   慕容远委屈道:“我们家世代文臣,族中子弟也多数习文,不习武也很正常的嘛。”   练月叹了口气:“我倒是真没考虑到这点,我还以为。”她顿了顿,“算了,我带你。”   在萧珩身边待久了,就以为萧珩是全世界,萧珩剑术出众,导致她自动默认世家子弟都文武双全。这么说来,萧珩对她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啊,这样有点不太好吧?”慕容远犹豫道,“怎么说我也是一男人,怎么能要一个女子带?”   练月耐着性子道:“那你有其他办法吗?”   慕容远纠结一番,下定决心,道:“那阿远求姐姐一件事,姐姐一定别把这件事告诉莫盈,否则她会嘲笑我。”   真是对矫情的小男女,练月忍住自己想骂人的冲动,咬牙切齿道:“好,我不告诉她。”   练月带着慕容远翻出慕容家的别苑,两人一路朝桃林奔去。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桃林间。因为不是桃花的季节,所以并无十里桃花的旖旎,只是一片枯林而已,可就是在那片枯林里,却有一个像桃花一般的女孩在等自己的情郎。   慕容远跑得飞快,练月没有跟上他,因为她知道,此刻她是多余的。   她站在山间的小道上,远远的看见莫盈从枯林里钻出来,风把她的裙子吹的鼓了起来,她像只张开翅膀的蝴蝶一样,奔向了同样正在飞奔的慕容远。他们狠狠的撞向彼此,把彼此撞得站都站不稳了,可却没有撒手。   月光下,他们紧紧相拥,仿佛变成了一个人。   练月忽然又想起了剑客。她的剑客,只会无声无息的离开。她的剑客,永远都在防备她,好像害怕她会把他拖到什么不见底的深渊去。她的剑客,永远都不会对她敞开心扉。   真心酸。   练月没有同他们打招呼,而是一个人走了。   她在黑夜里走路,四周是黑黢黢的群山,她一边走,一边沮丧。   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她要回到太平城去。 第二十一章   练月回客栈,拿上长剑,背上包袱,去柜台,在掌柜那,给莫盈留了句话,连夜离开。   没有莫盈的话,她其实连客栈都不需要住,因为找棵树就能睡,也不需要特地去吃饭,随便打只猎物,或者路边摘一些野果子就能填饱肚子。   没有马,也没有车,就这么一路走,如果碰到好心的顺路人,或许会蹭一下车。蹭车的情况不多,也多是那种没有车厢的板车,但坐在车后面,能看到沿途一望无际的稻花,倒也没那么寂寞。   有时也帮人赶车,答谢一下车主的好意。如果在路边遇到茶棚或者酒棚就更好了,她就请人喝茶或喝酒。   这么走走停停的,走了半个多月,就走到了金雀城。   金雀城也是边陲重镇,只不过它是沛国最西端的城池,而太平城是最北边的城池,两城之间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穿过金雀城就进入了夏国,穿过夏国就是宗郑,也就是郑天子的地盘。虽说整个大郑都是郑天子的,但宗郑却是由天子直接管辖的,是宗主国,到底还是与诸侯国不同的。   练月想,自己从未去过宗郑,要不要这次顺道去一次呢?因为她对天阙城还是有点兴趣的,毕竟那地方曾是她心目中的圣地,反正现下也没其他事情可做,回去也是寂寞的待着。   练月在金雀城碰到了很多去宗郑的商队,她想了想,跟着一块去吧,省得一人上路,会有很多麻烦。她交了一些银子给商队的领队,领队就把她塞进了队伍中。   他们穿过金雀城,进入夏国,然后由夏国,再进入宗郑,这一走又是半个多月。   这商队的领头是个特别健谈的人,一路都在讲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兴之所至之处,还会唱一唱家乡的民歌解闷,旅途倒也不怎么寂寞。   他们到达天阙城那一日,已是十一月中旬了。   这些年,练月去过很多城,唯独没来天阙城,但在自己的少女时期,她运用自己的想象,描绘过它的绮丽和雄伟。   人的想象是无穷,然而现实却是有穷的,原本她以为来了天阙城之后必定要失望。任何后于想象而出现的东西,最终的结局都是幻灭。   就像当初她在想象中描绘了一个剑客,后来在现实中见到的每个剑客都让她失望。   唯独天阙城是没有让她产生这种现实和想象不能结合的失落感。   天阙城有她见过最高的城墙,最宽的马路,最高的楼宇,城内拱桥流水,人物衣着鲜亮,每个人都很有神气,就连街头乞丐,都不像其他地方的那样苦大仇深,自有一种养尊处优的精气神。   这是一个气象万千的城池,跟天阙城一比,沛国的国都临安都显得小家碧玉起来。   练月和商队分手之后,在城中逛了一会儿,最后进了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客栈,准备先安顿下来,但一会儿之后,她就又出来了。   天阙城是大,是美,是繁华,自然而然的这个物价也高。   这个客栈住一晚就要二两银子,她在太平城一个月的花销也用不了二两银子。   出来之后,她一路往前走,最后找了家看起来不那么贵的客栈,走了进去。   这里的住宿也不便宜,上等房一个月一两,中等房一晚上六钱,下等房一晚上二钱。   练月想了想,虽然要省钱,但这到底是王城,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必太委屈自己,于是就要了一间上等房。怎么着都比刚才那家要便宜一倍呢。   以前在穆国,外出执行任务时所产生的费用,都是公费,所以从来不用考虑贵贱的问题,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现在想一想,萧珩这个人虽然有诸多让人不能忍受的地方,但在这上面,还是挑不出毛病的。   练月投宿的这个点,正是晚饭时间,客栈大堂已经坐了六成食客。   大约是为了招揽生意吧,客栈的大堂里还专门请了一位说书先生,此刻说书人声情并茂,正在说剑客传奇。   练月原本以为经过五年前韩厥的洗礼,会削弱郑天子对剑的热情,但来了之后才发现,好像并不是那样。   天阙城依然是传闻的那个剑都,依然有遍地的剑客传奇,只是云启十八年的那个剑魁已不在被人们提及,现在被人们争相传颂的是云启二十三年的那个剑魁。   后浪推前浪。云启二十三年的这个剑魁,比云启十八年的那个剑魁似乎更年轻,更英俊,更值得人们向往和推崇。   练月捡了一个桌子坐下。小二哥听她口音,知她不是本地人,便热情的推荐起王城的特色菜肴来。练月顺着他的话,点了一些,等菜和吃饭的过程里,也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说书。   只是听完就会忘掉的那种。   如果说剑客这个词对她来说,还有一点意义的话,那大约就是卫庄了,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吃完饭之后,练月出门一路往东去。   十一月的天阙城,已经很冷了,她穿得很单薄,便进了一家成衣店,想买件披风御寒。   最后她相中了一件长毛滚边的红色披风,问了价钱,觉得还能接受,就买了下来,直接披了上去。   老板夸她有眼光,说这红色衬得她肌肤如雪,艳丽无双,说他接待过的那些世家小姐,也没有这等姿容,并且严重怀疑他是哪位王姬公主。   练月虽然知道老板是在恭维自己,但依然很受用,她甚是愉快的付了钱,走了。   天阙城到处都是人,走那都不会觉得孤单,真是一个好地方。   练月四处走走看看,如果瞧见路边有卖什么稀奇玩意的,也会过去瞧一瞧,实在喜欢的话,就买下来。这一路上,她就分别买了八卦锁、昆仑奴的面具、草编的蚂蚱、牡丹花的荷包以及两根簪子。   回到客栈之后,她看着桌子上大大小小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满足的不得了。   练月想,天阙城是个神奇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会觉得不寂寞,她抱着自己的昆仑奴面具,甜甜的入睡了。   次日白天,练月一路溜达着,溜达去了平康里。   她来天阙城这一趟,最终的目的,就是平康里。确切的说,是平康里的永陵巷。因为永陵巷里曾经住着一个人,或者说曾经住着一个剑客。一个她少女时期心心念念的剑客。   他活着的时候,她一直想来这里,只是没有机会。没想到却会在他畏罪自尽,死了五年之后的今天,来到了这里。   其实,都是年少时的梦,梦早就碎了,但还是想来看一看。   客栈的老板告诉她,卫安侯府早已废弃,除了乞丐和流浪汉,几乎没有人会去那。   卫安侯。护卫的卫,安全的安,应该是护卫天子安全的意思,想一想,曾经也是个被封过侯的人。如今卫安侯已死,卫安侯府的匾额也已不翼而飞,这卫安侯府早已成了无主废宅,真是时移世易。   这废宅的正门下或站着或卧着许多乞丐和流浪汉。   他们手中一人捧着一个碗,似乎正在喝粥,练月探头往里边瞧,总觉得里边应当不止有乞丐和流浪汉,应该还有其他的什么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见她一直往里瞧,毫不客气的说话了:“喂,你干什么,你是来找栾先生?”   练月摇了摇头,却还是一直往里看。   里边的人大约是听到这小乞丐的喊声,便道:“谁找我?”   小乞丐喊道:“栾先生,这来了个哑巴,好像是来找你的。”   练月这才把目光收回来,看向小哑巴,叹了口气:“谁说我是哑巴?”   小哑巴见她说话,便粗声粗气道:“原来你不是哑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练月被气笑了,她道:“我刚才摇头了,你没看到吗?”   小乞丐直接摇头:“没看到。”   两人正说着呢,从里边出来一个身穿月白深衣的中年男人,男人四十岁上下,一边掸衣衫上的杂草,一边道:“刚才谁喊我?”   小乞丐仰头道:“栾先生,我听错了,不是来找你的,可能就是路过。”说着还看了一眼练月。   这位栾先生便朝台阶下站着的练月看了过去,看到她的脸之后,他愣住了。   练月朝他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要走,却听到那位栾先生犹疑的唤了一声:“月娘?”   练月顿住步子,一脸诧异的看向他。   这位栾先生自动领悟了她诧异的含义,简直一脸的不能置信,他一边下台阶,一边重复问道:“你真是月娘,沛国太平城来的月娘?”   练月这个名字,除了她的家人和太平城的街坊邻居之外,就连萧珩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练月着实很不解,于是问道:“先生是?”   这位栾先生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朝里喊道:“萱娘,萱娘,你快来。”喊完之后,才回头来自我介绍道,“姑娘别怕,在下是卫庄的朋友栾顿,你也是他的朋友,对吗?” 第二十二章   练月愣了一下。   栾顿笑道:“前些日子他来过,跟我们夫妻提起过姑娘,在下原本也是侥幸一试,没想到还真是。”顿了顿,“只是不知姑娘怎么在这里,姑娘认识以前住在这里的人?”   练月摇了摇头:“我就是路过,看见这座废宅子,有些好奇。”   栾顿解释道:“这宅子原是我一朋友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荒废了,就成了乞丐和流浪汉的聚集地,我和萱娘有时间也会过来照应一下。”   栾顿刚一说到萱娘,萱娘就从门里出来,湘妃色的长裙,三十岁左右,雪白又丰腴,看见练月之后,也怔住了。   栾顿笑道:“萱娘,你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一出来就瞧见她站在这里,她就是小卫口中的月娘。”   小卫......练月想,他们可真敢叫......看来关系的确很好。   萱娘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了,她笑道:“可不是,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又上来拉练月的手,“我们可都好奇你是怎样的人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小卫他还好吗?”   练月不动声色的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勉强给了一个笑:“我跟他算不上朋友,只是有过几面之缘。”   萱娘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但她随后就立刻领悟了,她打趣道:“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可不能把他吓成那样,吓得都从沛国跑回来了。”   练月压住不断往脸上涌得热意,尽量表现出一个跟卫庄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该有的平静:“他这么说的?”   萱娘道:“小卫自从跟平昌君去了沛国之后,就没回来过。就今年九月份,破天荒回来了一次,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结果来了之后却什么都不说。我们俩跟他很早就认识,多少对他有些了解,就套了他几句话,其他全是我们俩猜的,姑娘可别生他气。”   练月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萱娘若有所思的瞧着她:“不知姑娘有没有时间陪我去喝杯茶,就在附近,没有几步路。”顿了顿,“耽误不了姑娘多少时间的。”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练月也不好拒绝,只好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萱娘又跟栾顿道:“夫君,我陪月娘去那边喝杯茶,去去就回。”   栾顿笑了:“帮小卫多说两句好话,他不好容易有个钟情的姑娘。”   练月听他说钟情二字,心都揪起来了。要是卫庄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钟情于她,她也不会在外面这样乱逛着不肯回去了。   不是什么好的茶楼,就是路边的一个茶摊,摆了几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子。   两人在八仙桌坐下之后,萱娘让摊主给她们上了一壶艾茶,萱娘亲自给她和自己倒茶,边倒边说:“我们夫妻吃惯了粗茶,也只能用这个招待姑娘了。”   练月道:“粗茶自有粗茶的味道,多谢夫人的款待。”   萱娘瞧了她一眼,笑了:“小卫是不是没少给姑娘气受?”   练月握杯的手一顿,道:“夫人好像误会了,我跟他——”   “小卫前半辈子栽得最大的一个跟头,就来自于女人。”萱娘适时的把她的话打断了。   这句话成功的吸引了练月的注意,她看向了萱娘。   萱娘认真的看着她:“所以他后来对女人有很大的戒心,大约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缘故。在那之后喜欢他的姑娘,都很辛苦。不过我很想告诉那些姑娘,我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我知道他如果敞开心扉去对人的时候,那人会有多幸福。”   练月垂眸苦笑:“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她当然知道,否则她不会那样对他,可如果他不给她机会的话,那她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萱娘忽然笑了,是那种发现自己找对了人笑:“你懂,你当然懂,你如果不懂,他也不会被吓成那样。”顿了顿,又神神秘秘道,“那我给你讲一个他的故事。”   练月抬眸瞧着她。   萱娘道:“小卫年轻的时候,有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剑客很喜欢他。你知道的,女剑客在他们剑客圈是很稀有的,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剑客。那女剑客缠他缠得很厉害,我们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希望他们能成,可小卫却无动于衷,俨然当那女剑客是根萝卜。后来我们就问他,那女剑客有才又有貌,连家世都跟你门当户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就说了一句话,后来这句话传到女剑客耳中,女剑客当时就给气昏厥了,醒来之后,对他破口大骂,从此彻底死心。”顿了顿,“你猜他说的什么?”   练月诚实的摇了摇头。   萱娘道:“他说,我对送上门来的不感兴趣。”顿了顿,转移了话题,“姑娘此次来天阙城是来找人还是来办事?我们夫妻好歹在这边待了几年,如果有需要,请尽管开口。”   练月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劳驾两位了。”   萱娘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那行,那我就不耽误姑娘的时间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萱娘付了茶钱,两人在茶摊别过。   萱娘走了之后,练月继续坐下来喝茶,一直把那壶茶喝完了,才离开茶摊。   晚上回了客栈,练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萱娘的话,想那个让卫庄栽了跟头的女人。想着想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一刻都不想在天阙城待下去了,她想回太平城去了。   她出来了这么久,一直在想方设法不回去,可现在她想回去。   伤心也好,难过也罢,那个太平城是离他最近的地方,她想回去。   就算他不来找她,就算她见不到他,她也想在那个地方待着。   练月爬起来,收拾了一下东西,又规划了一下路线,次日早上去马场挑了匹好马,备足了干粮和水,下午就出发了。   从宗郑到夏国,从夏国到沛国。   进入沛国的地界之后,练月弃了马匹,上了渡船。渡过盈河之后,太平城就在眼前了。   这一趟外出,她着实出去了很久。出去时,还是秋天,回来时,已是隆冬腊月。   她回来的这天,太平城正在飘小雪。   小雪将整个太平城都装点成了白色,白的城墙,白的地面,白色屋顶,白的街道。街道上有穿得很厚实的行人。行人哈着白气,行色匆匆。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亲切。   这是她的太平城。   她穿过街道,一路奔回自己的家。   她打开院子的大门,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自己的萝卜,她走之前跟蔡婆打了招呼,让蔡婆帮她照看一下自己的萝卜,还好蔡婆还记得,帮她把萝卜都收了。她想,她得抽个时间,好好去感谢一下蔡婆。   回家的第二件事,去了灶房。灶房落满了灰尘,还结了蛛网。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能打扫干净,甚至用不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将灶房变得整洁干净起来。   回家的第三件事,她打开了堂屋的门。屋子里很冷,没有半点暖气,摸一下桌子,满满的灰尘。不过也没关系,这连通的三间屋子,打扫起来虽然会浪费些时间,但今天也能完事。   练月解开披风,用绳子把头发绑起来,屋子里有些黑,她点了灯,又找出围裙,叮叮咣咣的忙活了起来。   把家里各处都打扫洗刷了一遍之后,天已经黑了,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孤单了,相反还很快乐,她简直都想唱起歌来了,于是她真的哼了起来。可她不知道自己哼的是什么,反正无所谓啦。   整理完家里的一切之后,她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觉得有点饿了,于是进了灶房。   幸好灶房里还存了许多干柴,她想给自己做碗面,可是发现没有配菜,于是决定去蔡婆家借一点青菜,但没空手去,而是带了一支自己从天阙城买的簪子。   蔡婆一家人正在吃饭,见她回来了,特别高兴。练月把簪子送给她,说是特地从天阙城带回来的。蔡婆一辈子也没出过太平城,更不知道天阙城是什么地方,只是摸着簪子上的玉不错,应该挺值钱的,所以很开心。又听见她来借菜,说是要做饭,就责怪起来,说刚回来,做什么饭啊,留下来吃点得了,饭有的是。练月说不了,家里灶中还烧着火呢,她得赶紧回去,于是蔡婆就去灶房,给她拿了一些青菜。   练月回家之后,给自己做了一碗青菜面条,很简单,一会儿就做好了,她坐在灶下,借着灶中余温,把面条吃了。真是好吃又暖胃,让人十分满足。吃完饭洗了碗之后,她又烧了一大锅热水,泡了一个热水澡。热水解去了这半个月的旅途辛苦,真叫一个舒畅。   洗完澡之后,她觉得自己简直焕然一新,如同新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被褥放在柜子里太久,有些潮了,睡着不太舒服,不过因为今天到家了,她心情好,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十三章   练月熄了灯,才刚入睡,就听到有人在敲门,她从睡梦中惊醒,坐起来想了一会儿。   想到那个可能之后,心忽然狂跳起来。   因为被敲的不是院门,而是堂屋的门。这种翻墙进她的院子,却没有直接翻窗进房间,而是还礼貌性的敲门的行为,她能且只能想到是卫庄。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她坐在床上,那敲门声并不连续,敲一会儿,停一会儿,然后再敲,最后完全停下了。   练月复躺下,却睡不着了。   外面似乎还在下雪,且还越下越大。   练月想,是走了,还是没走?她很想出去看看,可是如果没走怎么办。这样的夜晚,她肯定不能赶他走,但也着实不太适合请他进来。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要是发生点事情,那她等于还没上阵就被人缴了兵器,又是输得一塌糊涂。   她不能出去,她要忍住。上次没忍住的后果,就是把人吓跑了,这次她一定要忍住。   她告诉自己,他既然来找自己,就代表他对她不是没感觉,好,既然这样,那日子还长着呢,以后有忍的时候,这都忍不住,以后怎么办。忍住,忍住,忍住忍住忍住。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了一会儿,然后强迫自己睡去了。   次日早上,练月醒来,只觉得窗外亮得有着扎眼。穿戴好之后,她趴在窗子上往外看了看,雪还在下,地上已经全都白了,怪不得这么亮呢,是雪光呢。   她走出去打开门,嗬,真是白茫茫一片,除了白,没有其他颜色。   她想起昨夜的敲门声,忽然不太确定,那倒是自己在做梦,还是他真的来了。雪把一切都覆盖了,这院子里没有他的半点痕迹,又有点后悔,昨天该给他开门的,想那么长远做什么呢,及时行乐不好吗。这下好了,人又走了,说不定以后都不会来了。上阵了发现对手没了比还没上阵就被缴了兵器更令人沮丧。   她叹了口气,从廊下拿出大扫帚,在院子里扫出两条通道,一条通往灶房,一条通往大门。   她打开了灶房门,准备先烧一些热水,洗把脸,顺便想一想,等会要做什么饭。结果打开灶房的门之后,直接把她吓了一个魂飞魄散。   剑客浑身是血的靠在那堆柴草上,柴草旁还放着他的剑,柴草上也全都是血。   剑客安静的躺在那里,像是死掉了一样。   练月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站都站不稳了,她扶着门框,心咚咚咚直跳起来。她稳住自己,走过去,在他身旁跪下来,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没关系,不会的,不会的,卫庄这么厉害,一定不会让人伤到他要害的,最多只是皮外伤而已。她屏住呼吸,抬起右手去探他的鼻息。   气若游丝一样的气息,她像被明火烫了一下,又赶紧缩了回来,但是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练月先查看了一下卫庄身上的伤口,伤全部在上半身,最主要的一处在胸口,应该是被剑直接戳透了,所以导致前胸后背都是血。   练月想,能把卫庄伤得半死不活,他的对手到底是有多厉害。   卫庄伤得太重,练月不敢随便动他,就先把柴草铺平了,让他躺在上面。然后去西街的白氏医馆请大夫,大夫还没起床,是生生被拍门声给惊醒的。大夫大体听她说了一下情况,知道事情紧急,也没顾得上洗漱,而是先备了一些药膏和药材,然后跨上药箱,叫上医馆的小学徒,拿上担架,三人一块到了练月家。   练月和小学徒用担架把卫庄抬到床上,又剥了他上身的衣服,大夫先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各处伤口,查完之后,说没有致命伤,胸口这一处,虽然深,但没伤及要害,死不了,让她安心。   练月虽然已经知道了,但亲耳听到大夫这么说,还是松了口气。   大夫和小学徒在给卫庄治疗时,练月去灶房烧了一些热水。热水烧好之后,她先沏了一壶茶,又舀了一些热水到盥洗盆中,之后兑了一些凉水,试了一下水温,觉得可以了,就分别把这两样端到屋里去了。   大夫给卫庄包扎完伤口之后,用温水洗了洗手,道:“虽说没有致命伤,但耽搁的时间有些长,伤口有些感染,所以要用药酒每天清洗伤口,避免溃烂。”顿了顿,“会换药吗?”   练月点了点头。   大夫道:“我把清洗伤口的药酒和外敷的药都留下,等会再开个方子,你按方子抓药。外敷的药呢,每天换一次,用完了你再来医馆拿,我给你备着。内服的药,一日三次。外敷内服,双管齐下,好的会快些。”   大夫用布巾擦了擦手,接过练月斟的茶,喝了一口,又去瞧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见怪不怪道:“太平城什么样的病人最多,就他这样的病人最多,老夫每个月都能接七、八例,比他严重的多了去,姑娘不必太过担忧。”   练月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只道:“劳白大夫费心了,请白大夫开方子吧。”   白大夫开了方子之后,练月又付了出诊费,一路把他们送出去。   外面还在下雪,练月一直等他们走远了,方才回来。   回到屋里,练月把桌上沾了血的绷带清理掉,又把盥洗盆里的血水倒掉,把大夫留下的药酒和药膏收好,方才在床边坐下。   她垂眼瞧着他,他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明明已经受了重伤,一动都不能动了,可还是让人觉得有压迫感,她连碰都不敢碰,即便要碰,也要悄悄的,不让他知道才行。   他现在应该不知道吧,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他脸上那条疤,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般亲切,真想亲一亲。若搁以前,她或许就不管不顾的亲了,可现在,她忍住了自己的冲动,然后替他盖好被衾,出去抓药去了。   去药铺抓了药之后,练月又去菜市场转了一圈,卖了一些菜,还特地买了条鱼,准备回来给剑客煲鱼汤喝。   从菜市场回来之后,练月先把卫庄的药熬了,放在里屋里晾着,又去蔡婆家请教她该怎么做鱼汤。因为她虽然吃过鱼,却不会做鱼,一个人的时候,也从来不弄这些复杂的菜式,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她整天不是吃面条,就是炒青菜,偶尔心血来潮,会炸一些东西,也都是以素食为主,她很少碰荤。一是麻烦,二是觉得自己以前作孽太多,需要积点德,因为活着虽然很寂寞,可她还想多活些日子。   蔡婆一直觉得她作为独身的大龄女子,日子过的又苦又素,跟道观里的道姑似的,现在她要改善生活,蔡婆就嗅到一丝不可说。她老人家一脸过来人的神气,再次谈到了她是不是有男人了这个问题。   练月觉得不止寡妇门前是非多,独身大龄女子门前是非也挺多的。   对于蔡婆的老不正经,练月完全见怪不怪,她非常不诚实的回答了蔡婆,没有。   蔡婆一脸你别瞒我,我都知道。   练月叹了口气:“大娘,是真的没有,不如您给介绍一个?”   蔡婆摆明了不相信:“你可别哄大娘,大娘是过来人,都懂。”   练月重复道:“大娘,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果您这边有合适的人选,可别忘了想着我,我可等着呢。”   练月说完就要走,蔡婆却一把抓住了她:“大娘以前说要给你介绍,你都拒绝了,现在怎么突然开窍了?”   练月道:“大娘,您也说那是以前了,以前那是没想开,现在想开了,大娘再给我介绍,我一定去见。”   蔡婆眉开眼笑起来:“想开了好啊,想开了好,女人嘛,还是有个依靠好。你一直一个人,是有些太不像话了。”顿了顿,“月娘,你放心,你的年纪呢,是大了些,但模样还是出挑的,大娘一定给你找个好的,绝不亏了你。”   练月回去之后,摸了摸盛药汤的碗,觉得温度还可以,但不放心,又尝了一口,觉得的确没问题,便端着药碗去了里屋。   卫庄还在昏迷,身上的伤又那么重,她也不敢乱动,用汤匙喂了几下,发现根本喂不进去,汤药全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练月无奈的想,难道真的要嘴对嘴喂嘛。虽然以前她常干这种事,也被人那么喂过,可这显然是不同的。以前喂药的都是她的同僚,无论是她还是对方,心思都干净的很,喂就喂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可如今她对卫庄的心思却不干净,这么不避嫌的喂药,挺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故意趁他昏迷占他便宜呢。   算了,喂吧,练月想,反正他正在昏迷,这里又没有别人,喂了之后,她死不承认就好了。   她端起药碗,含了一口汤药,别说,这药还真是蛮苦的,她俯下身,撬开他的齿关,用舌头把汤药送了进去。。。 第二十四章   喂药的过程中,练月一直心惊肉跳的,生怕他突然醒过来,她就解释不清了,好在这么尴尬的事情并未发生。   喂他吃完药,练月又坐着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啧啧赞叹起来,剑客长的真好看。这样好看的皮相,那样的剑术,他年轻的时候应当是一个风流人物。而且听萱娘那意思,家世应当也不错,再加上那一点并不令人讨厌的傲慢和偶尔流露出来的一点浪荡,简直就是传奇故事中走出来的江湖侠客,这样的人物,自古都是要招蜂引蝶的。   那个慧娘,应当也是个风流人物吧,否则怎么会降得住这样的剑客,真想见见她。   练月又去灶房烧了一些热水,把剑客的衣服帮他洗了。洗完衣服,她在灶台上面搭了木架子,把衣服平铺上去,用余温去烤,这样等他醒过来,至少有件衣服穿。   烤了一半,又觉得到了该熬药的时间,就把衣服先收了晾在廊下,开始煎药。   煎好了药,又把衣服铺上去烤。   她把药端到里屋去,放在八仙桌上,先晾一会儿,自己则又回了灶房,继续照看他的衣服。   等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回来喂他吃药,但这次她刚喂了一口,正准备喂第二口时,他就醒了。   那时她刚含了一口汤药,正倾身下去,要喂他,就见他缓慢的睁开了眼睛。她吓得一个激灵,直接把含在舌尖的汤药直接吞了下去。然后又蹭的一下弹了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碗里的汤药也撒了,她连忙把碗搁下,掏出手绢去擦。   等她干完这一系列的事情,抬头去看时,卫庄正在皱眉瞧她。   那目光让练月从遇到栾顿和萱娘之后,心里冒出的旖旎念头,全都打消了。   栾顿说他钟情她,萱娘话里话外也给她透露出了相似的信息,她就真的以为他对自己是有意的。   没有,其实没有任何改变,剑客还是三个月以前那个剑客,半真半假的剑客,清醒的时候,让人不敢触碰的剑客。   她冷静了下来。   她把药碗放在桌上,过去扶他坐起来,他盯着她,她全当不知。扶他坐好之后,她道:“药都洒了,我再倒一些来。”   他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别动。”   他身上有伤,她也没有挣扎,就让他握着。   他仍在打量她,好似多年不见的旧友重逢,他忽然发现她变了许多的那样的打量。   她低声道:“还不放手,一会儿药就要凉了。”   卫庄皱着眉头,认真道:“你怎么好像比之前黑了?”   房间里流过一阵奇怪的静默。   半晌,练月咬牙切齿道:“松——手——”   卫庄松了手,练月把药碗搁在食盘上,端起来,气哄哄的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一路对自己说,稳住,稳住,剑客就那个德行,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不跟他一般见识。   她到了灶房,把药罐子里剩下的汤药倒入碗中,又顺了顺气,才端着回去。   回去看见那个上半身缠满了绷带的剑客正靠在床头在等她,忽然就心软了,她把药碗搁床头小几上,又从柜子中拿出一条毡毯给他披上。   练月给他披毯子的时候,他的目光还是来来回回在她脸上转悠,练月完全不搭理他。   披好之后,也不回应他的目光,而是把药碗拿过来,在床边坐下,自己先试了一口,觉得温度可以,才把药匙递到他唇边,他却不喝,而是问:“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开门?”   练月不想回答他,只道:“先把药喝了。”   卫庄道:“不喝。”   练月压住恼意,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喝不喝?”   卫庄继续道:“你先回答我。”   练月敷衍道:“昨天太累了,没听见。”   卫庄却不放过她:“撒谎。”   练月抬眼看向他:“那我要怎么样回答,你觉得才不是撒谎。”   卫庄道:“说实话。”   练月道:“没听见就是实话。”又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去找你师妹,来我这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跟你又没有很熟。”   卫庄一瞬不瞬的瞧着她。   练月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就别开了目光。   卫庄问:“你想让我去找她?”   练月低声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卫庄道:“我打扰你了?”   练月没说话,因为她知道,她要回答是,他立刻就会下床走掉,她要回答没有,前面那一堆话就白说了。   她道:“我没那个意思。”   卫庄再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练月被他追问的有些恼了,她把药碗往床头小几上一搁:“怎么着,你还没完没了是不是?”   卫庄见她生气了,便自动领悟了:“那看来的确是没那个意思。”   练月一时语噻,她想了想,往回掰道:“你受伤了,需要人照顾,但我这不是善堂。看顾费一日十两,包食宿,你要是住的起就住。”   卫庄静静的瞧着她。   练月说完这番话,又把药碗端起来,正要喂他,他却劈手把药碗从她手中夺过去一口喝了,然后把空碗递还给她。   练月把药碗回床头小几上,又倾身过去,要把毯子取下来,然后扶他躺下,却没防他忽然伸手掐住她的后颈,吻了上来。   练月被他弄得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下意识的伸手撑住他的双肩来支撑自己,他却趁机将舌头钻到了她唇中,找到她的舌头,勾住就是一番云雨。   他这么一勾一缠,练月觉得自己的魂儿都没没了,她想挣扎,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其实不过一个季节的转换,可她却觉得恍如隔世,好像几个月前的那场缠绵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抵着她的额头喘息,声音是受了重伤之后的低哑:“别说一日十两,就是一日一百两,我也住的起。”   她猛地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侧过身子,抿掉眼角的半滴眼泪,道:“但是不包括这个。”   他瞧着她,神色莫辨:“我没有把这个算进去。”   练月仍然背着身子,不看他:“那以后就别在这样了。”   他顿了一下,声音也淡了:“你放心,我对没有反馈的男女之事,没兴趣。”   她这才转过身子,走回到床边,把毡毯从他身上取下来,道:“伤口裂开了,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他道:“好。”   堂屋的门开着,她还没来得及挂上帘子,风雪从外面吹进来,屋子里冷飕飕的,她出去把门关上,回来道:“等会我把炭盆拿出来,把火升起来,你暂时先忍耐一下。”   他道:“好。”   她扶他下床,把绷带解开,用药酒帮他清理了一下伤口,又抹上药膏,缠上绷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两人都没再说话,屋里静悄悄的,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   最后收尾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饿了吗,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他道:“客随主便。”   练月的手顿了一下,扬起身子,道:“那我就随便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下,那里是她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他的剑,剑旁放着从他身上取下来的玉佩,剑下压着从他身上取出来的银票。   他把银票抽出来,看也未看,就交给了她:“多退少补吧。”   练月把银票接过来,真是受雇于人的恭顺模样:“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雇主了,我会随叫随到的,你放心。”   他淡漠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练月道:“我扶你回床歇息吧。”   他道:“不是要做饭么,这屋子里挺冷的,我跟你一起。”   练月有些犹豫:“可你的伤……”   他道:“我没那么羸弱不堪。”   练月道:“那你等会,我去看看衣服干了没有。”她打开门出去,又马上就回来了,“里衣已经干了,外衣还没有。”   他道:“那就披着毯子吧。”   练月便帮他穿里衣,边穿边道:“这衣服破了,还没来得及补,等雪停了,我去帮你拿几件换洗的衣物。”   他道:“那就麻烦你了。”   练月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剑客的对手,他每这么客气的说一句,她都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要是每天都这么扎她,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死透。可是她这样也活不了,那样也活不了,怎样都活不了。落在他手上,她就是一点生机都没有。但她想,反正都是死,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即便最后他还是要离开,她也要在他心上留下点什么东西,让他念念不忘才好。就像慧娘那样,她才不要做那个女剑客。   练月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麻烦。”   卫庄顿了一下,道:“菜要荷叶鸡、八宝鸭、绣球干贝、奶汁鱼片、莲蓬豆腐,汤要罐闷鱼唇、龙井竹荪,粥要红豆粥。点心的话,杏仁佛手和木樨糕。茶的话,茶陵雪峰吧。”   练月愕然。   卫庄皱眉瞧着她:“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练月:“不用。”   卫庄反问道:“会做吗?”   练月只好道:“不会。”   卫庄道:“拿我钱财替我消灾?”   练月只好认栽,她作小伏低,认错道:“我说错话了,我收回。” 第二十五章   卫庄说的那一堆菜名,有些练月连听都没有听过,别说做了。   她唯一能做的,大约就是红豆粥,因为家里还有一些红豆。至于莲蓬豆腐,豆腐今天早上倒是买了一块,但那个什么莲蓬豆腐,她并不会做,而且也没莲蓬,水煮豆腐还差不多。而奶汁鱼片,鱼倒是有,奶汁鱼片她不会做,最多给他清炖个鱼汤。   卫庄披着毡毯,跟着练月到了灶房。   练月扶他在灶下坐下,又在锅中加了水,放了米、红豆和莲子,先煮莲子红豆粥。   她做这些的时候,卫庄要生火,但练月怕他扯到伤口,就让他别动,等她来。   她说让他不动,他就没动,一直坐在那瞧她。   练月忙完上面,又蹲下去生火。   为了防风雪,灶房的门一直关着,屋子里也没点灯,虽然窗外有天光和雪光,可灶下还是有些暗。火生起来之后,就亮了一些,也暖和了一些。   练月往灶里添柴的时候,他就在里边默不作声的瞧着她。   刚开始练月没在意,后来实在忍不住,就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却不说话。   练月见他不说话,也不等了,就继续道:“你添柴的时候小心些,别扯到伤口,否则伤口裂开了,又得重新包。”   见他还不说话,就叹了口气,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小门小户出身,虽然后来在贵族府里当过差,但好多东西也只是听说没见过,更不要说做了。而且,这下雪天,食材也备不齐,红豆粥,水煮豆腐,鲫鱼汤,再加一个炒鸡蛋,你就凑合一下吃吧。”顿了顿,“要是觉得没办法凑合,你好歹也说些城里有的,我出去帮你买。”又顿了顿,“还是说你师妹的酒楼里就有你说的那些菜?”   卫庄把目光移回炉中,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火光映着他的脸,他面无表情道:“做饭吧。”   她从火口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去切豆腐去了。   做饭的时候,一个人在上面忙活,一个人在下面忙活,只是两人都不在说话。   吃饭的时候,也没话说,只是安静的吃饭。   吃完饭之后,她洗碗,他看着,也不说话。收拾完灶房之后,她扶着他回堂屋去。   之前不知道,现在有了对比,发现堂屋真是冷的要命。   她扶他在床上坐下,给他盖好被子,又出去把上一年买的炭炉从灶房的角落里扒出来,清理了一下,升起炭火,再吭吭哧哧的把它挪到堂屋的里屋,给他取暖。   干完这件事之后,练月又开始煎药。   一天三次,每次熬药都要花半个时辰。练月觉得自己这一整天除了熬药,啥事都没干。   熬完药之后,天已经黑了,她端着药进里屋去,卫庄正靠在床头看书。   练月进来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练月把药搁在床头小几上,走过去,歪着头看了一下书封,是《天阙奇谈》。   她从地宫逃出来时,除了自己的长短剑,一棵雪灵芝之外,就只带了这本书。   长短剑是明雍送给她的,她用了这么多年,不舍得换;雪灵芝是十八岁那年,外出执行任务时,偶然得到的,便私自扣下来的。雪灵芝能解百毒,那时,她就已有逃跑的念头了,她留下雪灵芝给自己作后路;《天阙奇谈》是明雍和萧珩去天阙城朝拜郑天子时,给她带回来的。是她带出的,唯一一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而且带出来之后,她并没有怎么看,甚至都想不起被塞去了那里。   她奇道:“你从哪儿找到这本书的?”   卫庄翻了一页,道:“你自己的书,你不知道放在哪?”   练月呛他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问的,我要是知道,问你干吗。”   卫庄这才把书放下,侧身用左手从里侧捞了一张纸,夹在指间送到她跟前,道:“书忘了在哪,但书里的人,你应该没有忘吧?”   练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些纳闷,接过他递来的纸张,打开一看,愣住了。   那是一幅人物画像,确切的说是一幅只有上半身没有下半身的人物画像,再确切一点说,那是一幅男人的画像。   画画的这个人,显然画工不怎么好,也没有什么技巧,只是简单的把人物轮廓描了出来,虽然画画的人画工极差,却不耽误画中人的挺拔,这一看就是个优秀的青年才俊。   练月把画像叠起来,收进袖中,道:“忘了。”   卫庄神色莫辩的瞧着她:“你不记得的事情倒挺多。”   练月道:“因为不值得。”   “不值得?”他问,“什么不值得?”   练月将药碗从床头小几上端过来,一边吹,一边道:“一切都不值得。”   “一切?”他又问,“也包括我?”   她从善如流道:“不包括。”   他问:“不包括是说值得还是不值得?”   练月尝了一下药汤,还有些烫,她把他的左手牵出来,把药碗搁在他手里,让他暖一暖手,然后抬眼去看他:“值不值得,要经历过才知道,没经历过的事情,你如何说它是值得,还是不值得的?”   他道:“你判断不出,那就说明它是不值得做,若是值得做,你一定就能判断出。”   练月道:“你是神明么?”   卫庄没说话。   练月道:“你既然不是神明,也不能预知未来,那你怎么判断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情,它到底值不值得做呢?”   卫庄道:“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个赌徒,他说他从未输过。”   练月道:“我年轻时也认识一个人,他是个将军,一生从未有过败绩,人称常胜将军,常胜将军二十七岁那年,邻国派兵攻打他的国家,两国在边境交战,一生从未有过败绩的将军,这次却败了,兵败如山倒,后来他听说邻国的主将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娃,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从此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卫庄听完之后,皱起了眉头:“这是哪位将军的故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练月理所当然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也没听说过。”   卫庄疑惑道:“怎么可能,巫赢不是穆国人么,你不知道?”   六指巫赢,赌坛鬼手,一生从未有过败绩,所以人称赌鬼,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她怎么会不知道。   练月“哦”了一下:“原来你说的是他。”   卫庄皱眉思索道:“但我的确没听说过常胜将军的故事,他叫什么,哪国人?”   练月顾左右而言他:“喝药吧,再不喝就凉了。”   他一动未动。   练月有些心虚,她起身走到窗下的书桌前,以一种做错了事情的小伏低姿态道:“我以为你是随口编的,所以也就随口编了一个。”   卫庄道:“我从来不编故事。”   练月低声嘟囔道:“其实我也不怎么编,就是偶尔编一个。”   卫庄把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道:“你过来。”   练月偏了身子,道:“不要。”   结果这句话才刚出口,卫庄就掀开被衾下了床,吓得练月猛地退到了墙根上去,正要穿过里屋和外屋之间的挡风帷幕,溜出去,却没来得及,就被卫庄用手臂圈在了墙上。   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卫庄用左手的大拇指捏住的下颌,道:“睁开眼。”   她条件反射似的摇头拒绝。   卫庄道:“你怕我?”   练月摇了摇头,可她紧缩的身体却出卖了她,她怕他。   卫庄道:“为什么怕我?”   练月否认道:“我没有。”   卫庄道:“以前没有现在,现在是有的,为什么?”   她默了一下,低声道:“以前觉得自己懂你,现在觉得自己不懂了。”   卫庄愣了一下,道:“我什么地方让你不懂了?”   练月从他手臂下钻了出去,站在他手臂外,不跟他靠那么近,也不看他,只轻声道:“都不懂。”   他皱眉瞧着跟自己错开的她,那么想远离他的她,道:“我是不是又吓到你了?”   练月没说话。   卫庄道:“我原本以为......”以为什么也没说出来,而是走回床边,端起药碗,把药喝了,然后坐下来,弯腰用左手捞起鞋子。他受了伤,还伤得那么重,可似乎一点都不耽误他做事。   她愣愣的看着他在穿鞋子,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又要走了。他总是这样,一言不合就走。   她靠在墙上,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穿好左脚之后,去穿右脚时,却又停了下来,把目光瞧向角落里的她,道:“之前有人同我说过相似的话,可最后还是背叛了我,我一直没有弄懂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愿意为我去死的同时,却还要背叛我,很多事情我都不太懂,我也不太懂你,所以我出去想了想。”   练月忽然觉得自己身体中的血又流动了起来,缓缓的,慢慢的,她活了过来,她能走动了,于是她走过去,跪在他脚边,仰头瞧着他:“那你想明白了吗?”   他看着她,却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不是一件速成的事情,想要弄明白,可能需要慢慢来。”   她把他穿上的那只鞋子又给脱了,扶他坐进被窝中去,轻声道:“今天够折腾了,别再乱动了。”   卫庄瞧着她,她垂着眸,眼角红红的,一副受了惊吓但又很快镇定下来的样子,因为镇定的太快,脸上还残留着瑟缩的痕迹。她似乎总是这幅模样,瑟瑟发抖却又镇定。他其实不大能想象她杀人的样子,他说句话,她都怕得瑟瑟发抖的女子,她到底是怎样杀人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大约就是她的瑟瑟发抖其实是种假象,是迷惑对手的一种手段,当别人开始轻视她,觉得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威胁的时候,她再扑上去将对方一口咬死。 第二十六章   屋子里有了炭盆,稍微暖和了一点,卫庄靠在床头,继续看那本《天阙奇谈》,练月则拿了针线,在灯下补他的衣服。   衣服补了一半,练月忽然停住了,因为她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收了卫庄的银票,包他食宿,那么问题来了,家里只有一张床,她怎么办?想了一会儿,她忽然擎了一盏灯,穿过外屋,到西边的里屋去了。   堂屋是连通的三间,东里屋,外屋,西里屋。东里屋是练月睡觉的地方,和外屋用帷帐隔开。外屋是正屋,供着佛龛,置着八仙桌。西里屋和外屋则用屏风隔开,里边放的是一些杂物。不过据说这西里屋原本是充作书房用的,所以窗下置着一张榻,是供人小憩时用的。自从西里屋被练月改做杂物间之后,榻就一直闲置着没用,现在凑合着当床用,也没问题,虽然肯定没床舒服。   好在昨天她打扫整理房间时,将西里屋一并整理了,这会儿倒也不用大动,只铺好被褥就能睡。   她回到东里屋,打开柜子,拿了一床被衾和一床褥子,抱着就要走,卫庄有些奇怪:“你在干什么?”   练月托着两床被褥,两床被褥摞起来,高高的,把她的脸都挡住了,她隔着被褥和卫庄对话:“我去铺床。”   他皱眉瞧着挡住她的被褥道:“你铺什么床?”   练月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睡觉的床啊。”   卫庄指着自己身下道:“这难道不是你的床吗?”   练月虽然看不见他,但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回答道:“从今天晚上起,它就暂时归你了,我睡那边的屋子。”   卫庄有些无法理解:“你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   练月立刻道:“不多不多,你受伤了,我怕压着你。”然后也不给他其他发问的机会,抱着被褥穿过外屋,去了西里屋。   练月铺好那边的床榻之后,又回来继续坐在灯下补衣服,后来卫庄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黑袍子用绿丝线来补,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练月正在缝衣的手顿了一下,继续缝:“绿色好看。”   卫庄点了点头,然后问:“你是不是不会分辨绿色和黑色?”   练月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平静的望着他:“谁告诉你的?”   卫庄道:“我猜的。”   练月明显不信,因为她跟蔡婆朝夕相对了两年多,老人家都没看出这个问题来,他才跟她相处不过几日,在这期间,她也没犯过什么明显错误,比如指着他的黑袍子说是绿袍子,不过就是用绿线缝了他的黑袍子,他怎么会往辨不出这两种颜色的方向上想呢。   她道:“怎么猜的?”   卫庄道:“你的夜行衣是绿色的,又用绿线缝黑袍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练月倒是把初见时那尴尬的绿色夜行衣的事给忘了,他这么一说,她突然想了起来,顿时涨红了脸,梗着头道:“那是因为我喜欢绿色。”   卫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扬起他手中的书册道:“这本书里,所有关于韩厥的部分,都被圈了起来,这个又是为什么呢?”   练月又是一愣,愣完继续补衣服,边补边若无其事道:“那是因为他死了。”   卫庄道:“你认识他?”   练月摇了摇头。   卫庄道:“既然不认识,为何要特意圈出来?”   练月又停了下来,道:“这是别人的书,圈也是别人圈的,我只是借来看看而已。”   卫庄道:“那个人认识他?”   练月道:“素昧平生。”   卫庄没说话。   练月用牙齿咬断丝线,结束了这一处的缝补,道:“但他是个用剑的人,且是剑术高超,从未遇到过像样的对手,剑没有对手,是很寂寞的,他很想见一见韩厥。”   卫庄靠在床头,练月拎起衣服,寻下一处破掉的地方来缝。   卫庄道:“那他见到他了吗?”   烛火爆出一点灯花,练月道:“晚了一步,他到天阙城时,韩厥已经被打入了死牢。”   卫庄又道:“他一定很失望。”   练月停下来,道:“失望肯定是有的,但我想他应当不是失望韩厥被打入了死牢,他应该是失望韩厥最后选择了那样的方式死去,他觉得韩厥不该那样悄无声息的死去。”   卫庄静静的瞧着她:“那你呢,你也这么觉得吗?”   练月笑了一下:“跟我没关系。”又问,“你呢?”   “我?”卫庄微微蹙了眉。   练月道:“你在天阙城待过,又是剑客,剑术还那样高,我一直觉得天阙城的高手们都是认识的,你如果不是他的朋友,也应当见过他,你怎么看?”   卫庄把目光从她身上收走,淡淡道:“我觉得他是活该。”   练月笑了:“那我觉得你一定认识他。”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练月道:“你从来没说过别人的是非,今天这么刻薄,我猜他应当是你很好的朋友。”   卫庄道:“这跟他是不是我的朋友无关。”   “为何?”练月有些不解。   卫庄道:“自从在天阙论剑上夺魁之后,他就真以为自己是第一,再加上郑天子的宠爱,他简直狂得没边,整日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剑客了似的。”   练月却笑了:“恃才傲物,名士本色嘛。”   卫庄道:“他能成为名,不过是因为真正的高手不想跟他争,所以让他拿了魁。拿就拿了,拿了之后,还不懂谦虚,这样的人,自然是会让人看不惯的。”   练月定定的瞧着他。   卫庄发现了她的目光,疑惑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练月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输给过他?”   卫庄一愣,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你这么认为的?”   练月道:“你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这么滔滔不绝,还这么刻薄,除了败给过他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卫庄继续反问:“你觉得我打不过他?”   练月理所当然道:“第一就是第一,不与他争,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卫庄这下不问了,而是放下手中的书,道:“你过来。”   练月坐着不动,继续道:“干吗,这就恼羞成怒啦,可我说的是实话啊,你不是喜欢听实话吗?”   卫庄尽量保持自己不动声色的剑客本色,他重复道:“你若是不过来,等会不要后悔。”   练月不情不愿的把衣服放到了筐中去,又把筐放到八仙桌上,走到床边,道:“干嘛?”   卫庄道:“再近一点。”   练月索性直接凑到了他眼前,几乎是鼻尖对鼻尖:“这样够近吗?”   卫庄本来是靠在床头的,她这么往上一凑,压迫感就来了,卫庄处上风处习惯了,这么下风倒还真是有些不习惯,他握住她的双臂,翻身将她压了下去,两人跌在被衾中。卫庄俯身就要吻她,她却伸手挡住了他的唇,道:“君子一言九鼎,你别忘了自己今天中午说过什么。”   卫庄将她的手从他唇上拿开,压入被衾中,额头贴在她颈间,缓了一会儿道:“伤口又裂了。”   她道:“说不让动,你还要动,这都第几次了,你是不想好了吗?”   他直接道:“嗯,不想好了。”   练月愣了一下,无奈道:“起来,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他却没动,而是道:“别动,再待一会儿。”   练月觉得自己很想伸手抱住他,他现在看起来那么乖巧,那么需要她,可到最后时刻,她还是收住了即将落下去的手,只是不在说话,也不再动,就任由他那么贴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道:“应该早点认识你的,然后把你带到天阙城,小韩一定会很开心,因为当时很多人都说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那届天阙论剑存在暗箱操作,说某位王公在赌局中压了一百万两白银,赌他赢,所以他才赢了。其实这谣言毫无根据,但说的人多了之后,大家都开始怀疑起来,最后连他自己都怀疑了起来。你这么会哄,估计三两句就能把他哄好。”   练月笑了:“还有这种事呢,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也笑了:“因为你不在天阙城。”   她道:“天阙城是个是非之地。”   他闷头在她颈中笑了,笑的好孩子气:“嗯,是个是非之地。”   练月感受到这个笑之后,觉得自己真的要忍不住啦,好想抱一抱,蹭一蹭。但这个念头出现之后,她立刻告诫自己,不要被剑客一时的温情迷了眼,忍住忍住,想一想,如果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剑客忽然又走了,你现在还想抱吗,还想蹭吗?   这么一想之后,练月立刻就稳住了。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虽然未跟他交过手,但如果交手,一定能赢他。”   练月正要说什么,卫庄又道:“你再敢说我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练月没绷住笑了,她道:“我又没打算说这个。”   他又往她身上贴了贴:“不管。”   练月哄道:“好啦,起来,这么压着伤口,不疼吗?”   他道:“不疼。”   练月委屈道:“可是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啦。”   他这才往边上稍微挪了一点,她坐起来去看,卫庄胸口那地方,果然已隐隐沁出血来,像朵红梅开在雪地上,她立刻下床去拿药箱。 第二十七章   替卫庄重新包扎完之后,练月又扶他坐回床上,问他困不困,他说不困,她就继续在灯下缝他的衣服,他则继续靠在床头看那本《天阙奇谈》。   给卫庄缝好外袍和上衣之后,她又去把卫庄身上那件里衣扒下来,给他披上毯子,继续缝里衣。   等都缝完之后,夜已经深了。   她把他的衣服搭在一旁的架子上,把针线筐收了,然后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并不烫,就问他渴不渴,他说不渴,又问困不困,说不困,练月把八仙桌上的烛灯拿过来,搁在了床头小几上,又替他把被子往上扯了扯,道:“那你再看会儿,我就不陪你了,我先去睡了。”   她站起来要走,他却握住了她的手腕,她以为他有话就说,就又坐了回来,问:“怎么了?”   他的手顺着手腕滑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皱眉道:“那边也没炭盆,不冷吗?”   她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道:“没关系,我记得家里还有一个汤婆子,等会扒出来,灌一些热水,搁在被窝里,暖一暖就好了。”   他定定的瞧着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却说不出来。   练月瞧了他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就道:“那你看会儿就睡吧,如果有什么事就叫我,不用太大声,我一向睡得浅,轻轻一叫,就醒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道:“好。”   虽然有汤婆子暖被窝,可汤婆子只暖上半夜,暖不了下半夜,下半夜被窝就凉了,练月只好把自己缩成一团来取暖。中间她醒了好几次,侧着耳朵去听东里屋的动静,怕卫庄口渴,或者伤口疼,睡不着。后来发现东里屋一直没动静,她才又继续睡。   次日早上醒来,练月穿戴好之后,去瞧卫庄。   卫庄已经醒了,此刻正靠在床头往窗外看呢,听到声音便朝她看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素衣,脸上有睡出的红印子,头发编成松松的一条辫子搁在身前,真长,竟然垂到了膝上,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走到床边,先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觉得不烫,就放下心来,又给他往上扯了扯被子,声音还是初醒之后的蒙昧含混:“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他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漫不经心的看向窗外:“都行。”   她走去梳妆台,从妆奁盒里扒出一根发带,跟她辫梢的那根一样,是洗的发白的红发带,然后走到床边,帮他把头发绑了。   绑好之后,她就出去了,回来时,端了盥洗的铜盆,肩上搭着布巾,把铜盆放在架子上,把布巾湿了一下,拧成半干,递给他,他用左手接了,擦了把脸。他很久没有被这样照顾了,感觉怪怪的,她似乎也觉得奇怪,就站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就笑了。   他问她笑什么,她只笑不语,后来又走了,这次回来时,手里掂着几本书,就搁在床头小几上,说无聊了,可以看一看,然后又出去了。   他透过窗户看到她在外面扫雪,雪好像已经停了。   吃过早饭后,练月开始熬药,药熬好了之后,她垮上菜篮子去菜市场买菜。买完菜之后,把灶房和堂屋的棉布帘子挂上。下午的时候,又出城去,帮卫庄去拿他的衣物。   到了卫庄的竹院之后,发现院门并未锁,她推开门走进去,结果又看见了卫庄的师妹。   卫庄的师妹这次在铲雪,见到她推门进来,似乎有些吃惊。   练月这次倒没觉得不好意思,也不觉得低人一等,果然,人要是心态放平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练月礼貌性的跟她打了声招呼,说帮卫庄拿些换洗的衣物。   他师妹咀嚼了一下这句话隐藏的含义之后,问:“师兄在你那?”   练月点了点头:“受伤了,挺重的,动不了。”   他师妹没说话,练月就直接进去拿衣服了。   练月出来的时候,容钰还在铲雪,听到动静,便站了起来,练月又同她打了一声招呼,说先走了。   练月快要走出院门的时候,容钰忽然叫她:“月娘。”   练月停下步子,转过身看她。   容钰道:“月娘,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练月觉得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她问:“珍惜什么?”   容钰道:“好好珍惜这段时间。”   练月还是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容钰道:“你知道师兄之前有妻子吗?”   练月没说话,而是等着她说下去。   容钰道:“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师兄吗?”   “离开?”练月反问,“不是背叛么?”   容钰道:“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背叛师兄么?”   练月道:“为什么?”   “因为她发现她抓不住师兄,所以只好背叛他。”   练月道:“你想说什么?”   容钰走上前来:“剑客都是无情的,他们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想要留住剑客,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在他爱你的时候死去,要么在他爱你的时候,杀了他。”   练月冷笑:“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为什么慧娘不去死,她死了,你师兄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岂不是更能直接达到她的目的?”顿了顿,“慧娘的背叛就是背叛,这事跟你师兄是不是无情没有任何关系。”顿了顿,“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容钰笑道:“是吗,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练月道:“赌什么?”   容钰道:“赌你走到最后只有两条路,要么你杀了师兄,要么你杀了自己。”   练月轻笑一声:“你不用激我,我是不会上当的。”   容钰道:“月娘,师兄的伤养好了,欢迎你们来我的酒楼吃酒,我跟夫君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练月愣住了。   容钰成亲了!她竟然成亲了!她既然已经成亲了,那说明她对卫庄是没有期待的,那她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话?   练月心神不宁的回到家里去,卫庄还坐在床头看书,她把他的衣物放下之后,就坐在床边看他,也不说话。   卫庄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就搁下书,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还是盯着他看。   卫庄又拿起了书,就当她不存在了。   练月问:“你师妹成亲了?”   卫庄翻了一页书,道:“嗯。”   “什么时候?”练月问。   “忘了,挺久了,大概得有三、四年了吧。”卫庄道。   练月又不说话了。   卫庄见她欲言又止,就问:“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练月道:“那她为什么——”   那她为什么对你那样?但到底是那样,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什么为什么?”卫庄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到她脸上。   她又不说话了。   卫庄再次把书放下,道:“你碰见她了?”   练月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卫庄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练月摇了摇头。   卫庄不解道:“那你为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练月盯着他,忽然问:“你喜欢我吗?”   卫庄被她问得一愣,愣完之后,他又拿起书来看,边看边问:“为什么这么问?”   练月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来找我,如果喜欢我,为什么我问这个问题,你要避而不答呢?”   卫庄反问回来,“我喜不喜欢你,你感觉不出来?”   练月诚实的点了点头:“感觉不出来。”   卫庄道:“说出来的喜欢你就能感觉出来?”   练月笑了一下,嘲弄道:“果然是同门,你跟你师妹一样。”   都是偷换概念的高手。   她走了,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只在睡前过来帮他换了一下药,换药期间,一句话都没说。   此后数日,她都是只做事,不说话,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十分胶着。   后来,卫庄的伤稍微好了一些,不需要她寸步不离的守着之后,她就像得到了大赦一样,迫不及待的出去摆摊去了。   中午也不回来做饭,随便在外面吃了点,然后一直熬到日落西山,方才收拾了摊位,回家去了。   结果好嘛,回去家里已经没人了,她看着空荡荡的床,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   她才出去第一天,他就跑了。   她攥紧手心,告诉自己,稳住稳住,然后稳着步子,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却是越找心越凉。   她屏住呼吸,最后来到灶房前。她把所有期待都寄托在了灶房中,她小心翼翼的掀开棉布帘子,棉布帘子后面是关着的门,她觉得自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可还是不死心,她推开门,空无一人,她似乎不忍多看了似的闭上了眼睛,她觉得有些眩晕,她用手撑住门框,缓了好一会了。   缓完之后,她抹了一下眼角,自暴自弃道:“去你妈的,老娘不伺候了。”   她坐回灶下,本来想生火烧点热水,去洗个澡,可却怎么都提不起力气来。她坐在灶下,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想,萧珩说得对,得到了再失去,不如从来没有得到。   萧珩虽然不是好人,可却非常有智慧,以前她太年轻,老是表面顺从,内心反驳,现在她由里到外的觉得萧珩是个智慧老人。 第二十八章   她决定忘记卫庄。有再一再二,没再三再四,她要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忘掉。   她坐在灶下,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了外面有人敲大门的声音,一颗刚被安抚下去的心,忽然又乱蹦了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颤的,还差点摔倒了。她骂了一句自己没骨气,然后稳住气息,慢慢的走出去开门。   门外的暮色中站的却不是卫庄,而是蔡婆。   她提着的一颗心,忽然又坠进了深渊之中。   蔡婆看她一幅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赶紧上来摸她的额头,道:“月娘,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练月摇了摇头,就要请她进去说,蔡婆却道:“不用麻烦了,就两句话,你托我给你留意的事情有眉目。”   练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她老人家指得是那件事。   蔡婆怜爱的打了她一下:“你这傻姑娘,男人啊,你之前不是说,让我给你瞅一个好的么。”   “哦哦,相亲啊。”练月这才想起来。   蔡婆喜不自胜道:“亏你长得这一张俊脸,明天收摊之后,跟阿婆一起去见见,如何?”   练月心不在焉道:“嗯,好。”   蔡婆又殷殷切切的嘱咐道:“记得穿漂亮,别穿那么素,男人嘛,都喜欢娇艳一点的。”   练月继续心不在焉的嗯嗯,蔡婆这才放心的走了。   练月目送她走远之后,方才转身回来,心不在焉的关上了门,往院子里走,走着走着,她的脚步缓下来,右臂一挥,一道银光急速从她袖中甩出来,穿过紫桐树,打向黑暗中站在墙头的人。   卫庄指间夹着她的飞刀,从紫桐树后的墙头上翻下来,稳稳的落在院中。   练月看到是他,忽然怒从中来,她冷笑一声:“阁下可真是来去自如。”   卫庄问:“刚才在门口跟人说什么呢?”   练月径直往堂屋走:“要你管。”   不知道他是何动作,一瞬间已到她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要躲开他,他却直接捉起了她的手腕,问:“要去见谁?”   练月觉得这人理直气壮的简直有毛病,她冷笑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我要去见谁,用得着你过问么?”   卫庄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练月来劲了,因为她知道他生气了,就是想激怒他,让他也疼一下,她重复道:“我说我要去见谁,你管不着。”   卫庄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腕,道:“你再说一遍。”   练月有些恼怒和烦躁:“你有完没完,都跟你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说完这句话,院子里有一瞬间的静止,像呼吸突然凝滞,谁也没有说话。   她缓了一下,沮丧道:“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我们不过是因为寂寞,所以才走到一起的。这种关系,说好听点,叫做个伴,说不好听点,就是妓|女和嫖客。妓|女和嫖客之间,要是扯上其他关系,就没意思了,对不对?”   卫庄盯着她,虽然在暮色中,他并不太能看清她脸上的那些表情,即便有时候他看清了,他也看不懂,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是这么认为的?”   练月沉默了一下,道:“这是事实。”   卫庄道:“我给你一次机会,你把刚才说的话收回去。”   练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收回去就可以当没说过么?就像你身上的伤一样,好了之后,就可以装作没伤过一样么?不会的,疼就是疼,即便后来不疼了,可当时疼的感觉会一直被记住。”   卫庄掌心握着她刚才掷出来的飞刀,刀身嵌入掌心,血啪嗒啪嗒的顺着指缝落在地上,他将那柄刀狠狠的掼在地上,冷笑道:“妓|女和嫖客?你可真会说话。”   他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暮色中。   练月弯腰去捡起自己那柄小刀,才发现刀上全是血,她意识到那是谁的血,心头猛地被一揪,又去看卫庄刚才站的地方,那里也有一滩血,她像被谁的鞭子狠狠的抽了一下似的,浑身都疼了起来。眼泪啪嗒一下,落在地上,合着夜色,在地上晕成一个模糊的泪点。她揉着心口,回到堂屋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还没有掌灯,她摸索着在床上躺下来,也没有脱鞋,拉了被子盖住自己。   这床上到处都是剑客的气息。   其实很想被他搂在怀里,很想被他亲,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没关系,只是如果这样很快会让他厌倦的话,那她就要忍一忍了,她想跟他长长久久呢。虽然她说自己像个妓|女,可她并不想像一个妓|女那样,被随意的抛诸脑后,然后永远不被记起。   冬夜漫漫,她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哭一会儿,睡一会儿,然后在梦里边也会哭醒,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又肿又涩,像个核桃似的。   天亮了之后,起了床,才注意到北窗下的书桌上有本书,书下压着一张纸,纸上留着一行字。那是卫庄留的,他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特别漂亮,像他的剑一样。内容很简单,说他去平昌府了,晚饭回来吃。   她忽然又哭了。   原来他不是忽然消失又忽然回来了,他给她留了字,只是她没看到,所以朝他发了脾气,把他气走了。眼泪滴落在纸上,将墨迹晕开,像打翻的茶渍。   她的剑客这么可爱,而她那么可恶,简直罪无可恕,可是那一瞬间她下了一个决定,她决定赌一把。   他的前半生,应当是花团锦簇的,什么好的风景都见过了,什么深刻的经历都有,她想在他心上博出一席之地,便只能破釜沉舟。   练月把卫庄的衣物和伤药收拾了一下,又算了算他在这里待的日子,也不过六日罢了,收他五十两,剩下的一百五十两给他退回去吧。   收拾完之后,她便出城去了,路过城门时,在那吃了一碗馄饨,然后租了一匹马,牵着马,出了城。   半个时辰之后,她到了那片竹林。   秋季灰扑扑的竹子,到了冬季,已成黑乎乎的竹子。   练月穿过这片黑乎乎的竹子,远远的看到灶房冒出来的炊烟,院门也是敞开的,她便走了进去,竹屋的门也是开的,但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抱着卫庄的衣物,拐去灶房。   灶房像着了火似的,全是浓烟,练月还没走进去,这浓烟里便冲出了一大一小两个人。估计是烟迷了眼睛,看不清路,还撞到了她。   练月连忙扶住。   是个美人。美人一袭白衣,五官俊秀,长发垂膝,只是脸上被烟熏的东一道西一道的。   美人和身后的小丫头跑去伽蓝树下,远离了浓烟,扶着树杈子咳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   美人的咳嗽止住之后,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被熏出来的眼泪,看了看练月,又看了看她手中托着的包袱,包袱角里露出一点衣物,美人便自动领悟了,她道:“你是成衣店的人?那位爷还没醒,你把衣服交给我就成。”说着给小丫头使了个眼神,小丫头便去接了。   练月抱着衣服没动,而是问:“你是?”   “我是?”美人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皱眉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道,“我是卫爷请的厨娘,来给他做饭的。   练月当然不会信,她没见过穿着如此风雅的厨娘,也没见过生不着火的厨娘。   美人见练月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自己,便叹了口气:“姑娘别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   美人的衣服穿得不是很妥帖,衣襟有些松散,脖颈上露出了一点殷红的鞭痕来,美人察觉到了练月的目光,低头一看,赶紧合了合衣衫,道:“姑娘若是不信,在这等会也成,我去叫他。”   练月已经猜出来了,她不是厨娘,她是妓|女,而且看模样和举止,不是花魁,也差不离。   练月道:“不用了。”她把包袱交给小丫头,又从袖子里摸出之前准备的银票,交给她,“多退少补,这是一百五十两银票,你交给他吧。”   说完转身就走,那美人忽然道:“等等。”   练月的脚步猛地扎住了。   美人踱步到她身前,道:“你不是成衣店的人。”思索了一下,“让我猜一猜,你是卫爷的相好?”   相好?心头被猛地一刺。什么相好,她不过跟她一样,都是他的妓|女罢了。   她没有看不起妓|女的意思,无论杀手也好,妓|女也好,都是下九流的职业,谁也没比谁高尚,她只是不想被忘记罢了。   美人见她不说话,就又自动领悟了,她道:“你别难受,这位爷呢,花了一百两将我请过来,除了让我倒了两杯酒,晚上让我睡在他身边,早上让我给他做饭之外,啥事也没干。”顿了顿,“这城里拿剑拿刀的爷,我伺候的多了,八条腿的癞蛤|蟆好找,不碰荤腥的男人,我倒是没见过。很难得了,姑娘好自珍惜吧。”   练月道:“跟我没关系,我就是来送衣服。”   美人似笑非笑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我管不着,不过我可告诉你,昨天晚上,他没少喝酒,那身上的伤和手上的伤,啧啧。”顿了一下,头歪到她耳侧,悄声道,“姑娘还是留下来吧,留下来,我就不用给他做饭了,让不会做饭的人做饭,这不是为难人么。” 第二十九章   白衣美人进了竹屋,出来时,小丫头给她披上了披风,见练月还在树下站着,笑道:“姑娘,我就先走了,你可别恨我,我这也是为了讨生活。”   白衣美人走了之后,练月将院门关了上,又进屋去,将屋门也关了上。   里屋的竹桌上歪倒着空酒壶,杯中还有残酒,桌脚搁着酒坛子,她弯腰将酒坛子捞起来,打开封盖,咕咚咕咚喝了一些。   本来一直背对着她躺在床上的卫庄,听到这番大的动静,终于还是忍不住翻身过去瞧。   喝酒像喝水一样。这么咕咚咕咚的野蛮样子,倒真是有点杀手的意思。   她喝了几大口酒之后,把酒坛搁在桌上,又掏出手绢,细细的擦了擦嘴角,方才把目光移到床上去看他。   卫庄早她的目光一步,已经又背了过去。   练月脱光自己的衣物,钻进了他的被窝里去。   卫庄知道她进来了,也知道她此刻正光溜溜的躺在自己身边,她身上那甜甜的桐花味混杂着酒香已经蹿到了他鼻息中去,这是她的味道。她的味道,让他喉咙发紧,可他却没动,美人计也没用,他不吃这一套。   她的手很凉,手心里像是有汗,握住他的手臂,似乎是想把他掰过来。她又在发抖,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怕他,好像他会吃了她似的。她让他想起师妹给他弄来的那几只小兔子,她好像比小兔子还没有攻击性。瑟瑟发抖的时候,比兔子还可怜。他的心肠其实已经硬了很久,可每次她一发抖,他就怜意抖起,忍不住就想亲亲她,抱抱她。   但是这次不能让她得逞,要是让她得逞了,他就太没原则了,他动都没动。   她用力掰了两下,发现自己没有掰动,就急得有些哭了,她悄悄叫了他一句,很小声,记忆中,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卫庄……   欲语还休,他突然很想回身去看她,让她对着自己再叫一次,等他这么想完,他发现自己已经跟她脸对脸了。   他一转过来,她就贴到了他怀里,他低眼瞧着她,尽量使自己的眼睛看起来冷一点,以起到震慑的作用,警告她不要乱来,他是个有原则的人,如果她乱来,他会把她扔出去。   可这会儿她却不怕了,像个找着对手破绽的机警猎人,忽然就亲了上来,他……他握住她的手臂,似乎是想要把她推开。她闭着眼睛,神情专注而认真,他没有使出力气,可力气还在挣扎,他告诉自己,现在扔还来得及。可下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舌头钻到了他口中,勾住了他的舌头,他猛地握紧她的手臂,把她扔出去这个念头早被丢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只想把她扯过来,再扯过来一点,和自己紧密贴合。   他握住她的腰,把她抵在身下,想要吻回去,可她好像知道呢,她握住他的肩头,不让他有机会,她今天格外执拗,怎么都不允许他占一点便宜。   作为一个剑客,他早习惯掌控任何事,越是遇到难缠的对手,他越有耐心,他的手一路揉捏,她的身体起了一层薄汗,黏黏腻腻的,她的呼吸越来越重,她快要溃败了,他知道,她也知道。   她无法忍受了似的,忽然停了下来,她紧紧抵着他的胸膛,阻止他的进攻。他也停了下来,她脸颊绯红,额头上有一层薄汗,连鬓边的发丝都湿了,他将她的发丝一丝一缕的别在而后,压低声音,明知故问:“怎么了?”   她的瞳仁晶亮,像春水一样,她道:“你受伤了。”   他脑子反应有些慢,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握着他的双臂,将他压倒了。   她压低身体,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受伤了,这次就让一让我吧。”   声音很小很轻,除了他,好像连她都不允许被听到。不知道为什么,卫庄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涌上了一股热意。   她又吻了下来,她的发丝滑下来,落在他颈侧,他扶着她的腰,坐起来,扣住她的薄背,将她搂入怀中,她像根被煮透的面条一样,软软的,滑腻的,挂在他身上。他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月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高兴了,又突然不高兴了,我猜不出来,如果我让你不痛快了,你直接同我讲好吗,我不太擅长这个。”   好像只有在床上,他才肯说点软话,床下从来不会。或许是在床上,他对这个世界的防备之心是最低的吧。   练月紧紧的将他缠住,只是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他不是不擅长,只是不愿意,他不愿意再花心思,所以他不猜,真是个狡猾的人。   她其实有很多手段,无论是杀人还是在床上。因为她曾经是个杀手,也是个玩物。所有学问都是这样,接触久了,自然感触就深,做得多了,熟能生巧,她又不是笨小孩,她要拿手段伺候人的话,她用舌头就能将他送往极乐。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她要让他牢牢的记住这一天。   后来,卫庄搂着她沉沉的睡了过去,等他睡着之后,她就小心翼翼的从他怀里爬出来,穿上衣服走了。   回家洗了个澡,穿戴整齐之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城门口找蔡婆。   蔡婆一见到她,简直眼前一亮,拉着她,像打量新娘子似的,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了一圈,夸道:“月娘,这样穿多好,我就说嘛,你是最适合红色的人,保准叫他见了一次,就魂不守舍。”   练月笑道:“大娘,你说什么呢。”   蔡婆笑得含混暧昧:“大娘笑你好事将近。”   练月配合着抿嘴一笑,道:“大娘还没跟我说到底是谁呢?”   蔡婆嗔怪道:“提前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但大娘敢打包票,月娘啊,你绝对会满意。”   练月笑着摇头:“这的人我都认识,大娘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蔡婆神秘的摇了摇头:“这人虽住这片儿,但月娘你定不认识。”   练月来了点兴趣:“那他是新搬来的?”   蔡婆刚要说,但忽然发现练月在套自己的话,立刻住口,嗔怪道:“你这死丫头,都说了,现在不能说。”   练月笑了:“好好好,不说不说,反正等会就见到了。   见面的地方就约在对面的茶铺,练月和蔡婆话罢便一起去了茶铺,先点了茶和一些小心点。   她们进去没多久,一个穿着藏青粗布衣的男人,也进了茶铺。   蔡婆见他进来,立刻颤颤巍巍的站起来,练月最先注意到了他的右腿,因为这个人的右腿是跛的。顺着这条腿,练月一路往上看,看到他的脸之后,练月吃了一惊。这一惊比看到他跛的右腿还要吃惊。   韩厥。哦,不,不是韩厥,因为她没见过韩厥。但这个人长的好像韩厥,确切的说,这个人长的好像她想象中的韩厥。那个她凭着自己的想象,在纸上画出来的韩厥,也就是前几天卫庄从《天阙奇谈》中看到的那张画像。   她画的那个韩厥,明明是假的,是不存在的,五官都是随意组合的,可没想到世上竟然真的有人会对应到她的想象。虽然不至于完全对应,但这五分的相似,已让练月惊诧不已了。   只是想象中,长成这样脸的韩厥是个不可一世的骄傲剑客,而眼前这个人则是一个市井间的贩夫走卒。   蔡婆跟人寒暄完之后,见练月一直对着人发呆,便揪了一下她的袖子,练月这才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没听清似的,问:“你刚才说什么?”   对面那个男人温和的笑了,道:“在下叶湛。”   练月道:“不是沛国人?”   叶湛道:“穆国人,前些日子刚到太平城。”   练月点了点头,就没话了。   这时候蔡婆赶紧补了上来,招呼两人坐下,又相互给两个人仔细介绍了一下对方。   叶湛,刚搬来太平城,住在蔡婆家隔壁,家中还有一个妹妹,两人在西街开了一家包子铺,蔡婆说,他家的生意可红火了,每天早上去买包子的人都要排老长的队伍。说完拍了拍练月的手,说让她有空可以去试一试。   蔡婆给练月介绍完叶湛之后,又开始给叶湛介绍练月,说练月如何贤惠,如何会持家,孤身一人如何可怜招人疼,说有多人过来给她说媒,是这一片顶顶有名的素美人……说完之后,她老人家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小叶,那意思是说,好好珍惜,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期间练月和叶湛都没说话。蔡婆说完之后,喝了杯茶润口,看两人的神色,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找了个借口,说要出去看摊,就撤了。   蔡婆走后,两人一时也没话说,就一直坐着喝茶。   叶湛见练月的目光会时不时的落在自己右腿上,便开口解释,顺便打破了沉默,道:“小时候淘气,从树上摔下来,腿就断了,希望姑娘不会嫌弃。” 第三十章   练月笑了一下:“小时候都淘,在所难免。我是不大介意这个的,不过希望叶大哥也不会介意。”   叶湛看着她。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这件事我连蔡大娘都没说过,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告诉叶大哥为好,以免叶大哥日后想起来,觉得受骗了。之前因为生存所迫,我做过妓|女。”   叶湛正在喝茶,听到她这么一说,直接呛到了,好在他看上去像个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稳住了。   练月继续道:“这太平城的外来客,多半都有点过去,我知道叶大哥也有,我不介意,就是不知道叶大哥介不介意?”   叶湛用手掸了掸衣襟上的水珠,笑道:“姑娘如此坦诚,倒显得在下不坦诚了,在下的事,如果日后有机会,一定讲给姑娘听。”   叶湛就此别过,练月坐在茶铺里,看着他跟蔡婆打完招呼,走了之后,方才起身。   练月其实心里有底,但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大娘,他怎么说?”   蔡婆喜不自胜的拉过她的手,拍了拍,道:“说你有意思,还想见呢。”顿了顿,补充,“月娘,他瞧上你了。”   练月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出来,又问:“大娘,他什么时候搬来的?”   “哟,这可时间长了,你等会儿,我算算啊。”口中念念有词了一阵,道,“具体时间算不清了,大概得有三、四个月了,反正是你上次出远门之前的事了,怎么?”   练月道:“没事,就是随口一问。”   蔡婆探头询问道:“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练月抿嘴一笑:“长得挺周正的。”   蔡婆一副甚是欣慰的表情:“好好好,难得有你能看上的人,那大娘就可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练月笑道:“大娘,八字还没一撇呢。”   蔡婆道:“好好好,八字还没一撇呢,那大娘等你们有一撇的时候再说。”   练月又笑着同蔡婆玩笑了两句,就回家去了。   练月家在清水巷的中间,她一路走回去,快到家门口时,她伸手去摸钥匙,刚把钥匙摸出来准备开门呢,一抬头,愣住了。   正在练月家门口徘徊踟蹰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卫庄也愣住了,他似乎没预料到她会从外面回来。   练月皱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卫庄稳住自己,若无其事道:“我的玉佩好像落你这儿了。”   “是吗?”练月边思索,边上前开门,“我今天早上检查了好几遍,生怕落下什么,结果还是落下了?”   卫庄嗯了一声。   两个人进了院子,练月走在前面,边走边问:“你记得放在什么地方吗?”   卫庄直接道:“不记得。”   练月打开堂屋的门,让他先坐,要喝茶自己倒,然后一个人去了东里间。   结果卫庄的茶才刚倒上,还没来得及喝,她就出来了,手中握着的,正是他那枚玉佩,她笑道:“还真是落下了,就在枕头底下。”   她把玉佩递给他,他却没看玉佩,而是一直瞧着她。   练月见他不接,就把他拽起来,把玉佩给他佩上,然后又跟他拉开一点距离,上下看了看,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好了。”   卫庄还是那么看着她,似乎好像大概也许是期盼她再说句什么别的话似的。   练月疑惑道:“还有其他事?”   卫庄道:“没有。”   练月试探道:“那要我送你出去,还是吃了饭再走?”   卫庄瞧着她,她无所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催促道:“嗯?”   这是很明显的逐客了,卫庄道:“告辞。”   她很快就接了一句:“那我就不送你了,走好。”   卫庄转身的动作一滞,接着抬脚迈出门槛,走到院子里,纵身一跃,不见了。   相亲过后的次日清晨,练月早早的起来,收拾一番,去西街买包子去了。   叶湛的包子铺很好找,因为真的有很多人,本以为起了个大早,就不用排队,结果去了一看,好家伙,已经排了两条大长队,每个队伍都得有二三十号人。   是很小的一个店铺,店铺里只摆了两副桌椅,有几个人在里边吃饭,门口是两摞高高的蒸笼,叶湛和一个女孩在蒸笼后忙得不可开胶。   隆冬腊月的风很是彻骨,排队的人都揣着手,缩着脑袋,但能闻到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就还能坚持把队排完。   等终轮到练月的时候,练月说要两个牛肉陷的,两个豆腐陷的。叶湛听到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抬头去看,见到是她,就温和的笑了一下,然后从蒸笼里把她要的包子拿出来包好,说不用给钱了,尝个鲜吧。   叶湛说不要,但她肯定不能不给,还是走到一旁,把钱给了那女孩。   那个女孩应当就是叶湛的妹妹,十三、四岁的样子,裹着厚厚的棉衣,还披着披风,带着防风兜帽,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但就算只看这两只眼睛,练月也能判断出这女孩有病,因为女孩的眼睛是蓝的。不是异域外族的那种蓝,而是一种病怏怏的灰蓝。这女孩的病,其实已经不能叫病了,她应该是中了毒。   这种毒也不是寻常的毒,叶湛和他妹妹应当也不是寻常人。   吃完早饭之后,练月去木材行选木头,挑挑拣拣的,一上午也就过去了,下午她在家整理木材,没有出摊。   黄昏的时候,蔡婆来敲门,练月请她进屋喝茶,但蔡婆没熬到进屋,而是在院子里就迫不及待的把事情跟她说了。   蔡婆说叶湛想跟她成亲,托她老人家来问问她有没有这个意愿?   练月呆住了。   蔡婆又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什么叶湛忠厚啊,老实啊,对妹妹特别好,看得出来,是个会疼人的人,虽然跛了一条腿,但她嫁给他绝对不吃亏之类的云云。只是练月基本上没怎么听进去,因为叶湛要跟她成亲这件事的冲击力太大,她需要消化一下。   消化完之后,练月打断了正在滔滔不绝的蔡婆,问:“大娘,我问你个问题,相亲的事,是你主动跟叶湛提起的,还是他主动提的?”   蔡婆拍打了一下她,怪道:“傻姑娘,这个重要吗?”   练月撒娇道:“大娘,你说嘛说嘛,我想听一听。”   蔡婆道:“他刚搬过来嘛,我看他一个男人带着妹妹,妹妹又是个病秧子,家里没个主事的女人,就想帮他找一个,这不就想到了你吗,只不过前段时间你出去了,这事就搁置了,要不然现在可能连娃都怀上了。”   练月:“……”   蔡婆催促,“月娘,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给个准话,我好回了人家去。”   练月道:“大娘,这事实在太突然了,您得容我考虑一下吧,婚姻大事,又不是买菜。三天吧,三天之后,我给您回复,您看成吗?”   “成成,哪有不成的道理,婚姻大事是要好好考虑,但作为过来人,大娘也要说一句,考虑可以,但也别考虑的太多了,有时候顾虑太多,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蔡婆语重心长道。   练月道:“好的,好的,我知道啦,大娘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认真的考虑这件事的。”   送走蔡婆之后,练月坐下沉思了一会儿,但她发现自己并未沉思出什么结果,于是就不想了,决定入夜之后,去叶湛家里看看。   暮色下来之后,她换上夜行衣,拿上长短剑,翻上房顶,一路到叶湛家去。   蔡婆家跟练月家住同清水巷,只不过练月住在巷子中间,蔡婆家在巷子口,而叶湛就住蔡婆家隔壁,都很近。无论是走房顶还是走地下,都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叶湛家的院子跟练月家的院子差不多大小,布局也跟她家差不多,只是叶湛家的灶房比练月家的大了许多,此刻灶房正往外冒着炊烟,看样子是在做饭。练月小心翼翼的挪开几块瓦片,从露出的零星光点中,往下看去。   的确是在做饭。叶湛的妹妹在灶下烧火,叶湛在上面忙活,两人手上的动作都很熟练,看上去很有市井生活的经验,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两人偶尔也说话,但都是家长。练月想,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叶湛真的只是太平城中的一个隐居江湖客,找上她,纯粹是巧合,是真的想成家,过普通人的生活?   自从上次在去临安的路上,遇到萧珩一行人之后,她的老毛病就犯了,总觉得自己会被萧珩找到。所以遇到这些身份可疑的人,她会下意识的往最坏的方向想。而最坏的方向只有一个,他是萧珩的人。只要他不是萧珩的人,或者跟萧珩无关,那么其他的,无论他是谁,她都无所谓。   练月看着叶湛和他妹妹,心想,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做饭、吃饭,熬药、吃药,然后又去和面,准备明早起来做包子,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规律生活。   等他们熄灯之后,练月才一路沿着房顶,翻回自己家。 第三十一章   可刚到家,练月就后悔了,不应该这么回来,她应该直接杀了叶湛。就算不杀了叶湛,也应该劫了他妹妹做人质。   练月几次走出了院子,可最后又拐了回来,万一他们是无辜的,她岂不是搅了他们的平静?   练月有些恨自己,恨自己做了那么多年杀手,还这样犹豫不诀。杀手犹豫不觉,只有死路一条,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已经不想做杀手,不想见血,她只想过安生的日子。为什么离开了萧珩,萧珩还会时不时的跳出来折磨她一下?   可是说不通,如果叶湛真是萧珩的人,为什么不直接动手?而是要借相亲之事来接近她,试探她?他在试探什么?他不怕打草惊蛇,不怕自己跑了?   那天晚上过后,练月开始不分昼夜的盯叶湛和他妹妹的梢。   叶湛和他妹妹起得非常早。他们寅时起床,洗漱之后,把昨晚发好的面,连盆放到马车上,然后赶着马车去包子铺。包包子,蒸包子,卖包子,都在包子铺进行。差不多快午时时,他们从包子铺回到家。回到家之后,洗洗刷刷,开始做午饭。吃过午饭后,叶湛给妹妹熬药。妹妹吃过药之后,回房补觉,叶湛再忙一些琐事,也回去补觉。一个时辰之后,差不多就黄昏了,两人醒来,做晚饭吃完饭,然后熬药吃药,临睡之前,再把次日的面发好。   练月盯了他们整整三天,均没有什么异常。   第四日黄昏,练月估摸着这个点,叶湛应该醒了,就到城门口帮蔡婆收摊,顺便告诉蔡婆,她觉得叶湛跟她不合适,就不耽误他了,请他另择佳偶吧。   蔡婆原以为他们彼此有意,以为练月说考虑考虑只是出于矜持,没想到她会拒绝,直接急了,来来回回的说了好一堆话来劝她,但练月坚持说她跟叶湛不合适,蔡婆无法,最后也只能连连叹息,道了句无缘。   练月替蔡婆收了摊之后,又帮她把车子推回家,临走之前说:“大娘,麻烦您替我转告叶湛,我就先走了。”   出了蔡婆家的门之后,练月并未回家,而是跃上屋顶,猫着腰,沿着墙垣,小心翼翼的来到了叶湛家的屋顶上躲着。   没过一会儿,蔡婆果然来敲门了。   叶湛的妹妹开的门,蔡婆将练月的话转告了叶湛,叶湛听了完全没什么反应,好像在预料之中。   蔡婆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了一顿,又把练月骂了一顿,说她一根筋,没眼光之类的云云。   蔡婆既然都这么说了,叶湛只好又说了几句自谦的话,说是自己配不上之类的云云,最后又将蔡婆送出去。   送完蔡婆,兄妹俩关上门,叶湛的妹妹就道:“大哥,怎么办?”   叶湛“嘘”了一声,道:“她已经来了。”   “啊?”叶湛的妹妹道,“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叶湛对着堂屋的屋脊道:“姑娘来都来了,不下来喝杯茶?”   练月甚是无奈的从屋脊后来站了起来,跃了下来,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叶湛道:“姑娘隐藏的这么好,在下如何发现得了,在下猜的。”   练月:“......”   叶湛道:“我虽然诓了姑娘,但姑娘也诓了我,我们扯平了。”   练月装傻:“我何时诓你了?”   叶湛笑:“妓|女怕不会有姑娘这样的身手......”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练月已经出手了,她得先探一探,他手上有多少功夫。   两人未用兵器,而是徒手肉搏,你来我往的,也不致命,就是想各自试一下对方。   叶湛的妹妹见练月向自己的哥哥发难,竟然丝毫无惧,反而是退到了一边,给他们让出空地,让他们打的舒坦些,痛快些......   很快,练月就发现叶湛并不是她的对手,他们交手五十招左右,叶湛就已经不敌了。练月有些纳闷,这叶湛是藏拙了,还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不堪打。她决定下点狠手,逼他一逼,就抽出了袖中短剑,连着向他刺了几剑,叶湛被她逼得连连后退。   叶湛的妹妹见状,忙回屋拿了长|枪,扔给了叶湛。   长|枪到手,叶湛就自如了许多,不在处处被练月压制,但仍旧只防守不进攻,只有到逼不得已之时,才会还手。   两人过了百十招之后,练月明显感觉叶湛力有不怠,她借机用短剑挑了他的长|枪,短剑直刺他的咽喉,直到这时,在一旁观战的女孩才扑了过来,要替哥哥挡剑。叶湛没来得及把他妹妹推出去,练月的剑尖已抵住了叶湛妹妹的喉咙。   有红线一样的细血丝顺着剑尖流下来。   叶湛和他妹妹动也没动。   练月决定先跟他周旋一下,她没有直接问,而是看着叶湛,道:“她中毒了?”   叶湛道:“银鸩。”   练月道:“她中这毒,得有一年多了吧?”   叶湛道:“五百三十二天。”   练月笑:“据我所知,这银鸩毒乃是巨毒,她中毒这么久,还能活着,想必费了挺多功夫的。”   叶湛顿了一下,道:“有个人,他以雪灵芝作为交换,要我帮他找个人,他说那个人背叛了他,他一定要找到她。那个人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在我出发前,给了我半棵灵芝,半棵灵芝只能续命,不能解毒。他说,事成之日,他会把剩余的那半棵给我。”   练月的剑往上一挑,贴在了叶湛妹妹的下巴上,他妹妹不得不被迫扬起头来。   练月冷笑一声:“你果然是萧珩派来的人。”   叶湛平静道:“那个人跟我说,不需我动手,只要找到了,飞鸽传信给他就成。”   练月的短剑几乎已经要刺入叶湛妹妹下巴中去,她眯起眼睛问:“你已经传信回去了?”   叶湛道:“没有。”   “哦?”练月挑了一下尾音,是明显不信的意思。   叶湛道:“我来之前,还有一个人,他跟我说,他主子要我找的那个人,是个解毒高手,手上也有一颗雪灵芝。”   明雍,因为只有明雍知道她手上有雪灵芝,萧珩都不知道。   明雍到底是看着她长大的,无论任何时候,都在替她博保命的机会。如果没有明雍这句话,她不会有机会站在叶湛面前,她直接面对的会是萧珩。   叶湛的意思很明显,只要能给他妹妹解了毒,他愿意放她一马。   练月道:“你不叫叶湛,你叫裴湛。”   明雍为什么要跟叶湛说那句话,因为他知道叶湛极有可能找到她。明雍为什么觉得叶湛能找到她,因为叶湛不是叶湛,而是裴湛。裴湛是谁呢,裴湛是穆国最有名的捕盗使,善追踪,十六岁那年,帮穆国国君追回了丢失的国印,一案成名,从此开启了自己从未失手的捕盗生涯,人称穆国第一神捕。   叶湛道:“我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的是什么,我只要我妹妹的命。”   练月眼中冷光一闪:“你妹妹的命现在在我手里。”   叶湛笑了:“姑娘应当知道,我想要拿剩下的那半棵雪灵芝,只要写封信让人送到穆国即可,不必费尽心机在这跟姑娘周旋,更没有必要把自己和妹妹的命送到姑娘手中。”   练月道:“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为什么呢?”   叶湛道:“我学追踪术,是为了抓贼,不是为了害人,答应别人拿姑娘换灵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姑娘能帮我保住妹妹的命,那我没必要白白害了姑娘。”   练月将抵着他妹妹的长剑松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叶湛的确没必要绕这个圈子。   练月道:“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跟你妹妹?”   叶湛将自己妹妹护到身后,道:“我跟盗匪山贼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一个人有没有杀心,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姑娘若是想杀我们兄妹,早该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姑娘第一次来我们家的那个晚上就动手了。姑娘没有动手,是因为害怕滥杀无辜,一个人只要还知道不能滥杀无辜,我想她就是个不错的人,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   练月轻笑道:“裴大神捕要是这么说,那我就好奇了,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给你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动手了,会怎么样?”   叶湛道:“姑娘不会。”   练月道:“就是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   叶湛道:“我们早在姑娘没外出之前就到了太平城,我们盯了姑娘很久,一个想过太平日子的人,她不会想徒生事端,也不会想玉石俱焚,这也是我为什么跟姑娘做交易,而不是回头跟姑娘的旧主做交易。”   练月笑了一声,是自嘲:“你们盯了我很久,我竟然一点没发现,这可真是让人挫败。”   叶湛的妹妹从叶湛身后探出头来,骄傲道:“哥哥虽然打不过姐姐,但哥哥追人和盯梢的本领,天下无人能及,姐姐没发现很正常。”   叶湛将她摁回去,道:“别听她胡说,姑娘身手不凡,只是当时心有所系而已。”   练月一愣,接着苦笑了一声,是了,那段时间,她正被卫庄迷得神魂颠倒,后来卫庄走了,她着实失魂落魄过一段时间,幸好叶湛没什么杀心,否则她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练月道:“雪灵芝给你们可以,但我要怎么相信你们不会拿了灵芝之后,就翻脸不认人,把我给卖了呢?”   叶湛道:“依姑娘看呢?”   练月道:“成亲吧,跟我成亲,我就雪灵芝送给你。”   叶湛一愣,叶湛的妹妹也愣住了。 第三十二章   练月从叶湛家里出来之后,又拐去蔡婆家,问她家里有没有食盒,她想借用一下。蔡婆有些奇怪,说她在太平城也没有其他亲戚,要给谁送饭,练月笑而不语,拿了食盒,就告辞了。   回到家之后,她洗漱了一番,又做了几样饭菜,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出了城。   自从上次不冷不热的把剑客送走之后,她已经好几天没见他了,不知道剑客有没有因为自己的不冷不热而感觉到受伤,要是能就好了。   她摸黑将马拴在竹林里时,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家里盖个马棚,养匹马了,毕竟城内城外的往返,也几十里路呢,每次都去租马,还挺不方便的。   剑客的院子,竹门紧闭,她就从篱笆墙上翻了进去。   院子里也是黑漆漆的,竹屋也是黑漆漆的,灶房也黑漆漆的,难道剑客不在?又外出了?平昌君又把他派出去了?他走了,又不跟自己打招呼?练月有些小沮丧。她将食盒放在廊下,走到窗户前,这才发现窗户是撑开的,心头又涌上一阵窃喜,窗户都没关,或许剑客没走,是她想多了,可没走的话,他去哪了呢,是在平昌府,还在去找师妹了?还是已经睡下了?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她的心就狂跳起来,人也迫不及待的从开着的窗户翻了进去。   结果,好家伙,她才刚一落地,黑暗中长剑携裹着劲风,就削到了她颈边。   不过对方好像知道翻窗的乃是熟人,所以并没有伤到她,只是用剑制住了她,让她别乱动。   屋里好重的酒味。   练月刚动了一下,他的剑就贴得紧了一些,他的声音也冷漠无情:“别动。”   练月忽视了他的话,正欲往前走,要离他近一些,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愠怒:“我说了,别动。”   练月皱眉道:“你怕我?”   黑暗中传来剑客的冷笑:“你说什么?”   练月被他的冷笑弄得有些心烦意燥,她赌气似的扯着嗓子喊:“我说——你——是不是——怕我——”   剑客沉默了一下,道:“我不是聋子。”   练月顿了一下,用手指捏住他的剑,将冷剑从自己颈上移开,朝他走了过去。   她走到他跟前,像个小狗似的,在他身上来回嗅,他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她轻声问:“你喝酒了?”   他将长剑收回,绕过她,把剑插入架子上的剑鞘中,冷漠道:“不劳贵驾挂心。”   她从背后抱住了他,委屈道:“不管,你随便说,反正我不会被吓跑。”   他不为所动,继续冷漠冷淡,真个郎心如铁:“放手。”   她放开了,但他没来得走开,她就移到了他前面,又伸手抱住了他。   她把脸贴在他胸膛上,紧紧的搂着他的腰,又委屈又苦闷的模样:“别喝酒了,再这么喝,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卫庄握住她的手臂,想推开她,她感受到了之后,抱得更紧了,小声道:“这么久没见,一点都不想我吗?”   卫庄没说话,但没再用力,结果她感受到他的顺从之后,就变本加厉起来,她踮起脚尖,似乎想亲他,但他比她高太多,他又刻意不给她亲,故意偏了角度,导致她踮起脚尖都亲不着,她有点生气了,就把手从他腰上抽出来,勾住他的脖颈,将嘴唇贴了上去。   卫庄握住她的上臂,似乎是有些害怕她胡来,又想推她,所以她亲这一下,不仅要克服身高的问题,还要克服卫庄试图拒绝她的这个问题,她就亲了一下,就气喘吁吁了。但是,她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都受不住他的一个推拒,可是却非常有韧性,他不让她亲,她非要亲,她这次蛮横的将他拉下来,含住了他的唇。   卫庄喝了许多酒,这会儿酒劲上头,他觉得有些晕,便只好扶住了她的腰,本来只是想扶住她稳定自己,结果她的腰太细了,也太好握了,他不自觉的就搂住了,搂得紧紧的,等他自己有所察觉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吻她了,他猛地推开了她。   她又走上前,掰正他的脸,贴上去,含住他的嘴唇,轻轻的咬了一下,含糊道:“真的一点都没想么?”   剑客的脑子轰地一声,把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他顺势含住了她的唇,双手箍住她的腰,将他往自己身上带。   练月觉得剑客今天很热烈,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因为以前剑客就算与她共赴巫山,也很沉着,今天好像有点不一点,或者说有点乱。不过她很喜欢,她喜欢他卸下防备,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给她。干吗要那么防备她呢,她又不要他的命,也不要他的剑,也不要他的钱,只想要他的心而已。   她喜欢他失去理智的这个瞬间。   她像丝萝缠住大树一样,紧紧的将他缠住。她的剑客,其实应该是个轻狂的少年,轻狂而热烈,对任何人都不设防。可这个少年被伤害之后已不在相信任何人,他的轻狂和热烈只有在酒后失去理智的瞬间才会出现。   他的热烈,带得她也热烈起来,今天晚上两人都有些热烈。   如此热烈的折腾了几个回合之后,两人筋疲力尽了,才搂着睡了一会儿。   等练月醒时,剑客早醒了,正在垂眸瞧她呢,见她醒了,便收了目光,去看其他地方。   屋子里黑漆漆的,四周都静悄悄的,看样子还是夜里。她摸了摸他的胸口,那里还缠着绷带呢,她问:“还会疼吗?”   他的声音带了一点惯常的冷淡,不似刚才那般热烈了:“无妨。”   练月缩了一下,心想,剑客恢复理智的样子真讨厌,她不想跟他说话了,于是就没说话了。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默不作声的待着。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了,打破沉默,道:“身上黏黏腻腻的,不觉得难受么,我去烧些热水,咱们洗一洗吧。”   他“嗯”了一下,就要起来,练月握住他的手臂,道:“我去吧,等好了,我叫你。”   他仍是淡淡的:“一起吧,反正也睡不着了。”   练月的手松了下来。   卫庄穿衣服时,练月躺着没动,等他穿完之后,点了灯,出去了,才开始穿。   卫庄出去之后,见廊下有个食盒,就掂着回屋来,刚巧看见她从床上下来,就问:“这是你带过来的?”   练月点了点头:“不是什么好东西,随便做的。”   他道:“你饿吗?”   她摇了摇头:“不饿。”   他道:“我倒是有些饿了,热一热,一起吃点。”   她走到他跟前,问:“你为什么一直不看我?”   他本来正在开食盒,闻言便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她笑了一下,但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刚才太暗了,没看清。”   卫庄把开了一半的食盒又合了上,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这样能看清么?”   她认真仔细的看了看,脸是能看清的,是张好看的脸,但其他的就看不清了,她把下巴从他手上拿下来,对着他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了,然后掂起食盒,走了出去。   灶台是并排垒起来的两个灶洞,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锅里都添了水,她在里侧,他在外侧,一个人守着一个。   灶洞里的火光映着两个人,他们沉默的坐在灶下,也不说话,好像下了床,他们之间的气氛自动就冷淡了下来。   练月把灶洞里填得很满,火势又大又旺,火舌都蹿到了灶洞外面,将她的脸都映红了。而卫庄这边,仍是中火,火在灶洞里,稳稳当当的,其实也不小。   这隆冬腊月,天寒地冻的,灶下如此温暖,他们本该抱在一起抵御寂寞。可现在呢,他们却各自抱着自己取暖,真不甘心。练月想了想,是不甘心。她扭过头去看他,他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扭头去瞧她。   她又亲了上去,先是轻轻的亲了一下,见他一点反应也没,就使蛮力将他掰过来,亲了进去,她亲着亲着就坐到了他腿上,他终于被她亲得有反应了,开始回应她。两人亲着亲着就到了。他们身后是干草,干草柔软,下面压着干柴,他们跌在柴草上。   灶洞里的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烧,可不及身体的温暖,冬夜里,再没有比身体更温暖的所在了。   她紧紧的抵着他,干草下面的干柴噼里啪啦的断裂,碎成一段一段的。情到深处,她低低的唤了他的名字,欲语还休,于是那两个字像软绵绵的锤子一样,重重的砸在了他心上,他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了。   她有满腹委屈,还在执着于那个问题:“真的一点都没想我么,一点都没有么?”   他没有回答,而是低头含住了她的唇,不让她再问。   灶洞里的火柴渐渐的小了,可灶房里全是缭绕的水气,他们身上也汗涔涔的湿淋淋的,她抱着他,忽然吃吃的笑了:“想起了一首诗来。”   他亲了一下她的肩窝,闷声问:“什么?”   她念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他问:“什么意思?”   她轻声解释道:“把柴草捆得更紧一些吧,看那三颗星星高高的挂在天空,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啊,让我见到如此美丽的人?”   她想夜空里一定有星星,只可惜灶房的门窗都关着,她看不到,可是她能想象到,那漫天星辉的灿烂,像良人一样灿烂。   如果是萧珩的话,他一定会反问回来,她不会回答,但会反问他,他的良人是谁,他会说在眼前,她就说不信,他说信不信是你的事。   萧珩特别会哄,尤其女人,只是他的哄是技巧性的,有时候,她常常想,如果他没有真心,能不说话么?说那样漂亮的话蛊惑人心,真令人讨厌。   如今她碰到一个跟萧珩完全相反的人,他倒是真的一句话都不说,可她也觉得讨厌。她宁愿他哄她两句,那怕是假的呢,可他不,他连骗她都不屑于。   他忽然问:“后面还有吗?”   她愣了一下,念道:“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问:“什么意思?”   她轻声道:“我想问问你,好好的问问你,这么美的人,你准备如何对待他呢?”   他闷了一会儿,也问:“你觉得应该如何对待他?”   她没有回答,而是推了推他,拉好衣衫,趴在他上面瞧着他,又低头吻了他一阵,替他合好衣衫,笑道:“这次来,是告诉你一件喜事,我要成亲了。” 第三十三章   卫庄似乎是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她笑吟吟道:“咱们好歹相识一场, 我觉得这事怎么都应该告诉你一声, 如果到时你还在城里,一定要去喝我的喜酒。”   她说完就想站起来, 他攥住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她仍是笑着,道:“他叫叶湛, 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她想, 只要他问,那我呢,我算是你的什么人?或者破口大骂, 骂她水性杨花,始乱终弃也行。只要他说出一句与此相关的话,她就告诉他,她是开玩笑的。   她不用他娶她, 她只想听一句话,证明一下他不是嫖客,她也不是妓|女, 她在他心里有位置,不要很多, 只要一点就可以,给她那么一点希望, 让她知道她有机会走到他心里去,她会回以十倍乃至百倍的耐心。   他松开了她的手,眼睛逐渐冷淡下去, 道:“恭喜。”   看,她用尽浑身解数,都换不到他一句话。   她回道:“同喜。”   她站起来,打开灶房的门,接着打开院子的竹门,牵了自己的马,抬头看了看天空,果然星辉灿烂,可哪又怎么样呢?   练月走后,卫庄从柴草中坐起来,合了合凌乱的衣衫,又抓了些干草放进灶洞中,火势起来了之后,放了干柴进去,火势渐渐的旺了起来。锅中的热水很快就沸腾了,他提来木桶,将热水舀出来,倒进浴桶里去,然后又添了一些水到锅中去,放上箅子,把她提来的食盒打开,把饭菜放到箅子上,又往灶里添了几把干柴,热一热饭菜。   他除净自己的衣衫,跨进浴桶中,热水漫到胸膛,侵入伤口,其实还是有些疼的,不过不要紧,这点伤着实不算什么。他将身上的绷带全部扯掉,靠在浴桶里,在水汽中回想刚才。如果她没有走的话,或许现在会跟他一起洗。说不定还会再做一次,或者好几次。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他也想问自己,如此良人何?   她问他有没有想她,一点都没有吗?如果可以回答的话,他会诚实的回答,想了,怎么想的,日思夜想。   先从身体开始想起,柔软,纤细,玲珑,他轻轻一握,就能握住,他轻轻一揉,她就会细细的喘息。再想到她的嘴唇,饱满丰盈,含住,咬一下,她嘤咛一声。想到她的舌头,灵活小巧,缠住的他的时候,像掐住了他的七寸,让他没有半分力气。   他不是未经情|事的少年,遇到女人就瘫软,他年少时,身边也花团锦簇,时有逢场作戏之举,也算得上有些经验。可现在,却像个毛头小子,被女人一勾,魂儿都没了大半。   他不清楚自己的眷恋是出自什么?是对她身体的眷恋,还是什么,他宁愿自己只是眷恋她的身体,因为眷恋一个女人的身体,是件简单的事情,而眷恋一个女人,是件要命的事情。   如果她真要成亲,那也是件好事。她是很寂寞的一个人,因为寂寞,所以跟他贴在了一起,以为可以相互做个伴。   其实他很愿意跟她一起过日子,因为跟她在一起很舒服,他说要做她的火夫是真心话。   原以为她跟他一样,已经不在意什么爱不爱了,只想着有个不错的人陪着吃吃饭,说说话,晚上能相互搂着睡觉,爱不爱的,都不重要,这么简单的日子。   后来发现她还是很在意的。   他知道她想从他这里听到什么,可那些话他不会再说了。   可能她也发现了,他们俩想要的终究不一样,所以决定放手了。   这样也好,省得最后纠成一团乱麻,两人都陷在里边自苦。   虽然他很舍不得,可他不能太自私,不能什么都不给,还要霸着她。   她成亲了,成了别人的妻,他总不至于觊觎别人的妻吧,那他就太下流了。   只是不知道她会嫁什么样的人。   卫庄洗干净自己之后,穿上衣衫,又去灶房,把锅里箅子上热好的饭菜端到屋子里去,就着烛光吃了一些,他边吃边想,她的厨艺真是一点都不好,但可能因为一个人住的关系,她吃惯了,就吃不出来了。不知道她嫁的那个人会不会嫌弃她的厨艺?   最好嫌弃她,这样她会恼羞成怒,把饭菜都扣在他头上。   这样一想,就觉得还是蛮开心的。   他特别喜欢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像只发怒的小兔子,看着恶狠狠的,其实根本没什么杀伤力……   算了,不想了,再想如果忍不住,去坏了她的好事可怎么办。   一顿饭,细嚼慢咽的吃到了晨曦初现,他将碟子和碗洗干净,又收进食盒中,什么时候得把这个给她还回去呢。吃过饭之后,天才蒙蒙亮,他抽出剑,在院中练了一会儿。又想到之前她说冬天的时候,要跟他窝在上山,喝酒练剑。能看出她的剑法其实不错,但可能是荒废太久,也或者是无心,每次跟他交手,都打得乱七八糟。可她又很好胜,总是想赢他。又想起她小声说,你受伤了,这次就让一让我吧.....   他收了剑,停下来,去冲了一个冷水澡。   出来的时候,坐在廊下,心想,她成亲的话,送她什么贺礼呢。诚如她所说,他们好歹有点交情。   她好像还蛮喜欢那副悬零花开的屏风似的,但这个是别人送他的,不能借花献佛。不知道她的黄道吉日是哪天,允不允许他去天阙城走一趟,帮她带回来一副屏风。   他想了想,还食盒的时候,还是得把日子问清才好。   小卫在城外想送旧情人什么贺礼时,他的女杀手情人这会儿才刚到家。   到家之后,关上门,蒙上被子,准备睡一会儿,却一直没睡着。   她努力回想剑客同她说恭喜时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他当时是松了口气,有点怅然若失又像是如释重负......   她咂摸了一会儿,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他是怅然若失,她越想越觉得像如释重负......   卫庄是个混蛋,她恨他,恨死他了,她捶着床,一边骂一边哭,越哭越伤心。   后来她哭累了,就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她洗漱了一下,决定做一些好吃的,给叶湛和叶荻送过去,毕竟人家兄妹俩要陪自己唱这出戏。不管这出戏那人看不看,她已经上台了,就要唱到底。如果唱完了,那人还是一点反应都无,她让他见鬼去。   她去了趟菜市场,买了一只鸡,几只鱼,一些豆腐,一些蘑菇,一些花生米,准备大干一场。   从菜市场回来之后,她先把鱼放进水里,把鸡宰了放血,然后去和面。   面活好之后,她放在床上,用被衾蒙起来,让它发。   然后开始宰鸡,宰鱼,把鸡和鱼都切成块,放在盆中待炸。   然后把豆腐切成片,待炸。   把蘑菇洗好,待炸。   最后又洗了萝卜,切成小丁,跟面放在一起,浇入温水,搅拌成丸子面,待炸。   这一忙起来,她就把风花雪月的伤心事抛到了脑后,开始搞起了柴米油盐。   搞着搞着,她高兴起来,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当她搞完上面的一堆之后,准备生火时,大门响了。   练月起身去开门,以为是蔡婆,结果开了门发现并不是,而是卫庄。   她系着围裙,脸上沾了一点面粉,却有掩饰不住轻松和自得。   卫庄愣了一下。   练月也愣了一下。   卫庄提起手中的食盒道:“这个你忘了。”   练月愣过之后,给了他一个微笑:“吃了?”   他嗯了一下。   她问:“好吃吗?”   卫庄觉得她的笑,灿烂的有点刺眼,她要成亲了,她是真开心。   练月接过食盒,道:“我就当好吃了。”顿了顿,“不过我现在有些忙,不能请你进来喝茶了。”   这是逐客的话了,卫庄却没动,而是问:“忙什么?”   她道:“炸些东西。”   卫庄皱起了眉头。   练月道:“你可能不懂,寻常百姓家的一些吃食。”   卫庄继续皱眉:“我也是寻常百姓,为什么不懂?”   练月又愣了一下,觉得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挺想留下来的,于是试探道:“那,如果你不介意,进来给我搭把手?”   卫庄一步踏进来,道:“可以。”   练月觉得神奇,卫庄好像变得亲切起来了。他什么意思,知道她要嫁人了,觉得她不会缠着他了,所以就亲切起来了?   卫庄进了灶房,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你弄这么多做什么?”   练月笑道:“我一个人肯定吃不了,主要是给叶湛和他妹妹。”   卫庄回头来看她,她有些奇怪:“怎么了?”   卫庄道:“没事。”   练月道:“你来的刚好,我一个人要顾上面,还要顾下面,难免顾此失彼,你帮我看一下火吧。”   卫庄刚在灶下坐下,正要生火,练月又听到一阵敲门声,她估摸着这次应该是蔡婆了,来的正好。   她撩开帘子出去之前,殷切的嘱咐卫庄道:“不要出声,如果是熟人,我怕会产生误会。”   卫庄顿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练月出去一看,果然是蔡婆。   她将蔡婆请进院子,两人就站在灶房的窗前说话。   蔡婆看她系着围裙,身上还沾了面粉,就知道她正在忙,也没多耽误她,简单明了的把话转达了,说小叶托她转交一个东西,然后把裹着红布的东西直接搁在了她围裙的兜中。   练月明知故问:“他有说什么话吗?”   蔡婆暧昧道:“他说你都懂。”   练月觉得好笑,这裴大神捕看起来刚正不阿的,不也挺会作戏的嘛。   蔡婆神秘道:“昨天你不是那什么了他吗,现在这是?”   练月抿嘴一笑:“大娘,这事日后我跟您详说。”   蔡婆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道:“好好好,你先忙,有时间跟大娘细细说。”   送别了蔡婆,练月回灶房,灶房已经没人了。 第三十四章   练月忙上又忙下, 忙完灶房的一摊子已经是深夜了。   她看着炸好的那一堆东西, 简直有无限的成就感。要是剑客也在就好了,这种时刻, 想搂着他,亲一把,然后烫一壶酒, 在廊下赏月, 虽然隆冬腊月,天寒地冻的,但是没关系。酒喝完之后, 他们就脱光了衣服,搂着睡过去,这样好的日子。   第二天黄昏,练月估摸着叶湛和他妹妹这会儿应该已经睡醒了, 便把昨天炸的东西,捡了一筐,送到他家去。   叶湛和叶荻正在家里做饭, 见她端着那么一大筐东西,赶紧上来接。   叶湛把东西放在灶房, 叶荻掀开上面搭着的蒸布,眼睛都亮了。   穆国偏北, 他们三个都是穆国来的,胃口都偏北方,而沛国偏南, 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难得能吃到一起去。   叶湛问她吃饭了没,她说还没,叶湛说,如果不介意,那就一起吃点,反正做得多,练月也没跟他客气,就留下一块吃了点,吃完之后还帮他们洗碗。   吃完之后,他们到堂屋去,屋里烧着炭,很暖和。   叶湛泡了一壶茶,是从穆国带来的茶,紫陶的茶具,泡茶的手法有种老道的优雅,一看就是贵族门庭里出来的世家子弟。   练月很小的时候听说过叶湛,也就是裴湛。裴氏是穆国国都的名门望族,裴湛又是少年天才,美名传遍国都。大约是她小时候吧,不知道谁评的穆国十大青年才俊,他就在其列。后来,裴氏因为通敌叛国之类的大罪,全部被打入死牢。萧珩掌管大穆刑狱,早年受过裴湛父亲的恩惠,所以就找了两个相似的人物,把裴湛和裴荻从死牢中换了出来。当时找人的这事,还是紫苏和南亭的手办的,她虽然没有参与,但也从南亭那听过那么一两句,所以有点印象。   喝茶完之后,练月让这对兄妹送她回家,并顺便把雪灵芝给他们。   叶湛接了那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打开看了看,的确是他日思夜想的雪灵芝,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容易就交给他们。   他看着她:“不怕我们拿了灵芝就跑?”   练月请他们在桌前坐下,给他们倒了茶,道:“雪灵芝换的是我的安稳生活,陪我作戏纯粹是附赠,只要不把我卖给萧珩,其他的,无所谓。”   叶湛道:“看来姑娘是真喜欢这个地方,宁愿冒大险,也不愿意离开。”   练月笑了:“无根之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扎根,如果再拔起来,去找另外一个地方,不枯萎也半废了,不如赌一下。”顿了顿,“再说,我觉得裴大神捕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如果不值得信任,长君不会跟你说那样的话,我相信长君。”   叶湛默了一下,道:“姑娘能别裴大神捕裴大神捕的叫么,这世上早没了裴湛,也没了神捕,叫我叶湛就成。”   练月皱眉思索了一下:“叶湛……”摇头否决了,“不亲切,叫叶大哥又太亲切,要不叫小叶吧。”   叶湛正在喝茶,一个小叶,直接把他呛到了。   他十六岁时都没人叫他小叶,却在三十三岁这样的高龄,被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叫了小叶……   他放下杯子,掸了掸溅到衣襟上的茶水,稳住自己,一副任卿处置的自暴自弃模样:“姑娘怎么方便怎么来吧。”   练月笑得更开心:“我开玩笑呢。”   叶湛愣了一下,失笑道:“姑娘可真爱开玩笑。”   练月道:“叶大哥也别姑娘姑娘了,大家都叫我月娘。”   叶湛若有所思的斟酌了一下,道:“月娘,你这院子里有其他人。”   叶荻立刻瞪大了眼睛:“啊,真的吗,为什么我没发现?”   叶湛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宠溺道:“是个高手,别说你没发现,你月姐姐可能也没发现。”   练月皱起眉头,问:“在哪?”   叶湛道:“东边那棵树上。”   练月诧异道:“何时发现的?”   叶湛道:“进来就发现了。”   除了卫庄那个混蛋,再没有人这么热爱她家的墙头和紫桐树了。   她冷笑道:“进来就被发现了,看来他也不是什么高手。”   叶荻骄傲道:“十丈之内,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样的高手,只要出现人,哥哥就一定能发现。迄今为止,能近身十丈之内还不被发现的,只有我哥哥的师父一人而已。”   虽然练月嘴上不承认,但心里是承认的,卫庄的确是个高手,叶湛这么快就能发现,也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叶湛笑了笑:“那是以前,现在不行了,年纪大了,眼睛和耳朵都退化了,不能跟年轻的时候比了。”   他一口一个年纪大了,让人觉得像个老头子,可他明明跟卫庄差不多大小,她觉得卫庄还是个少年郎呢,她才不觉得卫庄年纪大了呢,于是道:“三十几岁正是人生壮年,叶大哥这么说,有点谦虚过头了。”   叶湛道:“跟年龄无关,是心态不行了。”   练月:“……”   叶湛道:“你还小,以后慢慢就知道。”   这句话,练月以前也经常用,现在突然有人把这句话还给她了,她觉得有些怪怪的。   叶荻插话道:“你们还在这瞎聊,难道都没人关心树上的那个高手吗?”   练月无情道:“既然他喜欢待在那里,就让他待在那里好了,甭搭理他。”   叶荻愕然。   叶湛低头看了看叶荻,道:“那个人就是你月姐姐的心上人。”   叶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你们无动于衷呢。”顿了顿,又质疑道,“可月姐姐,你不是说,你的心上人不在乎你,你想气一气他,他这不是挺在意的吗?”   练月道:“我也不太懂他在想什么。”   叶湛道:“要试一个男人心里有没有一个女人,其实不用搞那么复杂。”   练月目光灼灼的看向他。   叶湛询问道:“真的想试?”   练月点了点头。   叶湛道:“那我们去里边?”   练月恍然大悟,明白他在说什么,她问:“这么做真的有用吗?”   叶湛起身去关堂屋的门,关门之前,还特意在门口停了一下。关上门之后,他对叶荻道:“阿荻,等会你端着这盏灯去西边,进去之后开始数数。”又对练月道,“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位仁兄的定力有多少。”   叶荻兴奋的点了点头,端着八仙桌的灯,去了西里屋,外间立刻就暗了下来。叶湛对练月道:“走吧。”   练月站起来,跟他一块进了西里屋,走到窗下时,叶湛把她推到窗下的书桌上,道:“冒犯了。”   练月站着没动,叶湛握住她的手臂,让两人的影子在窗上交叠,作出正在亲热的假象。   练月觉得这样太温和,就道:“叶大哥,你别怪我。”   叶湛还没反应过来,练月就已经动手扯他的衣服了,而且扯得很激烈,她先把他的外袍扯掉,扬手砸在窗子上,然后拽着他像模像样的在屋里转了一圈之后,低声道:“叶大哥,你把我抱起来,放在桌子上。”   叶湛非常懂,双手握住她的腰,轻轻一撑,就将她放在了桌子上,两人叠在窗上的影子已成一个了。   练月觉得这样还不够,又搂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颈里,低声问:“这样看上去可以吗?”   女子的温软和馨香忽然而至,叶湛有些措手不及,他半推半就的用一只手撑住桌子,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背,悄悄的看了一眼,低声安抚道:“挺像那么回事的。只是我们都扯了这么久了,树上那位仁兄还没动。”顿了顿,低笑道,“他的定力够可以的。”   练月闷声道:“可能是因为不在乎吧。”   叶湛摇头:“不在乎,跑这来干嘛。”   练月有些沮丧:“他要是在乎,为什么会无动于衷呢。”   叶湛道:“我把你抱到床上,然后把灯灭了,试一下。”   练月点了点头,他将她从桌上抱下来,抱到了床上,然后将灯灭了。   屋子里漆黑一片,两人坐在床边,没有说话,外面只有风声,后来风声渐渐的也小了,四周完全静了下来。   叶荻实在忍不住了,摸黑穿过外间,到东里间,边摸边小声喊:“哥哥,月姐姐,你们在吗?”   叶湛压低声音道:“在这。”   叶荻坐在叶湛和练月中间,悄声问:“我都数到一千了,他为什么还没动。”   叶湛想了想,道:“我想可能是他看出了什么破绽,觉得这是个骗局,所以就没动。”   练月自嘲的笑了一下,道:“不用安慰我,我已经习惯了,他要是有动于衷了,那就不是他了。”顿了顿,“不过既然已经这样了,咱们三个就凑合一下吧。”   叶湛想,还是抱着希望呢,不想就此作罢,于是道:“那这样,你跟阿荻睡这里,我去外面守着你们。”   练月道:“西里屋有个榻,榻上有被褥,请叶大哥将就一晚吧。”   叶湛跟她俩到了晚安,穿过外间,到了西边去。   练月摸了摸叶荻的头发,悄声问:“你跟姐姐才刚见面,就要睡到一张床上,怕吗?”   叶荻小声道:“这些年我跟哥哥走南闯北的,什么都习惯了,没关系的,姐姐不用担心我。”   练月笑了笑,声音也轻快了一些:“那咱们就脱鞋上床睡觉,如何?” 第三十五章   次日早上, 练月一睁眼, 就看见叶荻那张略带病容的小脸,正趴在她上面巴巴的瞅着她呢, 她被吓得抖了一个机灵,忙又稳住,伸出两根手指, 点在她额头上, 把她推远,自己坐了起来。   叶荻好奇道:“月姐姐,你睡觉的时候为什么要哭呀, 是做噩梦了吗?”   小女孩的声音,真是又甜又软又糯,让人听得心都化了。   练月听她这么问,穿衣裳的手一顿, 看向她,轻声回答道:“是啊,姐姐做噩梦了, 所以被吓哭了。”   叶荻笑她:“月姐姐跟哥哥交手的时候,看起来挺厉害的样子, 没想到胆子这么小。”   练月笑了:“再厉害的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呀。”   叶荻歪着头, 道:“哥哥就没有,我从来就没有见他怕过什么。”   练月笑了,因为叶荻小姑娘跟她说的不是一个东西。她说的害怕, 是说软肋,是内在的。而叶荻说得害怕,指得是外在的,是敌人。   对于外在的敌人,叶湛可能是没什么害怕的,但内在的,叶荻就是他的软肋,应当也是他最怕的人。   不过她没跟叶荻小姑娘说这些,她道:“那是因为你哥哥很厉害,所以他不害怕。”   叶荻想起什么来,忽然又笑了:“我想起来了,哥哥有怕的人。”   练月笑问:“是吗?”   叶荻道:“哥哥以前娶过一个妻子,听说是个女飞贼,特别厉害,哥哥超怕她的。”   “啊?”这倒是出乎了练月的意料之外,她笑道:“神捕和飞贼,这倒挺有意思的。”   叶荻道:“是吧是吧,嫂嫂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不过家里人都不喜欢她,只有哥哥喜欢她,但她对哥哥特别凶,不过哥哥还是很喜欢她,后来她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哥哥还伤心了挺久呢。”   说到这里,叶荻小姑娘的声音低了下去。   练月停下了穿衣服的动作,搂着她:“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叶荻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嫂嫂虽然凶巴巴的,但心眼很好,她经常给我讲故事,都是书上没有的故事,我觉得特好玩。只是她老是莫名其妙的不开心,我问跟她为什么不开心,她又不说,不过我猜是因为哥哥经常不在家的缘故,她老说自己是只鸟,是哥哥把她关了起来。我说,哥哥回来之后,我让他把你放了,她听了也只是笑。哥哥回来之后,我把这话跟他说了,哥哥说要放她走,可她又开始哭,最后也没走。”顿了顿,一脸女人真难懂的忧愁样子,“唉,反正我是不懂她啦。”   练月被她逗笑了:“你现在还小,过几年或许就懂了。”   叶荻小声道:“我不小啦,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练月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再说话,下了床,问:“你是想再躺一会儿,还是起来?”   叶荻往外挪了挪道,柔柔弱弱道:“我还是起来吧,借宿姐姐家,不敢赖床,怕招姐姐嫌。”   练月笑着把挂在架子上的衣裳取下来,递给她:“你怕你哥哥就直说,还要推到我身上,狡猾。”   叶荻吐了吐舌头,正要说话,却忽然咳了起来,且越咳越厉害,练月赶紧过去帮她顺气,她推开练月,趴到床边,咳了一口血出来。   练月立刻要去叫叶湛,叶荻拉住她,道:“姐姐别慌,这一年多一直都这样,每隔三、五天都要吐一次,我都习惯了,没关系的。”   练月拿了条帕子给她,又捉住她的手腕,把了一下脉,把完之后,安抚道:“确实是没什么关系,你不用多心,等会我把灵芝熬了,让你服下,就没事了。”   叶荻边咳边道:“姐姐,谢谢你把灵芝给我们。”   练月拍了拍她的手,道:“不用谢我,咱们是公平交易,再说,我留着它也没什么用。”   外面天寒地冻的,练月先让她在床上坐着,说等会喝了药再下来也不迟,然后走出去打开门。   灶房里正在往外冒炊烟,练月想大约是叶湛吧,于是便直接过去了。   快到走到灶房门口时,忽然又停住了脚步,拐去灶房旁边,仰头去看那棵紫桐树。   枯桐树静静的立在那里,没有一片叶子,没有一朵桐花,仰头看过去时,能看到被枝丫分裂成不规则块状的天空。隆冬清晨的天空,灰蒙蒙的。练月想,剑客昨晚站在这里在想什么呢?看到她和别人卿卿我我,他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是想要阻止呢?或许没有吧,昨天晚上,如果真要发生什么的话,什么都发生了,可他只是来看了看,然后离开了。   练月换位想了想,觉得如果是她看到剑客跟他师妹或者别的什么女人做他们两个做过的事情,她可能会想把他弄死,然后再把自己弄死,死之前还要殷切的嘱咐别人,把他们埋在一起。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穴。她想跟他一块死去。这是真心话。   其实不要说看到剑客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就是现在没看到当下,她也想把他弄死,之后自己殉情。   练月想,她的终极目标可能不是跟他同床共枕,因为同床共枕也还有同床异梦的悲剧发生,她只想跟他一起死,一了百了。   这么一想,练月觉得自己简直阴暗的可怕。   她摇了摇头,大早上的,想这个干吗,多不吉利,于是又折回去,进了灶房。   叶湛已经在炒菜了,听到身后有动静,便转身去看,看见她,就道:“我习惯起早,也没事干,就进来瞧了瞧,你家里东西还挺多的,就随便做了点,希望你不会见怪。”   练月笑了:“起来就有饭吃,我可是求之不得。”说着探身去看灶洞里的火,火势不大不小,刚刚好,他倒是上下都能兼顾。看完之后就势坐下,道,“那今天这顿饭我就不上手了,只等着吃了。”   叶湛边用锅铲翻菜边道:“我做饭也不成,但好歹能吃,希望你别嫌弃。”   练月笑了:“我不挑食,怎样都可以。”顿了顿,“叶荻刚才又咳血了,我寻思着是不是等会把灵芝熬了,让她先服一次。”   叶湛道:“她身体里的毒已经清了一半,用半棵就成,剩下的你还是留着吧,以防万一呢。”   练月道:“那萧……”顿了顿,“那公子珩那边,你准备怎么办呢?”   叶湛道:“我跟阿荻是已死之人,无牵无挂,什么也不怕,吃了他半棵灵芝,就当是欠了他一个人情,以后如果有机缘再还吧,没机缘,也就永远不见了。”   练月瞧着灶洞里的火,低声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叶湛道:“我是一年多前见的他,感觉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真是奇怪,大家都在变,就他没变。”   练月轻轻笑了一下:“是啊,感觉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影响他一样。”   叶湛道:“对于这点,我倒是挺佩服他的。”   练月笑了:“我也佩服他。”   叶湛道:“不过他可能不会佩服你,我觉得他应当恨毒了你,那副漫不经心又誓不罢休的样子,我替你担心。”   练月道:“这世上,我最怕的人,就只有他了。”   叶湛道:“以我的经验来说,我还是建议你换个地方,这样安全些。太平城虽是个小城,不起眼,但住得久了,难免被有心人发现。”   练月揉了揉额角,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先把这个年过了再说吧,年前不太想想这件事,想了头疼。”   叶湛也只是好心提醒,察觉到她还是不想说这件事,就没说什么了。   做好饭之后,练月把那棵雪灵芝拿过来,掰了一些放在药罐子里,搁在小火炉上熬,又去叫叶荻起来吃饭,吃过饭之后,又让她把药喝了,药效很快就发作起来,叶荻开始出汗,接着全身都开始发烫了。叶湛寸步不离的守在旁边,盥洗盆中的温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到中午时,练月继续拿药罐子里的灵芝熬药,熬好之后,让叶湛喂她喝了,晚上同样。   这雪灵芝可以一直熬,一天三次,能喝半个月,只不过前几日药劲大,药跟毒相炙,叶荻会难受点,不过熬过去就好了。这两天,叶湛在寸步不离的守着叶荻,练月就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俩。   次日下午,叶荻还处于时醒时睡的状态,练月坐在炭盆旁,一边帮叶荻缝衣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叶湛说话,说着说着外面就又下起了雪,不过不大,是簌簌的细雪。这雪才刚下起来没多久,练月就听到大门响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开门。   开门一看,竟然是莫盈。   莫盈披着滚边的白缎披风,带着防风兜帽,世家小姐模样的尊贵打扮,婷婷的站在她家门前。   莫盈就知道练月会愣住,这会儿见她果然愣住了,特别开心,顽皮道:“姐姐,我冒雪前来,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练月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玩笑道:“贵客临门,小院蓬荜生辉,请进请进。” 第三十六章   莫盈进屋之后, 就把披风解了, 边解边探头朝里屋看。   里屋和外间的帷幕是挽起的,所以一眼就能望见里边有人, 不仅里边有人,而且床上还有人。   莫盈悄声问:“姐姐,那个就是你的嫖客啊?”   练月接过她的披风时, 伸手拍了她一下, 让她别胡说,又解释道:“以前的旧友,妹妹生病了, 在这住两天。”   叶湛早听到外间的动静了,这会儿也从里边走出来。   练月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打过招呼之后,叶湛说不打扰她们叙旧, 就把帷帐放下来,又去里屋看叶荻去了。   为了不打扰到叶荻,练月去西里屋把榻上的被褥一裹, 收进柜子上,然后又挪了一张小几到榻上, 又沏了一壶茶,她和莫盈就坐在榻上叙了一会儿旧。   莫盈此次前来太平城, 身份是平昌君的义女,已经不是昔日的莫盈,而是平昌府的小姐沛盈。   莫盈说这是慕容远的大哥想出来的办法, 让平昌君认莫盈做义女,以平昌君之女的身份嫁到慕容家。平昌府和慕容家本就是姻亲,如今亲上加亲,明面上也算是好事一桩。   这平昌君乃是沛国三公子,之前娶了慕容远的姐姐,而如今慕容远反过来,不仅要娶平昌君的九妹,顺带还要娶他的女儿,这哪是亲上加亲,这是亲上加亲再加亲,绝对已经亲成了一家人。   如今慕容偃和慕容远都来了太平城,正在平昌府和平昌君商议这事呢,莫盈困在府中无聊,就偷偷的溜了出来。   练月听了她的叙述,很替这个小姑娘开心,因为平民女与世家公子之间隔着巨大的门第之差,民间的传奇话本中这种故事多有好的结局,因为那代表着下层劳动人民的美好向往,但现世中,能突破门第之别的故事其实并不多见。莫盈和慕容远的故事,至少目前是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还是值得期许一下的。   莫盈听了她的话之后,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惆怅的意味。   练月不解,问她怎么了。   她捏着茶杯,漫不经心的晃着,道:“姐姐,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练月瞧着她。   莫盈道:“我在临安丞相府只待了一个多月,就快要发疯了,他们府里规矩太多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若是从小就过那样的日子,想必会习惯,可现在突然让我去过那样的日子,我真要发疯。”   练月问:“那慕容远呢,他对你好吗?”   莫盈道:“好,他对我很好,但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整日陪我,而我除了等他之外,几乎无事可做。”   练月沉默一下,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莫盈沮丧道:“后悔的时候,就想到了姐姐,我应该跟姐姐走的,姐姐说过要教我剑术的。”   练月笑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选好了,就要一路走下去,可不要三心二意,小心鸡飞蛋打。”   莫盈吸了口气,又振作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想一想,想想总是可以的吧。”   练月道:“想当然是可以的,但别想多了,适可而止。”   莫盈一手托腮,一手去描绘茶壶上的花纹,边描边问:“如果是姐姐呢,姐姐怎么选?”   练月抻开腿,从塌上下来,道:“这个假设不成立。”   莫盈坐直身体,问:“为什么呀?”   练月道:“因为姐姐不喜欢他呀。”   莫盈听她这么说,有些不乐意了:“我们家阿远怎么了,姐姐为什么不喜欢他?”   练月道:“我没说他不好,他挺好的,难得的好,给姐姐做妹夫也好,做朋友也好,甚至做主子都好。”   “就是做情郎不好。”莫盈接了一句。   练月笑了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莫盈了悟道:“那其实姐姐的答案已经出来了,姐姐不愿意像鸟一样被关起来,所以就拒绝喜欢有笼子的人,只喜欢那些没有笼子的人。”   练月觉得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于是道:“就算你说得对吧。”   莫盈探头瞧着她,问:“这么说的话,那位“嫖客”是没有笼子的人了?”   练月没说话,而是绕过屏风,出了西里屋,穿过外间,去看叶荻和叶湛去了。   看完之后没啥事,又回西里屋陪莫盈坐了一会儿,只是没坐多久,莫盈就要起身告辞。练月留她吃饭,她说不了,她是溜出来的,如果被发现的话,又得看人脸色,得赶紧回去。   临走时,莫盈还跟叶湛道了别。练月给她系上披风,又给她拿了把伞,将她送到大门外。   临走时,莫盈道:“啊,真是奇怪,前几次来姐姐家,老觉得姐姐家里冷森森的,倒是这隆冬腊月的,竟觉得暖和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多的缘故。”顿了顿,“姐姐,告辞了,有时间再来找你玩儿。”   练月看着她走远了,方才回屋。   屋子里静悄悄的,暖融融的。她站在帷幕外面,探头往里屋看,叶湛正坐在床边,拿着热布巾给叶荻擦脸,她回过味来,她意识到莫盈在说什么了。   叶湛回头见她站在帐子外面,问:“走了?”   练月点了点头,走过去,靠在床尾问:“好点了吗?”   叶湛道:“比上午好多了,过了今晚应该就差不多了。”顿了顿,“这两天叨扰你了。”   练月笑道:“这么冷的天气,也不能出去摆摊,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好歹还有你们陪我说说话,哪里是叨扰,我求之不得。”   叶湛伸手指了指屋顶,悄声道:“那位仁兄又来了。”   练月垂眸笑了一下,道:“想吃什么,我去做。”   叶湛道:“客随主便吧。”   练月道:“这天寒地冻的,得吃得暖胃的东西,汤面条怎么样?”   叶湛点了点头:“看你,我都行。”又看了一眼叶荻,道,“这丫头估计还是吃不下,不用管她。”   练月笑道:“我给她熬碗粥,多少吃点也是好的。”说着就要走。   叶湛忙站起来,握住了她的手臂,道:“月娘,不用麻烦了。”   练月的目光落在他握住自己小臂的手上,叶湛的手可真大,指骨分明,苍劲有力,像鹰爪一样,给人一种被抓住了就难以逃脱的错觉。   叶湛察觉到了不妥,立刻将手松开,道:“这丫头也不怎么爱喝粥,等会让她跟着我们吃些面条就成了。”   练月点了点头,道:“好。”   她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正要抬手掀帘子时,叶湛跟出来了,他叫住她,问:“月娘,我之前托蔡大娘送你的那根簪子呢?”   练月指了指梳妆台,问:“怎么了?”   叶湛道:“你把它拿出来,我有用。”   练月便折回里屋,把簪子拿出来,递给了他。   叶湛接过簪子:“好了,你先去吧。”   练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也没问,掀开帘子出去了。   外面还在下雪,她斜穿过院子,刚到灶房的檐下,正在拍自己身上的雪,忽然又听到叶湛在后面喊她,她便转身去看。   叶湛穿过堂屋和灶房之间的雪幕,在她跟前停下,笑道:“你的簪子掉了。”说着把刚才从她手里接过去的簪子,替她簪在了她发间。   簪完之后,几乎是半揽着她,在她耳边道:“我看那位仁兄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练月后知后觉的悟了,于是她十分配合,直接抱住了他,靠在了他怀里。   叶湛本来只是虚虚的揽着她,这一下子给她整成实的了,他虚抬的手是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他悄声在她耳边道:“你这作戏作的有点过分了吧?”   她摇了摇头,道:“我能更过分。”   叶湛还没反应过来,练月已把双臂从他腰上抽出来,勾住他的脖颈,亲了上去。   叶湛反应过来之后,只扶住了她的腰,没敢回应,但又怕斜对面堂屋屋脊后面的那位仁兄看出什么破绽来,便抱着练月转了半圈,只留给屋顶那位仁兄看他的背影。   他想,这姑娘可真豁得出去。他想,那位仁兄定力也真够可以的。他想,自己软玉温香在怀,还能替那位仁兄担心,他这定力,也是可以的。   这位姑娘亲得很专注,也很认真,好像真把他当她的情郎那样来亲。叶湛想,她要是再不停下来,他可能就要不客气了。但他想,他是希望她停下来呢,还是不希望呢。他还没想完呢,怀里的这位姑娘就亲累了,她放开了他,伏在他肩头细细的喘息。   叶湛的手仍扶在她腰上,低声道:“他走了。”   她伏着没动,但是好像哭了。   可能是觉得自己竟然要用亲别的男人的方式来求取心上人的爱,觉得委屈吧。真是让人怜爱。   她把头从他肩上拿走,用手背搭住眼睛,轻声问:“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   他笑道:“我一向觉得,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最动人之处,就是可以为了心中所爱而奋不顾身。”   她轻声道:“你不用替我开脱,我也觉得自己又蠢又傻,竟然会用这样的方法。”   叶湛又笑了:“方法是有些傻,不过却是最管用且见效最快的一个方法,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亲亲我我。”顿了顿,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道,“我觉得那位仁兄快要绷不住了,月娘,你坚持住。”   练月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她问:“说得这么煞有介事,是不是真的呀?”   叶湛正经道:“你得相信有时候男人看男人,比女人看男人要准。”   练月笑了:“那我就信你一次。”   叶湛撩开帘子,跟她一起进去,道:“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位仁兄应该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认识一下他。”   练月笑了:“我觉得他过去应该是个蛮有意思的人,现在嘛,待考证。” 第三十七章   那天晚上, 练月照例睡在西里间, 让叶湛在温暖的东里间照顾叶荻。   睡之前,两人还聊了好一会儿的穆国往事, 这么一聊,练月发现自己的话还挺多挺密的。   等跟他道了晚安,回去睡觉时, 才觉得自己今天好像说了很多话。她想可能是被憋坏了, 因为来了太平城之后,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自己的过去,如果有人问, 也就是模糊的三两句带过,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聊的,所以就说得多了一些。   晚上睡觉,朦朦胧胧的梦见了一双手, 那双手温暖宽厚,拂过自己的脸颊,让她想起冬日里骤然出现的一道暖阳。她觉得应该是他, 她很想握住他的手,可即便做梦的时候, 她也知道他将她拒之门外了,他不允许她走近, 只允许在她在他的门外走动。   于是在梦里,她也不敢去握他的手,她害怕她若是去握, 他就会走掉。可她忍不住,真想去握那只手。真想变成一只蚂蚁,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悄的爬到他的掌心,再顺着他掌心,爬上他的手臂,就这么一直爬到他心里去。她想看看那颗心里到底都藏着什么,想看他心里藏着的好风景,也想看看那些糟糕的过去。想知道他毫无防备的去爱人时的模样,想知道慧娘到底是谁,想知道他和栾顿、萱娘是如何相交的,甚至想认识那个女剑客,她好像也挺率真的......   后来,她好像还真的梦到了女剑客,女剑客长着一张明艳的脸,像日光底下的蔷薇花。她俩梦中初识,却像旧友重逢,兴致勃勃的讨论起到底怎么破解那句“我对送上门来的不感兴趣”......   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被吓了一跳,又是叶荻。   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是之前中毒模样的灰蓝色,小脸也有了血色,红扑扑的,看来经过这两天的折磨,她身上的银鸩毒已经解了大半了。   练月扯着被衾坐了起来。   叶荻歪着头问:“姐姐,你又做梦啦?”   练月觉得嗓子有些干,她清了清嗓子,问:“我说梦话了?”   叶荻抿嘴一笑:“那倒没有,就是一直在笑,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吗?”   练月想到自己梦到的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剑客,就笑了:“没梦见什么好事,就是梦见了有意思的人。”   叶荻在床边坐下,兴致勃勃道:“什么有意思的人,我也想听。”   这时屏风外面传来叶湛的声音:“阿荻,你出来一下。”   叶荻吐了吐舌头,就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就握了一个杯子,她将杯子递给练月,道:“姐姐喝茶。”   练月接过杯子,茶水温得恰到好处,喝一口,温水流过干涩的嗓子,像干涸了一整个冬季的麦田,突然迎来春雨。   她一口气将一杯茶全部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将杯子递给叶荻,笑道:“多谢。”   叶荻笑:“别谢我,我就是个端茶的人,你要谢的人在屏风外面。”   练月道:“谢你就是谢他,都一样。”   叶荻听了这话,便立刻凑到她脸上,亲了一下。   练月被她亲愣了,她摸了一下叶荻亲过的地方,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叶荻得逞了,开心的都要跳起来了:“不是我亲的,是哥哥亲的。”   练月用手捂住了额角,在这等着她呢。   叶湛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叶荻立刻跑出去,邀功道:“哥哥,我替你亲了她一下。”   叶湛显然对自己妹妹的恶作剧已经习惯了,他波澜不惊道:“好,哥哥领了你这个情。”   叶荻挎着他的胳膊道:“等我找个时间,诓她亲我一下,这样等于也是亲你了,你说好不好?”   叶湛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别吓到人家。”   叶荻一副作罢的样子,道:“那算了,等你们洞房花烛的时候,你自己亲吧。”   叶湛转移话题道:“你两天没吃饭,不觉得饿吗?”   叶荻不为所动,仍旧继续自己的话题:“她不是说要嫁给你么,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成亲,我想闹洞房。”   叶湛无奈道:“你明知道那是假的。”   叶荻理所当然道:“我知道啊,可不都说作戏作全套吗,既然做全套,难道不需要洞房花烛,既然要洞房花烛,难道你不该亲她吗?”   叶湛已经不想跟她说话了,于是站起来撩起帘子,直接走了出去。   练月穿戴整齐,从西里屋出来了。   叶荻又开始问:“姐姐,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我说得难道不对吗?”   练月直接道:“没听到。”   叶荻道:“姐姐,你肯定听到了,你就告诉我嘛,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我想看热闹呢。”   练月道:“假成亲,有什么热闹可看的?”   叶荻道:“看姐姐的心上人会不会来啊,如果姐姐的心上人来了,那就看抢亲,如果不来,那你就跟哥哥真成亲算了,反正哥哥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闹洞房。”   练月佯装咳了两下,也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叶湛正在廊下看雪,听见动静,便侧身去看,见她也是一脸的无奈出来了,就道:“那丫头要死不活的吊了一年多,还以为她收敛了性子,变温婉了,谁知道这才刚好,就又疯起来了,月娘别介意。”   练月道:“小孩子嘛,活泼点好,太规规矩矩了,也不好。”   叶湛长长的松了口气:“在试探你之前,我做了充足的准备,把任何可能都想到了,还以为又得大动一场干戈,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月娘,谢谢你成全我们。”   练月笑:“相互成全罢了,所以就别谢来谢去了。”   叶荻悄悄掀开帘子,猫着腰,准备吓一吓他们,叶湛看着身前的雪幕,淡淡道:“阿荻,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叶荻哼了一声,直起腰,走到他们身边来,抱怨道:“哥哥这人最没意思了。”   叶湛没搭理她,而是转身跟练月告辞,练月去灶房把药罐子拿过来,让他们带走。里边的雪灵芝可以继续煮着喝,一直喝到完全没味道了为止。   叶荻走的时候悄悄跟练月说,等她回家收拾一番,再来找她玩,练月笑着把他们送走了。   回到屋里,也无事可做,不想做饭,就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雪发了一会儿呆,又想到了卫庄,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过她,哪怕就一会儿呢,想想她吧,她这么想他,而他如果不想她的话,会显得她多么傻气,多么蠢啊。   不应该让叶湛和叶荻走的,他们一走,她就闲下来了,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呆呆的坐着,想卫庄。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她终于有点饿了,于是去灶房做饭。   做饭、吃饭、洗碗,她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等洗了碗出来,发现天已经黑了,一天又过去了。   她又开始坐在床边发呆,发了一会儿呆之后,觉得这样实在太难受了,便起来把针线筐端出来,又找了几块碎布,准备做两个荷包,等下次见叶荻和叶湛的时候就送给他们带着玩儿。   夜越来越深,雪越来越大,屋子里静悄悄的,真让人觉得害怕。如果一辈子都要这样过,那可怎么办呢?   之前没有遇到卫庄的时候,虽然偶尔会觉得寂寞,但也不觉得日子难过,遇到他之后,尝到了好滋味,便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捱了。   得到了再失去,不如没有得到。短短半年的时间,她尝尽了得到了再失去的苦楚。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可是却觉得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银针刺进指中,手指上立刻冒出了细小的血珠,血珠晶莹圆润,像心口若隐若现的一粒朱砂痣,她把手指放进口中去吮。   吮完也不想再做了,便把做了一半的荷包放进了针线筐中,然后又去铺床,准备上床睡觉。   铺完床,她从桌上拿了灯,外出去如厕,然后回来把门上拴,把帷帐放下来。刚放了一边的,换了手拿灯,准备去放另一边的时候,忽然顿住了脚步,因为她发现那半边的帷帐后面站了一个人,那人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吓得她手里的灯都差点脱手掉下去,但还好她及时稳住了。   练月想,虽然她很想见他,想得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可这个方式实在太惊悚了,卫庄就不能换个温柔点的方式么,非要大半夜的不声不响的这么站着,万一她胆小,直接吓昏死过去怎么办?   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尽量保持双手的稳定,不慌不忙的把另半边的帷帐放了下来,然后把灯搁在桌上,这才走到了他跟前去。   她仰头瞧着他,瘦了,脸颊明显凹进去了一些,是真是瘦了,很明显的瘦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但愿是因为她。   她用自己的双手轻轻的握住他的右手,他的手可真凉,像雪疙瘩一样,捂在手心里,那凉意便顺着她的手心,爬进了她心里,她又将他的另外一只手也拉了起来,一起捂在自己手心,心疼似的哈了两口气,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手怎么这样凉?” 第三十八章   卫庄定定的瞧着她, 看她拉起自己的手, 看她将自己的手放进她手心,看着她轻轻的哈气, 为他取暖,看她皱起眉头问,手怎么这样凉?   她对他, 还是一如既往的殷勤, 他不太明白,她为何还对他这么殷勤。   她抬眼来看他,还是如水的目光, 欲语还休般缠绵。   她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仍是软软糯糯的问:“这么些天没见,想我了么?”   血在身体中流得特别缓慢, 像在做梦一样,像梦一样蒙昧,可卫庄知道这不是梦。   她踮起脚尖, 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低一点, 开始亲吻他,可她却不能再叫他心神荡漾, 因为他想到那天她同叶湛也是这样,在屋檐下亲吻。   他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了, 没有任何犹豫,其实推开她,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她不解的看着他:“怎么了?”   他瞧着她,真是眉眼分明,一副浓烈的长相,可偏偏喜欢穿得清清淡淡的,总叫人小觑去,以为没有攻击性。他以前也小觑了她,以为这样的一个女子,是赢不了他分毫的。   她见他不说话,便又伏在了他肩头,轻声问:“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见他还是不吭声,就道:“没关系,我现在还没有跟他成亲,我们还可以——”她想了一下,用了“苟且”二字,“还可以苟且一阵子,但成亲之后就不行了,我要好好的对他,再不能三心二意了。”   卫庄攥紧了自己的手。   她凑过来,亲他的脖颈,一路亲到他的唇畔,他就势咬住了她的唇。她没有半分推拒,甚至比之前还要顺从。   他握住她的腰,舌头撬开她的齿关,吻了进去。   她闭着眼睛,还是一样的专注和认真。   可他是清醒的,绝对清醒。他推着她,将她压倒在床上,俯身一路噬吻下去,可他很快就亲不下去了,因为没意思,真的好没意思。他松开了她,站起来,向外走去。   练月坐起来,道:“大年初一,请你来喝我的喜酒。”   他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外走。   练月急了:“你站住。”   卫庄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不用请,我不喝。”   练月从他身后绕到他跟前,定着两眼瞧他:“你既不喝酒,也不是来找我消遣的,那这寒冬夜半的,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卫庄冷冷的瞧着她:“我为什么找你,你不知道?”   练月直接道:“我不知道。”   卫庄道:“你知道。”   练月坚持:“我不知道。”   卫庄道:“那我就是脑子有病。”   他绕开她,向门走去,他马上就可以拉开门栓,走出去,走进茫茫雪夜中,然后消失不见,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要成亲,你难受了,对吗?”练月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问出了这句话。   卫庄的步子扎在了地上。   她绕到他眼前,伸手抚上他的心口,瞧着他:“你会为了我,难受吗?”   外间没有掌灯,其实她用力看,也看不清,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心在她掌心下面,正在有力的跳动。   又是一阵沉默。   她笑了,像是早已习惯他在这种问题上的沉默,她把手收回袖中,轻声道:“你看,我知道的,并不一定是对的。”   她等了他一阵,他还是没说话,她放弃了:“既然如此,那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再来往了,我不想吓着叶湛,毁了这桩好事。”   这次,她终于能主动走掉了,而不是看着他走掉,但她还是没能走掉,因为他握住她的胳膊,又将她扯了回去,抵在门上,捧着她的脸,低头含住了她的唇。可她已经不给他亲了,她在挣扎,试图挣脱他,可他不管不顾。她这次在认真的挣脱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了,他的力量那么大,像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真令人害怕。   她又开始发抖,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在控诉他,他正在欺负她。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凭借着自身的优势,正在欺负一个可怜无助的弱小女子。   他的手还在她腰上,他把脸埋在她肩颈里,停了下来。她身上还是那种甜甜的,暖暖的桐花味。   她缓了一会儿,声音就在他耳边,不似刚才那样漫不经心又咄咄逼人,而是轻的似一声叹息:“有那么难吗,说你来是因为想我了,就真的这么难?”   他顿了一下,哑声道:“练月,你欺负我。”   门开了,风雪只在他掀起帘子的那一刹那,涌进来了一点,然后突然又收住。   练月顺着门滑了下去。   次日上午,叶湛拿着一封信,着急忙慌的过来找练月。信上写着:“哥哥,嫂嫂,快来救我。”   练月看完信之后,一脸崩溃的问:“这是她的恶作剧吗?”   叶湛叹了口气:“那孩子身体刚好,有些亢奋,闲不住,昨天回家吃完饭之后,就跟我说,她要去会一会那位仁兄,我说不行,你这点轻功,还没动呢,就会被发现,她不信,非想去试,我训了她两句,她就说好吧好吧,不去就不去嘛,然后说要来找你玩,晚上也没回来,我一直以为她跟你在一起呢,也没多想,刚才有个送信的信差给我送了这封信,我打开一看,才知道这丫头出事了。”顿了顿,“昨天那位仁兄是不是来过了?”   练月没说话。   叶湛了悟了,他道:“那丫头手上没多少功夫,就是胜在长手长脚,轻功还不错,一般人捉不到她,我估摸着她是不是在你家盯梢时,真的遇到那位仁兄了?”   叶湛说得一本正经,但不知道为什么,练月就是想笑,于是她真的笑了出来。   叶湛被她的突然发笑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等她意识到这个时机发笑的确有些不礼貌,好不容易忍住时,叶湛才敢试探的问她:“月娘,你笑什么?”   练月还是想笑,虽然在尽量掩饰,但唇边还是有笑意漏了出来,她轻咳一声,正色道:“如果她真是被那位仁兄捉去了,那倒是不用着急了。”   叶湛一脸忧愁:“那位仁兄不会对月娘的人下手,这个我知道,可我毕竟是他的敌人,万一他把气撒到阿荻身上……”   练月道:“他不会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动手的,无论这孩子是谁。”顿了顿,“而且叶荻写求救信时,还有心情配合我们作戏,我看她悠闲的很。”   叶湛道:“那我们现在……”   练月道:“我觉得根本不用找他去要人,也许过两天,叶荻自己就回来了。”顿了下,又觉得自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就补充道,“如果叶大哥实在太担心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叶湛道:“那咱们还是走一趟吧,正好我也想会一会这位仁兄。”   这大雪漫天的,实在不是出门的好时机,不过好在叶湛家中有马车,倒也方便,于是叶湛和练月就赶着马车出城去了。   马车行过山道,在地上留出新的车辙印,他们一路到了山前的竹林,把马栓在道旁的枯树边,两人一人撑着一把伞,顺着鹅卵石的小径走进了竹林。   竹林中的积雪已经很厚了,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很久才看到隐在竹林深处的那处竹院。   叶湛远远的看到它时,忍不住道:“这才真叫竹林深处有人家,这位仁兄的品味倒是不俗。”   练月打趣道:“叶大哥如果喜欢的话,也可以在这里盖一处院子,正好有人相邻,每日下下棋,喝喝酒,切磋切磋武艺什么的,也免得寂寞了。”   叶湛笑:“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果我不走了,或许真的会过来跟这位仁兄做个伴。”   练月道:“我对这位仁兄的了解也不多,但总觉得他做朋友应该比做情人称职。”   叶湛疑惑道:“这话我怎么好像听谁说过似的?”   “是吗?”练月问。   叶湛点了点头:“好像谁也这么对我说过似的,我当时还纳闷来着,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   练月笑:“我倒没这么觉得,我觉得叶大哥无论做情人还是做朋友,应当都是很好的。”   叶湛笑了:“当你在夸我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竹院前,合了伞之后,练月正要敲门,叶湛拦住道:“信是给我,让我来吧。”   练月便退到了一边。   叶湛轻轻的叩响了竹门,不一会儿,竹门就从里边打开了,叶荻从里边探头出来,瞧见是他俩,惊喜道:“哥哥,姐……嫂嫂,你们来了。”   叶湛惊奇道:“你就这么跑出来了,你没事啊?”   叶荻悄声道:“哥哥你猜得真对,他真是个高手,不绑我都跑不掉,你们快进来,他说你们来了才放我走呢。”   练月道:“你瞧瞧,这人自负成什么样了,他是觉得我们三个联手也走不出他的竹林去。”   叶湛笑了:“恃才傲物,剑客本色。”顿了顿,“这位仁兄叫什么来着?”   练月道:“卫庄,卫国的卫,庄严的庄。”   “卫庄……”叶湛咂摸了一下,“庄是贵字,谨严持重,倒是挺符合这位仁兄的做派的。”   练月没说话,因为她早就感觉出来了,卫庄身上虽有江湖客的傲和狂,但同时也有贵族的持重严谨,他的出身其实应该不错,就算现时落魄了,也是个落魄的贵族。 第三十九章   叶湛将叶荻拉到身后, 进了卫庄的院子。   院子是被清扫过的, 积雪堆在院子两侧,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雪, 脚踩上去,只能留下很浅的脚印。   竹屋连着月台,月台连着前阶, 叶湛在阶前三五步处站定, 抱拳朗声道:“在下穆国叶湛,冒雪前来叨扰,实在有失礼数, 然舍妹客居在此,湛实在担忧,如舍妹有失礼之处,得罪了阁下, 还望阁下看在舍妹年幼无知的份上,宽宏大量放她一马,如此, 湛,感激不尽。”   江湖客也讲究礼数周到。   叶荻掩嘴悄声对练月道:“姐姐, 他昨晚让我分了一夜的红豆和绿豆,如果有机会, 记得帮我报仇。”   练月也悄声道:“可是我看你精神的很。”   叶荻骄傲道:“那是我身体好。”   练月想,这丫头熬了一夜,精神头还这么足, 果然正亢奋呢。   竹屋的帘子啪嗒一响,叶湛一直仁兄仁兄的那位阁下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一袭黑袍,银线勾边,神情淡漠,只是手中没有握剑,大约时觉得出来见他们也不需要拿剑。   最初盯练月时,叶湛就看到过他,只是知道他是高手,就算自持轻功了得,为了以防万一,也未敢离得太近,今天这么一近看,嗯,倒是跟自己想象中的没差。   叶湛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右侧,便下意识的将练月往身后推了推,一派严防死守,生怕谁打她主意似的。   竹院的月台高出地面一尺多,卫庄站在上面,算是居高临下了,他瞧着阶下的那三个人。   两个大人都披着披风,男人披着长毛滚边的月白披风,女人披着长毛滚边的红披风,十几岁的女孩子一袭蓝衣。男人将一大一小护在身后,俨然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   卫庄的声音很淡漠,淡漠之中又带了一点威严:“小孩子无礼是大人教的,错不在孩子,我不为难小孩子,阁下可以把令妹带走,但——”顿了下,“一个换一个,今天这里只能出去两个人。”   叶湛当然知道这位仁兄话里的意思,于是道:“在下仰慕阁下已久,正苦于没有机会结识,今日乃天赐良缘,不如就让舍妹和夫人先行回府,在下留下,一则替舍妹陪个不是,二则也借此机会瞻仰一下阁下的风采,以慰在下的仰慕之情,如何?”   “夫人?”卫庄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   叶湛解释道:“月娘乃是在下的未婚之妻,又曾与阁下有旧情,实在不便久留,想必阁下定能理解,还望阁下放舍妹和夫人离去,在下感激不尽。”   卫庄轻笑一声:“我若不肯理解呢?”   叶湛无惧道:“在下虽不才,但也愿借此机会与阁下切磋一番。”   卫庄看着他身后披着红披风的女子,问:“你要我拔剑?”   练月知道,叶湛善追踪,轻功卓绝,但剑术却不怎么样,否则那日他同自己交手,就不会只守不攻,他同自己交手已是吃力,同卫庄这样的剑术高手对阵,更是自讨苦吃。他不是此道中人,陪她作戏而已,不能让他因此受辱,于是她从叶湛身后走出来,笑道:“漫天飞雪,应当围炉叙旧,拔剑就没意思了。”顿了顿,替叶湛整理了一下披风,像个妻子那样,“叶郎,你同荻妹先行回去,我跟这位叙叙旧,稍后就回,不必担心。”   叶湛握住她的手,道:“月娘……”   一副欲语还休情意绵绵的模样。   练月若不是知道他正在作戏,简直要怀疑他是真情流露,她捏了捏他的手,道:“午饭我回去吃,叶郎和荻妹在家等我吧。”   叶湛用余光观察着廊下的那位仁兄,作戏都作到这个份上了,那位仁兄还是不动如山,真个好定力。   叶湛低声道:“那好,我和阿荻回家等你吃饭,你切勿久留。”   叶荻积极配合,作哭泣不舍状:“嫂嫂,你快点回来,我吃不惯哥哥做的饭。”   练月想,这对兄妹怕不是经常这么行骗吧,如此真挚,哪里像演出来的?而且,这丫头才吃了她几顿饭,就能想出“嫂嫂,你快点回来,我不吃管哥哥做得饭。”这样平实朴素又情深义重的话来?   练月拍了拍,又把手中的伞递给她:“别担心,这位卫先生是个君子,又跟嫂嫂是故交,他不会对嫂嫂怎么样的。”   叶荻重重的点了点头:“那好,嫂嫂,我们先走了。”   练月一直将他俩送出门外,方才关了门,又走回来,卫庄双手抱臂靠在门边,瞧着她。   练月跨上台阶,走到他跟前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臂,笑吟吟的道:“小孩子调皮而已,这就得罪你了,你不至于这么没肚量吧?”   他也不生气,而是抽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道:“我想了想,你说得对,我们还可以苟且一阵子。”   她要把手抽出来,他紧紧的握着,另外一只手则掀开帘子,将她带进了屋里。   屋里有炭火,还是温暖的。   他十分贴心的替她将披风解了,挂在架子上,里边也是红衣红裙,像血一样的颜色。他垂眸细细的打量她,打量完之后,捧住她的脸,对准她的嘴唇,轻轻咬了一下,含糊道:“你真美。”说完便要吻她。   练月握住他的手,躲了一下道:“你要我这样替叶荻赔罪?”   他凑到她耳边:“随你怎么说。”说着就把她推进了里间,一路推到桌子上,他站在她两腿之间,俯身去吻她。   她还是躲开了,道:“我马上就要成亲了。”   他也没勉强,而是道:“不是你说可以继续苟且的么,这么快就出尔反尔了?”   练月尽量与他错开,不看他:“我昨天也说不要让你再出现了。”   卫庄用手扶正她的脑袋,要她看着他:“是你要来的。”   练月只好低着眼睛,道:“是你逼我来的。”   卫庄又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这下好啦,她逃无可逃,不得不看着他。   卫庄道:“我没有逼你,是你自己选的。”   练月没说话。   卫庄道:“你舍不得他受辱,却怪我为难你,月娘,你有些不公平。”   练月觉得自己怎么都说不过他,索性放弃道:“随你怎么想。”   他笑了下:“你书里夹着的那幅画像是他,对不对?他在你们穆国那么赫赫有名,你早就认识他,对不对?”   练月警觉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点了点头:“他果然是裴湛。”   她顺着他的话道:“是啊,他是国都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我是从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原本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更没想到能与他结缘,这是天赐,要叫人好好珍惜。”   他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   练月瞧着他,心里期盼着他的下一句,下一句他要说,那我呢,你跟他有缘分,那我又算什么,我是你的什么人呢?   她就说,那你先回答我,我是你什么人?他可能会语塞,想一会儿,纠结一会儿,最后说出她希望的话来,比如你是我的心上人,或是你是我喜欢的人……   然后她就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他也是她的心上人,她最最喜欢的人……   但说实话,虽然练月期盼这样的对话,但她觉得不大可能发生,她忽然意识到,卫庄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她期待的那些话来。   他背过去,走到窗前,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练月有些绝望,卫庄这人真是太坏了,天底下没有他这么坏的人,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只给鱼饵,诱人上钩,然后把其他的全部藏起来。她上钩了,他就推一下拉一下的,一直给她能得到的错觉,可又总不让她得到。   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我要跟他成亲,你一点都不在乎吗?不在乎的话,为什么要跑到我的院子里去,你在看什么,你想看到什么,看我跟他相亲相爱?不,我觉得不是,你是想我了,对不对?你嫉妒了,对不对?”她上前一步,“如果是的话,你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你不想我嫁给别人,你喜欢我,就只是一句话而已,说出来,我就回到你身边。”   卫庄怔怔的看着她。   她几乎祈求了:“一个人住在这林子里有什么好呢,你喜欢一个人吗,多个人来陪你不好吗,我可以陪你练剑,陪你喝酒,陪你下棋,同你一起做饭,让你搂着睡觉,还会说很多好听的话。你想平凡的过日子还是想云游四海,我都可以陪你。我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剑,只想要你,只要你把自己交给我,我会让你每天都痛痛快快的,难道这样不好吗?”   半是祈求,半是诱惑。   他的眼神在她的话里逐渐怔松了。   她握起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如果你拒绝了我,我只能跟别人去做这些事情了,你要我同别人一起吗?”   她眼睛里有无数希冀的水光,她正在瞧着他,求他回应她,她期盼的看着他,诱惑他:“卫庄,说你喜欢我,说你想要我在你身边,就这一句话,说出来,我就是你的。”   卫庄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紧。   她的期盼都快从眼睛里跑出来,化成春水淹没他了,他却忽然把手从她手里抽走,握进袖中,转身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道:“你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吃午饭。”   练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扶住窗棱。   看看,他是多么高明的剑客,她花招耍尽,手段用尽,恨不能三十六计轮番上阵,他以不变应万变,将她打得落花流水。   她突然笑了:“告辞”   她走得匆忙,像落荒而逃,就在快要走出里间时,卫庄忽然道:“我要走了。”   她的步子扎在了地上。   他道:“去宗郑,会有一段日子不在。”   身体里的血轰的一声冲到了头顶,练月觉得有些眩晕,她闭上眼睛,稳住自己,默念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跟我……去他娘的没关系,她一脚将身侧的剑架踹翻,连剑带鞘一起摔在地上,她冷笑道:“此去山高水远,道阻且长,我祝君死于非命,永无归期。” 第四十章   练月走得匆忙, 连披风都忘了拿, 出了门,冷风冷雪扑到身上, 才意识到这点,但这时候也着实不太适合折回去了,于是下了台阶, 冒雪走了。   她本身是个很怕冷的人, 今天来见他,为了美,穿得很单薄, 全靠披风遮风挡雪,现下好了,没了披风,她冻得瑟瑟发抖, 才走了几步路,脸和耳朵就被冻红了。好在叶湛和叶荻并没有走,就在院子外面等她, 见她开门出来了,立刻围了过来。   叶湛的披风已经系在叶荻身上, 此刻见她被冻得这么可怜,想也没想就将外面的袍子脱下来给她披上。   练月推开他的手, 摇了摇头,说不用,叶湛没理会她的意愿, 而是强硬的替她披了上去。   练月道了句谢,三个人一路往外走去。   三个人出了竹林,收了伞,叶荻和练月钻进车厢中。   上了马车,叶荻见练月脸色不太好,就悄悄的拽了拽她的袖子:“月姐姐,你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练月笑了一声,“没有,他没欺负我,他只是遵从了自己的心而已。”   叶荻道:“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   练月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你说世上有没有一种药,吃了之后,能让人忘记想忘记的事情?”   叶湛刚在前面坐下,听到她这么问,道:“有没有这种药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有一种催眠幻术,可以做到。”   练月笑了下,喃喃道:“真想让人催眠一下。”   叶湛侧身掀起帘子:“如果你想试,我可以帮你,我会一点。”   练月愣住了。   叶湛道:“我师父是个杂家,什么都会,所以我都跟着学了点,以前办案的时候用过,效果倒是不错。”   练月苦笑一声:“我开玩笑,叶大哥不用当真。”   叶湛仿佛早知她会这么说,也道:“我也是开玩笑的,我只是听师父提起过,其实并不会用。”   练月又是一愣。   叶荻轻轻推了她一下,道:“姐姐,哥哥逗你玩呢。”   练月反应过来,愣愣的问叶荻:“那他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叶湛笑了一声,没说话,而是放下了帘子。   叶荻也故作神秘,没有回答,而是道:“姐姐猜。”   练月不说话了。   到了清水巷,马车停下来,练月下了车,把外袍脱下来还了他,顺便道:“叶大哥等会带着阿荻到我那去吃饭吧,反正我要开火,做一个人的也是做,做三个人的也是做。”   叶荻正巧从车上下来,听她这么说,正迫不及待呢,她握住叶湛的手臂,兴奋道:“哥哥快答应她,我想跟姐姐一起吃饭,人多热闹。”   叶湛道:“不是说一晚未睡,不困吗?”   叶荻继续道:“我想在姐姐家里睡,姐姐的床又软又香又舒服。”   叶湛质问道:“你这是嫌弃我?”   叶荻理直气壮的承认:“对,就是嫌弃你,只不过以前我跟你相依为命,不敢说罢了,现在有姐姐撑腰,我就是要把自己的不满说出来。”   叶湛:“……”   练月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叶湛只好道:“那就叨扰你了。”   练月道:“你们若是不过来,我可能连饭都不想做,你们过来了,我还能沾点你们的光,做点好吃的,求之不得。”   叶湛道:“那等会我们过去帮你烧火。”   练月同他们道了别,转身往巷子深处走。   叶湛和叶荻站在马车旁,目送她离开。   练月今日穿了身自己不常穿的红衣,风夹着雪扑来,将她的裙角吹得飞扬起来,像有赤蝶在飞舞,真是雪地里一道美丽的景致。   叶荻忍不住赞叹:“哥哥,她是不是很漂亮?”   叶湛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叶荻仰头看着他:“给你当妻子,你要不要?”   叶湛笑了:“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要,你就能给似的。”   叶荻怂恿道:“哎呀,哥哥,美人是要自己争取的,她心上人不解风情,不理她,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你赶紧趁虚而入,把她拿下,软玉温香的,这样我也不用跟着你起早贪黑的受苦了。”   叶湛恍然大悟道:“我说这两天你怎么一直在这个事上来回绕,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想埋怨我让你受苦了就直说,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叶荻道:“本来就是嘛,难道你不想抱着她睡觉吗,反正我已经抱过了,又软又香,还想抱。”   叶湛垂眼看着她:“你这都跟谁学得乱七八糟的?”   叶荻哼哼唧唧的走了,边走边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叶湛抬眼去瞧,巷子里的风雪中已没有撑伞的红衣美人了,大约是已经到家了,他把马车赶进了院子。   叶湛和叶荻回家收拾一番,撑着伞刚出门,正碰到蔡婆出门打醋,见到叶湛和叶荻往巷子里走,而不是巷子外走,笑呵呵的叫住问道:“小叶,又带着妹妹去找月娘呢?”   不知道为啥,叶湛觉得有些面红耳燥,好像偷情被人逮到一样,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阿荻患有顽疾,一到冬日就犯,大娘您知道,我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不太会照顾人,所以把她送过去,跟月娘待几天,等她病好了,再接回来。”   蔡婆笑呵呵的听他扯完了这个弥天大谎,道:“行了,大娘知道,你们去吧。”   叶湛强压住脸上的热意,做正大光明状:“那大娘,我们就先走了。”   蔡婆依然笑:“去吧,去吧,这大冬天的,怪冷的,多个人就多份暖和。”   两人几乎是逃一般的走了。   叶荻被叶湛推着走的很快,她有些不明所以:“哥哥,你干吗要撒谎,你就不能说是找月姐姐去吃饭吗?”   叶湛道:“别人要说闲话的。”   叶荻道:“难道不好吗,别人说闲话,破坏她的名声,你就可以逼她就范了。”   叶湛道:“回去之后我得好好检查一下,你最近都在看什么书,学得这样坏。”   叶荻道:“哥哥,你真是迂腐,这哪里叫坏,这叫计谋。姐姐为了得到心上人,不也用计嘛,你难道说她坏啊?”   叶湛道:“这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   叶荻噘嘴道:“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都一样。”   叶湛道:“你姐姐和他心上人是两情相悦,用计谋是乐趣,你姐姐又不跟我两情相悦,我用计就是坏。”   叶荻皱眉道:“什么两情相悦,两情相悦的话,为什么那个剑客不理她?”   叶湛道:“他那是口不对心,但我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你姐姐的,既然人家两情相悦,咱们就不掺和了,你说呢?”   叶荻哼了一声:“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她家吃饭?”   叶湛愣了一下:“不是你说要去的吗?”   叶荻又哼了一声:“以前我想干嘛干嘛,也没见你都顺着我,别拿我当借口,我还不了解你么,你也心口不一。”   叶湛没说话。   两人到练月家之后,叶荻去灶房跟练月打了个招呼,就钻到她床上去睡了。   屋里有炭盆,被窝里有提前搁进去的汤婆子,暖烘烘的。叶荻想,这么贴心的可人,要她是个男人,早就娶回家了,不知道那个剑客跟哥哥磨磨唧唧的在搞什么名堂?   男人可真难懂,她舒舒服服的睡了过去。   叶荻睡着了,叶湛在灶房里烧火,练月在上面洗菜、切菜,刚开始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后来火生了起来,锅里的热气也冒了起来,不那么冷了,才开始说话。   话头当然是从竹林里说起的,叶湛问,他演了那么一场好戏,有激起那位仁兄的妒火么?   练月笑了一下,算是无奈的笑吧:“我之前跟他说,我要跟你成亲,大年初一,他明知道这个,还要走,这一走又得几个月,我想他可能真的无所谓吧。”   叶湛问:“那这戏还演么?”   练月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不演了,人都走了,还演什么,演给谁看呢。”   叶湛不置可否:“我觉得他不会走,他即便走了,半道也得折回来。”   练月道:“你会,这我不怀疑,但他不会,他若有心,早出手阻扰了,不必等到最后一刻。”   叶湛摇了摇头:“这你就所错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先发制人的,有的人就喜欢在关键时刻,一击即中。我敢跟你打赌,若是咱们大年初一成亲,他一定会来。”   练月笑了:“别激我。”   叶湛问:“前面都走了九十九步了,最后这一步放弃,你不觉得可惜吗?。”   练月停下了切菜的手,侧身去看叶湛,犹豫道:“那就再试最后一次?”   叶湛道:“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练月看他如此信誓旦旦,来了点兴趣:“赌什么?”   叶湛道:“就赌那位仁兄来不来,我赌来,你呢?”   练月道:“那我赌不来。”   叶湛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练月问:“赌注是什么?”   “赌注?”叶湛道,“我若赢了,就算帮了你一个忙,你就欠我个人情吧。你若赢了?你若赢了,你想怎么着?”   练月回头望着窗外的大雪,呢喃道:“我若赢了......”顿了顿,“等我赢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第四十一章   小年过后, 除夕之前的这几天里, 莫盈又来找练月。   这次来找她,不是瞎聊, 而是来送东西的,是练月遗忘在卫庄家的那件红披风。   练月接过来,有些疑惑:“怎么在你这?”   莫盈道:“在平昌府遇到的人, 他说让我转交你, 我还纳闷呢,他怎么知道我认识姐姐?”顿了顿,“姐姐, 他就是那位‘嫖客’对不对?”   练月没回答,而是问:“他说什么了?”   莫盈道:“他什么也没说,就说......”进院子的莫盈,看见坐在廊下正在用竹枝扎扫帚的叶湛和坐在一旁观摩的叶荻, 愣了一下:“他们还在呀?”   练月道:“这事说来话长,等会同你说。”   叶湛见她们过来,掸了掸身上的碎屑, 站了起来,叶荻也站了起来。   几个人打过招呼后, 叶湛坐下来继续扎扫帚,叶荻继续在旁观摩, 练月和莫盈则进了屋。   莫盈嗅到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气氛,直接兴奋了起来,两人才刚一走进西里屋, 披风还没脱,她就迫不及待的问:“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啊?”   练月道:“你先坐会,我去沏壶热茶,让你暖暖。”   莫盈只好压住自己的兴奋,把披风脱了,搭在了屏风上,然后左右看了看,又把小几挪到塌上,坐了上去。   练月很快就回来了,她端着餐盘,餐盘上面搁着一个茶壶,两个杯子,还有两个小碟子,一碟是瓜子,一碟是柿饼。   她把东西一一放在小几上,道:“肯定比不上平昌府,你就将就点吧。”   莫盈的兴奋劲儿还没下去:“我来姐姐这又不是吃东西的,我主要是想问姐姐,那个卫庄真是姐姐口中的‘嫖客’啊?”   练月在塌上坐下,边倒茶边问:“你怎么对他有如此大的兴趣?”   莫盈眼里放着光:“真是他啊,姐姐你可太倒霉了。”说着姐姐真倒霉,可这位妹妹好像却很兴奋。   练月对她的激动一头雾水:“你到底想说什么?”   莫盈把茶壶、茶杯和碟子都移到一旁去,探身到练月跟前,压低声音道:“这是平昌府的秘闻,我是听说的,他们都说平昌府里的澜小姐为他寻死觅活好几年了,投湖就投了好多次。这卫庄本是平昌君的朋友,以前常去府里,因为这事,他都不怎么去了。”顿了顿,“前几日,卫庄来府里,手里拿着姐姐的披风来找我,要我转交姐姐,被澜小姐看到了,她上前来质问他跟我是什么关系,卫庄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她就生气走了,没过一会儿,下人来报,说澜小姐要投缳,我心想她不是爱投湖么,后来一看,原来湖里结冰了。”   练月噗嗤一声笑了。   莫盈道:“姐姐,他对你其实还好啦,还知道找我给你送披风,听说澜小姐送他东西,他连看都不看。”   莫盈的这句话像道小鞭子似的狠狠的抽在了练月心上,她忽然觉得她在卫庄眼里,是不是跟那个澜小姐一样,死缠烂打令人讨厌。   练月压住喉头的哽咽,平静道:“都一样。”   莫盈道:“反正我一见他,就知道他是个特别难伺候的主儿,姐姐,你若是啃不动就放弃吧,别步跟澜小姐的后尘,凄凄惨惨好几年,也换不来他的怜惜。”顿了顿,“我觉得廊下那位就挺好的,看着像个君子。”   练月点了点头:“的确是个君子。”   莫盈一副好事者的模样:“那你俩现在是?”   练月平静道:“我俩要成亲了,大年初一,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来喝杯喜酒?”   莫盈瞪大了眼睛:“真的?”   练月点了点头:“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那就是真的。”   莫盈反应过来后,来拉她的手,道:“姐姐,真替你开心,没想到你会比我成亲早,你放心,你成亲那天,我一定来讨杯喜酒喝。”   在窗下猫着腰偷听练月和莫盈讲话的叶荻悄悄的回到了叶湛身边,贴在叶湛耳朵旁,把她们二人的对话复述给了叶湛听。   叶湛早年办案,格外注重细节,这种注重细节蔓延到生活中,成就叶湛的细心和敏锐,叶荻自小受了这样的熏陶,心思细且敏锐,非常会抓重点,所以她没复述前面莫盈说卫庄那一大堆话,只复述了莫盈最后的那个问题以及练月的回答。虽然她并不是很懂那句话,但她觉得应当是句很重要的话。   复述完之后,叶荻低声问:“哥哥,什么叫做没有意外的话,那就是真的?”   叶湛笑了:“你问我,我哪知道。”   叶荻撒娇道:“你就猜一猜嘛。”   叶湛知道她有言外之意,于是问:“你想说什么?”   叶荻悄声道:“我猜,月姐姐是不是在说,如果要是那个人不来的话,她就真的跟你成亲?”   叶荻笑出了声:“我看你是疯魔了。”   叶荻有点沮丧了:“难道不是吗?我希望是。”   叶湛解释道:“她是说,如果婚礼筹备顺利没有意外的话,那就是真的,这个真的不是说真成亲,而是说真的会行婚礼的仪式。”   叶荻更沮丧了:“你这么说是通的,可我们找了她一年多才找到,她人又这么好,不能做你妻子真的好可惜......”   叶湛又笑了:“我们找她,是为了解你的毒,现在毒也解了,还可惜什么?”   晚上叶荻还跟练月睡,叶湛在自己家睡。熄了灯,临睡之前,叶荻蹭了蹭她,悄声问:“姐姐,你喜欢我哥哥吗?”   练月刚闭了眼,听她这么问,又睁开了眼,问:“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叶荻轻声道,“就是想问问姐姐。”   练月道:“你哥哥是个君子。”   叶荻道:“那你喜欢君子吗?”   练月笑了一下:“喜欢,怎么会不喜欢,仁义礼智信,大家都喜欢。”   叶荻又问:“那那个人呢?他是个君子吗?”   练月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可是是吧,也可能不是。”   叶荻有些奇怪了,她侧身用手肘撑着床,俯身瞧着她:“那姐姐为什么那么喜欢他?”   练月笑了:“没想过这个问题。”   叶荻又躺下来:“那姐姐是对他一见钟情吗?”   练月想了一会儿,回道:“好像是吧,也好像不是,不知道,说不上来。”   叶荻悄声道:“我哥哥对嫂嫂也是一见钟情,他说他一看见她,就知道自己会娶她,后来果真娶了她。”   练月轻轻的拍着她,问:“那你呢,你有一看见就很喜欢的人吗?”   叶荻道:“有啊。”   练月笑了,道:“是谁这么有福气,能被你看上?”   叶荻道:“姐姐啊。”   练月愣了一下,又笑了。   叶荻见她不信,急切的表白道:“我一看见姐姐,就喜欢姐姐了。”   练月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那我就谢谢你的厚爱了。”   叶荻道:“姐姐,如果你的心上人不理你,你给我做嫂嫂好不好?”   练月没说话。   叶荻小姑娘继续道:“哥哥很会疼人的,也很会哄人开心,他一定不会像那个人那样冷落姐姐。”   练月还是没说话。   叶荻小姑娘再道:“我也会对你很好的,如果哥哥欺负你,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练月往上扯了扯被子,道:“夜深了,快睡吧。”   叶荻小姑娘悄悄说了最后一句:“而且我看得出来,哥哥他喜欢你。”   练月没有说话,假装睡着了。   叶荻也不再说话了。   这个假婚礼,也没有必要大办,练月只请了蔡婆作主婚人,叶湛写了几贴请柬,给左邻右舍送去,最多加上一个莫盈,然后扯了几尺红绸布,在婚礼前一天晚上挂在院子里和屋中,只有喜服稍微用心了一点,是两人亲自到成衣店量了尺寸,请他们紧赶慢赶做出来的。   成亲前一天晚上,是旧年的除夕,三个人把次日婚礼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围在炭盆旁守岁。   叶荻显得特别开心,她说往年只有她跟叶湛两个人,一点气氛都没有,今年多了个人,就是不一样。叶湛看上去也难得开心,就允许叶荻喝了两杯酒暖暖身子,只是叶荻不胜酒力,很快就倒在了床上。   练月跟叶湛喝了几杯酒,她很久都没有喝酒了。喝完酒之后,她想起自己之前做的荷包,便将那两只荷包拿了出来,一只给了叶湛,一只放在了叶荻的枕头旁,权当是新年贺礼了。   叶湛回送了她一份礼物,他自己做的一根木簪子,簪尾雕着一朵繁复的牡丹花,并且替她簪入了发中,像极了一个呵护妻子的好丈夫。练月想,她希望卫庄做的事情,卫庄一件都没做,反而是叶湛,这个偶尔间闯进来的人,在偶然间把那些事情都做了,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   后来练月去西里间替他铺床,今晚这样的日子,就不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去了。   她铺床时,叶湛就站在屏风前看,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明天我们之间的赌约就将分出输赢了,紧张吗?”   练月铺床的手一顿,道:“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可刚才你那么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也没有很紧张,真是件奇怪事儿。”顿了顿,“无论如何,明天都是我做的最后一件傻事。”   叶湛笑了:“是傻,不过很动人,爱这种东西,无论爱什么,爱到极致都是动人的。”   练月听他这么说,便转身看他:“怪不得叶荻说你会哄人开心。”   叶湛忽然上前一步,练月下意识往旁边偏了一下,他的双手似乎是松松的握了一下她的肩,像半个拥抱,也像是错觉,但没有过多停留,而是迅速离开了,然后另外一只手落在她的发间,道:“簪子松了,我帮你扶一扶。”   她垂着眸,没看他。   他的呼吸就在头顶,练月听到他说:“如果明天他不来,我都要替你恨上他了。”   练月笑了下:“早些休息吧,明天可能会很忙。” 第四十二章 (一更)   大年初一一大早, 莫盈就来了, 她说平昌府今日比较忙,忙着接待各路来拜年的城内权贵, 没人会注意她,所以她就趁机溜了出来。   莫盈把自己当娘家人,权当今日嫁姐姐, 陪着穿衣打扮, 陪着说说笑笑。   蔡婆一早也就来了,蔡婆把她当半个闺女,因为平时练月对她很好, 出手也大方,蔡婆心里念她这个情,又见她孤苦无依,自然待别人不同一些。蔡婆还教了她许多讨夫君欢喜的方法, 饶是练月是个老手了,也被她老人家臊的面红耳赤。   有那么一瞬间,练月想, 如果卫庄对她真的没有那个意思,那就别再拉扯她, 她会彻彻底底的死心。   求而不得是很痛苦的,但不求的话, 那就不会痛苦了。   以前想着他,是甜蜜的苦涩,现在想着他, 就真的只有苦涩了。   练月住的院子和叶湛住的院子相隔不远,家中也都无长辈,所以就免了许多仪式。   拜堂仪式是在练月家行的,新郎到新娘家之后,背着她在两家之间走了一圈,算是迎亲了。   本来只是作戏,但真上阵了,眼见一片喜色,四周又有街坊邻居起哄,两人都起了汗。   叶湛背她走过长巷的时候,练月问他累不累,他还有心情开玩笑,说:“倒是不累,就是美人在身,有些分心,辨不出那位仁兄来了没。”   练月笑了:“那看来的确是不累。”   拜天地。拜父母,没有父母,就没有拜。夫妻对拜。礼成。送入洞房。   练月虽然想过他不要来了,可他真的没来,她那一颗心还是朝着深渊一点一点的坠了下去,礼成之后,坠入渊底。   没有那一次的失望比这次更彻底了。   镜花水月一场梦,练月想,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街坊四邻观完礼之后,就到叶湛的院子中去吃酒席了。蔡婆、叶荻和莫盈在那边招呼大家,叶湛过去喝了几杯酒,又回到练月这儿。   新娘已自行把喜帕摘了,凤冠也摘了,一头青丝垂在脑后,没有半点饰物,只在鬓边簪了一朵素色绢花,红烛幢幢,映出这本不属于边陲小城市井人家该有的好容颜。   外面还在下雪,细雪簌簌,屋内喜色脉脉,红烛高照。   叶湛进来就看到她在床边发呆。   她听到动静,抬头去看他。   他大踏步的向她走来,一身喜服更衬得人眉目周正,丰神俊朗。这俊朗经历过苦难和困顿,却依然眉目疏阔。   他一直走到她跟前,方才停下,她把目光落下来,瞧着他腰间垂下来的那块玉佩,轻声问:“你输了,是不是?”   他没说话。   她自嘲似的轻轻笑了下:“知道我为什么坚信他不会来吗?因为就算他有心,就算他还在城内,他也不会来的,他会觉得为了一个女人,有失体面和尊严。”   叶湛垂眸瞧着他:“你之前说,如果我若输了,你要怎么着?”   她停了一阵子,道:“我想,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两个就真成亲算了。”   叶湛听到她说出这样的惊人之语,却并不吃惊,好像一早知道了似的,他紧接着问:“你这算自暴自弃么?”   练月苦笑:“铁树开花,要等千年,千年太长太寂寞,我等不了,我只想有人陪我吃吃饭,说说话而已。”   叶湛好一会儿没说话。   练月没有抬头看他:“如果你志不在此,而在四方,就当我没说过。”   叶湛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瞧着他:“如果将来他后悔了,又来找你呢,你会不会?”   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不会,他不会后悔,他即便后悔了,也不会让我知道,更不会来找我。”   叶湛道:“你别转移重点,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练月握住他搁在自己下巴的那只手,站起来,瞧着他,道:“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是做了决定就不会回头的人,只是不知道你相不相信?”   叶湛细细的瞧着她的眉眼,真是个美人,这么个美人,要拱手让人,真是不甘心。   练月苦笑了一下:“你不信对不对,其实我也有点不信。”   叶湛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倒在大红绣床上,脸紧紧贴在她的颈侧,闷声道:“我一向喜欢赢,可这次却由衷的希望自己输了,但没想到还是赢了。”   练月没有反应过来。   叶湛贴得更紧了一些:“他已经来了。”   练月只觉颈中一凉,叶湛已经走了出去。   她怔了一下,意识到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之后,也站起来,跟着走了出去。   冬日里,天总是黑的早,现暮色已下,满院风雪,叶湛立在风雪中,对着堂屋的屋脊,道:“来者是客,卫兄既然已经来了,那就请出来喝杯喜酒吧。”   练月从屋中走出来,走到廊下,又走下台阶,正要朝风雪中的叶湛走去,上空蓦然翻下一片黑云,那人已稳稳的落在她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知道是谁,可全当没看见,就要绕过他,去找叶湛,他握住她的手腕,拦住了她的步子。   她面无表情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不要找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你真要跟他成亲?”   她已懒得同他解释了,只道:“放手。”   他却不放,不仅不放,反而攥得更紧了:“你不是希望我来么,现在我来了,难道你不开心?”   练月挣了两下,没挣动,她再一次重申自己的立场:“放手。”   他还是不放,不仅没放,还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腕,他握着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扯到自己跟前。   他眸子有无尽的寒意,话也森寒:“你要嫁给他,你喜欢他了?”   练月疼得抽了口气,她忍不住道:“疼,真的很疼,卫庄,你放开我。”   卫庄不动如山:“你先回答我。”   练月去瞧他,细细的瞧着他,瞧着他那双冷漠的眼睛,为什么什么时候都这么冷漠,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她问:“你爱我吗?”   他手上的劲儿松了一点。   练月笑:“既然如此,我跟他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卫庄固执道:“你说你爱我。”   练月冷冷一笑:“因为我说过我爱你,所以就不能爱别人了?你今天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我嫁给别人这件事让你觉得慧娘的事情重演了,你的自尊心受不了,对吗?”   卫庄的一双眼睛像冰刀似的,要把她戳个稀巴烂。   练月想,果然还是慧娘厉害,提起慧娘都会让他这么难受。   她自嘲道:“我猜中了是吗,那天晚上你来找我,也是因为这个,对吗?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自尊心,对吗?说什么我欺负你,让我以为自己冤枉你了,以为你心里是有我的,只不过因为前车之鉴,不说罢了,为此自责了一夜,觉得自己不应该逼你,应该慢慢来,所以第二天巴巴的过去,说了那么一大堆话,好叫你放心,现在想想,我真是蠢。”   练月的话越说越重,卫庄的眼睛越来森寒,等她说完这段话之后,卫庄便冷冷的甩开了她的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练月失望的闭上了眼睛。   一直没说话的叶湛忽然道:“我爱她。”   很轻很柔和的一句话,说出来落在满院风雪中,像没有似的。   卫庄的步子猛地扎在了地上。   练月呆住了。   他看着卫庄的背影,温柔又坚定:“卫兄,我爱她。”   见卫庄还是没反应,往前走了两步,离他近一些,好叫他每个字都能听清,只是声音依然轻柔:“只是我来晚了,又看不到机会,所以决定不掺和,但是卫兄,你不要让我有机可乘。你我应该都明白,男女之间若是掺进了第三个人,事情将会变得多么复杂,我想我们都不是喜欢复杂的人。”   他往外走去,路过卫庄身边时,又停了一下,偏头瞧了他一眼,轻笑道:“说两句好听的哄一下吧,等你很久了。”   练月眼睁睁的看着叶湛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听到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吱呀一声又关上了。   练月忽然觉得叶湛这人真是彻底,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想,无论事成与成,她都得好好谢谢他。   她朝院门走去,路过卫庄身旁时,停下来问:“我要上门了,你走吗?”见他不说话,又道,“算了,反正你想走,多得是办法,也不在乎有没有门。”   她走过他,将院门上好,回来时,路过他,也没招呼他,而是一个人进屋了。   回到屋里,也无事可做,就一个人坐在床边发了会呆,又竖着耳朵去听,屋外除了风雪声,没一点动静。   练月在屋中坐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了,便走到外间,掀开帘子朝外看,结果这一看,把她吓了一跳,因为卫庄就坐在廊下,她又赶紧将帘子放下来,回到里屋继续坐着。   她忍不住去想,他到底要坐到什么时候?外面的风雪那么大,他不会进来么?总不至于让她出去请他,他才肯进来吧?那她也太没骨气了。不要,她不要管他,他爱怎么坐就怎么坐,反正挨冻的又不是她。   然而这个想法没坚持半个时辰,就被推翻了,她倒了杯热茶,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四十三章 (二更)   屋里的那点灯光, 被棉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没露出半点灯光来,导致廊下黑漆漆的一片, 卫庄坐在竹椅里,听到身后有动静,没有动。   练月走到他身侧, 见他不动, 就抬手蹭了蹭他的肩膀,他这才回头瞧了她一眼。   她把杯子递给他,他却没接, 而是回过头,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撑住了额头。   练月把杯子搁在地上,蹲下去, 去摸他的手:“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被风吹的头疼了?”见他不答,也没反应,就继续道, “外边这么冷,要不还是先进——”   他握住她的手, 将她整个拽到怀里去。然后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一手握着她的腰, 俯身亲了下去。   他身上很凉,可嘴唇却很炙热,他把她搂得很紧, 练月感到了一阵无力,只好顺从,一股暖流涌上来,她头晕目眩,浑身发软。他越来越热烈,吻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只得紧紧的抱着他。他的怀抱可真宽,像山一样,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被动摇。他贴着她的脸颊,把脸埋入她颈中,哑着声道:“我爱你。”   她滞了一下,没听清似的:“你刚才说什么?”   他又将她搂紧了一些。   她呆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于是小心翼翼的把嘴唇贴到他耳廓上,轻轻的,悄悄的,好像风和雪都不被允许听到,只有他能听到,她道:“我也爱你。”   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我知道。   她又悄悄道:“我不会因此就欺负你的,你放心,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你别怕。”   他在黑暗中寻到她的嘴唇又亲了起来,一直亲到衣衫凌乱,方才将她抱回去。   回到屋里,才又想起今天是她成亲的好日子,屋里一片喜色,她又一身喜服,虽然已经被他扯散了。   他一边亲,一边替她除掉衣衫,她也摸索着解他的衣衫,等真的脱干脱净了,却什么都没做,只是相互搂着,听外面的风雪声。   风雪漫漫,余生漫长。   这段时间,她觉得好累,他来了,她就不累了,于是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有可能是最深的午夜,也可能是那段最暗的黎明之前,她醒了,却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身边人弄醒的。   她在迷迷糊糊中回应他,然后渐渐的清醒。   这夜里,欲望如春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她溺水的时候,并不想人搭救,也不想自救,只想就这么溺死,因为她抓到了他,他也在,她想同他一起溺死。   他那么有力量,还带了一点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凶狠劲儿,他在欺负她,他明知道她没有还手之力,所以故意这么欺负她。她忍不住唤了他的名字,呜咽着说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好像在求他,也好像在安抚他,可他更凶狠了。   他其实很少这么凶狠,因为很少生气,一般只有气恼的时候才会凶狠起来。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让他停下来。她又想起那次,她不小心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或许是让他想到了慧娘还是什么,他生了恨,凶狠无比。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又凶狠了起来。她想他心里是有恨的吧,只是埋得比较深,平时一点都看不出来,还以为就是一个寡淡冷漠眼中无物的剑客,可只有靠得非常非常近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他的恨。不知道是对谁的恨,是慧娘,是她,是所有人,还是他自己?   事后,他把脸埋进她颈中喘息,他身体的一部分还在她身体里,他的嘴唇贴在她耳廓上,哑声说,这次是半路折回来的,耽误了许多功夫,等天亮了他就要走了。   她一下就哭了,又是这样,每次都这样。   他低头去吻她,她正生着气呢,偏了头,不给吻,他就顺着把脸又埋进了她肩窝里,好像那里是个安全之所,他低声道:“一个月左右就能回来。”   她握着他的手臂,翻身将他压下去,趴在他胸膛上瞧他,他只瞧了她一眼,就把眼睛闭上了,并且还用手背搭在了上面。   她低下头去亲他心口那条新的疤痕,先是轻轻的亲,后来是舌尖和牙齿,添吮噬咬,他猛然绷紧了,但人却没动。   她握开他那只遮眼的手,他低眼瞧她。   她的发丝落下来,落在他肩上,她有满腹委屈:“一个月这么长,你不会想我吗,我不能跟你一块去么?”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压回去,抚开她脸上的发丝,低声道:“会想,但这次不能带你去。”   她闭上眼,眼泪滴落在枕上,他吻了吻她的眼角,哄道:“最快也要二十天,再快就不能了。”   她忽然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会想你的,每天都想,做梦也想,你若不快些回来,等回来的时候就只能瞧见一堆白骨了,到时候可不要后悔。”   他再次置身进去,她猛地咬紧了唇,蚀骨的快感一浪接着一浪。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他背上的皮肉中。   他哑着声儿逼问:“你不是希望我死于非命,永无归期么?”   她不说话,只是紧紧的咬着嘴唇。   她不答,他就来劲了,一阵一阵的猛撞,非要她回答不可。   练月觉得他没有死于非命,她却要先于他死于非命了,她实在有些受不住了,呜咽着求饶,说自己是一时情急,胡说的,他又说晚了,折腾的更厉害了。   他有时候觉得她很脆,时常怕自己会把她折断,有时候又觉得她很有韧性,越是揉搓越葳蕤。她葳蕤茂盛的时候,他的征服欲会特别强。就像少时与人比剑,对手越强越兴奋。   练月睡到快中午,方才醒来,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人了。这次她是知道的,知道他要走。她想,走之前知道同她说,这就是进步。她会让他慢慢放下戒心的。   洗漱过后,她关上门,走出院子,去叶湛的院子,只是那院子院门紧闭,叫门也无人应答。   蔡婆从自家的院子出来,见到她,一脸心疼的拉过去:“月娘,大娘对不起你,谁知叶湛这么不是东西,娶妻次日就要休妻,大娘真是看错了他,你放心,没事的,将来大娘再给你说一门亲,保证比他要好。”   练月一脸茫然的瞧着他,蔡婆擦了擦眼泪,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她,道:“好孩子,这样不识好歹的人,他要走就让他走吧,你就当没认识过他这个人,将他忘了吧。”   练月接过信,信封上写着两个字:“休书。”   她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又想起他那些半真半假的话,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她劝了会儿蔡婆,将她劝回自家的院子,出来之后,跃进了叶湛的院子里去。   雪还在下,只是越下越小了,院子里的车辙印还没有完全被新雪掩盖掉,堂屋的正门没有上锁,她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也很空荡。   正堂的八仙桌上,端端正正的搁着一份信,同她手上的休书一模一样,只是这封信的信封上只写了一个“月”字。   她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信里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另最后奉劝,太平城于卿而言,已非太平之地,为长久计,另择新地方是上策。”   练月知道,自从叶湛出现在太平城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变得不安全,就算叶湛对她没有恶意,但那些人顺着叶湛的路子,未必就找不到太平城,她在这里非常危险的。若是以往,她是一个人,心无所挂,走了也就走了,可如今有了卫庄,卫庄的一切都在这个城里,她怎么能让这个剑客跟着自己东躲西藏呢。她不能走,那就赌吧,她的运气一向都不错的。   卫庄走后,练月发现自己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茶饭不思,大约是因为这次他走之前,说过会回来。二十天,就算一个月,有了盼头,日子怎么都是好过的。   下午,练月去绸布庄裁了几尺布,准备给剑客做身衣裳,剑客高高大大的,做衣裳也特别费料子。给他做身衣裳用的布料,可以给自己做两身衣服了。这么高大的人,圈起来养着也特别费钱呢,不过没关系,她有手艺,养得起。   裁了布,回家时,刚拐进清水巷,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越走越慢,同时余光朝两边扫过去。   叶湛没走之前住的那所院子的围墙上立着一个一身皆红的女子,女子正在瞧着她笑。   是没见过的面孔。   练月扔下手上挎着的篮子,转身猛跑,但还没跑几步,巷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紫衣女子。   这个紫衣女子,练月是认识的,地宫里的同僚紫苏。   紫苏出现后,跟红衣女子相对的那面围墙上,出现了一袭青衣的男子。   这个男子,练月也认识,还是她曾经的同僚,东音。   与此同时,练月身后还有一个黑衣男子,这个黑衣男子跟红衣女子一样,是练月没见过的新面孔。   练月被四面围困住。 第四十四章 (三更)   就在这时候, 练月右手边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蔡婆的儿媳周氏挎着篮子,手牵着自己的小儿子出现了。   练月一动未动。   周氏见她站在自家门口, 却看着巷口,便上前去招呼:“月娘,这大寒天的, 你站在这里做——”   周氏攥着小儿子的手, 在走向练月的过程中,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剩下的话便没说出来, 步子也扎在了地上。   生活在太平城的普通老百姓深知这太平小城有多么不太平,出去打个酱油,都能遇到因为先来后到问题,一路打到屋顶的高人们。时日久了, 老百姓就多少有些怪不怪了。   周氏一看练月前后都被堵了路,余光掠过对面朱宅的院墙上还立着握剑的青衣人,她就知道练月遇到麻烦事了。。   周氏的小儿子今年七岁, 胖乎乎的,不知道这情况意味着什么, 还想上前去蹭蹭练月,因为练月一向对小孩子有耐心, 也亲切,蔡婆的一对孙子都很喜欢她。   周氏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让他动。   周氏的小儿子扭着挣了两下, 没挣动,便仰头道:“娘,手疼,你松松。”   周氏将他往跟前拽了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被吓得噤了声,便不敢说话了。   练月知道这一群人不会想把动静闹大,于是转过身,笑着对周氏道:“芸嫂子,你要出门?”   周氏的余光瞥见这四处的人一动不动,胆子就大了些,她镇定道:“是啊,这不老二的媳妇又怀上了吗,婆婆让我给她送点鸡蛋过去。”   “嫂子快去吧,我跟几个朋友叙叙旧,不耽误你的正事。”练月说这话时,还用眼神安抚了一下周氏,让她不用怕。   周氏对练月还是比较放心的,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松快了不少,她扯着小儿子,小心翼翼的走出了巷子。   墙上那位红衣女子轻轻一跃,像片红雪花似的落在了练月跟前,然后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打量完之后,忽然出手去锁她的咽喉。   她一出手,练月立刻后仰躲开,同时出手去锁红衣女子的手腕,红衣女子手腕一绕,从她左手中脱出,去颈后侧锁,练月立手为刀,贴着她的小臂划入臂弯,狠切一刀,红衣女子被震得手臂发麻,往后退了两步。   练月趁这个方向上有空档,立即跃上围墙,踩着高高低低的屋顶,一路往东去。   东音和黑衣男子率先追上去,接着是紫苏,最后是红衣女子。   面对四个人的追击,练月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对这一带比较熟悉,知道哪里人多,能浑水摸鱼。   今年是大年初二,正值东街有集市,集市上挤满了来自太平城及周边各村庄的摊贩及出来采买的百姓,再加上过路的车马,使得这条本就不怎么宽阔的街道,拥堵不堪。练月从房顶跃下来,混入了人群,趁机钻到一辆过路马车的车厢下面,随着这辆马车,进入了一处宅院,她潜入柴房,一直待到深更半夜,方才翻墙出去了。   练月想,应当不是叶湛出卖了她,叶湛不至于,那么极有可能是紫苏他们一直在暗中跟着叶湛。可叶湛何其机敏,有人跟了他一路,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而且,叶湛四个多月前就到太平城了,紫苏他们却今天才现身,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耐心,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跟叶湛并不是一路过来,他们是叶湛到太平城很久之后,才寻着叶湛的路线,一路找到这来的。   要真是这样,练月想,那半棵雪灵芝只延长了她四个月的安稳,况且这四个月中,她有三个多月都在外面。哦,不对,这半棵雪灵芝还帮她得到了卫庄,这么一想,就觉得还是值得的。   卫庄,幸好他不在,否则自己这幅狼狈逃窜的模样被他看了去,得多丢人。   也有可能是紫苏他们故意等叶湛和卫庄走了之后才动手的,一对四,他们有绝对的胜算,且紫苏、东音对她还那么了解,她简直插翅难飞。今天下午,若不是那个红衣女子突然来了那么一下,自己现在估计已被他们绑起来,在回穆国的路上了。   也有可能叶湛和叶荻已经落在他们手中了,就是不知道卫庄有没有事?   夜半,月上中天,练月从柴房出来,纵身跃出墙外,但刚一落地,一柄弯刀抵住了她的后心,接着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声:“别动。”   练月还是辨别出来了,是白天那个红衣女子。   练月淡淡道:“是你?”   红衣女子有些好奇:“怎么,你好像不怕?”   练月道:“下午的时候,若不是姑娘出手相助,在下可能也没有机会博一把,得多谢姑娘,为何要害怕姑娘。”   红衣女子轻轻的笑了,笑声像细微的银铃声:“果然是聪明,只不过你猜,是我聪明,还是你聪明?”   练月道:“看现在情形,自然姑娘更胜一筹。”顿了顿,“姑娘跟我交手时,在我身上撒了香粉,对不对?”   红衣女子另一只手锁住她的咽喉,将弯刀从她后心挪到她颈边,笑道:“反应是慢了点,不过好歹是反应过来了。”   练月道:“既然姑娘无心拿我,那就请姑娘指条明路吧。”   红衣女子笑:“你又知道?”   练月道:“若是有心不会在那么关键的时候放我走,既然如此,请姑娘开条件吧。”   红衣女子轻声笑道:“我们四个都是立了军令状的,捉不回你,便要以死谢罪。我放你,是为了杀你,你不要太天真了。”   练月奇道:“你想完成任务,又不想我被捉回去,只想我死,为什么?”顿了顿,“你是为了萧珩?”   红衣女子手中的弯刀蓦然一紧,练月只觉颈上刺痛,迫不得已后仰。   女子贴在她耳后,切齿道:“知道我叫什么吗,我叫白芷,他们都说我是你的替身,我本不信,如今一瞧,咱俩倒还真有几分神似。既是这样,我当然不能让你回去,正主回去了,替身还有价值吗?”   练月闭上眼睛,把颈送上去,道:“那你动手吧。”   白芷却没动手,而是笑了:“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也不过如此嘛。”   练月叹了口气:“你大约是不知道,我是宁愿死,也不会回去的。”   练月这句话让白芷很满意,只是不明白为何,她纳闷:“我听说他非常宠你,你这么背叛他,他还对你念念不忘,为何?”   练月冷笑:“他念念不忘的不是我,是一个背叛他并且活下来的人。”   白芷道:“你没走之前,他对你也挺好的。”   练月问:“你是说对宠物的那种好吗?”   白芷反问道:“有区别吗?”   练月冷漠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有区别了。”   白芷无所谓的笑了一下:“就当作有区别吧。”顿了顿,“我给你一条活路,但你也得成全我。”   练月早知白芷会这么说,因为要杀她,不必费这么多口舌,一刀了事,永绝后患。好在白芷不傻,知道这么杀了自己,把尸体带回去,跟萧珩无法交代。   练月道:“洗耳恭听。”   白芷轻轻叫了一声:“鹰扬。”   寒月当空,雪光银辉,晦暗的夜色中蓦然翻出一道黑影,黑影落下来,端端正正的落在练月和白芷身边。   练月想,这位大约就是堵在自己身后的那位仁兄了。   四个人出来办事,两两一心,果然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心疼紫苏和东音这两个老家伙。   鹰扬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塞进了她嘴里,然后把她从白芷手中接过来,用手锁住了她的喉。   白芷从她身后转到她身前,慢声道:“这软骨散是你自己当初在配出来的,你应当知道它的作用,我只用了一半的量,给你留了五成余地。天亮之后,我带你去城外的澜山寺,然后发信号把我们的人叫去那里。这澜山寺的后山上有一处断崖,你往那里逃,同时我会引紫苏和东音去那里,说不定主子也会去,他去就最好了,你当着他的面跳下去。那断崖下是水,你应当知道水路就是活路,你跳下去若能活,那是你的命,若不能活,那也是你的命。”顿了顿,“你若心存侥幸,不走这条路,那就得考虑清楚,自己身上仅剩的五成功力能不能支撑你逃出去,如果不能,你被其他人抓住了,那我就是再有私心,想放你一马也是有心无力。听懂了吗?”   练月叹气:“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听不懂的。”   白芷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精巧的小匕首,拔|出来,刀刃在月下泛着冷光,她捏住刀尖往里戳了一下,练月顿时就恍然大悟了,这是一把伸缩刀。   白芷道:“跳下去之前,找个借口用这把刀戳自己两下,最好能戳出一种跳下去没摔死但也绝对活不下来的假象,如此大家就都解脱了。”   练月苦笑:“你苦心孤诣的为我抠出了半条活路,作假就没意思了,明天你把萧珩引到断崖上,只有他亲眼看见,他才会相信,如此大家才算都解脱了。”   白芷皱眉瞧着她:“你真的有这么恨吗?”   练月漠然道:“不恨,只是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白芷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的看她的眉与眼,然后点头:“好,你放心,你既如此成全我,我一定将他引去,也成全了你。”   白芷和鹰扬捆住她,带着她翻出城墙,一路往澜山去。   他们三个在夜里走路,城外白茫茫的一片,雪光半白似晨曦时的天光,四周寂无声,只有走路的声音。走到半途,白芷实在忍不住了,道:“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我很想请教一下。”   练月道:“你问。”   白芷道:“叶湛为什么要跟你成亲,是因为叶荻的毒是你解的?”   练月的步子扎在了地上:“你们抓到他们了?”   白芷继续问:“既然如此,那个卫庄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练月心头一窒。   白芷道:“这个你放心,卫庄我们没动他,动你都是等他走之后才出手的。”   练月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白芷继续问:“初一成亲,叶湛初二就带着妹妹出城离开,这个又是为什么?”   练月叹了口气:“这个说来话长。”   白芷道:“那就慢慢说。”   练月道:“能不说吗,这毕竟是我的私事。”   白芷道:“但我想听,我对你还是有很多好奇的,这样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你一个问题,咱们谁也不欠谁。”   练月道:“一个将死之人,能有什么想知道的。”   白芷:“将死之人,应该有许多问题,难道你想糊里糊涂的死了?”   练月道:“也没什么不好。”   白芷:“你这人真无趣,我怎么可能会跟你像,开玩笑。”   练月想了想,道:“倒还真是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白芷道:“十九岁。”   练月道:“家人呢。”   白芷道:“没有。”   练月又问:“你左眉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砂,是胎记吗?”   白芷点了点头,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然后道,“三个问题了,该你了,你把我刚才的问题都答了,咱们就两清了。”   练月道:“你刚才问的是什么,我忘了,你能重新问一次吗?”   白芷:“……”   练月:“……” 第四十五章 (四更)   白芷、鹰扬一路走一路留联络印记, 到了澜山山脚下之后, 已是黎明,鹰扬放了一个响箭, 召集所有人来澜山。   鹰扬和白芷、练月在山门分道扬镳。   鹰扬等着大队人马集合,白芷盯着练月,一路去往澜山寺的后山。   走到半途, 她们等了一会儿, 白芷觉得大队人马差不多快要到了,便把练月手上的绳子解了,解之前, 她道:“断崖是你唯一的活路,不要心存侥幸,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练月苦笑一声道:“我吃了软骨散,手脚发软, 剩下的五成力气,别说你们的大队人马了,就是现在, 你让我百步,我都未必躲得开。”   白芷很满意她的识相, 她道:“那请快走吧,再耽搁, 你怕到不了断崖,就会被其他人捉到。”   练月道了一句:“后会无期。”便沿着山间的坡道,一路往上飞奔了, 白芷并未直接跟上来。   练月一走远,立刻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扔了。她又四下看了看,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往上走的路,大约走到头就是断崖,那就往上走吧,好歹断崖于她而言也是半条路。   三年前,从地宫逃出来时,就是借了水路,侥幸保下来了这条命,这次也希望自己命足够大吧。   她一路往上走,快要上到断崖时,远远看见断崖上有两个小身影,她心中一惊,萧珩的人不至于这么快就到了吧?但想想又不太可能,上断崖的路肯定就这一条,否则白芷不会放心她一个人上来。她走上断崖,发现的确不是萧珩的人,而是两个穿僧袍的小僧正在雪地里练功。   两个小僧见她突然冒出来,有些吃惊,便停了下来。   两个小僧顶多十岁,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断崖边上的石头上,还放着他们的食盒,真是天可怜见的,这么一大早就要来练功。   练月走上前,蹲下道:“两位小师傅别怕,我是上山来采药的,一不小心迷了路,不知道除了那条路,”她扭头指了指自己来时的路,问,“还有其他下山的路吗?”   两位小僧同时摇了摇头,其中胖点的说话还带点奶音:“这断崖上下就这一条路,没有其他路。”   练月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两位小师傅知道这附近有血麻草吗?”   两位小僧再次同时摇了摇头。   练月彻底失望了。   “不过。”那位高瘦一点的小僧道,“血麻草没有,荨黄草倒是有,这两种草药的药效很相似,不知女施主需不需要?”   练月眼前一亮,道:“需要需要,还劳小师傅给我指一下路。”   高瘦小僧道:“女施主上来的那条路,路边就有一片荨黄草,只不过应该被雪覆盖了,女施主没有瞧见,这样吧,我们俩带着女施主去找一找。”   练月问:“离这远吗?”   高瘦小僧道:“有点远,估计得走半个时辰。”   练月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此刻不能下去,下去若是半道遇到萧珩的人,她这会手脚发软,绝对跑不过他们,要是直接被抓走,那就不妙了,还是呆在这断崖为好,于是她摸出袖中的短刀,割了一缕头发,将头发塞进荷包里,递给那位高瘦的小师傅,道:“小师傅,这澜山前面有片竹林,竹林里住了一个人,他叫卫庄,倘若小师傅有一日下山去,请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那位小胖墩问:“女施主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   练月笑了一下,道:“我采药的时候,误食了一种毒草,这会儿恐怕下不了山了,不知道两位小师傅能不能替我走一趟,去拔几棵荨黄草?”   两个小僧人互相|看了下,见她的确有些虚,就相互|点了点头:“好,那女施主在这等会,我们去拔草,顺便找人上来救你。”   练月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我知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两位小师傅拔草时,若是遇到了其他人,可以说见过我,但荷包的事,千万别让他们知道。”   两位小僧重重的点了点头。   练月摸了摸他们的头道:“如果今次我能逃过此劫,回来定去寺中多添香油钱。”   两位小僧跟她告别之后,沿着那条陡峭的小路,下去了。   他们走之后,练月握起短刀,在自己手臂上和腿上划了几道,又把自己的头发拆散了一些,弄出狼狈不堪的姿态来,然后沿着来时的路下去,只是还没走出百步来,就看到山间那抹紫色和青色的身影一路飞奔而来。   是紫苏和东音。   紫苏和东音似乎也看到了她。   就是要他们看到她,看到她是被他们一路逼上这断崖上的。   练月立刻折回来,退到了断崖边上。   终于要开始了,早开始早结束,死就死了,或许三年前她就该死了,如今多活着三年,已经是幸运。唯一惋惜的就是卫庄,她才刚得到他,就要以死的方式失去他。但这次无所谓了,她若死了,失去他也不会觉得痛苦。而卫庄大约也不会因为失去她而痛苦,甚至难不难过都不知道,她没有见过他难过的时候,她想象不到。   也好,不难过就不难过吧,反正她喜欢他,也不是为了让他难过的,她只是觉得他太寂寞了,她不想他那么寂寞。如果她死了,有别人能让他不寂寞,她会非常开心的。   她的剑客看上去刀枪不入,但她一直觉得他是个寂寞的小孩子,是那种受了伤不知道喊疼,只会独自添伤口的小孩子。   她很想照顾这个身上有伤的小孩子,虽然她自己可能也是个孩子,都没有长大,笨手笨脚的,可是那又如何呢,两个孩子,磕磕绊绊,也能过一生吧。   断崖边的风刺入肌理,像无数的刀子在切割她,从这样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死也要残废吧。如果残废了,就再也不见他了。他那样的人,只适合这世上好东西。这么一想,其实死活都无所谓了。   紫苏和东音已经上了断崖。   风把他们三个人的衣襟吹得扑簌飞舞。   紫苏和东音知道她的脾气,也知道她在做什么打算,她好像永远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前是,现在也是,这三年市井生活,并未把她身上的狠毒磨走。   紫苏轻声哄道:“白练,别这样,回去有这么难吗,活着难道不比死了好吗,主子虽然恨你背叛了他,但你若回去,他未必会严惩你,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练月面无表情的瞧着她,问:“他会来吗?他若来,我等着他,他若不来,我就直接跳下去,让你们交差。”   紫苏的声音一下子就哑了,可能因为年纪大了,故人凋零,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还要自己寻死,她觉得心酸:“就算你不为白芷和鹰扬想,也该为了我和东音还有长君想一想。主子现在已不信任长君了,所以这次没让他来。而我和东音都立了军令状,你若死了,我们也得死,求求你,跟我们回去吧。”   练月道:“所以我让他亲眼看着我死掉,他自己都无能为力的事情,我看他如何惩罚别人。”   紫苏没有说话。   练月道:“这是我能想到全所有人的办法,如果这样都不行,那就无所谓了,反正我要死了,要一个将死之人,替别人考虑如何活下去,是件很残酷的事情。”   紫苏绝望道:“难道你就不替叶湛和卫庄想一想么,这两个人总有一个是你无法割舍的吧。”   练月道:“他们不需要我为他们着想。”   他们都是厉害的人物,在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有手段保护自己。萧珩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穆国公子,又不是郑天子,他没那么大的本事去为难那么多人。   东音皱眉道:“这次不比三年前,三年前只是一条河,你落入河中,被冲上岸,还能活,这可是断崖,掉下去,几乎没有活路,为什么不选一个安全点的地方?”   练月笑了,她没得选,但笑得很温柔,因为三年前,是东音跟长君放水,她才走掉了,听长君说,东音为此吃了不少苦。这两个人,她这辈子是没办法报答了,只能等下一辈子了,所以要温柔一下。她柔声道:“我还以为你恨上我了,不肯跟我说话了。”   东音道:“不恨,恨一个将死之人,不值得。”   练月又笑了:“无论什么原因,不恨我就好。”   紫苏低声道:“主子来了。”   风越来越大了,几乎要吹着她落下断崖去,练月扬起头来,真好,萧珩终于来了。时隔三年,他们终于要面对面了。结束这一切吧。她已经受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这次就一次性解决。   萧珩从山道上踏上断崖,他身后跟着白芷和鹰扬,再往后的人,她就不认识了。   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黑靴紫衣,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白玉似的面庞上面,凤眉修目,依稀带有肃杀之气。   三年过去了,他好像一点没变。 第四十六章   他走上来, 就站在她正对面, 紫苏和东音自动退到了他身后,他先将她扫视了一圈, 然后点点头:“不错,比之前丰腴,看来这几年, 你过得很好。只是——”他疑惑的瞧着她, “站在悬崖边作什么,又要以死威胁我?”   练月道:“白练不敢。”   萧珩单手将自己的紫缎滚边的披风解了,紫苏接住又退后站着。   “白练?”他轻轻嚼了一下这个字眼,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名字叫白练。”   练月道:“白练的命是主子给的,一日未曾忘记,今日白练不是威胁主子,而是要把主子送给白练的这条命还给主子, 从此之后……”   萧珩扬了扬手,闲话家常那般道:“不忙着说其他事,我们主仆这么久未见, 先叙叙旧吧。”顿了顿,上前一步, 淡声道:“怎么,我听说, 你成亲了,跟叶湛?”   练月没吭声。   萧珩上上下下将她又扫了一遍:“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好本事, 把我的人生生变成了你的人,你是越发有出息了。”   练月只觉得喉头发紧,她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萧珩道:“只是那个卫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练月忽然有些心慌。   萧珩点了点头:“看来你不知道。”   练月直觉从萧珩口中听不出什么好话来,但输阵不输人,她稳住自己,道:“他是什么人,不重要。”   萧珩似乎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又点了点头:“那他妻子是什么人,对你也不重要了?”   那一瞬间,练月的脑子里闪出了很多念头,她差一点就要抓住其中一个,然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把所有事情都弄明白,但那个念头闪得太快,她没有抓住,也没来得及思考,萧珩又说话了,但不是对她说,而是对身后的白芷说:“打开让她看看。”   白芷手中拿着一幅画,那副画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在她眼前蓦然展开。   练月知道那副画一定是萧珩的阴谋,她不应该看,可她真想看,她想看一看慧娘,她对她太好奇了。   那么大的画幅,好像生怕她看不清楚似的,她只看了一眼就看清了。她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萧珩道:“看清了吗?好看吗?”   她在一瞬间就全都明白了。   怪不得卫庄对着她叫慧娘。怪不得容钰见她第一面,不是问她有没有家人,而是问她有没有姐妹。怪不得栾顿和萱娘一眼就能认出她来。怪不得容钰最后会说,她只有两条路可走。现在她全明白了,因为她长得像慧娘,他们都知道卫庄好这一口,他们都知道,可没一个人跟她说这件事。   萧珩道: “知道她是谁?天阙城,郑王宫,十八王子的母亲,我们郑天子的慧夫人,就是你那个卫庄曾经的妻子。”   练月膝弯一软,在断崖跪了下来。山风朔朔,她在崖边摇摇欲坠。原来慧娘找的那个懂女人的男人是郑天子,怪不得她会抛弃卫庄,天子君临四方,他自然是比卫庄更具有诱惑力。   萧珩道:“现在他是谁变得重要起来了吗?”见她不答,就道,“他不叫卫庄,他姓韩名厥字恒之,是卫国韩氏的宗室公子,云癸宗宗主琦兮的爱徒,曾经的天下第一剑,郑天子的卫安侯,风光无限,最后因自己的妻被天子看上,被人以强|奸王姬和豢养幼女的污名弄进死牢,累及家族和师门,最后不得不假死逃出,蜗居在这沛国小城,不见天日。”   练月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怎么会,他怎么会是韩厥?韩厥不是死了么?假死,哦,原来是假死,怪不得韩厥会那样死去,原来是金蝉脱壳。她早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物,只是没有往韩厥身上想过罢了,她原以为韩厥是他的朋友,没想到他竟然就是韩厥。怪不得他有那么多恨,她曾经纳闷,剑客们爱剑向来多过爱女人,女人对他们来说多是云烟,卫庄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种被女人捉在手中随意揉捏的人,一个女人的移情别恋应当不至于让他如此耿耿于怀不能释怀,如今明白了,这哪里是女人的背叛,这分明是整个世界的崩塌。就像当初她听到那些关于韩厥的不堪传闻,又得知他畏罪自尽之后,心里的侠客世界崩塌一样。只不过她的世界崩塌是心理层面的,而卫庄的世界崩塌,是心理和现实的双重崩塌。一个出生贵族门庭的世家公子,一个正统的武学奇才,最后却沦为人人所不齿的污浊之人,更何况这污浊还是他的王和他的妻给他的。   跟他一比,自己的崩塌着实不值一提。   萧珩道:“白练,你知道那种恨吗?隔着这么多年,我都知道他有多恨,你知道吗?不,你不知道,因为你一无所有,所以你从来不会恨。想象一下这样的恨,再想象一下他在这种恨里找你是为什么?我们顶顶大名的剑客,王姬公主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你?你说我把你当玩物,那你就去找一个把你当人的人啊,如今这样,你告诉我,替身和玩物有区别吗?”   萧珩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戳心窝,练月一时不忍,哇的呕出一口血来,她连忙用手去捂,于是手心里全是血。   原以为他恨慧娘来着,看来不恨,恨得话,为什么会找跟慧娘有几分相似的她呢。   他那些好听的话,全是看在慧娘的面子上说的,对不对?那句我爱你,也是对慧娘说的,对不对?   她忽然泪如雨下。   他可真是痴情啊,原以为她自己就够痴了,他比她还痴,要是有人这么背叛她,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他了。   萧珩看着她在悬崖边上哭,梨花带雨,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可怜,他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轻易相信人,为什么你就是学不会?”   练月觉得这个人生就是一场笑话。从前在萧珩身边,像个猫儿狗儿似的做玩物,没看过别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个真心实意喜欢的人,恨不得把命给他,到头却是个替身。   主子果然是主子,还是主子最了解她,知道她不怕死,所以让她生不如死。   萧珩道:“白练,这世上没有人是真心对你的,回来吧,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咱们还像以前那样。”   练月用左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右手从腰间拔出短刀,看着他,脸上那种可怜的神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决绝:“这条命是主子给的,现在我把它还给主子。”短刀狠狠戳进心窝,她闷哼一声,紫苏一声惊呼,萧珩皱紧了眉头。   那不是虚晃一招的威胁,是直刺心窝的求死,她是真想把这条命还给他的。   她看着他,问:“够吗?”   他没有说话。   她将短刀拔|出来,连犹豫都没有,又狠狠的戳了进去,继续问:“这样呢?”   萧珩瞧着她,她对自己可真狠。一向这样,又可怜又狠毒。   她再将刀拔|出来,又要刺,好像他不说话,她会一直刺下去,她再刺下去,不必跳崖,想必也救不回来了。养了十四年,玩物也好,杀手也好,曾经伴过他,并不是一点感情没有。这次来之前,他想过,抓不回来就毁了,可临了,看见她这样,又想起她素日的可怜,终究还是不忍心。   他低斥道:“够了。”   她顿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长舒一口气,像得到了大赦,脸上浮出开心的笑来,很嫣然:“珩公子,还是要多谢你,当年把我捡回去,多活了这么多年。”然后后退了一步,一步之外就是断崖,她什么都不要了,还是干净利落的人。   紫苏抽出袖中紫菱甩过去,拦腰将她卷住,因为练月下坠的惯性,带着紫苏也被迫滑出去好远,东音立时扑上去拽紫苏。   与此同时,萧珩也朝断崖扑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练月的手腕,剩下的人轰的一声,分别朝东音和萧珩扑了过去。   练月被拦腰卷住,她立刻用手中的短刀割断了紫菱,没有了紫苏的力量,萧珩上半身被带着滑下断崖,只不过他身后有人拼力拽着他,他才没有完全滑下去。   练月看着他青筋暴起涨红的脸,笑了:“如果你有那怕一个瞬间没有把我当玩物,那我求你看在这个瞬间,给白芷留条生路。”然后在其他人赶过来之前,用短刀狠狠的在他手背上划了一下,他吃疼的松开了手,她急速往下坠去。   速度快得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连心口的疼痛都来不及感受,最切实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切在脸上的像刀子一样的冷风,她像一块从山顶被推落的巨石,狠狠的砸入河中,砰的一声,砸出巨大的水浪,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韩厥,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那,她的脑子经过下坠时的短暂空白后终于有了反应,她再想到了那个死了很多年的人,原来他就是韩厥。 第四十七章   练月的意识苏醒之后, 最先感觉到的是疼痛, 来自自己心口的疼痛,蛛丝一样绵密, 疼得她把眉头皱成了一团。   她迷迷糊糊的想,自己究竟是逃出来了,还是又被抓回去了?她可千万别被抓回去, 她宁愿死掉, 都不要回地宫了。   她想睁眼看一下,可是睁不开,心口那里真是疼, 她在这疼里分神去想,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被谁伤到了心口?她明明记得自己身上最重的一处伤应该在左肩,因为她记得自己落水之前被东音的箭射中了,怎么左肩不疼, 反而一直是心口疼?她想抬手去摸一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伤,可胳膊根本就抬不起来, 一阵猛烈的疼痛涌上来,她忍受不住, 昏死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她看到了一张白净的脸蛋, 杏眼,小鼻,薄唇, 虽是淡妆,却清丽绝伦。   那姑娘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见她醒来,杏眼蓦然圆睁,接着脸上浮出惊喜笑意,道:“你醒啦?”   练月想要坐起来,但才刚一动就扯到了伤口,她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姑娘赶紧将她按下,道:“姑娘的伤太重了,大夫不让乱动,姑娘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成。”   练月躺下后使劲晃了晃头,她觉得脑子里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进去,又沉又疼。晃过之后,她睁眼去打量四周的陈设,这一打量她发现了,自己在船上,这是舱房。   她呼的舒了一口气,逃出来了逃出来了。   那姑娘倒了一杯茶过来,练月勉强抬起一点身子,心口的疼牵连着全身上下都在疼,那姑娘见她眉头都皱成了一团,就道:“要不我喂姑娘吧?”   练月摇了摇头,接过杯子,强撑着喝了一点,那姑娘又把杯子接回,要扶她躺下,练月却硬撑着坐了起来。   姑娘见她执意如此,只好遂了她的意。   练月靠在床头缓了一会儿,心口剧烈的疼痛方才消了一点,她舒展眉头,问:“是姑娘救了我?”   那姑娘正在拿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冷汗,听到她这么问,抿嘴一笑:“姑娘落水时,我们的船只刚巧经过,大家就顺手把姑娘捞了上来。”顿了顿,“我姓沈,单名一个九字,大家都叫我阿九。”   练月想了想,既然自己已经逃出地宫了,那地宫里的名字就不能再用了,于是道:“我姓练,单名一个月字。”   沈九道:“那我叫你月娘吧。”   练月点了点头,又问:“九姑娘,你们这船是要去哪?”   沈九道:“安陵。”   “夏国的国都安陵?”练月问。   沈九点了点头。   练月问:“那现在是?”   沈九道:“现在船行曲水,刚过郝洲,估计再有三、四日就到安陵了。”   自己是在穆国落的水,而曲水是夏国的内河,穆夏两国又不交界,想必她昏了很久,于是问:“不知道我昏了多久了?”   沈九笑了一下,道:“三日前,我们路过太平城,将你救上来的。”   “太平城?”练月惊诧道,“沛国的太平城?”   沈九见她困惑,就道:“是啊,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你从断崖上掉下来的,就砸在我们船的前方不远处,刚开始大家以为是块石头,后来琢磨了一下,觉得像个人,就找了两个船工下船去瞧,这才把你救了上来。”   怎么可能,练月想,她明明是在穆国边境落入穆水,就算一路沿河而下,也应该被河水冲到炎国去,毕竟穆水的下游是炎国,怎么可能会被冲到沛国来?   她这一惊又牵扯起心口的伤,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立时涌上来,她拧着眉头,伸手摸了一下心口,还有这伤是怎么回事?   沈九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船上的大夫过来看了看,上了药,说看天意。如今醒了,捡回一条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心将身子养好才是。”   练月瞧着沈九,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问:“那现在是何年月?”   沈九不知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回答了:“如果按大郑的通历来说,现在是云启二十六年正月初七。”   练月的脑子嗡的一下。   她明明记得自己落水之前是云启二十三年,怎么一睁眼,就成了云启二十六年了?   中年那三年……   而且她为什么会在沛国的太平城落水?她心口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云启二十三年,她才十九岁,现在她已经二十二岁了?   ???   沈九出去找大夫之前道:“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伤得太重,需要用贵重药材,牡丹姐让人写了张卖身契,让你摁了手印,如果你醒了,还了医药费,就把卖身契给你,若是还不起,那就只能卖身还债。”   练月道:“这是理所当然,只不过这个牡丹姐是?”   沈九道:“这船上的姑娘都是牡丹姐在各国买回来的,我也是。”顿了顿,“牡丹姐是做青楼生意的。”   练月一时没忍住,喷了一口血出来。   练月这么一喷血,吓得沈九立刻折回床边,拿出帕子给她擦拭,边擦拭边安抚:“你伤的这么重,养好也得个把月,若是不愿,可以在想其他办法脱身,不必急于一时。”   练月揪着沈九衣服的袖子,问:“若是我没醒,她要怎样?”   沈九从善如流道:“我替你做了担保,若是醒不来,我来付这个药费。”   练月就知道若无人做保,那个牡丹姐是不会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让人给她用药的,她猜出来了,她喘了一口气,道:“多谢你的好意,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这个药费的。”   沈九笑了笑:“无所谓,反正我已注定要吃这碗饭,不差这一点,我权当给自己积福积德了。”   后来大夫来了,牡丹姐也来了,一船的年轻女孩都挤到了这个舱房来瞧,叽叽喳喳的围着说了好一阵话,沈九以病人需要静养为借口将她们全都打发走了,只留了大夫。   大夫说她心口的两处刀伤不浅,伤了心脉,虽说侥幸醒了,那也得仔细养着,切勿大动,否则心脉崩裂,就无力回天了。   练月做杀手多年,对这种刀伤剑伤还是有所了解的,不用大夫多说,她也知道,她想问的是脑子的问题。   大夫一听她的描述,就立刻懂了,说她可能掉下断崖时,俯冲的力量太猛,震伤了脑子,出现了短暂性的失忆。大夫说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摔丢了三年的记忆,没有摔傻,已是幸运了。他之前看过一个病人,被马从马背上甩了出去,脑袋磕到石头上,直接摔回了襁褓中,醒来之后话不会说,饭不会吃,衣服不会穿,字也不认识,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头开始学的,直到现在还没想起以前的事情呢。   练月沉默了。   “当然。”大夫又道,“这是个极端的例子,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太严重,养一段日子都能慢慢想起来,之前有个孩子上树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摔丢了两个多月的记忆,养了半个月,就慢慢的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顿了顿,“这种事情分情况,姑娘不必太过担心,该想起来的时候自然就想起来了。”   后来在船上的日子,一直都是沈九照顾她。给换药,给熬药,给喂药,陪聊天,是个很温柔很周到的女孩子。   沈九,姜国人,今年十七岁,原是姜国松石村的浣纱女,牡丹姐的船路过松石村,见她一个人在河边浣纱,一眼就瞧上了,于是将船靠岸,拿了二百两银子把她从父母手中买了下来。   沈九那对老实巴交重男轻女的父母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于是好劝歹劝,让她上了牡丹姐的船。沈九当时也天真,真以为是被买去做侍女的,后来登了船才知道是去做妓|女的,可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做侍女也好,做妓|女也好,都不由她。   这年头,乡下的女孩子很少有读过书的,沈九是个例外。当然,她家里很穷,并没钱让她读书,全靠她自学。所谓读书是为明理,可能因为读过书的缘故吧,再加上她本身心性过人,看上去很是不同,是那种在人群中可以一眼挑出来的不同。   二百两别说于沈九那对没见过世面的父母了,就是对于姜国国都里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都不是小数目。牡丹姐作为夏国国都里最大青楼的二把手,一双眼睛瞧过多少人,毒辣的很,她肯花这个钱买下沈九,自是知道她奇货可居。   跟沈九聊天的过程里,沈九也问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练月隐去了一部分事实,但没隐瞒自己会武功这事,说自己是个打手,以前给人看家护院的。沈九说会武功好,这样的世道,会点武功能保命。练月虚弱的笑,说她宁愿不会武功,就做个平常女子,过普通的日子,那样也不至于一直流离失所,还要常常被伤痛折磨。沈九也笑了,说大家都是对已经拥有的看不上,而羡慕那些自己没有的。   练月觉得沈九这句话说得非常漂亮,漂亮又通透,因为的确是这个道理。如果当年她没有跟家人走散,普普通通的长大,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生一窝普普通通的娃,那么她闲来无事时,可能会羡慕书中那些孤身一人走天涯的人,不需要牵挂任何人,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多好。 第四十八章   船到安陵之后, 牡丹姐招呼女孩子们都带上帷帽, 弃船登岸。   练月也被迫带上了帷帽,在沈九和另一个女孩的搀扶下, 下了船。   这十几个女孩子排成队下船,彩带飘飘,香风阵阵, 引来码头上诸多人的围观, 好不热闹。   码头上早有来接的车驾,女孩子们上了车,练月也只好跟着上去了。虽然她的伤口并不允许颠簸, 但走回去也不是个办法,而牡丹姐显然并不会特地找人抬她回去。   在马车上颠了半个时辰之后,练月的伤口终于还是没支撑柱,崩开了, 血染透衣襟,她襟前红了一片。   沈九见她脸色苍白,额头上不停的落冷汗, 十分担忧,练月说没关系, 但最后还是昏死过去了。   等醒来时,已在万花楼后院的通铺房了。   练月忍痛坐起来, 四处瞧了瞧,是很大的一间通铺房,有一二十个床位的样子, 每个床位上都搁着行李包袱,看样子是那些刚下船的女孩子们的,只是这房间里空无一人,不知道那些女孩去了哪里。   口中干涩的厉害,她扶着床铺,走到窗下的桌旁,想倒杯茶润润嗓子,结果发现壶里没有水,她叹了口气,正要扶着窗子走出去,结果才走到门口,便听到一个低沉的女声从外面传到耳中,于是便停下了步子。   练月在船上听说过关于万花楼和无双巷的闲话。无双巷是安陵城最著名的一条巷子,因为这条巷子里全是妓院,是著名的风月场,城中的权贵没几个没来过的。而万花楼又被称为无双巷的第一楼,乃是安陵城最大的青楼,据说万花楼楼前悬挂的那块牌匾,都是夏国国君亲笔所书。   万花楼有三个当家,大当家是春姬夫人,二当家是牡丹姐,三当家是春姬夫人的哥哥东门焯。   练月在船上见过牡丹姐,识得她的声音,正训话的这位显然不是牡丹姐,那么极有可能就是春姬夫人了。   春姬夫人说话的速度并不快,但有一种沉稳,话也不多,句句精炼。她说她知道若不是迫于生存无奈,没有谁愿意来无双巷作妓,但既然下定决心来了,那就要做好准备,等你攒够了钱财,或者攀上了高枝,自然可以离开这里,否则年老色衰,只能埋尸荒野,落一个凄惨的结局。而想在无双巷混出点名堂来,空有好皮囊是不行的,好皮囊只能先声夺人,想要留住人,还得花心思。只靠出卖皮肉的妓,是最低等的妓,这种妓,无双巷里遍地都是,万花楼也不稀罕……   春姬夫人说得都是生存的大道理,让练月想起地宫里的明雍来。那时候她还小,跟大家一起接受训练,每次有人不肯练功或者偷懒耍滑头时,他就是这样训导他们的。   春姬夫人说完之后就走了,接下来是牡丹姐。牡丹姐不讲人生道理,直接讲想要成为万花楼乃是无双巷的红牌该怎么做。首先长相,其次才艺,第三察言观色。长相是爹娘给的,没办法改变,美就是美,丑就是丑,但才艺和察言观色的本领却是可以后天学的。这两项中,察言观色这一项,她能给的只是经验,其他的也全靠本人领悟,但才艺这一项却是可以勤能补拙的,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现在距离年中的花魁大选还有半年的时间,这半年时间,她会安排教习老师根据女孩们各自的情况进行才艺练习,是骡子是马,半年之后,见分晓。最后,她还讲了一下上一年的花魁金玉棠如何从一个肢体僵硬的野丫头变成一个一舞倾城的花魁的励志故事。   牡丹姐说,花魁不一定是最美的那个人,但一定是最特别的那个人。   她讲完这个故事之后,院子里的女孩们显然都兴奋了起来,因为美貌这种东西,但凡有点判断力的都能分出高下来,但“特别”这字眼就不太好判断,可能人人都觉得自己挺特别的。   譬如练月曾经也觉得自己是地宫里最特别的,可后来发现,她一点也不特别,就是个工具,就是个玩物罢了,于是便彻底的死了心,本本分分的做自己的工具,做自己的玩物,直到有一天做不下去了,就逃了出来。这些女孩还这么小,可她已经能看到她们的未来了。她们中间会有人早早的死去,会有人年老色衰无人问津,只有几个或者一个,能被来此消遣的权贵富贾们看上,收入府中做妾,或是当个外室养着。   妓|女也好,杀手也好,都是浮萍,无根的东西,逐水而居罢了。   好在她已经逃出来,能不能摆脱浮萍的命运,还未可知,但至少现在是个好的开始。   次日开始,睡大通铺的十几个女孩子每天天不亮就被叫起来练功,丝竹管弦,吹拉弹唱。沈九和另外一个叫青连的女孩,是被特殊对待的两个,因为她俩长的出挑,是这群女孩中间最晃眼的两个。沈九娴静如水,像山谷里带露的百合。青连明艳照人,灼灼其华,像春天的桃花。   据说沈九和青连的教习老师来自天阙城,年轻时曾是王城里的风流人物,跟春姬夫人是故交,所以才来了夏国,帮她带人。   在安陵城养了半个多月之后,练月的伤才好了些,心口不再时不时往外崩血。一个月后,伤好了五成,牡丹姐看她能下床活动了,就过来给她算了一笔账。   牡丹姐说看在沈九的面子上,给她请的是最好的大夫,用的是最好的药材,这内服外敷的弄了一个多月,练月已欠她一百三十二两银子了,而且看她目前的状况,最起码还要再用一个多月的药,这一个多月下来,又得百十两银子,牡丹姐说问,她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钱,她准备报答她?   对于这个事,练月早做好了打算,她道:“牡丹姐,我自小便是孤儿,没有亲人可托。想卖身还债,可这副残躯上全是旧年的伤疤,又怕吓到客人。身上也别无长物,唯独手上还有点功夫,不知万花楼缺不缺看家护院的打手?”   牡丹姐用怀疑的目光将她打量一番,质疑道:“你,做打手?我觉得做个端茶递水的侍女还靠谱点。就是可惜了这幅好模样。”   练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道:“做侍女也行,只要能还债,只不过我以前就是给人做护院的,有经验,物尽其用,对牡丹姐来说也更划算。”   “哟,口气不小。”牡丹姐道,“那成,改天咱们试一试,行就上,不行,反正有沈九给你担着呢,我倒不怕你还不上。”顿了顿,“沈九这丫头是生了一副好心肠,就是不知是福还是祸。你该好好谢谢她,是她求我找人下水救你,也是她求我让大夫给你用的药,没有她,你活不下来。”   练月苦笑一声,她生平最怕欠人人情,可还是欠了。之前萧珩救她一命,她为了还这个恩情,便替他杀人,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还清,因为只要她还活着,就是欠他。如今萧珩的还没还清,又欠上沈九了。一条贱命,欠了两个人的救命大恩。   在万花楼养了一个半月之后,练月的伤已好了八成,一些重活也能做了,只是心口偶尔还会串出游丝一般的疼痛,不知是不是在水里泡得太久,寒气入体,留下的后遗症。   心口的那两刀到底是谁捅的,她至今一点印象也没有。跌下断崖被摔丢的那三年记忆,也没有任何想起来的征兆。不过正如大夫所说,好在没有一摔摔回襁褓中,三年嘛,丢就丢了,她毕竟还有十九年,很幸运了。只是偶尔会好奇,丢失的这三年记忆,是属于地宫的,还是属于外面世界的?如果是属于地宫的,那她就不好奇了,地宫里没有新鲜事,无非就是练功、杀人,给萧珩做玩物。如果是属于地宫外的,那她倒是蛮有兴趣的,好想知道自己在地宫外的这三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夏国是大郑南方的一个诸侯国,国内气候温和,二月末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在二月末的最后一天,万花楼的二把手牡丹姐,和三把手,也就是春姬夫人的哥哥东门焯,把万花楼的所有护院和打手纠集起来,要试一试练月。   万花楼的打手和护院分等级,甲乙丙丁,甲等护院每个月拿八两月例,乙等每个五两,丙等每个月三两,丁等每个月一两。如果她一个都打不过,那就回去做端茶递水的女侍,女侍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呢。练月问,若是这些人都打不过她呢。牡丹姐说,若是这些人都打不过她,那就让她做这些人的总管,每个月给她十两银子。   练月算了一下,每个月十两银子,留下二两做生活费,八两还债,她目前总共欠万花楼一百八十二两银子,干两年就能还清债务了。两年之后,她就可以开始攒钱了。等攒够了钱,她可以买块地去种田,也可以做个小生意什么的,四处走走逛逛也可以,就是得低调些,还得时刻防着萧珩的人找过来。   如果没有意外出现,实现这个目标,需要三年的时间,她想,三年,很快的。   万花楼的这些打手的主要用处还是看家护院,他们跟练月这种从小接受专业训练的职业杀手是没办法比的。   若不是练月给他们面子,完全可以让他们一起上,但为了给这些壮汉一点面子,日后好共事,她刻意低调了些,让他们一个一个上,并且出手也不狠,只是点到为止。   这二十个护院和打手里,也就两个甲等的手上有点真功夫,其余的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平时拿出来吓唬吓唬人可以,但关键时刻是靠不住的。   牡丹姐看着这个自己从河中捞上来的,曾经奄奄一息的,几乎死掉的弱女子将她万花楼的这些壮汉,一个一个的打翻在地之后,便默默的走掉了。   那日过后,练月摇身一变,从躺尸的废人变成了众人皆知的练总管,负责万花楼的安全,直接听命于东门绰。 第四十九章   练月升任万花楼的练总管之后, 待遇也跟着变了, 她不用再跟那些女孩挤大通铺,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衣裳也是特制的,一身朱红色劲装,跟她的那群手下的黑色|区别开来。   无双巷白天特别冷清, 一入了夜, 就变的热闹起来,所以这条巷子里的大多数人过的都是日夜颠倒的生活。   只有新下船的那些女孩子是正常作息,白天训练, 晚上睡觉。   离六月末的花魁大选只剩下三个月了,这些女孩们也越来越紧张。   万花楼自从开楼之后,每年都会在六月末举行花魁大选,参选者都是未开|苞的少女, 拍卖的是这些少女的初夜权,哪位少女的初夜权叫价最高,哪位就是这一年的花魁。   今年万花楼重点的培养对象就是沈九和青连, 因为这两位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都是这批里最出挑。为此万花楼里的姑娘们还私下开了小赌局,赌这两人到底谁能力压群芳, 成为花魁。据说春姬夫人和牡丹姐也参与了,春姬夫人压了青连, 牡丹姐压了沈九。两人的竞争日趋白热化,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练功。只不过青连有舞蹈的底子, 相对轻松些,而沈九是从头开始,不过好在她聪慧,学东西快,又肯吃苦,如今也模有样了。   练月升任了总管之后,开始尽职尽责的帮万花楼训练这些打手和护院。   那两个甲等的打手知道练月是高手,对她很恭敬。六个乙等也有些见识,就算不满也不敢惹。剩下那几个纯粹是混饭吃的丙等和丁等,不知是不知者无畏还是怎么着,整天对练月指指点点,更有甚者,还当面顶撞练月。背后指指点点,练月权当不知道,当面顶撞这事,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三次机会用完了,练月就上手了,顶一次打一次,什么都不打,专打脸,一巴掌呼过去,能把脸给打肿,如果还手,练月就上脚,一脚踹到心口,把人踹得吐血。踹完之后,那人跑去东门焯那告状,东门焯就直接把人开了。从此之后,就再没人敢当面顶撞她了。   四月中旬时,万花楼接待了三个路过安陵的江湖客,个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进来玩了之后,临走时却不付钱,说姑娘的曲子难听,在床上如死鱼一般,不满意,所以不付钱。伺候他们的几个姑娘抱着他们的大腿哭哭啼啼,说挣的都是皮肉钱,求大爷开恩,多少赏点吧。那为首胖子有些不耐烦,将她一脚踢开了,踢的姑娘直接呕了血。围观人见状,便去请牡丹姐过来。牡丹姐本着先礼后兵的服务态度,好声好气的哄了他们几句,求他们可怜姑娘们挣钱不易,好歹把嫖资付了,结果那几个人蹬鼻子上脸,数落起牡丹姐来,东门焯觉得不用跟他们客气了,就招呼人上去教训他们。不成想,这几个人手上还有点真功夫,东门焯身边跟着的三个打手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对方一个人出手,就把三个打手打趴下了。   东门焯立刻派人去叫练月过来。   这时是清晨,练月才刚穿好衣服,听见拍门声,开了门,听来请的小仆简单的说了下情况,小仆大肆渲染了一下这三个人多么多么厉害,多么多么霸道。小仆还说让她多带几个人过去。练月估摸着可能是练家子,不能小觑,于是就去灶房借了一把菜刀,插在腰间防身。之前万花楼没出过什么需要她出手的大事,平日里教训不听话的下属,也用不上兵器,所以就忘了让东门焯给她配。现在事到临头,只好用菜刀充一把了。   练月到了前面的大堂,大堂已乱成一团了,桌子板凳摔得到处都是,楼里的三个黑衣劲装打手躺在地上哎哟哎哟,东门焯正摆了姿势,要亲自上,练月立刻拦住,叫了声焯叔。   几个受了委屈的姑娘哭哭滴滴的跑去练月身边,控诉三个嫖客嫖完不给钱,让练月给她们做主。   三个满脸横肉的嫖客一看来的是个小姑娘,就哈哈大笑起来。   东门焯低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杨龙杨虎呢?”   杨龙杨虎是一对孪生兄弟,就是那两个有点真功夫的甲等打手,练月没来时,遇到难缠的人,都是这两兄弟出手解决的。   练月道:“焯叔,他们昨晚轮班,才刚睡下,我先试一试,不行了再叫他们。”   东门焯正想说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叫起来吧,人多不输阵,只听练月又问,“还得请焯叔和牡丹姐示下,是点到为止呢,还是打死为止。”   那三个嫖客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牡丹姐虽不知她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把握,但这个关键时刻总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差不多就得了。”   牡丹姐的话音刚落,练月人已经没影了,只听啪啪啪,连着三巴掌,三个人已经各自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直接将他们打愣了,他们正愣着眼在回味这巴掌是怎么来时,练月在他们身后闲闲道:“在这呢。”   三个人闻言立刻转过了身,练月站在大堂门口,吊着眼睛瞧他们:“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来?”   哧啦一声,为首的那个拔出明晃晃的大刀,直接向练月砍了过去。   练月摸出插在后腰的菜刀掷出去,只听“叮”的一声,两刀相撞,那柄大刀就被震得脱了手,飞了出去,而练月的菜刀却旋转着回到自己手中。   满脸横肉的嫖客脸上出现了一道醒目的血痕,那人后知后觉的摸了一下,看到手指上的血,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他转身去看身后的两个兄弟,两兄弟不做他想,立刻从怀里摸出银子扔在地上,然后捡起兄弟的大刀,架着他,屁滚尿流的遁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练月的那帮手下,每逢见到她,都会恭恭敬敬,客客套套的叫一句,月姐好,虽然她比这些汉子的年纪都小。   五月初有一天,东门焯去码头送某位贵客登船,回来之后,差人将练月请了过去,说码头的老何跟他说,前两天有个脸上带刀疤的男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在码头打听三个多月以前经沛国回来的船只中有哪一艘在路上捡回一个重伤的女子。   老何说开船的老陈之前跟大家讲过,说他的船在过太平城时,看到一个女子从断崖上坠下来,然后被救了上来的事情,整个码头都知道,于是就有人告诉了那个刀疤脸的男子,说他可以来万花楼找一找。   练月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东门焯问:“这刀疤脸你认识吗?是仇家,还是旧友?”   练月摇了摇头:“不认识。”   东门焯咂摸道:“奇了,你既然不认识他,他为何要找你,他既打听出你在万花楼,为何却没有上门来找呢?”   练月想了想道:“焯叔,万花楼于我有恩,无论他寻我是何目的,我都不会连累你们的。”   东门焯笑道:“月娘,虽然万花楼做的是青楼生意,但并不无义,我告诉你这事,也不为别的,就是让你心里有个数,如果你有为难之处就说话,能帮的,我们一定帮你,毕竟现在万花楼也离不开你。”   练月谢了东门焯的好意,就从他房间里出来了。   出来之后,她决定去码头看看。她在码头上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脸上有刀疤的男子,就去跟歇在江边等活计的脚夫们打听老何,脚夫指着对面不远处的茶铺问,是哪个老何吗?练月不知是不是,就去了对面的茶铺,叫了一碗茶,她在茶棚喝茶的时候,装作不经意似的跟卖茶的老汉打听:“老伯,你知不知道三个多月前,经沛国回来的渡船中,有没有……”   “有没有救过一个落水的女子嘛。”卖茶的老汉没等她说完,就接了下半句。   练月作一脸惊喜状:“您知道这事?”   卖茶的老汉笑呵呵道:“最近真是怪事多,怎么冒出这么多人来打听这事?”   练月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除了我,还有其他人来这打听?”   卖茶的老汉道:“前几天有个男人牵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在码头打听这事。”   练月问:“可还记得那人的样貌?”   卖茶的老汉想了想,道:“浓眉大眼,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左脸上有一寸多长的刀疤,手里握着一杆长|枪,个子很高,得比老汉高一个头还多。”又问,“客官可认识?”   练月摇了摇头:“不认识。”这句是真话,她的确不认识三十多岁的脸上带刀疤的男子,就是不知道丢失的那三年记忆中有没有这个人。   卖茶的老汉奇了:“你俩不认识,却在找一个人,以老汉看,早晚得认识。”   练月多付了一点茶钱,又跟老汉打听,知不知道他们去往哪个方向了,老汉摇头,说这个倒是没注意。   辞了卖茶的老汉,练月又在别处打听了一下,描述跟卖茶的老汉说得差不多,她见也问不出其他新东西了,就回去了。   只是练月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于是她就近闪入一条巷子,趁着转角这个短暂的时机,跃上了别人家的屋顶。   一个穿浅红色衣裳的小姑娘随后出现在了巷中,小姑娘见长巷里没有人,就往前多走了几步,练月从屋顶跃下来落在小姑娘身后,小姑娘有所察觉,回身直锁她的咽喉,练月后仰绕开,来到她身后,出手锁住了小姑娘的咽喉。   小姑娘被她锁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喘着气求饶:“月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就放过我吧。” 第五十章   练月手上的劲儿松了一点, 诧异道:“你认识我?”   小姑娘委屈道:“姐姐, 我们才三个多月没见,你就不记得我了, 你好无情呀。”   三个多月未见?那就是说,他们在三个多月前还见过,这小姑娘是她丢失的那三年记忆中的一部分?   她诚实道:“我的确不记得你了, 你是哪位?”   小姑娘气笑了:“姐姐, 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我跟哥哥打赌,说悄悄跟着你, 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们,没想到姐姐这么快就发现了。好姐姐,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儿吧,我再也不敢了。”   饶是这小姑娘如是说, 练月也没放开她,而是问:“你哥哥呢?”   小姑娘道:“哥哥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练月问:“你们一直在码头,对不对?”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对啊对啊, 我们一直在码头等姐姐,哥哥说, 月姐姐如果知道我们在找你,一定会来这找我们的。”   练月皱眉问:“这么说, 你们是故意让人把你们在码头打听我的事传给我的?”   小姑娘道:“我本来是要直接去找姐姐的,但哥哥怕打草惊蛇,就想出了这招, 我觉得他是多此一举,但他非要如此,我也没办法。”   两人正说话呢,那个脸上带疤的男子就出现在了巷子口。   练月立刻又锁紧了小姑娘的咽喉。   那男子好似一点都不怕她对他妹妹不利,直接走到了她们跟前,笑道:“月娘,你可让我们好找,不过好在结果是好的。”   练月蓦然睁大了眼睛,这女孩的哥哥怎么会长得如此像韩厥?   她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叶湛的目光扫过她锁着叶荻咽喉的右手和锁住叶荻左肩的左手,那绝对不是吓唬叶荻的虚招,而是致命的锁喉,只要她一用力,叶荻就会一命呜呼。   叶湛的目光移到了她脸上,最后停在了她的眼睛上。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充满了警惕和戒备,还有一点没有完全褪去的震惊,就是没有他期待中的那种惊喜和热络。   叶湛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忽然有些紧张了,他问:“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们了?”   练月眼里的杀机一闪而过,锁住叶荻喉咙和左肩的手又紧了一些,叶荻小姑娘难受得都快要哭了。   练月冷声问:“你们到底是谁?”   叶湛确定了,她的确不认识他们,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月娘,我是叶湛。”顿了顿,“又叫裴湛。”   “裴湛?”练月皱眉思索了一下,“穆国的裴湛?”   知道裴湛,却不认识叶湛。看来没有完全被摔傻,还记得一些,就是不知道到底记得多少。   叶湛点了点头。   练月知道他,穆国的捕盗使裴湛,国都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裴氏因为通敌叛国被全部下了大狱,裴湛和裴荻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萧珩派紫苏和南亭找了两个跟他们兄妹酷似的人,把他们换了出来。   练月问:“这么说,你是萧珩的人?”   叶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萧珩也没忘。他道:“我不是萧珩的人,但他有个东西要我交还给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来,递到了她眼前。   那是一个紫缎的荷包,上面绣着几朵姹紫嫣红的牡丹花,系带也是紫色的,两头还坠着同色的流苏。   这个东西她是认识的,的确是她的,她甚至还知道那里边藏着什么。   练月稍微放松了一些警惕,只是仍然没有松开叶荻。   叶湛道:“他说如果你死了,那最好,如果活下来了,让我把这东西交还你,从此你们就互不相欠了。”   她抬眼看着叶湛,是很冷的一双眼,跟之前那个练月不像是一个人,她冷冷的问:“他还说什么了?”   叶湛摇头:“没了,就这一句话。”   练月又问:“那你们跟我是什么关系?”   叶湛定定的看着她,道:“大约两年前,阿荻中了银鸩毒,我为了给她解毒,迫不得已回到穆国去求萧珩,他以雪灵芝为代价,让我帮他找你。我和阿荻顺着当年你落水的穆水一路南下,找了一年多,方才在沛国找到你。当时你手中也有一颗雪灵芝,你将雪灵芝给了我,我便放弃了与萧珩的交易,但没想到萧珩的人顺着我的路线,还是找到了你,你被他们围堵在断崖上,后来就落了水。”   练月冷笑:“我既跟你做了交易,换了一条命来,却没有立刻离开太平城,而是等着萧珩他们来抓我?”   叶湛有种直觉,她大约是连卫庄也不认得了,他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你,最好换个地方,只是你不愿。”   “哦?”练月明显不信,她的确不信。就算她之前完全相信叶湛,给了他雪灵芝,但为了以防万一,也会在给了他雪灵芝之后,立刻离开太平城,去一个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这样就算叶湛不可信,那也无妨,可现在叶湛竟然说她不愿意换地方?她倒要听一听,她冒着被萧珩抓回去的危险留在太平城的理由是什么。她冷声问:“我为何不愿意?”   叶湛想,的确是不记得卫庄了。   叶湛神色复杂的瞧着她:“你说想过一个安稳的年,等过完年再考虑这件事,只是未来得及。”顿了顿,补充道,“你很喜欢太平城,你就住在城门口的清水巷,是租的房子,租你房子的人是蔡大娘,你的院子里有一棵紫桐树。除夕那天晚上,你跟我和阿荻一起守岁,还送了我们一人一只荷包。”说着把腰间的一只荷包拽下来,一起放在了左手中。   练月松了手,一把将叶荻推到叶湛怀里,叶湛单手接住了叶荻。   练月从叶湛手中拿过那两只荷包。紫缎的那个,的确是她的,她认识。她打开一看,里边果然还藏着那缕头发。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知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她情窦初开,分不清真心假意,被萧珩偶尔的温存迷了眼,剪了自己的一缕头发藏在荷包里,塞给了他。后来,懂了一些事情之后,便想把东西要回来,他一句丢了就把她打发了。那时候他是主子,她是猫啊狗啊般的存在,心里虽然发冷,但嘴上还是恭顺的说了一声是。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这玩意竟然还在。   练月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紫缎上牡丹花,开得真是浓烈,像廷尉府那片牡丹花。   跟紫缎牡丹荷包相比,另外一只荷包就粗糙了许多,粗布的面料上马马虎虎的绣了一支紫桐花,针脚又粗又乱,简直没眼看,如果真是她做得,她怎么有脸送出去?   叶荻一边揉自己的脖子,一遍将自己身上的同款荷包拽了下来,递给她:“姐姐你看,这是你送我的。”   练月只瞧了一眼,便知叶荻和叶湛的荷包的确出自一人之手。她将荷包还给叶湛道:“杀人我会,女红我一点都不懂,我想你们认错人了。”   说完也不理会他们,一个人走了。   叶湛在练月走过自己时,忽然道:“我们暂时歇在安仁街的八方客栈。”   练月没做任何停顿,走了。   叶荻看着自己的哥哥问:“哥哥,月姐姐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叶湛看着远去的那抹背影,若有所思道:“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回到万花楼,练月拐进灶房,灶房里已忙成一片了,她将紫缎的牡丹荷包直接丢到灶洞里,烧火的小厮觉得可惜了,想拦下来自己带着玩,但没拦住。   她跟萧珩再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想了那么久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实现了。或者说,其实并不容易,只是她把那担惊受怕的三年给忘掉了。   火遇到紫缎,猛然蹿了出来,她很快就闻到了缎子烧糊和头发烧焦的味道,于是直起身子,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仲夏时节,天湛蓝,有大片的白云,微风将发迹吹散,一时之间她还觉得有些恍然。   恍然过后,她告诉自己,自此之后,她就只是万花楼的打手了,再不是谁的杀手,她可以不用那么紧绷,可以松快些,可以随意些。   晚上安排好值夜的相关事宜之后,练月回屋歇息。   躺下后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脑子总是不自觉的想到叶湛的话,想太平城,想清水巷,想自己的院子,想院子里的紫桐树。这些东西在想象中拼合起来之后,就是一副炊烟袅袅的画,很美好的意象,只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女红了。她的手,拿过刀,用过剑,十八般兵器,每个抡起来都能耍两下,就是没用过针。或许也用过,但是特质的飞针,含剧毒的那种,用来当暗器的。绣花针,她从来没拿过,也不会用。如果那两个荷包真是她做的,那她那三年过得得有多寂寞啊,才会去做女红打发时间?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睡之前想太多,晚上做梦竟梦见了太平城的清水巷,以及那条巷子里的带紫桐树的院子。   好像是暮春时节,院子里的紫桐树开得很热烈,满院子都是紫桐朴素的香气。   那树下有个小巧的亭子,亭子的石桌上搁着一盏防风灯,暮色四下,她就着灯光在亭子里看书。   烛光昏黄,书看起来有些费劲,她揉了揉眼睛,却不想回屋,只想那么待着。   后来也不知怎么着,她竟枕在书上睡着了,朦胧中,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她环着他的颈,他将她抱到了屋里,搁在床上,她咕哝着问他有没有想她,他说想了,于是她非常满足,便凑过去亲那人。   那人亲得她很舒服,舒服的都要睡过去了,可睡过去之前,她决定睁眼瞧一下他,她想瞧一瞧她亲的这个人是谁。她知道这是她的心上人,可她却不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谁,她想瞧瞧她心上人的模样。   于是她在同他亲吻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睁开了眼,她看到那张脸之后,梦醒了。   醒了之后,她发了会儿怔。   那是叶湛的脸。   可她看到那张脸,在梦里边想的却是韩厥的名字。   可她怎么会梦见韩厥,她根本就没见过他,而且在他死后,她也很少想起他了。   窗外的月色透过窗子洒进来,地上像被洒了一层白霜似的反着光,她靠在床头,认真的分析了一会儿,她梦见的或许不是韩厥,而是叶湛。因为她想象中的韩厥,脸上没有那条疤,而叶湛脸上有,她梦见的是叶湛。 第五十一章   叶湛和叶荻的到来, 并未对练月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她继续在万花楼做自己的总管。   她想,那丢失的三年, 或许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寂寞的日子罢了,她在寂寞中学会了做女红, 叶湛和叶荻只是偶然的例外, 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   她丢了三年的记忆,却一点不耽误她如今的生活, 也没有产生什么求而不得解的大困惑。是这样的吧,如果没有特别要记住的人,其实丢多少年的记忆都无所谓,因为那些记忆里只有自己, 而她总不会不认识自己。   叶湛说他们住在安仁街的八方客栈,她却没有去找他们再仔细了解一下自己过去的欲望。看看,她是多么的得过且过, 连自己都不关心。   虽然练月没有欲望去找叶湛和叶荻,但叶荻和叶湛却十分积极的来找她, 不过他们积极的来找她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单纯的为了……借一点钱。   当然, 找她借钱这事,是叶荻小姑娘来借的,叶湛没有来, 怕是不好意思。   叶荻小姑娘说,她和哥哥都觉得安陵气候温和,比较养人,决定留下来待一段时间,然后呢,两人想开个早点铺,铺子都看好了,就是要先交一个月的押金和三个月的房租,一共四十两银子,他俩身上没有这么多钱,在安陵又不认识别人,只能来找她,看她有没有。如果有的话,借他们周转一下,等早点铺开始盈利了,就还她,而且还给她分红。   练月想,这俩兄妹倒真不跟她客气,可她现在还欠一大屁股债呢,哪有钱借给他们?但转念又一想,她危急时还有万花楼可以靠一下,这俩兄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算了,帮他们一回儿吧,不为别的,就为叶湛给她带来了萧珩那句互不相欠的话,也该帮他们一下。   练月上楼去找那几个关系不错的姑娘凑了一下,借了五十两银子给了叶荻小姑娘。   叶荻小姑娘煞有介事的写了一张欠条给她,并且还留了一块玉佩,说是抵押给她,让她不要怕,他们不会跑的。   练月说不用,她相信他们。她当然相信,裴湛好歹是世家公子出身,再落魄,也不会干这种有失德行的事。   叶荻小姑娘不管,非要把玉佩给她,并且还千叮万嘱,让她不要把玉佩弄丢了,她将来是要赎回去的。练月为了让她放心,就把玉佩佩在了腰间,说一定不会弄丢。叶荻小姑娘得了保证,欢欢喜喜的走了。   叶氏兄妹的早点铺就开在离无双巷不远的九全街,走过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所以叶荻小姑娘经常来找她。   当然不是来找她玩的,每次找她都有正事。   早点铺主要卖包子,开张之前,这俩兄妹根据本地人的口味,做了一轮改良,叶荻提着两篮包子来万花楼找她,说是请她尝一尝。   练月掀开搭在包子上面的蒸布,包子的香气扑面而来,她顿时就饿了,可是她再饿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叶荻看她一脸为难就说她可以请万花楼的人都尝一尝,并且还说,最好能帮她收集一下大家的反馈,看看哪种陷的包子最受欢迎,哪种最不受欢迎,受欢迎的就不说了,不受欢迎的,最好还让对方讲一讲,不喜欢吃的理由,当然如果他们有改良建议那就最好了......   练月觉得这是个复杂的事情,她做不来,正在想措辞怎么拒绝,结果叶荻把两个篮子往地上一搁,跑了。   练月不得不提着两个篮子,挨个请大家吃包子,并且还带了纸笔,边听边记,省得给遗漏了什么。   因为叶氏兄妹的这点破事,练月忙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最后写完了,怕他们看不懂,还整理了一下,找了一个闲着的小厮,连着那两个篮子,一起送回了九全街。   过了一天,叶荻又提着篮子来了,说这是改良过来,再请大家尝......   叶荻见练月定着两眼直瞅她,瞅得她心里有些发毛,于是话没说完,就立刻搁下篮子跑了......跑走的时候还撞到了来找练月说事的杨龙杨虎兄弟。   杨龙杨虎说,一月份新到的那批丫头里,有两个不见了,牡丹姐让他们务必抓回来。   跟练月一船回来的那十几个女孩子,每天都会去西郊吊嗓子,这两个女孩就是在回来的路上,逃跑的。   练月带上教习老师,又叫了几个人,一起去了西郊。临走之前,还不忘了把包子的事情交代给一个烧火的小厮,让小厮趁热让大家尝一尝,并记住大家的反馈,只是小厮不识字,练月就让他用脑子记,回来说给她听。   交代好这件事后,他们一伙人去了西郊,以两个女孩逃跑的地方为中心,吩咐大家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找人。   这两个丫头不过十四、五岁,没什么生存经验,逃跑就是真的跑,一路跑,以为跑的越远,就越不会被找到,可她们还是很快就被杨龙带的那一路人马抓到了。   抓到之后,将她们两人一捆,撂在马背上,带到了练月跟前,练月拉弓朝天射了一个响箭,叫回了其他人。   次日上午,吃过早饭,练月闲来无事,便提着叶荻的两个小竹篮去了九全街。   叶氏兄妹的包子铺就在九全街的街口,虽然还没开张,但幌子和招牌已经挂上了,幌子上面写着“包子小吃”,店门前的招牌上则写“叶氏早点铺”。   店铺的门开着,但练月没有直接进去,因为门旁边就是半开放的横长窗口,窗口后就是一圈柜台,此刻叶荻小姑娘正在认真擦拭柜台。   练月将两个篮子搁在脚边,探身用手敲了敲窗口里侧的柜台,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嘿嘿嘿,我说小姑娘,都等了一炷香了,我要的包子到底好了没?”   叶荻一看是她,立刻走到了窗口,惊喜道:“月姐姐,你怎么来了?”   练月继续演不耐烦的客人,用手指将柜台敲得呜呜响:“什么姐姐不姐姐的,别跟我套近乎,包子包子呢,再不给包子,我就把你这店砸了。”   叶荻配合道:“砸就砸,谁怕谁,反正这店是用姐姐的钱租的,姐姐愿意砸便砸吧,我不心疼。”   “那什么。”练月弯腰捞起脚边的两个竹篮,搁在柜台上:“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叶荻立刻从里边出来,在门口截住她,撒娇道:“姐姐,来都来了,这么着急走做什么。”   练月道:“我回去还有其他事情呢。”   叶荻拽着她往店里走:“不差这一会儿,再说这店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姐姐来都来了,好歹跟哥哥打声招呼吧。”   穿过店铺,后面是一个小院子,一间堂屋,一间厢房,一间灶房,刚好把院子围起来。   此刻叶湛正围着围裙,在灶房里调包子馅呢,见叶荻拽着练月进来,愣了一下。   练月也有些尴尬,因为她一看到叶湛的脸,就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个梦。梦里边,他是她的心上人,她特别喜欢他。虽说梦就是梦,跟现实没有什么联系,但在现实里看到叶湛的脸,她还是有些心虚,好像自己真的对他有意似的。   她尴尬的笑了一下:“我在那边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目光扫过他面前盛了各种馅的小碗,问,“需要帮忙吗?”   叶湛点了点头,道:“正好,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帮我擀包子皮吧。”   练月这句话纯粹是没话找话的客套话,没想到叶湛竟然丝毫不跟她客气,她愣了一下,为难道:“我好像不会这个……”   叶湛听到她这么说,抬眼瞧了过来:“你会的。”   练月道:“我之前从没有……”说了一半,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住了。如果她真的在太平城过了三年,那做饭是最基础的生存技巧,她肯定会做,她转了一下话弯,道,“我之前会做饭,是不是?”   叶湛轻轻笑了:“我以为你真对自己的过去一点不感兴趣呢?”顿了下,“会做,我跟阿荻都吃过你做的饭。”   练月来了点兴趣:“哦,是吗,好吃吗?”   叶湛正在拌陷的手微微凝滞了一下,叶荻见自己哥哥犹豫,生怕他说出什么伤美人心的话来,抢着回答道:“好吃,姐姐,你做得饭很好吃,我最喜欢吃啦。”   练月瞧了一眼叶荻,算是回应了她的夸奖,然后继续追问叶湛:“裴大神捕呢?”   叶湛笑了一下,道:“挺好吃的。”   练月明显不信:“撒谎,如果好吃,你刚才为什么犹豫?”   叶湛笑得更温和了:“是真的。”   练月道:“算了,不逼你了,反正我自己也能想象到。”   叶湛又抬头瞧了她一眼,道:“要不你试一下,看看自己还记得多少?”   练月想了想,道:“也行,那我就试一试,但我先声明,擀坏了算你们的。”   叶荻一脸兴奋道:“好啊好啊,我要看姐姐擀包子皮。”   练月有些奇怪:“这有什么可看的?”   叶荻两眼放光:“哥哥说姐姐的脑子被摔坏了,我……”   “叶荻。”叶湛见她的话头不对,立刻出声阻止。   叶荻见哥哥连名带姓的叫自己,吓得一个哆嗦,立刻藏到了练月身后。   叶湛一脸歉意道:“童言无忌,你别介意。”   练月将叶荻从自己身后拉出来,道:“没关系,你把刚才那句话说完,你想怎么来着?”   叶荻立刻猛摇头,表示不要。   练月温柔道:“当着外人的面,他不敢怎么样你,你放心,你要怎么来着?”   叶荻抬眼了看一下叶湛,见叶湛并不搭理她,于是壮着胆子道:“哥哥说,人的身体也有记忆,有时候脑子伤了忘了,可身体还记得,我想看姐姐的手还记不记得怎么做饭?”   练月瞧向叶湛:“有这种说法?”   叶湛道:“忘了在哪本书里看到的,就跟阿荻闲扯了两句,谁知道她还当真了。”   练月来回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道:“我也好奇我这双手到底还记得多少东西。”   练月洗了一下手,把面盆里发好的面泥拿出来,放在砧板上,结果因为面泥太黏,直接粘在了砧板上,她试图把面泥从砧板抠起来,可根本就抠不干净,于是她觉得面团应该不是在砧板上揉的,只好又把那坨面泥搁回了盆里,然后揪了一点,搁在手里揉,结果手也会被面泥粘住。她没办法,只好求助的看向叶湛,叶湛没说话,她又去看叶荻,叶荻也不说话。   练月自食其力,继续去想,却越想越束手无策,因为她对做饭真的没有半点经验。她傻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觉得人的脑子就像提线木偶的线,若是提线断了,那木偶无论如何都动不起来,除非重新把线接上。”   叶湛弯腰抓了把面粉撒在她手心上,道:“你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   叶湛给洒了面粉之后,练月揉了几下,发现的确不粘手了,一会儿就揉好了,多么简单的事情,可她愣是不知道怎么办,于是又叹了口气。   叶湛道:“这种事急不来,慢慢来吧。”   练月附和道:“是啊,不着急,慢慢来,反正我平时也不用做饭,忘就忘了。   听到这句话,叶湛忽然抬眼来看她:“不怕这三年里有什么重要的人一块给忘了?”   练月笑了下:“重要的人?我没什么重要的人。”   “比如心上人?”叶湛试探道。   练月捏面团的手滞了一下,抬眼看他:“是你吗?”   叶湛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练月道:“因为你在找我。”   叶荻头点得跟筛子似的,她很想替自己的哥哥回答,是的是的,以前千方百计的找你是因为你手里有雪灵芝,现在是因为他喜欢你。   叶湛笑:“你可以算作旧友重逢。”   “哥哥,你……”叶荻气得声音都发颤了,这么千载难逢趁虚而入的好机会,全让这个傻子给浪费了。   叶湛抬眼瞧过来,见她小脸涨红,不解道:“我怎么了?”   练月也不解的看向了叶荻。   “你,你是个懦夫。”她恨恨的跺了一下脚,跑掉了。   叶湛哭笑不得,他怎么就懦夫了?   练月将手中的面团揉好放在砧板上,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她站着想了好久,叶湛见状就道:“把这个面团揪成几个小团,然后揉圆,用擀面杖擀成圆片就行了。”   练月在叶湛的指挥下,终于擀出了第一个包子皮,虽然不那么圆,薄厚也不均匀,但好歹能用。   她擀好之后,叶湛接过去,问她想吃什么陷的,练月看了看他手边那十几个小碗,道:“豆腐吧。”   叶湛笑了:“这个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喜欢豆腐陷。”   练月又拿了一个小面团,先用掌心压了一下,边压边道:“看来身体有记忆是假,舌头有记忆是真。”   叶湛道:“都说人的嗅觉和味觉是最敏感的,如今一看,的确是这样。”   小面团被压得扁扁的,练月又用擀面杖去擀,这次比上次顺手多了,擀出来的包子皮很圆,薄厚也均匀,练月掂着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把它递给叶湛。   叶湛接过来,左右翻看了两下,赞许似的点了点头:“比上一个好多了。”   练月一口气擀了十几个,越到后面越顺手。   她擀完,叶湛也包完了,她拿起砧板上一个包好的小包子,托在掌心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包子很漂亮,于是小声道:“小可怜,你怎么长得这么俊,你长得这么俊,他们等会还要吃掉你,真可怜,但你别怕,我等会把你排到最后,这样你就可以多活一会儿,。”说着还轻轻的拍了一下小包子,来表达自己的怜爱之情。   叶湛笑:“你就擀了个皮儿而已,至于吗?   练月小心翼翼的将小包子搁在砧板上,蹲下继续道:“啧啧,看看你们裴大神捕多么冷血无情,别跟他过了,跟我过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叶湛居高临下的瞧着她,练月站起来时,若无其事的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灶房旁边搁着一口大缸,她移开木头盖,捞起水瓢,舀水到铜盆里,洗了洗手,正要去拿布巾擦手,斜刺里一只手递了过来,她回头看见叶湛,道了句谢,把他手上的布巾拿过来擦了擦。   擦完之后,她说时候不早了,要告辞了。叶湛说包子上锅,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好,吃了再让她走。练月摇了摇头,说万花楼虽没什么大事,但也不宜出来太久。叶湛没多留,只说早点铺三日后开张,如果她有时间,可以来捧捧场。练月点了点头,说尽量。   叶荻还在前面的临街店铺里忙活,见她要走,抱怨起来,说她刚来就要走,不能多待会儿么,练月笑了笑,辞了她,走出了店铺。   包子铺开张的时候,练月并未去,也不是没空,但总觉得他让去就去,显得自己有点不矜持,为了保持住矜持,她没去。   次日下午,有个送信的信差交给她了一封信,她拆开看了看,上面就写了一句话,问她为何没去,落款是叶湛的湛字。   她将信收起来,塞到橱柜里,没有回信。   又隔了几天,叶荻亲自来找她,手里捏着一根素簪子和一封信,问她要哪个?练月存心逗她,说两个都不要,叶荻急了,非要她选一个,练月说要信。结果叶荻把信和簪子都给了她。练月有些奇怪,问这是为什么。叶荻说,如果她选簪子,那就只给簪子,若果选信,那就两样都给。练月更奇怪了,问为什么,叶荻说如果想知道,让她自己去问。   从那天之后,叶湛的信,每天一封,准时被叶荻送到她手里,风雨无阻。   叶湛的信也很神奇,没有风花雪月的琴棋书画,也没有柴米油盐的家长问候,每次都是一个故事。刚开始,练月以为这故事里暗藏着什么玄机,后来时间一长,她反应过来了,这些故事,都是他早年办过的案子。有时候案子太大,一次写不完,他还会在结尾来一个,预知后事如何,请等下次来信分解……   练月刚开始读着没啥感觉,后来渐渐觉出趣味来了,因为叶湛的用词很幽默,而且字里行间也不乏温情,也不会粗暴的将案子里的人物写成简单的善恶对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心酸,以至于后来练月每次看完信之后,都会忍不住惆怅起来,觉得众生皆苦。   她也慢慢的开始晓得叶湛为何会有那样平和疏阔的性子,大约真是见多了人世间的不如意和苦难,于是能体谅很多人。   接了半个多月的信之后,练月意识到一直吃白食不太好,于是在叶荻又来送信时,没收她手里的信,而是道:“最近眼睛不太舒服,不想看了。你们什么时候不忙,我去瞧瞧,让他直接讲得了。”   叶荻高兴的跳了起来,拉着练月就往外走:“他每天都不忙,姐姐想去随时可以。”   五月的天,正是闷热之时,好在练月手里拿了把折扇,摇摇晃晃,倒也能凉快点。叶荻倒是个不怕热的,在前面蹦蹦跳跳,可开心了。   叶湛的早点铺旁有一颗老石榴树,五月榴花如火,叶湛刚提了木桶出来,正弯腰往树根浇水,突然眼睛前方出现了一幅朱红色的裙边,裙边微微露出一点同色靴子的鞋面。   他直起身来,透过老石榴树的花叶去瞧她。   虽然距离不远,可也半个多月没见了,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抿嘴一笑:“来了?”   练月在树的那端似笑非笑的瞧着他:“裴大神捕大才,不去写书而在这卖早点,真叫人觉得委屈。”   叶湛伸手将眼前那枝榴花揪开一点,探身过去问:“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练月看向一侧的叶荻:“你说我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叶荻正在旁边掩着嘴偷笑呢,见练月这么问,没有先回答,而是跑了,边跑边喊:“姐姐别问我,我不知道。”   叶湛瞧着叶荻跑远了,方才从石榴树后走出来,走到她跟前,扶住一枝花枝,问:“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   练月垂眼,无所谓道:“没有为什么,想过来就过来了。”   叶湛含笑道:“那不回信是因为不想回吗?”   这原本是一句质问的话,可被他那样含笑说出来,似乎带了一点别样的意思,练月脸上一热,忙背过身去,道:“对。”   叶湛轻轻笑了:“我们进去吧,这样被人瞧见了,指不定怎么被人说闲话呢。”   练月强撑道:“身正不怕影斜。”   叶湛笑得更深:“别把我算进去,我可一点都不正,所以咱们还是进去吧。”   他这语气像哄小孩子似的,练月有种被占了便宜的错觉,她有些恼:“进去岂不更遭人说闲话,不进。”说着就要走。   叶湛立刻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扯了回来:“好不容易来一次,这么快就走了,那我下次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不能走。”   练月别扭道:“我又没让你等。”   叶湛中肯的点了点头:“你是没让等,是我自己要等的。”   练月觉得自己被他占的便宜现在又占了回来,高兴了一点:“既然你这么诚恳,那就进去吧,但是先说好,如果将来你被人说闲话,不要怪我。”   叶湛道:“肯定怪我。”   练月这才绕过石榴树,往铺子走去,叶湛提着木桶,跟在后面。   进去之后,发现叶湛的院子比她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一点东西,多的这点东西,就在他灶房旁边的墙根底下,是一棵枝叶繁茂的紫桐树,紫桐的叶子又肥又厚,遮出一片凉荫,只是已经过了开花的时节,所以看不到紫色的桐花。   练月顿住步子,仰头去瞧。 第五十二章   树下是一口水井, 水井沿高处地面一尺多, 上面盖着木头井盖,井旁的一侧是大水缸, 叶湛将木桶放在水缸旁,道:“总觉得这院子里缺少点绿意,就移了一棵过来, 是不是凉快多了?”   练月走到树下, 继续仰头看。   看着这棵树,她总感觉自己要想起点什么了,可再一细想, 却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觉得熟悉。   叶湛说她在太平城的院子里也有一株紫桐树,不知道她那棵紫桐树是不是就长这个模样?   她仰头看树,叶湛看着她。   她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叶湛也没说话。   后来,练月回身去瞧倚在缸边的叶湛,正好逮住他的目光, 他也没回避,就那么一副坦荡的样子。   她跟叶湛原本就只隔了三、四步的距离, 但好像还嫌太远似的,就迈过这三、四步的距离, 一直到了他眼前。   这下叶湛有点压迫感了,他下意识的站直了。   练月的目光聚在他左半边脸上的那条刀疤上,他定定的瞧着她:“怎么了?”   练月抬手抚了上去, 女子的手滑过他的脸颊,如春风拂过心尖,她问:“这是条新疤,是么?”   叶湛低声回答:“也不算新了,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她的目光仍停留在那条疤上,叶湛想他没看错,那是钟爱的目光。   她问:“怎么来的?”   叶湛扯起嘴角笑了下:“失信于人的代价。”   练月把目光移到他眼睛上:“是萧珩吗?”   叶湛垂着眼睛:“好在我们多少有些交情,他生气归生气,倒也没有下狠手,只砍了我一剑,在我脸上留下了这条疤。”   练月扯了一下嘴角,道:“他可真坏。”   叶湛波澜不惊道:“跟他没关系,失信于人的确是要付出代价的。”   练月细细的打量着他,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打量他:“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这条疤是因为我才有的?”   叶湛把她的手从他脸颊上拿下来,握在手里,道:“跟你有点关系,但主要还是因为我。”   练月又问:“那这棵紫桐树,是因为我吗?”   他愣了一下。   练月再问:“你留在安陵,是因为我吗?”   他还是没回答。   她继续问:“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叶湛瞧着她,仍没说话,或者他心里其实有些期盼,期盼她继续再问点,多问点。   她果真继续问了,只是垂着眼,没看他,她问:“叶湛,你是不是喜欢我?”   多么聪明的姑娘,从来不让人落空。   叶湛瞧着她低垂的眉眼,问:“怎么这么问?”   练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苦恼:“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经常做梦,总是梦到你,本来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思虑的问题,可梦到的次数多了,就有些坐立难安,你又老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所以我就在想我们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湛巴巴的瞧着她,问:“你梦到我什么了?”   练月没说话。   叶湛催促道:“月娘?”   练月看了他一眼:“总是梦见你亲我。”顿了顿,“或者是我亲你。”   叶湛一愣。   她解释道:“我觉得我并没有日有所思,可老是夜里有梦,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叶湛不相信似的:“你确定自己梦到的是我?”   练月点了点头。   叶湛也点了点头:“你猜的很对,我找你是因为喜欢你,留下来也是,写信也是,种树也是。”   练月往后退了一步。   叶湛往前上了一步:“我不说,你非逼我说,现在我说了,你准备回应还是不回应?”   练月瞧着他的脸,瞧着他脸上那道疤,她想,这是叶湛的脸,她看着他:“既然如此,我就不怕是自己占你的便宜了,你亲我一下吧。”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叶湛瞧着她脸上的神色,他觉得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可她刚才说什么,他严重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了,于是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练月坚定道:“我想你亲我一下。”   叶湛还是有点不相信:“你不是开玩笑?”   练月摇了摇头:“我从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叶湛再三确认:“你想我亲你?”   练月有点没耐心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想还是不敢?”   叶湛僵了一下,他从没遇到过这么主动的姑娘,这姑娘主动的他有些措手不及了,他做了最后一遍确认:“那我可就真亲了?”   练月闭上眼睛,都有些跃跃欲试了:“别废话了,快点吧。”   她这么踊跃,搞得叶湛很无措,他抬起双臂,似乎是想握住她的肩头,然后抱住,最后亲上去了。可又觉得,她只说让他亲她,又没说让他抱她。万一她真的只是好奇心重,就是想试一试呢,所以他这手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可是美人已经闭上眼睛了,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他却这么犹豫,真是可恶。于是狠下心肠,握住了她的肩头,推着她,向后倒过去。   她睁开眼睛瞧着他,他一直把她推到桐花树上。   叶湛觉得有些不妙,这个前奏打的太长,他道:“闭上眼睛。”   练月顺从的闭上了眼睛,还是那副任君采撷不设防的模样。   叶湛想,她曾经那么喜欢过一个人,可说忘也就真的全忘了,连个影子都不存在似的,现在能心无旁骛的接受另外一个男人的示好。   难道他高估了她对卫庄的感情,卫庄对她来讲,并没有那么重要?还是说重要的其实是时间,如果当初他早于卫庄出现了,就不会有卫庄什么事?   练月左等右等不见有动静,于是睁开了眼睛,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叶湛亲了上去。   她闭上眼睛,双手搂住了他的脖颈,细细的品味着,这滋味是否跟梦里一样,品味的同时,她又睁眼去瞧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真是张好看的脸,即便有条疤,也好看。   亲人真是个累人的活,她伏在他肩头喘息。   午后的时间,蝉鸣阵阵,太阳又大又毒,但好在有这片阴凉的地方。   他半揽着她,很久之后才轻声说了一句:“我一向觉得自己还算个正人君子,现在突然发现自己也挺小人的。”   她趴在他肩上,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的开导起来:“君子也是人,是人都有私心,你别把私心当做小人之心,那样不知道有多辛苦。”   他瞧了一眼怀里的人,笑道:“你都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就这么乱开导。”   她也笑了:“可我这句话通用啊,放什么事上都说得通。”   他点了点头,表示她说得有道理,却没继续接着说。   她抵在他肩上都快要睡着了,他才又说了一句,声音很缥缈,像从天边传过来的,不像是耳边的,他道:“我想他早晚都会来,不过这次是我赢了时间,或许那时候,答案会水落石出,到底时间和人哪个更重要。”   她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真的有点困了,懒得去问,她把头从他肩上拿下来,揉了揉眼睛道:“有点困,我要回去眯一会儿。”   叶湛这会儿心思正缠绵呢,他轻声道:“要不你就枕着我睡会儿吧,反正回去也是睡。”   练月轻轻笑了:“不累吗?”   叶湛道:“软玉温香在怀,怎么会累?”   练月笑道:“冬日软玉温香正好,这样的酷夏,我怕给你捂出痱子来,我还是走吧。”   她既这么说,叶湛也不好再留,弯腰替她将掉在地上的扇子捡起来撑开,给她扇了两下,道:“那我送你回去。”   她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别送了,被别人看见,不知道要怎么说呢。”   叶湛道:“你还怕这个?”   她道:“我是不怕这个,反正也不打算嫁人。”   叶湛笑:“不嫁人的话,那要做什么?”   她边走边道:“其实我以前的梦想是走江湖,然后结交很多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起耍,但不晓得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的在太平城住了三年。”   叶湛道:“可能是时间改变了你的想法吧。”   她想了想,觉得不对:“我觉得可能不是时间,而是萧珩。”   叶湛问:“怎么说?”   她道:“我无事的时候捋了一下,事实应当是我十九岁的时候出逃成功了,但又害怕自己到处乱逛会被萧珩的人抓到,所以就找了个地方悄悄的躲了起来。而这次你说萧珩打算放过我了,所以就不怕了,于是想法也跟着变了。”   他笑:“这样解释倒也说得通。”   走出早点铺,毒辣的太阳直射下来,她下意识的用手挡,叶湛又把她拽到石榴树下,说太阳太大,他回去拿把伞遮一遮。   她笑:“没那么娇贵,不用了。”   叶湛没听她的话,还是折了回去。练月只好拿着扇子边摇边等。   叶湛很快就出来了,他将伞撑开递给她,说:“这么大的太阳,还是撑一撑,就算不怕中暑,也能防晒,姑娘家的,晒黑了怎么办?”   练月接伞的手一顿,思索了一下:“奇怪,怎么感觉刚才那句话有人跟我说过呢。”又看他,“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我黑?”   叶湛一愣,接着笑了:“你这样白,我还要说你黑,真是天理不容。”   练月也笑了:“那可能就是你在梦里说过。”又道,“我这就走了,大热天的,留步吧。”   她转了身就要走,叶湛忽然叫她:“月娘。”   练月撑着伞回头瞧她,以为他有什么事要说,他却摆了摆手,道:“没事,走吧。”   她朝他笑了一下,转过街角,不见了踪影。   风吹过来,榴花在太阳底下开得如火如荼,整个街道都懒洋洋的,看不见什么人,叶湛在石榴树下站了一会儿,回去了。 第五十三章   六月初时, 牡丹姐要去天阙城为参与月末花魁大选的姑娘们定制时新的衣裳。   东门焯原本要指派杨龙一路护送, 练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同东门焯商量了一下, 让她护送牡丹姐去。   夏国和宗郑接壤,安陵距离天阙城也不远,练月想去, 东门焯就让她跟着去了。   临行之前, 练月同叶湛和叶荻辞行,叶湛也没说什么,叶荻则让练月去南十四街的百果铺给她带点橘饼回来, 她说她小时候,叶湛因为公差去过天阙城,给她带过一次,她吃过之后, 念念不忘。   不只叶荻要练月帮忙带东西,楼里的姑娘们也托练月带东西,倒是没什么大件东西, 除了沈九要了几本书之外,其他姑娘们的全是胭脂水粉, 练月不好拒绝,就应承了下来。   杨龙杨虎在一旁说风凉话, 说往年为了给姑娘们买那些东西,差点把腿给跑断。姑娘们又抠抠搜搜的,给的那点辛苦费, 还不够塞牙缝。原想着今年再派他们谁去,他们打死也不给带了,没想到她竟主动揽过了这个差事,简直是他们兄弟的救命恩人。   练月让他们有话快说,别耽误工夫,俩兄弟立刻说,请她去天阙城的酩酊酒坊给他们带两坛酒回来......   六月二日,练月和牡丹姐从安陵启程去天阙城,并赶在六月七日晚上城门落锁之前,进到了城内。   进了天阙城之后,扑面而来一股熟悉之感,练月觉得自己好像来过似的。她想,难道她摔丢的那三年里,来过这里?还是因为她少女时期一直向往这座城,午夜梦回间来过,所以觉得熟悉?   练月和牡丹姐及牡丹姐手下的一个小总管在城内的客栈落了脚。   长途跋涉对练月来说是家常便饭,四、五日的行程对她来说是小事,就是牡丹姐和小总管有些受不住,洗了热水澡之后,连饭都没吃,就躺下了。   她们睡着之后,练月下了楼,去柜台打听韩厥的府邸在哪,掌柜的正在扒拉算盘,头也不抬,问:“韩厥,哪个韩厥?”问完之后,他方才反应过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瞧着她,不可思议道,“姑娘说的是那个剑客?”   练月点了点头。   掌柜奇怪的瞧着他:“都是五、六年前的旧事了,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个?”   练月道:“道听途说过一些,来了这城里之后,就突然想起了,所以问问。”   掌柜的听她这么问,就叹了口气,又去拨算盘:“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倒塌,可惜了。”   练月奇怪道:“不是他自作自受么,有什么可惜?”   掌柜听她这么说,又抬眼来瞧她:“话这么说是不错,可个中曲直,谁又真的清楚呢?”顿了顿,神神秘秘的凑过来道,“姑娘不在城里,大约是不知道,事情刚出来时,韩厥确引起了众怒,说这样的人五马分尸都不解气,他畏罪自尽之后,城里又流传出另外一种说法,说韩厥其实是被冤枉的,实情是当今王上看上了韩厥的夫人,王上的内侍便串通四王子构陷于他。为什么四王子这么憎恨韩厥呢,传言说天启十八年的剑魁之争最后落在韩厥和栾顿之间,这栾顿稍长韩厥几岁,剑术已达纯青境界,王城的各大赌场开的赌局,以一百比一的赔率赌栾顿会拿下剑魁。这四王子同文成公的世子下了大注,四王子赌栾顿赢,文成公的世子赌韩厥赢。结果后来韩厥赢了,四王子惨输,所以就记恨上了。”   练月听了之后直皱眉:“这只是传言吧。”   掌柜的道:“当然是传言,不过既便不是传言,那又怎么样,反正人都死了。”又开始看账本,“不过这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据说当今王上有位慧夫人,就是那韩厥曾经的夫人。”   “慧……慧夫人?”练月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觉得好熟悉,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认真去想呢,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掌柜的继续道:“就是十八王子的母亲。”   练月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十八王子不会是韩厥的儿子吧?”   掌柜的手一顿,瞧向她,看她好像很认真,并不像在开玩笑,忽然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大堂里的食客都纷纷看了过来,掌柜的意识到之后,赶紧朝食客们摆手:“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吃好喝好。”又对练月道,“姑娘可真会开玩笑,小王子是云启二十三年大年初一出生的,出生时天降瑞雪,所以王上下诏书,行了大赦,这是城里众所周知的事情,而韩厥在云启二十一年就死了,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练月突然松了口气。   她又道:“我听说卫安侯府现在还废弃着?”   掌柜道:“怎么,姑娘想去瞧瞧?”   练月没说话。   掌柜道:“倒也不算是废弃,一些乞丐和流浪汉住在里边,城里哪家的富贵人家发善心了,便会去那里施舍粥饭,可热闹了。”   练月模糊的记起好像谁同她说过,要么就是她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说卫安侯府成了乞丐和流浪汉的聚集地。她问:“这卫安侯府在什么地方?”   掌柜道:“就在永陵巷,离这倒是不远,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就是龙蛇混杂,大晚上的,姑娘一个人还是不去为好。”   练月谢了他的好意,出了客栈,一边走一边问路,很快就找到了永陵巷。   永陵巷是条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的巷子,巷子里有来往的人流和车马,她在一处半敞着的府邸门前停下,觉着就是这里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在腔子里跳的特别快,好像她即将要走进一处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她的手抚上心口,稳住自己,迈步,跨上台阶,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方琉璃影壁,只是夜色太暗,有些看不清上面的图案,不过想象中影壁上应该有一把剑,或者是一片剑林。一个剑客的府邸,什么都能缺,就是不能缺剑。影壁后面有火光,火光跳跃,还伴着一个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这浑厚的声音此刻正在讲韩厥大战东方晓的故事。   练月站在影壁后面听了一会儿。   韩厥大战东方晓的故事,她不是没听过,只不过她听到的那个版本,跟中年男人的版本显然不同。练月听到的版本是,东方晓不敌韩厥,后弃剑离去。中年男人的版本是韩厥打不过东方晓,但东方晓却由衷欣赏这个年轻人,最后还将自己的宝剑赠给了他。   不过讲故事的这个中年男人最后话锋一转,说他认为东方晓之所以把自己的佩剑赠给小韩,主要是因为小韩当年年轻又漂亮,就连那股子锐气都锐得很漂亮,而东方晓作为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前辈,面对这样上进又漂亮的后生,很难把持住。   中年人叹息:“想当年,我在天阙论剑上输给他,也是因为这个一时分了心,叫他赢了我,否则哪里会有后来那一堆破事。”   中年男人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女子的轻笑声传过来:“得了吧,小韩看你年长,给你几分薄面,叫你一声兄长,你倒好,还没完没了的占人便宜。”   那中年男人笑:“什么叫我占他便宜,明明是他占了一个长得好的便宜,要不是他长得好,我才不愿意跟他相交呢。”   女子又道:“我还不知道你,打不过的全部拉过来做朋友,这样才能心理平衡,小韩多好啊,整天栾兄栾兄的叫你,把你都叫出优越感了。”   中年男人责怪道:“萱娘,怎么说话呢,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我?”顿了顿,解释道,“你们别听她胡说,没这回事,小韩的确打不过我,他自己承认的。”   女子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围坐在火堆旁的听故事的朋友中有一个粗声粗气的发问:“栾先生,除了东方晓,”顿了顿,“和您之外,小韩还有打不过的人吗?”   栾先生开心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想除了东方晓和他师父,”顿了顿,“当然,还有我之外,他应该没有打不过的人,如果真有,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他自己。”   火堆旁的另外一个朋友问:“他为什么要打自己?”   栾先生笑道:“因为他闲得慌呗。   火堆旁的听故事的那堆朋友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觉得很有意思似的。   练月想韩厥打不过自己,所以最后死了,他要是打得过自己,或许就不会死了。如果他没死的话,不知道现在又是个什么光景?她正想着,忽又听到那位栾先生道:“月色正好,凉风习习,后面的那位朋友不打算出来与我们痛饮一番?”   练月愣了一下,知道他早就察觉了,于是道:“在下就是路过,见此处有火光,故而驻足一听,希望没有打搅诸位。”   栾顿有些惊讶:“没想到是位姑娘。”   练月道:“夜色已深,在下就不打扰诸位的雅兴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他日再见。”   萱娘缓慢的站起来,侧耳倾听影壁那侧的动静:“既要再见,不知姑娘可否愿留下姓名,以待他日相逢?”   练月人已跃出高墙,声音却刚传过来:“相逢何必曾相识,多谢两位盛情,后会有期。”   萱娘走到影壁后,果然已经没人了,栾顿也起身走了过去,影壁在地上投出黑漆漆的影子,他俩就站在阴影里。   栾顿不解问:“怎么了?”   萱娘纳罕道:“我怎么听着声音有点像小卫的那个月娘?”   栾顿一听,立刻纵身越到高墙上,前后左右四处查探一番,这会儿人早已没影了,只好又回来了,道:“走了。”   萱娘想了想,又放弃了:“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否则她既然到这里了,为什么不出来与我们相见?”   栾顿道:“小卫不是说她跌下断崖,生死不明吗?我想应该不是她,如果她还活着,第一时间应该去找小卫,而不是来找我们,对不对?”   萱娘叹了口气:“小卫的情路也太坎坷了些,前一个那样,这一个又这样。”   栾顿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围坐在影壁另一侧的乞丐和流浪汉正在热热闹闹的吃肉喝酒,旁边的草丛里有夏虫嘶鸣,今晚的月色和星光也正好。   萱娘道:“希望小卫能快点找到她,然后带着她来这里,跟我们吃肉喝酒。”   栾顿默了一下,道:“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五十四章   练月从卫安侯府出来之后, 一路往客栈走, 边走边想,这个栾顿其实说得对, 天下不止韩厥一个剑客,可她为什么独独把韩厥从里边挑了出来,还不是因为当时他正年轻, 又意气风发, 长得好?虽然她没见过他,可所有的说书人说起他时,都不会省略他长得好看这件事, 说他是剑客圈里顶漂亮的人物,否则她为什么不挑东方晓?还不是因为东方晓已经老了,当她爹都绰绰有余。   而且,练月就此还推论出, 她对叶湛有好感,多半也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当然不能否认他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这么一想, 练月发现自己真是浅薄,看人竟然先看长相, 其次才看性情。不过这能怪她吗,萧珩长的好看, 她日日看着他,难免把胃口看大了,所谓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她也不想,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哇。   她又想,如今天阙城也来了,卫安侯府也进去看了,就差找一副韩厥的画像,知道他到底长啥样,就功德圆满了。   知道韩厥到底长什么样之后,她就能分清他跟叶湛了。   刚才不应该走那么快的,那个栾顿和萱娘应是韩厥的朋友吧。在韩厥死了这么多年之后,还念着他,在他的院子里,招呼那些乞丐和流浪汉朋友,他们是最有可能有韩厥画像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察觉到那边有人朝她走过来时,她忽然紧张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躲开了。   她有些纠结,到底要不要厚着脸皮去求一求画像呢?如果他们问的话,她该怎么回答呢?说是韩厥的仰慕者?   她一会儿一个主意,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回去吧,还是回去吧,她想,可能就这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了,她暗暗给自己打气,而且栾顿和萱娘看上去很好客,应该不会拒绝她。但万一他们拒绝了她,那该怎么办?不要紧不要紧,拒绝就拒绝,反正以后也不见了。   只是不能空手去,得带点礼什么的。   她从身上摸出一点碎银子,决定打点酒过去。   不是什么好酒,说实话好酒她也打不起,不过想来他们应该不介意,介意的话,就不会与乞丐和流浪汉在废宅中秉烛夜谈了。她想,韩厥的朋友倒都挺平易近人,不知道那个不活在传说里的韩厥到底什么样,是不是也像他的朋友们这样随和?   她到那座废弃的宅院时,火堆已经熄灭了,刚才讲故事的中年男人和萱娘已经走了,只有乞丐和流浪汉们意犹未尽,似乎还在聊今天的收成。   夜色深了,流浪汉们看不清,以为她是哪位难兄难妹,就没搭理。练月将小酒坛搁在影壁边上,走了。   到天阙城的次日,练月送牡丹姐和她的小总管去高意泰布庄,到了布庄之后,牡丹姐让练月不用跟着了,因为她知道练月此行身负重任,让她该干嘛就干嘛去。练月谢了她体恤之情,然后出了布庄,替姑娘们采购胭脂水粉去了。   这一跑就跑了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喝。   姑娘们要的东西虽不多,但特别细,什么粉蝶坊的胭脂,却云轩的唇脂,秋长阁的螺黛......诸如此类,还有沈九那几本书,叶荻的橘饼以及杨龙杨虎的酒......   的确是个苦差事,练月提着东西回客栈时,正好撞见牡丹姐和小总管下楼来吃饭,牡丹姐看她脸色灰败,嘴唇发白,一脸的心疼,直叫小可怜。   练月跟她们打了招呼后,回到房间,轻手轻脚的将东西放下,提起桌上的水壶,对着就是一阵猛灌,喝饱之后,她瘫在床上,歇了会儿,然后下楼去吃饭。   牡丹姐这边已经完事了,问她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吗,练月点了点头。牡丹姐说,那明天一早启程回安陵,练月点头说好。   吃过饭后,练月洗了个热水澡,解了一点乏,看天色还亮着,就又溜达去了永陵巷。   她到永陵巷时,天已经暗下去了,但仍然闷热,一丝凉风都没有,她在那座废宅的门前停下。   卫安侯府的门檐下,躺着几个正在乘凉的乞丐,乞丐们的手里人守一把破蒲扇,身边搁着一个破了角的碗,碗里一个铜子也没有。   其中一个年纪小点的孩子见练月停下来,立刻拿着碗扑了过去,抱住她的腿,一阵哀嚎,说一天没吃饭了,肚子饿,求小姐赏个馒头钱。   练月弯腰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然后摸出自己的荷包,从里边捡出一小块碎银子,蹲下来,道:“这是一钱银子,够你买一百个馒头。”   小乞丐咽了一下口水,上手就要拿银子,练月却躲了一下,让他抓了个空。一下没抓到,他追着去拿第二下和第三下,练月换了手,他仍然没有抓到。   小乞丐两眼放光的瞧着练月:“请小姐吩咐。”   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孩子,练月道:“我向你打听件事,只要你回答了,我就把它给你。”   小乞丐把头点得像拨浪鼓:“小姐请问。”   练月道:“昨天晚上在这里同你们讲故事的那一男一女,你认不认识?”   小乞丐纳罕道:“小姐是说栾先生和栾夫人吗?”   练月道:“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吗?”   小乞丐谨慎的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练月安抚道:“昨天晚上我在。”她指了指门里的那块影壁,道:“后面听他们讲小韩的事,对这个小韩很有兴趣,所以想跟他们求一幅画,只是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小乞丐的戒心放了下来,“小姐想要这座宅子原来主人的画像,不用找栾先生和栾夫人,找我,我有。”   练月有些意外:“怎么说?”   小乞丐两眼亮晶晶:“先说好,我帮小姐找画像,小姐说话算话,得把那一百个馒头给我。”   练月道:“只要你找的到,我再给你一百个馒头。”   小乞丐雀跃起来,伸出手指:“那我们拉钩?”   练月配合着跟他拉个勾,作了保证,小乞丐喜不自胜道:“走吧,我带小姐去找画。”   练月跟着他进了院子里。   昨天练月只在门口站了站,并未往深里走,今天这么一走深了,才发现这院子着实荒废的厉害,荒草长得比人还高,藤蔓交错,爬的到处都是,在暮色里也能看到廊下结满了蛛网。   他们路过假山,路过八角的檀香亭,路过干涸的荷塘,荷塘边的水车在暮色里影影绰绰,她看到它时,脑子里浮出一个青年在夕阳衔山时,在荷塘边的柳树下练剑的情形,她忽然停下了步子。   小乞丐察觉到的动静,转身看着她问:“小姐,怎么了?”   练月道:“没事,走吧。”   小乞丐在一处两层的飞檐楼下停住,飞檐楼门窗洞开,二层已塌了一半,小乞丐领着练月走上台阶,跨过门槛,绕进西边,指着横梁道:“诺,你看。”   房间里很暗,练月有些看不清,便走近了一些,抬头去看。   小乞丐道:“这房间里原本有很多画和书,不过后来都被大家捡走了,我跟阿兄来时,这里差不多已经空了,我们哥俩转了一圈,只捡到了几本书和一幅画,后来蹲在路边卖,书都卖出去了,就是画没人买,只好拿了回来。回来之后,我俩在这里继续寻摸,看能不能再寻摸出点其他东西,后来还真发现那横梁上有个盒子,就顺手将那幅画丢了过去,想把盒子砸下来,后来盒子的确给砸下来了,但画却挂在上面了,不过反正是不值钱的东西,就没管它,如果小姐想要,那就送给小姐了。”   练月仰头瞧着那挂着的画,确认道:“你确定是我想要的画?”   小乞丐抱怨道:“就是因为画上画的是这宅子原来的主人,才没卖出去,人家都说他犯了大罪,是罪人,所以不敢买。”   练月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跟手心里的一块交给了小乞丐,小乞丐双手捧着接住银子,欢喜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小姐好人,会有福报。”说着就跑了出去。   练月轻轻往上一跃,伸手一挑,就将那垂挂着的画取了下来。灰尘纷纷扬扬落下来,迷了眼睛,她稳稳的落在地上,却没着急看,而是细心的将画上积的尘土掸干净,卷了起来。   回到客栈的房间,她将卷好的画搁在桌上,从容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茶之后,把茶盘整个端走,搁在另一个凳子上,最后小心翼翼的铺开了那副画。   完全铺开之后,她往后退了一步。   那幅画并没有练月想象中的漫天风雪,长剑当握,立于风雪之中的年轻剑客,那只是一副普通的山野趣味图,图中有溪流,溪流中赤脚站着一个手握长剑的黑衣青年,黑衣青年的衣摆掖在腰间,里衣的裤脚高高的挽起,溪水清浅,能看到他侵在水中的双脚,鱼儿在他脚边游弋,他手握剑柄,剑里蓄满力量,像苍鹰捕杀猎物之前那般专注,却是叉鱼的姿势。   练月的手指搭上黑衣青年的侧脸上,即便只有侧脸,她也看出来了,韩厥的确跟自己的想象南辕北辙。   溪边有红叶深似血,也有白石如玉,白石上搁着竹鱼篓和黑色的剑鞘。   想象中的他,只是一个剑客,除了剑,什么都没有,如今这幅画倒是让她知道,原来他也有这么野趣横生的时候。   落款是云启二十年秋,扶摇山溪,明|慧。   云启二十年?那是他死之前的前一年。   明|慧,是最后做了郑天子的慧夫人的明|慧吗?   扶摇山,是云癸宗的扶摇山吗?   原来那时候他们的感情还那么好呢?   她又凑近了一些去看画中黑衣青年的侧脸。 第五十五章   六月十五日, 练月和牡丹姐回到安陵城。   姑娘们早围在门口等了, 马车刚停下,她们一哄而上, 牡丹姐从车上下来,指着姑娘们嗔怪道:“就为了你们那点东西,月娘从早跑到晚, 你们可要好好谢谢她, 否则凉了人心,小心下次没人给你们带。”   姑娘们叠声说知道啦知道啦,牡丹姐这才穿过她们, 进了楼里去。   姑娘们围着练月一顿问,这个问她要的胭脂有吗,那个问团扇买了吗,莺莺燕燕齐鸣, 吵得练月耳朵疼,她一边从车厢里往外拿东西一边道:“都有都有,别着急, 一个一个来。”   练月在门口就把东西给她们分了。   牡丹姐让姑娘们好好感谢一下练月,姑娘们的感谢方式就是一人抱着她亲了一口, 等练月发完东西,脸上已是满口红印子。   姑娘们拿了东西都散了, 一直在外围看热闹的杨龙杨虎兄弟才一脸幸灾乐祸的上前去搬自己的酒,边搬边说风凉话:“练大姐姐,你可真有艳福, 往年我俩想要这待遇还求不着呢,今年她们随随便便就给你了,眼馋死了。”   练月狠狠的瞪了他们俩一眼。   兄弟俩哈哈大笑着,抱着他们的酒坛子往里走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练月打了水,洗了一把脸,又拎着茶壶去灶房灌了茶。灶房的帮厨和厨师们见她回来了,就拉着她闲扯了一阵。   回房间之后,练月歪在床上歇了一会儿,又想起叶荻的橘饼还没有给她送去,就抱上罐子,去了九全街。   叶氏兄妹的早点铺只早上营业,下午歇息,这会儿铺子是关着的,练月便绕去偏门,敲了几下,很快有人来开,正是叶荻。   叶荻见到她一脸惊喜,练月把怀里抱着的罐子塞到她怀里,道:“喏,你要的橘饼。”   叶荻满满的将罐子抱住,一叠声的谢谢姐姐,姐姐最好之类的奉承话,然后领着她往院子里去。   院子里躺了几竿削净枝叶的竹子,被削下来的枝枝叶叶就堆在一旁,叶湛正坐在紫桐树下扎椅子。   练月和叶荻走进来时,他正忙着,没顾得上看。   叶荻抱着罐子跑去他脚边,居高临下道:“喂,贵客来啦,你也不瞧瞧?”   叶湛抬眼瞧了一下,见是练月,就笑了:“马上,等我编完这条。”   叶荻腾出一只手拉练月:“姐姐,我们不理他了,走,咱们回屋说话去。”   练月笑了:“外面热,你先进去吧,我同你哥哥说两句话。”   叶荻松了手,咯咯的笑了:“姐姐别啊,就说两句有点少吧,多说些,没关系,我不介意多等会儿,或者把留给我的时间都给他也成。”   “叶荻,你功课做完了是不是?”叶湛凉悠悠的威胁道。   叶荻撇嘴道:“自己不说,我替他说了,他还威胁我。”   叶湛轻咳了一下,叶荻吹着小口哨走了。   紫桐树的树荫下还有另外一张小凳子,练月拉过去,在叶湛身旁坐下。   叶湛正往椅面里编细竹枝,没办法分神去瞧,但可以说话,他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练月道:“刚回来。”   叶湛笑:“刚回来就来瞧我?”   练月点了点头:“怎么,你不想见我?”   叶湛笑得更深了:“想,怎么会不想。”   练月调戏道:“那你说说,怎么想的?”   叶湛编竹枝的手顿了一下,道:“几回魂梦与卿同。”   练月凑到他耳边,悄声道:“真的,你真的梦到我了?”   她凑得太近,气息抚在耳廓上,叶湛强压住上涌的热意,镇定道:“嗯,梦到了。”   练月笑:“梦到我什么了?”   叶湛一本正经的胡扯:“梦到你来要债,我还不起,于是你把我绑起来,狠狠的揍了一顿。”   练月笑出了声:“我在你心里这样凶残?”   叶湛道:“不然呢?”   练月 “哦”了一声:“那我还是走吧,省得你今晚再做噩梦。”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叶湛立刻停手去拉她:“我开玩笑呢。”   练月板着脸居高临下的瞅着他。   叶湛只觉得她生起气来更好看,他换了另外一只手去拉她,拉了两下,她没动,还在那装生气,叶湛便直接将她拽到了怀里去,俯身亲上了。   练月瞧着近在咫尺的叶湛的脸想,叶湛的长相应是最符合她心意的那种长相,否则她不会把韩厥往他这个长相上想。她又想,假如长得很丑的韩厥和长得很符合她心意的叶湛同时出现,她会选谁呢?是选才华横溢的剑客,还是心仪的脸蛋儿?但还没想出答案呢,她又放弃了这个问题,改想另外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现实是韩厥长得不差,然后才华横溢,跟她是同道中人,而叶湛长得甚得她心,也算得上才华横溢,但跟她不是一道人,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俩人同时出现,她选谁?可还没选出来呢,她又觉得这个问题也不成立,因为小韩死了。   想到此处,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叶湛轻轻的咬了一下她的下唇,含糊道:“你也太不专心了。”   练月单手搂着他的脖颈,靠在他肩头,苦恼道:“有个事情,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你讲一下。”   叶湛问:“什么?”   练月坐直身体,一手搭在他颈上,另一只手去摸他脸上的那条疤:“我不知道这件事你介不介意。”   叶湛见她说得认真,觉得应该不是个小事。他瞅着她:“你先说,你说完我再告诉你我介不介意。”   她凝视着他,轻声道:“你长得特别像一个人。”   “像谁?”叶湛看着她。   练月垂了眼:“你知道,人小的时候难免有一两个仰慕的人,我小时候特别仰慕一个人,但从未见过他,只听过他的一些故事,故事听多了,脑子里就有了形象,你长得特别像那个形象。”   叶湛微微皱起了眉:“你现在是把我当作他了吗?”   练月摇了摇头:“他死了,我早就将他忘了,只不过最近看到你,才又想起他来。”   叶湛的眉头舒展了一些:“那你现在对我是?”   练月把头歪在他肩上,轻声道:“你来找我,让我知道自己忘记的那三年究竟是怎么生活的,我很感激你。”   叶湛搭在她腰上的手一顿:“你是感激我?”   她摇了摇头,否认了:“我也喜欢你。”   叶湛问:“喜欢我什么?”   练月想了想,道:“不知道,说不上来,可能是喜欢你人好。”   叶湛沉默了一下:“可世上好人那么多,你个个都喜欢吗?”   练月默了一阵子,嗫嚅道:“我以前待在地宫里,那里又冷又暗,根本见不到阳光,而且那里没有一个好人,大家都罪孽深重,我不喜欢那里,我喜欢阳光,我得好人对我来说就像阳光,它让我很舒服。你说世上好人那么多,我个个都喜欢吗,我都喜欢,喜欢每一个好人,只是他们不一定同我有缘,但你是同我有缘分的,否则我们不会相遇,你说呢?”   叶湛一手搂着她的背,一手穿入她膝弯里,将她抱起来搁在竹椅上,自己则蹲在她脚边,仰头瞧着她,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大:“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同样与你有缘分,你会怎么办?”   练月想了一会儿,道:“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我不知道。”顿了顿,“那你呢,你会怎么办?”   叶湛笑了下:“我不知道。”   练月笑了:“那就别想了,反正想了也无用,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说呢。”   叶湛开心起来:“你说得对,船到桥头自然直。”   练月的手指搭在他脸上的那条疤上,细细的摩挲着:“当时一定很疼对不对?”   他握住她的手,道:“有点。”   她凑过去亲了一下,安抚道:“没关系,这条疤无损于你的英俊。”   叶湛眼睛里浮出一点笑意,低声道:“这次别走那么快了,吃了晚饭再走?”   练月摸着自己的肚子,笑:“这一路上它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就等着犒劳呢。”   叶湛站起来,又将她拉了起来,声音轻快了不少:“那走吧,跟我一块做饭去。”   做饭烧火,夏日的灶房热得像蒸笼,叶湛在砧板前切菜洗菜还好点,练月在灶下,火光直映,纵然手里拿着扇子,可身上还是猛的往外渗汗。   叶湛想让她在上面做饭,他去烧火,可练月死活都不,她说她不会做饭,叶湛说她以前会,让她找找感觉,她还是不,她说以前会做饭大约是因为没人给她做饭,不得已才学的,现在既然有人做,她干嘛要学。   吃过饭之后,暮色已下,练月要回去,叶湛说送她,练月说不用,但叶湛坚持送,练月坚持不用,那就只能作罢,只把她送到门口。   偏门的门后有株紫薇树,花影摇曳,疑是玉人来,叶湛在树下停住,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什,递给她:“无事时自己做的,你若不嫌弃,就带着玩吧。”   练月接过来对着月光瞧了瞧,笑道:“真巧,刚好我也有东西要送你。”说着从怀里摸了出来,递给了他,道:“不过我可不会做簪子,是给姑娘们带东西时顺手淘的,不值什么钱,希望你也不要嫌弃。”   叶湛接过来,学她对着月光瞧,的确不是什么好玉,不过这份心意让他很受用,他笑:“那咱们互相凑合吧,谁也不嫌弃谁。”   练月笑了:“准了。”   叶湛把练月送他的簪子又塞回她手中,抬手将自己发髻上原来的簪子抽掉,然后伸长脖子凑到她跟前。   练月刚开始没明白,叶湛就又往前伸了伸,练月这才恍然大悟了,她将叶湛送她的簪子收好,然后踮起脚尖去给叶湛插簪子,只是叶湛有些高,练月垫起脚尖之后就站不稳了,她只好一只手扶住他的肩。结果叶湛在中间使坏,练月给他插簪子时,他就一点点的抬身子,导致练月的脚尖越垫越高,身体越来越不稳,最后直接摔在了他怀里。   叶湛立刻抬手搂住了。   练月后知后觉发现这是个阴谋,脸上一红,佯装生气的推了他一把,但没推开,他紧了紧自己的手,道:“我相思了这么多天,抱一会儿不成吗?”   练月被气笑了:“花言巧语。”   叶湛也笑:“你把这叫花言巧语?我把这叫做情真意切。”   练月笑得更厉害了:“也不知道你的情真意切骗过多少人。”   叶湛道:“这个你放心,我一般不大去骗人,因为成本太高。”   练月小声道:“你不觉得热吗?”   叶湛直接道:“不觉得。”   练月抱怨道:“可是我好热,你都快把我闷死了。”   叶湛这才松了手,练月呼的舒了一口气,叶湛借着月光瞧见她脑门子上的确有一层薄汗,额边碎发也湿了,不过却更好看了,他微微叹了口气。   练月摸出手帕边擦汗边瞧他:“怎么了?”   叶湛捞起她的一缕青丝,揉捏着轻声道:“明天早上过来吃早点吧,我等你。”   练月摇了摇头:“你们早上那么忙,我还过来添麻烦,不了。”   叶湛低声道:“就把你当做一个普通的食客,有什么麻烦的?”   练月想了想,道:“那好吧,我明天盯着他们做完晨练之后过来,但万一有什么事过不来,你不能怪我。”   叶湛叹了口气道:“不怪不怪,谁让练大人贵人事忙呢。”   练月顺着调笑道:“哟哟哟,叶老板的闺怨怎的如此深,是怪本大人冷落你了么?”   叶湛诚恳的点了点头:“是有些冷落我了。”   练月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调戏道:“乖,莫怨莫怨,等本大人抽个空,好好疼疼你。”   叶湛伸手去捉拂过自己脸颊的纤手,但她往上一扬,他没捉住。   她笑着打开门道:“走了,留步吧。”   练月顺着街道走了,叶湛站在路边瞧她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真是个干净利落的姑娘,连头都不回一下。   练月回到了万花楼。   这个时候,是万花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万花楼是由五座高低不一的楼连成的,最高的五层,最低的三层。正对迎客大门的是五层的高楼,高楼两侧连着两座四层的中楼,组成万花楼的主楼。主楼坐南朝北,东西两侧是三层的矮楼。楼后种有油樟树,油樟树枝叶繁茂,半遮半掩住楼群。   主楼是姑娘们迎客的地方,东边矮楼是杂役和女侍们的住所,西边矮楼是打手和护院们的住所。   练月住在西边矮楼一层最靠近主楼的那个位置,用意很明显,主楼若有人闹事,她能最快的知道,并且过去处理。   回到万花楼之后,练月在各个楼上转了一圈,问了情况,都说没问题,她就下楼。   第二天早上,她起了一个大早,去叶湛的早点铺吃早点。早点铺的生意很好,店里几乎坐满了,而外面还在排长队。早点铺除了叶湛和叶荻之外,还招了两个伙计,四个人倒还算忙得开。   练月捡了店里最后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粥和两个包子,叶荻只在她来的时候跟她打了个招呼,而叶湛是在给她送粥和包子时,抽空跟她说了两句话。   吃过早点后,练月回万花楼去,开始盯着那帮手下做晨练。晨练之后,该睡回笼觉的睡回笼觉,该上岗的上岗。练月回到自己房间,也准备再躺会儿,但还没睡着,就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开是沈九。   练月有些奇怪,一般这个时辰,沈九和青连已经开始训练了,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沈九说她和青连的训练已经结束了,昨天是最后一天。牡丹姐说剩下的这半个月让她俩好好休养,以确保能用最好的状态参加月底的花魁大选。   说到此处,沈九笑了一下,说的确应该休养一番,否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吓到贵客怎么办?虽是笑着,可眼里却开始往下掉泪了,眼泪像断了线的帘子一样,一颗接着一颗。   练月走到她身后,把手搭在她肩上,安抚道:“阿九,你对我有恩,如果你想走的话,我可以帮你。”   沈九抬手抹了一下眼睛,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爹娘收了他们的钱,我若逃了,他们肯定会派人去我家里要人,若是要不到,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呢,算了,既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我认了。”   练月道:“走或不走都在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这有半条路,如果有一天你实在忍受不了,我可以帮你博一下。”   沈九笑了:“虽然我不打算走,但听到你这么说,还是很安心,多谢你。”   练月笑了:“是我要多谢你。”   沈九站起来,把书拿在手里扬了扬:“我回去看书,不跟你多聊了,先走了。”   练月点了点头,将她送了出去。   吃过午饭后,练月躺在床上准备眯一会儿,但天太热了,外面的蝉鸣又吵得人心烦,她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点睡意,就在将将入睡之际,忽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练月有些心烦意乱,原想装作没听见,但想了想又算了,万一有什么急事呢,于是穿上靴子,去开门。   是跟着东门焯的一个仆人,仆人道:“练总管,焯叔请您过去一趟。”   练月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问:“知道是什么事吗?”   仆人道:“焯叔今早出城去办事,路上遇到了山贼,山贼人多势众,杨虎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幸好遇到了一个拔刀相助的侠士,大家才逃过了一劫。焯叔见他身手不错,就多问了几句,后来知道他正在找事做,就邀请他到万花楼,看焯叔那话里的意思,大概是要给练总管做副手。”   练月笑道:“我这的人手一直都不够用,跟焯叔提了几次要招人,都被他压下来了,来一个算一个吧,总比没有强,走,去看看。”   小仆领着练月去东门焯的房间,在小仆没有打开竹帘之前,练月还听到东门焯的哈哈大笑,听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练月进了去。   东门焯的房间置有冰块,比练月的房间凉快,练月甫一进去,就感受到了一股凉意,身上的热意顿时就消了几分。   东门焯见她进来了,笑道:“正说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练月叫了声焯叔,东门焯摆手让她坐,练月在东门焯右手边的一张圈椅里坐了下去,然后目光扫去对面坐在圈椅中的黑衣男子身上。   她看到黑衣男子的脸和脸上的那条疤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从心头传到四肢百骸,震得她全身发麻。   黑衣男子定着两眼望她,她一对上那双眼睛,心忽然急跳起来,像擂鼓一般,真是一双厉害的眼睛。   练月快速的稳住自己,朝他颔首,他却没回应,依然定着两眼望她。   练月被他看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发虚,于是把视线转移到了东门焯身上。 第五十六章   东门焯道:“卫先生, 这位就是我刚才同你提到的练月, 别看是个小姑娘,却是个高手, 我们楼里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卫庄瞧着她,话却是给东门焯的:“强将手下无弱兵,东门先生的人自是不会差的。”   练月赔笑, 半是对东门焯, 半是对卫庄:“我哪里是什么高手,雕虫小技罢了,承蒙夫人和焯叔不弃, 赏了口饭吃。”   东门绰笑道:“年轻人谦虚是好事,但也不用太谦虚。”顿了顿,“这位是沛国来的卫先生,今早我们在城外遇到了一伙儿劫路的贼子, 若非卫先生恰巧经过出手相助,我们定然要受那些贼子的欺辱。我见卫先生身手不凡,就邀请他来万花楼帮你训练杨龙杨虎他们, 正好他眼下无事,就答应了。有卫先生在旁帮衬, 你多少也能轻松点。”   东门焯说这段话时,练月本来是瞧向他的, 但卫庄一直牢牢的盯着她,那两道目光像阳光一样强烈,让她无法忽视, 于是她又把目光从东门焯身上移到了他身上,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丝毫不躲,就光明正大的同她对视。   练月有些纳闷,这个人为什么这样盯着自己?难道是熟人,难道她借他钱了没还,还是他是来寻仇的?   东门焯的话完了之后,练月又把目光移回东门焯身上,赔笑道:“卫先生屈尊降贵前来指导,自是求之不得,正好我也跟着学习一下,长长见识,希望卫先生不嫌弃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资质愚笨。”   卫庄的声音仍是冷调子:“能跟姑娘一起共事,是在下的荣幸,在下求之不得,只是在下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甚了解,日后恐有麻烦之处,还请姑娘多多谅解。”   练月自然又是一番客套话,卫庄自然也陪了一番客套话,最后东门焯听不下去了,做了一个总结,然后说已经吩咐人去打扫房间了,就在她隔壁,问她介不介意。既然都已经开始打扫了,她还能怎么介意,只好说不介意。最后东门焯让她带卫庄熟悉万花楼,练月领了命,两人前后脚出去了。   东门焯的住处在西边矮楼的三层,出门之后,练月引着他下楼,一边走一边问:“焯叔刚才说卫先生来自沛国?”   卫庄“嗯”了一声。   “沛国什么地方?”练月又问。   卫庄道:“太平城。”   练月的步子扎在了地上。   卫庄停下来,问:“怎么了?”   练月继续往前走:“真是巧了,我也是从太平城过来的,只是比先生早了几个月。”   卫庄问:“那是个好地方,为什么要离开?”   午后的万花楼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姑娘们大多都在睡午觉,回廊上几乎没有人,唯有楼外的蝉鸣。蝉鸣聒噪,却让万花楼显得更静了。   她似笑非笑的眄了他一眼,道:“住腻了,想换个地方。”   练月的隔壁原来是空房间,里边堆了些没用的东西,此刻杂役正在里边打扫,练月便说趁这个时间带他去转一转,让他熟悉一下环境。他说不忙,这会儿太阳太大了,晚会再看也不迟。练月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就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房间里只有茶水可以招待他,他说无妨,两人坐着喝茶,练月顺便将万花楼的情况同他讲了一遍。她说的时候,他好像有点漫不经心,说完之后,问他还有没有其他想问的,他也说没有。练月觉得他好像不太想说话似的,就没说话了。   原以为卫庄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因为看上去高高在上,但此刻两个人坐在这里喝茶听蝉鸣,练月却并不觉得他难相处,也没有产生无话可说时的那种尴尬情绪和煎熬心理。   房间的窗户半开着,偶尔有一丝风吹进来,屋里也是热的,不是闷热,而是那种暑热,后来练月有些坐不住了,想出去透口气,询问他要不要,他摇了摇头,练月请他自便,然后一个人溜达去了后院,从井里打了一些凉水,洗了把脸,又到灶房同几个正在择菜的帮厨聊了一会天,回来时顺便去隔壁瞧了瞧。   原本门窗紧闭的空房间经过一番打扫,变得整洁干净起来,门窗开着通风,两个小杂役正在洒水,练月问还得多久才能完事,小杂役说等水干了就可以住人了,练月点了点头,又进去里边看,里边窗下的桌上隔着一个藏蓝的包袱皮和一把剑。   剑鞘古朴,上面雕刻了一些古老的暗纹,练月抬手去摸,暗纹错落有致,指尖抚过,还有一点金属的凉意。最后她的手指落在剑柄的那颗蓝宝石上,宝石纯澈,蓝的像深海一样。   不说这把剑,单说这颗蓝宝石,就价值不菲啊。   练月从卫庄的房间出去,回自己的房间,门虚掩着,她推开门进去,发现卫庄枕着手臂,趴在桌上睡着了。   大约是车马劳顿,累坏了,练月放轻步子,又走了出去。   隔壁两个给卫庄收拾房间的小杂役刚好前后脚端了木盆出来,见到她,就道:“练总管,房间收拾好了,等地上的水全部干了之后,就可以住人了。”   练月点了点头,道:“好,知道了,辛苦你们。”   小杂役回了句不辛苦应该的,然后就走了。   外面实在太热,卫庄的房间里刚泼了水,应该还凉快点,练月就进去了。   地上才刚洒的水,这会儿已经半干了,她走到桌旁,黄花梨木的八仙桌上有一套新的茶具,她掂起茶壶摇了摇,是满的,然后拿了个杯子,倒了杯茶,坐下慢慢喝。   喝了一会儿,便有些困了,想回去睡会儿,但卫庄还在里边睡,男女共处一室,有些不大方便。他的床倒是新铺的,也有竹簟,看着蛮凉快的,但不经同意就随便睡别人的床,是一种很无礼的行为,再加上男女有别,算了,还是趴在桌上眯一会儿吧。   她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很快就睡着了。   朦胧中,练月觉得起风了,一下子变得凉快了起来,她换了个姿势,决定先不醒,再睡会儿,于是又睡了过去,后来风忽然停了,一下子又热了起来,她忽然醒了,猛地坐起来,然后看到卫庄就在八仙桌的另一侧坐着,正在揉自己的手腕。   她刚从睡梦中醒来,脑子还有些懵,她懵懵的看了一圈,窗户虽大开着,但并没有什么风,她又把目光转向他,看了一会儿,渐渐清醒了,她揉了揉眼,声音还带了点睡醒之后的低沉和含混:“刚才是先生在打扇子?”   他淡淡的“嗯”了一下,伸手拿过她刚才喝茶的杯子,倒了茶,推到她面前,茶水是温的,她道了一句谢,端起杯子喝了口,润了润嗓子,道:“先生从太平城一路赶到安陵,想必很累,我就先不打扰了,等先生休息好了,我再带先生去熟悉……”   “卫庄,姓卫名庄,字恒之。”卫庄正在往自己杯子里添茶,听到她这么先生来先生去的,便打断了她。   练月愣了一下。   卫庄看着她:“叫卫庄也行,恒之也行。”   练月反应过来后,呵呵傻笑了两下,道:“我就比较随意了,先生想怎么叫都行。”   卫庄看着她不说话。   练月受不了这样拷问的目光,便站起来道:“你先休息吧,等天儿凉快会儿了我带你到各处转一转,告辞。”   练月走过他身边时,卫庄却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她被迫停下了步子。   他扭身仰头瞧着她,他眼睛像大海,海面平静,底下波涛汹涌。   练月觉得他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没开口,而是他等先说。   可他只是用眼睛波涛汹涌的望着她。   练月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他左颊上的那条疤上。   疤痕凹陷,是淡褐色的,比他的脸色要重很多,所以特别明显。   近来练月对脸上有疤的人特别感兴趣,她看到这样的疤痕,就想抬手去摸,但在快摸到的时候,忽然又清醒了。   她握紧手指,将手垂下,尴尬的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我认识一个人,他脸上也有条疤,也在左边,不过他的是条新疤,而且比你的长点,看到你的疤,就想到了他,真有意思。”   卫庄静静的瞧着她:“我也有一桩有意思的事情要同你说。”   “什么?”练月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来,边揉边好奇的看他。   卫庄站起来,练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跟他拉开一点距离,因为他太高了,离得太近,会有压迫感。   她往后退一步,他就往前进一步,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紧紧的跟着她。他那两道目光像黏在了她脸上一样,练月左躲右躲也躲不开。   她被他逼着退到了里边去,她别开眼睛,问:“不是说有事情要说吗,怎么不说了?”   他点了点头,一边往前进,一边道:“我正在措辞。”   练月笑了一下,似乎是想调节气氛:“什么事啊,搞得这么……”   她这一步没退完,只退了半步就退不动了,因为已经退到了床根上,他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下意识的想从旁边躲开,他却捉住她的双臂,将她压倒了。   然而把人压倒之后,他却又什么都没做,只是把脸埋在了她颈侧。   他这么做,绝对是一种冒犯,甚至可以算得上无礼了,可练月却并不怎么排斥,这件很奇怪的事情,虽说她的男女之防很弱,但不至于弱到一个陌生男子扑到她也无所谓的程度。她觉得自己应该挣开他,她扭着挣了两下,可他像夯土似的压着她,她根本就挣不动。   他的脸贴在她颈侧,气息沉重,声音低低的,像是对她有某种莫名的依恋:“你长得有些像一个人。”   练月无端觉得这场景很熟悉,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哪里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他闷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问:“不好奇自己长得像谁?”   练月这才把注意力从熟悉感这事上转移回来,问:“像谁?”   他却没有立刻说话。   练月催促道:“怎么了,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将脸往她颈里贴了贴,闷声道:“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娶过一个妻子,你同她长得有些像。”   “二十五岁?”练月奇怪道,“你二十五岁才娶妻?”   卫庄默了一下,问:“你觉得重点是这个吗?”   “哦哦,”经过他的提醒,练月终于想起的确有比年龄更重要的问题,她问:“那她现在在哪呢?”   卫庄道:“后来她爱上了一个更有权更有钱的人,为了嫁给他,同别人一起给我设了一个套,然后把我送进了牢里。”   练月沉默了,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虽然他说得很简单,也很风轻云淡。   卫庄继续道:“脸上的那条疤,原来不是疤,而是字,你知道有种黥刑吗?就是拿烙铁摁在脸上,烫出的字,那条疤原本是一个字。”   她当然知道,萧珩是穆国的廷尉,掌刑狱,虽说诸侯各国的刑罚不一,但黥刑几乎是通用刑罚。   她的声音又轻了一些,问:“那后来呢?”   他道:“后来有人送了我一瓶药,喝下它可以做出死的假象,于是我用这个办法从死牢中逃了出来。”   练月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他道:“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提前说比较好,越往后越容易说不清。”   练月纳闷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卫庄又贴得更紧了一些:“我爱你。”   练月愣住了,她重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卫庄说:“我爱你。”   她愣愣道:“可我们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像害怕惊动了谁孟夏午后的梦一样:“足够了。”   她问:“是因为我让你想起你妻子了?”   他摇头闷声否认:“刚看到你时会想到她,因为有点像,但从未把你当做她。一个那么对我的人,我若对她还有留恋,不是蠢,就是傻。不要说长得像她的人,就是她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再看。想起她,是因为你。不是因为她,才喜欢你的。我原本以为过去就过去,过去跟现在无关,可后来才发现,过去这么影响现在,还是说开了好。”   他贴得那么紧,天气又这么热,他又胡说八道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这么多因素综合在一起,导致练月有些眩晕。她不知是热晕的,还是被他绕晕的,总之晕乎乎的,像做梦。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然后睁开,觉得还是有些晕,不过没关系,好歹好了一些,于是道:“我听明白了,你是说你对我一见钟情了,是吗?”   他闷声嗯了一下。   她道:“你知道我听了之后有什么感觉吗?”   他问:“你也对我一见钟情了?”   她轻轻呸了一下:“你想得美。”   卫庄又道:“那是什么?”   练月哼了一下:“我原以为你是个持重的人,我现在觉得你孟浪的很。”   这是指责的话了,但他纹丝不动,而是问:“你觉得我孟浪?”   练月道:“第一次见面就我爱你我爱你的,这不是孟浪是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以前有个人,我们俩第一次正经见面就睡到了一起。”   练月道:“看看,我就说你是个孟浪的人,果不其然,你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种事也拿来炫耀。”顿了顿,警觉道,“你不会是在暗示我什么吧?”忽然开始推他,“我告诉你,别人跟你睡,那是她的事,至于我,你想都别想,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僵了一下,声音有一点冷了,冷而漫不经心:“你有喜欢的人,你喜欢他什么?”   他这一冷,练月觉得周围整个跟着冷了下去,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不过她才不管他。她推了推他,道:“那你先起来。”   卫庄便松开她,撑着床,站了起来,他甫一起来,练月立刻就觉得凉快了,她松了一大口气。卫庄把手递给她,想捞她起来,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没借他的手,而是自己坐了起来。   她刚才那么被他压着,出了不少汗,尤其颈侧,他的脸刚才就一直贴在那里,肌肤相贴,她颈里全是汗。   她拿手背抹了一下,又用手去扇,扇了两下,站起来,又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这会儿也满脸是汗,只有眼睛乌溜溜的,正在瞧她。   她恨恨道:“我告诉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你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她扬了扬手,眼神凶狠,做揍人状,“知道吗?”   他眼睛里含了一点委屈,好像她真的已经欺负他了,真是会恶人先告状,但说出的话却十分欠揍:“我觉得你打不过我。”   她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他忽的一抬左手,朝她颊边去,练月矮身躲过,往后退了两步,摆好打架的姿势,道:“请赐教。”   卫庄的左手松开,他手心里是她的簪子,她立时恼了,上去就想把簪子抢回来,他躲了一下,她去抢第二下,他接着躲,结果抢着抢着两人就打上了。   练月一连猛攻,卫庄只躲不还手,房间里空间狭小,打得时候还得注意不能碰到别的东西,一点都不过瘾。练月逼得越紧,他躲得越悠闲。他越悠闲,她就越急,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练月既无法逼他出手,又没办法抢回自己的簪子,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咬死他。他诚然是个高手,可也是个欠揍的高手。最后练月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他看到之后,微微有些诧异,这一诧异,就让她找到机会,她勾指成爪,直接锁住了他的咽喉,另外一只手直插他的双眼,却又险险的在他眼前半寸停住。   练月有些惊讶:“你怎么不还手,不怕我真的把你戳瞎?”   卫庄平静道:“你把我戳瞎了,后半辈子就得养着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练月嫌弃的翻了一个白眼,松了手,轻斥道:“浮滑。”   卫庄皱眉反问:“你不喜欢?”   练月觉得他这么问含义很不明,有点危险,于是板着脸道:“跟我没关系。”   卫庄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会儿:“我以为你喜欢这样的。”   “喜欢哪样?”练月不解的看着他。   他道:“喜欢会说好听话的人。”   练月皱眉瞧他:“你那是好听话吗,再说,好听话谁不喜欢,你不喜欢?”   卫庄静静的瞧着她:“如果是我喜欢的人,哪怕她不会说话,我也喜欢,如果不是我喜欢的人,那就跟我没关系。”   练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又赞赏似的点了点头:“有道理,这说明你不是个滥情的人,很好,保持住。”   卫庄反问道:“你呢?”   “我?”练月想了想,道,“我没你分得那么清楚,相较而言,我还是更喜欢实事求是的人。”   卫庄问:“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练月点了点头:“我觉得他应该是。”   卫庄淡淡一笑:“我觉得他不是。”   练月奇道:“你又不认识他。”   卫庄道:“早晚会认识的。”   这话原本是一句正常的话,可叫他说出来,练月总觉得里边多少带了一点不咸不淡的威胁,她防备道:“我告诉你,你可别打他的主意。”   卫庄的眼盯牢了她,她戒备的往退了一步,他又往前上,练月怕重蹈覆辙,立刻伸出手臂,将他阻在一臂之外:“别动。”   他的步子停在了她的掌心之外。   练月瞧着他,认真道:“你的心意我了解了,我也相信,我感谢你的青眼有加,只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注定不能回报你什么,希望你能明白。”   卫庄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盯着她。   练月将手臂放下:“刚才你说了很多话,虽然有些我听不懂,但有句话你说得特别对,有的事情是应该早些说清楚,所以请你原谅我的无礼。”   卫庄瞧着她问:“你真的喜欢他?”   练月点了点头:“我喜欢他。”   卫庄的目光仍在她脸上,可手已经将将簪子递出去,道:“你是个爽快人,是我唐突了,刚才的事情,请你忘了吧,我也会忘了。”   练月接了簪子,点了点头,很赞同他这种不拖不拉的利落:“那就好好歇着吧,若是得空了叫我,我带你去转一转,告辞。”   练月从他房间走出去,走回自己的房间,回去之后,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去,然后去里边床上躺着。床帐是素色的,前面的头帘上还有流苏垂下来,她斜歪在床上,枕着方枕,瞧着那一排流苏发了会呆,然后想再眯一会儿,却是越躺越清醒,怎么都睡不着了。   这一整个下午,练月都在心心念念的想着东门绰交代她带卫庄熟悉环境的任务,黄昏时分,好不容易凉快了点,练月就想着赶紧带他转一转,把这件事办了,但在即将走出门口时,又有些犹豫,她觉得自己刚拒绝了人家,又这么巴巴的找过去,有献殷勤的嫌疑,就折了回去,心想,还是等他自己主动过来吧,他要是不过来,那说明没逛的必要,那就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年尾一点碎碎念。   本来这里想写很多内容,都是关于主角们的,后来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写了,字里行间,全凭大家感受,感受到什么就是什么吧。   另,除夕和初一就暂时不更了,想必大家忙着过年,也没空搭理我,所以我也过个不被主角们支配的年。   这次断章,没有断在烦人的地方,请大家不要骂我啦。   感谢大家的支持。   各位,给大家提前拜个年,新年快乐! 第五十七章   吃过晚饭后, 护院和打手们照例在西侧楼的空地上集合, 等练月来安排晚上当值的人手分配。   练月去敲卫庄的门,问他有没有时间, 带他去见一见大家。卫庄点了点头,嗯了一下,完全没了午后两人单独相处时的那份亲切, 而是又恢复成了她在东门绰房间初见他时的疏离。既然他都已作出了什么都不记得的姿态了, 练月觉得自己若再纠结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她也彻底把他说过的那些话抛下了。   二十个打手,一水的黑色劲装, 双手交叠背在身后,整整齐齐的站成两排,他们身后有株木槿,木槿朝开暮谢, 正在夕阳的余光中凋零,而天边赤金的晚霞正浓。   练月和卫庄一左一右的走到了这群护院和打手面前的空地上。   练月在队伍的正前站定,卫庄和她稍微错开了一些, 站在她侧后方。护院和打手们照例喊了一声“练总管好。”   声音洪亮,响在院子里, 惊起栖在楼后油樟树上的倦鸟,鸟儿扑棱一声飞入天边的云霞中。   四周楼里的姑娘们听到这样的声音, 就知道要开始描眉化妆准备接客了。   练月点了点头,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卫先生。”卫庄顺着她的话, 朝大家颔首示意。   练月继续道:“卫先生乃是剑术高手,受焯叔相邀而来,以后会跟我一起协助大家做好万花楼的护院之事。”说着把目光从前方调向了卫庄。   卫庄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掠过眼前这两排劲装大汉,淡声道:“承蒙练总管谬赞,在下并非什么高手,只是幼时学过几年剑,略懂一些,能与诸位共事,是在下的荣幸,日后若有得罪之处,请多指教。”   卫庄这些话明明是谦逊之词,可用他那种调子讲出来,却没有一点谦逊的意思,例行公事般冷漠。练月想,他可能要有麻烦了,这群大汉最容不得眼中无物之人,她当初来时那么低调谦逊还被他们暗戳戳的找了许多麻烦,这个卫庄如此高调,他们还不把他吃了?不过练月又一想,他连她都不怕,哪里又会怕这几个人?   卫庄说完之后,练月又补充了几句,开始安排今晚轮值的人手分配,分配好之后,就地解散,让大家该干嘛就干嘛去。   解散时,有几个壮汉路过卫庄时多看了他几眼,是一种打量猎物日后好下手的不善眼神,练月狠狠的瞪了他们几个一眼,他们几个当中大多被练月教训过,这会儿见她的目光扫过来,忙把目光从卫庄身上调走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卫庄问:“你每天就在做这些事情?”   练月看着打手们进到各处的楼里去,点了点头:“是不是觉得挺轻松的?”   “轻松?”卫庄轻声一笑,“这里边哪个是善茬?”   练月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来,看向他,轻快道:“反正他们也打不过我,说不定一起上也打不过。”   卫庄的语气也稍微轻快了点:“你倒是乐在其中。”   练月微微叹了口气:“乐在其中说不上,不过也不差。”   这时候旁边楼上有几个姑娘正倚在二楼的栏杆上说话,见他们散了,就朝练月喊道:“月娘,今天你身边怎么多了一个人?”   练月寻着声音看过去,见到是满庭芳,便喊了回去:“芳姐,这是焯叔请来保护你们的高手,以后再有人闹事,你们找他比找我管用。”   另外一个姑娘周云也喊道:“看着高高大大的,是比你强点,叫什么?”   练月扯着嗓子喊:“姓卫叫卫庄。”   满庭芳扯着嗓子调戏道:“小卫小卫,快耍几招让姐姐们开开眼,姐姐们得先了解你,才能把身家性命相托哇。”   这句话落地之后,二楼一阵哄堂大笑。   姑娘们开玩笑开惯了,不顾及任何人,见人就调戏,练月觉得这句话可能会得罪卫庄,于是忙扭头去瞧他。   卫庄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仍是淡淡的,只不过此刻正在打量二楼那一撮人。   练月解释道:“她们就这样,其实没什么恶意,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不用放在心上。”   卫庄嗯了下,带了一点鼻音,还挺好听的:“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练月抬眼去瞧天边的晚霞,云霞层层叠叠的铺展在天际,是浓墨重彩的美丽,她叹道:“明儿又是一个晴好天。”   卫庄顺着她的目光也去望天际。   周云瞧着卫庄和练月,道:“你们看,他俩站一起是不是还挺般配的?”   满庭芳看着沉浸在夕阳中的一对男女,沉吟道:“这么远看倒还真是挺般配,就是看不清这小卫长什么样,配不配得上月娘那幅好模样。”   一直没说话的扶蓝突然插话道:“大家不是说叶荻那小姑娘的哥哥是月娘的相好吗?”   周云道:“你怎么又较上真了,我们就随口一说。”   扶蓝反呛道:“我也是随口一问,你又较什么真。”   “嘿,我这暴脾气。”周云捋了捋袖子,双手掐腰,一幅准备开吵的凶悍,“有完没完,我问你有完没完,听不懂人话就算了,我好心好意给你解释,你还给我顶回来,真是狗咬吕洞宾。”   扶蓝小声嘀咕道:“也不知是谁有完没完,我就随口回了一句,就拉这么大的嗓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尾巴被狗踩了了呢。”   扶蓝这一句话把周云顶得差点没昏过去,周云扬手就想打人,满庭芳及时拦住了,责怪道:“屁大点小事也能动起手来,有完没完,人家爱跟谁好跟谁跟好,关你们什么事。”   周云满腔的怒火:“现在根本不是跟谁好的事,是这贱货听不懂人话。”   扶蓝还要还嘴,满庭芳瞪了她一眼,让她别说了,然后又去数落周云:“你别动不动就贱货贱货,不是贱货谁来这里,别人说咱们贱就算了,咱们自己得看得起自己。”   周云急了:“芳姐,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满庭芳转移话题道:“你看,你们吵了半天,结果人家早走了,这小卫也真是,让他耍两招,他只顾看夕阳,下次见了他,我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周云和扶蓝往下一撇,卫庄和练月果然已经没影了,因为两人已经看完夕阳回屋了。   练月回到房间,也无事可做,想了想,决定去瞧一瞧叶湛,只是她一开门,发现卫庄正举着手要敲她的门,见门忽然开了,愣住了。随后他抿了抿唇角,故作镇定道:“出去?”   练月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嗯,出去。”   他的眼睛闪了闪:“做什么?”   练月继续盯着他笑:“你来做什么?”   卫庄将手里的折扇递给她:“你把扇子忘在我屋里了。”   练月接过来撑开看了看,笑了:“还真是,多谢。”然后又把扇子合上,道,“我出去一会儿,晚上楼里事情多,还烦请先生代为照看一下。”   卫庄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练月以为他有话要说,就耐心的等着他,结果他瞧了她半天,只说了一个字:“好。”   练月嘴角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多谢。”   练月敲门时,叶湛和叶荻正在灶房做饭。叶湛手上正忙着,让叶荻去开门,叶荻一见是她,直喊救星,说可等到替她烧火的人了,然后将她推到灶房门口,自己迫不及待的跑出去找人玩去了。   叶湛本来正在切菜,听到声音是她,便停下来去瞧,练月这时刚好被叶荻推到门口,正撞到他的目光里,就冲他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砧板上切了一半的苦瓜,笑道:“每次来都撞见你在做饭,导致我觉得你是个厨子。”   叶湛笑:“你这总共才来几次?”   练月伸手从砧板上捻了一片苦瓜放进嘴里,诚实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叶湛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真的在回答那个并不是问题的问题,忽然愣了,然后突然笑了出来。   练月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奇道:“你笑什么?”   叶湛失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事。”   练月又去捡苦瓜片吃,叶湛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道:“这么生吃,不苦吗?”   练月品了品刚才那片苦瓜的后味,道:“也没那么苦,我觉得还挺好吃的。”   叶湛道:“等会你把这些都吃完了,我还怎么做菜?”   练月问:“你这是要做什么菜?”   叶湛道:“青椒炒苦瓜,吃过吗?”   练月诚实的摇了摇头,说:“只吃过清炒苦瓜,没吃过青椒炒苦瓜。”   叶湛道:“等会让你尝一尝。”   练月摇了摇头:“我就是过来瞧瞧,晚上楼里最忙,我怕出事,不能在这久待。”   叶湛握住她的小臂,将她扯到身前,小声道:“你们楼里又不是没有其他人了。”   练月忽然掩着嘴笑了起来。   叶湛拿眼睛开始瞪她。   练月仍然在那笑,叶湛真的生气了,不想搭理她了,就拿起刀继续切自己的菜,将菜切的笃笃响。   练月凑到他眼前,拿手指晃他:“生气啦?”   叶湛不搭理她。   练月走到他身边,蹭了蹭他,道:“我小时候也听过一些你的事迹,说裴捕头如何如何,现在突然发现如何如何的裴捕头私下竟如此——”她斟酌了一会儿用词,道,“如此的娇俏可人,我觉得反差太大,没忍住嘛。”   叶湛继续不搭理她。   练月讨饶似的凑过去亲他,亲完之后,她低声问:“还生气吗?”   叶湛微不可闻的叹气:“真苦。”   练月往他颈里凑了凑,像个小猫小狗似的窝在那里,轻声问:“苦吗?”   他将她扶正,垂眸瞧她:“亲久点就不苦了。”   她笑:“你不做饭了?”   他俯身去亲她,含混道:“不做了。”   分开后,他微微有些喘,声音还有一点烦闷和委屈:“我有点后悔了。”   练月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悄声问:“后悔什么?”   叶湛道:“后悔不该在你把什么都忘了的时候招惹你,现在不上不下,真难受。”   练月摇了摇头:“听不懂”   叶湛又兀自叹息:“虽然以前你也说过,愿意跟我一块过日子,但那毕竟是在特殊情况下,不作数的。虽然你也没有明确表示讨厌我或者不喜欢我,可也确实没有喜欢我的苗头。若是某一天你想起过去了,忽然不喜欢我了,我得到了又失去,多难受啊,万一你再觉得我骗了你,是个小人,虽然现在我自己都那么觉得了。”又叹气道,“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练月将头从他肩上拿下来,诧异道:“我以前说过要跟你过日子?”   叶湛补充道:“在某种特殊情况下。”   练月好奇的瞧着他:“在什么特殊情况下,我会说这样奇怪的话?”   叶湛耍赖道:“这个不能跟你说,因为这个特殊情况对我不利,我要是跟你说了,得多傻啊。”   练月以为他是开玩笑,就笑了:“不说就不说,那你最好永远别说。”   叶湛认真道:“那你最好永远想不起来。”   练月瞧着他笑:“原本我对过去是没什么好奇的,想不想的起来都无所谓,你这么一说,我倒真好奇了,看来有空时我得好好想想了,看能不能想起点什么来。”   叶湛笑:“别想了,等会儿跟我们吃点再走?”   练月道:“不了,我真的走了。”   叶湛道:“那明天早上过来吃早点?”   练月笑:“不要等,我看情况,有时间就过来。”   叶湛道:“那我送你出去。”   叶湛将她送出去,站在马路边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她始终没回头看他一眼。 第五十八章   夜晚的万花楼灯火通明, 南边迎客的主楼已经热闹起来, 灯红酒绿,浮声切切, 是纸醉金迷的人世繁华。   练月进了院门后,远远瞧见自己房间前的廊下坐着一个人,院中的木槿正对着他, 那人就坐最上面的一节台阶上。   练月走近了一些之后将人认出来, 她在阶前站定,奇道:“坐在这里干什么?”   空气里没有半丝风,仍是燥热难当。   卫庄定定的瞧着她:“我在等你。”   练月想起自己走之前答应他的事, 就笑了:“那也不必坐在这里等啊,这院子蚊子还挺多的。”   卫庄的眼睛在夜色里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我想看看你多久才能回来。”   这样的眼神配合这样的话,好像一个被抛弃的伤心人,练月心口一窒, 没有站稳,往后退了一步,道:“那走吧, 我带你去逛一逛。”   卫庄坐着没动,而是道:“我不想逛, 你能坐下来吗?”   他的语气有点冷和硬,而且是半命令式的, 练月本来想都没想就要坐下,但在脚动的第一下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必听他的命令,于是顿住步子道: “既是如此, 那我就先回屋了,等你有心情时叫我,告辞。”   她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似乎是他没想到的,他僵了一下。   她踏上台阶,从他身边路过,他忽然抬手拉住了她的裙摆,声音明显软了下来:“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心情苦闷,你能坐下来陪我聊两句吗?”   练月停在台阶上,见他语气好了点,方才道:“那你先松手。”   他果真松了手。   练月转身居高临下的瞧着他,仍不肯放低自己的姿态,硬硬的问:“苦闷什么?”   他瞧着阶下不远处的木槿花,道:“想起了一个人,她叫我苦闷。”   练月一听这个就来了兴趣,故作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也落了下来,兴奋道:“她是谁,是我长得像她的那位妻子,还是见面就跟你睡的情人?”   卫庄抬眼瞧她:“你要一直这么居高临下吗?”   练月恨恨的想,要是能的话当然想一直居高临下俯视你,因为不俯视你就要被你俯视,但现在她不打算在这事上浪费时间,于是在他身边坐下来,不情不愿道:“现在行了吧。”   卫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走,道:“要是再有点酒就好了。”   练月哼了一声:“你要求还挺多,等着。”说着站起来,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将自己藏的一小坛酒取出来,走出去,递给了他。   粗陶的酒坛,小小的,他单手就将盖子挑开了,搁在鼻前一闻,道:“竹叶青。”   练月嗤笑一声:“你倒是挺懂。”   他仰头喝了一口,品了品,道:“是天阙城酩酊坊的竹叶青。”   能闻出酒是竹叶青没什么奇怪的,但凡对酒有点了解的,应该都能闻出来,但喝一口能品出酒的产地,那可真是了不起,她诧异道:“这个你都能喝出来?”   他不回答,而是问:“你什么时候去的天阙城?”   他跳了自己的问题,练月有点不高兴了,她闷声道:“你来之前。”   卫庄问:“好玩吗?”   练月不想搭理他,就敷衍道:“好玩。”   卫庄不再说话了,只是闷头喝酒,练月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决定走掉,但她才刚一动,他就说话了,大约是喝了酒的关系,声音不那么淡了,带了一点哑音:“我找不到别人说这件事,你帮我评评理吧。”   练月听到他说话,便又坐了下去,问:“评什么理?”   卫庄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坛放在两人中间的台阶上,平静道:“她生得很美,那天我在寺庙里,一眼就看到她了。恰巧她崴了脚,我背她下山去。她一个人住在城里,家里很冷清,虽然该有的东西都有,但还是冷清。我不知道是因为感同身受还是怎样,总之有点鬼迷心窍,竟然让她去做饭,然后同她一起吃了饭,吃完饭之后,还喝了她的酒,期间她一声不吭。后来我问她叫什么,她就恼了,问我想干吗。我不知道我想干吗,但我知道我不想走。我问她是不是一个人住,当这句话问出来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干吗了。可这种事,并非我单方面想就可以做的,我就拿话挑了她一下,如果当时她没听懂或者假装没听懂,那我就会走了,从此跟她再无关系,可她一下就听懂了,她知道我想干吗,并且立刻就反客为主了,我想既然大家都有意,那就别客气了。醒的时候,天还没亮,她就躺在里边,很小很小的一个人。我看着她,我觉得这是个挺神奇的人,这样轻易让陌生男人上她的床。我没叫醒她,我走了。恰巧那段时间,我外出办事,时间长了点。回来时,经过城门,一眼就瞧见了她,她坐在城门口卖木雕,我以前也经常从那个城门经过,却从未发现过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了点关系的缘故。我过去同她说了两句话,她似乎有些生气,不知道在气什么,有可能是后悔了。晚上闲来无事,想起她来,就又去了她家,她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不仅不拒绝,而且还非常主动,我自然接受的非常痛快。次日我带她回自己家,我住在城外,一个竹林里,她很兴致勃勃,说那是个好地方。那天晚上,她躺在我的床上,我抱着她睡了一宿。第三天早上,我们起来做饭,结果饭还没做,倒是先亲到了一起,一路亲到了床上。我们大约都太寂寞了,每时每刻,都迫不及待。她抱我抱得很紧,说她爱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好像怕我听到了似的,可我还是听到了,那感觉像被雷劈了一样。我想她怎么能爱我呢,我们相处不过两日,她竟然说她爱我,于是我落荒而逃,逃得远远的。”   卫庄停下来,喝了口酒,练月没有插话,而是耐心的等着下文。   卫庄道:“我出去了一个多月才回来,进城之前,忽然有些紧张,还有些心虚,我怕在城门口看见她,可我又想看到她。我在想倘若我上前去打招呼,她会是什么反应,是恼羞成怒,是假装客套,还是冷若冰霜?我倒不怕她恼羞成怒,就怕她对我冷若冰霜,我无法忍受这个,因为我在念着她,倘若她无动于衷,我就太难堪了,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就忍住了冲动,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回了家。我认为自己还算是个有定力的人,但也坚持了半个月,半个月后,我还是去找她了,抱着一丝侥幸,她尚对我有旧情,结果她不在家。第二天再去,还不在。后来去城门口打听,租她房子的人说她回乡探亲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站在她的院子里,看着紧闭的门窗,一瞬间懂得了人去楼空的滋味。等她回来,已是两个月后。那天我在树上看到她屋子里的灯亮着,心里忽然就踏实了,她到底还是回来了。我迫不及待的想见她,可上次的分别实在太难堪,我找不到借口,只好拿剑刺了自己几下,又怕她看出破绽,就刺得深了些。醒来时,她就坐在床边,正在喂我吃药,见到我醒来,还被吓了一跳,药也洒了。我忽然很想亲她,狠狠的亲一阵,要亲到她瑟瑟发抖,但这次她不让亲了,我原以为这是她后知后觉的矜持,没放在心上。后来有一天,她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别人,要来找她,还问我喜不喜欢她?一个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找一个女人,除了是喜欢她,还有别的可能吗,我觉得她是明知故问,就没有回答。结果因为这事她不搭理我,我脾气也大,她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她。我的伤好点之后,她变本加厉,把我扔下不管,去卖她的木雕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很没有意思,就给她留了信,说去朋友家,晚上回来吃饭。我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正站在门口同人说话,我听她们说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她说要去相亲。我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去相亲,她说不用我管。我再问,她就说我跟她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管得太多没意思,我忽然有些火大,觉得这人怎么这样,我决定不再搭理她。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她跑到我家里,脱光了衣服,钻到我被窝里,开始勾搭我,等我醒来时,床上已经没人了。我穿好衣服去找她,本是想让她解释一下这一冷一热到底是什么意思,结果她完全没把这事放心上,敷衍了我几句,就把我打发走了。我对自己说,够了。结果没过几天,她又来了,故技重施,然后还问我有没有想她,我要是说想她了才怪,紧接着她告诉我她要成亲了,还说请我去喝喜酒,并且说要介绍她未婚夫给我认识。”   练月“啊”了一声,急忙问:“那后来呢?”   卫庄淡淡道:“我说恭喜她,她说同喜,然后就走了。”   “就这样啊?”练月有些失望,她觉得这原本该是一场大戏的,就像戏文里演得那样,要惊天动地才好看。   “不然要怎么样,要我像个弃妇一样死缠烂打,说你别成亲吗?”卫庄问。   练月听他这么说,觉得也很有道理,她点头道:“你说的对,一个人要是移情别恋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如索性放弃。”   卫庄脸上是事过境迁的平静:“我当时也这么想,可后来发现自己根本就放不下,偷偷摸摸像个贼一样躲在她家里的树上,想瞧一瞧究竟,结果发现这事竟是真的,她院子里果真有另外一个男人,两人你侬我侬,情意绵绵。即便事实已经摆在我眼前了,我还是忍不住,可怜巴巴的去找她,其实也不知道找她干什么,可就是想去瞧一瞧。她对我一如既往的殷勤,还跟我说,我们还可以再苟且一阵子。我从不知道她的胃口这样大,齐人之福?她想得可真美。”   练月坐直了身体感叹道:“哇,你这个小情人看起来很有手段的样子,怪不得你被折磨的这么惨。”   卫庄道:“她未婚夫有个妹妹,小丫头跟踪我,被我发现了,我把她抓到了家里。小丫头说,她嫂嫂跟他哥哥两情相悦,让我死心,不要去破坏他们,我这才知道,原来她把我们的事都告诉了别人。我从小丫头口里套了几句话,猜出了她未婚夫的身份,原来她早就跟那人认识,怪不得进展会这么快。后来,她跟她未婚夫一起来,要我放了他们妹妹,我一个换一个,放了那个小丫头,让她留了下来。我向她求证,她承认了,说她同她未婚夫是缘分,她要好好珍惜。事情已经这样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让她走,她不走,然后突然改口说只要我说喜欢她,她就立刻回到我身边,再不离开我。”   练月呆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呀,她不是要成亲么,这一出又是什么意思?”   卫庄道:“她说完之后,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我意识到她要成亲或许只是一种手段,目的就是为了逼我低头。我想起以往来,她好胜,做什么事都想赢我,赢了之后就作威作福,我不能叫她赢了,否则以后我还能抬起头来吗,我没有说,不仅没有说,而且反将了她一军,气得她一脚踹了我的剑架,并且让我去死。”   练月 “哇”了一声:“你们俩好有意思。”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的话太多,他声音有些哑:“我觉得她是个明白人,虽然小事上很黏腻,但大事上从不糊涂,我想她不至于因为这种事真跟人成亲,我一直不让步,我倒要看看她能撑到几时。”   练月问:“那后来呢?”   卫庄道:“她成亲那天,我原本已经出城了,我出城之前跟自己说,如果她真有她说的那么爱我,一定不会同别人成亲,如果她不爱我,跟谁成亲都无所谓,可真到了那一天,我忽然开始心慌,如坐针毡,我有些怕,因为她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我怕她万一真跟人成亲,怕她以后再不属于我。”   练月眼睛都亮了:“所以呢,你回去了吗?”   卫庄道:“虽然回去了,却觉得自己是被迫去的,所以有点恨她,恨她用自己威胁我,也恨自己没有她豁的出去,让她赢了。我输这一次,以后次次都要输她。那天算作新婚之夜,红烛高照,我狠狠的折腾了她一下,然后再把她扔下。我跟她说要出去办事,其实那件事本不着急,但我对她说非走不可,然后扔下她走了。我是故意的,想要晾一晾她,谁让她总是折磨我。”   练月又“哇”了一声,忍不住称赞道:“你俩可真能计较。”   卫庄道:“二十天之后,我的事情办完了,回来了,却发现她不在家,院子也空荡荡的,像没有人住过的空宅,我在附近打听,别人都说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她了,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啊?”练月有点惊讶了。   “我找了她很久,最后才找到她,但发现她跟她未婚夫在一起,我只是想晾一晾她,可她却背着我,跟别的男人跑了。”卫庄道。   练月惊讶的“啊”了一声:“她好不容易将你弄到手了,怎么会轻易跟人私奔?”顿了顿,质疑道,“你是在逗我呢吧?”   卫庄却不回答问题,只是执着的让她评理,好像她评出来的就是真的理似的,他道:“你给我评评理,这样吃了吐的人,值得留恋吗?”   卫庄这点爱之深责之切,倒不像是装出来逗她的,但她还是无法完全相信,总觉得他在开玩笑似的,于是决定不较真,就顺着他的话道:“不值得。”   卫庄抬头看天,油樟树高大,枝叶从四周的楼后伸出,将院子团团围住,只在中间留出一点青冥天空,他在蔓蔓枝叶间的罅隙里看到繁星闪烁。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但比刚才正经:“月娘,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恶人,握这把剑,虽没做过什么为国为民之大事,但也从未伤过无辜之人,自认还算对得起师门教导。前半生顺风顺水,几乎没吃过什么苦,所以很不懂得体恤人,脾气也不好,倘或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希望你还能谅解我。”   他突然说得这么严重,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亏心事似的,这让练月心里有点发慌,她轻声道:“你也没什么地方得罪我了呀,不必这样。”   阶下两步开外的那株木槿亭亭的立在夜色里,正好遮住他俩的身影,远远的看过去,像躲在树影里说悄悄话的一对璧人,整个万花楼的热闹都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他淡淡道:“男女之间,我还是喜欢有来有往,那样才有趣儿,你既不喜欢我,就不要给我机会,我看不到机会,自然而然就死心了,我在安陵待不了多久,办完事就走了,走了就忘了,你就当我是一阵风吧。”   练月呆了一呆。   卫庄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知道海里有一种鱼叫鲛鲨吗,我年少时跟友人出海,遇到过鲛鲨群,小的鲛鲨像婴儿,一尺多长,大的有好几丈,像一艘船。友人说鲛鲨嗜血,人若入海,万不能出血,倘若被它们嗅到,顺着血腥味寻了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这话时,调子仍是淡淡的,像在拉家常,练月最初没反应过来,等咂摸出这话里的意思之后,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的意思是,她可千万要捂好自己,别让他看见一丝机会,他看不到机会,大家就相安无事,倘若她让他看到机会,拔剑无情,只能血溅三尺了。   练月小心翼翼的往外挪了一下,道:“你放心,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卫庄侧身瞧了她一眼,是很奇怪的一种眼神,好像她在说谎却不自知,可他却是知道的,只是还不到拆穿的时机,所以不说罢了。   练月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他瞧着她:“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不打算也说点什么?”   练月道:“可是我没什么可说的。”   卫庄将目光收回,道:“不想说就算了。”   练月见他似乎有点误解了,有点急:“我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说什么。”顿了顿,“不如你来问,我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不说,这样好么?”   卫庄直接道:“你说你之前也在太平城,为什么离开呢?” 第五十九章   这个问题, 午后的时候, 卫庄问过一次,她当时的回答是说住腻了, 因为当时她对他有戒心。现在听他说了那么一大堆往事之后,练月对他的戒心低了一大半,就没有敷衍他, 而是认真的同他说了一下。说她得罪了人, 被人围堵在断崖上,然后掉水,当时万花楼的船刚好经过, 将她救了起来,还说到了沈九,这个于她有恩的女子。说自己欠了万花楼药钱,留下来, 是为了还债。等她还完债,也会走掉的。   卫庄又问:“那之前呢,去太平城之前是做什么的?”   练月坐在台阶的最上面, 听到他这么问,就支起脚尖, 抱住了膝盖,轻声道:“剑是兵器, 它不会分什么无辜和不无辜,但拿它的主人会分,你说你并未伤过无辜人, 我觉得这已经是很高的境界的,因为很多人就算有心不伤但有时候也难免误伤。你能完全避开,想必一定做了很多取舍,可你竟然还说自己不是好人,你一定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我就不同了,不伤无辜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只是希望能少伤些。你肯定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一双手里,全是罪孽。别说你了,我们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妓|女出卖自己赚皮肉钱,她也没有伤及无辜,赚得是堂堂正正的钱,可杀手呢,是用别人的血浇灌出来的。杀手连妓|女的脚趾都比不上,我有时候会想,要是当年他没有将我捡回去就好了,哪怕最后被人卖去做妓|女呢,也是一份堂堂正正的营生,也能站在太阳下面说问心无愧。”   卫庄道:“你没得选,这不怪你。”   练月叹了口气道:“能选,只是没有勇气罢了,如果十四岁的我有十九岁时的勇气就好了,左不过拼死一搏,说不定也能逃出来。”   他轻声道:“十四岁?太小了。”   练月轻声道:“青楼里的姑娘,十四岁已经开始接客了,怎么会小?”   卫庄道:“这楼里十几岁的小姑娘,有逃的吗,有逃成功的吗?”   练月想起前段日子被抓回来的那两个小姑娘,她叹了口气。   卫庄道:“十四岁,对什么都一知半解,逃跑是不容易的,等她们再大一些,什么条件都成熟了,如果勇气还在,那可以博一下。”   练月道:“那你呢,十四岁时在做什么?”   “我?”他轻轻笑了,“还在山上练剑。”   练月感叹道:“真好。”   卫庄道:“十四岁时,应是我拜师的第二年,那时人小心大,一心想把上面的几个师兄全都打败,除了练剑,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东西。”   练月道:“那你的剑法一定很高。”   他认真道:“打赢你肯定没问题,别人就不知道了。”   练月不满的承认道:“你不用故作谦虚,我知道你是高手,别说我了,明雍都不一定打得过你。”   “明雍?”卫庄问。   练月的语气软了下来:“一个教我剑术的兄长。”   “把你教成这样,看来他的确不怎么样。”卫庄淡淡道。   练月反驳道:“那不是他的问题,是我资质不好。给你一个笨徒弟,你也教不出来。”   卫庄一本正经道:“你也没有那么笨,不用妄自菲薄。”   练月没想到他竟把自己的谦虚当真了,切齿道:“我没妄自菲薄,我那是谦虚,谦虚你懂吗?”   卫庄反问道:“那你就是不承认自己笨,把一个不笨的徒弟教成这样,可不就是那什么雍不行吗?”   “明雍,明雍,人家叫明雍。”练月简直想一巴掌拍死他。   卫庄漫不经心道:“你这么维护他,看来他一定对你很好。”   练月没想到他把话转移到了这个上面,愣了一下,接着点头承认道:“嗯,对我很好,如父如兄。”   卫庄轻声道:“那他一定对你很重要。”   练月点了点头:“很重要,虽然重要,但以后怕也没什么机会见了,不过这样也好,他有他的诺言要守,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卫庄又问:“除了他,还有谁对你很重要吗?”   练月想了想:“大概没有了。”   卫庄没说话。   练月想起什么来,补充道:“还有一个,这个人曾经对我很重要,只不过后来他死掉了,现在也可有可无了。”   卫庄道:“亲人?”   练月道:“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我听了他的许多故事,特别向往他的世界,总想着如果能逃出去的话,就去找他,哪怕悄悄看一眼也行,可惜没等我逃出去,他就死了。”   练月再次想到了那幅画,想到那溪里拿一把剑叉鱼的黑衣青年。诚如栾顿所言,那时候的韩厥真是年轻漂亮,她忍不住叹了一声:“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见一见大概是我前半生最大的憾事了。”   一斤的小酒坛,一直被卫庄握着,听她说完此生之憾之后,竟然不好奇是谁,只是仰头灌了一酒。   练月见他喝得有些猛,在旁边小心提醒道:“这酒还是挺烈的,你慢点喝。”   卫庄像没听见似的,喝完之后把酒坛往她怀里一摁,道:“我困了,先回了。”   也没等练月应答,就起身走了。   练月扭头瞧着他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她哪句话得罪他了?可她根本就没说他呀。又从怀里捞出酒坛,摇了摇,空了。她叹了口气,这一坛子好酒就这么三五口的被喝没了,下次去天阙城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练月有点后悔了,那些不光彩的过去被埋在土里时,她还可以假装土里是珍宝,现在整个被刨了出来,别人一看,啊,原来是废铜烂铁呀,好没意思的。她不该一时冲动跟他说那么多的。可是又一想,其实他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接二连三被女人抛弃,同样惨兮兮。他俩纯粹半斤对八两,他要是敢看不起她,她就敢看不起他。他要是敢嘲笑她,她就嘲笑他。这么一想,心里就舒坦了一些,于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到各处的楼里巡查了一圈,等巡的差不多了,她从主楼里下来,回自己的住处。   快走到廊下时,练月发现自己房间前站着一个小丫头,小丫头下了台阶,走到了她跟前。   练月认识这小丫头,是花魁金玉棠的贴身侍女星河。   星河说春姬夫人、牡丹姐和焯叔都在金玉棠的房间等着她呢,请她快去。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事,竟需要三位当家来等她,她忙跟着星河一块去了。   到了之后,牡丹姐简单的将事情说了一下,原来三日之后,是夏国丞相的寿辰,安陵城的各路权贵都会去贺寿,估计国君也会到场,丞相府刚差了人来请,说那日想邀金玉棠过府献舞。因为阵仗比较大,金玉棠有些忐忑,就同春姬夫人和牡丹姐商量,觉得练月手上有功夫,想让她以侍女的身份跟着照应一下。   练月应承了下来。   春姬夫人和牡丹姐又以自己侍候权贵多年的经验,各自嘱咐了一番。最后东门绰又同练月讲卫庄,说他是难得的高手,邀他来就是为了让他帮忙训练打手和护院,让练月放心把训练之事交给他,让她把注意力多放在楼里。   练月点头说是,然后退出去,下了楼,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便往里边走边脱自己的外衫,脱掉之后,拿在手里,正想随手搭在床脚的架子上,她忽然顿住了步子。   因为练月发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人,更确切的说是一个男人,她立刻将外衫穿了回去。   男人斜躺在她床上,双腿吊在床边,靴子也没脱,正是卫庄。   练月走近了一些去看,结果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这才想起来,卫庄是喝了酒的,一斤的竹叶青,没酒味才怪。   竹叶青后劲大,酒劲上头,估计被冲晕了,走错了房间,练月也没叫他,而是拔了他的靴子,托着他的双腿,将他整个人都扭到床上去,这样睡起来也舒服点。房间的窗子一直开着,但还是闷热,她拿了折扇,坐在床边,给他打了一会扇子,见他额头上不出汗了,就拿了本书,去外间看。   看了两页,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去走了一圈,回来见他还没一点醒得迹象,就把门轻轻带上,又出去了,这次她去了隔壁他的房间。   他房间什么都没有,只有桌上放着他的剑和包袱皮。包袱皮摊开,里边有几件换洗的衣衫。   她歪在他床上,瞪着帐子,胡思乱想他白天和晚上同她讲的那些话。他不像个孟浪的人,讲起他那个小情人时,似乎还有留恋,却不晓得为何一见面就对她胡说一番。后来又想,大约是接二连三被背弃,受了刺激,看见个顺眼的,就想先圈过去聊作安慰,这个心情她倒能理解,不过她不会给他机会的,她有叶湛,她不能跟他鬼混。   想起叶湛,她叹了口气,命运也真是神奇,她竟然能遇到他。   世家门庭的子弟,穆国国都里的传奇人物,后被家族所累,成为流离失所的亡命徒,体面尽失,狼狈不堪,这样跌宕的经历,他身上却没半点戾气,依然像道旁的大树,枝枝蔓蔓,葱茏可爱。她真是苦尽甘来,遇到这样好的一个人。而且他还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多么难得的事情,她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能胡思乱想,不能让卫庄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就搅了她的好日子。   这样给自己下了决心之后,她便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   夜深了,更静了,南边主楼里的喧嚣渐渐淡了一些,护院和打手换班,吵吵嚷嚷,每天都是这个点,练月早习惯了,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她的。在半梦半醒间,她觉得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这个梦已经做了许多次,她搂住他的颈,咕哝道:“你回来了。”她不晓得这个你是谁,反正是有一个人,那人轻轻嗯了一下。他嗯了之后,她很想问一下,你到底是谁,可又实在太困,懒得张口问,就继续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大家多有误会,我要再解释一下~~   小卫知道女主失忆了~~所有的事都知道。   女主被萧珩的人围堵时,蔡婆家的媳妇不是看到了吗~还有断崖上那两个小和尚拿了女主的头发,也都给卫庄了。至于失忆的事情,男主在渡口可以全部打听到啊~~船上那个老大夫知道一切。   小卫这半年啥事都没干,就在找人,他是把一切都弄清楚之后才来到女主身边的哇。他啥也不知道就来,还不得把事情全搞砸?可别以为他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哇~~ 第六十章   次日清晨醒来, 练月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床上, 纳闷了许久,因为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模模糊糊的记得自己好像做梦了,但做了什么梦, 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练月穿好衣裳, 打开门,天才微亮,清晨有风, 空气也是凉丝丝的,她伸了个懒腰,拓展了一下手脚。   万花楼上午一般没什么动静,忙碌是从黄昏开始的, 这会儿楼里各处的人都正在酣睡,练月算是起得最早的一批人。   她端了铜盆,穿过院子, 去后院打水,回来时发现卫庄房间的门也开了, 大约是起了。   洗漱过后,练月从房间出来, 关了门,准备去叶湛的早点铺,才刚下了台阶, 就听到卫庄的声音在斜前方响起:“这么一大早,做什么去?”   练月侧身去瞧,见他倚在门边,就笑了笑:“这楼里早上没人做饭,去找个地方吃饭去。”顿了顿,“可休息好了?”   卫庄走下台阶,走到她跟前,同她说话:“你那竹叶青的劲真大,我回屋就倒了,后来口有些渴,想喝些茶,自己房间的茶壶里刚巧没了,又懒得去弄,就去你房间借了点,喝完把你的房间当做自己的了,忘了出来,你回去怎么没把我叫醒呢?”   卫庄说话时离练月离得特别近,声音低低的,带了点莫名的亲昵,听得练月这个心神一荡,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躲了一下,侧身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睡我的床,我就去睡了你的床,一样的。”   卫庄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问:“我也没吃呢,能跟你一块去吃点么?”   练月试图拒绝:“我怕你同我吃不到一起去。”   卫庄道:“你要吃什么呢?”   练月有些尴尬,因为她要去找叶湛,但又不想他跟着去,她不想他见叶湛,正不知怎么回答呢,就听到他又问:“这附近有卖包子的么,很久不吃,有点想了呢。”   练月不知这是不是真的是巧合,但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她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只得道:“九全街有家早点铺,如果你不嫌弃,就跟我一块去用点吧。”   卫庄点头说好,于是两人便一路走了过去,路上练月同他介绍附近其他的吃食,问他想不想试一试,他摇头说不,只想吃包子,练月叹了口气,认命了。   这会时间还早,出来用早点的人也不多,店里不是很忙,叶荻和两个小伙计正站在蒸笼后闲聊,瞧见练月进来,惊喜道:“姐姐你来了。”   练月笑了一下,问:“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   叶荻笑着从蒸笼后出去,到她跟前,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呆住了。   练月见叶荻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就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发现叶荻看的不是别人,正是卫庄。   练月又将卫庄上下扫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她扭回头,不解的看着叶荻问:“怎么了?”   叶荻紧张的咽了一下口水,没有说话。   卫庄似笑非笑的看着叶荻,话却是对练月说的:“跟人这么熟,看来你常来这里吃饭。”   练月笑道:“一个朋友。”又对叶荻道,“这位是卫先生。”   叶荻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将练月拉到铺子外面,铺子旁的石榴花正带露,小凉风一吹,还能扑出一点湿意。叶荻一直将她拉到石榴树的外侧,然后探身看了看,确定没有别人跟出来,才试探的去问练月:“姐姐,那人是谁啊?”   练月见她如此紧张,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了,你认识他?”   叶荻听她这么问,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稍微松了一口气,道:“我瞧着不像什么好人,担心姐姐。”   练月笑:“别紧张,不是什么来路不明之人,是万花楼新请回来的高手,帮我训练护手和打手的。”   叶荻听了直皱眉:“也就是说,姐姐以后都要跟他共事?”   练月点了点头:“怎么了?”   叶荻撇了撇嘴:“我不喜欢他。”   练月奇怪的看着她:“谁也没逼你喜欢他呀。”   叶荻撅着小嘴坚持道:“我也不喜欢他待在姐姐身边。”   练月笑道:“那这个我就没办法了。”   叶荻巴巴的瞧着她:“姐姐,要不你别在万花楼干了,来店里跟我们一起吧,而且这里也有住的地方,咱们三个日日在一处,不好么?”   练月更加困惑了:“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怎么了?”   叶荻沮丧道:“我感觉那个人在打姐姐的主意,我怕姐姐被他骗走。”   练月笑了:“姐姐又不傻,不会被他骗的。”   叶荻明显不信:“那姐姐对天发誓,说永远也不离开我和哥哥。”   练月虽被叶荻这一出整得哭笑不得,但也的确看出来了,小姑娘有些急眼,虽然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决定先安抚一下,她捋着她的背,哄道:“姐姐是个大人,你要相信姐姐,姐姐会保护自己,决不会让他骗了去。”   叶荻显然还是不信,但现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再三要求练月保证,一定要跟卫庄保持距离,练月满口答应下来,叶荻这才稍稍不那么紧张了。   练月摸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拉着她回去。   练月刚一踏进店里,步子就扎在了地上,因为她看到叶湛和卫庄正面对面站着,但是还没有说话。   叶湛见她进来了,就笑了一下,同卫庄错开,跟她打招呼,卫庄也回头来瞧。   练月走上前,跟卫庄介绍:“这位是这里的老板,叶湛。”   卫庄顺着她的话,朝叶湛颔首示意,唤道:“叶兄。”   练月又给叶湛介绍:“这位是万花楼的卫先生,初来乍到,说想吃包子,我就带他过来了。”   叶湛也顺着她的话,朝卫庄颔首示意,然后问:“不知卫兄来点什么?”   卫庄道:“入乡随俗吧,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叶湛含笑看着练月:“月娘,你带卫先生先坐吧。”   练月点了点头,捡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子,两人坐了下去。   练月本来还提心吊胆的,生怕发生什么事,因为她觉得事情过于巧合,巧合太多,总觉得背后有阴谋,但这顿饭吃下来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叶荻在给他们上饭时,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卫庄,恶狠狠的丢了一句慢用。   叶荻离开后,卫庄凉凉道:“小姑娘脾气不太好。”   练月看着叶荻的背影,有些纳罕:“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希望先生别介意。”   卫庄道:“我不介意,就是希望她也不要介意。”   练月有点没听懂,问:“什么?”   卫庄没回答,而是道:“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卫庄每次都这样,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装作没听见。练月领悟他不答的含义之后,就不再问了。   出来吃早点的人越来越多,没过一会儿,店里就坐的七七八八了,外面来买包子的也排起了队。   叶湛和店里的一个小伙计在窗口顾外面的生意,叶荻和另外的一个小伙计顾店里。   练月吃的比较少,一碗粥,两个包子,足够了。卫庄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跟她吃一模一样的,根本就不够塞牙缝,所以很快就吃完了,练月问他要不要再点,他摇了摇头,说不用,然后就坐在那看她吃。   练月被他看的很快吃不下去了,索性就不吃了,道:“走吧。”   卫庄却没动,而是瞧着她:“你就吃这么点?”   练月心想你盯我像猫盯老鼠似的,我还怎么吃,她点头:“饱了。”   卫庄听了她的话之后,伸手将她剩余的半碗粥拿到自己面前,然后用筷子将她碟子里剩下的那个包子夹起来,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一个小包子,他咬一口,半个就没了。他边吃边皱眉头:“凉了,不好吃了。”   练月愣愣的看着他吃自己的剩饭,忽像被什么给劈了一下。   虽然抱怨着凉了不好吃,但卫庄还是把包子吃完了,吃完之后,又喝了两口粥,这才叫了人结账。   卫庄的声音并不大,但很有力度,像剑击金属产生的鸣响,能让人在一片嘈杂中第一时间将这个声音捡出来。   叶荻应声而来,态度仍不友善,但人情却是到位的,她冷冷道:“月姐姐是我们的亲人,你既是月姐姐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这顿饭我们替姐姐请了,不必付。”   卫庄笑了一下,他从腰间摸出一粒银珠,搁在空碟子里道:“无功不受禄,叶小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银珠落盘,滴溜溜的在里边来回转。   卫庄道:“月娘,走吧,咱们别耽误人家做生意了。”   练月站起来,叶荻就在眼前,她也忘记了同她打声招呼,当然也没有瞧叶湛,而是径直走出了铺子。   卫庄见她走得急,步子也大,似乎想跟上拉住她,但店里这么多人,又不好拉拉扯扯,只好先跟着出了铺子。   出了铺子后,练月忽又停住了步子,卫庄差点没直接撞上去,还好及时稳住了自己。   练月转身去瞧他。   卫庄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问:“怎么了?”   练月直直的看着他:“你之前说的那个小情人是我吗?”   卫庄愣住了。   练月追问:“你说她同人私奔了,那人是叶湛吗,你说她未婚夫有个妹妹,是叶荻吗?”   卫庄抿了一下嘴唇,没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而是反问:“你自己是谁,你自己不知道?”   练月愣了下,反应过来,想了想,是啊,他跟她风马牛不相及,她为什么要揪着这点巧合胡思乱想呢?   叶湛终于抽身出来,见他俩还在门口站着,就走了出来,笑着问:“吃得还满意吗?”   练月将目光调向他,他唇畔含笑,一派温和。   卫庄道:“口齿留香,叫人念念不忘。”   叶湛笑:“卫兄喜欢就好,以后常来。”   卫庄道:“一定。”   叶湛瞧向练月,见她脸色有点发白,走近了问:“怎么了,不舒服?”   练月的声音柔了不少,道:“我没事,你先忙吧,不用招呼我们,我们就回了。”   叶湛将目光从练月身上移到卫庄身上,道:“那我就不送了,两位走好。”   卫庄瞧着叶湛,话却是给练月的:“月娘,我的玉佩不见了,好像落在里边了,你能帮我去找找么?”   练月瞧了一眼他腰里,皱眉思索:“你带玉佩了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卫庄几乎在哄了:“带了,你帮我去找找。”   练月只好回去帮他找玉佩。   叶湛瞧着他,好像久别的故人重逢在相互打量那般,然后意味深长的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半年未见,卫兄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卫庄闲话家长般:“自从知道叶兄也在城里后,愚弟就一直寝食难安,总在想用什么法子能叫叶兄知难而退,不过今天过来一瞧,倒是觉得自己多虑了,叶兄是捕快,一双手不知抓了多少窃贼,大约最能体会偷来的东西无法长久这个道理。况且叶兄是君子,君子一时不察,被迷了眼,乘虚而入,但冷静下来,未必就不后悔。我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叶兄握着偷来的珍宝,未必就能安心。只要叶兄尚存君子之心,想必早晚会把珍宝归还。倘若叶兄非君子而是伪君子,她早晚会发现,离开是迟早之事,我不着急,我有的是耐心。”   叶湛笑得更深了:“原想卫兄是剑术高手,没想到也是诛心高手。”   卫庄惶不多让:“愚弟一点粗陋见解,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叶兄见谅。”   叶湛谦虚道:“哪里哪里,卫兄一向高明。”   卫庄笑了一下:“彼此彼此。”说着进了店里,对正在桌椅之间找玉佩的练月道,“我想起来了,今天的确没带,别找了,走吧。”   练月没好气道:“我就说你没带,你非说带了。”   卫庄叹气:“我忘了。”   说话间两人出了铺子,练月瞧见叶湛正在石榴树旁发呆,便过去碰了碰他,他回过神来,见他们俩出来了,问:“找到了吗?”   练月摇了摇头:“他说没带。”顿了顿,“我们先走了。”   叶湛忽略卫庄,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远一些的地方去,道:“今晚过来跟我们一块吃饭吧,顺便跟你说件事。”   练月点了点头:“好,我尽量过来,倘若不过来……”   叶湛有些无奈:“你每次一定要加倘若吗?”   练月笑了,她悄悄撇了一眼卫庄,道:“有他在,不加倘若也可以。”   叶湛这才放过了她,道:“我等你。”   练月点了点头,回去对卫庄道:“走吧。”   卫庄同叶湛告了辞,两人一块走了。   叶湛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回了铺子。 第六十一章   练月和卫庄回到万花楼之后, 两人回屋各自收拾一番, 差不多就到了晨练的时间,练月带着他去了后院的训练场。   万花楼的后院比前院大的多, 只是不像前院雕梁画栋那般精致。后院和前院之间有条宽夹道,夹道里种着粗油樟,孟夏时节, 枝叶繁茂, 一片绿荫。午后时分,常有人搬了凳子或藤床来这里乘凉。但清晨时分,这里是训练场地, 打手和护院们在这里集合,开始为时一个时辰的训练。   这些护院和打手练月也训练了一段时间,但效果并不怎么好。   练月做学生是很聪明的,但教人, 她一窍不通,只能依葫芦画瓢,照搬明雍。而万花楼的这群打手和护院过惯了得过且过的日子, 练月来了之后,突然要正经训练他们, 他们很是抵触和排斥,只是练月身后有东门焯, 他们不敢闹什么大的动静,但底下小动作却不断,偷奸耍滑, 样样都来。练月要应付这群泼皮滑头,除了武力,没有其他办法,但武力又不能常用,时间长了,她就皮了,只要他们做的不太过分,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练月想东门焯请卫庄来,估计也是察觉到了她的吃力。   卫庄和练月到了之后,训练地一个人还没到,于是两人就站在树荫下等。过了一会儿,杨龙来了,同他俩打了声招呼,练月就给卫庄介绍了一下,说了一些他的好话。杨虎值后半夜的班,今个不用来,但介绍时,练月也顺带把他捎上了,毕竟这俩手下是她最满意的。   杨龙来了之后,其他人才拖拖拉拉的来,有的哈欠连天,有的边走边穿衣裳,有的干脆直接光膀子。   卫庄看了直皱眉:“他们平时都这样吗?”   练月叹了口气道:“天太热,难免。”   卫庄没说话,那天照常训练,只在训练结束时,他说初来乍到,想请大家吃个饭,希望大家赏脸,地方和时间由大家选,选好了告诉他就成。那群壮汉原本挺忌惮他的,听他这么说后,顿时活跃了起来,立刻商量起去哪里吃。练月有些担心,她怕这群人逮住机会狠宰卫庄,虽然她知道卫庄可能不差钱。她始终记得他剑上的那颗蓝宝石以及今早吃饭付了一粒银珠这两件事。   这群人商量好时间和地方之后,推了杨龙出来说,杨龙似乎很为难,大约是觉得大家的确太过分,卫庄示意他直说,杨龙艰难的说出了金银楼这个名字。   金银楼是安陵城最大的酒楼,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烧钱的地儿,普通人省吃俭用一年都不一定能进去吃一顿,现在他们这么多人,竟要卫庄请他们去那种地方吃饭,真是欺人太甚。   卫庄点头说好,问时间呢,杨龙说大家觉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卫庄点了点头,说可以。   杨龙最后有些于心不忍,他补充道:“卫先生,你刚来安陵城可能不知道,这金银楼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大家这么多人,我怕先生破费……”   卫庄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能跟大家共事是我的荣幸,破费一点也无妨,大家开心就好。”   杨龙折回去一五一十的将卫庄的话转达了,那群在旁边幸灾乐祸准备看笑话的滑头们听到杨龙的转达之后,先面面相觑了一下,接着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   练月瞧着那群围在一起的壮汉,叹了口气,他们的确应该欢呼的,因为他们中间,有些人这辈子也没去过金银楼。   卫庄问:“怎么了?”   练月扭过来去瞧着卫庄的脸,这真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啊,她问:“请这帮人去金银楼,知道得吃掉你多少钱吗?”   卫庄瞧着她,问:“多少?”   练月道:“估计得几十两吧。”   卫庄点了点头:“还行。”   虽然知道他不差钱,但听他这么说完之后,练月还是叹了口气,果然是个有钱人。练月很想问,你既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来万花楼,但又觉得这是人家的私事,还是不问的好,就忍住了,半是抱怨半是无奈:“你看着吧,今天这帮人没一个人会吃午饭,全等着你下午那顿饭呢。”   卫庄笑了下:“没关系,钱财乃身外之物,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   练月觉得卫庄这幅视钱财如粪土的样子特别招恨,她恨恨道:“真一个何不食肉糜。”   卫庄似乎没听懂,他用眼神询问她是什么意思。   练月在心里叹了口气,还要给他解释,她道:“这是一个典故,是说某年闹了饥荒,百姓只能吃树皮和草根充饥,甚至还有去吃观音土被活活胀死的,后来这种情况被下面的臣子上报给了君主,君主就问,百姓们既没有米粮充饥,为什么不去吃肉粥呢?”   卫庄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说你是吃不上饭,只能吃土的人吗?”   护院和打手们雀跃之后,勾肩搭背的渐渐散了。这会儿太阳虽已经升得老高,但时间还早,风里还有一丝凉意,练月瞧着他们散去的方向,道:“不是我吃不上饭,是我没有钱。”   卫庄有些不解:“你需要钱?”   练月侧目不已:“这话问的,谁不需要钱?”   卫庄认真的瞧着她:“你需要多少?”   这是隐私,练月不太想回答,于是问:“你问这个作什么?”   卫庄继续认真:“我可以借给你。”   练月愣了一下,简直不敢置信:“真的?”   卫庄点了点头:“真的。”   练月见他说得认真,心头涌上一阵欢喜,只是这股子欢喜没持续多久,就冷却了。欠万花楼也是欠,欠他也是欠,何必呢。但既然卫庄这么都这么开口,也不能让他落空,她决定说个大数目吓吓他,看能不能吓到他,于是为难道:“我需要的比较多,大约得要一万两才够。”   卫庄却并未被吓到,问:“你要这些钱做什么?”   练月这下真愣住了,她知道他不差钱,但没想到一万两也不放在眼里。   或许他真的可以帮她一个忙。   她道:“沈九救了我,我想报答她,本想帮她逃出去的,可她不愿意,觉得会连累家人。想不连累她家人,又能把她从这里弄出去,就只有替她赎身这一条路,我不知道替她赎身需要多少钱,但肯定多多益善。”   卫庄点了点头:“她救过你,这个恩情肯定要回,是桩正经事。”又看向她,“你什么时候用呢?”   阳光从油樟树的枝叶间透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卫庄就站在树影里,神色认真,像经过深思熟虑一般,其实他只想了一下而已,但练月已经知道了,卫庄是真的有这一万两,并且是真的愿意借她,可是一万两,她借不起,也还不起。她愿意用血去还沈九的恩情,甚至如果真的需要,她也愿用命去还,但她无法拿这一万两去还,因为太多了,她承受不起。   练月笑了下:“我开玩笑呢。”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卫庄快步跟了上去,只是没有说话,仿佛在思考什么似的。   练月回自己房间,卫庄也要跟着进去,练月将他堵在门外,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吧。”说完就要关门,卫庄却用手撑住了门,道:“月娘。”   练月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干吗要让她知道自己有法子救沈九呢,她知道这个法子却不用,而是眼睁睁的看着她沦为妓|女,日后她要怎么受良心的谴责?可是真朝卫庄借了这一万两,把沈九赎出来,她得还到什么时候去。她才刚从地宫出来,好不容易盼到一点希望,又要开始无休止的还债,这一万两不坑蒙拐骗,她到死也还不清。总不能为了还债,重操旧业,那她的出逃还有什么意义?   她瞧着卫庄,有些恨恨了:“你为什么会有一万两,你既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还来这?”   卫庄瞧着她,直接答道:“赌钱赢来的。”   练月汹涌的坏情绪忽然止住了。   这个答案太让她出乎意料了,而且这个答案太让她满意了,卫庄的钱来路不正,这就好办多了。她擅长黑吃黑,只是无法昧着心欺负老实人。   练月松了手,让他进来。   卫庄关上门,练月走到桌旁,倒了茶给他,他瞧着她眼圈有点红,就问:“你刚才怎么了?”   练月又给自己倒茶,边倒边说:“没事,就是一时想不开。”又问,“你也赌钱啊?”   卫庄握着杯子,轻轻的晃:“赌剑,上一届天阙论剑,我在天阙城,从头赌到尾,赢了一点钱,你若要用,就拿去用吧。”顿了顿,补充道,“虽然这些钱不是血汗钱,但也不能轻易叫人骗走了,我估摸着赎沈九用不了这么多,几千两封顶了。”   就算是几千两,也不是小数目,他这样云淡风轻,果然钱来的太容易,就是不知道心疼。   练月握着杯子,提醒道:“几千两也不是小数目,咱们之间并未没什么深厚的交情,你借给我,不怕我还不起?”   卫庄笑了下:“我把沈九赎出来,赎出来之后,她就是我的人,你若想还她自由身,我把她送给你。我不用你欠我钱,但要你欠我一个人情。”   练月愣住了。   卫庄瞧着她呆住了,补充道:“你不必胡思乱想,我不会叫你以身相许,只是现在还没想好怎么用,你就先欠着吧。欠我人情,比我欠钱要好的多。”   卫庄抿了一口茶,将杯子搁下,又道:“酒桌不是什么好地方,今天下午你就别去了,我去会会他们。”   练月觉得这人很奇怪,明明是个高高在上的人,手上还有财富,完全可以过高高在上的日子,永远不必低下头来,可他为什么要来青楼,为什么愿同青楼里这些泼皮滑头们周旋?   她盯着他,目光从他的额头一路扫下来,路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下巴。她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破绽,一定有破绽的。他这么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她的目光又移到他眼睛上。   他正在瞧着她,她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谁先躲谁就输,她不能躲。倘若他躲了,那她就能抓住他的把柄了,他心里有鬼,可他也没有躲。看了一会儿之后,他的目光渐渐暗了,练月觉得自己快要赢了,他却站了起来,练月瞧着他一路走到自己跟前。她在想,他想干什么,直到他的双手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扭出去,然后俯身过来,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及时往旁边躲了一下,他没有亲着,嘴唇擦过她的脸颊,停在她耳畔。   她的下巴搁在他肩头,她瞧着撑开的窗子,轻声道:“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撑开的窗口停了一只鸟,鸟儿蹦了两下,转过头来瞅屋内。   他直起身子,绕过她,打开房门,吱呀一声,鸟儿被吓到,扑棱一声,飞走了,他也走了。 第六十二章   练月歪在床上, 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听到楼上楼下喧闹了起来,吆五喝六的, 她竖着耳朵听,知道他们要去金银楼了。   一天之中,打手和护院们的空档时间只有中午和黄昏之前的这段, 外出吃饭只能选这个时间段。   他们走之后, 西边的楼整个安静了下来。   她试图睡一会儿,但睡不着,于是一直睁着眼睛瞪着帐顶, 瞪了半个时辰之后,她坐起来,想起叶湛说让她去找他,他有事要同她讲, 便收拾了一下,过去了。   练月到了之后,没有直接敲门, 而是站在偏门外徘徊,紫桐高高的立着, 枝叶伸出墙外,在墙外遮出半幅绿荫, 她站在那片绿荫中想了很久,她要为自己的怀疑做个了断。   她跃上墙垣,正要往下落, 却看见叶湛正在树下的井边弯腰往井里放什么东西,她轻飘飘的落在他身旁,他却并不惊讶,只是在她往井里看时,跟她解释道:“西瓜。”   练月立刻就馋了:“想吃。”   叶湛道:“就是给你准备的,只是你来太早了,下午取出来就能吃了。”   他将西瓜完全没入水中,将绳子在井边拴牢,这才直起身子,瞧着她问:“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   练月在井沿坐下,垂眸道:“有些无聊,想起早上你说有事要跟我说,就过来了。”   叶湛在她旁边坐下,似乎是叹了口气:“不是个小事,我原本想晚上吃过饭好好同你说说的。”   练月作势起来,一脸认真的问:“要不我现在走,等晚上再过来?”   叶湛笑了,伸手将她摁下来:“那倒不用。”   练月笑了:“那你说吧,我听着。”   他沉思了一下,大概是在想怎么开头,过了一会儿,他道:“我们之间的事,之前我只跟你讲了前半段,现在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讲下半段了,因为下半段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来了。”   “谁?”练月忽然有些心惊,纵然此前她有诸多怀疑,可真要确定答案了,还是很慌张。   “卫庄。”叶湛将这个字眼吐了出来。   练月茫然的看着前面那棵紫桐树,原本以为已经的猜测是胡思乱想,没想到竟然是对的。   叶湛道:“你把雪灵芝给我时,提了一个附加条件,你想让我陪你演一场戏,因为当时你正为情所苦,你不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否喜欢你,你想试探一下他的心意,你让我跟你假成亲。”   “然后呢?”练月茫然的问。   虽然此刻她已经知道答案了,因为卫庄说过,可那只是卫庄的一面之词,她想听听叶湛的说法。   “我们拜了堂,他还没来,你很失望,说不想再等,问我想不想跟你搭伙过日子,但这个问题我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来了。他来了之后,我就走了,因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跟阿荻连夜收拾东西,第二天一大早离开太平城,只是刚出城门,就被萧珩的人劫下了。那时萧珩就在城里,我跟阿荻被带到了他跟前,他气我不守承诺,一气之下,挥剑伤了我,然后说让我等着你,他一定把你抓回来,但最后他没能把你抓回来,他说你跳下了断崖,生死不明。他放我和阿荻走时,留了一个荷包留给了我,说倘若我能见到你,让我转交,倘若见不到,就扔了。”   成亲这段,倒是跟卫庄说得相差无几,只不过卫庄是说她跟人私奔了,而叶湛说她被萧珩逼着跳了断崖。卫庄说私奔,肯定是胡话,她当然是被萧珩逼下断崖的。   叶湛继续道:“萧珩跟我说你落水时,特意将地点透露给我了,我知道他自己决计不会派人找你,因为他决定放过你,不找你,就是放过你,但他内心却希望我能去找,他大约不是真的希望你死。我问阿荻,是去找你,还是让你自生自灭,阿荻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找找看吧,于是我们就顺着盈河一路找到了安陵。找到你之后,我发现你把太平城的一切都忘了。”   练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叶湛没有看她,只讲自己的话:“我其实是个很死板的人,从不信命运,只信事在人为,这次却相信了一次。信你把往事忘掉,信你被我先找到,是命运对我的垂青。倘若命运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都不抓住,那就太傻了。我决心赌一次,赌你会在想起他之前先爱上我,赌他没这么快找到安陵,赌你在爱上我之后再想起他,会选我。”说到这里,他笑了下,“你可能不信,我一直在等他来,有时候希望他晚些来,因为他来得越晚,我同你的感情就会越深厚,他的机会就越渺茫,可有时候又希望他快些来,因为我瞒了你一些事情,每次亲你,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小人,亲都亲得不痛快。”   他讲完这些后,站了起来,只是没有回头瞧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月娘,我是比较计较得失的人,做什么事都算计,得比失大才会做,可能因为自己太计较这些的缘故,所以特别喜欢不计较这些的人。我喜欢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你从不权衡利弊,做什么都随心,心在哪里,人就在哪里。他没来时,我知道你的心在我这,他来了之后还在不在,我不确定。我现在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凭心而选,倘若你的心偏向我,那就将他彻底抛开,倘若不在,只能说是无缘,没有缘分的事情,我不强求。”   阳光在桐叶间跳跃,在青石砖的地上形成斑驳光影,这片光影让练月模糊记起那日他在紫桐树下揽着她,她脚边也是这样的光影。   这才过了多久,就来了这样的大反转?   练月从井边站起来,走到了他跟前。   叶湛垂眼去瞧她。   她一脸冷静的看着他,这冷静里显然已有判断,她的发问,只是求证罢了,她问:“叶湛,我只问你一件事,倘若那天我没有主动送上门,没问你喜不喜欢我,没将事情挑明,你后来会说吗?”   叶湛别开目光,没说话。   练月自动领悟了,她一边点头一边往后退:“我懂了,真对不住,是我让你为难了。”   她打开偏门,走了出去。   叶荻从灶房转角的另一侧走出来,看着单扇的偏门,门开着,红衣姐姐已经没影了,她仰头看自己的哥哥,问:“她还会回来吗?”   叶湛没说话。   叶荻惋惜道:“她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   叶湛瞧着那扇门,微微叹了口气:“哥哥来的比他早,写信,做簪子,种树,做饭,抱了,亲了,可仍抵不过他看她一眼,你说这样的人,哥哥还留着做什么?”   练月从叶湛家里出来后,站在路边,顺着街道往前看了看,又往后看了看。   她站在那里,觉得有些茫然。   太阳把街道晒的像是要化掉一样,她顺着街道,一直往前走,没有路时就倒回来,在第一个能拐的地方拐弯。   她现在谁都不想见,什么都不想听,什么也不想想,只想待在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也不知走了多久,觉得累了,在路边看到一个客栈,就走进去,拣了临窗的座位,点了一壶茶,茶续到第二壶时,觉得有些饿了,摸了摸身上的钱,算计着点了一盘白切牛肉和一壶花雕。   一壶酒,一盘菜,她吃了一下午。晚上住店,要了一间下等房,房间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和一堆蟑螂,她就跟蟑螂玩了一会儿,后来嫌蟑螂没意思,就走到窗口去,十七的月亮又大又圆,只在窗口看不过瘾,于是就跃上了房顶,到上面去看。   夜深了,房顶有一凉风,风一吹,心头就舒爽了许多,忽然又想喝酒,可是摸了摸身上,剩下的那点钱,不够她买酒喝,本来想就此作罢,可这样好的夜晚,没酒相伴,实在太浪费了,然后贼念一起,刚好她又有绝对的实力操作,窃酒的念头就压不住了,她翻下房顶。   客栈已经打样了,大堂只剩下一个守夜的伙计,伙计在柜台打瞌睡,好酒就摆在他身后的架子上。练月不费吹灰之力的从架子上取走了一坛,走时将自己仅剩的三文钱搁在了柜台上,虽然不多,但好歹意思一下。   回到屋顶,她掀了坛盖,喝之前闻了一下,有点杏花味,品了一口,是自己没喝过的酒,不过管不了那么多,能喝就成。   她喝得倒是不猛,就着月色凉风,倒也算惬意,酒喝到微醺时,她想起了叶湛,虽然她已经刻意不去想了,但叶湛真的让她很难受。   既然他一开始选择瞒了她,就应该一直瞒下去,就算卫庄来了,事情瞒不住了,这事也该由卫庄来告诉她。   这事若由卫庄来挑明,她未必会怪叶湛,因为设身处地想,倘若她是叶湛,也会选择赌。赌赢赌不赢是另外一回事,但浪费机会,会让人一辈子意难平。赌了,赢了,皆大欢喜;输了这事就翻篇了,日后遇到可意的人,也能心无旁骛。   可叶湛没等卫庄说,而是选择自己说,他说了那么多,其实意思很简单,他并未多喜欢她,也并未真的想跟她有什么结果,是她主动送上门,他才半推半就的接受了。倘若她不主动,他或许根本就没准备赌,现在的局面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不仅把自己变成自作多情的人,还把他变成了小人。   自作多情,真让人觉得屈辱。   她将酒坛里的酒咕咚咕咚全都喝了下去,摇摇晃晃的从窗户翻回去,合衣躺在床上,睡了。 第六十三章   练月第二天早上醒来,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头疼的像是要裂开,她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了, 嗓子也疼得厉害,她翻身下床,摇了摇桌上的茶壶, 有茶, 于是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好一通灌。灌完之后坐下平复了一下,多少舒服了点, 只是脑子仍然疼得厉害。她在这片疼痛里,想到了昨天。昨天的跌跌撞撞像是一场梦,既真实又虚幻,不过她想, 还好过去了。   练月下楼退房时问掌柜从这到无双巷怎么走,掌柜熟门熟路的给她指了路,看样子也是经常造访无双巷的老熟客, 练月谢了他,沿着掌柜指的路, 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自己熟悉的景。   这会儿已是午后了,天又热, 练月走得甚是辛苦,又身无分文,不仅热还渴, 她一边走一边想,昨天感觉就走了一会儿,怎么会这么远?   夏天穿的衣裳少,她浑身都湿透了。路过九全街时,远远的看到街口的那株石榴树,榴花艳红,真是瞩目,但她并不打算去跟石榴树的主人打招呼。   路过石榴树,她大概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无双巷,拐进无双巷,又走了百十来步,就到了万花楼,万花楼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有候车的车夫,大约是谁要出门。   她走进院子,正巧碰到牡丹姐外出,牡丹姐问她干吗去了,这一脑门子的汗,练月随便找了个借口,牡丹姐也没多问,出门登车走了。   练月拐到廊下,顿时就觉得凉快了许多,她呼了一口气,穿过卫庄的房间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才刚把钥匙插进锁眼,隔壁房间的门就打开了,随之出现的是它的主人卫庄。   练月知道卫庄正在朝自己走过来,但她没看,继续开自己的锁,并且迫切希望自己能在卫庄走过来之前进到房间去。只是卫庄的动作比较快,她才刚扭了一下钥匙,他就已经到她身侧了。练月现在谁都不想搭理,她推开门,正准备迈步子,他却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住了。   练月现在连挥手推他都不想做,他要怎样就怎样吧,她真的懒得去想了。   卫庄的声音就在耳畔,低低的又带了一些莫名的亲昵:“你喝酒了?”   不知为什么,他这一句话就勾起了她的委屈,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她差点就要哭出来,只是勉力压住了哽咽,装作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卫庄的声音更低了:“你不开心?”   一滴眼泪像珠子似的从她眼里落下去,砸在地上。   卫庄的嗓子一下就哑了:“怎么,怎么哭了?”   练月抬手状似不经意的抹了一下眼睛,转移了话题:“你们昨天怎么样?”   卫庄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回复了三个字:“挺好的。”   她点点头,道:“那就好。”   然后进了房间,迅速的把门关上,把他关在了门外。   关上门之外,她扑到床上,再也忍不住了,哭了出来。   卫庄站在门外听到那哭声,忽然伸手扶住了门。   他在那门前站了许久,直到完全听不到哭声了,方才回了自己房间。   哭过之后,练月觉得好受多了,只是身上有些难受,于是扒出干净的衣裳,端了铜盆拿了布巾,去了后院的混堂洗澡。   万花楼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为图便利,便在后院东西两侧盖了两间混堂,男在东边,女在西边。只不过不是免费的,但也算不上贵,跟外面混堂的要价差不多。练月不常去混堂,倒不是心疼那点钱,就是不习惯,基本上都是自己打热水回房间洗,没心情时才去混堂,现在她就没什么心情,只想赶紧把身上满是汗味和酒味的衣裳扒下来,跳进热水里好好的泡一泡。   这个点大家不是很忙,混堂人还是挺多,人多热闹。练月跟群姑娘们泡在一个池子里,热气铺面而来,将什么都模糊了。   她靠在池子边,听她们叽叽喳喳的闲谈,没由来的觉出了世俗安稳的好滋味,觉得打马走江湖这件事其实并不是非做不可。   她想,她过去选择在太平城过小日子,或许是跟萧珩有关,怕被他抓回去,但也有可能是像现在这样,她在某个瞬间顿悟了世俗的好处,故而决定停下来。   混堂像是蒸笼,洗完澡,穿好衣裳,走出去,外面再热,风扑到身上都觉得凉意森森。她提了水顺便把衣裳洗了,搭在晾衣绳上晾着,这才回了前院。回房间后,倒了一杯凉茶喝下去,然后将头发解下来,拿了一个小杌子去那株木槿下面坐着,顺便晒晒自己的头发,但又觉得待在树影里头发干的太慢,就在院子里转,转了一会儿后又回来在树下待着,待了会之后觉得有些饿了,去后面灶房找吃的。这会儿早过了饭点,问几个正在打扫的帮厨还有没有饭,帮厨说还剩一点米饭,如果她想吃,可以给她拍个黄瓜拌一下,练月嫌太麻烦了,就拿了两根生黄瓜,回前院,坐在树影里边啃黄瓜便晒头发,头发已经干了五、六成了,她估摸着啃完黄瓜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刚啃完第二根黄瓜,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卫庄拎着茶壶,看样子是要打茶,没跟她打招呼,大约是没看到,等卫庄回来时,她的黄瓜只剩半个了。   卫庄还是没搭理她,不知是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不过练月没多想,随他,反正她什么都不记得。   练月觉得头发干的差不多了,拎了小杌子回房间去了。回去之后本想睡觉,但又想起沈九的事来,再有十几天就是花魁之夜,得在这之前把沈九弄出去了,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之前卫庄答应帮她赎沈九,不让她还钱,只让她欠人情,她顾忌着叶湛,答应的很是胆战心惊,现在好了,她什么顾虑都没了,老天真是眷顾她。   她将头发整个用簪子挽起来,去敲卫庄的门,门是虚掩着的,卫庄的声音从里边漫不经心的飘了出来:“请进。”   练月推开门走了进去。   卫庄正坐在八仙桌前擦拭自己的剑,冷剑泛着光,在这炎炎夏日也有无尽寒意。练月忽然很想看他出剑时的风采。不是与她这样不入流的小孩子交手,而是与真正的高手对阵,譬如明雍?刀光剑影,一定非常精彩。   卫庄见她进来,就把剑收进剑鞘,放在一边,然后捞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但没开口说话。   他不开口,练月只好先开口,殷切道:“午饭吃了吗?”   虽然他们关系匪浅,但现在那些都不作数了,她必须要打起精神跟他周旋,殷切是必要的,因为沈九的后半生正系在他身上,先把沈九的事情办了,再谈她和他之间的私事。否则谈私事时谈崩了,牵连了沈九,那就不划算了。   卫庄起身回里边去,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张纸,他搁在桌上,推给了她。   练月拿起来一看,竟是沈九的卖身契,这是她没想到了,卫庄的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她就一天没回来,他就把事情办妥了。   练月一脸的惊喜的望着她:“什么时候弄来的?”   卫庄淡淡道:“你回来之前。”   “用了多少钱?”练月看着他。   “三千八百两。”卫庄道。   这么大一笔钱,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练月不仅啧啧起来,她觉得自己以前的眼光很不错嘛,竟找了一个财主。又想,她之前对他那么死缠烂打,难道是因为看上了他的钱财?不至于吧,可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钱,而是因为他这个人,那她也太闲了,为了逼他说句喜欢她,竟要跟人假成亲?这简直比贪图他的钱财更不能原谅。   卫庄瞧她两眼发光的瞧着自己,心无旁骛,好像她和他之间再无旁人,她只属于他,任他怎么揉搓,都绝不离开,他伸手将茶杯和茶壶往边上一推,然后起身将她拎起来,搁在桌子上,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捧住她的脸,低头亲了上去。   练月手里捏着沈九的卖身契,薄薄的一张纸,却花了三千八百两银子,她不敢乱动,只能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去推他。   他撬开她的齿关,舌头滑入她唇中,疾风骤雨一阵狂扫,练月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气,身体一软,差点直接往后倒下去,只好慌忙用手去撑桌子,他完全没了顾忌,更加肆无忌惮,练月撑着桌子的手臂都在发抖,她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将她搂得更紧了,她忘了卖身契的事情,伸出双臂去搂他。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整个人要被他吃下去似的,天地都在摇晃,像末日来临。   他的确是不同的,跟萧珩不同,跟叶湛不同。   他将脸埋入她颈里,气息沉重:“月娘,我想她,真的很想她。”   练月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原来她哭了。不知这眼泪是为谁而流,是为她,还是为他?   她搂着他,缓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渐渐的清醒了一点。   她知道他说的她是谁,她问:“你不是说不值得么?不值得的人还留恋她做什么?”   卫庄的两条胳膊像铁臂似的勒着她:“我不知道值得不值得,我只是很想她,月娘,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应不应该杀了那个男人,一了百了。”   练月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推了推他,可他稳如泰山,她道:“你杀不杀他我管不着,只要别杀我就行……”   他又把她往怀里勒,练剑的人手上力气大,下手没轻重,练月觉得自己要断气了,他恍然不知:“舍不得。”   练月艰难道:“那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我有些头晕……”   卫庄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稍微松了点力道,练月喘了口气,卫庄大约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就抱着她坐了下来,将她搁在了自己腿上,练月只好用手搂住他的肩,稳定自己。   她脸上全是汗,身上也是,他俯身又要亲,她躲了一下,把脸藏在他胸前,低声道:“跟我说说她吧,我想听。”   卫庄抬手将她绾发的簪子抽了出来,一头青丝铺下来,铺了两人满身,他贴着她的脸颊,将脸埋进她的发丝中,问:“你想听什么?”   练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你随便说吧,我只是想听听。”   卫庄埋头想了一会儿,闷声道:“她喜欢穿没有颜色的衣裳。喜欢桐花,身上总有桐花的香味。会刻木雕挣钱养家。会做饭,但不怎么好吃。分不清绿色和黑色。家里有很多藏酒。爱生气,爱哭,好强,偶尔聪明,害怕寂寞。”顿了顿,“她说她爱我。”   练月默了一下,问:“那你爱她吗?”   他又往她颈里钻,道:“我爱她。”   练月问:“那你是爱我还是爱她?”   卫庄没有犹豫:“都爱。”   练月道:“我不喜欢清淡,不会刻木雕,不会做饭,不爱生气,不爱哭,除了分不清绿色黑色跟爱喝酒之外,其余的跟她不一样。”   卫庄抱紧她:“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练月看着房顶,冷静道:“我是她,但又不是她。丢的那三年记忆,或许会想起来,或许不会。或许会爱上你,或许不会,这样也没区别吗?”   卫庄仍是没半点犹豫:“没有。”   练月默了一下,道:“我觉得有。”   卫庄继续自己的坚持:“时间长了,就没有了。”   练月道:“如果我喜欢其他人呢?”   卫庄将脸从她颈里拔|出来,瞧着她:“你喜欢别人也无所谓,只要你也喜欢我,我可以做其中之一,我不介意。”   练月沉默了。   卫庄道:“我从来不是墨守成规之人,我能接受的程度比你想象的要高,只要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半晌,练月道:“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你竟是这么开明的人。”   卫庄握着她的右腿,将它掰到另外一边,让她正对着他。即便这样坐着,她也没有他高,他的一只手抚上她的嘴唇,手指有点粗糙,不像是养尊处优的手,他细细摩挲着,眼里含了一点冷厉:“我玩得起,他玩得起吗?倘若他玩不起,你让他滚,好吗。”   从来只有女人接受男人三妻四妾,她从未听说过哪个男人不介意女人三妻四妾的。   果然是在王城混过的人,见多识广,观念也开放。   练月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从自己唇边牵开,瞧着他:“你刚才说都一样对吧,那你说句我爱你听听。”   卫庄静静的瞧着她。   练月道:“刚才我问你爱不爱她,你连犹豫都没有,现在让你跟我说,你却要考虑这么久,看到没有,这就是区别。”   练月从他腿上翻下来,弯腰捡起地上的卖身契,对他扬了扬,道:“这个算我欠你的,我记下了,将来有钱了就还钱,没钱的话就还人情。”   卫庄站起来,抬手将卖身契从她手里夺了过去,练月下意识的去抢,卫庄另外一只手直接捉住了她扬起来的手,拦腰将她扛在肩上,站起来,朝里边走了过去。   练月下意识的在他肩上踢了几下,没由来的想起了什么,好像什么时候,他也这么扛过自己,是什么时候呢,她努力去想,就在她觉得快要想起来时,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扔在了床上,她立刻想要坐起来,他却扑了上来,扑上来却并不是要亲她,而是将脸埋进了她颈侧。她挣了一下,他的声音就在耳侧,半命令式的:“别动。”   他似乎非常喜欢这样的亲密姿势,记得他刚来那天,也是这样。   练月压着了自己的头发,非常不舒服,她伸手将头发往上薅了薅,只听他道:“我爱你。”   练月薅头发的手便顿住了,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在酝酿这个。   他的声音低低的:“听清了?”   他的声音里含了一点不情不愿的委屈,他委屈道:“月娘,我不是犹豫,只是觉得有些话说多了很没意思,像花言巧语,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油嘴滑舌的人,可如果你真的想听,那我说一说也无妨。”   练月就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恶,她把一个刚硬的的男人逼成了什么样。   她放低声音,放低姿态,柔声道:“我听清了,你放心,我以后再不逼你说这些乌七八糟的话了,我也觉得这种话很没意思,听不听都无所谓。”   他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让他滚?”   练月没说话,她想,叶湛哪里会等到她让他滚,人早早的全身而退了。   卫庄见她如此犹豫,便在她颈上咬了一下,疼得练月倒抽了一口气,他逼问:“他有那么好,你这么舍不得?”   练月怕再发展下去,会扯出更深的问题,那些问题是她无法应对的,得等时间来应对,她忙摇头转移话题,道:“没有没有,我是在想沈九的事情,我得赶紧把卖身契给她送过去,看看她有什么打算,把她安排好了,这事就完了,我也就安心了。”   卫庄这才撑着床坐了起来,两人皆出了一身汗,而他房间里连个扇子都没有,他走了几步,弯腰将刚才扔在地上的卖身契捡起来,交给她。   练月接了,道了一声谢,然后说先走了,他点了点头,没有再拦她。 第六十四章   练月出去之后, 没回自己的房间, 而是直接去了后院找沈九。   沈九和青连虽是这批里最被看好的两个,分配给她俩的教习老师也是最好的, 但生活上的待遇跟其他人是没有差别的,仍旧住在通铺房,大约是想让她们知道生存不易努力向上的重要性。   通铺房住的人多, 格外热, 所以门窗大敞,房里有的姑娘穿着薄衫午睡,有的在聊天, 练月瞅了一圈没发现沈九,聊天的姑娘们说估计又躲在什么地方看书去了,让她去有树的地方找一找。练月找了一圈,最后在油樟树的树荫下找到了她, 她坐在小杌子上,一手拿书,一手打着团扇。这块的树荫比较好, 乘凉的人也多,练月过去时同大家打了招呼。沈九早瞧见她了, 远远的就站了起来。   练月找了这一圈,额头已经起了薄汗, 沈九见状,替她猛打了几下扇子,边扇边问:“这大中午的, 你怎么过来了?”   练月将扇子从她手里接过来自己打,她边打边道:“找你说件事,但这说话不方便,去我屋里吧。”   沈九笑道:“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练月弯腰捞起她的茶壶和杯子,道:“放心,是好事。”   沈九伸手捞起杌子,好奇问:“关于我的吗?”   练月点了点头:“关于你的。”   沈九却一点希望都没抱,因为她知道从自己登上牡丹姐的船开始,她就不会有好消息了,但为了不破坏练月的兴致,她显得很有兴趣:“到底是什么事啊?”   练月笑道:“我怕你高兴的晕过去,所以还是等到了房间再说。”   两人到了练月的房间后,沈九将书搁在桌上,将杌子搁在桌脚,练月将茶壶搁在桌上,将扇子还给她,然后给她和自己倒了茶,她将茶一饮而尽,然后又添满,这才从袖子里摸出沈九的卖身契,递给了她。   沈九接过来,打开一看,愣住了,她一瞬间就明白练月说的关于她的好事是什么了。   她难以置信的看向练月:“怎么会在你手里?”   练月道:“你放心,不是偷出来的,是光明正大的从春姬夫人和牡丹姐那赎出来的。”   沈九诧异道:“赎出来,用什么赎出来的?”   她受了万花楼将近半年的训练,这又临近花魁夜,想赎她可不是二百两银子的事情。   练月没告诉她三千八百两银子的事情,怕她多想不肯接受,就随口编了一个理由,道:“隔壁住了一位卫先生,他救过焯叔的命,是焯叔的贵客,我请他帮忙,他去找焯叔帮忙,这才帮你把卖身契要了出来。”顿了顿,补充道,“焯叔替他讨了你的卖身契,算是还人情,他替我讨了你的卖身契,我欠他一个人情,你以前救过我,这是我还你的,咱们之间互不相欠,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沈九道:“可我并没有做什么呀,只是在他们犹豫要不要下水去瞧一瞧时,多说了两句话,推了他们一把。”   练月道:“这两句话救了我的命,否则我早被盈河里的鱼啃成骨头了,再说后来也是你给我担保,牡丹姐才让大夫用的药。我知你觉得这没什么,但这几句话的的确确救了我的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你这是救命恩。”顿了顿,“沈九,拿好自己的卖身契,好好想想以后要怎么办,是留在安陵,还是回母国。”   沈九复低头去看指间那张薄纸,看了半晌,眼泪啪嗒落了下来,迅速染透纸背,她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看练月:“月娘,多谢你为我如此费心。”   练月笑了下:“别谢我,谢你自己。”   沈九破涕为笑,笑容灿烂,十七岁的女孩子,又生得天生丽质,还读过书,知书达理,的确不应该在青楼里蹉跎人生。她叹息道:“我是不会回姜国了,回去只能嫁人,或者卖给谁家做侍女,留在安陵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我只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将来若是有难处了,还能来这里找大家帮一帮。”   练月点了点头:“我也觉得留在安陵好点,倘或你将来真遇到什么难处,求到万花楼,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顿了顿,“你留在安陵,有什么打算吗?”   沈九笑了:“这事来的太突然,我没有心理准备,等我回去好好想想。牡丹姐没让我立刻就离开吧?”   练月笑:“没事,不着急,你先住着,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走,他们不差这几天。”   沈九将卖身契小心翼翼的折好收进袖子里,跟练月道别,说要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平复一下心情,顺便想想以后该怎么办,练月让她不用着急,也不必太过害怕,有什么事可以来找她,能帮的她一定帮,沈九谢了她,练月将她送出门,沈九瞧了一眼隔壁的房间,忽问:“卫先生在吗,我想亲自去谢一谢他,毕竟这是件大事。”   练月想了想,觉得这是应当的,就是害怕卫庄把三千八百两银子的事给说出来,她道:“你先回房间等我一下,我进去问问,看他现在方不方便。”   沈九依练月之言回房间等着。   卫庄这会儿才刚躺下,正想眯一会儿,听到敲门声,便起身去开门,见是练月,眼睛立刻就亮了,忙让了一个口子,让她进去。   卫庄这眼睛着实很漂亮,沉默时像大海,柔情时像春水,简直了。   她将沈九要亲自来谢他的事情和自己编造的因由简单的说了下,让他千万别说漏了嘴。卫庄有些不情愿见沈九,因为卖身契虽是他赎的,可却并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去赎的,承谢受之有愧,他让练月自己应付就完了。   练月知道卫庄说得很有道理,但她给沈九编的因由里,自己的功劳不大,全是卫庄的功劳,沈九想谢一下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再正常不过,他何必不给人机会呢。倘若她是沈九,她肯定也会这么做啊,就磨了一会儿卫庄,说见一见也不麻烦,卫庄只好答应了,练月便回去将沈九带了过来。   练月和沈九进去时,卫庄手执壶往杯子倒茶,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进来,也没停下动作,而是请她们坐。   练月将卫庄对面的位置留给了沈九,自己坐在了八仙桌两人之间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对着门口。   卫庄倒完三杯茶,将壶搁下,分了一杯茶给练月,分了一杯给沈九,分茶给沈九时,抬眼瞧了她一下。   沈九垂了眼,捏着杯子,道了一句谢。   道完谢之后,练月和沈九从卫庄房间出来,回隔壁自己的房间。   沈九拿了书、团扇和杌子,练月掂着茶壶和杯子送她回去,从通铺房出来,两人站在门口话别,沈九问:“月娘,那个卫先生有家室么?”   练月心里咯噔一下。她稳住自己,道:“没听他说起过。”   沈九点了点头,道:“你说他这个年纪,为什么会没有家室?”   练月干巴巴的笑了一声,道:“不知道。”   沈九道:“我觉得他不是一般人,许是家道中落,流落至此,倘或他是一个人的话,又不嫌弃我的出身,我想同他过日子。”   练月早知道卫庄这样的人很容易招蜂引蝶,因为长得不错又有男子气概,因为有点年纪的缘故,看上去很是稳重和值得托付,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高高在上,不过无伤大雅。   她叹了口气,道:“他年纪大的都可以做你爹了,你不介意?”   沈九笑了:“他看着也就三十出头,怎么能做我爹,我爹今年都四十多岁了。”   练月确认道:“你真的看上他了?”   沈九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道:“月娘,我不像你,有武艺在身,什么都不用怕,我倘若从万花楼走了出去,想在安陵城安然无恙的活下去,必须要一个依靠,我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这张脸,的确让我受尽了很多罪,以前在村里,那些地痞流氓的骚扰就没有断过,若不是有个哥哥多少能护着点,我怕是不能清清白白的活到今天,倘若我不想回姜国,想在安陵城留下来,有个人在身边,多少能挡去一些灾难。我不图钱财,只图人可靠,这个卫先生救人又不图报,想必是个正派的人,应该靠得住。”顿了顿,“你能帮我问问么?”   沈九这番话如此恳切,叫练月不好拒绝,她只好道:“我帮你去问问。”   从后院走回前院,看到卫庄房间的门还开着,她有些犹豫,因为身份很尴尬。她和卫庄有旧情,可她却不记得,不记得可以不作数,但现在她和他又没有那么清清白白,她要以现如今这不清不楚的身份进去直接问他对沈九有没有意思,还真是挺奇怪的。倘或他说有,她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倘若他说没有,是该劝他考虑一下还是不考虑?   练月站在木槿的树影下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问,因为她已经答应沈九了,想再多也要硬着头皮去问。而且这事并不复杂,他若没有那个意思,就一句话的事,她拿了这句话回沈九,沈九不一定就会伤心,因为沈九只是想找个可靠的人,而不是真的看上了卫庄。   她走过台阶,到了廊下,轻轻的敲了敲门,里边没有动静,她探头进去看,但没看到人影,就走了进去,四下看了看,还是没看到,于是伸手撩开隔间的帷帐,探身进去瞧,原来在午睡呢。 第六十五章   练月走过去瞧了瞧, 卫庄身上没盖任何东西, 就侧躺着。   练月在床边坐下来,俯身仔细去瞧。   如果仔细瞧, 会发现他其实长的很好看。当然,她一直都知道这人长得不错,但没有细看这么惊人。他是那种不以貌夺人而以气夺人的人。你看到这个人, 你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他的脸, 纵然他的脸非常好看,但他身上有某种比他的脸更引人的东西,这是一种无形的, 描述不出来的东西。   她想到的是海纳百川,是宽广。   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否真的能容下世间的一切,但他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值得信赖, 值得依托,纵全世界崩塌,他依然还会在, 是个让人安心的男人。这个人或许不是一个体贴温柔的情郎,但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情郎。   沈九一眼就瞧上了, 大约也是瞧上了这种值得信赖。   对于沈九的处境来说,值得信赖比温柔体贴更重要。当然两者都有那最好, 但世上并无多少这样的好事,因为并无十全十美之人,倘若只能选其一, 她会选择前者。   练月叹了口气,觉得沈九也挺苦的,被父母卖到青楼来,无依无靠,只能听天由命。可回头一想,又觉得每个人都很苦。萧珩对她来说,绝对不是一个舒服的存在,但她知道他也很辛苦,他的辛苦来自于他的孤独。他的孤独是位居高位的孤独。是那种身边有再多人,都消不去的孤独;萧珩的妻子也很苦,她那么爱萧珩,可萧珩却娶了一堆姬妾;明雍也苦,萧珩的母亲青夫人救了他,他便要用一生来报答,无论报答的方式是否让他痛苦不堪,他都决定守住自己许下的诺言。紫苏也苦,卖身葬父,被明雍从街头买了回去,成为杀手,一生无法解脱;叶湛也苦,好好的捕盗使,被家族所累,成了亡命徒。卫庄应当也苦,被自己的妻子背叛,入狱,三十几岁了,还是孤寡一个……   众生皆苦,都很苦。   沈九早早的看透了,所以不求风花雪月,因为深知那是虚幻的,只要柴米油盐,只要真实可靠的人来分担自己的苦难。   沈九应当会是个很好的妻子,这个妻子容颜姣好,知书达理,上的厅堂,下的灶房,除了出身不好,其他的都很完美,她真心希望沈九有好归宿,可她真不真心希望沈九的归宿是卫庄呢?她不知道。   她知道卫庄对她来说是特别的,可现在他们之间隔着她忘掉的过去,她没办法跨过那些东西一步到位。她不知道是该拖着他,还是该放掉他,因为她无法确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跨过那些阻碍,到达彼岸。   她叹了口气,准备起身走开,手腕上忽然覆上了一股热意,那是他的手,她回身去瞧,他仍旧闭着眼。   她垂眼瞧着他,问:“什么时候醒的?”   他将她往回扯了扯,她便又坐了下去,他这才慢慢的睁开了眼,轻声道:“你敲门时就醒了。”   练月听他的声音有些干涩,问:“要喝水吗?”   他点了点头,两眼像泛着光的海面,波光粼粼,甚是动人。   练月要起身去拿茶过来,他却拽着不放,她无奈道:“你若是不渴,我就不去了。”   他握着她的手腕,往里挪了挪,又扯了扯她,示意她躺下。   他波光粼粼的眼真是看得练月不忍拒绝,她垂死挣扎道:“门还开着呢。”   他涩着声音道:“我们又不做什么。”顿了顿,“还是你想跟我做什么?”   练月横了他一眼,轻斥道:“流氓。”   他的力道稍微一大,她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床上,正想起来呢,他就从后面抱了上来,气息就在她耳根子后面:“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吗?”   练月扭了两下,觉得这么背对他,看不到脸很是屈辱,她艰难的翻了一下身,但才翻过去,他双臂一收,就把她锁到了怀里。   她刚又要动,他便威胁了起来:“你知道吧,男人喜欢征服,越不顺从,他的兴致就越高。”   练月就立刻不动了。   他低低的笑了:“你倒是识时务,不错,是个俊杰。”   练月贴在他胸前,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你别得意,我现在是没心思同你闹,否则绝不会叫你如此轻松。”   “没心思,那你的心思是被什么占了?”他低声问。   练月不吭声了,因为她想到了沈九。   卫庄见她沉默,忽然问:“你既什么都知道了,想必是叶湛都同你都说了,然后呢。”   练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苦笑了一声:“他说去留随意。”   卫庄没说话。   练月长长的舒了口气,道:“他之前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谁早晚会来,那时候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到底时间和人哪个更重要,还说不该在我把一切都忘了的时候招惹我,不上不下很难受,觉得自己是个小人。我当时听不懂,现在懂了,原来那个让他难受的人是你。”   卫庄嗤笑一声:“这世上最好对付的就是君子,他们做了恶事,不用等别人惩罚,自己先把自己折磨死了。君子不乘人之危,他乘了,便坐立难安,还算半个君子。”顿了一下,“只不过在如今的世道里,君子成不了大事。”又顿了一下,“除此之外,他们无可挑剔。”   练月苦笑:“或许他从未想过要乘人之危,是我会错意了。”   卫庄紧了紧自己抱着她的手臂,问:“你这么喜欢他吗?”   练月没说话,因为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卫庄将她往上拎了拎,把脸贴进她肩窝里,低声道:“你之前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我不管,但是以后别再喜欢他了。”   练月看着帐顶,问:“你不觉得我孟浪,不觉得我轻浮吗?”   卫庄低声道:“你一个小姑娘,又忘了过去,他人不错,看上去也是个君子,又对你好,你喜欢他很正常。”   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有些诧异,认真道:“真话?”   卫庄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又道,“但是以后能不喜欢他了吗?”   练月的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她笑:“你不是说自己很开明,不介意一对多吗?”   卫庄在她颈间磨来磨去,痴缠不休:“我那是破釜沉舟,没办法的办法。”   练月被他缠得有些耐不住了,连忙去推他,声音却绵软的跟流水似的:“你别得寸进尺。”她自己都觉得没说服力,于是补充道,“我这可不是欲擒故纵。”   身上汗涔涔的,他也不怕热,仍把脸贴在她肩窝里:“那你说你不再喜欢他了,只喜欢我一个。”   说到这里,练月忽想起沈九的事情来,于是推的更厉害了:“我有件正经事要同你说,咱们先起来吧。”   他直接拒绝了:“不起。”   练月道:“我没诓你,真是有正经事。”   卫庄不满道:“我堵住你的嘴了?”   练月被气笑了:“正经事正经说,这样觉得不尊重。”   卫庄见她如此说,便松开了她,两人下了床,整理一番,到外面的八仙桌去。   房间的窗子开着,门也开着,但屋里还是热,她走到外面的廊下去,廊下好歹比屋里凉快些,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后来又回自己房间拿了扇子过来。   卫庄给她倒了一杯茶,她接过去,抿了一口,道:“沈九说,她想给你当妻子,让我帮她问问你的意思。”   卫庄将扇子从她手里取过来,声音有些漫不经心:“这是她的原话?”   卫庄这人在床上和在床下是两人,床上缠情,床下冷淡。练月瞧着他冷硬下来的眉眼,听着他不咸不淡的话,觉得这男人冷热之间的变化,真是迷人。   卫庄合上扇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说事呢,你又发什么呆?”   练月回过神来,忙道:“是原话,她说不图你钱财,只图个人。”   卫庄点了点头,道:“她救过你,原本她要什么,我都该满足她,唯独这事不行。”   练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你说你二十五岁娶妻,那你妻子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   卫庄把目光移到门外去,从他坐的这个角度,能瞧见外面庭院里的木瑾,他脸上是事过境迁的平静:“二十七岁那年。”   练月瞧着他的侧脸,英挺里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疏离:“那你今年——”   “三十二岁。”卫庄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没等她问完就回答了。   练月道:“那你后来为什么——”   “以前是觉得麻烦,现在是觉得没遇到顺眼的人。”卫庄回答的很快。   他既然这么爽快,练月觉得自己应该也爽快点,她想了一下,道:“我总觉得现在这样有些怪,说我们没情意吧,不对,因为确实有,你对我有,我对你好像也有。可说有,也不完全正确,因为那些情意是凌空架起来的,像空中阁楼,飘飘渺渺的,总落不到实处。”   卫庄将目光从外面收回来,落在她脸上,她垂着眸,倒不是苦恼,只是无奈。   他将扇子合上,搁在桌上,站起来,将门关上,然后走回来,将她抱起来,搁在自己腿上,俯身吻她。   遥远的地方像是有风声,只是没刮到这里来,房间里有点沉闷,他在这片不动的沉闷里安静的吻她。   练月睁眼瞧他,他闭着眼睛,安然疏离,既近且远。   她靠在他肩上,听到他说:“我们慢慢来,不着急。倘若最后还是感觉不行,也不强求,这种事强求不来。”又道,“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若想要过日子的妻子,不差一个沈九。但她救了你,不能亏待她,你让她来找我,我给她指一条路,走不走是她的事。”   练月听他这么说,就搂着他的脖颈,坐直了身体,瞧着他笑:“口气还挺大,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卫庄双手握住她的腰,他的手可能真大,一双手能握住她整个腰,他往上掂了一下,练月配合着将两腿岔开到他双腿两侧。   他将脸埋在她肩窝里磨蹭着:“我怕吓着你,暂且先不告诉你,等时机到了,再跟你说。”   练月明显不信,笑道:“你就吹牛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她也没再说话,安静的将自己搭在了他肩上。   那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却是一个亲密的姿势,让漂泊的人上瘾。   后来练月渐渐的困了,卫庄就将她抱回了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接收到大家想看开车的迫切了。   只是我们男主是个能伸能屈的人物,女主失忆了,他现在不跟她一般见识。   他会等到女主什么都想起来之后,然后心甘情愿的跟他开车,那样才过瘾。现在他俩的信息是不对等的。他开车会有欺骗嫌疑。   另外,沈九非大家想得那样,所以别难过。 第六十六章   练月睡着之后, 卫庄坐在旁边看。   没过一会儿想起了敲门声, 很轻,也不连续, 敲两下,停一会儿,再敲两下, 再停一会儿。卫庄没有站起来去开门, 而是继续等。   倘若这敲门声持续十下以上,他就没必要出去了。一个不懂得适可而止的姑娘,就算给了她路, 她也走不好。敲门声到第五下就断了,他透过窗户看到沈九下了台阶。   是个知进退的人,他走出去,开了门。   沈九听到声音, 回头来看。   卫庄朝她示意,同时向练月的房间走去,沈九折回来, 跟他一前一后进了练月的房间。   两人进去后,也没关门, 就坐在外间那张黄花梨木的圆桌旁,卫庄伸手摆了杯子, 拿了茶壶,还是先倒茶,边倒边道:“想必沈姑娘有话要说, 请讲。”   沈九似乎有些尴尬和为难:“其实我不是来找先生的,我是来找月娘的,只是她不在房间,以为她在先生那,所以就……”   卫庄将杯子推给她,淡淡道:“她在我房间,也把姑娘的意愿转达了,姑娘是爽快之人,在下有话就直说了,如有得罪,请见谅。”   沈九到底没见过多少世面,见他如此严肃,便有些惶恐,她紧张的抿了抿唇,道:“先生请讲。”   卫庄道:“我跟月娘是旧识,只不过她从断崖上掉下来时伤了脑子,忘了一些事情,不认得我了,我来这是为了她,替姑娘赎身,也是因为她想还姑娘人情,并非是因为什么善心未泯,也不值得姑娘信赖,姑娘错爱,在下只能心领了。”   沈九当下觉得羞愧难当,如坐针毡,等他说完,她立刻起身告辞,卫庄继续道:“姑娘且慢,在下的话还没有讲完。”   沈九此刻已走到门口了,听到他的话,虽停下了步子,却没有回头看,因为羞愧让她满脸通红。   卫庄道:“倘若在下想讲的话只有这几句,不必面对面的让姑娘难堪。”   这是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将沈九从尴尬和难堪解决出来,她转身瞧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卫庄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道:“姑娘是聪明人。”   沈九不知他想说什么,但她领悟了这话里的意有所指,便坐了回去。   卫庄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道:“在下之前只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姑娘却以身相托,肯定不是对在下有意,只是见在下尚且可靠,想找个依靠罢了,倘或如此,在下倒有一个去处指给姑娘。”   同一个拒绝了自己的男人面对面的谈这个,沈九还是觉得尴尬,但她克制住了,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卫庄道:“九全街,有个叶氏早点铺,住着一对兄妹,哥哥同在下年纪相仿,看姑娘的谈吐,是读过书的,书中所讲的仁义礼智信,都在他身上,是个难得的人,倘若姑娘有意,可以去试一下。”   “叶氏早点铺?”沈九抬眼看他,“是叶荻那小丫头的哥哥吗?”   卫庄点了点头。   沈九纳罕道:“可大家不都说他是月娘的……”   剩下那两字,沈九没说出来,因为她忽然想起卫庄说她跟练月是旧识,他俩的关系应该也不一般。   卫庄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家说的是流言,不一定是真的,你若有意,无需顾及旁人。”   沈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卫庄见她没什么要问,似乎也没话说,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推到她面前:“若是无意,天地广阔,以姑娘的容貌和品性,到哪里都会有好出路,这个就以备不时之需吧。”   沈九瞧着他推过来的银票,好一阵没有反应过来。   她这辈子,除了知道自己卖身有二百两银子之外,就再没见过这么多钱了,沈九怔怔的瞧着卫庄。   卫庄道:“这是姑娘救人的回报,不必觉得受之有愧。”   他见沈九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便道,“以姑娘的处境来讲,拒绝可不是什么聪明之举。”   沈九不再犹豫,将银票收起来,道了一句谢,又让他代自己向练月道谢,然后告辞了。   卫庄从练月房间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进里边去,看见床上的人儿屈膝躺着,正瞪着一双眼睛看帐顶。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摸了摸她的脸,问:“在想什么?”   练月愣愣道:“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卫庄愣住了。   她忽然坐起来,将双腿盘起,边回忆边道:“不知道这事具体发生在那一年,但也是夏天,天上有月亮,可能是十五,也可能是十六,我半夜睡醒,忽然想吃饺子,于是去灶房和面,擀皮,调陷,各种馅,有西葫芦鸡蛋,有牛肉芹菜,白菜粉条的,包了好多好多好多的饺子,一直包到没地方放了,才不包了。包完之后还数了一下。”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卫庄:“你知道我包了多少个吗?”却又不等他回答,就兴奋道,“四百三十二个,我竟然包了这么多。包完之后,自己下了十个,三个西葫芦鸡蛋,四个牛肉芹菜和三个白菜粉条。因为包的太多,根本吃不完,夏天又放不了,所以天亮之后,就把剩下的分给左邻右舍了。我东边的邻居好像是个卖豆腐的,我叫他家的媳妇叫庆嫂,庆嫂三十几岁的样子,胖胖的,嘴角还有颗黑痣。西边的邻居姓商,我叫他家的男人商大哥,商大哥长得特别高,我跟他说话,得一直仰着脖子。还有一个蔡大娘,在巷子口,我给他家的饺子最多。”   她感叹道:“我那时候到底是有多无聊啊,要半夜起来干这种事。”   卫庄道:“就是蔡大娘家的媳妇告诉我,她大年初二那天下午看到你在他们家门口,被四个人围堵了。”   “四个人?”练月皱眉道,“有说长什么样子么?”   卫庄想了想,道:“说是两男两女,都很年轻,女子一个紫衣一个红衣,男子一个黑衣一个青衣。”   练月沉吟了一会儿,分析道:“我估计紫衣应该是紫苏,青衣是东音,至于红衣,反正我在时,除了我,好像没其他人喜欢这个颜色,他们都觉得这个色艳俗,我倒不觉得,我喜欢那种红,满得像是要溢出来了一样。”又想起什么,“不过我起来包饺子时,身上穿得衣裳颜色的确很浅,像烟白色。”顿了顿, “我好像也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不穿重色衣裳,应该是出于那种颜色太扎眼,我害怕被人发现,所以换了清淡的颜色。”   卫庄却并不接她这个关于颜色的话茬,而是继续问:“然后呢,除了这些,还想起其他的了吗?”   练月道:“送完饺子回家之后,我在家收拾了一下,就推着车去城门口,我原来真的是卖木雕的,我有一个手推车,两个轮子和两条腿,上面架着一个长形的车斗,车斗里是各种各样的木雕,里边还塞着一把遮阳伞,估计应该是六十四骨的,我把车推到一条巷子口停下,然后把伞撑开,把木雕摆起来。哦哦,对了,”她瞧向卫庄,“我旁边就是蔡大娘,她在那卖布,我跟她的关系好像很……很……你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练月说到兴致勃勃之处,看向卫庄,本是想寻求知情人的共鸣,却发现他一双眼睛正贼亮贼亮的瞧着她,瞧得她都说不下去了。   卫庄问:“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吗?”   练月愣了一下,又微微叹气:“就想起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好像那段时间,每天就这点事,睡觉、吃饭、做饭、刻木雕、出摊,其他的就没了,不过依稀记得那段日子有下过一场特别大的雨,特别特别大,城里到处都是积水,能没了脚踝。”   卫庄顺着她的这个话,想了想,道:“那应是天启二十四年夏天的事儿,那场雨的确特别大,我也有印象。”顿了顿,“然后呢?”   练月摇了摇头:“其他的就很模糊了,像一团影子似的,具体是什么记不起来。”   卫庄直直的瞧着她,瞧得练月有些心虚,她小心翼翼的往后挪了挪,别开目光:“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是故意想不起你的,你这么看着我,我有点......”   卫庄突然扑过去,将她扑倒。   他亲的很重,仿佛要把她吃下去,咽进肚子里,练月有点喘不气来,可却不想让他停下来。   他把脸埋在她颈侧,气息沉重:“月娘,快点想起来吧,虽然我们两个之间有很多不开心,但我还是希望你想起来,越快越好,我不想自己一个人记得那些,我觉得很没意思。”   练月静了一阵,忽然道:“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爱的根本不是现在这个忘了过去的我,你爱的只是过去的那个我。”   卫庄闷声道:“你是在吃自己的醋?”   练月没让他就此含糊过去:“我说得不对吗?”   卫庄道:“之前你觉得我不爱你,现在你觉得我爱过去的你,倘若有一天,你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会不会觉得我爱的是失去记忆的你?”   练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半晌,悠悠的叹了口气:“我说不过你。”   卫庄寻找她的唇,又亲了起来,练月整个人都被他亲晕了,不知东南西北,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就听到他的声音飘进了耳中,低低的,还微微有些喘:“月娘,你想跟我回太平城去看看吗?”   练月的脑子是一团浆糊,反应比较慢,她正在思考呢,他又亲了上来,亲完之后声音更哑了,几乎是在逼问她了:“好不好?”   他这一番操作勾得练月简直要化成一滩水立地飞升了,她实在无力抵抗了,于是说了一个好。   “好”字从她齿间流出来之后,卫庄又想亲,但半路刹住了,将唇移到她耳边,小声道:“先攒着吧,这次咱们慢点来,你说呢?”   他的呼吸洒在她耳廓上,让练月忍不住抖了一下。   练月觉得这人特别可恨,不亲就不亲,临了还在她耳边勾她,她忙伸手推他:“那你保证,在我想起来之前,绝对不再近身勾引我。”   卫庄直接摇头拒绝说不:“万一你一直想不起来,怎么办。”   “不可能。”练月斩钉截铁的否决了他的万一,“其实我已经慢慢的想起了一些,只不过太模糊,近来又有了大进展,我有预感,应该很快了。”   卫庄默了一下,道:“好,我等你想起来的那天。” 第六十七章   卫庄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练月说完要跟他回太平城, 他下床立刻去找东门绰说这事去了,东门焯虽然很不情愿, 但自从卫庄花三千八百两赎了沈九的卖身契之后,他就知道卫庄和练月绝非普通人,走是早晚的事情。他装模作样的挽留了两句, 然后就放行了, 让练月将事情都先交代给杨龙杨虎,交代清楚之后,他们就能启程了。   练月之前答应金玉棠明天陪她去丞相府, 怎么着也得把这事办了再走,卫庄就说后天启程,问她觉不觉得赶。她点了点头,说可以。说完这事之后, 她说去找沈九,卫庄不用,她刚才睡觉时, 沈九已经来过了,他亲自跟她说过了。   练月对卫庄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她很少遇到办事这么干脆利索的人,但这人有很多秘密, 这就非常烦人,譬如她想知道他到底给沈九指了什么路,他却怎么都不肯说。   他越是这样, 她就越好奇,所以还是抽了一个时间,去后院找沈九,沈九正在收拾东西,见她来了,就拉着她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去。她问沈九打算好了么,沈九说打算好了,暂时就留在安陵了,说明后天出去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她打算先租个院子住下来,然后再慢慢想,可能会开个豆腐坊什么的,因为她家以前就是做豆腐的。   练月问她缺钱不缺钱,沈九够用了,让她不用担心。   练月说明天她要陪金玉棠去丞相府,倘若没什么事,能早早的回来,可以陪她在城里转一转,找找房子,沈九说好。练月见问不出什么了,就辞了她,回了自己的房间。   吃完饭时,卫庄将饭拿到她房间,跟她一块用,练月再次问他给沈九指了什么路,他说没什么,就是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让她自谋生路。虽然只是给钱,让练月有点失望,不过二百两也不是小数目,别说开豆腐坊,就是买院子都够用了,挺好。又觉得人生的际遇真是神奇,沈九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她的命运,而她因为认识卫庄,又改变了沈九的命运,她们也算得上是相互成全,皆大欢喜。这么一想,她算受惠人,沈九也是,只有卫庄亏了。四千两银子,虽然他并不在乎,但不管过去他们俩个是什么关系,这个人情她是欠下了,早晚得还他。   吃过晚饭后,打手和护院照例在院子里集合,分配好各楼里的值守人员后,他们就散了,去各楼里站岗。   金玉棠和她的侍女星河托着搁着侍女衣裳的托盘站在一旁看,练月这边完事之后,请她们进了自己的房间。   金玉棠来找练月是为明天夏国丞相寿宴之事。   金玉棠在上年的花魁之夜上一舞成名之后,城内权贵多有邀她过府献舞,倒不是没有经验,只是明天场合太大,多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嘱咐两句,嘱咐完之后,起身告辞。   金玉棠告辞后,练月忽然想起自己还欠楼里几位姑娘银子,当然也想起了叶湛还欠自己银子,顺带又想起了叶荻抵押给自己的那个玉佩。   那玉佩还在她腰上挂着,她带了这么些日子,竟也带习惯了,都忘记那是别人的玉佩。   她将叶湛送她的东西都找了出来。两根簪子,十八封信,和抵押给她的玉佩。   想一想,他送的东西还挺多,真是个懂得用这些小玩意收买人心的人。   现在想一想,其实她并不是因为他一路找到安陵,也不是因为那棵桐树才喜欢他的,她是因为他的信。她真的很喜欢他写的故事,她觉得他的故事比风花雪月的情诗高级。他出身世家,前二十几年养尊处优,身上却没半点高门大族的恶习,反而有种朴素。这朴素不是说他衣着朴素或者生活朴素,而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平实而稳定。   她将东西收进一个盒子里,还写了封信塞进盒子里,不过不是什么道别信,而是账单,等他的早点铺开始盈利了,让他直接把借她的五十两还给楼里的几个姑娘们。因为此去太平城,她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在走之前,得把这些都算清了。   除此之外,她还欠万花楼一百多两,得找个借口,让卫庄帮她先还了,然后回到自己家,扒一扒自己有没有小金库,如果有就还他,没有的话,那就等等再还。   倘若她和卫庄将来能成亲,那就不用还了,反正他的也是她的。倘若最后闹掰了,那就攒钱还。一百多两她还得起,沈九那四千两,她无论如何都还不起,闹掰也不还。如果将来卫庄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会还一个人情,如果他不要她还,那就算了,反正他应该什么都不缺。   想通这件事之后,她便去找卫庄。   虽然自己一个人时想得很开,可真要开口朝他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说东道西的好一阵磨蹭,才把自己的来意道明了,卫庄听完之后,就回里边去了,没过一会儿出来了,手里拿了一沓子银票,递给她。   让他替沈九赎身时,她没不好意思,大约因为数目太大,而且最初也并未真心想借,只是想开个玩笑。如今她正儿八经的朝他借钱,那感觉真的不太好,于是她接过银票后,飞快的道了一句谢,看也没看就走了。   回到自己房间,练月掂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茶,方才坐下来,去看手中的银票。   她朝卫庄借二百两,凑了一个整数,原本以为这一沓都是小数额的,所以这么厚,可最上面那一张就是二百两的银票,她将二百两的银票移走,去看下面的那张,然后呆住了。   练月以为是自己眼花,还闭上眼睛缓了一下,睁开再看,票面上还是写着一万两,她接着去看第三张,第四张,一直到第十张,每张都是一万两。十张银票加起来,一共九万二百两。   她放下银票,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于是拿着这沓银票,又回去了。   卫庄的门开着,她没敲门,直接闯了进去,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卫庄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且还是个女人,正是满庭芳。   她立刻将拿银票的手背到了身后去。   满庭芳手执团扇,一边打扇子,一边瞧着她笑:“月娘,你也看得太紧了,我前脚才进来,你就跟过来了。”   练月瞧了一眼卫庄,卫庄端了杯子喝茶,并不说话。   练月脸上挤出一个笑,道:“芳姐误会了,我房间没有蜡烛,过来问问卫先生这有没有多余的借我使一使。”   卫庄道:“有是有,不过一时记不起放在哪了,着急吗,不着急的话,我等会找找给你送过去。”   满庭芳笑道:“小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月娘这么急匆匆的找过来,当然是着急用,你这么慢待她,有点失礼。”说着站起来,“我也是闲着没事干,过来找人聊聊天,得了,不耽误你们了,走了。”   卫庄起身相送,将她送出门外,一直见她走远了,方才转身回房间,关上了门,问:“怎么了?”   练月将手里那一沓银票递出去,严肃道:“这是什么意思?”   卫庄走回八仙桌旁坐下,边走边道:“给你的意思。”   练月跟着他转了半圈,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这是九万两。”   卫庄点了点头:“我知道。”   练月简直被他气着了:“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就把这九万两给我?这是九万两,可不是九两,你有钱也不能这么随便吧。”   卫庄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要用么?”   练月道:“可我用不了这么多啊。”   卫庄道:“那剩下的就先搁你那吧,我暂时也没花钱的地方。”   练月觉得这人心大的简直可恨:“这是你的钱,干吗不搁自己身上,就算我们之前有关系,可我现在什么都忘了,万一起了贪念,带着这些钱跑了怎么办?”   卫庄静静的看着她。   卫庄最爱用这种眼神看人,练月跟他对视,从没赢过。这人的眼神很坚定,仿佛谁都不怕,不动声色看人时,好像什么都能看出来。   练月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目光,道:“你有话就说话,干什么这么看着我,挺吓人的。”   卫庄朝她伸手,道:“月娘,过来。”   练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往后退:“我不过去。”   卫庄好像知道再继续说也是废话了,便站起来,自己走了过去。   练月下意识的往后退,边退边警告他:“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在我没想起来之前,你不能勾引我,你别忘了。”   卫庄压根不搭理她,而是一直逼她退到了门上,她想逃,但很显然卫庄有备而来,根本不给机会,她要逃,刚好落在他手里,他握着她的腰,将她又推了回去,他另外一只手撑在门上,将她圈在了门和他的身体之间。   练月的背紧紧贴在门上,别开眼,道:“有话说话,老是贴这么近做什么?”   卫庄捧住她的脸,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练月下意识的去握他的手腕,想要阻拦,结果手里的银票脱手掉了一地,他亲得更用力了。   房间的窗子开着,八仙桌上有一盏烛灯,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她被他抵在门上。她的阻挡在这种时候愈发像欲擒故纵,让他忍不住索取的更多。   她也发现了自己的口是心非,说着不要他勾引,可他一勾,她还是贴了上去。   他气息灼热,一边喘息一边逼问她:“想起什么了吗?” 第六十八章   练月浑身无力的抵着他, 没有听懂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问:“什么?”   他低着声儿道:“那几天都在下雪,你一直和他们待在一块, 有一天下午,他们俩突然走了,就剩下你一个人。没有外人了, 我便进到了你屋里, 你看到我时,吓了一跳,手里的灯都差点脱手掉下去。你想亲我, 我拒绝了,因为我看出来了,你一点都不真心,你只是在敷衍我。那天晚上你跟我说, 你和他的婚期定在大年初一,你请我去喝喜酒,我说不喝, 你问我,大半夜的, 我既然不是找你消遣的,也不想喝喜酒, 为什么来找你?”   练月的脑子晕得厉害,他这么一说,她似乎有点模糊印象, 好像的确有这么一桩事,她去亲他的脖颈,一边亲一边问:“然后呢?”   卫庄将唇印在她耳廓里:“然后我就像刚才一样亲了你,因为我不能骂你,不能打你,能用的办法只有这一种。”他到现在还咬牙切齿呢,“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你么,嗯?”   练月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但他这么控诉她,竟然真的让她觉得自己以前折磨了他,于是她掂起脚尖去亲他,替过去赎罪。   他将她抵回门上,坚硬的身体灼热的烧着她,她真喜欢这种快要燃烧起来的灰飞烟灭的感觉,这感觉似乎勾着她想起了一点什么,她在眩晕中想起一个夜晚,但不是下雪的夜晚,那夜好像有星光,他受了伤,她给他包扎伤口,他同她亲吻,一路亲到了床上。   她记得他问她叫什么,却忘了自己有没有回答,但她记起了那魂飞魄散的感觉,那感觉藉由他破土而出,在身体里快速滋长成千条百枝的藤蔓,那是她生命里从未有过的体验,是一种让人上瘾的让人漠视生命的感觉,如同她现在的感觉。她的渴望掩无可掩,矜持早就不存在了,理智被烧成了灰烬,她忍不住的叫了他的名字,带着灼热的吐息和轻微的颤抖,他的手探入凌乱的衣衫,一路揉捏,她能感受到那他指尖的粗粝,带着微妙的刺痛,她几乎不能自抑,鼻子里哼出声来。   衣衫凌乱,心在腔子里鼓噪,耳膜震动,她浑身都是黏腻的汗,过去和现在交叠,她颤抖着去剥他的衣衫,想同他肌肤相贴,融在一起,可关键时刻,总有人煞风景,门外的长廊上传来慌急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练月不由自主的缩了缩。   卫庄喘息着停了下来。   那脚步声没在卫庄房间门口停下,而是穿过他的房间,他们很快听到了隔壁的敲门声。   卫庄立刻意识到那人倘若在隔壁找不到练月,极有可能会折回来敲他的门,他将练月打横抱起,往里边走。   练月双眼迷离,已经软成一滩烂泥,衣衫半遮半掩,一副任君采撷的旖旎,他眼睛微红,俯身继续同她纠缠不休,可才觉得刚碰到她,自己房间的门就开始响了,敲门声一阵急似一阵。   卫庄咬着牙,停了下来,练月搂紧他,声音又哑又媚:“别管他了,他找不到人,自然而然就走了。”   卫庄声音嘶哑:“小事他们自己就解决了,来找你肯定就是遇到麻烦了,我去看看,倘若没什么事,马上就回来了。”   练月都快急哭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会我就走了,你自己一个人抱着枕头睡吧。”   拍门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声音:“卫先生,卫先生,你在吗?”   卫庄吻了吻她的眼睛,道:“乖,我去看看,马上就回。”   卫庄替她合了一下衣衫,然后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走到外面,将银票捡起来,开了门。   卫庄走后,练月逐渐从那股子激荡中缓了下来,她穿好衣衫,理了理发,到外面的八仙桌上倒了杯冷茶,灌下去,平复了一下,然后关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摸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仔细去想刚才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一些画面。   原来她和卫庄真的是见面就睡了,只不过睡之前,他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让她刺了他一剑。   之前卫庄讲这事时她还纳闷,她虽然不矜持,但也不至于随随便便的跟人睡,原来是因为这个。   男人愿意花言巧语哄女人,甚至愿意破财哄女人,但大约没人会拿自己的命去哄女人,尤其是一个刚见面的女人。   虽然那时她不知道卫庄到底是什么想法,可她觉得她对他是特别的。她不信她只是他随便找上的女人,她不信他让每个女人都刺他一剑。虽然后来他无声无息的离开以及再没有出现,让她的这个念头坍塌了,可这坍塌却挡不住与日俱增的思念。她记得自己常常在黄昏时分坐在窗边,对着夏日的夕阳,看那条沾血的帕子,那帕子擦过剑客的剑,上面有他的血。记忆里的某个黄昏,窗台上还停过一只鸟,她对着那鸟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大约还是在讲那个消失的剑客。   这是那段时间,她的心境。   她跟着还想起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接了那女孩的二百两银票,说是要替她杀人,对了,那女孩说她叫莫盈。她杀的人叫刘元安。刘远安死在她的灶房。她免费送了莫盈一个木雕。   再之后的事情,她就记不起来了,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   卫庄出去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回来,回来之后发现自己床上空荡荡的,面若桃花衣衫半解的美人已经不在了,可房间里似乎还有她的味道。   他坐下来,手指抚过她刚才躺过的地方,想到方才她的迷离与情动,心里便一阵一阵的发麻,很是后悔刚才走开了。   可他决定不去找她,现在时机并未成熟。   只是晚上做梦,梦里影影绰绰,全是她衣衫半解的雪白模样。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醒了,醒了之后他睁着眼前躺了一会儿,等到天边微微发亮时,便起来了。   起来之后,打开房间门,庭院里有露水和木叶的清香,他拿出剑,在房间前的空地上练了一会儿。   练月昨晚睡得早,睡之前又想了很多,做了一夜的梦,梦里也乱七八糟的。她觉得很累,看窗外,天还没亮,想再睡一会儿,因为今天要陪金玉棠去丞相府,这样可不行。   但是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又开始去想自己和卫庄的初见。然后越想越多,将当时的很多细节都想起来了。想起他身上旧年的伤疤。想起他问自己叫什么。又想起他的伤口崩了血。当然她也记起,那晚他沉沉睡去之后,在梦里叫了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她记不起来,但现在她能猜出,那大概是他妻子,她同他妻子长得相似,让他想起了一些伤心的旧事,只是不知到底是怎么个相似法,是有一点相似,还是很多相似?   她正胡思乱想着呢,听到了外面有簌簌声,她的神思从那件事上收回来,竖着耳朵仔细去听,的确是练剑的声音,她坐起来,扯了衣服穿上,然后找了一根簪子,将头发绾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果然是卫庄。   她靠在门上瞧了一会儿,就又瞧得心神荡漾了,这男人没有剑的时候就很迷人了,有了剑,简直不让她有活路。   若是以往,她估计会想跟他对打,现在,她只想把他弄到床上去。   卫庄瞧见门边上那位美人,本不欲搭理她,但美人一副柔软无骨站都站不直的慵懒倦怠模样,让他甚是不忍冷落,于是收了剑,走到木槿旁。重瓣的木槿,大而艳丽,他折了一朵,觉得簪在她发间应该会非常好看。   剑客手拿鲜花在熹光中向自己的小情人走过去。   小情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路走过来。   艳丽的木槿,花瓣上还沾着昨晚露水的湿意,他伸手将花儿递给她,她却不接,只是瞧着他。   剑客想欣赏人比花娇的美景,就只能自己动手,他将左手里的剑支在门边的墙下,又伸手将她绾发的簪子抽出来,长发似瀑布直垂膝下,她的头发真是乌黑,像鸦翼一样,他抬手捋顺之后,扶着她另一侧的肩膀,将木槿花别在了她耳后。   别好之后,他后退一步,拉远距离,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是满意。   小情人瞧着他也不说话。   卫庄低眼瞧着她,问:“怎么了?”   小情人伸手勾住他的腰带,将他扯近一步,声音轻软,半是抱怨半是娇嗔:“不是说就去一会儿么,让人白等了一夜。”   卫庄喉咙一紧,抬手握住了腰前的那只手,声音不复清明:“要不咱们现在进去把事办了?”   小情人觉得这话里有调侃的意思,让她很不满意,她决定给他点厉害,她垂眸瞧着他腰下的某个部位:“怎么,你觉得我不敢?”   他手上的力气猛地一重,胁迫道:“我原想慢一点来,倘若你觉得太慢,咱们快一点也无所谓。”   小情人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点了点他的心口,娇笑道:“既然你觉得慢一些好,那咱们就还是慢一些吧。”   不知为什么,卫庄觉得小情人今天异常娇俏,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子勾搭人的轻佻和魅惑。   他觉得不能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了,太危险了,于是转移了话题,问:“咱们吃饭去?” 第六十九章   两人洗漱一番, 一块去外面吃早点, 不过没有再去包子铺,而是去了馄饨摊。   两人坐在路边吃了一碗馄饨。   空气里有潮湿的雾气, 雾气中带着馄饨的香气,让她觉得很熟悉,好像在什么时候, 她也坐在路边吃过馄饨, 她边吃边想,吃到第四颗馄饨时,她想起来了, 是那个叫莫盈的小姑娘,她跟她一起吃的馄饨。   怎么,她除了帮小姑娘杀人之外,竟然跟她还有额外的交情?   卫庄见她一吃一顿, 问怎么了,她纳闷道:“你认识一个叫莫盈的小姑娘么?”   卫庄愣了一下,道:“你想起来了?”   练月边想边道:“想起了这个小姑娘, 有一天早上我跟在她在路边吃馄饨。”   卫庄松了眉头,道:“认识。”   “你也认识?”练月有点惊喜, “她是什么人?”   卫庄将手中的勺子放下,道:“她是沛国临安人, 父母和姐姐被人害死了,她跟着凶手来到太平城,在城门口遇到了你, 她请你帮她杀人,为了付酬金,她将自己抵押给了青楼,后来沛国慕容世家的五公子慕容远来太平城探亲,在青楼遇到了她,他们一拍即合,只是慕容远有婚约在身,所以返回了临安,后来她又去找你,雇你做护卫,请你送她到临安。”   好像是一段精彩的故事,练月饶有兴味:“然后呢?”   卫庄道:“到了临安之后,你们发现慕容远被送到了慕容家的封地,于是一路赶到清州,到了清州之后,你们发现慕容远被关了起来,于是就想办法帮他逃了出来,之后你跟他们分道扬镳。”顿了顿,补充道,“太平城里的平昌君是沛国国君的三公子,夫人乃是慕容远的姐姐。之后慕容远为了娶莫盈,将莫盈送进了平昌府,让平昌君认她做义女,两家定下婚约,今年春天,她已经嫁去临安慕容家了。”   练月笑了:“原以为那三年,我不是在包饺子就是卖木雕,原来还有这么有趣的时候,得谢谢这个小姑娘。”   卫庄点了点头:“我也要谢她。”   练月不解的看着他:“你谢她做什么?”   卫庄垂眼瞧着馄饨,手里握着的勺子来回在里边搅弄,道:“她找你帮她杀人,她要杀的那个人在平昌府,你去平昌府那晚,我也在平昌府,我发现了你,我一路跟着你,我们在巷子里交了手,那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次日,刘元安和同伴去清远寺,我跟在他们后面,然后又见到了你,这才有了之后的所有事情。倘若你没有遇到她,或许我不会遇到你,你说是不是要好好谢谢她?”   这个开头,卫庄倒是没跟她讲过,但他这么讲,她又不觉得奇怪,好像脑子里的确有这样的一桩事,只是之前没人提起,她想不起来,他提了,她就顺藤摸瓜似的跟着想了起来,只是不太真切,但有个影子。   她听罢笑了:“这么一说,感觉她像个媒人了。”   卫庄心口一滞,想到了某件缠绵的事情,不知道她把什么都想起来之后,会不会同他成亲,可又不能骗她成亲,否者早晚要步叶湛的后尘。而且她还是有些聪明和坚持的,想不起来,大约不会跟他成亲,想骗也骗不到。   他点了点头,道:“是媒人。”   吃完馄饨之后,他们俩沿着街道一路走回去,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因为初阳甚好,还有朝霞,这么一路走着,也很美妙。   两人回到万花楼,卫庄带着打手们去夹道训练,练月收拾一下,换上侍女服,去找金玉棠。   春姬夫人和牡丹姐也在,两人又叮嘱了一番,没过一会儿,丞相府接人的马车到了,练月和金玉棠、侍女星河及三个伴舞登车走了。   到了丞相府之后,她们一直待在房间里,等时间差不多了,金玉棠和伴舞更衣,登堂献舞。   练月和星河不被允许跟着,只好在房间里等。   半炷香之后,金玉棠和伴舞回来了,说一切顺利,正准备换衣服呢,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星河去开门,来人是相府的管家。   管家说他们家夫人好舞,被玉棠姑娘的舞姿倾倒,已从宴会上抽身,想私下跟姑娘探讨一下舞技,不知道方不方便。   金玉棠当然说方便,只是身着舞衣,多有不便,换了衣裳就去拜会夫人。   管家说夫人想跟玉棠姑娘切磋舞技,姑娘身着舞衣当然更好,金玉棠听他如此说,便要跟着去。练月和星河跟在她后面,管家却拦住了她们俩,说夫人喜欢静,请她俩在此等候。练月看了一眼金玉棠,有些担心,觉得里边有阴谋,金玉棠回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别担心,她心里有数。   练月不知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但见金玉棠如此,她也就稍微放了点心。   一炷香的功夫后,金玉棠回来了,只是同去时有些不一样,发髻松了,舞衣虽然整理过,但也看得出凌乱的痕迹,而且她手里还握着一枚玉佩,练月只瞧了一眼,便知道那玉佩价值不菲。   金玉棠说她跟夫人相谈甚欢,这是夫人所赠。   丞相寿辰,国君在场的情况下,丞相夫人却不在宴席上陪客,而是拉着青楼的舞姬谈舞技,似乎有些不大可能。想必将金玉棠找去的另有其人,且这人的身份不低,因为能使唤动相府管家且敢以丞相夫人的名义来请,这人要么是丞相要么就是国君了。   练月当下明白了几分,就什么都没问了。   回到万花楼,已是下午,卫庄的房间门窗紧闭,似乎不在,练月回自己的房间坐了一会儿,然后想起答应过沈九跟她一块去看房子,就去后院找她,结果她也不在。青连说她一大早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练月估摸着沈九可能等不及了,一个人去了,就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歇了会儿,她开始整理东西。她知道自己此去是不会回来了,东西该扔的扔,该还的还,该交代的交代。   最后只剩下一样东西,让她有些为难,是装着叶湛的信、簪子、玉佩及写有他欠债名单的那个盒子。   练月想,是亲手还给他,还是找个小厮送过去?   最后想了想,好歹交情一场,他们又没有闹到不可开交,不必老死不相往来,就拿着木盒,去了九全街。   只是到了叶湛家的门外后,她又犹豫了,因为不知道见了他要说什么,就决定不为难自己,她将盒子放在偏门外,敲了敲门,只是没等那门打开,她就走了。   回去时,卫庄已经回来了,原来是去买马和准备干粮去了,见她进来,便盯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好像没见过她似的。   练月以为自己衣裳上沾了什么东西,就低头去瞧,却什么都没发现,她奇道:“你看什么?”   卫庄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皱眉道:“你脸怎么了?”   练月伸手摸了摸脸,问:“我脸怎么了?”   卫庄继续皱眉:“怎么有块墨印子?”顿了顿,“你走近点,我看看。”   练月一边摸一边走一边诧异:“怎么会,我今天根本就没碰过——”   练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卫庄拽着手,扽到了怀里去,然后他低头吻了下来。   他总是喜欢突然来一下,让练月措手不及,可是她又非常喜欢这种突然袭击,比循序渐进更让她沉迷。   他含着她的唇,咬了一下,口齿有些不清:“好久没见你穿得这么清淡了。”   练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是这件衣裳叫他情动了,她含住他的唇,轻轻回咬了一下,问:“你不喜欢我的红色衣裳,对不对?”   他又含住她的唇,辗转吸吮,吻了一阵,方才耳语道:“喜欢,都喜欢,只是更喜欢你清清淡淡的。”   她低声道:“那我以后就穿得清淡些?”   他的声音更低了,像私语,不允许任何人听到,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你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我都喜欢。”   练月偷偷的笑了一下,拽着他的领口,决定反其道而行之:“虽然你穿这个颜色很好看,但能不能为了我换个颜色,我想看你穿其他颜色的衣裳。”   卫庄低低的笑开:“你给做吗,你给做,我就穿。”   她用鼻尖轻轻摩挲他的脸颊,半是抱怨,半是撒娇:“我很想给你做,可是我不会做。”   卫庄又亲了一下她的唇,道:“等你完全想起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其实会做。”   她坐直了身体,瞧着他:“我以前给你做过吗?”   卫庄道:“你倒是没做过衣裳,但是缝过衣裳,我看你动作挺熟练的,想必做也不是问题。”   她搂住他的脖颈,将下巴搁在他肩上,问:“那你知道我想看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吗?”   他的手搭在她腰上,问:“什么颜色?”   “白色,一尘不染的白色,上面还绣着栩栩如生的竹叶。”她边幻想边道,“我觉得你穿白色应当跟你穿黑色一样好看,但会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笑了笑,道:“虽然我不那么觉得,但你要是做出来了,我也不好意思不穿,对不对?”   练月将下巴从他肩上拿回来,摸着他的脸,为他打气:“你要对自己的脸蛋有信心。”   卫庄瞧着她:“我对自己很有信心,我是对你的手艺没信心。”   练月扑上去咬他的耳朵,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他没有再说一遍,因为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七十章   被卫庄摁着亲了一通之后, 练月朝他伸出了自己的魔爪, 索要他给自己的九万二百两银票,等卫庄真的把一沓票子拿出来了, 她又只将那张二百两的抽了出来,其他的让他自己放着,搁在她身上, 她自己都不放心。然后拿着那二百两银票, 去找牡丹姐还债,同她辞别。   晚上,卫庄和她一块去找东门焯, 练月将印信交还,又大致跟他说了一下后事的交代与安排,卫庄陪着闲聊了两句,之后他们从东门焯房间出来。   下楼梯时, 练月刚说要去跟沈九辞行,结果走到楼下,发现沈九就坐在自己房间前的台阶上在等她。   沈九见他俩从上面下来, 便站了起来。   卫庄远远的朝她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然后跟练月说,他先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练月请沈九进自己的房间。   练月问沈九房子找的怎么样了, 她说今天看了好些家,有两家还挺合适的,明天再去看看别的, 倘若没有更合适的,就在那两家里挑一个,还问她明天有没有时间,能不能陪她去看看?   练月便顺着将自己要走的事情说了。   沈九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问是太平城么?   练月点了点头。   沈九便明白了。太平城是她落水的地方,卫庄来,想必就是带她回去的。沈九没有多问,只说了几句感谢和珍重的话,然后让她留了地址,说倘若什么时候有机会,去找她玩。   练月提笔写了自己家的地址,沛国太平城清水巷,但又怕自己记错了,拿过去让卫庄确认了一下,卫庄点头说没错,她回到自己房间,将地址给了沈九。   沈九收了之后,起身告辞,练月送她出去,瞧着她的背影,很纤弱的一个女孩子,她有些不忍心,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她。   沈九停下步子,转身瞧她,练月走到她跟前,道:“阿九,九全街有个叶氏早点铺,里边住了一对兄妹,是比较靠得住的人,倘若将来你遇到什么难处,万花楼的人帮不了你,或许你可以去那试试看。”   沈九愣了一下,旋即笑了,道:“好,我知道了,月娘,你多保重。”   练月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方才转身回房间,结果撇见卫庄正倚在门边往这边瞧。   练月走过去问他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他点了点头,又问她收拾的怎么样了,她也点头,说差不多了。   因为次日一早就要上路,两人相互到了晚安,就各自歇下了。   虽然熄灯熄得早,练月也试图早点入睡,却辗转反侧,很久没办法入睡,如同她从萧珩的地宫出逃的前一晚,那辗转反侧里含着对未知命运的不安、惶恐和好奇。   她至今仍然觉得卫庄像一场梦。   他来到这里不过短短几天,就将她稳定的生活从头改变了。   她知道他是真实的,她和他的过往在她记忆里也有迹可循,和他亲密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甚至喜欢跟他亲密,可无法因此感到安心。那感觉像走钢丝,走钢丝的人永远不会预料到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会踏空。同样的,她也无法预料,自己忘掉的那些记忆,什么时候会窜出来,改变自己。   叶湛同她说过自己的过去,卫庄也说过她的过去,可那毕竟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她听的时候,有点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无法感同身受,她只有在想起来的那一刻才能感觉到自己。   她对过去的自己有些害怕,因为她已经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了那种寂寞。可她又对过去的自己有无数的好奇,因为那似乎跟现在是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对卫庄也好奇。她想起来的事情虽然不多,可总觉得记忆里的卫庄跟眼前的这个卫庄不是同一个人。那个卫庄比现在这个冷冽,比现在这个锋利。   后来夜深了,她听到楼上楼下响起了起起落落的脚步,脚步声里还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声音,于是知道已经到了换班时间,是午夜了。   这阵吵嚷很快就过去了,夜又静了下来,偶尔传来一声夜鹭的叫声,夜更静了,练月的心渐渐的平静了下来,慢慢的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卫庄就醒了,他穿戴好之后,过来敲门,将练月唤醒。   练月去后院打水洗脸时,发现天上还有半轮月亮和几颗星星。   两个人洗漱过后,又去后院牵马,将该带的东西检查一遍,没有漏带之后,练月回去关自己房间的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在安陵的生活彻底结束了。   两人一人牵着一匹马,走出去时,练月最后看了一眼万花楼。   这个点的万花楼很安静,但很多房间的灯都亮着,估计姑娘们还在陪嫖客玩乐。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   卫庄比她经历的要多,格外知道人在这种时刻的心境,他低声安抚道:“倘若以后想这里了,我们还可以回来看他们。”   练月回过头来,道:“没事,走吧。”   他们骑着马,一路到了城门,城门这时还没开,但有卖早点的摊子,两人便坐下来吃了一点,等城门开了之后,两人骑马,一路东去。   骑马行了三日,他们才出了夏国,到了沛国境内。   到了沛国境内后,他们本该是一路北上,但卫庄说莫盈现在在临安,问她想不想去瞧瞧,练月对自己记忆里新蹦出来的小姑娘很有兴趣,两人便继续东进,去了临安。   到了临安之后,他们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白天的时候,他们先潜入丞相府转了一圈,找到了莫盈的住处,只是她不在府里,所以没见着。   到了晚上,两人又潜了进去,发现莫盈还不在,两人就隐在她房前的梧桐树上等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吧,莫盈回来了,不过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白衣公子。   练月记忆里的莫盈只是一个紫衫小姑娘,小姑娘有着倔强的眼神,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却是盘了发的温婉少妇,不过这样也挺好,因为练月从少妇的脸上,能看出她过得很好,那就行了。   练月没有打扰她,而是跟卫庄回了客栈。   次日早上,他们从临安出发,一路北上,晓行夜宿,到了第五日,他们到达曲中县,就近在城门口的客栈投宿。   卫庄和练月在客栈门口停下,立刻有小厮上来牵马。   掌柜的出来相迎,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卫庄说住店,掌柜的便引着他们上楼,开了两间房。   两人将东西放好之后,一起下楼去吃饭。   下楼时,练月四下里打量,越打量觉得这地方熟悉,好像自己什么时候来过似的,卫庄见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问怎么了,练月便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卫庄问她是不是记错了,因为这种客栈大郑遍地都是,大同小异罢了。练月觉得他说得不对,她住其他客栈就没这种感觉,只有这个客栈有,她甚至还觉得柜台后面的架子上原本有个青花瓷瓶的,可现在那里却是空的。   到了大堂之后,他们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掌柜的问他们点什么,练月问他都有什么,掌柜便开始报菜名,报着报着,掌柜的忽然停了下来,叫道:“我就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姑娘,还真是,练姑娘,好久不见。”又看了一眼卫庄,问,“莫姑娘呢?”   练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将目光转向了掌柜的。   掌柜见她似乎没有想起来,热切提醒道:“上一年,大概是九、十月份吧,姑娘跟妹妹在小店投宿,当时姑娘的妹妹还生病了,上吐下泻,在本店耽搁了五六日,姑娘不记得了?”   练月虽没有想起来,但却立刻确定自己的确来过这里。   卫庄思沉吟道:“上一年八、九月份?那估计是跟莫盈一起。”   掌柜道:“对对对,小姑娘是叫莫盈,当时我们还纳闷,说这对姐妹怎么不一个姓。”   练月决定证实一下自己的记忆,她指着柜台后面的架子道:“掌柜的,你们那之前不是有个青花瓷瓶么,怎么现在没有了?”   掌柜的看了一眼架子上的空地方,笑道:“今年春天时,小店招待了一伙儿客商,那客商是说花瓶是个乾云年间的古董,就掏钱买走了,所以就空了下来。”顿了顿,“姑娘真是好记性,这等小事都记得住。”   练月笑了一下,没说话,因为除了这件事,其他的,她都不记得。   掌柜走之后,卫庄瞧着垂眸的她,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练月摇了摇头:“只记得这一件事。”   卫庄又问:“那其他的呢,有没有想起来?”   练月还是摇了摇头。   她没有告诉卫庄,她已记起了一些,还是等等再告诉他吧,这样东一点西一点的,连不起来,没多大意思。   两人在大堂用过饭之后,一块上楼去。   虽说他们的行程并不紧,走走停停,可连着七、八日下来,还是很累,回自己的房间,让人备了热水,洗过之后,倒头就睡。   虽然睡着了,但脑子里影影绰绰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勾着,让她睡得不安稳,然后又在半夜忽然醒了过来。醒来之后,脑子里乱糟糟的,总觉得有些东西马上就要想起来了,可就是找不到那个线头,于是抱着脑袋使劲想,但始终也没想起来,最后只好放弃。   她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有月亮,还有星星,明天会是个晴好天。   她穿好衣服,下楼去。   大堂里还亮着,客栈的伙计并了几张桌子,在上面睡觉,练月走过去将他推醒,请他给自己来壶酒,还问有没有什么菜,随便给她来点。   伙计睡眼惺忪的爬起来,到后院的厨房去了,回来时手里端着食案,上面放着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炒鸡蛋和半盘凉拌黄瓜。伙计说厨子睡了,他自己瞎弄的,请客官将就吃。   练月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子,打赏他的辛劳,伙计见到银子,立刻不瞌睡了,忙谢客官,将银子喜滋滋的揣在身上,又去睡了。   练月尝了一口炒鸡蛋,别说,这伙计手艺还不错。   她就着下酒菜喝了几杯,喝累了,就站起来在大堂里四处转悠,看能不能想起点什么,后来还是停在了柜台前。   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和瓶子,有的像酒坛,有的估计就是装饰的花瓶。   架子三横排,每一排摆十个,只有第二排是九个,缺的那一个在左端。   她盯着左端的空白,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她觉得这个是突破口,否则为什么只记得这一件事情呢?   她东想想,西想想,正想着呢,耳后忽然传来卫庄的声音。声音很低很轻,因为夜里寂静,所以听得很清楚:“你又喝酒?”   练月被他的突如其来吓了一跳,但因为是熟悉的声音,所以很快镇定了下来,她扭头瞧着他抱怨道:“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卫庄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走路没声音,还是你想事情太投入?”   练月往饭桌走,边走边问:“这才什么时辰,你就起了?”   卫庄道:“我还想问你,一个人大半夜在这喝闷酒,是睡不着,还是想到什么事了?”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桌边,卫庄看了一眼桌上的下酒菜,笑了起来:“半夜还有人给你弄这个,真行。”说着坐了下来。   练月闷闷道:“我总觉得这客栈藏了什么东西,我想把它找出来,可又不知道在哪,勾得我很难受,就睡不着了。”   卫庄伸手将练月的杯子拿过来,斟了酒,仰头喝了一杯,品了一下,平静道:“这酒里兑水了。”   练月正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听到他这么说,立刻就笑了:“有酒喝就不错了,你知足吧。”   卫庄一手掂了酒壶,拿了酒杯,一手端了花生米,道:“走,上去吧,别打扰人家休息了。”   练月便端了炒鸡蛋和凉拌黄瓜,两人上楼去了她的房间。   夜里凉快,坐着喝喝酒,聊聊天,倒也算惬意。   练月想听卫庄聊往事,卫庄因为还没将自己真实的身份告诉她,就只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也讲自己拜师学艺时的事情,唯独没讲自己在天阙城的经历。   酒虽然兑了水,但几乎全被练月灌进了肚子里去,卫庄倒是个善解人意的,也没拦她,而且还帮她倒酒,让她喝个痛快。喝完之后,倒也没耍酒疯,就趴在桌子上安静听他讲少年往事。   这几年,卫庄很少同人讲过去,偶尔提起,也只是极快的带过,好像韩厥这个人的一切都埋葬在了天启二十一年。   那是他人生最惨痛的一次教训,因为他对人心的不察。   他见到慧娘第一眼,就知道那是一个聪明的女人。那时他刚在天阙论剑上夺了剑魁,又被封了侯,远在卫国的家族荣耀无限,师门名满天下,他风头一时无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样的女人都唾手可得,唯独在慧娘那吃了闭门羹,于是便生了兴趣。   那是一个知情识趣的人,有来有往,很擅长拿捏那一两分微妙的分寸。   他觉得那种分寸感很有意思。   慧娘吃过一些苦,很懂得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常常忧虑,他不过是一时兴趣,即便后来他们成了亲,她依然忧虑。   他知道她吃过苦,也知道她的不安,在逐渐安稳下来的日子里,他以为自己能抚平她的不安,现在想一想,慧娘的不安,无论他给什么,都抚不平。   那不安在遇到机会的情况下,就变成了欲望,而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   他跟慧娘朝夕相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   后来想想,那件事其实很简单,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寻,倘若他稍微不那么大意,就一定能发现潜在的不对劲,可他没有,或者说他当时有疑心,但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觉得不会   那年他二十七岁,自认入世已深,能洞察一切,可还是没防住,栽得头破血流。   到太平城之后,他几乎是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说是自我惩罚也好,说是画地为牢也好,说是了无生趣也好,繁华种种不过是一场梦,没有什么再值得他费心费力的去追求。   在太平城,除了平昌府之外,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竹林后面的澜山寺,时日久了,便跟方丈成了朋友。   他对朋友,也从不讲往事,讲也是风轻云淡的一句,还是对过去介怀。   他以前也从未对她讲过,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介意讲这些了,他能顺其自然的讲起过去,像吃饭喝水一样顺其自然。   不知道是时机到了,还是她的缘故。   他其实还是不懂,一个女杀手,从血腥和杀戮中成长起来的人,为何会如此甜蜜,在他身边时,甜得他像化了一样。他的戒心,在她身边是最低的。唯一能想到的,大约就是她身边有贵人,在血腥里也教会她如何爱人,大约是那个明雍吧。   卫庄看着趴在桌上睡着的小情人,起身将她抱到了床上。她咕哝了一句,你真厉害。睡着了也不忘捧场。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然后灭了灯火。   天亮之后,他们没有上路,因为他的小情人还在酣睡。   卫庄下楼跟掌柜的聊天,聊到上一年练月和莫盈这对姐妹来投宿的事情,掌柜便将他能想起来的全都说了。掌柜说那几天下了一场暴雨,说莫盈和练月先后病倒了,刚好来投宿的一伙客商里,有个大夫,他还领着大夫去练月房间给她瞧病。又补充,说暴雨中来了一对说书的爷孙,老人家在大堂说书,内容他基本上都忘了,只依稀记得一个人名,苏诀还是张诀来着,一个年纪轻轻就死掉的剑客。卫庄提醒了他一句,是韩厥,掌柜忙点头,是姓韩。问他也听说过这个人吗,卫庄点了点头,但没多讲,而转移了话题,点了一些饭菜,让他们送到楼上去。   卫庄没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小情人房间,进去后,发现床上躺着的小情人又在瞪眼睛看帐顶。   卫庄知道她八成又想到了什么,没打断她,而是一个人坐下来自斟自饮。   后来她忽然坐起来,下了床,打开门,直接走了出去。   卫庄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便跟了出去,出去之后发现她站在走廊上,正对着挂有地字一号的房间在发愣。   卫庄走过去,也跟着看了看,问:“怎么了?”   练月伸手敲了敲门,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胖子。胖子一头雾水的瞧着他俩:“两位有何贵干?”   练月道:“不好意思,打扰您,是这样的,我之前住过这间房,落了一件东西,您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进去找找?”   胖子显然有些不情愿:“我在这住了三日,什么都没发现,姑娘记错了吧。”   卫庄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交给胖子,淡声道:“出门在外,请您行个方便。”   胖子眼睛一亮,接了银子,立刻移开一个口子,让他们进去。   练月进去之后,什么地方都没瞅,直接去看房梁。   卫庄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练月纵身一跃,伸手捏住梁上的那本薄册子,灰尘纷纷扬扬,她稳稳的落在地上。   胖子瞪大了小眼。   练月道了一句谢,走出了房间。   走出去之后,练月道:“上一年九月份我跟莫盈去临安,投宿在这里,遇到了一对说书的爷孙,他临走时送了我这本书,我给搁在房梁上了,没想到还在。”   卫庄的声音有些低:“你想起来了?”   练月嗯了一声,道:“不仅想起了这里的事情,你说得那些都想起来了,上一年我跟着莫盈从太平城到临安,又从临安去了清州,最后在清州慕容家的别苑里见到了慕容远,跟他们分手之后,我还去了一趟天阙城。”顿了顿,“哦,对了,我还在卫安侯府遇到了栾顿和萱娘,他们是你的朋友对不对?”   练月问了之后没得到回复,便扭头去看,这才发现卫庄并未跟上来,他落在她身后,跟她隔着好几步的距离,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她。   练月有些不太理解这种眼神的含义,奇道:“怎么了?”   卫庄直直的盯着她,走了过来:“除了这些,还想起了什么?”   练月摇了摇头:“没了。”   卫庄确认道:“真的没有?”   练月不解的瞧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卫庄平静道:“因为你的眼神变了。”   练月怔住了。 第七十一章   半晌, 练月叹了口气:“跟太聪明的人在一起, 也不是什么好事,想藏点什么都能被发现。”   卫庄紧紧的盯着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练月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边往里进边道:“也不是全部,就是这前前后后的事情想起了一点。”   卫庄进去之后关了门,追问:“前到什么时候, 后到什么时候?”   练月将册子搁在桌上, 转身去瞧他,这人紧张了,真有意思, 她走到他面前,仔细瞧他的眉眼,好看,还是好看。她的手指落在他眉骨上, 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滑下来,最后停在他唇边,目光也落在他唇上, 这嘴唇以前对自己是多么致命啊。她细细的摩挲着,低声问:“很少见你这么紧张, 怎么,我有什么不能想起来的?”   卫庄捉住落在自己唇上的手, 力气大的她都有些痛了,可声音却是平静的:“月娘,折磨我是你的爱好, 是吗?”   练月巧笑倩兮:“我何尝能折磨你,不都是你在折磨我么?第一次走,连招呼都不打,第二次,又是招呼都不打,害的我连太平城都待不了,只能出去闲逛,你倒好,一句鬼迷心窍,一句落荒而逃就把我打发了。”   卫庄捏了一下她的手:“还有呢?”   “还有?”她瞧了他一眼,“还有什么?”   卫庄懂了,她只想起了这么多,他偏了一下头,瞧着她身后桌上的那本册子,问:“那是什么?”   练月扭头看了一眼,又贴在他身上,道:“韩厥。”   卫庄怔了一下。   练月察觉到他的反应,问:“你也知道他,对不对,还是你也认识他?”   卫庄将她扶正,抽身从门和她之间出来,走到桌旁,去看那本册子。   册子上面还有积落的尘土,上面印着“赤冥六记”四个字,落款是无名氏。   他转身瞧着她:“你怎么有这东西?”   练月走过来,拿起来,吹了吹册子上积落的尘土,尘土纷纷扬扬,她往后退了一步,躲了躲,道:“在这投宿时遇到了一对说书的爷孙,这是他们送我的。”   卫庄问:“既是送你的,为何没带走?”   练月坐下来,翻开册子,边看边道:“我小时候将他当个英雄来仰慕,但他后来出了事,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想必你也知道。我很失望,不想看任何为他辩解的东西。失望不是因为相信了他做了那些污浊事,是失望他那样死掉了。我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被人陷害,不甘受辱,才选择了自绝,还是真的做了那些事,畏罪自尽的。”   卫庄看着她的眉眼,只想了一下,就做好了决定,他拉了把凳子在她对面坐下:“倘若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练月来了兴趣:“怎么,你知道?”   卫庄将册子从她手里取走,放在桌上,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练月偏着头想了一下,道:“我其实不相信他是个污浊之人,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绝于狱中,难道他不担心,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畏罪自尽么?”顿了顿,“我知道剑客们很爱护自己的名誉,甚至可以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而死,可他的死并不能维护他的名誉,只会毁了他的名誉,我一直纳闷这个。”她看向卫庄:“你知道这里边的原因么?”却没等他回答,而是先叹了口气,“估计你也不知道,我想这个问题,除了他自己,大约没人能回答。不过也不是很重要,天阙城的那个掌柜说得很对,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   卫庄默了一下,道:“他入狱后想过要洗刷污名,直到后来,有人告诉他,他这场牢狱之灾的起因是天子看上了他的妻子。天子有没有明确授意人去做这件事他不知道,但最终的结果就是他入狱,他妻子被接到了宫里。当时他在卫国的家族因为这件事,在整个卫国都抬不起头来,师门名誉也因此受辱,而这件事又牵扯到了天子,断不可能再有真相了,他当时唯一的出路,便是死,他死了,这件事就尘埃落定了。”   练月之前多少知道一点,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奇怪,她道:“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只要牵扯到天子,那就到头了,天子总不愿意为了一个臣子让自己的名誉受损,的确是别无选择。”顿了顿,纳闷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如此清楚,你是他朋友?”   他看着她,眼神坚定:“月娘,卫是我的国姓,庄是后来师父起的名,是希望我继续保持对剑的庄重和敬畏,我原本不叫卫庄,我姓韩名厥。”   练月的脑子轰隆一下,像被天雷炸了一样,变成了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有一段话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在她耳边响起:“他不叫卫庄,他姓韩名厥字恒之,是卫国韩氏的宗室公子,云癸宗宗主琦兮的高足,曾经的天下第一剑,郑天子的卫安侯,风光无限,最后因自己的妻被自己的王看上,被人以强|奸|幼女的污名弄进死牢,累及家族和师门,最后不得不假死逃出,蜗居在这沛国小城,不见天日。”   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双手摁住了自己的脑子,有更多的东西随着这段话蹦了出来:“白练,你知道那种恨吗?隔着这么多年,我都知道他有多恨,你知道吗?不,你不知道,因为你一无所有,所以你从来不会恨。想象一下这样的恨,再想象一下他在这种恨里找你是为什么?我们顶顶大名的剑客,王姬公主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你?你说我把你当玩物,那你就去找一个把你当人的人啊,如今这样,你告诉我,替身和玩物有区别吗?”   是萧珩,是断崖,有紫苏,有东音,还有一个白芷让她印象深刻,原来她心口的那两刀是自己弄的,那是澜山寺的断崖。   她为什么会到断崖去,是因为白芷。白芷给她服了软骨散。为什么白芷抓到了她,因为白芷跟她在清水巷交手时,在她身上洒了香粉,白芷寻着这个找到了她。   紫苏、东音、白芷和鹰扬,他们四个人在清水巷堵她。那是大年初二的下午,她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裁好的布,那布是用来给自己的心上人裁衣服的,她的心上人去宗郑办事去了,她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再往前想,是大年初一,那是她的婚礼,她和叶湛的婚礼。她为何跟叶湛认识,因为叶荻中毒了,是因为雪灵芝。她让叶湛跟她假成亲,为何她要叶湛跟她假成亲,因为她在天阙城遇到了她心上人的朋友,他朋友说,她心上人不喜欢送上门的,她心上人喜欢挑战,所以她决定人为的给他制造一些危机感。   她和他的初见,不是寺庙,而是在巷子里,夜色很暗,他嘲笑了她绿色的夜行衣。   只是一瞬间,她将所有的事情都想了起来。   认识他之后的和认识他之前的,统统都想了起来。   没有认识他之前,她一直一个人住,半夜起来做饭是常事,做完之后,第二天早上将东西都分给左邻右舍。蔡大娘是过来人,知道她孤单,想给她找个伴,可她老人家介绍的那些她都看不上,所以后来遇到了他。她看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了,很喜欢很喜欢那种。她从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她喜欢过萧珩,可那点喜欢不及这种喜欢的一成。他说话也喜欢,不说话也喜欢,笑也喜欢,不笑也喜欢,就连他的冷漠和无情都喜欢。她怎么会那么喜欢他,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大约就是命吧。   可最后,萧珩告诉她,她只是一个替身。   她死的那一刻还在想,她死了,他会不会感觉到疼,要是会就好了。替身用久了,难道不会不舍吗?   眼泪啪嗒啪嗒像珠子似的,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地上,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蹲了下去。   卫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她似乎马上就要缩成一团,从地下遁走,逃开他了。   卫庄没有上前抱她,也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此刻她不需要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话。   他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又替她关上了门。   卫庄走后,练月抱着头想了一会儿,过去三年的记忆在她脑子里左冲右突,她觉得头疼,越想越疼,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想她现在不能跟他待在同一个地方,她必须离开这,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   她收拾了一下东西,下楼,牵马,出城。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有稻花千里,她牵着马,走在太阳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突然就觉得好多了。   这才刚过完大暑没几天,天气正热,她没走几步就全身开始往外冒汗,一会儿身上就湿透了。   后来她在路上碰见一个赶车进城的瓜农,车斗里是全是花皮西瓜,西瓜上面做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练月将瓜农叫停,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给了瓜农,换了他的斗笠来带。瓜农千恩万谢快马加鞭的走了,生怕她反悔了似的。   练月将斗笠带在头顶,继续牵着马往前走,走累了,她就将马拴在田间地头的树上,自己坐在树根上啃干粮。   田间没有一丝风,她拿斗笠当扇子,扇了一会儿,想靠在树根上眯一会儿,只是一旦停下来,就无可避免的要去想事情。   其实也没想什么新东西,来来回回还是那些事。   想在太平城的种种,想她在安陵城的种种。   现在已经没有最初的疼痛和伤心了,估计已经过了那个劲,她能很平静的去思考这一切了。 第七十二章   原来他就是韩厥,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真不可思议。   原以为韩厥只对剑有领悟, 对女人没有这么多手段,现在想一想,怎么可能。   任何领域的第一, 都不是只靠毅力或者努力就能达到的, 这里边一定有天分。天分说白了就是某种智慧,智慧这种东西是融会贯通的,他怎么可能只对剑有领悟, 而在其他方便一窍不通呢?更何况,一个在庙堂和江湖两道同混的人,逢场作戏是家常便饭,怎么会不解风情?男女的风情他都解, 区别只是他愿接还是不愿接。   不愿意不代表不会。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卫庄。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知道他对女人有一手, 只是已经懒得花心思在女人身上。现在想想,自己的判断真是神准。   她怎么会如此倒霉, 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她没他见识多,没他经历多, 没他年纪大,又打不过他,自认为在萧珩那学了一点风花雪月的手段, 结果照样玩不过他。她只能庆幸他对她多少有点情意,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真后悔没把那九万两银子揣到身上,那样跑了也算携款潜逃,现在呢,除了身上揣了几十两银子之外,什么都没落着。而且她走了这么久,也不见他来追,一点不怕她想不开,一点不怕她不回头。   现在想想,他近来的姿态如此低,不过是因为歉疚罢了。他大约是知道了什么,所以一见面就跟她解释,他没有将她看作替身,一见面就说爱她。   当然,她相信他的确爱她,也相信他的确没将她当慧娘的替身用。   不是因为他说过慧娘害他入狱,他没有留恋,而是知道他是个骄傲的人,找替身这事,如此下流,他肯定不屑做。   她当时在断崖上相信萧珩的话,也全是因为被逼到了生死关头,一步之外就是断崖,再加上骤然跳出他韩厥的身份,她被这个给震懵了,从而失去了冷静,也失去了判断,相信了萧珩的鬼话。   练月摸了摸心口,倘若自己当时尚存一丝理智,都不会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导致现在胸口还时不时的蹦出游丝般的疼痛。   不过算因祸得福,萧珩终究松口答应放了她。   练月抬头去看那条热腾腾的乡间路,笔直的土路上没有任何行人,两侧的稻田耷拉着头,仿佛被烈日烤得失去了精神。   算了,还是分开走吧,留点距离,让她好好理一理,以后该怎么办。   她从马上解了水囊,喝了一些,然后骑马顺着乡间道走了,晚上借宿在路过的村庄里。   南国风光,路上的风景是极好的,走走停停,很是悠闲,倒是没有上一年一人在路上时的落寞心境了。   上一年是卫庄丢下她走了,这一年,是她丢下卫庄走了,心境当然不一样。   练月进太平城是七月初的一个黄昏,进城之后,扑面而来一股子熟悉感,这熟悉之感让她忽然有种想流眼泪的冲动。   她从小流离,无所谓故乡,如今方才知,太平城已是故乡。   故乡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你只有离开它,方知自己会怎样想念它。   在这里,她知道谁家的豆腐做得最好,谁家的蔬菜最新鲜,哪家绸缎庄的布染得最漂亮,她还知道城内最大的酒楼是哪家,府衙的门朝哪开,城内的四大家族是谁,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分别通向什么地方。   她在穆国的国都首止城住了十几年,可一点也不了解那个地方,因为她从没有机会了解它,但她只在太平城待了三年,她就把这个城嵌进了心里。   她牵着马,穿过城门,站在城门口的空地上,看到百十来步之外的那条人来人往的巷子。还是她记忆里的老样子。   她看到茶铺的幌子高高的挑在旗杆上,小伙计正站在外面揽客,对面是蔡婆的布摊子,只是没看到她老人家。   练月牵着马走过去,茶铺的小伙计乍一下没认出来,等认出来后,就发出一声惊讶,接着笑了起来,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那种颜色很像茶渍的颜色,大约是喝茶喝的了。小伙计说没想到还能见到活人,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呢。一问原因才知道这一切都要拜蔡婆所赐,因为蔡婆把她在巷子里被人围堵的事情大肆宣扬了一下,导致大家都以为她遭遇了不测。   小伙计又问练月,你男人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练月被问的一头雾水。   小伙计说她消失的这半年里,有个叫卫庄的男人推着她的木雕车在这卖过一段时间的木雕。前一段时间忽然不见了,蔡婆说是找你去了,还要她帮忙看院子,这事传来之后,大家都觉得他痴心一片。   练月心中一动,说他被别的事绊住了,耽搁了一些行程,过几日就回来了,又问小伙计看见蔡大娘没,小伙计说蔡大娘这会儿估计在她的院子里,因为刚才他们正聊天呢,老人家突然想起很久没给练月院子里的黄瓜和葫芦浇水了。   练月辞别小伙计,牵着马,拐进清水巷,到了自己的院子前。   院子的门开着,她牵马进去后,四下扫了一圈,在扫到东边时,愣住了。   院子的东边和北边原是空地,北边种了菜,东边一直空着,现在那里却是一间房,还带檐廊,看上去像一间厢房。   蔡婆就在北边的菜地里。菜地旁有口井,老人家正弯腰在井边往上提水。练月扔了马缰,慌忙过去搭手。   蔡婆见到她回来了,一脸的惊喜,忙拉着她上上下下的看了一圈,说瘦了。   练月问她老人家好,老人家笑呵呵的答好着呢,又问她这半年在哪,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练月觉得实际情况太复杂,怕吓着她老人家,就随便编了个事况。   蔡婆笑眯眯的问她,小卫呢,怎么没见到他?练月就把回小伙计的话,回了她老人家。   蔡婆甚是欣慰,说小卫是个忠厚老实的好男人,她消失的这半年,小卫一直守着这座空院子,她老人家想给他说亲,都被拒绝了,痴情的很。不仅如此,还替她将这院子买了下来,精心照料,说要等她回来。前些日子,他说有她的消息了,要她老人家帮忙看院子,等她回来。她老人家原以为这事不靠谱,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这才过了一个多月,她就回来了。一定要她好好对人家。   练月想,这卫庄也挺会收买人心的,这才半年,弄得左邻右舍都是他的人了。   练月院子里的锁全都换了新的,她没钥匙,进不去,于是问蔡婆,小卫走时有没有留钥匙给她。   蔡婆说只留了院门的钥匙,又奇怪:“怎么,他没给你钥匙?”   练月扯着嘴角笑,说:“走的太急,忘了要。”顿了顿,“没关系,等会撬锁吧,反正这锁早晚都要换。”   蔡婆将院门的钥匙交还了她,说她刚回来,什么都没有,做不了饭,让她晚上去她家吃饭。   练月谢了她的好意,说没关系,等会她去隔壁买块豆腐,炖一炖,随便吃点就成了。   蔡婆见她坚持,就随她去了。   蔡婆走之后,练月在院子找了块砖头,叮叮咣咣砸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堂屋的锁砸开。   砸开之后,她推门进去。   堂屋房门紧闭,却没有潮湿的味道,大约是夏天,太干燥了,倒是有尘土的味道。   她走到屋里,四处打量,想找到往昔的熟悉感,却赫然发现屋里跟自己走时完全不一样了。   首先,西里屋和外间的隔间屏风换了,换成了卫庄的那副悬零花开的六扇屏风。其次,西里屋以前堆的是杂物,现在杂物不见了,只剩下了书架。书架也不是原来的书架,而是新书架。书架上原本没几本书,现在几乎被填满了。再有,书架前还新添了的书案。书案西边是一副剑架,她一看就知道那是谁的。   而东里屋。床被换了。柜子被换了,还莫名其妙的多了许多衣服,当然不是她的,而是一个男人的衣服。桌子也被换了。就连妆台都换了。   这些东西一换,使得之前暮气沉沉凉意森森的老屋子整个跟着亮堂了起来。   他这半年倒是没闲着。   练月摸着那些家具,心里边软成了一片,又软又酸。曾经一剑封侯的剑客,如今却窝在沛国小城的小院里,帮她盖房子,收拾家务。   她受了委屈,哭哭啼啼,发泄一通,就过去了。可他不会,他是流血不流泪的人,所以不会哭。也不会撕开伤疤到处对人说。甚至不能恨,强者是这样,失败了,只怪自己,不怪他人。   当年的一切,他都要自己咽下去,他心里得多苦啊。   练月走出去,到东边新盖的那间厢房前。   练月这所院子是老院子,新盖的东厢房为了跟院子融为一体,几乎全是按照堂屋和灶房所用的材质来的。   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老砖老瓦,门窗也刻意作了旧,所以东厢房虽是新房,落在这院子里却并不很突兀,想必是费了许多心思和功夫,只是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想在这里盖一间房子?   东厢房没有上锁,只是关着,她推开门,走进去。这才发现东厢房里边还没完工,因为地上才铺了一半,剩余的一半还是裸露的土地,铺地砖就摞在墙角,用具则摆在一旁。   铺好的那半侧也没闲着,堆着原本搁在堂屋的杂物,以及她的木雕车。   木雕车被一块粗布搭着,她将布掀开,原本满车斗的木雕,现在里边就只剩下了一个。剩下的那个木雕,巴掌大小,她拿起来看,发现木雕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小臂上还挎着一个小竹篮,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竹篮里搁着香纸,看上去像是上一年她跟卫庄在清远寺相遇时的打扮。   练月摩挲着那木雕,木雕光滑,不像只是抛过光的缘故,而像是被人用手指摩挲过无数遍。她想象着卫庄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睹物思人的落寞样子,就心疼了起来。   真是个让人硬不下心肠来恨的人,烦死了。   练月从东厢房捡了一个趁手的砖头,将灶房的锁砸开,发现灶房也被人改动过,改动的主要是灶台。原先的灶台又破又旧,但能凑合用,现在这个很显然是新砌的,而且新砌的灶洞里留有灰烬,应该被使用过。   这院子里到处都有他的痕迹,看来这半年,他的确很闲。   虽说卫庄睹物思人,让练月很受用,可她不见了,当务之急不应该是去找她么,他窝在这里做这些,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他到底是怎么找到她的?   又一想,他是卫庄,也是韩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确应该有她想象不到的办法,遂不想了。   换了衣服,挽起袖子,开始打扫整理。   练月从井里提了一些水,先在院子、堂屋和灶房各洒了一些水,然后拿鸡毛掸子掸各处的灰尘,掸完之后清扫,之后端了木盆清洗,桌椅板凳,床榻橱柜,锅碗瓢盆等等。   等清理打扫完一遍之后,已是深夜,她摘掉头上防尘布巾,坐下来休息。   忙的时候不觉饿,坐下之后才觉得又累又饿。练月解开包袱,里边还有点干粮,就着凉水啃了两口,然后从柜子里拿出被衾,敞着门开着窗,也没熄灯,倒头就睡。   还是在自己家里睡着舒心,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倘若不是有人叫门,她还可以睡得更久。   她没脱衣服,没脱鞋子,听到敲门声,直接下床出屋去开门,走的过程中,没忘了理理头发。   是蔡婆和她大儿媳周氏,就是大年初二看到练月被人围堵的那位。   周氏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说怕她刚回来,不方便做饭,早饭就多做了一些。   练月接过食盒,陪她们在门口说了两句,她们就走了。   练月回到堂屋,打开食盒一看,是一碗粥和一盘鸡蛋炒秋葵,练月立马就饿了。吃完之后,那叫一个意犹未尽。她想,中午或晚上的时候,她还要做鸡蛋炒秋葵,太好吃了,以前怎么没觉得如此好吃。   吃完饭之后,练月将柜子里的被衾拖出来搁在房顶上晒太阳,顺便将柜子里的衣裳拖出来晒。她的衣服都是淡色的,卫庄的衣服清一色的黑,真像他这个人,让人捉摸不透。她摸着他的衣服,忽然有些伤感。说是伤感,其实说不定是思念。无论他是不是韩厥,都无法改变的事情,她爱他,想见他,想跟他在一起。   不知道这人现在在哪,是到城里了,还是没到?   倘若他来找她,她该怎么办?   直接同他好吧,她会觉得自己不矜持,有些上杆子,可不同他好吧,她实在舍不得冷落他。   她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视情况而定吧。   她没失忆之前,他是什么臭德行,她可记得一清二楚。他在她失忆的这段时间里所表现出的小伏低是一种非常态,根本没有参考价值。倘若他仍是以前那副臭德行,那她就真的跟他一刀两断,长痛不如短痛,她要孤独终老,都不再搭理他了。   练月挎着篮子出去买菜,菜市场相熟的人对她的重新出现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拉着她问东问西,刚开始练月还有耐心回答问题,被问的次数多了,就没耐心了,只埋头挑自己的菜,挑完菜过了秤付了钱立刻就走。   回来的路上,她买了一个西瓜,想着吊在井里冰一下,等傍晚启出来吃,一定非常可口。   回到家中,练月把菜篮子放下,将西瓜吊进井里,然后进了灶房,准备做一个鸡蛋炒秋葵,拍个黄瓜,土豆炒鸡块,再来一个蛋花汤。   三菜一汤,一个人这么吃的确有些铺张,但她太久没吃过自己做的饭了,好馋。   灶下有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一看就是卫庄的手笔,练月忍不住叹息,这个男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上的厅堂,下的灶房,除了过去复杂了点和戒心重一点之外,其他的还真是无可挑剔。   虽说七月流火,但天还是热的,练月做了一顿饭,浑身都是汗。但吃的时候却非常过瘾的,一直吃到撑,再吃就要吐了,才停下。练月看着剩下的饭菜,实在不忍心倒掉,就盖了起来,准备晚上继续吃。   吃完之后,她跃上房顶,去翻被衾和衣物,翻了之后,跳下屋顶,想眯一会儿,可吃的太多,撑得实在太难受,她就没睡,在屋子里来回转悠,最后停在了西里屋的书架前。   以前在廷尉府,练月看书属于被迫,作为一个杀手,懂得越多,越能保命,所以有时间就看,而且看得都是正经书,史书剑谱,医术药理等等之类,这些东西是非常枯燥和无聊的。自从逃离地宫之后,她就再也不看那些东西了,只看宫廷野史和民间话本。她原本的书架上也多是那些书,现在好了,她那些不正经书全被移到了最上层,踮起脚尖都够不着的那种,而下面这几排方便易拿的,又变成了什么医术药理棋谱剑谱这一类的书籍。   她抽了一本棋谱来看,可没看一会儿,就昏昏欲睡,然后就倒在了书案上。   可才刚睡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敲门,被人扰了午睡,她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去开门。   门一开,她立刻就清醒了,因为门外站着的那人一袭黑衣,不苟言笑,正是她的念念不忘的卫庄。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紧张,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情郎那般无措,可是他们完全不是啊,他们抱过,亲过,睡过,按说该是老夫老妻的状态,可她还是很紧张。   他站在门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然后问:“你想好了吗?”   她有些茫然:“想什么?”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想我们之间的事情。”   她仍然很茫然:“我们之间的事情有什么可想的?”   他问:“你现在还爱我吗?”   她张了张嘴,那句话,三个字,含在舌尖,在唇腔内打了几转,愣是被她咽了下去,她稳住自己,反问道:“那你呢?”   他轻轻的笑了:“我爱不爱,你不知道么,何必再问?”   她往前上了一步,握住他的手,仰头瞧着他:“你在安陵说得那些话全是因为愧疚,你觉得自己伤害了我,你心怀愧疚,你想补偿我。我不要你的愧疚,也不要你的补偿。现在我们两个是平等的,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现在要你说,你没有把我当做替身,你爱我,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就相信你。”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月娘,我说也说了,做也做了,你还觉得不够是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她心中一凉,往后退了一步。   他果然一点没变,还是那副老样子,什么都不能改变他。她自嘲的笑了一声,道:“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他的脸色一下就冷了下来:“练月,你想好了,我走了就再不会回来了,到时候你可别哭着去找我。”   练月心中一滞,抬手扇了他一掌,啪一声,又干脆又响亮。   这一巴掌把他打懵了,大约没有人这么打过他,他不可思议的瞧着她。   那些缠绵的心思在一瞬间就化为了灰烬,她平静的看着他,道:“你放心,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他唇角出了血,他伸手摁了摁,冷笑道:“最好如此。”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砰的关上了门,回到屋子里,扑到床上,哭了起来,不值得,真是不值得。她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他呢,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伤心,最后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朦胧中,她感觉有一只手拂过自己的脸颊,那手温暖宽厚,轻柔细致的为她揩掉脸上的泪,她打了一个机灵,立刻就醒了,醒来一看,果然是他,他正坐在床边低眼瞧着她。   她猛地坐起来,往墙角里挪了挪,紧张道:“你来做什么?”   他的眼睛变得温柔起来,像在安陵时一样:“我想你了,所以过来瞧瞧,难道你不想我吗?”   她摇了摇头,倔强道:“不想。”   他低声道:“如果不想,那你哭什么?”   她没说话。   他又道:“月娘,我爱你。”   她听到这三个字,只觉得一阵心酸涌上心头,眼泪迫不及待的从眼眶中滑了出来,落在被衾上,晕成一圈泪痕。   他的声音越发轻了:“你爱我吗?”   她摇了摇头,却又立刻反悔,点了点头,觉得还是不对劲,又摇了摇头,最后自己也被弄糊涂了,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他突然俯身过来吻她,又霸道又刁钻,她自认是风月场老手了,可还是抵挡不住。   她搂住他的颈,委屈道:“你不能老是这样,我快要受不了。”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声音就在她耳畔,低沉中带了一点嘲弄:“不是说不会有下一次么,那你搂这么紧做什么?”   她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惊恐的放开了他。   他似笑非笑的眼里全是胜利者的嘲弄:“我以为你能坚持多久,你连一天都坚持不了,承认吧,你离不开我,你死也离不开我。”   他站起来,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大,诡异又狰狞,回荡在屋子里,像个诅咒,她撕心裂肺的喊了起来:“不,我能,我一定能,我可以的,我可以——”   尖叫划破午后的寂静,蝉声忽然都没了,有只停在屋檐下的鸟扑棱一声,飞走了。   练月被自己的叫声惊醒,她猛地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还坐在书案前,于是意识到方才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   她松了口气,惊魂未定的抹了一把额头,这么热的天,她额头却全是冷汗。   这个梦可太吓人了。   她走出去,倒了杯凉茶,喝下去,压了压惊。 第七十三章 尾章   黄昏之前, 练月将晒满了三个屋顶的被衾收回来, 被衾吸满了阳光,鼓鼓涨涨的, 手指拂过,背面似乎还有余温,她将被衾叠起来, 收进箱子和柜中去, 之后又去收衣物,将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塞进柜中。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 练月想起自己的那匹马,那匹马跟自己回来之后,还没好好喂过,就赶紧去弄了一些饲料, 无非就是干草和黄豆,她将干草剁碎了拌上黄豆搁在盆里让它吃,然后又弄了一盆水放旁边。   之后又去看北边种的黄瓜和葫芦。   葫芦是上一年的老根发了新藤, 黄瓜地这块上一年原本种的是萝卜,今年上半年她不在, 卫庄就给她改种了黄瓜。黄瓜藤满架,开着黄澄澄的花, 结着长长的黄瓜,看着倒是挺喜人。早知道今天早上买菜的时候就不买黄瓜了,因为当时她完全把院子里的黄瓜给忘掉了。   她围着黄瓜架子转了一会儿, 瞅着有几根黄瓜已经长成,就摘了下来,搁在了灶房。因此又想起上一年的萝卜,她腌在翁里的萝卜干咸菜,虽是密封了,但也半年过去了,天又这么热,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她到灶房,去找那个瓮,瓮还在,但里边的东西却没了。最开始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后来她想了想,要么是卫庄把它吃完了,要么就是坏掉了,被卫庄扔了。又想起自己上一年腌的鸭蛋,发现也没了。她叹了口气,但在这叹息里也生出了一丝甜蜜出来。   晚上她将午时剩下的饭菜热了热,吃了一些,然后又烧了热水,兑了一些凉水,洗了洗汗涔涔的身子,换了宽松的纱裙,拿了一把蒲扇,坐在廊下乘凉。   她这脑子是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忍不住东想西想,于是回到房间,从桌上拿了午时看得那本棋谱,擎着灯,到紫桐树下的凉亭里去看。   只是这次又没翻几页,就哈欠连连了,于是将书搁下,压在胳膊下,想眯一会儿。   朦朦胧胧中,她觉得有人敲门,亭子和紫桐树近门,几步之外就是院门,她猛地坐了起来,起身去开门,外面却并没有人,走出去往左右瞧了两下,巷子里黑漆漆的,也没有人。   她有些怅然若失,但同时也舒了一口气。   现在是盼着他赶紧回来,却害怕他回来。盼着他来,是因为实在太想,不盼他来,是害怕重蹈过去的覆辙。   要忘掉卫庄真的太难了,要在他面前保持清醒,不晕头转向,也太难了。   她从外面回到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决定将西瓜启出来,吃一点,转换一下情绪。   练月将西瓜从井里吊上来之后,又觉得西瓜太大,一个人吃不了,这样热的天,切开的西瓜也无法过夜,于是又将西瓜吊了回去,决定明天再吃。   回到房间,她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可是没由来的睡不着,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主意,她又穿上鞋子,走到了外间。   外间佛龛后面的暗格中,藏着她攒下来的一些银子。   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有几百两。这几百两中,主要的贡献就是莫盈。莫盈是她逃出地宫之后,以杀手身份接的第一单,也是唯一一单生意。   以前她没想过该如何用这些钱,现在想了想,她决定拿这些钱去盘个客栈,做一下客栈生意,最好能开在城门口,每天接待南来北往的旅人,大约会比她卖木雕有意思的多。   说干就干,她决定这两天就出去转一圈,看看现在的行情,这样一来,也免得她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   因为天太热的缘故,晚上她仍敞着门窗睡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朦朦胧胧中又听到了敲门声,她又以为自己做梦呢,就翻了个身,继续睡,但那敲门声却一直没断,她清醒了一些,竖着耳朵听,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确确实实有人在拍门,于是她穿了鞋,将屋里的灯点亮,然后擎了一盏防风灯,走出去开门。   虽然夜已深了,但院子里并不暗,因为天空繁星闪烁,还有月亮。   白日的暑热也已散去,空气里有了凉意。   这个点应该不会是蔡婆或周围的邻居,只有一个可能,她揉了揉眼睛,觉得很可能是卫庄。   但这人怎么学会敲门了,他以前不是都直接翻墙进的么?   她拔掉门栓,开了门,举着灯去看,门外果然站着卫庄,一袭黑衣,目光沉沉,正借着她手里的灯在瞧她。   她打了个哈欠,移了一个口子,道:“先进来吧。”   他一言不发的进了门,练月本想等他进来之后,自己关门上栓,但卫庄进来之后,主动代劳了,练月便举着灯替他照明,烛光透过灯罩映在他脸上,映出他坚毅的侧脸,轮廓刀削斧凿般,练月心中怦然一大动,是单纯的被这皮相勾引了。   他上好门栓,转过身,将灯从她手中接过来,借着灯光打量她。   他直直的瞧着她,她便回以同样的目光,随他怎么瞧,不躲也不闪。后来他的目光便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去,落在了她胸口。   练月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忙低下头去瞧,这一瞧把她吓了一大跳。她睡觉穿得比较宽松,轻纱的裙子领口睡得有些松垮,露出了半副雪白胸脯,好一副夜半勾引人的荡|妇模样,她赶紧扯了一下衣衫,转移话题,问:“吃了吗?”   他擎着灯,走在前面,道:“没吃,有饭吗?”   练月想了想,道:“有鸡蛋,有豆腐,有黄瓜,你想吃什么?”   卫庄一边朝灶房去,一边道:“都来吧,饿坏了。”   练月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想,男人本来就比女人吃得多,更何况他这么个大高个,都来也行,反正也不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灶房。   灶房两个灶洞,练月先在里边的锅里放了水,搁了米,让他把这个火生起来煮粥。之后去砧板边切葱姜蒜和豆腐,切完之后,搁在盘子里,这才指使卫庄生外侧灶洞的火。   火生起来之后,练月倒了油在锅里,等油热了之后,将葱姜蒜倒进去,再将豆腐倒进去,放调料翻炒,等炒的差不多了,就往锅里添了水,开始煮。   趁这个空档,她拿碗打鸡蛋,最初她觉得四个就够了,可临了,却想到他说饿坏了,就打了八个。   鸡蛋弄好之后,锅里的豆腐还没煮好,她就将摘的那几个黄瓜洗了洗,拍了一下,然后切了,放在盘子里,然后开始调汁,调好之后,浇在黄瓜上面。   做完这些后,她掀开锅盖,用铲子铲了一块豆腐尝了尝,觉得味道还行,但又想起之前卫庄嫌弃她做饭不好吃,就问他要不要尝一下,他说她觉得行就行,练月便警告道:“可是你自己不要尝,等会觉得淡了或咸了,别怪我。”   卫庄长久的瞧着她,练月只当不知,去拿了大瓷碗将豆腐盛了出来,然后用水抄了一下锅,倒了油开始炒鸡蛋。   鸡蛋很容易炒,翻了三两下就好了,练月让他停火,然后拿盘子去将炒好的鸡蛋从锅中盛出来,指挥他将菜先端到堂屋去。   卫庄从她手中接过盛鸡蛋的盘子,又从砧板上端了盛黄瓜的盘子,去了堂屋。   她盛好米粥,拿了箸,正巧卫庄回来端豆腐,两人就一块到堂屋去了。   放下粥碗之后,练月让他先吃,自己从柜子里拿了床晒好的被衾,到西边的榻上给他铺床,铺好之后,她说有些困了,让他慢慢吃,她先睡了。   夜里寂静,她躺在床上,能听到屋外的虫鸣,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而她的心上人深夜归来,就坐在外面在吃她做的饭。   外间昏黄的光透过纱账映进里间,她在半明半暗中看着他的身影,心上人吃饭时也坐得笔挺,脊背永远都不会弯似的,什么时候都像松柏。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是一炷香的功夫,她看到他站了起来,接着听到了碗盘相碰时发出的清脆声音,他似乎吃好了,端着碗和盘子走了出去。   她翻身下床,站在北窗下能看见灶房的灯亮了起来,接着听到了水声,再然后是又是碗盘相碰的声音,好像是在洗碗。   没过一会儿,他端着灯从灶房出来,她赶紧躺回了床上。   卫庄进来后,将门关上,然后灭了灯,屋里顿时就暗了下来,只有月光和星光从开着的窗子映进来一把。   她侧躺在里边,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由得绷紧了身子。   他先是坐了一会儿,接着躺了下来。   练月绷着身子一动未动。   他也一动未动。   屋里一片安静,静得只有他的气息,四平八稳,一如既往。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属于屏息静气,谁睡觉还屏息静气?她慢慢的将自己的调匀,才刚调好,就听到他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低低的:“我知道你没睡,不用装了。”   练月简直想翻白眼,他就不能假装不知道么,真让人挫败。   但她没搭理他,她决定死扛到底。   他往近前凑了凑,但仍然跟她保持了一点距离,手脚都没碰到她,只是离得近了一些,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透过她的青丝抚在她颈上,痒痒的。   他低声问:“想了这几天,想明白了吗?”   练月没说话。   他似乎知道她准备死扛到底,不回答也在意料之中,他继续道:“刚才在灶房,我在下面烧火,你在上面做饭,忽然就想起那天,我将你从寺庙背回来,咱们也是这样,都没怎么说话。”顿了顿,“你是不是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   练月知道他敏锐,但没想到这个都能看出来,她有些吃惊,很想问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但她忍住了。   “我就当你全部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有些话我才能再说。”他继续道,“第一句是我从未把你当做谁的替身,半刻也没有,我对那种事没兴趣,之前没告诉你,一是觉得时机还未到,二是觉得没有必要。第二句是我爱你,可能从看见第一眼就爱上了,只是羞于承认。我看上去一把年纪了,经历也有,可很多事情仍是今生第一次遭遇,难免措手不及,你是个心胸宽阔的人,就体谅一下吧。”   练月呆呆的听着他的话,简直怀疑自己又在做梦,不然这个人在说什么?竟然在跟她剖白心迹!以前她失忆时,他云里雾里的说了一大堆,她全是局外人心态,没感觉,现在把什么都想起来之后,还能听到他这这么说,太神奇了。唯一可惜的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的这些话记下来来,因为她知道这种机会不多,以后想再听会很难。不过也无所谓,他爱她,这就够了。   练月想,自己要不要回应一下,表示她也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她正在小心翼翼的措辞,要让自己看上去足够诚恳,又不至于太小伏低,就像他那样。   不得不说,这个人还是让她心生敬仰,认错时,气都这么壮,且还不让人讨厌,练月觉得这是一种本领,她得跟着好好学一下。   她还没措好词,就听背后的那个人打了个哈欠,道:“月娘,我有点累了,我先睡了,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然后干净利索的翻身下床,走出去,但没开门,似乎去西里屋的榻上了。   卫庄走后,练月紧绷的身子松懈了下来,同时又觉得这人实在可气,这种关键时刻,他怎么能说累呢,她酝酿了好一堆贴心话要跟他说,他竟然就这么跑了?不解风情的大傻子。但缓了一会儿之后,她又觉得这人是故意的,故意说完就走,不给她机会,让她憋着,让她辗转反侧。这个男人,可真有心机。   她要忍住,一定要忍住。可后来她又想,她干吗要让自己难受呢,她想扑过去,她就要扑过去。他忍是他的事,她可不想忍,于是翻身下床,趿着鞋,到了西里屋。   塌里侧就是明纸的窗,虽然没有开,但也透过来了一点星辰的光,他微微侧躺着,她能看到他的脸。她跪在榻上,俯身去看,他阖着眼,气息平稳,好像真的睡着了。   她突然觉得好满足。   她有些不忍心打搅他,便轻手轻脚的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得心神荡漾,她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鼻尖,本来只想亲一下,但实在心痒难耐,又附带着亲了亲他的嘴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个大男人,总让她生出蹂|躏的心来。但看他睡得这么好,就饶了他吧,就让他睡一个好觉,反正他已经落在她手里了,蹂|躏这件事,来日方长。   她亲完之后,正要撤下来,下来回自己床上睡觉去,只觉得上臂一紧,嘴唇蓦然被人含住,她瞪大了眼睛,他压了过来,不由分说的撬开了她的齿关,铺天盖地一阵狂吻,熟悉的操作,熟悉的配方,霸道又刁钻。   这才知道他根本就没睡,真是伪装的天衣无缝。   练月最开始还想抽个空说几句话,所以姿态上就有了一点半推半就,这就惹得他更肆虐了,直接上手了,他的手探进她纱裙中,一路拿力的揉捏着,在这样的力道下,她忍不住哼出了声来,他像是得到了鼓励一样,更加肆虐了。她全身虚软,强烈的渴望却在虚软里生出,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话要说,想必是不用说了,衣衫褪尽,肌肤相贴,她的身体已经替她说完了,想必他也能感受到。   他坚硬又灼热,像一团火,他们都在这团火里,血液沸腾,四处奔流,他压抑住灼热吐息,声音沙哑:“月娘,同我说句话。”   她神智尽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问:“什么话?”一出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哑得不像话了。   他重重的抵了她一下,她忍不住呻|吟出声,他在她耳边低喘:“说你爱我。”   她咬着嘴唇不肯说,她绝不再说这句话了,这句话现在看起来傻得冒泡。谁的爱是长在嘴上的,说出来多假啊。   他便冲了进来,一阵又一阵的猛撞,撞得她魂飞魄散,她实在受不了,还是让他如了意,结果他却更猛烈了,不死不休的刁霸模样。不知道她以前那里来的自信,觉得在地下打不过他,在床上可不一定,现在她发现了,她无论在那都打不过他。   虽然打不过他,但却不妨碍她有酣畅淋漓的快活,他大概也一样,阴阳相合,男欢女爱,这世上最正经的事情,没什么可羞耻的。   半年未有的亲密,让他们都有些不顾一切了。   夏夜短暂,他们从深夜战到东方翻出鱼肚白方才罢休,他将她抱在怀里,两人相互听着彼此的心跳,都没说话,大约是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缓了好一会儿之后,练月方觉得自己有了一点力气,她摸着他胸口的两条疤,问哪一条是他为了见她,自己伤的。他闭上眼假寐,并不回答,她觉得有些好笑,这个死要面子的人,不过她决定不再拿这件事逗他,他不想承认就不承认,她知道就好了。她以前不知道他的心思,现在知道了,就不会无理取闹了。   她闭上眼,准备睡一会儿,忽又想到什么,便睁开眼去瞧他,他仍旧闭着眼,但神色安然,她凑到他肩窝里亲了亲,温存道:“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在东边盖了一间房子出来,你打算拿它做什么?”   他睁开眼,理所当然道:“咱们两个都这么好胜,以后难免吵架,另外一个人总要有个住处。”   练月噗嗤就笑了:“住在那里跟住这里有什么区别,你那竹屋倒是个去处。”   他伸手将她往上拎了拎,又压了过来,低声道:“那就拿来养孩子,你说呢?”   练月心头急跳,正想再问,他的唇已经压了过来,舌与舌之间交融,他可真是天赋异禀,温和的时候比之前更叫她荡漾。   他的唇移到她耳边,含着她的耳垂,吮了一阵,又轻轻的咬了一下,这一吮一咬,立刻将她刚熄的火又点了起来,她的双腿缠上了他的腰,与他紧密贴合。   他含糊道:“我们家里九个孩子,我上面八个姐姐,就我这一个男丁,我要去学剑,父亲觉得是玩物丧志,不准去,我就跟他闹翻了,若不是后来在天阙城被封了侯,光耀了门楣,让他在宗族中长了脸,他大概要恨我一辈子,之后我栽了跟头,他也没怪我,说保住一条命就好,然后过继了大姐的长子来继承爵位,虽然他已不指望我什么了,不过我想,带个孩子回去让他和母亲瞧瞧,他们二老应该会非常欣慰,不过这事主要还是靠你,你想不想跟我生孩子?”   她有些委屈了:“不生,凭什么你让生就生,要生你生。”但身体却枉顾意志,紧紧的缠住了他。   他轻轻重重的撞着她,撞得她浑身轻颤,他压着声逼问:“真的不生么,嗯?”   说着又深深的撞了一下,她面若桃花,眼波如水,真个千娇百媚,只是死死的咬着嘴唇,可这幅模样,更让他燥热难耐,他没了厮磨的耐心,便又开始了新一波的折腾。   折腾的时候,他还不忘问,到底要不要生孩子这个问题,这简直是轮回,这男人就会利用力量让她屈服,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个慕强之人呢。   这一战又是不知道多少回合,他是壮年,她正年轻,天人交战,白昼同黑夜没有区别,一样极乐。   这次战后,两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搂着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太阳已西。   练月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人影,身上酸软,全身无力,可心里却满足的不得了。   她裹了件衣裳出去,太阳刺眼,烟囱里还往外冒烟,她走到灶房去瞧,他正在切菜,看上去很娴熟,她扒着门框,长久的瞧着他,这人一直没抬头瞧她,但一张英挺的脸却慢慢的变了颜色,这男人甚少脸红,有史以来,这是第二次吧,练月心满意足的笑了。   他镇定的转移话题:“浴桶在东厢房,里边有热水。”   她似笑非笑的走过去,用手指在他腰间来回滑,压着声道:“怎么,你不跟我一块洗么?”   他没有停下切菜的动作,声音是凉凉的,带着一点威胁:“你可别没事找事。”   她轻轻笑了一下,从他腰侧钻到前面,这下他不得不停下来了。   练月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含住他的唇,他松了握刀柄的手,双手搂住了她的腰。   分开之后,她将头抵在他肩上,喘了一会儿,轻声道:“本来这些话应该昨天晚上就说的,可没顾得上,不过想来今天说也不迟,我得给你陪个不是。当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觉得我以前的确咄咄逼人了。倘若当时我稍微有点耐心,没有那么着急,给咱们一些相处和了解的日子,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不过那些事既然发生了,我也不后悔,因为结果是好的,但是我得让你知道,我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顿了顿,撒娇道,“我看着也老大不小了,其实很多事情也没经历过,你就体谅一下吧,好不好?”   卫庄忍不住笑了:“体谅体谅,不体谅也没办法,又舍不得。”   她扬起头来,闭上眼睛:“那你亲亲我,表示一下吧。”   他一手撑在砧板沿上,一手扶住她的腰,低头含住了她的唇,温存了好一会儿,方才放开她。   她喘了一口气,将脸埋在他颈里,亲了亲,低声道:“你真好,我爱你。”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也是。”   她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将他搂得更紧了:“我会好好对你的,我绝对不会辜负你。”   他笑了:“怎么感觉反了,这话不应该由男人来说么?”   她摇头:“我不管,这是我的心里话。”   他拍着她的背,轻声道:“我知道。”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刚才被你一岔,差点都忘了,你从未跟我说过自己的年纪,你是不是应该正经的同我说一下,嗯?”   她想了想,道:“二十有二?”顿了顿,“或者二十有三?走丢的时候太小,而且后来也没人关心这个问题,自己也不在意了,渐渐的就乱了,我一般默认是二十二岁。”   他沉默了片刻,问:“月娘,你之前说你有家人,你想不想见他们?”   她将额头从他颈里拿出来,目光熠熠:“你能找到他们吗?还是你已经找到了?”   他低眼凝重的瞧着她:“倘若我能找到他们,你想见吗?”   她偏着头想了一下,道:“其实见不见都无所谓,我们已经分离太多年了,只是如果有机会的话,远远的瞧一眼也行,太麻烦的话就算了。”   他点了点头,道:“那你准备一下,接下来的半年,咱们就有事情干了。”   她:“真的?”   他的手指缠绵的刮过她的脸颊,声音温存:“咱们先去宗郑瞧一瞧师父他老人家,顺道去天阙城看看,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能见到。回来之后,再去卫国看看,我很久没回卫国去看望家中的二老了,这次有你在,他们应该会很开心。”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但他这样说,让她模糊的确认了一个的猜测,不过无论那猜测对与不对,都不重要,她只想远远的瞧一眼。   吃过饭后,他们在紫桐树下的凉亭里乘凉,明明天很热,树荫下也不是很凉快,可就是想腻在一起,恨不得吃西瓜时都在他怀里吃,片刻也不要分离。虽然他们认识一年多了,可从来没好好相处过,除了安陵那几天还算温存,其他时候两人都别别扭扭的,浪费了好多时间。虽然她知道来日方长,可现在真的忍不住。   卫庄瞧她坐在对面,手拿西瓜却不吃,只是目光熠熠的瞧着自己,便问她想什么呢,她将西瓜放下,擦了擦手,委屈道:“我想抱抱你。”   卫庄笑了,放下手中的西瓜,捞过布巾擦了擦手,张开手臂道:“来吧,我也正想怎么把你哄过来。”   她立刻不委屈了,颠颠的跑过去,坐在他腿上,紧紧的搂着他的脖颈,他揽着她的腰,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紫桐树上有蝉鸣,却不觉得扰人,蝉声将夏日的午后拉长,她在这悠长中,想起了一个小调,便轻轻的哼了起来,只有调子没有词。   卫庄侧耳听了一阵儿,问这是什么,她摇了摇头,说不记得,只是脑子里一直有这个调,应该是小时候谁教她唱的,可惜她忘了词是什么。他说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不过也记不起来了。因此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卫国,他们都是卫国人,没离开卫国以前,都住在国都,只不过他是国都里的贵公子,她是国都里满大街跑的,他打马走过都不会瞧上一眼的小女孩。若不是因缘际会,他们这一辈子也不会半点交集,他们只能把这些不能解释的缘分归结于命运的神奇。   倘若以后有必要,或许卫庄会告诉她,他没在太平城遇到她之前,就已经知道她了,甚至一直在找她,那时她只是他妻子的妹妹。   慧娘原本不叫明|慧,明|慧是她做舞姬时的艺名。慧娘说他们家中五个孩子,两个男孩,三个女孩。男孩从江河湖海中取,一个叫练江,一个叫练海,女孩从日月星辰中取,一个叫练阳,一个叫练月,一个叫练星。江河湖海和日月星辰是路边的算命先生送给他们家的,说男孩要有江河湖海的宽阔,女孩要有日月星辰的高贵。只是后来逃难时,月丢了,星死了,海还在襁褓中,父母觉得实在养不活了,就送人了。   那天他在清远寺看到她的脸,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那个走丢的月亮。   不过他想,大约是没这个必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写着写着突然就完了。   看了看时间,一个季节也没了。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陪伴和支持,感谢大家的评论,感谢大家的雷。   非常开心遇到大家,非常非常非常。   下本写《色字头上一把刀》,倘若大家有兴趣,咱们下本见。   小基友二人格的都市青春文《象牙塔》正在连载,有兴趣的也可以拐过去看看。   么么哒。   对了,下面会有卫庄的2个番外,大家随缘看吧。 第七十四章 卫庄番外(1)   云启二十六的正月二十, 他从天阙城回来。   他回到太平城, 去敲她的门,久无人应, 只好翻墙进去,人一落地,觉得有些不妙。   房屋门窗紧闭, 院子里杂乱无章, 落满了被风吹断的枯树枝和不知道从哪里卷来的枯树叶,像无人居住的空宅。   他稳住自己,去蔡婆那打听。上次她一走三个多月, 他从天阙城回来见不到人,就是去蔡婆那打听。   蔡婆叹了口气,说大年初二那天,她媳妇看见有几个人在巷子里堵她, 那天之后,就再未见她了。   他心里一沉。   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从未关心过她。   他喜欢她, 甚至说爱都不为过,可却从未关心过她。   他知道她是个杀手, 却从未想过要问她是如何走出来的,也从未关心过她如今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   他只是坐享其成了一切, 她的年轻,她的美,她的温柔体贴, 她的善解人意。她带来的悸动及美好,却从未付出过什么。哦,不对,可能也有,他只付出过他的嫉妒。   现在回头看,他多么自私和可恶,她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奉献出来,只想换他一句话,可他连这句话都不想给。   他回到她家里,从窗户里翻进去,落地时,脚踩到了一个东西,他捡起来看,是一封信。   一封信而已,打开它,却用了很久,上面只有三个字,澜山寺。   他按下心头涌上来的各种情绪,直奔澜山寺。   澜山寺离他住的地方并不远,他以前常去那里找方丈下棋喝茶,寺里的人都认识他,方丈见了他,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派人去叫戒嗔戒痴。   戒嗔戒痴这两位小师父告诉他,事情发生在大年初三的。   他走后的第二天。   戒嗔戒痴说那日他们在断崖上练功,后来遇到了她,她自称误食了毒草,求他们帮忙找一种叫荨黄草的药草,戒嗔戒痴答应帮她去找,可才刚下了断崖,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男一女上了断崖。男女上断崖之后没多久,戒嗔戒痴又碰见了一伙儿人,这伙人打首的穿着一袭紫衣,也跟着上了断崖。   戒痴戒嗔觉得有些奇怪,便折回去,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看。   戒嗔戒痴说从紫衣男子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还说了他的妻子,接着打开了一幅画。   戒嗔戒痴说她看了画之后,差点没从断崖上摔下去。   后来紫衣男子又提到了他,说他不姓卫,而姓韩,叫韩厥。   紫衣男子让她跟他回去,可她不愿意,就用刀往自己心口上戳,戳了两刀之后,紫衣男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她忽然笑了,然后往后一倒,掉下了断崖。那伙儿人扑过去救她,可是没救上来。   那伙人走了之后,先前扑上去救她的一个紫衣女子落在最后,等前面的人都走了之后,她把戒嗔戒痴俩拉出去,嘱咐他们,说如果将来有叫卫庄或叶湛的人到澜山寺,请他们务必把今天看到的这一切告诉他们。   最后,戒嗔戒痴还掏出了一个荷包交给他,说是她让他俩转交的。   他打开看,是一缕青丝,凑近了闻,还能闻到桐花香。   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她把自己的一部分剪下来交给他,当然是在说她爱他。   真是个傻姑娘,在生死关头,还念念不忘她那没心没肺的情人。   卫庄在断崖边坐了整整一宿。   他想她一定是误会了,以为他把她当做慧娘的替身,还瞒着她自己的身份。她一定会觉得她上当了受骗了,她肯定恨死他了。她宁愿死,都不想在见他了。   可他没有,他从未把她当做谁的替身。他看到她,会想到慧娘,因为的确有几分像,却从没有把她当做替身,因为他对慧娘没有任何留恋。   可她并未给他解释的机会,她从断崖上跳下去,就是不打算给他机会了。看上去软软糯糯的姑娘,可骨子里是多么决绝。她要是不那么决绝,她要是被抓回去了,那就好了,只要她活着,他一定能把她找出来,然后再跟她解释。她那么爱他,一定会听他解释。不听他的解释也好,只要她活着就好,生命如此可贵,没有人值得她为之放弃。   他坐在那里想,真是奇怪,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她跟叶湛搞在一起时,他还觉得难受,可现在她有可能已经死了,他却出奇的平静。他想,或许他还没有接受她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他的确无法接受。   他想,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他会被她困上一辈子。   她大概就是想看到这样的结果,用死来报复他,让他终生不得解脱,他不会让她得逞的。   他回到天阙城,去见青冥帮的帮主,以十万两白银作酬劳,请这个江湖上的第一大帮派,帮他找人。   青冥帮的人顺着断崖下的盈河,往四面八方散去。   他留在太平城,住在她家里,等消息。   他开始做梦,每晚都会梦到她。庭院深深,春月如水,她站在那棵紫桐树下,笑着问他有没有想她。桐花香素雅缠绵,萦绕进他的鼻息,一如她让他刻骨铭心。他说想了,很想很想,又问她在哪里,他去找她。桐花开得热烈,她却只是望着他微笑,并不说话,像幅渺远的画似的。   醒来后,他总要出去走会儿,庭院深深,他从二月走到四月,院子里的那棵紫桐树才开了花,他坐在亭子里,把搁在心口的那缕青丝拿出来,缠在手上。   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怎么办,他总不能殉情吧。当年那么大的污名砸下来,把二十七岁的他砸得头晕转向,又累及家族和师门,被万人唾骂,他也没想过要死,现在却要为了一个女人殉情,简直太可笑了,他可不能这样。他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他能接受最好,太痛苦的话,就算了,他找个高人给他配副药,喝下去把她忘掉。反正她也死了,他记不记得她,不重要。   有个这个打算之后,日子就好过了一点。他总在想,他是殉情的意愿强烈,还是吃药忘掉的意愿强烈?他总在疑惑,他对她应该没有到这个程度吧?可为什么会这个方向想呢?大约是觉得如果他死了,她说不定会给他殉情。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她那样义无反顾的爱他,他也得这样回报她,才算得上公平。   他把自己殉情的意愿转化成了士为知己者死,这样听起来就好听多了。   剑客们的自尊心,可以在决斗中死去,可以为知己死,可以为名誉而死,这些都能传为佳话,就是不能为女人去死,好像为女人而死,就会显得骨头软似的。   他为她殉情,也不能说是殉情,得给自己找个借口,否则不等别人笑掉大牙,他自己就要骂自己没出息,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   六月上旬时,青冥帮传消息到太平城,说找到了,在夏国都城的万花楼做打手,没缺胳膊没少腿,好得很。他反复确认,青冥帮的信使说错不了,他们拿着画像,请救起她的那艘船上的艄公和舵手甚至连随行的大夫都挨个确认了,并且还去万花楼找姑娘打听了一下,的确有这么个人。只不过因为他要找的那位姑娘外出了,不在安陵城,他们没办法亲自确认,所以就先传信回来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会这样命大。可他想,她既然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找他?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他瞒着她跟慧娘长得像这件事,又瞒着她自己的身份,她难道不应该回来砍他几剑,再跟他恩断义绝吗?还是已经心灰意冷到懒得搭理他了?   他还没想完这件事呢,青冥帮的信使又说,虽然人没事,但听船上的老大夫说,跌下断崖的时候,可能摔到了脑子,摔丢了几年的记忆,不过这不算什么大事,养一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   他松了口气,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跟着青冥帮的信使去了安陵城,又亲自问了一遍老大夫,老大夫事无巨细,把能想起来的全跟他说了,他这才敢相信,的的确确就是她。   他在万花楼对面的青楼里待了几天,每天就坐在窗边,盯着万花楼的动静。   三日之后的一个下午,一辆马车从巷口驶过来,在万花楼门前停下,一群姑娘轰地一声围上来。   马车上先下来了一男一女,接着下来一个穿一身劲装的红衣女子,红衣女子很快就被姑娘们围住了,可他还是看清了。   确确实实是她。   相识不过短短的一年多,她让他尝尽了人去楼空的滋味。   他站在窗前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那些姑娘抱着她一人亲了一口,把她亲的满脸都是口红印子。   她以前不怎么穿红色,穿一次就很惊人,那次她带着叶湛去找他,一身的红,浓烈的像是要溢出来,如同她给他的那样,浓烈的要溢出来了。   原以为她喜欢清清淡淡,看来不是,是故意把自己整得清淡了一些,淡得像不存在一样,原以为能躲过那些人,最后还是被找上门去。   他从窗边走开,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喝了下去。   十成里,她只有一成活下来的机会,可她活下来了,活着好好的,这是命运给他最大的奖赏,他突然决定原谅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决定不再为难自己,不再为难她。 第七十五章 卫庄番外(2)   在清远寺认出她, 除了因为她跟慧娘的两、三分相似之外, 还因为她的绿色夜行衣。   慧娘说她们家的孩子都这样,分不清黑色和绿色。   她穿着烟白色的裙子, 立在寺院中那片棠棣旁,眼却一直跟着平昌府的那两个门客身上。   他隔着一段花丛细细的打量他,修长纤细, 亭亭玉立, 让他想起了老庭院的一株植物,那植物常年见不到阳光,摸上去会有沁心的凉意, 也会有植物的清香,但是因为满庭只有一株,所以格外打眼,总让人忍不住折了去。   他打量的目光没有丝毫掩饰, 她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目光。眼神接触,她甚至还礼貌的朝他颔首,然后再漫不经心的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平昌府的那两个门客一直在寺院转悠, 她就一直跟着,他也跟着。   那两个门客准备下山时, 她终于决定出手了,这次她不跟在门客后面了, 而是越过门客,走在了他们前面。   一副背影就足以让男人产生怜香惜玉之心。   她在前面崴了脚,摇摇欲坠的孱弱模样, 后面两个门客见状立刻上前去扶。   他们扶着她在石阶道旁的石头上坐下,她坐下时,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他。   这个眼神像一种无心的示意,也像是一种有心的挑战,于是他走了上去。   近距离细看,发现她跟慧娘并没有很像,他更愿意把那种像解释为家族的余痕,因为当年他找到练海时,那孩子才十一岁,他在练海脸上也看到了这种相似。   他背她下山去,他在她面前蹲下,她俯身上来,她身上果然有植物的香气,却没有植物凉意,身体很软也很暖,覆过来时,还压着声音,在他耳边柔柔的说了句,那就有劳了。   他心神一荡,荡得差点站不起来。   那是他在沛国待的第五年,五年了无生趣的日子,终结在了这句话里。   她做饭的动作很娴熟,看上去很有样子,可做出来的饭却没有想象中可口,当然也算不上难吃,但她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只是一直在防备他,好像害怕他会突然出手似的。   他觉得有点可笑,倘若真的防备他,就该在没进城之前想个办法脱身,而不是让他到了她家里,才想起来防备。   吃完饭之后,他问有没有酒。其实吃饭也好,喝酒也好,都不过是他拖延时间的借口。   这是他从天阙城出来之后,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了兴趣,要是走了,就太浪费这兴趣了。   她替他包扎伤口时,来来回回的,几乎是在抱着他,呼吸洒在他脸颊上,她会时不时的跟他对视一眼,目光的短兵相接,他们都在探究彼此,看看对方是否是合心意的对手。   后来将她扽在怀里,她没有半点慌张,去吻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半点慌张,只是迫不及待,他也挺迫不及待的。他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   容钰之前问他,有必要么,有必要这样自苦么,其实不是刻意自苦,只是没有兴趣。这不碰上有兴趣的,就直接上了。   看着纤细的一个人,脱了外面的衣裳,里边却是丰臀肥乳,倘若不是身上有几道颜色极浅的细疤和掌心的薄茧,他会以为这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   不过世家小姐自持身份,大多矜持,不会像她这样。   他进入她身体时,她咬紧了嘴唇,他们相互看着彼此,他是征服的姿态,她眼里带了一点倔强,那倔强是,虽然我让你进了身,但你别以为能征服我。   他的胜负心被她眼里的倔强点燃,他狠狠的吻了下去。   那天晚上,他的剑第一次离开了他,他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女子,而他在这个陌生女子身边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还没亮,发现身边有个人,还有些不习惯,等逐渐缓过来之后,也没有忙着起来,外面似乎下了雨,稀稀拉拉的,她呼吸均匀,睡得很安稳,身上依然有植物的香气,他凑过去闻了闻,好像是来自她的头发。   他低眼瞧着她,这个女人,没有丝毫防备的躺在自己身边,他闻着她的馨香,突然很想再来一次,可看天色,快要亮了,他终究是稳住了自己。   他穿好衣服,拿了自己的剑,打开门,外面果然下了雨,春雨细如丝,他站在廊下,久久不愿挪动步子,他发现,他其实很想留下来,不过终究觉得荒唐可笑,还是走了。   之后他离开太平城去临安帮沛梁谈一笔生意,在临安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白天还不特别明显,一到了晚上,夜就显得特别漫长,他总是想到她,想那晚,想她看他的眼神,想她细细的喘息,想她咬紧嘴唇的模样,想她的身体,想她情动时的呻|吟。   他在隐秘的渴望她,这渴望如此强烈,这渴望一日比一日强烈,甚至强烈到开始干扰他正常的生活,像鞋子里掉了一粒石子,不拿出来,怎么走路都不舒服。   他回到太平城,简直是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太平城。   他想要一个女人。   倘若不是这个女人最后冒出了一句我爱你,他大约真的就是她的火夫了。   关于我爱你这件事,他听别人说过,自己却从未说过,然后说这句话的人,后来背叛了他。他就把这句话钉在了耻辱柱上。这是让他如遭雷击,甚至如临大敌的三个字。他甚至都有点恨她了,她为什么要说出来。   他落荒而逃,去了天阙城,栾顿和萱娘以为他来宗郑办事,顺道去瞧他们,可后来他心神不定的样子,还是叫他们瞧出了端倪。   他是挺心神不定的。他的气消了之后,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她那么热烈的向他表达了她的爱意,可醒来之后发现他不见了,她会是什么感受。   他丢下她,给了她这样的难堪,她会不会很想杀了他。   萱娘套他的话,他后来就索性全说了,当然该忽略的也都忽略了,只是简单的两三句,说有个女子怎样怎样。他还没说完呢,萱娘就开始笑,说原来小卫也有怕的时候。   他被人戳中了隐秘心事,恼羞成怒,一气之下,走了。   走了还不想回去,萱娘可能说得对,他大约是怕她,怕她将他扯到什么他掌控不了的事情中去。   他从天阙城出来,又到扶摇山看师父和师母,师父师母留他在山上多待一些日子,可他却又忍耐不住的想走。   师母笑说,他这次来跟变了个人似的,他没听懂,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变了,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变化。   师母说以前脸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油盐不进的,看着让人生气。现在脸上有点东西了,比之前生动。   他才意识到,他那么防备她,其实没有防住。   他才意识到,无论他承认不承认,从认识她开始,他的改变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