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蔺小九】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论宠姬与贤后的距离 作者:司泽院蓝   1文案:   《越书·太祖本纪》载,越之霸,樊姬之力也。(← ←以上是作者唬人的,实际上这故事是这样的→ →)   贤后这名字听起来不错,做起来可没有宠姬轻松,至少虞婵自己肯定懒得。只恨她一时看走眼,以为嫁了个无道昏君,结果上了贼床下不来了。   >>>本文新章页面强制刷新按钮   【跳坑注意】全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宫廷侯爵   主角:樊姬(虞婵) ┃ 配角:昭律等 ┃ 其它:架空穿越   2第一章 四面楚歌   南国仲夏,暖风熏醉。三重宫墙之内,嫔居九室之前。院子里,几架葡萄郁郁葱葱,顿生沁凉之意。底下并排放着几个木架,上边摊开了一本本纸书。显是天气晴好,便来晾一晾了。   虞婵倚在荫凉处的榻上,桌上一盘红艳艳的野杨梅,手里握着一卷通史,正看得认真。照她的想法,搬一个小木凳靠在藤上便好,奈何底下人一片叫着“夫人万万不可”。她自己不在乎,可惜身为平王宠姬,若是平王觉得她被怠慢了,宫人定要受罚。出门小心着,饮食审慎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上下简直怕她化了一样。可怜虞婵只是个普通家庭出身,从未见过这么大排场,又不敢表现出自己是个西贝货,只能生受着了。   要说这宠姬吧,别的先不说,定然有一副好相貌好身段,这壳子自然是有的。按照一般人的思维,这接下来就该是心计毒辣、狐媚惑上了吧?   可偏偏却不是。   身体的原主人与虞婵同名同姓,原是樊国长公主,从小享尽万千宠爱。后来嫁与越平王昭律,凭借美貌和出身,成为后宫里最得宠的姬妾之一,高居夫人之位,仅次于王后。现下王后之位仍然空悬,这身份在后宫里可是一等一的贵重了。平王整日笙歌艳舞,只要她随便花点心思讨平王欢心,后位唾手可得。   但樊姬却选了某些人眼里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子。平王已下令进谏者死,她却趁着平王宠爱,常常旁敲侧击他应当不再玩乐,好生进取,简直完全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另外就是贤德了,常劝平王往其他姬妾处走走。待人和善,从不颐指气使,简直就是个标准贤内助楷模。   换做是明君在位,樊姬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母仪天下的大好人选,只可惜丈夫是个昏君。无论是哪样,平王每次都左耳进右耳出,宠爱不减半分,像是全没放在心上。不过最近一次闹得大了些,好些人见到平王离开她这里的时候脸色不豫。宫里都是人精,观望的不少。   虞婵放下手里的书,叹了口气。别人不知道,承接记忆的她当然知道。她父王樊穆公近日病薨,樊国内乱。消息传过来,她很忧心,说话就不免直了些。平王一听,脸上变色,撂下几句重话就甩袖子走人,看起来平时肯定已经忍得够了。她忧思过度,身子骨又娇贵,一口血闭过气去,就没醒过来,这才换了芯儿。   四下里静悄悄,只有微风吹过葡萄叶子的声音。本该是个不错的午后小憩时光,被诸多事情一搅,只觉索然无味。虞婵放下书,拿了一颗杨梅放到嘴里泄愤似的咬。她也就是在周围没人的时候能这么干,不然又要面对一波“夫人是不是觉得不好吃”之类的问题了。必须说原主其实在很多方面都是很成功的,比如宫娥侍女都对她忠心耿耿。   现在端着个青花盖碗走过来的书芹就是其中的代表。她是虞婵从樊国带来的陪嫁丫鬟,一向唯主子马首是瞻。就像现在,她侧着身子把盖碗放到虞婵手边的桌上,行了一个礼,这才开口道:“夫人,这是太官做的冬瓜荷叶汤。王上说最近天气热了,让夫人喝点儿下火。只给夫人赐了。”她这么说的时候,眉宇间颇有些愤愤之色,但很聪明地不多嘴。   降火?虞婵一瞬间就想明了这件事的关节,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太官专门负责给君王的饮食,独一份儿赐了她,如果没有那后面一句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偏爱。加了这句,就显得有些隔阂了。她这是换了芯儿才醒过来,原来却是被当做普通中暑了吗?要不是平王一向昏庸无道,她还得认真想想,她这宠不是故意给人当挡箭牌用的吧?   “嗯。”虞婵点了点头,伸手去揭那碗盖。入手倒真是凉丝丝的,里头汤色碧绿清澈,带着点荷叶清香,的确是好东西。“其他夫人知道了吗?”   当世惯例,王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美人、八十一女御。除了王后,其他平时都称夫人。书芹跟随虞婵多年,自然听得出这件事是在问她之前的后半句。“回夫人,奴婢出门的时候,就已经看到外头路过不少人了。”   那就是都知道了,包括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秦姬。她这一病,秦姬隔天就送来了炖好的当归熟地乌骨鸡,消息当真灵通得很。不过以她的背景,这也是自然的。要不是她身体弱,不能见风,秦姬前几天就要来她这殿里访病了。不知道的,还真当她们是姊妹情深呢……   虞婵在心里转了个弯儿,面上就露出了一个笑。“谒者还在外头等着罢?就去说,这点事情还让王上惦记着了,嫔妾惶恐,待身体一大好便去叩谢王恩。”   书芹领命出去了。   虞婵站起身,仰头望着葡萄碧绿的卷须。自她病倒以来,已经有十几日了,而这期间平王一次没来过。如今突然示好,说不得是憋不住了。不怪她这么想,这都下午了,如果平王磨蹭一把,灌几杯酒,那还不得让她侍寝?当然装着病了。   装病自然也不是长久之计。等这件事风头过了之后,她就去自请守孝三年,这理由无懈可击。若是平王喜新厌旧就更好了,三年足够他把曾经的宠姬忘到九霄云外。虽然时间长了些,但不失为一个双全的好法子。   十天不够她谋划一个未来,难道三年还不够么?   等书芹回来的时候,她发现葡萄架下已经没了人,樊姬手边的那本书也不见了。桌上的野杨梅倒是动了几个,至于冬瓜荷叶汤,却是原封不动。樊姬吐了口血晕过去,醒过来这十几日里愈发沉静,她也是看见的。先是在屋子里踱步,然后一本一本地看书,现下却像是终于做出什么决定的样子了。她之前就在替她们公主不值,嫁了这么个夫君。就算她们家公主不想做这宠姬了,那又何干?反正她只要跟在公主身边就好。   于是书芹眼睛眨也不眨,返回屋里拿了壶茶水,再端着那盖碗到了墙角。冬瓜和荷叶都炖烂了,她轻轻松松就将它们捏成了泥,全部和在茶叶汤汁里,倒到下面水沟去了。   晚饭时,虞婵没在饭桌上看到那个碍眼的青花碗,不由得相当欣慰。有个知心知意的小丫鬟真是太给力了,不用说就知道你要做什么。这顿饭她胃口不错,吃完又挑灯看了半时辰书。此时侍女备好了热水,她泡了澡,然后就寝了。   然而有些时候,并不是有一个给力的队友就能解决猪一样的敌人的,尤其在这个猪一样的敌人还有压倒性权力的时候。虞婵觉得她刚刚睡着不久,就被外头的大呼小叫声吵醒了。她刚披衣坐起,就听得书芹的声音在隔间外头道:“夫人,谒者来传话,说王上突然发起了热,病得直说胡话呢,嚷嚷着要见您。”   就算虞婵再冷静,这时也忍不住扬起了眉。她是被气病了还没好,平王也病了?下午还给她赐汤呢,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撒花~然后完结君们在这里→→司泽院蓝专栏,喜欢的亲们可戳过去包养之~   谒者:国君的传达员。   太官:掌管国君的膳食。   后宫品级:正妻称后,其余皆称夫人。   王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美人,八十一女御。   3第二章 荒淫君王   于是侍女掌灯。虞婵换了衣裳,只把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太医说了,虽是夏天,她这一吐血也非同小可,夜里寒气重,自然是不能凉到了。这身体以后就是她的了,古代医疗水平又不能和现代比,不用提醒她也知道要好好将养,可不能为这昏君糟蹋了自己。   这一来二去的,自然就花了些工夫。虞婵出去的时候,那谒者已然不耐烦,但是不敢表现出来,怕得罪了王前的宠姬。这冷战多日,还是王先召了樊姬去,这显然是还放在心上呢。他先为虞婵的打扮惊了惊,心想着主子果然是娇贵。只这些也就在心里想想,万万是不能说的。“夫人,王上已经等您多时,这就走吧?”   虞婵不说话,只点了点头,让书芹扶着她走。大晚上的动静不小,周边几个宫室都点起了灯。她隐隐绰绰看见几个身影在窗纱上晃过,这笑容不由得就深了一些。平王那边暂且不论,后宫这对手里确有几个沉不住气的。   虞婵贵为夫人,所居宫殿离平王寝宫还算近。他们所行不算快,也不过片刻就到了。走到内室之前,平王近侍都在门口团团转。看到虞婵的时候,他们纷纷露出了谢天谢地的表情,跪下来给她行礼。   “太医令来过了么?”虞婵并不着急进去,只先问了地上的人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这可还没正面见过平王,多问一句总不是坏处。   “回夫人,来过了。太医令说是夜里没有好好休息,白日里又不小心着了凉,这才发热的。”领头一个像是宫监的人抖抖索索地回答,随即磕头如捣蒜。“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疏忽大意了,夫人恕罪!”   虞婵可没有心思听这个。“来过了,那开药方了没?”虽说她学的专业和医学有那么点搭边,但平王又不可能知道这个,那叫她来有什么用?而她自己,当然是演戏演全套了。   宫监磕头磕得更厉害了。“煎好了一服,王上嫌弃难闻,打翻了。太医令已经重抓了一服,正在煎。王上只叫夫人您,这才……”   虞婵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说了,心里又给平王加了一笔,讳疾忌医。亏他名字还叫律,所谓律人律己,倒是哪点符合这个字了?还有这殿名,朝明殿?当真好笑。   她正想着,却听到内室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什么东西被扫落在地。一众人等抖得筛糠也似,只拿那求救的目光不断往樊姬这里瞟。这宫里宫外,敢劝又能劝得动王上的也就樊姬一个。樊姬一向宽厚仁和,从不苛待下人,所以他们就指着救星来帮一把了。   不用察言观色,虞婵就知道这是个烂摊子。啧,好好做个宠姬,现下这种麻烦就不会找她了,或者找了也不用做出贤良淑德的样子了,她不由得腹诽了一句。可惜这也只能想想而已,就比如说现在,她就只能趋前几步,推开了门。   里头空间甚是宽广,但是一片狼藉。桌椅倒翻,杯盘散落,酒液横流,香粉四溢。那种酒、烤肉和脂粉的混合气味让虞婵鼻子抽了抽,忍不住就是一个喷嚏。这王上生活如此滋润,要她这种宠姬何用?真是名存实亡的一顶高帽子。别说假病,就算是真病了也轮不到她操心。   她这声音不大,却仿佛惊动了对方。仅剩半边帘子的床略微摇晃起来,堪堪遮住了里面的人脸,外头只能看见有人在那上面翻来覆去。“爱姬……婵儿……”这男声略有些哑,中气不足,但的确能听清在说什么。   那种喝醉酒、仿佛意图不轨的轻浮语气让虞婵浑身恶寒。地上杂乱地卷着半边帘子,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它扫倒桌子上茶壶茶杯的声音,一地碎瓷片。还有力气发脾气,这病看起来也不是太严重。所以虞婵停在了离床数步远的地方,保证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她能跑得快一些,然后才行礼。“王上,需要姬妾给您叫太医令进来么?”   “咳咳……爱姬,你来了,寡人这边来,咳咳……不是,还是这样罢,免得把病气过到你身上了……咳咳,咳咳……”帘子后面传来高高低低的咳嗽声,显得身体更虚了。   虞婵的心放下一半。看起来这庸君好歹有一点常识,知道感冒要避开点。于是她便温言劝道:“这风寒感染,吃点药,蒙上被子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便好了。王上把药打翻了,不是给自己找不舒服吗?”她估计这话平王不爱听,只是这两边总得选一边去做,反正只要撑到她身体好透就行了。   帘子后传来大喘了一口气的声音。“寡人就知道爱姬心里不舒服……唉,咳咳……”他又咳了一阵,这才继续道:“前几日,是寡人说得重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爱姬如此着急也是理所当然。寡人也知道爱姬身体未愈,可这病倒了,却只想见爱姬啊。”   甜言蜜语倒是一流。换做是其他姬妾,指不定就感动得扑过去以身相许了,虞婵却只想对天翻白眼。男人在某些时候说的话完全不能信,这种事情她听得多了。不过她好歹控制住了自己做出不雅举动,依旧用那种装出来的温柔口气道:“王上言重了。嫔妾再如何,又怎么能和王上的身体相比呢?”   帘子里静默了半晌,这才欢喜道:“爱姬这是不怪寡人了罢?如此,喝点药又有何妨?”他这一高兴,声音就扬上去了。外头的宫监听见了,立时就一叠声地催促起来。   虞婵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有些狐疑。平王在原主记忆里是个没心机的,虽然花天酒地,但本质上倒还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她这才敢屡屡进谏。结果她自己亲身一来,却觉得正主比记忆里还好说话些。再转念一想,这未免不是好事,等到她提出守孝的时候就会更轻松地得到准许。于是她便道:“王上英明。您便静养着,姬妾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她这前脚刚出门,床上的人后脚就起来了。只见他身着中衣,眉目英挺,颧骨上有些潮红,动作却很稳当。   而他站起来的时候,另一侧的窗子吱呀一声,一个穿着利落劲装的人跳了进来。此人五官端正,此时却显得嬉皮笑脸,道:“王上,您这胭脂算是白抹了。咳得这么厉害,您家爱姬却看也不想看一眼啊。”   昭律闻言,原本就蹙着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一些。莫不是他这次做得过了,彻底伤了樊姬的心?这可要糟糕,整个后宫,除了樊姬,还有谁能压得下秦姬?他自己前朝未平,哪儿有那么多心力管后头女人争宠?如果樊姬撂挑子不干,他就要更麻烦了。他习惯性地想点桌子,手落空才想起来,那已经被他扫倒在地了。   吴永嘉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更加幸灾乐祸。“王上,刚刚您怕露馅,帘子遮着,属下可是在外面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那可真是瞧也不想多瞧一眼。而且进门处那摆设,平时夫人一定要耳提面命一番,今日却是绝口不提。说没两句话就出去看药了,说不定那药罐子长得更俊些……”   “够了。”昭律沉声道。不劳他这个中射给他添油加醋他也知道,光听那声音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一直都是一口一个王上,但如果说之前是苦口婆心,现下就是彻底死心了。那句“怎能和王上的身体相比”,表面像是恭敬,其实是划清界限的绝情。“太医令的确说樊姬身体大好了罢?”他又确定了一句。   吴永嘉撇撇嘴,颇是不以为然。难道这越国上下所有人都能毫不偏移地围着王上转么?就比如他自己,要不是家里老头子逼着,他才不进宫里来自找苦吃。不过想归这么想,昭律是他铁哥们儿,就算从王上和下属的关系来看,也对他够好的了。“回王上,属下以为,见血伤心,夫人大概被自己吓住了。”   “别尽给我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赶紧拿点主意出来。”昭律板着脸,催促了他一句。好小子,现在知道拿太医令的话来给他打太极了。   吴永嘉瞬时苦了一张俊脸。“我的好王上,这可是您夫人,属下我可还是连女人那嫩嫩香香的小手都没摸过呢。”   前半句说得没错,后半句就像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就吴永嘉那浪荡样儿,说没下过窑子,他昭律还真不信。于是平王殿下非常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道:“你这话倒是在吴司马面前说说去?”   “千万别,王上!”吴永嘉的脸这下真成苦瓜了。他这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老爷子那一把八寸戒尺。就算是鞭子也比戒尺好啊!一个堂堂大司马之子,行了冠礼后还被戒尺抽,这面子真心抹不开。“其实女人,总归还是要哄的。”他总算说了一句沾边的话。   昭律冷哼了一声。“没形没像的,早说不就好了?”其实他们俩心里都明镜似的,樊姬这一回气急吐了血,就算是好了,心里也该膈应着了。要哄是要哄的,就是难哄。他下午派人送汤水过去,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在晚上又折腾出一遭事情来。只是他装疯卖傻拿手,笼络臣心也拿手,这哄女人……还真不会。一向都是一群女人绕着他转,反过来自然都是问题。   “是是,王上好好思量着,属下就先告退了。”吴永嘉察觉到再待下去,自己处境恐怕不大妙,立刻又从窗户翻了出去。开玩笑,他在窑姐儿身上的手段能告诉昭律、然后去用在贵为夫人的樊姬身上吗?让老爷子知道,肯定又是一顿好抽。虽然照他看来,昭律也是自作自受,樊姬好歹是公主出身,哪儿能真气得狠了啊?   看着那微微晃动的窗框,昭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吴永嘉都不看好他,可见这事情有多棘手。况且樊姬一贯聪明,这时想抽身,连借口都不用找。樊穆公薨,守孝三年,多么好的理由?如果樊姬自请守太庙,难道叫他去对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秦文蕙?   作者有话要说:中射:国君的侍从官。   司马:主管国家兵权。   感谢基友醉醉的地雷~按倒么么哒~>3<   4第三章 秦姬文蕙   结果这一晚上,虞婵依旧没见到所谓卧病在床的平王一面。因为后者嚷嚷着要她小心,只让宫监喂他喝药,然后让虞婵回去休息。虞婵求之不得,即刻就谢恩告退了。不过她在去看药炉子的时候见到了太医令,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叫医清。虞婵觉得这大概是有真本事的,因为这时代能活到古稀之年本身就很少见,不由得就多问了几句。   只不过这老头儿也成了精,问平王的病情十有七八能被扯到别的地方去,剩下那两三分无关痛痒。虽有意笼络一下,但手里没什么底牌,虞婵只能作罢。想必有这样的太医令守着,就算平王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于是她放心地回去补觉了。   待到她离开,医清眯缝着的眼睛里才露出那么一丝精光。他也不扇炉子了,直接放下大蒲扇就转进了内室。“王上,夫人已经走了。”   “噢?她说了什么?”昭律坐在榻边上,盯着满地狼藉瞧。他这番做戏丝毫没有收到该有的成效,自然心情不太愉快。   “问了微臣几句风寒发热,又问了几句家中老小,这便没了。”医清恭恭敬敬地答。他能活到这么大岁数,除了精湛的医术之外,自然还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他从魏武王在位时就在魏王宫中做太医令,如今也有二三十个年头了,昭律就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别人只当他愚忠,他们又哪里知道真正的平王什么样?若是他们知道平王一直在韬光养晦,那些声色犬马酒池肉林都是做给世人看的,肯定要惊掉天下人的眼睛罢?   这些昭律自然也是记在心里的。要不是医清暗中相助,他哪能毫无破绽地瞒过那虎视眈眈的秦兴思?樊姬一向对谁都体恤,这多问两句也是正常的。对他还没到不假辞色的程度,但是那态度显然就冷淡了。想来想去这事情也是他自己做出来的,还是得自己解决。   思及此,昭律叹了一口气道:“这深更半夜地还要劳烦您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了,就在寡人这里歇到晨里再走罢。”   第二日里,这消息就和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平王的后宫。平王突发疾病,这是其一;只召了樊姬去服侍,这是其二;太医令医清一夜都未踏出朝明殿一步,王上还因病罢了朝,樊姬却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又出来了,这是其三。   这姬到底宠是不宠,这病到底重是不重,当真是引人深思。众多嫔妾之中,最关心这件事的,莫过于涌碧殿的主子秦姬了。能被虞婵和昭律都提到日程表上的人,秦姬当然有她值得注意之处。   平王刚即位一年多,虽醉心玩乐,但都是泠人舞姬之类,后宫并不如何充实。王后自然是没立的,这三位夫人里也只有秦姬一个。九嫔倒是有个半满了,其中最炙手可热的就是这位秦姬文慧。   秦文蕙是当朝令尹秦兴思正室夫人所出,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哥哥。秦家世代官居令尹,在越国权势滔天。秦令尹又是老来得女,疼得无法无天,自是不舍得送进宫里做嫔妾的。只是架不住秦文蕙一见昭律终身误,哭着喊着要做王后。   秦兴思被她闹得无法,和两个儿子关起门来合计了一整宿,这才满眼血丝地同意了。于是二八生辰刚过,秦文蕙就替代了秦氏父子原想送进宫的庶女,欢欢喜喜地嫁进宫里去了。彼时,比她早两年嫁给昭律、身世又比她显贵的虞婵已经是夫人,她再跳也跳不过虞婵去,只能做了嫔。   这也不过是今年年初的事情。秦兴思在她入宫前一再叮嘱,要她谨言慎行,别到处树敌,尤其是樊姬。秦文蕙虽然骄纵,但也听亲娘秦夫人说了不少事情,还是知道宫中不比家里的。这表面上是安分了,心里可是天天惦记着,如果她想当上王后,樊姬就是路上最大的障碍。   比如说上次,樊穆公薨了,樊国内乱。秦文蕙知道这件事时,当天中午碧玉粳米饭就吃下了三碗,而平时最多就能吃半碗。再比如说上次,平王怒气冲冲地从樊姬的岚仪殿里出来,樊姬随即病倒。秦文蕙吩咐侍女拿出她垫脚的铜盘,就差不多巴掌大,跳了一曲以往总嫌累的《燕飞来》。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秦文蕙觉得,她刚进宫不久,还没出手,樊姬就接连倒霉,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她。只可惜平王虽然来她涌碧殿不少时间,但还是最喜欢往樊姬岚仪殿那里去,这次病了也只叫了樊姬,教她暗地里咬碎了银牙。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樊姬没有在朝明殿里过夜,不然她这早饭就很难吃得下了。而既然樊姬身体还没好,王上又在这时候病了,那还不是她表现的大好机会?   于是今日里,秦文蕙起了个大早。昨儿夜里她就吩咐下去了,炖起来一盅十全大补汤,就等着天亮送过去。说是等早饭过再去,但她盛装打扮,就没吃下几口。然后她带着几个侍女款款地往朝明殿去了,还不忘“顺带”路过一下岚仪殿。   虞婵最近将养得厉害,彼时还没起身。平王母后早亡,后位又虚悬,各种理由摆在那里,她这么做也没人挑得出错。等到她洗漱完毕、用完早饭后,这才有近身宫女和她说了这件事,而那时秦姬早进了朝明殿了。   “知道送的是什么吗?”虞婵正在喝药,因为苦,眉尖微微蹙着。古代医学讲究多了去了,只恐怕秦姬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子,身边又没有人指点,送一罐子大补汤,八成就要掉面子了。   今日负责开殿门打扫的是书依。听到虞婵问,她很机灵地答了:“回夫人,奴婢闻着有很浓的肉香味儿。”再瞧樊姬那表情,她心里就开始计划,等下是不是该弄一盅更珍贵的补品过去。   虞婵喝完药,一抬头就看见一双咕噜咕噜转着的机灵眼睛,忍不住就笑了。“得了,咱们不用送。”   “可是,夫人这……”书依本想说,夫人哪方面都比秦姬强得多,怎么看也该是王后的上上人选,为什么要让秦姬在前头蹦跶?只不过接触到虞婵带着警告的目光,她立刻就闭嘴跪了下来。“奴婢失言,求夫人恕罪。”   虞婵摆了摆手,道:“这就起来罢。”她只是提醒一下祸从口出,这动不动就下跪请罪,她一时半刻真是适应不了。但是这肯定是要长记性的,不然哪天被谁惦记上了暗算都不知道。“去看看院子里的露水干了没有罢。”有这功夫去平王那儿拍马屁,她还不如好好锻炼身体,况且那马屁大概要拍到马腿上。   书依脆脆地应了一声,便出去了。书芹看着虞婵真的没有打算,就帮她准备着外袍。夫人做事自然有夫人的原因,她们做侍女的听着就好。   而此时的朝明殿,秦姬一行人被拦在了前殿。作为太医令,医清正在检查她们带去的补药。他眯着眼睛一样样看过去,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十分遗憾。“夫人,王上现在不能喝这十全大补汤。”   秦文蕙本等着献宝,这一听立马就睁圆了杏眼。“太医令,您这是说这补品有问题吗?”   仿佛没看到她的表情似的,医清只慢悠悠地捋着胡子。“这当然不是。从鸡鸭到墨鱼排骨再到火候,选料都是一等一的。”   “那如何又不能喝?”秦文蕙追问道。她可不能半道出了岔子,被打脸了出去,马上又是一条传遍后宫的小道消息。   夜里被吵醒的樊姬不动声色,眼前这秦姬却是缺点火候。医清在心里比对了一番,觉得平王眼光果然不错,于是就不疾不徐地解释起来:“这汤是不错,奈何不对病症。王上这是风寒感冒,而鸡肉为补益之品,大补气血,无论风寒感冒或是风热感冒,皆当忌食。外邪未去时,先当解表,切不可补,否则外感之邪难以解散。”   他说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副银筷子,这时又转边去点着一块鸭肉,继续道:“还有这鸭肉,性凉,味甘咸故外感风寒感冒者忌食。”再点,却是戳到了炖烂的猪排骨,“至于猪肉,伤风寒及病初愈人为大忌耳。伤寒忌之者,以其补肌固表,油腻缠黏,风邪不能解散也。还有这墨鱼……”   “太医令,您不用再说下去了。”秦姬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笑容定然是僵掉了。要不是知道这老头她一样得罪不起,何必委屈自己做到这种程度?“那嫔妾就请见王上一面,嫔妾不怕过上病气。”   医清微微一笑,白胡子随着这动作抖了一下。“王上服了药睡下了,此时还未起来。夫人想探望的话,最好还是换个时间再来罢。”   秦姬觉得自己袖子里的手都在抖。这明面上是不巧,但是有心人一说,就变成打脸了!她指甲掐进手心,好不容易维持住了风度。“那嫔妾来得还真是不巧了。如此便有劳太医令,若是王上醒来了,代为传达一声。”   医清点点头答应了。瞧着这行人复又出去,他脸上的遗憾表情登时不见,变成了吹胡子瞪眼。昭律这死小子!居然叫他这老骨头撒谎来帮他挡桃花!真是晚节不保啊!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我很愉快【神马心态   感谢基友猫猫的地雷,压倒蹂躏千百遍【最近鬼畜了   5第四章 短兵相接   虞婵刚在院子里活动开身体,就听得消息,说秦姬在太医令处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铩羽而归。她早有所料,只随意笑了笑。她昨儿夜里就已经见识过医清那老头儿打太极的功夫,她都套不出话,秦文蕙又如何能抵挡?定是自找苦吃无疑了。   书芹和书依都在一边伺候着。虞婵从能下地以来,晨里傍晚都要练上这么一通。虽动作奇异,毫无规则可循,但看着轻柔舒缓,她们便也没有阻止。太医说是适当活动身体,约莫她们主子也就是遵医嘱来乱打一通了。可怜那一套五禽戏,竟无人识货。   虞婵也不管她们,只自己打到微微出汗才停下来。她伤未好透,不能过度运动,中衣湿了自然也要换。这事情一向是书芹帮她做,她也就挑了这个时间问道:“等过几日,我这伤好了,就去和王上请辞。”言下之意,就是要回樊国奔丧了。   父母亡故,子女奔丧,此乃天理。樊穆公薨,她刚得到这消息,便就出了被气到吐血这档子事。书芹见她昏迷不醒,樊国来使又停留不久,便使得下人备了几件物品,送回去以当凭吊,其他事情也只能等樊姬好了再说。如今听虞婵这么说,书芹甚为同意,不过有些忧心:“夫人现下正当宠,王上如何能轻易同意?”   虞婵在心里冷笑一声。能将人气到吐血的宠,她还真不稀罕。“王上便是不愿,又如何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而且,怕是有人巴不得她一去不返吧?   书芹听她这一说,便也想到了秦氏。虽身在后宫,但是秦令尹在前朝几乎一手遮天,她们还是有所耳闻的。秦姬是秦令尹的宝贝女儿,这满朝文武说不得有一大半支持秦文蕙当王后,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在此种影响下,虽现下秦姬还只是嫔,但后宫美人女御都纷纷向她讨好去了。樊国此时又内乱,真是相当不妙。书芹虽着急,又想不出什么主意,只道:“掐掐日子,咱们上次送回去凭吊之物,这时该有回音了才是。”   就像是为了验证她这句话似的,外头马上就有侍女脚步声,低声禀告道:“夫人,樊国信使到了宫外,传书呈上来了。”   “拿进来罢。”虞婵提声说道。这形势掌握得愈多,做的决定才能愈正确。   当今天下,诸侯百家,各自为政,共尊蒲朝天子。平王之父武王好战,在征伐宿敌魏国时突然暴毙。魏军乘机反扑。不仅打下的诸侯国纷纷反叛,原先附庸于越国的小国也有几个倒戈相向。   虞婵乃樊穆公嫡长女,其兄虞城为嫡长子,即位本无错,奈何虞城刚及弱冠,国内便有人蠢蠢欲动。樊国本是越国同盟,地处这几个小国之中,国内一动荡,说不得也有人觊觎。这内忧外患之下,却是连丧礼也不能好好操办了。   这信便是虞城亲手所写。其中只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世道多战,路上不平,恐怕她不适宜这时候回去。然后说听闻她身体小恙,要她好好将养着,等她二九生辰时必然送来她最喜欢的樊地丝锦和点心。至于内乱,便是只字不提了。   “世道多战,路上不平”……这话说得隐晦,怕是被半道上就被谁截走看了罢。樊姬放下信,不由得在心里蹙眉。据她所知,樊国内乱那几个也不怎么成气候,她亲哥哥应当对付得了。樊越之间只是个不堪了了的小国,那就不是防的樊国人,而是防的越国人了。照信里这语气,她若是贸然出宫,还未到樊国就可能在半路“意外”暴毙。   能做到此且有理由这么做的,也就是当朝令尹秦兴思一人而已。   能为后位做出不惜冒着得罪越国樊国两国君王的事情,如此程度,不得不让人对他们后头的目的心存怀疑。秦文蕙当了王后的下一步呢?让她生个儿子,干掉平王,胁立幼帝?她只当秦兴思权倾朝野,后者却是想更近一步,存心篡位的吗?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她出了宫,成功回樊国守孝,也不能帮上什么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仗更是累赘。越国现在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樊国仗着她这点表面上的姻亲关系,暂时只是内乱而已。如果这点忌惮也没有了,外敌入侵,樊国怕是要灭国,那可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虞婵自认为不是个多善良的人,只是占了人家身体,总归不好做一些让别人家国倾覆的事情。之前樊姬的贤德她不敢比,但是因她一己之私间接生灵涂炭的话,那就显得过分了。况且她身为樊国长公主,樊国灭了,与她有好处不成?   再想想留越国的前景,也让人不甚期待。   要知道,当今世上,最大的乃是蒲朝天子。诸侯只能称公,就算大家心里都不服天子无作为,明面上还是维持着敬意的。可越国倒好,直接称王……完全是在自己找死吧?俗话说,枪打出头鸟。越国强盛时期大概还看不出来,等到衰落下去,树倒猢狲散,那可就要任各国随便推了。借口都不用找,越国自己就备好了现成的。   要从根本上解决此事,莫过于重振越国,这点虞婵完全赞同。只可惜越国边境四面楚歌,平王依旧沉迷声色犬马之中,靡靡之音,亡国之象啊!   怎么办?坐等越国灭亡、然后按照这里的惯例被俘去当小老婆吗?或者更糟糕,一个一个轮着来?虞婵想到这里,脖颈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实话说,给谁空降一个只会花天酒地的丈夫谁都不会想伺候,虞婵当然也不想。还要为这个丈夫的失败给人当做战利品送来送去,她就更不想了。所以虞婵一开始只想溜。只可惜作为一个合格的宠姬,她走到哪里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诸侯宫殿三重门墙,她最多只能远远望到中门的双阙,怎么逃?更别提后路都断了。   进不得退不得,这可真是两难了。踏错一步便是死,区别只是如何死而已。   虞婵捏紧手里的信,头痛得要命,一时间恨不得立时死了重新投胎一次。书芹见她紧蹙眉头的模样,识相地不出声,只沏了茶奉上,又转头吩咐出去,让外头信使再等等。   这一想便到了午后。虞婵午觉起来,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显是思虑过度。她算是知道原主为什么会郁结身亡了,因为她这原本的局外人都如此烦忧。对着书案上的宣纸,迟迟落不下一个字。   就在此时,书云从外头进来,对虞婵福了福身,道:“涌碧殿秦夫人从荷花池回来经过,使大宫女来问,夫人身体何如,秦夫人想要拜访。”   说曹操,曹操便来了。虞婵微微挑了挑眉,把毛笔递给一边侍奉的书芹,道:“将秦妹妹迎进来奉茶,我换身衣服便出去。”身处后宫,真是两眼一抹黑,除了史书没别的。可这秦兴思是当代的,是忠是奸还未有定论,她只得期望在秦文蕙身上觑得一二。   书云领命出去了。书芹听得秦姬要来,不免有些担忧。虽秦姬不说,但明眼人都知道,她定然不会多喜欢樊姬,再如何关心也是表面功夫罢了。这以前还好一些,如今经过最近二三事,说不定就是幸灾乐祸来了。   这其中形势变化,虞婵自然知道。只是想归想,肯定是要见的,总不可能一直躲着。于是她便让书芹挑了件素净长袍穿上,发髻上也多插了一支玉笄,这才缓步去正殿。无论情况多糟糕,她现下还是夫人,便该拿出夫人该有的气派来。   秦文蕙已然坐下,只是手边的茶一口未动。瞧见珠帘后人影虚晃,她便款款站了起来。樊姬是夫人她是嫔,面子功夫总要做到,以免落人口实,这是秦兴思千叮咛万嘱咐的。她这父亲一贯疼爱她得很,偶尔几条要求她是记得很清楚的。她原想着,先丧父,后病倒,樊姬定然无比憔悴,所以其实还是幸灾乐祸的心思,只是不得表现而已。   待到珠帘撩起,秦文蕙心里的笑意便收了一些。不为别的,就为樊姬穿的衣服、戴的首饰。虽打扮得素净,那衣服上缀的几颗红玛瑙依旧彰显着品级。脸上未施脂粉,略显苍白,气势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   真是能硬撑,秦文蕙在心里冷哼一声。她趋前几步,堪堪扶住虞婵的手,扶着坐下:“虞姐姐,这几日不见,却是清减了。”声音甚是关怀。   虞婵用广袖虚掩口鼻,假意轻咳了两声。“还没谢过妹妹那乌骨鸡汤,甚是用心。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姐姐这也是没有办法啊。”   秦文蕙心里暗笑,面上却是忧心的模样。“一点汤水,姐姐便如此谢我,真是当不起。可巧妹妹近日来,就是有关这个。”   “这话怎么说?”虞婵有些感兴趣。敢情秦文蕙今天还真有东西在等着她啊?   “这便要提早上的事情了。妹妹不懂医理,在太医令跟前闹了好大个笑话,当真是惭愧无比。连父亲他都听说了,严厉训斥了妹妹。只不过传进宫里的除了训斥,还送来一个略懂医理的丫鬟。若是姐姐不嫌弃,日后妹妹便要经常来献宝了。”秦文蕙道。前头涨红了脸,后头说训斥时更是娇羞,只不过依然掩不住眼底一丝得意之色。   早上才发生的事情,秦兴思下午就能物色大夫送进宫里,直接越过了宫女筛选,这手伸得也太长了罢?虞婵暗自心惊,面上只露出个浅笑:“秦令尹这是舍不得他宝贝女儿,姐姐何德何能,既能沾光,又如何有嫌弃之理?”   秦文蕙一听便高兴了。“如此双管齐下,姐姐身子不日定能大好。”只是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不住地往虞婵脸上看,像是在等什么话。   虞婵几乎是一瞬间就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嫔妾身体好了,自当是要开始侍寝,秦文蕙这是拐弯抹角地提醒她,守孝期间不得同房。这孝自然是要守的,不然往后可不好做人。于是她便苦笑道:“这正是姐姐担心的。父王薨了,做女儿的不能奔丧,必是要守孝三年。姐姐怕是不能侍候王上左右,说不得要拜托妹妹你多担待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令尹:相当于宰相。   6第五章 以退为进   秦文蕙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不由得一阵狂喜。在她看来,她比樊姬年轻貌美,这三年孝一守,平王看得见吃不着,也就慢慢过去了。难道这种有利情况还不够她夺宠固宠吗?这一想之下,她对樊姬的敌意也就减下去许多,变成了轻视,只是面上不显。“姐姐怎么说这等话?却是折煞妹妹了。这侍候王上乃份内之事,妹妹自当尽力。”   “就是这个理。”虞婵也不戳穿她,只又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如此明理,姐姐便放心了。眼下这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过几日,姐姐便去请守太庙。”   越国太庙便在越国王宫库门外,说起来也就几墙之隔。有些人一辈子想进去,有些人一辈子想出去。秦文蕙自然是前者。虞婵现在是后者,可惜出不去也不能出,只得做出一副低落样子,拿话去激秦文蕙。若是她所料不错,她这一示弱,秦文蕙定然觉得她无甚威胁,不如把她留在宫里看笑话。   果不其然,秦文蕙蹙眉道:“这可不大好。再几日,姐姐身体也不能全好了,太庙那儿又没几个伺候的人,叫王上和妹妹如何能放心?妹妹这几日便去和王上说,就在这岚仪殿里设个牌位,既可每日静思,又有人照顾身体,岂不是更好?”   她刚客气了两句,这马上就“王上和妹妹”了,话里话外都已经是外人了么?虞婵在心里冷笑,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推脱道:“这也是过几日的事情,姐姐在此先谢过妹妹了。”   最大的问题解决,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秦文蕙这才起身告辞。她志得意满地走了,虞婵只收了笑,重新往书房里去,大致知道该回什么了。   这秦兴思是个劲敌。   秦文蕙早上冒失了一把,到下午就向她坦承早上出的乌龙,可不像她自己的风格。究其原因,也就是秦兴思中间插了一手。遮遮掩掩显得气量小,自己坦白说出来,这便像是个勇于认错的人了。秦文蕙年纪又轻,偶尔犯点小错,的确没什么可指摘之处,说不定还能博得众人好感。能拿出这种以退为进主意的人,定然是只老狐狸。   再来说秦文蕙。骄纵是自不必说,但这耳朵里还是能听进话的。秦兴思教什么,她便学什么。今日看着喜怒形于色,明日说不定就成了心腹大患。还真是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只差再见一次平王,瞧瞧他的意思,她便该做出决断了。到底是抱着这宠姬位子慢慢淡去、伺机逃走,还是循着原主的路子继续贤德下去,劝说平王哪天回心转意重振越国?   只是虞婵不知道,有点她是料错了。秦文蕙的确很听秦兴思的话,只是还有一点没有听。这就导致了下朝后的令尹府里,一片乌云罩顶。   “劝樊姬留在宫中?胡闹!”秦兴思气呼呼地道。他身形甚为肥胖,蓄着短短的山羊胡,拿着茶杯的手重重地顿在桌上。“不是让蕙儿劝她回国奔丧吗?在宫里要如何动手?”   他们这事情还在筹备阶段,没有一举成功的可能,表面便得装出和平假象。樊姬一向贤名在外,未曾树敌,若在宫里莫名其妙地死了,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都会猜想是他秦氏动的手。樊姬在宫中,他们秦氏不仅不能下手,还得好好看顾着,别出了问题。所以想动手就要在外头解决,因为这样可以栽赃给流寇。   看见桌子上跳了跳的茶杯盖,秦文英、秦文芳都觉得自己的眼皮也跟着跳了跳。他们这位父亲大人,也就在对小女儿的时候和颜悦色,对儿子那可是一点脾气都不掩饰的。其实杀了人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他们都知道。但是一个身处异国的公主能有什么威胁?还是个接下来的三年都不能伺候平王的女人?   故而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均觉得父亲谨慎过头。秦文英就先劝道:“父亲请息怒。小妹这也是做戏做全套,别人挑不出她错处的。况且樊姬这去与留,还要看后头王上的意思罢?”   秦文芳也道:“王上的兴趣一向捉摸不定,这几天没法得手,说不定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小妹自己随意加把劲,那后位不一样手到擒来?况且小妹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不看着将手下败将踩在脚下,便是赢了也不会多高兴的。”   秦兴思做事一向奉行永绝后患,不然也不能一做二十年的令尹,稳如泰山。有关心爱的幼女,又有关大计,那就更是上心了。他也知道兄弟俩人说得有道理,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都是老夫惯出来的!王上这时恐怕也不会放樊姬走的,而后宫之事,老夫又不好直言相劝。罢了,今后小心点也就是,谅樊姬也翻不出老夫这五指山。”   “这是当然的,父亲。”秦文芳顺口接道,又起了另一个话头:“王上这偶感风寒,就已经不上朝。依我看,大宗伯也该忍得够了,许是我们接触的大好机会。”他说这话时,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这才是他们今天要做的正经事,关于如何拉拢昭氏族人。大宗伯昭出,算起来是平王昭律的叔祖,主管昭氏宗族事务。他还兼任越国莫敖,有王令在身时,见他如见越王。比如说,每次昭律因什么理由罢朝,昭出便负责听取廷议,并将折子转呈给昭律。昭出年纪大了,也没什么实权,但胜在名声清贵。若是能劝说他倒戈,就等于得到了昭氏王族中一大半人的支持。   秦兴思捋了捋胡子,摇头道:“还不可。这大宗伯认死理,王上还未犯什么大错,他是不会与我们合作的。我们手里至少要有个流着昭氏血的人,这才能有几分把握。”所以这才是他们之前计划往平王后宫里送个庶女的原因。这不知道要耗多少年,宫里又是步步惊心,他舍不得秦文蕙去冒险,奈何架不住她一门心思想做王后。   秦文英和秦文芳又对视了一眼。流着昭氏血的人,这说的就是秦文蕙将来的孩子了,而且得是个儿子。“这还不容易。且不说三年樊姬荣宠还在不在,这三年里后宫全无敌手,妹妹还不能成功么?”秦文芳毕竟年轻,脸上已按捺不住喜色。   “说的是。”秦兴思微微一笑。“这就轮到吴靖那老匹夫担心去了。文英,送进去的大夫可靠罢?”   “那是自然,儿子早就备着了。本准备在小妹怀了再送进宫的,这下提前派上了用场。”秦文英马上回答。“各种补品和金银也从未断过的。”   秦兴思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还得些许时日,这倒也不是最急的。就让大夫好好给蕙儿调理着,到时候一举成功。”   “这是自然。”见到父亲点头,秦文英和秦文芳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   不得不说,虽秦兴思心怀不轨,但对于平王的心理,还是把握住了一二。只是平王不愿放樊姬回樊国,是为了绊住秦文蕙成为王后的脚步;秦兴思是碍于爱女,暂时无法动手。从这方面来说,秦文蕙的任性间接保住了虞婵的性命。   三日,午后,朝明殿。   传出去的消息是平王正在卧床午睡,实质上,他正在桌后看折子。桌边立着一人,中等身材,大约四五十岁,穿着官袍,满目严肃。他正弯腰点着折子上某处,嘴里低声说着话,依稀能听到“……连日无雨……干旱……收成……”这样的词。   正是快要入暑的天气,四周门窗却紧闭,说不得有多燥热了。吴永嘉靠在一边,直用手当扇子给自己脖颈间招呼着,真心佩服汗如雨下却依旧在讨论政务的两人。他这个望风的都快扛不住了,这俩人愣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身上的衣裳已经汗湿了一半,他再也憋不住了,翻身就从窗子钻了出去。开窗关窗的动作甚是利索,可见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愁眉不展的两人。昭律笑骂道:“永嘉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总翻窗,门是摆设吗?”   昭出表情动也没动。“臣今日正好想去吴司马府上叨扰一二。”他性子素来严谨,和耿直的司马吴靖脾气相投,说叨扰就是客气话而已。他这一去,吴靖必然知道刚才的事情,吴永嘉就逃不了一顿戒尺了。   听到外头扑通滑倒的声音,昭律抚掌大笑。“叫你小子不长记性!”这声音不大,但是他知道外头的吴永嘉听得见。   外头没了声响,想必皮猴儿已经蔫了。   昭出可不管吴永嘉的反应。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就是需要不时教训一下才会收敛。相比之下,还是这天气问题更需要关心。芒种本是湿热时节,越国大部却多地无雨。再不想出个法子,地都要旱裂了。没水就插不了秧,没秧就没收成,年都过不好。虽然这不是他的份内事,可一想还是坐不住。“这干旱……”   昭律摆了摆手。“光靠我们两个没用。转给墨工正和苏司徒,让他们拿点主意出来,看看有没有可行的。秦令尹也别让他看好戏了,他不是能找奇人异士么,让他去给寡人找几个会治河的工匠。”然后他似乎又想到什么,补了一句:“就说是叔祖您的意思。”   昭出皱了皱眉。每次都这样,外头才会疯传平王昏庸败国。他正想说点什么,就听到木窗上一声轻响。“樊夫人往这里来了,已经进了殿。”原来是外头的吴永嘉先看到了人,通风报信来了。   现下出去已然来不及。昭律和昭出面面相觑,而后同时将桌上折子扫落。樊姬早前得了特许,直到内寝殿门前才需人通报。昭律知道她要来,但是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莫敖:没有具体的职司,但莫敖可代表越王,其位置摆在令尹和司马之后。   工正:掌管工程建设的首席官员。   司徒:掌管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财政收支及各种劳役、兵役等。   7第六章 暗中交锋   虞婵把随行侍女留在外殿,自己一人往里走。按照一般定律,昏君的宠姬必然拥有一些过度的权限,就比如说她现在可以不经通报就进去。这让虞婵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遍,好容易维持住了脸上的表情。只不过刚走到殿前,她就听得里头传来哗啦一声。   怎么她每次来,平王都似乎在扔东西?虞婵用眼神示意守在殿门口的两个宫监,“这是怎了?”   两人慌忙跪下道:“回夫人,王上这几日因病不朝,大宗伯将积压的折子带了过来,已经进去小半个时辰了。”   听说大宗伯昭出可是个死硬派王党……难道是在劝说平王,然后平王又发火了?虞婵点点头,听起来见见也不错,站队之前当然要了解敌我形势。如果她选择原主的贤后策略,和昭出就是一边儿的。“现下给王上通报一下罢,就说樊姬求见。”   里头的昭律早在听到那两个宫监的答话时就想把俩人的嘴封上了,这时一听,连忙叫道:“爱姬,进来罢!”他一面说一面在心里咬牙,这到底是他殿里的宫监还是樊姬殿里的宫监啊?樊姬只问了四个字,他们倒好,把事□无巨细地汇报了。看起来他这昏君装得太过成功了罢?只不过想归想,他依旧用最快的速度拧眉撇眼,做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模样。   虞婵第二次听道爱姬这称呼,又没有上次的古怪语气,终于能接受一点了。这次空气里没有脂粉味儿,倒有点药香气。她循声进了书房,就看到昭律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旁边另一个人正皱着眉看他。   “樊姬见过王上。”虞婵先给昭律行了礼,又转头去道:“见过大宗伯。”樊国王室与越国王室相比,与蒲朝天子的血脉更为亲近,所以虽樊国较小,但她的出身更高。不过昭出是长辈,该有的敬意还是要有的。   果然昭出往边上微微退了一步。“夫人多礼了。”然后他看了一眼地上散乱的折子,语气又稍微沉了下去:“夫人既来了,臣便先在外头候着。”说完也没等昭律应声,直接拂袖而去。外朝内宫不甚大防,若樊姬愿意,她可以过问几句朝外的事情;但朝臣基本是不能对后宫指手画脚的,更不用提樊姬的身份地位了。   昭律很大地冷哼了一声,直到关门声响起,他的脸色才好看一些。“爱姬,这身体是好透了吗?快到寡人身边来。”虽然他话说得亲热,但心里却无甚底子。如若他没料错,樊姬这次是来请辞的。   果不其然。虽然虞婵觉得跪来跪去的真心要不得,这时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嫔妾自请为王父守孝三年。听闻嫔妾之兄已上过国书,既不能归樊,请王上指派嫔妾自守太庙,聊表孝心。”   糟糕,怕什么来什么。昭律立刻就想到昨日秦文蕙来的时候,娇滴滴地让他把虞婵留在宫里守孝。他还当她已经说服虞婵了,结果还是要他自己出马么?秦家的人果然都不可靠!   这么一想,昭律的脸就黑了。他故意哄着秦文蕙进宫,当然不是真心喜欢她,而是用她来牵制秦兴思的反叛脚步。他可以甜言蜜语哄着秦文蕙,可以赐给她金银珠宝,但绝不会给的就是两样东西,王后宝座,还有嫡子。秦家要是有了后面那样,立时就会召集人马,试图把他赶下王位。   这对秦文蕙来说,的确有些心狠手辣。但如果不这么做,临危接受王位的昭律自己性命难保。如果一定要说怪谁,只能怪秦文蕙是秦兴思的心头宝,而秦兴思又对越国王座虎视眈眈。   也就是为了迷惑秦兴思,昭律才在一直流连声色,装作纨绔败国的模样,让秦兴思误以为对手不堪一击,无意中放慢夺权的脚步,给他自己留下足够的准备时间。在他的想法中,虞婵应该成为秦文蕙的劲敌,分散秦文蕙的注意力,避免发现他的真实想法和敷衍态度,至少得拖到他在朝中找到足够多的助力为止。   这盘棋谋划得再好,也架不住虞婵这个重要的棋子突然自己长了腿,要出局。   昭律急忙站起身,绕过桌子,去扶虞婵。“爱姬何出此言?来来,起来,有话好好说嘛!”虽然他也并不能说全心全意喜欢他这个嫔妾,但也绝对是在众多后宫嫔妾里最有好感的了,这殷勤举动还能说有一丝真心在里面。   他这伸手下来,虞婵一抬眼,就看到昭律右手虎口的茧子。听闻平王吃喝玩乐无所不精,马上骑射还是一把好手,大概是真的了。“请王上下旨,令嫔妾守孝三年,否则嫔妾可不敢起。”她这话已经偷偷换了定义,就看平王怎么答了。   昭律不由分说地去拉她。只是他在装病,不敢使出太大力气,拉了两下竟然没拉起来。“寡人的爱姬就这么不想陪伴于寡人左右吗?”他怒道,想拍桌子又没拍下去。这的确是昏君耍性子的大好时候,只是刚伸手他就想起来,他还要哄得虞婵帮忙,手就没捶下去。   虞婵不为所动。“孝乃国之根本,请王上三思。”她猜想昭律不会同意她守太庙,她自己实际上也不能去那里,但是按原主的性格,总要折腾一下。这时代,怪力乱神可没有好下场。   昭律气呼呼地绕着她转了两圈,期间把地上的折子踩了好几脚。“你要守也是守樊国太庙,越国太庙有什么好守的?罢了,就照秦姬的意思,寡人特许你在岚仪殿里辟个静思室,你就在那里守三年罢!”   话说完的时候,昭律已经走出了书房,重重地摔上了门。当然,这也是装的,他是在怕虞婵依旧坚持己见,那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作为合格的昏君,他就该暴怒地送虞婵回樊国了,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和昭出商量一下,如何牢牢地把虞婵抓在手里。   虞婵倒不怎么介意他的态度。按照一贯的情形,这时候就意味着她可以自行离开了。虽然过程不大美妙,结果是她想要的就行了。只是她直起身,又看到地上散落的折子,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收拾起来。原主真是个劳碌命!不过话说回来,昭律的确很放心原主,直接就丢她一个人在国君的书房里?   半刻钟后。   昭出一听樊姬吐血,登时急了。照他看来,他们越国的王后基本上肯定是樊姬,秦文蕙……有她爹就不可能。“王上,这真不是臣下多嘴。若樊姬去了,还有谁能阻了秦姬?我和吴司马都在暗中物色忠君人士,可不能在这时候出乱子。”   “这寡人当然知道。”昭律皱着眉头道。樊姬这才病了几天,秦姬就不停地往他这里跑,想做点正事都有心无力。说不得还是得给樊姬一个大恩典,最好让秦姬酸得冒泡,他便能腾出手来下几道密旨了。   昭出知道自己这个侄孙甚有主意,不然也想不出装昏君这招数,见他蹙眉也不出言打扰。只不过他又突然想起来,“王上,您刚才又对樊夫人使脸色了,这会儿夫人应该不会还跪在书房里头吧?”他倒是也不担心樊姬偷看国是什么的,因为照樊姬的性子,这根本不会有关系。   再跪伤了可就彻底没戏唱了。昭律脑子里一瞬间冒出这句话,马上就起身出去。他和昭出密议的时候一般都屏退宫人,这时候当然也不会想叫。两人匆匆地进了书房,就见到原本散落一地的折子整整齐齐地堆在案头,但已经没有人了。   昭出进朝明殿以来,第一次露出满意的表情。守礼知进退,明理不妒忌,昭律最大的福气就是娶到了樊姬这样的夫人。“便就是为了这些,王上您也该做点不让人心寒的事情罢?”他不由得劝了一句。   “寡人知道了,夜里就去。”便是昭律心硬如铁,也该化去了那么一块,变成了愧疚。他也没想到樊姬会吐血,看起来他还是太不注意樊姬的身子了。不过一码归一码,樊姬来得巧,他们刚才就没把折子看完,这会儿当然是继续了。“这干旱的确要注意一些,吩咐下去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他一边说,一边翻着桌上的折子,想找到之前看的那一份。未曾想到,他翻到一半,一张轻薄的纸张从里头飘了出来。   昭律没在意,昭出瞥了一眼,马上就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这是王上写的?”   “当然不是。”昭律抬了抬眼皮,见到上面写着“虫”一字,笔力清秀,却暗有风骨。“婵儿有时候在寡人这里练字画画儿,想必是不小心混进去的罢。”   昭出一脸若有所思。不过他也没深想,因为昭律已经找到了那份折子,两人开始就细节问题讨论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基友沙子的手榴弹~!扑倒么么哒~   8第七章 孰真孰假   虞婵回去之后,立即便着手吩咐下去。宫里过于艳色的装饰都要收起来,换成素净的,并且还要注意规制。这可是个麻烦的工作,便是不叫虞婵自己动手,也得注意看着。既然要在宫里待下去,那就最好防着那些不知道多少的、在暗中窥探的眼睛。照她的想法,虽不至于闭门谢客,但总还是要宫门常掩,不宜高调。这在许多人眼里就是要失宠的劲头,但是对她而言,正是个静心思考、暗中准备退路的大好时机。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岚仪殿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的时候,平王的谒者又来了,还不止一个。不仅不止一个,还带来了很多东西。   “赐老参十棵,灵芝十朵……”   “赐素锦十匹,素缎十匹……”   “赐金版十块,家宴一桌……”   虞婵跪在地上,一开始的惊讶很快就被流水般的赏赐冲淡了,变成了麻木。只是为了哄老婆就拿出这么多东西来吗?昭律真是个败家子!   听听那珍贵药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已经病入膏肓,快入土为安了。衣服是需要新制几身,但能用得了那许多么?她是不是该庆幸昭律还记得是白事,没给她赐彩缎?还有金版十块……算了,这个留着,万一以后出了啥岔子,逃跑也需要卷点细软的。最后的最后,家宴一桌……是什么?莫非昭律要特意过来吃饭?   谒者念礼单念得嗓子都哑了,最后好不容易才道:“夫人,这就完了,请起罢。”   两边的侍女立刻扶着虞婵起身。她一抬眼就看到谒者脸上奉承的笑容,再想到前几日对方来的嘴脸,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辛苦了。赶紧去端茶上来。”   “这可折杀小人了。”谒者忙不迭地推辞。这位主子前些日子出了不小的事,今日里听说又惹了平王发火。可这一个时辰还没过去,平王就巴巴儿地派他来赐了这一大堆的东西,想在这岚仪殿里吃顿饭,还得预先赐一桌宴席下去。这是何等的荣宠,他一个小小谒者哪里敢摆脸色?简直是不要活了。   想到前几日自己的表现,谒者就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叫你没眼色!叫你怠慢贵人!所以现在,他当然是恭恭敬敬,什么也不敢出错了。“这是小人分内做的,不足挂齿。只是王上特意吩咐了,晚些时候会过来,和夫人一块儿用膳。”说完,他也不敢接茶盏,只行了礼就赶紧退下了。   虞婵觉得这王上脾气真是不可捉摸。前一会儿刚气呼呼地让她去跪樊国太庙,后一会儿就上赶着献殷勤讨好,这脸色变得也太快了罢?   别说是什么真爱,王上和宫妃的真爱少,而且通常没有好下场。就连原主都没想过这个,她一个穿越来的就更不可能异想天开了。但是除此之外,虞婵真心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照例说,昭律一开始大概会扒着她不放,但也得过个几天反应吧?她记忆里的昭律可没这么善变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无事不登三宝殿?   虞婵突然想到她故意夹在奏折中的纸张。她承认她是在试探,干旱过后常有蝗灾,虫字讲就是提醒,只是这不该是个公主知道的而已。如若昭律看到并且看懂了,就说明他是在装傻,接下来肯定就会反过来试探她;如若相反,那应该是没有动静。   也就是说,无论怎样,也不该是现下的反应。昭律肯定在打什么主意,而她还不知道。   “夫人,这些东西……”书芹捧着手里的参盒问。她也完全被搞糊涂了,不知道这到底唱的哪出戏。   虞婵看着一庭满满当当的东西,很快就打定了主意。“都收进库里去。再叫小厨房里做份提神醒脑的酸梅汤,晚膳时端上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瞧瞧,昭律是真的头脑不清醒,还是的确别有所图。   这头岚仪殿里动静不小,连带着整个后宫人心浮动。便有那消息灵通的往涌碧殿里通报了,秦文蕙那时正在挑选新进的一套玉簪,闻言差点把手里那根给折了。她的确在平王耳边吹了几阵风,但是这里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给樊姬求赏的成分在。要是在秦府,她早就开始使性子了,只不过前些天吃了亏,得了秦兴思一通训,此时心里正较着劲,不愿露出被激怒的模样来。“知道了。这便退下罢。”   一中年妇人立在边上,觑得她脸色差异,忙劝道:“小姐,此事咱们还真不必羡慕。您想想看,王上也并不是多么怜香惜玉一人,如此做也不见得是中意了樊夫人,怕是体恤丧父更多些罢。”这话里话外,却是暗指昭律是为了樊穆公薨而赐樊姬那些东西了。死者为大,又无前怨,这话未免显得刻薄阴毒。   这妇人便是秦文蕙的乳母贾氏。秦兴思要往宫里带话,十有七八都是她进出传达的。她从小带大秦文蕙,哪里还不知道小姐心思?那嫉妒的不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而是那送出手的人。这其中最糟的就是那一桌家宴,如若不是樊姬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简直就是实打实地在打其他各宫主子的脸。而这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九嫔中最风光的秦文蕙了。   果不其然,秦文蕙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我想也是。这几个月来,我细心钻研这侍奉之道,没道理比虞姐姐更差。如此这般,便让他们继续盯着。”她随口吩咐了下去,又嘱咐了贾氏一句:“王上之事,出去可不能妄议。”虽然她也觉得昭律有些时候简直是不解风情,但是这种事情,就算再怎样,也不是丫鬟婆子说得的。更不用说她还坚信,她总有一天会成为正宫王后。   “小姐……啊,夫人说的极是。”贾氏一听急忙称是。她家小姐这才进宫数月,磕磕绊绊地也学了不少转圜之道了。今日之事,说与外头秦令尹知道,少不了她的赏钱。   天色渐渐暗了。岚仪殿里点了灯,上下就等着平王驾到。夏日里的宴席设在外头会凉快一些,不过虞婵一还没拿定主意,二还要保养身体,当然设在了室内。她刚刚布好碗筷,昭律就从外头大步进来了,身上还带着外头的一点暑气。“爱姬,备好了罢?寡人饿了。”   满殿宫女从里到外跪了一地。一半是因为该通传的没赶上通传,一半是因为猛地看见了昭律。说到底,还是昭律自己闯进、还不让人通传惹的。虞婵微微蹙眉,在心里叹口气,福身行礼。“嫔妾见过王上。”   昭律对这个表情甚是熟悉,樊姬每回拿他的任性无可奈何的时候,便就是这样子。再想到今天所为之事,他不由得在心里敲了个警铃。“爱姬快坐着。这种事情如何要你亲手?宫女们都是摆设么?”这么说的时候,他尾音微微扬起。   满殿应喏声,人人额上都出了点汗。平王平时好糊弄,真生气起来砍头也是不需要什么太大理由的。立时,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不一阵子,两人就坐在了桌边上。虽说是家宴,也只有两个人,但是照规制,这桌上的菜色只多不少。虞婵胃口不多大,在侍女服侍下吃不了几口便饱了。眼见昭律倒是胃口不错,她不由得在心里狐疑,这当真就是为了在她这里吃顿饭?   其实当然不是。昭律一边吃一边觑着虞婵面无表情的脸色,暗道真是糟糕。虽然他这宠姬一贯看不下去他的昏君形象,但平时也总会勉力露出个笑模样。果然是伤得狠了罢?瞧见虞婵吃得慢了,他马上就对着边上侍女道:“你们都先下去罢。”   听了这话,虞婵一瞬间有些紧张,但又压制下去。独处?反正不要想她侍寝就对了。故而她伸手给昭律布菜,只把话头往其他地方引:“王上今日胃口不错,便再吃些。”   昭律眯着眼睛看她。刚虞婵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他可没错过,不过他还没想到对的方向,只当白日里气氛不愉快,虞婵心里还没顺过气呢。于是他温言道:“爱姬,寡人午后是说得狠了一些,但却是真真舍不得你啊。”他一面说一面紧盯着虞婵,生怕漏了一点点表情变化。   虞婵僵住了。这倒不是怕的,而是鸡皮疙瘩起的。昭律样貌不错,说起情话来温柔款款,她这反应可真是大煞风景。“王上一片苦心,嫔妾自然晓得。”她好容易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像晓得的样子么?昭律见她嘴角挂着的略显僵硬的笑容,就知道他的柔情攻势还没成功。于是他放下了碗筷,转而抓住虞婵垂在身侧的手。“这里没有外人,寡人也不怕说几句真心话。婵儿,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寡人好,寡人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寡人性子暴躁,心里虽想着,嘴里还是忍不住。好婵儿,这便体谅寡人一二,不气了罢?”不是要哄吗?他便拉下面子来哄一下又如何?   被那种热切的眼神看着,虞婵好容易控制住了恶寒的冲动。不过原主面对这种情形的反应应该是感动,所以她敛下眼睫,不言语。看起来今日是她自作多情了,昭律哪里会是明君?大概登徒浪子这形容更符合他。   作者有话要说:恶搞小剧场:   昭律(委屈):寡人如何就是登徒子了?爱姬~~   虞婵(冷汗):我不是你爱姬,放手!   昭律(哀怨):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9第八章 涌碧赏荷   结果,一顿饭下来,昭律吃得十分满意,虞婵却各种食不知味。原主在昭律登基之前就已经嫁给他了,身体是既成事实的夫妻,大概也算得上老夫老妻。奈何里头换了个人,被明目张胆地摸来摸去,不能甩掉也不能说,别提有多难受了。最糟糕的是,还被摸出感觉来了!   虞婵欲哭无泪。虽然只是微微发热,但是这种似乎要脱离预计的感觉让她十分不愉快。这就是传说中的身体引力?还是说,这也是宠姬必备身体条件之一?不过昭律试图有进一步接触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理由,义正词严地送客了。   ……这不就才摸到小手臂吗?至于把寡人当洪水猛兽似的赶出来吗?昭律站在宫外,盯着紧闭的朱漆大门,默默地摸了下脸。他这宠姬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古板了。当然,他绝对不会想到是他自己本身太令人嫌这个原因的。   这件事过去之后,虞婵本还有些提心吊胆,生怕昭律哪天再热血上头地来她殿里吃饭。本以为守孝就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窝在殿里做自己的事情,结果当个夫人还要防着王上,这日子可真难过。   不过大部分嫔妃的想法都和虞婵相反。因为,平王整日里花天酒地,叫的人不是舞姬就是泠人,正经放在后宫的时间可不多。而由于身份问题,舞姬和泠人承恩前后都得喝药,太医令医清监管此事,无人能侥幸留下子嗣。   此事得到了王党和秦党不约而同的默认,因为他们一派不想看到平王的长子是从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身上掉下来的,另一派则是要扶持秦文蕙上位,当然不会想谁先抢了她风头。反正平王年轻,过了年才及冠,那时才是该催子嗣的时候。而自秦兴思把幼女送进宫之后,其他大臣都消了再送人的心思,因为这就是明目张胆地和秦令尹作对了,可没人这么傻,自己往枪口上撞。   王党支持樊姬,秦党支持秦姬,可就苦了其他默默无闻的嫔、美人、女御们。明显无法与这两人竞争,只能选择站派。而更为妥当的法子,是盼望着有一子一女傍身,好不至于被人捧高踩低得太厉害。尤其是在这宫里上下还未有人诞下子嗣之时,第一个定然有最高的封赏。   樊姬守孝,这许多双眼睛盯着,她若是怀了,那可不是喜事,而是丑闻。就算她地位再高,平王再宠信,也完全没有希望。这也就是说,这些嫔妃能否成功,多久成功,就要看秦姬是不是专宠了。   照这朝内朝外的风势,秦姬想上位,说不得要效仿一下樊姬,就算只是表面工作。自古贤后,那贤惠得简直没法想象。她该劝皇帝勤政爱民,该劝皇帝雨露均沾,甚至还要自己精心挑选美貌小老婆给丈夫,以彰显自己母仪天下的风范。贤名在外,可谁知道那心里是怎么想的?当真是冷暖自知。   忍得了或者忍不了,这是一个问题。   虞婵自己在心里扒拉了一把,最终觉得,如果能有安全保证,宠姬要比贤后容易得多,轻松得多,至少免去了打落牙往肚里咽的悲惨前景可能。不过这当然有个前提,就是王上要靠谱那么些些,好让这满后宫女人不至于很快升格做太妃(想想秦氏对眼中钉肉中刺的对付方法),或者是败国之囚(想想被人当做礼物送来送去的前景)。   依靠昭律一个怕是没什么指望,或许她该想办法去接触昭出或者吴靖?这两个可是王党领袖。又或者,她该盯着秦文蕙些,套套关系,得出点秦兴思那里的情况?   就在虞婵一面锻炼身体一面伺机而行的时候,秦文蕙先采取了行动。她涌碧殿里有一池荷花,近日开了不少,便邀了宫里几个姐姐妹妹,看看风景,喝喝花茶,说说体己话儿——当然最后一点虞婵是肯定不信的。   因为这样说也只能算小聚,所以她也收到了邀请。照说,若虞婵不想去,就只需要推脱身体没好就行了。但是现下还不到秦文蕙正儿八经地炫耀的时候,故而她起了心思,想看看秦文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书芹略为担心她的安全问题,虞婵就笑笑,心知还没到时候。   涌碧殿名副其实,处处都透着绿意。夏日莲叶挨挤,重檐的亭子伸出湖里一节,显得甚有富贵清雅之气。虞婵是第一次来,立即就看出了梁上椽木新漆的痕迹。这后宫里的殿宇,除去昭律的朝明殿和还空着的凤藻殿,其余地方都不大,做不得什么花园子游湖,秦文蕙几月里却弄出来了,心思可见一斑。   “……原本是想要见着满园子牡丹的,便是进宫的时日晚了些,赶不上栽种了。牡丹国色天香,荷花如何能比?更不说这挖池子,真真是吵了许多个白日。不到极美,各位姐姐们担待一些才是。”秦文蕙这话听着像是自谦,语气里却透出几丝得意味道。   亭子里头已到了两个嫔妃,都在听秦文蕙说。其中一个穿粉色锦裙的便笑着接道:“秦妹妹这是叫我们都羞惭呢。这还不好,我们就该回去拆房子了。比一比,我们那里真是住也住不得啊。”这个是尹姬,其父乃朝里廷理,唤尹鹏云。   “说的极是。往后里秦妹妹种了牡丹,可别忘记姐姐们啊。”又一个声音娇笑道,却是咸尹孙潮的女儿。她穿着鹅黄锦缎长袍,珠花葳蕤,甚是应景。   虞婵默默地看了一眼天边的云彩。牡丹天姿国色,花中之王,有什么借代意义,她当然知道。只是越国地处南方,天气湿热,牡丹却是喜凉恶热,要中原地区才种得好的。秦文蕙这一句话说得容易,真驯化起来没有几十年绝不能成。这句话把她一开始产生的那些宫斗感觉都给打消了,变成了哭笑不得。和一群养尊处优的官宦小姐果然没有共同语言啊……   她这么想,秦文蕙如何能知道?因为论养尊处优,没人能比得上樊姬了。樊姬一进园子她就看见了,这是故意留着这句话、等着樊姬过来说给她听呢。虞婵必然能听懂这言外之意,总该有个反应。结果那反应就是那什么……看天么?   秦文蕙顿觉得她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虽如此,她依旧露出个惊喜的表情道:“哎呀,今日可真是蓬荜生辉,竟真的请到虞姐姐来了。”她这一说,几人纷纷起身迎接。   虞婵病了不少日子,极少出门,这一次便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了起来。左一个问身体好了没有,右一个问需不需要日常解闷儿,一时间热闹不提。只苦了虞婵,被香粉包围,想打喷嚏而不得。要不是知道秦文蕙还没机灵到这地步,她还真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打算用气味谋杀了。   客套完之后,几个嫔妃便开始说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情。几个从小待在闺阁里长大、上个街还得八抬大轿加随行家丁护着、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呈都郊外白马寺、又不关心朝中大事的大小姐,能谈一些什么?自然是胭脂水粉、衣着打扮、诗词歌赋、花花草草,而这之中没有一样能戳中虞婵的兴趣。于是她便一边听着几人谈话,一边拿着鱼食喂荷塘里的几尾小鱼。   其实这也是秦文蕙计划好的。她这次叫的人,除了虞婵之外,全都是她这头的人。她一是想叫虞婵看看,她才是后宫里最得人心的主子;二是事先通好了气,尽挑些守孝里不能做的事来谈,比如说妆容和衣服,好让虞婵觉得被冷落;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还请了昭律来的。所以这才是虞婵觉得香粉味儿特别重的原因,因为所有人都想博得昭律欢心,都特意打扮过。   当然,这点秦文蕙并没有事先告诉虞婵。照她的想法,昭律一进这园子,见得这许多嫔妃人比花娇,一身缟素、不施脂粉的虞婵定然就被比得黯然失色。换做是平时,她不见得有这么大度,为他人做嫁衣,这是下下之策。因为她真不明白,如何这一个多月都过去了,昭律还是喜欢往岚仪殿里跑,却很少往她这涌碧殿里来呢?只是她日夜冥思苦想,也不会想到昭律当时是故意引她倾心,肯定是不远不近地吊着她了。   几个女子费尽力气,从新近的玉簪多么漂亮到呈都贵妇人小姐里流行的服饰,说得口都要干了,却不见虞婵脸上有如何波动,各个都不由得在心里泄气了。她们这卖力说了,樊姬却只点头不已,真的听进去了吗?秦文蕙也有些着急,不过马上又镇定下来。无它,园子入口有顶切云冠闪过,杀手锏来了。   昭律刚下朝,就往涌碧殿来了。他这是早就答应过秦文蕙的,总要打个棒子给个甜枣,不能教秦兴思那老狐狸瞧出了端倪。虽然实话说,他并没有这心情,因为今天几个大臣纷纷上奏,干旱的几郡起了蝗灾。众人一筹莫展,他这个故意两天上朝五天不上的王上也急了,却不敢显现。   这么想着,昭律眼前就见着了一片荷塘。水……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寡人头发都要急白了,秦兴思这老匹夫还有工夫给宝贝女儿修荷塘?   他这却是迁怒了,因这荷塘是四月里开凿的,那时旱情还只是个苗头而已。但是架不住这时间选得实在不对,尤其在秦文蕙脸上还掩饰不住喜色的时候。昭律只觉得他似乎看到了秦兴思幸灾乐祸的脸,差点就拂袖而去,还好最后控制住了。他现在应该是个昏君,想不到这许多的。   虞婵早已听得不耐烦,走神走到天外去了,猛地听到一片“嫔妾见过王上”之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秦文蕙在这里等着她,还真是用心良苦。怪不得这几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虽然秦文蕙嘴上竭力掩饰,这做的笼络人心之事,却更像提前做出个贤后范儿来了,实则心急。她预备韬光养晦,却是要被人欺上头了么?哼,自然是不能的。   虞婵本就立在亭子边上,这一思一想之间,又耽误了些工夫行礼。昭律走到亭子前面的时候,正好见得她从亭外进来,日光照在白衣上,竟泛着些金光,让人一瞬间错不开眼。那脸上也无甚喜色,是一贯的沉静,却是比其他那几张艳光四射的脸顺眼得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个美好的误会……咳咳咳~   廷理:掌管执法、刑狱的官员。   咸尹:掌管谏议的官员。   10第九章 应对之策   “都起来罢。”昭律径直坐在主位上,这才开口道。其实他很想让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的妃嫔送去呈水下游,看看那一片焦土,她们这才知道现下到底在做什么,还笑不笑得出来。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他只得憋着一股气道:“诸位爱姬最近过得还算顺心?”   秦姬等人不用交换眼色,就知道各个脸上定然都是喜色。这地方是秦姬的,这聚会是秦姬发起的,这第一个回话的当然也是秦姬:“回王上,嫔妾听闻虞姐姐身体好了不少,这湖里的荷花又开了,便想着让诸位姐姐们走动一下,也好增进感情呢。”   是啊,明里增进感情,暗里拉帮结派。昭律不问,虞婵也不答,只微微垂首,做聆听状。整日里哭丧着脸肯定讨人嫌,又不能做出言笑晏晏的样子,只能板着脸了。只是难道是她的错觉,她怎么觉得昭律说“顺心”两个字的时候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夫人不说话,其他几个嫔当然巴不得,一个一个抢着表现。这声音宛如银铃就不说了,那眼色抛得简直就是媚眼儿。   虞婵立在一边,只觉得头皮一麻。她毫不怀疑,只要昭律出一声,她们立马能扭着水腰贴上去,再接下去就是宽衣解带被翻红浪了……很好,上次在朝明殿没见着的事情,这次秦文蕙让她长了见识。她衡量了一下当面劝说和再找日子进谏的可能性,果断地选了后者。   若是普通舞姬泠人,她甩甩袖子就能让他们砍头。但这些宫妃是绣花枕头没错,后头的朝堂势力却有些盘根错杂,难道她要现下说出来,当面得罪越国朝堂的一大半势力?而且平王略自负,原主虽性格耿直,但也没直到当众人面掉他面子、把自己当靶子用的程度。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看起来有些事情是不能拖了,她得找个理由和王党搭上线。昭律看起来还不到无药可救的状态,努力一把,或许还有机会掰回来。   “婵儿,看起来你的身体确实好了不少。寡人听太医令说,适当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这好得也快些。”昭律听了一众妃嫔娇滴滴的讨好声,只觉得原本就疼的头更疼了。此时见虞婵放下了手里的鱼食盒子,他便接了这一句。   虞婵正想着脱身之计,闻言心中一喜,真是想打瞌睡就有枕头送上来。“嫔妾谢过王上关心。只是今日里已经在外头待得够了,嫔妾怕是……”她愈说愈小声,显出一副十足的歉意神态来。   作为一个合格的昏君,在宠姬委婉地提出身体不适的时候自然必须听出来。昭律体贴地给她接下了下半句:“那婵儿便不必在这里侍候了,先行回去罢。”   这话说不得有多温柔,听得其他嫔妃心里酸水直冒。但想到樊姬这就必须回去,表面贤德什么的,说不定要在心里呕血,便又不怎么酸了。面子要来有何用,难道不是越能引起王上注意愈好么?樊姬若是仅靠那公主身份撑着,也撑不到最后。   虞婵察觉到这气氛的微妙变化,眼睛也不转一下,只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相比于以色事人,她觉得更重要的还是她自己的命。而为了这些,怕是要做一些平王不爱的事情了。   她这一走,亭子里就闹开了。不说□,至少也是句句擦着边的。昭律夜里还要秘密召见几个心腹大臣商议,自然不能答应她们什么,只一味地转开话题,扯东扯西。这不,他就注意到了那鱼食盒子,伸手便去够。   “哎哟,我们的好王上,快别动,仔细污了手。”尹姬一见就惊呼起来,似乎那盒子是什么妖魔鬼怪。   昭律莫名其妙。他刚还见虞婵拿过,怎么不见有人大呼小叫?“怎么了?”他没搭理那声音,只拿起盒子来看。里头有小虫子一拱一拱的,原来那鱼食是活物。“不就几只虫子,便如此大惊小怪……”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虫子?   只不过他的突然迟疑被尹姬当成了改变主意。“这等东西如何能让王上拿?原本是连看也不该让看见的。”她话里话外,是嫌弃鱼食腌臜,也是含沙射影让昭律看到鱼食的虞婵了。平王昏庸之名远传,她如此说也丝毫不担心。   换做是平时,昭律大概会在心里冷笑那么一声。此时算她运气好,因为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而是突然想到了虞婵早前夹在奏折里的那张纸,真真确确地是个虫字。难道那竟是提醒他注意蝗灾么?还是说,那真的只是偶然而为,虞婵也并不知情?话再说回来,此种规律也只有任职司徒多年的苏据知道一二,常年待在深宫的虞婵又如何能知晓?   不管这猜测准不准确,一想到正事,昭律便觉得这底下的椅子上长了倒刺,一刻也坐不住。再想到外头一溜儿等着从他的这些“爱姬”们身上得到消息的人,他好歹按捺住了性子,又口无遮拦地调戏了几句,然后就称有大臣给他进献了几个细腰舞姬,急匆匆地走了。   三人恭送他离开,直起身后面面相觑。“倒是没听家父说最近有进献舞姬的。”孙姬十分不快,因为昭律这只进了碗里的肥鸭子又长了翅膀飞走了。孙潮是进谏官员,对这种事情一向会比较清楚。而昭律和虞婵都离开,她也就不敢称秦姬为秦妹妹了,因刚刚全是故意做的姊妹情深样儿。   “这种小事,便就是孙咸尹,也不能全管着的。”秦文蕙沉声道。“若真是舞姬,也无甚关系。”她叫过一个小宫女,如此这般地吩咐下去,这才继续道:“便叫他们注意一些,瞧瞧王上是往哪里去即可。”其实这句话就等于,只要平王不去岚仪殿,那就是万事大吉。   “原是我糊涂了,可不就是这理儿?”孙姬虽不快,但也要看秦文蕙面子。虽她比秦文蕙入宫早,也架不住孙潮是秦兴思门下一走狗,说不得要仰人鼻息。不过她嘴里只叹气,道:“其实,嫁与王上那一日,便当知道这个了。”   眼见今日已然没戏,尹姬深有同感,两人一起叹了几口气,其中不乏有些平王喜新厌旧的悲凉。过不了几时,侍女报回了消息,平王直接回了寝殿,而之前也的确有几抬轿子将舞姬送进了朝明殿。这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三嫔散场,尹姬和孙姬带着侍女各自回宫。   这轿子却是昭律使的障眼法。里头是有舞姬,但还有几个和细腰美女完全搭不上边的人。司徒苏据,已至知天命之年,看起来是懵呆呆的老好人模样,经手的赋税、俸禄、军需、粮饷却从未出过错。工正墨季同比他小些,倒真是一心只扑在工程建设上,算得半个中立派。   墨季同一下轿便呆住了。不为别的,就为他看到的两根盘龙云纹雕花柱子。苏据今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有人对他的水利计划很有兴趣,见上一面定能助他一臂之力。只一个要求,无论路上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许出声。他还以为是苏据找到了治河的能人,准备引荐给他,这睁眼一看,居然到王宫了么?   此时苏据也慢腾腾地从另一抬轿子里下来了。墨季同一看他,立刻迎了上去:“你和我好歹多年同僚,如何开这种玩笑?”情绪甚为激动。原因无他,他在呈水上修建堤坝的提案白日里才被昭律一口否决了,理由是没有理由,所以他现在正在气头上。   “墨工正忧国忧民,当真是我等官员楷模。”苏据心道他急躁总是改不了,面上只先给他戴了顶高帽子。“只是这事关大局,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人工哪里来?银饷哪里来?做之前当然需要做好充分准备。”   墨季同怔了怔。这他当然也知道,他还知道这些都是苏据管的,所以这才乖乖跟着来。谈自然是要谈,但是和一个只顾得上吃喝玩乐的王上,真的有可谈之处吗?   他的脸色变化,苏据统统都看在眼里。“来罢。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他拍了拍墨季同的肩膀,率先往前走去。   墨季同正想说还要通报,左右一看,这才注意到轿夫连同宫监竟然一个也不见,同时进来的舞姬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事情的确全是古怪,他顿了一顿,便也跟了上去。   书房里,昭律正在将一张宣纸提在眼前,似乎能把它看出朵花儿来。墨季同一进去,就先扫到那上头的字,又见得书房井井有条,不由得略微惊异。照他的想法,此时进去不定要看到什么,但绝不会是他现在看到的情形。近日里就是这干旱蝗灾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王上难道确是想治理河渠虫灾、以免后患么?那为何在朝堂上不说?   “苏爱卿,墨爱卿,来了就开始罢。”昭律听到声音回头,只当没看见墨季同脸上的惊诧之色。   这语调清淡,却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墨季同见多了不务正业的平王殿下,常用表情是痛心疾首。如今瞧着这和以往完全不同的自家王上,他竟然有些发慌,不由得频频用目光示意苏据。   苏据瞥了他一眼,终于来救场:“王上,微臣不才,早朝上还未听懂,就让墨工正一一陈讲。”   就算墨季同再呆,见到这种充满了心照不宣气息的情形,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不管昭律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只当不知道就行了。反正他为的不就是一座水坝吗?知道太多反而不美。   一个半时辰之后。   墨季同从一开始的满心怀疑,变成了现在的心服口服。他现在才知道,昭律平时那昏庸易怒的模样是装出来的,教他大大吃了一惊。   苏据见他掩饰不住惊愕的模样,故意取笑道:“墨工正这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经过前头的刺激,再听不出苏据在说什么,墨季同觉得他这个工正也可以不用当了。他正色道:“王上大可放心,微臣除了水坝,什么也不知道。”   昭律既然敢叫他来见,之前已然做好了预料,此时当然不甚惊讶。“墨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粮饷一事……”   他停住不说了,但苏据和墨季同都听了出来那言外之意,就是干旱。越国是蒲朝诸侯国中最大的,几乎占了一半。大部又地处南方,气候宜人,水草丰美,素来是天下粮仓,这才能撑得住各种花销。民以食为天,粮食才是本钱,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解决旱情。   这白日里也讨论过了,墨季同主张修坝,这是个长远之计没错,但并不能解燃眉之急。其他大臣的意见是捕捉蝗虫,以免造成更大危害。说得是不错,但怎么捉才能捉干净,还有人力,又是个问题。故而此时,苏据和墨季同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建议再找几个人来商议。   昭律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结果还是和白天一样。虽说并不是全国干旱,但如果少了一半收成,那也叫人肉痛。没办法的话,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么?昭律想到他后头的计划,又想到他没想明白的那个字,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一次。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他拿定了主意,便道:“今日便到这里罢。苏爱卿,墨爱卿,就有劳你们再扮一次舞姬了。”   苏据轻车熟路,墨季同也只能表示全力配合。只是他们钻进轿子里没多久,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昭律的怒吼:“连拍子都踩不准,来人,把这些舞姬都给寡人送出去!”停了一停又道:“派人去岚仪殿,给寡人把夫人请过来!”   不仅是墨季同,就连苏据也在心里冒出了个巨大的疑问。似乎是笔墨纸砚掉地的声音……王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11第十章 心生疑窦   虞婵再次被从睡着的状态叫起来,不由得心道昏君事多。这次再叫她看到之前那种乱糟糟的情形,可就绝不能忍,明日里便去见大宗伯昭出。在去往朝明殿的路上,她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快到的时候,她正好看见那几顶轿子从偏殿门出来,往着路门的方向去了。   这舞姬排场倒是不小……虞婵瞥了一眼,边走边问了一句:“这是哪个大人送进来的?”   谒者听见她问,不由得在心里擦了把冷汗。王上诶,您叫夫人来就算了,也不能正好卡在这点吧?以往樊姬也知道这些事情,但是这次可面对面的撞上了。现在这情况,叫他们这些做下人说真话也不是,说假话也不是。只是又不能当做没听到,他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司徒苏据苏大人。”   虞婵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心里却开始快速地翻起记忆来。司徒苏据?这好像是个中立派吧?怎么也改行走谗臣路线了?难道也投靠了秦兴思?她顿了顿,又问道:“苏大人什么时候开始送舞姬的?”   谒者额上冷汗满满,恨不得马上就到朝明殿。“也就是今年年后吧,没几次,小人记不大清了。”这就是在极力撇清了。照他的想法,樊姬问平王的舞姬问题,等下就该朝平王爆发了。平王那么疼爱樊姬,到时候倒霉的肯定是他自己,而不是夫人。   “唔。”虞婵淡淡地应了一声。她听出谒者的语调,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在心里盘算起来。她以前只知道平王喜新厌旧,这舞姬换了一波又一波,还不觉得有如何古怪。今日一见,居然是用轿子送进送出的。若是每次都这样,轿帘一拉,谁知道里头是什么?   不过很快就到了朝明殿。谒者将樊姬引给宫监带路,赶忙退下,那身影快得就像是跑了。虞婵暗自无奈,只整了整袍袖,往内寝而去。只不过刚进门,又是一阵刺鼻香粉味儿,她不由得一个喷嚏。再转眼一瞥,地上有根断了的弦,像是从乐器上掉下来的。   刚刚那几个舞姬全是苏据的人。她们连寝宫门也没有进去,那香味儿和琴弦又是从何而来?自然是昭律布的障眼法了。不过这暗通款曲的方法是吴永嘉想出来的,自毁形象没错,但是胜在好用。就比如说现在,昭律正做出一副欲求不满又大怒的模样,一见虞婵进门便一叠声地叫道:“婵儿,这边,别行礼了。”   虞婵求之不得。“王上,您又是怎么了?”说话第一步,不能把自己先推出去。   “又是怎么?”昭律气哼哼地道,“婵儿,你这是没看到刚才那几个舞姬笨手笨脚的样子。便是个七弦琴的拍子都踩不对,寡人要她们有何用?”   这话却像是诉苦了。虞婵不由得一脸黑线,这语气听起来却是古怪些,不像夫妻,倒像母子。不过也说不定是这样,昭律小时丧母……得,打住,她非得把自己编排成个大妈么?她努力维持面部表情不抽动,道:“这天下的舞姬都让王上看过了,如何能有更好的?便别为难了。”   昭律谎话原是说惯了的,此时连下去也毫无惭色。“婵儿你的舞是跳得极好的,寡人便想到了。”见得虞婵表情不动,他才怏怏地道:“可惜婵儿你现下是不会跳给寡人看的罢?”   她守孝着呢,明知故问。虞婵心道,面上只显出十分遗憾的神色。“王上,您这是叫错人了。秦妹妹的飞燕舞乃是一绝,应当叫她来才是。只是恕嫔妾直言,朝中动荡大事,王上该专心一二才是。”看吧,这就是个贤后该做的事情。若不是昭律一直偏爱樊姬,敢这么对他说话,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昭律哪里是想看舞蹈?他就是等着虞婵说这句话呢,“朝中大事”!于是他接得就更快了:“不就是呈水支流干了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今日那墨季同还在朝堂上逼着寡人建水坝,国库空虚,他倒是拿点儿钱出来建啊!”他这话说得极尽愤愤,就像是真嫌弃墨季同食古不化一样。   虞婵本想说,昭律将寻觅舞姬泠人的功夫都花在水坝上的话,国库未必也没钱。只是昭律现在气头上,她说了便是捋虎须。于是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若是如此,臣下当为王上分担一二。素闻大宗伯昭出与司马吴靖忠心为王,不知他两人如何说?”   “如何,能如何?”昭律撇了撇嘴道。“一群人吵得寡人脑壳子都疼了,也拿不出一个办法来。寡人那叔祖么,惯会的是拿着奏折逼着寡人看。至于吴靖,一心惦念着先王,总想从国库里掏银子去打仗,能想出什么办法?白日里如此,夜里还如此,真是不让寡人好好过个安稳日子啊!”他这是信口胡扯,夸大困境。若是被两位老人家听到了,定然一个爆栗下去。   换做是之前的虞婵,便也就没有办法,只能安慰着昭律了。但此时换了芯儿的虞婵,一字不漏地把他说的话都记了下来,脑子转得相当快。看起来昭律是烦了昭出的耳提面命,而作为司马的吴靖也和武王齐心,是要重振越国、吞并其他诸侯国的心思,奈何平王不给力。打仗她是外行,但如果可能,她也想通通气。“既是如此,嫔妾便找个日子去拜访宗伯,替王上问问这一事。”   昭律差点脱口而出,你去又能如何,但是想到该哄着宠姬,便又吞了回去。“还是婵儿你体贴寡人。叔祖一向欢喜你贤德,婵儿记得帮寡人说几句好话。”说完他突然又想到什么,“寡人书房里那几份奏折,寡人看过了,婵儿你去的时候,便一齐带上罢。便是少见一次那臭脸也是好的。”这最后一句他是用的嘀咕,但依旧说得很清楚。因为前头的话他就是要说给虞婵听的,好让她有机会看到那奏折,最后只是装得像一点。   虞婵皱了皱眉,但也应下了。昭律看起来对她这个宠姬真是言必有应,这么轻松就过关了。她就是求的一次和昭出见面的机会,带点奏折又不算事情。如此看来,她是该准备下,如何说动昭出联盟。   作者有话要说:被编编敲打了,于是努力更新,求鞭策~   12第十一章 谁设计谁   特殊时期,虽然昭律很有心想把虞婵留下来过夜,但这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虞婵得了出宫手令,又整理了一次书房,这才拿着一叠奏折告退了。   而她前脚刚走,吴永嘉后脚就从外头跳了进来。原来他刚刚暗中护送苏据和墨季同出宫,回来时正好赶上昭律那灵机一动让虞婵给昭出带奏折那句话,之后就在外头听着里面两人磨磨唧唧的谈话。这墙角听得十分充分,故而他开口就调笑道:“王上,夫人这才病了几日,您便憋不住啦?”   昭律毫不客气地丢给他一对白眼。他最近□旱和蝗灾弄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嘴角都起泡了,哪还有心情你侬我侬?只不过,后宫女人除了虞婵之外,想让他有兴趣动的还真没有。更何况还有秦文蕙在,她就能保证其他嫔妾不在她之前承欢。后宫居然碰不得,只能找舞姬之类的解决生理欲望,有比他做得更悲惨的荒淫君王了么?   再来说虞婵这三年孝,有利有弊。利大概就是,王党肯定会拖着秦党,不让秦文蕙在这期间成功上位,那就肯定需要新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比如说继承先王遗志,再比如说鞭策着他成为一代明君。至于弊,就是他要过三年寡淡无味的夜生活,并且还必须应付秦文蕙三年……前面也就算了,好歹憋不死;一想到后面这点他就头疼,这事情应该交给医清去做才是。   吴永嘉看着他的表情变化,说不得有多么幸灾乐祸。“太医令上次已经说了,你要是再拿他当靶子用,他就要撂挑子不干了。”谁让昭律自己把秦文蕙勾回来呢?自作自受啊。当然,在这种时候,他就选择性忽略昭律的长远计划了。   昭律并没直接接话,而只上下看了他两眼,露出一个笑容。“永嘉啊,寡人今日才发现,你长得甚是英俊潇洒,是不是?”   “……什么?”吴永嘉正等着看昭律好戏,却看到笑容,顿时觉得大事不妙。从小到大,一般昭律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含义通常是有人要倒霉。这夸奖寒渗渗的,他才不要!   昭律挑了挑眉毛,笑容更大了。“没什么。寡人只是在想,永嘉这么好相貌,武艺又好,说不定一次狩猎下来,秦文蕙便会转了心意了。这就为寡人解决了一大燃眉之急,永嘉你说可好?”   “千万别!”吴永嘉一瞬间就变成了哭丧脸。昭律说的是“说不定”,但是真让他这个王上做了,那就会变成“一定”,然后迎接他的肯定就是一顿惨痛的戒尺无疑了,他甚至能想到老爷子横眉立目的模样。昭律不介意戴顶绿帽子,他可介意!“别害微臣……王上想要微臣做什么,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到最后,这发誓效忠的话听起来就和咬牙切齿一般了。   “这怎么是害呢。”昭律笑得更温和了。眼见吴永嘉似乎快要哭了出来,他才收了笑,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天亮了之后,去帮寡人看着婵儿。等她从宗伯府出来,立时叫宗伯来见寡人。”他等着听樊姬到底找昭出什么事情,还等着看是不是经手过樊姬的奏折都会多出一条什么对策来。   吴永嘉还以为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未曾想是这个,心里不由得各种腹诽。早说不就行了吗?一惊一乍地吓谁呢?只可惜他敢怒不敢言,应了以后就马上退下了,省得他自己再嘴贱惹事。但是跟着樊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昭律其实料对了一点。虞婵回去之后,点着灯,把手里几份加急的折子看了一下,发现都是呈水下游的旱情报告。好些的地方只是没有水,糟糕的地方蝗虫成群,连房屋的稻草都给啃了。那奏折里还附有区域地图,虞婵自己又找了几本风俗地理志,对比看完以后才落笔。她既想和王党同进退,肯定要拿出一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保证这件事不会失败,还有这个联盟中的地位问题。发言权和决定权都很重要,因为她身上和蒲朝天子王室的血脉联系可不能当饭吃。至于昭律那里的露馅问题,以后慢慢再考虑。   第二天早晨,虞婵梳洗停当,即刻就带着几个心腹宫女出门。当然,出了三重宫门后,环列之尹自会派上一支卫队跟着她到达宗伯府,以保证安全。不得不说虞婵起得早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她乘坐的马车刚刚出了路门,秦文蕙就在岚仪殿扑了一个空。第一时间的消息没了,她各种咬牙切齿不提。   王宫门尹很快就处理好了手令,然后放行。虞婵坐在里头,让书芹远远地用竿子挑开一角车帘,好能看到外面的街市,又不至于被人看见她。她一穿过来就只看到了宫墙上的四角天空,其他知识统统来源于原主记忆和书籍,当然要趁机看看实际情况。   虽是内忧外患,作为越国国都,呈都依然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丝毫看不出什么异常。街上行人的表情悠闲自在,衣着光鲜整齐,披着汗巾的店小二在门口招揽生意,腔调抑扬顿挫,很是安居乐业的模样。   虞婵看了半条街,然后让把帘子放下。她有点惊异于外头的风平浪静,又转念一想,如果呈都已经人心惶惶,她大概也没有力挽狂澜的时间了。就是为了将来不会变成她预料中的最糟结局,她才更要做一点什么,不是吗?   昭出贵为大宗伯、越国莫敖,所居之处离王宫也不甚远。虞婵出宫门时,已然先派了快马去报,所以等她到达的时候,宗伯府前头已经跪满了一地人。昭出自是不用跪的,不过礼节还是免不了。不过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风把病愈未久的本国夫人吹到他这里来了。难道又是他那侄孙的主意?   这便猜得不大对,至少表面上,这件事是虞婵主动提出来的。昭出把虞婵请到了正厅说话,规矩周到。一开始自然是寒暄叙旧,然后虞婵拿出那些奏折,道:“王上让我将这些带过来给您。”她并没有提昭律的抱怨,而是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昭出,想看出他对这种事情的反应。   “哦?有劳夫人了。”昭出瞄了瞄奏折的封皮颜色,皱眉,略微有些诧异。因为昭律平日里不务正业,但做起事情来一直都很谨慎小心。但这次,他这侄孙是不是太放心了些?这种要紧的奏折居然就让樊姬这么带过来?还是说,昭律是故意的,因为他别有所图,只是自己没看出来而已?   他这表情变化自然没有逃过虞婵的眼睛。皱眉倒是个好反应,说明了昭出对昭律这个王上还是有上心的。至于诧异,估计是因为她做的事情。于是她放缓了语气道:“虽这话本不当我说,但如今也没人能说了,便斗胆请叔祖一听。”见得昭出望过来,她才继续道:“王上便就是现下心性不定些,只要耐心教导,想必还是能够继承先王遗志的。王上年纪甚轻,难免有些浮躁,许多地方还指望着叔祖和吴司马这样的两朝元老扶持一二。”   这番话在别人耳里听起来中规中矩,最多不过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是昭出微微睁大了眼睛。是他的错觉么?朝中王党最爱说的是希望平王迷途知返,樊姬这一开口,却抓着武王遗志了。别的倒也罢了,就是因为昭律的志向的确在此,他才不得不惊讶。巧合还是必然?“夫人言重了,这可是臣子的本分。”他恭恭敬敬地答,但是心里已经决定要去问一下昭律。   虞婵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带着点欣慰的神色来。昭出看起来是聪明人,那她也不用说得太明白,点上一句就够了。“如此甚佳。我们费心一些,王上想必也不会叫我们失望。”   昭出点头称是。虞婵本来就被默认是他们王党这一边儿的,如今只是特别明确了而已,他对这“我们”接受良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两人接着就朝中形势谈了几句,又转移话题到天气时日、身体状况,虞婵就提出告辞。逗留太久影响不好,而且这种事情也不能一步登天。   昭出送走了她,觉得这件事也该去和老友吴靖商量下。不过在先进宫和先去司马府这两个选择上,有人替他先做出了决定。早就守在外头的吴永嘉见得樊姬的马车远去,立时就在宗伯府门口大摇大摆地晃悠。昭出正想进门,却一眼扫到他,转头就对家丁吩咐道:“备马,进宫!”   13第十二章 虫鸟画谜   虞婵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这么回去也太可惜。但是她身份贵重,想也知道,卫队是绝不可能让她去体验民情的。于是她只能继续坐着轿子逛街,自己看上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便叫宫女去买了,顺道吩咐若是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一并买了下来。有意思是一回事,长见识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不过她这好心情在回宫以后就立时不见。不为别的,就因为锲而不舍的秦文蕙。她一早起来没赶上虞婵,干脆就在岚仪殿里坐等了。宫女自然没法赶走她,所以虞婵回来的时候,秦文蕙已经不知道在喝第几杯茶了。   见得虞婵进来,原本坐着的秦文蕙立即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姐姐。她进得王宫,后位是第一要务,但这也不是仅仅干掉明面上的嫔妃就行的事情。譬如说她自己,她就很清楚,同级别的孙姬尹姬之所以条条都附和她,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她背后是秦氏家族。虞婵胜于她、不能比且永远比不过的是天子血缘,背后的樊国又山高皇帝远,所以她去见昭出,怎么看都是一种宣战信号。当然了,他们本来看起来就是一派的,但这次不同的是,虞婵是自己要求出宫见昭出的。   为的是什么?又谈成了甚么?秦文蕙很是关心。但这种问题显然不是能摆到明面上来说的,说不得要多少拐弯抹角、多少暗中试探。故而她只笑道:“姐姐出门游玩甚是开心,可叫妹妹一阵好等。”这种嗔怪的动作叫她做起来,便是十分娇俏,一点也不讨人嫌。   虞婵不用看她,光从对方的立场,就能猜出她所为何意。“哎呀,我的好妹妹,你这可是冤枉我了。”   秦文蕙一听有戏,眉一挑,只做好奇道:“难道姐姐这出门竟受了气不成?”   瞧瞧这套话的功力,怕是不说一点就不能打发了。虞婵在心里转了一遍,便露出个略微苦恼的笑容道:“这还不是王上呢。最近叔祖逼得他急了一些,他甚是不平,托我去给他说几句好话。要我来说,叔祖的心也是好的,但就是太急了些,王上毕竟还年轻呢。”她这话轻描淡写,端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顺道也把自己的态度给摘干净了。   秦文蕙听着还比较信服。王党中意樊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平王会想到让樊姬去求情,至少人选是挑对了,但是这结果嘛……“说的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点头赞同道,“那叔祖如何说?”这才是关键。   虞婵要怎么说?说真话,她和昭出达成一致意见、要赶紧让昭律振作起来么?说假话,昭出十分赞同她的意见,以后会缓着来么?前头不能说,后头容易被戳破。故而她只蹙着眉,轻轻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见到她这种反应,秦文蕙就是再想知道也问不下去了。照她的看法,定然是虞婵已经很努力,但是昭出听不听她的意见就是另一码事情了。或者还是因为昭律的不务正业,拖得过这一时,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得过这一世。不过虞婵也就再担心这么些时日了,因为往后她定然能取代虞婵的地位。这么想着的秦文蕙露出来一个温婉之极的笑容,软声劝了虞婵几句,这才起身告辞。   虞婵等她自己走已经很久了。昨夜里她看了那一叠奏折,又照着地理志找了半天,这才落笔画下对策。这花去了她夜里一大半的工夫,早晨起来,眼圈都是青的,不得不用点妆盖住了。简单地来说就是,她希望秦文蕙早点回去,不是因为她周转不过来,而是因为她困了。希望昭律的司徒给力些,这次能让她睡个安稳觉。   这头虞婵光明正大地补觉去了,那头朝明殿书房里,昭律和昭出正对着一张水墨画大眼瞪小眼。那笔触半写意半工笔,背景是如墨田野,有一只叉尾小鸟正给一窝嗷嗷待哺的幼鸟喂食。画的角落里有半角池塘,蛙影若隐若现。   “……这又是夫人不小心落下的么?”昭出十分意外。因为就在刚才,他带着那一叠奏折进门,昭律几乎是立刻抢过去,一本一本地抖,最终就露出来一张这个。“嗯……夫人果然是书画双绝。”   书画双绝什么的,昭律自然知道。不仅如此,他还能将这幅画从布局到立意,统统分析一遍,以证明这个结论。只是他现在想看的不是虫鸟画,而是策论,一篇能解决当前问题的策论。上次是个虫字,他还以为这次还会是提醒……难道是他自己想太多了?上次只是偶然的意外撞到而已?因为这幅画里,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他都没看出任何玄机。   昭出见他只管对着那幅画发愣,不由得十分奇怪。“王上,您紧急叫我入宫,为的便是看这一副画儿?”   “当然不是。”昭律虽然依旧不死心,但也终于分了点心思在谈话上。“夫人今日说了什么?”   昭出就等着他问这么一句。他一五一十地将今天简短的谈话说了,又问:“王上,您是和夫人说过了么?”不然为什么樊姬突然特意出宫来见他,让他扶持平王直至实现先王遗志?   “寡人什么也没说。”昭律一口否认道。他也有点儿惊讶,不知道是他自己哪里被看穿了,还是因为虞婵瞎猫撞上死耗子碰上的。他现今还没布置完毕,故而虽然信任虞婵,却是一口也没提,以免半途出什么岔子。只是无论是什么原因,虞婵都是一心向着他这边的,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这虫鸟画大概也许一定有点什么,只是他没有看出来而已?昭律猛地一机灵,立即吩咐道:“叔祖,请您出宫去的时候将这幅画一起带给苏司徒罢。他既负责农工,说不定识得这上面的鸟儿。”   “……是。”昭出实在看不出这画里真的有玄机。照他看来,这就是一幅画,唯一的特殊之处大概是被樊姬夹在了奏折里。但是看到昭律严肃的脸色,他也就应了。   14第十三章 装聋卖傻   如此,又过去一日。朝堂之上,两派依旧吵得沸沸扬扬,谁也不能说服谁。王党觉得,是可以为了将来的丰产先过一阵子勒紧裤腰带的日子,先苦后甜也是值当的。秦党呢,倒也不能说他们指望着干旱无法解决,但修水坝是个耗资甚巨的活儿,卖了这么大个人情给墨季同,也不见得能拉拢他过来,干脆就拖着算了。   这些昭律都知道,只不过都是昭出转述的。作为一个合格的昏君,上朝这种事肯定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天兢兢业业是不符合标准的。不过舞姬就不同了,便是一天换个三四波,也不甚引人注意,况且这才是苏据近日里送的第二波而已。   外头歌舞升平,乐声靡靡,内里气氛严肃,无人欣赏。   “当真如此说?”昭律坐在书案后头,一只手缓慢地敲击着桌面。若是墨季同在,一定觉得适应不良,不过这是昭律标准思考时的动作。   “是的,王上。微臣原先也不知,只得去郊外找几个老农。其中一个认了出来,夫人画的是燕鸻和泽蛙,均是我们这里常见的,以昆虫为食。而此时正是燕鸻抚育幼鸟的时节,胃口相当之大。泽蛙更是如此,一年之中,便是要孵化好几次的。”   苏据赶忙答道,暗自心惊。他刚拿到虫鸟画之时,也是一头雾水。不过他毕竟是负责农工这块儿的,眼尖地注意到画里燕鸻嘴里叼着的半只虫子正是蝗虫,这才赶紧找人去问,结果大出所料。由于工程时间问题,他们不能赶在收成前大面积缓解干旱,但是引流点养鸟养蛙的水还是有的。而它们长了起来,不就吃掉那些虫子了么?这绝对是个立竿见影的主意,比他们想的方法都省工时人力。   昭律脸上并不见狂喜,而只是手指继续慢慢敲击着桌面。“这便是有办法了?”   苏据恭恭敬敬地道:“确实如此。蝗虫在长成之前唤做跳蝻,正是泽蛙喜食的,而燕鸻捕食极多成虫。若是双管齐下,相信不要多久就能将蝗灾解除,最大程度保全南部三郡今年的收成。便按地慢慢养过去,它们自然会朝着食物多的地方繁衍生息。”   “如此,便赶紧吩咐下去做罢。”昭律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宣纸上。现今风气,便就是工笔花鸟,画的大多也是牡丹黄鹂之类,故而他一早便觉得这画有哪里不同。但即便如此,他也没认出画上的燕鸻和泽蛙,更别提认出它们正捕食的虫子了。虞婵贵为樊国长公主,应该从未下过地,又是如何知道这些农田经验的?连成虫和幼虫都分得出?   苏据小心地看着昭律,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切。“微臣斗胆一问,这画是何人所作?若是能请得此人,想必能解决更多事务。”虽然画里没有直接指明,但是显然,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画不出如此写实的作品的。   “苏爱卿的意思是,当招揽此人于麾下?”昭律脸上神色莫测。苏据那点小心思他还不知道?表面是什么都不管的,但是头脑相当清醒,眼神相当毒辣,不然也不能自己跑来找他。只是这人嘛……   “这是当然。指出问题一针见血,做出来便是事半功倍。”苏据毫不犹豫地道。他瞧得昭律并无多少欣喜之色,不由得试探性地问道:“……这位奇人,难道竟是秦令尹那头的人不成?”不然他们王上为何反而忧虑?   “这倒也不是。”昭律道。他现下自己都没弄清是意外还是必然,加之怀疑之心愈起,便什么也不想说,省得到时候出问题。难道他的宠姬一病之后,就在原本言官的基础上增加了谋士的新技能么?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苏据听了这话,心知他这王上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想让他见识那位奇人异士的了,便默默按捺下了激动的心,随之告了退。他相信其中利弊平王自然分得清,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便会有个空降的新同僚了。   那头苏据带着属下忙了起来,这头平王又一次晃去了岚仪殿。他有事没事总往那儿去,宫中诸人见怪不怪,但他这次心里想的就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大部分还是考虑演戏给秦文蕙看,这次想的更多的是要如何从虞婵嘴里掏出话来。自然不能提是他一定要昭出苏据等人找出画中玄机的,不然他自己就暴露了。那就只能拐弯抹角,说是苏据意外地从那幅画里发现了关键所在?似乎也没大关系,因为他就是让苏据这么对外宣称的。   只是这次却没能成功。倒不是虞婵不合作,而是因为秦文蕙三天两头来找虞婵。上次虞婵出了宫,她见到虞婵买了许多小玩意儿,便不遗余力地找些东西来献宝。这真是个不错的借口,明面上讨好的是虞婵,暗地里却是在岚仪殿里守株待兔。   这不,昭律终于被她守到了一次。他去的时候,发现秦文蕙带了些麦芽糖做的糖棍儿,上头是各种各样的生动造型。   “王上来得可真巧。”秦文蕙一见到昭律,立时两眼发亮,行礼过后便迫不及待地说。“虞姐姐饮食清淡,故而嫔妾每日里都带来些东西让虞姐姐开胃呢。”   昭律虽然满心不耐烦,但也露出来一副感兴趣的模样道:“这些糖画儿看起来真是活灵活现。日子这么热了,居然都没有化么?”   “谁说不是呢。”秦文蕙听得昭律称赞,脸上笑容顿时变成了一朵花儿。“嫔妾令他们一路用冰镇着送进宫里来的,现下吃可脆甜着呢。王上要不要也来一根?”   昭律扫了一眼,见到糖画里头大多是动物造型,不乏华贵之形。他又看了眼虞婵,道:“寡人怎么好和爱姬们抢这个?婵儿,你便先挑一个罢。”   秦文蕙早就等着昭律来,便备了了一对儿的龙凤,虽不敢做得太明显,但有心人看看,还是能看出来的。此时听得昭律让虞婵先挑,那脸上的笑差点就僵住了。可别让她白费心思为他人做嫁衣,那可真是呕血的一件事。   虞婵一直在悄悄注意着昭律的神情。这是她在那幅虫鸟画后第一次见到昭律,从面子上看,似乎也没什么区别。苏据刚刚奉命去办事,可她也不知道,心里没什么底儿。不过秦文蕙的心思她当然看出来了,挑糖画的手指故意在那凤凰上飘了一下,才转而拿起另一头的叉尾鸟儿。“这鸟儿神态甚是可爱,便这只了罢,秦妹妹费心了。”   秦文蕙本提了一颗心,尤其是在虞婵似乎要拿走那凤凰的时候,此时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她正想暗示昭律去挑那条龙,转眼却看到他目光正紧紧盯着虞婵手里的鸟儿。那就是普通的一只燕子,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最近二次元大战三次元,比较忙,更新时间不定,但答应了要努力日更,所以还是会努力日更的!如果没更,请不要大意地鞭策作者!   15第十四章 扮猪吃虎   有秦文蕙夹在中间,昭律原本想说的一句都没说出口。他倒是不觉得秦文蕙能听出来什么,但是转达到秦兴思那里可就不大好了。便是他觉得虞婵最近做的事情有些古怪,但在确定之前,他还不想让秦兴思折了他可能的一大助力。   这一日自然是没问成。不仅没问成,昭律还把自己赔上了。因为秦文蕙话里话外的意图太明显,按照以往惯例,虞婵不仅听得出来,而且一向都是非常贤惠地劝昭律去涌碧殿坐坐。这次也不例外,虽然虞婵现下心里想着的理由可不是贤后。   昭律对他的这个爱姬简直无话可说,只能抬脚离开。秦文蕙目的达成,也喜滋滋地走了。等到他俩的身影都看不见了,书芹才给虞婵重新上了一份茶点。每次秦文蕙来,她主子都要费力去应付,吃的东西……那是定然吃不下多少的。   虞婵端着茶盅吹了两口,面部轮廓模糊在蒸腾的白雾里。在其位,谋其事。她既然已经和昭出达成默契,就该做一个众人眼中的樊姬该做的事情。面子上的事情要顾及到,里子里,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水往下流,人往上走,断没有坐视自己陷入更深困境的道理……不论会不会被发现,昭律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她微微扬了扬嘴角,一侧的书芹急忙低头,只当没看见。   昭律自然不知道,他在他爱姬眼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从一个倾心不已的丈夫跌成了不学无术的败家王上,只比烂泥扶不上墙的刘阿斗好那么一点点了。这地位降下去,就算再怎么掩饰,也总有些不同之处。这柔情蜜意吧,虽说往日里本也不多,但现在是根本没有;至于指望虞婵自动去朝明殿见他更是不要想了,每每都要他派人去唤,又或者他自己去、再撞上秦文蕙。   问他为什么要上赶着去贴?   因为他的大臣们啊。   上次的燕鸻和泽蛙之法,苏据悄悄地派了人去呈水下游安宁郡、康宁郡、江东郡试验。本想着这件事做起来还是要费一些时日的,但不过大半个月,效果就显出来了。先行的三郡蝗虫明显有了减少的势头,这从每日庄稼的存余程度上就能看出来。再过大半个月,竟然就已经少到可以称之为不错的治理效果了。   因为南方三郡郡守都握在王党手里,就算苏据表面是中立派的,但这依旧被当成了王党的一次大规模胜利。就连孙潮那出了名的刻薄嘴皮子都挑不出错来,毕竟有什么能比一筐筐货真价实的白米更有说服力的?   “有什么可争的?”在是否该对此事经手人员进行嘉奖的朝议上,昭律不耐烦地道:“说说,谁都会。谁反对的,都去给寡人到南边去种地。若是种出这一般的效果,寡人定然也重重有赏!”   他一锤定音,满堂寂静,一众咸尹立即哑了。别说是他们,就连老奸巨猾的秦兴思也有点呆。说他们网上不务正业吧,偶尔说出来那么一两句话,还真是很有道理。而既然连他这个幕后策划者都没办法反驳,昭律接下来的如水的奖赏就名正言顺了。程度之丰厚,只把一干秦党看得眼红耳热。   秦文芳下朝回到府里,手里一杯茶还没喝,就连碗带盖摔在了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巨响。“苏司徒不是我们这边的吗?做这么大的事情,之前也不和我们通气?明知道三郡郡守不是吴靖就是昭出带出来的!”他一时气急败坏,连大宗伯也直呼其名了。他们把持言官这块儿,少有在朝堂上被当面打脸的时候,故而他有些沉不住气了。   秦兴思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孩子都有的人了,还如此毛毛躁躁。”他也不大高兴,但是早已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面上并不显得有如何生气。   秦文英原本有点火气,但是秦文芳已经先于他被教训了,霎时就冷静下来。“苏司徒……”他望向秦兴思,“即使送了几次舞姬,但也没和我们搭上罢?”   秦兴思冷笑一声。“苏据可是只老狐狸。满朝堂上,除了他,还有几个能有和为父一样的资历?到了这司徒之位后,可曾被人参过?端得是不可小看。”   “那这是……”秦文芳意识到自己失态,这时才开了口。   “就算苏据再厉害,这整治干旱的法子肯定不是他的主意,不然早日里就该提出来了。”秦兴思摸着他短短的花白胡须,一脸沉吟。“这问题便在于,他手下也没见有此等能力之人……”   秦文芳眼睛一亮。“这难道是还未到手?我们可以……”他这回审慎了点,先示意性地望向自己大哥,得了允许才点头道:“若是派人盯着苏司徒,说不定我们能先下手为强?”   秦兴思赞许地点了点头。“终于肯动点脑子了。为父在年后已派人去盯梢,你可多加几人去。此人见解独到,若是能收为己用,也好堵了那些王党的嘴。”被暗指只会说不会做,就算是他,也觉得脸上无光啊!   秦文英和秦文芳都同时想到了昭律朝上说的那句话。秦文英觑了觑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儿子总觉得王上白日里在暗里嘲讽孙咸尹,竟是儿子错觉么?”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昭律酒色无度,说话从不带拐弯,定然是做不出含沙射影这么高难度的事情。   秦兴思这回沉吟得久了些。他耳目众多,遍布呈都内外,就是昭律的一举一动也少有能逃过他眼睛的。如果真是转变,最近又风平浪静,什么动静也没有。故而他最后道:“当是不能。不过吩咐下去,让他们都警醒些。”   秦文英和秦文芳点头称是,各自安排下去不提。而秦党再小心看重,这一时半会儿也疑心不到樊姬身上去。   随着日子流逝,昭律一次接一次地唤虞婵过去。有时是弹弹琴说说话,有时是大倒苦水,有时是故作昏庸。他只希望着看出虞婵到底还有哪里不同了,但虞婵一如往常,对他各色刺探毫无反应,简直挑不出半点破绽。若不是柜子里越叠越厚的各色纸画和大臣们日益按捺不住的旁敲侧击,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无懈可击?   虽然这变化看起来不错,但昭律相当发愁。他以为他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个,难道这宝座要换人坐了?   16第十五章 天子之贡   秋去冬来,呈都下了一场小雪。换了季,年关又要到了,宫里宫外都是一片忙碌。制新衣的,供银炭的,备年货的,各种事情不提。虽然今年干旱,但全国上下群策群力,硬是将那五分的损失挽回了一半,上至平王下至百姓,这心情也都不错。普通家里吃顿年夜饭,而朝里也要办一场国宴了。   越国国宴,那一向就是奢靡豪华的代名词。王上会带上几位嫔妃出席,而在朝百官获准的也可携妻带子,做出一副万家同乐的景象来。这带谁去嘛,后宫又开始人心浮动。这名额有限,谁去了,定然就是在平王心里有那么一席之地,年后在这宫里便好行走得多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虞婵正在后园里料理她那几枝梅花。南国冬日并不多冷,她倒是惯了的,身上穿着件牙色刺绣貂皮滚边长袍。花苞开了两朵,是鲜嫩嫩的粉色,衬得她粉白的素颜如同天仙一般。   “夫人,又不带手炉出来,仔细冻着了。”书芹从屋里出来,给她拿来一只小手炉。她们家夫人从那一阵大病之后,日日里练些奇怪的动作,如今身体似乎比以前好了不少,胃口也好了些。但做侍女的,当然还是得方方面面顾全了。   虞婵回头,一脸笑意地道:“这你不就拿出来了么?”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接过来,笼在袖子里,免得一会儿继续被人唠叨。然后她又转向刚才告知她消息的书云,“你先下去罢。”   书云行礼离开,就剩下书芹看着自家主子继续照顾梅花。书云的消息她刚才也听说了,国宴里没有樊姬的名额,秦姬倒是第一个。当然,樊姬守孝,本来就是不能去的,但是想到秦姬必然会借此发挥,做出一副貌似很谦虚其实很得意的样儿,总叫人不好咽下那口气。岚仪殿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担忧樊姬,但是她们主子看起来却是一点也不在乎嘛。   虞婵当然不会在乎。便是这次国宴上会发生什么,她也已经知道了,因为有一半的理由是她提议的,那心理准备十分充分。不过这些都是她和昭出商量后的结果,自然不会什么都对自己侍女说。故而她只道:“该呈送洛都的贡品,都备好了么?”   洛都是蒲朝国都,在呈都西北方向,有天子宫殿及象征天下的九鼎。当朝天子虞墴,算起来是虞婵堂哥,虽然已经隔得很远了。按照蒲朝惯例,众诸侯当在年关之前赶赴洛都述职。但近几十年来,这规矩已从每年改成了每三年,各地诸侯只需派人送上年礼就好。就算如此,越国每年也都只随意送一些,由此可见现今形势。昭律自然不管这个,从即位起就把这件事扔给了虞婵。鉴于她和蒲朝王室的关系,再鉴于越国的武力,上至天子下至其他诸侯也都默认了。   “回夫人,派去的人已经上路了,定然能在年关前赶至洛都。”书芹恭恭敬敬地答。除去正礼,还有以虞婵个人名义送给各个王室成员的礼物,她现在才知道虞婵一出门就买很多新奇机巧玩意儿是为什么。贵是其次,重在心意。   虞婵点了点头。想要把昭律赶鸭子上架,自然内内外外都要顾好。秦党是一回事儿,外头的形象又是另一回事儿。越国明里称王,洛都早有不少人心生不满,其他诸侯幸灾乐祸。送点东西,不能解决根本,但好歹能拖得一二时间。   不过想到那只目标鸭子,虞婵眉心微微蹙了蹙。“王上这次招了秦妹妹去,若是国宴上传出任何消息,都不能嚼舌,明里暗里都不行。”昭律最近态度才端正了些,绝不能让他听见一点不好。   这是要如何?书芹一头雾水。这越王宫里谁人不知,便是樊姬守孝,那也定然不能看轻的,没见平王隔三差五地要见她,根本就离不开么?再转念一想,宫里谨小慎微总是无错。“奴婢晓得了,这便吩咐下去。”   虞婵又点了点头。在昭出等人后头指导下,昭律对秦党惯常是一棒子一红枣这样,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按理来说她不用这么小心。但问题在于,这一次的红枣特别大。年后,昭律就该及冠了,也就该正式处理朝务。秦党手里不少权力,就要放出来些。而人呢,一贯是尝到了甜头就放不开手的,预先给颗糖吃,这叫安抚人心,别到时候逼急了狗急跳墙。   既然要有这么大的作用,这颗糖就必须足够甜,足够大到填饱秦党的心思。而他们的小心思,也就是整个越国。真的放权自然不行,虞婵就对昭出建议,升秦姬为夫人,和她品级相同。   昭出那时说不出有多惊讶。这方法他当然想到过,以秦文蕙在秦兴思心里的地位,若是她升了夫人,那便比外朝的官儿更能让秦兴思麻痹。昭律自己也是这个意思,但谁都不知道要如何向虞婵开口。昭律明里暗里找虞婵解决那么多问题,就算脸皮厚得像他那样的,这节骨眼儿也不敢提,更何况昭出?他们原来在暗里合计,要不就往后拖拖。没想到的是,虞婵自己提出来了。   这是要有多好的政治目光!虽然虞婵明面上的理由是,秦令尹劳苦功高,秦文蕙在这大半年里又做得很好,鉴于她自己又不能伺候昭律,如此这般。但架不住这结果是一样的,殊途同归。   昭律听了昭出转述,也大大吃惊了。他这宠姬哪里是贤德,简直就能成货真价实的谋士了!就算那些机灵的头脑都不是古怪之处,这点也委实让他糟心。因为昭出特意提到,虞婵说这个的时候殊无表情,完全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可就是这点才不好,她毕竟先是他的夫人,其次才是他的谋士吧?再这么下去,他这宠姬是不是会想直接在朝廷之上某个一官半职?不要说其他,能力这点肯定绰绰有余。昭律都可以想出来,有朝一日这件事泄露出去以后会发生什么。   他的婵儿会被抢走的,一定!   这可绝不能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基友沙子的地雷~按倒亲~╭(╯3╰)╮   17第十六章 是猫是鼠   最终,去参加国宴的嫔妃除了秦姬之外,另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李姬。她位份也是嫔,但平日里实在过于安分,存在感十分低下。但平王喜新厌旧出了名,就算没有再叫秦党一派的尹姬和孙姬,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照秦姬自己心里想,她们这侧当然是只有她一个人得宠最好,因为这样才能巩固她在这个小团体里说话的分量,而不仅是因为她家里的背景。不得不说,秦家出来的人都相当有野心,完全可以说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女。   满后宫的女人唏嘘不已。秦姬也就算了,李姬又是怎么回事?不少人自认比李姬年轻又漂亮又温柔,便是家里背景也压过去不少,各种不平衡不提。又或者说,平王最近喜欢的就是这种过于安静的类型?   只是虞婵一点都不在乎。这次国宴的重点在于秦姬,去的另外一个人是谁都无所谓。而就算是秦姬,再春风得意,也是计划中的。虞婵所谋划的东西很多,但不大巧的是,王后这一职位一早就被她当烫手山芋扔开了。照她的想法,昭律哪怕争气一点点,自家兄长再站对位置,她就能在宠姬位置上混得很好。若要更进一步的计划,当然也有,就是不知道这个王上能扶得上墙几分了。   故当国宴进行到一半之时,有谒者来通报秦姬正式从嫔擢了夫人时,虞婵十分镇定,转头就吩咐可以安置了。新年时,她就该去和昭出商量一下如何让昭律勤政。由于事关重大,昭出还约了司马吴靖,她当然要好好准备着。如果她能做好,将来就是出了事,也会多条后路。相比之下,外头其他嫔妃如何反应都不在她关心范围里了,反正该注意的人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昭律当然不知道自己被当成菜市场的白菜一样按斤论价了。他在国宴上喝了几杯酒,秦姬又温言软语,态度简直无可挑剔,他就趁着酒劲宣布提她为夫人。本是计划好的事情,但他说得就像是兴之所至。   少数几个知道的大臣心照不宣。绝大部分人,包括秦兴思,都十分意外。只是这个意外对王党来说不是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秦文蕙给昭律吹枕边风的几率又提升了,另外从一个侧面表示了对秦兴思的信任;而对秦党来说就正好相反,几人不由得在心里想,昭律如此相信他们,说不定可以控制他做一辈子傀儡皇帝……至于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就要另当别论了。   一场国宴,表面上,君臣同乐,一片和睦景象;暗地里,心思各异,各种勾心斗角。这种宴席,一般情况,花在思考别人动作态度有什么隐含意义上面的心思比花在精美菜肴的心思上多。有人吃的是气,有人吃的是喜,反正菜色才是最不重要的那个。   秦文蕙提了位份,她现在就是整个后宫里品级最高的女人之一了。按照惯例,凡是除夕新年,王上必须得和王后一起过,做给天下一个夫妻和美的表率。现下没有王后,那就在接下来的两个夫人中选。虞婵守孝,这人选妥妥儿就是秦文蕙没跑了。   这提的时机太对,殊荣怎么看都很多,一众宫妃光想象就眼红耳热。秦文蕙更是喜不自胜,想到将来,那在宴席上看昭律的眼神儿就不一样了。秦兴思坐在王座下首不远处,见得女儿一脸的笑如春花,早前那点不高兴也就消下去了。罢了,路是女儿自己选的,如今眼见过得不错,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能放心一点了。若是昭律听话,待到冠礼后他也就退一步,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昭律对臣下的敬酒来者不拒,但也依旧分神注意下头的各种反应,秦兴思更是重点观察对象。事实证明,他走秦文蕙这步棋走对了。秦兴思几乎是毫无破绽,好容易被他抓住了这个软肋,不好好利用怎么对得起秦兴思的野心呢?他在心里笑了笑,又喝了一大杯酒。   他这么个喝法,到国宴结束的时候已经醉醺醺的了。秦文蕙本只顾着高兴,到最后才发现昭律实在喝得太多了。再怎么样,她都不可能指望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晚上还能对她温存有加,不吐一地就算给面子的反应。虽然她现在正心思柔软,想着如果是昭律的话,伺候前后也没关系,但是医清先于她就提出来,说昭律喝成这样子必须休息,这是他份内事,不敢劳烦秦夫人动手。她便是再想,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做春心萌动、非昭律不可的模样,那脸皮可架不住。再想想,除夕也情有可原,以后说不定还得补回来,她总算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所以最后,所有人预想中的新提位份后的被翻红浪居然没有发生。秦党只当昭律一时不节制(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反正名分已经到手,也就没有深究。但是实际上,昭律顶多也就两三分醉,这是酒遁躲着秦文蕙呢。有医清照看他的身体情况,昭律身体倍儿棒,若要下药也是麻烦,故而干脆防患于未然,从源头控制秦文蕙生出王长子的可能性。   昭律本就没醉,又喝了医清特制的醒酒汤,不过多久就已经完全清醒了。他随口召了吴永嘉来问,知道秦姬提了夫人之后,后宫里的反应是怎样的。   吴永嘉听得他问,知道那基本就是特指樊姬。毕竟其他嫔妃的心思太好揣摩了,做什么之前,光想就能猜对她们的反应。“谒者回来报,樊夫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传令过后不多久,岚仪殿里就灭灯安置了,听着那意思,夫人似乎正备着新年里拜访大宗伯府。”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已经演变成惯例了。   昭律听他只说樊姬的事情,本想斥他说他问的是所有人,但是又一想,这就更显得他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故而他只咳了一声,道:“今日永嘉你辛苦了,也早点回司马府罢。”   吴永嘉少见他出口赶人,不由得心生好奇,故而口头应了,出了朝明殿殿门后又偷偷地折返。这一看不要紧,正好看到昭律偷偷摸摸地往岚仪殿里去了,他不由得大为惊奇。当然,这偷偷摸摸是仅对国君而言的,因为昭律并没有翻墙什么的,而只是免了值夜宫女的通报。   但是樊姬不是睡了吗?他们王上这时候不去涌碧殿,偏摸过岚仪殿去是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18第十七章 娶妻娶权   书芹将昭律引进去之后,回头就看到吴永嘉在外头探头探脑。昭律平日里总指使吴永嘉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故而满王宫的侍女宫监看到吴永嘉做什么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岚仪殿里的人也如此。书芹虽不至于尖叫起来,但也在心里记了一笔,若是主子问起来,这个也是要说的。   吴永嘉眼睁睁地看着昭律进去,不知为什么觉得,如果就这么走了,他一定会错过发现发现昭律秘密的大好机会。而且岚仪殿几个大宫女看见他也只当没看见,一时半会儿是肯定不会露馅的。所以他找了个屋角,确信以他的听力,里头发生什么他能知道,便蹲在那里不做声了。   里头,昭律屏退了宫女,自己一人进了内寝。他来的突然,便是书芹也是刚刚被惊醒的,想提前叫起来虞婵也没时间了。昭律的身份又摆在那里,总不能拦着不让进。所以昭律看到的便是一副美人入睡图,虽然冬天里被子厚实,也就只能看清楚露在外面的脸。眼睛闭着,少了许多白日里的沉静,倒也有点像个孩子了。   昭律这么想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他自己也就比虞婵大两岁不到。他觉得最近的虞婵变得愈发胸有成竹、内敛沉稳,却也没想到,他从总角孩童开始就知道要掩饰真实的自己。故而他现下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虞婵这门亲事是在先代武王时期就说下的。所有诸侯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些和蒲朝王室的血脉关系,多年下来,最亲近的还是要算樊国一脉。说句难听的,如果当朝天子虞墴突然暴毙,那现任樊国国君虞城在继承人上也排得上位。但樊国只有越国的十分之一不到,这就从先天条件上扼杀了称霸天下的可能,因为国家拿不出足够的粮食,养不起必须的军队。   武王心怀天下,昭律是他看中的接班人,所以选中虞婵的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名正言顺。若是他能打下天下,称帝也肯定会被人诟病。但若是虞婵给昭律生一个儿子,他立了昭律做太子,再立那个孙子做皇太孙,便能堵住不少所谓忠君爱国人士的嘴。很多事情,要的便是一个借口,能减少的问题当然要减少。武王目光长远,无奈人算不如天算,霸业半途天时不利,给昭律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当然,若不是洛都里没有合适的人选,就算有合适的也肯定娶不到(想想越国,可是胆敢称王的诸侯),这门亲事也落不到虞婵头上。所以这门亲事首先是基于不可告人的政治利益,然后是明面上的门当户对,最后才是樊姬个人的品行。反正无论怎么说,这件事定下来的时候,从武王昭崇到那时的公子昭律都没对人选本身抱很大指望,只要差不多、说得过去就行了。   当然,与之相对的,虞婵本就不需要有多贤德,只要她不做出格的事情,越国王后之位稳稳地抓在手里,就算秦党再蹦跶也没有用。只不过,能看透昭律的人本来没几个,知道前朝至今的秘辛的人就更少了。   这点,昭律觉得虞婵自己也许不是非常确定,但应当也有所觉察,所以才敢在他下死令的时候依旧直言谏上。自然,虞婵本就聪明知进退,他的容忍程度也相应地特别大。但他从来想不到,他的未来王后其实并不是绣花枕头。不仅不是,她的才能还已经打败了他朝里的一大干大臣。   论起分水岭,就是樊穆公的病薨。便是在那之后,虞婵和他起了争执,病倒之后再好起来,就慢慢地显山露水起来了。昭律突然隐约想起来,父王给他定下这个正妻人选之时,曾经说樊穆公脾气看起来软,但绝不是一只好欺负的兔子,语调颇是意味深长。他那时还没反应过来,如今想起,却难道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意思么?   内寝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外头还罩着白纱绣梅灯罩,照着一室光影疏淡。看着那平静的睡颜,昭律心情复杂。一方面,樊穆公薨时,一切尚早,他当然不能听虞婵的劝,虽然虞婵被气病不在他预料之中,但回想起来也颇为懊悔;另一方面,他又控制不住地庆幸,若是没有这茬,他这宠姬还不知打算藏拙到什么时候去。   但真论起来,害处也是有的。虞婵现今能干归能干了,那前头的情分也明显淡下去了,从她基本上都是和叔祖昭出商量事情便可看出一二。他自己塑造的败家子形象是一个问题,伤了虞婵的心又是另一个问题。前头这个容易解决,但后头这个嘛……他从虞婵病倒之后就小心谨慎了很多,只是对方完全不买账,这要怎么办?一直相敬如冰下去么?   随便想想也知道,这种问题谁也不能问。昭出早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要是知道还没解决这问题的话,还不定会骂什么呢。至于吴永嘉,还是算了罢,那家伙才是真正地流连花丛,哪里知道如何挽回一个人的真心?到了最后,还是只能靠他自己啊。   昭律突然发现,虞婵就算是睡着了,那嘴角也是紧紧抿起来的。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这宠姬从不显得好强,但是绝不对外显得自己软弱的。原先不知道是几分真几分撑,上次的事情就彻底暴露了。他总觉得他这宠姬可以自己解决所有事情,结果疏忽出了错,也只能以后上心着补偿回来了。   思及此,昭律脸上的表情缓了几分。他见虞婵被角落下塌来一些,便走近了些,帮她掖好。做这动作的时候,他闻到对方身上那熟悉的清淡香气,不由得心下一荡,便想低头去吻她。只是他这动作做到一半,就觉得眼前一花,然后身下一阵剧痛,一下子就跌坐在地。   “来人啊,有刺客!”床上女子一脚扫出去,赶忙坐起来。她花容失色,被子在身上裹得紧紧的,倒像是真的被吓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恶搞小剧场:   虞婵(镇定):路遇劫财劫色,一记撩阴腿解决问题。   昭律(苦逼):那也不至于拿寡人做实验?寡人需要劫财劫色么?   虞婵(撇眼):王上,您该庆幸嫔妾没学过跆拳道。   昭律(冷汗,虽然话没听懂但是威胁听懂了):……   19第十八章 心照不宣   虞婵这么喊的时候,早已做好了有几个人猛冲进来的准备,所以果断地出腿又飞快地裹起来。虽然声音很小,但昭律进房时她就醒了。因为她睡觉时有个特点,熟悉或者可靠的人弄得震天价响也吵不醒她,不在此范围内的人一点儿动静都不行,算是另类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当然,现在几个可信的大宫女也不可能在她睡觉时弄出什么很大的声响,所以还没被发现。至于昭律,肯定就是要防的那一类啊!   其实她料得没错。房前,侍女即刻就有了反应:“夫人,夫人,怎么了?”说着就要推门而入。但是比较让她吃惊的是房后,那窗户也响了起来:“王上,您没事吧?”吴永嘉听到这种发展也吓了一跳,且不说他没看见刺客,没有听见兵器声音,而且顾于昭律还没开口,这才没有破窗而入。   虞婵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再发现是吴永嘉,瞬间一头黑线。这是在闹哪门子游戏呢,为什么昭律的近身左射会在后头听墙角?   “没事,都别进来!”昭律咬着牙,勉强大喊了一声。这时候面子一定要撑下去,如果被人进来看见他这个模样,那他这国君还要脸面不要?只是虞婵这一下够狠,虽然力气不大,抓的位置倒是很精确……   房前房后的人都静默了片刻。书芹等侍女想的是,肯定又是王上在整什么奇怪的玩意儿了。吴永嘉更不客气,想的是昭律在玩什么闺房情趣,听起来好像蛮新奇。两边人马都听见了主子的声音,顿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什么异常,故而都安静了。   只是他们这的确是冤枉了昭律。想他对着女人总是虚以委蛇的时候多,这偶尔一次想柔情蜜意一下,盖个被子什么的。结果,被角刚刚摸到,就先壮烈了,真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看着虞婵那抖抖索索的样儿,他这股气不能发也发不出来,擅自在外头听墙角的吴永嘉可没那么好说话了。昭律正待把他轰走,就听得外面窸窣之声,那小兔崽子先脚底抹油溜了,真把他气得肝疼。   而他既然出了声,虞婵也不可能继续之前的“误判”了。“……王上?怎么是您?嫔妾该死!”她赶忙从卷成团的被子里出来,下床去扶昭律。只见对方鬓边已经冒出来不少冷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刚才她可是算好了的,小惩大诫一下就好。万一踢过了,不仅秦党找她麻烦,王党也一样。她只是名正言顺地保护自己的贞操,可不是要惹一个大麻烦。故而她现在看着昭律泛白的侧脸,不由得罕见地冒出来点心虚:她刚才的确控制好力道了吧?   “婵儿你真是……”昭律一动就倒抽一口冷气。后宫女子气力总是有限,虞婵又是蓄意留力,但架不住天底下男人最脆弱的都是那个地方。用手捂着可太难看了,故而他硬撑着面子,勉强保持着原来的语气道:“……这是谁教你的?”要是让他知道是谁,一定砍了他全家!   虞婵把他扶上塌,脸上一半内疚一半尴尬。“嫔妾、嫔妾只是应急之举……也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对方。若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估计不用昭出吴靖,秦文蕙第一个冲上来抓花她的脸。想到这个,她马上就要跪下去请罪。虽然听昭律一如往常的口气,应该是不怪罪她,但这可不代表着她就能肆无忌惮了。   “哎,行了,既然婵儿你也是无心之失,那就别跪了。”昭律疼过一阵,渐渐缓了过去,说话也不像之前那样带着股明显的咬牙切齿的意味了。“寡人只是想过来看看爱姬,早知道便不该免了那通传的,和爱姬你没关系。”   虞婵觉得这简直是在考验她的面部表情还能复杂到哪个地步。听了这话该感激涕零才是,但是她脸上的情绪已然很多了。“嫔妾……嫔妾这就去叫人传太医令?”太医令医清是昭律专属御医,她平时传不动,所以这话里的意味就很明显了。   昭律看着她诚惶诚恐的表情,深深地蛋疼了。他这爱姬平时不是很机灵的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尽出些馊主意?若是其他地方还好说,但是这个位置……就算是医清,估计也会认为是他想霸王硬上弓、虞婵拼命反抗的结果的!谁会相信他只是想给虞婵盖个被子而已啊?其实他那时是有心亲一下的,只是没实现,让他自动过滤掉了。   想想传出去之后的麻烦,昭律就熄了那个心思。他还是回去自己看看罢,若是还能站起来,应该就没有问题。“这三更半夜的,就让太医令安稳地睡一觉罢,明早寡人宣他来。”他果断地拒绝了。当然,如果没问题的话,这也就是托词。他身体一贯好得很,自信不至于这一下就倒了。   虞婵小心地看着他,问道:“那王上这夜里……”便是她再心虚,若留着昭律过夜,第二天起来必定满宫风言风语。女人们嘴碎就算了,传到外朝,他们俩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里的未竟之意昭律当然听了出来。他还知道,以虞婵一贯的性子,没把话全说出来已经是很给他留面子了。故而他哼了一声,道:“寡人本就是来看看婵儿你而已。未曾想还是把你惊醒了,寡人真是过意不去。”他站起来,觉得虽然还是隐隐作痛,但也算可以自己走路了,就道:“寡人这便走了,爱姬这再安置罢。”   虞婵恭送他离开。昭律让她继续睡,她倒也想,但是有些别的东西吸引走她的注意力。比如说昭律痛得狠了,依旧没叫人进来,也没对她摆脸色;比如说她扶着昭律起来时,对方穿得不多,她隔着布料察觉到了里头坚实的肌肉;比如说她说了一半的话,昭律就跟听出来一样,这下半句接得特别快。   昏君吃了亏,不该小题大做?昏君会骑射,不该只是个花架子?昏君耳朵根子软,不该情商很低?再想到,昭律从未和她提过她的法子,但总能见到那些主意被变着法儿命大臣去做,真是不得不叫人奇怪。秦党的权势又不是假的,那谁在背后让他们闭嘴甚至合作?   虞婵在床上翻了个身,面朝里,嘴角现出来一个笑。装?那就比比谁更能装罢!   作者有话要说:谁黑谁,这是一个问题。   20第十九章 深藏不露   照时间来算,这是虞婵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过的新年,端得是硝烟无形的战争。不说惊心动魄,提着小心那是必须的。除夕夜里闹了这么一出,正月初一里也不消停。当然,这后面的就不是昭律,而是秦文蕙了。新年头三天休沐日,百官不朝,她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守在朝明殿外,盛装打扮,等着见昭律。   怎么看都像是沉不住气的反应。她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升了夫人,急着成为新人肉靶子么?或者是对自己的家世有足够自信,觉得没人能在这方面比过她,讨好还来不及?若是这两种还好,总不可能是最后一种,真的以为自己和昭律两情相悦吧?那可就天真过头了。   但无论是哪样,虞婵都没心思去奉承她。且不说秦文蕙到底值不值得她去拉拢,那先天背景和立场就已经注定了不同,与其做明知道的无用功,还不如省点力气到别的地方上。   所以在后宫一大干人等羡慕嫉妒恨的时候,虞婵上下布置好,轻车熟路地出宫去了。秦文蕙风头正盛,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况且那风头里,有几分真实性也要打个问号。再说了,她的正事可比这个要紧得多。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便是元日里的盛景了。不仅平民百姓都在走家串户地拜年,高官贤士也免不了流于此俗。   这就导致,虞婵到宗伯府的时候,进到厅里才发现好几双眼睛都在等着她。在外头可没看见这么多车马或者是轿子,难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呈都官员兴起了徒步拜访的热潮?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微微挑了一下眉毛,道:“诸位大人,可真巧了。”   因为这厅里,除了之前说好的宗伯昭出及司马吴靖之外,还多了两个人,司徒苏据和咸尹伍丛。昭律早已放出话来,进谏者死,但若是行了冠礼,谁都坐不住,秦党碍于面子也得进谏。只是秦党做起来肯定意思意思一下而已,他们需要的是看起来有足够说服力的表现,当然得自己人上,最好还不要打着王党的旗号。而打先头的肯定不可能是昭出吴靖,而是另外再找看起来中立的大臣来做。   而苏据和伍丛,正好表面上都符合这个条件。虞婵之前又已经在各个方面表现出了她心思周到算无遗策,这种大事昭出当然也会想听听她的意见,而当面见一下人自然是最保险的方法,所以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安排了撞在一起的时间。现在听虞婵说“好巧”,他便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夫人说得是,的确很巧。今日我这府里可是蓬荜生辉,诸位一定要卖我这一个面子,至少用了午饭再走。”这邀请不怎么合规矩,不过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只要不耽搁太长时间让秦党注意到就行了。   听他给两边介绍了一遍,苏据和伍丛面面相觑。这就是让他们和樊夫人好好相处的意思了。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将来要做的事情可能会有麻烦,也知道虞婵素来有贤德美名,但是他们实在想不出,在商量这种大事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扯上樊夫人?难道是怕他们惹了平王发怒,好教夫人去吹一下枕头风救他们?这也不对啊,樊夫人还在孝期呢……   虽然心里都是疑惑,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好好做的。两人双双给虞婵行了礼,心里嘀咕一点也没反应到脸上去。这巧字是真还是假,各人心里亮堂着,现在就看昭出到底想做什么了。   虞婵发愣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很快就回过了神。她当然也是可以进谏的,但这种事情由朝臣来做看起来才比较正式。若要她出马,那也是后头推波助澜的了。再想想这可能的人选,她就差不多领会了昭出的言外之意,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来。   苏据已到知天命之年,是忠厚的老好人模样,只是以他的官位坐在这里,就绝对不是他表面看起来的样子。至于伍丛,倒是年轻得多,脸上还有青年人特有的意气,此时正用一种不甚明显的怀疑之意看了她一眼。   还没等虞婵说什么,一直在一边看着没出声的司马吴靖一眼瞥过去,突然开了口。“夫人,老臣管教不严,以致永嘉前一日冒犯了王上和夫人。等过了新年这三天,老臣必然要家法伺候,叫他去给王上和夫人赔罪。”他年近古稀,这说着说着就要下跪。   虞婵顿时被他吓一跳。开玩笑,吴靖是越国朝中第一元老,劳苦功高,便是身子骨还硬朗,她也受不起这爷爷级别的跪啊!若只是为伍丛解围的话,那就更不必了,因为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手底下见真章,以貌取人要不得。“哪里的话?便是王上自己免了通传,这才造了点小误会,吴中射谨慎些也是好的。”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扶住对方,止了那下跪的趋势。   提到吴永嘉,吴靖很大地哼了一声,立时就变成了横眉立眼的模样。“个不中用的小子!若不是扔进了宫,还不知道野到哪里去呢!”然后又看一眼虞婵,神色变作了惭愧:“若是永嘉性子能有夫人这一半的一半,老臣也就不必再为他前程担忧了。”   苏据和伍丛又交换了个眼色。樊夫人倒是和传闻中的一样贤德,自然不会让吴靖跪的。而昭出的熟络有情可原,但是吴靖可是朝里有名的一块硬骨头,便是秦兴思在面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指着对方鼻子骂,可见这火爆脾气。所以想巴结司马的人全都铩羽而归,而且还要在众人前落面子。他对吴永嘉的态度众人也看在眼里,那可不叫严格,都快够得上吹毛求疵了。   所以,全部人都以为,老爷子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肯定都不假辞色,至少没人见过他和颜悦色。骂人常见,惭愧那是……不可能的。可现在是怎么一回事?这都不是和颜悦色能形容的程度,简直就是一看就喜欢了罢?   两人心里的狐疑越来越大。是他们眼拙没看出来,还是樊姬深藏不露,吴靖确实知道了比他们更多的内情?   作者有话要说:出头鸟啥的~~   21第二十章 双管齐下   事实上,吴靖知道的当然要比苏据和伍丛多。他和昭出可算是平王的左膀右臂,一文一武。   本来文这件事该是令尹的工作,但是秦兴思不和昭律对着干就不错,就不用谈帮忙了,所以只能让昭出这个清闲的莫敖来做。武自然就是他了,当年武王征战天下,吴靖没有哪一次没去的。边疆及国内大部分的兵权都还握在他手里,只因他身体康健,脾气火爆,秦兴思几次想分权都没成功。秦氏门客是不少,但多的是舞文弄墨之辈,和舞刀弄枪的武将一比,气势瞬时就弱了。   这样的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肯定要比寻常大臣之间更紧密。吴靖精于兵法实战,这在某些地方和朝斗也有共同之处,每到拿主意的时候,昭律便命昭出将事情告知于他。这一来二去的,吴靖当然也知道虞婵的存在,知道她隐晦而巧妙的提醒,早就有心一见。   想想,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子都能靠着博闻强识帮上那么多的忙,他家里那个孙子怎么就只知道流连花丛?论年纪还大些呢!这真的见上了,他又觉得虞婵温婉端庄,进退有度,好得就和那天仙掉下来一样。他一面想,武王当年真是神机妙算,这步走得太对,平王后宫有此女,必然毫无后顾之忧;一面又想,他也应该给自家孙子娶一个这样的女子,就能好好收心了。反正他就是越看虞婵越喜欢,那表情自然和颜悦色。   昭出见两边人都见过了,时间又有限,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面。谏平王是势在必得的事情,他们人选定好了,时间就是在昭律的冠礼之后不多久,要商量的就是方法。昭出和伍丛偏向于策动群臣上折子,做一个铺天盖地的舆论攻势;而吴靖和苏据觉得这太温和了,偏向以死相谏。   “若是做得过了,王上下不来台,真砍了谁怎么办?”   “你却是忘了,王上下过旨意,凡是敢谏的人都是死罪。既然如此,两种方法又有甚么区别?”   “折子还是不会砍的。”   “这种事情,也就我们知道。朝中多得是保全自己的人,又要花多少工夫去劝服他们签个字?”   “但若是死谏,那苏司徒和伍咸尹可就在风口浪尖上了。若是有甚么三长两短,往后我们要再拉人的话,可就要难得多。”   四个人达不成统一意见,最后都把目光投在了一句话没说的虞婵身上。虞婵仔细听了他们的意思,此时只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茶杯,道:“我以为,吴司马所言极是。”   她这就是赞同死谏了。昭出略微皱了皱眉,道:“王上自然不会想砍了苏司徒和伍咸尹。只是有时不是王上想,而是不得不……”   “宗伯说的是秦令尹罢。”虞婵笑了笑。苏据就算了,但秦兴思把握咸尹这一块儿,若是让他知道伍丛暗地里投了王党,绝对会将他往死里整。而且他一向擅长借刀杀人,到时候说不定会上演满朝都是逼着平王下旨杀人的情形,借口都是现成的,“以证王威”。   伍丛显然也想到了这茬,顿时脸色发白。秦兴思什么手段,他自然听说过,还听过不少。不过他性子里有一点耿直,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来找昭出投诚。“若是能换得王上勤政,便是些许机会,伍某一死也不足惜。只是若是连累了苏大人,这便大大不妙了。”   他这话说得也没错。若是秦兴思要他死,那一同的苏据也跑不了。昭出和吴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否定。王党正是用人之际,可担不起一下子死两个的损失。   虞婵看着他们几个脸上的表情,只道:“一个一个来罢。”   昭出又皱了皱眉。“一个一个?”难道是第一个看看情况,再决定派不派第二个的意思么?他盯着虞婵看,眼里满是疑惑,其他三人也一样。   “不是要动静愈大愈好么?”虞婵复又端起盖碗,“一次死谏,和两次死谏,哪个动静更大?”   众人悚然一惊。本以为死谏已经足够大胆,原来这位夫人的想法比他们还大胆!可是这动静够了,结果呢?   虞婵就和没看到那些目光一样,揭开盖子吹了一口。“秦姬。”她淡淡地说,却似乎掷地有声。   伍丛还没反应过来,其他三人却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们一贯想的是对秦兴思要态度强硬,不然就会被对方搓圆捏扁,但虞婵却从另一个方向想了,怀柔。而若是说有什么人能让秦兴思心甘情愿地让步,那估计也就只能是他的小女儿秦文蕙了。不管是什么理由,只要说得动秦文蕙同情或怜悯,她说一句话,比他们喊打喊杀要有用得多。   苏据目露喜色。“夫人,您……”有办法这三个字被他自己吞了下去。这用得着问么?看表情就知道的事情。但是樊夫人居然能想到这样的好主意……他不由得扫了一眼昭出和吴靖,后两者脸上也露出了满意之色,但却没多少惊讶。难道这事经常发生?   慢半拍的伍丛也终于回过味儿来,表情十分震惊。这怎么可能?!   虞婵没什么心思看所有人的表情变化。她出来的时间有限,待太久要惹人生疑,也该回去了。这几个大臣又不是笨蛋,她说了那一句,其他细节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做。于是她又抿了两口茶,然后起身告辞了。   而等她走了,留下的四个人才慢慢回过味儿来。樊姬知道要从秦姬那里下手,那么一开始不顾王党大臣反对、坚持要娶秦文蕙的平王,又是打了什么心思?   是夜。   虞婵白日里拜访了昭家几位长辈,有点乏。又想到昨日夜里秦文蕙给昭律遁了,今日肯定不会再出这种事,故而早早就吩咐安置了。只是她感觉她刚刚睡着,又被一种轻轻的脚步声惊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见夜袭= =   22第二十一章 君子协定   来人正是昭律。虞婵白日里给死谏一事拿了主意,昭出就立即递信进来了,言语之间少不了盛赞词句。而实话说,虞婵这主意,大方向居然还和他想的如出一辙。天知道,他可什么也没对虞婵说,难道能巧合到这地步么?   之前,他总觉得自家宠姬性子太软,谁知当下决断的时候,竟一点也不含糊么?更糟的是,明明他和虞婵都在宫里,每回还都是借着大臣通气的。心思灵巧至此,那估计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可当他的面上就装驽钝,背地里却锋芒毕露,真当他是昏君不成了么?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昭律心里越想越恼火。故而他把秦文蕙哄了回去,转头便朝岚仪殿里来了。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说不得有些咬牙切齿,暗自想着要如何和虞婵开口。这倒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现在虞婵明摆着不好糊弄。他本想走过去叫醒对方,又忽而想到前一夜里的那一脚,虽不愿承认,但还是很丢脸地迟疑了。一次还能说是意外,两次他岂不是要废了?   虞婵躺在床上,眼睛眯着,但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她听出来昭律的脚步声,又听到半路停了,想必正站在门口进来之处。她被昭律从夜里吵起来绝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故而此时有些奇怪,什么时候昭律体贴到不想吵醒人了?那来干嘛?总不能是来看她如何睡觉罢?   一时间两人沉默无言,屋子里一片静寂,只听得灯花劈啪之声。   但虞婵已经醒了,那呼吸声自然清浅起来。前一次,昭律满腹心思没注意到,这次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万分小心,一听便知。“婵儿若是醒了,便起来和寡人说说话罢。”他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   既然被戳破,虞婵也坐了起来,伸手拿过一边的外袍披上。她听他声音沉稳,和往日的语气完全是两个调调,就知道对方已然下定决心,准备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平日里便能知道,昭律可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故而此时认真起来,定然是有别的打算。“王上要说,嫔妾自然听着。”她起了身,自己动手剪了下灯花,这才继续道:“王上,坐下谈罢。”   昭律见烛光在她脸上打出明灭不定的效果,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认识过这个宠姬,原本准备的满腔开场白即刻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依言坐下,眼睛依旧望着虞婵,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年后,寡人便要行冠礼了。”他思来想去,弯子之前绕得够多的了,不如随便说两句,就进入正题算了。   “恭喜王上。”虞婵点头,回话淡淡。时间到了,该动手了,她当然看得出。   昭律看她这千篇一律的表情、听她那毫无变化的语气就觉得不大舒服。他现在毫不怀疑,若是没有其他因素,他这个宠姬要在朝里做点什么成绩出来,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在哪个诸侯国都一样。只是各种因素加起来,他现下也只能忍着道:“寡人今日听说,苏爱卿和伍爱卿已然同意你那法子,只待时日而已。”这话说得十分直接,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对方。   “恭喜王上得到如此忠心的左膀右臂。”虞婵又点了点头道,神情语气都一点没有波动,似乎她昭律原本就没瞒着她、她什么都知道似的。   昭律梗住了。他原本来的心思是,叫虞婵之后有什么主意直接和他说,也不必和他一样,一直藏着掖着。但是现在看情形,对方不大合作,像个陀螺,只抽一下转一下。原来昭出教训得对,人心若是一时伤了,那之后便很难补偿。他想到这里,顺了顺气,努力猜测对方可能的想法,道:“那寡人便直接说了罢。婵儿,你的才能放在这满朝文武中也毫不逊色。以后便也不用绕弯子了,有什么话,与寡人直言便可。”   虞婵这才眨了一下眼睛,泰然迎上昭律的目光。“嫔妾什么时候没有直言进谏过了?”她换了个口气,缓和了点。昭律若是胸怀天下,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助力;但昭律是昭律,她是她,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她在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之前,绝不松口。   那能一样么?昭律差一点就想拍桌子。他当然知道虞婵向来品行端正,他原先娶来的想法也就是差不多就行,但若是有更大的帮助,怎么也不能看她在眼皮子底下跑了罢?不过虞婵是聪明人,肯定不存在听不出他意思的可能性。照往日表现,虞婵定然还是帮他这边的。那现下她不应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还没说到点子上。   昭律又想了一想。能叫他这个宠姬上心的事情不多,劝谏他是一件,上次樊穆公薨又是一件……他突然便明白了。虞婵怎么说也是樊国出来的,父王薨了,但还有一个嫡亲的哥哥做国君。若是樊国那头有什么事情,依虞婵的性子,就算是做了他们越国的王后,也不见得能开心到哪里去。“寡人今年整治朝中,明年便要挥师出征了。”他声音低下去,加上这内容,在夜里听起来特别深沉,带着一股子不易觉察的杀伐之气。   虞婵微微笑了。昭律说这句话,也就是变相承认,他之前就是在装昏君,实际上不仅知道秦兴思的野心,还满心都是征伐天下,成为霸主,就和武王的目的一样。虽然说得简单,但她已经听得很明白了。先是及冠得权,然后收了大部朝中大臣的心,再来才能放心出去。而昭律大军一出,始终站在越国这边的樊国底气就会硬上不少,打主意之人便不敢轻举妄动。再加上她大哥的才能,自然会将事情弄得妥妥当当的。话再说回来,她的确是在为樊国谋划,那目的也不是昭律所想的亲情所致,而是利益事关自己,绝不能出什么纰漏。   “既如此,嫔妾便先预祝王上旗开得胜。”这大概是虞婵从开始到现在说得最有真心的一句话。   昭律只盯着她看。虽然虞婵嘴里是这么说了,应该就是答应的意思,但他觉得,他大概以后都不能像早前一样捏得清对方的一举一动了。就比如说今夜,虞婵从头到尾都镇定得很,真是一点破绽也露不出,让他之前准备的软话都没派上用场。“于是……成交?”   “成交。”虞婵很快应了。她帮昭律出主意,昭律保住樊国,也就是她的后路,这生意如何能不做?   听着她爽快的声音,昭律突然有种很不妙的预感。虽然这协定达成,虞婵看起来也不是会反悔的人,往后朝中事务会好处理得多,后宫也不会出事。但他却感觉,这一句下去,他们之间有什么本来就稀薄的东西直接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   23第二十二章 谋士大道   虞婵终于和昭律达成协议,这剩下的年过得十分惬意。想想看,原本最大的障碍没有了,昭律自己就是个奋发图强的王上,那只要按部就班地做下来,之前那种困境不是很快就能摆脱?她这么一想,心情就不错,连带着整个岚仪殿提前过了春天,就连秦姬的正式册封仪式也没能影响到她。   昭律生辰是在三月里。冠礼可是件大事,要做的事情本就很多,满朝文武都忙得人仰马翻,更别提更多人明里暗里的惦记。不过反正这不关虞婵的事情,她守孝这个理由推掉了不知道多少社交活动。她也不在乎她的曝光率,只帮昭律在麻烦事上讨论拿主意,闲暇时间就养花喂鱼。她有一屋子堆到屋顶的朝史野闻,又是好静不好动的性子,别人眼里独守空房的寂寞日子在她眼里真是再滋润不过了。   昭律初见她这种清闲的态度,差点被气得肝疼。前朝暂且不说,后宫里头,秦文蕙不是蹦跶得正高兴么?连他都知道,秦文蕙明里暗里给虞婵弄了多少下马威,处处显示着自己高人一等的态度。虽然这种事,秦文蕙做得隐蔽,但宫里都是人精,谁看不出来?就连暗地里替虞婵打抱不平的人都有了,只虞婵一个人毫无反应,该吃吃该喝喝,端得是十分惬意。   “爱姬啊,你便一点也不在乎秦姬那头么?”昭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在一次虞婵给他磨墨的时候问出了口。“有些消息都传到寡人这里来了。”虽然事实上,他对人前娇蛮任性、对着他就扮温柔可人解语花的秦文蕙十分不感冒,但是有些话不适合直接说,尤其在虞婵也同是他夫人的情况下。   虞婵眼睛也没抬,只慢条斯理地继续手里的工作。“那王上觉得,嫔妾该要如何?”   昭律下一句话哽在嗓子里。自从他们摊了牌,虞婵表面上对他依旧恭敬得很,礼数都挑不出错来,但他总被她一句话弄得有口老血在喉头,这真的正常么?就比如说现在,一个正常的宫妃的反应难道不该是“有人想抢我的位置,我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把她压下去”这样的么?   “若是她当了王后,这对你不是很不利么?”昭律最后还是决定来循循善诱。   虞婵这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若是秦姬能做到王后,那也是她的本事。”她看见昭律还有再说的意思,马上又道:“嫔妾有什么时候说过,想做王后么?”她是有多傻,才会这么上赶着把自己推出去当靶子用啊?更不用说在手里的底牌还没积攒好的时候了。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罢?若是谨慎小心之类便罢了,但这语气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想做王后的都是傻瓜”啊?昭律瞪眼,手一重,便在面前的宣纸上落了一大团墨。他也没在乎,急忙挥手把一侧的奏折都摆开些,又问:“即便如此,婵儿,你难道是要支持秦文蕙做王后?”就算他的宠姬功利心一向不重,也不是放在这点上用的啊!他想到秦文蕙独霸后宫就要头痛了好么?   虞婵想了想,在对方暗含期待的目光中点头道:“若是必须,也不是不能。”   现在王党这面还在暗,若是和秦党正面起了冲突,估计是要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平白叫觊觎的外人捡了便宜。不如她先观望一阵,或是说退一步,等王党有七八分把握时再做出姿势也来得及。况且,秦文蕙升夫人快是没错,但王后的地位可是有质的区别,谁也没那么容易上位的。若是这阵风头过了,秦文蕙回过味儿来最好,回不过来也行,可以教她一下“捧杀”这个词怎么写。   昭律先是惊讶,又见她如此镇定,稍微想了一下,也大约猜到了是什么原因。枪打出头鸟什么的,其实也能算是个有力的理由。虞婵这么说也有道理,问题其实在她的冷静上。对着朝务什么的也都罢了,这种事关己身的事情竟然也没什么嫉妒心,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样子倒不像个嫔妃,反而更像尽职尽责的大臣。   但这怪谁呢?昭律慢半拍地意识到,他之前和虞婵定的事情中只有政事相关,竟然丝毫没提到后宫这茬。他以为这件事肯定属于默认型的,没想到现实和他设想的完全不同,不由得冒出来一丝对自己思虑不周的抱怨。不过,若是他知道虞婵就是把宠姬和谋士都当成职业做、多余感情一点也没有的话,恐怕会怒火中烧。   不过昭律现在还不知道这点,顶多就是觉得自己在宠姬心里的形象还没恢复而已。这件事的确是个麻烦,但最近除了他的及冠典礼,还有水坝遗留下来的资金人力问题,朝堂上为这两件事吵翻了天。他同时还要总理自己掌握朝中大权的计划,和秦党暗中斗智斗勇,让苏据攒下明年伐陈的粮草,事情多得焦头烂额。虞婵的事情只是其中之一,提一下看看反应也就算了,叫他天天惦记着是肯定不可能的。   故而昭律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虞婵的想法,问题急不得,也只能在往后日子的相处里慢慢解决,便就笑道:“爱姬这也太狠了。不过爱姬可以放心,寡人对秦姬那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虞婵这回略惊讶地瞥了他一眼。这件事不用昭律说她都能猜出来,因为秦兴思必倒,那秦文蕙无可避免地会被牵连。但是昭律这么说就显得有指向性了,他对秦姬没兴趣,那对谁有兴趣?她敛了敛眉毛,觉得保证的话说一半,其实也不失为一个笼络人心的大好手段。“那在苏大人和伍大人进谏之后,便由嫔妾去和秦妹妹说?”比如暗示对方去安抚秦兴思之类的。   真是太机灵了。朝臣打头,女儿断后,秦兴思想必也会无可奈何。昭律一面点头,一面又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感。他是不是真的该放下面子去学点讨好老婆的招数?不然他这预定的王后就该改朝着谋士的康庄大道一路奔去不复返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远目,某人任重道远……   24第二十三章 意外来客   在两边人马紧锣密鼓的准备下,昭律及冠典礼的日子近了。这代表着他将正式亲政,昭出将手里的权力逐步转给他,秦兴思也是一样。当然,这是表面上的动作,事实上他早就开始经手各色政事了。   对于整个蒲朝来说,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天子虞墴从洛都礼仪性地派了人来祝贺,其他诸侯国各自视远近亲疏送礼。其中,樊国送了最好的官锦和百年润水白玉,还带了份小的给虞婵。   “还是公子一直惦记着夫人。”书芹高兴道。虞婵出嫁之时,樊穆公还在世,所以她这一时激动,就把之前的称呼给叫了出来。   虞婵略微沉吟。这三日一小送五日一大送的,估计是自家哥哥听到了秦姬升了夫人的消息,担心她在这后宫里混得不好罢?可真是上心。她翻了翻锦缎,又看了看桌上一溜儿排开去的锦盒,随口问道:“送去王上那儿的,也是这些?”   “应当是差不多。”书芹答,又道:“听说公子还给王上送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然后在那许多个锦盒之中翻出来一只,打开来给虞婵看:“给夫人您的是这个。”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把式样繁复华丽的匕首,上头嵌着各色珠玉。虞婵拿起来,沉甸甸的。再拔出一看,隐隐有金属清音,剑刃映得满室寒光。   这里头和外头差别倒很大。想到昭律看到时会有的反应,虞婵微微眯了眯眼,笑了。“这个留下,其他都收起来罢。”顿了一下,又吩咐道:“再收拾点东西,我们去白马寺住上几日。”   白马寺在呈都郊外,虽不是王族寺庙,但也只有达官贵族才能进去。书芹虽不觉得这地点有什么问题,但是这时间选的……王上的及冠礼眼看着不过五日到了啊!不过她也没有问,只应了下来,反正她知道她该做的就行了。   虞婵这么做当然有原因。一是躲着秦文蕙,让她以为自己怕了,为之后的事情做铺垫;二是,只要是聪明点的国君,就该像她哥哥虞城那样,做点什么表明立场。   放眼天下,天子式微,越魏争霸。若是要选越国,这可就是一次大好机会;等到尘埃落定再做选择可就晚了,不说荣华富贵,保住自己一亩三分地都很难。只是昭律在外头的名声可不大好,大多诸侯国又没樊国这样的消息渠道,观望的肯定很多,说不得要派人来探听虚实。   而白马寺,离专门接待外宾的驿站不过几里。   正是入春时节,白马山上叶意碧绿,花团锦簇,端的是一派好风光。虞婵身份贵重,方丈给她安排的住处更是清净幽雅,别提多舒服。白马山乃呈都一景,来的外宾果然不少,以至于她只在那里住了两日,就“不经意”地听到了不少事情。   大部分人都如她所料,举棋不定。只不过也有意外发现,这意外便来自越国的死对头魏国。虞婵发现,基本上所有摇摆不定且有一定实力的诸侯国宾客,都被魏国一个姓齐的中尉找去过。魏国的中尉是负责发现提拔人才没错,但竟然趁着这机会,挖人挖到他们越国来了么?   虞婵第一次见识到魏国无孔不入的程度。然后她又发现,这个齐中尉说是随行来给昭律道贺的,但就连正式典礼那天,他竟然依旧在白马寺里晃悠。这让她不由得不注意到,一个中尉不应该是魏国使团里最大的官,可他也太闲了吧?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虞婵正在亭子里闲坐,手边摆着一把七弦琴。这亭子有点居高临下,视角绝佳,故而这几日她都这么做,每日换一件事情,今天装的是弹琴而已。而且,她穿了普通制式的衣裳,又嘱咐方丈不可泄露她的身份,其他人看见了她,也只当是哪个越国大臣的夫人住在这里舒缓心情而已。   田克在花海中转来转去,看似是欣赏美景,其实正不着痕迹地往亭子那侧靠近。虞婵注意到他很久,他也注意到虞婵很久了。虞婵的容貌是其一,行为是其二,而且是更重要的其二——哪个标准的闺阁少妇能有耐心天天坐在那里看同一副风景啊?   虞婵的琴弹到一半,就觉得前头投下一片阴影。她缓缓滑了几个音,简单地做了个结尾,这才抬头去看已经站到她对面的人。远处还看不大清,现在一看,这位齐中尉定然是货真价实的魏国人无疑。此人看起来二十六七,脸型硬朗,略带粗犷,目光锐利,如同鹰隼,是个典型的中原人。只不过她一抬头,这些气势统统都变成了温柔,好像刚才都是她眼花一样。   ……这时代影帝怎么这么多?   虞婵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她忍昭律已经很久了!不过同时拜他所赐,她现在面部表情也完全不代表内心情绪。   “鄙人姓齐,单名一个天字,这几日都有幸得闻夫人精妙琴艺,故而冒昧打扰。”田克道,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脸上还挂着微笑。他有一把好嗓子,也知道自己长得不错,很懂得如何在女人面前发挥这些自身优势。“不知可否知晓,是哪家如此有福气,娶了夫人进门?”   套话果然有一套。只不过虞婵记着他是魏国人,心里就先对他的目的打了个问号,那魅力发挥到她身上的效果顿时就跟着打了折扣。“妾身邵氏,谢过公子谬赞。”她柔声答。昭可是越国国姓,说出来立马露馅。   田克在心里皱了皱眉。邵氏?没听说越国高官里有姓这个的啊?难道他料错了,这女子并不是谁故意安排在这寺里,等着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虽然他不大喜欢南方女子的柔弱姿态,但面前这女子,娇弱归娇弱了,倒是丝毫没显出怕来。   有点儿意思……田克顿了顿,有心再探听几句,突然不知从哪里扑啦啦飞来一只鹞子,在亭外不断盘旋。他脸色一变,即刻便道:“希望来日仍有机会听夫人一曲。”说罢也不等虞婵回答,转头匆匆往园后走。显然早有人在那里等他,因为不多时就响起了马的嘶鸣声,有人骑马下山去了。   虞婵前几日可以算是姜太公钓鱼,就等着人咬钩。没想到,眼看着就要成功,马上能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结果半路来这一出,她有点沮丧。   刚才发生什么了?不知道。但有一点能确定,这人绝不仅是中尉而已。   虞婵在心里将魏国的几个官职排了一遍下来,都没筛到人,觉得最好再回去旁敲侧击一下。这也是书本没法解决的问题之一,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潜在的对手到底有多少个,更不用说看到人能对号入座了。   人走了,戏台子也不必摆了。只是她刚起身,吩咐收琴回去,园子前头突然喧哗大起,两队全副武装的卫兵冲了进来。在他们中间,一个高冠广袖的人大步走进,隐约能看见他的衣裳是黑底红纹的式样。除了国君正装,没别的人能用这颜色搭配。   眼看对方越走越近,后头的卫兵也越来越多,大有不搜个底儿朝天就不罢休之势,虞婵吃惊了。不是及冠礼吗?看时辰也就是刚刚结束的样子,怎么昭律就跑这里来了?她猛地回头望向后园,刚才那人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看,男配才说了一句话,就被王上发现了!【喂   25第二十四章 一山二虎   昭律很生气。如果一定要加什么词来修饰的话,他愿意把一切表示相当程度的词都用上,不然不足以表达他被冒犯的地步到底有多深。   虞婵告诉他,那个魏国中尉叫齐天。但实际上,魏国所有官员里面,姓齐的有,但没一个叫齐天的。这个齐天竟然拿得出这个假身份的玉牌,可见背景深厚,他们越国关卡查不出也是自然的。   但这个齐天,竟然在他及冠礼期间明目张胆地在越国挖人!   还是这个齐天,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他昭律的女人上了!   昭律很想摔个什么东西来倾泻自己的愤怒,但是最终控制住了。现在又不是在朝堂,没必要故意这样做来显示他的沉不住气。   但是同在书房的昭出觉得,他的眼睛都快被昭律给走花了。“王上,魏国使团已经离开呈都了。”当然,那个可疑人士早在昭律带着环列之尹的卫队赶到白马寺之前,就已经得到消息溜了。与这个人可能的身份相比,恐怕这才是让昭律更恼火的原因……   昭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人的模样婵儿刚刚说过了,”他瞥了昭出一眼,“叔祖以为可能是谁?”   昭出的脸色沉凝下来。虞婵年纪轻,又是个公主,不识得那许多人也正常;但是昭律可是跟在武王身边带大的,绝不可能联想不到是谁。或者说,就是因为知道,才提前把樊姬送回去。“魏桓公,田克。”   “田克真是欺人太甚!”昭律就等着这一句话,手狠狠拍了一下黄花梨的桌面。这事情肯定是不能对外宣扬的,因为没有拿到实际证据,说不好要被反咬一口。但是叫他忍气吞声……哼,自然也是不能的!更别提还有前仇旧怨了。想从他手里抢人?门都没有!   魏桓公田克,魏国第十八代国君,三年前即位。此人勇悍绝伦,在其父魏庄公在位时便已做到了大将军。后来成了国君,底下大臣一波一波地进谏,说千金之躯不能以身犯险,他才减少了每次开战都打头阵的几率。便是他在对武王昭崇一战里,抓住了天时,使得魏国土地增加了近乎五分之一。   更重要的是,田克绝不只是个武夫而已。朝上有威信,墨宝可收藏,严于律己,不近女色,简直就是昭律的完全对立面。   就算这两人至今为止还没当面见过,明眼人也都能猜到,昭律定然看田克不顺眼。不过他们没料到的是,田克看昭律一样很不顺。最早的时候是这样的,不是说虎父无犬子吗,那这种成日里不务正业的家伙真的是越武王的亲儿子?后来他派在呈都的探子传回来不少消息,他终于意识到对方是在装相。想到他之前竟然信以为真,这真是对他英名的侮辱!   为了一较高下,田克自己给自己开了个后门,捏造了中尉的假身份,就等着昭律的及冠礼。也不能怪他挑这个时候,因为最近也只有这么一个诸侯相聚的机会可以蹭。他先借着假身份探听一下风声,回去才好叫他的师、左师、博闻师们拿出对策来,拉拢别国。昭律韬光养晦,他魏国可不能中招。这不,他本打算在呈都再待上几天,结果愣是被发现了,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魏国,绛都,三重宫城。国君书房里,十几个人正争议得热火朝天。忽然门外一个声音响起来,“君上,呈都方向有报。”   田克正听着一群人关于如何对付越国的争议,此时一听这话,立时精神一震:“速速拿进来!”   所有人立时噤声,看着宫监将封好的竹筒呈上来。若是有什么新消息,他们知道了才好做决断。只不过田克一目十行地看完以后,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一群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个胆大的道:“君上,可否有什么新变化?”   田克一脸沉吟。越国那头,王党和秦党明显对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他这次去,有一条理由就是准备估摸一下秦党的实力,说不定能利用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下来,他自然也就知道,王党中似乎出了一个才能颇高的谋士,秦党正致力于找出那个人。而刚才他收到的密报里头说,他之前在白马寺里遇到的那个人并不是什么越国大臣的夫人,而是平王昭律的夫人,樊姬虞婵。   这事情就变得有趣了。樊姬这名字他也听过,现下应当正在守孝,出现在白马寺里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竟然自称邵氏。虽然久闻樊姬贤德,镇定之类的有了解释,但她应当没理由对一个魏国来使说谎。难道听出来他自我介绍是假名字、所以回敬回来么?按理来说不能啊……   贤德,谏议,病薨,谋士……   田克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如果那个谋士就是樊姬的话,那简直就是完美的身份遮掩。以樊姬的身份,肯定是个王党,而且接触平王和下头大臣都十分方便。若是她突然开始介入此事,面上又不显的话,秦党估计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发现这变化。因为只要王党闭嘴不说,其他人都很难预料到这种变化的发生,自然也就不会发现。   田克越想越觉得正确。所以樊姬才出现在白马寺,所以樊姬才对他说谎。前者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人借着昭律及冠礼做文章,而后者却是为了套他的话了。他以为他是那个钓鱼的人,却原来被人钓了。女人他见过不少,一开始就被坑的还是第一次。   “哈哈,这白马寺,寡人没有白去!”   大臣们面面相觑。君上原来不是对白马寺之事非常恼火的么?怎么看了个消息就……?   与田克的愉悦相比,虞婵觉得她最近的生活很是水深火热。不为其他,就为了某个几乎把她当贼看的王上。吃个饭陪着,出个门跟着,各种寸步不离。如果后宫妃嫔的目光能当箭用,她这个人早就连渣也不剩了,光秦文蕙一个就战斗力爆表。就连睡觉也……啊,什么都能忍,但爬床是坚决不许的!   作者有话要说:魏国官吏:   大将军----武官之首,总理军务,统兵征讨或防御。   中尉----以选任贤能,拔举官吏为职责。   师----教导王与太子为职。   左师----资格老、年纪大的君主参议人员。   博闻师----君主的学术顾问。   26第二十五章 风云激变   因为死谏之事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在那之后他就必须做出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来,昭律当然找准这个机会死缠烂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再不好好地把虞婵的心拉到他这边,难道等着看田克挖人成功吗?   这倒不是他杞人忧天。田克是有了名的见机快,越魏最近一战中这点体现得淋漓尽致。那时他坐镇呈都,光听说就知道此人手段。这次更好,直接冒险打进他们呈都里头来了。田克既然已经和虞婵见过面,查出她身份也是迟早的事情,若是再知道点内情,说不定就能猜出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了——实话说,田克比之秦兴思,绝对是前者目光更毒辣。   内部这个还没摆平,外头的那个又跑进来捣乱……昭律深深觉得,真是祸不单行。但是好在,死缠烂打的表现看起来很糟,结果倒还不坏。至少他家宠姬看起来适应了他的存在,对其他妃嫔羡慕嫉妒的表现视而不见,端得是一副极好的心态。而他自己呢,在紧迫盯人之下,也发现了对方身上、他之前没发现的几个好处。   虽然寡人这宠姬笑容少了,但偶尔笑起来还真是好看啊……   若是碰到什么棘手的问题,那微微蹙眉的模样也真引人……   瞧这一屋子的简朴装饰,一点也没有公主和宠姬的娇气劲儿……   昭律反正愈看虞婵愈顺眼。这些特点好像也没有啥,但是摆在虞婵这个身份地位,再和后宫里其他娇气的妃嫔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这样一来,他就整天往岚仪殿里跑,直到安置前被虞婵赶出来。   这一夜,又是这样。虞婵只能看不能吃,昭律过了大半个月清心寡欲的生活,不免有些耐不住了。“婵儿……”他叫道,那声音微微上扬,听着就叫人半边身子麻掉了。   虞婵又不笨,自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别人只当昭律一直在她这里厮混,其实根本就是天天和奏折奋斗。眼看谏议时间愈来愈近,必须将大臣们的反应都捏在手里才行。反正她看完奏折就只想睡觉,但是昭律看起来还有精神的样子……她一下子把手里的奏折盖到对方头上,道:“王上还有力气,就再看看这些。”   “婵儿!”昭律不满意了。倒不是为了虞婵的动作,因为这还是他好不容易套近乎完的结果,只是为了对方坚辞的态度。好吧,他也知道守孝三年,现在才一年,但是背地里要不要也这么不假辞色啊?   虞婵现在已经对他无赖型的撒娇免疫了。她算是明白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瞧着吴永嘉的样子就知道昭律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吧,大概昭律只是装过头了,过于习惯这种比较诡异的表现方式。反正她到现在没明白,武王是怎么养出个演技上佳的儿子的。“若是王上真的想要,可以往涌碧殿里去。”   虽然她这话语气温和,但昭律一听就毛了。相处了这么久,虞婵也该知道他不是那种□熏心的人,每回调戏就落得这么个往外推的结果,是个男人都得生气吧?更不用说,他对秦文蕙心里好大一个疙瘩,要让她先怀了啥的,那绝对是毁掉事情的趋势。   虞婵看他难得板起了脸,就知道他不高兴了。但这也没办法,秦文蕙最近必须哄着,之后还要靠她去说服秦兴思。这点她觉得昭律肯定知道,但是总有些不虞。她再提,对方大概就要拂袖而去了。昭律故意套亲近她也看在眼里,不说十分真心也有八分,她也没必要上赶着给昭律落面子。故而她只道:“这时间也不早了。明日里还要早朝,王上早些歇息罢。”   虽说这还是个逐客令,但总是体贴他身体,总比赶人去涌碧殿要好得多。昭律一向也不给虞婵摆脸色,故而缓和了情绪,道:“那好,寡人这就回去了。”   虞婵恭送他离开。虽然昭律不说,昭出等人也闭口不言,但她看他们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就已经猜出会是谁了。听说魏桓公田克勇武英明,年轻有为,再算算年纪,正好和她见过的人对上号。而身为敌对国家的国君,竟然敢于以身犯险,胆大心细,那传言八成也假不了。   虞婵揉了揉眉心,真是个劲敌。田克显然也对问鼎天下很有兴趣,不然也不会冒着被抓到的风险跑呈都来了。那她的谎话估计也瞒不过对方,就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了。就她和对方的一面之缘来看,田克气势凌厉,绝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而此时的昭律刚刚走到岚仪殿殿门。好巧不巧的,他也想到了和虞婵一样的问题,不过思考方向不大一样。在他看来,田克名声比他不要好上太多,虞婵又是个有主见有能力的,可不像秦文蕙,像朵菟丝花,离了别人扶持就不能活。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他对自己自然有信心,但架不住田克这根木头现在看起来比他根深叶壮得多了。他不告诉虞婵这点,虞婵见他不提也没说什么,但是,这难道就意味着她一点也不知道了吗?   虞婵换了衣服,正准备沐浴安置,结果刚走到屏风前面,就听到外头一片惊呼“王上”之声。她停了步子,转头望向门口处,正好看到昭律急匆匆地冲进来,完全无视后头跟着的宫女,随手就把门甩上了。   这怎么又去而复返了?虞婵十分纳闷。秦文蕙什么的也是老问题了,昭律不至于现在才来和她补充什么吧?“王上,您……”只是她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一股大力按到了墙上,温热的唇贴了上来。   但昭律并没有进一步动作,虞婵也只略微睁大眼睛,两人在狭窄的空间里面面相觑,保持着唇贴唇的动作。虞婵看出对方并不是真的想要做什么,所以完全没反抗。反正这种身体相贴的状态,扭来扭去才是自找死路。论蛮力,她可绝对打不过昭律。只不过,这也实在太近了,某种很熟悉的雄性气息一直往鼻子里钻……   这种反应,昭律果然先放开了她,但呼吸依旧直直扑在脸上。“婵儿,忘记田克。”他低声说,眼里闪着某种隐晦不明的光芒,叫人完全无法联想到他平日里的表面。“有朝一日,寡人问鼎天下,你定然为后。”   --   平王三年五月初四,司徒苏据长跪朝明殿前,谏平王应励精图治,不负越国大业。平王与秦姬出游呈水,视若未见。苏据跪至昏厥,一病不起,暂免死罪。   平王三年五月十七,咸尹伍丛上书平王,以大鹏不展翅为喻,动之以情。平王令其守家三月,不思过不得出。此后半月,众臣纷纷上书,朝中谏议成风。   平王三年六月初三,平王念众臣重振朝纲之心深厚,上朝勤政,任人唯贤,励精图治。   --   一瞬之间,天翻地覆。快报一封一封从呈都传向别国,诸侯震动,一时反应各异。只越国宿敌魏国,风平浪静,似全然不以为意。   作者有话要说:~\(≧▽≦)/~   27第二十六章 如此献媚   是年,秋。   越国朝堂之上,以往的沉闷气息和唯唯诺诺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百家争议。这在以前,这么做被咸尹参一本是轻的,更有甚者,就直接触怒了平王,拖出去几十大板,不死也残废。当然了,这里头的咸尹定然是秦氏的人,而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很不幸也是秦党的人。   这种变化,有人欣喜有人担忧。担忧发展过去就变成了忌惮以及怀疑,这方的代表人物就是秦兴思无疑了。   在一月里就完成了从昏君到明君的蜕变,不说放在昭律身上,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显得太快了。要说这件事真的是自然发展成这种状况,没有之前的筹谋,他秦兴思还真的不信。而在昭律正式接过越国军政大权之后,他听到了一些消息,关于之前昭出和吴靖发动各自的门生各自或者联名进谏。   “哼,真是演得一手好戏!”饶是秦兴思养气功夫一流,在知道这些事以后依旧勃然变色。“老夫还当他是黄口小儿,尚留情一二,他竟然已在背后算计老夫了!”   这话说得甚是大逆不道。他秦氏图谋不轨,趁武王暴毙、平王还未及冠,篡夺王权,大肆在朝中拉朋结党,意图反叛,拥己大位。便就是如此臣子,还能对王上说出“留情一二”?若是给昭律听了,定然只想即刻砍了他的头。   不过现下就秦文英和秦文芳两人在场,他们倒是和老父深有同感。   “王党定然谋划多时,我们这是一时不察而已。今次损失,正好叫其他人都收了小心,从长计议。”秦文芳道。秦兴思还是越国令尹,手里该有的权力并没有少,只是被收回了一些特权。底下人也的确倒了一些到王党那边去,但这些肯定都是墙头草,不足为虑。照他所想,王党由暗转明,秦党由明转暗,下次翻盘的就该是他们了。   秦文英听他说得有道理,点头附和道:“二弟说的极是。”只是话一出口,他脸色就微微变了变:“我们在外头还好,不知小妹在宫里……”   秦兴思比他早想到这点,脸色才变得那么彻底。“早和文蕙说了,不要她进宫。我秦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若是事情有变,在宫里要跑都跑不快。”他虽气愤,但提到秦文蕙的时候语气里也加上了担忧。“原先想着,那小儿是个没用的,她想做什么,老夫定然能事事护着她。现在,只怕那小儿一早便料准了老夫护女心切,故意教文蕙痴迷于他,那可就大大地坏了。”   “他敢!”秦文芳一下跳了起来。秦兴思爱女没错,而秦文蕙怎么说都是他嫡亲妹妹,他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文蕙若是少了一根汗毛……”   “还早着呢。”秦文英觉得他要开始说一些没人爱听的话,中间打断了他。“小妹前日里刚传信回来,说是最近日子还不错,过些日子,还要一起去秋猎,让给准备些好用的骑具。想来,王上待她还是不错的。”   他说的这件事,秦兴思和秦文芳都知道。因为秦文蕙被娇宠坏了,一直都是个吃不得苦的性子,谁教她受了委屈,她定然会告知父兄,然后自己再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若是说昭律叫秦文蕙吃了苦头、秦文蕙还帮他说话的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也是唯一能安慰秦兴思的事情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为父昨日已经叫人带了信回去。樊姬的孝期都已经过了一半了,再不抓紧机会,可要落在后面了。”   秦文英和秦文芳面面相觑。依靠女人的枕边风和肚子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但秦文蕙自告奋勇地要抢,他们也应了,这便变得有些棘手起来。如今变成这种情形,若说出去可有点难看,故而两人都沉默了。   秦文蕙可不像她的父兄们那么想。自然,她也得了朝堂上的消息,但她并不觉得这和昭律娶她有关系。她眼里的对手一直都是虞婵,觉得虞婵才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精,勾得昭律神思不属,就差魂儿也飞了。之前宫中戏传,想见王上,知道岚仪殿在哪个方向就行了,由此可见一斑。   而在及冠礼之后,这一情况得到了缓解。昭律既然勤政,那后宫也得整顿起来,她做为夫人,是有固定的日子的,不至于有以前那种见面也难的情况发生。昭律对此宣称是樊姬进谏的,但秦文蕙不怎么信。不过若是设想,昭律是故意给虞婵脸上贴金的话,她就更不高兴了,所以暗地里还是偏向这是真的。   至于秦兴思的担忧,不仅秦文蕙有,其他妃嫔也有。时间大家都会算,等到樊姬从孝期里出来,又该分走平王不少时间,这时还不努把力,难道等着以后独守冷宫吗?还不赶紧各方面地打点起来,瞧瞧王上喜欢樊姬哪点,学上讨好去?   面对这种情形,虞婵表示,她膝盖都碎了。天知道,昭律喜欢她什么——难道不是喜欢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空气吗?为什么她们眼里只看得到素衣、妆容这种东西?她现在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倒不是怕有人下黑手,而是担心会在路上“偶遇”一打以上的“自己”,真是膈应得可以。   甚至还有人阴暗地猜测她用了什么不得了的床上功夫……虞婵觉得,被逼急了她肯定会把这件事抖出去,好大一口黑锅!天知道,她可没给昭律下药,而是昭律自己给自己下了!   太医令医清为此又掉了几根白头发,声称昭律比他父王难伺候不知道多少倍。太医给国君开点壮-阳药什么的可以当做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一直开那种不让女子怀孕的药……这折腾谁呢是要?   不过虞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昭律年轻热血,这后宫里竟然半个孩子都没有,连个怀的都没。竟然是全被昭律掐灭在源头了。这狠劲……她果断地对这件事保持了缄默。   在这种情况下,又一年秋猎开始了。按以往的惯例,昭律几乎会带上自己的半个后宫。这群莺莺燕燕,要骑个马勉强,打猎……半石的弓都拉不开,打什么猎啊?这明显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不过今年要做一个新气象,昭律下了令,大半朝臣都要前往,后宫里就只带两位夫人。   虞婵知道的时候,略有疑惑。打猎和打仗一样,对这些她就只能纸上谈兵,昭律一定要带她的目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作死的无线网= =每天中午都不定时受限,今天断了三小时……   28第二十七章 竹山散人   竹山在呈都以南百余里,树林茂密,水草丰美,是飞禽走兽栖息的天堂,素来是历代越国王室狩猎之所。虽名为竹,这山上竹子却没有几棵,却是得名于号“竹山散人”的隐士乐原。传闻此人年近六旬,颇有治国之能,各国国君莫不想请他相助。但他没有一个应的,只住在山里不问世事。   虞婵刚知道的时候,还颇为奇怪。竹山是王室围场,那隐士住的地方怎么就挑得这么近?结果到了才知道,那围场是在山脚下,离山顶还是很有距离的。除非他们这山脚下放火药,否则山上的人什么也听不到。   而昭律的一句话就更解决了问题所在。因为他说,“寡人几次暗中派了人上山,都是空手而归。不要说人,就连屋子也没见一间。”   虞婵本以为昭律是要她帮忙说动乐原出山,猛听得这一句,不由得愣了。就算是隐士,也要吃饭睡觉吧?连房子都找不到的话,这山上真的有人吗?   昭律现在已经能熟练地辨别她脸上的细微表情了。“这次寡人已经让吴司马带兵守住了这竹山四围。若还是找不到,便算了罢。”言语之间,颇有些失落。他自己大张旗鼓地上去不合适,如果虞婵再找不到人,他真的可以放弃了。想那乐原的岁数,再晚,就很难说能帮上多少忙了。   虞婵觉得,如果是她,被人当犯人似的找,她估计也不乐意出山。不过这话当然是不能和昭律说的,因为这毕竟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或许真的是空穴来风也说不定呢……“王上带人狩猎,嫔妾手上无力,又兼守礼,还是往这山上看看风景罢。”留在营地的作用大概只有一个,等秦文蕙陪着狩猎回来炫耀她今天又和昭律如何如何恩爱了,真是……眼不见为净。宫里已经是这样子了,难道到外面还要继续如此吗?她又不是闲的喜欢被嘲笑。   “准了。”昭律随口答道。这是他们说话的惯常模式,两人心知肚明,就算被人听到了也不怕。他叫吴靖带兵围了山,一半是为了找到人,一半是为了他和虞婵的安全。秦文蕙什么心态他当然看得出来,就怕秦兴思为了爱女和野心铤而走险,当然得注意保险。他自己目标实在太大,不好下手,虞婵才是更危险的那个。   此时见到虞婵脸上不能称之为愉快的表情,昭律顿时有些心软。他伸手将人揽在怀里,在耳边轻声道:“别勉强自己,若是不舒服的话,早去早回便罢了。”反正后宫气氛古怪,他本意就是带人出来散散心,别心没散成,先添堵了。   虞婵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实话说,一开始的时候,她还对靠近而不想动手动脚的昭律心存怀疑,但碍于身份,也不能避之如蛇蝎;结果几次下来,竟然习惯了!看起来她一开始对昭律的印象统统要改写,这还真是一个堪比柳下惠的王上啊!   事实上,面对一个能看不能吃的妃嫔,昭律除了做柳下惠以外,也不能采取别的方法。他倒是想亲亲摸摸,但是……挑起火来怎么办?忍着还是自己手指解决了?无论是哪种感觉都很糟糕。所以他干脆控制自己,省得到时候憋坏了。然后他这才发现,他什么都不做的时候,虞婵对他还比较温柔。   昭律瞬时悟了。他这宠姬是吃软不吃硬啊!终于摸对窍门的王上表示很欣慰,可以时不时地吃一些小豆腐了,他家宠姬心情好的时候吃得更舒服。   他们这里郎情妾意完,昭律带着群臣打猎去了,虞婵带着几个人上山,美其名曰秋游。她手下几个大宫女同仇敌忾,都觉得时不时来坐坐的秦姬太烦了,虽然没有撕破脸,但说话让人难受得紧。所以一听要出去游玩,一个个巴不得,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东西。   王室在竹山上有几间小舍,小而精致,旁边种了几棵细竹。这地势居高临下,再往外有深沟,一条几丈宽的小河淙淙流过。虞婵住了一日,看完了前几回搜人的情况回报,心里大致有了底,便叫人沿着河流再搜一遍。若是乐原真住在这山上,不说食物如何来,水肯定是要喝的。再一日,便有兵士来报,除了一处险崖,其他都搜过了。   那险崖已然接近山顶,上凸下凹,从上往下只能看见中间的河水。河水源头在前头不远之处,在此处豁然开朗。再到对面去看,只能看到山窝里长出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别的什么也没有。如果说在树枝之间建一个树屋,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如果人住在里面,要怎么上来?也就因此缘故,没人觉得这地方有人。   “夫人,您看这……”带头的右领毕恭毕敬地问,语气期待。如果这位夫人点了头,他们也就不必再在这种深山老林里浪费时间了。军队就该上场杀敌么!好不容易等到王上勤政,他们都在等这一天呢!   虞婵什么也没说,只沿着崖边走下去。百步开外,她终于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东西,几条粗壮的树藤。它们绞做一团扔在地上,在这种环境下很容易被忽视。她命人拉起来再看,众人本不明其意,结果用了力之后才发现,树藤一头在这边,末端在树干上打了死结,再绕过高处的树枝,竟然通向另一侧崖上的树木。河面也就那些距离,凡是有些臂力的人都能吊着过去。   这程度可不像是树木自己长的了……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落到了樊姬身上,等着听她吩咐。   “看来我越国是没有这个机会请到乐先生了。”虞婵扬声道。   那头寂静无声,兵士们都不明其意。   “我越国墨工正尽忠职守,就凭这区区树藤,可太小看他的能力。”虞婵又继续道。   这一招激将法起了效。众人听得对面有人轻笑一声,道:“我倒不知道当不当得起夫人这一声先生,但只知道,若是夫人口中的墨工正有夫人这般的眼力,我乐常便服了。”   ……乐常?竹山散人不是叫乐原么?   众人正疑惑间,就见得对面树叶翕动,有一人站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手里一把折扇,看起来的确是名士风流。只是,这名男子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又如何有那年近六旬的传言?   作者有话要说:越国官职:   右领----领军之官,相当于军队中的中级指挥员。   感谢猫咪的地雷,感谢沙子的俩雷~扑倒~"o((>w< ))o"~   29第二十八章 幕后幕前   这不仅震惊了虞婵,也震惊了上至天子下至朝臣。大多数人都觉得竹山散人是个唬人的名头多于有真才实学的人,因为没人见过乐原到底做出了什么功绩,更何况这个人还不叫乐原呢!不过有点不可否定,是驴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不过这匹不知道是驴子是马的人却很不合作,因为他说的是:“竹山乐常求见墨季同墨工正。”   这就完全是当面无视昭律这个越王了。昭律本来挺惊喜,把朝臣们都召集了起来,这一听差点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转念一想,隐士本不能以常理度之,否则也不能住在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教各国来人都踏破了铁鞋。乐原之所以受到各国追捧,就是因为传闻他不仅精通兵法,还对各种攻防器械颇有研究,如云梯拒马之类。他想法往往剑走偏锋,教人防不胜防,故而还有一个外号叫“竹山奇人”。   乐常的住处便是如此,人人都想不出要在那种境地中如何隐藏人迹,他偏能想出树藤的法子。如此一想,乐常倒是有几分可能是和乐原有关系了。   “墨工正,你便出来应答一二罢。”昭律沉声道。他倒要看看,这乐常到底有几分本事。   乐常在下面,闻言只稍微抬起了眼睛。昭律初即位之时,越国内忧外患,他愣是装得样子拖了快三年,这份戒急用忍、韬光养晦的毅力不得不叫人佩服。当世为君者,就该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又该及时出手,最后才能夺得这天下。忆起父亲的遗言,他又收回了目光。   墨季同本就是个工匠出身,对骑马射猎一事颇无兴趣。但是昭律下令要他一同随驾,他也必须给国君这个面子。此时猛地听闻自己的名字,他一个激灵,觉得王上定然就是为了这个,才叫他一定要来秋猎。“微臣在此。”   常人对墨季同的第一印象就是个木讷的书呆子,乐常却不是那以貌取人之人。他便从树藤一事开始,问到墨季同正在修建的水坝,再问到将来的工程计划。最后他叹了一声,道:“夫人说墨工正尽忠职守,这话原是不错。只是墨工正方正有余,灵思不足。”   在场的大臣们本都在听两人对答,这八字评语一出,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有人说这小子太狂妄的,也有人说他目光毒辣的。更多人是在想,夫人?哪个夫人?   墨季同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其他人大概听不出乐常所问到底是意在何处,他如何能听不出?却全是一些容易忽视又很重要的地方。他微微老脸一红,道:“墨某自知资质驽钝,承蒙王上看重,实在受宠若惊。实不相瞒,刚才为乐先生所赞之处,倒是有一大半是王上的意思。”   听他竟然称乐常为乐先生,满朝文武莫不倒抽一口冷气。墨季同为人迂腐不化,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叫他低头比什么都难。若是不合他意,辩得脸红脖子粗也是常事。现在说的又是他一贯有优势的方面,三言两语之间,他竟然一副心服口服的表情,简直令人惊诧。   不过乐常却抓住了别的方面。王上?昭律吗?他转了目光,正好和昭律投下的目光直直对视。   昭律精通的是治国治人之道,坐的是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日理万机,如何能指点墨季同于工程细节?这当然就不是他的主意,而是虞婵的主意。此时被乐常那么一看,纵是他再厚的脸皮,也没有这胆子说,这就是他平王做的事情。但自家夫人当然是要看好的,这还没传出去就已经招来了田克,若是再来一个……故昭律只闭嘴不言。   厅里一时静默无比,人人都在心里打一把小算盘。若是乐常愿意留在他们越国做个一官半职,王上自然是乐意的。而虽然乐常不是竹山散人,看样子也继承了乐原的本事,那不就意味着,他们越国可以重振旗鼓,一雪之前魏国给他们的耻辱?   见昭律不承认也不否认,乐常微微抿了抿嘴。若真是平王的才能,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是他不说,就显得另有其人了。至于这个人是谁……想到他在树叶缝隙里就注意到的脸,他微微笑了,掸袖行礼。“王上,若是能有此之一人常与乐某思辨,集思广益,扬长避短,乐某愿从此报效越国。”   听他如此说,众大臣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恭喜王上得此良才!”   昭律的脸色却是黑的。大臣们都以为乐常说的人就是他,但乐常显然已经猜出来不是他,而是虞婵。   于公来说,他理应答应,还应该欢天喜地地答应。且不说那在外的盛名,便是能当时叫墨季同佩服的人,乐常还是第一个。若是战前有此人准备辎重,做出些奇巧器具,战时便有出奇制胜之效。此一项,放眼天下,也难有人能望其项背。   于私来说,他不该答应,至少不能心无芥蒂地答应。虞婵是他夫人,未来的王后。平时殚精竭虑地为他出谋划策已是份外之事,这时还要再加事情给她做,也说不大过去。加之乐常还是个年纪相仿、风流倜傥的才子,叫他如何能放心?   乐常见他踌躇,脸上笑意愈深。看起来这王上倒比他想象的好些……“王上可要再思虑一二?”   昭律盯了他一眼,已经料到这笑意盈盈的面下也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不过乐常的这句话提醒了他,这事情关的是虞婵,应该也要叫她知道,再拿主意。“没错。此事事关重大,待寡人仔细思量后再行宣召。”他说完便起身离去。   留下一厅大臣面面相觑。这还有什么好思量的?不是直接答应就可以了么?而再不过半日,他们的注意力便都被别的消息吸引去了——乐常所说的夫人,竟然就是上山游玩的樊姬!说是碰巧找到的,那未免也太碰巧了罢?各国多年相寻,难道都是假的么?   大多数人只是怀疑而已,而全程围观了的秦兴思,却已经看出,虞婵便是他们秦党之前求而不得的那个神秘王党谋士。竟是她,那拉拢也就不必了。秦兴思低下眼睛,掩过了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   30第二十九章 问心知意   在乐常去见昭律之前,虞婵就已经回到了行宫后院。古来隐士归隐理由甚多,最多的可能,便是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竹山散人出名的不是仁德礼仪,而是弓弩机关。乐原一辈子都没等到时机,就轮到了乐常做选择。她该做的可都做了,若是留不住乐常,那就是昭律的问题。   就在后园路上,虞婵又一次和秦文蕙撞上了。   原是听闻乐常求见,正在打猎的昭律匆匆忙忙就带着随行大臣回来,秦文蕙自然也在其列。她这时还不知道前朝之事,看到虞婵还自我感觉良好。想想看,昭律就带了她们两个夫人,一个天天带在身边,一个只能去山上住木屋,这远近亲疏谁都看得出来。不过面上她自然不会这么说的,便即笑道:“虞姐姐,这是刚从山上下来罢?”   就是虚以委蛇,也是该说几句的。虞婵站住了,回以一笑:“的确是呢,多谢妹妹挂心。”   秦文蕙见她依旧一身宽袍大袖的素服,和自己这边色彩斑斓的骑装形成了鲜明对比,不由更觉得自己把对方比下去了。“妹妹可真是羡煞姐姐。此时射猎,天气便和那秋老虎一样,光是跑几里地,身上就见了汗,说不得有多难受了。想必竹山之上,风景不错,住得也更舒服罢?至少不能够汗流浃背。如此一看,王上可真是偏心得很了。”她说热的时候,说是抱怨,更像嗔怪,最后一句更是如此。话外说的是对秋猎的反感,话里表的是对自身得宠的炫耀。   虞婵微微笑了笑。对于注定的、只是现在还没到时间的失败者,她还是有点耐心的。“那妹妹便早些去沐浴罢。若是王上一会儿来寻妹妹,这才更好伺候。”   这话秦文蕙爱听。就算是她怎么说,虞婵也从来没给她期待中的反应,她已经放弃了,甚至还有些怀疑,虞婵已经打算直接抱她大腿。“姐姐说的极是,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说罢,便带着后面一大溜儿的宫监宫女,扶摇款款地走了。   这路就那么一条,她横穿过去了,其他人就只能等着。虞婵也没做声,等着她离开,这才回自己那头去,吩咐沐浴换衣。山上总不免有些小虫树屑之类,自然也是要洗干净了才好。只不过给她沐浴的书依脸色隐含愤愤,她这么看着也不舒服,于是便开口道:“怎么?嫌主子给你们丢人了不是?”   书依慌忙道:“这当然不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那是什么?说出来叫我也听听。”虞婵躺着,让书芹给她洗头发。古代这头发真是太长了,叫她一个人是绝对打理不过来的。   书依见她神色不辨喜怒,也知道虞婵一向冷静,便壮着胆子道:“夫人总教导奴婢们说,秦夫人和您平级,便是张扬着些,也是该忍着的,这些奴婢自然记得。只是,虽都是夫人,也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罢?秦夫人那是明面上叫您姐姐,心底里却当……”   “行啦。”虞婵一听,就知道这后头没好话。幸而她这里水声哗哗,不至于被外头的人听见。“这话你就说这一次,知道了吗?”   这已经算斥责了。书依也不顾地上都是水,急忙跪下道:“知道了,夫人,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虞婵早前敲打过下人一次,今年以来,秦文蕙晋了夫人,而她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便有些人沉不住气了。“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她徐徐道。“今后这宫里,谁再有这问题的,便拉出去砍了罢。”底下的侍女都在为她不平,她也知道是好意。但有些事情不能将就,也绝不能忍。   这语气轻轻巧巧,但不仅书依,就连书芹也跪了下去,只道谨记在心。   半个时辰后。   虞婵刚出来,就听说昭律来了有一会儿了,而且还不让通报。这事情在以前是发生过,但都是以前了,昭律现在忙得很,又怎么有空在她这里闲坐?怕是又有什么问题了罢?   虞婵本想让侍女把她头发梳理整齐,再来和昭律议事。仪表乱糟糟的,成什么样子?但是昭律大概是等得久了,在书芹给她梳到一半时就忍不住把人赶了出去,自己拿着梳子准备上。   “王上,您今天是怎么了?”虞婵差点就想捂着自己头发往后退。梳头是个技术活,昭律明显不会,她才不要当那小白鼠!   昭律瞧出来她的担心,差点就被气笑了。人说夫妻之间,该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想帮夫人梳个头,那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竟然还被嫌弃?“这时候,你该和寡人说这个么?”他手下微微使力,将虞婵的脸扳回去,然后慢慢梳着那一头青丝。他的确不怎么会这个,所以手底下悠着力,生怕一会儿真坐实了虞婵的怀疑。   虞婵看着自己在铜镜里的脸。虽然模糊不清,但也能看到昭律正低着头,脸上神色十分专注。她心中一动,但还是道:“嫔妾不知王上想听嫔妾说什么,但嫔妾知道,王上并不只想说这个。”想昭律刚见了乐常,是好是坏,也总该有个结论。   昭律停了手,抚摸着她带着水意的头发,叹道:“婵儿,你就是太聪明了。”他自觉做丈夫的,便该让夫人舒舒服服地过着日子,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至少也要毫无心事。但是虞婵不仅要帮他拖住秦文蕙,还要帮他在朝堂上出主意,和各色人等周旋,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的燕子。这固然是才华横溢到无可掩盖,但不仅他喜欢,还引来了其他人。这大概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失败?这不,又被戳中了。“乐常答应了,但是,他说必须要认识你。”他颇有些抑郁。   虞婵听着他的语气,眼睛转了转,便知道他在烦恼些什么。“王上曾经对嫔妾说,有朝一日,定然封嫔妾为后,这话还算不算数?”   “自然是算!”昭律不假思索地道。   “那嫔妾也只有一句话要对王上说。”虞婵转过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有朝一日,我也定将助你问鼎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31第三十章 在位谋政   听闻昭律终于应了乐常那一个条件,许多人心里都松了口气。这次昭律大张旗鼓地出行,明着说的是秋猎,暗地里为的是竹山散人,不少人已经猜出来了。本也没有抱多大指望的事情,现在实现了,虽叫人吃惊无比,但总比眼睁睁地看着宝藏却碰到、或者看着宝藏被别人挖走要好得多吧?乐常求一个志同道合之人,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但还真有什么了不得的。   回到呈都之后,乐常正式得了封,为军中左史。本来按照正常的流程,他该先去墨季同手下历练一番,然后再调往军中。只是墨季同坚辞,说是乐常才能比他高,若是这样,他就只能让出这工正之位了。昭律虽知道他迂腐,又念在他是个尽心办事的,不好换人,只得提前把乐常派到了军中,又给了他可以随时去指导、查看、监督军工器械进度的权力,这才算完。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乐常归了越国,不仅越国上下朝臣都在等着看,满天下的诸侯国也都在等着看。竹山散人的名头摆在那里,想不引起轰动是不可能的。诸公在懊悔被昭律捷足先登之余,也都想看看,有没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种事发生。   但是乐常自己,却显得十分镇定。他上任十天,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将一把普通云梯放在了官邸之外,下头还横放有一座飞桥,让来来往往的人看着都一头雾水。   过了几日,众人才慢慢回过味儿来。云梯和飞桥是攻城战里最常见的器械,若是能将其改得更犀利些,那便会更厉害些。只是想大家都会想,具体要怎么做,就没几个人能想出来了。乐常此举,是意在宣告自己会先从这两样事物之上下手?   这件事很快就传进宫里去了。虞婵知晓之时,正在案前临摹一幅山水,听完此事,也只先把手里的画儿画完了。她现在又多了项特权,昭律把自己的心腹侍卫分了两个给她当谒者使唤,凡是有什么消息即刻就能得到。按照昭律的意思,乐常一事已然暴露了她的存在,不如就趁此机会公之于天下。想杀她的人也许会更多,但是想保住她的人肯定会更多。为了这样的目标,她不需要低调,反而是越高调越安全,也好教秦兴思投鼠忌器。   这么想着虞婵把面前的宣纸挪到一边,换了一张新纸。手里也没拿毛笔,而是削成长条的墨条。乐常若是想用这个和她一较高下的话,肯定是要失望了。以她脑袋里千年以来人们积累的智慧,改这种东西手到擒来。唔,不过墨条画起来还是太费力,下次让人去做一支黄铜笔好了。   宫监急匆匆来报乐左史求见的时候,昭律正在和一干重臣在书房议事。越国今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征兵工作也很顺利;墨季同监工的水坝在经过实地考察之后,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预计三年内能完成绝大部分的工程量。这水坝一旦建成,只要不是灭绝型的天灾,越国呈水下游的土地再也不会受旱涝之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来求见了。   “宣!”昭律毫不犹豫地道。乐常虽然难缠,但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说是急报,就一定是急报。   通报的宫监略有难色。“乐左史还带了个东西,太大,恐怕拿不进来。他说,他说……让王上和众位大人出去看。”做臣子的居然叫王上去见他,不是大逆不道吗?   昭出、吴靖等都在座,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东西?听说乐常这几天把自己关在工场里头,谁也不让进,莫不是……几乎是一瞬间,众人都想到了同样的东西,蹭地一下全站了起来。   外头的空地上停着一个罩着布帘的大家伙,竖着比房梁要高。昭律马上吩咐闲杂人等都退下,这才问道:“乐爱卿,这是云梯?”   一众大臣也都在一瞬间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不由得纷纷目视乐常。传言到底是真是假,马上就能知道了。   “回王上,正是。”乐常虽换了官服,但头发上还沾有一点木屑,显然是从工场出来后便直奔宫城,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闲适模样了。看见人都齐了,他也不卖关子,伸手拉下了布帘,露出了下面的东西。   那的确是把梯子,也就是正常大小。不过和众人印象里不同的是,它下头多了轮子,顶上安了轮轴,有把副梯通过轮轴连在上头,顶端还多了一对钩子。   “这……”众人目瞪口呆。他们还从没见过这样子的云梯!   而像是吴靖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立刻就看出了它的意义所在,瞬间就激动了起来。“这下面的轮子,可以方便军士在战前运送,在城墙下也不用多人搬运;这副梯往上推过去,便能爬上更高的城墙;而顶上的钩子,当是为了攀缘固定而设了。”他们有兵器之利,又有攻防之谋,上下一心,大事如何不能成?   经他这么一解释,文官也都明白了,不由得赞叹连连,纷纷对乐常投去赞赏之色。“乐左史果然是名不虚传!臣等叩请王上,此等功臣,应当大赏!”   “那自然是要赏!”昭律果断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后头定然还会有更多更好的东西。他们越国要反败为胜,自然依靠的是人,越来越多的人!   未曾想,乐常一听这话,就先跪下了。“此事并非臣下一力能为,臣下只能算是接花献佛而已。臣下在此恳请王上,若是要赏,便赏那另一人罢!”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众人一看,画的正是这架云梯的设计图,各个方向的都有。   “便是这绘图之人?”昭律一看那熟悉的笔画风格,立刻就认了出来。   “是。”乐常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臣下为樊夫人请赏!”   这消息太过令人震惊,一瞬间便传遍了这宫里宫外。各方反应不一,此时暂且不提。而面对流水般的赏赐和明里暗里送来的礼物,虞婵倒是十分淡定。毕竟这个时代,正是群雄争霸的时代。如果他们越国不占先机,就要被其他人抢了,到时候留给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她处在樊国长公主、越国夫人的位置,便就要做些符合这地位的事情,争的是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命。她本想的是在其位谋其政,如今做到了,只是还附带送了另一样东西——   名扬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越国官职:   左史----相当于高级参谋。   收藏夹时间抽风,修一下= =   32第三十一章 首战大捷   然而,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云梯这件事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在昭律有意无意的纵容下,之前的事情也纷纷浮出水面。从水坝的人力推算及工程时间安排,再到最早时干旱的治灾法子,这些一为人所知,众人心服口服,没有一个不称赞樊姬贤德的。更有甚者,还十分笃定地说,王上和夫人这才叫夫妻相呢,一个变了明君,一个干脆就更加有才能了。   这话传进宫里,真真把一干妃嫔都气得牙痒痒。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她们便都不是平王的夫人了么?只是再对比一下自己与樊姬的家世人品,绝大多数人也只能认了。从起点开始就比不过,现下差距只是愈来愈大了而已。也不再有人学着樊姬打扮了,因为这明摆着是无用的——君不见,那些朝议都是怎么出来的?王上素来喜欢往岚仪殿跑,一待还很长一段时间,原来不是她们想的谈情说爱,而是在议国家大事。   这要怎么学?又从哪里来这个能力学?   一众妃嫔默默地把目光从岚仪殿的一草一木上移开。回自己院里,该赏花赏花,该养鱼养鱼,该打扮得多鲜艳就打扮得多鲜艳……反正无论怎样,死了争宠的那条心就对了。   这死心的人中,自然不包括秦文蕙。她初知道之时,惊得半晌没有回过神。虽然她父亲是令尹,她的两个哥哥都官居要职,但是这些治国之道,却是从来也没教过的。最根本的原因是秦氏父子三人之前从未想过送秦文蕙进宫,其次的原因是她自己对这个也从来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连一本通史都看不下去,又谈学什么策论之类?就算现在想要揠苗助长,也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樊姬那孝期还有十一二个月。秦文蕙下定了决心,要在这期间努力留住昭律过夜。才能上定然没戏,只能试试母凭子贵了。   可惜的是,昭律也没给她这个计划留下多少实施空间。这次倒不是说自己勤政,而是有更名正言顺的理由——趁着乐常归于越国的契机,再给其他诸侯国一个足够明显的信号——入冬之前,越国预备出兵讨伐陈国。   陈国是越国边上的一个小诸侯国,之前是越国附庸。按照分封制度,越国国君的等级是公,陈国国君的等级是伯。这低了一个档次不说,面积也小了许多,打起来没有丝毫难度。   而之所以将第一个目标定成陈国,就是因为,陈国在三年前在没有受到丝毫威胁的情况下,在越魏之战里主动倒戈魏国,结果带起来一股子投诚风潮,给越国带来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陈国国君安于一隅,喜欢各种享受,但是怕死,所以总是墙头草般两头摆。   这次,昭律就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陈国要粮没粮,要人没人,越国其实也不差陈国这一个附庸,但是这带头作用,起得可真是叫人咬牙切齿啊!   当然了,这么细致的内情不是秦文蕙知道的版本,而是虞婵知道的版本。越国内部厉兵秣马,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要打陈国,各个摩拳擦掌。从武王即位起,他们越国就没在战争里吃到败仗,结果越魏一战真是脸面扫地。如今平王复起,他们便要开始一步步地重振昔日威风了。   后宫嫔妃们可不这么想。这仗,要打便打吧,派司马啊将军啊去,不就行了吗?但直到大军起拔,她们才知道,这次司马吴靖坐守呈都,取而代之的先锋是吴永嘉。好吧,其实这个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昭律要去领中军!   吴永嘉平时什么样子,所有人也都心里有数,不过想着反正是必胜的仗,历练一下也行。但是随后是昭律带着大军去,这看起来就不大美妙了。若是出了个什么万一……   朝上还没吵翻,因为昭律毕竟带了五千军队,踏平陈国都绰绰有余。后宫里可不是这样了,天天都有妃嫔往虞婵的岚仪殿那里去。这原因明摆着,虞婵知道的政事情况比她们多得多了。她们日日探访,再加上时不时派来问讯的,岚仪殿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一日二日还好,五日十日还有人沉得住气,半月一月……就连秦文蕙也都不满足于自家的报信,也腆着脸来叨扰虞婵了。   虞婵真是忍无可忍。若是好好问也就罢了,试想一群莺莺燕燕天天在你耳朵边上唉声叹气,就差哭哭啼啼,是神仙也忍不了。她干脆开始装病不出,只让侍女给来人奉茶,想让她们坐够了自己回去。陈国在越国边境上没错,但是从呈都往那里去,快马加鞭也要走上至少七天,更别提大军步行了。那些从第三日起就开始问“王上何时能顺利回师”的人……真是够了!   她这个理由可以挡住很多人,但是挡不住平级的秦文蕙。还好秦文蕙没到那种程度,只拉着她说几句话儿,但就是不肯走。虞婵由此处看出了两点,第一,秦文蕙是坚信她这里能有第一手消息;第二,秦文蕙还真对昭律满心爱意。   对于后一点,虞婵感觉十分复杂。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她不觉得女人的一切都建立在男人身上。所以就算是昭律待她不错,实际上应该是整个后宫女人里最好的了,她也从未想过一颗心全寄在对方身上。在她看来,帝王的宠爱就和那天边的云彩一样,留都留不住。要求一个坐拥三千后宫的男人对一个女人一心一意……不说不可能,但那种概率低得堪比买彩票。反正昭律许她为后,她助他称霸,谁也不亏谁的。至于寻找真爱……算了吧,她还是先做点实际的保全自己比较好。反正她也不怕昭律反悔,因为只要他有一点点脑子,就该知道,做朋友比做敌人更有利。   两人各怀心思,还好各自克制,说不了真心话。不过这种相对无言的情形终于在近两个月之后被打破了,因为边境传回的消息终于不是“我魏国大军气势如虹一往无前”,而是“王上已率大军返回”。   “真是太好了!”秦文蕙那时依旧在岚仪殿里蹲点,兴奋得站了起来。果然,她没有白花她最近的时间!   虞婵坐在一边,注意到来报信的谒者脸上不是欣喜,而是愁眉苦脸。这可就不大对了,难道昭律受伤了不成?应该不至于吧?“还有什么没报上来的?”她追问了一句。   谒者闻言,脸色更苦了。打仗赢了是件好事,报喜也是个好差事,但是现在和两位夫人报喜,那就不见得是好事了。“陈国国君在听闻我国大军兵临城下时,就献出了早就备好的求和礼物。里头有黄金珠宝无数,还有……还有桂姬。”他说完就一头磕在了地上,以求逃过一劫。   秦文蕙脸上的喜色迅速褪尽。“……桂姬?难道是那个桂姬?”她颤声道,手一抖,就把边上的一只瓷碟摔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桂姬……是个大美人儿,很有名的大美人儿……   33第三十二章 祸国妖姬   桂姬是个非常有名的女人。据说她容貌就是天仙下凡,凡是见过她一面的男子都会被她迷上。这点是真是假还有待考证,但从她前后嫁的情况来看,那容色定然不错。因她第一次嫁给了晋国的大臣,后来被晋国国君看中了,找理由砍了那大臣,把她收进后宫;再后来,晋国为魏国所灭,她孤身一人逃到了陈国,又被陈国国君看上了,极尽宠爱。而这次越国攻打陈国,陈国国君想得出来的、最能表示自己求降之心的举动就是把她献出来。   秦文蕙还在秦家时,就已经风闻了这位夫人在晋国时的事情。那时众人都说,这桂姬可算得是一朵红颜祸水了。没想到这祸水马上就要流到他们越国来了,她不由得着了慌:“虞姐姐,听说那桂姬惯能的是媚主惑上,这可如何是好?”她还以为她能在虞婵孝期里独占昭律的宠爱,那这种女人来了她要怎样拼得过?   “只是流言,信几分,也不能尽信。”虞婵缓缓道。以她对昭律的了解,应该不至于真的搬这么一个大麻烦放在自己后宫才是。要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桂姬名声在外。昭律刚刚把昏君帽子摘了不久,不该这么惦记着再戴回去的吧?但是,人又的确带回来了,也不知道昭律在打什么算盘。   秦文蕙直瞪眼。什么叫只是流言?难道桂姬第一个丈夫不是被第二个丈夫砍了?晋国和陈国不是被灭了?这桂姬明摆着就是那种祸国妖姬吧?她就不信,连她都能注意到的事情,虞婵会注意不到——只要这传言有三分真,桂姬能迷住男人的心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要是弄进来这宫里,灭国暂且不说,她们失宠也是必然的。“那虞姐姐的意思难道是,让王上将桂姬收进宫里?”她不可置信地问。   “陈国不是将她当礼物送过来的么?若是这礼物王上不喜欢,自然能赐给臣下。”虞婵答道。等昭律回来,再瞧瞧,他是什么个意思。   秦文蕙瞧她不慌不忙的模样,觉得相当不可靠。不是说樊姬贤德吗?这时候难道不该拿出谏议的劲头来吗?还是说,要等到王上率军回国之后,看出那桂姬的确有克夫亡国之象,再来进谏?那不会太晚?算了,这事情她还是去联系自家父兄,叫上几个咸尹在朝上造势,尽早解决才是。   因着桂姬的缘故,昭律率兵回都之时,在后宫里造成的腥风血雨比出去之时还要厉害。众妃嫔都摩拳擦掌,若是桂姬真的进了这后宫,就一致对外,虞婵从未见她们有这么团结一心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后宫里严阵以待,前朝依旧要论功行赏。在班师回来的第二天,昭律在朝上论功行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什么的很快就分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大活人,就是桂姬。她站在大殿之上,众人目光都若有似无地往她身上扫,她都只当视若未见。   “这最后一个可就不好办了。各位爱卿,你们以为如何?”昭律问道。他的确是故意带这个女人回来的,就是为了试探一下。只是比较遗憾的是,这次依旧是虞婵一个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   大臣们谁也没先开口,都在私底下交换目光。桂姬芙蓉面,柳叶眉,腰身袅娜,虽什么话都没说,那动作之间似乎就能看出来风情了。有不少人都在暗中吞口水,只不过该做的还是要做。   “禀王上,此女美则美矣,实则不祥之人。”咸尹孙潮收到秦兴思的一个眼神,急忙出列一步道。   “哦?不祥?怎么说?”昭律轻挑眉毛。果然头一个忍不住的就是秦姬啊!   孙潮看到他的表情变化,不由得紧张了一点起来。自从他们王上端出作为一个王上该有的气势之后,他们这些做言官的说话时总感觉压力很大。不过好在他是有备而来,便在朝上一条一条地把桂姬的过往说了出来,最后道:“臣不才,但这实在无法不让人觉得,此女乃是克夫亡国之人。”   昭律颇有兴趣地看着朝上诸人的反应。在这点上,秦党和王党似乎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孙潮每说一条,众大臣就跟着点一下头。再看桂姬,别人每点一下头,她似乎都没有看到,也不争辩,但那脸色就跟着愈白一分,端得是楚楚可怜,叫人心生怜惜。从他的宝座到殿下有不少距离,她这角度摆得倒是正好,什么表情变化都叫他看见了。他看够了,才道:“那诸位爱卿以为,此女当如何处置?”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看见殿上桂姬的身子晃了两晃。虽说这动作并没有多大,只是衣袖宽大,十分明显。   “遣回陈国!”   “改赐他人!”   朝上的意见瞬间就分成了两派。昭律虽然心里颇为玩味,还想再看看这个据说倾国倾城的女人到底还能做出什么表情,但是再拖下去,大臣对他到的质疑之声就会再起,而后宫……算了吧,他家爱姬这两个月估计过得已经很心烦,还是别给他家爱姬添麻烦了。“遣回陈国自然是不行的,不然传出去,诸侯该说寡人没有这容人之度。至于这赐给谁……”他顿了顿,眼睛在众位大臣之中扫视。   他刚一开口,众人就已经闭了嘴,此时听到后面,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他们王上就是想要也是不能要的,就看看他们之中谁有这个福气了。瞧桂姬这容貌这身段,在床上的时候说不得有多销魂呢。   昭律扫了一圈,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这桂姬一看就是心里弯弯绕的女人,他说不定能赐给乐常,也好降低下自家夫人被挖墙脚的可能性。瞧乐常,现在是一头扎进了熔铁冶炼里,要让刀剑弓箭更薄更锐利。只可惜,这种女人心不定,到时候连着乐常一起拐走了,他就该后悔不及了。那这样的话……   众人正等着昭律下个旨意,却突然看到一个宫监小步跑过来,附耳在昭律耳朵边说了几句。然后昭律一下就蹭地站了起来,道:“此事下次再议。”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就已经消失在帘幕后面了。   不过片刻,昭律已经匆匆走到了另一头的宫道上。“夫人什么时候去的铸造监?”   “说是今日一早。”他步子太快,宫监只能小步跑着跟着他汇报。“夫人说,若是王上有空,便抽空可过去一看。”但是王上现在好像就要去铸造监……这点不是他传话不对啊,只能说王上太性急!   昭律有点咬牙切齿。好吧,夫人有才能也是很好的事情。但就是太有才能了吧?   他那头完全没想到,现在朝上变成了一种什么情况。众位大臣先是面面相觑,这样的美人都留不住他们王上的脚步?到底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啊?但是这种烫手山芋,昭律没开口,谁也都不敢贸贸然上去搭话,所以各自散朝回家。   很快大殿便空了。桂姬微微抬起脸,那张全无血色的脸上一闪而过恨意。   34第三十三章 谁在吃醋   昭律进铸造监的门的时候,正好听到虞婵的声音在说:“……退火、正火、淬火、回火,这些便都讲完了。若是有错漏之处,便请乐先生不吝指教。”   “夫人太客气了。”乐常答道,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夫人真知灼见,将乐某之前的不明之处一一指出,乐某现在大有醍醐灌顶之感。”若是说云梯只是惊艳,这炼钢之法在各国都是机密,虞婵却能如数家珍般一二三四地列出来,还能说出每道工序的作用,如何才能变韧变硬,竟是一点不错,让他简直惊为天人。   “乐先生谬赞。”虞婵道。以可能是几千年后的智慧总结来打败古人,赢了也不是她的荣誉。实话说,由于现在实际工具所限,她也只能大概理出来几条能用的说。至于那些更复杂的方法,说出来也做不到,还是省一点吧。   但是她说出来的东西也已经够了。乐常看她一点没有骄傲自得的神色,觉得这真是相见恨晚。“早知道夫人如此剥削,乐某应当一早就下山来才是。”他要到哪里才能再找一个这样对他胃口的知己啊!   昭律再也忍不住,咳了一声。他进来也有一小会儿了,听话题不是他擅长的,便也没有出声。结果这后面的发展趋势是怎么个回事?   虞婵和乐常本在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冶炼流程图进行讨论,背对着门,故谁也没看到昭律进来。此时一听这声音,两个人都回过了头,而且都一脸惊讶。乐常惊讶的是昭律这么快就到了,虞婵惊讶的是昭律的封赏这么快就完了?   昭律看着两张脸上如出一辙的表情,不由得更加不虞。好吧,他看得出乐常那的确是对冶炼法子十分着迷,也看得出虞婵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但看到这两人谈论他不擅长的话题谈论得那么热火朝天……心里真是太膈应了!   还好虞婵回神比较快,没让这沉默无限止地蔓延下去。“王上,您可来得早了些。这冶炼法子现在可还在纸上谈兵,想看到实物可得再等些日子。”   昭律轻哼了一声。真等到那时候,他的爱姬就不知道和乐常谈了多少次了,知心好友什么的还是其次,若是一不小心觉得看对眼了呢?这绝不是他担忧过度,因为这反应明摆着呢——他家爱姬对着从天而降的桂姬,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寡人处理完朝前的事情,正好有空,就过来了。”   他这话说得自然无比,就他背后一路跟过来的宫监在不断擦汗。王上诶,假话也不带这么溜的吧?刚才那个直接就把一众大臣和桂姬那样的大美人儿晾在那里的人是谁啊?   昭律这么一来,虞婵也在铸造监待不了多久。反正让她打铁肯定也是没这个力气的,于是再把注意事项交代了一下,她就和昭律一起走了。她只负责给出个正确的方向,至于具体要怎么做,还是要让乐常和他手下的工匠们出手。所以这也是她选择留在越王宫相助昭律的原因之一,足够的人脉物力不是哪里都有的。   只是这走的方式却不大对。虞婵自然是坐轿子,昭律赶的急,骑马。回去的时候,他不顾虞婵的反对,硬是要挤着一起坐轿子。虽然那轿子并不是单人小轿,也不是什么宽敞无比的八抬大轿,再进一个人,两人就只能在距离不到半尺的距离里面面相觑了。   “王上,注意您的形象。”虞婵十分无奈。若不是她走回去才是件招摇的事情,她还真想下去走走。   昭律倒是舒舒服服地靠着,眼睛眯着,听到这话只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形象什么的,反正他在他这爱姬面前早就没形象了,也不差这一次。   虞婵也就是随口说说,因为她知道昭律若是一定要做什么,就一定有他的理由。“王上,可是有什么话要对嫔妾说?”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论功行赏吧?那出问题的就只可能是一个人了。“那桂姬……”她轻声问道。   昭律终于听到了他想听到的话题,眼睛才睁开。“婵儿,你来说说,寡人要把那女人赐给谁好?”   虞婵一愣。昭律之前不是说事情都解决了才过来的吗?她刚才省掉的那后面半句话就是想问这个,怎么被昭律反问回来了?   看到她明显有些呆的表情,昭律本该觉得高兴,他总算有一次能看到爱姬脸上除了胸有成竹之外的表情了;可是他现在很不高兴,因为虞婵这表情摆明了,她之前是真的考虑过他将桂姬收入后宫的可能性。“婵儿,寡人在你眼里,便就是个为了美人什么都不顾的王上么?”他问,语气颇有些阴森森的。   “……当然没有。”虞婵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但实际上,事无巨细地考虑事情是她的习惯,最坏的可能性当然会被考虑到。就算桂姬真的进了宫,她也有办法让对方怎么来的怎么走。只是昭律好像一点都没被对方美色所惑,这倒是件稀奇事情。昭律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又带军出去打了两个月仗,也就是说,过了两个月的禁欲生活。在这种情况下把持不住也是可以预料的,就算真的发生了,也是本性所致,并不能说昭律就是为美色所迷。但昭律这种一副“你敢这么想就叫你好看”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昭律看她一脸毫无自觉的表情,不由得心火直冒。他毫不怀疑,若是给虞婵下一道旨意,免了她夫人的妃位,到朝廷上做个闲散官职,她一定再愿意也不过了。   可他一点也不愿意!   “寡人已经想好了,就把桂姬赐给郊尹焦端。”昭律好容易忍住了自己的脾气,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他从来不知道,后宫里头竟然还有不把他放心上的女人。但他想要做的事情需要从长计议,不能心急上火,不然只会变得更糟。   虞婵觉得他神情不大对,但注意力被他话里的意思吸引走了。“焦端?”那不是秦党的人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此人五十上下,面容猥琐。昭律竟然赐给他,难道这桂姬与他有深仇大恨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越国官职:   郊尹-----京城郊区的首席官员。   35第三十四章 庆功大宴   不出所料,这一道旨意颁下去,前朝后宫一片震动。大臣们还以为昭律会为此再开一次朝议,各个摩拳擦掌,没想到这一下子就解决了,他们的努力就和打在了棉花上一样。郊尹焦端?要才没才要貌没貌,王上这是存心让他们嫉恨焦端的好福气吧?至于后宫,听闻桂姬被昭律赐了人,自然是一片欢欣鼓舞,哪里还管赐给了谁。   其实这件事造成的风波也不太大。越国这一伐陈国,大军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二月,年关马上就到了。今年发生了这许多事,昭律自然要去敬太庙,表示自己做明君的决心。而朝上封赏的都是将军之类,底下的士兵们也要犒劳,以激励士气。这些事情赶在一起,一群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很快就把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首战大捷,庆祝活动自然也不能少。其中最有关的一项便是,除夕宫中大宴。既然是捷报庆贺,规模就比之前的国宴要大,能参与的人就更多。照虞婵的想法,她觉得肯定是能不去就不去,低调为好;不过昭律给她掐指一算,今年一过,明年七月她就该出孝期了,今年怎么说都该露一下脸。   瞧见他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似乎很是迫不及待的神色,虞婵深深觉得,这孝期不该是二十七个月,还是愈长愈好了。   “那便这么说好了。婵儿,虽说要打扮得素净,但是该有的珠玉都给寡人用起来,让寡人诸位爱卿和他们的夫人看看一国之母该有的风采。”昭律见她没什么喜色,直接忽略,嘱咐她道。总有一日,她会知道,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好。   一国之母什么的,这也就是在他们两人之间讲讲,要是传出去,秦党立即按捺不住不说,昭律这谋朝篡位的名声就要坐实了。“嫔妾知道了。”虞婵无奈地道。   昭律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因为这次显然秦姬也要去,而她绝不会放过一个展示自己的大好机会。虞婵不爱豪奢打扮是件好事,但也绝不能发生她站在秦文蕙身边不像个平级的夫人、而像主仆的情况发生。自然,虞婵的气势货真价实地摆在那里,但是总架不住有人眼拙不是?   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下,除夕那天很快就到来了。昭律坐上首,虞婵的座位在他左手边,秦文蕙的在他右手边。宴席素来以左为尊,众大臣一看便明白了,带着自家夫人上来叩拜敬酒的时候,也一定先提樊夫人再提秦夫人。秦文蕙似乎做了些心理准备,面上表情还算镇定,看不出什么异常;而下头的秦兴思,笑得就更加像一座弥勒佛了。   看起来倒是有些进步……虞婵在心里道。不过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是和昭律说这个的大好时机,尤其在面前叩拜还没完的时候。   “……恭祝王上旗开得胜!王上雄才大略,励精图治,治下定当四海升平!”   虞婵本在想秦党之中的几人,却突然感觉有一种针刺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而等她抬起眼睛,那种目光却消失了,只听到这么一句阿谀奉承的男声。她顺着之前感觉到的方向看过去,没看到别人,只看到一个低垂着眼睑的女子随着男声落下,也道:“臣妇焦氏,祝王上和两位夫人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她声音并不大,但音色宛转,如枝上黄鹂,撩人心弦。虞婵听她自称焦氏,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结果一侧眼,不小心看到秦文蕙的脸色,瞬间就明白了,又把目光转了回去,落在那女子身上。   这就是那个桂姬啊?虽然就看得见一张侧脸,但还真是个美人无疑。不过这话说得可就有些不大好听了,她和秦文蕙貌合心不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至少至今为止,前头的大臣都很识趣地没说让她们在后宫和睦相处,她倒是一下子挑了个痛脚戳。这心思,啧啧……   不过相比于此,虞婵更想知道,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个桂荭。因为照方向推断,刚才盯着她的无疑就是下头的桂荭。而她从过来以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竹山,绝大部分时间都窝在王宫里头,怎么可能得罪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女人?   但是桂姬并没有再朝她看一眼,似乎刚才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都是虞婵自己的错觉。   虽然之后再也没出类似的事情,但是虞婵依旧吃得食不知味。她以为她该注意的都注意了,现在看起来,依旧有什么在她的计划之外。桂荭……她一定忽略了什么。   宴席结束之后,虞婵还在想这件事,以至于洗浴出来,又发现昭律等在房里也没有引起她的惊讶。“王上,注意日子。”她含蓄地提醒道。又是一年除夕,明天初一,按理昭律还是要陪秦文蕙的。   但是昭律并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半垂着头。虞婵皱了皱眉,心想刚才大臣们敬了那么多酒,昭律这回是真的醉了?可是她刚走过去,就有一只手拉住了她,两人一起往床上倒了上去。   还好屋里已经供好了炭火,厚厚的床褥也已经烘过了,什么大的声响也没有发出来。虞婵被面朝上地压在下面,察觉到扑面而来的酒气里夹杂着熟悉的雄性气息,不适应地偏了偏头,道:“王上,您喝多了。”   “我才没喝……喝多……”昭律反驳道,声音很是模糊,而眼睛里看起来也的确有些混沌。他撑着一只手半压在上面,另一只手缓缓地从虞婵的发迹线开始,沿着脸颊抚摸下来。   他掌心很烫,但是指腹上全是茧子,是一只拿剑拿马鞭的手。那种缓慢的动作,让人的心也慢慢地跟着它走了。虞婵突然想到昭律第一次拉她起来的时候,她还在惊讶为什么一个纨绔子弟手上会有这样的东西,却原来是她一开始就该明白的。不过昭律这时是真醉了无疑,否则也不能自称“我”了。“王上,很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晚上都在想……”昭律低沉地笑了一声,“那个桂荭,你哪里惹到了,是不是?”   虞婵现在有点不确定对方到底是醉没醉了。因为这个的确是没错的,她想了一晚上。   “呵呵,这你当然是不会猜到的,我都不能……他……”昭律继续说,后面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教人听不清楚。而那句似乎也不是重点,因为他接着说:“难道你以为,一个孤身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真的就有能力从魏国的包围里逃出来,毫发无伤,还正好逃到了陈国?”   虞婵瞬间震惊了。她一直从她这边来考虑,之前和田克的一面之缘早被她忘到爪哇国去了。“难道……”竟然是田克吗?   但是这后面半句话她没能说出来。因为昭律压了下来,用火热的唇舌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王上醋意大发,所以……   36第三十五章 侍寝与否   转眼间一年又过去了,春天的脚步姗姗来迟。越国各项事务都在蒸蒸日上,和去年这时候是完全不同的、焕然一新的气象。   到四月的时候,经过多次实践,乐常经手的钢铁冶炼初见成果,造出来的刀剑之类的已经能根据各自的用途更好地控制刚性和韧性,而且总体性能在以前的基础上提高了几乎一倍。昭律一直在紧密关注进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差点就没在殿上跳起来。   这结果听起来很抽象,但是想想,如果他们越国的刀比其他国家的更耐用,如果他们越国的盾比其他国家的更坚固,如果他们越国的箭比其他国家射得更远,那意味着什么?   军队披坚执锐,复旧仇,伐无道,一雪前耻,光大越国之社稷。   这是他的夙愿,如今看着愈来愈接近现实。   昭律极其高兴,乐常因此连升了好几级,官封左司马,地位仅次于吴靖和秦兴思。铸造监的工匠上下都得了封赏,暗地里的封口令那就要另说了。由于虞婵和乐常的谨慎,分下工作的时候是照流水线来的,每个工匠只知道数十道工序中的其中一环,以免走漏消息。这是军事机密,提前传出去就会让别国做好准备,而若是工艺流出去就更不得了了,当然得从源头控制。   虞婵也在赏赐之列。她颇觉得最近接收到的眼刀子实在太多,进言把自己的那份赏赐换成了一次踏青的机会。眼见她守孝期间却越来越受宠,而孝期马上就要到了,众嫔妃都快嫉妒成红眼鸡。而且这个她们还不能表现出来,导致整个后宫气氛都十分古怪。   于是虞婵觉得大家都需要出去透透气。她的宠爱是基于昭律的,昭律愿意宠着她,但她没必要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树立成后宫里最大的靶子。毕竟每天吃饭前都要试毒,屋里屋外的东西都要检查,还只是现在而已。想到七月以后她可能要面对的明枪暗箭,虽然她不会让自己中枪,但想想也真够糟心的。   昭律听她说完,脸色立即就微微扭曲了。踏青不是大问题,重点是非得带着一群女人吗?但是他没说出来,因为虞婵一定能暗示他,那些女人都是他的嫔妃,不能偏颇得太厉害了——天啊!他家宠姬什么时候能有一点该吃醋的自觉?   “王上,诸位妹妹可是都很期待呢。”虞婵见他迟疑,又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   “寡人知道了。”昭律无奈地应道。所以他家爱姬就真像是大臣们说的,贤良淑德,简直一点错也挑不出来。他以前觉得贤良淑德是个好词,现在越来越不这么觉得了。   想想看,如果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终于找到机会吻了自家夫人,还没记得味道就睡过去了。然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做成,正在暗自痛悔,又发现自家夫人还在桌前擦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笑容还例外地十分甜美……这还没完,她以后还直接随身携带匕首,坠得左手袖子沉甸甸的。   王父啊!你的确给寡人找了个好夫人,但是为什么还顺带有一个好舅子啊?要知道樊国的刀剑都是物以稀为贵,削铁如泥的那种啊!   昭律欲哭无泪,他没有兴趣拿自己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去检验一下那把匕首到底有多锋利。所有人都觉得他有虞婵这样的夫人肯定美到没边去了,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谁会知道实际是这个样子的?他实在不甘心,某次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虞婵的回答差点没把他气死。因为她说:“嫔妾答应助王上称霸天下,但侍寝又不能称霸天下。”   言下之意,就是她可没答应这样的事情,自然也就不用做到了。   昭律一口血哽喉头。这话是没错,但是亲爱的婵儿,你还记得你是本王的夫人、还是宠姬吗?更不用提还是未来的王后?   这东西虞婵自然想得到。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该做什么事情。因着这些,以前她还有些顾虑,想想樊国,想想她自己的项上人头,全都默不作声地忍了。现在事情都摆平了,她知道昭律的确不是那种一生气就砍头的人,这才敢表达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昭律不会拿她怎么样。   这听起来有些像恃宠而骄,但这是虞婵自己的底线。她不能管到昭律以前和这个身体的关系、态度又是怎么样的(实际上她也管不到),但总能管住现在。她自己愿意就算了,来强的绝不合作。而且她也知道分寸,至少除夕晚上,匕首就在床头,她没有拿它架在自己或者昭律的脖子上就已经很不错。昭律是个聪明人,会知道她的态度。   反正照虞婵想来,做一个贤德得足够母仪天下的王后没什么不好的。地位尊崇,日子滋润。和王上明着夫妻,暗地里是幕僚。王上和小老婆多恩爱都没关系,只要她该有的权力在自己手里就行。   这是在现在的情形下所能期待的最好情况。她的身份摆在那里,相比于逃出宫去寻找不知道在哪里的真爱以及挑战自己收服一个真心专一的王上而言,虞婵觉得还是指望自己的能力比较靠谱。   所以,虞婵一点没想到桂荭很可能是魏桓公田克派来的卧底。她对昭律都不抱有很大的指望,又怎么可能倾心只有一面之缘的田克?又怎么能想到,对方极可能是看上了她,才故意设下了这手,期待在越国攻打陈国之时,将桂荭送到昭律床上,以期迷惑昭律,从而成功?毕竟,一个美女,尤其是绝色美女,想要一路安稳地从战乱国家逃出来,也实在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而魏国攻打晋国的时候,正好是在昭律正式勤政后不久,而且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一个是巧合,两个还是吗?   虞婵这下深刻领略了两件事。一是,男人都是有强烈征服欲的动物,尤其是做王上的。二是,田克的心机谋划,她不由得不佩服。这招声东击西,使得委实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越国官职:   左司马----司马的副手。   有读者问专宠问题,这个我可以稍微剧透一下。本文四卷,卷一韬光养晦,卷二一鸣惊人,卷三问鼎天下,卷四共赏江山。以后可能有改动,但是大方向不会变。   37第三十六章 白马踏青   无论昭律如何腹诽虞婵的不晓风情,踏青这件事他还是应了。不仅应了,他还叫上了一干王室亲眷,而大臣们若是有想要举荐的子弟的话也可以一同带来,他亲自考验一下众人骑射。说是顺带其实也不大准确,因为这是昭律为避免到时候被妃嫔们围着脱不了身的情况发生,特意给自己准备的脱身理由。   不论原因如何,结果是大家都很期待。妃嫔们想着踏青肯定就是骑马赏花吟诗作对,而知晓内情的大臣们都削尖脑袋地想把自家子弟塞到军中。想想昭律最近的动作,若是入了军,建功立业指日可待,还有什么比王前举荐这个直达的门路更像瞌睡时送过来的枕头呢?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踏青的前日夜里下了一场细密春雨,整座白马山都透着空山新雨后的那种清翠空濛之感。便就是来惯了的宫妃和官宦夫人女儿们,都不由得觉得耳目一新。这时候要坐轿子可就太矫情,步行又太慢,一众人等都骑着马,在山道上溜溜达达,一片莺声燕语,更胜林中鸟雀。   虞婵的骑马技能基本等于没有,所以她落在后头,让侍从给她拉着马缰,慢慢往前。不过还好其他嫔妃为了安全起见,也都是这做法,不然就该露馅了。昭律下了恩典,这就是变相的回家恳亲,基本上所有宫妃都在和家里的母亲姊妹之类的聊天。她是樊国出来的,在这里的亲戚只在越国王室内,而她们又都自重身份,并不大声谈笑,故而就她们后头这一拨最安静。   “还是夫人面子大,王上即位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恩典呢。”   “说的也是。不过话说回来,夫人,这宫里头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是啊,夫人,您再抱一个儿子,这位置可就稳稳的了,可不是我们瞎操心。”   虞婵听着这些话,简直就是一个头两个大。王室里的亲戚也和普通家里的没什么很大区别,至少在一堆已婚女人中,话题绝大多数时候是丈夫和儿子。像她这样结婚了好几年、肚子又没动静的,更招七大姑八大姨惦记。看,这才一段路,立刻就扯到昭律身上去了吧?“这种事也是强求不得的,这不是妹妹们也都一样么?”   “那可不能这么比。夫人,您可是王上头一个明媒正娶过来的,这身份贵重,不屑和她们争宠,我们也知道。但这年华不等人,还是尽早的好。”这位话说一半留了一半,那剩下的一半无非是,昭律是王上,到时候美人女御还不是一波一波地往宫里送?那些女孩子年轻漂亮,大了好几岁的正房夫人怎么比得过?更不用说,这王后还没立了。若是有儿子,又是上位的一个筹码。   这话说得隐晦,但在场的夫人们既然能在这里,那也不是傻子,一个个全听了出来,露出了不能更同意的神色。只是另一个见到虞婵脸上并没有什么动静的脸色,猜出她很不爱听这话,便打岔道:“这又怎么能使得?夫人和我等又不是一样的,没见王上一日也离不了么?至少我家那口子,上朝回来总夸夫人有多么贤惠,真是听得我都嫉妒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均道这是实话。只不过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那就要另说了。   虞婵也微微笑了笑,面上并不动声色。实际上,她的确不爱听这些话,她自己的想法,说出去怕是这些夫人们都不能理解,还得落个不好听的名声,她又何必说出去给自己添麻烦?自然是应付着来了。只是孩子……   虞婵突然被启发了。除夕夜里昭律举动反常,她原以为是他酒喝多了,现在一想,宴席上桂荭的确说了“早生贵子”吧?她那时一点也没注意,现在对比起来,说不定是结结实实地戳到了昭律的痛脚——他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不能让某些人先生出来孩子。   这样后头的一切都能够解释了。昭律希望那个人是她,又被桂荭言语刺激,这才跑到她那里去耍酒疯。   原来如此。   虞婵一时间心情复杂。只是还没等她想到通透明白,就听得前面传来喧哗之声,似乎谁的马受惊了。“前头怎么了?”她问,示意一边的侍从小步跑上去问。   不多时,侍从便回来报道:“回夫人,没什么大事。焦夫人的马受惊了,把焦夫人甩了下来,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虞婵现在对焦这个姓氏特别敏感。“就是郊尹焦端焦大人的夫人么?”见得侍从点头,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又问:“焦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焦夫人扭伤了脚,乐大人帮她叫了随行太医。”侍从恭恭敬敬地说。   乐大人?这满朝文武里,只有乐常一个吧?虞婵觉得肯定有哪里不对,立刻就吩咐马上上去看看。众夫人见她如此着急,不由得面面相觑,也跟了上去。   上去之后,众人才发现,那顶上是一片开阔场地,另一头竖立着一排靶子,显然是昭律设置的校验场地。而现在没人在射箭,全都三三俩俩站在一起,盯着场地中间围起来的几个人。   虞婵视力不错,马上就看到除了乐常、焦端和其他几个人,昭律也在那儿。桂姬侧坐在地上,太医倒是已经到了。她再看了看另一边先上来的嫔妃们(眼神几乎能吃人,尤其是秦文蕙),心想桂荭拉仇恨的能力真是一等一,有她在,自己就绝对安全了。不过,她依旧不由得在心里冒了一大朵疑云:桂荭是要有怎么样的功夫,才能在众目睽睽下摔得那么漂亮好看的?她奔着乐常去摔了就算了,昭律又不是医生,凑过去做什么?   显然对桂荭来说,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她并不出声呼痛,只双眼含泪,粉唇咬得泛白。焦端就不用说了,心疼得比从自己身上割块肉还疼,一叠声地叫太医快治。而乐常站在自己马边上,觉得这女人的目光灼灼到他无法直视,更不用说她丈夫还在场,不由得一脸尴尬地东看西看。而这一看,就看到他们王上的目光在地上停留了一把就转了过去,先是略含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再投向了大部分宫妃的方向,顿时就觉得他应该明白点什么。   比如说这女人,想勾-引他的目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基友猫猫的俩雷~   38第三十七章 因果关系   这些动静,虞婵都看在眼里,一瞬间就了然了。如果说她之前还有一点儿担心自己冤枉桂姬的时候,这时候也能完全确定了。   桂荭明摆着就是想要引诱乐常,只是不得其法而已。而若是说桂荭是奔着乐常的容貌去的,不如说是奔着他的才干;或者说,是她背后的那个人,田克,处心积虑地将桂荭送到他们越国来,先为的是离间她和昭律,再为的就是挖到乐常这个人才。只可惜昭律不上他这美人计的当,又及时提醒了乐常,让她这两个目的都打了水漂。   想到这里,虞婵缓缓驱马向前。怎么说她的身份都摆在那里,不说宫里的地位,就连大臣们都对她敬畏有加,此时开口插手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王上,焦夫人这伤情看着似乎不轻,也踏不了青了。不如唤人帮焦大人把夫人送回去,太医也跟着去照看一二。王上以为如何?”   如果单纯是对美人的话,昭律觉得他还是有耐心的。只可惜这绝对是蛇蝎美人,他们越国消受不起,所以他才停了比试、来看着情况。不过事实好像是他高估了桂荭,乐常对她根本一点反应也没有。所以虞婵这话正中他下怀,把桂荭送回焦端那里不就好了?反正是她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说的极是,那就这样办吧。”   他这金口玉言一出,在场诸人脸色各异。终于可以不再看到这种目光了,乐常在心里松了口气;想到夫人的伤势,焦端点头如鸡啄米;终于不用在王上盯着的情况下诊治了,太医也擦了把冷汗。至于周边的其他人等,无关紧要的只当看了场好戏,有所牵扯的都在幸灾乐祸。   该!竟然想同时引诱我王上和乐左司马!   毫无疑问地,在场所有人中,此时心情最差的就是桂姬她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她现在的情况。可是这怎么可能?昭律一个也就罢了,就连乐常也对她视若无睹?她在男人身上基本上都是无往不利,这次在越国竟然连栽两个跟头?   只是现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桂荭不仅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还必须强迫自己露出个笑脸来:“臣妇谢过王上、夫人恩典。”不要以为她没有注意到,自从虞婵来了之后,乐常的注意力马上就转移了,她那些媚眼都等于抛给了空气。   难道真如田克所说,她永远也比不过虞婵吗?   她不信,不信!   无论桂荭心里有多咬牙切齿,也很快被送下了山。而这件小插曲过去之后,其他人的事情还是要继续下去的。秦文蕙有心去昭律前头表现一下,但是看着那五十步一百步的靶子,别说是她,没有一个妃嫔有兴趣的。对这种东西,留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所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继续往山上溜溜达达地走了。   虞婵依旧落在后头。正当她想也跟上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婵儿,来寡人这里。”昭律见事情解决了,不由得神清气爽,顺口就拉住了人。“来看看,我们的弓箭到底能射多远。”   还没等虞婵点头,那些随行的夫人们就对她狂使眼色,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夫人,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您和王上去,多久都没关系。”她们都纷纷这么说,然后转头就吩咐侍从动作快些。   ……这真是猪一样的队友啊!虞婵一瞬间就变成了一个人,想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说句实话,她倒不是不想去看,就是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暧昧的局面,才觉得不大妙的。到时候传出去,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了。   昭律见她迟疑,又见她马前侍从,就有些忍不住了。他家爱姬做起事情来从来都很果断,但每次到他这里就变得磨磨蹭蹭……他是有那么不可靠吗?这么想着的昭律纵马过去,趁人没没回过神的时候伸臂一揽,直接把人抱到了自己怀里。   虞婵只觉得腰上一股大力,眼前景色瞬间大变。再感觉到背后热烘烘的胸膛,她脸色也跟着变了:“……你……”她骑着马慢慢地走不是很好么?哪里能适应得了这种一看就知道是神骏的马儿?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弄双人同骑……这是什么节奏啊?   “放心,寡人不会舍得磕到你的。”昭律一只手拉着马缰,一只手抱着她,当然察觉了她身体的僵硬,还以为她这是怕了,不由得抱得更紧了一些,能清楚地闻到虞婵身上的淡香。温香软玉在怀,他心情瞬时阴转晴,飞快地在虞婵露出来的脖颈处亲了一口。“这样不是很方便吗?”然后又侧头对身边随行的一众官员道:“走吧,谁今天赢了,寡人重重有赏!”他这语调十分自然,似乎他刚才什么也没做。   看到这一幕的人的惊诧也不比虞婵自己少多少。刚才那桂姬美吧?漂亮吧?楚楚动人吧?王上却和避瘟疫一样的把人送走了。而樊夫人这全身上下包得只剩脸,他们王上还如此猴急……啧啧,樊夫人不愧是宠姬,把王上的心抓得牢牢的。   纵是虞婵再镇定,面对一群人“你懂我懂大家懂,但是我们不会说,就装没看到”的表情,她也深深地抑郁了。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还好射箭比赛一切顺利。这一批用的弓箭都是铸造监新制的,所有人用过之后都表示,比他们之前用的箭顺手得多,而且很容易就射到了以前射不到的地方。乐常对此十分满意,还收集了一些实际建议,准备回去再调整一下。   至于昭律,他本也跃跃欲试,除了树立他王上的地位之外,还有点在虞婵面前表现的意思。只是刚射了两箭,他就有些扛不住了。因为前头还没注意,这一专心起来,身体的触感就被无限放大。为了他射箭方便,虞婵侧了侧身,这么一磨蹭,某些该有不该有的反应全有了。   虞婵觉得她可以当选本年度最苦逼人士,没有之一。她不就是骑个马踏个青吗?变成这种被顶着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13116201亲的地雷~o(*////▽////*)q   入V通知:本文将于6月16日(周日)入V,届时三更,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鞠躬~   P.S.王上要深情表白了哦~还顺带别的什么,咳咳~   P.P.S.如果没意外的话,应该是周日中午,欢迎来刷掉落~   P.P.P.S.如果明天没更新,说明作者正在和存稿奋战中= =   第三十八章进退两难   这一天下来,虽说没真的去弯弓搭箭,但虞婵仍然觉得身心俱疲。被昭律拿来当了好一阵子的遮羞牌、弄得心烦意乱不说,后头的各色猜疑嫉妒目光也真是够受的。再想到那些夫人们劝她生个儿子的话,她就更觉得头痛了——她现在是宠姬,就已经成了这样;如果真成了中宫,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地位稳不稳另说,这点就足够所有人都在心里腹诽她是只不下蛋的母鸡。母凭子贵也不是假话,到时候若是因此被抢了地位,那面上可要难看得很,日子估计也不大好过。   那,从了昭律?想想王上的后宫女人们,就算是催眠自己只是迫不得已之类的,她也觉得心里一道坎,难受得紧。   或者,落跑?那就是老问题,她这样被昭律严格看着的人怎么出这王宫?溜出去以后又能去哪里?至少回樊国是肯定不行的,她这种身份怕是会给整个国家带来很大的麻烦。还有秦氏,肯定趁机干掉她。   要么就一辈子当个宠姬?看着自己帮忙打下的江山让别人母仪天下?别说昭律同不同意,她自己都觉得不甘心。她虽然不爱争宠,但是辛辛苦苦为他人做嫁衣、喜看新人笑的牺牲精神还是没有的。   虞婵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身体沉到温水里去,直到鼻子下方。因为心事重重,她泡澡的时候把周围侍女都遣退了,故而这时也不怕有人听见。前有狼后有虎,她想她大概得收回前言,宠姬也不是人做的事情!就算是进退两难,也不能站在中间什么都不做,可真叫人伤脑筋。什么事情都是一把双刃剑,她该做的事情就是在这些可能中选出一个她最能接受的方式。   浴池水面都是粉白的花瓣,雾气氤氲,香气沁人心脾。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虞婵的心烦也慢慢地少了一点。其实说句实话,昭律之前就是个愣头青,现在年纪渐长,总算慢慢好了一些。人品样貌都可以,对她也算不错。所以说到喜欢的话,还是有几分的。她同时也相信,昭律对她也是有几分真心的,至少在这后宫里是最喜欢的那个。   可是这还不够。最好这宠再多一些,更多一些,直到她能接受的程度。   虞婵烦躁地拍了拍水。她自认不是个高标准的人,在一段感情里至少要求一对一,这在她看起来很平常,但放到昭律身上,那就该变成独宠擅权了。她自己是什么?是贤德的樊姬啊?哪个贤德的妃嫔会自己提出来要独宠?而以这个时代普遍的思维,昭律会自己意识到这点的概率微乎其微……   算了,等到出孝期的时候,她依旧继续拖,看看到底是昭律先耗不起还是她先耗不起。若是真心无望,她就做个狸猫换太子之计,装个病死,改名易姓溜出宫。反正近几年她得的赏赐够多,偷偷卷点儿细软、到外头做个平头百姓也不是活不下去。不过世道比较乱,到处都烽火连天,还要提防被人发现诈死,比较提心吊胆。   这说不得就要提前做准备了……虞婵正想得入神,没注意到雕花木门哐地一声,有人急匆匆地进来了。等她回神的时候,就正好看到昭律撩开外头的挂的珠帘,脸上隐约可见怒气。虽然她刚才想的事情被昭律知道了肯定会更生气,但现在她什么也没做,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喊了一句:“王上!”怎么这家伙总是挑着她洗澡的时候进来,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换做是平时,昭律一定能听出来这话里的禁止意味。只可惜,他几乎快被气疯了,一点没注意到这点问题。“婵儿,桂荭跑了!”   “……什么?”虞婵也吃了一大惊,差点就从水里站起来,好在她在最后关头想起来她什么衣服都没穿。“跑到哪里去了?她不是崴了脚么?”   昭律一想到这个就气得肝疼。他料到了桂荭不怀好意,所以之前才把她赐给了秦党的人,料想她要祸害也不能祸害到他的得力干将。如今一语成谶,他却发现他火气更大了。原本他是在等着桂荭露出更大的马脚,好解决了她;如今她的确露了,但很可能完全抓不到了!“白日里派去焦家的太医直到刚刚才回来,说他在焦家诊治完、刚想离开的时候,就给人打晕了。等到醒过来一看,焦家乱成一团,桂荭和焦端都不知去向。”   “……跑去魏国了?”虞婵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这点。这可能是最大的,因为桂荭很可能是魏国的奸细。若是走漏风声,当然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只是,她现在就溜了的话,难道是已经看出来昭律和乐常都不可能得手?判断能力倒是上佳。而且,她自己溜了就算了,竟然还带着焦端一起?   不,不对,她一个人可没跑那么快的能力,而焦端是郊尹,手里有军队,门路和通行速度肯定要比平头百姓多和快,所以她肯定要让焦端帮她。焦端虽然能力不够,但如果传出去,就要变成越国大臣为了私情投奔死敌魏国,真心是一件朝野丑闻。   虞婵的脑子里飞快地转过这些,然后理解了昭律的怒气从何而来。自然不是痛失肱骨的愤怒,而是为这女人最后一把也仍然在不遗余力地抹黑他的举动。越国对大臣的俸禄和其他待遇都比不上一个只嫁过去四五个月的异国女人,扇在昭律脸上,真真是好大一个耳光。   “寡人已经派人去追了。但这过了半日,恐怕他们已经出了呈都老远,只要不选官道,自然能避人耳目。若是魏国那里再有人接应……”昭律虽然气得咬牙切齿,但是头脑还是很清醒的。就是这件事他们注定要失败,他才气急败坏地来找虞婵。当然,虞婵也无力回天,但是他们合计一下,总能将这件事的损失挽回到最低程度。   昭律说的这些,虞婵自然也能想到。虽然怎么说都是些面子功夫,该做的还是要做。只是现在……虞婵微微皱了皱眉,道:“王上,嫔妾马上就来。您……是不是要回避一下?”光着身子在一个对她有企图的男人面前出浴,那不叫欲擒故纵,叫明目张胆的勾-引!   她这句话说出来,昭律的注意力转移,瞬间就被气笑了。他这宠姬把他当贼防了!“起来,你身上哪里寡人没看过的?”   他说得十分直白,眼神还一错不错的,虞婵瞬间就闹了个大红脸。这话说得是没错,但那时候还不是她啊!“嫔妾习惯侍女擦澡换衣了。”她随口扯了个借口,就想叫人进来。就两个人孤男寡女什么的,太危险了!   但是昭律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企图。“婵儿此言甚是。光泡着也不大好,不如寡人来帮你擦吧?”虽说的是疑问,但说出来却是一种不许反对的意味,因为他直接就蹚下了水,毫不介意湿透了的衣裳,把她逼向了身后池壁。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三十九章同池异梦   被困在男人的臂膀以及变得温热的池壁之间,虞婵觉得自己还能保持理智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明摆着打不过昭律,乱动是自找苦吃,她干脆装作她从来没听出来昭律话里的威胁意味:“王上,您还没拿搓澡巾。”   昭律哼了一声,竟然真的把他当侍女使唤了吗?他垂头看去,只见面前一张俏脸白里透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还是这水雾蒸的。翦水双瞳盈盈流光,有些游移不定,这倒是十分少见。水波荡漾之间,花瓣飘摇,根本遮不住胸前景色。他不知不觉便有些忘了之前是要做什么,眼神慢慢变得幽深起来。   一听他不出声,虞婵就知道要坏事。她微微抬眼,正好和昭律的目光对视,立刻就被里面那一点火光震住了。现在简直可以说是天时地利,出点事情很容易。但真出了的话,言官的嘴另说,至少她之前的打算就全用不上了。“王上,嫔妾今日可是累得很了。若是您不会的话,嫔妾还是唤人进来吧。”   昭律听她说累,不由得把目光收回来,更仔细地看了她的脸。见她眉宇之间确是疲色,他心里就先软了一半。接着又想起时候不宜,另一半的心思也消了。   他这爱姬是个认死理的,如今这左右插科打诨,定然是无意。若是真硬来,说不得又该气病了。上次气病就吐了血,他好容易才哄回来,难道还能再看着她去撞南墙?如今,他都忍了两年,也不差再几个月,可不能做些得不偿失的傻事。反正他还就不信了,就算是铁石心肠,他也该能哄起来,更何况不是呢?反正来日方长,他还缠不过来么?   “行,算寡人今天心情好。”昭律道,长臂一伸,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巾子拿到了手。   听他一口应了,又见他真的去拿那一块搓澡巾,虞婵眼睛都瞪大了。她本意是想叫昭律知难而退,然后再叫人,这就妥妥地解决了。没想到昭律就算赶鸭子上架都要自己来……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别无所图?   昭律回过头,看到的就是她一脸怀疑的表情。虞婵平时脸部表情很少有变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脸沉静,要么就是微笑。现在,他是该高兴,他家宠姬原来还是有其他表情的,而且他还看得到么?“你要再这么看着寡人,寡人可就要改变主意了!”   什么啊,不怀疑也不见得你不改主意。虞婵不由得暗暗腹诽,但是没敢顶嘴。昭律这么说了,她就当信了好了,免得被对方找借口。“那王上利索些,正事要紧。”她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   “行了行了,就你知道正事要紧,人转过去!”昭律简直要恼羞成怒了。就凭着这点,他这次也一定能控制住自己!就算真起来了什么,不是还有其他宫妃吗……呃,不对,想到这里就没兴趣了。应该说,再怎么样也还有自己的手吗……呃,也不对,其实他真的只想要这女人,还不能碰!   瞧这嫩白的皮肤,优美的颈项,蹁跹欲飞的蝴蝶骨,没入水里的细腰……便是再不小心再粗糙的人,也不敢使什么重力,擦都怕擦红了。紧接着,昭律深深知道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入目是活色生香的场景,手里是吹弹可破的肌肤,再加着水波荡漾,他的心也跟着荡起来了。   话说回来,他是多久没泻火过了?   话再说回来,他一早就该让虞婵把侍女叫进来的吧?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   昭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他非得憋出病来不可。他凑过去,在肖想已久的肩膀上烙下一个亲吻,准备虞婵再一开口就顺理成章地把外头的人叫进来。只是他这么做完才发现不对——   虞婵一动不动,依旧趴在池壁边上,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昭律吓了一跳,赶忙凑过去看。只是这看清楚以后差点没跳起来,虞婵睫毛低垂,呼吸绵长,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昭律彻底熄火了。这是真累了,还是敢情他太小心翼翼,以至于力道小到连虞婵都不觉得有威胁了吗?那他刚才如此纠结、觉得肯定会被臭骂一句的心态到底是为了什么?忍便罢了,还被人完全无视了?   按理来说,这时候昭律只要出个声,自然有一堆人来做后头的工作。只是他的嘴张到一半,又舍不得了。想之前,他悄悄地进门还能被他这爱姬精准地踢一脚,如今竟然倒了过来,明知他在身后,她也能睡着了。   昭律一瞬间心情复杂,但里头最明显的还是高兴。之前为的事情他也不想再提了,只小心翼翼地起了身,到边上寻了一条柔软宽大的宽大浴巾,在矮榻上铺好了,才下池子去把虞婵抱起来。他不敢仔细擦,又怕虞婵着凉了,只能里三层外三层裹好,再抱出去。他还以为这过程会比较痛苦,但是见得那张熟睡的脸,不知怎地,之前的那些火气就莫名其妙地无影无踪了。   书芹和书依没能拦住昭律,一直在外头心有惴惴地守着,随时听着里头的动静。还好,愣是没被她们听到一点点的问题。昭律出来的时候,她们直接吓了一跳,夫人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就是个被子卷?还有王上这衣服,在滴水啊……   不过看到昭律的脸色,她们愣是生生地把惊呼吞进了喉咙里,眼睁睁地看着昭律把虞婵抱到床上放好。两人再跟他着出到外间,昭律才吩咐道:“夫人洗着睡着了,你们小心点看着。夫人若是吹了风着了凉,仔细你们的脑袋。”   书芹和书依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她们夫人睡觉警醒着呢,至少之前每次昭律半夜里找夫人过去,夫人在她们进门之前就已经醒了,又如何能在洗澡时睡着?只是这话肯定是不能对昭律说的,故而两人只连连应是。   昭律吩咐好,突然不知哪里吹了一阵风过来,他身上还穿着湿衣服,冷不防一个喷嚏。见两人慌张地急忙准备叫人,他皱了皱眉道:“你们进去罢,这事情不用你们管了。”   书芹和书依不敢违命,只行了礼就退回去了。而她们掩上门,外头昭律的脚步声响起又消失,就听得虞婵的声音道:“过来给我解开。”原来昭律把她裹得太严实了,她在床上翻了两下,完全就是无能为力。   见她神色镇定,明显也就是听到前面的话了。两人也不敢多嘴,一人一边帮她解开,然后又服侍她穿好衣裳,再侍弄头发。   虞婵坐在铜镜前头,似乎又恍惚看见了过去某一瞬间的情景,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两个侍女脸上的那点惊讶她自然没错过,因为她自己也很惊讶,刚才她竟然真的有一瞬间睡着了,在昭律给她擦背的时候。以她的体质,这真的不多见。   不过在昭律起身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不得不承认,她后头装的成分比较大,但也不是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只是昭律的举动……不得不说,也真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虞婵手放在梳妆台上,心不在焉地摆弄一只青玉镂空两头龙凤纹佩。这东西十分华贵,不过昭律赐给她的,还有很多。她以前只当宠姬该有的待遇,并不代表什么特别的其他意味;而如今……   她是不是可以,再争取多一点呢?   于此同时,昭律已经到了岚仪殿门口,只觉得春日如醉,心情舒畅。他坐轿回去朝明殿,然后召了几个大臣来觐见,势必要在最早的时候先一步把焦端和桂荭踩到泥里。敢算计他,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宫监给他换衣裳时没忍住的惊异表情他都当做没看见,满心都在盘算着这几件事。   桂荭估计有田克撑腰,一时半会儿没法解决。不过田克的野心只可能比他大,不可能比他小,肯定也是不会为一个女人付出多少的,不过也是以后的事情。真是开玩笑,江山和女人,这选择的答案对于田克来说是明摆着的。若是田克不爱这江山,那之前何必趁着他冠礼之时跑到呈都来呢?军政策略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焦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他竟然真的能为一个利用他的女人做到这种程度,都不能说是眼睛瞎了,而该说心是瞎的。桂荭那么明目张胆地勾引乐常,他都能当看不见,估计是喜欢那女人喜欢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昭律早知道这人没用,但没想到能没用到这程度。他之前已经气过,此时冷静下来,不由得突然意识到,这给了他一个绝好的借口。焦端叛国罪名无疑,若是自己说要借着此事清查官员,没人能反对。焦端又是秦党那头的,这一查下来,不知道能连根拔起多少秦党暗中的钉子。   这倒是不错!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剪除秦党羽翼,这时竟然能转祸为福了!   昭律想到这里,真想抚掌大笑。不论是桂荭还是田克,之前定然都没料到这招!到时候他就要看看,到底是谁先气死?果然婵儿比桂荭不知好出多少倍,有她在身边,定然是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只不过昭律的心情愉快得太明显,以至于来的几个大臣都面面相觑:他们来之前都做好了被昭律一通怒吼的准备,就连该劝什么消气的话都想好了。结果,王上竟然一点也不在乎吗?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四十章谁是唯一   于是踏青回来的第二日,众位大臣还在那种激动兴奋的情绪里,结果一上朝就被两个消息炸得头昏眼花。   一是郊尹焦端里通外国,昨日下了白马山之后不久便携妻潜逃,通缉令已经发向全国。这里通外国的外,除了魏国没别人了——因为虽然许多国家暗里都对越王称王的行为各种诟病,但也就只能嘴上说说,只有魏国才能在实际上和他们抗衡。   二是为防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全国上下的官员都要进行一次大审查。若是查出任何魏国相关的问题,定然从重处理。这目的性就很明显了,肯定是从焦端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官员查起,然后再到全国。光是查里通外国还好说,若是查到其他的东西,比如说贪污行贿什么的,那要怎么办?   一时间人心惶惶。俗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时候就很容易看出来,到底谁心里有鬼。当然,也不乏依旧不动声色的人,比如说秦兴思,但这毕竟是少数。而且昭律说完以后就在打量满朝文武的反应,已经把该记的人记得七七八八了。   这摆明了要削弱秦党的利益,秦兴思就算再不想当这个出头鸟,这时也必须说话了:“王上,焦端一事实在是令老臣痛心疾首。但是若是只为他一人而怀疑我越国朝堂上上下下,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也教众人心寒。”   昭律就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挑了挑眉道:“寡人也觉得这事情要做很久。不过心寒么,寡人相信绝大多数爱卿都是唾弃焦端的,如今排查一下,不也正好证明自己毫无异心?免得日后大家心里都在相互猜疑。不如这样,县尹什么的也就罢了,我们便只查这中央官员。秦爱卿,这样如何?”   这听得倒是合情合理。但是秦兴思知道,这其实对他更不利——他的手再长,也还没能长到能伸到越国各个郡县的程度。也就是说,他在地方的根基浅薄,大部分门生弟子把持的都是呈都内的职位,一查全部跑不了。昭律这么说,基本上是摆明了要查秦党。而他之前已经推脱过一次,昭律又在表面上先退了一步,再说不行的话,就显得他是在心虚了。   “王上英明。”秦兴思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在咬牙切齿,面上却依旧带着和煦的微笑。哼,要查便查,真逼急了,难道他们还不会毁尸灭迹、栽赃嫁祸么?   前朝轰轰烈烈地闹了开来。按理来说,这种事情不应该牵扯到后宫,但偏偏还牵扯到了。因为后宫妃嫔,多的是和朝臣的关系,昭律为了避被吹枕头风之嫌,宣布在调查期间不宣相关妃嫔侍寝。   这一来,后宫可闹腾开了。这次就连秦文蕙都在这范围里,更别提其他女御美人了。结果到头来,这事情的好处全落在了虞婵头上——她娘家远在樊国呢,和这件事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算是众人再妒忌,这也是没有用的。难道能妒忌虞婵投了个好人家么?那之前樊国被围的时候又怎么不嫉妒?难道能妒忌虞婵能让昭律清查朝臣么?也太开玩笑了吧,清君侧这种事情,就算是言官也要和天借几分胆子才敢做,虞婵难道是吃饱了撑着的嫌命太长,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傻子也不会做这种事,更何况虞婵还不傻。   这结果,众妃嫔就只能自认倒霉了。而朝臣这么多,从选派何人来清查到如何清查,从如何算里通外国到顺带的贪污舞弊如何处理,朝廷上也一天吵得比一天欢实,丝毫不逊色于东街口的菜市场。   这件事折腾了大半年,结果就是,昭律终于清掉了一些呈都里的钉子,晚上睡觉的时候总算觉得安稳了点。秦兴思损失了几个好不容易安在军营里的左史之类,气得牙根疼。当然,他也实现了他的誓言,也顺带拉了几个王党的官员落马。本该是说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样半斤八两的事情,他愣还是觉得被比下去了,这次斗输了——   因为虞婵孝期已经在他们热火朝天的对掐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而秦文蕙的肚子依旧没动静。是啊,怎么可能有动静呢,昭律都名正言顺地只宿岚仪殿,其他妃子真有反应才见鬼吧?   没错,昭律现在要么就睡自己的朝明殿,要么就睡虞婵的岚仪殿。只不过正值朝中多事之秋,他每每累得半死,又或者就被虞婵用各式各样的理由推搪过去。他看出来了,他这爱姬就一个意思,反正就是不从。   昭律想起来的时候,觉得这件事简直能比秦党的事情还烦心。他自觉得尽心尽力,对着其他妃嫔连个好眼色都没给,虞婵也不该是吃醋吧?或者谁来直接告诉他,他到底是哪里还做得不够?   和他们俩变僵的关系一样,天气也渐渐冷了。只是今年有件事情必须要做,就是所有国君都要前往洛都,给天子虞墴述职。蒲朝向来讲究礼节,宴会必不可少,夫人也就是绝对要带的了。   这一回,没人去和虞婵抢。她能管天子叫一声堂哥,就凭连昭律也做不到的这点,还有谁能比得过她?   洛都在洛水中上游,距离呈都一千五百余里,坐马车过去的话,少说也要半个月。去到洛都还要惯例地走亲访友、拜谒王公大臣,走不了十天八天以上的,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诸侯。所以基本上,远一些的诸侯,比如说越国,在年关的前三个月就已经开始准备各色事务,前一个月就必须动身前往了。   按照昭律的意思,这绝对是在劳民伤财。各国国君为了这一次述职,前前后后要打点不知道多少洛都中的官员,送礼行贿蔚然成风,都已经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了。因为天子虞墴是个不作为的,整天只知道吟诗作对写书画画,弄得前朝一片乌烟瘴气。   而后宫里也好不到哪里去。虞墴专宠丽妃,太后和御史大夫一遍遍劝一遍遍谏,他都只当没听见。御史大夫的意思是王上于后宫当雨露均沾,而太后虽然也是这么个意思,但好歹还是心疼自己儿子,不想强着来坏了母子情谊。若是丽妃是个强健的身子,能给她老人家抱个大胖孙子,太后也就认了。可是这丽妃身子柔弱,平时就要汤汤药药地将养着,若真是怀了,一尸两命的可能性倒是十分大。   虞墴自然舍不得,也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反正他眼里只看得到丽妃。只是这事情折腾久了,宫里宫外怨言一片,就算是皇室秘辛,也已经被抖搂得差不多了。   靡靡之音,败国之象。   本来蒲朝就是让各个诸侯分权自治,虞墴名义上是天子,但手里的兵师也就够拱卫洛都而已。再加上虞墴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一看就知道这位置做不长久,难免人心浮动,各个都在心里谋划自己的小算盘。越魏两国打了十几年没人管,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绝大部分人都在等着,他们中的哪个是不是真的能成事,是不是需要提前站好风向,免得蒲朝败落的那天,他们就一朝从云端跌到土里。   昭律原本是很不耐烦来摆笑脸拉关系的,在他看来,洛都里的官员简直比秦党的官员还像国之蠹虫。但是想到田克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他也就不能坐视不管。诸侯在洛都逗留差不多一个月,这时间足够长到指鹿为马了,田克的能力绝不可小觑。   越国车队在路上颠簸了十几日,终于远远地见到了洛都高耸的城墙塔楼。这一路上,昭律和虞婵各坐一辆马车,顶多就在吃饭的时候见个面,气氛可以说是不能再僵硬了。不过眼见着到了地方,在洛都里就绝不能是这个样子了。昭律就算再碰一鼻子灰,也终于忍不住先钻进了虞婵的马车,道:“再个把时辰就到洛都皋门了。”   虞婵一路上在心里思考了不少事情,对于洛都的事情知晓得也差不多了。至于昭律这头,他脸色不虞也是正常的,但她也绝不会退让。夫妻关系僵硬,那也没办法,日子还是要过的,也不能见台拆台。如今听到昭律这么说,她也就应道:“嫔妾知道了。”不就是演个相敬如宾么,又有何难?她再不济也不可能叫别人瞧了自己家的笑话。   昭律见她神情平静,之前感觉是冒火,现在感觉是挫败。任谁再生气,见对方毫无反应,也会觉得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的。他顿了顿,又道:“洛都里多得是你的亲朋,外出走动的时候也要小心。”他作为一个国君,要做的事情也不少,自然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在虞婵身边。   虞婵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算是摸清楚他们两个的脾气了,都是嘴硬心软的类型,谁都不肯先低头。如今昭律肯对她说这么一句,也足见他的心意。“嫔妾会注意的。不过这洛都里头,最遭人惦记的定然不是嫔妾。”   昭律听她多说了一句话,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当然了,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丽妃才是这整个洛都里最遭人恨的那个,因着虞墴的宠爱。   哼,若是他在虞墴这位置,绝不能叫自己宠姬受了一分半分的委屈去了。   不对,那时候应该是宠后了,他一定能立起来,哪里像虞墴迫于内外压力,只敢把王后一位一直空悬?   昭律先想到这两点,然后才想到,这话从虞婵嘴里说出来,似乎就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了?虽然虞婵和丽妃根本是两个类型的女人,他和虞墴也是完全不同的,形势如此,又怎么能一样?   “爱姬,别想多了。”昭律心中一动,就忍不住安慰了一句。话一出口他就想扇自己一下,他平时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容易心软?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你不是丽妃,寡人也不是你天子堂哥。”   虞婵这次看他的表情简直就是惊诧了。她当然知道不是,但是昭律竟然看出来了她深藏的忧虑?虞墴当然不是个好国君,但他很可能真的是个好丈夫,当然,仅对丽妃而言。也许她进了宫便能知道,这乱世中,是不是真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童话故事了。   昭律见她神色更是忧愁,正待再劝,突然就听得外面马蹄之声,有一骑飞马来报:“王上,洛都将至,御史大夫邹南子正奉命在皋门相迎。”   这消息把刚才那点刚刚攒起来气氛都冲光了。昭律和虞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异。御史大夫邹南子是洛都内清流官员领袖,官职是十分大了,但出了名的食古不化愚忠于君,对着昭律这种明目张胆称王的哪里可能会有好脸色?   这一开始,就要领一个下马威么?   作者有话要说:蒲朝官职:   御史大夫----最高的监察官。   三更~   感谢懒懒红兮亲的火箭炮~我是不是可以对你表白了~”o((>w< ))o”~   第四十一章三千弱水   实话说,邹南子的确对越国没什么好感。在他眼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诸侯们便是分封出去了,也该对天子报以最大敬意。封了公更当感激涕零,又如何能有犯上之举、自称为王?简直就是大不敬,犯上作乱!确切地说,他眼里只认皇室血脉;再确切一点说,无论虞墴做了什么,他都是虞氏正统,都是这天下名正言顺的主人。   若是昭律自己来,他说不定还没心思拖着一把老骨头在城边相迎——他需要给这样的人面子么?等到众位诸侯都到齐了,他再慷慨陈词一番,叫昭律当众悔过,岂不是更好?   邹南子一年多前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是时过境迁,越国里又多了一个他不得不注意的变数,虞婵。她血统纯正,身份尊贵,性格贤良,不说名声开始显于天下,就连清流派都挑不出错来,可以真心地赞一句,不愧是宗室里的人。便是知书达理,学以致用,他们也都觉得是件好事。   只不过,这点若是被昭律用在请乐常出山、以督军工上头,感觉就不大妙了。连年征战,越国封地本已占了蒲朝近一半的江山。若是再军强马壮,又有不臣之心,那就是蒲朝最大的威胁。虽然称王并不是昭律提出来的,但昭氏这一脉相承,他总不能见着自家人胳膊肘儿往外拐,帮着昭氏来灭了虞氏自己吧?   所以,这才是邹南子要来迎越国这一行的主要目的。而与其说他是来迎昭律,不如说他是来迎虞婵。听说虞婵甚是受宠,若是能从她这里下手,说服昭律的事情也不用摆到明面上了,说不定还能事半功倍。   而虞婵这边,早就看到了高耸森严的城墙。洛都为天子之都,自然要比诸侯的国都大得多,正是所谓的非壮丽无以重威。按照惯例,诸侯进城之时,定要弃车马而步行,以表敬意。尤其邹南子身为御史大夫,在洛都里和丞相平起平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想在后头那大半个月里在洛都里过得不那么糟心,现下就最好让邹南子满意而归。   临近皋门之时,昭律先下了马车,然后帮忙把虞婵扶下来。他们本就长得登对,如今一个浅笑倩兮,一个曲意柔情,这种动作看起来就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典范。知晓各国国君将至,路边上早就围了一些平民百姓,此时不由得纷纷露出艳羡表情。   邹南子原本板着一张脸,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稍稍松缓了些。看起来虞婵的确颇为受宠,他的计划就先成功一半了。“微臣邹南子,恭迎越伯及夫人。”他做了个揖,并不跪。这里是天子脚下,他自然只跪天子。   昭律早有所料。这个开头已经比他设想的好太多,他还以为可能会被当街相斥——武王昭崇就曾经被邹南子在天子殿上含沙射影过。故而他只做了个虚扶的动作,道:“邹大人客气了。到了洛都,你我都是臣下,之间又何必多礼呢?”虽说洛都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但现在还不到时候,便是言语上让了一二,也不亏什么。   而他说到也是臣,正好戳中了邹南子的心思,神情也为之一松。昭律刚过二十,在他看起来还是个黄口小儿,还是冲动的年纪。就是打了场仗,那仗本也就是不战而胜的。若是之后能慢慢潜移默化,说不定还能掰回来。“话是这么说,但君臣之礼自然也不能废。”   昭律听他这一句话,就知道对方的确甚是迂腐,而且还对他心存疑虑。反正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他又只在洛都待不到一个月,应付着便过去了。于是他脸上也没显出什么别的神色,只端着笑容说了几句客气话,几人一起进了皋门,再换车改轿,前往洛王宫。至于随行的越国卫队,按规制,大部分被留在了城门外。   洛都为天下繁华之所,凡是街道酒肆、杂摊食处,无不热热闹闹、人满为患。虞婵听着外头的声音,心里不由得对她从未见过的天子堂哥起了一点揣测。也不知道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天子是不是如同传说中的一样?再想到这次是各国诸侯齐会,她肯定能见到她亲哥哥,不由得又安心了些。且不论这都城是歌舞升平的金陵还是风雨欲来的汴梁,她也总是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   洛都驿馆离洛王宫并不多远。此时众诸侯已经来了一些,但这时间紧迫,越国一行人并未一一见过。邹南子和虞婵说了几句话,虞婵一一客气地答了。他觉得这女子还甚为知书达理,定然需要再慢慢打通。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他只能望着昭律和虞婵轻车简从往洛王宫去,心里还想着要不要禀告一下太后。   而驿馆中,人人都知晓,越国和魏国是诸侯国中权势最盛的两国。若是论距离,魏国绛都离洛都的距离还近些。如今越国竟然先到了,议论的风声不由得就变了风向。   不过这点虞婵暂时不知道,她的注意力全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此时宫殿都是高台建筑,将土夯在底下做成一阶一阶的土台,房屋便依着这地势而建,层层往上,高大巍峨。最高的宫殿自然就是正殿清平殿,其周围全是整块石头铺成的阶梯。从下往上看,只能看到无尽石梯绵延,就连清平殿的一个龙腾卷云半圆瓦当都看不见。   “……这是要自己走上去?”虞婵不由得愣了。昭律自然是去见虞墴,她是蒙了太后召见她这个侄女,就要在这清平殿前头分道而行。天子王宫大得超乎她的想象,以至于她进了宫门以来就一直在腹诽劳民伤财,结果光这一个清平殿,又刷新了她的认知。这台阶没一千级也有八百级吧?做了到底有什么用?让人跑断腿么?   昭律听出来她的惊诧,不知道她是在觉得王宫建到这种程度真是挥霍无度,还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体力承受不了,不由得笑道:“前一次也不是这样么?婵儿,你许久未来洛都,和伯母长辈说些体己话儿也是当然的,不过切莫忘了时辰,我会在路门外等你。”洛都可不比呈都,他还是要上些心的好,别让太后把人留在宫里了。   “嫔妾知道了。”虞婵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她对当人质一点兴趣也没有,自然会装得温柔无害些。昭律现在说了在路门相等,那她到时候再怎样也有借口溜了。话再说回来,如果昭律一直都这么对她,恐怕铁石做的心也得化了。   昭律见她脸上淡淡地透着粉,只想将人搂入怀里怜爱一番。不过此时时候甚是不对,他干咳了两声,道:“你先去罢。”等到虞婵上了轿子,他才开始往阶梯上走。看他爱姬的表情,他肯定就只差一点点了,最后那一点点……到底是什么呢?   一个半时辰之后。   虞婵从太后的永泽殿里出来,觉得她的脑细胞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若是平时的唠家常还好,她还能应付一二。实际上一开始的确是的,太后问了下越王宫的子嗣,听说也是一个也没有,就催促了虞婵两句。不过想想,昭律才二十出头,她儿子已过而立之年,她却到现在也没抱上孙子,就开始长吁短叹。   这也就罢了,许是虞婵表现得太谦恭,亲缘关系又近,太后后头干脆就拉着她的手开始家长里短。什么丽妃有多独宠啦,什么丽妃平日里把药当饭吃啦,还有什么……反正总结下来就是一个意思,丽妃既然生不出儿子,就应该督促着虞墴去别的宫里,有个一子半女,也好叫她能入土为安。   太后可以抱怨,但这就不是虞婵能议论的范围了,还得装作一出宫门就忘得一干二净的样子。故而虞婵只能一路陪着小心,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儿来宽慰太后。这可是件技术活儿,一定要说得哪边都不得罪,毕竟虞墴是天子,和太后是母子,轮不到她指手画脚。说什么、怎么说,她觉得简直能愁掉一把头发。   如果以为这样就完了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就在虞婵安慰到一半的时候,话题主角,也就是丽妃,挣扎着来给太后请安了。她身体底子差,虞墴本是免了她每日请安的,不过她自知不讨好,也不敢再给太后添把柄,每日还是要来请安。只是这有病在身,行路的速度总是慢些,等到日上三竿才能赶到永泽殿。   婆媳相见,虽不说是分外眼红,但气氛也绝好不了。虞婵夹在中间,只觉得她刚才的功夫在丽妃出现的一瞬间就付诸流水。瞧这不像是婆媳更像是仇人的气氛……她暗自下定决心,出宫以后就赶紧找着没见过的亲朋好友联系去,再也不能进这宫里来了。这种秘辛,知道多了也不是件好事。而太后见了丽妃,心情马上不虞,她立刻就见机告辞。   所以虞婵走出了两条廊桥,这才松了口气。这传闻中的丽妃还真没长三头六臂,充其量就是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虽然丽妃脾性温和,行止端正,但她毫不怀疑,若不是虞墴真心相护,这女人在宫里活不过两天。   虞婵正这么想着,又回头看了看,结果正好远远望见丽妃从永泽殿里出来,另一头天子华盖也在匆匆靠近。看时候,虞墴估计刚下朝就奔这里来了,着紧程度可见一二。   那便是真的了。就算是皇帝自己愿意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还有许多人逼着他去喝别的。若是可能,丽妃身体好些,那此二人在平民间,许是能成一对人人称羡的好夫妻。只是在这宫里,便要做天下表率,不知有多少身不由己。   虞婵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一路出了宫,直到路门,昭律的车驾果然在那里停着。如今在洛都,无论怎样都要做出个夫妻和睦的样子来,她也没说什么,低头上了车。昭律似乎累了,正闭着眼睛靠在榻上,对她上来没什么反应。虞婵现在真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才好,也就低声吩咐回驿馆,然后自己坐到另一边榻上,也开始闭目养神。   车轱辘声响起来,掩盖了其他细微声响。昭律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不自觉带上疲色的脸,又低头看了看他们之间隔的距离,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第四十二章一心画眉   其后几日,其余诸侯也纷纷到达驿馆,其中也包括魏桓公一行。不过洛都够大,驿馆也够大,越国和魏国都有单独的小别院,并没撞上。虞婵见对方没动作,又不觉得田克能在洛都翻出个什么浪头来,也并没十分上心。她该做的事情很多,要走亲访友,要应付邹南子让她劝谏昭律收心,心里还沉甸甸地压着事情,自然不会分多少心思过去。昭律也很忙,不过他似乎比虞婵更注意魏国动向,虞婵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态。   不管怎么样,琐碎的事情忙完,除夕也就到了。天子虞墴按例在清平殿上摆了大宴,除去来述职的诸侯和夫人,能参加的只有天子近臣。这倒是个交游的大好机会,不过就是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而已。   这是蒲朝能有的最盛大的宴会,就算虞婵再不事打扮,这时也必须上心。除夕一早,她就起了,为的就是在清平大宴里不落于人后。   昭律没她那么麻烦,但是也早起了,坐在外间喝热茶醒神。到洛都十余日,在各种虚以委蛇和觥筹交错中,他也大致摸清楚了几个该注意诸侯国以及洛都中的风向。   现下的情况是,基本所有诸侯都视蒲朝天子为无物,但是都只在心里想而已;考虑到自己能不能有吞并其他国家的实力是一回事,敢不敢真的做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他的名声不好,但还真没有人敢当面给他脸色看——想想越国的军队吧!   与此同时,所有人也对魏国的企图心知肚明。虽然魏国并没有称王,但手里握着的号称“金戈铁马破冰河”的铁骑也不是说假的。若是说田克愿意偏安一隅,怕是没人会信。   那就是鹬蚌相争的情形了。昭律从两国的地形、军队、兵法等方面考虑下来,觉得他们越国有了乐常真是如虎添翼。这再想下去,他就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虞婵。若虞婵和乐常一个身份,那她做得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昭律毫不怀疑,若他不能留住虞婵的心,后者一定会有什么方法离开他,或明或暗。   这就是个老问题,他家宠姬到底要什么?   昭律十分犯愁。他也看出来了,大半年来,虞婵眉间愁绪越积越多,却并不说,这也是他们闹冷战的理由之一。但他的政务做得愈来愈好,樊国那边也平稳了下来,照理说应当没有一点事情能让她心烦才对。如今到了洛都,这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严重。   这就让他不得不思考,洛都里到底有什么刺激了虞婵?   邹南子?那等迂腐之人,正是婵儿最讨厌的;不过,同时也是最不会上心的,应当不是。   田克?算了吧,婵儿又不是那种能轻易一见钟情的少女,他愣是真真地对她好几年,这才一点一点地换得了亲近,田克又怎么可能扰乱她的心湖?   虞墴?这个就更不可能了,婵儿到现在怕是连虞墴正脸都没见过,连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便就是虞墴的确长了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说是皇帝更像是文人墨客,也和婵儿半分关系没有。只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虞墴对丽妃那是真上心,上次他述职根本还没完,虞墴就匆匆忙忙地罢朝去后宫了,据说只是因为例行接丽妃回宫。一群大臣脸都青了,而他那时也颇为不屑……   对了,丽妃!   昭律眼前一亮,觉得自己肯定抓到了问题所在。在洛都城外之时,虞婵就面有疲色,而那时根本还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提了一句洛都里最遭人嫉恨的人而已。   他肯定要比虞墴强,昭律那时候这么想,这时候也依旧这么想。这不仅体现在治国态度上,还体现在对待夫人的怜爱程度上。他们越国上没有太后,下头咸尹和其他大臣都挑不出虞婵任何错,压力自然要小很多。当然,他也没把独宠做到虞墴这样明目张胆,也就是怕给虞婵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就像现在丽妃的困境一样。   但是现在是这样,以后呢?他想要虞婵心里都装着他,那反过来呢?他自认为比虞墴强,那他能做到虞墴那样的专宠,又摆平其他流言和是非么?   这倒真是个问题。昭律想到这里,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虞婵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她不敢往前一步,是怕断了自己后路,就再也退无可退。宠极是衰,不是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虞婵就差儿子这一步,别人只看到了无限荣宠,她却先于别人看到了后头的万丈深渊。   一碗茶,昭律喝了一小半,便再也喝不下去了,起身进了内间。虞婵已经换了一件广袖宽松曲裾曳地长袍,色虽不艳,但其上重菱纹雍容华贵,也自有气度。头上插的笄、脖上戴的颈饰、手上戴的指环、腰间佩的带钩、身侧垂的佩,无一不是上好白玉精制,既不豪奢,又彰显了身份。这些都收拾停当了,也就脸上的妆还差一二。   虞婵见他进来,以为他等急了,便道:“王上稍安勿躁,再过片刻……”她这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因为昭律一声不吭地赶走了正给她描眉的书芹,自己拿过了墨笔,竟然是要给她画眉了。   虽然虞婵不得不承认,昭律这举动很贴心,她很感动;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可是真比梳头发还要精巧的技术活儿,画坏了就要再折腾很久,而说是肯定没用的。所以她稍微往后仰了仰身子,想叫昭律知难而退。   但是她这动作却是更方便了昭律。他本是弯着身子,现在跟着直起来一些,左手再握住她的肩膀,就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好婵儿,别动。”   他声音不高,却贴得极近。两人本就呼吸相闻,这时说话的热气自然也就带到了虞婵脸上,还有那低沉得仿佛催眠的声音。一张熟悉的英挺的脸近在咫尺,虞婵又忍不住感到了她最近以来愈来愈经常有的感受——脸红耳热,心如擂鼓。她很想控制这种反应,但是有些时候,身体总是会比人的话更诚实。   昭律察觉到手下的身体微微动了下,就知道他的料想没错。他之前看虞婵画眉不知道多少次,如今亲手一试,感觉居然也不坏。只是这种气氛,就连侍女都识相地退下去了,他家爱姬竟然还睁着两只水润分明的眸子看他,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他小心地画好眉,再看虞婵还是那表情,实在忍不住,在她唇边烙下一个亲吻:“等今日宴会回来,寡人有话与你说。”   虞婵半天都没回过神。有话说倒不是什么罕见事情,但有什么话非得晚上回来说?   一行人用过早饭,便准备出门。虽说这宴席是摆的晚宴,但就如同一到洛都就免不了要送礼的习俗一样,若是不早去打招呼、饿着肚子等宴席的话,也要被人认为是不识抬举,说不得有多烦人。   在这点上,两人完全达成了共识。   按照昭律的想法,如果他的计划能顺利进行,这就是他们要忍受的最后一次大宴。正如洛都豪华的宫殿一般,今日是他自己爬,往后就是他让别人爬;而这权贵云集的大宴,今日是他等别人,往后就是别人等他。若他身侧必定得有一人相伴,那一人定然是……   而这些野心,虞婵也完全看出来了,毕竟她一开始许的也是这个。不过事到如今,若是往前不能得一个她期待中的结果,那她也就该为自己的后路动手了。   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不提。而等到了相候偏殿的时候,诸侯云集,想见的人见得到,至于再不想见的人,也没有办法躲过去。   虞城年近而立,生性沉稳,和虞婵真是一对亲兄妹的模样。而他夫人楚氏,也是个温柔贤惠的性子,夫妻二人也端得是相敬如宾。而虞婵刚和自家哥嫂说了几句话,就见边上人群簇拥之中分开一条路,有人朝他们这头走来。昭律本陪在一边寒暄,见得这动静,身体立刻就挺得更加笔直了些。因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魏桓公田克。而周围人眼见着这边的情形,料想越魏相逢必有一战,那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些,各个都在偷偷往这里瞧。   恰逢盛会,田克自然也不可能像在白马寺那时穿普通官员的衣裳了。虽说诸侯正衣制式相同,但田克身形魁梧,面容刀削斧凿,愣是把那曲裾长袍穿出了战场上特有的那种杀伐之气。虽然他现下脸上正带着笑容,但这也丝毫无法掩饰他身上的凌厉感。“久闻越公风采斐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可不敢当。”周围那么多人看着,昭律当然不可能摆脸色,只露出了一个类似的假笑,道:“不及魏公政绩之万一。”虽然他和田克是第一次近距离见面,但想想前面的大战,这话有些气氛不对也不奇怪。   田克也并不以为忤。“这话可就是越伯客气了。听闻前些日子,竹山散人也投奔越伯了,真是可喜可贺。”他嘴里说着可喜可贺的时候,眼睛看的不是昭律,而是虞婵。那种锐利的眼神一闪即逝,又变做了和煦的微笑,这也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昭律和虞婵站得近,自然察觉到了。乐常经常是一扑进工场就出不来,能留住他的可不是他越国的俸禄,而是虞婵给出的各种想法和图纸。田克打的好算盘,看起来是想从他手里把两个一起挖走的意思。所以他这时候自然不会说虞婵在里头起的作用,只顾左右而言他道:“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客气的推脱之辞,其实昭律并不想说。不过乐常那么抢手,若他真是说了才是傻的。周围听着的众人虽然失望,但也觉得这是正常的。   “那越伯的运气可真是好得很了,叫我等羡慕也羡慕不来啊。”田克微微笑道。“这位便是夫人罢?看起来甚为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   来了,这就来套近乎了。明明双方都知道是真的见过、也知道是何时何地见过,但现在就对面打哑谜。昭律心一紧,就去看虞婵。   第四十三章清平暗流   虞婵对田克的演技早就有所认识,此时真是一点惊讶也没有。而田克会把话题转到她这边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上一次的话就没说完。见田克相问,她也微微一笑道:“正是。久仰魏公大名,英武声名如雷贯耳。”不就是拿着话推太极么?互相拿着好话夸,这她也不是不会。   “夫人这么说,我可真是受宠若惊。”田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虞婵。他原本就长得英俊,这样一看,温柔成熟又带点强势,引得周边诸人频频侧目。洛都毕竟是天子脚下,这寡人的自称就只有虞墴可以用了。   虞婵瞬间感觉头皮一麻。田克这明目张胆地表达好感,也好歹看一下情势吧?周围都是人不说,她自己正牌夫君就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呢。前头是火,手边是冰,这种感觉可不大妙。“魏公真是一如传闻中的谦虚。只是今日大宴,如何不见魏公夫人?”虽然她觉得,以田克这种脾性,夫人对他的压制估计几乎等于没有,但是要岔开话题的时候是绝不能犹豫的。   如果可能的话,昭律的脸早就黑了。不过鉴于周围众目睽睽,他要是真摆出什么恚怒的脸色,不就坐实了他自己的无能么?所以他瞧着田克那样子,把越来越高的一股气压在心里。此时听虞婵这样说,他就知道她的确对田克一点兴趣也没有,想要随意找个借口遁了。这个时候当然要帮着自家夫人,于是他道:“看着就在那边罢?听闻夫人长得甚是国色天香,也竟然放心不带在身侧?”   他这话里却是意有所指,田克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看起来这昭律不愧是能做出骗了全天下表象的人,这话里的意思恐怕就是他一定会看着自家夫人了罢?“越公谬赞。若真是说起来,还是樊夫人知书达理,颇有……风范。”   虞婵见他停顿,嘴唇却无声地动了几下,不由得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等回过味儿来之后,她的感觉就不是头皮发麻了,而是脸色发白。这田克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这种情况下说“母仪天下”?虽然越魏两国的野心几乎路人皆知,但真还没人敢在天子殿上流露的。就算他自己想死,也别拖着她一起啊!   这同样的一句话,在昭律眼里看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觉得这是田克的挑衅,而且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他还站在这里,周围都是其他诸侯,田克就已经敢对虞婵这么暗示,无疑是一种许诺。以后位为饵引诱他家夫人倒戈,简直是嚣张到不能再嚣张了。   当然,田克对天子态度如何,他不管也管不着;但是,田克竟然当着他的面这么做,当他这个夫君是死的么?昭律这么一想,语气就带上了些不善:“若要说这国色天香,我也听说,天下第一美女现下正在魏国?”看来他们这次肯定是互相拆台了。左右无法避免,他倒要看看,谁拆得更厉害些。   这就是指桂姬了。虽然桂姬的确是奉他的命去越国,结果没能成事,但是田克现下的反应却是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的样子,将那种惊愕后回神的神情表现得十成十。“越伯说的桂姬?这消息倒还没听说。”不过实际上,桂姬已经进了魏国不说,还已经再嫁了魏国大臣。问焦端?那种人利用完当然是杀了。   昭律勾起唇角,冷冷一笑。虽然魏国手脚动得隐蔽,但他也能猜出来。桂姬可不是一个堪为国母的性子,以田克的野心,自然看不上她;而再从焦端一入魏国就毫无声息的情况来看,恐怕下场好不了。只不过这件事他若有证据,也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故而只道:“看来我只能把刚才魏公的那句话原样还回去了。这等福气,我等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越公说笑了。”田克哈哈一笑,看起来甚为爽朗。“今日得见夫人,我本该心愿得偿。若是再能见到乐左司马,那估计这夜里就睡不着觉了。”   虞婵在一边听着,只觉得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唇枪舌剑似乎都变成了实质的刀光剑影。这种情况她插嘴只会使事情越来越糟,不由得在心里捏了把汗。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到大宴开始而不打起来……不过瞧见魏国夫人已经朝这里过来,她终于找到了借口,脱开这边诡异的气氛。   一盏茶之后。   另一边的虞城看见虞婵和魏国夫人已经说完话,又看到昭律和田克两人的谈话已经演变成了一大群人包围的情况,不由得觉得脑袋有点疼。不用闻都知道,这大厅里的硝烟味儿越来越重。一头是魏国附庸,一头是越国附庸,其他的都是看情况闻风而动的。若是哪个有心人传出去,洛都的清流派又该找他来调停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调停得了?蒲朝刚建立之时,百家诸侯与王室血脉亲近,也心存畏惧;如今过了三四百年,诸侯各自通婚,封地大权在手,其下庶民只知国君不知天子。于天子而言,虽无外侮,但内部分崩离析,大势已去,大厦将倾。纵是有邹南子这一干自诩忠心无二的清流,奈何空有一张嘴皮,依然难在此时力挽狂澜。   这事情他知道,虞婵也应当知道,因为当樊穆公在世之时,曾就隐晦地提醒过他们。樊国实力就那么些,若要保全一国上下,最该做的就是站对位置。纵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事先做好准备,那合起来的时候至少还能免于战火燎原。当时嫁虞婵的时候便有这种考虑,魏国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如今一看,却有些二虎相争的意味了。也不知道他这妹妹对此作何感想?   虞城稍一思索,就觉得他问两句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他便走过去,压低声音道:“小婵,今日之事……”   虞婵手里顿了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另一头的昭律。她好歹也和昭律朝夕相处好几年,知道他现在脸上的笑容多的是似笑非笑了。而虞城问这今日之事,自然是问的田克与昭律。“兄长不必多虑。这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注定的了。”   昭律和田克都想要那个位置,故而两国注定要一决胜负。田克对她有兴趣,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能做的事。只是她头上还顶着越国夫人这称呼,乐常又是个不按常理来的,田克也只能先从这方面下手而已。不然他对她估计就该对臣下一样,许以高官厚禄、美人相陪,费劲心机挖过去就对了。   “说的也是。”虞城点了点头,心放了下来。看他妹妹倒是波澜不惊得紧,田克这回怕是要折个大跟头。不过这样也好,田克现在献殷勤,看起来目的太强,不大像是能真心对女人好的。他倒是也没指望多的,但总不能明知道别人把你当工具、还上赶着凑过去吧?至于他现在这个妹夫嘛……他正沉吟间,就看见昭律正说着话,又不自觉地远远地望回来一眼,方向正是自家妹妹。至于虞婵,又有夫人过来闲聊了,故而她头转了过去,并没看见。   虞城在心里笑了笑。君父深谋远虑,为子女民众谋划一切,做子女的有了好开头,也当是要继续努力。如今一看,事情都在正轨之上,而且怕是要更好。   正当偏殿里头局势水深火热之时,通报的宫监终于姗姗来迟。众诸侯暂时歇了刺探或是听刺探的心,按着爵位等级,一个个往正殿而去。   清平殿是洛王宫里最高的建筑。虞婵和昭律二人携手进殿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手微微一紧。的确,若是在殿前往下看,只觉得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就算是普通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也能有一种俯瞰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更何况本来就有称霸天下野心的人呢?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之后昭律也把她的手握得很紧。   虽说众人都饿了大半日,但在这宴席开始之前,也都毫无差错地把该说的话、该尽的礼节都做到了。虞墴坐在上首,对于每个诸侯和大臣都报以清淡笑意。昭律算是排在比较前面的,而在他们行礼之后,虞婵敢保证,她这个天子堂哥看起来真的是一点别的反应也没有——就好像他什么也不知道,而昭律也真的是个毫无贰心的诸侯一样。   这可真是有点意思了。虞墴看起来眉目清明,也不可能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若是知道,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虞婵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又悄眼看了看虞墴和他身侧的丽妃,觉得肯定还有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   这清平大宴,菜肴果品自然十分丰富精美。只不过表面粉饰太平,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面具,歌功颂德之言不绝于耳,大概一年中吃得最累的就是这顿饭了。即便虞婵最近听这种话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也不得不堆出笑容来应付。   宴席行到中途,不知是的确不胜酒力还是受不得这满堂含沙射影,虞墴早早地就让丽妃下去休息了。这在平时的衬托下,本不是件大事,虞婵也没上心。只不过没过一会儿,一边的侍者就来悄声通报,说是丽妃有话于她说,借步偏殿一叙。   虞婵心有疑虑。她和丽妃就在太后的永泽宫里有一面之缘,还没说上几句话,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以丽妃的得宠程度,只是相邀去说几句话也拒绝的话,未免也显得她太不给面子了。见满殿觥筹交错,若是去了即刻便回来,也不会被谁发现。她想了想,便低声对昭律道:“嫔妾出去吹一吹风,很快便回来。”   昭律一只眼睛留意着大殿上的动静,另一只眼睛也在留意她的表情变化。丽妃先退,然后侍者来通传,他也大致看出点什么了,只点了点头。   这偏殿也近,正是他们刚才等候所在之处。虞婵一看便放了心,看起来不是什么扣下她做人质的开头。只是这时有一点不同,堂上竖了一面大屏风,里外完全隔了开来。而按理说,丽妃既先叫她来,此时应当在了才是,但却全无声息。   虞婵在堂上踱了两步,见带她来的侍者也很快退了出去,心里不由得又开始疑惑。这阵势倒是十分森严,但是丽妃能有什么话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不过就在此时,她听见屏风之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甚为有力。   这绝对不是丽妃!虞婵瞬间就察觉了不对。不过还没等她先出声,对面的人就开口了。“夫人先不必急,听完这几句便好。出了这殿,听未听见,就看夫人自己。”   虞婵定住了。这声音她刚刚才听过,就是天子虞墴!怪不得能借丽妃的理由来叫她……只不过又有屏风,又没有用自称寡人,显然他也不想暴露身份。她微微抿紧嘴,听他继续往下说。   “夫人能相助越伯夺天下,也是有胆有识之辈,甚是让人佩服。这天下大势,想必夫人比我还清楚,我也便不赘述了。”   虞婵心一沉。这便是皇帝什么也知道了,也不知道邹南子若是知晓此事,会不会感动得老泪纵横。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只有一件事,想请夫人考虑一二。若是将来有那么一天,是否可以用九鼎换丽儿一生康平?”   第四十四章言尽寸心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虞婵好一阵子都在以为是她自己重听。   九鼎象征着天子,象征着江山,象征着五湖四海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虽然现在蒲朝摇摇欲坠,但若是哪个诸侯想要取而代之,怕是都要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若她没有料错,越武王就是料到了这点,这才提前做了准备,先给昭律铺平了路。不过他那时想的估计是先顶上一阵骂名,等到后代即位就名正言顺。再用这期间的时间把可能的遗老遗少处理了,情况就会好得多。   现在谁都还没有正式明目张胆地提出来要统一这天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枪打出头鸟,因为私自称王的缘故,越国已经挡了不少明枪暗箭,让魏国在后面捡了不少现成便宜。吃了大亏,怎么还可能往坑里跳?所以今日里,昭律和田克再怎么说,也没说到这上面去。毕竟真实情况大家心知肚明,而且现在也还没到最后你死我活的时候,太早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但如果虞墴自己要把皇位拱手相让……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虞氏按血缘关系算下来的继承人,清流派肯定会有强烈反弹,这点从虞墴如此治国、他们都没有想着换一个主子就能看出来。而且如果虞墴真的一意孤行,把这旨意颁发天下,那就算他们再义正词严都没有用——天子一言九鼎,岂有反悔之理?   但是恐怕谁都想不到,虞墴会这么做。他知晓自己处境不妙,就像两只真老虎之间夹着的纸老虎,谁都对他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他如今还没死,是因为时间还没到。而若是到那时候,没有相应的实力,别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应该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不仅如此,虞墴手里还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丽妃。如今他是天子,也就是只能勉强护着丽妃的水平;如果真的出了事,别的不说,丽妃定然是第一个挡箭牌。清流永远不会说天子有什么不对,而会口口声声地道,都是那个妖女媚主,应当杀之以儆效尤。   想到这里的时候,虞婵之前的惊讶都没了,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原来从头到尾,做出这种决定的虞墴才是最冷静的那个。若是迟早会被夺去的江山能换心爱的女人半生无忧,在他眼里看起来是再合算没有的了。能这么想到是一回事,能真的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若是给虞墴一个好的清平盛世,他也不见得不能做好一个皇帝,但以如今的形势,他已经做出了与他最有利的选择。   这给虞婵带来的震撼太大,以至于她一时间也没想到虞墴为什么选的是越国,而是先问了另一句:“那你……”若是他们能保住丽妃,那虞墴自己呢?   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夫人这么说的话,也就是应了?”以他的身份,若是成了败军之将,也就是两个下场:要么囚禁,要么死。但无论哪个,他都不想让人看见,尤其是丽妃。也许算是无谓的自尊心和骄傲?正所谓,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他虽算不得一个好皇帝,但这最后一点大概还是能做到的。   这省略掉的话语,虞婵也大致猜出了七八分,不由得心中一紧。她同时也明白了虞墴为什么来找她,而不是去找田克。除了现下越魏两国的实力对比之外,还有人情的因素。她是虞墴的远房亲戚没错,但是田克更远;而同时,以田克的性子,怕是只会觉得虞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别说感动,就连冷哼也不屑给一声;还能想见的是,田克一定会斩草除根。这很正常,也不算心狠手辣,因为如果这件事披露出去,恐怕当世绝大多数人也会觉得是虞墴入了魔怔。   而越国就不同了。虽然昭律一开始被传是昏君,后来又勤政起来,但从前至后,有一点始终没变——就是越王宫里,最得宠的从来都是樊姬,也就是她。昭律独宠她的名声在外,在洛都里又确实表现得情深意重,虞墴这才准备孤注一掷,将宝压在他们身上。他给越国横扫天下预先解决最后的问题,越国替他养着丽妃的后半生,也勉强算得上是双赢之策。   虞婵闭了闭眼睛。在这森严的王宫里呆久了,她还以为这里面只有尔虞我诈,她已经远离了那种真实的情感,未曾想现在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甚至,虞墴这个堂哥还是她今天第一次见,她就已经预料到,她绝不会轻易忘记今日之事。只不过,虞墴这么全心全意地为丽妃考虑,自然是情深意重得很;可若到那时丽妃知道了,以她的身体,但凡有些感念,还能活得久吗?虞墴什么都知道,也绝不可能忽视这点。但是他依然这么做了,怕是抱着只有一丝可能也要争取的想法吧?   当然,这话说出来十分残酷,又是两人自己的事情,虞婵也不会说出来。“这件事妹妹晓得了。只要妹妹力所能及,定当护得嫂子周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竭力维持自己声音的平稳。   那头似乎没想到她应得这么爽快,又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那声音里的沉重终于少了一些:“听你一句嫂子,我便安心了。”   因着这缘故,这之后的宴席,虞婵都甚为神思不属,面前各种精致美味也丝毫提不起她的胃口。她悄悄看了一眼,虞墴坐在上首,神色一如之前,丝毫看不出他之前说了那样的话。而再看这殿上诸人,人人脸上都挂着虚假的笑意,也不知道他们若是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那片殷殷心意,说出来可有人懂?还是只能一片心思付诸流水?   这满堂看着是烛火辉煌,欢声笑语,内里却是繁华如寂。   昭律坐在她身边,敏锐地察觉到了虞婵的不对。虞婵之前说是去吹吹风,当然不会是真的;但也她出去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又有什么事可以让她脸上的笑几乎都要挂不住?这种事情,不是说很少发生,而是从未发生过。而这种强颜欢笑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认,若不是时候不对,他一定马上就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问出来为止。他的爱姬是很能干,但到这种时候,已经不是她自己能不能解决能决定的事情了;而应该是,无论是什么事,他都该去帮着她。   两人心思各异,但倒是有一点相同的,就是度日如年。虞婵只想早早退席,甚至还有些“说不定一早穿到庶民身上就好了”的想法。虽然知道这只是她这时候情绪化的消极方面,真成了庶民面对的挑战也绝不会少,但她现在还是很不想承认,她这是真的推人及己、兔死狐悲了。   至于昭律,则是一直在时不时地看她,心里在不停盘算着,等下回去之后要怎么样把他这宠姬的嘴巴撬开——不要怀疑,若是虞婵真的铁了心不说,那他可就要费好一阵功夫才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次的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呢?不过不管怎么样,今日晨里就计划要说的那些话是肯定要说的。   好容易捱到时辰到了,虞墴开了口,在座诸位诸侯再次齐声称颂天子功绩,这才各自出殿。在这过程之中,虞婵似乎感觉到田克还有兴致再来和她唠嗑,不过没成功,因为昭律拉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就没留给其他人搭讪的机会。而她现在真的没心思再来应付这些人,昭律做的事情正中她下怀,所以她也配合得走了快了些。   直到上了路门外等候的马车,车轱辘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响起,昭律这才开口道:“婵儿,刚才出了什么事了?”他这么说的时候,两人正并排坐着,身子挨得极近,一只手还是握着。“穿少了么?手怎么这么冰凉?”   虞婵听到他问,稍微镇定了些。她手里自从出过一片冷汗之后就没恢复,当然是凉的。只不过她习惯了自己解决事情,这时也不想多说什么,只用最简单的几句话就把偏殿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在她的想法里,无论是昭律还是田克,若是听到有这样的好事,第一反应定然是狂喜。夺天下自然是各凭本事,但若是被一群老不修整天抓着说是篡位还不能砍了,绝对是件堵心的事情。虞墴愿意主动退位,对于想称霸天下的两人而言,都不啻于是想瞌睡时送来了枕头,走在路上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到了。   但是昭律的喜悦表情却是一闪即逝。虞婵说的事情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也几乎就在一瞬间就分析出了利害关系,也必须承认大家都把天子看走了眼。但由于心里早就在惦记了,他依旧听出了虞婵故意回避了他后面的问题。为什么?若是虞墴到时候愿意让位,那虞婵就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他都找不到其他人来坐这个位置了。照理来说,虞婵也应当高兴才是,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昭律的心微微一沉,又提了起来。“还有呢?”他决心必须让虞婵自己说出来,这样他才能正好借着由头说下去。如果他没料错的话,经此一事,他的爱姬似乎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还有什么?虞婵望向他,想到了手的问题。她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难道她能和昭律说,因为心凉了才这样的吗?她很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但是车上颠簸,烛光跳跃,映着昭律看她的眼神灼灼,手上感受到的温度也一模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她就突然哽住了,之前一直控制着的泪水冒了出来,从脸颊边上滑了下去。   昭律之前见她不吭声,又想到了他早上想到的那些事情,觉得这种时候真的必须要说。只是他正整理了一下准备开口,就见得烛光映得那一点水滴闪亮。他大惊失色,这是……哭了?   第四十五章与子成说   现下正是冬天,就算马车有厚厚的帘子,他们上来之前还特意用炭火烘过,那滴泪水挂在脸颊边上依旧很快就冰凉下去。不用昭律震惊的表情,虞婵自己都察觉到了。就真的是物伤其类,和谁说会有用呢?“没什么……”她道,抬起另一只手,想去擦掉,但在半路上就被人抓住了。   “没什么?”昭律反问了一句,语气里全是不相信。他还想继续问下去,就见得眼前羽睫扑闪了下,垂了下去,似乎还沾着有一点水光,挡住了眼里的神色。这么柔软的姿态,他还没在正常情况时见到过,语气不由得也跟着软了下来。“既然你已经答应了,那也就是我答应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这结果不会一样的,你不用担心。”   虞婵抬头望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她一贯自诩冷静,这时候发泄过了,理智又渐渐回了笼。反正如今之计,就是她要在自己的脱身计划里再加一个丽妃而已。似乎有点难,但也不是做不到。“嫔妾不担心,刚刚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听她的声音很快从迟疑变成了果断,昭律在心里叹了口气。若不是那滴泪水已经落在了他手上,他肯定会以为他自己刚才眼花了,婵儿怎么会哭呢?若是真一直哭下去,也没有比现在这样,流了一滴、却很快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更让人心疼的了。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熟悉的神情,心中抽痛,终于没忍住,一把把人紧紧地按到了怀里。“婵儿,如果不高兴的话,就哭出来吧。”   眼前是胸前精致的绣纹,鼻尖闻到清淡的熏衣香气,耳边是一下一下坚实有力的心跳……这样的气氛,如果真是可以依靠的话,大概痛痛快快哭一场也是没什么的。只是虞婵那阵情绪过了,如今的感觉就是鼻子又酸了下,其他就剩下了感动,而这种情绪还没到能将她击倒的程度。“嫔妾真的已经没事了。”   昭律慢慢蹭着她的额头,心中一片叹息。“别对我说假话,婵儿。”他察觉到手里的身体又要动,于是更紧地抱住了。“这次无论怎样,听我把话说完。我晨里不是对你说,回来有话么?”   听出他的坚决语气,虞婵也省下了自己挣脱的功夫。其实不得不说,昭律身材有料,怀里靠起来还是很舒服的,她几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待遇了。“嗯。”   她这话带着点鼻音,听起来又乖顺又软绵绵的。昭律忍不住抚了一下她的鬓边,这才继续说道:“如今国内安定,若再半年依旧如此,我便要再次出征了。先伐潞由,再伐诸吕。”   虞婵在心里过了一下这些地方。潞由和诸吕都在越国和洛都之间,按照地理位置,昭律若是打下这两片,基本就能隔着洛水打到洛都了。而再推算形势对比,这恐怕也耗不了多久,至多三年。也就是说,她下次再看见洛都的时候,很可能已经变了一副情况。   显然昭律也是那么想的。“待到那时,各方的反应肯定再也藏不住,便看看情势如何再做决定。”   虞婵微微地点了点头。看情势之类的,洛都里的这位已经许诺了他们,那就是看魏国的反应了。其实也不用多少期待,因为魏国肯定不会坐视越国畅通无阻地拿下这天下之位的。也就是说,到了那时候,越魏一场新的大战在所难免。   昭律察觉到她的动作,就知道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跟着带跑了,手里不由得更紧了一紧。“看来后面会有什么,我也不必再说了。只要乐常依旧留在我们越国,你也一样,那我们越国这次定然能稳操胜券。当然,我想说的事情和这个有关,但是也不全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这竟然还没说到吗?虞婵一愣,忍不住抬头看去,结果只能看见对方坚毅的下巴曲线。她还以为刚才那已经就是昭律想说的事情了呢!   察觉到她的惊诧,昭律更是觉得这件事势在必行了。他放开怀里的人,将她的脸轻轻扳到正对自己。“婵儿,看着我的眼睛,仔细听我说的,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虞婵直视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对方眼睛的亮光和手里的温度似乎都能灼伤她。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似乎预料到,昭律后面想说的是什么。   昭律盯着她,似乎能望进她眼眸深处的地方,直到心灵。“如果我打到洛水,你能陪我登上洛台么?如果我入主清平殿,你愿意同时入主凤藻宫么?如果越国需要帝国的继承人,你愿意我们的儿子坐这个位置么?”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最后两人几乎是鼻尖对鼻尖的状态,说话时带起的热气慢慢地扑在虞婵脸上。那声音低沉缓慢,又十分清楚,简直如同有魔力一般,蛊惑着她答应。   洛台是洛水边上的高台,与洛王宫隔着江水相望,是蒲朝王室最大的离宫。而空悬了很久的凤藻宫,则是洛王宫寝宫里皇后的正殿。至于最后一个,那就明摆着是什么意味了——他要她这个人,还要了她一辈子。   “不用太着急回答我,婵儿。”昭律见她目光略微闪烁,显得有些震动,就知道自己已经说中了一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现在也能清楚地告诉你,我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只要你答应我,我也能答应你,再也不碰其他嫔妃,只有你是我的王后。用九鼎换丽妃,这种事情大概只有虞墴一个人自己做得出;但我能说,我不用九鼎相换,就能保你一生康平。你信我吗?”   这气势步步逼近,等到背已经贴上了车壁之时,虞婵才回过神来。为这种气势所慑,她竟然不自觉地在往后退。但昭律并没有给她留下喘息的空间,两人鼻尖交错,嘴唇几乎就要碰上了。在这咫尺之间,不要提话语声,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放大了很多倍。耳膜微微鼓胀,似乎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皮肤下快速奔流的声音。   与这种一触即发的气氛成正比,虞婵还十分震惊。震惊于昭律那样的表情,震惊于昭律那样的语气,更震惊于昭律话语的内容……他知道?他竟然真的知道!他知道她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看起来和现在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想法,反应却不是她之前料想的那样?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震惊,以至于昭律也不得不注意到了。眼前的人睁大了眼睛,里头映着流动的烛光还有他自己的脸;呼吸慢慢地变得急促起来,脸颊也染上了绯红的颜色。他意外地发现,他喜欢这样的状态,他们眼里都只有彼此。喉咙在发干,身体内部似乎有什么在叫嚣着要奔涌而出——   之前还想说什么?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但不管是什么话,在这种时候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还有,像平时那么精明的小笨蛋,怎么到这时候还不知道该做什么呢?   “……张嘴……”   昭律几乎都听不到自己已经暗哑的声音。而那两片花瓣一样美丽的唇,似乎也完全受到了他的控制,慢慢张开了一条缝。而几乎是在张开的那一瞬间,他就没忍住,一只手垫在了车壁与虞婵的后脑勺之间,火热的吻压了下去。另一只手牢牢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用力贴向自己的胸膛,直到紧得没有一丝缝隙。   虞婵觉得她的脑子绝对已经烧坏了。身体热,很热。呼吸困难,好像脱水的鱼。昭律以前吻过她,但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深入,像是全身都被炽热的暴风骤雨所席卷。她的反应也从来没有那么大,似乎总觉得没有够,总差一点,还差一点。脑海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她逃离,如果再陷下去就再也脱不了身了;但另一个声音却在说,就这么下去吧,他从来不轻易许诺,这回是真的。你会得到别人望尘莫及的宠爱,越来越多,直至永远。   车厢里的温度在无形中往上攀升,但是身在其中的两人都毫无所觉。打破这种状态的是马车停下的声音。虞婵好容易得了一口换气的时机,正大口呼吸之间,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领口大开,肩膀已然露出来一边。再看到昭律盯着她的目光,眼里的火苗几乎都成了火海,她的脸瞬间就红透了——也许之前就已经红透了也说不定——“你……!”   剩下的半句话消失在盖过来的大氅里。虞婵刚想反对,就觉得自己身体的重心瞬间变了,感觉到外头的冷空气,然后先高再低地落了下去。原来是昭律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在大步往前走的时候只吩咐道:“夫人有些着凉,赶紧备水,沐浴!”   ……真着凉了也是你害的!虞婵脑海里反应过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然后她慢半拍地想到,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估计众人就要认为她是和丽妃一样的病美人了。不过幸好,她以后再也不用来洛都了……   反正说到最后,肯定都是昭律的错!在半个时辰之后,浸在热水里、身下还有火热的事物在进出的虞婵几乎就只剩下这点意识了。虽然一开始有点痛,后面也的确不能说不舒服……但是,这家伙怎么还有精力?   第四十六章初现端倪   这一年的冬天过得特别快。至少虞婵觉得,是她最近几年里过得最快的。似乎很快,述职的诸侯各自离开洛都;似乎很快,他们就从洛都回到了呈都;似乎很快,园子里的桃花发了,或粉或白的花骨朵儿饱满地挺在枝头。   天气入了春,空气里细细地飘着雨丝,给越王宫三重宫墙内外都笼罩了一层迷蒙的雾气。虞婵正在窗前画一幅新的山水,冷不防风一吹,就有雨丝飘了进来,打湿了宣纸,微微地洇了一片,显出半透的灰色。旁边的书芹急忙往前,想替她关上窗户,被她摇手阻止了。“把画儿拿进去晾着罢。”   书芹应声而去,虞婵信步往前,立在了窗沿儿边上。雨幕如烟如雾,似幻似梦。越王宫三重宫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一不透着南方特有的圜转精致。而在这样宁静祥和的表面之下,隐藏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从洛都回来没多久,他们关系的改变就被一些有心人觉察了。当然,昭律一直宠虞婵,在外人前面,两人都能装得十分恩爱,故而之前他们私底下冷战之时,也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知道。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解释其他嫔妃感受到的那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似乎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但虞婵的脸色看起来就是透着一股子和之前不一样的精神气儿——像是心花怒放又像是心满意足,而且这种心情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了,是那种神采飞扬的漂亮,靠妆粉真是拍马也赶不上。   不管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秦文蕙对这种变化几乎是一下子就察觉到了。   从越王宫里各色人等开始为奔赴洛都准备各种事务之时,她就不由得生了担心。这种事情一看就知道是虞婵去的,她就算再想去,也根本找不到一个理由下手。而这路上来回一个月,在洛都再待大半个月,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只有虞婵陪在昭律身边。再加上之前焦端叛逃魏国,整个越国前朝后宫动荡了大半年,不仅是她,其他嫔妃想见一眼昭律也难,就更别提侍寝了。   这样前后算起来,在快要一年的时间里,后宫里除了虞婵之外的所有嫔妃都算是在独守空房。说出去大概没人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这要怎么解释?昭律的理由之前是他要避嫌,之后是出了远门;可是现在回来了,依旧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好吧,这次说的是铸造监制出来新铁,可以做农具……可是后宫里谁关心这个?锄头也好,耙子也好,她们关心的只有一个:昭律就算真是忙瘫了,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完全不碰女人的。   他碰了谁?这个问题的指向性明摆着。   难道只碰某个她了?这个问题的指向性也很明显。   因为在昭律勤政之后,虞婵之前得到的、可随意进出朝明殿的特例并没有废除。当然,虞婵自己用这个权利的时候很少,估计也是考虑到目标太大了。只是架不住昭律总不住脚地往岚仪殿去,虽然次数也不多,但这落脚点真是变也不带变一下的。   一众人等从一开始的捂着心口疼,到现在已经也都麻木了。她们大概就从来没有真正知道过昭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觉得,这前后变化也未免太大了吧?再者说了,虞婵的身份摆在那里,妥妥儿压倒绝大多数人。   没有恩宠就没有子嗣,没有子嗣就没有未来。她们能意识到这点,同时也只能束手无策。实话说,她们进宫之前也预料到了这种最坏情况,但是昭律那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前后这样的云泥之别,她们心理落差自然有些受不过来。   至于秦文蕙,她更不甘心。出身比不过虞婵,她认了;才能比不过虞婵,她也认了。可扪心自问,她虽然有些小脾气,但对昭律绝对是对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真心的了。而明明之前的时候,昭律待她还是很温柔的,只不过前朝出了点事情,他就能马上划清界限了么?难道他们之间竟然这点情分也没有么?还是说,他的情分,都用在虞婵一人身上了?明明,明明虞婵守孝三年,都不能改变他的宠爱啊!   谁能给她解释一下,难道她对昭律还不够好吗?   秦文蕙日思夜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依旧常往岚仪殿里去,期待着哪天能撞上昭律。但是昭律似乎知道她什么时候不在,总是在她不在的时候才会去岚仪殿。若不是从自己的消息渠道里知道,朝上最近其实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征伐潞由,昭律因此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什么,秦文蕙真要自作多情地认为昭律是在故意躲着她了。   她的乳母贾氏见她如此忧愁,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心里十分打鼓。一方面,她应该将这件事报给秦兴思;但另一方面,秦文蕙不许她去说有关这方面的事情。因为她已经有些隐隐约约地察觉,若是告诉秦兴思的话,可能又要出什么大事,而且这事情的方向绝不会是她所期望的。再者说了,她父亲顶多也就能借着咸尹的嘴用冠冕堂皇的道理去劝昭律,那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坚信,这种事大部分靠的还是她自己。   虽然这个被她瞒下了,但其他很明显的事情依旧被秦兴思知道了,比如说这后宫的侍寝问题。他猜想自己女儿定然不大高兴,觉得必须插手。但昭律去虞婵那里也没几次,说是虞婵霸占了昭律的独宠也未免不大过得去,更别提虞婵于今在朝野之中日益高涨的声望。从前头的蝗灾防治到后头的水利督建,从军工再到农工,每件事都和虞婵沾上了关系。这种情况,就算他再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避其锋芒。   所以在秦兴思的暗中推动下,早朝时顿时就多了些声音。先是一个,然后慢慢多起来。当然了,那底下的真实意思经过包装之后,就变成了“王上日夜操劳,固然是好事;但君一国者,若无子女,也当兼顾着雨露均沾”。   这理由倒是十分冠冕堂皇。昭律当然听出来了言外之意,本来很不耐烦。但他转念一想,这还真是个大好机会。反正经过焦端这件事,他明里暗里已经削掉了一些秦氏党羽,朝堂上的声势不再显得一面倒。就算现下言官们嘴里说得义正词严,但难道他们能在他就寝的时候,逼着他必须要到某个嫔妃的宫里去吗?   可想而知,当然不行。以前就算了,如果他现在还摆不平这些其心可诛的大臣,也不用说他想成为这天下共主了。等他在潞由和诸吕得了大胜,借功再提拔一批王党的人,现在这些人的位置就……   “众位爱卿一心为国,寡人知道了。”昭律抬了抬袖子,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底下大臣屏声静气,尤其是那几个出头的咸尹。自从王上勤政以来,似乎还没有这么容易就同意的时候?众人偷偷地用眼光交流,都在其他人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感觉:王上想什么越来越不好捉摸了……秦党的人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情势,而王党的人都在控制自己的表情,免得露出太欣喜的神色。   当天夜里,朝明殿。春宵帐暖,被翻红浪。   “……你原来不是说要……谈潞由的……粮草的吗?”因为现在姿势和动作都不大对,虞婵这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声音里难掩急促喘息。   昭律往她的腿中间更深地挺进身体。“等下一样能做……”他精壮的身体微微出了汗,在朦胧的烛光中带着点反射光线。“今日里爱卿们都说,如果寡人再没有一子半女的话,就该硬绑着来了。既然这样,难道我们不该再努力一些吗?”   “他们肯定不是这意思……”虞婵这时的理智还没全部消失。王党这边都在急着出征,哪个人会有闲心说这种话?而秦党想做的事情,肯定是把昭律往秦文蕙的床上送,肯定不会想着如何给她行方便之门。“你是故意的……啊!”   突然间天旋地转,他们的位置换了一下,变成了虞婵在上的姿势。她现在才感觉到,身体几乎软成了一滩水,而且体内火热的事物则送得更进了。她下意识地想夹紧腿,最后只能夹紧了对方的腰。感觉到那一阵收缩,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吟。   “这时候就忘记那个吧……”昭律咬着牙道。那种火热的洪流从腹部开始席卷了他的身体,叫嚣着要掠夺占有。他几乎是马上就听从了这种意识的驱使,更加用力起来。   鬓云香乱,春宵苦短。这一夜里,朝明殿里的烛光彻夜未眠。   而就在接下来的第三天里,昭律准了秦文蕙回家省亲的请求。这一行人回到秦府的声势浩大,然而这都不在平日里关心排场的秦文蕙的注意力里。她坐在秦兴思的书房里一杯杯地喝茶,等着秦家父子下朝回来。而这个时候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女主之前职业的解释:工科出身,专利工程师,这职业必须什么都懂一点的。   P.S.交叉学科的工科你桑不起!特么神马都要学!各种化学生物物理力学机械编程金工……请不要怀疑,这么苦逼的就是作者的专业= =作者的同学好几个都在国家审协……因为之前有亲问女主为什么什么都懂,所以作者只能证明一下这的确有可能。   一大波危险正在靠近→ →   第四十七章最大箭靶   平王五年夏,越国大举征伐潞由。此战前后经逾半年,兵士数万,越国因此夺取潞水以南大片土地及庶民,已将至蒲朝疆域之半。越国大军奉命不得扰民,并减去部分土地税赋令其心安。又因越国水利农工受益者众,水田丰产而轻徭赋,民众安居乐业,传于中土,人心向之。与此同时,魏桓公田克挥师南下,一路攻克沟衍、林觳,与越国攻势遥遥相望,正成南北犄角之势。   消息达于诸国,众诸侯反应不一。近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远者人人自危枕戈待旦。洛都里,天子并无上谕传出,只清流一派痛心疾首。其余诸人尽皆谋划,以求自保退路。   整个蒲朝上空风起云涌,情势诡谲难辨。   而就在这样的时候,越国王宫里传出来了一则新的消息,当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这不是别的消息,正是迟迟未有动静的平王后宫终于有妃嫔怀孕。这有孕的不是别人,正是风头正盛的樊姬虞婵。而等到众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虞婵已经有孕三月,不大好遮盖住,这才漏了出来。   秦兴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气得立刻把桌上一套珍贵紫砂壶碗扫到了地上。“三个月?好,真是好!”他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这件事他并不是没有预料到,但绝不是到这时候才知道——后宫妃嫔固定问诊的时间都不到三个月,而孕期反应更是明显,可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直接拖到了现在!往日里,后宫里的风吹草动都不能逃出他的掌控,如今这么大的一件事……   这说明了什么?难道仅仅说明了他在宫里的钉子在不知不觉间被摒除在机要消息渠道之外么?   当然不止这些。与这个成正比的是他在整个越国的控制地位,这种变化正暗示着他的威势下降。   怎么能忍?如何能退?   秦文英让报信的人退下去,又瞧了瞧地上的紫砂壶碎片一眼,这才望向秦兴思。“父亲息怒。如今我秦家已然是后退无路,只能放手一搏了。”这些他们之前都已经说过,也已经开始筹备,如今看起来,时机已经到了。硬碰硬是最后的选择,他们现在就只剩这一种选择。   “是的,父亲。”秦文芳先是被茶碗摔碎的动静吓了一跳,这时也回过了神,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王上会韬光养晦,我们也会。不过忍到现在,动手的时候也差不多到了。”   秦兴思本就准备最后背水一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说的这些事?那一下摔,与其说是他气怒之下无法控制,不如说是一种信号,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原以为后宫嫔妃无嗣是个意外,现在看起来这个意外也是昭律做的,否则这第一个怀孕的定然不可能是虞婵。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心狠手辣,却没想到昭律竟然对自己的子嗣也下得去手……呵,这点他还真是小觑昭律了!   想到这里,秦兴思又转到了他们的计划上头。“文英,军中之事准备好没?”他沉声问道,语气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怒气,那一地瓷片似乎是自己掉下去的一样。   “按父亲您的吩咐准备好了。这守护呈都之事,我们定能暗中掌握一二。”秦文芳胸有成竹地道。王党上下也不可能个个都是像乐常那样的不喜财物的怪人,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是很有道理的。“他们收了我们这许多好处,到时候行起方便来,也绝不能拒绝。”真要动手,当然还是他们自己人。   秦文芳在一边点头道:“是的,父亲。我们要做的事情,只有我们知道。只要等着国都空虚……”他没说下去,只用右手成刀,在空气中凌厉地劈了下去。   秦兴思点了点头,又想到一点:“到时候先把蕙儿接出来罢,免得出了什么事。”虽然秦文蕙上次省亲就是特意回来问这件事,见她察觉,时间又逼近,他也不能再瞒下去了,只得告诉了她。他这小女儿那时的反应是毫无反应,只是一张脸愈来愈白,这简直比她惯常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令人心惊肉跳。   秦家两兄弟顿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不由得默默地交换了个眼色。他们那时还以为秦文蕙肯定要闹将起来,再不济也要大发一顿小姐脾气,没想到统统都没有。对于这点,他们俩都要说,他们和秦兴思有着同样的担忧。他们小妹……莫不是被气成这样的?   “只是小妹说,若是有能帮上的事情,就一定要告知她……”秦文芳小心地说。实话说,以秦文蕙对昭律的痴迷程度,他实在不觉得秦文蕙到时候能真的对昭律下黑手。这倒不是怀疑秦文蕙会倒戈到昭律那边,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一她心软了,和昭律通了口气……   他的迟疑,秦文英也听出来了,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早知道的话,就算打断小妹两条腿,也要断了她对昭律的念想。现下好了,左右为难,进退都不是。但是秦文蕙毕竟是他们亲妹妹,现下也没做任何对他们秦氏不利的事情。叫他为防止消息走漏去杀了秦文蕙,他也下不了狠手。“还是听父亲的罢,到时候再看看。”   “行了,老夫养的女儿老夫知道,蕙儿是不会做出来灭祖之事的。”秦兴思挥了挥手道。如果他这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就不用混令尹这职位了。他是信秦文蕙的,只是心疼她年纪小小所嫁非人,难得有了一丝内疚,不想再让她受伤害而已。   两人又点了一下头。秦兴思看人的眼光一向毒辣,秦文蕙又是他最疼的孩子,那他这么说了就肯定没错。秦兴思这辈子唯一看走眼的人大概就是昭律,所以才造成了现下的这种情况。至于虞婵,她已经不能算在看走眼的范围里了,她就是和乐常一样的、完全无法预料的人。不仅他们父亲看不出,别人也看不出。   几日之后,岚仪殿。   秦文蕙一直都是岚仪殿常客,直到现在也不例外。她没有比秦兴思早多少时候知道虞婵有孕这件事,当天晚上是睁着眼睛过了一宿,第二天拿厚厚的妆粉遮了眼下青黑,见了虞婵依旧笑得出来。虞婵到后面拖不下去了才把这件事说出去,显然是担心明枪暗箭,她也只当没看出来,每日里都过来问安,时不时地带点补品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献宝,和恨不得躲着虞婵走的一些人正相反。而自从在昭律那里碰了个软钉子之后,她在这方面就注意得多了,再也没有送错吃食。   今日送的是清蒸鳜鱼。虞婵掀开盖子闻了,又见一条铺着青红椒丝的蒸鱼,笑道:“这可真香,又有劳秦妹妹了。”   “姐姐实在太客气了,这是妹妹该做的。”秦文蕙也笑道。“姐姐肚子争气,妹妹也为姐姐高兴呢。”   虞婵顿了顿,不着痕迹地仔细看了她一眼。自从她诊治出怀了之后,在昭律的授意下,衣食住行瞬间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警惕高度,真是拦也拦不住。昭律还派了个太医常住偏院,为的就是时刻照看着饮食,以防不小心出了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其他妃嫔最明哲保身的做法就是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哪儿也不要去。   偏偏秦文蕙逆其道而行之。她是这整个后宫里最有可能下手的人,现下却表现得比之前还无害——按理说秦文蕙见她必然堵心,脾气又不小,如何能日日都赶着送上门来见?按理说秦文蕙肯定巴不得她提前流了产,日日送的吃食又如何完全没有问题?更别提还整日里笑脸常开的模样。   每次秦文蕙来的时候,整个岚仪殿上下都如临大敌。若是秦文蕙想让她们先精神衰弱的话,也许目的已经达到了。但是这依然无法影响到虞婵和她腹内的胎儿,所以她真的有点儿不明白秦文蕙在打什么主意——如果她生了儿子,直接就能进位王后,秦文蕙绝不会对这件事坐视不理的。   所以秦文蕙说什么“为姐姐高兴”,虞婵一点也不信。但糟糕的是,这次她竟然没能找得出原因。   两人又例行寒暄了几句,秦文蕙便起身告辞。她这时间也拿捏得很好,从不多留,以免被太医诟病耽误孕妇休息,也不说什么刺激的话题,这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来。   等她身影一消失,书芹便直接拿走了那盘子鱼。就算这里头真的没毒,她也不觉得这扔让她家主子吃下去。而虞婵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只能让书芹这么做——她绝不要拿她自己和孩子去冒险。   可是秦文蕙也不傻,应该不至于想到这种事。那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此时,秦文蕙已经带着宫女走到了外头的廊桥上。正是夏末时节,桥下的荷塘里莲花花瓣落了下来,露出里头还有点嫩绿的莲蓬。她一眼扫过去,脚下不停,眼里却掠过一大片阴霾。再下一眼看时,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看哪天有空,画一张蒲朝各诸侯国地图_(:3)∠)_【不知道作者的ps技术水平能不能到这程度   目测第二卷逼近完结~   第四十八章山雨欲来   越国打潞由花了大半年时间,昭律作为国君,自然不可能一直随军征战。他前后去了三次督军,每次都是快马来回。而因着之前的陈国之势,越国大军并未遇到如何坚强的抵挡之势,这一路形容为势如破竹也毫不为过。   眼见着一路大捷,又是一次封功行赏的时机。大军主帅吴靖,他这位置已经升到不能再升了;副帅吴永嘉,因累累功绩擢升右司马。按照左司马乐常那一心扑在各种器械的情况上来看,这司马之位,明摆着是吴永嘉的囊中之物。他已经在伐陈和潞由之战里立下了头等功劳,若是在接下来的诸吕之战里再拔得头筹,那他就稳稳地成为了越国第一大将,地位无人可以取代。   这当然是王党谋划好的未来。吴永嘉接了吴靖的班,他和昭律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情深,那越国这军队大权就能依旧稳稳地捏在昭律手里。他们这派兴盛起来,自然有更多的人能做到更高的位置;朝廷中能说得上话的职位就那么些,秦党那派显然就会被打压排挤,直至最后成功。   这就不是明目张胆的清君侧,而是一步步、深思熟虑的逐步替换。初始之时,大家都觉察不到;而等到后面的时候,就比如说现在,他们才意识到,现在大势已成,想掰回去都没希望了。   军功说简单就简单,说难就难,反正不是谁想下手就能很容易分一块大蛋糕的那种。吴靖在军中浸淫多年,声望极高,先天条件就是秦氏拍马也及不上的;而吴永嘉虽然一向花名在外,但好歹掌握尺寸,在战场杀将起来也是有勇有谋的,颇有吴靖当年之风。   所以今年国宴上的官员又换了一批新面孔。昭律身边的人倒是没变,依旧是虞婵和秦文蕙。只是一个挺着八个月的肚子,昭律就连她拿个水果都怕磕着了,那另一个脸上的笑容就怎么看怎么像强颜欢笑了。   大臣们将殿上的情形尽收眼底,每个人都对自己该说什么、倾向那边做出了显而易见的选择——赶紧抱樊姬大腿啊!想想,王上本就喜欢樊姬,樊姬这一胎若是个公子,那他们未来的越王就有了;若是个王姬,恐怕也不会影响多少——这才第一个嘛,来日方长,是不是?   昭出和吴靖坐隔壁,心照不宣地微笑。虽然说这帝王子嗣丰足才是好事,但毕竟王位继承人就那么一个。以虞婵自身的身份、学识、脾性,教养出个公子定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了。也就是说,其他嫔妃生出来孩子也只能是陪衬。若是这样,那他们王上就算是真的独宠一人而已,那也不会有什么坏事。且现今之际,王上有个子嗣堵住某些人的嘴就行,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攻城之事,讲究的是时机和气势。攻一座城,说的是一鼓作气势如虎,再而衰,三而竭,可见这中间差别多大。而攻这天下,也差不多;只要他们有这能力,形势差不多,就应该乘胜追击。先是潞由,再是诸吕,他们越国的疆域就该扩展到洛水以南的所有地域了。到那时候,再看劲敌魏国的情况,瞧瞧下一步要怎样做。   无论如何,虞婵在这时候怀孕,虽然多了一点儿事情,但也是好事。证明昭律真的收了心,会专注在他该做的事情上面;也证明了他们夫妻和睦,这样做起事情来才不会有后顾之忧——永远不要故意给自己树立敌人,这才是明智的做法,尤其是像虞婵这样的聪明人。   相比之下,秦兴思虽然不虞,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毫无破绽。虽然底下的权力被潜移默化地架空了不少,但他还是名义上的令尹,还能做到不少事情。比如说秦家世代积累下的家财和人脉,比如说其他国家想要影响到越国点什么,还是要找他。   想到这点,秦兴思拿着酒樽的手顿了顿。他借着和人说话的时机往上首看了看,见到昭律和虞婵之间情意绵绵,还有秦文蕙貌似高兴、实则冷淡的笑脸,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戾气。   哼,以为他会坐以待毙么?当然不可能!就算机会只有毫厘,他也绝不可能坐视被对方翻盘的。他们最近什么也没做,就是为了麻痹对方,营造出一种他们大势已去、再怎样也无法翻身的氛围。   但事实上,不到最后一刻,他是肯定不会认输的。就算他们投降,昭律大概会留他们一条性命,估计也是生不如死。既然如此,不如不成功便成仁。   这整个计划里,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小女儿了。这原本就不关她的事情,她前面也根本没做什么;若是照他的想法,下嫁任何一个官员子孙,恐怕不会有一个人敢让她受委屈。但由于她的身份,又进了宫,昭律又是个扮猪吃虎的……这加起来就是个注定的悲剧。   等他们秦家背水一战,里应外合,重新夺回主动权,说不定就能再给她觅一个新的良人。秦兴思在心里计划起来,眉宇间不自觉地带上了点沉重意味。   说到这里应外合……魏国如何,他当然也知道;田克虎狼之心,虽虚许了他高官厚禄,他同意了对方的要求,说不定是与虎谋皮;若是成了,他到时候也是顶着越国叛臣的名头,也不见得会被田克重用。但他和田克毕竟从无宿怨,故而相比于昭律,他已经别无选择。   每年的国宴,总是有些人吃得下,有些人吃不下,已经成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然而无论是与否,有些事都注定无法避免。   夜里,岚仪殿。虞婵已经歇下了,寝宫里一片静谧。   昭律原本躺在一边,似乎已经要睡着了,可一见侍女们把门关了,他立刻就爬了起来,去摸虞婵的肚子。“真的,咱们儿子踢我了!”他兴奋地说。   虞婵微微阖着眼,对他的犯傻行为不屑一顾。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难道能和一个在她怀孕三个月就信誓旦旦地宣称他摸出来了胎动的人讲道理么?她先是无语,再是不耐烦,最后是完全懒得搭理了。在她看来,昭律肯定犯了一个准爸爸的通病——一知道自己即将喜当爹,某些方面的智商就直线下降。“还没生出来,你就知道是儿子啦?”   这问题昭律想过很多遍了,也回答过很多遍了。“是个女儿也不错啊!我们越国就要有和你一样漂亮的王姬了!”他微微斜坐着,从背部把虞婵揽在怀里。   “就会油嘴滑舌。”虞婵嗔怪道。不过虽然这么说,她依旧把头往后靠了靠,正好搁在了昭律肩膀附近。“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秦令尹的表现还真是冷静啊。”   昭律正在抚摸她圆滚滚肚皮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又满不在乎地答道:“你管他作甚?太医令说了,再过个把月你就要临盆了,那些事情都交给我就行了。”   “说是这么说……”虞婵把声音微微放低了一点,“秦姬上次不是回去省亲了么?怎么这次秦令尹都没反应呢?而且到现在,秦姬脾气就一直十分有耐心了,也挺奇怪。”   昭律干脆摸了摸她的脸。“你又知道秦姬一定会和秦令尹说什么了吗?还是反过来?”他顿了顿,又道:“至于秦姬,那是她学聪明了,终于知道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已。反正你最近就少操些心吧,若是想太多,精神紧张,以后要落下病根的。”   “也就听太医令说过两次,你也就能太医了么?和你说什么,都是这样一套一套的。”虞婵忍不住道。她当然知道她最近不适宜多动多想,但是居安思危惯了,那种习惯从来改不掉。当然,她同时也知道,昭律只是怕她累着了,从哪个方面都是这样,所以语气听起来根本没有责怪的意思。   昭律在她脸颊边上亲了几口,道:“那怎么不能?医清说的任何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不过其实就算虞婵真的想处理点什么事情,她精力也不够。挺着八个月的身子,大多时候都只能坐着或者卧着。她今天又去国宴上露了脸,应酬招呼下来,现下一躺便有些倦了。“若是我没记错,年后就要伐诸吕了罢?王上要去督军的话,也挑个……”   她话还没说完,昭律就猜出来了意思,高兴得喜上眉梢。“我就一开始的时候去鼓舞一下士气。你不用担心,我会在医清给出的时间前回来的。”他侧了侧头,看见虞婵已经打架的眼皮,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我绝不会错过的。睡吧,现在。”   虞婵点了点头。虽然知道征伐诸吕也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但是作为女人,总会有些私心,希望自己在某些时候受到足够的重视。其实昭律到时候若是真没有空,她也不会怪他,至多就是有些遗憾。所以说到底,她就是希望能听到这么一句保证而已,证明昭律至少还是惦记着的。感受到背后传来熟悉的体温,她困意一阵阵袭来,不多时便睡着了。   听到她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昭律又忍不住细细地亲了她几下。虞婵之前说的问题,秦兴思他是绝不会手软的,谅他也翻身无望;至于秦文蕙,的确是被他利用了;那时他把她作为一个缓兵之计和挡箭牌来用,现下不大好处理。不过对虞婵说的话,他当然要说什么都能解决,免得影响虞婵心情。   不然就好好养着秦文蕙后半生,也不是难事……再许出去也不是不可能。昭律想到这里,想起来他还让一干军机大臣等在朝明殿书房里相商诸吕之事,便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给虞婵掖好被角。   等着罢,婵儿,寡人定然能为咱们的孩子打下这万里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三次元事情略多,所以昨儿没更,鞠躬~   王上的事情真的能一切如愿么……   50第四十九章 黑云压城   年后,诸事都在计划中进行。吴永嘉打先锋先出发,吴靖领着大部队随后挺进。诸吕和潞由一样,不大不小,论起整体实力来肯定还是越国更强大,只是时间必须花。而昭律对他们也十分放心,故而在前线交上手之后,才往那里去。他还卡好了时间,这一来一回,应当正好赶在虞婵分娩的前几天回到呈都。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去的时候也和平时一样。昭律逗留了几天,见得诸事顺遂,又惦记着呈都的情形,事情做完就即刻回呈都。他出国都的时候本就是轻车简从,前方又要打仗,故而回去的时候也只是带着必要的护卫而已。   但是半途出了意外。为了抄近路,车队要经过一条山脚的小道。去的时候没有问题,回去的时候却被塌下来的小半个山堵住了路,不前不后正好卡在路中段。这就只有两个办法了,一是花时间把路凿开,另一条是走回去再绕个远途。   这看起来十分像是个意外,如果现在并不是雨季、山上也没有埋伏的弓箭手的话。在发现潜伏人数超出预料的第一时间,昭律就立刻动用了紧急通讯手段——放飞信鸽和猎鹰,燃起高空焰火为信,而后一行人边打边退,隐入密林。他们也不敢退得太快,以免误中陷阱。   这种时候,这种地点,对方肯定是要昭律死。   秦兴思狗急跳墙,这昭律是预料到的;但是在发现里头还混杂着明显不同于越国制式的弩矢之后,众人都紧张了起来。由于南北差异,只有北边的诸侯国才会用白杨木做弓箭,而且弓箭明显比南方的要长,也更粗壮。放眼望去,在满地落箭之中,竟是白杨木箭占了大多数,里头有哪些人可想而知。昭律遇袭之地虽说不是越国腹地,但离越国边境也有些距离。放了外邦人进来,而他却不知道,显然结论就只有一个。   有人里通外国,卖了他,也卖了越国。   问这天下,谁能在越国内举重若轻,又有谁有胆子做外援,试图在险要之地取他性命?   好一个秦兴思!昭律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以为秦兴思还会有点辨别力,至少该知道和田克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未曾想,秦兴思还真做到了如此程度!这时机到是选的不错,在他回呈都的路上,又在虞婵即将临盆的关头!   这一时间,昭律脑中的念头转过,就如那闪电一般。他被埋伏,撤退之时左手臂上还擦了一根箭过去,此时火辣辣地疼,但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面。   虽然大概有些魏国军队偷偷摸摸地过来了,但这件事危险性不算低,魏国也在征伐他国的路上,田克肯定是坐镇后方的。只要田克不来,胜算无疑就大了许多。再加上这毕竟是越国的土地,就算秦兴思再一手遮天,能放进来、又不引起他们注意的人数也不可能太多。最后,无论是秦兴思和田克,他们估计都没有料到,他手里还有专门用于联络的焰火,那高度百里之内都能看到,救兵马上就会日夜兼程地赶来。   就不知道呈都之内怎么样了……昭律想到这点,心急如焚。虽然他在城中留了一些军队,但大军的确是在外头的诸吕,要赶回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原本想着不出半月就能回去,秦兴思要做什么也来不及,但是现在却出了这么个意外。他现在自己被困山谷,要解决这个危机再回到呈都,那时间就不知道要多花多少了。   在此之间,若是秦兴思使了什么阴谋诡计,叫王宫的防备露了缺口,那虞婵要怎么办?平时也就算了,久不管事之后还叫她明察秋毫,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啊!   昭律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一件事情。他本该不出呈都,伐诸吕本该往后推,本该不那么心急要儿子……各种本该在他脑子里打转,但他都必须按捺下那种飞奔回去的念头告诉自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早知道,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赶紧突破重围。   就在他几乎要团团转的时候,本在树上观察形势的军士看到了等着看到的东西,顿时喜形于色,大声喊道:“报!王上,东北西南四方齐响蓝色焰火,救兵不日便至!”   昭律这时候十分想叫他们其中的两路转向呈都,但是心里也知道这不可能做到。他在原地踱来踱去,急速吩咐道:“继续去看!若是救兵到了谷口,咱们也立时杀将出去,此地不宜久留!”婵儿,婵儿,你一定要好好的!   昭律身边的军士见他手臂流血而不包扎,正想提醒,却被他脸上的表情震住了。自从勤政一事过后,这满天下人都知道,越王昭律,端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典范,才能把众人骗了这么多年。便就是之前火箭攻城、血溅四野,也没见到他们王上有如何反应。如今虽然被困,但眼看着也就能解决,这一副频频往呈都方向张望、心神不定的情况是为了那般?   与此同时,越王宫,岚仪殿。   “快快,夫人急等着用热水!”   “别大声喧哗,惊扰了夫人可不好!”   “今日可是大事,大家都利索点儿!”   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侍女们都忙着一团,从她们的神态语气里,就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虞婵比预期的早了几天临盆,还好所有物事都早已备齐,并不算让人措手不及。   房内榻上,虞婵躺在那里,面色雪白,浑身冷汗,觉得她痛得就快升天了。虽然医清给她喝过了一些羊踯躅煎出来的水,但毕竟比不上现代的可卡因之类,止痛效果可没那么明显。那种痛从骨缝里冒出来,一丝丝的,就像是要把骨头拆碎、再重新打起来那样。这种时候,她也已经对麻醉药失去信心了,只抖着嘴唇问:“王……”   “王上说了这几日定然回来,肯定就在路上了,夫人安心。”医清见她脸上全无血色,那平时一翘一翘的胡子似乎都失去了精神。“夫人咬上毛巾,别把自己咬出血了。再努力些,等王上回来,就能一家齐聚了。”   他说的倒是,现在自己已经等不下去了,也只能这样。昭律一贯说到做到,估计此时也是在路上飞奔吧。想到这里,虞婵很想点头,但是现在她根本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来做这种动作,只能配合着咬住了递上来的毛巾,开始下一阵的剧痛。简直能痛死个人,等昭律回来,看他怎么补偿!   这前前后后折腾了大概有六个时辰。直到最后,虞婵都意识模糊了,只听得医清的声音欢喜道“是个公子是个公子”,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等到亲眼看见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的时候,她才确实意识到,她真的挺过去了。狂喜和疲惫一起涌上来,她只来得及吩咐一句“好好照顾着孩子”就陷入了宛如昏迷一般的睡眠。   等到虞婵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之前的那种嘈杂已经完全消失了。身上和被褥都有人清理过了,十分舒适,闻不到一点儿血腥味儿。身上还在疼,简直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她勉强扭了扭头,看到窗边帘子轻轻拉着,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了。“……书芹?”她轻声唤道,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已经哑了。   然而回答的却是另一个声音。“虞姐姐,你醒啦。”秦文蕙从桌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了虞婵面前,复又面对她坐下。“妹妹吩咐她们下去了,若有什么事,姐姐不如直接吩咐妹妹吧。”   她这声音轻柔,面带微笑,虞婵却突然觉得不寒而栗。原来之前秦文蕙坐的地方是个死角,故而没被注意到。但无论怎样,这都不是秦文蕙该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尤其是这种时候——   “秦文蕙,我的孩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女配黑化→ →   51第五十章 罗霞之乱   秦文蕙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惊讶,又不是非常惊讶。“真不愧是虞姐姐,这一醒过来便立即想到了。只不过虞姐姐请放心,公子他好得很。”   虞婵的一颗心越来越低。她的孩子!她甚至只看了一眼而已!现在竟然落到了秦氏的手里!她很想跳起来逼问秦文蕙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产后的身子竟然挪动不了半分。她一眼扫到屋子角落里正在冒出袅袅烟气的六角香炉,空气里全是宁神香的味道,心下顿时明白了一大半。秦文蕙这表情和这态度都说明了她是有备而来,那香里八成也被掺进了点使人无力的药物。   但是秦文蕙早不来晚不来,偏等她生了再来,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是想趁着昭律远出的时候来对她不利,早几次为什么不来?哦,不对,前头大概是等待时机,麻痹别人?不管是哪个,如果秦文蕙真的想杀她,早就可以动手,也不用等到现在了,更别提现下还在说话。   想到这里,虞婵的心神稍微镇定了一些。“妹妹等在这里,莫不是就为了等姐姐醒?”她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在急速思考:昭律预定回来的日期就在这几日,只是她这边出了问题,恐怕他那边也不可能没事。秦党手里握的兵力有限,肯定不能和昭律的大军比,最可能做的事情就是偷袭。但秦兴思胆子突然变得这么大,显然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他手里握有的牌应该不止他的那些门生们……   糟糕!想到田克那样的人可能会做出来的事情,虞婵脸白了。昭律恐怕也已身陷重围!   秦文蕙坐在圆凳上,将她的表情变化尽皆收入眼底。“怎么了,姐姐?是不是想到一些别的事情了?妹妹就说,必须留着姐姐一条命,否则还有谁能和妹妹说说话呢?”她语气十分温和,眼里却闪过毫不掩饰的阴狠。   虞婵几乎是一瞬间就听明白了。她是秦党的眼中钉肉中刺很久了,秦兴思想杀了她永绝后患也是很正常的。但是秦文蕙也是这样,从来没给她什么真心真意的相待,恨不得她死了最好,如今却说要留她一条命?是诳她还是别有所图?“事到如今,妹妹就直接说了罢。难道对着一个只有嘴巴能动的人,妹妹还怕么?”   秦文蕙轻轻笑了起来。她一直都长得不错,这时候笑起来依旧十分漂亮,只可惜没人欣赏。“姐姐,你果然发现了,这时候也终于说了一句心里话。妹妹是真的有话说,又怕姐姐不听完就做出来什么事情,只好出此下策。”   “妹妹说笑了。妹妹要说,姐姐自然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听了。”虞婵觉得她正在逼近忍无可忍的状态中。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状态,说起来就知道有多么差。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对方说不定就在等着看到她失态尖叫,从而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感。若是对方觉得他们的价值已经没有了,那下一步就要悲剧。她所能做的,就是适时地吊着对方,拖下去。   “姐姐真是冰雪聪明。妹妹就知道,姐姐一定不会让妹妹失望的。”秦文蕙似乎看出来她在想什么,捂着嘴笑了起来,但眼里没有丝毫笑意。“既然如此,那妹妹就从开头开始说了。”   虞婵就算再不乐意,但形势比人强也没有办法,只得听秦文蕙说。她原以为秦文蕙是来对她耀武扬威的,没想到秦文蕙却说起了她的小时候。说她一出生就如何锦衣玉食众星拱月,长大的过程中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照秦兴思的计划,她到时候选个差不多的官宦之家,做当家主母都是丈夫听她的话。   但是半路出了意外。   昭律即位那年的秋猎,秦文蕙跟着去了。本是想去散心,结果却看到了昭律在马上疾驰的模样,她一瞬间就倾了心。后来昭律满载而归,远远地看到她直愣愣盯着的模样,也没责怪,只低声问了两句,又回给她一个爽朗的笑容,然后就拍马走了。秦文蕙那时的脸红透了,心里小鹿乱撞。因为她看见昭律的嘴唇动了动,正是她的名字。   这不是郎情妾意是什么?   “现在想起来,那时大概是妹妹一生里最美的时候。”秦文蕙陷入了自己的思绪,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慢起来,带着无限的回忆意味。   听着这些话,虞婵抿紧了嘴。这倒不是她吃醋,而是在她看来,秦文蕙一开始就没意识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昭律是越国的王上,而她是越国权臣最喜欢的小女儿。自古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就算昭律真的是昏庸无道,也不见得喜欢往自己身边安插一个权臣的钉子。那这种主动示好,他做出来肯定就是有目的的。   虞婵觉得她似乎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却一闪而过。“这件事你没和秦令尹说。”她肯定道,张嘴就觉得口干。秦文蕙看不出来就算了,秦兴思怎么可能看不出?若是秦兴思知道这件事,打死他也不可能把秦文蕙嫁进宫里。   “是啊,姐姐说得没错。父亲只当妹妹是情窦初开一见钟情,根本没想到别的地方去。”秦文蕙又笑了笑,但这次看起来带上了不少自嘲的意味。“那时妹妹怎么能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呢?”   虞婵明智地闭上了嘴。这语气就不大对了,她要是接话说不定会被迁怒。   而秦文蕙似乎也并不想听她对这件事发表的看法,因为她继续说了下去,说到她初进宫的时候昭律常常去看她,在宫殿里新建荷塘他也没说什么。那时越国新败,樊国告急,樊姬守孝,简直再也没有比那段时光更好过的日子了。再到后来,樊姬显出了治国之才,昭律也逐渐开始勤政。她那时还想,是她太没用,若是她能在国事上助昭律一臂之力,也能分到宠爱。   可是,结果却被证明是大错特错了。昭律借着她的幌子,逐步地瓦解掉了秦氏的势力,将背后的箭头指向了秦兴思,一直宠爱她的亲爹。   这当然不是她一早就知道的。直到去年,秦兴思终于告诉她,秦氏早有反意,让她别在昭律身上花心思了,因为昭律很可能一早就全都知道。她在震惊之余,再回想起来,昭律和她说的那些甜蜜情话里头,无一不是另有寓意。   “妹妹一直以为是妹妹做得没有姐姐好,却未曾想到,这宠爱一开始便不是真的!”秦文蕙恨声道,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扭曲起来。“妹妹脾气不好,这妹妹也知道,但妹妹从不在他面前耍脾气。若是他说累了,妹妹也一定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热汤热水也从不会少。若是他说心烦,妹妹也帮着他在爹爹面前说好话,就算有些冷落,妹妹从来没说过他半句不是。姐姐你说说看,你与我,倒是谁更上心一些?”   这种问句,虞婵真是一句也回答不出。谁更爱昭律?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得清?秦文蕙觉得自己是一片真心付流水,到底是谁的错?秦氏图谋反叛,昭律蓄意用了秦文蕙做挡箭牌,谁错得更多些?   秦文蕙见她一声不吭,惨然一笑。“姐姐这时候是不是觉得妹妹蠢透了?若是姐姐,估计一开始就不会中王上的计,是不是?”   虽然这是个肯定的答案,虞婵依旧紧闭着嘴。这时候少说少错,她难道能说,世界上没有早知道,也没有后悔药?而若是秦文蕙再追究起来,恐怕就该说是她勾住了昭律,这才厌弃别人厌弃得那么快。还有就是,这种事情,她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也没有花心思去提醒秦文蕙——当然,她若是真提醒了才是个傻子,但是现在说什么都可能被当成一个理由,成为最后一根压倒骆驼的稻草。   “姐姐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这说起来也没姐姐什么事情,只是妹妹自己犯傻,一根筋地去倒贴别人。怨不得爹爹,也怨不得王上。约莫只能怨妹妹投错了胎,没找一个更好的身份来。”秦文蕙继续道,激动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显然这些话她已经想明白很久了。“但这件事,是妹妹能决定的么?”   前头都还好,听着秦文蕙的理智还是在的。虞婵正慢慢松了一口气。等到听到后面,她之前那种不好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秦文蕙不杀她了。在秦文蕙这件事中,不知道谁有错,但她确实是代人受过的——若她不是秦兴思的女儿,昭律大概不会想着利用她;但若她不是秦兴思的女儿,昭律也不会娶她。同样的理由可以推在她和昭律身上——若她的孩子不是昭律的儿子,秦文蕙大概不会想到要利用他做点什么。   “等等,你到底想做什么?”想到这里,虞婵觉得自己立时就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按照对方那样的逻辑推断,秦文蕙的痛苦是无辜又真实存在的,那她的孩子不是要……   秦文蕙站起身,似乎对虞婵终于变了的脸色毫无反应。“真要说起来,虞姐姐,你大概比我爹爹和王上对我都要好些。妹妹不会害你,也不会杀你。妹妹只是想让你们都知道、都记住……”   后面是什么,虞婵没听到,也再也听不到了。因为秦文蕙从袖子里掏出来早就备好的帕子,捂在她口鼻之上,让她立时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来的时候,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在昭律率军回都之时,秦党负隅顽抗。在两相对峙之时,秦文蕙在自己脖子上架了一把匕首,从而抱着刚出生三天的婴儿登上了呈都城楼,在众目睽睽、千军万马前,自坠于城门。   --   平王六年二月十四,王于诸吕国归,途径呈都西北罗霞谷。秦党勾结外国,蓄意作泥石堵塞之象,并于高地弓箭设伏,意图弑君谋上。未料王鸣彩烟为信,四方兵营皆动。   平王六年二月十五,樊姬产一子,母子平安。秦党策反环列之尹王齐,贿通越王宫门尹,樊姬母子落入其手。前线右军驰返罗霞谷,将设伏之党一网打尽。王一日二夜未合眼,即刻点齐兵马,奔赴呈都解围。   平王六年二月十七,王率大军兵临呈都城下。秦党坚守城门不出,秦姬怀抱樊姬幼子,跃下城楼,坠于城门,皆亡。王怒而攻城,并皆军士激愤,于秦党焚宫之前破城而入,叛党尽为清绞。   平王六年二月十八,王命夷秦氏一派九族,余下秦党莫有姑息,重罚以儆效尤。樊姬言及无德,坚辞封后。   --   秦氏一族,把持越国令尹之位前后逾百年,一日溃败,永无翻身之日。秦党之乱,前后持续五日,又以罗霞谷之事为始,故而史称“五日平叛”或“罗霞之乱”。经此一事,平王废除官位世袭,越国上下肃清,再无权倾朝野之世家,一国之权尽归平王一人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新卷开始——卷三 问鼎天下。   52第五十一章 九鼎几重   越国攻打诸吕及其周边的小诸侯国,前前后后花费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平王七年秋,越国大军打至洛水畔,登山而望,可见洛都。与此同时,魏国铁骑也已从东北面靠近洛都,雄踞盘桓,虎视眈眈。   这样一来,夹在中间的洛都瞬时人心惶惶。若是越魏两国任一有个什么异动,他们就等着任人宰割——就以天子手里握有的那些兵马,根本就没法对抗越魏中的任何一国!当然了,现在越国军队在距离洛都南边皋门百余里的地方扎了营,并没有往前的打算;而魏国军队扎营之地更近些。只是洛都位于河流三角洲之上,地理位置优越,有洛水作为它的天然屏障,这看起来才不那么岌岌可危而已。   但就算是如此,也足够一些人跳脚的了。这越魏就像约好似的,在差不多的时候打到了天子脚下,这说是其心昭昭也完全没问题了。御史大夫邹南子自不必说,急得和那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而与他平级的丞相端木宁,肥头大耳,平时一贯和邹南子带领的清流势不两立,这时也不得不紧张了。结果两派难得坐下来谈了谈,在劝退越魏两国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共识。   只不过虞墴依旧一点反应也没有。他随手准了他们的奏,让邹南子出洛都南门,端木宁出洛都东门。这明面上说的是慰劳,暗地里的目的是力争保下洛都。   邹南子觉得自己实在是理直气壮,就算到时候昭律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他也一定能据理力争地反驳,叫越国大军灰溜溜地滚回去。   至于端木宁,他其实是留恋洛都的锦衣玉食琼浆玉液;也就是说,只要有谁能给他高官厚禄养着,顶上是谁对他来说并无区别。而越国罗霞之乱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昭律对于叛臣贪官的雷霆手段,他简直就是望而生畏;所以这次故意挑了魏国,其实是想趁机去探探田克的口风。   两人心思各异,带着各自的仆从出了城,渡河而过,再换车马。邹南子是奉天子之命而来,自然有人提前通报。只是昭律那时并不在中军帐里,而是骑马出去溜达了。   说是溜达,大概也不怎么贴切。因为昭律不是一个人出去的,而是和虞婵一起。但这件事对外保密,并没多少人知道夫人竟然也随军出行。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若是邹南子知道虞婵也在的话,说不得又要多费多少口舌——一个面相柔和的女子,总让男人下意识地觉得,这会是个比较容易对付的人。再相比于喋血战场的将军之类,不免就会把希望寄托在女子的枕头风上了,而现在的虞婵真没那心情。   经过秦氏一事,虞婵和昭律都小心谨慎得多。现在,岚仪殿内外不知增派了多少侍卫,森严程度眼看着超过朝明殿。这出行自然更是要小心,虞婵一般只坐在帐篷、马车里头,若是出去,必然换一身男子装束。必须要提的是,昭律痛定思痛,觉得还是什么时候都能照应着最安全,所以出行之时必然带着她;而虞婵也痛定思痛,苦练身体,不能重蹈覆辙,骑马自然也不在话下。   所以此时,他们已经在离营帐几十里远的地方了。这地方临近洛水,地势偏高,上头就是蒲朝王室修建的最大离宫洛台。洛台富丽堂皇,长桥卧波,复道行空,高低冥迷,歌台暖响。当然,最后这句这时候没有,因为天子避暑的时间过了,里头只有看守的宫人而已。   两人在前面骑着马,后头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远远地跟着。他们是昭律的近卫甲兵,武艺精湛不说,忠心耿耿更是必须的,故而只对他们王上一直带在身边的人保持沉默。   “这次终于到了洛台。”昭律抬头望向那高不见顶的建筑,微微勒了马缰,转头向虞婵说道。他曾许诺,要和她一起登上这高台,成为它的主人,现下已经做到一半了。   虞婵也抬头去看,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屋檐和瓦当,并不能看到全貌。昭律说“终于”的意思她也听了出来,暗藏的全是势在必得。而说句实话,这一路上虽不用她上阵杀敌,但也有足够时间见识到那种血流漂橹的战争情景。硝烟、战火、焦土、鲜血……在之前,她简直完全无法想象,用惨不忍睹形容都形容不过。   换做是以前,虞婵肯定会于心不忍,说不定还会试图找出法子避免。但在秦文蕙一事之后,她意识到她的心还是太软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如果说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的话,她觉得她这一堑真是摔得头破血流。昭律那时就在军队前头,惨景亲眼所见;虽他并不和她说这个,但是那种疼痛比身体的疼痛更甚,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不可见、但却永不会褪去的疤痕。若是秦文蕙那时再狠一点,秦兴思纵火焚宫的动作再快一点,那她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近距离地看这座著名的离宫吗?怕是连骨头灰末都找不到了吧,就和现下越王宫重修的一角宫殿那样。   心必须硬到冷酷的程度,因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是啊,我们终于到了。”虞婵轻声道,眼睛依旧没从洛台上面移回来。不管是不是只有前进才能当做防守,她都只能选这一条路,昭律也一样。“但现下我们已经打了好几年,军士们都疲惫了,魏国也是一样。我们吃不掉他们,他们也吃不掉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走走罢了,反正来日方长。我国农工水利普及,再稳定新打下来的人心,囤粮扩军。待到兵强马壮之时重振旗鼓,拿下魏国胜算更大。”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脸上全无表情,就像她正在说一些吃饭睡觉的事情一样。   昭律点了点头,深深凝视着她的脸。这种明显的改变他当然察觉得到,虽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若是说后悔与否,那肯定是后悔的。虞婵在那件事之后小半年的时间里,经常做噩梦。她不会惊醒,也不说梦话,只是晨里起来,脸上泪痕干涸,枕套湿了半边,身子也弱下去。他本来就心痛,见她这幅强自精神的样子,更觉得难受得紧。说出来大概要掉面子,直到后头他终于忍不住,两人摊开来说完,又抱着哭了一场,这才慢慢地振作起来。   往事不可追,他们只能吸取教训,把握将来。   “就不知道田克是不是抱着一样的想法了……”昭律把心思归拢回来,顿了顿,又道:“他们魏国地处洛水以北,土地可不算肥沃,也就新打下的沟衍和林觳好一些。如此想来,他们八成也得等着。”军队未动,粮草先行。若是没粮,那还用打么?直接就是输的料。   “就是这个道理。”虞婵应道。“相比之下,魏国应当更注意我们的动静才是。还有洛都里的人……”她终于把头转回来,语气里带上了点疑惑:“端木宁肯定被你吓跑了,那难道邹南子这次不该再来给你说几句大道理么?我正等着他来呢。”   什么叫被他吓跑了啊?昭律皱了皱眉,正想反驳,就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近卫甲兵给一个传令兵让了路。那人还没到昭律面前便勒停了马,利落地翻身落地跪下:“王上,御史大夫邹南子邹大人派人来报,说即刻便到。”   昭律刚才想说的话瞬间都吞了回去。“这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他微微笑了一下,又收起来,道:“那即刻就回去吧。寡人倒要听听,邹大人到底是怎样才会觉得,他一张嘴能抵寡人十万大军。”   “说不定这次就能。”虞婵也笑了笑。“不知这两年多以来,邹大人是不是变得更加滔滔不绝了。”   昭律微微扬了扬眉毛。这次是他们本来就不想也不能再往前打,可不是邹南子的功劳。虞婵这么说,难道是要借机卖邹南子一个面子么?听起来甚是可有可无啊……不过这后面一句……他想过这些,便道:“若是想知道的话,和寡人一起去不就行了?反正邹大人也就见过你两面,如今你又这幅样子,他怕是老眼昏花认不出来。”他本来就有信心对付邹南子,但若是加上虞婵,事半功倍,又有哪里不好?   虞婵这下真笑了出来。“邹大人可最不喜欢听‘老眼昏花’这句了,你到时可得留点神。”她夹了一下马肚子,“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昭律见她展露笑容,就知道她定然有成竹在胸之计,不由得也笑了。“有什么要说的,现在通通气,到时候……”   他们两人一面说一面跑马出去,近卫甲兵立刻跟了上去。传令兵从地上站起来,擦了下额上的冷汗。他们王上身边带着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啊?怎么会见过邹大人?还能在王上之前先动?他想不出,又想到军中上下的封口令,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反正无论怎样,乖乖听上面的话的出头几率大多了。   而这头,虞婵和昭律很快回了中军营帐。等到邹南子到达之时,营帐里已经备好了简单酒水。邹南子进来一看,只有昭律和一个参谋模样的人在,稍微满意了一些。他也顾不得喝水,寒暄几句,直接就进了正题:“越公,之前伐陈还是有说道的。如今打到了这洛水边上,也不怪老夫多嘴问一句:越公意欲何如?”他一面说,一面紧紧盯着昭律的眼睛,生怕漏过了什么表情变化。   这话可谓是冒犯,但昭律却微笑起来。就这种直来直去的打法,他早不知道多少年就不玩了。邹南子也就是仗着天子的威势,觉得诸侯都应该对他礼敬有加,才说得那么不客气。他望了身边的虞婵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神色,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更欢快了:“邹大人远道而来,我等甚为惶恐。不过若要说意欲何如,邹大人就言重了。我倒是真有一事,但这一事也就是一个问题而已。听闻邹大人强闻博记,定然能为我解惑。”   邹南子眉峰耸起,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一个问题而已?他之前准备了一大堆说辞,难道都派不上用场么?“听越公的意思,知道这问题的答案,越公就拔营回国?”   “没错。”昭律点了点头。   邹南子看他的表情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博闻强记乃是众人谬赞,实不敢当。如此便敢问越公,那问题是什么了?”   昭律又看了一眼虞婵,这回看出了一点隐藏得很好的笑意。果然,虞婵发现了,邹南子放松得太早了。因为他想问的问题是这样的——   “敢问邹大人,这洛都中的九鼎,所重几何?”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大杀四方啦~作者保证后面都是爽文!   今天还有一更~感谢12713521、十遥亲的地雷~o(*////▽////*)q   形势地图,画了个大概,大家可以看看~   53第五十二章 舌战御史   九鼎,青铜所铸,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并将九鼎集中置放于王朝都城。士用一鼎或三鼎,大夫用五鼎,只有天子才能用九鼎,并在祭祀天地祖先时行九鼎大礼。铸造之时,青铜并不易得;如今铁器渐渐普及,故而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已经胜过了它们本身的价值。   故而,昭律说是只问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是大不敬的僭越了。就算那青铜已经不值钱,已经不能光靠金贵物品而取胜,它们依旧代表着九州,代表着天子御宇之权,又如何能被别人当做集市上随意买卖的物品而提起?   这些在场的三个人都知道。昭律一脸不在意的神情,虞婵也十分镇定,只有邹南子脸色气得通红。“越公你……大胆!”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大概是过度气愤,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见得如此情景,虞婵抿了抿唇,然后开口道:“邹大人,请息怒。我们君上铸了几口铁鼎,只是好奇铜鼎区别何在。若是这不方便透露,那邹大人就当没有听见便罢了。”   这话里最真的大概就是那几口铁鼎。其实他们越国的铁用得最主要的地方还是犁斧等物,鼎只是造起来放太庙的,自然用不了多少。至于青铜与铁的区别,就是青铜沉了些、也没铁器好用而已。   这些他们都知道,故而昭律是明知故问,虞婵是装作什么也没懂。本来他们形势就占有绝对优势,邹南子除了一逞口舌之快,能做什么?虽然他们这次并不是真的想打,但是已经到了表明态度的时候了。只要他们绝不承认,邹南子再说也就是空口无凭。当然,就算是这样,邹南子也有本事把这件事闹得天下皆知。这就更好了,该知道的都会知道,这是站队的最后机会。   至于邹南子,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怎么能想到这么多呢?他所听到的是一个诸侯胆敢问九鼎大小轻重,他所看到的是这种故作无辜的情况。无论是哪个,对他来说都是个莫大的冲击,差点气背过气去。很好,很好,终于来了!这就是他所要解决的问题!他一句大胆出去,就知道自己激动过度,没沉住气。这时候吵起来没有一点好处,他该做的就是发挥他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叫越国有愧于心,知难而退。   “不知越公身边是何人,但二位所言差矣。这天下九鼎,在德不在鼎。昔日前朝之人有德,铸远方图物,九州之牧贡金,百姓泽入山川……”   邹南子不愧他御史大夫之名,一张嘴,那些道理就和瀑布一样流出来,一时半会儿根本止不住。他说的话归结起来就是这样的:这九鼎,是前朝流传下来的。那时前朝归于有德之人手里,人心向背,州牧都主动拿出青铜,共同铸成九鼎。而后前朝失德败落,这九鼎归于当今蒲朝王室之手,定于洛都。这九鼎虽然不重,但天下可重。按照卜算,蒲朝天命七百年,如今才到三百余年,虽然它德行已经开始衰败,但天命不可改。这时候,鼎的轻重,自然是不能问的。   听到前面的时候,虞婵觉得邹南子还是知道些道理的。等到后头“卜命七百”的时候,她就微微皱了皱眉。这卜算可不好说,一方面的可能是迷信,一方面是有人蓄意操纵这种结果。但无论是哪个,按照现在的情势,蒲朝绝对挺不过七百年。邹南子这么说,也就是自欺欺人而已。不过这时候就不该她先开口了,故而她只转头,看了看坐着的人。   昭律正露出一脸沉吟之色。“邹大人所言甚是。既如此,我还有几个地方没听清楚,邹大人可否于这次一并给我解惑?”   邹南子说得口干舌燥,但这件事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远胜于他自身的不舒服,所以硬撑着不喝茶,只看着昭律的反应。如今听到昭律这么说,他也丝毫不敢放松。刚才那就是前车之鉴,他怎么知道昭律这次不会故意给他设个言语陷阱之类的?“越公请讲。”   “照邹大人所说,这九鼎象征着天下之德?有德之人,才能居之?”昭律问。   “这是自然。”邹南子肯定道。   “那有德的标准,是什么呢?”昭律微微抬起头,神情里好似真带着疑惑。“是这天下人说的算,还是邹大人您说的算?”   邹南子差点被自己口水噎住。他虽然自信,但也没自大到那种程度。“这自然是天下人说的算。”他硬邦邦地答。   “如此……”昭律沉吟道,“成王自然是有大德的,所以才能得这天下?”他口里的成王,正是蒲朝的开国天子,蒲成王。   邹南子听他接连三个问题,似乎是问得无足轻重,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在心里提了小心,免得被人抓住破绽。“那也是自然的,成王真乃圣人也。”他这么说的时候,还朝着洛都的方向行了个虚礼。   昭律见他如此,只微微一笑。“这便是我所不明白的了。成王大德,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就想知道,就因为这个,才有天命七百年么?刚刚邹大人也说了,现下也不能说是清平之世,那我便斗胆一问,若是成王之后大为背德,这七百年之数,还算是不算?”   这话听起来真是十分打脸。虞墴是不作为,但也实在太不作为了。想到这里,邹南子差点梗住,但仍勉强找出来理由:“这……这并没有发生,不是吗?”   就连虞婵都听出来,他这话说得真是相当心虚,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   昭律听他中间停顿,也不继续下去,换了个问题道:“此是其一。我想问的这其二是,这七百年是天命,是不是说,像是现下诸侯分据、各自相争,百姓颠沛流离,也算是天命?就算另有能人能使他们过上更安稳的生活,也是叛臣贼子、其心可诛?”   这回邹南子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分封诸侯是早前就传下来的的,论功行赏而已。当时诸侯都对天子毕恭毕敬,谁能想到几百年后变成这副模样?当然,他不会说这是成王考虑失误,而只是将这些原因都归结在诸侯身上:“这本该是邹某问越公的问题才是。越国封地在整个蒲朝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打到洛水来呢?”   虞婵差点要笑出来。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他们越国前些年就差点被魏国吞了,性命都要不保,天子又不管这事情,现在来问还有什么不满意?逻辑不知道在哪里。若是越国不作为不奋起,那就会和蒲朝天子一个下场。他们手里没有军队,没有反抗之力,就觉得越国也不该为自己的前途博上一把?想凭着那已经所剩无几的天子之威摆平他们?真是太可笑了。就算他们答应,魏国也绝不会答应的。   大概是她的表情没掩饰好,这回被邹南子注意到了。他本就觉得昭律这个参谋脸上的表情实在不能说恭敬,昭律又是牙尖嘴利,不由得有些恼火道:“这位大人,想说什么,便说出来罢。”照他的想法,今日这么回去,众人都要觉得他落了下风。昭律他说不过,难道还说不过一个参谋么?   昭律扬了扬眉。邹南子估计从来没想过他的那些可能,被难住是自然的事情。他本来觉得这样是在为难邹南子,未曾想,对方竟然直接找上了婵儿——要知道,婵儿虽然平日里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真要说起来,绝对不输于他。罢了,便只能同情邹南子了。   邹南子见二人几乎是同时露出了种似笑非笑的神气,不知为什么,觉得背后一阵凉。他刚刚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吧?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虞婵就已经开口了。“既然邹大人抬爱,那我也就斗胆一说。个人鄙见,若是说得不对,邹大人勿怪,君上也勿怪。”她故意压低声音,又朝两人微微示意,这才接下去道:“君上刚才说了两点,我这疑问就算第三好了。天下乃是有德者居之,这本无错。但若是居天下之人不能治好这天下,却有他人能做成;若是居天下之人不再有使九州贡金之德,却有他人能有;大德能换天命七百年,那另有大德,能换几百年天命?而若是手握人心,那洛都里九鼎之重,就算实不知、不能知,又如何?”   此言一出,昭律脸露赞赏,邹南子的脸色几近青黑。因为他发现,这个人说的话,竟然比昭律说的还直接、还让他不好对答——不是不好对答,是根本说不出!德行有亏,寄望七百年天命延续,他曾经坚信这点。但听了这几个问句,这话现在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了——就和此人说的一样,若是手握人心,那不知这九鼎,又如何?毕竟,那样的话,九鼎就连它们所代表的意义,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又何谈表这天下?   “邹大人不必上心,我等也就随口一问。”昭律见邹南子脸色实在难看,觉得还是别把他气出病来才好。反正他们问了也不是想听到他的答案,只是借此表明他们的态度而已。这话说出去,至少大家会预料到一个结果——今年的洛都大宴,他们越国是定然不去的了。   邹南子觉得他再也不能在这营帐里多待一刻。他连客套话也没说,直接拂袖而去。   相比之下,魏国那边的气氛就要好得多了。田克早就暗示过端木宁,两人一拍即合。端木宁回去告诉其他人,魏国毫无叛心;而田克许诺,等到他登上大宝的那日,端木宁依旧会是丞相。这么简单的事情,还用花什么心思谈?故而两边的人吃了顿宴席,端木宁带人就回洛都去了。   而送走端木宁,田克脸上的笑意立时就没了。他微微垂下手,摸到袖子里一个硬硬的东西,又拿出来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箭头,确切来说,是桂姬逃来魏国的时候带的东西之一,越国在竹山狩猎之时换上的新制铁箭。由于常被抚摸,那表面已经变得异乎寻常地光滑,幽幽地泛着冷光。   田克很喜欢这东西,但是这和带它过来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此时,他手里拿着箭头,目光悠远,似乎已经越过了洛水交叉之处,看到了离宫洛台,以及扎营附近的越国诸人。“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他缓缓念道,声音很低,脸上的神色却无甚变化,叫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作者有话要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喂   54第五十三章 江山美人   邹南子和端木宁兵分两路,结果却是大相径庭。   魏国那边是好酒好菜招待了,又得了田克亲口保证,端木宁当然也在虞墴面前帮魏国把话往好里说。只是有一点,无论他再怎么舌灿莲花,魏国铁骑已经逼近洛都以东都是事实。就算这时候打道回府,那地盘也已经是魏国的了。若是他们下次改变主意,要打洛都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越国也是同样的情况。只不过,邹南子是个死硬派不说,越国的不服天子也已经出了名,若是真像魏国那么做,更加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虞墴的托付之事只有三个人知道,做决定的人心知肚明,其他人再如何说,也动摇不了实际的情形。   故而虞墴听了邹南子的回报之后,表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模样。别人都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没想到他就是因为知道得太清楚了,才不作为。不管是生不逢时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结果就是无力回天。也就是说,他除了表面上叫所有人不要打之外,其他任何方法都没有。但是如果嘴巴有用,那就永远不可能有战争了。   所以,端木宁是什么样的人,虞墴自然知道。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做得不要太多。只是现在的情况,就算他能端了端木宁,也会有人成为下一个端木宁,更何况他端不了——蒲朝高官一贯世袭,手里掌握的实际权力比他这个天子大得多了。越国秦党就是典型的案例,若不是秦党先反,昭律也不敢轻易动手,以免朝野动荡。这样一比,就更不用说他了。王朝摇摇欲坠,大环境如此,非一人之力能够扭转。   在之前和虞婵说过那些话之后,虞墴也在心里想过,他这么做是不是太不负责,是不是让丽妃和他一起为蒲朝陪葬才是一个天子该做的事情。如果虞婵不能说动昭律呢?如果昭律后面反悔了了?而最重要的是,如果昭律后头变了暴君了呢?那他做出拱手让位的事情,遗臭万年是小事,重陷国家人民于纷争战火,这才是不得了的大事。毕竟他禅位的前提是和平,而不是为了更多的战争。   而如今,听了邹南子转达昭律的那些话,虞墴觉得他的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当然,他一开始只觉得震惊,震惊于昭律能想到这样的方向——他自己比昭律大出十来岁,也就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天命并不那么可靠而已,昭律却已经非常清楚明白地阐述出这一二三点了。说出来之后,大家听着都会觉得,“啊,果然是这样”。   说是这么说,感觉是这么感觉,但是能清楚地意识到、并且为此做出可行的计划的话,能做到的人真心不多。现在昭律做到了,那他至少可以肯定自己没有打算将江山交给一个并不那么靠得住的人,在这点上就能问心无愧。那也就说明,他和虞婵说的话有用,虞婵也是靠得住的人。再结合越国王宫后宫的情况,他几乎都能遇见到,如果这样发展下去,越国胜了以后,这天下必然会是清明盛世。   再来说端木宁这边。田克既然能叫他赞不绝口,恐怕就是给了端木宁不少好处的意思。若是魏国胜出,他不知道端木宁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得到之前被允诺的东西,比如说财宝官位之类的。田克素性严谨,说不定到时候依旧会找个由头解决端木宁,颇有些兔死狗烹的意思。照他所想,他更偏向于昭律的方式,更何况昭律已经用事实证明了他对这样的官员绝不姑息。   “寡人知道了。”等到邹南子和端木宁都说完之后,虞墴只轻轻抬了抬手。“那也就是说,越伯和魏伯都没有别的意思。如此甚好,就烦劳两位爱卿再跑一趟,去替寡人请这二位来赴宴罢。”也好叫他再看看实际情况。   端木宁没想很多,直接就应了。反正洛水两边都是军队,只有他们忌惮的份儿,没有越魏忌惮他们的道理——若是扣下两位国君,或者两位国君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洛都就直接开战了。所以虞墴说要请,肯定一请就到。   这点邹南子当然也想到了。端木宁本意就没想扣谁,自然随便想想就过去了,而他是真的十分想建议虞墴,将貌似恭敬实则大不敬的昭律抓起来。可惜话到嘴边,又被他自己吞了下去。能不能抓起来是一回事,抓起来之后的后果又是另一回事。越国大军还在外头虎视眈眈,还有魏国的。若是他们真这么做了,难道就能保证魏国不会从中渔利吗?   看到他无比纠结的神情,虞墴也没费心提醒他。邹南子为他好,他知道;但是局势之类的东西,恐怕他这位爱卿在被昭律言语打脸之后才真正意识到,现实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吧?   不管这心里再怎么想,虞墴下了令,事情还是要办。而昭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不是太意外。虞墴身不由己,而他也正好需要去探探魏国的动向——他难道会怕了田克吗?   这样一来,虞婵就不再适合跟着进洛都了。一来洛都人多眼杂,说不定就被人认了出来;二来虞婵留在外头,若是洛都里头出了意外,还能里应外合。   考虑到这些,昭律将亲信甲兵分成两队,一队跟着他进洛都,另一队留在军营保护虞婵。临行前,他们将事情说好,虞婵送他出了军营大门。只是她刚回到营帐,就听得外面又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然后一阵嘶鸣,接着就是脚步声,依旧很熟悉。   虞婵有些惊讶,回头去看。因为昭律的马是大宛良驹,随军这么些天,她也已经能认出它发出的声音了。“怎么了?忘记什么了吗?”   然而回答她的并不是话语,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昭律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只道:“我马上回来。”然后他松开了手,和进来的时候一样飞快地走了出去,外头又响起马的声音和甲兵的铠甲摩擦声,而后渐渐远去。   虞婵有一瞬间愣在原地。昭律已经出去了,特地回来,就是为了和她说这么一句话吗?真是……她微微垂下眉毛,脸上露出了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   洛王宫,后花园。   虽然说其实是要谈正事,但参加的人就三个的话,用正殿显得太浪费,用偏殿又唯恐刺激到某些人的敏感神经。而且虞墴有意要营造一个比较温和的谈话环境,在前面做好基础,省得田克和昭律在半路争执起来。而且人放松了之后,才更好套话,不是么?   所以昭律和田克一前一后进入湖心亭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显得十分客气。他们都不是傻子,观颜察色的能力一顶一,对自己想要什么、别人想要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做,有十分清楚的认识。虽然他们在战场上遇见绝对会杀到眼红,但现在,两人都对对方露出了心知肚明的假笑。   宫人们领着两人进来,又布置好桌子酒水之类,退了下去。虞墴已经站在亭子边上了,听见声响,只淡淡地让人先坐。   虽然昭律话是说出去了,但毕竟没有直接撕破脸,表面上的礼节还是要的。所以两人没一个真的敢坐,轮着表示自己惶恐。   虞墴也不是真心想听这些言不由心的话。随口寒暄了几句,再喝了一杯小酒,话题慢慢转入了正题。最近局势的问题,自然是昭律和田克都表示,大军马上就要撤退。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听到对方这么说的时候,两人都在心里点了点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把对方在劲敌这个身份上的砝码再加一块。   “寡人就说,邹大人实在过虑。”虞墴也不戳破他们抱着卷土再来的心,只清淡地道。“二位爱卿都如此说,那就太好了,今后还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   这话说出来没人信。昭律是已经知道了虞墴故作无为的表面,田克则是已经产生了怀疑,要没眼力见儿也不是这么没眼力见儿吧?若是虞墴真这么蠢,哪里还能活到现在?故而两人各怀心思,面上也只连连应是。   这话题之后,气氛就有些冷场。田克偷偷瞧了一眼虞墴,确定他没有开口的心思,这才道:“越公最近甚为意气奋发,已然解决国内秦党,从此再无后顾之忧。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说?微臣倒甚是想请教一二。”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虞墴怎么可能没听过?如果他没料错的话,虽然最后昭律胜了,得到的好处不可谓不多,但失去的恐怕也不可谓不多。考虑到情感因素,恐怕昭律自己并不觉得是个多么大的胜利。故而此时听田克提起,他就先去看了一眼昭律。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昭律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叛党如此,下场可诛。”他斟酌了一二,觉得实在不适合搅合到这件事中间去,故而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个大概。   这中间的规避之意,田克当然发现了。有时候似乎很聪明,有时候似乎又什么都不管,真不知道这个天子的心在想什么。不过不管怎么样,最有威胁的依旧是昭律,故而田克只微微一笑,继续道:“听闻越公那时得以鸣彩烟为信,真是大大的聪明人。这莫非又是乐左司马的大作?真叫人羡慕得紧了。”   昭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说来说去,田克还是在觊觎他手里的能人谋士。“说出来也不怕陛下笑话,这彩烟,倒是宫人每日在宫里坐着无聊,信手做的解闷小玩意儿。原本微臣想着这也就是些拿不出台面的玩物,做做逗乐也未尝不可,从未曾想这关键时候倒派了大用场。”田克想知道,那便告诉他一些也无妨。谁叫他故意来戳自己痛脚?那便也叫他眼红而求之不得罢!   “噢,那便定然是聪慧之极的樊姬了。”田克做恍然大悟状,但其实这件事不用说也知道。“有夫人如此,真是……”   “真是叫寡人也羡慕啊。”还没等他说完,虞墴就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自古江山美人难以得兼,比如说他自己。相比之下,昭律真是沾到了天大的福气。   这话听起来真不大像单纯的客套。田克也跟着附和了一句,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而昭律呢,自然是听出了虞墴话语里的深层含义,不由得闭紧了嘴。是啊,难以得兼,所以他该更上心才是。这次回去之后,便带着婵儿出门游玩一二罢。   55第五十四章 元月情醉   这一顿宴席吃完,越国大军不日就从诸吕返回他们原来的驻扎州府,魏国的也一样。攻城之事既然告一段落,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忙,回去的行程十分悠闲。所以等到虞婵和昭律一行回到呈都的时候,日子已经入了冬。   按照以往的情况,越王宫这时候早该准备好几十车的礼物送向洛都。这次夫妻两人合计好了,已经打下了潞由和诸吕,再去洛都简直就是找骂的行为,再傻也没有了。所以他们一早就没准备去,礼物什么的自然也省下了。结果,在他们到达呈都之后不多久,天子的一道旨意也跟着到了呈都。那上头说,天子身体有恙,要卧床休养,今年亲自述职之事免了,各位诸侯都只要将各自的述职文书按期送往洛都即可。   “有恙?”虞婵听闻,不由得皱了皱眉。“你上次去的时候,不是说天子堂哥好好的么?”昭律除了必要的事情之外,基本都和她在一起,简直快成二十四孝好丈夫了。所以有什么消息,她依旧是后宫里第一个知道的,还是从昭律嘴里知道的。   “是啊,说不定不是他,而是丽妃呢。”昭律对此颇不以为然。虞墴不是扮猪吃老虎,但肯定是在扮猪,这次绝对是借口。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看到虞婵蹙起眉的动作,急忙又找补道:“你想想,我们越国肯定不去,田克他难道会想独自承受洛都里那些请流派的口水吗?说不得也得找个理由遁了。而若是两个最大的诸侯国都不去的话,那述职办起来有什么意思?陛下这是一下子给我们大家都省了事情。”   虞婵本也就那么一问,心里是有谱的。如今听昭律这么说,正合她心中所想,就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每次去洛都都要劳民伤财,不去也罢。相比于体谅我们,陛下怕是更体谅丽妃姐姐身体柔弱,不宜操劳。”   是啊,年关出来和大家吃个饭也是操劳了,难得虞墴一如既往……昭律在心里说。不过,还好他有这个前车之鉴,小心翼翼地盯着虞婵的身体,没让她再受什么刺激,好医好药地将养起来。也幸好他家婵儿不是个过度细腻的性子,若总是想太多,免不了来个慧极必伤,那他可要悲剧了。故而此时他也不想再提丽妃,只做出一副酸溜溜的口气道:“你就见过陛下和丽妃那么一面,事情就记得那么清楚?”   “你这是在耍宝还是在逗我开心?”虞婵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自从前年之后,昭律在她面前越来越没正形儿了。一方面是心疼没错,可另一方面难道是原形毕露?她想到她最早时给昭律收拾各种烂摊子的情形,不由得隐隐头疼。当然了,昭律这么说,估计也只是想轻松气氛,所以她只说了一句就没接下去了。   昭律现在对她的神情变化已经非常熟悉了,就连她打个呵欠,他都能看出来个子丑寅卯来。如今见她眸光一闪,就知道其实虞婵并没生气,只是觉得他的玩笑没开好而已。于是他端正了脸色,道:“天气冷了,这个冬天就在呈都里养着罢。等到来年开春,我们一起出去玩玩?”   “听起来不错。”虞婵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能出去当然好,在宫里待着,真是能把人憋死。   昭律瞬间高兴起来。这么看起来,他还是能摸准他爱姬的一些心思的嘛!“那行,这事情你不用管了,到时候准备出去就好。”既然要出去,自然就要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昭律在心里暗暗计划,觉得他现在已经可以吩咐人准备起来了。瞧婵儿的表情,估计想不到他这么大手笔;那他就做好保密工作,等到正月初八后就能给她个惊喜了!   这边昭律开始计划一大堆事情,那边虞婵还真的没想到昭律想做什么。在他的想法里,昭律大概是准备趁着春天踏个青什么的,至多走得远一些。所以整个冬天里,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不过是又过了一个年,后宫里的嫔妃似乎又少了些。这事情不是虞婵做的,那就是昭律做的了。这种事情也发生了有好几年了,若是被大臣们知道,还不知会不会闹起来。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潞由和诸吕两块新地方的州牧之职,然后是全国囤粮积物,为解决劲敌魏国做准备。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有咸尹关注这个,故而虞婵也只当她不知道。   若是说之前昭律对她的好只是流于表面,现在怎么也能算好几分真心实意了。虞婵一不喜欢一夫多妻制,二又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昭律,如何能做出来不识好歹的事情?而且从心底里说,昭律一有才二有貌三有心,当个好丈夫也绰绰有余了。至于财什么的,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就更不用提。   照她的理想,丈夫的标准,才能只需要不要笨得天怒人怨、努力向上就行,脸蛋只需要长得坐对面吃得下一辈子饭就行,爱情只需要能两人同心维护就行,钱财只需要平时够花加存下应急之用就行。一条条扒拉下来,昭律算起来还高了几个档次。尤其是作为可以名正言顺坐拥三千后宫的国君,他现在还在偷偷往外送妃嫔。她十分知足,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如果昭律知道他在虞婵心目中的印象已经挽回到了这个程度,说不定能高兴得跳上天去。不过事实上是,在他知道这件事之前,虞婵就先知道了她的预估错误——昭律哪里只是想出去踏青,他根本是要去南巡!   虞婵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正月过了、昭律给她准备了不知道多少行李的时候。这幅要把宫里能带出去的生活用品都带出去的模样,让她大大吃了一惊。“……这样真的不会太劳民伤财?”她略有迟疑道。   “相信我,带上了才不会是劳民伤财。”昭律见她惊愕中带着点不自觉的喜悦的表情,就知道她其实很想去,但是碍于身份,不得不考虑到一些别的事情。“我们将东西带齐了,路上的州府才不用给我们准备各种规制的物品,只要头顶有瓦片的屋子就可以了。”   虞婵又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哪个州牧敢给国君住那种类型的房子?不要脑袋了么?不过如果是这样,多花的钱财省了下来,就意味着在路上的时间要更多了。“你的奏折……”她又问道。   “放心,我们慢慢走,如果有急事的话,宗伯会派人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至于平时,就交由宗伯处理了。最近左思升了郎尹,宗伯正想趁此机会培养他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当令尹大任。”昭律一点也不急,慢悠悠地道。做王上的是要管事,但是也不能事必躬亲,那还没到伐魏他就先累死了。所以现在,他该出宫转个小半年。拜拜神佛,看看河工,瞧瞧农事。转到南边的时候还可以去樊国一趟,想必虞婵定然会高兴。不过这个他现在也没说,只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家夫人。留作惊喜多好!   虞婵还真没料到他的想法。只是听他说的,她的注意力就停留在令尹上了。自从秦兴思倒台之后,令尹一职一直空缺到了现在。事情是宗伯昭出在代管,因为他说他兼任宗伯和莫敖,不能再加官职了。这种避嫌,倒是十分聪明的举动。但是也不能总叫他代,所以这两年王党上下都在发掘好苗子,这个左思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至于军队,吴家世代忠良,若是不能信,这天下再也没有能信的人了。   故而此时,虞婵点了点头表示知晓。“那听起来很好。既然要出去这么久,那墨工正、苏司徒、乐左司马都要带上了。”虽然昭律对她说得含糊其辞,但是如果说他这一趟出去就只为了玩,那是绝不可能的,肯定要有巡视河工、体验民生之类,而这正是司徒和工正的份内事。至于墨季同和乐常两个本质上的技术宅,也可以在一路上长些见识,再挖几个民间人才就更好不过了。   “就你人精!”昭律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额头,一面觉得十分欣喜,一方面又觉得十分挫败。欣喜的是两人想法总是不谋而合,挫败的是虞婵竟然都提到了其他大臣、却偏偏没提这后宫里他只带她出去。他暗地里将妃嫔寻了个小差错发出去,别人不知道,虞婵还能不知道吗?偏偏就和他这里装没反应。“就不能说些我爱听的话么?”   虞婵听出他没好气的语气,脸上的表情更无辜了:“王上想听些什么?嫔妾以为,这些就是王上最爱听的了。毕竟一开始的时候,王上就一心想着振复越国,不是么?如今眼看就差一步,王上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这句式听起来就和邹南子说“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一样,极其欠扁。而且虞婵这么说,是把之前的事情翻出来了——最早的时候,他曾经傻乎乎地和她定了个交换协议。虽然最后无疾而终,但这依旧是他的痛脚。昭律把她这些言外之意都听出来了,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你敢不敢再提这件事了?”多明显的故意啊,到这时候,“王上”和“嫔妾”就冒出来了!   “王上,作为国君,应该敢作敢当。”虞婵见他尴尬不已的表情,更是玩心大起。“所谓一言九鼎,王上应当听说过罢?”   看见她略带着些狡黠的笑容,昭律心头火起。倒不是怒火,而是另外一种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身体里的那种火。既然想了,自然要付出行动。他也不说话,直接打横把人抱起来,往床榻方向走去。   虞婵往他怀里缩了缩,笑道:“王上又心急了。不若洗个澡再来?”   昭律眉毛抖了一下。这时候还能和他讨价还价?果然这种妖精,还是就地办了好!“免了!刚才爱姬不是说了么?那寡人这时就来个‘敢做敢当’!”他特地在“做”上咬了重音。   一夜被翻红浪,说不尽旖旎缱绻,道不尽春宵苦短。   作者有话要说:越国官职:   郎尹——掌管行刑的首席官员。   我们家婵儿有个隐藏属性——面对亲近的人天然黑_(:3)∠)_   今日依旧还有一更~   56第五十五章 行路桐州   等到正月初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呈都出发了。车队前呼后拥,望者绵延数里。而照计划,他们将一路往东,过了竹山往后,就临近呈水上建成的永丰堰。此地隶属桐州牧,再过去就是州府所在甘城,接下来便是舒州牧治下了。前朝九州,蒲朝增至十三州,越国已然占了六州。虽然魏国手中实际控制的也有六州,但水土差异,总体还是南边的土地更为富庶丰饶。如今昭律东巡,明面上说的是巡视治下,暗地里是厉兵秣马——有优势如此,怎么可能不抓紧?   既然要去坝上,众人出了呈都几十里,转向呈水上更大的渡头,弃车换船,一路顺流而下。若是在此时的洛水,江面上冰封未解,那可是想乘船也不能了。船只每到一处,便有县令郡守送来新鲜吃食等物,虞婵自身又是在海边长大,倒也不甚难过。   若是丽日晴好,二人便相携上岸去游玩,只不过是跟着一大群人去游玩而已。自铲除秦党以来,越国治下一片清平,没有什么潜伏的危险,反倒是所到之处引起一片排山倒海的欢呼之声,更有民众送的东西堆满当地首席官员的府上,请求转交。就算是些自家产的蔬菜瓜果之类,这几船人也是吃不完的。故而昭律不得不颁令下去,叫沿途各地县府控制着些收,多余的就当即赈济出去。   这倒甚是一举两得。既能节约开支,又能收了民心。随行官员无不恭维,就连墨季同都忍不住赞了一句王上高明,由此可见一斑。众人兴致一高,昭律就命人在月圆之日在船上做了个诗酒会,偶尔附庸风雅一次。   随行官员多的是实干家,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这才交出最后的成稿,叫人瞧着一阵阵好笑。至于虞婵,原身是个琴棋书画的高手无错,叫她花几天功夫,大概也能研究出一首至少韵律通的诗词,即兴可就是高难了。故而她只能腆着脸,用了记忆里的“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一面暗道罪过,一面下定决心以后叫昭律少做这种事,至少得给她留点琢磨的时间。   日子过得愉悦,自然也就过得飞快。感觉不过一瞬的功夫,一行人已经接近了永丰堰,在船头能远远看见前方一条横亘的巨龙。   这完全就是墨季同的职责范畴。故而当船只远远靠过去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开始为众人讲解这永丰堰的各项构成。前头江里有石砌的鱼嘴,起分流之用;若是夏季水满,淹过第一道鱼嘴,还有第二道离碓继续分水。堰前立着三个高大的石人,上面刻着标尺,可以看出水位到底是高了还是低了。水底还有五只石犀,标的是江底泥沙的厚度,定时淘走淤泥沙子,以保证洪水过时不会淹到江岸上面。此外还有辅助的分堰,不一一赘述。至于江边上的龙王庙,照虞婵的看法,那就完全是做心理安慰用的。   墨季同大致都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在桐州以北发现了不少铁矿,乐左司马又改进了这炼铁之法,假以时日,便能在洛水上做出铁闸,不再需要木闸将就了。这样一来,旱期放水,涝期蓄水,我越国东南定能旱涝保收。”比起之前,干旱起来颗粒无收,洪水起来又是一大片房屋倒塌疫病流行,这坝做得是太有用。这件事忙了好些年,现在终于慢慢显出效果来了。他墨季同此生就算只做成了这件事,那也死而无憾。   “说得是没错。只是一岁一修也不能忘了。”与琴棋书画相比,这完全在虞婵的领域范畴,所以接过话头的时候十分自然。若是维修得当,好的水利工程能在百年甚至千年之后依旧造福于民。若是他们越国有足够实力的话,再在呈都以西、靠近呈水源头处再建一座水坝,双重控制,更极端的气候都能安稳度过。   “夫人说的是。”另一边的乐常顺口接道。“铁矿之处,微臣前些时候已经去看过了。相比于炼铁炉子,开矿需要的时间倒是更费。”他一面说一面看着虞婵,眼睛亮闪闪的。因为他现在已经发现了,不论是什么问题,问到虞婵那里,定然会有解决之法。当然,说到动手和细节的话,还是要靠他和经验丰富的工匠们,但虞婵说的法子八成行得通。   在开建永丰堰时,炸山是用的加热石头再炸裂的法子。因为虞婵那时提了小心,若是将火药一法说出去,也不知是福是祸。如今要开矿,自然还是用爆破更快。她沉吟了一会儿,想到如今的情形,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然她说的时候只用自己猜测的语气,并不提别的什么让人多想。至于注意事项,聪明人光从火药的用途就能知道它很危险。   果然,乐常的脸色一瞬间就明朗了起来,几乎没有犹豫。“硫磺之物也不算难找,可以一试。那便是外头建一堵墙,做条长些的火线,最后在远处点火……”他越说语气越兴奋,似乎已经看到了铁闸建成之日。   墨季同不大懂这些火药配比问题,但是他听出来了,若是这法子能成,他水坝的铁闸就能早好几年能有。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他脸上也顿时现出了喜色。   每当这种时候,昭律就在一边插不上话。不过现在,虞婵说是用来开山,墨季同也没想到别的地方去,但乐常应当和他一样都想到了另一个方面——若是火药研究出来,那就再也没有他们越国攻不下的城。只是虞婵一早就能叫乐常做出来能放上天的彩烟焰火,这火药一法,估计早也知晓。现在才说的话,就是担心他所用非途了。这心思细得哟……   有了方向,乐常和墨季同随之告退,再叫上几个人,钻回他们的那个舱里开会去了。虞婵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再转头回来,跟在昭律后面缓缓登上了船头。   此时水流平稳,大坝打开。沿岸景色秀丽,有稀疏绿影映在江中,山中隐隐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清啼。鼻尖嗅到略有寒意的空气,带着凉丝丝的水意,让人不由得眼前一明。   昭律见她过来,侧过身,伸手把人揽住了她的腰。“若是不建这水坝,你是不是永远不打算说?”说,自然是说的火药之法。虽然他这么问,但语气里并没有一丝责怪之意。如果他要是真介意这个,那他早不知道多少年前就该逼着虞婵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   虞婵远远望着那三个越来越近的巨大石人,不答反问:“王上,这呈水治理好了,下一步该是什么?”   昭律眨了眨眼睛。虞婵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在空谈上,所以这时肯定不是白白问他这个问题。呈水治理好了,就意味着年年丰收,国富民强,就能去打魏国了。而只要他们赢了,那就能夺得这整个天下。但天下又和呈水有什么关系呢?他突然眼前一亮,明白了虞婵指的是什么。“还有洛水?”他虽然用的疑问句,但并没有多少疑问语气。   “是啊。”虞婵赞许地点头,她就知道昭律会想到。“若是能在洛水与呈水之间开凿运河,那么……”   她没把话说下去,但是这后面的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车马劳顿,若是能直走漕运,那就能省不少运费。南北的稻米蔬果可以交流不说,加强的贸易还能富庶沿岸地方。昭律的头脑飞速运转,最后转成了一声轻笑:“我说我想夺这天下,自觉野心不小,你居然想得比我还远!”   虞婵看了看他,眼睛里也盛满了笑意:“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夺这天下又是为了什么?”   昭律看进她的眼里,觉得其中光华流转,甚是逼人,不由得将手更紧了些。是啊,夺这天下,为的是什么?先是为了自保而夺天下,后就是该为了保天下而治天下了。所以,火药固然是把双刃剑,但也要看握在谁手里。“那我也问问你,我们何时能从运河顺流而下来南巡?”   这虽然是一个问句,但实际上无异于一个保证。保证绝不会滥杀无辜,保证将来有为而治,保证到那时候,站在船头的依旧是他们两人。虞婵看着他灼灼的眼神,微微侧过去,将半边身子靠上。   他们这边你侬我侬,船上其余人都在眼观鼻鼻观心。王上和夫人诶,您们就不能给做微臣/奴婢的留条活路么?日日恩爱,真是让人眼红得吃不消啊!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成~   57第五十六章 过禹城庙   大船一路顺风顺水,过了桐州。古诗有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说得便是一行人现下的情况。永丰堰乃是越国近年第一大工程,做得好了可是流芳百世,人人都想得到,也为自己能为它出一份力、或是能看着它渐渐成为呈水上的第一水利枢纽而感到兴奋。就连那些船工之类,想到这呈水上再也难起风浪,混口饭吃也更容易,不由得也各个面露喜色。如此一来,船上的人上上下下尽皆心情愉悦,日子就显得快了。   若是一路都走水路,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水工,他们还要去看看江南的田地。前些年,就是舒州牧下面的三郡旱情尤为严重,还爆发了蝗灾。虽说那时及时治理过,但现在去看看情况也是不坏的。   为防惊扰地方,一行人在预定的渡头前头先靠了岸,兵分两路。一路也就是虞婵和昭律,带了几个亲信大臣和近卫,和陆上轻车简装的车队汇合,再微服私访地往那三郡去;另一路则是其余大臣,继续顺流往下,在江上继续徘徊个十日八日再上岸。到时候,先上岸的一行人早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如此安排自有用意。除去扰民和确实了解民情,这第一件事便是,祭拜禹城庙。   禹城庙位于禹城山顶,是纪念前朝禹乙所建。传闻他悉心治水,几过家门而不入,平了水患,在百姓之中声望极高。也因为此事,他得获当时帝君禅位相让。到他死之时,还在外头为河工奔波,故而所葬之地并不在前朝国都附近,而是在河畔的高山上,也就是禹城陵庙。人们认为,这位置才是他想要的,可以永远居高临下地看到他花了一辈子时间的江水。禹城山本不叫禹城山,是自他之后才改的,山脚的禹城县也是一样的道理。   禹乙被尊为圣人,那象征天下的九鼎就是他在位之时所铸。之后,历朝历代的皇帝,若是要封禅之类,无一不要千里迢迢地来祭拜禹城庙,以彰显自己向贤之心。同时,平民百姓自然能进去上香;但因为禹乙的特殊身份,只有天子能大张旗鼓地祭拜。若是诸侯之类大动干戈去拜,不免被人说成其心可诛。虽说现下越国实力不错,但还要留着对抗魏国,自然不好节外生枝。   如此一来,他们就只能扮作平常百姓去一趟了。随行大臣,比如司徒苏据等人,对这件事相当喜闻乐见。这不就说明了,他们完全跟对了主子么?于是一行人换了车马之后,就一路往禹城县去了,无人有异议。   禹城县虽小,但酒肆热闹,街道繁华。走在路上,两边都是挨挨挤挤的店铺,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询问和讨价还价之声也不少见。因为禹城县正好夹在山南水北,地理位置优越,各种山货河珍都有,所以一路下来,食物的香味倒是最主要的。   虞婵从过来以后,就没正儿八经地逛过街。如今好不容易能不坐在车里隔着车窗逛,总算能解闷了,一路都兴冲冲地,将街边的小吃买了一个遍,又指使仆从去买了不少上好的香烛之物,等着上山祭拜的时候用。   这说起来是没什么,但是无奈过程是这样的:   “老板,这蜜汁豆腐干不错,给我来两包。”于是昭律手里多了两个油纸包。   “啊,夫君,这麦芽糖人真是栩栩如生!给我们每个人都拿一份!”于是昭律手里多了一个金黄油亮的竹签糖人,随行大臣也一人一个。   “鸡汁汤包,太棒了,来两屉……啊不,多定点,等下给我们送到客栈里来吧!”   如此等等,不胜枚举。昭律手里挂满了大包小包不说,还不能找侍卫帮忙代拿。因为虞婵买的时候就说了,“夫君,你尝尝这个”“夫君,你尝尝那个”。这么一说,哪个有眼力见儿的侍卫敢来抢夫人给他买的东西啊?哎,虞婵爱护他是好事,但是宫里的山珍海味不要太多,哪种没吃过?不过瞧婵儿的脸色,怕是第一次能出门这么逛,一时兴奋所致吧?   就算昭律再怎么想,都改变不了他现在拎了太多吃的的事实。他们这一路虽说是轻车简从,也换了不彰显身份的衣服,但是身居高位久了,身上的气势自然和一般人不同。虞婵一路从街头买到街尾,看的人也一路从街头买到街尾,议论声也一路从街头到街尾。   “这是哪家贵妇人来到此地啊?”   “是啊,瞧着出手真大方。”   “重要的不是这个吧?瞧他们这郎才女貌的样子!”   “买这么多,她夫君是多大胃口才能吃得下?”   “没看到人夫君乐意?”   禹城县有禹城陵庙,这来往的外地人还真不少。能为了上香来这里的,大部分也是有钱人。只不过他们大多都是买了香烛往山上去,这种情况的,倒还真是第一次,大伙儿不由得新奇不已。虞婵长得好看,脸上挂着笑,一身贵气,没有老板见了她不好好招待的;至于昭律,虽然一张俊脸上颇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宠溺。这样一幅情景,说起来就是羡煞旁人。   几个大臣手里也拎了不少东西,但是绝对没有昭律手里的多。他们一路缀在虞婵昭律后头走,也把路边的议论声都听进了耳朵里。   “夫人还真是……”苏据摸着山羊胡子,一面摇头一面笑。他活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收到贵人送的糖人……说起来是惊悚一点,但这种情况好像也没多大违和。反正大家高兴,乐一把也没什么。   “我觉得这才正常,宫里哪儿有外面热闹。”乐常才不会想到什么等级差别之类,反正虞婵是他认定的密友,一向说话都是直来直往,从不拘束。所以他这时候已经毫不介意地开始吃他那一份糖人,又问道:“你们都不吃么?虽然这二三月的天气不会化了,还是趁新鲜吃的好。”   听到他的问句,其他人都默默地盯了他手里那个不成形的糖人一眼。虽然糖人做来就是为了吃的,但都是各人自己的模样,乐常还真下得去嘴……   而这时,前头的虞婵正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道:“大家都吃了啊,不然后头还有大半条街呢!”   这言下之意就是还要请他们吃东西了。几个大臣默默地交换眼神,只能朝着“自己”下嘴了。毕竟如果要变成和昭律一个情况,他们之中还没一个想的。   随行的侍卫抱着香烛等物,看着主子大人们满手木签油纸,一个个暗自忍笑到内伤。谁能想到这就是越国王上和朝廷重臣?现在说出去恐怕也没人信。好在夫人体谅他们还拿着东西,没空余的手来吃,说等到回到客栈再来一顿大餐……嗯,夫人英明!   这一逛便逛到了傍晚。昭律十分疑惑,这么一圈溜达下来,最累的居然是他们,而虞婵依旧精神奕奕。这怎么可能,他们这些大男人的体力还能输给虞婵?更何况他还是上战场的人?不过疑惑归疑惑,至少虞婵高兴,肚子填饱,也不算全无收获。   这件事并不是他一个人觉得不对。今日之后,越国的官宦之家里就慢慢地流行起一句话:陪女人逛街简直堪比直接上战场!另外一个版本是,若是夫君哪里做得让夫人不高兴了,那最好的赔罪方式便是去陪夫人逛街——想想,王上都以身作则了,难道底下的人还不能做到么?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众人在租住的客栈里歇了一宿,第二日早起去爬禹城山。陵庙在山顶,其下石阶数千级,远远望去真是高不可攀。不过到底是前朝建筑,还没洛都的宫殿夸张,见识过洛王宫的虞婵和昭律都没多吃惊。而且为表诚意,从来没人坐轿子上禹城庙,大家都是靠两条腿自己爬上去的,更何况特地为此过来的一行人?   不过毕竟诸人体力各有不同,到达庙里的时间也前后不同。几个年轻的先上了山,恭恭敬敬地先去祭拜了。禹城庙虽然建得高,但秉承了前朝建筑古朴大气的风格,并没有多少华丽之处。但它廊柱高耸,漆色沉稳,配着底下的巨大水龙纹石陛,气象森严,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相比之下,洛王宫虽然豪华富丽,但许是景况不同,总让人觉得它透着一股子奢靡之气,这点真是万万也比不上的。   一行人按礼祭拜,然后出了殿。禹城山上陵庙是一座主殿几座偏殿,他们也无心一一转悠,只目标明确地奔向龙王台。它位于禹城庙的东南方向,外方内圆,从上往下看,高临于洛水之上,两岸情形一览无余。其中竖着一块石碑,刻着的只有四字,却是禹乙的毕生所向。   一众人等天未亮就开始上山,到了此时,太阳已经当空烈烈地照了下来,映得石壁微微反光,闪花人眼。再从石栏边上往远处看,真是万里江山如画。   昭律极目远眺,只觉得一股豪情充溢胸膛。为他所看到的,也为他将来所要做的。“婵儿,我当日问你的问题,此时可有答案了?”   他所说的问题,就是船上那日,问的何日可开运河而南巡。虞婵自然明白,此时只微微一笑道:“这当然是指日可待。”   昭律收回视线,看着她问:“婵儿可愿陪我再来此地?”那时便是名副其实的封禅了。   “那我便不客气地自居了。”虞婵的回话也很含蓄,但却隐藏着同样的意思——昭律封禅称天命所归,她不也是一样是百鸟朝凤的尊贵位置么?   他们这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至少后头跟着的人都听见了,瞬间就哗啦啦地跪了一地,齐呼颂词。日头明晃晃地照着,石碑上的“海清何晏”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让人无法直视。   58第五十七章 田园之乐   下了禹城山,一行人继续东行。路上每地风土人情各不相同,大家兴致勃勃,纷纷讨论民情,再将注意到的一些弊端或是需要改进的地方记录下来,等回到呈都以后朝会议事。这样一来,能做的事情还是比较多的。大概是因为秦党新倒的原因,所有人都收敛了,他们这一路上愣是没碰到什么强抢民女或是卖身葬父之类的事情,端得是一副清平景象。   一路慢慢行来,众人到达舒州牧下江东郡之时,已然是谷雨时节。草木绿意吐发,雨雾白烟朦胧,近处泉水叮咚欢腾,远处青山若隐若现,真是好一副江南春溪图。   乐常一下车就走不动路了,因为他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远远近近的农田里莫不都在犁田拔秧,而农具这一项也一直是他想要掌握的新方向。   他这癖好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了。苏据继续捻着胡须微笑,他是司徒,地里的收成最后都要经过他的手统计,显然也是必须关心的;墨季同更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因为他觉得水坝是个大方向,等到支流分布的时候,水车也是需要考虑的器物。   一众臣子都全心为国,昭律哪有拦着的道理?反正他们东行就是为了能解决更多实际的问题,要停留的话,也不是问题。而且若是他没料错,他前头派去的信使去了樊国,来接的人不几日也应该到了。所以他下令在江东郡停歇几天,侍从立即就去为他们都定了客栈。   江东郡位于越国东南,东边临海,有大大小小的渔场几十处,盛产各种时兴海产。中部及其余地方以农耕为主,种的大多是水稻,还有些莲藕茭白之类。渔场需要的是能航行得更远的船以及更坚固的网,而农田需要的则是水车犁耙之类。众人商议过后,便决定都看上一看,以后也好拿主意。   虞婵一向只负责给方向,关键点出就算,而具体如何做,向来都是下头的人在做。而她原本就是长于海边的人,在内陆待得久了,如今这么一看,自然倍增亲切熟悉之感。东临碣石可观沧海,鲍参翅肚佛跳墙来,日子再滋润不过了。   昭律难得见她吃得开心玩得开心,能不叫她一齐出门就不叫。他们是要做民政大事,本不是虞婵的份内事,能让她轻松一些就轻松一些。众大臣随行了好些日子,此时自然也心知肚明,并不点破。   不过虞婵又哪里是能闲着的人?她游玩了两日,便觉察出不对。毕竟昭律是心疼她,她也并不说什么。几日之后,她依旧最后一个出客栈的门,身边带着几个随行侍女和侍卫假扮的小厮。诸人以为她今日会继续逛逛城内,没想到却说是要去踏青。   这样,一辆马车和几匹马一齐出了城。不过多时,眼前的景色便换成了稀稀落落的瓦顶人家和满目绿色的水田。此时,大部分田地已经犁好,原先那密密麻麻、齐小腿肚子高的秧苗也已经拔得差不多,戴着斗笠的农民三三俩俩地分布其中,正弯着腰插秧。   这种情景,便是在千年之后也是大同小异。虞婵见了,儿时记忆浮上心头,一时便看呆了。而田埂窄小,车马难行,便有小厮道:“夫人,前头没路了,是不是回去?”   “等会儿。”虞婵回过神道,扶着车门下了车。她今天特地换了身最普通的衣裳来,可不是为了看一看就走的。只是她定睛一看,那些插秧的人中间,离她最近的一个竟然是个伛偻着腰的老婆婆,马上就走了过去。   她后面的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他们夫人这是要做什么?田埂之上都是泥泞,仔细污了衣服。但就算是人人这么想,也没人敢上前阻止——夫人想做的事情,王上也拗不过来啊!但是眼看着夫人就要踩上去了……   一刻之后。   昭律带着乐常、苏据、墨季同等人从竹林里头钻了出来。他们是骑马出来的,不过显然满是水田的地方想轻松地骑马绝不可能,所以只能步行。不过这也是必然的,某些事情就需要更近地、更仔细地观察,才能做出最符合事实的决定。就比如说,除了自己的双眼,他们还能亲口问问农民的意见。   虽然一行人都换了低调的衣服,但是那种举手投足之间上位者的气势就算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看起来完全就不可能是普通人。不过之前昭律让人封锁了他东巡的消息,现下又正是农忙时节,基本没有人知道王上下乡体验生活来了。稻农们以为他们也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也只是好奇一问而已,问什么答什么,并没给他们太多注意力。   这正是昭律所想要的效果。要是身份泄露出去,想听点实话可就难了。这样一来,他们发现问题来真不少。随行的书尹半天以来用掉了好几根硬墨条,一面哀叹手酸,一面庆幸不是叫他带着毛笔墨水来记录。听说夫人那里已经有硬笔墨水了,真是期待普及到他们手中的一天。因为瞧着王上和诸位大臣的样子,怕是以后还会来这江南;就算不来,硬笔也要比软笔方便多了!   昭律预料到了轻车简从所带来的好处,但是他并没有预料到虞婵利用这个能做到的事。他正和几人议论着越国今年可能有的收成,眼一瞥,就远远地看到前头立着的车马。在田里看到牛才是正常的,马匹之类……他眼睛微微偏了偏,眼尖地认出了那附近站着的人正是虞婵的侍女。几个人慌慌张张地,拼命往田那边张望。   婵儿呢?这个是……在做什么?   就在昭律疑惑的时候,那头的侍卫也发现了他们一行。几乎是有人立刻就小跑着过来,禀告道:“公子,夫人她……她……”若不是在外面怕泄露身份,他早就跪下去了。   昭律皱了皱眉,沉声道:“夫人怎么了?”江东郡郡守廉洁有为,一没叛党二没海寇,这种情况下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夫人……她下田去插秧了!小的们不才,根本拦不住!”说完这句话,侍卫脚一软,立时跪了下去。没拦住是一回事,事情到底如何又是另一回事。至少他从来没听过,宫里身娇体贵的夫人在田里还是一把好手!怎么可能?   不光是昭律,几位大臣也同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众人急忙往前走去,但好一阵子都没看见人,最后还是侍女给他们指出来的。原来现在已经接近中午,太阳有些晒,于是虞婵借了别人一顶竹叶斗笠戴在头上。而且她还穿了一身利落的衣裳,裤脚挽起,十足十的农民装扮。最后还有一点原因,她插秧的动作竟然还十分流利,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玩。   这幅情景过于震撼,昭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夫人说了什么?”他问虞婵的贴身侍女书芹道。虽说身体力行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法子,但是婵儿未免做得太好了吧?   见虞婵下水田,书芹早就心急如焚了。这时听昭律问,立马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十分希望昭律能把虞婵从那种乌七八糟的脏地方里叫出来。稻田里看着全是水,但是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虫子杂物啊?   昭律终于把这件事弄清楚了。大致就是,虞婵出来踏青,然后见到老婆婆插秧辛苦,自告奋勇去帮忙。本来人家见她乘车而来,料想是哪个官宦子女一时糊涂,也没当真。没想到她挽起袖子干活,一开始有些不熟练,后面倒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他看着正好插到远处的那个身影,觉得再也没有别的谁能比得上他这位夫人了。“诸位以为这件事如何?”他问了一句,视线仍然没收回来。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我等惭愧。”枉他们自诩为国为民操心劳力,但能身体力行到这程度,应该说,不愧是夫人吗?其中乐常还好些,他毕竟总是喜欢自己动手做第一件新鲜玩意儿;墨季同之前上过永丰坝,但不过是远远看着开山炸石而已;苏据更是成天和各种账本打交道,论脑力过得去,论体力还真不行。插秧总要弯着腰,就更不可能了。   “我也惭愧。”昭律这句话说得非常低,只有他周围几个人听见了。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干脆地脱掉鞋袜,挽起袖子和裤腿下了田。只不过虞婵毕竟有经验,他可没有,所以花了好一阵功夫。一开始七歪八扭地无法入眼,半盏茶之后,竟然也插得像模像样了。   “看起来我还真是小看了你。”虞婵半直起身,偏头在肩膀上擦了擦汗,笑道。昭律手倒是没啥问题,只是脸上不经意间被禾叶拉出了细微的血口,倒显得更有阳刚之气了。   昭律也抬起头,瞧着他夫人有史以来最脏兮兮的造型,也忍不住笑了。“去,你能做的,为夫怎么可能不行?”   那老妇在另一边,见得此情景,直在心里道今天运气太好,遇上了心善的贵人。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王上下去陪夫人,他们这群人杵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乐常毕竟是年轻人,热血上头,也立即跟着趟到了水里去。至于苏据和墨季同,也没胆子在一边只看着昭律和虞婵干活。故而两人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老胳膊老腿,决心尝试一把。但他们正准备下脚的时候,却被一个惊喜的声音叫住了:“苏大人,墨大人!”   两人回头,就见到有几个人急匆匆地过来,说话的正是领头一个。这人他们也认识,就是江东郡守奚白。蝗灾之时,奚白曾进呈都面圣,他们私底下见过,相谈甚欢。   “两位大人怎么会在此地?既然来了,又如何不知会小弟一声,好准备一桌薄酒洗尘?”奚白热情地道。他也是出来看农忙情况的,昭律他们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结果一听相熟百姓的形容,他觉得很可能是他认识的,所以来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的是。   “奚大人有所不知……”苏据起了个头,又说不下去了。昭律严禁他们泄露身份,这要叫他怎么说?   所幸奚白也不是个笨的。他见了边上好些马,还有人牵着,显然苏墨二人是骑马的。但是边上还有马车,苏墨二人早已位极人臣,那这是谁能坐的?再看几人望向水田时的眼神,似乎底下有什么东西十分要紧。他跟着看过去,最近的地方只看到了一个老妇,然后就是两个青年男女,似是夫妻……   奚白的冷汗刷地一下下来了。“王上?夫人?”   59第五十八章 还旧家国   还好他没有叫得太大声。不然四下里一片平坦原野,哪还有人听不到的?苏据和墨季同急忙对他狂使眼色,就担心奚白立刻跪下去或是怎样,那他们的身份立刻就曝光了。而虽然这声音不大,奚白身后随行的几人也已经听见了,极度惊诧之后是瞬时腿软。他们今天看到了什么?王上和夫人一起在田里劳作?这竟然是真的?   但这么一来,虞婵和昭律也做不下去了。他们俩身份尊贵,都已经亲自下田,更何况底下的官员呢?乐常、苏据、墨季同都是中央官员,走在呈都的街道上被认出来的概率还有,这南边的农田里可就是绝对没有了。但奚白是基层父母官,常年走家串户,在江东郡几乎没有人不认识的。如果他也挽了袖子开始干活,那基本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   在拉住奚白的同时,苏墨两人也没忘往昭律的方向喊道:“少爷,奚大人来了,赶紧上来罢!”   他们这边动静不小,昭律早就注意到了,虞婵也一样。虽然她在心里觉得,奚郡守来得真不是时候,也老老实实蹚过稀泥上了岸,立时有侍女冲上来给她打点衣物。帮忙当然是要帮的,但是就算她自己亲自出马,也就是治标不治本。若是要说长久之计,还是应当制定照顾孤寡的国策。社会福利也是十分重要的一环,但是这估计得等他们越国打下魏国、一统天下之后才有大范围实施的财力……   她这边微微出了神,昭律那边的人都在望向这里。虽然已经被认出来了,昭律也没怪奚白什么。几个中央官员松了一口气,大致地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下,只道他们是来体验民情。但是虞婵的举动他们不好妄自猜测,所以只偷偷地望了两眼。   奚白连连称是,心里活络开了。前一次他进呈都的时候,还觉得他们王上还需要再勤政一些,现在看起来,他所担心的完全是多余。若是昭律真是个败家王上,他又何必做这个样子呢?还有夫人,她原本就是个公主出身,又一直深得昭律宠爱,不做也没人会觉得怎样,但是她做了。   现今的越国朝堂之上,外有拓疆之猛将,内有治国之能臣,再加上夫人这边也是强大的助力,他们越国的前景真是光明一片啊!   作为地方官,当然要一尽地主之谊。当天晚上,奚白设宴给一行人接风洗尘。虽说不是奢侈的菜肴,倒也别有一番当地风味。虞婵向来不挑食,席间对着野菜汤也没露出什么不满神色;而昭律就更是这样了,他经常行军在外,基本上什么都吃过,也不挑嘴。这让奚白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他做郡守这么多年,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一席宾主尽欢。一个国君加几个心腹大臣吃饭,这话题当然奔着各种军国大事去了。虞婵白日里插秧,那时没觉得,回来洗了澡换了衣服,再坐了一会儿,脊椎泛酸的感觉就冒出来了,于是先退了席。等回到房里,书芹给她换了衣服,惊叫道:“哎呀夫人!好多红点!”   虞婵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只见膝盖以下的地方,原本粉白的皮肤上冒出来不少红色的包和水泡,还有些被轻微划伤的地方。这倒是十分正常的,这副身体从小娇生惯养,碰了稻田里的淤泥小虫啥的,肯定会有这反应。“别大惊小怪,这是正常的。去帮我把止痒的药膏拿过来。”   “夫人……”书芹又叫了一声,有些犹疑。在她眼里,小姐是万金之体,别说这一片红点,就是一个红点也不该出。但是虞婵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就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去翻药箱。   虞婵斜坐在榻上,看着她找来药瓶子帮自己抹上,瞬间一片舒爽。“就这些也没什么,等过两天就好了。”   不过显然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认为。“没什么?我来看看,怎么了?”伴随着这声音,昭律从外头走了进来。虞婵缩腿不及,马上就被他看见了。“这么快就红了,看起来还是我高估你。”书芹一见是他,立刻就识趣地退了出去。他顺势就坐了下去,接替了书芹之前的工作。   虞婵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别小题大做了,王上,这比起战场上的情况可要好得多了。”   “那是他们,不是你。我能让你在打仗时打头阵吗?”昭律知道她一向都是自力更生的类型,此时也没忍住说了她两句。说句实话,他就从来没看见后宫的哪个女人是像虞婵这样的。不喜欢涂脂抹粉不说,竟然还会主动跑到黑乎乎的泥水里去。别说这一片红点划伤,那些嫔妃们都没人敢给他看见一个泥点吧!这样想着,他上药的动作就更轻柔了。   感觉腿上的那片清凉越来越大,虞婵也忍不住放轻了语气。“上了药,明天起来就会好得差不多……”   “你还说!”昭律故作凶狠地瞪了她一眼。“自己跑出去就算了,竟然还弄成这副样子了。若是明天你哥哥的人来了,你叫我的脸往哪儿搁?说,因为我养不起你,所以你要自己去种地了吗,嗯?”   这最后一句明显是故意这么说的。虞婵差点笑出来,刚想说这事情她来搞定,这才注意到前面的关键词。“我哥哥?”她愣了一下,眼睛里突然闪起了光:“难道我们要去……”樊国吗?她还以为江东郡就是最后一站,事情做完就该回呈都了呢!   “就知道你会是这反应。”昭律见她明显喜悦的眼神,表面上撇了撇嘴,心里倒也十分高兴。“你从嫁给我以来,还没回过云阳吧?这回我陪你去,还可以多呆几天。”   昭律口里的云阳,正是樊国国都。虞婵虽不是之前那个虞婵,倒也没十分强烈的思乡之情;但是虞城对她的好她是记在心里的,如今能见,自然高兴。而话再说回来,这件事恐怕昭律一大早就计划好了,就等着这时候来告诉她了。“难为你一直记着。”她轻声道,目光盈盈,宛如秋水。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昭律心中一动。不过再看到手里的药瓶,他暂时掐灭了自己想做点什么的心。婵儿今日恐怕累了……他把虞婵的两只胳膊红肿之处也涂了一遍,这才道:“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这么使唤我了。现在药上好了,早点歇息罢了。”   虞婵看着他放好药瓶,擦了手,然后脱了外袍挂起来,最后把她自己挤到了靠里的位置去。“王上,嫔妾这一身疹子呢,恐怕不大好吧?”   “没事,我不嫌弃你身上的味道。”昭律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比如说现在,他一边说一边把虞婵抱进了怀里。看到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又补了一句:“我可皮糙肉厚得很,就你那点小水泡,染不到我身上。”   啧,真是自恋,虞婵腹诽。但是昭律后半句也没说错,虽然原因不是那样。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昭律见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赶紧睡罢。”他尽量忍忍,忍忍……   只是虽然睡得早,第二天也没起得多早。别无其他,就是因为最终忍过了晚上,没忍过早上。   虞城派来的人第二天下午到了。几个大臣还有事情要做,就虞婵和昭律带着近身侍从去了云阳。舒州牧北边就接着樊国的地方,绝对不算远。车马不过三日,就到了云阳。因为还有些特殊原因,一路上并没有大张旗鼓。   这特殊原因,便是和以后对魏国的战术有关了。樊国再往北,经过陈国等小诸侯国(实际上已经是越国附庸),就是洛水。洛水再过去,就是魏国占领的地方。他们两国分踞洛水南北,到时候水战必不可少。樊国也临海,船只不少。这样一来,自然要先通气。   昭律和虞城、手下的大臣几个关进了书房讨论,虞婵自己没什么事情做,也不出去游玩,只干脆住在了太庙里,日日为樊穆公诵经祈福,就算替前身和自己积德。   如此过了几日,计划差不多有了雏形。昭律和虞城在攻防的问题上达成了初步一致,还有些炼兵之法,等回去的时候带几个樊国工匠一起,正好能和乐常扎堆研究。   这样,虞城也终于能将他在心里忍了很久的话问出去了。虽然这不算正事,如果认真说起来应该还是他僭越,但他现在实在忍不住了。“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样的道理,我想你也会明白。”   昭律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这件事我当然知道。只是说起来,最不着紧的反而是婵儿她自己吧?”他想立后,却总是时机不对。现在,总该对了吧?   60第五十九章 双喜临门   一行人离开云阳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低调。当然,有强大的姻亲关系在,樊国肯定是越国这边的,但是涉及军事机密,当然还是能小心则小心。另外,虞婵自然不会真的去和自家哥哥说下田之事,昭律也没和虞婵说虞城向他提了立后,虞城依旧只叫自家妹妹养好身体……这样看起来,关系别说多融洽了。最后他们走的时候,又不得不带了虞城让人准备的好几车东西。大都是给虞婵的,他们俩谁也没能推卸掉,只得带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虞城后脚就进了太庙。虞婵在里头住了几日,还有些痕迹。香炉里几柱香还燃着,旁边誊写得整整齐齐的经文,地下一个素色蒲团,因为跪久了,上面还有凹陷的痕迹。   虞城看了看,屏退左右,把袍子撇到一边,也跪了下去。“父亲,母亲,小婵刚刚回去了,看着样子还不错。您的嘱咐,儿子做到了。只求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小婵一生平安康健。”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再抬头的时候,他看见黑檀木制成的牌位正被淡淡的青色烟气环绕着,沉稳安定,一如当日樊穆公拉着他的手交代后事之时——只有子女安好才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这其中内情,虞婵自然不知道。出门东巡之时一路慢行,回去的时候倒是加快了速度。因为大部分事情都在来路上做了,回去的路上再磨磨蹭蹭,坐守呈都的昭出估计会提着昭律耳朵说他乐不思蜀。幸好昭律早有准备,回去的时候提前和同样回来的乐常一行在路上先会和了,然后就有一车不是奏折胜似奏折的纸卷,足够所有朝中大臣在好一段时间里都忙到脚不沾地,当然嘴也没空说别的。   不过就算再忙,有件事也必须提上议事日程了,那就是立后。   昭律即位之时,朝廷上大权被秦兴思把持,加之他的确还不到弱冠,便也没人提这立后一事。后来秦文蕙进了宫,秦党和王党在这件事上暗里掐得十分紧,谁也不让谁的。其中几多波折,直到前年,才以昭律最终拔出了秦党毒瘤、撤了官位世袭制才算完。   这件事中谁最亏显而易见,所以那时就有人提议立虞婵为后。只是那时虞婵心灰意冷,坚决拒绝了。昭律自个儿在心里站在虞婵的位置上想了想,如果真立了,是不是会被恶毒的人戳脊梁骨,说是用自己孩子的命换得后位?这可真是恶狠狠地戳人心窝子了,而且他们还不好分辩。所以朝堂之上刚有人提出来,就被他用潞由诸吕的事情挡了回去,推脱军事繁忙。这话冲着他来无所谓,虞婵可不能再受刺激了。他要立后,自然要堂堂正正的,叫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到现在,诸吕和潞由打完了,上至州牧下至郡守都派了人过去,众大臣的心思自然又放回了国内。眼见着王上过了弱冠不说,这时都二十五了。没有王后,也没有一子半女,这像个国君该有的样子吗?怎么不该催?简直就是太应该催了。而且瞧着王上似乎还准备打魏国的样子,那就是没个好几年不能成,难道要等三十多才立后?这可不好,不能学天子陛下啊!这两年看起来好像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此时不提,更待何时?   如今,听到朝上有人再提立后,其他人纷纷附和,昭律觉得自己那时的做法真是十分正确的。只要他把人留在身边,这一天不是迟早会到来吗?哼,就算有些人再眼馋,也绝不给留一点机会!“寡人看着这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说,顿了顿,又道:“众位爱卿可有人选推荐?”   若不是吴永嘉在守边关,听到这话一定能呸他一脸。装什么装,就是匹大尾巴狼,中意的都叼到嘴里了,还假模假样地征求别人意见?   这件事知道的可不止吴永嘉一个。只可惜他不在,满殿大臣也没一个有吴永嘉那胆子。故而众人面面相觑,心道王上就是缺一个人帮他说出来那名字,好显出他一点没有偏向谁的意思。但是嘴巴说有什么呢?事情明摆着就是王上独宠樊姬,不说也不能改变这一点。不过话再说回来,除了这点之外,樊姬要做一个王后,不要说够不够格,简直就是太够格了。性子温婉,待人和善,知礼识趣,甚至还能说比他们这些人都还更胸怀天下……完全挑不出错啊!   众位大臣都从别人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意思,不由得齐刷刷地在心里给了昭律一个白眼。王上啊,您有这心思哄我们提名,还不如去哄着夫人好好答应了呢!上次不就是那样么?王上……完全拗不过夫人的意思吧?夫纲不振啊!不过话再说回来,若他们有这样的夫人,恐怕也会很高兴地夫纲不振吧?   如果昭律知道他的大臣们心里是这么想的,非得一人一个爆栗敲过去不可。都懂什么!寡人那叫心疼夫人!还敢觊觎?嫌俸禄太高了是吧?   就在众人在心里各种腹诽的时候,终于有人捅破了窗户纸。“微臣大胆,以为樊夫人有母仪天下之风。”这话说得一板一眼,甚是认真。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咸尹左思。   左思号称活律典,另外一个称呼是越国最臭最硬的石头。因为他主管刑事,从底下一路坐上来,从来就没手软过。这性子在秦党篡权之时自然是吃苦头的,他一度被诬告而关进牢里。秦党倒台之后,昭律命人清查旧案,起复了一大批被冤枉的官员,这才避免了用人空虚。   而左思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入了昭出青眼,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而以昭出在朝中的地位以及在王上眼里的看中程度,昭出带出来的徒弟基本就是朝着至今空缺的令尹之位去了。   这笔账大家都会算,也只能羡慕嫉妒恨。现在左思都学会顺着王上心意说话了,那不就更没跑了吗?   昭律一看是他,也觉得十分惊讶。不过他倒不觉得左思实在给他拍马屁,如果左思会这个,早就免了自己的牢狱之灾了,何必到现在才来做?“继续说。”他总觉得左思的重点在后面。   果不其然,左思深深地低下头去道:“夫人的品行,大家都知道,微臣也不多说了。微臣只有一句话,这后宫里的确只有樊夫人可当此位,绝不是微臣瞧着王上太喜欢了才这么说的。”   殿上瞬时一片静默。心思被人说中了是一回事,敢在王上面前这么说又是另一回事。左大人,我们都错怪你了!   看着脸色变得十分精彩的昭律,昭出扶住了额头。自己的学生果然太死板了,还是再拎回去教育一下吧!   这是件大事,而且是一件有关后宫的大事,所以不一会儿就传了过去。只不过如今这宫里除了虞婵,剩下还没出去的都是觉得回家再嫁不如留在宫里养老的嫔妃。在她们眼里,觉得出去要么就是受人白眼,要么就是新找的男人也不一定好,还不如留在宫里,至少虞婵绝不是会故意和她们过不去的。她们没事自己赏花遛鸟,不去往昭律那里添堵,不就完了?两厢无事,掀不起一点浪花来。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虞婵正倚在榻上,伸手出去给医清诊脉。他们这一行出去了好些日子,医清毕竟年纪大了,不能随着他们去颠簸,平时固定的看闻望切也就少了好几次。这不,一回来,医清就被昭律打发来先看她的,可见着紧程度。   医清前年里也受了惊,不过好歹没事。好歹虞婵也没事,所以他这才没那么愧疚。而这两年越国没有什么糟心事,昭律高兴,他也高兴,那脸上的颜色看起来真是货真价实的鹤发童颜。只不过他现在手指放在虞婵手腕上很久了,却半天都不说一个字,眉毛还微微蹙着。   虞婵瞧他的神情,觉得不大对。这是有史以来医清给她把的最长一次脉,难道她生了什么大病不成?可她最近真是什么也没做啊?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叠声的“王上”,显然昭律下朝了。他一进门就看到这幅情形,不由得眉毛挑了挑:“婵儿,这是……”他怎么觉得医清的表情不大好?   还没等虞婵开口,医清就站了起来,转身便朝着昭律拜了下去。昭律吓一跳,他从来不叫医清给他行礼,眼明手快地扶住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他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轻微颤抖,也被吓到了。不会有什么不治之症吧?   医清的声音似乎在颤抖。“老夫……老夫……只是太高兴了,一时失态。恭喜王上,恭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才不会告诉你们,我连包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呢~   61第六十章 初即凤殿   v这下谁都没话说了,该忙都得忙起来。准备贺仪,相关制式的衣裳和用品,最重要的是装饰终于迎来主人的来凤殿。这些按例也是该虞婵管的,只不过昭律如同惊弓之鸟,恨不得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榻上好好地别动,大手一挥,就把事情摊到剩下的几个九嫔和美人身上了,虞婵拦都拦不住。不过立后之时,另有恩典是后宫妃嫔都往上提一级,所以叫她们做也算尽心。再说了,昭律和虞婵都不是难说话的人,论功行赏那是一定的,好好做对她们绝无坏处。   宫内如此,宫外也如此。虞婵嫁与昭律近十年,也称得上是老夫老妻了。这段时间以来,若是说起王上的夫人,最让人印象深刻也最让人有好感的一直就是樊姬,从来没变过。一开始王上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时,只有樊姬直言劝谏;等到王上准备奋起,也是樊姬在其中出谋划策,虽没直接上战场,但是那功劳没人敢说没有;现在王上事有所成,依旧是樊姬在他身边——   街头巷尾都在传这件事。   “哎哟,我老太婆终于等到这天了。要我说,早就该立夫人了!”东家大妈在傍晚凉爽的树荫底下说。   “谁说不是呢。王上和夫人那是郎才女貌如此登对,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情,早就该……”西家大婶惊觉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赶紧打嘴道:“瞧我这嘴巴!这时候说些什么扫兴的!”   “听闻宫里传的消息,夫人又坏了罢?这次生个大胖小子,王上就该啥也不缺了!”另一个急忙岔开话题。   “说的就是。王上真是好福气。”又一人附和道。   这时候又有人从自家院门里转出来,语带不屑地道:“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们还在津津乐道。”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这附近茶楼小二的夫人。虽说这职业不怎么挣钱,但是有一点很难有人比得上,消息是非常灵通的。于是一群人立即都端出笑容道:“知道你消息多,快别吊我们胃口了!”   “还记得前些年大旱吗?”那妇人见众人都看向她,心里别说多得意了,也就说了出来。“其中舒州底下三郡,旱的是最厉害的。后来王上派人用了夫人的法子,这才救了些回来,后来便在呈水上建了那永丰堰。这年初的时候,王上不还带了夫人过去看么?”   她这前面铺垫太多,已经有人忍不住了。“这些我们都知道了,快说重点啊!”   那妇人白了她一眼,“这就到了,急什么急。听说王上他们一路顺着呈水下去,到永丰堰之后就找不着人了,往下沿途的官员都白白激动了一场。后来他们才知道,王上原来是绕了陆路去江东郡。”   “哦,这也倒是正常。是去看看治理得怎么样了吧?”又有人接道。   “远远不止呢!”那妇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做了甚么,你们肯定都猜不出来。”   众婆子大妈自然都不服气,不过到最后还真是没猜到。因为那答案太匪夷所思了,说是王上和夫人一起下地去帮人插秧——   “这是真的?”众人异口同声,震惊不已。   “我王氏说出口的,那当然是真的。”妇人得意地道,“听说要不是江东郡守大人认出来了王上,怕是还没人知道呢。现下,这在江东郡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这可是江东郡来的商人说的,大伙儿出了钱,派他来呈都买些上好的金线,还有珍珠之类的宝物,就等着做出一副龙凤呈祥的刺绣屏风送进来。你们没看他那着急样子,早上来了呈都,茶水都没喝几口,就急吼吼地冲去买了,晚上连夜就回去了。”   听她讲得如此绘声绘色,众人这下都信了。   一人道:“江东郡离呈都可远,这路上要受罪了。”   又一人道:“夫人一向不喜奢靡,用了金线珠宝,夫人会喜欢么?”   这话一出,立时就被其他人反驳了。“这又不是平时用,十年换这么一个庆典,怎么能太寒碜?”   “说的就是。不过连江东郡这样的偏远之处都不辞劳苦地为王上和夫人准备贺礼,我们这怎么说也是国君脚下,可不能被他们比下去了。”   “没错啊!怪不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这里不对!”好几人恍然大悟。“我们大家不如也凑个份子,好歹表个心意?”   此话一出,众人积极响应。   “算我一份!”   “也算我一份!”   ……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民间运动就这么传播开来了。昭律听底下人汇报的时候,十分高兴,转身就去和虞婵说了。当然,他那时的语气是完全的哀怨:“怎么我即位的时候没有这种轰动?风头都被你抢光了!”   虞婵也知道了一些相关的消息,绝大多数送的都是龙凤呈祥一类的东西,怎么说都不能算是她独占了。故而此时她只斜了昭律一眼,“又逗我开心是吧?”难道她怀了就不能正常说话了么?   这一眼似笑非笑,昭律看得心痒不已,忍不住伸手把人抱到怀里。他都要忍不住了,忍不住想看到他们牵手登上正殿大位,忍不住想看到膝下有儿女相环,忍不住想看到一眼万里的壮丽河山。这些东西迟早都会得到,而关键就在他手里。“婵儿,你懂我的吧?我真是再也等不了了。”   他声音沉稳,但心跳声却隐隐有些快。虞婵靠在他胸膛上,听着那声音,轻轻点了点头。为他话里的意思,也为她完全正确的选择。   众人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终于到了预定的吉日。   八月金秋,桂花飘香,是个好季节。北面,吴永嘉传回来密信,称樊国陈国等地的船工已经都招到了内河渡头,战船已经准备开始对着图纸建造;而南面,桐州牧和舒州牧都将今年预计有的收成报了上来,虽然现在只是个大概账目,也能看得出是丰收年。这就让册立大典显得更加引人注目,甚至都要比新年还热闹了。   一大早,虞婵就起来梳妆打扮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平时可以随意穿着,但这种时候真是一点也马虎不得。随着位份的提升,她平素用的东西几乎全都得换。比如说身上的佩玉,穿的衣服。那种黑底红边的衮服一上身,感觉立刻就不同了。   “夫人,您看上去真好看。”书芹忍不住道,其他几个侍女也急忙应和。这是身份的象征,等今天的礼成,她们所有人都要从岚仪殿里迁到来凤殿。而作为王后的侍女,那待遇又要提了一些。主子脾气威严但也算不错,她们做仆从的不能奢望更多了。   “怎么连你们也学得油嘴滑舌了。”虞婵笑骂一句。幸好今天昭律必须在正殿门口等着她,不然听到这句,又有得说了。   “那可不是,奴婢这是实话。”书芹正色,又不放心地给她理了理袍脚。   虞婵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外面礼官的声音响了起来,意味着她该趁着吉时出门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等侍女给她拉好身后的裙角,这才迈步出去。   这一路张灯结彩不说,到了正殿章德殿,排场就更大了。宗伯昭出持使节奉玺绶,石陛两边百官陪位,美人女御正装跪伏。   看着眼前石陛上长长的正红色锦缎绵延无尽,虞婵暗示一直扶着她的书芹松手,她要自己走上去。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也知道这条路的上面有什么。有后位,有天下,还有爱她的人。   62第六十一章 龙凤宥宁   平王九年,初春。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天上下着稀拉拉的小雪,御花园里的花草冒了新芽,但都无人欣赏。因为整个后宫都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下,许多人忙碌地来回穿梭,以来凤殿为最。原因不是别的,正是王后即将临盆。   来凤殿现在是闲人莫入,就连昭律都被挡在了最后一重房门外。他上次被阻在了路上,故而这次听着里面的喊声,见着一盆盆端出的血水,愈来愈焦虑担心。这种事情他从来没经验,也从来没听过虞婵的声音那么凄厉过,不由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简直根本站不住,就跟脚底下长了刺一样。   距离来凤殿几堵墙的距离,宫里仅剩的几个九嫔和美人聚集在一起,等着听消息。虽然无论结果是男是女,他们都已经备好了礼物,但这事情还是第一时间去做为好。   一人道:“不知这次夫人生的是公子还是王姬?”   另一人道:“哪个都没关系。以夫人的地位来看,生个儿子自然好,生个女儿,后头也有的是机会。”   第三人道:“说的也是。若不是之前……夫人早就晋位了。”   几人面面相觑。秦文蕙是她们之中胆子最大的,同时也是下场最惨的。至少在秦家之前,他们从未听说过夷至九族。当然,这也和秦兴思把持朝政有莫大的关系。只是虽然大家都知道这点,结果还是心有戚戚焉。这可是前车之鉴,敢对虞婵下手的话。况且去年虞婵升了王后,按律,手底下多了直接听命于她的官员,其中包括乐常。昭律更是大手一挥,把除了该有的三署之外的铸造监之类的都划到她管的地方,只等着虞婵生了孩子、再养好身体后接管。如此,虞婵便就有前朝后宫两个身份了。要和虞婵作对,她们是脑子坏了,才会去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实际上,选择留在宫里的几个嫔妾,心思都很安定。都道深宫寂寞冷,不过考虑到各种各样复杂的因素,留在宫里平静地养老也是一个选择。既然都认了命,那说起话来就一点火药味都没有了。   “瞧王上的着紧样子,这次估计不会出什么纰漏。”一人转了话题,笃定道。   “那还用得着说么?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关心王上之后是不是会大赦天下。”又一人接着道。   “听说这次民众们送了不少礼物来。这样一看,大赦天下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王上要如何个赦法。”   “至少我们能知道,我们有提一级的俸禄。”   “呸,就知道俸禄!”   “说得你好像不在乎一样?”   几人心情轻松,笑做一团。   相比之下,在门外不停徘徊的昭律心情更焦躁了。正听着听着,突然里头的声音没了,他愣了愣,抓住一个出来的侍女问:“是快好了吗?”他怎么没听见孩子的哭声。   侍女端着水盆,一脸为难地看着他。她能说,其实是夫人预料到了他在外头会急成不知道什么样子,所以在紧要关头要了毛巾自己咬上了吗?   见到她的表情,昭律就知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又在门外踱了两步,最终忍无可忍,不顾其他人阻拦,就冲了进去。奇怪了,他夫人生他的孩子,为什么其他人不让他看!   对于他的进来,虞婵并没有很清醒地认识。因为那种痛感太剧烈,她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是意识脱离身体了,耳朵里只听得到医清叫她用力的声音。有只手从旁边攥住了她,她也没注意,只下意识地把那个东西握得更紧,以至于指甲深深抠进了对方手背也毫无察觉。   昭律完全无视医清瞪他的表情,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的人。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件事那么痛苦。他原来还想着,他们都还年轻,这次之后还能有孩子,最好来个十个八个。但是现在见到虞婵这样子,他就把这个想法打回去了。如果不是不可能,他简直恨不得这一个也不要生算了。他怎么能十次八次地叫虞婵经历这种痛苦呢?心都揪起来了,这种感受他很少有过。所以就算虞婵的力道大得出奇,他手背上已经露了血痕,但他也只当没察觉,只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给虞婵擦掉额头上不停冒出来的汗水。“婵儿,乖,这次好了以后我们就不要孩子了,再也不要了。”他一遍一遍地重复,声音很轻。   如果医清这时候有空,肯定毫不犹豫地白他一眼。现在知道心疼了?还算不晚。不过等孩子长起来,说不定昭律又要后悔了、又想要孩子了吧?   虞婵觉得有个遥远的、温柔的声音在对她说话。虽然掌心出了汗,粘糊糊的,但她依旧感到了一种莫名安心的温度,以及一种熟悉至极的气息。她想叫一声昭律,说她没事,挺得过去,但是说不出来,在痛呼的间隙发出的声音简直就是微乎其微,只能更用力地抓住了那只有茧子的手。   如此紧张地过了半个时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了起来。   “恭喜王上,是个王姬!”医清抱着一个皱巴巴、还带着血迹的婴儿,兴奋地道。   “嗯,好好洗干净罢。”但是昭律只看了一眼,就又转头去看虞婵。“好点儿了吗?婵儿?”这么痛苦,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遗症吧?   虞婵微微睁开眼睛,正想说话,就觉得下腹又是一阵坠疼,刚好了些的冷汗簌簌而落。昭律一直盯着她,这时候也不免慌了神,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婵儿,婵儿?”   医清眉头一皱,就把婴儿交给另一边已经准备好温水和毛毯的侍女,蹲下去再看了一眼。他之前的确把出了三脉,但是这种事情比较少见也比较危险,他除了吩咐做好准备之外,谨慎地谁也没告诉。但是现在一看,竟然是真的吗?“赶紧再准备些热水来,夫人肚子里还有一个!”他果断吩咐道。   这件事几乎是立刻就传了出去。正在其他宫殿里等候的几个嫔妃都大吃一惊,随后就变成了一片了然。   “竟然是龙凤胎吗?”这个人显然是挑着吉祥话儿说了。   “有太医令在,应该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吧?”   “若是龙凤胎,王上和夫人这回可就是儿女双全了。”   “哪儿能不大赦天下?你们说是不是?”   虞婵身体底子养得不错,前头伤心了一次,也慎重地补回来了。现在,第一个顺利出了来,第二个花的时间就短了些。医清在抱起来第二个婴儿的时候,脸上简直笑成了一朵菊花。“恭喜夫人,恭喜王上,这回是个公子!咱们越国一下子什么都有啦!”   虞婵完全筋疲力尽。虽然她很想仔细看看自己孩子,再抱一抱,但是现在真的没这个力气,只能侧着头,看昭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包裹,里头露出张皱巴巴的小脸。“……孩子……怎么样?”她费尽力气才说出一句话,嗓子哑得不行。   “回夫人,公子和王姬虽然斤两少了些,但是对于龙凤胎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了。”医清一下子明白她在问什么,恭恭敬敬地道。   “是啊,婵儿,”昭律小心翼翼地看着孩子,又转过头去看她,“他们都好得很。你累了吧?我叫人来清理一番,让你好好休息。等你醒过来,咱们还要一起给孩子们起名字呢!”   虞婵费力地点了点头。长时间极度的痛苦让她保持了神智的基本清醒,如今精神缓下来,立刻就顶不住倦意,沉沉地睡了过去,侍女给她清理被褥都没什么感觉。   至于昭律后来在她床边坐了一宿,还是早上醒过来才发现的。虞婵对在昭律手上抠出来几个很深的指甲印血痕心有愧疚,但是昭律一点也不以为然,反而显得相当欢喜。“这可是婵儿你留下来的痕迹呢!若是这能换得你舒服哪怕一些,也就是值得的。”他想了想又道,“婵儿,你这么辛苦,咱们下次就不要孩子了。”   虞婵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得落泪了。从前千般苦痛,如今尽数化为欣喜。   平王九年二月初九,后诞长公子宥及王姬宁。盖皆因为王后二人以之为宝,故取此名。当日天降祥瑞,云呈龙凤。王大喜,命大赦天下,减赋三年,举天同庆。   平王九年三月初九,王为长公子宥及王姬宁举办满月宴,声势浩大,各国来使竞相为贺。   63第六十二章 满月风云   满月礼之前,呈都又迎来了新一波的外使来宾。   这一次来的人明显没有上一次昭律及冠礼的多,倒不是因为其他诸侯国不把越国放在眼里,而是魏国和越国都灭了不少小国,这样来的人自然就少了。当然了,来祝贺的人里依旧包括了魏国来使,但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清查很严,没让他们再在里头夹带几个意料之外的人。   另外一点不同则是,就算来了这么多人,呈都的人心依旧没什么浮动。此时越魏两国的分拒之势已经很明显,要帮谁,众人心里都已经有了底,并且采取了行动。所以除去已经在魏国统治下的诸侯国,剩下的绝大部分都是站越国这一边的,还有极小部分是像邹南子那样的蒲朝死忠。   反正各人心里明白,越国和魏国断断续续地打了几十年,基本没有调和可能。这些时间也足够所有人做出选择了,所以现在他们是各自为政。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不可能在戒备森严的呈都里做些什么,表面上看起来所有人都是一团和气、言笑晏晏,但实际上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呢?   这一对龙凤胎伴随着大赦天下的消息几乎是眨眼之间就传遍了越国各地,众人欢欣鼓舞。只不过不得不提的是,越国现在农林渔矿都在稳健发展中,论起单位产量、产品质量和工作效率都远远超出了其他诸侯国;所以就算减了赋税率,收到国库里的东西也依旧在增长。打仗通常是以民养仗,而越国本来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再认真治理,整体实力大为提升,竟然隐隐有双赢趋势了——别国可还没这么厉害的技术!   首先就是永丰坝。建这个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不说,还需要开山炸石以及水坝整体结构的设计,不然一不小心就该被河水冲跑了。洛水边上本没有大诸侯国,实力跟不上;而魏国刚把洛水北边的几个小国笼罩在统治范围里,想的就是拿他们的粮食养自己的军队,这时候哪里会想要在洛水上建水坝?就算和越国建的一样顺利,那等建完他们也就灭国了——在这时间里足够越国韬光养晦反扑了吧?   然后就是田里、海边、河岸、林中等地方中应用的小型设备。按理说,这应该比较容易模仿,但是架不住这些东西看起来很简单,但关键部位都是用越国产的精铁做的。要说这炼铁,不少诸侯国也会,只是炼出来的效果……要么就是不耐压,要么就是不耐拉,和越国产出的铁就完全是两码事。也不是没人想到从人入手,可惜越国铸造监里,一个铁匠就会他那一道工序,也弄不清所有工序的顺序。想要完全知道的,只有乐常和虞婵,但这两个人一个身居高位,一个常住深宫,哪有那么容易能抓到?   兵器等各种东西都离不开铁,那再来就是挖铁矿的效率。现在的条件下,基本开山都是靠火烤石头,烤到它炸开来。但是越国就不是这么干的了,真开起矿来,地动山摇,简直就像是同时烤热了一座石头山一样。而且因为开矿地外头都有军队把手,闲人进不去,只能从自己远远看到的情况来猜测。当然了,火药可是个利器,怎么可能随便就让人发现呢?   至于还有些改变,虽然看起来不甚了了,但却是以后能起效的东西。比如说虞婵提出来要多建书塾,鼓励孩子从小认书识字,也在缓步进行中。这种事情需要的是潜移默化,过个几年,等到大家都意识到识字的好处,越国也差不多对付掉了魏国,有工夫整顿国内,就可以尝试在官员举荐制度的基础上加上考试了。如果只有贵族子弟认字,文字考试就局限于这种狭小的范围,那和举荐又有什么区别?   受这件事情的启发,众位官员集思广益,从畜牧工商等等方面提出了各自的想法和建议。其中当然有好有坏,需要辨别,天天早朝上都热闹得很。王上是个明君,提出好主意重重有赏,再加上前头已经有很多人验证了这一点,众人都在绞尽心机地想,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注意。忙归忙,累归累,但是这种事情做起来可真的有意义得多,只要他们还想在这朝里做下去、直至做到更高的位置上去的话。   这种风气,明显就和上次的感觉差很多,也和洛都里差很多了。这点谁都看得出来,以虞墴派来的人最为心惊。   这次带头的是个清流党,叫太曲。他是邹南子的弟子,在洛都中官职也不小,向来以老师的话马首是瞻。如今他在呈都里呆了几天,见了不少官员,愈来愈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对的。如果不是越国故意装给他们看的话,那就是呈都的确是他们设想中的清平之地。本来邹南子依旧不死心,叫他私下里再和虞婵接洽一二,但是他觉得他实在没脸这么做。   这原因就是,太曲喜欢喝酒。而当他在呈都街头酒楼闲逛的时候,听到最多的话都是民众的自豪感,他们为自己是越国子民而感到是上天保佑。这种情况他可从来没在洛都碰到过……他哪儿来的厚脸皮去和虞婵说,蒲朝天命七百年,无论怎样都不行?那天命怎么不让这些人感谢他们是蒲朝子民呢?那天命怎么不让洛都里的人过上自给自足的好日子呢?   和虚无缥缈的天命相比,肯定还是事实来的更重要。民众又不是瞎的,谁能让他们过得好,他们就愿意听谁的话,尤其在有对比的时候。   太曲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洛都的人知道呈都的人过的是这样的生活,肯定原因远远地跋涉千里来这儿——街上没有纨绔子弟骑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开店铺的没有高得不得了的税以及送不完的人情,有志于仕途的学子也不用将心思放在如何钻营与世袭官宦世家的关系……   这些难道还不够吗?不够震慑他一直以来的观念?所谓君权神授,其实根本靠不住吧?他真的要在那种束手束脚、只能动嘴皮子的地方住上一辈子吗?为了看起来已经被颠覆的所谓天命?   所以等到满月宴正式开始的时候,在一大群权贵官员之间,太曲只端正地坐着,安静地观察殿上的情形。他毕竟是天子的特使,不用跪着给诸侯奉上礼物,所以早前就已经送进了呈都王宫。现在,昭律和虞婵坐上首,他就坐了客人中最尊贵的位置,不着痕迹地打量挨个儿进门的特使脸上的表情,以及他们所送的礼物。他有一些动摇,所以现在当然想看看,事实上越国的势力到底扩张成什么样了。   不得不说,不管立场如何,各位诸侯在面子上还是很过得去的。该送什么等级的基本都会往上一级,而越国属下很多小国国君干脆亲自来了。之前是不知道,但现在怎么也都听说了一些关于越国民生之类的事情。无论是哪一样,如果能学到,都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那么,这时候不来表忠心,更待何时?难道等着像那些较大一些的诸侯国一样,被打下来以后国君撤换成越国的人?那还不如他们自己乖乖地表示效忠呢,国内有越国的驻军、要听越国的话是一回事,能保住自己大部分的权力又是另一回事了。   上首的虞婵和昭律听着礼官报单子,面前不停地有各种宝物搬上来给他们过目,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个眼神。他们对这些东西的兴趣不大,主要还是看众人的反应。比如说现在,他们就注意到,作为他们最大对手的魏国,一向都是喜欢在偏前的时候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次都过了大半,竟然还没出现,真是件怪事。   虞婵略微定了定神。她可不觉得田克什么时候学会礼让三先了。那这样的国君所教导出来的人,也基本不可能有这种品质。于是魏国是准备最后来个压轴戏?好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反正如果说魏国会像其他诸侯国一样好好送礼、不出幺蛾子的话,她觉得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实际上,也的确不可能。等到礼官唱到魏国来使的名字时,已经是最后一个。而相对于别人红布都遮不住珠光宝气的礼物,这次抬上来的却是许多大箱子。再等到打开之时,殿上所有人脸上都变了色。因为那里面不是别的,而是一十二个袅袅婷婷的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一时间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目光焦点。   用箱子运人,也亏魏国人做得出!不对,就是因为是人,所以才要藏在箱子里吧?毕竟怎么说,这次都是满月宴而已,哪儿有在这种时候送美人的道理?这其实是送给昭律的吧?难道是听说昭律暗中把后宫遣散得差不多,这才故意这么做的吗?但如果是有虞婵这样的夫人,后宫哪里还塞得下人?   一群人都在心里猜测,眼睛忍不住在两边来回看。至于在座上的几个越国重臣,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沉了下去。这魏国不怀好意,绝对是存心挑拨离间!   他们看得出,昭律自然也看得出。他听着魏国来使的解释,面无表情。田克这是狗急跳墙了吧?这种方法也敢用?说是夫人辛苦,这接下来半年都要好好养身子,他们干脆就代劳,帮她在这期间物色了美人?还真当他是之前那个泡在美人堆里就出不来的昏君?不,其实根本就是明知道虞婵在半年里不宜行房,所以特意找这个机会来膈应他们的吧?这么想的时候,他在宽袖的掩护下,紧紧地抓住了那只细腻的小手。   虞婵不着痕迹地扫了下他的动作,然后转到面前的魏国官吏身上。他显然对这份礼物非常自得,因为这些女人的确都是尤物,经过他们精心挑选过的,正常男人都不会拒绝这种诱惑,挑这个时间更是乘虚而入。想到这里,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昭律是个正常男人没错,但他还是个想要天下的正常男人。孰重孰轻,有长眼睛的都看得出。   察觉到手中并没有反应,昭律放了心。他就知道,这种摆在明面上的阳谋,虞婵是绝不会上当的。“感谢魏伯盛情,只是送得太早。要等我家宥儿长大,这些可就是人老珠黄,连给宁儿当侍女都嫌老了。”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对方变来变去的脸色,又道:“寡人还是很喜欢这份礼物的。我越国新建织造监,正好缺这些心灵手巧的人。越伯真是急人之所急啊!”   越国官吏的脸完全青了。他难道不是已经说明白了是送昭律后宫的吗?对方就当没听见啊?还有,他们君上知道织造监才奇怪!如果知道,他才不会说这些女子精通女红!简直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准备打仗吧~   64第六十三章 运筹帷幄   在这次满月宴之上,越魏两国怎么看都是正式撕破脸了,两边各自回去谋划己方计划不提。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洛水南北都是军队,隔江相望,虎视眈眈。虞婵不知道魏国是什么想法,反正他们这边,靠近洛水的城郭里,所有愿意的普通民众都暂时迁到了更南的内陆。他们一行人在东巡的时候就已经观察好了越国的半数郡县,安排将人安排到一些有相对比较容易开垦的徒弟的郡县去。当然也有不愿意走的,那就只能和进城的兵士们混住,帮着烧水做饭之类。还有不少适龄男子,直接发誓要为越国开疆扩土,其中经过考核的进了军。这动作不小,还好越国近年吏治清平,并没闹出什么大的动乱。   按照原先的规制,作为前锋的军队在过去几年里已经陆续换上了新的铁甲。最先用上的时候是上一次昭律带军打到洛都以南的诸吕,装备上的一个甲兵方阵在陆战里简直成了无坚不摧的利器。同样和步兵对抗,他们自然稳稳地占了上风;若是对方是骑兵,就先放三轮铁箭,把马儿射杀大半(马上的人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绝不是问题了。因为他们有兵器之利,一刀一枪能捅破敌人的铁甲,而敌人却不能劈开他们的盾牌。   这样一来,不就是完全平推了?当然了,铁箭用完了回收,尖利的继续用,有磨损的就运回后方,重新炼成新的兵器,这可比直接从铁矿里炼快多了。   至于水军方面,赶工的舰船也陆续下了水。大多数新制的舰船上都配了铁质箭孔,更大的孔则是为了还在实验中的火炮预留的。它们外头还钉着两三寸的铁皮,有效防止了火箭攻击;想从底下凿穿基本不可能,因为实在太费时。唯一的缺点就是慢了些、笨重了些,所以还在上面配了几艘小小的快船,方便搭浮桥用。   还有通讯,这自然是用同时配发到每条船上的右领手里的彩烟。   铸造监早就另外分了人出去研究焰火,后来又要研制火药,就秘密成立了一个新的火药司。昭律在罗霞谷的时候,手里还只有最普通的砖红色烟火,如今他们已经研制出蓝色、绿色、黄色等其他颜色的烟火,颜色搭配和燃放顺序足以远距离传递军中的信息。当然了,至少要做到将军,手里才能握有足够的烟火做通讯。   最后,作为重头戏的火药,保密工作十分严实,基本只有军中高层人士才知道。这玩意儿一点儿可以当听响儿用,一大堆那可就是要命的了,而且还是要很多人到的命。所以能进火药司的人都是一挑再挑的,不然到时候内部走漏消息,倒霉就只能怪自己。   有烟火的经验,小型的火药卷很快就弄出来了,也就是扔出去炸掉人半条腿的效果;而大型的,比如说扔几包能炸掉城墙的那种,还在制造过程中。按照现时的思维,用投石机扔几个这东西出去,肯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而按虞婵的思维,她几乎只能想象用炮管的大炮。所以舰船上的孔是她让人留的,就是考虑到换代的实用性——用几年就退役也太浪费工时了!   只不过投石机和大炮之间的差距有点大,为了不过太过突出,虞婵依旧采用了她之前采用的、循序渐进的方法,慢慢启发别人去做。等到封赏的时候,她不要,东西就基本是参与的工匠们了。任谁都不会觉得,她这么做是因为换了人,或者是在居心叵测,只当他们越国的夫人极度聪明而已。   也就是因为这样,她逐渐取得了众人的信任;也就是她这个位置,手底下才能有那么多人,将她的想法一个个付诸实验。否则光靠她一个,完全不可能做到这个程度。虞婵现在想起来刚来时的各种担忧,觉得自己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一切准备就绪,越国就等着开战之时了。按照形势对比,越拖对他们越有利,他们完全不需要先动手,落一个口实给别人。虽然他们其实也不怎么在乎这一个借口,反正仗注定要打;但是,能推到别人身上的黑锅,自己何必上赶着去背?   事情果然一如虞婵和昭律所料。   就在昭宥昭宁满月宴过后的七个月,历法十月初九,时日深秋。魏国称有越国流民逃入越国成周郡,要求渡江一查,这种明显逾距的要求越国自然不可能同意。且不说现下两国边境都戒备森严,根本没有普通民众能在这个时候渡过洛水而依旧平安无事,就算这是真的,他们越国也不可能同意。反正两国都心知肚明,差的就是一个借口而已。   如今,借口有了,毫无疑问,战火重燃。   越魏两国积怨已久,先前交手多次,各有胜负。这一战虽不算是旷日持久,但绝对是天地变色。此战中,越国打败了宿敌魏国,奠定了越国称霸天下的基础。其后更是在洛水支流邶水之南建造高台,广邀天下诸侯歃盟于南丘,成为实质上的天下霸主。南丘盟约,史称邶水之盟,预告着一个新王朝的来临。   又据史载,越国在这一战之中表现出了强大的军事实力,各类新型工程器械足以让天下人都瞠目结舌,用兵计谋也是可圈可点。直到这场战争结束后的几十年,越朝远安候乐常花了毕生所余时间,编纂出军农器械总集,名《虞氏工图志》。定北侯吴永嘉不甘其后,将吴氏数代毕生兵法统分,去粗取精,撰《大越兵法》。另有太史令太安,通观蒲朝末期至越朝太祖、高祖之史实,编成了《越书》。虽其后几经增补,最有名的仍属其中两部本纪——《太祖本纪》及《睿后本纪》。当世之人纷纷传言,若是能得到这三本书,必能得到天下,一统九州,成为盛世明君。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还没人知道。投身于越魏战场中的兵士们也都不知道,开头这一个借口,就是成周事变。它被后来的史学家公认为是越国称霸过程中显著的分水岭,从攻打陈国时的试探变成了后面的成竹在胸。   普通人不知道,并不能代表做出决定的人也毫无预料。坐在更高的位置,自然要看到更远的地方。   十二月,大雪飘落,再逢年关。但前线数十万将士奋勇拼杀,自然是没法过得好的。虞婵如今是王后,自然毫不犹豫地吩咐下去,新年一切从简,能省下的都省下来,派人运到前线去。前几次昭律出征时都带着她,但今年春夏之时她要养身体,根本不可能出门去车马劳顿。再说还有两个小包子,软嘟嘟的,连路都不会走,怎么能带到战场上冒险?自然还是要留在宫里了。   昭律惦记着前线战事,又不放心看不见妻子娇儿,急得嘴巴上都冒了几个泡。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前线军事大权归在吴氏爷孙手里,他若是还信不过的话,这王位也就不用坐了。毕竟作为一国之君,还是留在后方为妙。虞婵再劝了他几句,他只得老老实实地留在呈都里坐镇指挥,等着最后关头再亲自出马。   反正如今越国军队的传信可比什么八百里加急都快,昭律也不担心如何耽搁。而且照他们的估算,长则三年短则一年,他们一定能打下魏国——越国国富兵强,军队披坚执锐,手中还有还未现世的火药,如何不能赢?拼实力魏国明显不行,也就只能拼计谋了。   就比如说成周那里刚开战,他们就都意识到了对方想做什么。越国造的舰船可是大家伙,魏国派人偷去不大可能,但是暗中观摩一二还是没问题的。而如果看了样子,魏国就会知道,水战他们不会有好处——本来两边实力可能是差不多,但是突然有一边加了铁壳子的、兵士无法靠勇悍就能对付的东西,想也知道应该避其锋芒。   这就是魏国选择在十月以后宣战的原因。因为这时间后过不了多久就入冬了,洛水开始结冰。初冬的时候,小船可以在薄冰间灵魂穿梭,铁船就肯定更慢了。大象再大,若是站着不动,那也会被蚂蚁啃死。不得不说,魏国的各种师那么多,还是有些头脑在的。   洛水是越国和魏国的天然分割线,也是最长最重要的第一道战线。首战影响士气,两边都在严阵以待。而在知晓对方的主意之后,有些人主张多派些识水性的士兵参战,也有人觉得这样顶多打成五五开,不过好歹没有人冒失地建议坚壁清野。   至于虞婵,她只微微一笑,转头就吩咐铸造监将还未打造出盾牌形状的铁板都改了工序。短边一头微微翘起,底下打磨光滑,再在上面焊上左右两个手柄,简易的单人雪橇就做成了。昭律一看样品就眼睛发光,大赞真是好主意。   这些造型古怪的铁板发到前线士兵手里的时候,洛水上已经不是碎冰漂浮的情况了,大部分地方都可以走人,但是要小心掉到冰洞里去。众兵士还在想这时候给他们发盾牌真是完全没有用武之地,要知道更重的话就更容易掉下去了。   但是他们马上就发现他们想错了。这种盾牌不仅可以拿在手里,还可以踩在脚下滑过去。速度快了,受力面积又变大,掉下冰层的概率大大降低。虽然他们不知道这原理,但是结果很明显。而且,若是到了对敌之时,他们还能抓着手柄反扫过去——因为翘起来的那端边缘磨得比较薄,虽然不能和刀刃比,但是横着拉过去,也是能保证割掉半个头的。进可攻退可守,就算打不过跑去叫救兵也快,这东西太好使!   这样一来,魏国的计划全坏了。他们本想胶着一阵子,耗掉越国军队的耐心;等到天气再冷一些,他们擅长的铁骑就能从结冰的江面上偷袭过去了。结果还没到那时候,越国就已经在短短的两个月里拿出了有效对策。   什么?说效仿?和越国比铁器,那是根本不可能比得过的啊!难道木筏能打得过铁橇?   眼见情势从势均力敌慢慢变成了节节败退,魏国一群士官将领气得肝疼。   作者有话要说:越国官职:   右领:领军之官,相当于军队中的中级指挥员。   65第六十四章 崭露头角   前线捷报频传,越国上下这个年过得还算不错,因为心情摆在那里。事情很多,年事从简,但整个越王宫里依旧是一片喜气洋洋。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一直惦记着和魏国的战争,离他们更近的地方,还有事情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是别的,正是公子昭宥和王姬昭宁。这俩小家伙从生出来开始就毫无疑问地博得了万千宠爱,一举一动都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由于是龙凤胎,一开始斤两不大够,不过有人精心照料着,不过三个月就养得白白胖胖了,很是可爱。昭宥好动,昭宁安静,俩嫩胳膊嫩腿娃娃一起在厚厚的大被上爬、还咿咿呀呀地叫娘亲的时候,让人看着心都化了。   昭律对此很是嫉妒,因为俩孩子先会叫的是母后。虞婵表示这完全是可以预料的,因为昭律的事情比她多太多了。说是每天有一个时辰陪孩子,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他们一人抱着一个,相谈越魏之事,而她自己的时间就多得多。   这作为孩子的启蒙教育不免有点重口味,但他们说话的时候往往心知肚明,并不说大明白;一般人就无法完全理解,更何况两个刚会叫人的孩子?话再说回来,昭宁喜欢扒着昭律的衣服流口水不说,完全就要昭律抱着才能睡着(昭律无奈地习惯了);而昭宥呢,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肯定要继承昭律的王位,这种事情也是必须会的。   正因为如此,虞婵和昭律两人合计了一下,在宗室玉牒里把昭宥记成了长公子,昭宁则是王姬妹妹。反正这也有说头,就是哥哥让着妹妹,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让了么!宗室长辈一听这样的说辞,乐得见牙不见眼,直道这是个好法子,以后都可以借着这故事教育孩子了。至于昭宥和昭宁的兄妹关系,平时还可以,但吵起嘴来总在这点上被妹妹抢白,不过已经是后话了。   借助强大的经济实力以及士气,一整个冬天,越国在洛水沿线取得了大部分的胜利,登上了洛水对岸,一步步往北推进。而等到冬去春来,洛水上的冰层融化,铁皮舰船终于能从港湾里开出去了。于是毫无疑问地,剩下的几个地方也被越国打了下来。   越国领军的总帅依旧是司马吴靖。他深受之前越武王的失败影响,不得不谨慎小心,又加之戎马半生,这时候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全线驻守,前锋分成左中右三路挺近。秦家倒了,他们越国这次后勤没人拖后腿,都是助力,绝对跟得上,那就是和对方耗也没关系。但是既然开始打了,就不可能原地踏步,采取稳健的攻势是最好的。   不得不说,他们越国的兵器之利超越了吴靖的想象。只要不是太笨的指挥,都该打胜仗。而魏国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们有几次试图采取诱敌深入的计策,都被他识破或者制止了。传下去的军令则是,要么就慢慢推进,要么不动也行,反正冒进者死。死一队人是一回事,全军的士气又是一回事。而且如果他们仗着有优势就轻视对手的话,前锋配备的铁甲之类就该落到魏国手里了。他们是要有多傻,才会做这种利人损己的事情?   在这种充足的底气支持下,越国版图每天都在变大。昭律书房里中央放上了大沙盘,每天都有前方传回来的消息,旗子也每天不停地往前插。先是沟衍和林觳,这两国本就是前两三年魏国才打到手里的,只是作为粮产地,没有得到投向越国的小国的那些隐形福利,人心十分浮动。这样一来,无形中降低了战斗力。   所以,等到木质旗子挺进魏国、直到绛都附近的时候,离它第一次插到洛水之北之时,才过去一年多些的时间。考虑到双方整体情况,这是十分惊人的速度。   在又一次军事会议上,昭律盯着那旗子前方泥质的城郭,缓缓说出了他忍了很久的打算。“这最后一战,寡人打算亲自去。”现今越国大军已经打到了魏国国都绛都之南二百里,就算再慢,不过数十日,也就该真的打过去了。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   在越国军队大批的铁箭铁甲掩护之下,魏国军队只能边打边退,到现在估计只剩一万精锐。这个数字看着不少,但是要有对比——越魏两国本都有差不多七万大军,而如今,魏国大军减少的数目,包括死亡及投诚,是六万;而越国的死伤率本来就要少于魏国,加上新增的军队,居然是越打越多的趋势。不过当然了,在逼近绛都的过程中,军队还是以越国本来的军队为主。因为在最后关头,可不能有被人从中策反或是破坏的情况发生。   从时间上来看,大臣们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昭律的想法。眼看着最后的关键时刻就要到来,昭律想看是一回事,他的亲临能给军队鼓气又是另一回事。而从安全性来说,在这样的时候,魏国破釜沉舟、以至于做出什么对昭律不利的事情,可能性也是非常高的。   这就是个两难局面了。大多武将都在前线,在场的大臣以文臣为主,不由得心生担忧。这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虞婵本坐在一边慢悠悠地喝茶,听着众人商议,此时听见一室沉默,不由得抬眼看了昭律一眼,然后慢慢放下手里的杯子。“久闻魏伯心思机敏,以防有变,自然还是同在绛都之外来得保险。诸位大人,莫不是不信王上的近卫甲兵?”   说到昭律的近卫甲兵,那可都是吴靖在军中挑选的好手,手中兵刃都见过血光,没有人不信他们的。虞婵这么说,就是赞同了。“可是……”众人仍有疑虑。坐守呈都不是更好么?还是说,王上实在坐不住了?或者更远一些,王上后头还有别的安排,而他们还不知道?   实际上,两人当然有别的计划。他们越国这次打下来魏国的可能性非常大,不成功的可能性很小。而如果赢了,难道就干巴巴地回呈都了么?这样当然不够。   为了实现他们最根本的目标,打赢魏国的时候就该趁热打铁,将这个消息公之于天下,顺道展示武力值,以震慑心存不平的人。按照规矩,军队打仗不应扰民,可就算做得再好,也总会有漏网之鱼。有些人,脑子里一根筋,不见棺材不掉泪。要让这些人归顺,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好的了。   虞婵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王上当然要去。再叫起呈都里所有的木匠和瓦匠,备上东西,动身去邶水。”   邶水在洛水以北,是洛水的一条重要支流,位置就在洛水中段,算是中州之地。一群人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更加惊诧:夫人的意思难道是要到邶水那里修房子?做什么用?   这惊诧打败了他们,还是左思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说的“我们”,不由得迟疑道:“……夫人,您和王上一起去?”那公子和王姬怎么办?留宫里?不大好吧,他们可摆不平这两个孩子。   虞婵点了点头。这是自然,韬光养晦,未雨绸缪,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她怎么可能不去?   现在大家都回过味儿来了。不管虞婵和昭律想在邶水边上修什么,他们俩都要去绛都。这样看起来,大约打的是趁此机会威震六合的主意。实话说,的确是件该做的事情。但是,昭宥和昭宁两个小孩要怎么办?虽然会走路了,也会说些简单的话,但就是这样才麻烦啊……这俩孩子除了父母的话之外,谁的话都不听!更别提粘人程度了。   一群人瞬时哭丧了脸,想到了他们将来的悲剧前景。而就仿佛为了应景似的,外头立刻响起来两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父王/母后,我也要去!”   见得两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进来,虞婵和昭律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几岁啊,就知道在外头偷听父母说话了?但是无奈何,只能熟练地一人抱起一个。   “宁儿啊,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就嚷嚷着要去?”昭律抱着昭宁,立刻就换了一脸笑容道。   小女孩儿还说不了那样的长句子,不过听还是没问题的。“我要去!我就是要去!”她也不花心思想昭律的问题,只一个劲儿地重复。不管怎么样,跟着父王母后肯定没错!   底下瞬时一片很低的轻咳声。看看,看看,就知道会是这样!如果昭律不在的话,王姬立即就冒金豆豆了,这叫他们怎么伺候得起啊!   虞婵只当没听见这种声音,轻声问:“宥儿,你觉得呢?”   昭宥坐在她腿上,两条小短腿晃啊晃,眼神和声音倒是十分认真:“宥儿知道!打赢魏国,我们越国就胜了!”别听他这话说得甚是坚决,但其实他现在根本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只是似懂非懂地听了许多大道理,现在就总结出一条真理——他们越国必须赢!   底下大臣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更大了些。该说不愧是龙生龙凤生凤吗?长公子活脱脱一个小时候的昭律啊!   66第六十五章 合围绛都   两个小的吵着闹着,虞婵和昭律无法,只能带着去了。反正以他们越国的兵力,保护不好两个小娃娃,那就该想想这军队能干嘛了。当然,他们也肯定不会自己把自己送到风口浪尖上,比如说带着孩子去两军交战的前线什么的。反正虞婵大部分时间也肯定是在军队后方的,可以照看孩子。至于留呈都……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地没有提。   带上信得过的侍女和一些必要的吃食物品,一行人自呈都出发了。上次东巡之后,昭律和虞婵都对路况深有感触。布置得再舒适的马车,在石子路上颠过,一天下来也是腰酸腿疼。再想想普通一些的木轮马车,能颠得骨头都散了。所以广修官道也被提了上来,朝里新建路政司。而这样的事情,肯定先花在刀刃上——呈都里进出的路,因为常有军报进出,要修;南边舒州的粮食要直接运到前线,要修;几个驻军大营在战时调动兵马,也要修。考虑到金钱人力,就只能先挑着紧急的先做了。这也是昭律下令不杀降兵的原因,他们越国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缺人手!   一路上十分顺利。昭宥和昭宁囔囔着要跟着,路上总没有宫里舒服,竟然也没人说想回去。虞婵十分欣慰,虽说小孩子要宠着养着,但是惯着就不大好了。现在看起来,情况倒是还不错。   不过几日,众人就已经赶到了洛水河畔,弃车换船。就连出主意的虞婵自己都是第一次乘坐铁壳舰船,就更不用提俩小包子了。他们路上的辛苦都被好奇心赶跑了,缠着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昭宥更是对船上的刀弓枪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虞婵和昭律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来。一个两岁的孩子,想对付那些冷兵器,不是开玩笑吗?   虽然有些闹腾,但是俩孩子人见人爱,尤其是昭宥,大概是因为军队里多的是武夫的缘故。而等他们终于抵达越国军队在绛都之外驻扎的兵营时,这情况就反了过来:司马吴靖总被皮猴儿一般的孙子气得抖胡子,这一看乖巧可爱的昭宁,乐得都没边儿了。军中原本简单设了宴迎接王上夫人一行,按理来说没小孩儿什么事,结果吴靖抱过昭宁以后就没舍得放下来,笑得整一个返老还童的模样。   吴永嘉虽然已经贵为右司马,但此时看到这情形依旧酸溜溜的。“我说王上啊,您来也就来了,带夫人也没什么,这俩小家伙是怎么回事?这是前线,不是宫里后花园啊!”他又瞥了一眼,吴靖正乐呵着听昭宁给他说话,不由得又愤愤地补了一句:“我爷爷从来没抱过我呢!”只是这句话他压低了声音。   “得了,有本事你和老爷子说去。”昭律基本抱了昭宁一路,这时候终于闲了下来,自然是不把吴永嘉的话当回事。不说最后一句还好,说了最后一句,完全就是一股子醋味啊!   吴永嘉立马蔫了。他在外头行军打仗很久,身先士卒奋勇厮杀,这才能换得老爷子一个笑。这下倒好,王姬一来,什么事情都不用做,老爷子就乐开花了。自己和老爷子说?不是找揍吗?“啧,王上一点也不体谅属下,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昭律也很久没和吴永嘉打嘴仗了,此时马上就抢白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当初一直在给我出馊主意?”   吴永嘉立马趴到了几案上。当初的事情,他想起来就觉得他自己太蠢。真是的,他这王上敢不敢在夫人不在的时候再说这个!他还不想被他们越国的王上和夫人一起盯上!“没什么,属下已经忘了。”   虞婵就坐在昭律身边,他们说的什么都听到了,此时也只微微一笑道:“上次魏伯送来的女子倒有几个有几分姿色,性子和手艺也不错。前线艰苦,日子枯燥,不如这样,等这次大胜,我就将她们赠与你可好?”   吴永嘉一听到她说女子,就知道要坏事。果不其然,虞婵话音刚落,吴靖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夫人不用对这混小子太好了!他这性子,就是要在军中磨练才行!”然后他又转向吴永嘉,怒道:“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以后哪儿还有好姑娘嫁你?”   “是,孙儿知道了。”吴永嘉赶紧坐直,哭丧着脸道。他不就是前几年风流了点,也没做什么坏事,至于到现在还这样吗?以前是昭律克他,后来昭律收了性子,他还暗自嘲笑过那个实际上脾气不怎么样的昭律竟然也成了妻奴;现在他才意识到,能让昭律收心的,整治他更是容易……再看立刻就把自家爷爷哄好的昭宁,吴永嘉真心觉得,不论是大还是小,只要和昭家带上关系的,肯定都是克他的!   虞婵瞧他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一个没控制住,就笑了出来。她刚才就没真心提议,吴永嘉这样的身份怎么配也不会配到魏国送来的女子身上。吴永嘉应该也知道,只不过他一向大大咧咧,装可怜好一手炉火纯青。看起来之前演练了不少遍了。“行啦,说说现在的情况吧。”   昭律见她笑了,扬了扬眉,心道他这发小还是一贯地会看人心思。不过虞婵提的事情他也很想知道,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说起正事,吴永嘉脸上那些嬉皮笑脸的表情就全消失了。现下他们围了绛都,往北还有些地方没打下来,但魏国主力军队已经连着都城被包围了。倒也不算擒贼先擒王,更像是坦克一般的碾压法子——走一步便拿下一步,现在就在面临着最重要的一步。   绛都作为魏国国都,那墙厚水深是肯定的。而且越国大军求稳,也就给他们留下了坚壁清野的机会——这一路上越国打下的城池,基本都是空的;凡是能运走的粮草,都已经提前运进了绛都。很明显,在战争中,魏国也衡量了他们的实力,知道如何做才对他们最有利。这样一来,他们做好了准备,那就不那么怕被围了。   也就是说,魏国军队在最后退得那么快完全是有预谋的,因为他们准备最大程度地保存实力,等着救兵到来或者别的什么。说是军队的话,已经完全没有可能,那就只可能是洛都里的人了。   虞婵和昭律交换了一个目光。田克素来在洛都里用心,上下关系打点齐整,倒还真是有可能让人来插一脚。他们倒不是怕了洛都官员的嘴皮子,但若是不听天子那头的话,说出去总归不好听。虽然虞墴已经有了意向,但却是不能说的,明里一回事,暗里又是另一回事。要知道这次是魏国先挑的事情,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越国打到了这里,恐怕肯定会有人说教训也足够了。而实际上的情况是,这次是一统天下最好的机会,若是留着魏国,真是心腹大患。   “那恐怕魏伯派出去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听到这里,虞婵沉吟道。他们一行人来得算是快的,就算洛都的人快马加鞭,此时也不可能到达,但留给他们的时间绝对就不多了。“我们最好在他们回来之前就先打下来。”事情都做到了这一步,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城里情况勘察过没有?”昭律接道。要快的话,自然有法子,而且很明显要用什么法子。只不过,为了避免误伤,该做的事情就是要先打探清楚了。   吴永嘉身居军中高位,对于火药司的事情自然也是清楚的,也早已经派人出去勘察。“已经去了,近的已经回来了,远的几个这两日也就会回来。”正好昭律也到达了,他们可以一起来拿最后的主意。   说起这些事情来,气氛就略为严肃了。虞婵看了看,直接招手叫一边的侍女,说她和昭律一会儿就回,让人把两个孩子先抱回去,好好哄着先。而吴靖听他们说到了战事,早就竖起来一只耳朵。虞婵这么做,他正好就可以走过来商议了。“叫火药的东西,真的那么厉害?”他有些犹疑地问。   虞婵可以理解他的想法。老爷子打了一辈子仗,从来都是比肉搏比地形比战术,真要说道靠什么,也就是登墙的云梯以及过河的浮桥。火药杀伤力那么大,简直已经超出了一般人的设想。故而她只温和道:“只怕比您想象的还厉害些。工匠已经随我们来了,这两日便能赶工配出来。”以现在的技术,就算火药需要点引线才能爆炸,但是路上那么长时间,说不好就出问题,所以她直接带了原料和人。事实证明,确实有必要。   “魏国不可能知道我们做出来了什么。”昭律笑道,看了虞婵一眼。“他们想的是囤积粮食,至少能撑到洛都来使来的那天,好让越国在天下人面前掉面子。就算我们到时候撕破脸,后面也不可能顺利。只可惜百密一疏,他们是料不到的。”   吴靖除了对火药的实际效果有担心之外,另外一点就是怕炸到了绛都里的平民。打仗时虽说刀剑无眼,但若是屠了败城百姓,那这位置可就会做得不大安稳。不过刚才几人也已经提过了,故而他只道:“看这几日的情形,想必魏伯是不可能正面出城迎战的了。我们在周围搭起瞭望台,到时候从上面看清楚了,再往兵营那样的地方投掷吧。”与其采取直接让人强攻(绛都城墙上可准备了火箭滚石),还不如先试试这火药,反正也不费多少时间。   “只是最近入了春,有些阴雨绵绵,小心不要湿了才好。”吴永嘉又道。他是听说了乐常是怎么让人开矿的,不由得对这件事满心期待。因为只要火药有那样的功效,他们攻城就容易许多,无谓的伤亡也会减少许多。   虞婵点头同意。几人又商量了几句,直至深夜才罢休。两人回去的时候,昭宥和昭宁早扛不住困意,已经睡着了。两人换了身上衣服,然后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虞婵在烛火的微光里看着两张肉呼呼的小脸蛋,暗自在心中下定了决心。人说为母则强,果然不错。前车之鉴什么的,一次就太够了。   一路颠簸,又有各种事情,昭律困意上涌。却听她呼吸依旧如同平时一般,他就睁眼瞧了瞧。这一瞧,就见得她睁着眼睛,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得伸手过去,揉了揉她鬓边。最后关头,紧张一些,人之常情。但无论怎样,他们都肯定会赢。   虞婵察觉到他的目光,抬了抬眼,正好看到那双黑眼睛里的微光。然后一只长手伸了过来,把她的鬓发往后拨了拨,然后隔着两个孩子搂住了她。那大掌手心温热,她微微阖了眼,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与此同时,越国军营外不远的树林。有几个黑影在暗中穿梭,借着雨打树叶的声响,很难被人注意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之后,便见到树后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却是人的眼睛反射了远处火把的光芒。   “是谁来了?今日越国大营防备明显森严了很多。”一个声音说道,极细极低。   “瞧方向,莫不是呈都来的救兵?”另一人道,声音里都是谨慎。   “不管来的是谁,往中间营帐里摸过去就对了罢?我们观察了许久,也差不多摸清了换防规律了。”第三人道。   “今日是君上给的最后一日了。”最后一个声音阴沉沉地提醒道。这人声线清亮,竟然是个女人!   “是!那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便各自行动!”第一人的声音道。然后便传来极低的击掌声,树林里又失了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嗯,还有人记得她么~   67第六十六章 雨夜暗杀   天际暗紫,雨幕低垂。越国营地四周用拒马和简易的篱笆围了一圈,隔着五丈左右的距离点了火盆,熊熊火焰舔着垂落的丝丝细雨,有水蒸气迷蒙地飘散起来。军营里一片静谧,偶尔有值夜的军士齐声踏步而过。   绝大多数人都休息了,只有两三个帐子里还亮着烛火。几个火药司匠人正在彻夜赶工,争取在更早的时间里做出来更多的炸药包。因为里头的机密,外面层层围了几重守兵,各个目光严肃,警惕极高。   两个黑衣人轻轻起落,潜伏到一辆很高的攻城车的阴影里。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们只互相打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准备上?”   “目标好像不在这里。”   “可是守卫那么多?”   “这里还是军营靠边上的地方呢!”   两人悄悄地探出去半个头,又急忙缩了回去。   “看帐篷也不大像。”   “越军所有的帐篷不都一个样!”   “但是吴氏爷孙住的地方离这里可远了!他们不可能在一天里就突然换营帐的!”   “不是他们,就是别的什么要紧的东西。”   “有什么要紧的?”   “不知道……”   二人在阴影里面面相觑。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了营帐那头传来了一声劈啪声,不大,但是沉闷又有力,他们似乎都感觉到了那种带起来的震动。接着就是喧哗的人声,隐约能听到“小心点”“幸好没大事”之类的话。同时带起的脚步声也很杂乱,一听就不可能是有人在休息的营帐。   “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君上给我们的命令是擒贼先擒王。”   “先记着位置,等下告诉其他人。”   两人在黑夜里点了点头,然后猫着腰绕过了车的影子,在值夜侍卫的视线死角处慢慢地往中心靠近,小心不踩到地上的积水而发出声音。他们不知道他们刚才经过了这场战争的关键制胜点,不然肯定不会错身而过,而是立刻回到绛都汇报消息。只可惜错过就是错过了,他们以及派遣他们出来的人都错失了最后一个预先做好防范的机会。   与此同时,其他几路暗杀人马也慢慢地从各个方向向中心靠近。这些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军士,对于侦查暗杀都很有一套,不成功便成仁。不过多时,他们便摸到了中心区域。虽然那里的防卫看起来并没有严格多少,但是帐篷门口站立的甲兵证实了里面之人的身份——在越魏之战中,魏国人已经发现,穿着最好的盔甲的军队,除了作为前锋的步兵方阵,剩下的就是将军及以上的等级的人的近卫甲兵。这里显然不可能是别的什么,肯定就是吴靖和吴永嘉的休息之所了。只是,现在符合这种条件的帐篷,怎么看都有三个。   “怎么好像多了一顶帐篷?”   “看起来今天来的人地位很高。”   “一起抓了?”   “人手可能不够……但是没办法了,重新安排一下,趁他们还没注意到。”   军中的更子敲了三声。作为一个合格的军人,吴永嘉睡眠极浅,尤其是在昭律和虞婵带了公子和王姬住在他隔壁的时候。虽然照乐常的计策,他们在营地四周布置了不少陷阱,但是若是魏军派几个精明的军士来,偷袭还是有可能成功的。所以这时,听到外面的声音,他略微睁了睁眼睛。   昭律都亲自来了,这场战争也该画上完结号了。希望夫人这次的计谋一如既往地能成,这样他们越国就能省下大批攻城的军队。虽然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但他更希望手下的士兵们在这一次打完后能完好地回乡,带着他们丰厚的奖赏,而不是让家儿老小领抚恤金。他没见过火药爆炸的情形,但是死别人总比死自己人要好。   吴永嘉想到这里,略微翻了个身,背对着帐篷门口。这让他注意到,面前的毡布缝合处漏了道口子,可以看见外面地上的微光,是水潭的反光。唔,这是谁做的帅帐,竟然这么不结实,难怪他睡觉的时候总觉得外面的湿气灌进来了。早上起来必须严惩!   他正这么想着,下一瞬间,那微光就消失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出现。就好像刚才风吹了一下,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很快地过去了。紧接着,这件事又重复了一遍。   吴永嘉定定地看着那里,下一刻瞬间清醒:不是风,他是看到了两个人影很快掠了过去!他一骨碌地翻身起来,手握上了地铺边靠着的长刀。这时候来的一定是魏军,目标就更明显了——王上和夫人的营帐外也和他一样是四个甲兵护卫,万一被盯上,这就要危险了!   帐外的四个甲兵正目视前方,突然听得脑后一阵风声。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又听见铛地一声,那破空声被什么金属的东西挡住了。这下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少周围几个帐篷的甲兵全都听见了,立即朝发声的地方看过去。只见他们副帅穿了一身中衣,手里长刀已经和一个黑衣人交上了手。原本就在吴永嘉帐外的四个甲兵立刻去帮忙,然后他们发现更多的黑衣人跳了出来。   “有刺客!注意拱卫!”   有人大声地喊了一嗓子。原本平静的军营立刻喧哗起来,一个叫一个,无数军士都从梦中惊醒,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甲赶了出来。一瞬间,刀兵之声不绝于耳。   几个蒙面人在动手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知道坏了事。他们本就是暗杀死士,而若是在帐篷外就被人发现,那结局基本就跑不掉一个死字了。   魏国刺客都使得一手好暗器,雨夜之下,颇是射中了几个越国士兵。只是铁甲结实,大部分都彭彭地落了地。至于完全没来得及穿铁甲的吴永嘉,他的刀法和他的花名一样名闻天下,也不会让那种明显淬了毒的东西靠近自己。   而毕竟人员数目悬殊,两方人马交手不过半刻,事态就平息了。之所以说的是平息而不是解决,是因为最终有一半的黑衣人都是眼见力所不逮,都咬破了嘴里准备的毒药自尽了。   这声响很大,昭律和虞婵就算睡得再死,也被惊醒了。两人急忙起身,让侍女捂好还睡着的两个孩子的耳朵,以免被吵醒。而在他们换衣服、外面还在打的时间里,虞婵注意到他们的帐篷已经被划破了一个大长口——显然,如果再晚一些的话,他们恐怕就要付出点受伤的代价了。   “明的不行,来暗的了。”昭律看了看那口子,脸上全是杀气。如果说之前他还只是确定自己要让田克死,现在肯定变成了绝对要让田克死得很难看。间接害死了他的父王不说,现在还在打他和婵儿、两个宝贝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看他不马上踏平绛都!   “王上息怒。”虞婵轻声道。这种行迹固然可恶,但被发现以后就不会有什么威胁。只不过她看着那道口子,又转头看了看距离他们原先睡觉的榻上的距离,脸上的表情也不好看。“魏伯狗急跳墙,恐怕抓不到活口。”这件事传出去,魏国去洛都搬救兵就变得完全没有意义。   就像是为了证明她所说的一样,外头刀剑相碰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传来了吴靖的声音:“罪臣吴靖,救驾来迟,求王上赎罪!”   这就是解决了的意思了。昭律的脸色好了一些,但还是黑的。“走,出去看看。”他对虞婵说,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此时外头已经是火把通明,照得帐前一片空地亮如白昼。吴靖、吴永嘉及近卫甲兵齐刷刷跪了一地,然后就是横七竖八躺着的黑衣人。他们的面罩被扯开,毫无例外地都是嘴角流血,已经断了气。   昭律脸色黑得能下大暴雨。他扫了一眼,只问:“有活口没?”   “恐怕没有,已经检查过了,都是死士。”吴永嘉这时候完全不敢看他的脸色。“我方伤八人,因为暗器上淬了毒,已经死了。”   虞婵看着他身上的中衣已经溅满了泥点和血迹,有心帮他一帮。昭律现在正在气头上,而她虽然也气,但已经解决了目前的危机,总不能这时候对着已经拼了命的军士发火。“叫人检查一下营地周围,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等确定没有事,再戴罪立功也不迟。   “是,夫人,微臣已经让人去搜了。”吴永嘉回道。而他话音刚落,就有军士骑马飞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不断挣扎的黑色物体。“报!抓住了一个活口!”   “放下来,别让他死了!”昭律几乎是吼了。这件事板上钉钉地是魏国做的,但是他需要一个地方来泄愤。自己服毒自杀死了算什么?他要把这人在绛都前头活剐了示众!   几个近卫甲兵立即上前,帮来人把那个黑衣人拎了下来,推推搡搡地扔到了地上。在许多只火把的照耀下,众人才看清,那人的手被反绑在了背后,脸上的蒙面巾则被塞到了嘴里。那张脸被照得纤毫毕现,明显不是个他,而是个她!她挣扎着从地面上爬起来,半张脸已经糊满了地上的淤泥和暗色的血迹。而这些她都没在意,因为她一入眼就看到了某个人,目光立刻变得和刀子一样利。   虞婵原本站在昭律身后,看到那样的眼神,马上就认了出来,不由得笑出了声:“好久不见,桂夫人。”   68第六十七章 当年真相   半刻之后,中军营帐。   四周火把燃起,两列甲兵一字排开,吴靖和吴永嘉一左一右坐在案几后面。虞婵和昭律坐上首,眼睛都看着中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抓到的活口竟然是桂荭。要知道他们之前一次见面是在七年之前,而现在的桂荭看起来依旧和那时候没有区别,美艳袅娜,这简直和她在魏军里当了个死士头儿一样让人惊讶。   当然,在穿了一身黑色紧身衣以及浑身淤泥的情况下,再美的女人也无法引起在场几个人的好感或者垂涎。更何况,昭律刚刚才雷霆震怒过了,根本没有人有心情欣赏她半边脸的美貌——没错,他们在之前已经搜了她的身,扔出来一大堆有毒的暗器之类,然后把她嘴里那颗来不及咬破的药丸拿了出来,这才就着绑住手脚的状态丢在了帐中,等着问出点什么来。   大概有心情发现这点的只有虞婵一个人。她知道桂荭比她年纪还大,一个接近四十岁的妇人能在这种时代里保养得那么好,到现在看起来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模样,的确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虞婵对她的方法十分好奇,但这前提是建立在对方不那么恨她自己的情况下。秦文蕙还好,她至少知道对方为什么不喜欢她;而这个桂荭,她从一开始就没彻底明白——她是哪里惹到了这个女人?总不可能是田克随手的一调戏吧?   这气氛古怪,昭律也注意到了。桂荭是在外头接应的,在军营中央有动静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往边上撤了,只是天不助她,半路绊倒了越国军队在林子里布下的铁蒺藜警戒藤,然后跌倒的时候撞到了地上的石块上,短暂地晕了过去。正是这样,搜查的越军士兵才能把她几乎是囫囵个儿地拎了回来,身上的伤都是她自己之前逃跑的时候弄的。   不过,昭律现在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这女人再美,也是个心思毒辣的货色。“是田克派你过来的吗?”他冷声道。   “王上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呢?”桂荭现在被制着,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但是她还有几句话想说,言语之间不由得留了点余地。   昭律看她回答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盯着虞婵,难掩恶毒,不由得心生不快。他刚想说点什么,就被虞婵伸手按住了:“王上,能让嫔妾问上两句么?”   这是又看出什么了?昭律看着她脸上的笑意,硬邦邦地点了点头,心思慢慢转起来。竟然是个女的,还是桂姬,那他就要慎重考虑要不要在绛都城门前活剐给魏国人看了。他倒不是心慈手软,他只是担心,若是桂荭在魏国的裙下之臣太多,他这么做的结果有可能会适得其反——不是打压别人的士气,而是做得过了,激起了对方同归于尽的心思。   见昭律冷静下来,虞婵又转向桂荭,这才开口道:“一别七年,桂夫人真是一如往昔。这天底下的女人怕是都要羡慕夫人得紧了。”桂姬被称为妖姬,果然是有些资本的。   这本是好话,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无疑更像居高临下的嘲笑。至少桂荭的脊背立刻就绷紧了,眼睛里迸出极度愤恨的火光。   虞婵观察着她的表情,觉得对方的反应比她想象得大不少。她刚才踩到了对方痛脚不成?不过她的本意也不在夸桂荭上面,而是在别的地方。“想当年你我只见过两面。第一面在呈都王宫正殿,我那时只道夫人果然名不虚传,美艳惊人;而第二面就仓促了些,白马山风景优胜,夫人竟然匆匆而去,真让我引以为憾。”   她这话说完,桂荭还没反应,昭律就先冷哼了一声。他在分析出桂荭很可能是魏国的奸细之后,可是特意挑了郊尹这个职位的焦端配给她的。   首要条件是,秦党那时候还没倒,而焦端是秦党的人。第二个原因,这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避免桂荭涉及越国内政秘密,逃离越国的话,利用职权绝对是一等一的容易。所以那时候桂荭能成功脱逃,有一半是昭律蓄意的功劳。   当然,昭律那时的本意是找借口杀了她。但桂荭大约察觉到了危险,在她自己露出必死的马脚前就先溜了。   这样选择就剩下了临时想出来的一个。昭律抓着这件事大作发挥,彻底清查了越国朝中内外的官员们,也不算太亏。   桂荭显然也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恨声道:“魏公当年放我去陈国之时,曾说过,若是我在越国能成事,他就娶我为后。当年你们故意纵我离开,害我被人怀疑成越国的双面奸细,不得不费了三年时间挽回魏公的信任。但他之前允诺的事情也不能成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出来,但脸上的神色已经扭曲了。   虞婵明白了一半。实话说,昭律那时候将桂荭许给焦端的时候,她就曾在心里想过,可以故意放走桂荭,看看对方到底能想什么,又能做什么。只是这样有放虎归山的嫌疑,她就没有说出来。结果,又是和后位有关。这年头,后宫里的女人挣破头都是为了这个位置。“没想到魏伯如此多疑。”她叹了口气道,“后面的事情我明白了,但是前面的呢?我想,若是魏伯许了你这个理由,也不能解释你一开始就对我的敌意吧?”   桂荭又笑了两声。“不愧是魏公看上的女人,果然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她扫了一眼因为听到这句话而将手放到一边剑上的昭律,语调高了起来:“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你这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越公也就算了,为什么连一个只见过你一面的男人也会对你念念不忘!”她越说越激动,甚至挣扎着往前,但立时被两边的甲兵按住了。这时候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像黄鹂了,而像厉鬼。   听到意料之外的事情,吴靖和吴永嘉都瞪大了眼睛,然后偷偷去看上头的脸色。相比于虞婵的反应,昭律一副马上就要杀人的样子。怎么会?田克什么时候看上的他们夫人?   而虞婵只按住昭律握剑的手,缓缓站了起来。“那恐怕魏伯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我能给他带来的东西,某些他觉得只有我才能带给他的东西。”不是美貌也不是温婉,而是才学下掩盖的天下。   “哈哈哈哈!”桂荭定睛看了她两眼,笑得更疯狂了。“你连这点也知道!怪不得魏伯不能成功!只怪我傻,我竟然真的信了他!他其实从来没把女人放在眼里过,他要的是他的野心,他自己所要的东西而已!就算我是天下第一美女又怎样?容颜不老又怎样?我为他入了军,受了多少苦,才到今天的位置?可你知道,他在我们出来之前说什么吗?说,若是看到了越国王后,一定要不计任何代价地带回来!我早在他之前总是问你的时候就该明白的!哈哈,哈哈哈!我做的事情都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从她的这些话语里,虞婵现在已经完全能推断出前因后果了。桂荭自恃美貌,以为田克会真的封她为后,妻凭夫贵,母仪天下。她历经两国王后,哪个国君都迷她迷得神魂颠倒,也是有底气的。但是田克不同,他并不是真心的,而只是想利用桂荭而已;当然了,就算田克再想把她纳入后宫,那也不是真的爱她,只是想要她脑袋里知道的那些东西而已。   说到底,田克最爱的其实是他自己。这人目的性太强,而且表面功夫又做得好,桂荭被他蒙在鼓里,直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这时候,她真不知道该说,她是更同情桂荭一些,更同情她自己一些,还是更同情现在绛都里、注定不会成功的田克多一些。   “七年了,我跟在他身边已经七年了。没有柔情蜜意,只有从来都不会少的训练。”桂荭又继续说下去。虽然她头发依旧散乱,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平静了下来。“他唯一称赞过我的事情,就是我在白马山时给他带回去的两个箭头。他发了一个下去给铸造监仿制,另一个一直揣在身上。这件事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那时我才真正死了心。他眼里只看得见他的野心,以及能为他的野心帮忙的人。”   虞婵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就算田克再居心叵测,就算桂荭再飞蛾扑火,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现在,就算她再同情对方,也要有个限度。   但是昭律突然站了起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你有资格说田克吗?”他身材本来就高,这时候脸色冷硬,看起来完全的居高临下。   桂荭的脸色迅速地变了一下。“你说什么?”她有些惊慌。   昭律冷冰冰看着她,完全没有给她留面子的想法。“当日大殿就不说了,只当寡人多心。但是在白马山上的时候,你明明故意自己从马上跳下来的,到后面如何就变成惊马之说?还有,这种情况下,你是如何能将身上的衣裳摔开领口到一半,还用最快的速度脱掉了鞋袜?”他的语气缓慢地上扬,“你想勾-引谁呢?寡人,还是乐左司马?别说你是奉命行事,一个女人是自愿还是被迫,寡人还分不出来?照寡人看来,你是指望着天下所有男人都被你迷上吧?”   这话说一句,桂荭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简直就是雪白了。“你……你……竟然……”   “是啊,寡人是看见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昭律冷冷地道。然后他转而吩咐左右,“拉下去,看好了。等寡人开始打绛都之时,就将她的头挂在旗杆上,想必魏国的人一定喜欢得紧。”   桂荭的身体这时候已经在战栗了。她知道她这时候该做什么来保住她的命,比如说田克绝不可能为了她而感觉到什么低落情绪的,顶多也就是觉得少了一个棋子而已。将她斩首示众,对于越国的胜利一点帮助也没有。但是这种装可怜的戏码已经被戳穿了,已经用不下去了。她颤抖着嘴唇,像破布娃娃一般被拖了下去。   这件事情解决以后,天边已经亮了。雨停了,有日光照着天边的云彩,晕出十分漂亮的渐变彩色。虞婵和昭律骑马上了营地附近的一座小山包,远远眺望着东边。   “其实我那时没想放了她。”虞婵轻声道。最后的时候,昭律明显在和她抢话,她那时就意识到了。是怕她一不小心又心软了吗?虽然她性格一贯温和,但并不代表她会在吃了亏的情况下依旧想着如何放对方一马。   “我知道。”昭律看着美丽的朝霞,漫不经心地应道。“但是你不喜欢这么做。你不喜欢手上沾血的那种感觉。既然如此,我就替你做了,又何妨?”   虞婵微微一震,不由转过脸去看他。她本来想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但是最终都化成了一片笑意。对方的脸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但是坚硬的脸部线条似乎都被那句话带来的气氛柔和了。霞光照下来,就连下面的军营似乎都变成了美景。   69第六十八章 火药攻城   既然真相如此,越国也再不用犹豫了。桂荭之事长达七八年,那时候昭律刚刚即位没多久。也就是说,田克早在之前就已经开始谋划。这说起来让人十分心惊,但是又不得不让人相信——没错,在越武王暴毙之后,魏国大胜,要说田克那时没甘心一鼓作气地吞了越国,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虽然如此,但想起来还是让人背后发凉——如此对手,如此心机,如此蛰伏——能留吗?不能留!   经此一事,第二日夜里,巡夜的兵士增加了两倍。但一日无事,第三日也一样。而几个工匠日夜赶工,终于到达的第三天夜里做够了第一批火药包。这是照着吴永嘉派出的探子侦查回来的城墙厚度做的量,若是还有缺的,第二批补上也不需要多久。这便是可以整军进攻的意思了,只要等天一亮。   午夜,营帐,四人分别站在沙盘一边。   “吩咐下去,夜里都警醒点儿。攻城车和投石机等四更推出,甲兵五更,骑兵在后。”昭律一口气说完,又道:“具体分兵,你们的意见呢?”   “这个老臣早已经想好了。绛都位于平原之上,附近就几座小山包,想用滚石之类的办法对付肯定不行。原先之计,只能合围硬砍。只要绛都城墙放滚石滚木火箭,我军定然伤亡惨重。”吴靖道,用手指着沙盘中央的城墙,“虽如今也是合围,但只要趁他们闭门不出时候,摸黑将火药放在城墙角落,引线拉回,攻城之前点燃即可。老臣已将军队分为四军,西门主攻,其余三门不让他们逃出来就行。”   “司马说得有道理。绛都城墙高而厚,定然不能察觉隐蔽角落里的火药包。即便引线燃起,由于之前从未见过,他们也不会发现。选这西门就更好了,我军盾牌光亮,等日出之后,正好能反射东边的日光而进。”虞婵微微眯了眯眼,立刻就一二三四地提出了里面隐含的注意点。   吴靖对她投以欣赏至极的目光。“夫人说的极是。”若是说到上战场打仗,他们王后身子骨弱了些;但是说到这出谋划策,当世没有人比他们王后更在行的了:进可论兵法,退可论农林,简直就是举世无双的才能。若是没有她,他们越国也不会这么快得偿所愿。   “那要怎么分?王上和夫人在哪个方向?”吴永嘉早已经间接地领教了虞婵的厉害,此时只想知道关键的安全问题。照他的想法,这两人不能在西门外,而且必须多派点人保护才行,毕竟刀剑无眼。   可惜昭律并不这么想。想想看,如果真这么做了,毫无疑问地,在除了西路大军之外的其他多出人的队伍,更可能会受到魏国更强烈的攻击——因为里头很可能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可以被魏国抓到手里当条件用的东西。而若是三路都是一样的,那便有了另外的效果,比如说,故布疑阵,叫里面的人摸不着头脑,想逃也不知道哪个地方更有利。   昭律转头看了看两边。很好,他们四个人,正好能各领一支军队。主攻的交给吴永嘉就好,其他人守住城门还是没问题的。“给你配一个裨将,婵儿?”   他这句话让吴靖和吴永嘉都大吃一惊。“王上,这……?”他们王上该不会让夫人去领兵、自己再领另一支吧?固然不能说两人能力不及,但这未免也太危险了!“您和夫人都是万金之躯,还有公子和王姬!三思啊,王上!”   只不过虞婵的眼睛却是一亮。实话说,从她学了骑马之后,总觉得有机会就该驰骋在沙场之上,点兵布阵自不必说,冲锋陷阵力所不逮,但总能更近地体验到那种感觉——文绉绉地来说,大概就是技术转化为实际的那种兴奋感;感性一点来说,就是能亲眼看着越国最后的胜利。   “裨将当然是要的,让他传我命令就行。”虞婵想罢,立刻应道。她到时候找一个视野好点又相对安全的位置,能指挥全局就行。反正就算昭律让她顶上一军,那一军也绝不可能是西路军。就守个城门而已,她还不会么?   虞婵应得爽快,昭律笑得满意,吴氏爷孙目瞪口呆。“夫人,怎么连您也……”糟糕,就连一向谨慎的夫人也跃跃欲试,他们俩怎么可能拦得下这夫妻俩?   “行啦,寡人也会带一个裨将的。”昭律见到两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生怕下一刻就给他来个以头抢地以死相谏什么的,急忙找补了一句。“若是魏国人从城墙上看下来,看到的绝不是寡人和夫人在领军,嗯?”   如果吴氏爷孙知道这么一句形容的话,他们一定会觉得他们心脏现在快跳成了心脏病,再来个刺激就脑血栓中风了。“好吧,就算是这样,王上和夫人,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吗?”吴永嘉继续不死心地道。他平时喜欢开玩笑是一回事,但是真到战场上又是另一回事。要王上和夫人亲自打,还要他这右司马干什么?   昭律见虞婵答应,其他的就已经不在意了。他现在无比信任对方,就和信任他自己一样。虞婵答应了,那就是能做到,没其他解释。“吴永嘉西路军,寡人南路,婵儿东路,吴靖北路。天亮之前,找几个机灵的去安置好火药包,爆炸为始,之后鸣炮为信。”他一口气说了下来,语气里全是不容置疑。   这就已经是军命了。吴靖和吴永嘉无法,只能立即下跪受了令。既然这无法改变,看起来这样他们得在别的地方做点手脚,比如说拦住从西门往其他地方逃的魏军的可能。因为从西路主攻,那肯定就先炸绛都西面的城墙。这样看来,王上果然还是体贴的,让夫人守了离西门最远的东门。   虞婵,又补充道:“一开始都先离得远一些。绛都城墙上的那些玩意儿,被炸了之后滚下来也不是好对付的。”   这倒是考虑得是。吴靖和吴永嘉交换了个目光,觉得他们大概也许能放点心。怎么说虞婵也经常随军,该知道的都知道。只要他们吸引走了大部分火力,速战速决,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边越国军营里有了动静,魏国当然也有探子看得分明。   “报!越军攻城车已向我方推进百里之处!”   “报!越军兵营火把齐举,已拔营出发!”   “报!都城东门外有越国大军集结!”   一条又一条的消息往绛都最高的宫殿里传去。在知道包围绛都已久的越军终于有了进攻迹象之后,绝大部分将军都披盔戴甲领兵而去,只剩几个谋士还在田克的书房里,和他们国君听着这一条一条的消息。   “君上,越国忍不住了。”   “还真是会挑时候,再两天,我们派去洛都的人一定就带着天子的手谕回来了。”   “说不定越国正是料到了这点,才急不可耐。”   “这两天之数,他们定然不可能打下我们。”   “没错,虽说有兵力对比,但我们有高墙之利,又有事先准备,越国想速战速决,定然是不可能的。”   越军将绛都围了个水泄不通,虽然没有动静,但是绛都城里依旧笼罩了一种挥之不去的阴云,教人一阵阵地发慌。如今终于开始了,几个人神经更加紧张,几乎是说着说着就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了,虽然并不大听得出来。他们这样议论了片刻之后,才有人注意到田克一直在一言不发,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君上,您怎么看?”   田克一只手放在桌上,袖子里的那只依旧在下意识地抚摸那个箭头。越军终于动了,不早不晚。他并不认为他派人去洛都搬救兵的行为有多么光彩,但是那些人既然收了钱,就要办事。不论过程如何,他只论结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怕就怕是越国不给他留青山的机会。   桂荭十日前就领了一队死士出去,现在已经好几日没消息了。虽然也有没空传信的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已经被越国军队发现了。而照今天的情况来看,越国军队的推进完全有条不紊,也就是说,没造成什么影响。他果然不能相信桂荭,那女人浑身上下除了一张脸之外就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   而按照这种时间间隔来看,死士不仅没有得手,也没有在另一方面刺激到越军的神经——不然他们非得在遇袭的第二日就采取行动。对方太沉得住气,对他来说不是好事。   最后就归结到了最重要的一点上——越国这时候动手,是单纯因为察觉到了这是最后的时间,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前一个方面他是不怕的,他对绛都城防有自信,就算是死战,他们也得打个十天半个月,两天是完全不可能。而若是后一个方面,就比较糟糕了,那就意味着越国又弄出来了新的东西,而他们还不知道——再说句实话,以越国近几年传出的消息来看,还真不是不可能——瞧瞧虞婵和乐常手底下到底弄出来了多少新东西!这还是他派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出来的一些,那没打听到的呢?   “传令下去,都给寡人谨慎一些,任何异常都要汇报,再小的也不行。”田克停止了沉吟,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越军这时候进攻充满了势在必得之势——纵观这场战争,对方就是稳步推进的策略:宁愿慢些,也不冒进。所以虽然他并不知道事实到底如何,还是觉得一定要小心。   与此同时,绛都墙头。一直都有不少士兵在守墙头塔楼,这时候也不例外。而且因为越军有动静,好些将军也登上城楼去看情况。虽然天还没大亮,但是他们也已经能远远地看到了越国的军队整齐划一地走过来,停在一个相当远的位置不动了。   “他们这是准备做什么?这么远?”   “谁知道呢?估计是怕了我们的滚石吧?”   “也许他们知道打不下我们,又怕草草守兵回去会被国君怪罪,这才故意做出个样子呢!”   “哦,那可真是小聪明了。”   几个人很是议论了一番,语气不乏嘲讽。只是他们现在被逼到只能守绛都也是个事实,否则大概哈哈大笑也是少不了的。   若是虞婵听到他们的话,只会笑笑,然后觉得他们对情势的估计实在是太乐观了。虽然她是第一次领兵,但此时不比往日,军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王后改良了攻城车、投石机、双钩浮桥等等东西,还知道他们王后拿出了沙盘的创意,以及冷不防就脱口而出几句很有道理的兵法(其实来自孙子兵法),就算王后是个女人,是个娇滴滴的女人,也是决不能当真的娇滴滴的女人看的。至少,绝没有人敢在她面前不服管或是露出不满的神色什么的。   太阳慢慢地钻出了半个头。冰雪化得差不多,又下了几日小雨,地上都是湿漉漉的泥泞。但是一排一排的兵士站在这样的地方,眼里却丝毫不见萎靡。红旌飘荡,甲光向日,远处的城楼和这一比,似乎都变小了许多。光是看着,就有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虞婵骑着马,一步一步地踏过地上的泥水,慢慢走到了位置。裨将和几个右领在她身后一马的位置,再后面便是清一溜儿的骑兵,配备的是魏国骑兵远不能敌的铠甲。前头是整整齐齐的铜墙铁壁,随着时辰的过去,那上面反射出来的日光越来越耀眼,直让人满目生花。她远远眺望着绛都东城门,只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时间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今日开始出远门,争取在动车上再写一章~   70第六十九章 擒贼擒王   周围众人听到她的话,立时都抬起了头。而果不其然,远处响起了隆隆的爆炸声。刚开始是一声,两声,很快就变成了一整片。而伴随着这些声音,开始有别的动静,重物从高处滚落的声响,砸到地面时的震动(马儿瞬间一片低鸣)。这声音这么大,以至于完全淹没了该有的冲锋和厮杀声。有青黑色的烟雾升起来,远远而巨大地盖掉了对面的半边天空。其中还有些红颜色,毫无疑问地是火光。   虞婵仔细望了一眼(能远远看见城墙之上布防混乱),脸上也没露出什么极度欣喜的神色来。她微微侧头,道:“命人带着火折子往前,做好伪装,别被魏军发现。若是不抓住此时的机会,再到后面可就晚了。”   众人一听,便知道她要的是减短引线燃烧所需要的时间,以免被魏军发现。只是这么远,魏军真的能看见那一点小火星子么?不过要趁对方阵脚大乱的时候再安人往前,夫人果然谨慎。   实际上西门的情况,还真是越军比魏军快了半步,堪堪半步而已。   见太阳升起,吴永嘉立刻叫人点了引线——一路上这种打法,作为前锋的他早就忍不了了,现在终于给他忍到了最后一刻。而为了炸掉城墙,绛都城墙下的火药量不少,数十条引线同时燃起。这在阳光照到的地方还不怎么引人注意,但是进了城墙的背光处时,在绛都城墙上看起来就非常明显了。   “那下面的东西是什么?一闪一闪的?”   “火?可是怎么这么小?”   “总感觉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一群兵士各种窃窃私语,也有人去报了上面裨史。而裨史不早不晚正好听到了田克传来的军令,立即就紧张了起来。“泼水!浇灭它!”这难道就是君上所说的小破绽?   只可惜这反应已经晚了。在他们从城墙上往下泼水的时候,火药引线已经燃到了头。绛都城墙上的士兵一瞬间觉得天崩地裂,坚实的城墙现在从上到下都在晃,发出巨大的、吱呀的崩裂声;顶上瓦木坠落,伴随着遮天蔽日一般的木屑和纷飞烟雾。城楼上的兵士无法站稳,也无法找到可靠的着力点,就算抱着城楼柱子也没有用;因为随着那种仿佛能倾灭一切的气势,兵士、武器、攻城器械一齐坠落下去,掩盖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各色杂物中。如果还有在这种情况下幸存的,但是随之滚落的滚石和滚木又给了他们一次致命重击——那本是魏国为越国准备的东西,这会儿却是用到了自己身上;光是那倒下的城门浮桥,就不知道把多少魏军兵士压死在了护城河下。   “好,太好了!”吴永嘉一看就知道成功了,非常高兴,完全就是喊了出来。他远远地看了情况,估计了一下时间。他们要做的就是,在那种下落的趋势不再能威胁到越军的攻势之时再发动冲锋,誓要一鼓作气地拿下魏军。   面对这样的情况,越国兵士也完全被震惊了。因为这不仅超出了魏军对这场战争的估计,也完全超乎了他们固有的想象力——要知道,之前从未有人想到,有什么东西能替代如山一样的尸体,作为攻城的必须代价。原先固若金汤的绛都在火药爆炸的声响中像塌了的豆腐一般,向他们展示出了一个绝佳的切入口——没有防卫,没有滚石,只要踏着对方的尸体往里冲(几乎就是给他们填出一条路了),便能获得成功。   “还等什么?直接冲啊!先打进绛都的,每人都重重有赏!”不知道谁在军队里头喊了一句。众位越军兵士及时回过神来,意识到简直没有比这种时候建功立业更简单的时候了——只要前进,胜利就唾手可得!   故而此时,越军军队里锣鼓齐鸣,喊声震天。前头的甲兵把盾牌齐齐举起,迎着日光前进,踏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是整齐划一的沉闷声响,坚不可摧的金戈之气扑面而来。其后骑兵大盛,马匹嘶鸣,在这种有防卫也和无人之境相差不多的情况下,简直就是所向披靡。   这些情况,在虞婵和昭律这些越国人的眼里,无疑昭示着最后的大捷:而在绛都城楼上仅剩的军士眼里,就和凡人遇到了天上的仙人甲士一样,无从反抗。   这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绛都王宫。田克知道的时候,立刻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里满是震惊:“什么?这怎么可能?”他们所有人设想的都是,绛都的各种物资都能抵得住越国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围攻,但是现在,对方刚刚开始进攻,半日时间,西城门就已经塌了,那里的两千多驻军几乎全军覆没。   “君上,走吧!”唯一一个逃回来报信的裨史跪在地上,甲胄身上沾满了各种碎屑,脸上手上细小伤痕无数,声音几乎就是嘶喊了。“那种东西完全不是我们的铁骑靠着战术能打赢的!若是不早走,恐怕后面走也走不了了!”   他没说的是,这一炸,动摇的不仅仅是军心,还有民心。现下,虽然普通民众还不知道军队的伤亡到底如何,但这响动实在巨大,不可能不注意到,所以绛都城里已经开始了暴动的苗头,而及时疏散或者安抚在现在的条件下是不可能的;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很可能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在真正的动乱开始之前,先考虑如何保住他们君上的性命。这是最坏的打算,但除了这个他们别无选择。   “君上,走吧!”书房里的其余几个人也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推断出了外面的形势。当然,其中有人打的是自己一起溜走的小九九,有些是忠君爱国,不过这时候也没人注意分辨这个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真实情况传播开去,他们就无法维持之前公布的“绛都可□二月”的结论,万一内乱,根本无法控制。现在拖延时间,到时候谁也走不了。   实话说,逃跑绝不是田克的风格。当然了,守在一个地方等死就更不是他的风格。只不过现在的情况实在很难解决。他若是要走,当然不能高举着国君的仪仗出城,而是该扮作平民百姓;而如果这样,他就无法随着剩下的军队一起出城——毕竟这样目标实在太大。无论怎么说,都需要兵分两路,而且有很大的风险。   田克站在桌后,有一瞬间迟疑。越国做出了什么现在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了,重要的是结果:他们无法与之抗衡。那相应而来的就是对敌之策,如何能最大程度地保存自己。实话说,这种事情他之前考虑过,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太师田齐看出了他的顾虑。“君上,这时候只能冒些风险。西门已经塌了,谁能保证越军没有在其他三门安上同样的东西呢?而若是其他门也塌了,我们之中谁也不要想能活着出去。微臣死不足惜,但是君上您必须要出去!”   “是啊君上!赶紧走吧!”一群人立即都跪在了地上,恳求道。想想田齐说的话,还真是很有道理……越军有这样的攻城利器,只安放在西门的概率真是微乎其微,从其他三门也很严实的包围就能看出来。而如果全都炸了,就只有一句话能形容他们的将来——   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无限接近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个书房。田克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想要叹息,却无法真的叹息出来。眼看着他就要输了,他还不觉得他是输给了越国的六万大军,而是输给了越国的一个人,一个女人。   甘心吗?自然不甘心。现在看起来,武王大概在一大早就战胜了他们魏国——因为他提前许多年就给儿子成王,也就是昭律,说定了一门能统一天下的亲事。   “来人,更衣!待到辰时三刻,开东门、南门、北门,放百姓出城!”田克最后道。虽然大军已败,但是只要还活着一刻,他就绝不放弃!   众人听他这么说,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就回过味儿来。毕竟如果都是军士假扮的平明,一旦被越军发现只有死路一条;而若是真的平民,对方也不可能毫不顾忌地大加屠杀。果然,这才是他们君上该有的计谋——半真半假才是说假话做假事的最高境界。只要混在了真正的平民之间,他们才能更顺利地混出去。   西门连传捷报,其他三路越军听着隐隐传来的喊杀声,各个跃跃欲试。这一路上都没好好活动过,现在可是最后一个机会了。而正在他们这么想的时候,就看见城门上的浮桥缓缓放了下来。三个方向同时燃起了同样的信号,所有人都盯着天空呆住了:绛都同时开了其他三个城门?就算是突破也应该只选一个城门,不是吗?   但是虞婵马上察觉到了不对。他们越军包围绛都四面时是有打故布疑阵的心思,现在看起来对方大概也有同样的心思。西门被他们所炸毁,对方就伺机通过相同的安排,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瞒天过海。而现在整个绛都里,最重要的无疑就只有一样东西——国君的性命。“出来的八成是百姓。一个个扣下来,如有兵器卸下,然后再带到我面前过目。”她冷声道。这种情况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浑水摸鱼,她绝不能让田克跑了!   而就像是为了验证她的意思似的,其他两面也同时升起了表达要检查出城之人的烟火。另外,当然的,受了惊的魏国民众也绝不可能乖乖听话,但是被越国兵士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按着火药包、然后说“检查和被炸飞之间,你们可以选一种”的这种样子给吓到魂飞九天——谁要选血肉模糊的下场啊?   其中的钉子户就是扮演平民角色、掩护田克出城的魏国军士。他们都相当机灵,不自己出面,而是在人群中挑起事端,想要逃过越军包围的检查,但是显然胳膊扭不过大腿。而且他们身上虽然在隐秘处揣了暗器匕首之类,但是放眼望去,外头满是越军甲兵,把绛都围得滴水不漏。他们就算长了翅膀都会被射下来,更何况没有。   死拼?还是期望不被认出来?   这个答案在田克远远望见检查之人的模样时就有了定论。他经常上战场,凡是有些眼力见儿的越国裨将都见过他,所以他现在还故意往脸上抹了两层泥。他觉得这伪装骗过普通人是完全没问题的,但对方最后负责点头放人的竟然是虞婵!   田克之前的人已经全被虞婵放走了。裨将正想劝她,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因为照他看来,里面绝对有人是魏国军士。而照虞婵的想法,既然解了铠甲,他们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为魏国效力了,放走也无所谓。   快轮到田克的时候,他就正好听见对方的这样一番理论,顿时就被戳中了心中最痛的那个角落。是啊,不出意外的话,的确就是这样。他这么一出城,想东山再起的困难就真的非常高了。但就算是这样,他也必须要博最后的一次机会。他随着人群向前移动,努力伪装出一幅口呆眼斜的呆傻模样。   一个人的外貌可以伪装,衣物可以更换,但是那种隐然的性格,以及那种从内心里透出来、表达在眼睛里的特质,却是很难改变的。虞婵自认没见过田克几面,但是她大老远起就觉得有哪里不对,最后目光就落在了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对方移动一步她就更确定一分,因为她守的是东门,绝对是三个门里最有利的逃跑方位,而这丑人前后还有不少人隐隐地在看他的脸色。   虞婵站起来,抬了抬手。两排甲兵立刻持戟向前,明晃晃的尖端指着中间的一排人。“为了找到魏公,真是失礼了。”她脸上露出一个漂亮的微笑。“不知我等盛情,魏公可否一领?”   虽然之前就有许多魏国百姓就觉得越军主将长相温和得不像话,但是她这一开口,还是震惊了许多人——这穿着甲胄之人,竟然是个女人!莫不就是……莫不就是……传说中的……越国王后?   “夫人果然好眼力。就不知道,夫人所谓盛情,是否真的盛情了。”田克见他再也隐瞒不住,干脆自己走了出去。似乎对方现在并不想杀了他……那是想做什么?   71第七十章章华台盟   这个问题的答案,田克并没有花多少时间来知道。他自己落到越军的手里,人身自由受限,不过消息勉强还算灵光。比如说,在他之前出城的其他大臣也全都被发现了,因为他们平日里待遇极好惯了,一挤在人群中,侍卫必须看顾,这样一来极其容易露馅。而之后就更不用说,抓到了一国国君,本来就被炸塌了半边的绛都还守得住吗?被越国再补了一次火药,守军不降也得降了。   其实田克以为,对方必然用抓住他的消息来迫使守军投降,但是越国并没有,而是采取了自己的方式。这让他不知道该对此做什么反应——这方法明显更快,只是越国不这么做的话,肯定注意到了什么不利的地方。最糟的猜测就是,越国要的是完全的臣服,基于自身强悍实力而带来的臣服,而不是别人光环所带来的附加效果,哪怕是一点点也无法忍受。这也就意味着,对方肯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其中的一个子。   在这方面上,田克的估计并不算有错。这完全在越国的意料之中,因为在控制了他以后,越军派了几十骑快马向各个方向报信,邀请其他诸侯国的国君去邶水。以越国现在的声势,号令一出莫有不从;附属越国的小国自不用说,原本依附魏国的小国在知道越魏大战的结果之后也会乖乖来贺的——是的,来贺。在这样的时间,邀请所有诸侯,不正是一个夸耀自身武力以及展示国家风范、顺便给其他人制造一个打听消息的大好机会、然后建立自身霸权地位的绝佳时机吗?   田克想到了这其中的关节,不由得心痛起来。这件事不仅昭律想做,他自己也想做。但是不同的是,昭律成功了;就算他再不平,短时期内越国都肯定能号令天下。甚至,越国在邶水之南建造了一座高台,那明面上的邀请理由就是越国国君请其他国君喝酒。这听起来倒是挺冠冕堂皇,天子也管不着,但是昭律请客的地点已经超出了越国原本的领土,直接把高台宫殿建到了中州之地!这意味着什么?   对这件事敏感的自然不止田克一个人,不过他也算比较近的利害相关者了。魏国其他附属小国,多的是有心无力——就算不想去,也不能不去。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情愿不情愿已经成了非常奢侈的想法和要求,只剩下必须不必须。想想看,越军在几夕之间就打下了在他们眼里固若金汤的绛都;那么,他们比魏国强吗?更能抵挡越军吗?   答案很明显,那他们做出的选择也很明显。而直到约定之地时,众位诸侯看到平地而起的高台,都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半是为了越国明显早就在做这件事,另一半是为了他们自己做出正确决定的庆幸。越军船炮之坚,武器之利,所向披靡,已经超越了所有人的预料和想象。   邶水之南有个小山丘,名曰章丘,原属林觳之地。越国章华台就借着山势,依地建起。这是一座三层的高台建筑,飞檐翘角,依山伴水,隐隐然有冲天之势,将越国在此之后想要体现的东西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地素来籍籍无名,在数年后,因今日之盟,传开之时,尽称帝丘。   因为与军队同行,并且是在赢了之后换了绛都的城防才出发,等到虞婵和昭律到达章丘之时,已经有好些他国诸侯到达了。这第一群便是唯越国马首是瞻、或是实质上已经为越国所统治的诸侯,包括虞城等人。其中死忠与拥趸不好区分,各人心思也都不尽相同,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高兴的:想想,自身实力不逮,找到了一座靠山;靠山对他们还不错,如今又得了大胜;那不就意味着,他们之后站对了位置,之后能得到的好处就更多?再对比一下魏国下属望风而来的国君们,他们的优越感立即油然而生。所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迎接虞婵和昭律时的态度也显得相当殷勤。   “恭喜王上,恭喜王后。上一次还没好好看过公子和王姬呢,这次又备了些稀奇小玩意儿,希望能博一乐啊。”   说这种话的算比较委婉的类型,是从孩子作为切入点的。随便想想都知道,第一天下父母心,第二秦氏作乱前,从越国王宫里目前唯一的一对双胞胎入手,肯定没错。   “没错。这沟衍林觳为越公所得,也是福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越国呈水南北,莫不有天底下小农所有的最富庶的土地啊!”   说这种话的就比较直接了。这就是洛水南面的几个小国,包括陈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邻国的田地能有更好的收成,自己效仿而不得,故出此言。他们自己也明白,是因为动摇的忠心导致在这种方面的落后,所以这次自然要上赶着抓住机会。因为如果他们再摇摆,底下人的心也摆不平了,迟早有一天都被越国勾走。没有劳作的人,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西北风吗?   其他歌功颂德之言,不一一赘述了。反正只要有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越国这次胜了绛都,胜了天下,若是转道去洛都,那也是妥妥儿拿下的,根本没人挡得住。此时还能做错选择的,就明显是自己要送死吧?   虽然魏国败了,但也有细心之人注意到魏国国君在这里的必要性,比如说虞城。他一看这阵势,明显就是越国广邀天下诸侯,在邶水河畔签订盟约的趋势。这节骨眼儿身上,昭律自然要做了盟主,然后下一步再去摆平洛都。这是最快最合理的方式,而若是全天下诸侯国的国君都来的话,这盟约简直就是共推天子了。在这之中,魏国国君田克出不出席,出席以后态度又是如何,都是很重要的因素——就算魏国输了战争,但只要昭律一天不成为这天下名副其实的共主,也就是天子,魏国的态度就依然影响着这盟约的影响力。他有心想先问问这棘手人物要如何处理,但是章华台下人多口杂,并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   传统的国君仪仗,是两边列队,下铺华陛,鼓乐齐鸣,一直延伸到大殿正门入口。这种事一般来说是由专门的乐尹、玉尹、礼尹来做,但越国这次是出来打仗的,自然不可能带着这些闲散官职以及乐器,礼仪也就从简。只不过这样一来,就方便了各国国君纷纷上来迎接。没人敢在主人到达之前先进入章华台,而想获得第一手消息的人也不要太多,结果情况就完全变成了一群人簇拥着两个人往前走——换句话来说,这阵势看起来就体现了众星拱月的态度,和昭律想做的事情不谋而合。   两人一路拾级而上,面带笑容,对于众人的恭贺只点头微笑,直至三楼。这楼台不算太高,也不怎么富丽堂皇,但是想到这是赶工完成的,那也就当得起一声不错了。至少在虞婵眼里,看起来甚为庄严大气。和她记忆里历史上奢靡豪华的章华台大相径庭,而她更喜欢现在这座。不喜铺张浪费是一回事,这章华台的意义以及她在其中出的力又是另一回事。没有人看着自己的奋斗成功不高兴的,虞婵也不例外。   众位诸侯在登楼的过程中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越魏之战中他们关心的大问题,此时也在心中谋划了起来。而且这登楼也是有讲究的,能上到的楼层和能安排的座次都和诸侯国的地位以及与越国的关系有关。能上到三楼的都是有眼色的人,这时候眼见着昭律往身侧看了一眼,都识相地给这里地位最高的夫妻俩留出空间。等人到齐就可以正式开始了,先通气什么的也是正常的;就算是不用通气,以越国王上王后的恩爱程度,想说几句小话就更正常了。   虞婵一向不热爱应酬,故而浅淡地说了几句,此时已经站在栏杆边,眺望着远处的景色。邶水虽然是汇入洛水的支流,但是这中州之地的景色,她倒是第一次见。这里不同于江南的小桥流水,开春不久,雪水融化,第一波洪峰已经过去了,河水略有浑浊,还隐隐然带着澎湃之势。很难想象她现在竟然已经真的能够适应这样的天气和水土,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也真的有种心怀大敞的感受。不管是与有荣焉还是别的什么,她能够肯定,她做这一切都是出自自己内心的意愿,并且十分享受,不论是过程还是结局。   “婵儿。”昭律走过去,见她出神得厉害,不由得微微放低了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有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虞婵不是这时候的人似的。但随即他又把这种想法赶出了脑海,这绝对不可能!他以前从不知道,现在依旧不能期待,还有谁会比虞婵更适合他王后的位置。所以,还有什么其他可想的呢?“我之前和你说的,你还记得么?只是在清平殿之前,只能让你先看看这章华台的景色了。”他这么说道,脸上带了微微的笑意。   “这也无妨。”虞婵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转头去看。“此地也不大远。”   这话说得比较含蓄,但是昭律很快就听了出来。这不大远,指的是离清平殿的距离。他不由得笑了,道:“你现在的口气比我还大了,婵儿。”   虞婵挑了挑眉毛。昭律比身体本尊大两岁,看着当然会比她成熟些。但是她刚过来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嫁了个任性过头的纨绔子弟,怎么能想到这后面的许多发展?也是,昭律那时候还未及冠,这些年下来都已经接近而立了,又如何能够一样?“我以为你就喜欢这种调调,不是吗?”她眨了眨眼睛,并不说出自己心中的许多感慨。   “你呀!”昭律见她揶揄的笑意,没忍住用手指捏了捏对方的手。“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这种调调?不过你是什么调调,我都喜欢,这倒是真的。”他要到哪里找一个会出谋划策会随军同行会撒娇卖乖的王后?啧,真是的,他之前从未想过他也有被套牢的一天。   虞婵作势甩开他的手,嗔道:“也不看看多少人在呢。”不过他们这位置比较优越,昭律的宽袍大袖已经挡住了被发现的可能。“你好好准备一下,等魏伯上来,我们就一鼓作气地把事情做好了。”   这事情,除了邶水之盟,紧接着就是洛都里的事。这点昭律也知道,不过虞婵这么惦记着,他只感觉窝心。“行啦,你就知道打发我去对着那些个老头子。”他故作埋怨,但实际上却是飞快地在她脸上偷了个香。   ……这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虞婵一瞬间没回过神,等到发现的时候,昭律早就向着另一边诸侯走过去了,不由得暗自在心里笑骂了一句。   昭律这一离开,虞城也就找到了时机。他之前注意到了虞婵和昭律的互动,心就先放下了一半;而再问了田克,知道后者实质上已经被越军羁押,剩下一半的心也放下了。然后他建议虞婵,养虎为患,还是趁早杀了田克为好;因为以田克的性子,他是肯定不会自杀的;长期关押夜长梦多,只有死人才能保证绝无后患。   就算他不说,虞婵也知道这点。卧薪尝胆的故事她印象深刻,三千越甲可吞吴的事情她也知道,这时候自然不会重蹈覆辙。虞城这么说,只是习惯性地事事看顾着她而已。“多谢大哥提点,婵儿知道了。”   虞城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不要太出风头。要知道这大胜在望,虞婵功劳不小是一回事,可能被猜忌又是另一回事了。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又有一个词,叫功高震主,形容的便是可能的危机。此时的兄妹两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日竟然来得这么快。   72第七十一章 何而为王   田克上楼来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因为他一方面看起来高冠华服,衣履鲜洁;另一方面看起来,却是脸色阴郁,丝毫不配现在的气氛。   当然了,现在的这种情况,田克高兴才是件不可能的事。人人都能看出他在做假,所以还不如就摆着一张脸色。反正想也知道,就算他这时候再配合,也没有办法挽回魏国的颓势了。至于这衣裳,所谓输人不输阵,越国既然给他提供了这样的待遇,那他为什么不穿?就算是死刑犯人,在上刑场之前都能吃一顿好的呢!   当然这比喻不是田克自己想的,而是其他诸人的感受。没错,在他们眼里,此时就是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刀是越国,肉是魏国。只不过他们再看昭律的脸色,一脸平静,并不显出被触怒的表情,一个个都在心里有了数,开始端着笑脸和田克打招呼。现在正事还没开始,撕破脸就没好戏看了。   田克也是个人精,当然知道那一张张看起来和平时无异的笑容下掩盖着什么。对失败者的同情和嘲讽,对他现在处境的怜悯和嗤笑,这些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成王败寇,自古真理,他也只能打碎一口牙往肚子里咽。仗输了可以重打,国破了可以重建,但这都是建立在人还活着的基础上的。   他也不算年轻了,儿子也有几个,但那总角年纪,现在扶持也已经太晚,更何况魏国王宫上下的人基本都落到了越军手里。他自顾不暇,不可能救出所有人,只能尝试各种机会先自救。所以今天他就是再不高兴,也会在那一纸协议上盖上自己的印。一张纸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演戏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演得以假乱真,让别人都相信。田克显然就是个中高手。   在他上来之后,又等了一会儿,吉时到了,众人入座饮酒,又是一番歌功颂德。然后就有人出来说道,今日大家能齐聚一堂,都是托了越公这个地主的福。这么一说,大家自然要起身向昭律敬一杯酒。   再说会儿话,又有人站起来道,越公大胜凯旋,途中并未大举屠戮,都采取了稳妥的安定之策,不战而屈人之民,实乃天下典范——于是众人再起身,敬第二杯酒。这个时候田克的脸色真心非常难看了,因为这反过来理解一下,就是他不得民心。   等到酒过三巡,正事也被提出来了。就算昭律有这心思,联盟这主意也不该他提,所以自然也和先前一样,安排了别人去开这个头。说的就是近些年天下连年征战,如今越国既然打下了绝大部分的土地,就该为这上面的人负责。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是越国必须照顾其他国家,但本质上的意思是,其他国家必须共尊越国,行事以其号令为准。   这时候,田克的目光已经好像在下刀子了。但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死死地盯着场中,确切来说,是坐在主位的虞婵和昭律。   大家对最后这个提议早有所料。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今天来到章华台,不签下这盟约,怕是今后不能好好过日子。所以这建议刚一提出,众人就交口称是,一个个盛赞此举英明,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听到一片阿谀奉承之声,虞婵微微皱了皱眉。虽然这种反应在预料之中,但是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让人很不适应。她再偷偷地侧眼看了看身边的昭律,注意到对方眼里露出来的一丝得意之情,心头不由得一凛。相比于其他人的反应,她更关心昭律。若是他在此时志得意满了,被吹捧冲昏了头脑,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俗话有两句,一句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有一句是能共艰苦不能共富贵,他们好不容易挺过了前面,可不能败在后面。   只不过这时刚刚大胜,恐怕并不是说这个的合适时机?虞婵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酒杯,心里的担忧从脸上完全显现不出来。也许还是要拜托宗伯才是……她这么想着,然后注意到了下面传来的一道如同鹰隼般的目光。   这种被窥伺的感觉虞婵很熟悉,即使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好些年。虽然那时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对方也隐藏得很好,但给她留下的危险感觉十分深刻。她现在清楚地意识到,对方是一匹狼,一不留神就会被咬得血肉不剩的那种。试想这样的人能做出的事情……若是再给这个人机会,他们一定会后悔。   有这么一个人在底下虎视眈眈,虞婵觉得换了谁都不可能坐得安稳。她只转眼装没看见,将注意力放在了呈上来的盟约上。这是一条很长的卷轴,内容很简略,大部分位置都是留给在座的国君盖印章的。因为天子还在,盟约订得过细根本没有意义,还容易被人抓到把柄。这就是形式上的盟约,代表着一种意义上的臣服。等到越国真正君临天下的一天,这东西也就没用了,而且估计就在眼前。   在这过程中,虽然在座诸人心思各异,但至少表面上十分顺利。虽然只是个形式,但是这也足够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意识到,越国在实际上已经有了号令天下的实力。   最后轮到田克手里的时候,空白的卷轴差不多都快盖满了。他看着上面大大小小、形状不同、颜色深浅不一的各种印记,再看到卷轴里出现最频繁的“越”字,只有一种撕碎它、然后付诸一炬的冲动。但是这样的情绪,如果真的表达出来,那也就是立刻丢命的结果了。   田克微微低下头,装作看得认真,实际上是在掩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凶光。不能在这时候露馅,他告诉自己,还不是机会。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代表魏国最高权力的印章压了下去,朱红的颜色鲜艳又刺眼。   等到这件事情做完之后,酒宴也差不多该散场了。几乎没有人不急着赶回自己的封地,好提前做点准备的。暂时留下来的无非就是想再打听一点事情;又或者是有非常铁杆的姻亲关系,比如虞城;再比如说想走也走不了的,也就是田克。   目的既然达成,越军自然班师回朝。按照田克原本的设想,他应该在途中找个机会溜掉,但一次都没有成功。其一是越军的看守太严密了,其二是越国无坚不摧的铁器又发挥了作用——平时脚上戴的锁链很细,但就是弄不断;这玩意儿上面还有响铃,动作大一点就叮当作响,根本做不到悄无声息地逃走。而且据他一路观察,虞婵昭律的夫妻关系还真如传言中的一样好,而策反越国官员为他所用的概率实在低到没可能,所以有些事情就只能自己上了。   大军行了几日,这一日到达了洛水河畔,可远远望向洛都的方向。因为天色已晚,大军在河边扎了营,等着天一亮再渡江。田克心知此时是他的大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于是瞅准了众人吃完晚饭的间隙,要求单独面见昭律。   彼时昭律正在处理军中事务。他和虞婵都知道接下来还要对付洛都的问题,神经一点都不敢放松。在这样的时间地点,田克忽然做出这样的要求,不免让人生疑。   “他这是终于打算归顺寡人了么?”昭律顺口就这么说。当然,他也知道这件事概率不大,所以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他喜欢胜利,最近这些日子里一直情绪高涨,所以并不怎么把一个败军之将放在心上。   “前几天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啊……”虞婵道。既然对方要求单独,她就该避而不见了。但是同时她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觉得田克要做的一定不是件好事。“要不,桌上这些折子便命人收了罢。还有一句话,便是……”   昭律没等她说完,就挥了挥手。“便是这人留不得,是不是?”   虞婵一听就笑了。看起来她又多心了,章华台的时候,昭律又演戏给田克看呢,为的就是故意让他现在来找吧?“行,那你看着办。”   她从后面的帐门出去了,昭律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他在帐里踱了两圈,脸上全是思索的神情,然后又走回原地,让人叫田克进来。他倒要瞧瞧,到这种地步了,田克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招绝地反击是什么。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虽说是单独会见,但是昭律留了个神,让自家贴身甲卫站在所允许的最近的地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可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出纰漏。   田克和他的反应差不多,如果可能的话。但是他现在只能站在离对方一丈远的地方,差不多看清楚人脸。不过他也没打算再进一步了,动手为下,攻心为上。所以他只微微一笑道:“对于阶下囚,越公真让我感到荣幸。”   这一开头就听着感觉不大对。昭律没露出什么表情,只等着他继续说。“你今天莫不是就想和寡人说这些?”   田克轻笑一声。“当然不是。只是来给你做个提醒的,别到时候白白给别人做嫁衣。”   “什么?”昭律扬了扬眉。对方的意思是他想象的那个意思吗?   田克对于他的回话、以及那种马上就紧张了的表情非常满意。就是要这样的开头,他就可以继续往下说了。“越国大胜,我等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但我魏国难道是输给了你吗?怕是别有其人吧?”   73第七十二章 窃国者侯   只一句话,昭律就隐约猜出了这谈话很可能的走向。但是他依旧不动声色,只徐徐道:“这又怎么说?”   田克看着他的表情,笑了。“你知道。”他话语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肯定,“你也在怀疑,但是你不能说出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在怕什么呢,越公?难道你的亲近甲卫里,也有会向夫人报信的人吗?”   昭律的脸色变了变。“别扯东扯西,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应该称赞田克目光犀利吗?   田克真的笑了。“自古以来,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别说这不能是臣子,就算是夫人也不能。越公可否还记得,本朝百齐之事?”   这事情昭律自然知道。百齐国位于越国西南,地方不大,但是素来有毒虫瘴气之称,没什么人愿意攻打,也能保得平安。这国家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从一代百齐候莫名其妙死亡之后,不是他的儿子继承爵位,而是他夫人继承的。百齐国地处偏远,消息不畅,等洛都里的天子知道之时,已成定局。因为没有人想被派去百齐国宣旨,而百齐国也从此不再踏出瘴林接待外客,此事就这么一直晾着。   结果这么一来,虽然百齐国仍旧在述职之时给洛都送上贡品,但实质上已经俨然是独立于蒲朝的一方天地了。新百齐候从不踏出国门一步,众人无从相见,只能纷纷猜测,前百齐候死亡原因蹊跷,其地又以毒物而闻名,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宫闱秘史。   这件事大概是蒲朝最大的悬案,田克这时候提起来可真是用心良苦。他并不说现任百齐候到底是用什么手段上位的,也不明指女人也有篡位的可能,但是他引出了这么一个例子,想让昭律自己去类比联想,这招就阴得很了——影射了百齐候和虞婵都是女人,而且都是很聪明的女人。   若是百齐候不聪明,就不可能安稳地坐这个位置到现在——要知道外面的人虽然进不去,但是他们本国还有人啊!让一个女人做到了顶上的位置,那其他人是都被打压了,还是被杀了?而无论是其中哪一种,都无疑证明了百齐候的手段。   至于虞婵,那就更不用说了。农林牧渔,桥梁水利,工兵矿产,无一不懂一些,简直就是百宝箱一般。真要说起来,虞婵除了不会打仗,大概其他方面的素质还要比一般的国君还高一些。而若是论守国,那想想应该是毫无问题的。   只守不攻在越国刚开始征战天下的时候是个劣势,但在后期快成功时就变成了优势。她小心谨慎,行事稳妥,而且在改善民生方面总有见解或者促进,越国子民没有一个不感谢她的。若是她真有那个心,做起来说不定也不会太难。   昭律不知道这件事换成别人是个什么想法,但是他现在只想冷笑。田克知道的果然太多了,而且手段高超,简直没法说是在挑拨——因为他只是说了一句疑问句而已,并没有直接就往虞婵身上泼脏水。但是他还少知道一件事,一件只有三个人知道的事。   田克不知道他们想要怎样打下洛都。他不知道洛都里的天子对此到底抱着一种什么心态。他也不知道,越国已经得了天子的保证,虞墴禅位之时便是他昭律荣登大宝之时。   而这件事是虞婵告诉他的。   无论其他地方怎么样,这点就已经足够昭律肯定,若是虞婵有除掉他、自己称帝的心思,这点就不会告知他。   然后再想想他真的听信田克的话可能会有的结果。对自己的枕边人有所猜忌,大概某一天就会爆发。的确,这天下打下来了,但是还没安稳。若是他们顶上先乱了,也就给了别人趁虚而入的机会。若是他胜了,也就是自断臂膀,元气大伤;而若是虞婵胜了,这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最终的最终,得益的都不会是他们越国,而是就等着他们失败的魏国。   只是一句话而已,就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田克端得是好心计!   如果不是不大适宜,昭律真想拍案大笑。“魏公的心机谋略真是一等一,怪不得我越国和你们争斗这许多年。”他这话说得也没错,越国在整体实力上确实高于魏国,但是之前在战场上倒是屡尝败绩。果然,实力是一回事,谋略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下轮到田克的脸色变了。这不可能啊,这也太快了!他不信昭律想不到他想暗示的那些东西,但是接下来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是正常的反应吗?就算昭律最终选择相信虞婵,那中间的过程也足够二人离心离德,越国这样定然不能久长。   可现在却是这种完全是“你想多了”的反应……是他没有抓到点子上?还是昭律已经连自己的王位有威胁都已经不在乎了?可是,越国昭氏一脉,不是早就把天下作为毕生目标了吗?难道不是有关于此的任何话题,都该正中靶心,让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么?   “魏公这是没有话了么?”昭律见到他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好心地接了下一句。他觉得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失败的,说不定就是这个方向的谗言。也许他之后该去问问吴靖,当年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就该轮到寡人问了。魏公这招数,是不是用过不止一次?”   田克正绞尽脑汁地在想别的话来劝说,这话要隐晦而且容易让人多想,好实现他的目标。结果猛地这么一听,他脸色真变了。这不可能,当年的人都死了……昭律怎么会知道……?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这样的反应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昭律眉眼凌厉起来,终于从桌案之后起了身,一字一句地道:“看起来是真的了。真是感谢魏公大恩,寡人没齿难忘。”然后他抬了抬手,一直在门口的甲兵立刻走了过来,将还想说什么的田克嘴堵上,直接带了出去。   待到他们出去,昭律又叫了人进来。“今日之事,不得外泄。若谁敢泄露此事,一律车裂示众!”他倒是不怕虞婵知道,怕的是别的宵小知道,以后继续借此离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他如何能重蹈覆辙?   再说虞婵进了后帐,因为空间宽广,也没听见前头说话的声音。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脸圆鼓鼓,看起来别提多可爱。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轻轻地给他们掖好被角,然后就听见昭律大步走进来的声音。地上铺了毯子,昭律又担心吵醒孩子,所以声音并不大,但她依然听到了。   见她回头,也正好省了事,昭律站住了,用手势示意她到桌边来,以免被孩子们听到动静。虞婵一看就知道他有事情,马上就起了身。   桌边点着好几盏灯,大部分地方都被沙盘占据了。昭律顺手拔了一根旗子,在上面写:“魏公必死。”   这死字写得很大,让人看了感觉触目惊心。而且最后笔画很快,明显昭律怒气上头。虞婵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也学着他的样子写了一句:“他刚刚说了什么?”   昭律抬头看了她一眼,停了片刻,才写道:“百齐之事,你以为如何?”   虞婵虽是个外来户,但是好歹通史看多了,百齐这件事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她眼睛转了转,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田克到底想做什么——她微微眯了眯眼,回道:“也许是窃国者侯。”   这便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昭律知道她已经明白,又仔细地看了她两眼。油灯和蜡烛的光芒并不怎么明亮,但是那双眼睛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就和他们第一次去洛都时、回程上马车的情形。   昭律蓦然地心一软。他开始庆幸自己刚才做的选择,还有以前做的,也一样。且不说虞婵有功无过,对她动手那是寒了不知多少人的心,就光那一份信任,他就不能辜负。他甩了手上的小旗子,手揽到了对方腰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眼睛。“还好有你,婵儿。”他说道,声音极细极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虞婵侧了侧头,安静地听着耳边的心跳声。它原来有些快,但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依旧十分有力。虽然昭律不说过程,但是田克定然不会做什么好事。她之前也有所预料,她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她只是想看看,事情是不是如她所料,她是不是没有看错人。这对于田克来说大概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对于她来说是后半生的事。   这也许是一场豪赌。但还好,事实证明,她赢了,田克输了。   74第七十三章 天子禅位   既然出了这档子事情,第二日的时候,越军本该立刻拔营回国,然后被上头的命令阻了。因为昭律完全地被恶心到了,一口气没出来。他晨里起来就召集大臣,商量田克和桂荭的事情要怎么处理。他本来是想带到呈都再做处理的,因为还要等洛都里天子的反应,太早杀掉了不好。只是现在这么一来,如果不早点杀掉的话,带进呈都里也是个祸患——谁知道他还能做什么事情出来!   昭律一向都是沉得住气的那个,在原令尹秦兴思的事件中就能看出来。这次非得在洛水河畔就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众位大臣也差不多猜到了王上的心思——王上要田克死,立刻,马上。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前几天还好好的,为什么只过了一晚上,王上就变了心意?   在外的大臣大多都是武臣,而吴永嘉虽然官职很高,但是资历不是最老,而且还有顶头上司加爷爷吴靖在。吴靖使了一个眼神,吴永嘉就只能亦步亦趋地往前一步,小心地问道:“王上,这……师出何名?”心里吐槽不已。这也就是老臣才能想到的方面,要是他,早就手起刀落,送田克一个完整干脆的落地人头了——这种人留着干嘛,难道留着过清明吗?不过,说起来清明好像真的快到了……   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有一条类似的通律——不杀平民,不杀降兵。前一条越军做得很好,因为人还要留着种田,按照虞婵的说法就是提高国民生产力;至于后一条,最大的靶子就是魏桓公田克,他是偷偷从绛都溜出来了没错,但是他在邶水河畔章华台盖了印章,那也就说明了他的臣服,即使在场的人都知道不是那样。这就是表面功夫,任你多么厌烦,都必须要做。不然传出去,就该变成他们越国赶尽杀绝,有失仁义道德了。   照虞婵的想法,仁义道德在书塾里教教小孩子行,但是在战场上说这个,无疑就是找死。你说这么一句,敌人的刀枪就不会刺过来了么?当然还是实力至上,枪杆子里头出政权。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不论是人,还是其他生物。再加上残酷的前车之鉴,她这时真是一点儿转圜的心思都没有——要理由?找一个不就是?但这话可不能她说,所以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   在吴永嘉问出这话以后,底下的人目光都在顶上两人之间转悠。他们王上看了一眼他们王后,他们王后只低头喝茶——好吧,这种状态明摆着,毫无退路。于是众人也都知道了风向,开始想起理由来。俗话说穷寇莫追,但现在是斩草务必除根啊!还好现在礼尹之类的文官不在,做决定可要轻松多了。等回去之后再问什么,还不是现在他们说的算?   “对王上不敬?”   “口出狂言?”   “心存阴私?”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出主意道。只可惜一帮大老爷们,直肠子进直肠子出,平日里只会打仗,想出的理由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听得吴靖脸上青筋暴跳。他也知道昭律的意思,并且赞同,但是这帮兔崽子,想的都是叫什么理由!一看就知道是借口!好不容易等一圈馊主意都出过,他才沉声道:“魏公一贯觊觎我越国铁器火药,派人侦查,无一不被我军拦下。如今兵败,仍不死心,妄图我越国人才,策反离间,实不可留!”   听到他的话,众人悚然一惊。不知情的人就算了,不过他们都是或多或少知情的。前头的事情暂且不论,后面的人才,不就是乐左司马和王后么?乐左司马此时还在呈都中负责后勤补给,那也就只有王后了。说是人才,就摒弃掉了男女私情;而实际上这人还是王后,王上和他们自然都不能忍。手下败将预谋抢老婆……能忍?是男人吗?   这帽子扣得好大!但是扣得好,扣得妙!不愧是历经三朝的我国大司马!众人看向吴靖的眼神一瞬间就变成了惊喜赞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昭律的脸色暴雨转晴。这理由真是正中他下怀。虽然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是其实他一直在耿耿于怀,当年田克在白马寺里就奔着虞婵去的举动。他那时刚刚及冠,表面上看起来的水平和田克差得不要太远,一比比到泥里去。是啊,没错,这件事比洛都述职更早,若是虞婵是那种见了权势就移不开眼的人,那时候还能留在越国么?早就该和桂荭一样,被田克的蜜语甜言引诱走了。   这新仇旧恨加起来,真是叫人再也忍不下去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昭律只略一沉吟,就吩咐道:“那就这么办。将他们绞于军前,以之警示。”   这他们,除了田克之外,就是桂荭了。这句话就这么几个字,但完全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以及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见得昭律脸上的表情毫无转圜余地,而虞婵干脆地把茶杯盖子合上了——这无疑是无言的肯定——众人一悚,纷纷低头称是。   从昨夜以来,田克嘴里塞着的东西就没拿出来过,腮帮子都麻了。这一夜里他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睁了通宵。昭律这么对他,绝不是个好兆头。尤其是那最后的一句“车裂示众”,更让他相信,说不定等着他的就是这个。   十几年努力,最终功亏一篑。   无数镜头从田克脑海里闪过。他从小勤习弓箭,尊师敬长,各种谨慎小心,这才能在他的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做了太子。他的太子师和太子太师是魏国历史上最多的,各个对他交口称赞,可见他花了多少工夫。而他十岁入军,摸爬滚打,吃尽苦头,为的可不是有一日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不得不说,他也风光过的。与越武王最后一战,他原以为是他无数胜利中的其中一个,以后肯定还有更大更好的东西等着他去获取,结果却是他无数胜利中最大的那个。他一直都没有明白,就算昭律是在演戏,故意以一种荒淫的姿态来迷惑其他人,但好歹昭律还是有理由的。可是虞婵的理由是什么?   一开始,田克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王女而已,就和许多在深宫中养起来的女人一样。知书达理,温柔娴淑,这都是十分正常的属性。但是,在樊穆公死后,她完全就变了一个人!虽然性格并没有大变,但那样的才能……只能用智多而近妖来形容。   本来他这个也是准备说的,奈何昭律并没有给他说的机会。这就是田克也不明白的一点,虽然他是越国的对手,当然会觉得对方那里过分厉害,但是无论怎样,虞婵都能说是不世出的人才,昭律不可能不知道的。那她是怎么学到这样的知识?和乐原一样,太聪明了吗?还是说,昭律其实知道对方是如何获取的?   但是这一切的答案,田克都不会知道了。天一亮,等待着他的就是一条悬挂在高柱的麻绳,以及一腔不得志的怨愤。   也许对此最高兴的是桂荭。无论田克之前允诺过她多少没有实现的东西,但是至少有一点实现了,虽然不是田克自愿的——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   这件事解决,越国君臣的心里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心腹大患已然除去,剩下的洛都不足为惧。大臣们都在心想,这件事自然急不得,可以回去再慢慢谋划。天子虞墴虽说没有功,但也没有过,想挑出什么毛病,大概只有专宠丽妃一个了。可丽妃太低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少不是足以挂着“清君侧”的名头去的大事。   只是事实的发展跌碎了几乎所有人的下巴。大军往南还没走两天,西边天空就传来了越军专用的传信烟花。越军那时刚过洛水不久,得了这信号,不得不转头往西走。   这倒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好事,一件大大的好事,一件天上掉馅饼、还是金的馅饼的好事。   因为那信号的意思是——天子禅位于王上,速达。   --   平王十年三月二十五,我军与魏军决战于绛都,火药现世。我军攻城仅一日,魏军大败。魏公田克隐行迹于流民,为我军所俘。   平王十年三月二十六,洛都丽妃薨,天子亲自为之凭吊七日。   平王十年三月二十九,王于邶水之畔建章华台,广邀天下诸侯,歃盟于此。众诸侯共以王为尊,宾主尽欢。   平王十年四月初二,因图谋越国社稷,王命将二名魏国奸细绞于军前示众。同日夜,魏桓公田克暴毙于军中。   平王十年四月初四,天子虞墴传令禅位,命朝堂诸人各谋其位。其后率不愿列于新朝之诸臣列于洛都西门,鸩酒一杯,死守国门。   平王十年四月初六,王率大军改道西行,进驻洛都。从此天下九鼎之地,尽为王上所得。   作者有话要说:火车晚点六小时,累不爱= =   接下来是俩番外,说说越武王和樊穆公时代的事情,应该会解不少密;然后是最后一卷,共赏江山~   75第七十四章 番外 武王旧事   那时候,天下还是天下,只不过不是后来的天下。昭律还是个成日里只知道拿着个蛐蛐罐和吴永嘉斗蟋蟀的熊孩子,而虞婵还是个在相距数千里之外的樊国王宫里静心学琴棋书画的小女儿。   那时候,朝明殿的主人还是武王。昭律孩童时对这座宫殿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不论什么时候,朝明殿里总有各色大臣来往;白日里人流行色匆匆,黑夜里烛光昏黄透纸。   那时候,越国所有人,上至令尹司马,下至平民百姓,没有一个不知道,武王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王上,勤于政事,心系民间。   所以就算是因着称王的缘故,越国边境动荡,大小战争不断,但基本民心还是向着武王的——只要比一比,就知道周边的国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征兵,税赋,哪里都一样;武王至少治下有方,若是有人敢明着面地做一个昏官贪官,那下场只有更惨,没有最惨。当然了,那时的秦兴思也还是一个好官,尽忠职守。   乱世之中,最苦的从来是百姓。他们甚至不用多大的恩惠,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武王是什么模样,就听信了那天边传来的消息,相信他们的君王是真的尽力了——即使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也是他们能够借之来安慰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存在。   幸好这指望不完全是假的,至少武王自己不想让它成为假的。他不满足于越国的南方之地,不满足于周遭臣服的小国;他将目光放到了洛水以北,他看到了那边的土地牛羊,还有位于三角洲上的、蒲朝最重要的地方——洛都,安放着象征天下的九鼎的洛都。   这说出去,只会被人说成大逆不道。但是几个越国心腹重臣都知道,并且都誓死追随武王。因为,他想要称霸天下,除去他自身的野心,还有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安天下。   从武王上一代开始,蒲朝的内部争斗就初现端倪。天天往呈都里报的快报通常都是一类消息,百齐换了新候,樊国打退了陈国,诸如此类。而坐在洛王宫高位上的天子,太子虞墴的父皇恭王虞坚,已经是垂垂老矣,不日将暮。一是根本腾不出手来整治下头,二是根本不觉得会出什么事情,于是就一直拖着,顶多就发几个不痛不痒的诏令,显示天子还存在。   最后,就拖成了再也无法扭转的局势。蒲朝建立数百年,当时的分封制到现在已经变得摇摇欲坠——每块封地里,诸侯都享有绝对的自主权;时间一长,哪儿还有人能时刻记得,诸侯上面其实还有一个天子?   当时实行分封制的蒲朝太祖一定没有想到,在时间的流逝中,没有天灾,没有人祸,天子的权利却慢慢地被架空了,以至于到最后的话语权也只剩下了表面。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后来虞墴一度有心采取强硬手段来制止诸侯的争斗,但是手里没有兵权,只能有心无力,坐看大厦将倾。   这天下,人心不定,局势就不会定。而能定人心的,不是几百年前的圣人,而是现在能让天下人吃得饱穿得暖的人。无论是谁来做这个人,总都会有人来做这个人。   武王不敢说他就是那一个,但他觉得他是比较早意识到这点的人,也是比较早动手为此准备的人。他小心地观察了几年,最终觉得他们昭氏可以在其中分到一杯羹,只要动手。他们越国本就拥有优势,最大的对手也就是魏国而已。   于是越国开始了对北面的征战。十几年来,从东北到西北,武王慢慢地把自己国家的疆域扩展了之前的四分之一。越国本就是占地最大的诸侯国,这么一动静,实在太招眼。只不过等洛都的人回过神之后,事情已成定局。而在洛都之北,魏国也在采取同样的攻势。   让哪边退?怎么让他们退?洛都里的清流派大臣几乎都愁白了头。他们有的是舌战群儒的本事,但对方如果不是儒呢?更何况,越国就罢了,魏国没称王,叫他们拿出什么理由来阻止?   但是这些都不在武王关心的范畴里。他关心的是,他能不能比他的老对手魏怀公田博多撑过些时候,他能不能在他有生之年里看到他称霸天下。要知道在越魏两国的战争里,表面上看着势均力敌,但还是他们越国坐收天时地利,更有后劲。   武王之所以会这么想,这么着急,都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如果一个人年过中年,在外常年征战,在内熬夜批改折子,就算有各种珍馐佳肴名医相陪,也免不了身体不虞。他就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并且意识到,他很可能来不及实现他的宏图大志,他原以为时间足够、能够成功的宏图大志。   武王一生醉心于国,后宫凋零,根本没有什么宠爱妃子,也就一个老来子,就是昭律。子息只有一个,未免单薄,是个弊病;就这么一个儿子,那自然各种东西都教了,也免不了千般疼万般爱;虽然也有控制尺度,骄纵倒也不至于,但是那种眼里只有自己的性子已经很难改了。而作为一个君王来说,这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坏毛病。   在急需一条退路的时候,谨慎如武王,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了。彼时昭律十几出头,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也不知道武王的担忧,不怎么听得下长辈的话。往往是武王训几句,他当面点头应了;一转身,又跑去和人闲逛玩耍,最经常的玩伴还是吴永嘉。因他玩心重,武王没将自己身体的问题告诉他,想着等到以后再说,所以昭律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但知情的吴靖气不过,又不能逆了武王的意思,因此抽了吴永嘉好几回,直接创下了吴永嘉卧床休养天数的历史——这件事,老资格点儿的大臣都知道,包括秦兴思。   这心太野了,收不回来,武王很快就意识到了儿子的问题。而按照他们的想法,想让一个小子收心,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从儿子变成丈夫——男人结婚了,那就想着顾家了,或多或少。   这算盘打得是不错,可惜昭律一点不配合不说,人选还很难找。按照武王的想法,若是娶个洛都里的帝女,说不定后面能减少不少阻力;可是越国在洛都里的名声早就等于没有,天子如何肯将自己还未出阁的妹妹嫁给一个很可能成为叛臣贼子的诸侯?若是之前的招安也就罢了,在越国做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已经再无转圜余地。   一群大臣出谋划策,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最后众人一致觉得,就以洛都这样的情况,若是娶了一个非蒲朝不可的烈女什么的,到时候拖后腿就会更糟糕,还不如换个人选。   这一换,便换到了樊国王姬虞婵身上。最重要的血统有了,其次的样貌也不错,才学最最末——而且,樊穆公极其宝贝他这个女儿,不说是说一不二,那也是尽量顺着的。就这样,虞婵没养出公主脾气,足以说明樊穆公教得好;也就是因为这点,没有人能从樊穆公嘴里轻易套得嫁女的承诺。   不过,只要武王想做的事情,肯定是要做的。这件事再难,难道还会比他的终极目标更难的吗?不容易,他们就正儿八经地花心思上去。樊国王姬总不可能不嫁吧?昭律虽然有些顽劣,但还能挑到比他更好的?退一万步说,他们越国好歹也是很有实力的吧?当然,如果一门亲事要说到最后这样的程度,那也就不是他原来的本意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武王命人备好了仪仗礼物,寻了个空闲时间去求亲。他本以为这件事要花不少功夫,只是嘴皮子功夫绝对省不了;但是,实际上,等他真到了樊国,才发现那些传言似乎都有些假,至少樊穆公绝对没有那么挑剔女婿。   其实这其中有另外的隐情,但武王并不知道。昭律自然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的是,他的第一个夫人,正室夫人,肯定是这么挑出来的。不是樊国王姬也会是别国的贵女,所以他也没有上心。   只不过在这样的时候,忠心于武王的大臣在忙着这块,心思过分活络的大臣就想到别的地方去了。越魏之争三年五年的难分胜负,武王能不能撑到那时候是一说,魏国年轻有为的桓公即位又是另一说。   总有人想着哪里都不能丢下,两头都要讨好,比如说秦兴思。在知道这消息之后没多久,他思来想去,觉得如果想要确定在新朝里的一席之地,他就该在两边都做工夫。   虽然叫人带话的时候,秦兴思留了个心思,没将自己的信息都透出去,而只是隐晦地称是越国大臣,素闻桓公有贤名,这才想结识一二,也没有说什么别的事情。他也挑了个好时候,正是魏国得了小胜之时。   但对于田克来说,这些就已经足够了。战场之上,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就因为一场胜利就想要结识敌方国君,未免也显得太小题大做。那也就是说,越国内部肯定还出了什么别的问题,让有些大臣认为他们不一定能赢,所以另找退路。   兵士没问题,粮草没问题,策略没问题……这剩下的只有人了。有什么人的细微动静都能影响到下面人的信心?显然这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武王昭崇。而打听到武王平时的大致作息,不是神医也能猜出他大概有什么病症了——心火淤积,积劳成疾。   田克觉得自己的猜测基本准确,立刻写了一封信,在战争胶着的时候派人去送给了武王。他一贯洞察他人心思,知道对方软肋在哪里,就明里暗里刻意挑着那方面的刻薄话儿说,然后再把越国有叛臣的事情透露,暗讽对方不得臣心。   换做是平时,也就罢了。但是武王收到信的时机实在也不大对,是在越军吃了个败仗、他正发了一通火之后。结果再这么一看,气急攻心,当即吐血晕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武王暴毙,这消息传回呈都,当时监国的公子昭律立时就懵了,被炸的。   怎么可能?他父王明明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这才过了多久?感觉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毫无所料的,越国一统天下的担子就落到了他肩上。   76第七十五章 番外 穆公秘事   平王二年,春。   偏于中州之地的呈都,天气还是料峭的寒冷。而位于江南的樊国国都云阳,已经有几枝粉嫩的桃花缀了苞。春江水暖,草长莺飞,端得是二三月间的好风景。   按照习惯,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头百姓,都挑着空闲的时候,去江岸边上走走,竹林踏青。穆公脾性温和,向来体察民情,今年自然也不会错过。   只是公子虞城不大乐意。穆公与结发夫人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就算是夫人已经去了好几年,也没有续娶,膝下就只有原配留下的一子一女。他是穆公的长子,妹妹虞婵远嫁越国,这诸侯的公位稳稳地落在他身上,当真是一点也不用忧心。而且穆公虽然不怎么发脾气,但是教子的功夫可谓一等一,虞城虞婵都对他敬爱万分。   所以虞城自然不是为了君父的位置去介意。他所介意的是,自从母后去了以后,君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身子愈来愈差。此时虽然春意来了,但那江上的风一阵一阵吹,也不是闹着玩的。   对于儿子的忧虑,穆公笑着摆了摆手。“倒也不必太在意了。寡人的身子,寡人自己清楚。便就是退一万步,城儿,你也该让为父踏最后一次青吧。”   这话说得温和无比,但其中的意味却是决绝。虞城一向知道自家君父温和的表面下其实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也只能服了软。“那孩儿便让人注意着些。这天气还是有些寒凉,孩儿叫人继续给您拢着点炭火。”   见君父点了点头,虞城便退下去了。出门之后,一路见到他的守卫和宫女莫不一一给他行礼,不过他都当没看见。眼见君父身子一天天弱下去,药石罔顾,他竟然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叫他如何高兴得起来?   虞城想着想着,就不免想到了他那个一贯受宠的妹妹。可惜小婵远嫁,不然这时候随便撒个娇,铁定比他说话管用。只是昭律刚登位不久,又听说今年塞了一批新人进后宫,恐怕小婵日子也不怎么样吧?这时候若是送信过去,只能添乱。   真是烦心,烦心透了。   而在另一头,穆公缓缓踱步,走到了窗前。外头春雨绵绵,远处白朦一片,近处却是滴得花叶都发亮。他当然知道他自己的身体如何,说是身子弱,其实是心病。一半是对亡妻的忧思过度,一半是对一双子女的考虑。   前者暂且不提,后面一半真是有些麻烦。   先来说虞城。他这儿子长得像他,脾气也略有肖似,只是要更心急一点而已。这是年轻人的通病,只要不是太冲动,就没有关系。虞城从小就注定要成为一国国君,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他们樊国在前些年许了虞婵嫁过去的时候,就已经选了越国这边。不能反悔,只能走下去。   穆公原本有心多撑几年,帮儿女把路铺平,可惜天不遂人愿,越武王竟突然死了。局势大变,他之前的谋划都成了空。而越魏开战,越国输了,他们也连带着受了不少损失,这也是必然的。如今平王即位,见着还是个端正模样,但是回来之后,听着却是个纨绔子弟,这就叫他不得不着慌了。只是这时着慌,也已然无用。再想到女儿的那几句批语,他又镇定下来。虽然命中有大劫,但却是注定的母仪天下的命格;如今又是鞭长莫及,不是他想要帮忙,就帮得上的。   想到这里,穆公觉得面上一凉,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原来是一阵冷风夹着雨点打进了窗户。一边的宫监立刻上前,轻声道:“君上,您的身体……”   就是被虞城紧张的,现在连下人都是这一种惊弓之鸟的模样。穆公摆了摆手,道:“把窗留着,扶寡人去榻上坐着便好。”   宫监暗暗擦了把汗,急忙过去搭把手。他们这宫里的塌都是特制的,底下烘着火龙,也是公子给君上特意改造的。如今这么说,他们做下人的当然觉得好。不然,公子发起火来,都是他们底下人的责任。   樊国一向与友邻交好,前两年的战败事宜已经处理得差不多。等到踏青之时,那江岸边上的街市之间,人潮摩肩接踵,端得是一副热闹景象。不少人在青石板桥上驻足停留,文人墨客们偶然得了几句佳句在吟,穿着诸如藕荷、缃色等新鲜漂亮衣裳的少女们聘聘婷婷。欢声笑语,伞盖京华。而若是家底雄厚的人家,都是乘一条画舫,在水上顺流而下,丝竹声声,羡煞旁人。   王宫里出来的穆公一行人也在这样的一条船上面。前几年,他们是在岸边上走的;只是今年,虞城说什么也不让,而穆公的体力也衰退得厉害,所以只能乘船而下,看看边上的情形。他们衣着华丽富贵,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会招来别人的注意——这河水上的画舫又不止这一条。   穆公穿了一件宝蓝羽绉面紫貂皮的鹤氅,显得年轻了不少。他站在船头,望着开阔的河面,耳边还能隐隐听到岸上铺子做买卖的声音,便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便就是他撑不下去了,现在的情形叫城儿接手,也不算太难。“今日倒是热闹得紧。城儿,你将来也定然要多多出门,可不能在宫里两眼一蒙,就算完事儿了。”   “孩儿记得了。”虞城跟在他一边,闻言恭敬地道。只是他说完以后才回过味儿来,穆公这话说得十分轻巧,但是这以后……听起来怎么像在交代遗事?他不由得皱了皱眉,道:“这外头冷了么?君父不如进船舱里去看吧?”   穆公又摆了摆手。“有些事,迟早都要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他还想说点什么,只是一阵痰意泛了上来,旁边立即有人奉过了铜盆清水。   待这件事处理完后,虞城正想再次劝说穆公回船舱里去,突然岸上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两人一起望了过去,只见一群外头罩着纱衣的少女在挑油纸伞,人人手里都拿着一把。伞面繁花,衬着人脸如玉,煞是好看。   此情此景,便就只能叫他们想到一个人。穆公放下手里的帕子,微微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小婵怎么样了。”   当日武王来给儿子提亲,准备的礼物几十车,排出去三条街。这排场足够了,表面上看起来,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人人都说虞婵是穆公的心肝宝贝女儿,绝不是轻易能娶到的;但只有穆公自己才知道,他根本就是在等武王上门来提亲。   原来按照惯例,上至天子下至平民,若是有这能力,定会在子女出生之后请人占卜一卦。这占卜的结果当然各有不同,但虞婵一生下来便有不同了——她出生之时正是夜里亥时过半,天上七星捧月,大吉之兆。穆公大为欣喜,再请人这么一卜,结果卦象把知道的人都吓着了。   天嘉富贵,及笄安宁;一朝剧变,否极泰来;得失寸心,百鸟朝凤。   这就明摆着。不论过程如何,虞婵命里注定是要当王后,而且是这天下的王后。用的还是百鸟朝凤,说明还不是普通的情况,而是天下人都心悦诚服。   一般来说,这联想便是,虞婵将来能嫁进洛都里去。但是洛都里,公子虞墴年纪比虞婵大出了十几岁,现在已经张罗着娶妻了;还有亲缘关系摆在那里,嫁过去的可能十分小。而且说一句不敬的话,以蒲朝王室的水平,想做到百鸟朝凤什么的,未免难以办到。   穆公没有反叛之心,只想好好守着樊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是怎样的。卦象说得含糊,他也已经察觉出来了。南越北魏,都想要这天下,实力也是均当的。越国公子昭律二岁,魏国公子田克七岁,哪个都比虞墴可能得多。   至于在这两个国家之间,为什么穆公偏向越国,那也是有原因的。自家女儿从小生长在南方山明水秀之地,这地方气候适宜,水土养人。而呈都倒还好,至少还有山有水,风俗习惯还能近点儿;绛都可就略糟,南北差异摆在那里,平原一马平川,民风又彪悍,怎么看都不大合适。   再从年龄来看,若是虞婵嫁给田克,那时候也定然不可能是嫡妻了。这天下诸侯国那么多,又不是只有他樊国一个诸侯有女儿。魏国怎么可能特意等他们?   最重要的一点是,越国的整体实力其实还是强于魏国的。那时的穆公怎么算也不会知道,正当中年富强之时的武王会突然暴毙。   女儿以后会有好前程,穆公自然是高兴的。但是他又有这样的担心,一是,这话泄露出去必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招一大堆人来给他们添麻烦;二是,百鸟朝凤之前还有否极泰来呢,能用得上这个词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大灾难,能不能挺过去还是个问题。   为了这两个原因,穆公悄悄地叫人改了最后一句。成了普通的大富大贵之语之后,这就显得一点也不显眼了。虞婵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期间的一切都非常好。   这件事穆公没有和任何人提过,直到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再不提,就没有时间了。“城儿,进去说话吧。”这种事,当然必须隐秘交代。   虞城先是高兴于君父终于采纳了他的建议一次,不过半刻,就被他所听到的内情震惊了。没错,他很疼他妹妹,那不是因为这个卦象,而是因为虞婵本身乖巧又听话。结果,事实上却是这么一回事吗?因为君父刻意的掩饰,所以他妹妹才会有一个相对平静安宁的童年?   “为父也知道,想帮忙也不那么容易。”穆公最后总结道,“但是这一劫到现在还没来,不得不让为父担心了。”若是他没有料错的话,这件事应该快要发生了。而他有可能撑不到那时候,当然要嘱咐儿子注意。   “孩儿记下了。”虞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便就是他不知道自家妹妹有多大成就,他也是一样照顾着的;如今知道可能会有问题,那当然也会小心仔细地都顾全了。只是穆公这话比之前的那句还像交代遗言,他接下来就哽住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后半句也许有逆转的可能,前半句……还没有人能逃脱——   平王二年四月二十四,樊国穆公薨。   平王二年五月初三,樊姬得知消息,加之王不听劝告,吐血于岚仪殿,立昏厥。   77第七十六章 迁都雍地   平王十年五月初八,王召集天下诸侯王公,于洛都清平殿称帝,改国号大越,年号清平。是日,为清平元年,其后大军返。之前多年征战,帝虽未撤诸侯之位,但已掌天下之权。   清平二年八月初一,帝北迁都于雍。雍水河畔,大越宫建,是为天下之中。繁华旧都之宫殿,此后仅作夏宫之用。   --   正是七月金秋,桂子十里飘香。雍地位于阿阳山南,雍水之北,地势高低,易守难攻。河边平原绵延数百里,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堪称天府之国。大越宫就是从河边高地平地而起,层层叠叠,高台森严,毫无疑问地是雍地最高、最广阔、最庄严的建筑。再等到宫殿建成、帝后北迁到达此地,这里就不仅仅是个天府之国了,而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名叫雍都。   经过工匠们一年多的紧张赶工,此时宫殿的主体——天门宫及其后面配置的寝殿——早已完成。还在呈都的陛下下了旨意,新朝奉行节俭,不许太过装饰。而仿佛是为了防止底下人“不小心”弄得太过富丽堂皇,这迁都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一,实在是让人怎么赶也赶不及了。   雍地本是务农为主,间或有些打猎的和打渔的。便是有些小街市,那也上不了大台面。不过是占了地利之便,新都才选址于此。这也就意味着,要建的东西十分多——护城河,城墙,门楼,宫殿,等等。光靠本地的农民是不够的,所以许多南人奉旨北迁,也有许多北人奉旨南迁。这其中不乏朝中重臣,也不乏底层商农。这一年多以来,已经有许多人一批一批地到达雍地,慢慢地适应了气候,重新做起了自己本来的营生。   眼看距离迁都之时只剩一月,雍地也已经不是之前的那幅样子了。河水澹澹,城墙高耸;街市交错,人流密集。都城正中是天子的宫殿,仅仅是按照规制的五重宫门,就足以彰显君临天下的威势。   正是开市后的早时光,人最多的地方自然是早点铺子。炸得酥脆的芝麻大麻花和红豆馅儿麻团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雪白的米糕馒头旁边是金黄的玉米面饽饽,豆浆和羊奶应有尽有,端得是一副南北合璧的好样儿。   铺子老板是个精神很足的北方汉子,前几个月娶了个南边的水灵姑娘做老板娘,于是这精神头就更足了。这不,他手里炸着油条,眼睛里还注意到了长街那头走来的老顾客,不由得亮嗓子招呼了一声:“二位大人起得真早诶!今天是要玲珑蒸糕还是百果小笼?全都给您备下了!”   做小买卖的,也该有点眼力见儿,至少铺子老板绝不是看见谁就称呼大人的。只是这二位衣着华贵,谈吐不凡,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而且他们都在这条街上有府邸,正是对门,气派得很。再听那南方口音,就算是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官,也该知道是从呈都派来的先行大臣了。   两人很快就走近了。他们一个年长些,一个看起来年纪还很轻。年长的一副好脾气的老先生模样,听到这话就笑道:“什么都能省,就是每日里的早饭钱从来省不下来啊!”然后他深深嗅了一口气,道:“今日也不要那许多清淡的了,来个拿手的油炸千层酥好了!”   那年轻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官架子,只不紧不慢地跟了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什么都能省,早饭是决不能省的。”然后他也转向了老板,道:“今天给我来份和他一模一样的。”   老板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高兴的道理?他当即就爽快地应下了,给他们张罗好桌子。   “听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唬人得紧。”两人走过桌子那头,年长的那个又笑了一句。“刚才那句又是和夫人学的罢?”   “那也没法子,谁让夫人说得有理。”年轻的眨眨眼,扇子一刷,赫然正写着这么一句。   年长的定睛一看,瞬间就绷不住了,大笑起来。他们越国,哦,不,大越的左司马,平日里爱好是插一把扇子在身上也就算了;可是,人家文人雅士题的是诗句,他竟然就题了一句大白话!   “这才是应景之作嘛!”年轻的也不介意,只收拢了扇子。因为店家已经上菜了,热腾腾的新鲜豆浆就先捧上来两碗,然后是两碗碧蔬粥,接着是精致的小笼水晶虾仁饺子,最后上来的是喷香的千层酥,上头还有些熏肉末,一看就叫人食指大动。“我便不客气了!”他这么说了一句,立时就开始大吃,一点看不出之前的佳公子模样了。   “得了吧,你什么时候和我客气过?”年长的笑骂了一句,也开始动筷子。他们这一趟先来,倒是不坏,至少提前饱了口福,是不是?   这两人正是奉命先达的昭出和乐常。吴靖倒也想来,可惜他一个大司马,打仗是个能手,但建城基本没他的事情,所以只能是乐常跟着昭出来,至少他还能做监工。而虽说是跟着,若是铺子老板知道他接待的一个是莫敖兼任大宗伯,一个是即将封侯的左司马,说不定会跪着上盘子。   两人吃饭很快,因为还有事情要做。等他们擦嘴的时候,外边就已经停了两辆马车,等着他们上去了。再等到两人离开,旁边桌子的客人们纷纷翘首看着那个方向,直到看不见了才算数。   “吃得还真是干净……”   “陛下不是号召节俭么?这是当然的啊。”   “这到底是哪两位大人啊?这么多天了,就知道是大人?”   “等陛下来了,大人们得了封赏,这才好往门口挂牌匾吧?”   “说的也是,这一轮大赦天下可不能少。”   “简直都等不及八月了啊!”   “就是!就是!”   正在众口纷纷间,又有一大一小进来了。这家早点铺子远近有名,人多正常,故而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是一对父子,大的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小的看起来才六七岁的样子,一双眼睛大而灵动。两人在空出的桌子上坐下了,当然也听到了旁边人的谈话。   小孩子一向不怎么坐得住,尤其是在听到那些话之后。但是他也知道这里不是洛都,所以就小心翼翼地往父亲边上凑,奶声奶气地问道:“爹爹,为什么都是国都,洛都和雍都不一样?”他懂事起就跟着爹爹和邹爷爷,他们说的大道理一知半解,其中就有一条,要体察民情。这种时候,众人交谈都很小心,他自然也就跟着小心了。   “你个机灵鬼。”被称为爹爹的书生笑道,眉宇之间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忧虑,“你到时说说,是哪里不一样了?”   小男孩顿了顿。他觉得应该有很多不同,但是现在想起来的有一个最明显:“雍都的大人们吃饭不用清场!他们还会付钱!”虽然他没有看到,但如果没付钱的话,这早点铺子里的人才不可能是这种反应呢!   书生也知道儿子说得不错。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爹爹还去过呈都,那里也和洛都不一样。”是啊,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正当日出之时的君王治下,一个是垂垂老矣的耄耋王朝,怎么能一样呢?   小男孩似乎明白了什么。“爹爹是说,呈都和雍都是一样的?”他看着自家父亲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件事:“那爹爹也见过陛下了?国都是陛下的,洛都和雍都又不一样,那陛下是不是也不一样了?”   这问题问得不错,但是现在说的话,不免就要耗掉很多时间。这时候他们点的东西也送上来了,书生将一碗牛奶端到儿子面前,温柔地道:“先吃饭,吃完了爹爹再回去和你说。”   小男孩虽然很想知道,但是这时只乖顺地点了点头。雍都里也有他喜欢的各种糕点小食呢……邹爷爷若是来了,也一定会喜欢的。但是他为什么不来呢?难道是因为路途太远了?   早点喷香味美,太安不一会儿就只记得吃了。太常看着自家儿子略有些急的吃相,眉心又微微聚拢起来。他的恩师是邹南子,而邹南子跟着代王在洛都西门自焚了。这件事他还没告诉太安,想着能瞒一阵是一阵。作为邹南子的得意弟子,他本该也这么做的。但是他不能,至少不能丢下自家只有六岁的稚子,还有老师身后留下来的师母等人。   清流一向廉洁奉公,若是没了俸禄,全家老小都养不活。有这么多人要照顾,太常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只能奔着雍都来。只要新帝还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个越王,新后还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个越后,他就有信心能谋取一官半职,不负老师的身后所托。   太常知道,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人。洛都里的官员,原本都以为昭律会定都于洛。没想到昭律只在清平殿称了帝,转头就回呈都里呆着了。再接下来的消息,就是定新都于雍。   这可让一大群人慌了手脚。蒲朝定都于洛几百年,各个官员在洛都附近都是根基深厚。他们原本就想,只要昭律迁都过来,那他们基本就和平时一样,该怎样就怎样,连陛下的称呼都不用换。未曾想昭律直接来了招釜底抽薪,迁新都,谁都不要想做地头蛇。   太常不知道原本呈都里的重臣怎么想,但考虑到秦党已经被昭律连根除去,恐怕也没有多少人反对这件事。毕竟现在大越坐拥天下,而雍地地理便利,更方便监管北方。虽然越国一早称了王,但呈都还是诸侯的规制,对于天子来说不够大。要拆了改建的话,还不如建个新的。   但是洛都就不行了,直接闹得满城风雨。如果洛不再是天下之都,而只是大越王室的消暑之地的话,那人流呢?那商贾呢?哪里还有人会去?那么,这一群什么也不会做的王公大臣们,哪里还有礼品可收?没有最大的经济来源,那要怎么挥金如土地活下去?   一群人等统统傻了眼。新帝这举动明摆着,他不会买旧臣的帐。越国有名的不杀降兵,又是在洛都正式称帝,这手段实在太过温和,才使他们产生了自己仍旧能在新朝里占有一席之地的错觉吗?   无论如何,太常能够肯定一点。就算洛都里的官员拖家带口地到了雍都,也不见得会有之前的辉煌——基本可以确定绝对没有。因为很明显地,新帝虽然不爱杀人,但绝不是个有闲钱养蠹虫的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卷了,一定要奋起更新!对自己说加油!   78第七十七章 即位大典   若是还在呈都的昭律知道雍地民情是这么个情形,一定十分高兴。当然,这也不是在说他现在不高兴——只是有点小麻烦,小麻烦而已。   试问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给贵为天子的昭律惹麻烦?并且还让他束手无策?要知道,这天下刚刚安定下来不久,没有人会傻到这时候去撞枪眼的。所以这答案只能推向两只小皮猴,昭宥和昭宁。   小孩子养得好,总是特别地精神。虽然醒着的时辰不多,但这点时间就足够昭律头疼的了。龙凤胎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搬家,这里的宫殿顶多修葺一下做冬宫,马上就不乐意了。庭前的树啊,池里的鱼啊,甚至殿门前头玩耍之处附近的一个石狮子,都是他们舍不得的对象。   昭宥还好些,毕竟他已经是公子了,眼看着就要被立为太子,从小就被教导着要从大局着手,也不怎么闹腾。而若说他只是有些念旧的话,昭宁简直就是太娇气了——一看见昭律就必定缠着他,各种撒娇想让他改变主意。   由于前些年遗留下来的特殊原因,昭律在朝堂上如何雷厉风行,下朝来对着两个子女,真是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所以对于昭宁的撒娇,他头痛得要命,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眼看着八月初一就要到了,算上路上的时间,已经有不少大臣派车先行北上。而宫里头该带走的东西也运走了不少,剩下的也都逐渐打包起来了,女儿就闹腾得更厉害了。   就比如说今天,昭律好不容易把小女儿哄睡了,这才转头出门。一边的宫监立刻迎上来,听他的吩咐。昭律揉了揉眉脚,只问道:“夫人那边怎么样了?还没试好吗?”   虽然后宫里其实并不止虞婵一个皇后,还有一些女官,但是昭律这么问出来,显然只能是虞婵。宫监立刻恭恭敬敬地道:“皇后刚刚派人来过了,说是还要再等个三五日,但是一定能赶上去新都的时间。”   昭律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现在真觉得做天子没他想象的那么轻松,责任更重了,规矩更多了,就连夫人的衣服都能折腾这许久,以至于俩孩子只能先放在他这里管。其实管倒也罢了,如果他如果有虞婵那样的效果,也不怕两个调皮捣蛋的;只是昭宁毕竟还小,偶尔闹腾一下也是有的,他拉不下脸来教训孩子。天知道为什么两个孩子怕虞婵,却不怕他这个天子!   哎,罢了罢了,等到新都的话,慢慢就会好起来了吧?他真忙起来,无论是昭宥还是昭宁,都会识相地不打扰他的。昭律想到这里,总算暗自松了一口气。最近事情处理得告一段落,剩下的许多都要去到新都才能做,他想了一想,便直接转头向来凤殿去了。   虞婵正在试衣服,而这件事她已经做了没十天也有八天了。因为她会是大越第一任皇后,什么事情都要从她这里开始立规矩。先是凤冠,要用什么宝石,几颗合适,整体纹样谁来绘制;然后是发髻,要如何挽,挽得多高,玉簪几根;再接下来是袍子,这个就更复杂了,以至于虞婵自己都无法确定她能记住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腰带、鞋子、首饰、中衣、妆容、指甲……   总结就一句话,只有虞婵想不到的,没有她记得住的。其他的暂且不说,光是一顶一二十斤重的金质凤冠,就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就算知道她脑袋上的东西几乎能买下一座小城,这种时刻都会折断脖子的感觉依旧十分不好。她一面试,一面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发誓,她就顶着这身装备去即位大典一次,弄完了她立刻把这些玩意儿拆了捐给国库!这么想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九年前的时候,她想的是偷偷攒一点金条好偷溜出宫。   昭律进去的时候,先看到的是映得满室金碧辉煌的各色珠宝,然后才看见自家夫人一张十分隐忍的侧脸,不由得愣了愣。他一向不怎么注意这个,但在他不大清楚的印象里,似乎女人都喜欢漂亮衣服……吧?虞婵平日里是不爱装扮,但是面对这样的排场,似乎根本是烦心超越了喜悦?“怎么啦,婵儿?这些东西不合你心意?”   “换你来试试这帽子?”虞婵没好气地道。她身上挂了不少东西,礼服总是特别沉重,所以现在连扭头瞪他一眼的力气都没了。   昭律跨过满地衣裳,小心不踩到一些针头剪子之类的东西,这才走到她附近,仔细地看了她两眼。不得不说,虞婵底子不错,平日里又不怎么喜欢涂脂抹粉,真装扮起来,只有经验的感觉。“寡人倒是觉得不错,太漂亮了。”他真心实意地赞美道,眼睛几乎都黏在虞婵脸上下不来了。   俗话说得好,女为己悦者容。任何一个女人听到心爱的人这么夸自己,那都不会有脾气的。虞婵刚才的烦躁心情一扫而空,只还是故意嫌弃地道:“就你会说话。”不过她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   她平时虽不能说是冰山一般的面瘫,但真心笑起来的时候也不多。如今精心打扮了,白玉映得脸更白,珠翠映得唇更红,昭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那张动人的脸颊。他以前从来不知道,有一种女人会越看越好看——嗯,就是夫人,只有夫人。   不过他的手伸到一半,就被虞婵抓住了。“别动,妆花了。难道你想摸一手粉吗?”她嗔怪道,但是最后一缕不高兴也烟消云散了。她原本想,即位大典就一次,她忍着算了;但是现在看昭律的反应,倒是一点也不亏的样子了。   昭律回过神来,想到她之前说的话,转而用手托了托凤冠。这一试,就连他也微微皱起了眉。他的冠冕也是金质的,前面后面都坠着上好东珠串成的珠帘;但是和这凤冠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他本想的是,一定要让虞婵做到名副其实的母仪天下,凤冠凤袍什么的都私下里吩咐要做到最好;结果这么一折腾,倒是把自己夫人折腾累了。略微有些不合算啊……   这么想着的昭律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歉意。虞婵早就知道这么大排场是他授意的,见他这表情,语气早软了下去:“其实就该这样的。若是不打扮得庄重些,如何能震住那些人?”   昭律的目光闪了闪。虞婵只说那些人,但其实里头成分还是挺复杂的。一些依旧不死心、想拿回领地统治权的诸侯,一些依旧心念蒲朝的旧臣,更多的则是试图在新朝里分一杯羹、尸位素餐的闲杂人等。统而言之,对于这样的人,先威压,从各个方面,即位典礼就是一个最好的时间;若有顽固的,只能上强硬手段,直接定法削权,杀一儆百,熄了那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   如此一来,便就是再辛苦,即位大典也是必须做的。不仅必须在雍都举行,而且必须庄严气派,众口-交赞。在表面上就要有足够的气势,不管怎么样都要。   “辛苦你了,婵儿。”昭律轻声道。一开始是这样,中间是这样,后来也是这样。也许田克有一句话说对了,没有虞婵,他们越国要到这一天不知道还有多久。但是田克已死,这已经成为了永远的秘密,昭律也永远不打算说出来。虞婵待他若此,难道他能故意膈应她么?   虞婵转眼看了看他,突然笑了起来。“恐怕你最近才辛苦吧?”   昭律本有些奇怪她的反应,这时瞬间明白了。虞婵无疑是在说一对双胞胎,她这时笑,就是明晃晃的嘲笑了啊!“信不信我迟早把你的冷脸学到手!”他装作咬牙切齿地道,但是脸上眼里全是笑意。   “当然信。”虞婵煞有介事地想点头,但是又想到脑袋上顶着的沉重金帽子,还是果断放弃了。“不过在这之前,你先要对某些人板个冷脸。”   “啧,不杀他们就已经是恩典,还敢再祈求多的?脑袋被驴踢了吗?”昭律毫不客气地道。他的包容退让仅限于自家人,别的什么诸侯什么洛都大臣,都不在他关心的范围里。新朝是要用人,但用的绝不是这种人!   虞婵显然和他想到一处去了。“宁缺毋滥,绝不能滥竽充数。”她顿了顿,又道:“等雍都之事做完,安定下来,就派人开始做科举吧?”别的地方没有,但是原本越国治下,书塾早已遍地开花。算起来,第一批学子约莫已经读了三四年了,再加上官宦世家的私塾,应该可以有不少人能够报名参加。一个地方带头,其他地方慢慢跟进,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昭律点了点头。关于之后该做的事情,他们从洛都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探讨,然后定出计划。夺天下难,治天下也不简单。不过在这之前,最关键的事情可不能跳过。他抬起手,戳了一下虞婵的脑门儿,佯怒道:“就你想得多!现在这时候,你不如想想,怎么能穿着这身金银珠宝走过天门宫大殿吧!”   虞婵本来还想说点别的什么,闻言立即苦了一张脸。她可不可以申请少挂一点金子银子珠子啊?凭什么女人就必须弄得这么麻烦啊?   不过不管怎么说,事情都照着他们预料的轨迹发展下去了。昭宥和昭宁在上了去雍都的车之后就老实了,因为他们也知道,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不过昭宁又冒出来一个新的主意,去帮虞婵扯着袍子曳地的后摆。   这回终于轮到虞婵哭笑不得。这在现代倒是挺常见的,但是古代有让太子和公主给皇后拉裙摆的吗?只能好说歹说地劝没了。   等到八月初一那日,雍都天门宫乾锦缎铺地,锣鼓齐鸣。来觐见的官员实在太多,以至于队伍都从天门宫正殿排到了宫外的长街上。街道两边人流拥挤,大家都伸长着脖子想看到一二,但是就算五重宫门全是开的,他们也望不到大殿最里端。   而对于虞婵和昭律来说,这也是一副光凭想象无法形容的画面。他们坐在金座之上,放眼望去,是一片绵延不断的红毯,以及两边跪伏的、看不到尽头的人背。每人都穿着代表自己品阶的官服,整整齐齐,次第森严。   头顶是大越的宫瓦,坐着的是大越的王座,入目的是大越的臣子。这是在洛都无法得到的感觉,真真正正地君临天下。   79第七十八章 太子太师   在受了众臣三跪九叩之后,接下来便是该有的论功行赏。这事情其实早就该做了,但是由于要迁都,事情太多,就只能推到了后面。原先越国有功的臣子,基本上无论什么位置,都往上提了好几级,还附带有各种赏赐。   功劳最大的无疑是吴永嘉和乐常,两人是所有官员中唯二封侯的——吴永嘉定北侯,乐常远安候。这寓意十分明显,吴永嘉在北攻魏国的时候打了无数次先锋,战绩十分辉煌;而乐常呢,虽然并没有直接上场打仗,但若是没有他出力,越国的军队绝不可能如此势如破竹。兵器之利,使越国决胜于千里之外,故而封号是远安。   两人年纪都刚过而立之年不久,对于这种位置来说,完全当得上一句青年有成,朝中新贵。明眼人都看得出,只要他们不犯什么大错,绝对可以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呆到老死。而若是再努力一点,继续给昭律做左膀右臂、治理好这天下的话,那完全就是能成世家的趋势了。   而若是真说起来,作为整个攻打魏国的总指挥,吴靖的功劳也不小。但是他的官职已经高得不能再高,年纪也已经大到不需要什么新封号了——两朝元老,再加他的名字,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再者说了,他们吴家不可能同时要两个封号,因为这样难免树大招风;与其给一个即将入土的人,还不如留给后辈——要知道,大越新封的公侯,已经不再是世袭,而是改成了传一代降一级。为了他们吴家的未来着想,当然封给吴永嘉才是最合适的。至于蒲朝封的公侯,已经不作数了,扔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于是昭律只能赏了他各类金银珠宝滋补药材。实话说,昭律一向不会亏待忠心的臣子,吴靖又一向不是个大手大脚挥霍的贪官,金银珠宝其实也不缺。不过昭律一下子划拉给他一大堆只有天子才能享用的贡品,寓意祝他长寿,更加让老人家热泪盈眶——他一辈子图的什么?不就是帮着越国君王称霸天下吗?武王没做到的事情,他儿子做到了,并且一直君臣同心——能亲眼看到这一天,就算是现在立刻让他去死,他也死而无憾了!   关于那些丰厚的赏赐,必须要说明一下,大部分宝物都来自洛都的清抄——越军进入洛都的时候,那些没有退路的官员主动孝敬上来的东西;或者是一着急就慌不择路、卷起铺盖跑路没跑成的那些官员的财产。反正洛都一行,心亏的人太多,白让昭律拣了不少好处。   一大通圣旨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差不多预料到了朝中可能有的风势。几个得了重赏的大臣都精忠报国安分守己,天子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卸磨杀驴的意愿。吴家世代都是越国重臣,如今更是得势;而乐常虽然是孤身入的朝廷,但他是皇后亲自出马请来的,和皇后关系不错,又的确有本事,实在也是得罪不得。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以后他们就该小心地抱这两人的大腿了。   不过,虽然该赏的都赏了,该提拔的都提拔了,可还是有些空缺,尤其在文这一方面。当年秦党作乱,昭律拔除了一大拨秦党羽翼;手段是够雷霆了,结果也还可以,但本质上还是元气大伤。越国一向尚武,此是其一;在战争的时候,文官的作用还不怎么体现出来,此是其二;就算是后来有几个人顶上了必要的空缺,比如说伍丛,但也还远远不够,此是其三。   所以现在的情况几乎说是可以预料,从上面到下面都是。这其中有不少肥缺,不用猜都知道明里暗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原以为,在这波封赏里,昭律无论如何都会挑着几个人垫上去——这正是洛都旧臣所有的最大期望——没想到他就空在那里了。   这官不可能没人来做,那到底天子看中了谁?   实际上,昭律目前谁也没看中。秦党给他留下的教训太深刻,以至于他完全不敢拿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来冒险。封官容易,到时候叫他们退下来就难了。所以他宁愿自己先累着些,也不打算假手他人,尤其是在这些他人明显靠不住的时候。举荐制是不能用了,这个原因依旧参考秦兴思;那就只剩考核,一个覆盖范围足够广、评分标准相对公平、不再被某个特定的人所把持的考核。   这是虞婵和昭律的设想。当然,这的确比那种一层套一层关系的举荐要好,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老问题,没有人能胜任——科举考官很容易做成吃力不讨好,尤其是第一个。而若是要虞婵或者昭律自己上,无疑是很大的工作量,根本忙不过来。   两人十分犯愁,天天晚上关起门来就在合计这件事。对着有朝中所有大臣名字的单子,一个个讨论可行性。直到有一天,在他们议事的时候,昭宁突然醒了一次,虞婵好容易再把她哄睡了。然后她走回书房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一点。他们只想着直接开始科举了,没有想到中间可以再加一步;他们可以先从侧面入手,比如说,找几个合适的太子太师?   昭律为她的这个主意拍案叫绝。本来他们就在担心提出来以后众人的接受程度——举荐制弊端很多,但是也已经实施几百年了;如果马上就开始实行的话,肯定有些士族大家要不满意——如果天子放心用一种考核的方法来选定这天下将来的继承人的老师,以身作则,那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越必须要树立一种新的风尚。不是世袭的蒙祖荫佑,而是有才者居之。   说做就做。昭宥和昭宁已经快三岁了,现在开始找启蒙老师实在不算太早。算上广布天下以及考核需要的时间,预计明年开春能开始上课就不错,时间还是很紧的。所以他们很快就拟定了旨意,叫来几个重臣讨论修改一番,然后颁布出去。   皇榜一贴,天下皆惊。   太子需要老师不是个新闻,天子要给太子找老师也不是个新闻。新闻在于,这回不需要有朝中权贵的推荐才行了?不需要塞银子套关系才行了?只要能写出两份策论交给各地负责此事的特使,就可以直达天听,让天子直接评断一个人是否能够胜任这个职位?人人都可以参加,无论男女老幼?   这指向很明显。平民百姓,就算一辈子也没法见到县令以上的官员,也有了生平第一个机会。当然,这有个基础的前提,就是必须识字写字。许多人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越国之前在大力推广书塾。原来有这种好事在后面等着啊?   之前就将孩子送进书塾的人们都暗自窃喜。赶上了第一次,运气不错!而没有这么做的,也赶紧去交几文大钱——若是被选上了,那对于平民来说简直就是一步登天!而且天子既然开了这个先河,说不定其他的官职以后也是考核出来的呢?   不得不说,这种猜想十分合理。选拔太子太师和太子师的两份策论,其中一份当然是关于如何教导太子、使之成为一代明君;另外一份则是推己及人,写写如何教化天下万民。后一个题目比较大,所以特准每人选一个方面,只要主旨符合就行。同理可推,其他职位是不是就是写一份相关的策论,以判优劣?   好像就在一瞬之间,全国十三州都掀起了一股子从未有过的风潮。不说所有读书人都能成为太子师,但是这明显改善了他们的待遇——从别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到可以自力更生开个书塾——随同皇榜下来的是关于书塾的补充政策,开书塾的人都可以得到国库的一笔补贴,达到一定规模再给奖金。   因为是第一次,为防止有人钻空子,昭律和虞婵几乎把能信得过的人全都派了出去,做各地的特使。截止日期直到除夕之前,结果两人在这时间之前根本就没有空停下来休息——各种各样写满字的纸从四面八方飞向了雍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连带着几个靠得住的大臣也陪着帝后两人一起挑灯夜战,因为数量超出预计,光靠四只眼睛绝对忙不过来。天天只见南书房里的烛光亮到天亮,然后第二天、第三天……继续。为了此事,书房外头的暖阁里还多设了几张软榻,方便大臣们轮班休息。   “看起来皇后的书塾之计颇有成效。”在轮到乐常休息的时候,他几乎是一头栽到被子里去的。作为一个几近全能的大臣,他也被拉来顶缸了。所以说这话的声音闷闷的,又带着十足的困意。   “得,估计还要再忙一阵子呢。”吴永嘉也一头栽到了另一张床上。他这是来替吴靖的,老人家年纪大了,眼神总是不大好使,但又想来。换做是以前,他大概还会觉得他祖父有多么严格,但是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祖父对他完全就是恨铁不成钢——好在他最近做得不错,终于摆脱了被戒尺抽的命运。   乐常在喉咙里嘀咕了一声,像是“早知道这么累我就肯定不出山了”之类。不过他依旧听出来了吴永嘉的言外之意,只叹道:“希望这次能找到合适的人。因为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这次没找到或者找不够,那以后肯定会更累——我以为事情已经做完了,谁能想到这才刚刚开始啊?”   若不是困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吴永嘉一定跳起来赞同他。“陛下和王后都是有主意的人,这是好事;但是也不能总让我们被抓壮丁啊!你不是左司马吗?我不是右司马吗?怎么都已经开始要做史官做的事情了?”   这句话乐常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迅速地睡着了。而吴永嘉也知道他们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再想到还有山一般的策论在等着他去看,干脆地在床上翻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也睡着了——睡两个时辰,醒了还要接着做呢!   昭律和虞婵正好经过门外走向书房,把他们俩的话听了个大概,不由得相视一笑。乐常料得的确没错,他们找的不仅仅是太子太师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谁中了~   80第七十九章 新朝旧臣   这么一忙活下来,直接就快到年关了。虞婵已经培养出来不少得力的女官,过年的事宜吩咐下去做就行了。在这方面,她倒是比昭律过得轻松点,因为在越魏战争期间,她除了在后方帮忙之外就是去寻觅得力的助手(诸侯的王后手底下也是有编制官员的)。她那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将来的情况,特意多物色了人选,让人先带着,到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昭律再一次领教了她的算无遗策,连连道她太狡猾,然后就开始不遗余力地挖墙脚。虞婵最终没拗过他,被好说歹说地挖了几个女官去做御史和司寇。如果不是典令和廷理经手的事情比较重口味,不大适宜女子去做,他还想再挖几个。实际上,那时候虞婵想帮他找人也没办法,因为青壮年男子基本都入伍打仗去了,要找也只能在上了年纪的人和女子之中寻觅。   而到岁终的时候,还有另一大事情要做,就是全国上下所有地方官的岁考。所谓岁考,每个官员都必须将自己治下的地方发生的大事、库里进出的粮食等物品整理齐全,上交中央。通俗地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政绩考核,做得好的可以得到嘉奖晋升,做得差的就该担心他头顶的乌纱帽了。这件事比找太子太师还不容易,因为必须核对账目,做久了更叫人头昏眼花。   擅长算数的人显然比能看策论的人更少,岁考的时间又更赶,所以只能将比较能干的人从审阅策论都抽调到那一头去。虞婵自己就是个工科出身,对于数据的敏感程度远高于她对胭脂水粉的辨别程度,理所当然地也去做那头的事情了。两个小家伙也不能闲着,被她提到了清算核对的房间里,坐在特制的桌椅上,学习简单的算数。   同在这个房间里的大臣们原本不觉得有如何,但是半天过后,就亲身体验了他们皇后的厉害之处,一群人的眼珠子和下巴纷纷落了一地。   他们皇后都不用筹算?但是算起账来比他们还快?太子和帝姬也一反他们平时的皮猴模样,脚下都生根了?   虞婵当然没空注意他们的惊诧。她算得快,是因为自己用阿拉伯数字算数。这和计算机当然不能比,但是和一群连算盘都没有的古人比,自然绰绰有余。然后她间隔有空去给两个小家伙布置任务,或是夸奖或是故意挑起胃口,真让他们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小孩子么,要的就是耐心;皮猴子就打一棍子给个甜枣,总能成功。   不过她现在更注意的地方在别处。这问题就是,是先不着痕迹地把算盘研究出来好,还是直接推广阿拉伯数字好?这事情在之前发现不了,在工作量特别大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必要性。后者明显要省时方便得多……   虞婵又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虽然急不得,还是要往前提一提。先让几个机灵的大臣学了,之后就能慢慢扩展到其他地方了。孩子现在她教,自然也能一并让他们学一点——这样,在找到太子太师之后,就能跳过她自己、借着手再转到更多的人脑子里了。就这么弯弯绕,她都已经成了大越第一聪明人了,若是再直接一些,恐怕早就因为太过招摇而送了命。   一群人紧赶慢赶,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用,这才在大年三十前差不多弄完个大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年是他们在雍都里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最忙最累的一个新年。许多大臣从宫里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年夜饭的时间,三两口填饱肚子直接就上床上挺尸去了;第二天,本该串门拜访的大年初一,两边都是官员府邸的街道上也显得行人寥寥——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沐,有什么事情比得上睡觉更重要?给同僚拜年什么的,正月初二去宫里算账的时候顺便一说不就行了?   大臣们还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作为皇帝和皇后的昭律和虞婵就只有半天。因为正月初一一大早,他们每人给昭宥和昭宁赐了点精致的小玩意儿,然后哄着两个孩子去看人放烟花,仔细吩咐宫监宫女不能让他们磕着碰着了,就重新钻回书房去了。   在全国范围内给太子选太子太师掀起了一阵很大的浪潮,最后收到的策论自然不少。至少在虞婵看来,在这种还没普及义务制教育的时代,能达到这个数量已经是很不错的成就了。不过质量就很难说,因为能写出一二三四头头是道的文章的人并不多——能识字写字和能写出通顺的文章根本是两码事,能写出通顺的文章和写出一篇有道理的通顺文章更是两码事。   这在一方面提高了阅卷速度的同时,也让两人下定了要普及书塾的意愿。不过后一点是以后的事情了,他们现在注意的是挑出来的几份策论。不仅字写得好看,而且内容也相当地有见地。   “一个,两个,三个。”虞婵坐在书桌前,手指点过桌面上平摊着的三份策论。由于人手的局限性,他们是挑着相对繁荣的地区和相对整齐的字先看的。因为有钱吃饱的人才会花钱去学习,而一般情况下,学得越久、字就写得越好,能命中有学之士的概率也就相对更高。符合这些条件的策论已经看完了,这三份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昭律在屋子里踱了两步。“不多,”他客观地说,“但是和寡人之前猜测的差不了多少。”若是他们真的只招太子太师,这数量也不够,更何况还不是。他顿了顿,又看了看策论边上封着的口。“现在拆开看是谁吗?”   虞婵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有第一等就有第二等,能者多劳,再找几个人在旁边帮衬着,不就可以了吗?事必躬亲是个好作风,但是作为一个君王,总不能所有事情都自己做。现在有三个,若是过了殿试还是有三个的话,那她就非常满意了。一个主考两个副考,不是正好吗?“现在拆了有什么有意思?”她微笑道,“不如我们来猜猜会是谁?”   昭律立刻瞪了瞪眼睛。开玩笑,全国十三州上下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说猜到就猜到?“婵儿,你在开玩笑吗?”   虞婵从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人虽然多,但是大儒可就那么几个。”她慢悠悠地道,似乎完全不上心。   昭律顿了顿。说起当世最有名的大儒,当然非邹南子莫属。但是他已经死了,还死得全天下皆知。其他几个,也和他交友甚笃。而文人墨客之间,总有一种特殊的惺惺相惜的情感。他们讲究志同道合,好友死旧朝,他们转头就事新朝,说起来总不是那么好听。   “他们大概会来,但是不是现在。”昭律最后道。按照邹南子那样的性子,他的好友大概也跑不了被各种规矩框框着。就算他们再有意,估计也会等着三年之后——三年时间,就算是嫡亲关系也出了孝,怎么算也不算太过分了。   而且正因为这个理由,昭律还不怎么想要这种人——像邹南子一样只会说成篇的大道理,做做太子太师还行,做御史大夫完全就是让君王束手束脚了。他找的是做事的人,不是只会说教的老夫子!   “他们能等,有人已经不能等了。”虞婵继续慢悠悠地提示道。她指的人,就是太曲。   上次,两个孩子满月的时候,虞婵第一次见到据说是邹南子的得意弟子的人。但是在魏国那样发难的情况下,他却一声不吭,表情看起来完全就是若有所思。这就让她有五六分把握,相信这人已经想通了某些关节,说不定能为他们越国所用。   而前一段时间,她又得到消息,说太曲得了邹南子遗命,照顾身后遗孀和好几个十几出头的孙子孙女。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还是他师母,太曲可能让她去做事吗?而半大少年少女也很要命,没有什么谋生技能不说,过几年还得想着准备房子嫁妆。而他自己还有个六岁大小的儿子,更不可能指望去做事了。   这样一来,原来那五六分把握就变成了全满。虞婵毫不犹豫地相信,太曲绝对需要一个工作,而没有什么工作比年俸三百石的太子师或者年俸五百石的太子太师更符合他的要求了。   这方面的事情一向都是虞婵在留意,昭律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这个人。“能得到邹南子的首肯,估计应该差不到哪里去,那就只能希望他想得明白一点了。”他可不想招一个死忠旧朝的大臣进来膈应自己!然后他又想到一点,“就算有一个是他,那其他两个呢?”他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份策论上,突然觉得那字体有点眼熟。   “寡人肯定在哪里看过……”昭律在脑海里拼命寻找,最后他终于想了起来:“奚白!之前劝谏寡人要励精图治、后来又在江东郡碰到的那个郡守!”   “没错。”虞婵点了点头。早前的奏折基本都是她在看,所以也认出了这字迹。“奚爱卿在江东郡做了十几年郡守,我本来以为不会是他的。看起来,他这次的确想进雍都,大概是身子哪里不方便了。”   昭律沉默了片刻。奚白年纪的确比较大了,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奚爱卿为国尽忠,年老之时,理应奉养。”更别提奚白还打算发挥余热了。   虞婵也点了点头。这样,就只剩最后一本了。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上面,然后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对最后这个东西没辙。   “竟然还有人不在我们知道的范围里……”虞婵叹了一声,“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昭律看着她略微苦恼的脸,不由得笑道:“行了,就算你是皇后,我是天子,也总有什么小地方顾及不到的。为了这明君贤后的称号,大年初一还在做事,我们这夫妻俩做得可真是劳碌命。”说到最后,他还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   虞婵听出他语气里的笑意,不由得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故意去拆他的台。“也不知道一开始的昏君是哪个哦?还有,哪儿有人自称明君的?没听说一句话叫功过后人评说吗?自己夸自己,你的脸皮可真是赛城墙。”   “我哪里是自己夸自己,明明把你也夸了啊!”昭律一脸无辜的表情,但是与这表情相反的是他的动作——他已经坐在了虞婵坐着的长椅上,手不老实地楼上了纤腰。   虞婵往侧边躲了躲,没躲开。她的脸有点红了,“大白天的,做什么呢?”   昭律一脸正直的模样,可惜他的手已经开始尝试解腰带了。“你不是说我是昏君吗?那我不昏一下,怎么对得起你送我的称号?”   强词夺理!虞婵还想说这句话,可惜嘴已经被人堵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司寇:掌管司法的官员。   81第八十章 人小鬼大   虽说这事情做得不大合规矩,但是在前一段时间都忙得沾床就睡的情况下,也是十分正常的。因为那时已经快要到午膳时辰了,昭律没成功把人抱上床;结果,一整个下午,虞婵都没能爬起来。   这是睡足了一晚上就有精神折腾她了!虞婵扶着自己酸软的腰腿,咬牙切齿地想。当然,昭律技术不错;但是,今年年关只有一日半的休沐,就这种走路都打颤的样儿,明天她要怎么去见大臣啊?   昭律吃饱喝足,当然不介意编造一个夫人身体不虞的假话,顺带再把虞婵该做的份儿全捞过去自己做。不过虽然如此,大臣们也从他神清气爽的脸上瞧出了几分端倪,不由得暗自在心里偷笑。他们这顶头上司,还真是天下所有夫妻的楷模啊!   虞婵休息了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实际上她早觉得可以了,但是医清得了昭律的令,就差按着她在床上休息了。老爷子的话还说得十分直接:“夫人啊,您太过努力,陛下也是会苦恼的啊!咱们这天下,虽然没有说女人不能担大头的道理,但也断然没有丈夫光看着夫人打拼的道理啊!您就多歇息会儿,瞧瞧陛下能撑到几时?”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昭律骨子里还是有点大男子主义的,具体表现是疼老婆。既然他乐意宠着,虞婵也就干脆舒服地歇息两天了,做的正事就是把那三本策论从头到尾再仔细读了几遍,顺带再看看剩下的其他策论。   她一空下来,昭宥和昭宁都不能躲懒了,在正月里就开始认字。两个小鬼见她手边一大摞纸张,也知道要从那里头挑他们将来的老师,好奇心立刻就上升了。正儿八经学习的时候不敢问,等到中间休息的时候,两人立刻就眼巴巴地凑过去了。   “母后,你和父王要给我们找什么样子的老师?”这么问的是昭宥。虽然作为太子,他需要摆出个稳重的模样,事实上他也很想摆出个稳重的模样,但是大眼睛里闪烁的光出卖了他。   相比之下,昭宁就直接得多了。她扁着嘴问:“是不是找到了新的老师,母后和父王就不教我们了?”若是昭律在,她说不定早挤出来两颗金豆豆了。   虞婵听着他们十分有默契的问题,不由得好笑起来。昭宥一个小孩儿,就算是太子,能有真正太子风范的时候也还早得很,还故意装出个小大人模样来;而昭宁呢,鬼灵精的丫头,现在就知道在她面前和在昭律面前应该用两种不同的态度了——真是人小鬼大!   “哪里有的事情?”虞婵笑道,一手揽过一个。“你们父王和母后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加起来也才两个人四只手(昭宁泫然欲泣,昭宥难掩失落),自然要多找些人帮忙。”她捕捉到了两人脸上的表情,知道俩小鬼在博同情分,但语气也不自主地软下去:“话当然是这样说,但是母后和父王肯定还是会找时间来看顾你们的。”   昭宁破涕为笑,天知道她的表情怎么能变化那么快。都说皇家的孩子早熟,她和昭宥也不例外。两人之前就暗中串通好了,一个装懂事一个装委屈,一定要从虞婵嘴里掏出来保证。因为他们已经知道,母后说出来的话那就一定能实现,只要她答应。此时听见她这么说,两人都在心里暗喜。至于为什么是虞婵的保证而不是昭律的保证——   那还用问吗?父王肯定听母后的啊!   若是给昭律知道他们这么想,说不定会作势给他们一人一个爆栗。才几岁就知道这个,等大了还不得也把他说成个昏君啊?还是个妻管严的昏君?   只可惜他现在不在,虞婵大致地猜到了,但也不会特意去和昭律说。两个孩子偷偷交换眼神她也看见了,只是不戳破而已。皇家不比普通平民,父母是真心没有很多时间亲自教导的。像是去年下半年,她和昭律基本上天天都是忙瘫了的情况;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里还有精力带孩子?   顾不上孩子,就算是为了国家大事,那种愧疚感也依旧存在,所以虞婵看出了两人的小九九,也只自己当不知道。就让孩子们开心一下,又怎么样?   话再说回来,以昭宥和昭宁的年纪,实在算得上懂事的了;小麻烦一些,大麻烦从来没惹过。他们也明白,以后肯定还是太子太师负责他们课业的时候多,但是小孩子嘛,自然还是多眷念父母多一点。这样的孺慕之情,换做是谁,也不可能狠得下心的。   不过想归这么想,等到休息时间到了的时候,虞婵依旧叫了两人起来坐好,继续练字。识字是一回事,宁心养气又是另一回事。虽然对于小孩子来说未免有些对牛弹琴,但是这种事也要长期坚持才能看出效果的。   两孩子也知道,这时候的虞婵是绝对不好说话的,再撒娇也没用。于是各个收拾好了表情,开始认认真真地写大字了。   等到正月十二三的时候,官员岁考总算告一段落。奖惩标准是早就定好了的,只要核对过官员交上来的账表、再与之前的预测及多种实际因素加起来衡量,最后直接划分等级就行了。这结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此事暂且不表。   最后一批收上来的策论也都审阅完了,有第二等的没第一等的。这已经在虞婵和昭律的意料之中,倒也不算失望。昭律又开了一次内部会议,将最后挑出来的几十份答卷一一认真推敲,按照优劣分为上中下三等。下等郡试,中等州试,上等殿试。这自然是第一次的权宜之计,等以后人手多了,民间的学习风潮也盛起了,他们能招募到的人才就会更多了。   最引人关注的,当然是只有三个人的上等一级。前两个虞婵和昭律猜对了,正是洛郡太曲和江东郡奚白;而最后一个横空出世的,是一个来自临易县的人,叫孙期。   临易县隶属舒州牧,是个近海的小地方,大多人世代捕鱼为生,并不十分有名。若是一定要说有什么联系的话,就是这地方离江东郡还挺近的。至少虞婵记得,昭律那时候带着大臣去海边郡县微服私访时,就去过临易县的邻县。   “这是被你给引来了?”虞婵忍不住打趣道。“若是这样的话,还能说这件事的发生有一半是必然。”   昭律听出她的揶揄之意,不由得哼了哼。“说得寡人好像真是个寡人一样。这天下也只有你敢这么对寡人说话了,婵儿!”   虞婵的反应也很快。“你是寡人,那我是什么?是说我可以直接找下家了吗?”   “你敢!”昭律更加不爽了。下家是什么玩意儿?普天之下,难道还有人敢抢天子的老婆——皇后?反正有他在一天,就不可能让这件事发生,且这种念头想也不该想!不过他看见那张笑得十分狡黠的脸,怒气只变成了一个想法,就是立刻压倒她——这张利嘴只有在床上才会老实!   不过另一方面,昭律又不得不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承认,虞婵敢这么对他说,就证明了她绝没有这样的想法。因为照她的谨慎性格,若是真要做一件事,那是绝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让人知道的。也就是说,他们做夫妻十几年,终于进化到了最后一步——老夫老妻,无论对方说什么话,都能猜对真正的意思。   想到这点,昭律突然觉得,再累也是值得的。称霸天下本就是他的目标,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为这个目标牺牲其他一切的准备;但是,老天却赐给他一个人,一个可以和他并肩的人,一个可以和他走到最后的人。他简直不能再走运了,是不是?   等到天子亲自殿试的皇榜发下去、官员的岁考结果都在路上飞驰的时候,一年一度的元宵节来了。昭宥和昭宁把宫里的烟火看得腻了,这一回非常想出宫去溜达。这件事本不可能成功的,但是昭律和虞婵最近心情不错,又正好搞定了两件大事,想着出去玩一个晚上也能算是调剂,所以就同意了。   所以,正月十五傍晚,四个人提前用了晚膳,然后换上寻常人家的衣服,带着一些同样换了衣服的侍卫,从皇宫的角门溜出去了——若是被哪个御史知道了,很大可能会参昭律一本——哪儿有天子和皇后带着太子和帝姬走偏门的事情?门尹脑袋不要了么?   就算这件事虞婵和昭律都能想得到一点儿,他们也不怎么在意,而且出宫以后直接完全忘记了。因为和他们一样上街看花灯的人实在不少,人流摩肩接踵,各色店铺摊贩生意兴隆,已经隐隐看得出盛世太平的趋势了。加上两个孩子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多这么热闹的人群(军营什么的地方当然不是这样的气氛),还有各种宫里没有的民间特有的小玩意儿,什么都想看一看摸一摸。   在这方面,虞婵和昭律没有不舍得花钱的。孩子素日里乖巧,父母宠溺着点儿也是正常。结果,还没到夜色-降临,负责跟在抱孩子的宫女后头的侍卫身上已经挂满了各种小物件儿,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带孩子出来玩的。不过这街道上,人实在太多,并没有谁特意注意到他们一行人。最后昭律买了一盏锦鲤花灯,昭宁买了一盏玉兔花灯(龙凤花灯平民可没人敢做),打算等下去雍水河上放着玩,这才心满意足地消停了。侍卫们都松了口气,天差不多也黑了。   等到华灯初上的时候,元宵节的重头戏才开始——猜灯谜。虞婵对猜谜有兴趣,对得奖品没多大兴趣——她已经是皇后了,就算再节俭,什么名贵东西也都见过了,哪里还差什么?昭律呢,更不用说,完全也一样。于是两人就一边看一边猜,若是两人都得出了一样的结果,那基本就是对的;而若是不一样,再去找老板核对。这么一路下来,竟然还颇有乐趣。   不过小孩子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才不管价值几何,若是他们赢得的,自然都想要。不过两人大字都还认不全,灯谜都要旁人转述,要猜对未免太高难。只是老板看着两个粉嫩可爱的小娃儿心生喜爱,不是对的也当是对的,直接把备好的物件送给他们了。   这件事,旁人看了,也只当是元宵节,大家都图个乐呵,只笑眯眯地看,也没人提出来什么异议。虞婵和昭律本还有些担心,不过看到众人的反应,知道没什么大碍,也就放心地继续往前走了。反正吴永嘉嫌弃他们俩猜得太快,跑到后头去了,正好照顾两个孩子。   只不过刚过了半刻,就有人小步钻过人群,附耳告诉虞婵和昭律,帝姬和别人家的孩子起了口角。两人略微惊讶,然后一面急忙往回走,一面在心里猜测是怎么回事。要知道昭宁虽然看起来刁蛮,实际上都是看好了别人表情再反应的,从不会叫人心生厌烦。现在怎么一出来就吵起来了呢?   一看到两人出现,昭宁立刻就冲着昭律伸手要抱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昭律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只能赶紧接过。而就在这会儿的功夫里,虞婵已经借着花灯的光认出来了一脸尴尬的人,心就先放下了一半。   82第八十一章 欢喜冤家   这一脸尴尬的人正是太曲。他还没注意到虞婵和昭律来了,只知道他不认识的俩小孩儿肯定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人物,只低头轻声对自家儿子道:“小孩儿说夏也没错,嗯?”   他这尾音并不明显,但是太安听出了他的意思。最简单的字谜猜中了,奖品是一个小小的木雕水鸭子。他原本挺想要的,但是看见和他相争的小女孩哭了,早就慌了神,只知道一个劲儿点头。“你是对的,对的……都给你,别哭了。”他之前还猜了一点儿东西,这时候全拿出来了。   昭宁一边哭一边偷偷地从眼角看了一下,觉得差不多了,就慢慢小声下去。   昭律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再看看对面的两人还有一个搓着手的老板,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估计是两个孩子猜同一个灯谜,结果一个猜对了,一个猜错了,老板不知道该把奖品给哪个好。昭宁作为帝姬,她其实也不是真的介意那点小玩意儿,但是她好面子,当众被人说猜错了现在还不在她的忍受范围里,尤其是对方还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孩。   小孩子哭把吴永嘉闹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时候见到他们来,赶紧把事情小声说了一下,基本和两人的猜想差不离。而吴永嘉终于把烫手山芋交出去了,这才注意到对面的男孩看起来很有一种小大人的样子。再抬头一看……咦?这书生怎么长得有点眼熟?   吴永嘉是武将,对于只在昭宥昭宁满月宴上见过的文官当然只有一种“好像哪里见过”的感觉。不过他很聪明,立刻转头去看虞婵。见到对方脸上的微笑,他就知道这事情已经解决了——夫人明显认出来了啊!   对面。   作为蒲朝旧臣,太曲在雍都奉行的主旨就是低调。所以今天这件事,不论对方是谁,他都不打算闹大,那对他们只有坏处。所以他刚刚一直在注意着看太安,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并没注意到又来了几个人。这时候一听声音,他瞬间就惊呆了,抬头的动作变得十分缓慢。   ……不是吧?竟然撞到了太子和帝姬殿下?   太常一眼就认出了虞婵和昭律,心中一瞬间叫苦不迭。他上次见昭宥和昭宁的时候,还是在远远地看着俩襁褓,怎么也不可能认出来的。现在一看,可真是坏事。当今帝后对膝下两个儿女的疼爱,就和他们夫妻一向恩爱一样有名。这回让帝姬哭了,可不知道会影响到什么事情。   他提前到了雍都,为的就是在有机会的时候及时出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在雍都过上很长一段勒紧裤腰带的生活——比如说做哪家孩子的西席,再不济在街边上替人写信挣钱什么的——但是没想到机会竟然来得这么快。这天底下最风光的西席,无疑就是太子太师。不是他自夸,作为邹南子的得意门生,写两篇策论真的少有人能比过他去的——皇榜上现今就题着他的名字。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肯定可以在朝廷中谋到一个能解决温饱的工作。但是现在……   “陛……”太曲张了张口,然后发现他这时候肯定不能叫陛下皇后。按理说也必须行礼,但是周围这么多人,出乱子就不大好了。可是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之后,他可不敢把对方当平时街上碰到的人一样打招呼。他站在那里,半张着嘴,进退维谷。   借着花灯里透出来的烛光,昭律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转头去示意虞婵。他有自知之明,论起亲和力,虞婵比他的段数高出不知道多少倍。不过看太曲这反应,果然不是个傻的。   虞婵本就在酝酿台词,这时接收到他的目光,就温声开口道:“瞧这灯笼上,半步春秋,春字去日,秋半为禾,加起来正是一个秦字。若说春秋之半为夏,倒是有些投机取巧了。敢问阁下,猜的可否是秦?”   这挽救了不知道如何下场的太曲。他急忙小心翼翼地道:“是猜的秦,但是小儿猜的。”心里还在懊悔。若是知道这小男孩和小女孩就是整个大越的心肝宝贝,别说是只木鸭子,金鸭子他也绝不会去插手啊!   “哦?”虞婵明知故问,仔细看了两眼太安。“这孩子便是令郎?瞧着就是聪慧的模样。”她这话倒是没有说假的。太曲夫人难产而死,对留下的儿子,太曲自然疼爱,时时带在身边。他勤加教导不说,之前邹南子也很喜欢他这徒孙,自然也费了不少心力。   要说这称赞,太曲也听了不少,但他心中惶恐,摸不清虞婵的态度,只能应道:“小儿顽劣,夫人过奖。”   虞婵见他这反应,就知道她刚才说的话,太曲并没有敢当真。她也不直接点破,只转头去问还赖在昭律怀里的女儿:“宁儿,娘刚刚说过的话,你听见了么?”   这话语气依然温和,但是昭宁的身体立刻僵了僵。她当然听见了,而且也知道的确是对方对。那这样一来,她刚刚为此事假哭,肯定就是不对的。不对就要改,而现在这么多人……正因为意识到这个,虞婵把话说完她就不敢出声了。只不过逃得了一时逃不过回去,她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就认命地让昭律把她放下来。“刚才是我猜错了,鸭子是你的,你拿走吧。”她说话声音清脆,并不带什么委屈情绪。谁叫她自己把事情闹大的呢?   虞婵和昭律倒不怎么吃惊,毕竟他们养的真不是一个骄纵公主。只是旁边其他人不知道,一个个睁大了眼睛。   “没看出来啊……这孩子真懂事!”   “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小孩子闹一闹而已啊!”   “应该说家里教的好吧?”   到了这时候,一群窃窃私语的人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两个孩子都不能算错,可是更小的哭了,气氛就不大对了。昭律和虞婵来之前,他们还想着说不定能看一场好戏;一边的书生一看就知道没什么权势,另一边阵仗这么大,贵气逼人,还前呼后拥的,绝对得罪不起。结果,他们好像没有看到他们预料的事情?没有什么仗势欺人,至少两句训斥、再叫低头哈腰地道歉肯定少不了吧?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太安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她,有点愣住了。他毕竟才六岁,有些小孩子的直脾气,这灯谜他早猜过了,知道正确答案,所以刚刚才会和昭宁起了争执。虽然他刚才已经说过要把东西给昭宁,但是那不是真心的,他心里还是知道自己是对的,只是不能说出来而已——就是不服气,各种不服气。但是现在,他又看了看掌心的小玩意儿,觉得如果对方这时候要的话,他肯定都会给她,心甘情愿的。“没……我……”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太曲就赶紧抢过去了,对虞婵和昭律微微鞠了个躬。“刚才真是对不住了,小儿太计较。”他知道昭宁是什么尊贵身份,太安还不知道,自然要抢话。而他现在也看出对方并不想做什么,但是还没上殿试之前,他还是有点担心。至于那个木鸭子谁拿……得了吧,天子家的孩子真的缺这玩意儿吗?   这时候就轮到一直没说话的昭律开口了。他看出了太曲的忐忑,只挥了挥手道:“只能说是不打不相识了。今日若算有什么不愉快,只当没发生过。我们后会有期。”   虞婵在一边点了点头。太曲已经进了殿试,这后会有期,会的地点自然是雍都王宫正殿了。昭律说有事就当揭过,自然是不想因为此事影响了殿试结果。   他都发了话,大家也都知道没热闹可看了,围着的圈子很快散了。太安依旧愣着看一行人远去的背影,隐约觉得有些失落。他是真心想送的,但是对方不要了。不过,如果她真的想要,一定能随便就能得到一大堆吧?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微微握紧了手。   太曲听了天子和皇后两个人的保证,心里总算放下一颗大石,也知道自己的紧张被对方看出来了。此时他们离开,他真正才察觉到自己背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帝后两人好像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决定的同时,又看到儿子的反应,觉得有些事情必须先说才行。   这头,虞婵和昭律没有一个人把这小插曲放心上。不过这件事这么一搅,昭宁肯定不想再猜灯谜了。两个大人互相看了看,也觉得天色不早,干脆再玩一会儿就回去好了。于是一群人就去了雍水河边,买两只油纸扎成的船,加入了放河灯的人群里。   花灯匠人的手艺漂亮,放眼望去,满河都是星星点点的彩光,简直就和银河落凡间一样。大人们看着盛世太平,心情自然大好;昭宥还故意去逗昭宁,说她的兔子不大好,会淹水,然后让昭宁抢了他那条锦鲤过去。   孩子们一大闹,这气氛终于对路了。不过虞婵和昭律都知道,以昭宁不服输的性格,这件事肯定没完。   事实验证了他们的猜想。回宫的路上,一家四口坐一辆宽大的马车。昭宁刚才开动她的小脑瓜想了很久,这时候终于想出来了一个她认为一定能超过那个男孩的办法:“父王母后,我要去和太子哥哥一起念书!”   作者有话要说:~\(≧▽≦)/~   83第八十二章 清銮殿试   二月初二,天门清銮。   北面祭龙王,南边祭土地,祈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雍都外头的村庄也是这样,不过雍都里头,人们只关心一件事——太子太师上等部分的殿试。   三个人选早就公之于天下,众人各个反应不一。   失势的洛都旧臣早就闻风而动,指望着在殿试之前先和太曲打好关系——不得不说,他们之前可绝没有这么用功地做一件事过。要知道,邹南子自命清高,一般人他是不见的,更不用提拉关系;这连带着太曲也被打上了这个标签。他以前是巴不得有清净,现在更是庆幸——因为他提前默不作声地来了雍都,根本没人注意到;为了省钱,他和儿子住的是更远更偏僻的房子。   所以现在那些旧臣只能满雍都乱找,因为找到了邹夫人也不意味着能找到太曲,提着礼品的还会被老夫人一通竹笤帚赶出去。   第二个,奚白,那就更水油不进了。洛都旧臣自然没人敢打他主意,因为谁都听说了他在江东郡一呆二十多年的事迹。这样的人,手段必然有,但是也从侧面说明了他其实不是奔着权势来雍都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凡是打着同僚旗号去套关系的,奚白一律笑脸迎接。但是认识可以,若是拿出什么金银珠宝等不该出现的东西——抱歉,无功不受禄,请出门左转。   至于第三个……那就更算了吧!就知道一个名字,之前根本没人认识他,完全是掉进人海找不到的节奏。   想要投机取巧的人眼看着这一次大好机会从眼前溜走,莫不一个个垂头丧气。因为现在提官可没有以前容易了,只要塞钱就能上;现在,钱只能自个儿捂着花,再多也换不到天子金口玉言一句。从官到商,这种地位差距可不是一两天能适应的。   这也就意味着,进了殿试的三个人过了一段还算平静的准备日子。太曲早就在雍都了,而奚白在同时接到岁考结果和策论结果后就从江东郡出发,一路专车转送,也很快到了雍都。至于那个最神秘的孙期,到现在还没人见过他。   所以在天还蒙蒙亮的早晨,奚白站在天门宫正殿前的晨雾之中等待传唤,只深深地觉得自己老了。太曲是个刚过而立的青年,孙期不知道几岁,但看起来比他还年轻!   朝官已经先进去了,阶梯下就剩他们三个。殿试安排在早朝之后进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奚白当了郡守这么多年,之前还敢直言劝谏昭律,实在是没什么害怕可说的。至于太曲,他之前在洛都的官职也是需要上朝的,前些天又见过昭律,大致有点底,脸色也算正常。   不过令他们两个都意外的是,孙期明明之前就是个平头百姓,现在看起来非但一点紧张也没有,脸颊还微微发红,更像是激动。看他这副模样,估计也早到达了雍都。   年轻真好……奚白这么想着,收回目光,却正好碰到了太曲的眼神。他们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同样的意思,不由得相视一笑。按理说,他们本是竞争对手,这样的气氛本不应该出现在他们身上;但是,很明显的,皇榜上并没有说最终录取几个,而他们也看得出朝廷里头正缺人;只要他们有才华,无论是昭律,还是虞婵,都不会介意多留几个人了。所以只要他们对自己有信心,并不需要通过踩倒别人这样的方式来成功。   能达到这一步的都是聪明人,既然很大可能会成为同僚,那么谁都不会自己先把后路断了。   两个半时辰之后。   在王宫路门外候着的大臣的小厮基本都等到了自家主人从里面出来。今天早朝的时间几乎要开到中午了,他们比平时多等了一个多时辰。不过他们这段时间过得也不怎么无聊,因为众人都在低声猜测,三个殿试的到底能进几个。   拜邹南子所赐,太曲名声不小;也拜邹南子所赐,众人觉得要天子接受一个死忠蒲朝的旧臣徒弟,怎么看都有点膈应。然后奚白,这人履历是绝对地令人无话可说——任谁都能看出他绝对忠心,并且善于周旋——他的呼声是最高的。孙期来路不明,人们纷纷猜测,除非他是有大才,否则绝对拼不过前面两个。   而结果就是他们猜测中可能性最小的那个。   “真是后浪推前浪啊!”第一个出来的是一名御史,一脸感慨。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又见识了。”第二个这么说的却是个军中裨将。   “怪不得啊怪不得,不行就只能怨自己了。”第三个说得更加叹气。仿佛是觉得他自己就是不够的那个,他一出来就急着回府去了。其他诸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喝茶聊天的心思,纷纷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了。   他们这样的反应,自然是有原因的。这原因就是,殿试的三个人表现都很不错,天子和皇后都很高兴。三个人都被选中了,只不过,太曲和奚白是太子师,孙期却是太子太师!就算他看起来显年轻,也就是比太曲大一点,但是他在殿上做的对答,无一不十分完美,完美得不像是个乡村野民——他们真的不是鄙视乡下人,但是乡下地方能养出这样的人的概率真的很小吧?   他们如此心服口服,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殿试的最后一道题实在刁钻,谁也没觉得自己一定能答出来。但是孙期却答出来了。他娓娓道来的时候,满殿落针可闻,震撼了绝大多数人。   就在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整个雍都的同时,新上任的三个太子老师正在宴席上。这宴当然是御宴,虞婵早就吩咐下去准备的。不管结果如何,这总是第一次,他们皇室要拿出礼遇贤人的姿态,才会有更多的人来为国尽力。   事实证明,这点实在很必要、很聪明。三个人听说要和天子一家子一起吃饭,各个都吃了一惊。不过昭律的理由也找得很棒,为了表示他对太子和帝姬将来的重视,他对他们老师自然也是很重视的。这无疑就给三个人吃了颗定心丸——只要做得好,尽心尽力,皇帝绝不会亏待他们的。   昭宥和昭宁让人引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让他们神思不属一早上的三个人。他们已经听说了结果,所以两个孩子都盯着最年轻的那个猛看。听说好的西席都是白胡子老头,这个据说最好的却看起来最年轻?他们好奇不已,都想看出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   虞婵微微轻咳了一声。“还站着做什么?”   “知道了,母后。”两个孩子立刻收回目光,乖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吃饭。   御宴的规矩,除非意外,吃饭时不说话,等吃完了再议事。饿着肚子叫人拿对策什么的,未免太不厚道了。三人原本不知道,还以为要先把未来的小主子爷哄好了才能好好吃饭;此时这么一看,另外半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看起来他们陛下皇后教子有方,以后也许不会太让他们头疼?   这样的想法其实太简单了。就算孩子不是个顽劣的,依旧有很多方法让老师头疼,但这就是后话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等桌席重新打扫干净之后,正事才开始。这次虞婵先开口,她坐着没动,手指轻微地敲了敲扶手。“宥儿,宁儿,这三位今后就是你们的老师了。母后会命人挑选良辰吉日举行拜师礼,今天你们先见过三位师傅。”   这是正事,昭宥和昭宁自然不敢怠慢。两人转身想拜,可把三个大人都从椅子上唬起来了。“要不得要不得,等拜师的时候再行礼也是来得及的。”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受太子和帝姬的礼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吧?   虞婵也只是想说后面的话而已,所以并没有在意他们把俩孩子重新劝到上席去。“这位是奚爱卿,太子师。这位是太爱卿,也是太子师。至于孙爱卿,是太子太师。你们可要记得尊师重道,别让师傅不高兴了。”   虽然这话是对昭宥和昭宁说的,奚白、太曲、孙期都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压力。太子师是个好职位没错,但是相伴的是高风险。当今帝后就这一对儿女,教坏了他们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昭宁显然还没有这个自觉。“我们早知道啦,母后!”她脆生生地应道,两只大眼睛却不停地转,显得十分有兴趣。   而昭宥眨了眨眼,对自己被妹妹代表没有什么意见,只在后面问了一句:“为什么孙师傅的官和奚师傅、太师傅的不一样?”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昭律一听就笑了。不愧是他儿子,一问就问到了关键!“这可要问你的额好母后了,她差点把满朝文武都考倒。”   虞婵不着痕迹地横了他一眼。“那是他们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什么,母后?”昭宥感兴趣地问。   三个大臣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那个问题,因为被问的就是他们三个。不过,现在就对太子说,会不会……太早了?   虞婵显然并不介意这点,继续道:“就是那些旧臣了。他们不再当官了,很多人心怀不满。但是他们都没有能力,父王和母后不能让他们继续做官。宥儿,不如你来说说,怎么能让他们做不了官,也怨不了父王和母后?”   现在的昭宥对这东西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自然答   作者有话要说:太曲这姓太占便宜了TAT   84第八十三章 行推恩令   于是侍女掌灯。虞婵换了衣裳,只把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太医说了,虽是夏天,她这一吐血也非同小可,夜里寒气重,自然是不能凉到了。这身体以后就是她的了,古代医疗水平又不能和现代比,不用提醒她也知道要好好将养,可不能为这昏君糟蹋了自己。   这一来二去的,自然就花了些工夫。虞婵出去的时候,那谒者已然不耐烦,但是不敢表现出来,怕得罪了王前的宠姬。这冷战多日,还是王先召了樊姬去,这显然是还放在心上呢。他先为虞婵的打扮惊了惊,心想着主子果然是娇贵。只这些也就在心里想想,万万是不能说的。“夫人,王上已经等您多时,这就走吧?”   虞婵不说话,只点了点头,让书芹扶着她走。大晚上的动静不小,周边几个宫室都点起了灯。她隐隐绰绰看见几个身影在窗纱上晃过,这笑容不由得就深了一些。平王那边暂且不论,后宫这对手里确有几个沉不住气的。盗文网自重。   虞婵贵为夫人,所居宫殿离平王寝宫还算近。他们所行不算快,也不过片刻就到了。走到内室之前,平王近侍都在门口团团转。看到虞婵的时候,他们纷纷露出了谢天谢地的表情,跪下来给她行礼。   “太医令来过了么?”虞婵并不着急进去,只先问了地上的人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这可还没正面见过平王,多问一句总不是坏处。   “回夫人,来过了。太医令说是夜里没有好好休息,白日里又不小心着了凉,这才发热的。”领头一个像是宫监的人抖抖索索地回答,随即磕头如捣蒜。“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疏忽大意了,夫人恕罪!”   虞婵可没有心思听这个。“来过了,那开药方了没?”虽说她学的专业和医学有那么点搭边,但平王又不可能知道这个,那叫她来有什么用?而她自己,当然是演戏演全套了。   宫监磕头磕得更厉害了。“煎好了一服,王上嫌弃难闻,打翻了。太医令已经重抓了一服,正在煎。王上只叫夫人您,这才……”   虞婵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说了,心里又给平王加了一笔,讳疾忌医。亏他名字还叫律,所谓律人律己,倒是哪点符合这个字了?还有这殿名,朝明殿?当真好笑。   她正想着,却听到内室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什么东西被扫落在地。一众人等抖得筛糠也似,只拿那求救的目光不断往樊姬这里瞟。这宫里宫外,敢劝又能劝得动王上的也就樊姬一个。樊姬一向宽厚仁和,从不苛待下人,所以他们就指着救星来帮一把了。   不用察言观色,虞婵就知道这是个烂摊子。啧,好好做个宠姬,现下这种麻烦就不会找她了,或者找了也不用做出贤良淑德的样子了,她不由得腹诽了一句。可惜这也只能想想而已,就比如说现在,她就只能趋前几步,推开了门。   里头空间甚是宽广,但是一片狼藉。桌椅倒翻,杯盘散落,酒液横流,香粉四溢。那种酒、烤肉和脂粉的混合气味让虞婵鼻子抽了抽,忍不住就是一个喷嚏。这王上生活如此滋润,要她这种宠姬何用?真是名存实亡的一顶高帽子。别说假病,就算是真病了也轮不到她操心。   她这声音不大,却仿佛惊动了对方。仅剩半边帘子的床略微摇晃起来,堪堪遮住了里面的人脸,外头只能看见有人在那上面翻来覆去。“爱姬……婵儿……”这男声略有些哑,中气不足,但的确能听清在说什么。   那种喝醉酒、仿佛意图不轨的轻浮语气让虞婵浑身恶寒。地上杂乱地卷着半边帘子,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它扫倒桌子上茶壶茶杯的声音,一地碎瓷片。还有力气发脾气,这病看起来也不是太严重。所以虞婵停在了离床数步远的地方,保证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她能跑得快一些,然后才行礼。“王上,需要姬妾给您叫太医令进来么?”   “咳咳……爱姬,你来了,寡人这边来,咳咳……不是,还是这样罢,免得把病气过到你身上了……咳咳,咳咳……”帘子后面传来高高低低的咳嗽声,显得身体更虚了。   虞婵的心放下一半。看起来这庸君好歹有一点常识,知道感冒要避开点。于是她便温言劝道:“这风寒感染,吃点药,蒙上被子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便好了。王上把药打翻了,不是给自己找不舒服吗?”她估计这话平王不爱听,只是这两边总得选一边去做,反正只要撑到她身体好透就行了。   帘子后传来大喘了一口气的声音。“寡人就知道爱姬心里不舒服……唉,咳咳……”他又咳了一阵,这才继续道:“前几日,是寡人说得重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爱姬如此着急也是理所当然。寡人也知道爱姬身体未愈,可这病倒了,却只想见爱姬啊。”   甜言蜜语倒是一流。换做是其他姬妾,指不定就感动得扑过去以身相许了,虞婵却只想对天翻白眼。男人在某些时候说的话完全不能信,这种事情她听得多了。不过她好歹控制住了自己做出不雅举动,依旧用那种装出来的温柔口气道:“王上言重了。嫔妾再如何,又怎么能和王上的身体相比呢?”   帘子里静默了半晌,这才欢喜道:“爱姬这是不怪寡人了罢?如此,喝点药又有何妨?”他这一高兴,声音就扬上去了。外头的宫监听见了,立时就一叠声地催促起来。   虞婵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有些狐疑。平王在原主记忆里是个没心机的,虽然花天酒地,但本质上倒还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她这才敢屡屡进谏。结果她自己亲身一来,却觉得正主比记忆里还好说话些。再转念一想,这未免不是好事,等到她提出守孝的时候就会更轻松地得到准许。于是她便道:“王上英明。您便静养着,姬妾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她这前脚刚出门,床上的人后脚就起来了。只见他身着中衣,眉目英挺,颧骨上有些潮红,动作却很稳当。   而他站起来的时候,另一侧的窗子吱呀一声,一个穿着利落劲装的人跳了进来。此人五官端正,此时却显得嬉皮笑脸,道:“王上,您这胭脂算是白抹了。咳得这么厉害,您家爱姬却看也不想看一眼啊。”   昭律闻言,原本就蹙着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一些。莫不是他这次做得过了,彻底伤了樊姬的心?这可要糟糕,整个后宫,除了樊姬,还有谁能压得下秦姬?他自己前朝未平,哪儿有那么多心力管后头女人争宠?如果樊姬撂挑子不干,他就要更麻烦了。他习惯性地想点桌子,手落空才想起来,那已经被他扫倒在地了。   吴永嘉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更加幸灾乐祸。“王上,刚刚您怕露馅,帘子遮着,属下可是在外面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那可真是瞧也不想多瞧一眼。而且进门处那摆设,平时夫人一定要耳提面命一番,今日却是绝口不提。说没两句话就出去看药了,说不定那药罐子长得更俊些……”   “够了。”昭律沉声道。不劳他这个中射给他添油加醋他也知道,光听那声音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一直都是一口一个王上,但如果说之前是苦口婆心,现下就是彻底死心了。那句“怎能和王上的身体相比”,表面像是恭敬,其实是划清界限的绝情。“太医令的确说樊姬身体大好了罢?”他又确定了一句。   吴永嘉撇撇嘴,颇是不以为然。难道这越国上下所有人都能毫不偏移地围着王上转么?就比如他自己,要不是家里老头子逼着,他才不进宫里来自找苦吃。不过想归这么想,昭律是他铁哥们儿,就算从王上和下属的关系来看,也对他够好的了。“回王上,属下以为,见血伤心,夫人大概被自己吓住了。”   “别尽给我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赶紧拿点主意出来。”昭律板着脸,催促了他一句。好小子,现在知道拿太医令的话来给他打太极了。   吴永嘉瞬时苦了一张俊脸。“我的好王上,这可是您夫人,属下我可还是连女人那嫩嫩香香的小手都没摸过呢。”   前半句说得没错,后半句就像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就吴永嘉那浪荡样儿,说没下过窑子,他昭律还真不信。于是平王殿下非常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道:“你这话倒是在吴司马面前说说去?”   “千万别,王上!”吴永嘉的脸这下真成苦瓜了。他这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老爷子那一把八寸戒尺。就算是鞭子也比戒尺好啊!一个堂堂大司马之子,行了冠礼后还被戒尺抽,这面子真心抹不开。“其实女人,总归还是要哄的。”他总算说了一句沾边的话。   昭律冷哼了一声。“没形没像的,早说不就好了?”其实他们俩心里都明镜似的,樊姬这一回气急吐了血,就算是好了,心里也该膈应着了。要哄是要哄的,就是难哄。他下午派人送汤水过去,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在晚上又折腾出一遭事情来。只是他装疯卖傻拿手,笼络臣心也拿手,这哄女人……还真不会。一向都是一群女人绕着他转,反过来自然都是问题。   “是是,王上好好思量着,属下就先告退了。”吴永嘉察觉到再待下去,自己处境恐怕不大妙,立刻又从窗户翻了出去。开玩笑,他在窑姐儿身上的手段能告诉昭律、然后去用在贵为夫人的樊姬身上吗?让老爷子知道,肯定又是一顿好抽。虽然照他看来,昭律也是自作自受,樊姬好歹是公主出身,哪儿能真气得狠了啊?   看着那微微晃动的窗框,昭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吴永嘉都不看好他,可见这事情有多棘手。况且樊姬一贯聪明,这时想抽身,连借口都不用找。樊穆公薨,守孝三年,多么好的理由?如果樊姬自请守太庙,难道叫他去对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秦文蕙?   85第八十四章 两手准备   秦文蕙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不由得一阵狂喜。在她看来,她比樊姬年轻貌美,这三年孝一守,平王看得见吃不着,也就慢慢过去了。难道这种有利情况还不够她夺宠固宠吗?这一想之下,她对樊姬的敌意也就减下去许多,变成了轻视,只是面上不显。“姐姐怎么说这等话?却是折煞妹妹了。这侍候王上乃份内之事,妹妹自当尽力。”   “就是这个理。”虞婵也不戳穿她,只又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如此明理,姐姐便放心了。眼下这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过几日,姐姐便去请守太庙。”   越国太庙便在越国王宫库门外,说起来也就几墙之隔。有些人一辈子想进去,有些人一辈子想出去。秦文蕙自然是前者。虞婵现在是后者,可惜出不去也不能出,只得做出一副低落样子,拿话去激秦文蕙。若是她所料不错,她这一示弱,秦文蕙定然觉得她无甚威胁,不如把她留在宫里看笑话。   果不其然,秦文蕙蹙眉道:“这可不大好。再几日,姐姐身体也不能全好了,太庙那儿又没几个伺候的人,叫王上和妹妹如何能放心?妹妹这几日便去和王上说,就在这岚仪殿里设个牌位,既可每日静思,又有人照顾身体,岂不是更好?”   她刚客气了两句,这马上就“王上和妹妹”了,话里话外都已经是外人了么?虞婵在心里冷笑,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推脱道:“这也是过几日的事情,姐姐在此先谢过妹妹了。”   最大的问题解决,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秦文蕙这才起身告辞。她志得意满地走了,虞婵只收了笑,重新往书房里去,大致知道该回什么了。   这秦兴思是个劲敌。   秦文蕙早上冒失了一把,到下午就向她坦承早上出的乌龙,可不像她自己的风格。究其原因,也就是秦兴思中间插了一手。遮遮掩掩显得气量小,自己坦白说出来,这便像是个勇于认错的人了。秦文蕙年纪又轻,偶尔犯点小错,的确没什么可指摘之处,说不定还能博得众人好感。能拿出这种以退为进主意的人,定然是只老狐狸。   再来说秦文蕙。骄纵是自不必说,但这耳朵里还是能听进话的。秦兴思教什么,她便学什么。今日看着喜怒形于色,明日说不定就成了心腹大患。还真是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只差再见一次平王,瞧瞧他的意思,她便该做出决断了。到底是抱着这宠姬位子慢慢淡去、伺机逃走,还是循着原主的路子继续贤德下去,劝说平王哪天回心转意重振越国?   只是虞婵不知道,有点她是料错了。秦文蕙的确很听秦兴思的话,只是还有一点没有听。这就导致了下朝后的令尹府里,一片乌云罩顶。   “劝樊姬留在宫中?胡闹!”秦兴思气呼呼地道。他身形甚为肥胖,蓄着短短的山羊胡,拿着茶杯的手重重地顿在桌上。“不是让蕙儿劝她回国奔丧吗?在宫里要如何动手?”   他们这事情还在筹备阶段,没有一举成功的可能,表面便得装出和平假象。樊姬一向贤名在外,未曾树敌,若在宫里莫名其妙地死了,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都会猜想是他秦氏动的手。樊姬在宫中,他们秦氏不仅不能下手,还得好好看顾着,别出了问题。所以想动手就要在外头解决,因为这样可以栽赃给流寇。   看见桌子上跳了跳的茶杯盖,秦文英、秦文芳都觉得自己的眼皮也跟着跳了跳。他们这位父亲大人,也就在对小女儿的时候和颜悦色,对儿子那可是一点脾气都不掩饰的。其实杀了人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他们都知道。但是一个身处异国的公主能有什么威胁?还是个接下来的三年都不能伺候平王的女人?   故而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均觉得父亲谨慎过头。秦文英就先劝道:“父亲请息怒。小妹这也是做戏做全套,别人挑不出她错处的。况且樊姬这去与留,还要看后头王上的意思罢?”   秦文芳也道:“王上的兴趣一向捉摸不定,这几天没法得手,说不定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小妹自己随意加把劲,那后位不一样手到擒来?况且小妹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不看着将手下败将踩在脚下,便是赢了也不会多高兴的。”   秦兴思做事一向奉行永绝后患,不然也不能一做二十年的令尹,稳如泰山。有关心爱的幼女,又有关大计,那就更是上心了。他也知道兄弟俩人说得有道理,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都是老夫惯出来的!王上这时恐怕也不会放樊姬走的,而后宫之事,老夫又不好直言相劝。罢了,今后小心点也就是,谅樊姬也翻不出老夫这五指山。”   “这是当然的,父亲。”秦文芳顺口接道,又起了另一个话头:“王上这偶感风寒,就已经不上朝。依我看,大宗伯也该忍得够了,许是我们接触的大好机会。”他说这话时,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这才是他们今天要做的正经事,关于如何拉拢昭氏族人。大宗伯昭出,算起来是平王昭律的叔祖,主管昭氏宗族事务。他还兼任越国莫敖,有王令在身时,见他如见越王。比如说,每次昭律因什么理由罢朝,昭出便负责听取廷议,并将折子转呈给昭律。昭出年纪大了,也没什么实权,但胜在名声清贵。若是能劝说他倒戈,就等于得到了昭氏王族中一大半人的支持。   秦兴思捋了捋胡子,摇头道:“还不可。这大宗伯认死理,王上还未犯什么大错,他是不会与我们合作的。我们手里至少要有个流着昭氏血的人,这才能有几分把握。”所以这才是他们之前计划往平王后宫里送个庶女的原因。这不知道要耗多少年,宫里又是步步惊心,他舍不得秦文蕙去冒险,奈何架不住她一门心思想做王后。   秦文英和秦文芳又对视了一眼。流着昭氏血的人,这说的就是秦文蕙将来的孩子了,而且得是个儿子。“这还不容易。且不说三年樊姬荣宠还在不在,这三年里后宫全无敌手,妹妹还不能成功么?”秦文芳毕竟年轻,脸上已按捺不住喜色。   “说的是。”秦兴思微微一笑。“这就轮到吴靖那老匹夫担心去了。文英,送进去的大夫可靠罢?”   “那是自然,儿子早就备着了。本准备在小妹怀了再送进宫的,这下提前派上了用场。”秦文英马上回答。“各种补品和金银也从未断过的。”   秦兴思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还得些许时日,这倒也不是最急的。就让大夫好好给蕙儿调理着,到时候一举成功。”   “这是自然。”见到父亲点头,秦文英和秦文芳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   不得不说,虽秦兴思心怀不轨,但对于平王的心理,还是把握住了一二。只是平王不愿放樊姬回樊国,是为了绊住秦文蕙成为王后的脚步;秦兴思是碍于爱女,暂时无法动手。从这方面来说,秦文蕙的任性间接保住了虞婵的性命。   三日,午后,朝明殿。   传出去的消息是平王正在卧床午睡,实质上,他正在桌后看折子。桌边立着一人,中等身材,大约四五十岁,穿着官袍,满目严肃。他正弯腰点着折子上某处,嘴里低声说着话,依稀能听到“……连日无雨……干旱……收成……”这样的词。   正是快要入暑的天气,四周门窗却紧闭,说不得有多燥热了。吴永嘉靠在一边,直用手当扇子给自己脖颈间招呼着,真心佩服汗如雨下却依旧在讨论政务的两人。他这个望风的都快扛不住了,这俩人愣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身上的衣裳已经汗湿了一半,他再也憋不住了,翻身就从窗子钻了出去。开窗关窗的动作甚是利索,可见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愁眉不展的两人。昭律笑骂道:“永嘉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总翻窗,门是摆设吗?”   昭出表情动也没动。“臣今日正好想去吴司马府上叨扰一二。”他性子素来严谨,和耿直的司马吴靖脾气相投,说叨扰就是客气话而已。他这一去,吴靖必然知道刚才的事情,吴永嘉就逃不了一顿戒尺了。   听到外头扑通滑倒的声音,昭律抚掌大笑。“叫你小子不长记性!”这声音不大,但是他知道外头的吴永嘉听得见。   外头没了声响,想必皮猴儿已经蔫了。   昭出可不管吴永嘉的反应。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就是需要不时教训一下才会收敛。相比之下,还是这天气问题更需要关心。芒种本是湿热时节,越国大部却多地无雨。再不想出个法子,地都要旱裂了。没水就插不了秧,没秧就没收成,年都过不好。虽然这不是他的份内事,可一想还是坐不住。“这干旱……”   昭律摆了摆手。“光靠我们两个没用。转给墨工正和苏司徒,让他们拿点主意出来,看看有没有可行的。秦令尹也别让他看好戏了,他不是能找奇人异士么,让他去给寡人找几个会治河的工匠。”然后他似乎又想到什么,补了一句:“就说是叔祖您的意思。”   昭出皱了皱眉。每次都这样,外头才会疯传平王昏庸败国。他正想说点什么,就听到木窗上一声轻响。“樊夫人往这里来了,已经进了殿。”原来是外头的吴永嘉先看到了人,通风报信来了。   现下出去已然来不及。昭律和昭出面面相觑,而后同时将桌上折子扫落。樊姬早前得了特许,直到内寝殿门前才需人通报。昭律知道她要来,但是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86第八十五章 北巡塞外   虞婵回去之后,立即便着手吩咐下去。宫里过于艳色的装饰都要收起来,换成素净的,并且还要注意规制。这可是个麻烦的工作,便是不叫虞婵自己动手,也得注意看着。既然要在宫里待下去,那就最好防着那些不知道多少的、在暗中窥探的眼睛。照她的想法,虽不至于闭门谢客,但总还是要宫门常掩,不宜高调。这在许多人眼里就是要失宠的劲头,但是对她而言,正是个静心思考、暗中准备退路的大好时机。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岚仪殿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的时候,平王的谒者又来了,还不止一个。不仅不止一个,还带来了很多东西。   “赐老参十棵,灵芝十朵……”   “赐素锦十匹,素缎十匹……”   “赐金版十块,家宴一桌……”   虞婵跪在地上,一开始的惊讶很快就被流水般的赏赐冲淡了,变成了麻木。只是为了哄老婆就拿出这么多东西来吗?昭律真是个败家子!   听听那珍贵药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已经病入膏肓,快入土为安了。衣服是需要新制几身,但能用得了那许多么?她是不是该庆幸昭律还记得是白事,没给她赐彩缎?还有金版十块……算了,这个留着,万一以后出了啥岔子,逃跑也需要卷点细软的。最后的最后,家宴一桌……是什么?莫非昭律要特意过来吃饭?   谒者念礼单念得嗓子都哑了,最后好不容易才道:“夫人,这就完了,请起罢。”   两边的侍女立刻扶着虞婵起身。她一抬眼就看到谒者脸上奉承的笑容,再想到前几日对方来的嘴脸,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辛苦了。赶紧去端茶上来。”   “这可折杀小人了。”谒者忙不迭地推辞。这位主子前些日子出了不小的事,今日里听说又惹了平王发火。可这一个时辰还没过去,平王就巴巴儿地派他来赐了这一大堆的东西,想在这岚仪殿里吃顿饭,还得预先赐一桌宴席下去。这是何等的荣宠,他一个小小谒者哪里敢摆脸色?简直是不要活了。   想到前几日自己的表现,谒者就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叫你没眼色!叫你怠慢贵人!所以现在,他当然是恭恭敬敬,什么也不敢出错了。“这是小人分内做的,不足挂齿。只是王上特意吩咐了,晚些时候会过来,和夫人一块儿用膳。”说完,他也不敢接茶盏,只行了礼就赶紧退下了。   虞婵觉得这王上脾气真是不可捉摸。前一会儿刚气呼呼地让她去跪樊国太庙,后一会儿就上赶着献殷勤讨好,这脸色变得也太快了罢?   别说是什么真爱,王上和宫妃的真爱少,而且通常没有好下场。就连原主都没想过这个,她一个穿越来的就更不可能异想天开了。但是除此之外,虞婵真心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照例说,昭律一开始大概会扒着她不放,但也得过个几天反应吧?她记忆里的昭律可没这么善变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无事不登三宝殿?   虞婵突然想到她故意夹在奏折中的纸张。她承认她是在试探,干旱过后常有蝗灾,虫字讲就是提醒,只是这不该是个公主知道的而已。如若昭律看到并且看懂了,就说明他是在装傻,接下来肯定就会反过来试探她;如若相反,那应该是没有动静。   也就是说,无论怎样,也不该是现下的反应。昭律肯定在打什么主意,而她还不知道。   “夫人,这些东西……”书芹捧着手里的参盒问。她也完全被搞糊涂了,不知道这到底唱的哪出戏。   虞婵看着一庭满满当当的东西,很快就打定了主意。“都收进库里去。再叫小厨房里做份提神醒脑的酸梅汤,晚膳时端上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瞧瞧,昭律是真的头脑不清醒,还是的确别有所图。   这头岚仪殿里动静不小,连带着整个后宫人心浮动。便有那消息灵通的往涌碧殿里通报了,秦文蕙那时正在挑选新进的一套玉簪,闻言差点把手里那根给折了。她的确在平王耳边吹了几阵风,但是这里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给樊姬求赏的成分在。要是在秦府,她早就开始使性子了,只不过前些天吃了亏,得了秦兴思一通训,此时心里正较着劲,不愿露出被激怒的模样来。“知道了。这便退下罢。”   一中年妇人立在边上,觑得她脸色差异,忙劝道:“小姐,此事咱们还真不必羡慕。您想想看,王上也并不是多么怜香惜玉一人,如此做也不见得是中意了樊夫人,怕是体恤丧父更多些罢。”这话里话外,却是暗指昭律是为了樊穆公薨而赐樊姬那些东西了。死者为大,又无前怨,这话未免显得刻薄阴毒。   这妇人便是秦文蕙的乳母贾氏。秦兴思要往宫里带话,十有七八都是她进出传达的。她从小带大秦文蕙,哪里还不知道小姐心思?那嫉妒的不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而是那送出手的人。这其中最糟的就是那一桌家宴,如若不是樊姬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简直就是实打实地在打其他各宫主子的脸。而这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九嫔中最风光的秦文蕙了。   果不其然,秦文蕙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我想也是。这几个月来,我细心钻研这侍奉之道,没道理比虞姐姐更差。如此这般,便让他们继续盯着。”她随口吩咐了下去,又嘱咐了贾氏一句:“王上之事,出去可不能妄议。”虽然她也觉得昭律有些时候简直是不解风情,但是这种事情,就算再怎样,也不是丫鬟婆子说得的。更不用说她还坚信,她总有一天会成为正宫王后。   “小姐……啊,夫人说的极是。”贾氏一听急忙称是。她家小姐这才进宫数月,磕磕绊绊地也学了不少转圜之道了。今日之事,说与外头秦令尹知道,少不了她的赏钱。   天色渐渐暗了。岚仪殿里点了灯,上下就等着平王驾到。夏日里的宴席设在外头会凉快一些,不过虞婵一还没拿定主意,二还要保养身体,当然设在了室内。她刚刚布好碗筷,昭律就从外头大步进来了,身上还带着外头的一点暑气。“爱姬,备好了罢?寡人饿了。”   满殿宫女从里到外跪了一地。一半是因为该通传的没赶上通传,一半是因为猛地看见了昭律。说到底,还是昭律自己闯进、还不让人通传惹的。虞婵微微蹙眉,在心里叹口气,福身行礼。“嫔妾见过王上。”   昭律对这个表情甚是熟悉,樊姬每回拿他的任性无可奈何的时候,便就是这样子。再想到今天所为之事,他不由得在心里敲了个警铃。“爱姬快坐着。这种事情如何要你亲手?宫女们都是摆设么?”这么说的时候,他尾音微微扬起。   满殿应喏声,人人额上都出了点汗。平王平时好糊弄,真生气起来砍头也是不需要什么太大理由的。立时,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不一阵子,两人就坐在了桌边上。虽说是家宴,也只有两个人,但是照规制,这桌上的菜色只多不少。虞婵胃口不多大,在侍女服侍下吃不了几口便饱了。眼见昭律倒是胃口不错,她不由得在心里狐疑,这当真就是为了在她这里吃顿饭?   其实当然不是。昭律一边吃一边觑着虞婵面无表情的脸色,暗道真是糟糕。虽然他这宠姬一贯看不下去他的昏君形象,但平时也总会勉力露出个笑模样。果然是伤得狠了罢?瞧见虞婵吃得慢了,他马上就对着边上侍女道:“你们都先下去罢。”   听了这话,虞婵一瞬间有些紧张,但又压制下去。独处?反正不要想她侍寝就对了。故而她伸手给昭律布菜,只把话头往其他地方引:“王上今日胃口不错,便再吃些。”   昭律眯着眼睛看她。刚虞婵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他可没错过,不过他还没想到对的方向,只当白日里气氛不愉快,虞婵心里还没顺过气呢。于是他温言道:“爱姬,寡人午后是说得狠了一些,但却是真真舍不得你啊。”他一面说一面紧盯着虞婵,生怕漏了一点点表情变化。   虞婵僵住了。这倒不是怕的,而是鸡皮疙瘩起的。昭律样貌不错,说起情话来温柔款款,她这反应可真是大煞风景。“王上一片苦心,嫔妾自然晓得。”她好容易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像晓得的样子么?昭律见她嘴角挂着的略显僵硬的笑容,就知道他的柔情攻势还没成功。于是他放下了碗筷,转而抓住虞婵垂在身侧的手。“这里没有外人,寡人也不怕说几句真心话。婵儿,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寡人好,寡人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寡人性子暴躁,心里虽想着,嘴里还是忍不住。好婵儿,这便体谅寡人一二,不气了罢?”不是要哄吗?他便拉下面子来哄一下又如何?   被那种热切的眼神看着,虞婵好容易控制住了恶寒的冲动。不过原主面对这种情形的反应应该是感动,所以她敛下眼睫,不言语。看起来今日是她自作多情了,昭律哪里会是明君?大概登徒浪   87第八十六章 乃颜高娃   结果这一晚上,虞婵依旧没见到所谓卧病在床的平王一面。因为后者嚷嚷着要她小心,只让宫监喂他喝药,然后让虞婵回去休息。虞婵求之不得,即刻就谢恩告退了。不过她在去看药炉子的时候见到了太医令,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叫医清。虞婵觉得这大概是有真本事的,因为这时代能活到古稀之年本身就很少见,不由得就多问了几句。   只不过这老头儿也成了精,问平王的病情十有七八能被扯到别的地方去,剩下那两三分无关痛痒。虽有意笼络一下,但手里没什么底牌,虞婵只能作罢。想必有这样的太医令守着,就算平王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于是她放心地回去补觉了。   待到她离开,医清眯缝着的眼睛里才露出那么一丝精光。他也不扇炉子了,直接放下大蒲扇就转进了内室。“王上,夫人已经走了。”   “噢?她说了什么?”昭律坐在榻边上,盯着满地狼藉瞧。他这番做戏丝毫没有收到该有的成效,自然心情不太愉快。   “问了微臣几句风寒发热,又问了几句家中老小,这便没了。”医清恭恭敬敬地答。他能活到这么大岁数,除了精湛的医术之外,自然还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他从越武王在位时就在越王宫中做太医令,如今也有二三十个年头了,昭律就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别人只当他愚忠,他们又哪里知道真正的平王什么样?若是他们知道平王一直在韬光养晦,那些声色犬马酒池肉林都是做给世人看的,肯定要惊掉天下人的眼睛罢?   这些昭律自然也是记在心里的。要不是医清暗中相助,他哪能毫无破绽地瞒过那虎视眈眈的秦兴思?樊姬一向对谁都体恤,这多问两句也是正常的。对他还没到不假辞色的程度,但是那态度显然就冷淡了。想来想去这事情也是他自己做出来的,还是得自己解决。   思及此,昭律叹了一口气道:“这深更半夜地还要劳烦您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了,就在寡人这里歇到晨里再走罢。”   第二日里,这消息就和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平王的后宫。平王突发疾病,这是其一;只召了樊姬去服侍,这是其二;太医令医清一夜都未踏出朝明殿一步,王上还因病罢了朝,樊姬却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就又出来了,这是其三。   这姬到底宠是不宠,这病到底重是不重,当真是引人深思。众多嫔妾之中,最关心这件事的,莫过于涌碧殿的主子秦姬了。能被虞婵和昭律都提到日程表上的人,秦姬当然有她值得注意之处。   平王刚即位一年多,虽醉心玩乐,但都是泠人舞姬之类,后宫并不如何充实。王后自然是没立的,这三位夫人里也只有秦姬一个。九嫔倒是有个半满了,其中最炙手可热的就是这位秦姬文慧。   秦文蕙是当朝令尹秦兴思正室夫人所出,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哥哥。秦家世代官居令尹,在越国权势滔天。秦令尹又是老来得女,疼得无法无天,自是不舍得送进宫里做嫔妾的。只是架不住秦文蕙一见昭律终身误,哭着喊着要做王后。   秦兴思被她闹得无法,和两个儿子关起门来合计了一整宿,这才满眼血丝地同意了。于是二八生辰刚过,秦文蕙就替代了秦氏父子原想送进宫的庶女,欢欢喜喜地嫁进宫里去了。彼时,比她早两年嫁给昭律、身世又比她显贵的虞婵已经是夫人,她再跳也跳不过虞婵去,只能做了嫔。   这也不过是今年年初的事情。秦兴思在她入宫前一再叮嘱,要她谨言慎行,别到处树敌,尤其是樊姬。秦文蕙虽然骄纵,但也听亲娘秦夫人说了不少事情,还是知道宫中不比家里的。这表面上是安分了,心里可是天天惦记着,如果她想当上王后,樊姬就是路上最大的障碍。   比如说上次,樊穆公薨了,樊国内乱。秦文蕙知道这件事时,当天中午碧玉粳米饭就吃下了三碗,而平时最多就能吃半碗。再比如说上次,平王怒气冲冲地从樊姬的岚仪殿里出来,樊姬随即病倒。秦文蕙吩咐侍女拿出她垫脚的铜盘,就差不多巴掌大,跳了一曲以往总嫌累的《燕飞来》。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秦文蕙觉得,她刚进宫不久,还没出手,樊姬就接连倒霉,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她。只可惜平王虽然来她涌碧殿不少时间,但还是最喜欢往樊姬岚仪殿那里去,这次病了也只叫了樊姬,教她暗地里咬碎了银牙。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樊姬没有在朝明殿里过夜,不然她这早饭就很难吃得下了。而既然樊姬身体还没好,王上又在这时候病了,那还不是她表现的大好机会?   于是今日里,秦文蕙起了个大早。昨儿夜里她就吩咐下去了,炖起来一盅十全大补汤,就等着天亮送过去。说是等早饭过再去,但她盛装打扮,就没吃下几口。然后她带着几个侍女款款地往朝明殿去了,还不忘“顺带”路过一下岚仪殿。   虞婵最近将养得厉害,彼时还没起身。平王母后早亡,后位又虚悬,各种理由摆在那里,她这么做也没人挑得出错。等到她洗漱完毕、用完早饭后,这才有近身宫女和她说了这件事,而那时秦姬早进了朝明殿了。   “知道送的是什么吗?”虞婵正在喝药,因为苦,眉尖微微蹙着。古代医学讲究多了去了,只恐怕秦姬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子,身边又没有人指点,送一罐子大补汤,八成就要掉面子了。   今日负责开殿门打扫的是书依。听到虞婵问,她很机灵地答了:“回夫人,奴婢闻着有很浓的肉香味儿。”再瞧樊姬那表情,她心里就开始计划,等下是不是该弄一盅更珍贵的补品过去。   虞婵喝完药,一抬头就看见一双咕噜咕噜转着的机灵眼睛,忍不住就笑了。“得了,咱们不用送。”   “可是,夫人这……”书依本想说,夫人哪方面都比秦姬强得多,怎么看也该是王后的上上人选,为什么要让秦姬在前头蹦跶?只不过接触到虞婵带着警告的目光,她立刻就闭嘴跪了下来。“奴婢失言,求夫人恕罪。”   虞婵摆了摆手,道:“这就起来罢。”她只是提醒一下祸从口出,这动不动就下跪请罪,她一时半刻真是适应不了。但是这肯定是要长记性的,不然哪天被谁惦记上了暗算都不知道。“去看看院子里的露水干了没有罢。”有这功夫去平王那儿拍马屁,她还不如好好锻炼身体,况且那马屁大概要拍到马腿上。   书依脆脆地应了一声,便出去了。书芹看着虞婵真的没有打算,就帮她准备着外袍。夫人做事自然有夫人的原因,她们做侍女的听着就好。   而此时的朝明殿,秦姬一行人被拦在了前殿。作为太医令,医清正在检查她们带去的补药。他眯着眼睛一样样看过去,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十分遗憾。“夫人,王上现在不能喝这十全大补汤。”   秦文蕙本等着献宝,这一听立马就睁圆了杏眼。“太医令,您这是说这补品有问题吗?”   仿佛没看到她的表情似的,医清只慢悠悠地捋着胡子。“这当然不是。从鸡鸭到墨鱼排骨再到火候,选料都是一等一的。”   “那如何又不能喝?”秦文蕙追问道。她可不能半道出了岔子,被打脸了出去,马上又是一条传遍后宫的小道消息。   夜里被吵醒的樊姬不动声色,眼前这秦姬却是缺点火候。医清在心里比对了一番,觉得平王眼光果然不错,于是就不疾不徐地解释起来:“这汤是不错,奈何不对病症。王上这是风寒感冒,而鸡肉为补益之品,大补气血,无论风寒感冒或是风热感冒,皆当忌食。外邪未去时,先当解表,切不可补,否则外感之邪难以解散。”   他说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副银筷子,这时又转边去点着一块鸭肉,继续道:“还有这鸭肉,性凉,味甘咸故外感风寒感冒者忌食。”再点,却是戳到了炖烂的猪排骨,“至于猪肉,伤风寒及病初愈人为大忌耳。伤寒忌之者,以其补肌固表,油腻缠黏,风邪不能解散也。还有这墨鱼……”   “太医令,您不用再说下去了。”秦姬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笑容定然是僵掉了。要不是知道这老头她一样得罪不起,何必委屈自己做到这种程度?“那嫔妾就请见王上一面,嫔妾不怕过上病气。”   医清微微一笑,白胡子随着这动作抖了一下。“王上服了药睡下了,此时还未起来。夫人想探望的话,最好还是换个时间再来罢。”   秦姬觉得自己袖子里的手都在抖。这明面上是不巧,但是有心人一说,就变成打脸了!她指甲掐进手心,好不容易维持住了风度。“那嫔妾来得还真是不巧了。如此便有劳太医令,若是王上醒来了,代为传达一声。”   医清点点头答应了。瞧着这行人复又出去,他脸上的遗憾表情登时不见,变成了吹胡子瞪眼。昭律这死小子!居然叫他这老骨头撒谎来帮他挡桃花!真是晚节不保啊!   88第八十七章 物尽其用   这一年的冬天过得特别快。至少虞婵觉得,是她最近几年里过得最快的。似乎很快,述职的诸侯各自离开洛都;似乎很快,他们就从洛都回到了呈都;似乎很快,园子里的桃花发了,或粉或白的花骨朵儿饱满地挺在枝头。   天气入了春,空气里细细地飘着雨丝,给越王宫三重宫墙内外都笼罩了一层迷蒙的雾气。虞婵正在窗前画一幅新的山水,冷不防风一吹,就有雨丝飘了进来,打湿了宣纸,微微地洇了一片,显出半透的灰色。旁边的书芹急忙往前,想替她关上窗户,被她摇手阻止了。“把画儿拿进去晾着罢。”   书芹应声而去,虞婵信步往前,立在了窗沿儿边上。雨幕如烟如雾,似幻似梦。越王宫三重宫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一不透着南方特有的圜转精致。而在这样宁静祥和的表面之下,隐藏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从洛都回来没多久,他们关系的改变就被一些有心人觉察了。当然,昭律一直宠虞婵,在外人前面,两人都能装得十分恩爱,故而之前他们私底下冷战之时,也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知道。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解释其他嫔妃感受到的那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似乎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但虞婵的脸色看起来就是透着一股子和之前不一样的精神气儿——像是心花怒放又像是心满意足,而且这种心情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了,是那种神采飞扬的漂亮,靠妆粉真是拍马也赶不上。   不管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秦文蕙对这种变化几乎是一下子就察觉到了。   从越王宫里各色人等开始为奔赴洛都准备各种事务之时,她就不由得生了担心。这种事情一看就知道是虞婵去的,她就算再想去,也根本找不到一个理由下手。而这路上来回一个月,在洛都再待大半个月,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只有虞婵陪在昭律身边。再加上之前焦端叛逃魏国,整个越国前朝后宫动荡了大半年,不仅是她,其他嫔妃想见一眼昭律也难,就更别提侍寝了。   这样前后算起来,在快要一年的时间里,后宫里除了虞婵之外的所有嫔妃都算是在独守空房。说出去大概没人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这要怎么解释?昭律的理由之前是他要避嫌,之后是出了远门;可是现在回来了,依旧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好吧,这次说的是铸造监制出来新铁,可以做农具……可是后宫里谁关心这个?锄头也好,耙子也好,她们关心的只有一个:昭律就算真是忙瘫了,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完全不碰女人的。   他碰了谁?这个问题的指向性明摆着。   难道只碰某个她了?这个问题的指向性也很明显。   因为在昭律勤政之后,虞婵之前得到的、可随意进出朝明殿的特例并没有废除。当然,虞婵自己用这个权利的时候很少,估计也是考虑到目标太大了。只是架不住昭律总不住脚地往岚仪殿去,虽然次数也不多,但这落脚点真是变也不带变一下的。   一众人等从一开始的捂着心口疼,到现在已经也都麻木了。她们大概就从来没有真正知道过昭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觉得,这前后变化也未免太大了吧?再者说了,虞婵的身份摆在那里,妥妥儿压倒绝大多数人。   没有恩宠就没有子嗣,没有子嗣就没有未来。她们能意识到这点,同时也只能束手无策。实话说,她们进宫之前也预料到了这种最坏情况,但是昭律那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前后这样的云泥之别,她们心理落差自然有些受不过来。   至于秦文蕙,她更不甘心。出身比不过虞婵,她认了;才能比不过虞婵,她也认了。可扪心自问,她虽然有些小脾气,但对昭律绝对是对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真心的了。而明明之前的时候,昭律待她还是很温柔的,只不过前朝出了点事情,他就能马上划清界限了么?难道他们之间竟然这点情分也没有么?还是说,他的情分,都用在虞婵一人身上了?明明,明明虞婵守孝三年,都不能改变他的宠爱啊!   谁能给她解释一下,难道她对昭律还不够好吗?   秦文蕙日思夜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依旧常往岚仪殿里去,期待着哪天能撞上昭律。但是昭律似乎知道她什么时候不在,总是在她不在的时候才会去岚仪殿。若不是从自己的消息渠道里知道,朝上最近其实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征伐潞由,昭律因此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什么,秦文蕙真要自作多情地认为昭律是在故意躲着她了。   她的乳母贾氏见她如此忧愁,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心里十分打鼓。一方面,她应该将这件事报给秦兴思;但另一方面,秦文蕙不许她去说有关这方面的事情。因为她已经有些隐隐约约地察觉,若是告诉秦兴思的话,可能又要出什么大事,而且这事情的方向绝不会是她所期望的。再者说了,她父亲顶多也就能借着咸尹的嘴用冠冕堂皇的道理去劝昭律,那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坚信,这种事大部分靠的还是她自己。   虽然这个被她瞒下了,但其他很明显的事情依旧被秦兴思知道了,比如说这后宫的侍寝问题。他猜想自己女儿定然不大高兴,觉得必须插手。但昭律去虞婵那里也没几次,说是虞婵霸占了昭律的独宠也未免不大过得去,更别提虞婵于今在朝野之中日益高涨的声望。从前头的蝗灾防治到后头的水利督建,从军工再到农工,每件事都和虞婵沾上了关系。这种情况,就算他再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避其锋芒。   所以在秦兴思的暗中推动下,早朝时顿时就多了些声音。先是一个,然后慢慢多起来。当然了,那底下的真实意思经过包装之后,就变成了“王上日夜操劳,固然是好事;但君一国者,若无子女,也当兼顾着雨露均沾”。   这理由倒是十分冠冕堂皇。昭律当然听出来了言外之意,本来很不耐烦。但他转念一想,这还真是个大好机会。反正经过焦端这件事,他明里暗里已经削掉了一些秦氏党羽,朝堂上的声势不再显得一面倒。就算现下言官们嘴里说得义正词严,但难道他们能在他就寝的时候,逼着他必须要到某个嫔妃的宫里去吗?   可想而知,当然不行。以前就算了,如果他现在还摆不平这些其心可诛的大臣,也不用说他想成为这天下共主了。等他在潞由和诸吕得了大胜,借功再提拔一批王党的人,现在这些人的位置就……   “众位爱卿一心为国,寡人知道了。”昭律抬了抬袖子,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底下大臣屏声静气,尤其是那几个出头的咸尹。自从王上勤政以来,似乎还没有这么容易就同意的时候?众人偷偷地用眼光交流,都在其他人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感觉:王上想什么越来越不好捉摸了……秦党的人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情势,而王党的人都在控制自己的表情,免得露出太欣喜的神色。   当天夜里,朝明殿。春宵帐暖,被翻红浪。   “……你原来不是说要……谈潞由的……粮草的吗?”因为现在姿势和动作都不大对,虞婵这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声音里难掩急促喘息。   昭律往她的腿中间更深地挺进身体。“等下一样能做……”他精壮的身体微微出了汗,在朦胧的烛光中带着点反射光线。“今日里爱卿们都说,如果寡人再没有一子半女的话,就该硬绑着来了。既然这样,难道我们不该再努力一些吗?”   “他们肯定不是这意思……”虞婵这时的理智还没全部消失。王党这边都在急着出征,哪个人会有闲心说这种话?而秦党想做的事情,肯定是把昭律往秦文蕙的床上送,肯定不会想着如何给她行方便之门。“你是故意的……啊!”   突然间天旋地转,他们的位置换了一下,变成了虞婵在上的姿势。她现在才感觉到,身体几乎软成了一滩水,而且体内火热的事物则送得更进了。她下意识地想夹紧腿,最后只能夹紧了对方的腰。感觉到那一阵收缩,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吟。   “这时候就忘记那个吧……”昭律咬着牙道。那种火热的洪流从腹部开始席卷了他的身体,叫嚣着要掠夺占有。他几乎是马上就听从了这种意识的驱使,更加用力起来。   鬓云香乱,春宵苦短。这一夜里,朝明殿里的烛光彻夜未眠。   而就在接下来的第三天里,昭律准了秦文蕙回家省亲的请求。这一行人回到秦府的声势浩大,然而这都不在平日里关心排场的秦文蕙的注意力里。她坐在秦兴思的书房里一杯杯地喝茶,等着秦家父子下朝回来。而这个时候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89第八十八章 斩草除根   虞婵回去之后,立即便着手吩咐下去。宫里过于艳色的装饰都要收起来,换成素净的,并且还要注意规制。这可是个麻烦的工作,便是不叫虞婵自己动手,也得注意看着。既然要在宫里待下去,那就最好防着那些不知道多少的、在暗中窥探的眼睛。照她的想法,虽不至于闭门谢客,但总还是要宫门常掩,不宜高调。这在许多人眼里就是要失宠的劲头,但是对她而言,正是个静心思考、暗中准备退路的大好时机。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岚仪殿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的时候,平王的谒者又来了,还不止一个。不仅不止一个,还带来了很多东西。   “赐老参十棵,灵芝十朵……”   “赐素锦十匹,素缎十匹……”   “赐金版十块,家宴一桌……”   虞婵跪在地上,一开始的惊讶很快就被流水般的赏赐冲淡了,变成了麻木。只是为了哄老婆就拿出这么多东西来吗?昭律真是个败家子!   听听那珍贵药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已经病入膏肓,快入土为安了。衣服是需要新制几身,但能用得了那许多么?她是不是该庆幸昭律还记得是白事,没给她赐彩缎?还有金版十块……算了,这个留着,万一以后出了啥岔子,逃跑也需要卷点细软的。最后的最后,家宴一桌……是什么?莫非昭律要特意过来吃饭?   谒者念礼单念得嗓子都哑了,最后好不容易才道:“夫人,这就完了,请起罢。”   两边的侍女立刻扶着虞婵起身。她一抬眼就看到谒者脸上奉承的笑容,再想到前几日对方来的嘴脸,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辛苦了。赶紧去端茶上来。”   “这可折杀小人了。”谒者忙不迭地推辞。这位主子前些日子出了不小的事,今日里听说又惹了平王发火。可这一个时辰还没过去,平王就巴巴儿地派他来赐了这一大堆的东西,想在这岚仪殿里吃顿饭,还得预先赐一桌宴席下去。这是何等的荣宠,他一个小小谒者哪里敢摆脸色?简直是不要活了。   想到前几日自己的表现,谒者就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叫你没眼色!叫你怠慢贵人!所以现在,他当然是恭恭敬敬,什么也不敢出错了。“这是小人分内做的,不足挂齿。只是王上特意吩咐了,晚些时候会过来,和夫人一块儿用膳。”说完,他也不敢接茶盏,只行了礼就赶紧退下了。   虞婵觉得这王上脾气真是不可捉摸。前一会儿刚气呼呼地让她去跪樊国太庙,后一会儿就上赶着献殷勤讨好,这脸色变得也太快了罢?   别说是什么真爱,王上和宫妃的真爱少,而且通常没有好下场。就连原主都没想过这个,她一个穿越来的就更不可能异想天开了。但是除此之外,虞婵真心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照例说,昭律一开始大概会扒着她不放,但也得过个几天反应吧?她记忆里的昭律可没这么善变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无事不登三宝殿?   虞婵突然想到她故意夹在奏折中的纸张。她承认她是在试探,干旱过后常有蝗灾,虫字讲就是提醒,只是这不该是个公主知道的而已。如若昭律看到并且看懂了,就说明他是在装傻,接下来肯定就会反过来试探她;如若相反,那应该是没有动静。   也就是说,无论怎样,也不该是现下的反应。昭律肯定在打什么主意,而她还不知道。   “夫人,这些东西……”书芹捧着手里的参盒问。她也完全被搞糊涂了,不知道这到底唱的哪出戏。   虞婵看着一庭满满当当的东西,很快就打定了主意。“都收进库里去。再叫小厨房里做份提神醒脑的酸梅汤,晚膳时端上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瞧瞧,昭律是真的头脑不清醒,还是的确别有所图。   这头岚仪殿里动静不小,连带着整个后宫人心浮动。便有那消息灵通的往涌碧殿里通报了,秦文蕙那时正在挑选新进的一套玉簪,闻言差点把手里那根给折了。她的确在平王耳边吹了几阵风,但是这里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给樊姬求赏的成分在。要是在秦府,她早就开始使性子了,只不过前些天吃了亏,得了秦兴思一通训,此时心里正较着劲,不愿露出被激怒的模样来。“知道了。这便退下罢。”   一中年妇人立在边上,觑得她脸色差异,忙劝道:“小姐,此事咱们还真不必羡慕。您想想看,王上也并不是多么怜香惜玉一人,如此做也不见得是中意了樊夫人,怕是体恤丧父更多些罢。”这话里话外,却是暗指昭律是为了樊穆公薨而赐樊姬那些东西了。死者为大,又无前怨,这话未免显得刻薄阴毒。   这妇人便是秦文蕙的乳母贾氏。秦兴思要往宫里带话,十有七八都是她进出传达的。她从小带大秦文蕙,哪里还不知道小姐心思?那嫉妒的不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而是那送出手的人。这其中最糟的就是那一桌家宴,如若不是樊姬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简直就是实打实地在打其他各宫主子的脸。而这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九嫔中最风光的秦文蕙了。   果不其然,秦文蕙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我想也是。这几个月来,我细心钻研这侍奉之道,没道理比虞姐姐更差。如此这般,便让他们继续盯着。”她随口吩咐了下去,又嘱咐了贾氏一句:“王上之事,出去可不能妄议。”虽然她也觉得昭律有些时候简直是不解风情,但是这种事情,就算再怎样,也不是丫鬟婆子说得的。更不用说她还坚信,她总有一天会成为正宫王后。   “小姐……啊,夫人说的极是。”贾氏一听急忙称是。她家小姐这才进宫数月,磕磕绊绊地也学了不少转圜之道了。今日之事,说与外头秦令尹知道,少不了她的赏钱。   天色渐渐暗了。岚仪殿里点了灯,上下就等着平王驾到。夏日里的宴席设在外头会凉快一些,不过虞婵一还没拿定主意,二还要保养身体,当然设在了室内。她刚刚布好碗筷,昭律就从外头大步进来了,身上还带着外头的一点暑气。“爱姬,备好了罢?寡人饿了。”   满殿宫女从里到外跪了一地。一半是因为该通传的没赶上通传,一半是因为猛地看见了昭律。说到底,还是昭律自己闯进、还不让人通传惹的。虞婵微微蹙眉,在心里叹口气,福身行礼。“嫔妾见过王上。”   昭律对这个表情甚是熟悉,樊姬每回拿他的任性无可奈何的时候,便就是这样子。再想到今天所为之事,他不由得在心里敲了个警铃。“爱姬快坐着。这种事情如何要你亲手?宫女们都是摆设么?”这么说的时候,他尾音微微扬起。   满殿应喏声,人人额上都出了点汗。平王平时好糊弄,真生气起来砍头也是不需要什么太大理由的。立时,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不一阵子,两人就坐在了桌边上。虽说是家宴,也只有两个人,但是照规制,这桌上的菜色只多不少。虞婵胃口不多大,在侍女服侍下吃不了几口便饱了。眼见昭律倒是胃口不错,她不由得在心里狐疑,这当真就是为了在她这里吃顿饭?   其实当然不是。昭律一边吃一边觑着虞婵面无表情的脸色,暗道真是糟糕。虽然他这宠姬一贯看不下去他的昏君形象,但平时也总会勉力露出个笑模样。果然是伤得狠了罢?瞧见虞婵吃得慢了,他马上就对着边上侍女道:“你们都先下去罢。”   听了这话,虞婵一瞬间有些紧张,但又压制下去。独处?反正不要想她侍寝就对了。故而她伸手给昭律布菜,只把话头往其他地方引:“王上今日胃口不错,便再吃些。”   昭律眯着眼睛看她。刚虞婵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他可没错过,不过他还没想到对的方向,只当白日里气氛不愉快,虞婵心里还没顺过气呢。于是他温言道:“爱姬,寡人午后是说得狠了一些,但却是真真舍不得你啊。”他一面说一面紧盯着虞婵,生怕漏了一点点表情变化。盗文网自重。   虞婵僵住了。这倒不是怕的,而是鸡皮疙瘩起的。昭律样貌不错,说起情话来温柔款款,她这反应可真是大煞风景。“王上一片苦心,嫔妾自然晓得。”她好容易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像晓得的样子么?昭律见她嘴角挂着的略显僵硬的笑容,就知道他的柔情攻势还没成功。于是他放下了碗筷,转而抓住虞婵垂在身侧的手。“这里没有外人,寡人也不怕说几句真心话。婵儿,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寡人好,寡人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寡人性子暴躁,心里虽想着,嘴里还是忍不住。好婵儿,这便体谅寡人一二,不气了罢?”不是要哄吗?他便拉下面子来哄一下又如何?   被那种热切的眼神看着,虞婵好容易控制住了恶寒的冲动。不过原主面对这种情形的反应应该是感动,所以她敛下眼睫,不言语。看起来今日是她自作多情了,昭律哪里会是明君?大概登徒浪   90第八十九章 锦上添花   “都起来罢。”昭律径直坐在主位上,这才开口道。其实他很想让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的妃嫔送去呈水下游,看看那一片焦土,她们这才知道现下到底在做什么,还笑不笑得出来。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他只得憋着一股气道:“诸位爱姬最近过得还算顺心?”   秦姬等人不用交换眼色,就知道各个脸上定然都是喜色。这地方是秦姬的,这聚会是秦姬发起的,这第一个回话的当然也是秦姬:“回王上,嫔妾听闻虞姐姐身体好了不少,这湖里的荷花又开了,便想着让诸位姐姐们走动一下,也好增进感情呢。”   是啊,明里增进感情,暗里拉帮结派。昭律不问,虞婵也不答,只微微垂首,做聆听状。整日里哭丧着脸肯定讨人嫌,又不能做出言笑晏晏的样子,只能板着脸了。只是难道是她的错觉,她怎么觉得昭律说“顺心”两个字的时候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夫人不说话,其他几个嫔当然巴不得,一个一个抢着表现。这声音宛如银铃就不说了,那眼色抛得简直就是媚眼儿。   虞婵立在一边,只觉得头皮一麻。她毫不怀疑,只要昭律出一声,她们立马能扭着水腰贴上去,再接下去就是宽衣解带被翻红浪了……很好,上次在朝明殿没见着的事情,这次秦文蕙让她长了见识。她衡量了一下当面劝说和再找日子进谏的可能性,果断地选了后者。   若是普通舞姬泠人,她甩甩袖子就能让他们砍头。但这些宫妃是绣花枕头没错,后头的朝堂势力却有些盘根错杂,难道她要现下说出来,当面得罪越国朝堂的一大半势力?而且平王略自负,原主虽性格耿直,但也没直到当众人面掉他面子、把自己当靶子用的程度。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看起来有些事情是不能拖了,她得找个理由和王党搭上线。昭律看起来还不到无药可救的状态,努力一把,或许还有机会掰回来。   “婵儿,看起来你的身体确实好了不少。寡人听太医令说,适当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这好得也快些。”昭律听了一众妃嫔娇滴滴的讨好声,只觉得原本就疼的头更疼了。此时见虞婵放下了手里的鱼食盒子,他便接了这一句。   虞婵正想着脱身之计,闻言心中一喜,真是想打瞌睡就有枕头送上来。“嫔妾谢过王上关心。只是今日里已经在外头待得够了,嫔妾怕是……”她愈说愈小声,显出一副十足的歉意神态来。   作为一个合格的昏君,在宠姬委婉地提出身体不适的时候自然必须听出来。昭律体贴地给她接下了下半句:“那婵儿便不必在这里侍候了,先行回去罢。”   这话说不得有多温柔,听得其他嫔妃心里酸水直冒。但想到樊姬这就必须回去,表面贤德什么的,说不定要在心里呕血,便又不怎么酸了。面子要来有何用,难道不是越能引起王上注意愈好么?樊姬若是仅靠那公主身份撑着,也撑不到最后。   虞婵察觉到这气氛的微妙变化,眼睛也不转一下,只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相比于以色事人,她觉得更重要的还是她自己的命。而为了这些,怕是要做一些平王不爱的事情了。   她这一走,亭子里就闹开了。不说□,至少也是句句擦着边的。昭律夜里还要秘密召见几个心腹大臣商议,自然不能答应她们什么,只一味地转开话题,扯东扯西。这不,他就注意到了那鱼食盒子,伸手便去够。   “哎哟,我们的好王上,快别动,仔细污了手。”尹姬一见就惊呼起来,似乎那盒子是什么妖魔鬼怪。   昭律莫名其妙。他刚还见虞婵拿过,怎么不见有人大呼小叫?“怎么了?”他没搭理那声音,只拿起盒子来看。里头有小虫子一拱一拱的,原来那鱼食是活物。“不就几只虫子,便如此大惊小怪……”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虫子?   只不过他的突然迟疑被尹姬当成了改变主意。“这等东西如何能让王上拿?原本是连看也不该让看见的。”她话里话外,是嫌弃鱼食腌臜,也是含沙射影让昭律看到鱼食的虞婵了。平王昏庸之名远传,她如此说也丝毫不担心。   换做是平时,昭律大概会在心里冷笑那么一声。此时算她运气好,因为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而是突然想到了虞婵早前夹在奏折里的那张纸,真真确确地是个虫字。难道那竟是提醒他注意蝗灾么?还是说,那真的只是偶然而为,虞婵也并不知情?话再说回来,此种规律也只有任职司徒多年的苏据知道一二,常年待在深宫的虞婵又如何能知晓?   不管这猜测准不准确,一想到正事,昭律便觉得这底下的椅子上长了倒刺,一刻也坐不住。再想到外头一溜儿等着从他的这些“爱姬”们身上得到消息的人,他好歹按捺住了性子,又口无遮拦地调戏了几句,然后就称有大臣给他进献了几个细腰舞姬,急匆匆地走了。   三人恭送他离开,直起身后面面相觑。“倒是没听家父说最近有进献舞姬的。”孙姬十分不快,因为昭律这只进了碗里的肥鸭子又长了翅膀飞走了。孙潮是进谏官员,对这种事情一向会比较清楚。而昭律和虞婵都离开,她也就不敢称秦姬为秦妹妹了,因刚刚全是故意做的姊妹情深样儿。   “这种小事,便就是孙咸尹,也不能全管着的。”秦文蕙沉声道。“若真是舞姬,也无甚关系。”她叫过一个小宫女,如此这般地吩咐下去,这才继续道:“便叫他们注意一些,瞧瞧王上是往哪里去即可。”其实这句话就等于,只要平王不去岚仪殿,那就是万事大吉。   “原是我糊涂了,可不就是这理儿?”孙姬虽不快,但也要看秦文蕙面子。虽她比秦文蕙入宫早,也架不住孙潮是秦兴思门下一走狗,说不得要仰人鼻息。不过她嘴里只叹气,道:“其实,嫁与王上那一日,便当知道这个了。”   眼见今日已然没戏,尹姬深有同感,两人一起叹了几口气,其中不乏有些平王喜新厌旧的悲凉。过不了几时,侍女报回了消息,平王直接回了寝殿,而之前也的确有几抬轿子将舞姬送进了朝明殿。这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三嫔散场,尹姬和孙姬带着侍女各自回宫。   这轿子却是昭律使的障眼法。里头是有舞姬,但还有几个和细腰美女完全搭不上边的人。司徒苏据,已至知天命之年,看起来是懵呆呆的老好人模样,经手的赋税、俸禄、军需、粮饷却从未出过错。工正墨季同比他小些,倒真是一心只扑在工程建设上,算得半个中立派。   墨季同一下轿便呆住了。不为别的,就为他看到的两根盘龙云纹雕花柱子。苏据今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有人对他的水利计划很有兴趣,见上一面定能助他一臂之力。只一个要求,无论路上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许出声。他还以为是苏据找到了治河的能人,准备引荐给他,这睁眼一看,居然到王宫了么?   此时苏据也慢腾腾地从另一抬轿子里下来了。墨季同一看他,立刻迎了上去:“你和我好歹多年同僚,如何开这种玩笑?”情绪甚为激动。原因无他,他在呈水上修建堤坝的提案白日里才被昭律一口否决了,理由是没有理由,所以他现在正在气头上。   “墨工正忧国忧民,当真是我等官员楷模。”苏据心道他急躁总是改不了,面上只先给他戴了顶高帽子。“只是这事关大局,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人工哪里来?银饷哪里来?做之前当然需要做好充分准备。”   墨季同怔了怔。这他当然也知道,他还知道这些都是苏据管的,所以这才乖乖跟着来。谈自然是要谈,但是和一个只顾得上吃喝玩乐的王上,真的有可谈之处吗?   他的脸色变化,苏据统统都看在眼里。“来罢。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才知道。”他拍了拍墨季同的肩膀,率先往前走去。   墨季同正想说还要通报,左右一看,这才注意到轿夫连同宫监竟然一个也不见,同时进来的舞姬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事情的确全是古怪,他顿了一顿,便也跟了上去。   书房里,昭律正在将一张宣纸提在眼前,似乎能把它看出朵花儿来。墨季同一进去,就先扫到那上头的字,又见得书房井井有条,不由得略微惊异。照他的想法,此时进去不定要看到什么,但绝不会是他现在看到的情形。近日里就是这干旱蝗灾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王上难道确是想治理河渠虫灾、以免后患么?那为何在朝堂上不说?   “苏爱卿,墨爱卿,来了就开始罢。”昭律听到声音回头,只当没看见墨季同脸上的惊诧之色。   这语调清淡,却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墨季同见多了不务正业的平王殿下,常用表情是痛心疾首。如今瞧着这和以往完全不同的自家王上,他竟然有些发慌,不由得频频用目光示意苏据。   苏据瞥了他一眼,终于来救场:“王上,微臣不才,早朝上还未听懂,就让墨工正一一陈讲。”   就算墨季同再呆,见到这种充满了心照不宣气息的情形,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不管昭律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只当不知道就行了。反正他为的不就是一座水坝吗?知道太多反而不美。   一个半时辰之后。   墨季同从一开始的满心怀疑,变成了现在的心服口服。他现在才知道,昭律平时那昏庸易怒的模样是装出来的,教他大大吃了一惊。   苏据见他掩饰不住惊愕的模样,故意取笑道:“墨工正这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经过前头的刺激,再听不出苏据在说什么,墨季同觉得他这个工正也可以不用当了。他正色道:“王上大可放心,微臣除了水坝,什么也不知道。”   昭律既然敢叫他来见,之前已然做好了预料,此时当然不甚惊讶。“墨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粮饷一事……”   他停住不说了,但苏据和墨季同都听了出来那言外之意,就是干旱。越国是蒲朝诸侯国中最大的,几乎占了一半。大部又地处南方,气候宜人,水草丰美,素来是天下粮仓,这才能撑得住各种花销。民以食为天,粮食才是本钱,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解决旱情。   这白日里也讨论过了,墨季同主张修坝,这是个长远之计没错,但并不能解燃眉之急。其他大臣的意见是捕捉蝗虫,以免造成更大危害。说得是不错,但怎么捉才能捉干净,还有人力,又是个问题。故而此时,苏据和墨季同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建议再找几个人来商议。   昭律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结果还是和白天一样。虽说并不是全国干旱,但如果少了一半收成,那也叫人肉痛。没办法的话,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么?昭律想到他后头的计划,又想到他没想明白的那个字,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一次。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他拿定了主意,便道:“今日便到这里罢。苏爱卿,墨爱卿,就有劳你们再扮一次舞姬了。”盗文网自重。不仅是墨季同,就连苏据也在心里冒出了个巨大的疑问。似乎是笔墨纸砚掉地的声音……王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据轻车熟路,墨季同也只能表示全力配合。只是他们钻进轿子里没多久,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昭律的怒吼:“连拍子都踩不准,来人,把这些舞姬都给寡人送出去!”停了一停又道:“派人去岚仪殿,给寡人把夫人请过来!”   不仅是墨季同,就连苏据也在心里冒出了个巨大的疑问。似乎是笔墨纸砚掉地的声音……王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昭律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结果还是和白天一样。虽说并不是全国干旱,但如果少了一半收成,那也叫人肉痛。没办法的话,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么?昭律想到他后头的计划,又想到他没想明白的那个字,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一次。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他拿定了主意,便道:“今日便到这里罢。苏爱卿,墨爱卿,就有劳你们再扮一次舞姬了。”   苏据轻车熟路,墨季同也只能表示全力配合。只是他们钻进轿子里没多久,就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昭律的怒吼:“连拍子都踩不准,来人,把这些舞姬都给寡人送出去!”停了一停又道:“派人去岚仪殿,给寡人把夫人请过来!”   不仅是墨季同,就连苏据也在心里冒出了个巨大的疑问。似乎是笔墨纸砚掉地的声音……王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仅是墨季同,就连苏据也在心里冒出了个巨大的疑问。似乎是笔墨纸砚掉地的声音……王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91第九十章 久长夫妻   这一年的冬天过得特别快。至少虞婵觉得,是她最近几年里过得最快的。似乎很快,述职的诸侯各自离开洛都;似乎很快,他们就从洛都回到了呈都;似乎很快,园子里的桃花发了,或粉或白的花骨朵儿饱满地挺在枝头。   天气入了春,空气里细细地飘着雨丝,给越王宫三重宫墙内外都笼罩了一层迷蒙的雾气。虞婵正在窗前画一幅新的山水,冷不防风一吹,就有雨丝飘了进来,打湿了宣纸,微微地洇了一片,显出半透的灰色。旁边的书芹急忙往前,想替她关上窗户,被她摇手阻止了。“把画儿拿进去晾着罢。”   书芹应声而去,虞婵信步往前,立在了窗沿儿边上。雨幕如烟如雾,似幻似梦。越王宫三重宫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一不透着南方特有的圜转精致。而在这样宁静祥和的表面之下,隐藏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从洛都回来没多久,他们关系的改变就被一些有心人觉察了。当然,昭律一直宠虞婵,在外人前面,两人都能装得十分恩爱,故而之前他们私底下冷战之时,也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知道。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解释其他嫔妃感受到的那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似乎看起来没什么差别,但虞婵的脸色看起来就是透着一股子和之前不一样的精神气儿——像是心花怒放又像是心满意足,而且这种心情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了,是那种神采飞扬的漂亮,靠妆粉真是拍马也赶不上。   不管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秦文蕙对这种变化几乎是一下子就察觉到了。   从越王宫里各色人等开始为奔赴洛都准备各种事务之时,她就不由得生了担心。这种事情一看就知道是虞婵去的,她就算再想去,也根本找不到一个理由下手。而这路上来回一个月,在洛都再待大半个月,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只有虞婵陪在昭律身边。再加上之前焦端叛逃魏国,整个越国前朝后宫动荡了大半年,不仅是她,其他嫔妃想见一眼昭律也难,就更别提侍寝了。   这样前后算起来,在快要一年的时间里,后宫里除了虞婵之外的所有嫔妃都算是在独守空房。说出去大概没人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这要怎么解释?昭律的理由之前是他要避嫌,之后是出了远门;可是现在回来了,依旧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好吧,这次说的是铸造监制出来新铁,可以做农具……可是后宫里谁关心这个?锄头也好,耙子也好,她们关心的只有一个:昭律就算真是忙瘫了,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完全不碰女人的。   他碰了谁?这个问题的指向性明摆着。   难道只碰某个她了?这个问题的指向性也很明显。   因为在昭律勤政之后,虞婵之前得到的、可随意进出朝明殿的特例并没有废除。当然,虞婵自己用这个权利的时候很少,估计也是考虑到目标太大了。只是架不住昭律总不住脚地往岚仪殿去,虽然次数也不多,但这落脚点真是变也不带变一下的。   一众人等从一开始的捂着心口疼,到现在已经也都麻木了。她们大概就从来没有真正知道过昭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觉得,这前后变化也未免太大了吧?再者说了,虞婵的身份摆在那里,妥妥儿压倒绝大多数人。   没有恩宠就没有子嗣,没有子嗣就没有未来。她们能意识到这点,同时也只能束手无策。实话说,她们进宫之前也预料到了这种最坏情况,但是昭律那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前后这样的云泥之别,她们心理落差自然有些受不过来。   至于秦文蕙,她更不甘心。出身比不过虞婵,她认了;才能比不过虞婵,她也认了。可扪心自问,她虽然有些小脾气,但对昭律绝对是对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真心的了。而明明之前的时候,昭律待她还是很温柔的,只不过前朝出了点事情,他就能马上划清界限了么?难道他们之间竟然这点情分也没有么?还是说,他的情分,都用在虞婵一人身上了?明明,明明虞婵守孝三年,都不能改变他的宠爱啊!   谁能给她解释一下,难道她对昭律还不够好吗?   秦文蕙日思夜想,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依旧常往岚仪殿里去,期待着哪天能撞上昭律。但是昭律似乎知道她什么时候不在,总是在她不在的时候才会去岚仪殿。若不是从自己的消息渠道里知道,朝上最近其实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征伐潞由,昭律因此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什么,秦文蕙真要自作多情地认为昭律是在故意躲着她了。   她的乳母贾氏见她如此忧愁,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心里十分打鼓。一方面,她应该将这件事报给秦兴思;但另一方面,秦文蕙不许她去说有关这方面的事情。因为她已经有些隐隐约约地察觉,若是告诉秦兴思的话,可能又要出什么大事,而且这事情的方向绝不会是她所期望的。再者说了,她父亲顶多也就能借着咸尹的嘴用冠冕堂皇的道理去劝昭律,那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坚信,这种事大部分靠的还是她自己。   虽然这个被她瞒下了,但其他很明显的事情依旧被秦兴思知道了,比如说这后宫的侍寝问题。他猜想自己女儿定然不大高兴,觉得必须插手。但昭律去虞婵那里也没几次,说是虞婵霸占了昭律的独宠也未免不大过得去,更别提虞婵于今在朝野之中日益高涨的声望。从前头的蝗灾防治到后头的水利督建,从军工再到农工,每件事都和虞婵沾上了关系。这种情况,就算他再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避其锋芒。   所以在秦兴思的暗中推动下,早朝时顿时就多了些声音。先是一个,然后慢慢多起来。当然了,那底下的真实意思经过包装之后,就变成了“王上日夜操劳,固然是好事;但君一国者,若无子女,也当兼顾着雨露均沾”。   这理由倒是十分冠冕堂皇。昭律当然听出来了言外之意,本来很不耐烦。但他转念一想,这还真是个大好机会。反正经过焦端这件事,他明里暗里已经削掉了一些秦氏党羽,朝堂上的声势不再显得一面倒。就算现下言官们嘴里说得义正词严,但难道他们能在他就寝的时候,逼着他必须要到某个嫔妃的宫里去吗?   可想而知,当然不行。以前就算了,如果他现在还摆不平这些其心可诛的大臣,也不用说他想成为这天下共主了。等他在潞由和诸吕得了大胜,借功再提拔一批王党的人,现在这些人的位置就……   “众位爱卿一心为国,寡人知道了。”昭律抬了抬袖子,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底下大臣屏声静气,尤其是那几个出头的咸尹。自从王上勤政以来,似乎还没有这么容易就同意的时候?众人偷偷地用眼光交流,都在其他人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感觉:王上想什么越来越不好捉摸了……秦党的人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情势,而王党的人都在控制自己的表情,免得露出太欣喜的神色。   当天夜里,朝明殿。春宵帐暖,被翻红浪。   “……你原来不是说要……谈潞由的……粮草的吗?”因为现在姿势和动作都不大对,虞婵这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声音里难掩急促喘息。   昭律往她的腿中间更深地挺进身体。“等下一样能做……”他精壮的身体微微出了汗,在朦胧的烛光中带着点反射光线。“今日里爱卿们都说,如果寡人再没有一子半女的话,就该硬绑着来了。既然这样,难道我们不该再努力一些吗?”   “他们肯定不是这意思……”虞婵这时的理智还没全部消失。王党这边都在急着出征,哪个人会有闲心说这种话?而秦党想做的事情,肯定是把昭律往秦文蕙的床上送,肯定不会想着如何给她行方便之门。“你是故意的……啊!”   突然间天旋地转,他们的位置换了一下,变成了虞婵在上的姿势。她现在才感觉到,身体几乎软成了一滩水,而且体内火热的事物则送得更进了。她下意识地想夹紧腿,最后只能夹紧了对方的腰。感觉到那一阵收缩,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吟。   “这时候就忘记那个吧……”昭律咬着牙道。那种火热的洪流从腹部开始席卷了他的身体,叫嚣着要掠夺占有。他几乎是马上就听从了这种意识的驱使,更加用力起来。   鬓云香乱,春宵苦短。这一夜里,朝明殿里的烛光彻夜未眠。   而就在接下来的第三天里,昭律准了秦文蕙回家省亲的请求。这一行人回到秦府的声势浩大,然而这都不在平日里关心排场的秦文蕙的注意力里。她坐在秦兴思的书房里一杯杯地喝茶,等着秦家父子下朝回来。而这个时候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92第九十一章 你我与共   秦文蕙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不由得一阵狂喜。在她看来,她比樊姬年轻貌美,这三年孝一守,平王看得见吃不着,也就慢慢过去了。难道这种有利情况还不够她夺宠固宠吗?这一想之下,她对樊姬的敌意也就减下去许多,变成了轻视,只是面上不显。“姐姐怎么说这等话?却是折煞妹妹了。这侍候王上乃份内之事,妹妹自当尽力。”   “就是这个理。”虞婵也不戳穿她,只又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如此明理,姐姐便放心了。眼下这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过几日,姐姐便去请守太庙。”   越国太庙便在越国王宫库门外,说起来也就几墙之隔。有些人一辈子想进去,有些人一辈子想出去。秦文蕙自然是前者。虞婵现在是后者,可惜出不去也不能出,只得做出一副低落样子,拿话去激秦文蕙。若是她所料不错,她这一示弱,秦文蕙定然觉得她无甚威胁,不如把她留在宫里看笑话。   果不其然,秦文蕙蹙眉道:“这可不大好。再几日,姐姐身体也不能全好了,太庙那儿又没几个伺候的人,叫王上和妹妹如何能放心?妹妹这几日便去和王上说,就在这岚仪殿里设个牌位,既可每日静思,又有人照顾身体,岂不是更好?”   她刚客气了两句,这马上就“王上和妹妹”了,话里话外都已经是外人了么?虞婵在心里冷笑,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推脱道:“这也是过几日的事情,姐姐在此先谢过妹妹了。”   最大的问题解决,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秦文蕙这才起身告辞。她志得意满地走了,虞婵只收了笑,重新往书房里去,大致知道该回什么了。   这秦兴思是个劲敌。   秦文蕙早上冒失了一把,到下午就向她坦承早上出的乌龙,可不像她自己的风格。究其原因,也就是秦兴思中间插了一手。遮遮掩掩显得气量小,自己坦白说出来,这便像是个勇于认错的人了。秦文蕙年纪又轻,偶尔犯点小错,的确没什么可指摘之处,说不定还能博得众人好感。能拿出这种以退为进主意的人,定然是只老狐狸。   再来说秦文蕙。骄纵是自不必说,但这耳朵里还是能听进话的。秦兴思教什么,她便学什么。今日看着喜怒形于色,明日说不定就成了心腹大患。还真是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只差再见一次平王,瞧瞧他的意思,她便该做出决断了。到底是抱着这宠姬位子慢慢淡去、伺机逃走,还是循着原主的路子继续贤德下去,劝说平王哪天回心转意重振越国?   只是虞婵不知道,有点她是料错了。秦文蕙的确很听秦兴思的话,只是还有一点没有听。这就导致了下朝后的令尹府里,一片乌云罩顶。   “劝樊姬留在宫中?胡闹!”秦兴思气呼呼地道。他身形甚为肥胖,蓄着短短的山羊胡,拿着茶杯的手重重地顿在桌上。“不是让蕙儿劝她回国奔丧吗?在宫里要如何动手?”   他们这事情还在筹备阶段,没有一举成功的可能,表面便得装出和平假象。樊姬一向贤名在外,未曾树敌,若在宫里莫名其妙地死了,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都会猜想是他秦氏动的手。樊姬在宫中,他们秦氏不仅不能下手,还得好好看顾着,别出了问题。所以想动手就要在外头解决,因为这样可以栽赃给流寇。   看见桌子上跳了跳的茶杯盖,秦文英、秦文芳都觉得自己的眼皮也跟着跳了跳。他们这位父亲大人,也就在对小女儿的时候和颜悦色,对儿子那可是一点脾气都不掩饰的。其实杀了人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他们都知道。但是一个身处异国的公主能有什么威胁?还是个接下来的三年都不能伺候平王的女人?   故而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均觉得父亲谨慎过头。秦文英就先劝道:“父亲请息怒。小妹这也是做戏做全套,别人挑不出她错处的。况且樊姬这去与留,还要看后头王上的意思罢?”   秦文芳也道:“王上的兴趣一向捉摸不定,这几天没法得手,说不定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小妹自己随意加把劲,那后位不一样手到擒来?况且小妹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不看着将手下败将踩在脚下,便是赢了也不会多高兴的。”   秦兴思做事一向奉行永绝后患,不然也不能一做二十年的令尹,稳如泰山。有关心爱的幼女,又有关大计,那就更是上心了。他也知道兄弟俩人说得有道理,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都是老夫惯出来的!王上这时恐怕也不会放樊姬走的,而后宫之事,老夫又不好直言相劝。罢了,今后小心点也就是,谅樊姬也翻不出老夫这五指山。”   “这是当然的,父亲。”秦文芳顺口接道,又起了另一个话头:“王上这偶感风寒,就已经不上朝。依我看,大宗伯也该忍得够了,许是我们接触的大好机会。”他说这话时,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这才是他们今天要做的正经事,关于如何拉拢昭氏族人。大宗伯昭出,算起来是平王昭律的叔祖,主管昭氏宗族事务。他还兼任越国莫敖,有王令在身时,见他如见越王。比如说,每次昭律因什么理由罢朝,昭出便负责听取廷议,并将折子转呈给昭律。昭出年纪大了,也没什么实权,但胜在名声清贵。若是能劝说他倒戈,就等于得到了昭氏王族中一大半人的支持。   秦兴思捋了捋胡子,摇头道:“还不可。这大宗伯认死理,王上还未犯什么大错,他是不会与我们合作的。我们手里至少要有个流着昭氏血的人,这才能有几分把握。”所以这才是他们之前计划往平王后宫里送个庶女的原因。这不知道要耗多少年,宫里又是步步惊心,他舍不得秦文蕙去冒险,奈何架不住她一门心思想做王后。   秦文英和秦文芳又对视了一眼。流着昭氏血的人,这说的就是秦文蕙将来的孩子了,而且得是个儿子。“这还不容易。且不说三年樊姬荣宠还在不在,这三年里后宫全无敌手,妹妹还不能成功么?”秦文芳毕竟年轻,脸上已按捺不住喜色。   “说的是。”秦兴思微微一笑。“这就轮到吴靖那老匹夫担心去了。文英,送进去的大夫可靠罢?”   “那是自然,儿子早就备着了。本准备在小妹怀了再送进宫的,这下提前派上了用场。”秦文英马上回答。“各种补品和金银也从未断过的。”   秦兴思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还得些许时日,这倒也不是最急的。就让大夫好好给蕙儿调理着,到时候一举成功。”   “这是自然。”见到父亲点头,秦文英和秦文芳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   不得不说,虽秦兴思心怀不轨,但对于平王的心理,还是把握住了一二。只是平王不愿放樊姬回樊国,是为了绊住秦文蕙成为王后的脚步;秦兴思是碍于爱女,暂时无法动手。从这方面来说,秦文蕙的任性间接保住了虞婵的性命。   三日,午后,朝明殿。   传出去的消息是平王正在卧床午睡,实质上,他正在桌后看折子。桌边立着一人,中等身材,大约四五十岁,穿着官袍,满目严肃。他正弯腰点着折子上某处,嘴里低声说着话,依稀能听到“……连日无雨……干旱……收成……”这样的词。   正是快要入暑的天气,四周门窗却紧闭,说不得有多燥热了。吴永嘉靠在一边,直用手当扇子给自己脖颈间招呼着,真心佩服汗如雨下却依旧在讨论政务的两人。他这个望风的都快扛不住了,这俩人愣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身上的衣裳已经汗湿了一半,他再也憋不住了,翻身就从窗子钻了出去。开窗关窗的动作甚是利索,可见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愁眉不展的两人。昭律笑骂道:“永嘉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总翻窗,门是摆设吗?”   昭出表情动也没动。“臣今日正好想去吴司马府上叨扰一二。”他性子素来严谨,和耿直的司马吴靖脾气相投,说叨扰就是客气话而已。他这一去,吴靖必然知道刚才的事情,吴永嘉就逃不了一顿戒尺了。   听到外头扑通滑倒的声音,昭律抚掌大笑。“叫你小子不长记性!”这声音不大,但是他知道外头的吴永嘉听得见。   外头没了声响,想必皮猴儿已经蔫了。   昭出可不管吴永嘉的反应。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就是需要不时教训一下才会收敛。相比之下,还是这天气问题更需要关心。芒种本是湿热时节,越国大部却多地无雨。再不想出个法子,地都要旱裂了。没水就插不了秧,没秧就没收成,年都过不好。虽然这不是他的份内事,可一想还是坐不住。“这干旱……”   昭律摆了摆手。“光靠我们两个没用。转给墨工正和苏司徒,让他们拿点主意出来,看看有没有可行的。秦令尹也别让他看好戏了,他不是能找奇人异士么,让他去给寡人找几个会治河的工匠。”然后他似乎又想到什么,补了一句:“就说是叔祖您的意思。”   昭出皱了皱眉。每次都这样,外头才会疯传平王昏庸败国。他正想说点什么,就听到木窗上一声轻响。“樊夫人往这里来了,已经进了殿。”原来是外头的吴永嘉先看到了人,通风报信来了。   现下出去已然来不及。昭律和昭出面面相觑,而后同时将桌上折子扫落。樊姬早前得了特许,直到内寝殿门前才需人通报。昭律知道她要来,但是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第九十二章 家国天下   贡院考试一整天,阅卷十天,然后放榜天下殿试名单。昭律和虞婵两人考完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有其他事情要做,转头就把私自考试的事情忘记了。他们表现得太自然,以至于等到阅卷快结束的时候,三个主考官员看着两份卷子,又看着最终审核的名单,觉得有点下不了手。   按照规定,他们这时候是不能拆卷子上的人名封口的,得等帝后两人先看过最终的答卷、同意了,才能开。但是无论他们怎么看,这两份卷子的字迹和字句用法都有点像……上头那两位啊。   “这到底是要不要入?”太曲举着拿着毛笔的手,迟疑不定。“若是陛下和王后,那岂不是闹了一个大乌龙?因为如果是,那陛下和王后说不定是在考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眼力。”眼看着笔上的墨水就要滴下来了,他干脆搁了下来。   奚白摸着他的胡子,在屋里踱来踱去。“若是的话,考验的可不止是眼力。”   “怎么说?”太曲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奚白可是在江东郡当了二十多年郡守的人,还曾经亲自上呈都去直言谏上,经验和资历在整个朝中都排得上号。   “想想,陛下和王后都常批折子,该知道我们都会认识他们的字。那也就是说,他们没担心被认出来,只是想看看我们的反应?”奚白道。他最后的疑问其实是肯定,但是他并不能表现出他对这件事十拿九稳。不能妄自揣摩圣意是其一,字迹和平时不能说是完全一样是其二。   太曲觉得他有点明白了。按照水平来论,那两份卷子是足够入选的;但若是他们选上了,而又真是陛下和王后的话,传出去大概不大好听——这就可能会被说是阿谀奉承了。他一个清正书生,就算头脑聪明,可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事情,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在场的最后一个人。“孙大人,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虽然孙期年纪不是他们之中最大的,但绝对是最聪明的,看他能在之前的策论中力压群雄就能知道了。他的目光落在摊开的策论上,眼神在那份字迹明显偏秀丽的纸面上停留了一阵子,这才开口道:“写上去,然后再准备好后面递补的两份,我去和陛下禀报。”   太曲和奚白都松了一口气。孙期愿意包揽那就最好了,以他的手段,肯定能把这件事解决得漂漂亮亮的。他们一个目标是养家糊口,一个目标是颐养天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机会什么的也就都和责任一块儿交给能者多劳的孙期了。   而孙期之所以敢揽到身上,是因为他能确定那两份卷子出自虞婵和昭律的手笔。他递交的折子发回来之后,他曾经一个字一个笔画地揣摩过是谁写的、心情如何、有何深意,估计没有人比他再能认得出那几个字了。而既然能够确定,他也就能够信心满满地去面圣,把没有包括这两人的名单交上去。   事实证明,孙期料得不错。   一个时辰之后,天子书房里,昭律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不错,这的确是寡人和夫人,爱卿好眼力。”他一看名单编号就发现了自己和虞婵都不在,然后就猜到了他们有很大可能被认了出来。换做是别人他还能觉得肯定是对方眼拙,而孙期的话,可是一开始就敢说削公推恩的人啊!这样胆大的人,肯定一上来直接就把他们戳穿了。   孙期倒没显出什么喜色,只答:“陛下做得太明显了,微臣想装作认不出也不行。”   昭律哈哈大笑。“若是寡人做到不让人认出,孙爱卿又待如何?”   “若微臣认不出,便可打肿脸充胖子,颐指气使地指点天下,教出个得意学生来。”这话听着就是在玩笑,但孙期愣是说得一本正经。   换做是脾气差一点的天子,听到这样的话大概就会不高兴了,更甚者说不定治个大不敬之罪。而昭律显然没有在意,只笑道:“听起来还好寡人是被认出来了。”然后他看了看边上的一大摞纸卷,又道:“进了殿试的人全在这里了?”   一谈到正事,孙期脸色立刻变得真正严肃起来:“都在这里了,还有些不好拿主意的卷子,请陛下一一过目。”看见昭律抬了抬手,他立刻会意:“那微臣先告退了。”   等他走后,内室屏风轻轻一响,虞婵走了出来。她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名单,一目十行,立刻就发现了想看见的:“有曼容的号码……看起来,我们很可以给百齐候一个完美的答复了。”她贵为皇后,要特意找一个人出来自然简单。   昭律往后靠在椅背上,只抬起眼看她:“你就想说这个?”   “不然你想听什么?”虞婵问,脸上的表情带着疑惑。   “看这一大堆东西,”昭律指了指那堆纸卷,“难道你不该想到以后你和我就能轻松了吗?”   虞婵听出来他的意思,眉毛弯了起来:“然后?”   昭律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是故意在装不懂,于是也故意用一种恶声恶气的语调道:“然后我们应该找点别的事情来做。”   “什么别的事情?”虞婵继续和他打哑谜。不过她知道,昭律出乎意料地喜欢孩子,结果一般家里都是严父慈母,到他们这里直接掉了个个儿。“反正不管是什么事,我都知道,至少先要把这些东西都看完才行。”孩子什么的,真闲了再说吧!   昭律毫无形象地趴到了书桌上。他本来想再说点什么的,但是虞婵还是一如既往地一针见血。有这样的夫人真是又幸福又折磨啊!   三日之后,经过昭律御批以及层层校对,最终殿试的名单公布了出去。桑曼容榜上有名,惊掉了一大堆对她第一印象是个花瓶的人的眼睛。昭出特意为此进宫了一趟,说是桑曼容恳求他不要提早说出去,以免惹人话柄。显然这也是个小心周到的人,虞婵已经开始考虑把她招到皇后手下的女官系统里头去了。能帮她的忙,也能见到更多的人。   在这件事上,昭律原本答应得好好的,但是殿试一结束,他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当之前自己什么也没答应过虞婵。他早该知道的,不能和虞婵比眼力!这下好了吧,新科状元他都没能用上,直接就被预订走了!   不过桑曼容对此似乎很高兴。昭律金口玉言地点她做第一名的时候,她脸上还都是那种君王面前得体的表情,而在听到分到皇后手下的时候,那漂亮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道欣喜的光,像是被馅饼砸中了似的。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昭律依旧捕捉到了。一下朝,他就酸溜溜地问虞婵:“寡人难道老了么?怎么连娇滴滴的小姑娘都奔着你那里去了?”   这话说得,指望桑曼容看上他一样……虞婵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过她知道昭律这也就是一时口快,并没往心里去。“怕是她看上的也不是我。”   昭律默默地想了片刻,理解少女心思对他来说一向很难。最后他回过味儿来,道:“你说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那人还在你手下?”他一瞬间恍然大悟,拖长了声音:“哦……眼光不错,但是她估计有得磨了。”   因为这事情实在明摆着。说起虞婵手底下的单身汉,毫无疑问有,而且还是天下有名的黄金单身汉——左司马兼任远安候乐常。不过乐常能单身到现在,显然对女人的兴趣不如对一把锤子的兴趣大,这点估计很难改。而且话再说回来,乐常的年纪对桑曼容来说的确大了点,也不知道桑夏对女儿的眼光有什么意见没有。   对此,虞婵又毫不吝惜地白了他一眼。“还敢说我不解风情,你才是那个人吧!曼容今年十六了,你真觉得百齐候不知道么?”一般正常情况,这个岁数的女孩子没嫁出去就已经很少见了,更别提还没提亲。照她来看,桑曼容恐怕早就对乐常芳心暗许,一直为此努力,否则不能解释她等到现在、并且到了雍都依旧十分低调的原因。   昭律有一瞬间张口结舌。他要是弄得清女儿家的弯弯绕,他肯定早就把虞婵哄到手里了!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只气哼哼地道:“那吴永嘉也不错啊!虽然之前有点花名,但是现在……”他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完全不对——百齐民俗特殊,一直都是一夫一妻,又有桑夏那样的娘,桑曼容怎么可能看得上有家室的男人?   “永嘉不错?听起来,你还是觉得你自己不错吧?”虞婵笑眯眯地道,但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危险。“不如明天就拟诏,广布天下选秀?皇后我相信一定能找到比曼容还漂亮的,但能不能考出个状元就不知道了。”   “不,还是算了,就算是状元也不要。”昭律飞快地回答道。虞婵一口皇后都出来了,哪儿还有好事?   虞婵瞧他那改口很快的模样,正想再说两句,突然感觉到喉咙里犯恶心,一张嘴就是一阵干呕。昭律被她吓一跳,还以为是和他斗嘴气着了,一叠声地吩咐宫监去找太医,再赶紧拿清水铜盆过来。而他自己扶着虞婵,一手给她顺气,然后慢半拍地想到一件事:“婵儿,你好像有一阵子没来月信了?”他瞬间大喜,“太好了!”   好个头,你以为你是太医吗?虞婵很想这么说,但是她现在实在没力气吐槽了。   不过事实证明,昭律这次真的料中了一次。医清把脉之后,乐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他老头子能活到现在,这样的情况他真是再爱看也没有了。他开了一副清心静气的药,然后又嘱咐昭律注意事项,这才笑呵呵地告退了。   “婵儿,感觉怎么样?”虽然不是第一次,昭律还是十分紧张。他现在恨不得时间倒退回去,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全掐掉。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说这样的玩笑啊!万一气着了夫人怎么办?   虞婵斜倚在塌边上,对于昭律一知道她怀孕就开始愣头愣脑的模样十分好笑。她故意蹙着眉,道:“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好……”   昭律一瞬间更后悔了。“来来,赶紧休息一下,多躺躺说不定就好了。”   “我只想靠着……”虞婵继续皱眉,“但是这塌好像有点……”   “有点硬是不是?”昭律立刻接道,然后就坐过去,把人揽到胸前靠着。“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虞婵本来还想折腾他两下,说他身上硬邦邦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她微微眯着眼睛,突然觉得不想说了。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让自己靠得更舒服点。   这对昭律来说有点难度,但是他只笔挺地坐着,好不让自己压住虞婵的手。他看着怀里的人,手微微紧了紧,最后还是没忍住,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对于老夫老妻,有些话是不用说的。正比如说虞婵现在的潜台词是你必须惯着我,而昭律的态度完全是来吧没关系。虽然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忙各种各样的事务,也很少说一些直接的情话,但是这并不能说他们之间就没有那种叫□的柔软感情。   无论一开始在一起是因为没有选择还是渴望权力的缘故,最后他们都走到了这样一步。有人说利益才是永远不变的感情关系,但这并不妨碍有些别的什么将它变得更加牢固,甚至超越它。就比如说,他们都知道天子和皇后的职责,也知道他们之间不是纯粹的、仅对于对方一人的爱情,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会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因为他们不仅有彼此,还有家,有国,有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这是一个介于穿越与重生之间的故事。女主前后是同一个人,但是她在吐血之后不带记忆地投胎到了现代,再回来之后也没对上号,只以为她穿越了,并且接收了原主的记忆。她一直都没有知道她的真实箴言,反倒是昭律从虞墴那里听到了。这也许是本文最大的伏笔,特此解释。   完结撒花~如果觉得有什么伏笔没交代完,那说明和这文的主线无关,而和新文有关~新文网页链接走这里→《安宁盛世》   93第九十三章 番外 黑曼陀罗   若说雍都是天下之中,那么百齐就是西南边陲。不过,在桂荭离开百齐的那一年时,雍都还只是雍地,天下之中依然是洛都。   这一年,昭律十二。正是热血上头的年纪,他天天醒着睡着都想上战场去杀敌。越魏两国战争从来没有停止,不分高下。以至于新帝前一年登基的时候,那消息还不如越国和魏国哪个又得了小胜来得有人注意。   不过不管哪一样,对于百齐的人来说都是没有差别的。百齐地方不大,甚至可以说在几百里的穷山恶水之间。它四面环山,山上的树都不是普通的森林,而是有毒的瘴林,蛇虫鼠蚁经常出没。如果外面的人想进来,没有经验丰富的本地人亲自领路,一定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林子有坏处,也有好处。这坏处就是,里头的人需要点外面的东西时很麻烦,因为来回折腾一下需要五天左右,其中两天出林子,两天进林子。而好处则是,这里的人都练就了一副传统手艺,既可以做出驻留容貌的丹药,也可以做出致人死地的剧毒。所有他们缺的东西,都能用做出来这这两样换回来。   还有一个更大更明显的好处,就是百齐候这个位置。当年蒲朝太祖率兵打到此地,也放弃了,然后为了招安他们,名义上颁了个百齐候。所以这么多年以来,里面的情况依旧是老样子。说到一个人,其他人都能记得他往上祖宗五代以上。人口实在有限,又没有外地男女愿意进来生活,那习俗自然是一夫一妻。而且因为地理原因,百齐在外头声名不好,就算出去了也会被人躲着走,更别说嫁娶什么的了。   所有百齐人都是一个氏族的,只不过有几个不同的姓。百齐候也是世袭,如今这代叫做达戎。他外貌看起来十分温和,和他名字的寓意(龙)大相径庭。早几年,在众人眼里,这弱鸡一样的男人如果不是出身的话,是绝对很难娶到漂亮老婆的。   但实际上,他的妻子桑玛是大长老的女儿,长得娇艳,性子又直爽,没嫁之前是全百齐男人心中的梦中情人。也不知道她什么眼光,竟然是自己看中了达戎。   这两厢一对比,不平衡的人多了去了。虽说桑玛和达戎是一块儿长大的,真结亲了也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但是还是有很多人等着挖达戎墙角——在百齐,这很正常,根本不算什么事情。以至于直到桑玛今年怀孕,那些人火辣的视线才终于消下去一点。大家都知道,就算是再火辣的女人,有了孩子就是有了家,很多都会变得贤良淑德起来。   但是这桑玛不是别人。她就是桑夏,后来的百齐候。后来的桂荭她现在也不叫桂荭,而是叫金荭。   金荭有一个姐姐,叫金欧,只比她大一岁。在百齐,不知道是不是人人都常和毒物打交道的原因,容颜都保养得不错。不过是药三分毒,百齐人一般都活不过四十五。她们现在二十几,看起来也依旧像二八少女。两姐妹关系良好,就算早已各自出嫁,也经常走动。   这一天,金荭依旧按照平时的时间出门了。她和金欧住的地方不过拐条路的距离,中间隔着金欧自己家的草药园子。里头栽了不少藤萝,金欧特别喜欢。如今正是四月盛花时节,她更是天天精心打理照料。   今天也是一样,金荭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姐姐在花丛中的身形。她正想开口打招呼,就看见金欧的嘴似乎在动,而且脸上的表情是极其温柔的笑容。   有人?金荭转头去打量。透过枝叶,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能隐隐看出是个男子。这可就不大对,金欧对她丈夫颇有微词,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表情?   正在金荭好奇走近的时候,金欧一转眼,看到了她。然后园子另一边的门被推开了,有个男子匆匆地走了出去,金荭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她瞧着那身板,脸上立刻就冒出了笑意。   “妹妹,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随着声音,金欧推开了金荭这头的门。“看起来妹夫昨晚上没有努力啊!”   对于这种带颜色的笑话,金荭早就已经习惯了。她扬了扬眉,促狭地道:“怕是姐姐嫌我扰了你的好事,才说我早吧?而且,我看是姐夫昨晚上没努力吧?要不姐姐现在怎么还能看上那个……”   “他只是路过而已。”金欧的脸色变了变,伸手把她拉了进去。“别在外头说。”   两人穿过藤萝树下,进了屋子。这会儿不用担心被人听见了,金欧问道:“刚才那个人,你看见啦?”   “哪儿有不认识我们百齐候的。”金荭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刚才她没回过神,现在想了一阵子,不由得惊异道:“不是说百齐候是二十四孝好丈夫么?夫人怀孕了,他怎么有空在外头闲逛?”实质上两人心知肚明,她这是在给金欧留余地——哪儿有闲逛逛到人家私家花园里去的?和当家主母谈情说爱?这家的男主人还不在家?   “他只是路过而已。”金欧坚持这么说,眉角因为金荭提到夫人而一瞬间蒙上了阴霾,但是很快又变成了金荭刚才看过的那种小女儿神态。“他们果然都是妒忌达戎,才说他哪里不行的。”   金荭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她算是看出来了,不知道啥原因,这两人看对眼了。人心都是偏的,而且金欧一向对她不错,所以她只说:“你们也太不谨慎了。这次还好是被我看见了,若是其他人,转头到大长老面前一告,还有你活路吗?”大长老是夫人桑玛的亲爹,大权在握,就算是达戎也要敬他三分。   “我们只是平常说几句,有什么的?”金欧还是这么一口咬定。不过她脸上的神色已经有点紧张,想必是听进去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金荭果然没再直接看到达戎,还以为她姐姐只是一时春心浮动,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金欧开始要这个要那个,不怎么稀罕,但都是百齐没有的,或者是要上山去采集的。金荭姐夫是个疼老婆的,有求必应,这样就经常不在家。后头会跟着发展什么,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等到金欧对金荭承认的时候,生米早就煮成了熟饭。金荭大为震惊,虽然他们百齐民风开放,偷汉子也不是什么大新闻,离了再娶就是了;但是竟然敢偷百齐候,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天他来,说家里夫人正在发脾气,长辈们都要他顾着孕妇,就多喝了几杯,然后……”金欧可怜兮兮地说,好像她那天没有主动脱衣服一样。   金荭觉得这绝对是个烂摊子。她听说过桑玛,这女人有才有貌,手里还有权;所以她就算削尖了脑袋,也不想去招惹百齐候。女人怀孕了脾气总是会古怪些的,达戎却在这时候跑出来抱怨偷人,可见他也不是个好的。以他这样的小心眼,恐怕早就在嫉妒自家夫人比他受欢迎了。不过桑玛受欢迎归受欢迎,她还从未闹出过和另外的男人有暧昧关系的新闻。这么看起来……   金荭原本不想管,但是金欧是她姐姐,所以忍着脾气道:“那他说了什么?你们现在怎么办?”她姐夫这边先不说,难道达戎和桑玛有希望和离吗?桑玛正怀着孕,还一贯是个直来直往的脾气,给她知道达戎在外头找了个女人,绝对不可能轻松逃过。   金欧的脸色暗淡下来。“他说他回去想想,他也不喜欢桑玛。”   听出她的期待语气,金荭真心绝望了。金欧难道是说,她在期待那个只敢借着醉酒来事的男人休妻再娶她吗?“你是个蠢的吗?”她训斥道,然后开始一五一十地把形势分析出来。最后她恶狠狠地道:“要不然就是你死,要不然就是她死!”   金欧显然从未想过后果,这么一听,脸都白了。然后她抖着嘴唇,道:“……难道只有这条路了吗?”   现在后悔已经没有用,金荭只能特别愤怒地道:“趁着她现在还不知道,先下手。等孩子生出来了,达戎也被管住了。”   于是关于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桑玛除掉,姐妹俩商量了一晚上。等天亮的时候,金荭从金欧家里出来,看见天边的日光,突然觉得她也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桑玛背后的大长老家族在百齐势力滔天,勾引达戎的又不是她,她不想把她自己也赔进去了。   因为有着这样的预感,所以在接下来的第三天夜里、金荭被一些响动声音惊醒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窗外。虽然没有火把,但是她依然隐隐绰绰地看到了有许多人正在进入金欧家。   大事不好!金荭心里咯噔一跳,立刻就翻出来她早就准备好的包裹,随手穿了件衣裳,就从自家后门溜出去了。只要进了山,就算是百齐的人也找不到她。她十分害怕,夜里山路又难行,她浑身都是各种包,脚还磕出了青肿,最后只能找了个废弃的狼窝蜷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金欧家门前一滩血,百齐候已经改了姓。金荭不敢再回去,只悄悄地听了几句族人的议论。   对于一觉起来就换了个天,昔日金童玉女反目成仇,百齐人人都唏嘘不已。有人说金欧实在是活该的,有人说达戎果然是个靠不住的男人。也有人说,达戎本来就不喜欢桑玛,若不是桑玛出身好,和达戎太门当户对了,怕是也干不过金欧。   知道自己必须开始流亡的金荭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她有美貌,但是没有权力。如果有了权力,她姐姐就不会死,她也不会被迫离开!   那样的欲-望在她心里扎根,就像正欲绽放的黑曼陀罗,危险地露出了里头的花蕊,总有一天会结出剧毒的果实。   夏末的时候,已经改名叫桂荭的金荭历经长途跋涉,到了晋国。她长得美,又曲意逢迎,成功勾到了一个晋国大臣。而她仍然不满足,已经准备开始向晋国国君下手。百齐候不是个候吗?她肯定能让一个公侯级别的为她所用!   差不多与此同时,越武王带着一长条的车队,满载着礼物,去向樊穆公提亲。穆公和夫人早已商量过了,很快应下了。樊国夫人缠绵病榻许久,许是觉得一双儿女都有了归宿,没有熬过这一个冬天。   十岁的虞婵没有哭,她甚至能巧妙地劝说穆公节哀。但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她的话越来越少,笑容也一样。如果桂荭看到此时的她,肯定不会想到她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个渣男出轨、小三试图上位、但是他们都被正室干掉了的故事。女配的三观已经完全歪掉了,请勿效仿。   大家觉得还有什么人物或者情节没交代清楚、需要番外的吗?如果没有的话,明天直接上大结局完结了~争取同时开新坑~(*ˉ︶ˉ*)y~   94第九十四章 番外 美玉蒙尘   丽妃一向是个识情知趣的女人。即使她现在没了丽妃封号,恢复了本名玉瑾,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瑾者,美玉也。若是一定要把玉瑾比作那样的东西,那定然是薄得透明的白玉,在阳光底下一照就能化开的那种莹润白玉。这话是虞墴第一次见她时的感受,很久以后才这么告诉她。那时她在殿下,他在殿上,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虞墴只觉得一株玉草在他面前优雅地舒展开了叶片,映得满室生辉。   虽然这里头肯定有虞墴自己的个人感情在,但见过玉瑾的人都不觉得这有如何夸张。她身材削薄,腰身秀挺,虽然身体底子薄,但是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和天上仙女下凡一般,有种超凡脱俗的美。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第一印象,虞墴不顾太后的反对,在一群备选中钦点她入了宫。   所以太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玉瑾原本觉得,只要她好好地侍奉太后,总有一天对方会对自己改观。实际上,她做的不错,甚至已经快要成功了,但是最终出了问题。因为虞墴开始专宠她,毫无根据地宠。   玉瑾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进宫之前她和家人都以为铁板钉钉会落选。能留下来就已经是个意外,所以她原本以为对方只是贪图她的美貌,贪图一时的新鲜而已。她后来才惊诧地发现,虞墴根本就不介意这个别人看起来最重要的问题。   因为虞墴不想要孩子。   当今天子不想要后代。   没有孙子可抱,太后更不喜欢她了。虞墴天天夜里宿在她那里,更是招致了其他妃嫔的嫉妒。如若不是虞墴一力回护,她肯定早出了无数次意外。但是她也并不敢说,如果她不处在风口浪尖上,是不是一定会活得更好。   玉瑾承认,她也是有私心的。她是早产儿,娘胎里带来的弱,怎么养都胖不起来。她童年的记忆里几乎全是药水和针灸,哪一天不需要了还能被担心是回光返照。而她一天天长大,容貌一天天长开,家里的大人们更是唉声叹气。若是哪家有她这么一个漂亮女儿,那只有欢喜不尽的;但是她虽然有倾世容颜,却是个不能生养的女人,还得天天好医好药地伺候着。那长得再美也没有用,没人会娶一个这样的女子回家。别说是天子,就连一般的平头百姓也要嫌弃。   就在她父母无奈决定养她一辈子的时候,虞墴出现了。他娶了她,温柔又耐心,体贴又照顾,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说任何有关身体的话题,而只是各种不着痕迹的细心。她从未有过这种被人捧在手里呵护、满眼只有一人的感觉,他的态度从来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拖油瓶。   这样的人,玉瑾自然不会相信别人说虞墴是昏君。虞墴知道她从不碎嘴,不会抱怨,他说的话都会认真听,所以偶尔也会和她说一点朝中的事情。然后玉瑾知道了邹南子是个大大的忠臣,端木宁回个大大的佞臣,而虞墴没有动手的原因只是因为,天子的权力被架空已经很久,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做到这件事。   每当这时候,玉瑾就为虞墴亲自烧一壶梅子酒。虞墴喜欢梅花,清冷寒香,也最喜欢梅子酒。他喝得微醺就会放声唱起歌来,而她为他伴奏一曲古琴,有时候则是一管箫。她在这件事上无法帮助他,只能暂且为他消除一些忧愁。而当他真醉了的时候,她看着那俊秀的容颜想,他喜欢梅花,是因为相信寒彻骨才有扑鼻香罢?   相怜相惜,天生一对。   玉瑾更愿意把虞墴当成她一人的夫君,而不是坐拥天下的帝皇。所以对于太后的明示暗示,她只当自己没听出来。她那时觉得,以她的身体,肯定拖不过虞墴,所以她私心地希望,至少在自己死之前,他都只是她一个人的。   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一些,就想要更多的一些。玉瑾沉迷于这样的想象之中,无法自拔,根本不知道洛都外——不,是宫外——都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真要说有什么转折的话,就是最后一次的诸侯述职晚宴。虞墴依旧只带了她出席,她能猜出来太后又永泽殿里砸了几个杯子。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越公昭律和夫人虞婵,以及魏公田克。而她注意到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她注意到虞墴多看了这些人一眼。   玉瑾不能多坐多喝酒,所以那一日她依旧是半途退席了。在虞墴回来之前,她听说了太后找了越国夫人去谈心,言辞里多是对子嗣的不满。这当然是太后故意漏出来给她知道的,因为太后觉得是她造成了虞墴无子的状态,想她死。她对此已经麻木了,然后突然想到,她嫁给虞墴已经不知不觉快十年了。她竟然拖到现在还没死,不知不觉地享受了那么多,是不是也有希望拼了命生一个孩子?然后他或者她,就能代替她永远陪在虞墴身边了?   那天晚上,虞墴回来的时候,少见地发现她还没睡。他和衣坐到她身边,柔声问道:“丽儿,怎么了?睡不着么?”   玉瑾转头看他,表情有些愣呆。然后她问:“臣妾是不是问过,为什么陛下会封给臣妾一个丽的封号?”   虞墴略微奇怪,不过还是仔细回答了:“这可不关奢靡什么事。丽即是美,你在寡人心里永远是最美的女人。”   这原因玉瑾早已经听过,但这时候再听一遍,依旧觉得有眼泪要控制不住地落下来。为了掩饰这点,她靠向对方的胸膛,然后继续问道:“若是丽儿能给陛下生个一子半女,会不会变得更美一些?”   虞墴本在抚摸她的秀发,闻言手一顿,然后又继续下去。“你今天又听母后说了什么?别想太多了。”   “但是太后她说得也没错。”玉瑾道。按理来说她也该叫太后母后,但是太后早就不认她这个儿媳妇了。若不是太后手里也没权,说不定能为了这个而换个皇帝。不过这都不是她现在要考虑的。“若是有了孩子,他就能替我一直陪着你了。”   “丽儿,别说胡话!”虞墴难得有点暴躁。然后他意识到了他的情绪,又放缓语气道:“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么?何必在这时候旧事重提?寡人知道你惦记着寡人,但是这事情真不用。”   玉瑾不说话,只抬起头,咬着下嘴唇看他,眼里泪珠打转。她一向知道如何发挥她自己的优势,知道虞墴绝不会忍心。她一直都知道虞墴不想要孩子,但她一直都没猜出是为什么。   虞墴看了她半晌,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一定要知道吗,丽儿?”   然后那天晚上,玉瑾回到了虞墴为什么在国宴上对昭律和田克另眼相看。因为他这个天子,实际上已经打不赢底下的这两个诸侯了。而越国和魏国一直都在开战,等他们之中哪个胜出的一天,基本就是蒲朝的灭国之日。   “母后也真是糊涂了。”虞墴最后叹了一口气。“寡人要子嗣有什么用呢?难道和寡人一样,好的情况是天天看臣子的脸色,坏的情况是做一个亡国之君?如果说一定要亡国的话,不如就在寡人身上结束吧!”   “陛下慎言!”玉瑾受到的刺激太大,一时间只能想到这句话。她从小就是照着标准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起来的,而这里头绝对不包括讲越魏战争。她到皇宫里应选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出家门,嫁给虞墴的时候是第二次出,然后再看到的就是宫上的四角天空。她平时最大的消息来源就是虞墴对她说的话,所以虞墴没说,她怎么可能知道?   在玉瑾印象里,洛都是天下之中,繁华昌盛,无可比拟。却原来,她是一直被蒙在了那种歌舞升平的表象下面吗?却原来,她一直都生活在大厦将倾的阴影下吗?虞墴一直都瞒着她,是怕她忧心过度?如今若不是她一定想要一个孩子,虞墴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告诉她?   玉瑾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心里突然变得非常轻松。“别丢下我,”她要求道,“若真出了什么事,我陪你一起。”   虞墴看着她,眼神深深。然后他突然用力地抱紧了她,道:“丽儿,寡人一生有你,足矣。”   那时的玉瑾并不知道,就在前一个时辰,虞墴已经就这件事和虞婵达成了协议。真到那一天时,用他的禅位换她后半生的康平。虞墴答应她的事情就从来没有食言过,以至于她深信不疑。而最后在离开洛都很远的马车上醒来时,她才惊恐地意识到,虞墴那时候根本没有答应她。他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这是他的遗愿。   虽然玉瑾并不觉得,虞墴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但是虞墴就喜欢她一向乖巧听话,所以为了不让他不高兴,这次她也要听话。   于是玉瑾安静地到了呈都,然后又跟随着迁都大潮到了雍都。虞婵是个守信的人,两个太医令的高徒,郊外清静之所的一座宅院,都是梅树的院里院外,无一不说明了这点。   玉瑾不知道虞婵是怎么知道梅树的,或者只是个美妙的偶然。这都与她无关,她只年年让人收集梅花上的雪水和春晨的露珠,飘落的花瓣和未熟的青梅,年复一年地把梅子酒埋在树下。   我会努力地活下去,连着你的份儿一起。   只要重逢的时候,你愿再喝一壶我为你烫的梅子酒。   作者有话要说:璜也是玉,而墴和璜就差一笔画,所以大家懂的~   蓝蓝扔了一颗地雷   鞠躬感谢支持~(*ˉ︶ˉ*)y~   95第九十五章 番外 暗度陈仓   洛都三月,梨园子弟曼如烟,女乐妙姿琴可闻,端得是一副富贵奢靡景象。   入夜,五重宫墙之内,暖帐香阁之中,天子虞墴却不能安睡。他特意等丽妃睡了再悄悄地披衣起床,就是为了等一个消息。昨天他得了一封密探快报,越军围了绛都四天,越平王昭律已经率军援驰,恐怕不日就要开战。而他所等待的,就是谁会在这场战争中胜出。他早在三年前就押了宝,他希望他现在不会为之前的决定而后悔。   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这让虞墴从沉思中惊醒,很快地起身走过去。丽妃一向浅眠,故而他吩咐下人都要轻手轻脚,不管是什么事都一样。所以他此时自己走了出去,反手掩上门,这才开口问:“到了?”   来人穿着普通的宫监衣服,但眼里闪过的是明显和这个充满着靡靡之音的地方不匹配的锐利。“是的,陛下。”他微微鞠躬,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用火漆封口的小竹筒。等虞墴伸手接过,他立刻就退下了。   越军就是个传信的探子都比他的大内侍卫有用,虞墴忍不住想到。他的手指略微迟疑了一瞬,还是很快打开了那个竹筒。里头是卷小纸条,也就寥寥数字而已。但是他眉头蹙了起来,然后又松开。   不管他怎么不甘心,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虞墴将纸条撕碎,然后又将竹筒顺着火漆裂缝掰成了四块,进门就扔进了火盆里。然后他走到盘山香炉边上,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往里头加进去,这才重新走到床边坐下。   丽妃仍睡着,清淡的素颜在烛光下照着,安静美丽,只是容色还是苍白。只有这个女人理解他不能完成的抱负,而他一辈子也就爱过这一个女人。就算他不能保住这天下,但是保住她,还是能做到的。   虞墴弯下腰,轻轻地在她薄薄的眼皮上亲了一下。对不起,这次只能对你先斩后奏了,但是你一定还是能理解我的,对不对?你会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第二日早朝,众臣早已在清平殿列队,但是天子却迟迟不出现。   “这又是怎么了?这个月第五次了吧?”有人说,但是语气里显然是漫不经心。“丽妃又病了不成?”   “八成就是这样。”另一人附和道,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反正也不差这一次了,是不是?”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他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住嘴!”邹南子一声厉喝,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朝堂之上,岂可妄议?”   许多人齐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就他们这御史大夫一直相信陛下会改好了,真难为他十几年都这么坚持下来。不过虽然他们心里这么想,但是还没人敢在一群人面前顶撞他,于是各个都在腹诽。   不过和他平级的丞相端木宁显然不吃这一套。端木家世代位居蒲朝高官,党羽众多,基础深厚,邹南子就是参他三本也掰不倒他——谁让他的门生遍布洛都呢?“那邹大夫可否说说,听说越魏正在绛都激战,邹大夫对此有何看法?”   “非王者之师,师出无名,犯上作乱!”邹南子和端木宁斗了一辈子,岂不知道对方是在故意膈应他?但是他一辈子忠君爱国,就算再怎样,他也不会说别的。不过他当然也不会让端木宁好过:“只不过,老夫听说越军挺近魏地三百里,怕是已经大胜在握了吧?”别以为他不知道,端木宁铁定和田克是一伙儿的!   端木宁那张富贵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有一瞬间。啧,不愧是御史大夫,一张嘴真是毒。“那可说不定。”他气哼哼地道。魏国每年给他的孝敬可不少,他得了这消息,今天就准备和天子上奏一下,以天子的名义阻止最后的对决。只是他想得是不错,却不知道越军传递消息的速度比魏军快了许多,昨日里绛都已经被攻陷了。   邹南子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玉笏,大致猜出来,今天端木宁要给田克说话了。虽然这两人他一个也看不上眼,但是想到越国胜出的话就会一家独大,他只哼了一声。他到现在还抱着一种渺小的期望,就是他在有生之年里,蒲朝依旧能屹立不倒。越国崛起是早晚的事情,就算他嘴里从来不承认,也没有用。前些年他还指着蒲朝有七百年天命,但是这些年的情况让他也不得不直面现实了。   端木宁听出他的妥协,略为惊异。要知道让邹南子这个硬骨头退让有多么不容易!他不像邹南子,见过虞婵和昭律两次,自己学生又去见了一次,已经知道越国的风气如何,所以只当越魏是平分秋色。就算是这次,他也觉得,绛都肯定没那么容易被攻破,他肯定来得及阻止越军。而且田克年年给他送的东西都很丰厚,相比之下越国的礼品只能说是寒酸了,这时候更该助田克一臂之力。   说句实话,就是端木宁安逸太久了,过了太久稳居高位的富贵生活,绝不可能有人能扳倒他的想法根深蒂固,已经从一种自信变成了盲目的自大。   两人各自打着算盘,但是今天他们都没有成功。因为他们最终都没有等来天子,等来的只有一道手谕。丽妃昨夜里薨了,天子要亲自凭吊七日,早朝皆免。   虽然知道虞墴专宠丽妃,但是朝堂上依旧炸开了锅。他们就从来没听说天子给妃子戴孝的!丽妃真是个祸水,活着就各种麻烦,死了还要麻烦!当然也有人大不敬地想虞墴也是个扶不起来的,但是相比前者,没人敢在公众面前说而已。   邹南子和端木宁都急了。这都是什么事情啊!于是在众人散朝之后,他们俩都留了下来,要求面见天子。   那时候虞墴已经把丽妃送出了宫,越国安插在洛都的人手会悄悄地将人送往呈都。他亲自给丽妃下了安神药,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早已离洛都好几百里,肯定回不来的。他把假消息传出去,让底下人布置好了灵堂,然后就知道了端木宁和邹南子都想见他。   对于前者,虞墴一点也不想见,所以只一挥手,让人准了他的奏。端木宁现在无非是要保住魏国,但是事实是魏国早已经保不住了,就随他去吧。至于邹南子,他想了想,让人带进来了。无论怎么说,对于忠心的老臣,到这时候也不该再瞒着了。   所以邹南子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毫无悲色的虞墴,准备好的一大通说辞瞬间就说不出来了。不大对头啊,以他们陛下平时的态度,这时候怎么可能还板着脸?   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虞墴见他进来,免了他的礼不说,还直接往地上跪了下去。“邹爱卿为国尽心尽力,寡人无以为报,只有一拜以谢。”   邹南子吓得要跳起来,赶忙伸手去扶。“陛下何出此言?老臣生受不起啊!”   但虞墴已经有了决意,怎么可能比他慢?所以他确实真跪了下去,并且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当年邹大人为太子师,寡人也是如此一拜。现在说起来,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邹南子本被吓得够呛,但是听到他这种宛如遗言的话,一瞬间惊疑不定:“善始善终又是何意?请陛下明示。”换做是之前,他说不定以为虞墴要殉情;但是瞧着今天的阵势,完全不像啊!   虞墴站了起来。他早已屏退左右,所以这时候直接说了实话:“邹爱卿,丽儿其实还没死。寡人送她走了,她不会再回来。”   诈死?邹南子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虞墴一向恨不得把丽妃时时带在身边照顾,怎么可能愿意把她送出去?这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颤抖道:“陛下,你是想……”   “相信邹大人应该也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势。”虞墴没有在意他的表情变化。“越国励精图治好些年,早已不是之前的越国了。虽然他们野心很大,但寡人也已经听闻,越国治下安居乐业,非洛都能比。平王虽好战,但也不是个暴君。寡人那个远方堂妹,更是个十分可靠的人。相信此二人执掌天下,定然比寡人做得好得多。”   听到这里,邹南子已经能猜出来后面接着的是什么了。王这个称呼本是越国自封的,从天子嘴里说出来,绝对不是一般的意义。他想说什么,但是发现他自己哽住了。他一直当虞墴什么都不管不问,一心扑在丽妃身上,但是结果完全不是这样!   “寡人今日叫邹爱卿进来,为的当然不是此事。寡人已经得了消息,越军在昨日已经攻下了绛都,田克已为越军所俘,端木大人再怎样都回天乏力。”虞墴顿了顿,又道:“虽然这不是一国之君该说的话,但寡人还是要说,邹爱卿无论何时都可以立刻离开洛都。”   邹南子那不好的预感果然被验证了。虞墴今天叫他进来,完全就是交代遗言,顺带让他也准备后路!他现在不想问虞墴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明白,不想知道虞墴什么时候设想扳倒端木宁,也不想知道虞墴怎么得的第一手消息,只颤抖着嘴唇问:“……陛下送走了丽妃,自己又当何如?”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虞墴慢慢道,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一样。“当年邹大人教寡人的第一句就是这个罢?寡人一直都记得,从未敢忘。”   犹记当年……邹南子一瞬间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臣誓死追随陛下!”   此时是平王十年三月二十六。   作者有话要说:洛都支线故事~ ━━━━━━━━━━━━━━━━━━━━━━━━━━━━━━━━━ 本文内容由【蔺小九】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