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花梵破晓 整理 ================== 《诊金太贵》 作者:微桁 文案: 顾梦在一次离家出走时,从捕猪陷阱里救出了一只貌似有些瞎,身手不咋的,看起来还很穷的少侠。 可是后来她却欠了他好多好多钱……TUT 齐昭支着下巴笑眯眯:“你的诊金,我不接受银子。” 这是个女主顺手救人反把自己给赔上的故事。 食用贴士: ·女主武力值呈直线型飞升,前期软软的,后期很凶残 ·男主总之各方面都很叼,就是太随意 ·架空,1V1,SC,HE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江湖恩怨 甜文 主角:顾梦,齐昭 ┃ 配角:一大堆 ┃ 其它: ==================   第1章 捕猪   暮春,牡丹初绽。   熹微晨光照出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丰城外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上,远远走来一位身形挺拔纤细的姑娘。   在今天日头升上来以前,顾梦也没想到身为家中乖巧榜样的自己竟然会离家出走。   大概是骨子里头沉匿了太久的执拗又不安分了。   丰城的顾二姑娘,私底下有个并不好听的称呼——一个无人敢娶的老姑娘。再过上两月便要双十的顾梦觉着,如果他们能把那个老字去掉那可真是太感激了。   虽然顾二姑娘秉承着嫁人而已,有什么重要的理念。耐不住爹娘不这么认为。前几日娘亲心血来潮拉着爹一合计,将心思打到隔了三个山头的坊城。指不定再过些时候,坊城的媒人都要到了。   一个郁心,那执拗也赶着春日的尾巴死命疯长起来,在拔除之前就将她给推了出来。   顾梦虽不承认老这字能安在她身上,却到底不是小孩了。出了丰城一个多时辰,一腔的脑热也被山风吹散了大半。   就在她一面默默嫌弃自己,一面又踌躇此时折回似乎有些没脸时,忽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顺着风慢悠悠地飘荡了过来。   “唉,姑娘,救命。”   救命这两个字,一般是身陷危机即将遭殃的时候喊的。   而喊这两字的声音,要么尖叫惊惶,要么颤声急切。一旦有被救的希望,即便没有惊,也多少得有些喜吧?   但这一声轻飘平淡到没有半点情绪起伏,仿佛是那人正坐在茶楼中听曲品茗,然后说上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就在顾梦怀疑自己听岔了时,那人又冲她喊了一声:“那位姑娘,来救命啊。”   顾梦的视线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葱郁叶间扫了扫,还真在一个吊上了半空的大网里找见了人影。   大网正对的底下,地陷进去了一块,露出了几根削尖直立的短竹竿,看起来颇为凶险。   顾梦眨了眨眼。   还真是要救命啊……   见顾梦朝他过来了,那被网里头的杂草叶子兜遮得面目难辨的人动了动,冲她一笑。语气里总算透出了点欢喜。   “唉,可算有人了。”   顾梦认出这是城北老刘家的陷阱,用来捕野山猪的,她曾经跟着瞧过,厉害得很。   但她只见过这陷阱捕猪,这还是第一次瞧见捕人的。她瞥了一眼边上直挺挺竖着的警示木牌,不免纳闷如此明显的陷阱,这人怎么也会中?   “姑娘,能不能帮个忙,先放我下来?”吊着人的大网在半空中晃荡了几下。   顾梦走近了才看清,网在里头的是个年轻男子,大概是中陷阱的那一刻没摆好姿势,导致他被吊在网里时,两胳膊一前一后拧成了古怪而滑稽的姿势。   顾梦没忍住“扑哧”了一声,又觉着幸灾乐祸太不道德,连忙把笑敛了。好在他似乎没听到。   “你等等。”顾梦绕到了绑绳的树干边,手一拍利索的将绳给解了。   松了绳的大网罩着人直往下坠,眼见着就要砸进那竹竿地里时,顾梦手腕一转,使了个巧劲,拽得大网微微一荡,避过了那一堆竹箭完美落地。   一落地,那人就动作十分灵活的把自己从网中解救了出来,拍打衣袍甩掉了一身沾着的草叶。顾梦好像听到他扭折了太久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重获自由后,这才连嘴巴都忙碌起来。   “被困了一整夜,总算是下来了。还以为要吊个几天,要是被饿死也太丢脸了。唉好好的谁在这弄这么大个陷阱,这是要做什么呢?也不让人好好走路了。”   “捕猪的。”顾梦突然出声道。   她甩了绳拍拍手,心中却有一丝诧异:松绳时这人没见半点惊慌,也不担心她一放手,落地被戳个大窟窿?   再加上如此明显的警示木牌都能无视,还有方才那声轻飘飘的救命,顾梦觉着这人心真是够大的。   心很大的男子已经整理完自己,听到顾梦出声,便绕开竹箭走近,没半分落入陷阱的窘态,而是举止从容地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若说前一秒他还蜷在网里哼哼唧唧颇为滑稽,一转眼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从骨子里带出的淡雅气度。   顾梦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眼角不由提了提,心下发出声暗叹——这捕到的“猪”竟长得十分不错。   眉目深邃,容貌俊逸,微微上勾的嘴角,使得面目十分柔和。只不过这一身的衣袍,已被撕裂了多处,臂上断了半截的布条垂着晃晃悠悠,肩头还黏着两片草叶子,狼狈的像个大山怪。   当事人倒半点不以为意。   他道完谢,便指着她的来路问道:“姑娘,去丰城可是这个方向?”   “对,你要去丰城?”   顾梦纳闷了。离家出走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所以她出了城门下意识便往人迹罕至的路走。   这人又为何放着好好的大道不走,要在山林里头装野猪?   他捋着衣袍上碍事的碎布条,摇头感慨道:“去趟丰城好不容易啊,终于是要到了。上一个镇子那一位老大爷给我指的路,说丰城就是这个方向。没想到这路难走就罢了,竟还陷阱重重。”   顾梦:“……”   人家指的直线,你就走的直线?   顾梦觉着,这人可能不是心大,而是脑子有些毛病。可惜了……   齐昭没错过眼前这姑娘眼中一闪而逝的那一丝微妙同情和惋惜。   想到这事,面上虽淡笑如常,心里却跟吞了个黄连似的苦水倒流。   他也不想的啊……   他不过就见镇脚边上那跛了一边的老大爷,一头花白颇为不易,又那么不偏不倚的摔在他跟前,所以顺手扶了他回去,又顺手给他施了个针。   结果在得知他要去丰城后,承了大恩的老大爷颤颤巍巍的拽着他爬了小半个坡要给他指路,并信誓旦旦的赌上了他家养的所有鸡鸭,拍着胸脯表示天黑前绝对能到!   谁想此路避开了大路官道不说,直到天黑之时,四下依旧一片荒林野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其实错过宿头,生个火堆也就过去了。谁知他眼一瞥,瞧见了株少见的药草。   早知药草边上有黑黝黝那么大一斜坑,打死他也不采,也不至于不偏不倚的滚进陷阱被吊了一整夜。   顾梦正在给他指着道,却听他突然问道:“姑娘,进城后要是去顾家,往何处走?”   顾梦一愣。   丰城只有他们一个顾家。原来这人竟是来找他们的?爹娘的熟人?   “你要去顾家?所为何事?”   “这个啊。”   他修长的指节靠近线条利落的下巴捏了捏,点着头认真道:“去提亲啊。”   “……”   顾梦脑袋里似乎有哪根神经突兀的跳了一记,脱口问道:“你从何而来?”   “京城。”   她抬手扶住了额头。   ?   日头慢慢地爬上来,丰城也一如既往的热闹起来。   顾梦的身后跟了个精神奕奕东张西望的人。只不过他这花哨一身很容易惹旁人多看两眼。   这人既然有可能成为她未来的妹夫,而且指不定脑子不太好使,免得又踩了老刘叔的陷阱,她也就只好带他回来了。   顺道,还能将她一时脑抽的离家出走给遮掩过去。   “二小姐?”   顾梦回来时,守门的小厮瞧见她忙迎了上来。   “大姐今儿回来了?”顾梦问道。她隔老远时好像瞧见了大姐的马车。   “是。咦,二小姐早上出门了?”他当值的时候怎么没瞧见?   她是翻墙出来的,看到才有鬼了。但这么说,看来家里还没人发现她离家出走这一出,甚好甚好!   “出来的早。”含糊了句,顾梦看向了身后跟上来的人。   这人也不在意身上横横条条的破碎,手随意地背在身后,老气横秋的动作愣是被他做出了九分的雅致。   从一入城开始,就四处打量,好似见什么都很新奇。   从京城来的人会如此吗?   兴许只是住在京城,并非什么世家子弟吧。   原来顾砚那丫头喜好这样的……   一年前三妹随父亲去了趟柳州时,曾在集市上偶遇过一位翩翩如玉的佳公子——三妹虽不吝夸赞,但她觉着魔怔的怀春少女的话,还是要折一半来听。   总之据说两人一见钟情,对方自称是京城人士。虽非卿不娶,却暂有不便,承诺她一年之后定会来提亲。而三妹芳心暗许,回来后念念不忘,眼瞅一年之期已到,那时呆时笑时愁的模样她都没眼看了……   翩翩如玉啊……抛开这一身的布条条,这张脸确实还算上乘。   她无声叹了口气。   爹娘虽开明,但三妹的心思是一回事,想要娶走顾家的女儿是另一回事。三妹又不是她,早就有好些好人家来试探了。可那傻乎乎的丫头却连心上人姓甚名谁都不知,导致他们也难以托人去京城探听。顾梦一直都觉得此事万个不靠谱。   虽然现下人是来了,但一切还得她去见过爹娘再说。   就在顾梦边琢磨边入了宅内时,前头忽然蹬蹬蹬跑来了个一身浅蓝的小肉团子,照着人就扑了上来。   小弟眨着水灵的大眼睛,软糕似的吧唧一下黏在她身上,口水先在她衣裙上蹭了一片,喊道:“二姐,二姐!”   顾梦眼皮直跳,反手一把勾住肉团子的衣领就把他从身上撕了下来,冷着脸道:“不是叫你别乱跑。”   她还在不痛快着呢。   坊城太远,嫁去那顾梦是一百个舍不得。可这群让她没少洒心头血的闹事精们,竟却一个个都很舍得的样子。   三妹满心思都在她意中人身上。   四妹只惦记着她能不能多给捎些坊城的小点吃食——她竟然还比不上吃的?   至于顾澄扬这家伙,昨儿她话还没说完,便自顾自倒头睡不说,还嫌她太吵放了个响屁。   一群没心没肺的,顾梦心都给喷凉了。   她想着这群闹事精们太没良心,得真的等她不在家了,有得哭了才会记起她。   这火气一憋,没想散不开反而还发酵了一夜,才有了之前那一出。   扬扬被顾梦拎在手里,腾空扑腾了两下,见顾梦两手空空,瘪了瘪嘴道:“二姐,吃的呢?”   她但凡出门,总是会带些好吃的回来。所以她每次回来小肉团子都会跑来迎她。但今天情况特殊,她哪来的心情给他买吃的?   顾梦冷冷道:“没有!”   “吃的……”扬扬瘪着的嘴角可劲下垂,转眼就蓄了一眶的泪水,看起来楚楚可怜。   顾梦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   “没有就是没有,哭也没有。”都快胖成球了,也该控制一下了。   顾澄扬这回确认顾梦手上是真没吃的,眨眼间瘪着的嘴变戏法似地收了回去,一眶泪收得也驾轻就熟。   “哼,二姐小气。”说着,小团子晃着两只肉爪子,掰开顾梦拎着他衣领的手指,跳了下来,挪着个小胖臀就要往里走。   没走两步险些撞在一人身上。   “二姐,听说大姐来了?”对方护了下差点要摔的小肉团子问道,正是听到消息过来的顾砚。   一见顾砚,顾梦就想起了她身后之人。本打算先请他去换身衣的,结果一时被小弟打了岔。   还没问过爹娘,没想到两人却先见上了。   顾梦本还担心,这傻丫头时隔一年与心上人再相见,会太过激动。却没想顾砚只好奇地看了眼这奇装异服的陌生男子,问道:“二姐,这位是?”   顾梦:“……”      第2章 好友   顾梦有点懵。   还以为他就是三妹一心念着的意中人,谁知道出了这么个乌龙。   误会也就罢了,但他说是向“顾家的顾梦姑娘”提亲又是怎么回事?   头有点大。   “二妹。二妹?”   顾梦回过神,见顾婧一脸仔细地看着自己,没来由一阵心虚,忙挽住她道:“大姐。”   大姐成亲四年,好不容易才怀上,一团喜气从骨子里往外透。腹间突得明显,身材也更显丰腴,脸色看着极好,显然在夫家过得如意。   方才因大姐出现,说有话与她说就把她单独叫了过来,不然她还真不知要作何反应。   四个硕大的“你在逗我”仿佛写了满脸。   “听说姐夫寸步不离守着姐的,怎么今天没和姐一起?”   “他倒是想,可还有事呢,被我赶去迟些便来。倒是你。”   顾婧说着视线在顾梦肩头的包袱上打了个转:“这是打算去哪呢?”   糟了……顾梦将挂在她肩头的这个包袱彻底忘了个干净!   怪不得本能的心虚。   虽然从小到大,她就没什么能瞒过大姐的,但顾梦还是不认命的打算垂死挣扎一下:“没啊,这是些市集上买的东西!”   顾婧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些年你担着管教弟妹的担子,我还真以为你那些个脾气都没了呢。”   “姐……”顾梦脸有些臊。   顾婧笑着替她顺理了下头发:“也挺好的,你终归是你,这也不需要变。只是你也明白爹娘的苦心,还不是希望能给你寻个好亲事,有个好倚靠。闹闹脾气没事,但别让他们担心了。娘这人你也知道,他们何曾勉强过你?”   大姐说的,顾梦自然都想得通透,否则也不会只跟那几个闹事精置了气,出走半途却又折回了。   “其实本打算去临阳镇的,处理完庄子分号的事就回来。”虽扯出了像样的理由,但顾梦还是拽了拽顾婧的袖子,“大姐可别跟爹娘他们提。”   “这回嫌丢人了?”   “自家人面前,怕什么丢人。姐也说了是怕爹娘担心。对了,大姐方才去见过娘了?”   顾婧眉头蹙了蹙,点头道:“但娘身体似乎有些不适。”   啊?昨儿不是还好好的?   “要不要紧?姐你留心些,我先去看看娘。”说着,顾梦便放下包袱赶去了。   顾梦走了顾婧才想起忘了问,之前那个衣着古怪的男子是何人。   二妹朋友?   ?   顾梦进屋的时候,大夫刚诊完离开。一问只是普通的风寒,没什么大碍。   坐在床边低咳了两声的妇人很显年轻,一点都不像生育了这么多子女的人。只是眼下脸色不太好。一见她来了,便招呼她坐下:“梦儿来了啊,我正想找你呢。”   顾梦见她精神很不错,看上去确实没什么事,也就放了心。   “娘找我?”   母亲拉着她的手点头,换上副认真的语气:“方才婧儿倒提醒我了。这嫁去坊城的打算,你是怎么想的?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娘倒忘了问你是何意思了。”   顾梦怔了一下。   娘染了风寒,她本想晚些提的。   一时间坠了好些天的郁气在心口猛地蹿跳了几下,转眼消散荡然无踪。   “娘,你是没问过,但女儿提过的。”   娘亲疑惑了半天,不相信地问:“真的?有吗?”   顾梦微笑着点点头。   因为爹对娘的宠是出了名的,一切准则都是你娘高兴就好,以至于娘的性子有时还跟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但凡正处在兴头上时,就好似在耳旁隔了层屏障,尽忠职守的将一切阻碍都撇在外头。   比如娘曾心血来潮,想将整个后院都挖成池塘,最终过了大半个月,娘才听进了她和大姐的话,遂又大费周章填了回去。又比如在小弟还不那么胖的时候,娘突发奇想要把小弟养成五姑娘。虽然打扮后的小弟可爱到连她都扛不住,但顾澄扬小小的男子尊严却受到了极大的挑战。现如今可劲地横着长,难保不是心灵受挫后的无声抗议。   如果爹宠着娘亲的同时,能偶尔体谅下他们做子女们的辛苦,那就真是太好了。是以坊城的事,她虽坚决反对,奈何在兴致勃勃商讨的两人身边转了大半天,却连话都插不进。   现在娘主动提了,就是表明屏障已撤。只要趁机说服娘,此事便结了!   虽说愧疚爹娘为她这般操心,但实际上她对亲事也并不在意。她只要能一如既往照顾着爹娘弟妹,帮衬着布庄的生意便好。所以嫁去坊城终归是太远了。   娘亲又听得心疼了。   “梦儿,你没必要往身上揽这些事,顾家不用你来撑。倒是一直没给你定下门好亲事,娘总觉得对不住你。”   顾梦也不是第一次听这话了,她抿唇笑道:“娘,我是顾家的女儿,应该的。”   之后又哄了娘一会,总归是说通了。顾梦见娘乏了,便扶她歇下。正要离开时,娘突然拿出封信塞给她。   “钧卿那孩子给你的信,刚刚到的。”   ?   顾梦若有所思地走过游廊,一抬眼竟在原处看到顾澄扬正仰着头,一本正经的与齐昭说着话。而齐昭则微微蹲下,好让小肉团子不必太费力。   这两人似乎出乎意料的和谐。   这画面很新奇。她这小弟,脾气比天大,脸色比漆多。便是如今这样,那还是曾经她一怒之下,将他挂半天树后言周教出来的结果。   小肉团子向来不喜搭理外人,也不知齐昭说了些什么,竟逗的他很开心。   齐昭。   这是师兄信上提到的名字。   她说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是来向她提亲的,原来竟是师兄的手笔。这支会她一声的信送出的也够晚的。   顾梦脚步慢慢停了下来,抱臂靠在廊柱旁,看着阳光从齐昭的前额一直滑落到了下巴。她才发现这人嘴角挂着淡淡笑意的时候,眉眼也会微微下弯,温和的好似没有棱角,令人看起来很舒服。   她知道师兄的好友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京城的各路公子哥,不是达官贵人就是世家公子。另一种便是江湖上结识的朋友。   顾家的泰德布庄是江南一带的第一大布庄,所以顾梦第一眼时,就看出他衣袍的裁剪样式和用料都不如何。   那些富贵公子们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傲贵气,是绝不会用这种布料的。看来这人是师兄江湖上的朋友。   她侧着头,想起了他被吊在网里的那么一幕,又添了一条:还是个眼力功夫不佳,不太着调的朋友。   师兄这是又在寻她开心了呢。这位难不成是打什么赌输了?顾梦很不客气的想。   因为感觉到视线,齐昭直起身子向顾梦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正好看到了顾梦抱着胳膊,歪着脑袋的样子。   顾梦:“……”   收起偷看被抓现行的窘色,顾梦向两人走去,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不自在。   “扬扬乖,先回屋去。”   顾澄扬老大不情愿。   再见到顾梦,齐昭暗道自己不过想问一下路,没想到竟问到当事人身上了。此事着实有点尴尬。   这时见小团子不情愿走,便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这小祖宗竟然点头乖乖离开了。   顾梦一脸见鬼的表情。   “你怎么做到的?”   “只要让他觉得,是他自己要走,而不是你要将他赶走便行了。”   “……”   这别扭的性格到底随了谁?   “齐少侠,我刚已收到师兄来信了。先前认错了人,让少侠见笑了,还请不要介意。”顾梦的拳抱得有模有样。   齐昭也淡然回礼:“顾姑娘客气了,叫我齐昭就好。”   看他抱拳得如此自然,果然是江湖人呢。   既然是师兄的好友,来了顾家她理应招待的。顾梦当即让人收拾出了一间客房来,请他先歇下。除此之外,两人都心领神会的没提别的什么。   齐昭进了屋,发现里头已经贴心备好了热水和换洗的衣物。他也就不客气的把一身破烂给脱了。   衣袍褪下后,没了遮掩,他胸背腹臂上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便显露了出来。长度不一的伤疤静覆在他躯体上,并不好看的痕迹一道盖着一道,看得出来在他身上留了很多年了。   新换上的干净衣物竟十分的合身,犹如为他量身裁剪的一般。但他还是有些惋惜那毁了的袍子。   这是一路上坏的第几件了?这身还是那老大爷他小儿子的新衣,人好不容易翻出来的。   早知道这一路会跟衣物过不去,他就多备些了。齐昭琢磨着,不如下回找师父学学算卦吧。   ?   顾老爷回来一听说夫人病了,便急忙赶了过去。   而顾梦有心不想让爹娘知道这一早上的精彩纷呈,便封了三妹和小弟的口。只与爹娘提了一句她留了位朋友暂住。   明月高悬。顾梦用过饭后就早早歇下了。此时她正倚在床上,甩着信纸出神,琢磨师兄在玩的什么花样。   一旁站着的小丫头夏竹,一双眼紧紧锁着她,大半天了一动没动。   “行了,我不会不见的,别盯着我了。”   顾梦搁下信纸,看了眼边上的另一封信。这是她早上离开时留的,作说明去向之用。她待丫头们宽松,许她们睡迟些也是常有的事。所以白日里她从娘那出来时,发现二小姐留书不见了的夏竹才火急火燎得往夫人屋子跑来。顺手就给她捂着嘴撵了回去。   半天过去了还惊魂未定呢。   “可是小姐……”夏竹委屈道。   “行了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夏竹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夏竹一定再也不偷懒了,尽心尽力伺候好小姐!”   “你说过了。”   正带上门时又突然探了脑袋进来:“小姐,你要是还要离开,带上夏竹好不好?”   顾梦忍无可忍将头一捂:“再吵把你送小公子那去!”   小丫头离开后,灭了烛的室内顷刻安静下来。   渐渐的,火星在木瓦间啄得噼啪作响,顷刻卷出延无止境的呛鼻焦味。   一只只面目狰狞的鬼怪在灼燃的声响中,从地底挣扎而出,被恐惧和绝望扭曲成痛苦诡异的模样,不断地盘绕撕扯住她的四肢。   跪在地上的她奋力甩开身上蔓延而来的层层灰烬,用尽全力站了起来。然而眼前是一重重叠到天际的火浪,像只不知喜悲的火兽,肆意地焚尽一切。   她凝望良久,突然迈开沉重的双腿,冲着炽焰张开的大口飞扑而去,任由舔舐的火舌寸寸碾过她的肌肤,层层战栗掩过心脏彻底化作虚无。   “砰!”一片漆黑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顾梦猛地坐起,耳边只剩鼓点般急促的心跳。她里衣湿透,心悸心慌得厉害,思绪一片空白,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小姐?小姐?”   外室刚表过忠心的夏竹听见动静,慌忙起身进来点上灯。   在渐亮的烛光下,顾梦看着不小心被她碰到地上的枕,呼吸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她缓了缓冷静下来,对一脸担忧的夏竹道:“没事。”   只是拢在袖中的双手,仍旧在不断发着抖。      第3章 大夫   翌日,齐昭一大早就醒了。   因为顾梦有关照过任其来去,所以在他悠悠哉哉地踱着步子出了顾宅时,门口的小厮们都十分客气。   他站在街上后,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便顺着门口主街往城东而去。   花了大半个时辰,他在城东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停了下来。这条巷子在丰城最东,十分偏僻,齐昭顺着小巷走到了尽头,敲响了此处唯一一座宅子的门。   这是座有些老旧的宅子,但看起来打理得很干净,门里头的几根枝叶伸了出来,斜在门边晃晃悠悠。   应该就是这儿了吧?齐昭正想着,忽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半个人大的缝。   里头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探了脑袋出来,见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皱起了眉头。   “什么人?有什么事吗?”   “请问孔午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齐昭说话的时候,惯常会带着一丝丝的笑意。   可那管事的却似冷漠惯了,说道:“先生早不授学了,不见人。”   那就是在了。   齐昭道:“你就与孔午先生说,是何公子让我来的。他会见我的。”   管事的神色纳闷了下:“何公子?”   “对,住洄水边上的何公子。”齐昭点头。   他闻言重新打量了齐昭两眼,想了想才道:“你等等。”   话落,又将那颗脑袋缩了回去。   齐昭便拢着袖子在门外靠墙等着,见一根枝杈伸到他面前了,很闲情逸致的拈了片树叶在手中把玩。   他沿着叶脉一条条地撕着,撕到最后时,听到门里头传来了快步靠近的脚步声。   大门整个被打开。   管事的扶着一位年过半百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走得很急,神色有些慌乱和惊讶。齐昭往他脚下看了眼。   “孔午先生?”   对方连连点头:“是,正是。”   齐昭在屋内坐下后,管事的便上了茶,恭敬的态度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齐昭正渴得厉害,端起来一口饮尽了,舔舔嘴道:“找了大半天,正好渴了。第一次来丰城,我本来还担心找错地方。”   孔午先生原本有些局促,但被齐昭那股松散自在劲儿感染,也放松了好些。   “阁下说,是何公子……”   “先生不必想太多,没什么别的事。就是何公子曾听闻先生常有不适,有托过我来替你诊治,此番正好顺道进了丰城,就来了。”   齐昭伸出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大夫。”   孔三成一愣,继而恍然。原来是大夫啊,还真是个好年轻的人啊。   “先生请坐,没什么问题那我就开始了。”话不多说,齐昭示意他坐下后,一手靠着脑袋,一手搭过他的手腕诊起了脉。   想到方才孔午先生出来时一起一伏的样子,他问道:“先生腿脚不便有多久了?”   管事有些惊讶,忙道:“好些年了,只是最近更严重了些。”   还没说呢,他就看出来了,原来真的是大夫啊。可先生看过的大夫也不少了,只是都没什么成效。   这时,齐昭点在腕间的指尖突然既不可察的颤了一下,抬头看了孔三成一眼。垂眼掩过了一闪而逝的震惊之色。   继而又恢复如常继续诊脉。两人也都没有发现他一瞬间的诧异。   他进来后,才发现这里只住了他们两人,宅子干净,住着倒也清净。里头飘着的药香是多年沉浸出来的。   “先生这不适有十余年了吧。换了不少方子却总是不好根治。”   “啊,是。”孔三成点点头,见齐昭在安静地把脉,忽然问道,“何,何公子他可还好?”   过了会,齐昭才收回手慢悠悠道:“何公子又怎么会不好?”   孔三成才发觉有些失言,忙道:“自然是好的,这便好。”   齐昭笑道:“先生是真心的关心他,也难怪他会这么惦记着先生。就知道催着我。”   他摸出随身的银针:“先生这只是寻常痹症,不难根治。施过针后再辅以药方调理,半年可愈。”   语气平淡轻松,好似能将那么多大夫那么多年的方子都根治不了的毛病根治,并不是什么狂妄的大话,只是事实而已。   而事实亦是,施针过后,孔三成这么多年来一刻不停的浑身骨疼肿胀,竟一下子缓解了大半。甚至在齐昭留完方子要走时,不用人扶就追了出来。   “先生不必担心,此方服用半年定可痊愈的。”齐昭以为他不放心,却没想到他招呼管事的递上了一大袋子的钱财。   齐昭看着这袋仓促间临时凑出来的诊金哭笑不得。   拒绝后见孔三成还要坚持,便道:“在下受人所托而已。若真求好处,我就不会找何公子讨?”   齐昭淡笑。何况倘若真要付他诊金,这一点可是远远不够的。   从孔午先生处离开后,齐昭常挂着的笑一点点地收了起来。他但凡笑着的时候都显得很温和,可一旦收笑,俊逸的脸上便透着一丝拒人的冷漠。   实在没想到过去了那么多年,他还会再见到剔骨枯。   孔三成的病症,并不只是单纯的痹症,积年不治,那是因为他的骨子里还藏了毒,从而引起的邪气入髓之相。不过他中的剔骨枯极少,所以寻常大夫才诊断不出。   也好在极少,否则中了剔骨枯的人,如置身削骨剐神炼狱,哪还能活命呢。   既是十余年的话,应当也是那个时候中了一些而不觉吧。好在师父教过他剔骨枯的解法,他已用针将那点毒都拔除了。   这一趟费了不少时间,齐昭从巷中走出后,闻到街边摊铺传来的阵阵香气,才发现自己饿得很了。   丰城城东似乎不像其他地方那样繁闹,虽也人来人往,但显得清净许多。齐昭看了眼面前的酒楼后,皱着眉头数了数身上仅剩不多的钱,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到了酒楼边上的一间小茶点铺子坐了下来。   这茶铺虽简陋,生意却不错。让店主端上一壶茶一碟肉和花生,齐昭吃起来,也有几分惬意。   填了大半肚子时,却突然听到旁一桌客人的议论。   “唉,那不是顾二姑娘吗?”   “是啊,和她一起的那个是不是李主簿家的儿子?”   “没错。不过我听说,这李明远可一直惦记着顾二小姐,更有娶她的意向呢。”   齐昭嘴里没停,抬头看了过去,真的瞧见顾梦就在街上不远处。   昨日只道她身形纤柔模样清秀,这时仔细看来,才发现她的清秀与他在京城的惯常所见都不一样。她五官又正又漂亮,轮廓虽柔和,但眼睛却极为灵亮,渗着股独有的韧性。两味杂糅,恰到好处。   沈钧卿虽然总是变着法的夸他师妹给他听,但仍是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齐昭挑着筷子想了想,定了个词,很鲜活。   这时旁桌又有人道:“这李家公子胆也太大了些,克夫的女子都敢娶。”   几人呵呵笑了:“所以李主簿才不点头嘛。”   此时那店家见齐昭的茶水空了,便过来添,嘴里嘀咕道:“李主簿不肯,难道顾老爷就肯将宝贝女儿嫁人作妾了?”   “哦?这人已经娶妻了?”   “看你面生,不是丰城人吧?”   齐昭点头:“第一次来。”   看得出来店家是个热情的人,闲了大半个早上,难得开了话匣子,续完水便不走了,对着齐昭得得得跟倒豆子似的说了起来。   “其实顾老爷一家都很好,就是这顾二小姐有些特殊。大家都说她是个不祥之人。”   不祥之人?   这说法有些新鲜,齐昭又观察了下顾梦,然而横看竖看,就没瞧出什么不祥的味道来。   店家仍自顾自道:“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回顾二姑娘突然走丢了几天,就在顾家到处寻人的时候,一天晚上,却有人在城门口那看到了她。”   “听说那夜电闪雷鸣,却迟迟不下雨,而孤身回来的顾二姑娘却跟从血水里泡出来似的,既不说话,听见人喊也没反应,一路从城门往顾家走。啧啧,那一路惊动不少人,当年城里好多人都亲眼瞧见的。有说血腥之味传了半个丰城的,也有说她眼瞪若铜铃不眨,头长鬼角嘴现獠牙的,甚至吓病了好些个孩子。”   齐昭:“……”   怎么说着说着,还演上鬼怪志了?   “就在她到顾家门口后,一个闪雷劈下便开始狂风暴雨乱作。据说从她身上冲下来的血水都从顾宅门口淌到了城门口。”   店家卖力地讲了半天,却没在齐昭脸上看到预想中的惶怕惧色,未免有些失望。   “客人该不会以为我在瞎编吧?”   齐昭摇了摇头:“既然丰城人都知道,你骗我做什么?不过十年前,顾姑娘还只是个孩子吧。雷雨天又是夜晚的,谁能说自己看到的一定真切,何况相同的事传上个十年,总是会生动许多的。”   店家见他这么通彻,笑了笑感慨道:“可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太过瞎传。”   那夜他没看到,虽然起初也怕,但这么多年了小姑娘知礼懂事都是看在眼里的,长得也越发水灵,加上顾家人好,渐渐地反而同情更多了些。   “但她一身血的回来,当年确实是好多人亲眼所见。不管怎样,姑娘家名声不好了,谁敢娶呢。”店家说着愣了愣,立马反驳自己道,“对了,也是有人的。”   见齐昭听得认真,他也说得更起劲了。   “先前此间有个姓吴的,他家儿子那时请过媒人一同上门提,听说两方都很满意。可哪知离开的时候不小心磕了门槛,摔断了一条腿。吴家吓得直接就搬走了。再之后好像有个什么剑客,不在意这些要娶顾二姑娘,结果刚有苗头,那人竟死了。”   齐昭尽拣着大颗的花生在嚼,看着顾梦含糊不清道:“所以除了不祥,又落了个克夫的名头。”   不远处的女子眉头忽然微微蹙了下,看得出来两人谈话并不愉快。   “那这个李家公子又是怎么回事?”齐昭见他嘴唇发干,发觉他这闲扯碎念的功力,比之那些深门妇人们都不弱,就顺手新倒了杯茶递给他。   店家正好说得燥,接过润了口继续道:“那是丰城李主簿的独子,一直都对顾二姑娘有意思。李主簿坚决反对下,索性安排儿子娶了妻。这事李明远倒很顺从,但娶了妻后却好像还放不下顾二姑娘。顾老爷出了名的疼这二女儿,我想怎么也不会让她嫁人作妾的。”   话落,他才回神发现自己喝了客人茶水,顿觉不好意思,硬说着要再送他一壶便溜了进去。   而顾梦盯着死活不让路的李明远,额头上的神经突突地跳了半天了。   “梦儿,这回我真的下决心了,你就答应我吧。”   顾梦哆嗦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明远,难得我清净了好些日子,你怎么又来了?”这人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就阴魂不散,偏偏行事说话怎么膈应人怎么来,若不是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她简直要怀疑是否与他结过仇,故意来找不痛快的。   而膈应人的李明远却很不自知,伸手便要拽顾梦的袖子:“我本以为娶了妻之后就能忘了你,如今才知是自欺欺人。在我眼里丰城谁都不及你美,梦儿你就跟我吧,虽然是妾,我也会待你一样好的!而且我从小身子壮,你不用担心克我。”   “反正你不也嫁不出去吗……”      第4章 独特   顾梦学娘封了耳朵便绕开他。以对他多年的了解,她表示这人并不能用常理处之,一切走为上。   可李明远这人脑子虽缺了一半,缠人的本事却是一流,转身换了只手去拽她胳膊。   刚伸出手去,忽听身后有马车驶来,那车夫还冲他喊道:“公子!”   顾梦趁此空隙离了李明远一个安全的距离,瞅了眼马车冷笑道:“你如今下起决定,倒是不过问你父亲了啊。”   李明远虽然会间或发疯,但她知道李主簿是绝不会松口的。   果然李明远一见他爹来了,整个人就矮了一大截。马车停下后,帘子被挑开,露出李主簿那张万年不悦的脸来。先是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好似她是什么不祥秽物,才把视线落在了李明远的身上。   “爹,你怎么在这啊……”前一刻李明远还是副死皮赖脸样,一转眼就跟见了猫的鼠仔一样发起怂。   “远儿,不是和你说过离这种邪秽远一点吗?上车。”   李主簿但凡见他儿子与她一起,便是这副嘴脸,顾梦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李明远今日不知攒了多久的勇气,竟生生制止了要迈出的腿,一鼓作气道:“爹,我已经听你的意思娶了妻了,现在总能让我娶喜欢的了吧?”   “上车!”李主簿冷声一喝。   “是。”李明远头一低麻利地钻进了马车。   李主簿走前看了顾梦一眼:“你最好有自知之明,离我儿越远越好。”   顾梦没恼,笑嘻嘻地应道:“李大人说的是,您儿子三番两次来骚扰我,我也很难办的。若李公子能迷途知返,顾梦就谢谢大人了。”   李主簿向来不愿和她多说,放下帘子就命马车离开。   看着马车驶远,顾梦抿着嘴哼了声。这李家的都一样惹人厌,可商不和官斗,若不是怕给爹娘惹事,她才不会这般克制。   被李明远耽误了好些时候,顾梦继续往布庄赶。没走两步,突然听到不远处一声巨响,紧接着起了好大喧哗。   她回头一看,李主簿的车竟然翻了?那马不知怎么突然受了惊,李主簿父子竟直接被从车厢中丢了出来,在地上滚作一团,衣散帽歪连声惨叫。   齐昭将视线从一旁的人仰马翻中收了回来,从怀中拿出干瘪的钱袋,仔细地数出了茶钱放在桌上,便起身往外走。   虽然方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但克夫不祥,哪有沈钧卿的师妹这条来得吓人。他既然在这,总得帮着照顾点。   齐昭正慢悠悠走着,突然感觉身上粘上了几道视线,他随意得往四周扫了眼,看到了几个面熟之人,心里哀叹一声,加快脚步将自己隐默在了人群之中。   ·   关于李主簿翻车一事,顾梦顶多心里舒坦了一下,并未上心。此时她正在庄子里,盯着手中的信直皱眉头。   这封与上一次的来信内容大致相同。   但柳州那临阳镇泰德分号的货竟是又失踪了一批。信上只列了所丢的布料,却一笔带过了具体缘由,实在匪夷。   上次只回了信,还没来得及派人去看。顾梦把信上简单几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发现字里行间都透着催促之意。   丢的这两批货都是原本往柳州明城那运的,合计下来也不是小数目了。可这两批货如果都丢了,明城那边怎么好像没什么动静?   柳州的布庄可能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顾梦将手头上的人琢磨了一遍,城东城南两间铺子近来腾不出人手。而娘正病着,以对爹的了解,他也是走不开的。至于小的们就更不顶用了。   顾梦最后决定还是自己去跑一趟,说起来她也很久没见钟泠了。回去后她将安排与爹娘一说,两人也没反对,她就很快又收拾了个包袱。   “小姐你不带夏竹去啊?”夏竹一副被抛弃的样子。   “我去临阳镇是要处理布庄的事,你跟着做什么。”   小姐下了决定的事就是说一不二,夏竹只好认命地替她查点东西。   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约摸八·九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三两步攀着凳子爬高,扑在了桌上,发间的流苏珠翠晃得琳琅作响。   “二姐!咦,二姐你要出去玩?”   这是她四妹顾姝茗,性子野闹得很。一笑起来就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年纪虽小却是家里最热爱管闲事的丫头。   “不是玩,庄子的事。”   “哦,那没劲。”她最讨厌碰布庄的事了。   顾梦见她没个站相,便伸手去抓她。顾姝茗咯咯笑着跳下凳子,抱上了顾梦的大腿道:“对了二姐,听说家里来了个男人?”   “你这又哪听的事?”顾梦一直觉得她这四妹也是个人才,好像每一个墙角都长了她的耳朵。   不进百晓堂真是可惜了。   “冬竹说的呀,她不小心看见了。二姐那人是谁啊,好像不是三姐的心上人呢。”   这个小丫头一本正经的说着这些话,顾梦差点噎道。   “那是我们家的客人。这些话又哪听来的,我还不知道冬竹嘴原来这么碎?”   顾姝茗有些骄傲道:“才不是她,是我猜的。二姐那是你的客人罢?难道那个人会娶二姐你吗?”   顾梦一阵头疼,动手去揪她,可顾姝茗就跟条泥鳅似地溜开了。   “再口无遮拦,我让先生罚你抄字。”   顾姝茗头摇的珠花乱甩:“人家只是好奇嘛。往日三姐会说自己和二姐都不容易,可刚才我去找三姐,她就只说自己不容易了,所以我猜到的。二姐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丫头做起噤声的动作倒是一脸认真。   一群闹事精里就属四妹最精鬼,也最花她心思。见顾梦要变脸了,顾姝茗立马又撒腿跑了。养不成大家闺秀不说,连个小家碧玉都靠不上。风风火火来了又去,也不知道为的什么。   不过被四妹提醒,她想起三妹便去安慰了她一下,顺道又走向了齐昭所住的院子。因娘病了,她还没安排人见过。既然是她招待的客人,走前也理应与他说一声。   但没想到齐昭并不在。找了院子里的小厮一问,才知道他一大早出去了。想到她要立刻出发,才能在天黑时赶上村子落脚,便让那小厮届时传个话。   之后让人牵了马来,翻身坐上往城门而去。   只是春末,所以这个时辰日头也不猛烈,顾梦熟稔地一拉马缰,在街道上疾驰。阳光洒下随着她的肩头起跃,迎风鼓吹起的衫袖和长发,掩去了她纤柔的一面,尽显英姿飒爽。   顾梦一路出了城门,往北而去,结果离开丰城后才跑了没一会,就听到附近传来了什么喊声。好像喊的还是她。   她下意识一拉缰绳停了下来,纳闷的往四下里看去。   “顾梦姑娘,在这里啊。”那声音又响了些。   顾梦莫名觉得这种喊人的腔调有些熟悉,顺着声音看向了后方一处草堆,盯了会那草堆竟然还动了一下。   她才看清草堆里头窝了个人。   那人从草堆里钻了出来,穿着件她有些熟悉的衣袍,拍打掉身上沾着的草叶后转过身来,露出了张她很眼熟的脸。   顾梦神色古怪:“齐少侠,你的癖好当真独特。”   齐昭笑了笑:“这个,说来话长。不过顾梦姑娘怎么会恰好在这里,这是又要离城办事吗?”   虽然知道他没别的意思,但顾梦莫名觉得那又字有些嘲讽。她下马走近,点了点头:“是有要事要去趟临阳镇。事出突然,本想与齐少侠说一声的。”   顾梦瞥了眼还有一根立在她发冠上的草,道:“但你不在,我也没想到你原来是在这种地方。”   齐昭叹了口气道:“我也是逼不得已。”   他一叹气,那根草就一左一右的开始晃荡,特别抓人视线。顾梦没忍住又瞥了两眼。但对方既然说了是逼不得已,她想着是不就不好再问了。毕竟谁都有些自己的独特爱好,将自己弄得一身草叶,其实也无伤大雅。   正出神着,齐昭开口问道:“顾梦姑娘说此趟是去临阳镇?正巧我也要去,不如就一道吧。”   他往前路望了望:“不过去临阳镇,只有这一条道吗?”   “对,这条大道通去雍城,但前方再过去些的岔道,往左就是去临阳镇的路了。嗯?你也要去临阳镇?”   齐昭捏着下巴点了点头。那群烦人的已经追着他到丰城了,好不容易才甩掉,这个时候再回去铁定麻烦,不如赶紧换个地方。   顾梦见他不是在玩笑,虽然心道师兄总是结交些奇奇怪怪的朋友,但还是看了下天色说:“那我回城再牵匹马出来,脚程快些还是能在天黑前宿下的。”   齐昭摆手:“不用,这匹一起就行了。”   顾梦怔了怔,耳根渐渐发起红。   齐昭说完也反应过来,这话说的实在太轻佻了。男女同骑一匹马,实在有些过于亲密。正欲解释时,向来老实安静的眼皮突然跳了两下。齐昭有种并不好的感觉。   仿佛为了应验他的预感,四下突然钻出了四五个衣着相同的人,眨眼功夫将顾梦两人围了起来。   顾梦懵神了,这突然之间,场面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其中一人指着齐昭下令道:“他狡猾得很,别和他多话先绑了再说,免得又逃了!”   齐昭早就利索地躲到了顾梦身后,冒出半个脑袋在顾梦耳旁道:“顾梦姑娘救命,他们要抓我啊。”   顾梦看着一齐涌上的人影,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不是没睡醒?      第5章 厉害   眼看人都打过来了顾梦还在发呆,齐昭一蹲身闪过砸来的攻击,拉了她一把。那险些要毁了她容的拳头总算把她给招呼醒了。   “唉,慢着慢着,打傻了怎么办啊?”齐昭喊道。   那人压根不搭理他,将从他脑袋上揪下的草叶狠狠一甩,又冲了上来。   顾梦被齐昭拉着左躲右闪,趁个空隙拽了他一下:“齐少侠你不想想办法吗?”   齐少侠的回答直白又坦诚:“人太多,我打不过。”   顾梦:“……”   对方紧接着往她身后一缩,咦道:“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顾梦瞪了眼,这齐昭是不是真的脑子不好使?她就打得过了?上一回遇上类似的冲突,还是布庄的生意对手上门找事的时候,可那时候她是招呼了一大帮伙计将人赶出去的啊。   “我又不会武!”顾梦喊道。   齐昭惊讶道:“你不是沈兄的师妹吗?”   把他从网里放下来的时候,他就看出她手上是有几分劲道的。齐昭的视线落到了顾梦腰间挂着的一条长鞭上。她一直配着武器,这个关键时候却说自己不会武?   齐昭看来的时候,顾梦下意识的就摸上了腰间的长鞭,意识有一片刻的恍惚。   是啊,她应该是会武的。可是她真的会吗?   腰间的长鞭是她亲手制出来的,从不离身。十几年来,她每日早晨天未亮就起了,接着定会在她的院子里舞一套鞭法,直到抽出丰城的第一缕光才会停下。日复一日,不论晴雨寒暑,从未停过。一套鞭法来来回回练了十几年,早就烂熟于心浸入骨髓了,便是闭着眼不拿鞭都能比划出来。   只是有一点,那就是她从未和人动过手。   武功之所以为武功,那是要能用的,或攻或守,对招而使才是武功。像她这样每天只自个儿瞎耍,时不时还会不小心伤到自己,那是花拳绣腿耍把式。何况据夏竹所说,她这把式耍起来也并不怎么好看。   而这个时候,要她一丝准备都没有的直接上赶着,拿她的花拳绣腿对付五六个个头比她大的男人?   她疯了吧?   不管顾梦疯没疯,这群人倒跟疯了差不了多少了。虽说目标是齐昭,但是他身旁的顾梦看着也着实碍眼。齐昭拉着顾梦,躲起来好像很狼狈,但却跟个泥鳅似的,一群人挥舞了大半天拳头,还连个衣角都没碰到。   加上之前数次被戏弄的气还憋着没散开,一人黑着脸从袖口里抽出了把短刀就砍了上来。同时另两人退后,挡住了齐昭想撤的退路。   “哇,说好了不动兵刃,砍死了怎么办?顾姑娘你可要保护我去雍城啊。”   谁和你说好了?   这伙人严实地围了上来。   齐昭本就不指望顾梦身手如何高强,但能挡上两招也是好的,没料到竟想错了。见她摸上鞭子后就没了动静,他叹口气指尖一动不知捏起了什么。   顾梦心里头钻出了刺刺痒痒的不舒坦,整个人还陷在一种突如其来的纠结和摇摆中没挣脱出来,忽然就被短刀反射的阳光了晃下眼。   回过神的同一时间,耳旁袭来的拳风已经近在咫尺。她仿佛瞬回到了她的院子中,每天习练的鞭法闪光般在眼前一窜而过,待意识到时,手已经先一步从腰间抽出了鞭子,啪的一声震开,在旁边那人的手臂上留下了条血红的鞭痕。   做什么总有个起步,这第一招使出之后,剩下的一切都好似简单了起来。顾梦手腕一转,鞭尾扫过他下巴,如蛇般扭转了个身子,回头一口咬住了刺向齐昭的短刀。   一勾一卷之间,那短刀就被抽飞了。这伙人都没提防住顾梦的突然发难,被她的鞭子一扫,包围瞬间就扩大了一圈。   齐昭瞅着顾梦眨了下眼,这不是挺好的吗?   而顾梦这两招使完后,发烫的脑子一下子降下温来,与这伙人大眼瞪着小眼。方才那两下全出于本能,这会儿她甚至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一想到她竟然和人动手了,握着鞭子的手不仅发汗,还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可绷紧的脸垂下的眼角却掩饰得很好,死撑着使自己看起来十分冷酷。   这伙人一开始根本就没把顾梦看在眼里,再加上她发难突然,所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下再冲上来时,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   有没有敌人,这一鞭下去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顾梦觉得自己好像进了处满是阻碍的通道,手劲怎么使怎么不自在,鞭法更是错乱不断。一个不留神鞭梢被人抓进了手里。而这伙人也掂清了顾梦的斤两,放松下来。   顾梦看着鞭子皱了皱眉头,她很不高兴别人碰她的鞭子,于是用力猛得往回一拽。   那人没想到顾梦竟有如此大力,被拽了个踉跄,生生被拖了好几大步。被收回的长鞭在半空中甩了个漂亮的弧度回来,因力道过猛,撒欢似得往主人身上扑,没半点自觉地甩向了顾梦的脚踝,划出了条红痕。   顾梦:“……”   齐昭:“……”   会自伤的武器还真是危险,他默默地退开两步。对方被顾梦引去了心思,竟没人觉察到他的动作。于是齐昭趁机牵过了马嚼,毫无紧迫感的马还低着头在找草吃,完全不在意它的主人是个什么境况。   齐昭利落翻身上马,抬头一看,见一人正袭向顾梦后背,拢在袖中的手里银芒微闪,那人手臂莫名一疼,无力地垂了下去。而顾梦还在专注地冲着前头的人比划着,压根没有觉察。   “上来。”狂奔的马蹄将人瞬间冲散,擦身而过之际,齐昭一伸手将顾梦拉了上来。将阻拦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齐昭拉着缰绳的双臂将顾梦拥在身前,姑娘家独有的淡香顺着风就吹了过来。顾梦的发丝拂在他颈间的时候,他竟感觉心口某处痒了那么一下。   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顾梦正一脸通红的目视前方,纤长的羽睫微颤个不停。虽说事出紧急,但对姑娘家来说还是太失礼了吧?齐昭想着说些什么来缓和。   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被顾梦打断了。她双眼熠熠兴奋不已地握着鞭子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和人正儿八经的过招!还是这么多人,是不是很厉害?”   齐昭:“……”他还真是多虑了。   想到她动起手时那极力专注又逼着自己冷静的模样,齐昭点头夸道:“嗯,是很厉害。”   顾梦笑了。是啊,他们家的鞭法,当然是最厉害的。   齐昭驾着马直到岔路方停。两人下马后,他照着马屁股用力一拍,那马冲着雍城的方向就撒蹄狂奔而去,除了留下的不显眼蹄印外很快就没了踪影。齐昭心想,这回应该能将他们甩得远些了。   之后两人拐向岔路,去往临阳镇。   顾梦跟着齐昭一路走了大半天,才从“很厉害”里缓过来。也才反应过来她的马被齐昭给放跑了,今晚铁定赶不到落脚的村子了。   最后两人不得已在野外生了火堆露宿。顾梦仅剩不多的兴奋也被黑夜的凉风吹得一干二净。   因为这一回她并不是毫发未损——她竟被自己抽了一下。还因为齐昭告诉她,她正儿八经以一敌多的也不是什么高手刺客,而是某人家里会武的家丁。   什么“很厉害”,一口气间就“不厉害”了。由激动变为了打击,顾梦一下子泄了劲,白天动手引起的酸疼一股脑儿全冒了出来。顾梦坐在火堆旁拨着树枝,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吧唧的。   毕竟是因他带来的麻烦,没了马还耽搁了路程,一向能躺着就不坐着,能懒着就不掺合的齐昭,倒麻利自觉地捡枝加火铺草堆,还抓了几条鱼来烤。   他经验丰富像是住惯了野外,收拾起来十分熟练,烤鱼手艺也是上佳。鱼香飘过来后,馋虫一被勾出来,顾梦就没瞎功夫琢磨别的了。   “这儿的水清,鱼也不错。”齐昭看起来对食物很满意,边说着边给她递了只过去。   既然他放跑了她的马,顾梦没跟他客气,咬了一口问道:“他们是什么人,看起来追了你很久了?”   好说也是逼着她第一次正经交手的对手,不问个清楚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齐昭嘴里嚼着鱼肉含糊的嗯了一声。顾梦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明明松散又随意的盘膝坐着,两手并用跟吃的瞎较劲,却总透着一种与他行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清雅。齐昭抹了把嘴后,甩着仅吊了根鱼骨的枝条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说是要请我去为他们小姐治病,接着就追了我一路。”   顾梦:“……”   她猜测了很多原因,却独独没有这一个。实在因为她没见过有这种请法的。   等等,顾梦惊讶道:“你还会治病?”   “会啊,我是大夫嘛。”齐昭理所当然道。   顾梦从小聪慧,不管习学什么都能很快上手,但这一刻却突然觉得脑子很不够用。请人治病原来还可以如此凶神恶煞?这是要治什么病非得齐昭不可?还有她到底打了多莫名其妙的一架……   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通通丢在一边,只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去治病?”   齐昭道:“难道别人请我治病,我就一定都得去吗?那我岂不是会累死?”   顾梦被噎了一下,一想这话好像也有道理。可不答应,那被一直追着更好玩吗?这都什么跟什么。      第6章 欣慰      齐昭早就把烤好的鱼按数分了个对半,此时拿起自己的最后一条,语气颇无辜地抱怨:“你有见过十多个人大半夜的冲门把人从美梦里吵醒,就要人治病的吗?我刚醒连南北都分不清,才一拒绝他们就气势汹汹的将绑人的绳子往我脖子上压。不跑是傻子!”   没见过……   “呃,许是求治心切吧。他们如此不死心,看来齐少侠医术高超。”   齐昭摆摆手:“别再叫我少侠了,我手上又没点功夫,还蒙你救了两次。每天不过惦记着那点吃睡琐事,也不曾做过什么侠义之事,叫少侠我自己听着都笑话。就叫我齐昭吧。”   顾梦简单点了下头,忽然一想他们好歹也算“共同抗敌”过了,至少不算生分,便道:“那你也别叫我顾姑娘了,我认识不少师兄的朋友,他们都将我当妹妹一般直接叫我顾梦的。”而且那些深闺大户的人家才不喜闺名被乱喊,他们江湖人又不讲究这些。   想到这,她心猛地一跳。她怎么把自己也顺手归进去了,白日里的热症还没散啊。   “说起这个,我没想到沈兄的师妹竟然经管着泰德布庄。”   “不过平日里帮爹娘分担些罢了。”顾梦抿了抿唇,忽然一转话题说道,“有一事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声不是很好。”   “你是指那不祥和克夫?”   齐昭语气淡然,顾梦却吃了一惊:“你知道啊?”   “今日听到城里人有议论,不小心听到了。”   齐昭本以为谈到此事她会不自在,哪知她好似松了口气道:“那我也不用多说了。毕竟师兄说你……”   是来提亲的。   两人同时想到了这茬。齐昭如果知道问路也能问到当事人的身上,他当时决计不那么嘴欠。   许是提到之前刻意避开的事略显尴尬,两人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响。   最后还是顾梦眼神古怪的看着齐昭出声:“你,是不是欠我师兄钱了?”   齐昭轻咳了一声。要是欠钱就好办了。   “欠了个人情。”   “哦……”顾梦恍然。   她每次瞧着齐昭的行事说话,脑袋里总会冒出四个字:很好养活。看起来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哪怕给扔到泥潭里也能扑腾扑腾的当泡澡。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样的神情。   被师兄逮住点什么,确实是挺不容易的,顾梦十分理解的说道:“我想,师兄应该不会强逼你来娶我。他肯定会说,若我点了头你就不能反对。可若是我不点头呢?”   “那我就要帮他一道替你物色,直到为你找到如意郎君。”齐昭说道。   他见火不旺了,拿起先前拾来的干枝往火堆里丢。顾梦抱着膝盖坐得离火堆有些远,有一半的轮廓没进了深邃的黑夜里头,垂下的视线使得她看起来很柔娇。实在与沈钧卿那臭狐狸没半点相像。看她今日当真是第一次与人动手,要说起来,他似乎也没见沈钧卿有和人动手过——他都是靠嘴皮子和一手职权玩死人的。   “你既与沈兄是师兄妹,你们师承何处?这个从不曾听沈兄提过。”齐昭问道。手上一拨,火便窜上来了几分。   冷不防被窜上来的火惊了下,顾梦手一抖,不小心把最后条鱼弄进了火里头。她看了眼火堆,眼前闪过个模糊却熟悉的背影,怔忡了片刻忽然道:“我困了,明天还要赶路。”   然后起身走向齐昭早就铺好的厚草堆。   虽说齐昭平日里总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也不是嘴欠之人,明知道了对方不想提还要揪着问。他拿水壶洗了手后走到顾梦身边蹲下道:“脚肿了吧?”   顾梦倏地傻了下。被齐昭一提,才觉察到她的脚确实有些疼。   齐昭从怀里摸出了个小锦袋,跟百宝袋似地淘出了好些东西,最后找出了一个小瓷瓶道:“不包扎一下的话,明天只会肿得更厉害。”   顾梦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给她治伤,撩起一看竟真的肿了,上头一条鞭痕尤为明显。   “怎么肿得这么厉害?”顾梦看起来比齐昭都吃惊。   齐昭无言:“肿成这样都不知道才是最厉害。你伤到自己那一下本就不轻,再加上走了这么久的路,自然就肿了。”   齐昭仔细替她敷了药包扎好后,道:“放心吧,明日一早就消了。我赶跑了你的马,只好将自己当回马使了。我守着,你安心睡。”   顾梦说着不用,可以半夜轮换她来,但许是白天难得耗了那么多力气,又对师兄的朋友很信得过,这一夜无梦眨眼过去,再醒来时,晨露闪着微光,也没有夜可以给她守了。   她醒来时并没看到齐昭的身影,摸去溪边洗了把脸时,忽然想到什么,将脚上的包扎解开一看,一夜之间红肿竟真的全消了,连半点痕迹都没见。她以前习练的时候也没少伤到自己,仔细处理了也得几天才退。虽然齐昭说一早就能消,但昨天肿成馒头那样她也没抱什么希望。   看来这个自称大夫的齐昭,医术倒不是吹的。   她刚回到灭了的火堆边,齐昭捧了一堆新鲜的果子就回来了。两人立刻动身边吃边走,好在离最近的村子已经不算远了。   正午十分,两人才终于落了脚吃了顿饱饭。顾梦打算今日就到临阳镇的,所以没歇一会就去租了两匹马来。按理说,这马钱理应由添了麻烦的齐昭来出,奈何他那钱袋真是太瘦了,连点银沫都找不出来,只剩了几个铜板在里头你撞我我撞你得欢腾。   不过反正顾梦都不在意,齐昭蹭起顾梦的饭和马也很心安理得。   顾梦牵着马出了村子的时候,才想起什么,询问齐昭道:“你之前说要去临阳镇,是因为躲那些人吧?现在他们应该都被你引去雍城了,那你还去临阳镇吗?”   齐昭微笑上马:“反正哪里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也好久没和人说说话了,就一起去临阳镇吧。”   何况头上还有个人情压着呢。   顾梦点头也就不再问了。两人到时,临阳镇华灯初上,整个镇子的灯光与天际最后的那抹红交织在一起,透着柔和温暖的气息。赶了一路,顾梦的肚子也已经咕咕直叫了。然而看到镇门那进出时排着的队时,不由纳闷起来。   齐昭下了马牵着走到她身旁,问道:“怎么了?”   “临阳镇以前进出从不排查的。”顾梦说道。临阳镇不大,用脚走一天也能逛个遍了。虽说热闹人多,但向来平和,实在是没有什么盘查的必要。   两人走近了才发现,镇门处多了好些兵,进临阳镇倒无事,若要出镇就很麻烦,检查得很严细。   “该不会进了临阳镇就出不来了吧?”过镇门的时候,齐昭打了个趣。顾梦却低着头在想布庄的事。泰德布庄用人严谨,从不会不明所以地丢货。眼下镇上又是这么副景象,是不是临阳镇出了什么事?   顾梦到了布庄门口时,布庄正准备打烊,她冲着里头忙碌的背影喊了声:“陈叔。”   顾梦这次收了信就赶过来了,也没来得及和这边说一声。是以看到突然到来的顾梦,陈叔十分惊讶。   “二小姐怎么来了?也没派人先说一声。”陈叔忙招呼道。   顾梦将马给迎上来的伙计牵了去,便往店里走:“丰城忙,他们也走不开。我就直接来看看了。”   陈叔一早就看见顾梦身旁的年轻男子了。只不过起初没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不相干的路人。紧接着见他很自然地把马绳也递给了伙计,才多看了两眼。原来真是和二小姐一起来的人。   此时见他跟在顾梦后头就进来了,陈叔便问了顾梦一句:“二小姐,这是庄子上新来的人吗?”   陈叔没避着齐昭说话,他自然也听到了,把视线从庄子里的各式布匹上收了回来,微笑道:“听说泰德布庄能做到这么大,便因泰德的伙计管事皆是行中能手各有所长。我啥也不会,她显然不会收我吃白饭。”   顾梦一路都在琢磨布庄的事,还真把齐昭给忘了,听着他瞎胡诌一顿,咳了一声道:“陈叔,这是我朋友。不是伙计。”   陈叔没想到竟是这样,连忙跟齐昭致了歉,再去看齐昭时已完全换了副目光。   “铺子就算了,倒是可以给你摆张桌子开医馆。”虽相识不久,但齐昭从头到脚散发着好相处的磁场,没什么距离感,顾梦也就玩笑了一句。   接着她让陈叔把账本和那两批货的明细理出来尽快都拿给她,就往布庄后院走去。顾梦知道她今晚看账本会到很迟,而且货的事情还要详细问一问陈叔,就让人直接把她后院的屋子收拾出来。至于齐昭则给他安排了镇上顾家的小宅。   见两人都拐去了后院,陈叔让伙计们继续将门关上了,便立刻去取账本。一路上却乐滋滋的,还时不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道去取的伙计从没见过陈叔这模样,心里直发毛。   陈叔还是第一次见到二小姐与男子一道,看上去似乎关系还很不错。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性子看起来也很好,两人往那一站,郎貌女貌也般配。看来二小姐终于有望嫁出去了。   因顾梦到的突然,所以饭菜也是仓促间备出来的,菜不多也没点荤腥。顾梦本还有些过意不去,却没想到齐昭吃得津津有味。若单看他不看桌上的菜,还以为他吃的什么极品珍馐。   齐昭吃饱后还长舒一气,那满足感显然不是装出来的。顾梦还是头回见到这么好养活的人。不过一想他似乎有些穷,也就理解了一些了。   饭后陈叔就捧着账本来了。齐昭自认没什么长处,知趣是为数不多的其一,这些生意上的事他不便听,所以陈叔一来就起身走了出去。看在陈叔眼里又赞赏的加了分。   齐昭一路没停下蹭吃蹭住的步伐,由人领路到了宅子时,时辰还早,他摸出怀中的百宝袋清点了下,接着又抽出袖中暗藏的银针看了眼,自言自语道:“倒是不用补了。”   整理完后,齐昭凝神提气调动出丹田里的内力,这番动作似乎不太容易,他微弯的嘴角也抿平了,神色显得凉淡且专注。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齐昭周身渐渐浮显出若隐若现的蓝气,最终在他右腕脉上凝聚,化作了一条淡蓝的脉线。   齐昭一看,只有一寸来长了。      第7章 水贼   临阳镇虽不及丰城繁华,却也是个热闹的地方,镇南镇东两侧临着东沙河,在月色中笼出一层淡薄的光晕。不管走在临阳镇的哪个角落,都有习习凉风拂过,晚间更显惬意。   时辰还早,无事可做的齐昭收拾一番出了门,沿着河边走一圈,发现在外走动的人没想象中多。东沙河是江南一带行船渡货的主要水道,码头边上停了不少船只,多是些载货船。   东沙河一眼望不尽头,齐昭却很莫名地想念起万药谷那一迈就过的小溪流,一年四季都有鱼啊蛙啊的瞎蹦跶。明明八竿子打不着一块。   也不知道师父这会儿跑哪去惹是生非了。   夜有丝凉意,齐昭恰好见到拐角处有酒楼,就找小二买了杯酒。小二还是第一次见到只买一杯酒的客人,哪知道面前这个锦衣公子只是钱不够了。   齐昭在二楼长廊尽头,倚窗就着月光河面晚风,再加一处无人的空巷,楞是将一杯酒抿出了半个时辰的畅快闲情。自我排遣功力已臻登峰造极。   在酒杯终于见底后,齐昭看着夜色也该歇了。正打算离开时却突然听到巷口处传来人声,有几个兵卒走了过来。   “他娘的,那穷酸老头太不识趣了。”走最前那人骂了句。   同行一人便笑着搭他肩道:“行了别不痛快,喝酒要紧。”   “喝什么酒!老子刚娶了婆娘就被派来这破地方,这些人想出镇子也不知道先给爷爷们递上酒钱。”   “最后你还不是盘了他两个时辰才放行。得了,哥请你喝酒,我今日放的几个识趣哈哈。”   “唉,我看他是想家里的婆娘了。”有人说道,顿时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见他要恼,一人便接道:“上头的命令我们有什么法子,其实这趟也挺好,有酒有钱,没婆娘还可以找别的姑娘啊!”   这人说完就乐了,然而自个笑了半天却发现没人应和,正觉气氛古怪,一扭头看到前面走来的人时,一紧张险些咬到舌头。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喝酒拿钱找姑娘?”那人与他们穿着一致,但显然他们对他心有惧意。   “没,我们下了值正要回去呢。”他们边摆手边要离开。   “嗯。那就早些回去吧。”他点头道,“不过,该当的差还是要当好,别到时候只顾着喝酒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就不太好了。”   他说话语气都很寻常,但这几人却跟被炸到的猫似的,连声应是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他转身看着他们消失后,冷冷地哼了声。之前他一直背着齐昭的方向,此时转过来整张面容被月光照得清晰无比。   齐昭突然愣了下,隐隐觉得这人他在哪里见过。直到将杯子还给小二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上一回他去尉迟重的府上时见到过这个人。只因他鼻翼右侧的黑痣太过独特,让人一眼难忘。   尉迟重的人,大老远的跑到临阳镇做什么?想到白天的情形和那些人的话,齐昭冲小二问了一句:“你们这儿,怎么出个镇都这么麻烦啊?”   齐昭在河边瞎晃悠的时候,顾梦刚翻完手上的账本。陈叔手下的人做事仔细,料想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她打开那两批货的明细瞧了瞧,与信上列的也并无二致。   “陈叔你和我说吧,那货是送去明城的,怎么会丢了?”顾梦向陈叔问道。   明城分号的所有布匹都是临阳镇这供的,运送从东沙河走的水路,也就两日的时间可到。那货难不成是丢河里了?别说泰德布庄这么多年来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即便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信上又不提?   陈叔叹了口气脸色有些凝重道:“其实这两次,货都不是丢,而是被劫了。”   “被劫了?”顾梦微微一怔,疑道,“哪被劫的?谁劫的?”   她还第一回听到这样的,泰德的东西都敢劫,莫不成是泰德的生意对手恶意作祟?   没想陈叔却说了两个字,水贼。   顾梦立时被噎了一下。水贼,那些亡命之徒人都会杀,货有什么不敢劫的。   “二小姐你也看到了,临阳镇如此戒严,就是被水贼的事情给闹的。起初的时候也不知哪冒出来的一伙水贼,就盘踞在附近这东沙河一带,专劫货运之船。这儿走东沙河的货船十船能被劫个六七。可是货还是要走的啊,听到这消息我们当时就做了防范,同其他人集结了十余船一块走,没想那一回竟全被劫了,连船货带人全部消失。”   听到这里顾梦的脸色顿时变了:“人也被劫了?”   货没了就没了不过损失钱财,可人不一样,落在那些水贼手里指不定会怎样。   “是啊,可我们也没法去抢人。那时给丰城去过信了。近些时日大概因为官兵多了,水贼也收敛了些,我看好些货船都能安然无恙了,就又排了货。明城那边不像临阳小镇,可不能断了货。”   “却没想到又被劫了。”顾梦揉了揉眉心问道,“货明细在这了,人呢?”   陈叔脸上挤出了好些皱纹:“一共九人。”   “那为什么信上不说清楚?”这也是顾梦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出了这么大的事,信送得慢不说上头也就三言两语,甚至根本没提过水贼和人被劫一事。   说起这个陈叔似乎也很无奈。他说道:“闹了水贼之后,上面就派人来了,不仅进出要经他们允许,而且所有的信件都会拆开来检查。但凡上头提到了与水贼相关的字眼都会被收缴。出镇的人也被再三警告不能提水贼的事情。”   顾梦一听,才明白为什么信上只只言片语,但却把丢失布匹明细都列出来了。就是因为不能提水贼,只好通过写明丢失货品的数量来引起他们的重视。   说起这事,陈叔颇有不满:“你说这些人,还以为来了之后能遏制水贼作乱,哪想到除了刚来时做了下样子,之后就没见得在对付水贼,也没救出被劫的人。看起来不像剿水贼的,倒更像是封锁消息来的。再这么下去这条水路再不能走了。”   这事陈叔方才说到的时候她就觉得透着股古怪。官府替水贼封消息是做什么?而且既然有人出入,水贼的事迟早是捂不牢的。不过泰德布庄一向有与官府打着关系,于是她问道:“陈叔有去问过吗?”   陈叔也是为难地摇摇头:“没用,上头派下来换了不少人。唉二小姐,我们哪猜得出那些官兵在想什么呢。只知道我们柳州最近上任了新的知州,听说这些都是他的意思。”   顾梦沉默了良久。她本以为此次只是布庄内部的事,却没想到还牵扯到了官府和水贼。如此复杂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况且他们的人还被卷进去了。   她想到明城那边,开口问道:“这么久没收到货,钟泠那边怎么说?”   陈叔面露疑色:“这事也很奇怪,明城那什么消息都没有。”   临阳镇去明城,若不走东沙河,那就是一个山头的陆路,一趟货不是花个十几天就能到的。所以只能靠东沙河来运。   烛光明灭之下,顾梦的鼻梁更显高了,眼眸深邃,不像顾老爷那样一笑起来就找不见影。她咬着下唇琢磨着,布庄都是定期送货,明城的生意大,这么久没到货那边不该全无反应的呀。   “陈叔,这事还是得想办法让爹知道。让我先想想。”   齐昭翌日清早到泰德布庄的时候,正好遇上行色匆匆的顾梦。唉了两下才喊停了她。   “你这是要去哪?”怎么每次见到她,她总是在往哪去的路上。   顾梦一见原来是他,便说道:“齐昭大哥,我刚还让人去和你说一声呢。我今天要出发去趟明城,这些天你要有什么需要只管和陈叔说。”   “你要怎么去?坐船?东沙河不是有水贼吗?”齐昭问道。   顾梦点头:“你也听说了?不过那伙水贼只劫货,不劫人的。”   不过也不是不劫人,只是见到有货了才会连人一块劫了,无利才不耗力。   齐昭想了想,拢了拢袖子跟上她道:“临阳镇就那么大,我昨天一晚上就逛得差不多了。明城那热闹,我正打算去瞧瞧。这么巧那就一起吧。渡船的码头是这个方向吗?”   顾梦眨巴了下眼,才反应过来忙拽住他道:“反了,这边……”   只要是出临阳镇的地方,就不缺盘查的官兵,码头这也是。但凡要上船的,都需先核查清姓名来历。顾梦直接报了泰德布庄的名头,由着他们翻查遍了她的包裹,见这些人还磨磨蹭蹭的,便直接塞去了一大袋银子,两人才得以上船。   直到船开前,还时不时有兵卒过来警告话别多说,不要坏了官府查剿水贼的事。往常定会客满的客船,眼下开船时还空了一半。   齐昭先是站船头看了会景,一开始似乎还颇有兴致,偶尔冒出两句听着像那么回事,一琢磨又不着调的点评。顾梦吹着风满肚子愁的都是布庄的事情,也就偶尔应上两句。后来齐昭渐渐不说话了,顾梦也是过了大半天才发现。   “你咋了?”顾梦看着他疑惑道。      第8章 运气   齐昭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看哪,忽然一拍扶栏道:“才想起来早上没吃东西,怪不得晃得晕晕乎乎的。”   而且“两袖清风”的齐昭身边什么也没带,连粒隔夜的包子沫都没,也就锦袋里的那些药了。   “你晕船?”顾梦听明白了。   齐昭摇了摇手指:“我是大夫,大夫怎么会晕船?”   这话说的,大夫就不会晕船了?   “大夫就算晕船,也有的是法子让自己不晕。”顾梦的腹诽太好读懂,齐昭便解释给她听。然而看着自己摇摆的手指却更晕了,赶紧停了下来。   顾梦便道:“船上有供食的,饿了你去找找?去明城顺利的话也还要两日才会到。”   齐昭一听便笑道:“那好。”然后拦了个船夫问了两句就钻进了船舱里头。   顾梦又在外头待了大半个时辰才进船舱,恰好里头有人往外走,她没留神险些撞上。此人个头很高,一张脸长得四四方方像是模子里印出来的,眉飞入鬓,唇极薄如纸,只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了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虽然这男人没说话,视线也只投来一瞬,却给人一种很不好相与的感觉。顾梦进了船舱,才发现小臂上竟起了层疙瘩。   先前上船的时候她没见到过这个人,应是在她来前就进船舱了。顾梦也没多理会,径自去了自己房间。   一大早的,她不困不累也不饿,就是有些无事可做,于是解下腰间的长鞭打理。这是她自己做的,虽说看上去平淡无奇,却用得独特的制法,是最适合的。想到做成这个之前,那多得堆了半个屋子的失败品,顾梦轻轻叹了口气。   但凡六合之内,人皆有悔。或为错过的,做过的,又或为那些本该握在手里却又没能抓住的。可后悔药哪怕是号称能起死回生的谷医也不敢称有。既回不去,便只能靠着不可后退的脚步去踩出那一个个脚印。即便前路九转十八弯。   顾梦收好长鞭盘膝而坐,默念起那段熟到发烂的内息口诀。体内那点少得可怜的内力像是睡了太久,懒懒散散地才被叫醒,不甘不愿地被赶着往丹田而去。顾梦的微弱内息并不稳定,饶是如此,她也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顾梦默念着内息口诀到了最后一句“虚灵生生复生,无往弥达”时,忽然脸色一白,鲜嫩水唇的血色如落潮般急退而去,整个人看起来清白一片。之前还空落落揪不出几缕内力的丹田骤然产生一股紊乱不明的气息,横冲直撞好似要将她所有经脉都撑爆。心中每走一个字,痛感便加多一分。   最终顾梦仍只是在“灵”字就停了下来,将所有内息全番散去,唇间才算稍显血色。睁开的眼里透着恼燥之意。刚想去擦额头上的汗,哪知整个船身竟毫无征兆剧烈地晃了一下。她一个没坐稳,险些往自己脑门呼了一巴掌。   她刚稳住身形,船身又不客气地一阵猛烈晃荡。顾梦走出来时,周围漆黑一片,她神情一顿,嘀咕着不会吧,她也就聚了会内力,怎么一眨眼直接就到晚上了?   船头正前方骤然一道闪雷撕裂,顾梦才发觉周围阴暗是变了天。乌云好似往下压了半个天际,空气中也透着黑沉沉的死气。船上不少人都因这番动静,探了脑袋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临阳镇到明城的这条水路向来平稳顺畅,极偶尔才会碰上天如此没情面地变脸。正在暗道这运气也太不好时,船只又猛地一震,她一个不稳直往后倒去。   后方一双手及时扶住,稳稳地托了她一下,顾梦才不至摔了。她侧头一看,齐昭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那双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明亮非常,也看了过来。   然而嘴里却在自言自语地嘟囔:“就最近这倒霉劲的,这雷云该不会是我招来的吧?”   顾梦见他一手扶着她,在失控的船只上站得稳当,问道:“你不晕了啊?”   “你晕?”齐昭眼力还真好,阴暗之中也能看出顾梦脸色苍白,以为是方才那两下给晃的,于是手上一带拉着她钻回了房间。   才刚坐下,齐昭就不知道给她闻了下什么,入鼻一股淡淡的草香。顾梦瞬间神识清明了不少,胸腔中淤气所致的沉闷也大为缓和。   “我刚问了船夫,说一会就驶过去了,不会太久。”齐昭话刚落,顾梦就觉察到四周亮上了几分,船身也有些平稳起来。   顾梦道了谢。齐昭径自去了一旁坐下,把他那百宝袋又揣回了怀里,打趣道:“光顾忌着东沙河的水贼,倒忘了还有这种天然猛兽出没。”   一提到水贼,顾梦便想起布庄的事,外头那乌云好似都笼到她眉心去了:“水贼猖狂,官府不去剿匪却只为难百姓,只在临阳镇戒严又能有什么用……”   齐昭闻言,忽然悠悠地说了起来:“此处是柳州地界吧。我听说这儿的知州新上任并无多久,似乎叫,曹灿。”   顾梦昨日有听陈叔提过,似乎是这两字,但她没明白齐昭突然提这做什么,说道:“那又怎样,新到任难道是不作为的理由?”   齐昭却笑了,抱着胳膊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解释道:“我昨晚闲着没事瞎溜达,听人提到,东沙河的这一带好些年前也闹过水贼吧?没错那都是以前了,东沙运河乃此间水路要道,这一带安稳了那么多年,可曹灿这一上任才没多久,一贯安全的东沙河就冒出了一帮子水贼。这要是传到上面去就太难听了,一个管治不力是免不了的。可水贼狡猾又匿身于复杂河域,哪是说剿就剿这么简单。曹灿刚接手柳州,水贼顽固一时难以根除,也只能想法子先封了消息。”   顾梦平日里不是管教闹事精们就是和生意上的事打交道,几乎不曾接触过这种官道上的条条弯弯,听齐昭这么一说,才琢磨出了点新的味道来。   “所以严管驿信就是怕有人往上递信?可他们卡得虽严却还是能进出的,曹知州不担心有人说出去?”   齐昭眼中投来孺子可教的赞赏,起身道:“信是防得住的,人却防不住。若真将闹水贼的附近一带城镇都封了,一不得进二不得出,届时引起恐慌动乱,这事捅起来反而更快。他只要以查剿水贼为由,不许百姓妄论,身家根底都被拿着谁敢与官府作对。只要不传去京城就行。”   顾梦沉默了一会,心道那曹灿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官,有空想着如何逃责掩盖消息,还不如早些除了水贼实际。可如此一来她更忧心了,这群水贼连官府都不愿去正面硬碰,她泰德的人和货该怎么办?   此时那突来的雷云应该彻底过去了,船行得稳,四下明亮,齐昭推了门探出去半个身子不知道在看什么。顾梦听见外头似乎有些吵闹。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   齐昭正好回身,险些与她撞在一起。他往外让了几步,瞅着外头道:“说是因为刚刚那阵,偏了船道。”   船夫说船道确实偏了不少,不过也只会多花些时间而已,没什么太要紧的。因刚过了那阵颠簸,船上不少人都走了出来。顾梦在船头透气,下意识去寻那个高个面方似个桩的怪人,可看了一圈都没找见。   这时一旁的齐昭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将她往里拉了一拉,神色竟有些严肃。   “我们的运气,好像真不是太好。”   顾梦不明所以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待看清前方那越来越近的船影时,嘴角抽了抽。这岂止是不太好,简直是好过头了,他们竟正面和水贼的船撞上了?   船上不少人也看见了水贼,不知谁尖叫了一声,众人脸色全变了,哗啦一下往里退去。混乱间顾梦险些被踩个正着,齐昭倒像倒腾物件一般,将她搬来挪去,泥鳅似地避过了一群惊慌失措的人。   眨眼功夫,水贼的船就停在了跟前。船头走出来一个下巴上横了条刀疤的水贼,看着这一船人也有些疑惑——头一回瞧见自己开进水贼地盘的客船。   这是要载一船人来入伙吗?   这时一个与他模样七八分相似的水贼走了过来,瞪了眼那船上害怕瑟缩的人,问道:“哥,这是什么情况啊?”   “一群迷路的崽子而已。”   刀疤水贼杀气腾腾地扫视了一眼,想了想说道:“让他们立刻滚出去。”   “啊?就这样?”   刀疤水贼是个脾气爆的,往他弟后脑上甩手拍了一巴掌,骂道:“老大说了,我们只拿货。各处盯着呢,少给自己找麻烦事做。”   “哦,哦……”他捂着脑袋连连点头。   就在刀疤水贼正要喊话开船时,对面异常安静的客船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骂声。   “你们怎么开船的?我问你们到底怎么开船的?”从船舱里连滚带爬跑出来个肚皮比脸还大的中年男子,骂上两句就俯身干呕一阵,似乎刚才晕得够呛,此时才有力气走出来。   一船惊魂未定的人本来看水贼像是要走,还没来得及庆幸捡回了一条命,就见这胖子骂骂咧咧地钻了出来。还没松出来的一口气楞是憋了回去,视线全都盯在了这胖子身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这胖子还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嘴巴跟上了轴一样骂个不停:“老子给了这么多船钱,你们就这么开船的?晃坏了老子那箱宝贝你们赔得起吗?光老子刚入手的名匠嵌玉紫檀箱都被磕坏了一个角!不赔个一千两老子一到明城就报官!”   ……   齐昭对如此强力的搅屎棍简直叹为观止,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船头那水贼却一脸兴奋,眼睛亮得像是塞了两锭金子,指着这胖子对刀疤水贼喊道:“哥,这船有货,还不小呢!”      第9章 生息   顾梦生平第一次进水贼营寨。被关起来后便东张西望地打量了半天。这似乎是水贼临时辟出来关人的地方,黑黢黢的又小又破飘着股说不出来的味,还堆积了不少杂物,唯一能称道的就只有门结实了。   水贼押了一船人回来后,分别带着关在了几处。黑漆漆的被推进来,才发现此间只有她和一个老妇人。   顾梦研究完后,发现恐怕只有毁了门才能出去,可外头还有水贼守着呢。   她要去明城,结果却来了这,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妇人看起来是吓坏了,顾梦出声安抚了她几句,忽然听到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心道这一旁原来也关着人呐?   刚打算沟通一下,对面传来个声音:“唉,真是巧。”   这声音里头那随意的味儿,透着股熟悉劲。   “齐昭大哥,原来是你啊……”   “对,人生处处相逢。我说你没事吧?”齐昭压低了声音,靠近门缝往她这瞧,顾梦模模糊糊恰好能从她这边看到他的半张脸。   顾梦摇了摇头,又怕他瞧不见补了句:“没事。”   齐昭挥了下手,磨着嘴皮子道:“没事就好。既然你在了,那省得一会找你了。我们先想办法出去。这地方待着真是不痛快,早一刻出去就早舒坦。先出去了再找机会从这水贼地儿逃出去……不是,你那么惊讶做什么?”   顾梦摸了摸脸,应道:“哦,你能看见我啊。”想了想又补了句,“原来你也有不喜欢待的地方啊。”   齐昭一顿,哭笑不得道:“这叫什么话,我又不是骨贱爱受罪。这儿你喜欢待呐?”   顾梦抿了抿唇,他说得是,谁喜欢被关在这种地方。可不怪她惊讶,实在是齐昭那股随性劲儿太特立独行只此一份了,相识以来她还没见过他有对什么表现出过不满或者不喜的。   就是被放网里吊上一夜都还能乐呵呵的。   齐昭拍打了几下门,看着黑漆漆的四周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道:“我从小就不喜欢狭小又幽闭的地方,何况还不是我自愿的。”   “哦……”顾梦轻咳了一声,也贴着门看齐昭,小声道,“那我们要怎么想办法出去?”   他们要是有本事也就罢了,三下两下打出去就行,可显然是不可能的。看得出来齐昭功夫不济,而她自己也不过几下花拳绣腿——什么时候不会伤到自己,也许能勉强算过得了眼了。   更别指望那走路都摇摇摆摆的老妇人了。   眼下要琢磨的,就是怎么先把门开了,又不会引来水贼。如此还能偷袭一下守着门的那个水贼。   顾梦真是琢磨谁谁就出现,那守门的水贼忽然就往里走来,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满地瞪了齐昭一眼。好好的拍打什么门啊?   齐昭却快速小声地同她说道:“一会你看看他腰间有没有钥匙,有就想法子勾过来,然后趁没人的时候咱们再开门逃出去。”   顾梦眼瞪更大了,这怎么给她布置了个天级难度都不带先打声招呼的?   她还想再说什么时,耳边已经响起了守门水贼恶狠狠的声音。   “干吗呢干吗呢,不想活了是不是?再拍把你手剁了喂狗!”   这水贼个头贼小,年纪不大狠话倒是一溜溜的,走到关着齐昭的门前就骂道。   齐昭好似被吓了一跳,连忙收了手笑呵呵地赔不是:“不敢不敢,对不住了英雄!我不是成心的。我这不是钱掉缝里去了嘛。”   顾梦被齐昭这眨眼变脸的功夫给惊呆了。他就像个没骨头架着的,拿手里掰弄掰弄就能折拗出各种模样。   但好在她没忘了正事,往那水贼腰间看去,果然有一串钥匙在晃荡。可她要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隔着门把钥匙拿到手?齐昭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钱?不是都让你交出来孝敬爷爷了吗,竟还敢藏了?掉哪了呢?”水贼一听钱就来兴致,在齐昭所指的地方蹲下身来伸手翻找。   齐昭趁机伸指,戳了戳她的腰间。   顾梦不自觉一按,摸上了她的长鞭。   一颗心跳得飞快。用长鞭来挑卷走钥匙吗?自然是能做到的。长鞭可劈可缠可粘也可勾,对任何一个手上有点使鞭功夫的人来说,这都不难。可这并不代表她也行!   顾梦紧握长鞭的手心沁出了一层汗。蛮力只会将钥匙抽飞,若要隔着门卷来钥匙,需得调动内力附入一招中。   可她内力不过指甲盖那么大,更别说以往修习时,从未试过以内力来催动。   这上架鸭子赶的!   水贼这时终于摸到了什么,欢欢喜喜拿出来一看,竟只是两枚铜板,顿时怒不可遏,正要怒骂时,却被齐昭先抢了话头。   “哟,英雄好眼力,多谢多谢!我方才正拿着这两枚算卦呢。话说回来,英雄兄弟,我看你面相不错,是能成大事之人。只不过,唉……”齐昭这是开始睁眼瞎胡诌了。   水贼被齐昭三言两语吊起了好奇心,一下把怒气给忘脑后了,问道:“你还会看面相?只不过什么?”   齐昭刮着下巴十分为难:“这不好说。”   “你给小爷我少废话!”   齐昭忙道:“英雄有需要,不如把这铜板给我,我为英雄仔细算算。”   他跟在师父后头这么久,算卦一点没学,装神弄鬼的架势摸了个八分熟,骗起人来连他自己都信。   水贼没多想将铜板递了过去,催促他赶紧算算。齐昭也就神神叨叨嘴里念念有词起来。时不时趁水贼不注意给顾梦丢来一个催促的眼神。   顾梦简直要疯。   时机不多,她索性一咬牙不再多想,抽出鞭子就往水贼的腰间甩去。这一下用力过猛,眼看着要直接招呼到水贼身上了,顾梦脑子一激灵,小臂带着手腕回转,长鞭怎么去的沿原路堪堪给收了回来,退后几步将自己隐匿在黑暗里。   虽然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却被齐昭猛地一拍门给掩盖了过去。   水贼倒被他吓了一跳,问道:“怎,怎么了?”   “我算出,英雄不出两年必能是这个。”齐昭挑了下眉头,竖了个大拇指冲他比划,接着语气一转,说道:“但中有波折,英雄切记要……”   顾梦心快跳出嗓子眼了,连齐昭胡诌的声音都渐渐远去,耳畔只有心跳吵个不停。   她用力地攥住鞭子,去默念烂熟的内息口诀,引导着内力往丹田聚去,仿佛过去了一整日那么漫长的时间,最后连心跳之声都消失了。   却好似感受到了从哪里吹来的清风。   “梦梦,你要记得,不可将武器当作死物。武器也有生息,只有如此,才能成为你独一无二的一个部分……”一个很温和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就如春日里拂过柳絮的晚风一样,微微搅动出湖面涟漪,极为柔和。   顾梦莫名有一丝怀念,可又不耐烦听。他一打开话匣子时,絮叨的像个老头似的,她很想转身去捂他的嘴。   可一转身,却发现自己只够抱住他的腿,伸手轻轻一碰,他就如风般飘散了。   她诧异地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小小的,肉乎乎的。那人笑得和煦道:“梦梦,你是不是又偷懒了?”   “哼,好没劲,又麻烦又累,我才不要练呢!”她道。   那人沉默了许久,突然又在她身旁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喉中溢出一丝无可奈何的低笑,笑声顺着温厚的手掌传了过来,震得她发丝微痒。   她抬起头,却不见人,四下找寻,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   他背对着她,披风无风起伏,身影挺拔得像座巍峨高山,那总是揉着她脑袋的手中却执着一条细长柳枝。顾梦无论如何眨眼,那人都只有一个极模糊的轮廓。她心里忽然有些急,忙大声喊道:“你使给我看!”   那人的手动了动,说道:“梦梦,你看好。”   一鞭高扬,锋芒初露,斩土裂空,气势如虹!   鲜嫩柔软的柳枝在那人的手中仿若幻化作了一条出海游龙,万般游转,所到之处皆辟留出一条烈灼之气,条条交织,炫然刺目。   顾梦下意识屏了息。   体内那点微不足道的懒惰内力冷不防被激,在经脉里蒙头乱窜,四肢百骸竟都发起烫来。心跳的鼓点又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回了道,接二连三的要往她耳中灌进来。可顾梦却好似全然不觉,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只落在那人的鞭上。   仿佛那处便是六合八荒。   长鞭势起势落,沉若巨山撼河,扬若无根世尘,进退自如收放恣意,直至戛然。   这就是生息。      第10章 耍猴   “英雄切记要慎听慎言,不可……”齐昭还在一本正经地瞎忽悠。   “你等等!剩什么盐?”   “慎言,哎就是让你多吃饭少说话,对了你平常一餐吃几碗?”   水贼伸手比了个二。   顾梦融在黑暗中,目光半刻不离地黏在钥匙上。她的那点紧张,随着丹田里内力的聚集,抽丝一样地被剥离了个干净。   平静犹如古潭。   突然潭中如投石起漪,顾梦皓腕一甩将长鞭抖了出去,内力缓缓不绝,鞭尾流水行云般贴上了钥匙。   水流之力包容万物,顾梦这一下不仅缠上了,而且还无声无息将钥匙勾了下来。除了她自己还有些不敢置信,也就只有齐昭发现了。   齐昭秉承着自己能不用打架就不打架的理念,本意就是想让她先试试。顾梦虽然动手的时候颇为生涩,但一分一寸中却又有种不合常理的熟稔。这很矛盾,却能带来一种无缘由的期待感。   以至于他鬼使神差的把弄钥匙的任务丢给了她——说出口时连自己都不太想得通。   但话虽如此,见过了她之前舞鞭的架势,齐昭意识里早就盘算起了失败后的打算。没想到她如此不负所望。   这一手漂亮的他都想拍手称好。同时从这一下也看出了点意思。顾梦熟在招式,这种熟是经年累月下来渗进了她骨髓里的。当下武林中,像她这个年龄的小辈里,能做到顾梦这样的都找不齐一只手来——这与功法天赋习练等各方皆有关。   她就像是抱着一匣子好不容易打磨出的旷世珍玉,却不知道如何打开匣子。只有当在压迫或兴奋中,才会一头脑热本能地爆发出来。齐昭想,估计她回过头再来琢磨时,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顾梦不知道这么短短一瞬间,齐昭还在那研究出了个一二三四。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正收势要将钥匙挑回时,突然脸色一变。   就这么牙缝似的时间里,内力用空了……   钥匙在收回的半途中落了地,砸地的清脆声清晰无比还有回音。   水贼回过头,看了看地上的钥匙,又抬头瞧见了手持长鞭的顾梦,比划的两个指头还没放下,傻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戏弄了!   “好啊,你们竟然耍小爷我!”水贼杀气腾腾地从腰间拔出了刀就冲顾梦走去。   既然被发现了,顾梦反而豁出去了,心道他要有胆砍进来她就抽死他,反正决不能让他再喊人来。没想到水贼才走近门前,刀就脱了手。身子摇晃了两下软绵绵地倒了地。   水贼躺下的背后,齐昭一手理了理袖子,一边招呼她赶紧拿钥匙开门。   顾梦还没搞明白水贼这说睡就睡是什么毛病,听到齐昭的话便赶紧蹲下,伸出手臂将离成功就差一步之遥的钥匙捞进了手心。就在起身时,灵光一闪忽然捕捉到了什么。   水贼倒下的时候,她好像瞥见一道很难以觉察的银光从他后颈处闪过。刚才仓忙又惊险,此时冷静下来一回味,才发觉到怪异。   水贼是不会自己倒下的,肯定是什么人出了手。可在这里,还能有谁呢?顾梦猛地一抬头看向了齐昭。   水贼是背对着他的,银光是从水贼后头来的。   水贼是齐昭放倒的。   顾梦突然被自己的这个发现给惊到了。这男人明明有悄无声息放倒人的本事,她却一直以为他功夫不济!   回头再一想之前那几幕他颇为狼狈的样子,顾梦的疑问瞬间铺了满脑子。他既然有本事,为何还会被追得东躲西藏?还得叫她去夺钥匙?   他这是玩的什么,深藏不露?   顾梦觉得自己被当猴耍了!重新一审视,连带着再看齐昭的眼神都变了,总觉得他这张俊面皮下头还藏着一张。   指不定是什么牛鬼蛇神脸,反正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好人。   顾梦的面目一半隐在黑暗中,齐昭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打上了不是好人的印,以为她发呆上瘾,催促了一声:“快些,等会要是来一窝就麻烦了。”   钥匙声响了响,锁落,顾梦推开门把老妇人扶了出来。然后想了好一会,才把关着齐昭的门给开了。   齐昭眼皮跳了跳。为什么他方才有一种顾梦会把钥匙一揣直接走掉的错觉?   顾梦开了门后也没说什么,一副不乐意搭理他的样子。这下齐昭要还觉得正常,那就太迟钝了。   他摸不透为何顾梦态度突变,正想开口问问,忽然此间深处传来了拍门的声音。   “还有人?”顾梦惊讶着往里走去。齐昭刮了刮鼻子也只好跟上。   这里头确实还关着两个人,直到听到他们逃脱的动静才敢出声。顾梦开了门后,放出了里头的一高一矮。   两人刚道了谢,那个矮个的却突然咦了一声,喊道:“二小姐?”   这人脸上一团黑乎乎的,快速伸手抹了两把,顾梦凝眸一看,认了出来:“你是,小吴?”   “是是!真的是二小姐!可是二小姐你怎么在这?”小吴本还挺高兴,但一想到他们身在水贼窝里,脸色又耷拉下来了。   “怎么就你?其他人呢?”顾梦边问,边仔细看了眼那高个块头大的,发现这人不是泰德的伙计。   说起这个,小吴忧心忡忡:“二小姐,我是第二次运出的船上的。水贼扣了我们的货,其他人都被关在别的地方了。”   顾梦低头快速地想了想,就下好了决定,说道:“他们关在哪里?你带我去。”   齐昭没想到顾梦就这点底子,竟还有心思救人,顿时敛了眉。   小吴心思简单没想那么多,一听要去救伙计们就连连点头。   顾梦便把老妇人交给了那个高个,看他块头大最起码也是个耐打的,就让他与老妇人先寻机会伺机逃离。至于哪有船她来时留心过,也仔细和他说了。   见顾梦转身便往外走,齐昭不赞同道:“这里可是水贼的老窝。就我们几个,从外头那一大群舔刀口的水贼手里放人,你当是砍瓜切菜那样简单呢?”   顾梦却道:“我不能独留泰德的伙计们在这里。”   见她走了出去,齐昭叹了口气只好跟上。   他们是别处关不下了才被关来这里的,所以地方较偏,外头也少有水贼走动。   天色已暗,营寨四处点着火。高个的背上老妇人后就捡着隐蔽的地方往外跑,小吴则指着不远一处有水贼守着的地方说道:“二小姐,我之前是被关在那的,后来才被关进这里。我们的人全在那里了。”   接着又往那旁边一处指了指:“还有些其他人被关在那里。水贼们最近抢了钱财在忙着修营寨,所以留着我们干活……二小姐,他们人多,不如我们先逃出去吧。”   小吴也反应过来了,官府都奈何不了的水贼,他们就这么冲进去救人,未免太开玩笑了。   顾梦也不是不知道这多凶险。可人都在这了,她实在做不到只顾自己逃。水贼的营寨万一修好了呢?水贼还留着他们吃白饭吗?   官府如此作为,她若不救,等于是真的看着他们去死了。   顾梦握紧了鞭子,心道她若真自个逃了,脏了的就不只是她的名字。   她扫了齐昭一眼。再说,这不有个高手吗?他欠着师兄人情,她就不信真到了危急时刻,他还有心思耍猴。   齐昭被顾梦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还不知道武艺高深莫测的他就这么成了顾梦的定心丸。   见她小心打量四周后,就要往关人的地方走去,是铁了心要和一窝水贼较量了,齐昭只好舍命相陪。   他快步上前将顾梦拉去了一旁,藏进了一堆杂物后头,小吴也机灵地钻了进来。   顾梦刚想问话就被他捂了嘴,只见方才的地方有两个水贼慢悠悠地走了过去。若不是齐昭动作快,她就直接正面撞上了。   “要救人也不是这么耿直的救法。刚那两人喊一声,喊来的水贼就能把你包成粽子。”齐昭见人走了便收回了手。   顾梦本要道谢,但一想自己被当了那么久猴子,最后就只哼了一声。却也不敢乱跑了,竖了耳朵虚心听教。   齐昭也知道顾梦那点内力恐怕派不上用场,更别说查探动静了,便只说道:“想要不惊动人,耳眼嘴鼻缺一不可,听清楚看仔细,每一个落脚前都需得心中有数。”   话落,齐昭便起身走出去,顾梦招呼小吴紧紧跟了上去。齐昭说得听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一路的水贼比她想象得还多,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但有时仍不知所措。   还好有齐昭这个在前头领路的。说来也神奇,跟着齐昭走,他们一路上竟没引起半点动静,顾梦一路都盯着齐昭,到了关人的地方时,也似懂非懂的摸到了一点门道。   前头火影幢幢,外面守了几个水贼在谈笑。许是这些时日顾梦脑子里的某一路被无意打通了,看到水贼们第一个念头竟是琢磨怎样才能最快把他们放倒。   顾梦他们到达之前,一个水贼刚押了些人进去。其中一个唇薄面方的男人往四下看了一眼,忽然皱了皱眉头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你们的寨子?你们的头是谁?”   水贼没见过胆这么大的,把刀背往肩上一搁说道:“哟,我们老大也是你能问的?想巴结我们老大啊?你这样的我也不是没见过。我跟你们说,到了我们的地盘就别再折腾了,乖乖待着还能留你们一命。”   方脸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原来你们不是。弄错了。”   “少说什么废话,赶紧给我进去。”那水贼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却惊讶于自己没推动半步,反而脖子那传来了一阵痛意。   他纳闷地想伸手去摸摸,可怎么都抬不起手来,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发现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其余人发出阵阵尖叫。   方脸掰断了他的脑袋后,一脸冷漠地甩了甩手,就大步向外走了出去。      第11章 雁纹   门口那几个水贼谈笑一阵后,走了几个,剩下的两个不知在说些什么荤话,笑得也够难听。   齐昭不想造成惊动,遂将目光投向了别处,想找找有没有别的入口可以溜进去的。   然而一回头时,顾梦甩出的长鞭竟擦着他鼻尖而去,差点就要磨掉他一层皮。   英俊相貌险些遭毁,齐昭的发丝都快要竖起来了。   “你……”   只见顾梦长鞭如蛇,精准缠上了一个水贼的脖子。齐昭只说了一个字就把省下的都吞了回去。   这丫头,进步也太神速了……   那水贼正放声笑着,突然间被勒住,一口气喘不上来瘪成了青色。突遭袭击,他旁边的水贼一惊,视线立马瞪了过来。   “下一回若还这样,你确保两个都能勒上再动手。”齐昭边低声道,边琢磨着如何善后,却不想那水贼瞪完之后就没了动静,面目反而有些狰狞起来。   “二小姐你看!”小吴没忍住惊叫了一声。   只见那水贼口吐着鲜血就倒了下去,抽搐几下后一动不动。紧接着从里头的阴影中走出了一个人。   火光打在他半张脸上,显得棱角更为分明了。顾梦咦了一声,心道这不是客船上的那个脸很方的“木桩子”吗?   木桩子杀了水贼之后,视线轻飘飘地往顾梦他们藏身的地方扫了眼,就往外走去。   顾梦心口一紧,这人目光实在是阴沉的可以。   那水贼眼见着同伴突然死在跟前,早吓坏了,惊惧之下竟不知怎么从长鞭中挣脱了出来,拼命往后远离那木桩子。   没退两步,腿下一软,竟把身后边架上搁着的火盆给撞了下来,那火团瞬间罩头就盖了下来。   惨叫声响彻了大半个营寨。   “啧,这下麻烦了。”齐昭感慨着就要去拉顾梦,却发现她双眼直直地盯在那成了火人的水贼身上,顷刻间眼中所有的神采都好似消散了,只余下了倒映而出的火光,恍若入了什么魔怔。   齐昭神色凝起,拉了她两下见仍是一动不动,便走到她眼前隔断了她的视线,沉声道:“顾梦,顾梦?”   “啊?”顾梦猛地回神。   齐昭没多问,只道:“抓紧时间,等一会水贼就全来了。”   而那着了火的水贼大喊着四处乱跑,混乱中一头撞进了他们藏身之处。此间堆放着不少易燃杂物,立时烧了起来。   齐昭拉着顾梦跑出来时,近处的水贼听到动静已然全围了过来,一眼看到了前头的木桩子,便提着刀就砍了上去。   木桩子眉很长,皱起来的时候几乎快连成了一线,他不耐烦地抬手轻轻一捏,刀身就应声而碎,接着一气呵成地捏住碎刃就洞穿了水贼的喉咙。   后面的水贼见此一幕,腿全犹如钉在了地上,再挪不动半寸。   水贼们虽然平日里总拿把刀恶狠狠逞凶,但多半都是半桶水,仗着人多名恶劫人劫货。木桩子的手掌奇大指骨很长,显然手劲的功夫不弱。   一旦出手甚至比刀锋还要凌厉。   齐昭一时也没看出他的路数。   他们方离开着火范围,就已经被水贼们给团团围起来了。此处不仅有惨叫,更有冲天的火光,映得眼前明亮一片——托木桩子的福,他们已经把整个水贼营寨彻底惊动了。   齐昭一手拉着顾梦,脚下抹了油似的在一片刀光里腾挪,虽一个角都没被碰到,但也十分凶险。   这群水贼也很是没出息。见与那木桩子相比,齐昭这边似乎更好下手,全都脚尖打转冲他们来了。   顾梦被刀光拉回神,提鞭一扬就打落了两个水贼的大刀,只觉得招式越使越顺。水贼越多,她动作反而越快。   小吴原本被这场景吓没了三魂,后见二小姐多次化险为夷,总算是把那飘荡的三魂抓了回来,往四周看了看,趁乱冲进去放人去了。   包围圈里一个负责躲,一个负责攻,看上去十分默契——也就是看起来,大多时候都只是齐昭心惊肉跳地从刀口上捞人。   “是什么人在我的地盘闹事!”忽然间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声音虽哑嗓门却很大,一下子将喧闹都盖了过去。   水贼们让出的道中,走来了一个虬髯大汉,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气,双眼却小如鼠,扛着把宽背大刀走到了齐昭顾梦跟前。那刀身上还雕刻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雁纹。   顾梦还没说话,齐昭就将她往后拉了一下,上前道:“看来你就是他们老大?”   水贼头儿见就是这两个一巴掌就能拍扁的小孩将他的营寨搞得一片狼藉,那怒气照脸就冲了上来。   “看我宰了你们两个给爷爷我下酒!”水贼头儿提刀一震,火光顺着雁纹走了一圈,那大刀就冲齐昭的头顶招呼了下来。   “你们营寨的人这什么毛病,有事没事都爱自称爷。”齐昭后退一步身子一低,那刀锋擦着他身畔而过,斩下了他一片衣角。   这水贼头儿虽看起来不如何,没想到手里真有两把刷子。刀法大中有细,挟着刀风咄咄逼近。齐昭闪退之下,不留神又被削去了片衣角。   水贼头子没预料中那样一刀斩下齐昭的脑袋,也渐渐正色起来,眼中透着疑惑。这小子看起来躲得狼狈,却怎么跟水一样砍也砍不中。   他索性刀锋一转,变道砍向顾梦。顾梦不料他突然发难,紧急下将长鞭在手掌心一缠,挡了上去。   长鞭韧劲十足,他竟也是没砍动。   齐昭松了口气,忙上前在顾梦腰间带了一把,与水贼头子拉开了距离。   顾梦在危机中没想到竟使出了鞭法中的“缠丝”一劲,还真架住了那锋利的刀口,一时仍在回味中没出来。   齐昭却在旁嘀咕道:“这水贼头子有点麻烦。”   顾梦以为他还要装一番高深,终是没忍住不满道:“齐大侠要是玩够了,就别再耽误时间了,烦请出个手吧。”   突然间从少侠晋升为了大侠,齐昭冷不防打了个寒噤。再看见顾梦似有些恼色时,怔了怔。   一想,终于恍然,原来她这一路气得是这个。   齐昭顿时一脸无奈,不知说什么好。他摇摇头在顾梦耳边低声道:“我手上功夫确实上不了道,擅长的不过就是一躲二逃三保命,额外再加上那一手,全部了!”   见顾梦不信,齐昭认真道:“这点我真没诓你。我就会拿银针当暗器偷个袭什么的。若我真那么有本事,先前至于那么辛苦地躲着那几个家丁吗?”   顾梦这下有些糊涂了,见齐昭确实不像在拿她开玩笑,便问道:“就算是这样,可那招已经甚为高明,为何却不出手?”    齐昭叹了口气:“这个啊,出招有限,要省着用……”   顾梦:“……”   这什么意思,暗器仅剩不多?顾梦虽有些明白过来,却一时语结。虽说齐昭身上发生的事总有种生平仅见的味道,不知作何评述,但更多的,基于之前的误会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轻咳了声,掩过那丝不自然,语调都不自觉柔了好些,问道:“齐大哥,那你还能使几次?”   “大概不过三四次了。”   三四次?顾梦扫了眼这一大群的水贼,头回觉得压力如此重。   那水贼头子也不是瞎的,任由两人在眼皮底子下交头接耳大半天。因为在两人说话时,场面突然变得更为混乱。   火势顺着风已经快速蔓延了开来,把夜空都映红了半边。而小吴也已经卖力地把人全都放了出来。   被困的泰德伙计和其他货船上的人冲出来后,见外头竟黑压压的全是水贼,当场吓跪了好些。而泰德的伙计一听说水贼竟还抓了他们二小姐,积压的怒气全都爆发了出来,有火势壮胆,没了顾忌看着什么捡什么,见到水贼就招呼。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陆续加入了进来,有人捡了东西点着火后往水贼群堆里丢。水贼们都聚在一块,措手不及被“火烧连营”。   而另一边,那木桩子从头到尾冷着脸,似乎对周围的动静没有丝毫兴趣,走过一路,后头留了一路的尸体。   这时一个不知哪艘货船上的人,逃出来后撒腿就跑,没留神猛地撞在了木桩子身上。   接着一句话还没说,就被他用随手捡的刀给捅出了个窟窿。   他将人如破布一样甩向一边,往不远处看了眼。这些水贼们作了那么久的恶,还是头一回见到比他们更凶恶的,被木桩子的视线一扫,全都拼了命的后退,唯恐落了别人一步,更有要冲去向老大汇报的。   木桩子见前路彻底通畅了,将残刀往旁边一扔,没一会就走出了水贼们的视线。   这边水贼头子见手下人如此没用,气得不轻,用嘶哑的声音大吼道:“把这群兔崽子们全给我砍了!”   紧接着大刀一沉,起了个步,势若千钧的从顾梦头顶压了下来,如山一般。   顾梦话正说一半,被刀风一激,浑身毛孔都竖起来了。先前都是齐昭带着她躲的,此时她竟更快一步,一把推开齐昭,大刀砍进两人之间,在地上砸出了个裂口。   刀上的雁纹分外晃眼。   顾梦正艰难地想去聚丹田中的内力,却被雁纹的光给闪了下眼,突然一顿,气全泄了。   没来得及哀奠那一点可怜内力,她蓦地发觉这纹路有些熟悉,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第12章 逃离   顾梦看了两眼雁纹,又抬头去看水贼头子,拧着眉头,视线在两者间来了又去。   她想起方才第一眼看到水贼头子的时候,他一肘高抬扛着大刀的样子,活像只正打算干活的钻地鼠。   说起来,她小时候也见过这么一个钻地鼠。   那一回是她坐马车随爹娘外出游玩的时候,途经个山头,却被人以极其俗气的开场白拦了下来。那时她小,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觉得这群人是从四面八方凭空跳出来的。   再加上为首那人眼又极小,在她眼里活脱脱像是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钻地鼠一样。   后来……   钻地鼠的右腿折了,吓裂了胆,那么大个一人,号啕大哭连连求饶,眼泪鼻涕都顾不上擦糊了满脸。她觉得那模样实在好笑,很不给面子地笑到捶地。   她小时候比谁都顽闹胆大,当下也没顾母亲阻拦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跑近了瞧。   犹记得那人手上拿的刀,好似就是有个雁纹刻在上头的。   刀被从地面裂缝中拔了出来。   顾梦没做多想,动手就冲了上来,一鞭落下,真将那刀锋击偏了一寸。她本能的有一丝不满,若不是她内力太弱太糟,这一下定然不止是一寸。   她仿佛短短时间内就习惯了这个对敌的节奏。更多时候已不再去犹疑无措,反而有了琢磨如何能够更好的闲情逸致。   好像这本就是谁教予她的一种习惯,浸烙在了骨子里,眼下只不过是被找回来了而已。   齐昭被她吓了一跳,也不知道顾梦的胆都是哪里借的,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一鞭若没击偏,中一刀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这时顾梦忽然冲水贼头子动了动嘴皮子,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只见那水贼立马脸色就变了。   她都还没动手,那水贼头子就跟中了雷击似的惊慌后退了两步。接着她的鞭尾不过扫了下他的右腿,落刃提刀如此利落的水贼头子,竟就这么踉跄了好几步。   这点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齐昭的眼睛,他惊讶地一挑眉头。   这水贼头子的右腿原来有伤?   之后顾梦的攻击有意无意就全冲那水贼头子的右腿来,水贼头子就像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突然被按住了命脉一样,缩成了一团,再没之前张放的杀气。   几下之间,水贼头子已经大汗淋漓。齐昭发觉他并不只是因为右腿的伤才失利,而是因为心生了畏惧。也不知道顾梦同他说了什么。   水贼们也没明白为什么他们老大好好的突然就被压制了,但见老大有难就集体冲了上来。   齐昭担心她被水贼们乱舞的刀给砍了,正想拉她回来。才一靠近,哪想到全然无觉的顾梦抬手一扬,那长鞭打着旋就往身后甩来。   不长眼的长鞭不分敌我,照着他的脸就抽了过来。   齐昭一个激灵本能地往下一矮,那鞭从头顶而过,直接扫飞了他发冠,一头黑发全披散了下来。   齐昭万分庆幸,差一点他那还不错的脸面就要不保了。庆幸之余不免惊讶,原来她的手劲竟有这么大。   才感觉到长鞭打飞了什么的顾梦转过头来,见是齐昭,不明所以道:“你站我后面做什么?”   又严肃认真的补了一句:“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的。”   齐昭:“……”   以往都是他让别人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差点会噎死在这两句里。   没来得及感慨人外有人,他忽然神色一凛,拽住她的长鞭往回一带。   水贼的长刀偏了几寸,只划开了顾梦右臂衣袖。   他看着四处的火光,右手将顾梦往空处一推,左手抬起,一道银光正中水贼头子的右腿旧伤处,齐齐没入。   水贼头子当即倒地,响起了杀猪般的鬼哭狼嚎,在如此嘈乱中听来都分外清晰渗人。齐昭知道自己下手轻重,心道也不知曾经那伤他右腿的人是谁,竟留下如此可怕的心里创伤。   老大都败了,这群水贼们断了主心骨,全都慌了神,趁水贼们都向那头儿围去,齐昭冲到顾梦身旁说道:“久战不利,赶紧走。”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逃出来的伙计们也全都跟在他们身后往外跑去。   层层包围溃散,顾梦辨了辨方向,往水贼们停着船的边岸跑去。没想到这伙水贼会将营寨安在如此隐蔽的一处小岛上。似乎官府也都一直没找见。   在他们到时,岸边已经躺满了水贼尸体,他们没遇任何阻挡就夺了水贼的船。上船时,她还瞥见那下巴一条刀疤的水贼,瞪大了眼胸口开着一个拳头大的窟窿死在岸边。   四下里没看见那个木桩子,应是杀光这些水贼后就取了条船离开了。   那背着老妇人的高个一直躲在角落,原本见那么多水贼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谁想突然就来了个人把他们全杀了,直看得人胆战心惊。此时远远见到顾梦他们,就赶紧跑了出来。   担心水贼们追来,一群人没功夫多想,全上了几条船后就驶离了岸边。   晚间的东沙河水一片黑黝,可营寨处的火光却犹为明亮,将河面映出了两种色彩。几个船夫很快找到航向,没驶出多久,那火光便小得只剩一个点了。   船上有的在互相处理伤口,有的清点起人,死里逃生,好些都是累得瘫坐不动了。顾梦一问小吴,得知泰德的伙计全在了,也就放了心。   只是好半天都没看见齐昭,顾梦转了好一会,才在船尾看见了他。   齐昭支着下巴斜倚在船栏上,垂着视线也不知在想着什么。那头黑发乖顺披散在肩上,随着风偶尔飘荡起几缕,真的比好些姑娘都好看。整个人安静一动不动的,就快要和夜色融在一起了。   顾梦突然就有了种不忍打扰的感觉,离他几步远时停了下来。   还是齐昭先发现了她。   “嗯?女侠难不成是看我入了迷吗?”   他一浅笑开口,立马就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齐昭。她对于齐昭的印象一直都是不太正经的。虽然他在得知她是沈钧卿的师妹后有努力端正过,但显然也绷不了太久。   都敢调笑了。   至于那个女侠,显然是挤兑她那句大侠的。   顾梦走了过去,说道:“你若在我这边,就会发现你那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最多,像个女鬼吧。”   齐昭皱起了眉头。   这让顾梦有些纳闷。   她觉得齐昭这人,哪怕眼下船立马沉了,都还能挤出苦笑埋汰一句运气不好,实在不像会因为这么句玩笑话而不悦。   正想着,齐昭面无表情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顾梦不免有点忐忑,真生气了?   “我就开个玩……”   “还是被刀划伤了。”齐昭却盯着她的右臂道。   顾梦愣了下,低头一看,竟发现右臂真的在流着血。之前没发觉时,还不觉得有何异样。此时反应过来,阵阵痛感才从右臂上传了过来。   对于顾梦的专心莽架和后知后觉,齐昭是服气的。他拉她进了船舱,捡了个干净房间点上灯帮她处理。   好在伤口不深,齐昭很快就替她清理包扎好了。顾梦起初还有点不自在,可一抬眼皮看见齐大夫治伤时那专注严谨的样子,也就放松下来了。   师兄事务繁忙,她一年也难以见上他几面。往些年她也见过师兄的一些朋友,但被师兄赶过来提亲的,这还是第一回。   难不成连师兄也开始着急她嫁不出去了吗?   “放心,我出手,不会留疤的。”齐昭见她出神,以为姑娘家的是担心这个,便安慰了一句。   接着晃了晃手上的小药瓶,低声嘟囔道:“这个也快没剩多少了……”   夜色中几艘船只稳稳当当地往明城驶去,四周除了风声就是水声,催人得紧。众人在水贼营寨担惊受怕了多日,一口气松下来,眼皮一个耷的比一个快。   后半夜顾梦虽歇下,却怎么也睡不安稳,脑子里蹿出了个小小的自己不知疲累地比划了一整夜鞭法。   等到早晨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她身后突然就钻出了好几个齐昭,捧了一手的药就追着她跑,说要卖药,一瓶一万两,将她直接给吓醒了。   醒来后,她整个人就跟被抽了一夜的陀螺般晕乎乎的。   这一整天,齐昭发现顾梦只要一看到他,就绕着他走,整得他一脸莫名。   行驶了一日,船只总算是在日落的时候到达了明城。再踏上土地,众人都兴奋不已。顾梦晕了一天也总算能缓过口气。   他们几船人到明城的时候,造成不小的动静,引来了周围好些视线。   顾梦避开人群,点了几个伙计,让他们去将水贼的事和官府的人说一声,便带着剩下的人先前去铺子。   好在明城的分号离得并不远。   可她压根也没想到泰德布庄的门口竟会围着一大群人。   这些人一样的穿着打扮,个个手里拿着家伙。顾梦还没走近,就听最前头一个男人插腰喊道:“给我把铺子全拆了!”   他这一声响得整条街都能听见。顾梦身后的伙计们一听脸色全变了。   竟然是来砸场的!   得到指令,这群人举着家伙冲上来,眼看着就要砸门。   就在此时,大门突然从内打开。一个年纪与顾梦相仿,目光凌厉的女子冷着脸从里头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个长直板凳往脚边一杵,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分号的伙计们从她身后一拥而出。   她视线在场上一扫,提声道:“我看谁敢!”      第13章 诊金   十五年前,先帝突然驾崩,那时今上才只有八岁。今上的三叔肃王处心积虑多年,终于露出獠牙趁机谋反,想要篡夺皇位。   最终当今圣上能够顺利登基,期间着实费了一番不小的周折。一个不小心,如今便是另一个天下了。   当年肃王明暗手段使尽,孤注一掷,今上险些遭了毒手。传闻生死关头,是禁卫军中一个小兵拼死护下来的。   而最终这场谋逆,则以宣勇侯手握一把三石弓,疾风利箭正中肃王眉心而结束。   即便最后一切尘埃落定,今上也顺利坐上龙椅。可这场谋反之乱中,免不了众多死伤。   其中自有不少无辜遭殃的百姓。   钟泠的爹娘便是时运不好,死在那一年里的。   钟泠四岁的时候,流落到了丰城,饿极了偷食时被城南铺子的宁掌柜给抓住了。   最终宁掌柜可怜她,收养她做了义女,钟泠也就待在了铺子里。   钟泠很聪明,看帐做帐之类的一学就会。宁掌柜有心磨练她,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而钟泠从小跟在宁掌柜身边,与宁掌柜之子也算青梅竹马,两人情意相合两年前成了亲。   那时正好明城这缺了人,他俩也就过来了。   因为顾梦名声不好,丰城各家的姑娘们都是不愿和她来往的。所以数来算去,她的好友也就钟泠一个。   对,就是那个霸气地杵在门前的钟泠。   因为钟泠很有气势的一句话,场面僵持了好一会。   就在这一片剑拔弩张的沉默里,突然间从顾梦身旁飘了句轻悠悠的感叹出来。   “你们泰德的铺子,还真是间间都那么大啊。”   所有视线齐刷刷看了过来。   顾梦转头看了齐昭一眼。   劳驾,眼下这种场合,铺子大不大很重要吗?   “顾梦!你怎么在这里?”钟泠没想到竟会看到顾梦,惊讶地睁大了眼。   齐昭却凑到了她耳朵边:“我只是感叹这么大的铺子都有人敢砸。”   齐昭吐出的气撩动了她几缕鬓发,拂得她耳朵有些痒。   顾梦心思不在这,她琢磨着齐昭的话拧了拧眉头。对啊,这群人敢来势汹汹地砸泰德的铺子,到底什么来头?   那边一人盯着齐昭打量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跑到最前头那男人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男人朝齐昭看了过去,讶异道:“当真?”   那人连连点头。   有人来自家布庄挑事,顾梦没有光看着的道理。她敛敛神,径直走到这伙人面前,沉声道:“你们……”   才刚开口,那领头的男人便道:“我们老爷的意思,我想你们也很明白了,今日就先给你们提个醒,识相的就尽快将铺子给挪了!”   然后一挥手带着人眨眼间走了个干净。   钟泠有点傻眼。这群人向来难缠,哪一回不是她骂出去的?   这还是第一次走得这么干脆,手上的家伙拿着杂耍玩的?集体吃坏肚子了?   齐昭却笑道:“看不出你竟这么有杀气?”   顾梦:“……”   ·   顾梦换好干净衣物,来到前厅时,正看到钟泠在点安神香。   “钟泠,你怎么用上这个了?”顾梦奇道。   “还不是那伙不要脸的,整天来闹事,骂得我气虚,烦到我最近都开始头疼了。”钟泠点好香,从一副要和人干架的语气极其自然地转换到细声细语,拉着她坐下担忧道,“你没事吧?手是怎么伤到的?”   “小伤,没什么。”   水贼的事说起来太费口舌,这个改日再提。顾梦见只有她一人,问道:“小宁哥还没回来呢?”   宁掌柜的儿子,大家惯常叫他小宁。好些个月前去别镇忙新开的分号一事,所以没在明城。   钟泠摇摇头:“没个半年回不来。对了,我之前听说你要嫁去坊城。真的啊?”   顾梦险些被抿着的茶水呛道。   “没有的事!”   “没有?那就好。你要真去了坊城,我以后就更见不着你了。哦对了,之前和你一起的那位是谁?我好像以前没见过啊……”   说着,钟泠的目光一闪。毕竟以顾梦的“恶名”,身旁跟着个男子着实少见。   而且这个还如此貌俊,个性似乎也还不错。   “难道?”   钟泠的嘴皮子很利索,顾梦同她一起时,一向是她说一句,钟泠三句。这一点成了亲也没变。   “那是我师兄的好友。”免得她再说出些什么,顾梦忙道。话音刚落,就看到齐昭走了进来。   那身遍布“刀伤”的衣衫已经换掉了,而且头发也重新束起打理过。   齐昭恰好听见两人提到他,便冲钟泠笑道:“在下齐昭。”   “原来是齐公子。”钟泠也笑着点头。   顾梦实在没心思看两个都谈不上正经的人在互相正经,她拍了拍钟泠手背:“先别扯别的,那伙什么人?你说他们天天来闹事,这又是什么情况?”   钟泠重重哼了声,以一声骂句开场,三言两语迅速地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原来指示这群家丁来砸他们布庄的,是个叫曹岩的人。   这个曹岩是不久前才来明城的,自称是柳州新任知州曹灿的兄弟。为人嚣张跋扈,仗着有个做知州的兄长,谁都不放在眼里。   明城的官吏们不少都赶着巴结,哪怕有看不惯的,也都不敢动他。   至于他要砸铺子的理由,顾梦听完半天没找回言语。   那曹岩竟说他们泰德布庄坏了他宅子的风水?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先有曹灿,又有曹岩,顾梦已然对他们这曹家的没了好感。   钟泠控诉的正起劲,齐昭听着听着,忽然起身走到了前头桌案边,瞅了会后捻指把安神香拔了起来。   钟泠戛然一顿,问道:“齐公子,怎么了?”   齐昭摇摇头道:“我觉着此间沉闷不透,原是被这香熏得慌。这是,安神香?”   “对啊,隔街那医馆里头买的。”   齐昭撇撇嘴,把香灭了:“此香配比不对,想来是制香时太过粗心所致。神是安不了了,指不定能熏死几只虫子。依我看,香都能配错,谁知何时会开错药,如此不谨慎的医馆以后还是别去了。”   顾梦给钟泠解释道:“他是大夫。”   虽然她不知道齐昭治病的本事如何,但治伤绝对没得说。是以听他给那医馆下如此严重的定论也不觉有什么,本能地很是信赖。   钟泠一听,冷不防猛一拍桌子,吓她一跳。   “我就说了,铁定是那曹岩找的大夫都不靠谱,医术不济治不了人,偏赖到风水上头。牵连我们白被寻了晦气,我呸。”   顾梦听她细讲,才知原是曹岩一家来了明城之后,他的女儿忽然间得了怪病。寻遍了明城的大夫却都治不好。甚至连什么病症都各有各家的说法,没个定论。   而曹岩的家宅,虽说从铺子这过去,需得绕上一条街,可实际从位置上来看,是背对背相靠的。也就是说从铺子后院砸墙,用些劲就能直接通到曹岩那去。   曹岩女儿得病之前的日子,据说时不时就在后院发着呆,仰起头往铺子的方向看,一看就是大半天。   明城那么多大夫都说治不了病,曹岩的夫人就觉着莫不是着了邪祟。于是硬说是泰德的铺子不干净,碍到了他家的风水,所以他们女儿才会得病的。   “就因为这荒唐的理由,曹岩数番带人找事?”   “可不是!说是只要我们铺子在,他女儿就好不了。我们泰德此间分号在明城也有十来年了,岂是他说挪就挪的?若真应他的搬了,那不就承认了我们铺子沾了邪祟吗?我们还怎么在明城做生意!”钟泠哼道。   顾梦算知道为什么临阳镇的货两次没到,却没收到明城的消息了。原是被无赖缠了身。   她正在思索此事当如何处理,一个小厮突然跑了进来:“二小姐,掌柜的,他们的人又来了。”   他们,又,这指的不是曹岩的人又是谁?   钟泠眉头一蹙:“曹岩的那群腿子,闹铺子还不够,怎么竟还敢上人家里来了?也太得寸进尺!”   小厮神色有些古怪,支吾了两声,说道:“掌柜的,好像这回和以往不太一样。他们说是,是来找大夫的。”   钟泠起身,抱臂边往外走边嗤笑道:“笑话,我这又不是医馆,哪来的大夫?”   顾梦一顿,下意识就朝齐昭看去。   大夫?好像是有一个……   顾梦之前看到堵在铺子门口的那群人时,曾心生过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此时审视了门口这几人好一会,才突然意识到这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这几个家丁,衣着都是一样的款式和布料。这一身,和丰城外同她过招的那几人的穿着,可不就是一模一样的吗?   原来是他们?   “原来就是你们?”齐昭抚了抚脖子。   这几人确实是冲齐昭来的。这么说,那群追了齐昭一路的家丁,原来竟是曹岩派出来的?   其中一个自称长顺的管事,十分客气地说道:“我们家小姐得病久治不愈,老爷心急,得知大夫医术高超,所以想请您为我们小姐诊治。”   齐昭眼尾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哦?我怎不知我医术高超。你们不由分说追了我一路,到底是听谁说的?”   长顺的笑容十分老实:“我们都是听老爷的吩咐。老爷只说了要请大夫您,其他的我们也不知啊。”   齐昭道:“你们这样的请法,还当真特别。”   长顺显然是知道,派出去的人一路追赶齐昭究竟是哪番情景的,他叹了口长气道:“老爷发了话,若请不到您回来,就将我们统统发卖出去。他们也都是不得已的,大夫莫怪。”   顾梦都看出来了,他们话虽说的好听,态度却十分强硬,更无半分歉意。看样子是势必要将齐昭给带回去。   下人都如此,这曹岩为人果然很嚣张。   齐昭看起来丝毫不恼,只是有些为难的捏了捏下巴:“可我其实不太会治病啊。”   所以这还是不同意了?   长顺笑意依旧,站直了身子:“大夫尽可诊过再说。”   身后的家丁们立刻摆出了一副你若不走,就要抢人的架势来。   还敢抢人?钟泠见状,手一挥,宅子里的护院就全围了上来。   齐昭好似觉察不到场上的剑拔弩张,只慢悠悠地道:“你们连追了我好几个城,着实挺烦人的。若我心绪不佳,谁知道诊治的时候会不会不小心失了手。”   长顺笑容僵了一瞬,道:“那依大夫看?”   齐昭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子,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会,仿佛他脸上雕着花。   顾梦看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齐昭这人一向不按常理出招,她也就没吱声。   过了会,齐昭才道:“你说的也是,是可先诊过再说。我可以出诊,只不过……”   齐昭正了正色,那点不拘随意都从脸上隐匿了。一本正经起来,顾梦就像头一回认识他一样。   “若要我正式出诊,是需要先付诊金的。”   长顺忙道:“这不是问题。”   齐昭点点头,忽然回头冲钟泠问了句:“钟掌柜,这段时日他们屡次闹事,铺子里可有什么损坏?”   钟泠不知道齐昭突然问这做什么,但仍道:“大门被砸坏过一次。”   齐昭了然,对长顺道:“泰德布庄的门面可不便宜。就且算他一万五千两,这数便是我的诊金。赔偿加诊金一共三万两,明日一早只要送来,我立刻上门诊视。”   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气,下一刻一片寂静。   不仅是对方,就连顾梦和钟泠都差点没站稳。顾梦险些怀疑自己耳朵不灵了,如此高价的诊金当真闻所未闻。   可看齐昭的样子,却半点不似开玩笑。   长顺嘴角有些僵:“大夫您说诊金要多少?”   齐昭伸出三根手指:“赔偿,诊金,一共三万两。”   继而拢回袖子,微微一笑:“这是我的行情价。”      第14章 昏睡   最后曹岩的人全乖乖地走了。   第二日一大早,也真的将三万两银票乖乖地送了过来。   彼时顾梦刚练完一套鞭法,出了身薄汗,心烦意躁的打算再试上几次。   她觉得她的鞭法产生了变化,与先前那十几年来的都不相同了。可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具体变化在哪里。   也许是因为以前不过单纯的练招,而如今有了对敌的经验,能用与不能用的功夫,定是不一样的。   可是不管她如何去探究,都始终不得要领。不知不觉中竟焦躁了起来。   是以听到曹岩的人来了时,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很想冲出去打一架。   架是打不了了,可对方真的送来三万两,这显然出乎她意料。   曹岩定不是傻子,连齐昭开的玩笑都接。   “我当然不是在开玩笑。”昨晚对方走后,齐昭是如此理所当然的说的。   她才赶到,齐昭就往她手里塞了一万五千两的银票。   再多的银票顾梦都见过,可眼下觉得手里的特别不同。   曹岩如此花费心思请齐昭诊病,难道齐昭是哪位名声在外的神医不成?   她再看齐昭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齐昭收好钱,心里想的却是:之前不慎把随身银票给丢了,这下总算有钱吃饭了。   顾梦不知这一万五千两的门板赔偿要如何处置,齐昭却说一不二,只拿他出价的诊金,说他出诊的规矩如此,她也就只好先交给钟泠了。   曹家的马车就在门口等着。顾梦左右是个闲人,而且也想去会会那要拆泰德铺子的曹岩,于是就跟着齐昭一同去出诊了。   绕过半条街,马车最终在曹宅门口停了下来。   曹岩的宅子从外头看十分平淡无奇,可一出手就能拿出三万两诊金的,私囊自然不小。   果然进去之后,所见府内布置都价值不俗,与外头看来全然不同。   长顺说他们老爷正在他们家小姐房中,便直接引了齐昭他们去小姐的院子。   顾梦走着走着,忽然冲齐昭悄悄问了句:“你诊病,该不会都是收如此高的诊金吧?”   齐昭道:“也不是。”   顾梦点点头,心道也是。   虽说诊金一万五千两,但终归还是让曹岩出了三万两。此番果然是因为曹岩派人追绑他的事,故意为之膈应他的。   但多少也替他们泰德出了气,顾梦正打算道谢一句,却突然听齐昭说道:“一般诊病的话,一万两就够了。”   顾梦:“……”   她被自己要出口的话呛了个结实,连声咳了起来。   “没事吧?”   齐昭忙道,继而看了眼前头,点头道:“这药熏得是厉害,这么远都能闻到。”   顾梦抚着胸口缓了过来。   根本不是因为药熏的好吗?   此时长顺已经引着人进了院子,听曹岩的吩咐,直接请两人进了屋内。   顾梦一眼便看到了屋内立着的曹岩。曹岩体型高大,一张阔面,乍一看还挺唬人。   这一点,倒是和爹有些相像。可爹的性子与他外表出了名的不符,待人极温和,也几乎不曾见他高了嗓子说话。   但这仗着有个知州兄弟就在明城横着走的曹岩,从头到脚都开不出让人喜欢的花来。   曹岩走到齐昭面前,傲慢中还带了丝不屑,拿腔拿调地说道:“你就是那个大夫?”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知州。   齐昭半点不在意,点头道:“我收了诊金,自是来出诊了。”   但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让曹岩想到了令他肉痛的三万两,脸色登时不那么好看了。   顾梦在一旁有些纳闷,这曹岩对齐昭明显是不信任的。那为什么费心费人的偏生要齐昭来治,甚至三万两诊金说给就给?   曹岩的视线又在顾梦身上打了一转,他不知顾梦是谁,也就没搭理,只让开身道:“记得你收了本老爷的银两就好,进去吧。”   语气中隐含的警告意味十分明显。   顾梦忽然意识到,齐昭万一诊不好,他们是不是就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进了内室,床边一个丫头将床帘撩了起来。顾梦一看,床上躺着的竟是一个和顾澄扬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   顾梦目光一闪,着实没想到他们曹家的小姐原来还这么小。小小一只被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因为病得久了,脸颊都消瘦了进去。   齐昭在屋内扫了一眼,便摇摇头说道:“把窗全开了,在熏的药拿走,被子也掀了。”   怪不得顾梦一进来就闷得慌,屋内窗门紧闭,一丝缝都不透,都要入夏了,小姑娘竟还裹了三层锦被。   丫头一听迟疑道:“可是,小姐她会冷。”   齐昭直接走到床边坐下,将被子掀去了两层说道:“冷倒也罢了,就怕这么下去得熟了。”   丫头看了眼随后进来的曹岩,见他点头,便招呼另两个丫头忙碌起来。   屋内很快通透了。   顾梦走近了,也看得更清楚了些。虽说不待见曹岩,但这孩子还如此小,看着她这么遭罪,顾梦也有些于心不忍。   小女孩睡得极深,周围那么大动静和说话声,也没点要醒的样子。这究竟是得了什么病,以至于整个明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赶紧诊病罢!”曹岩催道。看到女儿后,他的眼中也多了丝担忧。   齐昭拿过她的小手搭上脉,沉吟了片刻,说道:“身子有些虚,倒是没见病症,脉象一切如常。”   曹岩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他的浓眉立刻竖了起来。没病?一切如常?如常还能是这副模样?   开那么大的口,没想到和之前那些大夫一样,也是个庸医!   曹岩正欲发作,却听齐昭又道:“找不到病症,也难怪大夫们治不了。但脉象虽好,这么多时日她都一直睡着,从未醒过。这已是不正常了。”   不是问,而是论断。曹岩眼睛霍然亮了。   果真是有本事的吗,这也知道?可一想,这事找明城的大夫打听一下也能知道,算不得数,就又将激动按耐了下来。   顾梦就站在齐昭边上,一会看看小女孩,一会又看看齐昭。   她见齐昭凝神敛眸,少见的认真严肃,忍不住拿胳膊肘碰了碰他,轻声问道:“正常却又不正常,所以是病吗?很严重吗?”   齐昭将手放了回去,只道:“沉睡本不害命,但任谁那么久不吃不喝都会虚弱。”   “小姐一天就只能喂进去半碗粥。”一旁的丫头心疼地说道。   “再过两日,连水都喂不进了。”这个大夫好像一点都不打算在安慰人上花心思。   几个丫头一听快要哭出来了。   曹岩按耐不住了,怒目道:“我花三万两,不是请你来重复那些废物说过的话的。没病症我溪儿会长睡不醒?”   “是一万五千两,”齐昭纠正道,从怀里将他那百宝袋拿了出来,找出一排银针。   他拿起一针,忽然道:“有一事我挺好奇,到底是谁让你来找我诊治的?”   曹岩略一踌躇,说道:“百晓堂。”   若不是百晓堂买来的消息,称这人能治,他又无计可施,否则又怎么会派人绑也要绑他回来,他要多少诊金就连眼都不眨。   “又是他们,烦死人。”齐昭嘟囔了一句,只有离得近的顾梦听到了。   随即抬手稳稳当当将第一针扎了下去。   顾梦眼眸转了转,号称江湖中事无所不知的那个百晓堂?据说只要他们想,连某门某派养的某只鸡下了几个蛋都能知道。   齐昭下起针来又稳又快,行针时动作清雅流畅,如在抚琴一般,能让人看入了迷。   转眼小姑娘的肩臂上就留满了银针。   齐昭捏住了她发顶上那根,轻轻捻转了两下,顾梦惊讶地看到之前一动不动若雕画的孩子,竟皱了下眉头。   下一刻,小女孩睫毛微动,睁开了眼!   屋内的几个丫头全都呆住了,似乎不敢置信。齐昭依旧一脸淡然,察视了下她的双眼,转动银针的手没停下。   曹岩浑身一震,立刻冲了上来。女孩还扎着针,他不敢动,便小心喊到:“溪儿,溪儿你真的醒了?是爹啊!”   孩子的眼皮似乎撑得很勉强,她用迷茫又略带委屈的目光看了曹岩一眼,这一眼耗尽了力气,下一瞬就又闭了回去。   “溪儿?溪儿?神医,神医她不是醒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啊?”曹岩一口一个神医叫得无比顺溜,变脸快得叹为观止。之前那些鄙夷和不屑全打个转,被他自己一口吞了下去,神情中甚至还透着丝敬重。   齐昭好似看不到曹岩一般,自顾自暗暗思忖了片刻,然后仔细将扎下的针都慢慢收了回来,说道:“不,她并没有醒。方才只是在我给予的强刺激之下,睁了眼而已。”   曹岩头捣成蒜连连应是,不管因为什么,这毕竟是女儿这么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睁眼!   百晓堂果然没骗他,溪儿有救了!   “那依神医看,小女这病?”   “她的情况十分古怪,并非寻常病症。外头说话。”   曹岩立马客客气气将齐昭请了出去。   两人出去后,屋内安静了下来,顾梦却并没离开,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女孩的睡颜上,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这孩子的那个眼神,真是像啊……   太像了。   令她差点以为出现了错觉。      第15章 客套   丫头们见顾梦是随神医来的,也许也是个神医,虽不知她站在床边一言不发做什么,也都不敢出声。   顾梦不知不觉俯了身去,伸手在女孩脸上抚了抚,顿时一激灵又缩了回来。   真的好冰!   难怪盖了三层被子。   被寒意一激,顾梦回过神,对上了女孩苍白的沉睡面容。   也不过就是一个相似的眼神而已。   顾梦出来的时候,齐昭刚写好一个方子递给了曹岩。曹岩极小心地双手接了过来。也不知两人之前说了什么,曹岩已经对齐昭言听计从。   “别的东西一概不要喂了,就喂这味药。”   “是是是!”   “门窗不可紧闭,不能捂,也不要吵到她。”   “明白明白!”   顾梦心中默道,那些前来巴结曹岩的官吏,与他说话时,大抵也就是这么个姿态了。   这种人外强中干,其实骨子里都是同一副德性。不过曹岩待他女儿,倒看得出来是用的十分真心。   这时长顺走近了两人身旁,递上刚取来的银票。   曹岩笑着送进了齐昭手里:“神医,这里是一万两诊金,神医收好。之前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之处还请神医多多包涵。”   齐昭却伸出一只手掌道:“药方三千两,施针两千两,一共只消五千两。”   “神医放心收下,只要能治好小女,多少银两都不是问题!”曹岩道。   齐昭坚持道:“那些是之后的诊治,自然之后再说。”   眼下神医说什么便是什么,曹岩也就拿回了五千两不再多话。   “此病古怪,我还要回去先想一想。过几日再来。不过,我有件别的事要问,你们最初是如何找到我的?”   曹岩以为齐昭是在怪他派人绑他的事,赔着不是说道:“那也是百晓堂给的消息。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可有伤了神医?等回来定交由神医处置!”   齐昭沉默了一瞬,复而笑道:“这倒不必了,他们也动不了我。”   顾梦一听,不知怎得就回想起来齐昭躲在草堆里,脑袋上还粘了草叶的那副样子。   她嘴角弯了下,转头看向曹岩时,笑意中又掺上了讽意:“既然诊了确是病症,这下之前那什么邪祟,风水一说,曹老爷打算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顾梦此前没吭过声,曹岩还以为她只是神医随行的什么人,此时听她这么说,才认真打量了她一番,疑道:“姑娘是?”   长顺凑上前附耳说了两句。   曹岩脸色僵了一下,顿时有些尴尬。若只是顾梦,曹岩自然没放在眼里的。他看不顺心的,打了砸了又如何?何况还是个小丫头,要真是顾老爷来了,他兴许才会搭理一二。   得亏对方是泰德布庄,若是一般铺子,碍到他女儿性命,他早就掀了。毕竟生意做的再大,也是不敢惹到官的。   曹岩理所当然的想。似乎忘了当官的不是他,只是他兄弟。   但这些心思此时都被他的笑容掩盖的很好。谁让人家是同神医一起来的。   这关系到女儿的命啊!   “原来是顾家的二姑娘啊。怎不早说。之前那些都是误会,误会!内人心虑胡言了。我早就斥过这群下人们,什么风水邪祟,都是胡说八道!怎么?他们竟还有去泰德闹事?”曹岩佯怒道。   顾梦早就见惯了这种托词,也同他一笑。   她很清楚曹岩这种人,若搁平日里,不使些心思都不会搭理她的。此时不过是碍着齐昭的面子而已。   没想过她还会借到齐昭的脸面,心下有些复杂。但既然人都在跟前说好话了,这脸面不用白不用。   她点了点头:“这我明白,手下的人不懂事惹祸,总是很令人头疼的。”   “可不是。”曹岩叹气,心里却道,小姑娘果然是个好拿捏的。   “不过这一种烦心,我们倒还真没体会过。我们的伙计那都是长了眼仔细挑的,个个皆如曹老爷这般明理知事。做不出这种荒唐事来。”   曹岩脸上的笑顿时抽了。   这是在骂他不长眼呢!且还将他同那些伙计来比较?   嘴好刁的丫头!   顾梦笑盈盈看着他:“曹老爷您说呢?”   曹岩咬着牙:“是荒唐了。”   “哎,不过既然是误会,解开也就好了。何况早间已送来一万五千两赔偿了。虽说碍了这么些天的生意……唉,误会嘛,不提也罢。”   “这话说的,这些时日的损失应当要送上的。”   顾梦眉眼弯弯顺着话就下来了:“既然曹老爷都这么说了,那就听您的。”   “……”   客套而已!客套话怎么能应。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送走两人后,曹岩一张脸冷得铁青,恨不得直接命人把顾梦的嘴撕了。但转念一想到躺在床上的女儿,牙又松了下来。   只要溪儿能醒过来,这些都不重要了。   被送出曹宅后,顾梦淡漠地回身看了一眼。泰德布庄能走到今天,本就不是靠的忍。何况曹岩什么都不是,不过仗着兄长的名头而已。   但即便是官也不敢这么个横法。   想着想着她心头泛起疑惑来,没想到这曹岩的家底这么厚,动不动就能拿出几万两来?   齐昭一路都在思索着女孩的病症,半天没吱声。齐昭但凡说起话来,总是有本事引得人去听,但一沉默,便能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顾梦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他突然抓了下来。他顺势拉着她往前走,一边说道:“要先去趟药铺,抓点药。”   冷不防被他拉着往前走,顾梦视线落在了他握着她腕间的手上。之前虽也有过这般的触碰,但那都是事出紧急,没什么好计较的。   但,齐昭好像根本没意识到他正抓着她的手。顾梦听说过武痴棋痴琴痴什么的,就连爹做起生意来,也会痴到忘记自己用没用过饭。   齐昭难不成是个医痴?   她调整脚步跟了上去,说道:“真没看出来,你坑起人,原来这么不手软。”   齐昭听明白顾梦的意思,正色道:“诊病付诊金,不是理所应当吗?”   “可你之前不是收了诊金了吗?”   “那一万五千两只是诊视的价。诊治过程,方子,施针还是用了药,乃至治愈,这些自然是别的价。”齐昭说话一贯不正经,但说起这个,半点没像开玩笑。   顾梦听着头有些犯晕。怎么听着,齐昭诊治一病,就有如此多细目,简直比他们泰德的进账还要厉害?   “所以你的方子三千两,施针两千两?”   “大体上是这个价,但具体还是得看治的什么。假若施针能直接祛病的,大抵是七千两上下。治伤则看伤势轻重,轻伤在五千两至以上不等,治命的就另算了。”   齐昭接着又很认真的补充了一句:“这是行情价,定是要收的。”   否则要是让师父知道,他正式诊病却不按他的行情收诊金,定要气得吹胡子,叨念些坏了规矩跌了档次损了格调之类云云。最后还得拿自己的私钱来上缴,多亏得慌。   顾梦见过的银子多了,但还是第一次被这些数给砸得晕晕乎乎,忽然间眼皮一跳,询问道:“那若用得是你的那些药呢?”   “哦,那个啊,那些都是独门所制。”齐昭有些忘了,想了好一会才道,“最少的一个,也不下两万两的。”   “……”   顾梦好似重新认识了一遍眼前人,一时竟不敢和他搭话了。   而齐昭在琢磨小女孩的病症,神色有些严肃,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冷。   两人之间沉默了大半天。   还是顾梦没忍住道:“你知道明城最大的药铺在哪吗?”   齐昭脚一顿,才反应过来:“不知道……”   顾梦叹了口气,往背后方向一指,说道:“反了,这边。”   ·   齐昭那日抱了一大堆药回来后,顾梦就再瞧不见他了。除了两日后曹岩让人来催了一遍时,他新写了个药方递出去,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间里,也不知怎么鼓捣那些十分寻常的药材。   她进去过一次,才说了一句话,就被那浓重的药味给熏逃了出来。也不知他怎么弄的。   铺子里一切恢复正常后,钟泠积攒了大堆事要处理,一整日都几乎瞧不见她。之前遭砸闹导致没法开张的损失,曹岩还真让人送来了。   就是背后不知他会骂出怎样一朵花来。   之前的事虽说因为曹岩,没人敢插手,但好些眼睛暗里也是盯着的。没想这一转头竟然真被摆平了。私底下都传这泰德果然有手段,不能轻易招惹。   铺子的事顾梦交代让小吴回了趟临阳镇。眼下看来看去,也就只有她是最无事可做的。   但自之前的事之后,她大半个心思都顾在了她的鞭法上,手痒得也越来越厉害。   最后不满足于以往的练招,还喊了护院来过招。   这些护院们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他们顾家的二小姐手上是有功夫的。而且二小姐的功夫还很不稳定,时而强得好几人都不在话下,有时却又总会犯一些致命的错误。   弄得他们难以分清何时该让,何时尽力。   真的很愁人啊。   白日里对招,晚间她则是照着那段烂熟的内息口诀修炼。虽说鞭法是有不小的进展,可她的内力还是不死不活,抽几十下也挪不动一寸的那种。   之前在水贼营寨施展时的自如生息之感,怎么也找不回来。   心绪不稳,几番之下,难免挫败。夜间竟又入了两回魇,甚至还会下意识惦记起那沉眠的小姑娘。   以至于脸色看起来竟比钟泠还劳累,都被她念叨了几回。   虽说睡不安稳,脑子难免犯糊,但日子,顾梦却记得极为清楚。   这一日,她晨起练完之后,进屋换了身衣裳,拿出早已备好的一篮子酒果和纸钱,独自一人出了门。      第16章 蚱蜢   明城人都说,明城的地形形似一个月牙,凹陷之处裹着东沙河。顾梦此时则是沿着月牙的脊背在走。   晨间人不多,有时走过条巷子,整条就只响起她一人的脚步声。等日头再升上来些,临街的铺子就渐渐开了门,街边卖馒头的摊贩吆喝起来,街巷哪处大人责骂孩子的声音,嫌热已经摇起扇子的妇人,都同往常一样的有生气。   顾梦就这么走了一个多时辰,从冷清走到热闹,最后又回到了冷清。   北郊。   眼前是一条鲜有人踏至的山路,路上最常见的就是兀自生长的杂草,和不安分地伸过界的枝杈。以至于能落脚的道,都被分割成了小截小段。   这条山道,好似将前路和身后繁闹的明城划为了两个地界。   顾梦穿的是便于行动的衣裙,她一条胳膊上挂着篮子,另一手撩了下裙摆,迈步踩了进去。   明城这地山不算少,但这里是最偏的。因为路不好走,山体又陡,上去后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一样萧索单调。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景色,自然也不是什么适合踏青游玩的地,所以明城的人几乎是不会来的。   不过也正因为清净,有些人也会拿这的土埋人。顾梦看了眼边上一个新立的坟头,小心避了过去。她上山的脚程很快,虽说越往上几乎就没了道,但她轻车熟路就上了半山腰。   绕过一个半人高的山石后,就能看到一排坟。   顾梦走近将篮子搁在了一旁,先动手拔起了杂草。这山里的草叶长得都太张狂了,顾梦费了半个时辰才算理干净。   然后她在最前头的一个坟头上跪坐下来,摆好果子,起了酒倒在坟前,目光柔和,轻声道:“爹,娘,我酿酒的本事长进了不少,连嘴巴最刁的宁叔都赞不绝口呢。你们尝尝,看宁叔是不是哄我的。”   说着话时,她已经将一坛酒倒完了,放下空坛后就伸手拔来了身边几根杂草叶子,放在手中打了个结,好似无事可做一般编折了起来。   “要是折完这只蚱蜢后起风了,那我就当你们夸我了。”她的神色淡然平和,手指灵活在草叶间穿来折去,没花几下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蚱蜢就趴在了她的手心。   她将蚱蜢放在坟前的时候,山林里竟真的拂来了一阵微风,吹得蚱蜢摇摇摆摆,像是一眨眼就要逃进草丛中一样。   顾梦嘴角浮现出淡淡欢喜的笑意。   “爹娘,辰辰最喜欢的蚱蜢我给他编好了,他看到没?”顾梦抿唇想了想,说道,“肯定看到了。辰辰小时候总跟在我屁股后头晃悠,还老央我编蚱蜢给他玩。这家伙,胆子小的跟什么似的,只敢玩玩草编的。有次我被缠烦了,就抓了两只真的给他,一塞到他手心里他就吓哭了,嗓门比个头还大,哭的我耳朵都要聋了。”   顾梦边闲聊着,边动手将纸钱拿了出来,烧在坟前:“小时候我嫌屁股后面跟着一个太烦人,你们让我带着他玩,其实我真的很不乐意的。后来屁股后头没人了,我才发觉有人缠着,其实挺好的。”   纸钱烧起来味不重,因为烟气被风一拂就带走了。   “爹,我有些长进了。我知道在你看来又是要笑话我的。”   “娘,女儿还是没嫁出去呢。不过你别担心了,其实我觉得不嫁人也没什么,反正也找不到像爹这样好的,对吧?”   顾梦看着最后一搓火星灭了,站起身道:“我挺想你们的。”   后面一排的坟头,她也都过去摆上了果子倒了酒,再将纸钱烧完,篮子就彻底空了。   “师兄师姐们,上次酒带的少了,这回懂事带足了,莫怪师妹了啊。不过有一回梦见风子师兄了,竟说想听我吹笛子。风子师兄啊,我连那东西有几个孔都摸不清,这个实在太难为人了。”   顾梦说着笑了笑:“师兄师姐们有什么想要就来和师妹说,这事还是算了,怕你们听了遭罪呢。”   顾梦又独自在坟前立了一会,才拎起篮子沿路往山下走。   因为待了挺久,这会一看天,正午都要过去了。   就在快到山脚下的时候,钻进顾梦耳朵里的,除了脚下草叶的声音,竟还有隐约飘来的人声。   她有些惊讶。   来这的人真的极少,以往她也几乎没遇到过人。稍稍走近了些,听得更清了。   确实有人,而且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往下走了两步,抬手扒拉开遮挡了视线的枝叶,在不远处看到了两个人影。   这里她上来时有路过,他们脚边的就是那个新起的坟头。   是立坟的人吗?   顾梦正猜测着,那男人对着女人骤然大喝了一声,是句很难听的骂话。   顾梦下意识拧起了眉头。   那男人骂完后抬手就扇了一巴掌,女人被打摔在地,低声哭了起来。   顾梦的怒气立马就窜上来了。   她大步走了下来,近了看男人约摸四十余岁,腰间挂着一把砍柴刀。而妇人一身麻布旧衣,坐在地上掩着面,哭得有些喘不来气。   男人怒目而视:“要是你照看好了,狗儿能他娘的出事吗?连儿子都看不住,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提到狗儿,妇人哭得更厉害了,她捂着被打的脸道:“狗儿他爹,狗儿出事我就好过吗?那天我跟平常一样看着狗儿睡下的,门也关严实了,我哪知狗儿会半夜溜跑出去,还……呜,狗儿,我的狗儿啊!”   “哭什么哭!给老子别哭了!就你那没用的肚子,那么多年就生两闺女,好不容易有了狗儿,还被你给害死了!你!”男人怒气上了头,说着抬脚就往女人肚子上踹。   就在将碰到时猛地停住了。   顾梦的掌心顶住了男人的膝头,推了出去。男人一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了。   两人一个忙着哭一个顾着骂,都没发现顾梦什么时候出现的。男人一看不过就一个小姑娘,立即怒目圆睁,吼道:“你什么人,别管老子的闲事!不滚开,我连你一块打死!”   顾梦冷然瞪了他一眼。   顾梦从之前的三言两语里,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概。这两人应当是夫妻,生了两个女儿后好不容易盼来个小子,可没想却出了意外。   这坟就是他们儿子的吧。   两人来看狗儿,男人将儿子的死怪在妻子头上,才如此又打又骂。顾梦看了眼哭得快断气的妇人,也是怪可怜的。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突然就死了,定是比谁都痛苦。   顾梦是不喜管他人家事的,何况又不知缘由,但实在是这男人的作为她太看不下去了。   她见男人捏着拳头走了过来,便探手将长鞭一解,也不提别的,只道:“我就是看着膈应,生了闲劲想管一管了。怎么,你喜欢用动手来解决是吗?”   男人一看顾梦的架势杵住了。瞥了眼她手里的长鞭,才好似被兜了一脑袋水,冷静下来。他一见顾梦的衣着打扮不俗,随身还带家伙,就明白这样的人他是惹不起的。   之前还对着自己妻子呼喝打骂嚣张的不行,此一刻立马就怂了。   妇人一见这架势不对,也顾不上哭了,伸手就去拽顾梦:“姑娘,有话好说,我们闹着玩的没事呢。”说着还给男人使眼色。   顾梦没想妇人会突然拉她,手臂一晃长鞭在地上拖曳出一长条痕印。   看起来还比普通的鞭子厉害。男人明显犹豫了,可对着两个女人又放不下面子,便忿忿看了顾梦一眼,又对妇人瞪眼道:“要没哭死就给老子回家去。”   然后一转身下了山。   顾梦愣了眼。还跑了?这都什么人啊!   她摸摸脸,心道难道真像齐昭说的她有杀气了?   男人走后,妇人还是抽着肩在哭,顾梦被哭得心乱,收好长鞭想了想还是把妇人扶了起来:“在哭身子得坏了。”   妇人闻言愣了下,这才慢慢收了泪,哽咽着对她道:“谢谢姑娘。”   顾梦扯了扯嘴角:“谢什么,不是闹着玩吗?”   妇人抬头看了眼顾梦明亮的眼神,十分尴尬,又想到死去的儿子和男人的话,低头拭着泪,紧拽着顾梦的手臂喋喋不休起来。   “真的不是我害死狗儿的,姑娘你说说,我怎么可能害死我儿子呢!我一直都很小心的看着他照顾他,长这么大,磕着碰着都没有!”   “那天真的是和以往一样的,谁知道第二天去喊起床的时候,狗儿竟然会不见了。我和他爹找啊找,找不到心焦啊。找了两天要报官了,才在河边发现了人,可那时候狗儿已经……哎,他爹骂的是,是我没看好他。”妇人说着抹了把眼泪。   顾梦看着悲痛的妇人有些感触,便没推开她,拍拍她肩:“这么说,他是偷跑出去玩水溺了吗?”   说到这里,妇人目光一闪,猛摇头:“不,不像。狗儿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我以前在别处的时候,凑热闹是见过人溺水的。溺水是会涨变得很大的!怎么还瘦了呢?平时狗儿可是被我喂得白胖白胖的啊……结果……”   想到狗儿消瘦见骨的模样,妇人又心疼得直掉眼泪。   顾梦也就不再提了。   安抚了好一会,妇人终于冷静下来,在坟前轻言轻语地和狗儿说了好些话,才起身说要回家。   顾梦想到那男人有些担心。但妇人一直又谢又摇头说没事,她家的就这脾气。人都这么说了,顾梦也不好多事。   妇人走后,顾梦看着孤零零的坟头发呆。   那年出事的时候,她也是这副模样的吗?   记不太清了。   似乎没哭吧。      第17章 噩梦   顾梦回来的时候,从街边捎了一袋香喷喷的烙饼,烙饼有些烫,一直到回了宅子才好下口。   顾梦咬了一口,很香。再咬一口,一股药味抢先一步撞开饼香钻了进来,差点被一口饼给噎死。   抬眼,才发现自己原来路过了齐昭的屋子。前些天一直紧闭的门看上去像是被风吹开了一掌宽的缝,那些混杂在一起的药草味道欢腾地顺着缝都跑出来了。   顾梦是不怕药味的,再苦的药都能当水一样喝。齐昭那天从药铺里拎回来的那些,有的闻着还挺药香的,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出这种气味来的。   他不是在炼毒吧?   顾梦敲了两下门,没听到回应,门倒直接被敲开了。   顾梦走进把篮子放一边。屋子里的情形与上回进来时没什么不一样,帘子没遮,倒是亮堂,窗边一个小药炉斜搁着,里头干干净净。   上次进来时这药炉还在咕噜咕噜的起泡,齐昭就坐在桌前跟只兔子似的捣药。药材铺了一桌子,一角还摊着磨好的药粉。   眼下人和药粉都没见着了,只零星散着几株药材,但多了七个小药瓶。   屋里古怪的药味比上回淡了不少,顾梦拢着鼻子走到桌前一看,这七个小药瓶一指长,都差不多模样,点兵似的站了一排。   她本想拿起来看看,但手刚伸出去,不知怎么脑子里就跳出个齐昭,一本正经的开始数,一万两两万两三万两……她手反射性就缩回来了。   药在这,可齐昭人呢?   顾梦在内室找到了人。齐昭一手支着脑袋靠在椅子上,闭着眼。   眼下有点青,边上搁着的是包打开的银针。应当是忙活的时候太乏了睡着的。   “唉?睡着了?”   齐昭一动没动。   顾梦心道,这好些天的也不知道制什么药,这么花力气。走近了看,竟发现他出了一头的汗,一滴顺着修长的脖颈就滑下来了。   “齐……”顾梦想叫他去床上休息,伸手晃了晃,才一出声,齐昭眼睛蓦地就睁开了。   好似两道突然骤亮的光,但却是没多少温度的光,顾梦后背登时战栗了一下。伸出去的手腕一紧,已经被他拿住了。   顾梦有点懵,眨巴着眼睛看他。   齐昭也眨了下眼,好似才清醒过来。   顾梦见他一直盯着没动,下意识把装饼的袋子递到了他前头:“里头有没咬过的,吃吗?”   ·   顾梦把窗全开了,坐在外头,拿着烙饼啃。可感觉在屋里晃一遭后,连烙饼都变药饼了,于是吃了一口就搁一旁了。   想到方才齐昭的那个眼神,后背依旧有些凉。   齐昭这人很好熟,甚至在不知道他的本事前,看起来还很好欺负。没想到能从他一贯笑呵呵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眼神,那一瞬,他眼里头好像藏了片荒野冰川。   师兄一封信里统共没多少字,几行简单提了自己近况,几行问了她的近况,再加两行的叮嘱,末了提了句齐昭。虽说掰着指头算算,她和齐昭也没认识多久。但搁下了初识那套虚礼后,同他说话竟轻松地像是认识了很久一样。   齐昭收拾了一下后走了出来,倒上两杯茶后,把七个小瓶拿布包了起来。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顾梦问道。虽说要入夏了,但今日还不至于出一头的汗。   齐昭收好药瓶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可不是,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那怪不得,这么坐着睡是很容易做噩梦的。顾梦很理解的点点头。   “我梦到在一个黑黝黝的地方走着,突然后头就追来了一个烙饼怪,烙饼怪一手拿着饼皮,一手拿着饼馅,狠命地往我头上丢。我为了不被烙饼砸死,就拼命地跑。这不,跑的一头汗。”齐昭用着很倦累的语气说道。   顾梦起初还在认真的听,听到一半就知道自己被耍了,忍不住冲齐昭翻了个白眼。   “你才烙饼怪。”顾梦瞪着他。可一想到齐昭屁股后头追着一张大烙饼的场景,就又没忍住笑了。   齐昭拿过烙饼边吃边道:“一早上都没吃东西,你说给我吃的,我不客气了。不过你今天怎么过来了,不是说讨厌这药味吗?”   顾梦道:“门半开着,喊人没反应就进来了。我可不想哪天碰到师兄,要告诉他,你的朋友是被臭死的。”   齐昭笑,沈兄这师妹,嘴上还真不吃亏的。   顾梦见他三两口就解决了一个,疑道:“你这是忙着制药东西也不吃了吗?别到时候和师兄说我虐待你。”   齐昭咽下嘴里的,叹口气道:“那他只会夸你做得好。说来,你和沈兄的感情似乎很好。”   顾梦点头:“嗯,他就如我亲兄长,比亲的还亲。”   “所以我哪敢。”齐昭拍拍手起身,“好了,我要去曹家治那小姑娘了。”   “现在?”   “现在。不然我为何把自己关在屋里,焚膏继晷?迟了会死人的。”齐昭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你要不要一起?”   ·   顾梦第二次到曹家。   上一回曹岩还端着姿态,这一次听说神医来了,立刻跑出来请了两人进去。   齐昭自上回离开后,就一直不见人,何时治也不给的准话。曹岩等的心焦,若不是溪儿的脸色渐好,他险些要以为齐昭是骗子,要打上门了。   只不过曹岩的视线始终放在齐昭身上,是不乐意看她的。不注意看到了,也定要把笑收一收。   顾梦倒担心他这样来回转换会抽筋。   来路上她好奇问过齐昭,曹溪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症,如此古怪。   她不懂医,可那日看到曹溪的情况,显然不好。但她直觉齐昭是有把握治的。   哪想后来那么多天,他都几乎没迈出过屋子,曹家几次来问也不管,一点不着急。她便以为这病没太大危险。   原来,迟了会死人的阿。   齐昭听她问,也没说别的,只说治治就知道了。   虽说她不喜曹岩,但想起那个粉嫩的小姑娘,还这么小就遭罪,顾梦不由得有些心疼。   进屋时,床幔已经撩起来了。   小女孩依旧安静地躺着。就这么闭着眼,远看着真的有些分不清活没活着。   因为喝了齐昭开的方子,脸色倒不像上回那么苍白了,但似乎比上回还瘦了圈。   曹岩看到女儿这副样子,急得又要说什么,可一见齐昭眼神严肃,便不敢出声打扰了。   齐昭在床边坐下后,切了下脉,便从锦袋里拿出一颗药丸给曹溪喂了下去。   “把她扶坐起来。”   顾梦傻站了一会才意识到齐昭是在跟她说话。这原来是喊她来干活搭把手的啊。   心里虽腹诽,但她还是坐到床边,把曹溪扶了起来。   小姑娘比看起来还要更瘦更轻。   齐昭把那七个药瓶拿了出来,分辨了一下,左三右四的塞进她双手。   顾梦两手没了空,曹溪就这么靠在了她怀里,对面坐着齐昭。   顾梦:“……”   你拿我当药架子啊?   齐昭从她左手里拿了一个药瓶,盛了勺药粉给曹溪喂了进去。   顾梦怀里靠着一个,两只手抬着,目光没处放,便跟着齐昭的手转动。   齐昭的手很修长,指节分明,少见的好看,她看着入了神,又琢磨起药粉不兑水能不能吃下去的问题,忽听房内一个丫头轻呼了一声。   她低头一看,曹溪的眉心正中处,竟浮了个如血珠般的红点出来。   ·   顾姝茗扒着门框探头往小弟房里看了眼,发间的珠花叮叮当当。   不过屋里的人都没听见。   里头的顾澄扬正闹着不要吃饭,娘和大姐都来了。她玩新抓的虫子玩腻了,正看见娘和大姐都往这边走,也就蹬蹬蹬地跑了过来。   “扬扬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顾婧轻声问道。   顾澄扬低着头没说话,过了会才摇了摇头。   顾澄扬那小大人的脾气一家人都知道,可他从来都不会跟吃的过不去。   所以下人禀报说顾澄扬这些天饭吃得越来越少,甚至今天连筷子都不动了,她们才觉得问题有些严重。   顾夫人将顾澄扬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往他脸上一瞧,嘴角耷拉着,眼眶还泛着红,登时道:“怎么?谁欺负我儿了吗?”   这么个鬼精宝贝,谁敢欺负啊……   顾澄扬难得腻歪,抱住了娘亲脖子不撒手,好半天才在娘亲耳边支吾了一声:“娘,二姐呢?”   顾婧笑了:“原来是想二妹了啊。”   被大姐这么说出来,顾澄扬很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   顾澄扬平素都不搭理人,也挺嫌老管着她的二姐烦的。可二姐一不在家这么久,他却又很想她。   以前二姐也有离家几天的时候,他就算想也从来不让人看出来,觉得这样很不男子汉。   每回二姐回来,他都装得一脸不在意,其实心里特高兴。   可是这回,他想起来有天二姐和他说,她要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都见不到了。   一想他就慌了。二姐会不会已经嫁到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想到再也见不到二姐,顾澄扬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两人只觉好笑,安抚了顾澄扬大半天,并说要写信将人催回来,这小家伙才总算肯吃饭。不过到底是害羞了,赶着两人走要自己吃。   大姐和娘亲离开的时候,顾姝茗忽然改了主意,不进去找小弟了玩了,她想去摸摸大姐越来越大的肚子,便掉转脚步追着大姐娘亲跑去。   远远看到两人进了娘的屋子。   顾姝茗正要跑进,突然小脑瓜子一转,顽皮了起来,绕到了小窗下面将耳朵贴了上去。   “娘,我说什么。这臭小子看着冷漠脾气臭,其实重情的。二妹去临阳镇好些天了吧?怎么也不写信回来。”   “你爹说临阳来的信有些怪,就又找了几个人去,是不是比较麻烦拖住了啊?梦儿这孩子就是太爱给自己揽事了。布庄的事有那么多人呢。”   “娘,你我都知道二妹在想的什么,还不是因为……”   顾澄扬快吃完饭时,听到有人跑了进来。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见是四姐,屁股一挪一挪,把自己转了个身子向内。抬手背把盈在眼眶里的眼泪擦干净了。   四姐也就比他大一些,才不要让她看到呢。   “四小姐,慢点跑。”屋里两个下人喊道。   顾姝茗爬上了凳子,往桌上一看,忽然说道:“这么点饭,小弟怎么吃得饱啊!你们让厨房再做一点!”   “我也没吃饭呢!我要在小弟这里吃,你们快去啊,饿死我了。”   四小姐突然间闹饿闹得厉害,两人赶紧应了声出去了。   见两人走远了,顾姝茗拉了顾澄扬一下。   “四姐,我饱了,不吃了。”顾澄扬觉得四姐有点奇怪,平时也没见过四姐这么严肃的模样。   顾姝茗一下凑近了他耳朵,一字一字说道:“我要去找二姐,你想去我就带上你,怎么样?”      第18章 胆大   入了夜,顾姝茗院子里的灯火灭了最后一丝。   顾姝茗躺在床上对着黑乎乎的床幔眨眼,等着冬竹睡熟了之后,轻巧地爬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往身上套了衣裳,再检查了一下她鼓鼓当当的小荷包,便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屋子的门。   一只脚刚迈出去,外间冬竹忽然被惊醒,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看向门边匿在黑暗中的顾姝茗,含糊着道:“小姐?你去哪里啊?”   顾姝茗一下木住,她急中生智下脱口道:“我去茅房,你睡吧,不要你跟着了。”   她紧张地看着冬竹安静地坐着,半天后嘴里嗯了一声,嘭的一下又仰头倒下了。   看来就没彻底醒来过。   顾姝茗伸手按了按胸口,轻轻带上门后往茅房走,走到半路睁着大眼地往周围看了看,小身子往墙角一猫就变了方向。   顾姝茗毕竟也是第一次做这么大的事,紧张得不得了,一颗心怦怦狂跳。但跑远了几步后,心里头的兴奋和刺激反倒占了上头。   她的院子与顾澄扬的离得很近。每天钻来跑去闭着眼都摸得清,钻进顾澄扬的院子后,她捡了个小石头往窗上丢。   过了会,窗开了,冒出顾澄扬肉肉的小脑袋来。   “四,四姐?”顾澄扬没看见顾姝茗,喊了声。   顾姝茗又往窗边丢了块小石子,顾澄扬看过来后,忙把食指竖在了唇前。   顾澄扬咽了咽口水。   见顾姝茗冲他招手,他想了想,咬着牙从窗口爬了出来。   小胖短腿晃晃悠悠看得人心惊,顾姝茗忍不住过来帮了他一把,压着嗓子说道:“这都下不来,你真的太胖了。”   顾澄扬总算出来后,抱紧了手头的东西抿紧了嘴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盯着顾姝茗看。   顾姝茗凑近好奇道:“你拿的什么啊?”   “包,包袱。”   顾澄扬平日里再怎么臭屁,也从没想过偷跑这种事。四下里黑漆漆的,树影张牙舞爪跟鬼影一般,他害怕起来,打起退堂鼓:“四姐,真要这样吗?我们可以找爹娘带我们去啊。”   “反正我要去找二姐,你要去我就带上你,害怕就算了,你回去睡觉吧。”   顾澄扬不说话了。   顾姝茗把那包袱从顾澄扬手里扒拉了过来,就着月光一看,竟是拿他自己的衣服随手包的,往地上一放就散了,里头滚出来不少东西,一大堆都是吃的。   “你带这些干吗呀?”   顾澄扬认真回答:“出门都要拿包袱的。”   顾姝茗把东西都推进了草丛里,说道:“没有人会拿衣服裹吃的当包袱的。”她拍拍荷包,得意的教他:“带了银子就好了啊。放心,姐保管饿不到你。”   顾姝茗拉起顾澄扬。   她带着顾澄扬去了一道偏门,顾澄扬一路跑跑停停又很紧张,小肉团累得气喘吁吁的,全靠顾姝茗拖着。   他才停下,后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肉团子脸都吓白了。   顾姝茗回过身,却很高兴的冲来人挥了挥手,轻声道:“东子。”   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十余岁的少年。   东子的爹在顾家守门管车好多年了,东子平日里也都是帮忙喂喂马什么的。   东子性格腼腆又老实,就这么个老实孩子,顾姝茗来找他帮忙的时候,只冲他一笑,他脸一红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东子去开了侧门:“别担心,我爹被我哄去喝了酒,睡沉了醒不来的。”   顾姝茗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拖着顾澄扬迈了出去,一眼就看到了停在侧门的马车。   东子忙道:“有马车,就不用走路那么累了。”   顾姝茗一脸惊喜地夸道:“东子,你真厉害!”   四小姐比星星还亮的双眼一看过来,东子的脸立刻跟烧起来一样。   他扶两人上了马车,然后往前头一坐,要动身时终于迟疑了一下。   真的没事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四小姐起初告诉他的时候,他都没敢相信。   “四小姐,你真的要偷偷去临阳镇吗?要不还是同夫人老爷说一声吧。”   顾姝茗的小脑袋从车厢里钻了出来,认真道:“当然了,出都出来了。再说爹娘定不会同意的。”   “可是……”东子忐忑犹疑不定。   顾姝茗有些失望,小大人似地叹口气:“没事,你回去吧,还是谢谢你了东子。我不会赶车,那就用走的好了。唉,也不知道要走多少天才能到临阳镇……”   小姑娘还没彻底长开,但大大的眼,红红的唇,翘挺的鼻子,罩在朦胧夜色里,别提多好看。因为没梳头,发丝都垂在脸侧,这张玲珑小脸,再配上如此失落的神情,东子立马就急了。   “我不回去!我送小姐小公子去临阳镇。不然我,我不放心的!”   顾姝茗眉眼一弯,笑道:“就知道你最好了,那赶紧走吧。”   车轮滚动。   东子虽小,但平时跟着他爹也没少赶过车,一路上稳稳当当往城外驶去。   ·   白日里,就在顾澄扬还抱着娘亲脖子撒娇的时候,齐昭从顾梦手里拿过了第二个药瓶。   这勺药粉喂进去,曹溪眉宇间那个血珠似的圆点,立刻变得更鲜红了一些。   好似随时要化作赤红的珠子滚落出来一般,明明在室内,却有一种阳光下的盈亮感。   顾梦抬头看了齐昭一眼。   不管是曹溪的沉睡不醒,还是齐昭鼓捣出来的药,或是她眉间这滴血珠。这事从头到尾,怪异的不像是寻常治病。   她的直觉告诉她,曹溪这也许根本不是病。   齐昭给曹溪喂进了第三个瓶子的药。等了一会,这一次曹溪眉间的红点如旧,没再变红了。   顾梦离得近,看得分明,齐昭明显放松了一些。   她被疑问和不解挠得一肚子痒,但还是忍着没说什么。   她见齐昭摆出一排银针,这针每根都比寻常的短了一大截,继而拿过她右手的四个药瓶,用银针分别沾了不同的药汁刺穴。   花了半个多时辰,曹溪的头顶身前后背就全都扎满了。不过因为针短,刺进后几乎看不到影,所以预期中的刺猬也没出现。   曹溪眉间的鲜红圆点,是在最后一针扎入后开始消退的。   就像是在一滴墨上,滴入了清水一般,墨顺着清水淌开,缓缓往四处散去,由浓转为稀淡。直到最后全被清水洗去了颜色。   眉间的圆点就这么悄悄然地消失了。   齐昭说如无意外,一个时辰后曹溪就会醒。   曹岩一听傻了,有些不敢置信。反应过来后便忐忑地守在曹溪床边。   顾梦放平曹溪后,得了解放,本想拉着齐昭唠上几个铜板,但见他一心盯在曹溪的状况上,也就不打扰了。   顾梦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实在是无事可做待不住了,便跑出了屋子透气闲逛。   曹岩确实很宝贝他这个女儿,曹溪的院子布置精美,十分宽敞,夏可纳凉冬可遮风的。   顾梦在一个石凳上坐下,让风吹了吹,发闷的脑子立刻就清爽了。   想到铺子的事都顺利了,还误打误撞把水贼搅和了一通,临阳明城间,运货行船暂时应当也没太大问题。   再加上该去的地方也去了,她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一想到回去的事,思绪就拉不住缰的盘列起个一二三。这回,第一要事就是要控制住顾澄扬的进食,此外就顾姝茗那性子,铁定功课偷了懒,回去要仔细核查决不能被她蒙混过关。三妹那才是最麻烦的,真不知如何才好。   顾梦自顾自瞎琢磨着,不经意瞥向一面院头,视线越过院墙,能看到外头别处的檐角。   想起钟泠所说的,原来曹溪的院子,就是这一头与泰德的铺子相背的啊。   顾梦起身走了过去。   这边院墙不低,而他们的铺子也不过两楼,其实是看不甚清的。   顾梦忽然想起来,听说一开始,就是因为曹溪昏睡前,有常往铺子那边看的古怪行径,所以曹家的人才因什么风水之说前来惹事的。   起初还以为只是故意找事所以随口编造的理由。但见过曹岩宝贝曹溪的架势后,十有八九是真的。   顾梦半眯起眼,视线越过墙头打量。   小姑娘没事,盯着他们铺子看做什么,有什么新奇之物吗?何况以曹溪的个子,也看不见什么吧。   想了想,她足尖一点,轻巧翻跃上墙头。虽说她内力不济,但总不至于连个墙都翻不上去。   曹宅和铺子果然贴得很近,中间不过一条两人宽的小路,隐蔽的一天都不见得能走过一个人。   顾梦目之所及,所见不过墙土瓦泥,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这高处的视野还真不错。   近处能看到铺子前那条街的繁闹,再远些则是东沙河水面的粼粼波光。一片宅铺里冒出头来的万茗酒楼,尤为显眼。   万茗酒楼是明城最高也是厨子手艺最好的酒楼,顾梦顿时有些馋了。   她才在墙头站了一会,就听见屋内传出动静,她循声看去,好些个丫头匆匆忙忙地出出进进。   算算时辰,她心道,难不成曹溪已经醒了?   齐昭跟在几个丫头之后出了屋,他像是在附近找着什么,左看右瞅,脸色有些纳闷。   最后感觉到什么,才抬头看了过来。   神色莫名:“你怎么上墙了?”      第19章 煞虫      顾梦从院墙上下来之后,本还想问问齐昭里头什么情况。对上他神情,话语一转:“真醒啦?”   齐昭点头:“只是醒了。”   曹溪昏睡多日后,终于醒了过来。连带着原本死气沉沉的院子也醒活了过来。   顾梦正往屋内迈时,身后忽然直冲来一人,多亏齐昭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否则怕是连五脏六腑都要被撞歪了。   那白色人影一下子冲进了内室,下一瞬一声嚎哭就从里头传了出来。   顾梦同齐昭面面相觑。   原来这冲进来的正是曹岩的妻子。曹溪沉睡不醒后,曹夫人忧心成疾,没多久也倒下了。曹岩为了她能清净的养病,是以许多消息都不让往她面前传。   所以她也是刚刚才得知家中来了个神医,竟将女儿治醒了。   一听到心肝女儿醒了,曹夫人立马就下了地,形容都来不及打理,只随手披了件外衫便冲了过来。便是那个白色人影了。   此时她正扑在床前,一把抱住了曹溪痛哭:“我的乖乖溪儿啊!你终于舍得睁眼看娘了,你再不醒来,娘啊都要扛不住……”   顾梦跟进后侧头看去,小姑娘确实睁眼了,不同于上次的一睁即闭,这一回她确实是清醒着的。   眼睛水灵灵的,细长的睫毛如扇般刷过,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许是因为曹夫人抱的有些重,柳叶似的眉毛都打成了结,眼眸中似乎还透着惊慌和,害怕?   顾梦心头漫上一丝古怪。   曹夫人紧抱着曹溪半天没撒手,曹溪这下连嘴都嘟起来了,一脸不悦地挣扎了起来。   曹溪挣个不停,曹夫人这才放开她,纳闷道:“我的乖乖溪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还不舒服?”   小姑娘趁机将手收了回来,缩着身子两三下就退到了床角,嘟嘴皱眉,警惕地瞪着曹夫人。   眼神中满是害怕警惕和疏离,还有陌生。   曹夫人整个人都僵了。   一旁的曹岩,神色也不太自然。   顾梦询问的眼神看向齐昭。   齐昭冲她解释道:“人是醒了,不过神智缺了。”   顾梦一怔。怪不得他刚刚说,曹溪只是醒了而已。小女孩这是,傻了?   曹溪的情况,其实算不上是傻,只是不认人了,同她说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且自个儿也不张嘴说话。   而曹溪不认人这事就更为奇怪了。因为顾梦走近后,原本还躲在床角满眼惊怕的曹溪,一张皱紧的小脸眨眼间舒展开来,然后想也不想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这下连顾梦都蒙了。她什么时候如此招孩子亲近?   这事在带闹事精们的时候可从未发觉过。   曹溪不认爹娘也不理贴身丫头,却独独将顾梦给缠上了。曹岩夫妇两张脸绷的别提多难看。   曹夫人被曹岩劝出去时还没缓过来。   “我说,这怎么回事?”曹溪紧搂着顾梦,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顾梦也只好抱着她坐下了。   齐昭捏了捏下巴说道:“她并未治好,我只不过令她先清醒过来。看样子失了神智后,她行事都遵循着自己本能。大概是因为下针刺激的时候,是由你抱着的,对你气息熟悉,所以赖上你了。”   顾梦一阵头疼,催促道:“那你就快些帮她治好啊。”   没想齐昭却道:“暂时,治不了。”   顾梦:“……”   能靠点谱不啦?   外头曹岩夫妇起了争执,里头听来也是清得不能再清。   “这是哪来的什么神医?我看就是个骗子!她可是把我溪儿都治傻了!老爷你倒快些让人将他们打出去啊!不,直接打死得了。”   “醒了连娘都不认得,这也算治?啊,我可怜的溪儿啊,这么下去要给他害死不成!”   “还有那个女人,老爷你没看到溪儿只亲近她吗?对!肯定是他们给溪儿下了药,他们这是要拐走我的溪儿心头肉啊!”   最后曹岩吼斥了一声,又轻声安抚了几句,这聒噪的声音才算消停。   顾梦这回算见识过这位曹夫人想象之丰富,难怪能将曹溪的病症与风水扯在一起,打死认定是被一间不能吃喝也不会开口的铺子给害了。   曹岩两人争执的时候,曹溪明显瑟缩了起来。此时才敢眨着一双眼左看右看,见顾梦低头看过来,便仰头冲她咧嘴笑,天真浪漫没心没肺的。   曹溪长得确实惹人怜,一张玲珑小脸白白嫩嫩,吹弹可破,尽管瘦了一大圈,仍显眉清目秀。只要粘住了顾梦,她就变得很乖巧。   若不是齐昭说是神智出的问题,她恐怕以为曹溪这只是聋哑了而已。   而且曹溪小拳拽住她衣角,仰头看她的那个眼神,当真同辰辰有九分相似。顾梦心头立时就软了,左右神智一时好不了,她也就抱着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齐昭打趣道:“她还真粘对人了。”   顾梦白眼,也不问问是谁的原因。   “她这个情况,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寻常病症吧?我虽然对医道没任何研究,但她这些症状,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不像病,这难不成是中毒了?”   说到这,顾梦心沉了沉。若真是毒,那是谁要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齐昭似乎早料到她会有疑问,也不隐瞒,拢了拢袖子摇头说道:“不是毒,但也确实不是病。”   “你听说过幽溟岭吗?”   顾梦下意识摇头,可摇了两下又顿住,觉得这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   来回念了两遍后,顾梦瞪大的眼和曹溪不相上下。   “幽溟岭?那不是魔教吗?”   齐昭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竟真的知道,遂点头道:“就是魔教。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体内被下了幽溟岭独制的煞虫。魔教以七七四十九种邪毒之物作食,以之养虫,养得的便是这种煞虫。”   “煞虫入体后半个时辰入脑,接着就会进入昏睡状态。煞虫在体内会经过三个阶段,在每个阶段,人都有可能抵挡不住而亡。便是扛过了三个阶段没死,那也是与煞虫融合,由煞虫寄控,再难以挽回了。”   顾梦看向曹溪,心头有些发毛:“你是说,曹溪昏睡不醒,是因为她脑子里头藏了魔教的煞虫?”   齐昭点点头:“之前你手上那三瓶药粉,便是试探煞虫在体内已经过了几个阶段。”   顾梦想起齐昭喂进前两瓶药粉时,曹溪眉心愈渐鲜浓的圆点,而喂进第三瓶后却无半点反应,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以,她这煞虫已是第二阶段了。”   “能捱过第二阶段也实属不易了。我曾听说,更多时候,是煞虫一入体便难以抵抗立刻身死。幽溟岭的煞虫难引难杀,一旦自身抵抗不住,煞虫便在体内安然榨取养分,但凡死于煞虫的最后皆是瘦皮包骨之相。我暂时能做的,只是将煞虫封在一处令其休眠。可毕竟煞虫仍在脑中行了干扰,所以她虽然醒了,却失了神智。”   齐昭突然间说到如此骇人之物,可顾梦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可是,魔教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武林正道联手覆灭了吗?幽溟岭都已不存在,为什么还会在明城出现煞虫?”   齐昭疑虑道:“所以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但她体内的,定是煞虫无疑。魔教虽灭,但不见得没有漏网之鱼。”   曹溪见顾梦光顾着和齐昭说话,也不搭理她,便伸手往她脖子上攀来博存在。   顾梦只好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即便真是如此,那对方待在明城想干吗?又为什么对这么小个孩子动手?”顾梦觉着这事实在不好理解。莫不成是曹岩得罪了对方?   可既然是与魔教相关之人,曹岩真如此作死,对方应当会直接杀了他了事吧,何必多此一举。   齐昭一时无话,顾梦随口猜测,没指着他来解惑。为什么会如此,恐怕得问放煞虫的才能知道了。   她想了想问道:“说起来,既然她不是病症,又只是安静沉睡,你是怎么看出她是煞虫入脑的?”   寻常大夫应是连煞虫都不知是何物吧。不过也没有寻常大夫收如此高价的诊金就是了。   齐昭闻言垂了视线,霎时眼前仿若一片漆黑,又回到了那充斥着血味和臭腐尸气的幽暗潮湿之地。   这突如其来的回想令人十分不适。   良久,他启唇道:“我曾经偶然有见过,所以认得出。你摸她发顶看看。”   顾梦依言摸去,曹溪一动不动任她摸,还满足地眯了眯眼睛。顾梦指腹寸寸滑过,待到某处时突然停了下来。指腹下按到了一处并不明显的凸起,细细一摸还是方形。若不是齐昭特地提了,当真难以发觉。   “煞虫入脑之人,会在发顶冒出一个四角的小包。你所疑惑之事也不难解释。因为养煞虫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炼煞童。”   顾梦被这充满妖邪之气的词激得竖了下汗毛。   “比起其他的,煞虫更喜五岁以下的孩童之躯。但凡体内藏有煞虫的幼童,只要扛过第三个阶段,这煞童就炼制完成了。至于煞童炼好后用以做什么,鲜有人知。反正魔教使用的这种疆外邪术,邪魔诡异的可以。”   顾梦喉间咽了咽,再看曹溪时竟有了丝庆幸。   她还记得齐昭刚说的是暂时治不了,也就是说这是有方法治的。她朝齐昭探了探身子,问道:“那你现在把煞虫困住了,要怎么治才能彻底弄死那虫,让她好过来?”   齐昭叹口气道:“说易也易,说难也难。需得在体外使用煞虫去引才行。”      第20章 狠色   两人在日落时分从曹宅离开。   顾梦要走,曹溪是千万个不乐意,一双眼死死地盯在她身上,攥着她裙角的小手紧的,险些要在她裙裳上撕下一道来。   待顾梦被解救出来,从屋内离开时,她回头瞥了一眼,正看见了曹溪慌乱委屈的神情。她被曹岩抱着,使劲地伸长了脖子往她这方张望,眼中蓄着泪,一副被丢开抛弃的受伤模样,着实令人不忍。   这副模样猛地在顾梦心口刺了一下,疼得像被针扎一样。   可再怎么说,让曹溪一直抱着不撒手也不是个事,她总不能就留这吧。   街道上熙熙攘攘,明城的热闹并不因日落而有所减少。一路上有好些摊主正在收摊,亦有不少开始为晚间的生意做起筹备。   齐昭发觉顾梦从曹家离开之后,就一直没说过话,整个人沉闷异常,好似顶上被朵乌云罩了个满头。   他有心缓和,便打趣道:“看起来,你倒比小姑娘更舍不得。”   顾梦这才开口道:“我在想,她若是治不好,永远这副样子,实在怪可怜的。”   齐昭顿了一顿,嘀咕道:“倒也不会。毕竟煞虫只是休眠,没死呢。这么一个活物躲在脑子里,谁都说不准会干些什么。指不定什么时候适应了药性,或是遇上什么强劲的刺激醒了。这条小命还是危机。”   等等,顾梦头上的乌云怎么好像又厚了一层。   顾梦幽然看了他一眼,又一声不吭了。抱着胳膊大步前行,留了个萧索的背影给他。   齐昭轻咳了一声,自知多话了,忙跟上并肩宽慰道:“但只要把虫引出了,这些自不成问题。”   “可是说不准,不是吗?”顾梦停下步子看他。齐昭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使用煞虫去引,可他们又不会养煞虫,去哪寻第二条煞虫?   齐昭走到她面前,语气是少有的郑重:“好或不好,那是她的命数。我能治病治人,但不是神仙,做不来与天抢命的事。你懂这意思吗?”   齐昭离得近,顾梦得仰起一些才能看进他眼里,一眼不眨地对视了会,才低头含糊道:“我知道……”   齐昭笑道:“好了,先别多想了。天色不早,一整日也就嚼了两块烙饼,就算你不饿,我可是饿得眼要冒星。不如先找个地果腹如何?”   顾梦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察到她的肚子快要饿扁了。   她朝前头看了看,往不远处一指:“去那吧,万茗酒楼。”   齐昭说之前囊中羞涩,蹭了一路吃喝穿住实在过意不去,如今进了帐有底了,晚间一顿说什么都得他来请。   两人在万茗酒楼挑了二楼一个临街的位子坐下。闷热之气被窗边风一吹,带走了大半。   万茗酒楼不愧是明城最高的楼,酒楼设了四层,一层大堂人声喧闹座无虚席,酒楼伙计忙得足不点地,灵活的似一只只穿行的游水鱼。   三四楼设的雅间包厢。   两人都没兴趣吃什么雅致,又受不住底楼的喧闹,还是坐二楼临窗吹风看看街景更舒坦,何况二楼前头还置了个桌子说书,嘴巴吃着,耳朵还能听个热闹。   两人坐下的时候,说书先生刚拍下醒木:“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回,我们说的是京城里头,那徐……”   齐昭边吃边听着,时不时弯唇一笑。说书人说来复去,多是夸得今上如何圣明,再者就是一些从京里传出来的故事。   外头的人,反倒都喜欢听京里的事,说书人嘴皮子一溜,那些在京里司空见惯的小事也能被讲得绘声绘色,听来也另有一番趣味。   顾梦吃了一会后,就拿着筷子光扒拉自己碗里那块可怜的东坡肉,筷子随着说书人的抑扬顿挫,配合着一挑一刺,一块肉愣是被她拉出了一碗肉丝来。   齐昭见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搁下筷子说道:“你就放过这块肉吧。若不喜欢,要不要再点些喜欢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请个客如此抠门,叫你食不下咽。”   顾梦扫了一桌子满满的菜,拍拍胸口道:“我是真饱了。”然后不知想到什么,搬了两碟菜搁在面前,“我都说两人何必点这么多。粮食不可糟蹋,这两碟我点的,我解决,其余这些,这些,还有这个,就你负责消灭了。”   见她如此一本正经的为难人,齐昭没忍住被她逗笑了。   顾梦划分完归属后,十指交叉搁上了下巴,看向窗外忽然冒出来一句:“我弟弟也同她一般大呢。”   顾梦这是要跟说书人争场子了。齐昭知她从曹家出来后,心里就闷着什么,见她要提,立马把说书人的声音摒除在外,做一名专心聆听者。   “弟弟小时候也粘人,跟曹溪没差多少。不过他比曹溪要可怜多了,因为他越粘我,我就越不高兴搭理他,曹溪我还抱了她这么久呢。他啊,整日就跟在我屁股后头跑,却从没得过我什么好脸色。我做什么就学我做什么,也没点自己的想法。每回我都甩掉他,想想我这姐做的也是挺坏的。”   “小时候我顽皮,也讨厌功课。那一回城里灯会,可我犯了懒没做功课,爹娘就禁了我足让我将功课补上。我一听,那哪成啊,于是表面应下,待时候差不多了就打算偷溜出去。”   “没想到防过了爹娘,却被那跟屁虫给发现了。他也不管我是去看灯会还是做什么,就巴巴的跟着要来。我嫌他烦啊,又累赘,不乐意带他。那个时候他看着我,就是这副被抛弃一般的,可怜兮兮的眼神……”   顾梦抿了抿唇,收回的目光一暗,陡然沉了声一字一顿道:“我要是知道……”   “那个傲气的小家伙?真没看出来,原来以前如此缠人。如今看着可不像,这都换成别人巴着他了吧。”齐昭突然间打断,晃着筷子摇头感慨道。   顾梦刹那间回神,发了会怔,勾唇笑道:“可不是。这么一比,还是更小些的时候可爱。要知道那家伙小小年纪,最后竟告发了我,害我禁了两月的足,当时还不如带上他呢。”   前头说书人醒木一拍,又换了个故事来讲,开始说起邻国的风土人貌了。这比之前的还新鲜些,酒楼里大家都听得认真。两人也听着,一时沉默无话。   顾梦听了会,起身去解手了。   齐昭也有些撑了,拿起酒杯饮了一口。他从头到尾就喝的这一杯,此时才过了半。   方才有一瞬间,顾梦的眼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从她眼中泄露出来的那道情绪,是在她身上从未看到过的。   那是一股狞结的恨意,猛然窜出,如猛兽露牙,要是不立刻驱走,必定一口下来碎皮断骨!   她放出来的兽,撕咬的亦是她自己。顾梦这自伤的功力竟不只浮于皮囊了。   虽不明缘由,但他下意识就打断了她。   沈钧卿以往提到顾梦时除赞赏之外从不提其他。此次之前,甚至连名字都不曾提过。   所以齐昭不明白为何顾梦会有一瞬间那般的神情。旁人光是看,便觉得心都被揪起来了。   江南第一大布庄顾家的二小姐,却有着克夫邪祟的传言,深夜浴血而归的目击,且惧火畏焰。还有指甲盖那么点的内力,和一手精妙绝伦但从未用过的鞭法。   说她狂傲,却不像江湖女子一样热血恣意,若说她内敛,又与世家女子截然不同。   之前的家丁和水贼激出了她的胆色,眼下更多了一处。   狠色。   不过这些毕竟非己之事,他也不好再揣度了。   杯中的酒液轻晃了晃。   这时,临桌的两个男子边听着说书,一边议论起来。   “他说这罗国的有些城镇,往哪看都是一片黄沙,你说是真是假?”   “我又没亲眼所见,谁知道啊。唉,不过我前阵子听说,这罗国有来使上京了。”   那人摆摆手:“那都好些时候的事了,而且我听到说,这罗国来使上京后,还在街头被人给打了,门牙都崩光了!”   另一人吃惊道:“那打人的是谁?怎么连来使都敢打。不过打得好,这些罗国人嚣张傲慢得很,总是在边境弄出些动静来,狡贼之辈就是该打!”   “可毕竟是来使啊,对方怎么肯善罢甘休,希望那位打人的好汉别出什么事才好。”   另一位看上去很不待见罗国人,鄙夷道:“这就是要打给罗国看看!不肯罢休又如何?依我看,给补偿点医治费就算是圣上仁慈了。”   对方口中的好汉放下酒杯,在一旁暗叹口气想着:钱的事好办,扯上人情的事可就不好还了。   这事都过了不少时日了,沈钧卿该摆平了吧?   齐昭一想到那日,沈钧卿让他来提亲时耐人寻味的眼神,就深深觉得这只狐狸暗中算计这么久,就故意等着他这一茬呢。   在很早的时候,他就知道沈钧卿有一个十分看重的师妹。这完全是因为沈钧卿私下里有事没事总是会提上几句。他每回提起顾梦都极其自然,不着痕迹的夸赞从不重样。   起初他没多想,直到某次他不经意间撞见了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眼神,才俨然发觉到这明明是看妹夫的眼神啊!   一瞬间他头皮都要炸了,这才回过味来,沈钧卿这前头是摆了一整排的陷阱引着他跳呢。   兄弟都算计,太不是人了!   就在齐昭脑海中正忙着把人家师兄扒皮拆骨的时候,顾梦回来了。   看上去已然如常。   顾梦坐下后抱怨道:“每回来明城,这万茗酒楼的生意就更火热上一层。定是生意太好了,反而这菜肴不如从前好吃了。”   齐昭倒没那么讲究:“客多繁忙难免仓促吧。不过吃食嘛,管饱就是实在的。”   顾梦不由瞎操起心来。像齐昭这样,随便收拾收拾就好养活的人,怀里头揣着的那么多银票,会不会一辈子都花不完啊。   齐昭见她眨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自己不挪眼,一时很想来上一句诸如“难不成我比菜色·诱人”的玩笑话。   还没机会开口,外头街上突然间一阵骚乱。   两人闻声,一同转头看了出去。      第21章 信鹞      “就是你,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闺女。我打死你!”    窗口正对着的对巷中,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人被打了出来,发都散了大半,额头还有块碗大的乌青。   他的后头,一个女人手提着扫帚冲了出来,玩命的冲他脑袋招呼,拦都拦不住。   很快一声声悲惨嚎叫,哭骂相互混杂,还有摔砸了什么东西的声音搀在其中,这么大动静,周围人要不被引过来都难。   “你你你,你这个疯女人,给我住手!”男人终于一把拽住女人乱打一通的扫帚,用力推了她一把。   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顿时尖声哭嚎起来。酒楼里好多人也都看向了外头。被冷落的说书先生有些不是滋味。   此时女人身后又冲出来个男人,一见这场面,怒目圆睁撩起了膀子:“你干什么呢?竟然动手打人了还?”   那人指着脑袋上的淤青吼道:“到底谁先动手的,啊?我,我还就动手了!怎么着,你们女儿这病重死了,赖我头上了?她这病回天乏力,我尽心尽力的治了你们还想怎样?又不是我害的!呸,忒不讲理!”   周围人窃窃议论起来。原来是生了病,没治好,迁怒在大夫身上了。大家顿时都同情起大夫来。   病重不治,这确实不赖大夫啊。    女人一下爬起来指着大夫鼻子道:“你明明说我闺女不过小病而已,并无大碍。到底是谁夸下海口药到病除。可结果呢?你看不出是什么病,不能治就早说啊!我找别的大夫治。你就是为了钱拖延害死了我闺女!大夫?你也配!”   若不是她丈夫拦着,那大夫又会有顿劈头盖脸的好打。   周围人的议论之声愈发大了。难道事实是大夫医术不济,延误了病患?那这确实是害人性命的大失职了。   大夫梗直着脖子脸都气红了:“胡言乱语,胡言乱语!我当了十几年大夫,开着医馆,有何病症岂会看不出来?你女儿这情病情,任谁看都一样!”   不管如何,眼下两方又哭又闹不可开交。不少邻里都上前劝住。   女人也是个彪悍的,扫帚一提,好些人都拦不住,那大夫一看,顿时抱着脑袋往人群里钻逃了。   外头又哭闹了好一会才散去。女人被丈夫扶了回去,亦有好心的邻里同去帮忙。   隔桌的人收回视线道:“这家人我认得的,他们那女儿挺乖巧,也才五岁吧,怎么会突然病重不治?也是可怜人呐。”   不管众人是同情或是感慨,这热闹一去,人散的也快。   说书人依旧口若悬河。但看过这一出,再吃也是无味,何况天色也不早,两人便结账回去了。   宁家的灯火照得整个宅子亮亮堂堂。   屋内的烛心摇摇晃晃了几个时辰,渐渐矮进了油里。顾梦随手拿剪子拨了拨,室内便又亮起了三分。   往常这个时候,她都是在艰难地嚼啃那晦涩的内功心法。一口下去不仅无味还能崩掉三颗牙的物什,顾梦竟能十年如一日的来回咀嚼,不得不说也是种了不得。   但今日自回来后就心绪不定,她唯恐一个不慎走火入魔了,这方圆百里也找不到个能通筋舒脉的救星,想想便算了。   她靠在桌边,手上执了个话本一晚上只翻了一页,眼一花,块块石子大的字都要从里头飞出来一般,索性往旁边一搁,揉了揉眉心。   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捋清,如此心便不定。可若说近来有什么事,也就是那曹溪和煞虫了吧?   顾梦心念一动,猛地坐直了身子。   她忽的想到下山时的新坟,眼前又闪过街上那女人抡着扫帚哭嚎的模样。孩子……怎都是孩子出事?   搁平时不觉的有什么,但听过齐昭的话后,难免多想。顾梦思忖片刻后,打算出去一下,房门一拉开,眼前蹦出一个抬着手正要敲门的钟泠来。   钟泠的手顺势就拍到了她肩上,很有架势地纳闷:“去哪?”   顾梦将她手腕一握,拉进了屋内:“正巧,钟泠我有件事和你说,你明儿差伙计帮我查查吧。”   在顾梦和钟泠这俩闺友在屋内闲谈杂聊的时候,齐昭整了整衣襟,抚平衣褶,独自出了门。   虽说他窝草堆滚陷阱的时候观感不佳,但那是情非得已。能收拾的干净清爽的时候,齐昭还是挺讲究。   他出门后,就一直往城外少人的地方去,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在一片漆幽无人的荒林停下。   两指一夹从身旁树枝上拈下一片叶子来,折了个小痕搁在嘴边吹响。   叶声吹得不响也不成曲调,单调非常,最后以三声促短收尾。之后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竟不知从何处飞下来一只飞红嘴黑翅的鹞子,扑着翅膀停在齐昭抬起的手臂上。   手臂上重量颇沉,齐昭数落道:“你怎么又肥了?不是让你节制段时间?”   鹞子本还挺高兴见到齐昭,可一听他这话,顿时别过脑袋把脖子仰得比天高,摆出了一副“我不要听不要听”的模样。   但齐昭只一说“下来,送信”,它就立刻振振翅,听话地去了一旁的枝头。   齐昭从袖中抽出刚写好的信,卷成小筒绑了上去。   鹞子在枝头来回走了两趟,像个尽职的信使检验了一遍牢固程度,而后冲齐昭一抬脑袋算打过招呼,展翅飞向半空。   “节制,知道没?”齐昭见它起步都比以前费劲,忍不住又叮嘱了句。   鹞子在树间穿过,往齐昭脑袋上拍下一大堆叶子来,仿佛在说怎么会有这么爱管闲事的人,烦死鹞了!   齐昭笑着摇了摇头。   正要伸手去拍撒了一身的树叶,突然见腕间一转,指尖霎时亮起一道银光来。   身后不远处同时响起一声轻微难以觉察的窸窣声,像是风吹动树叶的动静——如果那枝杈没有在上下晃动的话。   那人已经走了。   齐昭把指间的暗器收了起来,暗自疑惑:这个跟着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低头就着清冷月光看了眼右腕,又将袖子放下。出门前聚气显现的淡蓝脉线还未褪尽,不过能看出早不盈一寸了。   齐昭一边往回走,一边犯嘀咕:体内的内力即将耗尽,希望别来什么麻烦才好,不然真是要抓瞎了。   ·   翌日天才蒙蒙亮,钟泠就被不知哪条巷口的狗叫给吵醒了。真不知一大早那狗哪来的活力,卖力地吠出了个抑扬顿挫,穿巷过宅进院,硬是将她的美梦给搅了。   钟泠梳整好出屋时,连打了三个哈欠,心道千万别让她碰见这只狗,否则定要抓来绑在墙角,再拐只厉害的鸡来,天天嘹亮打鸣让它自惭形秽。   正想着,那狗叫声更响了,像是跑到了家门口来叫唤。   昨夜她还以为顾梦找她有什么事,没想竟是托她去查查近段时日城中病倒或病死的孩子。钟泠实在不清楚她在搞什么名堂,不过认识那么久,她也不是第一回领教顾梦的想一出是一出。   反正醒了,就直接去铺子里点几个伙计去探听探听吧。   钟泠穿过庭院时,狗吠戛然而止,同时前方一个小厮匆匆跑了过来,同她禀道。   曹岩来了。   那狗其实也是无辜,大清早睡在巷口却被曹岩一伙搅了美梦,不满地跟着吠了一路,一直跟到了宁家的大门口。   忧心忡忡的曹岩却连狗都没心思赶。   那狗叫上瘾,直接跑到一伙人前头,坐下来专心抗议。叫得起劲却不知道屁股蹲贴着大门。大门吱呀一声向内开时被吓一跳,立时夹着尾巴逃了。   此时钟泠的视线在曹岩等人身上扫来看去,两方虽有过不快,但曹岩毕竟也赔了损失,钟泠勾了勾唇,摆出不算好却又失仪态的脸色:“原来是曹老爷啊。这还是第一次见曹老爷亲自出面,怎么,可别说是我这宅子也碍了你的风水。”   没想今日的曹岩却没半分气势,一脸倦累地问道:“顾梦姑娘在吗?”   曹溪没见到顾梦,闹了一整夜。   曹溪如今只认她,顾梦有想过曹溪若闹起来,曹家许是会来人,但没想到曹岩会亲自过来。   与上回看齐昭的面子不同,这回是真的低声下气。曹溪是曹岩的心头宝,平日里横行作恶只有别人绕着他走,现下却是这副模样,看来那小姑娘可能真的不太好。   顾梦本想叫上齐昭,她实在是对煞虫什么的没辙。可没在房内找见人,也不知一大早的去哪了。   顾梦到曹家时,本以为曹溪最多只是哭闹不止,可没想到这孩子竟把自己搞的这么惨。曹岩说自顾梦走后,曹溪怎么都待不住,一夜未睡挣扎着往外闯,不小心碰了摔了都全无知觉。   曹溪半夜哭闹挣扎的尤为厉害,曹岩都抱不住,最后不得已只好拿绫布捆在了床上。绫布绑得不紧,但曹溪挣得狠,还是勒出了血痕。曹岩方法用尽都无济于事,这才天刚一亮亲自来求顾梦。   没见到顾梦前的曹溪就像是只凶恶的猛兽,可却在看到顾梦时立即安静了下来。顾梦给她解了绫布,小姑娘立刻缩进了她的怀里,一夜未眠的困意上来,抱着她睡得香甜。   一旁的曹岩见状松了口气,神色复杂一言不发。   齐昭给曹岩的说法,是曹溪这是某回磕了脑袋伤了颅内,但一时不显,过了段日子病发才会如此。   能捡回条命已是回天之术——从煞虫的角度来看,这话没错。   一整夜眼见女儿备受折磨却无能为力,曹岩犹如醍醐灌顶,霎时警醒,自道是平日里不行善事,才报应到女儿身上了。自责之中,收敛许多,说起话来也客气不少。   “顾姑娘啊,溪儿刚醒,情绪还不稳定,这几日能不能麻烦你多陪陪?”   顾梦低头看了看。曹溪挺漂亮的小姑娘,却小脸消瘦,额头上不知哪撞的淤青,手脚上还有血痕,像是时时处在惶恐之中,看着实在不忍。   顾梦轻叹了口气。   “曹老爷,我想问问她昏睡前,有何异常举动吗?有没有吃过什么古怪吃食,或者是碰过什么东西见过什么人?”顾梦试探着问道。      第22章 鸟鸣   曹岩费力想了想,茫然摇头。曹溪是一夜之间如此的,此前没出过门,吃的也同寻常一样。顾梦见他这模样,是真的不知道。   那煞虫究竟是怎么入的脑?   顾梦在曹家陪了曹溪一日。曹溪睡了没一会就醒了,一睁眼便惊慌地四处找寻,直到看到顾梦在一旁才安心。除了不说话不认人之外,乖得跟只小奶猫似的。   但有的时候,她又觉的曹溪能懂她在说什么。就如吃饭的时候,顾梦让她乖乖吃完,曹溪也就真的放开她,由贴身丫头喂着把饭菜都吃完了。   又比如沐浴洗漱梳发,只要顾梦在房内,她也都很配合,任由丫头打理。   但到了晚上就头疼了,每每把她哄睡着了,可只要顾梦一只脚刚迈出去,这孩子又会醒过来。最后顾梦无法,索性直接将人抱了回来。   回来的时候,她一进宅远远地就看到了齐昭。他竟搬了张躺椅惬意地躺在庭院里。   顾梦抬头看了看,阴天,无月可赏。   “齐大哥你在这做什么?”顾梦走到齐昭身旁,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亦无星可数。   齐昭仰侧着头看向她道:“消食。”   顾梦:“……”   头一回见这么个消法。   她在曹家顾了曹溪一整天,他却在这如此惬意,究竟谁是大夫谁收的诊金啊?顾梦一时有点看不过眼。   “我出门的时候没见着你,你怎么不来曹家呢?”   齐昭道:“她只认你,又不认我。反正一时治不了,我去有何用啊。”   顾梦皱了皱眉头:“可你要是治不好她,难不成我要一直带着她?”   曹溪抱着顾梦脖子,只觉得有趣,看着两人乐呵呵地笑。   齐昭摇摇头:“那决计不会。因为就算你肯,曹岩也不会肯,他那夫人就更不肯了。”   一想到顾夫人那几声高吊的嗓子,嗷嗷起来跟唱戏似的,顾梦立时打了个激灵。她忙累一日,他却躺得舒坦,一时心痒痒,很想拿点什么丢砸他。可手上就一个曹溪,只得作罢。   她抱着曹溪绕过了齐昭往自个儿院子的方向走去,走过一半忽然伸手解下长鞭,劈空一甩缠上了一处椅脚,再收手一拉。   一卷一拉精准无比,齐昭身下的消食椅登时被掀翻了。   只不过她骤然出手,齐昭却闪得更快,一脚为轴起身打了个转,站得稳当,有些幽怨:“看得出来你有长进,可也别一声不吭就玩突袭啊……”   曹溪拿两只小手捂了嘴笑。   顾梦用力握了握鞭。虽然齐昭说他拿得出手的只会一招,可顾梦一瞬间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比不过他了。   好像更不舒坦了……   顾梦一言不发默默收好鞭子,回屋去了。齐昭也非真的撒手不管,摇了摇头,拢拢袖子跟了过去。   顾梦抱着曹溪绕过回廊,灯火罩在两人身上勾出明明暗暗的轮廓。   自闹事精们长大后,顾梦已经许久没抱过孩子了。曹溪本来在顾梦肩头很安静地趴着,可就在她迈进院子后,突然就扭动起来,推开顾梦要下地。   真是稀奇了。   曹溪跳下来后,往院子中央小跑了两步,神色迷茫的在四下搜寻着什么,最终停步在一颗树下。   仰着小脑袋,朝前方的一处看,小脸上竟少见的露出一丝期待的神情。   而曹溪所看去的方向,也不过只是高高的院墙而已。   曹溪突然间的不明行为让顾梦想起她在曹家上院墙查看一事。她爬了个高却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没见着。这事原本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会亲眼看到曹溪这反常的举动。   联想到煞虫,她直觉曹溪的这行为中一定有什么。   可她究竟看的是什么?   曹溪只仰头看了一会,很快耷拉眼角垂下了脑袋,那抹期待也已经荡然无踪。   似乎并未等到所期盼的。   顾梦回过头,若有所思的与齐昭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晚曹溪盯了一会院墙后又扑回了她的怀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此番顾梦将曹溪带回来,曹溪的那个从小贴身照看的丫头也跟了过来。   这两日里,曹溪宽了心,丫头喂的饭也都吃得一干二净,脸颊明显红润了不少。渐渐的,她从曹溪的视线中离开一会,她也不如之前那般不安了。   这日午后,曹溪坐在桌前晃着小短腿吃糕点。这是曹岩让人送来的,夹了三层的枣肉,却一点不腻厚,薄薄一块压的长长方方,一块都有手掌长,上头撒满了糖粉还淋了蜜糖,做得十分精致。   糕点色泽诱人,曹溪虽然吃了两块就饱了,却又不舍得拿开,从桌上搁着的筷子中拿了一只,在糕点上头戳戳划划竟玩了起来。   顾梦本是想着明城的事一了,就早些回丰城的,可看眼下这情形一时半会大概是动不了身,于是打算先写封信回去给爹娘。   这边才刚写了没两个字,却听乖巧吃着东西的曹溪突然间闹了起来。   一问,原是把玩的那块糕点不留神滚落了,掉进了水曲柳雕青花枝置物柜的底下。   盘中糕点还有不少,可曹溪就是认准了那一个,蹲在柜旁急得要掉泪,一副不找回来誓不罢休的样子。   这次连顾梦劝都不好使。她想了想,便让丫头带曹溪离远些,撩起袖子抱紧柜子向上一抬,沉闷的几声吱吱呀呀后,竟见那置物柜就这样被顾梦一人给抬了起来!   丫头惊叫了一声。   曹溪在底下看见了滚进去的糕点,高兴地去拿了起来,跑到一旁仔细吹去糕点上沾的灰来。   顾梦见了,无奈叹口气,让丫头拦着别叫她给吃下去了。就在她准备把柜子搬回原处时,没想齐昭正好过来找她,因透气敞着门,他一眼就看见了顾梦将一个沉重木柜悬空抬起的画面。   齐昭:“……”   身形纤柔腰臂细若柳的一个姑娘,却独自抬着两个普通男子才能合力抬起的水曲柳柜。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没醒看晃了眼。   顾梦也是一愣,旋即脖子根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她忙将木柜放回原处,放下袖子拍了拍尘,若不是脸上泛红未褪,看起来就真跟没事人一样了。   “刚刚那是……”顾梦才刚要开口,忽听啪得一声,屋内突兀的响起了碟子碎裂的声音。   原是丫头不小心把装糕点的碟子给碰落了,丫头也是吓白了脸色连声告罪,蹲下身去收拾起碎片来。   顾梦却眼色一凝。   方才一瞬间,她发现这丫头好似是看到了什么,才惊慌失措到碰落了碟子的。此时捡着碎片的手还微微发着抖。   顾梦看向一旁全然无觉的曹溪,手里捏着的糕点被她用筷子戳了个古怪形状出来。   她心里有了丝猜测,走到曹溪身前蹲下摊开手。曹溪本是不肯的,一见是顾梦,才高高兴兴地把糕点放进了她手心里。   这片枣糕被曹溪划出了棱棱角角,有一处还是方才碰碎的。顾梦虽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但又觉着这形状有些眼熟。   她看着手心里的糕点忽然问道:“你是叫,小蝶是吧?”   冷不防被叫到名字,小蝶忙点头:“是,是的姑娘。”   “你说你们小姐弄的这,看起来像是什么?”顾梦朝她伸出手。   小蝶脸色好上一些了,笑道:“不知呢,小姐只是随便弄着玩的吧。”   “你跟着你们小姐这么久了,也认不出吗?随便猜猜吧。”   小蝶发现顾梦虽轻柔笑着,可看来却有些发冷。   “可能是花吧,小姐的突发奇想,只有小姐才知道了。”   顾梦拿起糕点翻来看去,换了个角度,忽得认出一处形似尖嘴,上头还戳了个点。   她目光微亮:“这是——鸟吗?”   小蝶嘴角明显僵了一下,眼神躲闪道:“许是鸟吧。”   她拾好碎片仓忙起身,想要退下去将碎片丢了。却听顾梦悠悠地道。   “慢着。”   小蝶年纪还小,做事伺候人勤快仔细,可一旦心里藏着的事露出些端倪来,顾梦再微一施压,她就绷不住了。   她以为自己尚且冷静,却不知在顾梦和齐昭两人眼里疑点百出。   这个小蝶真的知道点什么。   曹老爷是太过关心曹溪反倒忽略了这个小丫头,否则也轮不到她来问了。   “这糕点像鸟,会有什么不对吗?难不成鸟,和你们小姐的病有什么相关?”   小蝶的手指绞在了一起:“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顾梦笑道:“不过提醒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同你们老爷说了?”   之前那般随和的顾梦忽然间迫力逼人,视线如刀,小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姑娘为,为什么这么说?就是有,那也是曹家的事!”   小蝶抬起头。是啊,她是曹家的丫头,又不是顾家的,为何要被顾梦给吓住。   她缓了口气,眼含求助的又向齐昭看了过去。   神医看起来温和又善心,定不会看顾姑娘欺负她一个小丫头的。   齐昭见她看来,冲她轻轻一笑,安抚她道:“说的是。梦梦你这好好的,凶人曹家的丫头做什么?”   顾梦撇了撇嘴,她都还没凶呢。   “再说,曹岩自家的事也用不着我们操心。曹溪这病与鸟有无关联,还是其中另有隐情,你同曹岩说一声也就行了。我想,曹老爷自己会去同小蝶问一问的。”   这话从齐昭的嘴里轻缓飘然地说出来,小蝶一听,彻底垮了。      第23章 名单   听小蝶断断续续说来,才知道原来她害怕被曹岩怪罪,其中还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   曹溪在昏睡之前的一段时间内,在院中玩耍时,确实常有往某处仰望的举动。   小蝶见曹溪常时不时就发起呆,也心生怪异问过她,曹溪当时同小蝶说的是,她听到了清脆的小鸟叫声。   可曹家院中无鸟,小蝶和院内的其他丫头也都从未听到过什么鸟叫声。   出事之前,小蝶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小孩子本就会有些难以理解的行为,又是这个季节,外头真有什么鸟飞过或筑巢也不奇怪。   可直到后来出了这事之后,她一回想,才觉得此事诡异得很。   曹家上下,唯有她知道,曹溪在病倒的前一夜里,半夜起身出过门。   曹溪睡觉一直以来都很安稳,连起夜都少之又少。因此她们这些跟在身边伺候的丫头嬷嬷们都很轻松,也不用时刻挂心着。   那一晚,小蝶也是同往常一样在外间睡得很沉。可在一个翻身时,手臂上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这才猛地惊醒。   原是晚间她发觉袖口一处脱了线,拿针随手缝补了一下后忘将针线放好,搁在床头的针线半夜滚落下来,才被她手臂给压上了。   半夜醒来的小蝶迷迷糊糊间,好似看到房门竟是开着的。她以为是没拴好被风给吹开了,正想起身去关时,困顿之间,却看见了曹溪竟在房门外,并往院外走去的背影。   小蝶起初愣了一下,以为曹溪是起夜,正想要追上去,可双脚却似灌了沙一时怎么都挪不动。   眼睁睁地看着曹溪的身影没走去茅房,反而出了院子渐渐小作了点。   小蝶急坏了,这三更半夜的,小姐是要去哪?但她光是心里头着急,满脑的困意却没半点扫清,反而眼皮愈发沉重。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又睡了回去。   第二日天大亮的时候,小蝶一醒来,就急忙冲进里屋。曹溪好好地躺在床上,裹着被子还没睡醒。   她这才松了口气,只当那一段是自己没有睡醒做的梦罢了。   可谁想,一直到了午间还是叫不醒曹溪,她们这才发觉事情不对找来了曹老爷。   好几日明城的大夫来来又去,却全都说不上个什么,曹溪更是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小蝶一回想这才觉得事情太过蹊跷。   难道那夜她看到的并不是梦?   如果不是梦,也就是说曹溪真的在大半夜独自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期间发生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   这事想来渗人,小蝶起初也是害怕极了。她偷偷去问过曹家守门的下人,发觉这事除了她就再没人瞧见了。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曹溪的身上,曹岩怒骂了她们几句后也无暇问责她们。   但小蝶不敢开口。   不自觉地,她总会想起曹溪日日在院中听鸟叫的模样,那样专注认真。可明明除了曹溪,其余人连一声鸟叫都未听到过。   难不成是什么鬼神作祟?若真如此,她担心说了,鬼神会找到她的头上来。这样担惊受怕了两日,又安慰自己道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小姐许是顽皮瞒着人半夜溜出府去,结果才染了病。   不管是何原因,小姐得病已是她们看护不力,若再让曹老爷知道小姐半夜出了门,她们却没拦下还睡得死沉,以老爷待下人的严厉苛刻,下场定很可怕。   小蝶将这件压在心口的事坦白之后,感觉全身都失了力气,紧绷了太久的神弦终于松开。只再三求请两人别将此事同曹老爷说。   顾梦倒没想过告不告状,而是脑中豁然清明。关于曹溪是怎么中的煞虫,这下有眉目了。   小蝶退下后,顾梦伸手掸了掸曹溪胸前掉落了糕点沫子,说道:“果然是人为的,那人在背后下手,也定是趁那晚上给她种下的煞虫。”   齐昭蹙了蹙眉头道:“若对方的目标是炼煞童,那中煞虫的幼童定不只是她一个。”   顾梦点点头:“我也是这般想,而且要治好曹溪,则需要另一条煞虫。我猜想明城里的煞虫,极大可能不止这一条。前两天我就觉着此事怪异,还让钟泠帮我查查整个明城里是否有同曹溪症状一样的孩子。”   齐昭笑道:“你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齐昭一说,顾梦才知道这些天总不见他人,原来也是在查这件事。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跑来道:“二小姐,掌柜的说你托她办的事有眉目了,让你去一趟。”   “知道了。”顾梦牵起曹溪的小手往外走,并同齐昭道,“也不知道钟泠查到些什么,一块来吧。”   顾梦同曹溪走了出去。齐昭到了门边,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又走近那木柜前站定。   伸手试了下,眸色一深。   极沉。   他若不动用内力,拼力气也只能挪上一挪吧。   她竟然能将其整个抬起来?   相识这么些时日,齐昭还从来不知道顾梦原来竟有天生奇力?   实在不可貌相呐……   铺子里的伙计果然能干,这么几天就查明了顾梦想要的东西。顾梦到铺子里后,钟泠正低头拨着算盘,一边递给她一张纸页。   顾梦打开看了眼,纸上头记了明城五个人家的情况。其中四家皆是近几日孩子出了事的。最后一条记录的有些怪,倒和孩子无关,是一个女子失踪的。   钟泠埋头将算盘打的劈啪作响,还能分出心思同顾梦说话。   “你说的这情况,差他们去查了下,没想到还真有。本来还不觉得,把这几家都搁这记一块了,看一看确实挺怪的啊。这些孩子不过三到五岁稚龄就病逝,也是挺惨的。”钟泠打完一拨将算盘抬起晃了晃,见顾梦盯着底下在看,便拿算盘一角指了过来,点了点第五家那行。   “这个啊,是城西的瑶姐儿。瑶姐你还记得不?这里,下巴附近有一块梅花型胎记的那个。他们查你那事的时候,正巧听到了瑶姐儿的事。虽然好久没往来了,但以前的时候偶也有走动过。他们也就顺道给记下了。”   被这么一提,顾梦想起来了。怪不得觉着这名和地有些熟。那瑶姐儿做的一手好桂花糕,她小时候还吃过呢。   隐约记得那瑶姐儿为人亲和温柔。怎么会莫名失踪了两个多月?   毕竟算是相识的人,出了事顾梦少不得也会担心。她看了会,将纸推到齐昭面前。   钟泠也叹道:“这么久没见了,没想到竟出事了。听说是一天上了山,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也不知去哪了……”   两个多月,又是山头,实在让人没法不往坏处想。   临阳镇的货刚到了,钟泠搁了算盘拿起货单核看,一边道:“唉不说这了,瑶姐儿那边迟了我去走一趟,毕竟是识得的。你不是要查病了的孩子吗?那四户都在上头了。”   “钟姑娘这的伙计果然办事稳靠,有了这,省却许多麻烦。得助了。”齐昭同钟泠道,又指了第一行看向顾梦。   “第一家我去看过了。这孩子不是,他是伤了腿染脓,发热起疮,我去的时候已经退热醒了。”   顾梦点点头:“那就去剩下三家看看。”   两人商定后便起身要走。只不过曹溪这孩子有点令人头疼。   顾梦不便带着她到处走,想要交给钟泠看一会。曹溪起初万般不肯,钟泠也是神人,哄了两句就心生不耐,最后不知从哪变出了个白玉珠子给她把玩。   没想到曹溪竟出人意料地安静下来专心玩耍。   这几天的安抚看来并非是百无一用,着实令人欣慰。     放下心后,顾梦正要走时,钟泠忽然在后头拉了她一把,扯到一边小声问道:“我忙铺子的事,是没空掺合你们这些事,不过你们到底在查什么?我也不瞎,看过那纸上写的了,这什么病真蹊跷的可以啊。你可别是碰什么麻烦的事了吧?”   顾梦抿了抿唇,摇头道:“放心吧没什么。他是大夫嘛,多研诊几家这病症,早日治好曹溪我也好安心回丰城去。”   钟泠还是觉得此事奇怪,但说不上个所以然,也就当自己多心,她想了想,说道:“我觉得齐公子这人,看着不像只是个普通的大夫。”   顾梦看向铺子外头的齐昭,乌发玉冠风神俊逸的,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哪有普通大夫收那么高的诊金的。   两人先去离得最近的一家。正是那日在万茗酒楼里看见的那户将大夫打骂出来的人家。   “我找过那大夫,他所说情况与中了煞虫的情形极其吻合。”齐昭将那纸正正方方折好,塞进怀中说道。   顾梦惊讶道:“你还能找得到那大夫?”   齐昭道:“好巧,他就在卖那劣品安神香的医馆里头。他起先不肯提,之后我扫了一圈,将几处有问题的药品指与他听后,他就知无不言了。”   顾梦:“……”   她一时不知是该评说齐昭这踢馆般的行为,还是那医馆的不靠谱,索性闭嘴。   顾梦一时起念查了这事,得到结果后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就随齐昭去一一上门了。   直到两人被那女人提着扫帚疯了似的撵出来后,顾梦才反应过来他们上门是要做什么的。   既已经知道是煞虫作祟,那最终不就是为了取一条煞虫回来?   怎么取?   那个,你们孩子这病突如其来,猜测许是脑中有毒虫。此虫少见且凶毒非常,可否让我们开颅取出一验,看是否毒虫作祟?   什么,已经下葬了?那可以再挖出来,开个脑袋看看,完事后再葬回去啊,保管将土压得厚厚实实。   ……   不被追着打死才怪!   谁能同意?怎么可能会同意?   齐昭将话语说得何其委婉,他们还不是被撵出来了?   顾梦伸手扶住了额,头疼……      第24章 变故   第二家果然就是那日顾梦在山腰见过的那对夫妻。虽说顾梦知道那孩儿葬在何处,但私下挖坟这种坏祖坟的缺德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他们说明来意后,本以为对方会同上家一样怒不可遏地赶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砍柴人竟点头同意了。   再一说,原是打的是拿儿子的尸身来换银子的主意。   他一脸的算计,就等着他们主动开口出个高价。   气得顾梦当场就想抽他一顿。   这回他们最后倒不是被人撵出来的,而是齐昭见她脸色不对,赶紧将她拉走免得酿成血案。   更别提那妇人一听丈夫竟拿出这种主意,顿时哭得撕心裂肺,都让人不忍再提了。   最后一家乃是明城此地的富绅,姓陆。探听到消息的时候,陆家的那小姑娘还昏睡着。可没想到两人此时站在陆宅前头,入眼却是一片素白。   这几个中了煞虫的孩子,最后竟只有曹溪一个人扛了下来。   陆宅正在布丧,能听见里头下人忙忙碌碌,和续续传出的哭声。   陆家正忙,定不会有功夫搭见外人。顾梦还是报的泰德名号方才得见。   陆老爷正在灵堂之中,看上去神色悲痛。   两人极尽迂回和委婉的表明所为之事后,总算听懂他们来意的陆老爷,一张脸顿时一沉,阴得能够滴出水来。   没直接翻脸大骂已是涵养了。   就在顾梦预感下一句陆老爷就要送客时,陆家的老夫人忽然被人搀着进了灵堂。   老夫人看到灵堂中的他们时怔了一下,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母亲,您怎么过来了?”陆老爷赶紧搀了上去。   怕老夫人知道顾梦两人所言之事会气坏了身子,便一字没提,只道是朋友来送女儿一程。   老夫人点了点头,看向两人时,忽然眯了眯眼往前靠近了几步,惊讶道:“怎么是,你们?”   他们同这陆家的老夫人见过吗?   顾梦和齐昭互看了一眼,霎时觉察出一丝熟悉来。   ·   灵堂里只剩下了齐昭和顾梦二人。   耳边安静的只有从两侧窗中穿堂而过的风声,间或刮起片片白花纸钱。   “真是没想到,那日同我关在一起的老妇人,竟是陆家的老夫人。”顾梦背着手站在齐昭身侧,探了头去看躺在棺中的小姑娘。   也是个水灵的孩子,本该无忧玩乐,却遭此不测。那魔教之徒的邪毒之物当真是可恶。   陆家的老夫人,之前从临阳回明城的时候,坐了同一条船。陆老夫人念在他们于她有救命之恩,更不似奸恶无礼之人。   所以虽起初听到他们来意后受了不小震惊,但思索了良久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齐昭那锦袋不愧是百宝袋,他从袋中摸出了一个还不足拳头大小的团包来,一一摊开后竟是好些把小巧精致奇奇怪怪的刀具。   顾梦开了眼界,心道齐昭作为一介大夫的高深之处,当真不止诊金而已。不管是治方针术药理,还是见多识广连煞虫入体都能觉察,都不是普通大夫能及的。   想起钟泠所说,顾梦也不禁纳闷起他到底什么来头。   齐昭一言不发地执起一把一指长的小刀,在小姑娘的头顶摸寻了一阵后,果断的下手划了一道。   顾梦顿时头皮一紧。   “她刚去不久,你说万一这煞虫还活着怎么办?”齐昭余光瞄了她一眼,手下未停,忽然开口道。   “还是活着的?也是,毒物向来难除。不过那又如何,我们不是孩童,煞虫难不成还能上了我们的身?”顾梦说道。   她看着齐昭一一拿起各式刀具在尸身的顶上落下,动作利落又清爽,好似能透过颅骨看进脑内的煞虫所在。   “这可说不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批培育的煞虫毒力提升也不一定。也许就在等下一个宿体,届时一出来就往人身上钻,啃筋噬骨,再咬个面目全非。”   顾梦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齐昭又换了把刀,点头道:“嗯。你站远些,那煞虫要真活着也冲我来,不会让它伤了你。若是你这清丽容貌被啃毁,那就太令人不忍了。”   说着,他手下忽然停顿了一下,正色道:“但其实要是咬了我这张脸,也是很可惜的。”   顾梦起初还听得认真,然而越听越觉得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见齐昭低着头,嘴角还有道微微勾起的弧度,琢磨出一丝坏笑的意味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你有空胡说八道,还不如用心一点,就不怕出了差错?”她撩了下垂落的头发,往他动刀的地方走了两步。   同时,齐昭却忽然起身,刀尖似挑出了什么东西,搁在了已经备好的白布上头,往顾梦手里一塞:“拿好。”   顾梦低头一看,白布中央搁着一条胖胖的拇指般大小的虫子。虫一动不动,模样是十分的恶心,那么多足蜷缩着,虫身都皱作了一团。   看到的第一眼,脑海里就蹦出了煞虫两个字,顿时一脸嫌恶。她本就不是哪种娇滴滴的姑娘,毫无准备的被塞来一只虫子,自不至于惊慌失措。   可是一想起这就是用来炼煞童的东西,心里头怎么着都有些毛毛的。   “这就是你说的煞虫?”   “对。”   “死了?”   “死了。煞虫与宿主同生同死,宿主都死了,任务失败的煞虫还苟且偷生着做什么。肯定活不了的。”   顾梦撇撇嘴,刚刚果然只是在吓唬她。   齐昭三两下处理好尸首的刀口后,就仔细地擦拭起他的刀具来。   尸身顺好发后,与之前并无二致,得要撩开头发仔细看,才能发现那小小的刀疤。   顾梦起初还以为开颅取虫会是如何可怕的场面,没想到对尸身几乎没有影响。没让人家孙女死后还面目遭毁,顾梦原本对陆老夫人他们的愧歉之心解救了不少。   齐昭收拾好后,拿过了她手里的煞虫装进了瓶中收了起来。   “煞虫总算有了,不过要怎样才能把曹溪的煞虫给引出来?”顾梦问道。   齐昭顺手拿起棺木旁飘落的一张白纸,十指翻翻转转折折叠叠起来:“死虫的话,磨粉再加两味药,送入她鼻腔,那里头的煞虫自然就受不了要出来了。”   他说话时候手下动作也不落,快速地折了一朵精致的小白花出来,插入了小姑娘的发间。   然后双手合十,对着尸身竟低声缓缓诵起一段经文来。他念经咒时神色淡然和祥,顾梦从那诵经声中竟听出了悲天悯人的味道,也无声沉默了下来。   心头想着:没想到齐昭竟然还会念经。这架势若说他曾在哪处寺庙待过她也信。   齐昭念完后,收拾好东西对顾梦说道:“当大夫见惯了生死,很多时候,许多人生死之隙并非都有人相送。我也就只会这一段,且算是送人一程。行了,煞虫已经入手,我们回去吧。”   虽说小姑娘的尸身并未如何,但陆老爷还是没什么好脸色的送了客,两人道别了陆老夫人离开时,时辰也已经不早了。   陆老夫人确是有仁心之人。临走时还说到这新的病症如此可怕,可得好好查研,别害了更多人的性命才好。   ·   曹溪已由钟泠带了回来。她记得顾梦的屋子,便一直待在她的房内不肯挪一步,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太久没见着人,情绪是越发地不好。   好在顾梦在曹溪即将撒闹发疯之前赶了回来。   齐昭说对那枯死煞虫的处理还需一晚上的时间。顾梦揉了揉曹溪的小脑袋,曹溪被她哄着吃完洗完后已经靠着她睡得极香了。   一想到明日之后,这小丫头就能恢复如常,虽然顾梦与她相处也没几天,也是极高兴的。   只不过此时她没想到,就差一晚上的时间,竟又出了变故。   夜半十分顾梦的房内突然响起一阵桌椅碰撞和杯壶碎裂的声音,在寂静黑夜中听来尤为清脆刺耳。因顾梦日日有修习内力的缘故,较常人更为警醒,被巨响声一震,猛地就惊醒了过来。   适应了好一会才能看清黑夜之中屋内的景象。她扫了眼,心里咯噔一声,彻底醒了,往边上一摸,空空如也。   地上是散落的碎片,桌倾倒地上,一片狼藉,像是桌被撞翻后拂落了桌上的茶盏所致。   曹溪呢?   顾梦一把拿过床边的外衫披过起身。她发觉她关好的屋门竟开了,房门半掩靠着,在风刮过时才会悠悠敞开一人的缝来。   她一凝神,视线通过门缝看见了屋外的一个小小身影。   曹溪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耳朵,十指紧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像是头疼欲裂非常痛苦。   “曹溪?小溪?”顾梦手刚按上门板,骤然间觉得自己的状况有些不太对。   她知觉方才还清明的脑子转眼间糊乱作了一团,眼皮上似坠了千斤重鼎,难以支撑,困意倦意潮水般接连侵袭,一时间只想不管不顾睡去。   若是搁在平时,顾梦铁定听身体的话去和周公唠嗑,但在眼下这个场景,从头到脚都透着怪异,她根本不敢轻视。   她一下想起了小蝶那日的话来。   恐怕这蹊跷之处,就是不知是什么东西作的祟,会强行令人睡去。   顾梦猛地摇了摇头,矮身捡起地上一片碎片刺在指尖。   血珠淌下,一瞬间的疼痛终于让她清醒了过来。   外面的曹溪看上去像是在同什么作着抵抗,一会站好了乖乖往前走,一会又蓦得摇晃起来,不小心撞翻了院子里放置的一些物什。   屋内的桌子,许就是被她如此撞翻的。   可就在顾梦刚追出去时,她又安静了下来,人影一晃,竟从眼前消失到了几十步开外之处。   顾梦眨了眨眼,感到背脊上爬上了一层凉气。曹溪方才那一下不过只迈出一步,若是别的什么人看见,定会吓得以为是夜行鬼魅在游走。   这身法,就像是绝顶高手,脚下踩着绝世轻功一般,轻如飘叶,风过无痕。顾梦虽不明白曹溪是怎么做到的,但当下情况紧急,她再不迟疑,一边以碎片的疼痛来清醒自己,边抬步紧追了上去。      第25章 六娘   曹溪速度快得见所未见,顾梦毕竟续力不足,追入主街之后,还是跟丢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追踪,因为除了曹溪之外,她还在街上见到了两个其它孩子。他们犹如得了梦游之症一般,往一处方向走去。   顾梦拦住了一个孩子。孩子双眸黯淡,好似没有意识。顾梦搭着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孩子微微皱起眉头,瞳仁才隐隐出现一丝光泽来。   这孩子神智只清明了一瞬,张了张嘴似乎还说了什么。   她忙附耳贴近了听。   “有?小……呢,嗯……等我。”   小什么?   小,鸟?   顾梦一怔,鸟叫声!   一回想之前曹溪的异常举动和小蝶的话,顾梦灵台一亮。难不成这些孩子们能够听到她所听不见的鸟叫声?   孩子的目光立马又暗了下去,挣开了她继续往前走。   顾梦发现整个明城就像是整城陷入沉眠,连个更夫和走动的酒鬼都见不到。   她蹙着眉头,一手紧握碎片,血从指尖淌下,一滴滴砸进地里。   这诡异景象定是那个给孩子们下煞虫的魔教余人所为。   他引来这么些孩子要做什么?   上一回没有成功,便再植入一批新的煞虫?   顾梦咬了咬牙,见孩子就要淡出视线,提步就追了上去。   然而疾跑之中脑子渐渐蹿出忐忑的苗头。   她半夜惊醒,见曹溪举止异常,也没多想就追了出来,此时才意识到如果真是魔教的人,就以她这半吊子自己都顾不好自己的本事,追上了又能如何?   整条街道,仿佛只剩下了她轻轻的脚步声。因那催眠的什么物什和突如其来的犹疑,顾梦的脑子又乱又胀。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   正扶着脑袋,忽然月光之下,余光一瞥,在右侧长巷的尽头发现一闪而过的曹溪。   她下意识脚步一顿,咬咬牙,折身穿过巷子追了过去。   这条巷子又窄又短,顾梦即将跑出来时,忽然觉察到什么,大气也不敢出,将身子埋在了巷口的阴影之中。   曹溪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背离她向前走去。顾梦冲曹溪前去的方向抬头,瞳眸一睁。   万茗酒楼的楼顶,站着除她外,整个明城尚醒着的第二个人。   看身形是个女人,穿着紧身夜行黑衣。背着月光顾梦看不甚清她的面容,只看得出她一只手中拿着短笛,明明搁在嘴边吹,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从城内四面八方而来的幼童渐渐都聚集在万茗酒楼的前头。   原来召来这些孩子的罪魁祸首是这个女人。孩子们之所以受控,定和她手中的笛脱不了干系。   那女人立在楼顶,往四下扫视一圈,见孩子们差不多都到了,便凌空一踏飘然从楼顶掠出,奏着笛子,黑色身影于夜空里往远处缓缓凌空飞去。   所有孩子都被她控制着,跟在她身后长队前行。   寂静如死城的夜晚,这样一幅景象,如同魅鬼夜行引魂一般令人发冷。   顾梦担心被她发现,隔着远远的距离跟了上去。   黑衣女人带着孩子出街巷,入林道,紧接着沿着条无人行走的坡道上了山。   好在这山体多石树茂,全能当作顾梦的遮掩,再加上她一口气一直提在嗓子口,紧绷非常,这一路上才没有暴露了自己。   她数过,万茗楼那跟黑衣女人走的,再加上之后汇进队伍中的孩子,大致有十个出头。   都是明城各家各户的心头宝贝。   曹溪在最前头,走得是最快的。   顾梦轻手轻脚,不知跟了多久,估摸已经上了半山腰,忽然脚步一停,将自己缩在一块石头后面,探头往前看去。   从山道上迎面走下来五六个男人。   个个手上扛着宽背大刀,个高体壮的,却见了黑衣女人后集体矮了一个头。   “辛苦六娘了。”当头一个男人讨好的笑着。   被叫作六娘的黑衣女人冲他们点点头,将笛从嘴边拿开,收进了怀里,转身看向孩子们。   笛停后,孩子们也全停下脚步,排作一列一动不动,像是一排待挑检的人偶,诡异的景象令人寒毛倒竖。   顾梦一时有些拿不出主意。黑衣女人一个也就罢了,竟还来了这么多人,个个看起来都不是好对付的。   她要怎么把孩子救回来?还有这些人,到底又是从哪里冒来的?   “带了?”六娘扫了眼孩子后,冲男人问道,声音低沉略带沙哑。   这声音听来年纪不轻,顾梦偷偷凝神看去,女人容颜普通,颧高颊瘦,刻薄难与之相,约摸三十出头。   她才刚瞄了一眼,那六娘就转过头来,顾梦一激灵赶紧又缩回了石头后头。   听到六娘问话,一个男人走上前来,捧出一个盒子,似乎对盒子里的东西有些畏惧,手微微有些颤。   盒子才刚拿近,竟猛地震颤了起来,男人手一抖差一点没拿稳。   另一男人疑惑道:“怎么有反应?”   “是不是因为这女娃?”一人指向曹溪。   曹溪站在最前头,此时就离他们几步距离。男人犹疑着将盒子贴近了曹溪的耳旁。   盒子里头震荡得更为剧烈。   几个男人神色惊讶。   “咦?这女孩体内有煞虫了,是上次中下的?”男人压着盒子说道。   另一个男人将刀往后一背,上前细细瞅了瞅曹溪的面容,点头道:“没错,上次有她。”   “我还以为上次那几个小孩扛不住全死了,没想到竟有活下来的。”   顾梦耳朵竖起听得仔细,若是兔子,都能从石上头翘出来。她听到这群男人的谈论,本还担心他们会发现曹溪的煞虫是休眠的,但见他们并无察觉,才松了口气。   那盒子里的,十有八九就是煞虫吧。   顾梦紧抿着唇,又重新探头看去。那几个男人对着孩子们挑挑拣拣,像是在检查一批货物。   她四下打量,忽然皱起了眉头。   几下功夫,竟不见了黑衣女人的身影。   人呢?   顾梦的视线正在漆黑林叶间搜寻着,忽然后背一凉,心口咯噔一声,心跳飞速窜快。   一口气吹进她耳廓。   “小姑娘,你在找什么?”   六娘操着略哑的嗓音鬼魅一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顾梦的身后,她三魂七魄都要被吓出壳了!   她骤然转身,跟被扎了一针似的从石后弹跳出来,手一拂解下腰间的长鞭,警惕地目视六娘。   六娘见她咋咋呼呼被吓得不轻,又没从她身上感觉到什么像样的内力,只当她是明城寻常的一个小姑娘,误打误撞跟了过来。   她竟还冲顾梦咧嘴笑了笑,脸颊本就消瘦,这一笑整个都凹了进去,活像是来勾命的。   “小姑娘,好奇心太重是会死人的。”六娘抬脚向她走了过来。   虽说六娘一身的黑,跟裹在黑夜里似的,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让人极不舒服的阴气,她走近一步,那阴气就被带近了一步,顾梦没忍住也退了一步,皮肤上的毛孔都不满地立起来了。   刚还有半边身子笼在阴影里头,这一步已然全曝露在月光之下。   六娘这才看到了她手上拎的长鞭,笑一点点收了起来。   原来不是误闯过来的……   不过管你是什么人,最后都会变成一具尸体,没什么差别。   “小姑娘啊,你听到看到的,太多了。这样,不好。”六娘最后一个音如叹息,才一落地,人影倏然一动,欺身而至!   顾梦只觉眼前一花,一只手已经冲着她的脸爪了过来。   那手指节比寻常人的要长出一节,透着阴凉杀气,爪风先到,顾梦鬓发一拂,被杀气刮到,体内的血气登时全涌了上来。   电光石火间,她扬手抬鞭往前一推,堪堪将这爪子挡在了眼前三寸。   六娘阴爪一出必见血,可她没想到阴爪竟会被顾梦的鞭子给挡下来,一时怔住。   顾梦没心思管六娘有多惊讶,她出了一头汗,只感觉有绵绵不断的力从爪子上压了过来。   得亏她天生力大,才抵得鞭爪未挪动一寸。   六娘从诧异中回神后,一股怒气冲了上来。区区一个臭丫头,哪里够格挡下她的阴爪?   她一定要撕了她!   六娘五指一收,将长鞭拽进手心,猛力往回撕扯。   再次出乎意料,这鞭竟没有意料之中的断裂,反而扯得顾梦一个踉跄,冲她倒了过来。   六娘刹那间抬起另只手,冲她胸口击去。   这一爪下来,不死也残。   顾梦在六娘动手后,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致,甚至没有给她多余的喘气和思考空隙。   好在积年累月的习武,加上之前天天同护院的对练,已经让她的身体学会了本能的应对。   六娘阴爪上的阴寒之色才刚从眼前晃起,她已将身子微微侧过,眼见着阴爪冲她肩头而去。   以六娘的爪力,能直接废了她这条胳膊。   顾梦心一横,松开攥了一路碎片的手一掌迎上,掌爪相击,猝然巨震,顾梦的整条手臂瞬间麻了!   她这只手攥了一路的碎片,鲜血已经流了满手,夜色里看来也像个鬼爪子。   可这只血手此时却遭着筋骨寸裂一般的剧痛!   顾梦整条手臂都失去除了剧痛之外的其他知觉,冷汗一层一层的往下淌,六娘的内劲顺着她的手掌钻了进来,小臂里头像是溜进了一只蛇,目露凶光,阴冷滑腻的将她的筋脉缠紧收缩,血液翻江倒海,时冷时烫穷极煎熬。   六娘嘴角勾了勾,眼中是对顾梦不自量力的不屑。   顾梦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炸了!   喉间一甜,一口血卡在喉间,一时间比手臂中六娘的内力更折磨的,是她突然胀涌的丹田。   就在六娘内力震入的同时,她丹田内的内力,忽然源源不断疯了似地冒了出来!      第26章 来气      她的丹田就像是即将胀破的水球,内力前拥后挤的往她脆弱的经脉里头往外冲,似乎要将她的经脉给撑断。   如此之下,手臂的剧痛竟完全不值一提了。   顾梦在被内外力夹击的晕头转向时,竟隐约察觉到一丝熟悉的生息的味道。   念头方起,六娘阴爪送入的内力骤然停在了顾梦的手肘处,再无法前进一步。   体内乱窜的内力极快地聚集在她的肩头,顺着手臂强势而下,同六娘的交织在一起,不留情面地吞噬起来。   六娘的脸色蓦地变了。   强劲的内息将六娘的内力冲退至了腕间,连顾梦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猛然暴增的内力倏然间一震,竟直接将六娘震开了数丈。   且她手中那片碎片如同暗器刀刃,被内力震进了六娘的手心,割脉没体而入。   “啊!”六娘捂着手,哑声低吼,脸色煞白铁青。若有旁人在,还能看出顾梦的脸色还比她好上几分。   六娘不想这小丫头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能耐,那长鞭也不知是何神武利器,连她的阴爪都摧不断。   “臭丫头,你到底什么人?”六娘眼神阴鸷地瞪着她。   顾梦终于顺过气来,喉间卡着的血渐渐泛出,满嘴都是血味,她收回手抬起下巴,冷漠地看了六娘一眼,一言不发。   恰到好处的高深莫测。   其实这种时候顾梦压根没心思摆什么架势,而是她是真的说不出话来。   震出六娘的内劲后虽然内息平复了一些,但仍是在体内无头乱窜,引得她时冷时热,难受极了。   一开口,肯定是止不住的倒吸冷气!   若说六娘方才还存了戏耍的心思,此时已经只剩杀心。但也正因为顾梦的那一手,一时拿不准她的底子,变得异常谨慎。   她一手握腕逼出了入体的碎片,另只爪子一勾,倾身攻了上来。   如果说之前还当顾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娃,此时她已经被六娘视作了高手来对付。   虽然顾梦不知道六娘究竟什么底细,也知道不是之前那些个家丁水贼可比拟的。     苍天,今夜睡下之前更没想过此时会和高手拼命啊!连个心理预备都没有。   六娘的出招变得极为刁钻,顾梦觉得胸口快爆裂开来了,还要勉强提气支撑着去挡,捉襟见肘,顿觉自己装不了多少招了。   六娘亦是心存古怪,顾梦明明有一掌破她阴爪震伤她的内力,眼下竟收了起来。可每每能制住她时,又会被她这变幻难测的鞭法给挡开。   她以为是顾梦有诈,所以每招都不敢轻易下死,即便是看到顾梦的薄弱之处也不敢动手,免得反中其招。   毕竟顾梦的错漏简直太明显了,一个能震伤她的人,会在出招时将自己的薄弱之处如此不加掩饰的显露出来吗?   铁定有阴谋!   这副景象若在外人看来,那就是顾梦冷着脸有招拆招,六娘反而自缚手脚。   顾梦也不知道她在六娘的疑心重重中捡了多少招,只觉一颗心快飞出胸腔了,汗水从里衣浸出了外衫。   耳旁还听到那几个男人被这边惊动全冲过来的脚步声。暗道要完。   心神有一瞬的飘忽,忽然间脚步一软单膝跪了下来。   有鸟声鸣叫钻进了耳朵。   这种时候,哪来的鸟?   而且还是许许多多只,一同鸣叫,无比欢快。顾梦只够力气握紧长鞭,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费力抬眼看去,六娘不知何时已将那笛子拿了出来,放在嘴边吹响。   之前她引孩子的时候,那笛声她是听不见的。可见她将这笛吹得更厉害了。   便是顾梦如此经脉胀痛,都止不住神思迟缓,浑身乏力,眼前好像不在是黑夜深山,而是一片广袤的草原,春意盎然鸟语花香,春风一吹一拂柔软的像云似的唤着人往里走。她几乎要被鸟叫声催着睡去。   原来曹溪他们听到的鸟叫声就是这个啊。   六娘嘴角溢出个冷笑来,中了这虫笛糜音,看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她一手吹笛一手抬爪,尖利阴爪掏向顾梦心窝。   顾梦咬了咬舌尖,微微清醒的一瞬正看到六娘的阴爪冲心口而来。   耳边有一刹的安静。   她会死吗?   难不成真会死在这里?   草原上的日光晒得人暖乎乎的,手里的长鞭像蛇一样往远处爬行而去。顾梦抬眼,看见长鞭钻进了他的手心里。   他依旧穿着那件有些褪色的青色家居常服,一点一点的将长鞭收好。鸟叫声不绝于耳,可它们却都不敢靠近他的身侧。   “爹……”   他站起身,冲她伸出手,手心里躺着她的长鞭。他背着日光,像个入定的天神,沉默着只冷肃地看着她。   爹。   “梦梦,我何曾教给过你,不到最后一刻就放弃?”   六娘眨眼间飞身贴近她,顾梦起不了身,也抬不动手,危急关头就势令两腿一软,整个人砰得往地面仰面倒下,面前紧贴着六娘的阴爪擦了过去。   爪风在脸颊上留下一道红痕。   后脑不留神磕在地上,她痛得龇牙咧嘴,但耳边总算清净好些了。   六娘不料她还垂死挣扎,预料中的心脏没入手,反而越过她,一爪揪在了站在顾梦身后不远的一个男人心口。   那男人腿一哆嗦,吓得魂都要飞了,直接就昏了过去。   六娘重重怒哼一声,揪住他的衣襟往旁边一甩,道:“还不去把她抓起来。”   “是!”才回神的男人们听令冲顾梦围了过来。   顾梦在心里叹口气。瞳眸时清时黯,心想这回真不行了,力气像是被抽光,倒得下去起不来。   甚至连方才乱窜的内力都消停了,这笛音简直比蒙汗药还厉害。   男人们提着刀围了过来,就在一人伸手要将她拽起时,忽然一道白影闪过,那人伸手抓了个空。   顾梦只觉身体一轻,眼前又一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给抱进了怀里。   来人身上透着淡淡药香,紧接着她的嘴里被塞进一颗小丸子,在舌尖刺激得人灵台一清,乏力迷蒙之感立时被扫去了大片。   “压在舌底,就不惧那虫笛了。”齐昭说道。   顾梦容貌姣好,一直以来都是打扮得干净清俏,不素雅也不张扬,虽说本事不济总能给自己添上几道新伤,但他还从没见过她如此凄惨狼狈的样子。   一头的冷汗,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沾湿了微敞的里衣,脸色苍白,同样煞白的唇却被血迹染得鲜红,刺得齐昭眼疼,心都要揪起来了。   齐昭的东西果然有效,虽然六娘还在吹着虫笛,但那鸟鸣和乏力很快就一点一点的从体内拔了干净。   她眨了眨眼抬头,从齐昭这副表情里就猜得到她眼下看起来肯定很可怜。   其实只要不受虫笛侵扰,她倒没怎么被六娘伤到。皆是被乱窜的内力自伤。   “齐昭……”   她才一开口,就被齐昭给制止了。声音虚弱,听的齐昭这么好的脾气都要来气。   在水贼营地胡闹也就算了,他知道那些水贼多少斤两,何况有他在。   眼下这又算什么,她也不看看什么事能惹什么不能惹!   齐昭放她靠着一棵树干,很想说她两句,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下了。   一时也有些自责,早该想到这些人没炼成煞童,必会再出手,却忘了让顾梦提防。   那些男人见突然间杀出来个齐昭,愣了片刻后已经快速围了过来。   顾梦见齐昭扶着她转过身,目光停在六娘身上,脸色冷峻,这个样子的齐昭很有几分吓人。   她小声咽下喉间的血丝,乖乖地不说话了。   “阴爪尹六娘,你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活着呢。”齐昭道。   六娘一怔,没想到齐昭年纪不大,竟一口就点破她的名号。   她见两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虫笛已经无效,便把笛子收了起来,挥开那群男人走近两步:“小子不错啊,竟能认得出六娘我,你又是哪个小辈?”   “尹六娘说笑了,我虽说只是无名小虾一只,但也还不至于沦落到与苟枭邪道之人论辈。”齐昭笑道。   不过既然这么问,看来她不是那日跟踪他的人。   六娘竟也没发怒,反而阴恻恻笑了笑:“这都多少年,没听人连姓带名的这么骂我了,还有点好听。”   顾梦正在腹诽这女人脑子有病,忽听齐昭轻声关切了她一句:“能不能站?”   她活动了下手,将长鞭紧紧握在手心,试了试力,便搭着齐昭倚着树干站了起来,冲齐昭正色点头道:“能战是能战,但好像不太能打得过。”   一个脑门蹦就弹了过来。   齐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问的是能不能站,又不是动手,这丫头骨子里到底带着多少好战血液啊?简直不可理喻!   “她是阴爪六娘,阴气双爪渗骨挫血,手里不知道多少亡魂,你打得过才怪。”齐昭低声解释道,接着又叮嘱了一声,“她使得阴毒气劲,切记别被她的阴爪内力伤到,最好连碰都别被碰到。”   “哦……”顾梦捂着额头被弹痛的地方,一手的血糊了满脸不自知,道,“我刚和她对了一掌。”   齐昭脸色唰地就变了,白得跟白衣鬼似的:“什么?”      第27章 绝处   顾梦的手一下被拉了过去,切了下脉,严肃的双眸渐渐化为疑惑。   “真的和阴爪对了一掌?”齐昭纳闷道。   为何中了阴毒气劲却完全无碍?倒就是她的内息显枯竭之相,不过顾梦本身就无多少内力。   “你就没有哪里不适?”   顾梦摇了摇头:“当时整个肩头全麻了,小臂刀割一般,我将她击退后就不疼了。”说着稍稍活动了一下,“现在也不麻了。她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齐昭刚就注意到了,尹六娘一只阴爪暗收,显然是受了不小的伤。原来竟然是顾梦伤的?   他若有所思,不过顾梦确实是没事,这最好不过。   顾梦其实心里头也疑云丛生,看得出来六娘那一掌很强,可为什么她当时突然内力暴增,反将六娘伤得更重?   且之前体内明明还有不竭的内力在乱窜,此时却都烟消云散了,她凝神提气,可丹田内连丝内力沫都没留下。   “死前的话都说完没有。”尹六娘双掌勾起,长长的指骨中泛着阴气。   见顾梦没什么大碍,齐昭语气也温和下来:“尹六娘,她半夜迷了路闯入也是无意的。我看六娘也受了伤,不如早些回去疗伤,人就让我带走,大家就当谁也没看见谁如何?”   “我是在听笑话?”六娘将脸一沉。   “那就是不同意了。”齐昭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也是。煞虫重现世间,六娘原来在替魔教卖命。”   六娘狠色一闪,挥手道:“去,杀了。”   那几个男人听令提刀就冲了上来。   齐昭一手揽着顾梦的腰身,一只手在顾梦的鞭尾绕了几圈,提来作挡。   齐昭的闪避一向一流,带着她,刀光拳脚都难以沾身,偶尔劈到眼前的宽刀,也都能被长鞭牢牢地架住。   他见长鞭缠挡了好几刀依旧完好如初,不由讶异道:“你这鞭子好韧,还真得很好用。”   齐昭的夸奖让她很受用,虽然避着刀光如此凶险,还是忍不住得意的想着——那是,这可是他们江南方家的……   “我会想办法拖住他们,到时候推你一把你就往山下逃,别回头能跑多远跑多远。回去后别管这事了,多请些人手保护你。最好直接回丰城不行就找你师兄。”   显然尹六娘不是炼煞童之人,那人连尹六娘都能指使,这水已经不是顾梦淌得起的。   顾梦瞪大了眼:“那你呢?不一起吗?”   齐昭苦笑:“就我们两个半吊子,能走掉一个就很不错了。”   虽不知顾梦是怎么将尹六娘给唬住的,可一旦漏了底,尹六娘的全力杀招合两人也挡不住。   尹六娘当年的名号令人闻风色变,即便是过去这么多年,齐昭也不敢小看她。   若他不是体内仅剩那么点内力了,倒是能跟尹六娘一较高下。六娘带了伤,能竭力杀之也未不可。   可事实不是,此时更是以二敌多。很久没遇见过如此棘手之势了。   齐昭侧身避过一刀,瞥见静候了半天的尹六娘突然动了,神色一凛,从身旁垂下的枝杈中折了一段,点入身前男人的胸前大穴。   男人痛呼一声,扛不住倒地嗷嗷叫。   尹六娘闪身已至。   阴爪沾着血迹,阴恻恻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顾梦背上一凉,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凉气从皮肤里渗进。   她欲回身抵挡,念头刚起,腰上已被齐昭往外带开,后背撞上齐昭坚硬的胸膛。   齐昭将顾梦护在怀里,扬手以疾风之速朝尹六娘递上枝杈,直插她双目。   齐昭应对神速,六娘一惊,衣袖一拂卷开枝杈,堪堪翻身而回,气得一把握住带回的枝杈,内力一震朝齐昭直射而去。   “噗嗤”一声,齐昭左腿小腹被枝杈硬生生钉入了半截。     尹六娘越看越觉得这两个家伙她一只手都能捏的死,觉察到自己方才怕是被顾梦的什么小伎俩给耍了,气得齿颊咯咯作响。   齐昭将枝杈拔出,腿一软半跪下来,一手撑地。头顶上一把刀趁机砍了下来。   刀身在半空被长鞭裹住,顾梦一手握上刀背,沉声一喝,竟直接将这刀掰作了两段。   接着扬手一鞭甩上他脸颊,男人脸立马被抽肿了半个拳头高。   “你还成不?”顾梦低头要去看他的伤势,没注意身后还有明晃一刀。齐昭眼色一寒,双臂一揽将人拉进怀里。   后背生生扛了一刀。   顾梦张了张嘴,一口气都要被蹦出的心给堵住了,秀眸圆睁,透过肩头看到齐昭后背鲜血喷溅,染透了一身白衣。   漆夜里红得触目惊心。   齐昭闷哼一声,手一翻指尖夹着一根银针,头也不回往身后送去,直穿刺进那人心口。   那人倒地气绝,剩下几人被震骇,一时没敢上前。   他吸了口气,推开顾梦道:“没剩几个了,我拖住尹六娘你就跑,你听……”   齐昭忽然一怔。   只见顾梦微仰着头,紧盯着他不挪眼,小脸上血迹斑斑,鬓发被血汗凝结在一起,一点没平日里好看,但一双眼睛却明如皓星。   她咬着下唇瞪眼,眼眶红了一圈,齐昭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一时间很多想法都抛开了,就一个念头,得让这姑娘活下去才行。   他扯动嘴角不正经地笑了笑:“怎么,感动到要哭了?感动归感动,可别想对我做什么,我不是那么不正经的人!”   顾梦唇上咬出了牙印。   她曾经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从刀光剑影的江湖中离去了,甚至有时候自己都不明白,那么执念的每天习武做什么。   爹娘请人教习她琴棋书画,教导她知书达理,就像世间许多寻寻常常的女子一样,待嫁作人妇后平平稳稳地相夫教子便是全部。   要是有人找布庄的麻烦,她有的是伙计,也不需要她来动手。   可她就是比谁都执拗。爹娘起初想让她忘了一切,也禁令她制鞭习武,她乖乖听了,可总觉得生命里被挖走了什么,此后总忍不住半夜偷偷起来练。   后来被爹娘发现,拗不过她也就由她了。   她总觉得,有一些东西,别人谁都可以忘,但她不能忘。时年流逝,世事更迭,那些曾经都被深埋土下,她若是也不去惦记,就真的没有人会去惦记了。   可她十几年来,只是凭着记忆在摸索,她们方家惊世绝伦的鞭法在她手里变成了可笑的三脚猫功夫。   那腔执念又能作何用?转眼间被推到了这种境地来,却累赘的还得由别人来护着。   自己到底还是很没有用,如果换作爹在……   齐昭见她没反应,又唉了一声。   顾梦瞪他一眼,骂道:“谁哭了。”   齐昭见她这回不止眼红,连脸都红了,还是越来越红,连带着他揽着她腰间的手,都感觉到她骤然上升的体温。   顾梦喘着气低喃道:“可我身体好烫。”   她的经脉好像彻底枯竭了,若那是片草原,眼下就是大旱,土地龟裂,再裂下去,得不到丹田中内力的充盈,经脉怕是得断。   可她丹田内已经毫无内力可用,以往就算内力耗尽,也不会被榨得这么干,就像被偷走了一样。   顾梦扶了扶额头,说道:“别劝我了,我不会走的。”   齐昭蹙眉:“你留这给我添乱吗?”   顾梦理直气壮:“临阵脱逃,道义不容。我不管那么多,要走一起走。”   尹六娘在两人的互瞪中,挥开了围着的那几个男人,缓步而来。   齐昭知道顾梦性子执拗,没想到发起无赖来也是无人能敌。两人没有在此事上争执的时间,他掌心探着顾梦体内气息,疑道:“你这内息是怎么回事?”   顾梦摇摇头,从尹六娘的那一掌开始,她体内的气息就说不出来的怪,连她都不知道那暴涨的内息是从哪里冒出来又如何消失的,太匪夷所思了。   齐昭听她所说,忽然想到什么。他知道顾梦有练一种内功心法,他一直挺纳闷,是怎样的心法可以鸡肋到十几年都毫无长进。   难不成是因为她所修习的功法?就尹六娘一掌,能直接废了顾梦的丹田,她既然能抗衡,也就是说她体内必有能与尹六娘一掌相当的内力。   他盯着尹六娘,在顾梦耳旁问道:“你说你一掌震出了尹六娘的内劲,是真的?”   顾梦点点头,握紧长鞭要站起来。心道就算死在这,也要绞下尹六娘一只手来。   齐昭扶她站起,掌心抵在她腰间大穴:“那就赌一把。你听我的,尹六娘一攻过来,你就冲她心口挥出一掌。”   顾梦一愣:“可是我……好。”   她对于齐昭的印象,颇有点无所不能的味道。他说要赌,她便信他。   顾梦凝神站稳,背脊挺得笔直,尽量让自己看向六娘的眼神更恶狠狠一点。   尹六娘看了眼躺在一旁嗷叫和死去的手下,击了下掌道:“两只小老鼠够狡猾的,拿这点皮毛武功来糊弄我,我险些真信了。今日六娘心情不好,就费点力气将你们的肉骨也给拆了,喂狼!”   话音一落,尹六娘的身影一闪出了视线。顾梦猛地被齐昭往后拉了一步,只见尹六娘的阴爪眨眼间已到眼前,从右侧往左划出一道勾魂之气。   齐昭伤腿不便,险些又跪下,后背的血浸红了这一片地的杂草。   打消了顾虑,尹六娘出招比之前快上一倍。半路转向往顾梦咽喉勾来。   同一时间,齐昭朝阴爪丢去了一团东西,喊道:“噬骨粉,接着!”   尹六娘一惊,连忙将手缩了回来,低头一看,竟只是一团泥巴。   顾梦感觉体内快要被烧干了,看他们来来去去正眼花缭乱,忽听到齐昭轻声道:“动手。”   她一个激灵,浑身上下所有感知都在这个瞬间醒了过来。想也没想就一掌朝六娘心口奋力击了出去。      第28章 逢生   目之所视,别无其他,只余这方寸之处。   齐昭定神聚气,体内仅剩的内力全都被送入了顾梦丹田之内。   上一刻顾梦丹田还是竭的,可就在掌心即将贴到六娘心口时,竟突然间涌出了内力。   内息之气从丹田渡出,争抢着淌过干涸龟裂的全身。经脉久旱逢甘霖,如汇溪入河终于活了过来。   齐昭的内力毕竟有限,转眼即将耗尽时,顾梦丹田中忽的一痛,内息由一生二,由二生四,犹如某处堤口坍陷,霎时间源源不断的内力以磅礴之势急冲而出。   这股强大的内力宛如凭空而生,丝毫不受顾梦控制的冲向掌心。   掌心重重印在尹六娘的心口,顾梦甚至能感觉到下手处凹陷了进去。   “砰”的一声重响,震得耳中嗡鸣。   尹六娘一声痛吼,被强力震飞直接撞断一棵两人合抱的树干,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顾梦则被自己的内力反震回来,撞向齐昭,一同往后被推开数丈,脚下一软,不知踩到了哪处极厚的草堆。   草叶极软极厚,顾梦勉力想站稳,脚下却触不到底,心猛地一沉,这草叶遮掩之下竟是空的!   两人身子一轻,霎时从山腰翻崖坠了下去。   *   一场激战过后,深夜的寂静又彻底被归还了回来。   山风一点点的将此间的血腥之气给带去。   那几个还活着的男人,全在那傻了半天的眼。好不容易有个回过神,忙冲躺在远处的尹六娘跑去。   “六,六娘?”男人蹲下去探了下尹六娘的气息。   死透了。   剩下几个人也跟了上来。   看得出尹六娘胸口的肋骨都被一掌拍断了,胸脯扁扁地凹了进去,死不瞑目地睁着眼,配合她消瘦凹陷的颊骨,更似厉鬼。   他们还都等着六娘将人收拾了之后,早些完成任务回去。却没想到阴爪尹六娘竟然会被那个丫头给一掌拍死了!   “怎么办?”一人问道。   早先跑过来的那男人从尹六娘怀里摸出虫笛,站了起来,之前对尹六娘的恭敬之意,随着她化作一团没生气的血肉也散去了。   “没办法,死都死了,不管她了。孩子还在,先带回去见大人要紧。”   剩下几人也都赞同,扶起一个还没死的同伴,引着这队孩子便往一条隐蔽的山道走去。   孩子木然,由笛声催着往前走,一队人在山道中穿行,如同赶尸。   有水滴砸在后颈处,顺着背滑了下来,引起了一串凉意,顾梦皱皱眉头,意识一点点的回拢。   忽然间眼前冒出尹六娘凸眼长舌的狰狞面目来,她一惊,挣扎着从昏厥中醒了过来。   昏过去之前发生的点滴都记了起来,他们从山上掉下来了,她这是,还活着?还是说魂出窍了?   她动了动,身体如同散了架一般,疼痛侵袭,她心里啐了一声,还能感觉到疼,命大,真活着呢!   指尖动了动,碰到身下有个人。   齐昭!   顾梦想起落下时齐昭一直紧紧护着她,顿时焦急不已。   她想起身看看他的情况,没想到她这一动,所在之处猛烈地晃了一晃,她险些惊叫一声出来。   顾梦大气不敢出,转着眼珠往四周打量。   天际已经有一丝微末白亮透了下来,看来她晕过去有几个时辰了。   原来他们没摔到山底,而是被一棵从山壁间斜长出来的树干给接住了。往下看,离到底估摸约还有个十丈的距离。   好在这树还算结实。   “齐大哥?”顾梦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齐昭。因齐昭抱着她,下坠的力道几乎都让他给承受了,眉眼紧闭,凉得跟冬雪似的。   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一颗揪紧地心才松了下来。   虽然微弱,但还有气。齐昭看起来伤得不轻,一身白衣快要被血染遍了,发丝凌乱地遮在脸上,若不是还有气息,当真同死了一样。   顾梦拿袖子帮他擦了擦,拍拍他道:“齐昭,醒醒……”   看这情况,是喊不醒了。顾梦往四下查看,忽然视线一停,发现离他们不远处的山壁上恰好有一个被枝叶遮掩的洞穴。   她有了主意,尽力不晃动到树干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没有断筋折骨什么的,便从齐昭身上退开起了身。   又要谨慎又要用劲地扶起齐昭的时候,她脸都疼白了。在看见齐昭背后的树干几乎都被染成了暗红之后,眸色更是暗了暗。   也不知道一点一点地挪了多久的时间,进了洞穴之后的顾梦已近乎脱力,才扶他靠下,又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四下大亮,日光暖意融融,将顾梦的半边身子晒得微烫。   许是休息过一阵,顾梦好受了很多。她忙起身去看齐昭,他还是没醒,之前还冰得同个死人一样,眼下竟有些发热了。   顾梦简单查看了下他的伤势,看起来没伤什么筋骨,只是有不少被枝条刮出的伤痕。   视线落到他左腿腿腹的伤时,顾梦猛地想起来齐昭后背还挨了一刀,也不知深不深,忙动手将他扳了过来。   在看到那一大片血迹时下意识倒吸了口冷气。   衣裳已经被割裂出了个大口子,血是止了,不过和衣物都粘结在一起。顾梦轻轻的一点点将布料撕开,很不是滋味地低声嘟囔:“又不是铜皮铁骨,哪有拿身体挡刀的。”   话到一半,手下倏地一顿,盯着齐昭背上好些触目惊心的伤,半天没找回声音来。   她起初以为是同尹六娘打斗时,不知什么时候伤到的,可仔细抹开血迹一看,却发现这都是些旧伤。   伤痕密密麻麻,狰狞蜿蜒地扑在齐昭的背上,看得人心头发毛,新的刀伤由左到右将那些旧伤劈作了两半。   有些伤痕很淡了,有些则更醒目一些,层层叠加在一起,顾梦顺着一条伤痕看去,将衣物往边上撩了撩,竟还有!   而且不仅是后背,前胸臂膀腰腹皆是。   好半天顾梦才回神看了眼他,齐昭这人还挺与人为善的,也不像是能惹事的人。实在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得了这么一身伤的。   这些伤应当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了吧。对方下手之狠,有些痕印深的,当时肯定深可见骨,没想到如此竟然还能活下来。   顾梦震惊归震惊,但手下仍在不停地清理着齐昭的伤。   她把齐昭的那个百宝锦袋拿了出来。那些个小的瓶瓶罐罐顾梦也不知是什么,担心里头混有毒粉之类的不敢乱用,便拿了上两回齐昭给她治伤时的药瓶。   倒出一点当时治脚踝肿胀的药粉覆在自己疼胀的手臂上,再撕下衣裙上一角绑了个结实,继而拿刀伤药给齐昭处理后背小腿和其它创伤。   一通包扎下来,顾梦的衣裙都撕了个七七八八。   一番忙活下来已经累得不轻,顾梦往后一靠,看着歪歪扭扭不成样的包扎,叹了口气:“我又不是大夫,换我晕也成啊……”   想到他是护着她才会如此,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钟泠有没有发现她失踪了。   顾梦先是被尹六娘伤了,再又被体内乱窜的内力烧去了半条命,也就比齐昭好上一点。   之前一直靠着口气勉强支撑着,此时能做的做完了,浑身一乏更是无力动弹。   就这么坐着时醒时睡,歇到了午后,肚子都连叫了七八回,才喘过口气,试了下齐昭的温度,咬咬牙起身探头出洞穴口查看。   一直待在这里,只能是等死。齐昭的体温越来越高,她更害怕他再出状况。   洞穴离了底下太高,顾梦左看右看,发现这山壁并不算光滑,有斜度,更是有好些半空向外凸出的石面。   她把不能站人的那些剔除后,将剩下几处的距离一合计,有了想法。   她回头把齐昭扶起,背在背上,用他那条血衣将两人捆在一起打了个结实的结,背着他从洞口踏了出去。   齐昭比她想象的要轻些,搁平时她力气大,背着他也没事,可眼下却十分吃力。   起初几个石台离得近还算好落脚,顾梦一手扶着齐昭,一手攀着石壁往下爬,下了一半后,底下几个能踩的离得就远了。   她原地休息了一会,咬咬唇看好距离跳了过去,惊险晃悠了两下平稳着地,如此谨慎下行了几个,就在再往下一个时,没想刚踩上边缘,石面竟碎了一块!   顾梦脚底打滑整个人都栽了下去。   好在此处已经离底部不太高了,摔下去的同时顾梦下意识护住齐昭,膝盖在石壁上磨了一道,手肘磕在地上,砰得一声在山间回荡了两下,听得人头皮发麻。   顾梦疼得眼泪花都蹦出来了。   她伏在地上缓了大半天,才缓过劲去解衣结。   齐昭滑了下来。   顾梦将脑袋无力埋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一手拉着他里衣衣襟。   一时竟想起他带着她在拳脚刀影里游刃有余的画面来。   刀剑不长眼,她是有点胆大,对着利器也不怵。可似乎只要有齐昭在,她就勿需去担心那些刀光会落在自己头上。   也不知为什么,好像就是这么莫名地信任他。   攥着衣襟的手倏地收紧。   “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醒呢……”   顾梦低喃过后就没了动静,像是就这么靠着齐昭睡去了。   四下静谧,只间或有树叶之间相互撞击的簌簌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传来干枝被什么踩踏的声音。   顾梦猛得惊起,一回身,竟见不远处一只吊睛白额虎眼神凶恶地盯着她。老虎眼见寻到了食物,兴奋地将爪子在地上重重按了按。   顾梦整个人都绷成了拉满的弓弦。      第29章 打虎   虎猛扑而来。   顾梦浑身的力气就像一条湿布, 即便沥得差不多了,尽全力一拧也还能拧出两滴。   她几乎在同一时间拾起一个拳头大的石头狠狠掷了过去。   老虎险些被打中眼睛,大概才发现这个人类女子没那么好入口, 忌惮的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顾梦只恨自己随身也不带把刀。长鞭坠崖的时候丢了,手上连个利器都没有。她一边从附近寻了根稍显尖利的树枝, 一面警惕着老虎起身。   这只的个头并不算很大,看起来也没多少年岁, 可想撕食他们的架势却势在必得。它微微伏了下身, 倏地猛一跃而起。   若搁平时,她也许还不觉得这只虎有多迅猛。可她饿了整日,又累又带着伤,见虎一跃而来可说是眨眼便至。   明明想躲开却慢了一步,她仓促往边上滚开,虎爪从臂上擦过, 将她包扎着的绸布都撕断成了半截。   到嘴的食物在眼前飞来跑去, 老虎只觉被戏弄。若没发现这两个人, 还不觉得有多饿,可眼下则是垂着涎越发暴躁。   它往四下看了看, 忽然转头迈向一旁躺着不动的齐昭。   顾梦立时瞪大了眼。   “畜生!这边。”顾梦喊道, 手心紧握的树枝向老虎直掷而去。   顾梦冲着它眼睛招呼, 老虎脑袋一晃,树枝刺进了眼角,痛吼一声,激愤非常的畜生立马飞似地冲顾梦狂奔而来, 张嘴露牙就是一口。   顾梦虽然闪躲的及时,腿腹还是被咬着了一口,鲜血直流。摔在不远处的大石边半天爬不起来。   可她忍痛抬头的时候,眼睛却一下亮了。   那石上垂挂下来一条鞭子,半边卷在地上,不正是她的长鞭吗?   原来是坠下山的时候,长鞭先他们一夜落了地了。   顾梦一把将长鞭握在手心收紧,一手按着粗砺的石头站了起来,扬手朝再次冲来的白额虎狠狠抽去。   畜生一只眼顿时血流如注。   顾梦勉强脱危,背靠着石头大口大口喘着气,头发全散乱在肩头,衣裙上血迹泥迹混杂,条条裂口,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身上皆是显眼的伤口血迹,血顺着流过脚踝,一踩下便疼得直吸凉气。   也就那一双明眸还能看出顾家二姑娘的样子来。   老虎中了一招,既害怕顾梦的长鞭,可又不愿放弃眼前的食物,便绕着顾梦不停打圈,可每每想靠近时,顾梦一道鞭甩来,又只能退开。   可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的伤口亟需处理,失血失得厉害,最后也定是她先力竭。   这时竟还有心思想起钟泠曾说的话来。她说她鞭子上该装上几个倒刺,看着都更威力一些。那时她说才不要在她长鞭上装这么阴险的东西。   眼下倒是有几分后悔。   她手中只有长鞭,一时也难以打跑它,要如何……   顾梦四处巡看,忽然在近处的两个巨石上停留住视线,嗡嗡吵闹的脑子里一静,一时有了计较。   白额虎围着顾梦转了好几圈后,发现她渐渐没动静了。令它发怵的长鞭也垂在地上,于是慢慢靠近了些。   她仍旧一动不动。   老虎按下了爪子耐着性子观察半天,终于忍不住腾空跳起冲她头顶扑下!   眼看一口要从头顶上咬下来,顾梦双目骤然一睁,屏息聚力向白额虎一甩长鞭。   长鞭在顾梦手中宛若活了过来,如噬骨之蛇缠上虎脖子并紧紧缠绕两圈。   被从半空拽拉下地,老虎猛烈挣扎起来。顾梦一击得手气息未匀,毫不犹豫地以长鞭拖着虎身便往身旁的大石上跳。   小命都要保不住的时候,那些还偷着懒的潜力就全被逼出来了。一时忘了身上的痛伤,只拼着一口气咬牙跃上,另只手在巨石顶上一按,麻利翻身过去。   长鞭缠着虎脖子连拖一路,最后向上一提,竟将虎整个吊了起来!   顾梦双手握鞭,背靠着两块石头,长鞭卡在两块巨石的中间缝隙里,将老虎悬空勒贴在巨石另一面。   畜生力大,猛烈挣扎之下,顾梦两手缠了鞭子好几圈,又有巨石作抵借力,才不至于被拉脱手。   卯着一口气待老虎力竭时大力一拽。   只听咔嚓一声,巨石另侧传来骨骼碎裂之声。白额虎竟就这样被生生勒断了颈骨。   活下来了。   顾梦这个念头刚冒出,手便一滑,脱力跪下。   *   太阳月影分列在天际两端,远远互视一眼便要奔着不同的方向潇洒而去。   火堆上的火星噼噼啪啪,半死不活地燃着,这山崖底下湿气重,顾梦直到此时才终于点上火。   齐昭锦袋里头的东西都被一通地倒在一旁,那瓶止血的药粉,顾梦才往腿上倒了一点就空了,精疲力竭之下也无心处理,拿布条一绑了事。   火堆边上拿树枝叉了好几块虎肉在烤。虎肉块块都很小。   不是顾梦这种时候还讲究吃□□细,实在是手头上唯一的刀,就是齐昭锦袋里的那几把,小巧又独特。能割上这么大一块,已是矮子里挑高个,选的最适合的一把割的了。   顾梦杀虎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们至少不会饿死了。   可翻出齐昭的这些工具后,她挣扎了半天愣没能下手。一想到他这些刀刀勺针的不知道在多少尸体里来来去去过,她就膈应得慌。   之前取完煞虫,也不知道他洗没洗。   纠结半天,终还是诚服于饥饿无力之下,还好顾梦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条清澈溪流,把脸上血污洗了后,再将这些工具冲洗了两遍,剜下几块肉,紧接着直接在溪边生了火。   顾梦又往矮下去的火里添了点枯枝。   杀了尹六娘,从山上掉落却又没死,饿了送来只虎,又有溪又有大片的落枝可用,顾梦觉得他们注定是命不该绝。   吞下好几块肉,又歇了很久,她总算寻回了点力气。   齐昭仍是没醒过来,顾梦喂不进肉,就喂了他一点水。最后捧了虎血喝时,也给他喂了好些进去。   她也不知道齐昭失了那么多血,喝虎血能不能补上一些,总之先喂了再说。   天色一点点暗下后,此处湿气重,夜里凉意也冒出了头。   火堆边散着肉香,前头坐着顾梦。她左手边躺着虎尸,右手边睡着齐昭。腿伤不方便动的她,就一手掷刀,一手拽着老虎耳朵往身前拖。刀在虎身上横来划去,转眼已割下了大半块的虎皮。   别说这刀虽然小,却锋利异常。   割开半张虎皮后,顾梦彻底使不动劲了,索性刀一挥就将这半张从虎身上割了下来,放溪里去了去血水。   顾梦捧着虎皮在火堆边上烤热乎了,就再往齐昭身上一盖,自己也终是撑不住合眼睡去了。   翌日直到日晒三竿,顾梦方悠悠醒来。   身旁一处温温的,很是喜欢,身子就下意识更往里缩了缩。迷迷糊糊中,好像在眼前看到了条胳膊。   顾梦一激灵霎时醒了过来。她一坐起身,虎皮便从身上滑了下来。   大概是她体伤畏冷,睡着睡着,无意识的就蹭着虎皮窝到了齐昭身侧。   她扶着沉痛的脑袋晃了晃。若是被人知道,她就这么与男子同睡一处过夜,还同盖一条虎皮衾,指不定又能传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   齐昭体温仍有些烫,但脸色好看许多,虎血虎皮总归有派上点用场。只是任她怎么推喊依旧都不醒。   顾梦心情比起昨日要平复许多,她捡了昨夜剩着的虎肉吃了,又给齐昭喂了点水,杵了根树枝作拐打算在附近找找出路。   找了大半天,竟真的被她发现了条像是能上山的径道来。   她赶忙回来收拾了东西,又备了不少虎肉拿虎皮包了,蹲下身深吸口气,揉了揉发闷的胸口,然后一使劲将齐昭背了起来。   因伤和乏力的缘故,她试了两次才将齐昭背起来,柱着树枝才迈出一步就眼冒金星,阵阵发着晕。   这种时候,顾梦真觉着自己不像个姑娘家。   四周僻静,只有窸窸窣窣叶声的和脚踩枝草的噼啪脆响,许是嫌这太过安静了,顾梦有些心慌,于是开口自言自语起来。   “齐昭,你说从这爬上去,得花多久时间?我有点累,好像背不了你太久啊。”   “唉,齐昭,你要再不醒,我真要跟师兄告状了……”   顾梦说了一会,扛不住停下来喘了喘气。胸口起初还只是发闷,眼下有些火辣辣的刺疼。   像是滞了一口气在,惹得她越发燥闷,一股不安窜出了苗头,也愈来愈浓烈。   喘了会继续一步一缓前行。   齐昭的气息很弱,他若真没什么事,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醒,会不会看起来还成,实际上受了了不得的内伤?   这般想着,她连心都沉了下来。若齐昭真出了什么事,那都是她害的。   无能又本事不济,得意忘形放出了体内那条逞能莽撞的毒蛇,却将自己置于险地险些丧了性命,更无端端连累了人。   脚下的路似乎扭折起来,顾梦闭了闭眼,继续挪步。   心里冒出了声音,可难道就放着曹溪跟尹六娘走,看着那么多孩子入火坑,却要视而不见,不管不问回屋继续倒头入睡吗?   她做不到。   过往的教训早已让她明白,不甘心是无用的,说到底,还是她无能。   为什么是她呢?   她淘气不听话,性子也不讨人喜欢,功课练武都偷懒,一本心法不情不愿地从三岁背到了六岁。   爹娘也好,辰辰还是师兄师姐们谁都好,为什么却是如此无用的她活了下来?   顾梦胸口被一口滞气堵着堵着,忽的喉间一甜,眼前垂下了一幕黑布。   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日影渐斜,不知过了多久,天际飘来乌云遮了大半边日头,间或砸下了几点雨滴来。   四下无人之处,突然有一双脚出现在两人的跟前。   脚上一只套着僧靴,一只套着道靴,怪异且不成样子。   那人嫌弃地唉了一声,伸手在齐昭后领上一拎,轻轻松松就将齐昭给扛上了肩。   “啧啧啧啧,这又是什么鬼样子!找了半天结果跟死鱼一样扁在这。就这出息呢,丢我老脸!”   他嘴里嘀嘀咕咕,说到丢脸的时候还嫌弃的想将人似麻袋一般丢出去,又犯了阵嘀咕才忍住了。   这人扛着齐昭走远了十来步后,又扭头走了回来,对着顾梦左瞧来右看去。   最后一跺脚,哼哧道:“算了这个也一块带走吧。烦死了烦死了!两个很重的啊!”   说着动手将顾梦也扛了起来,而后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跑调山曲,眨眼间也不知往哪去了。      第30章 怪人   近午时, 屋内唯一一扇木窗开了一半,阳光钻进来,温温和和的在顾梦眼皮上覆了一层。   顾梦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时,如睡饱餍足的孩子般满足, 只觉身上沉重乏累一扫而空,通体舒畅。   她下意识抬手遮了遮光, 发现她的身处之处是个很普通的木屋, 屋内的家具摆置都很简陋,身上盖的被子干净整洁,只是打着几处补丁。   顾梦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物也已经被换掉了,穿着件还算合身的麻衫。   之前的记忆袭来,顾梦疑惑不解, 看了看身上和腿上的伤口, 痂都快褪了。   这里是哪?是什么人救了她吗?   对了, 齐昭呢?   她忙下床穿了鞋,出了屋子, 一眼看到外头站了个农妇, 正在手脚利索地刷着碗。   顾梦愣了下。原来她住的是她的家, 便出声对农妇道:“大娘?”   农妇在顾梦出来的时候也看见她了,手上没停,就咧嘴冲她笑了笑,憨厚又朴实。   “大娘, 是你救了我吗?”   农妇笑着冲她点头。   “谢谢你。这,我穿的衣服也是你给我换的啊?”   农妇又笑笑点着头没说话,接着低下头仔细刷碗了。   农妇只是笑,也不出声,顾梦立在那一时不知该怎么交谈。   她想了想走近农妇问道:“大娘,你救我的时候是只有我一个人吗?应该还有个男人的,大娘你知道他在哪吗?”   农妇把最后几个碗刷完了,手在身上擦了擦转过头,好似没料到顾梦在她旁边,吓了一跳。   顾梦也被她的反应给吓了一跳。   “抱歉。大娘我只是想问……”   农妇挥挥手打断了她,然后拉着她走到门边往外指了一下,啊啊两声不知道比划了些什么后,留着她又回去了。   顾梦呆立了会,这才意识到,大娘原来是个哑巴。   她往外面指了一通,这外头有什么吗?   顾梦走出了门。   这是一个她从没来过的地方,也不像是常见的村庄,四面环着山,将中间一圈给围成了一个山谷。   山谷一眼看去颇大,但住在这山谷内的人不多,数了下也不过五六户。   这的人都搭的木屋,因地大人少,屋子彼此之间隔得便很疏远,一眼望去零零星星。脚下绿草青青,身后有着大片的田,前方不远处横穿着一条小河。这里平和祥静的就如同一处世外桃源。   除了大娘外,顾梦还看到最远处的地方,有男人刚挑了担柴进屋,朝近些看,河边两个一站一坐的白发老人则是在垂钓。   顾梦看过去时,那站着的老人突然跳了起来大喊大叫。   他嗓门本来就大,加之这里空旷,听来就甚为清晰。   “有了有了,行行行,拉,唉你使点力啊!我来我来。”说着撩了袖子就上去了。   两人卯了劲的在跟水里巨怪作斗争,顾梦走近时,正看着一条有一臂之长的大鱼甩尾一跃露出河面,被两人给拉上了岸。   “哈哈哈哈!果然是条大的,好久没尝了,今天这好吃的可不就来了!”两人一起将鱼放进鱼篓里。虽看着头发花白,可手脚都还很利索。   那人放好鱼后美滋滋的起身,一扭头就看见了顾梦。   “哎哟,醒了啊。”他拍了拍手走过来。   这老人看起来当真奇奇怪怪的。   梳了个像是道士的头,却穿着一身僧袍,六旬年纪,整个人看起来倒精神奕奕,红光满面显得富态,脚下一只道鞋一只僧鞋也不知道是哪城流行的穿法。   他才走到顾梦跟前,就伸手过来一把抓过她手腕按上了脉。   顾梦一惊。她都没意识到他什么时候伸来的手,回过神来就已被他给拿住了。   脉门要处,却被人如此轻易地拿捏去。若是敌人她很可能就丧了命了。   不过这个老人家看起来并没有恶意。   老人按了一下就松开了,摩挲着下巴的一小截白胡须点头道:“你这外伤是小事,主要还是神虚内耗过重。不过已经没事了,恢复的不错。”   老人一过来就诊脉,而且顾梦听他这意思,难不成是他救的她?   她忙语气恭敬道:“老先生,难道是您救了我吗?”   老人正想扭头去顾他的鱼,听见顾梦的问话睁圆了眼:“什么?”   “多谢您救了……”   老人打断道:“不是这个,你叫我什么?”   “啊?老先生。”顾梦一脸忐忑,难道哪惹他不快了。   从醒来之后,她就懵的不行。   老人却眉头一挑,咧了嘴笑呵呵。他这一笑起来,怎么瞧都喜庆。   “嘿,这个好。这遇见的人,有叫我什么老人家的,老爷子的,更有无理的,叫我老头臭道士,我通通都不喜欢!这老先生不错,一听就学识渊博,我很喜欢。”他高兴地晃着脑袋,拍了拍顾梦道,“小丫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往这一站,就气质非凡啊?”   顾梦被他这一乱串搅得头晕,瞥了一眼他的道士头,扯动嘴角笑道:“呃,是啊!”   老人捋了捋小胡子,眼中饱含赞赏:“有眼光。晚上请你吃鱼啊。不过只准夹五筷子,不对三筷子!”   说完便去把鱼篓抱了起来,冲垂钓的老人说道:“老贵啊,这篓的我都买了,先记账啊!嘿嘿,找人烧鱼去咯。”   接着跟阵风似的往一处屋子跑去。   顾梦连喊几声都没留住他。   她抿抿唇,觉得这老人家整个人都怪里怪气的,她还想问问他,知不知道齐昭的下落呢。   顾梦走到正准备重新下竿的老人家身旁,问道:“老人家,我有个朋友,不知道是不是也进了这山谷。年轻男子,长得很俊,身上有伤的,请问您有看见过吗?”   这位就不像那人这么怪了,是个很普通的老翁。   他听顾梦问,操着一口漏风的牙嘴往一处屋子指了指,说的话顾梦听了两遍才听清。   “有啊,有个男的,带去那里了。”   这的各户之间离得稀疏,但眼前这儿,却同其他的隔得都更远些。别人家后头辟着田种粮食,这儿却种着些奇奇怪怪不知是什么的草。   屋外还围了一圈叫不出名的色彩明艳的植株,像是特地栽着作景的,只不过这拼搭和摆放品味实在不敢苟同。   门开着,顾梦一眼就看到了外头桌上放着他们的东西。   齐昭的锦袋,她的鞭子,甚至连虎皮都搁在那。   她欣喜的想,看来齐昭真的在这里。   这屋子同寻常的不大一样。里头很多的草植根片,整齐的在墙边摆满了。嗅着味,似乎都是药。   顾梦拿起长鞭收进了腰间。对她来说长鞭就如同她的护身符似的,手里握住了鞭子,感觉人都踏实下来,心都安了。   推开里头房间的门,木门吱吱呀呀的响了又晃。顾梦看清了床上躺着的就是齐昭后,长呼出一口气,绷着的神经总算松开了。   齐昭没醒,紧闭着眼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的伤处都被处理过了,打满了绷条。   虽然还睡着,可脸色比之前好了太多,看得出来是没事了。   那老先生虽然举止不同常人,但应该是个大夫吧。总之救了他们一命,她可得好好道过谢才行。   正想着,外头的门忽然被猛地推开,紧接着响起一阵哐哐噼噼的声音。   那道头僧袍的老人哼着调子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内,之后就在那一大堆草里头翻找什么。   “这个,还有这个都带上,好吃的怎么能少了我的独门香料!”   他拣了几株拿在手里,一转头,就同从里头出来的顾梦打了个照面。   看来这里就是他的住处,不过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顾梦的不请自进,走近说道:“小丫头你咋跑这来了?唉鱼没好呢!晚上啊,晚上喊你,说三筷子就三筷子,放心我答应了就不耍赖的!”   他好像满脑子都在那条大鱼上,说着还舔了舔嘴唇,顾梦等了半天才能插上话。   “老先生,我不是来找鱼的……”   “不是?”老人看着她皱起眉头。   顾梦点点头,冲他一施礼道:“方才还没来得及道谢。承蒙老先生相救,为我治伤,顾梦感激不尽。”   “还有我那朋友,也多谢老先生搭救了。”   他一听,眉头却皱得更厉害了。   “你自己谢我也就算了,你替他谢我干吗?”老人嘟嘟囔囔拿着手里的草从她身边走了进去,把手里的草往边上一搁,便去对着齐昭瞅了瞅。   貌似不悦地说道:“这么大半天了还不肯醒。就知道偷懒。”   顾梦在一旁眨了眨眼,她平日里嘴巴也算能说道了,可对上这稀奇古怪的老人家真不知该怎么搭腔。   这人讲话做事一直稀奇古怪的,想一出是一出,有时候她能听得懂,怎么这时候又听不懂了。   见他伸手在齐昭脸上随意地摆来弄去,又扒了扒眼皮,齐昭那张俊脸被捏出了从未见过的滑稽模样。顾梦赶紧走过去问道:“老先生,他没事吧?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他努嘴道:“老夫出手,有什么好操心的。不过我医治我自己徒弟,你干吗要跟我道谢?他是我的,又不是你的。”   顾梦愣了。   “什么?徒,徒弟?”      第31章 小气      还没给顾梦足够惊讶的时间, 他忽又问道:“不过这小子躲祸惜命的本事大着呢。怎么会内力耗尽,又是刀伤又是摔伤的。唉我说,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呐?”   顾梦很快就从发愣中回过神, 许是一琢磨,会发现两人某些地方真有种如出一辙的不着调, 接受起两人原来是师徒关系这事也不算困难。   齐昭医术高超,而眼前这位更是他的师父, 那就真的不用担心了。   见他询问, 顾梦立马简单说明了经过。   三言两语述毕,顾梦看了齐昭一眼,仍旧有些自责道:“都是我太莽撞,连累到老先生爱徒了。”   却听老先生追问道:“等等,你说谁?那个阴爪尹六娘?”   顾梦才一点头,他的怒气瞬间就被点燃了:“好家伙, 那臭婆娘消失了那么久还没死啊, 竟然还敢动老子的徒弟, 小心我将她扒了皮……啊,对了你刚说什么来着, 最后你将她打飞了?”   他这脸变得太快, 顾梦只来得及点头。   “那她死了没?”师父凑上来。   顾梦想了想, 她那一掌正中了心口,而且她清楚记得手到之处胸骨连碎,整个掌心都拍进去了一个拳头那么深。若是当时指尖再收一收,指不定心都能被挖出来。   这要是都能活, 那尹六娘成神仙了。   顾梦点头:“死了。”   “你俩弄死的?”   “是,震碎心脉必死无疑。”   “好个小丫头!”他立时笑逐颜开,像是转眼换了张脸谱,拍拍顾梦肩膀道,“做得漂亮,我决定了,鱼分你半条!”   说罢,他重新捧起那草往外走,一边同顾梦说道:“甭理他了,最迟太阳落山就能醒了。醒不过来就拿水浇。这么久不见为师,不干活还要我费力救治,小麻烦!”   走过顾梦身边时,他瞥见了顾梦别在腰间的长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嘀嘀咕咕:“这原来是你的啊。哦,现在小姑娘口味都这么重。”   顾梦还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一转眼人都走远了。不过既然齐昭他师父都说了没事,顾梦一颗心也定了。   没想到会这么巧,竟遇到了齐昭的师父。   想起初识的场景,顾梦觉得两人在某些方面当真是一脉相承,亲师徒啊。   左右待着无事,顾梦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这小山谷里头风景宜人,住的人也少,生活在这想来定很闲适。顾梦回去时正见那大娘拿了些谷子出来晒,然后坐在一旁拿出个鞋底在纳。   感激大娘留了她住,顾梦便想帮她做点什么。连比划带猜,大娘好半天才懂她意思,笑呵呵点点头,进屋捧了把米出来塞给她,将她领去了屋子后头。   大娘原来还养了窝鸡呢。   只是帮忙喂喂鸡也不费什么时间力气。顾梦再去找大娘时,她直接往她手里塞了几个包子。   她算懂了,大娘压根没打算让她真的干活呢。   不过她也是真饿了,嘴里叼了一个就在山谷里四处走动。闲逛了大半圈后,她发现原来有几处山壁中是有通路的。   他们应当是从这儿被齐昭师父带进山谷的吧。   沿着河边再走着的时候,手里包子只剩了最后一个。大概是她吃的太香了,引来了两只大黄狗对着她蹦跶。   顾梦便将包子掰了两块分给它们,大的那只一口吞了后就去抢小的,小的那只骨气也很足,死活不让,险些要打起来。   她被逗得咯咯笑,忙把手里剩下的也分了。两只大黄狗很喜欢顾梦的样子,吃完后还依旧围着她摇尾撒娇。   顾梦也就蹲下身揉了揉它们脑袋。   齐昭刚醒,有点畏冷,简单裹了件袍子,就缩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   顾梦笑声如清泉叮当,齐昭一眼就发现了她。   他发觉顾梦真心笑起来的时候,那笑煦暖如阳,光是看着心口都能被烘得热乎乎的,即便是穿着麻布衣裳,长发随意在后头一挽,也黛眉杏眼胜过脂粉无数。   齐昭被她感染,唇也轻轻勾了起来。一时觉得那时护住她这事再值得不过了。   没事就好。   齐昭往左跨了一步。   正往他身后而来的掌心劈了个空。   齐昭转过身,同身后人笑盈盈道:“师父。”   老人偷袭教训没成,很没劲地捻捻胡子,踢了他一脚,转身往屋子里走:“醒了就来帮我把药材都处理了。还要浪费我的力气医你。”   齐昭叹口气,跟上来道:“让师父费心了。诊费徒儿会补上的。”   “那是自然,这还用说。对了,你身上那些银票为师都已经收走了。”   齐昭一听,小跑两步追到师父身旁道:“全部?师父啊,不是说好诊金给我剩三成的吗?”   “没错啊!看在你是我徒弟的份上,治你的费用我也就只收那三成算了。”说着抬手背拍了拍他胸膛。   齐昭道:“这我改日自会给师父送上的。可你现在总得给我留点吧,我身无分文的接着就不用吃饭了?”   师父快步而走,一头钻进了屋里头。   “为师急用,你这么大人了,还能给饿死了?自己想办法。”   齐昭也跟了进去,关上门道:“你能有什么急用?师父,你该不会又拿去赌了吧?”   师父眼睛都瞪圆了:“谁啊,谁赌了啊!不孝徒瞎说什么尽瞎说。”   一个药钵被塞进了齐昭手里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在京城你还出过次诊,那份诊金呢?”   齐昭无奈拣着药道:“师父你倒是灵通。那些自是放在家中,我何时有私吞过?这三成到时我再一起交给师父不行?”   师父犹豫了一会,才松了口道:“那给你留十个铜钱,再多没有了。”   齐昭:“……”   他看着师父将药草分别铺展开来,在边上生了个小火灶,蹲下身去制药,还是没忍住道:“师父你这又是什么行头?道士扮腻了,改当和尚了?”   结果被白了一眼。   “你懂什么?我如今觉得这道士怪没意思的,遇人就说我招摇撞骗,不扮了!我这回在一庙里住了三月,听了许多佛理,唉别说,还是这和尚有意思。徒弟看看,为师这身还不错吧!”   齐昭想到了那十个铜板,便很不给面子地道:“很不怎么样。那你又为何只穿一半?”   “嘁,小子没见识。哪能那么快就脱道袍换僧袍的,凡事有过渡,为师先等衣服过去了,再把心给过去。以后跑江湖还能化个缘什么的。”   齐昭心道你这心恐怕是过不去了。   他还记得他尚小的时候,师父在身后背了五把剑,说自己有道骨仙风,适合扮个剑客,过了两年又说做道士不错神神叨叨的很有意思。   他当师父也就图个新鲜,可没想到师父竟在当道士方面天赋异禀,一身道袍几年下来,卦算的还真不差。   不过这道士扮得好好的,现在又要扮和尚了,果然还是图的新鲜。   他听师父嘀咕道:“虽说化缘好像没有治病挣钱……你说世人嫌我万药谷诊金高,当谷医我财迷心窍啊!我们谷里自打祖师爷起就有这规矩,我们自然不可违背祖训,难不成我还会拿去赌吗?呸呸呸!”   齐昭突然出声:“这次赢了多少?”   “别提,输光了。”师父脱口而出,猛地又跳了起来,“什么赢啊输的,为师又没!好吧就忍不住又碰了一次。”   见齐昭目光如矩,他最后伸了三根手指出来:“就赌了三万两,真的,就一次!谷里那么多药草照顾不要钱啊,研治疑难杂症不要钱啊,万一为师我哪天发个善心义务救人,诊金不得我私钱里出啊?那些个小毛病又用不着我万药谷出马,祖师爷说了,找我们的那都是来买命的。买命的钱要足,这上天才能看到诚意,由着我们将命给取回来。这谷里的祭天祠不还得修缮呢。”   这话是记在万药谷祖师爷手札里的。齐昭也说不清这理是歪的是正的,但万药谷出手,肉白骨活死人,妙手回春,高额诊金亦是明码标价,在江湖上已然是约定俗成之事了。   “还有你啥时候同个小丫头一起了。为师本不打算管的。可那山里野兽多,若丢着转头就让野兽给吃了。那丫头都那副样子了还顾着你,看在我徒弟的份上,为师就顺手一救罢了。”   齐昭微微一笑:“多谢师父。既然谷里规矩不可废,她的诊金自有我来出。”   谷医哼了声:“这个自然算你头上。不过这小丫头的路数当真有点意思。小子,她一概费用你都出?”   齐昭点头。   谷医眼睛亮了亮,满意道:“那好说。”   反正有趣,而且他对那小姑娘又好奇又喜欢,更有那么点面善,帮一帮也没什么。   齐昭心里却还惦记着一事,神色一肃说道:“对了师父,其实此番在明城出现了煞虫,我也是追查煞虫才遇上的尹六娘。”   谷医的白胡子跳了一下:“煞虫?怎么还有幽冥岭的臭人活着?”   “我也是奇怪,师父,当年肃王的手下里,不是就混有幽冥岭的人吗?”   “你想问什么?”   齐昭手里捣着药:“当年事出之后,我蒙师父所救,后来回了京时,肃王一事也已经过去很久了。当年那处最后被一场大火卷烬,听说肃王身边的那个叫卫础的幕僚也葬身了火海。师父你可有亲眼所见?”   “当年我捡走你的时候,那里确实起了火。唉人都烧一块去了我又没看着,你说的那人死没死我哪知道!你是怀疑那人还活着?”   齐昭沉默了下来。   紧接着手背上就挨了一巴掌。   “赶紧的,认真干活。三天后我就走了,这些药草都得处理完了。”   齐昭应了声,继续捣着药。他这师父就是这样,神出鬼没,天南地北到处瞎溜达,在一个地方绝待不住几日。   也就身上的药不够了,或是心血来潮,才会在哪多停上点时日。只有他来找你,你永远找不见他的份。   所以百晓堂摸不住万药谷谷医的行踪,才把目标都转移到了他身上。   “当年幽冥岭里会制煞虫的只有四人:岭主和三大长老。不过岭主和另两长老当年魔教覆灭的时候就死了。如果说卫础就是那最后一个长老,他都死了,也就没人会养煞虫了。你是这么想的是不是?不过事无绝对,他可能还活着,也有可能死前将养煞虫之法传授于人了,谁也说不准不是?”   “我们万药谷只要接手了病人,就必然要负责到底的。管他是什么煞虫也好魔教也好。不过你就是存私心想查这事也不打紧,反正掂得清自己能惹多大事就行。”   “徒弟明白。”      第32章 使唤   顾梦坐在河边淌水逗狗, 觉得好久没如此惬意了,可若仔细打量,则会发现她的笑里头藏着沉甸甸的东西。   夕阳将天际烧得火红。   最后连狗狗都感觉到了她的不悦, 呜呜叫了两声跑回家去了。   顾梦叹了口气。她都不知道自那日后过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尹六娘死后, 那些孩子都被带去了哪。那些人想养煞童,孩子们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处境。   她甚至不知这里是哪, 离明城有多远, 可便是知道又如何?   她试了几次丹田内都空空如也,她怀疑自己的内力废了。一面觉得时间紧迫,她似乎该做些什么,一面又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想什么。”   齐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径自走到她身边掀袍坐下。   顾梦欣喜道:“你醒了?”   齐昭看起来脸色很好,青色外袍敞着迎风拂动, 同身后天际融在一起, 好似要迎风而去。   齐昭递了两个还挂着水珠的果子过来:“饿不饿?再等半个时辰就能吃上饭了。”   顾梦不客气的拿了个过来, 咬了一口道:“你师父就是万药谷的谷医吧?”   “你知道了?”齐昭挑眉。   顾梦点了下头。她早该想到的,医术高明, 又一眼就能识出煞虫这种江湖人才知道的东西, 身上藏着珍丹奇药, 更有这天价般的诊金。   也只有江湖上声名显赫的万药谷谷医这一家了。   只是齐昭年纪与谷医对不上,她又不知道谷医原来是有徒弟的,所以才一直没有想到。   “也不是故意瞒你。江湖中也鲜少人知,师父原来还有我这个徒弟。”   顾梦摇头道:“不算瞒, 我也没问啊。那这里就是万药谷?”   “这儿不是万药谷,万药谷在西北方。这里就是离明城不远的一处山谷。师父一直在外走动,并非有需要时都能回到万药谷去。都说狡兔三窟,师父这谷医更是多窟,这天南地北,师父地盘多着呢。若有机会下次我再带你去万药谷看看。”   顾梦点了下头,忽然神情古怪地往齐昭这边挪了挪:“齐大哥,我有听过万药谷的规矩,那个,你师父的诊金是不是比你的还贵啊?”   齐昭不懂顾梦突然问这做什么,但还是回道:“万药谷的诊价都是一样的。”   顾梦听了,也不觉能松多少气,她抿着唇问:“谷医他救了我,还治好了我的伤,这个总共得要多少诊金呢?”   齐昭笑了,原来是担心这个。   本想说不必担心,可话到嘴边,忽然心里头窜出了一抹坏心思,齐昭眉头紧缩道:“这个啊,当时若师父没救你,可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你这个诊金,需很多很多。”   顾梦是领教过万药谷医人的诊费开有多高的,几万两?几十万两?银子,金子?她希望谷医没在她身上花多少药才好。   “泰德顾家的二小姐也会担心这个?”齐昭纳闷道。   顾梦靠膝支着下巴:“泰德是泰德,那些再多也是泰德布庄的银子,又不是我的。而且泰德的银子大多都流通于周转布货和铺子的开销。”   若真要几十万两,岂不是要关了间泰德的铺子来付诊金?   “你爹娘难道还会舍不得银子来救你?”   “这不一样。”顾梦轻道了声,不说话了。   齐昭发觉顾梦同家人的感情虽深厚,可有些时候又总会将自己同顾家和泰德布庄分出清晰的界限来。   他将剩下的果子也塞进了她手里,收回手的时候,没忍住鬼使神差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顾梦不知是想出神了没察觉还是不在意,并未躲开。   “行了,你帮你垫上了。我师父虽然概不赊账,不过看在沈兄的面子上,你慢慢还我便是。说真的,就我师父那脾性,欠我比欠他的好上太多了。”   齐昭本没想这一出,可突然间觉得由她欠着他点什么感觉倒也不错,到嘴边的话临时改了模样。   顾梦一怔,转头喜道:“真的?那我就放心了多了。多谢你了齐大哥,我定会尽快想法子还你的。”   问问江湖上,谁敢欠谷医钱啊。此前有人拿了稀世玉石充当诊金,最后却被谷医发现是假的。消息一传出,那人第二日就毙命于他人之手。   毕竟谁都说不准有朝一日会不会找谷医买命,谁介意卖谷医一个人情呢。   “对了,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顾梦想想有些好笑,当初竟当他是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少侠。可现在怎么看,他都比她有钱。   “虽然我出诊的诊金只得三成,但也不算太少。这么些年攒下来也有那么点积蓄,本打算留着将来娶妻。”   这话出口,齐昭又暗忖是不是说的太轻佻了。真是被这火红的夕阳烧热脑子了。   结果顾梦只信誓旦旦道:“我肯定会在你娶妻前还你的。”   齐昭:“……”   心里放下一颗石头后,顾梦甩着脚丫在河里踢了踢,问道:“对了,那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齐昭瞧见河中她时隐时现的脚丫子,轻咳一声转过头道:“那时我正在处理煞虫。许是煞虫煞性相抵,我没中尹六娘虫笛的催魂之音。而后听见动静出来,才觉不对。”   顾梦点头道:“曹溪那时行动敏捷,铁定也是煞虫在体内作祟引起的。她之前多次听见的鸟鸣,就是尹六娘以虫笛来试探吸引能够契合的幼童。”   被尹六娘这一搅和,曹溪脑中的煞虫肯定从休眠中醒来了。   正沉重着,谷医向他们走来,催饭来了。   齐昭起身拉了她一把:“走吧,离大娘做好饭菜了,她手艺很不错的。”   离大娘是住这儿的另一个农妇。谷医之前乐滋滋的就是让她处理那条大鱼了。   “小丫头也在啊,正好跟我吃鱼去。”谷医眉开眼笑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呢。   “师父,你不是要当和尚吗?怎么不忌荤?”   “慢慢来嘛,先等衣裳全过去了,再等心过去了。身留到最后也不迟。哎你个臭小子别啰啰嗦嗦,不给你吃了!”   ……   第二天的时候,其实顾梦想找齐昭问问该什么时候回明城,可齐昭被谷医抓去也不知忙什么,一天都见不着人。   也就日落的时候,他们那间屋子突然往外滚滚冒起了浓烟,她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忙赶去看。   结果听见里面传来齐昭无可奈何的声音:“师父,你怎么能在配药的时候打瞌睡?”   谷医嗫嚅道:“这个不是有你在吗,就放松了点。你说你,不懂事,也不帮师父看着!”   “你背对着我,谁知道你睡着了。”   “行了行了,把窗都开了。”   窗一推开,沾一脸灰的谷医就和顾梦对了个眼。   似乎因为丢脸的样子被顾梦看见了而不太高兴,说着小丫头别处玩去,他又把头缩回去了。   里头忙忙碌碌,顾梦还是没跟齐昭说上话。   然而一夜过后,天都还没亮,她却被收留她的大娘给摇醒了。   顾梦揉着惺忪睡眼往了下外头的天色,问道:“大娘,怎么了?”   又想起大娘是听不见的,就用手瞎比划了两下来问。   大娘伸手指向外面。   顾梦披了衣服一脸纳闷地往外间探头一看,没想到竟看见齐昭的师父坐在门边上喝茶。   听见动静回头看她一眼便道:“都一大早了还睡,赶紧收拾收拾出来,帮我干点活。”   顾梦脑子一清,醒彻底了。   顾梦提了个木水桶在河边打水,这都是第三趟了,天边还没见白呢。   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谷医这天还没亮的,要找她来干活。但虽然想不太通,谷医说什么她还是都照做了。   第三桶水提来,总算把谷医门后放着的大缸填满了一半。   谷医本来等着她把缸倒满的,结果坐一旁看她来来去去三趟也没见怎么喘气,起来绕她走了两圈。   “小丫头力气好像挺大,那就用这个好了,干活更快。”   于是顾梦手里的被换成了一个大了整整一轮的大木水桶。   顾梦确实是力气大,她拖着空水桶去抱着满水桶回来,一桶就把水缸给填满了。心道这大的早拿出来,她还能少跑两趟呢。   谷医瞅了眼大缸,负手满意道:“行了行了,麻烦你了啊小丫头。来接着你拿上这两个木桶,跟我过来。”   还要她做什么事吗?顾梦将小木桶搁在大木桶里,一头雾水地赶紧跟了上去。   一路到了河边,谷医让她将桶搁在河边,对她招招手。   “来来来,小丫头帮我看看里头有啥。”   水里有啥?她都来回四趟打水了,没看见什么啊。   腹诽归腹诽,顾梦还是凑了过去。   哪想才一探头,谷医突然间伸脚往她腿前一绊,顾梦一个不稳直往河里头栽了进去。   不是她太容易中招,实在是她没想到谷医会给她使绊子!   冰凉的河水瞬间罩住了她全身,并迅速从耳中灌了进来。   “老先生你这是……”顾梦从河里钻出,话未说完,谷医不知从哪里抽出了根手杖,往她脑袋上轻轻一点。   一股大力如泰山压顶,顾梦转眼又被推回了河里。   每当她要起身,那手杖就精准地压了下来,她接连几次都冒不出头,体内一口气都快憋尽了。   起初还很莫名,三番两次之下已经渐渐窜出了火气。天没亮就来喊她,来来回回帮他填满了水缸,眼下竟还这么捉弄她。   谷医的脾气太难以揣测,他这只是逗弄她玩?还是她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很快的,顾梦胸口压着的恼怒都被一股窒息之感给挤开了。   不过一根手杖,却好似在河面上盖了一层厚板,顾梦就同陷进泥潭一般怎么挣扎都起不来。   就在她意识都有些迷糊时,那层厚板一掀,她终于露出了河面。   长发顺着鬓角粘在脸侧,顾梦蹙眉圆目瞪着谷医,大口喘了半天气才说得出话来。   “老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谷医抱着手杖蹲在河边,也不恼她语气,笑嘻嘻地看着她:“小丫头,你怎么这么实诚。我不让你出来吸气,你就不知道换个法子吗?”   啊?顾梦吸着气一头发懵。   谷医见她呆呆的,唉了一声,说道:“用用丹田之气嘛。”   话音刚落,手杖冷不防又敲了过来,顾梦一口气都还没喘完又被戳回了河里。   顾梦:“……”   见了鬼了!      第33章 方煜   突然被推了回去, 顾梦呛进了一大口水,卡得胸口直疼。   手杖长了眼似的,依旧阴魂不散地盯着她, 顾梦憋得痛苦极了。难不成是那被吃了的大鱼心有不甘,附身谷医来报仇了?   顾梦立志戒鱼了。   正胡思乱想中, 谷医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了耳里:“小丫头,你的内力呢?”   她愣了愣, 以丹田中的内力轮转来撑?   可是, 她的内力没了啊……   但在被淹死的威胁下,顾梦方一想体内就下意识气沉丹田。不给面子的丹田里依旧空空荡荡,正哀叹要完蛋时,谷医的手杖往下一压,这一回竟砸到了她的脑袋。   顾梦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却不是被砸疼的,就在触到的那一下, 一道绵厚内力从天灵大穴钻了进来, 犹如闪电通体而过, 顾梦双手猛地收紧,同一瞬间, 竟感受到了体内有内力复苏的迹象!   顾梦一开始有些不敢相信, 可窒息威胁之下, 身上每一处都异常紧绷活跃,她渐渐感知到丹田中一丝内息流转的气息。   这不是错觉。   顾梦停止挣扎,闭眼凝神,转眼间浑身放松下来。心境连同河面霎那归于平静。   找到了。   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缕, 但也正细细缓缓地自丹田而出,如置身的河流,温和的顺着她的奇经八脉游走,并越来越快。   清气换入胸腔。   谷医在岸边盯了会,道士的发髻都歪到了一边,而后手杖一捞。   顾梦哗啦一声出了水,再然后便是一阵猛咳。   “哎哟喂,这孩子哦。慢点啊,顺顺气。”   顾梦咳了阵就缓过来了。她又不傻,虽不知道谷医到底要干吗,但至少不是逗弄她玩。   嗯,也不是鱼怪附身……   没想她那点内力竟还在。虽说少得不值一提,但好歹修炼了那么多年,要真没了她也心疼。   她抬头看向谷医,他正乐呵呵地瞅着她,手杖搁在了地上,抱着胳膊意味深长地打量她。   “小丫头我问你,方煜是你什么人?”   顾梦一僵,如遭雷击,整个人傻在原地。   *   谷医总算放她从河里上岸了,可顾梦看起来显然还有魂没回来。   天边一角泛起云白,其中夹杂着一丝将现未现的日光,看起来今日会是个好天气。   时间能洗淡很多东西。六岁那年以前,整个江湖上,街头巷尾谁人不知这个名字,而后一年过去,两年三年……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许是太久没听了,反而有一丝陌生。   谷医伸手将她身边的鞭子给拿了过来,掂了掂。   “嘿,我虽然头发都白了,但可一点没老。记得以前呐,但凡有人提起江南武林,就必少不了江南赫赫有名的两大世家,一个是明城方家,另一个是渚城孙家。方家家主方煜这小子为人确实不错,长得嘛,也就比年轻时的我差上一点。这些事,现在的娃娃可能连听都没听过咯。”   前一刻还沉浸在过往之中的谷医,突然脸色一沉,重哼了两声啐道:“不过那渚城孙家的还真是一群孙子!那时江湖之中若提一句江南第一,说的必然是方家,谁想那群孙子心胸竟如此狭隘,为这虚名使下那下三烂的手段,祸灭方家,还披着正道面皮统统嫁祸给了魔教。想起来我就来气!”   虽然在河里喝饱了水,可顾梦的嗓子一时间却干得厉害,她舌根有些发硬,好半天才找到声音问。   “谷医同他相识?”   “虽只见过三面,但也算得半个知己吧。”   顾梦喉咙一哽,眼角有晶莹混着水珠就下来了。   谷医搓了搓顾梦的鞭子,视线好像飘去了很远的地方。方煜这人,有胆识有谋智,天赋异禀,更难得是谦和沉稳,没什么世俗的野心。他谷医都说了不错的人,那就肯定是很不错。   当年在得知方家一夜之间被焚尽,上上下下葬生火海,无一生还的时候,实在是令他意想不到。   时隔多年,他没想到会再次感知到同样熟悉的内息,还有这长鞭,一时仍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虽说顾梦的本事连方煜的一根指头都没够到。   “丫头你还没说你跟方煜什么关系呢,你又怎么会在修炼方家的心法?”谷医回过神来。   顾梦双手捧脸抹了一把,将顺着发丝往下挂的水珠都甩开了,再抬眼时,方才有一瞬失控的心绪也已然完美收起。   “他是我师父。”   谷医挑眉:“方煜还有弟子活下来?”   “是,出事的时候我不在。”顾梦声音淡淡的,像在谈论一件他人的事情。   “方家没了也有十三年了,那时候我在方家瞧见过那么点大的,好像也就方煜他一个宝贝女儿。”谷医自顾自说着,一边将长鞭往她怀里丢了回去。   鞭子突然被丢回来,顾梦匆忙伸手去接,同时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原来小时候谷医就见过她啊。   “小丫头,你使一招鞭法来我看看。”谷医忽然道。   大抵是因为知己那两个字,顾梦想也没想,二话不说就照做了。   然而才使了半招就被喊停。   谷医又是吧唧嘴又是摇头的道:“游龙鞭法一出,有吞天噬地之势,万般变幻,后劲绵长,一龙啸首九龙随,怎么到了你手里死巴死巴的跟摊烂泥一样,连个蛇都游不起来,撑死了算个蚯蚓!不过那时候你就那么点大,哪能学到多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唉我就当是帮个老朋友吧。小丫头,我教你点东西,你听还是不听啊?”   顾梦从天没亮被谷医吵起来做事开始,脑子就既莫名又傻懵的。更别说还被迫下河洗了身凉,再听他两嘴皮一开一合也不知倦,抛出一连串令人震惊的话来。   她的脑子有些跟不上了,于是收了鞭子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   谷医心道不反对即是默认,遂即三两步到了水桶旁,冲她招招手。   “过来看看。”   小木水桶整个被放在大木水桶里头,这么一看大桶真够大的,在小桶桶身外圈留了大片的空出来。   他拿手杖一勾,挑起小桶于身前虚晃了一圈,眨眼间浸河提起,打了桶水后放回了大木桶里头。   “招式是一码事,内力是另一码事。你可以鞭法精准强力,不过那就成了外家功法。但若是方煜的那套游龙鞭法,光靠鞭法可不行。没心法内力支撑,少了的则是最为灵魂的重要灵性。活都活不过来,可不成蚯蚓了!”   顾梦多年来都是靠着自己在原地打转,连个释惑的人都没。每每还会自怨幼时为何如此任性又偷懒。   眼下谷医一本正经的话就如同黑雾蒙蒙中一束突然落下的光。   释惑之人就在眼前,不着调的谷医一说教起来,宛如变了个人。顾梦如同聆听先生教诲,不由站得笔直,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敢落。   “内力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就的,何况游龙鞭法的心法同其他的还不一样,早年我同方煜探讨过一二,他道游龙功法重在生息。只要有气可用,便能生而不熄,否则寸步难行。小姑娘啊,你看看,这就是你的丹田。”谷医的手拍了拍木桶边,这么久的道士真没白扮,说起理来一绺一绺的。   紧接着他的手擦着小木桶的桶身,在两个木桶间的空隙绕了一圈:“这就是你丹田为何空空如也。”完了大掌一击,“懂没?”   “……”顾梦同他大眼瞪小眼。   “哎哟喂,挺机灵一孩子,这个时候怎么犯笨了。”谷医挠了挠额头。   也不是顾梦笨,实在是谷医这没个开头结尾的,干愣愣抛出一句,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我问你,你修炼方煜那心法是不是也有十余年了?”   顾梦点头,旋即眼色一黯:“但却没点长进。谷医,难道说其实是我将心法记错了?”   谷医道:“我又没看过你们那心法,怎么知道,不过要我猜肯定是对的。只要心法是对的,那这十余年的修炼就绝对不会白费。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哪个时候内力大涨过?”   顾梦咯噔了一下。   怎么没有,同尹六娘那一战不就是?若说第二次是有齐昭助她,可第一次究竟是怎么将尹六娘给震伤的,她一直都想不明白。   细想来,那时候有一道强劲的内力从丹田中凭空而生,一冲而出。   更是,匪夷所思。   谷医见她想起来了,便道:“唉,那不就是了!若不是你体内本就有着深厚的内力,又怎么可能使得出来,难不成是大风刮来的啊!做梦还差不多。这内力生而复生,这么多年其实早就深藏于你体内了。只不过,全在这,所以你找不到。”   顾梦顺着谷医所指,看向小木桶里满盈盈的水。   水面犹如一面清晰的明镜。顾梦感觉浑身酥酥麻麻,眼前的遮帘被一把掀开,脑子里的什么一下子通透了。   也就是说,这么多年,她从未止步不前,只是修炼得来的内力全被藏在了丹田中的某处?   对掌尹六娘的强大内力不是凭空而来,她竟真的有如此深厚的内力。想到这,顾梦的两颊因为激动而窜红,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谷医笑道:“小丫头明白了吧,所以最为关键的,是得破。”   他指节在小桶壁上敲了一敲,咔嚓一声使劲掰下了一截木片,小桶里的水便哗啦一下从缺口慢慢流进了大桶内。   他之前给顾梦治伤的时候,一把脉就发觉了其中稀奇之处,后来一问齐昭就更加证实了。   “方煜的这套内功心法,你修炼的大致无错,甚至误打误撞将其中最难的以气生息这道坎都给迈过去了。所以眼下你体内的内力,大约在同辈里能算是数一数二。只不过大概是你爹还来不及全教给你,要么就是你自己忘了其中几处修习要点,才导致了这空有一身内力互生互涨,却内息闭塞,根本没法使的尴尬局面。”   顾梦正把谷医的话掰碎了一字一句的琢磨,听到一半,整个人蓦得一僵,诧异抬眸。   谷医视线里的慈蔼之色一闪而过,与此同时扬手一甩,手杖飞速打旋而起,凌空一滞,复如离弦之势,直直垂落入桶内!      第34章 隐秘      手杖直落, 顿时嘭得一声,小桶全盘炸裂,大桶分毫未损, 碎片飞离,水花迸溅填入大桶, 顾梦离得近又被泼了一身。   谷医走近她,忽然间从她身后打入三枚金针, 金针眨眼没体而入:“你的内力就犹如还困在那小桶中, 如果急于重归丹田,便会是这种自伤的结果。所以不必急,我以三根金针将你的内力封作三层,等你适应一层了,就再去解下一针。”说罢,谷医往她手里塞了三颗暗红色的药丸。   该说该做的都做完了, 谷医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本正经的长辈之态瞬间破功。手背在身后, 顶着歪扭的道髻也不管这一地的狼藉就往回走。   顾梦一身水半干不干的站在远处,握着手里的药丸, 第一缕阳光掀开云层照在她身上, 暖意盈心。   回过神, 才发现谷医走远了。   她正想跟上去郑重道谢,突然见谷医大老远的停了下来,扭头朝她喊道:“对了,唉那个, 别忘了一会把桶给我搬回去啊!大木桶贵着呢。”   顾梦回身看了眼大木水桶里的碎木片和河水,默默地应了声:哦……   自清晨这事之后,谷医又关起了门来忙活,除了饭点离大娘会送进饭菜外,就一直房门紧闭。这两日她来回几次都没见到,看里头热火朝天药气阵阵,也不好意思去打扰。   第一颗药丸早已经吃下去了。   如谷医所说,丹药下腹后不过一小会,丹田内就如同打开了第一道闸门,被一股释放出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充盈。   被谷医打入她体内的第一根金针也被震了出来。   顾梦除了吃睡之外,其余时间皆挑了处无人清净之地习练,适应这本就属于她,却到此刻才为她所用的内力。   好在她撩袖子打架的天份本就不弱,一开始还算生疏,试着以内力催动鞭力时还磕磕绊绊时有失控,但没几个时辰之后,已经越发熟练起来。   不得不说,谷医助她滋长丹田之气后,以往因气力难济的失误失手也都大大减少。   原本就挺灵活的长鞭在她手中,指哪去哪,力道劈空烈石。只是她心里清楚,她的本事离爹还差了太多太多。   谷医说她将方家的游龙鞭法舞成了蚯蚓,不过两日下来,好歹变成了只有韧劲又活蹦乱跳的蚯蚓。   顾梦这日依旧天不亮起,眨眼功夫已到午时。长鞭甩过,碎裂风声,树干上留下的鞭痕清晰可见,一寸余深。   树叶簌簌而落。   顾梦收回鞭时,似乎还从簌簌声里听到点什么别的声音。   她转过身,循声一看,齐昭竟蹲在不远的一处树荫底下,换着粗布衣裳,一手捧碗,一手拿着筷子在拨着白饭,白饭上头几根青菜叶冒出头,随着筷子的动作一晃一动,同叶色融为了一体。   顾梦早已在相处中接受了他的行事风格,顶多再感叹一句,没见过像他这样清俊的,更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却举止这么随意的。   齐昭正吃的起劲,忽然对上了顾梦看来的视线,便将嘴里的嚼了嚼,一口吞下,提着筷子冲她挥了挥手。   顾梦收好鞭子走了过去。   “你竟然出来了?忙完了?”顾梦这两天连他的影都没看到。走近后,才发现他碗里还塞了一大块肉和鱼,饭已经下了一半。   原来他看了她好一会了。   齐昭点点头,筷子碰了下碗边,对她道:“你的那份也备好了,放着呢。吃是大事,再勤也别忘了啊。”   看他吃的这么香,顾梦揉了揉肚子,才发觉早就饿了。   “那你师父在屋子里吗?”顾梦问道。   自谷医帮了她之后,她还一直没机会当面道谢。况且她从未想过会在此地遇上爹的旧识,如此难得,更加倍感亲切。   “他已经走了。”   齐昭说道。   顾梦怔了怔:“什么?走了?”   谷医把他要忙的事忙完之后,嚷嚷着要腻要发霉了,一早就迫不及待地跑了。他的屋子里空空如也,那大堆的草都已不见,齐昭一脸无奈地说最后还都是他收拾的。   谷医的性子难以捉摸,说走就走,顾梦有些怅然。   齐昭说从这儿出谷后,往北边走就是明城,算算也就两三个时辰的脚程。   伤养好了,事也忙完,两人商议立即就动身去明城。她齐昭和曹溪一夜之间消失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担心。   曹家和钟泠别又对上才好。   顾梦同大娘道了别,接过大娘一点干粮揣着,捂得心口热乎乎的。   花了半个时辰走出山谷,外头山峭林茂。好在有道可寻,不然她真不敢让齐昭带路。   没走出多远,一处断崖横在前路,二十余步的距离,却因为桥索年久无人修缮断了。   顾梦皱着眉头:“这下麻烦了,要绕上一大段路,恐怕得要晚上才能到对面去。”   正困扰间,腰身忽然一紧,齐昭长臂一揽将她拉近,提气足下一点,顾梦只觉得眼前景象一晃,脚再触地时,回头一看竟已经到了断崖对面!   她眼都瞪大了,看了眼齐昭,又回头去看断崖,来来回回两两相视,旋即脸色古怪的直盯着齐昭一眨不眨。   她没看错?   那究竟是谁同她说,只此暗器一招就是全部了?这轻功又是怎么回事?有这等身手还会被吊在捕猪网里?   她真的没被戏耍吗。   顾梦默默梳理了一下,推开他一声不吭往前走,齐昭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等等。”齐昭三两步跟了上去,拉住顾梦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梦心里一点点窜出了小火苗,不高兴同他说话。特别是想到本以为自己眼下比他强上一些了,可一转眼他却又跑去了前头好远,那丝小得意眨眼夭折,火苗就更大了些。   齐昭揉了揉额头,最后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已经见过我身上的伤了。”   顾梦唯独没猜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火苗嘶的一声熄了,讶异地抬眼看着他。   之前在山洞中帮他上药的时候,她确实被齐昭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给吓到了。只是后来想想,自觉这等隐秘之事她不方便问,齐昭应当也不愿说的,所以也就闭嘴没提过。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事。   齐昭将袖子整个撩起,一条蜿蜿蜒蜒的伤痕在胳膊上绕了一圈,同边上的皮肤相比,更显狰狞灰暗。   顾梦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可瞳仁还是缩了下,她点点头道:“之前帮你处理伤口的时候确实看见了。你这些伤……”   “都是小时候留下的了。”齐昭一点点将袖子放了下来,面色平静,一时间觉得顾梦可爱的紧。她明明就很疑惑,却一字不问,还装作不知,挺能憋的。   顾梦听他这么云淡风轻的说来,眼皮猛得跳了下。眼前的景色仿佛倏然倒回,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奄奄一息的齐昭,一身血污伤口遍布血肉翻转,她感觉背脊都寒了。   这是炼狱吧?   这么层层叠叠的伤,对大人来说都过于可怖,是什么人如此心狠手辣,竟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齐昭下这种毒手?会有多痛?   可齐昭提起时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并也只是一带而过。   “我小时候伤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最后是被师父所救。虽然命拿回来了,但也伤了内里。即便是现在,体质底子也同寻常人有所差别。更是无法自行修炼内外功夫。”齐昭说着,凝神提气,眉头微微蹙起,很快便有难以觉察的细微蓝气从周身浮现。   顾梦看到齐昭撩起了右边的衣袖,右腕肤下,多出了一条很长的淡蓝脉线。一直从腕间延伸到了肩膀。   “你是不是很奇怪,既然我无法练武,为何之前却能以内劲掷出暗器,还能同尹六娘周旋?那是因为我体内的内力都是借的。”   “借的?”内力还能拿来借?顾梦还是头一回听说。   “师父治好我后,便督促我习练一些简单的招式来恢复身体。后来见我伤了根本,就担心我孤身在外时无武傍身,会有不便。所以想了个法子,以药作辅,将他一定的内力强打入我的丹田之内。”齐昭指向这条淡蓝脉线。   “这就是我内府中所剩内力的表示,每消耗一些内力,脉线便会短上一截。此前到丰城的时候,我同师父已经太久没见过面了,而那时我体内的内力也已所剩不多。就这么点。”齐昭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摊手道,“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点什么麻烦,我当然要省着点用了……”   而且旧伤令他的手使不了其他武器,只有暗器适合。   齐昭解释得简明,顾梦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尽管仍有些不可思议。   经他解释后再一回想,她算是懂了为什么他明明不弱,却还会被那些个家丁追得到处跑。在水贼营寨的时候,他也只在关键时刻才会出手。原来他的不够,指的不是暗器,而是内力。   齐昭小心地打量了下顾梦的神色,嘴角绽了个柔和笑意道:“这下,不生气了吧?”   齐昭笑的时候,妥妥一副忠厚老好人的模样。   顾梦震惊于齐昭竟被旧伤毁了底子,无法正常习武,更没想到他连这等隐秘都告诉她了。   没有耍骗,又谈什么生气不生气。   只是没想到向来乐呵呵,看起来对什么事都很随意的这人,却还遭过这种磨难,心里一时百般滋味。   看来谷医离开前又借了齐昭内力,所以能奢侈一番,连轻功都上阵了。   她怎么觉得这事说来那么熟悉呢。倒满了用,耗完再倒满,还真像谷医屋子后头的大水缸。   想到此,顾梦又突然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不再多问,转身往前走道:“时候不早,赶紧走了。”   齐大水缸。      第35章 闯祸      两人才回到明城, 就疑心顿起,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城门上还是那两个大字,但两人都直觉这些时日, 明城中肯定发生了点什么。   进城之后,四处所见都透着一丝萧索的模样, 以前热闹的街头巷尾,今日却连吆喝都听不到几声。   路上行人较之平常明显少了大半, 两道的铺子少见人气, 街边的摊子都零零星星的。紧门闭户的更是不少。   前方迎面跑来一个小男孩,蹲下身去捡滚了一路的小泥人,顾梦见那小泥人都滚到她脚边了,就顺手俯身捡起。   “给你,小心些拿好了。”顾梦把小泥人还给了他。   小男孩伸手正想接过,忽然一旁冲来个妇人一巴掌把小泥人给打落了, 并略带惊惶的喝骂道:“一声不吭就乱跑, 你是要吓死我吗?赶紧跟娘回家去。”   小男孩见泥人摔坏了, 瘪了嘴要哭,却被妇人一把就抱了起来。她眼神戒备地扫了顾梦和齐昭一眼, 匆匆转身就走。   “掉了就不要了!我之前跟你说什么你都忘了?外面有专吃小孩的怪物, 你还敢再乱跑!”   妇人压低了声音, 但两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互视一眼,皆皱起了眉头。   明城怎的如此蹊跷。   正纳闷间,忽听身后传来个声音, 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在这略显空旷的街头听来分外清晰。   顾梦一转身,泰德的伙计一眼认出,顿时喜出望外:“二,二小姐?”   原来自她失踪之后,钟泠就一直派出了人在明城里里外外的找她。   顾梦齐昭曹溪一夜之间同时消失,而且她房内一地狼藉,还伴有血迹,算是把钟泠给急坏了。   回到宅子的时候,顾梦看到闻讯赶出来的钟泠眼下都坠了两大团的乌青。   钟泠先是被她这身朴素的麻布衣给震愣了一下,接着将她掰来看去,见是完好无损才松出了口气,眼眶泛着红,气得瞪她:“你到底去哪了,是想让我担心死才高兴是不是?”   说着她瞥了眼齐昭,目光明显不太友善,扯了顾梦就往边上走:“你屋里搞成那个样子,我问了一圈人,竟然一个个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是不是惹到什么麻烦了?是不是他惹来的?”   顾梦拍了拍钟泠手背,摇头安抚她道:“和他没关系。这件事有些复杂,我之后再慢慢和你说。对了,我有好多事想要问问你。”   钟泠一听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你们消失了那么多天,我都还没搞明白呢,你倒先问起我来了。”   “好啦,这事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你先和我说说,明城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钟泠闻言脸色一僵,眼含担忧地看了看顾梦,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正在这时,顾梦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珠花脆响,一回头,竟看见本该在丰城待着的顾姝茗,从拐角树影下跑了出来!   顾梦:“……”   *   顾梦黑着脸将顾姝茗带回房的时候,感觉整个脑袋都发着麻,半天没消下来。   她也分不清楚自己是气的还是怕的,拢在袖子底下的手不住发着抖。   她知道顾姝茗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闹腾起来也不像个寻常小姑娘,可她想也没想过,她竟然会胆大至此!   偷偷瞒着爹娘和其他人,从家中溜出来,大老远地跑到了明城来,而且还拐了顾澄扬一起!   “你怎么就这么能耐呢?”顾梦看着站在她跟前,还将头别到一边的小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顾澄扬失踪了。   同明城的许多孩子一样。   待钟泠将所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后,顾梦才明白她为何欲言又止。   原来他们跌落崖底后不久,明城就出了怪事,接二连三有孩童不明的消失,且都是不足五岁的孩子。   起初大家还道明城定混进了一伙拐子,然而等到失踪了二三十个孩子后,谁都发觉事情不正常了。   据说有好些孩子,明明好好待在家里,却一转头就消失了。   这事闹得明城人心惶惶,连有鬼怪专抓小孩吃的说法都流传了出来。   就在这时,东子带着顾姝茗和顾澄扬到了临阳镇,再渡船到了明城。就在这几个小人前去找泰德铺子的路上时,顾澄扬突然间就失踪了。   出事后,钟泠就放下手头的事,派了许多人出去一心找顾梦。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顾梦还没找到,结果竟看见了顾姝茗,而且还又不见了一个!   当顾梦听到这消息时,神弦都断裂好了几根。   顾姝茗耷着脸,抿着唇,也没了平日里的活力,甚至犟着一言不发,低着头瞅着一旁的桌脚。   “顾姝茗!”   顾姝茗被顾梦这突然的一声给吓到了,肩膀下意识地耸了起来。旋即又想到什么,扭头瞪大眼睛同顾梦对视着,大声道:“我都看了他一路了,谁让他乱跑的!”   顾姝茗梗着脖子,眼睛有些红。都是顾澄扬那家伙乱跑!她跟他说了好多次了,让他跟紧她。她身为姐姐,一路上也时时照看着这个小弟弟。就这样,都到了明城了,他也能不见了。   这事能怪她吗?她找不见顾澄扬的时候,她也快要急死了啊!   顾梦见她这种时候了,还这般杵着,丝毫没点悔意,怒气都遏不住了:“你才多大?就这么了不起了,竟还私自从家里溜出来,爹娘发现了该有多担心?你整日尽折腾也就算了,你还带着扬扬瞎胡闹!”   几个小的一直以来都是顾梦管教,她一摆出架势,顾姝茗下意识还是会怕。   她往后退了退,鼓足一口气仰头道:“那我们也是为了来找你!小弟是想见你,我才带他来的。”   “你闯了大祸不仅毫无悔意还要跟我顶嘴?”顾梦蹙眉低声喝道。一时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顾姝茗竟有一丝陌生。   平日里她虽然也闹,可并未如此顽劣和反常。更不会连声二姐都不叫,如此粗蛮无礼地直呼。   包括偷溜出家这事,这举止也太惊人了。   顾姝茗被顾梦一喝,绷着的眼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她攥着小拳头冲她喊道:“小弟被拐子抓走了,都是因为你!小弟是为了要见你。不关我的事,是你害的!不是我,是你!”   顾梦还是头一回见顾姝茗如此失控,小姑娘眼泪花了一脸,甚至看着她的眼神中还透着厌色。   她从没见过顾姝茗这副样子,陌生的不像是她。顾梦发烫的脑子冷静了一瞬,心想着四妹也不是故意没看住扬扬,虽说有错,但她是不是太焦心,话说太重了?   如果是那伙人抓的话,也不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能阻止的。   顾梦忙伸出手去拉她:“四妹。”   顾姝茗却甩手将她推开。   她哭着冲顾梦喊道:“别碰我,我不要你碰!你根本就不是我二姐。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不是我姐,不是我们顾家的人,你不是!你是骗子,就是个大骗子!”   顾梦一怔,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指节一节一节的僵住了。   耳边好似在撞钟,震得她脑袋嗡嗡直响,一片空白。   她看着顾姝茗好半天才找回声音:“这些话你是从哪听来的?是谁告诉你的?”   顾姝茗抽噎的厉害,后退两步,擦着泪就撒腿跑了出去。   顾梦连一丝追的力气都没有。   她神色疲惫,抬手捧住了脸。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朵一动,听见门外有细微声响。她将头从手心里抬了起来,看见齐昭就站在门边,以手作扇,正在咬牙挥手赶一只恼人的飞虫。   齐昭被顾梦一看,手上立马停了下来,飞虫扭动着它肥硕的身子从齐昭手缝里大难逃生,头也不回地奔向外间天地。   “你来很久了?”顾梦淡淡问道。   齐昭温温和和地冲她笑:“还好,还好。正好过来找你。”   顾梦深吸了口气,手摩挲着鬓发:“听到了多少?”   “好像,都听见了……”   顾梦捡起个杯子就冲他扔去。   “混蛋。”   杯子稳当当钻进了齐昭的手心,他迈步而入,将险些丧命的杯子放好。   齐昭是个很识趣的人,一般情况下,也没有太旺盛的好奇心。所以尽管刚刚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也依旧没去提什么。   他同顾梦道:“明城幼童失踪案闹得人心惶惶,我简单打听了一二,本想来同你探讨一下,不过你若累了,我还是等迟些再来吧。”   顾梦见齐昭转身要出去了,按下心头未散的无措,强打起精神摇头道:“不必了,我不累。我也正打算找你呢。对了刚刚四妹她……”   齐昭扭头打量了下她的神色,拉着她坐下,顺手给她倒了杯水,说道:“放心有下人跟去了,应该是回房了。不过真没想到那个小家伙竟被卷进去了。但前后不过才几日,料想还不至于出什么事,你先别太担心了。”   “是他们吧?一定是的。他们抓了那么多孩子定是为了炼煞童。扬扬他……”顾梦脸上看起来没几分血色。   还有也不知曹溪是何状况。顾梦支着头,感觉到额头上的神经突突直跳。   钟泠说,他们失踪之后,曹岩有来过,得知曹溪失踪之后闹了不小的动静。   但令人奇怪的是,钟泠同曹岩僵持了两日之后,他忽然就没再出现了。   这个期间,曹知州因为明城的不太平竟来过明城一趟。钟泠猜测曹岩前后变化,也许同曹灿有关,却也说不明白。   齐昭说道:“行事如此契合,十有八九就是这伙人搞的鬼。我们离开这短短时日内,明城一桩桩的幼童失踪案已经惊动官府了。煞童不是一朝一夕能炼成的,我猜测,他们一开始可能倾向于试验,也不想惹出什么大的骚动,所以行动还算隐晦。眼下却弄出这么大动静,只可能是幕后人急于炼成,无心慢等了。   “那官府有查到什么吗?曹知州是不是就是因为此事来的明城?”顾梦追问道。      第36章 失去   齐昭摇了摇头:“只听说官府来人之后, 像模像样地查了查,没听有什么进展的消息。至于曹灿,我猜他更可能是为水贼一事来的。”   顾梦一听, 顿觉脑子里乱糟糟的。是了,还有水贼。钟泠说, 水贼近来行事极为猖狂,东沙河变得十分不太平, 甚至还听说张狂些的, 都有上岸做乱的。   钟泠说与她听的时候,顾梦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们之前从水贼营寨中逃出来,甚至将水贼营寨烧去了那么大片,按理说他们应该元气大伤了啊。水贼头子不过如此,那群水贼们亦是,而且她还差人将此事报了官。   他们搅了水贼们一个天翻地覆, 甚至连营寨所在都知晓了, 官府若知道了, 应当立刻围剿才对。   她之后也没再去理会水贼的事,本还以为水贼的事差不多能结了呢。   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那曹知州有心力去封锁消息, 却连半残的一群水贼都收拾不了吗?还是那钻地鼠开了窍躲开了?看来上回鞭子抽轻了。   又或是说, 官府其实压根就没有动过手?   不过水贼就算翻了天同她没多大关系。比起水贼, 明显顾澄扬失踪的事更令人忧心。   她猛地站起身,语气坚定道:“我一定要把孩子们找回来。”   齐昭脸上少有的严肃:“我正想同你说这件事。我觉得这事你还是不要管了。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早就猜测明城出现煞虫这事蹊跷的紧,可能牵连甚广,再看到尹六娘后便证实了想法。   顾梦不能再淌这趟水了, 否则那夜的危险指不定还要如何重演。   顾梦没想到齐昭是来劝她置身事外的,诧异道:“可是他们抓了我弟弟!我不去救,谁去?”   齐昭仰着看她有些脖酸,也站了起来:“这事我会想办法,你最好早些回丰城去,你撞破过他们的事,我担心他们会再来找你麻烦。”   顾梦直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他们是不是很难对付?”   齐昭点头。正经的一点不像开玩笑。   顾梦转身往外走:“那你就别管了,我自己去。曹溪和扬扬都面临着被炼成煞童的危险,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坐视不管。”   齐昭没指望顾梦会这么听话,但也不想她会这么坚决没商量。   才追到门边,倏地耳朵一动,停了下来。他看了眼远去的顾梦,转身掠出了宅子。   红嘴鹞子正在低头梳理身上的毛羽,忽然站着的枝杈就猛烈地晃了晃,险些就给摔下去了。   鹞子警惕的扭头,见来人是齐昭,才放了心,甩了个不满的眼神给他。不耐烦地将绑着信的腿抬了抬。   齐昭解下一看,脸色越来越凝重。   连鹞子都感觉到了,难得安静地在一旁等着。   “你等会。”齐昭手心一握,小纸条瞬间化作纸糜,他拍了下鹞子的脑袋,一闪又从树影中不见了。   没一会后,齐昭再回来,往它嘴边甩了一块肉。   鹞子一口嚼住,有的吃了,也就不抱怨他慢了。   吃饱后看看腿,齐昭已经将信绑好了。   “这信要换个地送。”齐昭做了个手势,鹞子纳闷的眨眨眼,然后点点头一振翅飞远了。   顾梦回去时去看了顾姝茗一眼,顾姝茗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时不时抽泣几声,但没乱跑。她没进去,转身回了房。   她很快就换了身便于行动的衣服,将剩下的两颗药丸包了贴身放好。按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刻,她忽然感觉时间倒流,仿佛回到了九岁那年。   她不由苦笑,心道她也没什么资格去说顾姝茗任性胆大。   那年她就同顾姝茗一样的年纪,也不是偷偷溜出了家门,只身一人去了渚城。如今想来就如同一场梦似的。   她凭着一口气,去渚城割下了仇人的头颅,之后深更半夜里弄醒了一个车夫,丢了袋钱就喝令他赶车回丰城。   那时她小小一个,一身的血都没有处理,脸上更是被血水遮掩的面目不清,那车夫还以为见了鬼童。最后才赶车到丰城地界,趁她不注意就弃车逃了。   她在四妹那般大时,不仅偷偷逃出过家,还杀过人。   顾梦收好了鞭子,将长发挽起,牢牢束固在脑后。   她本以为自己并无所长,可眼下已知道并非如此。她经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她体内甚至有胜过尹六娘阴毒气劲的深厚内力。短短几日,她也已将鞭法同内息自如融合在一起。   若有必要,她就将谷医封下的另外两针也取了,哪怕以命相抵,也一定要把扬扬完好的救回来。   那时她松了辰辰的手,便至此永别,这悔意如同跗骨之毒,长年累月地在她心底发芽滋长,每每触碰就一阵刺痛。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顾梦想,如果是爹,他也会这么做的。   她给钟泠留了封信,信中只提她有事要离开几日,而后越墙而出。   如果能回来,恐怕会被钟泠骂给半死吧。   可她没想到出了宅子才一落地,抬头就是齐昭那熟悉的脸孔。   她掸掸裙摆,一言不发绕过了齐昭。   “等等,你不能去。”齐昭一把拉住她。   信上证实他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对的。如果幕后之人真是卫础,他为人阴毒,心狠手辣,顾梦这与送死无异。即便不是卫础,能指使尹六娘,暗养煞童,也不会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便是要查,也不是现在。   顾梦甩了两下,没想齐昭箍得这么紧,她道:“我要去救扬扬。”   她很冷静,目光清澈地看着齐昭,只是眉眼中略显一丝疲惫。   齐昭觉得很头疼,这说明她不是冲动,也不是赌气或任性,而是深思熟虑的决定。   “那你要去哪里找人?”   顾梦侧头想了想,说道:“总能找到线索的。不过我现在还要去一个地方,你要一起来吗?”   许是因为齐昭是爹故友的徒弟,也许因为他是师兄的好友,又许是他救她多次,顾梦早已对他深有信任。   或者是她胸膛中憋了太多郁气无法散结,不找个人说一说,她就要憋炸了。   齐昭跟着顾梦出了明城,上了山,最后在一排坟碑前停了下来。   顾梦蹲下身去拔杂草。   她知道齐昭虽什么都不问,但也许早就猜到一二了。   “其实我本不姓顾,我姓方,方淙梦。你知道方家吗?我六岁那年,方家一门皆遭仇人所害,一夜之间焚为废墟,无人生还,除了我。顾家和我父母是生死之交,出事后是他们找到我并将我收养的。”顾梦轻缓缓说来,如同在讲别人的事。   “哦,还有我师兄,他半年前回京去了,所以也没事。那时我方家一夜覆灭,惊动整个武林,可一时没人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做的。爹娘闻讯赶来,找到了我,未免对方得知我还活着,就将我改名带回了丰城。”   “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有一回偷溜出去看灯会,那缠着我央我带他去的,其实不是扬扬,是我的弟弟方辰。方家也就是那晚出的事。”   她做梦也没想到,看完灯会,抱着怕被爹娘发觉的忐忑回去之后,她这一生都变了模样。她记忆里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大火,连天都是红的,像一个咧嘴嘲笑的凶恶野兽。   顾梦松开不由攥紧的手,摇摇头将那幻景抛开,编了个蚱蜢放在坟前,站起身道:“辰辰很乖,也很懂事。比我聪明,比我有天份,也比我认真。如果当时我不嫌他烦,带他一起去看灯会,说不定他现在比我还高了。”   “是我把他推回火海里的。”   齐昭看到顾梦微微侧过脸,回头看向他,眼尾下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道涩笑,好似那些久远的委屈和无助都沉沉地压了下来,明明是笑,可看着却比哭还更令人难受。   沈钧卿总说他有个师妹,可从没说过是哪一个师门。   师父帮顾梦通解内力一事,师父并没多提,只说顾梦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顺便拿那三根金针又顺了他不少银子。   原来师父还同曾经江南显赫的名门方家家主有过交情。   也难怪顾家世代经商,会出一个整日舞鞭,看着水贼营寨一地尸体也丝毫不惧的女儿。更难怪顾梦武功路数如此古怪,有能同尹六娘一较高下的能力。   其实对于方家,齐昭只有一点印象。幼时有听闻过江南一带,明城方家渚城孙家为赫名的两大名门。再后来,他在万药谷中醒过来时,方孙两家早已不在。   明城这儿反而新冒出了个济刀山庄,短短时间就声名鹊起,迅速壮大。   他有几次都不经意察觉到顾梦显露出心魔之相,只不过他这人性子如此,从来不会去探究些什么。   毕竟谁都有那么些封在深处,不愿回首,不想去提的事情。   齐昭沉默时,顾梦已经收拾好表情,笑意也转为轻松,半是疑惑半是调侃道:“其实我一直也挺好奇。我浑身皆是不合理之处,名声不好,更不像个寻常姑娘家。你怎么从不曾觉得奇怪?”   齐昭道:“见的人多了。早知形形色.色皆有,没有什么是不合理的。”   顾梦侧头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你是江湖人嘛,不在意这些的。”   她绕过前排走到了后方的坟碑前,叹道:“方家都成灰归于天地了,爹娘也不是爱虚名之人,后来我一想,便将他们都葬在这了。爹娘甚少收徒,方家门下人也不多,好些师兄师姐们都是爹娘收养的可怜人,之所以有如此名望,能被提一句江南第一名家,都是仰的爹那一身数一数二的武艺和威望。小时候我很闹,脾气也臭,说实话好些师兄师姐们的名字我都没记住,你说立了衣冠冢,有些有名字有些没有,多不公平啊,索性都不写了。”   说到这,顾梦自嘲地笑了笑,真是没见过自己这么不像话的师妹。      第37章 不合      为免得爹娘担心, 顾梦在顾家从来不会去想这些被埋葬的事情。可有些事一个人憋得太久了,找个人说上一说,没想到竟也有些舒坦。   她对齐昭道:“所以齐大哥你就别拦我了, 我已经弄丢了一个弟弟,不能再弄丢另一个了。而且顾家对我有养育之恩, 我不会不管的。不论如何我都要去将扬扬找回来,否则我定会恨死我自己。”   说罢, 她看了齐昭一眼, 便动身要下山。走过齐昭身边时,齐昭突然出声。   “万一那幕后之人比你预想的还要更难对付,你有想过结果吗?”   他音调平和,常年温和惯了,也没说出什么就凭你之类的刺激尖锐之话来。   “嗯。不过谷医他帮了我许多,我已经渐渐摸到我爹那游龙鞭法的门槛了, 我不会有事的, 至少在找回孩子们之前。”   尽管能理解她, 但齐昭还是觉得不妥,他跟上两步拦在前头。   顾梦抬眼看他, 齐昭也看她, 对视了一会。   齐昭忽然道:“谁知道你会不会有事。万一有事, 你欠我那么多银子我找谁讨去?”   顾梦一愣,没想到他是说这个。她看着齐昭眨了眨眼,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齐昭将他的娶妻本都替她垫上了,万一她一个不幸还不上钱, 害他娶不了妻,这罪过大了。   她支吾了两声,忙道:“那,先还你点?对了,我还不知欠了你多少?”   “九百万两。”   顾梦一听,眼都瞪圆了:“你开什么玩笑?”   齐昭浅笑:“你想赖账?”   这根本不是一码事!   “九百万两,这不可能。”   齐昭正色道:“怎么不可能。我可救过你多次性命,更有那治伤之药,光那抵挡虫笛的药就要几十万两,更别提还有我师父给你的三枚金针和三颗丹药……”   顾梦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虽说相识以来,她是真的用了谷医这徒弟不少药,更是承他多次相助,但她要是事先知道齐昭是来自万药谷,那么矜贵的药,打死她都不用。   她也不傻,诊金再高也到不了九百万,这摆明是齐昭随口诌来想阻止她去查幼童失踪之事的借口。   没想到老好人模样的齐昭一旦胡搅蛮缠起来,也不能小觑。   顾梦有些没好气道:“那这样,若是我真还不了了,你就去顾家找我爹娘,我的私钱都在家中,能还你些的。要再不行,你,你就找我师兄要去吧!”   可齐昭还拦着摆明不让走。   他思索了一瞬,点头道:“那好,我跟你一起。”   “不必了。”顾梦抬眼淡淡道。   “我不知道你欠了我师兄多大的人情,要一路上如此地看顾着我。但你多次救我,陪我闹水贼营寨,在尹六娘手下护我时,更是险些丧命,我想再大的人情也已足够销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一点关系,你真的不用再勉强自己再看顾着我。”   齐昭微微蹙起眉:“你认为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所说所为,就只是因为欠沈兄的那个人情?”   “嗯,师兄那边你不用担心的,他这人最是在乎自己人,你既是我师兄朋友,就算我真有什么事,他也怪不了你什么的。或是说我再给他留封信?免得我万一运气不好,师兄他有所误解,另外还能替我还你些诊金什么的。你不就是怕我赖账吗?”   齐昭直直看着她,像是头一天认识她,良久后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轻声道:“原来在你眼里,我是既胆小又怕连累。我担心你安危,陪你玩命,你当我只是因为欠着沈钧卿。这个人情,还真重。”   顾梦第一回见到他这样,明明笑着,眼中却没有什么温度,整颗心都猛地跳了一下,但仍旧面色不显,点点头道:“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你的照顾。不过我身上一时没带纸笔,这样吧,我写锦布上,你再拿去给师兄看。”   顾梦说着一边将手指往嘴边搁,一边要动手从衣裙下摆撕下一条来。   齐昭一把握住,淡淡道:“不用了,是我多事。你救你弟,这事也确实同我无关。”   话落,便放开她不再多说,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山下走去。   顾梦看着齐昭的背影渐渐化作小点最后消失,收回手,低头叹了口气。   虽说如她所愿了,可齐昭就这么没半点犹豫的走了,顾梦心里头还是滋生出一丝失落感来。这些时日一转头就能看到的人不在了,竟也有几分不踏实。   她觉得自己也真有本事,齐昭这么好脾气的人,都三两次的被她惹怒,这下更是寒心了吧。   怪罪过的。   他如此反对她招惹这群炼煞童的人,定是说明幕后之人难以对付,连他也没有全然的把握。否则他肯定会同在水贼营寨里一样,由着她来的。   既然此事这么凶险,她又为何要牵连他呢。不是他怕被连累,而是她怕又连累他啊。   顾梦对着坟碑一拜:“爹娘,若有在天之灵,还请护佑女儿吧。”   然后便从另一条路下了山。   她一开始就想好了,回明城之后,她定要先回到同尹六娘一战的那里找找,看看是否能找到什么线索。   尹六娘不去别处而是将孩子们带上那条山路,并且有人接应,定不是随随便便挑的地方。   顾梦下山的时候,天色渐暗,到回到和六娘交手的山头,月牙都已露了个尖。   那天是夜间方位难辨,而且尹六娘走的不是惯常行路的山道,顾梦找了一大圈,才找见了一开始她藏身的那块大石头。   近处还留有打斗的痕迹,若仔细去看,还能翻找见没彻底淡去的血迹。   顾梦在草丛里拨了拨,尹六娘最后倒下的地方,指尖在泥中一抹,捻开都是暗色的。除了这一块,便是齐昭护她挡刀的地方血迹最浓了。   而她前一刻才刚伤了这人的心。顾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摇摇头不去想了。   她顺着山道往上看去,犹记得那些男人们是从那出现的。   如果之后他们是从这里离开,按理说应会留下些脚印来。不过顾梦方才摸泥之时便有所感觉,泥土潮湿,明城一带这两天可能下过雨。   好在她往上走了半个来时辰,终还是能发现几处脚印。   夜晚悄然降临。   尹六娘走的这条本就不是道,可没想走着走着,眼前不仅出现了山路,竟还分出了岔道。   顾梦踌躇半晌,猜测之下摸了条鲜有人至的道来走,只不过并没走出多远。   四周漆黑一片,她担心错过什么线索,索性停了下来,足尖一点,挑了棵高树翻身而上。   而齐昭先前面色冷漠地下山,走着走着一提气,身影一荡,倏然间若清风拂过,片叶不沾。回到明城街道后,拢了拢袖子在街上慢慢踱着步。   尽管明城眼下不及以前那么热闹,可街上还是有不少人走动的。齐昭最为了解自己,他虽说不会刻意去挑拣什么,但若能选,还是更喜欢有人气的地方。   要总一个人待着一处,还挺胸闷的。   他走着走着,看了眼天色,一个拐弯进了万茗酒楼。   点了好几样菜,忽得好似听见顾梦在耳边说,那么多又吃不下,想了想便去了几碟。还好他最后从师父那夺了一锭银子来,不至于又落入要饿死的窘境。   说书人今儿换了一个,可便是人没那么多,依旧说的眉飞色舞。   齐昭捏了一小杯酒抿了半个时辰,直喝到华灯初上,桌上的菜还剩了大半。齐昭一个能称道的长处就是心比天大,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心燥了。   他这么个天塌下都依旧能淡定打瞌睡的人,竟少见的感受到一丝坐立不安。   说来,师父走前还给他算过一卦,拍着他肩膀说是大吉,而后放心的跑了。   可他偏偏一颗心不定。沈钧卿的回信上更是写明卫础当年逃脱的可能性不下九成。他是怎么都瞅不出一点大吉之相。   师父算卦一向十卦九准,该不会就那不准的一卦被自个儿徒弟摊上了吧?   天坑……   齐昭结账后出了酒楼,如同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在街头散着步,不由自主地就晃到了城郊,最后看天色不早,索性就地挑了棵树作床。   就在齐昭倚树躺下,刚闭上眼时,蓦得眼皮一跳,背脊一僵翻身坐起。   往身侧看去,不远处黑风树影,除此外空空如也。   没人。   齐昭的眸色沉了沉。从酒楼出来之后,他就隐隐觉得暗处有双眼一直在追随着他。   他不相信错觉。   可会是什么人在一直跟着他?这般身手,连他都难以逮住。   顾梦在树上只浅眠了几个时辰,天光一现就翻身而落,顺手摘了树上几颗果子果腹。   她就着晨间雾气咬了几口,心道她真是越来越习惯如此的行事了,骨子里带着的吧。   一路细细地查探过去,顾梦越走越觉得不太对劲。   越往深处,就越连个下脚处都难寻,更别说什么脚印之类的踪迹了。顾梦找了大半天后终是停了下来。   那些人是带着一队孩子回去的,而且那些男人应当只是普通的手下,手脚功夫一般。走这条路,对他们来说也太困难了些。   顾梦有了结论,回头走入了另一条岔路。   然而雨水将脚印冲刷的太干净了,顾梦走了半个多时辰,也依旧没找见什么,四周树茂丛生并无什么变化。就在她都要怀疑自己的判断时,前方尽头树木遮掩之处透过来的光束格外明亮,顾梦上前拂开,眼前豁然开朗。      第38章 济刀      横在眼前的是一条修整过的山道, 从山脚一直往山上头延伸而去。   回头看,她走过的小道被斜长的树干枝叶完全遮掩。若只从这边看,铁定不会发现里头还有路。   顾梦暗忖片刻, 拾级而上,一路看着四周景象, 隐隐蹙起了眉头。这儿,她似乎有点印象。   待眼前出现赫大的济刀二字, 顾梦方才想起, 原来这条山道是能通到济刀山庄的。   她缓缓走近。济刀山庄气派的庄门紧闭着,显得有一丝冷清。   她还记得,当年济刀山庄,是在方家出事之后,才在明城出现,占地立门的。济刀山庄以刀法见长, 在这一带的方孙两家相继消失后, 短短几年内便发展迅速, 门人甚多。俨然取代了旧两家,在江南一带形成了新的江湖势力。   顾梦到了顾家后, 也就没再怎么接触江湖上的事。对济刀山庄的了解, 也就只知济刀山庄坐落此地而已。而且这么些年来, 武林中已甚少有关于济刀山庄的传闻。不同于当年的盛势,相反非常之低调。   没想到眼下唯一的指向,竟是这济刀山庄。不管是不是巧合,她都觉得很有必要一探。即便与他们无关, 可明城里都混入了魔教中人,他们难道就无丝毫察觉?   暗探?偷潜进一个摸不清里头有多少高手的济刀山庄,以她的本事来说还是难了些,万一被逮了着实难堪。顾梦想了想,最后竟直接上去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一个弟子开了门,见门口是个陌生女子,疑惑道:“这位姑娘,你有何事?”   顾梦才一见人,就突然一把抓住了他两条胳膊,挤着喉咙哽咽道:“求大侠帮帮我!”   突然间闹这么一出,那弟子傻了眼,眼前这姑娘指力不小,抓得他胳膊发疼,他忙抬手将顾梦的手拿开:“等等,姑娘你冷静点,你这是……”   弟子伸来的手还没拿住,顾梦眨眼间已经自己收了回去,神情要多急切有多急切:“我弟弟前两日被坏人抓走了,我到处寻人无果,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听说济刀山庄中皆是侠肝义胆的英雄,所以赶来求助,你们就帮帮小女子吧!”   那弟子算听明白了,原是这么一回事,他似乎是有听说明城近来失踪了好些孩子,可没想到会有人求到济刀山庄里来。   他其实只是个看守庄门的新弟子,一时不知如何,为难道:“可是……”   这时他身后传来声音:“怎么了,有什么事?”   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一个年长些的男子走了过来。   “师兄。”   顾梦扫了眼来人,立马故伎重施,抽咽一声扑了过去,将那话又重述了一遍。   不过这人似乎不喜欢被碰,侧身避了过去,打量她道:“姑娘你是明城人?”   就这一避,顾梦觉察到这人功夫还不弱。她连连点头,眼含祈盼:“官府这么久了还抓不到那坏人,我已经不相信他们能找回我弟弟了!爹娘总说济刀山庄的大侠们都是除恶扬善的好人,所以才让我赶来求大侠们帮我找回弟弟。”   男人双眸微微一缩,继而轻声安抚道:“你先别着急。这件事确实太过恶劣,我们济刀山庄早有所耳闻,并且也已在追查。如果找到了人,一定会通知官府的。”   一旁的守门新弟子听着有些纳闷,原来他们济刀山庄也有在调查幼童失踪一案的吗?   顾梦沉默了一瞬,忽道:“那我想见见庄主,行吗?”   男人微笑道:“若是这事,庄主他早已知晓了。你放心,我们定会多留意你弟弟的,若找见了第一时间通知你。”   “哦……”顾梦抿着唇点了点头,手指在衣角打着圈,看起来有些局促,憋了半天,眼巴巴的看着他小声道:“那个,我一口气爬上来的,腿好疼走不动了。而且,好饿……”   顾梦低着头,装着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觉察到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打着转。顾梦敏锐的发觉那目光中包含着一抹审视的意思。   不过最后他还是点了头:“那姑娘进来歇歇吧。”   顾梦进了济刀山庄后,庄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路走过,她几乎看不到几个人。那人引她进了前厅后便声称有事先离开了,没过一会还有人送来了茶点。   顾梦打量起眼前。厅中摆置的很简单,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甚至家具都显老旧了,她坐的椅子有一角磕了漆,指甲一抠还能带出木屑。   进庄后所见,济刀山庄的门人并不多,而且她觉得庄内哪哪都透着股冷清的氛围。   虽说以前爹收徒随缘,仔细算来她也没太多的师兄师姐。可方家也不会给人这么冷清,萧条的感觉。   人少,这些地方不见有怎么打理,济刀山庄这些年越发沉寂,真的是势微了吗?   其实一开始她还是不太确定,想问一问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而现在,她觉得这问题可能就出在这济刀山庄里。   那人说会帮她留意弟弟,可连她弟弟是何模样有何特征都不问一句,说会第一时间通知她,却连她家住城中何处也没兴趣了解。若是真心相帮,必然不会如此。   所以他所说济刀山庄在追查幼童失踪案这事根本不能当真。但顾梦不知道,济刀山庄只是不想管闲事,如此说来打发她的,亦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再有,便是那人的视线,如尖刃一样阻涩,太令人不适了。   顾梦没碰茶点,查探了下见附近没人了,便去一旁将窗一开,轻手轻脚地跃了出去。从此处往左看,不远处似乎是个习武场,一排武器架上的刀明晃晃的亮,只是没有人。   顾梦攀着窗沿,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房顶。   从高处扫了眼,她发现这济刀山庄以一个走向分了不同两处。往右边那都是起居之处。   她瞧见右侧不远处那有个小院,院中有一方大池子,角落里种满了花。一个头发白了大半,穿着像个下人的中年男人,正勾着背提了个木桶在一下一下地给花浇着水。   若不是他偶尔转过侧脸时,看上去好像还只是中年,就那头白发和驼着的身影,顾梦真要当他是个老人了。   她想了想,提气几下轻跃,踏着几处房檐进了院子。轻功还不是那么熟练,好几下都发出了不轻的声响。   好在这附近也没人可以被惊动。   进了院子,那人仍在浇着水没发现她。顾梦从鞋底抽出了把玲珑小巧的匕首,足下一跃闪身在他身后,匕首从后绕过,反手抵在他脖子上,低声警告道:“不准出声,否则杀了你。”   顾梦说起狠话来,也是十分能唬人的。   浇花人瞬间被吓得不轻,手一抖,提着的桶眼看就要被他给抛出去了。   顾梦忙从浇花人身后跨出去半步,微微侧身伸手,将木桶给提住了。   将木桶轻放下后,她转头对浇花人冷声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最好如实回答,要是敢耍……”   话到一半,顾梦的喉咙突然之间梗住了。她瞪大了眼盯着浇花人,张张嘴却如同哑了一般,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整个人如同被铁锤重捶一击,呼吸急促,突如其来的震惊宛若蔓藤伸展绞缠,牢牢勒紧心口。   难以置信!   这张脸,这个人!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顾梦脑中嗡嗡直响,眼前好似什么都看不见了,一样的脸次次重叠又分离。她猛地一咬下唇,眼底突然间透出噬骨的狠意和杀气,手伸去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衣襟。   浇花人被拽着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匕首在脖子前没挪开,在皮肤上划出了一条,血味漫开。   浇花人惊恐万分,瘪着嘴,脸都白了,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全然不顾匕首用力一推,慌乱间竟将她推开了两步。   就在顾梦要伸手去抓他时,忽然间“砰”得一声,后脑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她眼前霎时间黑了一瞬,控制不住地往前倒去。   浇花人以为顾梦又要冲来抓她,尖叫着躲去了角落。   顾梦被这一击打得有些七荤八素,她撑起身晃了晃脑袋,瞥见一旁躺着一柄刀。   方才就是这刀柄飞来造成的重击。   顾梦感觉到脑后有些温热,血顺着后颈流进了衣内。   在那柄刀旁,走过来两双脚。   顾梦呸出一口血水。   真是太大意了。她方才太过震惊,整个人都是木的,一时间甚至不知身在何处,以至于完全没觉察到有人靠近。   顾梦提起一口气,将之前藏好的长鞭拿了出来,甩开,一手扶着池子边沿站了起来。   抬眼看去,一个是刚才那个男人,另一个约摸五十上下,蓄须窄面。   那男人看了一眼掉落一旁的匕首,还有顾梦手中的长鞭,嘴角勾出丝不屑的笑容:“姑娘,我说你乱跑什么呢。原来是特地来济刀山庄参观的客人。你说要求我们帮你找弟弟,我都差点当真了。”   他身旁的人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庄主。她就是方才进山庄的女人,属下也不知她原来会武,属下的错。”   原本,这女人该是吃了茶点晕在前厅才对。   顾梦握紧了鞭子:“你就是济刀山庄的庄主?”   那人点点头:“没错。不过我并不在意你处心积虑进我山庄要做什么。不管你发现了什么,也都不重要。”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四周竟又冒出来几个弟子,二话不说提刀向她砍来。      第39章 烦人      顾梦气一振, 扬鞭甩出九转回环,内力灌满长鞭,顺着长鞭朝四周猛然一荡。   身旁立刻响起几个惨叫之声。   他们没料到顾梦看上去纤纤弱弱, 却如此鞭法莫测,被震伤的几个人皆气息一滞, 更有几人嘴角溢血。   顾梦一击逼开后,鞭子险些握不稳, 脑后的伤钻心得疼。   眼中好似泛着迷雾, 瞥见那个浇花人瑟缩地躲在角落里,见她看来,慌的把身子整个缩下去了。   济刀山庄果然是有问题的。   顾梦将鞭子在手心缠了两圈,凌空一甩劈啪作响。不待他们反应,身影一闪冲向围着的几人。   一鞭,紧缠喉咙拉过, 直勒出一条血痕, 再猝然拽回, 那人立时被甩进了水池。   一鞭,绞下长刀, 刀被长鞭一带凌空甩过, 没入另一人小腹。   一鞭, 迎面劈下,皮绽骨碎。   庄主两人的脸色终于变了。   顾梦的伤势也随着攻击渐渐加重,就在此时,膝窝倏地被什么一撞, 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那男人瞬间冲来,顾梦几乎在同一时间甩鞭缚向他双脚,堪堪擦到,掌风已经先她一步重重砍向她颈后。   顾梦眸中的光亮一暗,眼前难以受控地陷入漆黑,终是失去了知觉。   “没想到这女人手上还有几下子。”庄主走近看着顾梦说道。   “这女人不知道什么来路,不过肯定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装作普通百姓特地跑到山庄里来,要找什么失踪的人。”那男人说道。   “管她有还是没有,这不重要。既然进了山庄,也不用想出去了。不过没想到竟会被人摸到山庄里来,别是泄漏了什么。你们都留心点,别出了什么差错坏大人的事。”   “属下会留意的。那她?”   “照原先定的,留着给老三,你让她进庄不就是为了这个?算算日子,他这个月也差不多要用了。他不是喜欢细皮嫩肉的女人,又嫌那些不够有劲吗?这个老三肯定喜欢。这里你仔细处理了。”   “是。”   庄主走后,他让人把顾梦拖了下去,将这里都给清理了。转头时正看到浇花人偷偷摸摸地要溜。   他喝道:“傻子!”   浇花人吓了一大跳,勾着背冲他跑了过来,讨好地笑着。   “还会惹事了?”   他忙摇头摆手,一连道:“没,没有,没有的。”   男人看了眼他的脖子,不甚耐烦地挥挥手:“你自己去止血,记得把今天的活都赶紧干完,别偷懒。”   “啊?哦!哦!”   见他点头哈腰地跑走了,男人鄙夷地嗤了一声:“真是个傻的。”   *   齐昭看起来就像一介闲人,在明城兜兜转转了一整天消磨时间,结果日影西斜,绕了一大圈后,还是往那夜出事的坡道方向走去了。   反正是放心不下,何必勉强自己。齐昭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在这城郊野外,没走几步,身影越过一片树影后却突然间隐匿不见了。   四下里一片沉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静谧不过片刻,空中一道银光倏地从某处破空射来,直没入一处斑驳树影之中。   树影后倏地就钻出了个人影,匆匆忙忙低了头,那道银光贴着头顶擦了过去。   齐昭从一处遮掩中走了出来,向人影走去。   那人看起来被吓得不轻,腿发软地倚着背后的树干,面容熟悉的很,不正是曹岩家中的那个叫长顺的管事吗?   齐昭弯弯唇,啧了声:“不容易,跟踪了我这么久,总算是被我逼出来。”   在城里时,明知道有这么个人,可甩甩不掉,逮逮不住,溜了他一天,可算逼出破绽了。   长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正正色忙道:“神医!原来真的是您啊。我们老爷让我找神医打听打听我家小姐的消息。我们找了好久,我可算找到您了!”   “原来是这样啊。”齐昭点点头,忽然人影一晃,猝不及防地直冲长顺而去,手在长顺脸上一抓。   长顺大惊,急忙后掠,可还是晚了一步。   齐昭看了眼手中的人皮.面具,冲他道:“真没想到百晓堂堂主暗喋,易容术还不赖。就是不知这鬼鬼祟祟跟踪人的毛病是打哪来的。”   “长顺”在不远处站定,抬头笑了笑。之前那个普普通通的家仆,已然换了副容貌。     双目狭长,眼尾上挑,薄唇微抿,似笑非笑的脸上透着一点邪气。   清了下嗓,连声音也回去了。   “哎,这话说的,我百晓堂上上下下不得糊口啊,手上可不得多拿捏点本事。齐昭,万药谷谷医的独门弟子,我百晓堂手下查你这号人查了可太久太久了,但每次都被你逃了去。你这人长得一派正气,怎么比我还狡猾?还非得我本人出马才行。”百晓堂堂主笑道。   暗喋品貌端正,只透着股亦正亦邪的气质。他见都漏了底了,也就不装了,朝齐昭走近,语气之中竟还颇有埋怨。   齐昭皱眉道:“你们百晓堂真是很烦人。我要是被你们调查清楚,那还能了得。我师父到处云游找不见人,你们索性就将我的情报卖出去,整日引了人三天两头来找我,那我还要不要清净了?”   他是谷医弟子这事鲜有人知。可还是被无孔不入的百晓堂摸到了线索。   百晓堂号称知晓人间万事,不论大事小事皆事无巨细收纳在册,统整情报。一直以来都在暗中调查他,难防得很,真是厌透了。   之前不就是摸到了他的行踪,他才被曹岩的人给缠了一路。   “讲道理,百晓堂就吃的这碗饭,造福广大的江湖朋友。体谅,体谅一下嘛。对了我说齐公子,你到底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在宁家你上门那回,第一眼就觉得你古怪,只不过没想到会是百晓堂堂主亲自出马。更不知堂主光易容不够,还非要一直跟踪我。”   暗喋咦了声,略显挫败地拍拍手背道:“这么早?真不知是你眼睛太尖,还是我太久没出手生疏了。谁让你的情报太难入手,我那么多手下都奈何不了你,不得已才要我出手。”   暗喋显然不觉得自己行为有何不妥,齐昭无可奈何道:“百晓堂通天晓地,手里那么多情报,就少我一份又如何。”   暗喋学他叹气道:“若都这么想,我百晓堂早混不下去了。你当我高兴跟着你呢,你又不是什么漂亮姑娘家,我才没那个闲心。”   他掰着手指说道:“齐昭,一是幼年入的万药谷,谷医目前唯一的弟子。医术嘛,当世谷医称第一,你承其衣钵能算个第二。第二个至于身份,则是宣勇侯府的大公子,还是当今圣上儿时的伴读。我说呢!怪不得你老避着我百晓堂,光查到这些就费我老大劲了!虽然这些对我们百晓堂来说还不算详尽,但也差不多足够了。”     齐昭沉默了下来。这还不够详尽?没想到连宣勇侯府都查到了,他额间神经一下一下地跳。   头疼。   这才是他不愿被百晓堂盯上的原因。他跟师父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师父可以四处浪迹,他却是有根的。   谷医常年不在万药谷,东奔西走全凭兴致,无迹可寻,人在何处,就连百晓堂也没办法。   谷医的弟子这事一旦传开,世人寻不到谷医,自然都来寻他这个做徒弟的了。   而且这个徒弟就好找多了,京城里头,那大大的宣勇侯府雷打不动摆在那里,怎么都跑不了的。   届时想求诊治的,全往他宣勇侯府里跑,这算个什么事?   齐昭想了想,不能来硬的,便商讨道:“百晓堂堂主果然了得。不过宣勇侯府这一条,百晓堂可否不外传?说实话,我会很麻烦。”   暗喋勾起唇,笑起来更显邪气,大方地摆摆手:“放心,这情报我这么辛苦才拿到的,当然得卖极高的价。扰不了你多少清净的。”   齐昭拢着袖子盯着他,虽面色如常,可双目间写满了不满。   百晓堂以搜集情报为乐,以贩卖消息为生,一切向银子看。江湖中有褒有贬,可问事找百晓堂,就如同治命找万药谷一样的约定俗成,甚至得利者众。   齐昭对此以前没多大想法,可被缠上后才发觉,这可真让人高兴不起来。   暗喋眨了眨他那双妖气四溢的眼,忽然说道:“行了,我百晓堂收进来的情报,断没有封存的规矩。知道你不痛快,我暗喋只是生意人,百晓堂也从不愿树敌。而且我们做江湖生意,这宣勇侯府我可得罪不起,这样吧,我附送你个消息。不过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收了这消息,就不许再跟我堂计较别的了。”   齐昭纳闷:“消息?”   暗喋笑:“对,就之前同你一起的那个顾家的姑娘啊,我知道她去了济刀山庄。”   齐昭闻言一怔:“济刀山庄?”   暗喋竖指:“第二,据我堂观察,济刀山庄根本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除了个没啥本事的庄主,私下还另有二庄主和三庄主,真正掌事的二庄主几乎从不露面。那小美人,八成是进了虎穴了哟。”   “第三。”暗喋将食指贴在唇前,神秘兮兮,“济刀山庄的后山正数第七棵树底有乾坤,寻常人我可不告诉他。”   *   昏暗无光的暗牢里头,一个许久没动静的身影忽然间动了动手指。   酥麻感一阵阵袭来,顾梦撑开眼皮支起身,皱起眉头神色迷茫,好一会儿,之前的记忆才翻涌了上来。   脑后受了一击,本就发痛,一回想更是疼得呲牙。   她撑着手坐着,整个人都有点木,神情恍惚,良久,抬手摸了摸身后。   身上和额间的血迹已经干了。   发丝随意沾在脸侧,白净的脸上扑了灰和血印。   她目光发直,一瞬不瞬的盯地,忽然一拳攥紧,狠狠砸到地上。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血水顺着手背淌下,一片温热。   可她就像入了魔障一样,一下一下抬手重重捶地。可即便这样,也难以宣泄。   除了惊愕,便是愤怒。   愤怒。   愤怒!   那个被她亲手砍下头颅的人,为什么还活着!?      第40章 行尸      顾梦木然地捶着, 忽然胸口一疼,一口血从喉间呕出,剧烈咳嗽起来。   她咳了好一阵才缓和, 感受到手上火辣辣的疼,神色间才显出一丝清明。   不应该啊。   她清楚记得她当时混进孙家的时候, 孙家内部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混乱不堪, 连她溜进都无人发觉。   她就这么摸着角落溜进了主院, 扒开窗跳进屋中,出其不意地从孙家家主背后一刀抹了他的脖子,最后割了两刀才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成功之后她无比畅快,甚至记不清是怎么拖着脑袋离开的孙家。她将那头颅丢去了乱葬岗,亲眼看着豺狼啃噬殆尽的。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顾梦蹙起眉头。难道她当年所杀的并不是孙家家主?不可能!她知道他的模样。   孙家摆了场假戏?更不可能。回头去看,她一个小女孩不成样的刺杀, 还不至于让渚城孙家如此费心。何况也没第二个人知道她的刺杀计划。   并且就在她回丰城后不久, 传出孙家家主的死讯, 孙家彻底分崩离散。   顾梦抬手一点点擦干嘴角的血。   事情的发展没有差错。可如果一一细想,这整件事的确有许多不合理之处。她那时尚小, 报仇心切, 而且做那么大的事, 不可能不会紧张。   她的眼中只有仇敌,脑子里卡了轴,无暇思考其他。目的达成,回来之后, 更不愿主动去回想。   直到此刻,顾梦才开始一点点地掀开记忆去琢磨。   比如孙家那时为何一片混战?为什么外头那么多的死伤,孙家家主却还淡定地坐在房中。   顾梦揉揉额头,那时主院有人守着吗?她记不清了,可即便没有门人在旁,她杀的也太容易了。   她是抱了死志去拼命的,却没想到一击就得了手。   她抱着头颅离开时,孙家中人仍在自相残杀,没一个人注意到她。这整场复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这太蹊跷了。   思绪停在这里,眼前闪过济刀山庄里的那人。虽然老了,可绝对是那张脸。为什么?顾梦越发想不明白,头疼欲裂。   所以,其实她一直以为亲手解决的仇人,还活着是吗?那她该有多可笑?   顾梦自嘲一般勾起了嘴角,似笑非笑地在暗牢中一一扫视,目视之处渐渐燃起了汹汹大火,同魇中一样的火舌扭曲着狰狞的面孔看着她。   她头一次觉得,这火焰嘶吼的声音离得她好近好近。   火全烧过来了!   顾梦朝远处看去,火海之中,小小的方辰冲着她灿烂地笑。   顾梦瞬间一个激灵,霎时醒了过来。她猛地摇摇头,将眼前一切甩开,定下心神。   对了,她这是在做什么?顾澄扬还在魔教手中,生死不知,她没时间耗了。   顾梦站了起来,脚下没注意差点又摔回去。沉闷的铁索撞击声在暗牢里回荡,她低头一看,双脚竟被一根铁链给锁住了。   腰间空空如也,她的长鞭也被卸了。赶紧探手摸了摸怀里,舒了口气,还好那药还在。   这是济刀山庄的暗牢吗?几乎没有光亮,顾梦勉强才看得清附近。想起济刀山庄是依山而建的,这里难不成是在山体之中?   顾梦摸到了门边,探手出去拽锁,使了使力拽不断。   济刀山庄里头果然有鬼,他们对她几乎没怎么询问就下了手,更像是心虚。   这里看不到天色,她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昏了多久。   虽然不确定孩子们是否在这里,直觉表明可能与此处有所关联。   顾梦唯一奇怪的是,既然担心她发觉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杀她?   想不明白,顾梦只好先对着脚上的铁链想法子。   正摆弄间,忽然牢外有脚步声由远走近。她身子瞬间紧绷,戒备地看去。   脚步声直到她牢前停下,紧接着是开锁的声音。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   男人手上持着灯烛,对着顾梦一照,见她醒了,不客气地对她道:“你,起来,跟我们出去。”   顾梦瞳眸微微缩了一下,也看清了两人面孔。看上去只是两个守暗牢的门人。   她问道:“去哪?”   “叫你走你就走,哪来那么多话?”   见两人要来拉她,顾梦赶紧站了起来,快走两步走了出去。两人见她这么自觉,省心不少,也笑了笑锁了门。   “嘿,还挺识相。赶紧跟上,带你去个你想不到的地方。”一个男人嬉笑了声。   另一个男人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皱着眉头催促道:“快点,听说三庄主要回来了。”   说着两人推了顾梦一把,一前一后带着她往前走。   出了关她的暗牢,外头就是黑黝黝的通道,除了他们手上的灯外,也就只有隔好长一段路,才会在壁上微弱燃烧的小油灯了。   顾梦分不清这里的头尾,而且对构造和人数也一无所知,脚上绑着铁链,便是反抗一时也跑不出去,只好先顺着他们往前走。   他们到底要带她去哪里?那个神情古怪的男人提了一句三庄主。   济刀山庄除了那个庄主以外,原来还有别的庄主?而且那男人说完后看了她一眼,眼中透着怪异的怜悯。   这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通道很长,又黑,顾梦只能数着壁上的灯数判断距离。走了一段后拐了弯,面前是条长长的阶梯,依旧无窗无光。顾梦怀疑自己被往更深处带。   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顾梦觉得前方等着她的并不友好,正暗暗琢磨要如何同时放倒两人又不惊动人时,前方却突然又出现了几人。   顾梦被往阶梯上一推,地方狭小只好往上走。走过几阶后面前出现了一个四方空旷的小间。   黑漆漆的,只有盏油灯,她心猛地一跳,嗅到了一股血腥气味。   不能再走了!   她心头一凛,立刻转身朝人堆冲去。   没提防顾梦突然发难,一人被撞开,胸骨生疼。   旁边一人回神,握住她脚上的铁链用力一拉,顾梦摔倒在地,被向后拖了几步身下一空。   因为太黑刚看不真切,这地面中间竟是空的?   底下有一个房间般高,顾梦仰面摔了下去,像是被桌子一样的东西接了下,侧身滚落到地上。听着上头的人骂了几句后就走干净了。   眼前昏昏暗暗,只有上头油灯的光亮透了下来。顾梦揉了揉撞疼的地方坐起来,手下不知按到了什么,就着光亮一看,惊得一把将其扔了出去。   冷汗唰得就下来了。   半截人手?   顾梦不是没见过死人,可在这种地方,突然间摸到这种东西,着实有些惊惶。   她吸了口气,这儿除了血腥味外,还有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腐气。   这儿像是个不大的小房间,只有中间看得清,旁边放着一个四脚桌,边上似乎还有个小柜子。   四周角落里灯照不见的地方,黑漆漆的不知道有着什么。   除此之外,就是一地已干的血迹……   顾梦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饲虎的牢笼,整个人都不能好了,头皮阵阵的发麻,只剩一个想法,她必须马上从这离开。   手刚扶上桌子,她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儿,还有扇门?   门开了后,又咯吱咯吱关上了。沉重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敲在她心上。   来人了。   她僵着身子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大块头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那人也看见了她。   他高兴地笑了:“大哥说已经准备了好吃的了,果然没骗我!”   说着,他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   顾梦闻言,脸倏地白了。   一瞬间,她忽然明白自己被当作什么了。   老三扑过来的同时,嘴里的恶臭也猛地冲了过来。顾梦身上僵住的每一寸突然在这一刹那全都醒彻底了。   她翻身从桌子另一面跳了下去。老三被挡在了桌子对面,手在桌子上一撑,轻轻松松的举起将其丢在了一边。   桌子摔开的声音格外清晰,可顾梦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更吵闹。   老三就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光透下来,他的眼有些发红,神情木讷,完全不像个正常人,反而像是一具……   行尸走肉。   他看着顾梦的眼神十分兴奋,传递来极其危险的讯号,她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只老虎。   老三大步走来,伸手向她狠狠一抓。顾梦后退闪身避过,聚气一掌击在他拳头上。   老三被击退了两步,有些发愣地看了下自己的手。顾梦警惕地同他拉开距离,见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疼,捂着手叫了两声,又揉了揉。   再看来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除了兴奋,还有狂热。   “大哥没骗我,以前的都不会反抗。这个真好玩,我好喜欢。”老三发了疯似的冲顾梦扑来。   一把抓住了顾梦的胳膊。   被他碰到,顾梦毛孔都立起来了,她见他低下头就要咬上来,忙握拳冲他眼睛砸去。   可没想老三虽然块头大,却非常灵活,头一撇就躲开了。   顾梦催动内力,丹田内息狂乱涌出,挣脱桎梏,一掌打在他喉间,一掌震向他胸口。   老三连连退了好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揉着胸口哼哼唧唧了两声。   顾梦有些傻眼,她方才用了全力了!怎么像是在挠痒一般?   老三没咬成,显得有些懊恼,忽然拿起了旁边摸到东西,放在嘴里胡乱地嚼起来。   是她刚丢出去的那半截!   顾梦周身发冷,一阵反胃,捂着嘴险些呕出来。济刀山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不仅修了这种暗牢,而且竟然还养着这种怪物?   令人发指!   怪不得他们没当场杀了她,原来是为了这个。   呵,休想!      第41章 走肉      顾梦悄无声息的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 往那扇门的方向摸去。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门的所在。   她才推了推,突然侧身往旁边一滚。   老三扑了个空, 转头就伸手来提她,顾梦刚要起身, 忽然一股大力从铁链上传来,脚下打滑, 手肘在地上重重一磕。   老三没抓到人, 却摸到了绑着她的铁链,将人拽了回来。   他发觉了铁链的好处,便一脚踩住,伸手在顾梦胳膊上揉揉捏捏。看她每次要爬起来,脚下就碾一碾,她就立刻又摔回去了。   老三觉得有意思, 笑得高兴, 像猫耍老鼠一样玩了起来。   他伸手摁住了顾梦的脑袋, 顾梦眼一寒,指尖并起, 直戳入老三手腕间。   一道强劲内力由指尖顺着他经脉注入, 他嗷叫一声, 烫着似地缩回手。   这一下与之前的不同,痛得极狠,他双目赤红,抓起铁链猛地往前一掷。   顾梦砰得一声撞上了对面的墙面, 虽最后关头以内力自护,仍是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撞出来了。   老三捧着手还在痛呼。   顾梦有些分不清是因为这儿没光,还是她眼前发黑,吐出口血,撑了两三下才爬起来,似乎还不小心撞到了什么。   那东西滚着滚着就滚到了光亮之下。   是个面目全非的女子头颅,只有下巴那一块还算整洁,一块梅花形的胎记沾了半片的血污。   顾梦一怔,鼻间似乎窜过一缕桂花香。   她眼中冰寒,狠狠咬住了下唇。   老三终于从疼痛中缓过来了,气呼呼地跑去了一个角落,哗啦一下推开了什么,再回来时,手中多了把刀。   怎么,原来这儿角落还放着刀的?   这回他真的生气了,提刀冲着顾梦一阵胡劈乱砍。顾梦一连避开,可是由于脚上锁着铁链,数次险象环生。   老三将砍到血的刀放嘴上舔了一舔,像是发现了什么美味,磨着牙兴奋到不能自抑。   顾梦边躲边往那角落挪,手一探,发现这还放了不少利器。大概都是他用来作恶的工具。   她迅速一阵摸索,没想到竟摸到了根长绳!   灌满内力的长绳,虽及不上她的长鞭,可也凌厉生风。顾梦翻身而起,长绳道道抽在大块头身上。   大块头被抽得近不了顾梦的身,那绳子打在脸上钻心的疼,躁怒异常,大刀乱舞,竟眨眼间一点点将长绳削断了一大截。   他吼了声,刀往顾梦脚下劈去。她避时被链绊了一下,眼看刀尖就要砍到腿上,须臾之间,顾梦掌心紧扣地面将身子贴地打了半个旋。   铿一声脆响,铁链与刀身相击,火光迸散,短促亮光中,铁链当真被一刀砍成了两截。   刀嵌进了地中,老三拔了两下没拔.出来,于是丢开刀抓住顾梦的脚往外拖。他的手跟铁似的,顾梦挣不开,觉着骨头都要被扭断了。   眼看着他要将她提来往墙上砸,顾梦眸中冷色一闪,捂嘴吞下颗药。这回竟比第一颗起效更快。   手撑身后,肩头一顶,力量源源不断,脚下厉风乍起,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直踹向老三下巴。   两颗牙带着涎血飞迸出来。   顾梦打挺而起,手中捏住方才从体内震出的金针,长针整个没入了他眼中。   顿时鲜血如注。   所有的狠劲都随着内力在这一刻迸发出来,顾梦一把拎住老三领子,杀意满溢的眼里仿佛也散发着幽幽的光。   若是常人被这视线一扫,早就吓软了腿,而老三却还在嗷嗷低吼,低下头就要去啃咬她。   顾梦只觉体内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不住地上涌,亟待释放,她冷冷哼了声,狠拽住他拖了两步,一脚为轴转过半圈,猛地将其往身后一甩,松开,贴掌,震出。   大块头就如同个滚石,在地上打着旋飞速滚出,一头撞进嵌在地中直立的刀尖上。   刀身整个卡进了喉间,他抽搐了几下,瞪大了还完好的那只眼,终于不动了。   顾梦警惕地盯了他良久,才背贴着墙滑坐了下来。   突然间觉得好累好累,累到连一根指头都拒绝挪动。   两颗药用的时间还是太近了,谷医说第二颗药最好相隔半年,至少也要三个月之后,这才几天。   顾梦感觉自己就是个大火炉,内力在丹田里慢慢煨着。腹间一阵一阵的抽痛。   她连小弟都还没找见,就已经在生死门边来回了一趟。但总归命硬,她想弯起嘴角庆贺下,却也没什么力气,还是算了。   外头似乎没人守着,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三庄主已经死透了。   不过迟早会来人的。   不快些走,会被他们发现。可被体内的热度煨着,顾梦的眼皮一寸寸阖上,撑不住的想睡。   先休息下吧,就一小会……   月明星稀,随着一阵风卷着叶打旋吹进了济刀山庄,角落里多了个齐昭的身影。   他扫视一圈附近,没见到几个人影,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跟阵风一样,深入山庄之内。   大致上绕了一圈,这济刀山庄又寻常又安静,表面上看也无什么古怪,顶多是冷清了一点。   齐昭贴在一处檐角,看着底下守夜的人走了过去。暗喋说顾梦在济刀山庄,也不知是不是在诓他。   他转头往别处看去,突然眨了眨眼,又将脑袋给转了回来,盯着一个地方半天,若目光是箭,都快能将那地面戳出个窟窿来。   底下又走过一人,有丝奇怪的感觉,抬头看了眼,空空如也。   齐昭脚尖在檐上一点,荡出去老远,迅速往山庄后山的方向飘去。   月色亮堂,他看到那地面缝隙间,有一小块没处理干净的暗色血迹。   新鲜的。   齐昭照着暗喋所说,找到了第七棵树。细查一番,这树竟真的是能挪的。   挪开之后,露出了一条斜往下的石阶,是条通往山体之内的道路。   齐昭凝神细听了听底下的动静,同落叶一起悄无声息地飘了下去。   一路下来,从明亮到黑暗,齐昭的眼睛还小小适应了片刻。   虽说各门各派里多多少少也会设一些禁闭之处,多是惩治犯错的弟子之用。   但私设暗牢到如此程度,而且还设了机关隐蔽的,真是极为少见。   再与济刀山庄里头的冷清两相对比,反差尤甚。这里头恐怕暗藏着不少机密。   石阶最底下一个守卫低头睡得正香,齐昭贴着上壁轻掠了进去,他仍全然不知。   往里些,外头的月光就进不来了,眼前只有几盏油灯燃着,在灯芯附近包围出一小圈的亮光。   这里某处应当还与外界有所连通,可即便如此,气息依旧流通不畅。   暗牢中有大片的黑暗可容身,再加上齐昭刻意隐匿,里头坐着的那个守卫,也根本没发现此处多了一个人。   此处搁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杂物兵器都乱糟糟堆着,齐昭一眼看去,心沉到底。   那个随意丢在最上头的,不正是顾梦的长鞭吗?   这么说她真的在这里,齐昭有些沉不住气。抬眼看去,黑漆漆的通道里透着压抑和沉腐的气息。   这时,从里头走出来一守卫,那坐着的守卫便起身同他交谈了两句。   齐昭趁这时机贴着上壁匐过,悄无声息的将长鞭收进手中。   “对了,是不是说三庄主今日要来?”   “已经来了。赶紧的我渴死了,水还有吗?”   守卫闻言点点头,两人一同往放置了杯壶的桌边走去。齐昭待两人走远几步后,像张纸片一般,从壁上揭了下来,轻飘飘落在两人身后。   足尖才一沾地就往通道里头掠去。   通道的灯火每盏只能照几步路远。齐昭拐过岔路,找到了几个关人的牢间,只不过里头都没有顾梦的身影。   正要离开时,通道上忽然走过两个人,齐昭立刻往边上退开一步,整个人都同幽暗融合在一起。   一人问道:“人给三庄主送了没。”   另一个朝不远处抬抬下巴,说道:“送了,有一会了,差不多也已经没了。”   “不是说这个女人能打吗?”   “这倒是。听说三庄主嫌之前弄来的女人,不是吓晕就是一动不动。不满意,就乱发脾气。希望这女人能有用一点。”说着,他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三庄主以前瘦瘦高高的,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以前半年一次,现在得要每个月吃一个人才可以,这不是怪物吗……”   那人立刻瞪了他一眼:“这话给二庄主听见,我看是你不想活了?”   那守卫立马噤声了。   两人赶忙往前走去,心里都冒着嘀咕,还好三庄主不喜欢吃男人。   两人走后,齐昭匆匆忙从暗处现身,往两人方才视线看着的方向飞速掠去,唇抿成锋利的线条,目色冷冽得可怕。   那条道的尽头处有条石阶。齐昭无声无息一针放倒外头的一人,将人丢去了角落。   再进了那小石间,一阵腥腐臭气当先就冲进了鼻中。他就着光亮细探左右,发现气味是从底下散发出来的。   下头黑漆漆的勉强能看出也是个石间,好像边上还有模糊的人影,他忙将油灯取下,冲底下一照。   下一瞬,立马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愕了。   血迹遍布残肢散落,某处利器散倒了一片,刀边躺着个尸体,比刑牢之景更甚。齐昭再往边上一照,手心瞬间褪了温,冰凉若铁,手上差点拿不住灯。      第42章 归梦      微光之下。   那个他觉得很鲜活的姑娘, 却长袖沾了斑驳血迹,鬓发垂落遮去了一半的容颜,灵动的眉目此时紧紧闭着, 靠在墙边看不出丝毫生气。   齐昭脑中空白了一阵,气滞在胸口, 僵着举灯的手,一时竟迈不动腿。   他不敢下去。   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梦, 什么也没在想, 也不知定格了多久的时间,突然间眼皮动了动,黯色双眸如清泉洗过,骤然明亮起来。   就在刚刚,他看见顾梦的眉头轻皱了一下,虽说很细微, 但他就是看见了, 不会有错。   齐昭蓦得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一跃跳了下去。   顾梦觉得她睡了许久许久,就像是小时候的午后, 吃过母亲亲手做的甜食羹露, 嘴角还沾着一点没仔细擦净的沫沫, 就那样趴在母亲的膝头,听着她说的趣事甜甜入睡。   她们坐在院子里,不远处有师兄师姐们的笑声,太阳晒在身上, 暖洋洋的。   顾梦一开始时,腹间还是抽痛不已,内息燥乱,沉沉睡着后,那疼痛倒渐渐缓和了。此时不仅没那么难受了,反而感觉体内暖烘烘的。   梦中的她也晒得暖烘烘的,听见爹和娘柔声在一旁唤她醒来。   梦梦,梦梦。   别再睡了,再睡下去,夜里就该睡不着了。   “梦梦,梦梦?”   顾梦眼睫颤了颤,忽然发觉这声音同爹娘的不太一样,只不过听来一样的令人安心。   好像有人动了下她的手肘。   “嘶。”顾梦冷抽了口气,终于睁开了眼。   齐昭刚给她手上止了血,见她出声,忙放柔了声音:“怎么,弄疼了吗?”   顾梦眨眨眼,灯放在边上,齐昭火光下清晰的轮廓,立刻将她从梦境中唤了回来。   是了,她在济刀山庄的暗牢里,刚弄死了一个吃人的怪物,可是,齐昭为什么又在这里?   齐昭见她呆呆的看着他,也不说话,眸子好似蒙了层水汽,明明身处这么可怖的地方,却还有种刚睡醒的娇憨之态。   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他刚刚把过脉,得知她已经取出了第二根金针,好在顾梦的身体出息,虽然过程艰难,还是已将那内息全然接纳。   皮外伤是小事,脱力也是小事。   方才见她一动不动,真是,魂都要被她吓散了……   他替她把遮挡的发丝理去了耳旁,小声哄道:“没事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顾梦看了看他,忽的垂了眼,咬着唇道:“疼。”   齐昭顺她视线看去,见她的脚踝上被铁链给缚着,便拿银针在上头摆弄了几下,然后握紧锁制处,内劲一震。   顾梦总算彻底回神,正在错愕这个齐昭竟是真的,就听哗啦啦几声,铁链轻松被解下来了。   齐昭掌心覆上,以独特的手法揉了揉,问道:“那现在呢,好些没?”   顾梦点点头,她瞥了眼死去的大块头,疑惑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   出现在这啊?   一问出口,她就看到齐昭脸色黑得像盆墨汁。   “我不来,你是打算一直晕在这里吗?”   顾梦犟着嘴:“那怪物都被我弄死了。我只是累了休息一下,睡醒了,自然会想办法溜出去啊。”   顾梦越说越小声,最后抿抿唇不说话了。   齐昭的脸色看起来也像怪物似的,要吃人。   他一言不发扶着她坐起身,忽然感觉顾梦身子缩了下,唇间溢出声低哼。   齐昭绷着的脸很没原则的瞬间消散,有些紧张地问:“还伤了哪里?”   顾梦伸手要去够脑后,被齐昭按住。他手环过轻轻贴上了她脑后。   顾梦嘶了声:“痛呢。”   齐昭稍稍揉了一下,说道:“有个包。”   顾梦龇牙道:“那两个王八蛋,下手这么重。啊!疼,你轻点。”   “不是还有力气骂人吗?”齐昭嘴上虽这么说,手上还是放缓了力道,指尖小心翼翼地在她脑后轻轻按压。   万药谷的人还真厉害,齐昭这么按了几下,她就觉得好受许多了。   “行了,我没事了。一转头你又要收我好多银子……”   齐昭没理她,处理着伤处,揉着揉着,忽然呼吸一沉,一把扣住顾梦的腰身拉进怀里。   另只手托在她颈后,越发收紧,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将方才那一段的惊吓给赶走。   顾梦突然被他大力拥住,下巴搁在他肩上,有点傻眼。     齐昭身上带着的药香真的好闻,顾梦吸了一下,感觉这里的血味都没那么浓了。   只不过等了半天,也没见齐昭有要松开她的迹象。   “齐……”   “没事就好。”   齐昭的声音低低传进耳中。   顾梦愣了下,明白过来,微微扯动了下嘴角,笑道:“嗯。”   “那个,对不起啊。之前那番话,我是故意那么说的。其实我从没有那样想过。我就是怕又像上次那样牵累到你。你还在生气吗?”   齐昭没说话。   顾梦脑子里在想的什么他多少都猜得到,他气得是她不仅毫不顾及自己,还要生分的推走他。   当然,她也能耐,那些话听来真足够气人。更是郁闷自己竟被她三言两语撩拨了情绪。   “脑袋砸那么一下,不会变傻吧?”顾梦又担心着说道。   “已经够傻了,还怕什么。”齐昭忽然松开了她,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神色自如地替她整理了下衣发,说道,“这里太暗了,出去再仔细给你检查一下。”   说着,齐昭忽然往顾梦怀里一探,把她最后一颗药丸收了过来。   顾梦一怔,旋即脸都急红了,伸手要去抢。   “你做什么?把药丸还我!”   “不想死的话,这一年内你都不能再用了,我先替你收着。”齐昭弯腰就将顾梦横抱了起来。   顾梦不依了,这可是她救人的筹码:“这是你师父给我的,你赶紧还我。”   齐昭挑了下眉头:“喊那么大声,想引几个人过来?”   顾梦立马闭上了嘴,只能瞪着一双眼看他。   齐昭心底暗笑了下,有精神就好。   他抱着她正要离开,忽然想了想,走到那三庄主的尸体边上,一脚将其踹到了角落阴影中,然后踢灭了油灯。   尸体没那么快被发现的话,也许能够多拖一点时间。   齐昭带着顾梦从顶上跃出后,出了石间,本打算沿原路出暗牢。   但才往回走了一段路,就听见了前头传来脚步声,听声得有好几个人。   眼下他带着顾梦,隐匿起来并不容易。   毕竟是对方的地头,齐昭怕出手引来人,徒增纠缠和危险。何况他还要尽早替顾梦仔细检查一下,否则放不下心。   脚步声越来越近,齐昭正无声退回时,顾梦忽然碰了碰他。   她往边上指了指,齐昭看去,见是条藏匿在黑暗之中的岔路,便身影一晃进了岔路。   这条不是来时的通路,齐昭本担心会越来越往深入去,只打算藏匿一会,等人走远再出来。可没想往通道里走了一小段后,竟发觉前方隐约有丝缕新鲜的气息透了过来。   这说明前头定与外面有连通。   齐昭当即在通道中一路掠过,最深处拐过弯后,眼前见着了微微的亮光。   石壁顶上有个一人大小的豁口,上有铁条横竖架出的小门,光亮和微风便是从这进来的。门被锁着,得打开才能出得去。   暗牢里这样的地方可能还有几处,与外界连通换气之用,也没人守着,大概也没想过有人能从这里出去。   齐昭摸着边缘,连击两掌才震开。   他托着顾梦的腰身先将她送了出去,而后跃出将门盖回去。   天色渐明,顾梦坐在边上,身下是柔软的草叶,微风阵阵拂过,夹杂着湿气和河流水浪的声响。   打量了下,他们这是悬在一面山壁半腰上,放眼看去,周围皆是山体峭壁,中间河水慢淌,河道不过六船的宽度。   陡壁高耸,直插入云,四面环着的峭壁像是把这里与外界给隔绝了。   “这是哪?”   重见天日,顾梦闻着草香低喃了声,便见齐昭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为她查看伤势。   “总之不会离济刀山庄太远。”   听到济刀山庄几字,顾梦忙问:“你在暗牢里,还有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人?”   齐昭说道:“孩子不在这里。倒是有发现些孩子的衣布,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的失踪孩子的,即便是,也应该被转移了。”   顾梦哦了一声,又沉默了下来。   齐昭细看过后,虽不是什么严重伤势,可伤处看来还是刺眼。   他起身将顾梦抱起。   “唉!我自己能走。”顾梦忙道,话未说完,就见齐昭招呼不打一声,抱着她从壁上凌空一跃而出,下意识就赶紧抓紧了他衣襟。   齐昭带人落到了几丈开外的石阶上。石阶显然是人为砌出的,从顶上一路直通到底部。顺着石阶走下后,两人见不远处的山壁上竟凿有一扇小门,小门紧闭,岸边还打有木桩。   顾梦一看,皱眉道:“这里看来也是他们的地盘。”   齐昭最终远离那门,寻了处不起眼的遮掩之处给顾梦清理上药。   上的药清凉凉的,很舒服,顾梦却忽然叹了口气。   齐昭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道:“我不在,就算救出了人,你要怎么驱煞虫?”   顾梦顿时愣住。她一直急着要找人救人,好像当真忘了这回事。   支吾了两声,她道:“我可以带着人来找你啊。”   齐昭处理完后将东西收起,缓和了神情,露出一丝拿她没办法的无奈之色,正想说什么,忽然眼色一沉,将她往里拉了拉。   空荡荡的河道上,竟突然有船驶过。   船是通过一处山壁间的细窄弯道驶进来的,顾梦望了眼,蓦得惊讶道:“船头那个人。”   不正是在水贼营寨见过的那个木桩子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除了木桩子外,船上还有不少人走动,乍一看全是水贼打扮,这景象看起来也太奇怪了。   要知道木桩子极为凶残,在水贼营寨里可杀了不少水贼,怎么转眼又同水贼混在一起了?   然而身旁的齐昭脸色却越发肃凝。   他看出了端倪。      第43章 乾坤      船上的人虽都是水贼打扮, 却绝对不是寻常水贼。那一个个人的举止,姿态,亦或是行动模式, 都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   这类人在父亲的军营中随处可见。   那是兵。   这时从舱中走出一人,在船头同木桩子交谈了几句。那人顾梦不认得, 齐昭却认出来了。   上一次见,还是在临阳镇中, 就是那个鼻翼右侧点有黑痣的人。   尉迟重的人, 乔装成水贼的兵,济刀山庄,还有这条隐蔽的河道。此刻竟全都交集在了一起。   齐昭脑中豁然一通,点点滴滴不相干的线索梳理出来,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   尉迟重果然藏了猫腻在东沙河里。当时在船上他同顾梦解释,曹灿封锁消息是因为管治不利怕被问责, 但若细想, 其中仍有不少不合理之处。   他早就猜测曹灿的行事不纯粹, 他放任水贼不管根本就是故意为之。看过这一船的伪装后,齐昭算大致明白曹灿这么做的原因了。   任由那群真的水贼在这一带横行, 实际便是为了给伪装的水贼做遮掩。所谓的水贼猖狂, 不过是方便他们行事的表象。封锁城镇, 更是调动兵卒的好理由。至于目的为何,就很值得多想了。   那艘船在面前缓缓驶过,两人离了岸边有一定距离,况且被树影遮蔽了身影, 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那船一直往前驶去,水浪在船身上上下拍打。   顾梦看了眼周围,轻声在齐昭身边纳闷道:“这前头皆是山壁,怎么看都是死路,这地方封闭着有进无出的,这些人是准备往哪去啊?”   齐昭却不以为然道:“不是死路。”   话音刚落,突然间河道中的水流起了异样,同时不知何处响起了阵轰隆隆的嗡鸣。   轰鸣持续了一段时间,惊得山鸟乍飞,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顾梦觉着好像连身下的土地都轻微晃了一晃。   循声看去,只见船只行驶的前方,那一面挡住前路的山壁竟突然错了位,缓慢往一旁挪走,开出了一个城门般大的豁口来。   壁门一开,内外分开的河水没了阻隔,相击在一处,登时河浪翻涌,船只剧烈起伏了起来。   如此情景,简直让顾梦大开了眼界。   “此处虽然山壁封闭,可河流却半点不见阻滞,说明肯定是有通路的,没想到竟是这一处山壁机关。”齐昭对她解释道。   山壁门打开之后,里头原本停着的船只也驶了出来。船只上的人皆对那木桩子喊道:“二庄主。”   木桩子点了点头,那船便掉头引路。   一前一后,进了山壁内,很快就没了踪迹,山壁再一阵轰响,合成了原样。   顾梦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有股强烈的感觉,她很有可能已经找见小弟他们的所在了。   没想木桩子原来竟是济刀山庄的二庄主。   她寻着尹六娘当时的踪迹,结果却摸进了济刀山庄之内,更是在情形不明中被囚入了暗牢险些葬身在那。   济刀山庄中人个个举止怪异,如此不够,竟还大费周章辟了这么一块地方掩人耳目。若说有同魔教暗中的勾连所在,恐怕也是在此处。   否则一个正经的,甚至有些没落的门派,又怎么会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地方?   更别提还有出现在此处的水贼,和本已死去的孙家家主。   想到此,顾梦快按耐不住想要前去一探究竟,却听齐昭在旁摇了摇头。   “看来我是拦不住你的。”   顾梦微微怔了下。   她之前故意去惹恼齐昭,没想到兜转一圈,眼下还是与齐昭凑在了一块。   一面纠结于又将他卷入,可一面回想起他方才所言,心道她确实对煞虫无计可施,还真的必须靠他才成。   齐昭见她暗自又同自己纠结较劲起来,无奈道:“你别想那么多了。我原本就没说过要对此事撒手不管。”   “嗯?”顾梦抬眼。   再听了齐昭一番解释,她才知原来他虽强烈反对她插手,却打了独自暗查的主意。   一时无言。   没想到说到底他们怀的心思是一样的。如此看来,她之前那番举止倒是有点可笑了。   顾梦面上略显尴尬,可仍然不太明白,问道:“你为什么非管不可,难道是因为曹溪?”   齐昭斟酌道:“曹溪是我收诊的病人,我确实不能弃之不管,但这只是其一。我问你,你知道方才那船上的水贼是些什么人吗?”   这话怪的,水贼不就是水贼吗?难不成水贼还不是水……   顾梦蓦得蹙起了眉头:“你是说……”   “没错,那一船水贼皆是兵卒所扮。至于方才和那二庄主交谈之人,我曾在京中一名要臣的身边见过。”   齐昭看向顾梦:“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插手了?”   顾梦翕了翕唇,最后木木的应了声。先是有煞虫,魔教作祟也就罢了,之后牵扯出个济刀山庄来。   怎么如今连朝臣和官兵都搅合进来了?   其中如此复杂,这究竟算个什么事?   “我之前也只是有所猜测,不过方才所见已经可以证实了。煞虫一事背后,还同朝中某个大臣牵扯在一起,因此不可不查。只是我本打算再等上些时日的,可是你却等不及了。”   顾梦正消化着齐昭的话,突然狐疑道:“可那不是朝廷的事吗?为什么要你来非管不可?”   齐昭轻咳了一声:“受友人之托。”   顾梦一想:“难道是我师兄?”   “算是吧。”齐昭随口回道,便见顾梦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去了。   顾梦这么拗,齐昭决定放弃劝她了。免得又自讨苦吃,再讨些诛心的话来听。   放她一人?他虽说内心□□百毒不侵,但受一次惊吓也很够了。既然都误打误撞让他们发现了此处机密,还不如一同行动,将人放在眼皮底下看顾着,他也更安心些。   只不过,对方那么多的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沈钧卿的人动作能不能快一点?   顾梦则望着河面的粼粼波光,心绪飘忽,满心思恨不得揪出浇花那人问个清楚。可眼下一时间是回不去济刀山庄了,又只好克制自己暂时不再去想。听从齐昭叮嘱,乖乖歇息。   似乎过了很久,又驶来了两艘相似的船。   但是这两艘船靠了岸,就停在那扇门边上。从船上下来不少人,皆是扮作水贼的兵差。   敲门过后,里头有人打开了门。这些人虽不算多,但进进出出也几乎没什么声响。   哪里的水贼能有如此高的纪律性。   不过看样子,暗牢中的人应该还没发现顾梦逃了。   那些人进门之后,只留了几人守着船。不过此处已是他们的地盘,守船的人也就没那么警惕。   顾梦的伤处经过齐昭妙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大半天的歇息也恢复了体力。   她本来也不是个娇弱的,一旦舒坦了,就开始坐不住了。   两人猜测这两艘船隔日很有可能也会驶进去,便一直等到天色暗下,入了夜。   然后便趁着夜色往船边上摸。   大晚上的,这些“水贼”因长时间行船,疲乏难挡,都只是强撑睡意。   这几个“水贼”只在岸边吃了点东西,仅轮换着两个分守着两艘。   毕竟谁也没想到这里竟然还会有两个不速之客。   顾梦两人轻而易举就从船后翻了上去。   见船舱里头没人,顾梦随着齐昭身后溜了进去。   船舱里头有几处隔间。他们先进的这处,正好摆了不少干粮。   顾梦捡了两个往齐昭跟前递,听他说了没毒可吃,就不客气的往嘴里塞。   她自己都有些算不清她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齐昭就着微弱的月光搜寻了一圈,发现这里都是些普通杂物。一回头,却见顾梦吃得急,嘴边沾满了沫,忍不住牵了牵嘴角,想也没想伸手擦了上去。   顾梦顿住了,漆黑中眨着亮色的眸子看着齐昭。   两厢沉默。   过了片刻,顾梦把没咬的干粮递到了他跟前:“你要不要也吃点?还有的。”   齐昭嘴角抽了抽,收回手道:“先不了。对了,这个忘给你了。”   顾梦见递来的竟然是她的长鞭,赶紧接了过来。长鞭失而复得,再惊喜不过。   她将长鞭挂好,冲他摊开了手。   齐昭:“嗯?”   顾梦正色:“还有我的药呢。”   齐昭轻和一笑,眉眼温润,伸手与她掌心相贴,然后轻拍了一下:“哦,那个没商量。”   说罢脚尖一转出了房间。   以顾梦的性子,竟少见得没抗议。她立在原地,唇边和掌心里还残留着齐昭挥散不去的温热,也不知怎么了,心在胸腔里跳得欢快。   顾梦拧了拧眉头,真是莫名其妙。   齐昭去到了隔间,此处放着的不是杂物,竟是两个大箱子。   他走到跟前一摸,感觉得出箱子用的是上等的木材。箱子用锁封着,很沉,里头铁定盛满了东西。   能被放入这种箱中的,也不会是什么普通廉价的物什。   而且箱子不仅这个房间有,再去隔间一看,也是如此放置着。   顾梦随后也跟过来了,跟在齐昭身后探头:“这些里头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但看起来是些好东西。”齐昭说道。   “不开了看看吗?”   船上除了那些杂物,便是这几个箱子了。显而易见,这船是特地运送这些箱子的。   齐昭摇头:“动静太大会被发现,开了也会留下痕迹。这不是我们的目的。”   顾梦点了点头。他们上船是为了能够偷溜进去,若因这箱子被他们有所察觉,反倒添麻烦了。   就是不知道他们特地运送的这些箱子里头是什么宝贝。   顾梦正瞎琢磨着,听见齐昭对她说道:“也不知道山壁后头是什么景象。到时随船进去之后,你最好跟紧我,别擅自行动。”   却见顾梦只抬眼看了看他。   齐昭知道顾梦自己有拿不完的主意,他真没那自信管得住她。只是前方凶险未明,这不是开玩笑的,必须慎之又慎,如果情况超出他的预计,必须先果断离开。   他觉得很有必要先跟顾梦申明这其中的重要性。   没想刚要开口,顾梦却吞吐了一阵,小声问道:“这个没什么,不过冒昧问一下,你是不是偶尔有点,路痴啊?”   齐昭:“……”   这种关键问题上,瞎说什么大实话!      第44章 潜入      两人对接下来那不成战术的战术勉强达成一致意见后, 又偷摸到了另艘船上。两只船没什么区别,也是如此摆着几个大箱子。   看看天色,就在大约进入后半夜时, 顾梦感觉船身突然间剧烈的晃荡了一下。   这个感觉并不陌生,能引起这种程度的震荡, 说明那面山壁门又被打开了。   船身摇晃的同时,岸上人声脚步声骤起。听声音, 那些人应全都陆续上船了。   就在隔门被推开时, 齐昭拉过顾梦就冲向一个角落。齐昭将她往杂物里头一塞,而后自己也钻了进来。   这间恰好堆满了杂物,齐昭一眼就挑了最乱的那一处藏身。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满当当,中间被迫分出了一个容得了两人的空隙。   那人并没发现他们,也不知拿了什么又匆匆走了。   齐昭凝神细听着外头的情况,听着听着又分了神。   两人本就贴得极近, 顾梦垂下的发梢时不时在他颈间滑过。不仅如此, 还往他蹭过来一些, 又蹭过来一些。   齐昭低头看去。   四目相对,顾梦动作停了一下, 眼神颇无奈的冲他小声嘀咕:“这些人也太不爱干净了, 这破角落肯定都没打理, 我这后头不知道是什么虫子,一直往我身上贴,咬来可疼。”   齐昭一听,立马轻挪了挪手臂环了过来:“哪里?”   “伤口那儿。”   齐昭皱了下眉, 要是这虫带了脏污沾染了伤口就糟了。他掌心摸索着覆在伤处,索性将人环近了身侧,手心里碾碎了粒小丸。   立时也不知道多少只虫子同时振翅仓皇出逃,都能从这阵动静里听出虫子们强烈的惶恐来。   顾梦感受到身后的动静,寒毛立马竖了一层。   齐昭见状憋着笑,吐字的气拂着她耳畔:“虫子而已,不要怕。”   顾梦不甘被小觑,白了他一眼:“那些被你熏跑的虫子才是要怕。”   齐昭蹙眉纠正:“是药熏跑的。”   两人还在毫无意义的争执时,船身慢慢动了。   两只船一前一后在木桩子毫无温度的检视视线下通过了山壁。   那鼻侧有黑痣的董胜也在其旁,见状对他说道:“谢过二庄主。”   木桩子目视着船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们同我无关,我只是遵照我们大人的指示。”   董胜干笑了笑,又觉得没趣,把笑收敛了起来。   这人就这么一副爱搭不理的德性。他纵然看不惯也没用。   他方才关于船只入岛之事去见了此处的主人,那人虽然隔着屏风,轻声轻语的询问了几句,他却觉得莫名有股窒息之感阵阵压迫而来。   离开时,已经紧张出了一身的汗。   这些江湖莽贼真是邪门!   也就尉迟大人敢同他们合作。   就在董胜出神时,木桩子看向不远处新驶来的几船,语气里有着淡淡不屑:“这几只船也是?你们大人可真是行事万全。”   董胜忙道:“你们卫大人刚可是说过,我们的船只皆可入岛的。”   木桩子阴凉凉地扯了下嘴角,将新到的这几只船也放行了,而后一挥手,山壁又缓缓合上。   顾梦和齐昭藏匿在一堆杂物中,感觉到船身驶出了一定的距离后才停下。   这些人在船上进进出出,听动静,是在将那几个箱子都从船上搬下来。   过了好一会,感觉人都走远了,两人才钻了出来。   顾梦谨慎往外打量,只见这船被停靠在了岸边,不远处还能看见那些“水贼们”一同提着箱子的背影,转过一个拐角便看不清了。   正打算摸下船,忽听齐昭道:“等等,后头还有。”   往后看去,果真又靠岸了几船。但这几船上的人数多了许多,箱子却没几个。这么多人行动有素地上岸,几乎没什么声响。   这时边上来了一个男人为他们引路,看被带离的方向,同之前那批人去的是一个地方。   顾梦微微冒出头,盯着那些人越走越远,拽了下齐昭袖子:“你有没有觉得……”   “对,带路那个男人,是那夜同尹六娘一道的。”   顾梦原本还不确定,但既然齐昭如此肯定,那必是没有错了。   这些人果真藏在这里。   待四周无人后,两人悄然上了岸。   山壁后头俨然一处小天地,此处似乎是个岛庄,一面倚山三面环河,目之所视同济刀山庄的布局有些相似,只不过还要大上许多,而且处处给人一种压抑沉闷的感觉。   齐昭带着她都挑得隐蔽无人之处落足,这种事还是交给擅长的人来。   岛上所见到处巡视做事的人,都同那天带走孩子的人作一样的打扮,个个扛着把大刀,顾梦怀疑这些人,才是济刀山庄真正的弟子。   只不过两人快探查了有大半个庄子,也没见什么特别异常特殊之处,眼见天色即将泛白,等天色大亮,少了夜色遮掩,到时他们两人脑门上铁定各安了四个大字:赶紧来抓。   眼下,齐昭正将她刚打晕的一个家伙拖去丢进了偏僻草丛地里。   她连抓了两个,之前那个硬气的很,已经被她不客气地敲晕丢了。这个逼问之下,总算吐露出一些。   原来他们大半天的一直是在外岛摸索,东边石壁附近有路可通往内岛,进了内岛才是关键。至于其他的,这人看来真的不太知道。   两人当即往东而去,循着山壁的方向,终于找见了进内岛的入口。   顾梦只看一眼就蹙起了眉头。这入口之处把守的人也太多了!   这么多人,看见他俩一现身还不乱刀加身?   更别说偷摸进去了。   她看向齐昭,他一言不发,目光在四下游走,也正在思索如何进入。   上扬的嘴角微微抿平,侧脸线条分明利落,引得人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但这不自觉很快就被打断。   那些人见一人正大步行来,皆朝他齐齐行礼:“二庄主!”   顾梦循声看去,原来是那个木桩子来了。   见二庄主来了,把守的手下忙往两侧让开,却没想二庄主经过时,突然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手下们互视一眼,不明所以。刚想上前询问,便见二庄主骤然转身,脚下一动,身影已是数步开外,眨眼间落在顾梦和齐昭藏身的地方。   “什么人?”   他低沉喝问一声,然而眼前却空空如也,只有他带来的疾风吹得草叶晃晃悠悠。   他木着脸往四下扫视了一圈,确实没有半个人影,手下们被他们二庄主的行事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即围了上来。   “怎么了二庄主?”有手下紧张问道。   他立了好一会,见此处确实无人,才回头道:“没事。”   方才有一瞬间似乎感觉到一道陌生气息,只那一瞬,是弄错了吗?   见木桩子彻底走了,顾梦一颗快要跳出去的心才塞了回去。   刚刚几乎就在木桩子过来的同一瞬间,齐昭伸手将她一揽就沿着山壁迎风攀上。   这回甚至比上次过崖还要厉害,顾梦觉得自己像朵蒲公英,风微微一拂,就扶摇上天了。   此时两人就紧贴着站在山壁中央的一处凹陷里,勉强正好嵌纳了他们两人的身子。   身后苔草遍布,湿湿滑滑,脚下也是,没齐昭搭着,她连站都站不稳。   即便空间狭窄,顾梦还是忍不住伸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齐昭见了,眉宇微微舒展了一些。   但经过方才一下,底下把守之人更为警惕,想进内岛也更不容易了。   他刚想说什么,顾梦却突然嘘了一声,然后侧过头将耳朵往身后苔草上贴。   莫非是发现了什么?齐昭见状也凝神去听,顾梦已起身,伸手往苔草上抓了一把。   扯下一把后,后头却不是□□的山壁,仍旧是层湿湿黏黏的苔草。顾梦又抓下两把,伸手进去拨开,朝齐昭看来的眸子透着讶异。   两人一起将身后这层苔草都清了,然后竟见这些苔草遮掩的后头,有一条一人宽的山缝。   这显然是自然而成的山体裂缝,看起来有些像是能通贯这山的样子。   顾梦轻喃道:“怪不得刚听里头有什么声音,是刮进的风声。这山缝还挺大,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反正底下入口把守这么严密,一时也想不出办法进去。   齐昭同意,但也不知前方通去何处,刚想上前开道,顾梦已经身子一矮,轻巧就钻了进去。   齐昭只好赶紧跟上。   顾梦小心翼翼前行,不过这山缝生得好,脚下很稳。就是走着走着,前头时不时斜冒出块石头,得侧身绕过。   往上头看便是一线天,天看起来是要亮了,光亮被层层阻隔,只透下斑驳点点。   顾梦走着走着,突然身子矮下一大截,惊得齐昭赶紧伸手来扶。   顾梦回头道:“没事,前面下脚处在往下斜。”   齐昭点头:“那你小心看着。”   顾梦应了声,往下走。   进了山缝后她估摸着方向,这一路好似就是往内岛的方向去的,若是能直接通到山体的另一头,指不定出来就是内岛了。谁说得准呢?   特别是眼下越往里山缝就越大,怎么看尽头都不会是要合上的样子。   顾梦因自己的猜测有些激动,脚步也快了些。   约摸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都觉得此处更潮湿了些,而且时不时有闻到一丝阴湿气息从前方飘来。   越往下走,眼前便越黑暗。齐昭见她走着走着停了下来。   顾梦伸手在前面摸索着,手掌抵到了山壁上,低喃道:“好像有什么挡住了……不对,你等等。”   说着便往下伸去,不知在什么地方轻推了一下。   刹那间前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齐齐一阵涌动,一大群猛地朝她冲来,顾梦惊了下收回手,下意识侧过身往后壁一贴。      第45章 戒严      那群东西在黑乎乎里吱吱狂叫着就往后冲过去了。   眼前突然间窜出一大群老鼠, 照着脸就冲来,泰山崩于眼前都不变色的齐昭瞬间一脸菜色,低呼一声, 整个人都僵硬成了石块,连退开两步。   可这么两步也躲不开鼠群涌涌。这群老鼠本来好好待着的, 却被顾梦这不速之客惊扰,个个吓了个半死的往外跑。   顾梦抿着唇贴着山壁, 只见眼前四五道银光一闪, 而后归于昏暗。   除了跑出去那一大波,慌不择路往齐昭身上撞的全都已经一命呜呼,死在角落。   活下来的老鼠们感受到了身边伙伴死于非命,绝望地吱吱叫着逃离齐昭这个杀鼠恶魔,转眼间跑干净了。   沉默半晌。   顾梦突然没忍住扑哧一声轻笑,轻声道:“齐昭, 原来你怕老鼠啊……”   齐昭被她一笑拉回神, 收手默默地整了整衣袖。   师父第一次渡内力给他时, 他便知道自己同常人不同。使不动许多兵刃,遇敌就是纯拼内力。   而他内力有限更是要精打细算着, 所以每次的出手, 他都要求自己有十成的精准, 以最少的招式达成目的。   久而久之,这么多年习惯下来,他的行招反而更为绵细,柔中带刚, 一击必中。更是练了身打哪闪哪的敏锐。   所以就连方才慌乱之中,他也针无须发,每一根银针起码夺去了三四只老鼠的性命。   突然间被人闯入,还没搞明白情况就被弄死了,这些老鼠大概也是死不瞑目。   他确实不喜老鼠,何况是这么大一群毫无征兆的出现。   黑暗,密室,老鼠,湿臭气,和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这些是虽然早已淡去,他却依旧不喜接触的东西。   齐昭轻咳掩过一丝尴尬走到顾梦身边,皱眉正色道:“太突然,你也不先提醒一声。”   顾梦眼角微微挑起,点点头拍拍他安抚道:“老鼠而已,不要怕。”   齐昭:“……”   这丫头,真是不带吃亏的。   顾梦没想到齐昭竟然会怕老鼠,像是窥见了什么新奇的秘密,紧绷之余微微弯了下嘴角,俯身从清出来的空处钻了下去。   齐昭随后跟上。   面前还有一小段路的长度,但前方已可见一个一人宽的出口,依稀有水声传来,出口附近还能看见波光映在壁上晃动。   可顾梦却在出口附近反常地停下脚步,看起来背脊有些僵硬。   总不会又有老鼠?   齐昭眼皮一跳,疾步走近,顺着顾梦视线看向外头。   透过出口处的遮掩,他看见外头底下是内河,山缝一路倾斜,他们此时离河面已经不过两人高的距离了。   这儿还是在什么山洞里头,附近都亮着不少火把。   底下正有两个人手里提着什么走到河边上。齐昭仔细看去,他们提着的竟是个幼童尸体。   两人将尸体同个麻袋一样晃荡了一下,再松手往水中一丢。   尸体砸出了一声沉闷的水声,起伏几下后浮了上来。因为此处水流急,转眼就被冲下去了。   尸身干瘪,同之前那些死于煞虫的孩童一样。   处理完后,一人问道:“弄回来这几天又死了大半,一共还剩几个?”   “加上一算,总共还有五个男孩四个女孩,不过看样子过两日肯定还要来丢一两个。行了赶紧走了,吃饭去!”   两人快步离开。   顾梦看清了是个不认识的孩子,虽然稍稍松了口气,可面对如此恶迹,依旧止不住的愠怒。   可没一会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过去这么久了,不知道扬扬他……   齐昭见她盯着河面眼睛发直,伸手在她眼前覆了下:“先别担心,至少找到地方了。”   本打算溜进内岛,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直接到了这里。   “嗯。”顾梦看他一眼,点头。   四下看过确定没人后,齐昭揽着顾梦一跃而下,落到了对岸。   这山洞里好像四通八达,看向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这山洞外也是别有洞天。   他们对这儿一无所知,得先探探此处到底是怎么一个地方。   *   昔日人来人往的明城被一股肃严的气氛笼罩着。闭户不出的人更多了,几乎不见了往日的热闹活力。   曹知州眼下又在明城,不知下了什么命令,明城街头巷尾走动的官差也一天比一天多。   到了最后,明城竟彻底戒严,禁止了所有无关人士的进出。   先有幼童失踪案在前,而后又传起了闹水贼的事,明城短短时日之内一下子显得很不太平。   而明城如此突然地戒了严,更是惹得人心惶惶。官府给出的说法,是指东沙河水贼祸患,其中有几名水贼头领混入了明城之中。   需要围城严捕。   明城百姓一听,竟然有那杀人越货的水贼混到了自己身边,更为忧心,家家门窗紧闭,足不出户。   明城内不管哪条街上,都是来回巡逻的官差,各家连出门采买都是行色匆匆的。   如此下来,铺子皆是生意萧条。走在街上一眼看去,大半的铺子全都关了门,包括泰德布庄。   府衙后院,荷花池边,两个长相八分相似的男人相对而立。   只不过一人神情淡淡,而另一个则神色激动。   “大哥!我溪儿呢?”开口那人正是曹岩,不过短短时日,看上去竟容颜憔悴,生生老了好几岁。   对面那人遮掩起眼中一丝不耐烦。   正是曹岩的兄长曹灿曹知州。   “我不是说过了,正在差人帮你找,你先回去吧。最近先待在家里,没事也不要出门了。”曹灿说道。   曹岩迈近了一步,按耐着心里的焦急和火气,“大哥你说真的,别骗我。你们真的有在找溪儿吗?上次是你说,这幼童失踪案你心里有数,让我别插手去管,肯定会把溪儿完好给我送回来的。我都听你的,可这么久了,我的溪儿呢?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拐了我溪儿,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点什么?”   曹灿拍了拍曹岩肩膀,安抚道:“这案子是官府的事,我知道你急,溪儿也是我侄女,我岂会不管?你再耐心等几日。没什么别的事就先这样吧,我手上还那么多事,你先回去。”   曹灿那么明显的敷衍曹岩怎么会看不出来,一急之下,拦住曹灿便吼道:“曹灿!你到底什么意思?”   曹溪和顾梦神医全都一夜之间消失,他起初当是他们拐了他女儿,可没想当夜明城里竟失踪了好些个孩子。并且至此之后,明城失踪的孩子越来越多。   这幼童失踪一案这般蹊跷,宝贝女儿更是不见了这么久,他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寝。   这个时候曹灿突到明城,曹灿得知之后,就只说这事他心里有数,让他不要插手。   他也听他所言,在家中按捺了这么久。可是人呢?曹灿哪有半分样子在帮他找女儿?   曹灿皱了皱眉头,沉脸道:“你才是什么意思。你仗着我的名头,在明城跋扈妄行,搜刮钱财,享威作福,我可有管过你?你就是这么对兄长呼喝的?”   曹岩想起找溪儿还要指望他,又软了态度道:“我这不是一时情急吗,大哥你也知道,溪儿她就是我的命啊。”   他是在明城收了不少好处没错,可为了诊治溪儿,他几乎已经倾尽家底了。女儿接连出事,他如今信了因果报应,悔不当初。   曹灿已不愿同他多说,他从来就看不上他这个无能的兄弟。   让人好不容易送走曹岩后,他眉宇才舒展开一些。   想了想,他还是招人来吩咐了两句,让把曹宅看好了,不准曹宅的人再出门一步,包括曹岩。   他也不在乎曹岩得知自己被软禁后会是何想法了,这蠢货别碍了他的事就行。   孩子去哪了?他怎么知道。   不过尉迟大人说了,这个时候他只用严管好明城,确保将大人所说的那几艘船顺利引进城中便可。   其他的,一概不需掺合,有什么异常之处,也勿需真的搭理。   虽说大人的指令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明白,但上头要如何行事,哪轮得到他们来猜测。只管办妥就是。   尉迟大人保他作上了知州,恩同再造。他只要办好了这件事,说不定还能升官调去京中任个要职。   如此想着,曹灿被曹岩扰乱的心情都明朗起来。   他看看天色,打算再去视察下明城戒严的部署,下半生都系在上头了,万不可出什么纰漏。   前几日已经分批有几艘船只进城了,看样子似乎只剩下几船了,这两日应该也就要到了。   正在这时,一个下属匆匆走近,在他耳旁说了几句。   曹灿眼睛一亮。   尉迟大人说过,明城济刀山庄有接头之人。而那接头人之前露了面,令他务必缉捕两个乱贼。一男一女,皆有手脚功夫,女子使鞭。   封了明城之后,他派出人满街满巷去探查。   终于找到了。      第46章 搜捕      东子正在过道里打理清扫着, 一抬眼就看见四小姐偷偷往钟掌柜的院子里去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胆上前,远远看了顾姝茗一眼, 就低下头去对付地上的落叶。   他这回真的是犯了大错了。   擅自偷带了四小姐和小公子溜出府,安然到达明城后, 得了四小姐好一番夸奖,他甚至有些飘飘然。   可没想到一转眼竟然把小公子给弄丢了!   不仅如此, 现在就连二小姐也不见了。只是因为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急着找人, 所以还没功夫处理他而已。   如果小公子真的出了什么事……   而且四小姐这几日都是这样,悄悄地溜去钟掌柜的院门外头偷瞧。没有听到关于二小姐和小公子的消息,就恹恹地回去,也不同任何人说话。   看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顾姝茗正贴着院墙偷偷去看钟泠姐姐,见她还是那副一筹莫展的样子,就知道小弟还没找回来, 二……二姐也是。   她垂着头又回去了。   钟泠不是不知道顾姝茗的举动, 只是这个时候真没别的心里去管她。只让下人好好看紧她。   铺子的生意也丢着了, 一门心思放在找人上头。可是明城突然戒了严,街上都是官差, 也不让人随意出来走动, 这找个人难上加难。   她真是要被顾梦给气死了。   先是和曹溪一起失踪, 她担心的睡不着,动用了所有人手去找,结果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没过几个时辰呢。   又不见了!   留的一封信上横数竖数也就那几个字, 她真是败给她了。   也不知这明城到底是怎么了,先是失踪了那么多孩子,眼下又莫名戒了严。派出找人的伙计连个城都出不了。   正想着法子,忽然见管家急匆匆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冲她喊道:“掌柜的,掌柜的!”   管家如此慌忙实属少见,钟泠惊了下,猛得起身道:“怎么了?是不是找到人了?”   管家跑到她跟前,摇摇头顺了口气才说得出话,语气慌乱:“不是不是,掌柜的不好了,我们宅子外头被整个围起来了!有好,好多的官差!”   钟泠震惊:“什么?”   宅子的大门口,两个下人才一开门就被按倒,押到了一旁。   一群官差将宅子门口团团围住,连只虫蝇都飞不出去。为首的一人在宅子门口来回踱了半天,忽听到动静。转身一见是曹灿来了,忙堆起笑脸迎了上去:“曹大人来了!”   曹灿点了下头,冲宅子大门打量了一下,眯了眯眼道:“那两个贼子原来就藏在这里头?”   小吏忙凑了上来说道:“大人,绝对没错!小的一切都遵照大人的吩咐,将明城都搜遍了,查明大人要找的那两个乱贼就是在这里!这泰德布庄的二小姐就是个随身带着长鞭的,跟她一起来明城的还有一男的。听描述长相模样就是大人要找的人!”   曹灿嗯了一声,视线看进宅内:“那还傻着干吗?拿人啊!”   “是!”   听得曹灿下令,围在门口的官差作势要冲进去。   钟泠大步赶出来,便见门口一大群的官差手持兵刃就要往里头冲,一时情急当即大喊:“慢着!”   宅子里的护院也都聚了过来。   那小吏哼了声,慢悠悠走到了钟泠的跟前,仰头傲然道:“知州大人抓捕贼人,谁敢阻挠?”   钟泠看到曹灿慢慢迈进宅子里,当真傻眼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竟真的是曹知州亲自带人围了宅子。   钟泠迅速思索起来,可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事惹到了曹知州?难不成是因为曹岩女儿在这里失踪一事?   不对,刚这人说的是前来抓捕贼人。他们这哪有什么贼人?   毕竟曹灿是大官,钟泠稳住情绪,笑虽有些僵,却依然得体,不卑不亢问道:“敢问大人,我们泰德一向都是正经做的布庄生意,真的不知是哪里犯了罪事,要劳烦大人和各位官爷如此兴师动众的前来?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小吏上前喝道:“少装蒜了,立刻把顾梦交出来,还有同她一起的一个男人!大人查明,这两人乃是水贼同伙,你们若是敢包庇,全都一块抓走!”   钟泠心头一咯噔,怎么竟是来抓顾梦和齐昭的?   人还没找到,竟又生了变故,钟泠脑袋都快冒烟了,想不通转眼之间是怎么变成这种事态的,忙道:“大人,这事肯定是弄错了,我们这怎么会混有水贼同伙呢!”   “别废话了,去吧。”曹灿没那个耐心,皱着眉头一挥手,一旁所有官差哗啦啦全部一拥而入。   眨眼间冲进各院各屋,粗暴地翻找搜查起来。   护院们看向钟泠,她摇摇头示意不要动。   他们不过一介商贾,哪有本事同知州对抗,而且这么多持了兵刃的官差,动起手还是得他们吃亏。   钟泠听着里头刹那间传出的嘈乱碰撞惊喊哭叫声,神色凝重。   心头想着,虽不知顾梦去哪了,但还好不在。   等了许久,他们总算仔细搜查完毕。宅子里的人都被赶了出来。钟泠见顾姝茗被这阵仗吓得唇色苍白,伸手将她拥过来,安抚地拍了拍背。   官差们聚回门前,一人对曹灿道:“禀告大人,没有找到人。”   曹灿一顿,脸色阴冷道:“什么?”   见曹灿朝她走来,钟泠忙将顾姝茗揽到身后。   曹灿问道:“本官最后问一次,你们把人藏去哪里了?”   钟泠第一回遇上如此阵仗,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看得出他们是摆明了要将这罪状往顾梦他们身上扣,她怎么辩明都是没用的。   她便回道:“大人,他们好些天前就已经离开明城了,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哪。”   曹灿哦了一声,扫了眼宅子里的人,同身旁小吏说道:“将这里的同党全部关押,带回去一个个慢慢地问。”   钟泠一怔,周围的官差得令立即冲了上来。   曹灿带来的官差人数本就多,见人就抓,下人丫头们吓坏了,宅子里顿时尖叫哭喊声响起,乱成一片。   几个护院起初还有反抗,但敌不过对方人多,刀光晃晃,看到钟泠眼色后,也就停手受缚了。   官差围了钟泠,便伸手去抓顾姝茗。顾姝茗平日里顽皮都是小打小闹,从没遇过这种场面,捂着耳朵尖叫,死死拽住钟泠的袖子不撒手。   钟泠看不过,没忍住一把推开官差将顾姝茗抱了过来,转身冲曹灿沉声道:“你们住手!曹大人,不要动手,我们自己走。”   钟泠往外走时,偷偷给一个护院使了个眼色,让他寻到机会就逃走。曹灿突然就闯进来抓人,这事必须要告诉顾老爷,若是找到顾梦,也定要让她小心曹灿。   然而才刚被官差们推出大门,突然间所有人都感觉到脚下的地起了阵不小的震动,旋即马蹄声阵阵传来。   钟泠循声看去,只见街巷尽头竟忽然冒出了一队兵马。   骏马哒哒踏尘而至,直至宅子大门前停下,为首那将领一抬手,所有人翻身下马,令行禁止,整齐划一。   曹灿皱起了眉头,这是哪来的一队兵,他怎么不知道?   将领勒住马后,将马背上一人朝曹灿扔了过去。   曹灿还在纳闷,见人丢来,吓得赶紧闪开。那人摔在地上,哎哟了两声,曹灿一看,这不是他身边的下属吗?今日就在城门值差。   那官兵摔得疼了,可一见那架势,又惊得跳了起来,瘸着腿跑到曹灿身边忙道:“曹大人,不好了!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这队兵马,突然间冲进城里,把我们的人全给绑了!而且,而且还控制了整个明城!”   曹灿一听傻了眼,旋即大怒道:“你们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将领翻马而下,对曹灿笑道:“原来曹灿大人在这儿啊,曹知州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说着他看了钟泠等人一眼,道:“我等听说明城水贼作乱,特地从太和郡赶来,相助大人。”   曹灿一听,心生狐疑,难道人是尉迟大人给他派来的?   那不就是自己人吗?   可若是自己人,又怎么会既闯城又绑他的人?   曹灿沉着脸道:“明城的乱贼,本官自会处理。”   将领打断道:“知道大人客气。不过既然来了,就帮大人将人先押下了。”   话落,他身后的官兵齐刷刷冲了过去。   出乎意料的,钟泠竟眼睁睁看着官兵们绕过了他们,眨眼间将曹灿的人全部扣押。   曹灿看着横在跟前的两把刀,眼都要瞪出来了,气胀了脸骂道:“大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受何贼人指示!竟然,竟敢对本知州动手!”   那将领见人都押下了,也没再搭理曹灿。持刀的官兵见曹灿喋喋不休,抬手给了他一拳。   曹灿立刻就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将领正在低声问身旁的下属:“去看看,孔午先生可到了?”   下属往后方一看,恰好看到孔午先生走来,立刻回道:“先生来了。”   孔三成是坐了马车随在兵马后头来的,所以要慢上一些。   自齐昭替他诊治之后,这么些时日,他腿脚恢复大好,早已能自己行走。   下了马车后,孔三成就赶了过来,步伐有些急。   将领伸手搭了他一把,客气称道:“孔午先生。”   孔三成谢过,抬头往宅子上看了眼,宁宅。   信上指的就是这了吧。   他实在是没想到,当时那个来为他诊治的年轻人,竟然是当朝位高权重的宣勇侯之子。   更没想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如今这个一把年纪半身踏进黄土的人,还能够有尽忠的机会。   那日收到齐公子送来的信,他热血上涌,一时回忆起多年前,他还是个禁卫军小兵的日子。   他当即收拾了东西启程,一刻不休,照齐公子所说,赶往离明城最近的太和郡调来了这支兵。   将领见曹灿还在挣扎,冷笑道:“曹灿,你刚刚说,我们受什么?”   曹灿捂着疼处倒抽凉气:“你们这些贼子,究竟受何逆贼指使,私调兵马,竟还对本知州动手!”   “放肆!”孔午先生这两字喊的中气十足,从怀中一掏,一卷明黄擒在手上高举,气势凛然。   “圣旨在此,如圣上亲临。任何人胆敢反抗,杀无赦!”      第47章 再遇      圣旨一出, 身后官兵齐刷刷跪下。   场上情势瞬息万变,钟泠本就摸不着状况,下意识拉着顾姝茗跪了下来, 身后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钟泠真没想过她有生之年竟会亲眼见到圣旨是何模样。   但看目前这情况,应当是, 没事了吧?   曹灿直愣愣看着孔午先生手上高举的明黄,能将那圣旨戳出个窟窿, 一脸不敢置信。直到一旁官兵往他膝窝劈了一道, 才噗通跪下。   摔在地上仍半天没明白过来。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明城怎么会冒出圣旨?   不对,他刚刚都说了什么?   他竟骂圣上是逆贼?   曹灿心口发疼。哎呦,抽死他这张嘴吧!   将曹灿一伙人押走之后,将领同孔午先生一颔首,便上马带人巡视明城去了。   孔午先生让他们暂时先收管着明城。虽然已经拿下了曹灿,还要对城内整个清理一番。   这一队人马又踏着飞尘消失后, 钟泠见孔午先生身旁的管事向他走来。   “夫人, 可否进去说话?”   钟泠赶紧把人迎进宅中, 让人将被曹灿捣弄的一团乱的前厅收拾了出来。   煮了上好的新茶递上后,钟泠虽有百般疑惑, 还是先道了谢:“刚才的事, 多谢大人出手了。”   孔三成笑呵呵地摆摆手:“别这么叫, 我孔三成就是一教书先生,不是什么大人,如今更是连书也不教了。”   钟泠笑着应了,心道有见过哪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怀里头是揣着个圣旨的。   孔午先生问道:“对了,齐公子呢?”   他当时正在院中走动,突然就飞下来了只鹞子,鹞子脾气还挺大,得要他看了信才肯飞走。   齐昭信上简明表达了他的身份,并说明城不日恐怕会有变故,请他取了圣旨去调兵马来,暂守明城。   他当时大惊,旋即又觉得事态严重。   竟然还牵涉到圣旨,齐公子请他做的这事定然是大事!   当年先帝病危之际,肃王伙同当时的四皇子里应外合,举兵造反。先帝弥留之际,为保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下了最后一道密诏,在太子府中留下假太子,并命一支精英禁军暗中护送太子暂时离京。   先帝留下密诏后不日驾崩,假太子被刺,可没想到消息最后还是泄漏了。他们在一波波的追杀中保护太子,整支禁军几乎全灭。   最后,是他从死尸堆里将太子拼了命给护出来的。   那时候也不知中了点那些杀手的什么毒,虽然后来捡回了命,可一身本事也废了。之后肃王被诛,四皇子自尽于牢内,朝廷迎回今上登基。   他成了半个废人,想到年轻时识过不少字,所以请了圣上恩典,回到故土偶尔教个书。   他拼死护卫虽是职责所在,但圣上仁心感念,仍赐了他这一方圣旨。   这事鲜有人知。   若齐昭不是宣勇侯府的大公子,又怎么会知道他手中拿有圣旨?   其实他这么多年来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圣旨不过是皇上的恩典,原本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动用到。   可没想到竟然会收到这么一封信。他当即就将锁在箱底的圣旨揣好,没半分耽搁夜不阖眼地赶来。   齐公子所料不错,明城当真出了变故。齐昭让他来宁宅找他,可他方才好像并没看见人。   “齐公子可在?”   钟泠思索了下,齐公子,莫不是指的齐昭?   于是她便将两人不见了踪迹的事同孔午先生说了。   孔三成一听,愁了。虽说要他做的都做了,可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还是糊里糊涂的。   接着要怎么办,还得见了齐昭才能知道。   可没想到他人不见了。   孔三成一想,还是找人要紧。他起身正想去找那将领说说,才到门口竟见那将领什么时候折回来了。   将领大步朝他走来:“孔午先生,我们刚刚拦截了两只入城的水贼船只,船上没什么别的,但却有几个箱子。先生要不要去看看?”   *   铁门底下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拉起。   一碗碗飘着腐馊气的饭菜被塞了进来。   里头东倒西歪躺着的人被声音惊动,一个接一个缓慢坐起。其中一人一站起来就冲到门边骂道:“喂,有种别走!给个话,到底要关老子们到什么时候?喂!”   递饭菜的人起身之后就转身离去,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那人往地上啐了口,止不住地骂骂咧咧:“这群崽子,别被老子给逮到,等老子出去了,还不摁着你们一个个把皮给掀了!”   话听着厉害,可声音却越骂越轻,显然没多少力气。   “行了,你天天这么喊,他们有理过你吗?赶紧来吃饭吃饭。”   门边一人一边说着,一边捧了饭菜,在里头挑挑拣拣一番,捡了看起来最干净的那份给角落一个支着脚坐着的人送了过去:“老大,这份要好一些。”   那人道:“呸,吃什么吃,不用看就知道是馊的!”   “那也得吃啊,你现在不吃就要饿到大晚上,都不吃还不得先饿死了。老大,你说是不是。”   被叫作老大的人伸手摸了把脸上脏乱的虬须,睁开那本就不大的眼将碗端了起来,看着碗里皱了下眉头,还是吃了起来。   其他人也动手各自端了饭来吃。   “老大!”   那头子看了他一眼:“行了马四,别嚷嚷了。你天天这样嚷也没见得有用。先吃饱,有力气了再想别的。”   “不知道他们给我们喂的什么毒物,整个人都没多少劲。又是一日两顿这种喂狗都不吃的饭,吃了能有什么力气!”马四气不过道。   刚塞了口饭在嘴里的那头子动作一滞。   马四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大才不是狗。”   ……   还不如不说。   那头子噎了半天,最后还是呸地吐了口出来。饭又干又硬,馊得要捏着鼻子才能吞下去,跟嚼泥似的。   确实不是人吃的!   老大都把碗放下来了,其余人互相看了看,也只好先放了下来。   这时,不知道从哪飘来了声轻哼。   马四嘴跑的比脑子快,想也没想就不满道:“哪个家伙啊?哼什么哼!”   “我。”   声音从身后门外传来,说话人刻意压低了声,但还是能听出是个女人。   所有眼睛齐刷刷往门外看去,只见门边不知什么时候,竟悄然无声地冒出了一个男人和女人。   顾梦他们这一路摸过来,也不知自己是绕到了什么地方,更没想到被马四那几声引过来一看,这里竟关着这么好些人。   而且有个声音越听越觉得熟悉,仔细一瞧,不就是那个钻地鼠吗!   这算个什么状况,这伙水贼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这儿守着的人,看样子是听惯了这群水贼的吵闹,不管有什么动静都不搭不理。   顾梦和齐昭这才大方方地现了身。   水贼头子闻声看过来,因这光线不佳,认了好一会才认出顾梦来,当即像只惊跳而起的蚱蜢,指着顾梦的手都不由哆嗦了几下,喊道:“你,你,你……”   还没你完,从外头嗖的一下飞来了团什么东西,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咬下一口,全是臭泥。   齐昭微微轻声笑道:“还是别喊了,万一真把外头的人引来就不太好了。”   钻地鼠低头呕了几下。马四眼看要炸,瞬间嘴里也被喂了团臭泥。   这时,其余好些个水贼也认出来了,这不是在他们营地里闹了一通烧了大半地儿的两人吗?   他们登时警惕地怒视两人,可一想他们现在的境况,顿时又全蔫了。   顾梦上回见钻地鼠时,他还扛着把刀威风牛气,顶多最后有些失态丢脸。可眼下几乎瘦了一半,眼睛更小了,勉强剩个人形。   那些脾性嚣张的水贼,也全没了当初的气焰,乖得很。   假水贼在东沙河上造势猖狂,真水贼原来早被逮在这了。   水贼头子呸了几下吐干净后,竟没半点恼意,反而放轻了声音小心问道:“姑奶奶您怎么在这?”   水贼们齐刷刷全投来古怪的眼神。   老大这莫不是在牢里憋病了?   顾梦没功夫跟他闲扯,沉声问道:“你们对这地方知道多少?”    听钻地鼠一说,原来那日的火烧了半夜,到天亮时他们营地已经被毁的差不多了,而他又因受了不可言明的惊吓一病不起,原本霸着东沙河这带作恶的水贼顿时变为一摊烂泥半死不活。   她之前差人报过官,原来官府并不是毫无所动,只是与预想的不太一样。之后他们暗中带人围了营寨。占了营地。   官差们对这群水贼或杀或绑,最后被一伙人接了手,带回来的,差不多也就只剩这里这么些人。   他们被喂了毒,逃不了还被遏制了大半武力,此后除了被关在这里,时不时还被指使着去做事。   都是些苦累沾毒的危险活计,亦或有些古怪的试验。这其间又死了好些人,他们还要被逼着去处理尸体。   当初他们在东沙河肆行截货,强抓了人修建营寨。大概从没想过眼下会是如此境地。   真是风水轮流转。一恶更有一恶降。   虽然这群水贼没什么好同情的,但既然有缘巧遇,就露面打个招呼好了,顺便看看也许还能做点别的。   一番听下来,这些水贼们因为被奴役了一段时间,对此处至少要比她和齐昭更为了解。   见那水贼头子该说的都说完,又开始去讨好顾梦,齐昭打断道:“你们在这里左右也不过等死。不过如果你们想要逃出去,我们放你们出来。”   这群饱受摧残的水贼们一听这话,神色动容,眼冒精光。好些不争气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能吃上大鱼大肉了!   水贼头子闻言不敢置信:“真,真的?”   随即有一人摇摇头,懊恼道:“可是老大,就算逃出去了,我们这体内的毒没解,不是一样要玩完啊!”   一句话敲醒了众水贼,脑海里的大鱼大肉瞬间化为泡影。      第48章 人数      齐昭见他们一个个脚步虚浮, 这副样子也做不了什么,手一伸,按在了水贼头子脉间。   水贼头子面对两人本就一惊一乍, 顿时险些吓得要嗷叫出来,直让顾梦怀疑他的胆子被摘了。   被关着的水贼也全站了起来, 一个个倒是对他们老大挺在乎的。   齐昭一按就明了了。这毒像极了剔骨枯,却不如剔骨枯那样毒性凛冽。为了让他们不至于没力气做事, 毒性上还作了抑制。   剔骨枯这毒由那人一手所制, 他果然在这里。   齐昭沉默半天,顾梦见她俊眉微蹙,神情凝重,靠近问道:“怎么?”   莫不是这毒很霸道?   齐昭松开手,容色恢复如常:“没什么。这毒不难解。”   一干水贼傻愣,什么意思, 他说他能解毒?   “只不过手头无药可用, 但我可以先以针刺穴封住毒性, 直至半个月后才会再发作。如果能离开这里,我可以给你们解药。”   他们本以为被那伙人抓来后, 只有早死晚死怎么死的区别, 没想到齐昭一句话却给了他们生机。   那水贼头子本就怵顾梦, 正想应了,马四突然冒了出来:“等等,老大你真相信他们?这两人烧我们营寨杀我们的人呢。”   这水泼的,到底谁才是欺压抢夺的恶匪啊?   再说人那都是那木桩子杀的。   马四隔着门目视齐昭:“看你们也不像是被抓来的, 那就是自己来的。你们也不会吃饱了撑的特地跑来这么个鬼破地方。放我们出去,其实是想让我们兄弟替你们引那些孙子开路吧?就算能出了这个门,谁知道是活是死!”   此间气味混沌,他们又无暇多耗,齐昭弹了弹袖上沾的尘灰,简明扼要道:“是又如何?各取所需,不乐意?留着等死,还是捏住自己的小命一拼,自己想。”   理很简单,那些水贼们大多刀头舔过血,也非良善,思索一阵就有人突然摔了碗:“拼了,就算死我也不要再吃这种东西了!”   “就是,死了也比当牲畜强,要有力气能杀他几个过过瘾,也就给弟兄们报仇了。”   一旁有水贼照着他们脑袋一巴掌就拍了过去:“小点声,是想把那些人都喊过来吗?”   外间守看的两人一碰碗,端起酒碗一口下肚,早已微醺。   听见那伙水贼惯常一阵的嚷嚷声和骂骂咧咧,打了个酒嗝道:“不搭理还来劲了,又摔碗!当碗不要钱啊!”   “别管了,越搭理越来劲,既然连碗都不要用,那我看下回直接整一盆倒进去得了!”   那人哈哈笑了,猛拍桌子:“嘿嘿,这个好,让他们舔去!”   见他这架势是要喝多,另一人忙收了酒:“你够了。今儿都去前头忙了,就剩我俩我才偷偷给你带酒。万一一会来活,人来了撞见不好。”   那人只哼哼唧唧了两声,倒没反对。   水贼们忐忑半天,见没动静才松了口气,齐昭手中已拿出了晃亮的银针,笑道:“那好,谁先来?”   齐昭一个个施针,下针神速,有条不紊,见他神色轻松,便知这事没丝毫难度。   先施完针的水贼很快就感觉到不适渐除,四肢也从僵软恢复到了原有的感觉。虽说仍是有些乏力,那都是饿的。   顾梦则在一旁细问此处的地形人手布置等细节。   照他们被逼去做事时所见,这内岛并不大,只是这边凭附山体中的通道稍杂了些。   钻地鼠说这伙人的头领应当在内岛深处那殿室中,不过他们也只远远看过。   当问及孩子时,角落里最早施完针的马四突然出了声:“我知道那里,我可以带你们去。”   说完,他一声不吭的将碗中的饭给扒完了。   不吃饱,怎么有力气,成或不成,这都是最后一碗了。   他跟着老大混,也没什么志向,之前老大说要来东沙河当水贼,他也跟了。虽然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一回被赶去搭手时,亲手丢了一具干枯成柴枝的小尸体。   才知道这儿的人更加不是东西。   齐昭很快处理完,一众从内砸门,顾梦长鞭缠上,使足气力掀去。   铁门被砸开,轰然一响,外头守着的人才终于觉察到今天里面的骚动同往常不太一样。   可刚欲查看,竟见本该关着的一众水贼涌了出来。这些水贼早受尽了气,现成的出气口撞上来,当下被打了个半残扔进了牢内。   钻地鼠拿了外间那两人的刀,丢了把给马四,好好叮嘱他给顾梦引路,便带了人呼啦啦往另一头涌去。   气势之高,全都跟啃了亢奋药剂似的。   他们这么些时日的活真没白干,倒是连哪哪放有兵器都知道,当即就直冲那而去。   顾梦一心悬在孩子上头,看向马四。马四握紧转刀试了试力,便道:“跟我来。”   自从上回照面之后,钻地鼠在顾梦跟前就很老实,如今也大抵明白他们前来所为什么,很识相的扮演了那转移视线的角色。   若说他们别的不行,搅乱闹事都是好手。   加之因为外头进了不少船只,本就被调开不少人手,水贼们闹了个出其不意,此处很快一片混乱。   顾梦和齐昭跟着马四趁乱轻而易举的走了出来。   马四所说的地方在内岛的另一面,好在内岛不大,三人到了那间密室时,发现连守着此处的人都被水贼他们那边的动乱引走了大半。   这些人得了指令,严谨以待外头入岛的官兵,没料到前头相安无事,后方却出了乱子,一时间自乱阵脚。   三人放倒守卫,轻轻松松就进了密室。   待顾梦看见密室中躺着的那些孩子时,心都提起来了。   密室中只有一个大床铺,仅剩不多的几个孩子整齐排躺着,若不仔细看,真当这些孩子只是睡得香甜。   顾梦视线在其中逡巡一阵,忐忑非常,甚至不敢去想万一那小家伙不在要怎么办。   马四倒提着刀站在门口:“你们就是要找这里吗?看样子他们大概是几天才进来一次,一旦有死了的就丢出去。”   马四正说着,顾梦忽然呼吸一顿,朝某处疾步跑去。   那个躺在最边落上的小男孩,不正是顾澄扬?   顾澄扬双眼紧闭,静止了一般的睡着。这个原本还胖乎乎的小肉团子,才多少时日,就因为煞虫的缘故,脸颊消瘦,胳膊都细了一大圈。   自己一手带着的小家伙,平常连磕着碰着都没有,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   顾梦目光焦急地向齐昭看去。   齐昭早已走来,诊了下脉,又在顾澄扬颈部按了按,虽摸不准到了哪个阶段,但好在还有生气。若再迟上一些,就说不准了。   他安抚道:“别担心,来得急。”   有了齐昭这句话,顾梦这颗心总算安了回去。   齐昭又一一看了其他孩子的状况,然后动作利落的从锦袋里取出瓶瓶罐罐。   其中一个正是他之前处理好的煞虫尸体。他俯身扶坐起顾澄扬,把所有煞虫尸粉打入,才过一会,便见顾澄扬的小脸整个皱了起来。   一只丑陋肥大的煞虫扭动的身子,似是遭受了极大的迫害,挣扎着从顾澄扬的鼻腔中往外爬。齐昭拿着小刀刀柄一捅,将煞虫送进了瓶中。   齐昭的动作明明很快,却半点不嫌急躁慌乱,翻花似的流畅。马四大开眼界,在一旁看的眼都直了。   一想到那恶心的虫子爬在人体内,又当即打了个哆嗦。   顾梦接过顾澄扬小心问道:“这算是没事了?”   齐昭点点头。想起那日在顾家同他小大人似对谈的顾澄扬,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顾梦这口气才松出来,还好,还好……   齐昭取到活虫后,就不必再像之前那样麻烦了,他不知往那装煞虫的瓶中倒了些什么药粉,煞虫骤然间像是承受了莫大苦痛,虫身蜷紧,在瓶里四下扑腾。   若细听,似乎还有类似尖锐鸟声的声音。   齐昭才将瓶口靠近一个孩子耳边,孩子体内的煞虫就惊恐地跑了出来。   如法炮制,不过一会,所有孩子的煞虫就全被引出来了。   齐昭将煞虫全丢入瓶内收起,视线在孩子们身上扫过,问道:“你还记得之前那两人说,这还剩下多少个孩子吗?”   顾梦一听,起身数了数,觉察到了疑处:“少了两人!”   那会她明明听见,他们说还剩五个男孩四个女孩。可这里,数来数去也只有七个孩子。   而且,连曹溪也不在,也不知是……   果然少了两个吗?齐昭指尖点着下巴揣磨起来。   这里的孩子显然都是没到三阶段的。若是已显成功迹象的,卫础不可能会扔在这,很有可能是放在身边了。最坏的情况,则是他已经炼成了煞童。   那就麻烦了。   沈回信中提到,肃王那回,怀疑他就是动用了煞童才得以什么法子易身逃离。若是此番再借煞童易身,想拿住他实在极为困难。卫础心有野心,手段狠辣,又手握魔教邪术,一日不除,真不知以后又要生多少事端。   马四这时往外瞧了眼,忙跑进来说道:“糟了,赶紧走了,有人要过来了!”   闹得这么大的动静,怕是外岛和把守的人都惊动了。他们也不是吃素的,这要看到密室被人闯了,围来一大群,那可走不了了。   他倒想杀个痛快,可老大说过要听里头那两人的。   顾梦当即立断,抱起顾澄扬道:“其他事等下再说,得先把他们转移了。”   见她要去抱另一个,马四喊着“我来我来”就冲了过去。因孩子瘦小,他左右肩一个叠一个,一下子就扛了四个。   顾梦一愣,忙提醒道:“你倒是小心些。”   这是人,又不是麻袋!   齐昭也抱起一个,往门口掠去:“去我们进来的地方。”   顾梦还在考虑这事,闻言眸子一亮。是了,那个误打误撞进来的地方,恐怕除了他们没人知道了。   一出来,眼看着要与对方赶来的人迎面撞上,无别路可走,顾梦的手已经握上了长鞭。   与此同时,忽然一声巨响传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震得山上沙石都不断往下滚落。   顾梦循声望去,正是那群水贼在闹乱的地方。   那个钻地鼠是在搞什么,拆山吗?      第49章 卫础      这动静来得太恰巧, 半路将人全往那引去了。   三人带着孩子一路谨慎迂回,途中不经意撞上的小喽啰,也都被齐昭一针给制了。   不消多久, 他们顺利摸回了那条山缝之中。   将孩子们一个个在山缝中放好,顾梦揉了揉顾澄扬的脸, 问齐昭道:“一会他们会醒吗?”   “不会。没个两日醒不来。”   顾梦放心了些。如此只要不被人找见,他们也不会出来乱跑。   “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 互相对视一眼, 又同时沉默下来。   还在研究这条神奇的天然山缝的马四突然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对着两人左瞧右瞧,终于忍不住嚷道:“有话说就说话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慢慢吞吞的。我还要去找我们老大呢!”   顾梦白了马四一眼。   齐昭清了下嗓道:“小家伙你已经找到了,也没事了。从这走出去就是外岛。”   “不过现在这情形,出不出去也没多大差别。若是打不开山壁机关,他们就能将我们困死在这里。再说你一人也带不走他们。既然这样, 我尚有笔帐要找此处主人算一算, 你来帮我如何?”   齐昭这话跟预料中的不一样, 顾梦讶异地看着他眨眨眼,久违地扑哧笑了下:“还以为你又要让我别插手。”   齐昭眉眼微微一弯:“不成?”   顾梦将已经有些松散的长发重新挽了挽, 起身摊手道:“倒也不是不成, 可是要我帮忙, 你总该将药还我吧?”   齐昭没想她还惦记着这个。架势是跃跃欲试,总归心里还是底气不足。   别看齐昭长得一副好拿捏的模样,在这问题上却坚持得很:“这个,没的商量就是没的商量。你当我说的会死是逗你玩的吗?”   “别担心, 我也绝不会让你有机会用上那药的。”他掌心覆住顾梦的手一拉,从山缝中一跃而出。   马四一见也赶忙紧随其后,从山缝中跳了出来。他该带的路也带了,一得到两人同意,立马迫切地赶着去找老大去了。   *   枯柴的一双手背上,被暗色斑纹覆了大半。十指贴上轮面握住,缓缓推转,仔细看去,这十根指节要较常人更为细长,皮肉紧裹微皱,像是属于一个年迈的老者。   椅轮乃精铁所铸,做工精细,在地面上划过,竟不会发出半丝声响。   被这双手转动,轮椅乖乖往前行进。轮椅上的人着一身松散黑色,若不是殿内四面都点满了散发着幽幽白光的蜡烛,简直就能同黑暗融为一体。   他到了殿中一处角落,缓慢抬起扶轮的手,拿起桌案上搁着的一把齿梳,一梳到底,并仔细打理了发尾。然后搁下梳子,拿过边上放着的半面面具按在了左脸上。   他左脸的皮肤如同他枯柴的双手一样丑陋可怖,道道皲裂,眼眶深陷。可右脸却光洁细嫩,五官端正,几不可见的两条细纹是岁月留下的正常印记。   以面具遮挡之后,这张怪异的脸终于正常许多,只不过若是细瞧面具边缘,便能发现左脸的褶皱开裂,已有了往右侧延伸的迹象。   他抚了抚脸庞,一想到浑身上下,就只剩这唯一一处未被反噬的地方,整个人的气息都愈发阴冷起来。   他突然间焦躁不堪,急急推着轮椅到一旁的隔门前,一把推开。   隔门之后的躺椅上,左右各躺坐着两个沉眠的孩子。他分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脸侧,碰到的一瞬间,手掌表皮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涌动了几下。   他情绪平缓,唇角微微提了提。   还好,快了。只不过这个男孩的炼成进展很可观,可这女孩的……   这是一开始就中入了煞虫的孩子,而且早早就顺利迈入了第三阶段。按理来说,只要不死,几日前就该炼成完毕的。   可却偏偏像是静止在了第三阶段,进展的极为缓慢。   不过煞虫的活跃同宿体的素质也有关,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这时,偏门处传来几声有节奏的敲击声。   他关上隔门,推动轮椅转去了屏风之后,摸着后头墙面某处一按,偏门缓缓打开。   等在偏门外的,正是那个高个面方的二庄主。   他立在门外,直到殿内传出大人的一声“进来”,这才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重新合上。   此处是卫础大人的居所,无论什么时辰,这里都是同样一副幽暗之景。   唯一的光亮,只有殿内四面的墙上,三步一根立着的蜡烛散发的幽淡白光。   每一回他来,这些蜡烛都是这么自顾自地燃着,也不知大人时常有换,还是从不会熄。   大人一直以来都生活在这里,极少离开。近一年来,似乎更是从未离开过。   所有的命令,都是大人交与他来执行。而他则替大人主事此处和济刀山庄的一切事物。   因为大人厌恶任何人的近身,也不许任何人未经允许进入殿内。所以若非特殊情况,唯一能进出殿内的也就只有他。   “如何了?”   屏风后传出有一丝沉闷的声音。   他一改对外人的沉默冷言,详细禀明道:“照大人的意思,他们已到的船只属下都已经放进来了,也吩咐了我们的人对之后到达的船只放行。”   大人只轻轻嗯了一声。   屏风映出倚靠在轮椅上的模糊人影,他看了眼接着道:“卫大人,属下以为,他们送来的人怕是多了些。”   屏风后头没有回应。   就在他以为多话惹了大人不快时,却听卫础低低笑了两声。   “呵,尉迟重的这个胆子啊。”   “大人的意思是?”   卫础闭了眼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向后靠在椅背上。   尉迟重这种人道貌岸然,最是奸猾。他应是早早发觉了什么不好的苗头,急于谋算后路,无计可施才找上他来合作。   那他便同他合作。   当年他策动肃王所行之事就差一步,最后却功亏一篑,便是死也无法甘心!最终易身逃出后适养了很久,才一手带起济刀山庄,建了此处。   为的不过是再等一个时机。   可没想,这一年他身上的反噬日趋加重,身体枯竭的比他预想还快,易身已经迫在眉睫。   这时候尉迟重要求合作,于他也是好事。有尉迟重的人打点,极大方便了他的人在柳州一带的任何行事。   并且尉迟重开出筹码,事成之后,他那些稀世珍宝孤本金石可分与他半数。   下如此大的血本,可见尉迟重老狐狸这回是真的沉不住气了。   但商定归商定,他与尉迟重彼此难以互信也都是心知肚明。   可没想到尉迟重怕他反悔,竟用的这种法子,将他暗中私养的兵士派来以作提防和制衡。   呵,倘若他卫础若真打算做什么,这些人又能有几分用处?   卫础道:“让他们都盯好,只要不生什么别的心思便罢了。若是有异动,就不用留人了。”   “是。”   二庄主领了命,可依旧迟迟没走。   卫础缓缓撑开了眼皮,视线里尽是白光与黑暗延伸出的交叠。   “还有什么事?”语气有几分不耐。   二庄主自知失态,忙一番告罪,恭身道:“大人,其实是关于阿复的事。属下觉得阿复近半年来,性情模样好像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也不知……”   当年他与胞弟阿复四处流浪,相依为命。后来阿复身染重病,奄奄一息,他却无能为力,正当绝望之时,恰好遇见了卫础大人。   大人将他们两兄弟捡回,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最后竟救活了阿复。   虽然重病之后,阿复心智退化如稚童,更是除了他之外便什么也不认得。但只要阿复还活着,他便万分感激。   从此之后,他就一直忠心跟随大人左右。后来大人见他体格健壮,一身本事不赖,又忠心耿耿,便让他接手济刀山庄,慢慢将实际事务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为了让阿复高兴,还让他做了个三庄主。   只不过阿复自病好之后,就落了个病根,每年定有几日生气泄尽,唯啖人可补。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阿复能好好活着,阿复想要,他便差人寻了送给他用。   可到后来,阿复渐渐缩短为半年一食,近半年来更是要一月一食或是几食,否则便会狂躁不堪,甚至连他都顶撞。   魁梧的身躯更是丝毫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他实在是担忧,才忍不住提起。   “原来是这事,不用担心。”卫础听罢,推着轮椅到了一处矮柜跟前,拉开一格翻翻找找,然后一个药瓶就越过屏风,划出一条弧度被丢了过去。   “闹了,就给他用。”   卫础轻咳了一声,手在椅轮上缓缓推动。阿复本就是靠毒物吊养着一口气的怪物,甚至早已连个人都称不上。   能够通气的行尸走肉而已,也就他还当成宝。   不过只要阿复这口气能一直吊住,他就是他卫础眼下最尖利忠诚的兵刃。好用的人不多,这是一笔好买卖。   二庄主接过药瓶,沉默僵硬的脸上竟柔和了不少,露出明显的欢喜。   可正当想同大人道谢时,却忽地感觉整个殿室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几乎同一时间,偏门外传来手下的高声:“大人,二庄主,小的有急事禀!”   二庄主的脸立刻恢复为了惯常的刻板肃冷,眉间微皱,神情木然。   卫大人此处,除他外其余人从不靠近,甚至不敢在殿外发出一丝声音。搅扰了大人,唯有一个下场。   可手下明知如此,也要冒死传话,这说明外头恐怕是出什么大事了。   难道是尉迟重的人不知好歹?   “大人,我立刻去看看。”   卫础眼神闪烁一刹,没说什么,但动手将偏门给打开了。   “二庄主!”外头的手下见二庄主大步走出,腿有些发颤,但见二庄主只是径自路过了他,回过神来立马跟了上去。   木桩子看清了不远处的烟尘弥漫,沙石滚落,越靠近,脚下震感越发明显。   殿室处在最深处,而且又是特殊构建,是以一时半会,都没发觉内岛发生了这般状况。   他按动指骨,指节咔咔直响,眼神阴鸷。不论是谁,胆敢在此处闹事,都是找死!      第50章 旧仇      由于那伙水贼搞出的拆山动静, 殿室外围大半人都被引走了。   齐昭紧扣顾梦腰身,揽着她从半空掠过,轻飘飘若风似叶, 几乎不费多少力气,就轻巧越过防守, 在殿檐上落了脚。   只惊动了半缕尘灰。   虽是如此紧张的气氛,顾梦仍是分了神, 对这一手清风无痕的轻功羡慕得不行。   顾梦目光炽热, 险些惹得齐昭难以集中心神。   更重要的,是他分不清她的炽热,是对武还是对人,肚腔内又凭生一番纠结。   底下有人匆匆跑近,腿股打颤,但喊着有事要禀的声音倒是洪亮。稍后那门突然被打开, 走出来的是济刀山庄的二庄主。   顾梦见是那个木桩子, 总算将目光移开看了过去。   看着扰乱心神, 移开了又徒添失落。真是要疯……   齐昭敛敛神,待人走开后, 捻起一颗圆浑的石子无声无息地冲偏门聚力一弹。   石子非常听话, 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了门缝上, 正缓缓闭上的偏门合到最后,停住了。   卫础掌心在轮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拍着,目光一偏,顺着发梢又发现了两根枯白, 便指尖一绕,缠紧拔下。   感觉到屏风后方有人靠近,没多想便问道:“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话落,才感觉有异,他都将门关上了,若说回来,也太快了些。   他微侧过头看去,见偏门被什么撑了半开,手推着椅轮转过身来,声无波澜:“嗯?有新客。”   回答他的是两根刺穿屏风正面袭来的银针。   卫础一掌拍在轮上,轮椅携人骤然滑退半圈,另只手在身前一扫,长袖一卷,打落两针。   再看去,屏风前无半个人影,卫础眉尾一提,瞬间觉察身后掌风翕动,抬手聚气便一掌对去。   掌风相击,砰得一声,沉闷阻涩,在殿中久久回荡。   卫础总算看到了齐昭的面容。   “身手还不错,是尉迟重派来的?不对,他不至于这么蠢。”说着他同时指尖一勾,抵住了一旁偷袭扫来的鞭尾。   可没想一阵接一阵的内力顺着鞭子层叠而至,卫础指尖灼痛,随即松手。   顾梦手腕一抖,收回长鞭。   没想到对方竟然坐着轮椅,她看到那双露出在外的手,枯瘦如柴,像是被什么给挤干了一般。   暗中炼制煞童的,就是这个人?   “卫础,你真的没死啊。”齐昭向他走去,眼底暗中涌动着许多复杂的东西,犹如突然开启的幽暗深狱,中有猛兽嚣叫,亟待被释放。   顾梦还是头一回见到齐昭将杀意□□裸铺展出来的样子,一时有些陌生。他说还有帐要清算,便是指这个卫础吧。   卫础眯了下眼,将齐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哦,原来不是新客,是旧仇。不过我的仇人真的太多了,我不记得你。”   卫础又转头问道:“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我也不记得你。我们也是旧仇?”   顾梦想到那些小小年纪却被煞虫折磨成干瘪尸首的孩子,一阵嫌恶:“你动用邪术,抓走那么多无辜孩子去炼制煞童,仇人又怎么少的了?”   “知道的还不少。”   卫础竟哈哈笑了下,面具的边际一块干裂黑沉的皮肤露出,顾梦一看瞬间有些反胃。   “梦梦小心!”   忽听齐昭惊喝,同时推来一记掌风,顾梦顺势错开半步,只见一只指骨奇长的手同她擦身而过。   五指化勾一爪,若没躲开,怕是能被撕下一大块血肉来。   那木桩子竟折回来了。   “属下失职,让两只虫子溜进来惊扰了大人。”木桩子脸色格外阴森。   顾梦才拉开与他的距离,木桩子转眼又贴了上来,她腕劲一抖,扬鞭打断木桩子的攻势,后掠数丈。   齐昭正想追上,卫础咳了声,手在扶手某处一按,屏风后不知何处射出几支羽箭,一排齐齐钉入齐昭跟前。   “他们聊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来,先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齐昭耳朵一动,飘然闪身,再次避开一排羽箭。余光瞥见顾梦鞭风凌厉,半点不落下风,心下稍安。   顾梦须臾间已稳住心神,木桩子的攻势并不算快,但每一爪都渗透出阵阵阴冷。她几次抵挡下来,汗毛都立了两层。   而他练的硬功,那双手本就大得出奇,比之刀剑利器还要坚利,错骨分筋也是轻而易举,是以她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自得谷医相助以来,她这个窍就越开越顺畅,长鞭灵活游转,那木桩子每每贴近时,长鞭连同内息便从意想不到之处窜出,几番下来,木桩子招招攻势,只使到半途便被制肘,总算对顾梦有所正视。   他指尖夹住长鞭,再一点弹开,靠近她语气冷硬:“你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也算见过两面,顾梦没想到他竟然没认得她。   见指骨成爪往肩上勾来,顾梦灵光一闪,指尖一挽花,点向他眉心,勾唇道:“看镖。”   木桩子骇然退去,见她手上空空如也,才知道上了当。   这诈还是跟齐昭学的,出其不意时,还真挺好使。   顾梦将长鞭在手心绕了两圈。若是以前,她做梦都不会梦见,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如此自如的对阵强敌。   她在武道一途上可谓绕了个太大的弯,虽说好不容易归回了原路,但缺乏经验与对手,对自己目前到了何种程度,依旧没多少概念。   木桩子在水贼营寨大开杀戒的一幕还记忆犹新,她起初还怕自己无法应对,没想到竟能做到势均力敌,多少有些惊喜。   有了底气,顾梦说起话来都更像模像样了:“二庄主是吧,你们济刀山庄挂着正道的门楣,却背地里做的奸恶勾当。与幽冥岭勾结,沾染邪术,残害无辜稚童。不仅如此,还罔顾人命,竟暗中喂养着怪物。”   知道的都尚且如此,这些年还不知背地做了多少人神共愤的恶事,真白瞎了占着这人杰地灵之处。   木桩子原本还对顾梦的话目露不屑,听到最后脸色一变,从没什么表情的木块脸上竟显了怒气:“闭嘴!他不是怪物!”   她只说怪物,他就明白指的是谁,可不是心里也将那大块头当作怪物么?   木桩子旋即一想,摇头道:“不对,你见过阿复?”   他不在身边时,阿复从不出庄露面。她要是在暗牢见过阿复,以他对阿复的了解,她又怎么还会完好的站在这里?   回想顾梦方才显露的身手,难道!   木桩子愈渐眸色狰狞,指骨攥得清脆作响:“你把阿复怎么了!”   那处的腐臭和血腥味,顾梦半点不乐意回忆,她皱眉道:“好笑,你们想拿我喂养那怪物,倒来问我把他怎么了。我既不想死,他又非要杀我,那我就只得杀了他。你当还能如何?”   木桩子闻言怔愣在场,紧接着五官猝然狞结在一处,呼吸沉重如同破漏风箱,他本就长得难以言喻,如此面孔下,更为丑陋了。   顾梦猝不及防对上这张面孔,不由发毛。   大块头神志不清,以食人为乐,恐怕是沾染了什么毒物才成了那种怪物,这二庄主面相怪异,骨骼也不似常人,说不定也是碰过什么。   顾梦尚在猜测,一抬眸惊觉那木桩子不知何时已欺到她身前,双手挟风,爪向她喉间。   “你!你竟敢……你竟敢!”他一声低吼。   顾梦连忙翻身后仰,爪风堪堪在眼前扫过,刮得脸颊生疼。   木桩子与之前俨然不同,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顾梦压力陡增,下意识想拉开距离。可每每才一绕开,木桩子紧追而至,甩也甩不脱,避闪的惊心动魄。   顾梦心里暗自叫苦,什么叫高兴得太早?这就是。   齐昭一直分心关注着顾梦那边的状况,见她形势不佳,足下一踏,凌空跃过卫础,抚掌在新射来的羽箭上借力一推。   羽箭顿时调转去势,射向卫础,而人已借此空隙轻飘出一丈。   齐昭身法敏捷,像缕烟,哪怕被逼到绝处,都能寻得意想不到的罅隙脱出,卫础垂眼,捏住射来的羽箭一折,就地一掷。   柴指在扶手某处按下,转瞬间,殿内之景突变,所有蜡烛散发的幽幽白光尽数熄灭,取代的是倏然点起的红焰。   室内化作一片暗红,顾梦一时不适,瞳眸一缩,不留意中肩头衣裳被木桩子爪下了大片。   红焰中,还夹有淡淡的香味,齐昭闻了一下,身躯微震。   糟了,剔骨枯!   顾梦觉察到这红烛有问题时,已吸进了好几口香气,手发起软有些握不住长鞭,继而好似感觉到体内骨上有什么在攀爬啃咬。   木桩子低吼一声冲来。   危急之时,顾梦腰间被股大力带离。   齐昭一手搭住顾梦,一手迎上爪风,任其爪风割破手臂。他垂眸看了眼,手腕回转,以手背击出。只听咯咯骨声响起,木桩子被猛地震开,麻了半臂。   齐昭也被反震开两步,即刻将手臂伤口递到顾梦嘴边。   “喝下去!”   顾梦靠在他肩头,连脑袋也开始发胀,只听到齐昭的声音钻进耳内,想也没想含住吞了一口,血味冲鼻,猛得呛了起来。   她抚着胸口连连猛咳,好不容易缓过劲,竟发觉身上的不适全消失了。   她看着齐昭一脸不可思议。   同时惊讶的还有卫础:“你竟然曾中过我的剔骨枯?”      第51章 欣赏      剔骨枯是出自幽冥岭的一味霸道骨毒, 或者说,是卫础一手研制,最初用来惩治幽冥岭叛徒的手段。   只不过后来幽冥岭彻底覆灭, 独卫础一人逃匿而出。   中剔骨枯者,如受万蚁啃噬, 剜肉削骨,逐日加重, 日复一日直至精神消泯而亡。   但一旦中过剔骨枯并最终解了毒, 则体内的血液便有了能抵挡剔骨枯的特性。   真正中了他的剔骨枯还能活下来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这血起效能如此之强,表明当时所中剔骨枯沁入骨髓。   卫础眯着眼再次打量齐昭,这回竟真的看出一丝熟悉来。   “你是……是你?”卫础突然爆发出一阵桀桀的笑声,声音在室内回荡,加之他各处干枯的模样, 格外阴冷渗人。   齐昭双眸淡漠。   唯一不受影响的, 便是那木桩子了。他甚至已完全不关心主子在做什么, 自得知阿复死后如同发了疯,甩甩麻了的手臂立马又朝顾梦冲了过来。   顾梦当下已完全不受毒气的侵扰, 手一提, 长鞭顺势而去, 将木桩子的双手紧紧绞缠在一起。   之前木桩子突然发难,她失了先手才处处被制,这回有了防备,可不会再重蹈覆辙。   木桩子想扯开却发现竟然扯不断, 刚想握紧拉拽,结果长鞭倏然一滑,被收了回去。   刚吃过他反击的苦头,顾梦绝不准备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长鞭振声响亮,依次使出缠,勾,点,拨,快出重影,眨眼间宛如织起了一张密不通风的屏网,将木桩子兜头盖住。   她气力虽不敌,好在她的鞭法本就灵动,长鞭柔内息烈,柔烈相合,竟已能隐隐显现出蛟龙之态。   长鞭在顾梦手中如一柄能够绞转的软剑,灌满杀伐气,几招之下,已有了克制之相。   卫础见此,若有所思道:“游龙鞭法?有趣,原来方家还有后人。”   齐昭抚去手上血迹,不显的扬起嘴角。   如此风范,哪还有当初她同几个家丁动手都畏首畏尾的生涩。看上去一时是不需要他操心了。   他瞥见卫础悄然推着轮椅退后,不知又要打什么主意,急掠而去。卫础仍早了一步,手在隔门上一拍。   隔门弹开,齐昭只觉眼前一花,竟有人影相继窜出,照面击来,后掠开凝神一看,竟然是两个孩子。   其中那个小女孩正是不见了踪影的曹溪!   两人显然都已被煞虫所控,身影飘忽似鬼魅,闭着眼如提线木偶,飞速而至一前一后围住了齐昭。   如他所料,卫础果然把进了第三阶段的孩子留在了身边。   “卫础,当年你放了把火借以脱壳,被当作你留在火海里的,就是你炼制的煞童吧?”   卫础笑,按动羽箭开关,两孩子立刻一跃而起,一人握住一支围攻齐昭。   “肃王那个蠢货,我如此助他,最后竟还是败了。不错,那具尸首,确实是我炼的煞童。你看看。”卫础抬手指了指两个孩子,笑道,“很好用对不对,这么多年,你们不也是当我死了吗。”   当年他助肃王造反,未想最后功亏一篑,他恰好刚刚炼成一个煞童,以煞童生气易身。那煞童一夜之间,身躯胀大化作同他一样的身量,而他则缩为孩童身型。如此才得以逃出。   只是以煞童易身,终遭煞气反噬。当时他从教中带出的煞虫全葬于火海,而到了眼下,身体枯涸迹象明显,已经再难为继,他必须在这之前,重制煞虫,炼成煞童。   卫础以一种古怪的节奏,击打着扶手某处,同那虫笛一样,控制两人体内的煞虫行事。   被煞虫所控的两人身法鬼魅,飘忽难定,手中羽箭更是常从意想不到之处袭来。齐昭又不能下重手,免得伤到两人。几番抵挡之下,渐渐被压制。   顾梦也注意到了这边状况,奈何面对发着狂的木桩子,分不了心。   就在这时,半开的偏门突然被两刀劈开。   接着竟见那钻地鼠跑了进来,他看了眼对战的两拨人,提着刀嗷嗷叫着就要冲上来帮顾梦,然而才跑了半路就腿脚一软,差点跪下。   顾梦一鞭逼退木桩子,手在嘴角一抹,两滴血珠聚力一弹,没入钻地鼠眼内。   那水贼头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突然间浑身难受,然而眼里跑进来两滴水珠后又好了,他抹了把眼,提刀往木桩子脑袋砍去,大喊道:“姑奶奶,我助你!”   顾梦忍无可忍:“你闭嘴!别再这么叫我。”   这个钻地鼠,她也实在不是很能理喻。她当时不过提到了句父亲,本意是想扰乱他吓退他。   实际上他也确实被吓得不轻,但却出乎意料地没为他伤了的腿寻她的麻烦,反而态度大转变。   难不成吓破胆后便是这样的?   钻地鼠却因顾梦如此气势的一骂,心中感慨连连。心想真不愧是那人的后人。   当年他做山贼,折了腿是小事,可怕的是那人折完他的腿,却依旧笑容满面,温温和和地同他说教了大半天,直到他眼泪鼻涕一把,答应改过自新才终于被放过。   他此后一直安分守己,直到前不久实在不得已又做了水贼。可没想竟又遇上那人的后人,当年那些险些要逼疯他的说教又重新在脑中欢跃。他觉得这绝对是上天对他的警示。   什么山贼水贼,他是真的不敢再当了,死都不敢了!   有钻地鼠相助,顾梦压力骤减。一时间只听得外头依稀有打斗嘈杂之声。似乎是水贼们同这些人对上了。   想起那番动静,顾梦疑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钻地鼠一刀硬扛下木桩子的攻击,手都有些发颤,憋着气的声音听来更哑了:“姑,姑娘,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一阵瞎劈也不知道劈了什么,把一处洞穴给整塌了,然后就,就这样了啊!娘的,老子都险些被埋进去!”   他们可没那能耐地动山摇,也不知道怎么误打误撞就变成了这样。那些小的们知道这回再被抓是必死无疑,全都霍了命出去。如今内岛里一片混战。他一得知顾梦可能在这就往这赶了,中途竟还看到好几个面生的水贼,难不成东沙河哪还窝了其他水贼,也被抓了?   真是乱七八糟的!   齐昭才拍开曹溪刺来的羽箭,那男孩又紧追而来。   “卫础,你现在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吗?”齐昭余光扫向从头至尾都没离开过轮椅的卫础。   原本还笑着的卫础被戳中痛楚,脸一僵,继而眼中冷光一聚:“招待你,足够了。”   几句话间,齐昭闪避不及,衣袖被划开了两道。   卫础看到他露出的旧伤痕,哈哈笑了两声,竟有些赞赏道:“真没想到,你那时候才那么小,既受了我的剔骨枯,又是被肃王那般折磨,竟然还能活下来。”   “你都不知道我多欣赏你,可惜当年你过了能炼煞童的年纪,否则我可真想拿你来炼煞童啊。那么多折磨的法子,你却怎么玩都玩不死,你真的是太棒了!”   齐昭并未受其干扰,目光冷淡地一把握住男孩刺来的手腕。男孩像是不知疼,完全没收手的趋势。很快腕间就被握出了一圈青紫。   只要煞虫还在活跃,击晕也没有用,齐昭将他拽近,从他身上撕下一段将他手脚一捆,往远处丢开。   男孩翻滚着滚去了殿室的另一个角落,手被绑在脚上,一时站不起身。   “我也觉得我很不错。但如果是用我炼的煞童,你恐怕只会被反噬的更快。”   数针掷来,卫础忙提掌对去,悉数震开。他手掌干瘪,除了骨架尚在,皱缩的就像个孩子的手。   指节再一敲,曹溪听话的凌空跃起挡在了他的身前。   齐昭心神一凛,急急收手,冲到曹溪身前,指尖一并终是拦住了射出的两根针。   同一时间,曹溪抬起头,紧闭的眼仿佛也在看向他,然后对准齐昭的心口,将羽箭一把刺出。   衣帛撕裂声骤然响起,清晰可辨。   “齐昭!”顾梦恰好看到这幕,脑袋里顿时嗡嗡直震。   卫础眯起眼,越过身前曹溪的背影,只见齐昭一手搭着曹溪慢慢滑下,嘴角咧的越来越大:“呵呵,我的孩子们很能干吧。真是可惜,如果你能为我所……”   话到一半,卫础突然喉间一滞,只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哼。   他缓缓垂目,目光恍惚了好一阵,才聚焦在自己的胸前。心口上不知何时竟被□□了一支羽箭,羽箭一没到底,穿透胸膛。   “你……”卫础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捂住胸口,血液渗过衣物从指缝中汩汩而出。   齐昭点在曹溪穴位上的手指一收回,她便身躯一软,恢复安静的模样,被他扶着躺下。   齐昭站起,一身安然无恙,只是袍子的左侧腰间被划裂开了一个大口。   “有件事好像忘了说,我曾喂这孩子吃过点药物,所以她的这只煞虫,大概没你想象的那么听话。”齐昭神色平和,如同在看一件很寻常的物什,俯视着卫础。   卫础阵阵抽搐,一瞬间头发全白,似乎最后那缕唯一的生气也已从他身躯内彻底抽离。他想说什么,可才一开口就呕血不止。   他想撑坐起来,但手一抖,又无力颓倒,至死都不相信这竟是他的结局。气已断,却依然瞪着双眼怒视齐昭。   他到死都没明白,当年败的不止肃王,还有他。无论他再怎么等,也永远等不到所谓的下一个时机。   那木桩子从没想过卫础竟然会死,愣在原地看向主子的尸身。   钻地鼠一门心思的在对付木桩子,见他分心,抡着刀就一把掷了过去。   木桩子偏头躲过,却冷不防被顾梦一鞭点中腹部,内力激震,顿时一阵绞痛。之前吸入的剔骨枯也开始隐隐发作。   主子死了,被伤痛刺激,木桩子赤红的双目稍显清醒。抬着阴鸷的眸子紧盯了顾梦一会,躲过飞来的几针银光,捂着伤处便从殿内飞身而出。   钻地鼠眨眨他的小眼:“被爷爷我吓跑了啊?追不追啊?”   顾梦没理他,跑向齐昭,见他无恙才放下心。   齐昭在卫础的轮椅上摸索一阵,按动什么,殿内的烛光又恢复成了无毒的白色。而后他又用之前同样的法子,将曹溪和那男孩体内的煞虫引了出来。   就在两人体内的煞虫刚被取出时,顾梦突然听见砰得一声,那扇被水贼头子砍坏的偏门不知又被谁踹了两脚,凄惨惨晃悠悠倒地。   接着从殿外瞬间涌入一大群人,手持兵刃将齐昭他们团团围住。   顾梦以为是岛上卫础的手下,然而一眼扫去,怎么竟是那波伪装成水贼的人?   她正不明所以,便见人群往两侧分开,那个先前在船头和木桩子说话的人从后头走了出来。   董胜往轮椅上看去,卫础双目圆睁,面具脱落,露出了另一半干瘪萎缩的脸,死状极为恐怖,吓得他赶紧挪开了视线。   他们的人才安顿下来没多久,就发现岛上的情况有点不对劲,他才从房内出来查看,此处立马就是一阵地动山摇。   他好一番惊惶,还以为是那位卫大人要对他们下手,赶紧集合人手,却没想到不经意闯进了内岛,发现这里一片混战。   他察觉卫大人这边有异,偷偷摸到了门边,恰好见到了齐昭杀死卫础的一幕。   同大人合作之人竟就这么死了,董胜震惊难平,但再认出齐昭来后,整个人快傻了。   那个齐昭竟然在这里?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这做什么!   既然他在,是不是他什么都看到了,那么他们所做之事岂不是全都暴露了?   不行,绝对不能放走他们,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卫础的手下们得知他们主人已死,如同失了主心骨,不成气候。董胜再没多想,直接下令冲了进来。   齐昭看这架势,对上董胜警惕的视线,一下了然了。对方人数众多,他心下虽急,但面上不显,直言道:“看来这是想要灭口了?”   齐昭话说的如此直白,看来各自都已心知肚明。既然已经到了这步,董胜也就不打算拐弯抹角。   仗着人多,加上卫础已死,董胜觉得整个岛庄都已尽在他掌握,一时间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他摇头叹气道:“齐公子,得罪了。我只能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齐昭点了点头:“圣上等尉迟重的把柄等了太久了。既然现在我知道了罪证所在,你想要灭口也是正常之举。”   董胜笑了:“谢齐公子替我们大人操心了,但只要你们一死,也就不必担心了。杀了你们后,我会将你们都好好埋在这里,这事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想法不错,大可一试。”齐昭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不着痕迹地握住顾梦的手腕往身后拉近。   顾梦抬眼看他,敏锐地发现齐昭似乎有些紧张。   两人的对话顾梦虽听得有些糊涂,但她还记得齐昭同她说过这些官兵和某位要臣相关。   尉迟重?这名字怎么听来那么熟悉,难道就是指的那个声名显赫位高权重的尉迟太傅?   殿内气氛紧绷一触即发,顾梦握住长鞭的手缓缓收紧。   而董胜未免节外生枝,也再不多话,抬手一挥。   “动手!”   殿内一片兵刃明晃,齐刷刷指向了他们。      第52章 师兄      董胜一声令下, 殿中气氛霎时绷紧,然而话音刚落,殿室的几处大门竟突然间被齐齐砸开, 一大波官兵瞬间涌入,二话不说将董胜的人尽数围押。   之前还提着兵刃, 转眼脖子上却被他人架了刀。那领头的将领一声令喝,满殿室内皆是咣咣当当的兵器落地之声。   一人步履矫捷如风, 从外疾步而入, 白衣若雪,眉目清冷,端给人一种严厉难以接近之感。他越过众人走出,一掠而过的视线在看见齐昭后停下。   一眼就瞧见了从齐昭身后探出半张脸的顾梦。   一向不苟言笑的沈钧卿缓和了神情。   场面形势几番急转,顾梦仍有些一头雾水,但一见到来人, 便立马眼睛一亮, 当即欣喜的从齐昭身后跑了出来。   “师兄!”   沈钧卿看着跑到跟前的小师妹, 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旋即发觉到她身上几处血污, 衣裳更是划破了多处, 眉宇一蹙。   “怎么, 有哪伤了?”   顾梦摇头:“我没事。不过师兄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钧卿解下披风替她围上系好,然而面孔却板了起来:“这话该我来问你,你又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   说着他看了齐昭一眼,眼里那“你竟带着我师妹涉险”的不满再明显不过。   齐昭在见到沈钧卿后, 便知今日此事已了,收起方才的戒备,捡回了他惯有的慵懒劲。给沈钧卿回丢了一个“你动作太慢”的眼神,便抱臂走到董胜面前。   董胜已然彻底傻眼,被押跪在地,盯着沈钧卿“沈沈沈“了半天还说不利索。   事情败露,这回真的彻底完了……   “沈沈沈,省省吧。你们把人给看住了。”   押住董胜的几人高声应道:“是,齐公子!”   沈钧卿四下目视,已看到了那个死在轮椅上的人,他轻拍顾梦肩头:“等我一下。”   顾梦点了头,便见师兄向卫础走去。   沈钧卿拾起卫础落在地上的面具,同身后而来的齐昭说道:“我们已是最快了。”   “行吧,倒也不算太晚。不过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说到这,沈钧卿微拧了下眉头:“我们的人进明城后,我遇见了一个妖里妖气的人,将我引来济刀山庄后就不见了。我多番留意,发觉这山庄确实有异,便派人直接围了济刀山庄。之后搜庄找见条秘道,才一路摸来发现了这里。不过那人是谁?我怎么不知道你认识这么个人?”   齐昭揉了揉额头。听这描述,那人□□不离十就是暗喋了。这回好了,暗蝶示好之意再明显不过,今后他怕是再不能计较百晓堂拿着他的情报到处卖了。   果然商都是奸的。   “那是百晓堂堂主暗喋,不熟。”   神出鬼没的百晓堂堂主?沈钧卿有些没想到,不过见齐昭不愿多谈,也就没再多问。   “不对,那山壁机关你又是怎么开的?”齐昭又疑道。   沈钧卿俯下身仔细打量起卫础来,随口回道:“那有什么,我手里那么多人还砸不开这么薄薄一层山壁?”   砸开?   齐昭眉头微挑。也成,你有人你任性。   沈钧卿持着面具在卫础那半张好脸上拨弄了两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皇上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怀疑卫础当年未死,眼下算是能安心了。   “对了,罗国来使那事,我们已经处理好了,你若想回京也没事。”沈钧卿说着,下意识看向不远处在四下张望的顾梦。   齐昭从他手中将面具抽出,笑了:“少来,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那罗国蛮子咄咄逼人,有我那一拳,是不是变老实许多,事情也好谈了?”   “话虽如此,当我替你善后就很容易?可我将师妹嘱托给你,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能够把她给牵扯进来?”沈钧卿不悦道。   “卫础炼煞童,将顾家的小儿子也卷入了。你的好师妹你最了解,我是拦不住,不信你自己去问。”齐昭淡淡说道。   原来如此。   顾梦见师兄看来,冲他微微一笑,一如当年在方家初见时的那般。他想起方才齐昭将顾梦护在身后,手心相叠的那幕,竟意味深长的一笑,不再言语,扭头继续去处理卫础的事。   齐昭瞧见,如何看不懂他的意思。但此前同顾梦争执时的那点别扭心思,在暗牢找见顾梦那刻就全都尽数抛开了。   算计就算计吧,认了又不会少块肉。   最多狐狸沈钧卿这副面上不显却暗暗得意的模样,不那么令人痛快而已。   见他的手伸向轮椅,齐昭在旁轻飘飘的提醒了一句:“这轮椅设计精妙,而且暗藏了释放剔骨枯之毒的机关,你可要悠着点碰。”   沈钧卿立时一顿,手停在半空碰也不是收也不是。   齐昭将面具往地上一丢,又道:“面具上似乎也沾了,沈兄,可需我为你医治?”   沈钧卿面上一瞬的凝重,旋即瞧见齐昭嘴角挂着的浅淡笑意,方知是被耍了。   他收回手道:“不说别的了,时间紧迫,此处我来处理。你可知尉迟重的罪证被藏于何处?”   齐昭点头,冲不远处几人招了招手。   几人立刻上前行礼道:“齐公子!”   “你们几个,带些人手一会跟我来。”   “是。”   同严苛的沈大人不同,齐公子最好说话不过。只是他极少出现在京城,对任何事也都不管不问,主动发令实在少见。   沈钧卿提醒道:“我这边处置好便去找你。别耽搁了,皇上还在明城等我们的结果。”   齐昭一愣:“什么,皇上亲自来明城了?”   顾梦等了半天,见两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正想走近,便见齐昭转身朝她走来,拉上她就往外走。   “你不是想知道那几个箱子里头有什么吗?我们这就去看看。”   岛上里里外外,算上真假水贼总共三拨人,都已经被师兄带来的人给控制了。相比之下,钻地鼠那伙人倒是最老实的。   功过不相抵,毕竟是侵扰了东沙河安宁的水贼,该论罪的还是得论。   听到齐昭说离开此处之后,会命人照他的方子配药为他们清毒,那水贼头子倒也放了心,眼巴巴目送顾梦离开。   齐昭让一些人去山缝将那些孩子们都带出来,然后带上剩下的人,没花多少力气就找见了那些大箱子。在他们之后,定又驶进了好些艘船只,这里前前后后堆集起来的箱子,一数竟有二十余。   齐昭让人全部打开后,顾梦看着满目琳琅,一时间话都找不回来了,只觉得快被闪坏了眼。   满当当的黄金便有七八箱,美玉珠石六大箱,珍稀孤本三大箱,还有其余各式财宝数箱。   顾梦瞬间觉得大长见识,对比之下,泰德布庄的生意都跟玩似的。   齐昭一一检视过后,命人合上搬走。   “有这些罪证在,这一回,尉迟重总该无话可说了。”   顾梦正傻着眼,闻言仍是困惑。那些远在京城的人事,她是丝毫不了解。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知道尉迟太傅的。   只因世人皆道尉迟太傅清正廉明,忠君爱民,在寻常百姓中也是有极好的名声。这同齐昭说的尉迟重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齐昭见她一双水眸里满是疑惑,主动解释道:“当年肃王之事落幕后,今上登基,朝堂中乃极需用人之际。那时候的尉迟重行事利落,心思缜密,得圣上赏识,很快便官至太傅。然而尉迟重坐上高位之后,很快便扛不住权财诱惑,不仅不感念圣恩,为国效力,反而开始结党营私贪污弄权。”   “尉迟重生性狡猾,党羽众多,更善于蛊惑人心。表面上为自己营造清正廉明,忠君爱国的形象,暗中却贪污受贿排除异己,扩展势力。这么多年来,一直顶着那张欺世欺君的贤臣之相。圣上一早想将其除去,无奈他为人奸诈,又早早为自己在民间经营名望,真面目鲜有人知。圣上一直拿捏不到他中饱私囊迫害忠良的实证,也是怕贸然动手,引起民间舆论。”   “但这么些年来,也并非无所行动。皇上多次寻机有意无意地对尉迟重进行打压,此前更是揪住了他一处痛处,趁机削砍其势力,终于将他逼到绝处,走了这一步险棋。”   齐昭所说的这些事,顾梦以往从未接触过,她看着一箱箱被抬出去的赃证,若非亲眼所见,又怎会知道所谓的贤臣原来竟是如此。   人心不足,才最是可怕。   齐昭说的,顾梦大致能听明白,可她还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是了,这些事齐昭又怎么会这么清楚?   他说过同卫础算有旧账,却不清楚个中缘由。至于尉迟重,如此重要之事,又为什么他会插手?   是师兄所托吗?可也不全像是。听他说话的口气,怎么倒像是同皇上也十分熟悉……   顾梦不喜拐弯抹角,想得头疼,便直接问了。   齐昭笑:“凑巧而已。我也没想到会跟着你去了临阳镇,又恰好在临阳镇和明城寻见了端倪。越来越多蹊跷聚在此处,闲着也是无事,顺藤摸瓜一番,也算替国分忧了。”   她还欲再问,正巧师兄过来了。   沈钧卿命人搬走了卫础的尸身,并将那殿室暂时封守,便匆匆过来了,见这些大木箱也都被搬的差不多了,便同顾梦说道:“看你脸色不好,你和齐昭离开此地,先回城里去吧。我还要去济刀山庄那里处置一下。”   顾梦已按耐了太久,一听连忙摇头道:“不,师兄我也要去!”   沈钧卿只当她要凑热闹,道:“听话。”   顾梦紧紧拽住沈钧卿的衣袖,许是因为眼前人,是曾经在方家一同生活过的至亲之人,她的声音听来甚至有些委屈:“师兄,那个人没死,就藏在济刀山庄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杀了他,可为什么他还活着。”      第53章 真相      济刀山庄。   所有人都已经被押到了习武场, 沈钧卿一一看去,视线在众人中几番搜寻,很快便找到了顾梦所说那人。   那人一头白发松松散散, 被押在角落,战战兢兢地蜷缩起身体, 抱着腿埋起了自己的脑袋,似乎因为受了惊吓, 一动都不敢动。   沈钧卿大步向他走去。   沈家历经三朝, 乃京中的名门望族,父亲身居要职,他亦是从小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然而他的人生却在九岁那年,有了一段偏离的日子。   犹记那年他随母亲回乡,归途中却逢肃王起兵造反,形势大乱。届时他们一行人正经过肃王势力所在地界, 肃王当时正以流寇作掩调动自己的人手, 鱼龙混杂, 他不幸被卷入走散。   最后被经过的方煜所收留。   师父将他带了回去,为他治伤, 于他有救命之恩, 得知他身份后, 又立刻派人为他通知家中。   因肃王造反之故,京中极不太平,人心惶惶。父亲得知他所在后,思索再三, 托师父暂且留下了他。   是以他才被师父收入门下。师父平日里会教他一些简单的强身武艺,除此之外,大多时候他则是替师父照看他那性格迥异的一对儿女。   师父待人极好,温润儒雅,更多时候倒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但他是见过师父动手时的样子的,那时的他甚至睁大了眼都看不清师父是如何出招的。那般强大,在他眼里无人能敌。   他沈钧卿此一生最为崇敬,唯有师父一人。得师父教导不过短短两年,却是他一生之瑰宝。便是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处处行事为人之中,依旧有着师父的影子。   肃王一事彻底过去之后,家中虽派人来接,他却实在难舍。最后他同父亲言明,父亲见他短短时日内如脱胎换骨,实在欣慰,便同意他暂且跟在师父身旁一段时间。   直至最后祖父病重,不得不回。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就在他离开后的几日,方家便被卷入一场火海,化作废墟。   他得知之后如遭雷击,恨不得立刻去查明是何人所为。然而父亲心有余悸,不愿他再牵扯其中,令他禁足京中。更因祖父病逝,家中事务缠身,最后他得到机会离京时,此事已经过去许久了。   他私下里从未停止探查,然而真凶还没找到,没想到却寻到了顾梦的踪迹。再次见到顾梦时,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就如同一朵枯萎的花,毫无生气可言。   此后,一旦寻到机会,他便会去顾家看她。在顾家的照顾下,小姑娘脸色渐佳,只是依旧沉默寡言。再后来,他经营起自己势力,几番探查将视线锁定在渚城孙家,同时方家乃孙家所害的消息也不知从何流出。   他安慰她定会替方家报仇时,小姑娘也只是神色淡漠地点点头。然而他是怎么都没想到,顾梦最后竟然会独身一人闯入孙家,手刃仇敌。   他事后所查,孙家当时不知因何缘由,起了内乱。孙家家主被杀,以至群龙无首,最后彻底崩散。这事不会有假。   死人,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   沈钧卿看向那人的视线尖锐如刀。死人已成白骨,那活着的人,又是谁?   浇花人原本瑟缩着,突然被官兵拖起来,惊慌无措。   再被沈钧卿这可怕的目光一扫,立马腿一软跪了下来,拼命磕头,嘴里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活我都干完了,别杀我,别杀我!”   沈钧卿问什么也不回应,只不断磕头。   他其实对孙家家主的容貌并没留下几分印象,见他依旧磕个不停,索性将人一把揪了起来。   “说实话,你是什么人?你同孙家有何关系?”   突闻此言,不远处一人慢慢抬起了头。   他脸上满是灰败之色,慢悠悠地说道:“他是个傻子。只会干活,怕被打,其余什么都听不懂。”   身旁官兵一刀柄击去:“大人在问话,什么时候轮到你张嘴!”   沈钧卿转头看了过来。   这说话之人正是济刀山庄的庄主。先前逼问下得知,这个庄主不过是个门面傀儡,济刀山庄真正的掌事人则是已逃脱的二庄主。而那二庄主更是全权听命于卫础的。   “他是傻子,好在你不是。那么由你来说,这人你是从哪找来的?”   他摸了把被击出的嘴角淤青,仰头看着沈钧卿问道:“大人,我想先问一句,卫大人他在你们手上?”   “卫础已死。”   他似乎早已有此猜测,点了点头,忽然认命般扯动嘴角笑了下。连大人都死了,大人一手建立的济刀山庄又岂会不亡。   他瞥了眼那发抖的家伙,说道:“他是孙家老二,不是老大。”   顾梦在前厅等得有些坐立不安,见师兄半天没回来,便要起身去寻。   “唉唉,别乱动。你动来动去我怎么拿得准脉。”齐昭手一紧又将人给拉了回来。   他见她脸色不好,又是心浮气躁,身上带着伤更是不曾休息的打了一场,在施针将她体内残留的剔骨枯毒素除干净后,便以诊脉为由硬拉着她坐着休息。   顾梦只好坐回去,却有些不耐烦道:“我没事。”   “你是大夫还我是大夫?听话,别瞎动。”齐昭说着往外瞥了眼,见人总算回来了,才收手道,“喏,沈兄这不是来了。”   顾梦一眼就看到了那畏缩在后被押进来的浇花人,双拳一攥,眸中两簇暗火骤然点燃,抿紧唇起身冲了上去。   浇花人虽然是个傻子,但也被被股杀气所惊,拼命的想要后退。无奈被押住动弹不得。   自孙家灭后,沈钧卿已经多少年没看过师妹如此的神情了。他展臂拦下,安抚道:“我把人带来了,跑不了。你先别急,我有话同你说。”   三人落坐,浇花人被押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起来可怜至极。   厅中只有沈钧卿声无波澜的在缓缓叙述。   关于方孙两家,那些陈年往事,其中竟还有如此曲折,他也是刚刚才得知。   这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竟还是由野心勃勃的卫础所招致。   当年卫础潜逃出之后,就藏匿于渚城,并于无意之中混进了孙家。肃王事败,卫础又动用了邪术身体虚弱,极需一处清净之地安养,并重新驯养自己的爪牙。   原计划落空,卫础一时间便把主意打到了江湖势力上。   他本欲渗入孙家,将其纳为己用,然而之后看来,发现孙家表面强势,实则早已是一盘散沙,整个孙家骨子里更是溃烂到无可救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并筹划建立一新的势力。   而对于他的计划来说,孙家方家皆是阻碍。   当年孙家处处被方家压一个头,早已积压了极多的不满。再加上孙家老大当初夺得了家主之位,孙家老二同他面上和气,实则一直怀恨在心。   卫础取得孙家老二信任后,一步步教他颠倒黑白激化他兄长与方家的矛盾,并最终怂恿他杀方煜灭方家。   其实,以师父和一众师兄师姐们的身手和能耐,又岂是区区一场火能困住的。   他依稀记得回京之前,师父已有好些日子面色不佳,常常闭门不出。照这情况,那一夜十有□□,正是遇上了师父顽疾发作。   师父虽然武艺高强,但他生有骨疾之事却鲜有人知。他曾无意中听见诊治的大夫同师父说,他这是从娘胎中带出的天生骨病,本调养的无碍,可多年前歼灭幽冥岭一役中因伤而被引发,病灶累积并一日日愈渐加重。难以根治。   后来他才知,那替师父诊治的大夫是万药谷的谷医。而师父的顽疾之重,竟是连万药谷谷医都无力根治。   他一直以为,那夜只是因为师父旧疾发作,无力抵挡,可如今才知道,孙家当年丧心病狂,不仅在方家安插了人,甚至还用上了卫础所制的霸道烟毒。   借了卫础的烟毒,孙家神不知鬼不觉除了方家,一把火毁灭痕迹,并在短时间内膨胀式壮大。可那不过是外强中干的假象而已。   方家一灭,卫础便在明城悄无声息的建立起济刀山庄,并寻了合适的人替他出面行事。那人便是这傀儡庄主了。   济刀山庄建立初期,一直极为低调的默默发展。至于孙家,卫础则暗中挑动兄弟二人内斗。   待山庄发展壮大时,孙家家主也积毒沁入腑髓,已是强弩之末。卫础再将当年孙家祸灭方家的真相散播开来,内外夹击,孙家家主彻底溃败。   顾梦潜入那日,孙家之所以一片混战,正是因为遇上了孙家两兄弟的反目。而她闯入房中之时,就是在孙家老二逼死兄长后不久。   他若不是刚刚断了气,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被那时的顾梦得手。甚至孙家事后发现家主没了脑袋,都不知是谁下的手。只可笑孙家老二,在孙家灭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卫础手里的一颗棋子,气怒攻心下彻底疯癫了。   江南两大世家势力相继湮灭,所有一切都通过济刀山庄,最后全落在了卫础的手里。   顾梦听着师兄缓缓道来,整个人也越发安静。师兄的话仿佛一根引针,将那些她曾经想不明白的地方都牵引缝补了起来。   沈钧卿说完后,她呆坐半晌,依旧有些怔愣。   原来,她曾以为的真相背后,竟还有这样的真相。   她看向角落里疯傻的孙家老二,他见她看来,慌慌张张又将头给埋了起来。   孙家对方家下手,是因他怂恿,而他则是被卫础利用,孙家旧债已偿,而卫础身上欠的,才是她方家一门上下的血仇。   顾梦沉默了良久。   在顾梦面前详述这事,如同再次揭开她的伤疤,沈钧卿着实不安。齐昭亦是十分担忧。   就在二人正想出声安抚时,顾梦却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齐昭面前大行一礼,神色归于平静,郑重而诚恳。   “谢谢。”      第54章 好眠      浇花人既已痴傻, 顾梦也无心追究,便都交由师兄去处置。   皇上还在明城等着他回禀,沈钧卿下令看管好人后, 便先同顾梦和齐昭一道回了城。   回城时,正遇上曹灿和曹岩等人被押过。   曹岩一见顾梦, 便想要挣脱冲上来问曹溪的事情,但挣扎了两下依旧被拖走了。   顾梦看着人被押走, 还是忍不住询问道:“师兄, 那曹岩的女儿……”   沈钧卿知道她想问什么,说道:“若是证实曹岩对尉迟重所行之事不知情,应当不会累及妻女。”   顾梦闻言稍稍放心了些。齐昭说,曹溪醒后恐怕是认不得她的。不管认不认得,小姑娘无辜,也遭受了不少罪, 若是无事便最好了。   一行人回到宁宅时, 钟泠闻讯急匆匆冲了出来。这个在生意和管事上丝毫不输男子的女人, 拉着顾梦眼睛却红了一圈。   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么担心,顾梦也是心有愧。   钟泠看顾梦这副样子, 也不先多说什么了, 拉住她便往屋子里走, 一路吩咐下人赶紧收拾备水。   “扬扬刚刚被官差大哥们送回来,我让人看着呢,你别担心。”   顾梦点点头,听她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 这宅子里当真多了好多的官兵啊!   里里外外更是护卫了好几层,看上去个个都不是等闲,怕是一只蚊蚁都跑不进来。   这一回师兄竟带了这么多人吗?可这么多人,又为什么不去别处,全往这宅子里头挤。   听顾梦问,钟泠脸色变得很是古怪。   她悄声对她说:“你不知道吗?”   顾梦眨了眨眼,知道不知道的,是指什么?若是指尉迟重的话,她是知道了的。   钟泠抿唇咽了咽,觉得她这辈子做梦都梦不来眼下这种事情。先前亲眼见到了圣旨还不算,她竟还见到了皇帝啊!   虽说她也不知为什么皇上来了明城,不去府衙还是哪个官员府上,而是直接来了宁宅。   那可是皇上啊。这么多年,她头一回紧张到视线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钟泠推开房门:“这事,我慢慢和你说。”   齐昭到时,孔三成正从房中走出。   “孔午先生。”   孔三成一听抬头看来,惊喜道:“齐公子!”   齐昭见他气色极好,精神头十足,笑道:“看来先生恢复的不错。这回还要多谢先生了。”   孔三成连连摆手:“没想到我这把废骨头,还能有替皇上分忧的一天,我才是要多谢公子。之前不知是齐公子,多有怠慢还请公子勿怪。对了,公子快些进去吧,皇上正提到公子呢。”   齐昭目送孔三成离去后,便越过守卫而入。   房中一人锦衣华服,与齐昭年岁相仿,清俊的眉头正拧在一处,在房中来回踱着步。   “参见皇上。”齐昭行礼。   皇上转过身来,一见是齐昭,连忙上前将人给拽了进来:“行了行了,别来这套,这儿又没人。”   齐昭嘴角噙着笑,并未推脱,直问道:“皇上怎么亲自来了?”   “还说呢,朕这不是等不及了吗。”   “原来皇上是沉不住气了。”   敢这么同皇帝说话的,普天下怕也就只齐昭一个了。可皇上只叹了口气,也点头干干脆脆承认了。   毕竟两人私下里一惯都是如此的相处方式。   “朕花了这么多年对付尉迟重,就在此一举了,这口气沉不住也得要沉住。对了,你快说说结果如何了?”皇上忙问道。   “恭喜皇上,尉迟重巨额贪污罪证都已到手。具体的,沈大人一会就会来同皇上禀明了。”   皇上闻言抚掌大笑,喜不自禁道:“好!朕就看看,尉迟重这回还能使出什么花样来。”   说着说着,他转眼又挂下脸来:“若不是逼得他自乱阵脚,朕竟不知道他还私养兵士,他这是想反不成!”   齐昭安抚道:“反他是不敢。但他暗中挪动他所有家底,怕是早就找好了出路。”   事迹败露,私下潜逃,除了搬着他那一箱箱的财宝和一肚子的机密投靠他国,还能有什么出路?   皇上挑眉怒道:“那就是通敌卖国!”   齐昭默默在旁插话:“任他机关算尽,现在也再没有机会了。”   这话说的是。齐昭三言两语,皇上的眉宇又舒展开了。   他才想起来是齐昭无意中窥破尉迟重的端倪,还被卷入险地,虽说人看上去毫发无损,理当还是要关心关心的。   他轻咳了一声,指着他道:“你啊,就这么只身闯入,也不顾及顾及自己安危。”   齐昭不以为意的伸指擦了擦鼻尖,念及顾梦时又浅浅一笑:“时机所迫。”   “对了,皇上预备何时动手?”   “收到你的信后,朕就已命人暗中将尉迟重软禁监视。如今罪证如山,朕这就命人立即抄了太傅府,也让朕的子民看看这所谓一代贤臣的真面目!齐昭赶紧的,把你那只胖鹞叫出来,虽然脾气怪了点,但传信之快朕还没见过能与它匹敌的。”   齐昭应了声是,心道鹞子要是听见这话闹了脾气,他怕是又得费好多肉来哄它高兴了。   顾梦自回来之后,便听钟泠说了这段日子以来明城发生的桩桩事。   特别是得知了眼下皇上就同她隔了几个院子的距离,她的震惊也丝毫不亚于当时的钟泠。   下人们烧来水后,顾梦便褪去衣裳,将整个人都埋进了温水之中。浴水轻荡,她长期以来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以松缓。   顾梦舒服地发出一声轻呢,恨不得泡上个一整天,但想着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又急着快些打理好自己。   皇上,顾澄扬和顾姝茗,还有布庄的事,桩桩件件挤得她脑子发胀。   况且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家中得到多少消息,爹娘姐妹们会不会担心坏了?   还得要赶紧知会一声才行。   顾梦脑中一一盘列着,眼皮却越发地沉。热气氤氲,熏得人恍恍惚惚,待沐浴完后,刚往身上套了一件,便再扛不住身体疲累,一沾到床就彻底睡熟了。   而这一觉,她真就睡了个天荒地老。   起初钟泠等了半天没等出来人,进屋一看都睡熟了,也就不忍再打扰她,带上门便离开了。   顾梦这一觉,似乎做了好些个梦,看到好多的人,却全都记不住,睡得极不踏实。后来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她耳边说着些什么,并替她掖了掖被子。   鼻尖闻到了点淡淡的药香,也分不清是否是梦境。   后来,她昏昏沉沉中挪了挪眼皮,模糊中好像见有人在屋内点上了什么香,那股花草的芬香极为好闻。   她也就这么在香气中睡沉了。   安稳,无梦,好眠。   *   顾澄扬爬上椅子,朝桌上搁着的铜镜里看了眼,又麻利地爬了下来。   以前他胖乎乎的,这么一上一下都会喘几口气,现在瘦了,做这些倒都不吃力了。   他跑回床边坐着,拿小手撑着下巴,小大人似的皱着眉头在烦恼。   他还记得他跟着四姐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了,后来不知怎么睡了一觉,醒来后他身上的肉肉竟然都不见了!   除了这些,其他的他就想不起来了。   一开始照到镜子的时候,他认不出里面的人是谁,哭鼻子的样子被钟泠姐看到,还被她笑话。   钟泠姐说他只是病了,所以才瘦了,不过现在病已经全好了。   顾澄扬烦恼了一会,什么都没想出来,脾气一上来,也就不去想了。   瘦了就瘦了吧,反正二姐一直嫌他身上肉肉多,现在肉肉没了,二姐应该就不嫌他了。   钟泠姐说,二姐为了找给他治病的药,太累了,所以现在一直在睡觉,等睡醒了,他就能找二姐玩啦。   顾澄扬正甩着两条小短腿,结果一转头,突然看到有一个脑袋趴在窗台上,两只眼睛没精打采地盯着他看。   顾澄扬吓得蹦了起来。   “胆小鬼。”顾姝茗吐出三个字。   顾澄扬这才看清原来是四姐。   之前是在钟泠姐面前哭鼻子丢了人,现在又被四姐给吓到,觉得失了面子的顾澄扬不高兴了:“四姐你干吗要吓我?”   顾姝茗哼了一声,别过了头。   顾澄扬发现四姐也瘦了,没有精神,都不像以前那样整天到处跑的不见人。他是因为瘦了,像是变了个人,怎么四姐也像变了个人呀。   顾澄扬走到窗边问道:“四姐,你也病了吗?”   顾姝茗皱起了眉头:“你才病了呢。”   顾澄扬点点头认真回道:“我是病了啊,不过我现在已经好了。”   顾姝茗一阵烦躁,没好气的说道:“你小孩子,懂什么?”   顾澄扬不服气了:“你也是小孩子。”   “我都九岁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顾澄扬一本正经的说:“二姐说过,比年龄,那就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顾姝茗:“……”   她将头转了回来,盯着顾澄扬道:“小弟,我问你,如果二姐她其实不是二姐呢?”   顾澄扬眨眨眼:“二姐就是二姐啊。”   顾姝茗啧了一声:“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如果那个人,其实不是我们的二姐……”   顾澄扬觉得四姐好像变得笨笨的,不太乐意跟她说话了。   “二姐她就是我二姐啊。我说是她就是!她要不是我二姐,我也没别的二姐了。”   顾姝茗愣了愣,旋即低下头去看不清神情了。   外头候着的下人听见屋内的动静,推门进来道:“小公子醒了?厨房备了点心,小公子要用吗?”   顾澄扬回头道:“嗯,我饿了。”   说着他想到什么,转过头问:“四姐你饿不饿?”   窗台前空空如也,顾澄扬抓了抓脑袋。   四姐人呢?      第55章 放弃      顾梦自己都没想到, 再醒过来时,竟已是三天后了。   她醒过来后,除了觉得肚子很饿之外, 浑身上下神清气爽,那些伤口更是淡得连痕迹都瞧不出几分了。   更没想到, 就在她睡得晨昏不觉的三日里,外头就已发生了好些事情。   据说皇上看过那一箱箱的财宝赃证之后, 龙庭大怒, 亲自审问了董胜曹灿一干人等。他们没想到圣上竟会亲临,再加之证据确凿,不消几下便全招了。   师兄手上也查获了与尉迟重相关的一众官员名单,来往信件,还有尉迟重私养的兵士所在。   此行目的既已达成,皇上又是暗中离京, 不可在外太久, 所以早一日就动身回京了。   顾梦睡得香甜, 从头至尾没多少感觉。不像钟泠,皇上走后, 她总算不那么紧张了。   董胜等人被押往进京后, 师兄带人撤出城外, 明城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近段时间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如今雨过天晴,城内比起往日更为热闹了。其中最热闹的, 当数城中的茶楼酒肆。   街头巷尾谈论的,有济刀山庄,有尉迟重,也有曹灿曹岩,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泰德布庄。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最后连泰德布庄手里是握有圣旨的这话都私下流传起来了。   钟泠的夫君在外,一得知明城有异,就急匆匆地往回赶,眼下总算是进了明城。钟泠告知了他明城所发生的这些事,听得他是一愣一愣的。   不过小宁哥回来了,顾梦也更放得下心回丰城了。   她和师兄一道去见过爹娘辰辰和师兄师姐们后,一行人回到临阳镇,休整了一日,顾梦便托陈叔备好了车马,不多停留立刻启程回丰城。   还被师兄笑她归心似箭。   这日一早,马车和伙计随从就已经等在宅子外头了。   顾梦牵着顾澄扬出来,将他抱上了后头的马车。也不知怎么,小家伙如今似乎更黏她了,那副臭脾气也收敛了许多。   虽然这阵子顾澄扬好吃好喝补了些回来,但身量依旧是曾经的一半。顾梦瞧着是又心疼又好笑。   小家伙心大,也不怎么在意,反而臭屁的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好看了些。   顾梦安置完顾澄扬后,四下见顾姝茗没出来,轻叹了口气,便去前头上了马车。   自那回之后,四妹就一直躲着她。大概要看不到她了,才会出来吧。   想到四妹,顾梦实在有些犯愁,正头疼着,忽然眼前一亮,车帘竟被掀开了。   顾梦抬眼看去,没想到站在马车前的竟然是四妹。   顾姝茗低着头,珠花乖乖地贴在她发上,好半天抬起头时,才响动了一下。   四妹会主动来找她,这让顾梦出乎意料。她正想开口询问,便听顾姝茗飞速地低声说:“二姐,对不起!”   才一说完,顾姝茗就涨红了脸,一溜烟跑没影了。   顾梦怔了怔,听着后方传来顾姝茗匆匆上了马车的动静,慢慢勾起了嘴角。   “师妹似乎心情不错。”没一会车帘又被掀开,沈钧卿看着她,眉眼中盛着笑意。   顾梦长发挽起,露出了雪白长颈,身上穿着泰德最新的款式,袖边纹着美丽的振翅蝶,模样恬淡娴静。   如此样貌,便是京中的一些闺阁贵女也比不上。   沈钧卿忍不住夸赞道:“我们梦梦如今出落的是越发.漂亮了。”   在师兄面前,她无论什么时候都像是那个与他初识的小女孩,她没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往一旁让出了位子。   车夫扬鞭,一行人转眼便出了临阳镇。   顾梦本以为师兄办完事情之后,就要赶回京城去的。可没想他说能陪她回一趟丰城,着实喜出望外。   但因为尉迟重的事,顾梦也知道京城眼下肯定是大动荡。可别为了特地送她回去,反而让师兄误了事。   “师兄,你真的不着急回去吗?”顾梦问道。   沈钧卿刚得到消息,尉迟重已被押入天牢,京城眼下风云突变,朝堂局势面临新一轮的清洗。不过最要紧的事他既已做完,这回就不赶去掺和了。   他笑道:“不着急,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师兄笑起来,是有几分父亲的影子的。   顾梦知道师兄一直以来都很崇敬父亲,不经意的言谈举止中,也偶尔能窥见父亲往日的痕迹。   其实方家没出事前,顾梦同沈钧卿的关系并不如何。反而是之后才渐渐亲近起来的。虽说师兄事务繁忙,常常一年也没几次见面的机会。可对她来说,师兄如兄如父,每每见到便有种依赖感。   听他这么说,顾梦放下心来:“那就好。爹娘也好久没见你了,看到你指不定有多开心呢。”   “我这次陪你回去,应该会多留几日。所以你也别担心,别的事我替你去说就好。”   被戳破了心思,顾梦不太好意思地抚了抚脸颊,笑道:“师兄真好!”   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且连扬扬都被卷进去了,明城的动静又不小,爹娘是如何都会知道的。   瞒不过他们,又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她正头疼回去要如何解释才好。   其他事倒无妨,只是若被他们知道自己如此涉险,更是有几次险些丢了性命,爹娘指不定有多气多伤心。而且其中还牵扯到了尉迟重的事情,她也不知哪些能提哪些不能说。这下有师兄出面应付,真是再好不过了。   见她这么一副小马屁精的样子,沈钧卿是无奈又好笑。   顾梦又毫不吝啬地夸了他几句,忽然问道:“对了师兄,你昨儿说要与我一辆马车,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沈钧卿点头:“和你聊聊齐兄的事。”   说到这,顾梦也正想问呢。   齐昭也不知还有什么事,突然就没了人影,离开明城时都没见到人。只说到时候再跟上来。   “他究竟在忙什么?过几日忙完了,他会来丰城吗?”   “会的,梦梦这是想他了?”沈钧卿向她看去。   顾梦没料到师兄突然就来这么一句,被噎了下,一时局促着嘟囔道:“没有。”   沈钧卿哈哈笑了。   顾梦瞪他:“师兄!”   沈钧卿只好识趣敛了笑:“梦梦还记得师兄给你的信吗?”   被沈钧卿提醒,顾梦想起那封都快忘干净的信,当即道:“师兄你不厚道,这种事都拿我开玩笑。”   沈钧卿目光极认真地落在她身上:“你又怎知师兄是在开玩笑。”   顾梦呆愣了一下,盯着沈钧卿半晌方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竟觉脸颊有丝燥热往上涌。   让她和人对招,她是自如顺手的很。可这个时候,突然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沈钧卿在旁看着,倒是心中有数了。他这师妹本就不同于寻常女子,会有这番神色,表明她心里也并非毫无触动。   “不过当时信写得仓促,我也只提及齐兄是我好友,至于有关他的其他事,就没来得及细说。”   顾梦微侧着脑袋:“其他事?师兄是指,他万药谷谷医弟子的身份?”   “这是其一。另外他父亲就是领兵平息肃王之乱的宣勇侯,他是宣勇侯府的大公子。”   齐昭?宣勇侯之子?顾梦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惊疑,这实在是意想不到。   她翕了翕唇,良久没有言语。   倒也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如此一来,再去一一细想,好像很多她原先想不透的事情,就全都通了。   怪不得他好像同皇上也很熟悉,知晓朝堂局势,又怪不得会插手了尉迟重的事。   原来是这样的啊。   想到最开始时,她还当他是师兄的一个又穷功夫又差的江湖朋友呢。   “这事,我没听他说过。”顾梦说道。   “因为他大多时候,都不喜欢提及这个身份。”沈钧卿的语调中似乎包裹着一层淡淡的叹息,缓缓道来。   “当年先帝忽然病重,谁也没料到肃王会突然造反。当时肃王身边的幕僚,就是卫础。卫础狡猾诡计多端,有他相助,肃王将自己的野心遮掩的近乎完美。他表面上成日在封地荒诞作乐,私下则将军队化整为零,以流寇身份作掩暗中调动。”   “肃王作乱,他最为忌惮之人就是宣勇侯。那个时候,年仅八岁的齐昭就是作为牵制宣勇侯的一枚棋子,落到了肃王的手里。”   八岁?顾梦心头一揪,想起那日在山头上齐昭的轻描淡写,豁然明白了他不曾多提的满身旧伤痕究竟从何而来了。   “那时宣勇侯齐慎尚在戍边,四皇子借邀其游玩之名,绑了齐昭,将他送到了肃王的手中。之后肃王则以齐昭性命威胁宣勇侯,胁迫他带兵入京,助他造反。”   “谁人不知,齐慎对这个儿子甚是喜爱,而齐昭小小年纪,便聪慧绝顶,武艺枪法更有其父之风。所有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今后必是一名不容小觑的大将。所以肃王得手齐昭后,就几乎认定自己会得到宣勇侯的助力,皇位更是唾手可得。”   “但他也正是输在了这最关键的一步上。在忠与子的选择中,最后,宣勇侯放弃了齐昭。”   “什么?”顾梦震惊。   “宣勇侯领兵歼灭肃王,从始至终没有半分动摇,神勇,冷酷,果断。就像是,当齐昭已死。有齐慎大军迫近,再加上今上逃脱,肃王见形式渐渐被逆转,气急败坏。齐昭是他手上一张废了的筹码,但他却始终不相信齐慎真会如此绝情。于是宣勇侯带兵逼近的每一里,都化作酷刑被肃王发泄在齐昭的身上。而卫础比肃王看得透彻,知道齐昭已经没用了,于是日日拿齐昭来试药。”   “后来肃王被齐慎所杀,齐昭得路过的万药谷谷医所救。虽然捡回条命,但自此握不了枪剑,更别提上战场了。他总笑自己是连阎王都不要的,戏称自己是个江湖人,也很少回京城。所以他必不是有意瞒你,他更爱说自己是个大夫。”   顾梦在听到齐昭日日被试药,酷刑加身时,手已微微发颤,禁不住捂住了嘴。她一瞬间懂了为何齐昭提到身上旧伤时,就如同在谈论他人一样。   相比起明白自己被生身父亲所放弃的那一刻,这些旧伤根本不值一提吧。   怪不得他好像对什么都很随性,脾气柔得能忍人揉捏,因为他对于自己的事根本就不在意。   “师兄,你为何要和我说这些?”顾梦看向沈钧卿。   师兄揉了揉她脑袋。   齐昭因为旧伤的缘故,难以带兵为将,宣勇侯之爵今后也将由他如今尚七岁的弟弟承袭。尽管如此,京中谁人不知齐昭在皇上心中的份量,所以见面都会客气地称一声齐公子。   齐昭曾是今上伴读,从小就与今上有着深厚情谊。平息肃王之乱后,今上虽然顺利登上皇位,但一直都觉得对齐昭深有愧歉。只不过每回皇上提起要许他任何爵位和官职,齐昭都给推辞了。   也许也正是因为齐昭何事都不愿意牵扯,皇上才能一如最初那般与他亦君亦友。   但这倒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考量。   沈钧卿笑道:“师兄只是想让你知道,齐昭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我极为欣赏之人。即便是经历过那般遭遇,他也从来不曾怨怼任何人。虽然有些时候不太着调,却比任何人都要良善有担当。是为良人。”   顾梦没想他冷不防的又绕回去了,顿时感觉马车内闷热难当,真心不知要如何招架了。   “师兄!你又是要说到哪里去了!这么久没见,我怎么觉得我都要不认识你了!”顾梦蹙着眉头。   师妹那抹极力想要去掩下的羞涩落在沈钧卿眼里,他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在旁人眼里,沈钧卿宛如戴着一张铁面,怕是天天跟在后头,都难得他施舍一个笑脸。更别提见他如此的畅怀大笑了。   他目视着顾梦心道,自师父走后,你的任何事便都是师兄的事。师兄知你懂事,但依旧不愿见你独自扛撑着那么多。   如今师兄费尽心思,终于替你寻到了能够照顾你呵护你一辈子的良人。   师兄开心啊……   眼见顾梦是真要恼了,沈钧卿忙收起笑道:“好好,师兄不说了。我们梦梦那么聪明,师兄再多说什么就要惹你厌了。反正不管梦梦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师兄只要你开心就好。”   至于其他的,那就是齐兄自己的事了。      第56章 尾声      一行人到家时, 爹娘大姐三妹,还有好些布庄的伙计,都早已得到消息远远的等在城门外了。   她才一下马车, 爹娘就拉着她仔仔细细的瞧了遍。一看爹娘这般憔悴,肯定是近来吃睡都不好, 惹得顾梦是又暖心又愧疚。   回去之后,因为顾姝茗和顾澄扬偷跑的事情, 顾梦头一回见爹如此震怒, 甚至要取家法来,她和沈钧卿费了老大劲才劝下来。爹到底还是心软,见两个孩子都这般消瘦了,扬扬更是遭了不少罪,最后放了话,只让两个小家伙回去闭门禁足并罚了习字。   好在有师兄在前头挡着, 解释回话释惑都交给他后, 顾梦省心了许多。爹娘也是很久没见师兄了, 这个架势怕是不到天黑聊不完。   虽说爹娘让自己好好歇着,她到底还是个闲不住的, 中途便去了布庄一趟看看情况。   不知不觉, 到回来时天色都已全暗了。   顾梦才一回院子, 便见天上簌簌落了好些叶子下来。她疑惑的一抬头,竟见树上坐着一人,黑色衣袍趁得他身形修长,几乎同夜色融在一起。   他指尖在枝桠上轻敲了几下, 那些要掉不掉的叶子就都被他敲下来了。   “齐昭?”   他道:“等你好半天了,差点要出去找你。”   齐昭倚靠在树杈上,头上也沾了两片叶子而不觉,清逸中又显好笑,一如他当时从草堆里冒出来那副模样。   在得知齐昭身份之后,顾梦本还担心,再见到齐昭时会不会不太自在,眼下方知多想了。   顾梦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足尖一点轻巧跃了上去,将那两片叶子摘了下来把玩,在他一旁坐下。   “又在消食?”   “找你。见你不在,就顺便赏月。”   顾梦抬头一看,竟是满月。   “才一回来就不消停,再不见人,我要当你被人拐了。”齐昭摇摇头道。   “我还没问呢,你之前是去哪了?”顾梦一说出口,便想自己是不是多事了。齐昭身份特殊,说不定是什么不便提的事呢。   齐昭不知顾梦暗想了这么多,想也没想直言道:“找你说的那个木,头子?当时被他给逃了,我担心他心不死,还会暗中对你出手,便想着先把人给抓出来。不过没想到他竟如此谨慎,我找了几天都没找到他藏身在何处。”   “是木桩子。”顾梦纠正道,旋即明白过来。   原来他不见了这几天,竟是因为担心木桩子会寻机对她不利?   “反正差不多。揪不出来人,我便猜测他也有可能已经偷偷跟着你回来了。所以就立马赶了回来。”   顾梦摸了摸她腰间的鞭子,道:“来便来吧,怕他不成?”   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使鞭还会绊倒自己的顾梦了。   齐昭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是,你这么可怕的女人,蠢货才会找你麻烦。”   顾梦正欲瞪他,然而视线才与齐昭一相对,脑子里那些师兄的话突然跟倒豆子一样蹦了出来,她不自觉又梗着脖子转过了头去。   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可怜齐昭突然琢磨不透这冒出来的一哼算什么意思。   夜风停了,树叶沙沙响的声音也消停下来。一沉默,两人间的气氛似乎有些怪。   齐昭正以为顾梦是对这玩笑置了气,却听顾梦突然说道:“对了,你的事,我听师兄跟我说了。”   齐昭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唇角笑容减淡,但眉目依旧温温润润:“沈兄真够无聊。都是以前的事了,他同你说那些做什么。”   顾梦转过头,侧着脑袋看他:“你不恨你父亲吗?”   齐昭的声音轻飘飘的,整个人更像是要没进夜色里了:“为何要恨?他的选择是对的。肃王一旦得逞,攻入京城,必是一片血雨腥风。就算我一开始不懂,后来也明白了。况且做这种抉择,他不会比我好受。”   师兄告诉她这事时,顾梦只觉得好替齐昭生气和心疼。可听完齐昭所说,她整颗心却在不知不觉中沉静了下来,好像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   可这种被至亲之人放弃的滋味,哪怕看得透彻,也是消磨不掉的吧。顾梦心想,若换作是她,也许做不到如此豁达。   “哎!”冷不丁被什么弹中了脑门,顾梦轻呼一声,拿住一看,是片叶子卷成的小球。   齐昭抱着胳膊往后仰了仰,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低着头,要怎么赏月?”   顾梦轻仰起头,看着天边圆盘撒下的皎皎月光。是啊,月色当前,提这些做什么。   之后两人一边赏月,一边天南地北地瞎扯。齐昭走过许多地方,说到有趣之处时,顾梦便被逗得咯咯直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昭说着说着,突然发觉顾梦那没了动静。低头看去,顾梦就这么倚着树,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   “这都能睡,也不怕栽下去摔了。”齐昭无奈地摇摇头,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小心起身,本想唤她醒来,可一见她这般恬静的睡颜,又没忍心。   顾梦动起手来时,气势逼人,可微蜷着睡着时,如何看都只是个纤细娇柔惹人呵护的女子。可她却用如此纤弱的肩膀,撑起了那么多。   顾梦嘴角还留着没来得及收好的笑意,长卷的睫毛微微颤动,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挠着他的心房。   齐昭鬼使神差的越贴越近,近得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而后唇边弯起一个弧度,小心翼翼,轻轻缓缓地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熟睡中的顾梦丝毫不觉,自然也没瞧见,齐昭竟有如此眼神柔溺的一面。   齐昭凝视了一会,起身道:“沈兄,你何时有了偷窥的癖好?”   沈钧卿从一片树影中走了出来,含笑道:“刚刚路过而已。梦梦睡了?”   齐昭点点头,问道:“你是打算待几日就要回去了?”   沈钧卿走到树下:“自然。我又不是你,一身清闲。你呢?打算何时回去。你父亲也渐渐上了年岁,我来之前,他竟少见的主动找我谈到你。”   虽然很多事都过去了,可有些已存在的,终究是抹不掉的。   齐昭与齐慎如今的相处虽同寻常父子并无二致,但两人之间始终隔着道疏离。齐慎亦不会插手他的任何事情。   齐昭想了想,说道:“再过段时日吧,会回去的。”   “好。”沈钧卿看着睡沉了的顾梦,小师妹对齐兄的信赖似乎比他所想更甚。   “梦梦一向警觉,我还从没见过她睡得如此安稳。我们这么说话都吵不醒她。”   在她内力打通之后,意识较常人警敏是正常的。但原来她以前也睡不好吗?   齐昭接住一片要落到她脸上的叶子,说道:“这样挺好的。不过同一个师门,你的本事可就差太多了。”   沈钧卿以手握拳咳了一声:“毕竟没有天赋,也只能做到强身健体了。齐兄,有段日子没见了,一起喝酒吗?”   “好,那就来一杯。我先送她回房。”说着,齐昭轻抱起顾梦,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没影了。   沈钧卿失笑。想到最初相识时,齐昭也说来一杯。但他真没想到,齐昭的一杯,真的只是一杯而已。   沈钧卿抬头望月,感慨万千。   师父,徒弟牵的这条线,您可满意,可安心?   *   师兄这一回真的在顾家留了好几日。而且齐昭回来的第二天,便同爹娘正式引见了他。   齐昭在爹娘面前恭谦知礼,进退有度,更是妙语不断,时常惹得爹娘欢笑不已。才短短几天,爹娘好像就对他喜欢的不得了。   顾梦再一回想他平日里的做派,不禁感慨不愧是在京城大场面里混过的人,就是不一样。   日子归于平静,之前的凶险搏命也都化作了细碎琐事,可顾梦没想到就在几日后,那木桩子竟真的现身了。   当时顾梦正搬了张躺椅,坐在院子里惬意地摇摇晃晃,手里则拿着她的长鞭在打理。   突然之间,听到从一旁的墙头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手上一顿,立时凝神看去,结果被吓了一大跳,险些从躺椅上蹦起来。   那人身上锦衣有些不整,看起来是废了老大劲才爬上的墙头,此时趴在上头,半个身子在里,半个身子在外,极力才勉强稳住了。   这时见顾梦看见他了,也高兴地朝她招了招手,压低了声音道:“梦儿。我听说你回来了,就偷偷找你来啦!”   顾梦背脊一阵凉飕飕的,忍住了拎起一旁的花盆将人给砸出去的冲动。   “李明远,你有毛病吗?”顾梦忍不住骂道,然而话音刚落,忽觉一股杀气从背后极速冲来,直取她要害。   顾梦被爬墙的李明远震惊,一时松懈,避之不及,瞬间感觉被这道远远掠来的杀气所激,后背上的肌肤都寸寸战栗。   即便如此,几乎在同一时间,顾梦的长鞭一震,甩向身后,欲借势侧身避开。   余光扫视,自然也看清了来人就是那个二庄主。   木桩子将一身武力尽数聚力在这一招,企图一击取下顾梦性命。顾梦皱眉,担心难以抵挡。   就在这时,李明远突然一声惊叫,一个不稳从上头栽了下来。   好死不死就砸在木桩子的跟前,两条腿跟棍似的往木桩子的下脚处一杵,木桩子猝不及防被绊,一个踉跄下同顾梦擦身而过,飞冲了出去。   木桩子谨慎潜伏多日,挑选时机,势在必得的出现,大概磕破脑袋也没想到,关键时候天上竟会突然砸下来一个人!   李明远本就摔得狠,又被木桩子踢了一脚,哎呦一声嚎,嘴里倒还记着前一刻的事,喊道:“梦儿,你怎么骂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她给骂摔下来的。   得此时机,顾梦长鞭一转,同折身而回的木桩子相缠,转眼间已是过了数招。   李明远还不明形势,待嚎够了才刚要坐起来,便见眼前顾梦的一鞭子抽过,吓得脸色苍白又赶紧躺了回去。   李明远被缠斗的两人绕花了眼,更是好几番险些被打到,无暇思考,只趴在地上拼命地躲躲闪闪,整个人都傻了。   这时忽然三道银光闪过,木桩子身形一滞,捂住胸口,一时竟提不起气来。顾梦长鞭去势未停,将其掀翻。   一众护卫冲入,将人押了下来。   齐昭急掠而至,见她无恙才放了心。   师兄随后赶来,吩咐护卫将人看紧,打算将其一同押上京城。可没想木桩子知道自己失去了唯一的机会,面色灰败,竟一掌自戮了。   木桩子的尸首被带走后,李明远还瘫在一边,一副被吓傻了的样子。   顾梦想到李明远要出什么事,李主簿那是说也说不清,便叹口气向他走去,伸手想将他拉起来。   “有事没?”   李明远看着伸来的手,呆愣一会才回过神,抬头看向顾梦,一时间眼前只剩下满是飞舞的鞭子和木桩子死时的脸。   李明远顿时鬼叫一声,心目中顾梦女神般的形象瞬间崩塌。之前爬墙还颤颤巍巍,这时竟被一个刺激,攀着墙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逃命似地从墙上一跃跳了出去。   待听那鬼叫声越来越远,顾梦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这样也行?早说啊!   不过看样子今后倒是省心好多了。   齐昭见顾梦站着傻乐,抬起指节敲了下她的脑袋,玩笑道:“把说要娶你的人吓跑了就这么高兴?”   依顾梦不吃亏的性子,齐昭如往常一样等着她的反击。然而这回却连一丝抗议都没出现。   顾梦只是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将头一别,轻哼了声,什么也没说就麻利转身,一溜烟地跑远了。   留下齐昭一脸莫名,哼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最近这是怎么了?   木桩子潜匿在暗处,对顾梦来说是个不小的威胁。沈钧卿和齐昭这些日子一直暗中警惕,如今木桩子既已死,他们也总算能安下心了。   而这一回,沈钧卿是真的要回京去了。   沈钧卿要走这事来得仓促,收拾好后,第二日便要启程。虽然已留了好些时候,可当顾梦得知后,仍旧十分不舍。   她像个孩子一样的瘪了瘪嘴问:“怎么这么着急?”   沈钧卿轻拍了拍她的肩。   他如何不想再多留段时日,可如今尉迟重的罪状已昭告天下,如水中击石,炸起千层浪,再迟迟不回可说不过去了。   顾梦虽然失落,但也知道尉迟重这么大事,闹得世人哗然,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呢。沈家也好,皇上那也好,这种时候都是急需人的。师兄一直拖到现在才回去,已是够念着她的了。   想到此,顾梦又绽开了笑道:“那师兄路上可要小心。”   “嗯。”沈钧卿点头,想了想又说:“我明日一早就走,对了,齐兄说也会同我一起回去。”   顾梦闻言怔住了,好一会才讷讷道:“是么,这样啊……”   自上回师兄对她说过那些话后,顾梦也不知怎么的,渐渐在意起一些以往不曾留意的事来。   这些天也是与齐昭少有碰面,话更是没说上几句。   怎么这么突然,他也要走了啊。   也是呢,毕竟这种时候,宣勇侯府也是需人的吧。顾梦似乎这刻才突然意识到,齐昭他不管是齐公子还是齐神医,原本就没有可能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只是一想到那个总在身边绕来晃去的人要走了,心里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滋味。   这时沈钧卿突然道:“梦梦,今晚你可一定要陪师兄多喝几杯,齐兄他太没用了。”   顾梦被拉回思绪,掩下不舍,颇为豪气地道:“自然奉陪到底!师兄,晚上你尝尝我酿的酒吧。”   顾家当晚设宴,大家都在,宅子里头热热闹闹的,是顾梦最喜欢的气氛。   但她是没机会和师兄多喝几杯了。   爹娘微醺,一个拉着师兄一个拉着齐昭,谈天聊地的停不下来。她被挤去了一旁,只好一边顾着小的,一边自个儿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没一会,脑袋都沉起来了。   齐昭也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娘亲笑个不停。顾梦酒劲上头,看着看着突然就不怎么痛快了。   都要走了,就不和她说点什么吗?哼,爱如何如何吧,又不稀罕。顾梦眼皮上压了俩秤砣,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瞎嘀咕了一阵什么。恍恍惚惚的更不记得自己喝下去了多少,待回过神时,眼前一片重影。   喝多了……   自然,最后也不记得是怎么回的房。   结果第二天她慢慢醒来,看了眼外头灿烂的阳光,捂着仍有些重的脑袋一问,才知道师兄他们竟然已经走了!   师兄见她醉得厉害,所以就没让人叫醒她。   这消息激得她浑身一激灵,一下子醒彻底了。   她当下都没怎么收拾的就冲了出去,施展轻功跃上墙头,晃晃悠悠一路掠出城外,追出好些距离,才在视线尽头,看到了师兄他们那绝尘的马车影子。   瞧着马车很快消失不见后,顾梦这才停了下来。   这就,走了啊。   忽然间,一股突如其来的酸涩不受抑制地就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师兄也就罢了,他要走是同自己说过的。可齐昭呢?   怎么说也一起出生入死过那么多回,都要走了,也不和她道个别吗?   就算他对什么都不在意,可为何连个招呼都不来亲自打一声。还是说,原来在他心里,她便是如此的无所谓?   顾梦狠狠地抿紧了下唇,转身大步地往回走。   然而就在她低着头闷声走了一小段路时,忽得听见一道声音从附近飘了过来,落在了她耳中。   “你就这么舍不得你师兄啊?”   顾梦咬着唇又一连走出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脚下猛得一停,回头循声看去,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正抱臂靠在一棵树上,嘴里嚼着根草秆叶子的齐昭。   她秀眸大睁,翕了翕唇,又回头望了两眼师兄离去的方向,脑子发僵脱口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   齐昭眼角一抽。   “这话说的,原来你这么想赶我走?”   顾梦这回确定了,眼前这人确实是齐昭,活的。不是宿醉产生的幻影。   她一时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你不是也……师兄说的啊,你不是说要和他一起回京吗?”   齐昭将草叶子拿了下来,有些纳闷:“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回京了?送他而已。”   顾梦一头懵,没有要回去吗?那为何师兄他说……   师兄说……   顾梦才明白过来,天,师兄竟然会耍她?   这真是!   浪费感情!   “京城里现在乌烟瘴气的,我回去做什么,找不自在。”齐昭嘴里嘀嘀咕咕了一阵,忽然嘴皮子一停,瞅着顾梦慢慢直起身来。   “该不会,你刚刚那么难过是以为我走了?”   齐昭话落,便见顾梦被戳中心事,身子一僵。   齐昭看在眼里,心底溢出的欢喜和笑意不经意地就盈满了眉眼。   “当然不是!”顾梦立马白了他一眼,匆匆忙扭头,迫不及待地往回走。   齐昭当即唉唉了两声,三两步就追了上来,在她身后冒头小声道:“别难过啊,我没有要走。”   顾梦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全红了。   齐昭倏地想起,当初他在马背上拥着她时,顾梦那兴奋地一脸通红的模样。他依稀还记得从她身上被风拂来的淡香。   他就这么一路跟在顾梦后面探头探脑,她快也快,她慢也慢,一脸笑嘻嘻的,十分欠揍的样子。   “舍不得我?”   “我要是走了,你真那么难过啊?”   “你想啊,我的债还没讨完呢,不走不走。”   “你脸怎么这么红,哪不舒服,要不要帮你诊诊脉?”   顾梦足下使上了轻功,然而依旧甩不掉他。   她埋头疾步,忍不住恼道:“你就算立马消失都和我没关系!”   齐昭哦了一声:“那刚刚是谁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顾梦急奔的脚步骤然一停,齐昭没停住,险些就要撞上去了。   他凝了凝神,只见顾梦突然刹住步子后,猛地一下转过头来,此刻离他不过一步的距离,正轻仰着头眨着明眸瞪他。   风吹着她的发丝微扬,送来的依旧是她身上那独特的香。   顾梦一口气说道:“没错!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难过。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药还在你手里没还呢?你要是带着我的药跑了,我去找谁要去?赶紧的你现在快点还给我,然后爱去哪去哪。”   因为离得近,顾梦素手摊开,指尖就这么轻轻地抵在他胸前。   齐昭的笑声略显低沉:“你这个女人还真是爱计较。行行行,还给你。”   话音方落,他已轻轻握过她的手腕,同时一把揽上了她的纤腰收紧。顾梦猝不及防地就被拥进了他怀里。   以往两人如此亲密,多是为了带她脱离险境。可眼下,却反而像是被圈入了一重险地。   顾梦也分不清是不是因为宿醉过的缘故,瞳仁一缩,顿觉脑中空白一片,可偏偏脸颊却越发地烫起来。如此贴近,甚至能感受到他喘息时,胸膛微微地震动。   晨间的风最是舒缓,悠悠地涤荡,将此处一片遮挡的白云推远。云散去,阳光恰到好处地撒下来,在顾梦每一寸如玉肌肤上跳跃。   也被纳入了齐昭深邃灼人的眸里。   “接好了。”   下一瞬,细弱无闻的三个字宛如远音,伴随着一个轻羽般的吻覆下。   顾梦只觉唇上一热。   刹那间,天地无声。      第57章 番外上      蜀中。   刚落完阵秋雨, 碧空如洗,一扫连日沉闷。   青石板路上人潮熙攘,马蹄轻扬。   茶楼内靠窗一侧, 一个眉眼清秀模样周正的姑娘独自坐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捡了花生往嘴里丢。一双灵亮明眸时不时就往外头看一眼, 像是在等什么人。   因为坐的大堂,四周略显嘈闹, 说书人拔着声量, 说得是口沫横飞。   有吃茶人一听,同友人道:“今天怎么又说的尉迟太傅欺世盗名贪污弄权这一出。这都听了一年了,也不换个新鲜的。”   友人便笑:“世道太平,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有什么新鲜的。”   姑娘闻言撇撇嘴,心道这一晃都一年多了, 时日流逝起来真跟飞似的。   这个本该窝在江南, 如今却千里迢迢跑来蜀中剥花生的, 不是顾梦又是谁。   当初尉迟重那事,顾梦算是无意之中立了大功。之后圣上金口许了不少赏赐, 还指了名让她上京。   那回去京城, 顾梦揣了个小心思, 顺道将三妹也给带上了。   她请师兄帮忙,替三妹仔细寻一寻她那位翩翩如玉的心上人。可时隔太久,三妹又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一面, 恐怕连容貌的记忆都有出入。   如此去找,便是师兄也搜寻无果。   本以为只能如此了,可哪想在离京前夕,三妹竟在街上无意撞见了那人进了烟花之地。   再一查,原来所谓的非卿不娶不过是对方惯用的伎俩。一介纨绔,家中妻妾成群,顾研是谁,对方一早就忘干净了。   可怜顾砚这丫头,傻乎乎的付错了一腔心意。   顾砚打击之下彻底醒转,回到丰城后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不再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对镜唏嘘,而是主动分担起布庄和家中之事。   托这个能干的三妹,顾梦的担子也卸下许多。如今便是出个远门,也勿需挂心家中之事。   不过关于三妹这事,私下她在齐昭跟前没少叹息心疼,并将丑话搁在前头,他若是以后敢有什么妻妾成群的念头……   她,她她她还没说完呢,那个人就没个正形的凑了过来,将她剩下的话都吞了去。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顾梦闲坐着无事,也不知怎的突然就瞎想到了这茬,睫毛颤了颤,赶紧抿了口茶降降耳根的温度,旋即又蹙起眉头。   齐昭天没亮就没了人影,只让她来这听书喝茶等他,可茶都要喝饱了,人呢?   心念才起,齐昭就跟能听见似的,出现在茶楼门口。   齐昭一眼找见顾梦所在,几步走来,顾梦才发现他手上捧的是碗香气四溢的面。   齐昭将面推到顾梦面前,撑着下巴看她:“这叫.春秋面,独这儿一家,只春秋两季才卖,每日不过十碗。不好吃你打我。”   顾梦诧异:“你一早到现在都不见人,就是去买的这个?”   “可不是,好不容易抢的最后一碗。你赶紧趁热尝尝。”   明白过来,顾梦心头一热,乐呵呵地试了试:“还行,不是很烫。”   齐昭唇角浮出一道温和的弧度。   还好他脚程快,面没坏。   至于他买完后匆忙间进错了岔路,几乎绕了半个城的事,他是死也不会说出来的!   顾梦尝了口,眼睛大亮。蜀中吃食的味道与江南大不相同,这面更是滋味丰富。   不愧是齐昭起了大早抢来的面,可才含糊了一声好吃,忽听一声异响,顾梦耳朵一动,本能往后躲开。   不知什么嗖的一下从眼前飞过,咔嚓一声,筷子断成了两截。   顾梦傻了眼,吃个面而已,招谁惹谁了!   还未多想,又听哗啦一声巨响,两人边上的木窗竟直接被砸出了一个窟窿。   如果这会窗边坐的是个普通人,指定已头破血流了。   顾梦虽已早一步起身避开,但脸色依旧没有好多少。   齐昭起大早抢来的最后一碗春秋面,此时就这么可怜兮兮地洒在地上成了一滩面泥。   还没来得及哀悼,又冒出一只脚,吧唧一声就踩了上去。   齐昭见顾梦的脸以可见之速黑了下来,眼角一跳,赶紧上前安慰道:“别气,小事小事,一碗面而已。”   顾梦二话未说已从腰间解下了长鞭,甩手一鞭,精准地挡住了一枚镖形暗器。   暗器落地,只听得瞬间寂静无声的茶楼里脆声回荡,下一刻,几声尖叫和桌椅相撞声响起,茶楼里的客人个个都迅捷的跟泥鳅似的,呜啦啦转眼就跑了个干净。   顾梦挡住的暗器是误飞来的。   砸窗而入和使出暗器的是一个男人。男人后头紧追进了一个女人。两人一进茶楼就立马打得不可开交。   打架也不挑个没人的地方,还掀了别人的面。   这合适吗!   顾梦正不悦着,忽见又一枚不长眼的暗器,正直冲一逃跑的男人背后飞去,当即腕劲一收,长鞭倏然一折而去。   暗器被一鞭劈歪了方向,那男人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齐昭一看顾梦脸色,就知道她气没消呢。但这两人缠斗,与他们无关,还是不掺和为好。   他正欲上前安抚顾梦的郁气,却见那飞镖被顾梦长鞭一带,照着他脸撒了蹄子就来了。   齐昭心头猛地一跳,赶忙侧头避过,发丝眨眼间被削下了数根。   齐昭惊险躲过,神色复杂地看向顾梦:“梦梦……你……”   这是谋杀亲夫啊!   顾梦也意识到了,不好意思地冲齐昭扯了扯嘴角。   这时那男人见顾梦两下出手,鞭法如此精妙,更是轻易击飞了他的暗器,似乎误以为顾梦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当下抽出长剑便朝顾梦刺了过去。   三人缠斗在一处。   齐昭本还想说什么,但见局面一派混乱,顾梦又像是不报那一面之仇就不痛快,只好默默地往边上挪两步,又挪开两步。   最后往柜台的角落边上一坐,心里想着顾梦这么不痛快,是因为他好不容易抢来的面被打翻了,又一脸美滋滋的。   “梦梦当真心疼我。”   顾梦虽怒气未平,但也没打算才来蜀中就被搅合进他人恩怨里头。   可偏那男人似乎认准了她是与他为敌的,缠着她出招不放,将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给挑出来了。   长鞭灵动,这男人之前还占了上风,结果自讨苦吃要一挑二,没几下功夫就被顾梦和那女人给压制住了。   顾梦一个转身,结果就看见齐昭很没出息地窝在角落里,一副我娘子最强我娘子好棒我娘子天下第一的眼神,顿时很嫌丢人的别过了头去。   齐昭的脸皮,也就比城墙厚上一些。   齐昭抱着胳膊坐在柜台上,正为顾梦那嫌弃的眼神而心伤,忽然头也没回地说了声:“别动。”   边上那茶楼掌柜正缩着身子小心地往柜台这挪,听到这两字下意识就停住了。然后只见一枚暗器明晃晃地扎在了他脚前两寸处。   掌柜的吓出一身汗,忙朝齐昭拱手道:“谢谢大侠!”   齐昭一脸和气地笑笑,又伸出手往下压了压。掌柜的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手势低下头,嗖得一声又一暗器擦着脑袋就过去了。   掌柜的一个哆嗦,三两步赶紧跑到了柜台底下窝着,嘴里大侠恩人的谢个不停。   齐昭一时间感慨开茶楼酒馆也是不易,遇到这种砸场的,也不知要亏损几天的银子。   他好声安慰道:“待我家娘子绑了人后,你可以去讨讨损失。”   掌柜的极机灵,想也没想先夸了顾梦一通后,才大着胆子冒出脑袋来,对齐昭摇头道:“这倒不怕,小命要紧,损失可以找唐门要。”   齐昭最初看清两人擅使暗器的手法时,就猜测他们许与唐门有关,听掌柜的如此笃定,立时好奇问道:“哦,这人你认得?”   有大侠在侧,掌柜的胆子也大了点,半个身子都钻出来了,给齐昭指道:“认得那个女的。唐门的,常在城里走动,听唐门那些弟子们平时都叫一声大师姐的。”   齐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们此行前来蜀中,就是打算前去唐门的。这事说起来,还得归结于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   他与顾梦成亲的日子在即,可偏偏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师父曾说过,他将来若娶妻,他是绝对要到场的。   其实师父虽然性子古怪了些,却是救他授他的恩师。成亲这么大的事,即便师父不说,他也定是要将师父请来的。   可偏偏这个时候,就连他这个徒弟都找不见这位踪迹难寻的万药谷谷医。   一般说来,他与梦梦得皇上赐婚,以师父那对消息敏锐的嗅觉,理应早该露面才是。   可过去了一段日子,他却连师父的半点影子都没瞧见。之后他又放出了好些消息,但眼看成亲的日子越发逼近,却依旧没有师父的音讯。   这就麻烦了。   且不说若成亲当日师父没来该要如何。更重要的是以师父的性子,徒弟他成亲这么大事,他却迟迟没出现,这很不合常理。   最后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探听得师父可能身在蜀中的消息。   在师父彻底消失踪迹之前,他极可能去了唐门。   师父莫不是被唐门给扣留了?虽说以师父的能耐,这有些不可思议,但再好的船也要可能翻进阴沟里不是?   于是当下他便同顾梦赶来蜀中探查。   听说唐门机关重重防御森严,若真是他们扣留了师父,难免有些棘手。他正打算今晚潜入夜探,没想到这么巧,茶楼里掉了个“大师姐”下来。   而就这么一会功夫,那边已经结束了。   顾梦长鞭卷住那人两条胳膊一拧,在他背后缠了个结实,就差再打个结了。   而那“大师姐”显然是有备而来,点完那男人穴道后,眨眼就变出了捆绳子,三下两下将人捆成了粽子。   掌柜的这个时候还不忘拍马屁:“大侠的娘子真厉害!”   齐昭笑了笑,起身走去。   那女子冲顾梦抱拳谢道:“这人是我门的叛徒,多谢姑娘相助。”   然而她却发现仗义出手的姑娘眼底有着淡淡的警惕和试探。   “唐门?”   通过刚刚的交手,顾梦也隐隐猜到了。谷医是她敬重的长辈,又是父亲的好友,眼下却可能在唐门的手里,也难怪她没给好脸色了。   女子愣了下,笑道:“正是,姑娘似乎不是这儿的人?”   顾梦轻抚长鞭:“久闻唐门暗器绝步,今日有幸得见了。”   女子感受到一丝敌意,不甚明白,面色微僵,气氛难免有些凝滞。   这时齐昭已凑了上来,牵住顾梦轻声道:“先别急。”   顾梦神色有所缓和,又见齐昭思索了一阵,上前与那女人悄声低语了几句。   对方当下神色一怔,眼色几番变换,并刻意压低了声音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找谷医做什么?”   闻言,顾梦与齐昭互视一眼。   这唐门弟子果然知道谷医身在何处。   可令他们捉摸不透的,是面对齐昭的试验,对方目色中并没有丝毫的心虚和慌乱,反而多是苦恼和对他二人的戒备。   难道谷医并不是被扣押?此事还另有隐情?   齐昭看了眼茶楼里的遍地狼藉,说道:“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之后两人从这位唐门大师姐口中得知,谷医眼下确实是在唐门。   只不过并非是被扣留。   此前唐门内有叛徒作乱,门主受伤,恰逢谷医途径,唐门便请来了谷医诊治。然而伤治好了之后,谷医却留在唐门不愿走了。谷医既然要留下,唐门又如何敢说什么,只好以贵客之礼待之。   然而过了数月,谷医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向。谷医愿意在唐门留住这么久,唐门虽觉荣幸,却也生了诸多烦恼。   谷医在唐门之事,他们不仅不敢声张,更是日日担心会走漏出消息。   甚至在齐昭问出这些话前,卸下那大师姐的戒备就花了不少时间。   毕竟以往就有得罪谷医者,人人诛之的案例在前。若被人在外乱传,万药谷谷医被唐门扣押,麻烦可就大了。   即非如此,但一旦被得知谷医暂住唐门,可想而知那求医的人必将源源不绝。   唐门是要改名叫唐家医馆不成?   至于师父为何会一改往常的留在唐门,倒连齐昭也想不通。   可当齐昭问及时,对方神色闪躲,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面上略尴尬的僵笑了下道:“谷医之事,我们不便乱言。既然你们是谷医的朋友,又帮我捉拿了叛徒,我们必要好好招待两位,不如先随我回唐门吧。”      第58章 番外下      唐门坐立山顶, 从山脚往上,经过层层机关通道,十分新奇, 看得顾梦叹为观止。然而通过几个关卡后,她便笑不出来了。   最后一段路的机关被之前作乱的叛徒所毁, 还未修复,这意味着要走上数百级的山阶才能到达。见唐门那姑娘一脸歉意, 顾梦只好摆摆手, 示意没事。   起初顾梦还脚下使轻功而上,然而山势太陡,唐门弟子们似乎平日有修行,迅捷轻松如平地,但顾梦爬过一半后就直想将没事那两字给生吞回去。   虽说累极,她又不好意思吭声, 便去看齐昭, 心里犯嘀咕, 怎么齐昭看着也不累呢。   她便凑到齐昭身边小声问:“你累不累?”   齐昭看她额上沁出的汗,点头道:“累, 梦梦难道是心疼了要背我?”   顾梦闻言难以置信地瞪眼看她, 如今这男人脸皮厚无边了。   不过想到这一路来都是齐昭在照顾她, 快到蜀中前她病了回,齐昭几乎夜夜没合眼,不由心下一软,颇豪气道:“背你就背你, 但先说好,摔了你可不许怪我。”   齐昭失笑,抬手敲了敲她脑袋,伸手道:“上来吧,我怎么舍得让我娘子受累。”   顾梦禁不住唇一抿,一跃紧紧搂住齐昭的脖子,嘴里还不忘反驳道:“你现在倒是油嘴滑舌的好手。都还没成亲呢,谁是你娘子了!”   齐昭背着顾梦往上走,闻言故作可怜道:“梦梦说的也是,万一你不嫁我了。”   话未说完,便感觉到侧脸上被亲了一口,齐昭脸上浮起了淡淡满足的笑容。   亏了有齐昭,最终他们在太阳落山前顺利进了唐门。   唐门门主是个女子,得知来了两位谷医的小友,立刻便请来相见。只是当齐昭问及师父时,她轻咳了几声,神色也是一样的变换不明。   顾梦两人只觉头顶上那越滚越大的疑云就快盖下来了!来之前他们只当齐昭师父被唐门给欺负了,怎么眼下看来,委屈的好像是唐门啊?   好在稍作安排后,便有人带他们前去见谷医。   谷医住处似乎有些偏,见过门主后,他们一连往东走出好些距离。直到眼前少了屋楼建筑,渐渐多了青竹疏林,下脚之处还铺了层昨日的落叶。   “两位别误会,是谷医要住这的。”引路的弟子解释道。   像为了印证他就在此一般,前头突然传来个声音,随后一个老者身着青布袍,咋呼呼就从不远处的小木屋内跑了出来。   这人,齐昭闭着眼都能认出就是师父。   “翠翠,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齐昭禁不住眼角一抽,师父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顾梦刚想喊人,谷医却已绕过木屋不见了,她纳闷着问道:“翠翠是?”   引路的弟子斟酌了一会,方道:“谷医要一直住在这里,就是为了,呃,翠翠?”   直到见到了那位翠翠,两人瞬间明白之前提到谷医时,门主和这些唐门弟子古古怪怪的表情是为什么了。   若他不是谷医,恐怕早就被当作哪个神志不清的老人家了。   几月前谷医治好门主后,本已打算离开,却又在临走时突然改了主意。因为他说他竟在这里,见到了他年轻时候的心上人翠翠。   至于他口中的翠翠,那就是一只唐门养在山里的小鹿!   引路弟子带到之后便退开了。顾梦和齐昭两人走到木屋后头,静静地目视着谷医捧着把草在喂小鹿,沉默良久无言。   “抱歉啊,你未来的夫君有这么个师父。”   “怎么会。谷医医术无人能及,自然,就会,与众不同吧……”   听说谷医当时不经意瞧见这只小鹿后,便觉着这小鹿有他曾经心上人的七分相似,九分神.韵,认定了这就是那翠翠的转世。   自此就决定不走了,一门心思挂在翠翠身上,守在这儿天天等小鹿来。说要把以前错过的时间都陪给翠翠。   不仅转性般的一待就是数月,甚至连自己的徒弟要成亲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那小鹿虽说十分可爱乖巧,可齐昭上上下下怎么看,都看不出个“翠翠”出来。   这时谷医也感觉到有人来了,头也没抬地摆摆手:“说了我这不缺东西,不用送来了。”   齐昭握拳咳了声,说道:“师父,你可真让徒弟好找。”   谷医摸了摸小鹿的脑袋,嘴里叫着翠翠也不嘀咕了些什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转身惊道:“小子你怎么在这?”   说着他又看见了顾梦,咦了声:“小丫头也在?”   齐昭便道:“难为师父还认得人,你一连数月没了消息,做徒弟的还不得立马赶来看看?”   因为谷医起身,小鹿见草离了嘴,便凑近蹭了蹭。他当下又笑呵呵地蹲下身喂草,连齐昭暗损都没觉察出来,心不在焉地道:“没事没事,我多住段日子。你忙你的去吧。”   顾梦看向齐昭耸耸肩膀,这副情形她是决计插不上话了。   齐昭走到他身旁问:“师父怎么把那身僧袍都给脱了?”   “翠翠以前就喜欢我这么穿。”谷医喂着小鹿草,一脸的沉浸其中,齐昭发誓他拜师以来就没见过这样的师父。   太可怕了!   他又试探道:“师父我这有好些诊金还没上交呢。还有听说此地有一间大赌楼,师父可去过?”   “没,唉你走开走开,都吓到翠翠了。”谷医不耐烦道。   齐昭扶额,完蛋了。   小鹿也不知是吃饱了,还是被生人惊了下,瞪着双湿漉漉的大眼看了人一眼,忽然扭头跑进林里没影了。   “翠翠!翠翠!这就走了啊,明天记得还来啊,我等你啊翠翠!”谷医好一番恋恋不舍后,转头气得吹胡子,“臭小子,都是你把翠翠给吓跑了!”   齐昭一脸无奈地笑笑,认错道:“是徒弟不好,师父莫气。”   “不过师父,徒弟此行是来请你去京城的。徒弟就快要成亲了。”   谷医望着远处无动于衷,显然没有在听,拿胳膊肘捅了捅齐昭问道:“徒弟你看,你说那像翠翠吗?多像啊。”   齐昭犹豫在三,轻声问道:“师父,你谷中的书房柜子里锁着三张女子画像,翠翠是哪一张啊?”   结果下一刻,两人都被恼极了的谷医给赶了出去。砰得一声,木屋门关上。   齐昭将无奈写满了脸,顾梦看见,噗哧一声笑了。   “不急,我看现在说什么你师父都听不进去的,我们先回去吧。”   “误了成亲的日子怎么办?”   “那,那就算了呗。”顾梦柳眉一挑,立即在齐昭抓住她前施展轻功荡开老远。   “这怎么行!”齐昭佯怒,三两下便追了上去。   唐门主贴心,早已为他们备了客房。   回去后,顾梦一路奔逃,仍是在房门前不小心被逮住了。齐昭紧扣住她腰身,一手利落地推门入屋,欣长的身影将她从头到脚笼住,牢牢抵在门后。   直视着她道:“嗯?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顾梦之前奔得急,此时正不停地喘着气,脸颊热烫得厉害,抬眼见齐昭贴得如此之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温度,轰得一下,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烧起来了。   她双手抵住齐昭胸膛,依旧死犟道:“我说……不嫁了!”   说完她便一掌要震开齐昭逃脱,哪想齐昭抬手一挡,轻轻松松就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她一声低呼还未出口,便被长驱直入,瞬间只剩下了勾人心弦的呜咽。   齐昭看似来势凶猛,却是吓唬人的。最后的吻轻轻柔柔,长臂却有力地揽着她,顾梦觉着自己快要化在他的怀抱里了。   迷迷糊糊里后悔着,好好的招惹他做什么呢,最后还不是自己投降!   久久,齐昭不舍分开后,低叹着道:“你不要我了,那怎么行?”   虽知这话是逗她,但顾梦依旧心上一揪,捧上他脸道:“这么好的夫君,我怎么可能便宜给别人。”   齐昭又在她唇边啄了一下,笑意盈盈:“谢娘子收留。”   “现在知道你师父他没事,也就不担心了吧?”   “嗯。”齐昭点了点头。   师父可以说是他最亲之人,一开始怀疑他也许出了事时,他心里甚至有些慌乱,没想到被梦梦给看出来了。   “不过……”顾梦话锋一转。   “嗯?”   “这是我的屋子!还没成亲呢,你就闯我房间?”   “门主为我们备了两间客房,又没说这间就你住。我看这间就是我的,我未来的娘子,你迫不及待闯进我屋子是想做什么?”   齐昭笑得低沉,眼神好似能勾人。   顾梦被噎了下,在无理上甘拜下风,她仰头直视他道:“那好,我们说说别的事。”   “好。什么事?”齐昭话落,便心头一跳,直觉大事不好。   只见顾梦咬着牙,眼中好似在喷火,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亲归亲,你拉开我衣带做什么!”   完了,梦梦是真恼了。   齐昭眼神闪躲开,当下便想逃,口中辩解道:“这个,娘子明鉴,我也不知道啊!”   见齐昭想溜,顾梦忙揪住他袖子,谁料还没算账,房门竟突然被人砰得一声撞开了。   谷医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匆匆忙地闯了进来。   顾梦衣带解着,唇上更是红肿的一目了然,当下慌乱地躲去了齐昭身后,羞恼得脸都快红的能拧出血了。   屋内方才发生什么,谷医自然完全不知,推门而入后见总算找到齐昭了,舌头都快要打成结:“徒弟,你等等,等等等等!你之前是不是说了什么?成亲?你要成亲了!真的假的!”   齐昭感觉到顾梦揪着他衣服将脸深深埋在他后背,可爱得紧,忍不住笑了。   “原来我和师父的距离如此之远,你到现在才听到啊。是啊,徒弟就快要成亲了。”   谷医似乎太震惊了,僵愣了快要一盏茶的时间,才又问道:“和方家那小丫头?”   齐昭点点头,冲身后道:“梦梦,师父叫你呢。”   顾梦恼得往他腰间狠狠掐了一把!她这副样子要怎么见人?齐昭这成心的。   见谷医往齐昭身后看来,顾梦只好硬着头皮,只从齐昭肩头慢慢探出双眼,干干笑了两声道:“谷医前辈。”   “好,太好了!”谷医似乎比自己成亲还要高兴,问上了一连串的问题:“什么时候成亲啊?你臭小子成亲的事为何不早说?你是不是打算丢开师父了?齐慎那家伙同意了?谅他也不敢不同意。不行,我堂堂万药谷的徒弟成亲可不能寒碜,缺什么都和师父说!”   见师父要说个没停,齐昭忍不住打断道:“我和梦梦成亲,还请师父定要到场。”   “那当然了!”   “可是,翠翠呢?”   谷医一捶掌:“对啊,我走了翠翠怎么办?翠翠……对了,我要带翠翠一块走!我这就去找那姓唐的。”   一边说着,他又风风火火的走了。一把年纪,瞧着比年轻人还要矫捷。   屋内又静了下来,齐昭道:“梦梦,师父走了。”   顾梦松了掐齐昭的手,却半天依旧没冒头。   如此反常,齐昭不安起来。莫不是真气了?   “梦梦,怎么了?”齐昭正想回身看看,才刚一转身,便觉一股劲力推来,他毫无防备下竟被直接推出了房门。   顾梦一计得逞,当下一把将门关上了,关门前还不忘冲他哼了一声。   被丢出门外的齐昭深刻领悟到了得意忘形是会吃苦头的。   比如直到第三日顾梦才总算肯搭理他。   在唐门休息了一日后,第三日他们便打算离开。   谷医终于要走了,唐门门主显然是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只不过他们倒没如预想那般捎一头鹿回去。   听说师父当时去找唐门门主要带走翠翠时,唐门门主是同意了的,而且告诉了师父不少照顾小鹿要注意的地方。   只不过没想到最后牵来的,却是三只鹿!   敢情这三只鹿长得极像,师父却从没认出来,只当跑来讨吃的那只便是翠翠,殊不知它们有时并不是同一只。   得知真相的师父大受打击,将自己关在房内恹了一整日,自言无颜面对翠翠。直到最后离开蜀中,他一想到徒弟要成亲了,才将他同翠翠的爱恋抛到脑后,又高兴起来。   只不过齐昭仍是不知道,翠翠到底是那三幅女子图中的哪一个。   这日,马车在去往京城的官道疾驰,顾梦见谷医睡着了,便掀了车帘探出头,说道:“累不累?不如停下歇歇?”   齐昭摇头:“无事,反正快到了。”   “我都说雇个车夫多好。”   “车夫没我稳。”   顾梦抿了抿唇,又唤道:“齐昭。”   “嗯?”   “心里还是不痛快,春秋面没吃成。”   齐昭失笑:“竟然还惦记着呢。”   顾梦侧头看他:“不过我对那味道有些印象,回去我试试,做好了你尝尝?”   齐昭嘴角扬起:“好。”    本书由 花梵破晓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