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诱妻(破镜重圆) 作者:妙一   男猪版文案:   与前妻和离之后——   第一年,晋王周牧禹想,也许哄一哄,这娘们就乖乖回来了;   第二年,晋王周牧禹想,怎么还是哄不回来,要崩溃……   第三年,晋王周牧禹……作死做活,他人已经疯了!   女猪版文案:   数年之前——   她是江南首富之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唯独得不到他的心;   他则是家庭四壁的清高学子,凄风楚雨,穷困潦倒,是人人轻贱看不起的“私生子”。   顾家老父亲爱女如命,见不得自家的掌上明珠为男人伤心欲碎,于是,连威带胁,强逼着这男人做顾家的上女婿。   于是乎,这场婚姻,注定便不是个好的开场……   终于,两人和离后,他成了晋王,身世大白,一朝鲤鱼翻身,成了龙中龙。   而她,却沦落为市井粗妇,为五斗米而折腰。   好吧,既如此,当爱已成往事,该忘的也忘了,顾铮也不妄想高攀这身娇肉贵的“王爷前夫”。   她打定了主意,本想带着孩子好好过活,和这男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是……   这每日里作死做活的前夫,偏偏就不想放过她怎么办?   ——   在线急:求摆脱前夫纠缠的一百种方式……   ——   【一句话: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破镜重圆 甜文   主角:顾铮,周牧禹 ┃ 配角:关承宣 ┃ 其它:请帮忙收藏新坑古言《玩宠》】 =============== 第1章 一别两宽   汴京城。   二月,春寒料峭,烟雨濛濛。   一丝丝斜风吹着京都城巷在屋檐各角挑起的茶寮酒幌子。   行人撑着油纸伞,手裹进袖兜,嘴里嘟嘟哝哝的。“唉哟喂!真冷!冷死我了!这天什么时候才会出太阳!”   顾铮起了个大早。   利利落落对镜盘发,描眉,涂胭脂。   她原是江南首富顾家的千金美娇娘,从出生,含着金汤匙,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今,岁月的艰辛磨难,千金小姐也是要讨生活养家的。   岁月逼她成长,让她遗忘……   那些战乱流离之苦,和丈夫的离异之痛,情情爱爱……   如今,都像一粒微尘,在她美丽平静的眼波,惊不起一丝涟漪。   京都内城不远的一处小巷,她在那儿开了家糕饼铺。小本蝇头生意,没什么大利润可赚,再要像曾经所住江南那么风光肆意也不可能。不过,即使这样,在这个地儿做生意,一除能言善道,而也离不了勤劳。匆忙在家扒拉两口稀饭与馒头,就赶上了铺。   一伙计道:“嘿!顾老板,你来得正好,这新研究的桂花糕刚刚蒸出笼子,您尝尝看,会不会做得太甜腻?”   最近桂花糕热卖,顾铮边笑边从伙计盘里捻了一块,入嘴里,细细品尝:“嗯!这刚刚好,糯米粉,糖,桂花,水,这比例调配得也合适,就这样做……”   “得!”   伙计肩搭着白布巾,朝满是蒸笼热烟的厨房方向吆喝:“顾老板说了,这比例合适,咱们就这么着做糕吧!”   顾铮嘴角翘起了笑。她这铺子门面三间,一间是后厨,一间是客堂、供客人喝茶歇脚,还有一间,则是对客人陈列糕点卖的,规整得有模有样,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以及,满铺子都是甜得发腻的糕点香。   顾铮走向柜台,正准备拿起小本子拨算珠盘账。   “哎哟喂!晋王爷!小店真是太太荣幸了!难得如此天气王爷您也照常光顾,今儿,王爷是准备带什么点心上路?您吩咐一声,小的们赶紧为王爷您打包……”   铺前,蒙蒙细雨中,一顶华盖轿子轻轻停在门口外面。轿顶四角坠佩玉流苏,一看贵气十足。   顾铮抬头,轻眯起眼,表情变得有些恍惚。   伙计们的招呼声,谄笑恭迎声,如天神驾临般的恭敬、肃然与紧张。   轿中男人自是早下了轿,云头黑靴首先触地,接着绣有海水龙纹、寓意彰显皇子身份的暗紫袍角在微风轻轻掀扬。   有随从给他撑伞。那伞绣着淡雅清远的山水写意图。   男人走近门口时,修身玉立,戴玉冠,风神秀雅,清贵难言。   身背后斜斜的细雨丝给他布着景,乍看,如同一副挂在墙上的绝世美男图。   “不碍什么样的点心,给我包两样即可……”声音如同雨洗。   而这个“我”字,十分醒目惊人,他没有说“本王”,口气平淡地,仿佛是一纯粹过路客人,因早上匆匆,要急着赶路,便捎带两样点心边赶路边吃。   一阵七手八脚、却又不见乱中出错的忙碌,又过了一会儿,他要的东西伙计们肃然恭敬包好,是两块玫瑰酥,并一块山药红枣糕,俱用一个精致、绘着细细碎花纹的小方盒子装着,上面用粉色绸带认认真真打了一个蝴蝶结。   再然后,有人门口站立着,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王爷起轿!”   满屋子的人,照样跪的跪,磕头的磕头。   其中也包括顾铮,脸上平静静、如木头美人,不见丝毫情愫地跪地相送。   她朱唇淡淡微启,“王爷您好走!欢迎下次再来垂顾!”   男人方微微顿足,回首,在她脸盘旋须臾,眼眸流淌着一抹复杂,一勾唇,也不知在想什么,终折身上了那顶小轿。   侍从伸出一双手恭敬的卷下轿帘子,帘子随风掀起一角,男人俊面在顾铮的视线若隐若现,最后,终于彻底所隔,再看不见那张脸。   轿子就这样走了……   伙计们这才笑嘻嘻起身。   堂堂晋王屈尊亲临这糕点店,他们这些伙计都脸上荣光,甚至常常地,逢客人就说——   “别看我们这家的店小,可有位王爷每日里准时准卯、还亲自来光顾呢!”   有如此活招牌镇定,想想这店铺就算生意不好,可能坏到哪儿去……   当然,只稍微打探懂内幕的才知,原来这位王爷,是这家店铺女老板的——“前夫”。   .   从开始受宠若惊,到每日里风雨无阻来报到买糕点,伙计们想是再高贵的人、就算是皇帝,也不觉得稀奇难见了。他们像是渐渐适应了这新奇场面和古怪现象。继续,又开始上工揉面团了。顾铮也回到柜台拿着小本子继续盘账。   盘着盘着,只一个叫小七的八卦青年,因早已打探出了他两人关系、凑过她对来笑:“这位仪表堂堂的俊王爷,无论是刮风下雨、每日就跟打卯似的来咱们这儿,他说是喜欢咱们这儿才刚出笼的糕点味道,呵,话是这么说,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跟你复婚?”   顾铮头也不抬。“你倒还真会脑补!还不快干活去?这话本子上破镜重圆的故事你看多了?入了迷了?怎么,你觉得跟着我,一人得道,鸡犬就可以升天?”   她把算盘珠子懒洋洋一拨,淡得不能再淡的口吻道:“他是什么?我又是什么?以前,他不是王爷的时候尚且看我如泥猪癞狗,现在,我一市井粗妇,就想和我复婚,你以为这天下间男人脑子都是水灌的?”   “……”   “告诉你,还是踏踏实实做人,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人家每日里来买咱们铺糕点,不过是为了某种情怀……是了,你懂情怀是什么东西?瞧我,居然给一个小子说一通……”   小七讪讪地咧嘴,情怀?……他是不懂,可他就是觉得,这位王爷和这女人肯定会有后续的故事发生,他们之间没那么简单。   顾铮叹了口气:这小七,多半是话本子真看多了,想飞黄腾达也想疯了。   ※   这几天下雨的缘故,铺里的生意比往常要冷清了些些,今天也不算太忙。顾铮捶着腰,到了夜里,和伙计们收拾铺子,再洒扫干净,打理好一切,准备好第二天要做糕饼的食材,总算关门上锁,回到距离铺子不远的家中小四合院。   四合院白砖黑瓦,顾铮花了五十两银子一年租这里,空气静悄悄,都是老槐树浮荡的味道。   边整衣拂袖边进屋,灯下,她女儿苗苗正口齿不清地念什么。“白眼狼,戴草帽,你就是皇帝的儿子,也变不了人!”   苗苗三岁了,一张肉乎乎包子般小脸水晶样粉嫩,她穿着大红色夹袄,雪白兔毛边滚领越发在灯下衬得如珠似玉。她长得太像她父亲周牧禹了!她在这屋子灯下念着,她姥爷、也就是顾铮的爹爹在不远由个丫鬟捏脚洗足。   刚开始,顾铮正得意,苗苗尽管才三岁,可是这女娃儿脑筋好使,记忆好,就跟她爹周牧禹、就是今儿到她铺子买糕点的那晋王爷一样,天生过目不忘的好本事,现在都能背《论语》了。   可是,然而,顾铮觉得不对,“白眼狼,戴草帽——”   她赶紧上前抱起女儿,捏捏小脸颊。“苗苗,什么白眼狼戴草帽?你这念得什么跟什么呀?”   苗苗道,“诺,是姥爷教我念的,姥爷说,白眼狼,戴草帽——我爹爹就是那只白眼狼……”   朝姥爷顾剑舟努嘴,“娘亲,什么是白眼狼啊?你见过白眼狼吗?”   顾铮的爹、顾剑舟赶紧正襟危坐由着丫头洗脚,并沉着脸,嘱咐丫头,“笨手笨脚的,你能不能轻点儿——”   顾铮脸一下就垮了、沉了,气得几乎要怄死。“父亲!你是苗苗的姥爷,你怎么能这么教你外女儿呢?”她抱起苗苗往里屋去,然后出来,压低声音道:“我们大人之间是大人之间的矛盾,干嘛要让这么小的孩子就有了仇恨之心?她才三岁!三岁呐!你这么教,不怕影响她以后吗!?就算她小小地,恨上了她爹,又有什么好处?”   顾剑舟冷笑道:“你爹我说得有错?那周牧禹臭小子、小杂种,不是只白眼狼是什么?!哼!我还没教我孙女骂他,是黑了心肝的臭王八……苗苗有这样的爹,早让她认清楚有什么不好?你怎么?难道说,你现在还为这小杂碎抱不平?”   起来,甚至将脚下的一铜盆水踢翻,背着手气呼呼进了里屋。   丫鬟萱草被溅湿了一身水,可怜兮兮,“小姐,老爷子火气好大啊!太难伺候!”   顾铮额头两边太阳穴突突狂跳不已,香草把她搀扶在椅上,顾铮歪七八斜躺坐着,半死不活地地良久才怨一句:“我爹这样又算什么?!那周牧禹就算有一千万个不是,可有必要这样教孩子骂她爹的吗?……多大仇?再说了,当初也怪我自己作死,死缠烂打的,人家不喜欢自己,是我活该,是我热脸往冷屁股凑……”   顾铮说着说着,仰头看天花板。表情复杂地,回忆一点点儿如潮水浪花蓄满了眼睛。   ※   她和那晋王周牧禹、自有一段提及就很伤痛复杂的过往。   那时,周牧禹还不是晋王,不是皇帝的儿子,是江南一镇子上名声不好、谁都瞧不起的驮着板车卖米糕、四十岁妇人周氏的儿子。   周牧禹的母亲周氏把他生下来,基本算是未婚生子,她是被家族赶了出来、差点没拿去泡猪笼的不受妇道女人。   整个镇子,谁都瞧不起他们母子,就跟如今顾铮的爹一样,到了现在,都还一口一个的“野种”的叫。   那时,顾铮十七岁,第一次和他相遇邂逅,就被眼前的男子给心折打动了。   穷而不卑,贫而无诌。   清高出尘,一脸的傲气与倔强。   他在一家书院读书。关于认识种种的经过,总之说来三天都道不完的。顾铮对他一见钟情,为了追求他,看见他,她二十八般武艺耍尽。女扮男装,去书院做他的同窗;偷偷给他洗衣服,补袜子,缝腰带;还有事没事,跑到他们家的米糕铺子去帮他老娘做点心、卖点心——   是的,如今顾铮家族落魄,能在京里立足以卖糕点为业,何尝不是从那时学来的手艺?   她们家算是江南的首富,没有经历几年前战乱时,她们家可以算是金山银山,光是钱庄、商铺在江南就多达一百多家……   说起来,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娇滴滴小姐,为了周牧禹低三下四,做尽连她不敢相信的事……   总之,那个时候的顾铮和周牧禹,一个就像天上的呆雁,一个是地上的笨狗。   一个追,一个飞,顾铮永远也赶不到周牧禹那只呆雁飞的速度……   无论做尽了什么,如何思慕追求讨好,为了他能上天入地……   然而,周牧禹眼里没有她。   一点也没有。   顾家的老爷子顾剑舟自打女儿出世后,没有娘亲,就一直对女儿宝贝得跟什么,要星星不给月亮,总之是,她就是想要吃那天鹅肉,顾老爷子都会想法子给打下来……顾剑舟嫌弃那周牧禹家里穷、出生不好,自然是万分瞧不上的,奈何,女儿喜欢……女儿喜欢……顾老爷子眼皮猛地一睁,他在江南地位显赫,黑白两道通吃,那周牧禹自己纵然是看不上,但为了女儿,绑都要绑到顾铮的脚底下。   顾老爷子逼周牧禹入赘到顾家,做他的上门婿,人家不肯,就使用各种手段,甚至吊起来绑着用鞭子抽打,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周牧禹的肩上,到现在,恐怕那周牧禹脱了衣服都能看见身上还有几道隐隐鞭痕……   那时的顾铮自然也不知道这些。   最后,顾老爷子见姓周的小杂种冥顽不灵,软硬不吃,就是怎么都不肯入赘、娶他宝贝女儿……   又见女儿成日里失魂落魄,为个男人心快要碎裂一地……   顾老爷子最后就用不入流的手腕子,害她老娘误吃人命官司,以至于差点坐大牢……   那周牧禹不是心心念念要科考吗?行!臭小子!本老爷子多的是方法来治你,就是死,也要死到宝贝女儿手上……   两个人就是这样成的亲——   周牧禹,成了顾家的上门女婿。   周牧禹考中进士后,受陛下赏识抬举,最后又被调往江南老家做一总兵。他是个有才能的,懂时政,也懂军事。那时正值江南被鞑子军侵犯,国事衰颓,天家军力不足,很多人把鞑子兵的来犯推诿于周牧禹的背叛通敌,处理不善,遂将他关起来,等待砍头示众……而这个时候,顾铮哭得死去活来,周牧禹的母亲、周氏从柜子里拿了一块龙形玉佩出来,通关种种,一路艰难上京去见了皇帝——   他的身份,就是这样被昭告于天下的,原来,他是皇帝的儿子,和周氏几场露水姻缘后,所遗漏在民间的沧海遗珠。   顾铮震惊得简直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   之后,两个人还是和离了,是顾铮主动提出来的……   白字黑字,签字画押,《放妻书》上那男人亲手所写内容,顾铮至今都还记得——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请帮作者收藏下一本古言新坑,谢谢——   【文案】   《男女主互撩相爱相杀的甜宠古言:《玩宠》:   太子知道,这女人并不爱她,不过是贪他的权;   魏纤知道,这男人并不爱她,不过是贪她的色;   世人都眼红太子独宠魏纤纤一人,却并不知道,这对男女,不过是在相互利用,一个贪权,一个好色……   各取所需而已。   阴冷腹黑面具男VS身娇体软假装柔弱白莲花茶…… 第2章 同窗之谊   顾老爷子现在脾气又臭又暴。   他厌恨那周牧禹,即便人家现在早不是当年、在他手底下看脸色的上门婿。   在顾老爷眼底,他就算成了皇子龙孙,哪怕有朝一日会龙袍加身,他永远是个“白眼狼”、“小杂碎”!   顾老爷脾气暴躁,说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如今国事飘摇动荡,朝廷腐朽。成启二十九年,也就是那会儿在江南、顾铮还没跟周牧禹和离时的三年以前,蛮子军入侵到江南,他们攻入江南多个地带,残杀百姓,奸/淫掳掠无所不干。顾老爷为江南巨富,黑白两道通吃,然而爱国情怀也是有的,他们把家中几乎全部财产都捐出去抗军,最后,老家的宣城还是岌岌可危。顾家就是在那个时候败落的,眼看城将破时,他所有的钱庄、商铺自然是保不住了,毁于一旦。他痛恨朝廷腐朽,恨国家无能,他从江南一路辗转流离逃亡到这京城,途中,到底年迈体力不支,落得一身的毛病。顾老爷多多少少有一种英雄暮年、晚景寂寥的凄凉感。他每日里愤世嫉俗,只靠着女儿撑起一家糕饼铺度日。闲暇无聊时,只教教外孙女苗苗念念书,认认字。   .   顾铮后来冷静了一番,想想,又觉得,到底不该跟爹那样发脾气、斜眉毛瞪眼睛的。   顾老爷子现在身子骨越来越差,得了心疾哮喘,他常常感到胸窝子痛,如有蚁噬,然而却常常强撑着什么不说。   顾铮用了晚膳,把苗苗洗了哄去睡下,将丫鬟萱草拉到边上,问:“老爷现在情况到底如何?郎中开的那些药真的一点不顶用吗?一点儿效果也没?”   萱草摇头,“小姐,怕是眼下情形,只有听大夫建议的,去弄那保和堂的心疾丸试试,毕竟是曾经大名鼎鼎已仙逝的老太医研制的药,除此,老爷的病,一般郎中的药,哪里能对付?”   顾铮一下就绝望了。   京都保和堂直属于皇家太医院下设的官方医馆,明上说是供京城百姓看病买药之地,实则,却是为京里的达官贵胄、皇室成员所设。别说她们家现在落魄如此,就是曾经响当当的江南首富身份地位,要去那儿买药,谈何容易。   顾铮叹了口气,“怎么办呢?那个地方,我一介芝麻草民,别说是走进去买药了,外面看看都不能……”   这是阶层贵贱高分划分的悲哀,那家医馆,要先进去,必得先投牌子报身份门第。   顾铮抹了把眼角,“萱草,我们不急,待我再想想办法吧……”   .   这天,多日连番的阴雨终于歇停,云层漏开一线太光,晨起的太阳像一颗明珠照耀整个京城。   顾铮依旧起了个大早,去糕饼铺子盘帐研究新出糕点。   那周牧禹、晋王爷依然是风吹日晒、雷打不动,坐了轿子又来了。   她表情淡淡地,有些冷眉懒眼地和伙计们恭敬相送一番,晋王离开后,正要准备起来继续忙碌。   就在转身上轿的那一瞬,然而今日,这位晋王、也就是他前夫周牧禹,忽然驻足折回,像是有话要交代。   他也不看她,低头细挲手上的糕点小方盒,依然一副平静冷淡口吻,甚至高高在上。“其实,你近日要有什么麻烦,说出来,不放我给你想想法子,娇娇?”   顾铮一怔,微微笑了。“谢王爷施恩照顾,麻烦事?……哦!没有的,我这店很好。对了,您还是称呼民妇为顾娘子吧?要不贱名都好?”   疏远客套地,又是磕头一拜。其他人自然见她拜,也赶紧跟着拜。   周牧禹盯着她,盯着盯着,忽然,笑了。笑得复杂,也很讽刺。“真是,你这还真是,你这样……要我怎么说?”   他眸如点漆,眼睛像是凝在她脸上不动:“咱们两就算和离了,做不成夫妻,没有了感情在,还是有旧谊的,你这样,倒显得对往事还不能释怀,又何必呢?”   他的五官温润,整个瞳仁干净明亮,说这话时,也是斯斯文文,平静得如溪水缓缓流过岩石。   顾铮表情总算有了变化,遂一时诧了。“旧谊?……”   她像是不明白,“我们……有什么旧谊?”   晋王也不看她,低头继续细挲着手中糕点盒的精美花纹。想了想,道:“什么旧谊?好吧,如果我说……说来,咱们也算是做过同窗的,没有了夫妻之谊,那么同窗之谊呢?这个总该有吧?咱们曾一同桌子吃饭,一桌子念书,你抄过我卷子,我帮你考试作弊被老师罚……晚上,咱们又同一张床上睡觉,盖过一张被子,这些同窗旧谊,难道就凭空消失了吗?”   顾铮抿嘴,可算是听明白了。她微笑道:“那么,王爷既如此说,也算是有的了……”   “当然算有!”他这才冷着脸打量她,语气不容置喙。   顾铮嘴角又微微扬了扬,突升起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   是啊,是同过窗的,当年,为了追他,为了与他朝夕相伴、日日看见他、接近他,不惜把自己女扮男装,读自己不喜欢的书,念自己不喜欢的那些“之乎者也”……   两人确实是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睡过觉的。顾铮还记得,有次考试,她求他帮她写答案,替她作弊,结果被监考的老先生发现了。老夫子知道顾铮在逼这周牧禹,周牧禹也是无奈。可是,他家穷啊,在宣城没地位,不像她,是堂堂大富商顾剑舟的“宝贝公子”,遂戒尺一落,啪啪啪打在他肩膀上。然后,周牧禹就被罚去挑水,不挑到二十缸,就不准吃饭睡觉……   顾铮想,他就是从那时、开始恶心她的吧?   一个成天对她死缠烂打的女人,不知给他带来多少灾难与麻烦……   顾铮恍然一笑,道:“王爷,您这么一说,我忽然就想,老夫子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要是他还在世该有多好,你若早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是皇子,是皇帝儿子……他可能早吓得屁滚尿流了,他还敢打你?罚你?呵……”   摇摇头,一脸云淡风轻,替他惋惜。   晋王倒也没有接口,像是懒得向她接这口。   两人有一扯,没一扯,就这样闲闲说了几句,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临末了,晋王依旧准备要上去早朝,只是,又想到了什么。穿堂里有个伙计叫小七,这小子向来机灵,懂得讨好谄媚。他坐在轿里思忖一番,命人把那小七带到轿子跟前听他问话——“我有话要问你,你老实回答,你们老板娘近日愁眉苦脑,到底怎么了?方才进来听你们谈到买药,买什么药,她生病了?……”   ※※※   时下又过三日,天光晴朗,太阳底下,午饭过后,四合院里桃花初开,柳丝抽长。   “呵呵,娇娇啊,你给老父我说说,那关世子又在拿东西讨好你了,是吧?”   顾老爷吃了顾铮“想尽办法”弄到的疾心丸、果然心痛恶症减轻许多。他这日竟然多吃了一碗饭,还添了半碗鱼汤。没有钻心痛苦折磨,身子也清爽了许多。这人一清爽,那暴躁气郁的毛病自然也就缓和许多。他悠悠闲闲,一身素色直裰长衣锦袍,手上拿着把剑,在四合院的天井葡萄架边上打太极。看起来仙风道骨,气质儒雅。   萱草递了热毛巾递他擦手,“老爷休息一会儿再来打拳?这刚好,不要太劳累了……”   老爷心情好,她这下人自然也跟着好过。   顾铮在旁教女儿苗苗背唐诗,手正指着王维的一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她抬头,愣了愣,不明所以笑:“关世子?爹,你好端端的,为什么又提起那关世子了?”   顾老爷微笑,顺便放下剑,递给萱草,拿毛巾擦手:“你啊你,到底是个傻丫头,呵,欺骗谁呢?我已经看了,萱草给我吃的那药丸子,是皇家御制,就凭你,你能弄到这种好药?不是那关世子帮忙又是谁?……你啊你,你教你爹怎么说呢?有男人真心实意对你这么好,多少年过去了,还时常地借着各种由头到咱们这破落地看你,明着是来看我,实则谁不知道还不是想讨好你?你啊,就是个脑子不开窍的傻丫头!”   “……”   “这关世子,多好的人!你老父我中意他!我现在不妨告诉你,如果我外孙女儿苗苗要找爹认,我还只就认他了!”   顾铮心中一震,赶紧将苗苗让萱草带下去。“爹,你胡说什么?”她不高兴蹙眉。   关世子,是平安侯关家的嫡长公子。说起来,顾铮认识这个人,还是从那会他对周牧禹的迷恋、女扮男装混去书院读书认识。   是的,关世子喜欢她,并毫不避讳在她面前表白心意,说要娶她,他讨好她爹,对苗苗也是简直毫无原则地宠爱、疼爱,甚至超过了一个寻常父亲对孩子的宠爱……   然而……   顾铮道:“爹!你别乱说了!我就算以后要改嫁,嫁给谁,也不会嫁他的……”   顾老爷子的暴戾脾气瞬间被气出来了。   盯着她,问:“不嫁他?你就算改嫁了也不愿意嫁他?我说你脑子是不是有病?……还是说,你还在惦记那周牧禹小杂碎?忘不掉他?”   顾铮哭了,“爹!你这是什么话!我不嫁关世子,就证明我还在惦记我前夫?你这、这说的是什么跟什么?!”   一生气,跺脚进了屋子。   顾老爷子更是气得不轻。“这蠢丫头!这倔孩子!”   又不停摇头,暗怪都是当年自己太宠她了,她要什么就给什么,最后看了个小杂碎二五眼的男人,都会想办法给她弄到手……   顾老爷子闭着眼,捂着胸口,那个地方又开始隐隐痛了。“哎,夫人啊,我对不起你……”   他看着蓝天,鼻子酸酸的,又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再没什么用的,如果有天我在下世碰见了你,我又该如何跟你交代?娇娇到现在没个依仗,她和苗苗孤儿寡母的,以后,我眼一闭,她又该怎么在这动荡的乱世里生存?”   潸然而潸地,滚下两滴泪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他驰骋商场、当年鼎鼎有名的顾剑舟。   顾剑舟身子浑身发颤,越发觉得凄凉无助。 第3章 关家世子   关世子一直将顾铮当作此生、唯一的白月光。   京都平安侯的关家,祖上是靠开国期建立无数军功荫庇子孙世代的。   现在,平安侯算是渐渐凋零了,可到底是百年之虫,死而不僵。关家人丁单薄,到了关世子关承宣一代,更是香火艰难。关承宣是平安侯府的唯一嫡系子孙,在家中地位,可想而知。他不学无术,自幼就贪玩任性,不喜读书。江南有名的玉鹿书院,听说人文毓秀,百年历史,全国每几年科考的头魁,朝廷的很多寒门举子金榜题名就此逆袭,也是出自这书院。关家故而就把那关承宣想尽办法送去那里读。   顾铮那时为了和周牧禹朝夕相处,追求他,天天看到他,自然也因这书院和关承宣成了同窗。   顾铮开始一直对他没有好印象的,此人上课打瞌睡,带着一堆人起哄怼老师,下课时见她新来的,也变着法各种欺负她,挖苦她是个娘娘腔,见她总和周牧禹上下一路,就嘲笑她怕是有断袖……   他什么时候察觉顾铮的女儿身,顾铮一直不知道。   印象中,有次,他在书院某草坪树下捡到一块白底绣花肚兜,对顾铮说:“啧啧,咱们书院怕是有女人混进来了,赶紧告诉夫子去,这还了得!”   顾铮为此吓得半死不活,那关承宣就一直观察着她表情,背地里偷偷笑。   顾铮想洗澡,他就悄悄地给她把风——那时,顾铮洗得痛快无比的时候,压根儿就不知道她的身后危险重重,要不是这关承宣替她掩护,她早就被人发现了……   顾铮印象中还有一幕,那时,她迷恋周牧禹,迷恋到脑袋发晕、无法自拔的地步。   她不知道这关承宣在有意喝老陈醋吸酸风,有意嫉妒挖苦。   他说,“你听说过一传说没有,只要有哪个女人,把男人的腰带偷偷扯下来,拿到月光下去祈求,然后那个男人就会死心塌地爱上你……一辈子都不会放……”   顾铮天真地,半夜三更,居然真偷偷摸到月光底下做了。   关承宣这时在她身后看着她,默默地,看了她好久,方装作淡淡地,嬉皮笑脸走出来。“嗯咳,我的腰带不见了,到处找,居然在你这儿?……”   顾铮大吃一惊,“什么?这腰带,是你、你的?”   关承宣便道:“可不是本世子爷的?今儿你那好同桌周木鱼院服打湿了,借我的穿,这腰带也被他借去了……怎么办?你这么叽哩咕哝对着月亮神一通念叨,我这辈子,可就完了!心若被你拴死了怎么办?”   顾铮一步步后退,男人又逼过来。“怎么了?你果真有断袖癖?你去偷那周木鱼的腰带,呵呵,现在,知道是我的,你是不是很失望……”   顾铮撒起脚丫子就跑……   腰带扔在了地,银白色的男人玉带,在月光中泛着冷冷的光。   那时,顾铮才知道,关承宣是骗她的!他早知道她的女儿身!   他也一直在喜欢她,就像她喜欢周牧禹一样……   ※※   顾老爷子吃了顾铮好容易弄到手的“疾心丸”,效果是立竿见影,顾铮再难得见他心窝子痛得满身是汗,她还是不想和老父亲计较那些对她生活的干涉、还有偏执。糕点铺的生意时而好、时而冷清。这天,她去菜市买了好大一篮子水果,有樱桃,草莓,苹果。顾铮打算做一种夹在糕点里的果酱,这是她才从女儿苗苗身上找到的灵感。   苗苗某日在葡萄架底下陪老爷玩耍,她把果盘中的一颗樱桃拿着去蘸小瓶里的蜂蜜吃。   她说蜂蜜甜,那樱桃是酸的,小女娃儿吃得笑嘻嘻,还觉得非常好玩。   萱草说小姑奶奶仔细手脏,便要把蜂蜜拿走——   顾铮瞬间灵感就来了,她把女儿抱起来:“你真是个小小的美食家呀!”   然后,便福至胸口,觉得何尝不能做一种果酱,夹在糕点里。   果酱要把水果碾碎了煮,用蜂蜜搅合,顾铮试了好多法子来调……   这天,她等着把一小罐子果酱给揭开,尝尝味道。   小七在店铺里擦桌子扫地,还问他顾老太爷吃了那药有没有效果一大堆。   顾铮眼睛轻轻眯起,然后她想起父亲的那话——“萱草给我吃的那药丸子,是皇家御制,就凭你,你能轻易弄到这种好药?不是那关世子帮忙又是谁?”   遂笑了笑,问道:“小七,你老实告诉我,你说前儿去托人,那认识京里的达官贵胄,是你托他帮的忙?你没有骗我?”   小七道:“唉哟嘿,顾老板,你不信么?”   顾铮摇头:“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关世子?是不是你给他说了我爹要吃那保和堂的药?”   小七红着脸,摸着头,支支吾吾。“嗯咳……其实,其实……”   正想说实话,忽又掠过那晋王冷冰冰的叮嘱。   顾铮点头,果然如此。“好了!”   她走过去拍拍小七的肩,“你直接告诉我是关世子帮的忙,何必这样做贼一样?”   小七一愣。“关、关世子……”笑笑,也不多解释。“嘿!顾老板你不生气就好!”   这女人个性要强,那晋王如此说过,事实上,他也早看出来了。   关世子就关世子吧?……小七想。   ※※※   且说平阳侯关家,有人送了好几条松花鳜鱼给侯府老太君享用,老太君向来心疼自家孙儿,遂让自家的丫鬟送去给孙子关承宣。   关承宣看着丫鬟奉命送来的鱼,表情怔忪地,想起什么,“等等——”   一笑,便命人用洗脸盆好生养着,然后又让小厮备马——他要借花献佛,送到顾铮所在的小四合院。   挂有平安侯字样的灯笼、侯府马车一路缓行。关承宣坐马车里,搓着手,玄色的雀鸟纹织锦长袍,戴着墨玉冠子。他看起来阳光俊朗,却比曾经在书院时多了几分沉淀与稳重。一路相伴的小厮道:“世子爷,你对那位顾家娘子真好,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她就是不嫁给你呢?哦!我明白了,她是不是自卑,觉得嫁过人,生了孩子,配不上爷您了?”   关承宣笑道:“你觉得那位顾娘子她人如何?”   “……我、我不敢乱说的。”小厮红着脸。   “你说!”关承宣像是不在意。   “美!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美丽的女人……可是,她的那美,单说是眼睛好看呢,还是鼻子好看,还是嘴巴皮肤好看……统统说不上!对了!是气韵,就是这个词!有的女人,美在皮相;可这位娘子,却是美在骨相……如果,我是少爷,也会动心的!”   关承宣给了他一个栗子吃。“气韵?嘿!你这臭小子,说话何时文绉绉的,你懂什么气韵?还骨相皮相?”   他仿佛提及顾铮两个字整个心胸都舒朗起来,手枕头后脑勺,长长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说!她的好处太多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斗还要多,我用一辈子都说不完……”闭着眼睛,像是回忆什么。   小厮笑了:“世子爷,你这也、也太夸张了吧!您喜欢上人家女子的漂亮就漂亮,哪有比天上星斗还多好处的女人,那还是尘世中人吗?你呀,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关承宣不与他分辨,依旧闭着眼睛。脑子里,是曾经在江南玉鹿书院读书时,女人的种种、种种……   比如,至今还有一幕在脑海拂不走:   滂沱的大雨,那周木鱼的老娘、也就是现在一脸冷酷拒绝皇帝回宫做妃、而选择去道观当道姑的周氏——   她对顾铮冷冷说:“我们牧禹从小吃糠咽菜,苦惯了的;而你都看见了,咱们家这破草房子,遇雨水就漏……我们牧禹将来所需要娶的妻子,你觉得哪一种适合?是娇滴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千金小姐,还是同样过惯了这种生活的贫苦女子……”   “连草顶子都不会修补的女人,我们家牧禹娶来又有何用?!”   顾铮不加思索,想也不想地撩起裙摆,挽了裤管,也不知从那周牧禹家哪个牲口房里找来一把梯子,抱着一大堆干稻草就往房梁上去——她要补,证明自己不是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证明她将会是她们周家最适合的儿媳妇。当然,她是江南首富的闺秀千金,那房顶稻草自然补得笨拙。   满天空的雨水哗啦啦而下,她的整个身子湿得像掉进了河水里。   那周氏妇人冷心冷肠、一脸讥讽地站那儿。   当时关承宣浑身也僵硬了。   雨水同样打湿他的全身上下,女人爬着梯子,艰难又吃力,可撑着一股子倔强。   他朝她怒吼、大喊。“你嫁给我!做我的世子夫人!何必要要这么作贱自己……”   然后,他眼睛湿了。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着人心如刀割,对个女人肝肠寸断。第一次对女人彻底沦陷,沦陷到无法自拔的地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除了这个女人,再也没有谁能配得上他关承宣,而这个世上,也再没一个男人会配得上她顾铮。   ……   尤其是周、牧、禹!他想把他揍死!揍死他! 第4章 未来女婿   经历一场倒春寒,天气渐渐回暖了。满城的柳絮像绒球,在京城上空到处乱飞。四合院中,顾铮因为有东西落家里,匆匆忙忙把东西揣入衣袖,又准备立马回到店铺。这是半晌午,丫鬟萱草在厨房给顾老爷蒸鸡蛋羹,顾老太爷顾剑舟一个人拿着棋盘研究棋谱,她外孙女苗苗一劲儿拽他:“姥爷坏!姥爷不陪苗苗玩!我要姥爷陪苗苗捉迷藏!捉迷藏!”   顾铮道:“苗苗!不准去摇晃你姥爷,你姥爷有心疾,经不住你那么摇的!你要玩捉迷藏,等娘晚上回来陪你玩!”   苗苗撅着小嘴,“忙忙忙!你就知道忙!你还不如关叔叔,他若在,什么都听我的!”   ……   关承宣来时,自然见到的就是这情形。“呵呵,小苗苗,告诉关叔叔,你关叔叔我有那么好么?”   “……关叔叔!!!”苗苗像蝴蝶似地,激动赶紧扑进高大男人怀中。   顾铮噗呲一声笑了,“说曹操,曹操就真到了呢!”   关承宣将苗苗抱在怀里,又是亲她小脸,比自己的亲女儿还爱不释手。   顾老爷子本来一晌午生闷气正无聊,立马笑呵呵站起身,眉飞色舞道:“好!好!这个曹操!本老太爷却很欢迎!”   苗苗扬起小脸问,“关叔叔,这次,你给苗苗带的是什么礼物呀?”   因关承宣每次来看顾铮母女,都不会空手,便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你猜猜?”   苗苗好奇,猜了一番。关承宣把手掌心打开,“你看!是个竹蜻蜓,你关叔叔自己在府中编的哟!”   苗苗撅着嘴,一脸失望不高兴。“又是这种!”   关承宣嗯咳一声,忽有些尴尬。   顾铮气道:“苗苗!你太不懂事了!你这像什么话!关叔叔来一趟,每次缠着要礼物,不满意就撅嘴!看娘我打你!”   关承宣笑道:“你要打她,我可不依!”   他想了想,忽想起此次前来的目的,便告诉苗苗,说带她去看那刚从松江捎来的新鲜鳜鱼。   苗苗这才拍手,“好啊!好啊!我要看鱼!关叔叔,我要看鱼!”   “……好咧!”   高个男人抱起三岁的小女娃儿,一路宠溺有加就抱着去让小厮侍雨赶快把马车上水桶拿下来,给小宝贝苗苗看。   顾铮摇摇头,她爹顾剑舟笑呵呵地道,“你看,这小子,他多疼苗苗啊!要是……”   顾铮知道他爹又要想说什么了,赶紧道:“爹,麻烦你好好招呼招呼关世子,我那铺子里还忙,我得赶紧去一趟!”   顾老爷一下就急了,气道:“不准去!”   顾铮没理他。   顾老爷子捂着胸口,连忙咳嗽起来,“你给我站住!我说了!不准去!我招呼关世子?——人家是看我的,还是看你的?”   顾铮道:“我店里忙着呢……”   “忙忙忙!你就知道你忙!一天到晚,越发连个姑娘家都不像了,你是个女人,你那么要强干什么……”   顾铮道:“爹!您这话可就奇了?我不要强,我不忙,咱们吃什么?你以为还是在江南时候,金山银山堆着,咱们吃一辈子都不成问题?你知道咱们这个宅子,一年要多少的租金吗?你知道……”   顾老太爷脸涨得绯红,上气不接下气,“你,好!很好!……你怪我?怪你爹拖累了你?是爹爹没有本事,不仅没个用,还成天一大堆药,要你来养着我……老天啊,我顾剑舟居然也有今天……老天不长眼,真是不长眼……”   顾铮这下才觉完了完了,赶紧上去抹胸口:“爹,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儿,女儿不会说话嘛!我就是着急!”   关承宣这时正和苗苗玩耍,大概听见了,微一低头,便走过来笑道:“哟!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原来娇娇有事要忙,何苦来?别吵了!我在这里站站就走……”   顾老爷和顾铮相视一眼,顾铮这才惊觉过意不去,不好意思笑道:“瞧你说得!再忙,您是客,我能倒哪去呢?你看我爹,不抽死我,说我没有礼貌待客不周……对了,您说您带了鳜鱼,这两天的鳜鱼可稀罕着呢,我也瞧瞧去!”   顾铮笑得眉眼如花,关承宣胸口又是一荡,便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想着前几日苗苗说想吃鱼,我在想这京里的那些鱼你们顾忌吃腻味了,把巴巴地送这鳜鱼给你、老太爷还有苗苗尝鲜?”   ——   鳜鱼不稀奇,难得是,这是从千里迢迢的松江送来的,那儿的水据说清澈甘冽,这鳜鱼的肉质非同别的鲜嫩,一路上又是要护送保鲜,可想而知,送到这侯府,要费多大周章。也可想而知,这侯府老太君对宝贝孙子多么疼爱。顾铮说,这关世子既然来了,不如,把这鱼就着中午时下煮了,算是借花献佛待客。一大伙便研究起如何做那条鱼。经过流离家族衰退,顾铮这四合院也没有多余下人奴仆,只一个丫头萱草。   既然要做中午饭,顾铮自然免不得要亲自上阵。   首先是杀鱼,杀了又要洗,腌,码味……   她干起这些活儿手法利落,关承宣看着她婀娜纤美的身影在小院的水井旁动作麻溜的摘菜,洗菜,不禁黑眸里怔忪惘然,又想起在书院时,她本是一个娇滴滴千金大小姐,却扮成男儿装,为了那周牧禹,也时常干这些下人才干的活,他心情复杂得紧,堵得慌,既难受,又心疼,既钦佩,又酸涩,然后又恨她……   是恨的!   如果,她早早嫁给了他,她的生活就不会是这样子了。   自有一大堆仆人来服侍着,他会把她宠到天上去,继续过她的千金大小姐生活……   她的手,不应该做这些的;她的手,只需要给他研磨伴读,红袖添香,和那些京城里的贵女小姐一样,日日染着凤仙花、泡着牛奶保养着……可是,他又觉得矛盾,如果,她和那些娇娇软软、只要在男人跟前就瘫软得像没个二两骨头的女人一样,自己,当初会这样对她动心吗?   ……   葡萄架子底下,唯有一声暗暗地叹息。   她因为自己的倔强、美丽、要劲而让他深深迷恋,可是却又不喜欢她过这样的苦日子……   今日春光明媚,白墙黛瓦的小小四合院,有槐树香,有畅畅的惠风,有浅浅的流云飘过。   终于把午饭做好了,香草建议今儿太阳正好,把桌子干脆也搬到葡萄架底下,在那里开膳。顾铮觉得这主意好。香草遂将堂屋里的桌子椅子全都搬过来,然后顾铮又去拿桌布。那是一块她新裁剪出来的蓝底白花大粗布,她和香草把桌布铺好,对着正在边上下棋的顾老爷和关承宣说:“你两谁赢了?不管谁赢了!都该吃饭了!”   ……   接着,满院子的笑声,顾老太爷喜欢高兴着要嚷着喝酒的声音,顾铮当然不准,关承宣说:“要不,就只让老太爷喝一小口?我监视着他?”   老太爷道:“还是我这未来的准女婿好!”   院子一下沉寂了,顾铮脸绯红,小声道:“爹,你、你说什么呢?”   老天爷觉得自己昏了头,嗯咳两声,赶紧转过脸去。   关承宣则一脸微笑盯着顾铮,轻声道:“娇娇,你说,我会有那个福分吗?”   最终,还是三岁小苗苗打破了这尴尬僵局,苗苗说,“咦?鱼呢?怎么没见到鱼?我要吃鱼!”   这下子大家才终于回到正题——吃饭。   院中几只云雀的鸟声,有一树桃花正悄悄地绽放出花骨朵。   那鳜鱼,顾铮是用香叶清蒸的,把酱油和糖煮成汁儿,最后又淋上去,再用热油浇,再铺上细细的姜丝、葱花……鲜嫩美味。吃着吃着,关承宣道:“苗苗,听说你娘在叫你背诗,那你给关叔叔说说,有关鱼的诗词,都有哪些?”   苗苗想想:“鱼……鱼……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关承宣鼓掌,“好极了!将来我们苗苗,可是会成为大才女的!还有没有?”   “还有,还有,木鱼敲破心还乱,只恨路标不向西……”   关承宣不吭声。   “木鱼”两个字,像是让他心窝疙瘩一声,很不舒服。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急嗽,老爷子顾剑舟涨青着脸,说声你们慢吃,便赶紧离开饭桌。   众人去看时,原是哮症发作了,嗓子里,卡了口痰,怎么都咳不出来。   顾铮等赶紧过去,把顾老爷忙扶回里屋床上躺着,又是拍背,又是端水。   关承宣自然也急忙跟去。   他撩衫坐在床榻,柔柔拍背:“伯父,伯父……”   顾老爷子脸又变得潮红,急忙朝他摆手。原来,那痰要咳出来了,意思是让他走开。   关承宣一时没看懂,终于,再也坚持不住,顾老爷的痰,咳在了关承宣手掌心里……还是他主动接的。   ※※   用过晌午后,顾铮和萱草在厨房里洗碗。   刷刷刷的洗碗水流声,洗着洗着,萱草叹了口气道:“他是个世子啊!世子爷啊!堂堂平安侯府上的掌上明珠!身份何其金尊玉贵!说句实在的小姐,都这个样子了,您竟还不愿意嫁他,我都替他叫屈冤枉了!您没看见,他伺候老爷子时、不嫌累、也不嫌脏……这样的好男人,换做是我,就算入地狱我也跟定他了!”   顾铮没吭声。   “小姐!”   萱草转过脸看她:“其实,你是不是怕自个儿成过亲,又有了孩子,会配不上他?可是,要我说,只要这世子爷不在意这些,您又何必在意呢?再说了,就算您结过婚生了孩子,可对他苗苗,试问,有些亲生父亲也不见到会那么疼的?”   顾铮依旧不语,半晌,把碗洗着洗着,才抬起头,眼眸怅怅地,“所以,他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嫁给他了?”   “为什么?”萱草问。   顾铮摇头,有些话不想解释,解释给这没有、如她经历过情爱种种跌宕苦痛的小丫头也不会懂。   到了下午,关承宣随同小厮准备上马车离开,顾铮把一瓶自己新做的草莓樱桃果酱用盒子包装好了,笑吟吟送他:“这东西,不值当什么的?可万一您家府上的老太太、老太君喜欢呢?就当给她们尝尝鲜?若是她们不喜欢,就是扔了也无妨……”   然后,亲自托手送给他。   关承宣小心接过顾铮手里的纸盒子,“……多谢了!娇娇费心!”   顾铮摇头,“你再对我说这个谢字,我怕是要钻地缝了!”   “……”关承宣只是笑。   顾铮又道:“那个保和堂的‘疾心丸’你怕也不好弄吧?您这次又共花了多少银子?我爹爹吃那药,很好……”   “我本来想好生谢过,可是,就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拿得出手的来谢,我听小七说,那药丸,至少得五十两银子一瓶,哎,又让你破费了!说是尽量不麻烦你,但是却一次次的……”   关承宣:“药丸子?什么药丸子?”   他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娇娇,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第5章 春色月夜   店铺的伙计小七后来才懂了,原来顾铮那天说的“情怀”是什么意思。   小七好变卦,若是那每天来买糕的王爷是老板娘前夫,他又想复婚,小七还想着,能够借此由着老板关系谋点出路,比如一官半职、哪怕在王府做个守门护卫,也是庆幸。可是,小七明白了,顾老板说的“情怀”——本是那位王爷他尚在民间落难窘迫时期,他老娘就是靠拖着板车去卖米糕来维持生计……   小七好失望好郁闷……   如此看来,就不是为了这顾老板复婚而每日准时打卯来?小七的美梦泡汤了!怎么能这样?可是明明,他觉得那王爷看前妻的眼神是有内容的,还有,他又问顾铮是不是要买什么药,谁生病了云云……   转而小七又想:可是,如果自己是这晋王,以前身份地位微贱就罢了,他会和这女人复婚,可是如今,他是皇子殿下,说不定可能会继承大统……那么,以后多的是天下美女广织入怀,谁稀罕她一个顾铮呢?为什么会和一市井妇人复婚?说出去,也抬不上皇家的颜面……   情怀?情怀!   小七唉声叹气:自己的飞黄腾达梦,看来是真泡汤了……   .   “小七,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小七在厨房里揉面团,这几天,打探清楚了这里内幕真相,不得不说他心情糟糕至极。“什么事?”   懒洋洋地,对顾铮自然口气也不似往常恭敬。   顾铮:“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我们家老爷子的那药,究竟是谁帮的忙?果真是关世子?”   她轻眯起眼睛,小七一下诧异了,舌头打结。“不是,老板娘,不是说了是关世子么?你怎么又不相信了?”   “呵!晋王周牧禹!我这次应该猜对了?那天,我见他把你叫到他的轿子跟前,我也没问你们什么事儿、好端端的他嘱咐你做什么?我明白了!是你一张嘴到处说,说我家老爷需要那药,是你去找的他?想着巴结讨好,好攀上高枝是不是?”   小七:“……是晋王帮的忙,可又如何呢?反正人家不过也是顺道,举手之劳而已,顾老板,再说句难听的您可别生气,人家现在拔根毫毛都比咱腰杆还粗,这一没想和你复婚,二没想讨好你,帮就帮呗,你那么在意干什么?反正药吃进您家老爷肚里,人好了就对了!”   顾铮懒得理他。   ※※   将蒸得软烂熟透的黄薯用勺子压成泥,顾铮在厨房里忙活着。   她一边把新做的果酱加入那黄薯泥,又滴了几勺子花生油和半碗浓浓玉米浆,再放点面粉,又搅合好继续上了锅蒸……   看着滚滚冒烟的大蒸锅,顾铮眼睛闪过一丝复杂迷蒙。   那是有关从前遥远的回忆。   她轻叹了口气,忽然有种沧海桑田、十年风水轮流转的感觉。   记得两个人书院做同窗时,她的女儿身被周牧禹发现了;她对他的情思与爱慕,也被发现了……   他时常逃避她,躲着她;   顾铮听说他们家很不容易,就拿眼前这玉米浆来说,他老娘周氏起早贪黑,得磨多少桶的豆浆玉米浆,才能供他去那百年闻名的玉鹿书院求学。顾铮想帮他,又知道此人清傲得很,有一次,趁着他不注意,偷偷钻进卧室,往他被褥里塞两个沉甸甸的银子。   而这一幕,恰恰就被他看见了!   他站在门口上,背着两手,高傲地抬起下巴,薄唇微抿着,脸是沉的,眼睛也是沉的。   她的动作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小丑。   她瑟瑟发着抖,慑于男人那冰冷让人害怕的气息。   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就像一沟冰冷冷的水,她整个人从头到脚,被泼得一身寒凉。   男人就那么冷盯着她,看着看着,她的情绪也爆开到极致顶点:“我知道你自尊心强!知道你厌恶我这样做!可是,我就只是想帮帮你,伯母她很不容易的,你忍心吗?!她的手,磨那些玉米豆浆都磨起茧子了……我,我就是想帮帮你们!”   “滚。”   男人淡淡吐出一个字,撩衫就走。   她追出去,又边哭边吼道:“你对我真是太不公平了!周牧禹!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想做这些事,都要战战兢兢来看你的脸色,想帮你,也得如此窝囊小心,还要赔不是,那曲院长的女儿曲小姐,每次给你送这样那样的,我看你就眉欢眼笑,一脸乐呵呵得很,而我,而我偏偏做这些就讨不到你好……这公平吗?!公平吗?!”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人始终背对着她,身子僵硬如铁,没有回头来安慰她一句。   ……   顾铮轻吁了一声,傻啊!真傻!这有什么好想不明白的!   等两人成了亲,是她老父逼着这男人与她成亲、做上门婿后渐渐地,她才明白过来——   从最初,到最后,他一直就是有意疏远她、甚至厌恶她的。   满身的铜臭儿,觉得是仗着家里几个臭钱,一副大小姐独尊模样,俗气,看着就俗气。   他喜欢的,应该是那曲院长的女儿,文文静静的、满身书卷味儿的曲家小姐……   可恨最后却不得不埋入坟墓般的婚姻,是她拉着他去的那坟墓……   曲小姐后来也成亲了。   男人此生的白月光,就这样,只留一抹哀伤遗憾,是顾铮拆散分解了他们那一对活鸳鸯,让两个有情有义的男女从此隔河相望,再无可能。   这样的恨,该有多深多痛啊!   ……   顾铮丝毫没闻到蒸锅里,水被烧干的糊味儿。   她又想想,这人呐,也真是可笑,所谓忆苦思甜,苦的时候呢,憧憬着过好日子,出人头地、做上人之人;可出人头地后,现在,他已是集天下所有人都渴望而不得的荣耀,权势,地位,富贵于一身……他呢,偏又却回忆着苦。   这每日里准时准卯到她这儿店里买糕点,说什么喜欢这新鲜出笼的糕点味儿,实则,可能跑遍整个京城繁华地、甚至御膳房,都是做不出她这样的糕点吧?   ……   这些糕点里,蕴藏着他的过去,他的耻辱,他曾经所受到的种种生活磨难与痛楚……   可不是情怀又是什么?   京都保和堂隶属于皇家所设医馆,阶层贵贱划分何等明显,那个药丸子,她想买吗?   对不起,除了他如今这样的权势滔天皇子王爷身份,别人想要弄一瓶子简直是难如登天。   这才叫打脸!   他的这一耳刮子打下来,利利落落打到人脸上,疼!果真是疼极!   ——   渐渐地到了阳春三月,满城里桃花灼灼开欲燃。   举城里翠楼画阁,屋宇雄壮,仿佛不受丝毫战乱影响,仍然是个金翠耀目的太平盛世。   柳陌花衢间新声巧笑,熙熙攘攘的大街,人群来回穿梭如鲫,按管调弦散落于各个茶坊酒肆。   ……   周牧禹也连续有好几天没到她这店里来了。   听说,皇家有一场声势浩荡的春狩,皇帝赵巽率领着一干儿臣们去围场打猎,扎营帐,各种兴师动众。是的,天家姓赵,现在的周牧禹,应该叫做赵牧禹。那天,京都内城的东南界巷一片沸腾欢呼,老百姓把整个街巷都围得水泄不通,万颗人头攒动。他们看见皇帝坐在一顶大金辇上。那金辇,圆盖方轸,高一丈五尺;珠帘黄缎垂幨的幔子层层垂下,看不见里面老皇帝的龙颜,却有几个身穿绣蟒王服、头戴玉冠的皇子们骑着高大骏马在左右侍驾。   顾铮自然也是去了,本来是不想去的,却因为给一家酒楼送点心,她站在那酒楼的阳台上,酒楼老板女儿指着其中一看起来最最俊朗的皇子说,“娘,我听说那七皇子是圣上从民间认来的,你看,他长得多俊朗!多雅致!这些皇子们里面,就数他最是看着气度不凡、一脸的清傲出尘,目不斜视,将其他的几个都给比了下去……真没想到,一个民间出来的皇子,居然如此气派!怪不得这陛下很宠他、也很器重他呢!”   那酒楼老板娘道:“我可还听说,皇帝有意要给他指婚,是陈国公府的嫡长千金,然而不知为什么,圣尊御前,却被他当场拒绝了!”   “……”   那女儿一惊:“拒绝了?天呐!这陈国公府的小姐,可是咱们京里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儿啊!还是个大才女!那四皇子裕王求娶了多次,都没有成功,有人还说,这陈国公府的小姐搞不好是想当太子妃的……他都不要?!竟给拒绝了?!”   顾铮听了一会儿,表情淡淡地,也没什么感想,也没什么情绪,仿佛在听人讲述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故事。   她把手上的一盒子糕点递给那酒楼老板:“……这是你们订的海棠酥。”   转身便离开了,蹬蹬蹬下楼去。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所有的眼睛都被那皇家仪队排场吸引得挪不开眼。   ……   一天夜里,她要收拾铺子准备打烊了,店铺所有帮忙的伙计也已急慌慌离开了,她准备取钥匙锁门,正要离开店铺回四合院去。   忽然,一阵马蹄哒哒声,踏着春夜月色越来越近。   顾铮也没个留神注意,接着,马蹄声一停,有人下马时擦动的衣服袍角发出窸窣音响。   她刚一转身,抬头,手中的钥匙,叮地掉在了地。“你……”   她微微有些惊。   男人穿着家常的暗红锦袍蟒服,一步步,朝她走来。   清澈干净的瞳仁里,有隐隐的红血丝,有颓废,也有消沉疲惫,整个口鼻呼吸,浮动着浓浓的酒气味。   顾铮微微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我……”   他喉结上下滚滚,看着她,眼睛里还是那种颓废消沉疲惫。“忽然就想在你这里坐坐,可不可以?你不关门,陪陪我?”   问得很绅士,那霸道的口吻却不容拒绝反驳。   顾铮莫名眨了眨眼,还没回神,男人脚步微微一个踉跄,已经走进了她店里。   东倒西歪,看来是真的醉得不清了。 第6章 死水不惊   说来,顾铮觉得自己是比这周牧禹很懂时务的人。她可不像他,穷清高,拿着孤傲当饭吃。她觉得自己是能屈能伸的,比如那药丸子,既然,他乐得施舍自己——他把如今对她的施舍、当作以解当年之气的报复,那么,她就成全他。她可是很识好歹的,谁会和便利过意不去?再说,瞎清高、穷自尊和父亲的病痛折磨相比,谁更要紧呢?她可不像他。   顾铮觉得自己也看得很开。比如,顾老爷现在都厌恨着这男人,她想,恨什么呢?当年,是自己死乞白赖、缠着男人不撒手;死乞白赖追到他书院做同窗、自甘自贱干了好一大堆,父亲后来给他捆起来,各种卑劣手段,逼着他做上门女婿……这一切一切,不是他们顾家人自找的、一厢情愿吗?哦,你爱人家,人家不爱你,你的付出得不到回报,然后就开始恨、开始怨地怨地苦大仇深地看这个世界,这又是何必?   至今为止,顾铮其实都没后悔过,她自诩自己是一个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爱的时候勇敢果断,轰轰烈烈去追逐;身心被这男人弄得疲惫无力再去爱时,就果断放手,再对男人无一丝留恋。   “您请坐,王爷,若不嫌民妇这店简陋,民妇就将近着给您倒点茶喝喝、再弄两碟子点心?”   男人醉醺醺朝她摆手。   顾铮淡淡地一挑眉,便去了。   这个春夜,雾气潮湿,一珠圆月被云层淡淡遮去了大半,像含羞的大姑娘,在窥视人间的秘密。   空气里杂糅着各式春季里的花香,有桃花,梨花,杏花,柳叶的清香……   行人稀稀落落,棒鼓的声音,提示着天色不晚,已经到戌时了。   顾铮端出茶壶,又从厨房的蒸笼里用夹子夹了两块点心,像花朵形状,摆盘里,是海棠酥。   “你将就着用点吧!”   她又说,“这茶是普洱,不太好喝,叶子自然更比不得你们皇宫里的,也是糙得很,但可以解解酒……”   男人倒还听话,果真端起茶盅,开始仰头喝了。   顾铮惊讶于他喝时的置气,就像是在饮酒似的。   男人忽而苦笑了声,说道:“那天,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咱们两个,虽然和离了,夫妻感情不在,但同窗的旧谊仍是有的,你这一口一个的‘王爷’,是存心来讥讽挖苦我的么?”   顾铮抿了抿唇,笑:“民妇可不敢……”   男人一双黑眸冷沉沉地盯她。   顾铮不去看他,忽然说道:“你给弄的那药,我很感激你……哎,怎么你不直接明说呢?害我以为是关世子帮的忙?”   男人问道:“岳父大人他……还好吗?”   顾铮一怔,这声“岳父”,自然,随和,透着真真切切的挂怀。   “你还叫岳父呢?”   她喃声,轻轻地说:“就是同窗旧谊,你这样称呼,也显得很突兀……咱们既离了,就离得彻底干净些吧,王爷,请您、请您还是称呼我父亲伯父比较好……”   一室沉默。   男人忽抬眼,正色看着她道:“你变了,变得太多太多,变得我已经彻彻底底不认识你,像换了壳儿……”   顾铮抿嘴,不语。半晌,方道:“再不变,就是个真的傻子蠢货了!经历了那么多事,还是像从前一样,这样做人,不是很失败没意思吗?”   她低头,捧着手里的普洱茶汤,轻轻吹一口。   男人道:“可我很讨厌看见你现在这样!!!”   他的语气很是暴煞,居然生起气来,拿着杯子的手左抖右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顾铮一怔,他像是又无从发泄似的,把茶当酒喝,还是仰头一喝。“你的眼睛!对,就是你的眼睛,以前不是这样的……”   顾铮惊愕得张大嘴,说不出话。   男人继续:“你的眼睛以前是有东西内容的,就跟潮水,跌跌宕宕,有起伏,有潮涨潮落;可是看看,你现在像什么?……一沟死水!连风都吹不起丝毫褶皱的死水!”   “……”   “就跟个道姑似……娇娇,我不喜欢你现在这样,你这样的眼睛每每看我,让我心里很堵,堵得难受,很不舒服……”   “……”   男人,看来是真的醉了。   说着说着,把搁在桌上的暗色锦缎袍袖一拂,人东倒西歪地,连带桌上的杯子,也哐啷拂碎了一地。   顾铮大震,惊忙起身。   “娇娇……”   他又醉醺醺地,眼眸里像含有碎落的星光,望着她,说,“我有点不舒服……你,你能不能让我抱一抱?”   顾铮立马背对转身,表情冷淡地说。“王爷,看来你是真醉了……你且请回吧,我这里也早打烊了,得该回去了……”   男人却把她一拉,拉入怀中,捧着她的脸,就开始深吻。   顾铮死命挣扎,可他越吻越深。“你想跑到哪里去?嗯?娇娇?我的娇娇?”   他的酒气通过唇舌,漫漫渡进她口里,满嘴都是。   顾铮挣扎挣扎着,忽然,她平静下来。“你醉了……”   趁着他失神的一刹那和当口,反手一推。“你是不是人一喝了酒,人一醉,就喜欢乱吻女人?”   她用袖子擦擦嘴,“王爷,夜深了,我要回去了,你也该离开这儿了……”   男人这才微微酒醒了似,晃了晃神,意识方才的冲动与失礼。“……我送你?”   “不用了。”她淡漠地回绝。   “走吧!……我说过,你越是这样刻意疏离回避,越显得刻意,好像还对咱们的过去念念在意不忘……”   顾铮咬咬唇,“瞧你这话说得……”   终是无话可说,锁了门,在男人毫不给她一丝的犹豫下,都没回过神,人已经被提上了马背。   “我女儿苗苗……她好吗?”   月下,京街巷道,两个人共乘一骑,马蹄声慢悠悠,得得得,越发显得空气宁静。桃花杏花的香浮动得两人身上满满都是。顾铮坐在前,他的缰绳透过她腰往前驱着。   她有意避开,拉远两人的距离,男人像是看出了,冷笑一声,偏不让她避,越发借着拉缰绳之际,把她小蛮腰箍得死死的。   “苗苗……她很好,已经在背《论语》《弟子规》了,每天还有一首诗词,记忆力很好,虽然只有三岁半,可是却非常聪明……就是有点调皮……可爱的时候很可爱,气起人来也很气人!”她淡淡地,平静说。   男人弯弯嘴,笑:“苗苗由你教着,带着,我很放心……”   顾铮的眼眸开始恍恍惚惚。   她不觉得这身后的男人有多爱自己的女儿。   当时,蛮军打入江南宣城,眼看兵临城下,她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   那时,这男人的身份已经被揭示,被皇上认祖归宗,册封为晋王,同时也兼任宣城的总兵指挥师。   他站在那城墙的高楼上,敌军为了做要挟,要他打开城门,所以把当时不幸落入网中的自己当人质、当作对抗的筹码——因为那些敌军知道了她是这晋王的结发之妻。   “晋王爷,周总指挥使——”   敌军首领道:“你若再不打开城门,我就把你这女人、连带这腹中的孩子给统统杀死!”   周牧禹,已是晋王的宣城总兵使,系着披风,穿军服绣蟒朝袍,身姿挺立,看都不看她一眼。   “——放、箭!”   他从牙齿冷冰冰迸出一句,最后,箭矢如蝗,又如雨下向她这边敌军射过来……   顾铮当时耳畔嗡嗡地,自然,她不是个不识情理、不懂大义的女人,相较于宣城万千老百姓死活,她作为他发妻,纵然牺牲,纵然自己丈夫如此选择,都是说得通的。   可是,眼泪哗啦啦地,还是模糊了她整个视野。   她的身子颤颤地,手抚着肚子,只是一个劲在想:纵然,你不爱我,你厌恶我,你现在成了皇子凤孙……   可周牧禹啊周牧禹,我这肚子里还有你的骨肉,你不知道吗?   她闭着眼睛,像一根木头桩子,豁然觉得这天地之间,所有的爱恨情仇也不过如此……   如此地让她感觉荒谬可笑。   当然,这也是她后来,战乱结束后,坚决义不容辞、非要让这男人给她《放妻书》的缘由。   他不同意,她甚至可以当着他死,以刀扎胸,步步紧逼。   这也是为什么顾老爷,厌恨恶心极了这周牧禹的原因,宣城对敌、他口齿冷冷地说出那两个字,“放箭!”   顾老爷就已经想将这男人给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了……   最终,成功和离之后,她一路辗转流亡,和这男人也早无瓜葛。   他知道当时他在找她,可能是为了孩子。   然而,她一路躲避,不想再看见他。可却有一天,就在她和父亲顾剑舟、刚在京城安置下来,她也租了这铺面做糕点生意……苗苗当时两岁半,走路都已经很是利索,能到处跑了……苗苗在铺子里玩儿,丫头萱草的一时疏忽,她眨眼就不见了。   “苗苗!苗苗!”   她吓慌了,吓得六神无主,腿都在打颤,大街小巷,到处找,到处问人。   “苗苗在这里,娇娇,你不要慌……”   男人一身蟒缎王服,他把娇娇单手抱着,亲自递到她怀里。   顾铮又是哭,又是笑,抱着苗苗使劲亲。   “我的女儿居然都这么大了……娇娇,和我复婚吧,让我照顾你们母子……”声音很沉静,异样地温润柔和。   顾铮一下子哆嗦,嘴都白了。   她从和这个男人和离开始,就各种心绪,痛苦过,煎熬过,眼下终于平静了,然而,在面对男人时、完全都可以做到一颗菩提心肠,不悲不喜,不爱不恨……   可是她的女儿……   她毫无骨气地给他跪下,求他:“王爷,您别夺走我女儿!这是我一个人的,是我十月怀胎、千辛万苦,好容易才把她生下来……您以后要多少孩子会没有?多的是名门贵女小姐给你生儿育女,你会重新娶妻室有王妃、还有各种通房美妾,您、您又何苦跟我争呢?”   她眼泪扑簌簌流满了一脸,糊花了她的视线。   身子抖得像筛糠,把女儿抱得跟什么似的紧,不肯放手。   男人面无表情,方久,才轻轻用拇指去擦她眼泪。“好,我不和你争,娇娇,这孩子是你的,始终是你一人的,你安安心心把她带着,不敢有人和你争……你也不要说她是我的女儿,说了,我怕你就真的再见不到她了……”   “谢王爷,谢王爷!”   她不停地给他磕头,谢恩。当时,她的想法是,管他当时如何想,对这女儿没什么感情也好,怕她们母子连累他前途将来也好,总之,女儿不会被他夺去就好了……就冲这一点,还是要谢他的大恩吧?   ……   顾铮渐渐收回恍惚,“王爷!”   她笑了笑,道:“得你这么说,你放心我来教她就好……等以后,我这铺子的生意再好些,我还是想认认真真、给苗苗找个老实可靠、又疼她的后爹……不关那人怎么样,只要人品好,疼苗苗就好!”   “我怕她长大了,有天会问起我,说,别家的孩子都有爹爹,就她没有,怕她心里难过不好受,觉得比别人矮一等……   “说来,一个女孩子,终究是离不开父爱的,就像我小时候,虽没了娘,可有个疼我宠我的爹爹,便胜过一切的福气了……”   周牧禹扯动缰绳的手一抖,顷刻,只听彧地一声,马儿扬起前面两蹄、忽然骤停。   顾铮吃了好大一吓,身体前倾,赶紧道:“王爷,怎么了?你这样会把我吓死的!你到底会不会骑马啊?……”   “……吓死了最好!!!”   男人冰冰凉凉的声音回荡在夜风,向来低沉淳厚的男音,突然就高亢,如同鬼魅。   顾铮诧了。 第7章 寸心不昧   如果,仅仅是同窗之谊,确确实实周牧禹的话是可信的。   距离到四合院的路不远,街道小巷的石灯笼,发出一缕缕晕黄的光。   地面上,是光拉长了的人影子、马匹影子。   行人几乎全都归家了,只听得见马蹄踩踏在青石路面发出的声音。   这一幕,非常非常熟悉,就比如,他扯动缰绳展开两臂圈着她入怀的姿势,若干年以前,她和他同窗做“兄弟”时,时常见怪不怪的画面。   那时,顾铮本抱着动机不纯的小儿女心思,女扮男装,在刚刚书院去就读求学的第一天,院长便让她选房间找舍友——   他们那书院的住宿,是按贫富贵贱、门第等级划分的。周牧禹出自寒门,所住的房舍自然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可她偏偏哪个房间不去,就选中他的。因时下按配置,两个同窗是一间,周牧禹家穷,人又孤傲得很,也不合群,自然没人会挨着一个穷酸住。那些同窗们看她——堂堂江南首富家的富贵公子,居然选姓周的做舍友,背地里都一阵窃窃谈论,觉得奇怪。   其实,周牧禹也很纳闷,他自然哪里懂她当时的心思——   男人始终对她冷眉淡目。   他总是习惯于一个人看书,一个人食堂打饭,一个人上课、下学,无论她怎么嬉皮笑脸去找他说话,总是把头低垂着着,目光专注沉静翻他的书,要不就是看见她就掉头便走。   直到渐渐地,她的热情、活泼与开朗慢慢软化了铁石心肠的男人,她总是容易生病受凉,总是娇里娇气因为那屋子太过寒凉,冬天的风一吹,就浑身起鸡皮哆嗦,接着又引发受寒高热不退。   男人想是嫌弃她的咳嗽声、和要死要活的娇娇气麻烦样子扰了他看书,索性有天对她说——   “你过来,我们两盖一床,我不怕冷,我挨着你,你那比女人还娇气的小身板就不会受冻了……”   当时顾铮的那个心呐,嘴角都激动颤抖得怕是连针也缝不上。   那天,周牧禹说,“咱们好歹一床上睡觉”,就是这么个来历。   他开始常常不由自主地照顾她,帮她抄作业,写功课,天冷了把她圈在怀里、两人同盖一床被子窝着边看书边说笑,照顾常常动则风吹就倒、娇娇弱弱、总是容易生病、给他打麻烦的她;夫子时常里见她背不出文章,要罚她,他就主动代替她受罚,去做那些劈柴、挑水、洗碗的粗活;他们两个人,渐渐地,成为了最要好的同窗,一桌子吃饭,一桌子上课听夫子讲文章,出入总是一块儿,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是的,那应该是两人回忆里最最甜蜜温情的时光。   他把她当最最要好的“好兄弟”照顾,在被所有同窗排挤孤立的那些日子,顾铮后来也常常想,可能,就是当时那么个娇软、总是像跟屁虫一样的她的出现,他的心,才渐渐地暖了……   同窗们嘲讽他是穷酸,嘲讽她,则是“娘娘腔”……   两个不合群的异类,就这样变成共同体……   所以至今,那段“兄弟情”,都还在他心坎里回忆着,追溯着,甚至惦念着……   当然,后来顾铮也常常觉得自己做人挺失败,至少说,作为女人,她相当失败。   这个男人,宁愿接受接纳她作为“男人”时、和他的同窗之谊,却漠然得,怎么也无法接受两人的男女之情。   .   “我到了,谢谢你载我……”   四合院的黑漆木门口到了,静静的月色,春城里柳絮飞花,拂了两人衣袖还满。   顾铮利落下得马来,本来是他先下的,他正要去抱她,顾铮说不必。又对他盈盈一福身:“若是作为同窗之谊,那么王爷的这一段相送,我就此谢过了!”   然后,撩起裙摆,就要上阶沿。   “王爷!”   其中两名锦衣卫上前单膝跪地,像是恭敬招呼行礼。   顾铮一怔,忽然就诧了。每到这个时候,月色昏黄,天刚日暮时候,她都能看见好几名锦衣卫在这个地方巡逻,从她的糕点铺到四合院。   顾铮想:难道,这些人,是他特意派来监视她或者保护她的?她一直觉得她所走这条街巷治安非常好。   然而,转念想想:傻!真傻!那个时候,作为傻子似的顾铮有可能会做此猜想,现在你还这么想?   摇摇头,便走了。   “你等一等!”男人忽然声音冰冽,叫住她。   她一愣。   “以后,苗苗就算要找后爹,我也要仔细看过参考,你不让我和我女儿相认,到底我才是他真正的爹……这个权利,我想我应该是有的。”   不容置喙的语气,是命令,是不得反驳,是不带商量。   顾铮一愣,微微一笑,抬起美眸,淡静无波凝视他:“如果是你作为父亲的权利,民妇自然不能回绝;可若是王爷想要依权势来压制民妇……那么……”   她轻轻地启动朱唇,高傲,淡漠,疏离。“民妇万万不能同意!……我不会害我女儿的!我给她找后爹,自然是会找个老实可靠人品非常好、对苗苗疼爱的……”   周牧禹眸色僵冷,面含嘲讽:“关家世子?关承宣?”   顾铮摇头。“不会是他……”   “为何?”   男人轻眯起眼,月色下,仔细分辨,恍然若有一把利刃含在里面,想要刺人的感觉。   “我配不上他,配不上关世子……”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彻底消失在他的眼睛里。拿着钥匙开铜锁,然后,再利落把院门一关。   周牧禹一张脸,被她阻隔在门外。   .   “王爷,要卑职们护送你回府吗?”   修长挺拔的身影倒映在四合院围墙,周牧禹面无表情,思忖什么。   这一趟,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周牧禹手捂着额,就是还有些脑仁疼。   两个锦衣卫相视一眼,单膝跪地,询问他。   周牧禹却径直翻身上马,也没看那两锦衣卫,抬起眼眸,坐在马背看四合的苍苍暮色。   他以前可是滴酒不沾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爱上了这玩意儿。摇摇头,驾地一声,催鞭而去。   ※※※   关世子此时正陪顾老爷下棋。眼观着棋盘,手捻黑子,可是心却不在棋盘上。   顾老爷自然看出来了,端了碗茶,啜着,悠悠叹道:“哎,也不知道娇娇今儿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都还不回来?——萱草?萱草?”便要让丫头去门外看。   萱草应着,去了回来没看见人影,便说,想是小姐这两天铺子生意好,今天会回来得晚一些。   顾老爷摇头,道:“她一个姑娘家,成天这样忙碌,也是怪我这个做爹的不争气,不仅没帮到她,还拖着一身病连累……”   关世子牵了嘴角涩涩然一笑,他自然劝慰说伯父这是哪里话……   他不敢直接去铺子里找她或接她,想想,还是有点窝囊。   曾经,他听过一句名言,说,男人与女主的相恋之术,在于几个字:“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太近了,招人厌你烦你;太远了,又让对方心生疏离、甚至怨恨。就那种不远不近,不浓不淡的,惹得人心痒痒最为合适……不近,不远,让她来时时刻刻想着你,盼着你……   关承宣觉得自己还是不争气,他是有意想避开女人一段时间的,或许这样,就能让她有天会主动念着盼着自己……   当初,那周牧禹不就用这招式,将顾铮的心,收得服服帖帖吗?   顾老爷忽然说道:“你这三天两头的,总是往咱们这院子跑,不是送这个,就是带那个来,哎,要不是因为你在,我和娇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会有多少艰难困阻……”   “你放心,这丫头脑子不开窍,她和那周牧禹白眼狼和离之后,可能是心被伤得狠了,不敢再言感情男女事了……或者,她觉得是配不上你,这嫁过汉子的女人,又是带孩子的,而你们侯府门第高,甭说是我们娇娇,其实想想,我成日里撮合你们两,会不会都太不自量力了些?”   “以前,我在江南打天下,风光无限,那时想撮合你们还犹可说,可今时今日,你看我们父女落魄成这样……”   关承宣赶紧道:“不!伯父,切莫这样说,是晚辈配不上娇娇,说到门第,我祖母和母亲,她们从来都是很开通的人,她们给小侄选媳妇,从来不看门第的……再说了,”   他不好意思笑笑:“就我现在这情况,一直杵着单着不成亲,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她们早就急得团团转了,莫说是娇娇这样美丽纯正、善良有大义的女子,她们就是打着灯笼都不好找……要是有天真带回去了,怕是乐疯都来不及,哪会心存芥蒂呢!   顾老爷笑得合不拢嘴,是了,这就是顾老爷无比看中这关世子的最僵持理由,对娇娇专一,用情至深,宝贝女儿嫁过去以后,也不用愁歧视和婆媳问题,甚至于被人轻视作贱。   不过,还是不放心,“难为你祖母和母亲竟如此开通,真是让我意外……听你这样说,她们,竟一点也不介意苗苗吗?”   关承宣笑道:“苗苗可爱聪明,这么好的一个小宝贝,她们疼都来不及呢!再者说,纵然伯父你不放心,到时,我就不妨告诉我母亲和祖母说,这苗苗,其实是我和娇娇的亲骨肉,那么……”   顾老爷老泪纵横,好生过意不去,不由感叹:“关世子,你让老朽真是感动!都不知该如何说了!但愿老朽闭眼的那一天,能看见你和娇娇能终成眷属,结成夫妻……”   “这丫头,就是太冥顽不灵了!我已经不止一遍遍告诉她,有如此情深义重的公子在此,对你一心一意这么多年,你究竟还想怎样?也不想,当年宣城的那一劫,被周牧禹那畜生、糟蹋作贱成那样,不是你关世子,她早早就带着苗苗不知去了哪个下世遭罪了?哎!这丫头,就是死脑筋一根,怎么说都不听劝!”   ……   关承宣忽然手一抖,宣城被蛮军攻城的那一幕,再一次于他眼眸浮现出来。   宣城府衙,周牧禹面无血色,唇白如蜡——   “关承宣!你若还爱娇娇,若真心实意还忘不掉她,那么,我马上给你五十个精兵,你就从城门的西角闯出去,到时,我让人偷偷给你放个出口,你敢不敢?!敢不敢拼了你命去救她?!”   ……   关承宣猛然一甩头。   老爷子又说:“你当时,中了三刀!后背上整整三刀!老夫当时心里就想,我当初真是瞎了狗眼了!若是真要连捆带绑,想要给宝贝女儿找个夫婿,怎么不把这傻丫头绑起来,让你们两拜堂成为夫妻……”   关承宣手越发抖得厉害,指间的那颗黑棋子明明找到了位置却都不知该放哪里,他试探性地,问:“伯父,假若那晋王……哦,就是周牧禹,如果当时他并不是你看见的那表象,而是有内情的,他其实是很放不下娇娇,并不会舍得……”   “放屁!”   顾老爷眉毛竖立:“你见过那种冷血冷心,没有心肝五脏、有如此放不下妻室、就连自己亲骨肉都绝情成那样的男人吗?”   “换做是你,若在当时场景,你会不会就那么做?就那么眼也不眨让人放箭,置娇娇母女生死于不顾……你快别提这个人了!”   顾老爷轻吁了一声:“关世子,我不想再提这白眼狼的名儿……”   关承宣唇仍在微微颤抖,半晌,他像是释怀。“好!伯父!那我以后不提他便是!下了这盘,我也当告辞回府了……”   两人正说着,萱草和旁边正玩耍的苗苗惊喜地喊道:“呀!小姐(娘亲)……你可算回来啦!”   关承宣便立即站了起来:“娇娇……”   他有些不好意思,“本来说即刻就走,谁知,和伯父一下,就下到了这会子……”   顾铮一边进屋抱起苗苗亲两口,一边扭头笑笑,说道:“我爹他向来棋品不好,他下不过你,肯定是缠着你不放走了!”   顾老爷在旁冷哼。   几个人又说了会儿话,苗苗忽然大惊小怪道:“呀!娘亲,你的嘴巴……你的嘴巴怎么又红又肿呀?——是被蚊子蛰的么?”   顾铮怔了一怔,半晌,脸刷地一下便红了。   赶紧放下苗苗,躲一边掏帕子擦嘴,生怕有人看出什么痕迹。   原来她对酒敏,那周牧禹贼囚根子,喝了酒,就胡乱亲女人。   在糕饼店里,那嘴被他又是咬又是啃,甚至还把舌钻进来,又是裹又是吸的,自然渡了满口酒气,而今她的那嘴……   关承宣微笑着走过来,柔柔在灯下注视她好片刻,说:“春天蚊子开始多了,娇娇,你在店里忙,可以多涂点花露在身上,这样可以防蚊子……”   “……”   顾铮的脸更红了。 第8章 暴风疾雨   一场暴雨,突降到顾铮和顾老爷这对父女头上。   这天,顾铮店铺的生意很好,她正在店里忙活着,丫鬟萱草急急地跑来,“小姐,小姐,你快回去一趟吧,老爷子正发着好大的火气,我怎么劝都劝不住……”   顾铮把几块桂花糕用纸包好,递给一位客人,笑眯眯地欢迎下次再来光临。   临末了,才转身问萱草,发生什么事儿,并说,“你没看见我正忙着么?你嚷什么?”   ……   萱草太急,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顾铮听了半天,原是老爷子知道他正吃的那药丸子是怎么个来路,气得快要戳指封喉,屋子里,药瓶子被他砸在地,药丸子密密麻麻滚了到处都是,恰逢,这时关世子又来陪他下棋聊天了……还把苗苗吓得躲在角落里直哭。   萱草还说,那关世子怎么劝都劝不住,老爷子气火攻心,眼看病又要犯了,就要气倒床……   顾铮一听,哟,这还了得,赶忙嘱咐小七等几个伙计看好铺子,忙忙地就和萱草赶回去。   “伯父,来,喝点水,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我想,娇娇也不是有意想哄骗你的,她只不过就是一心记挂着你身体快康复……”   关承宣正给老太爷拍背,递水,顺气儿。   高高壮壮的男人,穿着玄色绣金线云纹锦袍,头戴着墨玉冠,一身清贵难言,却在老爷子跟前恭顺谦卑、低三下四至极。   顾铮气喘吁吁地跑进堂屋里,急忙蹲下/身利利落落捡滚在地上的一颗颗药丸子,又是吹,又是心肝肉疼。   其实这些药就算是周牧禹要弄到手也百般波折,她听说,如今这药已经剩不多,除了宫里头的人,普通皇亲国戚想要,也是非常艰难的。意思就是,即便关承宣这样的世家子身份,也不定容易弄到手。   满堂屋的气氛无尽沉闷与令人窒息。   苗苗还缩在墙角哭,看着顾铮回来了才忙跑上前,“娘亲,娘亲,我怕,苗苗怕……”   关承宣见顾铮回来,表情复杂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起身,“娇娇,你回来就好,你快劝劝伯父……”   顾铮一脸抱歉,像是给关承宣示意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   也顾不得苗苗,只手颤颤地,慢慢地走向顾老爹,拿着药,边看边轻声说道:“何苦来?这药很精贵的,你这么摔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以后想要这药,却又没了,可不就后悔死了?”   顾老爷闭着沧桑的眼,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跳不已,气到极致,反不知如何说了。   顾铮低垂了头,慢慢地又说:“父亲,只要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痛,拘他这药是谁弄的?又拘是怎么来的?女儿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女儿不过只想让爹日后里天天笑口常、无病无痛的……”   顾老爷一只拳头猛地向旁边桌子重重捶下,拳头握得死紧,感觉整个骨头关节都在颠颤。   他强忍了半天,像是极力平息胸口怒意,半晌,才喉咙打着结,潸然叹道:“娇娇,这畜生,以前是怎么对你、怎么对苗苗、怎么对咱们一家的……难道,你都全忘了吗?”   “……”顾铮低头,咬唇,没吭声。   “你爹爹我现在落入时下境地,是,再没有以前的风光体面,可是,你认为爹爹会白白受这白眼狼的嗟来辱吗?”   “……”   “娇娇,你瞒得我好苦!亏我傻傻的一直以为是关世子照顾……你这哪里是给你我喂药吃,简直是服的砒/霜,你知道吗!知道吗?!”   他忽然老泪纵横。   顾铮有些心酸,“爹……”   她想劝慰,忽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关世子……”   顾老爷忽然站起身来。   关承宣赶紧应声。“伯父……”   “那天,咱们夜里在这里下棋,下了好久,你的那些话,我都听着的,你是真心的是不是?”   顾铮一愣,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关承宣道:“是!晚辈对伯父说的那些话,一直都是作数的,从不会撒话,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顾老爷半晌深吁了一气,“好!那很好!”   他像是沉淀了半天,道:“明天,你能不能早点过来,陪我去这傻丫头的店里一趟……这周牧禹,不是每日里来她铺子里买糕点吗?我这个遭老头子,不要你帮我什么,就陪我顺路一道,将这药,还给那畜生白狼眼……”   关承宣和顾铮相视一眼。顾铮心觉纳闷。原来,她这老爹什么都知道了,不仅知道了这药是周牧禹弄的,还知道每天早晨准时准卯、基本都要来店里买糕……她也懒得去解释,人家不过是顺路买这里的糕饼而已,没其他意思……忽而又感觉很纳闷,这老爷子,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天天把自己关屋子不是么?   关承宣表情复杂,半晌,方轻轻点头,道:“——好,伯父,我明天早早就快马过来,陪你。”   ——   这夜,注定是个复杂难以理清思绪的夜。   顾老爷把自己始终关在房间里,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不吃不喝,怎么也不理人、不说话。关承宣已经离开了。顾铮不知如何和父亲说话,吃了饭,便给女儿苗苗洗澡。往常里,这小丫头每次洗澡,都喜欢在澡盆里耍水、要顾铮陪她嬉闹,如今,黑溜溜、像葡萄似的乌黑的眼睛却安安静静,一会看看顾铮的脸,一会儿又去看看她姥爷顾剑舟所在房间。   顾老太爷咳嗽声时不时传来,越咳越喘不上气力的感觉。   萱草出来苦着脸说:“怎么办啊小姐?老爷吃惯了这药,现在也没其他的法子对付,他那么固执,听说是晋王给的药,怎么也不肯服了,还让奴婢滚,我担心,担心……”   顾铮一边给女儿擦头发,一边疲惫地叹气:“罢了,罢了,管不了他就不管了!这人呐,上了岁数会越活越小,就跟个小孩子似的……”   苗苗这时扬起白玉般小脸问:“娘亲,娘亲,姥爷又犯病了,他不吃药,会不会死啊?”   顾铮啐:“别乱说!”   便给苗苗套好了小睡裙纱衣,抱倒里屋床上。   萱草叹着气,无法,只得走了。   顾铮木讷讷地想着心事,哄女儿睡觉。   小女娃儿瞌睡也来了,眼皮半睁半合,重重打了个呵欠。“白眼狼,白眼狼,我爹爹是个白眼狼变的……我不要白狼眼当爹爹,我要关叔叔,我要关叔叔……”   顾铮身子猛地一颤,一下就变得茫然而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顾老太爷强撑着有病之身,果真早早地就吩咐萱草来服侍更衣。   顾铮眼皮突跳,她伫立在窗前,一阵马蹄嘚嘚的声音,关承宣穿得周吴郑王,果真还来了个大早。   她看着窗外不停摇头:我的娘,这两个男人,好像真要去找人大干一场似的……   他们这副回霜收电、口沸目赤模样,未免也……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未准儿,一会儿那周牧禹见了,还以为这是两发羊癫疯的精神病……   不行,得赶紧阻止去,要不然……这也太丢人了!!   哎,有些事情越是在意,就越是放不下……所以又何必呢?   顾铮一脸苦笑,郁闷不已。 第9章 父母之命   要说顾老爷以前待周牧禹,还真从没个好脸色。   顾铮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要什么,顾老爷都想方设法满足。   顾铮小时候气走了几个姨娘,顾老爷吭都不吭一声,甭说责怪,还说女儿把那些妖精们撵走得好,其宠女儿程度可以想象。   顾铮自小就貌美惊人,顾老爷总以为,宝贝女儿长大了,定要给她找一个匹配得上的夫婿。   顾老爷挑选未来女婿的眼光,简直比皇帝选驸马还要苛刻刁难。   从人品个子、从性格到家世背景……整个江南,先是媒婆不厌其烦、口若悬河去踩顾家大门,到后来,无人问津,因为这顾老爷真是太难搞了!   顾铮记得,闻说那江南有名的玉鹿书院、她个女儿家家扮成西贝货去读书求学,竟是为了书院一穷学子。顾老爷气得,最后,把个穷小子命人抓到跟前,从头到脚、从皮到骨,恨不得拿着西洋放大镜看个仔细,甚至连脚趾缝都看个清清楚楚。   顾老爷冷笑:“就凭你?真真时下风气败坏,书院把你们圣贤书上的大道理不好好教,成天教你们如何攀高枝儿?泡女人?肖想癞哈莫吃天鹅肉的事?”   “……你们家祖上是干什么的?有多少铺子?良田多少顷?父母在江南的名号是什么?”   “……”   一席话,有多难听就多难听。   周牧禹被他讥讽挖苦得面皮又青又紫,唇色发白,他还不放过。“对了,我女儿娇娇,你知道光是她用来擦手的丝巾都是什么丝做的么?”   “她可没吃过苦!自打出生,赶着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从这顺承街、排到那西二楼……”   “她头上穿的戴的,你能保证她嫁了你以后,还能那么体面风光么?”   “怕是你连一匹上好的缎子都给她扯不起……”   “……”   在婚后,顾铮有一段时间,把周牧禹这个丈夫对她的冷淡、排斥、厌恶常归咎于是他父亲的始造根源。   两个人成亲后,当然,是那周牧禹后来却被绑着逼迫着成他丈夫后——顾家老爷看那周牧禹就像犀牛皮打皱褶,怎么都不顺眼。   他总觉得自己忍着口气,逼着这男人做上门婿委实心里堵得慌。   只要宝贝女儿顾铮有一点风吹草动,生病了,着凉了,落泪了,受伤了……   一点点不慎,就会像训下人似地,质问他,是不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没有好好尽到职责……   顾铮有段时日快要气死了,常常和父亲背着干,她越是训斥周牧禹厉害,越背地里不断给自己丈夫低三下气赔礼道歉,甚至对亲爹都玩起了捉弄恶作剧……太多太多的细枝末节、日常生活琐碎可回忆。   顾铮把周牧禹对自己的疏远,统统归于是父亲的压制和不通情理,直到后来某日,她表妹来串门子时告诉她一句话:   “放屁!舅舅对他不好?舅舅对他不好,所以他才故意疏远你、冷落你?你傻不傻啊!难道你没听过《诗经》里有这么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懂这话的意思不?这意思,冬天打雷也好,夏天下雪也罢,就是天地万物没了,都会一直和你相知相守、至死不渝!”   “还有,那牛郎织女的故事听说过没有?那梁山伯与祝英台你应该知道吧?啊!对了,你不就是祝英台么?你可见那祝英台的老娘那么刁钻刻薄、反对他们两人一起,可梁山伯会因此而疏远冷落祝英台么?化成蝴蝶儿一飞,啊,多凄美浪漫啊!”   “……”   然后她表妹丢给她一个嫌弃的眼神,“哪像你们!蝴蝶儿我没看见,我倒只看见一只飞蛾,成天围着个灯罩瞎转,一心不把自己给扑死就不罢休……”   “……”   那时候,顾铮才有点豁然明朗的感觉。牛郎织女,诗经,梁祝……多么贴切的比喻啊!   难为她那表妹成日里说话不着四,歪理一堆堆,却是最终让她瞬间从梦中彻底清醒的那一个……   .   顾老爷子没给过周牧禹好脸色看。   而今时下,对这男人的厌恨,如同百年的瓜子、千年的树。   他习惯了在那个男人面前弹射利病,摆架势。   至于关世子关承宣……   晨间的四合院,粉色的桃花在微风中簌簌吹落,几声鸟叫掠过上空。   关承宣在院子中早置放了一辆马车,他搀扶老爷子上车去店铺,顾老爷气喘咳嗽,他不时殷勤小心说,“伯父,当心,来,您从这边上去,要不要晚辈背你……”   顾老爷便摆手,“还走得动……”   顾铮站在院子看这两男人的背影,忽然间眼波迷离,鼻翼有些楚。   ——   这还是从前的那个叱咤江南、有着“虎头兽”称号的顾老爷顾剑舟么?   关承宣若说在当年,顾老爷自然万分肯定也瞧不上眼的。   曾经,他在书院读书,成日里不好好上课,带着一伙人斗鸡走狗,甚至去青楼逛窑子。   他何时成了如今时下的这副模样?   在顾铮的印象,关承宣在书院一直就是那周牧禹的对照组。   那周牧禹家出自寒门,有多穷酸,这关承宣就有多富贵豪奢,去青楼光听一花魁弹琵琶唱小曲儿,便一掷千金眼也不眨下;   那周牧禹读书有多努力上进,他就有多放荡颓丧,带着一伙人逃课,到处打架,成日里招猫逗狗,吊儿郎当……   顾铮记忆最深的一幕,这关承宣后来爱上了自己,向自己表白,连青楼也不去了,他嫉妒厌恶那周牧禹,当着他面带领一群纨绔子揍他,打得那周牧禹鼻青脸肿。   然后,还说:“呵,姓周的!你以为那蠢丫头是真喜欢你?真看上了你?这丫头嘛,不过是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看你这清粥小菜觉得稀罕……我们来打赌,不出三个月,那蠢丫头便会乖乖投入我怀抱,并答应嫁给我,因为,你以后给不起她的,本世子爷给得起,嗯?”   当时多么得意,多么嚣张。   顾铮也把这姓关的厌恶气得要死。   ……   顾铮到底没有阻拦住这两男人去店铺。   顾老爷和关承宣的马车在她出神当口,瞬间便驾驶出了小四合院。   顾铮惊忙回神,想去追,却是来不及了。   顾剑舟气喘着呼吸与咳嗽,一到店铺,便对那些早起来赶工的伙计们道:“今儿,这铺子停工,你们都先回去……”   小七等相视一眼,“为、为什么啊?老太爷?”   那药丸子的事还有诸多都是他给这老太爷告密的,小七笑得复杂,又想八卦。   顾老爷冷脸:“叫你们回去就回去!”   就这样,顾铮来时,店铺里冷冷清清,所有伙计都被这顾老爷遣走了。   顾铮:“爹,你不要这么小孩子气了嘛,我这做生意开店铺的,被你这么瞎闹,迟早要关门……”   顾老爷手杵了一根拐杖,往地一点,眸如鹰隼。   顾铮赶紧低头,这气势阵仗,她心肝儿一颤,顾老爷瞬间有种又变回当年气势的错觉。   关承宣在旁表情复杂,他身长玉立,负手打量着铺子,环视四周,然后回首问顾铮:“娇娇,他居然每天都到你这里来……”   闭着眼睛,深吁了口气,仿佛他在心脏颤抖,像是无法思考想象。   顾铮沉默,低了低头,有种不知如何辩解的尴尬。   三个人就这样默然坐了一会儿,果真,只听店铺外有轿子轻轻落地、并几个随从侍卫打起轿帘恭恭敬敬的声音,“王爷,您仔细些,这地上好多水,小心滑……诶?这铺子,看样子,今天是不打算开了么?”   满空气的僵涩肃然,还有每个人脸上的复杂难辨。   ——   晋王周牧禹走近了铺子。   绣着海水团云龙纹的暗紫罩纱缂丝锦袍。   他看见了他们,同时也抬头,微微一怔。   “——晋王爷!”   顾老爷手杵着拐杖,气势巍峨,有种泰山压顶之势。“听说,王爷如今身份不一样了,金尊玉贵,都还惦念着这饼铺的味道,像是山珍海味吃腻,每天便要来这里找一找家乡的味儿?”   他没有朝这个男人跪。   周牧禹没吭声,轻眯起眼。   关承宣视线里恍恍惚惚,情敌相见,各番滋味,与顾剑舟的心思自然是不一样的。   关承宣将男人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再往上,他的左右两边,是锦衣侍卫毕恭毕敬地跟随。   今非昔比!   关承宣忽然在一刻,落寞,刚来时的底气,傲气,统统瞬间被这个男人打败了。   过往书院同窗之时,他嫉妒了眼前这个男人数年时光,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自己的家世,然而,那份家世与富贵,又彻底地让他越发在男人跟前矮了三分……   是,他从来就比不过他、不如这个男人。找不到挖苦嘲讽之时,便以高门身份自倨,嘲笑他的出生卑贱——所有人都在觉得他是成日里有意在这个同窗面前炫富显摆家世,包括顾铮当时也这么认为,然而,内心里真的是这样么……   他痛苦地闭上眼,眸色有些眩晕。   努力牵了牵唇角,不过,还是极为装作随意自在、风淡云淡道:“晋王爷,没想到,咱们同窗了多年,如今却又在这里见面了!”   周牧禹低垂着睫毛,他的睫毛,又浓密又卷翘。   一直没做声回应这两人,半晌,方道:“是啊,又见面了!”   忽然,把目光看向旁边的顾铮,问:“你这里今日还有糕没有?我还没有用早膳,如果用就给我包两块栗子糕和玫瑰饼,我带了好上路!”   顾剑舟和关承宣目露惊愕,相视一眼。   如此不把他们放眼里,顾剑舟的气,仿佛有一种将要忍无可忍,即将戳爆的感觉。   顾铮轻声地摇头,道:“今儿小店不开张了,王爷,怕是以后,你若再要来买糕,我这小店都开不成了……”   晋王周牧禹一愣,不明意思:“为何?”   顾铮也懒得解释,只摇头走向柜台,盘他的帐。   晋王周牧禹负手点头,也不多问,有即将离开的意思。   “晋王爷!”   顾剑舟再也忍不住把手中拐杖又一跺,“老朽有话要和你说,你和我女儿娇娇既然离了,大家就该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井水犯不着河水,你呢,走你的阳关道,我们父女过我们的独木桥,再无瓜葛联系!”   “……”   晋王周牧禹总算顿足,僵着身,背对人不动。他两名侍从黑着脸,一副“你怎么和王爷说话”表情,顾剑舟懒得看他们这两个喽啰,晋王却摆手,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微冷着,高抬着下巴,示意这老太爷尽管说。   顾剑舟想是被这男人如今的气场所心堵,他本来是想盛气凌人来质问一番,拿着药瓶子甩他脸上去,然而,这一气,心疾像是又犯了,关承宣见此,赶紧给他拍背,递水,顾铮也慌得赶忙上前,“爹,你怎么了?爹?”   顾老太爷摆手,艰难地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杵着拐杖两眼如鹰隼威严地面对周牧禹,居高临下。“我女儿娇娇,还有关世子,他们马上要成亲了……”   然后就着两人在给他顺气当口,把关承宣和顾铮的手各自一牵,使两个男女的手重重交叠紧握在一起。并边拍边说。“自古女儿家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朽现在就当着王爷的面,请王爷您帮忙做个见证,我把娇娇,许配给关世子……”   他的嘴角方始得意,冷笑道:“那日,娇娇说,我吃的那药丸,是王爷赏的,草民万万承受不起,以后请王爷莫要做这些了,更不要再来打扰我女儿清净……”   “她已即将为人妻,得该避嫌的……王爷,您觉得呢?” 第10章 自尊骨气(捉虫)   后来顾铮常想:爱的背面到底是什么?是仇恨?还是遗忘?   ……   显然地,她老爹不明白有个道理,选择若无其事,才是最有力的回击报复。   顾铮自觉什么都已看开了!不悲不喜,不怨不伤。顾老爹心中有个秘密她不知晓。其实,老太爷强势气硬的外表之下,他私自里紧抓着不放,是曾经还是希望有天,那周牧禹白眼狼会来找女儿,请求宽恕,再来复婚。他人老了!气数已尽!家族没落,家产全数毁尽,宝贝女儿娇娇挺着个大肚子,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局,多么生活不易。她需要有一个男人做依仗,既然,这男人身份如此显赫,他能给娇娇提供安稳,如果,他真的忏悔、来祈求娇娇原谅要复婚,顾老爷许是答应的。   他一直在等,等了足足两年时光,终于有一天,男人来了,久别重逢于帝京城的某街角,他抱着女儿苗苗说,“我们复婚吧,我来照顾你们母女……”   顾老爷还在想:总算还是个男人!可是,然后呢……   然后,娇娇回绝了,那白眼狼一脸云淡风轻,没有再提及……   顾老爷也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白眼狼是真的白狼眼,他不是真心的,不过做做虚伪责任道义感样子,表示他本没有抛弃过糟糠之妻,是女儿娇娇自己不识好歹……   顾老爷彻底醒悟,现在,这个男人站在他面前,如同屎壳郎爬上他脚面,要有多恶心就多恶心……   他是王爷又如何?那通身的气派华贵典雅又怎样?   ……   都没吭声,时间短暂的停滞。   顾铮把手轻轻从关承宣与父亲掌心里抽出:“爹,你别胡闹了!”她脸红,别过眼去。   关承宣轻轻地抬眸,去看顾铮,很明显地,顾老爷这一出,委实震惊得有些胸口剧跳。   他说:“伯、伯父……娶娇娇,我是愿意的,一千万个的愿意,可是,得还是看娇娇的意思,您不能强迫?”   如此风度,又如此令人卑敬酸楚得不知如何回应。   顾铮沉默,心里像被一块巨石砸了个空空茫茫的大洞,她想要填补,却又不知如何填补。   两个人各自的表情,脸红,千言万语道不尽,暧昧……自然收尽面前男人周牧禹的眼底。   他盯着顾铮的脸不说话,直又过了好半晌。“娇娇,这是真的?”   他朝顾铮走来,不知是不是顾铮的错觉,所有人的错觉,他的嘴角微微一搐,像是从心脏扯带出了一丝刺痛。   他又凝向着她,问:“那日,你说要跟苗苗找后爹,我就问过你,是不是这个男人,你说,不是,原因是,你觉你配不上……现在,那么你是配得上了?”   所有人俱一怔。   他想抬手去抚眼前女人如花似玉绝美的脸,那脸令他呼吸一窒,表情各种复杂,终于,垂起手又放下。“何苦又如此贬低看清自己呢?”   他扯唇微微一笑,是嘲弄涩然的笑:“娇娇,你要知道,要说配不上的人,是他……不仅如此,这世界上所有男人,不见得配得上你……”   关承宣手握紧的拳头骨节咯咯地响。   顾铮还没明白过来周牧禹话中的意思,正有些愣惑,关承宣道:“晋王爷,咱们能不能单独谈一谈?”   周牧禹垂下眼睫毛,没有看他。他不吭声,也不作答。   “有什么话,还是这里当着人面谈吧?”过了半晌,他才淡淡地,说。   窗外的一线线阳光透过画扇照射进来,烟雾蒙蒙的。   关承宣朝周牧禹走近,现如今,身份被对方压制了一头,他表情却桀骜冷傲,却努力不输一分气场。   两个男人就那么干站着,面对面站着,多少的青春旧时光从两人的脸各自碾过,周牧禹眼底曾经的关承宣,关承宣眼底曾经的周牧禹,一个放荡不羁,斗鸡走狗世家纨绔子,一个是清冷孤傲,偏又才气纵横的穷酸学子。   关承宣暗握紧了袖中拳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嘴角却是努力牵出一抹微笑,看来彼此双方都在尽量保持着风度礼仪。   关承宣道:“晋王爷,我会娶娇娇的,顾伯父今日的话,不妨王爷就当亲耳听到了一个见证,若那日我和娇娇结成连理,王爷到时来舍府喝杯喜酒……”   他脸上的胜利得意多么明显。   周牧禹依旧垂耷着眼皮,长而浓密的睫毛虚虚遮住了眼底的光。忽然,他问道:“关世子,看来,贵府上所有的鸡零狗碎杂七事你都处理好了?”   关承宣面色大震。   刚还明显的胜利得意转瞬消失,脸阴冷得难看。“王爷,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周牧禹冷笑了一声,负手又走进一步顾铮,凝着她道:“娇娇,这个男人,他是不是给你和岳父保证说,他府上干净得很,有个好说话的祖母,有个很开明的母亲,没有未婚妻,没有个表妹一直在被催着和他成亲,他们整个府将会欢迎接纳你的过门,甚至包括苗苗……”   关承宣闭眼,仰头深吁了一气。   顾老爷猛然抬头一震,眼睛敏锐而不可言说失望地盯向两人。   周牧禹转过身去看顾老爷,又从关承宣那痛苦尴尬挫败的表情淡淡掠过,再看向顾铮:“他是不是也从不敢向你提及,造成咱们如今这一局面,其中,他功劳最大,不,应该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呵,他不敢,是吗?”   “晋王殿下!周牧禹!”   关承宣最后一丝清明理智彻底崩盘失控。上前,猛地抓扯住男人衣领,狠声道:“信不信!就算你现在是皇子王爷,我也照样敢挥你一拳头,就像当年咱们在书院做同窗,你永远是我的手下败将,被我踩在鞋跟底下……”   “王爷!……大胆刁民,你放肆无礼!”   场景顿时便乱了。几个锦衣侍卫听得动静,忙进来各自从腰间抽刀拔剑,周牧禹朝那些锦衣卫淡淡摆手,示意他们下去。顾老爷子气得又咳喘起来,手杵着拐杖,面皮红紫,就像要断气了似的。“你,你们……”   顾老爷万没想到,今日,本是想给这周牧禹一个下马威和颐指气使,却到这种失控和无法猜想的局面。   顾铮忙过去,“爹,你怎么?爹……”   关承宣神色一晃,这才又清醒过来。也忙过去。“伯父,顾伯父……”   周牧禹亦是微一失神愣怔,他眼明手快,赶紧冷喝开顾老爷身边那两个正忙得手足无措的男女,示意其中一锦衣卫道:“快!去倒杯水!”   顾老爷的病犯了,这次,却是犯得急疾可危。两个锦衣卫迅速找地方倒杯水,周牧禹忙将顾老太爷手中紧紧拽着的一个蓝色药瓶夺过手里,他知道这顾老爷拽着这个瓶子想做什么,恨不得马上砸他头上。他赶紧打开瓶塞,倒出两粒黑褐色药丸子。然后喝斥命令老太爷赶快服下。   顾铮也立马懂了,关承宣哪里顾得上还和这个男人去撕扯。也忙道:“伯父,药,你快服下,快服下……”   顾老太爷垂老沧桑的眼底却沁出一丝丝水光。   他把唇部和牙齿闭咬得死紧,不仅回忆起,曾经,在江南打天下时,何等的威风煊赫,如今却被两个小晚辈又欺又哄又骗,真真可笑,何等悲哉!   关承宣道:“伯父,府上的事情,以后晚辈慢慢给你解释,我不是有心要骗你的,你先吃药,娇娇不能没有你啊!”   周牧禹道:“你一口一声爱自己的女儿,曾经,为了你女儿,你无视一个男人的自尊,把他的脸面踩在脚底下,又是强迫,又是威胁地绑着来做你上门女婿,怎么,您也知道有自尊骨气了?蝼蚁尚且偷生,娇娇一个弱女子,我何尝不知她如今还厌着我,又何尝想要收受我所赠送的东西……她尚且能放得下,为了您,这些脸面傲骨都能折下,难道,让你好好活着,就那么困难?你要是死了,有个三长两短,她们今后母女,又该怎么办?”   顾铮忽然哭出声来。   她从来不会遇事去哭,从和周牧禹和离之后,想是已经眼泪流干净了,天大的事,在她眼里都是小事儿。那会,生苗苗时,有产婆说她胎位不正,可能难产,她疼得那么骨头碎裂,硬是强逼着自己咬牙挺过来。   可如今……   周牧禹这间间断断的一句……   顾老爷闭着眼睛,老泪纵横,潸然糊满一脸。他还是把那药丸子给吞了。   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 第11章 王者权利   却说当今天子赵宗泽,统共生了九个儿子,除却夭折的,病亡的,尚在襁褓中的,加起刚刚从民间认回的,正常的算起来也就才四个。   二十多年以前,皇帝赵宗泽仅是个不起眼的皇子,追随秦王一党想夺嫡造反,后来,秦王落网败落,赵宗泽连夜而逃——   这就是为何会和周牧禹的生母周氏、发生露水情缘的缘由。   那时的赵宗泽,东躲西藏,狼狈至极,躲到江南一个叫益州的地方,被官兵险些捉拿,幸而当时尚在闺中做姑娘的周氏将其救下。   周氏是一地方望族的大家闺秀,人美无匹,肤色莹白如玉,艳丽不可方物,那时,她已经有未婚夫了,不日就要成亲。周氏把赵宗泽藏在她家后院一地窖中,当时,赵宗泽满身是血,负了重伤,眼看就要奄奄一息,只吊了一口气在……是周氏每日里悉心照料,偷偷地给他找大夫,又是喂药,又是送吃食。   赵宗泽长得仪表堂堂,剑眉英挺,气宇轩昂,自然而然,两个人便发生一段情。   赵宗泽后来给周氏许下承诺,并拿了一块玉佩做定情物,告诉周氏,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目前情况,说,如果此生还有出头日,待风波平定,定不相负,会好好报答周氏。   可是,然而,男人风波果真平定后,他也渔翁得利,一举成了当今圣尊,却渐渐地,将周氏这一茬给淡忘了。终于,想起来时,要去找她,却得知昔日的情人兼救命恩人已经被赶出了家族,因非婚怀孕,丢尽了祖宗十八代的脸,险些拿去浸猪笼。   赵宗泽每日里午夜梦回,都是昔日年轻时候,和周氏相识相知、相遇相爱的一幕幕画面。   他痛苦,难受,内疚,懊悔,自责。派了一个又一个暗卫去打探消息,却总是杳无讯息。   .   皇帝赵宗泽现看着这个突从天而降的沧海遗珠……心绪自然是可想而知,激动难平的。   对待周氏母子,恨不得将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亏欠、统统弥补过来。   周牧禹从小本就刻苦勤奋,极求上进,科考御前殿试,他以惊才绝艳的文章佳句,震惊到在场的每一位官员大吏,自然也包括皇帝赵宗泽的眼睛。现如今国事动荡,朝廷正是用人时期,赵宗泽本就极其欣赏、想重用这位殿前头名的金科状元。后来,却不想,又是一番波折,这个极其优秀出众的青年才俊,会突然一夜之间,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这样的大喜过望,皇帝赵宗泽想不激动也是难的。   ……   皇帝赵宗泽现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每当日落黄昏、半蘸之际,回忆昔年的青春时光,他身处于这皇权旋涡中,每天里刀尖上过日子,淌过泪,流过血,他这一生,潮起潮落,经历得太多,皇权,争斗,终究也得到了梦寐极其渴望的东西,荣耀也罢,权利也罢……   可是,为什么到如今,反而空空落落,内心里如浮云飘荡。   昔日的旧情人周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这个曾经美艳轰动于整个江南的才媛小姐,她的青春已不再,纯洁妍丽的容颜气质,已经变得沧桑而麻木;白里泛红、嫩若凝脂的肌肤,也因为风霜岁月的洗礼,早已粗糙不堪。   当年她低眉垂眼、看他时的那股子脉脉娇羞也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僵冷与淡漠。   .   皇帝虽说有四个儿子还算正常康健,但太子愚笨,尽管有仁孝心,却无治国能;三儿子刘王有野心,一个浣衣所贱婢所生,却八面玲珑,心思阴毒。其他的两个,弱的弱,小的小,也是不成气候。赵宗泽如今得了周牧禹这么一个儿子,总算是心有慰藉。   他想重用他,授之于权柄,再加大力扶持,他希望这个儿子能成赵家的顶梁柱,以后是东宫的得力辅臣……   皇帝赵宗泽回想起那一年,他们父子刚刚相认,这个儿子脸上的各种淡漠与疏离,和他老娘周氏简直一模一样。   看来,他并不是很想认他,也不稀罕这个皇帝儿子的名分。   这个儿子,对他应该也是有怨的!有恨的!   ……   皇帝叹了口气。   自从和这对母子相认,皇帝赵宗泽有意是将周氏接到宫中做妃嫔,堂堂天子圣尊,低三下四到这步,不惜放下身段各种讨好赔小心,然而,人家压根就不领情。   皇帝打算给周牧禹开府建衙,因在修葺中,便命令让周牧禹暂时居在宫中,还把重华宫一处、专门命人好生拾掇了拔给他,可是呢,人家也是不领情的。   周氏现在宁愿居在一个简陋破旧的道观里,带发修行。成日里素衣素素食,简简单单。   而周牧禹,也便随着他老娘常住在这观内。   除了有时因公办差,需要在某个衙门,他也就在那里歇歇脚,随便安置安置。   .   “陛下,您当心,这路滑,刚下了雨,不好走……”   明黄伞盖,气势浩浩荡荡,皇帝一身明黄龙袍,又到这道观内来看昔日的“旧情人”了,想把这女人给哄回宫去。   皇帝道:“哎!朕想不到,朕也有今时今日……”   果真是报应!   大太监冯玉书说:“陛下,说来,这晋王殿下也总算认您了!想当初,让他叫您一声父皇,这倔强的殿下爷,可都是不肯呐!”   皇帝赵宗泽不提这还好,一提,便是一把辛酸泪。   皇帝一边走,一边又回想起,三年多以前,周牧禹因被人陷害,关入天牢里,险些被处死,后来幸而及时,身份被认了出来,他原是自己遗落在民间的沧海遗珠。   灯火通明的大殿上,他跪在自己面前,嘴角满是血丝,一身伤痕,头低低垂着,墨发凌乱。   虽是跪,可那份脸上的孤傲、清冷、淡漠、疏离、倔强,以及像木头人似地刻板恭敬,他对他这个父亲一口一个的自称“微臣”、还有“陛下”……却总不愿叫他一声父皇,无论怎么和颜悦色命人引导……   最后,他终于肯承认他、叫他一声父皇时,是一个在大理寺做官的、又叫陈少谦的男子所帮助。   每每和这名官吏对话路过,这个儿子的眼底都是充血鲜红,溢满了仇恨,以及,疯狂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欲望。   皇帝当时猜测了一番,便试探性地,问:“朕即刻就封你做晋王,做朕的第七个皇子,只要,你拥有了做王的权利,区区一个大理寺的芝麻小官,你想要他死,还不是捏死只蚂蚁那么简单,你愿意否?……”   说着,还使眼色,命人赶紧去拿来一把宝剑。   那叫陈少谦的大理寺官恭恭敬敬鞠身在皇帝和周牧禹面前,压根就不明白怎么回事。   宝剑由一名太监递给了周牧禹,皇帝在旁微笑怂恿,又说:“那么朕,现在就给你这个王爷的权利,只要你肯认承认朕,叫朕一声父皇,你和这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朕不管……但他的生死,现就掌握在你手中……嗯?”   那叫陈少谦的官员大吃一惊。   周牧禹闭眼,深吁了口气,他额头上的青筋在慢慢地、像蚯蚓似牵动。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简单直接的手段杀人。   他忽然口中低哮一声,猛地抽出手中长剑,眼底一丝暴戾嗜血残佞掠过,那是和他平时的干净雅致气质不符。   那名大理寺官吏随即应声倒地……   满口的鲜血喷在了周牧禹脸上,甚至那官员都还来不及惨叫一声,张大着眼睛,看着皇帝,又看着周牧禹……   他将那人就那样给杀了……   那个人……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被他杀了……   这就是做王的权利与好处……   他的唇开始抖,手中的宝剑也开始抖……   可曾想,他费尽了多少心思,想置这个人于死地,始终而不得,却因为突然有了这做“王”的身份何权利,只要肯叫眼前这男人一声“父皇”,他就轻轻松松,将这人给弄死了……   皇帝于是就这样,终于多了一个儿子,这沉闷孤傲的儿子,也总算愿意叫他一声“父皇”……   可是,直到现在,皇帝都不知道,这个功劳的背后,却是离不开一个女人,顾铮。   .   三年多以前,周牧禹被人诬陷送去天牢,不日就要被凌迟处死,顾铮怀着身孕,挺着肚子,一路风霜艰难,到处奔波,看尽人脸色。她想尽办法,要给周牧禹通关求门路,尽管那时候,她已经对这男人彻底死了心,然而,还是为了救他,不惜去求见这位极具好色之名的大理寺官吏陈少谦。   其中的过程、这个女人所受的屈辱,自是不消说的。   虽没实质性侵犯玷污,到底是赔笑喝酒,被这陈少谦揩了油……   后来,在终于了完这场父子相认后,没多时,皇帝又听说,他这刚刚认回的儿子晋王殿下,他似乎都还没解到恨,一剑将那官员毙命后,还面无表情,命人砍其双手,将那人的尸体、扔在乱葬岗旁的小树林,白天夜里,任由着被一群乌鸦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是主写皇帝的视觉,皇帝眼中的男主,不知道大家有没觉得混乱? 第12章 风雨同舟   青云观是隶属于皇家所建的一座道观,宫中有年老喜欢清净的太妃也会常住这里养心神。皇帝去时,天色近昏,太阳已落山。观内各处宝殿雄伟,磬声悠悠。观内有一处碑林,周氏一身朴雅端庄道姑打扮,正拿着墨纸往碑上拓字迹。她拓的是王羲之的行草真迹。   陈国公的嫡孙女徐万琴在旁陪她。   其实,说是陪,不如说是十二万分尴尬地在这里受周氏冷待、坐了一下午冷板凳。   这周氏看谁都没放眼里,也毫无蔼色可言,待皇帝如此,像她这样的晚辈更不消说。   徐万琴长了这般年纪,自然也是第一次受如此窝囊委屈。   她长得清丽貌美,端庄秀雅,是这盛京里最最有名的千金贵女。   皇帝想要扶持新认的七皇子晋王,最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联姻。   开始的时候,这位国公府的大小姐嫌弃七皇子是民间来的,听着有些不屑,然而,不知哪次,无意间的宫中偶遇,徐万琴很快就中蛊了。   就像和当年顾铮第一次见到那周牧禹的表情一模一样,三魂没了两。   皇帝去时,见到的便是徐万琴手拿着一把小团扇,在旁边给周氏扇墨迹。   其卑微小心讨好的程度,看着都怪可怜。   周氏面无表情,一会儿说:“徐姑娘,真是太劳累你了!”   一会儿,却说,“手劲不够大,算了,你还是不要扇了,你不适合做这些粗活……”   那陈国公千金早把这老贱妇骂了个百遍,嘴上却温文尔雅地,微笑:“对不起,都怪我太笨,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   周氏冷冷斜乜她一眼,便不说话。   皇帝来了,两个人便福身。   徐万琴赶紧鞠着身给皇帝恭敬说一番,就这样,皇帝微笑和蔼摆手,让徐万琴退下。   殿内耳房焚着一獣形铜鼎大香炉。   所有仆婢都退下,屋里只有两人,以及香烟渺渺缭绕四周的扑鼻气息。   皇帝觉得自己蛮尴尬的。   这女人态度冷冰冰,有礼节,却明显一脸厌弃。   皇帝嗯咳了一声,没话找话说:“你在拓什么?……思如?能否拿来给朕看看?”   周氏的闺名叫周思如。   周氏便淡淡地,把手中所拓的一张王羲之行楷递呈给皇帝,说道:“这卖了几十年的糕,民妇这双手都快不会写字了,今儿看这道观里有好些字碑,也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拿起了笔……”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冷,一个殷勤而尴尬,不知聊些什么。   忽然,方才陈国公府上的千金徐万琴贴身婢女阿雾,哭哭啼啼,淌眼抹泪跪着进来,“皇上,求您去看看姑娘和晋王殿下!”   皇帝和周氏一怔。   原来,周牧禹衙内处理完公务回到道观了——现在,他的身份除了是皇帝的第七子晋王,皇帝还令他兼管户部,专门清查财政亏空。周牧禹办完公,自然是要回这道观住。他常常喝酒,这天也不知又去哪个酒楼喝了很多酒回来,那陈国公府小姐心知他人已回观,本就一直等他,心情大悦,便赶着去想和他说话,培养感情。   结果,不但没有好脸色就罢了,陈国公府小姐徐万琴心知他是喝太多了,便让丫鬟阿雾忙去给殿下爷倒解酒茶。   两个人推推攘攘一番,那茶一洒,便洒得周牧禹浑身都是,锦袍也打湿了,徐万琴吓慌了,正掏出袖中的手绢子给对方擦……   忽然,周牧禹把她一推,真的是酒喝多了。   他的模样狷介狂放,样子邪肆放荡可怕,双瞳布满红血丝,满身酒气。   他把徐万琴逼向一角,冷盯着她,一步步地,逼得退无可退。   徐万琴不知他想要做什么,接着,腰间上的玉带一扯,徐万琴“啊”地撇过脸去,以为他想要非礼,结果——   “徐小姐,你说你很喜欢本王,想做我的妻,是吗?”   他的嘴角又阴阴地,扯出一抹冷笑。   徐万琴张着樱桃般小嘴,看得背皮发毛。   还没回过神,他一边扯腰带,又面无表情脱了自己的外裳锦袍。“去!给本王洗洗?……你既然喜欢本王,这些事儿让你去做,应该是难不到你的?”   徐万琴突地怀中就接过一大捧男人向他掷来的衣裳外袍……   就这样,向来娇养在深闺,只有人伺候她、金尊玉贵、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堂堂国公府千金,抱着一大盆、又一大盆的男人衣裳,甚至鞋袜腰带,洗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洗一件不够,男人躺旁边太师椅翻看着书,冷笑两声,又命仆从再扔好几件给她。   她哪里做过这样的事,受过这样的屈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边哭,一边嘴角哆嗦不停强忍着心中压抑委屈给男人洗。   洗得笨拙而吃力,连手上的皮都快搓拦一层……   周牧禹这时却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先前的戾气也不再了,像是恢复些许清明理智,声音冷淡地,厌倦地,对徐万琴:“你走吧!不用成天到这观里找我,我们两不适合,你也当不了我的妻……我的妻子,这辈子只有她一个……”   然后,他的五官有些扭曲阴郁,步履虚虚晃晃,像是很痛苦地仰头吸着气,阖着双眸。“你也当不了她的……这个世间,能够心甘情愿,对我不离不弃,不嫌我出生,是个穷酸也好,是个王爷也好……”   然后把眼睛一睁,冷眼盯着徐万琴:“自甘放下身段,为我洗洗补补,为我做尽所有事……”   “也只有她……”   “你走吧,徐姑娘……”   “滚!”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看甜腻腻的小伙伴们,看过来——   放心吧,这文后面福利多多,不会一直主打纠结误会什么的。只是,感情需要个过渡,甜宠也需要有铺垫才会不那么油腻,这个文,作者也没有详细大纲,都是跟着感觉走。好像从开头开始,每个人的行为就不受作者本人控制,我想,干脆由他去吧,性格决定命运,性格也决定了男女对待感情的不同处理方式…… 第13章 始作根源   夜色彻底降落,青云观一片寂寂。下午之事就那样过了。陈国公府的小姐徐万琴自是受了万般委屈。   皇帝心情复杂极了,让人护送这位小姐回国公府,并说:“好孩子,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牧禹这孩子,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就是不太会和女孩相处,你对他多一点耐心和温柔……以后,朕让你们没事多来往走动,相信他会喜欢上你的!”   徐万琴张口欲言,分明想要说什么,只得暗咬牙道了声陛下万安,恭恭敬敬退下。   皇帝摇头心叹:多么好的姑娘啊!把这位国公府千金指婚给周牧禹,不是他这个老父一片好心吗?这周牧禹在搞什么名堂?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   青云观向来冷冷清清。但由于皇帝的到来,便多了一份拘谨的热闹。   皇帝没事儿自然会往这道观里跑,各种低三下四,想劝说周氏回宫。   那周牧禹三天两头也是喝得醉醺醺。这天,他又喝醉了,从马背一跃而下,步履虚虚摇摇。   皇帝正好也在这儿,他抬头一愣,笑了笑,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   周氏一惊,虽然他对皇帝态度冰冷淡漠,也不敢如此放肆。   赶紧扯起帕子嗯咳一声,“禹儿!你父皇在这儿!不得无礼!”   周牧禹愣:“父皇?——谁是父皇?哦!我爹?呵……”   然后,他开始笑,显是今天喝得比往日还要一塌糊涂。   步履不稳,走到老皇帝跟前,说,“你知道么?我老娘说,我是被一个流氓盗匪所强/奸后才生下的贱种,哦,原来那人就是你?……”   周氏脸都白了。   皇帝也如当头棒喝。   周牧禹然后又步子摇晃地,伸出右袖在皇帝青绿的脸胡乱一指,又笑笑,还待说什么,却脑门一阵眩晕,人彻底醉倒下去,昏睡不醒。   漫天的星子开始闪烁眨眼睛,一会儿功夫,周牧禹被几个太监小心翼翼抬回了床上。   道观一耳房中,侍女们端水的端水,拧帕子的拧帕子。   周氏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眼睛有些湿润,给周牧禹仔细擦脸,一副慈母心疼表情。   皇帝也默坐在边上,问:“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事儿?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他常去喝酒,没事就去喝,这朕是知道的……难道,遇上了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麻烦?”   周氏表情复杂,也不和皇帝硬气了。一边给儿子擦脸,一边悠声叹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想必,如今只有这酒,才能消他心中的愁苦吧?”   “……哦?”   皇帝表示来了兴致。“思如……”他把手慢慢抚向周氏,拉着拍道:“这些年,朕知道你们母子过得很是不易,把你们的遭遇经历,统统都告诉朕,嗯?”   周氏手瑟颤颤一缩,她站起来,背对着皇帝,抬起下巴冷笑:“说什么呢?……”   脑子里却突然回想起,数年之前,她们家那破败简陋的小茅草屋前,一个明媚阳光,长得异常鲜艳娇嫩、灵动标致的青春妙龄少女,她云髻花颜,肌肤似雪,金簪点缀,穿得贵气十足,常常来窜她家那破烂不堪的院门,以各种名义借口。   “伯母,我是来找周牧禹的,他在不在?……”   “伯母,请问牧禹兄在家吗?我有事想求他帮忙,有一首词给难住了,不会填,想请他……”   “伯母,伯母……”   就那样,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   周氏硬着心肠,冷道:“他不在!顾小姐还是请回吧!……”   那刚还明媚鲜亮的少女,随即便悻悻垂下脸,表情落寞,孤独憋闷离开了。   然后,她“奉命”赶走了那少女,回到破烂的茅草屋里,却看见一双眼睛,同样孤独悲伤,又痛苦压抑地,盯着少女所离开的方向,慢慢地沁出水光来。   少女彻底走远了,接着,那双眼睛的主人,才匆忙把院门一推,追出去,分明想要叫住对方,却只是干站在那儿,挪动一步就是雷池,他把脚迈了又收,停停驻驻,终是面无表情,又一脸无事地回到屋里……   周氏回忆着回忆着,她重又在儿子床榻边坐下,自言自语,抚着床榻上、睡着的那张醉熏熏俊脸,声音飘忽地,呢喃地,“我曾经不知道,原来贫穷也是一种罪孽……”   皇帝一惊。   周氏又道:“他从记事懂事开始,就跟着我到处讨生活奔波,碰壁,看人脸色,受人轻视唾弃过日子,都嘲讽他是个荡.妇所生的私生子,是野种,贱种……”   “有一次,他问我,娘,我的爹爹是谁?他为什么不要我?……”   “我说,你爹爹他不是好人,他是个流氓,当过贼,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干,而你,就是那么来的,被糟蹋来的……”   皇帝深吁了一气,扬起面,笑了。   报复!原来,这才是报复啊!   周氏接着又说道:“他从此便安安静静不会和人随随便便搭话,总觉得,自己天生不配拥有好东西;从他的出生开始,就是带着深深的负罪和自我厌弃,他是低人一等的,是下贱的,是母亲被贼徒根子强.暴了才降临到世……所以,与他越是好的东西,他越要躲得远远,因为觉得无法深受……”   皇帝一把扼掐住女人的脖子,“好!你狠!算你狠!……难怪我总觉得这孩子成天不快活,心事重重的,原来,是你,是你这心肠歹毒的恶妇!——”   周氏被他掐得快要断气,面皮紫涨,呼吸艰难,不过脸色倒还平静。   皇帝最终还是收了手。   周氏潸潸地滚下两粒泪珠来。“对!一切都是我!他从出生就没一天快活地过个日子,我让他的童年在自卑负疚压抑中度过,如今,他遇上感情上的挫折也茫茫然不知所措,婚姻失败,一切一切,都是我给这孩子种的苦果……”   说着,掏出手中的帕子擦着眼角,肩膀耷拉着,微微一耸。   酸涩哽咽了一阵儿,周氏道:“我错了!现在是真正的后悔了!”   她扬起脸,又恢复平静,收住悲伤眼泪。“皇上,民妇以为这样从小教育他,灌输他,就能解我心头的仇,消我心头的恨,告诉他,他有多么不该来到世上,仿佛才让我有个可以宣泄的突破口,我让这孩子过早地帮我分担仇和怨恨,可是……”   她叹息着,心口疼得无比,骤然又想起周牧禹小的时候,只有六七岁光景,有天,她卖完了糕点,那几天生意好,多赚了些零头小钱,便给孩子去绸缎店扯了一匹上好的缎子,给他做了一件新衣服。   可知,那孩子高高兴兴穿着出了门,却是一阵鼻青脸肿地被打了回来。   她大吃一惊,满是心疼去查看他脸上的伤,问他到底怎么了,究竟被谁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却一问三摇头,怎么都不吭声。   直到后来,她慢慢调查了解中方知,原来,是给一户乡绅家放羊,因穿着那身好绸缎料子,那乡绅家的一小老婆房中有对玉手镯丢了,便污蔑是他偷的,因为那么好的缎子,他哪里配穿……   因为穷,哪哪都是不干净的……   周氏笑叹了一口气,过了好半晌,方又说道,“唉,这些事不说也罢,毕竟都是很久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陛下您听了,不觉梗得慌吗?”   皇帝沉默,一时两人无言,你看我,我看你对视着……   屋内,依旧铜鼎炉里冉冉散发出一缕缕淡淡的百合香烟,微风一吹,如游丝般回旋。 第14章 心疼自责   晨曦一线淡青天光洒往窗户纸,周氏这天很早起来,将一托盘的早点亲自端到儿子房中。   周牧禹正在穿衣套袜,准备去赶朝部办差。周氏笑盈盈进去,“来!我的儿,好好用些早膳,那糕饼铺里的东西你是吃腻了,不能老吃那个呀?”周牧禹趿着鞋,抬头一愣,表情疑惑复杂。朱氏笑:“你哄谁呢?——这赶天的,也不在我这里用早膳,巴巴地去那铺子买早点,昨儿,我还听你身边一跟班说,那铺子里的糕饼,其实你早就吃腻歪了吧?……吃得胃都快撑不住了!”   周牧禹表情恍惚一阵,只淡淡一笑:“儿子也就只是顺道而已,觉得那样很方便?”   周氏轻眯起眼,倒也不戳穿他。   母子两又简短一阵对话,周牧禹去铜盆洗手净面,又拿着青盐漱了口。他整袖坐到餐桌旁,穿的是绣五爪金龙八团石青朝袍,质地精细,纹饰规整,标准的皇子装扮。他吃得斯斯文文,一股子文人儒雅气质。周氏表情恍惚看着他,这个儿子从小就长得容色精致,即使当时落魄潦倒之境,也从容稳健,不输丝毫皇家血统的雅致贵气。周氏心叹:怪道那顾铮当时为这儿子可以痴迷到那份田地……也怪道这陈国公府的千金只见了一面便丢魂失魄。   周牧禹没有告诉他这老娘,其实,那顾铮的糕点铺子,他都好几天没去了。   正准备出门,周氏忽然叫住他:“你站一站……”她走到周牧禹跟前,表情恳求地,盼望地,“再去找你媳妇好好谈谈吧?无论如何你得把她追回来……”   周牧禹没说话,想走。   周氏火了,指着就骂:“难道,这几年,咱们孤儿寡母一路艰辛走过来,受过什么样的罪和酸楚,你不清楚吗?……难道,你也想学你父亲!?”   周牧禹立即道:“我的事情不要你操心!”   他冷冷又说:“我也学不了我父亲,那赵宗泽,我虽叫了他一声父皇,可他配吗?”   然后,竖竖衣领,面无表情就走了。   周氏觉得头疼极了。她恨铁不成钢,心叹:这作死做活的小兔崽子,就他这样,还能把媳妇给追回来?!她想:不行,不能再由着他这么温温吞吞下去。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个太监!你说她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性子别扭慢热的孩子!又思忖:怪道当初那顾铮闹死闹活要和离,要把他给踹了,换做是她,任何一个女人,都受不了……顾铮,多么好的一个儿媳妇啊!   “——周牧禹!!”   周氏越想越急火攻心,冲过去就指着他身背后道:“老娘我告诉你!你要是果真这辈子把那么好的一个媳妇给弄丢了,变成了别人家的老婆,老娘就、就立马上吊死给你看!……你信不信,我说到做到,上吊死给你看!”   从名门闺秀才媛千金,到如今的市井泼妇状,想这周氏也非一日两日历练之功。   周牧禹脚步一顿,他阖了阖睫毛,忽转过身来,长吁一气:“母亲,那赵宗泽不是最近常常往你这里跑吗?你原谅他了?”   周氏愕然张嘴。   “儿子的事情儿子自有主张!”他说,“你放心,她死,这辈子也只能和我死一块儿,没有人敢娶她的……”说着,走了。   周氏扬扬眉,笑了。   恰时皇帝昨夜也在这里歇宿,也起了个大早。她方一扬眉笑完,刚回身,迎面皇帝赵宗泽笑道:“卿卿在笑什么呢?有什么开心的事?”周氏脸顿时就冷了,客客气气,福身,“民妇给陛下请安……”礼完就走。   赵泽宗摇头叹息:“朕自己……也是贱呐!”   ※※※   已是暮春,天气落差大,白天热,晚上凉,一不小心就会染上风寒。   却说顾铮这几天心绪也颇为复杂。那次,在她店铺里有她老爹、还有关承宣、周牧禹等一通闹,从此,她老父顾剑舟时常把自己封闭起来,和谁都懒搭理,关在院里,连苗苗都哄不了。关承宣照样依旧如往常会来看她,那天,周牧禹一句——“关世子,看来,贵府上所有的鸡零狗碎杂七事你都处理好了?”……是的,关承宣对她父子有些许隐瞒,却被周牧禹戳穿了,关承宣心有愧疚,虽如常来看她,却总不知该如何解释分辨。   其实,顾铮早就很明白那些事了。虽不详细,但大致也可以猜。关承宣嘴上对父亲说,他们平安侯府不介意她时下境遇,不介意她成过亲还有孩子……这怎么可能?用脚趾头想都匪夷所思。   这几天气温变化大,冷冷热热的,一不留心就会染病。顾铮大概也没有心思去纠结这些小儿女间矛盾,生活的疲惫与忙碌,满地都是乱飞的鸡毛。顾老爷有心疾,还生着闷气,他大概是得了抑郁,她要每日满脸带笑去哄;糕点铺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到月底又该给伙计们工钱了,做点心的食材也该买了……苗苗小孩家贪玩,那天非拉着萱草去放风筝,结果不小心脱了衣服着凉,又是咳,又是拉肚子,连天高热不退。顾铮忙坏了,还得夜里守着照顾女儿……太多太多的鸡零狗碎。   顾铮这时才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哦,原来,我也曾是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啊……   她还以为自己是铁人做的呢!   太疲累的时候,顾铮有时候也想偷偷哭一哭,发泄一场,然而,发泄完后,发现生活还得继续,这样想,哭就越发显得没有丝毫意义。   中间发生了一件令她很惊悚不小的事——   有一天早上,天下着豆大般的雨,满京城的街道积满了水,她踩着啪啪水花,焦急赶往铺子,又忘带伞,便淋得一身雨。   其实,她这身体早就练得如铜枪铁壁,平时淋点雨吹点风也不算什么,喝完热姜汤就熬过去了。   然而,大抵这几天晚上忙着照顾生病的女儿,又是连番熬夜,还要白天赶着去铺子忙活,身体终于垮了,吃不消了。   到了黄昏傍晚,店铺该收了,伙计们也全都走光,她强支着身体,本想关铺子回家,然而,回什么呢,她太累了,哪怕坐这里歇歇,一个人清净清净也好。她想着自己可能是被苗苗染上了,也得了恶疾风寒,额头烫得吓人,却浑身冷得发抖。头昏脑重,足底绑了两个大铁球。嗓子也痛,全身到处都在痛……顾铮于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酒,以为驱驱寒,很快就好了……   哪知道,她本对酒过敏,又有醉酒的毛病,沾两口就会晕,更别说一大碗。这又是高热不退,又是醉的。便昏昏沉沉、再也不支地趴在店铺客堂一张桌椅上,睡得人事不省。   厨房里的蒸笼灶头底下,还烧着两根木头柴,一会儿,火苗子噼啪一响,从灶膛里掉出来。   眼看就要将整个厨房烧起来——   “碰”地一声,有人踹开门,赶紧三下两下灭了火,然后,她便听见一道声音,有男人把她抱在怀里,“娇娇!娇娇!”   ……   那个男人,就是周牧禹。   可怜那个时候,顾铮已经头脑昏沉得人事不省、啥都不清。男人把她搂抱紧在怀里后,又是摸她额头,又是轻轻抚摸她干裂绯红的唇。“你怎么这么烫……”他说了一声,生气,心痛的口吻。顾铮就那么由着他抱,由着他给她喂水。一丝丝的凉风从店铺漏窗钻进来,她说冷,好冷好冷,男人赶紧脱掉自己的大氅披风,把她包裹着,包得紧紧的。“你还冷吗?娇娇,你还冷吗?”   “冷……”   她瑟瑟抖动着全身和嘴皮,男人便发狂一样,满是怜惜心痛越发抱得更紧了。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被那个男人就那么抱着、照顾亲吻了好久。   她觉得自己像做梦,迷迷糊糊间,又是若干年前,她扮成个男儿身,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的画面。好像,她也常常这样,每当生病,他总是这样照顾她。   她感到一阵心酸,顾铮自觉是真的真的太累太累了,居然又梦到这男人。   “周牧禹,我好冷,好累……”   她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真的快要支撑不住了!我爹有病,随时可能会离开我;苗苗这几天也病了,我还得讨生存,兼顾着铺子里的生意,夜里照顾她……我好久好久没睡一觉了,太累太累!”   “对不起,娇娇,对不起,是我不好……”   男人边吻她,边低声不停用手抚她的脸,拨理她凌乱的发丝,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头缝里,再不放手。   心痛,内疚,自责……   她忽然笑了,有些得意,梦里对这男人报复一番,也是爽快的,虽然,她时常安慰自己,早放下了。可有口气不出,她觉得不解恨。“我累,真的好累好累,真想这么一闭眼就不要醒来……可周牧禹,你知道吗?我再累,再辛苦,也只是身体上的;比起和你曾经在一起的那段段日子,那种身心疲惫,我宁愿就这么累着……宁愿这么累着……”   烧得绯红的小嘴颤颤一动,彻底地人事不省。   男人像一雕石像,他身子僵硬着,瞬间不能动了。   更多搜工钟浩:侒/侒/随/心/推 第15章 夜雨如梦(捉虫)   细雨像纱雾飘斜在夜风,点心铺灯火宁静,刻写着“顾记糕饼”的小风铃木牌,在微风中打着旋儿,发出叮叮当当清脆声响。   顾铮这回是真的病严重了,她烧得迷糊,时而些许意识,时而又彻底昏睡不醒。疼痛像有人拿着小锤敲她全身的骨头。她真的是太累太累。男人不停摸她额头,蹙着俊眉,胸痛揪心,又轻拍她脸,叫她醒一醒,想要她先多喝水。   她被他端了水杯送嘴边喂喝一口,却又顺着嘴角边沿缓缓流出来,男人干脆就自己端着喝了,埋首以自己的嘴渡入她口中。两个人,一个抱着对方,一个蜷缩在对方怀里,男人身形高大,完全遮挡包裹住了女人娇小玲珑的身躯,这姿势从门缝看去,还以为夜深人静,这对男女在亲吻、暧昧无比搞那种事。   几盏烛火在屋内轻轻飘摇,男人见铜壶中的水没了,起身正要去厨房里烧,顾铮紧拽着男人的衣领不放,嘟嘟哝哝,嗓子明明是又干又哑的,却听起像撒娇,“我冷,你不准走……”   男人越发揪心极了。“好,我不走……”他哄。   顾铮小脸通红,模模糊糊,又道:“我还果真是在做梦那,只有梦里的死鬼前夫,才乖得这么像一条狗……”   男人嘴角微搐。“……娇娇,你很恨我是不是?”   ……   恨?顾铮“梦里”迷迷糊糊地又想,恨什么?“爱都没有了,哪里来的恨……”   她摇头,又低声嘟哝着。   男人闭着眼睛,这一刻,如同万箭攒心。   他颤颤地把手逐渐、慢慢松开了,将女人轻轻放倒在地板的墙边靠着,连再继续抱着的勇气似乎都已经没有。   他站起身,仰着头,看着头顶房梁,一时眩晕。   爱都没有了,何来的恨……   他方才如此清醒,一个女人,假若心里对他还有恨,都是一种奢侈……   他揉着鼻梁骨,想把眼底的水光揉进去。可是,越揉,那如潮水般的往昔就像飓风似地一阵阵朝他狂卷过来,淹得他快窒息。多年之前,有个女子,稚齿婑媠,美好纯真,就像照进他那灰暗心房中一缕缕干净清澈的阳光,把毕生所有的青春狂热、所有最最真挚热烈的感情统统奉献给他,并且毫不保留给他,如今……   她连恨懒得去恨了!   周牧禹手环抱着胳膊,他一阵背皮发凉哆嗦。   顾铮在喊冷,可知,他比她此时此刻还需要有一大盆炭来取火烤暖,真正冷得被冻得全身发抖僵硬的是他!   ——   夜雨中,有几个随从撑着油伞伺立在店外,这几个人,算是他心腹。   其中一个贴身伺候的太监甄保全,从刚刚被封为晋王认祖归宗便一直跟随他,忠心耿耿。   甄保全眼见此情形,大致猜明白三番,上个月,户部由皇帝下令让这位皇子清查,有两个贪佞是太子的人,清查出来时候,周牧禹本有心放过,可知,就在茶水房里,这两个官吏料着周牧禹不敢动他们,也不知当时他们谈笑说话时这晋王殿下就站在那茶水房不远。   官吏说——   “这七殿下近日常常去宣德街一家点心铺子买早点吃,嘿,我给你说,我一时好奇,有天也去了那铺子,以为那铺子里的东西真是好吃,比皇宫里的还美味,结果去看了一瞧啊,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怎么讲?”另一个官员问。   “那店铺里有个女人!长得是,那肤色,比奶、子还白,那脸,嫩得快掐出水,还有那胸,那腰肢儿……真真极品货色啊!哎,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这晋王殿下,估计是想去睡人家罢了,看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   数天之后,太子找到晋王周牧禹质问:“父皇让你清查户部,七弟也一向和我交往甚深,这睁只眼闭只眼本就过去的事儿,你也承诺过会保我手下这两个人,为何出尔反尔?”   ……   周牧禹将太子得罪了!   之后有天夜里,甄保全小心翼翼伺候晋王殿下洗脚。道:“奴才斗胆冒犯了,就是想知道,那铺子里的小姐,到底和殿下您是什么交情,她竟值得您……”   一盏烛灯在晋王的俊面轻轻流淌。   甄保全虾着腰,半天得不到答案,正小心紧张是不是问错了话。   “……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轻飘呢喃的声音,像是含了许多酸涩和凄冷。   ……   甄保全思忖片刻,上前道:“王爷,这位小姐像是病了,是不是该找大夫瞧瞧看?”   ……   晋王周牧禹这才身一震。   赶紧重又打横抱起被他轻放于墙角、瑟瑟越抖越不停的女人。“甄保全,带路!赶紧找医馆!”   ……   夜雨时而大,时而小,时而细,时而如水珠般粗大滴滴落落。   周牧禹将顾铮带到一家京城颇有名气医馆,又勒令大夫好生开了几剂药,然后把她送到所住的那座四合院。   这一路,她头脑昏沉、东倒西歪,男人圈护她于自己怀中,两人依旧是共乘一骑,拥得很紧,后面几个护从跟随,她一路嘟嘟嚷嚷,说要“回家”,男人便哄:“好,我这不是正带你回家吗……”   她又嫌慢,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好想躺床上睡一觉,男人便哄,“乖,忍一忍,回家吃了药,退了热,就不难受了……”   女人的厌弃不耐烦,和男人的温柔细心,后面几个随从看得直瞪眼。   有个护卫问甄保全:“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啊?……”   甄保全也琢磨不透,表情复杂,只道:“打听那么多干啥!反正,咱们一个做奴才的,哪有资格过问殿下爷的私生活!”   ——   顾老爷子此时也正为女儿如此天晚却没回家感到焦急得不行,他本来身子骨差,直背着两手,堂屋里边咳边气喘,踱来踱去,就像催命似地,赶紧吩咐萱草去铺子里看。   萱草道:“可是、可是小姐常吩咐说了,再要紧,这院子里也走不得人,我可不能丢下您和苗苗不管呀!”   顾老爷气得,吃力举起手中拐杖就要向萱草打过去,萱草急得一躲,忽然,砰砰砰的敲门声,萱草大喜。   “老太爷!回来了!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   门开了,顾老太爷顾剑舟轻眯起眼,却是王八羔子、白眼狼周牧禹打横抱着宝贝女儿,面无表情站在跟前。 第16章 舐犊情深   次日,晨光照进窗棂,下了整夜的雨也停了。满院子槐花香,空气湿漉漉,清新怡人。   顾铮这一晚上的昏沉闹腾也总算结束了醒来。她刚起床,揉着额头两边太阳穴,推开房门正要下阶,却抬眼一骇,她老爹顾剑舟背对着她,正以泰山不动姿势站在一花架下。“昨天晚上,你知道是谁送你回来的?——是他,你知道吗?”   顾老太爷长衫襦衣,微风里飞裾摆动。手拄着一根拐杖,表情复杂深远。   顾铮再次一惊,她昨儿夜里像是发烧了,整个人都昏沉迷糊,还梦见了前夫周牧禹,抱着她,供她取暖,给她喂水,又去送医馆找大夫……顾铮震惊得说不出话,看来是真的,竟不是梦?!   不过,马上平静下来,这周牧禹虽不喜欢她、两人没感情了,到底不是个见死不救的,多半是路过那里,看她生病了便好心顺道吧……   顾老爷表情越发复杂起来,他走到紫藤花架底下慢慢地找个石墩坐下来,叹着气。也不知在想什么。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晚周牧禹抱着女儿回来场景,一会儿又是关承宣的种种。他无比深沉无奈又长叹了一气。突然,一扭头,却见女儿顾铮在水井旁摇着轱辘扯水,扯了半桶水,一边咳,一边吃力艰难地收拾梳洗,用青盐漱口。看样子,是又要去铺子忙活了。   顾剑舟道:“今儿你不准去!哪哪都不准去!就在家里好生给我躺着休息!呆会儿,让萱草给你熬点粥、再好好把药喝了!”   顾铮一边脸红急喘咳嗽,一边笑:“没事儿,女儿这不都好了吗?就一点小伤风而已,我哪有那么娇弱……”   话未说完,顾铮赶紧把嘴巴闭了。她父亲顾剑舟在流泪。盯着她,眼底里的水渍虽没流出,然而,那抹痛苦无奈的伤痕……   她再也不敢说了!   “爹爹!”   她赶紧擦完脸,走上前挽着老父亲的胳膊,把头偏在父亲的肩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撒娇憨态。“人家不去就是嘛!我这几天,干脆把那店铺关了,要不,就让小七看着?没有生意也无妨?反正银子是赚不完的……我就在家陪我爹,怎么样?”   顾老爷轻叹口气,拍拍她手,摇头,找个地方重坐下。过了好半晌,道:“你想去你就去,你的这条小命反正也不值钱了,你爹我现在管不了你,女儿家长大了,我一个没用的老废物,还能做什么?”   “——爹!”   顾铮捂着嘴,努力想把眼中的酸楚逼回去。她放下手,勉强笑了笑:“你说什么呢?什么老废物?……”   此时此刻,实在太令她心疼了!   自打从出生那天开始,他这个爹爹待她,真正是宝贝明珠还要宝贝明珠。   ——   “爹爹!我想要学骑马!你现在就去教我好不好?!好不好?!”   “爹爹,你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了要陪我过生日却失言,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在你脸上画个大乌龟……”   “我要这个,我还要那个……”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你给她赶走好不好?好不好嘛?……”   童年往昔的记忆,如流光回烁,吉光片羽。一帧帧,一格格画面,像漂浮在水中的倒影。五岁的时候,她哭着闹着学骑马,可却又太笨,老父亲顾剑舟放下手中的生意,挤出时间,带着她,极为耐心地手把手教。给她买了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可是,她一不小心从马背摔了下来,脚都摔肿了。老父亲生气,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命人立即将那小马匹给宰了杀了。   她要在他脸上花乌龟,因为答应过生日陪她却失了言,他就不躲不闪地把脸凑上去,一副讨好表情。“好,爹爹就让我的宝贝女儿画,怎么样?这下可是气消了?”   有狐狸精看中她们顾家的家产,爹爹明明很贪那些个小妖精的美色,可得知她生气了,赶紧连哄带说。“好好好,我让她们马上卷起铺盖滚……你这孩子,爹爹真是……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   顾铮的眼泪默默地流。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如他这样一个父亲,疼女儿地步,疼到别人看不下去,疼到让人发指。他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女儿手上,只要女儿喜欢的,都恨不能统统送到女儿跟前……   过去现在,今昔对比。   一个被时代命运打败了的末路枭雄,最后竟沦落到这种田地……   顾铮喉头哽咽着。这时,萱草正追着苗苗在院坝里喂饭,喂着喂着,看紫藤架底下父女两的表情,赶紧放下碗,给苗苗递了张小手绢。“苗苗,诺——”她努努嘴。   小苗苗最近懂事乖巧多了,昨夜里母亲生病那么可怜,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才给累的。“娘亲,娘亲——”   她爬上旁边小凳,奶声奶气用手绢给母亲顾铮擦脸。“不哭,苗苗会乖的,苗苗不惹娘亲生气了……”   顾铮心一紧,方笑了。   止了悲伤眼泪,她半蹲半跪,偏头把脸靠埋在父亲的膝盖。“爹爹,记不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周围的表姊表妹们都在缠小脚,她们痛得哭得死去活来,你却说,缠什么缠,我的娇娇才不要给她裹小脚,以后,我会带着她走遍这世间各地,看尽山川,看尽大漠,看尽江海……”   顾老爷子眼眸开始变得悠远了。   “我第一次看上周牧禹,就是因为,有天表妹梅儿和我怄气打赌,她说,我有个疼我的爹爹,所以从小,我要什么就有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知人间疾苦,压根不知道去努力争取才得到一件东西的滋味儿……很多男人也为你的家产美貌所倾倒,可你谁也不放在眼里,你这辈子总是习惯了得到收获而不懂付出……”   “可是,要是你能把那个男人都拿下了,让他成天围着你转,我才服你!”   “我随后看见周牧禹在街头摆小摊,心里就想,一个又穷又酸的臭小子,这有什么难的……”   “他天天在一个街角摆地摊,有时候是给人代写书信,写一封,一个铜子儿;有时候是给人写对联;有时候是给人画像……”   “我拿了一大堆一大堆银子,以为这样去砸他,他就会乖乖跟我回府做随从,可他不动,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每天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去买他的对联,让他给我画像,我以为这样他就能记得我、看上我了……”   “爹爹,是周牧禹让我学会了自卑和不自信……后来,表妹告诉我说,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努力过得到一样东西,想要什么,我不说,爹爹都会亲手奉送到我跟前儿,包括男人也是……我觉得我是真正的失败者!”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没用废物!”   “爹爹……”   她微笑平和地握着父亲苍老的手,抬头,凝望他眼睛。“虽然现在,我日日劳作看上去很累很辛苦,可是你恐怕永远不知,女儿的自信和安全感,全都是靠如今的这双手得来的……”   “我原来不是一朵稍微被风吹吹、就萎掉的花……”   “我还是有用的!”   “你看,现在我不仅很好生存下来,我终于也有机会报答爹爹的养育之恩……”   “爹爹,您就让女儿来供养你晚年,孝顺您,证明女儿不是没那么没用不好吗?……”   “你看现在,在周牧禹跟前,我也能昂首挺胸对他说,原来,你爱不爱我,我有没有你都没关系了,最重要的是,即使你不爱我,我离开你,我也一样活得好好,我学会了爱我自己……”   顾剑舟感动难言。   “娇娇,爹爹懂了,爹爹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娇娇……”   他双手颤巍巍捧向女儿的脸:“你是爹爹的骄傲!一直都是!爹爹这辈子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爹爹的福气!”   ——   苗苗是真懂事多了,小小的人儿,见娘亲生病劳累了,知道给母亲擦眼泪,知道乖乖吃饭帮着做家务。不用喊,主动去拿着一本《论语》来背写,还监督着娘亲吃药。中午时候,她看着娘亲把一碗药喝得连渣不剩,问:“娘亲,是不是很苦?”   顾铮喉咙还是痛,干着嗓子咳:“没事儿,乖宝贝儿,良药才苦口……”   苗苗就把捏在手心里的一颗糖莲子拿出来:“娘亲吃糖,吃了就不苦……”   顾铮道:“真乖!我的小宝贝儿!”   她很想抱着女儿亲亲,却又怕风寒再次传给她。心里很欣慰,这孩子,她把她从生下到如今,虽说吃了不少苦头,但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又漂亮又聪明,欣慰不少,满满的幸福感溢满胸口。   吃了药顾铮要躺床上歇息一会儿,苗苗就殷勤体贴地主动来给她脱鞋袜,脱了还动作仔细地帮她盖好被褥。   萱草在旁笑:“苗苗真孝顺真懂事!就像个大孩子似的……”   顾铮觉得奇怪,她小小年纪,就会做这些,知道给她盖被又是垫枕头的。   苗苗便笑嘻嘻道:“昨儿,有个叔叔就是这样子照顾娘亲的,我学他……”   顾铮一诧,方想起昨儿夜里,是周牧禹送他回来的。   出神了半天,到底丢开了。   她看女儿的那身白底小红碎花交领襦裙有些旧了,袖口领子都脱了线头,还因为贪玩,衣领边缘刮了一道口子,便让萱草拿针线篮子准备给苗苗缝补。萱草说,“得了得了,还是我来,你休息休息吧,我的大小姐……”   萱草脱下苗苗的外裳,又重给换了一件儿。她拿着绣花针坐在窗户有光线的地方便给苗苗补衣裳,顾铮看着她飞针走线的动作,那件旧襦裙,穿在苗苗身上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都是去年给做了很久的衣服,小孩子长个儿,明显今年穿就看着小了。   顾铮说:“算了算了,反正也是旧得不能再旧了,别补了,干脆扔了吧……”   萱草道:“这还能再穿一个多月呢,扔掉多可惜……”   顾铮这个时候才感觉一抹酸楚。   苗苗从出生开始,彻头彻尾就没想过一天当大小姐的福。不像自己,虽说境下穷苦一些,可到底长这么大,经历过荣华富贵,什么好吃的、好穿好玩的没见识过……   顾铮忽然想:是不是自己错了?   如果,跟着她爹周牧禹,这是妥妥的小姐郡主命啊!   就算不是小郡主,至少也是个王爷的女儿,皇帝的孙女儿……   “来!”   顾铮把苗苗招手叫到床边,问:“小宝贝儿,你老实告诉娘亲,你想不想去皇宫里面看看?假如娘亲告诉你,你的亲爹爹就住在皇宫里,他那儿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什么都有,你愿不愿意跟他去享福?”   “那也有会发出美妙声音的神奇木头盒子吗?可是娘亲,昨天,那个叔叔到这来,说苗苗要过生日了,他会把那神奇的音乐盒子送给苗苗的……”   然后,女娃含着指头天真想了想:“算了!算了!反正那个叔叔会送我的,我也就不稀罕去皇宫找了!我还是要跟着娘亲,不要爹爹,姥爷说他是一只白眼狼……”   原来,昨儿晚上周牧禹送顾铮回来,非要照顾她、直看着高热退了才肯走,顾老爷怎么垮脸赶人都不走。   最后,两剂药下去,顾铮果真热退,出了满身大汗,周牧禹放下心来,终于终于,转身一瞥,一眼就看见缩在堂屋里一角安安静静、直盯着他疑惑探究的小女娃苗苗。   周牧禹步子沉重地,艰难地,慢慢走到女儿身前蹲下来。“苗苗……”   他叫了女儿一声名字。这道声音,如含了千斤重的铁石。   苗苗小小的身子一缩,又去看姥爷,姥爷冷着脸不说话,背转过身。   周牧禹又道:“苗苗,你是我的苗苗……”   他忽地把女儿抱着,抱紧在怀里,好紧好紧,俊朗的眉眼也闭着。“苗苗,我的苗苗……”   他就那么一声一遍地喊。   男人穿着丝绸锦袍,戴墨玉冠子,长相贵气。可怀中小宝贝儿“呜哇”一声、显是吓哭了。   周牧禹这才惊觉到突兀,手足无措,赶紧哄,又说:“别怕,乖,别怕,我认识你,我也认识你娘亲……”说了好大一车。苗苗这才松了害怕惕心。   然后周牧禹道:“下个月,苗苗就满四岁了是不是……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礼物?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送给你,好不好?”   祈求讨好的口吻。苗苗又去看姥爷,方说道:“我真的想要什么,你……你都会送给我吗?”   周牧禹微笑了,目光柔和慈爱疼惜向女儿点点头。接着,苗苗就告诉说,她看上了一个盒子,那个盒子,一打开,里面就有音乐,还有漂亮的玉瓷娃娃……   顾铮躺在床上,听萱草讲述了半天,顿觉唏嘘不已。“原来是这样!”   ……   不过,到底没放心上。她还是在纠结思考,让女儿跟着自己受苦,不让她与爹相认,明明是郡主小姐身份,却同她混于市井,做升斗小民,连一件上好的裙子都穿不起……   到底,是对的吗?   她会不会太自私? 第17章 冷心麻木   周牧禹最近一直在找东西,是个小小、圆圆的木匣子,打开了里面有音乐,还有一对漂亮精致的小瓷娃娃。   他牵着马逛跑遍了帝京城街道的各商铺。   帝京城上空阴雨连绵,随着暮春四月的风,飘得淅淅沥沥,如牛毛花针。他没有带伞,像是压根就不在意自己的鬓发衣裳已淋得半湿。他逛遍了帝京城文化街各商铺,珠宝店,古玩店,甚至连专售小孩东西的铺子也访遍了,还是没有找到苗苗口中形容的物件儿……   其实,那玩意儿,周牧禹回道观时,就和太监甄保全、及周氏研究半天。周氏说:“我没听说过……”甄保全也说:“是么?居然有这好玩的东西?王爷,到底是什么啊?”周氏无法,第一次放下身段,卸下平时的盔甲硬壳,向皇帝低了头。   皇帝一听,捻须笑了:“呵呵,这东西,应该是西洋或波斯国传入中原的,若是朕没猜错,应该叫八音盒……”   然后,又问身边近侍,是不是叫八音盒。近侍道:“可不就叫八音盒?这东西,说稀奇也不稀奇,但可巧的就是上次陛下还令奴才将那些东西赏给皇子府里的小世子世女们了,若是娘娘想要,奴才马上命人出宫采办,可能在内城文化街一带就有……”近侍一声“娘娘”,是故意,周氏脸一红,赶紧扭转过脸。皇帝却很高兴。   周牧禹也总算知道女儿想要的礼物是什么名儿,他也不让人代办,而是亲自牵了马,辗转奔走于整个文化街挨个铺子寻找。   文化街其实也邻着顾铮所在的糕饼铺不远,苗苗想要这东西,是关世子某日里带她逛街,两人逛到了一家文玩店。   关承宣笑得好不宠溺问苗苗:“说,小苗苗,你想要什么,关叔叔都买来送你,嗯?……”   将近四岁的小女娃虽说平时贪玩,可人越大,就变得越敏感起来。   有老板拿出一个圆圆的小红木盒子,盒子一开,叮叮当当音乐就从里飘出,然后一对白瓷雕的精致小人儿站在盒中跳舞。苗苗黑葡萄似的亮晶晶大眼睛把盒子盯着,连眨都忘记了眨。她是多么想要啊!可是,忽想起母亲顾铮有日里训她,“不准乱向人伸手要东西!尤其关叔叔!……人家越是对咱们好,你越不能那样轻狂不懂分寸,知道吗!”   小小的孩子最终避开那东西,低下头来。   她轻声地说:“我不要了……娘亲、娘亲会不高兴的!”   关承宣那时随即弄明白过来。   他把女孩儿的手轻轻牵着。“好吧,咱们走……”   关承宣的胸口复杂抽痛得紧。   ……   当然,何以苗苗那晚会向周牧禹一个陌生男人开口,就连苗苗自己的小脑瓜都很迷糊,冥冥之中,这个男人仿佛给他东西都是理所当然,她也奇怪!   ……   周牧禹一个铺子、一个铺子,好容易找到那盒子时,很不巧,有人先下手为强了。是个带着三岁小男娃的美妇,周牧禹后来才知道,此是某兵部尚书的儿媳妇。那美妇见是晋王所要的东西,赶紧跪道:“民妇不敢夺王爷喜好,这东西本就小孩子玩的,也不值什么,民妇虽先看中,可王爷喜欢,民妇愿意拱手相让……”   周牧禹正觉欢喜,刚想对妇人说什么,可那小男娃儿却不依,撒泼打滚,地上哭闹不止。   那美妇一脸尴尬,操起巴掌就朝小男孩儿脸上扇去,“不准胡闹!还不跟我回去!”   ……   周牧禹这一刻心情复杂极了。他立即道:“要不,咱们交换一下,嗯?”   他对那小男孩和颜悦色地商议,“除了这盒子,你还想要什么,我统统送给你,可愿意?”   ……   就这样,想尽一切办法和孩子交涉不知好久,什么好话说尽,小男孩始终不同意,还是撒泼打滚哭闹不止,直到他把眼前的男人上下打量着,又扭头看看门外周牧禹所牵的那匹坐骑,这才转转脑筋,道。“咦?你的那马好高壮威风,你既然是个王爷,那就载我去大街骑一程兜兜风,我就把东西让你?”   周牧禹笑了,顿觉松口大气。   且说顾铮的糕点铺就离那文化街有几百步之遥,她在屋里挺尸似的休息了两三日,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天,恰好去给一茶楼送两篮子的海棠酥和马蹄糕,不想,刚出那茶楼的门,便远远看见人流大街,周牧禹马背竟载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   这一大一小,骑在马背上有说有笑,周牧禹把小男孩儿圈在胸前,手扯着缰绳眉眼俊朗,看起和小男孩儿亲昵无间,再往近一步看仔细,那小孩儿的眉目五官,以及他的穿着气派,怎么看,都是一对父子模样。   顾铮轻眯起眼,身子不动,表情颇为复杂。   ※※※   又是两日午后,顾铮在院中晾衣服。四合院鸟鸣花香,天气突地热起来。她把绳子从院坝中这一端直绷到那一端。可巧,关承宣这天又找各种借口来看她了。眉目英挺的世家公子关承宣,一袭砖红深衣,外罩玄色锦袍。玉带墨冠,贵气难言。   顾铮晾一件,他便帮着递一件。   顾铮端起木盆,“好了,我也晾完了,我得回铺子去了,谢谢你了,关世子……”   关承宣今日表情却异常深沉复杂。   他这几天一直只要有空就到这个院子看她,自从那次在顾铮铺子和周牧禹一番对白后,他心中一直就堵得慌。   顾老爷每看见了他,也冷冷淡淡,再不如往昔热情。   甚至还说:“这离异妇女门前是非多,关世子,该避嫌还是要避嫌,贵府高门世家,咱们升斗小民配不上……”然后,便不看他,回屋去了。最后话也懒得跟他讲两句。   关承宣觉得有一把刀子在捅他心窝。   他深吁了一口气,仰面看头顶蓝天,莫名自嘲好笑。   他自己也觉太过自信,太蠢太傻太二太天真。或许,在他一直的坚信观念认知里,能娶到顾铮的难度,远远超过自己府上的鸡毛琐碎?   ……   是的,他扯了谎。   他有一个表妹,是他平安侯府上他生母吴氏的亲侄女。两个人自小就有婚约。这位表妹身子骨不好,小时候父母早早过世,算是投亲投奔到他府上来,一直跟着他母亲吴氏寄养在内院。   在没有遇到顾铮之前,连关承宣自己都以为,他会娶这位柔柔弱弱温婉可怜的小表妹。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一桌子吃饭,一块儿长大。关承宣这位表妹身子骨非常差,心思也敏感,动不动伤春悲秋、太容易掉眼泪。开始时,两个小孩处一块儿,关承宣能从表妹身上找到他作为一个少年男孩的气概与威风。   表妹总是给他一种天生的保护欲,仿佛保护她、这辈子娶她,是他的使命与职责。   他不懂什么叫婚姻,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做心跳和发狂,他可以常常去秦楼楚馆和歌女发生暧昧,调笑风声,把表妹怄得要死要活、而毫不在意。   可是这一切,在遇到顾铮之后统统全变了。   所以,后来连关承宣自己都惊讶于他原来竟为了个女人,能发疯发狂到这步田地——   而这个女人,偏偏是对他不屑一顾。   关承宣在侯府算是个魔王,可是,他贪玩归贪玩,却还是有最最起码的良知悲悯和道德底线——   他誓必要解除自己和表妹的婚约,可又不敢把事情闹得太绝太狠、不顾一丝人情后果。   他一直在寻找着一种两全其美的突破口。   表妹敏感脆弱,如同风中的灯烛随时会被吹熄灭。他害怕的是,一旦狠心绝情提出解除婚约,表妹就立即去死,活不成了……事实上,已经威胁到过他好几次了……吞金?上吊?服毒?……总有办法制住他……   一条人命如今捏在他手里,轻不得一分,重不得一分,进不得一分,退也不得一分……关承宣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委屈和压抑烦躁过。   “娇娇,我……”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决定向顾铮坦诚。   顾铮道:“关世子,我忽然又想起,我昨年这会子酿了一坛子樱桃果酒,就埋在这槐花树底下,你帮我一起挖挖?”   关承宣一愣,女人的笑颜优雅、清和、美好。   当即明白了,顾铮多半也看出他有话要说,给他找个台阶下。   ——   五月的槐花正是串串成簇,重叠悬垂,香味浓郁时。纷飞如雪,拂了一身还满。关承宣拿着铁楸,两个人一边挖酒坛子,一边聊天。从过去往昔,以及书院里读书那些时光,又聊到时下。   顾铮道:“时间过得好快,就像从前的那些日子是发生在昨天,分明那么远,却又感觉那么近……”   她蹲着身,素衣青裙,头发简简单单挽了云髻,没有多余的饰物点缀,可是,阳光西斜地打在她侧脸,勾勒着她精致小巧的下巴轮廓。随着枝叶的随风晃动,那些缝隙里的阳光就如碎金摇落,一颗颗沾在她的睫毛鼻梁上。   她这一声叹,关承宣表情怔忪,眼波迷离,又是看怔了。一个女人若说曾经光鲜娇嫩、妩媚风采的时候,令他百转千回,心动神驰,可如今时下的成熟平静,灵慧通透,却又让他久久、久久挪不开眼,复杂难言。   这就是疯狂喜欢、并爱上一个女人的感觉吧,一颦一笑,一点一滴,在他眼底都是最最美好的心灵震动。   两个人一直聊一直聊,终于,把那酒坛子给挖出来了,又埋头擦干坛子上面的泥土,洗了手,顾铮拿出两只杯子,各斟一杯,和关承宣坐在院中紫藤花架下品尝。关承宣道:“很香甜,就是微有些酸……”   顾铮笑一笑,她刚呷了口酒,又被日光晒着,看着脸便红如粉霞,竟如少女般可爱。   关承宣轻握向顾铮的柔夷:“娇娇,我不是故意要欺骗隐瞒你和关伯父的,我实在是有说不出口的苦——”   顾铮“嘘”地一声,轻打断他:“你还记不记得,三四年以前,我身怀着六甲,当时蛮子军兵临城下,我丈夫为了保全整个宣城百姓,下令对敌军放箭,我以为我会死的,再无逃生可能……但是,你冲过来,不顾自己的生死安危,把我硬是从那地狱修罗拉出来,接着,你背上连中三刀……”   顾铮的眼眸有泪光,是亏欠,是感恩,也是感动愧疚。   关承宣很不是滋味,喉结滚了滚,正要说,“如果,其中我有什么骗了你,就比如,当时那周牧禹其实也——”   顾铮轻嘘地又一声,道:“你杀出重围,连中了三刀以后,我们坐上马车,你把我带到那城郊一破烂的土地庙里,当时,我看你那样子,整个背脊血肉模糊,我难过,自责,还对周牧禹伤心绝望至极,我不停地哭,不停哭,接着,你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记得吗?”   关承宣视线恍恍惚惚,炮火连天、战火纷飞的那段宣城日子,破烂不堪还漏着雨的小土庙,雨水滴滴答答,如珠如幕,隔开了外面纷扰惨寰的世界。   “娇娇,别哭……别哭……”   破旧肮脏的小土庙里,他半跪半支在菩萨跟前一块脏得满是灰尘的蒲团上,女人的哭声与脸上所表现的心痛又令他心安。   当时,他想:能得一得这女人的心痛与眼泪,这点伤,也是值了。   他强忍着后背上的剧痛,颤颤伸手,去抚女人被血污弄花的小脸。   “娇娇,别哭,若是你往后真想要回报于我,就用你以后的整颗心吧……”   “你以前,是怎么对周牧禹,就那样对我;你是怎么去爱的他,就用同样方式来爱我,可以么?”   ……   关承宣大为一震,手中的杯子“哐啷”一声。他脸色靑苍,有些眩晕站起身来。   顾铮也轻轻站起,走至他跟前,道:“对不起,我欠了你太多太多,关承宣……”   她的鼻翼很酸楚,一遍一遍地回忆着这么些年来,不管是在书院读书,还是她嫁给了周牧禹,以及和周牧禹和离到现在之后,眼前男人为之所付出的一切……他是个纨绔浪荡子,为了她,却改得彻头彻尾、脱胎换骨像换个人。宣城是他拉着她、带她出逃,水深火热中,脱离生死。生苗苗的时候,也是他守护在外面,给她到处找产婆,帮她这样那样,还有书院那些青春年少岁月……   顾铮轻地闭上眼睫。“你府上老太太和母亲不接纳我,不欢迎我,你有什么难言苦衷……其实,我并没放心上,我想过了,我欠你那么多,这条命也是你给的,好几次生死边缘徘徊,是你把我从鬼门关一次次拉回来……就算你要我做个妾、做个丫头奴婢什么的,又哪敢叫半分委屈呢?”   “你就是想要我这身体,哪怕现在就给你,也是可以的……”   “要回报你,我什么都可以,可是,你的要求……”   “我已经没有任何去‘爱’人的能力了……”   “娶一个毫无心肝脾肺,麻木不仁的女人,这样来说对你公平吗?”   关承宣久久、久久没有吭声说话,他的眼眸开始发冷,声音也是寒凉凉的。   轻轻地,双手把顾铮脸捧着朝向他一掰:“告诉我,真有那么困难吗?是我长得不够英俊,还是对你顾铮来说没有一丝魅力,不及周牧禹万分之一……他到底把你伤得有多彻底?……呵,没有爱的能力了?让你爱上我,都如此困难?……做妾做奴婢做丫头?……真他娘好笑啊!我关承宣会是那样的男人吗?!”   “好吧,是我犯贱,一直在犯贱……”   他彻底怒了,深吁一口气,最终,声音却还是镇定下来。   冷着眼,盯她:“告诉我,让你爱上我,究竟有多难,是不是比登天还难?——”   “而我,究竟要怎么做?”   “到底要怎么做……”   顾铮浅抿着嘴,低垂着睫毛,没说话。   一丝丝清风斜扫过两人鬓角,吹得衣角簌簌飘卷。   关承宣的手将她慢慢、慢慢松开,转身,终是撩起衫角,走了。   紫藤花架的一旁,小女孩儿苗苗正和萱草一起笑嘻嘻扑蝴蝶。关承宣来看她,本就高兴得活蹦乱跳,见这男人要走,赶紧飞扑扑跑过来道:“关叔叔,关叔叔,下个月我就满四岁了,苗苗过生日的那天,你会来吗?”   小女孩儿一脸天真期盼望着他。关承宣一把将女娃儿给抱起来,强颜欢笑:“告诉关叔叔,你喜欢关叔叔吗?”   “……喜欢!当然喜欢!”小女孩儿的笑,既纯真又热情。   关承宣抱着苗苗,将小女娃抱得紧紧,闭着眼,声音干哑地,又问:“可是,你娘亲不喜欢,关叔叔又该怎么办?……”   小女孩儿当然听不懂。只一个劲儿还问:“我过生日的时候,关叔叔你到底会来吗?”   关承宣把苗苗的额发轻吻了吻,然后将她给放下,放到地上,轻拍拍她头,彻底离开了院子。   苗苗仰着脸,一股子纳闷:“关叔叔,你还没回答我,你会来吗?”   ……   那天后的关承宣,几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铺垫完了,接下来进入正题哈——男主火葬场系列。   前面到这里文风可能稍稍有点压抑,后面就会轻松多了。可能作者实在写不出一开始就甜腻腻的男女相处,也有可能是作者本人平时生活太过平淡,所以想通过男女主找找刺激吧~~~~   爱情是什么?爱情的方式多种多样,有平淡如水、细水长流,也有酸甜苦辣,波折不断。当然,我觉得构成爱情的本身元素,不就是内心的G点波动不断吗?   倒是女主现在的状态,才真可怕…… 第18章 生日快乐(大修)   苗苗的生日是在下个月初六。   这个快满四岁女娃儿对一个毫无血缘男人如父般依恋,也是情理中事。   三四年前,江南战乱,宣城呆不住了,她怀着六甲身孕和丈夫刚离后一路就逃亡到汴京。她是在汴京初来时生的苗苗,晚上发作破了羊水。当时,身边没有人,只有一个病弱的老父和什么都不懂的萱草。他们住一家客栈里,这一路,关承宣护她相随,其间各种体贴照顾,无微不至。他正去找四合院的房东交涉、商议租房的事。回来后,天正下着瓢泼大雨,关承宣见她要生了,三魂吓得丢了两,赶紧又连夜冒着豆大的雨到处找稳婆,时下产婆不好找,他又冒着雨挨家挨户的敲门……终于,回来时,一身早淋得湿透。   苗苗生下来后,他把襁褓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眼都没睁开的小粉团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激动热泪盈眶的,当时那接生的产婆还当他就是孩子亲爹,恭喜道:“真是好漂亮的女娃儿,这位相公,你看,这鼻子眉毛眼睛长得多像你呀……”   那时的关承宣似乎也有一种错觉,真的很像他,那襁褓中的小婴儿就是他的,眼睛、鼻子、眉毛统统像他……   顾铮恨自己为什么如此薄情寡义,现在她明白了,她的感情就是一桶水,一桶倒光了,就真没了。   关承宣曾无意透露过,他对她的迷恋钟情之一,就是她身上的那股子热火朝天执着劲儿触动了他心弦。可是他终究是错了,其中最最薄情寡义的人,当属于她,她的感情不是一口井,提一桶上去,还会再冒新的出来……她只有一桶,这桶水倒光了,就真的没有了……   那天的关承宣,据说也是喝得个酩酊大醉。汴京城的夜晚人声喧嚣、灯火璀璨,宝马香车,人多树多,坊多巷多。酒楼自然也是多的。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老板,吊梢眉,眼角的鱼纹能夹死一只苍蝇,她笑得朱口细牙,见冤大头又来了。   “哎哟,我的好世子爷呐!你杂成这模样了?……来来来,有什么烦心事来给老妇人说说?”   ……   说来也真是好笑得紧,这个酒楼,就着一张妇人麻溜的嘴,曾哄过堂堂晋王殿下,也哄过侯府世子爷。   女人的那嘴,宛若三寸不烂,口若悬河,她大肆显摆对男女相恋之道的看透通晓,上次,给了关承宣一个锦囊,说什么男女相恋之道,在于“近之则怨,远之则逊……”   关承宣喝得烂醉如泥,咕噜咕噜,把袖中一块块沉甸、白花花银子往老妇人跟前一掷。   老妇人当即懂了。“嗨,这女人呐,还真别说,天生的贱骨头,你越是对她好,她越不拿正眼儿瞧你……”   老妇人一边咬银子、一边摇头给他说好大一车。“哎,你看看你吧,长得是仪表堂堂,要家世有家世……可人家呢,就是不搭理你,你知道是为什么?”   关承宣又摸出袖中一块白花花银子往妇人手上掷去。   “哎!我的世子爷,你这是……”   老妇站起身,更是眉欢眼笑。她忽然正襟危坐,掸裙坐于凳上。“哎,说来,这女人,她到底喜欢的是什么样男人?女人喜欢的,还不就是那种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站在桥头,回头冲她一望,时而近,时而远,若即若离的,看不透,猜不破的……上次我不给你说了吗?叫你远着点她!冷她!……你越冷她呢,她才觉得你像个谜样,有去猜的欲望……”   她边比划边道:“所以,你得有技巧地晃着她点儿,给她树个敌,找个女人刺激刺激,就那么不远不近、不咸不淡的给她吊着,让她的心悬吊吊的,忽上忽下、忽紧忽松……总之,你不能再这样去每天巴着人家了……”   关承宣醉得东倒西歪的,打着酒嗝:“我何曾不想,可就是做不到……”   “这追,不如不追;这晃,不如不晃……”老妇人又慢慢分析道:“你啊,若是连这些招式都还不管用,那你干脆放吧……”   “放手!”   “天涯何处无芳草……”   “哎,我说世子爷哟,世上的好女子多的是,您这又何必糟蹋作贱自己呢?……”   空气一下变得沉郁起来了。   关承宣的酒也该醒了。追,不如不追,晃不如放……   放手。   ※※※   那天关承宣据说还差点闹了桩人命官司。   她表妹江碧落站在滴水檐廊柱下,一直在等他回来。就如关承宣所说,这确实是一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美人灯,父母亡故了,从小寄人篱下,在侯府敏感自卑、战战战兢兢过日子。她唯一的依仗,就是青梅竹马表兄关承宣。以及,和表哥的那一纸婚约。天已经很晚了,按理,表兄也早该回来了,可是,她一直盼一直等,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儿。   丫鬟在旁添衣打趣说:“姑娘,这儿风口上,小心吹凉,您呀,还未过咱们侯府,却已经是小少奶奶的款儿了……看以后,咱们世子爷有你这样的贤内助,还不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江碧落苍白的小脸闪过一丝红晕,“别胡说!小心我撕你的嘴!”   主仆二人说笑着,关承宣喝得醉醺踉跄回来,江碧落赶紧腼腆害羞迎上去,娇娇软软福个身:“表哥,你去哪儿了?天都这么晚了,我真担心你!……”   这个女孩儿,向来心思敏感多愁善感得紧,说话得好生卡着嗓子掂量掂量才能出口,否则,一不留心,说错话,得罪她,她又会想跑边上偷偷拭泪。   关承宣是个大男人,不可能欺负这样一个小姑娘,平时也知道轻重分寸,而今天,这位表妹很不幸撞枪口上了。“你别烦我了行不行?我去哪儿你管得着么?表妹,我不会娶你的,因为我有喜欢的女人了……”   江碧落睁大着眼睛,脸开始涨红发搐滚烫,眼泪珠子成串,滴滴答答往下滚。   “姑娘,姑娘……”   丫鬟也吓得脸色苍白,赶忙将江碧落搀扶住。   半夜时候,整个侯府只听一片鸡飞狗跳墙,关承宣睡得正熟,他大姐和二姐不知何时气呼呼直闯入他书房,猛地一掀他被子,“关承宣!你起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   他表妹江碧落失踪不见了。   ※※※   夏天老槐树已长得枝繁叶茂,蝉子大早儿就停在上面吱吱叫闹。   初六这天,顾铮也起个大早。时间展眼月余,苗苗这天满四周岁了。   顾铮给女儿早早起来梳发,扎小辫子,再换一件漂漂亮亮的桃红色新襦裙。苗苗的脸是越长越粉嫩,她几乎遗传了父母亲所有五官上优点。明亮乌黑大而清澈的眼睛是顾铮的,那漂亮的嘴唇和挺俏的鼻梁是父亲周牧禹的。苗苗坐在一张高高的凳上,两条小短腿半中晃来晃去,手中抱着个布娃娃,是萱草缝的……   苗苗把布娃娃拿手里拨弄,一会儿去摸摸娃娃眼睛,一会儿去戳戳娃娃的嘴巴。忽然,她扭头问:“娘亲,娘亲,关叔叔也会来么?他是不是会来?去年时候,我过生日他因为有事没有陪我,今年,他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木偶戏的……”   顾铮梳发动作一顿,微笑道:“娘亲、还有姥爷、萱草陪你过生日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关叔叔?……关叔叔也有关叔叔的事,不能成天陪着小孩子玩的?”   苗苗噘起小嘴儿,低下头,不高兴了。   顾铮笑着道:“看,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了,大人有大人的事,关叔叔想必也是走不开,你再这么下去,娘可生气了……”   小女孩儿嘴巴一抽一抽,泪眼汪汪,满是委屈不高兴。   顾铮轻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忽然,嘶的一声马鸣,声音悠长响彻院外,接着,笃笃笃叩门声响起。   苗苗喜欢得忙从凳子跳下来,“是关叔叔,关叔叔来了——”赶忙飞跑出去开院门,顾铮怎么叫都叫不住……   一个男人,手拿着个方形系粉色蝴蝶形缎带的小锦盒,眼眸沉俊,修身玉立,晨间的微风吹动他的袍角,他的整个脸,像山间被雾遮挡的云月般朦胧——   是周牧禹。   “生日快乐,小苗苗!”他说。   边把盒子递给苗苗,边慢慢、慢慢蹲下.身,带着慈父的讨好祈求,声音柔和,如清水濯濯。   小女孩儿瞪大了眼,一会儿看看手里忽然多出的东西,又看看男人。   顾铮追出去,顿时也怔了。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不动了,麻烦小天使们帮忙收藏一下吧,作者要爬榜单,没有收藏是爬不起来了,谢谢各位了! 第19章 今夕何夕   记忆印象中的眼眸神情,这还是周牧禹第一次给顾铮这样的、对着个小女孩儿讨好温柔耐心的目光。   他的气质该是偏冷郁型,顾铮此时看得又怔又迷惑。   女儿过生辰,也算是周牧禹第一次过来,并送小礼物。   这倒是顾铮的意思,现在男人身份不一样了,他是天潢贵胄,皇帝的儿子,顾铮害怕一旦他和苗苗接触多了,女儿就会被夺走,起初在帝京城街道久别重逢时候,她就一直恳求男人少来见女儿,更别相认。   ——他如今是鬼打墙了?   他的那身烟柳色罩绣龙纹纱锦袍,浸润沐浴在晨光里,仿佛日色冷青松。   苗苗愣愣的,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又牵起袍袖去擦女儿眼角的泪痕,“怎么了?你在哭什么呢?”声音也是异常温柔慈爱。   苗苗扭过脸来,又看看顾铮。   顾铮一步步慢慢走过去,她手中还拿了把木头梳子。   顾铮说起来只顾着给女儿梳头,全然忘了自己一大早起来都还没有收拾洗漱,头发松松垮垮的,是刚起床睡醒的样子。   屋里老太爷嗯咳一声,往唾盒啐了口痰。“萱草,萱草,外面什么声音?谁到咱们院子来了?”   顾铮忙给萱草使眼色。   话说这萱草算是顾府曾经的丫鬟,因为战乱随着顾铮父女,顾铮几乎把她当一家人了。   萱草赶紧跑到老太爷床前,一边给他收拾铜唾盒,一边笑:“没谁,就是个叫花子,来咱们院子里要馊稀饭的,小姐正给他倒了一碗昨儿夜里剩的面饼汤……”   顾老爷点点头。“那就多给他倒点吧,哎,这时下呐,穷苦人也是越来越多,都不容易,没逼到这地步,谁会大早跑来要饭?”   便叹息一气。   萱草抽搐着面皮尴尬笑笑,连忙答应着。   一会儿,她出去了。顾老爷忽想想又太不对劲儿,明明听见外面一声马嘶长鸣,心里顿时气郁,八成是姓关的“叫花子”吧,他抖抖索索、从床榻支起来,拄根拐杖,走至窗前眯着眼一瞧,顿时额头的青筋突突冒起,手把拐杖重重往地一点,正要出去,忽然,表情复杂起来,愣住了,又见院中顾铮和那男人说话,白眼狼男人呢把外孙女给抱起来,两个人模样都很古怪……   顾老爷表情怔忪,也不知想什么,摇摇头,干脆重又躺会床上,去望着屋顶出神地回忆往事了。   “说!你娶不娶我女儿?!……”   “臭小子,你还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娶?难道我女儿还配不上你个穷小子不成?”   “……”   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年轻穷书生赤露的肩膀,那“穷小子”,薄唇绷得很紧,身子青紫一块一块,就是不肯点头,比牛还犟。   顾老爷面颊有点抽搐起来,“报应啊!报应!……”   他环视着四周简陋的房间,老旧的洗脸盆,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家具陈设,煤油灯,开裂脱白灰的墙壁,缺了边缘的桌子……   这处宅子,租金五十两一年,呵呵,当他们顾家曾经一顿伙食的花销都不够。   ※   四合院的紫藤花架底下,纷飞的花絮砸砸坠落了一地。   顾铮拿着木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她一向注意形象,倒不是说还很在意眼前这男人对她的看法,她这种人,忙得天昏地暗,也要把自己拾掇干净了才见人。   “你、你等一下啊,我先洗个脸去再说……”   说着,捏梳提裙,匆匆转身上了一台阶去拿洗脸盆和巾帕了。   周牧禹没吭声,表情扭捏着,事实是,在来之前他老娘周氏已经提醒过不知好多次了,想要把媳妇给追回来,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笨、那么迟钝了;嘴巴要会说、会哄、甜言蜜语是必不可少的。   就比如,顾铮说自己先洗个脸去,这时,女人肯定是觉得不好意思形象邋遢了,那么,他就应该说,“没关系的,娇娇,你无论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是最美最好看的……”   然而,偏他说出来的却是:“娇娇,你脸很脏……”   然后,卡住了。   .   顾铮在对面一边倒洗脸水,一边心里冷笑,“我脸脏用不着你来提醒!……”   ※※   太阳忽然从屋顶冉冉升起,这时,日光洒满了院子,围墙屋瓦,像有水波在跃跃跳动。   苗苗收了男人的那份生日礼物,站在旁边,拆了开来,只听音乐叮叮当当,果真就从木头盒子里飘出来。中间两个小瓷人儿也是精致得可爱。她水汪汪乌黑的泪眼顿时又瞪大了。一时,便拿在手里摇啊摇,也看不出高兴了、还是不高兴。   周牧禹看顾铮在井口边打水洗脸,整个动作利落匆忙、却散发着优美从容,有一种往昔岁月被风吹得扑面的味道。   以前两个人在江南的玉鹿书院读书,他们学舍后面也有一口水井,每天清晨,排班站队,赤露着上半身,站了一个又一个大男人等着打水。那个娇滴滴、如娘娘腔的“小子”,总是唆使他,“牧禹兄,麻烦你了啊!拜托拜托,以后我就帮你打饭……”   意思是让他去帮“他”打水,伺候洗脸,而“他”,就缩在那被窝里懒着不动。   当时,他气得无法,摇摇头,但还是去了……   周牧禹回忆着回忆着,忽然胸如刀钝,刚开始时候,为什么那么呆,那么傻,这个女人,整日里鬼鬼祟祟,床单上又是流血,又是故意粗着嗓子说话、说得怪里怪气的,可他就不知道这是一个女人……   是他这一生最最珍爱的女人。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如果……   “娇娇,我们复婚吧,咱们重头来过,各给彼此一次机会,我不能没有你!”   ……   他走上前,把正洗脸的女人往怀里猛地一拉,然后,捧着对方脸就开始深吻。   蹁跹的蝴蝶成双成对飞舞在两人四周,仿佛是传奇里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   顾铮道:“你坏,周牧禹,你总是欺负我,讨厌……”   拳头不停,却是撒娇憨态。   ——   “好了,晋王殿下,我洗完了,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女人放下巾帕,把洗碗盆摆放到一个架子上。   收拾利落,平静淡然地看着他。“晋王殿下?晋王殿下?”   “王爷?……”   ——   周牧禹赶忙甩甩头。“哦!”   他脖子耳根又烫又红,赶紧道:“我看看你们母女就走,自家的女儿过生日,说起,怎么都没有不来帮她庆贺的道理……”   然后得寸进尺,“我可以这里坐坐就走么?”   他装作云淡风轻、像是十分无聊回身看看日头,“反正天还早,最近也不忙……”   ……   顾铮可总算是明白了,原来这男人最近是咸得蛋疼。怪道呢?   ……   又心里冷笑,你倒也果真“老实”,叫你不要来你就不来,自己女儿的生日,却是第一次过来送了那么个破盒子。忽然又愣住,不对,她这是干嘛?吃酸?   ……   她忽然道:“对了,殿下您如今的儿子也是三岁多了吧?我看,还和你长得眉眼挺像……”   她是莫名突地想起那天在京都的大街,看见这个男人和一个孩子骑着马有说有笑,亲昵非常。说起来,这么些年了,他并没有再娶,那么小妾呢?通房呢?……堂堂晋王殿下,怎么可能生活清心寡欲连个暖床的女人都没有?   她甚至还想起,以前,他对她没有感情,可是床上的那股子骚劲儿和欲望之强烈……   顾铮嘴皮一搐,想起都腰痛。   晋王道:“儿子?什么儿子?”   顾铮摇头,便不再说下去了。   倒显得她好像在吃味儿似的。   两个人就这么聊着,东一下,西一茬。   顾铮正要提醒道:“王爷,我替女儿感谢你,您来祝她生日快乐,还带了个礼物过来,多不好意思……”   周牧禹脸憋得通红,正要说什么——   忽然,砰地一声,却是苗苗大概得手的礼物不过如此,两下子就玩腻了,她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一茬,手揉着眼睛,淌眼抹泪,哭得伤伤心心,“关叔叔!我要关叔叔,娘亲,我不要这个叔叔送的礼物,我要关叔叔陪我,我只要关叔叔陪我……呜哇哇!”   然后,又是大哭。   ……   周牧禹的脸,一下子就沉默阴冷得、抽搐得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来,我们为晋王殿下先点个蜡…… 第20章 雾里看花   顾铮把地上的盒子弯身捡起。   陶瓷碎片,零零星星散了个稀烂。   原本好好一个八音盒,硬是被苗苗摔得不成样子。   苗苗还在用小肉手揉着眼睛哭,“关叔叔,我只要关叔叔,呜呜……”   周牧禹身子僵硬,如木头人一般,表情不知作何形容。   顾铮一边收拾地上东西,道:“苗苗!不准这样没礼貌,你简直太不像话了!”   苗苗还在哭,越哭越大声。顾铮摇头轻叹一气,对周牧禹道:“你别跟她计较,她只是个小孩子,也不知道你是她亲爹……”   周牧禹没吭声,身子还在僵硬着,背对着顾铮,负手而立。   顾铮继续:“这也难怪她,关承宣一直把她像自家亲女儿疼,这么些年,从她出生,给她换过尿布,一路陪着长大,陪她玩,教她认字……也是情有可原的!”   周牧禹牙齿仿佛在咯咯作响,也转过身,蹲下,和她一起收拾。   顾铮说:“她今天过生日,就是想要关承宣来陪她,见人没来,心里不舒服得很……哎,我也没想到,这孩子,对关承宣的喜欢依恋到这地步!”   周牧禹深吁一气,“娇娇,你觉不觉得你真是个好狠心绝情的女人?”   他手把顾铮下颌轻轻一掰。顾铮诧了。她狠心?绝情?   周牧禹冷笑:“要和离,是你提出来的!我不同意,你用刀子来扎胸口,闹死闹活……”   “女儿,也是你不让我们父女相认,甚至见都不让我见她,就比如今天,我想见她一面,还得掂量掂量你高不高兴,会不会来得突兀?……怎么,你现在开始怪我?”   顾铮震住了。男人掰她的下颌手上使力,眼眸痛苦深邃,甚至还充着血。她想不通,这人是怎么了?她不过就随口说说,话家常似的。是了,可能听起来是有些怨妇责怪的意味。   她赶紧摇头更正,想想,“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想到哪里说哪里,王爷您别多心……”   周牧禹这才松她,嘴角自嘲的弯了弯。   这两个人,一起蹲身收拾着地上的碎片,阳光打在他们身上。苗苗依旧哭闹不止。几片飞花,零零星星飘落到女人的眉梢云髻发间。周牧禹忽然看呆住了,他停止了收拾东西的动作,从她的眉眼、嘴唇再往下移,一直看到她那双手……他胸口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女人肌肤如雪,如往昔美丽,可是,再也找不回曾经他眼里所见到的那种灵动光鲜,俏皮活泼。   尤其那双拾碎片的柔夷,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粗糙、甚至还带了茧……是生活的突变、磨难,历经风霜,每日里辛苦劳作所遗留下的痕迹。她每天得做多少的家务,里里外外,虽有一个丫鬟萱草帮衬,可这老的老,小的小,甚至还病的病;她每天要揉多少的面团、要赶着铺子处理多少纷杂乱七八糟的活路,柴米油盐,满地的琐碎鸡毛……   可是,她却依然觉得很快乐开心,即使这样子了,都比和他在一起轻松快乐。   ——   这到底又该恨谁狠心绝情呢?   他忽而想起,宣城被蛮军攻打的那一年,他之所以下令放箭,也是胜算在握,因敌军有人质把柄捏在他手上,那些人是不敢对她怎样的,之后,又从城门转角一出口,放关承宣带数十个精兵闯出城门……是的,这也是这么些年,他对关承宣又厌恶,却又迟迟不敢拈酸吃醋的缘由。   之后,风波平定了,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家书,让她的表妹转交给她看。   那一封封家书,全是他对她的亏欠和这么些年来对她情意表达——   他从来不会写那些肉麻的字句,可是,一字字,一句句,仿佛蘸了血泪,全都是真心话,发自肺腑。   他以为她会原谅他,可是——   “我们和离吧!周牧禹,我想通了,我决定放手了,我不要再爱你了!”   “你让我太累太累,生不如死!”   “咱们彼此都放手吧,各自还各自一条生路……”   ……   呵,最终他放了手。女人要死要活,都已那样了,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   .   “这盒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把它修补好?就这么摔坏了,真是太可惜……”   女人站起身来,手拿着八音盒,低头仔细研究起来。   周牧禹也跟着站起身。“哦,让我看看……是啊,就这么摔坏了,看着多可惜……”   他抬睫凝视了她一眼,话里有话,意味深长。   顾铮却听不明白,她轻哟地一声,原来,她盒子里碎了的瓷片不小心割了她一下,她右手的食指立即沁出一颗颗血珠,如珊瑚鲜亮。   周牧禹也没给女人挣扎,皱皱眉,轻握着她的柔夷就含着往嘴唇里吸吮。   顾铮一下就震住了。   她愕然地抬起眼睫毛,仿佛半天没反应过来。   周牧禹吸吮好一会儿,才轻轻放下。“小心一些……”   他一边轻揉她手指,一边柔声道:“流一点点血,都会让为夫我很心疼……”   顾铮更是愣住不动。   ※※   却说此时,关承宣手勒着缰绳,将胯/下坐骑慢慢停在四合院的院门前。   他的表情有疲惫,有头疼烦躁。   他给了自己一千万个今天怎么也要来的理由,然而人已到这里,却又给了自己一千万个不进去的理由。   在徘徊于院门前,进去与不进去,反反复复,他纠结无比,怎么得不出个答案。   终究,他风姿潇洒地从马背跳下,还是负手进了院门。   小小的合院院,风景依旧,感觉依旧。   他一步一步、心带犹疑地踱进去。   “关叔叔,关叔叔——”   苗苗一眼站那里看见了他,抽泣着抽泣着,忽然,睁大着眼睛,转瞬小蝴蝶似飞跑奔向他。   顾铮和周牧禹同时也会回过身。   彼时,气氛还停留在他两人面对面、近乎眼望眼相互看着,周牧禹刚吸吮完女人手指的动作。   顾铮这一刻尴尬至极,微笑着说道:“哦!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有人还在因为你哭个不停呢!……”   她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很龌龊、甚至有点儿婊。   这种画面场景,有种给两个男人吊着、徘徊摇摆来摇摆去的错觉——尽管真相不是。   关承宣强笑着把苗苗抱起:“……谁哭?是她吗?”   然后用手疼爱无比地刮刮怀中小女孩儿的鼻子,一脸云淡风轻,云淡风轻……   那天的三个大人,连带一个小孩儿,应该说只除了小孩儿,各自怀着“鬼胎”,为了小女娃儿的生辰,以她的名义,居然同乘着一辆马车,从汴京城的这条街,逛到那条坊。又是去茶肆听说书,又是去酒楼看木偶戏,坐了画舫,又看了晚上的烟火灯火,差不多玩了一天,直逛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有点慢热哈,没关系,马上就要越来越浓烈了~~~~~   造成男女主婚姻破灭的因素有很多,两个人性格,尤其是男主性格是主导,还有一些配角的参与,反正,不是三言两语道得尽的。 第21章 转瞬即逝   两个男人都来给女儿庆生,顾峥是不是该感觉很“幸福”。   苗苗不哭不闹了,笑得好不开心拉抱着关承宣不撒手,“关叔叔,你真的来了,我就说,你一定会来——”   关承宣仍旧一脸强颜欢笑,抱着苗苗,心中千头万绪。他问顾峥,还欢不欢迎他来,是不是自己很没脸没皮。   男人的嘴角不自然微扯着,这让顾峥看着好是心里有愧,冷一分不行,热不行更不行。她似乎唯一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   这三个人,如今总算又走一块儿,在院门外雇了一辆马车,打算去京都内城有名的热闹大街好好逛一天。苗苗因巴着关承宣不放,一口一个的关叔叔,马车很小,就显拥挤,于是,苗苗和关承宣挨坐一起,而顾峥和周牧禹便同样挨着,坐他们对面。两个男人打定主意,都放下手里的公务今日陪苗苗。马车一路行驶轻晃,车夫扬着鞭子驾驶过重重人群大街,这样的三人同处,不免让顾峥又回忆起曾经在江南书院女扮男装、和他们做同窗的日子。   往事如水流,真如飞星转逝。   顾峥觉得很尴尬,苗苗的眼里只有关承宣,她能看得出,周牧禹那极为平静淡定的表情面孔下,积蓄了多少像火山一样的愤怒和喷薄爆发欲望。   他不看苗苗,也不看关承宣,只把眼睛一直盯着顾峥,仿佛说:女人,都是你造的孽,那是我的女儿……我的骨肉啊,可是,却巴着另一个男人不撒手。   “这位叔叔,真是对不起……”   苗苗鬼精似的,见关承宣来了,也不哭了,也不闹了,赶紧笑嘻嘻向周牧禹赔礼认错道歉,“您别生气,您送的礼物我可喜欢着呢,对不起……”   周牧禹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   深吁了一口气,半晌,终于目光淡淡看向关承宣,道:“这么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我替我娘子女儿感谢你对他们的照顾与陪伴……”   气氛很微妙僵涩,任谁都听得出来,这话里的谦逊与客套,却是底下暗流涌动着深深的讽刺与嘲弄。   关承宣正把苗苗抱膝盖上,手把手教她如何将一只白手绢儿折成小兔子形状。苗苗玩得忘乎所以,哪里听得懂这些。   关承宣倒也不客气,同样淡漠认真的目光盯着周牧禹,说:“不用晋王殿下的感谢,我一直就把苗苗当成是自己的亲女儿,至于娇娇……你是知道的,我们成为同窗开始,我就发过誓,今生今世,我会对她好,一直对她好,非她不娶……”   周牧禹唇角绷成一条直线,额头的青筋,在几不可见地隐隐跳动。   他也扯扯嘴角,最终什么也不说了。   这天,三个大人陪着小孩儿从内城的西街,直逛到东街。   下马车时,顾峥正要提裙跳下,两个男人早已先下了,各站一边,同时把手一伸。   顾峥愣愣地看着两个男人同时伸向自己的大掌……   关承宣在看她,目光平和温柔;   周牧禹也看着她,表情沉稳渴盼。   顾峥到底摇摇头,谁的手没搭,自顾自跳了车。   他们去酒肆看木偶戏,三个大人对这种小孩子喜欢看的热闹戏没有多少兴趣,却少不得强笑着做出一副很有兴趣样子,带着讨好似表情,都说,这木偶戏演得真好……   苗苗看着看着,有时会不停鼓掌,鼓着鼓着,忽然乌溜溜的大眼睛去看看关承宣,又看看自己娘亲。   然后笑眯眯把两个人手一拉,使对方交握在一起。   周牧禹整个脸都绿了。   恰逢从酒楼出来时,有个九岁左右的小童到处吆喝叫卖:“卖帽子嘞!卖帽子!今儿太阳好大好晒……”   然后讨好祈求地给周牧禹递了一顶:“这位俊相公,买顶帽子遮遮太阳吧,今儿太阳大……”   接着把一顶绿花花斗笠垂纱帽递给他。“诺,这顶颜色应该很适合您戴……”   .   去酒楼看了木偶戏,又听茶楼说书人说书。   关承宣问:“苗苗,你今年这生日过得开不开心?”   苗苗奶声奶气说:“有关叔叔陪我,当然开心……”   周牧禹冷冷地乜了他们一眼,依旧绷着唇线,正襟危坐,不说话。   茶楼有小二跑堂给客人端来一盘瓜子,每张桌子一盘。   关承宣给苗苗剥瓜子,苗苗道:“谢谢关叔叔……”   关承宣摸摸她的头,“小心,别卡着了,天热,这东西也不能吃多了,要多喝水……”   然后苗苗就端着一碗凉凉的茶水自己咕噜咕噜喝,听话乖顺的样子,实在让人吃惊。   顾峥正听说书人说书:“话说,某某朝代时期,有一个穷秀才,他娶了个媳妇……”   听着听着,正听得聚精会神,有人轻轻拉起她的手,把早已剥好的瓜子仁将她掌心摊开了一放……   是周牧禹,一双深邃黑亮眼睛、拿惯有的沉静表情看着她。   顾峥嘴角有些微颤,低头看看手掌心里有人给她剥好的一大堆瓜子仁。“谢谢……”   他二人再无话。   .   逛到晌午时,要找地方用午膳,坐在位置上,常常不用她夹菜,不知何时碗里就已一大堆。   关承宣道:“你太瘦了,娇娇,多吃点肉……”   周牧禹边给她夹虾球边说:“吃点虾,这里的虾很不错……”   顾峥心情十分复杂,关承宣他是懂的,时常这样的体贴关心、无微不至是常有的事,她不明白前夫周牧禹,他是哪根筋搭错了……   她忽然想起,这两人,做同窗时就一直在较劲,只不过,那时是关承宣常常逮住他不放,到处找这周牧禹的茬,而周牧禹,惯有的不屑一顾,仿佛和关承宣那样的纨绔浪荡子多说一句,都嫌浪费时间掉身价。   怎么?现在这两个人开始倒过来了?   便把筷子轻轻一放,“你们别这样子,我自己想吃什么,我自己来就好……”   便自己动手舀了一碗汤,先吹吹,喝几口,又拿勺子去喂苗苗。   .   某街巷人群扎堆,万头攒动,欢呼声,鼓掌声,原来是马戏团在表演。   有踩高跷的,表演喷火的,还有唱猴戏的……   苗苗道:“娘亲,关叔叔,你们没看,快看呀,那只小猴子多可爱,它会翻跟斗……”   顾峥赶紧道,“苗苗,别走太近,这猴子可能会抓人……”   话音方落,果然人群里因有个老大娘在吃香蕉,那小猴子一时失控,飞一般朝他们这边奔过来。   苗苗吓得呜哇一声,赶紧扑进关承宣怀中,因关承宣这时正抱着她。“关叔叔,关叔叔——”   顾峥也吓得魂飞魄散,出于本能,把头一偏,手遮着眼睛。   周牧禹立即顺势便给她紧抱着,像呵护什么圈在怀里。“别怕,娇娇,别怕……”   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淳厚,他身形高大,一边圈抱着她,一边不停拍她的背。   终于平定,顾峥再抬起头,松开捂在眼睛的手指头,她有些迷怔,也有些炫惑茫然心惊。   ……   就是这么一刹,短短一刹,好久都不曾想起的过去、有关于对这男人心跳记忆,她居然再次翻了出来。   她愣愣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感到不解。半晌,才不好意思笑了笑:“瞧我,差点吓了个半死……”   男人眼睛浮动着一缕苦痛,女人的眸波里有一刹那悸动,他当然看见了。   那是属于青春少女时期才有的漾漾情动,并且是独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可是,比流星还要短暂,逝去了就逝去了,然后依旧恢复得无情无绪、像毫无一丝波澜彀纹的死水。   作者有话要说:纳尼,好想写个玛丽苏2P啊~~~~~~~~~~捂脸。 第22章 爱即别离   数天过后——   汴京,中军都督府。   关承宣正在一卫所处理公事,弗一忙完,有下属拿着一封兵部发来的信给看他。说来,平安侯府的老侯爷统领整个京都中军,是中军都督府的总指挥大臣。   关承宣将来是要袭爵的,所以,老侯爷向皇帝请奏,年满十八岁后立即让儿子先入这中军卫所历练历练。   他一边坐下,一边拆信。拆着拆着,眉皱起来,面颊很不自然扭曲。   ——这是兵部发的调职派遣。   关承宣看完了信,立马点点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他把信死死捏在手里,出了一会儿神,猛一捶桌子,说声,“来人,备马!”   ……   直往六部府衙去找一个人,晋王,周牧禹。   .   兵部府衙,数个时辰后,晋王与关世子,两个男人面对面坐一起。   关承宣给自己沏了盏茶,倒也很不客气。“晋王殿下这一招是想公报私仇?呵……”   他嘴角翘出冷讽的微笑。“真是万没想到,我关某也会有受制于你的一天……”然后,面无表情,端起茶盏看他。   晋王道:“昌州那里正好缺人,也是用人时候,老侯爷爱子之心,既想好好历练你,我觉得那个地方就很合适……”   他表情淡淡地,也把茶盏捧起,看着对方,再垂垂睫毛,仿佛见里面落了一根头发丝儿,想用手给挑出来——   关承宣深吁了一口气,仰起脸,想笑:“你说,咱两这老同学算什么呢?像不像深宫大宅里的怨妇,为了个女人,绞尽脑汁,斗得你死我活的……窝囊?真是憋屈窝囊又龌龊!”   晋王却摇头,说道:“也不尽然,这封调职信,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处理方式……现在国家动荡,时不时有外敌来侵,昌州地处于边境,你去了不正是英雄用武之地?……”   “再者,也就一年的光阴,很快就会回来的!”   关承宣很想抹着胸口笑:“一年?谁知道他娘的一年能发生多少事?”   周牧禹倒也很持重沉稳,对于眼前这情敌的糙话也不介意。   他忽然站起身,手中正好拿了一把扇子,展展合合。“关世子……”   他想了想:“咱们这样其实也算是扯平了,若说我公报私仇,那么四年前你呢?”   “那时,你是侯府公子,堂堂世子,你觊觎我夫人,想尽办法来拆散破坏我们婚姻……”   忽然他转身道,“你敢保证,我当宣城副总兵指挥使的时候,一不小心入了大狱,差点没被腰斩凌迟,其中就没有你的功劳?”   “……”   关承宣攸地唇色变白,当即垮脸,道:“不懂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周牧禹依旧沉稳淡静,道:“这就是你爱一个女人的方式?关世子,原来,你爱一个女人,就是想把她的夫婿置之于死地,看着她家破人亡,每日里以泪洗面,受尽煎熬……关承宣!”   他仰头深吁一气,可悲可笑道。“是!现在我身份上可以压制你好几头,可却迟迟没有动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些年,她们母女得你的各种关照,我无法出面做的,你统统做尽了,我想,我至少得对你感感恩……”   关承宣表情复杂,不说话。   “真是想不到,你居然如此执着……”   周牧禹接着道:“从书院咱们做同窗起,娇娇已经为人妇,沦落市井,你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坚持和意念让你维持到如今……”   关承宣立马起身,冷着脸要告辞,准备撩起衫角就走。   晋王转过身来,仍旧手拿着拿把桃花扇,展展合合间,扇面上的桃花如火焰般簇簇跳动,非常刺眼。“你其实并不爱她吧?你喜欢的仅仅是你自己……”   “就比如这爵位,你可以不用任何辛苦努力付出,至少不用像我曾经那样朝乾夕惕,十年寒窗苦读,焚膏继晷,将来这中军都督府的总指挥大臣,终究是会落到你头上的!”   “所以,你一生下来就愁什么呢?”   “不,你什么都不愁,正是因为你什么不愁,你才觉得你的人生既无聊又痛苦……”   “好了!现在,有一个女人的心你始终得不到,你终于不无聊……”   “也终于不再痛苦了……”   ※※※   京都平安侯府,夕照庭院,树叶摇动的碎影散落在秋梧院的绿纱窗。   厢房里药气味浓重,女人娇弱喘息的咳嗽声频频从屋子传来。   “这关承宣,成天不见个人影儿,也不知死哪儿去了?”   关承宣嫡嫡亲的大姐和二姐站在一少女的床畔边,少女半躺坐着,脸色苍白憔悴,一个小丫头在给她喂药喂水,少女自然是关承宣的表妹冯碧落,上两个月,关承宣喝醉了回来,一席话,让她心如刀割,如坠阿鼻地狱,本就柔弱如气死风灯、随时熄灭掉的身体,她却硬是在侯府一僻静院落光着脚丫子坐着吹了一夜冷风,害得侯府的人都以为她失踪了。   “大表姐,二表姐,我这身体是不中用的了……”   她说一句,咳一声,侯府大小姐和二小姐看得胆颤心惊,手心捏着冷汗,叫她好生躺着休息别说话,少女摇摇头,她在这个侯府寄人篱下,这两位表姐明面对她客气周到关心,可她知道,谁不嫌弃自己是个病秧子。   “表哥、表哥既然有喜欢的人了,想和我退婚,我还赖在你们府上成什么样子呢?我现在只等着表哥回来,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无论他想娶谁,我都成全祝福……嗯咳咳……”   “就算以后出了府,去当流民乞丐,也没什么的,总之,与其在你们府上这样受气,看他脸色过日子,我不如早早去死……”   关大姑娘和关二姑娘相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免不得好生劝,“你又来了!什么死啊活啊的,快别多心了,这关承宣说话就那样,横来直撞的,你又不是不了解?更何况,是喝醉酒的疯话、傻话,你可千万别当真听进去啊?”   冯碧落摇头,“酒后才吐真言呐……”   正说着,只听门帘外一声“世子爷”回来了,冯碧落一惊,赶紧拿帕子擦干脸上湿痕,背转过身去,咬着贝齿默默流眼泪。   大姑娘和二姑娘一听他进来,冷笑着挖苦弟弟:“一条人命都快出你头上了!关承宣,你一天到晚到底忙活些什么?表妹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他是你的未婚妻,可不是我们的……”   ……   这就是他将来要娶的妻子吗?   ……   他的未婚妻?   关承宣步子沉重艰难地步向床榻。“你又在怄什么气呢?”   他颇为疲惫心累地接过丫鬟手中药碗,似乎要去劝她。“先把身体调养好了再说,以后的事,我们慢慢商量……”   关大姑娘和关二姑娘互相对视着,赶紧有默契地退出房门,摇摇头,离开了。   房门外,这两位侯府嫡小姐站在廊檐下悄声议论道:“说实话,我还真挺同情咱们这位弟弟的……”   “哎,她成天这样子,哪怕稍微活泼一点点儿,开朗大气一点,人也不会成这样了……”   “就是,都是那纸婚约惹的祸,偏生咱们侯府一向讲信用重情义,她又是咱们的表妹……哎!怪谁呢?”   关承宣给表妹冯碧落劝喂着药,冯碧落原先不喝不搭理,不知为什么,胸口发酸,还是乖顺喝了。   关承宣怔怔地盯着她出神,脑子里又想起周牧禹的那番话——   “你爱的是你自己……”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愁,你才觉得你的人生无聊又痛苦……”   “好了!现在,有一个女人的心你始终得不到,你终于不无聊……”   “也不痛苦了……”   ……   喂着喂着,他把眼前少女的脸忽看成是顾峥的,轻轻去握她手,“还有点烫,慢慢喝……”   ……   冯碧落一怔,“……表、表哥?”她睁大着泪眼汪汪的水眸,顿觉酸楚难言,刚准备一大车决绝有骨气的话,又不知该如何说了。   关承宣疲惫用右手揉着鼻梁骨,也许,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   .   一勾弯月像白色丝线隐隐挂在天幕,顾峥这天早早地收拾铺子打算回四合院。   距离苗苗过生日那天已经又是月余过去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每日里起早贪黑劳碌的生活,尤其男女间感情的事,早已被这些日常生活琐碎搓磨得无影无踪、连去纠结思考的欲望闲暇都没有。   苗苗已经四岁多了,她想给女儿找个好的女西席,虽然苗苗是女孩子,可不能只让她每天关在宅门小院里、懵里懵懂糊涂长大。   女人也是要读书的,想当初,若是不为着追求周牧禹,把自己扮成男儿身去书院求学,恐怕,她的世界到现在、都只有井口碗沿那么大。就因为去书院求过学,在经历和周牧禹一系列婚姻感情的挫败后,她能迅速地站起来,还能迅速地在战乱流亡中、依然故我好好地生存下去,至少不那么容易倒下被击垮。书的重要性实在是太大了!   对了,前天,有个酒楼的老板想要在她铺子里订货,说每日让她送一篮子点心过去,直竖起拇指夸她们家的点心在十里街坊是做得最好的。   她的嘴角扬起一缕微笑,这些成就感,是的,早已代替了她婚姻感情上、带来的受挫和失败。   甚至于每日里疲惫劳碌的搓磨。   她刚关了门,下台阶。迎面忽立着一个男人道:“娇娇,我想和你谈一谈……”   是关承宣。   .   重开了店铺的门,两个人走进去,同时面对面微笑着坐下。   “我要去昌州了……”   “啊?”   顾峥正在给她沏茶,微微有些惊讶。“什么时候走?”   “就这个月!”男人说。“我来就是到专程想跟你告辞的,恐怕,此去一别,再要见面,都不知经年何月了……”   “哦!”   顾峥想想:“那里听说地方可不太平,有些乱,你都准备好了吗?这是谁的意思?你父亲吗?”   “……娇娇。”   男人握起她柔夷拿在唇边轻吻吻,“我会一直把你放心里的!永永远远,一直都放心里……”   “我打算娶我表妹了,她身子骨不好,我思前想后,多半她离了我,就活不了了,我还是要履行婚约娶她……”   顾峥旋即微笑:“那真是恭喜你!”   “娇娇,其实,我想过的,你只要说一句,哪怕只挽留一句,我都会改变主意……”   顾峥没吭声。   关承宣接着道:“我其实也是纠结思考了好几个晚上,才有这勇气和你说这番……”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前夫周牧禹……”   顾峥猛一抬头。   男人依旧道:“四年多以前,周牧禹被指控通敌叛国,明明我是有机会避开这事的,可是,那时候,我想要你,想要娶你,想得发疯,然后,我就做了一件错事……”   顾峥整个身子石化僵持,不动了。   男人道:“还不止如此,其实,我一直瞒着你没有说,在宣城的时候,我之所以能救下你,也都是因为他……”   “他其实一直是爱着你的,娇娇,我一直没想告诉你,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自私……” 第23章 心字成灰   顾峥这几天老是做梦,不知是不是关承宣那一系话的影响,她又梦见她前夫周牧禹了!   从初识,到成亲,再到合离……如今的种种。   光影变幻流动,像徐徐展开在梦境里的一幅幅画轴。   她和表妹梅儿坐着马车去逛街,梅儿穿的是桃红色碎花夹纱罗裙,她则穿的是绣牡丹花大红交领襦裙,两个少女青春明艳,一下马车便是所有人焦点。   梅儿道:“你看见没?就是那个臭书生,又穷又酸,还清高傲慢得很,表姐,你若是能搞定他,我就服你!——”   她那时年少气盛,不知矜持内敛为何物,飞扬跳脱,她走近穷书生“卖字画”的地摊,“请给我两姊妹各画一张画像,要多少银子一张?”   男人冷眉淡睫轻地一抬眼,“一个铜板画一张!画得不像不要钱!”   “……”   顾峥大吃一惊,就是男人这么一抬眼,从此,一段疯狂、天昏地暗的孽缘由此开启。   摊子是摆在离她家顾府不远的街角巷道,男人在那里有时是帮人写家信,有时是写对联,总之,什么动脑子的活计都干。   每日里无论刮风下雨,她都会光顾那个小摊子。   男人极冷极清傲的形貌气质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刺激与挑战性。   见惯了在她面前奉承讨好,这还是头次有一个穷书生如此看她不屑一顾。甚至感觉很厌烦。   她的征服欲占据了整个心魂理智,后来,她又心跳了,砰砰砰地心跳声,像打雷一样,见着了他是愁,见不着他也是愁……   他的一句话,一个眼色,就像谜样,撞得她东南西北找不到方向。   她不顾父亲顾剑舟的反对要去书院读书,就因为他是那里的学子。他可能永远不知道,两人不仅做了同窗,还成了舍友,对她有多么开心兴奋。女儿身没被他发现,两个人的“同窗之谊”差点就让她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和她马上就会共谱一段梁祝佳话。   之后,她总是假想着自己会是他贤妻身份,给他洗衣服,洗袜子,什么都洗,缝缝补补,只要是他的事情,她都心甘情愿不计一切想替他做好。   ……   到底只是虚梦一场!   之后女儿身被他撞破了,他冷她,厌她;   和书院曲院长的女儿曲小姐、当着她面调笑风声,眉来眼去,把她气得刷刷直掉眼泪而毫不在意;   还一次次暗示她去找那姓关的男人,也就是关承宣,说他们不合适,她和关承宣才相配;   他把她气得心肝肉疼,常常捂在被窝里掉眼泪,食不下咽,却毫不一点同情愧疚、怜香惜玉之心。   之后,两个人还是成亲了,她坐在花轿里,顶着流苏喜盖,一身大红喜服,手上捧着个寓意吉祥平安的红苹果,她傻而天真地,原来,这个男人是爱她、喜欢她的。他竟愿意入赘到顾家做上门女婿……那种梦一样的快乐,仿佛置身云端。虚幻不真实。   婚后,她极力要做他贤妻,因为是上门婿,生怕有亲戚家眷瞧他不起,处处顾虑他面子讨好陪小心;   甚至主动提出搬去他们家那破烂不堪、还漏着雨的茅屋常住;   孝顺伺候他老娘周氏,给他老娘甚至倒洗脚水、揩脚擦背;   第一次去他们家那灰烂破败的泥夯灶台烧火煮饭,差点把茅草房烧起来了,脸上一团团脏脏的黑迹,可她还是很开心……   她的心,是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凉了、累了、疲倦了,约莫是一次次捧着热热的心给对方,而对方却常常一盆冷水泼下来,甚至把她的那颗热热、突跳的心扔置冰窖……   “姑爷真是太过分!小姐生病了,他都还是只知道忙他的,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就这样,考上状元又如何?小姐您能享一天他的福吗?”   “呵,真考上状元了,还是殿前头名?……啧,表姐,你看看他记得你没有?只顾着去跟官场那些人谄媚周旋,喝得常常半夜三更才回来,我夫君虽说论才学不及他,可却比他强多了!至少关心起妻子有心多了!”   “你这辈子,算是栽到他头上了!”   “……”   后来,她怀孕了,决定从那些伤春悲秋、压抑沉闷中走出来,专门让丫鬟厨娘做了大桌子的菜等他回来一起庆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甚至,她还猜想着,得知自己怀了他骨肉,他该有多高兴,会把她抱着举起来,举得高高,好好亲她、吻她,说一些甜言蜜语,哄哄她,和他一起分享分享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   然而,等来的是——   “姑爷知道夫人您怀孕了,所以他让小的特地回来告诉你一声,说他很高兴,可今天衙门实在有重要差事忙活,怕是回不来了……”   “夫人要庆祝,下次吧……”   她的心,终究在这样无情残酷冰冷的、死水般的绝望婚姻中,一点点被蚕食,分崩瓦解。   关承宣很气愤,常来看她,埋怨为什么当初不选择他;   父亲很气愤,恨不得又一鞭子朝那男人甩过去;   表妹也为她不值感觉难平,也劝她和离了算了……   这样的男人……   她木着一张苍白憔悴的脸,躺在床上,眼泪大股大股流淌。   接着,表妹一边坐床沿上安慰她,一边说:“到现在,表姐,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事实真相了……”   她猛地抬头,一惊。   表妹接着道:“他一开始就是不想娶你的!是舅舅逼着他才娶的你!舅舅见不得你为了他不快活,于是,用了些手腕,差点让他老娘吃人命官司,所以,他才点的头……”   “轰”地一下,仿佛如雷袭顶,整个人瞬间碎裂成瓦片。   原来如此……   原来……   .   顾峥咚地翻身坐起,这天,她又梦见周牧禹站在城墙的吊楼上,开台锣鼓,兵马呼啸。   “——放、箭!”   男人一双残酷冰冷的眼,玄色大氅,绣着金龙蛇爪,仿佛在猎猎的风中要腾飞起来。   “周牧禹,不要杀我!我还怀了你孩子!我怀了你孩子!”   ……   顾峥虚抹着一脸冷汗,惶惶从床榻上支起身来。灯火飘曳,外面是风吹着簌簌的落叶声。   ※※※   夏天糕点铺的生意居然会越来越好,这天,顾峥早早赶到铺子,在研做一种新式点心。   把面粉与玫瑰干花的花瓣揉捏放一起,再加清水搅拌,用夹子捏成一朵朵桃花的样式,然后放进油锅里炸脆,接着取出来摆盘,便成一枝桃花的形状。   她搓着手,美滋滋欣赏着面前成果,伙计们都道:“哇!这样式新鲜,只是得摆盘里才行,再加些绿叶做点缀就更好了……”   她的脸因为揉面粉缘故,沾了不少白/粉。   几个伙计去找绿叶做装饰,顾峥正想用筷子夹起一朵“桃花”尝尝,忽听一声,“哟!晋王爷,您今儿来得好早,草民们才上工呢!”   ……   顾峥回头一愣,搁筷也迎出去。“民妇请晋王殿下的安,殿下今天想要吃什么点心?”   她的话音刚落,小七机灵,讨好地赶紧将刚才厨房里顾峥新做的桃花酥用盘子端着出来,“王爷,这是新做的,要不要品尝品尝?”   顾峥瞪小七一眼,晋王周牧禹也没想那么多,便挥侍从们退下,牵袖亲自拈了一块,入嘴里咀嚼。   小七道:“怎么样?王爷,还要不要再来一点?”   顾铮今儿才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大改变,岁月流逝,大概是因为身份的缘故,比以前更陌生有王者气一些。   他微笑着尝了顾峥新做的桃花酥,连说几声,很好吃,不错,他今天早餐就用这个带着上路可好,整个语气亲和不拿架子,不显一丝孤傲。   唯一孤傲的,还是那双深邃黑亮、总是透着淡淡忧郁冷漠的眼睛。   他看顾峥正出神地打量她,一怔,俊面微红,赶紧掏出袖中白绢给顾峥擦脸,“你这里弄到面粉了……”   当然,因为在隔间,小七等都去厨房忙活拿东西准备给他包了,没有人看见这一幕。   顾峥微微一晃神,赶紧避开,道:“可能是不小心刚才在厨房和面团的时候沾上的!”   便自己拿了帕子擦脸。   她一边擦,一边就想:他喜欢她?   ……   关承宣说,他喜欢她?爱她?   内心里迷蒙了好一阵,这种感觉很像鬼打墙,让她有些发笑:如果,那样也叫喜欢、叫爱……   这世上,应没几个女人能承受丈夫对于自己、这样的喜欢和爱了吧?   她摇摇头,终究为关承宣那番的话感到荒诞无稽,甚至都不愿拆了开来想。   ※※※   关承宣动身要去昌州,顾峥最后还是去送了他一程。   那天,两个人差不多聊了一个晚上,从过去到如今,从书院到现在,从周牧禹又聊到他自己。   他说:“这么些年,其实我一直在嫉妒他,娇娇,你可能还不知道?”   便又问顾峥有没有酒,顾峥遂起身去给他找酒。男人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   最后他问顾峥,“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顾峥半天没反应,最后还是如雕塑泥人坐在那里,轻轻地闭上了睫毛。   男人顷身,把脸朝她凑过来,顾峥嘴唇开始发抖发颤,眼看他的唇就要贴着她的唇,男人忽而放弃了,苦笑:“我不要这样子吻你,我不需要你的报恩,我说过,我欠了你,欠了很多很多……”   顾峥说:“可这么些年,你也为我,为我女儿做的,我都看得见……”   一时沉默。   关承宣道:“他其实很爱你,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顾峥的侧脸映在蒙蒙烛光中,像梦里的仙女。   她忽而失笑道:“信不信又能怎样?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过去的都已经成为过去,为什么还要紧抓不放……”   “……”   “我说过,我现在心的已经如同一滩死水,这不是骗你的话,我已经没有任何再去爱人的能力了……”   关承宣沉默着不说话,她的样子让他很是心痛。   顾峥又道:“这么些年,又是战乱,又是每日里生活的搓磨琐碎,柴米油盐的洗礼,我早年的那些冲动热情已经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关承宣道:“那么,你就改变这种状态吧!他现在是个王爷了,不再是曾经那个出身寒门的穷学子,他能保证你一身荣华,给你衣食无忧,尤其是苗苗,她可是小郡主呀!难道,你忍心看她,跟你吃苦?”   顾峥的胸口一搐,苗苗是她的敏感脆弱痛点。   她手支着额,靠着桌沿:“关承宣,我问你,究竟什么是爱呢?爱一个人,究竟要怎样?以前的时候,我爱他,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给他,想看他笑,想伸手去抹平他时常皱着深锁的眉……觉得只要他开心快乐,我为他吃什么苦都心甘情愿?”   “你说,他是喜欢我的,爱我的,可终究带给我的是什么?”   “不!你错了关承宣!那不是爱,也不是喜欢,到现在,我都不可避免说,这周牧禹虽是个内心冷漠,但却很有良心道义责任感的人……”   “他当上了晋王,没有说要休妻,反而是我主动提出和离,和离之后,他还要求复婚……”   “你看,他真是一个很有良心责任感的男人!不是我爹一口一个的白眼狼!”   “娇娇,我不明白了……”关承宣复杂道。   “是的,你不会明白……”   然后,她失笑着长叹一气,给关承宣讲述了一件事。   就是在刚刚宣城结束战乱后,她死里逃生,被关承宣冒着刀光剑影救出来——   是的,现在顾峥应该感到释怀了,男人原来不是那么狠心绝情,还是对她有责任道义良知的,放口子给数十精兵让关承宣来救她……   她说,那会儿,因为自己心死了,便一直避着他不见,借住在表妹夫家的府宅上。   那周牧禹知道自己就住表妹府上,只死活不愿与他相见,便托表妹给了她一封信。   关承宣道:“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   顾峥又怅怅地抬起睫毛,凝视着桌上闪闪跳跃的火苗,似想要用手去拨。“信上的字不是很多……”   她一顿:“却非常醒目扎眼!”   ——   “吾妻见字如唔:俗语说,糟糠之妻不可抛,时下为夫虽为皇帝陛下指认为皇室子孙,然,遵道秉义之事不可忘,为夫会竭力准奏陛下,给糟糠妻一个名分,请千万个放心!”   ……   顾峥幽幽的清眸看着关承宣:“他一直很有道义良知的,不是么?”   苦笑着又道:“穷叫花尚且不食嗟来之食,何况我哉?”   ……   关承宣大为震撼,“不!不信!我不信那周牧禹会说这样的话?”   ……   顾峥摇摇头,叹气:“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和他的缘分远在四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与他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她又一顿,“就算、就算你说他是喜欢我的也好,爱我也好,其中有什么误会也罢,可是,一个男人到底喜不喜欢、爱不爱你还要用去猜的,这不荒唐吗?”   “我和他不合适!至少,他不适合做我的丈夫,我也不再适合做他的妻子……”   “从前,他是贫苦百姓,尚且我不能驾驭征服,何况,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地位?”   “一入宫门深似海,他将来身边,有的是妻妾妃子,纵然没有,那皇家宫闱会容忍我这样市井平民做媳妇?怕是连妾的资格都没有?”   “算了!何苦来,只当我的前半生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我得好好生存下去,思考着怎么当好一个普普通通小老百姓……”   关承宣心里的抽痛、难受,让他几欲想把之前的那番告别抽回。“娇娇,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这是在自卑吗?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配得不上你!相信我,那周牧禹就算是个王爷皇子,就算是个皇帝,他也一样,配不上你,你何苦、何苦要这样妄自菲薄?……”   顾峥轻抿了抿嘴。半晌方道:“我没有自卑,也没有妄自菲薄,而是拎得太清楚,看得太透……”   “总之,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可能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关承宣,我一直都很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为男主再点根蜡,火葬场里好走~~~~~   之后就可以开启男追女模式,要甜宠,甜宠~~~~ 第24章 入V两更合一   展眼又是深秋,关承宣走了,去了昌州。日子依旧平静如流水,没有什么大悲大喜、大波大折之事。时而会有一点小愁绪、小烦恼,比如顾老爷的心疾症时好时坏,苗苗成长过程中所遇见的育儿困惑——   她一直对女儿有愧疚抱歉,到底要不要让她去和自己的父亲相认?诚如关承宣所言,她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跟着吃苦受罪吗?可是,有时想着想着,又安慰自己说,将来那周牧禹多的是孩儿承欢膝下,并不缺苗苗一个。   苗苗这个年纪阶段,最最需要的还是母爱。这样想,心里就好受多了。   她给女儿找女西席,可找来找去,却总找不到合适人选。   好容易找到两满意的,一是价太高,她有限的财力支撑不去;二是,有天,她终于发现个开价不那么高,看着又年轻干净的落魄书香门第小姐——   “来,苗苗,你把《女戒》卑弱篇再来背一背?背好了,夫子就让你休息去喝茶吃点心……”   这位实惠年轻的落魄书香门第小姐长相寡淡,一脸严谨刻板。苗苗很怕她。刚开始,丫鬟萱草说,小姐,这位新夫子看着不太和善呢,将苗苗管得太严,苗苗见了她,就跟只避猫鼠似的,会不会不合适……   顾峥当时还庆幸道,就是要严,严,才说明这个女夫子有责任心……   就这样,教了约莫半个多月,可却有一天,她因有事提前从铺子赶回来,却见这位夫子手拿着戒尺,逼女儿背《女四书》这样的腐朽文章。   她立即不高兴道:“卑弱第一?什么意思?这话是说,对于刚出生的孩子,若是女儿,就应放到床下,望她一生守住谦卑柔弱之德,执谦卑之礼于人下。让她玩弄纺锤纱线,让她明其女子主内的本分……这什么东西?你不能再教她这些了!”   那夫子还一脸不高兴,板着眼冷笑着说:“女子,终究是要嫁人为妇的,我教她女德、女训这些有错吗?”   顾峥气得半死。   恰逢当时她糕点铺发生了些小纠纷,大概是小七图便利,把前几天已经馊了过期的、没卖完的水晶马蹄糕夹杂在新出笼的点心里,鱼目混珠,客人吃了闹几天肚子。客人要来闹,顾峥本以为只要好好下点矮桩,再赔点银子就可以息事宁人了,毕竟像做这些吃食生意,这些琐碎麻烦是免不了常有的,偏巧,这回得罪的,竟是京城一大理寺官员宗亲。顾峥最后才知道此次麻烦惹大了,连忙赔礼道歉。那客人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穿着贵气,长相却十分猥琐。三角眼,皮肤像荔枝,对,是没有剥壳的那种。顾峥每跟他说一句,便胃里翻江倒海呕一次。   他冷眼把顾峥上上下打量一番,从头看到脚,尤其盯着她胸部:“我说,有小娘子你这样给顾客赔礼道歉的吗?”   是暗指她不心诚。   顾峥笑了:“那么,您究竟想要我怎样呢?赔银子给你,你不要?我真不知该如何办了!”   她的火也是冒到极点,语气是忍了又忍。   那男人大马金刀坐在他店铺横赖着不走,前来围观的看客几乎挤满了整个店铺门口。   顾峥这时候才想起曾经关承宣对她这样一个想要立足帝京、好好存活下来的弱质女流……是种怎样的意义与存在。   最后,事情的解决方式是,那男人让她拿出诚意,要道歉,就要有道歉的姿势态度,说给她机会,只要请他隔壁茶楼去喝些小茶,若是喝高兴了,就不再追究;若是她的道歉毫无诚心,他若捏死她,就如捏死只蚂蚁那么简单。顾峥少不得还是去了,会发生什么,她是可以猜的;她在自己袖袋里偷偷揣了一把匕首,又带了一包药粉,那药,有令人奢睡眩晕的功效。并让几个伙计一路跟着监听,站在茶楼雅间门外守,若听见有什么动静,马上来救她。   那几个伙计虽说平时乖滑偷懒,贪小便宜,尤其是小七,但遇见这事儿,还是挺讲义气。“放心吧,老板娘,祸是我小七闯下的,那人真要对你做什么,我就跟他死拼到底!”顾峥叹了口气,方摇头去了。   那人也果真是想对她做点什么,顾峥和他约着进了一茶楼雅间,刚说不到两句功夫,便开始动手动脚,想摸她,尤其是眼睛仍盯着她胸部目露垂涎,顾峥一时失策,以为趁他不注意让他先喝点儿茶——她把茶里将药早偷偷倒进去,岂知,他偏不喝。   “你走进一点,我说小娘子,你这样子道歉,我可听不太清楚?”   “来让爷看看你的这双手,啧,每日里搓面粉,怪道这么光滑白腻的呢,让我摸摸香不香?……”   眼看正不可开交,碰地一声巨响,门外立着一个男人,身形高壮。   墨绿色团花织蟒锦袍,俊眉冷目,负手而立,是周牧禹。   小七在旁讨好祈求,如有神助:“晋王爷,晋王爷,对,就是这块狗皮膏药,他死活不肯放过咱们,不肯放过咱们老板,你看这……”   ——   迷离的夜色,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月下京街。   车盖的流苏轻晃,周牧禹和顾峥同坐一辆马车里。   周牧禹怀中抱着睡得迷糊的女人,顾峥只自顾自呐呐梦呓:“这茶可真是好喝得很,一喝下去,身子感觉都快飘起来了,呵呵……”   男人紧绷着唇线,眉头紧蹙着,他用手轻拍她脸:“娇娇,你醒醒?醒醒?”   “去!你不要吵我!让你闭上嘴会死人吗?……”她娇声软语烦躁摆手。   原来,两个人在茶楼里碰了面,居然是那种境况情景下。想都不用想,这回是她前夫救了自己。那三角眼据说最后连滚带爬、爬出酒楼时,尿都吓得流一裤/裆。   因为当时周牧禹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本王生平只亲手砍过一个人,也是大理寺的,他姓陈,想必你应该听说过?”   三角眼面色剧抖,最后,怎么爬出去都不知道。一堆人看着他狼狈样子在背后哈哈大笑。   顾峥说:“这次真是谢谢你了!多亏你及时相助!要不然的话……”   周牧禹摇头,叹了一气。   他在叹什么,顾峥当然看不懂。   两个人干脆就着那二楼雅间同样对坐着喝了些茶,当然,这一杯水下肚,却没想自己倒给自己迷晕睡着了……   秋天的天气很凉爽清透,但马车里似乎因男人的阳刚火气太重,彼此呼吸又不均匀。   顾峥不到一会儿便开始松衣领,嚷着喊热。   男人赶紧又拿出别在腰际的折扇,展了开来轻轻给她扇。   有一下,没一下,扇得很轻,很缓慢仔细。“娘子……”   他说,“你还热吗?”   “热。”   男人又微微加重了扇的力度,“还热不热……”   “热……”   “……”   又不到一会儿,扇着扇着,女人又说:“不,我冷……”   男人赶紧扔掉扇子,搁一旁,给她紧紧护在怀里,一边轻轻拨理她额发,一边说:“你到底性子有多倔呢!”   “即使这样也不愿意和我复婚?”   “你爱的时候,爱得常常让人感觉窒息彷徨,那种压力,那种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那时,我总觉得我没有办法回馈你的爱,我能回应给予你的太少……”   “而现在,可是好了,你狠起心肠,当真一点情面也不留……”   又把她的下颔用手托着,借着车帘外透进的月光仔细打量,像是要把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细到眼睛上的睫毛都看个清楚仔细:“你说,我究竟该拿你如何办才好?”   ……   又是一阵轻的叹息,像风吹落在地上的树叶。   ※※※   “小姐,小姐,你快回去瞅瞅吧,那夫子要给苗苗裹小脚?”   又是数天过去,铺子那桩麻烦事儿是解决了,顾峥的前夫周牧禹倾身相助,事后,顾峥为这事儿发了好一阵呆,心情有些乱七八糟,他还送她回了家,她自然知道。她这日正在店铺忙活,萱草急急跑到铺子,说,那位女先生正家里拿着把剪刀,剪了好些布,准备给苗苗缠足。   “——什么?!”   顾峥一听,忙忙地赶回去。“你在做什么?”冲过去,立马脸色难看阻止了女人,并一把夺了她手里长长的裹脚布。   “你这当娘的也真是,女儿都快有五岁了,你还给不准备准备,再大些,脚长定型了,那时候就不好办了!”   ……   后来,顾峥终于明白反应过来,这个女夫子,心里有疾。她夫婿没了,孩子也早夭,她近乎病态疯狂地把苗苗看成是自家的女儿。   “还有,你也真是的!”她喋喋不休,又道:“没见过一个寡妇成日里和男人勾三搭四的?那天晚上,有男人抱着你回来,你是喝了酒,倒在男人怀里不知道么?哎,不能这样的的,女人的名节最最重要,像我,这辈子要在这十里街拿一块贞洁牌,老了就什么不愁了!”   “寡……妇?”顾峥皱眉。   “你难道不是吗?不是和我一样,死了夫婿,又守了寡,独自带着个孩子?”   “……”   顾峥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了。深吁了一口气,总算明白过来,便宜没好货。   她给了女人一锭银子,委婉告诉说,自己不需要她来教女儿了,请她快点离开这里。女人低头看着手中的银子,眼眸苍凉。顾峥有些过意不去,然后,又让萱草再拿出一串铜钱,知她生活也是很不容易的。   便又说:“你其实很有才学,字也写得漂亮,只是我两教育孩子的观念差别太大……”女人嘴角失笑。最后,临走之前,再三回头,向苗苗所在的方向看过去,道:“记住了,女人要三从四德,你是个寡妇,清誉名声要紧,以后争取拿个牌坊,别带累了孩子……”   顾峥和萱草相视一眼,无奈呵呵一笑。   女夫子走后,萱草便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小姐,您还是别去外面找什么夫子了,这年头不好找,稍微好一点的,价格老贵的,还不如你早点回家,自己来教……”   顾峥道:“我哪有时间教!再说了,我学的东西也有限,能教她的无非都是些浅薄知识……”   就这么发着愁。   ※※※   “小姐,小姐……”   这天,萱草拿着一个药瓶子。“你看,老爷子的药就快吃没了……”   宝蓝花的葫芦形状药瓶,里面已经没几颗药丸子了,萱草叹着气。顾峥接过,一看,是的,这是以前周牧禹给父亲送的心疾丸,皇家医馆特制,只有他才弄得到手的比黄金还珍贵的药丸子。顾峥找了张凳子慢慢坐下来,拿着药瓶开始发怔出神。   心想:要不要再去求求他?   外面零零星星飘散着几点秋雨,苗苗在老槐树下蹲着看小蚂蚁搬家,她朝窗外喊了一声,“苗苗,下雨了!”然后,又使眼色,“萱草,你把孩子带进来!别让雨淋着了!”   ……   萱草赶紧便把苗苗带进来。   顾峥掏出袖中的帕子给她擦额发,“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这么憨,下雨了都不知道!”   苗苗抱着她,娘亲娘亲一个儿撒娇。忽然,抬起小小脸蛋,女孩儿问道:“娘亲,关叔叔怎么这么久都不来了呢,我好想念他……”   顾峥怔住了。   “娘亲……”苗苗又问:“关叔叔能做我的爹爹吗?你就让他做我的爹,好不好?好不好?”   ……   顾峥道:“为什么要关叔叔做你爹?就娘一个人陪着你难道不好吗?”   “……”苗苗不说话了,低头,撅着小嘴儿。   萱草这时用手肘碰碰她,“小姐……”萱草把她偷偷拉到一旁,说:“这孩子,心里可能敏感,有什么想法了!”“……怎么?”顾峥吃惊。   “那天,她和隔壁院子的几个小孩子玩耍,那些孩子,个个都有爹,就她一个人没有,可能……”   是被轻视嘲笑了。   顾峥的胸口,瞬间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苗苗,你其实是有爹的!”   顾峥赶紧解释道。“你的爹爹,比他们的爹爹都厉害着呢!”   “是姥爷说的住在皇宫里的白眼狼吗?”   “……”   顾峥愕然了。   苗苗又道:“白眼狼可吓人了呢!它有尖尖的獠牙,那么恐怖,我才不要白眼狼当爹爹!”   顾峥忽有些无奈,又很哭笑不得。她慢慢蹲下来,耐心地说,“小宝贝儿,那是姥爷说的气话,你爹爹才不是什么白眼狼,他是个好人,长得可英俊好看了!比谁都好看!”   “那……有关叔叔英俊好看?”   顾峥想想:“也许吧!”   老实说,真要定论这两个男人的样貌差别,一个是偏阳光潇洒,一个是忧郁沉俊,气质不同,也不好比较。   她忽然道:“对了,那天,你满四岁的时候不过生日么?有个叔叔来陪你,还送了你个礼物,是个小小的八音盒,你记不记得?”   苗苗脑袋轻点点。“记得的!”“对了!”   顾峥又笑:“你的亲爹爹就是长的他那样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你看,他像一只白眼狼吗?”   苗苗忽然爬到长凳上坐着故意把头扭一边,也不说话,只抿着小嘴儿偷偷地笑。   看样子,亲爹长那样子是很满意的。   顾峥这才松了口大气:“记住了么?你爹爹不丑,更不吓人,他就是长那个叔叔模样的?”   苗苗突然道:“可是,他为什么不要苗苗了呢?是不是苗苗不乖不可爱……”   “二虎子说,他爹爹因为他是个男孩子,才宠的他;他们家就不稀罕丫头片子的,而我……”   有些委屈地垂下长而浓密眼睫毛,似乎想要落泪。   顾峥赶紧一把将小女孩儿紧抱在怀里:“不是,当然不是这样的!”   “娘亲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啊,人与人的关系可复杂了,你爹爹和你呢是父女关系,和娘亲呢是夫妻关系……”   “你爹爹和娘亲夫妻关系不好,可不代表你爹爹和你父女关系不好……娘和爹爹的关系不好,那是我们之间相处不和睦,他怎么会讨厌你呢!”   “再说了,你这么聪明漂亮可爱,有这样的女儿,他稀罕还不来及……”   “是娘亲不要他的,他想要苗苗,也不能呢!”   “……”   苗苗似懂非懂,思考了半天,才学大人叹了口老沉的气:“哎,这么说,他可真够可怜……”   方才笑了。   顾峥摸摸孩子的头,摇头也笑:扯个谎吧?扯个善意的谎言,也好过给孩子心灵上产生任何不好痕迹……   ※※※   金秋十月这天,顾峥收到了一封信,是她表妹徐茜梅从池州托人捎来的。宣城战乱,她和父亲顾剑舟一路流亡到帝都汴京,而表妹则随夫婿一家搬迁去了池州。说来两姊妹从小一块儿长大,好得蜜里调油,可经过战乱流离,一别,就是四五年光阴。表妹梅儿在信里说,她家相公患了点病,不严重,但是还是想上京来找大夫寻药,看顾峥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顺便看看有没有房子,她们下个月就会搬来暂住。   顾峥读完信,顾老爷在房间里问:“谁写的?”   顾峥说:“是表妹一家要来京了,让我帮帮忙,给她打听大夫再找找地方……”   顾剑舟便沉默着,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他的心疾若是没有那药,会越来越严重,顾峥想,他这个父亲真是挺不容易,他最终屈服于现实,还是继续服那周牧禹的药,甚至非常节俭服用——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了她呀!   吊着一口气,自尊傲骨统统放一边,就是因为,女儿现在还没有着落,他不能这么快闭眼,强撑强拖着,也要看女儿有个归宿才能放心离世……   顾峥不忍看父亲越来越年迈苍老的背影,以及听他那胸窝子一声又一声剧咳。   她放下梅儿的信,把信放在抽屉里,收拾利落,正打开了院门准备出去——   “娇娇,岳父大人可好些了吗?我给他带药来了……”   仍是周牧禹。   .   金秋早晨的阳光迷蒙如梦照打在他俊面,像在轮廓渡了一层毛绒绒金边。   墨绿色锦袍,丰神秀逸,话依旧很简短,眉眸沉静,透着玉一般雅致。   两个人无言对视好一会儿,他才把手上一样东西递给她。   顾峥颤颤伸手接过,低头看看手上突多出来的、珍贵得不能再珍贵的东西。旋即,微笑了。“王爷,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她的语气客套当然显得很假。男人当然不予她计较。须臾,两个人站院门口站了一会儿,聊着。   顾峥说:“你这不又帮了我一次,真是太麻烦您了!”   男人浅抿着嘴,他盯着顾峥出神,脑子里,回忆起老娘周氏昨儿晚上的那番教导教训——   “周牧禹!就你这乌龟木头性子,你要是能把你媳妇给追回来,我手心给你煎鱼吃……”   他闷不吭声继续埋头扒拉他的饭。   周氏又道:“哎呀!真是急死个人!儿子,老娘告诉你一个追女人的巧宗……”   他微微一回神,方笑了笑,道:“其实吧,我帮你,也不算白帮,主要想麻烦你一个事儿?”   顾峥一愣:“什么?”   周牧禹背着两手,故意放慢脚步,在女人身侧踱来踱去,装作很为难、很尴尬的样子,“我母亲她人老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太好!”   他仰头叹:“你知道她个性,嗯咳……就跟你似的,很倔,她不愿去皇宫做妃子,只想找个僻静地方,好好度过她的晚年,但她又觉得自己常常感觉很孤独寂寞……也想苗苗了!”   顾峥半眯着眼睛,胸口的那团火,感觉是忍了又忍,才没被烧起来。   转念又一想,苗苗是那周氏的亲孙女儿,想也是正常,可就是顺不了这口气。是的,一遇见苗苗的事,她脑子总是会失去运转的方向。   “王爷,您不是答应过民妇,不与苗苗相认的吗?您这是想改变主意,来和我争女儿的么……”   她的眼圈越说越红,像是回忆起这几年来自己从怀胎十月、到把苗苗养这么大一路所受心酸。   周牧禹看着也很心疼,赶紧道:“娇娇!你不信我?”   “我别无他意,我是想,孩子,当然还是由你带着,我也不打算来和你争她,再说,女儿终究是离不开母亲的,她已经跟了你那么多年,我怎能说夺走就夺走……”   是哦!顾峥这才回神,她的孩子多的是,不缺苗苗一个。“那么王爷这话的意思……”   ——   三天过后,她这小小四合院的院子多了个合租邻里,周牧禹,和他的老娘,周氏。   作者有话要说:周氏:呆儿子,来,老娘手把手教你如何泡妞撩妹……   神助攻终于出场鸟,我也终于写到甜宠撩妹部分了,好想哭(┯_┯) 第25章 入V第三更   且说青云道观,周氏自顾自收拾着包袱细软,低下乌压压跪了一地宫女太监。仿佛想劝已不能劝了,周氏仍旧收拾她的。陈国公府的千金徐万琴也在,徐万琴道:“伯母,您究竟是想搬去哪儿?若是真要搬,好歹跟皇上说一声,可好?”   女孩儿的低三下四讨好已经发挥到极致,徐万琴有些悲哀愠怒地想,何时自己为了个男人,已经屈尊低三下四到了这地。   周氏顿了一顿,转身笑道:“徐姑娘,请回吧,咱们两个,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国公府千金,我是个市井粗人,人家说,门当户对,篱笆门对篱笆门,我们家牧禹深受不起……”“他是什么?嗨,他如今就算成了皇子殿下,还是民间长大的,你两呀,不合适!”   ……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徐万琴抿着嘴,眼圈红红地,如同被挨了一耳光。这女人直来直往,一点情面不留。有时候她都会想:为什么要迷恋那晋王殿下?   正说着,只听一声,“万岁爷驾到——”皇帝表情愠怒负手进来,地上依旧跪的跪,磕头的磕头。“你要去哪儿?”皇帝赵宗泽掰着女人下巴,狭长凤眸微微眯起。   周氏恭恭敬敬福了个身:“自然是从来处来,去处去……”   “呵!你居然还说起佛语来了!”皇帝冷笑道:“周思如,朕对你的耐心快用光了!告诉你,朕三宫六院,每日里等着朕垂幸宠爱的不知有多少,年轻鲜嫩的,异域风情的……你瞧瞧你,一个半老徐娘,亏得朕每日里低三下四来讨好,都还讨不得你的欢喜,朕已经受够了!”   周氏道:“陛下若是受够了,就该回宫里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您可是一国之君,却为了个半老徐娘,您这又是何苦!”   “周思如!!——”   皇帝的一双眼眸彻底溢满恼怒。   .   数个时辰后,金乌西坠,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被夕阳光影笼罩的小小四合院。周氏让一路随同他的儿子周牧禹搀扶她下马。周氏道:“你看你,这一路上风尘劳碌的,这衣服都起褶皱了,来,娘给你掸掸理理……”周牧禹有些失笑,闷闷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儿,你何苦这样,让人看着笑话!”“胡说!无论多大,儿子在母亲的心中,就是永远长不到,再者,你要真是长大了,就连一个媳妇都追不回来,还要老娘我出马帮忙?真是!别嘴硬了!还不快搬马车上的行李?”   ……   却说顾峥见夕阳西沉,铺子今天生意也不太好,头皮有些痒,便早早地回来要给自己洗个头,萱草给她烧了好大一锅热水,她在井水边洗着头发,乌黑油亮的青丝被水一冲,越发光可鉴人,还散发着一股淡淡洗发香露味道。“萱草,萱草,你来帮我浇浇水,我眼睛灌进洗发露了!”她埋着头,眼睛眯得死紧,脸儿通红。“——萱草?萱草?”直喊了两遍无人。周氏和周牧禹下了马车,从院门口进来,一愣,自然首先入目的便是这一幕。   “嗯咳!嗯咳!”   周氏挑挑眉,赶紧去扯儿子衣袖。“去呀!还不快去!”周牧禹半天呆愣傻站那里干着不动。周氏又去扯他袖子,“快去!”感觉要气个半死。周牧禹终于反应过来老娘意思,赶紧三步两步快速走到那水井边,蹲着身,拿起一只木瓢舀木桶里水,帮顾峥浇起来。   这副画面,自然又温馨又美好,顾峥也被浇得舒服,只当是萱草,男人的宽袖时不时被风吹拂过她耳鬓也不知。   顾峥笑:“洗一洗,可是爽快多了!来,萱草,你再帮我多浇点儿……”   男人不吭声,只是默做。顾峥又道:“哎!你洗不洗,今儿水烧这么多,你也洗洗吧,怪可惜的……”   周氏看这小两口如此这般,岁月静好的模样,抿着嘴儿,赶紧悄身走开了。   然后去找她该住的屋子。   今日秋高气爽,天空碧蓝清澈得可爱。小小四合院,是磨砖对缝的灰色砖墙,黛色的瓦,院落不宽,但很干净整齐,连着耳房厢房厨房等,总共加起来才有九间。一棵老槐树莳种在院门口的围墙边上,风儿一吹,老槐树叶子便簌簌抖落下来。绕过那棵老槐,接着又是紫藤花架,还有一些石榴盆景,海棠树为点缀,再接着,是一道影壁,四周装饰着砖雕,没有字画,像一片皎洁的月光照进铜镜里。   周氏一边绕过影壁,一边打量感叹:可不是,她这个老娘再不出手,真要等这闷葫芦儿子把媳妇给追回来,估计人都已经被气得进了棺材板!   ……   是的!是该自己出马了!人都说,男人与女人之间,距离产生美,啊呸!真是放他娘屁!……眉来眼去,眉来眼去,大家就这么同住一个屋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久了,没有感情都会处起感情,更何况这对男女!……她正心头美滋滋盘算着。   “嗯咳!……怎么是你?!”   顾老太爷穿着一袭直裰青衫,手拄着拐杖,眯缝着眼睛,居高临下,站在院子的台阶上。   周氏回头一愣,又是这个老不死的……   然而,人在屋檐,现是她儿子去求人家闺女,少不得卸下那□□碳脾气和不爽利。“是我呢,怎么了,亲家公,咱们又碰面了,你不高兴?”   顾老爷浑身好似在抖,其实,这对母子要搬过来合租,他隐隐约约是知道了,当时,乍一听见这消息,他心情颇为复杂,就跟大风吹翻了麦草垛,不知作何形容。   周氏笑得尖酸刻薄走过去:“怎么样?身体可是好些了?我说亲家公啊,哎,这养身之法,在于心平气和四个字,你看你女儿娇娇,就比你大气、心胸开阔多了,你还是多学学她吧?”   顾老爷气得整个背皮都在发颤。   恰时萱草听见顾峥在喊帮她洗头,正要跑过去,跑到井水边,周氏机灵,赶紧拉住,“嗨,有人正伺候着呢,不用你个小丫头片子操心……”   又仿佛是鬼打墙,萱草直瞪大了水汪汪杏圆眼,仿佛现在还反应不过来。   .   那边顾峥还没反应是谁在帮她用水浇头发,正要抬头说声,“洗好了我……”忽然,整个身子僵凝不动,迎面男人清俊的眉眼五官豁然闯入她眼帘。一缕风吹过,恰时满空气里的桂花香轻送入鼻尖,和着发间的洗发露味道。   她愣愣傻站在那里,还披着湿漉漉的一头油亮青丝,压根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何时拿起帕子给她擦头发,盯着她,眸波里,映着她美丽的倒影。“你忘了?以前咱们做同窗之时,那时,你和同住一屋子,你常常让我这样给你擦头发……”   ……   顾峥忽然没来由心一跳。   ※※※   向来安静得出奇的小四合院,瞬间就多了两个人来住。日头一点点沉落下去,几只飞鸟掠过小院的屋瓦。这对母子还说来真就来住了。顾峥心情复杂,她看着他们所雇的两小厮,搬着大堆行李忙上忙下,跑进跑出。小厮道:“搬哪间屋子?”周氏想想:“诺,我就住这间,我儿子住那间……”因为那间挨着顾峥母女特别近。当然,谁都没看出这周氏的小心思机巧。   小苗苗站在院子中,也看着他们,乌溜溜的大眼睛,把周牧禹从上打量到下,小小的肉包子水晶脸蛋时不时发红害羞。   她不停地想:原来,我爹是那个样子,便扭扭捏捏,希望再看清楚仔细一些……   周氏这时自然也注意到小孙女儿,没有见面礼那怎么成,赶紧拿过一包袱,亲自打了开来,笑容亲切和蔼地把些什么小孩儿喜欢玩的、漂亮裙子全都拿到苗苗跟前。“叫我一声奶奶,好吗?小宝贝?”   ……   顾峥在旁抽动着五官,忐忑不安写满整个脸。   她赶紧假装不甚在意过去,福福身。“娘娘万安……”   “哟!我可不是什么劳什子娘娘!”   周氏笑眯眯只蹲着身去摸小苗苗的脸。“小宝贝儿,你几岁了?奶奶给你的礼物,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苗苗自然看看顾峥,又看看眼前这个陌生的妇人。其实,奶奶这个称呼,若是换做普通随口也是说得通的。顾峥朝她轻轻点点头。   苗苗终于小心谨慎地接捧过周氏递给她的一些小礼物:“谢谢奶奶!”   周氏激动得说不出话,热泪盈眶,抱着女娃儿的头,连翻亲吻。   当然,苗苗哪里承受得住一个陌生妇人如此热情,赶紧羞着闪身躲开了。   “顾峥!”   周氏方才站起身,对顾峥说:“孩子已经都长这么大了,这么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   也许是同为女人,也许遭遇个同样拖着个孩子一路走来的艰酸,眼前的这妇人又是自己曾经的婆婆,往事如潮水翻滚,历历在目。   顾峥忽然胸口一哽。“不,不辛苦……比起您的辛苦,我这又算什么?”   周氏看着眼前的孩子,深吁了一口气。是的,同为女人,同为相似的经历,这个女孩儿,又是自己儿子深藏在心尖尖里的人,她为他吃了多少苦,儿子又为她吃了多少苦。周氏眼前浮现过一幕揪心的画面,那时,她和牧禹和离了,两个都曾彼此深爱过对方的男女彻底地放手。她儿子周牧禹自那以后,彻底的消沉压抑。常常想去开导劝慰,却一脸沉静淡定没有放心上样子,白天里不停地找事情来做,疯狂地把自己投入公事中,仿佛这样才能填补心里的创伤……   他总是不说话,对他老娘也不交心,好几次想问什么,都被一口回绝打断。   可是,只有她这个母亲才最最清楚不过,白天,那是那样一个男人,看着沉稳平静,情绪不受丝毫影响,到了晚上,悄悄一推门去看,常常是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房梁……   是的,他在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在无声、沉默地……流泪。   作者有话要说:撩撩撩~~~~~~~宠宠宠~~~~~   另外,女主的名字,叫顾峥,也叫顾铮,她爹给她取了个通假字哈,所以我不改了,以后补充说明。 第26章 同一屋檐   十月的京都内城,笼罩在暮云秋影中。日色如雾,霞光如绸。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顾峥仍旧和往昔一样,她的每天日程似乎没有因周牧禹母子搬来、有任何改变。起早贪黑,去铺子里揉面团,和伙计们上工,研究新的糕点花样,盘账,再亲自去酒肆茶楼给那些老板们送他们看上的点心,谈生意,应酬交际……到了黄昏时,店铺该收工了,便回去收拾家里干些零散的活路,管教女儿,和萱草一起缝缝补补,做些针线家务,照顾生病年迈的父亲。   可也不得不说,这对母子的到来,要说没有丝毫影响,也是不可能。   他们的出现,让顾峥迷蒙的双眼时而情愫翻动,过去被早已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往事,如潮水滚涌,纷沓而至。   那时,她和周牧禹成亲了,老娘周氏也在宣城开了一家小小的糕饼铺,常常地,她放下江南首富千金大小姐的高贵儿媳架子,荆钗布裙,故意把自己穿戴得低调朴素,系着一根粗布围裙,帮周氏一起搓面团,研做糕饼点心……就是那些充斥在过去里点点滴滴生活小细节,她和周氏渐渐地由陌生、从开始的尴尬不知如何相处,到最后周氏彻底被她打动,当真是心悦诚服,最后甚至喜欢她、喜欢到内心里早把她当亲女儿看待,连看周牧禹这个亲儿子都不顺眼了……周牧禹有什么行差就错的地方,或者两口子拌嘴,周氏这婆婆,总会站她这边。   那些记忆往事呵……   京都内东城,每当黄昏时分,会有骆驼商队徐徐从虹桥涌入东角子门,并经过顾峥所经营的那家小小糕点铺门前。小贩们的吆喝声、叫卖声,以及,穿梭于茶坊酒肆的乐人、手中琵琶胡琴拔弄出的糜靡之音……这些图画与乐章,汇集成了一副物业繁华的市井流动图,处处是人间烟火的气味。顾峥有时不经意转首、看着她垂挂在店铺门前的小小风铃木牌,“顾记糕点”四个字,在微风里打着旋儿,迷迷蒙蒙间,那些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又会把她的思绪带得很远很远……还是有关于周牧禹,以前,和他在江南的那些日常生活岁月……   顾峥也是现在才方知,这对母子,其实一直没有住在皇宫内廷,甚至在翌临周牧禹朝堂衙门办公不远处的青云道观,就那么普普通通安了脚。   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真是好奇怪的一对母子!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居心?为什么要搬到她这市井小院来,还要和她住同一屋檐?皇宫,那么好的地儿不去,她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肠?!   顾峥有时候心细,有时候心也粗,对于实在烧脑想不通的事儿,总不愿一个劲儿去钻牛角。也许吧,真的仅仅是如那周牧禹所说,她老娘周氏如今年老寂寞,想重归于市井生活,不屑于皇帝妃子身份——要不,她怎会傲气自尊了那么多年,一直瞒着周牧禹身世不动,连皇帝父亲都不让他认,要不是临到儿子快要被凌迟处死……   也许……也许真的是一桩很简单的事儿……简单到,苗苗只是个幌子借口……是的,周牧禹将来的孩子女儿多的是,不缺她苗苗一个……那么,周氏是在躲皇帝?和皇帝置气?想要追溯往日的民间情怀?……看她自从搬来这里住后,每日还时不时往顾峥的店铺来凑热闹,指点江山,说说笑笑的,聊些过去家常,又告诉她,这个桂花糕该怎么做,那个海棠酥又该怎么用油炸才会更酥更脆……是了!这周氏分明是无聊、在找乐子玩儿!   这样一想,顾峥摇头,也好,她这院子五十两一年租金,有人给她分担了大半,这种好事,和前夫住同一屋檐也没什么不好。   风吹云动天不动,见到境界不动心。   ……   呵呵,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罢了!非得掰碎了去细想,倒显得她念念不忘,死磕着过去不撒手。何必呢,平常心,才是道!   周牧禹现被皇帝封为晋王,监管六部,所以,每日里早早收拾齐整,会独自骑了马赶六部衙门办公。以前,他是轿子来轿子去,一大堆随从伺候跟着巴结着,现在,据他老娘透露,其实,就因这个,周牧禹早就厌烦忍无可忍了,竟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私生活没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没了……顾峥又想:难道,这也是他搬住这里的理由?宫闱深深,常常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各种纷争利益,勾心斗角,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儿?在避什么?计划什么?……当然,这些皇宫内廷事,并不在顾峥操心范围,她也没有兴趣过问。   这母子两搬来后,既住了同一屋檐,抬头不见低头见,算是个左邻右舍了,一些日常鸡毛蒜皮的牵扯,你来我往,打交道闹嗑肯定是免不了的。   有时,顾峥会听见母子在隔壁间争吵对话。   “周牧禹,老娘我可告诉你啊,你现在是在求我、低三下四地求我、麻烦我、拜托我,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叫求人吗?”   “既要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款子来,你倒好,反给我臭脸不说,甚至,居然敢当面教训我,信不信,你娘我马上就搬出这院子,你的事儿,我撂起手脚就不管了!哼?!……”   “……”   顾峥瞪大了眼,耳朵贴墙壁边去听。他们……额,在吵什么?   不一会儿,周牧禹背着两手走出屋,脸又黑又臭,拉得比驴还长。   顾峥赶紧装没看见似的,昂首挺胸,小蛮腰一扭,端着大盆的衣服就往水井边走。   “你……等等。”   周牧禹沉默迟疑片刻,负手走至她的身侧:“娇娇……”   他像是有话说,思索了半晌,道:“若是我娘平时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那个人……原本就心直口快,你以前不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她捏手里了啊?这听起来……”就像受了他娘威胁似的。   顾峥一边目露同情。   周牧禹俊面刷地一红,连耳根子都微红。“倒是有个把柄!还是个很大很大的把柄……”   “额……”   “我现在得求她不少事儿……”   “额……”   顾峥表示没兴趣,继续扭着小蛮腰,端着个黄木盆子,依旧往水井边走。   “你难道不想知道?”男人忽然背过身看她。   女人的腰,扭得越发就跟水蛇似的,他看得月光下眼眸轻眯,眸波迷蒙,语气越发飘了。   “没有……”   女人边回,边蹲下/身,水一样的月华,柔和从半空中流泻而下,照得井口边沿满地清霜。   .   这住同一个屋檐,除了以上鸡毛蒜皮交谈对话牵扯,当然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发生。   周氏为人热络,看来是真孤单寂寞,常常是自己天不见亮就把早膳做好,还笑眯眯走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吃。   顾峥说,不用了,周氏就耸耸肩,倒也并不勉强。   还比如,那天晚上,顾峥和周牧禹一通简短对白后,周氏一开门出来,赶紧哟地一声,指责儿子道:“你死人呐!站在那里傻愣着干啥呢?——人家姑娘要洗衣服,当然是要扯水,你还不快过去帮帮她?!”   那周牧禹这才恍然大悟,耳脖又红,赶紧脱掉蟒服外袍,挽起袖子,殷殷勤勤就帮顾峥拿着水桶扯起来。   顾峥赶紧急道:“呀!别啊!别!这不能的!伯母,人家现在可是王爷啊!”   “啊呸!啥王爷?……他就是当上了皇帝,还不是个从泥地里滚出来的穷力巴汉……”   “没事儿,没事儿,你这个院子里倒才真是病的病,弱的弱,小小的,怎么着也要有个汉子才成呐!”   顾峥:“……”   “哎呀!啧啧……”   周氏又叹:“你瞧他长得这么高高壮壮,一身力气,又结实,你不拿来用,他还嫌搁得慌呢!没事儿,没事儿,这人不用,要废的,流水不腐嘛,人不干活,身体也会变虚的……”   反正就是他这儿子她可以尽管用……   顾峥:“……”   一大桶水,终于从井口边扯上来了,这男人干起这些事儿,果然比女人有力气在行。月光如湖面水波,处处滚涌弥漫。她这平时宁静得不能再宁静的小院,霎时变得有些微妙的热闹。满院子四溢着槐树与丹桂的香气。男人扯了满满一桶水上来后,周氏又道:“你让他也帮你一起洗吧,这天色不早了,你还有个孩子要带呢,等你洗完,都已经啥时候了……”   男人便蹲下来,和她一起搓洗盆里衣服。   顾峥没注意到,这男人嘴角勾着一抹怪里怪气的微笑,仿佛做这些事对他来说,一点不嫌累,更不嫌麻烦,倒还洗得挺欢喜、不亦乐乎似的。   长而浓密的卷翘睫毛在月色里低低垂着,眼睑投着一排浅浅的灰,他帮她洗得认真专注,一会儿功夫,把手上一件衣服抹起了皂胰子,边洗边问顾峥道:“要是没洗干净,你就多担待担待,毕竟这大晚上的,我也看不清……现在我是目力越来越不好了!”   顾峥窘得不能再窘,“额,这,这多不好意思,真的不用了,你现在可是王爷啊,怎么能做这个呢……”   这男人,也忒孝顺过头了吧!   老娘说一句,便听一句,之前都没见如此听周氏的话。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的感觉。   正想着,想得出神,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帮她洗好了一大盆,还清干净,拧干了水,站起身,东张西望,正手头拿着件东西要找地方去晾晒。   顾峥这才慌得一惊,赶紧过去,“啊,我自己来,这我自己就好……”   把男人手上正拿着的一块东西猛地夺过——   她耳根子绯红,脸滚烫。   是件红艳艳的女人肚兜。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今天更晚了 第27章 加更   以前,周牧禹母子还未搬来,顾峥早习惯这院中的寂寥清冷,一个老老实实、没什么趣味的丫头萱草,外加一个年迈体弱的老父亲,还有一个小女儿,虽说,有时也说说笑笑,时不时关承宣会来,到底不像如今这般热闹、处处生活况味。这周氏不愧市井混惯了的,难怪也不去皇宫,没两天,居然和街坊左邻右攀谈起来。隔壁的张婶李奶奶问起、她们是做什么的,周氏只笑:“嗨,一点小本经意买卖,不值提的……”又招呼人家时常串门子玩。   她会时不时来找顾峥闹磕话些家常,再帮着带带小孙女,“走,奶奶带你街上卖糖葫芦,要去吗?”   苗苗看看顾峥,又看看她,顾峥道:“去吧!”   ……   她没注意到,有男人站在身后,正负手朝她们这边方向微笑,是那种很感动、很共情的笑。   这周氏和顾老太爷同一屋檐下了,两个亲家鼻子瞪鼻子、眼睛瞪眼睛也是常有发生的事,有时连萱草都拉劝不住。   原来,周牧禹那天晚上和周氏拌嘴,就是为了这事儿,周牧禹让老娘对顾剑舟不要那么说话尖酸刻薄,可这周氏,当然还记得当年和这死老头诸多仇恨,她心疼顾峥,但不表示喜欢这亲家。当然,这些陈年矛盾牵扯往事,提起太过冗长。   周氏每天都是乐呵呵的,各种借口让顾峥去她房间窜门说话,一会儿是眼睛不行了,让顾峥给她穿针线;   一会儿,是自己有什么事要麻烦顾峥,还道:“你不嫌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   顾峥哪里好意思拒绝,少不得去应付。   顾老太爷就气得远处直咳嗽,捂着心窝子直喊疼。   当然,每次去,偏巧都是他儿子周牧禹在场,这周氏常常装作不小心把顾峥一推,就推倒儿子怀里。   顾峥到底还是脸红了,偏过头去,便急急跑开了。   周氏却在她身背后抿嘴儿偷乐。   周牧禹手指抚着刚刚因不小心推搡、顾峥倒他怀中那刻、女人粉嫩嫩小嘴儿触及脸颊上的某片肌肤……   胸口摇曳,心一荡,有种马上他就要得手,女人会乖乖真的落入他怀中的感觉。   .   早晨的阳光白晃晃照进院子,这天,顾峥手拿着把小铁锤,搭着一木梯子,声音砰砰砰,在有一下、没一下锤钉着厢房一面墙壁,打算钉块铁挂钩在上面,方便挂东西。   周氏边嗑瓜子边走进来,“这日头多好,出来晒晒呗……咦,我说儿媳妇,你在做什么?”   这声“儿媳妇”,叫得亲热自然,顾峥一愣。   恰时,刚吃了早膳,那厢周牧禹正准备去棚子里牵马匹去府衙,刚准备骑上马,周氏就道:“嘿!过来帮帮忙吧,你媳妇在钉东西,这女人家家的,身子娇弱,你就忍心她爬那么高啊?要是摔坏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   周牧禹一听,想也不想赶紧丢开缰绳拍手进来,这该死的女人,大清早,去爬什么梯子……   他一阵心肝肉疼……   又是一声“媳妇”,顾峥再次愣住,一个不留神,闪了身,“啊”地一声,从木梯上坠落。   周氏吓得脸都白了,那萱草和顾老太爷也急匆匆进来问怎么了。   周牧禹眼明手快,赶紧将女人接在怀里,就像那些男女初遇邂逅的唯美浪漫情调画面,还极其优雅打横抱着女人转了个圈。   日头越发深了,淡淡的晨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两个人眼对眼,对视了不知多久。   周牧禹:“你爬那么高作甚?!不知道喊人帮忙吗?”   顾峥:“……”莫名其妙。   男人额头青筋乍现,看起很是生气。   顾峥赶紧从对方怀抱跳下来,“这有什么的,我做这些是常事,早就做习惯了……”   “……”   周牧禹心情,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额头青筋仍跳,半天才憋了一句道:“要是摔坏了怎么办,我会心疼得死掉!”   ……   顾峥抬睫,猛地大震。   厢房另一边,周氏这才算深深吁了口气,笨儿子,对了,这才是撩女人的正确方式,总算是开了窍,就是要说些这样的贴心可疼人的话嘛,看来,孺子可教……   赶紧推推搡搡,将那碍眼的顾老头儿和萱草苗苗等、连哄带骗推出去。“走,亲家公,我给你商量点事儿去……”   几个人一番争吵,就这样,所有人都走光。   房门外,只有顾老爷脾气暴躁、不耐的声音,“我说皇妃娘娘,你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去享,偏生到我们这小地儿来搅合什么?你到底安的什么居心!”   “呵,亲家公,这话就不对了哈,不是给你女儿早就说过么,我喜欢住这个房子,就想住在这里,咱们这房子,每家人出二十五两,房租我照样付……”   “我吃了你?喝了你么?也不看看你现在这幅死德行,你以为,你还当是以前江南的那只威风凛凛虎头豹子,想吓唬谁呢?!”   周氏白眼一翻,看着这老不死就一脸不耐烦、气不打一出。   一阵剧烈狂嗽,顾剑舟气得肝胆俱裂,各种表情,自是不消说的。   .   厢房里,只有两人,安安静静的。   顾峥:“……呵,我还以为这耳朵出毛病呢,我没听错,堂堂晋王殿下会说心疼人的话?”   她装作不经意掠掠鬓角发丝,一脸不屑与刻薄。   周牧禹抿着嘴,让他胸口又如针刺了一下。“若我说的是真的,你爬那么高,万一摔下来,我可是……”   “放心,我皮糙肉厚,是九条命的狸猫,摔不死的!”   没给他一丝表白机会,顾峥云淡风轻一笑,掉头就走。   周牧禹再次深吁了口气。心想:看来,她果然是将自己讨厌嫌恶得彻底……   .   四合院有间狭小的空耳房,也没怎么用,都搁些旧了的老家具,早该拿去当柴火烧了,偏顾峥又舍不得,就当杂房来用。   顾峥并不知道,这院子骤然多了两个人,有些生活习性也得改改。   一线弯月挂在漆黑天幕若隐若现,顾峥这天晚正走那耳房路过,本想去拿一些器物,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像有老鼠在里面闹的声音,正要拿着一把扫帚去打,然而,刚走上那耳房门口,便浑身发烫,脸像被火烧——   那个周牧禹,正脱得一丝/不挂,身子精光,在洗澡。   水,从他手拿着的长白巾帕一下下往身体浇去。   顾峥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根子红透,她本该快走的,偏生脚像生了根,挪不动了。   男人是侧身站着,侧对着的她。全身裸/露,一盏烛灯在小小的耳房轻轻摇晃,挑起一簇簇尖尖火苗,照得满屋子亮堂。那水,像一颗颗硕大晶亮的珠子,从他宽阔的肩,又流经健硕开阔的八块腹肌,顺着腹肌清晰的一条中缝线,再流经那凹陷的肚脐眼……   顾峥心脏碰地一下,仿佛要爆裂了。赶忙捂着胸口,别过眼去。   这男人看着高瘦,却只有她才知道,是脱衣有型的那种。   曾经,在玉鹿书院,这厮每天要练习射艺,他不是只知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可以说,能文又能武,难怪每次那关承宣看这男人眼里都想喷火——   他虽出身“寒门”,却是样样拿得出手,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统统都是全书院最最拔尖出色的。   每天早晨,会坚持起来扎半个多时辰马步,练习俯卧撑,仰卧起坐,还有各种长跑、短跑……男人的右臀有一颗极其醒目的红痣,那水,又从他的后背流经圆翘结实的臀部,流经那颗红痣的时候,顾峥极力平定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已经挨过好几刀的教训了……   可偏脑子里摇摇晃晃,还是禁不住一副又一副令人脸红心跳画面浮了上头。   床帐里——   他把她压身下,他撞她,不停地撞,是那种不把她撞晕死过去誓不罢休,而那颗长在右臀上的小红痣……   .   “你要看,就进去好好看吧,这老夫老妻的,要是想进去一起洗洗也可以,这过了那么些年,孩子都做出来了,你还害什么臊呢……”   周氏也在晾晒衣服,月光下,老槐树底下,她一边极其自然把衣服抖开,边晾晒边回头对顾峥微眯起眼,呵呵一笑。   顾峥猛地回过头来,这一下,才是真的脸被打了鸡血,“伯母,你说什么?!”   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立马钻了,逃也似,装作不甚在意跑了。   周氏又摇头,又觉好笑。   .   一会儿,周牧禹洗好了穿戴齐整出来,手把门一开,愣怔懵逼:“娘,你刚才和谁说什么?”   周氏伸长着脖子,朝顾峥的厢房住处努努嘴,意思是,诺……   然后忍不住笑道:“有人在偷窥你洗澡呢!唉……我说儿子,你啥什么时候再让我抱个孙儿玩玩呢?”   周牧禹再一愣,忽然反应明白过来了,也是俊面微红,胸口砰砰砰直跳着,却浅抿薄唇,装着不甚在意道:“给儿子点时间,你再时不时提点帮衬着点,不就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乌龟加油啊,快爬啊,再爬快点就追上了~~~~~ 第28章 小番外慎订   顾峥有天晚上居然梦到了从前。   那时,在书院读书,她把自己装扮成书生,偏生呆子样的男人就是没发现她女儿真身。可是,真的他呆吗?真的没发现过吗?有一次,她发高热了,浑身滚烫,却嚷着喊冷。男人照顾她,给她一床床地加棉被,问她冷不冷,她还是不停说冷。   男人实在没有法子了,便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用自己滚烫健硕的肉身去暖贴她的躯体。   迷迷蒙蒙中,顾峥感觉有一只手,对,就是那个男人的手,在轻轻地扯下她白色寝衣的腰带,他从她的衣领边缘轻轻探入,那种小心、那种仿佛整个灵魂都窜流的颤栗……   是的,到现在,顾峥若是拿出来翻一翻,都不确定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幻觉。   她的胸口感觉瞬间得到了释放……   十五岁,正是女孩子青春发育正盛年纪,但为了把自己扮成个男儿身,不得不用长长布巾死死缠勒着,让她透不过气。   男人的那手像解救苍生与万物的神灵,何其小心,何其温柔艰难,轻轻地,拿掉她胸前的那层“枷锁”……   整个人如临天堂,她身体都快飘了起来。   因为后来,那手在轻轻地、带着同样和她背皮发麻、层层颤栗感的……捏她。   .   她和他第一次接吻,是在一个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纱橱大柜里。   那时,书院闹了一桩偷盗案,什么案子顾峥记不得了,周牧禹家境贫寒,便有风言风语,把疑点都指向他。   她为了帮他查证洗清嫌疑,遂偷偷摸进书院曲院长的厢室,见有人来了,忙往衣柜里一躲,而他,正好也藏身在那儿……   她的发丝已经凌乱,捆发的束带松了,发丝从两边纷纷乱乱披泄下来。   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俱都是亮晶晶的,比星星还要亮。   余下全都是黑暗,以及,男子与女子的呼吸长短不一。   “你来这里做什么?知道万一被发现是什么后果吗?”男人生气地问。   “什么后果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帮你啊……”她盯着他悄声地说。   “……”   男人沉默片刻。“你相信我?相信我和这件事情无关么?”   她轻轻垂下睫毛,只问了一句道:“我为什么要不相信你呢?”   “……”   这一时间,仿佛什么都静止了。   天地万物,皆为虚化。没有了礼教的束缚,没有了男人与女人的差别,没有了贫穷与富贵界定,什么都没有……只有两颗心,在黑暗中,扑通扑通彼此狂跳。他大掌把她头一揽,然后唇紧贴着她的唇,蠕动,像膜拜人世间最最珍贵的一件宝物……她整个身体也瞬间化成了一滩软泥,在他的怀抱中。   那个吻,什么时候结束了,大约仿佛经历半个轮回那么久。   可是,也是因为这个吻,男人从此看她的眼眸,多了一些复杂,他照样和她好得像“哥们”,可是,时不时有压抑,有痛苦,渐渐地也开始了逃离,时常远着她。   顾峥当时想:哎,要不要告诉他真相呢,他多半在以为自己是个“断袖”而苦恼吧……   她为此感到内疚自责。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忘记发存稿箱,原本该是二十九章的内容,结果发到下一章了,所以,这章填了个小番外。 第29章 女人的心   周氏深叹了口气,有时越想,还是不行,太慢了。   晨光幽淡,母子两这天正用着早膳。吃着吃着,周氏轻轻搁下筷子。“儿啊,最近是不是很忙?”   周牧禹轻嗯一声。周氏摇摇头,“儿子,为娘耽搁你一点时间,咱们母子两好好聊聊行么?”   周牧禹一怔,便知老娘有要紧话说,也搁下筷子。   周氏起身,思索着欲说语言。“有句话,叫天助自助者,没错,娘说了,娘可比你懂女人的心肠多了,也向你拍胸口保证,只要有你娘出马,你媳妇早晚会重入你怀抱,可是——这还是得看你啊!你不能全都事事依赖娘呀?”   周牧禹不吭声。   “我且问你,你最近是不是很忙,都在忙些什么呢?现如今,刘王和太子斗得厉害,你呢,你父皇明显要重用你,所以,这两边越是斗得凶,于你却是最有好处的,而你父皇,想让你辅佐东宫太子,明面上,你也是在帮衬辅佐,可前儿娘听得风声,这太子,背地里干了好些龌龊勾当,是越来越不招你父皇喜欢了……你在背后都唆使了些什么?又做了什么?你老实告诉娘,你还有没有其他野心想法,就比如——那皇帝宝座?”   周牧禹大吃一震。   周氏又叹道:“你以前,明明是个皇子身份,可是娘却让你在泥潭里足足滚了近二十年……儿子,你恨娘吗?”   周牧禹表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回答接话了。他恨什么?恨这个女人的刚烈要强、自尊自傲?还是恨她的痴心错付终成殇?   ……   “儿子啊!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娘知道你现在叫绞尽脑汁在打什么主意算盘?”   “权利,终究让你看见人存活在这世的诸多美妙好处,可是,我想要说的是,你真的是太不了解女人了!”   “你以为,你今后当上了皇帝,给她一个万人敬仰、显赫尊威的身份,所有人都纷纷朝她磕头膜拜……那就是她这辈子喜欢想要的吗?”   “不是的!”   “娘知道,以前的时候,你刚和她成亲那会儿,她看上一只羊脂玉手镯,你很想买了来送她,可就是买不起,那时候,你难受,压抑,彷徨,失意……于是,拼了命的要考取功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都不见……”   “最后,你果真金榜题名,高中了,出入官场……然而,官场之路又岂是那么好走的,你一个寒门子弟,又加朝廷风气腐败,纵有你岳父的扶持,可他到底是商人身份,你就这样一次次被打击,甚至最后坐了大牢差点被凌迟处死……”   “所以,你后来越发就觉得你真是没用了,你想给她的东西,你终究是给不起……”   周牧禹身子僵硬,一直没吭声。   “儿子啊,你傻!”   周氏走到儿子跟前,一边帮他理衣服袖子上的折痕,一边道:“女人这一生需要的其实很简单,相信娘,娘也是个女人,可能,她们仅仅需要的是一个温暖拥抱,失意了有人安慰,孤独了有人来陪来哄,可以在男人怀里无论怎么任性、撒娇都能包容……就是天大的错误缺点,有个男人能事事容忍她,没事儿的时候,说些知冷知热好听的话……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你啊,绞尽脑汁,做尽一切,却不明白这女人这辈子究竟需要的是什么,这何异于拳头砸在棉花上,她压根儿就感觉不到啊!”   “……”   周牧禹五官浸润在淡青色晨光里,他咂摸回味着周氏这番话,脑子里,却是浮现出顾峥现在每每看他时、不管是何种方式方法,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疏离淡漠,甚至厌恶,以及还有那封信……   甜言蜜语,倾诉衷肠,他说了,可有用吗?没用的……   ※   却说转眼就是十一月初冬,日子不快不慢过着。   顾峥这天没有去铺子,她早早地起来,穿戴收拾整洁,吩咐了萱草等一些事,便要出门去。   人还没走到院门,迎面周氏一边拿着瓢给海棠树浇水,一边笑问道:“儿媳,这是要去哪儿呢?”   顾峥脸有些红,这周氏每每一口慈爱热情、儿媳儿媳地叫,都让她不知如何回应了。周氏的话,你和他离了,是你两个的事,这缘分没了旧情在,反正我这声儿媳也是叫惯了的。她便也不好回绝。   顾峥笑道:“我去虹桥码头一趟,我表妹和她丈夫今日来京了,我得去码头接接她……”   周氏点点头,轻哦地一声,她问:“你表妹?是不是那姓徐的姑娘?好像,好像叫什么来着……”   “叫徐茜梅!”   顾峥回道,“对了,时辰不早了,我得赶紧去了,这天冷,总不好让人家大冷的天在码头干站着……”   说着,脚一扭一扭,就要去开院子的门。   周氏轻眯起眼,忽然道:“你这脚怎么了?”   “哦!”顾峥回身微笑:“也没什么,刚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不打紧的,伯母……”   然而,话音未落,周氏扯起嗓子就朝周牧禹厢房吼骂道:“这小兔子崽子!还在做美梦是不是?都还没起床呢,太阳都晒屁股了!……你今儿休沐假,你不去送送她,窝在床上干什么呢?挺尸呢?她个脚扭伤了!……牧禹!牧禹!你还不快去牵了马载载你媳妇,她要去码头接她妹!”   周牧禹其实早起来,正在后院天井洗脸漱口,听着老娘这一声喝令,赶快匆匆忙忙收拾整齐了,掸掸袖子,走出来,问顾峥道:“娇娇,你这是要出门?要去哪儿?”   ……   周氏嘴角微地一扯,悄没声息,溜开了。   顾峥道:“哦,真不用了,我去码头一趟,这出门就有马车,我雇一辆就成……”   周牧禹哪里容得她回绝分辨,二话不说,赶紧去马棚里牵了马,然后牵到顾峥跟前,“走吧,反正我今天没事儿,我送你去,就当给一个面子,嗯?……”   顾峥摇头,这男人也实在太听老娘的话了。无法,只得被他拦腰一抱,抱上了马。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我发错存稿箱了,28章被吞了,后面来改。 第30章 不识时务   十一月的冷风,吹得人脸颊干疼。   周牧禹骑着马,两个人快要行至虹桥时候,男人忽然勒了僵绳,说声等等,然后匆忙跳下马,走至一小摊前,给女人买了一个热乎乎的菜肉包,“这天冷,吃点热的可以暖胃……”   顾峥一怔,眼眸些许迷离,轻轻接过手上的东西,半晌道:“谢谢!”   周牧禹想起老娘周氏的话,试探性地,决定再次吊悬着心问:“娇娇,我问你,你现在这样,每日里辛辛苦苦,起早贪黑,真的跟比我在一起生活还快乐?”   他又问:“如果我们复婚呢,由我照顾你和女儿,难道都比你现在过得好……”   顾峥吃包子的动作一顿:“王爷,你是想表达什么呢……”   恰时,有路过的乞丐伸着手乞讨要钱,他微一停顿,咕噜咕噜,从袖中抛出些许铜钱就往那乞丐扔去,乞丐哈腰,连忙道谢。   顾峥笑了:“是啊!比以前快乐幸福多了,自由自在的,我倒是觉得现在没什么不好……”   周牧禹闭眼,唇角扭了两扭,“……我明白了!”   冷着脸,准备把手中的僵绳猛一抽,忽然,他的视线恍恍惚惚,又是曾经两人在书院、在婚后的那些点点滴滴日子。   他嘴角扯起一抹笑来,道:“我现在才算明白,女人狠起心来,当真比男人还绝情绝义……”   顾峥道:“殿下你应该是在失落吧?如果我没猜错,殿下的失落感就是,以前,老是跟着你后面团团转、讨好你的那个女人、怎么她说消失就消失了!你无法适应这个失落感,所以才觉得是我狠心绝情,不愿和你复婚……”   她有些自嘲地摇头,“王爷,你该知道的,这天下间饶是女人再圣母,可终有疲倦的一天,没有谁可以毫不保留地对谁奉献一辈子,尤其是一颗心,经不住人消耗的……”   周牧禹薄唇浅抿着。他本就是习惯于掩饰自己伤口与痛楚的男人,直沉默了好半晌,方还是微微笑道:“好了,别说了,以后日子长着呢……”   ——   却说顾峥和周牧禹出了院门后,萱草也带着苗苗去街上买绡线去了。   小小的四合院中,唯有周氏和顾剑舟这对死活看不上眼的亲家。   周氏正给孙女苗苗蒸鸡蛋羹,端着碗到处找人,却没想早被萱草牵出院门带走了,她骂道:“这死丫头,大冷的天儿,你带着个小孩儿逛什么逛……”   一阵骂骂咧咧,回头一瞧,却见顾剑舟拄着根木头拐杖,准备往院中紫藤花架去坐,想必是要晒太阳。   今日阳光慢慢回了暖,照得院子异常明亮,这顾剑舟身子骨越来越不好,看他快走到躺椅前,周氏又低头看看手中刚蒸好的鸡蛋羹,便歪声斜气走过去,“亲家公,吃早饭了没?我这有一碗鸡蛋羹,现蒸好的,要不要将就着用点?”   顾剑舟本就现在暴躁气硬,比茅房里的鹅卵石还臭还硬,并不理这女人。只拄着拐杖慢慢坐下。   周氏见他坐得艰难,像是心绞痛又犯了,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赶紧放下碗,“哟,杂了啊这是?要不要我帮你去拿药?”   这顾剑舟依旧气硬,只摆手,周氏翻了个白眼,匆匆忙忙跑他房间,快速拿了一瓶药,并倒了一杯热热乎乎的开水。“命要紧!别斗气了,我都没跟你计较那些烂芝麻老事儿,快点服下,要是你女儿回头见人不在了,咱们这院子里都没个见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到时候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顾剑舟身子一僵,兴许是一句“女儿回来见不再了”,便咕噜咕噜,果真乖乖地拿着药就着水喝了。   两亲家闲着也是闲着,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聊起往事来。   周氏叹:“你说你啊,多半也真的是孽做多了吧?想当初,你多威风呀,整个江南,一提你名字,谁敢招惹?呵,我儿子不愿娶你女儿,你就用鞭子去抽他!”   “说实在的顾剑舟,要不是你们家娇娇是个好姑娘、好儿媳妇,她也值得我疼爱,为人处事又大气,性格好,就你这样的爹,若再换一个,我可不见得会待见的!”   顾剑舟冷笑:“怎么?你也承认我女儿好了?我女儿既然那么好,你儿子却当初死活都不肯娶她……我告诉你,我女儿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闺女儿,哪个男人娶了她都是一辈子的福,偏是你们周牧禹那小子不识好歹,他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当时,等着想要娶我女儿的,不知有几箩筐呢!”   “你、你、你!”   周氏气得,一手叉起腰子,一手指着老不死瞪眼骂:“你都还冥顽不灵呢你!老东西!老娘不妨告诉你,如今这两孩子搞成这样,你难道还不反省反省自己?!你就是个始作俑者的搅屎棍!人家小两口是人家小两口的事,人家的感情人家自己会处理,你倒好,却偏要去横插一脚!……”   顾剑舟背皮一震。   周氏找了个凳子,一边坐下,一边撂起围裙就揩起眼角叹,“哎,当时你把他打成那样,还拿我的命去威胁他……他可是个铁骨铮铮在的男子汉呢!这种腌臜气,谁受得了!你年轻时候能受得了?你啊你,你简直是个仗势欺负的老混蛋!老王八!”   “说真的,要不是看在你女儿面子上,老娘早就——”   顾剑舟呵呵冷道:“所以,你今儿也别吼了,什么委屈啦,愤怒啦,你看现在,这不,我也遭报应了不是?老天爷在帮你对付收拾我呢!只是……”   他潸然语气说,“可是偏为什么要连累到我女儿头上呢!这对她也太不公平了!纵然我有一千万的错,可是我女儿呢?你那小子,为什么要用我的错来惩罚她?!”   “嗯咳咳咳……”   咳了好一阵,续叹道:“想当年,我甚至还想着,只要你儿子娶了我女儿,只要保证他一辈子对我娇娇好,我把我的什么都给他,顾家名下所有家产给他,钱庄也好,那些商铺也好,统统给他……可偏偏……哎,罢了罢了,提这些陈年往事也是打脸,你们现在也算是乌鸦变凤凰了,我反而这样说,显得滑稽可笑……”   ※※※   虹桥码头,河水泱泱。   风呼呼挂着河面,到处都是下船卸货的客商。   顾峥的表妹徐茜梅穿着一袭绣海棠花的柳叶色多褶襦裙,发髻插着好些金钗玉饰,看得出是精心装扮过的。   她丈夫程文斌站在身侧,一会儿问她,娘子冷不冷,那徐茜梅也不回应,只伸着脖子往远处方向看,是在等顾峥。   程文斌道:“娘子,这天儿冷,莫不是你表姐她不会来了吧?”   “胡说!”   女人立即打断,看得出这对男女,若是东风与西风的对比,女人明显是强势的那一方。“我和我表姐自小一块儿长大,她人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么?咱们既通了信,也定了日子点,她肯定不会失约的!她准来!”   程文斌失笑:“看不出来,你们两姊妹感情这么好?”   忽然,程文斌扫扫刚刚从船上卸下的一大堆箱笼等物,他指着一个箱子行李道:“娘子,不是为夫我抠门儿,你这见面礼也是太隆重了!带个一两样就好,干嘛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值当的东西都稍带上,那珍宝铺的一根玉簪子,就是二百多两……”   徐茜梅当即柳眉倒竖:“你心疼了是不是?!也就才二百两而已?!程文斌,我告诉你,我送给我表姐这些又怎么了?!就是全送给她又怎么样?!以前,我家境不好,都是她和舅舅在接济扶持我和我母亲,才不至于我和母亲在徐家日子不好过……现在,她人潦倒了,落魄了,不是该我来接济帮助她的时候?你这么小家子气,简直是枉为男子汉大丈夫!”   程文斌连哄带劝。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程文斌手指着一对正踏踏骑马过来的男女,“呀!娘子,那可不是你表姐么?”   几个人就这样见了面。   顾峥从马背上立马跳下:“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来晚了呀?让你们久等了……”   又赶忙去招呼妹夫。程文斌自是一干见礼客套等。   表妹徐茜梅热络络拉着顾峥手,把她上看看,下看看,左转转,右转转,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早该来看你了是不是?表姐,你瘦了……苗苗她好吗?舅舅还好吗?”   顾峥热泪盈眶,也回应着。   这时,一直在柳树坡下拴马的周牧禹负手过来,问:“咱们是不是得去找辆马车了,你们行礼都不搬吗?”   他依旧那样清冷、淡漠的眉眼。   徐茜梅这才抬眼看见周牧禹,一下子怔了。   足足呆愣了好久,赶忙甩甩头,拉着相公赶紧叩拜周牧禹,“草民给晋王殿下请安!”   一番磕头请安后,终于,收拾寒暄完毕,徐茜梅和顾峥、还有她丈夫程文斌、以及随身带着的两个丫鬟春林、春桃同坐一辆马车,周牧禹在旁骑着马,还有其他两个小厮跟随。   徐茜梅时不时去撂车帘子,对着周牧禹的身影直观察了良久,方放下帘子,悄声地扯顾峥袖子问:“怎么一回事?你们、你们两不是已经和离了吗?……怎么又?”   顾峥道:“是和离了!现在,都在京里,难免也就都碰上了,如今同住一个院子……哎,算了,不说这个了,我问你,表妹夫究竟生的是什么病?”   两姊妹热热络络,就这样聊着,多年不见面,自然有大箩筐的话要说。   顾峥说起自己和周牧禹如何如何的种种,徐茜梅先是怔了怔,想了些什么,倒没放心上,只道:“其实,依我看呐,你也别硬什么气了,世道艰难,你又带着个孩子,这舅舅也是日落西山时,你一个女人家,后半生总得找个依托吧?……他既不嫌弃你,多好?假若换做我,就算做个小妾,也是王爷的妾,你呀,曾经一根筋热,现在,却要什么自尊傲骨了!真是不识时务得很!”   顾峥嘴角微扯,倒没说什么,到了黄昏时,总算把表妹一家安顿好,带她去看了给她在京里找好的房子,就在枣花巷二十三号,距离她那小四合院不远。   用她的话说,两姊妹都在京,住近点,才有个照应方便。 第31章 误认外室   顾峥后来才知道,她表妹徐茜梅夫君患的疾是肝瘟,得这种病的人,通常面色黄赤,恶心不食。   徐茜梅说得支支吾吾,顾峥觉得奇怪,得了这种病可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瞧她样子很是觉难以启齿,不过,顾峥性子粗,不喜钻牛角,倒没放在心上,便回说找大夫好好瞧瞧就是。   她帮表妹夫妇周到安顿下来,两姊妹你来我往,诸多寒暄闹磕、礼尚往来是免不了的。   徐茜梅给顾峥带了好多礼物。有苗苗的,她自己的,顾老爷子的……出手很是大方阔绰。   顾峥说:“够了够了,这怎么好意思呢?你看,我信里不是嘱咐你不要带那么多东西来吗?只把你们夫妻需要的统统带上就好……”   徐茜梅拿出一支黄玉簪子,一边帮顾峥插头上,一边道:“嗨,其实一点儿也不多,再说了,这些东西又值什么?就拿这根玉簪子来说,也就才两百两而已?本来我还嫌弃它太便宜了呢,可这花形样式是耐不住好看,觉得很适应你,就买了特意送你……”   ……   二百两?!还是才?!   顾峥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了,她深吁一气,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了,她这夫婿程文斌虽算不上高门显贵,但以前在宣城时候,却是半个书香世家,有些权势地位。   当时,顾峥和周牧禹成亲了,顾峥是倒贴的,招的是赘婿入门,徐茜梅在她成亲后第二年便风光出阁。看着她潇洒体面、嫁了一个官宦人家,顾峥不断给她道恭喜。   成亲头天,徐茜梅被嬷嬷一边开脸,一边骂顾峥:“你以为我是你么?!人牵着不走,鬼打着乱转,那么多富贵世家子弟你不要,却选择一个又穷又酸的二五眼,且还要倒贴,我跟你说啊,这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我这第一次投胎没投好,少不得现在要好好把握好时机……”   徐茜梅人长得美艳靓丽,明眸皓齿,瓜子脸,柳叶眉,白皮肤。开始时,哪里看得上程文斌呢,程文斌个子样貌算不上出众,只能说中上等,可却一个劲儿在她跟前献殷勤讨好。徐茜梅后来告诉顾峥,说爱不爱、情不情的不重要,她要的,就是一个实惠的婚姻。给她这一生带来好处就成……   顾峥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根价值两百两的黄玉簪插她头上,转瞬间仿佛把她整个脸都映亮了。   她想,她这表妹果真嫁了一个实惠的婚姻,那程家……到底多有钱呐!   便只得收了。   ——更多搜工钟浩:侒/侒/随/心/推   顾峥既以前和这表妹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裙子,如此关系,她到她院子去,她又到她这院子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吃饭聊天自然是常有的事。   偏巧现在顾峥又和周牧禹是同一屋檐,她这么一来,整个院子就更加地热闹了。   徐茜梅以前说话直,还有些刻薄尖酸,瞧不上周牧禹,嫌弃人穷,还挖苦人家说,“是个吃软饭的”,现在,往昔对比,人家是皇子殿下了,自然少不得变得客气拘谨,甚至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错,就得罪了对方。   以前,她跟着顾峥去周牧禹娘家,对周氏很不礼貌也不客气,现在碰了面,居然是一口一个的“周夫人”、抑或“伯母”,福身,行礼,非常尊敬慎重。   一个日落黄昏的下午,顾峥在花坛旁给一盆兰草花浇水,周氏端着盆衣服拿出来晾晒。   周氏一边掸衣服,一边装漫不经心道:“你和你那什么姓徐的表妹少来往些,尤其是,少带到咱们这院子里来……”   顾峥一愣。“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伯母?”   周氏:“哎呀!我说,反正你就少带来便是了,只要是个女人,都少往咱们这院子带……我看着不舒服!”   便端起空盆子,又去干其他的活了。   顾峥怔怔寻思琢磨了半天,不过,到底没放心上。   ——   转眼徐茜梅来京已有半个多月了,将近腊月,天气越发寒冷。   顾峥还是不忘要给女儿苗苗找个女西席,腊月初十那天,她铺子里突然来了一位小姐,指名说要见她。   那位小姐,二八年华,长得纤细袅娜,弱不禁风,小脸苍白,极其秀气。   她穿的是一件橘粉色滚白兔毛边的褙子夹袄,脸上擦了一层薄薄的红胭脂,可是,那胭脂擦抹上去,明显是把她原本的自然肤色隔开了两层,界限如此分明,使她整个脸看起越发苍白憔悴。   秀眉深蹙,若有深忧,乌黑沉沉一双眼睛,应该是不常笑的,这个女孩儿应该很爱哭。   “喂!你们这里的老板娘呢,我家小姐现在要见她!”   说话高傲直冲的,是那位小姐身旁站着的一个小丫鬟。小丫鬟圆润脸,梳着一对垂挂髻,穿着打扮也很贵气。   顾峥当时正在给女儿苗苗扎弄散的小发辫,她今天又约了两位女西席。她把苗苗也带到了这铺上。   苗苗正在折小兔子玩,就是上次关承宣教她用帕子如何折、就可以变成小白兔。“娘亲,你看你看,像不像……”她天真地向顾峥问。   小七在外面招呼,只当是来买糕点的客人。   顾峥也当是约好的那位女先生来了,赶紧牵着苗苗出去,告诉苗苗说:“一会儿,见了先生要有礼貌,知道吗?”   “……是。”苗苗乖乖点头。   .   “顾娘子……”   女子朝她微微一笑,行了个庄重的见面礼,举手投足,非常有涵养礼貌。   顾峥顿时就诧了。“你是……”   顾峥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关承宣府上的表妹,江碧落。   .   “顾娘子,很抱歉,来得实在是突兀,叨扰了,我姓江,闺名两个字,又叫碧落……”   她二人一番。糕点铺内,小七等睁大了眼睛,在旁窃窃私谈,路过行人来来往往,顾峥遣开了小七等,又亲自去后厨沏了一壶茶,将女人带到客间。她丫鬟站在在旁鼻孔朝上,一副目无下尘,看顾峥是轻蔑与厌恶不屑。顾峥给女人和自己沏了杯茶,又夹了两块玫瑰酥和豌豆黄点心盛在一盘子里,让她品尝看看。江碧落掏出袖中帕子擦擦嘴角,方娇喘微微、气息不稳地说,“对不起,我身子骨实在不好,这茶,不能喝太多了,点心也不能吃太多,真不好意思……”   顾峥赶紧“哦”地一声,体贴同情地重拿了个水杯递过去。“那白水呢?江小姐您白水能喝吗?”   “……”   江碧落端起了杯子,正要喝,低头,忽又蹙蹙眉,有些尴尬地抬头道:“您就不用客气了,顾娘子……我刚出门吃了药,这水也不能喝太多……”   “……”顾峥觉得很囧。   她叹了口气:“您瞧瞧我,很没用是不是……”   “我表兄自幼和我青梅竹马,那时,我寄居在他府上,总以为这辈子会理所当然成为他的妻子,所以,对我来说,他就像天一样……”   “嗯咳,嗯咳……”便捏着帕子咳喘起来。她丫头连忙给她拍背。   江碧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连忙摆手:“又让您见笑话了,顾娘子……”   这一路,她舟车劳顿,想是很少出过宅子,本就病弱娇躯,哪里经得住一丝劳累折腾。   顾峥问:“现在,你觉得你的天,就快塌下来了是不是?……”   江碧落半晌才调整好自己,见顾峥如此问,方沉默片刻说。“顾娘子,您既如此说,我也不用拐弯抹角、遮遮掩掩了!”   “其实,在刚出门的时候,我在脑海把你想象了无数遍,我想着,一个女人,好好的正路不走,正妻不当,为什么要做男人的外室?”   她打量着整个铺子,家具,陈设摆件,一一把目光掠过,也有些同情。“是啊,你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个女人,想要在这帝京城里立足生存下来,非逼不得已的情况,谁愿意出来抛头露面呢?……”   “顾娘子您应当很缺银子吧?……”   “——思书!”   便嘱咐丫头,把随身携带来的一匣子珠宝金银首饰拿出来,轻轻推到顾峥的面前。“这些,都是我从小时候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若是折合成银票,至少有三千两……”   ※※※   顾峥带着女儿苗苗回四合院时,天已黄昏。   袅袅炊烟在屋顶盘旋上升。   周氏在这边厨房炒菜,丫头萱草在那边烧火。说起来,现在是两家人了共同所住的院子了,厨房自然是分隔成了两间,一间在这边,一间又在那边。   顾峥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她感觉无比滑稽好笑,原来那关承宣的表妹、江碧落把自己当成是关承宣在外面养的外室狐狸精了。   她说了一声:“真是可怜的女人呐!”   便摇摇头,在厨房手拿着勺子、帮丫鬟萱草为父亲和女儿熬粥。   她自然不可能要那女人一大堆的珠宝首饰,那位表小姐的意思,是让她拿了那些珠宝首饰换个地方去谋生,从此和关承宣不要相见。   当时,顾峥冷着脸,挑挑眉:“为什么你一口咬定,我是你表兄养在外面的外室呢?”   “……”江碧落咳得气喘虚虚,越发娇弱不胜了。   顾峥觉得,和她说一句话,果真都要捏着嗓子,怕不小心口气大了,一下就给人吹化了。   “难道不是?”   她终于咳完了,又看看旁边的苗苗,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孩子都有了不是吗?我真没想,你们两已经在一起那么多年了……”   顾峥立即起身,让她滚,并说:“我不是你表兄养的外室,再说一遍,我和关承宣,只是朋友关系而已,我也是个成过亲的女人,和前夫和离了,单独带着孩子过……我们是朋友关系,我说最后一次了!”   眼看就要吵闹起来,苗苗吓得在旁边直哭。   那位表小姐声音气若游丝娇弱无比,可丫鬟嗓门大,嘴巴刻薄毒辣厉害,总之,就是一口咬定顾峥是个狐狸精、是关承宣在外面养的女人,如果她识好歹,就应该拿着首饰滚,离开京都。   顾峥此刻闭着眼睛、深吁了一气。   说真的,她可能天生有种强者不能欺负弱者的概念,那江小姐如果再强壮结实一点,她保不齐一耳掴子朝那女人挥过去,给她打醒……   然后又想:这关承宣也确实很可怜,这就是他将来要娶的妻子吗?——心累!   ……   就那么想着,她锅里的粥也差不多已经熬好了,盛了一碗,她让萱草快去端到顾老爷房中……   萱草答应接过,然而,她到底是分心不留神,转身的时候不慎踩了萱草一下,萱草“啊”地一声,眼看手中一碗滚烫、冒着腾腾热烟的稀饭就要从顾峥肩膀泼淋而下——   萱草惊慌大叫:“小姐,你快让开啊!”   然而,来不及了……   那碗粥,还是往她肩膀倒了下来……   ※※※   又过片刻时间后——   将手掌红肿、几乎脱皮的肌肤用冷水洗了又洗,洗了又洗。   明明那么痛、那么火烧似的辣辣灼烧感,却偏一副享受舒服的表情,男人周牧禹挺着背脊、端端正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手伸着,伸到女人面前,顾峥弯着腰、皱着秀眉,把他的手用烫伤药膏一遍一遍、轻轻涂抹着。   ——   好巧不巧,是的,他来得及时,救了她。 第32章 不是滋味   “哎!我说顾峥呐,不是我这当婆婆说的你,你这丫头萱草也实在是太笨了!真是……”   一碗滚烫、才从锅里舀出的稀粥,本来是要倒往顾峥身上,然而,周牧禹及时回来看见,赶紧用手一挡,自然,承接这个被烫伤灾难的人、便是周牧禹了。   周氏很不高兴,儿子烫成这样,肯定要心疼。可也不能怪顾峥,只找不到脾气发,便把气全撒在无辜的萱草身上。   萱草站旁边窃窃懦懦地,也不敢顶嘴,只委屈道:“对不起,周夫人,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周氏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计较。   且说周牧禹今日并不是很忙,早早地回来,处理了所有公务,他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一路就跟到这小四合院,他回头,冷笑一声,多半猜出是什么人,皇帝其实早就知道他们母子俩搬这里来住了,不过,因为正气头上,和周氏赌气僵着,有宫人太监说要不要吩咐他们前去伺候,皇帝便气哼:“不用理!你们什么都不准管!这对母子,他们喜欢民间的生活,就让他们住那里好好享受吧!一个伺候的人你们也不准给!”   意思是,看那周氏能够和他赌多久的气,总有一天,他要让她去求他,各种求他。   周牧禹甩袖,冷哼着回到院子,不想,刚踏进厨房就看见这一幕——   一碗滚烫冒烟的粥泼到顾峥身上,千钧一发之际,想也不想给她推开,自己伸手去挡着。   被烫伤的右掌瞬间像染了大红色的胭脂染料。   顾峥给他擦药,很是过意不去,一边擦,一边问:“是不是很疼,殿下?”   周牧禹看她给自己擦药低眉垂脸的样子,很是仔细小心翼翼,写着愧疚。   正要张嘴说——“哦,没关系,不碍事。”   结果,她老娘周氏嗯咳一声,不停站在旁边递眼色,“说疼——”   “你快说疼——”   她不断打着口型,样子非常搞笑滑稽。   周牧禹赶紧明白过来,他滚了滚喉结,正要乖乖听老娘的话,“娇娇,其实我很——”   忽然就没意思起来,嘴角失笑。   他母亲说,他压根不懂女人的心思,女人的心肠其实最软,最最容易被感动,周氏意思是这追媳妇的时候、不妨偶尔装装可怜,尤其用一双无辜示弱的眼睛凝视着她,女人的心,保准没多久就化了……   周牧禹觉得没意思,他现在非常明白一件事儿,当一个女人硬起心肠狠起来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视线恍恍惚惚,想起若是在以前,哪怕身上起了个小口子,受一点小伤什么,这女人都会心疼得不了,那眼神,那纠结要死的小模样……哎。   回不去了!再装又有什么用呢!   “王爷,这次您太让我过意不去了!该被烫成这样的,应该是我啊!”   她给他擦完了药,又拿一把团扇轻轻地给他手上扇。抬起眼睫,眼睛清明客套疏远,写满拘谨恭敬。   周牧禹嘴角再次失笑:“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受这点小伤又算什么呢?哎,应该的罢!”   他的口气,是换做其他人,其他女人,也不会见死不救?   顾峥想了想,便肯定是这意思,此人的人品是好的,她一直都如此看他不是么?   周氏在旁恨铁不成钢,快要气死了。重重地,把手中拿着一把亮晃晃菜刀使劲儿、狠狠往案板上一剁。“简直不行了!老娘得出去透透气了!”   一边解围裙,一边气呼呼地走出厨房。   顾峥回头一愣,便道:“你母亲、你母亲肯定是在怪我……”   自己宝贝儿子为了救她,手烫成那样,换做哪个母亲,都会不高兴吧?便有些心虚发怂。   周牧禹道:“放心吧,她不是怪你!而是在怪我!”   顾峥:“……”   “是怪我没有本事,连个媳妇都追不回来,所以她才生气……”   他失笑着,有些挫败地道。   ※※※   表妹徐茜梅既是携夫前来京都找大夫,自然这是最最顶要的事。   之前顾峥本来是想去请周牧禹帮她,看能不能请宫中名太医,但想了好久,又打消了念头。便荐举了给自己父亲看病的一个郎中,虽然不是名医太医,但却是医道医术都还不错。这天是顾峥首次带表妹以及妹夫来见这郎中的日子,表妹徐茜梅说:“表姐,你先在外面等等我们?我先跟和我夫婿去里面找大夫私聊聊,好不好?”   顾峥赶紧笑:“好!我站在这里等你们!”   她想,万一人家有什么隐私呢。   她在外面站着,站得好一会儿,这医馆又叫回春堂,其中有一位中年病人和同来的家眷早看了撩帘子出来,顾峥听他们闲谈,隐隐约约,好像和表妹夫的病症是一样的,也是肝瘟。   顾峥忽觉有些奇怪纳闷,据说肝瘟常常都会恶心腹胀,还犯呕吐,面皮焦黄,精神萎靡。   这刚刚出来的病人明显就是肝瘟的主症状,可妹夫程文斌……   他们经常一起用餐吃东西,他胃口看着居然忒好,吃东西也香,皮肤是白里透红的,精神气也足,至少不是个病恹恹的……   正想着,徐茜梅和她夫婿程文斌已经出来了。   顾峥忙回身微笑:“你们这么快就看完了么?”   徐茜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晃过神,啊地一声,赶紧胀红着脸道:“是啊!看完了!咱们都走吧!”   几个人便往回春堂大门走去。   程文斌忽然对徐茜梅感叹说:“娘子,你看,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效果?这郎中的法子可有用没用?这光是诊疗费,就得一百多两!还不说其他药费……看来,这京都和咱们池州那小地方一比啊,当真是物价奇贵!简直是太贵了!”   徐茜梅赶紧扯他丈夫袖子:“嘘!你小声点,不会说话就回去说!”   便不停地朝顾峥不好意思笑。又不断解释说,一百多两、其实对她们家来说一点也不贵,是他丈夫秉持什么孔孟节俭道义,才说这样的傻话……   顾峥怔怔地看着两人,忽然问徐茜梅:“真、真是这样?”   她想起徐茜梅送她的那支黄玉簪子,那簪子足足有二百多两,顾峥又不是不识货、没富贵过,那簪子自然是值那个价位的。   可是,这程文斌看个郎中的诊疗费才一百多两,他却嫌贵了……   顾峥越想,越不是滋味。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不说不出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是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其实,真心想奉劝底下某些一边厌恶讨伐这文、一边又要继续追这文的读者老爷们早点结束放弃,结束吧,你们追得痛苦,作者也写得痛苦——   本书开文的起始源自于兴趣。   作者既有设定这个梗的勇气,那么也有为此受到讨伐的底气。作者文案标注过,谢绝【谢绝】故意搬弄是非和断章取义的恶意评!这样的读者最好不要继续订阅了——因为作者这个文总字数是几十万字,连五分之一都没有写到,已经有读者预见了全部的故事人设和内容,然后各种无脑喷、无脑踩……(所以,相对看见有理性的读者小天使,即使是指出自己不出,也是高兴的,因为理性有理有据的客观评或者指出错误,能让作者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   作者也不觉得自己写得有多好,整个故事,很多问题作者自己也在发现,慢慢摸索,可以说,每天都在摸爬滚打中构思如何提高自己的文笔、结构、节奏人物……是非常认真对待这篇文了!同时,作者也倒不是很怕各种喷和踩,就是觉得常常会陷入低谷和怀疑……比如,常常想,今天更新一万字,或者三更两更,结果打开一看,全是踩……然后开始怀疑,我写这文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赚钱吗?一天二三十,耗费我大量的时间仅仅是为了赚钱?然后为了梦想兴趣吗?结果全是各种黑……瞬间有点怀疑刚刚开文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写这本小说?   好了,纯吐吐槽,作者这两天心情不是很好,感谢一路支持诚心相伴的热情小天使,因为有你们,作者才会一路成长! 第33章 曾经沧海   对于顾峥来说,今年冬天,真的是个很特别一年。   关承宣离开了京都,去了昌州边境战乱之地。顾峥一直没有他消息,可却有一天,突收到了他一封来信。信里的内容很简短,他用一句诗来做最后总结概括:“丈夫志气掀天地,拟上百尺竿头立。百尺竿头立不难,一勤天下无难事……”   顾峥读完信,捏在手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终于终于,她明白了,原来表面上总是阳光、桀骜不驯的关世子,内心一直在自卑。初到昌州那会儿,他是一将军帐下的步兵校尉,战事中,由于好几次轻敌疏忽遭受打击,屡屡受挫,很多人都瞧他不起。那几天,他如同炼狱般在过日子。白天宿酒,晚上也是喝得烂醉如泥,他的信说得很隐晦,却透露出深深的自卑和不愿就此挫败一生过下去的骨气,他说,总有天,娇娇,我会证明给你看,证明给周牧禹看,他一定会有番大作为的!   顾峥眼眸很复杂,也总算是弄懂了,他都还没放弃和情敌周牧禹的较量。   当初,之所以选择二话不说离开,就是周牧禹那话刺激到了他——   说他一个庸庸碌碌、毫无作为、只靠家族庇护的纨绔子,如何还有资格去追求女人?!   顾峥不知如何感想,就着这信,也摸清了一件事,怪道她表妹那天来找她,原来,有一次的寄信,不慎落到了侯府中人手上。就着信的地址,那江碧落才摸到她铺子上来……   顾峥看信时,她和表妹徐茜梅正坐在老槐树下的石桌边,周牧禹这时刚骑马下了回院中,他站在旁看她出了会儿神,轻眯起眼,“有信?谁寄来的?”   顾峥还未开口,徐茜梅赶紧福身,“说起来,这人晋王殿下应该认识,你们以前同过窗的,是关——”话音刚落,徐茜梅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打住。   顾峥倒不避讳,微笑着说道:“对,是他写来的!他告诉我,如今在昌州是怎样的情况……”   周牧禹扔掉马绳掉头就走。闷不吭声,脸垮得厉害,阴得快要揪出碗水来。   他老娘周氏在旁假装拿针线篮子做东西,眼睛时不时去瞄瞄儿子,又瞄瞄顾峥,再瞄瞄那坐在一旁的徐茜梅,忽然摇头哀其不幸叹了一声,“这傻丫头,叫你没事儿不要带这小妖精来,你偏偏不听——”   想了想,扔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笑嘻嘻道:“哟,徐姑娘,过来帮我一个小忙好吗?”那徐茜梅知道现在这周氏身份地位不一样了,这种要求,哪敢不听的,赶紧客气礼貌地问什么忙、并道伯母尽管开口,周氏说,自己刚刚扯了一桶水,提不动,手又犯了风湿痛,要她帮着去抬抬。   自然,她这话一说完,顾峥赶紧起来,说,伯母,还是我来帮你吧?   周氏立即把眼朝这傻大妞一瞪,“倒用不着你来帮!”她冷冷地说。   徐茜梅便去帮她提水。   周氏唉哟一声,不小心装着手打滑,只听哐啷一声,一大桶井水,大冷的冬天,就那么泼到徐茜梅的裙摆和绣花鞋上。周氏赶紧装作咋咋呼呼道:“哎呀,这都怪我!都怪我!徐姑娘,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快去换吧!快回你院子里换!这大冷天儿,冻坏了我就罪孽深重了!”   徐茜梅冻得嘴皮直打哆嗦,牙齿咯咯咯咬个不停,顾峥在旁也惊诧了,赶紧来帮她揩水,并说带去她房里换。   周氏骂道:“你的那破裙子又旧又不保暖!她自己有的是穿!她不知道自己回她院子去换吗?再说,她院子那么近,走两三步就到了,还需要用得上你的那些破烂货?”   顾峥一下怔了,她思考半天,都不知如何周氏无名火忽然对她发这么大。   徐茜梅像是怕这对“婆媳”争吵起来,赶紧郁闷烦躁地不停摆手,说不碍事的,她马上回去换了就是,你们快别吵……便急急地跑回她院子,如此,诸多不提。   .   顾峥今年的特别热闹还不止以上,她和周牧禹、及周氏同住一院子,发生了好多事,江碧落来找她,表妹徐茜梅也来了……然而,这些事统统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最最奇葩的。   ——她居然和陈国公的女儿徐万琴成了朋友。   这事儿说来仿佛也是自然而然,就跟水到渠成一样。   徐万琴为陈国公府的嫡次女,自幼也是明珠宝贝一般,含着金汤匙长大。整个京都,贵女名门圈中,很多人对徐万琴的印象、提起她时,都是,“美女”、“才女”……她长得瘦腰若蜂,盈盈一双凤眸水瞳不带泥尘气,既妩媚,又不失俗气。皮肤雪白,说话也是清脆娇甜。   其实,就顾峥和徐万琴两个女子的美貌身段相比,竟还有一些意外相似之处。只是,顾峥比她多美的一分就在于,若是不拆开五官来看,气韵上,要比这徐万琴更干净清爽舒适,看着招人喜欢些。徐万琴人长得也是美艳无比,但不知怎么地,单看了五官很是惊艳,但组合在一起,就有种输了顾峥三分的平庸感。徐万琴其实每天都过得痛苦,整个汴京,恐怕只有她们陈国公府的人才知道,美女或可充当一二,但是要论才女——那是父母家族花了大量浓金重彩涂抹来的。   小时候被家族逼着勤学苦练,只是稍稍会弹几首曲子,画两三笔画,但是家族故意放大其词,想是为了她以后婚事出阁作铺路,命人到处京里宣扬,她的画,若是画上牡丹,蝴蝶都会飞来;弹的一首曲子《百鸟朝凤》,真的会有千万只鸟儿会飞来聆听……徐万琴觉得这陈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充斥着虚伪,也觉得自己很虚伪。   刚开始,听说皇帝指婚,要把她指婚给刚刚认回的沧海遗珠,七皇子晋王时,她瘪嘴,一脸不屑与烦躁。心想:那从民间来的,不知如何土里吧唧没世面……可是,然而,第一次和他面对面坐着在皇宫里用膳,暗暗观察那个男人时,有一个细节深深刺激打动了她。   “禹儿!”   皇帝笑容亲切和蔼地说道,“这位就是徐姑娘,陈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你两个以后,要多走动走动,她可是汴京有名的才女啊,谁娶了她,都是福,人又漂亮大方,你可千万别欺负人家!”   指婚的圣意不言而喻。   周牧禹穿着一件暗青色绣团花云纹的缂丝夹纱锦袍,领口翻露出白色衬领边缘。他一直就在出神。那年,金秋十月,正是螃蟹肥美时,膳桌上,每个人盘前自然有一套蟹八件。   锤、镦、钳、铲、匙、叉、刮、针……   周牧禹手指修长白皙,带着厚厚的笔茧子,看得出,这是个把书都已经翻烂了的男人。他右手握着一个圆头剪,可能是走神的缘由,那剪子不去剪螃蟹的腿,而是不停剪他另一只手的大拇指。   刚开始,徐万琴忍不住捏着帕子噗呲想笑,瞧啊,还果真土,连个螃蟹都不会吃,她心带鄙夷嘲讽,轻蔑的目光,像看笑话似的,正提醒——   “殿下,您剪到您的手指了,不疼么?”   ……   然而,刚一轻蔑鄙夷完,徐万琴觉得不对了。   这个男人,不是紧张,不是老土,更不是笨拙,而是压根眼里就没有她……   压根没有听进去皇帝的嘱咐……   他在走神,一直没有在专心用膳……   他一定在想一个女人……   是的,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一双清冷孤傲、散发着忧郁又如黑曜石的点漆般深瞳,肯定是和一个女人有关——   “如今我才知道,想要再坐于她身旁、亲手给她剪螃蟹,也是种奢侈和梦了……”   他的喉咙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这话是轻飘飘,呐呐自语从那被开水烫过的喉咙冒出来。眼睛里有光,有深情,有别意,有内容……却独独没有皇宫,没有那个皇宫里的各种奢华珍贵物件,没有皇宫里那些对他点头哈腰巴结不断的人,没有老皇帝,更更……没有她徐万琴。   作者有话要说:徐万琴和女主是不一样的,以后会慢慢写到。男主也会很好很认真地追妻撩妻宠妻,相信作者,也会逐渐写到。还有大波的回忆杀,也请相信作者会写。前面的回忆杀都不美好,后面会带美好的。   关于周氏,她真的是作者理想中的婆婆形象了。可能,就是因为现实中少有,所以作者才会尽量把周氏写得更更可爱一些。现实中当婆婆的,面对媳妇,哪一个不是白眼上翻,总觉得自己的儿是宝,别人的闺女是颗草,所以,若是小仙女们真有遇见好婆婆,请好好珍惜……婆媳需要有相处之道,你敬我一分,我敬你一分。   这篇文开文的主旨,是想写一个婚姻相处之道,和男女相恋之道。那句话,痴心容易守心难,动情容易守情难,爱起来很容易,如何经营,是离不开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作者也说过,设置误会梗的目的在于,如果两个会经营自己婚姻爱情的男女,误会对他们真的来说只是一个鹅卵石,不能击破的! 第34章 知己朋友   说来也真是凑巧得很,顾峥和徐万琴统共邂逅了三次。   第一次——   徐万琴也不知如何得知每到早晨时,晋王周牧禹那会儿还未搬出青云观,他都会坐一顶轿子去内城东边某家小糕点铺买那儿的早点吃。   徐万琴心想:他这样每天去吃那糕铺的东西,莫不是真香?   徐万琴让丫头茶语打听一番,便从那糕点铺打包了几样点心回来。   她坐在绣楼里的菱花铜镜前,几个小丫鬟伺候她梳发戴耳环。   茶语打开了黄皮纸盒子,用小盘子一样一样盛着,先把桂花糕用小银叉、叉了小块,接着又是豌豆黄,又是山药枣泥糕,然后是海棠酥……   如此,一样样试吃过了。徐万琴突然啊呸一声:真难吃啊!赶紧端着茶水漱口。   她什么好东西、好吃食没尝过,自家国公府的厨娘都是一个顶一个好,常常又出入皇宫,打小起就是山珍美味不离口……   所以,就这样的东西,也值得那晋王每日里、无论刮风下雨去吃那儿的东西?   丫鬟茶语这时告诉了她一个惊天机密:“小姐,这铺子里的吃食不见得多好,可那儿,却有一个女人……”   “……”   遂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徐万琴也坐顶轿子,亲自摸到那铺子店门口。   ——   “我说你这女人,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小姐好心将这些珠宝首饰统统拿来送你,难不成,你一个外室,还想有天正儿八经入驻到咱们平安侯府吗?”   “告诉你,别做梦了!我们家小姐是平安侯府夫人的内侄女,夫人最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样的骚货狐狸精,你若还是倔,到时候,别管我们对你不给情面了!”   “……”   店铺客室,吵吵嚷嚷,一个小丫鬟伶牙俐齿,指着一个容色娇美的女人就各种污言秽语骂。   徐万琴眼睛盯着那被骂的女人问,“茶语,她就是你说的这铺子里的老板娘吗?”   茶语说是。然而,看着看着,徐万琴忽然慢慢弯勾起嘴角,笑了。   她站在店门口,也不进去,手捏着帕儿,充当看客的角色。   她把眼睛看看顾峥,又看看那口舌麻溜的丫鬟,再看看旁边一脸憔悴苍白、一副娇不胜弱、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小姐。   总算,听半天明白了,这店铺里的女老板,大概是勾搭了人家这位病秧子小姐的未婚夫,并且连孩子都有了,还一脸嘚瑟,毫不知羞,态度嚣张。   说来,这徐万琴骨子里也是个离经叛道的,她在国公府,父母亲对她严苛管教,每日里琴棋书画、恨不得让她变成一个真正“才女”。然而,徐万琴表面听话归听话,每次看书,她母亲悄声撩了帘子来查看,她都是一副正襟危坐,拿着本书专注认真的样子,可一走,却把面上的书一丢,盖在底下的,全是什么话本野史,像什么《玉楼春》、《鸳鸯谱》、《桃花影》之类……   徐万琴生平最最厌恶的一种女子,就是旁边喘得不行,一看就矫情个十足的病秧子,江碧落。   她心想:假若我是男人,这高低对比的,肯定是宁愿在外面养个像这店铺女老板的狐狸精,也不想娶那病秧子姑娘的。   就是床笫间事,和谁更有味儿,也是明眼人一看就懂。   如此,她也总算放下悬着的那颗心,这什么侯府公子的外室女,看来,应该和那晋王没有关系了……   .   两个女子的第二次邂逅,仍然还是在这小糕点铺。   后来,徐万琴坐了轿子回去,越想,越觉得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那女子,总给她一种难以言明的威慑力。   她的眼睛,如同秋波连慧,眉弯鼻挺,瞳眸湛湛有神,却又透着一股子通慧的平静。   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以前,在青云观时,有一次,悄悄踱进那晋王的书房,好像,有一副女人的画像……那个女人的眼睛就是这种神韵气质。   所以,第二天早上,干脆又坐了轿子去了那小店铺——   “呀!你小心!”   店铺的二楼是家小客栈,零零星星安置几间客房。有间客房窗台摆了一盆水仙花,不知怎么,突然哐啷一声,花盆向下面一砸,徐万琴大惊失色,脸无血色,几乎吓得个半死,这时,顾峥赶紧用手袖帮她挡住……徐万琴这才大松了口气。“真是好险好险,多亏有你!”   顾峥笑:“你是我这里的客人,倘若是被砸到了,我也有责啊!”   两个女子就这样笑吟吟聊起来。   徐万琴道:“呀,不好了,你的手好像砸伤了……”   顾峥低头,也皱皱眉,一会儿,又抬起头又笑了。“不碍事,一点小伤,只破了点皮而已……”   .   她们第三次邂逅,是在庙会节上。   时间过得真如流水般,转眼又是两三月过去。   那天,适逢大年初一,新年新气象,顾峥和表妹徐茜梅俱穿着红袄裙,去万岁山参加新年庙会。   顾峥抱着女儿苗苗,表妹徐茜梅一路都是嘻嘻哈哈,笑闹个不停。   在顾峥的印象,这徐茜梅性子一向大大咧咧,洒脱,心直口快,但有时说话也得罪人。   她说:“你那‘婆婆’,她是不是故意争对我啊?每次我到你们院子,她都是看我就跟吃了她的肉一样,就像我脸上有脏东西似的……看得我很是憋气!真是讨厌得很!”   顾峥道:“其实她人挺好的,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直,跟你似的,也没什么恶意,你别多心了啊!”   徐茜梅冷哼:“反正,我跟你说啊表姐,你要多多提防着她老妖婆一点儿,他们这对母子,放着皇宫不去享受,偏来和你住一起搅合,说不定,是在打什么主意算盘?呀——”   她又看着苗苗,“我猜,肯定是想来和你夺苗苗的!”   顾峥想了一想,道:“刚开始,其实我也这样担心过呢,但是想想,真是滑稽之谈!一来,那周牧禹不见得多喜欢他这女儿,他现在是个皇子了,以后多的是孩子,现在说不定都有好些个也未可知——”   徐茜梅赶紧道:“这说得倒是哦!”   顾峥又说:“二来,以他们现在的权势背景,想要从我手里来争夺女儿,哪需要什么大费周章的呢?嫌无聊好玩吗?所以,人家就是单纯喜欢民间的生活,或者住我那里方便,还有其他原因也未可知,总之,不是来对付我和我女儿的,你放心好了!”   徐茜梅不知在想什么,只低头边走路边沉思。   顾峥忽然奇道:“咦?你不是老劝我跟周牧禹复婚的吗?现在你干嘛又这么讨厌人家?”   徐茜梅一愣,立马就笑了:“说得也是!瞧我……可能就是不喜欢你那婆婆,她成天处处针对我的样子,哎,咱们不说了,快走吧!”   快要走到一个桥的时候,昨儿由于一场夜雨,路面湿泞,徐茜梅脚下踩滑,“啊”地一声,“表姐救我!”   眼看就要从木桥边掉进泱泱河水里,顾峥吓得不得了,赶紧放下苗苗去拉她,结果,花费好大力气,眼看终于拉上时,她却不知怎么缘故,却是裙摆一踩,位置颠倒,自己眼看要掉下河去,手死死紧箍着木桥上的一小矮桩子,“表妹!表妹!——”   徐茜梅也吓慌了,小脸惨白,惊得快要哭出来。“表姐,你别慌,我来拉你,我拉你啊——”   就这样,徐茜梅弯腰伸手去拉顾峥……   而这时,徐万琴的轿子正好也是路过那桥路,今日大年初一新年庙会,她年年是要去逛的,也是爱凑热闹的女人。   突然,一停轿子,却发现有女人在大喊救命。   徐茜梅一边拉顾峥,一边扭头呼喊求救:“您快来帮帮忙吧?——别处在那里看热闹了!让你的轿夫小厮来帮帮咱们!求求你了!快啊,我一个人拉不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事情的后来,徐万琴和顾峥你来我往,三见如故,她救了她一次,她又救了她一命,最后却成了好朋友。   ※※※   某茶室客楼,缀着红纱绢制的一盏盏小灯笼,烛光迷离如梦。   两个女人,既是朋友了,常常喝茶聊天也是常有的。   徐万琴在闺中无姐妹,其他些庶姐庶妹也聊不到一块儿,看着是风光被疼若明珠宝贝,却时常感觉到空虚寂寞孤独。   眼下,她觉得顾峥性格很好相处,人又开朗大气,也不计较她是个侯府公子养的外室女了,所以,没事儿出来找她闹磕解闷。当然了,她不告诉顾峥自己是什么身份,更不说自己是陈国公府的千金。她只说她们家就是一小小开商铺的,在汴京有些身家。顾峥倒不仔细关心过问,眼下,这位姑娘性格很豪气,和一般闺阁女子比,多了几分妖冶和好相处,且又是个救命恩人,所以,每次出来找她闹磕,抽出时间,她都会陪她。   “顾峥,我给你说,我现在很难受,心里不太好过……”   女人一边双手捧脸,一边眼眸苦怅怅地说。“我的那未婚夫,他有爱慕的女人了……”   顾峥一边给她轻轻沏着茶,道:“你慢慢说,我听着呢,你有什么苦水,有什么委屈,你尽管向我倒就是……”   “哎,你可真好!”   这还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个知己姐妹肯如此耐心、愿意倾诉分享她心里的小秘密。   徐万琴再次失笑叹了口气,端着手中青花瓷茶杯,仔细端详,说:“你知道,我最最迷恋他的是什么吗?”   微风吹过茶楼长廊一盏盏红纱灯笼,灯火次第摇曳。像一颗颗星星串连在一起眨眼闪烁。   “我刚开始是对他很不屑的,心想,他肯定像个土包子,没世面,可谁知道……”   “谁知道,你就仅仅只见了一面,就忘不了?……”顾峥接口。   徐万琴完全惊讶,猛一抬头。眼神狐疑,你怎么知道。   顾峥心里苦笑,过来人了,不是吗?佛说,有情众生,只要是个人,尤其是个女人,这些情爱上的坎坷劫数,都会经历遭遇一番的……   就像修仙渡劫,待劫数一过,究是上天飞升,还是下坠地狱,端看每个人的心力与造化了。 第35章 狠心绝情   或许,女人天生对“孤独”这种东西有强烈惧怕,为了赶跑它,她们结成盟友,不仅分享快乐,还要分担愁苦伤痛。友情往往就是这样来得简单,相互交换两个小秘密,就当成是最最贴心的好知己好姐妹。不像男人,男人们对朋友的定义永远是界限分明,哪些私密领土不容侵犯,绝不轻易出口。男人与男人们之间的友谊是一起笑,而女人与女人之间友谊,则是一起哭。   徐万琴常常拉着顾峥听她哭——   她说:“顾峥,你知道么?我有多羡慕他心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我一点儿也不想去清楚她究竟是谁,也不想了解,他和她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我这辈子,从来就没认过输,该属于我的东西,怎么着也得争取回来!我就不信,我怎么也比不过他心里的那个女人!”   顾峥想笑:得!就连这昂扬的斗志、和不服输的勇气也是和她当年如出一辙。   “他有一次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把衣服外裳给脱下来,猛地向我一扔,然后大盆大盆的让我给他洗,还打着酒嗝,口气轻飘飘含着鄙夷说,以前,那个女人如何如何对他好,不嫌他,如何如何给他洗洗补补……可怜当时的我啊,也是真贱!他那个样子,我明明该摔下盆子掉头就走,但是,偏偏看着就是心疼他,对那女人又是嫉妒,又是一肚子的酸气……”   “我想:不,那女人能做到的,我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顾峥喝了点果酒,她不能喝其他白酒,但几杯果酒下去,也是醉了。“——你这是活该!”   她媚眼如丝,小脸酡红,迷迷蒙蒙地用手指着徐万琴:“你这还真是叫犯贱!”   她感慨似地又说了一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丧失了理智、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的女人,哪一个又没犯过两回贱呢!”   徐万琴也指着她笑了:“怎么?你也犯过?!”她眼眸霎时亮了,“给我说说你的事?你又是如何犯的贱,嗯?”   顾峥鼻子有些酸涩涩的,她长吁了一口气。“我现在看着你,总觉得你就像我的一面镜子,我本来把什么都给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即使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和我同住一屋檐下,甚至他抱着我同骑一匹马……是的,我什么都忘了!”   “可你呐,现在这么突然将我一照,过去的事,就什么都照出来了!”   潋滟的烛光,闪烁出十字架,照得酒楼包厢里两个女人虚虚笼笼的。顾峥没有告诉徐万琴的过去诸多真相,只简简单单说了一番。告诉对方,曾经,她也跟她现在这幅模样,迷恋上一男人,先是为着男人那美色,后来又如何被彻底动了心、魂不守舍,种种等等。又说,做尽了一切下贱事……   徐万琴一下奇了。“你难道不是那什么侯府公子养的外室?”   终于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误会一场。   聊着聊着,从下午聊到日落黄昏,也不知聊了好大一车,徐万琴对她道:“说实在的,我挺佩服你!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那种风尘巷口里出没的女子,是人家侯门贵族养在外面的外室,现在,才总算知道你是多么不容易啊!……独自带着个孩子,支撑着一个铺子,从千金小姐沦落到市井,从以前像我这样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到文君当垆,还活得这么潇潇洒洒,能这么直挺挺站着,风吹不倒,雨浇不坏……是我的话,早就想报复一番了!”   “……总之,我是不会这么委屈甘心的!”   报复?……顾峥感到好笑,报复什么呢?她又报复谁?   徐万琴又问:“那么你恨吗?恨那个男人吗?恨你前夫吗?”   顾峥叹了口气,摇头:“不!我不恨他!”   “路既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就跪着爬着都要继续前行!人生没有回头路,只有向前看!”   “再说,我恨什么呢?恨自己一心一意、却得不到相同的回馈?可是,从开始一直主动单相思的就是我啊!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没有错,他人品好,又有才学,还有责任心,有忧国奉公的情怀……他一直都是好男人!他是君子!是大丈夫!有自尊!有铮铮傲骨!我当初眼力见还是不错的!”   “他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那婚,也是我爹逼着他才成的……”   “我以前也怀疑过,究竟爱情是个什么玩意儿呢?爱情,它本来就是个不讲理的东西,你要去真跟它讲理呀,那就是不爱情了,是拿着秤杆子、去掰金两的交换买卖了!”   “付出多的一方,总是要输的,我敢牺牲就敢去心碎,既然,我当初有敢去追逐他的勇气,那么就该有抽刀断水的底气!”   “所以,我不后悔,也不恨谁,人生如果走错了方向,停下来,就是种进步了……”   “现在,我既停下来了,就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徐万琴点点头,“哎,你也是真心大!可是,人这一生,大多的愤怒与绝望,还不都是从不甘心来的?”   “就比如,我就不甘心,我堂堂一国公府的名门闺秀,以前,连太子都瞧不上,而现在,居然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低三下气,我不服气!太不服气了!”   顾峥张嘴欲言,她喝得迷糊,没听清她什么国公府千金、太子妃之类,只是真想劝劝这姑娘,及时止损吧,别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了,然而想想,又算了。   路,得靠她自己去走,最后是成是败,也是自己顿悟了才走得通,这个时候,她无论说什么、眼下这位姑娘怕是都听不进去……   最后,两个人便碰起杯来。   杯子碰着杯子,两个女人笑嘻嘻、醉嘘嘘地眼儿对眼儿,额头对额头。   徐万琴问:“那你现在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是你铺子生意还有什么打算没有?”   顾峥说不错,希望自己以后将来会越来越有钱,衣食无忧,再给女儿找个老实可靠的后爹,安安分分、老老实实过一辈子就好了。   徐万琴便道:“好,那我祝你梦想成真!也祝你尽快给女儿找到个老实可靠的后爹!”   顾峥也说:谢谢!那我也祝你早日将你未婚夫拿下!赶走他心里面的那女人!   又说:你两个成亲的时候,我一定要备份厚礼,到时候,别不通知我哟!   徐万琴笑得更是欢喜无比,说那是自然的,如果真要成亲,能将那男人搞定拿下,一定忘不掉她这个贴心好姐妹的!   ※※※   顾峥评价周牧禹是真君子,是大丈夫,有铮铮铁骨,有毁家纾难的爱国情怀……也确实如此。   时下国力衰微,积贫积弱,连年的战乱致使整个国家早就千疮百孔。曾经,他在书院寒窗苦读渴望出人头地,以报效朝廷。然而,早就腐朽不堪的朝廷,阶层已经永久固化,寒门子弟想要建功立业,难如登天。为此,他压抑过,仿徨过,愤怒过……   顾峥也实在能理解在宣城受敌军入侵时,当时他为着整个宣城的百姓、是何等躬蹈矢石、壮士解腕的秉性气节。   总之,顾峥印象里的周牧禹,除了对男女情爱方面,让她吃尽了苦头,其他,都是优秀出色的。   ——可是,真的会是如此吗?   顾峥怕是永远不知,这个忧国忧民的男人,背地里,却有种对权势、极度疯狂的膜拜和迷恋。   初春阳光照进灰旧的木窗格子,一封密函,拿在男人手里轻轻拆开,周牧禹坐在窗前书桌上,现在,他这间四合院的老旧厢房陈设简单,仅仅一张长条木桌,两三把椅子,一个衣柜,外加两三盆兰花,真的就没有其他多余摆设了!   宫里人怕是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皇帝现如今极度重视的、从民间认回来的七皇子殿下,他就住在这样简陋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地方,何其低调,何其小隐避世。   没有任何人看得出,这是一个野心勃勃、心机深沉的男人;   也没有人看得出,这个野心勃勃、心机深沉的男人,早在三年前,承受皇帝陛下赐予“晋王殿下”四个字权利尊荣,他就在敲锣密鼓,暗中布局。短短三年功夫,已经有爪牙谋事投其门下。   她母亲周氏常对他说,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周牧禹何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他拿着密函出着神:太子和刘王越斗越狠了,太子又出了叉子,老皇帝不停摇头叹息;   刘王也出了叉子,老皇帝常常气得在寝宫摔东西砸椅子……   男人的嘴角浅浅勾着一抹笑。   要的就是这样效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待,需要的是时间……   需要的,是一个给予所有朝堂众人淡泊避世的印象……   他收了密函,忽然,又开始出起神来。飘远的思绪,把他带回到若干年前——   “表姐夫,你都听见了?我表姐正在偷偷抹眼泪哭呢……”   “哎,她总是这样,宁愿自个儿苦着,也不愿让你看见一丝一毫的介怀、不开心……”   “我跟你说,她就是这种傻女人,就算,有人当着你面,用刀子去捅她的心窝,她还是会告诉你说,她不疼,因为怕你面子上不好过……”   他是顾家的上门赘婿,自古赘婿无地位,被人称作吃白食,没骨头的软饭男。   当时的小娇妻顾峥很体贴,很是照顾他颜面,每每亲戚朋友要聚餐一起搞宴请,各种人际交情来往,总是帮他能避的就避。当然,女人越是这样,他越是难堪过意不去。他总是说,没关系,别人怎么说,自己不在意……所以,各种需要承受的风言风语、诋毁鄙夷轻视,这是自然常有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女人不会在意这些,然而,有好几次,还是听她偷偷地在厢房里抹泪、偷偷地心酸叹气。   “真是讨厌死我那些亲戚了!我相公是赘婿又如何,吃了他们家的饭吗?穿了他们家的衣吗?凭什么这样说他!!”   他就站在厢房门外听她叹气,听她掉泪,闭着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在心里发下重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会给她无限风光,让所有瞧不起她的那些人,统统拜倒在她的红裙下。   她的表妹徐茜梅,和她好得蜜里调油,处处维护着她……或许,真心诚意为着妻子想的,就只有这个表妹了!   徐茜梅时常对他说:“所以,你要更加努力用功是不是?你要对得起她!你好好挣个功名吧?将来出人头地了,也不枉为表姐对你痴心一片,如此这般的付出啊!”   他浅抿着薄唇,没有吭声,可是,心里的重誓,心里的宏愿,一次次在他脑子里回荡着,闪烁着:是!他要出人头地,他要考取功名,他要做人上人,要革带官袍,做朝堂肱骨……   他,要对得起她的付出!   ※※※   今日阳光和暖,小院中的桃树海棠已经纷纷冒出了花骨朵,几只剪尾飞燕在房梁下栖息盘旋,好似筑窠。   周牧禹将密函收好,点开火折子,刚烧完,整整袖子,正准备出门,她老娘忽迎面进他房间,把手一拍:“唉哟!你说你这媳妇,傻不傻,老娘简直都不想说她了!”   “这成天见的,刚接来一小妖精还嫌不够热闹,居然又,又——”   周牧禹疑惑,便问娘怎么了。   周氏道:“你出去看看,你快去看看——”   周牧禹刚要出去,周氏又像惊觉了什么。“不行!你不能出去!你出去了这还了得!”   “……”   小小的四合院中,春风清扫。原来,今日三个女人竟聚拢在一起了,那徐万琴常常和顾峥走动来往,一亲昵起来,便说要去她所住的地方看看,顺便给女儿苗苗和顾老太爷买点见面礼送去,又说想品尝她亲自酿的青梅酒。就这样,顾峥带着徐万琴进了这四合院,并且,有她不说,她表妹徐茜梅也在。   三个女人一台戏,东来十八扯地、总之想到哪里什么都能聊出来。   周牧禹脚步一下顿住,全身瞬间僵硬了。   院子里,紫藤花架底下。   顾峥对徐万琴说:“徐姑娘,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会感化他的!”   “哎,说起来,你人漂亮,又这么美丽,哪个男人见了你都会倾心,可是比我强多了,不像当初我……”   “若是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你既然当我是好姐妹,好姐妹之间,岂有不两肋插刀的道理……”   徐万琴羞涩一笑:“借你吉言!”然后她就开始感叹:“你放心吧,我说过,只要我徐万琴看上的人,他就一定逃不过我手掌心!”   顾峥嘴角扭两扭,便道:“那你加油!祝你马到成功,有情人终成眷属!”   “……”   周牧禹心咚地一下。   仿佛被放进蒸笼地正蒸着的螃蟹,爪子紧挠,又如肚子吃了海蛎壳,堵得难受……   周氏还在旁边道:“你说这、这气不气人!哎呀,老娘要气得中风了!不行,牧禹,你不能出去,出去了你就露馅啦!”   原来,母子两现在的脑回路不一样,周氏看出来了,这徐万琴和顾峥,看着像是没有弄清对方的真实身份,只表面姐妹客套。   周牧禹想的却是,她果然绝情狠心……   果然……   她这是要把他往其他女人跟前推,并且,笑得好没心没肺,热络络地帮人保媒拉纤……   周牧禹想走出去,她老娘周氏立即道:“你要干什么?!哎呀!不能出去!等那位徐小姐走了你才可以出去!你一出去,你就露馅了不是!”   “牧禹?听见没?你到底听见没?”   周牧禹哪里听得见,眼看正要气冲冲出去,他老娘周氏见机,说声唉哟你看那儿,趁机把他往房间门一推,干脆拿着锁给锁上门。   周牧禹额头青筋剧跳,眼眸血红,“娘,你在干什么?你干嘛锁我!”   他拳头紧握猛拍着房间门。周氏不理他,反正,不能出去,本来这儿子追媳妇如此艰难,要是让那顾峥知道,还有个妖精缠着自家儿子,那更是不好办了……就这样,母子两,一个在房间外眯着眼、藏着身,盯着院子监察,一个却在里面咆哮吼叫,让放出去。   周牧禹忽然停止拍门的动作。   他感到失笑,报应!   原来,这才叫报应!   犹如哑巴被扎了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周牧禹想起,以前,两个人在书院里读书,明明,他对那个女孩儿的感情溢于言表,却只能藏于胸中,隐忍而不出。   所以,最后他要把她气走,给她推去别人的怀中……   他知道那曲院长的女儿也在思慕他,对他有心思,故而,他就是不避嫌,每每、尤其是只要顾峥在场,他偏要在她跟前和那曲小姐眉来眼去,调笑风声……   她越是哭得难过伤心,他越是坚定地认为,他一切对她的“刻意伤害”,都是对的,都是正确的选择……   他与她之间的差距太大太大,用他父亲的话说,怕是一匹上好的缎子都给她扯不起,一无建功立业,二无身份荣誉权势地位财富,他拿什么来保证她的幸福与未来呢?   现在,他总算给得起了,也将给得起了,还极有可能是天下间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至尊至极荣耀,可是…… 第36章 找个后爹   周氏是个很勤快的女人,顾峥以前忙着生意摊子,顾不得院中的布置,然而,自她搬来,她只要有闲暇功夫,除了拿着针线做绣活,便把整个院子收拾整齐亮堂、花木扶苏的。又是一年春柳绿,春花烂漫,粉粉白白的桃花、杏花、梨花,一簇簇在枝头上展瓣吐蕊。四合院中,屋子变得朱漆漆的,也是全归于周氏功劳。紫藤花开得如绒球一般,一串串,从碧涔涔的叶子里垂下来。没事儿时,苗苗就在那紫藤花架底下扑蝴蝶,和萱草捉迷藏。   周氏来后,要说也是奇怪得紧,顾老爷身子骨居然一天比一天硬朗了。   顾峥后来想,大概也是这个缘故,以前老太爷总是习惯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是躺床上,就是闷坐、感怀过去,伤痛今下……现在好了,他那“亲家母”来了,这俩老人,成日吵嘴、斗智斗勇,所以,顾剑舟现在的所有心思,大概都花在如何对付那女人上面了!再没有闲暇功夫去生闷气了。   周氏闲不住,大概,她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民间常年习惯了劳作、习惯了自食其力为生活奔波忙碌,所以,眼前有富贵摆面前,倒不懂得如何去享受。她是个好婆婆,顾峥觉得自己是没福气吧,这样的好婆婆,她没有那个福分做她的儿媳妇。   周氏有时见顾峥太忙,就问顾峥要不要去铺子帮她忙,顾峥说,哪能劳累您呢,不用了……   周氏就摆手笑呵呵道,嗨,劳累什么,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你就给我开一点工钱,多少工钱不打紧,你看着给就是……   顾峥终于懂了,周氏这个女人确实是空虚无聊。   不止如此,她一天到晚总是笑嘻嘻地,大清早,就起床把一大锅热热的粥熬好,再配点亲手腌制的酱菜,蒸几个包子馒头,把碗筷七七八八摆放在老槐树底下的大石桌上,招呼顾峥母女等出来一起用早膳。顾峥惊讶无比,她哪里好意思,周氏便又说:“嗨,你要真不好意思呀,你每个月就给我上交一点伙食费如何?”   顾峥如此便再不能拒绝了。萱草这丫头很笨,手脚也不麻溜,很多时候都要顾峥亲手来教,这几年从宣城逃亡到汴京城来,她每天起早摸黑,有多久没吃过一碗热腾腾的稀粥了!就是那些腌制的酱菜萝卜干儿,也让她的思绪飘得老远老远……那是久违的、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家乡的味道。   “娘……”   她眼圈红红地,手捧着碗,心里偷偷叫了一声,却不敢大声说出来。   周氏看她满眼有泪光,赶紧拿着帕子去擦:“杂了你这孩子?是不是不好吃?不好吃我就不勉强你了,啊?”   顾峥急忙摇头,赶紧掩饰自己脸上的情愫,只低头扒饭。   周氏摇头叹了口气,这孩子,光从这点子脸上表情来看,这几年过得该是多么不容易……   见她把粥喝得香香的,就笑了,又问:“明天早上,我给你换种口味,把我买的来小鱼干也拿来熬粥,再赔点青菜叶子,可香了……”   顾峥便点头:“嗯!谢谢伯母!”   ……   周氏和顾老太爷时常拌嘴,但拌嘴归拌嘴,她又会时常撺掇顾老太爷和她一起下棋,或者打打叶子牌。   周氏以前在江南做小姐时,是个才女,所以,这围棋、象棋、叶子牌也是玩得颇为老道。   当然玩着玩着,这俩老人又会斗起嘴来。   周氏骂顾剑舟是只“老王八”,赌得起输不起,心眼儿简直比针尖还小,顾剑舟气得,他人又笨嘴拙舌,论起骂人的功夫,当然比不得周氏,只找不到词儿来回怼对方,便干瞪着眼儿,怄得要死要活。   顾峥回来,还不停向女儿告状说:“娇娇,咱们明年就换个地方住吧!赶快搬走!”   顾峥便问:“搬哪去?”   “反正不管是搬哪?咱们不能和这对母子住一块儿了!堵心!憋气!”   顾峥一下子就懵了。然而,有次偷偷观察他这老父亲,明明牌瘾上来了,手又痒得不行,眼睛时不时往院子的东边瞄,周氏背对着他顾老正在浇花,他好几次想去搭讪人家,偏又脸拉得比驴子还长。顾峥瞬间抿嘴笑了,说,“爹!你想要去找人家打牌,你就直接去告诉呀!”   ……   顾老爷其实有时也常常陷入思索里。除了憨货傻女儿顾峥,他哪有看不出来这对母子在打什么算盘主意。搬来?合租?   ……   若是现在都还看不出醉翁之意,他也枉为活这大把年纪了!   他拄着拐杖,在院子的紫藤花下踱步,踱过来,踱过去,脑子一遍遍回忆着,多年前,在江南宣城的那些生活点滴。   他慢慢地闭上眼,从胸间长吁了一口气。周氏曾骂他是个老糊涂蛋,是根搅屎棍,现在,他有些明白过来了。   “我错了……”   “看来,终究是错了……”   他低声呐呐,背影越发苍凉落寞孤寂。   若干年前,得知女儿瞧上了一个又穷又酸的臭小子,他极力反对,不惜各种威逼利诱,各种侮辱性言辞逼男人远离自家女儿;最后得知女儿为了这个男人心碎、心碎到他这个父亲都可以不要,他生气,干脆使尽手段逼迫人家当上门赘婿……当时,他仗的是什么?仗的可不是家里的万贯钱财!仗的是自己在宣城的威风显赫!他想扶持女婿,想逼对方跟着他去学做生意,可偏偏,人家励志又在朝堂科举,为此,他又生气愤怒没个好脸色……   女儿现如今婚姻失败了,他的这份“功劳苦劳”,又该怎么算呢?   佛说,世上无对错,只有因与果……   ※※※   “亲家公?嘿嘿嘿!我说亲家公?”   “老王八!!”   “该你出牌了!”   老槐树底下,紫藤花的绒球像纷飞的春雪飘浮在半空。俩亲家又凑一块儿玩起叶子牌了。周氏看着自己手中点数,半眯着眼,等得实在不耐烦得很。顾剑舟大概也听这泼妇把“老王八”三字叫惯了,也不气郁了,他冷笑一声,把手中的一张梅花白十点一翻。周氏顿时就站起身瞪大了眼,“好啊!你居然还有这一手哇!看不出来你耍炸!”如此,两个人又斗几句嘴。   顾剑舟总算赢了眼前这泼妇一回,笑得好不得意,一脸傲娇。   周氏轻蔑斜瞟了他一眼,倒也不跟这老王八计较,她其实是故意让着他的,因为有事要求这老不死的东西。   “亲家公……”   周氏忽然道:“我问你个事儿啊,你女儿娇娇,最近我看她时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究竟在忙活些什么呢?”   顾老爷冷笑道:“我女儿在忙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得!你也别一口一个亲家公的叫,草民可是承受不起,皇妃娘娘……”   这下子,轮到周氏气得要死,这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把自己那木头儿子周牧禹骂了个一万遍,心忖,都是你!都是你没本事!要不然,老娘也用不着在这老不死的跟前如此憋屈了……   周氏还是忍气吞声,装模作样笑叹道:“你也别装!咱们今儿就索性把什么话都摊开了来讲,老实说,我就不信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我们家那傻儿子,还是不忘你们娇娇……”   顾剑舟扬眉,装作不知情喝了口茶,放下茶盅,又摇头:“我可是什么没看出来!我哪儿看得出来!再说了,人家现在是个皇子殿下,我们娇娇是什么?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嘿嘿嘿!”   周氏气骂:“哪有把自家闺女儿比喻成一只鸡的?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顾剑舟脸一黑。   周氏又道:“哎,实话说吧,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养孩子,没养大的时候是愁,你愁他的将来,愁他将来能不能平平安安长大;可终于平平安安长大了,以为就可以不用操心了,可以安享晚年了,岂知,这愁的东西也就更多了……”   这话说得动容,正中顾剑舟心窝子。   “这两孩子,说实话,都是不容易,都是彼此有情有意,你忍心他们就这样分离蹉跎下去?”   “这人啊,一眨眼儿就老了,大把大把的光阴,若是都花在这些分离上,你说冤不冤……”   “所以,我现在看着他俩,就急得很慌啊!”   “……”   终于,周氏干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了不知多大一车,顾剑舟也忍不住了。“是啊!是很急!”   他对周氏忽然起身扭头道:“我说,你也别套我话了!我女儿最近到底在忙学什么?——还不是忙着想给苗苗找个老实可靠的后爹……”   周氏愕然一张嘴。   顾剑舟摇头叹了口气。   是的,顾峥最近常常把自己打扮得周吴郑王,又拿钱去找媒人,可不是在忙着想给女儿苗苗、尽快找个老实可靠、人品好的后爹?   作者有话要说:找后爹了,女主要去相亲了…… 第37章 女装大佬   且说顾峥怀疑对了,表妹徐茜梅能把价值二百两的黄玉簪、眼也不眨送给她,可表妹夫程文斌却时不时露出节俭之嫌。   顾峥准备给苗苗找后爹,她想找个老实可靠、人品好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想法。   徐茜梅说;“你还找什么后爹啊?难道,你真没想过有天可能会和王爷前夫复婚?”   顾峥说,没想过,她这辈子,和周牧禹是永永远远不可能了。   徐茜梅嘴角扭两扭,便叹了口气,忽挤出一抹微笑来。“好吧,这是你自己的婚姻大事,当然你自己做主,我也不好深劝你,不过,你若是要我帮什么忙,尽管开口!”   顾峥说谢谢,可是,说完之后,她总觉得徐茜梅嘴角的那抹微笑有些复杂、令她琢磨不透,就像藏着什么一样,很难看透。   不过,也没有去深究。   徐茜梅最后又拿出好些首饰和发钗,说,表姐,你既然要相亲看对象了,自然得收拾打扮打扮,意思是,又要把她那些值钱的东西送给她戴。   而顾峥,就在这个时候,觉得她相公程文斌的脸色不太好看,甚至一副心肝肉疼模样。   程文斌终忍不住道:“我说娘子,你这成天见的送东西给表姐,你让人家多不好意思呢!人家拒绝你了也不是,接收了也不是……咱们来这汴京都住了好些日,以后还有大把银子需要花销,你现在这样,动则大手大脚的……”   话未说完,徐茜梅感觉简直要疯了,气得脑门子冲血:“程文斌!!”   她手指着男人道:“你给我住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我不过送了些首饰给我表姐,你们程家有的是银子,难道还缺这些吗?!”   程文斌人老实,被媳妇骂得各种狗血淋头,却只能低垂着头,再不敢回嘴。   顾峥这时候心里突然才百般不是滋味起来,她是该感动于表妹如此这番热情、送她这样那样的?还是尴尬难为情?   这对夫妻回去之后,顾峥压根不知道,两个人又大吵了一番。   徐茜梅恨不得揪她相公的耳朵骂:“我要你白日里多什么嘴!有什么你不会回家里和我叨唠?嗯?你不显摆你们程家穷、不显摆你们程家落魄寒酸,你就堵得慌是不是?!”   俗话说,再软的耙耳朵,也终有硬气的一天。   这程文斌做妻管严做好久了,这次终于忍无可忍,他操起厢房中一瓷器耳瓶猛地向地上一掼:“对!我程家就是穷!就是寒酸落魄!怎么了?徐茜梅,你不觉得你现在很虚伪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人家知道咱们穷,怕人家知道你丈夫是个无能的猪尾巴!……呵!”   他牙一咬,“我明儿就告诉你那表姐去!告诉她,你就是羡慕嫉妒人家!”   “你嫉妒人家以前的汉子考上了状元,当上了大官,现在,又嫉妒人家的汉子是个皇子殿下!”   “你成天的不安分,往着人家院子跑,鬼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算盘?”   “……”   轰地一下,仿佛在滚开的油锅里撒一把盐粒,徐茜梅整个全身,从皮肤血液到毛孔,仿佛每一个点都要爆炸起来。   “我,我,程文斌……”   她气得面皮阵青阵白,恨不得将眼前的男人、把他的脑袋按着往火炕里钻:“我要和你和离!我要和你和离!”   ……   两个时辰功夫,于是,顾峥的院子里传来女人一阵阵嘤嘤呜呜的哭啼。   顾峥给徐茜梅擦着脸,“好了!好了!”   她不停劝说:“哪个夫妻没有拌过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两个都是老夫老妻的了,吵吵,一会儿就又好了嘛!”   程文斌也木头桩子似地杵在那里,表情尴尬郁闷。   徐茜梅哭道:“不行!我要和他和离!说什么也要和离!表姐!他太过分了!你不知道,他实在是太过分了!”   ……   如此这般,哭的哭,劝的劝,傻站着的傻站着。   顾峥又当了好一会儿和事佬,程文斌也知自己今日那话说重了,也说得难听,便去扯徐茜梅的袖子,“娘子,我错了!你就饶过我这一次行不行?”   徐茜梅把身子一扭,脸侧向一边。   顾峥摇头,轻叹了口气。   忽然,她对程文斌道:“我也不知你两究竟在吵什么?如果是白天的那事儿,你完全可以放心,以后,表妹若是要送我什么,我不收她的就是……”   她又对徐茜梅道:“你也别太小孩子气了!你的心意我收下就是,你夫婿说得对,这汴京城里,花钱如流水,用钱的时候还多得很,你还是要节约一些,程家就算再有钱,但也经不住你大肆这么挥霍的!”   徐茜梅暗咬了咬牙,脸红透,她和程文斌对视一眼,又冷冷瞪他一眼,两个人都各怀着心事,这桩案子便算完结了。   ※   月夜迷离,东院那边。   周氏自然对她们那些事完全不知晓,也没兴趣去知晓。周牧禹才忙完了公牵马回来,他媳妇要去给女儿找后爹了,如此大事,周氏自然如放炮仗似地一大串给他告诉了。   周牧禹冷垮着张脸,一直沉默没吭声。   周氏问:你到底有什么主意?儿子,你倒是快说句话呀!   周牧禹依旧只是沉默,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半晌,忽然,他起身,“我去问问她!”   他便把牙也一咬,整整袖子,直冲冲朝顾峥房间步去。   徐茜梅夫妇哭闹一阵,已经离开了,小小的四合院,骤然冷清安静起来。月光下的院子,像笼罩在一片烟雾薄纱里。周牧禹沐浴在月光底下走着走着,忽然,顿主了脚步。   他该以什么立场去开口质问?又该如何开口质问?——他忽然感到很委屈,往昔的岁月时光从他脸上闪烁回放,那时候,是她死缠着自己怎么也不放,怎么推都推不走,现在了,翻起脸比什么都冷心冷肠!说不要他就不要了!   ……   还要给女儿找后爹?还真是找?不是玩笑?……潇洒!当真潇洒得很!   西厢房,烛光摇晃轻动,顾峥正在脱衣裳,萱草帮她准备了好大一桶热水,她把女儿苗苗哄睡着了,便准备好好洗个澡。烛光流淌在她雪白光滑细润的肌肤上,女人有一双修长洁白的玉腿。她的腰很细,一掐就会断似的,身形前翘后凸,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该瘦的地方又很瘦。   脱得身上正着了一片红肚兜,一只长腿,刚要跨进大木桶盆的边沿,忽然,房门吱呀地一声,顾峥大吃一惊,“——谁?”   ※※※   一盏茶的功夫。   烛光依旧在屋子里静静摇晃。   顾峥这时也算是穿戴整齐了,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   顾峥脸绯红,大概,刚才男人基本也已把什么都看光了。可是她又想想,都是当过夫妻的男女,用周氏的话说,连孩子都有了,如此拘谨害臊,倒显得很假很是做作。   两个人就那么干坐着,坐半天,都没说什么话。   顾峥在拿着红木梳子梳头发,周牧禹就坐在那里看着她梳,那光可鉴人的一头乌黑青丝从肩膀披泄下来。   周牧禹视线又开始恍恍惚惚——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好看?”   那是在书院做同窗的日子,两个人同居一室,她还是个“男儿身”,有天,她也是这样在拿着梳子梳头发,也是从那时开始,他怀疑眼前的那个“书生”根本是个女人变的。他盯着她一动不动。她又笑嘻嘻地向他眨眼问:“你还没说,我这样子好不好看?”当时他那张脸瞬间就红了。“以后,我就这样只披着头发给你看,你说好不好?”   只披着头发给你看……   只给你看……   他的心当时咚地一下,剧烈狂跳……   .   周牧禹闭上眼睛,深吁一气,此时此刻,那些过去、早就流逝的青春年华时光、有关于她的一切一切记忆,像雪花似的,一片片纷纷从他头顶飘下来。   女人穿一件淡黄色的交领碎花罗裙,罗裙窄衣包裹住了方才被他看尽眼底的玲珑曼妙身躯。   他的鼻子连带胸腔突地一窒,他想:若是真要去找个男人改嫁,自己实在无法想象,这副仅仅只被他触碰过、占有过、也仅仅只能被他触碰被他占有的娇躯……如果,有天被其他男人所拥有触碰、会是什么滋味!   不行!光是想想都会让他疯掉!   终于,他开口了:“你要是想给我女儿苗苗找个后爹,我说过的,也得经过我允许同意和参考,女儿是你生的,但真正的父亲,是我,我最有资格过问——”   顾峥梳头发的动作一顿,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看什么似的上下打量男人一眼。   男人也站起来,背脊挺得很值,倒背着两袖,看样子,一脸不高兴。   顾峥还是微微一笑:“好!这是自然的,到时候,如果事情成了,我一定带他来见王爷,经您过目的……”   周牧禹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相亲看对象?明天?后天?”   顾峥说:“明天后天都可以,不过,后天是个好日子,而且后天我的铺子生意没那么忙……”   周牧禹道:“那好,我后天也跟着你一块儿去!向朝部申请,休假一天!”   顾峥立即奇了,不悦道:“王爷,我去相亲看对象,你跟着去干嘛呢?我不是说过,若事情办成了,我会带他来见您的不是吗?再说,你跟着去,算怎么回事呢?”   “再者,你、你又还是我前夫……哪有前夫,跟着前妻去相亲看对象的,这多别扭尴尬啊!”   “难不成,你假扮个女人,装成个丫鬟跟在我身边……这也不像话啊!!”   周牧禹再次闭眼,深吁了口气。   眼睛猛地一睁,声音恶狠狠地,直视女人眼睛,近乎咬牙切齿,壮士断腕的决心,一鼓作气地道。“好!要我扮个女人、扮你的丫鬟才能去是吗?!那我扮就是了!”   顾峥:“……”   眼都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看来你还真是豁出去了啊,太不容易了~~~~~~哭唧唧。   另:关于表妹这个梗,作者不想剧透,有些东西作者写得偏隐晦,不是很明显,需要你们自己去挖掘解读——   作者倒是可以提示一下,四个字:细思极恐,小仙女们仔细去体会细节……吧! 第38章 破坏搅局   时下男女双方看亲,通常的习俗,是男方去到女方家,由媒人牵线搭桥。如果两人感觉合适,男方便把簪子插到女方的冠髻中。不合适的话,男方送女方一两匹彩缎,表示这婚事不成了。另外还有种习俗,男方去女方家来看,女方并不出面,只在闺中帘子里静静观察男方的行为举止,如果觉得合适了,就会出来给男方倒茶,不合适的话,便不出闺房,对方便约莫知道这婚事大概不成了……   其实,以上习俗,大多出现于有地位头脸的大乡绅官宦人家,于市井之中,倒没那么多规矩可言了,更何况还是个二婚看亲。顾峥统共花了六两银子,找的媒人是她糕点铺斜对面专门卖珠子的婆子,大家都称她一声沈大娘。沈大娘人热情,一张嘴,能把天上的麻雀给哄下来。她给顾峥一共备了四个候选人,直等着她挨个挨个相看。   晨光熹微,今日顾峥早早起来洗漱收拾,打扮,化妆。   她表妹徐茜梅也热络络过来帮忙,帮她画眉毛,涂胭脂,又给她戴耳环,戴发钗。   苗苗正被萱草喂饭,在顾峥身侧笑嘻嘻地望着她:“娘亲,娘亲,你今天可真漂亮……”   如此,终于穿戴收拾好一番后,徐茜梅手挽着她,两女人正步出房间门,走下台阶,迎面周牧禹早冷着一双瞳眸,负手而立,俊面如寒霜。“马车就停在院子门口,我先上去,不管如何,我得陪着你一道儿!”   “……”   男人把袖子掸掸,再竖竖衣领,掉头就走。   徐茜梅道:“这王爷看着很不高兴呢,表姐,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啊?”   顾峥侧头看了徐茜梅一眼,徐茜梅又是习惯性的嘴角扭两扭,那笑容与劝慰,明显充溢着古怪不自在,她没再说话,只道:“考虑什么?他高不高兴,与我去看亲有什么关系吗?”   院门外,马车就停在阶沿下,几个挑担子卖东西的贩夫吆喝着从门前经过。   周牧禹刚准备上马车,忽然,他转身对其中一个垮篮子卖杏花的女童说道:“你那杏花多少银子一把?给我来一把……”   女童立马小跑着碎步过来笑了:“这位俊相公,只要一个铜钱,给,您拿着,这是刚新鲜摘下的,你看上面都还有露水呢!”   周牧禹点点头,便把杏花接过,又掏出袖中一锭银子,给小姑娘,“你不用找了,快去吧!”   小姑娘如遇财神爷,自是眉开眼笑,诸多不提。   ※※※   顾峥刚提裙和徐茜梅一同上了马车,于是,不想甫一抬头,便有一捧花,开的鲜鲜嫩嫩,粉粉白白,清香四溢,上面犹还沾着露珠,送于她面前。   周牧禹边递给她,边道:“我是看这花儿开得特好,便买了来送你……”   顾峥顿时愣住。   徐茜梅在旁不停扯她袖子,轻声道:“人家在送你花儿呢,你快接着啊,接啊……”   顾峥这才一怔,便把花接了,拿在鼻端嗅了嗅,抬头,对周牧禹微微一笑:“谢谢,是真的很香……”   两个人对视一番,谁也没注意到,徐茜梅故意把脸别转过去,不看他二人,手中拿着丝绢,丝绢被她扯了又扯,很是烦躁气郁。   ※※※   他何时竟会有这样的情调了?   顾峥把花拿在手里,神情恍惚低头看着,她忽然想起,和他成亲的那些日子,常常,见他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废寝忘食的,她害怕那样会把他自己折腾出毛病来,便各种撒娇撺掇一起去外面走走逛逛。那时候,也有路经两人跟前垮着篮子卖各种花的,有时候是杏花,有时候是桃花百合水仙腊梅。   她的要求并不多,她想:只要是你送的,哪怕是一束不值钱的花……   只要是你送的……   然而,他终究没有想起过,一次也没有。   ※※※   二月天,春光明媚,山外青山楼外楼,阑干楼阁帘栊,小桥流水飞红。   媒婆沈大娘提议每次相亲的地方,都是一汴京东城内的南湖画舫上。   舫上的萧声时隐时现,几只白鹭环绕在画舫四周排翅而飞。   顾峥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男人,才是真的心黑!她从来没瞧出来,看着他一脸温俭恭良让、很正人君子模样,黑心不要脸起来,简直比女人还无耻!   ——   他哪里是来陪同她相亲看对象的,根本就是来破坏搅局!   “哟,冯相公,这位可不就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顾小娘子,你看,见着了真人,是不是比我说的还要漂亮、还要有气质……”   第一位,也是在汴京开了家铺子的小生意人。脸微圆,身材微微发福。三十多岁样子。顾峥听沈婆子说,他刚死了妻,若是成亲,也算是梅开二度。   他把眼睛一直盯着顾峥看,眼神倒很纯正,但顾峥就是被她看得很不自在。   周牧禹就坐在顾峥身侧,徐茜梅坐另一边。   沈婆子把眼睛瞄瞄周牧禹,悄声拉着顾峥去旁边问:“他又是谁?我是让你来看对象,你好端端的带个男人来做什么?”   周牧禹一边给那男人倒茶,一边道:“她是我以前的娘子,我是他前夫……”   “所以,我今儿是来帮她把把关的……”   那身材微微发福的相亲对象一下吃惊站了起来。“你、你是她前夫?……”   “……她前夫?”他声音呐呐,把周牧禹上下打量着,完全不可置信。   顾峥所给沈婆子提的要求,说起来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她对沈婆子说,不拘长相如何,但人一定要老实,有没有家产不论,一定要人品好。   沈婆子给顾峥提的这几个,在她所知的圈子内,所以人品都还是过得去的。   相亲男人又问:“那么,你们是什么缘由才和离分开的?”   他本来是很自信的一个男人,可是,在见到顾峥的时候,瞬间自信减去了一半,这会儿,周牧禹如此一番介绍,那自信,更加消失得钻地缝再看不见丝毫。   “是她不要我的!是她把我要死活休了的!……”   周牧禹嘴角微微一扯,倒还君子气度,眼睛正视对方,回答得很认真坦诚。   相亲男人问:“她休的你?……那么恕在下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打过她?或者虐待过她?”   “没有……我怎会舍得?”末了,他又加一句。   “那么,你家中有很多的小妾,你宠妻灭妾?你冷落了她?”   “我没有妾,只她一个女人就够了。”   “……那么,是你不行?”   男人忽然笑了,如释负重,除此,除了这理由,就找不到其他眼下男人被他妻子休掉的可能性了。   相亲男正有些得意。   周牧禹道:“我们已经有孩子女儿了,若是不行的话,一天夜里能维持数个时辰……算不算时间太短?”   相亲男嘴角开始抖起来。   他的脸霎时白了。   眼下这相亲对象的前夫,光看样子,看外表,看气质,看五官,找不到一丝瑕疵之处。要说没权没势,可是看衣着和气场,那像是穷人没钱的吗?最后,就连那种男女床第间事也没有任何丝毫纰漏之处……   相亲男忽然急急慌慌站起身说道:“对不起,这亲我不看了,不看了……”   这姓顾的女人不知对男人要求有多高,他可负担不起,负担不起……   .   顾峥的第一次相亲,于是,就这样被搞砸了。   之后,沈媒婆又给看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全都是顾峥所提出的,人品道德基本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们分别是,回春堂药馆的学徒,开香料铺的老板,甚至还有刚刚考上举人的秀才……然而,无论后面相到哪一个,人家连热茶都还没喝完,那周牧禹不知给人说了什么,这些男子赶紧忙忙慌慌站起来,说这亲不相了。把个沈媒婆气得,搞半天都不知怎么回事?   顾峥也是纳闷了很久……是啊,到底怎么回事? 第39章 认真就输   这天,顾峥正铺子忙活着,沈婆子带着个男人进来。“我说顾小娘子呐,我让你每次看对象,你却非带着个男人过来,他其实是你前夫对吧?”   沈婆子磕着瓜子,脸上还是笑嘻嘻,却语气不太和善。原来,她身后带着的男人,正是看亲对象之一,回春堂药铺的学徒伙计。   那伙计也不知被周牧禹如何一通,现下,想是不甘心,便又找媒婆来说和。顾峥还没反应过来。   沈婆子把帕子一甩,“来,你给她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沈婆子语气越发不和善了。   那药铺伙计便道:“是、是这样的,顾小娘子,本来,在下对这门亲事着实和意,顾小娘子人品样貌都比我想象的还出众,我第一次见了小娘子的面,就忘不了,在下也很想娶顾小娘子为妻,奈何……”   在两人见面相亲没多久,周牧禹原来暗中威胁过对方,说,若是退了这亲,悄没声息撇开,他愿意给他一笔银子,甚至可以资助他开一家小药铺,若是不通,敬酒不吃吃罚酒,意思是别怪他对他不客气。   这个年轻药铺伙计,长得貌若潘安,又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他研读药理,人也耿直善良,有医道仁心。若说有什么缺陷,就是太过善良迂儒。最大的梦想,是在汴京城开一家小药铺,但愿将来能够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名垂千古。   周牧禹看来觉得是受到威胁了。   当时,本以为轻描淡写给这人谈谈,就像跟那长得发福的三十岁男人说一番便罢,然而,这男人死活不受影响,压根也没将周牧禹放在眼里。顾峥对这男人看样子也有几分好感,觉得以后苗苗要找后爹,就是此人合适无疑!老实,善良,有医道仁心……拿来过日子是最最不错了!周牧禹当时脸都急绿了。于是,私底下,便那么阴损了一番,又是威胁,又是拿银子劝退。这药铺伙计当时也是眼一热,一时糊涂,因为周牧禹说,他给他的那些银子,在汴京开一家药铺绰绰有余了!故而,这药铺伙计心动了……   “顾小娘子!”   他又说:“现在,这些银子我不要了,我想过了,君子不受不义之财……”便把手中一大包银子退还给顾峥。   顾峥的嘴角,抖得之难看……   不过,她还是微微一笑,想了想,说:“这银子,既给你,你就拿着吧,我想请这位相公,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帮我去演一出戏……”   ※※※   佛说,不吵、不闹、不争、不怒、不生气……才是赢家。人一旦认起真来,就意味着输了。   顾峥不知道她正陷入情网迷局的陷阱圈套里,她越是生气,就越是在意。   .   四合院的老槐树底下,周牧禹、周氏、还有他爹顾剑舟三人正在玩马吊。   三个人围一桌,打的正是三缺一。   周氏曾经给儿子教训过,你要追你媳妇,就要讨好老丈人,你把他好生哄好了,他自然会向着你说话——是的,顾剑舟现在的心境变了,并且,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再没有了以前的偏执,没有以前对仇恨的执迷不悟,没有了颓废和各种激狂……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并且这几个人的关系正发生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转变,而这种转变,也是那么自然而然,顺水推舟,谁也没有刻意去思索。   三个人正打得热闹,顾峥笑眯眯地带着个年轻俊美、貌若潘安的男人进院子回来:“爹,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回春堂的戚公子……”   又说,“戚公子,这是我爹……”   洗马吊的声音骤然停了,空气霎时安静,落针可闻。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周氏手中的一张五饼,叮咚一声,从桌上滚到地上。顾老太爷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周牧禹手里正拿着张幺鸡,他其实也是刚刚学会的打马吊,老娘的支招,一声令下,他学了差不多两天两夜,总算是把马吊学会了……   顾峥还在笑吟吟说:“原来,你们都在打马吊啊?那你们好好玩,我带戚公子去屋里聊一聊,我们可有好多话要聊呢!”   她便热络络做了请的手势,那戚公子俊面一红,便赶紧向众人招呼几句,低着头随同顾峥进堂屋去了。   走之前,眼角特意把周牧禹扫了扫,仿佛说,抱歉,我不能听你的,你虽是她前夫,但是,你两现在和离了,咱们都是自由人,并且,我也绝不会怕你,银子我也不稀罕了……   周牧禹额上的青筋,瞬间蚯蚓似的牵动爬扯。   他把手中的那只幺鸡往桌上重重一砸,这马吊也不打了,站起来,吊头转身就回自己房中去生闷气。   周氏也急了,儿子回屋子,她也急着跟过去:“给我说说,这,这……杂回事儿?你不是说你都搞定了吗?”   周牧禹冷哼一声,依旧生着闷气不说话。   顾老太爷瞄瞄手中的那副清一色,他现在牌上了瘾,看看顾峥屋子,又看看周牧禹母子那边,只呵呵摇头笑:我这牌,就少了一张,究竟少哪一张呢,扯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胡了!   .   之后的每天,顾峥便都会带着那回春堂伙计、姓戚的公子,出入院子,当着周牧禹的面,眉来眼去,有说有笑的。两个人,一会儿去酒楼喝茶听书看戏;一会儿,又是成双入对去湖边登舟赏花看星星看月亮。周牧禹好几次隐忍而不发。终于有一天,顾峥和那姓戚的公子“玩”得夜深了才回来。她今天更甚者还像是喝了好些酒,喝得脸红耳赤,醉醺醺,身上皮肤还起了大团大团的红疹子。   周牧禹倒背着两手,在院中早早地“迎接”她:“玩得可高兴痛快是不是?女儿你也不管了?家也不要了?生意也不做了?……嗯?”   “喝那么多酒,身上也不怕起红疹子痒了?”   顾峥当即甩他一个白眼,醉嘘嘘地,东到西歪,意思是,姑奶奶要你管。   周牧禹三步两步走上前,扯住她,“顾峥!你不要太过分!你简直是欺人太甚!”   院子中,夜风簌簌吹着红杏枝头上的一团团小花的花瓣,纷纷从半空中飘落下来。   也许是这一声“太过分”、“欺人太甚”……   顾峥酒突然醒了一大半儿,“啪”地一耳光子,就朝男人脸上狠甩过去。“周牧禹!你说我过分?!你居然敢说我欺人太甚?!”   她怒指着眼前的男人,形象不顾了,对方什么身份也不管了。倒竖着柳眉,多日以来,所受的窝囊气,包括多年以来,因为这个男人所受的憋屈、委屈,统统在这一刻发泄出来,像泼水似地,泼到这个男人的脸上。“——你居然敢说我过分!?”   她边哭边骂:“你现在当上了王爷,你了不起得很了!你也学会那狗仗人势的德行了是不是?你拿银子去威胁人家,叫人家不准跟我好!你就是不想看着我日子舒坦好过……你居然还说我欺人太甚!”   “你给我滚!”   “滚!”   ※※※   日子不疾不徐,展眼又是四月的暮春到了。   人间春光总是那么美好且短暂,尚未细细品味,争奇斗艳的似锦繁花便又消失远逝,都道是四时花草最无穷,时到芬芳便是空。人世间的花花草草如此,这滚滚红尘里的男人与女人何尝不亦是如此。在的时候,没有懂得去呵护珍惜,只等消失殆尽,才感叹花开得容易,凋谢得更容易。   顾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关承宣说,这男人其实是喜欢并爱她的,她没法相信,也觉得不可思议。男人每天风雨无阻来她店里买糕,吃得胃都撑不下了,她只当对方不过是为了旧日贫苦时的一种情怀。而现下呢,男人又打着各种名号,连老母亲都搬过来助阵了,美其名曰跟她合租一个院子,看着她,日日守着她,且连顾老太爷都看出来了,也软化动心了——她都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顾峥的心是真的麻木了。她去相亲,想给女儿找个老实可靠的后爹,男人百般阻扰,各种“恶事”、“坏事”做尽,她也只当是对方不想让她安生好过,对于想不通烧脑的事,只当对方是见不得她心里舒坦……   那天晚上,她扇了男人一耳光不说,接着又还连扇了好几大巴掌。   男人把她拖到屋里去,她要扇,他就等她扇,只说别让他老娘周氏看见就好。   她哭得泪眼汪汪地,他就抱着她、听她哭。   她骂他无耻混蛋,他也老老实实、抱着她、让她骂。   可怜那时候男人也是真“贱”呐!   女人不搭不理的、极其礼貌客气,对他来说,是真正的陌生疏远;   如今,她可以在他怀里放声大嚎,又抓他又挠他,气冲出来,他反而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舒坦。她闹着哭着,闹够了,他又捧着她脸去吻她。   他一边吻,一边说:“好了,好了,娇娇,你要打我让打,只是千万别把手打疼……”   顾峥眼泪刷刷刷,哭得更厉害了。   ※※※   朝堂上,太子和刘王越发斗得凶残了,几乎两败俱伤。周牧禹隔岸观火,渔翁之利,越发有坐收明显之势。他依旧在幕后操纵着一切,面上淡定与世无争,只有鲜少人才知道这表面平静无争的晋王殿下,内里的诡谲和阴谋汹涌。   老皇帝还在和周氏斗着气,他身边一大太监说:“皇上,要不要让奴才们把娘娘去接回来!”   老皇帝指着那大太监,当即眼瞪得如铜铃:“你们敢?!接什么接?!朕就不信,她真的有不来求朕的一天!”   大太监说:“可是皇上,您难道一点不担心介怀吗?”   然后,大太监贴近老皇帝耳朵,悄声咕哝说了几句什么。   皇帝的脸一下扭曲抽搐起来。“果真有此事?”他狐疑地问。   ——   因为太监说,有一次派人跟踪着,跟踪着,那周娘娘居然和一个老头子谈笑风声,哟,又是一起打牌玩马吊,又是一起去街上逛买东西散步,好得蜜里调油。最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   皇帝正在端着盖碗喝茶,噗地一声,茶水从嘴巴里喷出来,呛得大太监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来拍背。   此后诸事,暂且不提。   .   徐万琴时常自然也跑来找顾峥,所聊之事,无非就是那些,什么花啊,草啊,风啊月啊,天气啊,男人与女人……   徐茜梅因时常和顾峥一起,自然,聊着聊着,三个女人便也越混越熟了。   这天,三个女人又在一块儿聊天,徐茜梅说:“呀,徐姑娘,你这手可是白嫩细滑,都是怎么养出来的……”   徐万琴自小娇生惯养惯了,倒也不避讳。“我这手啊,养成这样说简单也不简单,说复杂也不复杂,不过是每天用牛奶羊奶泡半个时辰,再用燕窝来抹一炷香时间,把燕窝牛奶都抹好了,再用馥香斋的玉容霜擦一遍,擦好了,又用盈珠粉和珍珠粉混合起来涂一遍,就是这样子咯!……对了,每天晚上都要做一遍的,不然养不到这么好的!”   徐茜梅在旁便撇嘴。心忖:吹什么骚牛,别说燕窝牛奶马奶的泡,就是那馥香斋的玉容霜,明明是擦脸的,尚且不可得,一百两银子一瓶,又贵,你偏拿来擦手……   便对顾峥悄声在耳旁嘀咕道:“表姐,你信她吹牛?你看她,故意在咱们跟前显摆炫耀,谁知道安的什么好心?”   顾峥说:“你也太多心了!万一人家说的是真的?”   徐茜梅便又撇嘴。   徐万琴忽然笑嘻嘻道:“顾峥,好久我把我的那玉容霜也送你一瓶,好不好?”   顾峥连忙说,不用了,你自己用吧,谢谢……   徐万琴道:“我家里其实还只剩下一瓶了,说实话,瞧不上的人,我还不想送她呢!”   便有意无意,把徐茜梅冷冷瞪了一眼。脸露傲娇得意神采。   徐茜梅脚一跺,便越发心堵得慌了。   徐万琴走后,徐茜梅对表姐顾峥道:“表姐,咱们以后少跟这姓徐的女人来往了,你看看她,仗着她家里几个臭钱,就成天在咱们跟前儿显摆嘚瑟……”   顾峥说,“你又多心了,人家可没那么想……”   徐茜梅冷哼一声,忽然她问:“表姐,我以前送你的那支黄玉簪,我竟从没看过你戴过,你是不是嫌弃我送你的东西便宜不好?那徐万琴送你的才珍贵!”   她这表妹就爱多心,看样子,是拈酸吃醋了。   赶紧去哄她,笑道:“你瞧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没戴,是舍不得呀!那么贵的东西,我一个做生意的,成天在铺子里和面团,戴着不是不合适吗?!”   “你看看你,那么贵的东西都给我,如果说,我向着徐万琴徐姑娘,可论亲疏,你才是我的亲亲表妹呀!”   徐茜梅眼一下就亮了。“真的?表姐?在你心中,我真比那徐万琴重要吗?”   顾峥便道:“当然咯!你是我的好表妹嘛!”   徐茜梅这才终于满足、得偿所愿地笑了。亲亲妮妮搂着顾峥的脖子肩膀,“我就说嘛,再怎么讲,你是我的亲表姐,咱们一块儿长大,还一块儿睡觉,她想来横插一脚,啊呸!”   作者有话要说:我总觉得,一个人恶起来,不可能全是恶的。一个人善起来,也不全是善的。人性的善恶是要在很多事情矛盾冲突发展中,或者某个关键点,才会立竿见影,考验出来。所以,作者尝试不写脸谱化的人物,才有了顾峥、江碧落,徐万琴,包括表妹徐茜梅四个女人的存在。   另,作者觉得一个写手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笔下的人物,就像是我们生活中、活生生的某个人。   作者争取朝这方面努力,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40章 宠成公主   苗苗突然出事了。   顾峥正店铺里忙活,有个客人嫌弃她的东西贵,恰时表妹徐茜梅这日来铺子里找她闹磕,徐茜梅性子急躁,便和客人怼起来,顾峥怕她得罪人家,赶紧去劝。   徐茜梅骂那女客人道:“吃不起你就不要来买!你买几块酥,还要咱们送几块饼,这又是裹又是拿的,你还嫌贵!……”   噼里啪啦,如放炮仗。顾峥生怕她把自己生意搞砸了,连忙去拉住她。   徐茜梅又骂顾峥:“不是我说你啊表姐,哪有你这样子做生意的?你这样做生意,一辈子都甭想发财!!”   两姊妹正说闹着,萱草一脸惨白、跌跌撞撞边哭边跑过来。“小姐,苗苗,苗苗她不好了!出事了!出事儿了!”   .   今早起来,周氏说她要给苗苗喂虾仁粥,萱草说,吃不得,但周氏说怎么会吃不得,偏要喂,萱草也不好劝。又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周氏带着苗苗在院坝里放风筝,放着放着,苗苗忽然嘴角便吐白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手脚冰凉,额头上却是大颗大颗的汗……总之,小女孩儿现在都时而昏迷,好容易清醒过来了,又哭啼不止,大喊肚子疼。   徐茜梅立即惊忙怪叫道:“好啊!萱草!她果然要害苗苗,这个老妖婆,连自家的孙女儿都要害!你当时怎么都不好生看着!”   萱草只知道哭,“小姐,你快回去,现在苗苗看样子严重了……”   顾峥吓得惊慌不止,赶紧手软脚软跑回家,一路上,徐茜梅都还在抱怨:“我早就跟你说,要注意提防这个老妖婆吧,肯定是她!是她要害自己的孙女儿!”   顾峥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冒出来,现在,她没多余思考的功夫,也不想去思考徐茜梅的话,只一个劲儿念头,苗苗不能出事,她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命根子……   .   一回到院子,周氏一眼见她回来,手上还抱着小孙女儿,将哭啼不止的小苗苗给拍哄着,眼泪流个不停,有忏悔认错负罪的意思:“顾峥,是我!我不该给她喂虾仁粥,都怪我!都怪我!”   每次苗苗生病闹肚子疼,都是顾峥在哄,除了顾峥,小女娃不要任何人抱,现下周氏越抱,她越哭得汹涌厉害。   顾峥赶紧将苗苗从周氏怀中接抱过,索性,倒还残留有一丝清明理智,女儿突发疾症,没让她冲昏头,她也一边把女儿拍着哄着,一边道:“好了好了,伯母,我并没有怪你,你也是没有恶意的,是我忘记告诉你了,苗苗不能吃虾子……”   媳妇这样,周氏越发觉得好生惭愧难过,心如刀割。   这下子,徐茜梅该是报仇解恨的时候。“周伯母!苗苗好说歹说,是你嫡嫡亲的孙女儿,你怎么能害她呢!你,你这样又算什么?”   周氏一下气瞪大了眼,“我害她?!她是我孙女儿,你说我害她?!”忙把眼睛去看顾峥,“顾峥,你说,我会不会心黑得想去害她!?”   顾峥道:“伯母,好了好了,咱们都别吵了,我没有怪你,真的没怪你……”   又去斥责徐茜梅:“你就别在这儿添乱搅和了!咱们现在是给苗苗找大夫要紧,拖不得了!”   目露不愉着急之意。   徐茜梅气得越发牙根痒痒,在院子把脚一跺,于是,整个院子便忙起来,找大夫的,烧水的,熬药的。   ※※※   顾峥让萱草去她铺子斜对面找卖珠子的沈婆子,并让沈婆子,又去知会麻烦上次和顾峥相亲的那位回春堂伙计,戚公子。戚公子医术其实并不亚于他师傅刘郎中,虽年轻,却颇有些道行。上次,顾峥利用那戚公子去气周牧禹,后来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便忙是赔礼道歉,又请对方吃饭。再后来,知道对方是个未娶过妻的,身心也是干干净净,甚至还对她动了真情,便赶紧让其打消念头,觉得这样子会对不起人家……遂,两个人发展着发展着,倒成了朋友。   戚公子一来,把顾峥抱在怀里哭闹不止的苗苗仔细把了脉,又翻眼皮看舌头,再看看耳脖手腕等处,只见大片大片的红疹子,女孩儿不停地想挠。当即脸色大变:“不好了,这是鬼风疹子!”   鬼风疹子,可以说,对于时下里,是小儿谈虎色变非常棘手的急性病症,通常的症状就是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浑身抽搐,腹胀腹痛,稍有不理不慎,小命都可能会丢掉。   顾峥两眼一黑,差点晕倒下去。周氏萱草等急忙扶住她。   徐茜梅到底是机敏,立即问:“这么说,就不是吃虾仁的缘故了?”   戚公子转过身,眼睛复杂看着徐茜梅:“这管吃虾仁什么事?”   徐茜梅瘪瘪嘴,便不再说了。   戚公子很是过意不去道:“很抱歉,顾娘子,这个病,在下现在医术浅薄,还不知道到底用什么法子去攻破,我想,你们应尽快找个好的有经验的大夫,不能再拖了,我现在,只能尽快先开点解毒退热清热的药,先将就着服一点下去……”   ※※※   却说偏巧周牧禹今日回来得早,一下马刚入了院子,便见女人的哭啼声,脚步声,整个院子,如同开锅的粥般闹腾。   他还未进屋,周氏已经哭哭啼啼迎过来。“禹儿!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你快去请太医!只有快去请太医来瞧瞧了!”……顾峥的心咚地一下,一句“请太医”将意味着什么……怀中,女儿仍旧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哭闹。她眼眸迷蒙,终究暗牙了牙,闭了闭眼,一副只有如此、只得认命的模样。   又是数个时辰后,果真宫中一老太医被请来了。男人到底遇事比女人沉着冷静得多,他一回了院子,听周氏那样一番,内心比顾峥的担心恐惧焦虑不少一分,忙将女儿抱在怀里,又是摸她滚烫不已的额头,又是脸贴着她的小脸。然后,将女儿往顾峥怀中轻轻一放,“我这就赶紧去宫里太医院跑一趟!你等我!”……顾峥道:“你先等等!”   她有些迟疑站到男人面前,鼓足勇气,又盯着男人道:“到时,你又如何跟太医说?”   意思是,告诉太医,这到底是给谁看病?   周牧禹感觉自己把胸口那团火气是忍了又忍,眼眸血红,嘴角嘲弄不已狠扯了扯。   这一刻里,才感觉对眼前女人的容忍早超出底限。“我偏就告诉太医!她是我女儿?怎么了!?”   顾峥身子踉跄后退,面色大震。   男人转身,上马而去。   ※※※   老太医姓文,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既是太医院的院判,又是个后宫内专看儿科的儿科圣手。日色已昏,几颗星星在夜幕中隐烁。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也没有哭闹争吵。苗苗仍旧紧拽着顾峥衣领不撒手,哭累了,便几乎要昏睡过去了。周牧禹说,让我来抱她吧,顾峥尚在犹疑,周牧禹道:“好了,你也抱累了,也应该休息休息,难道,手一点儿都不疼吗?”   男人话语充满温柔体贴,顾峥忽然没来由心一悸。就这样,到底把孩子交由了他。苗苗却很容易惊醒,这一被换了人抱,立马睁开眼皮,眼看哭着闹着又要找娘亲,周牧禹一边站着抱着女儿拍哄,一边柔声道:“好了,乖,乖,爹爹在这儿,苗苗别怕,有爹爹在,爹爹会保护你……”   顾峥眼泪刷地一下流出来了。   旁边的周氏等人也忙把脸扭到一边去。   被宽阔有力男人怀抱着的小女孩儿此时说来也怪,像是男人的话,安抚了此刻正浑身难受疼痛的小小身体。烛光柔和地打在男人英俊的眉目间,她大概是在想……抱着她的,真的是她爹爹吗?本来还要挣扎哭闹,忽然就不哭了……想来人世间的血缘亲情,父女天性,纵然再想抹杀,也是抹杀不掉的……就算关承宣在这小小女孩儿的心里早已扎了根,然后,这一声、一句句:“爹爹在”、“爹爹会保护你”……她乖乖顺顺地又昏睡过去。   文太医道:“好了,晋王殿下,你将小姐放在膝上坐下来,我来好好给她把脉吧……”   顾峥已经有气无力,瘫坐在椅子上,烛火中,男人抱着女儿的那副拳拳慈父动情画面……   她还敢说,这个男人一点儿也不疼自己女儿吗?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的女儿吗?   她忽然掏出帕子来拭泪,或许,她想,过了今晚,或者再过几天,女儿就不属于她了吧……   屋子里,只有徐茜梅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幕,说不出的郁结别扭……   徐茜梅盯着眼前一家子好似融融的画面,也不知想什么,忽然,手被什么一扎,她暗哟一声,才发现是搁置在房间里一盆花的枝丫将她手指刺疼了。   便气呼呼地把手一甩,恨不得将那花盆立即打碎。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   ※※※   老太医不愧是老太医,儿科圣手不愧是儿科圣手,他给苗苗耐心检查了一番,把脉看眼皮各种观察,接着又是针灸,又是按摩推拿……终于,累得满头大汗。转身,对晋王做了一个深揖,拱手说道:“还请晋王殿下请放宽心,这鬼风疹子,在这个季节本就是小儿高发症,来得快,去得慢,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能这位小姐还要将养些日子方能彻底痊愈,呆会儿,我马上研制一副方子出来,再配着针灸一起服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顾峥立即站起身道:“请问,我女儿真的没有生命危险了吗?”   旁边周氏等也急道:“是啊,到底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呢?今日那姓戚的公子那么一说,我们都吓了个半死……”   文太医目光复杂在她几人各扫一眼,尤其是顾峥,心里便开始揣摩,这个女人,到底和晋王是什么关系等等……   不过,也不好多问,只赶紧点头:“夫人小姐都请放心,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只是,这几天不能吹风,不能洗澡,要好生看着小姐才行!”   周氏等这才松了口大气。“那就好,那就好……”   ※※※   终于,一切忙完毕,也得知苗苗并无生命大碍,在太医一番诊治后,也有了好转迹象。几个人都松了大气。文太医垮着药箱走了,说明日再来,以后诸事,多且不停。   房间,灯下,周牧禹仍旧将宝贝女儿苗苗抱在怀里,不撒手,或者说,现在的小女娃儿,简直比什么都娇气,一放下床,就又会惊阙,哭闹喊痛不止。   整个夜里,于是,个子高壮的男人,周牧禹一直都是将女儿抱着拍着哄着,在房里踱来踱去。   顾峥轻声上前道:“你抱了这么久,手会酸麻的,还是让我来吧……”   男人轻嘘的一声,意思是,你轻点,这孩子好容易睡着,睡得正安稳,你别弄醒她。   顾峥便不语,退回身,便又重坐回在床榻边的椅子上,看着男人如何慈父拳拳爱意,去哄他的女儿。   .   烛光在微风里静静摇曳,闪烁流淌的亮光,在两人的眉宇间明明灭灭,忽亮忽暗。   顾峥也许是真的累了,她今早天不亮就起床了,又是忙着铺子生意,回来,一直忙着诓哄女儿,苗苗五岁了,五岁的小女孩儿,一直抱在手上,说不重,都没有人相信。她就那么一直抱着她,稍微换个手,女娃儿又要哭闹不止。听着苗苗可能有生命危险,身体上、心灵上的奔溃和不支,让她好几次想要昏阙过去。终于,太医说没事了,女儿已脱离了危险,这才能够松懈下来,趁着一丝时机,休息眯眼片刻……   周牧禹一边抱着怀里的女儿,看着她:这几年,她就是这样一路过来的吗?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抱在怀里的小人儿,又去凝视着女人的脸——是什么,会让一个曾经娇滴滴、刚来书院、由于不适宜书院的水土与伙食、动则风寒着凉闹肚子的千金小姐……竟一夕之间,变得如此强大?强大倒令他惭愧!令他恐惧!令他胆颤心惊、毛骨悚然!   人都说,为母则刚……   但他可以想象,世上的人,只看得见一个女人,独自说说笑笑着就把孩子拉扯大了,孩子健健壮壮,仿佛每一天都在不知不觉成长。然而,这不知不觉成长的背后,那个拉扯为之付出的女人,她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艰难夜,就比如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夜……   孩子着凉了,生病了……这应该是常有发生的事吧?而她,又独自像这样,抱着小小的女儿,在房间里拍着,哄着,走着,撑着柔弱的双肩,度过每一个日夜……   周牧禹鼻翼一下就酸楚了。有本事的男人,会把自己心爱的女人越宠越像个公主、越宠越像个小孩子……   只有那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把自己的女人变得既强壮,也越来越不像个女人。甚至,能将从前的公主,变得如此地步……   他叹了口气,心如针刺,抱着女儿,挨着她静坐于床边,轻轻地腾出一只手,又给她轻轻拉过一件衣服来盖……   “娇娇,为夫很想一生一世都守着你们母女,再不让你两受一丁点伤害……”   “可是,你为什么再不肯给我做丈夫的一次机会呢……” 第41章 爱恨之间   鬼风疹子来得快,去得缓慢,诚如文老太医所提醒,这几天,必须要好好注意,小女孩儿一旦患这样的急症,便如渡劫。大人需要时时守护,时刻小心戒备。时间不疾不徐,就这样缓缓的,三天便已过去。太医日日都会来问诊,又嘱咐好大一番,苗苗的病情终于不但得到控制、也有转好的起色。整个小院子,都在忙碌,周氏忙着做饭,萱草忙着熬药,顾老爷虽帮不上,也时刻在关注着、祈祷着,紧揪着眉,甚至信起神佛来。顾峥和周牧禹这时才终于像一对平凡的夫妻,两个人齐齐照顾着女儿。周牧禹甚至这三天里,休假没去朝部。晚上的时候,都由他一个大男人来亲自哄带女儿。   顾峥累着了,还是不肯去休息,他就气怒:“告诉你了,这里不是由我照看着吗?我是苗苗的父亲,难道你还放心不下么!?”   顾峥顶着双疲惫的黑眼圈,把牙齿轻咬了咬,好几次张口欲言,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女儿,由他照顾着,她确实没什么不放心的。可有什么不放心的?遂老实乖乖去休憩一小会儿。   男人摇头,轻叹了一息,朦胧的烛光中,女人趴在桌沿边,单薄娇小的身体就那么被窗外的冷风吹着,他把女儿轻放在了一张小床上,便又赶紧去抱那大的。帮女人除了鞋,脱掉了外裳,又拿过枕头,摊开被子盖好……盖着盖着,不免手微地一颤。右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去抚女人舒展不开的眉,还有她的眼睫毛,她的鼻子,嘴巴,以及下巴。   烛光下,男人这时的俊面双眸可能才越发显示出一抹柔情蜜意来,那是与平时极其沉闷冷峻的表情气质大不相符。   他在女人的额发上轻轻抚了抚,又拨了拨,终于,埋首,俯身在她唇瓣上亲吻了吻。   厢房外院,顾老爷子这时本来要进房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拿,蓦然,一拄拐进屋,抬眼便是这一幕。   他表情很是别扭不自在,嗯咳一声,“晋王殿下,老朽和你有话说,咱们能出来好好聊聊吗?”   周牧禹脸蹭地一下,自然红了,连耳脖都红透。两个人便出厢房去。   晋王:“岳父大人……”   四合院中,月色迷蒙,风吹着树梢上的叶子在空中轻鸣浅唱。顾老爷子找了张椅子坐下,周牧禹也找了凳子坐下。   顾老爷子眼睛半眯着,迷蒙沧桑。这声岳父呵……   顾老爷子:“娇娇两岁半那年,她母亲就没了。你知道她母亲是怎么没的么?她是被我用一柄长剑亲手给刺死的!……呵,你不要感到惊讶,也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她母亲,心里一直藏着个男人,我是利用了一些手腕才娶到她,她母亲生得很美、很美……你现在看娇娇那个样子,约莫,那个时候,她母亲和她形貌气质就差不多的!她母亲虽嫁给我,却一直对那男人念念不忘……”   “有一天,我又看见她和那男人在偷偷私会了,我一时气急,忍无可忍,便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想用我手中的长剑去砍那个男人,然而,她母亲居然竟挡在那男人面前……”   “是的,我就这样错手杀死了她!”   “虽说是错手,到底是我……亲自刺向的她……”   “刺向了我这辈子最最深爱的女人……”   说着说着,顾老爷子闭上眼睛。“所以,自打那以后,娇娇便是我的命根子,我对女儿的感情,不仅仅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掌上明珠,还有更多的,是亏欠,是负罪,是痛苦……”   “从小,我既是父,又是母,我兼顾着扮演她爹爹娘亲两种角色……”   “她喝口水,我怕她呛着了;她走路,我又怕她给摔着了……”   “我这辈子最最大的错,原还以为,只是失手于对爱妻的那一剑,可却没曾想,原来,是最终我把一把最狠最残酷的剑,竟刺向了自己的女儿!”   周牧禹大吃一震。   顾老爷子转身,抬眼,正视对方。“对,我手中的那把剑,就是晋王殿下——你!”   “晋王殿下!”   顾老爷子一顿,又道:“我这时到了年老衰败之际,才终于彻头彻尾悟了,悔不当初,如果,我当初真爱我的妻,就应该去成全对方,容天下男人不能容忍之事;若我真疼爱宠我的宝贝女儿,从小,就应该教会她学着如何自尊、独爱,懂得放手,让她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哪怕,她最后的选择是输的,是失败的呢?……是的,我应该教会她这些,教会她如何去对抗那些风雨泥泞,教会她如何对抗那些挫折与失败,而不是在旁看着于心不忍……”   “我把你绑了来,强逼着你做顾家的上门婿……当时,我只是想,她要的东西,我这个老父亲说什么都要给她办到,却没成想,爱极反错,这种爱,竟成了刺向她身上最狠最扎实的一刀……”   “岳父大人……”周牧禹声音沙哑,想要张口。   顾老爷摆手:“你先听我慢慢地说,最近,老朽也是参悟透彻了,是的,父母之爱子,哪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将来有山可靠,有树可栖,一辈子无忧……可是,我忘不了,当时她在得知自己那门婚事是如何来的,是我逼了你,用了下三滥的龌龊手段——她脸上流露的那种绝望痛苦伤痕累累与难堪!”“原来,我一直觉得是你把她的尊严踩在了地下,后来才明白,原来,不是你,而是我!我这个当父亲的!”“晋王殿下,老朽现在也约莫看出来一些了,你对她还有情,还惦念着她是不是?但是,在过去的那几年光阴里,你却一直在用我这个父亲的错,去惩罚她报复她……”   “岳父……”   顾老爷子依旧摆手:“哎,说出来,承认了又有什么?想想,你也是挺不容易的,我把你绑来,强逼你,你自然会怨恨我,但是,你内心架不住又是喜欢她的……”“你总是徘徊在爱与恨之间,你既恨我,又喜欢她,所以到最后才茫茫然,便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一切了……”“所以,造成你们之间阻碍的,还有一个就是我了,你说我说得对么,晋王殿下?”   周牧禹沉默。 第42章 倾诉衷肠   小院的房梁檐下,燕泥点点,有燕子在筑窠垒窝,窝筑好,一只老燕子飞来了,然后,又一只飞来。原来,它们是给里面的小燕儿喂食。苗苗时不时要去看那燕子窝,由她爹爹周牧禹抱着,抱得高高的。天气晴朗,四合院的里花格外香甜繁茂。苗苗差不多已经痊愈了。原先苍白虚弱蜡黄的脸,瞬间又恢复到白嫩红润。五岁的女孩子,她眼底的世界是单纯的,却也是敏感的。   她问周牧禹,“哪只燕子是爹爹?哪只燕子是娘亲?”   ……   这个问题,周牧禹可不知如何作答了。便胡乱笑着点了点女儿鼻尖:“一般当爹的燕子腹比较白,而且,通常会喜欢趴在当娘的燕子背上……”   苗苗手还拿着个布娃娃,水汪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然,她又问:“那,你真是我爹爹吗?”   “……”   “我娘说,我爹爹,长得和你是一模一样,最近,我又老是看你偷偷去亲我娘亲的嘴巴……诺!”   她又指指那燕子窝:“就像那只公的一样,总喜欢偷偷趴在那只母燕子身上,你还总是喜欢那样子去偷亲她的嘴!”   周牧禹脸刷地一下,被臊得通红。嗯咳一声,赶紧别过脸去。   忽然,又问女儿苗苗:“那你喜不喜欢我当你爹爹?”   女儿不回答。   周牧禹又问:“是我好?还是你关叔叔好?”   女孩儿把手中的布娃娃玩着,玩来玩去,就是不回答他。   周牧禹心中哀叹了口气,倍感失落,却到底不能勉强。   .   苗苗痊愈之后,他有事没事,常常抱着女儿去逛街散步,或者手把手教女儿如何折小纸船,折飞鸟,一起做纸风筝,做好了又拿去放。或者,教女儿画画写字弹琴。   当然,这时的顾峥会在边上静静地看着,什么都不言语。苗苗,应该马上就要不属于她了,她心里空空落落、绝望害怕地想。   邻居院子里的几个小孩子,在苗苗生病痊愈以后,都笑嘻嘻来窜门子找她玩。   几个小孩在院中跳绳,玩剪刀石头布,终于终于,就因为这些小孩们的到来,周牧禹终于从女儿嘴里得到了很想、很渴望的答案。   苗苗和那些小孩们玩着玩着时候,突然这天,把两手往腰杆子上一叉,仰着脖子,得意洋洋,学着大人老沉模样:“我现在要向你们郑重宣布一件事儿,我有爹爹啦!我爹爹长得非常非常好看,比你们的爹爹都好看,他好厉害,什么都会,还会给我变戏法……”   “吹牛!”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很是不屑说。“那你的爹爹在哪儿?他既这么厉害,敢不敢带我们去瞧瞧啊?”   “是啊!是啊!带我们都去瞧瞧呗!”其他几个小孩儿也起哄。   恰时,周牧禹正牵了马从紫藤花架路过,苗苗一见了他,顿时大为吃惊尴尬,脸羞得通红。   她想,可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刚才的话,肯定全都被他听见了。   低垂着头,卷着衣角,只不语。   其他小孩儿们仍在起哄,“快说啊,你爹爹在哪?说呀!呵呵,说不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是个小骗子!你压根儿就没有爹爹!你是骗子!骗我们的!”   女孩儿的头便垂得越来越低。   周牧禹把马顿时拴在棚子底下,走过来,一把将女儿抱起,笑着捏她鼻子道:“谁说她是骗子了?你们个个看仔细,我就是他爹!”   那些小孩儿们顿时瞪大了眼。   自那以后,顾峥这四合院霎时便一传十,个个小朋友都传开了。隔壁院子的苗苗有个爹,有个非常英俊高大的爹。而周牧禹又岂能跟这些小孩子们斤斤计较,于是,每当那些孩子们来院子找苗苗玩,他都会耐心十足地教那些小孩如何做风筝,如何把地上的陀螺抽得霸气飞转,甚至还教他们如何变魔术戏法。那些孩子们个个都用一种崇拜羡慕的眼睛看着周牧禹,又看看苗苗。一个个都说:“苗苗,你的爹爹,真的好厉害呀!”   苗苗抿着小嘴儿,小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得意、虚荣感、满足骄傲霎时暴涨。   .   这天下午,父爱爆棚的男人、以及虚荣得意骄傲满足感暴涨的女儿,两人再次在四合院中大肆一通炫耀显摆后,周牧禹被孩子们围在中间,亲手给每个孩子做了一只纸风车,还涂得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那些孩子们个个仍拍手跳脚地夸赞,“苗苗,你这个爹爹好爱好爱你呀!他可真能干!”“是啊,关键还长得这么好看!……”“哼!我爹爹就从来不这样陪我玩!”小家伙们七嘴八舌大吐羡慕和讨好。周牧禹摇头失笑,苗苗也笑得好不得意骄傲开心。   顾峥就轻眯起眼,站在他们父女两十步不远。周牧禹不经意一回头,恰好,目光一怔,正对上了女人那双漆黑、微微带着些酸意嘲弄的眼睛。   顾峥才刚洗完了澡和头,手上还拿着一张白巾帕,手慢吞吞地正擦着一头湿漉漉乌发。她擦着擦着,忽然,避开男人目光,掉头就步回厢房。   周牧禹心一慌,赶紧把手中做好的最后一只风车放到女儿苗苗手上,“去吧,小宝贝儿,你去和他们玩,爹爹有事,要找你娘亲说说话……”   苗苗接过纸风车,便点头笑嘻嘻地和那些孩子们重找地方玩去了。   “嗯咳……”   周牧禹圈手指在下颔触触,一边走进去,一边失笑道:“你都看见了,是不是?咱们苗苗是离不开爹,不能没有父亲的,对不对?”   顾峥只是站在窗前擦头发,没有理会他。透过木窗格子看院子,几个小孩儿在紫藤花下拿着风车玩耍、奔跑。其中女儿苗苗笑得最是开心,她小脸上露出的那种幸福、满足,这是顾峥在女儿苗苗的脸上从未发现过的。她感到心酸,又很失落。   周牧禹从女人身背后拥过去,双手环抱着她,抱着抱着,把她手中的白布巾轻轻给夺过,然后,将其搬转过身,一边低头给她擦头发,一边柔声地说道:“娘子,别和我赌气了,好不好?”   “你既都看见咱们女儿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坚持呢?”   “和我复婚吧?今天苗苗还指着屋梁下的燕子窝对我说,你看,小燕子都有爹爹,有娘亲,它多么快活呀,不像她……”   顾峥忽然心被什么一刺,针扎了似的难受。“她真这么说的?”   周牧禹继续给她擦头发,女人刚刚洗过澡,又洗了头发,整张脸,白里透着红,晶莹剔透,阳光投射进木窗,能清晰地看见浅金色的光,打映在她轮廓,纤细绒毛可见。竟比六月里成熟的水蜜桃看着还香甜诱人。他便一时也忘了去回答女儿的事情,委实情难自禁,将她头发擦着擦着,手一顿,帕子掉在地上。便埋头,捧着女人的脸,去吻舔她粉嫩嫩小嘴。   女人被他吻吮得透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她脑子里只出神地想,苗苗……真的那么说吗?   她闭着眼睛,难受痛苦不已。   ※※※   却说这天徐茜梅又到院子来找顾峥,垮着个竹篮子,篮子里装了好些她和夫婿程文斌昨儿去山里摘来的新鲜草莓,是想带来给顾峥她们尝尝鲜。院子里,几个小孩儿在玩闹。徐茜梅笑着走过去问苗苗:“苗苗,你娘亲呢?”又道:“哟,你这小东西,果真病好了,气色也好多了!姨姨这里有新鲜才摘的草莓,你要吃吗?”苗苗立即拍手高兴道:“哇!有草莓吃耶!姨姨,我要吃草莓!我要吃草莓!”于是,一群孩子争先恐后围着个草莓篮子,商量着怎么分来吃。   徐茜梅摇头笑笑,便向顾峥厢房走去。   说来,此时非常凑巧是,顾峥厢房的外面小轩窗旁,周牧禹的老娘周氏正眉欢眼笑、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偷听壁角。原来,顾峥和周牧禹在厢房里一阵暧昧,男人又是擦头发,又是接吻的,她自然全看在眼里,摇头晃脑,正自得意,“看来,孺子可教也!”……仿佛,再抱个孙儿的日子将不远矣。   徐茜梅看得一愣,“伯母……”   正要问,你在看什么呢,周氏赶紧朝她远远竖了个手指,轻嘘地一声,做个噤声动作。   周氏今日也是反常地热络,不仅眉欢眼笑,甚至还不停地对徐茜梅招手,“来啊,徐姑娘,你只别出声,咱们过来一起看罢——”   她说得极为小声暧昧。   徐茜梅心存狐疑便走过去。   才刚被周氏新刷的红格子木窗,蒙着一层白白的薄绢纱。   徐茜梅轻眯起眼,便悄声去看,终于终于,她明白了——周氏这番“热情相邀”是为什么?   ※※※   纱窗内,两人看样子才刚接完吻。那绵长细密的吻,透过朦胧的纱窗,都能看见顾峥那嘴被男人亲得啃得又红又肿。顾峥脸红气喘,像是反应过来,气急,掉头就走。男人忙又去拉她……如此牵牵扯扯。最后闹着闹着,女人的绣花鞋气跑掉了,男人赶紧蹲下腰、捡起鞋,又把她打横抱起放倒在膝盖上亲手替她穿……男人一边给女人穿绣花鞋,一边柔声地哄道:“你还在和我怄什么气呢?难道,你真的糊涂麻木、冷心冷肠到什么都想不明白吗?”   “这么些年以来,我每天去你小店光顾,名义是想买你的糕,实则,是想天天看见你啊!”   “我娘骂过我,说我嘴太笨,不知如何去哄女人,是的,我嘴笨,不会说话,但是现在,我说的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娇娇,你为什么就不愿和我复婚?让咱们彼此还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嗯?……”   “你瞧,我想尽办法搬来你这儿住,你以为是为什么?还不是想和你天天一起,守着你,看着你,看着咱们女儿……”   顾峥没有反应,只是哭。   “好了,好了!”男人又哄,“别哭了,再哭下去,我心都要碎了……”   然后,透过纱窗看去,男人牵着袖子,便去给女人擦眼泪。   顾峥猛地站起身,把男人轻轻一推。   抬起下巴,冷道:“晋王殿下的这话,怎么就不早说?若干年以前,或许,对于那时的顾峥来说,这些话,可能会小心翼翼到珍奉在供桌上的神龛里,生怕一个不慎,就会被人偷去了,可是现在,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   .   徐茜梅的心,咚地一下。她感觉自己的鼻子,忽然被塞住了两团厚厚的棉花,瞬间透不过气。   周氏还在旁边得意洋洋笑道:“看见没,徐姑娘?我儿子心里眼里,是容不下其他妖精余孽的,虽然,他们两现在还有得磨合,但总有一天,我这个老娘深信,他们会幸幸福福走在一起的,你说是不是,徐姑娘?”   “徐姑娘?”   周氏笑着挑眉叫了两遍。   徐茜梅这才回头一怔,总算回过神,眼睛冷而狠地盯着周氏,盯了半晌,才装作云淡风轻掸掸袖子,抚抚发钗。“是啊,伯母您说得对,说得都对……”   一边冷笑着,一边垮着脸,掉头就走。   周氏冷盯她背影,越发眉又一挑,笑得更得意了。 第43章 我要你管   徐茜梅那天回去冲她相公发了一通无名火。   夜里,他相公刚服完药,就是上次顾峥帮他所找那大夫开的药,程文斌搂着她哄说:“娘子,今儿咱们再来试试?最近,为夫身体感觉比往常要硬朗多了!”   若是以往,徐茜梅见自己的丈夫终于有起色,肯定会欢喜,然而今天,她不耐烦把程文斌往旁一推:“我没心情,你别烦我了行不行?!”   程文斌道:“你今儿怎么了是?你今天又受了谁的刺激?”便嬉皮笑脸,又要找她来亲嘴。   徐茜梅忽然冷盯着程文斌发怔出神。瞧啊,一样的哄女人,一样的说好听话,怎么气质差别就那么大?   这天晚上,两夫妻到底没做成。   程文斌死缠活缠,让徐茜梅再让他试试。徐茜梅到底后来是被男人撩拨了一番,两夫妻遂在被窝里各种尝试,玩各种花样,然而,他丈夫终将她撩上火了,偏最后关键时刻,却又不中用了!   徐茜梅猛地把被子一掀,满头大汗,坐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骂:“窝囊废!你就是个窝囊废!你说,你说我怎么那么命苦?!”   说着,帕子捂着脸,呜呜越发哭不停。   程文斌也尴尬难受得紧,只轻轻去拍她的肩:“对不起,娘子,真的对不起……”   之后,淅淅沥沥的春雨半夜突至,从屋檐的瓦砾像滚玉珠似的、一颗颗往阶沿下坠。   雨水坠落的声音,好似分崩离析,徐茜梅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来,干脆坐在窗下听雨。   她丈夫程文斌心里愧疚难受,见她睡不着,干脆也起来陪她。   徐茜梅声音恍恍惚惚地,忽然,她问:“相公,你信不信命?”   “在以前,我和我表姐刚出阁嫁人的时候,有个善于看相摸骨的算命先生来顾府给我俩姊妹算命,他先算的是我,然后,才算的是我表姐……”   程文斌好奇,便问:“怎么样?算命的怎么说的你们?”   徐茜梅冷笑一声,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脑子里,起起伏伏,如同一幅幅被风吹得翻腾的图画,当时,那算命先生最先看的是她的面相——   “这位小姐,你发细眉浓,身不摇而自颤,面皮太急,目光机深内重,做起事来禀性要强,自幼风霜雪雨多经见,奈何却有贵人相助,你将来若是心存善念尚可,否则,不到三十,当受折磨,甚至刑夫短夭!”   “啊呸!”她破口大骂:“你个老糊涂蛋,你不会算就不要瞎说,谁信你这些蠢话?还不拿了银子滚!”   算命先生无奈同情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接着,便又去看顾峥。   忽然,他看着看着,两眼放光。“哎呀!”就差没给顾峥当即跪下磕头:“这位小姐此面相,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凤命啊!此生必得贵婿!小姐,您当好自珍重惜福啊!”   凤命?她当时还问了一声:“这话什么意思?”除了皇后,这天底下,谁敢称自己为凤命?!   算命先生大言不惭,立即捻着长须点点头,“对,就是这意思,小姐,老夫也觉得奇怪纳闷呢,这种命格面相,怎么会落你的头上?”   当时,周牧禹刚刚入赘到顾家,成天还把自己关在书房中。算命先生纳闷不已,顾峥也只是微微一笑,压根儿没听进去,她也更是觉得无稽之谈。   心想:这老不死的,果然是瞎说胡扯的、他压根儿就不会算!……当时便也没在意。   然而……   ※※※   顾峥这天脚不慎又扭伤了。   俗话说,和尚买的梳子,煎过三遍的药,枯树烂木头,雨后的伞……全都是过失而无用。这天晚上,她刚忙活完糕饼铺的事情,天空中还果真下起了绵绵密密的细雨。那雨,被冷风斜斜吹夹着,携着几片枯黄树叶,在帝京城的半空乱纷纷飘洒着。帝京城的东内城,又是一片烟雨蒙蒙。她正站在铺子的台阶出着神。   方才,徐万琴来过了,两个女人话了好些闺阁闲谈。徐万琴坐着轿子又离开了。   并临走之前,还真把一瓶上次说的玉容霜亲手塞了送她,说道:“我只有这一瓶了!你那表妹我都没送呢,还有,我给你说件事儿啊,你那表妹,我看见她就心里不爽!幸而她今天没在你这铺里!”   顾峥嘴角微扯扯,失笑不语。女人之间的小是非小口舌战争,多得去了。   有时候,是撞一件裙衫,会引起场矛盾争闹;有时候,是一个话题不合;其中,最最当属厉害的,莫过于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她甚至还假想,假若,时光回溯,而今徐万琴口中所思慕的那男子,就是当年的那周牧禹,两个女人撞一块儿去了,这徐万琴还会不会和她如此之深友谊?会不会和她吵嘴翻脸?而她呢,又是何反应?   ……   想着想着,顿觉这女人之间的友谊还是无趣无聊,再深,也不过如纸般脆弱。   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许,再好的姊妹情深,都得保持一定距离?   ※※※   这雨下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她正杵在那儿,觉得手有些冷,不知是该站一会儿,还是继续冒雨前走。   突然,头顶一把伞遮来,竟是前夫周牧禹。“我来接你了,娇娇,咱们走吧,一块儿回去!”   彼时徐万琴的轿子刚刚从他身侧擦肩经过。   周牧禹穿一件月白色彩云团花锦袍,气质沉俊,丰神俊朗,穿梭的人流中,当真如同鹤立鸡群。   说来也怪,从搬来后,他从未穿过一件正式的皇子朝袍,大概是每日去朝部现更现换、只在特定的场合穿罢,故而,住那么久,都少有人发现他的王爷身份。小七虽痞,却是个死守秘密的人,顾峥和这男人的关系,从未对外人道过。小七幸而这时早离开了店铺,要不然,顾峥又得看他如何在这男人面前低头哈腰一脸谄媚的嘴脸。   那伞,滴滴答答就有面上无数颗小雨点儿从边缘滚落下来,雨线如珠,甚至有几颗沾染到男人的墨黑鬓角。   风吹着男人的衣袍下摆,那月白月的锦袍外罩一层薄纱,便如流云在飘动飞卷。   顾峥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出了会儿神。   是的,和尚买的梳子,煎过三遍的药……   她又在想:现在,他给她说的、表白的那一番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男人,每天来店铺里买糕,各种理由和她搭讪接触,最后甚至还搬来同一院子里住……她真的什么都看不明白吗?还是懒得去思索?   周牧禹:“这么冷的天儿,为什么还穿得这么单薄?”   顾峥想着,走神的时候,男人将身上穿的那件玄色披风何时已经轻轻披她肩上,一边老妈子般唠叨抱怨,并一边帮她系领间带子。   顾峥表情复杂、怔怔地凝望着他。   男人的眉眼温柔,动作也满是宠溺之爱。   顾峥又在想:为什么,这样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却毫无一丝感觉?她的心,看来是真的死了……   换做在以前,他随意一个小动作,内心就会如石头激起千层浪,稍微他动动眉,挑挑嘴,便是天翻地覆。   周牧禹见她只顾发愣发怔,嘴角微地一扯,又是一个溢满宠溺温存的眼神。“这手也很凉,走快点吧,回去,我让娘给你熬点热汤来暖暖身,别又得了风寒,这苗苗才刚好,你别又病了……”   一只手撑伞,另一手,则把她的柔夷轻轻捉起,捉在胸前,紧紧用大掌去温暖包裹着。   一丝热气,忽然慢悠悠、飘荡荡,从顾峥的皮肤骨血传到五脏六腑。   男人阳气重,看来,这个男人的阳气果真能渡入她全身,甚至要看就要冲向她脑门。   顾峥猛地一震,霎时如梦初醒。不!不行!不能再有第二次了!他几乎让她死过一回,现在,她好容易重生了,涅槃了,做一个全然崭新的自己,无心,无情,无爱,无痛,无纠结烦恼,无风花雪月……怎么还能被这男人牵着走。   ——   他以为他是谁?是神佛吗?随意一个眼神动作,一个怜悯之色,她就会再次沉沦下去?再次让她被他涨昏了头、然后对他去顶礼膜拜吗?   ……   顾峥气不打一出,越想,越恨不得离这个男人远远的。   她冷笑着,说了一句:“——我要你管!”   便把手一撒,飞速地往雨中跑去。   雨,越下越大,地面的青砖地很滑,她在前面跑,跑得是酣畅淋漓,裙摆被雨水溅得近乎湿透,男人霎时惊疑,忙撑着伞去追喊:“娇娇,小心!骡车!——”   一辆骡子车正载着大袋大袋的米、从顾峥身侧碾过。   自然,顾峥的脚,就是这样被扭伤的。   男人急忙去拉她,她却越跑越快,就这样,两人拉扯之间,男人迅速帮她避开了那辆大骡车,甚至手腕胳膊都被撞了好几个大淤青……   然而,男人倒是帮她把骡车避过了,她却裙底下打滑,一下摔了个正着,脚,于是就那样被扭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好像又在搞什么升级,评论要十月份才能显示。各位小天使们依然可以继续留评哈,可以在自己后台察看有无回复,待十月份,就会显示你们的评论了!   么么哒! 第44章 无关对错   “像对付这种脚跟扭伤啊,老娘我是最最拿手的了!”   “用冷帕子先敷一敷,再按一按,揉一揉,不出两天,我保管你活蹦乱跳,下地到处走!”   “……”   周氏厢房,点着盏烛灯。烛光晕黄,周氏让顾峥在她炕上躺着或坐好,然后把她扭伤的那腿往身前一放,就麻溜帮她处理起来。   顾峥是被周牧禹背着回院子的,远远地,站在院子大门口,周氏上前一问详情阵仗,便立马拍胸口,说,自己对付这种脚扭伤,最有经验。   周牧禹都还未说什么,她已经让儿子赶紧将女人放进去……就这样,周氏给顾峥处理起那扭伤的脚后跟,并道:“牧禹,你去看看厨房里我正熬的鸡汤,别被烧糊了……”   周氏是想把儿子支开,可能单独有话和顾峥说。周牧禹怔了一怔,当即会意,便依老娘意思去了。临走前,看了顾峥一眼,也不知思索什么。   周氏:“哎,你说这女人呐,要是生就了一副男人的铜墙铁壁,随便怎么摔摔打打,倒也无所谓……”   顾峥:“伯母像是有话对顾峥说?有什么话,还请伯母但说无妨……”   周氏又叹了口气,想了想,便道:“我们牧禹那孩子啊,自小就生得闷,有什么全装他肚子里谁都不倒,从不对外人讲,包括我这个老娘……”   “你看不出他一个脑袋瓜究竟在想什么,你拿针戳他一下,他半天才告诉你说,他疼……哎,说起这些事儿,也都怪我……罢了罢了,提起也是心伤!”   顾峥道:“伯母,您也很不容易的,一个女人,独自拉拔个孩子长大成人,后来,王爷他还不是考上状元了么?他那么能干优秀出色,这背后,可都离不开您的功劳……”   “您也终于承认他能干优秀啦?”   周氏喜得眉欢眼笑,顾峥脸一红。周氏又冷下脸道:“哎!他优秀?他优秀老母猪都会上房!他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优秀出色啊,现在就给我讨一房媳妇回来,一年生两娃,十年生一窝,这才是他的真本事!”   顾峥笑:“伯母,放心吧,王爷怎么会缺女人呢?你们不去挑别人,就是对方的万幸了!”   周氏冷道:“嘿!你还真别说,我可是很挑儿媳妇的!怎么着?”   便语气改了,一脸认真严肃,给顾峥揉脚的动作也顿了顿,缓缓抬起眼眸,流露追忆往昔的心酸。“顾峥呐!”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涩哑:“我还记得,当初,你俩刚刚成亲,本来,你爹用了那种不要脸下三滥的手段,我也不怎么待见你,也从没给你个好脸色瞧,后来,是你一点点儿、慢慢让我感动,让我觉得我这个当娘的、才真是无地自容!……那会子,我脚受伤了,生了毒疮,你也是这么来着,蹲下腰杆子,放下大小姐的身份架子,每天用药水亲自给我泡,给我按摩推我,不嫌脏不嫌累的那么伺候我……我手长了冻疮,连周牧禹那小崽子想不到的,可你却想到了,每天盯着我,帮我挑水,煮饭,让我按时涂药……娇娇,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说,我这么好一个儿媳妇,偏那小兔崽子不争气,还给你弄跑了?现在,我还要再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又上哪去找呢?”   顾峥也听得很是心酸,“伯母……”   “娇娇!”   周氏又道:“再叫我一声娘好吗?你和牧禹那孩子离了归离了,但是,咱们婆媳情分却还在的是不是?”顾峥泪目潸然,不停点头。“娘……”喉咙哽咽,终于,挣扎了半天,还是叫了出口。“哎!好孩子,乖,快别哭!别哭了!”周氏拿着帕子,忙去擦拭她眼泪。“你说你啊,对我一个婆婆,尚且当年能看在自家相公的份上,爱屋及乌,对我是那么孝敬体贴,想这天下女子心中的大爱,你差不多都做得齐全了,毫无错处可挑……可为什么,如今就是不愿意和他复婚呢?”   顾峥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便道:“其实,也不是爱屋及乌,伯母你错了……”   “我也是个命苦的,自小没了娘,我是想着,你是我相公的娘亲,那么自然也是我的娘,我是没娘的孩子,自然,突有个母亲了,我就孝顺你,尊敬你……”   周氏用帕子继续不停擦眼泪:“娇娇!是我们没这个福分……但是!”   她还是那句话:“你真的不打算再给牧禹一次机会了吗?你们两个,难道就这么蹉跎耗下去?当年,你可是把所有的心血全都耗在他身上了……”   “伯母……”   顾峥打断了她。“过去的事,自然都已成为过去,你也在说‘过去’这两个字,而今,我都放下了,那么你们……”   那么你们应该放下,难道不是么?   周氏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表情若有所思。   ※   顾峥的脚,这时已经被冷敷了好一阵儿,差不多肿也消去了大半儿。她赶紧坐起身,给周氏连声道谢,整整裙摆,自己弯身去趿鞋子,准备回自己屋。可是,刚要一瘸一拐走出屋子门时候,不慎回头,见周氏一脸落寞凄然,她到底是于心不忍。便决定推心置腹坐下来,和周氏好好再详谈一番。   顾峥:“娘……”   周氏猛一惊,抬头。   顾峥轻轻去拉她手,坐于周氏桌前对面。“你是个好婆婆,可知真正没福的,是我顾峥呀!”   周氏掏出手绢擦眼角。   顾峥又道:“你刚才还问我说,我是不是也承认王爷他本人很优秀出色?对,顾峥从来没有说谎……论才、德、貌,品行,您这儿子都是样样优秀出色的!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和我还适合走在一起!”   “他大概是一个不懂得如何去爱人、如何去经营婚姻的男子……”   “或许,我这么说,你还是听不明白,我这样说好了,现在,我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女人了,再不是曾经那个天真烂漫、无知冲动,可以一根筋、热血到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少女……”   “以前,我为了他,可以什么不要,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把自己扮成个男儿身说去书院读书就去读,什么豁出去不管,天塌了都不顾,单单只为了相思能看见他,可是然而,现在,就算我有那份心,也没那勇气和胆量了……”   说着说着,她站了起来,两眼环视四周:“经历了这么些年生活的洗礼,柴米油盐的洗炼,我假若就算再想去找个男子成婚,找个依靠,想的,无非也是这些——这男人,她会不会值得我去付出?会不会心疼照顾人?会不会给我带来麻烦?会不会给我婚姻带来实惠性的便利好处?会不会对我女儿好?……是的,我会计较,拿着秤杆子掰碎了去算斤两,若是达不到我需要的索求,那秤杆子稍有所倾斜,我都会害怕、觉得划不来的!”   “爱不爱的,对我说不重要了!心不心动,对我更不重要!目前,对我最最重要,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去再为个男人呕心沥血的精力!”   “伯母,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我和他如今走到这地步,无关于咱俩谁对谁错,而是我俩各自的性格造成的!……”   “人的性格,他改得了一时,可改不了一世啊!”   “假若说,有什么误会、矛盾、纠结……尚且能一个一个攻破,可这人的性格,又如何去改变?”   “说来,我花了那么几年的功夫想要去改变攻破他尚且不能,如今,他又是这样的地位身份,我还能如何去改呢?”   ……   周氏闭了闭眼,轻吁了一口气:“我明白了!什么明白了!可是顾峥……万一,万一,他能为你去改呢?就算改得慢些,他愿意为你去改呢?”   顾峥不语,嘴角微地一扯,只觉失笑。 第45章 不攻自破   苗苗生病那晚,顾老爷子找晋王周牧禹谈话,两人谈许多,顾老爷还问了男人这样一句:“晋王殿下,老实说,其实你到现在都还恨我是不是?”   年迈体弱的老人,咳嗽声不断飘震在耳旁,周牧禹浅抿薄唇,顾老太爷问这话时,正好他见他咳喘声连连,遂放下架子,甚至放下多年的仇恨,他给他拍背,端茶,递水,依旧一口一个岳父地叫。   这声“岳父”却是发自真心肺腑了!   两个男人的眼睛在那一刹对望着,居然,同一时间都浮出一抹苦涩的笑。老人的眼睛有放下,有悔悟,有歉疚不已。而他的眼睛里,却是一片黯然心伤。   当时,他其实很想告诉那老人,不,不恨了,什么都不恨了……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他不用眼前这老人的强迫,主动自愿都会去做他们家的赘婿……可惜,这人生从来没有如果,时光更不能回溯。顾剑舟说对了!他在用一个无知前辈的错、去惩罚一个对他执着不已、善良深情的女孩子。身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竟如此对待自己所深爱、和深爱着他的妻。他的胸口顿觉如刀切般钝痛。顾峥有什么错呢?从头到尾,她被蒙在骨里不说,甚至,在面对他每一次冷漠、抗拒、逃避时,却总是一次次站在风口雨里,等着他,耐心地企盼着他在感情世界里的成长。   一次次宽恕,一次次包容,一次次原谅……   她已经给够了他足多的时机去把握,不是么?   报应!真是报应!   .   两女人在屋里的谈话,周牧禹自然全听见了!   那锅鸡汤也已熬好,他用一个小白瓷碗盛着端在门口,进去不是,不进去也是。迟疑片刻,还是端着进去。   “喝点鸡汤再走……”   他嘴角忽掠过一抹涩滞微笑。鸡汤还冒着袅袅烟热白气。顾峥顿时愣住。   周氏再次用帕子擦擦眼角,也微笑了:“我去看看厨房,你们两慢慢聊……”   叹息一声,走了。是要把独处空间留给二人。   顾峥这时候也是真冷,真饿极了,当前也不管不顾,有热鸡汤送来,端着就坐下来拿起勺子舀着喝。周牧禹静静注视她,“小心,还很烫……”摇曳的烛光在饭桌前明灭闪烁。这样的气氛,恰到好处,恬恬静静、温温馨馨的。周牧禹感到胸口发搐:原来,他从没想过,如果把脚步停一停,把时光再慢一慢,能够好好地静下心,欣赏一下眼前这女人吃饭喝汤的细节动作,都是种享受……以前,他忽略了!   “娇娇……”   男人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素帕手绢,给她擦擦溅在嘴角边上的汤渍:“如果,我真的很愿意为你去改变呢!只要你喜欢什么模样的丈夫……”   顾峥嗯咳一声,差点被男人的话呛到了。   一身硬骨头的男人……   她猛一抬眼,怔住了。   ※※※   徐茜梅深刻地记得算命先生那档子事,然而对顾峥,却早忘得九霄云外。   她不知道,在掐指算出她命格那一刻起,其实,和周牧禹的夫妻关系,早就绑在一起,扯都扯不开,不管如何想放弃摆脱都无用。   某日,顾峥的糕点铺来了两三个女人,着装甚是典雅的、表情严肃的高傲妇人,还有两三个婆子,婆子俱是仆从打扮,却也不失谈吐间的高贵。   那妇人是坐着一顶小轿来的,其他几个婆子仆妇随侍两侧,轿子一停到店铺门口,顾峥就觉得震了一震。   那妇人下轿后的眼神表情极为淡漠倨傲,仆妇们把她左右搀扶着,一口一个的“夫人您小心些……”   当时,顾峥还以为是来照看她生意的女客。“请问,这位夫人,您是想要买点什么吗?”   妇人却只把她上下打量着。其中一婆子道:“模样看着倒还齐整,怪不得咱们家的少爷……”   顾峥自然更加纳闷了。   妇人微微一笑,随即问顾峥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吗?小娘子可是姓顾?”   顾峥迟疑了一下,点头。   恰时当时苗苗正被萱草抱在铺子里,那妇人突然又转身去看正坐边上玩布娃娃、一直不吭声的小女孩儿。   妇人突然走向了小女孩儿。微微弯下腰,像是仔细在打量观察她的整个五官,鼻子,眉毛,还有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一婆子又道:“夫人,像!还真是像!”   当然,她们说得极其小声,顾峥也没听清楚。   妇人随即也道:“是啊,像!真是像极了!”   苗苗的脖子上那天又正巧带了个小小的项圈,项圈坠着一个青色的玉锁。   妇人仔细观察了小女孩儿的模样五官后,然后,眼睛一对上苗苗项圈上的那块小小青玉锁,整个人便震了,惊诧不已!   “来,小宝贝,你告诉我,这玉锁是怎么来的?”她问苗苗,语气变得和软慈祥多了。   苗苗笑嘻嘻扬起脸来:“是人送的……”   “谁送你的?”妇人又问,语气依旧慈祥亲切。   “是关叔叔!”   妇人霎时深吁了一口气,就这样,短短一刹那的功夫,连半柱香的时间不到,这场简短的对话便就结束。   次日,顾峥依旧让萱草把苗苗带在铺子来玩,说来,也是她近日心里作祟,她总觉得,现在,和苗苗的母女相处,多一日,便是一日……苗苗好像马上就要不属于她了!因为周牧禹那档子事儿。   “——小姐?小姐?”   可是,就在这一天,萱草急急地又跑来告诉她说,苗苗突然失踪不见了,就在她刚刚带她出门去买糖葫芦的一刹那功夫。   ※※※   平安侯府。   “来,快叫我啊,叫我一声奶奶……”   “叫我娘亲,叫啊,你快叫啊……”   正是之前去店铺里的那位高贵妇人,平安侯府的当家主母,侯夫人。以及,侯夫人的内侄女,侯府上的表小姐江碧落。   侯夫人坐在一张玫瑰软塌上,脸微笑着,一副和蔼可亲,等待小女娃儿开口。   江碧落也仍旧一副身娇柔弱,风吹就倒,脸色苍白憔悴。   她手中正拿着一块香甜甜小酥饼,像是在讨好。   苗苗嚎嚎啕啕、放声哭个不停:“娘亲,我要我的娘亲……”   江碧落道:“我不是说了么,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亲了,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呢?”   江碧落感觉自己的耐心真正快要被磨光了,原来早在去昌州之前,她就和表兄关承宣便已成亲完婚。现在,江碧落觉得自己简直是伟大无匹,能把表兄外面和狐狸精所生的小野种抱回来,并养在自家的膝下,甚至还准备当亲生女儿养……她觉得她的心胸、她对表兄关承宣的爱,已经发挥到了极深极致。   苗苗竟还在哭:“娘亲!我要我的娘亲!”   哭着哭着,把那江碧落甚至狠狠一推,像只小老虎似的,龇牙咧嘴。“你讨厌!走开!我只要我娘!你才不是我的娘亲!呜呜……”   江碧落竟被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儿一下推倒在地。   “表姑娘,表姑娘……”   丫鬟婆子们赶紧去拉她。大概是惯熟了这样的称谓,以至于现在侯府中人,还有大半的下人都称呼她一声“表姑娘”。   江碧落难堪至极,她知道自己身子骨不好,所以,一个小女娃儿居然都能轻轻一掌将她推倒在地,只觉丢脸至极。还有其他几个丫头在旁偷偷隐笑。   江碧落气得浑身发抖,忍无可忍,猛地扬起一巴掌,正要朝小女孩儿脸扇去——   “好了!她还是个小孩子!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侯夫人厌恶轻蔑看她一眼,想虽说是侄女关系,然而终究对于这样的儿媳不甚满意。   侯夫人一直之所以坚持这门婚事,不过,也是跟自己的婆婆、府上的老太君斗气较量罢了。   ……   如此,苗苗就这样被平安侯府给“关押”起来,一个一个,不是逼着她叫奶奶,就是逼着她叫娘。   ※※※   顾峥哭得是死去活来。   这下子,女儿突然失踪消失不见了,和前夫周牧禹的那些瓜葛纠纷也暂时遗忘、统统放边上去了。   她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女儿,几乎寻遍了整个汴京城。   周牧禹也几乎调动了整个皇家锦衣卫队。   而都说情令智昏,这尤其对于突然丢了孩子的女人,她的大脑,几乎失去整个思考功能。女儿为何会丢?为什么会突然失踪?哪些鸡毛蒜皮小细节没注意到?……以上,统统失去了分辨推理的能力。   “都是你!都是你!”   汴京城开始又下起纷纷扬扬的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她终于彻底崩溃失控,嚎啕大哭不止,并把所有的恨,还有泄愤,转移到男人头上。   “要不是你,我苗苗怎么会丢!?都是你来搅合!没有你,我们母女现在怕是好好的!”   “你还我的女儿!你还我的苗苗!你把她还给我!”   她把男人发疯一样捶着,踢着,甚至咬着。男人像泰山,女人怎么打,怎么发泄,都由着他。甚至也同样着急劝哄,“一定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   当然,她这样一闹,锦衣卫们,宫里的那些太监们,个个在场做了见证。这对男女,其中什么奥妙关系,自然不言而喻,不攻自破。   太监甄保全看得是心肝肉疼,面部肌肉都在不停抽筋。他好想去上前劝一句,“您别打了,别发泄了,再咬下去,咱们殿下爷手上的那块肉都快被你弄下来了……”   男人此时丢了女儿,当然,也在快没就崩溃的边缘,脸黑得吓人,他哪里敢说。   不过,男人到底是男人,女人眼看终于发泄够了,忽然,猛地拉扯住她手腕:“好了!你不准再闹了!我问你——”   “你说,那天谁到你的铺子上来过?” 第46章 老天开眼   又是仲春。桃花簇簇开,烟柳满皇都。   关承宣一袭黑衣劲装,从马匹利落而下。身后一卫士笑:“世子爷,咱们如今可算是回京了,这一去差不多就是一年半载,这京里的醉仙楼我都快忘记什么滋味儿了!”“你还在叫世子爷呢!”另一卫士去拍前面那个的头,“咱们现在应该叫关副将军!懂了吗?!”关承宣哈哈仰面笑:“你们吵个屁!这世子爷也好,副将军也好,先回去洗个澡再说,赶快几天几夜的路,身上都有汗臭味儿了!”   一行队伍便笑吟吟都下马,向平安侯府大宅正门步去。   岁月果真如一把刻刀,眼前的男人,依旧剑眉星眸,身高臂长,体貌奇伟,然而,短短不过一年韶光,他的眉眼早已刻满了风霜,兑换了早年前那些鲁莽跳脱之气。   战场,是一个好地方;昌州,也是一个好地方……关承宣曾给顾峥写过一首诗:“丈夫志气掀天地,拟上百尺竿头立。百尺竿头立不难,一勤天下无难事……”,元正二十九年,也就是今年的初冬,昌州太平山面临一场大风雪,士兵们被饿的饿死,冻的冻亡,那时,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吊着最后一口气,带着几十个为数不多的残兵铁骑,闯出太平山,一路啃过将士们的尸体果腹,吃过生蛆发霉的动物残骸,将敌军首领的拉喇□□王子一举擒获。敌人,终被赶出了嘉玉关,而关承宣,被皇帝直接由校尉受封为本朝最最年轻的副将。   男人生命中无非有两样东西最为重要,一个是女人,另一个,则是事业。   关承宣走向平安侯府的宅子,闭眸,重重深吁了一气。   一年前,情敌周牧禹的那话仿佛言犹在耳,他忽然怅怅回思:是不是今天,就有资格站在那男人跟前,和他一比高下了呢?   ※※※   顾峥决想不到,他们三个人,如今,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碰面。关承宣和周牧禹也都更想不到。   “娇娇!”   侯府大厅,关承宣一走回去,居然顾峥正站在那儿。“关世子!”周牧禹冷着脸,道:“你可算是回来了?要不要你来给你妻子母亲解释解释,她们究竟是谁?”站在侯府大厅的不仅有顾峥,还有周牧禹。身穿药玉色织锦袍,外罩一件貂皮镶边暗蝙蝠纹的烟色外氅,头戴一顶墨玉冠。侯府的大厅,压压跪了好多人。侯府老太君,侯夫人,还有冯碧落等等。一个小女娃儿被个婆子牵过来,关承宣大吃一惊,正是苗苗。   苗苗哭得眼就像核桃,一见了娘,赶紧扑地跑过来。“娘亲,娘亲——”   顾峥也是泪如雨下,像护小鸡仔似地,立马将自己的宝贝女儿紧紧、紧紧拥在怀中,又是亲,又是吻。“你吓死娘了!苗苗,你吓死娘亲了!”   ……   关承宣立即大骇。   ※※※   江碧落忽然有一种想立马去碰死的念头。   所有人把目光齐齐盯向她,侯府老太君觉得她让自己丢了脸,婆婆侯夫人觉得是她、让她恨不得找地缝去钻。现下,儿子回来了,并且打了胜仗立了大军功回来,却找不到一丝兴奋喜悦,不停地给周牧禹赔离,道歉,磕头认错:“晋王殿下恕罪!晋王殿下恕罪!都怪臣妇等头脑昏聩,有眼不识泰山,误听了我那儿媳妇的话,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周牧禹声音淡漠,语气尽量保持平和。   侯夫人瑟瑟发抖:“晋王殿下恕罪!望晋王殿下恕罪!”   晋王冷笑一声,忽转身对关承宣道:“你那媳妇以为,我妻子是你养在外面的女人,而我的女儿,则是你和她在外面的私生女……”   关承宣感觉自己的脑门子,整个都闹嗡嗡快要飞转起来。“——江碧落!!”   表妹也不叫了,这女子体弱多病,随时可以被风吹熄灭也顾不得,“你犯什么糊涂!抽什么疯!你要闹笑话也就罢了,还要咱们整个侯府全跟着你闹笑话吗?”   然后,又去责她母亲:“娘!你也是老糊涂了是吗?事情也不先好好查一查,你们这样子真的让我很丢脸知道吗?”   侯夫人也气得心肝胃疼。这还是第一次被儿子责怪教训。   老太君道:“好了!宣儿!我早跟你说过的,你这表妹,她不中用的!教你好生再找两房妾来伺候,你怎么就不听呢?哎,我人老了,管不了了,管不了,咱们现下好好跟殿下赔礼道歉才是……”   ……   江碧落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忽然,两眼发黑,一口血堵在胸口,又经过喉咙,忽喷了出来。   江碧落突发疾症,昏死过去。   ※※※   整个侯府闹轰轰、乱糟糟,后来又发生什么,因顾峥陷入终找回女儿的狂喜里,也没仔细多想。   恍恍惚惚中,那江碧落晕倒了,关承宣这才一吓,赶紧将女人打横抱起来,招呼丫头婆子快去请郎中。   关承宣那双眉眼是孤独的、压抑的,苦涩的,悲凉的。“对不起,娇娇,真很对不起……”   他又看看怀中所抱的女人,“请原谅她这一次……”   顾峥这才大震,也抱着自己的女儿苗苗……还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现下情况,她忽然不敢去看关承宣的那双眼睛,甚至,连“我没事儿”几个字都无法出口……   “你、你要好好照顾她!毕竟……她,她才是你的妻子……”   她把女儿的手一牵,逃也似,急匆匆就走了。   晋王周牧禹也走了,忙朝女人追过去,后面是一大堆皇家锦衣卫。   侯府大厅,恭送的恭送,磕头的磕头。   关承宣抱着手上的女人,她仿佛比纸片还脆弱,比风中的树叶还轻。   一会儿,有丫头婆子把郎中急匆匆请过来,关承宣也将女人抱进了两个人的婚房,替她盖好被。   郎中把脉看了好一会儿,江碧落也幽幽地睁开眼睫毛醒了。   关承宣到底是不忍,坐于床榻边:“你醒了就好,表妹……”   他宽慰道,声音尽量保持柔和平静。“以后,别再干这样的傻事蠢事了……”   女人的眼泪又像开闸的洪水,江碧落哭得抽抽噎噎,她吃力地坐起。“对不起,表哥,我不该疑心你的,又让你丢了脸,对不起……”   关承宣轻叹了一息,闭着眼睛,轻轻抱着女人,去拍她的背。嘴角,是一抹无奈嘲弄的笑。   ※※※   现在可是好了……   顾峥想:谁都知道了,她是周牧禹的前妻,女儿苗苗是他的孩子。两个人死拉硬绑,看来是老天故意让人发疯,他们两不“怎么样”、也只能“怎么样”了。   而周牧禹自己也承认自己是“卑鄙无耻”的,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是好事……   呵,她不想要他了?老天会答应么?他得好好感谢老天才是!这次,他可是没有逼迫她的! 第47章 自由没了   顾峥和周牧禹的关系就这么公开了!   堂堂晋王殿下前妻,再怎么想遮,都是盖不掉的。   侯府那么一闹,整个汴京城,又是带着无数禁卫军锦衣卫找孩子,皇宫那边反应先放一放,先说顾峥……她发现自己的铺子也甭想开了,生意也做不成了!小七每天都哭笑不得说,顾老板,咱们每天糕都还没做呢,就有一大堆人等着排着队要买,市井小民、达官贵人,都个个等候着,想要来买咱们的糕……   顾峥道:“这好事儿啊!”她挺乐观的,笑得却很无奈。   再说所住的那小四合院,每天也是,平时不见有什么人来客至,可自从和周牧禹双双身份公开亮相以后,也不能清净安宁了。见天儿的被一堆人围攻,也是达官贵人、升斗小民,各式各样人都来了,阿谀谄媚,奉承巴结,顾峥成天被那些人缠着周旋。   周氏也气得,恨不得一手叉腰杆,一手拿把亮晃晃菜刀赶客:“你们都走!都走!”   ——还要不要人过日子了啊这是?   顾峥有天无法,被逼得躲到一家僻静酒楼客栈。她把自己脸抹了一把香灰,偷偷摸摸从后门的狗洞爬出去,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她需要片刻的安宁清净。自然,周牧禹也想办法跟着去。顾峥在客栈里叹:“这下可是好了,我的自由没了!”   周牧禹绞着帕子,给她擦脸,一边擦,一边假兮兮,装模作样叹:“娇娇,我可什么也没做,这事儿,你可不能怪我!”   顾峥表情复杂幽怨看他一眼。是啊,好像是不能怪他,那么,该怪谁呢?   男人就那么给她擦洗着脸上的香灰,动作轻柔,仔细,小心,两人滚烫灼热的呼吸就差没交融在一起,脸几乎贴着脸。   顾峥自然没看见男人眼底那抹虚伪假得透亮的光,男人擦完了脸,她起身:“哟!糟了!”   梳妆台板凳上有一团团血渍。居然每个月的好朋友突然大驾光临了!   顾峥快哭了。“怎么办?我这会儿又没有月事带!”   那自然是女人用的晦气物件儿。   周牧禹:“……”   于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男人一身劲装黑衣,身形高大,带着个垂纱斗笠,在一店铺门前背着手,徘徊来,徘徊去,终于,胀红着面皮,还是一股作气,走了进去。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圆脸妇人。“这位客官需要什么?我们这店马上要打烊了?”   柜台上,陈列着各种女人所用玩意儿,胭脂水粉,红肚兜,针线膏子……胖女人笑得暧昧。   周牧禹嗯咳一声,再嗯咳两声。圈着手,手指抵着下颔。终于,他近乎用半哑、低得几乎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我要买月事带!”“……什么?”那胖女人明明听见了,但还是竖起耳朵装聋。“我说……我要买月事带!”周牧禹一声低吼。   ※※※   陈国公府。   徐万琴呆呆地坐在雕花扇形窗前。   贴身丫鬟茶语给她端燕窝羹来,“小姐,从昨儿起你就没吃一口东西了,再这么下去,身子可就要垮掉啦!”   “滚!”女人的朱唇淡淡微启,两眼无神。   茶语吓得手一个哆嗦,端着的那碗燕窝羹差点漾洒出来。   茶语还是不甘心。“小姐,要奴婢说一句劝吧,有天大的愁事,可您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来作贱啦!您可不知道,夫人和老爷都快要急死了!一个劲儿地问奴婢您出了什么事儿?您不能让他们担心呐!”   徐万琴猛地从窗下的太师椅站起来,碰碰哐啷,就把茶语手中的那碗燕窝羹一把端抢过来,高举起摔地上重重一砸:“我就喜欢作贱我自己!怎么了!?怎么了!?”   瓷器砸碎了一地,那碗里的燕窝羹晶盈盈地,像小孩子的清鼻涕,蜿蜒在地板到处流。   茶语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蹲地上去擦并捡碎片。   徐万琴双手捂着脸,就呜咽嚎啕不止。   ——   顾峥和周牧禹的事,自然,传遍了整个汴京城,岂有不传到陈国公府上、传到徐万琴的耳朵里。   ※※※   一顶华盖轿子停在顾峥所躲避的那酒楼客栈。   这会子,才刚暮春,霞光夕照穿进窗漏,酒楼里四处弥漫着酒的香味和笙歌调笑。   顾峥觉得自己快要热死了。她和周牧禹在这酒楼客栈已经差不多呆了两三日。顾峥身子不方便爽利,适逢又来了那个,自然烦躁至极。周牧禹轻轻给她摇着扇子,她躺在床上,一腔胸里都是憋着气闷。   周牧禹扇着扇着,干脆顺着杆子往上起来,“嗯咳——”   他习惯性地动作,手指圈起抵着下颔。“事到如今,咱们,也只有这样了,你说是不是?”   他说的“只有”,自然是复婚。   顾峥呆呆地望着帐顶子出神,鹅黄色的帷幔上也漏进了几丝霞光。帐顶绣着最最吉庆欢喜的图案,寓意白头富贵,那是一簇簇鲜艳的牡丹花,和一对鼻翼翅鸟。   帐里忽然钻跑进来一只蚊子,只听声音嗡嗡嗡地,男人赶紧放下手中的折扇,便又给她打起了蚊子。   每打一下,声音都是啪地一巴掌。顾峥吓得一惊,身子再一抖。   忽然,轻翘了翘嘴角,笑了——   “如果,我真的很愿意为你去改变呢!只要你喜欢什么模样的丈夫……”   她想着想着,正想得出神。   男人又道:“苗苗是你我的亲骨肉,你忍心和她分开吗?然而,事到如今,皇帝那里,自然已经知道这事儿了!苗苗一旦认祖归宗,他是不会放任你让她在民间生活长大的……”   顾峥轻道:“王爷,你这是在拿苗苗对我做要挟吗?”   周牧禹摇头,“不,我是在恳求你!”   顾峥忽然又是惊震。   恰时,咚咚咚地,一阵男子上楼的脚步,原来是酒楼客栈的老板敲门进来回:“小娘子,小娘子,有位姓徐的小姐此时说要见你,我让她进来吗?”   顾峥以为是表妹徐茜梅。   忙整理袖衫,理理耳环,准备趿鞋下床道:“麻烦你把她带进来吧!没事儿!”   她起来,男人便帮她穿鞋。   顾峥又愣了,她眼眸迷离,还是那句话——   “如果,我真的很愿意为你去改变呢!只要你喜欢什么模样的丈夫……”   她感到失笑,深吁了一口气。脑子里,闪闪烁烁,一会儿,是他给她穿鞋的如此眉目表情,那样的细致柔情,体贴备至;   一会儿,又是从前他态度冰冷对她的厌恶表情,还有那一封信,“吾妻见字如唔:糟糠之妻不可抛,时下为夫虽为皇帝陛下指认为皇室子孙,然,遵道秉义,不可忘,为夫会竭力准奏陛下,给糟糠妻一个名分,请千万个放心!”   ……   徐万琴这时走了进来,正恰,男人给女人穿鞋,种种动作表情,隔着一道珠帘,收尽她眼底。 第48章 我让你作   “徐……”   隔着那道微微晃动的璎珞珠帘,顾峥甫一抬头,就发现不对劲了。   徐万琴冰冷的眼盯着她,目光如刀,像是要把她碎尸。顾峥的笑僵在那里。   徐万琴又一步步朝她走来,一抬手,撩开了珠帘。璎珞珠帘在她的身后越发晃来晃去。她轻一福身,“晋王殿下……”   顾峥半张的嘴,缓缓、僵硬地闭下。   天子圣意,陈国公的嫡小姐,指婚给晋王周牧禹。   而陈国公的姓氏,就是徐。   晋王周牧禹端坐在床沿边,表情淡淡地,只做了个抬袖的手势。   徐万琴的眼底,慢慢沁出水花。   ——   “君子之交淡如水,再好的姊妹情深,都要保持一定距离,尤其是为了同一个男人,她们不知怎么撕破脸就撕破脸……”   其实,这些道理,顾峥不是早都已看透了吗?她慢慢从床榻上站起来。“你请坐啊,徐姑娘……”   她尽量保持着平稳呼吸,嘴角不停地轻微抽搐着。   徐万琴始终不动,眼睛复杂而冰冷地,依旧看着她,又看着周牧禹。   顾峥:“呵,真巧,原来你就是陈国府上的徐小姐……”   “——顾峥,你是个骗子!骗子!”   她终于在那如刀的目光紧盯顾峥同时,嘴里吐出这几个字。   .   夕阳渐渐收了去,最后一丝霞光隐藏于天际,酒楼里,笙歌也逐渐散尽,空气里,唯余暮春四月的浮躁与焦灼。   顾峥后来常常在想,她终于点头肯愿和周牧禹复婚,这陈国公府的小姐是不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女人最是受不得激将。   陈国公府小姐徐万琴“啪”地一耳光子,突发起来、趁其不备,响响亮亮甩在顾峥的脸,一根鲜红、热辣辣的五指印,就像火烧似地映在顾峥的侧面右颊。   顾峥把头一偏,手捂右颊,震惊得天旋地转,还没完全回过神。   周牧禹怒了,上前,猛地一把扼住徐万琴手腕:“你好大的胆!放肆!”   他的声音,狠而冷,如冰雪覆着。   徐万琴眸中的眼泪,瞬间滚滚如雨落。可能,就在这一刻,谁都不会明白她内心的痛楚感受。   如果说之前只是像镜花水月一样去迷恋眼前男人,而现在,更更多的刺激是,来自于顾峥。   徐万琴觉得自己遭受了世界上最最无法原谅忍受的背叛,友情的伤害,爱情的破碎,双重打击。   还有她的自尊,她的虚荣骄傲。   第一次见到眼前这男人,他坐在惶惶的灯火烛影中,视线恍恍惚惚的,眼睛里没有皇宫,没有老皇帝,没有她徐万琴,而是在想一个女人——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顾峥,她不是旁人,而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和她称姊道妹那么久,甚至将她视作闺中知己。   在青云观的时候,她常常窥探见眼前这男人对着一张女子的画像、把眉头深锁,目光怔忪发着呆,而那张画像上的女人,她的鼻子、眼睛、眉毛、甚至脸型轮廓,不就和顾峥一模一样吗?她真是太迟钝了!   男人曾丢给她一大盆一大盆衣服,侮辱轻蔑她不会洗,口里对着另一个女人念念不忘、大吐忏悔内疚之心,也是因这女人而起,顾峥!   宫中一位老太医曾偷偷告诉过她,七殿下患了好些年失眠头痛症,每日里需要服用大把大把他所开的调神安心丸,才能入眠……   而又是谁会让这殿下爷日日痛楚难受如此,又是什么人能够让这看着平日四平八稳的殿下爷,可怜到这一步?   徐万琴感觉自己整个血液都在狂啸。   她还记得,有一次,在青云观时,因为调皮贪玩,把自己扮成个男儿身,那晋王竟首次看着她、展露了从未有过的柔和温情一面,他看着她,就那么呆呆凝视,良久,他喊了一个名字:“娇娇……”   顾峥的闺中小名,可不就叫“娇娇”?   ……   徐万琴:“顾峥,你个贱人!”   她猛地把手腕从男人大掌中一挣,手指着顾峥,恨不能再冲上去给她甩两大巴掌:“你会遭报应的!”   “你一次次看着我在你面前大吐心事、犯蠢,你很得意哦?”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前夫,就是这晋王殿下?!”   顾峥:“徐小姐,你是堂堂国公府的千金,却偏告诉我说你家只是一个开小商铺的,如果,我骗了你,那么一开始你呢?你也有过对我坦诚相待吗?”   她的语气也是冰了凉了,对方的一耳光子,宣告了两个女人友情的结束溃散。情比纸薄,真真一戳就破。竟为了个男人……她还果真料想得真没错。   徐万琴:“……”   呲地一声,忽然扯起嘴角挑着眉毛笑了。她不再看顾峥。“王爷……”   而是走到晋王周牧禹跟前,“皇帝陛下的圣意,我俩终究会成亲完婚,圣旨不可违拗,名义上,您也算得上是我的未婚夫了!”   她一顿,又挑眉去看顾峥:“你知道么?顾峥,本来,若是晋王殿下心里没有我,说不定我哪天会主动退缩放弃的,可是如今,就因着你,我打死也不会放弃了!”   “我偏要和你争!偏要和你抢!”   “我要你一辈子都不好过!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他喜不喜欢我?没有关系!只要我会看着你因我的存在,始终不得和他结合在一起,始终被我踩在脚下,我就满足了!”   “想我堂堂一个国公府的千金,身背后,站着的皇帝陛下做靠山,整个家族做依仗扶持,而你,又算什么东西?又是哪根葱?凭什么和我抢?”   “……”   周牧禹不喜和女人争斗,更不喜欢和女人斗嘴,觉得吊身价,然而,此时,他眼眸充血,“徐姑娘,让本王来告诉你,她凭的是什么?——凭的是我!”   “是我!”语气坚定如冰,再一次重复,有一种披肝沥胆的凝誓宣言。   顾峥一下震颤了。“王爷……”   她终于点点头,冲面前的女人慢慢挑起了嘴角,“今日这话,可是您说的?可都是作数当真?”   周牧禹心弦猛动,大喜。   顾峥再没看他二人,把珠帘一撩,面无表情,出了门蹬蹬瞪下得楼去。   .   元正三十年这日暮春,汴京东内城一巷口僻静酒楼,酒楼客栈里,三个人发生好一场微妙争执。   徐万琴呆若木鸡,足下趔趄,连退三步。   而顾峥,就在女人趔趄不稳呆若木鸡的那一刹那后,草草地、想也不想做了个决定:答应!复婚!   ※※※   她就这么和男人复婚了么?被徐万琴一刺激,想也不想就点头同意了?顾峥觉得自己像是做梦。   小四合院终于太平安静下来,现在,周牧禹干脆调动禁军护卫,让他们在院子外好好把守,不得允许,不准一个人踏入。她的这院子骤然又变得肃杀,戒备森严,唬得左邻右舍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噤若寒蝉,除了远远地看着、指手画脚,再不敢胡乱来串门。顾峥看着这些阵仗,她还知道,既然目前如此形势,摊开了和他复婚,那以后要面对的皇宫种种麻烦事,也会更多。她有些头疼,甚至开始思索要不要收回那话。女儿苗苗有时候快乐得像只小蝴蝶,在两人之前跳来舞去,看着女儿那小脸藏都藏不住的天真幸福笑,她又觉得,只能如此了!   当然,周氏笑得是最最合不拢嘴的,“好了好了!你们两现在,总算是和好了!周牧禹,我再三警告你,若是把你媳妇倘再气跑,我就拿鞭子抽死你!”   彼时,顾峥正在院中收晾衣绳上的衣服,周牧禹在旁帮她。   周牧禹远远听见厨房里老娘的警告,倒也不回答。只偏转过身,对顾峥面红耳赤,轻声地说:“我不用她抽,若再那样,你就自己拿鞭子,如何?”   ……   顾峥一愣,这男人,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   徐茜梅下午到院子里来过,急急愤怒地禀过那些守在外院的禁军护卫,跑过来,劈头盖脸就问顾峥:“你是真的打定主意了?你、你愿意和这晋王复婚了?你忘记以前他是怎么对你的?”   顾峥觉得好生奇怪。“表妹,你是怎么了?你不是一直都在劝我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易,劝我和他复婚?甚至做他的小妾都没关系?”   徐茜梅嘴角开始抽起来。“是啊,呵呵,我当时还是真的这么想……”   她干笑两下。忽然又正色表情严厉道:“但是,你想过没,他现在身份上是王爷了……”   顾峥:“是啊,那又如何?我知道他现在是王爷,可也是他来求我的!主动提出让我跟他复婚,再说了,他说他会改……”   “那么,你还真是信了?你忘记你以前受的那些种种是吗?”   徐茜梅终于终于,开始掩藏不住,暴怒起来,在顾峥跟前烦躁走来走去。“我就是想提醒你,想提醒你一声……”   她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你自己既然错过一次,就千万不要再让自己错第二次,重新掉入火坑的滋味,你还承受得起吗?当然,路是你自己去选择的,至于你要不要听我的劝,也都看你自己,我也是为你好,表姐,我希望你能幸福平平安安的……”   忽然,就在这一刻,顾峥轻眯眼,她的心,渐渐有点凉了,甚至开始醒悟起什么了。   她把语气尽量保持淡定平静。“多谢表妹的提醒,我会好好再考虑一次的……”   徐茜梅方微笑:“是啊!你错过一次,就不能再错第二次了,不是吗?”   “表姐,好生再多考虑考虑,听我的,准没错!……”   顾峥轻点点头,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只对女人微微一笑。   徐茜梅走了,顾峥在院子里发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呆。像是在回忆过去,尤其是她和表妹、还有周牧禹三个人的过去。   ※※※   有一件事,顾峥觉得还是有必要向周牧禹坦白承认。“我不是从前的那个顾峥了!王爷,至少,不是你从前所认识的那女人……”   第二天早晨,初夏的阳光柔和明媚。老槐树底下是一层如雪般铺着的厚厚槐花。   周牧禹手把手在教女儿方石桌上写毛笔字,她走去,拍了拍石凳上的细碎槐花坐下,决定和男人聊聊。   周牧禹一怔,赶紧笑着将女儿支开。“去吧,去把这字儿拿给你姥爷看看有没有进步?”   苗苗点点头,说声是,赶紧笑得欢快无比跑开了。   顾峥还是想起了昨天表妹的那些话,她道:“我的意思,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我就算和你复婚,也是因为女儿苗苗的缘故,她不能没有爹,更不能没母亲……”   周牧禹嘴角轻颤,脸刹那阴沉得难看。不过,还是微微一笑,想了想,轻捉起女人的手:“没关系,我会等,等一天是等,再长些,也就是一辈子了,不过如此……”   顾峥道:“那会儿,关承宣向我表白他心意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我告诉他,为什么我的感情就只有一桶水呢?那桶水洒完了也就空了……”   “王爷,我不爱你了,不是不想再爱,而是真没那个勇气和心力了……”   周牧禹浅抿着唇,沉默不语。报应!他的脑子里还是回烁起这两个字。   顾峥又道:“而且,我是不愿意当你妾室的,我既和你复婚,自然该要的名分,一样不能落,王爷,你可还愿意么?”   她又接着一顿,“除此,有可能我还会变得很作,既到了如今这地步,和皇宫又有了牵扯,那么该为女儿争取的,我也一样不落,我会变得俗气自私,现在的顾峥,你会慢慢发现,可是把那些身外之物,什么钱财啊,权势啊,地位身份啊,看得比什么都重,王爷,你会嫌我吗?”   “……”   周牧禹笑了:“不嫌!”   “咱们前半生,是由你来爱你,而下半生,我只负责来爱你就够了,至于你爱不爱我,这都不重要……”   “如果你想作,我敞开怀抱,放纵你做!”   “你要权势地位,为夫就帮你一样样去争取,如何?”   “……”   顾峥大吃一震。 第49章 糟糠之妻   “咱们前半生,是由你来爱你,而下半生,我只负责来爱你就够了,至于你爱不爱我,都不重要……”   “如果你想作,我敞开怀抱,放纵你作!”   “你要权势地位,为夫帮你一样样去争取,如何?”   “……”   这在换做多年以前,周牧禹绝对不出这样的话。   对着一个女人,说出如此没脸面、没骨气、没尊严、又卑微低三下四的话。   周牧禹感觉他的人生也像做了一场梦。   在那梦里面,他所十分看重的东西,男人的尊严、骨气、面子……如今,统统都不值钱了。   他把顾峥的手轻轻握着,小四合院里,槐树花的香味飘满了整片空气。透过枝叶的缝隙,阳光像碎金般洒在两个人的脸上。顾峥的眼睛,波平无彀,连一层涟漪荡纹都没有。这让他又想起了曾经那个天真俏皮、妩媚纯真洒脱的少女——她就真的回不到从前了吗?   顾峥的手冰凉无比,他慢慢地打开了掌心去包裹暖煨她。真是无一次不是回忆!换做以前,在两人刚成亲那会日子,每遇手冷,她总是想依偎在他怀里撒娇,“我冷,相公,你帮我暖暖手好不好……”   他便把她轻轻一推:“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你让丫头去给你拿一个汤婆子……”   淡漠地拍拍女人肩,他总有各种理由走开。   周牧禹缓缓闭上眼睫。   他握着顾峥的手忽然打起了颤,这双手,曾经是他把她亲自推开。如今,重又牵在手里,也一样的凉,可是这双手的主人,却没有昔日对他的依恋,而是麻木的、冷淡的。   “小姐!这是您那天做的一瓶子批把膏,现在差不多时间到了,咱们可以开盖儿尝尝了。”   丫鬟萱草从厢房走出来,笑嘻嘻地,抬头见了周牧禹,一愣,赶忙转过身,似要回避。   周牧禹道:“你拿过来我看看……”   萱草小心翼翼把瓶子递去,周牧禹接过。   这一刻,周牧禹的心尖又开始打起颤,前几日,他微感了些风寒,咳嗽不停,老太医几副药都不管用……莫非?   以前不管在书院、还是两人成亲后,顾峥每每见了他咳嗽,都会很贴心地亲手给他做一瓶子枇杷膏。那时,他听丫头们说,做枇杷膏的工序很复杂,有时顾峥的手会因去皮制浆的过程被泡得通红,两手起皮发红疹……当然,那时的他何曾在意过,女人逼着他服用的时候常常觉得不耐烦。   “好了好了,我知道吃,你先放下吧,我想看看书,清净清净……”   周牧禹满心肝儿打颤,猛然一抬头,手拿着瓶子,以为还是顾峥为了消他咳专给他弄的,正要开口。   顾峥轻轻把瓶子从他手里夺拿过,笑说道:“这是专为你娘弄的,娘说,前两天她嗓子痛,我想着,还是土法子好,就帮她做了这个,拿来当零嘴吃吃也无妨……”   周牧禹浅抿着薄唇,顿时心就凉了。   ※※※   傍晚时,顾老太爷走到周牧禹跟前,微笑说想请他下两盘棋。   棋盘正摆在堂屋的一张小桌上,周牧禹赶忙点头答应,找来张凳子,与岳丈面对面下起棋来。顾老爷执白子,周牧禹是黑子。周牧禹让老太爷先下,老太爷推迟两把,倒也不客气。先落下一手中白棋——“我女儿娇娇,她已点头答应了吗?”   周牧禹手执黑棋的动作一顿,顾老爷子自然说的是点头答应复婚。   老太爷徐徐叹道:“我再也不会干涉你们,也不会去打搅她的选择,但是,我现在想跟晋王殿下说一声,千万别把曾经对我的仇恨,转移到她的头上!”   周牧禹羞愧内疚至极。   “还有!”   顾老爷子又不慢不急说:“我女儿是我一手拉扯带大的,我现在是没本事了,还得靠着她来养活度晚年,虽说如此啊,这世上,也只有我算得上是最最疼爱她的人,如果你对他还像从前、或稍微不好,以后我入土了,就是做鬼都不回放过你!”   周牧禹赶紧起身,鞠敬着身,对岳父一拜,再拜。“如果再像以前,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老太爷呵呵两下,冷笑一声:“那么,您的皇帝父亲那边呢?我可听说,他还给你许配了一位小姐,高门贵女,国公府的闺秀,您觉得您父亲那里会同意你吗?我女儿现在已经沦落为市井粗妇了!他能容得下她吗?”   周牧禹脸色郑重:“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自有法子应对!”   他一顿,“如果,实在连最后法子都走不通,那么,皇帝父亲可以不要,皇子殿下的身份也可以抛弃……只是,我又要回到从前了!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我也会为娇娇重新开始闯一番事业!”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顾老爷子道:“好,你既如此说,那么,我把我女儿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周牧禹再拱手,再拜。   ※※※   周牧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那皇帝父亲会同意一市井妇人做他的正室王妃。   钦安殿,这天就有两个男人来齐齐求见圣尊。一个是他,一个,则是陈国公徐钟离。   身为开国二十四猛将之后的陈国公家主徐钟离,他也是一位极其疼女儿的父亲。   徐万琴那天据说从酒楼客栈回去,就把自己关在绣楼三天不出,脸不洗,澡不洗,蓬头垢面,饭也不吃。顾峥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顾峥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很多事上,就比如包括这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友谊,也包括与男人之间的那些感情/事,她都看得通透。   然而,徐万琴不一样,她自幼骄纵任性,养在深闺,谁都看她的脸色过日子,府上的一个个庶姊庶妹们,讨好她,奉承她,却是没有一个真心相待的。顾峥算是她唯一一个走出闺门所结交认识的朋友,这样的打击,仿佛让徐万琴瞬间掉入一个死胡同,怎么走都走不出来。   皇帝正在龙案上练书法,吮毫拂纸,一股浓郁的熏香,隔着屏风,从兽形香炉的嘴里喷射而出。   皇帝着一身明黄的龙服,周牧禹去时,徐钟离早已跪在钦安殿的地板上,看情形,事情闹得显然大了。为着女儿的事,这陈国公徐钟离定是在圣尊跟前说了好一车。   皇帝见周牧禹来了,便放下毛笔,端坐龙椅,拿着小太监轻递来的一盏小龙团茶轻啜一口,笑道:“你来得正好,禹儿,你这岳丈正巧也在这儿,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朕就和你们商量商量、你和徐姑娘的婚事?”   周牧禹倒还沉静,没吭声。   陈国公赶紧向周牧禹见礼,“晋王殿下,小女莫不是冲撞了殿下,惹得殿下不高兴,或者,她哪里做错了,做得不好……”   声音恭维讨好怀有敬意,言辞却隐隐闪烁着质问和隐怒。   周牧禹对陈国公淡淡一还礼,然后向皇帝圣尊拱手:“儿臣已有妻室,不能娶徐小姐!”   皇帝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   从年幼懂事开始,周牧禹的心就装了太多的事,有男儿自尊,有出人头地的渴望,有□□治世的宏愿。   他装下的那些心事里,唯独没有儿女情长四个字。   顾峥的出现,打开了他通往情关的一道大门。在这道大门里,顾峥就像一道阳光照进他心房,同时,又由于黑暗压制得太久,他的眼睛在骤然接受那道明亮的光时,便晃得他炫目无法适应,他睁不开眼。他不懂如何去守护好这道明亮的光,后来在和顾峥成亲的日子,他的心事,只知又多了一样——为了女人,为了顾峥,他必须像个男人好好站着,他要位极人臣。   ——   这仿佛才是顾峥所最需要的,才仿佛有天足以站在她跟前,承受女人给予他生命中的那道亮光。   周牧禹对权势的迷恋,可以说,到了如今,尤其从受封于晋王那一刻开始,只会增,不会减。   诚如他告诉岳父顾剑舟——如果,真一切从头开始,从零做起点,他愿意吗?   .   老皇帝这天几乎被他气了个半死。   皇帝道:“朕知道,你在民间是娶过妻的,后来,你俩和离了,这也没什么,男人三妻四妾,正常不过,并且,你还是个皇子殿下……”   大概还在安慰他,不要贬低自己,即使娶过妻的也没什么,人家陈国公府可不敢露出一分嫌弃。   陈国公徐钟离也急忙点头:“小女若是能嫁与七殿下为正妻,这是小女的福,哪里还敢去计较!荣幸都来不及!”   周牧禹木着脸,冷笑了一声:“你们不计较,我计较!”   皇帝道:“什么意思?”   他眯眼,看来,徐钟离的那一状是真告得准了,他要和前妻复婚,让那市井女人做正室王妃,入皇家的族谱玉碟。   皇帝接着一顿,又道:“朕开恩,倒难为你不嫌弃糟糠之妻,有这份心肠,那么,你娶你的徐姑娘,给你前妻一个侧室名分,如何?”   周牧禹道:“儿臣只娶她一个,无所谓正不正侧不侧的,她是我的妻,儿臣只知道,这辈子儿臣只她一个,其他女人,我不要!”   皇帝一拍龙案:“放肆!”   本来,他已经有够容忍这对母子了,那周思如,到现在都还没到他跟前服软,这口气,本就咽不下,现在,他这是吃定了他这皇帝离不了他们母子吗?天威岂容践踏,现在,对皇帝来说,已经不是单单他娶不娶陈国公府徐小姐的事了,而是他的颜面问题,这门亲,也是他做的主……   他们这对母子,简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皇帝轻眯起眼,冷笑:“那么,如果朕不同意呢?——朕就是绑,也要绑着你娶这陈国公府的徐小姐,你待若何?”   徐钟离赶紧给皇帝跪下磕头:“臣万万深受不起!深受不起!陛下您太严重了!”   周牧禹面无表情,没有吭声。   一丝袅袅的香烟,依旧从兽炉的嘴轻轻喷射,又是一刻钟、两刻钟过去。   周牧禹浅抿着薄唇,忽然,他把自己头上所戴的那顶墨玉王冠给轻轻摘下。   皇帝大怒:“你要干什么?!”   周牧禹不理,依旧继续摘,摘了头上的王冠,又脱了绣着金丝银纹的王服蟒袍,再接着,腰间上有一个龙形玉符,那是皇子身份的玉徽,出入内廷朝部,佩上它,才能畅行无阻。   他把王服、王冠、以及那像徽晋王身份的玉符就那么一一摘下脱掉,然后,上前两步,双手奉至圣尊面前。“草民,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皇帝一口老血,差点气得喷涌出来。   顿时气歪躺在龙椅上,帽子歪了,手也颤了,两眼发直,面皮不停抽搐。“放肆!朕,朕——”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大姨妈,昨晚想二更的,结果一下睡着了,头疼得厉害,大家将就看。 第50章 狐狸尾巴   如果一切真就从零开始,这对周牧禹来说甘心的吗?答案自然是否定,他不会就此甘愿。   在民间生活了太久,周牧禹知道阶层固化、寒门庶族想要出头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儿。   如果没有自己的身世真相大白,他这个“寒门子”,只怕早死在了斩刀之下。   周牧禹没法忘记,当初他像狗一样,初混迹于官场——那时,表面是被皇帝所封的金科状元、还是宣城副总兵指挥使,但是,只有周牧禹才知道,在那些艰难的日子,他那个副总兵指挥、兼状元郎是如何窝囊。他每日的工作,不是给这个上司养在外面的小老婆跑路看宅子,就是守在青楼门外,给那些日/嫖夜赌的士族高官们把风。   而这些事情,他都没敢给顾峥说——这是他的耻辱、难以出口的憋屈。   故而,每每女人问起他所成天忙碌的事务,他总含糊其辞,能避就避过。   实在避不过了,就很不耐烦地打断对方说——   “你别问了!你一个妇道人家,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女人的眼泪,大概就是从那时悄悄从脸上蔓延流到心里。   他害怕去看那双女人的眼睛,那双从明媚阳光、却变得逐渐消沉萎靡、变得暗淡失望的眸子。   他只是一个劲想:再给他点时间吧,等以后,来日方长,以后若是他混得好,有出息了,再好好跟她解释。   .   周牧禹潜意识里、何尝到现在不是也有这念头。   这就是为何这四五年里,他给女人的感觉照样是遥远的,陌生的、淡漠的……那是因为,他觉得时机不成熟。他渴望权利,对帝王之梦的野心和迷恋,覆盖了一切。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有耐心去等,皇家不会容许让一个民间女子做儿媳,除非是……   九重宫阙,周牧禹已摘掉了他头顶的那墨玉王冠,也脱下王服,他头发披散着,骑在一匹高大的马上。   宫墙深深,夹道悠长。“晋王殿下,晋王殿下——”   一名老太监,手执拂尘,跌跌撞撞,跟在他马匹后不停跑着、追着,追跑得气喘吁吁,那是皇帝的贴身宦臣,大太监冯玉书。   “您去服个软!奴才求求您了!”   冯玉书苦劝着:“您去向皇帝陛下认个错,何苦这么小孩子气呢?万一,陛下当了真,要是真把您贬为庶民,那可怎么办,多划不来呀!”   周牧禹郎心如铁,头也不回,将手中的马鞭越发狠力一抽,驾地一声,漠然而去。“随便!我无所谓了!”   仅仅抛下这么一句。冯玉书一张白而圆胖的脸无奈苦笑着,只得回钦安殿复明。   “皇上,晋王殿下真的不回头了!真的一犟到底了!”   皇帝越发一口老血没气喷出来。   周牧禹冷着眉眼,他知道,不出三日,这皇帝,准来求他……   周牧禹是一个在民间生活长大的皇子,他知民间,深谙民间疾苦,懂百姓,故而相较于在宫廷中长大、不如食肉糜的刘王和太子,他有比他们太多的优势。   所谓“视民如伤”、尤其在这群匪四起、战乱连年的不安乱世,他短短四五年,治理黄淮两河工程,成立会考府,种种辅政功绩……   皇帝几乎已经离不开他了。   ※※※   这日天气畅和,小院上空,有溶溶流云,有畅畅惠风。碧色晴空,如同水洗,交织纷飞的柳絮和落樱,于金色的阳光下泛起莹莹的光彩。顾峥和周氏两婆媳无事可做,便兴致上来一起做起了定胜糕。那是一种来自家乡的传统糕点,用粳米粉、再加红曲粉以及白糖清水发涨,最后,待差不多时就倒进定胜糕的模型里,再用小刀把上面刮平,接着上笼子用大火蒸半个多时辰。顾老爷子去外面散步了,他的身体终于渐渐硬朗好转起来。萱草在屋带着苗苗,教她学习针线刺绣。   婆媳两见糕蒸得差不多了,连忙解开笼盖,取出糕模将糕坯倒出。袅袅的热烟,熏红了两人的脸。   顾峥用筷忙夹了一块糕,尝尝,“呀!真香!伯母的手艺就是比我好!”   周氏忙用手去打她胳膊,“都不怕烫?”又道:“你俩既然复婚了,那么,是不是应该改口叫我一声母亲?”   顾峥不好意思低头笑笑,她声音很轻很柔叫了一声娘,周氏喜得,忙不停应着,甚至撩起围裙擦起眼角。   顾峥这时忽然想起一事,她问:“娘,我那表妹徐茜梅,你是不是……对她很有成见?”   周氏冷道:“不止是成见!我一见了她就心忒烦!我再提醒你一声啊,她可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少让她到这里来!”   “为、为什么?”顾峥弱弱又问一句。   周氏道:“长着一双精明世故的眼睛,一看,就是心里藏奸……你呀!就是个傻丫头,呆子,什么时候,你被她卖了,我都担心你给她数银子!”   顾峥面色惶骇然,她的背心渐渐感到一阵发悚发凉。   ※※※   快到傍晚时,徐茜梅一脸笑吟吟地又来家中窜门子,正好顾峥和周氏蒸了好大一锅米糕,也吃不完,顾峥表情复杂,就忙招呼表妹将就着一块儿坐下尝尝。当然,她一来,周氏脸色很不高兴,冷笑着就站一旁重新找事情做了。徐茜梅“挂念”于顾峥和周牧禹复婚之事,因此一过来坐下边拿着糕吃,就边问:“我听你刚才叫她娘了?”   她努嘴指指周氏:“怎么一回事?你俩还真的决定复婚了?你真不听我的劝啊?”   顾峥不放过徐茜梅脸上任何一个表情。“是!”她斩钉截铁道:“我决定了!”   “咚”地一下,徐茜梅手中的那块糕掉砸了地。她的脸一下就变了。   顾峥问:“怎么了,表妹?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啊、没哪里不舒服……”   徐茜梅说,然而她的表情,此时此刻,已全部出卖了她内心藏也藏不住的一些东西——   顾峥终于发现,这个表妹,她的内心,并不希望她好过。   ※※※   顾峥觉得现在自己的心情、简直不知如何形容。   那天,她看着徐茜梅在听说她答应和周牧禹复婚时,徐茜梅脸上的那种表情——那是一种明显写有的扭曲、嫉妒、阴狠、和愤懑烦躁难言。   是的,她莫名的暴躁,急得在她跟前踱来踱去,实在是太太明显了!想要人去忽视都很难!   ……   顾峥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她甚至,多么希望当时表妹徐茜梅所出现的那个表情是她多心疑虑了,因此,才又今天巴巴地去问周氏,关于对徐茜梅的看法。   这是最后一次的试验,顾峥也甚至在心里想了一千次、希冀了一千次,是假的!那天,是自己的多心与幻觉!表妹并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   她真的不希望自己这辈子好过!   实在是太明显了!   顾峥又想起她和表妹从小一块儿闺中长大、种种相处的日常点滴、姊妹情分。那时,她们去山上一庙里拜菩萨求平安符,当时,都只有六七岁,途中,顾峥的右腿被一只毒蜘蛛所咬伤,因中毒而晕阙在路途。视线昏昏迷迷中,是表妹徐茜梅帮她吸的毒,并那种想也不想,埋头帮她去吸。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也心痛得无以复加,随后,回到顾家大宅,便一个劲儿拼命求他爹,日后定要将表妹常常接来府中住,而但凡自己有什么好的,不管吃的用的穿的,统统都送她……   她已经把她当做是生命中的姊妹,甚至,比亲姊妹还要亲。   .   顾峥想着想着,眼泪忍不住快从眼睑飙涌出来。   她还是不甘心——   恰时,周牧禹也回来了。头发是随意披散着,看起来宗之潇洒,形容分明该狼狈落拓,却偏偏英挺俊朗,身材伟岸,他把他的那身外罩王服给脱了,只穿了件白色素衣中单,她有些一愣,不明白怎么回事。   顾峥笑了笑,也没多想,故意走到男人跟前撒着娇,道:“您回来了,王爷,我可是想死你了!”   她把男人的手轻轻摇着,抱着,扬起头,笑得又甜又娇媚,梨涡乍现,分明活脱脱当年那个纯真明艳、如同玫瑰花般风姿绽放的青春妙龄十七岁少女。   周牧禹身子一抖,忽然好像全身笼罩了一层春风,不,应该是五脏六腑忽然吃了颗糖下去,整个脑子都乱嗡嗡,甜起来。   “你,娇娇,你……”   他有些无语轮次,一扔手中马鞭,转身,低头,手轻颤颤托着女人香腮,眼波都眩惑迷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有人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第51章 十年生死   此时的天空好似一张彩画,夕阳红得近乎滴血,霞光把周围的云染成多种形状颜色。   周牧禹的心开始绮丽起来。   他当然不明白这时的顾峥只是在装腔演戏,女人的脸,看起比天上的霞光还要瑰丽艳美。   顾峥又关切地边帮他整理衣襟,边问:“呀,您这是怎么了王爷?你的衣服呢?你头发怎么也散了,走回屋里去,我帮你梳梳头吧……”   徐茜梅在旁看着他俩,脸颊及整个五官都在抽搐扭动不停。   旁边周氏放下手上活儿,也凑过来笑,故意盯着徐茜梅:“是啊,禹儿,怎么一回事?快回你屋里让你媳妇好生梳梳?”   嗯咳一声,又转身对徐茜梅说道:“你看呐,徐姑娘,这天色也不早了,您……”是不是该回你院子去了?   徐茜梅隐隐咬牙,把脚一跺。   顾峥又道:“王爷,我走不动了,能抱我回屋里去吗?那天我不是脚扭伤了,现在又开始犯起疼……”   她这模样还真像勾引唐僧的小妖精,小模样可怜,声音嗲得不行,脚当真一扭一扭,仿佛真走不动了。   徐茜梅在旁轻眯起眼睛,冷冷看着。   周牧禹一向性格沉稳表情冷峻,此时,女人这副模样,他哪里还能承受,果真关切温柔地问:“你快坐下,快让我好生看看……”   周牧禹此刻的心,又如百炼钢遇见了绕指柔,又或者是油条泡了汤,整个筋骨都软瘫了。   他又想了想,“好,我这就抱你进里屋去看看——”   便一把将女人打横抱起来,迈向厢房去了。   顾峥笑嘻嘻,把头一偏,靠埋在他怀中,手更是攀着男人的脖劲,眼角余光,却是冷冷注视徐茜梅的那脸,各种失望落寞与心凉。   徐茜梅这时的夫婿程文斌恰好敲门来了,好像是叫她回去吃晚饭。   徐茜梅披头盖脸指着她丈夫程文斌就骂:“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是猪变的么?”   程文斌莫名:“娘子,你又在生谁的气?你怎么了这是?我招你惹你了?你简直是莫名其妙!”   徐茜梅看着自己丈夫那张庸俗不堪、又懦弱不堪的脸,像是鼻子禁不住一酸,口骂了声:“窝囊废!”   袖子一撒,气急败坏就走了。   .   厢房里,周牧禹将顾峥早抱了进去,顾峥也从他怀里跳下。   她走至菱花形窗格子前,透过窗格的缝隙,静静注视外面的人和场景,她的表情是僵涩的,麻木的……   徐茜梅气什么?她到底在气什么?这个和她从小情同手足、血浓于水的好姊妹,她当然在气——自己的丈夫,不如她的夫婿;她在气,自己为什么就永远过得没有她好,永永远远,都像是被她压制着……顾峥慢慢地闭上眼睫毛,这一刻的真相让她感到好笑、又觉得悲悯心酸。   她用手轻轻去摸那窗格子的木门,缓缓地,将窗门再一拉,轻轻阖上,外面的世界,再也不想看了……人性本就复杂,人心也是如同海水深不可测,她为什么要去看那么清楚?人都说,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是啊,把什么都看得太清,这生活就很没有意思了……   .   她还是给这男人梳着头。   既承诺过的事,当然得作数。   纤白细长的手指,轻捏着一个小木梳,男人坐在窗下的一面铜镜前。“你的脚,快让我好好看一看——”   他要起来,她把他肩头轻轻一按。“不疼了,我是骗您的……”   男人一愣,目光有些迷惑地看着她。   她轻轻浅浅埋头一笑,依旧手拿着小木梳,把男人的脸再轻轻掰着对准向铜镜:“王爷,这男人的头发,一定要梳理养护好,女人十五便束发而笄,男人到二十才算是加冠成年,可见,从古自今,女人都比男人衰老得要快,成熟得要快……”   周牧禹胸口又如被春风轻扫过水面,缓缓悠悠荡过一层涟漪。“以前,咱们在书院读书,你也常常这样给我梳头发……”   他的眼眸再次迷离,朦朦胧胧中,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候,半梦半醒间,大清早起来,书院的撞钟一响,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小木窗前,几朵洁白的栀子沾着一颗颗露珠从外面斜伸进来,光线浮尘,香味溢满了整间简陋小木屋。   她笑吟吟地,头上带着顶方巾小帽,发带飘飘,穿着书生才穿的白衣院服,那院服,袖极宽,剪裁也极不修身,堪堪遮住了胸前正含苞发育的女性圆柔。   “牧禹兄,我来帮你梳头吧……”   然后,就又开始念起诗来,一句句,蓄意挑逗。   “宿昔不梳头,发丝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还有还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牧禹兄,假若我是女人,你会不会爱上我呀?”   “嗨,我是骗你的,你当我还真是祝英台啊,别那么看着我,你是有龙阳之好么?”   她羞涩地低垂下眼睫毛。“世上、世上可没那么多祝英台的……”   那时,他好半晌都是沉默,又过了一瞬,再一瞬,栀子花的香味越发飘散在整个屋子,有两字色彩斑斓的蝴蝶正巧飞停在上面,双双煽动着翅。   他喉结滚了滚,盯着那对蝴蝶。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而这个悲剧,本不该发生的……”   “梁山伯不应该去挑逗祝英台,祝英台也不该去招惹梁山伯……”   “他们不是同一个阶层,所谓柴门对柴门,却为什么偏要和世俗对抗……”   “他们的爱情,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歌可泣,更没那么伟大……”   “这两人,压根是在犯蠢……”   “不值得同情,更不值歌颂……”   “啪”地一下,女人手中的木梳从他头上掉落下来。   女人乌黑清亮的眸子泪珠儿滚滚,乱纷纷糊满了一脸。“周牧禹,你去死!去死!”   她从那把掉落在地上的小木梳踩过,以袖捂脸狼狈哭泣着跑出了房门。   他轻轻捡起地上的木梳,始终面无表情,缓缓闭了闭浓密卷翘长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本来就是个悲剧,是啊……为什么要让它发生?”   他一边狠狠捏着手里梳子,一边低声呐呐。   木门外面,是关家世子关承宣既关怀嫉妒,又责备心痛的声音。“你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是不是他?!是不是?!我去揍死他!”   “我不要你管,你滚!你走开!”   “……”   ※   往昔历历在目。   周牧禹忽然猛地把女人的手一捉,他头上的木梳又磕托一声掉砸下来。“娇娇——”   他一把将她猛扯进怀里,“为什么时光就不能倒流,为什么——”   双手捧着女人的脸,埋头,就开始狠狠寻觅女人的唇,舔尝,吸吮,深深地吻。   作者有话要说:给周渣点根蜡~~~~~~可怜的孩子。 第52章 想做寡妇   周牧禹预料得没错,三天以后,一辆马车朝顾峥四合院缓缓驶来。   老皇帝当真离不开他,简衣便装,化成老百姓妆容微服私访。   “皇上,就是这处宅子了,周娘娘和晋王殿下如今了都住这儿,还包括那位民间女子,您小心一些,地上有青苔,路滑,不好走……”   冯玉书小心翼翼将皇帝搀下马车。皇帝冷道:“……你还叫皇帝?”   他很不愿暴露身份。冯玉书赶紧笑道是,“老爷,那您请好走!”   皇帝点头,方下了马车,轻眯着眼眸,打量着眼前的小四合院。   只见掩映于绿树街巷,两扇红漆大门闯入眼帘。大门是紧紧闭着,里面隐隐约约有女人说话声传来。   皇帝感叹:“这对母子,还真真过得潇洒自在!哼!”便一拂手袖,朝院门步去。   其实,皇帝是早就想来的,但因拉不下脸,并且,听冯玉书上次打探了来回报,说这里住了一个老头,和他年纪相仿,那周氏和老头每日里打情骂俏、好不快活。   皇帝脸当场就气成了猪肝色,又砸杯子又摔玉器摆件——现在,他也总算深吁了一气,原来,这老头子,算得上是他的“亲家公”。   .   此时正是晌午过后,周牧禹正教女儿苗苗画画。   勾线,描摹,着色,填充细节……他手把手教,父女两一副天伦和谐,画得非常认真专注。   徐茜梅在旁轻摇着折扇,坐着,时不时伸脖子笑:“晋王殿下,哎,说起来,我这表姐还真是有福的,没想到,您如此疼苗苗,亏她以前老跟我说,想给苗苗重新找一个后爹……”   周牧禹仿佛没听见,只教苗苗道:“颜色不能乱调的,诺,像这样,红加黄就是橙色,黄加青就是绿的了,来,苗苗重新试试?……”   徐茜梅轻轻一瘪嘴,这男人压根当她如空气,越发气恁不好受。   她把裙下的绣花鞋朝地上发泄一踢,呲地一声,有些痛。   最后,还是苗苗听得她这声痛叫发现了她,“咦!”   她跟周牧禹说,“爹爹,爹爹,我们来给姨姨画一张像吧?好不好?好不好?”   周牧禹一愣,这才发现顾峥的表妹徐茜梅不知何时坐在这里,已经坐了老半天。   徐茜梅听苗苗如此一说,赶紧端正了坐姿,整袖理鬓,一脸羞涩地垂眼:“嗨!我今天没收拾好,有什么好画的?”   然而,样子却是万分期待。   周牧禹笑了,抚抚女儿的头发:“傻孩子,你爹爹怎么能乱给别人画,你娘万一生气了怎么办?这辈子,你爹爹只能给一个人画像……”   苗苗歪着脑袋,露出不解。   “我只跟你娘亲画像!”他点点女儿的鼻子,意思是,怎么能胡乱给其他女人画呢!   徐茜梅嘴角抽得,尴尬,愤怒,憋屈,气郁……   .   顾峥这时偏巧正好站在他们不远之处,她表情木木地,僵冷地,自然,徐茜梅脸上的诸种反应,包括在一旁和周牧禹欲搭话、却不得的那模样,那番丑态嘴脸,统统收尽眼底。   她缓缓闭上眼睫,摇摇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微笑着上前,撩了门帘子:“梅儿,来,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徐茜梅笑着起身,便过去:“什么事儿啊,表姐?”   顾峥好心劝慰着说道:“我那表妹夫的病,现在,可好些了么?”   徐茜梅一愣,没反应过来。   顾峥又道:“你是不是应该多关心着你相公一点?他既身体不好有病,以后啊,就应该把时间多多放在他身上是不是?”   意思是,没事儿的时候,少来她这院里窜门。   徐茜梅冷笑:“我不想陪他!看着他就很堵心闹腾!”   恍然一悟,“表姐,你是不是、是不是嫌我烦了你?”   然后环顾四周,又把目光特别放在周牧禹身上停驻片刻,“你是不是怕我打搅了你们!打搅了你和表姐夫的夫妻恩爱?”   见顾峥表情冷冷地,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终于终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眸子里,水亮亮的光一闪,牙一咬,冷冷地,“好!我以后不来打搅你们便是!我走!我走!”   气冲冲一甩袖子,出了房门,她是提裙飞跑着出去的。   顾峥的那脸依旧没表情,表妹……她心想:你何苦要这样?何苦来?   .   周牧禹自然不知道这两姊妹的龃龉心思。   而更更可悲冤枉的是,到现在,他都没发现,当年寄给顾峥的一封封家信,早就被人雪藏,甚至掉了包。   他是一个男人,胸有鸿鹄志,藏的是山川丘壑,哪里会懂女人这些比针尖儿麦芒还小的阴暗计谋。   周牧禹回想起那天他和顾峥的那个吻。   他把顾峥的脸捧着,埋首,以他的唇去厮磨她的唇,用尽一切“力气”,不管怎么舔逗,怎么挑弄,顾峥的反应总是麻木的,冷感的。   他的心,转瞬间,又是空茫茫的一个大洞。   他想起了过去曾经,顾峥总是很热情,两个人婚后,每每缠绵男女床笫间事,躺在他身下的那个女人总是热情、活力充沛无限……   他吻着吻着,忽然就吻不下去了,开始的时候,她把头一偏,那种本能的、嫌弃的,眼睛流露出的排斥和抗拒……   他觉得自己受了重伤。“我们不是已经复婚了?夫妻之间,做这些不是很正常的吗?!”   顾峥又是一怔,她那一怔,周牧禹越发痛心不已。什么时候,他沦落到想要夫妻名义去绑缚她、压制她?   连这种事,都只能以夫妻名义,丈夫的身份权利去绑缚压制……   顾峥最后果真乖顺闭上眼,一副躺着任君索取,咱们反正又是夫妻……   周牧禹的心感觉受到了万点的伤害……   娇娇,娇娇,以前的那个娇娇,到底去了哪里?   .   徐茜梅走后,顾峥想起了刚刚放了一大桶热水在柴房,时至端午,天气越来越热,她正准备脱衣服把自己关在柴房好好洗个澡。   然而脱着脱着,快要脱到只着一件肚兜时,她啊地一声破口尖叫,居然发现一条细而长的花斑蛇,慢慢在柴垛上蠕动,扭成麻花状爬行。   恰时,周牧禹正好在外面,听见了这声尖叫,回头也一惊:“娇娇?娇娇?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急得前去拍门。   顾峥操起放置在柴房里一把小花锄,舔舔唇,操起锄头,就要朝那花蛇砸去。   周牧禹还在拍:“怎么了?你开门!快开门!”   顾峥轻声对外面道:“没什么,只是有一条、一条蛇而已,我正在处理……”   周牧禹深吁了一口气,气火攻心,碰地一声,想也不想,一脚踢开房门。   .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的争执吵闹就是这样来的。   周牧禹:“你当你丈夫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不叫我!为什么不喊我!偏要自己去处理!那蛇有毒,万一伤着了你怎么办?!”   顾峥:“……”她觉得一脸奇怪。“这几年,我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一条蛇而已,这点儿小事都处理不好,我还怎么独自带着个女儿在京城立足?”简是直莫名其妙!   周牧禹:“好!我懂了!明白了!你现在觉得你自己很强了是不是?你是个女强人,你不需要我,不需要丈夫是不是?……”   顾峥:“……”沉默。   事实也是,和离这么些年,她有丈夫和没丈夫,有什么区别么?感觉是没什么区别了!   周牧禹笑了,笑得酸涩,笑得无比悲凉凄楚。“你已经潜意识把自己当成是个寡妇了,看来?离了我,你照样可以生存,还可以生存得很好,而我呢,在你心目中,无异于死去的没用的死鬼丈夫!”   顾峥无言,半晌,她说了一句残酷无情、却又很真实的大实话。“我总得好好生活下去吧?没有丈夫可以依靠的女人,本来,就和寡妇没多大区别……”   天可怜见,其实,她真不是那个意思,真的更不是要咒他死,或者有任何抱怨,或者早把他当个地下死人……她只是一时情急口快,不太会说话。   男人彻底受伤了!“好!你很想做寡妇,看来……”   他点头,气到极限,反而不知如何说了,方才,正好一把长剑将那小蛇砍成了碎段,剑就搁在了旁边的地上。   男人一弯腰,猛地把剑捡起,交给对方,“来,刺下去,乖,对着我的胸口,一剑刺下去,你就真成一寡妇了!我这就成全你!”   顾峥:“……”   疯子!这还真是个疯子!她浑身发着抖……   他以为,她当真不敢吗?好!成全他!她成全他!   .   幼鹰自幼成长于高山之巅的鹰巢里,母鹰老了,它要让幼鹰必须学着自己去飞,于是,待羽翼日渐丰满的那天,老鹰会把它叼在半空中,然后一抛,就像抛石头似的,扔下悬崖,这样一来,慌乱之中,那幼鹰拍打着翅膀,再不会飞,它也能飞了。   人也是一样,没有人天生是会飞的。若非逼到绝路、逼到困境;若非这些年,对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心冷,失望,麻木……谁愿意出来抛头露面,从曾经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如今每日里过着筚路蓝缕、辛酸无尽的生活。现在,不过一条有毒的小蛇而已,他竟慌成那样?觉得她伤了他的男人体面自尊?   那么,这么些年来,从挺着个大肚子,不,从和他成亲开始,她所受的折磨煎熬……又算什么呢?   顾峥觉得自己早看淡了,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可偏偏这一刻里,什么伤,什么怨都出来了……   女人,果都是矫情的动物,给点爱就开始恃宠而骄,她也不能免俗例外。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剑对着男人胸口,真的就那么一刺,噗呲声响……   “你打量我不敢是不是?!哼!”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女主你过分了哈~~~~ 第53章 迷惑彷徨   剪刀,纱布,涂抹伤口的药……杂七杂八摆满了一桌。   东厢房内,一室宁静。顾峥手颤颤地,给男人处理着胸前的伤。伤不深,也并不在心房位置,索性只是剑尖进了些许,但流了大股大股的血,染红了衣襟,足以吓得人魂飞胆碎,也足以给顾峥安置一个谋杀亲夫、谋害皇室的罪名。“娇娇……”   周牧禹闭目,额上有大颗冷汗,看得出,是在强忍身上伤口的痛,尤其是,强忍心底的那抹痛楚悲凉。“你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吗?你厌恶我竟已到了这份田地!”   顾峥泪眼婆娑,她嘴唇哆嗦着,脸苍白无比,张嘴欲言,分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真不是故意的!   周牧禹轻转过身,一阵失笑,又去轻握她的柔夷:“好了,别哭!既然有胆量动手,就不要认怂!你这个样子,我看不上!”   顾峥手越发颤抖起来。   “为什么再不刺深一点儿?”他又问道:“既然真要置我于死地,就要做得干净利落,你这样又算怎么一回事?”   顾峥给他处理伤口的手一顿。“你不要说了行吗!”她冷冷道。   一种惶恐扑面而来,男人的眉眼俊逸柔和,这让她感到恐惧害怕……她又在害怕什么?恐惧什么?   “娇娇!”   周牧禹又道,用最最温柔淳厚的男性嗓音,轻轻伸手去擦拭脸颊上的盈盈粉泪,“不要告诉我母亲,谁都不要说……这件事,你知我知,就好……”   顾峥一怔:“为什么?”她既干了,还不怕承认?   .   已是初夏,天气越发闷热焦灼了。顾峥给男人的那一剑,虽不深,到底捅了个口子。又流那么多血,染红了衣襟,血的腥味儿隐隐飘散在屋子。顾峥也是用自己往常家里珍藏的一些损伤药给他小心涂抹,再用纱布轻轻给他缠裹着。男人赤露着上半身,她的手拿着长长的白纱布穿过男人的腋下又在胸前给他缠住,一圈又一圈。周牧禹道,这衣服也是不能穿了,便麻烦她去他隔壁的西厢房拿两件来换,并再三嘱咐,千万不要告诉他娘周氏。   顾峥便去了,周氏问:“禹儿要换衣服?这青白天日的……真是奇了,怎么他不回来换?”   顾峥脸绯红。周氏一瞬间便脑补,明白过来,八成是小两口和好了,方才准在顾峥厢房干那种事儿,喜欢得什么似的,赶紧打开箱笼,一件一件给顾峥挑:“去吧,你把这件拿给他换!以后啊,不用那么麻烦了,你两住一房里多好多省事儿,他要喜欢住你那儿,这箱子也是可以顺便搬走了……”   顾峥脸越发红得像虾米。她对周氏感到一万分的抱歉。“娘,其实我是……”   好几次想说,终没那个勇气。周牧禹顾虑得也许是对的,婆媳关系再好,那是建立在自己这儿媳对他儿子忠诚贴心之上,若是真知道她的儿子刚才命悬一线,差点就葬送在自己手上了,还会如此吗?……她感到一阵胆寒,背皮发麻起鸡栗子。   而最最让顾峥愧疚难堪、过意不去、心情骤然变得十分复杂的是,这厢,她将衣服帮周牧禹换好了,两人正齐齐走出房门步下阶沿,周氏笑嘻嘻招呼儿子:“来!牧禹,帮老娘扯一桶水去,今天晚上给你们俩做麻油鸡吃……”   顾峥和周牧禹相视一眼,张嘴,刚想说:“你别——”   男人却已经挽起了袖子,虚躬着身子,笑道:“好啊,我帮你扯!”   径直走到那井水边,将水桶往井里一投,然后拉起绳子,吃力而艰难扯起来……   .   顾峥从这一刻起,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站定在那里,像个木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上前一步不是,停在原地不动也不是……那抹恐惧,害怕,像阴影再一次袭上头顶。昔日的曾经种种,对这个男人的迷恋、所消耗的整个青春热忱……统统扑面而来。   男人还在拉着绳子扯井水,他胸口上的那伤此刻有多痛,会不会裂开……   老娘周氏甚至还操起一根扁担在背后催,“哎呀!你能不能快点儿,动作麻利些,你这么慢,等你水提上来了,估计我厨房里的饭都烧糊了!”   “伯母!”顾峥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来帮你吧!你别让他……”   周氏啐:“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能让女人做这些?你心疼他什么?……去去去,你一边儿呆着去……”   男人回头,冲她淡淡勾唇一笑:“是啊,男子汉大丈夫的,这点子小事,算什么?”   意思是,这点子小伤,算什么?又盯她,给她使眼色,千万别让他老娘看出破绽。   ※※※   皇帝赵宗泽来时,正是一家子这样其乐融融的气氛。   “娘亲,娘亲,我要爹爹抱我,你为什么不让他抱我呀,我要骑马,人家要骑他脖子……”   一个小女娃儿奶声奶气的稚音,从院子的紫藤花架下传来。   周牧禹方才自然帮老娘把水提扯上来,并且,提一桶不够,还要提第二桶,第三桶,提了差不多四五桶,又让他把水倒进大缸里。接着,还让他帮着劈柴砍木头,做了好些零零碎碎气力活。周牧禹自小就是被周氏狠狠搓磨着教养长大,周氏是读过书的,当过闺秀,见识也自然不同于一般市井粗妇,她知道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所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道理……周牧禹自小就没有一般市井家长大孩子的娇气浅薄。仗着是个男孩儿便在母亲面前放纵横行撒泼,从三岁起,就开始学着搭起板凳上灶做饭,他老娘为了治他的犟气,更是忍心能让他不吃不喝、在烂瓦片堆里跪一天。   关承宣后来在书院,对于周牧禹的嫉妒与仇恨不止在顾峥那一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论意志力,忍耐力,男人的刚性,韧劲……他总觉矮了这姓周的木头不止三截。书院的院长女儿曲小姐,对这男人也是一见钟情,何止只有顾峥啊……也是因为这些原因,甚至包括那徐茜梅。刚开始,被男人皮囊所吸引,觉得长得俊被其迷恋,后来,见怎么也驯服不了,便由爱生恨,唆使起顾峥来……当然,这些话题扯得远了。   顾峥生怕他伤口会裂开,时不时去他身边提醒:“你别干了!你就说你不舒服,要不,我去跟你娘说,你身上有伤,是我弄的……”   周牧禹挑挑眉,一脸不在乎,笑问:“哦?看来,你是在关心我?心疼我?”   若真如此,能得一句女人的心疼关心,受这点皮肉之苦,也是相当值了。   女人把脚一跺,干脆转身,不理他了。   一个女人的心,到底会有多硬呢?顾峥陷入迷惑彷徨里,周牧禹仿佛也在等。   .   苗苗这天居然非要吵着让男人抱,甚至还要坐在他脖子上骑马,终于终于,女人走上前,拉起的女儿手就走:“回屋里去!你给我乖乖的,不准胡闹!!”   苗苗被训了,故意抽抽噎噎:“娘,你凶我!哼!爹爹都不凶我!你不好!还是爹爹对我好!”   ……   皇帝赵宗泽站在院子里嗯咳一声,倒背着两手,“——那么,小娃儿,你告诉朕,你是喜欢你爹爹多一点,还是喜欢你娘亲多一点儿?”   顾峥一回身,扭头,瞬间,就怔了。   苗苗歪着脖子小脑袋瓜,一双水汪汪如同黑葡萄明亮大眼睛,迷惑不解,打量着眼前老人。   像是在说,“你是谁?又是从哪儿来的?我可不认识你!” 第54章 问心有愧[   顾峥自然不知眼前这身着便服、看着约莫六十岁的老人是谁。   她问:“请问,您是找?”   苗苗看看她,又看看皇帝赵宗泽,粉嫩嫩的小脸,越发写满好奇。“娘亲,娘亲——”   苗苗说道:“他是坏人吗?他的脸看起来好凶好吓人呀!”   顾峥呵斥:“苗苗,不准胡说!”又微笑着续问,“请问,您是找?”   老皇帝被小女娃儿的话气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道向来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但是,把个小女娃吓得躲在她母亲身后,委实尴尬。   周氏正在厨房切菜,声音咄咄咄地,正要问,“顾峥?顾峥?谁在外面说话?”   抬头一望,瞬间菜刀哐啷一声,从手中滑落,差点砍到她手。   周牧禹则把眉头一皱,赶紧走过来,下意识地,一个保护性动作,轻轻挡在顾峥身侧。“草民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老爷子以及萱草等也各有反应。顾峥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正是当今的天子圣尊,隆宗皇帝。   .   顾峥也绝想不到,她和晋王周牧禹的事——周牧禹对她说得是云淡风轻,仿佛复婚,给予她正妻的名分是何其理所当然,仿佛举手可得,可是这背后牵扯的诸多朝堂之事,关于皇帝的,还有种种,已经上升到多么严重的地步!皇帝居然亲自到这儿来了!   小四合院,瞬间变得拥挤狭小起来。   顾峥一直在打量老皇帝,当然,老皇帝眼眸锐利,同样也在观察她。   顾峥跪在老皇帝跟前,磕头,行礼,模样庄重,举止坦然大方,教养规矩,一丝不落,不输丝毫宫廷女子:“民妇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清澈,掷地有声。   老皇帝朝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像在寻思什么。其他的人也是跪的跪,拜的拜,皇帝是坐在小院正中堂屋的一把太师交椅上,那把椅子,平时是顾老爷子老坐在那里养神。太监冯玉书等忙立在身边伺候。   皇帝捻着胡须心忖:怪不得,怪不得他这儿子念念不忘,还说什么是此生唯一,看她这模样,容色标致,倾国倾城,竟是宫中都很难得的绝色佳丽。   皇帝忽然对顾峥道:“你平生吧!你的事情,我已听牧禹那孩子说了一些,他说,你们两的故事很长很长,有时间的话,你再好好仔细讲给朕听?”   顾峥忙谢恩,叩首,方才站起。   .   老皇帝此番前来,当然不仅仅是为了顾峥、为了儿子周牧禹,更多的,还有一个人,周思如,顾峥的婆婆周氏。   小耳房里,周氏和皇帝两个人独处一室,所有人都已退下了。   顾峥和周牧禹在房门外说着什么,顾老爷子也是一脸心事重重,神色复杂,圣驾突然来临,这个院子都不得安临起来,周牧禹也是虽然有万分把握,这皇帝会有求于他的,但,对于顾峥的事,还是忐忑疑虑。只站在房门外,把女人的手紧紧握着,“别害怕……”   他道:“一切都有为夫,你不用怕他的……”   顾峥只漠然不语,表情复杂。   当然,周牧禹这番话自然被里面的老皇帝赵宗泽听见了。   老皇帝冷笑着说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儿子,就跟我会吃了他那媳妇一样——”   周氏说:“哟,您可千万别怪他啊皇上!像民妇儿子这样重情重义的男子,居然出生在你们赵家,本来就十分难得稀奇了,你何苦要去责怪一个如此痴情重义气的孩子?”   皇帝把气是忍了又忍:“好啊,周思如,你胆敢挖苦朕!?”   周氏道:“民妇可不敢!民妇算什么东西玩意儿?说起来,陛下您三宫六院也多的是,上次,您不也说了,像民妇这样的半老徐娘,您看一眼都倒胃口得很,现在,又何苦来作贱您自个儿?”   “周思如!你——”   皇帝把牙一咬,方又笑了。“好!很好!你们母子,就是把着朕欠了你们的!怪不得人常说,人心不能惯,人情不要欠……思如啊思如!”   他又一顿,“你都还不肯原谅朕么?你打算呆在呆多久?”   周氏道:“呆一辈子!我一市井粗妇,本不适合皇宫里的生活,你看这里有多好,有个小院子,每天里种种花,喂喂鸡养养鹅,带带小孙女,便是神仙的日子了……”   皇帝又笑:“是啊,是神仙日子!”   他把龙眸轻地一眯:“还有个男人,陪着你成日里闹磕解闷的,打打叶子牌,打打马吊,多逍遥自在呵!”   周氏奇了:“陛下,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话?”   皇帝道:“你还装呢”   他轻蔑地把房门外瞟瞟,“那人到底是你亲家公,还是情人,这朕可不好说!”   周氏脸瞬间如同打了鸡血,“皇上,您这话,是不怕天打雷劈吗!”   她乌眉灶眼,下死里把皇帝盯着。   皇帝被他盯得很是别扭,只冷冷道:“朕不是在吃醋,又没审问你,你急什么急?莫不是心里有鬼!”   周氏感觉更是要气晕了!他老娘的,想操他赵家的祖宗,她和那姓顾的乌龟老王八都能脑补在一起,真是亏得这狗皇帝的丰富想象力!   皇帝叹息一声,忽然轻轻地,温柔地,伸出手搬着女人双肩,“思如,你就给朕一个面子,别气了,啊?你瞧,这次,名义我是因着禹儿的事来,实则,还不都是因为你!嗯?”   伸出拇指,又去托她的腮。周氏猛地背转过身去,把人轻轻往边上一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就从她眼睛里滚落出来。   她怅然抬眸,只觉人已经活到了这把岁数,该看开的都应该看开,该放下的也应该放下,然而偏偏心里的那股恨,对这男人深入骨髓的恨……   .   厢房内,夜里,老皇帝和周氏、周牧禹一家三口,最后又单独进行了一场细谈。   老皇帝觉得他是妥协了,让步了。“好!禹儿,上次那件事我不跟你计较,你要复婚,你要娶一个民间妇人做正室王妃也不是不行,但是,陈国公府上的徐姑娘,必须同时娶来做你的平妻!”   所谓平妻,又称对房,即没有大小之分,两个女人平起平坐,有点娥皇女英的意思。   皇帝觉得自己是真的让步妥协了!方才,对着顾峥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从容貌,谈吐,气质……只觉都无可挑剔,除了出身不好。   老皇帝神态倨傲地捻着胡须,坐在椅子上,他以为,这周牧禹肯定会感恩磕头,对他俯首谢恩叩拜。他把胡须就那么轻轻、慢慢捻着,只等儿子的反应。   周牧禹半天没有表情,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声道:“儿臣不要什么平妻!儿臣说过,此生此世,只要她一个女人就已够了!”   老皇帝额头青筋暴跳。“你还想要怎样?!”   他把手扶在椅子上,使劲地捏着把手,声音咬牙切齿,“朕已经做最大让步了!你知不知好歹?!”   “——思如!”又把眼睛盯向周氏,仿佛在质问,“你平时都是这么教他的?”不识进退,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周氏冷笑一声说道:“皇上,恕民妇也大个胆儿,我的儿媳妇,这辈子还只能姓顾的那丫头一个了!”   “你!”老皇帝恨声。   周氏续说:“民妇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好容易辛辛苦苦拉扯带大,最后,他又考上了状元,当了朝廷的官儿,这么些年,您没说出一个力也就罢了,他既最后又当了官,诚心诚意想要为你这朝廷国家效劳办事,结果呢,你昏聩失政,一道诏旨,就把人给抓起来了,还弄进了天牢大狱,差点把他凌迟处死——”   “那是你不肯让他来认我!怎么?你现在居然拿这事儿来赌咒我?!”   “民妇可不敢!”周氏又冷笑,“民妇不过是想要提醒皇上您一声,以前,那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您没有尽过一道为人父的职责,那么,现在,他的婚姻大事,他的终身大事,您自然也没资格来过问,来要求他、甚至捆绑他……”   周氏又叹了一叹:“再说一次、您那次把他抓进天牢的事儿吧?民妇可不是又要拿话要赌您,当时,我那儿媳妇,就是顾峥那孩子,您知道她当时有多惨多艰难吗?”   “怀着身孕,挺着个肚子,不辞冰雪艰辛,千里迢迢,从江南宣城去到汴京,为了去救他,吃的苦,所受的折辱……”   说着说着,周氏哽咽了,掏出袖中的帕子不停擦眼睛,“禹儿!”   她忽然对周牧禹说:“你这辈子,可不能再辜负她了!你要是再辜负她,你就是比那畜生还不如!”   “我没有陪着她一道去,她是独自带着几个小厮丫头去的,那期间,餐风露宿,饥一顿饿一顿的,时不时乱世里还有几个贼民流寇来抢劫,最后,好容易到了汴京,去见那些贼囚根子,那些大理寺当大官的都一个个好不要脸,他们想欺负她……看见她的美色,流着哈喇子地垂涎,想占她便宜,您不知道,幸而她当时机灵……”   “母亲,儿知道!您别再说了!求您,别再说了!”   这是他周牧禹这辈子都洗不掉的伤痛,洗不掉的亏欠和罪孽。当时,在天牢里,他就像一具躯壳,一具行尸走肉,半死不活地躺在牢房中,一身白衣囚服,狼狈落拓。他时常望着大牢的房顶,两眼呆滞绝望地想:下辈子,做牛做马,不知能不能还掉身上的债?   周氏深吁一口气,又笑了起来:“皇上,民妇可还是那句话,您没有资格来过问您儿子的婚事,不是么?”   皇帝顿时大震,一时被周氏堵得哑口,竟不知如何回嘴。 第55章 打脸皇帝   三天以后,顾峥被老皇帝召见请入宫。   皇帝大概是想,那个民间女子,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周氏如此偏袒,赵牧禹如此优秀出众的儿子,也竟能为了她,王位不要,皇子身份不要,他这个皇帝老父亲不要……皇帝赵宗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甚至,他对顾峥的看法是,不过一妄想攀龙、眼见自家夫君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贪慕渴求权势地位的庸俗女人。   顾峥那天穿着一袭牙白色梅花如意云暗花纱竖领偏襟长衫。   九重宫阙的上空,云霞璀璨,如同织锦铺就。几个老太监宫女引领,她走过一重宫门,又一重门,裙下丹陛的台阶,庄重炫丽,她的视线有些恍惚,也微微有些眩晕。   “顾峥!”在入宫之前,她的婆婆周氏其实也跟她说:“你若不想去,咱们就想办法把这事儿推掉!”   顾峥道:“没什么好怕的,这天子龙颜,我不也已经见过了吗?他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   皇帝打心眼瞧不起她,对她有成见,顾峥自然是看出来了。然而,她的性格,别人越瞧她不起,她就越不能在人跟前怂,哪怕这人是皇帝圣尊。   “娇娇!”   周牧禹情绪却颇为欣喜激动:“是的!没什么好害怕的!有我在,我会做你的后盾靠山,谁都不会将咱们两个人分开!”   他握着顾峥的手,看来,顾峥的这番言辞表白,以为是想和他风雨同舟共甘苦,为两人的未来一起去努力。   顾峥有一刹那的恍惚愣怔,男人真的变了!   她百般不是滋味,只轻轻把手从对方掌里一抽,背转过身说道:“我不是为了什么,你父皇既瞧不上我,觉得我是从民间来的土包子,连进宫去面圣的胆量都没有!”   周牧禹还是一脸欣喜温柔,“我知道!当然明白的!”   他一边哄她,一边将女人轻轻揽入怀中。“我娘子岂能就这么认怂!嗯?”   然后,在她额上轻轻俯首吻了一吻,蜻蜓点水一般。   顾峥浑身毛刺,脸抽搐着,总觉得她有种被人激将的错觉。那种担心,害怕,再次袭来。   .   钦安殿,是皇帝日常处理奏折和召见臣工的处所。   两三名太监和宫女前后左右,礼貌恭敬地帮顾峥引路。皇帝圣旨上只说宣见她一个人,周牧禹思来想去,便在殿门外等着她。“安敦仁和”,这是殿门上御笔亲提的四个字。正殿的大厅陈设贵气庄重,地上铺一层软软的绿绒毯。顾峥进去后,立即就惊讶了,哪里是只召见她一个人,徐万琴,对,就是陈国公府的小姐千金,她曾经的知己好友,居然也站在那里。恭然垂立,打扮得非常明丽优雅。另外,还有好几个高门贵妇,宫中的一些年轻妃妾,俱都坐在各自位置,打扮得珠光宝气,脸上笑容端庄地注视她和徐万琴两人。   顾峥也是过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弄懂老皇帝的心思。   “这位是徐姑娘!朕来给你们做一个引荐!”   圣尊笑容和蔼亲切,慢悠悠,起身,从龙案上步下,接过一小太监手里捧着半盏茶,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轻刮着盖。“相传,你的琴可以引来百鸟飞来前听,你笔下所画的花,也可以引来蜜蜂蝴蝶,以假乱真来捕捉,可有此事?”   皇帝明黄色的龙袍罩纱,在微风里轻轻飘动着。   他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顾峥,一直对着千金贵女徐万琴赞不绝口。   其他的贵妇和年轻妃妾也顺着杆子笑赞道:“是啊,咱们也都是听说过了!徐姑娘,您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第一才女,偏偏,人还生得这么美!”   她们显然是来给皇帝“助阵”捧场子的,皇帝的心里算盘,在宫中内宅稍微会观颜色的人,哪里有看不出。这枝对叶比,相形见绌,什么是高贵的,什么是低贱的,什么是真正的千金贵女,什么是市井民妇,什么才是配得上他儿子,什么是高攀的……就是要这么比权量力地对照着来,否则,哪会让顾峥觉得自惭形秽,主动退出。   皇帝想是一把年纪真真越活越老了,越活越孩子气性儿,这件事上,他其实并不是有意要去为难顾峥,而是皇帝的颜面自始至终拉不下。周氏给他吃闭门羹,儿子不作丝毫妥协,尽管他这皇帝已经那么隐忍让步了!——现在,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要拿顾峥来开刀。   顾峥忽然为皇帝这番幼稚到不行的行为感到好笑——这不是当众在打徐万琴的脸吗?   名门贵女是真,而京城的“第一才女”,到底是怎么来的,顾峥和徐万琴相交了那么多日,她岂有不知道?   徐万琴脸果然红到脖子,结结巴巴,“皇上过奖了,您的谬赞,臣女、臣女可愧不敢当啊……”   头已经低垂到胸前,顾峥甚至隐隐约约看见,徐万琴手捏帕子的动作在不停打颤发抖。   “诶?!又何必如此谦虚客气!”   老皇帝摆手,一会儿,笑容和蔼,便吩咐宫人太监说:“你们去取几把琴来,再拿些笔墨纸砚过来……”   徐万琴脸大变,猛一抬头:“……”啊!不要!千万不要!   皇帝又笑,他哪里看得出小姑娘此时的惊慌无助,只道:“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上次,听你爹爹母亲谈了好几次,朕,说来都还没见识过你的这些才艺特长呢!”   “别怕,孩子!”又鼓励着说:“这里也没什么外人,今日朕就让你大胆展示一番,让咱们都开开眼界,嗯?”   ……   琴,纸墨笔砚绘画工具等果然不到半柱香时间统统都拿出来了。太监们搬出来的琴共有三种,一种是伏羲式的古琴,还有一个是琵琶,以及一架古筝,统统都放置在徐万琴身前,意思是这几样乐器,你看着随便选一个,甚至,连拨琴的指甲都已备妥帖。当然,笔墨纸砚,朱砂颜料统统都不缺。徐万琴抖得像什么似的,样子难以形容,这一刻里,把陈国公府的母亲父亲在心里都骂个遍——她恨他们的虚伪,她曾经就想过,他们的虚荣与虚伪总有一天会祸害到自己头上,却是果不其然……她今日得丢丑!在皇帝面前丢丑!在一大堆贵妇妃妾们跟前丑态备出!尤其是顾峥面前……   顾峥也是摇头,轻叹了一气,开始同情起这位千金小姐来。皇帝其实是冲着她的,不幸却让徐万琴来陪葬。   琴如今就那么都摆在了徐万琴跟前,那些笔墨纸砚甚至都已铺展好。   徐万琴戴好了指甲套,端坐了身姿,她闭着眼睛,终于,干脆一鼓作气,只听,“铛”地一声——皇帝脸一扭;   再“铛”地一声,其他那些在场的贵妇妃妾表情也都俱不自在起来。   拨着拨着,终于,皇帝忍气吞声,极力瘪住脸上的尴尬头痛,“好了好了!”   他还是尽量保持龙颜顺畅微笑,“你别弹了,嗯咳,要不,给咱们画一张画看吧?对,就画一张画儿,画个什么好呢?就画一幅牡丹图来看……”   ※   顾峥回忆曾经往事,总觉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还犹记在若干年之前,她为了追求周牧禹,把自己扮成个男儿身,成天在书院里读那些令她不喜的圣贤书。   她去书院里“鬼混”目的无非是“泡男人”,却从来没认真思索,所学习的那些东西、技艺,之后会成为她生存的依仗,养活自己的筹码,立在这个世界的根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其实这些统统对她来说都不重要,最最重要难得的是,在她过去所经历的那些青春岁月,和男人们同进同出,他们念什么书,她也跟着去念;他们锻炼身体、学习骑射六艺扎马步、踢蹴鞠,她也能和他们一样。男人是怎么生活的,她也照样可以。在书院的那些日子,如同给她曾经寡淡如水的宅楼闺阁生活开了一扇窗,原来,女人走出方寸之地,世界竟如此广阔,女人也可以活得像男人一样潇洒恣意,甚至,可能会比他们生活得更加好。   顾峥实在感激她在书院读书的那些经历,就比如,现下这一刻里——   “好了,徐姑娘,你也别画了!也不用弹什么琴了!”   皇帝颓丧地摆摆手,脸上写满挫败难堪:“你们统统都下去,我要和这位顾娘子谈谈?”   “是!”所有人统统都退下。   徐万琴脸又青又白,已经不知作何形容。她三魂失了两魄,不知如何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退下钦安殿。临走之前,当然,看了一眼顾峥,眼神表情仿佛在恨恨说:“你别得意!我不会就此服输的!”   顾峥失笑,哎,何必呢?   人都退下了,只留两三个宫人贴身伺候,皇帝道:“好了,朕也不拐弯抹角了!”   然后一顿,“知道朕此次召你入宫是想和你说什么吗?”   顾峥福福身:“民女不知!”   皇帝点头微微一笑,又道:“朕刚才出了个大糗,让你看了个大笑话,是不是?”   顾峥忙说民女不敢。   皇帝道:“这位徐小姐,朕有意是要把她许配给晋王的,本来,朕今日故意把她也传召到这儿,就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是高门贵女,什么是市井中人,看看你两的差别,你有什么资本才能去和她平起平坐,朕是有意想让你乖乖地做出让步……”   顾峥一惊,脸方闪过一缕讽刺的微笑。“——那么,陛下现在呢?”   “现在?”   皇帝摇摇头,也不言语什么了。忽然,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顾峥,问:“你读过书吗?又读过多少?这徐姑娘是不怎么会弹琴作画的,朕已看出来了,那么你呢?”   顾峥也没说什么,她输不下这口气。也不是为了周牧禹,而是单单为了她自己,为自己的尊严脸面。   她又朝皇帝轻轻一行礼福身,“陛下,请容民妇献献丑……” 第56章 肆意深吻   皇帝寝殿里,龙涎香细细。   皇帝赵宗泽斜倚在卧榻上懒懒翻阅着奏折、姿态慵懒。   三年前,一番战乱后,国力衰颓,民生凋零,一支外族又崛起于白山黑水间,以摧枯拉朽之势随时进攻中原。皇帝手拿的一纸奏折,正是七皇子晋王的抗外族策略,洋洋洒洒,针砭时弊,行文老道,可惜,奏折也只写了一半,就没有下文了……呵,为什么?还不是为着个女人的事儿!皇帝的眉心正隐跳着,太监冯玉书将一碗参茶轻奉到圣尊面前:“陛下,您也别太劳累了,要奴才看,您也服个软,折个中,成全了晋王殿下,岂不两全齐美?”   “……成全?两全齐美?”   皇帝感到失笑,忽然他问:“她人走了?”这个她,自然是指顾峥。   冯玉书回禀:“回禀陛下,人都已离开了!奴才已亲自将她送到了钦安殿的大门,而晋王殿下正好在那里接她!”   皇帝点点头,又啜口参茶:“嗯!不错不错!看吧?人家进个宫都要在屁股后跟着,真是个好没出息的东西!怕朕会刁难她?给他媳妇吃了?”   冯玉书尬笑。皇帝站起了身,叹道:“朕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呵呵!”   哪里是人家女子企图妄想高攀他们皇家权贵,更别提什么攀龙附凤,压根儿就是那没出息的儿子在死皮白脸、追着人家不撒手!   皇帝越想越觉胸闷心慌,浑身的毛孔血液都堵起来。   ——   女子,无疑是很有才气的!甚至是灵气逼人!一曲《广陵散》,弹的是激越雄浑,抑扬顿挫;   画的画,也是清丽细润,皇帝本尊就雅善丹青,他难道一点儿也品鉴不出,那副《牡丹图》,构图之灵巧,着色之鲜艳富有层次感,还有枝干的线条,勾勒得有多么流畅舒适;   她把叶子,甚至画出了风在轻轻拂动的感觉……   皇帝最后好奇心十足,又问她:“你这些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一般闺阁女子,可是画不出来这样的东西出来!就是能画,也鲜有她这样的大胆创造力和想象力,更弹不出那样一曲《广陵散》!”   女子很老实温婉地回答,说,是以前在书院读书,一个老先生教的技法……   书院?!哪个书院?皇帝又问。   ……   自然是玉鹿书院,江南最最有名的千年学府,那里人才辈出,出过好几代国之栋梁朝廷大儒……   皇帝于是听着听着,一会儿就沉默不言了,轻捻着胡须,越发龙眸轻眯,好奇心起来。   最后,一问一答中,皇帝才算是明白了,弄懂了,也听清楚了,以前在民间时候,他那儿子,和这姑娘曾有过种种如传奇般令人惊叹的故事……   这天晌午,皇帝和女子就在钦安殿足足谈了两个半时辰,阳光投射进了偌大宫殿,连伺立在旁的宫女太监也听得昏昏欲睡。   皇帝大概想起了他年轻时候,忽然轻轻地对顾峥说:“朕这一辈子,什么都有了,权势,地位,荣誉,女人……”   “可是,只唯独一件事上,朕始终有遗憾!”   顾峥轻抿着唇,只静静听着,并不言语。她想:大概是想起了和婆婆周氏经历的那些过去?——他的爱情故事?   “是啊!”   皇帝续感叹:“围在朕身边的女人们,要哪一种没有?年轻貌美的,贤惠恭敬的,温婉淑德的,泼辣娇憨的……朕可以拥有她们的身体,可是,却没有一颗真心是给朕的!”   顾峥惊讶,轻轻一抬头。   “别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朕!”   皇帝又道:“你也不需要奇怪,呵,后宫中的女人,她们到底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图朕所能给予的权势荣耀……”   “唯有她,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才对朕是真的!真的!”   感叹一句还不够,他又轻声呐呐重复了一遍。   ……   后来,皇帝终于认输,妥协,心服口服。   对顾峥说:“你不要再叫朕皇上了!改个口吧?改叫朕一声父皇?”   顾峥又是一愣。   皇帝呵呵冷笑着说道:“你还装什么呢?你和他以前既经历那么多,你又那么爱他,爱得死去活来,难道,现在不觉很欢喜吗?总算是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不是吗?”   顾峥浅勾着嘴儿,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道:“怎么了?让你叫朕一声父皇,你还不甘愿高兴?”   顾峥轻声道:“其实,民妇也知道皇上如今进退两难,为着民妇和殿下的事,让您头疼操心了!民妇这个人,身上没什么优点长处,却自知之名是有的!”   “民妇出生于市井,也不想高攀什么,曾经,民妇虽肖想过殿下,但是,您也说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民妇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我和殿下的关系其实早就结束了!”   “——哦?”皇帝扬眉。   “晋王殿下如今的身份,自然会有高门贵女来相配,民妇其实虽答应和殿下复婚,不过也是看他自信心十足,胜券在握,而岂知,竟然……”   “再者,民妇一切,不过都是因为民妇的女儿……”   “倘若,陛下能放过民妇一码,将孩子的抚育权交还于民妇,并发誓终身不得干预,也不会用皇权来压制民妇,那么,民妇自愿退让消失,不会让皇帝陛下为难……”   “民妇还可以带着孩子离开汴京城,再不相扰——”   她其实想要的唯有如此,女儿苗苗,才是她最最软肋和最大弱点。   皇帝顿时就震了,简直意外得不能再意外:“你,你如此说,你——”   搞半天原来是他儿子在苦苦痴缠?!是他儿子在赖着人家不放手!而人家呢,压根就很不屑!   皇帝一时哽住了,仿佛一巴掌拍在了龙脸上,不知如何形容。   ※※※   周牧禹当然不想知道,他拼尽全力,所要去争取的东西,在人眼里不仅是个屁,甚至,轻轻巧巧地,就可以将其捣碎摧毁。   他再怎么努力,别人却在后面扯他的大腿。   “娇娇!他有没有刁难你?有没有给你难堪?你没事儿吧?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憔悴?”   冯玉书将顾峥从钦安殿送出来,周牧禹已经负手站在廊杌子等了良久。见了她,立马走上前问东问西、问长问短的,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妈子。   冯玉书朝晋王周牧禹做了个恭敬的姿态,笑得一脸尴尬。“您放心吧,咱们陛下又不是老虎豹子,好端端的,去欺负人家一小姑娘……”   冯玉书其实很想说。   正午阳光浓郁,满地的碎金洒落在歇山顶的黄色琉璃瓦上。宫门两边,绿瓦红墙。   两个人身处于雕花琉璃影壁,四周两旁,一盆盆牡丹花绽放,芳香四溢,引得一只只蜜蜂蝴蝶嗡嗡欢闹。   顾峥和周牧禹边走边说,这是她第一次来皇宫,不免还是有新鲜好奇,周牧禹带着她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一芍药花圃,距离御花园不远的休憩地。   顾峥忽然对周牧禹轻声道:“我已经跟皇上说明了!我想他会成全我的!”   周牧禹抬手去给女人拿耳鬓旁一片刚刚掉落的花叶。“成全你什么?你又跟他说了什么?”   以为她随口一说,还相当不以为意。   “我说——”   顾峥一顿:“只要他肯将苗苗的抚育权让给我,不加干扰,也不用皇权来压制我,我马上就离开这儿,你随便和什么贵女小姐成亲,我都祝福你!”   “……”   周牧禹猛地掉头转身,撩起衫角就走。   ——   女人直僵僵仍干站在那儿,四周的芍药花,像是把她整个娇小婀娜的身躯都圈围起来。   周牧禹一边冷着脸走,嘴角一扯,再一扯。   脑子里又回想起,曾经无数次,自己亲手把她推开的种种画面场景。曾经,当时,他不也是这样说的?   “你去找那姓关的,他对你好,我看他才是真心喜欢你,你不要来找我——”   “假若你倆最后真成了亲,我就祝福你们……”   周牧禹感觉自己胸口犹如一波波铁水焦灼过来的疼痛窒息。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这一模一样的口气。   他走着走着,停下脚步,慢慢地睁开眼睫,仰望着宫楼上方的一层层飞檐翘角。   忽然,猛地他又转过身去,面无表情,也站在芍药花的花丛中,像顾峥一样,木头泥塑的一般,盯着女人的那张脸,动也不动。   顾峥倒是很不以为意,嘴角嘲讽,脸上失笑,这个男人,动不动就会给她冷脸瞧,动不动就甩袖子走人,动不动就会把她撂在身后,给她一个冷冷的屁股和背影……   不是常有发生的吗?可有什么好奇怪?   .   男人忽然深吁了一口气,“好!很好!娇娇,你很好!看来你非得要逼我!”   顾峥一愣,还来不及反应,男人何时朝她猛地走过来,把手一拉,便拉着她使劲飞快地往花圃外跑。   顾峥道:“放手!周牧禹!你干什么!你这样子成何体统!你快放手!”   周牧禹仍旧拉着她在满是芍药花的花圃里飞快奔跑,像风驰一样:“我干什么?呵,我干什么?!你不是要走吗?不是要离开汴京吗?我陪着你离开!陪你一道走!”   “咱们这就回去打包收拾行礼,回去把女儿苗苗带上!她是你的女儿,难道就不是我的女儿?!”   “……”   顾峥浑身都在发着抖。   ※※※   却说,花圃的另一边,中间一座八角凉亭上,徐万琴眼圈绯红地拿着把描金小团扇站在亭上想心事。   她的眼前,视野纷乱,一会儿,是第一次初见晋王周牧禹的场景画面,以及有关他的种种,他的眉,他的眼,他的一微笑,一蹙眉头;   另一种画面,又是和顾峥结交的那些往事,那些点点滴滴,两个女子在酒楼里谈笑春风,拜着把子喝酒,一块儿聊天,相互轻吐心事……   想着想着,眼泪翻涌。   然后,又是刚才在钦安殿出的那些糗,一幕幕……   她瞬间觉得这人生顿时无味无趣,丝毫不值得留恋。   风,把她头上的金钗蝴蝶步摇吹得叮铃铃响,袖子也吹得翻卷起来。   “小姐,您别哭,您别哭啊——”   她的侍女茶语连忙掏出袖中的手绢儿,心疼地给她揩眼泪道:“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其实,不会弹琴,不会画画,那些人面前一时丢了些面子,可是,陛下还是会偏向您的呀!您可是堂堂国公府里的千金小姐呀!有老爷夫人在,您还怕什么呢?”   徐万琴依旧哭,眼泪像筛豆子似地从两腮越滚越多。   “小姐,您要是实在伤心,要不我就去——”   茶语劝着劝着,忽然劝不下去了。   徐万琴骤然也停止了哭,把眼睛冷直直地盯向另一方——   茶语心想:完了完了,这还要不要人活了!要死!   ——   另一边,那两个人已经朝徐万琴的凉亭越闹越近。   顾峥道:“你放手!”   周牧禹居然还果真很听话地放手,他嘴里忽轻呲地一声,霎时停在花丛中动也不动,微微鞠弯着身,原来,那天女人给了他一剑,短短三日里又是帮她遮盖,又还要帮着老娘周氏干重活,伤口结果是越裂越开,开始化脓溃烂了他都还死犟着不说。   有血从胸前衣襟一点点渗透冒出来,显是刚才两个人一阵奔跑吵闹折腾的,他手紧按捂着胸口,眉头蹙拢着,忽然沉默了。   轻轻地将那按在胸前的一只手拿开,放在眼皮下,竟然也是满手的血。   顾峥顿时也吓呆住了,赶紧掏出袖中的帕子:“糟了!你不要动!流血了!痛不痛啊?!”   她忙着要去给他察看处理,心中内疚。   男人一挑眉,“你关心我?”   女人一愣。   男人又挑眉:“你关心我?”   女人再愣。   他就忽然把眼前人儿往怀中猛地一拉,箍压着她后脑勺就开始肆意深吻。   一会儿,两个人揪着扯着的,便双双滚入进花丛中。   最后一片被风扬起的男人袍角也飘逸逸地,随着花丛的渐深,花朵枝叶的浓密繁荣茂盛,也被隐藏得消失不见丝毫踪迹。   满目姹紫嫣红,香屑散乱,四周,粉粉白白的,有的芍药叫珊瑚映日,有的叫锦帐芙蓉。   徐万琴木雕似地,就那么远远看着,她看着看着,慢慢闭上眼睛,胸口疼痛得无以复加,整个天地都仿佛旋转颤抖起来。 第57章 洞房花烛   春已随着落花走了,夏带着炎热不疾不徐慢慢走来。   “父亲!你帮女儿想想办法吧!父亲,算女儿求求你了,行不行!”   陈国公府,陈国公夫妇面面相觑。这已经是数不清的多少回了。   陈国公夫妇本在准备七皇子晋王的新婚贺礼——晋王算是二婚,他和他前妻要复婚,这是圣尊默认许可的,甚至,皇帝说以前在民间,他没给儿子好好操办过婚礼,这一次晋王复婚,说什么都要隆重盛大弥补回来——那个女子,显然已得到了皇帝的认可,甚至欣赏有加。   事情一决定后,某日,圣尊专门将陈国公召见进钦安殿。“徐爱卿啊,朕这次愧对于你!”   皇帝好抱歉说:“原本是想,朕退一步,让你们徐家的姑娘做朕的儿媳妇,甚至委屈她做个平妻,可奈何啊——”   他叹着气,嘴角浮出一丝无奈和苦笑。接着,又亲自给他斟酒赔礼,那是御用的金瓯永固杯,陈国公颤颤地将杯子拿在手中,也只有皇帝才够资格饮用的真珠小槽红,居然也斟满了杯子。陈国公为开国二十四猛将之一的后人,先贤继承者,家族地位,在汴京的威望自然不消形容。陈国公当然是气的!不仅自己的宝贝女儿受了羞辱委屈,他的老脸也不知往哪个地方搁,整个汴京城都知道,他是晋王的老丈人,准岳父……可是现在,好大一个笑话落在他头上!   圣尊与朝臣的关系总是那么微妙,你要说敢和皇帝置气,却没那个资格;若要说完全隐忍,又咽不下那口憋屈气。   皇帝不仅亲自将御用的小槽真珠红拿出来,还当着那么多宦臣面给他说尽好话,甚至许他儿子高官爵位……   最后,他还能怎么样?只能强忍微笑,叩谢圣尊恩典,说自家没福,是自家的女儿不争气,配不上殿下爷!   .   陈国公夫妇如今看着女儿那张日益憔悴苍白不堪的小脸,心里哀叹,这孩子,现在为什么就放不下了……   她到底有多钟情那位晋王殿下?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么?难道说,失去了一桩好姻缘,他们徐家的女儿就嫁不出去吗?   “父亲!”   徐万琴又说:“你是国公爷,你是朝廷的大功臣,那年,是你扶持了毫无根基的四皇子顺利登基,要不是你,这皇帝陛下早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呆着凉快去了?他还有今天吗?!”   陈国公气得发抖,“你疯了!这种话你也敢说出口?!是要灭九族的!看来,我和你母亲真是太纵容你了!来人呐!来人!你们把小姐关起来,让她好好在绣楼闭门反思,没反思清楚之前,不准让她踏出绣楼一步!”   ……   盛夏的太阳照在陈国公府闺院绣楼,屋脊的鳌鱼鸟兽都被热得如同喘息。   徐万琴就那样被她父亲陈国公关在了闺房绣楼,不准迈出一步,她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地用手去拍门,甚至用脚踢。   “小姐!你别踢了!小心脚疼!小姐!”身边唯有一个丫鬟茶语,不停地劝她,拉她,也陪她一起哭。   “茶语……”   徐万琴哭着哭着,她用手去捂脸上的泪珠儿,慢慢蹲下来,抱膝而坐。“你可还记得,我很小时候,有一次过年,我堂妹看上了我头上戴的一只珍珠发钗,那时,我爹老是被我伯父压制,祖母也不疼我,我害怕祖母那严厉责怪的眼神,硬生生就将那发钗送给那小贱人……可怜从此,我还想找和那一模一样的发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是实在实在不服那口气啊!当时,只一个劲儿想,那发钗,明明是我的爱物,凭什么说送就送给那小贱人?简直是肠子都没悔青了!”   “呵呵,索性,到后来……”   她又表情怔怔忪忪恍惚一笑,笑得阴暗诡异:“她有一次在祖母房间里睡午觉,我趁着没人,偷偷地,把那钗从她头上给摘下来,然后再悄悄放脚底下一踩,直到踩烂了踩碎了,我心里的那口气,才总算出了出来……”   ※※※   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他理应所有的!   就在汴京西城区的东四街,一座规模宏大、占地上千余亩的王府,统共耗费足足四年时间,在此时终于竣工布置妥帖,直等晋王和圣尊来验收。   “回禀圣上!”   一工部官员边恭敬微笑边引路介绍:“这处王府大宅,风水自然是整个汴京西城里最好的,全部采用的是王爷身份配制,绿色琉璃瓦,彰显王府的威严气派,还有其他楼台轩馆,都是按照当时圣尊的授意来修葺,府邸建筑,统共分东、中、西三路,每路由南自北,都是以最最严格的中轴线贯穿其他多进四合院落组成……东路的前院正房是主子日常居住地,若是殿下要举行大婚,婚房也可以布置在这儿……”   皇帝笑:“好了好了,让你一说,就说了这么好大一车,朕问你的意思,我皇儿随时可以搬进来住了是不是?”   官员道:“是的!”   皇帝点头微笑,遂又边观赏边询问许多……   周牧禹面上始终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然而内心,却有一股子嘲弄和讥讽,甚至包括眼眸难以压抑的激荡。   他不觉是个安贫乐道、习惯于简朴低调生活的皇子——在那过去曾经的十几、二十年中,他也许曾做过这样的一场梦,带着妻儿老小,有朝一日会住进这样的奢华大宅,那是他在功成名就、成为一代肱骨之后,也许,是得等十年?二十年?甚至漫长的一辈子?甚至到老死去都等不到?为此,他圆木警枕、牛角挂书,可以逼自己逼到发狂的地步……   而结果……结果,有天却如此来得简单易如反掌……   他闭上了眼,忽然不想再去看眼前这雕梁画栋,因为他又开始怀疑,到底是该嘲笑自己的无用?   还是庆幸自己,如今有个这样的便宜身份,让他一步登天,瞬间少奋斗好几十年……   ※※※   顾峥居然又要再成一次亲,对象竟然又是这周牧禹,和他梅开二度,这简直是让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小四合院,西厢房中,她把一道明黄的绢布圣旨拿在手中看了看,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恰逢表妹徐茜梅进得房来探望她,步履摇摇地,偏着脑袋,盯着她手中圣旨,酸溜溜地勾着嘴说:“恭喜你了,表姐!哦,不,不对,现在应该叫你一声晋王妃了!”   她那浑身不自在的语气表情可不又来了,明着是来道喜祝贺的,可是那眉眼中的嫉妒和酸涩却看在顾峥眼底无比清楚。   顾峥就算不高兴、也要装出开心高兴的模样了,淡淡地,也把头一偏,秀眉微挑,冲表妹喜盈盈地笑说:“我成亲那天,表妹您早早过来帮我的忙,好不好?”   徐茜梅皮笑肉不笑:“好啊!当然好了!你是我的表姐嘛!这忙自然是要来帮的!”   徐茜梅那天夜里回去时候,顾峥后来才隐隐约约听说,他丈夫程文斌又受了好大通气,将洗脚水亲自端至女人床榻前,本是想讨好她:“来,娘子,洗脚了,嗯?”   徐茜梅心头的怒火,顿时狂烧大作。   猛把丈夫程文斌端来的一大盆洗脚水狠脚一踢,洗脚水瞬间稀里哗啦溅满程文斌一身。   程文斌站起身,忍无可忍,“你干什么?!干什么?!”   徐茜梅边哭边吼边骂:“都是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但凡你有一点点出息,我如今还这样?”   “跟你成亲了这么些年,过得日子如同寡妇,想生个一儿半女,也怎么都生不出来……”   “人家都说,是我的身体不中用,可怜我还得替你隐瞒……呜呜呜,呜呜呜!”   说着说着,袖子掩着脸就大哭嚎啕起来。   程文斌顿时就愧疚起来,哪知道这是眼下婆娘在借题发挥,想找个由头发泄一场,便赶紧轻拍着女人肩,坐在床沿柔声抱歉地哄:“都怪我!哎,你说,这汴京城里的大夫怎么也是不中用呢!都吃了那么多的药,却还是……”   “要不,咱们去求求你表姐?看能不能求让她找晋王殿下帮个忙?对,就是你现在那表姐夫,让他帮忙引荐一个宫中老太医来看看……”   徐茜梅猛把男人一推,“好你个不中用的东西!你还要我去请她帮忙瞧?你还想请太医来看?你是不是觉得不让人都知道你有病,你就不爽快,啊?你觉得你很光彩是不是?!是不是?!”   女人把丈夫推着捶着打着,程文斌一脸憋屈又窝囊,半天才可怜兮兮地问:“那你说,可还有什么法子呢?”   徐茜梅一下被哽住,垂头丧气,瞬间视线恍惚起来,又想起以前那老不死算命的那些话……   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终是摇摇头,“算了,算了,我不过是个命苦的!”   ※※※   皇家婚礼排场,各种详情细节,自不消说。顾峥后来也才明白过来一件事——   同样一个男人,是迫切真心想要娶你,还是被逼着成亲,差别是多么巨大。   “娇娇,让我看看,你饿不饿?你今天,可真美,真漂亮……”   洞房花烛,满殿阁的红绸拉花,红纱红帐,男人轻轻地一帮她掀红喜盖。   对方也是一袭有质感华贵无比的大红喜服,盈盈烛光下,男人眉眼清俊,公子清秀如玉。   其他的宫女嬷嬷都在旁边恭然伺立着,偷偷地捂嘴笑。   顾峥垂下头,脸有些红。   他现在是这王府宅子的男主人了,而她自己却突然成了这府邸的女主人。从两个人预备筹办喜事,该有什么的王府长史、丫头,婆子,家丁厨娘也统统配齐全了。这场婚礼,其实统共举行了整整三天才最后入的洞房,皇家规矩多,又是初定,又是祭拜宗庙,又是入族谱,又是钦天监看期查日子……种种繁杂琐碎,现在让两人回忆起来都很头疼。宾客喧嚣,还有前来道喜的,祝贺的,笙歌弦乐,外面喜乐炮竹声音不断。   男人把她的红盖头轻轻一揭开,两人眼对眼看了一会儿,就那么出着神。   顾峥不知眼前的男人是怎么想的,她记得,当初,在江南宣城的时候,男人也是这样一身大红色喜服,可样子表情,却像在奔丧。   他的脸,简直比苦瓜汁儿泡过的还要苦。、   .   掐丝珐琅的金粉龙凤双喜烛台,一对儿臂粗的大红蜡烛噼啪一声,爆出团团火花。   灯花烛影,摇摇曳曳中,终于,就这样,该有的程序过场也都走完,所有人都退下,喜娘嬷嬷宫女们也都哥哥离开了,两人也喝完了交杯酒。   顾峥忽然从床榻间站起,说:“王爷,我还是去看看苗苗吧?不知她睡着了没有?今儿咱们闹了一整天,又都是老夫老妻的了,我怕萱草又根本哄不了孩子,所以——”   话音未落,男人从身后紧拥住她,“娇娇!别走!”   他将她掰转过身,几乎脸贴着脸,额贴着额,又以右手拇指去轻托她的下颌,“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你是想起了以前是不是?”   “以前是我该死!我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东西!”   “我错了,我给你道歉,嗯?”   顾峥一愣,眼睛刹时就湿雾弥漫了。“我没有!”   她嘴硬地闭眼深吁一气,“我什么也都想不起,什么也都忘了,我不在乎!”   转过身将男人轻轻推开,故意别过脸去。   “娇娇!”   男人笑了,她这个样子,分明就是心里还有他的,这令他无比欢喜。   没有爱,能够去抱怨、甚至能恨恨都是好的,最怕的就是那种云淡风轻、波平如镜,就犹如一滩死水——对,就是他曾经所形容的道姑表情,一副把什么都看开了、看透的样子。 第58章 好好等着   晋王府某大厅,老皇帝赵宗泽始终怀疑周氏和那顾剑舟有什么。   他对冯玉书说道:“你去帮朕打探看看,那两人这会儿在搞些什么?”   儿子大婚,皇帝圣尊亲自到场,其实,他原本可以不来的。然则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女人周氏。   王府的某轩馆廊下,原来周氏和顾剑舟在花园一角喝着酒。   这儿子女儿终于在一块儿了,俩亲家想是各自感慨,高兴的高兴,伤怀的伤怀,这周氏和顾剑舟平时在四合院是吵嘴斗狠闹惯了,如今,居然心平气和地在一处对饮谈心。   冯玉书不一会儿就屁颠来报。“回禀万岁爷,奴才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周娘娘不过喝得很是尽兴,奴才看着她,脸都喝红了……”   支支吾吾一堆,也没说出个屁。皇帝把龙足一踢,“没用的东西!”甩袖便决定亲自去看。   当然,三个人这天晚上闹得一番,差点没闹出个汴京城最大的笑话来。   周氏趴在桌沿,她果真是喝太多了。“我跟你两说啊,咯!……老娘年轻时候,可会喝了,喝它二十盅都不成问题,哪像你们这么怂,一个个爷们家居然这么没用……”   皇帝脸就一直在那儿黑着,坐在那里,像个泥菩萨雕塑,他原是想来警告这二人的,结果都喝得晕头晕脑了,干脆,自己气性上来,也和同他们两一块儿喝。   顾剑舟道:“吹什么牛皮!皇上,您可听仔细了没?她在侮辱咱们作为大老爷们的尊严——好!我顾剑舟今儿就好好喝给你看!”   顾剑舟也是喝得真醉了,居然说着闹着,把手吊儿郎当往皇帝肩膀上一搭,皇帝的那脸,瞬间黑得如同刚从窑里挖出的煤。   “顾亲家,朕说,你的手能不能拿开?——拿开?”   最后,顾剑舟居然又和周氏起酒令来,“哥俩好啊,三桃园啊,四季财啊,五魁首啊,六六顺,七个巧,八匹马……”   皇帝一拍桌子,气不可忍:“周思如!你看看你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皇帝正要浑身冒烟,大喝一声来人将这两人拖下去好好醒酒,结果,顾剑舟忽然把手一拍,“对了!他输了!还没给他灌呢!”   周氏也拍手笑:“是了是了,这儿有只千年大王八,把你这只姓顾的乌龟灌了,就该来灌他了……”   顾剑舟和周氏二人,遂赶紧将皇帝摁着坐下来,两人一个拿杯一个拿壶,狠狠为皇帝灌起酒来。   ※※※   顾峥和周牧禹这天晚上,其实也差点闹了好大场笑话出来。   原本是两人梅开二度的新婚喜日,却干扰波折不断。   以前在四合院住的时候,女儿苗苗一直是由顾峥带着睡,小女娃儿到底才五六岁,人又小,哪里懂什么,刚认了个爹,却不知这爹和娘亲的关系涵义是什么。   两人举行婚礼,苗苗一直在旁咯咯咯新鲜欢喜不停,她觉得这事很好玩。还问,以后娘还会不会再嫁人一次,当场诸人顿时尴尬得不行,赶紧笑着说:“哟,可不能再嫁了!”   “——为什么?”   苗苗问:“当新娘子不是很好玩的吗?为什么就不能再成一次亲?娘亲和爹爹结婚,我也要结!我也要和我爹爹成亲!”   其他人一脸又是尬笑,赶紧把女娃儿的嘴捂上,让她不准再说这样的傻话了。   苗苗却仍是一脸兴奋懵懂,还把一张大红的布巾盖在头顶上,学着娘亲的样子。并问旁边的宫女太监道:“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个新娘子,漂不漂亮?”   宫女太监们更是笑岔了气。   到了入夜,顾峥和周牧禹也入了洞房,萱草最后哄着苗苗睡觉,当然,搬进了王府,自然有数不清的宫女老妈子排着队的伺候,房子也是比以前所住的更奢华、更气派漂亮了。   并且,皇帝颁发的那道圣旨,不仅让顾峥成为皇家正式儿媳妇,晋王妃,也将苗苗册封为小郡主。   萱草哄着笑说:“小郡主,咱们现在这就去睡了好不好?就不要去打扰你父王和母亲休息了!”   苗苗只一个劲儿哭闹:“不要!我不要!我只要和娘亲睡!我要挨着娘亲!我要娘亲!”   干脆索性,披散着头发,从床上像兔子似的跳下来,踩着一双木屐子,穿着粉色碎花小睡袍,一路哭哭啼啼去拍顾峥的门。“——娘亲,娘亲,你不要苗苗了吗?娘亲!”   周牧禹心里的那个尴尬和气哟,此时,他把女人正紧搂抱着,正俯首低头要去亲吻,准备宽衣就寝——   数年以前,两个人的新婚之夜是一场憾事,这次说什么他也要弥补回来。   他刚准备去解女人的腰带,一只手正在女人衣带的结上轻轻拉扯着,蓦然,便听女儿在外面的哭闹拍门声,拍得砰砰砰,仿佛天在打闷雷一样,宫女太监守在外劝个不停。   顾峥道:“我去看看她,这孩子,她真的是离不开我……”   周牧禹强忍脾气,强装一脸云淡风轻,不敢面露一丝委屈。   顾峥把女儿拍着抱着哄着,一会儿,苗苗果真被哄睡着了。   周牧禹一撩衫角坐在顾峥的身侧,问:“娘子,要不要我来抱她?”   顾峥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意思是,你小点儿声……   如此这般,终于,屁娃儿才总算给哄好了,萱草赶紧上前来接手、将睡着的苗苗忙抱回隔壁厢房求睡。   萱草出门之前,周牧禹实在忍无可忍,压低了声音,对萱草冷声警告说:“怎么连一点小事儿都办不好?如果小郡主再来敲门,你还是哄她不睡……那么,哼!”   萱草吓得,一阵哆嗦,赶紧道:“是是是!王爷,都怪奴婢笨,奴婢实在是太笨了,奴婢一定好好哄着小郡主,不打扰王爷王妃安寝……”   周牧禹头疼欲裂,这才方罢。   .   夜雾正浓,一轮圆月正自云海冉冉升起。   红墙,红烛,红色的轻纱与帷幔,这是一片如同梦境交织出来的朦胧世界。   顾峥今天是真的太美了!周牧禹的视线恍惚起来。   女人站在那儿,静静地,即使什么也不说,即使,对他淡淡的,淡眉淡眸,然而一袭红裙曳地,体态轻盈婀娜,竟看不出这是已经过了二十双华的女人,并还为他生过一个孩子。   这世上之钟灵,万物之毓秀,想必此时此刻,都统统凝聚在她身上了吧?……周牧禹想,心,竟砰砰地越发加速跳动。   可是,想着想着,他又懊悔心痛不已,就是这么一个如鲜花般初绽、婉丽非凡的新娘子,曾经,在数年之前,他却让她独自守了整整一夜空房,红烛垂泪,伴她天明。   “娇娇!”   周牧禹这声的轻唤,将胸中的抱歉亏欠凝聚到极致。   他已经褪却了刚才来自于对女人身体上的渴望和情动,他轻柔地去拥抱着她,又道:“以前错过的,我们就让它在今天晚上统统补回来?”   顾峥闭上了眼睫毛,她张嘴欲言,本能地很想讥讽些什么,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嘴。   是的,经他这么一提,她不想去回忆曾经的那些点滴琐碎,可却全涌进了脑海。   ——   男人的脸如同苦瓜汁儿给泡过的,父亲逼他成亲,其实她那会儿压根就不知道。   被蒙在鼓里,满心欢喜地,头顶着红盖头,娇羞脉脉,垂下眼睑——以为他是真心真意愿娶她。   “你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我想去隔壁书房里静一静,就不吵你了……”   男人轻轻地扯下她头顶红盖,接下来,就用以上这句匆忙而不耐烦地结束了女人一生中、最最令人脸红悸动的洞房花烛夜。   她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度过的,脑子像被扯乱的一圈圈麻线团裹进里面,仿佛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如果,他是真心实意愿意娶她,又何必要对她如此冷待?   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她,又何必勉强自己做她们顾家的上门婿?   最后,顾峥傻傻地,还是自我安慰说,是了,他定是害羞,要不,就是真的读书读傻了……   男人何时已经将她打横抱放进了床帐,来自于他嘴唇上的吻,密密麻麻,如雨点般落下。   他在扯她的衣服,同时,也在脱他自己身上的喜袍——   顾峥一挑眉,忽然,她笑了。反转过身,将男人一压,“王爷,相公,今夜我们不如好好玩玩儿吧?”   ——   女人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根红线绳子,将男人双手死死一捆,再一扎,又找来一块长长红布条,将他眼睛给蒙盖上,同时,在他嘴角边亲了亲,又舔了舔,“我先去查看查看这房门窗户有没有关好,你等等我,好不好?——”她的声音娇滴滴,如莺声沥沥。   周牧禹笑了,喉结上下滚动着。是的,两个人以前做夫妻时候,有时这女人也是花样百出,很多新鲜技巧……   周牧禹脸颊绯红、眼眸迷醉回忆着昔日和女人的闺房诸事——   “娇娇?娇娇?”   女人果真在检查房门?   “娇娇?娇娇?”他又喊了一声。   砰地一声,只听房门被重重一关。顾峥在门外面边关边说道:“你再好等等吧!王爷!等到天亮,我明儿就进来和您好生洞房!”   她冷着声音,报复似地,撂下一句,便走了。 第59章 男人尊严   周牧禹自然哪里想到,女人居然给他来上这一招。   他窝火憋气,躺床上使劲挣着手上给系的红绳子。“这女人,该死的!”   ……口中骂咧,挣着挣着,却又笑了,原来,这女人是和他斗气。   “呀!王妃,您、您怎么坐在这儿啊?您不是和王爷在新房里——”   喜房门外,侍女婆子们个个面露讶色。顾峥冷冷说道:“天气热,我偏喜欢坐在这里吹夜风!”   婆子宫女们顿时无语,像是面面相觑。顾峥接着说道:“今儿月色好,我偏喜欢坐这里赏花看月亮,怎么了?碍得着你们了吗?”   “不不不,奴婢们哪敢有这样想法,只是,多嘴想关心一下您和王爷……”   女人这点小手段自然碍不着周牧禹一身力气,轻地一下,手下被捆的那条红线绳就被挣断掉。   周牧禹把眼上被蒙的红布条也一把扯下,他从床上坐起,急忙弯身趿鞋,上前去开门——“娇娇,你过分了!”   手刚刚将要把门拉开,笑笑,他又收手顿住了。   他觉得一阵心旌荡漾,眼眸顿时清澈明亮起来,一阵释怀。这不是他说过的么?没有爱有恨都好?有抱怨,有斗气,有小性子,都好过一滩死水……顾峥今天晚上倘若真乖乖躺在他身下,任其作为,与他发生夫妻之间的那些事,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在他的怀里……这才可怕,不是吗?   她既喜欢玩他耍他,或者把当年的气统统发泄出来,都是件好事……   .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顾峥还是打着呵欠揉着眼睛推门去新房了,顺道宫女和嬷嬷们将要端水进来伺候,她也不能做得太难看过分了。   事实是,昨儿晚上,她去抱着女儿苗苗睡了一整夜,把萱草也惊讶得:“小姐,你,你和王爷他、他……”   顾峥冷道:“你就别他他他了,再他(塌),房子都要塌下来了!我老实告诉你,我就是心里顺不下那口气儿,他如今是个皇子殿下了,说要复婚就复婚,说要娶人就娶人,呵,当我是什么?是东西?是物件儿?由着他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吗?想想当年,他的那些好事儿……”   萱草其实并不是早年间在顾府、顾峥的贴身使唤丫鬟,一场战乱,顾家衰败后,那些家丁奴婢们早就散的散,走人的走人,萱草是在厨房烧火的粗使丫头,只因一次被人诬陷偷了东西,差点被打死,幸而当时被顾峥发现,问清了缘由,才让她幸免于难。当然,也就是为什么从此,无论顾峥和老爷顾剑舟这一路多么艰难,她始终都跟着他们,伺候着他们,不离不弃,死心塌地的。   萱草笑道:“小姐,其实,我现在忽然觉得,姑爷他还是一个很好的人呐!”   “怎么?”顾峥道:“你被他收买了?他又给了你多少好处?”   萱草轻摇头又笑:“不是,您呀,老是说他如何如何不好的,可在以前,我又忽然想起,那时在江南顾家,姑爷确实没钱,也没什么地位,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和表小姐徐茜梅在谈话……”   顾峥正给女儿苗苗拉被子,一愣。   萱草接着说:“那时,大概是小姐您要过生日,十九岁的芳辰寿诞,很多人都来给小姐送贺礼,姑爷其实也给小姐打了一支银簪子,他那会儿也是真的穷……”   “银簪子?”顾峥顿时越发愣住:“他给我打过银簪子?”   自从相识并成亲以来,他可是一根红头绳都没想起过买来送她。   萱草道:“是啊!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当时,表姑娘知道他找银匠专门给你打了一支银簪,因为那簪子,的确看着很寒酸简陋,我看他正从袖子里拿出来,边走边叹息端详,心事重重的,表姑娘看见了,结果就走上前对他说,‘你那东西不值什么钱,女人戴头上,只会显得越发寒酸老土,怎么?这么寒酸的玩意儿,你都拿得出手去送她呀?要不要我借你一些银子啊?或者,我帮你重新去街上挑选,只要你求求我,给我说点好听的话……”   顾峥:“……”   萱草叹:“因为是赘婿,但凡当时老爷房里有什么不见了,账目上出了纰漏,或者府中丢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老爷和小姐您们当然不会往歪里想,可是,我混在下人堆里,那些风言风语的闲话碎语,可是没少听……”   “很多人都说,准是姑爷手脚不干净,八成拿去贴补娘家了……”   “姑爷,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顾峥:“……”   ※※※   随着女人将房门轻地一声推响,周牧禹闻得声音,赶紧自个儿将顾峥昨夜缠在双手上的那条红绳给捆好系好,又装模作样,拿出那条红布巾把眼睛蒙上。   周牧禹委屈十足,躺在喜床上,“娇娇!你让为夫守了一夜的空房!”真是好狠的心肠!   顾峥冷笑道:“你就别装了!王爷,我又没用铁链子来栓你,你难道自己就挣不开?”   她看着他直挺挺、乖顺顺地被“捆”在床上,一脸轻蔑鄙视。   周牧禹这才慢悠悠从床榻坐起来,嗯咳一声,手上的红绳和眼睛上的红布条被扯开。   顾峥也挨身同他一块儿坐着,红烛仍在燃烧,滴滴红烛泪,晃动的火焰伴随着人的心在轻轻跳动。   周牧禹用袖子轻碰碰她,再次嗯咳:“那么,气有消了没?”   意思是,他也守了一夜空闺。   顾峥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迷离扑朔的泪光来。她盯着他,顾峥的眼睛生得极其漂亮。盈盈一双水雾雾的桃花眼,眼澄似水,晶莹透亮。   周牧禹委实慌了,赶紧道:“怎么了,别哭?你一哭,我就手足无措了!”   边牵袖子边擦她眼泪道:“以前,我老是让你哭,现在,我不想再让你这双眼睛流泪,懂吗?”   “你有气,要打我,要骂,要罚也都好——可就是别气坏了自己,嗯?”   顾峥噗地一笑,将男人手一堆,袖子一打:“混账!我才没有哭!谁为你哭,为只狗哭我都不会你再哭了!”   周牧禹顿时又是一个心旌摇曳,这感觉,真好!   赶紧将女人轻轻搂在怀中,闭着眼睛,俯首去吻她的额发,边吻边用手抚着说:“好吧,为只狗哭,也不会为我哭……娇娇!”   他一顿,轻捧着她脸:“不管你还喜不喜欢我,还会不会像以前那么对我,但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发誓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混账了,失去你后的代价,还有这么些年承受的痛楚,我已经受够了……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地对你,嗯?”   顾峥轻轻站起身来,她没说话,只推开他。   她打量着眼前的婚房,这是王府正殿的主卧室,明道斋,也是日后他们所居住的日常休息室。   位置出于正殿的东北一隅,其中雕饰精美的金丝楠木作为隔段,有万字炕、几腿罩、落地罩、炕罩、多宝格、顺山炕、雕花门……各中气派奢华。如果说,以前在江南的顾府已经足够奢华金迷,那么,与眼下这样的宅楼暖阁作对比,却简直是不值一提。五步之外,就有一对宫女太监恭敬肃立着,等候着随时传唤,轻轻一推开窗门,还可见处处翠山碧水、曲径幽台,一片片的小院林如同天宫图画,更别说那偌大的戏楼,花园,还有其他的仙楼神殿。   顾峥看着、打量着,轻地轻拿起桌上随便摆放的一尊玉殿摆件,她怔怔地端详:是不是,只有等到拥有这些,拥有这些身外之物……   男人才有底气去谈自己的“情爱”二字……   她又想起萱草之前的那句——“姑爷,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顾峥慢慢闭上了眼睫,忽然就在这一刻,她有些恍然明白过来,“金枝玉叶雪中踏,饱汉不知饿汉饥”,她自幼生于大富大贵家,端的是绫罗裹身,食金咀玉,从没经历过为五斗米而折碎骨的困境窘迫,她没有办法去置身处地想,当一个人,连起码的温饱尊严都不能解决的时候,还有资格去谈情说爱……她也是被搓磨了好几年过来人,人在极其潦倒落魄、为下一餐都犯愁时,那精神上的情爱世界,或许,真的是一个奢侈品吧?真的是太奢侈了!   ……   “你以前……”   顾峥轻轻用手抚摸着身前的玉雕摆件,过了半天,转身问他道:“你以前是不是很想送我一支银簪子,可为什么后来又不肯拿出来呢?”   周牧禹顿时轻诧了。   ※※※   “丁香、香附子、石灰末、胡椒、烏龜骨、鹿茸、金毛狗肾各五钱,蛇床、紫稍花、菟丝子子各一钱,麝香三分……”   却说周氏这几天总是愁眉不展,急得火烧眉毛。   她自然也是搬进王府住了。顾峥和周牧禹两个人复婚成亲,她那次酒喝多了,竟然连同顾剑舟将皇帝老儿灌了个半死,差点一脚归了西天。周氏要说不害怕惶恐也是骗人的,那顾剑舟也是颇为担心,最后,索性皇帝气一阵,怒一会儿,竟宽宏大量不再追究了,实在诡异至极。   顾剑舟死活不去王府,他还是要坚持住那小四合院里,并说,“我在这儿已经住习惯了,就不打扰搅合你们了,女儿啊,你和你夫婿好生过,只要你日子安心幸福,我就什么都踏实了!”   顾峥和周牧禹急得,甚至周牧禹三顾茅庐,都还是没把老泰山接到王府。   顾峥这时自然会怨责他:“都是你!看吧!我和我爹以前住这里好好的,现在,你让我们父女分开,都是你!”   周牧禹只得想尽办法,怎么尽快将岳父弄进王府。   周氏现在乘了一辆马车去药铺,她手里的药单子,正是她祖上的一独门秘方,专治男人的那种事无能,可以说,叫它“春/药秘方”也成。   这事儿,其实也让周氏纳闷震惊了好半天。说来也是特别话长。   .   顾峥终于肯尝试接受这段新的感情婚姻了。   两个人成亲第的四天夜里,顾峥也没再让周牧禹“独守空房”。那天用完晚膳,周牧禹早早地竟陪着女儿捉迷藏,扑蝴蝶,连书和公文也不看了,奏折文章也不写了,牵着女儿的小手,一路跑到王府花园,又是将女儿放在秋千架上,给她摇着、教她荡秋千。   苗苗嘻嘻问:“爹,爹,你都不去陪我娘了吗?”   苗苗扎着两个可爱的小花苞揪揪,打扮得就是一个小公主模样,黑葡萄的大眼睛亮闪闪,鼻子小嘴,简直和男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苗苗心中,这爹像块黏皮糖,老是黏着娘亲不撒手,她神情鄙夷。   周牧禹脸闪过一丝诡异的坏笑。他可不敢老实交代,说,先不将你这小丫头片子哄好,半夜三更又来敲门怎么办——   苗苗已连续好几个晚上都没让他安生过了,当然,最后的结局是,顾峥去陪女儿,又晾着他,丢下他孤零零在房中,独自守着蜡烛,垂泪到天明。   ——   周牧禹越来越觉自己是个深宫里的怨妇,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或许,早在女人提出和离的那一刻,就没了。   苗苗玩累了,他又给女儿抱回暖阁里亲自洗了澡,又给她讲故事,旁边的宫女嬷嬷们、包括萱草、周氏、顾峥都惊讶得嘴巴快塞个鹅蛋进去。   最后,他竟将女儿很快就哄睡着。   顾峥自然知道这男人打的什么主意。   说实在的,他天天在她跟前儿晃来晃去的,以前,住四合院时候,周氏时常叫他帮忙干活,晾衣服,挑水,砍柴,男人动不动就脱了衣裳,光着膀子、裸着上半身——   那时,顾峥就有种错觉他是在故意勾引她,企图用美色。   要说不春心荡然、不垂涎也是假的。顾峥就因为他某次在柴房里洗澡,不慎被她窥见了,就出于本能生理反应,做了一两场的春梦,都是曾经他和她在江南的相关夫妻生活岁月。甚至有好几次,周氏为了撮合他两人,时常将两人关在房里,还把门给锁上,各种脸红心跳暧昧。   顾峥最后竟想,周牧禹,你用美色引诱我,好,老娘也不怕嫖你。   ——   对,她用的是“嫖”,曾经爱得窝囊憋屈、现在又消沉颓丧的女人,总是给自己不断催眠脑补和加戏,她和他,可能复婚又在一起的最大意义,就是恢复了这方面的关系。   ——   有个男人来暖床,滋味也是不错。 第60章 丢械阵亡   又不是没结过婚、没吃过猪肉,夫妻间的那些事儿,男人和女人那些事儿,顾峥早就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以前在江南宣城,因着爱,她与男人灵肉结合,甚至想方设法讨好迎合。   闺书中有记载,女子眼大、而桃花眸盈润者,必有名器。再加一口雪白细细的糯米牙,樱桃小口,更是天生内媚。   可怜顾峥那时很单纯,无知无识地,只有一次,她和男人到浓时,男人紧抱着她不撒手,说:“娇娇,你是鲤鱼吸水吗?我要死你身上了!”   ——   他这话究竟什么意思,顾峥后来又是翻书,又是旁敲侧击问别人,才懂了——什么叫做锦鲤鱼吸水。   她脸红到了后脑勺,经不住又洋洋得意。“对!吸死人!我要你知道,一离了我,你就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妙人儿了!”   ——   顾峥的自信也就是这么来的,当然,是指那方面自信,所以,她至今都还在怀疑,男人,口口声声要跟她复婚,是不是也因这个缘由。   以前,顾峥是在和男人灵与肉结合!那么现在呢……   现在,顾峥一阵失笑,夫妻关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既明白这个理,这一回,说什么都要做主动的那一方,而不是受他压制,尤其是这方面的事儿。   他把女儿既早早哄睡着了,眼里有骚气,还故意在她跟前晃来晃去……呵,她又不是个木头,行乐及时,上天给什么,就享受什么呗,她不委屈她自己。   王府就是好,当皇子殿下的妃子也更是舒服安逸,曾经,顾峥所不屑于的东西,现在,统统体会到了这些奢靡的好处来。   王府正殿主卧室隔间有一处净室,那净室,极其宽敞,四处青纱垂幔,中间是海棠花式汉白玉大浴池,池中连接好几处泉源,脚下的暗道水流声潺潺。水蒸汽徐升,一年四季,不用加热水,自有温泉活水引进来。   男人洗着澡,水流声哗啦哗啦地,夫妻间要那回事儿,无非程序几道,先沐浴,再上床。   顾峥披着乳白色丝滑睡袍,早就卸了妆,她把净室的门哗啦一推,十足的女大王范儿。   “——娇娇?”   男人果然就色眸轻眯,水亮黑瞳甚至浮起红血丝。简直太惊喜,太意外了。   ※※※   顾峥后来常想,她终究是胜利了——男人,在她跟前丢盔弃甲,早早一瞬间就亡了身。   实在得意至极。   京城某家药铺。   周氏:“我说小伙计啊,你就按我这方子上的东西给我抓就是,问那么多作甚?……要抓几付?嗯,我想想看?”   周氏遂又认认真真思索一番:“就先抓个四付吃着吧!……”她叹着气,好似实在想不通。   后来,顾峥自然也听说她婆婆周氏这事儿,差点没肚子笑爆了气。   ※※※   王府的一小厨房里,周氏亲自上阵,给儿子弄碾着药,拿着一个铁杵小石臼,什么金毛狗肾,鹿茸,牛鞭一样样放……   旁边的宫女婆子们巴结小心讨好,问:“周娘娘这是在做什么呢?这是给谁吃的东西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能乱吃啊!   周氏叹着气,也不言语,径直出着神。   这个药方,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西施受宠丹”,功用:耐久不泄,坚硬,持久,凡交战,男女身畅体快,甘美如仙,又名,金槍不倒方。   儿子居然都用上这个了!周氏真的很想不通。   ※※※   这日天光晨亮,一家子吃早饭。   周氏同情地看着这个、正闷不吭声、只顾沉默寡言扒饭的乌龟儿子。   周氏:“我说,我的儿啊!你、你这种事怎么去给太医院的人说?你直接来告诉老娘我就好了嘛!”   这时,顾峥已经离开了膳桌,正带着苗苗在廊下给一盆茉莉花浇水。   周氏是瞅着顾峥已经离了屋、听不见,才敢悄声去扯儿子的袖子。   又道:“你真的不行是不是?——哎呀!这到底咋回事儿?你怎么会不行呢?……你那么高高壮壮一个汉子,比田里干庄稼农活的力巴看着还有力气!怎么就这个事儿你不行!”   周氏急得团团转。   周牧禹俊面刷地一红,有些恼羞成怒。这种隐私,又涉及他的自尊脸面,可没想让第二个人知道,实在是丢人现眼!居然……他老母知道了?!   “——是她跑去给你说的?诉苦的?”周牧禹轻眯着眼,装作很淡静地吃饭喝汤。   “哟!那倒不是!她怎么可能给我说这种话,我就是问你,到底咋回事儿……你怎么就不行了?”   “娘!你别说这事儿了成吗?”   周牧禹忍无可忍,终于把脸一垮,筷子重重一搁:“我不吃了!饱了!我要上朝部去了!”   周氏气得,“我给你说啊,你也别给我不好意思害臊,我昨儿给你专门药铺里抓了几副药,都是秘方,晚上回来好生给他喝了……”   “周牧禹,你听见没?——听见没有?!”   周氏又扯起嗓子喊。   周牧禹脑子里闹嗡嗡嗡地,一团乱麻。   ※※※   周牧禹其实一直很自信的,曾经和顾峥成亲那几年,若说其他地方心里有疙瘩,可对于那种事儿……   周牧禹还记得,有一次,他又给她弄哭了,她说:“我,我像尿床了……”   那天的他,抱着身下女人,也如死过一回,不知身在天堂还是地狱。当时的各种狂野,野蛮,狠心,以及女人的各种低声哭泣求饶……   周牧禹忽然失笑,他已经压抑隐忍了好几年,他自持自己是个很正常很理智的男人,那种事情,不是说离了就不能活,得关键看和谁做……   其他的女人,就算把衣服扒光,□□,主动站在他面前,甚至引诱他,他没有反应这是很正常的;   然而,当对象换做是她……   .   女人缓缓下了水池,将胸前披散的头发轻轻往耳后一撩,身上的白丝袍如轻云自肩滑落……   她过来,搂他,吻他,非常主动热情地……   他眯起眼睛,喉结不停滚,一身的血液都要冲上脑门。   如此妙人儿,他已经为她隐忍了那么多年,也渴望了那么多年……   他以为……   这该死的“他以为”!   耳边水流声哗啦啦一响,再伴着天上一张闷雷低响,还不到掐指一瞬间,就如同流星飞逝般的短暂,接着他就……   丢械了!阵亡了! 第61章 心理疾病   徐万琴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顾峥和周牧禹大婚前,陈国公将女儿关在绣楼思过三天,谁都以为后来,她会哭哭啼啼,依旧为周牧禹和顾峥的事吵闹不已,然而,她不仅表现得异常安静,甚至平时不喜欢读的书拿出来、不喜欢弹的琴也拿出来。陈国公夫妇惊得,以为活见了鬼。“呀!女儿,你没事儿吧?”   徐万琴眼底淡静如波,依旧心无旁骛继续拨弄她的琴,“我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她低头,微微一笑。陈国公夫妇更是诧异非常了!   转眼盛夏六月,国公府荷叶飘香,四皇子刘王到府邸做客,刘王穿着一袭绣蝙蝠花纹的杏色王袍,此为皇子,浑身的阴冷暴戾气质。相传,他先后共娶了三位正妻,十房小妾。内宫里传,他王府那三位妻子都是被他虐待而死,剩下的两名小妾也是整日里兢兢业业。   徐万琴以前见了这位皇子殿下就躲、就恐惧害怕。   “徐姑娘,你的丝巾掉了……”   一阵夏日凉风幽幽吹过,徐万琴正站在荷香亭中央盈盈而立,像是想心事。   忽然一回头,手中的丝绢儿一松,被风吹吹卷卷,竟落到了那刘王的面上,堪堪罩住了他的眼睛。   刘王像是极其惬意地嗅着那丝绢上所染的脂粉香,然后把绢子从面上轻轻一拉,手上的祖母绿宝石戒指在阳光中灼灼闪耀。   “徐姑娘,你的丝巾——”   他又把东西极其有涵养又温柔地笑递向徐万琴,并早已走上了凉亭。   徐万琴装摸一样一愣,赶紧羞红了脸,拜道:“谢刘王殿下……”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一会儿工夫,这对男女便在荷香亭喝起茶来。   刘王:“徐姑娘好像有心事?”   “没有……”徐万琴低头抚着手中茶盖,莞儿浅浅一笑。   “徐姑娘。”刘王凑近了她,手指轻勾在她茶托上,像是无意间的碰触,两人几乎脸都要挨着脸。“是不是觉得很没有面子?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吗?”   徐万琴当然懂他所指,很不在意冷笑:“是我退的婚!!”   刘王把眉一挑,佯装很意外,也不继续去挑明。   徐万琴忽然轻放下手中的描金小盖钟,“四殿下,不妨告诉你,从小,我就有一个梦……”她站起身,叹道,刘王也跟着起身,认真聆听。徐万琴不疾不徐又说:“我梦见有天,我站在高高的奉天门前,一路仪仗鼓乐,浩浩荡荡,所有朝臣都对我磕头跪拜……那个九龙四凤冠,戴在我头顶,真是好不光灿,还有那身深青色的祎衣,也绣着无数只翠翟鸟……我觉得那个梦里的我,才是真是高贵极了!”   刘王笑了:“哦!本王明白了!徐姑娘原来是有一个皇后梦!”   徐万琴轻轻一转身,“是啊!谁让我当皇后,我才应该嫁给谁,不是么?……”   ※※※   六月中,时不时一场滚雷暴雨。这天,又是一场雨后,几个小宫女在随安堂剪灯花。周牧禹忙完公务从外面回来,准备洗澡。一些太监婆子在准备换洗东西。顾峥也是刚刚才洗完了头发,刚揉干,有人伺候梳理着。她忽然咦了一声,看见有太监手头抱着的晋王朝袍漏掉了一张红色礼单出来——“咦?这谁要成亲了?你送好厚重的礼啊!”她问。   晋王:“是刘王……”像是在思索,边换靴子一顿,“和陈国公府的徐万琴下个月成亲……”   顾峥一脸恍然,这才懂了,原来,继她和周牧禹大婚之后,徐万琴竟被圣尊又指婚给四皇子刘王。   顾峥万没想到,这徐万琴怎么说嫁人就嫁人,这也恐怕绝对不是圣上的意思,那么,是徐万琴和刘王二人,自动牵扯了在一起。   她感到吃惊,怎么,一下子这女人就想透彻,移情别恋了?不过,也没在意。   她问:“那刘王,是不是已经前后死了三个嫡妻了?我听说,他脾气好像很古怪暴躁,不太好相处……”   周牧禹道:“这些事情,你不要打听那么清楚!以后碰见了少招惹就是!”   顾峥瘪嘴,忽然她一挑眉,“我先说清楚啊,殿下爷,我可不是要吃你的醋?你真的不觉得很遗憾吗?那陈国公府的徐小姐,论家世背景,论母族在汴京城的地位……她嫁给你,你简直是沾了八辈子的光!你当初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你真的不后悔?一点都不可惜?”   周牧禹一愣,换了鞋,站起来托起女人的下巴就俯首一吻:“你在吃醋?”   顾峥又要瘪嘴,讥讽两句。   “你还说没吃?!”男人笑道,“不过,你这样子我很喜欢!”俯首再一吻,“为夫我去洗澡了!”像是要打住她的胡思乱想。   顾峥嘁地一声,摇摇头,吃他个鬼醋!   ………   徐万琴和刘王的事,顾峥终究没在意,在她看来,如果女人想通了能走出来,她也欣赏她。   只是颇为担忧,那刘王,她真的见过几次面,那是和周牧禹去皇宫请安并大婚不久,总给人一种浑身毛刺、背皮发凉的感觉。   某日,一嫔妃有条圆滚滚的茶色松狮犬,路过御花园,从他身侧,不慎绊了他一下,差点害他出糗摔跤,那刘王,顿时就火冒三丈,将小畜生飞脚一踢,踢进了御花园的池水里。她当时吓得,只等那刘王离开了,没人瞧见,才赶紧将那可怜的小畜生从池塘给救上来。   .   一场暴雨后,夜晚的空气格外清新,到处充溢着茉莉花和栀子香的味道。   顾峥这几天胃不舒服,遂让太医帮忙开了几付调养脾胃的药,每到晚上,她都要喝一盅。“萱草……”   然而今天,喝着喝着,总觉味道不太对劲儿。“这是太医给我开的那一付?你确定么?”   萱草道:“是啊!当然是了!是我亲自在小厨房看着熬的……”   顾峥想:怎么有一种浓浓的腥味,甚至很骚的味儿?不过也没多在意。   ——   既是萱草熬的,她当然不会怀疑什么。这搬进王府,人多了,自是和以前所生活的地不同。心眼要留,你在这享受皇子妃身份带来的奢侈富贵,同时也就意味着会失去些什么。   不过,顾峥好说歹说也是含着金汤匙长大出生。她这人,自诩享受得了世间的贫穷潦倒,那么,同样,最顶级的富贵奢靡,她也照样能生受。   ——   茉莉花和栀子香的味道几乎充盈了整个随安堂,她刚喝完药,有宫女便早就很识眼色给她奉上一朱漆螺钿九九大果盒,揭开果盒的盖儿,里面有金丝枣、杏菠梨、香瓜,还有几样水果蜜饯。宫女讨好地又用银叉子叉了一小片香瓜送她嘴边,顾峥舒舒服服,半躺半靠在软塌引枕上——她眯着眼睛,一边吃瓜,一边想:果真这日子比以前在店铺忙活舒服多了!恍恍惚惚,又像是回到了她小时候,在江南顾家,一大堆婆子丫头围绕着、伺候着,不,甚至比那个时候还要好……   这人生啊,颠来倒去,还真像一场梦。算了,该享受,就舒舒服服享受!   顾峥当然不知萱草这丫头糊涂,果然笨手笨脚,上不得大场子。那药,她竟给弄混了!   把婆婆周氏为辛辛苦苦、好容易为儿子熬的“金枪不倒方”,居然端来给她喝。   当下一碗进肚,还没什么不适。   王府另一头,小厨房,此时,周氏却急得心慌乱转,“咦,我那药呢?哪里去了?”   萱草进来,一边放煎药的罐子,一边笑:“周夫人,我都给端送过去了,您放心吧!”   周氏纳闷:“他喝了?”这个他,自然是王爷。   萱草道:“是啊!喝啦!我看着她喝光的!”这个她,是顾峥。   周氏呵呵呵就笑乐弯了眼,“你这丫头,平时看着呆呆蠢蠢地,这次却办事机灵哟!”   又轻拍着她手:“以后,你就每天这时候都端给他喝,监视着他,知道了?他一向和我这个老娘违拗不对付,可是媳妇的话,却是很听的哦!只要是你端过去,他保管得喝光!”   萱草:“……”怎么又是鬼打墙的感觉!   ※※※   宫中的老太医吴太医,其实是晋王周牧禹专门请给岳父顾剑舟把脉问病的,顾剑舟说什么也不肯搬入王府,周牧禹少不得只有殷勤去求他。   前天,周牧禹把吴太医也请去,顾峥因挂念父亲,自然也去,除此,周氏带着孙女儿苗苗也去了。   吴太医给顾剑舟把了脉,顾峥想起自己以前起早贪黑,常常有一顿没一顿,便让吴太医也给开一付调养脾胃的药,吴太医开完,周牧禹站于院中,踯躅一会儿,道:“吴太医,本王想请你去屋里……问个事儿。”   周氏就是这样得知儿子那方面出了状况,偷听完壁角,顿时大惊,手捏把冷汗,这年纪轻轻,可如何是好。   偷听完后,周氏便又悄悄地,拉着吴太医去一边问:“他跟你还说了些啥啊?吴太医,你看,我这当娘的也不好过去细问他……”   两人说好大一车。吴老太医笑得呵呵呵,云淡风轻,捻着胡子:“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周娘娘您也不用太担心,如果不是夫妻间感情出问题,男子遇上这情况,一种原因,多半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就比如?”周氏急。   “就比如,情绪激动,焦虑,或者太过亢奋也说不好……”   “至于其他的原因嘛……”   老太医不愧是个老医者,掉书袋严重,他以一种超乎严谨理性,对周氏摇头晃脑、有板有眼道:“就比如这男人单身久了,用手用多了,进而才导致……”   周氏啊地一声赶紧捂嘴,急忙垮下脸来,厉声啐道:“混账!这是你个太医说的正经话吗?!糊涂!岂有此理!”   周氏一阵霹雳炮,将老太医骂得狗血淋头,老太医哪里敢回嘴,只得生受。   周氏骂后却想:难道,真是这个原因?单身久了,所以才……   最后,周氏看儿子的眼睛一直透着怪异又同情。   .   周氏那天去抓药,其实,好巧不巧,偏在药铺里撞见了徐茜梅。   小狐狸精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拿着把小团扇,摇摇地,笑着给她恭敬请安道:“哟,周伯母您也来抓药啊,您生病了吗?怎么不找太医瞧呀?”   周氏一副老娘要你管的冷眉斜眼。   徐茜梅冲她身背后扮了个鬼脸儿,待周氏走后,赶忙去问药铺伙计:“喂,你说说,她刚才抓什么药来着?我看她一脸神秘兮兮的?”   伙计道:“大概是给他儿子抓的金枪不倒方……”   “……咦?”徐茜梅立即来了兴致。   “诺!”伙计指着桌上留的底单,“你看啊,这单上有烏龜骨、鹿茸、金毛狗肾……不是么?”   恰时,她相公程文斌从门帘里复诊了出来,程文斌看她笑得眉飞色舞,就像捡了金元宝,便问,娘子什么事儿那么高兴……   徐茜梅头一次看自己男人如此顺眼了,拉边上笑:“我还说你不中用,哈哈,真是笑死我了!……我给你说啊!”   便垫脚捂耳,悄声给程文斌嘀咕一番。   程文斌顿时就愣住:“真、真的?他也不行啊?可看着不像啊?……”   徐茜梅拿扇子将汉子手一打:“还不是个银样镴枪头!光看外表?看外表你也是个不中用的么?嘁!”   扇子一摇,越发心头凉快极爽。   ※※※   这就是所谓的手上风筝的拽线团,一个屁大的事儿,竟被这些人越扯越大。   顾峥和周牧禹俩,傻傻地,还浑然不知。   周牧禹知道顾峥在吃调养脾胃的药,这才发现,她原来一直胃不好。“你怎么以前都不给我说,嗯?”   晚上,暖阁寝殿,两个人躺同一被窝。暴雨又下起来了,半空中的雨水汇成帘幕,顺流而下。一层白蒙蒙的雾,宛如飘渺的素纱在殿门外笼罩着。男人把女人搂在怀里,低头,吻吻她的额发,手却在她心窝处轻轻按揉着。天上雷公不知又在跟谁吵着架,顾峥以前其实不怕打雷的,现在,有个男人搂着她,给她热热的温暖和宽厚有力怀抱,她一时就像舒适上了瘾,贪恋这种温暖怀抱,干脆把自己蜷缩得像猫一样,手搂着男人脖子,身子向八爪章鱼紧缠着他。   男人道:“以后,要好好吃东西,好好调养你自己了,知道吗!”   顾峥道:“我偏不听你的呢!我偏要作贱我自己!”   男人笑了。“我就当你这是在向我撒娇!”   “……撒个屁!”她啐他。   闪电如龙蛇游走,一会儿,亮晃晃又闪过窗户纸。这样的夜,或许,真的是很适合谈谈心,聊聊天。如同翡翠色的薄纱凉被,其实早就被男人顶了个小梁柱。但是男人就是君子不动她。顾峥也不是那种真的就毫无心肝脾肺肾、一点不给男人留情面的女人。两个人此时都很心知肚明,男人心里尴尬着呢。他是在害怕,一动了她,给女人撩上了火,结果又像那天晚上……   周牧禹手臂箍紧,忽然越发搂紧了女人道:“其实,那会儿,你到书院里来读书,没多久日子我就知道了你是个女儿身了……”   “……”   “可我不想去揭穿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顾峥:“为什么……”   周牧道:“算了,我不说了,我那时觉得自己挺猥琐的……”   他把女人的脸忽一掰,猛地一翻身压着她:“娘子,我爱你……”   顾峥浑身一震,正自心抖。   男人的唇已轻轻落下,先慢慢蠕动,再逐渐加深,接着,两个人的呼吸都融入一气了……   ※※※   顾峥后来才知道,这男人,可能真是那吴老太医说的,要么就是心理问题,要么就是……   两个人这样纯精神交流沟通不过才维持了短短两日——   这天晚上,萱草又把周氏所熬的那碗药,她以为是养胃的、那“金枪不倒方”用托盘端至她跟前,顾峥依旧咕噜咕噜喝了…… 第62章 老当益壮   顾峥后来才知道,这男人,可能真是那吴太医说的,要么就是心理问题,要么就是……   两个人这样精神交流沟通不过才短短两天,这天晚上,萱草又把周氏所熬的那碗药,她以为是胃药的、那“金枪不倒方”用托盘端至她跟前,顾峥依旧咕噜咕噜喝了……   “小姐,我最近发现你脸特别红润,气色也特别好哦!”   “哦?是、是吗?”顾峥也觉得一股股燥热老从身体冒出来。   “小姐,呀,你流鼻血啦!……”   顾峥这天晚上就流了三场鼻血。周牧禹回来时候,萱草正好在帮她弄。“小姐,你先把头仰一仰,我想肯定是天气太燥热了,你是不是上火了呀?”   萱草急急忙忙,拿着帕子,顾峥也听话把头仰起来。周牧禹立马上前,喝道:“不能那样胡乱处理!”   便让萱草赶紧去拧湿帕子。流鼻血的时候,如果仰头,很容易窒息。接着,萱草拧了湿帕子,他拿起帕子赶紧帮她轻压,然后又让顾峥自个儿用手去捏鼻梁。   就这样,弄了好一会儿,血终于止住了。可是,顾峥的视线开始眩晕摇晃起来,那身上的燥热难纾,尤其是还有个男人在她跟前晃来晃去,激得整个脑门都快炸了裂开。   夜里,这死二五眼男人依旧要和她搂抱在一起听夜雨,依旧要来一场纯精神上的交流沟通。“娇娇,那个时候咱们在书院读书,常常睡一张床上,你还记得不……”   “记得!”顾峥不耐烦敷衍,脑门子依旧嗡啊嗡的响,不行,要炸了,全身的血液都还在冲,冲到身上的某一点。一戳即爆。   “所以,我到现在都佩服当时的自制力!觉得自己真是够君子理智的……”   “……”确实!顾峥下死里一瞥眼,那被褥里的小牛已经举得不知有多高了。   “你要相信,一个男人,他在那种情况,都还是严守君子之礼,绝对是一种重视你、尊重你的表现!”   “对!因为这个男人是个死太监!”顾峥接口。   空气刹时寂灭。   “……娇娇!”周牧禹脸瞬间如同打了鸡血。   “那么,不是太监,就有可能是个窝囊无用的不举!”她实在是不耐烦了。“周牧禹,你别太过分了!你和我大晚上的睡一床,你竟和我谈什么君子之礼……”   她坐起来,干脆把自己衣裳一脱,脱光了自己,又去扒对方的。   “娇娇,为夫觉得我现在可能嗯咳……生病了……那个,我得先和你好好解释……”   “……”解释个屁啊!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担心……”   “……”顾峥却是没有理他。   “我说万一……你要相信为夫始终是爱你的,即使身体上有遗憾,可不代表心灵上就不爱你,知道吗?……”   “……”哦!难怪啊!她说呢,怎么这男人老是大晚上给她说一车的爱呀那些肉麻话。   “周牧禹!”顾峥色令智昏。“先不管你有什么遗憾有什么毛病,咱们这会儿再试试,嗯?”   “……”周牧禹心中巨颤。想想也是,再试试!   ※※※   从床,再到地板,再到桌子,桌子上的东西几乎都被一样样震碎了,这天晚上,顾峥才算见识了男人的厉害,同时也见识了自己的厉害。   顾峥忽然从胸中升起了一阵颤颤的惶恐和惧怕:她是不是太淫/荡了?她为什么变成这样了?男人如此淫/荡不可怕,可怕的是她……   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过了四五年的“寡妇”生活,她一下子就……?   ※※※   以前在江南宣城时候,其实,顾峥和男人也常有如此激狂过,不过,相较于昨儿夜里,仿佛曾经的激狂又变得和现在不一样。   具体哪一样,顾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事后,他不再是不管她的感受,哪怕过程中,也时时以她的感受为最最主要。   曾经是,他做完了就会离开她,要么去书房继续看书,要么轻轻给她盖上一床被子:“你好好睡……”从没主动来安抚亲吻过她,即使她主动伸手抱着他后背强烈去索吻,他也是敷衍似地回过身,应付式地草草一吻,就跟交差似的……然而昨天,他们两明明已经激狂了好几场,她已累得筋疲力尽,手指头都不能动弹一下了,他还是不停埋首俯身吻她,问她喜不喜欢,尽不尽兴,快不快乐……   顾峥迷迷糊糊,敷衍似地嗯吟两声,就沉睡入梦乡。   朦朦胧胧间,唯有男人胸前温热的怀抱,和他的呼吸如热浪一样包裹着她。   ※※※   王府五步之距就有一对丫鬟宫婢伺候,随安堂的隔音效果好,然而,不保证两人昨夜搞那么大动静还能不被人听见。   天还没有彻底透亮,晨光熹微,空气清幽。   男人因为要赶去上早朝,所以卯时半刻不到他就起来了,要更衣、洗漱一系列。   果然,他一起来,宫女婆子抬着大桶的洗澡水进来,脸上一个个都表情复杂微笑得很暧昧。   顾峥自然这时也醒了,那些宫婢们进来时,她正好是□□着坐起身,皮肤上,处处淤青,只用了一张薄薄被单遮在胸前做掩盖。   顾峥用手轻扯扯男人袖子:“你让她们全都出去,我自己知道洗……”   男人果然听话,自己因早穿戴好,便嘱咐下人们都先出去。女人不习惯以这种姿态被人伺候洗澡,顾峥估计脸皮到底还是薄的。   ——   且说昨晚两人闹那么大动静,周氏自然也是得知了。   顾峥自个儿在屋里沐浴洗澡,这厢,周氏看着儿子用早膳。   周氏笑得同样暧昧欢喜,朱口红牙地:“嗯咳……儿子,老娘那副药是不是很管用?”   周牧禹此时神清气爽,穿得也是周吴郑王的,曲领朱色朝袍大袖,腰间束革带,他只一味沉浸在昨夜的各种场景,并且,知道是虚惊一场,原来,还是如几年前矫健雄风,并且越发到了这岁数是“老当益壮”……脚底下,轻飘飘,越发如踩在棉花云端里,嘴角不自觉地噙弯着笑,给人一种迷之神魂颠倒的错觉。   周氏拿手肘靠他,又问了两遍。   他这才恍然赶紧道:“啊?什么药?母亲,儿子怎么听不懂?”   周氏眼神怪异盯他一眼,端起碗,扒拉起来。是了,这小子要面子的,干脆也不戳穿……   她盯一眼膳厅没人,摸摸索索,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葫芦形的白色小瓷瓶来。“来,儿子,老娘再手把手教你一次……”   “女人,是要拿来疼的,不能当那种事后提了裤子就走人的猪蹄子……”   周牧禹一脸雾水:“母亲,你这话什么意思?”   接过周氏递来的白色小瓷瓶儿,眯着眼,又拿手里细观察着:“这什么玩意儿?吃的?喝的?”   周氏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辛亏,辛亏有她这老母……“是用来给她涂抹的!”   周氏提高了声音。   周牧禹一愣:“涂抹的?涂什么?又抹在哪里?”   “……”周氏此时那个眉毛都抖起来!“自己去领悟!臭小子!”   她一拍桌子,硬是被这蠢货要搞懵晕了。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她这个老母还能说什么。气死了! 第63章 大修   在前半生中,顾峥和周牧禹婚姻失败,两个人相处艰难,顾峥虽有怨过,其实,直到现在,她把错误还是最大的归于自己。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个女人的失败,常常源自于最初的那些小诱惑、小妥协——男人稍对她笑一笑,她当即原谅对方的错;男人稍对她说一句好听的,她也乐得神魂颠倒,不知东南西北。她在婚姻里对他的各种冷漠、疏离、逃避、不热情、不体贴不主动,沉默如山,大男子姿态……她总习惯于找各种理由去体谅,去宽恕。   直到,委屈求全到后来,她才算是醒悟。单靠一个人付出的婚姻感情,注定不长久,注定会分崩离析、大厦倾倒。   顾峥如今也是练就的一身的麻木钝感力。   从大富商的小姐千金,沦落到市井当垆卖糕,开始,各种为生活所压迫、自己都怀疑不能支撑不下的时候——她也哭过,掉过一次次眼泪。她总觉得自己要倒了,天要塌了。她不过一个弱女子,小的小,老的老,她能生存下去?一边回忆着曾经在江南的养尊处优日子,一边在不得不接受现实的境迫下——忍受着身上腰酸腹痛,走葵水,一边磨着玉米浆,一边带着女儿苗苗,还要给她喂奶。   顾峥还记得,初来汴京,她还不是一个小小糕点铺的老板娘,那时候,哪有什么店铺伙计小七之流,不过学着她婆婆周氏,一边推着小板车,一边在街头吆喝叫卖。   萱草也跟在她后面跑,抱着怀中哭啼不止的小苗苗:“小姐,小姐,苗苗她饿了,你还是给她喂口奶吧,求求你了……”   人,就是那样被逼迫出来的。曾经,在江南的夜市去逛,看见一个卖汤圆馄饨的头包蓝布中年妇女,撩起衣摆,露出一对丰满肥硕的胸就给孩子喂起了奶,顾峥面露鄙夷,觉得丑死人了,这女人真不注意形象!时到最后,光阴易转,时移世易,她竟也把卖玉米糕的小板车往边一搁,抱着女儿苗苗,找个没人的僻静巷口,蹲下来,扯过萱草递来的衣裳,盖着女儿的小脸,也开始喂起来……   如此,反反复复,开始时一边给女儿蹲在僻巷毫无形象地喂,一边眼泪珠儿滚滚,最后,喂着喂着,竟渐天地和萱草边奶着孩子,边玩笑着说起荤话来……   那些过往岁月经历,造就了顾峥一身的钝感力,再没有心思去伤春悲秋,没有心思去对生活挑刺,敏感,强要精致与奢华;   她后来吃东西的时候,肠胃腹部变得迟钝——其实,这种迟钝,当她垮进书房去追求周牧禹的那刻起就已经起了头,以前在家里娇滴滴当小姐,可是吃口外面的烤番薯,都会上吐下泻闹病一场;流言蜚语泼过来,她也是迟钝;各种生活带来的困境,挫折与压力,她不仅迟钝麻木,反而能让那些难堪之事变成眼皮底下的厚颜无耻淡淡一笑。那四合院老房东死眉瞪眼、一脸煞气催她缴房钱时候——“嘿,您老人家再多宽限两日吧,改日,我给你做一只叫花鸡吃!”   她做的叫花鸡可香了,老房东摇摇头,只得忍了,很多时候,即使拖了两三个月,那老房东想想她的态度样子,便也就不计较了。   顾峥觉得她把全身上下的这种钝感力竟带到时下的婚姻里,带到和周牧禹的生活相处中。   ——她终究成了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偶有一丝小心跳,小脸红,可那,又算什么?   男人变了。他现如今所带给她的全然一新、脱胎换骨,她宁愿去坚信,她和他的幸福地平线,就算看得见,也永远走不到。   早已习惯了曾经睡前没有拥抱,醒来了没有亲吻,冷了没有人嘱咐添衣……突然有一天,这些东西,统统来到她跟前……她除了觉得虚幻不真之外,更多的就是惶恐。   食色性也,鱼水之欢。也许,她和他仅限如此。   ※※※   那道“金枪不倒方”,婆婆周氏也决定不去熬它了。儿子雄风再起,再把药吃下去,也是太阳出来绯红、石头晒得梆硬,没什么意思了。当然,她不熬了,顾峥也开始正常喝起她的调理脾胃苦药。是的,她的钝感力,造就了她脾胃上的麻木,那春/药和胃药有什么区别不同,竟都没怎么感受出来。只不过,顾峥总觉她现在的身体像安了一个大火炉。每天都有什么在烈烈燃烧,像新生的太阳,万年的冰都冻它不熄。尤其到了夜间晚上,两人用了晚上一回到厢房,她总觉完了完了,这身体,是不是被邪魔入了侵,还是怎么回事?   “相公,殿下爷……”   整个人俨然化身盘丝洞里的女妖,对着眼前男人大露垂涎光,想去咬他身上的唐僧肉。   “嗯?怎么了?娘子?”   偏竟这时男人还果真装模左样拿乔。一副宝相庄严,老僧坐定。把不安分小手一捉,呼吸粗重,拿在唇边吻着。   “我想嫖你……”   “……”   男人眯缝着眼,脸蹭地一下,瞬间打了大鸡血。“你们都下去!——”   他对宫女吩咐,眼睛直勾勾盯着顾峥,瞳孔越来越红。宫女们赶紧一个个低垂着脑袋,耳朵脖子一片绯红。“是!”听话又羞怯怯地把房门赶紧带上关好,装什么没看见。男人猛地将她打一横抱,“价格优惠,服务周到,包娘子你满意!……”   顾峥后来还发现一个事,很奇葩的事,人说,老母猪是不会爬上房的,偏这天开了个大眼界。由着上次那事儿,男人仍想急切证明自己,顾峥这“顾客”有多难搞,他就有多耐心热情服务周到。最后,两人像一条死鱼,瘫在岸上。“这是什么?……”葫芦形的小白瓷瓶,她半死不活,把眼一怔。   “药……”   “做什么的药?”好奇。   “……”   男人表情模样很正经,拿出以前考状元时,把自己关在书房的那种认真严谨,郑重其事,下马看花道。“佳肴酬宾,这应该算是酬劳顾客的最后一道服务……”   顾峥轻眯起眼睛,半天没有回过神,终于回过神,嗤地一声,忍不住就笑乐了。“殿下爷,看不出来,你这门面虽小,服务却很周到啊……”   “……”   她居然敢说他门面小?!男人气哽了喉。   ……   顾峥最近一双眼也总是水雾雾的,身体的那尊大火炉非但没有熄灭之势,反而是越烧越旺。   吃饭时候,脑子里浮想联翩。周牧禹这厮穿得周吴郑王,衣领都竖得规规整整,偏她脑子里一团麻线,尽是不正经的那些事。“那个……你今天晚上,早点回来……”   食色性也,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说,人生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顾峥自以为,也许,她现在就是佛家所说的第三重境界,看男人是个男人,看周牧禹就是周牧禹……   男人心旌顿时又摇曳荡漾起来,整个人仿佛坐在秋千架上。女人如此热情,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两个人又回到了曾经婚后?她每天也是这样对他翘首企盼的。   飞快地在女人小脸上啵一下:“好好等着我,我今天晚上早点回来……”   宫女们都在旁捂着袖子偷偷地笑。   周氏正给孙女儿苗苗喂燕窝粥,嗯咳一声说道:“那个,什么时候,你两好好研究一下,再弄几个孙子让我玩玩儿?”   顾峥和周牧禹相视一眼。   苗苗一下就瘪着小嘴儿,可怜兮兮,不高兴了。“我才不要小弟弟呢!”   周氏哟地一声,赶紧才意识到小醋精脸上不高兴了。“你这傻孩子,有弟弟有什么不好?陪着你,你才不会感觉孤单呀?”   苗苗道:“有了小弟弟,爹爹和娘亲就不理我了!”然后,小脑袋越垂越低,一脸委屈郁闷。   顾峥张嘴,正要想说什么,周牧禹离开膳桌,早就将女儿抱起来笑道:“谁说的,有了小弟弟,怎么就不理我宝贝女儿了呢?不管有没有小弟弟,苗苗都是爹爹的乖女儿呀!”   苗苗抱着她父亲的脖子一亲:“是真的吗?那,就只生一个好不好?”   一屋子的太监宫女都笑了。周氏也笑得眉逐眼开。“那不可行,只生一个,你奶奶我可不同意!”   ……   笑语欢声,气氛和乐,晨间初射的阳光透洒进来,一屋子融洽。   顾峥忽然这时开始惶恐起来。到底此刻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还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她身体里蕴藏着的那个大火炉又开始燃烧起来了。   这天,她去男人书房,又带着满身的草莓印,宫女个个时不时往她胸口衣领上瞄,顾峥也没什么在意。突然,她在书房里看见了一副女人的画像,她将画轴一展到底,黑色鸾绫的锦牙,工笔细润,画中女人正浅笑盈盈望着她……她咚地一声,心一跳,赶紧将画轴卷起来,仿佛那画有毒,不能再看。   因为那画像上女子,就是她。   ——   夜半,女人仍旧去找男人熄火,熄着熄着,她开始惶恐起一个问题:如果,仅仅是食色性也,那么,换一个男子,换一个长得和他同样俊美,甚至还要好看的男人,她和他做得下去吗?为什么她最近老是如此?见了他就各种想入非非?见了他,就想和他来一场鱼水之欢?——这个问题,让她头疼,更让她不想去面对。 第64章 相守陪伴   且说周牧禹一直在旁隔岸观火,太子和刘王的争斗已是白热化,现在,陈国公府徐万琴与刘王结亲,霎时,刘王赵怀谡得了羽翼,太子频频遭党羽算计。   周牧禹要说完全没有忧虑是不可能的。   时下,皇帝在河北设制置使,需有一位皇子前往做置使统帅。如果凭借陈国公府之力,抢先他一步,不可谓不担心。   这厢,他在府邸各种筹谋,然而面子上,刘王与徐氏的定亲礼却是笑迎而去。   顾峥现在是晋王妃,自然,这种场合,也是要去的。   .   一袭大红销金长裙礼服,珠钗歩摇插了个满头,定亲宴上,徐万琴对顾峥笑:“顾峥,以后,咱们就是妯娌了!”   顾峥道:“是啊,我得叫你一声皇四嫂……”   徐万琴依旧笑笑,笑得一脸讽刺鄙夷。“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跟前儿,任凭我差遣驱使……”   顾峥一愣,这是徐万琴呐呐自话的一声冷哼,幢幢的人影中,她对着满堂的恭贺祝祷之辞,眼角的仇恨不甘写满表情。   一个男人径直朝顾峥走来打招呼微笑:“……娇娇?你可还好吗?”   顾峥犹自出神,正在想徐万琴的那番话,不想,一回头,却是平安侯府的世子,关承宣。   顾峥先是一愣,顿时眼睛都亮了!“关世子,好久不见啊……”   关承宣一袭朱袍,眉宇间越发成熟稳重了。“娇娇,你还好吗?”   两个人在大庭之下的一棵木棉花树下谈话聊天。   顾峥:“我还好,你呢?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关承宣有些失笑:“你觉得,我这一辈子,能怎么样?能会好吗?”   顾峥大吃一惊,这番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关承宣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是凝视她看,有怨,有憋屈,更多的,还是对女人的关心,对女人的惦念与爱。   顾峥抿着嘴不知如何言语。   那厢,周牧禹正在和刘王说些什么,不想一转身,却是自己媳妇和曾经的情敌死对头正碰面谈着家常,顾峥的眉头一忽而蹙起,那关承宣也是满眸怅然怜惜。   她在蹙什么眉头?   ——   周牧禹想,关承宣问她那句“好不好”,她的表情就是这样么?她到底有多痛苦憋屈?居然跟一个男人抱怨?!   周牧禹心中顿时妒火狂烧。人想来都是得寸进尺的,曾经,没复婚之前,他苟且隐忍,忍了又忍,忍了再忍,把心放大了又放大,放宽了又宽,好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不去计较,可是现在竟……   周牧禹走过来,一把揽住顾峥的腰:“娘子,好了,贺礼咱们已经送了,酒也喝了,咱们是不是该早点回家去了?”   顾峥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揽着腰一搂,眨眼带离了那关承宣数步之远。   关承宣愣怔在那里还没回神,忽然,挽起袖口,就要冲周牧禹走去,看样子,又是多年前习惯性的手势动作,恨不得上前去揍死那男人——   “晋王殿下——”   无数个朝臣达官贵胄朝他点头哈腰恭敬行礼……   关承宣忽然仰头对着天空失笑:是啊,他还当人是曾经那个寒门出生的周木头呢!   关承宣额头青筋隐隐作跳,紧握在袖下的拳头收拢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收拢。   恰时,他身边的一小厮前来喜喜回报;“世子爷,世子爷,老夫人让我赶紧来通知您一声,今日事情忙完了就早点回去,府里有大喜事了!”   “——喜事?什么喜事?”关承宣一头雾水。   “是少奶奶,少奶奶有喜了!她怀孕了!”   关承宣心中大为撼动,果然是喜事,他就要当爹了?   ——   小厮又道:“是啊,今日三位大夫来府中齐齐把脉,都说少奶奶已有三个月的喜脉,她那个身子,可是相当不容易的!”   关承宣是嫡系子孙,又没有其他通房小妾,府上自然欢喜。   关承宣也喜欢得跟什么似,正要颔首。   小厮又道:“所以,您就早些儿回去吧,少奶奶本就多愁多病,今日若是知道您和那晋王妃碰面,难免又多心遐想闹出什么来——”   关承宣刚还喜色的脸,瞬间垮了。   他妻子江碧落这孩子是如何怀上的,别人不清楚,他可清楚得很。   他自小背负一纸婚约,其实这也本不算什么,可怜这江碧落自小与他青梅竹马,对他又是用情太深太深,她成了他的羁绊,仿佛这辈子,她的存活与否,一个女人的生命决定权,都捏在他手中。他想狠心,却怎么都狠不下来。到底是一条人命!到底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到底两个小儿女自幼同床而卧、一起同吃同睡过……   与江碧落成亲之后,其实,两人始终没有行过夫妻之礼,可有一天,他喝醉了酒,远远地,看见江碧落站在夜幕下月辉中拿着什么祈祷——   “娇娇?”   关承宣眉眼浮出一缕温柔与惆怅。那不是在书院时期,顾峥一袭月白色书生袍,披散着头发,□□着双足,手中拿着他的玉色腰带,对着月光念念有词?   ……   青纱帷幔徐徐垂落下来,那天晚上,他亲吻着身下女人,不停唤着顾峥的名字……   江碧落由此,才怀的孕……   .   木棉花树下的这头,双裙带长逶迤至地,臂间的画帛随风轻轻摆动着。   徐万琴面露恨意,将顾峥、关承宣、周牧禹三人的表情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一丝细节都没露过。   为什么?为什么是个男人都会喜欢她?都会对她念念不忘?她到底哪里比不上顾峥?   刘王赵怀谡恰时也走过来,雪上加霜,倒背着两手甚至再补一刀:“我那七弟妹,确实是标致,以前,本王觉得你已经在汴京城够数一数二了,可偏偏,啧啧……”   大有如此佳丽美人儿竟没早早结识的遗憾之叹。   徐万琴笑了,她深吸一口气,终究,自己在笑什么,也说不清楚。   她转身,冷冷对刘王赵怀谡道:“后悔了是吗?想不想来一个夺人弟妇的宏伟之举?没关系的!”   她一挑眉,“等你当了皇帝以后,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然后,高傲地抬着下巴,甩袖而去。   刘王赵怀谡这才意识自己说错了话,他现在心情好,女人又是堂堂国公府千金,好不容易结到这门亲,可不能毁在这头上。   赶紧去劝哄那女人道:“我就随口说说,怎么?瞧你?吃醋了?”   拿袖子去揩女人脸,徐万琴头一偏。   刘王笑道:“算我说错了行不?她和你比起来,简直是提鞋都不配?!”   “真的?”徐万琴这才笑了。   “自然是真的!哄你我被天打雷劈!”刘王又说。   徐万琴冷哼,“你可能早就该天大五雷轰了吧?我就好奇,以前,四殿下您前头上面那三个老婆,她们又是如何死了的?”   刘王的脸,瞬间就黑了。   ——   顾峥的脸,有一种很是奇特的红润水亮,她的那双桃花眼水雾蒙蒙,像氤氲着三月天的漾漾春情。确实很勾人!尤其是勾男人!   徐万琴现在才发现,以前,她穿着粗布衣裳、一身简朴着装尚且难以让人忽视,而今,她一袭罨画长裙,通身贵气打扮,真的要让人不注意都难。   徐万琴虽骄傲跋扈,可这点还是承认的!她心里越发对那女人厌恶恨起来。   定亲宴上,她观察着各种小细节,尤其把眼睛放在周牧禹身上——她心里酸酸地想,为什么就还是忘不掉呢!   如今,这刘王赵怀谡,其实也算不上丑,甚至也有几分清俊之姿,可总觉得,跟那民间来的周牧禹比较起来,天上地下的。   她又想起了小时候的那支珍珠发钗,是不是,被人夺走的,永远是最好的?   ——   想着想着,堪堪掉下两滴泪来。   她深吸了口气,又抬起下巴昂首:对!就像那支珍珠发钗一样,踩烂了也不能戴在别人头上——尤其是顾峥头上!   ※※※   现如今,对于周牧禹来说,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抢先在刘王赵怀谡之前,拿到河北置使统帅的军政要职。   这个职务,对他来说,迫在眉睫,首当其冲。   “晋王殿下,您还是快去用午膳吧,这些卷宗明儿或稍后都可以作处理,或者,您留在衙门晚一点再走也成啊,可不能不吃午饭的,伤身呐!”   要拿到这个职务,光靠皇帝一人偏心眼子说了不算,还有那么多朝臣的眼睛和意见,靠的最终是什么?是实力!   以前在江南做宣城总兵,那时,周牧禹因为忙于工作,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在那些没完没了的公事上……   顾峥要和他和离、要抛弃他,他也是后来才渐渐发现意识到缘由。现在,他终于懂了,相守陪伴才是最最长情的告白与温暖。   皇城午门内东南角的户部衙门,此时太阳当空,正是午休用膳时间,天也热得人流汗发慌。   膳堂里,厨房的小火者们琳琅满目将好些精致菜食早就摆满一桌,然而,他堂堂一个皇子殿下都没敢去用午膳,谁还敢离了办公堂毫无礼节动筷子?   下臣小官吏们早就饥肠辘辘了,各种拐弯抹角地想结束这些没完没了、昏天黑地的公务。   周牧禹冷笑了一声。“你们饿了,自己先去吃吧……”   其他官吏下臣少不得只能忍气吞声。   有人背地里悄声议论:“这位皇子殿下怕不是有自虐症?他难道不饿吗?他是铁打的?你们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哎!”   自然,没有人会知道,这个“有病铁打”的皇子殿下,不过是因为能早点下了朝回家陪妻子,恨不得白日里把所有时间都挤出来,变态到连用午膳的时间都要挤出来。   ——   “殿下!”   终于回了晋王府,一宫女急急忙忙来报:“不好了!王妃在房里不停的砸东西呢!也不知到底在气什么?她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晋王殿下……”   这时,有一官吏跟着他一路回王府取什么东西。很是紧迫,正要开口问点什么。   晋王周牧禹摆手将他打住:“你说的那事儿等会我再处理,先在王府大厅等等——”   先一步,便负手朝妻子顾峥房里忙忙去了。   几个宫女在后面也急急跟着。 第65章 不明所以   随安堂。   周牧禹轻撩袍角挨顾峥坐下。   夕阳的余晖照窗户,宫女果然俯伏满地,大厅上水墨金砖光滑可鉴,东西物件儿还真零零散散扔一地。   顾峥小脸涨得绯红,胸口起伏着,烦躁气郁闷极力在忍什么。   周牧禹微一抬手,“你们下去……”宫女赶紧顺从恭敬退下。   “怎么了?”周牧禹笑着,伸手去托女人粉腮,眼眸含着关心柔情。   顾峥背皮瑟缩了一下。   当然这一细微表情反应收在周牧禹眼底。他眼睫毛下垂,又笑了笑:“嗯?怎么了?娇娇?”   顾峥一脸无奈苦哈哈地站起身,也不回答,径直走到窗台前扯摆放在桌上一盆兰草花的叶子。   她觉得她自己肯定是疯了!顾峥怔怔地抬起头。昨天晚上她做了一场噩梦,那噩梦,何其惊心动魄恐怖、简直难以描摹。   她被人拿去浸猪笼,扔臭鸡蛋,扔烂草叶根,还有人提议要把她拿去骑木驴受酷刑……   顾峥哭笑不得。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噩梦?   徐万琴和刘王的定亲宴上,她不期而遇碰上了关承宣,两个同窗旧友,不过寒暄聊了几句。周牧禹一张冷脸、过来,拉着她就走。   争吵肯定是有的,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   顾峥:“你干什么?殿下爷?这大庭广众之下,你如此过激不给人脸面,人家还以为你娘子我怎么了呢?”   周牧禹:“大庭广众?很好!你也知道,这是大庭广众……那么就该避避嫌!”   顾峥快要气死了。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吵。   晋王府有一片荷园是很闻名的,酷暑盛夏,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当时,晋王与徐万琴的定亲宴也设在那荷塘的长亭边。   周牧禹见女人脸气得绯红,也深知此时人多,不能太引人注意笑话。那荷塘岸边正好停靠了一艘乌篷船,便将女人一拉,“要吵嘴,去里面吵——”   荷塘里一片绿波荡漾,莲叶藕花深处,那乌篷船儿在池塘里撞撞惶惶,惊飞一滩鸥鹭。   两个人在船里发生了什么,后来就差没整个晋王府都知道了。   顾峥当时肯定是一厢情愿的。男人一触,她隐放在身上的那尊大火炉,不点自燃。甚至,可以算是相当热情并主动的。   男人把她抱紧在身上,双方彼此俱全都被欲望支配、迷乱了神魂心智。   那船,前前后后只挂了一块粗布帘子做遮挡,可以说相当简陋。   顾峥还是怕,尤其怕脏东西,正心尖儿颤颤犹豫着。   男人呼吸粗重,越发抱搂紧了她:“没关系,流我身上,一会儿我来处理……”   顾峥觉得她要死了!简直不敢再去回想第二遍当时的那场那景。   如果,地缝可以钻的话,她不知道暗暗祈祷自己,当多少回穿山甲了。   那荷塘里,除了一艘乌篷船停靠在荷叶中,缓缓悠悠地,又移动飘来第二艘。“是谁在那里?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一个小丫鬟的声音。   .   另一艘船上,坐的正是徐万琴,和她的婢女茶语。   徐万琴为什么会跟来,她一个定亲宴的女主人不去招待客人,偏撑了艘船朝这儿过来……顾峥已经没法子思考。   她和她夫婿周牧禹衣服都很乱。   徐万琴像一只木鸡,呆坐在船上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显然地,两人在里面的“无耻下流语”她也全听见了。   后来,很多人都朝他们这边围观过来,其中有刘王,太子,还有太子妃,及其他很多朝中大臣命妇,当然,也有平安侯府的世子,关承宣……   顾峥很想笑啊,她真的不能再回忆第二遍了。回忆一遍,死一次。   从晋王府回来之后,顾峥于是便开始各种做噩梦,不是被拿去浸猪笼,就是整个汴京城里的人都扔她臭鸡蛋,骂她是淫/娃荡/妇。   而又其实,以上,统统都还不算什么。   尤其是昨儿夜里,她又开始做关于被拿去浸猪笼、扔臭鸡蛋的噩梦。她满头冷汗地拥着被子从噩梦中惊醒坐起。   “怎么了?娇娇?怎么了?”   .   男人这时也被她惊醒。   周牧禹一边给她拿帕子擦汗,一边眉眼温柔语声关切。   两个人当时同盖一床薄薄的凉被,她没穿什么衣服,他也一样什么没穿,外面雨水声、雷声混合风摇曳着窗外芭蕉叶子的嘈杂之音,惊心动魄,偏寝殿内暧昧的气息热浪滚过一浪,显然地,昨儿晚上他们这对夫妻又不知疯狂了好几场……   顾峥绝望透顶!天呐,她到底是怎么了最近?   双手无比颓丧地捂着脸,埋下头。难道她,真的就是被整个汴京城人、在梦里嘲笑唾弃辱骂的无耻女人吗?   食色性也,她自认一直是看得开的,然而,凡事过了头,不知收敛,就十分不正常了!   她简直没有办法接受现在这样渴骥奔泉的自己。   此时,天空中正好又响起了一阵滚滚惊雷,雷声轰隆隆,暴雨如注,越下越大。   周牧禹以为她是被雷给吓醒了,赶紧哄道:“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   顾峥水眸汪汪,小脸绯红。她藏在身体的那口火炉,顿时又开始疯狂燃烧叫嚣起来。   是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莫名奇葩、很无助的感觉。   在之前,男人稍稍一触碰,她就全身火热、心浮气躁无比,总是想借这男人做点什么,仿佛才能得以纾解释放。   而今,竟然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了、越来越夸张,单凭他一个眼神、一个温柔呵护的关怀表情,一个动作,她就……   “你别碰我!”   她猛地跳下床捡起散落在床下的白色丝绸睡袍,匆匆一套,再系上带子。她疯了!   她急切地需要去找块冰、或一桶冷水来为自己冲凉。   她手脚慌乱地、脸越来越红,像被火烧了一样,要去找搁在暖阁寝房一角的铜盆冷水。一时,怎么都找不到,便嘴角哆哆嗦嗦,发起气来。   男人压下睫毛目光,心里忖度着什么。“你怎么了,到底?”就要从身后去搂抱她。   “我给你说了你别碰我!不准乱动!”女人越来越过激,她是真的疯了。“你也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需要!一点不需要!你离我远远地,我不要和你睡一块儿!你走!走!”   她把男人再一推,两个人纠纠扯扯,之后,一场战争随即爆发开来。   周牧禹:“你到底怎么了?娇娇,你今天真是太奇怪了!遇见了什么事儿,你给我说?”   女人哭:“反正,我就是不想再看见你!不想和你睡一床,这让我恶心!我讨厌你!”   周牧禹:“……”   女人:“周牧禹,我不爱你了!可你为什么还要来纠缠我?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顾峥吗?做梦!我不爱你!不爱!不爱!”   像是实在找不到发泄出口,就一直在重复这几个字,“我不爱你”、“不爱”、“不爱”……   像池塘里的小金鱼在摆着尾巴吐水泡泡,一圈儿又一圈儿,一串儿又一串儿……   周牧禹脑门子嗡啊嗡地,像有人在头顶心放炮仗。   殿门外,守夜的几个宫女太监听闻得里面动惊,赶紧轻叩着门,“——王爷,殿下?”以为有什么需要在传唤他们。   周牧禹长吁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不再爱他,他未尝不清楚。这个女人,从以死相逼、要跟他和离分开那刻起,她就对他彻底死了心,他比谁都有自知之明。   而这个女人,他也从向她提出复婚那刻起,他说:“没关系的,咱们的前半生,由你来爱我,而后面,你爱不爱我,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由我来爱你就够了!”   “你想作,我敞开怀抱让你作……”   .   一字字,一句句,他的包容,他的不计较,可能才这样打动的她。   可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想象中神圣伟大。   也确实如此,她怎么作都可以,可唯独这句——刺激了他,伤了他。   他把她打横抱起,“你不爱我?讨厌我?不想看见我?不想再挨着我睡?”   他俊眉一扬,脸硬如铁。抱着女人,把她往象牙大床中央一扔。重重身躯顷刻便覆上她。两只手,各按握一只。   从她的眼睛睫毛开始吻起,各种折磨,各种极致磨人的挑逗……最后,一直往下,连脚趾头不放过。   “……爱吗?”   他要逼女人说出那个字来,说不出来,就又是各种温柔折磨。   顾峥边哭,小脸酡红哽咽不止。王八蛋!……最后她居然还真的投降了!   竟对王八蛋说了那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作死作活……   我居然把周某人写成霸王总裁附体了,捂脸,好羞耻~~~~~~~ 第66章 原来如此   徐茜梅来王府探望顾峥了。   就在顾峥心烦意乱,为着目前身体心上,又是摔东西,又是茫然无措时,其实,她不知,周牧禹比她更加纳闷不已。   她在随安堂发泄一场,周牧禹放下手头紧急公务,连急需召见的臣工都让在王府大厅干等候着。   他一直很有耐心地安抚她,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顾峥没出息地,只是拿袖子静静抹眼角,扭过脸去也不搭理他。   周牧禹知道最近这段日子,女人热情似火、那方面非常奔放——这让他的整个身子乃至灵魂都飘飘然起来。   甚至还妄想着,若非女人还如从前那样喜欢他、那样爱他,她怎会如此呢?   可是,从去刘王府回来后,她就变得不对劲儿了,情绪不稳时常失控……她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逼迫她,非要她说出那个字,不说,就各种折磨,用最最温柔调情方式……顾峥一边哭泣,一边意识昏昏,她到底最后是臣服投降了!可是,当那个字说出来后,周牧禹只觉内心一阵空茫与失落。   他喜欢最近女人身体的那种热情模样,可是,他却知道,她并不是发自内心。有人说,女人与男人在这上面的最大不同,就是她们需得冲破所有障碍阻力才能促成快乐,而这种障碍阻力,也是来源于心灵最初的那些东西。女人天生有一种羞耻心与洁癖感,精神上如果没融而为一,身体是不可能达到那种程度的……   那么,她到底是怎么了?   搁放在窗台下的那盆兰草花叶子被掐得稀巴烂,两人静默好一会儿。   周牧禹注意到,一碗药,盛满了浓浓的汤药汁儿,就摆在她身旁桌几上。周牧禹问:“这是什么?”   女人不理她。他端起来,自己先尝了尝,忽地皱眉微呛,苦得连眉都快松不开了。顾峥冷着脸道:“这是黄莲水!”   “……”   这算是极寒极苦涩的药啊!周牧禹放下药碗,也冷着脸:“你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吃黄莲?你可知道,你脾胃不好,不能吃这么寒凉的药!既生了病,怎么不给我说,胡乱给自己弄药吃!吃坏了可如何是好?”   哼地一声,轻蔑地,又是从女人鼻孔里冒出的那抹不屑,冷嘲热讽。“我喜欢吃,我生病了,你管得着么?”   周牧禹这时又开始那句心里酸泡泡了——报应啊!报应!   想起从前,女人的热情体贴,与自己的淡漠逃避,而今时下,再做对比……男人眉心隐隐跳动着。   周牧禹:“如果真的生病,哪里不舒服,我马上就请太医来给你瞧瞧,嗯?”   他的耐心脾气,仍旧是顾峥从未见过的温柔。说着,就要拍手叫人。   女人怒道:“我不要你去请太医!你敢去请!请来了我也不要他瞧!”   周牧禹:“……”无言以对。   顾峥红着一双眼睛,这种事,还有脸请太医来看,她丢得起那个人吗?纵然太医来了可她又怎么说?说自己最近欲壑难填,纵情于肉欲鱼水欢乐,见了这男人就想嫖他?想上他?   男人把女人很温柔很温柔搂在怀里:“那么——”他一边抚着她的乌黑油亮发丝,一边道:“你要我怎么办?你又不给我说你到底怎么了?我担心你啊!”   顾峥背皮又是一阵激灵哆嗦,她闭着眼睛,很是绝望:瞧啊,又来了,这种感觉又来了!她在心跳,颤颤地,惶恐的心跳。   ※※※   那一碗碗黄莲水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顾峥胃不好,喝多了会作呕发吐甚至腹泻,遂不敢再喝。   是的,拿黄莲水去熄灭身体的火,是个非常蠢的法子。   也不知是不是破罐子破摔了,这天,周牧禹休沐假,徐茜梅也不知因着何事来晋王府找顾峥说话。   徐茜梅幸灾乐祸,正冷眼酸爽看着笑话。   徐茜梅想起那次碰见周氏在药铺去配药的那方子——她笑:原来,顾峥这王爷夫婿还不是个银样镴枪头!   她觉得心里面某个地方畅快了,公平了——   .   “姨姨,姨姨,你找我娘亲吗?我带你去找她?”   这也不是第一次来王府了,徐茜梅手随携了几样小礼,心知那周氏虎姑婆不待见她,便从角门禀报了小厮,让小厮以及丫头带路,直接闯到王府顾峥所在的随安堂。   苗苗由着一小宫女儿带着在花圃荡秋千,徐茜梅大松一口气,幸而,幸而那周氏没在……   苗苗很热情,扔下小宫女就带徐茜梅跑向顾峥的暖阁厢房。   厢房里,一阵男人与女人急重喘息与暧昧之音。   苗苗也不顾那些宫女在外的阻拦,拉着徐茜梅就往厢房里闯——   顾峥快要尬死了!   是的,她又在和周牧禹行那事儿。   虽有一架屏风做遮挡,却是映在屏风上的两个人影子交缠分明。   徐茜梅也尴尬笑了笑,赶紧拉着苗苗的小手飞快退出房门:“不好意思啊,我、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很抱歉,打扰到你们了……”   顾峥把头往男人肩一垂,已经不能用想死来形容!   ※※※   王府花园小亭,夏风阵阵。   碧涔涔的茶汤带着袅袅热烟与香,徐徐注入一盏精致小茶杯。   徐茜梅在假山后花园一凉亭上,也终于等到了顾峥“办完事”出来。   徐茜梅笑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表姐?”   她眼睛盯着顾峥露在衣领外雪脖上的一颗颗红红草莓印,颇为不自在和不是滋味。   顾峥自然注意到徐茜梅的表情眼神,下意识去拢拢衣领。微微一笑,接口说:“那个……我主要还想再生个儿子,所以很着急呢?”   徐茜梅:“王爷,哦,我是说,表姐夫他不是那方面不行的么?”   “……不行?”顾峥一下就愣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茜梅抿嘴儿笑笑拿着茶盅盖碗,刮着茶沫,倒也没继续下说。   她忽然打量着四周的假山、花园,亭台楼阁,瀑布小景,翠竹悠悠。眼里着实嫉妒羡慕不已,倒也不避讳,道:“哎,真神仙住的地方啊!表姐,你太好命了!”   顾峥也喝了茶淡淡道:“有什么命好不好的,不过是漆了金的鸟笼子,这下子,可要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了?”   徐茜梅嗤鼻冷笑:“若这是鸟笼子的话,我倒是愿意被关进来,哪怕被关这里一辈子……哎!”   她叹了一口气:“这次,你不知道,我和你表妹夫到汴京来,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了,你妹夫以前教训我教训得对,不能那么大手大脚的,这可不——”   顾峥立即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她垂垂眼睫毛,笑了一笑,问:“妹夫的病,究竟医治得如何了?你们打算呆在京里多长时间啊?你们不打算回昌州去了吗?”   徐茜梅立即冷着脸说道:“表姐,你是不是怕我会时常来巴结你,高攀你,想支我走,想让我赶紧回昌州去!”   她猛地从桌椅上站起身,放下茶盅,也不喝了,一股子自尊心又受伤害的表情。把手臂上挽着的画帛一撩,作势要离开。   若是再以前,顾峥一定会很急,赶紧解释她不是那个意思。   而今,她既看透了她一些小心思,就算有那个意思,也是淡淡挑了秀眉一笑:“瞧你,真是多心得很!我不过关心关心妹夫的病如何了?你怎么一回事?看你气得!你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表妹?”   徐茜梅面皮阵红阵白,这才坐下。“其实,我相公的那病——”   她嗫嗫嚅嚅,忽然对顾峥道,“对了,我们不说我相公了,就说说你和表姐夫吧?表姐,我这表姐夫,真的身体没任何毛病吗?”   她故意岔开她相公有病的事,反倒去问顾峥。   顾峥越发觉得奇怪:什么意思?   ——   也是后来的后来,徐茜梅的一句话,她对顾峥笑容复杂说道:“那天,我看着你婆婆去为晋王殿下抓药,那方子,分明写着有香附子、烏龜骨、鹿茸、金毛狗肾、麝香……”   嗤地一声笑,徐茜梅故意捏着帕子,明面上,怕是为着顾峥不难堪面子上有台阶下,实则,却很讥讽暗笑:“这王爷,他究竟是不是正常的呀?若是不正常,我方才又见你两在屋里热火朝天的……可若是正常,怎么我又看着周夫人竟给他配那样的药吃……”   ※※※   徐茜梅走了以后,顾峥独自回到厢房,她一边笑,一边走。只觉连夏日的热风刹那间都透着扑面清爽。   迎面,周牧禹和他老娘周氏站在回廊上说话,周氏道:“来,顾峥,我和你相公正说你呢!”   周氏一阵数落,想是得知徐茜梅又到王府中来了。“你呀你,我提醒过你好多次,你杂就偏不听?”   顾峥尚在回神思绪飞远,一愣:“怎么了,娘?”   “还怎么?!”周氏指着她鼻子一句句数落。“姓徐这个女人,不是个善物,老娘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叫你没事儿不要和她来往……”   顾峥笑:“原来娘你再说这个!”便说自己知道分寸。   因还在回忆着徐茜梅那方告诉真相,便问:“娘,我问你一个事儿,那天,你是不是去了药铺子抓药?给相公抓了一副?还是什么祖传春/药秘方儿……”   周氏赶紧去看儿子一眼。周牧禹一听春/药二字,当下手一抖,原本在教女儿写字顿时笔也都歪了。   他一脸懵怔地抬头,看看顾峥,又看看周氏。“什么药?什么秘方?”   ——   顾峥轻眯起眼眸,笑得越发得意酣畅甜美。   没有人能够体会她这时的舒爽与惬意,她才没有爱上这个男人,也没有那么多的热情与渴望用在他身上,更没有对他动心,她也不是什么淫/娃荡/妇……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药!是药给害成那样的!   ——   顾峥大松口气。 第67章 她的痛苦   七月的杨梅熟了,顾峥这天和婆婆周氏,带着苗苗去王府后罩楼果园打了好大一盆杨梅吃。   “这梅子,还是要自己亲手打,让那些小蹄子给咱们现成弄来,吃进嘴里都没什么味儿……”祖孙三代人直打到下午傍晚才收工。   大盆大盆的杨梅,光看看都能流出口水来。顾峥也觉得婆婆说得有道理,便与苗苗以及周氏在花园一凉亭上洗杨梅。   那杨梅里藏了好些小虫,需得用盐水泡泡虫子才会出来。傍晚微风吹过,这挨着湖水的凉亭正是避暑纳凉的好所在。   三代人正欢声笑语,不想一声“万岁爷驾到”,今日这老皇帝赵宗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大傍晚,竟到了晋王府来散心。   一翻恭迎圣驾后,皇帝便也在凉亭坐下。霎时,整个氛围顿不自在起来了。   宫女们奉茶的奉茶,打扇的打扇,熏香的熏香。顾峥也觉得不舒服起来,刚还有说有笑的自由空气没说就没了。一时拘谨。   周牧禹穿着石青色家常便服,自然也出来接驾。   现如今,太子被刘王各种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帝竟将太子给软禁监视起来,暂夺东宫权利,大有随时被废黜趋势。   周牧禹一直给朝臣以及皇帝的印象——寡淡无欲,没有野心,简朴,办实事,勤奋,踏实,有能力……   今日老皇帝啜着茶,特别在周牧禹脸上盯几眼:“——你觉得你四哥刘王怎么样?”   周牧禹赶紧一撩袍角,恭然跪道:“儿臣不敢随便论人,四哥克勤克俭,办起事来有能力有魄力,儿臣很是钦佩!”   皇帝扬扬眉,便不再说什么。   这天,皇帝和周牧禹在凉亭一边纳着凉,品尝着顾峥刚为他洗出来的杨梅,一边聊谈家常。什么都聊,从朝堂到家国,从家国又到小生活日常。   也不知聊了多久,皇帝起身要回宫,“朕看,明年去河北,朕还是派你去吧!”   周牧禹大惊,赶紧装模作样,跪道:“儿臣恐没这个能力才干,怕要辜负陛下厚望!”   “……哦?”皇帝轻蹙眉头。“儿臣倒是觉得,四哥比我合适!”   皇帝没做声,半晌道:“你容朕考虑考虑!”   ※※※   皇帝最后又单独拉着周氏说了好些话。   净月湖的凉亭中央,皇帝忽然敛去了刚才的正经严肃端色,和周氏各种言语挑逗、说了好些老不正经的话。顾峥是个识眼色的儿媳,她当然知道皇帝突然驾临晋王府,一半肯定是冲周氏来,便很识相带着苗苗、找个借口离开了。当然,她离开,周牧禹也跟着离开。   凉亭上,唯有老皇帝和周氏二人。   皇帝捻起水晶果盘中一颗鲜亮杨梅:“卿卿,你可还曾记得,当年,你把朕藏在你们府上的地窖中,那时天气热,朕腿上的伤口都溃烂了,你给朕洗了一盆子的杨梅过来,一口一口亲手喂着朕吃……”   “哎,杨梅还是那样的杨梅,可朕觉得,这辈子,再也找不到那种杨梅的味道了……”   “当真是又酸……又甜……”   周氏眼泪簌簌落下来。“陛下还提那些陈年往事干什么?民妇忘了!什么老黄历都忘了!”   ※※※   夜幕下,顾峥和周牧禹花园中散步。   周牧禹抱着女儿苗苗,顾峥在旁给父女两扇蚊子。   周牧禹忽然转过身:“嗯咳,今儿晚上,你睡哪里?”   男人的脸像刚挖出来的千年棺材板,臭得吓人。顾峥没心没肺,笑着道:“我还是想哄苗苗睡!”   然后又给苗苗一边扇蚊子,一边对女儿道:“娘亲今天又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咱们昨天讲到了哪儿?哦!娘想起来了!讲到了狐狸和葡萄的故事!”   苗苗便笑:“是那只傻狐狸,吃不到葡萄,它就说葡萄酸!”   小女娃儿的声音娇憨甜糯。顾峥道:“是了!是了!就是这个故事!”   周牧禹眉心又开始跳动起来——他才是那只吃不到葡萄的傻狐狸吧?   母女两一路说说笑笑,苗苗说那只狐狸真傻,摘不到葡萄,就想办法去搭一只木梯子啊……周牧禹听着听着,就笑了。   对女儿道:“乖女儿,果然,还是你人小鬼大,机灵聪明!”   他居然也会沦落到今日,周牧禹满心悲愤挫败,望着天。他那老母周氏以为他不行,便给他捡祖传□□秘方,结果哪知,却被顾峥吃进肚了……周牧禹觉得讽刺无比,原来,女人对他的所有渴望热情,都是那药的功效助力!真得好生感谢他老娘!   .   顾峥现在也不贪欲了,知道了真相后,立即找郎中太医各式泻火解毒,最后,修炼得竟是一身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什么男女之事都不想了,一心只扑在女儿身上。   周牧禹觉得他又开始循环停留在刚刚成亲的日子,这女人的眼里只有女儿,自己却是每日里守着空房,何其寂寥凄凉。   ※※※   王府某偏殿,夜阑人静,一切万物都已进入梦乡。   苗苗是小郡主,通常随父母住随安堂隔壁东厢房。一些宫女嬷嬷会轮流守着照看,但是,萱草每日也会睡在厢房外面一小间里守夜。这是顾峥意思,信任谁,都不能如萱草这般。   萱草这天夜里香梦正酣,忽地,被什么惊醒——   一个男人,竟大模大样路过小厅,支开其他守夜的婢女嬷嬷,直奔顾峥和苗苗所在的暖阁寝室。   她吓慌了,赶紧起来——“来、来人!”舌头还打着颤。   “你鬼吼鬼叫地做什么?大惊小怪!是我!”周牧禹压低声音,冷喝道。   萱草还来不及反应,男人直动静轻微地、早不知何时将睡在妻子身旁的女儿苗苗,给轻轻从女人臂弯里挖了抱出来,又轻轻塞到萱草怀里:“你把小郡主带到其他地方睡,不要给她吵醒了——”   萱草脸蹭地红如染血,瞬间明白这王爷半夜三更地想做什么。   男人把寝房的门一关,如石雕般的黑沉沉身影,稳如泰山坐在顾峥床沿边。   女人也睡得正熟。   伸手轻抚着女人的眉,女人的小嘴。周牧禹嘴角绷得死紧:哼,他倒要看看,就算没有药的助力,她会不会如往常那般……   .   “乖,宝贝,说你爱我……”   这天晚上,顾铮感觉做了一场绮丽的梦。   ※※※   秋高气爽,转眼就是重阳节。   御园中的各色菊花明晃晃侵袭整个皇宫。宫廷有一场家宴举办,皇帝皇后等组织一大家子持螯赏菊,喝菊花酒。   顾峥也就是就在那场菊宴中,又一次碰见了曾经的“闺中好友”,现如今的刘王妃徐万琴。   两女人既是妯娌,像这样的场合,三天一大遇,两日一小遇,是再正常不过的。顾峥穿一袭大红色桃花云雾烟罗衫,下裳着月华裙,头梳如意高髻,打扮得淡雅不失庄重。徐万琴则是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梳着一个乌油油凌云髻,珠翠步摇插了个满头,看得出是精心隆重修饰过的。   宫中各细节礼仪规矩暂不必说。之后,宴席结束,皇帝皇后摆手说乏了,要回各自宫所去休息,皇子公主及其他妃嫔们,便也都带着家眷齐声告退。   徐万琴心事重重在御花园旁的一湖畔边散步,秋风冷嗖嗖拂过她脸上,徐万琴一脸凄楚寡欢,也不知在为了什么而难受郁闷,总之,脸上是焦灼的、痛楚的、迷惘的。   她夫婿刘王也并没有陪同她一道儿,宴席结束,想是为了宫中某些倾轧活动在行勾心斗角之交谈。   她感觉身上很冷很冷,没有穿披风,也没有个丫头婆子跟随着,唯一的贴身侍女茶语,也被她给支开了,她说只想一个人好好静静、走一走。   就这样,走着走着,哪想脚下一打滑,竟不知不觉走到长满芦苇的泥沼旁,差点摔进沼泽里去,幸而有一双手,来得及时,拉住了她。   “你没事儿吧,四嫂?”   徐万琴抬眼一看,居然是顾峥。   ※※※   “刚才真是谢谢你了!”徐万琴一笑。   秋风拂面,两妯娌便找了处地方坐下来闲谈闹磕。如此心平气和静下心来,连顾铮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时间会化淡女人之间那些怨恨,顾铮注意到徐万琴的脸有一种比之出阁前的憔悴。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装着很淡定地聊了一会儿。   四周佳木葱茏,风越吹越大,园内甬路均以不同色彩的水晶卵石铺成,甬道两旁,到处开满了各色的菊花。空气中,菊花的香味仿佛充斥了整个皇宫。   顾峥说:“你怎么一个人呢?你的婢女呢?怎么没有一个伺候?”   徐万琴把顾峥上下打量一眼,笑:“你也不和我一样?怎么也是一个人?”   话音刚落,一小宫女穿过假山急匆匆过来,“晋王妃,晋王妃,您可真叫奴婢好找啊……”   徐万琴和顾峥同时望去,原来,小宫婢身上手拿着一件玫瑰团锦琢花披风,忙忙地跑过来说,这是晋王殿下的吩咐嘱托,这天气凉了,气候反差大,一不小心留神就会风寒……   徐万琴挑挑眉:“所以,是晋王殿下特意嘱咐你来的?担心他府上的王妃冷了没添衣?会着凉是吗?”   小宫女这时哪里听得懂徐万琴的醋意酸味、妒火狂烧,她本是皇帝寝宫中一小婢女,因此时皇帝正单独召见晋王有政务要谈,晋王忽然想到什么,看看外面天气,便托付她将一披风拿来给顾峥穿上,并又嘱托好好跟着。   小宫女边给晋王妃系披风的带子,一边对徐万琴道:“可不是,回刘王妃的话,奴婢正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系好了,又帮顾峥理理,打理妥帖了,方才福身说要告退。   徐万琴简直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雪上加霜是吗?她的眼睛仿佛一下子被溅了石灰水进去。   顾峥偏不知死活朝她微微一笑:“你看,这男人,还真是多事!”   徐万琴胸口堵了半天。“——顾峥!?”   她轻眯起眼睛,冷冷盯着她身上所披的那件、恨不得将她扯下来的玫瑰团锦琢花披风。“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顾峥愣住,不解。   徐万琴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决定不去丢这个脸面,只得把所有的嫉妒、不甘、委屈、郁闷,统统咽下了肚子。   因为,就在昨天夜里时候,她夫婿刘王才扇了她一大耳刮子。   她和那男人成亲才不过月余!尚且在新婚之中!   徐万琴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啊……   自小,像捧明珠宝贝似地,被父母双亲捧在手心里,然而,那个刘王居然……   起因也很是简单的。   河北制置使统帅,不是需要有一位皇子明年前往亲自胜任吗?刘王野心勃勃,自不必说,她也几乎动用了家族所有背景人脉、势必要让那河北军权最终落于刘王手中,之后,让刘王顺利登上大位,当上皇帝,接着她才好终有一日凤冠宝座,将这顾峥和周牧禹……   可是,然而,皇帝竟然早就做了内部选定,选定的结果,居然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晋王!是顾峥的夫婿!   这口气,徐万琴如何咽得下去。   刘王昨儿夜里一回到王府,她劈头盖脸就一阵指责:“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不是多次告诉我了,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吗?!”   刘王喝了些酒,心情烦躁,一点儿也不想搭理这娘们。   徐万琴追着又不放:“为了你的事儿,我去求了我父亲,连我伯父都去求了!结果你,你,你却偏偏……”   .   刘王赵怀谡就是这样甩了徐万琴好几个大耳刮子。   在那个晚上,刘王面目狰狞,终于暴露了所有之前的戾性阴狠传闻。   徐万琴那嘴,像螃蟹在吐白唾沫,一责怪起男人,就没完没了,左一口你是不中用,右一口你是废物窝囊。   刘王赵怀谡暴凸着一双白目眼珠子,骂了声:“臭娘们!你居然敢侮辱本王!”   上前扼住女人的脖子,就恨不能给她活活掐死。   徐万琴掐得快要透不过气来,脸和脖子通红,也不知被掐了多久,男人两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对准女人那张如花似玉脸、就毫不怜香惜玉地扇过去。   徐万琴被扇得口角流血,第二天早上,亏得这男人还面皮超厚地过来哄她,给她道歉认错赔不是。“对不起,琴儿,是我不好……都怪我昨儿夜里喝多了酒!真是对不起!”   徐万琴知道,她的国公府千金贵女身份,让这男人曾经明里暗里多次垂涎,男人想尽办法去赌她的嘴,就怕她一状会告到陈国公夫妇那里去……   徐万琴最后慢悠悠站起身,对顾峥冷道:“刚才是你拉了我一把,你救了我,要不然我今天可真是狼狈——”   忽然,她又一想:“不对,不对……”   “我记得你我相遇的那一年,你和你那表妹徐茜梅去万寿山参加庙会,我的轿子路过一个地方,你也正好差点落水,最后是我救的你!”   “如此说来,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咱们算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嗯?”   她抚抚头上的珠翠发钗,嗤地一声,挑着眉,冷笑着走了。   顾峥:“……” 第68章 团聚融洽   周牧禹有天居然学会了嘘寒问暖,一个在过去从不会做如此鸡婆状、冷傲淡漠的男人,他竟会嘱咐宫女给顾峥添衣,甚至不仅如此,自从知道顾峥胃不好,每日都要派两三个宫女监视着、有无好生喝药,有没乱吃东西?……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顾峥记得,他以前不仅大男子气重,穷清高自尊,甚至,都不屑于去做某些事的——比如大庭广众之下和她亲亲热热,搂搂抱抱,现在,他竟什么也都不避嫌了?他甚至帮她沐浴洗澡搓背,每次洗完澡又为她擦干头发,有次走葵水,他竟然还给她搓起了染血的亵裤——那是个深秋的晚上,银杏树的叶子像蝴蝶似地在夜风中翩翩飞舞着。   顾峥不习惯自己贴身隐私的东西拿给旁人搓洗,即使养尊处优,现如今是皇子妃的身份。   她在净室水池边,正洗得手疼腰酸,宫女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跪下地求她:“王妃,好主子,还是奴婢们来吧,求求您了……”   顾峥淡淡一笑,道:“不用了,我自己有手……”   周牧禹这时正好走进来,二话不说,蹲下腰杆子便一把抢过她手头的东西,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就给搓起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顾峥目瞪口呆半天更是说不出一句,宫女们全都傻了眼,仿佛看见这世间上最最奇特怪异的事——当然,自从那以后,堂堂王爷,给王妃搓起了亵衣亵裤,自然在整个晋王府传开,甚至,传到了刘王府徐万琴的耳朵里——当时的徐万琴,又偏偏不巧正忍受着各种糟心难受的折磨,有人给刘王赵怀谡新送了一个舞娘入府,徐万琴看着刘王府的偏殿夜夜笙歌,心里的恨,如同深秋的夜,黑暗,而不见一丝太阳。   他给她送首饰,送珠宝,只要是顾峥有意无意在汴京城某斋宝铺逛时,随随便便相中一眼的,第二天,她的妆台柜子上,便有精美无比的各式匣子,要么里面装着发钗,要么耳环手镯金步摇……亮闪闪搁那里。   萱草高兴又激动,一样一样捡着挑着选着地让顾峥对着镜子试戴,顾峥铜镜中清韵小脸美艳无匹,有时看着看着铜镜中自己,脑子就不免回忆起周牧禹在四合院给她说的那句话——   “我会改,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夫婿……”   顾峥又是心尖儿一阵瑟缩颤栗,赶紧卸下头上那些首饰发钗,仿佛会把她收买了一样。   萱草道:“小姐,您怎么了?你怎么不戴了?这戴在你头上,多好看!你瞧,还有这对珍珠玛瑙耳坠子,除了你,别的女人是戴不出这样效果的……”   顾峥有些丧气颓然地坐在床沿边,“萱草,我不想戴了,你喜欢这些东西,看着好的就捡了去吧……”   萱草:“小姐,我是个什么人呐!也配戴这些首饰物件儿?再说,这是王爷专门巴巴送来讨你喜欢的,我有什么脸面受用啊!”   她是一个拎得清的丫头,萱草自知,虽有时候反应慢,笨了些,但某些事,她还是有自知之明。   主子就是主子,再好的关系,哪怕一起同甘共苦,受过难,可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忘了初心。   ※※※   入冬了,顾峥依旧时不时去四合小院看望自己的父亲,一回到王府,她就心有不忍、又很埋怨地说:“我爹到底怎么一回事嘛,千求万请让他搬过来一起住,可他那犟脾气,就是死活不肯,真是气死个人了!……”   萱草道:“我想,老爷的脾气性子,是对王爷还有不放心或者成见吧?人越老,越好面子,以前,本来他和姑爷就有过节……”   顾峥道:“他要面子?可也不想想,当初拿着鞭子抽人家,强逼着人家做上面婿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考虑,人家也是要尊严脸面的?”   不知不觉中,顾峥也没发现她已经在更多的事情上、最终站在了周牧禹身边。   这是一种经岁月沉淀积攒而来的宽容与理解。   萱草想了想,笑:“或许,只有王爷才请得动他了?”   萱草果真说得没错,又是一个冬阳煦暖的下午,周牧禹果真三顾茅庐,再次登门,就是捆,也要把丈人捆到女儿的身边。   四合院的大门停了好几辆马车轿子,周牧禹在里面很是郑重地岳父顾剑舟拱手说:“岳父大人,您今儿非跟小婿走不可,这四合院,你不能再住下去了!”   老泰山还真是老泰山,坐在床沿边纹丝不动。   “——那好!”周牧禹非常耐心,把手一招,顿时,几个身形高大壮实的太监进来。   周牧禹吩咐那几个太监道:“你们把我岳父好生背回王府去!不得伤他!”   顾剑舟气得鼻子冒烟。他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好啊,臭小子!你现在了不起啊!你是个皇子殿下了!你仗势欺民,是不是?”   那场景画面,就像当初他威胁周牧禹做赘婿时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颠倒过来……   顾峥最后见着了他父亲顾剑舟,居然是被好几个太监、用人肉作轿抬着入的王府,先是惊讶,然后不可置信,问清了缘由,立即转身看向周牧禹怒声责怪道:“你怎么能这样?我爹他气不得的!他年纪那么大,你这样子逼他,他那张老脸你让他哪儿放?”   周牧禹面无表情,半晌才负手冷声说道:“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好注意办法?说出来,告诉我?”   顾峥不说话了。忽然噗呲地一下,笑了:“得!这死招也是招,活招也是招,秃子不要笑和尚,脱了帽子都一样!你这个办法……”   很好!   .   顾剑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尤其到了暮年晚景,眼下的潦倒落魄之境。   他刚来王府头三天,处处给顾峥和周牧禹脸色,死活要搬出去,确实住不惯,可闹着闹着,安静下来了,心平气和,索性也不折腾了。   周氏每日里和他闹上几句,吵上两句,尤其是周氏将一副叶子牌等拿出来,他的赌瘾犯了,渐渐地,接受了现状。   周氏一口一句“老乌龟”、“老王八”骂他,他越是被骂得凶就越畅快。   有时候被骂着骂着,他都开始怀疑人生,是不是人老了,骨头也变得贱了……   姓周那老女人一张厉害嘴,就像叭拉狗掀了门帘,一日不见那门帘子动、不听那狗吠叫,他就浑身不自在。   成天盼望着周氏来找他闹磕或打叶子牌,即使有时候人来了,除了一张嘴什么也没带,牌也没有打,光两个人王府各花园晒晒太阳散散步,互相怼上两句都是舒服的。   顾峥自然欢喜,见老爹安顿下来了,也不作妖了,和婆婆相处也是越来越和乐融洽,虽然还是常常吵嘴,可却越吵越精神。   夜里,灯下,她打算给父亲和婆婆周氏各做一双貂皮手套子。   铜鹤蜡烛台上风儿挑起尖尖的火苗子,照得满桌子澄亮。剪刀,貂毛皮,针线篮子,零零星星摆放了一桌。周牧禹那厮刚洗了澡,换了绸衣袍子,浑身淡淡的皂胰子和龙脑香。从身后紧拥抱住她:“感谢我,嗯?”   ——   他的脸,在她的耳鬓不停厮磨着,闭着眼睛,像是感受她身上所带的淡淡女人幽香。   顾峥把他的手一打:“去!你走开些,我正缝东西呢!小心针扎到你的手!”   男人让她“以礼还礼”感谢,要不是他那一番强硬手段,岳丈也不可能像今儿这样,他们父女也不会团聚。   顾峥轻轻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说实在的,这点她还是真心要感激这个男人的。   事实上,他用手段给父亲接来王府,又何止单单“接”那么简单?   时不时请宫中太医为岳父大人诊脉看病,时不时殷勤地伺候,在顾剑舟面前,犹如亲儿子一般孝顺恭敬,不,甚至比亲生儿子还要恭敬。容忍现在老父亲顾剑舟的一次次暴脾气,还要陪他下棋,开解他,极力帮助他走出人生的困顿忧郁绝望时期。   周牧禹有一次说:“娇娇,我错了,人都会有犯错固执的时候,也都有颓然衰老的时期,美人迟暮,英雄末年,如今,我看着岳父大人如今的样子,就联想起当年,如果,我知道很多结局经历是这样,就不会当年和他死哽着一团不愉快的气了!我会不去和一个老人计较,尤其是,不和一个疼女儿疼到极致的父亲计较……”   说着说着,他托起顾峥下巴埋首轻轻吻她。然后,什么也不说了,只轻叹了口气,像在遗憾悔恨当年的诸多事——那个时候,他想:很多的固执都是错的!   顾峥眼圈当时就红了。她害怕听男人这样的话,仿佛又回到从前。可是,男人的这话让她心跳声再一次次咕咚咚快闹出了胸腔。   .   灯下,顾峥倒也柔顺乖巧地伸出胳膊手臂圈住男人脖子:“你真小气!”   她瞪他一眼,声音嗲嗲地说:“这点子小忙就要我还礼,假若我没有什么可还的呢?”   ……男人将她一个打横公主抱。   外面银杏树的叶被风吹得沙沙地抖动。月光皎洁,星子明亮,这是一个温柔又充满激情狂热的夜。   周牧禹后来常想:这一次,可和那劳什子药没什么关系吧?   他欣慰又激狂地动作着。 第69章 刀子戳人   临近腊月这天,空中忽下起了零零星星的散雪。   朝廷要建一支海上远航贸易行动,将中原所产的瓷器、丝绸、茶叶带到远国邦交。这主意是晋王周牧禹提出来的,并由他钦点数名使臣委以出海,目的是拯救国家经济衰颓,与其他邦国长期贸易合作。船队出发集结地是在汴京的黄浦码头,距离城楼不远,周牧禹作为皇子殿下,自然要去践行。   顾峥见这日雪下得美丽,汴京城本就难得下一次雪,又听说在城楼观雪非常壮观,遂带着萱草一大早就往城楼乘马车而去。   .   顾峥最后到底是失望了,雪在整个汴京城上空纷纷扬扬、洒盐似的下着,可并没有堆积起来。   她从城楼下来,不想刚路经一转角楼梯,顿时怔住了——在没和周牧禹复婚前,有一次,顾峥去某酒楼给老板送海棠酥糕点,看见那周牧禹大街马背上载着一个小男孩儿,约莫和苗苗相同年纪。   “嘻嘻,我见过你的,你就是晋王七皇子殿下……”   头梳总角,穿着八宝团花锦袍,小脸冻得红扑扑。   顾峥,又看见那个小孩子了,和周牧禹依旧有说有笑,周牧禹甚至和小男孩儿笑玩一番,非常宠溺慈爱将那孩子抱起来。   顾峥没有动。   萱草在旁扯着她袖子惊奇笑:“咦,好巧!小姐,咱们王爷也在这儿呢!”   顾峥道:“是啊……”真是好巧!   .更多搜工钟浩:侒/侒/随/心/推   两个人居然意外在这里碰上,周牧禹先是一愣,尔后蹙眉:“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看女人穿得单薄,脸也冻得绯红,赶紧放下孩子忙朝她走了过来。一大堆下臣官吏自然也恭敬更上。周牧禹无视其他官员的疑惑好奇,只紧握住顾峥的手搓着揉着呵着气,感到又冰又凉。接着续道:“你看,这下雪了,大冷的天,你不在家里烤着火炉子,怎么跑出来?还跑这么远?你……”是不是来找我?   …[宫*重*號:侒*侒*随*心*推]…   男人有些激动,更是甜蜜难言,一股暖流忽然流淌进胸腔。   顾峥表情复杂:“我不是来找你的!”   “……哦。”俊面像是有略微尴尬失望。   “我本想来这处城楼赏雪的,结果,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吹了一股子的冷风雪沫子!”   还看见一副父子天伦的“美好和谐”画面。   周牧禹拉握着她的小手,想了想——“常大人,齐大人,本王今儿该办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之后的你们帮我推掉,其余的,交给你们自己去处理……”   几位大人还在拱手中,周牧禹拉着自家妻子蹬蹬蹬已经往城楼下走。   周牧禹说:“想出来看雪么,为夫今天带你去京郊外骑马观赏,才有滋味,那里的雪下得才大才漂亮……”   顾峥啊地一声,不及反应。周牧禹把女人送上不知何时、有人牵来备好的马匹背上,将女人搂紧在怀中,手去扯顾峥胸前的缰绳。   一手甩了马鞭,对忙忙气喘吁吁跑过来的萱草道:“我带你小姐去城郊溜一溜……来人!”遂吩咐一随从:“送这位小丫鬟回王府!”   ※※※   马蹄生风,如流星一样飞快,行驶过两旁道路重重梧桐松柏,明明很冷,顾峥却有一种热火朝天的畅快与激动。   郊外的雪,果真比内城的厚实多了。玉树琼枝,如同漫步于一副银色的画境中。有一两只飞雁,偶尔掠飞过两人身侧,踏出几痕雪泥。随着郊外村庄的稀落渐近,几声犬吠汪汪汪地传过来。   分明一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图”。   这一趟出来,自然耽搁不少时间,周牧禹勒住缰绳,忽然道:“要不?咱们今儿晚上找个农庄小户歇歇脚,看样子,玩得太过,怕天黑是赶不回王府的!”顾峥道:“你的马好像也跑不动了!”   ※※※   一盏小纱罩煤油灯,在小农户的简陋房间里,轻轻摇动着,生出豆大的光晕。   这一男一女,还真是热血朝天,说不回家就不回家,随随便找了个小农户歇一脚。   周牧禹拿出袖中一锭银子,给这农户的主人。是对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老夫妇,看样子,习惯了干农活,常年劳作皮肤晒得很黑很粗糙。这农户膝下也有一儿一媳,分明年纪也与周牧禹和顾峥差不多。庄稼人见识不多,虽说是住京城郊外,可哪里见过这么一对贵气耀眼的男女,男的俊,女的美,打扮得如同仙境访客,出手也这么阔绰大方。   老农夫妇眉欢颜笑,合不拢嘴,便观察银子边掂量:“哎呀呀!你们只住一晚上是不?这银子……啊,够了够了!你们要洗脸水不?要什么吃的用的都尽管说!”   周牧禹和相视一眼,这家人,还真是热情!   晚上,是这农户的儿子给顾峥夫妇端的洗脸水、洗脚水。   这农户家儿子,长得憨实高壮,粗眉大眼,给两人送热水到房间里来时,一双眼睛时不时往顾峥脸上瞄。“你们、你们将就着用啊……”   他结结巴巴,很老实地说。   周牧禹脸登时就垮了下来,忙上前一步,夺过这年轻汉子手中的热水等物,门帘子一放:“进来之前,先敲门!还有,一双眼睛不要乱看!”   这庄稼汉子被男人骂得是狗血淋头,偏不知如何回嘴,气得一鼻子灰,只能脚一跺,扭过脸边出去了。   隐隐约约,房门外,传来那汉子媳妇的啧啧唾弃声:“啊呸!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勤快了?又是给人送水送东西的?我看,是你想看那里面的女人是吧?”   汉子骂:“你胡说!胡说!”   .   这厢,顾峥抿嘴儿笑,笑着笑着,连嘴巴都忍不住捂上了。像是怕笑得太过大声。   周牧禹冷着脸,道:“你觉得你很得意骄傲,是吗?你觉得,被这样的庄稼汉垂涎盯着看,很光彩是不是?”   顾峥不理他,依旧捂着嘴笑。甚至,笑得眉毛眼睛都弯了。   周牧禹终于忍不住胸口窜出一团团火苗子来。“顾峥?!你几时竟也成这样了?!一个二五眼、上不得台的男人盯了你几下,你还感觉很得意!是不是有意来堵我的心?!想气死我么?!”   顾峥把脸也瞬时一垮,她正准备掏出袖中丝绢儿去铜盆佞水洗脸,猛地把丝绢儿往男人怀中狠狠掷过去:“我几时这样了?嗯!”   “——周牧禹!这样的男人?你什么意思?你不就嫌弃人家是个种庄稼的穷力巴汉子?”   “也不想想你当初,还不是个泥腿子穷出生过来的?你当初,又比人条件好多少?!高贵多少?!”   小木窗外风雪突然大作,那盏煤油灯,扑地一下,被风差点吹弄熄。   两人脸上顿时摇摇的灯影子一晃,骤然齐齐生出一抹惶骇来。   想是他们两人的争吵声惊动了外面那几个庄稼人,一个个,贴着墙根儿两耳起立地很有兴致偷听。   周牧禹半晌没吭声,薄唇紧抿成一条线,他身子站得很直也很僵,比外面的风雪还要落寞萧瑟。   ——顾峥,无疑用刀子戳着他胸口的某块老疤与痛点。   童幼年时期、包括成长过程中的种种屈辱纷沓而来。   其实,在刚刚,头一年,接受了皇室所给予的皇子权利,老皇帝的厚爱,接受了自己的身世大白,入了宫,被受封为晋王……他为不被人嘲笑、讥讽他没世面,让那些宫廷贵族,尤其是刘王太子等瞧不起,可吃了不少苦头。他去学习所有曾经没接触经见过的皇家规矩与贵族繁文礼仪。   他生来就节俭,记得刚被皇帝认祖归宗,老皇帝喜不自胜,说怎么也要好好为他操办几场认亲宴,甚至普天同庆,带他去太庙祭祀祖先,举行各种典礼……   大太监冯玉书说:“哟!七殿下,咱们万岁爷可真是重视你、喜欢你呐!您瞧啊,这又是大搞宴席,又是赦免天下、又是这样那样的……这场消耗,可要费不少人力财力的!”   周牧禹问:“那得花多少消耗?”   冯玉书只说一个数目:一千万两银子……   周牧禹永永远远记得,当时刘王和太子也站一侧,轻蔑看不起的眼神。   因为冯玉书说了一个数目后,他的面皮嘴角在不住抽动着。   一身穷酸泥腿气显露无疑。   ……   顾峥接着还冷冷道:“因为你现在是个王爷殿下了!你自是有瞧不起别人的身份和姿态了,可这种庄稼的又怎么了?这种庄稼的,就不是人了么?——往常里,你那好兄弟刘王也是这样看过我,我偏就是长得美貌,吸引他们目光怎么了?——可刘王时常拿眼睛瞟我时,你也没见这么生气愤怒?”   “你、你原来根本就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力小人!是个伪君子!”   “……”周牧禹额角在青筋牵跳。   顾峥竟都还不放过他。“你这样子,和暴发富又有什么区别!我,我瞧不起你!轻视你!”   “……”周牧禹眼眸血红,双手一紧,握起袖下拳头。   “怎么了?你想要打我了是吗?你又想强/暴我一次是不是?!”   周牧禹猛地抬头大惊。心瞬间,又被女人那刀子狠狠戳两个鲜血淋漓大洞——   他“强/暴”过她,是的,女人作如此斥责怒骂也无可厚非。   以前在江南,两口子面临着婚姻破裂,顾峥得知当年他肯入赘顾家的真相——是被老父亲威胁逼迫而来,心头万念俱灰,又觉受辱又觉狼狈绝望,她第一次提出和离,男人当时还不知她已有三个月身孕了,女人红着眼圈提出要和离的时候,他不同意,两人又不知为了什么而吵闹争执一番,接着,他把女人往房门里一关……   顾峥那次差点因他而小产,也生平,首次对他说了一句:“我恨你!周牧禹!恨你!恨你!”   .   周牧禹缓缓闭上眼睫毛:“娇娇,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你别生气了好么……”   他终究把女人轻而温柔地揽入在怀里,用袖子去擦拭她眼角的泪。   顾峥顿时也闭上了睫毛,嘴角颤颤,边抽抽噎噎,边骂道:“你骗我!你还说从此以后会对我好,会改,结果,你连儿子都有了……也不知在外面养了多少个小老婆……”   周牧禹顿时一脸懵怔:“什么?娇娇,你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其实好喜欢看你们互相伤害的样子啊。。。。 第70章 爱屋及乌   晋王府随安堂,有两宫女在收拾晋王刚脱换下的衣袍大氅,其中一宫女道:“呀,这儿好像有一张文书契约!”遂把东西递给顾峥。顾峥正给女儿苗苗查功课,拆可纸张一看,顿时起身,愕然不止。文书上写:“兹某年某月某日,汴京东内城西大街二十五号,孙氏旧宅现转让于程文斌、徐茜梅夫夫妇二人。购宅者,为七皇子晋王周牧禹本人,宅子总面积四十亩,六进院落,总花纹银一千三百两……”   轻啪地一声,文书掉在了地上。顾峥面色发僵、难看不已。   有关周牧禹在外有“小老婆”、“私生子”的误会自然澄清了。   尽管数九天寒,下着纷飞大雪,猪狗都要被冻死,夫妻两却一点不减在那农户房中的火热生春。顾峥既误会丈夫在外有小妾、私生子,周牧禹恁是怎么解释都不信,周牧禹干脆将怀中人儿一搂,把她压向床,“除了只和你生孩子,我还敢和谁生?”   顾峥自然后来显是信了,也觉荒唐可笑,怎么拈起酸、吃起醋了?……两个人在房中,一会儿,把简陋旧木板搭的床弄得嘎吱嘎吱响。床柱子在摇,顾峥又不敢闹太大声,只憋红着脸,不停去捶男人的胸。如此闹了一整夜后,那农户一家后来都用怪异复杂的眼神打量这对男女。   其中那老农妇说:“嘿,我说铁牛他爹,这两个人,怕是出来打野食吃的吧?”   那老农夫说:“我看像!这天寒地冻,不在家里呆着,偏出门找个咱们这样的地方来过夜,不是出来偷情的奸/夫淫/妇又是什么?”   顾峥终于还是被弄得受凉了,口打喷嚏,鼻塞头重。两人自然着急着赶回王府,这出来“打野战”是有代价的——这农户一家怪异的眼神和背地各种议论自然他们都没听见看见。两人临走前,农户一家自然面上殷勤热情给他们两人张罗热水稀粥。顾峥注意到,那叫铁牛的粗莽高壮汉子还在时不时看她,脸绯红。周牧禹急着回王府,恨不得将那汉子眼睛挖了。那铁牛媳妇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周牧禹身上瞟。   顾峥拿袖子碰碰周牧禹:“哼!还说我,你还不是一样?她在看你呢!”   顾峥后来和周牧禹自然回家着凉生病了一场。此后各种小事细节不提。   .   顾峥现在把那写着房产地契的公文书看了又看,她紧捏在手里,感觉手都在颤抖。   晚上,周牧禹从朝部回来,顾峥拿着房契问他,说道:“你这又是什么?王爷,你还果真是有钱呐!如此大手笔,简直令我大开了眼界!”   周牧禹一愣:“哦!你是说这个么?这也没什么,不值多少钱的,也就不过才一千多两银子,还是孙侍郎家的旧宅……”   像是劝她别太放心上,也根本不拿这当一回事,只给顾峥一个匆忙高大背影,去净室洗澡去了。   顾峥呆在原地,直傻站了半天。   .   腊月初八,这天,徐茜梅又来府上窜门子,她来时,顾峥正在小口小口喝腊八粥。徐茜梅依旧笑得像往常,眉眼透着怪异各种小心思,和顾峥各种阴阳怪气聊一会儿,两姊妹说得一阵。顾峥把眼睛下死里盯她好会儿,徐茜梅笑了,道:“表姐,你干嘛这样子看我呀?我,我脸上是不是有脏东西?”   顾峥不知如何形容此时此境的感觉。她把那张房契从袖子中拿出来,手指尖抵住文书边缘,桌上,往徐茜梅身前轻轻一推:“表妹,我需要一个解释?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茜梅大惊。   忽而,马上又笑了:“表姐,我这王爷表姐夫真好!现在对你真的是太好了!他是爱屋及乌,那天,专门召见我去他书房,说,好歹咱们亲戚一场,我又是您的表妹,如今,到这汴京城里来住,怎么还去租别人的房子住呢!看着也不像话!……”   “所以,他很热情好心,就给你和妹夫买下这孙家大宅是不是?”顾峥接口,目光中透着复杂犀利。   徐茜梅道:“是啊,他还千叮咛万嘱咐……”   “……嘱咐你什么?”顾峥依旧犀利。   .   数个时辰后,周牧禹依旧下了朝部回来。像往常,第一件事,就是去脱袍子准备去净房里间洗澡。顾峥一伸袖子拉住他,笑了笑:“王爷,我那表妹,千方百计唆使你给她夫妇倆在京置办房产豪宅,她是不是这样给你说的?——是我很可怜她很想送给她,咱们毕竟姊妹情深一场,可却又不想麻烦你,不好意思找你开口?”   周牧禹顿时转身,诧异不止。“娇娇,难道,难道你不是……”   上个月,周牧禹坐了轿子刚出王府大门口,顾峥的表妹徐茜梅便在王府大石狮子边站着哭啼不止,一看见他,眼圈儿就发红,又是泪如雨下个不停。这个女人,她既是妻子的表妹,和顾峥关系向来姊妹情深,如同手足,两个女孩儿从小又一块儿长大。在周牧禹所有的认知意识里,顾峥一直拿这个表妹当嫡亲的看,还常常在他跟前念叨表妹各种好,说,小时候,有一次被有毒的蜘蛛咬伤了,是这个表妹不厌其烦,一口一口帮她吸的毒……   及到婚后,他本来对这个女人有隐隐偏见,不知为何,总有种意识,这个名叫徐茜梅的女子,对他怀有不好之意。不是怎么好相处的善类。顾峥那时候就指责骂他:“就你多心!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但凡是个女人看了你都会垂涎三尺么?周牧禹啊周牧禹,实话告诉你,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这个傻子,没有女人会真那么对你有心思、甚至非分之想的?”   徐茜梅后来每一次与之碰面交流过程中,也总是责怪他,没有好好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做的事情,全都会令女人尴尬失望……包括顾峥和他吵架种种,为什么吵,为什么这样那样的……她都是和事佬的姿态。甚至于偏向徐茜梅的更多更多。   顾峥深吁了口气,道;“这张房产地契,你先拿给我保管着,你先不要给她,由我亲手拿去送给她吧。既然,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你也不必瞒着我,你的好意,对我娘家人的照顾……我,心领了!很感恩于你!”   “真的谢谢你了,相公!”   周牧禹微微一愣,伸手,抚抚女人的如花娇颜:“为夫就怕你说这个?”   他毫不在意笑了笑:“你的事,自然是我的事,你娘家人有什么难处,你想帮她们,直接给我开口说,不要不好意思,更不能见外,我们是夫妻,是不是?”   顾峥半晌没吭声:“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她把丈夫手轻抚握着,眼盯着他。“是吗?”   “不过,我的脸皮很厚的,我真要求你做什么,要你帮我什么忙,我娘家人有什么麻烦事,我自然会给你明讲的!我不会客气!你以后,可千万别去听别人给说的那些了!”   “更不能瞒着我……”   傻子! 第71章 想想可怕   顾峥最后装模作样,还是将表妹徐茜梅请来细谈一番。“真的很对不起,表妹!”   就着那张房契的事,她故作难堪尴尬、故作愧疚不好意思。“你是知道的,我现在,虽然和你表姐夫是复婚了,但是,我心里面还是有梗!我不想欠他什么,如果,我娘家这次由他帮了忙,到时,我被他说嘴,或是在他跟前抬不起头……这是我非常不乐意的!”   天空中仍旧零零星星飘起撒盐似的细雪。   徐茜梅这天穿了件织锦镶毛斗篷,她的脸阵红阵青,她万没想,如今这位表姐,当真冷心冷肺,不留情面。   上个月,她旁敲侧击,说和夫婿程文斌在汴京快要待不下去了,就连房费都成问题,她以为这位表姐还是会如从前,替她想法子去——她现在是晋王妃了,拔根寒毛比她腰粗,随便张张嘴,都会跟着升天。可是然而,最后呢?徐茜梅最后少不得自己去想法,所以,她豁出去了,决定厚着脸皮,自己去找那晋王哭诉。男人不是很喜欢她表姐吗?她作为表妹小姨子,这点要求不算什么吧?   果然,没哭两下,这晋王还真是爱极了表姐,只她一开口,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最后,当她得知,这晋王统共花一千多两银子,把内城西街孙家那座大宅买下来送她夫妇二人时,徐茜梅当时的嘴都快笑得合不拢了!   “相公,这下子,咱们可算是发大了!”   回到宅子她就在程文斌跟前洋洋得意,耀武扬威;“这只是个开头,以后啊,别说是有大宅豪宅一座座送了,你想要在这个汴京混个好官儿当当,飞黄腾达,都不成问题!有个王爷姐夫,就是这么好!”   程文斌道:“可是,可是你表姐倘若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啊?”   徐茜梅当即撂下脸:“你就快别提我这表姐了!我还以为,她当上了晋王妃,便会照应着咱们,可是你最后瞧瞧……”   程文斌又觉得纳闷道:“娘子,你以前不是很不希望你表姐和这位王爷复婚吗?你说……”   她说,秤杆上乱加码子,凭什么她那表姐这辈子就要比她过得好,从出生就罢了,而今也是……凭什么她要永永远远被人踩在头上?!太不公平!   徐茜梅嗫嗫嚅嚅,被问得很心烦。“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混账话?!我说过我不希望她这辈子都踩在我头上么?程文斌,你别血口喷人啊,你哪只耳朵听见的?你张嘴就来,小心祸从口出!”便逃避似,找借口进厢房换衣服了。   程文斌越发纳闷不已,丈二和尚摸不着脑。是吗?难道他听错了?他这媳妇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   一盏精致青花龙纹扁执壶,淋淋漓漓,顾峥纤白柔夷,微笑着淡淡静静,又将对方小茶杯注满了浓郁甘醇的碧螺春。   条索纤细的翠绿茶叶,卷曲成螺,茸毛披覆,在水杯中浮散着嫩香清幽。   顾峥接着又笑道:“那纸房契,还有那处宅子,表妹,我仔细想了想,终究还是退还给你表姐夫,咱们顾家现在虽说没落,可人穷志不穷,你说是不是?”   徐茜梅嘴角不住抽动。她看着杯中的碧螺春,硬是没有一点去品茗的兴致。“表姐……”   她复杂地说:“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瞒着你,没脸没皮地,去找表姐夫帮了忙?”   “又怎会?”顾峥打断她,“说来,这件事情上,说来我也很惭愧的,按理,这事儿不应该由你去开口说,应该我去向我夫婿亲自提,结果……”   徐茜梅听她说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出。你还知道啊?!好!很好!   顾峥道:“哎,而且,你那日旁敲侧击,提起你如今有难处时候,我就该想办法帮你的!我到底是太粗心、太大意了!”   徐茜梅顿觉满心愤懑,满脸的五味杂陈。那内城西街的孙家豪宅,被眼下女人一搞,竟然说没就没。   她的胸口,仿佛在淌血。   “这样吧,表妹!”   顾峥一边笑,一边亲切地去拉对方手,说:“时下你也确实很困难,既然也没打算回昌州去,那么,你搬来王府,和我同住,嗯?”   徐茜梅:“……”   “怎么了,表妹?你不是说你困难么?”顾峥接着道:“既然,目前房租都快交不起了,手头又那么拮据,你不如搬过来,我别的帮不上什么,但是,供吃供喝,我还是有这个底气面子的!”   徐茜梅眼神怪异看着她:“搬来?搬到你们王府来住?可是……”   她想起周氏那张脸。“你婆婆那儿?”   顾峥冷道:“你就放心吧,我婆婆那里,我自会去求她,她定不会为难我的,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我留的……”   汴京城这次的冬雪,断断续续,仿佛一下就没完。   雪已堆了两尺多厚,三天以后,徐茜梅还真搬来了王府住。   周氏冷着脸,不答应,不高兴,这是自然的。只指着顾峥鼻子好一通数落:“你糊涂!你怎么把那狐狸精弄进来了!我叫你远着她,你不听也罢,你还给她弄进来?!”   周氏感觉肺都要裂开了。顾峥微微浅抿了嘴:“娘!”   她说:“我知道你的好心,可有些事,我自会懂得分寸!正好,我也想把她弄个清楚明白!”   今年,重阳节那天,宫中有赏菊宴,顾峥在那里碰见了徐万琴,徐万琴后来给她说过一句话。   她说:“有一次,你差点掉进了河里,是我救的你,咱们算是两清,谁也不欠谁……”   刚开始,顾峥也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可到了夜里,她突然就因这话做了一场噩梦。   梦中,徐万琴的轿子路过一座河桥,那是通往万寿山赶庙会的必经之地。表妹因雨天路滑,先是险些踩到斜坡掉进河水里,接着,是她去拉的她。最后,表妹终于被她死拉活拽托上了岸,可自己,却不知怎么回事,反而不慎,踉踉跄跄就要坠入河里。表妹徐茜梅像是受了惊慌,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她一边着急地喊救人,一边把手使出力气,把力气集中在某一个点,不让她去掰木桥边的一个矮木头桩——看起来,像是要让她把自己手交到她手中,可是,那梦里的徐茜梅,却是表情狰狞,她在推她!   是的,她想让她死!   她竟想要她死!   顾峥啊地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坐起。   虚虚冷汗的满头淋漓。   周牧禹正睡在她身旁,忙问:“怎么了?娇娇,你怎么了?”   复婚后第一次,顾峥眼睫泪光闪烁,轻抬起头,向男人展示从未有过的无助、害怕,可怜,恐惧,孱弱如小鸟。“我冷!你抱抱我!”   她把脸深埋在男人宽阔温暖的胸怀,浑身瑟瑟,颤抖不已。   周牧禹一边轻拍着她,柔声安抚,“好了好了,没事儿,我在这儿,我会保护你,你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顾峥依旧紧抱着男人腰闭眸不语。   寝殿外,细雪无声,唯有灯花在剔红穿花的烛台摇曳垂泪。   ※※※   顾峥自以为她不是个很爱钻牛角的人。   就比如说,在之后逐渐交谈相处交往,就拿周牧禹和她复婚一事,表妹徐茜梅总是闪烁其词,一会儿,劝她还是和男人复婚,毕竟,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要想在这动乱不安的时下生存多么艰辛不易;一会儿,听她终究答应了,决定和周牧禹复合,她又开始心慌毛躁,说,人家之前如何如何冷淡对她,现在,既是个王爷皇子了,今后指不定还有什么委屈给她受,意思是劝她三思……   她的前前后后、一系列矛盾怪异反应,顾峥看着听着的,终究心开始发寒。   原来,这位表妹,并不是她所理解的和自己某种亲密无间关系。   在这个世上,朋友知己姊妹关系,共有三种:第一种,我希望你过得好,但不希望你比我过得好;第二种,我希望我过得好,同时也希望你过得好;第三种,即使我过得不好,但仍然希望你过得好,并且,只要我可以,我会想办法帮你过好……很显然,她错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和表妹属于第三种的情深关系。想来,这世上,真心希望自己过得好、甚至比她还好的友情姊妹情,压根儿就不存在的?   顾峥其实对徐茜梅的一系列含糊矛盾纠结表示挺理解的。   人无完人,尤其是女人,偶尔有些小嫉妒,小心思,小心肠,都很正常,就连顾峥也觉得自己并非是个单纯完美的善类,对于嫉妒,对于心思,她也有……   对于徐茜梅的这些种种,甚至是之前的徐万琴,她觉着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没必要为其难受心伤,更懒得去斤斤计较。   可是——   她要她死?!竟然想要她死?!   不,这就不是一个女人身上单单的小缺点、小心思、小毛病了!   ※※※   顾峥势必要揪出很多事情的真相来。   如果,真的如那噩梦中所发现,在路经河桥,这徐茜梅对她有了歹毒狠意,想至她于死地,那么,她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   这个女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过去曾经,她和丈夫一次次婚姻闹矛盾不愉快,她有没有在扮演某种角色?她到底又掺和其中做了些什么事?   顾峥太想弄清楚了解!   萱草有次说,她看见姑爷给自己打了支银发钗、本想送给她,可是,徐茜梅那么一挑唆,最后那支银发钗,硬是直到现在没看见。   而今天,她又能背着自己,到周牧禹跟前哭诉抹泪,说自己如何如何艰难,可表姐又不好意思开口前去求他……周牧禹最后便想也不想,一掷千金,买了豪宅送她……周牧禹甚至都会想:你我夫妻一场,帮助你娘家人、帮助你好姊妹,不是他身为一丈夫理所应当么?并且,也同样地瞒着她,目的是,不让她难过,不让她觉得自己面上无光难堪,心头过意不去……   想想,实在是可怕!太可怕! 第72章 绝不容忍   周氏后来竟然主动腾出自己殿楼下一处空小院。那天,她忙上忙下,起了个早,指挥着宫女太监,又是搬这个,又是洒扫那个。   顾峥纳闷极了:“娘!”她看着周氏一系列不合日常的举止,“这是谁要来吗?您老人家这是?”   周氏干脆直言不讳,态度来了个诡异夸张的大转变。“儿媳妇啊!”她拉着顾峥的手叹气:“你的处境,有时候我想想,也挺能明白理解的!”   “当初,你还没和咱们牧禹复婚的时候,日子也挺艰难,虽说,那姓徐的小妖精我二十万个看不顺眼,可那会子,她给你又送这个又送那个的,也算帮过你,咱们不能不领这份情是不是?”   “好了!她既日子艰难,要投奔到咱们这儿来,老娘我这马上给她收拾院子,不住别的地儿就住我这儿,你把她交给我,我保管帮你‘好好待客’!”   顾峥一下懵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原来,周氏以为她是念着徐茜梅以前接济过她,在她落难的时候,因为不好推辞、所以才接她来住……   顾峥笑笑,倒也不去分辨。“只是娘,我那表妹,住您这儿究竟合适吗?”   “合适!当然合适!”周氏拍着胸口,“我人老了也寂寞,有个姑娘帮我解解闷,闹闹磕,做做伴的,也是很好是不是?”   顾峥点点头,想想,也就没再与婆婆多说什么了。   徐茜梅是腊月二十三这天搬来王府的,和她的夫婿程文斌一道,其实,程文斌人挺老实,做什么都是婆娘牵着鼻子走,他也是颇讲情理面子的人,总觉得夫妻两说搬来王府就搬来王府,想他,好歹以前是半个书香门第,如此寄人篱下的感觉,总觉得有够憋屈窝囊。   当然,徐茜梅一听他此番各种忸怩和做作,恨不得扯起男人的耳朵又开骂:“你穷志气清高个什么劲儿,啊?她现在是王妃了,咱们好歹表姊妹一场,住她这里,也是理所当然!前儿,那孙家的大宅子,明明就要到手的,可她呢,她倒好,说收回就收回,想想,我这口气都还没地儿出呢!”   “咱们呢尽管住,安心的住,你听见没有?!”   “该吃她的!该用她的、该穿她、喝她的!咱们也尽管使,别不好意思!……”   “她现在是个王妃,救济救济咱们这些穷亲戚,难道不是应当吗?”   程文斌被她说得直摇头,没有办法,少不得憋屈同行。   徐茜梅搬过来时候,当然,一听要住周氏那里,和她差不多同一个院子,立马脚跳起来,快没跳到三尺高:“表姐,您、您怎么把我们夫妻安排住那儿啊?您知道,您知道……”   明知道和周氏那老妖婆各种不对付。   顾峥笑:“我想了想,好表妹,是这样的,咱们这个王府看着虽很好,看着也很气派,院落有东西南三路,明间就有二百零八间,可是,要说风水,要说最合适养身体的地方,还真就是我婆婆住的那殿落,您看,表妹夫不是有病在调养么,咱们这个王府,大冬天的,烧地龙的也就我和我婆婆这两个地方……”   “可、可我也可以住你的那院子啊!”   徐茜梅急忙说:“您既如此说,那,我和你住同一处院子,不也挺好的么?表姐!”   她开始撒起娇:“我才不要和你婆婆住,您还是让我和您住一块儿,不成吗?咱们姊妹两个,又像小的时候,亲亲热热,躺一个屋里,聊聊天,说说笑笑有多好啊!”   顾峥要说没有这一刹那的情动心软,也是不可能的。这个徐茜梅曾经也常和她分歧吵架,吵完了,忽而又拉着她袖子撒撒娇,姐妹两就又和好了。她总是习惯于对这表妹某些脾性/事上的迁就、宽恕、与原谅。仿佛,就因为自己从一出生,比她享受的东西多,自己又比她大一岁,也比她日子好过些,她就理当如此对她……习惯,终成了自然。   顾峥忽而把徐茜梅手一推,脑子里又浮起噩梦中的那一幕,河水,桥边,这个表妹竟想要她死!   她要她死?!   要她死?!   ……   她冷着脸。“可你表姐夫不答应!我也说不过他!”意思是,他不想让你和咱们住一块儿。   ※※※   徐茜梅就这样搬过来住了。   眼见撒娇无用,生闷气无用,说尽好话也无用,顾峥就是以周牧禹不答应、不喜欢,非把她夫妇安排在和周氏老妖婆住一处院子。   “徐姑娘,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要什么东西,你尽管给我说啊!你直接给我开口就是!”   “徐姑娘,我这个人呢你是知道,向来心直口快,人也爽气,谁敬我一尺呢,我就敬她一仗,但是,谁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呵,老娘我可天生一副火眼金睛呢!”   “哎呀呀,徐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难看,来,喝口水!哎,我又没说你,瞧你,怎么吓成这样?还发抖了这是?……”   周氏反常地热情,拉着徐茜梅手左一句、右一句,亲切和蔼又慈祥,却听得徐茜梅一身起鸡栗子,寒毛直竖。   徐茜梅也是后来很久很久方知道,是的,她想入王府来好好大捞一笔,变成一只吸血鬼,吸干她表姐顾峥身上所有的血……可是,然而,她自己这只吸血鬼连顾峥的肉身都没挨着也就罢了,反被周氏这个老妖婆快没将全身骨血都吸榨干!   周氏每每在顾峥面前都是一副热情好客、关心周到的假模假式表情,然而顾峥一背过身,或一离开,她就各种轻视羞辱、隐含言辞挑衅对她。   甚至,还有更夸张的,明明有丫鬟婆子使,却总是想方设法来指使她。   “徐姑娘,徐姑娘,我的洗脚水忘记端出去倒了,你帮我倒倒能成不?”   徐茜梅冷冷地说:“周娘娘,周伯母,你的那些个宫女嬷嬷们呢?”怎么不去使唤她们?!   周氏笑得依旧和颜悦色、亲切和蔼说,“哎,她们呀,你可别提了,一个个粗手笨脚,不是打翻这个,就是弄乱那个,哪有你这么乖巧体贴可人的,老娘可不想使唤她们……”   徐茜梅把气是忍了又忍。终于,她明白体悟到什么叫寄人篱下。   周氏老妖婆甚至使唤她去茅厕端夜香壶,捏着鼻子,满茅厕里都是难以忍受的污秽恶臭,徐茜梅胃部呕地一声,再也憋不住。气一上头,把手中的夜香壶使劲儿、狠狠地,往地上一砸。砰地豁朗一声,东西脆裂,碎烂了一地。徐茜梅的五官在冷嗖嗖、臭哄哄的茅厕里,分崩离析,不压于那被砸碎一地的夜香壶。难看,扭曲,好似末日降临山河龟裂图:我倒你娘逼!臭王八!死贼淫/妇!老妖婆!咱们走着瞧!   ※※※   徐茜梅自然便会向顾峥告状,受尽如此大耻大辱,自然,她尤其更多地会向表姐夫晋王周牧禹告状。   “晋王殿下,表姐夫啊……”   女人的声音抽抽噎噎,手捏着帕儿、哽哽咽咽捂着脸流泪不止。   晋王周牧禹的书房,此刻,夜阑人静,通火透亮,书房里点着一盏盏红蜡烛,他在处理公文,正忙活着,几个小太监小宫女在旁添灯油剪灯花。   徐茜梅的声音像六月天的雨从天空砸在了青石地面上,凄凉,可怜,透着委屈和无助。“表姐她前请万请的,非让我搬来你们贵府上住,我本来是要拒绝的,可架不住她热情,便听她的话,乖乖搬来了……”   “可您说说,我既厚着脸皮搬来您这儿住,到底是您府上的客人,还是使唤丫头?”   周牧禹大为惊讶,他抬起头,搁笔。“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你好生说?”男人声音淳厚柔和。   徐茜梅听得愣怔半天,整个身子都快酥醉了,有些晕涛涛。徐茜梅只是哭,不再吭声。   男人接着又很客气地询问道:“你自然是个客人,怎么?谁怠慢了你?——谁又敢怠慢你?你表姐她是整做王府的主子,谁又敢给你脸色瞧不成?”   给这个女人的脸色瞧,自然,无疑等于给顾峥面子上不好看。   这事儿,周牧禹决不能容忍。 第73章 婆媳之道   周氏院落,乐道堂。   且说周氏因在隔壁院又碰见了顾剑舟,两个人互掐互怼好一阵儿,周氏气不恁,回房把脚往红木大躺椅一踢,不想唉哟叫唤,椅子踢疼了脚,正疼得脚发麻。   一宫女道,“周娘娘,您是怎么了?”便要给她察看。   岂知徐茜梅今日反了常态,笑吟吟居然主动支开小宫女,像是预先得知什么,亲自给她脱了鞋、弯腰来揉捏。   周氏轻眯起眼,女人什么道行她清楚不过,正狐疑着、纳闷着,便听得有人在外打起门帘子,“晋王殿下到!”   ……   偌大宽敞的厅房,故而,就这样,周牧禹驾到,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老娘,舒舒服服,趾高气扬,翘着个二郎腿,正颐指气使、百般刁难,在为难另一个女子——他妻子娘家的表妹。   表妹在给老娘捏脚捶腿。   周牧禹:“娘,她是客人!是你儿媳娘家里来的亲戚!人家以客人的身份住在咱们王府,你怎么能这样子去使唤别人,传出去,这还像话吗?”   周牧禹感觉很生气,看来那徐茜梅哭诉告状都是真的。这老娘也不像话,说来也真是怪,她对顾峥平日很贴心维护,怎么对她亲戚就一点情面不留?   徐茜梅笑得很得意,装模作样,委屈兮兮道;“表姐夫!”   她这一声可真是叫得亲切无奈,“你就不要去责怪伯母了!想来是这个常理儿,哪有当和尚不敲钟,我怎能好意思白吃白住这里呢!伯母既然要把我当丫鬟来使唤,也是应当!”   周氏眼睛眯缝起来,锐利非常,看得徐茜梅又是头一缩,越发躲藏在周牧禹身背后。   周牧禹回转身朝她示意,轻颔颔首:“你别害怕,这件事,我既知道了,自然会给你做主!”   他想:这妻子顾峥也真是能忍耐,想必她这表妹肯定也对她告过状,然而,一则,她对婆婆恭敬孝顺,自然不会为这事儿与婆婆起争执;二来,她什么都委屈求全,凡事能忍则忍,如今,自己娘家人在这儿受了气,她面子在王府也不好过,却还是顾全大局,把事情按了下来。   周牧禹越想,越觉母亲实在过分,而顾峥也实在窝囊憋屈。   遂又对徐茜梅说道:“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和我母亲好生谈谈……”   徐茜梅挑着秀眉,得意一哼,冲老妖婆眨眨眼,便继续装得可怜兮兮,躬身退下了。   厅房里,现如今唯有他母子二人。   周氏从椅子上站起来,高抬着下巴,道:“真是好滑稽可笑!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忙你该忙的事情就好,偏偏耳根子软,跑到咱们内宅来掺和,老娘我做事自然有分寸,你放心,我这是替天行道呢,在帮你那傻媳妇降妖除魔!”   “……”降妖除魔?   周牧禹眉头越发蹙起来,什么阴阳怪气的一大堆,他可听不懂。周牧禹表面冷峻沉稳,实则,内心却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对于女人那些弯弯绕绕,他可是听得很烧脑。   周牧禹续冷冷说道:“娘!你这样子,是个待客之道吗?分明就是让娇娇脸上难堪!让她面上也不好过!”   “我母亲,假若真疼她儿媳妇,不是应该同样好生款待她娘家的人么?”   “这王府,耳目多,那起子小人也多,人多又嘴杂,哪一个不是看人下菜的?要是有底下人知道,峥儿她一个堂堂王妃,自家的亲戚来咱们王府住,竟过着如同下人的生活,你把人也当个丫鬟奴婢使唤……这以后,娇娇可如何在这王府里立威!”   “娘,你实在太过分了!简直是不可理喻!”   “……”   俗语说,牙齿和舌头再好,也总有打架的时候,尤其是婆媳两人的相处。   顾峥和周氏的婆媳关系相处好,那是建立在彼此双方的利益没有触礁,可是一旦触礁,后果又将是怎样?   女人都是擅长于敏感纠结、十分情绪化的动物。而对于周氏这个老母亲说,表面性情直爽,大大咧咧,可内里却也并不例外。她也有小气尖酸、敏感脆弱复杂的一面。   深秋某一天,自己儿子亲手给媳妇搓洗亵衣亵裤,甭说他现在是堂堂一个皇子殿下,就是没有如此高贵显赫身份,对于一个寻常男人来说,体贴妻子到这份上,也是相当令人刮目令人震撼了。堂堂七皇子殿下给媳妇竟亲手搓起了亵衣亵裤,没过多久,自然传遍了整个晋王府,传遍了整个汴京城,传到皇宫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周氏,当然耳朵也装过这事。其实,就对于这事儿上来说,周氏也并没真怎么放在心、当过回事——儿子,是她手把手亲自教出来的,向来大男子气、敏感自尊又自卑、性格麻木又温吞、冷心冷肺的儿子……他从不懂什么是关心,什么是真正去爱一个女人……是的,眼下,她这老娘差不多也把这孩子教出来了!   ……   周氏其实还真没对儿子给媳妇亲自搓洗亵衣亵裤的事放在心,更没耿耿于怀。   夜深难眠,每逢孤灯相伴时,周氏只不过内心有些许酸涩孤独:她觉得,自己这媳妇是真的命好,也幸福的,能遇见儿子这样死心眼的人做丈夫,不像她……   有一天,用了中午膳后,周氏与亲家公顾剑舟等一块儿打马吊。   当时马吊牌桌子上,共有四人。除了她和顾剑舟,还有一个是王府的大总管夫人许氏;另一个,就是那小妖精徐茜梅。   四个人暖堂里打着打着,忽一珠宝铺的老板亲自将一盒子首饰送进王府里来。路经几个人身侧。   周氏问:“等等,你这送的是什么来?”   她遂一时好奇心起,揭了首饰盒盖要看。   马吊牌桌上,依旧砰砰砰发出搓洗马吊的声音。顷刻,周氏揭开了盖子,便看见,原来那里面是一副金灿灿、亮闪闪、镂刻着双凤穿花金掩鬓头面。   头面总共有十二来件,样样精美华贵气派,看样子,应花了不少银子。   周氏一样一样便捡起来看着、观察着。   旁边的李氏就笑她说着道:“周娘娘,多半,是王爷打了来的,专程孝顺您这个做母亲的……”   周氏这几年,人很简朴节约,常年奔走忙碌于市井,也不在着装打扮上心。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儿,李氏一那么说,内心欢喜雀跃非常,将那些头面首饰一样样拿出来试戴,什么金蝉玉叶,什么宝石簪钗,一屋子人都在恭维拍马屁讨好,说很好看,说王爷真孝顺您,心里有老娘,周氏也越发眉欢眼笑……   然而,徐茜梅也真不愧是徐茜梅!   就在周氏洋洋自得,一屋子忙着怕马屁巴结讨好时,徐茜梅嘴角一撇,故意道:“周娘娘,我可是听说,这东西,好像是表姐夫专程买来送给我表姐戴的……”   一屋子的尴尬。谁都不吭声了。也不敢再吭声。   李氏难为情,觉得说坏了嘴。旁边的宫女婆子们也都察觉到气氛微妙不对,甚至,就连顾老爷子顾剑舟,也脸色难看,非常窘,仿佛在替女儿捏某种冷汗。   周氏脸不自觉垮了一瞬,当然,也只是那么一瞬。因为徐茜梅这小妖精小贱人,她有什么意图,什么恶毒心思,她这老太婆再清楚不过。   她笑道,毫不在意地,“嗨,我说呢,这些头面首饰,本来就是给年轻人戴的,我一个老婆子,送来给我也是白白糟蹋了!我那媳妇戴就很好!她戴,比谁戴都合适!”   徐茜梅再一次瘪嘴冷笑。   周氏遂一边说,一边手又赶紧将头上的那些发簪、金蝉玉叶一样样给摘下来。   在场,或许,除了顾剑舟以外,没有人发现她在云淡风轻摘那些头面首饰时候,手在忍不住微微发抖,嘴角的笑也透着艰涩僵硬。   酸楚,心伤,悲凉,落寞,孤独,失意……   她原来不是一个别人印象中那么直率开朗,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计较的女人。更不是,别人印象中的,什么都很宽厚包容的完美婆婆。   周氏最后和那几个人打完马吊牌之后,便把一个人独自关坐在房间。呆呆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她稀里糊涂的前半生,她的老情人、那个负心汉狗皇帝赵宗泽,还是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可最后到头来,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裳……   徐茜梅在之后也像是意识到、老妖婆总算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到底因她话受了刺激,所以,打蛇要打七寸,她总算找到了这周氏的七寸之地……   呵,徐茜梅在想:我就说,你和我表姐能有多好?还不是装出来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婆媳关系?啊呸!把手捏着帕子在边上偷偷摸摸观察着笑。   而就对于这件事上来说,顾峥后来也时常心惊,时常想:这个徐茜梅,果然,真的是一个挑拨离间的祸害精!怎么她以前就没发现?!   现在,不过是单单这件小事,那么,她可以想象,在过去以往、没有和周牧禹和离前,那几年时光,她不知背着自己,挑了她家多少事?挑拨了她和周牧禹夫妻关系多少事儿!   她觉得也很万幸:幸而这徐茜梅自从搬来王府,便派了眼睛在背后看她,盯她,要不然的话……   ※   时下,母子两依旧在房厅“对峙”着。   周氏终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周牧禹!你有了媳妇就忘了娘是不是?!”   “你不知好歹,你开口你媳妇如何如何委屈,闭口你媳妇如何如何日子不好过,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当娘的日子又如何好过了?你有替我认认真真去想过吗?”   “我惩治那小贱人,不过是为了她好!怎么,她都还没来质问你,偏你这当丈夫的急急慌慌要来替她出头了,啊?!”   “周牧禹,我把你个狼心狗肺!你给我滚!滚!老娘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做什么都只想到你那媳妇,你给她买这样又送那样的,你什么时候,有心孝顺过我这当老娘的一天?!想过我一天?!”   “呜呜呜……”   周氏骂着骂着,便袖子擦眼角,放声哭了起来。   周牧禹这才惊觉意识,他如今是床下底劈木柴,撞到他老娘周氏的板了!   .   厅房门外,冬夜寒冷,风正吹刮着雪沫子。此时站了好些个婆子丫头在廊下,他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而首当其冲的,那徐茜梅更是竖立起耳朵蹲在墙外听壁角,笑得好不畅快得意。   顾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对面院子让人手提灯笼照路前往。   “表妹!”   她冷着脸,把目光先是犀利复杂在正听壁角、听得好不得意畅快的徐茜梅瞄一眼。“望你自重……”   遂一路径直上了丹陛台阶,身后几个丫鬟急匆匆跟着,同随往婆婆周氏的房厅去。   ※※※   气氛已然降到最冰最冷的厅房,两个人就那么“对峙”着。   婆婆周氏的那脸,仍旧盯向儿子怒目相视,活脱脱一只乌眼儿鸡。   一名小丫鬟轻轻打起撒花门帘子,顾峥遂故意笑得轻松,从门帘假装是路过才进去。“哟!娘!”   她边笑着上前去挽周氏的胳膊,边打趣着问。“你和我相公到底在屋里争什么零嘴吃?”   周氏和周牧禹一愣,相互对视一眼,都没反应过来。   顾峥笑得亲切俏皮地冲周牧禹眨眨眼,又拿出袖中的一方丝绢儿去擦周氏眼角:“娘,既然,你们又没争什么零嘴吃,那你们在吵什么?我还说,你们藏有什么好吃的,干嘛要背着我?”   周氏噗地一声,再也忍不住笑了。“哎!想是这人也老了,上了些岁数,心眼子也多,我能和他争什么嘴吃?啊呸!”   一边轻拍着顾峥的手,慢慢悠悠地道。“还是你好啊!哎!”她发自内心说。“养了个混账王八蛋儿子,偏生得是没心没肺,一根筋,脑子又蠢,还不如我这儿媳妇好呢!”   顾峥也笑了笑,道:“所以啊娘,你千万可别去听他的话,他脑子笨,又蠢,你既说媳妇比儿子好,那就不如多听我的话一些,少怄一些气,好不好?”   这天晚上之后,周氏常常忍不住自责反思:到底,自己是真的太小心眼了!若是真的为此,连儿媳妇的醋都要吃,为着姓徐的那小妖精小贱人闹一场,闹得一家子鸡飞狗跳的,最后还和儿子媳妇统统生了分……那就真的是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哎,这也得亏了顾峥聪明识大体,也怪不得,她会偏心眼地去疼她多一些。   顾峥接着又让一个小丫鬟把手中的首饰盒双手递给周氏,“娘!”   她说:“前些天,相公他老说想给你打一副头面,我害怕他办这些事不擅长,所以,等他交代过后,我就检查了又检查……来,你试试看,戴着好看吗?我来帮你打扮?”   周氏大惊。“这、这真是他送给我的?”   便去看周牧禹。   周牧禹也觉得愣怔惊讶,但是,一接触到顾峥立马投射过来的警告示意眼神,顿时明了。   赶紧笑道:“可不是?”   他也上前挽着老娘的手,两夫妻一左一右:“儿子对这些女人戴的物件儿一窍不通,我想送给你,可又怕你不喜欢,便让下人再拿去送给娇娇过过目,她只要说行,我才敢给你!”   周氏眼圈儿立马忍不住就又红了:“是、是这样吗?你,你真的……”   原来心里还有她这个老娘啊!   周牧禹觉得此刻真是尴尬难为情极了。想想,也真是不孝。   再抬眼去看妻子,只见蒙蒙烛光中,他的那娇娇妻一脸明媚柔和,看得他心都没化掉了,更是对她感激之情注满心口。   他想:他到底是前世修过福德的……这辈子能够遇见她。 第74章 大动干戈   顾峥有时也常把自己陷入迷茫疑惑,自己,现在到底又算什么?   她把表妹接来,让她住王府里,是想透过另一双眼仔细观察她,打量她,留心她;了解她身上曾经被自己忽视过的那些层面——这个女人,有嫉妒,有心思,善于搬弄是非;除此,她还想知道,那次,在万寿山路经河桥时候,到底,她是不是真的有心要她死?!   顾峥,又不可能去逼着这徐茜梅承认发毒誓,那样子就算打草惊蛇了。   顾峥觉得很可笑,也很悲哀,有一天,她和表妹徐茜梅竟然到了这一地步,这是她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尚是童年时期,表妹徐茜梅埋首,给她右小腿上一口一口亲自吸吮蜘蛛毒液的场景,总是时不时浮现于脑海。并且,每浮现一次,心就痛一次,难过一次。   她企图挖掘诸多真相,可是,却又有一种倘若是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天,自己又将如何处理面对?以牙还牙吗?   徐茜梅倘若真的想置她于死地,那么,她是不是同样地也要让她死?!……让她……顾峥越想越头疼。索性,还是将这些烦心事丢弃脑海。   不过,又或许,女人的感情终是复杂的。徐茜梅的刺激、她的到来,反而让周牧禹和她的关系又加深一步。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在一切“大义”跟前,所有的私人“恩怨”都是渺小为零的。甚至可以化为前进动力。她甚至在荒谬的潜意识中,她和周牧禹是“盟友”,徐茜梅这个“外敌”想要入侵,那么,两个人一致的扛敌中,就注定要“相互团结合作”。   上次的那桩事也就算过了,徐茜梅没有去周牧禹那儿告到状,母子差点因这女人生分吵架,幸而顾峥及时出手,“挽回局面”,后来,周氏戴着那副头面首饰满王府招摇,就差没告诉所有府上的下人,她儿子很有孝心,那副头面首饰,确实是儿子专门买来孝敬送她的——毕竟上次在打马吊时候丢尽了脸。徐茜梅在背后硬是气得!   .   “哎呀呀,我说徐姑娘,你,瞧你这心思?是想要扎死老生吗?你怎么这么心肠恶毒呀!”   周氏房中传来一阵阵吵嚷,接着又是一天,某个黄昏下午,周氏仿佛整个脸都已吓青,她从自己厢房拿出一块绣花枕头,当着诸多人面,顾峥的面,还有其他丫鬟婆子,“我说徐姑娘啊徐姑娘,你说说看,你往我这枕头里放这么多针是什么意思?”   徐茜梅一脸懵怔,又是惊慌,又是气怕。“伯母,你,你什么意思啊?”   她接过周氏递来的绣花枕头,“天呐!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细针?……什么?你是说,是我有意弄的?我想要害你?”   周氏:“那要不然呢?不是你,又会是谁?我房里,今儿可只有你徐姑娘一人来过,我向来就不喜欢别人往我厢房里钻……”   顾峥就在旁静静冷眼看着,没有上前插话,也没有作声。   周氏又哭:“天呐,我一个老婆子,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居然被你这个小晚辈来害我,你说说,我哪里对不起你?是不是就因为我让你端过洗脚水,麻烦了你?可你,若是真不想做这些,就直接给我说啊!你何苦这样来?我一直以为你是心甘情愿的呀!”   “周伯母!”徐茜梅道:“捉人要捉赃,就算我有心要害你,可你也要拿出真凭实据,是不是?!!”   “呐,你们看,你们看,她也说,她想要害我——”   又急忙去拉顾峥的手,周氏道:“我说儿媳妇啊,不是我这个婆婆故意和你娘家的妹子过意不去,我是想好好招待这位徐姑娘,以尽地主之谊的,可是你瞧……”   徐茜梅总算是什么都听明白了。她问了一句:“你是说,如果,你这房里,或者,你这王府一出了什么乱子,就比如,今日是这些放在枕头里的针,明日还有什么的,只要一出了乱子,都是我的嫌疑是不是?”   周氏道:“那可不?咱们这王府,你没来之前,可是安安生生、太太平平,什么都没发生,可你一来……哎,你也不要怪我这疑心重,那天,你不是去向我儿子告状吗?鬼鬼祟祟一大堆,害得我儿好生教训了我一顿!我现在气还没消呢!”意思是你有黑历史在场,她难免疑心!   徐茜梅气道:“你——”   徐茜梅最后把气忍了又忍,最后,她对表姐顾峥说:“我真的没有放过这些东西,真的,表姐!我发誓,若是周伯母那枕头底下的针是我放的,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顾峥仍然沉默,半晌,她道:“那么,你就当真发一次毒誓吧?你既说你敢发誓,那就发给我婆婆看,你说你真的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表妹,只要你发一句这样毒誓,让我婆婆相信你,说,你从没起过任何害人之心,那么,也就没有人敢去怀疑了!”   “表妹!你快发呀!”   她甚至还恍若好心状地温柔微微一笑。   ※※※   “呜呜呜,呜呜呜……”   女人的哭泣仿佛灌满了房间,那天的徐茜梅,据说一回到厢房,便倒在自家床上又捶被子又捶床。   周氏枕头里面的针,确实不是她放的。徐茜梅觉得受尽了委屈。   她丈夫程文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娘子,咱们还是快离开这儿吧!离开这个王府!既然,都到了这份上,我看你那表姐也不是真心待见咱们,那咱们留在这里又算什么?让人欺负笑话吗?”然后又去轻扯她衣袖,“这口气,就算你受得,我可受不得!回去吧,啊?回到昌州,就算日子清贫些,可到底不受这份气!你又何苦来哉!”   “你懂个屁!”   徐茜梅大怒:“我就要呆在这里!偏呆在她这个王府!”她声音恨恨地,浑身的斗志又昂扬起来:“我就不信那算命先生的话,她这辈子是皇后娘娘的命,我就注定短夭折寿,等着瞧,终有一天,我要混出头,踩在她的头顶上!”   当然,她这话说得很轻微,程文斌没有听清楚。   她这一辈子,有天能活出个人样,至少,要活在顾峥的头上,这已仿佛成了徐茜梅此生的最大渴望与梦想。所以,既到了这汴京城,她又怎会舍得走?   当然,后来,徐茜梅才知道,原来那绣花枕头底下的一根根针,是周氏老妖婆故意栽赃她的。目的,就是在警告她——别妄想在这个王府干那些阿猫阿狗的阴损见不得人勾当,要论这些招式,她老妖婆照样也会。最后更更主要的,还在于,但凡王府今后有什么差池纰漏,她徐茜梅,便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所以,省点心吧,小姑娘,别妄想在她眼皮底下作妖!   ※※※   将近腊月三十这天,顾峥和周牧禹吵了一架。   起因是,府上有一封泥金刻有喜字样的大红色请柬,是来自于平安侯府关家的。平安侯府的关世子关承宣,他妻子江碧落给他生了个儿子。孩子生下来很瘦小,不太康健,然而,这对于他表妹江碧落那样的身子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各种艰辛万难不必说了,不亚于延线头上顶芝麻,江碧落也差点从鬼门关跑了一趟。   关承宣送来的这份请柬,语气言辞,很是诚恳,他主要想邀请晋王夫妇一起去参加他孩子的满月酒宴——其实,按平安侯府在朝中地位,晋王堂堂一个皇子殿下,不亲自前去这也没什么,就算请,也有些不合常理,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满月酒宴。偏偏,他请的是他们夫妇,这里就包含了三个人过去的种种同窗旧谊。   晋王冷冷看了帖子一眼,便收回进袖中:“我单独去就是了,你就不用再去了!”   顾峥笑道:“为什么?”   她想得很单纯,虽然,她和关承宣没有那种男女暧昧之情,可是却一直觉得她是堂堂正正,也算和关承宣是同窗旧友,哥们朋友的关系。   周牧禹在吃醋:“没有为什么!总之,我不想你去!乖,你听话些!就在王府里好好呆着,天儿冷,难得东跑西跑!”   顾峥委实就沉默了。   其实,这关世子儿子的满月酒宴,她并不是非去不可的,表达对于老朋友的恭贺祝福,有多种方式,她不去,也没什么。然而,她觉得自己受激了!就因为周牧禹这话,这态度!   顾峥在书院读了些狗屁圣贤书,别的什么没学会,倒把那些女人该有的三从四德、尊卑意识,早就抛去了爪哇国。她不仅没有三从四德、尊卑意识,甚至,还有一个令现下世风更为不容和难以想象的可怕观念:这男人与女人,她们在这个时代所该享受的权利其实应当是一样的!女人不应该被拘泥于内宅深院,不应该被裹小脚,就像花木兰一样,她可以扮成男装去充军,那么呢,她也可以扮成个男人,满世界到处飞,到处跑。没有人能够拘束她,哪怕她已成亲,已经嫁人,她也无法忍受有男人能够操纵她一生,妄想控制她一生。   顾峥道,“我偏去!王爷!关世子是我的同窗好友,不是么?曾经,他帮助过我许多次,帮我度过一次又一次危机难关,现在,既然帖子亲自送来,我没有不去的道理!”   周牧禹脸黑得难看,半晌,他还是说了一句:“别再跟我提以前的事,好么?我这辈子最最后悔的,就是曾干了一件比猪还蠢的蠢事……”   顾峥道:“什么蠢事?”   周牧禹抿着唇不语。   那天的两人,大动干戈了好一场…… 第75章 夫妻吵架   那天的两人,大动干戈了好一场。   周牧禹后来又说,眼下就要过年,整个王府里里外外、忙上忙下,你身为王府的女主人,自然该在王府张罗过节诸事宜,还有皇宫很有很多礼仪规矩也要学习准备,何至于还有闲暇去管其他?顾峥就说,这些事,她早就安排妥帖了,不需他操心,怎么,怀疑她的办事能力?周牧禹被怼得是哑口无言,顾峥又反问:“人家平安侯府的帖子上,不是明明写着正月初十吗?”这关过年什么事?   周牧禹最后被堵得无法回嘴,总算,顾峥后来才明白,这男人先前口里的那句,“干过比猪还蠢的事”是何意思?曾经,他把女人使劲儿往姓关的男人身边推,现在,他觉得他当时定是脑子吃错了药。后悔了!顾峥觉得这男人真是个二五眼,小家子气。   “……总之,我说你不准去,就不去!”   男人干脆见争执不赢了,便一甩袖子,负手出了房门。   这就是两人最后的争吵结果。   顾峥呆呆地,像木头人似,僵坐在一张红木贵妃软塌上。她的脸扭曲着,阴得比乌云还难看。   水晶珠帘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一个小宫女端过浓浓的苦药汁儿:“主子,您该喝药了!”   这是调理脾胃的药,周牧禹每天都要派人准时准点盯着她喝。那小宫女笑道:“王爷最最疼爱王妃了,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床头打架,床尾就和好了!”   顾峥把药碗从宫女手里接过,使劲儿、重重狠狠往地上一砸。   宫女轻呀地一声,吓得半退。白底青花瓷碗碎裂一地。   这时,好巧不巧,徐茜梅又笑吟吟地系着披风大氅进来,“咦?怎么了?表姐,你和我表姐夫吵架了吗?我怎么刚才看他一脸的……”   她就巴不得他们夫妻成日吵架,不是么?   顾峥挑挑秀眉,笑笑说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他吵了?我俩夫妻关系好得很呐!不过是一只猫儿打碎了药碗,素月!”   她又吩咐小宫女:“你去重新煎一碗药来,还有,王爷今儿休假只在王府哪都不去,你去吩咐膳房的厨子,好好弄几样菜,给王爷补补心,再补补肺!”   徐茜梅冷笑着,便不再言语了。过一会儿,亲亲热热,又拉着顾峥手话起家常来。   周牧禹这几天虽日常呆在王府,但时不时会接见一些臣工,或者把人送来的公文卷宗单独拿在书房处理。顾峥注意到,周牧禹真的不是以前那个周牧禹了。至少,真的没有半个以前在江南做顾家赘婿的影子。现在的他,围着他拍马逢迎的官僚大臣、贵族公侯,能从这边门挤排到那边门。一个个都在看他脸色行事。顾峥想要再找回以前,她能在这个男人身上所享有的身份地位“平等平权”,实在是太太天真可笑了!   王府某梅园中,顾峥穿着一袭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正心事重重地赏腊梅。   赏着赏着,周牧禹和几个大臣说说笑笑,正好路过了那里。   周牧禹向她招手做介绍,“娇娇,这是XX大人,这是XX大人……”   顾峥颔首见礼。   接着,他又给其他大臣官员介绍,“这是我娘子……”   介绍完,那些人赶紧朝他恭恭敬敬躬身行礼。   周牧禹又问她:“这天儿冷,你这么不知拿一个手炉子在身上?”又摸摸她的手,果真冰凉刺骨。   顾峥正要说什么,男人转身向伺候在她身旁的宫女素月责声说道:“你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嗯?”把个素月吓得,赶紧跪下认错。   顾峥总算是懂了,男人,已经差不多忘记先前和她吵过架的事。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压根没把对她之前的吵架看成“小伤害”,没有当一回事。她是他一个物品。他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王爷的所有物而已。忽略她的感受,尤其忽略她作为一个人、妻子的感受。   顾峥心情郁闷低落到极点。这就是,他以前所给承诺的,会改?会好好待她么?   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顾峥可不能就这么认输认怂。   表妹徐茜梅既然是促成两夫妻结成“同盟”、共同抵御外敌入侵的推波助澜者。腊月二十七这日傍晚,王府某客厅摆满了一大桌。顾峥是不可能当着徐茜梅这个“入侵外来者”在夫婿面前给他没脸、或者与他生分的。膳桌上,有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八宝野鸭、佛手金卷好些个菜式。顾峥笑吟吟,一脸端庄给夫婿夹了四样甜品在碗中。分别是蜜饯苹果、蜜饯桂圆、蜜饯鲜桃、蜜饯凤梨……   顾峥贤惠道:“王爷,赏个脸,这四样甜点吃下去,寓意忆苦思甜,想想咱们从前过的日子,又想想今天,当真不容易!可不是忆苦思甜?!”   她还朝男人眨眨眼,一副你不吃就是不给面子……   徐茜梅在旁咕噜咕噜冒着酸泡泡,夹了一颗菜,却不想没看清,却把一块火红的朝天椒吃进了嘴里。这又是王府的家宴,虽然都是些老面孔,如周氏,舅舅顾剑舟等在场,到底不敢太造次,只等憋红着脸,将那红辣椒吞进了肚里。周氏也不是一味只和个姑娘过不去,赶紧让宫女给她递水,“呀,你的嘴怎么都肿了,徐姑娘,你没事儿吧?”   徐茜梅本来被辣椒辣得口鼻生烟,偏那周氏在旁一个劲儿找她说话,东问西问,又不好不回答,只得道:“我、没事儿、没事儿……伯母!”   周牧禹看着碗里突然多了的四样、甜得简直可以腻死人的东西,什么蜜饯苹果,蜜饯桂圆……   他感觉脑门子一阵嗡嗡闹响。他本来就怕甜食,这下子……   周牧禹最近有颗牙正巧像坏了,一碰见冷的甜的东西,那滋味,之酸爽……   .   半个时辰后,随安堂的东暖阁屏风后传来一阵女人偷偷隐笑。顾峥总算报了仇,解了心口中的某团气。周牧禹让宫女太监们拿着水杯,不停在外漱着口。可怜的男人,这时都未发觉是有个女人在故意整他。   晚上,手捂着右边脸那颗巨疼的牙,周牧禹疲惫至极,决定去净室洗澡。顾峥道:“爷,还是我来伺候你!”她帮他又是亲手准备皂胰子,又是准备沐浴时所泡的新鲜腊梅花,还有一系列的睡袍、睡裤,香露香豆等。周牧禹到底是个粗心大意的!昨儿,两个人才拌了嘴,见这女人也没闹出什么名堂,以为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女人也很乖巧懂事。   他任由女人帮他打理着,甚至亲手去解他锦袍上的衣结腰带。   “娇娇?”他单手托起女人香腮下颔,目光激切动容:“你真好!”   “那是当然!”顾峥说,“我是你的妻子嘛,做妻子的,理应对丈夫好的,不是么?”   周牧禹胸口仿佛有热潮暖流在涌动,他知道,女人终会有重新喜欢并爱上他的一天,有些时候,爱是不需要表达出口,它会蕴藏在日常点滴的碎事细节中。吃饭时,在对方轻轻、温柔一个眼神里,爱就成了那碗里的菜,就比如,她今天给他夹了好几筷子的甜果蜜饯……尽管,牙齿吃得都快烂掉了!晚上歇息时,又会在对方这般温柔妩媚的眼神里,爱是她伺候他洗澡沐浴更衣……一切尽在不言中。   越想,周牧禹就忍不住把女人抱在怀里。“娇娇,咱们干脆就一起去洗吧?”   然后,把女人打一横抱,两人衣服外袍纷纷落落,散了一地。   顾峥心道:周牧禹,我今天要整死你!此仇不报非君子!你想掌控我一生吗?你想把我当个物品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现在是个王爷,想要用身份压制、让我屈服!   你休想!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哎,娇娇儿啊,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不再爱吗?让你两相爱相杀来得更凶猛一些吧~~~~ 第76章 霸道王爷   其实,那天晚上的顾峥一点儿也没整到周牧禹,反而悟出了一件事。   “王爷,周牧禹,那事儿,我要去……”   “……”   “就是关承宣府上做满月酒……”   一切,都准备就绪,气氛恰到好处。两人洗了澡,双双滚进床。周牧禹蓄势待发,顾峥像是瞄准时机,男人正埋首不断吻着她。“嗯?你说什么?娇娇?”   他沉浸在即将接下来的事中迷糊兴奋不可自拔。顾峥起身,一把推开他,小脸通红,道。“我说,你不能掌控我!不能操纵我的一切,我纵使嫁了你,和你复婚,可是,我应当也是自由的对吗?我应当也有自己的人际、圈子,而这些,王爷您不能横加干涉!”   深冬的寒夜,寂寂的雪在大殿窗外轻轻飘落,发出细微的声音。   多年多年的以后,顾峥每每回忆她和周牧禹这两次婚姻,她和他经历太多太多,去追逐他,和他走过一起同窗的青葱岁月,然后又和离,接着又复婚,之后,又是病痛,流离,战乱,权位更迭浮浮沉沉、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下……说真的,要说最最甜蜜温馨的一段日子,还非是这段不可。   她可劲儿地在他跟前作,想是,冥冥中因为他对她的一句承诺——“如果你想作,为夫我敞开怀抱让你作……”   这天,她统共朝他扔了一个枕头,又砸碎了两个古董花瓶,乌眉灶眼,那脸简直比刨了她家的祖坟、掘了她们家祖坟的尸还难看。   男人对她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你和其他男人有什么交际来往,即使是朋友关系,这让我不舒服,也很没脸面,尤其是关承宣,除此,你想要什么自由,为夫都给你!统统给你!”   他一点也不在乎,再次恢复他的大男人嚣张气焰。   现在,周牧禹仿佛也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和误区,他要对老婆好,把好容易追回来娶回家的小娇妻给供着、宠着、疼着、养着——而对于将妻子好好宠着疼着的理解,在周牧禹的肤浅末学、德薄能鲜的认知里——那就是,给她荣华富贵。她要多少首饰珠宝、哪怕金山银山都想办法堆她面前;给她无比尊贵的地位,这不,他也正朝着这个方向在努力奋斗;还要体贴她关心她,不管小事大事上,瞧,连亵裤不是都给她洗?至于娘家人,更是,哪怕狮子大开口,各种敲诈,但为了她的面子,也在所不惜……   他不仅一点也没在意女人的话,更是觉得她不过是使小性子,想让他吃醋罢了,就像以前在江南宣城,这个女人,为了刺激他,常常说,她要去找这个男人,那个男人的……   他把女人用来裹粽子的厚棉被一扯,“来,咱们还是认认真真把事情做了,娘子……”   俯首,把顾峥压在身下,他已经等不及,身体部位的胀痛,让他有一种马上要爆炸的错觉。   很是奇怪,为什么这小娇妻就有一种能摧毁他的魔力。她是个鲤鱼精,会吸他,那种绝妙如临仙境的滋味……这辈子,他离不开她。   顾峥的胸口,波澜起伏,像海面上突刮了大风,气不可忍,“周牧禹——”一脚把压在身上的男人给踢开。   枕头,花瓶,就成了这对夫妻战场上的武器工具。   周牧禹:“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顾峥:“你有听到我在说什么话吗?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其实,说当真的,去不去那侯府劳什子满月酒,我一点不在乎,也没兴趣……”   周牧禹:“……”那你半夜三更的,到底在吵什么?男人莫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峥哭起来:“以前,我事事跟着你屁股转,就算我主动去舔你,跪你,去追求你,可是,那个主动权始终是握在我手里的,不是吗?”   周牧禹:“……”太烧脑,他听不懂。鬼打墙……   顾峥眼泪成断线的珠子:“就算我喜欢你,主动追的你,可是,最终决定要不要去爱你、甚至犯贱牺牲的,都是我的意志,我始终是我自己的主人!哪怕我当时在你面前很窝囊!可也是我自己选择的要去窝囊!”   周牧禹:“……对不起,娇娇。”   他轻轻将她揽入怀里,大概也是回想起以往这个女人为他所做、所付出的一切,感觉心伤难过,自责内疚。   “可是!”   顾峥继续哭诉,哭得抽抽噎噎:“自从你当了王爷,什么权利都由不得我了!你要复婚,我没得选择,一道圣旨下来,我死活能怎么办?你要如何,我都没有选择,如今你还想要控制我、操纵我!像关鸟一样,把我关在这个笼子里,不得一丝自由!我是人,而不是你的物!”   “你想要人就要人,你不要就不要!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憋屈得慌!”   周牧禹总算是听明白了一些,不过,最终,自尊心作祟,因为女人哭诉同时,不仅把他去伸手拥抱的那胸膛狠狠一推,一边哭,甚至一边用枕头砸他。整个寝殿弄得砰砰砰,也惊到了在殿外守夜的宫女太监。有太监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您、您没事儿吧?!”周牧禹深吁了一口气,额角在狠狠跳抖。或许,他是该纵容女人各种脾气小性的。当初,他求她跟她复合,不是说了一句——“你要作,为夫就敞开怀抱让你作”吗?   他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的。   偏偏,他说出来的却是——“你还不就是为了他、为了那姓关的男人吗?!”   他脸冷硬如铁,转瞬之间,身体上的火熄灭了,激情消退。女人哭得梨花带雨,眼泪汪汪,他也强忍着不再去心软。   穿衣,趿鞋,周牧禹竖着衣领说道:“我今儿晚上回书房里去睡!你要闹!就好生在这儿闹!”   冷哼一声,砰地一声,开门而去。   太监宫女们的声音:“王爷,殿下,这么晚了,天气这么冷,您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说白了,老娘想当攻,不想当受。。。。o(╯□╰)o 第77章 温情时光   能够吵得起架的夫妻,或许,才叫真正的夫妻。   顾峥显然不知,她已一步步“泥足深陷”。口口声声说没感情的女人、不会再爱的女人,不过一颗小石子儿,却激起千层浪。关键是她还并不知。男人摔门而去,好,很好,她可记得他以前,从不会做如此泼妇状,他可是沉默如山,天塌不动,雷劈不闪;你想激他吵,他偏冷着你。真正的不屑,或许,连白眼珠儿都懒得翻一下吧?以前的周牧禹,便是那珍贵的白眼珠儿,也懒得朝她翻的。这还有进步了?——顾峥嗤鼻好笑。   她的两行清泪还在脸上刷刷刷地挂着,可是又很奇怪,这泪珠儿,越流却越是放松,当真是过瘾,原来眼泪是可以排毒的。   顾峥今天晚上也悟出了一件事:这男人呐,还真不能惯!你要惯着他、处处迁就他、忍让他,他只会嫌你烦;没准儿,你求他搬块砖头,他都不耐烦。在与男人没和离时候,她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像一条哈巴狗;就拿今儿晚上这样的事说,换做以前,她早就低三下四、屁颠屁颠去哄他了、贤良淑德地道歉认错!或许,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博弈较量,就在于看谁在乎谁多一些,谁爱谁更多一点。付出多的那一方,总会输。   顾峥决定打个赌,她在赌,男人今晚到底要不要倒回来找她?   “主子……”   宫女素心吓得哆嗦,甚至连萱草都被从女儿苗苗那里召唤过来了,“您、您要不要去给王爷认个错啊!”   “认个屁!”   顾峥心里骂,该认错的是他!她以前对他可是认了好些年错,早受够了!   萱草也道:“小姐,您可不能这样子呐,他如今是殿下爷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姑爷,还得看老爷的脸色过日子,您这样子,可不好……”   顾峥香梦沉酣,居然两丫头的碎碎念经中,睡着了。   素心和萱草相视一眼,都很无奈。   周牧禹现在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占有欲。这就是权利对于一个男人的打磨和改造。顾峥有一次去见那老皇帝,老皇帝给她感叹过一句,他说,一个男人成功的道路上,有几处陷阱:权欲、□□、财欲……顾峥对这话极其深刻,她发现用在周牧禹身上也再合适不过。以前,穷得叮当响,身无分文,那些财色上的东西,对他是高瞻远瞩。而现在,他既什么都有了,并早已习惯了一个王者的权力带给他的许多好处,因此,周牧禹所掉进的另一处死胡同便是:只要有权,天下万物尽我有,甚至很悲哀地——也包括她,顾峥。   顾峥同时也错了,上次去农庄赏雪夜宿,她骂周牧禹是暴发富,因为刘王盯她脸上看的时候,他都没吭声没反应,后一个小小的庄稼汉,却那样姿态——   顾峥错了,其实,她不知,那刘王赵怀谡在“盯”了她之后,没过两三日,就有两三名舞姬送到那刘王府——代价是,她曾经的好闺友徐万琴在殿阁里,看着夫婿夜夜笙歌,和那几个舞姬日日痴缠。而刘王的下场却是,他的下面染了病——那两个舞姬身子不干净,出自风尘勾栏。   ——这就是刘王盯她的代价,却连带徐万琴也遭了秧。   其实,就关承宣一事,这两夫妻也不是没拌过嘴。那次,在刘王定亲宴,两个人吵着吵着,不是就吵进乌篷船里,惹得整个王府人来围观他们争吵后的“战场后果”。之后,就连顾峥也记不得又是为哪种鸡毛蒜皮……总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却说,顾峥在那边睡得香梦沉酣、没心没肺。那厢,周牧禹被气得回书房睡后,却披着袍子,踱来踱去,压根儿他睡不着。   “王爷……”一小太监劝她:“这女人都是不讲理的,这要真讲起道理来了,那就不叫女人了!”   周牧禹盘腿坐在书房一矮榻上:“你去给我找本书拿来看看……”   小太监:“……”赶紧去了。   夜阑人静,窗外的雪居然不知何时停了。幽幽的月光照进扇形雕花漏窗。   周牧禹把小太监拿来的书翻着看着,到底心浮气躁,看不进去。   索性把书一扔:“她们就不感觉到累吗,好好过个日子,这多好,啊,你说?干嘛偏偏要这样闹?又是半夜三更的!”   小太监给他沏着热茶。周牧禹居然像个老妈子碎碎念起来,一边喝茶,他一边又道:“明明,一点屁大的小事儿,偏偏会上纲上线,闹得人脑仁疼,你说,无不无聊?!”   他越想越来气,干脆将茶碗盖重重一合,气呼呼搁在桌上。   小太监嘿嘿嘿笑了两笑:“王爷,谁让这王妃她很在意你呢?要是不在意,能把一个屁大的事儿闹上天?又不是吃饱了撑着的?”   “……”   “这俗话说啊,光脚丫子走刺蓬,这一路走得小心,难免怕被刺给刺到了呗!要不然,也不会这样了!”   周牧禹仿佛豁然开朗,刹时间,有一种醍醐灌顶。光脚走刺蓬……   他顿感大喜。“小路子,赏!”   小路子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咦?他做了什么?   顾峥赌赢了。半夜里,正睡得又香又甜、迷迷糊糊,有人轻轻撩开被褥,一阵窸窸窣窣,钻进来。   她啊地一声,吓得猛地惊醒坐起。“来——”   “嘘!娘子,是我!”男人将她的嘴捂上。   顾峥胜利了,她抿着嘴儿,心里发笑,却故意撂下脸。“你是想要吓死我吗!殿下爷!”   男人:“别气了!”   顾峥:“我气什么?”她装听不懂。   男人把她往怀里一扯,“说起来,我想了想,也许,你的话是对的,我不该那么小家子气,更不该妄想利用夫职掌控你、约束你……如果,你真的很在意与姓关的那段朋友之谊,你们之间也算干干净净……”   “什么叫我们之间也算干干净净?”   “……”男人一脸黑线。“嗯咳,好了,算我嘴笨行不行?我不太会说话,总之,那个,你也别太生气了,啊,娘子?”   “……”   “嗯?宝贝?小卿卿?”   “……”   顾峥噗地一笑,被逗乐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天晚上,男人又将她从头吻到小脚丫,顾峥在他的激吻热情中,一点点沉沦。沦陷之中,还不忘坚持最后一点儿原则:果然,男人不能太惯着!   又迷惑: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死眉瞪眼、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男人居然变得这么舌甜嘴甜?女人,果然要适当作一作?   ※※※   元正三十二年冬至,朝廷突发一件大事。   原本,我国中原与一邻国燕国达成盟约,两两协作,打算明年入夏一起对抗势力强大的祈国。而周牧禹也将去掌军河北,和燕国共商讨祁之事。谁知变故来得实在突然,燕国君主不知因何事背信弃约,祁国首领遂赶紧逮准时机,便一路兵分两路,率兵南下,目的是直捣黄龙,直趋汴京。战争来得仓促,一触即发。周牧禹不得不马上随诏挂帅出征,和若干将领一道,领军河北,共同抵御外敌入侵。   这是他作为一个皇子的使命,作为朝廷肱骨的用武之地,朝廷,可当真没什么可用之才了!   正所谓家国天下,没有国,哪有家,战争迫于眉睫,周牧禹这一趟北去,也就意味着,他和顾峥刚复婚不久,便要马上分离。   这一别,又到底会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四年?甚至更漫长的很久很久……总之,不可能只是短短数月。   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后来,又据说,在周牧禹在北上伐祁之后,战事轰轰烈烈,发生了一场又一场,很多朝堂猛将在那场战事里阵亡牺牲,甚至,九死一生、险些一脚踏入鬼门的,也包括他——顾峥的丈夫,周牧禹;也还包括关承宣。关承宣是为救他们夫妇而被乱箭射死。那时,顾峥也去了前线,她要在周牧禹九死一生、即将踏入鬼门关时去看他最后一眼。那时的顾峥,青衫落拓,鹑衣鹄面,又把自己扮成个男儿身。她把男人的手紧握着,眼泪珠儿滴滴答答,成串成串:如果,早知道……   早知道咱们会有今天,想当初,那些什么别扭啊,斗气啊,闹分离啊……就统统都不存在。   在战争和死亡面前,一切,都是那么渺小,所有的情爱纠葛,如微尘芥末,不值得一提。   ※※※   顾峥睡觉之时喜欢裹铺盖,有脚承春,外面春雪在慢慢消融,偏西的阳光洒照在描金缂丝的山水花鸟屏风。   这是元正二十一年的初春,距离战事爆发还有相当漫长一段时间,战乱死亡的气息、还未曾有嗅进到整个汴京人的耳鼻里。   整个汴京城,依旧是歌舞升平,一副纸醉金迷繁华假相。   顾峥和周牧禹这对小夫妻,也还可以好好享受这段温情小时光,时不时两口子拌拌嘴,吵吵架,分分合合,再作一作,闹闹别扭。   顾峥裹被子的癖也不知何时起的头,第二天早晨醒来,常常看见的是,男人抱着胳膊曲着腿,冻得哆哆嗦嗦,又因睡得太沉,没有被冻醒。   “呀!”她很过意不去:“殿下,你都没有盖被子,怎么都不开声腔啊?”   赶紧给男人把棉被盖上。一边盖,一边给他抱着用身体驱寒。   周牧禹睡得迷迷糊糊地,仍旧没好气回嘴:“我是想要盖的,这不,你全裹你那儿去了!”   “还有!”他很不满,又道:“你的那腿,把我肚子里的肠子都快要压出来了……”   顾峥顿时一瞧,这才很不好意思,自己一条腿正搁在男人的肚子上,她最近长了些肉,王府伙食开得实在太好,她现在这重量……   顾峥想了想:“其实,我倒有个主意办法,咱们可以分房睡……”   男人怪眉怪眼盯着她:“——嗯?”   顾峥:“这样,我即使裹了被子,也不会冻着你了呀!要不然,我睡着了,哪知道会发生什么?”   男人把她翻身猛地往身子下一压:“原来,你是故意的?你故意用这招来对付我?”   他眯起黑眸,嘴往她的嘴越凑越近。顾峥推他道:“你胡说,我才不是故意呢!”   “反正,你就算要裹被子,我也不准分房!”他霸道又严厉的口吻。   顾峥:“……”这人,还真二五眼!   紧接着,男人又开始吻他。一股暖流渐渐流入彼此胸口。床上的被子一会儿掉在地。 第78章 人性复杂   顾峥是真的长胖了些。确切应说,是长丰满不少。   她表妹徐茜梅最近时常紧盯着她胸部看:“表姐,你好像又长大了……”   尽管,她现在是以一副审视姿态在背后静静观察注意这徐茜梅一动一向,可不得不说,表妹面露垂涎嫉妒的目光,让她虚荣心一时得到暴涨。   她长胖了些,应该主要集中在胸部,腰还是该细的细,盈盈一握。   夜里,那周牧禹不免得知她些许骄傲,便很得意热情来邀功:“你应该感谢为夫,不是么?嗯?”   便又要揉,又要亲她。顾峥那时就会打开他的手,“你真讨厌!”她脸一阵羞红。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两个人夫妻关系是和谐的。   有一天,顾峥甚至还记得,她的那腿都因男人站不起来了,徐茜梅问她怎么了,她回答得支支吾吾:“不小心给撞、撞了……”   回答完这句没多久,顾峥方得知一真相,原来她那表妹夫有疾,他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表妹回去和程文斌吵了一架,又是哭,又是摔东西的。   当然,这些闺房秘事,顾峥是听她的“耳目眼线”偷偷汇报给她听的。   顾峥听后轻叹一气,说实在,不同情怜悯也是假的……   .   关家侯府的满月酒宴,其实,顾峥并没有去成。   因为王府突发了一件要命大事儿,这事也和徐茜梅有关。主要是关乎小苗苗。   那天,她在铜镜前试穿衣服,正准备出门。周牧禹也在旁收拾捯饬自己。   他站得笔直,身形修长,脸也很英俊严肃。小太监帮他穿外袍,小宫女则服侍顾峥穿衣。   小宫女拿一件出来,周牧禹便死眉瞪眼地说:“这件太艳了!花里胡哨!”   小宫女又拿一件,周牧禹:“……遮不到脖子!”   小宫女便又只得重新再挑。周牧禹:“这件也不行,已经嫁了人的妻妇,难不成还打扮得像个小姑娘?”   “……”   顾峥被彻底惹怒了:“那么,请问殿下爷,妾身到底应该穿哪一件?您倒是请给一个建议!”   周牧禹倒还热心,直接面对着偌大衣橱里的一套套衣服,挑挑选选,挑了半天。“诺,这件应该合适……”   顾峥闭着眼睛不去看对方那张脸:“我是死男人了吗?这是寡妇装!”   人家做满月酒,她穿个寡妇装出门,请问,几个意思?   霎时,一屋子的人忍不住全咯咯笑,周牧禹脸也被臊得通红。   而萱草就在这时,突然来报说,苗苗小郡主不见了!   “先前,小郡主说,她今天起得早,夫子一定会很高兴,终于终于,她今天不会再迟到了!”   周牧禹给女儿苗苗请了个女私塾,这事已经有半个月了。萱草哆哆嗦嗦,是差不多喘着气把整句话才说完,顾峥顿时如遭雷殛。   正月初春,这还是很冷很冷的天。苗苗,最后竟原来是掉进了湖里;而掉进湖里没多久之后,徐茜梅因为恰逢也起个大早,无意间散步路过看见,便将差点快被淹死的苗苗给救了上来。   “啪!——”   顾峥一个大耳掴子子,对准徐茜梅的那张脸就狠狠扇过去。她崩溃!疯了!   苗苗浑身湿透,徐茜梅也在打摆子哆嗦。湖边岸上,宫女太监们一堆,徐茜梅正给苗苗做口对口呼吸。   那时的顾峥差不多已经丧失全部理智,她以身试毒,却没曾想,犯了这么大一个蠢,苗苗要是有三长两短,她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表姐,你打我?!!”   “我救了你女儿,你、你居然恩将仇报,你反而打我?!!”   徐茜梅手捂着脸,怒目而视。   ※※※   元正二十一年的初春,又发生顾峥所遭的一次重大打击。她眼差点瞎了。   是真的瞎。她得了一种病,叫雪盲。   也是在关承宣坐满月酒第三天之后,徐茜梅救了落水的女儿,顾峥也正为这事各种复杂,她开始各种调查徐茜梅。   可调查着调查着,有天,她发现自己眼睛突然怕光,一遇见亮光,就开始睁不开眼,迎风流泪。   顾峥开始没多在意,到了夜里,她起身要去解急,问周牧禹:“你怎么都不点灯呢?真是怪!”   周牧禹还以为她是在玩笑,甚至说,娘子,你瞎眼了不成……   一说完,周牧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面色顿时苍白大骇,背心冷汗涔涔直冒,赶紧急忙从床榻跳下来,手举着蜡烛,伸出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娘子,我这是几?你快说,我这是几?”   .   顾峥,由此过了很长一段暗不见天日的黑暗日子。   那天晚上,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度过的,连周牧禹都死死抱紧着他,眼角边泪光盈然:“没关系的,娘子,有我在,以后我当你拐杖!好不好?”   顾峥得了雪盲症。   宫中太医一波又换一波。   周牧禹自此那时,便没有去上朝部了,他都不跟皇帝告假,而是直接窝在家,闭着门,谁都不见,公文折子堆满整个书房,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骂完了这个太医,又去骂那个太医,太医吓得屁滚尿流。   周牧禹接着又开始砸东西,然后,甚至怼起他老娘,包括岳丈。   那老娘周氏觉得这个儿子定是疯了,可是,儿子怼她的时候,再去看看顾峥那死气沉沉、毫无光亮的眼,她也快哭起来。   “乖,儿媳妇,不怕,不怕……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的!会好的!”   顾峥瞳孔涣散,半死不活地,说:“娘,你给我去仔细调查调查她!是她!一定是她!”   霎时,将周氏推开,便在房间里东摸西摸。想是要找东西砸。   最后,居然还是一老太医,那是快退休离职、正在告假养病的老院判,他把顾峥眼皮上翻翻,下翻翻,借着灯烛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其实,这也没什么大碍的,此乃雪盲,我年轻时也患过,下臣开些药,敷一敷,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的,王爷和王妃不必担心……”   “只是,这几天,敷完药之后,千万要随时记得用一根纱布把眼睛蒙上,别再试着去看任何东西,多休息休息,吃好点,就好了!”   “……”   原来,根本不管那徐茜梅的事。更不是她搞的鬼。   这个病,原来叫雪盲症,顾峥后来才听他父亲顾剑舟说,可能,和遗传血统有关。因为她娘年轻的时候就患过。   ※※※   汴京城最近来了一波草寇流匪,他们自称是燕国世子手下,横行整个京都,没有一个敢得罪。至于烧杀抢夺,当街奸/□□女更是无所不干。   顾剑舟每每听得此闻,气得肺部都快开裂、咬牙切齿不已。   那时,燕国君主正和当朝皇帝赵宗泽共同商议征讨祁国的事,所以,一听说是燕国世子的手下,谁都不敢得罪。   这天,顾老爷子又听说那燕狗如何如何横行,便叹:“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吗!我说女婿啊!”   便对周牧禹道:“你去给你皇帝父亲说说,这燕国人靠不住,他们靠不住啊!”   那时顾峥的雪盲症还没有好,成天蒙着个白纱布,周牧禹一路陪着她,拉着她在花园里小心散步。   周牧禹道:“祁国军队实在强大,如果我军单独北上,无疑于以卵击石……”   这是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朝廷积弊,千疮百孔的江山帝国,问题太多。周牧禹也觉得无力无奈,只觉悲凉之雾,笼罩整个帝京城。   顾剑舟默默点头,无声叹了口气。“愿天保佑我大夏民族!天佑我大夏民族!”   生平第一次,顾剑舟这个曾经的铁骨铮铮硬汉枭雄,开始信起佛来。   ※※※   “表姐,我方才听那老太医说,再过几天,你眼睛就可以试着见光了!真是恭喜你!”   徐茜梅还是曾经那老样子,没事儿嬉皮笑脸,该嘴损嘴损,该刻薄就刻薄,该嫉妒尖酸便嫉妒尖酸,依旧在整个晋王府生事儿,但生的都不是大事儿,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和婆婆周氏斗斗嘴皮,再挑拨挑拨,与哪个宫女掐掐架之类。顾峥忽然觉得她有些看不懂这人性了!   她得了雪盲症之后,一度也怀疑是这女人搞鬼,然而显然地,不是。也压根儿怀疑不到她头上。   有一天,甚至顾峥在桌上用膳,因为眼睛看不见,一个宫女端着盆热热的鸡汤过来,脚不稳,眼看就要倾斜洒倒在她头上,徐茜梅赶紧用袖挡住她:“表姐,你小心啊!”   便把那笨手笨脚的小宫女骂得狗血淋头。而她自己,也不慎溅了一些滚烫的汤在手上,胳膊都被烫了好大一块皮下来。   顾峥当然也想过,是不是女人在故意做戏,在周牧禹跟前博好感,故意假戴草帽,装的大善人,甚至也包括苗苗那件事儿——   苗苗落水之后,她想也不想,冲到这徐茜梅跟前就甩了她几个大耳光——是的,她在以身试毒,当时第一感觉是,她要把这女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然而,苗苗最后被她盘问了又盘问,都一个劲儿告诉她:“表姨真好!娘亲,如果这次没有表姨救我,苗苗就死定了!”   并说:“娘亲,你为什么要打她呢?你怎么去打苗苗的救命恩人!”   顾峥彻底的懵了。   徐茜梅挨了那顾峥几大巴掌之后,事实上,也气得要死要活,在房间又是摔枕头,又是砸杯子,最后,她手指着程文斌骂:“她以为我要害她女儿!哈哈,居然……居然以为我要害她女儿?!!真是可笑!”   一边笑,一边眼泪就流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见很多读者在吐槽徐茜梅的情节,我试试解释两句。   在设定她这个人物之前,正巧渣作者在同时追两部剧,一部是很出名的《XX传》;另一个是很老的美剧,叫《绝望主妇》(可以推荐)。当时就想,同是演女人,为什么人家可以那么鲜活立体真实,人物有血有肉有灵魂,再看看咱们的,不是DUO胎,就是杀子,不是毁容,就是放毒药的……哎,也许,这就是差别吧?(我不是说国产剧不好而美剧好,国产剧也有很多好看的,某传也还是有很多亮点的,只是三观不怎么苟同)   看过有本书一句话:“人性是个复杂的东西,很多时候,不像结晶体那样透明……”   读者小天使们看见的徐,是上帝视角,知道她的一切,包括心理活动,但是女主不知道,女主还是很在意她和她友情亲情的,所以,才会想弄清楚真相——反观,女主对徐万琴就没有,毕竟,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我不知道你们如何看待,可能作者有些许圣母纠结心肠吧,如果是从小一起长大、信任无比的好姊妹,她有天不仅背叛自己,还要害自己,可能一时真的无法接受……   另外,再说到徐茜梅。她很复杂,并不能单纯说她是好人还是坏人。人性的善恶分类,有的是小善大恶,有的是大善小恶,但看成分。   作者佩服金庸大师的了不起,就是金轮法王有天居然皈依佛法,还曾善心大发去救郭襄。我觉得一个作者或写手,应该对她所创造的角色怀有悲悯情怀——即使没有,也应该把对方写得像个人。而不是单纯的她是一个恶毒配。这也是我设定徐茜梅包括冯碧落徐万琴三个角色的最初动机。   这个章节,徐去救女主女儿苗苗是发自真心的~~~~并没有伪装意图。   也许,作者的笔力还不够,妄想把配角塑造得更饱满鲜活一点,结果却不伦不类了,让读者既看不到快意恩仇的爽气,又看不到她其他点。后面章节,我会尽量调整。 第79章 稚子何辜   顾峥得了雪盲,这该是她和周牧禹所享受的人生中最平静、温情的时光。   她也算是“因病得福”了!周牧禹曾经见天的忙公务,就算和她复婚之后,也是忙得不着北。现在,他可是全心地照顾她、陪伴她。一两年之后,战争爆发,周牧禹上了前线,那时的两人,经历生离死别、各种苦痛折磨,所以,总是回想起现在这段时光,才发现——原来,人世间最最大的幸福,便是平平安安,相濡以沫携手走过。   生了病的人脾气总是不好,并且疑心重。顾峥现在算是个“盲人废物”了!吃饭洗澡甚至入个恭房都要人服侍。   有一天,顾峥内急了又要去上恭房,萱草素心等要去搀扶她,她说:“我自己知道走!”   顾峥的个性一直很倔很要强,即使已成那样,还是习惯地去逞能。   她眼睛蒙着个白纱布,一路摸摸索索,她的女儿苗苗在旁拍手笑:“娘亲,娘亲,你这是在玩捉迷藏吗!”   那时,正巧周牧禹牵着女儿小手走进来。顾峥嘴角扭两扭,笑:“是啊,是在捉迷藏,你藏好,不然娘亲要来抓你了!”   便做了一个威慑吓唬的动作,苗苗赶紧去躲在纱帘背后。顾峥好容易终于摸到了恭房,然而,就在起身系裙子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哐啷一声,恭桶被弄翻了……   那天晚上,是周牧禹给顾峥抱着出的恭房,一身臭味,谁都没说话。   男人给她抱了出来,好些个宫女在旁偷偷捏鼻子——这些宫女,平时都是做惯细活上等精致活路的。   当然,她们这以为是没人能察觉到的细微动作,却被周牧禹恰恰看在眼底。   周牧禹看看怀中所抱女人,他没有吭声,只把女人依旧抱向了另一间净室,亲自给她脱、又给她洗。   当然,在整个帮她脱洗的过程,女人一直在流眼泪。   终于,洗好了,擦干了头发,他又命人找来一套干净喷香的衣服给她换上,一切弄好,给她放回床榻上,让其好生躺着。   这才轻轻放下床帐纱幔,出去,负手对一个管事太监道:“在屋里伺候的那几个宫女,明儿就让她们去恭房洗马桶……”   .   顾峥有时候会抓他,打他,咬他,甚至撕他。   不知为什么,在这段暗不见天光的日子,顾峥自己都觉得她的心是水晶做的,比什么都容易脆裂。   她没事儿就去回忆陈年旧事,全都是周牧禹的一条条罪状。“我问你,那曲院长的女儿,你敢保证没对她动过情吗?”她声音冷冰冰地,挑着眉,像在问犯人。   周牧禹终于还是被激怒了,像这样的问题,她一天不下问十次八次,今天是曲院长的女儿,明天又是他们隔壁院子的那卖豆腐姑娘。   周牧禹感觉脑门子都要炸开了,最后,被女人闹得实在下不了台,干脆一甩袖出了门去。   往昔的青葱岁月,在他脸上一幕幕闪过。那时的顾峥,鲜艳,清纯,娇媚可人,哪像现在……然而想想,又笑了。   还是倒转回暖阁去,轻轻撩起衫角坐在女人身侧,一样样给她解释:“那姓曲的小姐,我真的没有对她有过半分心思!现在,就连她长什么样,我都已经记不得了!”   “那卖豆腐家的呢?”顾峥张牙舞爪,又一挑眉。   周牧禹忍气吞声,只得道:“我也同样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   顾峥道:“你骗我!哼!”   把男人一推:“那天,我还听你说,你父皇正打算赏赐你两名小妾,望你开枝散叶呢!你纵然记不得你的那些老情人们,那你父皇赏给你的呢?我可听说,一个个很漂亮!比西施还漂亮!”   周牧禹这时沉默了。这事儿还真的有。   “你看!你看!你不吭声了是吧?果然有这种事!”   周牧禹只得又赶紧哄她:“我没有要!父皇送来之后,我就给她们全都打发了!”   “打发了去哪?”   “……”   周牧禹眉心又开始跳,不过,他还是一忍再忍:“总之,已经都不在王府了!”   顾峥笑了:“瞧啊,我终于活成了自己都很讨厌的样子!”   周牧禹也笑,“这表示,你在吃醋!我应当该觉得荣幸喜欢的!”说着,他把女人轻轻搂在怀里。   顾峥道:“你放屁!吃乌龟的醋我也不会再吃你的!”   .   当然,也不全是以上日常。有天,不知道什么事,大抵是两个人半夜三更的,一时激情过了头,周牧禹不慎把腰给闪了。   顾峥也吓慌了,赶紧让男人快快躺好,她来检查。周牧禹俊面绯红,窘到不行。   顾峥问:“你哪儿痛,给我好生说说?”   接着,她还果真给他来了好场一段时间的“盲人按摩”。   ※※※   元正二十一年的初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就在顾峥得雪盲这段时期,她和丈夫平静温情,而昔日同窗旧友,关承宣那边却经历着最最惨不忍睹的人间惨剧。   顾峥后来常常想,幸而她最后没有去关承宣侯府上的满月酒宴。她是那种过目就很难忘的女人,尤其是对于小孩子、小婴儿,天生有一种很强烈的母性光辉。如果去了那关家侯府满月宴,她定可能是会抱抱那孩子的,再说些软和的话、祝福的言辞。   那孩子生下来本不足月,人都说娘壮儿肥,关承宣的妻子江碧落尚且难以自保身体,更别说能指望她所生孩子会健康到哪去。三天请大夫,四天换郎中,乳母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会儿不是吐奶积食,就是腹泻闹肚子。整个平安侯府快没折腾得个个筋疲力尽。偏那江碧落疑心还重,孩子本是她母体带来的怯弱不足之症,却总觉得是侯府谁在暗害儿子。还成天哭哭啼啼,指责暗怪都是关承宣这个做父亲的不上心。   就拿做满月酒的那天,春寒料峭,孩子本不能抱出去吹风,然而,她疑心关承宣又会和顾峥有什么牵扯——她知道了关承宣和顾峥的诸多往事,知道请柬帖子送去了晋王府,知道顾峥一定会来。   奶母说:“少奶奶,孩子您还是就别抱出去了吧!今儿虽有太阳,可到底有风啊!风还很大呢!”   但是,她偏不听。整个宴会席上,眼睛一直在盯着关承宣,盯着关承宣眼睛同样所在注视的院门方向。   江碧落怀抱着孩子,气喘吁吁,娇嗔微微,一边道:“我知道你在等谁,表哥,你主要是想等她来,一直在盼她,偏偏,人家现在是晋王妃了,谁还记得你呢!”   “人呐,都是往高处走的!你就别不自量力了!”   关承宣被激怒:“你还不把孩子赶快抱回去?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丢人现眼的!”   江碧落:“好,好,你说我丢人!表哥,我是丢你的人了!”   她的眼泪早已滚落成习惯,说来就来。那双眼睛空洞而无神,镶嵌在苍白的小脸,如同一块白色幕布抠了两块深深的大黑窟窿。   “表哥,今儿咱们不妨把话说明了,想当初,你是因为追不到人家,才无奈娶的我,是不是?而这个孩子,他又是怎么来的,你比谁都清楚……真是滑稽可笑,你不想娶我,你就明说啊,可怜我们母子在你手底下过日子……”   这时,恰有源源不断的宾客来。关承宣觉得他丢不起这个脸,对女人厉声一喝:“滚回去!”   女人咬着牙,含着泪,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就回到了厢房。   关承宣看着女人孱弱消瘦无比的身影,只觉愚蠢而可笑。   事实上,这么些年,自从去边境参军回来,他也历练不少,成熟不少。他被朝廷封为中将上将,可以名正孝顺地继承老侯爷爵位了,再不是曾经那个鲁莽无知、只靠着祖上荫功混吃等死的富贵纨绔子。他经历过战场的九死一生,看过战场上太多的流血和牺牲。他从回到侯府后,就一直在尝试着放下与遗忘。   顾峥,最后不过只是他胸口的一颗朱砂痣和白月光,他拼命努力地调试自己,人都是应该往前看的,而不应该只停留在过去。他觉得应该好好跟眼下这个女人过日子,于是,他尝试过,努力过……可然而,却到最后……   像如此这般吵闹竟成了他和女人的家常便饭。   .   顾峥眼睛突然意外失明,那时,她还没有被症断出是雪盲症,很多人都以为她要瞎了。堂堂一个晋王妃,突然要成瞎子,自然会传到很多人的耳朵。   关承宣一听这消息,便决定再也什么不管,什么也不顾,去晋王府亲自探望她。   江碧落看着男人匆忙而焦急的身影,她手上还抱着她孩子,一边冷嘲热讽:“呵,你心疼了是不是?人家有她自己的丈夫心疼,还用得着你去吗?”   “表哥,啧啧,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不像个小丑!”   “……江碧落!”   终于终于,关承宣忍无可忍了。“我总算是懂了,你以前的什么娇滴滴,三步一咳,五步一喘的,都是假的!什么弱不禁风,风吹就倒,都是装出来的!”   这个女人,才是最命硬最坚韧的一个吧?她的眼睛和说出来的话,像刀,像利刃,能够杀人。   他终究错了!这个女人,压根儿就没他想象的那么脆弱!   关承宣拂袖而去。   女人还在背后数落责骂:“她那就是报应!”   “关承宣!她既有本事让你一辈子对她念念不忘,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就是个狐狸精转世?所以,她现在眼瞎了,是老天爷在帮我收拾她呢!——你不准去!你要去了,我立马死给你看!”说着,就要找刀子割脉扎胸。   关承冷哼一声,压根儿就不理她。   “少奶奶!少奶奶!”   屋子里,一堆丫鬟婆子的劝,抢的抢江碧落手上的利器剪刀:“使不得!你可万万使不得!你还抱着个孩子呢!你和世子爷吵归吵,可——”   声音噶然而止,一屋子静了。所有人都像被一桶桶铁水浇在头,全成了塑像。   关承宣慢慢、慢慢地回转过身……   小婴儿的哭啼,先是很响亮的一声,然而,短短一瞬之间,像被一双大掌掐住了他的喉,他的哭啼彻底在整个屋子终止。   江碧落呆呆地,看着眼皮底下空空如也的两手,身子一栽,倒了下去。   .   江碧落在那天之后,她就彻底疯了,精神涣散失常,不知白天黑夜,手里始终抱着个枕头坐在床上摇:“小宝宝,快睡觉,不蹬被子不蒙头……”   关承宣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是抱头哭泣,就是像具行尸走肉,不吃也不喝。“祖母……”   他的老祖母时常去看他,陪他:“你说,孩子有什么错,他有什么错……”   “他常常对我笑,虽然看着是那么瘦小,却长得和我是一模一样……你说,他有什么错?”   “祖母!是我杀了他!是我不该跟她吵!我该让着她!”   他把脸深深埋在祖母的怀里,老祖母眼泪刷刷刷地流,拍着他,“孙儿,这不关你的事!是那孩子和咱们家无缘!他和你无缘!” 第80章 善意谎言   关承宣是在孩子被葬后的第二天离开汴京,去了祁国一部落当兵探。这是一个非常危险隐秘的政治任务,朝廷中,几乎没一个人愿去的,何况是他这样的贵族公子。几乎等同于九死一生。如果身份被揭穿,后果有什么下场,必然可想而知。   两年之后,顾峥回忆关承宣的死亡——假如,假如他不是为了保护救她和周牧禹两人,那么,他的身份完全可以不被暴露的,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回到平安侯府。   在礼葬完孩子后,他穿着一袭玄色罩黑纱锦袍,人,久久伫立在墓前,像个石雕塑像。妻子江碧落彻底已经疯了,精神失常,她在墓碑旁笑嘻嘻地,还在抱着个枕头摇。关承宣已经没有心思去看她。事实上,差不多所有侯府中人也不想去看她。侯府老祖母和太太一个劲儿擦眼泪。关承宣母亲或许是在想,当初,若是不为了和婆婆斗气较真,关承宣必然也不会和这个妖孽作精成亲,是她害了自己的儿子,是她害了自己的孙子。   关承宣蹲下/身,给自己的儿子坟头墓前放一些花,放一些小玩具。   然后,他就站起来,身子有点摇晃晃地,对母亲和祖母说道:“祖母,母亲,我打算去祁国,明儿就动身……”   侯府祖母和太太异口同声:“你疯了!你不要命了吗,孩子?!”   关承宣嘴角涩涩笑了笑,侧眸,看了看旁边的妻子江碧落:“你们帮我好好照顾着她,麻烦了……”   侯府老祖母和老夫人身子颤颤地,差点晕死过去。   关承宣就这样走了,离开了汴京,去了祁国当兵探细作。整个侯府,鸡飞狗跳,谁都阻拦他不住。   早春二月的天气,湿漉漉,刺骨的料峭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痛,关承宣骑着马,事实上,就在出发前的一个日落黄昏,他又去了曾经顾峥所住的那处小四合院,以及,她在不远某条街巷所开的糕饼铺。他牵着马,打量着那些早已换了主人的旧宅房子和店铺——那应该是他此生最温情、最舒适的时光吧,女人和离了,身是自由的。   他可以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去看她。去帮助她。   他闭了闭眼睛,感到好笑。瞧,多么卑微。终究重又睁开眼,摇摇头,轻叹一息,轻跨上马背,仰起马鞭,掉头而去。   ※※※   顾老爷子顾剑舟有天觉得自己身体恢复差不多了,他觉得一个人完全可以出王府逛逛。女儿生病了,得了雪盲,他表面没什么,却心底比什么都着急。他听那表侄女徐茜梅说,搞不好眼要瞎,便让徐茜梅带着他去城南一庙里拜菩萨上香。顾老爷子最近十分信佛,虽说发妻年轻时得过雪盲,然而,也不像顾峥时间闹这么久。徐茜梅懒洋洋染着手指甲,十分不耐烦的口吻:“哎,我说舅舅呀,你就别作死作活了!求什么求,你有那精神气儿,还不如好好呆在王府保重你自个儿!”   说什么都不去,甚至还嘴里嘀咕:“又不是你们王府的使唤丫头!有那么多宫女太监不去使唤,偏来支使我!”   顾剑舟气得直摇头。就这样,他一个人拄着拐杖便悄悄出去了。   .   那些佯称是燕国世子手下的泼皮无赖还在整个汴京横行撒野。   这日,春风料峭,太阳昏昏沉沉,像被人打碎的鸡蛋黄,倒洒在了天幕,只从云层缝漏一点微黄的光。   顾剑舟雇了一辆马车,虽说有些老态龙钟,不停咳,到底比往日气色精神好多了。   他拜了佛,回到途中,正坐马车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前半生的灾孽会消一些,菩萨会原谅他——   他赤手空拳打天下,最后,竟混成了江南首富,地方一霸,期间,多少条人命鲜血在他手里无端葬送——   最近午夜梦回,时常都是要来向他讨债索命的一个个冤死鬼。他常常从半夜噩梦中惊醒。“娇娇?女儿!”   因为,那些冤死鬼说,你现在是报应,你女儿眼睛之所以会瞎,都是因为你……他胸口起伏着,身上额上冷汗不止。   就那么想着——   “救命!救命啊!畜生!你们这些畜生!住手!救命!”   .   顾老爷子那天死了。   死在一群打着燕国世子名号、在京城四处作乱、奸人/妻女的匪徒盗寇手中。   顾老爷子兴许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暂时性幻觉,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威震整个江南的顾剑舟。就在他的马车从庙子出来,路经一河边羊肠小道,他看见一群盗寇土匪,将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手脚捆起来,按在地上,扒光她们身上的衣服,正准备各种畜生猪狗暴行。   那些女孩子们在求他,脸上泪泥模糊,图花了一脸。那车夫吓得屁滚尿流,叫他赶紧走。   顾老爷子拄着拐杖,一边剧咳不止,不但不走,反而下马车指着那些禽兽不如的畜生骂不停。   “你放了她们!我身上有银子,你放了他们,要不然,咳咳咳,咳咳咳……”   顾剑舟是被一支长.枪刺穿了胸口。   .   他的尸体被抬回王府时候,周牧禹正亲自坐在矮榻给顾峥一口一口喂药。   夫妻两嘻嘻哈哈,大厅里正有说有笑,看得旁边的徐茜梅直瘪嘴冒泡。   顾峥这时忽然又想起了他爹。她对周牧禹道:“王爷,今日是不是那卢太医给我父亲入府问诊看病的时间啊?”   周牧禹正要点头,却听一阵哭哭啼啼,吵吵嚷嚷。   周氏眼睛肿得像核桃,直让宫女进去吩咐,叫周牧禹赶快出来说话。   那位给顾峥看过病的老太医再次叮嘱过,顾峥患雪盲这段时间,不能见光,敷了药赶紧得把纱布遮上,更不能让她哭,不能流太多眼泪,否则,就真可能永远失明。   .   顾峥后来回想起从父亲去后这段时光里,她真的有一种再次想和周牧禹和离的念头。   她后来狠狠扇了他几个大耳光,光扇耳刮子还不够,甚至咬他,踢他,诅咒他立即去死。   ——因为,就在她成日里天天真真、没心没肺养病这段时日,周牧禹瞒住了她父亲的死亡。   ※※※   顾剑舟被抬回来时候,满身是血,胸口血淋淋一个大洞,血染红了他月白色长衫。那些畜生嫌他一个老头子碍事,吵吵嚷嚷,甚至将朝廷好几个官兵都引过来了。那些官兵,正巧是女婿周牧禹底下将士亲军,很正值。顾老爷子对他们说了句:“快!你们弄死这群畜生!弄死这群畜生!”那些畜生眼睛顿时瞪得溜圆,想也不想,将一柄长枪狠狠刺入他胸膛。   女孩子们自然得了救,一个个赶紧穿好衣服,给他跪地磕头。   那一柄长枪在刺入顾老爷胸口之时,据后来将他护送回来的军队首领说,顾老爷竟然没有感到很痛苦。反而像是平静解脱。   顾峥不能流泪,不能大哭,周牧禹一上前看见了岳父大人尸体,整个人都如木头桩子,面色惨白,手握着拳头,不知作何形容。   .   那几天的周牧禹也不知如何在艰难苦拗的日子中度过。   岳父顾剑舟突然暴毙,他得准备料理后事。   老娘周氏说:“你不能就那么瞒着她不告诉,这是他父亲!万一她知道了,她要恨死你!”   可是说着说着,周氏都打起了退堂鼓:“可是,怎么又能忍住让她去哭,不去流眼泪呢!”   周氏帮顾剑舟换上老衣,一边哭,往常昔日里,和这王八斗嘴互掐的画面一幕幕浮现眼前。   周牧禹硬起心肠,闭了闭眼:“他们说,我这岳父死前没有任何痛苦的,很超然平静,是不是?”   忽然,眼一睁:“——瞒!怎么着也得瞒!”   然后,又对堂上所有站着的宫女太监们道:“你们可都一个个听清楚了!不能让王妃知道!她现在正养病,不能哭,不能掉眼泪!”   “谁要是传出去一个字,杀无赦!” 第81章 节哀顺变   事实上,顾峥早做过有关于父亲死亡准备的。   她给他暗暗地做了好多件寿衣,选过木料做棺材。人都有这么一天,更何况是身体日益西沉的久病不愈父亲。   顾峥也深知父亲活得痛苦艰难,英雄迟暮的晚年,绝对比一个平平庸庸苟且耐活的老人难过得多。她想象过一切父亲临终病去的画面,她肯定是紧握他的手,看着他一脸平和安详离开,至少,是守护在他的床榻前,尽了一个女儿该有孝道。   多年以前,那时,周牧禹入赘顾家,他刚刚中状元,朝廷派他远地办公差,虽不是很大的事,但办成了,直接给予京城重职。而恰逢那时,周牧禹也正好病了,病情还很严重,她瞒住了周牧禹,直接告诉来使,说,能不能改一个时机,或其他办法……是的,顾峥自认这也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然而,得知了真相后的周牧禹,之后便对她实行了长达数月的“冷战酷刑”。一个字也不想和她多说。因为他从京官,直接下派到宣城。   善意的谎言,其实有时比来自于恶意的欺骗还令人糟心。原谅也不是,恨又不能恨,因为对方是为你好。   .   老父亲顾剑舟的装裹其实都办得非常尊严气派,他是在死后第三天安的葬。   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在隐瞒着顾峥、瞒得滴水不漏中暗暗进行。她不能哭,不能掉眼泪,否则可能就永远失明,所以,整个王府没有任何吹吹打打、办丧事的声音和感觉。周牧禹吩咐用最好的金丝楠木做老丈人棺盖,王府也白幡子重重悬挂,墓地选好了,是个宝地,但却禁止一切的哭声。   顾峥有一天却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然而,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王爷,你最近在忙什么?我总感觉王府怪怪的?很多时候,想和丫头说说话,问她们些事,她们一个个都好像很怕我?”   “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   周牧禹一吓,冷汗冒上来。   顾峥道:“你最近到底在忙活些什么呢?我觉得你也怪怪的……”   周牧禹便只得冒着冷汗道:“你眼睛看不见,所以,觉得什么都怪,疑心自然也多了,可是,这个王府好好的,哪有什么事情发生?”又劝她别去多想。   顾峥忽然说:“那么我爹呢,我这段时间眼睛看不见,以往,他每天都要看看我,和我说说话的,现在,都好几天我也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周牧禹闭闭眼睛,有些痛苦,也有些无奈。   又硬着头皮,继续扯谎:“哦,前儿不是老太医来瞧了过吗?说老爷子这几天状况不太好,需要躺床上休息养病,然后吩咐不准到处走!”   “哦!这样啊!……那我得赶紧去看看!”顾峥急了。   如此,一个大谎言,必得又扯上无数个小谎言去圆谎。   .   “王爷,您还是请喝点参茶吧?您瞧瞧您,黑眼圈都出来了!”   萱草倒是对这个男人同情起来,她给周牧禹沏杯参茶,看着他眼窝发青,一副疲惫之相。“说起,咱们老爷的丧事,这次也多亏了王爷,您可不能累倒了呀,小姐正病着,您还得照顾她,还有那么多的公务要忙活……”   周牧禹疲惫地揉起鼻梁骨,“你说,我这件事做得对吗?”竟一边喝茶,一边问起丫鬟来。   萱草叹了口气:“小姐若是知道了,肯定会生一场气的,这是避免不了的,可是,这也是王爷您和小姐必须面临的坎儿啊,您这也是为她好不是么?可老爷……”   “哎,奴婢就是觉得,真是老天爷太会捉弄人了!也太会选时机!”   周牧禹点点头:“她的眼睛,不能瞎,是吗?”   “你家老爷倘若在天之灵,也不希望自家的宝贝闺女儿,因他的逝去,哭得眼睛失明对不对?”   萱草再次摇头轻叹了一息:“是。”   ※※※   王府另一边,徐茜梅在厢房里踱来踱去,冷笑:“说起来这事也是有够荒唐可笑的,我舅舅死了,我看着都心堵得难受,他们偏偏瞒着她,不让知道,你说,这还像话吗?”   徐茜梅两手互相挽着,翻着白眼一副简直活见鬼的表情。   他夫婿程文斌正换袍子,一愣,道:“你表姐现在是不能哭的,否则,眼睛要瞎!这依我看,反正,这舅舅也是日子不长了,迟早要走那么一天,早哭是哭,晚哭也是哭,现在哭和以后哭没什么区别,假如……现在哭她的眼睛会瞎,倒不如,等眼睛好了再来哭也不迟!”   “呵!”徐茜梅骂道:“你还说起一大通哭经了!何时变得这么有见地了?!……”   这个时候,一阵凉飕飕、阴冷的风,忽然间就吹进了徐茜梅的脑子。   是啊,这个时候,她那表姐哭,眼会瞎……   背皮一个激灵,恍恍惚惚,又是多年前,她抖着手,咬着唇,苍白着面孔,把一封又一封的信,紧紧捏在手上。   ※※※   “表姐!”   这天,顾峥正蒙着白纱布,在厢房里喝药。   徐茜梅抚抚头上金光闪闪发钗,坐下来,挨着顾峥亲亲热热笑道:“最近,你感觉怎么样了?”   顾峥一怔,“什么怎么样?”   “眼睛啊!”徐茜梅说:“眼睛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顾峥慢条斯理地将手中青花瓷药碗递给早已伸手接来的丫鬟素心,另一个宫女拿出帕子给她擦嘴。   顾峥道:“我问你一个事儿啊,表妹?”   “什么事?”徐茜梅道。   “假如,我眼真的瞎了,你会不会觉得很高兴,嗯?”   徐茜梅大吃一惊,正想要说什么,这时,周牧禹负手进来。“你也在这儿?”   他淡淡看徐茜梅一眼,便再无旁人,撩衫只坐在顾峥身侧,“我刚问了老太医,他说,可能,再二十来天,你就不用蒙纱布了!眼睛就会彻底康复了!”   “意思是,就能看得见了?”顾峥笑,很高兴,也很激动兴奋。   周牧禹朝她点点头,伸手,又抚抚她额角边的微有些乱发丝。又问她这样那样,问好些话。   两个人便亲亲热热,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所有人都成了空气。   徐茜梅忽然就觉得很没有意思起来,她瘪瘪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粉色丝帕,但是,心还是放不下、气不恁,“表姐啊,我想舅——”   周牧禹一愣。   她那个“舅”还未出口,周牧禹立即抬首。   徐茜梅迎上男人目光。   其实,男人还真没有听出她的那“舅”字,只是忽然想起什么,对她道:“徐表妹,这几日,你也辛苦了,日后,我这个做表姐夫的,定会好好报答感谢你!”   男人的目光,甚至是很温和的,宽厚的。语气也充满感激。   徐茜梅嘴角立即颤抖起来。这样的温和、这样的感激,仿佛比直接质问怀疑、还让她冷而恐怖。   假如……   她在想:假如,若是眼前男人知道、并查清了,她表姐眼瞎了,是她故意走了风声,那么后果……   对了,还有那一封封家信。   她脸白如蜡:“啊,没什么,没什么的……”   她懂男人口里的那句感谢是什么意思。赶紧找了个借口,吓得颇为心惊胆颤出去了。   前些日,徐茜梅就无意间就听说过,有个小太监,也是差点走漏风声,差点害顾峥真的眼瞎,最后,他的下场……   徐茜梅越走,越跌跌撞撞,惊慌不已。   顾峥在里屋里,淡淡地站起身,冷冷问:“王爷,您能不能告诉我,我这好表妹,她这次又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事’,会让你亲自感谢她?”   周牧禹俊面一抖。   ※※※   绿暗红稀,暮云楼阁,点点杨花入砚池,天气慢慢进入初夏。   顾峥最后真如那太医所说,二十多天后,基本痊愈康复、眼睛没什么大问题了。久违的阳光一点点照进瞳仁,当然,开始时候久浸黑暗,顾峥还无法适应太过明亮的光。纱布被取下来、顾峥试着轻轻打卷翘眼睫毛那一刻,围着她身侧的人都很兴奋。   周牧禹问:“娇娇,能看得见吗?这是几?”他伸出五指在她面前轻晃。   顾峥;“好像……是五?”   尽管光线还是有些模糊,但却在慢慢地变得亮起来。   周牧禹笑了:“好了!看来是真没大问题了!”   她的婆婆周氏也笑:“媳妇,没事了!你的眼睛,果然没事了!”   萱草以及徐茜梅等也都站在一旁。徐茜梅道:“是啊,表姐,你的眼睛真没事了!”   ……可接下来,另一桩事情就要闹大发了!徐茜梅一挑眉,抿嘴儿,想看好戏。   顾峥果然一会儿就问:“咦?我爹呢?怎么都不见我爹?”   一屋子全都沉默,你看我,我看你。   顾峥又问:“我爹呢?今天我拆纱布,他都不来?”真是太奇怪了!   忽而又想起:是了,周牧禹说他身体不好,要常常卧床,便也没怎么放在心。这么些日子,他也没怎么来看她、和她说话的,不是么?   .   一个天气阴云密布的下午,顾峥试着去找绣花针来穿,她想看看眼睛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周牧禹心事重重,在旁边一小几上坐着喝茶,一边教女儿苗苗下围棋。   萱草给周牧禹杯子添完茶,又走到顾峥跟前拿着件披风笑说:“来,小姐,您还是披件衣服,这眼睛才刚刚好,你就不要去弄什么针和线的了!”   顾峥便笑着说道:“闲着也是无事儿,不是么?”   她叹口气:“我想给我爹亲手绣一个枕头,里面装些决明子、菊花之类的,我失明了,其实何尝不知他的眼睛也越来越不好?”   便摇摇头,继续找起针线篮子来。   萱草表情艰难地看看周牧禹。   周牧禹终是一摆手:“你带着小郡主先下去,我来跟她说……”   ~~~~   元正三十二年冬,一场大战乱爆发,那时,这对夫妻之间,想是终于体悟到人生苦短,终究聚少离多。什么闹呀,吵呀,气呀,恨呀的……统统都成浮云。两人也算劫后逢生,经历了太多生离和死别,也亲手埋葬了关承宣。“——娇娇。”站在平安侯府关世子的荒草墓前,男人恳求女人,手紧握着她的手:“你以后,别动不动就把和离挂嘴上,这夫妻之间谁有不吵的呢?谁都有误会别扭生分,你能不保证牙齿不碰到舌头吗,嗯?”   顾峥惭愧至极,眼泪纷纷落落滚满一脸。是啊,一切都是浮云,她和这死男人,估计还有一辈子得吵。不能轻易说和离的。   ※※※   顾峥:“你说什么?这话什么意思?……你说,我爹?早已经去世了?不再人世了?还是你亲手埋葬的?”   周牧禹:“是!娇娇,所以你要节哀顺变,如果我当时就告诉你真相,你定会大哭一场的,那样子,我不敢保证你的眼睛……”   “周牧禹?!!!”   “周牧禹!!!!”   “周牧禹!!!!”   那几乎集聚了顾峥一身生平中所有的折磨和恨。   开始时,她很安静,只觉得这个男人疯了,在胡说八道,在诅咒她父亲,渐渐地,在男人一点点、平静毫无一丝漏洞陈述中,她闭着眼睛,终于接受事实。   顾峥那天晚上不知哭晕死过几回,筋骨缝都哭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哭紧。她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折磨和难以忍受。   其实,相较于对父亲死亡的难忍,更多的在于,父亲死,而自己却没有守在身边,尽过做女儿孝道。他还是被一群畜生给那样刺死的!父亲撒手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万一,还留着一口气,有什么话要给她交代呢?不可能,怎么一睁眼,她就听见这样的噩梦!   ……   周氏婆婆平时嘴巴那么厉害,都不敢上前再去劝她一句,只轻轻道:“好孩子,儿媳妇,你想哭,就好好痛快地哭,你可千万别去怪周牧禹,啊?算我这个婆婆求你了!”   “娘!”   顾峥恨恨地说:“如果有一天,你也西去,我也这样瞒着他不告诉,你能忍受我、你能原谅我吗?!”   瞧啊,她在说什么,和婆婆讲的都是什么话?她定是疯了,失去理智。   周氏哪只竟然一点儿也不跟她计较:“能!”   她抱着顾峥,不停地劝她,拍她的肩:“如果,我在地下有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儿子好,为了他眼睛,不成为一个残疾瞎子,我会很高兴你对他的欺骗与选择!”   顾峥哭得又是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将周氏婆婆也回抱着:“对不起!娘!对不起!我不该和您说这样的话!可是我没有办法就这样接受我父亲的死!更不能接受,他什么都瞒着我不说!我连亲手去埋葬他,尽尽做女儿的孝道都没有……”   顾峥仿佛骤然又掉进了黑洞和死胡同里。那几天,她除了哭,就是睡,还有就是有气无力、不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一幕幕回忆,全是小的时候,父亲对她的疼爱呵护怜惜,她的骄纵如公主般生活——父亲什么都依着她,要什么给什么,要星星不给月亮。要男人,也捆到她的面前。   周牧禹来看她,劝她,她就说,你滚,我不想看见你,甚至,一遍一遍地,嘴角已经干裂到起皮,还是不忘对男人呐呐道:“你把我休了吧!王爷!我要和你和离!”   “我要和你和离!”   ※※※   元正三十一年初夏,谷口春残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   月洞门旁,幽竹窗下,顾峥一身白衣孝服,鬓边簪一朵小花。   时间可能会抚平很多争吵与伤痛、还有亲人离世的打击。   顾峥也没有像之前那么脾气火爆刚烈固执了,她的眼睛也平静淡定许多。   周牧禹坐在她身边道:“你爹爹,他人已经老了,一直病体缠身,你看着他虽然还在世,可是却活得相当痛苦,是不是?”   顾峥闭闭眼睛,缓缓点点头。泪水从眼角边上莹然流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笑道:“对不起,王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   周牧禹轻轻捉住她的手,将她的脸揽在胸前怀里叹:“他死的时候,真的很平静,很超脱,我不骗你!”   “或者,他自认为当时救了那么多女孩子,总算在老死之前,找了些价值,他不用每天负罪地过日子……”   顾峥一顿:“真的吗?”   周牧禹说:“你爹爹晚年一直都在信佛,你以为他走得痛苦,其实一点也不……”   “你再想想,如果,他天上有知的话,知道自己宝贝的女儿因为他,把眼睛都哭瞎了,你觉得,他会在九泉安心吗?”   “再者说……”   男人故作轻松一笑,他手捧着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有天,真成了瞎子,多可惜!你不心疼,我可很是心疼呢!”   顾峥这才噗地一下,又气又笑,拿粉拳去砸他:“你简直是太混账了!这个时候,都还有脸耍贫嘴!”   “真的娘子!”   周牧禹道:“你这双眼睛,你不要,我要!”   ※※※   顾峥回想起自从她得了雪盲之后,男人常常服侍她,将她抱上背下,伺候她穿衣洗澡,在王府花园里,到处牵着她手逛。可不知羡慕嫉妒了多少宫女们,尤其是徐茜梅。在复明后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她恨他,打他,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咬下来吃。那几天,她坠入黑暗地窖,浑身都是爪子刀刃和利器,她心中所积满的痛恨无处发泄,男人便成了她唯一的发泄解恨口子。   顾峥看着他脖子的一道道抓痕,忽然,心一疼,疼得一缩:“对不起,你,你现在这里还疼不疼啊?”   作者有话要说:请帮忙收一下准备下本新坑古言啊,人设和这本不一样,是相爱相杀的故事。谢谢~   【文案】   《男女主互撩甜宠古言:《玩宠》:   太子知道,这女人并不爱她,不过是贪他的权;   魏纤知道,这男人并不爱她,不过是好她的色;   世人都眼红太子独宠魏纤纤一人,却并不知道,这对男女,不过是在相互利用,一个贪权,一个好色……   各取所需而已。   阴冷腹黑面具男VS身娇体软假装柔弱白莲花茶…… 第82章 男人偷腥   燕国君王为何会背信盟约,导致祁军南下,一场大战爆发,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事。不过不得不说,顾峥和周牧禹这段时光,真算得上最最安恬淡静、平和温情的日子。生病了,他一路陪她度过那重重黑暗、不见光明的日子。父亲亡故,他又陪着她度过亲人离世的噩耗打击。之后顾峥去墓前给父亲上香磕头,她哭得又是死去活来,周牧也一直陪着她,守护在她身旁,仿佛一棵大树,不离不弃,供她依偎,给她擦眼泪,为她提供怀抱。   而到底又是从什么时候起,男人竟变得、变得如此宽厚如海?   “小姐以前常常对我说,有一个像大树样的男人供你栖身固然是好,但假如没有,或者那棵树倒下了,那么就要学会自己去生根,长出自己的躯干来!”   “王爷,小姐还给我说,在她很小时候,老爷就是她的那棵大树……所以,您别怪小姐这段日子和你过不去,她是真的难受……”   有天,萱草给周牧禹如是说。得知顾老爷子事,顾峥和他不对付,萱草像是担心。   周牧禹心情复杂,嘴角失笑:“她真的是这么说?”   有个像大树一样的男人供她栖身固然好,倘若没有,就要自己去生根,自己长出躯干……这女人……周牧禹想起,在和离后的那两三年,她确实是像自己生根长出躯干的大树……这让男人感觉不知该说是自己的挫败,还是女人的想法值得人敬畏。   墓前,他把女人紧紧搂紧在怀中:为夫以后,一定会做你的那棵大树,即使你自己也能生根,自己也能长出躯干……埋首,吻吻她的额头,越发把她拥抱得紧了。   好的丈夫,是会把妻子变成孩子的。   他不希望她会越变越懂事,更不希望她那么坚强——这样只会证明他的失败。   .   顾老爷离世,自然要守孝,守孝期间,夫妻是不能同房的。   而顾峥更为过分,坚持又坚持,认定了又定,非说一年之内他们夫妻都不能行那种事。   周牧禹可是憋坏了。其实,他并不是一个非常重肉/欲、沉迷床笫之欢的男人。甚至,他也可以说得是个非常稳重、禁欲、懂得节制收敛的男人了。若然,在以前那些日子,两个人做同窗做了那么久,有“美色”当前,还住同一屋,他都能保持雷打不动、君子德操。顾峥长得娇媚动人,更何况还是那样有令神仙堕落的天生体质。这没开过荤还好,或者,即使开过荤,女人没成日在他眼皮底下晃也都还好,就像他两还没复婚时,虽思及女人,到底会用大把的公务时间来折腾忙碌自己,让他免去那些劳苦相思……   可是而今……   笑话?!真憋一年,不憋出毛病么?他的“伪君子”面孔终于暴露无遗。   这天,顾峥正净室里沐浴洗澡,背靠在汉白玉做的小池子边缘,脸红似霞,洗得烟雾缭绕,整个眼睛都湿漉漉雾濛濛,如雨后荷花。   男人将衫子外袍一褪,利利落落下得池子。   顾峥吓得一跳。“谁?!——”   那天之后,顾峥又是隔了好些日子没理他,几天不与他说话。   “周牧禹,你太过分了!简直是太过分了!这是我的守孝期!守孝期啊!”   周牧禹:“乖,我只这一次,也不进去……”   顾峥气得要死。   周牧禹又道:“要是你爹在天上九泉,看见你节欲节得如此辛苦,他也会不忍心的……”   “再说,哪有一年都不能同房的守孝期,你可别太过分了啊!”   顾峥:“……”   ※※※   顾峥觉得男人越发是被色/魔附了体,甚至常常怀疑他也吃了周氏那会儿弄的“金枪不倒方”。   有天,男人居然让她学起青楼女子调调,穿她们才穿的那种轻薄不知羞衣裳。   男人甚至给她说,青楼女子陪酒时候,是这样那样的,有的甚至都不穿衣服……   顾峥把眼儿一眯:“请问殿下爷,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能告诉我么?”   男人俊面一红:“嗯咳……是听别人说,听那些官员下臣们说的……”   顾峥脸上笑笑,表情纹丝不动。   .   第二天,表妹徐茜梅找她聊天闹磕。   无意间,那徐茜梅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冲着她:“哟!表姐!这世上有那不去偷腥偷嘴的男人吗?”   还比划起了三根指头,一样一样,颇为通透老道地说:“我只见过这三种男人才不会去偷腥的!第一,有那心,没有胆儿;第二种,人穷没钱,他也偷不起;第三种就是嫌麻烦,身子有洁癖,或者有毛病……”   顾峥噗地一笑,她用扇子遮着小嘴儿:“那么表妹,你们家表妹夫程文斌又是属于哪种?有贼心没贼胆?还是人穷没钱?我看都不像?那么,身子有毛病?”   徐茜梅脸一下就变了。“表姐!”她立即站起身,拉下脸,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含沙射影的,是暗说我相公有病吗?”   顾峥好奇:“咦?你们家相公有病?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哦?”   然后,斜斜地靠在椅子背,摇起了小团扇,抿着嘴儿只笑。   徐茜梅脸被气得通红透亮。“我不跟你闲掰扯了!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要你小心些,仔细心,我表姐夫他现在是个王爷了,连个通房小妾都没有,不是很奇怪吗?你真是把好心当驴肝肺,你还讥讽起我来了!”   “多谢表妹你的关心!”   顾峥依旧慢条斯理摇她的小团扇,甚至翘了个姿势优美的二郎腿:“我觉得,你倒是应该多关心关心你家相公才是,他会不会去偷腥,就像你说的,到底是没那胆儿呢,还是身体的原因,表妹,你也要多仔细留意一些!不要只顾着我!”接着,起身就走了。   徐茜气得要死,把手中的茶杯往桌子重重一放。茶水漾了满桌都是,险些烫着她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还不是好心好意在提点你!”末了,她又加一句。   .   顾峥结果到后来还是干了一件事儿——跟踪。   汴京城最大的秦楼楚馆,春风阁。她扮着个男儿身,穿着青衫,头戴折巾小帽,一副儒雅文质彬彬风流书生文士打扮。   好啊!她还果然看见了他!   顾峥站在那春风阁的二楼上,手拿着一柄玉骨折扇。漫天纷飞的花雨零零而下,这秦楼楚馆,端的还真是莺莺燕燕,绿绿红红,胖的,瘦的,吹拉的,弹唱的,跳舞的,甚至连胡姬东洋女子都有……周牧禹穿得人模狗样,同来的,还有前往陪他一道的几个深色官袍男人。   顾峥的心一点点下坠。她被这厮给欺骗了,是不是?!她被他耍了!   从什么时候,她开始一点点信任,尝试着把心再次交给他。   徐茜梅说的是对的,不偷腥的男人,只有三种:一种是身体有毛病,除非是不举,一种是有那贼心没有那贼胆,还有一种是消费不起、人穷,财力不足。   真是好奇怪,她能面对徐茜梅那些挑拨离间努力维持平稳淡静,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然而这时……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直眉怒目。气着气着,不想把手中的扇子使劲儿准备展开一扇。   “呀!姑娘们,瞧啊,有位小相公看上你们了!他正拿着扇子在砸你们呢!”   “姑娘们,上啊!就二楼那位小相公,你们赶快去迎接啊……”   顾峥吓了一跳,糟了,不好。赶紧吓得慌里慌张,找左边一道楼梯逃跑藏身。   .   周牧禹这时正和几个官员商谈事情,他来这个地方,是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春风阁大厅正中央,和几个朝臣官吏喝酒聊天,不过是为了应酬诸事,并且,其中几个贪官污吏很好色,他是捏住三寸,想要利用此地图方便、进而来对付他们。   几个人正佯装和和气气,谈笑风生。不想,一把扇子从二楼砸了下来,差点砸在周牧禹头上。   老鸨们在吆喝,姑娘们在嬉笑,他轻蹙眉头,一抬头……   完了完了!周牧禹想,这下他可是死定了!   赶紧起身把衫袍急匆匆一撩,“本王有些事,要先失陪一下!”   脚步蹬蹬瞪,便朝春风阁楼梯方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请帮忙点击专栏,收藏一下作者的预收新坑,到底先开哪一本,作者也不确定,谢谢了!   因为预收没有收藏,作者以后就没有榜单,┭┮﹏┭┮麻烦你们了啊! 第83章 他的服务   “娇娇,不是你看见的那样子,我去春风阁是有正经事要办……”   “正经事?”顾峥想,还确实是很正经的事。她压根儿就不想听什么,出了春风阁,正好,一辆辆马车就整齐排放停在门两旁。   顾峥笑走上前问其中一车夫道:“请问,您这车能不能载我去一个地方啊?”车夫说,哪里。   顾峥很小声说了一句,车夫道:“好的,好的,这位公子您赶快请上来,我们即刻就起路……”   顾峥立即去上了马车。周牧禹蹙眉,将她手腕立即忙拽住。“去哪?”   “不告诉你!”   顾峥扬眉,顺便把男人手一推开,眨眼功夫,动作利落,撩衫便上了车夫的马车。并对车夫说道:“你只能载我一个人哦,不能载其他的人,你快点走!”车夫笑道:“好勒!”马鞭子一挥,马车便速度飞快地驰远了。周牧禹甚至都还没回过神。“该死的!”他也要气死了。赶紧又掏出一锭银子,对旁边的另一车夫道:“你帮我去追他们!快!”   如此,一前一后,两俩马车像是在比赛谁驾驶得更快,一会儿,是顾峥的冲在前头,一会儿,又是周牧禹的在前头。车夫被他们两人不停追逐,闹得气喘吁吁,马都快跑不动。顾峥最后嘘了一气,说声停。一排排蔚为壮观、里面笙歌调笑的气派建筑,正门匾额上写“像姑馆”三个泥金行楷。顾峥道:“就是这里了!”   象姑馆,在汴京城有这么一首诗云:“软红十丈春风酣,不重美女重美男。婉转歌喉袅金缕,美男妆成如美女……”时下汴京城里的达官贵族有玩娈养兔儿爷之风,当然,要说对女人服务,也不是不可以,这里也有面首,有相公和小官儿。周牧禹简直没法形容此时的感觉,肺都快爆炸了。“你敢进去?!——敢?!”   顾峥并不理他,径直往那象姑馆大门走。周牧禹牙根儿痒痒:“你难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么?!”顾峥:“知道啊,男人们寻欢找乐子的地方……除了青楼,还有就属象姑馆了,而这象姑馆还有个好处,就是无论男女皆通吃!男人可以进来,女人只要有银子肯花钱,也是可以来这这里享受乐子的!”周牧禹:“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周牧禹长深吁了一气,顾峥已经进了那象姑馆的正门招客大厅。“哎呀,我说这位小相公,你今日真是运气好,逮着日子来的?我给你说啊,我这象姑馆,今天刚好新鲜进了好几个俊俏漂亮的小郎君,那小模小样,简直比女人还生得美呢!都是些十二三岁没未开过花苞的!对了,最小的还有一个才八岁!”   顾峥一阵恶心反胃,她的背皮事实早已麻颤了一股又一股,但是,为了不在周牧禹面前认怂,她可不能倒退回去呀。“嗯咳!”   她努力维持高调,正经,大着胆子脸不红气不急说:“怎么?你们这儿就没有年纪大一点的郎君吗?全都是这么小的年纪啊?”   那男老鸨问:“那小相公想要多大岁数的?究竟,或者喜欢什么样的类型?你说说?我帮你推荐!”   顾峥:“高,大,粗,壮,还长得又很结实的那种……”   周牧禹人已经彻底晕了,咬牙切齿,脸已经基本扭成麻花样子。“快跟我回去!!不要在这里发疯!”便走向顾峥,使劲儿来拽她,拖她。   那男老鸨忽然哎唷一声,道:“这不是可有个现成的?依我看呐,就他吧,又高又大又粗壮,二十两银子一晚上,这位小公子,你可消费得起?”男老鸨还真是脸盲眼花,脑子进了水,因为最近来了好些个新人,看着眼前这位唇红齿白,斯文秀气,还以为这又是谁刚刚推荐进来的,赶紧笑得红口白牙,还问顾峥:“要不要把他扮个女装?还是,公子就喜欢他这样的男儿装扮?”   象姑馆里的男人多以扮女装习惯,尤其是,扮起来,比女人还身材纤细,婀娜多姿。   顾峥哈地一笑,弯着腰,忍不住乐得手捧腹部大嚷肚子痛。“行,行!”她对男老鸨说:“那就麻烦你们快找几个人,给他换身女人衣服来伺候陪我吧!我就好这一口,我出五十两银子一晚上!嗯?”   男老鸨脸大放光彩。五十两一晚上!!五十两一晚上!!!   ※※※   象姑馆某客房包厢,周牧禹弄了身女装,粉色的襦裙,粉色的绣花鞋,连头上的簪花钗环都是粉色的。   人坐在床榻上扭来扭去,身子像捆粽子似的被粗麻绳捆起来。口里还塞了好大一坨白布——他是被那男老鸨命令了好几个彪形大汉给弄成这样的。那些彪形大汉都是行内人,有武功底子。男老鸨见这男人品性如此刚烈,怎么也不从,于是……   顾峥啧啧啧挽着两手在男人跟前走来走去。“您可真美呀!我竟然没有发现,你这穿上女人裙子一上了妆,又是一涂粉的,简直是比咱们女人还美貌动人呐!西施见了你都要低头嫉妒三分!”   周牧禹忽然不扭了,也不挣扎。他闭目,额角在如铁丝抖动。一副如来佛打坐,呆会儿看我挣开绳子如何收拾你的愤怒。   顾峥又手托着他的下颔,“啧啧,小样,你以为单单就你会玩儿吗?王爷,晋王殿下,其实,要论玩,我也会,现在,好了,烦请王爷在这里将就坐一坐……我出外面玩玩看看,一会儿来接你回王府,得罪了!”十分抱歉地弯腰福个身,便把门一推准备出去。周牧禹身上绳子,砰地一声,豁然断裂。口中所含的那块白布巾,呸地一声,也吐在地上。   “好了!你这气也该消了是不是?”   他女人也扮了,这种腌臜窝囊气也受了。现在,是该好好他来“回报”她的时候了……   顾峥“啊”地一声,万没想到,男人是故意的……那绳子,那些人,压根儿就捆不到他。   .   “你,你混账……”   顾峥嘴角哆哆嗦嗦。“你无耻!”   那天夜里,男人决定也不再多跟这娘们解释废话了。既然,她花了那么多银子打算在这里消费,那么,他就得让她好生“享用享用”。   顾峥第二天脚都站不稳了,跌跌撞撞,从床榻上正要悄悄窝囊爬起来。   男人手一捞。“五十两银子一晚上,你就这么糟蹋浪费?”   顾峥:“我,我要回去了……我不、不来了……”   “我这服务如何?”   “……”   顾峥气得要死要活。   ※※※   元正三十二年的冬至节,天象居然透着异常怪异。今年早早落了一场鹅毛大雪,还没到冬至,雪已足足堆有两尺多厚,数天没有融化。天空中也很少出太阳,偶尔有一丝阳光从云层漏出来,都是死气沉沉的,给人很是压抑寒冷的感觉。顾峥和周牧禹磕磕绊绊,仿佛从两人认识到现在,就一直如此。不是他磕,就是她绊的。然后不是他作死做活,就是她闹性子脾气。   不知别人的婚姻和夫妻是怎么样的状态。   十二月初八这天,是释迦牟尼佛修行成道的日子。她带着众多丫鬟宫女去给佛祖鲜花祭拜。返回的途中,自然又经过了那处拱形木桥。顾峥在桥上足足停顿了好一会儿的功夫,她看着桥下泱泱滚涌的河水,心里冷汗不停冒——是的,这一次,没有再让徐茜梅跟着,尽管,徐茜梅这表妹在她出府前,死求万求的,她说想跟着她一道来庙会逛热闹。顾峥并没有理她。   她看着桥下的河水就那么出着神——也真的是,她好想好想、想知道上次和徐茜梅路经这里,这位表妹到底有没有使阴谋算计。   一股愤和恨,透心透骨从心底乃至全身便钻出来——如果,她真的要她死,她真的要她死的话……这个谜底,一日不弄清,她浑身就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   她在木桥停留了长长时间,说来也是好巧,就在轿子回内城路经一座茶楼酒肆时候,她看见一个女人,正醉得东倒西歪,趴在桌上人事不醒,看样子头脑意识已经昏沉。   ——那不是徐万琴吗?   这处茶楼酒肆,曾经,就挨着她那糕点铺不远,装潢精美,布置奢华,来的也多是京都里的达官显贵。由于天儿冷,她也不过是路经此酒肆茶楼,想在这里喝一杯热茶就离开,即使,遇见徐万琴这女人,也没有停留下来意识。   可是,最后顾峥决定竟也还是不走了。   她觉得有些怪。因为,就在酒肆二楼长廊的这一头,她看见这徐万琴的相公,就是刘王殿下,背着两手,在和另一个男人交谈什么。那个男人,打扮穿着,并不像中原人。看上去三十多岁样子,有黑须,面微青,身着青鼠貂皮,辫发垂肩,足登高筒靴,也是贵族打扮。   刘王道:“俗话说得好,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阿乞晟大人,这是我妻子,堂堂正正的刘王妃,如今本皇子殿下为了表示咱们二人的兄弟结袍之义,区区一个妻子又算什么?你既喜欢看中她,想让她陪你一晚又有大不了?”   “哈哈哈!”那叫阿乞晟的异族男笑道:“刘王殿下的这份美意,我心甚领,您要办的事,保管在头上了!”   如此,两个人便说得小声,顾峥再也听不清楚。顾峥手里捏着帕子,当当真真冒了一手心的冷汗呐。   这个时候,是的,她也完全可以离开的,可以不管不顾,这刘王想要做什么,一眼分明……她要拿他的妻子来交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象姑馆,就是男妓青楼。可以百度。 第84章 儿女情长   徐万琴仿佛把此生所有的经历目标,都用在和顾峥较量中,她想踩她,压她,看着她有天会因她而抬不起头。并毁灭掉她所得不到的男人——然而,可是今天,她落入此境,却被这个女人救了。   马车在京都内城的小巷青石板路缓缓而行。是的,顾峥救了她。具体过程细节,详述起来太过冗长。那刘王和那外邦男子交涉一番,只留了一个被迷醉得不醒的徐万琴在那儿。徐万琴衣裳已经被那中年男人快褪去了大半,酒楼的小厢房,熏香浓重。顾峥也不知是当时何来的胆子,操起手上的一大青花耳瓶,躲在暗角,对着那男人后脑勺一砸,那男人也便晕了过去。   她就这样把徐万琴救出来,最后又连忙找来醒酒茶等等,迅速而匆忙带着她,携同其他宫女丫鬟,将人赶紧弄上自己府上马车。   徐万琴觉得简直太滑稽可笑了!顾峥,救了她,是她,救的她?!真是滑稽讽刺。   天气冷,她穿得单薄,又被灌过好些冷酒,坐在马车自然哆哆嗦嗦,抖落个不同。小脸也苍白如蜡,两腮只透着很浮夸的胭脂红。顾峥让萱草找了一件大红的丝绒斗篷给她披上。   两人徐徐开了口。   顾峥:“我现在应该送你回去哪儿?是回你们国公府的娘家?还是回刘王府?”   徐万琴道:“我不要回王府!”   她人仍在抖,仍在气。“他压根儿就是个畜生,是个魔鬼,是个……我不要回王府,我再也不回那个地方去了……”   摇摇晃晃马车里,顾峥和萱草相视一眼。徐万琴的声音凄凉悲愤,说这话时,眼泪也簌簌滚落。分明想要在顾峥面前强行自尊清高傲气,偏偏,越是这样,越显凄凉憔悴。她活像一只战败了的斗鸡。羽毛给扯掉了,鸡冠都被撕得流了血,浑身的狼狈。或许就连她自己脑子这时都忍不住冒一句:使心用心,反害自身。她才是作茧自缚,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害了自己。   她对顾峥道:“这下,你该看笑话了是不是?”   顾峥奇道:“我看你什么笑话?”   “难道不是么?”她仰面,深吸一口,手抹着脸上的眼泪珠子。“我夫婿居然想把我,想把我拿去……以换取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想当初,我嫁给他又是为了什么呢?真是好笑!难道这些都还不够你看的吗?!”   她脑子里回想起在刘王府所在的一幕幕。男人日日笙歌,把她个嫡妃放着不理。成夜的和其他姬妾女人鬼混。一不高兴,脾气上来,就挥她耳光,甚至,还拿鞭子抽打过她……   顾峥道:“首先,我不觉得这对我来说像个笑话,我找不到笑点……”   徐万琴牙轻咬着唇,闭眸流泪不语。   顾峥耐耐心心,手又轻握着她手,说道:“其实,想当初,你和我大吵了一架后,想也不想地就去嫁给这位皇子殿下,我就差不多能猜出你的心思了!”   “你其实只是想借用刘王来针对我、打击我!”   顾峥又说:“说起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不能推辞,假如,我事先就告诉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你,我的前夫是谁,你还不至于那么痛苦生气、想不开,对吧?”   徐万琴大吃一怔,继续闭眼,泪流不止。   顾峥接着道:“所以,我不会看你的笑话,我只会觉得,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么愚蠢的女人,竟拿着自己的终身大事来报复,你以为,这是儿戏玩笑吗?那刘王是什么样的人,你未必不清楚的,对不对?”   “是啊!我蠢!我太蠢!我是个大傻子!”   徐万琴袖子抹抹眼泪,又失笑:“瞧,你连藐视看我笑话的心思都没,满语气里透着高贵与不屑,顾峥啊顾峥,你说,我真的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当一回事么?”   .   顾峥最后还是把这“妯娌”送回了陈国公府。两个人在马车里,其实也并没交流聊多少。徐万琴自始至终都言辞自尊傲气。她告诉顾峥,这次回了国公府,一定要把自己的事好好告诉父母,让她们帮着想办法,一定要脱离这个男人,他是个魔鬼……冬日的冷风吹在她的小脸,冷得面皮都要僵硬浮肿了。两个女子,从最初邂逅相遇,到最后竟为了同一男人而撕破脸,再到如今……此番情景,仿佛都是上天在捉弄人。要想再回到从前,成为知己姊妹是不可能的。顾峥也没心思去多想什么。她把女人送到国公府一对大石狮子门前,正要对萱草说,“你去让车夫掉头,从西巷口回王府,这样会近一些……”   萱草点头正答应着,马车夫也正准备扬鞭一挥。   “顾峥,你等一等!”   徐万琴的声音,她忽然驻足回头,轻转过身来,眼盯着顾峥,嘴角苦涩地在风雪中微微牵动着。“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   顾峥也是微笑着一愣,半天,方道:“没事儿,今儿若不是你,就算是其他人,我也会这么做,不会见死不救……”   “是、是么?”徐万琴的笑有几许失落,不过,很快就又被微微扬起的嘴角给掩盖住了。“那么,等哪天,你若是有空,我请你到国公府来喝茶,以表酬谢,你愿意来么?”   顾峥踌躇着,轻轻地一抬头,到底绝情无义,回了一句。“我想,若真有空的时候,再说?”   徐万琴脸色一暗,僵沉了好半天,到底还是一笑,像是毫不在乎,笑得也无情无绪。“也好……”   她们两个人,其实真不合适再做知己朋友。   ※※※   在顾峥现如今认知观念里,或者,朋友知己姊妹的定义,远远不是以前所理解的,两个女人一起聊聊首饰,聊聊发钗,再聊聊男人,就可以当成一辈子姊妹。这涉及到她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相不相同。还比如,拿徐茜梅来说,两个人生活观念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若是她们没有那层血缘表亲,很难说,顾峥可以和她维持到现在。   她叹口气,回到府里,徐万琴这个女人对她来说,基本上已算是陌路人了。   元正三十二年的这年初冬,战事终于拉开序幕。祁国军队突然兵分两路,厉兵秣马,大举南犯。本来在这年初,当今天子陛下打算结合燕人,共同伐祈,结果,燕国君主背信盟约,不知收了多少祁国君主的好处,燕国人不仅失信,反而给祁军放出一道气口,供他们挥师南下。据说,这事儿和刘王赵怀谡有关系,皇帝将刘王关押起来,质疑他最近和燕世子走得很近——就是那个上次顾峥所看见的那个、企图去“玷辱”徐万琴的那蛮邦贵族。   皇帝最后又下令周牧禹亲自上前领兵出征。圣旨掰发一道又一道,封他为大将军王。当然,诸多朝廷之争,各种波云诡谲自然不消说的。   周牧禹要作战前线上去河北了!顾峥拉着女儿苗苗小手在庭院里赏梅花,赏着赏着,这才心凉凉吁了一气。   ——他们原来马上就要分开了!   .   “这样子也好,也好,你这出师一去,陛下还封你为大将军王,你瞧,多威风啊!这太子也倒下了,刘王又被拘禁起来,以后你这一回来,可以直接当皇帝的接班人了!”   顾峥绝对不会暴露心中此时的无限涩涩酸楚和凄凉别意,事实上,她当然知道,这祁国军队凶猛,她们中原和祁国人开战,不亚于是拿鸡蛋去砸石头,男人,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未知数。   她又得做个即将成为寡妇的准备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汴京城过活。   周牧禹也很沉重,“娇娇,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和你分别!”   顾峥道:“这可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还等着做你的皇后呢!”她调侃,笑。   周牧禹闭着眼,半晌不语,咕噜噜的一壶壶水往洗脚盆子里倒。彼时,夜已深沉,外面天空中飘散着白皑皑纷雪。两个宫女伺候王爷洗脚,正蹲着身帮他拿干布巾擦。顾峥拍着女儿的稚嫩双肩,在她耳边轻轻唱童谣,女儿早已经在她怀里睡着,现在,苗苗已经有七岁半了,又长了好大一截。苗苗的眼角还挂着两行泪珠,她知道爹爹明日就要启程出发。   顾峥拍着拍着,忽然又说道:“你有你的英雄梦,你有你的帝王梦……时下,正是你圆梦的好机会,不是么?”   周牧禹勃然大怒;“咱们就要分别了,也只剩下这一晚上,你要给我说的体己话,难道就是这些?”   顾峥嗤地一声,又笑了。“不说这些,那还说些什么呢?哟,殿下爷,肉麻的那些,我可说不出来,你果真想要听呀,去找春风阁的那些姑娘们好生说给你听,让那些小姑娘们给你说,说得如何糖腻腻都成,如何?”   周牧禹白了她一眼,“你都还在吃这个味儿啊!还有完没完!我不是说了么,我上次是在办公吗?平时,鬼才会去那种地方!”   顾峥脸微红。“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去办公!”   是的,她就是这么个人,直到现在,始终坚持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的那套歪理。   年轻时候,热情太过了,连男人都躲她、怕她,厌恶她。现在,若是再倒贴着热络络上去,男人就会觉得这个女人不稀罕——她不能重蹈覆辙。   周牧禹把手一扬,嘱咐在暖阁里伺候的那几个小宫女出去,又把顾峥怀中的女儿小心轻巧抱过。   “爹,爹,你不要走,你是不是又不要苗苗了,你又要离开我和娘亲了……”   苗苗睡梦中呓语了好几声。   周牧禹这时候眼角瞬间湿润了,所有的心绪、别离伤感,仿佛开春的山野化冻,统统从他的胸口里爆发出来。   他闭着眼睫毛,将自己的脸,拿在女儿脸上不停地挨着蹭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此刻,却是想抱着女儿,抱着妻子好好恸哭。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在这一刻里,竟突然彻悟起来。他以前非常在意的很多东西,如面子,虚荣,自尊,皇图霸业,帝王之梦……都成了如幻泡影。是的,他这一去,必然是抱着九死一生的认知和准备,可能会战死在疆场上,马革裹尸——祁国的军队兵马如此强悍,而燕国突然又背信弃义,这以卵击石的开局,仿佛注定是吃败战的下场……他可能和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真的只有这最后一晚上了!   这最后一晚上短暂仓促的相聚时光,仿佛却把自己从小到大一生所经历的记忆都翻腾了遍。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倒流,那个时候,他定会好好珍惜眼前的女人,“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何至于成天那样的作死作活?   周牧禹把女儿最后交给一嬷嬷去照看,吩咐道,“将小郡主抱回房里去睡吧!”   嬷嬷赶紧福身来接,抱着小郡主就红着眼圈儿离开。这离别在即,夫妻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伤感要倾诉,连嬷嬷都觉得实在心伤。   周牧禹其实一直在等那个字,就是顾峥以前主动热情去追求他时,给她说的那个字——   然而,等来等去,她还是没有说。   那天晚上,离别前的最后一夜,夫妻两本来好好打算做几场,把彼此双方的身体都嵌入自己的骨头缝隙里——他埋着头,墨发拂在她的大腿,他的舌,像饮幽谷里的一线天泉。顾峥手紧拽着被子哭泣摇头,两个人最后,竟都抱在一起哭了。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次日,男人一副铁衣铠甲,骑坐在一匹高大的枣红色战马,到底是领着浩浩荡荡军队兵团离开了汴京城。   临走前,他搂抱紧着她,目光带着热切与恳求,虽未分明要求直说,却流露出一种希冀渴盼。   顾峥好几次张嘴欲言,却只是手颤颤地,从袖中摸摸索索,像个行将就木的八十老人,“这个平安符,是我亲自去普恩寺求来的……而这个荷包,也是我亲手,一针一线绣的;你把这个平安符放在荷包里,你好生揣在身上,时刻都要记得带着,怎么都不能丢弃……”   然后,她泪珠儿纷涌滚落,亲自又去给男人腰间把福袋颤巍巍系上。   周牧禹用披风大氅将女人死死裹入怀中,“娇娇,我每天都会给你写信报平安的……”   “如果信到了,就表示我在,是平平安安的……”   “若是信一个月都没有到,那么……”   顾峥喉咙一哽。“你别说了!周牧禹,算我求你,别说了!”   “你怎么会死?又怎么会死!不会的!”   “你去了那个地方,就应该什么不管,不要顾及我,眼睛里没有妻子,没有女儿,没有父母;你是个皇子殿下,你还可能是将来掌握主宰整个天下的帝国君主;你的眼睛里,应该只有老百姓,只有战场、只有你的手下和那些敌军!”   “你想想我爹他是怎么死的?你要帮我报仇,周牧禹,算我求你了!请你为我爹报仇!”   ……   家国天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顾峥闭着眼,眼泪再次滚满落一脸。   “晋王殿下!晋王殿下!咱们该启程了!画角都已吹响了很久很久!”   “晋王殿下,您还是快请——”   “好了!本王知道了!”   一个将士急急匆匆来催促,周牧禹也闭眼,深吁一口气,终于,一狠心,掉头,将一小兵手里递来的马鞭子接过,利利落落,翻身上马。   四边伐鼓雪海涌。汴京城西门五凤楼上,钟响阵阵,画角辽远。   顾峥站在那城楼上眼睛定定遥望着,直到暮色苍茫,四合已昏,通衢阒巷再无一个人马。道路上,唯有积雪扫得干干净净。而她的脸,也被吹得冻得又僵又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差不多快接近尾声了,感谢小天使们的一支持陪伴,不离不弃。当初开文的时候并没有详细大纲,一切都是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写到哪里是哪里,所以最后接近收尾的时候,反而不知该怎么写了!   写着写着,免不了开始怀疑,到底该如何定位这小说呢?因为心情随着人物在变了。忽然觉得,一对男女真心相爱,就别做死做活了,把握当下,我们的人生充满了未知数,什么都可能发生,青春岁月更经不起折腾,所以,便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局。   这本文很多地方作者不满意,我觉得一是大纲没有仔细认真去做;二是人设不够丰满出彩。如果现在重新让作者写一篇破镜重圆,肯定不是这样的! 第85章 亏心之事   周牧禹希望在临行分别前,他妻子顾峥还能给他说出那一个字,然而,顾峥到底什么没说。   如今,河北那一边,到底什么境况谁也不得而知,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书信抵达帝京,朝廷无战报可收,毕竟,时间刚刚才过月余。周牧禹那支朝廷军队估计连安营扎寨都还没呢。顾峥成夜噩梦,白日便恍恍惚惚。现在,她和婆婆周氏住一个地方,父亲走了,如今,自己的丈夫也去了战场,偌大的一个王府,纵有诸多婆子丫鬟伺候陪伴、闹磕解闷,到底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旷和寂寥。   这让顾峥反而日日回想起曾经在那小小的四合院,人声笑语,热热闹闹,那时,周牧禹搬过来了,父亲也还健在。   顾峥想着想着,就开始伸手揩眼角的湿润。   那个字,也就是周牧禹所希望她说的那个字,到底是什么,她何尝不情愿说,只是,就是说不出口。   “娘!娘!”   有时候夜里,常常被噩梦吓得惊醒。不是周牧禹浑身血污地站在她床边来与她道别托梦,就是人已经死在炮火战乱、刀光剑影中。周氏和婆婆既一起住了,婆媳也同睡一张大床,相互陪伴,相互祈祷。   周氏道:“梦都是假的!别害怕!我儿子他不会有事的!他定不会舍得丢下你们母女,若真那样,我死都会到底下去找他算账!”   顾峥抱着婆婆周氏,顿时呜呜咽咽啜泣起来。“我不想他死!我要他活着回来!”   周氏遂满面悲伤地叹着气,又轻轻拍顾峥的肩。“若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该来这汴京城了!我也不要他去认什么皇帝父亲!”   “就那样平平顺顺,呆在小地方好好生活多好!我依旧卖我的糕,而他呢,依旧去做他的小老百姓!”   “不,应该是,找个地方隐居藏起来,那个地方,有美丽的桃花源,有田地可以耕种,没有战争,也没有这帝京城里的勾心斗角,你和他男耕女织,我呢,就在家带带孙儿,不是也挺好的吗?”   顾峥摇头道:“可这样的日子,他是不会心甘情愿的!”   周氏叹:“是啊!他又怎么会甘心呢!可是,现在这样,丢下咱们娘儿三,他就喜欢了吗?”说着说着,也哭了。   顾峥连忙也伸袖去擦她的眼泪。   男人走了,顾峥成日里提心吊胆,噩梦不断,可她又觉得不能老这样下去,总要找点儿事打发日子,转移什么。她把琴拿出,教女儿苗苗弹琴。又或者,命人拿出宣纸排笔,教苗苗画画。抑或,又找找其他的事派遣。   ※   表妹徐茜梅的夫婿程文斌已经早已离开王府,回去池州。   听徐茜梅口头陈述,以及,盯着她的几个心腹小宫女来报,徐茜梅应该是和程文斌大晚上吵了一架。那是距离周牧禹离开京都的前几日,那会子,没有人顾得了她,所有的心绪都沉浸在一种离愁别绪中——徐茜梅和程文斌半夜三更大吵一番后,第二日就离开王府,不见任何踪影。宫女是这样回说,应该是天不亮就走的,也不想和任何人道别,是怕王府有人阻拦吧?顾峥点头,倒也没多在意,她想,这程文斌是个要骨气尊严的,到底有些男子汉傲气,不想寄人篱下,遂和妻子发生大争执。   她也就没再多过问。   宫女又禀报:不过,这程公子离开后,徐家表小姐成天就恍惚,神思不定,极易惊吓,很是奇怪着呢……   当然,那时的顾峥同样没上心。   丈夫离开了京城,她去城楼上送他,两人依依不舍,还有心思去想徐茜梅的事?   终于,直到这天,顾峥从一个很老旧的小木箱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封信,纸张封皮泛黄,上面泪痕斑斑,晕迹模糊,是她曾经所滴落流在上面的眼泪——   “吾妻见字如唔:俗语说,糟糠之妻不可抛,时下为夫虽为皇帝指认为皇室子孙,然,遵道秉义之事不可忘,为夫会竭力准奏陛下,给糟糠妻一个名分,请千万个放心……”   她把信紧拽于手里,又紧贴于胸前,而事实是,自从与这位“皇子殿下”复婚后,男人纵然对她千般好,万般体贴,各种柔情蜜意,也“改头换面”了,她却始终无法消弭掉来自于心灵深处的那抹抗拒与惧怕?……是这封信的缘故吗?谁说又不是呢?   每每男人对她特别温情的时候,她拒绝去感动和心跳,尤其常在关键、差点沦陷的一刹那,总是要把这信翻腾出来,拿在脑子无时无刻警醒自己……   是啊,是这封信的缘故!   顾峥豁然间明白什么,她蹬蹬瞪,起身就向绣楼暖阁的楼梯口跑去。   .   “娇娇,我每天都会给你写信报平安……”   “如果信到了,就表示我在,是平平安安的……”   “若是信一个月都没有收到,那么……”   她的眼泪开始情不自禁滚起来,一边跑,一边潸然而下如雨滚落。   凛冽的腊月寒风,吹摇着庭院中一株株腊梅树,和着细雪沫子,凋零的小小腊梅花在半空中纷飞翻卷,飘出世上最最冷冽的香。   ※※※   徐茜梅和顾峥一样,这几日也在整晚的噩梦中吓醒度过。   她梦见她夫婿程文斌浑身鲜血,来到她床榻边向她讨要说法。他伸出手,要挖她的心肝五脏,问她的那些心肝脾肺肾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徐茜梅吓得捂着脑袋耳朵缩在被窝里哭泣求饶不停。“你不要找我,程文斌,求求你了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是有心要你死的,我真不是有意的……”   她也确实恍恍惚惚,如顾峥派去盯她的小宫女所回报,成日间魂不守舍,像被鬼附了身,见了什么都容易惊怕颤抖。   “表姑娘。”   才吓得刚睁开眼又醒来,躲在被窝里哭,这日晚上,黄亮的蜡烛仍在烛台上轻滴着泪,顾峥所派的那小宫女笑吟吟地,一听见厢房里动静,便赶忙走进来给她倒茶递水伺候压惊。“您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呢?我主子说,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表姑娘您素日心肠那么好,那么活泼善良,自然是不会有鬼来找您的,那么,您在吓什么呢?是做了噩梦了,还是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比如,您的良心上不干净,手脚不干净——”   “啐!你胡说八道乱扯些什么?!”徐茜梅大怒:“我不过最近时常做噩梦罢了,什么叫做手脚不干净?!良心上不干净了?!谁让你来问我这话,又是谁让你这么说的,你主子,嗯?”   那小宫女边叹气,边扶她起来,假装好心好意地,又给她递水喝:“您瞧您,我主子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奴婢多嘴,白问一句罢了,您究竟在慌什么?气成这样?说来听听看,奴婢未准还能给表姑娘您解解闷呀!”   徐茜梅闭眼深吁一口气,躺倒在床,像具活死人。小宫女给她盖理着被子。   她吩咐道:“你出去吧,我想静一会儿,你不要来打扰我,我也不需你替我解闷儿……”   小宫女抿嘴儿笑眯眯福身:“是。”便替她慢慢放下床纱帐子,出得门去。   徐茜梅背皮一股麻一股,一股凉一股,颤颤抖抖一瑟,又像乌龟似缩在被窝里面,像是要把自己憋死都不敢再伸出头来。   第二天清晨,顾峥来探望她,笑意可亲地,一撩裙子纱帛,坐在她床榻边,很关切地摸摸她额头问:“表妹?梅儿?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姐姐我来看你了!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   徐茜梅吓得又是一抖,拽紧着被角:“啊!鬼啊!程文斌,你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第86章 抛尸井底   程文斌其实已经早死了。   顾峥缓缓伸手,她又去摸表妹徐茜梅额发,徐茜梅越发身子抽搐颤抖得厉害,缩着头,仿佛要把自己一辈子裹在被褥。   “你别过来,程文斌,别过来,算我求你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不要找我!你走开!……”   她真的确实已经在丧失心魂神智、快要被吓疯吓傻的边缘。   顾峥淡淡地挑了挑嘴角,高傲抬起下巴,良久,方站起身:“你也该闹够了!别这么疯下去,你把人给看仔细清楚,我不是你那死鬼相公,我是你表姐!”   徐茜梅还在抖,身子颤颤。   “来人!”   顾峥又唤一小宫女道:“去帮她醒醒神!把她扶起来!衣服穿好了,别让她这么疯疯傻傻下去!”   如此,两三个小宫女赶紧去帮忙捯饬,一口一个的“表姑娘”,又劝说是王妃来看望她了,好半晌徐茜梅也才总算醒过神。“是你?哦!表姐?怎么是你啊?!”   顾峥冷笑着没作声,一双星眸格外清冷锐利盯着她,就像两把刀,把五脏六腑给她盯穿。   徐茜梅脸色惨白恍惚,被顾峥盯得只觉一阵惊骇颤栗,皮骨悚然。   香炉里的沉水香在冷气中袅袅盘旋上升。   顾峥又轻抬衣袖,吩咐旁边伺候的宫女们统统退下去。“你们把房门关好,我有话要对我表妹说,记得不准让任何人进来!”   “是!”宫女们齐身退下,听话乖巧地关好厢房大门。   徐茜梅:“你,你要和我说什么啊,表姐?”她的嘴像含了滚烫蜡油,万分警惕。   顾峥忽而又扬起嘴角,微微笑了,说道:“是啊,我来找你说什么好呢?哎,我是想着,咱们两姊妹好久没像现在这般,坐一张床上聊天闹磕、亲亲热热话家常了是不是?”   她又重坐回到床沿边,笑容亲切随和的样子,再次伸手,往徐茜梅肩膀轻轻按抚。   徐茜梅又是一个背皮猛烈剧颤,恐惧警惕越加涌上了三分。   “对了,你知道,按照当今朝廷所颁布的律法,若是做妻子的,谋杀了亲夫,究竟该判以何罪?处以何刑呢?”   “……表姐?!”徐茜梅睁大眼,脸上表情可以想象。   “对了!就是施以凌迟,又叫做千刀万剐!”   “首先呢!”   她那一张漂亮粉嫩嫩小嘴,说得极其云淡风轻,仿佛还带着琢磨和欣赏。“会将那女人身上的肉一刀刀给割去,就像肢/解似的。一共要在身上切八刀才算数,这第一刀呢,是从胸口开始切;第二刀,切人的头肌……”   “表姐!……不,表姐!你不要再说了!你不准再说!”   “……为什么?”顾峥故意好奇张大眼。“又不是说要肢/解你,也不是要将你拿去千刀万剐,我们不是在聊天八卦、摆龙门阵吗?你以前,不是也常爱和我聊这些话题的吗?”   哪个女人伤风败德,被浸了猪笼;哪个女人,又会被下地狱拔舌头骑木驴,她以前不是挺津津乐道吗?茶余饭后,尤其喜欢聊这些?这全天下的女人,仿佛除了她徐茜梅,别的都是槽点满满有问题,不是她常常爱表达的观念吗?   顾峥笑着,笑得很无辜也挺无害。   “……呕!!”   徐茜梅手捂着胸,不停摇头,又开始把捂在胸上的右手挡在顾峥眼前不停晃摆,“你不要说了!住嘴!表姐!不准你说这些了,我听了反胃想吐!”   “你当然想吐了!”顾峥依旧笑,笑着笑着,声音这才冷了,起身,掖掖身上的云肩披风。“因为你家相公死了,被你给杀死了,可怜的,还被你抛尸井底,你怕有天,那些刽子手会来割你身上的肉,将你千刀万剐,是不是?”   仿佛轰地一声巨响,高山顶上放了万颗火炮,把徐茜梅所有心魂都快炸飞,炸成碎片。“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你?!你疯了!”   顾峥慢悠悠转过身,冷盯着对方,眼神犀利,依旧如冰刀:“我那可怜的表妹夫已经死了?是被你给杀死了?”   徐茜梅:“……”   “所以,我的好表妹,你觉得,依现目前情况,若有人死在我堂堂王府,我是该替你报官呢?还是替你瞒着呢?……好是帮你为相公好好收尸?”   “……不,不!”徐茜梅步步后退。“表姐,你不要报官!求求你了!不要报官!我不要被凌迟!不要千刀万剐!求求你了!表姐!表姐!”   顾峥:“……”   她闭着眼睛,凉凉地,从胸口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果然是你杀的,你丈夫被你给杀了,你连他都下得了狠手,那么,可想而知……”   可想而知,何况是她?!可想而知……   ※   她是在王府小后院一枯井发现的程文斌已经僵硬腐烂不成型的尸体。   枯井所在的天井后院,正是徐茜梅那处院子的通过内厢小房直跨入的隐秘所在。   周牧禹去了河北战场,当时,只顾着和丈夫的凄凄离别,有宫女回说程公子早已离开王府,回去池州,表小姐徐姑娘身上种种不对劲儿她也没留心去在意。   那天,她拿出往日周牧禹所给她写的家信,那发黄旧信纸上的一字字一句句,读来仍旧戳人眼眸,看着很是不适。是的,她和她丈夫周牧禹现如今还觉有种无法复原的伤痕,难以逾越的沟壑,横亘在她的胸口上,堵得心里很是不自在,何尝不是这信的缘故?   她正黯然神伤,又想起曾经诸多回忆种种,越想,越觉太多的疑点和不解。终于,想着想着,仿佛醍醐灌顶,当头被人一个棒喝。终于,她清醒过来,了解明白到什么。她急匆匆地要跑下阁楼,恨不得立马揪住表妹徐茜梅的衣领就怒声质问——她要问她,当年,她做了什么卑劣无耻的行径,耍了何种不要脸的龌龊手段,她觉得恨不能当众甩她几个大耳光,再好生质问,最后,却又有心腹宫女吓得急匆匆来回说,不得了,那徐茜梅后院天井有一洒扫婆子发现枯井藏有一具男尸,并且,捞出来一看,还是那表姑娘的夫婿,程家公子……   顾峥遂震惊,大骇。最后,她按耐下所有的急躁惊疑,让自己淡定冷静,然后又亲自暗暗细察,接着,她便通过种种肯定了这表妹将她夫婿给杀害,并且还手段残忍抛尸于井底。   .   徐茜梅还在哭泣颤抖,甚至对顾峥跪下磕起响头,抓着她的衣带穗子死死拼命求救:“表姐,你不要报官!求求你了!千万不要报官!好不好!好不好!”   顾峥万没想到,她原还以为的这徐茜梅肯定会抵赖推脱一番,却最后是招认得如此大方。   她表情复杂极了,微垂着眼睫,看她。半天,她说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你的丈夫!她是你的相公!你的夫君!”   徐茜梅垂着肩,哭啼,泪流满面:“……”   是啊,为什么呢?还不是那天,她那死鬼丈夫,发现了她身上秘密。   她把以前顾峥本应收到的、周牧禹所写给她的那么多封家信,装在一小红木匣子里。她把信匣子拿出来,那个匣子用一把小铜锁给锁着。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够蠢,那东西,还留着做什么?留着就罢了,还巴巴地带到京城里来,带到这王府……不行,一定要烧了!   正准备毁尸灭迹,然而,刚打开小木匣子,还没开烧呢,那死鬼程文斌遂发现了好奇,问:“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两个人一番房间里争吵抢夺。   程文斌好容易抢了其中一封,见信上末尾落款的笔迹署名,居然赫然显眼竟是“周牧禹”三字,顿时大惊。   .   许多年前,还在江南宣城时候,程文斌贪恋徐茜梅的身段与美貌,对她展开热烈追求。是的,是男人先追求的女人,对女人死缠着不撒手。   程文斌平时虽看着老实木讷,一副妻管严,然而,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真的老实木讷窝囊吗?事实上,在对这个女人身上,他很多时候都是忍耐的,甚至是包容、睁只眼闭只眼的,女人有很多坏习惯和不好的坏毛病,他觉得无所谓。而且,甚至觉得是自己身体出了毛病,亏欠了她,所以凡是能让就让,能哄就哄她,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程文斌到底是忍得太多太久了!   其他的能放纵,可是,当他看见信末的三个字落款,如被雷霹。   他忍不了,忍不下去了。“好啊!徐茜梅啊徐茜梅,怪不得呢,怪不得你死活要赖在人家府上不走!怪不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不知在那天夜里程文斌到底感叹了多少句“原来如此”,夫妻两大动肝火。   徐茜梅说:“程文斌,你就是一条疯狗!等看清楚了再来吠!你瞎琢磨什么!这不是我的信!是我表姐的!你看仔细!”   然而,程文斌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听徐茜梅的那些,更没心思去把信看仔细。   信纸被夫妻争抢抓扯,程文斌只看了信上面一句比一句的肉麻话。什么“卿卿永不相负”、“每天夜里梦里都是你的影子”……   他忍到极限,理智全失,直要把那一撩撩滚烫、又如同千斤重的东西拿去找顾峥。“好!好!你说这是你表姐的,我就去问她,是不是她的,我去问……”   “呵!可怜啊可怜,你那表姐,她平时待你那么好,可怜啊,咱们都被绿了……”   .   程文斌就是这样死的。   一把锋利的剪子扎下去,正中他胸口。这平时犹如怂包又窝囊的男人,在面对徐茜梅的各种颐指气使时,大气不敢吭一声,那天,他居然理智全然溃散,直抱着一大撂一大撂的信要去给顾峥看。徐茜梅吓得慌了,连骂了他无数声疯狗,又说你发什么神经,干脆抓起桌上针线篮子中一把剪刀,向自己丈夫的胸口就是狠狠戳过去。   “你去死!去死吧!你敢去拿给她看!你敢!你敢!”   “……”   程文斌瞪大着眼睛。徐茜梅便只听得哐当一声,手中的剪刀脆声落地。然后,她整个身子摇颤晃动起来。程文斌倒地。胸前的血染红衣襟,他那双瞪得老大怎么也闭合不了的眼,一直将徐茜梅荷藕盯着。徐茜梅颤颤伸手,蹲下了身,要去把眼睛的上眼皮给阖下去,却怎么也合不拢。他是死不瞑目。徐茜梅“啊”地一声,手捂着嘴,蜷缩在地上,不停瑟瑟后退着身。最后,又是如何在大半夜趁着无人,将丈夫用麻袋装着、费力抛尸,将他投入到一枯井底,徐茜梅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点心理准备和真实感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啊,停更了这么久。主要是前段时间身体出了点状况,整个人精神状态都好了。然后我又很自虐地找几部很虐的纪录片来看,人就更不好了…本来后期想一直撒糖写甜文的,结果写出了这样的效果。(对不起大家我面壁去!)   可能是精神状态的原因,导致我对后面这本文的走向做了改变与调整,就是原先写文的初衷也变了很多。我不想写男女主作来作去的文了,太心累了。所以把男主送上战场,在我看来,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 第87章 开始就错   顾峥陷入一种回忆里。   脑海中,尽是徐茜梅和她小时候的浮光往事。   说来,徐茜梅叫父亲顾剑舟一声舅舅,实则,她母亲,也就是顾峥的姑妈,和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关系。   顾峥的父亲顾剑舟曾是她祖父顾老爷一次醉酒,和青楼歌姬所生的“孽子”,始终不被顾家宗主所认可。姑妈是嫡出堂堂大小姐,其地位身份尊贵,向来瞧她父亲顾剑舟不起。顾剑舟后来被家族赶出大宅,因为母亲的身份低贱、顾氏一门视他这样的子孙为耻辱。顾剑舟自小便在炎凉的人世长大,阅尽沧桑,受尽欺凌折辱。顾剑舟离开顾家大门后,他走南闯北去打天下,倒是终于闯出了名堂,成了江南地界的首富,也成了顾氏一门再不可轻贱、甚至高攀的神话。   顾家最后败落了,潦倒了,顾峥的那些亲戚包括姑妈叔伯们也是潦倒的潦倒,贫贱的贫贱。顾峥的姑妈也就是徐茜梅母亲、堂堂一嫡出千金,最后,却不得不败落下贱到成了徐家一所纳妾室。顾峥第一次见到那位姑妈和这表妹,这是母女两困窘落魄至极。   姑妈也不知作何事竟然厚着脸皮来求她父亲顾剑舟帮忙办事打秋风。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倒在昔日所瞧不起、轻视羞辱过的兄弟膝下,“你是我的好兄弟,好歹看着这种情分吧……”   徐茜梅就安静地躲在一廊柱子旁,她怯生生地眼望着母亲如此低三下四,而自己的舅舅,却始终面冷如铁,倒背着两手。   “呵,谁是你弟弟?你这女人可真会乱认亲戚?我冠了这顾家的姓,难不成,天下所有姓顾的都是我亲戚了?”   “来人,还不将这疯女人给我扫出门去……”   顾峥当时只比徐茜梅大了半岁,才几岁的女孩子,看着母亲样子,忽然,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跑到顾峥跟前,小小的身子一跪,再一拜:“表姐,你帮帮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顾峥回忆着回忆着,是的,从小到大,她就一直在求她,而她自己呢,则一直施恩照顾于对方。   父亲见不得曾经那些顾家亲戚,不,应该是六亲不认。可是,当时小小的她,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只知眼前跪着的两个女子,一个是姑妈,一个是表妹,她们说起算是亲戚,父亲不认她们,不帮她们,未免显得太冷血冷肺了。   顾剑舟可是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宝贝,女儿说的话,便是圣旨,甚至比圣旨还要有威力。   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走到父亲跟前,拽着他袖子,撒娇:“爹,爹,你就帮帮她们嘛……人家,好歹可是我们的亲戚,是我的姑妈和表妹……”   .   顾峥忽然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想必,以前求她的样子多么可怜卑微,那么,对她的恨和心中的窝囊憋屈,想必就有多深吧……   一个连自己丈夫都可以说杀死就杀死的女人,她的心肠,可想……   顾峥:“想不到你怕死竟怕成这样,你还怕我去报官?”   “好!我不报官也可以,帮你藏着掖着这事儿也可以,哪怕,帮你夫君收尸……”   徐茜梅立即停止哭,张大嘴。“表、表姐……”   顾峥接着又道:“告诉我几件事,你很恨我的是不是?从小就一直在恨我……”   “除此,你还觊觎过我丈夫,你把他当年给我的信掉了包,甚至于万寿山赶庙会的那一次,你把我差点推到河水中淹死,你说,是也不是!”   徐茜梅:“……”   整个空气仿佛都已凝结成团。   徐茜梅紧抿着唇,脸白如纸。   顾峥咄咄,还在发问:“说!我要你发誓!如果,你有一点半分的虚假谎话,我不仅立马把你谋杀亲夫的罪名全给抖落出来,你这条命,甚至几生几世的命,都不得善终!”   “……发誓!”   ※※※   徐茜梅颤颤地闭上了眼睫毛,脸上的泪珠儿横七斜八,糊得上涂的胭脂都已经花了。   事实上,她已经后悔了。   她的后悔,是从亲手杀了丈夫程文斌开始;她的后悔,是从每日里噩梦不断,那死鬼丈夫不停向她索命开始;   顾峥猜想得没错,她是有恨的。应该说,恨一个人,总要找点理由,可是她又拿什么理由去恨一个视她为亲姊妹,不,甚至对比亲姊妹还好的表姐……   她讨厌顾峥一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生来就什么不愁,总是以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在她跟前。她需要顾峥的帮助,却又觉得这位表姐对她的帮助令她厌憎,不禁悲从中来。哪怕她不是真心实意的呢?或者只做做样子?   顾峥道:“你救了我女儿苗苗,没有你,她那次差点就被水淹死了。而我呢,在很小时候,有一次中了蜘蛛的毒,也是你帮我一口一口将腿上的毒吸出来……我真真看不懂你了!”   “说你坏呢,你偏又做出这些‘壮举’来!说你是个好心肠呢,可却又偏偏……”   “所以,我今天要你起誓,用你几生几世的命来起誓,用你丈夫的冤魂起誓,这么些年,你到底还干了什么?”   “……说!”   .   徐茜梅:“……表姐,我是很想说,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啪”!一个大耳光子便对准女人的右侧小脸扇过去。   “现在,可听不听得懂我在问你什么?”顾峥淡淡地挑眉,面无表情。   徐茜梅:“我说了我听不懂……”   “啪”,又是一大耳刮子。   顾峥依旧微微一挑眉。“现在,还是听不懂?”   “你打吧!你好生打!”徐茜梅道:“反正从小到大,我就一直被你压着踩着的,现在,还被你打,又有什么可稀罕的!”   “啪”!   顾峥这一巴掌更是狠了。女人身子被扇得一晃,摇摇欲倒,她还是强撑着站起身。口角的鲜血丝开始溢出来。   顾峥冷眉淡眸地,又说:“我明白了,看来,也不用多审问了……”   “确确实实,你曾经想置我于死地,你将我的信给掉了包,害得我和我丈夫劳燕分飞,一分就是那么多年;你也应该是暗暗觊觎他的,要不然,你也不会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各种挑拨离间……”   “呵,真是好奇怪,我现在居然觉得很放松,曾经,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心想,你虽有嫉妒有小心思,可不至于那么龌龊不要脸,那么下贱卑劣、心肠歹毒……”   “真好!可算是可以让我放下了!”   “你放心吧!我呢,既不准备把你拿去报官,也不打算折磨你、报复你,我就要你这样看着我,始终被我踩在脚下,让你一辈子嫉妒到死吧!”   徐茜梅哭得肝肠寸断,呼吸急促。“对不起,表姐,真的很对不起……”   “我错了!事实是,从小到大,我始终在找去讨厌你的理由,可是,找来找去,你为什么总还是要对我那么好,而那些好,不仅仅是在于吃的穿的,用的戴的,一次次帮我出头,帮我解决我和母亲在徐家的困难事,并看着我在那个府上日子不好过,总想方设法帮我谋划主意出头……”   “我想恨你,真的很想恨你,很想,可是……”   “那些信,也就是表姐夫写给你的那一封封家信,我是掉了包的——我当时只想着,这下可好了,你也当不成王妃了,你和他离了,那么,咱们等于是平起平坐了,至少身份上是这样的……”   “日后,你潦倒困窘之时,说不定会有求于我的,那样,我也终于可以在你跟前风光体面一回……”   顾峥一个大耳光接着又甩过去。“怪不得呢!可怪不得!……怪不得你和你相公初来汴京城,那么大手大脚,既送我这样,又送我那样的,五百两银子的黄玉簪,你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原来是如此……”   她依旧是无情无绪,淡淡地说。   “是!”徐茜梅手捂着被扇得又红又肿的脸颊,说:“每当你潦倒落魄陷入困境之时,看着昔日曾经风风光光、高高在上的表姐你——而我,则像你曾经往常施舍东西给我时的那种体面感觉,不知有多美妙呢!”   “你说去万寿山路过那河水桥时候,是,我当时是想至你于死地,因为那算命的老不死说了,我这辈子,都会被你压着,因为你是凤凰命格,而我呢,呵呵,我——”   她顿住了,胸口一阵阵苦涩如黄莲水反了胃,不断上涌。   顾峥:“你还果真是贱!我就纳闷好奇,你的心到底是拿什么做的?去潲水桶里泡过吗?你让我觉得恶心!”   徐茜梅不疾不徐,又道:“呵呵,你问我是不是觊觎你夫婿……觊觎两个字说得可有多难听……是的!”   她怅然抬起眼眸,视线恍恍惚惚,看着窗外寒风中飘摇不停的腊梅树,“我曾也喜欢过他的,对他也是一见钟情……那时,也跟你一样,去他的小摊找他写对联,找他给我画像,总是想接近他,看见他,缠着他……”   “可是,我到底没你那样的勇气和毅力,或者说,我对他毫无自信可言,他人虽长得漂亮,是我所见过这世上最英俊最好看的男人,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为什么会那么穷?为什么出生会那么贫贱?……”   “二则,我对我自己也没信心的,我是穷怕的人,因为我清楚知道,爱情是回事,婚姻女人的前程又是另一码……我可不能耽误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不可能像你那般傻里傻气去冒险、去试错……一步错,就是万步输,我当时是想要一个实惠便利的婚姻,实实在在,能够给我带来利益好处的婚姻……可是啊,表姐!”   说着说着,徐茜梅愤愤转过身,向着顾峥的脸,哭着倾诉:“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一路总在眷顾你!你运气真是太好了!他原来是一个王爷啊,是个皇子!……呵!”   她闭着眼睛,从胸口处重重深吁了一口气:“天呐!你可曾知道,后来,我需要消化这一残酷事实真相时候,是怎么度过的,又有多么多么的艰难……”   如果,当初她也和顾峥一样,有那样的出生纵容她去挥霍,去潇洒奢侈追逐爱情,又有那样一个好父亲宠溺到、不惜一切代价,就是个男人都会捆到她的面前……那么,今天的结局会不会和表姐顾峥兑换过来?   原来,她的命,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是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身体正在休养中,所以最近更新有点忙。不过马上要完了。 第88章 危在旦夕   徐茜梅最后走了,离开王府。   在对她的事情上,顾峥既没表现大度宽容,也没有追究的任何迹象。   她坐在阁楼小窗前,以手支肘呆呆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小宫女打了门帘子进来。“王妃,徐姑娘来了,说要见你……”   须臾,徐茜梅穿着绣海棠花的桃红色襦裙夹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走到她面前,一跪,磕头流泪不止。“表姐,我就要走了,我发誓,你放过我这一次,以后,我离开了这儿就再也不打扰您和王爷表姐夫的清净了……”   顾峥眼睫毛低低垂着,头也不抬,声音含些许疲惫。“我的那些信呢?”   徐茜梅一怔。顾峥:“我的那一封封被你所掉包藏起来的、我相公曾写给我的家书……”   又是两盏茶功夫。徐茜梅嗫嗫嚅嚅,也不知从哪儿,找出了原先装信的一四四方方红木小匣子。“表姐……”   她又紧张忐忑地跪下,手托着匣子高举到顾峥面前。顾峥颤着手,迟滞地,凝重地,将东西接到了手里。打开了匣子,豁然,脸色一白,下颔抖动着……全是灰烬。里面的那些家书和信纸已背烧得干干净净。顾峥深吁了一口气,她猛地又扬起一巴掌,那巴掌,高高举起,这一甩过去,女人的脸很可能马上开花的力度。徐茜梅把头本能地一偏。“表姐!”   她大叫着,惊慌恐惧哭啼着。“我错了!真的错了!”   顾峥笑了,嘴角弧线般上扬,巴掌终落了下来。不是落到徐茜梅的脸上,而是半空中停了停,无力地垂下。忽然就在这一刻,她觉得这眼见的所有一切都是虚茫。一阵风从窗户缝溜进,正好扬起木匣子中一粒粒纸灰。原来,还有一些残纸碎片是没有烧透的,已经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却上面依稀可辨零星碎语,“思往事渺茫茫不堪烟梦,多少回,无边恨苦涩酸辛”、“这是为夫生平第一次遭遇的挫折伤心事,心堵得不知是好,原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顾峥眼泪泉涌而出,她全身一震,拼了命伸手想去抓那些其余被风吹走的碎纸残片,然而,风太大,又凉薄凶猛得很,她越是想抓,偏越是满屋纸屑灰烬飞舞得快。那些伺立在旁的宫女们也忙去帮着关窗的关窗,帮她的抓的帮她抓,折腾了好半天,顾峥手中却还是紧紧拽着一片残存的碎纸,上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的笑,像是豁然明白什么,醒悟什么。   她对徐茜梅道:“你滚吧!从即刻起,离开王府,我不要再见到你,最好,咱们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   晋王周牧禹离开京都去了河北已有两月余,天寒地冻,朝廷一片肃然紧张,他却迟迟没有家信送回。   徐茜梅也离开了王府,她走时,顾峥给了她几百银子,命一宫女送过去。还是死也不见,无论徐茜梅怎么哭哭啼啼,想再找顾峥说些其他话语。顾峥只让宫女传递了一个意思:“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这几百两银子,权当我对你救了我女儿苗苗,和曾经的那些姐妹患难恩情……”徐茜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口一个的“表姐”,差点哭晕倒在地。宫女送她出王府门,她一步三回头,最终,好半晌,才把牙一咬,肩上斜挎行囊包袱,头也不回,迈出王府的大门口。   徐茜梅边走,自觉这一生到头来,也算是自己把自己作死。唯一心里所念想的,竟是她丈夫程文斌,她突然发现,从前,没觉她那死鬼丈夫有多好,可如今,那死鬼丈夫的好,统统冒烟似地冒在自己的眼帘视线中……   “娘子,你冷不冷,饿不饿?”   “娘子,你别生气了,好吗?”   “娘子,我错了!”   “娘子……”   徐茜梅缓缓闭上眼睫毛,成串成串的泪珠子,在漫天风雪中,早已冻糊了两腮,揩了一脸还满。   .   元正三十二年的腊月,顾峥在王府日益提心吊胆,眼看着怎么等,怎么盼,战报和家信始终送递不到京里,终于有一天,有小兵官吏快马加鞭,十万里加急,连夜赶回京都。   “王妃,不好了!晋王殿下身负重伤,几天几夜昏迷不醒,军医时时救诊,还是醒不过来,可能,可能怕是再也回不回来了……”   轰地一声,仿佛晴天霹雳。   当时,顾峥,还有女儿苗苗,以及婆婆周氏等正在王府举行着小年的灶祭活动。十二月尽,要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以祈新岁之安。整个王府忙得不可开交,顾峥脚踩着一木梯子,她手拿着一张张刚剪的窗花,忙着往窗户上贴,因为,这窗花既是她亲自剪的,又亲自贴上,那么,祈求平安心愿,才能更显灵验。可却没想,象征平安寓意的窗花才刚贴上,一阵风过,呼啦啦地,窗花纸就被吹落下来。   她爬下梯子,和婆婆周氏相视一眼,这窗花贴不稳,不是什么好兆头,婆媳两心头都暗觉不祥。果然,噩耗传来,顾峥差点晕了一晕,宫女萱草等急忙扶住她:“王妃!小姐!”   婆婆周氏随即也病倒了。“顾峥呐!”   周氏算得上也是一个非常坚强沉得住气的女人了,她把顾峥的手拉着,躺倒在病床软榻。“其实,咱们早该有这些心理准备的,是不是?”   “昨夜圆非今夜圆,却疑圆处减婵娟,一年十二度圆缺,能有几多时少年。”   周氏又叹,“这才是人生,最最真实残酷的人生,有无常,有战争,有祸乱,有生离,也有死别……”   “我人已经老了,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大不了,我跟着他去,也没什么的,总归是也没几年活头,可是,你又该怎么办?才三十不到,女儿还那么小……”   顾峥泪如雨下。“母亲……”   周氏把顾峥的手拉着,紧紧地拉至胸口前。“他死了,总归是为了朝廷国家而战,而了千千万万黎民百姓而身亡,可是你……这对你,真是太太不公平了!”   周氏说着,闭着眼睛,又是摇头,又是剧咳狂嗽。   顾峥道:“娘,我想要去找他!”   周氏豁然睁开眼皮,大震。“你说什么?”   顾峥:“我说,我要去河北,我要去边关,我要亲自去找他!”   “就算……就算以后真成了一个寡妇,至少,让我去看他最后一眼,哪怕看不了最后一眼,也送不了他,但是,我起码也要将他给亲自送回来……”   哪怕送回的只是尸身,只是冰冷、没有气息的尸身……   ※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顾峥收拾着包袱行囊,一边默默悄悄地、无声流泪,一边脑海不停重复回忆起男人曾信上被烧成灰烬后、余留下的残言片语。   丫头萱草牵着小郡主苗苗,在旁看着她忙上忙下,时不时前去帮忙,问:“小姐,您真的要去了吗?实在是太危险了!要不,还是让我一路陪着您吧!”   她和顾峥从逃亡到京都,一直就还没分开过,萱草很不放心。   顾峥微笑,极力强收眼泪。“不用了,你就留在王府里,好生呆着,我把苗苗,还有我婆婆全托付给你了!”   “——小姐!”萱草又哭又喊。   苗苗也哭,拽紧着顾峥的袖子不停摇着问:“娘亲,我爹爹他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就要死了?他又打算不要苗苗,不要娘亲了吗?我不管,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娘在哪里,苗苗就要在哪里!”   顾峥慢慢地蹲下来。“乖!好孩子,娘亲的好女儿!”   她喉头哽咽着,一把将女儿狠狠使劲拼命搂抱在怀里,吻着拍着哄着。“你爹爹才不会不要咱们的!娘要去把他带回来!把他好生带到苗苗跟前好不好?”   “如果,他不要你了,娘就用鸡毛掸子抽他、打他好不好?”   “他不会死!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只要娘去了,他就一定不会有事儿的!”   也不知诓了哄了多久。苗苗才道:“是吗?娘去了,爹爹就不会有事了么?”   “那好,苗苗就乖乖呆在王府里,等着我爹爹回来!”   顾峥道:“真是好乖!好乖!”   又在女儿苗苗额前吻了吻,终于,吩咐了一干众人,交代了诸多事宜,披星戴月,骑着马,在几十个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王府,扮成了个男儿身,前往了河北。   ※   河北。晋王殿下周牧禹军帐。   报信的官兵其实出现了些许小失误。晋王殿下身负重伤,几天几夜昏迷不醒,这也确实是真,然而,并非说来如此简单。   灰蔼霭阴沉沉天空,随处弥漫的狼烟,宣示着战争一波又一波未间断过。   最后一战,又被大家称为小月河的战役,我军居然在寡不敌众的情形下,赢了!   当时,正值腊月初一,敌军首领率领数万精锐骑兵,周牧禹眼见局势必败,提出诈降。祁国军队首领并未识破我军的企图,但还是怀疑,称若要自降,需得一个使者前往做人质,而这个使者人质,就是周牧禹本人,堂堂皇子殿下,大将军王。总之,过程细节述来复杂,最后,周牧禹和关承宣里应外合——是的,关承宣那时是敌军帐中的一兵探小校卫,他在周牧禹的各种暗示下,时机配合烧了敌军的后援和所有御冬粮草。   最后,两人齐心默契,还离间挑拨敌军诸多重要首领,终于,待他们彻底分崩离析后,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周牧禹虽在敌军账中做人质,但是,却指挥着我军所有行动方向。在河北琼戍边关,祁国军队被我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诱到小月河这个地方,终于,我军以少胜多,终于将祁国军队十万人马精锐全部剿灭。当然,算起来,这场战役也算是惨胜,我军牺牲阵亡了不少,最最重要的是,敌军首领在发现了晋王周牧禹的阴谋诡诈之计,气得咬牙切齿。周牧禹腿部,背部,肩部,连重三箭,负了重伤。   .   山峦高空,几只苍鹰依旧翱翔掠过,时不时发出哀哀的叫鸣。   天际线由黄变黑,日复一日,每到黄昏时分,就像筛子似抠下来,沉重而压抑。   军帐前,一男子边煎着药,一边叹息着。那是随往战场的太医,卢军医。   另一小兵道:“晋王殿下终于醒了,卢军医,还是您老有法子!”   那箭上有剧毒,如果说,平常的三箭,只要没射中要害倒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晋王周牧禹这次身负的箭伤可不一般,是祁国人的剧毒配方。   卢军医:“哎,醒了又怎样?怕只怕……”还是熬不过两三日啊!   那小兵急忙又问道:“您之前也说了,肩膀背部伤势很轻,也中毒不是很深,主要是集中在右边的大腿,这大腿,必须得亲自剥开了刮骨去毒吗?”   卢军医:“呵,那要不然呢?”   他的嘴角溢出一缕反讽:“你没看,这位殿下爷,他现在的右腿肿得快有大象的腿那么粗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毒汁儿已经蔓延到整个右腿了!不到两三日,就会继续上走,移到腹部,移到心脏,到那时候,就是神仙都没救了!”   小兵急急又道:“那你还等什么?如果只剩这最后一招,您赶快去安排刮骨的事宜呀!快!这可千万不能拖的呀!”   小兵淌眼抹泪,急得边用袖子揩眼角。他深切知道,这次小月河之所以能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将祁军数十万精兵全部剿灭,这所靠的都是什么。又回想起跟随在晋王身边的这些日子,这位殿下,看着虽日常面冷,话少,纪律严苛,然而,他的内心待下属却一直是仁厚亲民的。他没名字,随军前,大家都叫他的小名,叫李狗儿。   晋王道,这算什么名儿,便给了他取了个名字,叫李振兴。   李振兴时不时地回忆起和晋王相处的日子,那些点点滴滴,特别是有一回,有人怀疑他偷了军队的物资,没有人相信他,只有晋王肯走出来帮他主持公道。“如果,他真若你们说的手脚不干净,你们,到时候直接找本王!”   是的,就是这么一句,李振兴至今想起来都泪眼流涕……晋王,他可是他一辈子的恩人!一辈子感激涕零、都偿还不了恩德的再生父母!   卢太医接着又道:“通常说,刮毒疗伤只是一个传说,你听过《三国志》里关公刮骨,但这却距离咱们很遥远,有没有这回事都另当一说?”   “就我所疗刮过的两个病人案例中,这两个病人,都没有活过来!”   “因为,熬不过刮骨过程中的剧痛,全都会因为心脏承受不住而猝死!”   李振兴:“承受不住……猝、猝死?”   他又忙道:“等等,你不是说你研究出了一个方子,又叫麻黄散,会让人免去刮骨过程中的剧痛吗?”   李振兴越说越慌乱、惊恐无助,恨不得给老军医跪下磕头不止。“不管怎么说,老军医,你得想个主意法子!晋王殿下他不能死!万万不能死啊!”   “哎!”卢军医深叹了口气。“这才是我最最头疼的,我研究出麻黄散不错,可关键是,殿下爷他愿意服!也愿意配合服啊!”   李振兴:“……怎么?”   “这麻黄散,若是稍微过量,稍微一点点不慎,就会有失忆的可能,所以,殿下他——”   .   军帐中,周牧禹眼皮开了又阖,阖了又开。   是的,他中了剧痛,肩膀背部的箭伤对他来说都是小事,关键是右腿,现如今,已然浑如瘫痪、稍微挪动一下都不能、已经肿得如同大象腿般粗的右腿。   周牧禹意识迷糊,甚至,他如今在地狱还是人间都不清楚。   飘飞涣散的意识,像是要努力飞出营帐外,飞得远远地,飞到自己的家,飞到那个女人跟前,去拥抱着她,然后,告诉她,他会永远爱她,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无论是人间,还是地狱……   卢军医说,如果,这条右腿还想被保住,甚至,他这条小命要想被保住,那么,刮骨疗毒是最后一个法子。而这中间,又将会承受什么样的剧痛,什么样如同地狱酷刑般的折磨和煎熬……卢军医说,没有人活着通过了他的治疗和实验。   他的嘴角浅浅上扬着,带着讽刺,勾出一抹冷笑,如今,他想要摇摇头,无奈地叹息一声,可好像连这点子力气身体都不允许给他了。是的,男子汉,大丈夫,落如此境,身体薄如脆纸片,仅吊着一口游丝般气,正常人尚且无法从那样的刮骨诊疗过程活着出来,尚且是如今的自己……除非,用麻黄散?可是……不,不能用!   绝对绝对,一千个一万个不能用!   他痛苦地、吃力地又闭起眼睛。如果,有一天,当他总算能从鬼门关活着走出来,可是,心底脑海一片空白茫然,连此生的挚爱,他的家人都已统统忘却,再面对失忆……那么,这样的身体,这样的躯壳,要来又有何用?!   .   “王爷!王爷!卑职求求您了!求求您!你就听听卢军医的劝吧!”   “这个麻黄散,你必须得用!不用也得用!不管对您来说,生命中有多么重要的人和事,可是,在卑职的心里,您的命才是最最要紧的呀!其他什么都不是!”   “王爷!晋王殿下!求求您了!卑职给您磕头了!如果您答应,你就眨眨眼睛,哪怕动一动眼皮……您别这样子!求您了!”   李振兴已经不知跪在周牧禹军帐床榻前有几个时辰,他一直在哭求晋王殿下的应允。晋王为整个军营主帅,又是大将军王,还是堂堂皇子殿下,谁都知道,如果,他本人不同意使用麻黄散,以及,不能承受使用麻黄散后的后果,那么,谁也不敢亲自妄动,卢军医可更是不敢。   “王爷!王爷!”   李振兴还在不停磕头,不停哭泣请求劝说。“您就听听小的劝说吧!卑职知道,在您的心里,可能一直有个人放不下,而这个人,如果卑职猜得不错,不是别人,就是晋王妃,您的妻……”   “这一路,卑职日日陪着您,跟随着您,虽不了解您和王妃的事,但是,却时不时见您从衣兜拿出一个荷包看得出神,卑职曾好奇地问,这是谁绣的,您说,是您王妃……”   “王爷!王爷!如果王妃知道,您的命,如今已悬在一线,已经危在旦夕了,那么,就算,今后您不再记得她,脑子里也没有了她——可能,对她来说,在这些面前,只要能保住您的命,都不是事啊!王爷!卑职求求您了!王爷!!” 第89章 傻子王爷   如果,连此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女人,此生的唯一与挚爱,都因此次疾症而乱用药物导致失去记忆,将那个女人彻底忘却,抛至脑后,从此不能再记得……   那么,对周牧禹来说,拥有了这具躯壳确实本身又有什么意义?这对顾峥来说,公平吗?!   不,太不公平。他已伤过了她一回回心,不能再这样不是男人。   一大堆士兵将领围着他祈求,围着他哭泣不停。   周牧禹艰难翕动嘴唇,他的手指终于可以稍微动弹了,这是数日这么久以来,凭着意志毅力,终于能够让自己身体手上某部位活动起来。   卢军医立即呵斥:“你们都快别说话!尤其是李振兴,你别哭了,赶紧闭嘴!听听,王爷像是有话要交代吩咐!”   周牧禹努力掀开眼皮,气若游丝。“本王……本王……”   李振兴和卢军医赶紧将耳附在周牧禹唇边。   晋王周牧禹:“挺得过去的……不用麻黄散,也能挺过去……”   “若是,若是真失了忆,活着也是等于……等于死了……”   .   所谓的刮骨疗毒,就是指医者,把病患的腿用刀给慢慢、一点点儿剥开,在不施加以任何麻黄散麻痹痛感的境况下,再接着用刀子,一刀刀将骨头上的毒液和瘤子祛除清洗掉,甚至于,病情严重的话,毒液汁儿渗透到骨髓里,还需时间长久用去毒的药液多冲洗浸泡好几次,反反复复,其血腥,恐怖,残忍……种种手段画面与过程,就是地狱里的挫骨扬灰,也就不过如此尔尔了。   这是一种光是令人想着就头皮无限发麻抖到惊骇的惨烈疗毒经过。   李振兴和卢军医等全都不说话了,所有人俱沉默着。   最后,卢军医领旨,只得哽咽着跪下,磕头:“是!臣领旨!臣谨遵王爷殿下吩咐!不用麻黄散!”   李振兴想放纵自己大声哭泣着,到底怕惊扰躺在军帐病榻上的男人,只得头一扭,身子一转,再不忍心多看一眼,颤抖瑟瑟跑出帐外。“皇天菩萨!请您开恩!请您放过殿下这一回吧!他是个好人!他能够挺过这一劫的!”十多岁的男孩子,双手合十,对着苍天,磕头,不停地拜了又拜。   刮骨疗毒是从酉时进行,卢老军医说,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怎么着也得赌一赌,晋王万一他真挺过来了呢,只因他的毒眼看着越渗越深,真是一丝一毫不能再拖,一寸光阴意味着一寸金。晋王殿下的军帐,骤然间,便一片忙碌。又是准备刀子器械,准备消毒酒,纱布,剪刀等等……须臾,军帐中,便有一声声痛嚎从里传来。   有个小士兵撩了帐子急匆匆跑出来,捂着胃部,连翻作呕。   原来,那声声痛嚎并不是晋王周牧禹,而是来自于他的。他在里间给卢军医打下手,负责帮衬并按周牧禹手和头,可是,目睹卢军医给晋王疗毒刮骨的一切,血流淌了满床都是,纵然是已经上了战场的他,目睹了太多战争的残酷,见证了无数的死亡和重伤,然而,还是拗不过眼见的这一幕真实、令人发抖的人间地狱。   小将士一边捂胃作呕,一边想:天呐!为什么就不给他一刀呢!   痛痛快快,给他一刀,纵然是死,也好过晋王目前所经历遭受的一切啊!   又过两三多个时辰,卢军医满头大汗,仍在里面紧张而不失从容利落帮晋王刮着骨,突然,他的右手开始抽筋、发麻,原来,从酉时到现在,刮骨疗伤的时间太长太久,又没个替代的帮手,他的右手,瞬间就僵硬了,抽筋断骨般疼,怎么按揉都没用。整个军帐里,瞬间就慌乱了。“卢军医,您怎么了?您可千万得要挺住啊!您不能出事!现如今,咱们殿下爷的命还握在您手上呢!”   卢军医无奈痛苦地闭着眼睛,说,“我知道!我当然都知道!可是,我这该死的手!这该死的手!……”   他哆哆嗦嗦着,脸色正煞白,急得团团转。   突然,一直坚持死守在周牧禹病榻边上的李振兴面色惊惶大骇无比,眼睛瞪大着。“没气儿了!卢军医!咱们王爷、王爷他好像没气儿了!”   李振兴手抖得不成样子。伸指,小心翼翼,去触周牧禹鼻翼上的呼吸。然后,两腿颤颤,身子一缩,差点踉跄摔倒在地。“王爷他真的是没气儿!王爷……王爷他死了!死了!”   “……”   军帐里,灯烛的光照得帐壁忽明忽闪,所有将领士兵纷纷磕头,跪下,行起了军大礼。   卢老军医的那手都还在抽筋发麻,他把另一只手使劲儿地、小心地拿去,放到晋王周牧禹鼻翼口边,去触探他的呼吸。卢军医的眉是越皱越紧。触完了鼻翼呼吸,又去听他的胸口上心跳,再去搭他的手腕脉搏。是的,没气儿了!确确实实,千真万真,晋王已仙逝,驾鹤登了极乐世界。   周围哭嗡嗡一片。李振兴反而不哭,他跪着,跪直在晋王周牧禹榻前,嘴唇翕动着,像是有话想要表达描述,却一个字说不出口。卢军医闭着眼睛,痛苦地,心中无奈依旧只剩一声声叹息。其实,他早就有心理准备,现如今,这样的身体,这样固执犟脾气的殿下爷,甭说麻黄散死活不用,甚至,在整个刮骨疗毒的过程,死咬着口中木条,他连吭都不愿吭哼一声……   不妥协,不示弱,不投降……   朝野中,有人把这位从民间来的殿下王爷称呼为“风骨峭峻”、“傲骨嶙嶙”……看来,果然都是真的。   果然,名不虚传。   卢老军医老泪纵横:“是臣该死!是臣想不出更好的疗毒法子!臣有罪!……有罪!”   .   顾峥从大老远,风尘落拓,边关之外赶来时,自然,她所经见的最最惊心动魄,就是这一幕。   眼前,众士兵将领对她叩首的叩首,赎罪的赎罪,愧疚的愧疚,感恩的感恩……   许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此时此景,有人小心在告诉她,自己的相公已经死了,没有心跳声,没有了脉搏与呼吸,请王妃主子节哀顺便……她没有哭。   居然,不仅没有哭,甚至于整个下马的过程,庄重,端静,沉着,一丝不乱,步履坚定而冷静异常。   几个小士兵想要上前搀着她,却被她轻轻一扬手袖,“不用!本王妃自己能走!”声音不怒自威。   她想进去看里面相公的“尸身”,满军帐里都是浓浓的血腥味儿飘散于空气中,蜿蜒的鲜血,甚至从帐脚的荒草泥地像小河似蔓延流出来。   “王妃!王妃!”   那个叫李振兴的小将士哭着跪着求着她劝说,不停摇头阻止。“你不能进去看!王爷,王爷他现在的样子可不太好看!我怕您会吓着!”   顾峥:“你们都给我让看!他是我丈夫!他有什么好害怕?对本王妃来说,又有什么好害怕?!”   她就那样走了进去,从从容容,踩着地上的处处鲜血,脸色苍白憔悴蜡黄,却仍旧极力保持平静。   耳边虚虚隆隆地,有人又来告诉她,轻声给她解释,其实,王爷若是用麻黄散,听他们和卢军医的劝,可能,可能会挺过这一关的,然而,王爷就是不用。   若是不得他同意允许,卢军医也不能擅自做主决定,毕竟,那麻黄散,会导致人今后失去一切记忆……   顾峥的心一下就抽空,痛缩成一团。“用麻黄散……会让人失去记忆,将什么都给忘了,真的,是这样么?”   她感到头晕目眩,胸口钻心的疼痛犹如蛇咬鹰抓,连嗓子都哑了,说不出来话。   一将士低声,“是!”[宫*重*號:侒*侒*随*心*推]   卢军医也道:“王爷说,他不能没有记忆,他这辈子,有不能忘记的人和事,有不能忘记的太多过去,所以,这麻黄散,死活都不肯用……”   刷刷刷的眼泪,从顾峥两颊腮边瞬间一颗颗地落下。“傻子!”   眼泪断线的珠子,她痛嚎哀叫又一声。“你是傻子啊!傻子!” 第90章 大结局(上)   大抵人的这一生总逃不过四个字桎梏,生、老、病、死,或者稍改一改,就是生离死别。   顾峥自觉她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与坚强的信念、来支撑着她,有心理准备去承受这眼下的一切。   这是个战乱频发的年代,安定与平稳注定个奢侈。有人常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想必,就是这个意思。   顾峥也终于明白了,就算,这个男人不是皇子龙孙,没有如今的身份,他生活在寻常百姓普通家庭,没有那么高贵的血液血统,可能,她和他终将面对的也会是同样的今天。性格命运早就已注定,他不会甘心于平凡平庸。她看见了眼下这些将士手下们对男人的钦佩、崇拜与尊敬;为他的铮铮铁骨与傲气智慧折服……这是男人们的战场,他在这里找到了生命的归属与价值。   许多年以前,那时还在江南,当时,不管是顾峥,还是她的父亲顾剑舟,一个想威逼,一个想情诱,天真地,都想让这男人屈服……想想,真是滑稽可笑得紧。   顾峥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强着支撑多久。   她颤抖着双手,慢慢地,双膝弯曲,半跪半趴靠在丈夫周牧禹的床榻边缘。“我来了!”她说,“我来带你回去!”   颤抖的那双纤纤柔夷轻轻去触摸男人的脸庞,他的脸,清苍,蜡黄,没有一丝血色,难看的可怕。双眸紧闭,下颔长满了许久没刮的青色绒须。   “现在,你可该满意了,是不是!”   “你说你不要用麻黄散,你害怕会失忆,害怕再记不得从前的人和事,记不得我,记不得我们以前的日子……”   “可是,你现在是个死人了,那你,你可还记得什么!”   “你傻!真的很傻!”   她说着说着,终于泣不成声,崩溃了,疯了。发疯一般的将男人捶打着,摇晃着,泪眼模糊。   “我恨你!你让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寡妇!”   “你说,我们的时间为什么总这么短!”   “前些年刚成亲那会儿,你和我别扭,闹各种小性,最后,你不闹了,我们好容易走在一起,可是,你又要离开我和女儿……”   “苗苗,她才八岁……八岁不到啊,你忍心抛下她不管吗?”   “周牧禹,你好……狠!算你狠!”   “你起来!起来啊!……”   “你这样到底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起来!混账!快起来!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你这样子对我,你安心吗?!”   “……”   军帐中,所有将士垂首低眸地默哀,不管是卢老太医,还是李振兴,统统都把脸扭过去,喉头哽咽着。   “王妃,请您节哀……”   他们异口同声,轻而低地,柔柔地劝慰,说。   尾声   汴京,二月。   承平三十四年,骚扰了人世间许久太平的战乱终于结束,告一段落,整个京都笼罩在一片烟雨中,乍暖还寒的天气,杨柳开始抽丝,堆砌如梦如烟。   晋亲王府,顾峥挺着个大肚子。   女儿苗苗,萱草,还有婆婆周氏等,都在围着桌上堆砌如山东西口中啧啧,指指点点谈论个不停。   “禀王妃主子,这是兵部许敬安许大人送来的……”   “这是周太傅专程送来给王妃您的……”   “这是翰林院的大学士……”   桌上有珊瑚摆件,女人首饰发钗,古董玉器,玛瑙,各种名家字画笔贴。   小宫女一边将礼单名字念完,一边叹着气道:“我看主子,您还是收下吧,要不然,他们这些人天天到咱们府上折腾,您不收,是不会罢休的!”   朝廷上大部分人是见风使舵,哪边红火就往哪边烧热灶。现在,东宫无主,太子之位一直空悬。   他们同时也明白个至理儿,光是想要烧热灶也不能乱烧,得讲究方法,就比如,现在,这晋亲王府,名义上是男人当家,可是,真正的主人,却是个名叫顾峥的女子。也就是正大着个肚子的晋亲王妃。谁都听她的,连家主都对她千依百顺,唯首是瞻。她才是这里真正的女大王,女主子。   顾峥的婆婆周氏叹:“收就收了吧,这才是个开头,以后啊,只怕你要应付的会比这更多!”   婆婆周氏转眼又老了些许,两鬓添了好几根银白发丝。   她怀里还抱着个一岁半大的小奶娃儿,正手摇着拨浪鼓,逗着。“你笑一个,我的小乖孙儿,你倒是笑啊!”   那是顾峥所生第二胎,苗苗的亲弟弟。   所有人都说,这小家伙的眉目五官,简直和他爹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连那倔强的脾气,死不爱吭声,沉默,话少,呆闷闷不爱笑的性子都是如出一辙。   萱草笑:“其实,我倒是看过小郡王笑呢!你们老是这样逗他,他不好意思在你们面前笑呀!”   “哦?真的?”顾峥和周氏目露疑惑,异口同声。   “要不,你们都跟我来!”   萱草建议周氏将小郡王放在坑上,然后,将拨浪鼓亲交到小郡王软绵绵肉乎乎的小手里。接着萱草又轻嘘地一声,提议所有的宫女包括顾峥周氏等全都出去,再把门帘子放下,她们就躲在门帘缝边偷偷观察。果然,那只一岁半胖乎乎的小东西见没人了,独自坐炕上玩耍着,把手中的拨浪鼓一摇,再摇,摇着摇着,又拿耳边不停晃动着。   “咯咯咯,咯咯咯……”   他的笑声很快如同银铃,笑得是酣畅痛快,哈喇子都流到围嘴上。   周氏,以及顾峥全都再次瞪大眼,不可思议。“天呐,他怎么,怎么……”   果然和那闷骚爹如出一辙啊!   .   傍晚,用了晚膳,收拾打理好一切,顾峥依旧挺着个肚子,动作吃力笨拙地,在两小宫女搀扶下,回到自己寝殿。   寝殿的正中央,立着一扇镶嵌大理石红木雕山水花鸟屏风,通明的烛火在屏风上摇曳闪烁。   另一边,橘黄色柔和的光线,把坐于屏风后面书桌旁男人的轮廓,映照成优美的弧线。   周牧禹穿着一袭白衣夹纱暗花袍,通身家常打扮。   是的,他没死,动作神情俱都安详恬静,沉俊的眉目,只专注于手中的文档书册,一会儿,又拿着笔在勾画写什么,应该是忙着处理文档公务。   顾峥摇头,语气很是无奈,叹了口气。“你又不让下人们关好窗子!”   便亲自上前,去关书桌前的雕花小木窗。   周牧禹始终专注沉浸于自己的公事,谁来了都不会□□扰的节奏。这会儿子,一看,是妻子顾峥,忙忙起身,搓着手,死皮赖脸上前讨好道:“嗯咳,原来是娘子您呀!对不起为夫忘了给下人吩咐!”   仿佛如今的男人,见了女人总是习惯于小孩儿见了大人模样,有害怕,有惊慌,怕一留神做错事,就惹女人不高兴、发猫威了。   顾峥摇头:“现在可是倒春寒,你如今的身体可不像从前——”   说着,她忽打住。嗅着空气里一股什么味儿,然后,再仔仔细细,东嗅嗅,西闻闻。   男人见她这副模样,慌怂得一逼,连屁股都夹紧了。“娘子,你,你闻到什么了——”   顾峥猛地上前把男人、堂堂晋王、现如今准太子衣领使劲狠狠一扯,脸凑近他,几乎女上男下姿势,压制着,眼看就要把男人压于椅子摁住推倒坐下。   “告诉我,你喝酒了是不是?”   她暴跳如雷,气得如发怒的母猫。“你真的喝酒了?!周牧禹,你,你背着我,又喝酒了?!”   男人赶紧把两手抱住脑袋。心忖,完了完了……   顾峥现如今那鼻子简直比狗的还要灵,她又嗅到了什么不对劲儿。   周牧禹正忽又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以背正挡着什么。他的身后,原来藏了一个金唾盒。那小盒子里,是一团团乌糟糟黑幽幽东西。   顾峥柳眉倒竖:“周牧禹,你让开!”   周牧禹:“……”窝囊如同被卸了脚的虾蟹。   顾峥:“你让不让?!给我让开!”   周牧禹:“……”   顾峥:“……”   气不可遏,干脆一把将男人给扯了推来开,周牧禹大叫,“娘子!不要,我错了,真的错了!——”   最后那个错字,还未说完出口。顾峥就像是被孙悟空施了法术,定了神,凝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的眼泪珠子,大颗大颗,成串成串不停往地下滚落。   周牧禹这一次连去抱脑袋的手上力气都没了。吓得,惊惊颤颤。“娘子,其实我,我……”   顾峥掉了头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撤身走。仿佛心肝五脏都在抽痛。失望,惆怅,难过,郁闷……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怒火怨气,只要一遇见与周牧禹相关的事儿,就各种不理智不淡定。   .   承平三十二年的那个寒冬腊月,眼下的这个男人,真的是从鬼门关里走出来的。   顾峥的思绪开始飞得老远,身子意识仿佛也飘起来,飘回到那个生离死别、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一幕幕。   “王妃,请您节哀,让王爷好生上路安息吧!”   “王妃,请容老臣将殿下的右大腿做最后一次缝合,他得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走,是不是?……”   血腥味儿,将士们的哭泣,默哀。整齐而划一,庄严肃穆的军人大礼。顾峥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里,只恨眼前这个男人又抛弃她了。她伪装得难受,她不想再坚强,她哭得浑身都在抽疼,哭晕死了又醒过来,醒过来又哭晕死了过去。那是她第一次开始正式和男人多年的相处与情感。如果,当时他们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好好相处,做一对神仙眷侣,恩爱夫妻,而不是全部都把那些宝贵时光用在婚姻磨合和讨论如何相处纠结上,会不会,即便是他现在就立刻死去,也没有遗憾。   在从汴京快马扬鞭,一路风尘落拓来到这边关时,她翻山越岭,趟过河,穿越过无数荆棘丛林;她在路上见证了太多死亡与创伤,战争带来的残酷与无常,生离,死别,忽然间,她赶着路,开始一边策马奔腾,一边思索着一个关于情爱,关于婚姻,关于男女相处之道的至深命题。原来,生命、生活,只有在这时才能彰显出她的美好与宝贵来!这人生,真的是太苦短了!在平时往往被人忽略的内涵,实则再再简单不过,能够和所爱之人自由自在享受阳光,森林,山峦,草地,河流,就是多么平常的满足!从复婚之后,她一直在计较感情上的得与失,害怕重蹈覆辙,她是那么小心翼翼,可如今,统统成了一场烟雾!为什么!为什么生命是如此短暂!她很想告诉他,从来不后悔过去爱他,去认识他,哪怕曾经所受过的挫折与创伤!他是她值得去敬仰爱慕的男人!   快要走到军营,一路之上,都在听那些将士小兵们对这位殿下的滔滔敬仰与各种夸赞钦佩!那时,微扬的嘴角,苦笑无奈的表情,不知是该为他感到骄傲自豪,还是感到心伤……她原来是那么不想失去他!那么在意眼前这个男人!……她趴在他床缘边,仿佛,拼了命用尽全身力气去捶打他胸口。   她忽然决定跟上天请求交换。   “如果,我能把我的命,分留给他一半替他续上……请问老天爷啊,你能不能答应我呢!现在,就情您让他睁开眼吧!让他好好活下来!”   “老天爷!……”   “求你!求求你!……”   躺在行军木床、纹丝不动的男人,分明气息连最后一丝都绝,早已没了脉搏与心跳,忽然间,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眼前所有人的幻觉。他的眼睫毛,竟然颤颤地微微动了一动。就宛如大冷的冬天,早已僵死在河岸湖边、混迹在枯草丛堆里干瘪的蝴蝶翅膀,竟奇迹般,煽动起来。   有人说,那是风吹的,你们都看错了,其实殿下根本就没有意识,怎么可能会眼睫毛动。   又有人说,不对,绝不是什么风,殿下未准儿还有一次生还的机会,因为,他王妃来了……他的妻子、他心心念念、所爱的女人来了!   这说最后一句的是李振兴,他给顾峥跪了下来,千哭万诉,求她。“王爷,王爷未准还能活呢!您再和他多说说话吧!他只要听见你的声音,就是阎王小鬼儿用锁链子拷他,他也会想方设法挣脱回来!因为,您就是他的力量啊!”   卢老军医忽然急急去翻医书。   他把手重重一拍,眼眸透亮。“是!是了!胸口按压!心脏复苏!再口对口吹气!……”   顾峥的那一拳拳拼命捶打下去,万万没像到,让已经站在旁早已绝望的卢老军医马上也看见契机希望。   后来,周牧禹真的被抢救活过来了,已经早已被宣告死亡的男人,竟然能从鬼门关逃回来。   周牧禹此后常常就着事对顾峥感慨万千说:“是你把我叫回来的,你知道吗,娘子?”   他又说,“那时,我真的已经去了黄泉路,还看见了黑白无常,他们强行拉带着我,要让我去一个地方;前头,一片黑暗虚无,我很想逃,可是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是你的声音一直在召唤我,引领着让我回去……就这样,我回来了!”   .   他的这条小命,何其艰难回来得不易。 第91章 大结局(下)   顾峥是真很生气了!伤心了!方才,被周牧禹所遮藏,挡着躺在书桌底下的那只小金唾盒,里面黑乎乎还散发着难闻的苦药汁儿味道——是的,她被眼前所见刺伤了眼睛。男人他太不争气,又好过分,简直是欺人太甚!承平三十二年的寒冬,那场战乱,他九死一生,几乎从鬼门关里好容易踏出。卢军医也曾一次次告诫叮嘱着说,这殿下爷的命,相当于是捡回来的,日后,一定要好生珍重,注意保养。尤其是王妃,一定要请监视着。   一日三餐,能吃什么,什么不能喝,尤其,哪个时候该服用什么药,都得麻烦提点着。   并且,就是历经一场战乱,经历了那一场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他们两个,曾无数次勾着手指头,对天起誓,也在关承宣的坟墓前发过誓愿——   今后,夫妻两个,生死与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有猜疑,不能吵嘴,更不能让对方伤心。   要珍惜这眼下,和来之不易的劫后重生。   关承宣牺牲了,是的,他的很多事情,包括他后来历经的诸多奉献、付出、身亡,这也在两个人心口上打成一个重重解不开的结。   夫妻两亏欠于他,当时一切一切,回忆起来都哀伤如梦,追述起来使人心碎。   当然,也是关承宣的牺牲,才换回两人的团聚与平安。   小月河之战后,又爆发了好几场大小征战,高梁山战役、满城之战、雁门瓦桥之战等等。那时,身为敌军探兵的关承宣,为了帮顾峥夫妇,帮助他们平安度过雁门山瓦桥,不得不暴露他探子军身份。最后,敌军知晓,便将他狠狠刺死,死得非常壮烈凄惨!   他们是在关承宣坟墓前发过誓愿的,可以说,他们夫妇如今这两条人命,不单单是为自己活,还在为另一个人活着——关承宣。   顾峥的眼泪刷刷刷,她无声地,背脊僵硬默坐在屏风软塌,掏出手中帕子不停擦拭眼角。   男人真的是过分极了,偷着背着她喝酒就罢了,甚至于,还把每日必须按时服下的那些药给偷偷倒掉,倒在金唾盒里,以求蒙混过关……   他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想要把她气死了是不是?   真的实在是,实在是……   “娘子,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为夫再也不敢了!真的,我发誓!你别哭啊!别哭!你再哭,我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为夫只是觉得我现在身体真没什么了!你瞧,真的很康健,不需要再喝那些药了!”   “至于那酒……嗯咳……我,我就请你再原谅为夫一次,实在是忍不住诱惑,到底几年没沾一口……”   周牧禹啊周牧禹……男人蹲下/身来。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把女人手握着,捉着,拿在唇边亲吻着,一遍遍说抱歉。是的,他应该知道,她很在意他,现在,经过那一场失去,她有太多惧怕的东西。   “你扇我耳光好不好?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以后,你说什么能喝,我才喝;你让我吃什么药,我一定乖乖按时服用……”   周牧禹哭笑不得,瞧,他也有今天啊!   顾峥:“还记得上个月,最后的那天夜里,你和我发生了什么?”   周牧禹:“什、什么?”   顾峥:“咱们两那晚上同房,你转瞬即逝,比流星还来得快……”   周牧禹:“……”一脸黑线。   他说:“原来如此啊!娘子,你这也太不公平厚道了,一次小失误,你就将为夫我定罪终身!”   他也终于搞明白了,顾峥说禁欲,死活不想再跟他同房,原来出自这层典故……   顾峥:“王爷,让你好好保养你自己,每日该喝药喝药,该戒酒戒酒,该修身修身,该养性养性……这真的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这也很难?”   周牧禹道:“娘子,你不知道,你弄的那些药真是太太难喝了!为夫快要被你逼疯了你知不知道?”   “还有还有,就说那酒,为夫我真有好几年没沾过了,你的那些规矩定得实在是——”   他如珠连炮,正要大吐苦水郁闷,趁着女人发问之际好好倒一番。忽然,他嘴巴闭紧起来,也不说话,不吭声。   微微一笑,道:“不!没有!嗨,娘子在说什么呢?我知道,娘子这是为我好!良药苦口,娘子是在关心我嘛!”   “甭说是喝苦药了,就是你要让为夫我去喝砒.霜——”   “我让你喝砒.霜?”顾峥不可思议,瞪大眼。   周牧禹:“……哎,为夫真的是不会说话!总之,娘子你要我喝什么,我就喝什么,不能喝什么,就坚决不去碰,今日是我错了,好不好,嗯?你别生气了!原谅为夫我这一次?”   顾峥面无表情,半晌,才轻轻勾了勾嘴角,柔声软语,半哄半劝,说道:“吁!我不生气了,王爷!其实,我也是知道的,王爷您每日里这样调养身体实在很辛苦不容易,那些药,也真的很不好喝……可是,就算是为了我,好么?”   仰着脸,把唇轻轻贴放在男人脸颊,细细吻着。   周牧禹闭着眼睛,说不出的愉悦满足与幸福,他把女人抱紧了在怀里,心下忽然又想,是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为她忍一忍又算什么,哪怕目前身体已彻底痊愈,哪怕那些药再恶心难喝,喝得舌头麻痹胃里作呕,只要她看着很安心很放松,不是么?   ※※※   承平三十四年的初秋,顾峥和周牧禹的第三个孩子出世。   伴随着晋亲王府一阵高亢嘹亮的婴儿哭啼,整个王府喜气欢天,热闹非凡。   这个小婴孩是个女儿,顾峥很高兴,周牧禹当然也很高兴,只有一人觉得难过很不开心。   已经快满九岁的苗苗独自坐在一株大柳树湖畔边,“他们已经有了小妹妹,从今以后,就再也不会喜欢我了!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个小妹妹!”   也怪不得苗苗会如此曲解父母,对自己的父母亲有如此误会,实则,顾峥与周牧禹,在对于新出生的这个小女儿身上,就目前看来,确实看在人眼里太过于偏爱,难免让人觉得苗苗极有可能会受冷落——因为这孩子,来得实在太不容易了!   顾峥险些遭受难产。   九年多以前,顾峥生苗苗的时候,算是头一胎,那个时候,陪伴在整个生产过程的是另一个男人,关承宣。   这件事,周牧禹始终心里介怀,对顾峥充满愧疚,自责,于是,到了第二胎时,说什么也要亲自守护陪伴。   可是,天不顺人愿,生二胎的时候忽然遇见朝廷有急事、需要他即刻去办,顾峥又遭受早产,阴差阳错,就这样,周牧禹又错过了第二个孩子的降世出生。所以,到这第三胎时,周牧禹想,无论怎么样,也要陪着妻子,看着自己孩子呱呱坠地。   顾峥遭受难产,当时,满院子梧桐叶飘落,秋风瑟瑟,周牧禹背着两手在产房门外踱来踱去,他的额头,手心,后背,全都是大颗大颗冷汗,几乎站都快要站不稳。   周牧禹想起,曾经在河北边关,他厉劫生死危难一线间去了趟鬼门关,后来,有人曾告诉他,说,王妃在皇天菩萨面前发誓请过愿,如果,王爷您能醒来,她愿折去自己的寿元给您续命……   周牧禹一阵钻心窝子的惶骇和撕心裂肺恐惧——不,不要,他不要她替他续命,不要!   于是,一向铁骨铮铮、骨头比什么都还硬的男人,首次,弯曲起了自己的膝盖,跪在院中,对着老天叩首,抱头,哭泣,请求起来。“不,我不要她替我续命,老天爷,不管你要对我做什么,请都不要以夺走她为代价!有什么罪业,都由我来承受,别去伤害她!求求你了,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不能失去她!不能没有她!”   好多的宫女婆子都看得哭了。   梧桐叶发出的簌簌声,像是伴随他的请求混合飘向去了天际,就这样,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请求与悲伤哭泣感染了老天,老天爷心慈手软,终于善心大发,让顾峥免去了那一死劫。孩子也平安降落于世。再之后,顾峥和周牧禹两夫妇便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圆圆”,寓意团团圆圆,阖家用不分离的意思。   周牧禹:“为夫从今儿决定,再也不让你给我生孩子了……”   顾峥:“为什么?”   周牧禹:“咱们只要三个就够了!总之,我不想要你再生了……”   顾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