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皿瑶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贵妃养成记》 作者:荼靡满手 文案 从逃难京城的平民少女,到母仪天下手握权柄的太后.这条路,初雪整整走了十八年。 冒名顶替去选秀,初雪只想,宫里会给银子,会发工钱,爹和弟弟有活路了。 被皇帝赐给裕王后,面对裕王拼爹的小妾,阴险的小妾,势利的小妾,初雪终于悔不当初,当初特么的要饭,也比呆这强啊。 然而,她终究在这里遇见了那个始终为她遮挡风雨的男人,一切,还是值得的吧。 本文为明朝背景,半架空,因为本人不是历史专业,抱着写野史的态度写篇文娱己娱人,考据党请绕道。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主角:李初雪,张居正 ┃ 配角:裕王,陆采莲,高湘 ┃ 其它: ================ 第1章 契子   最后一个炊饼吃完了。   文贵舔了舔嘴唇,将嘴角那点残余的饼渣卷进嘴里,肚里却依旧饿得慌。   他低下头,将两只胳膊肘抵在那张破烂的榆木桌上,不敢再看围坐在桌子面前的爹和姐姐。   一只雪白的手伸到了他眼皮底下,那只手里拿着一块还剩大半的炊饼,文贵猛地抬头,是姐姐,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却知道姐姐也跟自己一样,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伸手把姐姐的手推了回去。   “文贵乖,姐姐不饿,你快把这饼吃了。”初雪轻声对弟弟说。   看着眼前这一双儿女相互谦让的场景,李伟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时值大明嘉靖年间,京城街市繁华,犹胜前朝,本以为凭着自己泥瓦匠的手艺,总能找到活儿做,谁知他出去奔波了大半个月,都无人雇佣他,若不是这五静寺的主持看他们爷儿三个可怜,拨了这间柴房给他们栖身,一家人就要学那要饭的露宿街头了。   儿子今年十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女儿也才十五,一朵花才开始打苞。妻子临终前,眼睛死死盯着这一双儿女,迟迟闭不上,是他连着说了几遍:“你放心,我不会再娶了,我定会把这一双儿女好好带成人。”妻子才瞑了目。   谁知,妻子去后不久,家中那二十亩茶园就遭恶霸强占,自己的老母亲被气得吐血而亡……   不能想,不能再往前想,想起从前,只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   李伟转头看了看门外,天已经快黑了,再过一会,就是掌灯时分,他可掌不起灯。   咬了咬牙,他把手中吃了一半的炊饼塞进儿子手中:“贵儿,你先吃了这饼,爹再出去找吃的。”   又转脸对女儿说:“把你的饼吃完,爹再带吃的回来!”说完,不等儿女答话,就起身出门而去。   “姐姐,爹出去,真能找到吃的吗?”看着门外空荡荡的院子,文贵怔怔地问姐姐。   初雪不答,心里却知道,自从家里积蓄下来的几百两银票在河北道的客栈里被人偷走以后,爹身上只剩下几两散碎银子,不然也不会一天只吃一顿饭了。   文贵终究年纪幼小,三口两口就把父亲塞给他的饼吃完了,初雪却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外的暮色,再也吃不下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李伟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大粗瓷海碗。   他将海碗往桌上一放,自去隔壁伙房找筷子。   文贵往碗里一瞧,只见满满一碗白面条,面条里还有些鸡肉,牛肉和猪肉之类,一股股香气从碗边传过来,文贵的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李伟找来两双筷子,放在儿女面前:“来,吃面条。”   文贵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吃了起来,他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初雪却不动筷子:“爹,这碗面,是哪里来的?”   “是爹去门口面馆里买的,你忘了么,这五静寺对面就是一家面馆。”李伟笑道。   “可是,咱们根本就没钱了!”初雪的声音有些发颤:“还有,谁家面馆做面,能把鸡肉,猪肉和牛肉混在一起下面?”   李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初雪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爹,你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却为了我们去讨饭,爹……”   李伟上前,轻轻把女儿揽进怀里,抚摸着女儿乌黑油亮的头发,梗声道:“雪儿,你娘临终的时候,爹发下誓言,一定要把你姐弟俩好好带大,爹不能做个食言的人,爹也不是讨饭,只是到面馆里,跟老板说你和你弟弟没饭吃了,求他赊碗面,其余几个客人听了,就把自己的面分了些给我。”   文贵本来吃得津津有味,可是一听到姐姐说出讨饭这个词,一下子就停了筷子,再听父亲这么一说,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爹!我们不讨饭,我们不讨饭,我们回家种茶去,奶奶说,我们家都是靠茶园吃饭!”   儿子的话语字字如刀,直戳在李伟心上,这个硬朗的汉子此时再也忍不住,猛蹲在地上,抱住头无声地抽泣起来。   见父亲这般模样,,初雪忙擦了眼泪,对弟弟喝道:“文贵,你别大惊小怪,先把饭吃了。”   说完,又去伙房拿了三只碗和一双筷子,将大海碗里的面条和肉分到三个碗里,将自己吃剩下的那半块面饼放在一碗面条上,连筷子端到父亲面前劝道:“爹,我和文贵再吃些就差不多了,你也要吃些,你若饿倒下去,我们姐弟俩靠谁去?”   听女儿这般说,李伟这才擦了擦眼泪,接过那碗面条,勉强挤出笑意:“这面条看着就劲道,来,咱们一起吃。   夜里,李伟奔波了一天,搂着儿子在稻草铺上睡熟了,初雪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才八月,京城的夜风就很凉了,这可不比自己的浙江宁波府慈溪县的老家,那样山温水暖的地方,难道真的回不去了?   这才几个月功夫,爹整个人就像是老了十年,茶园被夺之前,她们家一直都是富足的小康人家,初雪从来就不曾体会过,原来活着还可以这么艰难,那么连一口裹腹的饭,都要受尽辛酸委屈才可以到口。   清冷的月光透过柴房残破的窗棂照进来,令初雪更无睡意,便索性披衣起来,往院子里踱去。   院子里,一株粗大的桂树上开满了桂花,香气沁人心脾,经久不散,初雪在心里暗暗合计,不如将头上戴的那根银簪当了,买些桂花面粉糖浆之类,做几笼桂花糕去卖,或许能赚些钱回来度日。   正思量间,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如皋哥哥,你就当从来不认得我这个人吧!”   初雪吓了一跳,这三更半夜的古庙里,怎么会有女子声音   这时,又听到一个男子惶急地声音:“,锦绣,你这么说,不是要我的命吗?莫非你是对皇宫里的荣华富贵动了心,存心撇下我?”   初雪这下总算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原来这院子中间有个半人多高的大花坛,花坛里花枝茂密,那对男女和她隔了一个花坛,两人的身影被花坛和花木遮住了。   看来,这是一对情侣夜半幽会呢,自己一个大姑娘,偷听男女□□,终究不好。   初雪转过身子,迈步回房,却又听见那被唤作锦绣的女子带着哭腔道:“宫里强征秀女,不去便是抗旨大罪,难道因我一人,叫我李家全家都死吗!”   初雪心念一动,想起日间也听送柴的挑夫谈论过此事,说现在宫里又要选秀了,这次是在京畿一带选,不管愿不愿意,给了二三十两银子,拉上人家的闺女就塞进车里带走,简直是抢。”   那男的声音低了下来,叹道:“要不,我去找找我表舅,他在宫里当差,或许能有什么法子让你逃过这一劫。”   “你表舅只是管马厩的一个小太监,又能有什么法子,今儿晌午宫里又来人催逼,说我们家总得出一个女儿,爹妈只生我一个女孩儿,我不去,谁去”   说到这里,那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院子一片沉寂。初雪怕自己的脚步声给两人听到,也静立不动。   过了片刻,方见花坛边转出这对男女的身影,月光下,只见男的高大健硕,女的身形婀娜,不用看面容,就觉得是一对璧人。   眼见得两人手挽手的背影即将跨出院门,一个方才还模模糊糊的念头此刻一下在初雪脑海中清晰起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轻声叫道:“二位,请留步。”   那两人心中一惊,同时回头,只见亮如白昼的月光下,一个身段纤细的少女站在院中,荆钗布裙,却难掩绝丽容色,都是吃了一惊。   初雪冲那少女道:“姐姐,小妹李初雪,方才无意间听见两位说话,姐姐可是名叫李锦绣?”   锦绣点了点头,一张俊俏的脸蛋上甚有戒备之意。   初雪知道她与情郎深夜私会,被自己一个陌生人撞见,怕泄露出去,便索性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小妹一家逃难京师,生计无着,一心想选秀进宫,换些银两给老父弱弟度日,只是户籍在浙江,不是京畿人氏。”   锦绣一时没回过味来,神色甚是不解,她身边的情郎目光却闪了几闪,对初雪道:“在下郭如皋,姑娘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初雪笑道:“郭公子,方才我听锦绣姐姐说,李家只需要送一个女儿进宫便可,咱们都姓李,本是一家,如果姐姐的父母对外说我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小女儿,把我送进宫,姐姐就可以不进宫了。”   “这位妹妹,你是说,你要代我进宫?”锦绣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了初雪的意思。   初雪点了点头。   锦绣略略思索了一番,顿时兴奋起来,转脸道:“如皋哥哥,你看这样成不成?”   郭如皋喜道:“姑娘若是能替锦绣进宫,便是我俩的大恩人,请受我与锦绣一拜。”话未说完,便扯了扯锦绣的衣角,两人双双跪了下去。 第2章 寻衅   时值初秋,天气凉爽,不时有片片黄叶从花园里被风吹落到点心房的院子里,点心房的管事大丫头文琴一大清早就来到了点心房上工。   到了房里环视一圈,见几个丫头嬷嬷各司其职,唯独不见了新来的初雪,便向一个正在和面的白白胖胖的丫头问:“红儿,那新来的呢?”   红儿停下和面的双手,将嘴一撇:“文琴姐姐,人家可是宫里头来的,金贵着呢,咱们可不敢劳动她的大驾,这不,就让她在隔壁看燕窝炉子上的火呢。”   文琴笑道:“虽是宫里头送来的人,可终究是来咱们这里当差的,该做的事情,该学的手艺,还是要她去做去学,不然明儿总管问起来,她什么也不会,总管岂不是怪我办事不力。”   “文琴姐姐,你便是心善,若换了别人,新来乍到,不做个一年半载的苦活累活,哪轮得到她学手艺,罢了,我这就去叫她来,教她怎么和面。”   红儿说话间,就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擦了擦手,转身欲行之际,终于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文琴姐姐,听说这初雪,是皇爷在秀女中特意选出来送给咱们王爷的,怎么会到了点心房?”   “皇爷整日忙着国事和修道,哪里有空给王爷挑秀女,这批秀女本是给皇爷充实后宫的,可是太后不乐意,便只挑了八个出来分送给咱们王爷和景王爷,其余都打发回家了。”文琴一边说,一边打开橱柜,找出自己防油腻的青布大褂穿在身上。   红儿一听,越发来了兴致:“太后为什么不乐意呢?莫不是宫里某个娘娘在太后面前进了言?”   文琴白了她一眼:“宫里的事情,哪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多问的!做你自己的事情去!”   红儿暗暗吐了吐舌头,来到隔壁房间。   初雪此时正拿着熟铜火钳,打开炉门拨弄炉内的炭火,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看去,却是红儿,便起身微笑招呼:“红儿姐姐!”   红儿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初雪,你真好福气,文琴姐姐让我教你和面做点心。”   初雪忙道:“如此多谢姐姐们了。”   红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必谢我,谢文琴姐姐吧,她可是咱们王府出了名的随和人,别的院子的管事们对新来的可没那么好,你去看看针线房里那两个新来的丫头,都在洗衣服倒夜香呢。”   初雪道:“姐姐们的好,我心里时时念着呢,我给炉子再加几块炭,就随你去。”   说完,初雪蹲下身子,去加炭火,一张脸不施脂粉,被炭火一照,依旧说不出的光艳动人,红儿看得呆了一呆,不禁问道:“初雪,你这模样,当个娘娘真够格了,来咱们裕王府当奴婢,你心里亏不亏?”   “姐姐莫要说笑,我一个平民丫头,能进王府当差,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哪里敢痴心妄想做娘娘呢。”初雪一双眼睛紧盯着炉火,说话不紧不慢。   红儿也蹲下身子,凑近初雪,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次是太后娘娘说皇爷有了春秋,怕妃子多了,有损龙体,才把选到中途的秀女放回家去,可有这回事?”   初雪微微一怔,她只知道当日选秀选到“步态”那一关时,外面突然有太监高声喊着有皇爷的口谕到,然后那间便殿里所有人乌压压跪倒一大群,随后所有的秀女都被带回住处,至于皇爷的口谕,那应该是她们被带出便殿以后,使者向主持选秀的太监们颁布的。   口谕到底是怎么说的,秀女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从那日起,选秀就停止了,两日后,一辆马车就载了自己和其他三个秀女,到了这裕王府。   红儿见她沉默不语,又道:“听说,你们这四个美人儿,都是太后赐了服侍王爷的,如今总管分了你来做点心,可不是委屈你了?“   初雪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主子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敢议论,只知道总管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也就是了。”   见从她嘴里掏不出话来,红儿不禁有些悻悻然。   她站起身来道:“我去大厨房领些西域香料,你且等燕窝炖得差不多了,就过来找我,我好教你和面。   红儿去后,初雪凝视着眼前的炉火,一时有些思潮起伏。   当日初到裕王府时,也曾听送她们四人过来的小太监说过,她们是太后赐给王爷的,可是,一进王府,就被总管领着,自己分到了点心房,其余三人要买分到了针线房,要么分到了洗衣房,总之,都是在外院,没有一个能进内院的。   这中间的情由,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不难推测出来。   听说裕王如今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一个美人,这些人当中,只有裕王妃为裕王生下了一个嫡子,其余三人皆无所出,其中一个陆侧妃人又貌美,娘家来头又大,裕王很是宠爱。   如今太后突然一道旨意,送来四个姑娘来瓜分这些女人的宠爱,她们当然要使用手中的权力,让这四个姑娘离裕王远一点,再远一点。   得到王爷的宠爱,晋升为主子什么的,初雪都没有放在心上。   入宫前,爹爹抱着自己痛哭失声,却没有说一句阻拦的话语,初雪明白,爹是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能有碗饭吃   宫里再怎么不好,只要老实本分,起码能吃饱能穿暖。   如今,在这点心房里当差,吃饱穿暖自是不在话下,而且,每个月还有一吊钱的月钱。   这一吊的钱的月钱,对初雪来说,太重要了。   进宫前,宫里给的三十两银子,爹拿着去赁间小小房屋,父子两总算有了容身之所。   李锦绣全家和郭如皋感激初雪解了她们的危难,皆送了不少衣物用具给李伟父子,锦绣握着初雪的手说:“妹妹,我家虽不是富裕人家,可是有我们吃的,就不会让你爹和文贵饿着。”   对此,初雪很是感激,可是,锦绣的爹只是个卖糖糕的,郭如皋自幼没了爹,家道也不好,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好长年累月拖累人家。   而这一吊月钱,虽然很少,却足够让爹和弟弟粗茶淡饭地活下去了。   更令她满意的是,王府不比宫里,可以定期出府探家,初雪想着,等第一个月的月钱发了,就跟文琴说一声,回去探望爹和弟弟。   初雪想得出了神,突然觉得手背一痛,才察觉炖燕窝的锅里沸水大作,将锅盖顶起,滚烫的汤汁溢出,滴到她的手背上。   此时,红儿正好拿了香料路过门口,见此情状,忙叫道:“初雪,你怎么看炉子的,汤都漫出来啦!”   初雪急忙起身,揭开锅盖,舀了一勺凉水放进锅里。   红儿大步走了进来,擦起火钳,打开炉门,从炉子里钳出几块烧得通红的木炭,锅里的终于恢复平静。   红儿仔细朝锅里瞧了瞧,问道:“你加了凉水?”   初雪点了点头,嗫喏道:“我见汤漫出来了,就——”   “这可是王妃娘娘亲自点名要的燕窝,你加了凉水,那燕窝炖出来还有那个味吗?你不会炖汤,就别瞎捣鼓成不成!你存心害我是不是!”红儿尖利的大嗓门嚷得整个院子都听见了。   “红儿姐姐,我只是心急,我在家里炖汤时,都是用这个法子的。”初雪轻声道。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吵成这样?”文琴在隔壁听到红儿的声音,便赶了过来,点心房里的其余几个丫头嬷嬷,也都朝这间房涌来。   “文琴姐姐,你来的正好,她把王妃娘娘点名要我做的燕窝汤给毁了,我说了她几句,她还不服,还跟我吵!”红儿一脸愤懑之色。   初雪见她这般,索性不再做任何辩解,很显然,在红儿眼里,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就是不服,就是在跟她吵。   文琴走上前去,拿起一只筷子往锅里的燕窝插去,随后便道:“这燕窝已经炖得很烂了,即便加上凉水,也不妨事的,只需再把它烧开,放上调料便成。”   “可是,这燕窝汤原本熬得非常有滋味,加上凉水,再烧开,汤就不够浓了,王妃素来就是最爱喝我炖的这个汤,今天要是觉得滋味淡了,我可当不起!”红儿脖子一梗,*地道。   文琴微笑道:“王妃那里,我亲自做上一锅火腿三鲜汤送过去,至于这锅汤,就送到齐侧妃那里吧。齐侧妃喝汤最爱清淡,想来她必会喜欢。”   红儿冷笑道:“文琴姐姐,你便是好心,若是换了其他管事姐姐,罚她个十天半个月扫地总是少不了的,你这性子,当心人家不拿你这个管事当回事!”   文琴依旧好脾气地笑笑,没有理会红儿的话,只转脸对初雪温言道:“你的手怎么样了,可烫伤了吗?”   初雪忙道:“还好,不曾烫伤。多谢姐姐关心。”她见文琴处事公道,并不偏听红儿之言,心里对她好感大增。   文琴点了点头:“那好,从明日起,你便跟着娟儿学做糕饼吧。”说着,她用手指了指站在房里的一个细高身量,容长脸蛋的丫头。   初雪忙上前叫了一声:“娟儿姐姐。”   那娟儿点了点头,又对文琴笑道:“文琴姐姐,我手艺不好,教不出好徒弟,你可别怪我。”   “ 第3章 肉饼   “把菊花全部洗三遍,整朵整朵晾干,等等,不能洗得这般用力,要在水里轻轻地涮,陆侧妃娘娘最不喜欢看到菊花饼里的花瓣被弄碎——”。   这是间文琴专门拨给娟儿做糕饼的厨房,长长的乌木案板上,放着一大铜盆清水,初雪在水里洗着菊花,娟儿正站在她身边不停指点。   听了娟儿的话,初雪立刻放不再搓揉花瓣,改成用水轻轻漂洗,娟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初雪,你很聪明,一教就会。”   初雪笑道:“是姐姐教得好。”   娟儿摇了摇头:“哪里,分明是你一点就通,不愧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秀女,不但长得好,脑子也灵光。”   说完,不等初雪答话,娟儿又开口道:“菊花饼其实很好做,就是和点面粉,醒上一醒,将菊花做馅捏成饼,上笼蒸熟便可,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自己先在这里做了,饼熟了以后乘热装盒,送到抱月轩的陆侧妃那里就成。   初雪一愣,心想,你这算是哪门子教法?   见娟儿脚步已经跨出门外,她急忙叫道:“娟儿姐姐,到底怎么和面醒面,这里——”   娟儿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径自去了。   这时,在灶下默默烧火的钱嬷嬷叹了口气,对初雪道:“初雪姑娘,别叫了,她的意思,已经教给你了,至于你学得好不好,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陆侧妃若觉得饼不好吃,怪罪下来,也是你一人担当。”   初雪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胸口却不住地起伏。   她生在小康之家,自幼受双亲宠爱,哪里受过这般挤兑,如今虽说在别人屋檐下,可是毕竟是个丫头,,她没想到做个丫头都这般步步艰难。   “初雪啊,你也不要去怪娟儿,这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娟儿手艺是从宫里当御厨的表叔那里幸苦学到的,你跟她无亲无故,她如何肯教你?”林嬷嬷又道。   “可是,嬷嬷,如果她不肯教我,何必在文琴姐姐那里应承下来,既然答应了,又何必这般对我?”   林嬷嬷微微摇头:“文琴是管事,她如何敢不应承,这世上,别说是管事,便是王爷王妃,她们的下人也多有阳奉阴违的行径,世道从来如此,初雪,你也不能全怪娟儿。”   初雪见林嬷嬷谈吐文雅,实在不像个普通烧火嬷嬷,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老身当年在宫里的六局一司当差,这般事体,可见得多了。”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林嬷嬷笑着补充了这一句。   原来是宫里当过差的,难怪谈吐见识不凡了,初雪在选秀时接触过些宫里的嬷嬷,听林嬷嬷这般说,这才释疑。   看了看眼前的菊花,初雪又道:“嬷嬷,娟儿与我萍水相逢,压根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有戒心,防着我学会她手艺之后便将她挤走,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菊花饼我压根没做过,却如何向陆侧妃那里交差?”   “抱月轩来传点心的小丫头,只是说随便弄一碟糕点,一碟干果,留着陆侧妃闲来无事吃的,可没说一定要菊花饼。”林嬷嬷顿了一顿,又道:“你在家中可有什么拿手的点心,做一样送去也可。”   提到拿手的点心,初雪不禁眼前一亮。   宁波府地处江南,饮食崇尚精致,家家主妇都有拿手点心小菜,初雪自幼也跟祖母母亲学做了不少点心菜肴,此时,正该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她问林嬷嬷:“嬷嬷,我想做肉饼,这里没有猪肉,能去大厨房领么?”   林嬷嬷点了点头:“咱们点心房是单伺候王府中几个主子的,咱们的人去大厨房不论要什么,大厨房都不敢不给。”   初雪闻言,便去大厨房领了新鲜的猪瘦肉,然后用上等的糯米粉,混合小麦面粉,山芋粉和鸡蛋清,和出了一盆面,放在那里醒着。   再把瘦肉剁碎成末,洒入葱姜,玉兰片等调料,便开始做饼。   林嬷嬷留神看去,见初雪动作麻利,一口气包了十几个薄薄的四四方方的馅饼,那饼还分好几层,不禁暗暗点头,心想,这饼倒做的细致,丫头看起来也是个灵巧人。   初雪用一个平底的铁锅放油煎这些薄馅饼,不多说,整个房间里饼香四溢,林嬷嬷忍不住站起身来,上前仔细一瞧,不由得喝了声彩。   只见那饼皮颜色金黄,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却丝毫不破,里面的肉馅隐约可见,光是这份煎饼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只怕的有几年的磨练功夫。   初雪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饼,递给林嬷嬷:“嬷嬷请尝尝我的手艺,看看可能拿得出手。”   林嬷嬷接过肉饼,咬了一口,脆而不焦,油而不腻,外酥里嫩,不由得连连说好:“初雪,你这饼送到抱月轩,主子定然喜欢,你是跟谁学的手艺?”   “嬷嬷过奖了,我弟弟爱吃肉,这千层肉饼是我祖母做出来给他当点心吃的。”   林嬷嬷吃完,拿起一个绘着鱼戏莲叶的高脚白磁盘,用筷子将饼装入盘中,摆成梅花之状,对初雪道:“再装一碟金丝蜜枣,赶紧趁热送去抱月轩,自有你的好处。”   初雪有些不明白林嬷嬷口中的“好处”指的是什么。   不过,不到一个时辰功夫,她就明白会有什么好处了。   她将点心送达抱月轩之后,就回来跟林嬷嬷一起挑拣落花生,要将双粒和单粒的花生分开来。   突然,娟儿一脚跨进房门:“初雪,文琴姐姐叫你去偏厅!”   “偏厅?”初雪有些摸不着头脑,偏厅是点心房的议事厅,比较正式的地方,文琴只要在议事房处理事情,必定是要把所有人都叫上的。   当然,这所有人,只是做点心的几个丫头,烧火的林嬷嬷和劈柴的小厮是不算的。   文琴叫她去那里干嘛?自己也没没做错什么事情,让文琴觉得有必要在偏厅里处置自己吧。   初雪心里嘀咕着,随娟儿一道去了偏厅。   到了偏厅一瞧,果然看见红儿,还有其余两个做点心的丫头小玉,小书都在场。   从外,文琴身边,还站着一个俏丽的大丫头,却是面生的很。   文琴见初雪来了,便指着她对那俏丽的丫头笑道:“珍珠姐姐,这就是初雪了。”   初雪见那丫头样子顶多不超过十八岁,而文琴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却客客气气地叫人家姐姐,心中暗想,这丫头来头定然不小。   那名唤珍珠的丫头将初雪上下打量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随即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人美,做出来的肉饼味道更美。”   “初雪,这是抱月轩里的管事珍珠姐姐,是奉了陆娘娘之命,给你放赏来了,还不快谢过珍珠姐姐。”文琴推了推初雪。   初雪这才回过神来:“多谢陆侧妃娘娘,多谢珍珠姐姐。”   珍珠点了点头,对文琴笑道:“文琴,娘娘说了,想不到你们点心房人才越来越多了,连一个刚进府没多久的新人,都被□□的如此出色,娘娘爱上这肉饼了,叫每隔一天,就送一次过去。”   文琴陪笑道:“难得娘娘喜欢,娘娘用得好,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珍珠嗯了一声,又道:“这姑娘新来乍到,抱月轩里的路径不熟,今儿差点走错了房间,下次再送肉饼,还是叫红儿去送吧。”   初雪一怔,心想,我何曾走错过房间   正思量间,却见文琴连声答应,恭恭敬敬地将珍珠送到了大门口。   见文琴出去了,红儿便冷笑一声:“娟儿姐姐,你可真是会教徒弟,第一天教人手艺,就被徒弟给比下去了。”   娟儿脸色阴晴不定,顿了一顿方道:“自家姐妹,说什么比不比的,没得让别人院子里的人笑话,再说,陆侧妃娘娘也不是第一次夸我们点心做的好了,不但侧妃娘娘,就连王妃娘娘,不也最爱红儿妹妹你做的燕窝汤么。”   “哎呦!娟儿姐姐,我可没初雪那么大的面子,人家陆侧妃娘娘可是派了身边得意的人儿真金白银放赏钱来了,你仔细想想,我们刚学手艺那两年,有没有得过赏,就算是现在,你得过几回赏?反正,我这么多年可就得过一次。”红儿翻了翻眼睛,露出了眼白。   “好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得了!”文琴送完人回来,听见红儿的话,立刻出声制止。   见红儿不做声了,文琴便指着炕桌上堆在一起的一吊钱对初雪道:“这是陆侧妃娘娘赏你的,你收着吧。”   看着这些钱,初雪心里有些激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赚钱,而且是整整一吊,她一个月的工钱也就一吊,这钱拿回家去,够她爹她弟弟一个月的过活的了。   文琴又道:“侧妃娘娘放赏,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大家好生做点心,把主子伺候好了,有的是得赏钱的机会——好了,大家散了,各自去干活儿吧。”   见众人都往外走,文琴又道,初雪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初雪依言留下。文琴见厅中只剩下两人,便对初雪道:“你今日虽得了赏钱,可做事不地道,念你是初犯,姑且恕你,以后可不能再这般行事了。”   初雪一脸愕然:“姐姐,有话请明说。”   文琴叹了口气:“初雪,娟儿把她压箱底的绝活一点也不藏私地教给你,你虽聪明学得快,可也不能忘本吧。”   “什么?什么压箱底的绝活?”初雪更加不解。   文琴忍不住将脸一沉:“那千层肉饼,分明是娟儿教给你做的,你到了抱月轩,却说成是你自己做的,丝毫不提娟儿,这般行径,可是犯了我点心房的大忌,你日后若是不改,谁还敢教你做点心.”   初雪恍然,看来定是娟儿在私底下在文琴面前说了自己,而文琴显然也相信了。自己一个新人,当此情状,辩解也是无用。   想了一想,她索性道:“姐姐教训的是,我原是个笨人,怕点心做的不好,反连累了师傅,我娘是江南人,也善做各种小点心,跟姐姐们的北地风味不同,要不,日后我就做我娘教给我的点心,如何?。”   文琴心中虽然对娟儿的话将信将疑,可是总不好为了个新来的,就不顾娟儿几个老人和自己多年的情分,也只得委屈一下初雪,见她态度甚好,脸色缓和了些:“反正娟儿也不愿意再教你了,也罢,你就自己琢磨着做些江南点心吧” 第4章 裕王   裕王府主子们的晚膳通常开得都比较早,掌灯时分,裕王府正院,王妃房内,大丫头春儿端了一个小银盆,伸手在盆里拧干了毛巾,捧给了刚用过膳的裕王妃。   裕王妃盘膝坐在乌木包金的炕桌边,懒懒地接过毛巾,轻轻拭了拭嘴唇,春儿又将一杯香茶放到她面前:“娘娘,这是您最爱的老君眉。”   裕王妃没有留神春儿的话,目光却落在房间正中的大理石方桌上。此时两个小丫头正拎着食盒撤那一盘盘菜肴。   春儿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只见桌上赫然摆放着两双象牙筷子。   筷子日日都是两双,可是裕王妃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独自用膳。   想到这里,春儿在心底暗暗叹息一声,看了一眼裕王妃的脸,这是一张端庄有余,却美艳不足的面孔,而裕王却是个俊俏倜傥的少年郎,这样的夫妻,便是在寻常百姓家,男的也会心存不满的吧。   何况那陆侧妃又是那般仙女般的美人儿——就是齐侧妃和那两个美人,凭心而论,也都比王妃生得好看。   “春儿,那盘冰糖炖猪手还有八宝鸭子,等会你端去吃了吧。”裕王妃对春儿道。   春儿答应了一声,心里有些感动,这两样菜是自己最爱吃的,难为王妃还记得,自家王妃虽然不受王爷宠爱,可春儿从不后悔跟了王妃,王妃心地厚道,知道体恤下人,何况再不受宠的嫡妻,都是王府的名正言顺的女主,更别说王妃还生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小世子呢。   正思量间,就见外面一个小丫头来报:“娘娘,王爷来了。”   王妃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裕王的笑声朗朗地传了进来:“香玉,你房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怎么不等我来。”   王妃忍不住抿嘴一笑,香玉是她的闺名,王爷有个习惯,对自己的妻妾,从来都直呼其闺名,每次听他叫香玉,她心里就是没来由地一跳。   抬眼望去,只见裕王已经一脚挎进了门。   裕王今年只有十九岁,身量高挑,俊美斯文,脸上总是洋溢着和煦的笑容,丝毫不显天潢贵胄的凌人傲气。   见他的视线落在了餐桌上,王妃笑道:“以为王爷今儿不会来了,所以妾身先吃了。”   “那怎么成?我在宫里陪了皇祖母整整一天,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可把我饿坏了,这不还有两盘菜吗?拿去热了我吃!”裕王说着就坐到了那张大理石方桌前。   这菜是妾身吃剩下的,王妃站起身来,对春儿吩咐道:“你去点心房,看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弄些来,你就在那里等着,做好了就用食盒拎回来。”   说完,又亲自提起炕桌上的茶壶,给裕王到了一杯香茶,递到他手里。   裕王接过茶来:“宝儿今日可冒话了么?”   “今天我抱着他去花园里玩了一下午,已经会说菊花,树叶了。”王妃轻声答道,一丝酸涩涌上她的心头,宝儿是她生的嫡长子,也是裕王目前唯一的孩子,已经两岁了。   她明白,若不是因为宝儿的缘故,只怕他一个月都不会踏进这房中一次。   “好小子,可比他爹聪明得多了,我像他那么大时,可连个母妃都不会叫。”裕王十分得意,端起香茶一饮而尽。   王妃提起茶壶又给他续了一杯茶水,微笑道:“前儿进宫时,皇祖母还不停地问起,宝儿可会叫爹叫娘了吗。”   裕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岂止皇祖母,便是父皇,虽说一心修道,可每次有口谕传下来,还是要问几句宝儿的事情——宝儿可是他唯一的孙儿。”   他语气中流露出的满足和欣慰,让王妃一直暖到了心底去,是啊,得宠不得宠,又有什么关系,对于女人来说,子嗣和名分,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当今天子只有裕王和景王这两个皇子,裕王居长,又有宝儿这个嫡子,景王之母卢靖妃虽得皇爷宠爱,可景王成亲三年,膝下却无儿无女,日后……”   这般一想,便把丈夫常年冷落自己的委屈暂时抛在了一边,兴致勃勃地对身边伺候的小丫头道:“去把宝哥儿抱来,叫他父王看看都学会了说什么话。”   丫头领命而去,一时,乳母抱了宝哥儿来,夫妻俩边逗弄儿子,边闲话家常。   这时,春儿却也从点心房回来了,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对王妃禀道:“点心房今儿没剩下什么糕饼,这是她们现下的汤圆。”   王妃站起身来,亲自把食盒里那一大瓷碗汤圆捧了出来,又将一只雕花银汤匙放进碗里,端到裕王面前:“妾身不知王爷今儿会这里来用膳,只好委屈王爷了。”   裕王笑道:“你我夫妻,别说的这般见外,我素来爱吃甜食,这汤圆正对我胃口。”   见碗中汤圆雪白透亮,里面隐约可看以出芝麻馅料,便用汤匙舀了一个,入口只觉得清香扑鼻,不仅仅是芝麻的香气,还混合其他不知名的香料,整个汤圆酥软可口,甜糯适中。   裕王本就饿了,见汤圆可口,便一口气将一大碗汤圆吃得干干净净。   裕王妃看得有些发怔,她从未见过丈夫有这般好胃口,见瓷碗里的汤圆没了,忙道:“春儿,再去点心房取一碗来。”   “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裕王从桌上拿起丝帕拭了拭口,又笑道:“不过,这汤圆的味道,倒叫我想起小时候宫里的一个江南厨子,他的江南点心,也做得甚好。”   裕王妃扭头吩咐春儿:“你现在就去点心房,告诉那个做汤圆的人,叫她以后每日晌午时分都给王爷备一份江南点心送到青云阁去。”   春儿答应了,转身便去。   裕王又道:“青云阁里还有我的两位老师给我讲解文章,叫她备足三个人吃的份量。”   却说点心房这边,文琴正坐在偏厅里,和娟儿一起,全神贯注地核对今日从大厨房领取的物料册子,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来:“文琴,这么晚了还不去吃饭?”   文琴抬头,见是春儿,便让座笑道:“春儿姐姐,你不是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这次还要什么?”   春儿也不坐。只问:“这次的汤圆,是谁做的?”   文琴一怔:“怎么?是不是汤圆做的不好,不对王爷王妃的胃口?”   “哪里的话,不是不对胃口,是太对胃口了,王爷要那个人每日备上三人吃的份量,晌午时分送去青云阁呢。”   文琴知道,那青云阁是裕王日常读书的地方,向来都是吃宫里送出来的点心,没想到初雪这丫头,倒是个天生会做点心的材料。   连声答应,送走春儿之后,文琴回身坐下,对娟儿道:“没想到,初雪的点心做得那么好,赶明儿,我也尝尝她做的糕点到底有什么花样,竟是比我们都强呢。”   娟儿微微冷笑:“依我说,姐姐倒永远不吃她做的点心是正经!”   见她这话说得蹊跷,文琴一怔:“怎么?”   娟儿犹豫了一会,强笑道:“没怎么,初雪是我们自己房里的姐妹,我还亲手带过她,她虽不认我这个师傅,我却不能揭破她的秘密。”   听她这么一说,文琴有些急了,正色道:“点心房的人当然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好事,没有不能说的道理,若是坏事,你替她瞒下来,岂不是害了我们整个点心房的人。”   见娟儿欲言又止,文琴顿足道:“你倒是快说呀。”   “好吧,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娟儿压低了声音:“有人看见,初雪做点心的时候,悄悄把浅草蝶粉混进了馅料里。”   文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那浅草蝶是一种生长在云南的毒草,碾碎了成末以后,香气鲜美异常,却会令人慢性中毒,若是混合在食物之中,人吃了一年半载之内不会有明显中毒之象,可是毒素堆积在体内,却会令身体渐渐衰弱,食用五年以上,身子稍弱一些,就一命呜呼了。   文琴的师傅是宫中御厨,她曾听师傅说过,当年宫中有个厨子,在帝后饮食之中下了浅草蝶粉,凭着浅草蝶无与伦比的鲜美味道,成功击败了御膳房内所有对手,坐上了御膳房大总管的位置,最后被人揭发,被皇爷下令诛灭了九族。   想到这里,文琴不禁呐呐地道:“初雪,她怎么敢?难道她不知道后果么?”   “姐姐,她有什么不敢的,只要她得到了主子们的青眼,在点心房站稳了脚跟,就把浅草蝶粉给断了,那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反正浅草蝶的毒性,要服用几年之后,才有明显发作,主子们吃上几个月,不会有大的伤害。像当年宫中的那个御厨,当上大总管之后,不也是立刻断用了浅草蝶么,可惜还是被人揭发了。”   文琴想象着初雪被人揭发后的后果,一阵胆寒,她霍然而起,就要往外走。   娟儿一把扯住,低声道:“姐姐不能去找她,咱们这里毕竟人多嘴杂,此事若传扬出去,那你的管事位子还要不要做了!”   文琴急道:“那可怎么办才好!”   娟儿眼珠转了两转:“姐姐,此事万万不能说破,你明儿随便挑她个错处,将她撵出点心房,也就是了。” 第5章 求助   近来,初雪总觉得自己放调料食材的柜子被人翻动过。   比如,她曾经把一包桂花干放在百合片上面,可是第二天再来开柜子,却发现百合压在了桂花干上面,再比如,她明明是把糯米粉的袋子用丝带扎紧了,可是第二天,却发现丝带松松的,打的结也不对。   可是,每次她清点那些东西的数目,却又丝毫不差,既然不是存心想偷东西,那翻她柜子做什么呢?实在令人费解。   这日上午,在她自己的灶房内,初雪便把这件怪事跟林嬷嬷说了。   自从红儿和娟儿对她公开排斥以来,点心房里的其他跟她本就没有交情的丫头们对她也都是淡淡的,只有林嬷嬷,对她心存爱护,事事都肯提点她。   听完她的讲述,林嬷嬷蹙起眉头,沉思片刻:“初雪,这几天,你每次做好了点心,文琴都要过来拿一点亲口尝一下,这事,也同样蹊跷,文琴可从来不曾这样过。”   “嬷嬷。莫非是她怀疑我在点心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林嬷嬷重重点头:“初雪,最近几日,你送去青云阁的点心,王爷很爱吃,每次都是吃得不剩什么,先是陆侧妃,现在又是王爷,你这风头出的未免有些太过,依我看,你今日,还是把点心的味道做差些吧。”   初雪秀眉一挑:“嬷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们不是已经在查我了么,就让她们查个够,实在查不出什么来,料文琴也不会故意冤枉我的。”   “文琴是个忠厚人,这是整个王府都知道的,她倒是不会冤枉你,可是——”   “文琴是管事,既然她不会冤枉我,那我也无须担心什么,总之,是祸也躲不过,嬷嬷,快来尝尝我做的桂花酒酿饼。”初雪从灶台上端起一盘桂花酒酿饼,递到了林嬷嬷面前。   林嬷嬷看了她一眼,眼含忧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初雪回过身去,继续围着灶台做她的藕丝糖。   待到需要熬糖汁的时候,却发现柜子里的黑糖不够用了,想想今日当值的是红儿和小玉,便直奔小玉的灶房去借,小玉打开柜子,把黑糖都给了她,却依旧不够,没办法,初雪只好找红儿去借。   红儿一见初雪,那张圆脸便拉得老长,待到初雪说出要借黑糖之事,便冷笑道:“你如今是点心房的大红人,你房里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会有!”   “红儿姐姐,我原本是有的,只是一连做了几次藕丝糖,都用完了,不过我缺的也不多,麻烦姐姐开柜子看一下,只需一点便成。”初雪想起今早青云阁来人说王爷指名要藕丝糖,心里有些着急,她知道红儿的柜子里还有不少黑糖。   见她这般说,红儿便将眼一瞪:“笑话,我的柜子里有什么东西,我不会不清楚!你是来显摆王爷爱吃你做的糖么?对不住,我可要干活了,你请便吧。”   见她这般蛮横,初雪不禁气往上冲,她强抑怒意,语气平静:“红儿姐姐,文琴姐姐一直都说,各灶房之间一定要互通有无,这是点心房的规矩,况且你昨日还在我那里借来许多玉兰片,不是么?”   红儿哼了一声:“我就是不借,怎么着吧你!”说完,她自顾自去切菜,口中还哼起了小曲儿。   初雪正色道:“红儿,你当真不借?既然如此,青云阁来人取糖时,我可就是照实说了,是你红儿故意把黑糖锁在柜子里,才害得王爷吃不上藕丝糖!”   “你——你居然拿王爷来威胁我?”红儿大怒,扔下菜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初雪。   初雪报之以冷笑:“就是拿他威胁你了,怎么着吧你!你敢打开柜子,说自己没有黑糖么?”   红儿见她横眉竖目,一概往日谦和之态,再一想此事的后果,不由得咬牙道:“好,算你狠,不过,你可别太得意,看不惯你的人多着呢!”   说完,自去开了柜子拿黑糖。   取出装黑糖的布袋,往初雪怀里一扔,实在不想看她脸上得逞的笑容,转身便往门外走。   出了房门,没走两步,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位姑娘,可是点心房的人么?”   红儿抬头望去,只这一眼,便是魂飞天外。   只见院子正中,静静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身形高大威猛,头戴方巾,一袭青布直缀,虽是文士打扮,神态却隐约有不怒自威之态。   自出娘胎以来,红儿从未见过这般英俊迷人的男子,她的一颗少女芳心,几乎快要跳出了胸腔,刚才在房里那一肚子气,早飞到呱哇国去了。   见眼前这个胖胖的少女也不回答自己的话,一双眼睛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男子下意识地微微咳嗽一声。   红儿这才回过神来,羞红了脸:“公子,你刚才说什么?”   “在下是想问,这里可是点心房?”   红儿点头:“这里就是点心房了,公子想来找点心吃么?”   那男子摇了摇头:“在下是想找一个叫初雪的姑娘。”   听他说出初雪这两个字,红儿心头泛起一阵不自禁的妒意,顿了一顿方将手往房里一指,没好气地道:“她就在这房里!”   男子道了声谢,迈步便往房里走去,红儿想了想,到底还是跟着一齐走了进去。   这男子走进屋内,一眼就看见一个身段婀娜的少女背影,正低头弯腰往柜子里放东西。   “初雪,有人来找你!”红儿叫道。   初雪站起,转身。   男子微微一怔,眼前的少女身着月白衫子,鸦青裙子,一张素面,面庞却极是清艳,一双黑宝石般眸子,看人的时候略略倾斜,仿佛若有所思,却总是能让人不由自主将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总之,这是一张美丽的,具有莫名吸引力的脸。   想不到厨役之中,居然藏有这等人物。嗯,能把点心做得出类拔萃的女子,自身材质又能差到哪里去。   初雪见来人面生,有些不解:“公子可是找我?”   男子道:“初雪姑娘,在下张居正,在青云阁经常吃你做的点心。”   张居正?红儿一听这个名字,就是一阵激动,这可是翰林院的编修,裕王爷的老师,当今世上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啊,早就听说他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是——红儿简直兴奋到不行了。   初雪也听说过张居正的名头,也知道他是裕王的老师,只是,她没有红儿那般激动,张居正是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原来是张公子,不知公子来找奴婢,有何要事?   张居正道:“托王爷之福,前日赐给在下一盒姑娘所做的水晶油包,说是江南地道点心,在下因家母是江南人,便将包子带回家中,谁知家母一尝之下,竟是大为赞叹,说很多年没吃过这般纯正的故乡风味了。”   初雪闻言,心中一动:“敢问公子,令堂是江南哪里人氏?”   “家母乃浙江宁波府慈溪县人氏。“   原来是故乡人,初雪不由得面露微笑,对眼前这个男子不由得生了一份亲切之感:“慈溪可是个好地方。”   “在家母心中,宁波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可惜我们很久没有再去外祖家了,姑娘,在下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不要推拒。”   “公子请说。   张居正脸显黯然之色,呐呐地道:“前日家母卧病在床,病势竟是日渐沉重,她和我念叨着,想再吃一碗地道的宁波汤团……”   听到这里,初雪已经明白对方的来意,便道:“汤团要现做现下,不如,傍晚放工之后,我去贵府,给令堂做一碗吧。”   张居正低声道:“姑娘厚意,张某感激不尽,傍晚时分,我府中会有轿子在王府门前等候姑娘大驾。   说完,便告辞而去。   这里,红儿对初雪怒目而视,初雪也不去理她,拿了黑糖径自回房去了   傍晚放工之后,初雪便出府邸而去。   她走之后,娟儿来到偏厅给文琴报账目。   “姐姐,我听红儿说,初雪出府给张大人的母亲做汤圆去了。”   文琴微微点头,表示已经知道,继续算她的账目。   “姐姐,那张大人是裕王的老师,姐姐难道就任由事情这样下去?   文琴看了娟儿一眼,反问道:“事情就这样下去,有什么不好?”   “初雪名声越来越大,万一东窗事发,对我们点心房只会更加不利。”   文琴放下账本,直视娟儿:“浅草蝶粉的事情,你是听谁说的?”   “这——这听谁说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赶快把这个祸害给赶走啊姐姐。”   文琴叹了口气:“这几日,我一直在暗中查看初雪放调料的柜子,她所做的点心,我也一一品尝过了,压根就没有浅草蝶粉。   “姐姐——”   文琴摆了摆手:“我爹爹是郎中,我家中曾备得有浅草蝶粉,我识得那种味道,初雪的点心里,没有那种味道。”   娟儿涨红了脸,不吭声了。   文琴轻声道:“娟儿,你和红儿还有小玉小书,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们五个快十年的情分了,初雪再能干,在我心里,也越不过你们去,所以,以后若听了什么闲言碎语,自己先想一想是真是假,天色不早,你回去安歇吧。” 第6章 赏赐   傍晚时分,初雪寻了个借口走出王府,张家的车夫已经驾着马车在大门外等候多时了。   张居正依旧身着那身青布长衫,走出大门来迎接她。   初雪想起红儿等人素日里提到这位名震京师的大才子时,那双眼发光的样子,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眼前的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高大强壮,丝毫没有文弱之态,面目英俊明朗,气宇轩昂,顾盼之际,隐隐有着沙场秋点兵的豪气,可这样一个人,却才名远播,初雪也不禁暗暗称奇。   张居正将她引进客厅。   初雪没有想到,张府的马车只是普通的青布帷幕,朴实无华,住宅也只是普通的三进院落,可内里却如此阔绰。   客厅里那些镶金镂银的茶具器皿,那些不明质地,却闪闪发亮的桌椅屏风,无不透露出厅堂主人的奢华生活。   初雪在皇宫和裕王府呆了一段时间,早已不再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厅中的富贵气象,丝毫不输于裕王府。   张居正似乎看出了初雪心中的诧异,便自动解释道:“在下的外祖几代都在江浙一带经商,略有积蓄,这些物件,都是母亲的陪嫁,东西粗鄙,不比王府富丽堂皇,让姑娘见笑了。”   初雪寒暄了几句,心中却暗想,你说你外祖父略有积蓄,真是太谦虚了,能给女儿这般陪嫁的商人,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富之家。   张居正请她坐下,随后丫头便奉上茶来。   初雪认得,这茶壶茶杯是失传已久的唐代秘色瓷,珍贵无比,整个王府,只有陆侧妃有一个秘色瓷的盘子,被屋里的丫头看成宝贝疙瘩,只有在王爷想吃点心的时候,才会拿这盘子来点心房装点心。   揭开盖盅,香气浓郁,浅缀一口,唇齿留香,初雪家里世代种茶,当然辨得出这是顶尖的好茶,这张家也真是古怪,吃的用的那么好,住的行的穿的却又那般寒素。   初雪不曾忘记此行的目的,放下茶盅:“张公子,不知府上的厨房在哪里,物料可曾预备齐全了?”   张居正笑道:“已经备齐,只等姑娘来了。”   初雪手脚麻利,一顿汤圆做好,夜色尚未降临,张居正亲自将她送出大门,初雪正要上马车,张居正突然道:“姑娘暂且留步。”   初雪愕然回头,只见张居正从身后一个婆子手里取过一个深红色的小锦盒,双手捧到初雪面前:“这盒中有一对珠花,是家母对你的一点心意,望姑娘笑纳。”   初雪心头掠过一丝不悦,这是什么意思?赏赐吗?她是王府的下人,可不是他张府的下人。   她垂下眼睑,没有去接那个小锦盒:“张公子有所不知,我也是浙江宁波府人,与你家老太太本是同乡,为她做碗家乡食物,是我自己愿意的。”   张居正眸光一闪,他当然听得懂眼前这少女话里的含义,人家的意思很明显,我给你母亲做汤圆,是顾念着同乡之情,我要是不愿意做,我完全可以不做,别把我当下人,想到这里,他有些暗悔自己做事欠思量。   便笑道:“既然如此,张某再送财物给姑娘,便是玷了姑娘的故园之思,请恕张某鲁莽。只希望姑娘不要嫌弃寒舍简陋,招呼不周,时常来与家母小坐,叙一叙家乡风物,家母一定会视姑娘为忘年之交。”   初雪这才展颜一笑,点了点头,转身上车而去。   次日清晨,初雪照旧在点心房准备青云阁和抱月轩两处的点心。   抱月轩里的陆侧妃还算好伺候,每隔一日做一盘千层肉饼就可以了,可是王爷那里,却要求点心每天都不带重样的,这可真是难为人了。   初雪拧紧眉头,想呀想,突然想起福建有一道著名的吃食肉皮馄饨,自己的家乡乃是鱼米之乡,何不将这道吃食改成鱼皮馄饨呢!   想到这里,她便兴致勃勃地选面粉,选鱼肉,去掉鱼肉的腥气,研制调料,经过三个时辰的反复试做,终于做出了令自己满意的味道。   青云阁的丫头取走那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鱼皮馄饨之后,初雪便搬个小马扎,坐在灶台边和林嬷嬷一道剥蒜瓣儿,一时无话,只听见院子里传来似乎是青云阁小太监的声音,一会又寂静下来,眼见窗外太阳要西沉,林嬷嬷就道:“今儿你算是混过去了,不知你明儿还能想出什么花样的点心给青云阁那边。”   初雪眼角一弯:“王爷不是说每天的点心都不能重样吗,我今儿鱼皮馄饨,明儿猪肉皮馄饨,后天羊肉皮馄饨,搁上不同的调料做出不同的味道,不就成了!”   一番话说得林嬷嬷也笑了,正要说话,就进点心房里烧火的小丫头坠儿进来道:“初雪姐姐,文琴姐姐叫你去偏厅。   初雪心中立刻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上次去偏厅,是因为陆侧妃的千层肉饼,这次煞有介事地叫自己去偏厅,难不成那鱼皮馄饨又惹出什么事端了?   她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林嬷嬷,林嬷嬷脸上也有忧色,对她道:“我随你一同去吧。”   俩人一起来到偏厅,只见文琴坐在正中的八仙椅上,红儿娟儿小玉小书等人都都在厅中。   见初雪来了,文琴便道:“初雪,你今天做的鱼皮馄饨,王爷吃了觉得甚好,真没想到,你做的点心居然连续投了陆侧妃和王爷两位主子的口。”   “那是姐姐教导的好,我不敢居功。”   文琴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红儿突然恨恨地道:“姐姐,初雪得了王爷的赏赐,我们大家好都是打心底不服!”   初雪讶然,朝屋角的桌子上一瞥,果然看见两吊钱整整齐齐堆在那里,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刚才院子里传来青云阁小太监的声音,原来是给自己放赏钱来了。   这王爷出手,就是跟陆侧妃不一样,陆侧妃赏一吊钱,都已经算得上是大手笔了,王爷居然一赏就是两吊。   只是这一次,初雪没有像上次得赏钱那么欢喜激动,她明白过来了,三爷的酒菜不是那么好吃的,红儿和娟儿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得了好处默不作声地,怎么也要找点事给自己添堵。   文琴微笑着问红儿:“怎么,你又有什么委屈了?”   红儿推了身边的小玉一把。   小玉涨红了脸,默不作声,红儿急道:“你倒是快说呀。”   小玉嘴巴本来就钝,被红儿一催,更是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   娟儿冷冷地道:“罢了,小玉老实,不肯说,不如我替她说了吧。文琴姐姐,小玉是福建人,那肉皮馄饨是她家乡的点心,也是小玉最拿手的,初雪偷学了她的手艺。”   初雪一听这话,只觉得全身的血呼地涌到了头顶,有生以来,她从未想到居然会有人明目张胆地用这般无赖的言词诬陷别人。   她咬了咬牙,强行忍着没有说话,冷眼看看文琴是什么态度。   “文琴姐姐,咱们点心房严禁偷师,初雪把肉皮馄饨换成鱼皮馄饨,换汤不换药,还得了王爷那么多赏钱,这不是欺负小玉老实人吗。”红儿接过话头,一脸义愤状。   文琴默不作声,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过了半晌,才抬眼向初雪望去:“初雪,你自己怎么说?”   初雪极力控制住愤怒,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文琴姐姐,小玉既然擅长肉皮馄饨,怎么从来不见她做来?还有,我家乡宁波盛产鱼虾,娟儿和红儿平日里也多做些鱼丸虾饺之类,她们都是北方人,哪里有鱼,照她们这般说法,那些鱼丸虾饺,也是在偷学我李初雪的手艺了,那可是我家乡人的做法。   文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娟儿却冷笑道:“好一张利嘴!文琴姐姐,咱们点心房本来和和气气的就像一家人,可自从她来了以后,不知生出多少龌龊是非来,若是我娟儿一个人不待见她,还能说成是我欺负她,可是你瞧,红儿,小玉,小书,哪一个喜欢她的,她就是个祸水呀姐姐!”   “对,有她在,我们姐儿几个永世也翻不了身。”红儿说着,又悄悄掐了小玉一把。   小玉结结巴巴地道:“对,文琴姐姐,我们——我们快没活路了。”   小书见此情形,心里暗暗思量:“我这时候要不帮她们几个说话,她们定要连我生分了,为一个新来的得罪多年姐妹,那可划不来。”   于是急忙上前表态:“姐姐,我也不喜欢初雪,你快想个法儿叫她不要再偷学人家手艺了。”   这时,林嬷嬷突然越众而出:“文琴,不管初雪有错无错,王爷和陆侧妃每日的点心,还是得有人做呀。”   文琴点了点头,沉吟半晌,才抬头对初雪道:“既然大家伙都不服你得赏钱,这赏钱就大家平分了吧,还有,你诚心跟小玉认个错儿,以后姐妹们和气些,也就是了。”   初雪一口气差点回不过来,她定了定神,咬牙道:“姐姐,赏钱我可以不要,可是我没有偷学别人的手艺,这个错,我万万不能认。”   文琴将脸一沉:“这里许多人都在说你的不是,你虽然手艺好,可是我也不能逆着众人的意思偏袒你,你瞧着办吧。”   初雪昂起头,直视文琴:“姐姐,这点心房,我不呆了,相烦告知总管,给我调个去处吧,实在不成,把我撵出王府也成!” 第7章 青云阁   书接上回,初雪面对点心房众人的欺压,一怒之下说了声不干了,也不等文琴答话,就转身往门外冲去。   到了院子里,被冷风一吹,怒火稍熄,抬起头来,目光却与一个人的目光碰个正着,只见张居正正站在院子里,一袭蓝衫,长身玉立,静静望着她。   你说这人怎么老是爱悄不声帝站在点心房的院子里呢,上次是红儿撞见,这次是自己撞见,真是!   初雪没心情搭理他,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去了。   出了院门,她听见张居正在身后叫:“初雪姑娘,等等!”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张居正上前几步:“姑娘这是打算往哪里去?”   被他这么一问,初雪有些茫然,是呀,她能往哪里去?   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去找王府的总管,要么重派个差事,要么就回家吧。   想到回家这个词眼,她这才想起,自己在京城的那个家,还等着她每月一吊钱的月钱糊口呢,这样一想,她一下子泄了气,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初雪姑娘,你方才,不该和你们的管事硬顶,她分明知道你冤枉,只是不好逆着众人给你主持公道,你认个错便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虽是女子,处事一道却不分男女。   见初雪看了自己一眼,面露疑惑,张居正有些尴尬,微微咳嗽一声:“我原本是来请你到我家给我娘做点心的,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一群人在厅里说话,声音那么大,我没法听不到。”   上次见面,他还很客气地说“寒舍,家母。”这次,就变成了”我家,我娘。”   初雪刚被人孤立排挤,虽是气恼之中,听他这样说话,却扔油然而生亲切之感,起码,这个人是拿自己当熟人的,友好的,毫无恶意的。   她默默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尖,一言不发。   张居正察言观色,已经知道她无处可去,略一沉吟,他轻声道:“姑娘的烹饪手艺颇为了得,王爷每日必吃你做的点心,不知你可愿意去青云阁,专为王爷做点心?”   初雪心里顿时转了数个念头,专为王爷做点心?那也就是说,只有自己一个做点心的,不会再有其他人的排挤与嫉妒了,还有,青云里伺候王爷的丫头,月钱可是比点心房的二等丫头高多了。”   想到这里,她便说:“不知青云阁里可有配给王爷点心丫头的规矩。”   张居正剑眉一挑:“这是王爷的府邸,规矩自然是由王爷来定。”   “可是王爷,他好端端的,怎么能突然想起要我一个小丫头去青云阁。”   张居正笑道:“王爷那么爱吃你做的点心,连带着我与高大人都爱上了那些美食,我若向王爷提出,高大人必定赞成,这点薄面,王爷还是能给我二人的。”   听他这样一说,初雪也不禁暗骂自己糊涂,眼前这人是王爷的讲经师傅,且是当今的皇上亲口指派的,王爷再是天潢贵胄,可对自己的老师,自然是言听计从,就算不听老师的话,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驳回老师的面子。   何况,他刚才提到的高大人,同样是王爷的讲经师傅,听张居正的口气,这高大人跟他交情不错,会跟他一起向王爷进言。   想到这里,她很是感激,呐呐地道:“为我一个卑贱的小丫头,要两位大人亲自跟王爷开口,这真是折杀我了。”   “卑贱的小丫头?”张居正剑眉一拧:“你可不是什么低三下四之人,你是我母亲的同乡,且是你先帮的我们,我只是还你的人情罢了,你本无奴才之态,现在又何必妄自菲薄?”   初雪心底微微一震,他说她本无奴才之态,是这样吗?   见她默然不语,张居正又道:“晚膳过后,我与高大人会在青云阁陪王爷读两个时辰的书,你今晚先回家住一夜,明日一早我让我家的小厮在王府门前等你,至于点心房,在没有进青云阁之前,你还是不要再去了。   张居正办事果然神速,第二上午,初雪就在青云阁安顿下来了。   青云阁是一座双层的小楼,楼上藏着万卷书籍,楼下便是王爷的书房,小楼后面,连着一个小巧的院落,院中七八间房屋,便是青云阁里管书库伺候王爷的几个丫头婆子的居所。   王爷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五福领着初雪进了这所院落。边走边尖着嗓子跟她絮叨:“初雪呀,你从点心房调来我们青云阁,可算是一跤进了青云里啦!”   “公公,这里头是什么缘故?”初雪问道。   五福哈哈一笑:“在这里当差,月钱高自不必说,主要是王爷长年累月呆在这里,连陆侧妃娘娘的抱月轩,王爷呆的时间都不如在这里耗费的时间长——”   说到这里,五福停下脚步,压低了嗓音:“还有,你就算是在王妃娘娘的正院里当差,也只是王妃的人,在青云阁,咱们可都是王爷的人,这王府,还能有谁比王爷更尊贵”   初雪一想,的确如此,青云阁里的太监小厮丫头们,在王府下人中的地位是最高的。   说话间,俩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的议事房中,房间几个除了一个常去点心房取点心的丫头银杏之外,其余都面生得很。   五福指着端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看对牌的身形高大,样貌平庸的二十来岁的丫头道:“初雪,这便是青云阁的管事,你要叫杨梅姐姐了,杨梅可是宫里杜康妃娘娘身边伺候过的人,你要好好跟她学规矩才是。”   初雪上前叫了一声:“杨梅姐姐”   杨梅神色漠然,点了点头,指着自己身边一个丫头淡淡地对初雪道:“娇儿,以后新人就跟你住一间屋子,做点屋子已经收拾停当,去叫绿叶给她烧火打下手。”   说完,又低头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初雪已经有过一次当新人的经验,受点冷淡是很正常的事情,便冲那个叫娇儿的丫头笑了一笑。   娇儿倒是很和气:“妹子,我是给王爷管书房的,平日里不忙,先带你去转一下。”   两人先是来到住处打点些铺盖,后又来到专为初雪准备的点心房。   娇儿笑道:“初雪,你做的点心,王爷可爱吃了,大家一直在私底下议论,没想到你生的这般好看。”   初雪见她笑颜如花,样貌十分俏丽,便道:“姐姐不必夸赞我,你也生得十分好看呢,尤其是你笑起来的样子,甜甜的,恐怕比我做的汤圆还要甜。”   见她这般说话,娇儿扑哧一笑:“我看,最甜的还是你这张嘴吧。对了,你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灶具,我去找绿叶,以后你做点心,都是她跟着帮忙了。”   不一时,娇儿就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过来了。   那丫头一脚跨进点心房的门,嘴里就不停地抱怨:“好端端地,怎么凭空搞出一个点心房来,我可不会烧火,我即便来了,也是没什么用处。”   初雪定睛细看,只见这丫头生得倒也艳丽,只是脸上涂得红红白白,两道柳眉也被精心描画过,穿着打扮也是十分妖娆,自她进门,一阵香风就扑鼻而来,也不知身上洒的什么香露。   “罢了绿叶,调你来这里可是杨梅姐姐的意思,你若有不满,尽可找她说去。”娇儿见她抱怨不休,便给了她一句。   绿叶嘟起了嘴,不坑声了。   “这里有许多做点心的米面油和香料。”娇儿指着屋角的一个大木橱,顿了一顿又道:“若需要什么肉和菜,你尽可以让绿叶去大厨房领新鲜的回来,王爷晚上要用书,我得回书房给他备着去。”   将娇儿送走后,初雪回到房里,只见绿叶大腿跷二腿地坐在了八仙桌旁,自顾自地赏玩起自己涂着凤仙花的手指,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想着王爷每日下午必定要吃点心,初雪检查了一下物料,想做一道羊肉米饺,便对绿叶道:“你去大厨房领二斤羊肉来可好?”   绿叶似乎压根就没听见她的话,依旧低头玩弄指甲,一言不发。   初雪来到她身边:”绿叶,我想给王爷做点心,麻烦你去大厨房领二斤新鲜的羊肉来,成不成?”   绿叶慢腾腾地从袖口里摸出一面小巧的铜镜来,一只手拿着铜镜照脸,一只手轻轻挤压着脸颊上长的一个小红疙瘩,眼睛专注着镜面,看也不看初雪一眼,拉长了语调道:“既然是你给王爷做点心,自然要你自己亲自去领羊肉,不然的话,万一羊肉不新鲜,算谁的?”   初雪顿时气结。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绿叶,你当真不去领羊肉?”   两人一齐朝门外瞧去,只见杨梅一手叉腰,两眉竖起,狠狠盯着绿叶。   绿叶一见杨梅,气焰立刻消散,忙收了铜镜,堆上笑意:“姐姐,我这便去领,去迟了可就领不到新鲜的了。”   说完,转身就走。   杨梅叫道:“慢着,你上工的时候照镜子,这个月的月钱只能领一半了。”   绿叶身子滞了一下,没说什么,依旧去了。   杨梅这才转回脸来,哼了一声,对初雪道:“这丫头本来是给王爷端茶送水的,可是她媚眼骚态,整日价只想着勾引王爷,这才被我调到了这里,她懒得很,你可要好生对付。” 第8章 储君   自从杨梅到青云阁的小点心房里发过威之后,绿叶果然乖了许多。   初雪做点心的时候,她会主动上前烧火,叫她去领什么肉菜,她也二话不说就去领了。初雪见她做事麻利,也经常单独做些点心与跟她一起吃。   绿叶立刻就被那些鲜美异常的点心迷住了,什么咸肉粽子,蜜汁春卷,蟹肉饺子,她连正经三餐都不肯吃,专门在点心房里蹭点心。   难怪王爷要为你单独再开一个小厨房,就是宫里伺候皇爷的御厨,那手艺也不如你啊!”绿叶往嘴里塞着肉饼,口齿含混不清,她是真的心服口服了。   可惜好景不长,才十来天功夫,绿叶原本苗条的体态就开始丰腴起来。   仔细盯着自己在水缸里的倒影,绿叶连连顿足,叫苦连天:“初雪,这可怎么办!我胖了这许多——都怪你的点心!”   “胖点怕什么没听嬷嬷们说嘛,胖是富贵相呢。”初雪安慰道。   “可是,我这个样子,还怎么端点心给王爷呀。”绿叶咬住嘴唇,差点哭了出来。   初雪这才明白她如此懊丧的缘故,从进青云阁第一天开始,绿叶就嚷着要日日送点心给王爷,初雪见她如此勤力,还以为是自己的美味点心彻底收买了她,也乐得自己轻松,让她去送点心。   现在看来,她竟然真如杨梅口中所言,对王爷有了心思。   想到这里,初雪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肤白貌美,胸前丘壑分明,说不定还真有当娘娘的福气呢。   于是就温言道:“你就算胖了几斤,也还是个美人儿,你就放心地送吧。”   绿叶看了初雪一眼,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你生得这般好看,若叫你去送了,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初雪闻言,心中暗暗好笑,这丫头,倒也自有她的一番可爱之处。   随后的日子里,两人的相处倒是越来越和气了。   初雪晚上回去,与娇儿在一起,更是相处融洽,娇儿是个省事的人,她爹是个不第秀才,娇儿自小跟爹爹认得不少字,读过不少书,裕王书房楼上的图书古籍,她管理得仅仅有条。   初雪的爹李伟不认得几个字,可是初雪爷爷却也跟娇儿她爹一样,是个不第秀才,初雪三岁前,爷爷就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初雪也喜欢读书,只是以前在慈溪乡下,能看到的书不多。   娇儿听她这般说,便从王爷的书库里偷出那些唐宋传奇,元人杂剧,两人用黑布蒙了窗户,点上蜡烛躺在被窝里看,吃着初雪带回来的小点心,日子过得简直不亦乐乎。   这天晚上,娇儿忘了带书回来了,两人就在豆油灯下嗑初雪下足功夫炒的五香瓜子,一边吃瓜子一边聊天,从娇儿嘴里,初雪又知道了许多以前在点心房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这裕王府的女主裕王妃出身寒微,相貌平庸,远远不及陆侧妃受宠。   而陆侧妃不光是生得美,家里头更是了不得,陆侧妃的祖母便是当今皇爷的乳母,陆侧妃的爹和叔叔都是和皇爷打小一起摘果子捉蛐蛐的交情,这样的家世背景,是裕王妃万万也不能抗衡的。   不过,王妃的肚子很争气,早早就生下了嫡子,而陆侧妃进王府三年了,却还没有身孕。   再说这青云阁,是王爷专门读书的地方,王爷一共有四位讲官,都是当今皇爷亲自挑选的,四人全是朝廷上下公认的饱学之士,裕王对其中的高拱与张居正特别倚重,其余两位有公务繁忙,日常给他上课的,也就是这张高二人。   听到张居正的名字,初雪便问:“这张大人,看样子也就二十来岁,恐怕比王爷大不了几岁,怎么就成了王爷的老师呢?”   娇儿见她问起张居正,眼神里也不由自主流露出崇拜的神色:“初雪,乍一看张大人的年纪,做王爷的老师的确太年轻了,可是,你要知道,他自幼被称为神童,在十三岁那年,就考中了举人,可是,当时的主考大人见他太年轻,才气也太高,就故意让他落榜,让他经历挫折,将傲气磨光,然后方能成大器。   “那后来呢?”   “三年后他再次考乡试,自然是一考即中,那年他才十六岁呢,再后来考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听说连皇爷都对他的文章才华非常赞赏,特意指派他做咱们王爷的老师。”   见初雪听得微微出神,娇儿又补充道:“你说,这样一个人,岂有不能当王爷老师的道理。”   初雪点了点头笑道:“怪不得呢,如此当然做得王爷的老师,看来皇爷也是很爱王爷的,不然也不会给他指派这么好的师傅。”   听她冒出这一句,娇儿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向门外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妹妹,这样犯忌讳的话,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了,你难道没听说过,皇爷从来都不肯见王爷的。”   说完,她便起身摊平自己床上的桃红棉被。   初雪讶然:”这世上,哪有做老子的从不见儿子的道理,这是为什么啊?”   “你别问这么多了,总之,咱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乱嚼舌头就行了。”娇儿躺在床上,拉过被子,就要闭眼睡觉。   初雪的好奇心被她这番话弄得大盛,她在家乡时,也经常听见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八卦闲事,知道只要继续问下去,娇儿一定会说。   于是就坐在她的床边央求道:“好姐姐,告诉我呗,我知道了这里头的缘故,以后说话行事也不至于犯了忌讳。”   娇儿假装没听见。   初雪急了:“上次的酒酿桂花饼,我照原样再给你做一笼,成不成呢?”   娇儿回想起前日吃的酒酿桂花饼,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从被窝里坐起来笑道:“我今天也做了一回贪吃的人啦。”   初雪除了鞋袜,钻进了她的被窝,放下绣着大朵粉色流云牡丹花的蚊帐,与她面对面坐着,悄声道:“咱们在这里说,谁也不会听见不是。”   娇儿伸手将被子掖好,嘴里嗔怪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仔细咱们明儿都动得伤了风——有人说,咱们皇爷不肯见王爷,是因为对王爷不满意。”   “他为什么对王爷不满意呢?”   “这事,要从故太子说起了。”见初雪眼神里流露出不解,她又解释道:“皇爷一共有四个儿子,大皇子是阎贵妃所生,可惜很小的是时候就夭折了,二皇子是王贵妃所生,皇爷对他很是宠爱,寄予厚望,他后来被封为太子,可惜只活到了十七岁,就因病薨了。”   “那三皇子,就是咱们王爷了,太子死后,咱们王爷居长,按常理,该立咱们王爷为太子呀。”初雪立刻道。   “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呢,可大臣们的请立裕王的奏章都堆了有一屋子了,可皇爷就是对此事三缄其口,任由大臣们猜来猜去。前些年,父子相见虽然不多,可一年里总要见上几次,可子太子过世后,皇爷竟然再也不肯见咱们王爷了。   初雪听得有些糊涂了,做父母的,死掉一个儿子之后,肯定会对别的儿子倍加慈爱怜惜,可这皇爷,还真不是一般人呢——当然喽,皇爷本来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比的吧。”   “有人说,王爷是因为伤心太子之死,怕见了其他儿子想起太子,更添伤感。也有人说,皇爷是一心想修道成仙,怕见了儿子,染了红尘,神仙不肯让他得道成仙了,可是,四皇子景王却时常能见到皇爷,这些说法便不攻自破了。”娇儿缓缓道。   四皇子?初雪记得她在点心房当差的时候,也曾听红儿娟儿她们私底下议论,说四皇子的母妃卢靖妃,深受帝宠,而裕王的母妃杜康妃却从来不受皇爷待见,裕王母子在宫里,那么多年可没少收景王母子的气,看来这皇爷偏心景王母子是铁板定钉的事了。”   娇儿见她不语,自己也有些困倦了,便道:“这些话,咱们自己姐妹私底下说几句也就罢了,外人面前,可千万小心在意,这青云阁里表面平静,实际上到处都是宫里和王府后院的眼线。”   “姐姐,这些我都明白,我说话行事会小心的。”初雪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心里却隐约觉得,皇爷一定不是像众人说的那样对裕王不满意,真要不满意干嘛还要给这个儿子指派全国顶尖级别的饱学之士做老师呢?而且一指就是四个,这里头,肯定是另有缘故的。”   娇儿打了个呵欠,睡眼朦胧地道:“你知道便好,咱们做下人的,卖身契一到期,就可以回家和爹娘团聚,谁当不当太子,其实跟咱们没关系,只是你答应我的酒酿桂花饼,明儿可千万别忘了,我明天下午回家看我娘,正好带几块回去给娘和弟弟吃…… 第9章 惊艳   深秋的清晨,青云阁的小楼笼罩在一层乳白色的薄雾之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裕王书房之中,两位讲官——高拱和张居正先后到来。   稍事寒暄,三人还未来得及将谈话切入正题,就见绿叶打扮得花枝招展,拎了个朱漆描金的食盒来到房内,一声不响地将七八碟早点摆放在书房正中的紫檀镶大理石的方桌上。   众人往桌上一瞧,只见金黄的鸡油煎饺,红艳艳的秘制火腿片,碧绿的香菜末匀匀地撒在瘦肉香米粥上,雪白的腊肉包子,腾腾地冒着热气,满屋子的香味,令人食欲大动。   见绿叶来送早点,张居正这才知道,书房里的早点也都是初雪做了。   绿叶摆完早点,却不退下,而是走近裕王身边,低声道:“王爷,请趁热用膳吧。”   裕王只觉得鼻中闻见一股细细的甜香,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沉声道:“退下吧。”   绿叶也不气馁,心里只是在想,看来王爷不喜欢这种香气,赶明儿我再去请教抱月轩洗衣服的云和,问问陆侧妃娘娘平日里用的是什么香。   这样思量着,绿叶拎了食盒,静静地退下了。   裕王坐在紫檀木书案前,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看了一眼:“高先生,皇祖母寿诞之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行事才妥当?”   这句话,若在旁人听来,定然是摸不着头脑,可是听在张居正和高拱耳中,却立刻的心领神会。   国朝祖制,储君之位,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当今皇上几十年来立了四位皇后,却没有一位能生下儿子来,裕王与景王同岁,只比景王大三个月,皇上这样拖着不立太子,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叫裕王如何不急。   高拱锊了锊自己的那把黑胡须:“殿下,依臣之见,此次太后千秋寿诞,皇上比往年越发用心,他平日里可以不见你,可太后寿诞之际,若是她老人家肯发话让他见你,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裕王默然不语,心中却想:“父皇对待皇祖母,自然是百般孝顺,言听计从,只是,皇祖母许多年前,就因为端妃谋反一事,冷了心肠,从此再不肯过问妃嫔皇子间的事情,这次,如何能说得动她老人家呢。”   高拱见裕王脸上神色变换,只是沉吟,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便又道:“殿下,事在人为,太后不肯过问的,是后宫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至于她老人家的龙子龙孙,事关江山社稷万年传承的大事,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顿了一顿,高拱又道:“只是殿下从未向她求助,她也就不好插手多管罢了。”   裕王点了点头:“皇祖母性子严峻,昔年在宫中,父皇的许多妃嫔都不敢前去奉承,唯独我母妃性子和顺,竟然能偶得她老人家恩遇,而景王之母靖妃娘娘恃宠而骄,对皇祖母多有不恭之处,按说,若要击败景王,走皇祖母这条路子,是对的。”   说到这里,他有些口干,便瞅了一眼立在书案边随身伺候的大太监何英,何英忙上前,将一盅早已泡好的西湖龙井捧给裕王,随后又捧了两杯,分送给张居正和高拱,二人谢了一声,都是将茶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上。   裕王端起茶盅,抿了两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不过,皇祖母母仪天下三十多年,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这贺寿的礼物,要想讨得她的欢心,只怕是难呀,”   高拱见裕王这般一说,也是面露难色,良久不语。   裕王瞥了一眼桌上的早点,笑道:“我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害的两位先生连早膳都错过了,来,咱们先用膳,总不能饿着肚子想主意吧。”   何英见此情形,急忙来到门口,向门外轻轻击了一下手掌,然后便有四个丫头捧着巾帕,银盆之类盥洗的用具,伺候三人净手。   裕王用象牙筷子夹起一个鸡油煎饺,咬了一口,也吃不出里面的馅料是什么,只觉得得鲜美不同于以往吃过的任何食物,便招呼自己的两位老师品尝。   一顿早膳用罢,何英又奉上消食的冰糖陈皮茶来。   三人饮罢,张居正突然问道:“殿下,臣想问一下,太后娘娘的家乡在何处?”   裕王答道:“皇祖母是苏州人,五十多年前,宫中选秀,因为江南多佳丽,便在江南一带选,皇祖母因此而中选,成为祖父的原配王妃。”   张居正又问:“殿下从小在宫中长大,对御厨做点心的口味,定然非常熟悉,殿下觉得近来所吃的点心,比起宫中御厨的手艺,可有高下之分?”   被他这般一说,裕王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仔细想了想,便道:“宫中御厨的手艺如出一辙,做的点心虽然香浓味美,可总是偏于北地风味,近来我所吃的点心,偏甜,清淡,正是江南一带的饮食,皇祖母在江南出生长大,定然爱吃。”   张居正微笑道:“那王爷何不吩咐点心房之人,叫她精心准备些江南风味的点心,差人送进慈宁宫去。”   “这个主意不错,干脆,我就把点心房的那个丫头送给皇祖母算了。”   张居正立刻道:“殿下此言差矣,若要讨太后欢心,该当每日里叫人做了点心送去,风雨无阻,才见孝心,若一次送了个厨子过去,您的孝心,也就只是那一天有罢了。”   高拱也连声附和:“居正说的有道理,殿下不但不能把厨子送去,还应该说这些点心是出自不同厨子之手,最好说是自己在京城的酒肆茶楼里精心收集来的,这样方能真正讨得太后欢喜。”   裕王点了点头:“两位先生言之有理。”然后又转脸对何英道:“从今日晌午开始,在我的点心里挑一味精美的,你亲自给送到慈宁宫去。”   何英忙点头记下了。   张居正与高拱回家以后,裕王也懒得回正院或者抱月轩,就在青云阁用了午膳。   两位先生都是上午和晚上过来给他讲解文章,下午的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书房的里间有一间卧室,裕王午睡醒来之后,见何英把他换下来的衣服送到洗衣服去了,便踱出房间,只见天空瓦蓝瓦蓝,似是上了一层蓝色的釉,日光明丽,照在人身上暖暖酥酥的,一时兴起,就独自一人,背负着双手,往后院里漫步。   谁知人还没有跨进后院大门,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几个声音都清脆如风中铃响,一听便知是少女声音。   裕王一下子来了兴致,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四下里一望,只见院子的西北角上,两株一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之间,一个绿衣少女正把秋千荡起老高。   那少女腰肢柔软,体态轻盈若仙,脑后的一头漆黑的秀发并没有盘成王府侍女特有的双环髻,而是随意披散在肩上,秋千荡起时,随风飘扬,风同时带起了她的衣裙边角,在秋日耀目的艳阳之下,竟然美得令人目眩。   裕王情不自禁走了过去,只见槐树底下,还站着两个侍女,一个是管书库的娇儿,一个是给他送点心的绿叶。   这两人原本仰望着秋千架上的少女,笑闹着给为她喝彩加油,突然发现裕王竟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边,两人都吓得一激灵,双双下跪请安。   裕王微笑道:“原来这后院还有个秋千架,我怎么不知道呢。”   绿叶不等娇儿开口,便抢着答道:“是奴婢们闲来无事,近来才制成的,望王爷不要怪罪。”   娇儿则仰起头来叫道:“初雪,快下来,见过王爷。”   初雪在上面正荡得高兴,猛然听娇儿喊这么一嗓子,急忙拉住秋千架的绳子,可秋千一旦荡开,哪里能这么容易就停下了,又摇晃了好几下,初雪方能下来。   裕王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少女,只见她绿衣绿裙,脸上肌肤白嫩得好比夏日里开的最艳的栀子花瓣,五官轮廓清极艳极,尤其是那双晶亮的眸子,仿佛有些茫然地望向别处,那种心不在焉的漠然,却更增添了这个女子娴雅从容的气度。   她来到他面前,向他低头跪拜:“点心房初雪,叩见王爷。”   他发现,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发梢还有透明的水珠滴落,应该是刚洗过头。   “点心房,初雪?原来她就是这些天来为自己烹饪各种美食的人。”   他淡淡地说了声:“免礼。”   初雪站起身来,偷偷打量了一眼裕王,见他身上穿一件宝蓝色金线绣成的袍子,腰围玉带,相貌俊美,也觉得诧异,相像中王府的主人虽然年轻,可应该是满脑肥肠的形象,却原来是这般翩翩少年。   “你的名字叫初雪?”裕王不自禁地,对这个女子有些好奇,她跟其他婢女明显的不一样,不仅仅是容貌。   “回王爷,奴婢是叫初雪。”   “嗯,这段时日,本王日日吃你做的点心,很是喜爱,你还有什么绝活没有?”   初雪微微一笑:“回王爷,雕虫小技,谈不上绝活,只是王爷要求奴才做的点心不带重样的,奴婢就经常琢磨着做点新鲜花样,好让王爷用得香。”   “好,以后你再做点心,还要加倍上心才是。“   初雪低声道:”这个不劳王爷说,奴婢自会精心。”   裕王点了点头,很是满意:“你手艺这般巧,本王得赏你些什么才好。”   “做好点心是奴婢的本分,奴婢无功不受禄。”   裕王呵呵一笑:“本王说你有功,你就是有功,本王说出去要赏的话,难道还要收回去嘛。”   略想了想,见何英也跟进了后院,便朗声道:“何英,记得我搬进府邸来住的时候,皇祖母赐给我一套黄金汤模子,你去找来,赏了初雪吧。”   何英答应了,要往外走,裕王又叫住了他:“除了汤模子,另外再赏她一百两银子吧。” 第10章 王妃   整整一个下午,绿叶都黑着脸,再也没有和初雪说过一句话。   初雪知道她心中不快,也不逗她说话,只是默默地做好了一盘虾饺,一盘鹅油炸小米锅巴,将两样东西放在金漆食盒里,盖上食盒的盖子,静静地看着绿叶。   绿叶微微苦笑:“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要送你自己送好了,反正现在你是王爷身边的大红人了。”   “绿叶,王爷给我赏赐,纯粹是为了我点心做得合了他的胃口,这跟你送不送点心给王爷,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绿叶横了她一眼,见她面容安静祥和,便似刚才王爷的赏赐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一般,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啊!而她脸上的肌肤,就像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光润无比,再一想王爷当时看她的眼神,心里更加不耐烦起来。   初雪见她脸上神情,已经知道今天肯定是用不动她了,便叹了口气,上前拎起食盒:”也罢,以后还是我送去吧,说不定哪天王爷吃得一高兴,又赏我一百两银子呢。”   绿叶一听,心里的火苗呼地就蹿上来了,上前一步,劈手夺过食盒:“说好了都是我送的,没道理便宜了你去!”   初雪扑哧一笑:“看吧,我说我要送去,你又不乐意了。”   绿叶这才明白她这是使了个激将法,当下狠狠白了她一眼,待要不送,终究舍不得错过接近王爷的机会,于是再不说话,拎了食盒扭头出门而去。   秋天的傍晚,稍纵即逝,晚霞才把那碎金洒进门内,一眨眼却已经暮色四合了。   初雪做了老半天的面点,此时方觉腰肢酸痛,她伸出拳头轻轻锤着后腰,抬头看了看窗外,见天快黑了,就快手快脚将灶具拾掇整齐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蓝绢袋将房门落了锁,绢袋里面装得满满的五香花生米,这是她昨晚答应了做给娇儿吃的。   回到住处,还没进屋,就听见小太监五福尖尖的嗓音,推开房门,五福正和娇儿面对面坐在炕桌上说话儿呢。   见她回来了,五福急忙从炕桌上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初雪姑娘,我早说过,跟在王爷身边做事,那是一条青云大路,如何?我的话到底应验了吧。”   “初雪,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害得五福公公好等。”娇儿起身接过她手里的蓝绢袋,解开了袋口的白丝线,抓了一把五香花生米塞到五福手里:“公公,这是初雪的手艺,您尝尝。”   五福接过了花生米,放了一枚入口,果然香鲜酥脆,可口无比,便笑道:“还有么?我要带些回去给同屋的人尝尝。”   初雪笑道:“这一袋子,今日就全送给公公了,赶明儿我再炒就是了。”   五福一听这话,更是笑得眯缝了眼:“初雪姑娘,你可真是个大方人,难怪王爷这么看重你,居然将太后亲赐的金汤模子都赏给了你。”   说着,用手一指炕桌:“我今儿来,就是奉命给你放赏的,都在那炕桌上堆着呢,你回来了,我也该去了。”   初雪道:“奴婢谢王爷恩典。”   见她这般说,五福不由得失笑。   娇儿见状,忙道:“五福公公,我这妹子刚进青云阁,许多规矩都还不懂,待回头我慢慢地教她。”   五福点了点头,笑吟吟地道:“那倒是,日后面见王爷的机会,定然不少,内院的规矩,还是要尽快熟悉,方能不出纰漏。”   说完这句话,他便拿了那蓝绢布袋,告辞去了。   两人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直到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夜色中,娇儿这才出声抱怨:“初雪,你方才说的话,可不合礼数。”   “姐姐,我正要请教你。”   娇儿方道:“咱们内院与外院不同,得了主子的赏赐,都是要亲自去磕头谢恩的。”   初雪一怔:“姐姐,你是说,我还得去面见王爷?”   “怎么,听你的意思,仿佛不希望再见到王爷?”娇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初雪没有搭腔,只低头默默地走着。   两人回到房中,初雪往炕桌上一瞧,只见一个玄色绢袋,里面分明装的是十两一个的银锭,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扁扁的檀香木匣子,占了大半个炕桌。   娇儿抑制不住好奇,上前打开了匣子,只见桐油灯下,金光闪烁,是一套纯金打造的模具,里面镂着花鸟虫鱼各种形状,可用来做汤里的各种装饰用的花样,比如初雪要做一碗火腿三鲜汤,就可以用这模具将火腿制成各种花样,当然,这也可以用来做各自点心。   模子四角的边棱上,还镶嵌了各种宝石,娇儿看了,便对初雪道:“王爷居然把这么精巧贵重的东西赏你,看来,你的福气不远了。”   初雪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不过是因为我日日为他做点心。”   “初雪——”娇儿看了她一眼,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不过,咱们这些平民女子,没有这种福气,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初雪笑道:“你绕来绕去的,都给我听糊涂了。”   娇儿也暗笑自己说话不清楚,也笑了笑道:“是福是祸,该来的,总归要来,咱们早点熄灯睡了吧。”   娇儿说的没错,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第二日早晨,初雪在点心房里和绿叶一道吃早饭。   一碗银丝面还没动几筷子,外面就有人进来叫道:“初雪在不在?”   初雪抬头一看,来人桃红绸衫,柳绿裙子,笑容和善,正是王妃身边的大丫头春儿,忙放下竹筷,站起神来含笑招呼:“春儿姐姐,您是个大忙人,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春儿笑道:“可不是,像我这样的大忙人一大早就上门拜访你了,就说明你的福气有多大了。”   绿叶在一边,早就搬了一张小马扎,递给春儿请她坐。   听到福气这两个字,初雪暗叹一声,不过就是得了些赏赐,怎么人人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初雪,王妃娘娘要我来传唤你。”春儿是正院的管事大丫头,说话办事直奔主题惯了,见她默然,就立刻说出了此行来意。   初雪吓了一跳,直愣愣地望着春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春儿见她神色,暗悔自己说话太直,忙笑道:“王妃娘娘召见你,是因为听说你点心做得好,又得了王爷的厚赏,想督促嘉奖你一番呢,你可别吓着了——你这就随我去吧,可别让娘娘久等。”   初雪这才定下心来,吩咐绿叶看着灶底的火,起身随春儿去了。   一路上尽是曲折回廊,重檐叠屋精美繁复,若不是春儿带路,初雪压根摸不着东南西北。   片刻功夫,两人便来到王府正院,极宽敞的一个院子,院子种着许多芍药花,正房五间,雕梁画栋,富丽之极。   春儿掀开灯红色的门帘走进房里,初雪紧随其后,只见靠墙的炕桌上端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一身姜黄绣牡丹花圆领袍,眉目端正平和。   初雪情知这便是王妃,不敢多看,只跪下去请安。   却听王妃笑道:“你就是初雪吗?抬起头来,让我好生看看。”   初雪抬起头来,眼睛与王妃的眼睛对个正着,只见她一张圆脸,眼神安静,乌油油的发髻上,戴着碧玉凤钗,插着赤金红宝石步摇和许多贵重的首饰,窗外射进的明亮光线将她满头珠翠照得甚是耀目,面目却在这光华之下显得平淡无奇。   王妃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几下,又道:“还真是个绝色美人的胚子,比起抱月轩里头的那位,真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抱月轩里的那位?”是——,初雪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娘娘说的是,初雪这通身的气韵,实在不像是厨房里呆的,单论模样儿,陆侧妃娘娘还真不及她呢。”春儿低声道。   初雪有些急了,定了定神方道:“娘娘,奴婢乃微贱之人,怎配与侧妃娘娘比较。”   王妃又笑了:“这里就我们三人,此话不会传到外头。”   顿了一顿,又道:“就算是传到外头又如何,那陆采莲,我还说不起她了!”   “娘娘是王府女主,自然说得起,只是奴婢——尊卑有别,不敢与主子娘娘们比美。”初雪低下了头。   “嗯,你倒不是个轻狂人儿,难怪王爷如此看重你,巴巴的把你要到青云阁,又赏赐了金模子给你。”   听了这话,初雪不觉有些好笑,看来王妃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以为王爷跟自己不知多熟悉了呢。   “你做的点心,也的确美味异常,今日叫你来,是想交代你几句,日后给王爷做点心,不但要越发精心,也要越发小心才是。”   “越发小心?”初雪愕然抬头。   王妃看出了她的疑问,又补充道:“从今往后,若有谁刻意刁难你,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我自会替你做主。”   初雪忙道:“谢王妃关心,奴婢感激不尽。”   王妃微微点头:“不必谢我,只是你伺候王爷伺候的好,回护你是我做主母的责任。”   说完,又转脸对春儿道:“赏赐的东西,可都打点好了?”   “早就备下了。”春儿说话间,就走到屋角,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大乌木匣子,招手叫初雪:“王妃赏你的,过来看看。”   初雪依言上前,只见乌木匣子里,是几件崭新的应季衣裳,织金妆花,绸缎云锦,无不具备。   春儿又打开一个小首饰盒:这也是娘娘赏你的   见里面整套赤金红宝石头面熠熠发光,初雪不禁怔住了。   耳畔又传来王妃的声音:“初雪,好生打扮自己,你年轻,路——还长得很呢。” 第11章 横祸   回到青云阁的当晚,王妃院里的两个婆子就把赏赐的东西搬倒了初雪的住处。   娇儿一整天都在书库,不知道上午发生的事情,见状诧异不已,初雪就原原本本将王妃召见她的情形说了给她听。   娇儿打开乌木匣和首饰盒,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面色颇为凝重:“初雪,这些赏赐,可比王爷的还要重,不说这些贵重的衣裳,单是这套红宝石头面,就远不止一百两银子了。”   “姐姐,她们都误会了王爷的意思,王爷不过是想叫我给他用心做点心罢了。”初雪努力回忆着王爷当时看她的神情,有惊艳,可是这点惊艳就能让他给这么重的赏赐?她真打心底不信。   娇儿抬眼望着她:“初雪,你告诉我,假如王爷真要看上了你,要你做他的妃子,你心底里肯吗?”   初雪摇了摇头:“你们都想得太多了,王爷自幼在宫里长大,想那皇宫是什么地方,再美的颜色,他也是从小见惯了的,他给我这么重的赏赐,绝非对我有意那么简单,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缘故。”   “你倒是越发拎得清了,既然如此,算我替你瞎操心吧。”娇儿有些没好气。   “姐姐,我哪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尽管说,我听着就是。”   娇儿叹了口气,拉了初雪的手坐在灯下:“嗯,说给你听听,也好叫你脑子清醒些,别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你可听说过本朝端妃娘娘的故事?”   “没听说,我来京城的时间很短。”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说起来,这端妃,跟咱们的出身都差不多,宫里没有靠山,朝中有无人给撑腰的那种,可是,她生得倾国倾城,艳绝六宫,因此皇爷特别宠爱。”   “后来呢?”   “宫里的皇后和其它妃嫔嫉妒她受宠,经常联合起来用种种手段陷害她,可是,皇爷心底就跟明镜似的,有他在,谁也动不了端妃。”   初雪不禁道:“看来皇爷是真喜欢她呢,有皇爷的庇护,她这一辈子也该无忧了吧?”   娇儿冷笑了一声:“皇爷也是人,是人,就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那一年,皇爷在端妃宫中,居然被几个宫女拿绳索套住了脖子,若不是皇后带人及时赶来,差点就勒死了。”   初雪听得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   娇儿见灯光有些暗下去了,就拔下头上的玉簪子,将灯重新挑亮,这才接着道:“那次的事情,当然闹得天翻地覆,后来就是审,审到最后,说是端妃主谋,于是,趁皇爷伤重,不能说话之际,皇后做主,硬是把端妃给处死了。”   见初雪望着灯花,听得出神,她又道:“你知道端妃是怎么死的吗?是被凌迟处死的,就是割了几千刀,将身上的肉都割完,还不让人咽气的那种死法。”   初雪身子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娇儿又道:“其实,谁也不相信端妃会谋害皇爷,可是所有人都说她是,她不是也是了。”   “那皇爷知道此事以后,怎么办的?”   “怎么办?能怎么办,端妃已经死了,皇后又是救驾有功,你若是皇爷,你还能怎么办?”   初雪默然良久,她不禁想起不久前在点心房的一幕幕,娟儿红儿那一伙人,同皇后比起来,虽说是小巫见大巫,可娟儿那样的人若当了皇后,手段的阴狠必定不输如今的皇后吧,人性到底有多恶还能有多恶   究竟是什么,让她们如此丧心病狂地残害别人?   娇儿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她的手心一片冰凉,便柔声道:“初雪,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待到期满放出去以后,嫁个好人家,平安过一世,好吗?”   初雪牵动嘴角,勉强地笑:“好呀,到时候,咱们都嫁到一个村子里去,以后,还可以天天在一起嗑瓜子看书。”   娇儿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那时候,咱们老了,一起带孙子玩儿,你可得给我孙子炒零食儿吃。”   此时,远远的,传来梆子的声音,初雪看向窗外,天是一片漆黑,黑得叫人心底没来由地发慌。   次日清晨,五福突然跑到点心房,告诉初雪,今日的点心要多做几样,王爷点名要那道水晶油包,份量要大,下料要足,绝不容有闪失。   初雪见五福神色郑重,不敢怠慢,急忙和绿叶一道赶起功夫来。   不觉到了晌午,绿叶拎起食盒,这次因为多了二十个水晶油包的关系,绿叶只觉得食盒异常沉重,居然差点没拎起来。   初雪见状就说:“我说你最好不要逞强,还是分两个食盒,再叫银杏跟你一道送去吧。   绿叶做了个鬼脸:“这么重的食盒,我一个人拎给王爷,说不定王爷看我勤谨,一高兴,也赏我一百两银子呢!”   说完,再不理初雪,拎了食盒,一径往前头书房里去了。   到了前院,绕过粉蓝色的月洞门,却见院子里站着三五个丫头婆子,绿叶不禁诧异,青云阁里等闲没有女客,这又是谁的随从   进了房内,一眼看见裕王坐在案边,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盛装华服的年轻女子,绿叶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她来到案前,将食盒里的点心一样样搬到案上,却听那女子娇笑道:“王爷好小气,独个儿在这里享用点心,也想不起来给臣妾送些过去。”   绿叶心里一动,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那女子,只见她着掐金丝牡丹暗纹比甲,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柳眉大眼,雪白的瓜子脸蛋,生得十分美艳,只是脸上神气,却没来由地叫人不敢亲近。   裕王笑道:“采莲,你吃东西那般挑嘴,我可摸不准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说完,转脸对绿叶道:“你给侧妃娘娘添双筷子。”   绿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陆侧妃娘娘。”   于是忙转身要去取筷子,却听见陆侧妃道:“慢着,叫你呢。”   绿叶依言停下脚步   陆侧妃又道:“走近些,到我身边来。”   绿叶不敢不依,走到书案边,陆侧妃轻轻嗅了嗅,轻笑道:“好香啊,你身上洒的什么花露?脸上搽的是什么脂粉呀?”   绿叶的心怦怦直跳起来,却又不能不答:“回娘娘,不过是些俗物,说出来,没得污了娘娘的耳朵。”   陆侧妃哦了一声:“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语气一转,声音陡然变冷:“你可知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不止一次交代过,青云阁是王爷读书的地方,不比后院,那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一个也不许进青云阁,我今日倒要问问你,你打扮得这样妖艳,是要给谁看呀?”   听她这般语气,绿叶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不知道,奴婢这就回房洗了脂粉,换了衣裳。”   裕王见此情形,眉头微微一皱,笑道:“大清早的,你既然来了,就陪我高高兴兴吃个饭,怎地去跟一个奴才较起真来啦。”   陆侧妃将脖子一梗:“王爷,这可不是小事,太后娘娘屡次交代过臣妾和王妃姐姐,要为王爷您分忧解难,不能让您身边出现狐媚惑主之人,这丫头妖里妖气,看样子就不是个安分的,您说,是不是该惩戒一番呢?”   “好好好,不过是个奴才,你要看不顺眼,就打她几板子,让她长长记性,也就是了。”王爷漫不经心地说着,拿起筷子,就要夹盘子里的蒸饺。   陆侧妃便高声道:“来人,将她带出去,狠狠打上几板子,也好让她知道改过自新,”   外头婆子们一听此话,便进屋将吓得浑身哆嗦的绿叶拖了出去。   书房里,自有人伺候裕王和陆侧妃用早点。   一顿早点尚未吃完,就见陆侧妃身边一个婆子气喘吁吁来报:“娘娘,不好了?”   陆侧妃便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娘娘,奴婢们依照您的吩咐,将这姑娘拖出去打板子,谁知打板子的刘三这几日赌输了钱,又喝了酒,竟然十来板子——就把那姑娘给打死了。”   啪的一声,陆侧妃将筷子狠狠摔在桌上,厉声道:”还不快找太医来救治,再怎么不堪,终究是王爷身边的人,若真死了,我拿你这奴才偿命!”   那婆子哭丧着脸:“娘娘,真不用救了,已经咽了气啦。”   陆侧妃大怒,欲要再说,却听裕王淡淡地道:“既然是失手打死,多给她家人几两银子办理后事,也就是了,采莲,你不可太过自责了。”   陆侧妃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森然道:“若不是王爷说话,我非打死你这奴才不可,还不快滚。”   婆子连滚带爬地去了。   这里,裕王放下筷子,显出倦态:“采莲,我有些乏了,你先回抱月轩,我晚上再去瞧你。”   陆侧妃嫣然一笑:“那臣妾可要在抱月轩恭候王爷大驾了。”   见陆侧妃主仆走了,何英便上前收拾桌案上的残羹,一抬眼,见裕王神色冷凝,呆呆出神,便轻声道:“绿叶那丫头,本也是个不安分的。”   裕王微微冷笑:“再怎么不安分,也轮不到她当着我的面打死我身边伺候的人,且教她得意几年,等到那一日……” 第12章 惜玉   京城气候偏寒,虽未入冬,可早晚时节,那风吹到人身上,还是凉飕飕的。   抱月轩里,早就挂起了厚厚的银丝绣红梅的杭缎软帘,关上窗子,屋里还是温暖如春。   陆采莲站在窗前,捧着小银碟儿,亲自给金丝笼子里的鹦鹉喂水添食,那鹦鹉十分乖巧,在笼子里扑扇着翅膀,嘴里直叫:“娘娘吉祥,娘娘吉祥!”   屋里伺候的珍珠不禁笑道:“这畜生倒是有良心,不枉了娘娘亲手将它喂大。”   采莲悠然道:“这鸟儿么,其实跟人是一样的,只要给它足够的吃食,它就会为对你死心塌地——刘三那边,你今儿晚上就拿五百两银票给他,就说我的话,好好给我办事,日后好多着呢。”   珍珠答应了一声,心里有着隐隐的担忧,看着自家主子,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采莲笑道:“你想说什么?大胆地说来。”   “娘娘,那丫头虽然狐媚不安分,可终究是王爷身边伺候的亲随,您这般,王爷心底里……”   采莲晒然:“他日后能不能继承皇位,还要指望我伯父和我爹爹给给他在皇爷面前说好话,在皇位面前,一个丫头的命算什么?”   那倒也是,就算王爷对她有些动心,终究还是未成气候,不至于就因为这个同娘娘生分了,想到这里,珍珠重又释然。   采莲又道:“事情做得严密些,注意避过王妃那边的耳目。”   “奴婢省得。”说完这句,珍珠又笑道:“王妃娘娘恐怕是没想到吧,她昨儿还巴巴地叫了初雪过去,又赏衣裳,又赐首饰的,哪里想到娘娘您这么雷厉风行,一下子就绝了所有人的想头。”   采莲转过身,坐到炕桌边,嗤笑一声,面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所以说呢,这小门小户的出身,眼界就是窄,她还以为自己挺聪明的呢。”   “这倒是真的。”珍珠忙拿了个水绿鸭绒垫子替采莲垫好,口里凑趣道:“府里下人们也都每每私下议论此事,咱们王爷天潢贵胄不说,单论仪表,也可比得过潘安,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位要出身没出身,要美貌没美貌的王妃呢?”   采莲哼了一声:“那会,太子不还在世吗?康妃娘娘和王爷在宫里不但受王贵妃和太子那对母子的气,还要忍景王母子,那年选秀,好的都叫太子和景王挑去了,哪里还有什么美貌人儿给他。”说完,她伸出纤纤玉手,去捡炕桌上玛瑙盘子里的玫瑰松子糖   珍珠不解地道:”可是,给皇子们预备下的秀女,怎么也不能是王妃那般模样啊。”   采莲横了珍珠一眼:“你傻呀,这定是王贵妃和卢靖妃算计好的,哼,算计来算计去,咱们王爷最后却成了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哎,这人又哪里能斗得过老天爷。”   珍珠忍不住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暗暗叹息,这般的美貌,又是侯府嫡出的出身,嫁给王爷做侧妃,不也都是为了王爷将来的皇位么,若是早几年愿意将注押在王爷身上,那正头王妃的位子,铁定是跑不掉的。   采莲吃完一棵松子糖,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今儿晚上,我约了齐侧妃她们几个抹骨牌,你多预备些茶点。”   正说话间,一个婆子掀起门帘走进来,只稍微屈膝请安,便道:“娘娘,弄错了。”   “什么事情弄错了,说话这般没头没脑!”采莲皱起眉头,轻咤道。   那婆子道:“是咱们方才在青云阁打死的那个丫头,弄错了。”   采莲欠起身子,眯缝起那双长长的凤眼,盯着那婆子:“你是说,那丫头压根就没死?”   婆子连连摆手:“不是没死,是死掉的那个丫头根本就不是她,死的是绿叶,给王爷做点心的,叫初雪!”   “什么?不是初雪日日给王爷做点心的吗?娘娘怎么会弄错?”珍珠在旁边奇道   “珍珠姑娘,你今日若是也跟着咱们去了,就不会搞错了,初雪从来不给王爷送点心,点心都是绿叶送的。”那婆子说。   采莲哦了一声,又恢复了方才漫不经心的神情,她用染着丹蔻的血滴滴的尖尖指甲轻轻拨划弄着炕桌上铺的大红绣金雀毛毡:“一个丫头,错了就错了,死了就死了呗。”   婆子陪笑道:“话虽如此,可娘娘想要惩治的那人,不还是好端端地活着吗。”   采莲长眉一轩:“我自然不会放过此事,且过些日子再说吧,反正她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青云阁,点心房内。   初雪怔怔地坐在灶台前的小脚踏上,根本无心做点心,脑海里不断想起方才绿叶的姐姐嚎哭的凄厉声音。   绿叶是王府的家生子儿,她被打死后,尸体就直接抬回到下院她娘老子那里,初雪和娇儿想送她最后一程,都没有机会。   绿叶的姐姐好像是在齐侧妃那里当差,被管事叫了来,领取绿叶留在青云阁的遗物,初雪和娇儿帮着收拾了好一会,在绿叶的房里,忍了许久的绿叶姐姐忍不住嚎哭起来,就这还要关起房门,怕被人听见。   回到点心房,初雪越想此事,越觉得隐约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不敢触及那个最可怕的念头。   她抬眼望着灶台,想起往日绿叶在这里忙碌斗嘴的情形,心中不自禁地伤感,这么活生生一个人,一个看不顺眼,就活活打死了,给人做奴才的,命还不如一条狗!   不知不觉就过了晌午,杨梅走了进来,见这里锅冷灶冷,便斥道:“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都这会子了,王爷的点心还是没出来!”   初雪暗暗叹了口气,站起来,去准备点心,好在昨日包的羊肉馄饨今儿还剩些,天气凉,不会变坏——味道差些就差些吧,嫌弃她手艺不好,正好让她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过得片刻,馄饨做好了,装进食盒,却再没有绿叶给送去书房了。   初雪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自己提了食盒往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只见裕王站在书案前,弯着腰,执笔写字,左下首的八仙椅上,张居正赫然在坐,只是他也正低了头,拿了卷书册在看。   见到张居正,初雪紧张的心才松弛了些,自从来到青云阁之后,张家的小厮又陆续请她到张府给张夫人做了三次点心,其中一次,张居正在家亲自款待奉茶,其余两次,都是张府管家接待,管家对她道:“我家夫人卧病,公子事务繁忙,待夫人痊愈之后,必当置酒以谢姑娘厚义。   书案右边,一个中年文士在看裕王的字,想必就是王爷的另一个老师高大人了。   初雪轻手轻脚走上前去,立在书案一侧布点心。   裕王蓦然抬头,见是初雪来送点心,略略沉吟了一番,便对初雪道:“以后不必送点心来了,我自会让五福去取。”   初雪轻轻说了声:“是。”便拿了食盒退下了。   路过张居正身畔时,只见他低眉垂首,看书看得很入神,似乎压根就没注意到她,也没听见裕王吩咐她的话。   初雪刚跨进后院大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张居正的声音:“初雪。”   初雪回头,看见张居正也跨进了后院,并且顺手关上了院门。   她不禁问道:“张公子,绿叶的事情,你知道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我正是为此事来找你的。”   初雪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他仔细打量她一眼,只见她穿一件湖水染烟色银线绞珠软绸长衣,发髻上插着红宝石攒银丝八爪菊花钗,耳朵上垂着赤金灯笼耳坠,越发显得清丽难言。   初雪不好意思接触他审视的目光,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小声道:“这些都是王妃赐给我的,不敢不穿戴起来。”   “王府规矩,主子赐给的衣物,是要立刻穿戴的,只是,你想过王妃为什么要赐给你这些东西吗?”   初雪看了张居正一眼,欲言又止。   张居正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今日,是绿叶给你做了替死鬼?”   初雪浑身一震,这个意念模模糊糊地在她心头浮现,她却不敢切切实实地抓住它,如今,张居正一怔见血地指了出来,残酷的现实,令她避无可避。   “我——”她的声音梗住了,恐惧像一头噬人的野兽,狠狠地啃咬着她的心。   她神情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张居正那双锐利的眼睛,他微微点头道:“看来,你并不糊涂。”   “事关生死,我怎能糊涂,又怎会糊涂。”她苦笑,那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惶惑。   见她这般,张居正心头一软,语言也温和了许多:“陆家几百年世代为官,陆侧妃的伯父陆炳被皇上封为忠诚伯,又是锦衣卫指挥使,极得皇上信任。她的祖母是皇上的乳母,根基背景极为深厚,不但王妃,就连王爷,也不能得罪陆家。   “我明白,王妃赏赐我,抬举我,不过是拿我当个棋子儿,想叫我去跟陆侧妃争罢了,可是,张公子,我又能如何?”   张居正道:“张某不才,你若信得过,我可以找人从中斡旋一番。”   初雪脱口而出:“我不信你,又能信谁了!”   张居正神色郑重:“我这里倒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助你逃脱厄运,你只需照我交代给你的话说了便是。” 第13章 亲事   夜幕降临,张府的大丫头香儿手里拿了蜡烛,来到张夫人的卧室,将十二支蜡烛插在银烛台上点燃了,卧室里登时亮如白昼。   张夫人穿一身佛青立领中衣,半靠在一个浅绿金丝玉簪花倭缎大迎枕上,拿起一本账册,就着烛光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夫人,扬州和苏州的铺子,公子已经派专人打理,您的病刚好,可不能再劳神了。”香儿见状劝道。   张夫人叹了口气:“正儿每日里陪王爷讲经,还有翰林院里的公事要做,我做娘的,怎么忍心让这些俗事扰了他的心神。”   香儿暗想,这倒说的是,夫人的娘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可公子未考中进士做官之前,连县太爷身边的衙役都敢去敲诈勒索,自古商家不能与官斗,经商可不就是俗事么。   这时,有小丫头来报:“夫人,公子来了。”   张夫人放下账册,见儿子穿件淡青薄绸袍子来到自己面前,身姿英挺,脸庞俊朗无匹,心中不自禁地涌起一阵得意之情,嘴里却嗔怪道:“天已经凉了,你就不会穿暖和些吗?”   张居正在母亲炕前的瓷凳上做下笑道:“娘,你今日觉得怎么样?”   “我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两日,各地的田庄铺子,还是我来打理吧,省得耽误你的事。”   又转脸对香儿道:“去厨房把炖好的当归鸡汤给公子端来。我要看着他喝下去。”   张居正无奈地一笑,心想自己这般高大强壮,跟娘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精心喂养脱不了干系。   张夫人又道:对了,你请的那个给我做点心的姑娘,咱们也该置桌酒席,好生谢谢人家才是。”   张居正皱眉道:“娘,她现在处境危急,儿子正在想法儿帮她呢。“   “处境危急?”张夫人忙追问:“怎么回事?”   张居正便把初雪之事说了一遍。   张夫人蹙起眉头,叹息一声:“正儿,你不该将她安置在青云阁里去的,那姑娘帮过咱们,跟我又是同乡,你该想个法儿,让她出了王府才是。”   “娘,要出王府,谈何容易,她可是宫里的人,选秀选进来的,就算是宫女身份,也要满二十五岁方能回家,国朝制度,谁能更改?”   香儿端了个深红雕花嵌银丝的檀香木托盘,将盘中一个白玉碗放在张居正面前的案几上。   张居正本不想喝,只是不好拂了母亲之意,便端起碗来,喝了几口,当归的药味渗入口鼻,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张夫人瞧在眼里。便道:“良药苦口,你日日劳神,不滋补哪成!只是那姑娘。你打算如何帮她”   张居正略略思索了一会,便道:“此事,还要从陈雍妃娘娘那里下手,当年,皇上在安陆做藩王世子的时候,雍妃的父亲是皇爷年少时开蒙的老师,雍妃的哥哥弟弟都是皇爷当年的同窗,情谊极深,且雍妃的长姐便是皇上的结发妻子,虽说皇后早已薨逝,可皇爷总念着结发之情,对雍妃关照有加。”   “嗯,也只有陈家的家世背景,才能与陆家相抗衡,雍妃若肯出面,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后,都会给她面子,那陆家也是惹不起她的,可是,雍妃跟咱们素无牵扯,她如何肯帮咱们?”   张居正笑道:“娘难道忘了林润。”   张夫人一怔:“林润?他不是你的同窗好友么?他又怎么了?”   “林润的母亲,便是陈雍妃的亲姐姐,已故的陈皇后,其实便是他的嫡亲姨母。”   “原来林润还是皇爷的内侄!我可是今儿才知道。那孩子可真是朴实,居然从不以皇亲国戚自居。”张夫人想起林润素日行事,不觉又叹道:“到底江西陈家几百年书香大族,连外孙都这般谦和敦厚,这定然是他母亲陈夫人教养有方了。   “娘,林润的人品,自然是没得说,他若肯向姨母求情,雍妃定然不会拒绝,不过一件小事罢了,陆家不至于不给陈家这个面子吧。”   张夫人深以为然,又道:“此事,终究要有个说辞才好。”   张居正不慌不忙:“儿子已经想好了,就说初雪原是雍妃娘娘家的亲戚看上的媳妇,可惜被选入宫中,送到王府,请陆侧妃照看她一二,待她年满出府后,就即刻与陈家亲戚成婚。”   张夫人盯着儿子,似笑非笑:“如此,便去了陆侧妃的隐忧了,即便王爷想将初雪收房,有雍妃这番话做底子,王爷也不能随意夺□□室,嗯,这个主意不错啊。”   张居正低下头,用汤匙轻轻搅动白玉碗里的鸡汤,满屋里一片沉寂,只听见汤匙与玉碗轻轻撞击的声音。   张夫人看着烛台,怔怔出了回神,见儿子把鸡汤喝完了,方道:“你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整日操心别人的事,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么?”   张居正嘿然道:“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去得早,此事,儿子任凭娘做主。”   “你自己向来极有主意的,难道不知,娶个不称心的媳妇,一辈子都过得不快活吗?”张夫人嘴里嗔怪儿子,眼里却满满都是慈爱。   “上次,不是有官媒拿了帖子来给娘参详吗?娘尽可以挑选,娘看得上的,儿子也不会讨厌到哪里去吧。”   “你呀你!”张夫人不禁又气又笑:“还提官媒,那官媒拿来的帖子,有哪一次你正眼瞧过的,娘可是只有你一个儿子,况且你舅舅无儿无女,你如今是一肩挑张何两门的香火,便是你爹生前没留下什么功名利禄,你外公和舅舅挣下的那大笔家业,难道也让它后继无人么?”   见儿子默然不语,张夫人又道:“我病中这些日子,那高家小姐,可是来探望过我好几回了,我瞧她——”   “娘,你病后身子虚弱,这些账册,我找几个得力的下人去做吧,反正这些事情,早晚要教给管事打理,不如早些在下人当中留意,择几个精明能干的。”张居正起身离座,取走了母亲身边的账本。   张夫人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心中暗想,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思,我岂会不知。   于是又道:“那高家小姐的模样家世都是上上之选,唯是说话做事算计了些,娘对她也不是十分满意,可是,正儿,这世上,又哪里去找那十全十美之人!”   见母亲脸色似有愠色,张居正不敢久留,便道:“天色已晚,娘还是早早歇息了吧,儿子告退。”   张居正回到房中,就见自己房里的王嬷嬷迎上来,笑道:“今儿夫人没把您留下来看帖子吗?”   张居正坐在窗前的鸡翅木圈椅上,小丫头拿了鞋给他换上,见王嬷嬷如此说,便道:“有娘和嬷嬷给我把关,哪里还要我去看。”   这王嬷嬷是自幼在他身边伺候的嬷嬷,张居正待她向来尊重,不肯真以下人待之。   待到他长大成人,张夫人要给他房里换上年轻貌美的大丫头贴身伺候,被他一口回绝,所以,这房内的事务,依旧是王嬷嬷带着两个小丫头打理。   对此,张夫人是又欣慰又失望,欣慰的是儿子不好女色,一心读书,将来不愁光宗耀祖。   失望是儿子不近女色,将来多半不会三妻四妾,她婆家娘家,万倾田地,可就是这一颗独苗,她做梦都想多抱几个孙子。   张居正见案上铺的有泥金纸,便转脸对小丫头竹儿道:“去拿笔墨,我写个帖子,你到前院去找心墨,交给他,叫他明儿一早,就出府把这字帖递给林相公。”   竹儿一边拿笔墨,一边问:“是哪个林相公,可别搞错了。”   王嬷嬷插嘴道:“竹儿你就莫要瞎操心了,心墨打小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既然这般说了,必定不会有错。”   一时笔墨具备,张居正铺纸执笔,一挥而就,将帖子交给竹儿,便道:“我乏了,你们都回房去吧。”   竹儿应声走了,王嬷嬷却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着他。   张居正心中一动“嬷嬷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是有事情,公子啊,今天你不在家的时候,高家大小姐又来了。”   张居正淡淡地哦了一声,心头泛起高湘的身影,高拱一共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高家妻妾众多,高湘自幼在母亲和姨娘中间,耳渎目染,心机甚是深沉,不能不说她是个聪明乖巧的人。   见王嬷嬷依旧盯着自己的脸,他有些好笑:“我当是什么事情,她一心想认我娘做干娘,来了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我的傻公子呀,那么美貌的姑娘,家里又那样的好,人家巴巴上门来你家,你怎么就一点不开窍呢,若换了别人,怕早就请了媒婆——。”   张居正看了王嬷嬷一眼,王嬷嬷不由自主地住了口,这孩子,虽然是她一手带大,可随着年纪渐长,身上那种说不出的气势却让她莫名地,打心底地敬服。 第14章 心动   “初雪姑娘,我家公子叫我来告诉你一声,陆侧妃那边的事情,他已经找人周旋妥当,从今往后,你只管放心当差,没有人会来找你麻烦了。”   点心房门外,张居正的书童心墨轻声对初雪道。   听了这句话,初雪连日来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地,想到又可以过安稳日子了,并且,以后也没人找麻烦,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去见到你家公子,告诉他,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哑然失笑,又道:“你家公子这般神通广大,他能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一个小丫头的呢。”   心墨忙道:“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就拿前些日子来讲吧,我家夫人病中思念故乡风味,满京城里,可也就是姑娘一个人做的点心能让夫人喜欢。”   听他这般说话,初雪禁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一身青衣,俊秀伶俐,这样的书童,也只有他那般出类拔萃的人物的才配驱使吧。   心墨又道:“我家夫人的病已经好了,明日正午,公子想请你到我们府里吃杯薄酒,聊表谢意,希望姑娘不要推却。”   见初雪似在沉吟,心墨忙道:“公子说了,本该他亲自来请,只是毕竟青云阁是王爷居所,公子也不好常来这里,只好让我传话,希望姑娘不要见怪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不答应,就是不近人情了。   想到这里,初雪微笑道:“告诉你家公子,明日午时,我一准赴宴,只是,我每次去贵府,都是你驾了马车来接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府上究竟在哪条街上呢。”   “这个怎能劳姑娘费心,到时候,你只管在王府门前等着,我自会带了车子来接姑娘。”   心墨说完,便告辞去了,只剩下初雪一个人站在院中。   九月底的清晨,院子里的菊花被亮晶晶的秋露沾满,大朵大朵的深红,朱紫,蟹黄,粉蓝,开得如火如荼,将青云阁后院泼上了浓墨重彩。   菊花已经开了一些时日,初雪直到此刻,去了心头千斤重担,才惊觉得花开明艳不可方物,想起古人所做感时花溅泪之语,果然不假。   她突然顽心大起,上前轻轻折了一支碗口大小的浅粉色的菊花,放在鼻前细细地嗅着。   “初雪姐姐,红罗炭用完了。”正沉思间,耳畔突然有人叫道。   却是点心房新来的丫头小月的声音。   小月是绿叶死后,杨梅拨了顶替绿叶给她打下手的,她人如其名,皮肤白白,眼睛弯弯,笑起来稚气未脱,一看就是个干净麻利的俏姑娘。   初雪见她新来乍到,想起自己当日在点心房的遭遇,便对她和气有加,细意指点,小月十分感激,越发用心做事。   心墨来之前,两人正将新鲜的红薯洗净切块,熬制红薯糖,初雪嫌蜂蜜和蔗糖不好,最喜用红薯糖做甜点。   而熬制红薯糖的炭很讲究,初雪只捡宫里拨给王府的红罗炭用,那红罗炭二钱银子一斤,十分珍贵,管库房的人等闲不肯多给。   初雪见小月说红罗炭没了,想了一想,便道:“锅里的糖正在熬,你就是这会子去库房领了来,也来不及啦,何况他们一定会推三阻四的不肯给你,罢了,你就用银丝霜炭续上吧。”   小月吐了吐舌头:“我的菩萨,那银丝霜炭比红罗炭还要贵重,亏姐姐怎么想得出来!”   “再贵重的东西,也要有用处,才显得出贵重不是,你快去看火灭了不曾。”   小月见初雪这般吩咐,转身欲行,却又回头,忍不住问:“姐姐,这阵子,你可听到过什么风言风语”   “哦?说的是什么?”   小月嗫喏道:“说您早就是许好了婆家的人,王爷绝对不会将您收——”   初雪闻言,有些忍俊不禁,只说了句,快起看炭火吧,便自去看菊花了。   深秋的正午,阳光中的暖意十足。   城南三星街,一辆墨绿帷幕的马车缓缓行到一座朱门深宅前   心墨掀开车帘,冲车里的初雪说了一声:“咱们到了,姑娘请下车。”   初雪下得车来,只见面前宅院,十分阔大,宅前高挂一匾,上书“秋远居”三字,压根就不是自己之前去过几次的张府。   看出了她面上的诧异之色,心墨笑道:“这秋远居是咱们张府的别院,去年夫人才买下来的,公子十分喜欢,今日,就是公子要在这里宴请姑娘的。”   进得大门,就见张居正迎了出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象牙白偏襟直裰,英武之中透着斯文,朗朗笑道:“初雪,今日不但请你饮酒,还要请你赏花。”   初雪微微一笑:“嗯,这般大的宅院,定是有花园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藏得那样深。”   张居正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苦笑道:“宦海之中,人心险恶,古语云,财不露白,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初雪想起自己在点心房的种种,若有所悟。   一路行来,几重院落都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到了花园之中,果见满园五色菊花,花园东北角,却又一个凉亭。   初雪随张居正进得凉亭,只见亭中早已端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初雪知道这定是张夫人,便上前施礼:“初雪见过张夫人。”   张夫人只看得一眼,就暗暗诧异这姑娘的清雅美艳,见她施礼,便笑道:“乡里乡亲的,不必如此拘礼了,坐下说话吧。”   初雪坐下后,这才抬眼看张夫人,只见她一身石青色素面茧绸褙子,头上零星插了三两枝珠花,眉目温润,说话声音极是柔和,尤其是听她的慈溪口音,心中对她早已有了三分亲近。   张夫人又道:“初雪,前日我在病中,极是思念家乡,你做的点心,实在是十足的慈溪人日常最爱吃的,哎,说来,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初雪答道:“初雪做的点心,能稍慰夫人的乡愁,便是对我最好的答谢了。”   两人谈起家乡风物,十分投缘,张居正在一边微笑聆听,并不插嘴。   一时,香儿带领丫头婆子们陆续上了酒菜,席上皆是浙江名菜,张夫人殷勤劝菜,对待初雪十分关爱。   饭毕,香儿奉上茶来。   初雪尚未揭开茶盅,就隐约闻见一股异香。   张居正笑道:初雪,这茶有个名字,叫做雪魄寒香,我娘等闲绝不会拿出来待客,你尝尝看。”   初雪揭开盅盖,只觉一阵清幽的香气弥漫开来,令人迷醉,茶水金黄澄澈。   她轻轻抿了一口,入口之芳香甘美,为初雪生平未见,她故乡慈溪世代出产贡茶,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茶。   张夫人笑着看了儿子一眼,正要说话,突然有小丫头来报:“夫人,杭州那边的管事有急事回禀。”   初雪见状,忙起身告辞,张夫人歉然道:“既然如此,老身失陪,让正儿送送你吧。”说完便去正厅见那管事。   见母亲去得远了,张居正便道:“我说过今儿要请你赏花的,你跟我来。”   初雪起身随他往院中走去,心里却想:“这园中菊花虽好,来时却也看过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二人转过假山,初雪才真正吃了一惊,只见假山之后,另有一大片极宽敞的园子,里面种的满满的,皆是白瓣金蕊的茶花。   茶花是初雪家乡最独特的一副画面,每年秋冬之际,漫山遍野都是白雪雪的茶花。自从离开慈溪之后,初雪在梦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茶花盛开的情景,而此刻,魂牵梦萦的风景就在眼前,教她如何能不激动。   张居正缓缓道:“我十五岁之前,都是在慈溪外祖父家住,外租家老宅的四周,漫山遍野,都是茶花,那茶花的颜色,气味,陪着我慢慢长大,初雪,我想,对茶花,你也一定跟我有着同样的记忆和怀念吧。   初雪用力地点头,这一刻,她就像个孩子那般雀跃不已。   张居正仔细看着她,只见一身松花色湖绸单衣,系一条豆青色百褶裙,身形娉婷,纤腰不堪盈握,茶花般莹白的脸蛋因为兴奋微微泛红,鬓角一缕秀发,被秋风拂起,在她面颊上飘来荡去。   他突然有一种想伸手将那发丝抚平的冲动。   “原来,你居然也是土生土长的慈溪孩子。”她一改往日的含蓄,大声地,真诚地表达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情。   张居正随着她的目光眺望远处,夕阳已经西下,将那五色的霞光投射在茶园上,景色绚丽之极,不由得脱口而出:“青裙玉面如相似。”   “九月茶花遍地开。”初雪飞快地,不假思索地接了下一句。   张居正心中猛地一跳:“你识得字?你知道这首诗?”   初雪笑吟吟地点头:“祖父收藏的那些诗词歌赋,唐宋文章,我早看腻了,现在,我都是让娇儿从书库给给我拿些传奇脚本来看。”   园中的晚风轻拂过面颊,一股细细的幽香传来,不知到底是花香,还是眼前这女子的体香。   “青云阁的书库里,能有几本传奇脚本,改日,我送几本给你看吧。”   初雪的眼睛一直盯着茶园,一听此话,便微笑道:“给你娘做几顿点心,就换来这么多酬劳,这买卖可真划得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瞧着她单薄秀气的侧影,心底,掠过一阵极深极深的,前所未有的怔忡与感动。   假山上,不晓得是什么鸟儿飞了起来,扑棱翅膀的声音,越发显出了园中的寂静。 第15章 试探   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特别迟,霜降很久很久了,才下了第一场雪。   那雪片似棉絮,似碎玉,漫天飞舞,院子里的青砖上很快就变得花白,只一顿早饭的功夫,天地间已经一片纯白。   初雪自幼在江南长大,有生以来,从未看见过雪是什么样子,只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宁波的慈溪破天荒地下了一场雪,所以娘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如今看到这般大雪,她也顾不得冷,只驻足在院中,贪看那雪景。   小月怕冷,在房中生起了炭炉,冲门外笑道:“这时候雪还太薄,没什么看头,待明日再瞧,才真叫好看,你快进来烤烤火吧,小心冻着了。”   “这雪就很好了,难道还能再好不成,我可要看个够。”初雪一边说,一边低头用手拂掉衣襟上落的碎雪。   再抬起头来,却见院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撑了一柄明绿油纸伞,冲自己走过来,正是张居正。   见他手中还拿着一个蓝布包裹,初雪知道他定是又给自己送书来了。   他是个言出必践的人,自从那日园中说过要送她角本,便隔三差五的送些话本过来,初雪以前在乡下,哪里见过这个,果然读得十分入迷。   见初雪穿了件桃红小袄,无遮无挡地站在雪地里,张居正有些诧异:“这般大雪的天气,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呢?”   不等她答话,随即便会意过来,又笑道:“想看雪景,明日雪停了到花园里去看,岂不更好。”   见他造访,初雪自然不好再看下去,于是招呼着他进了屋,小月见他来了,起身含笑叫了一声张大人,随即想起自己房里的猫儿还没有喂,便拿了一碗点心,自回房喂猫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相对坐在火炉边。   初雪道:“前日你给我的那本《霍小玉传》,已经看完了。   “这卷书,本是唐人传奇中压压轴之作,只是太过悲凉,改日,再送你些元人好玩好笑的脚本看吧。”   初雪摇了摇头:“这本就很好,小玉的故事,颇能警醒世人。”   张居正心中一动,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能得些什么警醒?”   初雪用熟铜火钳夹了一块乌炭投入炉中,又捅了捅原先的炭火,方道:“她明知自己地位卑贱,却依旧对那李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顾自己心中情爱,却认不清周遭之人绝不会容她二人相守八年,与其说她是识人不清,不如说她识世不清。”   “历代评价此书的文人墨客,从未有你这般言论,倒是新鲜的很。”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被炭火烤得微红的芙蓉秀面,不由得问:“若是那李生与小玉一样为情坚守,忠贞不二呢?”   他探究的目光,就那样无遮无挡地看过来,令她心中微微一窒,低下头去,却几乎是本能地答道:“尊卑有别,就好比富丽雍容的牡丹,又怎能和山野间的茶花混栽在一起?”   说完,她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那双精光迫人的眸子似乎有些黯淡了,兴许是她和他隔着炉子里腾起的烟雾的关系吧。   房中一时寂静了下来,只听见炭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张居正怔怔地瞧着炉火出了会神,突然想起一事,忙伸手打开了随身带来的那个蓝布包袱:“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初雪往包袱里望去,只见包里两本书卷,另有一个雨过天青汝窑瓷罐。   张居正将瓷罐打了开了,一股幽香从罐中传出,正是那雪魄寒香茶的香气。   “这雪魄寒香,采自云南大雪山的绝顶之上,那里终年结着万古玄冰,却奇迹般地生长着一种茶树,这茶,乃是冰雪的精魂凝结而成,又暗合了你的名字,这一罐,你拿去慢慢喝吧。”   她接过瓷罐,只见里面茶芽如碎金一般,那香气从罐口袅袅而出,氤氲开来,满室的幽香,经久不散。   “真难为你娘有这份细心,她定是看我那日爱喝,所以才让你送我,回去代我好生谢她。”她低声地,感动地说道。   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了正常,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一场雪尚未融化殆尽,另一场雪就接着沸沸扬扬地下了,居然连绵二十来日未绝。   这日,大雪初停,天气晴朗起来,裕王听说高拱家花园里的梅花开得好不热闹,一时心血来潮,就要往高府赏梅去。   他与张居正两人来到高府,高拱早已在花园向阳的亭子里置备下精致宴席,等候二人。   三人一道饮酒赏梅,只见那梅花在枝头开得正盛,几十颗粗大的老梅树,一色的红梅,似火焰一般,一路烧到了园角的墙根下。   裕王兴致颇高,问高拱:“先生,你家这老梅树,恐怕是比你的年纪还要大吧?”   “王爷眼光甚准,这些梅树,原是当年我祖父初做京官时,在宅子里亲手栽种的,那一年,我父亲才八岁,算来已经快六十年了。”   高拱一面回答,一面执起乌木镶银酒壶给裕王和张居正斟酒,见壶中酒水所剩不多,便以目示意仆妇热酒。   裕王听了高拱的话,不由得甚是感慨:“先生的祖父,辅佐过武宗皇帝,先生的父亲,辅佐过父皇多年,今日,我又有幸得到先生的教导,咱们可也算得上是世交了吧。”   高拱连声道:“不敢,臣不敢。”   裕王端起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对两人说道:“我何其有幸,能得两位先生辅助,将来若能得登大位,想不名垂青史,恐怕都难。   张居正缓缓道:“王爷乃陛下长子,身份贵重,众望所归,继承皇位,实在是理所当然,又何须担忧。”   裕王闻言,胸怀大畅,正要说话,突然听见梅林之中,传来一阵琴声,便奇道:“怎么这里还有人弹琴?”   高拱本来端了酒杯送到唇边,一听琴声,面色立变,放下酒杯,转脸对仆妇道:“是何人在这里弹琴就不怕扰了王爷的雅兴?我今天交代过的话,全府不都是知道了吗!”   仆妇犹豫着道:“回老爷,八成是大小姐,她刚从姑太太府中回来,恐怕不知道王爷在此。”   高拱皱了皱眉:“去叫她回房去吧!”   仆妇领命而去。   裕王侧耳听那琴声,只觉如珠玉飞溅,清越之极,便笑道:“令爱好才气,这曲子弹的,比起宫里的乐师,也差不了多少了。”   高拱叹息了一声:“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丫头,便是因为这几分才气之故,在亲事上头眼高于顶,害得我和她母亲操碎了心。”   裕王奇道:“不知令爱如何眼高于顶了?”   “这孩子,一心想择个进士及第的才子,可不就是眼高于顶吗。”高拱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方觉不妥,便住口不说。   裕王飞快地掠了张居正一眼,见他面无表情,自顾自喝酒吃菜,不由得暗暗好笑。   酒足饭饱之后,裕王想起曾听人说高家二公子豢养了一头异兽,他年纪不足二十,终究脱不了小孩心性,便要去看看,高拱无奈,只得陪他去了。   张居正不愿凑这个热闹,便独自一人,留在梅林中赏梅。   正看得兴起,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积雪被踩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便转身往林外瞧去。   只见林外皑皑的雪地上,一个少女缓缓走到了自己面前,这少女穿一件银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绣袄,披一件大红锦缎披风,身形娇小,眉目如画,神态十分娇媚,正是高拱之女高湘。   张居正见她独自一人,连个丫头都没带,心里觉得不妥,便笑道:“高姑娘,原来你也要赏梅,既然如此,我——”   “既然如此,你便听我讲解一下这梅树的来历,如何?”高湘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整整一头都不止的男子,俏皮地道。   “你家这梅树是你的曾祖父亲手栽种的,不是吗?”   “原来你都知道了?”高湘睁大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诧声道:“可你知道我家这几十年的老梅,都有什么功效吗”   张居正含混道:“令尊已经全跟我说了。高姑娘,在下想——”   “你想摘几朵梅花带回去是吗这有何难,我也正想折一支带回去插在瓶里赏玩呢,只是我够不着,麻烦公子,折一枝给我好吗?“   她的声音本来便很媚,此刻软语央求,若是别的男子,只怕早就抵挡不住,言听计从了。   张居正却暗暗皱了皱眉头,他最烦的,便是这种自以为光彩照人,是个男子见了都会为她神魂颠倒的女子。   极力抑制住自己不耐的情绪,他淡淡地道:在下是想,裕王此时多半前面等我一道回王府商议要事,姑娘,请恕张某失陪了。   说完,也不等她再说话,便转身大步走出了梅林。   梅林之中,高湘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是满满的失望。   自从一年多前,她在舅母家的后园里巧遇此人之后,一颗少女芳心,全系在了他身上。   她家里世代书香,她也是自幼开蒙读书,心目中的理想夫君,自然也是斯文书生,是张居正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她的期盼。   她做梦都都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张居正这般才华盖世,样貌却具有阳刚之美的男子。   以前见过的书生,都太过文弱,而张居正,却是个有着男子悍性的才子。   今日他对她冷淡,这不要紧。   她坚信,貌美若她,聪明若她,总有一日,可以抓住张居正那颗洒脱不羁的心。 第16章 寿宴   嘉靖三十五年冬,十一月二十八日,皇太后蒋氏七十华诞,四方来朝,举国欢庆。   这日,天气晴好,自清晨卯时起,一批批的皇亲国戚,勋贵之家,王公大臣,带着他们的家眷进宫贺寿,几乎塞满了整个皇城。   裕王府里,裕王妃自寅时初起床,一直忙着打点入宫拜寿事宜。   此次拜寿,阖府有名分的女眷都要到场,陆侧妃和齐侧妃倒也罢了,那杨美人却是年初才封的,不知道如何装束,须得王妃亲自指点,还有宝哥儿作为太后唯一的皇曾孙,是必要进宫的。   装扮停当之后,夫妇二人方带着儿子和三名姬妾,坐两辆朱轮华盖马车进入皇城。   到了宫中,裕王在太和殿与众王公大臣同席。   裕王妃则带着众妾,由太监指引着进入专门赐宴给后妃公主命妇的建极殿。   那杨美人见大殿内席开百宴,众贵妇贵女们皆盛装华服,珠光宝气几乎要将大殿内的辉煌灯光压了下去,不觉惊叹羡慕不已。   王妃见她东张西望,毫无端庄仪态可言,不觉狠狠瞪了她一眼。   陆采莲见此情形,不觉掩嘴偷笑,暗想,到底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乡巴佬,就是上不了台面。   蒋太后一身大红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端坐在建极殿正中,众命妇一一叩拜过去,待轮到裕王府女眷时,太后一眼看见裕王妃身后,乳母怀抱着一岁多的宝哥儿跪在地上,便笑道:“将宝哥儿抱上来,我好生瞧瞧。”   身边早有宫女将宝哥儿从乳母怀里抱了过去,走近蒋太后身畔。   裕王妃原本担心宝儿认生,哭闹起来,扫了太后的兴头,谁知宝哥儿今日却是出奇的乖巧。被太后抱在怀里,不但不挣扎,反而好奇地拿一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太后头上的凤冠,见太后笑眯眯地瞧着他,更是来了劲,竟然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去抓太后凤冠上的珍珠串。   那贴身伺候太后的宫女见状,忙道:“哥儿可不能抓皇太太的头冠。”   宝儿本是学话的时候,听宫女这般一说,便学舌道:“太太,太太。”   太后多年不跟孩子打交道,被他这一叫,十分的开心,连声应道:“哎!哎!”   又转脸对坐在下首的皇后和几位太妃得意地笑道:“都有人叫我太太了,这下不服老,可真不行了。”   皇后和底下几个太妃见状,都十分凑趣,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太后奉承得十分欢喜。   太后又把宝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番,方才交给身畔的宫女,和颜悦色地对裕王妃道:“你闲来无事,可常带了宝儿来到我宫里坐坐。”   “孙媳倒是日日想着一睹皇祖母慈颜,聆听皇祖母教诲,只是怕扰了皇祖母的清静。”裕王妃低声道。   太后仔细瞧了一眼跪在地下的裕王妃,只见她头上的首饰都是府库里配的,珍异的私人珍藏竟一件都没有,便叹道:“你这孩子,也是个惹人疼的。”   转脸对身边的宫女道:“回头闲下来,把我房里鸡翅木柜子里那个牡丹花盒子取出来,赏给裕王妃罢。”   说罢,又对裕王妃道:“叫你来,你便来,有什么好怕的,你是我的长孙媳妇,早晚有一天,这整个皇城都要由你来当家作主,如今,还不乘早熟悉呢。”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整个大殿突然变得极静极静。   众所周知,裕王如今的身份尴尬,按照祖制,太子殁后,该当立裕王为新太子。   可是,不管大臣们如何催促,皇爷就是迟迟不发话,且对景王偏心宠爱之极,这皇位到底鹿死谁手,还真的谁也说不准。   如今太后当着天下人的面,突然来了这一句,可见她支持裕王继位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了。   谁都知道,皇爷是个大孝子,有了太后的支持,就算皇爷心里想立景王,也极有可能在太后的阻挠下依旧立裕王为太子。   裕王妃心里感激之极,极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缓缓道:“孙媳谨记皇祖母教诲,皇祖母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裕王妃的其他三位姬妾见此情形,也都是难掩喜悦之色。   其中,最高兴的就是陆采莲了,她跪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偷窥着不远处坐着的景王妃,只见她一脸木然,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这景王妃原本也是京城闺秀,做姑娘的时候,和陆采莲常见的,采莲嫁给裕王做侧妃之后,景王妃每每在背后议论道:“好好一个侯门嫡女,却甘愿去给裕王做妾,真是自毁前程,愚昧之极!”   这些流言传到采莲耳中,她心中常自不忿,如今听太后这般一说,再看着景王妃,心中暗想:“王妃的妃,和皇妃的妃,可不仅仅是一字之差,待日后王爷登上大位,我要日日召你进宫给我磕头!”   宴毕,众后妃命妇们又陪同太后到御花园看戏,看太监放烟火,热闹之极。   裕王妃夹杂在人群中,正仰头看明亮的焰火冲破天际,耳畔突然有人道:“奴婢见过王妃。”   裕王妃低头一瞧,却是裕王的生母,自己的正经婆婆杜康妃宫里的管事宫女彩云,便笑道:“彩云姐姐,母妃方才还在陪太后看戏呢,现在却不知在哪里。”   “我们娘娘已经回宫了,这园子里待会要放鞭炮,娘娘怕宝哥儿小,禁不得那声响,叫您把宝哥儿抱到咱们宫里去呢。”   裕王妃答应了一声,想着婆母定然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又见那三个姬妾正看得开心,就没带三人,自己带了乳母,抱了宝哥儿去了杜康妃居住的咸阳宫。   到了咸阳宫中,只觉屋里温暖如春,婆婆早已换了家常玄色鱼戏莲叶锦袍,端坐在炕上,忙上前插烛般拜了下去。   杜康妃摆了摆手,叫她先去解下披风,再来说话,又抱起宝儿抚弄一番,方道:“今日太后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么多年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也放下来了。”   “太后能说出今日的话,也是多亏了母妃多年来在宫中伺候太后幸苦之功。”裕王妃低声道。   杜康妃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这么多年来,我在这宫里受的苦楚,你们哪里知道!也罢,只要三郎将来能继位,我做娘的,哪怕立刻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母妃言重了——”裕王妃一句话没说完,就有小太监来报:“娘娘,裕王来了。”   语音刚落,就见裕王疾步走了进来,脸上有着明显的怒容。   杜康妃便道:“这大冷天的,又是什么事情惹你不高兴了”   “母亲方才不在场,若在场,只怕也要气得发晕。”裕王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彩云,咬牙回答母亲的话   杜康妃皱了皱眉头:“再不高兴,也不能在你皇祖母大寿的日子里,现出这般神气吧,这若是被靖妃宫里的人看见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口舌来呢!”   “今日便是老四,他——居然跟儿子穿了一模一样的衣裳去太和殿给祖母贺寿!”裕王越想越恨。   杜康妃瞟了一眼儿子身上穿的那件丁香色刻丝锦袍,袍子胸口处,赫然用金丝绣了二龙戏珠,便问:“那大臣们可有说什么?”   裕王道:“无人敢说什么,只有礼部的王侍郎说他这般穿着不合规矩,只说了一半,就被礼部尚书徐阶用眼色制止了。”   杜康妃冷笑道:“不说,不等于心里就赞同,三郎,不信你等着瞧,不出三日,必然有大臣弹劾景王此事。”   说完,话锋一转,笑道:“你媳妇从太后那里带回来的,可是好消息呢!”   “母妃,是什么好消息?”裕王忙问。   裕王妃便把太后的话细细述说了一遍。   裕王听完,怒火果然立刻熄灭,笑吟吟地道:“如此看来,那一日一次的点心,可真没白送。”   “光是太后发话,是没有用的。”杜康妃横了儿子一眼:“为今之计,是让你父皇坚定心意,实实在在地将册封的旨意颁下来。”   裕王一想,果然如此,太后已经七十高寿,若突然薨逝,世上再无人能左右父皇心意,可是,父皇为何总是不肯见自己呢。   正凝神细想,却见彩云来报,慈宁宫太监来给裕王妃赏赐。   母子三人出门跪接了赏赐,却是一个描金牡丹花纹的锦盒,裕王妃亲自上前,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宝光耀目,尽是珠花,宝钗,步摇等贵重的首饰,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比裕王妃头上戴的,明显贵重了许多。   看着满盒珠宝,裕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母妃,您这几日,还是要往太后处多走动,只说孩儿思念父皇,实在想一睹慈容。“   杜康妃缓缓点了点头。 第17章 大火   这日晌午,蒋太后午睡方起,宫女们伺候着梳洗过了,便坐在炕上细细地品西域进贡的马奶茶,又和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晚秋谈论了一会奶茶与中原茶叶之间的分别。   突然有小太监来报:“皇爷来了。”   太后尚未说话,嘉靖帝就已经走了进来,行礼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太后看了儿子一眼,只见他一身明黄道袍,袍袖之间,隐隐散发出草药清香,便知他是刚炼完丹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道:“炼丹的时候穿道袍也还罢了,怎么平日里连龙袍都不穿啦。”   “母后教训的是,的确是儿子疏忽了,儿子回头就吩咐下去,所有的道袍上都要绣龙就是。”嘉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道袍,如此回答母亲。   见儿子如此执迷,太后暗暗叹了口气,不再提道袍之事,转而道:“三郎那儿子,倒真是乖巧可爱,昨儿乍一见我,便脆生生地喊太太。”   嘉靖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那孩子很像三郎小时候,乖巧听话。”   “你从来不待见那对父子,怎会知道那孩子像他父亲?”太后瞥了一看炕桌,晚秋忙又沏了一碗马奶茶,双手奉给太后。   “母后言重了,三郎是儿子亲骨肉,儿子又怎么会不待见他。”   “难为你倒还记得三郎是你的亲骨肉!”太后从晚秋手里接过马奶茶,冷笑道:“瞧你素日里行事,不知道的,定以为三郎是抱来的养子,四郎才是你的亲儿子呢!”   面对母亲的挖苦嘲讽,嘉靖只有苦笑,并不辩解。   太后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儿子,喝了两口马奶茶,又道:“如今二郎殁了也有三四年啦,这储位之事,你倒究是怎么打算的?”   听母亲提起二郎两字,嘉靖不由得想起已逝的太子,心中一痛,凄然道:“似二郎这般英武聪明的孩子,不可能再有了。”   “再好的孩子,终究是没了,自他去后,母后瞧着你头发都白了一半,你可也要想开些。”太后见儿子伤心,想起逝去的孙儿,也是不自禁地难过起来。   此时天气晴朗,阳光透过明黄纱窗照射进来,殿内一片敞亮,太后看着纱窗怔怔地出了回神,又道:“那一年,二郎和三郎一起被册封为太子和裕王,谁知传旨的太监们糊涂,竟然将两府的圣旨弄混了,册封太子的诏书居然送到了三郎手上……”   嘉靖脸上神情一动,没有说话。   “那时候,就有人议论,说三郎可能是天命所归,现在看来,可不是就天意吗。”太后凝视着儿子:“皇帝,天意难违啊!”   嘉靖张了张嘴,犹豫再三,终于道:“母后的话,儿子都记在心里,儿子心里,自有分寸。”   太后心中不快,将那斗彩成窑盖碗往炕桌上用力一顿:“你嘴上顺从,可实际上又是如何行事?我正想问你,昨儿四郎竟然穿了与他哥哥一模一样的服饰,是何道理?”   嘉靖低声道:“四郎少年心性,爱好些美食华服,也是常有的事,未必是心里真有什么想头。”   太后大怒:“昨儿的事,王公大臣私底下议论纷纷,再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见母亲脸上气得通红,嘉靖忙上前跪下:“母后息怒,儿子即刻就召四郎进宫,训诫他一番,也就是了。”   “光是训诫四郎,又能有多大用处!”太后喘了口气,继续道:“太子之位,乃国之根本,国本不定,人心又怎能安宁!立三郎为太子乃天地间的正理,可你偏疼四郎,冷落三郎,岂不是叫天下人齿冷?”   嘉靖沉默良久,方道:“儿子定然不让母后忧心,明日就召见三郎。”   见儿子终于表态要见孙儿,太后这才舒了口气,她心里明白,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儿子生来固执,今日能争到这一步,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于是微微一笑,仔细端详了儿子一眼,见他眼角皱纹又加深了好些,胡子也有些花白了,不由得想起三十多年前,儿子以藩王世子身份继承皇位,为了给自己这个王妃争到太后的名分,不顾众大臣反对的,甚至不惜与权臣决裂的往事,心里微微酸楚。   见母亲目不转睛凝视自己,眼神里流露出爱怜的神色,嘉靖心中一软,歉然道:“儿子不孝,不能让母后安心颐养天年,还要为后辈的事操心。”   太后柔声道:“娘这把年纪了,不盼别的,就是盼着子孙过得顺心了,倒是你,虽说一心修道,可后宫那几个年轻妃嫔,也该眷顾些,你只有两个儿子,太少了些。”   嘉靖低声说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太后又道:“娘知道你的心,那端妃去了那么多年了,你——也不要再去怪谁了。”   听到母亲提起端妃二字,嘉靖浑身一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淡然道:“时候不早,儿子还要看奏折,不打扰母后了。”   说完,便起身告退。   次日,裕王便奉召进乾清宫面圣。   接到太监的口谕时,裕王心中欣喜异常,吃了一半的早点,立刻放下,装扮停当了,便火速往宫里赶来。   嘉靖坐在龙椅上,看着跪在地下的儿子,许久未见,这孩子的身量好像又高了些,自己三个儿子中,若论仪表,倒是这三郎最为俊美出众。   “三郎,这金砖地,跪着就不嫌太硬太凉么,快起来吧。”   见父皇对自己和颜悦色,裕王心里更加安稳了,他站起身来,仰脸看着父皇,低声道:“儿子乍见父皇,欢喜得紧,只要能一睹父皇慈容,儿子情愿日日跪这金砖地。”   见儿子语音诚挚,嘉靖心底也是一热,温言道:“这些日子,你那几个讲官可都教会了你什么文章学问?”   “回父皇,朱子百家的文章,先生们都一一传授。”   嘉靖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回思了一会往事,睁开眼睛又道:“三郎,今日父皇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父皇请说,儿子一定谨记在心。”   嘉靖凝视着儿子,缓缓道:“你且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父皇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好生用心读书,不要辜负了父皇当日苦心孤诣给你选的好老师!”   “父皇——”裕王才喊了一声,下面的话就梗住了,自从太子死后,他那颗患得患失的心,终于在父皇的这句话下获得安宁,他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那重量,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嘉靖看着激动的儿子,微微一笑:“此间谈话,只有我父子二人知晓,休要让第三人听到。”   裕王刚要答话,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朱衣太监竟然不经通传,便跑到了殿门外。因为跑得太急,跨过门槛的时候,脚被拌住,一头栽进殿中,趴在地上,兀自嘶声叫道:“皇爷,不好了!”   裕王认出,此人正是坤宁宫方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王益。   嘉靖喝道:“何事如此慌张?”   王益浑身哆嗦着爬起来,顾不上去捡摔掉在地上的帽子:“失火了!咱们坤宁宫起了好大的火!”   裕王心中一惊,坤宁宫为皇后居所,按现在的时辰,皇后定是独自在宫中用早膳,若是她被大火困住,事情可就严重非常了。”   他忙看向父皇,却见父皇初始脸色一变,继而镇静如常,问王益:“皇后可在宫中,宫里还有其他主子么?”   王益嘶哑着嗓子道:“皇后娘娘正在宫中,没有其它主子在场。”   嘉靖慢悠悠地嗯了一声,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皇爷,求皇爷赶快下旨灭火,去救娘娘啊!”王益一头一脸的热汗。   嘉靖却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王安,转脸对裕王道:“三郎,近来江西新进了一款好茶,你可要陪父皇一起品评一番?”   裕王见皇后生死系于一线之间,而父皇居然一脸闲适,还要自己陪着品茶,心中惊诧万分,强笑道:“儿子遵命。”   王益见状,开始不停地朝龙椅磕头:“求皇爷救救娘娘,求皇爷救救娘娘!”没磕几下,金砖地上就有了血印。   此时,嘉靖身边伺候多年的总管大太监林安也绷不住了,随着王益一起跪在龙椅前,颤声道:“皇爷,您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被烧死啊!”   林安这一下跪哀求,整个乾清宫里御前伺候的七八个宫女太监都跟着一起跪下了,哀声道:“求皇爷下旨灭火。”   裕王知道,这些宫女太监在宫中多年,都有自己的亲友或者对食在别宫当差,坤宁宫数百名宫女太监,定有不少人与眼前下跪哀求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嘉靖却依旧无动于衷,只淡淡地道:“怎么还不倒茶来!”   裕王此刻也有些忍无可忍了,除了皇后,毕竟还关系着坤宁宫里几百条人命,父皇如此残忍无情,若传扬出去……”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涩声道:“父皇,人命关天啊!”   嘉靖伸手拈起龙案上一枚黄玉笔洗,细细把玩着,冷冷地道:“烧吧,烧了好,烧了再盖新的。”   裕王不敢再看父皇的脸,低下头去,却见几滴透明的水珠滴在了父皇手中的笔洗上,他立刻抬头,却发现父皇眼中泪光盈盈。   再看那笔洗,玉色温润,雕成兰花之状,蓦然想起,这原是端妃的遗物,对,没错,这黄玉极为珍贵,他还记得当年自己兄弟三人都想从父皇那里求得,最后父皇却赐给了端妃。   想到这里,裕王若有所悟,在心底深处,为坤宁宫那几百名即将枉死的宫女太监,深深叹息了一声。 第18章 醋意   坤宁宫的那场火,足足烧了有大半个时辰,直到惊动了慈宁宫中的蒋太后,太后命自己身边总管大太监持了太后宝玺,纠结宫中太监,才扑灭了那场大火。   然而,整座坤宁宫却烧成了白地,太监们用巾帕捂住口鼻,将数百具烧焦的尸体抬了出来,王益带着人,凭着尸身上佩戴的珠宝首饰,认出了方皇后的尸体,将其收敛。   整个后宫一片悲声,嘉靖帝却依旧把自己关在西宫的道观里,只对前来请旨如何发丧的礼部尚书徐阶道:“昔日□□皇帝临终遗诏有云,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徐阶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嘉靖又淡淡地道:“□□皇帝的丧事,尚且如此从简,方氏何德何能,她的丧仪,能越过□□去吗?”   徐阶知道嘉靖性子向来固执,不敢再劝,无奈之下,只得吩咐下去照办了。   三日之后,裕王在宫中守过灵送完殡,这晚回到王府,虽觉疲累不堪,精神却甚好。   王妃同丈夫一道在宫中守丧,她身子本就虚弱,此时虽然累极,见丈夫依旧坐在灯下沉思,自己却不敢自行歇息,只强撑着坐在丈夫对面,笑道:“这几日尽是茹素,王爷可饿着了,臣妾叫她们去传些吃食来吧。”   裕王心不在焉地道:“不必了,我吃惯了青云阁的点心。”   转脸又对春儿道:“你出去传话给何英,叫他即刻去请张先生过府一叙。”   说完,便起身往青云阁去了。   初雪这晚正和娇儿在房中围炉织补,做些女工活儿,突然听见五福的声音在窗外道:“初雪,王爷马上要来青云阁,你快些准备两个人的点心。”   初雪答应了一声,便收了绣花绷子,穿上湖绿长袄,就要开门出去。   听五福的脚步声去得远了,娇儿便叹道:“到底不是亲儿子,名分上的母子,也就是叫起来好听些,这不,人才刚下葬,这儿子就大吃大喝起来了。”   “你呀,别尽感慨这些有的没的,快些把这厚袜子补好是正经,不然明儿你的脚可要受罪。”   初雪说完,不等娇儿答话,便推门向点心房走去。   快手快脚做好了两盘葱油牛肉酥饼,在点心房里左等右等,却不见五福来取,初雪探头看了看窗外夜色渐浓,只得自己提了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书房里走去。   推开书房虚掩的房门,只见里面点了十几只牛油蜡烛,明亮的烛光下,裕王却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垂首细细检阅着书案上一摞素色玉版纸。   初雪缓步走近书案,将食盒放下,裕王正凝神看那玉版纸上的字,突然闻见一股异香,讶然抬头,见面前站着一个袅娜身形,正是初雪,便问:“今日做的是什么点心?”   “回王爷,是葱油牛肉酥饼。”   裕王嗯了一声,伸手指着墙角一张花梨木茶几道:“不必放在书案上了,连盒子一起搁在那几上。”   初雪本已走近书案,见裕王这般说,微微一怔,随即便迈步往墙角走去。   将食盒放在茶几上,初雪扭头便向门外走。   “等一下!”身后突然传来裕王的声音。   初雪一惊,不知王爷叫住自己,所为何事,只得停住脚步,回转过身子:“王爷唤奴婢何事?”   裕王顿了一顿,方道:“我的镇尺上沾了灰,你来把它擦干净了再走。”   初雪只得又走上去,掏出自己随身带的葱绿绣茶花的绢帕,拿起书案上那座碧玉狮子镇纸,细细地擦拭起来。   裕王鼻中,又闻见了那股细细的幽香,非兰非麝,却是沁人心脾,令人一闻之下,神志都清爽了。   他忍不住问道:“你身上洒了什么香露,怎地这般香?”   初雪见他语出突兀,有些尴尬,本能地答道:“奴婢从来不洒香露的。”   “是了,你又不是绿叶,当然不会往身上洒什么香露,天下间也根本就没这般美妙的香露!”裕王微笑道。   听他提到绿叶,初雪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立刻想起绿叶的惨死,倘若不是日日给王爷送点心,也不至于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如此一想,心中暗暗懊悔自己不该来送这趟点心,五福又没说不去取,自己瞎勤快什么呢!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手上的便加快了,她只想擦完后,赶快离了这是非之地,偏生那碧玉狮子上面有许多凹凸不平之处,难擦的很,她一急,额头上就渗出了汗珠。   裕王见状,闲闲地笑道:“这狮子身上其实并不脏,我是故意让你来擦的。”   她的手猛地停住,低下了头,不敢去看他的脸。   “我就是想闻闻,你身上到底是什么香!”白晃晃的烛光下,裕王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听在初雪耳中,却有些嗡嗡作响。   “我记得,你叫初雪,对不对?”   初雪有些艰难地吐出一个“是”字,细细想了想,乘裕王还没有说话之际,忙道:“王爷,奴婢房中还有灶火未熄,不能久待,奴婢告退。”   裕王见她这般说,倒也没有不悦之意,只轻轻嗯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便退下吧。”   初雪攥了帕子,急急退出了书房,院子里的冷风一吹,她额头上的汗意登消。   惊魂甫定,想起裕王说自己身上有香味,自己也觉得奇怪,低头闻了闻衣襟,突然省悟,原来这是张家送自己的那雪魄寒香茶的香气。   自己日日喝那茶,对这种味道已经习惯了,可是别人与她接近时,却能清晰地闻出那特有的清香。   她走到通向后院的那个月洞门的时候,突然听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随后一道灯笼的光亮闪现,何英的声音笑道:“张大人,天黑,这地上的残雪尚未化尽,您可当心脚下……”   张居正见何英提醒他,便笑道:“何公公放心,这青云阁我日日来,比自己的家还要熟悉,不会摔倒的。   一脚跨进大门,朦朦胧胧的,只见一个熟悉的娇柔背影一闪而过,心里不由自主跳了几跳,转念又想,这个时候,她来这里做什么呢?定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进了书房,裕王见他来了,忙叫他坐在下首的圈椅上。   “王爷深夜召见,不知有何事?”   裕王想起三日前与父皇的对话,心中喜悦,面上却极力自持,只淡淡地道:“三日前,我奉召去乾清宫见父皇,此事想必先生定是知道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臣听五福公公说过了。”   “先生以为,父皇为何突然召见?”   “臣猜想,定是因为太后寿宴之时,景王殿下在服饰上头逾制,引得朝野上下纷纷议论猜测,陛下为安大臣之心,定然要召见王爷。”   裕王有些意外:“哦?难道先生不觉得是因为皇祖母对父皇施加的影响?”   张居正微微一笑,并不搭腔,心中却暗想,若仅仅因为太后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素日行事,那他也不是当日那个十五岁就敢与群臣对抗的皇爷了。”   先生,父皇对皇祖母素来孝顺。”见他不以为然,裕王忍不住道。   张居正缓缓道:“太后的意思,陛下当然不便违拗,可是,王爷请想,太后素来支持早立您为太子,若是皇爷全听太后的,册封的诏书早就下来了。”   裕王一听,深觉有理,不觉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日前之事,是皇祖母的话,加上老四的狂妄举止,一起帮了我这个大忙。”   说到大忙这两个字,到底忍俊不禁。   张居正心中一动:“王爷,莫非陛下是真的下了决心?”   自己的老师,又是将来必须倚重的心腹,自然没什么好瞒的,裕王于是便把那日面圣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张居正听完以后,面色如常,淡淡道:“臣以为,陛下的心意,一直都是如他自己所说那般,对您寄予厚望,可是,迟迟不册封,定然有咱们不知道的原因。”   “民间素来有新丧不久,即刻办喜事的旧俗,先生,我今日请您来,就是想商议一下,要不要乘着皇后大丧之际,想个什么法儿让父皇早日颁诏。”   张居正摇头道:“在没有弄明白陛下为何不愿册封之前,这样做,是很危险的,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裕王对这个老师的才华智谋,素来佩服的五体投地,见他这般说,便知事情定是不能这样办,于是默然不语,半晌方道:“这些便笺,本是前些年,我还在宫中时,父皇陆续写给我的手谕,本想请先生帮我看看的。”   张居正笑道:“或许能从这些便笺中寻出端倪。”   说完,便起身离座,来到书案前,挪开那摞便笺上的碧玉狮子,突然,一股隐隐的香气钻入鼻孔,那香气虽淡,却熟悉无比,世上再无别家,张居正想起方才所见的背影,不觉愀然变色。   强自镇定,拿了便笺来看,只觉心乱如麻,却哪里看得下去。   过了一会,他心神稍定,怕裕王问他便笺内容,便抢先问道:“坤宁宫起火之际,听说王爷就在宫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裕王叹息一声:“皇后当年残害端妃,算不得无辜,只可惜了那数百年太监宫女。”   见他这般说话,张居正方知连日来坊间传言,竟然是真的,想到皇帝为一己之私仇,却让数百名宫女太监跟着皇后陪葬,心里满是不平之意。”   裕王道:“父皇对端妃用情之深,令人感慨,人人都说帝王家没有真情,世人又哪里知道,帝王亦是血肉之躯,如何能真的无情?”   “那么,王爷您,也有真情吗?”张居正凝视着裕王,突然问道。   裕王楞了一下,想了一想,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低声道:“情之一字,刻骨蚀心,男子能够做到无情,方能建立功业吧。” 第19章 侍寝   三九天气,滴水成冰。今年的京城,比往年更加严寒难耐。   蒋太后只出宫往佛堂走了一圈,回来就染了风寒,犯了旧疾,嘉靖无奈,只得将母后送到热河的行宫里避寒,希望热河的温泉能让母后的旧疾痊愈。   同时,裕王也接到了旨意,护送皇祖母去热河。   旨意一出,王府里登时就热闹了起来。   且不说下人们如何忙碌为裕王备办行装,单是这随行人员的安排,就大有学问。   首先,裕王妃是不能随行的,偌大王府,总得有人留下来镇守打理,还有宝哥儿那么小,离了娘亲可不成。   再说那三妾,自然是心思踊跃,一门心思想贴身随侍王爷。这一去,少说也有个把来月,这么长的时间,就等于是独个霸占了裕王的宠爱。   裕王其实并不是个过分沉湎于女色的男人,每个月之中,他最少有三五天功夫在书房里苦读到天明,也就是独寝,其余二十余天,才会进这一妻三妾的房   由于陆侧妃的受宠,雨露均沾是不可能的,然而,就算不能雨露均沾,裕王也不好做得太过,王妃那里,每月总要去两晚以尽夫妻之义,齐侧妃和杨美人又都是各具风韵的美人儿,裕王定然也会在这两人身上耽搁个三五夜。   陆侧妃心里总是哀怨,自己生得那般美貌,却做不到在后院独宠。   最最关键的问题是,除了王妃,其余三妾都还没儿子呢,说不定这一趟热河去过了,肚子就有了消息呢!   然而,让谁随行,不让谁随行,却不是她们自己说了算的,陆采莲虽然受宠,却终究是个妾,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   “王爷,您可想好了,此次陪皇祖母去热河,让谁去伺候您?”正院里,王妃乘王爷用过晚饭,正喝消食的六神茶消食的空闲,明明白白地问道。   裕王楞了楞,后院妻妾不合,争宠内斗之事,他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后宫妃嫔争宠心肠之狠毒,手段之诡诈,再看自己后院,便觉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了。   都是自己的女人,叫哪一个陪同,其余三个都会不高兴,父皇对自己心怀厚望,自己的后院,还是让它安安静静,不起风浪为妙。   想到这里,他便道:“去泡个温泉还要带妾侍,传扬出去,那帮大臣不知又要生出什么口舌是非了!”   “可是,王爷身边,总得有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人呀。”王妃见他不肯带三妾,尤其是不带陆采莲去,心中暗暗高兴。   “你随便叫上两个侍女婆子去便是了。”裕王说完,又自顾自喝茶。   王妃想了想,便道:“我房里的罗嬷嬷在大内伺候过娘娘们的,粗细活儿都来得,至于侍女——”   裕王放下青花盖碗茶盅,突然道:“说起来,青云阁里初雪做的点心,我倒是吃惯了的。”   王妃唇边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那便让初雪随侍好了。”   初雪即将随王爷去热河的消息,很快就被那三妾打探到了。   听说王爷此行只带这么一个侍女,便傻子也都明白,初雪定然是要侍寝的,不然,那至少一个多月的时间,王爷还能禁欲不成,便是寻常人家的男儿,已经成婚,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都难禁一两个月不近女色,何况王爷。   抱月轩里,陆采莲一听到这个话,就啪地一声,将手中一杯滚烫的热茶砸到了地上。   珍珠顾不得收拾那四处飞溅的瓷片,忙着上前给她抚背:“娘娘,可别动那么大的肝火,为一个做点心的丫头,可不值得。   “王爷还真是对她念念不忘啊,上次给了那么重的赏赐,我就说不对劲,这不,现在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陆采莲咬牙道。   “娘娘,上次宫里的雍妃娘娘不是打发人跟咱们家夫人说过了,初雪是陈家外甥看好的媳妇吗?”珍珠提醒道。   “不错,我现就想法子让雍妃知道此事。”   主仆二人正计议间,突然有小丫头来报:“娘娘,不好了,王爷在青云阁里晕过去了。” 第20章 浅草蝶   青云阁里,王妃与三位侧妃美人齐聚,张居正和高拱见状,只得避出了书房,在院中守候着。   书房里间,是裕王平日里休憩的地方,此时床帏低垂,裕王躺在枕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王妃坐在床边的绣花褥瓷凳上,一脸焦灼地望着鲁太医给裕王诊脉。   鲁太医将裕王的双手脉搏都细细把过,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鲁太医,王爷他,究竟得的什么病?”陆采莲见太医面色不好,心里也是咚咚直跳,七上八下的没个底了。   按礼,王妃在座,是没有她一个妾侍说话的份的,可是她自持家世,素来藐视王妃惯了,如今危急关头,更是顾不得这些。   王妃倒也不跟她计较,只是拿眼瞧着鲁太医。   鲁太医向王妃拱了拱手:“敢问娘娘,王爷今日,可进了什么饮食?”   裕王昨晚一直歇在青云阁,王妃见鲁太医这般问,便转脸对春儿道:“传五福进来。”   五福进来后,王妃便问:“五福,你贴身伺候王爷,可知王爷今早都进了些什么饮食?”   五福道:“回王妃,王爷今儿早上进了鸡肉粥,藕粉糕,火腿片,另外又饮了一杯乌龙茶。”   “烦劳公公,把剩下的残茶和残羹都拿来给我瞧一瞧。”鲁太医道。   五福面露难色:“点心房里的初雪是按照王爷素日里的食量做早点的,那些已经被王爷用完了,只有乌龙茶,还剩下小半盅。”   “那便把残茶端来给太医瞧瞧。”王妃道。   五福答应了,转身出去用金漆托盘端了残茶,太医接过了,自袖中取出银针细细检验,又将茶盅端起来,迎着亮光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思酌良久,突然道:“娘娘,王爷用过的鸡肉粥的碗盏,可洗刷了没有?”   这下不等王妃开口,五福就忙道:“奴才这就去点心房看看去。”   一时,五福果真捧着一个青花瓷碗回来了,碗里尚有些残粥。   鲁太医接过瓷碗,放在眼前轻轻一嗅,脸色立变,忙神出手指,沾了点碗中残粥,放进嘴里细细尝了,方长吁了一口气,对王妃道:“娘娘,王爷是中了浅草蝶粉之毒,虽然凶险,但是还能救。”   王妃颤声道:“那还不快救!”   鲁太医也不说话,只飞快地取出袖中一包银针,往裕王脑门和胸口各处扎了下去,只过得片刻,那些银针尾端,居然流出了黑黑的汁液,原来那银针中间乃是空心,而原本毫无知觉的裕王竟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   鲁太医面露喜色,又转回身提笔开了一张药方,交给王妃:”娘娘,每日里只需银针拔毒,再配上这副药,王爷七日之内,就可痊愈。”   听太医这般一说,王府众女眷都是心头一松,王妃笑道:“鲁太医果然是大国手,今次真是多亏你了。”又扭头对春儿道:“出去告诉两位先生一声,就说王爷已经没事了,他们可以放心回府了。”   说完,脸色冷凝,对鲁太医道:“究竟王爷中的什么毒,还请鲁太医告知。”   “看王爷脉象,中毒已有一段时日,这浅草蝶粉味道异常鲜美,若是与莲藕混合,可致人死命,只是王爷今日莲藕吃的不多,若是再多吃上一块,只怕今日就……”   “娘娘,我早就觉得初雪那丫头不对劲,怪不得做出来的东西那么好吃,原来是用了毒物,这不,现在事情出来吧,王爷——”陆采莲这些可来了劲。   “住嘴!”王妃厉声喝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你们三个。”她的目光掠向三妾:“你们都给我回房老实呆着去,此间之事,我自会决断!”   陆采莲一口气憋在心里,却终究不敢与王妃明着顶嘴,只得不甘不忿地紧咬着小手帕,和齐侧妃杨美人一道去了。   这里王妃咬牙道:“何英,你带些人,现在就去点心房,把房里的人给拘了,然后给我细细地搜!”   何英领命而去。   张居正与高拱一起站在院中,等待良久,只见王妃身边的侍女出来道:“传王妃话,王爷已无大碍,两位先生可以安心回府了。”   高拱闻言,彻底放下了心,拉了拉张居正的袖子:“张大人,这里忙乱,咱们回府去吧。”   张居正却摇了摇头,轻轻挣脱了高拱的手,他方才分明看见五福跑进点心房端了一个满是尚有残粥的碗去房内了,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会不会关系到初雪?   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隐约不安起来,向春儿道:“这位姐姐,敢问王爷生的是什么病?”   春儿了飞快地瞥了张居正一眼,随即垂下眼帘,被他俊美无匹的容光所摄,呐呐道:“太医说,王爷是中了叫什么浅草蝶粉的毒。”   “那么,太医是从何处验得此毒”张居正心头大震,面上却极力保持镇静。他知道浅草蝶粉被御厨混在食物里以博上位的故事。   春儿正要答话,就见何英从房里出来,指着院子里的几个小厮婆子,细细的嗓音尖利刺耳:“王妃有令,你们四个,去把点心房里的初雪和小月关起来,再随我去搜点心房!”   几人轰然称是,径直随何英往后院去了,何英身后,还跟着鲁太医。   张居正大急,不由自主就拔脚就跟了何英一行往后院,却被高拱一把扯住:“张大人,此事定然大有玄机,此时王爷尚未醒转,咱们不方便参与王府内务。”   张居正一怔,猛地省悟过来。是啊,初雪是万万不会刻意毒杀裕王的,这里头定然大有文章,即使初雪被拘,如此重大的案情,也要细细审问,初雪暂时还是安全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随高拱往院外走,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又回转身对春儿道:“烦劳姐姐带句话给王妃,点心房的人,务必要看好了,以防有人杀人灭口。”   点心房里,初雪坐在桌边,正拿了把小铁锤细细地敲桌子上的核桃,小月坐在她对面,一边剥杏仁,一边跟她说些上次雪地里堆雪人的趣事。   见初雪有些心神不宁,小月便问:“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在想王爷晕倒的事情。”初雪勉强对小月笑了一笑。   “王爷晕倒自有太医诊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小月正说着,何英就带着一群人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   初雪见状,立刻问:“何公公,来我点心房有何贵干?”   “初雪,王妃有令,叫我们将你二人关押。”何英说完这一句,几个小厮便上前拿人,小月惊叫一声,躲到了初雪身后。   听了何英的话,初雪心里咯噔一下,方才听见王爷晕倒,五福又来取那只王爷用过粥的碗,她心底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太阳底下,何来新鲜事?栽赃陷害的故事,戏文里从古到今都在传唱,这必是前日自己给王爷送点心的情状,又落到了有心人的眼里吧。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只是飞快地转了一下,缓缓站起,嘴上却问何英:“不知我们犯了什么过错?”   何英也不答话,只对那几个小厮使了个眼色,又冲鲁太医和两个婆子努了努嘴,那四个小厮就要上来拿人,婆子们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检起来。   初雪挣脱了那小厮的手,沉声道:“不用架,我自己走!”   何英见她临危不惧,倒也诧异,便道:“先搜搜看,搜完了再带她走。”   众人搜索良久,将点心房整个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浅草蝶粉的踪影,何英见状,正要命众人往她房里搜检,突然听见鲁太医惊呼一声:“在这里了。”   众人一齐朝鲁太医瞧去,只见鲁太医双手中抱着一个斗彩云纹双耳大瓷罐,罐口大开,鲁太医正耸起鼻子不停地嗅那罐中之物,口中道:“这里混了浅草蝶粉。”   小月一见,便嚷道:“这罐子里分明都是猪油,难道咱们点心房里搁猪油也犯法吗?”   何英摇头叹息道:“搁猪油当然不犯法,可是你们在猪油里搁浅草蝶粉,意图毒杀王爷,这就是罪大恶极了。”   说完,也不待初雪说话,便道:“将两人都关到南院耳房里去,多派些人把守着。   小月大叫道:“冤枉,我们冤枉啊!”   小厮们哪里容得她喊冤,早上前去一人架一边胳膊,便要将她强行拖出去。   初雪乍一见鲁太医说出那句话,也是大吃一惊,自进青云阁这段时日以来,得益于娇儿之功,青云阁里原本不多的杂书几乎都被她看了个遍。   她本对烹饪一道,颇有心得,青云阁里也有记载着天下方物食谱的杂书,她从书里又学了不少本事,当然,也就看到过关于浅草蝶粉的记载。   究竟是谁将这种毒粉洒进了猪油罐里从王爷吃了两块藕粉便支撑不住晕倒的情状看,他食用这种慢性□□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是谁?那人究竟是要毒杀王爷,还是单单只想嫁祸于她?   想着想着,她的脚步便慢下来了,身后的小厮狠狠推了她一把,喝道:“快走!别磨磨唧唧的!” 第21章 浅草蝶(二)   初雪和小月被小厮们押着,来到了南院一排耳房边。   见小厮拿钥匙开门,初雪便道:“何公公,劳烦告知王妃,猪油里的毒不是我们下的,这里头肯定还有文章。”   何英看了初雪一眼,见她雪肤花颜,婷婷而立,不禁有些可惜:“初雪啊,你放心,此事势必要惊动宫里的太后和皇爷,到时候,可就不是王妃娘娘能管的事儿啦。”   “若是宫里头派人来查,想必是派极厉害的人物,若查出真相,反倒能为我和小月洗刷冤屈了。”   原本低头饮泣的小月,听了初雪这句话,一下子停了哭泣。   何英心里也暗赞这姑娘见事够通透,便笑道:“这个自然,是你做的,你赖也赖不掉,不是你做的,你们也就受这几天的牢狱之灾罢了。”   说完,见房门已经打开,便道:“进去罢。”   两人刚进屋,就听见砰地一声,门就被重新关上了,接着就是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屋里不知多久没人来过了,小厮关门时震落的灰尘呛得两人一起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初雪方定下神来,将屋里环视了一圈。   屋里只有一个天窗,透进些许黯淡的光线,其余四面竟似铁捅一般,一扇窗户也无,房中靠门处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地上一滩稻草,两床棉被,初雪伸手摸了摸,棉絮硬得很,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晒过了。   这分明就是一间牢房。   小月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姐姐,你说,到底是哪个黑心肠的人这样害我们?”   初雪没有说话。   “姐姐,你说,咱们还能出去吗?”   初雪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命,从来就不在自己手里啊。”   小月哭得累了,一头歪在初雪怀里睡着了,初雪扯过一床棉被,盖在她身上,天窗里透进来的寒风,依旧冰冷刺骨,初雪瑟缩了一下,也扯过另一床棉被,披在了身上,看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线光亮出神。   混混沌沌的,不知过了多久,初雪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她忙侧耳仔细倾听,没错,脚步声就在自己这间房的门口停住了。   稍后,门外只听娇儿的声音轻轻叫道:“初雪,初雪?”   初雪站起来走到门边,冲着门缝道:“娇儿,我在这里。”   “初雪,你现在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娇儿语气里满是惶急。   “王爷尚未清醒,这个时候,他们是不会用刑的。”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在门外响起。   初雪那颗原本彷徨不定的心,在听见这个声音的刹那,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是张居正,这个声音,不,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强悍的奇异的力量,让她莫名地觉得,只要他来,只要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知不觉对他产生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是她在点心房里被众人欺负,他把她引荐到青云阁的那次吗?   还是她被陆侧妃恶毒地惦记上,他从中巧妙斡旋,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呢?   她突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幼时的自己,在山野里迷失了回家的道路,看着漆黑的天坐在林子里啼哭,然后,父亲就手执火把,唤着她的名字找来了,那鲜艳的火把,那温暖的呼唤,终于靠在父亲怀里那一刻的踏实与安全。   想到这里,初雪不由得怔住了。   门外,娇儿又道:“初雪,张大人是我偷偷带来瞧你的,他有些事情要问你。”   初雪嗯了一声,顿了顿方道:“我没有下毒。”   张居正的声音又从门外传了过来:“初雪,我当然相信你没有下毒,可是兹事体大,王妃已经将此事报给宫里,很快就会有人来查此案。你倒是仔细回想一下,近来,都有什么可疑人物进点心房?”   初雪低头细想一会儿,苦笑道:“米面肉菜和油都是我们自己去大厨房领的,除了五福和送柴禾的小柱子,还能有谁进去呢?”   “那么,猪油和装猪油的坛子从哪里来?”张居正追问道。   “猪油是我自己领了肥肉加入特制香料熬制的,坛子是房中原本就有的,我每隔几天,便要清洗一次。”   张居正拧起了眉头,觉得事情扑朔迷离,真相到底能不能查清,倒是难说,若查不出真相,那么初雪——   想到这里,他的脊背突然一阵发冷,心脏也不规则地猛跳起来。   初雪见门外一阵沉默,心中惨然:“张公子,娇儿,你们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若我真的有什么不测,麻烦二位帮我照应一下我爹和我弟弟,这样,我去也去得安心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住了。   听见她在房里哽咽的声音,张居正不由自主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初雪,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   青云阁里,裕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王爷,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在床前守候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裕王妃欢喜之极,声泪俱下。   裕王吃力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裕王妃正要答话,就见小丫头来报:“张大人求见。”   王妃素知张居正乃裕王极为倚重之人,点头道:“快请。”   张居正进屋之后,王妃命人看了座,他见裕王已醒,自是欣慰,又见他虚弱不堪,说话吃力,便转脸对王妃道:“王爷中毒之事,不知王妃有何计较?”   王妃恨声道:“初雪那丫头片子,居然敢毒杀王爷,亏我还那么信任她,前日还想安排她给王爷侍寝呢!”   听到侍寝二字,张居正浑身一颤,心内五味杂陈,实在是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王妃没注意看他面色,自顾自发泄着她的怒火:“我要上报给皇爷,把那丫头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王妃娘娘,您有没有想过,初雪为何要毒杀王爷,是与王爷有冤仇,还是受人指使?”   王妃冷笑道:“一个贱婢,也配与王爷结仇?”   “既然没有冤仇,那必是受人指使了,那么,这幕后之人会是谁?”   王妃自裕王晕倒后,就一直揪心揪肝地守在床边等他醒来,如今听张居正这么一说,一怔之下,立刻恢复了理智,想了想,便道:“先生说的很有道理,我这就派人进宫,求皇爷派慎刑司的人来好好审审那个贱婢。   张居正缓缓道“娘娘,依臣愚见,与其让宫里的人来审理此案,不如移交三法司会审。”   “三法司?这可是我皇家内务,该当由大内的人来审才是啊?”王妃有些不解。   这时,床上的裕王突然说话了:“糊涂!”   他声音微弱,王妃没有听清,忙转脸对丈夫道:“王爷说什么?”   裕王有气无力地道:“初雪若是受人指使,此人多半与大内有关,你居然还指望大内的人来审——你听张先生的——”   说到这里,裕王疲累已极,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咳嗽起来。   王妃忙上前为他抚胸:“好好好,臣妾就听张先生的,春儿,快给王爷端碗参汤来。”   张居正知道这位王妃资质平庸,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既然王爷已经醒了,那最好还是同王爷商议。   于是一声不吭地坐在房里,耐心候着王妃亲手将参汤一匙匙喂到王爷口中。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在参汤的作用下,裕王的精神渐渐好了起来,说话也有了些力气。   张居正方道:“王爷既已醒来,此事还得让皇爷知晓。”   王妃道:“方才已经让何英去宫中报信了。”   张居正便对裕王道:“王爷,宫里的人一则来历复杂,二则,他们审理案件的头脑和手段,未必及得上三法司的官员们。”   听了张居正的话,裕王暗想,这个自然,宫里那些不识字的嬷嬷太监们,论学识,论聪慧,如何能追得上三法司那些科举出身进士及第的读书人,最重要的是,那幕后指使之人再能耐,也不能让大理石少卿,刑部尚书,御史们都听他的。“   想到此处,他与张居正对望一眼,心中都隐约猜到了一个人,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师徒间长期相处培养出来的,压根就用不着宣之于口。   默然片刻,裕王又道:“听说,那大理石少卿乃是你的同窗好友?”   张居正点了点头:“刑部尚书王左,亦是我的恩师徐阶早年的弟子。”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裕王闭上眼睛,思酌一会,又微微冷笑道:“他也是太性急了些,父皇不过就是召见我一次,不过,此事或许反倒能帮我顺利册封,先生,你说是不是?”   张居正没有回答,此刻,他心里担忧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第22章 会审   裕王在府邸中被人下毒暗杀,差点没命,这件事情就像响晴天的一声惊雷,使得整个朝野为之震动。   嘉靖帝闻报后,大发雷霆,着令大理石少卿段秀,刑部尚书王左,御史中丞孟安详三法司会同审理此案,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青云阁里,三位官员坐在书房里,静静地听鲁太医讲解案情:“王爷中的浅草蝶粉,是一种慢性□□,因为味道异常鲜美,下毒之人通常都是将它混合在食物中,人中了此毒,段期内不会有异常症状,可是,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毒发之后,必死无疑。   王左便问:“那么,王爷中毒,大概多少时日了?”   “从王爷脉象看,中毒最多三五个月,此次毒发,乃是莲藕的诱因。”鲁太医答道。   三人又问了些细枝末节,便让鲁太医退下。   稍后,初雪被带到了青云阁。   进屋之后,见眼前的少女神态镇定,面容清丽难言,王段孟三人都是一怔,心中不约而同地想,果然王府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连一个做点心的丫头,都有这般气韵颜色。   初雪盈盈跪拜:“奴婢见过三位大人。”   王左是主审,便正了面色,凛然道:“下跪何人?”   “奴婢乃青云阁点心房的使婢李初雪。”   “嗯,李初雪,你毒杀王爷,受何人指使,还不快快招来!”   “大人,我冤枉,三位大人请想,毒杀王爷,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初雪就算有心毒杀,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将毒物混在猪油之中,这不是明摆着找死吗?世上哪有如此愚蠢之人。”初雪低着头,每一个字都咬的非常清晰。   王左冷笑道:“这世上的事情,原本就难说,食物是你亲手烹制,不是你,还能是何人?”   “大人请再想想,我与王爷无冤无仇,没有理由去毒杀王爷,就算有人指使,也无非是拿我的命来胁迫,我若不答应,无非就是奴婢自己死,我若答应了,一旦败露,我李家全家都要死,孰轻孰重,谁人不懂掂量?”   说到这里,初雪抬起头来,缓缓道:“食物是我亲手烹制,由我来下毒害王爷,太容易败露了,便是傻子也知道抓我拷打逼问,如此一来,事情败露之后,我全家是死,背后指使之人也定然是个死,那人,也不会那么愚蠢吧。”   这三人都是屡破奇案的断案高手,早已明了初雪多半不是下毒之人,可是听初雪这般娓娓道来,心里还是为她的能言善辩喝了声采。   段秀便道:“既然如此,你仔细回想一下,这些日子,什么人能接触到点心房的猪油坛子?”   初雪便将素日里点心房进出的人一一报了上去,又把平日里买香料的铺子名也报了上去。   旁边孟安详便一一记了下来。   “把点心房的李初雪,小月,和这名单上的人都给我查,”王左扭头对身边的差役道:“还有大厨房里所有能接触到熬猪油的肥肉的人,并街上香料铺子老板伙计,都给我细细地查,从祖宗三代开始查起,一直查到吃奶的儿孙辈,定要弄清他们都与什么人有来往。”   差役们这一查,足足查了有半月有余。   人,抓了一批又一批,王左等三人审了一堂又一堂,可是,最终却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无法找出下毒之人,案件始终停滞不前。   这半个月里,裕王的身体完全的痊愈了,又开始了青云阁的读书生涯,可是,连日来他与两位先生讨论的,不再是治国经略,而是,那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裕王康复之后,为免母亲杜康妃牵挂,便日日进宫探视母亲,康妃亲眼看见儿子身子健状如昔,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想起下毒之人手段之阴狠,不禁心惊胆颤,少不得日日在太后面前诉说一番对儿子的担忧。   蒋太后一向看重这位长孙,得知案件久侦不破,又见杜康妃日日愁苦,担心儿子再次被人下毒,太后心中有气,便把嘉靖叫到慈宁宫里,好一番催逼。   嘉靖十分无法,只得好言好语安慰母亲:“母后放心,儿子已让三法司的官员会同办理此案。”   “朝廷里那些官儿,有几个中用的?”蒋太后冷笑道“依我看,此事干脆不要再查了,就把青云阁和大厨房里所有伺候三郎的人,全部赐死,就干净了,一群奴才而已,算得什么!”   见母亲这般说话,嘉靖先是微微一怔,再凝神细思片刻,方笑道:“母后见事,果然干脆利落,如此了结,也算得上一个斩草除根的好法子,看以后,还有哪个奴才敢再对三郎不忠。” 第23章 真相   “张大人,王爷让您稍稍等会,他即刻便来。”青云阁里,五福低声对张居正道。   “五福,我昨晚离开王府时,依稀听见有人议论,说为着王爷中毒一事,陛下又有旨意下来了?”张居正问这话时,见五福面色苍白,精神委顿不堪,双目红肿,心里更是忐忑。   他不问则已,这般一问,五福的脸色越发白了,嘶声道:“奴才们命苦,怕活不过三天了。”   “谁你说谁命苦活不过三天?”张居正腾地从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站起身来,逼视着五福。   五福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呜呜咽咽地道:“皇爷下旨,若过了三天还是查不出谁下的毒,王爷身边所有的奴才们都得死,大厨房,我与何公公,所有青云阁的人,都要死——”   张居正的一颗心,猛地揪了起来,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再也听不清五福的话,呆了半晌,他颓然坐下,伸出双手,狠狠地嵌进太师椅把手上雕刻的如意云纹的花纹上,却丝毫也不觉得痛。   “初雪,她就要死了吗?那么美好动人的笑容,此生再也看不见了?不,不能,绝不能。”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丢下唠叨哭诉的五福,大踏步地走出了青云阁。   王府大门右侧的巷子里,心墨守着公子的马车,哪里也去不得,便蹲在地上看着王府几个闲散小厮斗蝈蝈儿,正得趣间,突然见自家公子飞步赶来,神色间说不出的焦急与仓皇。   心墨不由得怔住了,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失态,正不知所措间,就听公子喝道:“上车,我们去段大人府上。”   初雪已经被关了十多天了,这中间她和小月都过了几回堂,却始终等不到冤屈被雪的时候,在张居正的关照下,虽然饮食上不曾受到苛待,堂上也没有用过刑,可是精神却渐渐委顿了下来。   这日,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阳光自天窗直射进来,给阴冷潮湿的牢房增添了几分暖意。   初雪与小月背靠背沐浴在那一缕阳光之下,彼此都是沉默。   从开始的惊恐挣扎,到现在的听天由命,两人更多的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麻木。   门外,突然又传来脚步声,初雪心中一动,这不像是守卫这个院子的侍卫的脚步声。   果然,脚步声渐行渐近,张居正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初雪,你还好吗?”   初雪起身上前,对着门缝轻声道:我很好,只是下毒的人还没找出来,“你怎么又来了,别人看见了要起疑的,你快点回去吧。”   张居正听她语气,便猜到昨日宫里那道可怕的圣旨还没有传到她的耳中,心念一转,便道:“案子久侦不破,陛下命我协助三法司的人追查,我现在是名正言顺地来问你话了。”   顿了一顿,又道:“陛下旨意里还说,若是三日之内,我不能破案,就罢了我的官儿,所以,初雪,你一定要好生回想,前段时日,到底都有哪些人进点心房。“   初雪吃了一惊,呐呐道:“你的官儿是幸苦读书多少年考来的,难不成因为找不到下毒的人,就要被罢了吗?这也太——”   “所以,咱们只有三日的时间。”张居正沉声道:“我方才与大理寺的段大人谈论过了,这么久找不出那人,定是哪里出了纰漏,初雪,你再好好想一想,自你进点心房,都有什么人到房里去过。”   初雪苦苦地思索起来,半晌,方苦笑道:“实在是没有了,就是那些人,除非别人有点心房的钥匙,不然一定就是我报上去的那些人。”   “钥匙?”张居正脑海中莫名地灵光一现,稍加思索,便道:“不错,钥匙,有可能是有人拿了钥匙,三更半夜去点心房投毒,你快说,哪些人能拿到你的钥匙?”   “我的钥匙一直带再身上,除非晚上睡觉,会搁在床前的榆木柜子上。   一时间,张居正心中闪过无数念头,难道是有人夜里潜入青云阁,给初雪房里下了迷香,再拿了钥匙去投毒吗?不可能,王府禁卫那般森严,那么,还有谁能拿到初雪的钥匙?”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娇儿,跟你一起住的娇儿会吗?”   初雪心头猛地一跳,她想起来了,自她与娇儿同屋开始,娇儿每天夜里都有起夜的习惯,奇怪的是,再冷的天气,她都说自己用不惯恭桶,非要去院子里的茅房,依稀记得有一次,她醒来好久,都不见娇儿回房。   心底开始泛起了隐约的惊惧与不安,后背像是被冷风吹过,凉飕飕的感觉,娇儿,自己的好姐妹,那么善良开朗的女子,不,不会是她,自己不能为了脱罪,为了不让张居正罢官,就去攀诬挚友。   然而,除了她,实在没有人再能拿到钥匙,她们晚上睡觉,窗子都会关严实,房门都是从屋内反锁的。   见门内久久悄无声息,张居正若有所悟,轻声道:“我知道娇儿与你素来亲密,可是初雪,人心难测,若不是她做的,她自然经得起查,若是她做的,这等不仁不义背弃陷害朋友之人,怎堪为友”   “我只记得——”初雪的喉咙不觉有些发干:“她夜里从来不用房里的恭桶,都是去茅房,再冷的天气,都是如此。”   张居正长吁了一口气:“你放心,此事,我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从初雪处出来,张居正片刻也不做停留,上了自己家的马车,对赶车的心墨道:“去段大人府上,快。”   心墨抬头瞧了瞧正当午的太阳,见公子神色冷厉,嘴唇动了动,硬是压下了劝他吃午饭的话。   这一夜,张居正彻夜未眠。   第二日,天色尚未大亮,抱月轩里,陆采莲正拿着犀角梳子细细地给刚起床的裕王梳头,就听见外面的小丫头来报:“张大人有急事求见,现在青云阁等王爷。”   裕王一怔,此刻离张居正平日来讲课的时间整整差了一个多时辰,若非有紧急要事,张居正不会如此绝早到来。   陆采莲察言观色,知道他急着要去,便冲珍珠使了个眼色,珍珠忙上前为裕王洁口净面,梳洗停当之后,陆采莲道:“王爷好歹用些早膳再去。”   裕王看了陆采莲一眼,心中暗想,她虽然美艳,却自幼养尊处优被人服侍惯了的,终不及王妃体贴周到,于是道:“待会,叫人送两个人的早膳去青云阁。”   说完,便匆匆去了青云阁。   张居正岿然坐在太师椅上,见裕王推门而入,点了点头:“王爷来了。”   “先生这么早来,想必有要事吧?”裕王坐在书案前,冲跟在身边伺候的何英挥了挥手,何英会意,悄悄退了下去,带上门,只留下师徒两人在房内。   “王爷,前日下毒之人,已经查出来了。”   裕王浑身一震,失声道:“是谁?”   “是管书库的婢女娇儿。”   “娇儿?她管书库,我对她素来和善,她——她是受了那人的指使吗?”   张居正道:“三法司的差役们查得清清楚楚了,娇儿的父母与景王府上总管的内侄比邻而居,两家来往密切,近几个月来,景王府总管刘三经常出入他的内侄家中,而且,娇儿的父母原本卖兔儿糖勉强维持生计,昨晚段大人带人去搜她家,却搜出了许多金银财物。   裕王冷笑道:“那娇儿怎么说?”   “人证物证俱在,三位大人已经将她收监,只是,事关景王爷,此事——还需王爷亲自过问。”   裕王哼了一声,心中已然明了,景王母子素来深受自己父皇宠爱,三法司的人,哪里惹得起皇子皇妃,这不是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开玩笑么。”   “如此说来,他们将娇儿收监,却不过堂审问,是要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我了。”裕王看了张居正一眼,问道。   “王爷,岂止是三位大人不敢过堂,便是王爷自己,若过了堂,拿了娇儿的口供,难道敢去陛下面前,请他严惩景王吗?”   裕王双眉一扬,恨声道:“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寿宴之上,皇祖母对王妃说了那句话,父皇又召见我的缘故吗,先生,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咱们就此千载良机,将证物口供呈给父皇,岂不是好?”   张居正微微摇头,反问道:“王爷,您若是陛下,会如何决断?”   裕王一愣,随即便想,若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下毒想害另外一个儿子,我会怎么对待这个儿子?我定然舍不得杀他,那么——”   张居正见他面色,笑道:“王爷总算明白过来了。”   “那依先生之意,此事该如何办理方妥?”   “王爷,此事,论理该由刑部王尚书上奏陛下,可是,如此一来,陛下就非决断不可,陛下素来钟爱景王,顶多罚他几年俸禄,在靖妃娘娘的干预下,估计连撵他出京就藩都不会。”   “如此偏袒。父皇就不怕天下悠悠之口。”裕王心知张居正此言不虚,不由得咬牙切齿。   张居正轻叹一声:“为人父母者,莫不如是,陛下又怎能例外,所以,与其让刑部上奏,不如王爷自己入宫奏明此事,并苦苦哀求陛下饶恕景王,以彰显兄弟之情,以及王爷的博大胸襟。”   裕王思酌一番,终于点了点头:“先生所言极是,此时咱们最需要的,是营建我在父皇心目中的仁义形象。” 第24章 触动   次日一早,裕王进宫。   张居正关心事态进展,刚过正午,就在青云阁等候裕王回府。   嘉靖素来宠爱靖妃母子,就算此事证据确凿,嘉靖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做出什么太严厉的惩罚。   他们父子间的纠葛,当然不会令张居正挂心,他最担心的是。以嘉靖的性子,会不会干脆来个将错就错,随便杀了几个奴才提景王挡了这罪名?   如果嘉靖真这么吩咐下来,除了娇儿,谁将最有可能被赐死?   初雪,不过一个小小婢女,她的命,在主子们眼里,不比一只蝼蚁尊贵多少。   张居正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数枝盛开的白梅,那花瓣被寒风吹得颤动不已,却依旧芳香饱满,然而,远处重檐叠架上方的天空,却是铅灰色的,这是否意味着,又将有一场大雪降临人间?   若果真如此,干脆去找自己的恩师,叫言官们将此事公诸天下……   不知不觉,张居正双手紧握成拳。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五福的声音传了进来:“王爷,张大人等您许久了。”   张居正猛地回头,见裕王进来,便问道:“王爷,在宫里还顺利吗?”   裕王面色平静,从容坐下,又示意五福沏茶,然后方道:”父皇的反应,全在先生意料之中。”   “那么,陛下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景王?”   裕王有些意外里看了张居正一眼,笑吟吟地道:“先生怎的如此迫不及待?”   张居正微微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失态了,素日里都是自己教导裕王,遇事要沉着冷静,处变不惊,此刻学生稳如泰山磐石,老师却急不可耐起来。   想到这里,张居正不觉有些赧然,轻轻咳嗽一声,淡然道:“这是王爷在陛下心中将景王比下去的大好良机,我当然关心。”   “一切都在先生意料之中。”裕王叹息一声,从五福手中接过盖碗,喝了两口香茶:“父皇乍听此事,竟然没有明显的诧异吃惊,可见,他心里也早就疑心是老四干的。”   张居正没有作声,心中却想,所以,他才下了那道旨意,将裕王身边所有奴才统统赐死,这样既保证了裕王的安全,又掩饰了景王的罪行,谁说当今圣上不英明?他不过是沉迷道教不想理会朝政罢了。   裕王见他不动声色,接着道:“我不等父皇说话,自己便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是我让三法司的人不要上奏,否则内阁那边一旦看了折子,父皇若不降罪老四,只怕难向天下人交代,我求父皇饶过老四这遭,也不要赐死我身边的奴才。”   听到这里,张居正心念一动,仔细打量了裕王一眼。   “父皇见我这般求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说,此事关系皇家颜面,老四又是我唯一的弟弟,只要保全了兄弟和颜面,此案随便我和三法司的人怎么结。”说到这里,裕王眼中闪过一丝不忿,语气里终于带出怒意:“老四那里,父皇居然都没有说要对他有任何惩治!太偏心了!”   张居正嗯了一声:“陛下定是在试您有无手足之情,您此番言行,定然为你将来继位添上厚厚一层砖瓦,景王虽然没有受到任何惩治,可是却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远了。”   裕王听了这话,心中怒火才稍稍平息。   “那么此案,到底该如何了结?”张居正紧盯着裕王的眼睛。   裕王想了想,方道:“娇儿是必死无疑的,只是不必累及其余的无辜奴才,三法司那里,你去和他们说,就说娇儿因为被我惩治过,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已经被我赐死,此案不必再审了。”   张居正松了口气,心中满是欣慰,他想起初进王府时,自己的老师,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徐阶对他说过的话:“裕王是个心底仁厚的人,将来就算不能成为一代明君,也必成一代仁君,你要好好教导他。   于是便道:“王爷是苦主,您说不查了,自然也就结了。王爷宅心仁厚,体悯下人,日后定有福报。”   裕王楞了一下,随即笑道:“不是我宅心仁厚,只是初雪那丫头,我还真舍不得杀。”   听着他笑声中明显的暧昧之意,张居正心头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何英突然进门来报:“王爷,娇儿上吊自尽了。“ 第25章 情怯   天色突然转晴,阳光无遮无拦地洒将下来,明晃晃地刺得人眼睛发涩,初雪伸手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适应院子里明亮的光线,在阴暗的牢房里呆了十多天,乍一出来,看什么都是白花花一片。   五福将两把钥匙塞进她手里:“初雪,这房子现在只你一个人住了,两把钥匙都给你吧。“   初雪点了点头,五福又低声道:“娇儿她,让我带几句话给你。”   初雪知道,五福与娇儿素来交好,便点了点头,以目示意五福说下去。   “娇儿说她对不住你,被抓的前一天晚上,她就什么都跟我说了,她打算留封书信帮你脱了干系,然后自己了断自己,她连毒药都准备好了。”   初雪想起娇儿的音容笑貌,不禁又是难过,又是诧异:“为什么?五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福黯然良久,方道:“娇儿当日进府,卖的是死契,她整日嘴上念叨着将来出府嫁人生子,可实际上,那不过是她做的白日梦,她一辈子都是王府的奴才,将来若王爷继位,她随着进宫,更是终身不见天日。”   顿了顿。五福又道:“有人以她全家性命威胁,又许她事成之后,帮她脱了奴籍,给她自由身。”   “初雪,你是选秀进来的,几年后就要放出去,你不会明白我们这些一辈子不得自由的奴才的心,就像夜里赶路的人,怎么走,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说到这里,五福的眼圈红了。   初雪沉默了,她知道,娇儿是多么的渴望出了这个王府,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就是这种渴望,令她自欺亦欺人,从来不正视自己终身为奴的事实的吧。   “那日,皇爷下旨,若三日之内再查不出下毒之人,咱们青云阁所有奴才统统赐死,那时候,娇儿就对我说,张大人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听到这里,初雪一怔,忙问:“不是皇爷命张大人查案的?”   五福摇了摇头:“这事与张大人毫无关系,可张大人就是仁义,一听这事儿,急得一夜没合眼,亲自去查,到底把娇儿给查出来了——是他救了咱们这些奴才的命。”   初雪深深吸了口气,心中百味杂陈,这一次,终究靠的还是他。若是没有他,自己怕都死了几回了。   五福离开之后,初雪缓了缓神,用钥匙捅开了锁眼。   门开处,只见房中窗明几净,自己和娇儿睡的炕上,铺盖叠得方方正正,绣花枕头上小心翼翼盖上了防灰尘的青绢帕子,炕桌上还搁着一碗没喝完的茶,就像房里的两人从未离开过一样。   可娇儿,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在狭小的牢房里呆了那么多天,初雪只觉得异常疲倦,关上房门,她便和衣躺在了炕上,拉过被子,想睡一会,却哪里睡得着,眼前晃动的,全是张居正那张明朗英俊的脸。   娇儿说:“张居正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是什么缘故,让娇儿有这样的想法?   五福说:“张大人急得一夜未眠,连夜去查。”   而张居正却对自己说:“皇爷限我三日之内查清真相,否则罢了我的官。”他是怕自己知道了那道可怕的圣旨会恐惧,故意安慰自己的   自己不过是给他母亲做了几顿点心,他就这样倾全力相助,他是本性仁厚,还是只对自己如此?   窗外透进来的风,依旧寒凉刺骨,可初雪却觉得身子一阵阵发热,连带着脖子和面颊都滚烫了起来。   忍不住坐起身,将红绫棉掀在一边,拿起床小柜子上的菱花镜,照了照自己的面容。   镜中的自己,双颊潮红,眸光如春水般盈盈流转,有生以来,初雪从未觉得自己生得这般美艳动人。   心底最深处,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激动,她吁了口气,从枕下抽出一本话本来看,封皮上却写着《莺莺传》,这是他递过来给自己看的书,他递给自己这书,是否有什么用意   嗯,不管怎么样,他三番五次救了自己,于情于理,自己都该有所答谢才是。   他家中豪富,又是如此才名声望,自己一个小小婢女,能答谢他的,唯有几样精美的江南点心罢了。   好在他也是自幼在慈溪长大,跟他母亲一样,爱吃那些风味的点心。   原本落满灰尘的点心房,两天后就恢复了以往的光洁整齐,知道初雪要做几样点心答谢张居正后,小月极力赞成,她和青云阁所有的奴婢一样,都是打心底感激这位大人的救命之恩。   这日傍晚,初雪提了一个朱漆食盒,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来到了张府大门外。   仰起头,看着门前悬挂的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一个张字,初雪的心,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不知什么原因,她突然没有勇气上前去叩门环,确切地说,她突然害怕见到张居正了。   一阵沮丧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暗骂自己无用,定了定神,缓步上前,叩响了那熟铜铸成的门环。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打开门,见是初雪,忙笑道:“李姑娘好,怎么今儿不是心墨哥哥驾马车去接你?”   “不必这般麻烦,你家公子上次帮了我大忙,这盒点心,是我一点心意。”   那小厮忙道:“姑娘请进,我这就去知会我家公子。”   初雪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必了,我还有要紧事,你只将点心递进去便成,我这就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那小厮说话,她就转过身子,逃也似地匆匆走出了门房。   待走到大街上,离张府已有数丈之遥的时候,初雪的心才安定下来,不禁自嘲地想,自己这般胆小,他不会见笑了吧。   此时,张居正正在张夫人房中陪母亲用晚饭。   张夫人拿着勺子舀了半碗汤放在儿子面前:“这山药红枣猪骨汤最能养胃补气,娘瞧你这阵子气色不好,多喝些吧。”   “夫人,公子,裕王府的李姑娘方才送来了一盒点心。”香儿提了一个食盒,进来禀道。   张居正一怔,忙问:“那她人呢?”   “人已经走了。”   张夫人皱了皱眉,轻声斥道:“糊涂东西,人家好意送礼来,你们怎么也不将人请进来喝茶看坐?”   “门房里的贵儿说了,她说自己有急事,不肯进府,只说公子帮了她大忙,这是她答谢公子的一点心意,放下食盒就走了。”   张居正不等香儿说完,便站起身来接过食盒,放在鸡翅木饭桌上,一样一样取出来看,却是蜜汁春卷,千层肉饼,鸡油煎米饺,水晶油包这四样。   这四样东西,都是自己素日里最爱吃的,想到她幸苦做了,大老远地巴巴送来,却又不肯见自己一面就走了,张居正只觉得怅然若失。   张夫人瞟了儿子一眼,不动声色,指着满桌的菜肴淡淡地吩咐香儿:“把山药汤留下,其余的菜都撤下去给赏给你们吃,我和公子吃这四样点心就够了。”   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忙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米饺递到张夫人碗里:“娘,这个您吃。”   张夫人哼了一声:“这是人家照着你的口味做来答谢你的,你该多吃些才是。”   张居正嘿嘿一笑,只不作答。   一时饭毕,张夫人便道:“正儿,你到我房里来,娘有话对你说。”   张居正答应了一声,便随母亲回卧房。   张夫人的房中常年点着百合香,那清幽的香气是张居正自出生以来就熟悉的味道。   张夫人坐在炕上,看着站在炕前的儿子,也不命他坐下,只郑重地道:“前日,你外祖和舅父又来信了,催着我快些将你的亲事定下来。”   “娘,古人有云,大丈夫三十而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难道不是圣人的明训,你读圣贤书,所为何来?”张夫人的口气严厉起来。   张居正素来敬爱寡母,见她发怒,也不回嘴,只低了头,一言不发。   张夫人缓了缓语气:“娘知道,你不喜欢高湘,娘也不逼你,官家小姐,本就气势迫人,不娶也罢,咱们可以让外公和舅舅在江南找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子,成婚之后,也可帮着我打理那些铺子和产业,如何?”   “娘,我壮志未酬,实在不想有家室之累。”张居正低声道。   “哦,若是我替你求娶初雪呢?”   张居正一惊,猛然抬头:“初雪是王府的人,如何能求娶。”   张夫人冷笑道:“你也知道初雪是王府的人,而且是裕王看上的人,对不对?可今日,你对着食盒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是傻子,也看出你对她有情,你这般心思,裕王若知道了,你还谈什么壮志?”   张居正咬了咬牙:“她再过几年,也就放出来了。”   张夫人气急反笑:“王府中人人都知道,裕王若不中毒,初雪就要陪着去行宫侍寝了,你是要公然和裕王抢女人吗?”   张居正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心中却想,事在人为,初雪未必就愿意做王爷的小妾。   张夫人见儿子目光中流露出坚毅的神色,心里的担忧更加深重,她这个独子,对自己向来是孝而不顺,他若打定了主意,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可如何是好呢。 第26章 画像   点心房里,小月将一盘红艳艳的和田大枣洗干净了,悉数倒进瓦罐里。   此时天色已晚,窗外暮色渐浓,见初雪低了头,拿双筷子不停地搅动小铜盆里的阿胶浆汁,小月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姐姐,咱们都出来好几天了,怎么不见张大人来给你送书?”   听了这话,初雪心头突地一跳,搅动筷子的手不知不觉就迟慢下来,张居正不但是自己从牢房里出来这几天没有来,王爷中毒之前那些日子,也很少来了,他——是存心疏远自己了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救她?   见她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脸上神色流露出迷惘之意,小月不禁暗骂自己没眼色,忙笑着岔开话题:“用阿胶浆熬制出来的枣子,到底有些什么好处呢?”   “阿胶益气,红枣补血,两样混在一起,最是滋补。”说到这里,初雪就不说了,至于裕王需要这样滋补品来补肾,好应付后院那一妻三妾的轮流压榨,就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说得出口的了。   两人正谈论间,就听窗外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又做什么好东西了?”   初雪的面颊一下子热了起来,小月扑哧一笑,扬声道:“张大人,我姐姐是做了好东西,正要送给你,让你进补呢。”   初雪大窘,白了小月一眼,却也知道不能怪她,谁叫自己没说清楚这补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只道是好东西,裕王能补的,张居正肯定也能补呗。   说话间,张居正挑帘而入,初雪垂下眼帘,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多日不见,他似乎比以往清瘦了些,一双眼睛却越发有神了。   来到灶火前,张居正揭开瓦罐,只见一股阿胶的香气扑鼻而来,看见里面熬的红枣,顿时醒悟,不觉也有些尴尬。   盖上瓦罐,轻咳一声,转了话题:“我是来讨书的。”   初雪这才想起,他还有几本书在自己手里,便道:“我现在就去拿给你。”   说完,便自出去取书,等到回房,却见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一人站在灶台前。   她的心,又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将两本书卷放在她和小月平日里吃饭的饭桌上   :“小月去哪了?”   “她去大厨房领东西去了。”他浑厚的嗓音似乎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那么稳健有力,就像他宽厚的肩膀那般,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踏实。   初雪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张居正踟蹰片刻,突然道:“初雪,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很想有一副自己的肖像?”   她一惊,那是什么时候的话了,她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不过,一直以来,她的确是非常渴望能拥有一副自己的画像,只是请一个画师起码要二十两银子,这可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价格,他这么问自己,是要给自己画像吗?没听说过他擅长丹青啊。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张居正笑道:“我是不擅长作画的,不过,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叫林润,他的一手丹青妙笔,当世无人能及,今日晌午,你到顺承门外的淡然居等我们,我让他给你画副像,如何?”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抬起头,对他笑了一笑,却见他盯着自己的脸,目光灼灼,那眼神亮亮的,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她不觉一阵心慌,心底最深处,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喜悦缓缓溢出。   淡然居,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家茶馆。   实际上,这家茶馆的茶水糕点并不出彩,出彩的是它的老板,一个出身官宦之家,对琴棋书画嗜如性命的中年雅士,每日在茶馆里聚集了大批京城的才子名士,以及附庸风雅的京城官宦子弟。   午后,张居正早早就到了这里,他包的是二楼一个雅座,四壁都是以清脆的绿竹编成墙壁,甚是清幽。   今日,他下了决心约初雪出来,当然不仅仅是画像那么简单。   前日里,母亲的话重重刺激了他,只要一想到裕王提起她时,脸上那暧昧不明的笑容,他就没来由地一阵暴躁,这暴躁甚至在给裕王授课的时候,不知不觉流露出来。   有好几次,高拱都在私底下提醒他:“居正,咱们虽然得陛下旨意,教导皇子,可皇子毕竟是皇子,咱们不能失了应有的分寸,你可要小心在意。”   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可是,明白归明白,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是那么的难。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是个能管的住自己的人,可如今,点心房里那个浅笑嫣然的女子,却让他在一日比一日深切的思念与渴望里,乱了方寸。   不能再忍了,他必须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若是她对自己无意,那自己也好早早断了念想,若是她也有意……   她对自己,会有意吗?   想到这里,他的心顿时乱了,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   “张兄,你在想什么,那么入神?”耳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张居正这才恍然惊醒,只见他的好友林润,肩上背着一副画架,笑吟吟地跨进房里。   “我是在想,你能有什么事情拖到现在还不来,是不是陈家小姐又让你去画她绣的围屏了?”张居正半开玩笑地对林润道。   那陈家小姐是雍妃的侄女儿,林润的表妹,和林润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虽然没有定下亲事,可看情形,十有*是等着宫里的雍妃指婚了。   林润见他这般说,笑道:“她三日前才开始绣围屏,哪里能这么快就好了,倒是你,巴巴的叫我来给一个女子画像,这女子莫非你的心上人?”   “林兄不要说笑,李姑娘曾经帮过我的忙,我这是为了答谢她,嗯,她就快来了,你说话可要小心,别心上人长心上人短的,没得吓着人家。”   林润见他神色紧张,忍住笑,郑重点头:“我今儿就当自己是哑巴,只管画画就成,对了,上次你托我找姨母帮一个裕王府的婢女,莫非就是今日之人?。”   张居正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小二的声音:“李姑娘,张大人订的雅座就在这里,请进吧。”   张居正胸口一热,不再说话。   林润见他如此,便向门外看去,只见门开处,一个身穿莲青棉袍的少女缓步迈进门来,再看那少女的面容,只觉得肌肤白得几近透明,五官艳而不妖,眼神清而不媚,那种娴静的气度,那种漫不经心的从容与淡然,似冰山上一株雪莲花,漫天风雪都不能侵扰它分毫的绚烂与美丽。   转头再看张居正,昂藏七尺,端坐几前,林润心里不由得暗暗喝彩:“好一对璧人,简直是天造地设。”   “初雪,你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我给你叫。”张居正的殷勤,林润看在眼里,更是好笑。   初雪缓缓坐下,抿嘴笑道:“吃什么,喝什么,我都不介意,我可是来画像的。”   张居正便道:“这是我的好友林润,他马上就给你画。”   初雪看了林润一眼,点头微笑:“林公子,有劳了。”见他身形瘦削,面庞清俊,温雅斯文,心中便想,比起张居正来,这林润更加像个读书人。   林润淡淡一笑:“姑娘请坐正,林某这便开始给你画。”   初雪依言坐好,林润打开画架取出画具,端详着初雪,细细画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林润便画好了,张居正站起身来,来到画架前,将画取下,放在桌上,对初雪笑道,你瞧瞧。   初雪定睛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她虽然不会画画,也不懂鉴赏,可是,分明的,画中的另一个自己栩栩如生,眼睛看着她,似乎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与自己说话一般,这已经不是像不像自己的问题,像是肯定像的,只是,林润把自己画神了。   她忍不住伸出雪白的手,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画中的自己,画的右下角,有小小的四个篆文:“雨润江南。”   雨润江南,雨润江南?这个名字,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那是当今世上一个善画的大才子的名字,被人誉为画圣,他每次作完一幅画,都要在画的右下角写上雨润江南四个字,只凭这四字,那副画就价值千金。   一时间,初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润的字叫若雨,他是江南人,所以,每次作完一副画,他都会在画上写下这四个字,所以,提起雨润江南这个名头,几乎无人不知,却甚少有人知道他叫林润。张居正对初雪解释道。   初雪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轻声道:“能让林公子这般的圣手给我画像,真是三生有幸。”   林润笑道:“初雪,你是张兄的朋友,也就是我林润的朋友,何必说的那般见外。”   初雪正要答话,突然听见外面一个娇媚的女声道:“小二,这间竹子雅座,可否能让我包下来?”   听到这个声音,张居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小二答道:“高小姐,这间雅座已经被翰林院的张大人包下来了,小姐若是想喝茶,可以到隔壁去。” 第27章 表白   高湘一听小二说张居正包了竹子雅座,便道:“张大人与我家是世交,既然如此,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小二见她伸手推开竹子雅座的门就要进去,不禁暗暗摇头,这高府真真是教女无方,一个千金小姐,抛头露面出来喝茶已经是不守闺训,还这般主动私会青年男子,看以后哪家的公子敢娶她!   高湘推开房门,来不及和张居正打招呼,目光就被坐在他右侧的初雪吸引住了,见她容色绝艳,心里隐隐泛起了一阵不安的感觉。   张居正淡淡地道:“高小姐,这么巧?”   “是很巧,这里的雅座都满了,张公子不介意我来蹭杯茶水吧。”高湘寒暄着坐了下来,眼角的余光却在不停地打量初雪,一张素面,不施脂粉,身上衣饰朴实无华,显然不是烟花陪酒女子,嗯,张居正定然不会好那一口。   “张公子,这两位都是你的朋友吗?”   “不错,这位是林润林公子,这位是李初雪姑娘。”   高湘也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向二人点头微笑。   张居正又指着高湘道:”这位是翰林院学士高大人的爱女高湘小姐。   初雪见眼前的女子穿一件蜜合色细碎洒金缕挑花纹锦长袍,神态妩媚,落落大方,和张居正显然很熟,又听他叫高小姐,便猜到她多半与高拱有关,也只是点头一笑。   “李姑娘是初来京城吗?”高湘端起茶盏,优雅的呷了一口茶,娇声问道。   初雪有些不解:“小姐为何有此一问?”   高湘悠然而笑:“你头上戴的银簪子,是前几年京城里流行的样式。”   初雪见她话语中隐含讥刺,心中顿感不快,不过,她生性豁达,况且打小就不在衣服首饰上头留心,于是索性不去理她,低了头,自去看画。   林润见气氛有些不对,看向张居正的目光中流露出了饶有兴味的促狭之意。   张居正心念一动,计上心来,便笑吟吟地对高湘道:“湘妹妹——”   这声湘妹妹一出口,把高湘叫得心头一震,抬头看他的脸,却见他嘴上与自己说话,眼神却不停地往初雪脸上瞟,分明有些不对,一丝疑问从心底浮将上来,她只是不动声色。   张居正继续道:“上次在你家的梅林里,我看见你头上戴的那只钗儿打造的甚是精巧,只是那上面该镶只祖母绿的宝石才更好看。”   “张公子说笑了,祖母绿的宝石,如此珍贵,一枚可抵得上我爹爹一年的俸禄了,我哪里戴得起。”   “哦,家母那里,倒是有几枚祖母绿,妹妹若是不嫌弃,我回头便派人送到妹妹府上,如何?”   高湘看了一眼初雪,见她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心头不禁暗暗冷笑,定了定神,含羞带涩:“这可叫我怎么好意思,你上次回江南给我带的那十几箱子好吃好玩的,我都还收着没全看完呢。”   张居正一愣,自己什么时候从江南给她带回十几箱子东西来着   此时也顾不上细想此事,只一意往初雪脸上瞅去,只见她牵动嘴角,勉强想挤出一个微笑,却终究笑不出来,眼神中,却是满满当当的失落与痛楚。   痛楚?是的,痛楚,她对自己有意,她果然有意。   一阵狂喜袭上心间,张居正只觉得头有些发晕。   高湘见张居正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看向初雪的目光专注无比,一颗不由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这三人的眉眼官司,言语玄机,一边的林润看得心头雪亮,眼见高湘脸上浮现出一丝怒色,急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哈哈一笑:“张兄,天色不早,你忘了,徐大人叫你今晚到他府中赴宴呢。”   张居正这才如梦初醒,对高湘笑道:“我们先走了,你若爱这里清静,可在此多坐一会。”   高湘头也不抬,冷冷地道:“我的确要一个人在此静一静。”   初雪见状,轻轻卷起桌上的画卷,抱在怀里,默默地随着张居正和林润走了出去。   瞬间,雅座里就只剩下高湘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桌前,对着满桌杯盘愤恨不已。   今日之事,张居正分明就是拿她当傻子,她活了这么大,爹爹的那些内宅小妾之间勾心斗角的游戏,那些借刀杀人,把人当棋子当工具的事情,见得太多太多了。   从来,都是她高湘把别人当棋子,什么时候,轮得到张居正利用自己来刺探另一个女子的心意   想到张居正看初雪的眼神,高湘心头更是烦躁不已,她抓起一个斗彩成窑茶杯,使劲往墙壁上一摔,只听得哐啷一声,瓷片碎裂,纷纷落在墙角。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守在雅座外的大丫头听见里面声响不对,忙推门进来。   “青云,他们三个,往哪里去了?”   “只见他们出了茶馆,其余奴婢没在意。”青云一边观察自家小姐的神情,一边劝道:“小姐,人人都说咱们家老爷跟着裕王,将来前途无量,府中上门求亲的好人家踏破门槛,你何必——”   说到这里,青云叹息一声,没再往下说,她是高湘自幼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两人情若姐妹,说话也就不那么避忌。   高湘似乎没听见青云的话,只怔怔地出神,良久,方道:“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过,张夫人身边的香儿,是你家的远亲?”   “是的,香儿是奴婢姨夫的侄女儿,咱们小时候,也在一起玩过的,只是不太熟悉。”   高湘轻笑了一声:“再不熟悉的人,看在银子钱的份上,也会立马变成骨肉至亲——回府之后,你从我的首饰盒里检几样上好的首饰,再拿五百两银票去找香儿。”   青云会意:“那么,小姐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事?”   “我要知道那个李初雪,到底是何方神圣,跟张居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高湘没有作声,只是盯着桌上的青瓷茶壶细细地看,她的眼底,阴郁地闪着光,恨不得将茶壶看穿一个洞出来。   初雪随着张居正和林润出了茶馆,心墨早已驾了马车在馆外候着,林润道了声别,上了自己家的马车去了。   张居正道:“初雪,咱们也上车回去吧。”   初雪淡淡地道:“不必了,这里离王府不远,我走回去便成。”   “如此也甚好,天快黑了,你一路须得小心。”   初雪听他这般说,心里更是失望,不由得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低了头,转身匆匆离去。   走了一阵,到了一个小巷,只见漫天晚霞五彩缤纷,映照着巷口一带翠竹,绮丽无比,初雪不由得停住脚步。   情不自禁地想起方才张居正与高湘的对话来,祖母绿的宝石,十几箱子的吃的玩的,这才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真正的殷勤吧。   原来,在他眼中,自己仅仅是一个会做两顿点心的小丫头,给几本书看就打发了,哪里能与出身显贵的高大小姐相提并论。自己方才的难受与失望,应该没有人看出来吧。   巷口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冷风,吹得竹林簌簌做响,初雪只觉身上寒意越发重了,不禁打了个冷颤。   肩上突然一暖,她猛地回头,只见张居正含笑站在自己身后,再垂眸看自己肩上,赫然披着一件淡紫色的貂皮大氅。   “这件大氅是我娘怕我冷,嘱咐心墨带在车里的,我如此精壮,哪里用得着披这个,还是送给你吧。”张居正柔声道。   看着他脸上关切的神情,她心底没来由地一阵酸楚,咬了咬牙,一手抱着画卷,一手脱下大氅,塞回他手里:“无功不受禄,再说,我一个烧火的丫头,也什么机会穿这么贵重的专在人前亮瞎相的衣裳。”   原本想加上一句,你还是送给那位高小姐比较妥当,可转念一想,这样说不免露了小气,显了痕迹,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盯着她的眼睛:“初雪,你生气了?”   她摇了摇头:“你好心送东西给我,我怎会生气。”   ”可是,你分明的不高兴,是因为高湘吗?”   初雪抬眼望着他,夕阳流金般的光线里,他的脸庞美得如同神明,这般男子,当然该娶出身清贵的高大小姐,对他的仕途也是大有益处。   垂下眼帘,她淡然道:“高小姐说的也是实话,我头上的簪子确实很旧的东西,还是我娘当日留给我的。”   冷风之中,她娇怯的身子裹在莲青色绣折纸牡丹的宽大棉袍之中,似乎在微微发颤,张居正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怜惜之意,冲口而出:“刚才她说我送给她那些东西,是假的,我从来没有送过她东西。”   初雪顿时大怒,瞪着他,久久没有说话,送她十几箱子东西是假的?笑话,他刚才分明当着自己的面说要送她宝石,难道这也是假的?   “你送她什么,不送她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犯得着巴巴的来跟我说?”她冷冷地反问,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生硬。   他没有说话,只将大氅抖开,往她身上一裹,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裹进了自己怀里,紧紧地搂住不放。   她浑身大震,刚要挣扎说话,却觉得唇上一热,他的唇已经重重地压了下来,带着她无法抗拒的千钧重力,狠狠地吻住了她。   一时间,天旋地转,那霞光中晶莹欲滴的翠竹,渐渐地模糊成一片,世间万物,所有的声响,全都不存在了,初雪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第28章 耳坠   严冬天气已经快要接近尾声,点心房山墙根下的水沟边,因为终年不见阳光,十多天前的积雪尚未融化殆尽,只是那残雪覆盖下的枯草,居然也开始隐约发青了。   点心房里,一如既往的灶烟袅袅,热气腾腾,五福站在灶边,见灶台上搁着一碗新炒的鲜香南瓜子,便伸手抓了满满一大把,细细地嗑着,笑嘻嘻地道:“小月妹子,你慢些儿装盘,我可不急,我还想多嗑会瓜子呢。”   小月将酥油饼和羊肉馄饨等几样点心一样样放进食盒里,啐了一口:“你自然是不急的,横竖王爷问起,自有我们给你背锅。”   “咱们王爷的性子,可不是一般的好,便是迟一会,也绝不会责罚咱们,锅不锅的,你这可不是自己吓自己吗?你看人家初雪多稳重,哪像你,见天的跟我拌嘴。”五福不说则已,一说一大堆。   初雪抬起手背,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依旧和她的面,这两人斗嘴,她是从来不参与的。   自从那日在小巷的竹林边,被他强吻了之后,初雪一直都很恍惚,三天了,她还依旧像是活在梦中,那一幕就像梦,是那么的不真实。   那天,他说:“初雪,为了我们的将来打算,你以后再给王爷做点心,可不能像以往那般了。”   看出她脸上的疑问,他又补充道:“你最好把点心的味道做差些,时日一久,王爷自然就不爱吃了,这样,你才有机会被调出青云阁。   见她默然不语,他有些急了:“你生得这般好看,王爷早已留意,你很危险,知道吗?”   她低了头,不敢看他迫人的目光,心底却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喜悦,就像小时候,随着娘去宁波城里看花灯,回来的路上,娘必定会变魔术般的从怀里掏出一大块山芋芝麻糖来,塞进她嘴里,然后背着她继续赶路,她将小脸依偎在娘的颈窝里,山芋糖的甜香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直甜到了心底。   “如果王爷想对你怎样,你立刻装病,然后来找我,我会想法子的。”他说着,又伸手小心地将那件大氅往她身上拢了拢。   她有些担忧,轻声道:“可是,王爷毕竟是皇子,他若是想——”   他剑眉一扬:“我好歹还是他的老师,你放心,裕王不是固执蛮横之人,他若真打你的主意,我自有法子让他断了念头。”   想到这里,初雪的唇边隐隐露出笑意。   小月将食盒递给五福,打发他出了门,回过头来看初雪,却见她停下了和面的手,神色温柔,眼睛睁得老大,嘴角含笑,一看就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便道:“姐姐,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初雪一惊,回过神来,继续和面。   小月看着她:“姐姐,这两天,我老觉得你有些不对劲,还有,你做的点心,我刚才都尝了,那味道,怎么会比以前差了那么多?”   “是吗?嗯,那大概是因为这两天我在试着着新花样的缘故吧。”她支吾着,混过了这个话题。   小月点了点头,突然叹了口气:“姐姐,就算你点心做的不好,大不了出了青云阁,换一个地方呆几年,最后还是会出府,将来嫁了人,一夫一妻的过日子,我们可就不一样了。”   初雪知道,小月是王府里的家生子儿,老子在马厩里喂马,娘是大厨房里烧火的,将来,多半是要配给王府里的小厮了。   当下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半晌方温言道:“咱们女孩儿家的命运,实在说不准,说不定你日后能嫁个大富大贵的,做正头嫡妻也未可知呢。”   小月眼睛一亮:“你别说,我小时候娘找人给我算过命,那算命的还真就是这么说的,说我将来荣华富贵到老呢。”   初雪笑道:“那么你也别瞎担心了。”   “姐姐,当年算命的那般说,我只当他是哄钱,现在我遇见了你,反有几分信了。”   “遇见我就信了?”初雪有些不解。   “可不是么?咱们姐妹交情非比寻常,你嫁了贵婿之后,能不带挈做我这个做妹妹的么。”小月面有得色。   初雪微笑道:“我哪里能嫁什么贵婿。”   小月挤了挤眼:“又是翰林院的进士,又是王爷的老师,还要怎么贵呢?”   初雪这才反应过来,脸上腾地红了,忙啐了一口,正色道:“你忘了咱们的身份了,这话也是乱说的!”   小月这才收去笑容,一本正经地道:“姐姐,我是打心底替你高兴,我看得出来,张大人对你一片真心。”   初雪正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茬,五福就推门而入了。   小月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五福笑道:“我是奉了王爷之命,叫初雪去书房里见他呢。”   初雪心头突地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小月忙问:“五福,王爷突然叫我姐姐去,可是有什么事?”   五福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王爷有什么事,怎么会跟我说呢。”   小月还要再问,初雪瞅了她一眼,冲五福道:“我现在就随你去。”   初雪出了点心房,抬头看了看天,离天黑也就差那么个时辰的样子,张居正和高拱肯定已经回家了,平时这个时候,裕王都是独自在书房里歇息的,这个时候叫她去……   两人跨进了书房的门槛,初雪只觉得暖气扑面而来,房中的地龙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旺,只见裕王斜靠在书案后的紫檀椅子上,穿一件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金丝绣成的腰带松松地系在身上,手里转动着一盏香茶,一派闲适模样。   五福说了声,王爷,初雪来了,便退下了。   整间阔大的屋子里只剩下裕王和初雪俩人。   初雪低了头,站在书案前,等着裕王说话,可是,过了良久,都没有声息。   她不由得抬起头,看了裕王一眼,却发现他正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一脸玩味的表情。   初雪不敢和王爷对视,忙又重新低头,这时,裕王开口了:“初雪,你怎么不说话?”   是你叫我来的,我能说什么!初雪心里暗暗腹诽,嘴上却恭恭敬敬地道:“王爷唤奴婢来,想必是有事要吩咐奴婢吧?”   裕王淡淡一笑:“是我唤你来的,想问你一句话儿。”   “王爷请问。”   “嗯,你知不知道,若是没有上次娇儿下毒之事,王妃早已安排你到热河给我侍寝了。”   此时窗外日头西沉,明亮的光线透过霞影纱无遮无拦地投进房内,裕王的声音轻轻柔柔,可在初雪听来,却如暴雨将至时分的那一声闷雷,虽不至于惊天动地,却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慌。   “我就是想问问,你心里,可愿意吗?”裕王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闲闲地欣赏着她的粉白的玉颈,修长的体态.可惜她总是低着头,看不见那一双总是微微看向别处的眼睛,像秋天宁静的湖面上,倒映着的两颗星星,太与众不同了。   屋里的地龙大概是烧到了最旺的火候,初雪只觉得热,说不出的热,她浑身汗出如浆,贴身的小衣立刻便濡湿了,粘粘滑滑地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她真的真的很想说,我不愿意,可是,一旦这样说了,王爷接下来定要问一声,为什么?   她怎么回答?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皇子,未来的九五至尊,他若是知道张居正在和他抢女人……   初雪不敢再往下想了。   裕王见她久久不肯答言,微一蹙眉,站起身来,踱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托起了她精巧的下巴。   她的脸抬了起来,可是眼睑却始终固执地下垂,不肯与他对视,紧张与恐惧让她的身子瑟瑟发抖,却更增添了娇柔无依之态。   裕王心底不由得起了一阵怜意,松了手,轻声道:“你不用如此害怕,你若不愿,我是不会强逼于你的。”   这句话甚有奇效,初雪的身子立刻不抖了,神智也恢复了清醒,忙道:“王爷错爱,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奴婢出身微贱,不配——不配受到恩宠,还请王爷三思。”   话一出口,她立刻想到张居正让她装病的话,不禁暗骂自己迟钝,刚才王爷捏她下巴的时候,乘机晕倒不就是了,可如今,拒绝的话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万一惹怒了王爷,自己这条小命可就没有了。   谁知裕王并没有生气,反而朗朗地笑了起来:“初雪,你可知道,有多少女子想得到本王的宠爱,你这是妄自菲薄太过了。”   初雪只得苦笑。   裕王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巧的红木锦盒,口中吩咐:“拿过去,打开来看看!”   初雪不敢违命,依言取过锦盒打开,只见里面光华流转,竟是一副宝石耳坠,纯金打造的两枚金环,各连着一颗豌豆大小的绿宝石,一看就知道是贵重的东西。   “这两颗祖母绿宝石,是今年的贡品里最好的宝石了,我把这幅耳坠赐给你——”   说到这里,裕王顿了一顿,方悄声道:“我每月逢三的夜晚,都会在青云阁里歇息,你若有心,便戴上这副耳坠,来我房里伺候吧。” 第29章 欺君   初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点心房的,那个小巧的锦盒揣在怀里,活生生就像一块烙铁,不想碰,却也不敢扔。   天已经擦黑了,点心房的窗纸里透出晕黄的灯光,小月此刻定是在房里搓牛肉菱粉丸子,初雪想了想,没有进屋,径直回自己房中了。   她也没有心思吃晚饭,只是坐在床沿上心乱如麻,她猜想,裕王嘴上说不逼迫自己,不过是风月场中的惯用手段,要来个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   若是这条鱼儿不识趣,居然敢脱钩跑了,还是跑到别的篓子里,那他会不会一怒之下,连对方带鱼篓都揣个稀巴烂?   她统共没见过裕王几面,并不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可是她明白,身为皇子,如果他想这么做,那绝对是有足够的力量的。   初雪立刻想起了那日张居正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一次,他真的还有办法吗?嗯,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她从来就没见过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想到这里,她的心安定了许多。   虚掩的房门被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推开了,初雪吓了一跳:“谁?”   “姐姐,是我,你怎么不点灯?”小月摸索着走进房里,晃亮了火折。   见她气色不好,小月有些担忧:“我见你迟迟没有回点心房,实在放心不下,姐姐,王爷找你,到底什么事情?”   初雪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明日,我想找杨梅姐姐告假一天,出府去看看我爹和我弟弟,明日的点心,你自己看着不拘做点什么吧。   小月见她眉头紧锁,知道她心烦,便也不再询问,只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初雪出了王府,往爹和弟弟租赁房子的花枝巷走去   青云阁里人来人往,实在不方便去找张居正谈及此事,往日与他只是熟人,他到点心房倒也没觉得有多大不妥,现在成了情郎,她自己心里就虚了起来,而今之计,只好先回家,再让爹爹将他叫到家中商议了   走了半个多时辰,方来到巷口,却见路边停着一辆杏红轿帘的精致崭新的马车,车上的车夫衣裳鲜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派头,在破瓦烂墙的巷子口显得格外惹眼。   初雪不禁暗暗诧异,这一带住的都是贫民,怎么会来这么华丽的马车?   径直来到自己家门口,只见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出笑语声,初雪不禁露出微笑,她随身的包裹里,揣着从点心房带出来的牛肉包子,这下文贵要高兴死了。   推开门,初雪叫了一声:“爹,文贵,我回来——”   话没说完,她一下子怔住了,只见房中的八仙桌边,围坐着三个人,正相谈甚欢。   对,是三个人,她爹,文贵,还有一个,背对着门口坐着,可是那华贵的衣饰,那苗条的背影,依稀相识。   那女子缓缓回头,跟初雪打了个照面,却不是高湘是谁?   文贵一见姐姐,立刻欢呼一声,扑了过来:“姐姐,你来的真巧,高家姐姐正想叫爹去王府找你呢?”   “高家姐姐?”   李伟见女儿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忙道:“初雪,这位高小姐前日已经来看过我们一次了,还给我们带了很多衣裳和吃的。   初雪顺着她爹的目光,看了一眼堆在墙角柜子上的一大堆衣裳和食盒。   高湘也站起身来,对着她笑吟吟地道:“初雪妹子,我来探望令尊和文贵,你不介意吧?”   自然是不介意,人家好心来看自己的家人,谁会不知好歹地去介意,可是,她与自己萍水相逢,一面之缘,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   “我跟李老伯说,与你是素来交好的朋友,不知你肯不肯认我这个朋友呢?”高湘显得一脸真诚。   初雪想起那日她对张居正的神情动静,心里隐约明白了几分,只是来者是客,人家的好心,当然要以礼相待。   于是不卑不亢道:“高小姐太客气了,我一个做点心的丫头,承蒙小姐不嫌弃,以我为友,初雪自然是荣幸之至。”   高湘见她吐属文雅,略感诧异,随即嫣然一笑:“屋里有点暗,咱们到外面走走,如何?”   初雪心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定是有事,便点了点头,将包袱递给文贵,两人相跟着出门,转到小巷深处的几株松树下。   高湘站定之后,闲闲地环顾四周,只见前面是一带水磨高墙,墙内假山高耸,便指着那道高墙道:“初雪,你看,前面这所后花园,是工部王侍郎家的宅子,我去逛过。”   初雪只嗯了一声,她不知道王侍郎家的宅子跟这场谈话有什么关系。   高湘似乎看出了她的漠然,干脆长话短说:“王侍郎有个爱妾,才貌双全,这所花园,是王侍郎按照她的意思盖的,可惜,得宠于丈夫,就等于失宠于大妇,最后还是被大妇设计卖到外省了。”   “所以,女子一旦与人做妾,就是肉在砧板,只能任人宰割了。”初雪不动声色地答。   高湘哧笑一声:“世上会有哪个女人甘心做妾,只是做正室嫡妻,也要有家世出身才是,尤其是——”   说到这里,高湘上下打量了初雪一眼:“尤其是张居正那样锦绣前途的人,就算他自己愿意,他的娘亲也绝不会同意他娶一个下人做嫡妻。”   初雪被她那发自心底的鄙视深深激怒了,一大早找上门来,就是为了告诉她,初雪,你是个下人,出身卑贱,不配嫁给张居正为妻——你连他的妾都不要做才好。”   她凭什么?她是张居正什么人?   想到这里,初雪不禁微微冷笑:“高小姐,你与张居正,是不是已经订了婚约了?”   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讥刺之意,高湘脸上微微一红,一时词穷,顿了一顿,方道:“我这是好心劝你,听与不听,全在于你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初雪淡淡地道:“时候不早,我还要回王府,高小姐请便吧。“   说完,初雪也不等她答言,转身往回走。   高湘看着她优美的身姿,想起那日张居正投射在她身上的脉脉含情的目光,将牙一咬,扬声叫道:“站住。”   初雪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高湘双眉竖起,冷笑一声:“李初雪,你冒名顶替,选秀入宫,可知罪吗?”   初雪猛地停下脚步,转回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高湘气定神闲,伸出纤纤玉手,从松树的旁支上锊下一小把碧绿的松针,轻轻叹息了一声:“如何?叫你别走,你偏要走,这不,你还是得回来,不是吗?”   初雪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往回走了几步。   见她自顾自地玩弄着手中的松针,便道:“你凭什么说我冒名顶替?”   高湘缓缓地道:“初雪,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难道一定要我告到官府那里,把李锦绣全家还有你爹你弟弟全都绑上公堂才肯认罪吗?你可知道你们犯的是欺君大罪,到了那时候,你自己要死,你爹爹和弟弟要死,李锦绣全家,更要死。”   她的话语里,虽没有透露出森森寒意,可初雪听了,却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遍及全身,她抬起头,盯着眼前这张妩媚的脸,一字一顿:“你派人调查我?”   高湘眨了眨她那双晶亮的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善良柔弱。   “为什么?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高湘哼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的,你心底比谁都清楚。”   初雪缓了口气,涩声道:“他心中有没有你,不是我能做主的。”   “可是,若是他断了跟你在一起的念头,我定然会有许多许多机会。高湘一边说,一边用涂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一寸寸,一节节地掐自己手掌中的松针。   “初雪,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他,心里就再也撇不下他,这不能怪我,京城里的闺秀,哪个不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不由自主地心生钦慕”   说到这里,高湘又看了她一眼:“你很美,可是,美貌我也有,而你除了美貌还有什么?家世?才华?你什么也没有啊!我便是想不通,他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一个卑微的厨役,为了你,连自己的娘亲都敢忤逆?”   初雪心头一震:“他——居然为了自己去忤逆张夫人?”   说到这里,高湘语气终于激动起来:“于是我派人查你,谁知这一查,居然查出了你是顶替李锦绣进宫选秀的,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那时我就想,我只需叫个家人去刑部打个招呼,你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说到这里,她将手一扬,那些松针的碎末便随风散开了。   “可是,张居正绝顶聪明,一定会查出是你将我害死,那样,他会恨你一生一世的,对不对?。”初雪冷冷地道。   高湘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胸有成竹地,优雅地笑:“初雪,我压根就不想要你们的命,我只想要张居正,只要你与他一刀两断,你们两家人定会平安无事。”   “否则,我得不到的福气,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拥有它。”高湘话锋一转,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不要指望张居正能救你,欺君大罪,除了陛下本人,谁也赦免不了你们,他一个七品编修,还是省省吧。 第30章 抉择   青云坐在那辆杏红色的马车上,从帘缝里看见自家小姐和初雪一道走回来了,忙掀起轿帘:“小姐,咱们要不要回府?”   高湘点了点头,转脸对初雪道:“初雪,你本是个孝顺女儿,若不孝顺,也不会顶替别人进宫了,我知道,你定然不会看着你爹去死。”   说完,她抿嘴一笑,眼波潋滟,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初雪没有作声,只是慢慢地将牙齿深深嵌进了下唇。   她不由得想,艳若桃李,心如蛇蝎,说的一定就是高湘这种人吧。   马车里,青云看着自家小姐一脸旗开得胜的笑,忍不住问:“小姐,那个初雪,可答应了吗?”   “她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吗?”高湘秀眉一扬,反问道。   “可是,小姐,你这般逼迫她……”青云嗫喏着,看了高湘一眼。   高湘脸上流露出不屑:“一个低三下四婢女罢了,今年才跟着她爹讨饭来的京城,除了张居正,还能有什么人给她撑腰!我又怕她什么?”   青云将一个泥金熟铜手炉放进高湘手里,脸上的忧色并没有褪去:“可是,我听香儿说,裕王也看上了她,万一她成了裕王的姬妾,裕王再登基继位,她岂有不记恨报复的道理。”   高湘不由得失笑:“青云,你真是傻丫头,你也不想想,她便成了裕王的侧妃,又能怎样?就算王妃能容下她,那陆家小姐又岂是好相与的?连曹端妃那般的帝王宠妃,都死于非命,何况一个初雪”   用铜拨子拨了拨手炉里的灰,她慢条斯理地道:“一个家无余荫的穷丫头,就算得了裕王宠爱,也不会长久的,这一局,我一定会赢到底。”   初雪回到自己家那所小小的房子里。   文贵正坐在桌边拿着牛肉包子大口大口地吃,李伟在一边不停地唠叨:“贵儿,你已经吃了四个,不能再吃了。”   一抬眼,见女儿回来了,李伟问:“雪儿,你前日不是说,要过个把来月才回来的吗?怎么今儿又突然回来了。”   “我突然想你们了,就回来看看。”初雪尽量地放平语气。   李伟爱怜地看着女儿:“这几个月,你长高了,气色也好了,虽说是当下人,可爹倒情愿你一辈子在王府,起码好吃好喝。”   听了父亲这发自肺腑的疼爱之言,初雪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强忍心底的酸楚,她问:“锦绣她们,现在都还好吧?”   李伟笑道:“好,锦绣和如皋已经订了亲了,这两个孩子见天的跑来给我送这送那,真真是把我们当亲人对待的。”   “对了,锦绣上次还说,等你回来了,一定要来找你教她做点心呢,你等着——”   “不必了爹,我府里还有急事,下次吧。”   初雪说完,伸手摸了摸文贵的头,转身就走了。   回到点心房,还未到正午,小月见她回来,便道:“姐姐,方才张大人来找你,见你不在,就让我转告,请你今天傍晚去他府上一趟。”   初雪没有说话,她只是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席卷了她整个身与心,这世上,怎么就有高湘那样坏到骨子里的女人呢!   小月见她神色恍惚,坐在八仙桌边,身子软塌塌的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心里更是惊疑,上前伸手抚摸她的额头道:“你是不是感了风寒,发烧了?”   初雪推开她的手:“我只是有些累,先回房去了.”   “那你傍晚不去张府了?”   初雪没有回答小月的话,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里,坐在炕沿,只觉得头疼欲裂。   窗纸外,冬日稀薄的阳光一寸寸,一分分地黯了下去,此刻,张居正一定在秋远居的门口翘首期盼吧,可是,自己又怎能去见他?   高湘既然有本事打听到她的一切,自然也能买通张府的下人,瞧她对张居正那副志在必得的情形,万一惹怒了她,爹和文贵怎么办?锦绣全家怎么办?   天终于黑了,初雪和衣躺在炕上,苦苦地想着怎么化解眼前的危机,她知道高湘的话是对的,张居正根本没有力量庇护自己,上次下毒的事情,她是冤枉的,所以他可以帮自己洗冤,而这次的欺君之罪,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如何包庇得了?。   难道,真的就这样跟他断了吗?   在极度的混乱中,她突然看见外面的天亮了,一群捕快叫叫嚷嚷地来冲开房门,架了她就走,她想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不觉来到了一处空旷的法场上,只见一个白面黑须的官儿端坐正中,场上刽子手面目狰狞,再往地上一瞧,却见爹爹头颈分离,倒在了一大片血泊之中,锦绣的爹穿了囚衣,低了头,正被刽子手按头欲砍,锦绣全家和文贵也五花大绑跪在一边,文贵大哭着叫:“救命呀,姐姐救命!”   她悲痛欲绝,拼命挣扎,脚下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睁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梦中自己的脚猛地蹬到了炕头的柜子上,这才疼醒了。   坐起身子,抬手擦了擦满头的冷汗,这一夜,她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下午,她知道张居正必定会来找她,于是从柜子里找出当日娇儿遗留下来的书库钥匙,刚过正午,就悄悄去了楼上的书库,一直呆到了深夜。   次日一早,小月对她说:“姐姐,张大人晌午时分来找你了。”   初雪嘴唇动了动,迟疑着,却终究没有说话。   小月忍不住道:“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了?张大人在房里等了你好久,他让我传话给你,他一定要知道你为何对他避而不见,不然他明日还会再来的。”   初雪身子一颤,手上的正在包的一颗羊肉饺子就掉在了地上。   小月从未见过她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想起张居正久等她不到,失落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有什么事情,见面说清楚,强似你老躲着他,他若真日日来点心房等你,时间久了,那起无聊的人,不知又会造些什么谣言出来。”   初雪悚然一惊,小月说的话何尝没有道理,这般日日来找她,传到高湘耳中……   又包了几个饺子,正在点数的当口,点心房的管事杨梅突然来了。   她一脸的不高兴,对初雪说:“府外头有个女子,说是你的姐姐,有急事一定要见你一面,初雪,这事可不合府中规矩,你去见她一面,叫她以后不要再找来了。”   初雪冲杨梅道了声谢,就急急忙忙地来到王府大门外。   李锦绣站在门口,一见她出来,就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颤声道:“好妹妹,你总算是出来了。”   初雪见她脸色惶急,说话的声音直发颤,忙问:“姐姐,发什么什么事了?”   “昨儿一早,衙门里就有两个公差来我家盘问了半天,问的便是当日选秀的事。”   初雪的心猛地一沉:“可被他问出些什么没有?”   锦绣摇了摇头:“当日,我娘原本生过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子,两岁上头夭折了,后来你顶替我入宫时,我爹娘只说你原本没死,只是被卖到外地,街坊们也没疑心。”   “这样说不是很好吗?”   可谁知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公差,问你的籍贯,又问我爹娘要你当日的卖身契,还说,如果当日选秀名单上写的是我,那么你进宫,就是欺君大罪。”   说到这里,锦绣忍不住哭出声来:“初雪,怎么办?”   初雪没有说话,拢在袖中的双手,却渐渐紧握成拳:“那公差还说了些什么?”   “就是问选秀进宫的事儿,其他就没有了。”锦绣哽咽着,取出帕子擦眼泪。   “不对,他一定还说了别的什么话,不然,你怎么会来找我?你是怎么想起来找我的?”   锦绣抽泣道:“那公差说的,他是听命办事,这事可大可小,只要没人告发,咱们两家就平安无事,他临走时还对我爹说:“你的小女儿在裕王府当差,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若有,赶紧把事消了就成。”   初雪忍不住暗暗咬牙:“什么公差,八成是高家的狗奴才假扮的,高湘,你就那么的迫不及待么?   想起高湘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初雪胸口一阵血气翻涌,此时此刻,如果高湘站在自己面前的话,初雪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拔下头上的簪子,跟她同归于尽。   然而,自己若死了,爹怎么活?文贵又怎么活?   “初雪妹子,你倒是仔细想想,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咱们两家八条人命,可都攥在人家手里了?”锦绣带着哭腔道。   初雪看着锦绣因为惧怕而泛白的面色,心底深处,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终于清晰成形,她拍了拍锦绣的手背,惨然一笑“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第31章 决绝   初雪站在后花园的假山边,静静地等着张居正。   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到花园里来,即便有人,隔着假山,别人也很难发现她,这是上次张居正特意叮嘱过她的约会地点。   昨夜,不知何时下起一阵酥油般的小雨,尽管天气依旧寒冷,可春意却也从裕王府的后花园透了出来,尚未到年关,假山边迎春花的枝条上,就已经有许多金黄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了。   晌午刚过,正是裕王下学的时分,他说过的,会日日来找她,直到她肯见面为止。   太阳稀薄的影子被乌云遮住的时候,初雪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缓缓回头。   张居正一身淡青色织锦棉袍,双目如电,站在一棵梧桐树边,默默地注视着她。   初雪心中一窒,勉强想挤出个笑容出来,却始终笑不出来,于是便道:“你来了?”   “初雪,你今天,和往日大不相同。”   初雪心中一痛,定了定神,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我今天,是和往日不一样了,你好好瞧瞧,我到底哪点不一样?”   张居正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渐渐的,他的目光中柔情大盛,伸出手就去揽她的腰。   她却一下闪在一边,避开了。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手停顿在半空,收也不是,伸也不是,就这么僵了一会,他才慢慢地放下手,缓缓道:“才不过几天功夫,你却判若两人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初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无波:“难道你没发现,我今日戴的耳坠很别致么?”   听她这么一说,张居正这才注意到,她的耳朵上戴了一副金环耳坠,豌豆大小的绿宝石,即便没有阳光照射,也是熠熠生辉。   “这是祖母绿的宝石,很贵重,是上次王妃赏你的吗?”   初雪摇了摇头:“王妃怎么会给我这么重的赏赐,这是王爷赏给我的。”话一出口,她旋即低头去摘身畔迎春花的花苞,不敢再看他的脸。   张居正浑身一震,过了半晌,方冷冷地开口:“你这些天来不肯见我,莫非就是为了这个。”   她轻轻咳嗽一声,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是的,裕王想纳我为妾。”   沉寂,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黯淡的日光照在身上,越发觉得寒意袭人,昨夜的雨,沥沥淅淅,直下到正午时分方停,梧桐树的枯枝上凝结了许多透明的水珠,被风一吹,便滴落到池塘里,一声一空,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比一生还要长,张居正终于开口了,他艰难地,涩声问道:“初雪,我不明白,当日在那个巷口,咱们明明说的好好的,怎么你这么快就变卦了?”   初雪拼命压下了自心间泛起来的泪意,不能哭,千万不能哭,这个时候一哭,就前功尽弃,两家人的性命,可都是攥在自己手里呢。   张居正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厉起来:“既然要跟我分开,就抬起头看着我,明明白白的跟我说,不然,我可不认账。”   初雪将心一横,蓦然抬头,直视着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提高了音量:“裕王已经给我这定情之物,你就不要天天来找我了,不然,对谁都没有好处。”   听了此言,他英俊的眉眼瞬间凝固,随后便开始扭曲起来,她闭上了眼,有某种不知名的东西,令她的心慢慢地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不知道,这是她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初雪,问问你自己心,这真是你想要的么?”张居正嘶声问道,他实在难以置信。   初雪垂下眼帘,不忍直视他,也不忍直视那个真实的自己。   张居正呐呐地道:“不,不对,前后不过几日功夫,你就判若两人,这里头一定有缘故,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冲动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初雪猛地推开他,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我好端端地在此,能有什么事!”   他呆了一呆,心底的疑惑却越发的深了:“是不是裕王强迫你?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若叫你侍寝,你就装病,我自有法子的。”   她用手轻轻扶住老梧桐粗大的身躯,那声音飘飘渺渺,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他没有逼迫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张居正的语气里终于迸发出无法自抑的怒意:“既然你对他有意,为何那日在巷口,又是那般?”   她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找我,我——从未说过喜欢你。”   张居正顿时如遭痛击。   今日,若不让他死心断念,日后只怕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苦楚,既然如此,何不断个干净,他难过一场之后,就把她彻底忘记,岂不是好?   想到这里,她的语气突然前所未有的激动起来:“裕王说,只要我跟了他,就给我名分,日后他继承帝位,像我这样的潜邸旧人,最低也是个妃位。”   她喘了口气:“我是真的穷怕了,我是真的当奴才当怕了,那些宫里的主子娘娘们凭什么就高高在上的俯视我们这些蝼蚁般的众生,我不想再这样悲哀地活着了,我要做,就要全天下最显贵的女人!”   听着他的话,张居正的脸色先是铁青,继而白得像一张纸,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直握得骨节咯咯作响。   “好,很好,初雪。”他沉痛地,悲怆地,咬牙切齿地说:“多谢你今日给了我一个明白——放心,日后,我不会再纠缠了,绝不会了!”   看着他转头大踏步的离去,初雪心中酸楚难当,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软,靠在了老梧桐上。   泪影模糊中,她就这样看着那一抹淡青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春寒的风忽地掠过,迎春枝头的花蕾原本被雨水打湿,再被风一吹,纷纷从枝头坠落在地,碾落成泥。   有些故事,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第32章 宠幸   严格地说,裕王不算是个好色的男人。   他大婚已经三年了,在他这个年纪,别说是皇子,就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少爷,都有了至少五六个妻妾通房,可裕王除了那选秀选出来一妻二妾之外,只添了一个陆侧妃。   众所周知,尽管陆侧妃姿容艳丽,是个天生的尤物,可是,她却是陆府通过嘉靖的关系,塞进裕王府的。   虽然她过府之后,颇得裕王宠爱,可是,裕王在宠她之余,却也从不曾有宠妾灭妻的举动,对其他两名姬妾,每月也均有雨露沾身,除此之外,他每个月逢三的日子,都会独自在书房歇息。   这种做派,很是令朝中那些支持立他为太子的大臣们心生籍慰,自古到今,红颜都是祸国的根源,做皇帝的,若是好色成性,那就准是昏君无疑。   而那位景王爷,和裕王同一年大婚,可是早在大婚之前,屋里就有了六个通房,据说这些通房里,还有几个是来历不明,出身暧昧的。   景王妃过门后,景王又一口气纳了四五个姬妾,可惜,这十几位妙龄女子,至今都没有一人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   和弟弟一比,裕王经常独宿书房的事迹就成了佳话,朝堂之上,几乎人人传颂。   这晚,又是逢三的日子了。   夜,静悄悄的,青云阁内书房的窗纸里,透出淡红色的灯光,那是上好的牛油红烛,一支就足能抵得上贫苦人家半个月的伙食钱了。   五福端了一杯香茶,轻轻搁在书房里间的紫檀镶大理石的方桌上,低声道:“王爷,这是陆侧妃娘娘派人送过来的百合安神茶,说是里头搁了西域雪参,最是滋补。”   裕王手持书卷,在方桌前席地而坐,见五福这般说,不由得皱了皱眉:“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不论是谁,都不要再往书房里送东送西了,对了,你的差是怎么当的?”   五福涎着脸笑道:“奴才也是想着,毕竟侧妃娘娘是一片好心不是。”   裕王哼了一声:“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究竟是她的奴才,还是我的奴才?”   五福听着话头不好,急忙跪了下来:“王爷恕罪,奴才以后才不敢了,以后不管是谁,即便是王妃娘娘叫我送东西,我也不送了。”   “好了好了,我不过白说一句,瞧你吓成这个样子,我还要看书,你退下吧。”裕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忙道:“五福,日后再有人逢三的日子送这送那的扰我清静,你便直接去正院找王妃,她是主母,任凭她发落吧。”   五福嘴上答应着,心底却暗暗咋舌,自从王爷中了毒,被医治好了以后,他的脾气威风就日渐增长。   以往,他对陆侧妃娘娘比对王妃还要尊重,只要是王妃和陆侧妃因为什么事情杠上了,不管什么缘故,王爷都是压着王妃,宠着让着陆侧妃,可如今,他居然让王妃娘娘摆出主母的款儿,来辖制陆侧妃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陆侧妃娘娘就快要失宠了呢。   自己还要不要每日里都把王爷的日常举止,偷偷说给陆侧妃身边的珍珠听呢?   五福低了头,心里暗暗盘算着,将那盏百合安神茶端出了房门。   本以为这时候不会有人进书房了,可谁知他一脚刚踏出门槛,就差点和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五福哎呦了一声,抬头一看,楞住了。   眼前的人,手里端了一个托盘,正是点心房里的初雪,可是,眼前的初雪,跟平日里的初雪分明又有些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五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初雪微微一笑:“五福,对不住,我撞疼你了吗?”   “不疼不疼!没事儿。”五福一边说,一边仔细看她手上的托盘,盘子里也是一杯香茶。   于是悄声道:“初雪,你这是受了哪一位娘娘的差使来送茶?是齐侧妃,还是杨美人?”   初雪怔了一下,随即含笑问道:“怎么?是哪位娘娘送的,有什么干系吗?”   五福神秘兮兮地将她拉到房外:“若是平日,也许干系不大,可今日,王爷瞧着像是不高兴,连陆侧妃娘娘给他送了安神茶来,他都叫王妃惩治呢?”   “惩治?”初雪有些不解。   五福笑道:“这是自然,王爷既然独个儿在书房歇息,便是不想和娘娘们在一起的意思,他想图清静,可那几位娘娘争着献宝似的往书房送东西,不就是不让他清静吗?”   说着,五福又开始上下打量初雪,这才发现她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大红的棉袍,眉毛比先前浓了些,嘴唇似乎也用了口脂,耳朵上还戴着亮光闪闪的绿宝石耳坠,怪不得觉得她不一样了呢。   本就是绝色美人的胚子,这一打扮,简直能迷死人。   五福虽然是个太监,却也忍不住啧啧称赞起来。   见他这般打量自己,初雪面上微微一红:“五福,你若有事,就先走吧。”   五福嗯了一声:”王爷在里面看书,你可不能进去吵他。”   初雪见五福一脸的泯顽不灵,一时间也是语塞。   今晚,她本是下了十二万分的决心来书房的,她心里明白,若想要高湘放过自己,只有彻底断了张居正的念想,而断绝他念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答应裕王。   如今,五福不住口地催促她走,让她心里不由得暗想:“莫非是天意,老天爷压根就不想我成为裕王的人,莫非,我跟张居正还有再见面的机缘么?   想到这里,她隐隐有些兴奋,正要答应五福,这就离开,却听到吱呀一声,内房的门被推开了。   裕王高挑挺拔的身影,被房内流泻出来的光线,勾勒出鲜明的轮廓。   初雪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有种无处逃遁的错觉,尽管,这个门原本就是她自己迈进来的。   “五福,大晚上的,跟谁在外面说话呢?”裕王闲闲地开口了。   “回王爷,是点心房的初雪,不知是奉了哪个娘娘之命,也来给您送茶来了。”   裕王哦了一声,随即道:“是我让她送茶来的,这里没你的事了,快退下吧。   饶是五福再愚钝不堪,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他不禁在心底暗暗抽了自己十来个大嘴巴子。   王府中原本就有传言,说王爷看上了初雪,当日又是赏赐银子,又是赏赐模子的,王妃还想安排她侍寝,自己方才却说了些什么蠢话呢。   初雪这丫头,那般的绝色,怎么会是池中物!   五福一边在心底狠狠骂着自己,一边麻溜地跑了。   房里,只剩下裕王和初雪。   初雪低下头,抑制住复杂的情绪,轻声道:“王爷夜读幸苦,奴婢给您送了一杯茶。”   裕王淡淡地嗯了一声:“把茶端进来吧”说罢,他自己扭头先进屋了。   初雪托着托盘走进房门,耳际又传来裕王的声音:“把门关上。”   初雪依言关上了房门,走到那张大理石方桌边,将托盘茶放在桌上。   裕王依旧席地而坐,注视着眼前这个尤物,人人都说陆采莲是个尤物,谁知一山还比一山高,初雪,才更加称得上是尤物呢。   见她那双小巧的耳垂下,两枚祖母绿宝石晶光闪烁,不由得心中大乐,笑道:“素日里只知道你的点心做的好,却从不晓得你亲手沏的茶是什么味道。”   初雪听了,便将那杯香茶递到裕王面前:“王爷请用。”   手背上一暖,她的手就被裕王握住了。   初雪一惊,下意识地就想抽手,随即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只是低头不语。   裕王的袍袖间,有着龙涎香的清朗味道,这是天子专用的香,这香气刺激着初雪的眉眼,让她忍不住有落泪的冲动。   裕王将她的纤弱的身子一点点揽进怀里,昵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他鼻息间呼出的热气,在她的额前飘来荡去:“我第一次在后院看见你时,就知道,你一定会是我的人。”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轻柔地抚摸着她光洁的面颊,从她粉嫩的颈部开始,一点点,一寸寸地吻了下去。   初雪闭上双眼,强逼着自己把心头闪过的张居正的影子模糊掉,她伸出白若莲藕的手臂,勾住了裕王的脖子,回应着他渐渐澎湃的激情。   屋里的红烛,不知什么时候被风熄灭了,裕王猛地抄起她的身子,往那张紫檀雕花大木床上一扔,旋即伏了上去。   在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当中,初雪终于忍不住,流泻了一脸的泪。   次日,窗纸开始泛着点蛋壳青的时候,初雪就从锦被之中坐起身来。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裕王,朦胧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他呼吸均匀,便知还在熟睡。   想起昨夜他在自己耳边呢喃着说过的话:“初雪,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名分的,我绝不会负了你……”   名分?是的,有了名分,她此生就是裕王的女人了,和张居正再也沾不上半点干系了,高湘放心了,家人也就安全了。   初雪甩了甩头,不让自己再去想张居正,此身既然已属裕王,就该谋个名正言顺,在王府后院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也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裕王,一定要等他醒来之后,自己才能走,在这初夜的清晨,男人最容易给他的女人承诺和保证。   内房和外房不同,糊窗用的是高丽纸,一点阳光就会变了颜色,当窗纸已经被染得通红的时候,裕王终于醒了。   刚一睁眼,就见面前一张绝美的面庞,目光楚楚,正凝望着自己。   想起昨夜的□□,裕王不禁莞尔,伸出手,帮她锊了锊鬓边的碎发:“你倒是醒得早,倒显得我懒了。“   ”那倒不是,只是奴婢向来有个择席的毛病,换了生地方,就容易睡不着。”   裕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怎么还自称奴婢啊?你该称自己为臣妾了。”   “臣妾遵命,只是,王妃娘娘那里,不知可会怪罪臣妾——”   裕王的脸色黯了黯,随即冷笑道:”王妃素来贤惠,她不会介意我给你个名分,只是采莲那里——你放心吧,你是我的女人,她们该有的东西,你一样都不会缺。“ 第33章 挑人   裕王在书房里召初雪侍寝的传言,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传遍了整个王府,且在不停地向王府外蔓延。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裕王妃正在对镜梳妆。   犀角镶嵌了水晶的梳子,轻轻地掠过鬓脚,这是上次寿宴的时候,太后赏赐给她的首饰之一,她想起太后经常说的一句话:“咱们可都是皇家的媳妇,吃的用的,若不是世上最好的,岂不玷污了这个身份?”   是啊,皇家媳妇,和皇家的小妾,那地位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世上美貌的女人那么多,小妾可以一年一换,媳妇呢,一辈子可就是固定的那一个啊!   想到这里,裕王妃不禁惬意地笑了,她问春儿:“抱月轩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听说是摔了一屋子的东西,连送早点的红儿,都因为说错了话,惹得她不高兴,被她命人掌了嘴巴。”春儿将犀角水晶梳子搁在妆台上,腾出手来细细地给王妃挽髻。   王妃眯缝起眼睛:“红儿是谁?”   “红儿是点心房里的丫头,原先和初雪便有些过节,这次听说初雪侍寝了,想去陆侧妃那里说些添油加醋的话儿,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王妃从玉匣里拈起一枚珍珠耳环,自己亲手戴上,扑哧一笑:“陆家那贱人,原本就是个暴躁蛮横的性子。”   “那红儿也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蠢货,娘娘,身为主母,这个时候,该您上场了。”   王妃点了点头,笑道:“不错,身为当家嫡妻,体察王爷的喜好,让王爷满意,原是我的分内之事。”   说话间,春儿就为她挽好了一个飞□□云髻,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初雪刚回点心房没多久,就有正院里的小丫头来传话:“初雪姑娘,王妃娘娘让你随到正院去见她。”   面对小月一脸的疑问,初雪来不及解释什么,便起身随那丫头而去。   方才,她衣衫不整,鬓发凌乱地从内书房出来的时候,伺候裕王的那些端茶送水,扫洒擦抹的小丫头小太监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不解,有恍然,有诧异,当然,更多是嫉妒,嫉妒一个做点心的婢女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   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身子既然已经给了他,当然要一个名正言顺,难不成还要在内书房跟他偷偷摸摸一辈子吗?   从之前王妃对自己的言行来看,她一定会乐于支持裕王,给自己一个名分的。   尽管这份支持里,带有明显的利用成分,可是,人活在世上,谁又不是利用一切尽可能利用的关系,来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路无话,不消片刻,就到了王妃房里。   王妃端坐在炕上,凝视着站在地下给自己请安的初雪,只见她双目盈盈,似乎要滴下水来,白腻的肌肤隐约泛出潮红,想起昨夜裕王与她在内书房共赴*,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妒意。   然而,这妒意只是一闪而逝,她随即便宽慰自己,男人玩弄一个女子,便和他闲暇之际,去骑一匹马兜风,抑或是斗一场蝈蝈一样,消遣而已,何必吃那不必要的醋,自己,终究才是明媒正娶,也是王府之中,裕王唯一需要尊重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当家主母特有的那雍容慈和的笑容便出现了:“初雪,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想起昨夜的痛楚,初雪脸上不禁一红,低声道:“已经好多了,谢王妃关爱。”   “去拿些止痛的药膏来给初雪。”   王妃扭头吩咐了春儿,随即又转脸对着初雪笑道:“王爷是个细心体贴的性子,这头一回,想必也知道怜惜你,只是咱们女人家的苦,他们男人终究是体会不周全。”   初雪微微一笑,转了话题:“不知娘娘唤奴婢来,有何事吩咐?”   “嗯,你既然已经伺候了王爷,日后,也就不可能在点心房当差了。”王妃沉吟着道:“你的名分,我不敢自专,还要跟王爷商量过才能决断,可是,你日后住的地方,和使唤的人,我却是可以做主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初雪一眼,笑道:“府中后院本就阔大,王爷的姬妾又很少,待会,我让春儿带你出去转一圈,那几所院子,随你自己挑吧。”   初雪道了声谢。   王妃又问:“至于使唤的人,咱们府里头,不管是侧妃还是美人,都有十来个人伺候着。”   “此事,但凭娘娘做主就是。”初雪知道,富贵人家,很多主母都会安插人手到姬妾房里,好做眼线。   王妃淡淡一笑:“既然是巴巴的叫你来问,自然是随你挑,你想让谁伺候,直说便是。”   初雪见她这般说了,明白王妃是存心施恩给自己,若不领受,她反而会不高兴。   初雪猛地想起想起林嬷嬷,她年纪大了,在点心房里只能做一些粗杂活计,红儿娟儿她们时时的给她气受。   而院子里伺候主子的活儿,肯定比点心房轻松,况且,林嬷嬷是在皇宫大内见过大世面的人,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定是大有益处。   于是便含笑道:“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小月,与我相交甚厚,还有点心房的林嬷嬷,最是纯厚的一个老人家。”   王妃便转脸对春儿道:“把这两个人的名字记下了,回头就找总管安排。”   说完,又对初雪笑道:“你不是曾经在文琴手底下呆过一段时间吗?文琴那丫头,我瞧着还算和顺,要不要把她也拨过来伺候你,她是个妥当人,给你梳头洗脸还是不错的。”   初雪想起当日点心房的种种,饶是她心胸宽广,却也不由自主露出了不豫之色。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可还是被王妃尽收眼底,便转了话题:“我每每进宫,去给母妃请安,她都说王爷子嗣太少了,叫我劝他多纳几房姬妾,初雪,你可是第一个王爷自己看上的女人。”   初雪忙道:“娘娘言重了,娘娘金尊玉贵,王爷对您才是伉俪情深。”   王妃摇了摇头,恳切地道:“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日后咱们姐妹相称,熟不拘礼,才叫过日子的人家,你虽是婢女出身,可我和王爷都会给你讨一个好的封赏,你就安心等着吧。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初雪便告辞了。   见她走了,王妃便瞟了春儿一眼:“你去查一查,文琴她们几个,当日和她,究竟相处的如何。” 第34章 名分   初雪走出王妃的房间,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晴空,蓝汪汪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也是罕有的暖意融融,看来,春天是真的要到了。   她不由得想起慈溪老家的春天,满山的桃花和杨榴花,轻柔的风在山野间来回穿梭,那粉白嫩红的花浪便随风轻快地跃动,一如她无忧无虑的烂漫时光,那样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一如侯门深似海!   侯门尚且如此,皇家呢?做了皇家的妾,更是注定了此生只能面对着四角的蓝天了。   她不禁在心底喟然叹息。   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都要咬着牙走下去。   “这不是初雪吗?你怎么到正院来啦?”耳际冷不丁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初雪凝神一看,自己左边的抄手游廊的一端,走来两个年轻的女子。   为首的那个十七八岁年纪,身段修长,穿一件大红底子粉紫缕金牡丹刺绣缎面交领长袄,满头珠光宝气,衬映得一张雪□□嫩的脸蛋妍丽已极。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红绫小袄的丫头,初雪却是认得的,正是抱月轩里伺候陆侧妃的珍珠,方才那句话,显然也是珍珠对她说的。   初雪情知这女子必是陆侧妃无疑,于是上前几步,屈膝行礼:“奴婢初雪,见过陆侧妃娘娘。”   陆采莲哼了一声,用刀子般尖刻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半晌方冷冷地道:“你不是点心房的丫头么?大清早的,不去做点心,跑来王妃这里做什么,这也是你该来的地儿?”   初雪早就在绿叶替自己枉死的时候,就已经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遍陆侧妃的样子,因此,虽然她目光凌冽,言语尖刻,初雪都毫不意外,只是淡淡地答:“王妃相召,奴婢不敢不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将陆采莲的话锋挡了一个严严实实,王妃才是王府的女主,她叫我来的,你能怎么样呢。   陆采莲哼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美貌只在自己之上,心中妒意更深,想起自己一个候门嫡女,居然要和一个如此低三下四之人姐妹相称,心里就委屈愤懑得不能自己。   珍珠轻声道:“娘娘,咱们再不进去,王妃可要见怪了。”   陆采莲这才收回了目光,也不理初雪,径直带着珍珠进王妃房里去了。   到了王妃房中,请了安,让了坐,陆采莲开口便道:“姐姐,我听说,王爷收了点心房里的初雪?”   王妃笑吟吟地拈起莲纹斗彩磁盘里的枣泥糕:“妹妹,这枣泥糕,是新疆的和田大枣做成的,太后昨儿特意赐给我的,你也尝尝?”   珍珠忙上前接过,递给陆采莲。   采莲却哪有心情吃枣泥糕,她是个急躁性子,有话藏不住,于是又道:“姐姐有所不知,那初雪,可是有主儿的人。”   “有主儿?这话却是从何说起?”王妃微微一怔。   采莲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她早在进府之前,就跟雍妃娘娘家的一个至亲私定终身了,说好了到了岁数放出去了就成婚。”   “雍妃娘娘?”王妃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心里头不由得暗暗思虑。   在宫里,陈雍妃是一个独特却绝不容忽视的存在。   她不像当年的曹端妃那般受宠,也不像杜康妃和卢靖妃那般有儿子傍身,然而,她是皇爷原配嫡后的亲妹子。   人人都知道,陈皇后是因为和皇爷闹别扭流产薨逝的,她与皇爷青梅竹马,本是两小无猜的一对爱侣,却因为后来皇爷继承皇位,妃嫔众多而伤心惨死。   皇爷因此伤心了许多年,宫中传言,皇爷就是打从陈皇后死后,精神无寄,才迷恋上修道的,直到多年以后,端妃入宫,皇爷脸上才渐渐有了笑颜。   然而,不管端妃如何受宠,有一个人,端妃都要礼让三分,那个人就是雍妃。   雍妃是在陈皇后死后进宫的,皇爷对她,与其说是宠爱,还不如说是对陈皇后的弥补,在后宫的争斗中,不论是非对错,皇爷都毫无原则地偏袒雍妃。   后来的的方皇后懂得这个道理,才当上了皇后,曹端妃也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才越来越受皇爷的宠爱。   除此之外,雍妃的父亲和几个哥哥分别是皇爷的授业恩师和少年时的同窗好友,这样的皇妃,这般的背景,谁惹得起?   看出了王妃脸上的踌躇之意,陆采莲心中暗暗得意:“姐姐,全天下的人都晓得,皇爷后宫三千,可真正被他放在心坎上的,只有陈皇后和端妃,这陈家,咱们陆家是惹不起的,王爷若想登上大位,光有我伯父的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王妃仔细想了想,便道:“此事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雍妃亲自派人找我母亲说的,说是青云阁里那个会做点心的丫头,我一定要好好关照,让她平安出王府。”   “既然如此,等我问过王爷再说吧。”王妃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这枣泥糕我吃着还成,你们若是喜欢,我派人去宫里多讨些来。”   闲聊一会,采莲便起身告退。   待她走后,春儿便道:“娘娘,她说的可是真的”   王妃皱眉道:“她虽毒辣,却最是真爽,看样子,不像是撒谎。”   沉思了一会,忽地一笑:“我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总之,此事是她挑起来的,王爷怎么也怪不得我——你现在就去请王爷过来叙话。”   不一时,裕王便来到了正院。   他平日的早点都是初雪做的,今早初雪被王妃传召,没来得及做早点,他早已饿了,一脚踏进门来,见炕桌上满满一盘子红艳艳的枣泥糕,便笑道:“好香,这是给我预备的么?。   “春儿,你去把枣泥糕拿去热一热,再给王爷吃。”   王妃说罢,也不绕弯子,就道:“王爷,我方才让初雪去院子里选院子去了。”   王爷一怔,脸上微露尴尬。   王妃笑道:“臣妾是真心替王爷打算,绝不会拈酸吃醋,府中多些姐妹,也热闹些。”   裕王这才笑了一笑,温言道:“就知道你是个贤惠的,不像采莲。“   “陆家妹子也是爱王爷心切,太在乎你的宠爱了,所以才会乱了方寸。”王妃叹道。   裕王哼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快,随后又问:“初雪挑了哪所院子?”   “她现在正在挑,还不知道,不过,臣妾想着,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先把她的名分定下来,不然,也不好住进院子里去呢。”   裕王点了点头:“说的甚是,我正想跟你商议一下,给她个什么名分合适呢?”   王妃看了裕王一眼,欲言又止。   裕王微嗔道:“你我夫妻,瞧你犹犹豫豫的样子,难道还有什么话不便明说的吗?”   “是这样的,采莲妹子方才给我请安,告诉我一些关于初雪的事情。“   裕王眉头微拧:“采莲性子急躁,眼里素来揉不下沙子,她说的事情,想必不利于初雪吧。   见裕王如此说话,裕王妃心里暗暗欢喜。   自从上次中毒痊愈之后,嘉靖就隔三差五地召见裕王,时不时地赏赐些珍稀东西,而景王那里,嘉靖却有催他去藩就国之意。   谁也不知道,嘉靖屡次召见裕王,父子两都谈了些什么,王妃虽是嫡妻,裕王不说,她也不敢轻易询问。   只是他对采莲的态度,从以往的忍让纵容,到如今的颇有微词,可见是心里有了底气,再不需要依靠陆家的势力了。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想到这里,王妃胆气愈壮:“采莲对我说,初雪本是陈雍妃家看上的媳妇。”   裕王脸色一变:“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说是陈雍妃派人跟陆夫人说的,要采莲多多关照她些。”王妃把采莲说的初雪和人私定终身这一节给故意略过了。   春儿将热气腾腾的枣泥糕端了上来,王妃拈起一块,吹了吹,递给裕王。   裕王却无心再吃,摆了摆手:“香玉,此事,你瞧着可真?”   王妃郑重道:“真不真,臣妾不知道,只是想着,采莲妹子不至于瞒哄咱们,所以就巴巴的把您给请来了。”   房里顿时一片静默,谁也没有说话。   事情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雍妃本人,以及雍妃的父兄,都是在嘉靖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   最要命的是,陈家世代大儒,不但自己的子孙考中科举做官的有不少,陈家门下教授出来的学生,也是多如过江之鲫,这些人考中进士以后,分布在各省各部,隐隐自成一派,若是得罪了陈家……   想到这里,裕王长吁了一口气:“上次,德王不是送了咱们二十四颗夜明珠么?”   王妃一怔:“怎么?”   “你把它拿到宫里,让母妃送给雍妃,然后,再说清此事,求皇祖母亲自出面,给陈家那子侄赐一头好亲事。”   王妃有些讶然,为了一个婢女,他居然肯将府中最珍贵的宝物送人,还要巴巴的去求太后,他对自己,何尝有过这般心意。   忍住心中莫名的酸涩,她强笑道:“即便如此,那陈家心里头,恐怕……”   裕王哼了一声,傲然道:“天下,是我朱家的天下,不是他陈家的天下,实在不成,我明着跟父皇要这个女子,父皇难道会不向着自己的儿子,却反向着外人么?”   王妃见夫君说这话时,显出的那一股天潢贵胄的骄矜尊贵之气,心头一震,随即便反应了过来,没有十足的底气,丈夫绝不会这般,看来,皇爷的心,终究是真正系在了自己这一房身上了,想到未来的前程似锦,她的心也雀跃了起来。   于是笑道:“那倒说的是,咱们天家看上的人,陈家凭什么来争,跟她商议一下,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裕王满意地一笑,随即又道:“你进宫之后,顺便给初雪讨个封赏,就封她为美人吧。” 第35章 打脸   初雪选的院子,在花园的西北角,叫闲云阁,那是一个小巧的院子,里面十来间房屋,院中种了几株粗大的梨树,院墙上攀着密密的忍冬藤条,十分的清幽雅致。   闲云阁离王妃的正院只有几十步的路,和齐侧妃的听雨楼与杨美人的望梅轩都只隔了一些疏浅的花丛,花丛中有光滑的青石小径互通,只是,离陆侧妃的抱月轩就远了点,中间隔着一个望梅轩   这日一早,初雪正式住进了闲云阁。   小月早就先她一步,和林嬷嬷两人将院子里外清扫布置得焕然一新。   全套的花梨木镶嵌大理石的家私,桌椅,屏风,床榻,橱柜,无不崭新油亮,小月又拉着她到了里间,挨个打开了那一溜六个半人高的大柜子:“小姐,这里都是王妃娘娘给您做的衣裳,打的首饰。”   初雪皱了皱眉:“小月,你一直都是叫我姐姐的,如今也不用改口。”   小月还未说话,林嬷嬷就在一边插嘴道:“叫你小姐是对的,你如今有了位份,我和小月,都是你的旧相识,也就等于是娘家陪过来的人,所以叫你一声小姐,省得其他主子娘娘们笑话咱们闲云阁没有规矩。”   说罢,林嬷嬷又道:“小姐,王妃娘娘配给您的那些丫头婆子,马上就到了,您要不要亲自挑几个到房里伺候?   初雪心里明白,她们叫她小姐而不叫美人,是一番亲近回护她的意思,若是还像往日那般直呼其名,别人听到了,必生事端,到时候反而害了她们,于是点了点头道:“等人来了,你告诉我一声儿。”   不一时,那八个丫头,两个婆子,就齐刷刷站在初雪面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等着她挑选了。   初雪穿了一件沉香色十样锦妆花遍地金通袖袄,乌油油的发髻松松地挽着,只斜插了一支碧玉梅花一笔横钗,端坐在堂中铺了厚厚一层锦毡的杨妃塌上,仔细打量着这十个人。   自己院子里伺候的人,当然要挑合自己眼缘的,她不知道这十个人里,到底谁是王妃的人,只是,凭着第一印象,她还是找出了三个看着面相比较纯厚的丫头,并且顺带着给她们取了新的名字。   其中一个高高瘦瘦,肤色微黑的,她取名叫海棠,另外一个身段细弱,文文静静的,她取名荼蘼,还有一个年纪最小,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直转,看着就机灵,初雪叫她杜鹃。   这三个人,加上小月和林嬷嬷,就只在房内伺候,其余五个丫头,两个婆子,便负责院子里的清洁扫洒,看门守夜,洗衣传饭之类的粗活了。   初雪想起王妃给她的箱笼里,有一匣子银锭和几十吊钱,便道:“你们日后跟着我,只要好好办事,我自不会亏待了你们。既入了这个院,都是一家人,你们日后还要好好相处,不要起什么言语纷争才好。”   众人齐声称是,初雪点了点头,扭头对小月道:“把箱子里的钱取出来,每人赏一吊。”   之前,她问过林嬷嬷了,王府的主子娘娘们赏人,一般都是按吊来赏,王妃娘娘出手通常都是两吊起,像初雪这样的姬妾,赏一吊,不多,也绝不少,上下都能说得过去了。   果然,众人脸上都显出满意的神色,齐声道:“谢美人赏赐”。   初雪又吩咐了各自的差事,便让她们各自去了。   小月便去点心房传早点,林嬷嬷笑道:“小姐,昨日点心房里的那几个人,乍一听你被封为美人的消息,都是黑着脸进进出出的,我听说,红儿还特意跑去陆侧妃那里撩是非,反被打了一顿嘴巴。”   初雪想起当日在点心房所受的种种欺凌,心里暗想:“俗话说的好,留得一线,日后好相见,做人做事,都不可太绝了,如今我还没对她们怎么样呢,只怕她们自己就要吓得睡不着觉了吧。   林嬷嬷见她不动声色,一时摸不透她的想法,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时,小月拎了一个红木食盒进来,将四碟点心一样样放在桌上,笑道:“小姐,这可是文琴亲手为你做的,她还生怕你不爱吃呢!哼,其他人都不敢做,怕你抓她们的错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小姐可打算怎么惩治她们?”   初雪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煎饺,淡淡地道“小月,这样的话,咱们自己在房里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在外面说,我虽然有了点位份,可全都是靠着王爷王妃抬举,这个后院,王妃才是真正的当家人。”   当你没有最终决定权的时候,千万不要擅自处理什么。   这是谁说的?是张居正,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与她坐在火炉边说的话。   她心中一痛,口中的饺子突然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这时,突然有王妃房里的小丫头来报:“李美人,王妃娘娘有请。”   初雪点了点头,按说,她作为姬妾,每日清晨都该去给王妃请安的,只是今日她刚从点心房搬过来,总得明日才开始循例,此时王妃请她,多半是想叫她与其他几位姬妾正式相见。   于是放下筷子,小月帮着挽了个流云髻,插戴了几样王妃赏赐的首饰,又换了套崭新的衣服,便带着小月往正院走去。   顺着抄手游廊,还未进屋,便听见里面几个女子清脆的笑语声。   丫头通报以后,微笑着出来:“李美人请进,府里头所有主子娘娘都到齐了,就差您一位了。”   丫头打起金丝绣红梅的锦帘,初雪迈步进房,外面春寒料峭,房里却温暖如春,王妃下首,左边坐着陆侧妃,右边并肩端坐两个年纪大约十□□岁的女子。   初雪上前给王妃请了安。   王妃指着下面三个姬妾一一介绍:“这位是陆侧妃,你该叫一声陆姐姐。”   初雪含笑叫了一声:“陆姐姐。”   采莲见她穿戴焕然一新,越发显得得美艳动人,眼底闪过一抹怒色,她没有想到,王爷居然不惜得罪陈家,也要把初雪收了。   想起王爷近来往自己房中的次数渐渐减少,心底愤恨尤甚,只是碍于王妃房中,也不好说什么话来出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王妃又指着其他两妾道:“这位是齐侧妃,这位是杨美人。”   初雪又上前见过。   齐侧妃身量微微有些丰腴,眉目却甚是端丽,看起来一团和气,杨美人娇小玲珑,甜美可爱,两人都对初雪很是客气。   齐侧妃笑道:“王妃娘娘素日里家务缠身,难得抽时间出来跟妾身们玩耍,咱们三人每每想要抹骨牌,却总是三缺一,这下好了,有了李家妹子,正要凑成一桌。”   “齐姐姐说的是,陆家姐姐房里,好多陪嫁的银钱,咱们以后,都把她赢过来。”杨美人拍手笑道。   见她说话天真,房中的几人都笑了,王妃也莞尔道:“莫急,有的是你们赢钱的日子。”   此时,春儿走了进来,在王妃耳边低语了几句,王妃便将脸色一正,对众人说道:“今儿把你们四位都请来,是有件事情,想要跟大家分说个明白。”   说罢,高声向房外道:“让她进来。”   众人正不解间,却见文琴低了头,被一个婆子领了进来。   文琴在府中日久,点心房又是每日跟各院打交道的,众人却都认得,杨美人嘴唇一动,就要说话,却被齐侧妃以眼色制止了。   文琴也不抬头,只跪下道:“奴婢叩见王妃”   王妃冷笑道:“你倒是恭敬,只是,你对我和王爷固然恭敬,回到你的点心房,却不知道是如何的□□下属,蛮横无理了。”   “奴婢不敢,娘娘,奴婢待下属一向宽厚。”   “宽厚,那么,李美人当日在你点心房当差的时候,你是怎么宽厚待她的?”   众人听了王妃这话,这才肚内雪亮,原来,王妃是要替李美人出口气了,于是都不约而同去看初雪的反应。   初雪却面无表情,这还没到她说话的时候,且看王妃怎么发落。   只听的文琴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回娘娘,李美人当日在点心房时,是受了不少委屈,只是,这些委屈,都不是奴婢加诸在她身上的,奴婢驭下不严,请娘娘责罚。”   王妃漫声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幸亏李美人做得一手好点心,被王爷要到了青云阁,若是再在点心房呆下去,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道这里,脸色一寒:“我和王爷身为天家子媳,尚且都要约束自己,不仗势欺压百姓,哪里容得你们这些奴才欺凌弱小,你已不配在我府中为奴,待会让人找个人牙子来,将你发卖了,也就是了。”   一听此言,文琴登时浑身大震,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哭道:“娘娘饶命呀,奴婢再也不敢了。”   “姐姐,您这是气糊涂了吧,奴才们不好,您拖出去一顿乱棒打死也就是了,咱们王府,只有买人的,哪有卖人的道理!”陆采莲脸上微有嘲讽之色,轻声笑道。   这时,初雪不慌不忙地道:“娘娘,请听妾身一言。”   “李美人请说。”   初雪看了文琴一眼,方道:”当日妾身在点心房,受尽欺凌,今日娘娘支持公道,妾身感激不尽,只是,这文琴虽然昏懦无能,被下属所挟,可是本性并不是很坏,她只是才德与名位不符,不配当这个点心房的管事罢了。“   王妃微微点头:”好一个才德与名位不符,确是如此,文琴,你若有本事挟制下属,必然不会出现结党结派欺压良善之事,既然李美人为你求情,就革去你点心房管事之位,去下院做粗活吧。   文琴这才抹了把眼泪,磕头谢恩而去。   王妃对初雪笑道:初雪,文琴已经发落了,剩下那四个丫头,但凭你自己的意思吧。“   初雪沉吟一番,方道:”小玉和小书本是老实人,只是跟风助阵罢了,至于红儿和娟儿,一个暴虐,一个阴险,这样的人留在王府,确是害群之马,请娘娘裁夺。“   王妃颔首道:”既然如此,就把红儿和娟儿撵出府去,不要银子,随便配给什么人罢了。“   初雪垂下眼睑,再不说话,她明白,像这种被撵出王府配人的,十有*是配给了庄子里的农夫,甚至被卖到青楼都有可能,因为下面那些管事,都是看主子心意办事的,既然是被撵出王府,哪里还敢给她们配什么好人家。   总之,这两人的一辈子,注定是要过得艰难困苦了。   初雪并不觉得自己心狠,她坚信那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第36章 宠爱   之后三天,裕王每晚都是在王妃房里歇息,其他几位姬妾的门,他硬是没有踏足一步。   林嬷嬷对初雪说:“小姐,这次您能顺利册封为美人,王妃确是出力不少,不然,也不会这么快,所以,王爷对她的贤惠大度,必然有所答谢,可是,这并不等于他就把您抛在一边了,您就安心等着吧,他很快就会来的。”   说句心底话,裕王来不来的,初雪倒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期盼,昨天,锦绣托人递了信进来,那件事情已经风平浪静了,再没人去骚扰他们,想必,高湘已经知道了自己跟了裕王的事情。   目的已然达到,初雪连日来崩紧的心弦,一下子就松了。   这个时候,她甚至有点怕见裕王,因为,裕王每天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跟一个人打交道。   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他知道自己被封为美人的消息了吗?   初雪坐在窗前,盯着院子里的梨树发怔,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雨,梨树的枝头,隐约有星点的绿意闪现,不管人生的际遇如何,春天到底是不可遏制地来了。   就这样坐在窗前,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小月传了饭菜摆在堂中的花梨木圆桌上,糟鹌鹑,红烧兔肉,清蒸肥鸭,玉兰片炒火腿,油盐炒莼菜,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蘑菇鸽子蛋汤。   小月装了一碗粳米饭,递了过来,初雪只扒了几口,捡了两块玉兰片,就放下碗,对小月道:“我吃饱了,这些饭菜你们拿去吃罢。”   林嬷嬷正坐在角落里做针线,见此情形,站起身来来到桌前,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对初雪道:“小姐,当日咱们在点心房里,每顿的饭食里稍微能见肉,就很高兴了,怎么如今这山珍海味的,你反倒没了胃口?”   见初雪不说话,她又道:“您现在的月例银子是每个月二十两,这二十两银子足够庄户人家过大半年的了,别的不说,您的娘家,将来可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了。   听到这里,初雪微微有些触动,她前日被封为美人的时候,因为名义上是锦绣爹娘的女儿,所以皇家给了锦绣家三百两银子,两百亩地做聘礼,整整两百亩上好的水田啊,锦绣的爹和自己的爹对外认作了兄弟,两家合成一家,从此吃穿不愁。   这一切,都是自己嫁给裕王做妾给亲人带来的好运,她应该知足,应该感激裕王,以后好好伺候裕王才对。   毕竟,嫁给他是自己自觉自愿的选择,他从来没有逼迫过她。   再去想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再有交集的模糊的影子,不但徒增烦恼,而且有点不地道了。   她怎么可以睡在一个男人的身边,全家都吃着用着那个男人的,心里却去惦记另一个男人?   想到这里,她的脸有些发烫了,低声对林嬷嬷道:“嬷嬷说的有道理,像我这样家里穷到没饭吃的人,能有今天的际遇,应该感谢上苍,好好伺候王爷。”   说完,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肥鸭子,就着喷香的米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林嬷嬷见她一口气吃完了大半碗饭,又喝了半碗汤,便笑道:“你身子这般单薄,是要多吃些,好早日怀上身子,给王爷生个哥儿,日后终身有靠,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初雪脸上一红,心里却想,已经三天了,他怎么还没有来呢?   “不要急,我敢担保,不出两天,他就会来了。”林嬷嬷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安慰。   林嬷嬷的预测没有错,当晚,裕王便来了闲云阁。   初雪闲来无聊,正捧着一本话本,裹了一床杏红锦被,半躺在贵妃塌上看得入神,炉子被小月移到了塌前,炉火烧得旺旺的,一室的温暖如春。   裕王进来的时候,小月欲待作声,裕王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小月忙退下了。   裕王蹑手蹑脚来到塌前,探头一看,见她看的是《汉宫秋》,就笑道:“书上写的,哪有台上演的热闹好看,改天我让戏班子演给你看。“   他的声音猛然在耳边响起,初雪不由得吃了一惊,手一松,书卷就掉到了地上。   来不及捡拾书卷,她急忙起身,掀起锦被想要行礼,却忘了自己身上只穿了抹胸肚兜,那□□粉的酥胸就这样□□无疑,裕王的眼神立刻变得深浓起来。   初雪又羞又急,抓起塌畔的绫袄就要往身上披,裕王却哪里容得她穿衣,他一伸手,就将那红绫绣袄连同锦被都扯了开来……   炉子里的炭火烧到极旺极旺处,木炭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小月担心炉子的炭火会熄灭,便端了一小笸箩的银丝霜炭,想要推门进去,谁知门刚推开一条缝,就听见房里飘出轻微的□□声,她不禁心头一跳,面红耳赤地逃也般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裕王方才拿起塌畔几上的丝帕,擦了擦自己满头满脸的大汗,心满意足地用臂弯缆着初雪温软的身子,盖上了锦被,柔声道:“才刚出了那么多汗,盖严实了,小心冻着。”   初雪将脸贴在裕王宽厚的胸膛前,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迷迷糊糊的就有了睡意,裕王却精神正好,推了她一把,笑道:“别睡,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也不晓得陪我说说话儿。”   “王爷想说什么?臣妾听着就是。”初雪坐起身,用手指梳理着刚才弄乱的秀发。   裕王的眼光落在地上的那本《汉宫秋》上,于是便道:“我小时候,也爱看昭君出塞的故事。”   “怎么?宫里头的皇子,也有机会看这些民间的杂书?”初雪有些好奇,连青云阁的藏书楼里,这些杂书都是少之又少,皇宫里对皇子的教育向来严格,想必是不容许的。   裕王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傻丫头,不许看,难道就不能偷偷看吗!”   说完,他又看了看窗外渐浓的夜色,唇边泛起一丝微笑:“那一年,我才十岁,和太子还有老四,整日在书房里跟先生捣乱,让三皇妹给我们做掩护,她最是老实持重,有她跟一起,先生就会认为我们是在书阁里找正经书看。   说到这里,他伸手抚摸一下她的香肩,笑道:“其实,谁也没有心思看那些道德文章,宫里的日子太枯燥,大家都挑西厢之类的香艳的书来寻开心。”   初雪笑道:“《汉宫秋》也算不得香艳之书呢。”   “是啊,所以兄弟们都不爱看,可是我一看了开头,就忍不住往下看,那个时候,我特别恨那个毛延寿,故意将昭君画丑,以至蒙蔽了元帝的双眼。”   “他是索贿未遂,故意陷害,世上这号人多了,只是王爷没有机会遇见,所以在书中瞧见了,尤其愤恨吧。”初雪将一根碧玉簪子插在挽好的发髻上,随口答道。   裕王却冷笑了一声:“初雪,你这样想,是因为你没有在宫里待过,若说到趋炎附势,利欲熏心,这世上,还有谁能势利过皇宫里的人?”   “可是,你是皇子之尊——”   “一样的,在宫里,谁不是皇子亲王,公主娘娘?”裕王打断了她的话:“皇子,也要看是谁生的皇子。继承大统的,只有那么一个,王贵妃生的那一个,就是比谁都金贵,再不然,卢靖妃生的,也要好好巴结,谁叫她是宠妃呢!”   说到这里,裕王的眼神,明显地黯淡下来。   初雪也曾听说他的母亲杜康妃一直不受皇爷宠爱,在宫里没什么地位,直到现在,因为裕王太子身份未明,在宫里也是过的如履薄冰,裕王小时候,一定因此受过不少委屈。   于是垂下眼睑,伸手替裕王掖了掖被角,没有说话,她实在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裕王长吁了一口气,伸臂将初雪搂进怀里,呐呐道:“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凭我自己心意挑选侍寝的女子,其余的那几个,都是别人强加给我的,他们不会管我喜不喜欢,想不想要,总之,我都得要,就连王妃——”   “王爷!”初雪忙伸手掩住了裕王的嘴:“夜都这么深了,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难道今晚咱们就睡这贵妃塌上么?”   裕王看着她,饶有兴味地问:“怎么?不想听我和王妃的事儿?就不想知道她是怎么嫁给我的?   “王妃姐姐是个厚道人,看面相,就是个厚道有福,旺夫旺子的,这样的女子,宜家宜室,瞧您,自从娶她过门之后,本来没机会当太子的,现在不也有机会了”   初雪是大着胆子说这番话的,她打心底里不讨厌王妃,也不觉得人家相貌平凡就该被夫君嫌弃,被姬妾议论。   她现在还摸不到裕王的脾气秉性,说了关于太子的那句话之后,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化。   裕王听了,眼神中果然流露出欢喜的神色,笑道:“你的话,倒是很有道理,香玉确实性子又好,又贤惠省心,从来不跟小妾们拈酸吃醋,至于皇祖母那里,她更是助我良多。”   初雪抿嘴一笑:“她还给您生下了大哥儿。”   裕王嗯了一声,脸上笑意更深:“来来来,咱们赶快加把劲儿,好让你早点也给我生个儿子。”   说话间,便伸手将初雪的身子往榻上按,初雪推拒着,声如蚊呐:“这贵妃塌可快要散架了呢。   裕王看了一眼贵妃塌,得意地一笑:“那就上床去,今儿必不饶过你,反正张先生告了假,我这几日都赖在你这里不走了。”   初雪神情一窒,笑容凝固在了唇角,任由裕王抱着她的身子向里间那张花梨木罗汉架子床走去,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属于过去的人和事,又何必扰了眼下的清静祥和,一切,都让它烟消云散吧。 第37章 探视   秋远居里,张居正房中,竹儿放下食盒,将一碗煎得浓浓的药汁取出来,放在床头的鸡翅木小高几上:“夫人,药熬好了。”   张夫人眉头深锁,凝视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已经五天了,烧得昏昏沉沉,偶尔清醒一会,也是精神恍惚,不论谁跟他说话,他都像没听见一样。   儿子自幼体格健壮,绝少生病,可是一旦病了,来势就会异常凶猛。   张夫人记得,儿子上次生病,还是六年前。   那一场风寒差点要了他的命,后来还是自己的娘家兄弟,打听到五台山清凉寺的方丈医术如神,花重金布施了,请得庙中的老方丈下山,才救回了儿子一条命。   可惜,那方丈次年就圆寂了,现在,林润为他们找来了太医院里的大国手,好几服药灌了下去,儿子却依旧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大国手说,若是再过三天,药石无灵的话,恐怕就要性命不保了。   张夫人虽然心如刀割,却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哭天抹泪,她青年守寡,独自支撑起偌大家业,早就磨练得处变不惊,只日日夜夜守在儿子房中,苦思对策。   见竹儿将药放在了高几上,张夫人端起药碗,试了试冷热,然后和香儿一起,撬开儿子的牙关,将药一匙匙灌了下去。   谁知这次的药灌下去之后,却有了效果,张居正居然连声咳嗽,缓缓睁开了眼睛。   张夫人又惊又喜:“正儿,你总算是醒过来了,可要好好吃药了。”   张居正虚弱地笑:“娘,让您忧心了,是儿子不好,那么冷,还要出去喝酒,这回——。”   张夫人见儿子挣扎着说话,脸色挣得通红,心疼地道:“你就别说话了,我让厨房给你炖些参汤来,喝了再说。”   这时,外面有小丫头来报:“夫人,裕王来探视公子了。”   张夫人正要说请,张居正却闭了眼,咬牙道:“我不见,娘,你出去打发他走罢。”   张夫人目光一凝,便猜到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嗯了一声,对丫头道:“出去跟裕王说,公子尚未醒来,老身马上去客厅与他相见。”   说完,她细心地替儿子掖好了被子,扶着香儿来到了客厅。   裕王坐在厅中,见她来了,要向自己行礼,便一脸忧色地道:“老夫人免礼,张老师的病情究竟如何?”   张夫人轻叹一声:“难为王爷惦记,小儿生平绝少生病,每次生病,却都是凶险万分。”   裕王听了,眉头紧皱,又问了几句病情,见张夫人容色憔悴,知道她照顾儿子幸苦,自己不便久留,就说:“我此番带了不少宫中的珍贵滋补药物,若短了什么,可立即派人来找我。”   说完,便起身告辞。   张夫人送出门外,却不回儿子房里,转身自回厅中,吩咐香儿道:“去把心墨找来,我有话问他。”   一时,心墨来了,张夫人开口便问:“心墨,公子染了风寒那夜,一直是你在随身伺候?”   “是的,奴才一直跟在公子身边,从未离开。”   “那天,公子都做了什么?你细细给我说,莫要有一丝遗漏。”   心墨回想了一番:“那日一大早,公子说他心里闷,不想给裕王上课了,就在王府大门前和高大人说,让高大人替他告假,高大人也说家中正好有事,于是两人就一齐暂停了裕王的课。   张夫人便道:”然后呢?”   然后公子就让奴才拉着他到西大街的酒馆里喝酒,一直喝到太阳快下山了,公子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是奴才硬劝着他回府的。”   “他喝了一整天的酒?是独自一人,还是和朋友一道?”张夫人目光闪了闪。   “回夫人,公子是独自一人喝闷酒,而且当晚回府之后,他又在花园里独自呆到深夜,就是这样染上的风寒。”   张夫人沉吟半晌,方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下去吧。”   心墨答应了,身子却没有动,脸上也显出了犹豫之色。   张夫人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心墨嗫喏道:“奴才前几日,还听说了一事情,就是——王府青云阁点心房的初雪姑娘,被王爷收用了,还册封了美人。”   张夫人冷笑一声,心中登时雪亮。   当晚,张夫人看着张居正喝了一碗参汤,又熬了细细的小米粥喂着他喝了,见他精神逐渐好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张居正见母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眼光中爱怜横溢,心中不由得一酸,想起父亲早逝,寡母守着自己这个独子费劲心机操持家业,自己却自暴自弃,心头满是愧疚之意。   张夫人似是看出了儿子心中所想,叹了口气:“正儿,娘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初雪那丫头,是个好姑娘。”   听到初雪这两个字,张居正脸色突变,嘶哑着嗓子道:“娘,她已经是裕王的人了,莫要再提她。”   张夫人嗯了一声,缓缓地道:“其实,你爹爹在与我成婚之前,也跟一个姑娘相好过。”   张居正不觉一怔,他十岁之际,父亲就已经去世,记忆中的父亲,和娘亲一直都是恩恩爱爱,一家三口,闲来无事在后园饮酒赏花,父母诗酒唱和,柔情蜜意,有时居然把自己都忘在了一边,这样一个父亲,居然会有别的心上人?   看出了儿子目光中的疑惑,张夫人又道:“那个姑娘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也就是你的表姑妈,如今远嫁在河南,你从未见过,可是,当年你爹爹对她简直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他怎么又娶了您?”   张夫人淡然一笑:“父母之命,哪里由得了他?可是,婚后足足有三年功夫,你爹对问我都是淡淡的,爱理不理。”   见儿子默然不语,张夫人又道:“心里头装了一个人,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正儿,你不是这世上唯一的情痴,其实呢,许多许多人都是这般。可是,随着时光的推移,他便慢慢地发现了我的好,慢慢的,他就把一颗心全都系在了我身上了。”   “我是爹的儿子,所以,我也一定会把那个女子忘记,我会娶一个温柔的妻子,也会慢慢地把心都转到妻子身上,是吗,娘?”   张夫人微微颔首,柔声道:“不一定是妻子,也许是你红袖添香的姬妾,甚至是风尘中的红颜知己。到时候,不是你想变,而是你自然而然会变,男人,又有几个能真的一生钟情一人?”   张居正微微苦笑:“娘这是在勉励儿子去风月场里找红颜知己么?”   张夫人正色道:“娘宁可你去青楼吟风弄月,都不愿你为谁消得人憔悴,堂堂男子汉,怎的这般没出息,别忘了你尚有壮志未酬,难道,你连你的壮志都放下了吗?”   张居正心头一凛:“娘教训的是,儿子——错了。” 第38章 争风   抱月轩里,珍珠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把那副紫檀木描金喜鹊登梅的妆台从窗前移了开来。   这扇窗户上糊了厚厚的棉纸,天冷的时候,一直是关上的,谁知今年的春天来的却早,离年关尚有十多日,日头就一日比一日暖和,珍珠不过是从点心房拎了一盒子点心,身上的棉袍,就有些穿不住了。   移开妆台之后,她用手背揩了揩额头的汗意,便去揭那棉纸,她家侧妃娘娘一直嚷着房里太闷,非要提前把这层窗纸给撕下,好糊窗纱。   虽说这几日暖和些,可到底没过年,这么早就窗纱给糊上,夜里的棉被若不格外加厚,只怕是要染风寒。   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坐在炕桌前绣肚兜的侧妃娘娘,这绣活还是去年腊月里做到一半就扔下的,如今她又捡了起来,可见是心里烦极闷极。   这也难怪,自从初雪那个丫头被封为美人以后,王爷只是刚开始在王妃房里歇了几夜,余下的十来天,竟然是不分昼夜地泡在闲云阁,其余妻妾房中居然一个脚踪都不踏,太过分了。   自家娘娘打进王府以来,何尝受过这般冷落?   窗纸堪堪撕下一半的时候,忽然有小丫头来报:“娘娘,齐侧妃来了。”   陆采莲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请她进来。”   又道:“珍珠,你把窗纸撕掉,且别忙着糊窗纱,这太阳往房里照着,怪暖和的。”   齐侧妃一进屋,就笑道:“哎呦,这屋里头好亮堂,回头我也把窗户纸给揭了。”说着身子一挨,坐到了炕沿上。   采莲将绣花绷子随手放在炕桌上:“罢了,你身子骨弱,可禁不起夜里的风。”   齐侧妃拿起炕桌上的绣活,摩挲了一番,啧啧赞道:“想不到你一个千金小姐,倒练的一手好女工,真看不出,我听说今年松江府新出了一种绢料,叫天水绢,十分的名贵,想来用它来做肚兜,是极好的。”   “今年新出的款儿,也只有宫里娘娘们使得,咱们哪里能有呢。”采莲漫不经心地答。   齐侧妃见她神色怏怏不乐,便笑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宫里头又该赏赐下好东西了,回回你都是拿大头,这次,那天水绢,你必得无疑。”   采莲闻言,微微一怔,不禁看了齐侧妃一眼,只见她身上穿着一色半新不旧的松花色棉袍,发髻上也只零星插戴了几件金银首饰,连个宝石珠玉的都少见。   她老早就听人说,齐侧妃的家里是开麻油铺子的,因为生得美貌被选为秀女,当时卢靖妃撺掇着皇爷给裕王选了王妃之后,皇爷随口又指了两个秀女给他做侧妃,这齐侧妃,就是皇爷那随意一指,指到的人。   另一个侧妃进王府不到一年就生病没了,齐侧妃作为和王妃同期嫁给王爷的老人,原本在府中应该很有地位的,可惜王爷从来没有对她上过心,一个月能分给她一晚两晚就已经是顾全了她的颜面,所以,尽管她想孩子都要想疯了,肚子也没有动静。   齐侧妃见她一双晶莹澄澈的大眼睛朝自己上上下下的打量,不禁微微忸怩,她无论在美貌家世和宠爱上都比不过陆采莲,心中难免自惭形秽,见她这样打量自己,唇边微露一丝冷笑:“妹妹,我听说,这初雪家里可是卖糖糕的。”   “管她是卖什么糕的,她过她的,我过我的。”采莲从炕着上的盘子里拈起一个松子,轻轻地吹着皮,淡淡地道,她不想流露出失意之态。   齐侧妃不由得掩口而笑:“妹妹,我瞧你大概不知道卖糖糕是怎么回事吧,就是那种在肩上挑着个担儿,走街串巷地大声吆喝叫卖的商贩。”   顿了一顿,见采莲毫无反应,又笑道:“嗯,她这是跟她爹学得一手好本事啊,生生地用一手厨艺把王爷的心给拢了过去,连妹妹你都被她比下去了。”   采莲心头怒火腾腾地升了起来,这齐侧妃,还真是蹬鼻子上脸,居然跑上门来看她的笑话了。   她眯缝起了眼睛,盯着齐侧妃的脸,缓缓道:“姐姐说的很是,我见识浅陋,哪里见过卖糖糕的情形,不过,麻油铺子我倒是很清楚的。”   齐侧妃的脸腾地红了,待要说什么,却终于无话可说,楞了半晌,方冷笑道:“妹妹,今年年底,宫里再赏赐下东西,估计咱们都没份了。”   “没份就没份,我又不缺那点子东西。”采莲扬了扬眉毛。   齐侧妃叹了口气:“这倒说的是,像我,素来都分不到什么的,今年自然也不敢奢望,我只是替妹妹可惜……”   这时候,珍珠也憋不住了,插嘴道:“齐侧妃娘娘,此事不劳您操心,我家娘娘有宫里太后关照着,哪回都能分到好东西。”   采莲瞥了珍珠一眼,示意她噤声,随后又笑道:“姐姐放心,等下得了天水绢,我送你一匹,给你绣枕套。”   “那敢情好啊!”齐侧妃喜上眉梢:“我可是做梦都想要匹天水绢呢,我这里可就先谢过了。”   说完,齐侧妃就告辞了。   见她出了房门,珍珠方气鼓鼓地道:“娘娘,这人摆明了来看咱们笑话来了。”   采莲默然不语,眼里却满是怒意,半晌她才哼了一声:“回头我把天水绢送到她房里去,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可是,那天水绢——”珍珠看了她家主子一眼,没说下去。   采莲瞪了她一眼,眼神锋利如刀,怎么,你也觉得王爷从此不拿我当回事了?   珍珠低了头,不敢再作声。   年关一天比一天近了。   王府从上到下的人们都开始忙碌起来,清洗被褥衣物,收拾房间,备办年货,王妃一天到晚对着账簿,预算着过年要孝敬宫里各处的礼物,要给奴才丫头们做的衣裳,放的赏赐,忙得不亦乐乎。   闲云阁里,初雪却在陪着裕王下棋。   她初封美人,屋子和家具衣物都是崭新的,无需清洗,丫头们的赏赐和衣裳也用不着她操心,清闲得很,裕王也就更有理由耗在了闲云阁。   说是陪着下棋,其实就是裕王手把手地教她,初雪自幼被她娘三从四德地拘束着,连读书识字,都是缠着爷爷偷偷教她的,至于琴棋书画之类,小户人家,更是边都沾不到。   不过,初雪好学不倦,几天下来,居然也下得有模有样,裕王见她一点就透,越发有了兴头,居然叫人把库房里一架落满了灰尘的古琴翻了出来,要教初雪弹琴。   这可把初雪难住了,她打小就不会唱歌,也不爱听曲子   见裕王兴致盎然,便道:“我上回去正院,看见王妃姐姐房里有架古琴,春儿说,姐姐日常无事,就喜欢弹着玩,要不,王爷晚上去正院和姐姐商榷一下吧,臣妾实在不懂这个。”   光洁如镜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锦毡,裕王席地而坐,用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琴弦,发出一阵流水般的乐声,淡淡地道:“怎么?嫌我烦,想赶我走了?”   “臣妾怎敢,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初雪当然不好说自己是怕独占宠爱,会引起王妃的不快。   裕王晒笑一声:“放心吧,香玉不是爱吃醋的女子,我这般宠爱你,她应该是很高兴的,起码,采莲受挫了。”   初雪不由得一怔,仔细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并不糊涂,他什么都清楚。   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裕王神出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傻丫头,我可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这点人心都看不通透,又怎么能在宫里活下来。”   “那您,就任由妻妾不合,家宅不安吗?”初雪试探着问了一句。   裕王剑眉一挑:“只要有妻妾的地方,必定会有不合,父皇九五至尊,还不是只能任由后宫里那些女人斗得你死我活?这些女人之间的把戏,只要不影响大局,没几个男人真放在心上。”   初雪怔怔地瞧着他,俊眉朗目,唇红齿白,本该是个话本词曲里痴情郎君的模样,却生就了如此淡漠的情肠,估计在他心里,后院里的这些女人,也就和他马厩里那几匹爱马差不多,都是供他消遣解闷的玩意吧。   裕王见她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眼神却有茫然之色,便伸出手臂,将她搂进怀中,轻轻吻着她的耳垂低语道:“别的什么都别说,只说昨儿夜里,我叫你换个姿势,你怎么都不肯?”   耳鬓厮磨,温柔低语,初雪想起昨夜的情形,心里竟然不由自主地一荡。   心底并不喜欢这个男子,可是身体的某些反应,却并不认同她的心,初雪的面颊潮红起来,耳际也变得滚烫,当他的吻再次如雨点般遍及全身的时候,初雪甚至有些厌恶自己的难以自持。 第39章 天水绢   到了年二十九那天,裕王夫妇去宫里领岁赐了。   这是历年来的老规矩,每年过年,宫里都会拨给各王府一些财物。这些财物通常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绸缎布匹,以及一些古董珍玩,总之一句话,皇帝给自己儿子的,当然都是些好东西。   而岁赐到手之后,怎么分配,就完全看裕王的意愿了。   这个时候,宠谁不宠谁,谁在他心里的地位比较重,就能看出来了。   这天晌午,闲云阁里难得的清静。   裕王一大早就进宫了,到现在也没回府,天已经不那冷了,荼蘼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阳光照在满屋崭新油亮的花梨木的桌椅柜几上,交织成一片明亮的光晕,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了起来。   初雪拿着绣花绷子,专心致志地绣着一副红梅图。   她在厨艺上心思灵巧,女工却是寻常,绣了半天,自己端详着,总也看不出梅花顶雪怒放的风骨,于是叹了口气,,放下了绷子,站起身来,看小月和荼蘼在院子里给猫儿狗儿喂食。   林嬷嬷坐在小脚踏上缝袜子,见此情形,便道:“这些针线上的事,无非就是消磨时光罢了,您也不靠自己做衣裳鞋袜穿。”   初雪淡淡一笑:“长日无聊,总得给自己找个事儿做。”   “您若闲了,也可以到各处院子里去转转,陆侧妃不好惹,王妃又太忙,齐侧妃和杨美人那里都是好去处,她们整日闷在院里,定然也是想有人找她们说话的,这人呀,就是要多聊,聊得多了,走动得勤了,自然就有了情分。”   初雪嗯了一声,觉得林嬷嬷的话很对,自己是要在这个院子里过完下半世的,总得尽量和身边的人搞好关系。   陆侧妃定然是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此时犯不着去看她的脸色,王妃目前的态度还算和气,若是能和齐侧妃与杨美人交情好了,自己的日子也就更加好过些,只是,作为王爷身边的老人,这两人对自己这个得宠的新人,会是怎样一种态度呢?   “小姐,这两位娘娘都是平民出身,齐侧妃是选秀进来的,杨美人是工部尚书王何大人送的,平日里,她们都很尊敬陆侧妃。”   初雪看了林嬷嬷一眼,瞬间明白了她话里传递的全部信息,这两人既无宠爱,又无后台,平时里也是被陆侧妃压制惯了的,那么,她们就不可能嫉妒自己的得宠,或者,她们的心思和王妃一样吧,很高兴看到陆采莲的失宠。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来,冲窗外道:“小月,我昨儿炒的五香瓜子,你带上一袋子,咱们去望梅轩去看看杨美人去。”   到了望梅轩,杨美人听得丫头通报,忙亲自迎了出来笑道:“我一个人呆着正闷呢,可巧妹妹就来了。”   进房落座之后,小月递上瓜子:“杨美人,这是我家小姐亲手炒的,拿来给您尝尝。”   杨美人更是高兴,亲热地握住初雪的手:“这可多谢了,早就听说你的厨艺天下一绝,只是你在青云阁单给王爷做点心,我一心想尝尝,却又不好去青云阁讨。”   说完,也不等初雪答话,见身边的丫头把瓜子倒在炕桌上的盘子里,就伸手捏了一个,放入口中,随即连声称赞。   初雪见她笑容澄澈,虽然口口声声叫她妹妹,可是脸上神情,却似孩子般单纯,心里对她又增了几分好感。   她环视了房中一圈,只见房中摆设寒素,并无什么值钱的古董玩意,被褥家具也是一色半新不旧,虽然同为美人,可是比起自己的闲云阁来,真要粗陋很多,可见王妃对待自己,的确不薄。   又见炕桌上白瓷茶壶的盖子敞开着,里面飘出一股清朗的香味,便好奇道:“姐姐这里泡的是什么茶?”   “是甘草加百合,兑了些蜂蜜,我闲来无事,泡着喝玩的,你尝一尝。”说着,杨美人就伸手执壶为她倒了一杯。   这时,一个婆子突然走了进来回道:“娘娘,五福公公给咱们送宫里的岁赐来了。”   杨美人忙道:“快快请进来,让他喝杯茶再走。”   那婆子道:“五福公公说他还要给其他院子送岁赐,急急忙忙的就走了。   杨美人脸上顿时显出了失望的表情。   初雪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感慨,五福不过是王爷身边打杂跑腿的小太监,杨美人好歹也是个主子身份,却为五福不能在她房里坐着喝杯茶而懊恼,同是给裕王做妾,自己若有一天失了宠,只怕也是杨美人这般境地。   只听杨美人又吩咐婆子道:“去把单子取来,看看王爷都赏了些什么。”   婆子应声而去,旋即拿了一个大红洒金的册页,递给了杨美人身边的大丫头。   那丫头接过来念道:“各色湖绸软缎四匹,各色绫罗衣料二十匹,珠花五对,金项圈一个,各色金玉手镯戒指十个,白银一百两,钱五十贯。”   丫头念罢,杨美人轻声道:“比起去年,多了四匹湖绸软缎,这是王妃娘娘看我的被褥旧了,给我换新被面用的。”   初雪见她脸上微微有些感动,心里也为她欣慰,看来王妃是个肯体恤人的,换了别的主母,一个出身不好又不受宠的妾,哪里还能考虑到她的冷暖。   这些赏赐,如果是往日做点心的时候,初雪一定会觉得这简直是笔巨额财富,光是银子就是一百两啊。   可是,如今她却知道,对于一个娘家比较穷的姬妾来说,这些钱加上日常的月例银子,也只是将就够用的一年的。   见她沉吟不语,杨美人苦笑道:“两位侧妃得的,应该比我们多些,只是一个席子上,一个地上,差不了多少,这是公中的赏赐,至于王爷私底下再给谁加上点什么,就不知道了。”   初雪笑道:“姐姐,你自己刚才也说了,王妃是看你的被褥旧了,特意加的缎子,可见姐姐平日为人和善,娘娘很喜欢你呢。”   杨美人听了,果然欢喜,微笑道:“还是你会说话,嗯,王妃待我一向是不错的,只是,好东西都在王爷手里攥着,年年都是抱月轩的那位拿大头,连王妃有时都比不过她,今年却不知如何了。”   说着,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初雪脸上瞟了一眼。   初雪见话题开始敏感起来,忙站起身来告辞:“天色不早,我就不叨扰姐姐了,改日姐姐到我房里,我请姐姐吃点心。”   杨美人亲亲热热地把她送出了望梅轩的大门外。   回到闲云阁,林嬷嬷立刻就拿着一个跟杨美人那里一模一样的大红册页迎上来笑道:“小姐,您刚走,五福就把宫里赏赐的东西送过来了,我也不识字,您自己瞅瞅。”   初雪坐在贵妃塌上,伸手接过单子,展开一看,上面所载的东西,与杨美人那里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四匹湖绸软缎。   看了一眼自己床上崭新的铺盖,初雪不禁暗暗点头,对王妃的人品,又多了几分认同。   对失宠的小妾不刻意冷落忽视,对得宠的小妾不刻意拉拢讨好,一碗水端平,这才显出来当家主母的雍容气度,虽说闲云阁的摆设明显比望梅轩华贵,可那也许是王爷的意思,场面上的事情,比如这次的岁赐,王妃就分得让人无可非议。   林嬷嬷和小月一脸关切地望着她,齐声问道:“单子上都有什么?”   “哦,和杨美人那里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做被面的软缎,不算少,可也不算多了。”初雪答道。   林嬷嬷道:“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赏赐,看不出什么来,等晚上王爷来了,必定另有所赐,那时候才真正分得清谁厚谁薄。”   “嬷嬷,你说,王爷能赏给小姐什么呢?”小月一脸向往。   “傻丫头!”林嬷嬷扑哧一笑,用手点了点小月的额头:“放心,一准是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到了掌灯时分,裕王果然来了。   他的兴致很好,刚进门就叫道:“初雪,快给我沏茶,就是上次你给我沏的龙井!”   初雪沏好了茶,端到炕桌上,见炕桌对面的裕王脸色潮红,便知他中午在宫里定是喝了不少酒,就叫海棠:“去厨房要碗解酒汤来。   裕王伸出手,隔着炕桌握住了她的手,一脸和煦的笑:“今儿,给你看几样好东西。”说完,对门外高声叫道:“五福,把东西拿进来。”   五福应了一声,弯着腰,捧了两个锦盒进来,放在炕桌上,退了下去。   裕王柔声道:“打开来瞧瞧。”   那两个锦盒都是珍贵的檀香木制成,两尺来长,一尺来宽,足有七寸来高,散发出檀香特有的淡淡清香。   初雪依言,轻轻打开了第一个盒子,灯光之下,盒中宝光耀目,一时之间,竟然看不清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裕王哧地一笑,伸手拈起了盒中一样样物事:“这是红宝石蝶恋花金簪,这是蓝宝云纹掩鬓,上面的宝石都是南洋传过来的。这是夜明珠耳坠,这是西南进贡的极品翡翠玉镯,还有这副金镶珍珠的头面,都是今年的贡品里顶顶上等的东西了。   “这——这得值多少银子呢?”一时间,初雪有些眼花撩乱了。   裕王嘿嘿一笑:“傻丫头,这是银子能买到的吗?这可都是珍贵无比的贡品!”   初雪哦了一声,心里却想,不能换成银子的东西,再值钱,也只是个摆设罢了。   裕王见她脸上的神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的女人见到珠宝眼睛就会亮起来,眼前这女子可真是与众不同。   想到这里,他又拿起盒子里的一叠银票,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一千两银子的银票,可合你的心意?”   初雪登时心头大震,一千两!整整比明面上的赏赐多十倍!   有了这一千两银子,她可以在后院里舒舒服服地过上个七八年了,作为一个曾经为生计幸苦奔波过的人,她怎么敢不满意?她凭什么不满意?   见她眼中露出感动的神色,裕王心满意足地放下银票,又打开了另一个锦盒:“这里还有样稀罕东西,你瞧瞧。”   初雪往盒子里一看,只见盒中是叠得厚厚的一匹象牙白的绢布,异常的细密光亮,伸手一摸,柔滑赛过牛乳,质地之好,超乎想象。   裕王道:“这叫天水绢,一匹布,要四个织工整整织上一年,且很多时候,都是中途废弃,成品不多,所以价值连城,如今送给你,做几件贴身小衣穿罢。 第40章 试探   第二天,正值除夕,王爷给一妻四妾赏赐的明细账单就在王府里流传了开来。   初雪非常诧异消息的走漏竟然是如此之快,这才隔了一夜功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些人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林嬷嬷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这还不算快,若是在宫里头,不到两个时辰就会人尽皆知了,您想啊,哪个主子身边没有几十个奴才?各宫奴才之间的关系就跟蛛蛛网一样,都是连在一起的,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主子都不会知晓,都理不清。   “那我得的赏赐,也是我身边这些人泄漏出去的?”初雪有些惊恐地问,没有秘密的生活环境当然令人觉得不安。   林嬷嬷笑了:“这可说不准,说不定是王爷身边的人说出去的,五福呀,小贵子呀,哪个在府里没个亲亲友友的?这事,您犯不着费脑筋,以后说话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便是了。”   初雪点了点头,确实,自己身边很多奴才都是全家都在王府里当差,把话传出去的可能性太大了。   不过,能把话传出去的人,自然也能把话传进来。   于是她说:“你出去打听一下,王妃和其她们三个,都各自得了什么赏赐?”   林嬷嬷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初雪:““王妃得的当然是最多,她可是正妻主母。”   “那其他人呢?”   “杨美人得的就是明面上那些东西了,陆侧妃比杨美人多了两副金头面,二十匹布料,表面上看来,她和齐侧妃一样,可实际上,王爷傍晚也去了抱月轩一趟。   初雪默然不语,到底是宠了几年的女人,一点情分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林嬷嬷十分知趣,立刻闭了嘴不再说话。   初雪问:“那王爷都给了她什么?”   “听说,给的是五件珍贵的珠宝,一千两银票,跟您比起来,独独少了那匹天水绢。”   虽说自己的宠爱远超了陆采莲,可是,这个男人行事倒也不算没谱,没有厚此薄彼到让陆采莲寒心的地步,自己也完全没有恃宠而骄的资本,宫里长大的人,果然是有成算的。   林嬷嬷低声道:“陆侧妃的娘家一门显赫,她伯父在皇爷面前很能说得上话,王爷不可能让陆家太寒心。”   “可是,也不会让采莲太得意忘形。”初雪吁了口气:“这样的分派,不知她们可都满意。”   “王妃当然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齐杨二位娘娘也都没说什么,只是抱月轩里那位闹得厉害,听说是晚饭都没吃.”   初雪眯缝起眼睛:“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不就是比她多了匹布料么?我一个新人,没什么积蓄,王爷多给匹布她也容不下?”   “话是这么说没错的,其他娘娘年年得布料,积攒下的都不少,小姐您新来乍到,多匹布无可厚非。可是,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天水绢,而且是做贴身衣裳的,这不就显得王爷对您更加体贴些了,在所有人都觉得她失宠的情况下,当然格外上火。”   初雪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不在乎穿不穿天水绢,也不想和谁争风吃醋,只要陆采莲不来惹她,她完全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   这事,顶多陆采莲闹几天情绪,也就过去了。   然而,事情却不是她想得这般简单。   除夕之夜,合府家眷共同去宫中守岁,大过年的,人人看起来都是兴高采烈,陆采莲也毫无异状。   从年初一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裕王大部分时间都歇在闲云阁,偶尔也去王妃那里,只是其余三人的房里,他再也没去过。   不过,从年初六那日起,陆采莲就称病再不出抱月轩一步了,林嬷嬷私下里告诉初雪,她这是受不了其他人围观她的失意,只得装病。   表面上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正月十七。   十七那天的上午,陆家的大夫人和二夫人来王府探视陆采莲了。   王妃亲自接进厅中款待陪话,这两人的夫君都是嘉靖的奶兄弟,从辈分上头论,都是裕王的长辈,尤其是陆大夫人的夫君陆炳,官居锦衣卫都指挥使,又被封为忠诚伯,王妃自然不敢怠慢。   虽然人人都清楚她们为何而来,可两位陆夫人毕竟是名门贵妇,在王妃面前,只是说自己的女儿生了病,她们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瞧瞧。   王妃又亲自陪着她们去了抱月轩,寒暄几句之后,王妃借故回到正院,好让陆采莲跟她伯母和母亲说说私房话。   此时,裕王正在闲云阁里下棋。   三局尚未下完,何英就来了,低声对裕王道:“她们说话的时候,命所有人都退下,也不知在房里说了些什么,只是陆大夫人回去时,冲二夫人说了一句,明日就进宫见太后去。”   初雪飞快地看了裕王一眼,只见裕王神色如常,只淡淡地吩咐道:“盯着宫里的消息,尽早回禀。”   何英答应着去了。   裕王抬眼,见初雪看着自己,目光中似有忧色,便问:“你在想什么?”   初雪也不隐瞒,只说:“王爷若不赏我那么多东西,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不知太后——   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这事毕竟是因她而起,若是陆家两位夫人在太后面前告了状,谁知道太后会怎么对待自己,她想起戏文里经常看到的情节,很多都是一杯毒酒,了结了麻烦。   裕王嘿嘿一笑:“傻姑娘,你担心什么?陆家再显贵,我都是皇祖母嫡亲的孙子,你是我的女人,宗人府上过册子有正经名分的,皇祖母还能轻易要了你的命?”   “可是,那匹天水绢,您完全可以不给我,我也不差那一匹布做衣裳,这样,不就清静了吗?”   裕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嗯了一声,含含糊糊地岔开了话题。   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凭直觉,初雪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文章,绝对不是王爷偏心自己那么简单,只是他既然不愿多谈,她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下去了。   次日夜里,裕王没有去闲云阁安歇,而是去了王妃的正院。   裕王进房的时候,王妃正端了一个银碗,拿银汤匙一勺勺地喂宝儿肉糜蒸鸡蛋。   见父亲来了,宝儿高兴得手舞足蹈,竟然自己从圈椅上爬了下来,蹬蹬蹬地走上前去,伸开双臂摆出要抱的姿势,口中直叫:“父王,父王!”   裕王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随即对春儿道:“带哥儿到隔壁房里喂,我与王妃有话要说。”   王妃见他神色郑重,忙放下银碗,冲春儿使了个眼色。   春儿会意,抱走了宝儿,同时也把房中伺候的几个丫头一齐带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王妃才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宫里头传来消息了,陆家老太君进宫见了父皇和皇祖母。”裕王坐在儿子刚才坐的紫檀圈椅上,低声道。   王妃一怔,随即唇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就为这点子芝麻绿豆大的家务事,陆老太君都亲自出马了?真那么疼自己孙女儿,当日怎么不求着皇祖母许给您做正妃呢?若真如此,也就没有我这根心头巨刺了。”   近来裕王对采莲的日渐冷淡,终于让王妃敢痛痛快快地在丈夫面前数落这个小妾和她家人的不是了。   裕王瞅了妻子一眼,苦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说这些有的没的,陆老太君将父皇从小奶大,情分如同母子,这一层,难道你就想不到?”   王妃轻轻哼了一声,满脸的似笑非笑:“王爷,厚此薄彼的人是您,可不是臣妾,臣妾可是按照品级和惯例,将东西分得没留下一丝话把儿。”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不过,臣妾也是真没想到,以您素日里对待采莲和她娘家的情形,初雪顶多也就是和她一样的待遇,可是您对初雪,竟是这般宠爱。”   “一个小妾罢了!”裕王伸出手,握住了王妃的手:“凭她怎地,也越不过你去,你可是我宝儿的亲娘,再说,我此次赏她那副天水绢,自有我的道理。”   王妃讶然,脸上露出不解。   “我已经和高先生商议过了,这次我冷落采莲,陆家定然要找父皇做主,且看父皇是什么意思。”   王妃不解道:“父皇的意思,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怪您偏宠初雪,伤了陆家人的心,把您训斥一顿,另一个意思,就是一心向着您这个亲儿子,不闻不问,让陆家碰个软钉子罢了,这种事情,还要和高先生商议?”   裕王忍不住暗暗摇了摇头,王妃虽说贤惠大度,可就是样貌平凡,兼脑子不够灵光,离这秀外慧中二字,只怕是差了从大漠到江南的距离,不像初雪,像窗户纸般,一点就透。   见她一脸焦灼地等待着自己给出答案,无奈之下,裕王只得道:“近来父皇的心偏着我一些,也确实亏了陆家在父皇面前不断地说好话,如今,若父皇还听得进陆老太君的话,就说明火候未到。”   “那,若是父皇不再听得进陆老太君的话呢?”   裕王神色肃穆,沉声道:“若是陆老太君在他面前哭诉,他都听不进去,一心只信任我,爱护我的话,就说明火候已到,高先生就会联络朝中大臣,振臂一呼,一齐上书给父皇,立我为太子。   王妃这才恍然大悟,仔细一想,不禁连连点头:“王爷真是好谋算,敢情您赏初雪那匹天水绢,就是试探一下您在父皇心中,到底到了什么地位。”   裕王见她一脸释然的表情,微微一笑:“怎么,你吃味了?你若想要,我再问皇祖母要一匹给你就是。”   王妃娇嗔道:“臣妾的眼皮子还没那么浅,这些年宫里赏赐的好东西多了,哪里就缺这样一匹布!”   “就知道你是个省事的。”裕王拍了拍她的膝盖,又道:“宫里带回来的消息,只说陆老太君进宫面了圣,又见了皇祖母,说自己的孙女不懂事,惹恼了我,失了宠,求皇祖母和父皇从中说合,可是,却不知皇祖母和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妃忙道:“王爷是想我进宫一趟?”   裕王点了点头:“你进宫给皇祖母请个安,若是老人家对此事有微词,正好会跟你说起,若是什么也没说,那就只需看父皇那边的意思了。”   王妃答应了一句,突然想起一事,便问:“您素来对张先生最为倚重,怎么如今倒不跟他商量了?”   “哎,别提了,我倒是想跟他商量来着,可是他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如今还是在家将养着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利索。“裕王叹息道。 第41章 太后   因是正月里,张居正又一直告假,高拱也乐得清闲,便和裕王议定正月二十开课,   正月十九那日,王妃进宫给太后请安,裕王破天荒地呆在空落落的正院,带起了儿子。   宝儿对自己的父亲向来亲密,如今见父亲居然抱着自己喂饭喂汤,高兴得小腿一蹬一蹬,还时不时地拿小脸蛋儿蹭蹭父王的脸。   可是裕王却有些无心跟宝贝儿子逗乐,一汤匙甜汤送过去,糊了儿子一腮帮子,却一点也没喂到嘴里去。   宝儿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裕王叹了口气,吩咐身边伺候的乳母:“带哥儿别处玩耍去。”   乳母抱走了宝儿,裕王独自一人枯坐房中,无聊之极,见罗汉床前的高几上堆着一摞书,拿起来一看,却都是些佛经之类。   心中不由得有些郁闷,王妃十五岁嫁给他,今年才不过二十,就像个老太太般念起佛经了,这样的日子,她不嫌无味,他看着都难受。   转念又想,到底是正室嫡妻,在这讲求正统的世界里,她生的儿子,就是要尊贵万分,光是宝儿一个,恐怕还是不够,得让王妃起码生出三个嫡子,才越发让朝中那些士大夫死心塌地拥护自己。   正思量间,耳畔突然传来王妃的声音:“王爷,您一直都在房里等我?”   裕王猛地回过神来,笑道:“怎么回来得这样迟?”   王妃点了点头:“今日皇祖母娘家的人也进宫给她请安,她和三舅奶奶聊得开心,我就在一边多候了些时。”   裕王嗯了一声,一边观察王妃脸上的神气,一边等着她的下文。   王妃看着丈夫眼神中的期盼之色,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声道:“皇祖母还算是给咱们留了面子,等人都散了以后,把臣妾留下来单独说这事儿。”   见她是这般口气,裕王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皇祖母对采莲失宠的事情很不高兴,她要我想法子好好调度,务必让内院和睦,否则,若是闹出后院失火,争风吃醋的丑事来,那些拥立景王的大臣们,不知道又该怎么造谣生是非了。”   裕王目光一沉:“看来,皇祖母还是依旧坚持立我为储君啊。”   “可是,景王府里那些姬妾们,不是早就斗成了乌眼鸡了吗,怎么不见皇祖母训斥?“想起在慈宁宫里,太后居然对她说出了“妻贤夫祸少”之语,王妃就是一阵委屈。   裕王微微一笑:“那是因为,老四两口子只是个藩王藩王妃,而我们两口子是皇祖母心目中未来的一国帝后,所以就要严厉些。”   裕王妃叹了口气:“这么说来,咱们的火候还是未到,是吗?”   裕王点了点头,又问:“皇祖母可有透露过父皇那边的意思?”   “皇祖母不曾透露,只是母妃在父皇身边的耳目给传了消息。”   顿了一顿,王妃方缓缓道:“据说,昨日陆老太君面圣的时候,提到采莲失宠,还掉了眼泪,父皇当时就说,乳母且放宽心,不过小孩儿家争闹斗气,待我把三郎叫来,说他几句,让他好好对待采莲也就是了。”   “这不过都是些场面话,关键是,父皇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气色如何。“裕王追问道。   王妃看了裕王一眼,脸色郑重起来:“父皇的神色,颇为愠怒。”   裕王的神情一窒,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川字。   王妃垂下眼帘,过了好一会,放轻声道:“王爷从前宠爱采莲,臣妾心中多有不快,如今方知道,夫君是以大局为重,以往,是臣妾不懂事了。”   裕王见她这般说,便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也是个难得的贤惠人了,只是,咱们一家三口将来是一步登天,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全看父皇如何定夺,往后,我对采莲好些,你该不会难受了吧?”   王妃仰起头来,眼中含泪,颤声道:“为了王爷,为了宝儿,臣妾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第42章 跋扈   正月二十那日,青云阁正式开课了。   这日一早,裕王就在书房里等候二位老师。   高拱倒是早早地来了,只是张居正,直到日头升起老高,才缓缓走进书房。   裕王见他步伐虽然稳健如昔,可眉宇间却有着掩饰不住的落寞之色,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问候:“先生的身子可大好了?”   张居正也不看他,只是微微点头,便在高拱身边坐了下来。   高拱看着张居正,想起自己的那个宝贝女儿年前年后总是爱往张府跑,说是认了张夫人做干娘,可是做爹的,焉能不知道女儿心思。   对于张居正这个后生,高拱打心底是满意的,此人聪明盖世,且性格沉稳,机敏果敢,绝非池中物,若是能有这样的女婿,日后对他那几个儿子的前程定是大有助益,说实话,便是女儿不钟情于他,自己也会想办法将她嫁给他。   奈何,自己平日明里暗里放出多次口风,这小子硬是装傻充愣,再加上他与女儿又是相识的,久而久之,高拱也就明白了张居正对女儿实无情意。   因此,他夫妻二人早就严禁女儿私自外出,尤其是去张府,女儿情怀受挫是小事,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可如何得了。   可女儿自幼娇养惯了的,如何肯听他的话,这阵子又是屡屡出入张府,却不知在搞什么名堂,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裕王今日的心情也算不得好,王妃进宫,让他明白了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地位,终究还是没有扎下根须。   昨夜他辗转反侧,不知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是静静等待,还是再做出什么别的行动来争取   于是他开口道:“有件事情,烦请两位先生帮忙出个主意。”   张高二人互望一眼,都是静静地等待下文,师生之间,名义上是讲经,其实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花在对朝政和局势的分析上,尤其是在争取太子之位这件事上,裕王全然信赖自己的老师。   不过,事情涉及到自己的妻妾,裕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堪的,他轻咳了一声:“年前,我新纳了个李美人,因是新人,未免偏宠了些——”   说到这里,他偷偷瞄了一眼两人,只见高拱神色如常,张居正却是紧绷着一张脸,神情冰冷。   “所以,陆侧妃为此闹了别扭,跟她娘家的人诉苦,她的祖母陆老太君便到父皇面前哭诉,说我薄待了她的孙女儿。   “父皇对他的乳母素来爱重,闻言甚是恼怒。”裕王一口气说完之后,便低了头,只管拿茶盏盖子撇茶水上的浮叶。   书房里登时静默了下来。   高拱见张居正始终不说话,觉得自己有义务缓和一下气氛,便呵呵一笑:“王爷,不就是女人家的争风吃醋吗?都是小事情,您刚才也说了,陛下素来爱重自己的乳母,佯装发怒,宽慰宽慰老人家,也是有的,此事,不必太往心里去。”   说完,翻心一想,又补充道:“事情虽然不大,陆侧妃那里,王爷还是要好好安抚一番,陆家那母子俩,在陛下面前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忽视,若是陆家和您离了心,那景王可就有机可乘了。   “先生所言极是,我正打算好好安抚一下侧妃,只是,由此事便可看出,父皇对我之心,终究——哎,不知大事究竟何日能成。”   说到这里,裕王心头一阵焦灼,他放下茶盅,站起身来,在房里不停地来回踱步,见张居正始终一语不发,便问:“不知张先生有何高见?”   “臣以为——”张居正淡淡地开了口:“陆家既然把女儿嫁给了您,就已经和您栓在了一条绳上,您宠侧妃,他们固然要为您说话,您不宠侧妃,他们还是要为您说话。”   “可是,昨日陆老太君分明就是进宫向父皇告我的御状来着。”   “这不叫告状,这叫邀宠!”张居正的语气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冰冷:“不过,王爷若还是不宠她的孙女,陆老太君难不成还要将她孙女改嫁不成,所以说,只要他陆家的女儿一天是您的女人,无论如何,陆家在皇位继承的问题上都会尽力支持您的。”   高拱闻言,不禁暗暗摇头,忍不住插嘴道:“居正此言差矣!别忘了,陆家可不是只有侧妃一个女儿,听说还有三四位小姐待字闺中呢。”   裕王心头不禁微微一怔,立刻就明白了高拱话中的含义。   陆家之所以把采莲嫁给他做侧妃,为的不就是家族将来的前途吗?裕王若是现在都不买他陆家的帐,那还能指望日后登基了能对陆家多加照拂吗?   若果真如此,陆家完全可以再嫁一个女儿给景王做侧妃,极力扶持景王继位,反正他们已经牺牲了一个女儿,也不会在乎多牺牲一个。   张居正言下之意,陆家疼惜女儿,投鼠忌器,裕王若当不成太子,采莲也会跟着遭殃。   然而,陆家若真是疼爱女儿的,就绝不会将她送给裕王做小妾!女儿,在家族利益面前,肯定是微不足道的。   想到这里,裕王不禁深深看了张居正一眼,眼前的老师自从那场大病以后,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于是轻声道:“两位先生所言都颇有道理,不过,后院不睦,争风吃醋恐怕也让人有机可乘,我冷落采莲多时,也该当好好补报。”   张居正冷冷地道:“王爷若真能不偏不倚,不让家世好的小妾仗势凌人,后院方能真正太平。”   裕王怔了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高拱心中暗暗诧异,张居正今日说话,又冷又冲,对裕王的话里隐约含着怒气,不知裕王可觉察到不曾,哎,这小子素来聪明,怎么今日却如此糊涂!   于是用手暗暗抵了一下张居正,冲他使了个眼色,随即笑道:“一个年都过去了,不知王爷的功课做得如何了?”   裕王正要答话,五福却突然走了进来,禀道:“王爷,闲云阁里闹起来了,王妃请您速速回去,”   “闹起来了?是初雪——是李美人闹起来了?”裕王皱起眉头,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张居正心头一颤,极力保持着镇静。   五福嗫喏道:“是——是陆侧妃娘娘带了人到闲云阁,要掌小月的嘴。”   裕王沉下了脸,斥责道“一个丫头的事,还巴巴的让我回去,王妃是不是也糊涂了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镇不住?”   五福低声道:“现在是李美人和陆侧妃娘娘顶起来了,王妃娘娘让奴才来请您。”   裕王心中更是恼怒,愠声道:“让王妃自己瞧着办吧,我现在没空去管这些事情。”   这时,高拱却劝道:“王爷,王妃素来稳重,此时特意请您过去,其中必有缘故,事关陆家,您还是亲自过去一趟为妙,天色不早,我二人也该回府了。”   裕王这才缓了语气:“让先生们笑话了,回头用过午膳回府吧。”   说完,这才转身离去。   路上,裕王问五福:“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给我听。”   五福舔了舔嘴唇:“是这么回事,今儿早上,抱月轩里的珍珠和闲云阁里的小月,在给各自的主子传早点的时候,在点心房里遇见了,然后,好像是珍珠对小月说了几句关于李美人的话,小月就跟她吵起来了。”   “珍珠都说了什么?”见五福欲言又止,裕王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是谁的奴才?难不成对我也要隐瞒?”   五福见状,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如实描述:“珍珠说了许多对李美人不敬的话,具体说什么奴才也没亲耳听见,大概就是嘲讽李美人只是个做点心出身的。”   裕王哼了一声,暗想,有什么样主子,就能□□出什么样的奴才,那珍珠连王妃身边的春儿都敢欺负,更别说小月了。   “然后,小月就不乐意了,就回了她几句,话里也涉及到了陆侧妃娘娘,珍珠回去跟侧妃娘娘说了,娘娘就带了一群丫头婆子,到水云阁里要掌小月的嘴。”五福见裕王不言语,只得继续往下说。   “然后李美人就不乐意了,偏就是不许她们掌小月的嘴,于是,两位娘娘就顶起来了。”   裕王想起采莲身边那几个陪嫁过来的身强力壮的婆子,不由得问:“她们要掌小月的嘴,初雪哪里拦得住,怎么就顶起来了?”   “回王爷。”五福飞快地瞅了裕王一眼:“李美人是把小月关在了自己卧房里,然后拿了把剪刀守在门口,放话说,谁要想进门掌小月的嘴,先问问她手里这把剪刀。”   裕王不禁吃了一惊,这才明白王妃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回去处置,敢情是动了刀子了。   王妃素来柔弱胆小,采莲虽然泼辣,可是自幼养在侯门深闺,跟人动刀子拼命这样的事情,估计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这初雪真是——太有种了!   想到这里,裕王的精神突然莫名地有些振奋,他自幼生长在深宫内苑,所见到的女人,要么是千依百顺的奴婢,要么被宫规宫礼约束着的宫妃,即便是蛮横如采莲,那份蛮横也是带着撒娇和仗势的味道。   他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初雪这样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第43章 处置   裕王来到闲云阁,还没跨进院门,就听见王妃的声音怒喝道:“我是管不了你们了,只好等王爷亲自来处置!”   然后就是珍珠的声音:“王妃娘娘,这野丫头居然敢在王府里头动刀子,您若由着她的性子,府里头还有规矩可言么?”   “是没有规矩可言,从今往后,府里头可要好好立规矩了!”裕王一脚跨进院门,冷冷地道。   众人见他来了,都是一惊,陆采莲站在厅里,一边四五个丫头婆子环绕,王妃带着春儿端坐堂上,至于闲云阁的人,早就跑得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厅东侧卧房的门前,初雪手里攥着一把剪刀,目光清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妃见丈夫来了,这才松了口气,这俩个小妾一个有后台,一个有宠爱,她可不想趟这浑水,于是便道:“王爷,您来了就好,想必五福已经把情形说给您听了,臣妾无能,不知该如何处置。”   裕王点了点头,来到采莲面前:“采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采莲小嘴一扁,委委屈屈:“李美人仗着王爷宠爱,便纵容自己的丫头,说些对臣妾大不敬的话,王爷可得给臣妾做主!”   裕王的目光转向了初雪,初雪淡淡地道:“今早在点心房,分明是珍珠对我说了些难听话,小月护我心切,气不过才和她争执了起来,请王爷明鉴。”   裕王嗯了一声,略微沉吟了一下,便道:“不过是两个奴婢斗气罢了,何须你们两人着急上火,伤了姐妹间的和气,这事,依我看,就算了罢。”   见裕王这般说,初雪心底一凉。   珍珠无端寻衅,恶言侮辱在前,小月就算反驳,也是人之常情,事后她本没打算计较,可谁知陆采莲反倒带了人打上门来,欺人之甚,莫过于此,再忍下去,何以为人?   此事,便是三岁孩子,也知道是陆采莲不占理。   就算小月真说了些对她不敬的话,同是王府妾室,就算侧妃的位分比美人高,上头也还有王妃这个主母,她完全可以请王妃裁夺。   再不济,也可以给初雪打声招呼,要她好好管教底下人,自己带了人打上门来,气势汹汹要掌别人家奴婢的嘴,就算是初雪她们村的村妇,也不会做出如此无理的行径。   而裕王先这样息事宁人,实际上,已经是在帮采莲了,他根本没有想主持公道,为初雪评理的意思。   毕竟是同床共枕,亲怜□□的男人,这般看着自己被欺负,却连一句公道话都没有,尽管事先就没有对他抱有太浓厚的期望,可亲眼见他如此,初雪还是禁不住一阵灰心,这一个多月的宠爱,说到底,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虚幻。   于是,她缓缓松了紧握剪刀的手,低了头,再不发一言。   谁知采莲却不肯就这么过去,她一把攥住裕王的袍袖,带着哭腔道:“臣妾自幼生长侯门,嫁给王爷之后,虽是妾室,王爷王妃却也从没让臣妾受了委屈,没曾想今时今日,居然要被一个位份比自己还低之人的奴婢如此出言羞辱,王爷——您若不处置,教臣妾情何以堪?”   一阵强烈的烦躁之意自胸腔升起,裕王拧紧了眉头,真想拂袖而去。   恰在此时,何英匆匆走进厅中:“王爷,宫里来人传话,皇爷让您即刻入宫觐见。”   裕王一愣,随即便意识到父皇此刻召他,必然是因为昨日陆老太君哭诉之事,不觉叹了口气。   见采莲珠泪滚滚,便缓了语气,温言道:“好啦,不过是个无知奴婢的话,你也拿来当真,快些回去吧,晚上我陪你吃饭。”   “都被一个奴才欺上头了,此事,若是没个说法,臣妾哪有心情吃饭?”采莲脖子一梗,更来劲了。   裕王心中恼怒,面上却不露出,只淡淡地道:“来人,珍珠和小月这俩个奴婢,对两位主子不敬在先,学舌般弄是非在后,让人拖下去,各大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采莲立刻表示不服:“王爷,珍珠是忠心护主,是好奴婢,如何要打?”   裕王大怒,这就是摆明着蹬鼻子上脸了,便是白痴也懂得分辨,珍珠是忠心护主,难道小月就不是么?人家主子可都为了她不惜拼刀子了,就算是父皇和皇祖母维护你,我拿你没奈何,你的奴婢我总能惩戒吧!真当我这个王爷是死的吗!   于是他冷冷地道:“何英,你随我进宫,让五福去办这事儿。”   “王爷请留步!”初雪突然上前两步,沉声道:“王爷,小月身子孱弱,只怕禁不起这二十大板,还是臣妾代她领受吧。”   “小姐——”房里的小月惊叫起来:“奴婢愿意领受那二十大板!”   裕王哼了一声,大声道:“你既然那么爱惜奴婢,也罢,她的板子就不打了,罚你禁足一个月,好好思过吧!”   说完,再也不看众人,拂袖而去。   一时间,厅中一片静默.   小月从卧房奔出,径直来到王妃面前,跪下求道:“小月愿意领受那二十大板,请王妃劝王爷收回成命。”   初雪提高了声线:“小月,这是王爷下的令,王妃也改不了的,我说过,我今日就是不让任何人动你!”   采莲此时也不哭了,听了初雪的话,心中更是愤恨难平,咬牙道:“珍珠,我们走!”   “娘娘,珍珠姑娘只怕还不能走——”五福有些急了,王爷当着众人亲口下的令,让他把珍珠带下去打二十大板,一大圈人看着呢,自己若不执行,给王爷知晓了,可有得他受的。   珍珠登时吓得面如土色,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陆采莲的衣角不肯松开,颤声道:“娘娘救我。”   见五福这般,采莲回过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五福吓得浑身一激灵,低下头去,突然想起现放着王妃在此,何不把请她做主,自己也好推了责任。   于是来到王妃面前,躬身道:“娘娘,王爷临行之际,命奴才将珍珠姑娘带下去行刑,不知您意下如何?”   王妃看了采莲一眼,颇感为难,心中暗骂五福滑头,自己若是发话让珍珠行刑,这个恶人就是当定了,可是,若阻止行刑,作为当家王妃,怎可当众违反裕王的命令。   春儿见自家主子一脸的彷徨无计,心中一动,附在王妃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王妃一听,眉头顿时就舒展开了,她笑容可掬地坐正了身子,对五福道:“王爷方才,是发话让你对珍珠行刑了,王爷的话,你当然要听。”   五福心中一喜,正要答应,却见王妃话锋一转:“不过,珍珠毕竟是陆侧妃身边的得意人儿,你且去问问她乐意不乐意,她若不乐意,你便等王爷回府之后,禀明王爷,再做定夺吧。”   说完,王妃又转脸对初雪温言道:“王爷既然发话让妹妹暂时不要出院子,妹妹就安心在房里呆着,莫要逆了王爷的意,要什么,尽管派人和我说就是。”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道:“大家都散了吧。”   初雪见状,点了点头,心中暗赞春儿机敏过人,出的主意也真是妙,你陆采莲不是阻止别人对珍珠行刑么?好,本王妃不得罪你,你自己去和王爷顶去,这事儿我还就不掺和了,王爷回来,顶多怪我过分谨慎小心,镇不住妾室罢了,我看你自己怎么跟王爷交代!   眼看王妃带着春儿去了,采莲也顿了顿脚,叫道:“咱们也回去!”   一群婆子便前呼后拥地随着采莲往门外走去。   五福见状,只得硬了头皮上前笑道:“娘娘,王爷回来,您还得好好跟王爷说,休要让奴才难做。”   采莲不耐烦地道:“知道了!回头我自己跟王爷求情去,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了我的珍珠!”   说完,带了众人扬长而去。   小月看人都去得远了,一眼瞧见初雪手里依旧握着那把明晃晃的剪刀,不由得一阵感动,哽咽道:“小姐,您是傻了还是怎地,她不过是要打我几个耳光,您竟然要跟她拼刀子,万一王爷怪罪下来,您这一辈子可怎么办?”   初雪苦笑道:“当时哪里想到那么多,只想着跟她们拼了,我自己都奇怪,若那几个婆子真敢闯,我还真能在她们身上捅几个窟窿。”   这时,躲在厢房里的林嬷嬷和海棠荼蘼杜鹃都出来了,三个丫头纷纷对小月表示慰问,庆幸她躲过了那二十大板。   林嬷嬷却笑着对初雪道:“小姐,王爷只是禁了您的足,一个月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却没有真的打小月板子,可见,他还是对您让步了。”   “这是自然,我们娘娘都拼了命了,王爷那么宠爱娘娘,自然让步了。”荼靡一边说,一边收拾圆桌上王妃喝剩下的残茶。   初雪却皱起了眉头:“这事,有什么好高兴的,本来就是陆采莲存心欺负我们,他不但一句公道话都没有,还各大五十大板,最后还禁了我的足,他怎么不禁陆采莲的足呢!”   她这么一说,几个人都沉默了,是啊,不过是想欺负她们的人没得逞而已,人家还是好端端地,自己家主子却被禁足了。   林嬷嬷却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道:“你们呀,终究年轻气盛,陆家那般显赫,王爷若是不宠爱小姐,只怕小月的命,今儿都保不住了。” 第44章 计策   夜色,越来越浓。   抱月轩里,十二支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将厅中照得亮若白昼,珍珠带了一群小丫头,络绎不绝地将几个红木大捧盒里的各色菜肴摆在厅中那张酸枝木大方桌上。   采莲放下手中的九连环,从美人塌上站起身来,踱到桌前,看着那些菜色,胡椒醋鲜虾,豆豉蒸羊肚,五味烧鸡,水晶肴肉,凤天鹅,肉酿金钱汤等,一色的宫中御膳,都是裕王打小吃惯的口味。   珍珠上完菜肴,想起五福的坚持,心中犹有余悸:“娘娘,等下王爷到了,您可别忘了替奴婢求个情儿。”   采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见娘娘似乎压根没听进去自己的话,珍珠急了,那二十大板的罪可不是那么好受的,若行刑的人下手重些,打残了都有可能,于是轻叫道:“娘娘——”   采莲扑哧一笑:“傻丫头,你可知道今日皇爷召王爷进宫,所为何事?”   “莫非是夫人进宫见过太后了?王爷毕竟是皇爷的亲儿子,皇爷真能向着咱们?”珍珠的话里透着明显的疑虑。   采莲心情大好,闻言也不生气:“难怪你不知道,下午我娘派人递话儿给我的时候,你去库房领红罗炭去了。”   珍珠见她这般说,也是精神一振:“夫人递了什么话过来。”   “你别管什么话,总之,那个做点心的丫头想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那是门都没有的事儿,今日皇爷把王爷叫进宫,就是命他好好待我!”   说完,她从袖中摸出一叠纸张,递给珍珠:“拿到我的妆台里,好生收着。”   珍珠接过一看,上面又是框框又是字,却不认得,便奇道:“这是什么?”   采莲得意地笑:“这是爹娘给我的银票,整整一万两!”   珍珠吓了一跳:“老爷夫人给您那么多银钱做什么?”   采莲盯着煌煌燃烧的烛火,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当然是为了让闲云阁里那个贱婢一败涂地!”   一席话,听得珍珠有些云里雾里,只是怕娘娘嫌她啰嗦,也不敢再问,只低了头,捧起柜上的雨过天青糖罐子,往炕桌上的零食碟子里加了几块藕丝糖。   一时,就有丫头来报,王爷过来了。   采莲精神一振,急步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王爷怎么到现在才来啊?臣妾都等得急死了。”   裕王呵呵一笑,捉住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从宫里刚出来,总得换了身衣裳,才能到你这里。”   “不知皇爷为何突然要召您入宫”采莲一边问,一边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裕王只淡淡笑道:“不过是朝政上的些须小事,来,我看看你今儿给我备下了什么好菜!”说着,就牵了采莲的手往方桌边走去。   采莲拉着裕王坐下,用筷子夹起一块羊肚,放到他面前的小碟中:“这是您最爱吃的羊肚,新来的厨子,手艺还成。”   裕王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笑道:“秀色可餐,我早已饱了,你快吃些,咱们一起洗个鸳鸯浴去。”   说到鸳鸯浴三字,裕王的声音就变得富有磁性起来。   采莲脸上一红,睨了裕王一眼,轻笑了一声,转脸吩咐珍珠:“准备热水,王爷要沐浴。”   珍珠答应了一声,自去准备,采莲便指着珍珠的背影娇声道:“王爷,这丫头伺候臣妾素来尽心,您就免了她那一顿板子吧。”   裕王恍若未闻,只低头细细地剥了一只鲜虾,递给采莲:“你素来爱吃虾,可惜这东西太容易腐坏,不然我就让表舅从江南给你多送些来,那年我随父皇微服去过一次江南,水乡的虾可真真美味。”   采莲见他关心自己,心中一喜,伸筷将虾肉沾了姜醋汁儿放入口中,裕王一笑,又转了话题。   一时饭毕,热水早已备好。   采莲屏退众人,亲自上前为裕王宽衣。   裕王却轻轻托住了她的玉手,悄声道:“我先给你脱了吧。”   采莲多时不跟男人如此亲密了,如今见裕王伸手将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褪去,不由得浑身发热,身体也有了异样的感觉。   硕大的橡木浴桶里满是热水,水面漂浮的玫瑰花瓣清香四溢,裕王清俊的眉眼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采莲将上半身靠在他强健的胸膛前,享受着他的爱抚,一颗心就像像蜜糖似的慢慢融化了。   正在此时,泥金山水围屏外,突然响起了五福的声音:“王爷,王妃让奴才给您送澡豆来了。”   裕王嗯了一声,忽然道:“五福,我进宫前叫你办的事,你办得如何了?”   “回王爷,奴才已经拿了锁,将闲云阁的大门锁上了,至于珍珠,那二十大板,奴才暂时还没有打。”   裕王冷笑道:“怎么,我的话,你当成耳边风了吗?你有几个脑袋?”   “王爷莫恼。奴才这就去办。”五福的声音里透着惶急。   采莲心头一凛,抬起头来,正要扬声说话,裕王却不由分说,用嘴唇狠狠堵住了她的嘴,吻得她几乎要背过气去。   这里珍珠正不知所措间,却见五福带了几个小厮,说了声:“珍珠姑娘,得罪了。”便架起她,往外走去。   珍珠大惊失色,朝屏风里尖声叫道:“娘娘,救命啊!”   只听见屏风里传来扑腾扑腾的声音,屏风底下,一地的水正往外淌,她家娘娘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五福听着屏风里明显的动静,心里暗暗惊叹自家王爷的绝顶聪明,之前王爷让他现带上几个小厮随着一起来抱月轩,到了门口却又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谁也搞不懂他想干什么,现在才明白,敢情是先要把侧妃娘娘搞定了,才能拉珍珠出去打板子啊。   裕王一觉醒来,发现天色早已大亮。   昨夜的施暴,让他耗尽了精力,可是心底深处,被父皇劈头劈脸怒骂的那股闷气,却也发泄了出去。   瞥了一眼身边昏睡着的采莲,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意,不是跟父皇告状说我不宠幸你了吗?不是说我宠妾灭妻么?你算哪门子的妻,你也不过是供我玩弄的妾罢了。   睡梦中的采莲轻轻翻了一个身,雪白的脖颈上满是淤紫的吻痕,想起昨夜她哭着跟自己求饶的情形,裕王对于自己的骁勇又有些得意之情。   就知道她会缠着让自己饶了珍珠,笑话,自己连初雪都罚了,会放过丫头?自己,终究才是这王府真正的主人!   采莲身边另一个大丫头碧玉见他醒了,便要上前服侍他起床。   裕王摆了摆手,自己三下两下穿上衣衫,对碧玉道:“娘娘昨夜累着了,让她今天好好歇息,我晚上再来看她。”   裕王走后,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采莲才悠悠醒转。   碧玉急忙上前,一边伺候她穿衣梳洗,一边把裕王临走前的话回禀了。   采莲便问:“珍珠如何了?”   碧玉叹了口气:“被打了整整二十板子,下半身都肿得不成样儿,有些地方还破了皮,我已经给她上过药了,现在估计是睡着了。”   采莲心中怒火一下窜起老高,正要说话,目光突然瞥见菱花镜里自己脖子上清晰的吻痕,想起昨夜的狂风骤雨,辣手摧花,心底一软,居然怎么都恨不起来了。   她甚至隐隐觉得,昨夜的裕王,身上那股桀骜的野劲儿,有些让人害怕,让人不由自主地折服。   想到这里,她叹息了一声:“王爷真要打她板子,我又哪里能护得住她。”   说完,随手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枚金簪,放在妆台上:“待会你把这个拿去给她,就说是我赏她,你让云儿去伺候她,让她安心养伤。”   碧玉看了一眼那枚金簪,只见簪头上那朵梅花,乃是羊脂白玉雕成,梅花的花心,是一块黄豆大小的红宝石,单是这枚宝石,估计都价值好几十两白银,更别说那上好的羊脂白玉和金子了。   她家侧妃虽然出手一向大方,这般赏奴才,却也是罕有,碧玉不禁有些眼红了,可转念想起珍珠躺在厢房的炕上辗转□□的情形,一颗心又立刻又平了下来。   一时梳洗完毕,用了些碧玉传来的早点,采莲便道:“碧玉,把我所有的首饰匣子都抱来。”   碧玉答应了一声,拿钥匙开了橱柜,将大大小小十来个首饰匣子放在大方桌上一字排开。   采莲当日嫁进王府的时候,是按照娶侧妃的礼数办的,官造的首饰不多,可架不住太后偏心给她的赏赐,陆家家世显赫,又给了她许多陪送,所以采莲的首饰,数量上比王妃还要多些。   碧玉将那一匣匣五光十色的珠宝打开,采莲自己也看得有些眼晕了,她拈起一支碧玉莲花步摇问碧玉:“你说,这枚步摇比起杨美人头上戴的那个步摇如何?”   “杨美人头上那支,上头的珍珠都有些褪色了,且是银子打造的,如何能与这只步摇比得!”碧玉撇了撇小嘴,不屑地道。   采莲又捡了一对碧绿透亮的翡翠镯子:“我记得,齐侧妃手上只带了一个包金的玛瑙镯子,她好像长年累月,都只戴着这一个。”   “可不是么。”碧玉捂嘴笑道:“玛瑙是年长之人戴的,她年纪轻轻的,戴上这个也不怕人笑话。”   采莲闲闲地一笑:“她不是不怕人笑话,只是实在没有镯子可戴。”   顿了一顿,又道:“听说她娘家哥哥好赌,她身边除了官造的首饰,其余不多的首饰都当了贴补娘家了,只是那官造的首饰,总不好日常戴着吧。”   碧玉点了点头,奇道:“娘娘今日怎么突然在意起这个来了?”   采莲沉吟道:“我若没记错,这两人的生日好像都在三四月里吧?”   “齐侧妃是三月十八,杨美人是四月初六。”   采莲指着碧玉步摇和翡翠镯子道:“把这两个单独收着,等她们生日到了的时候,别忘了提醒我,步摇给杨美人,镯子给齐侧妃。” 第45章 拒绝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初雪坐在窗边温暖的光晕里,一边绣着牡丹花儿,一边轻轻哼着一首歌儿:“二月二,龙抬头,家家小孩剃毛头。”   小月拿了一双鞋底,坐在她下首纳着,听她唱得温馨欢快,不觉皱眉道:“小姐,亏您这么好兴致,别忘了,咱们已经被禁足十来天啦。”   “禁足的只是我一个人罢了,外头大门虽然锁了,可是后头不是有个角门供你们出入么?你若闷了,就到园子里走走去。”初雪嘴里说着话,手上的针线却没有停。   小月笑叹道:“您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就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您就不嫌闷得慌?   初雪一时没有作声,半晌方道:“在我们慈溪乡下,每到二月二的日子,家里有年满六岁的男孩儿,都要在这一天大开宴席,给儿子剃头,我弟弟文贵剃头那天,办得可热闹了……”   小月听出了她话中的酸楚之意,想起自己的家乡,也是颇为感触,暗怪自己不该说破,就由着她强颜欢笑,又有什么不好呢。   想起前日自己在花园里所遇之事,嘴唇动了动,待要说出,却终究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埋头活计,不知过了多久,林嬷嬷推开门进来了:“小姐,五福在外面求见,说是奉王爷之命来的。”   初雪晒然一笑:“既然是奉王爷之命来的,又哪里谈得上求见二字,直接进来不就是了。”   “小姐,五福肯求见,那是人家对咱们的一份敬重,您心底对王爷有气,可也不能迁怒到下人头上。”   初雪想起当日在点心房当差时,和五福颇有些交情,便笑道:“我不过说着玩儿,五福为人是极好的,你快些让他进来吧。”   五福进来后,对初雪行了一礼:“王爷让奴才前来问候,美人一向可安好?”   初雪淡淡道:“劳王爷费心了,回去跟他说,我有吃有喝,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没有什么不好的。”   五福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面容安静祥和,丝毫没有愁闷羞恼之态。心想,这初雪还真是宠辱不惊,王爷前些日子那么宠她,她也丝毫不露出轻狂样儿,如今罚她禁足思过,她也没有恶言怨语,这事,若换了其他几个侧妃美人,只怕一个也做不到。   想到这里,心里对这位昔日的老同事更增了几分敬佩之意。   于是低声笑道:“王爷叫我来问问您,可有没有人乘着您禁足的时候,薄待您,给您气受,若有,可以让奴才传话回去给他。”   “我在院子里又不出去,别人便是想给我气受也难,王妃娘娘早就吩咐过下人们,一应份例照常供给,我的日子,过得着实不差。”初雪的态度看上去老实诚恳。   五福这下彻底没词了,他忍不住在心底暗暗顿足,这位美人,样样都好,就是不懂得怎么拐弯抹角,她这么回答,让自己怎么回去跟王爷交差呢。”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朝林嬷嬷使了个眼色。   林嬷嬷在皇宫里混了大半辈子,是何等世故老练的人物,一见五福面上的神色,心里便明白了十之*。   于是上前一步,陪笑道:“难为五福公公问得仔细,咱们家小姐在这里虽说没什么难处,可是却有一条,她打小爱读书,这下没了书读,可急得整天团团转,若是王爷肯送些书过来,小姐定然是感激不尽。”   五福听了,这才笑容可掬地道:“我这便回去禀告王爷。”   五福去后,初雪皱眉道:“嬷嬷,你干嘛要王爷送书过来?”   林嬷嬷扑哧一笑:“小姐,你虽然聪慧,可在揣摩人心上头,却还是个孩子,我来问你,你觉得五福无缘无故的,为何上门来见你?”   “自然是王爷命他过来的。”   林嬷嬷紧跟着问道:“那您再想想,王爷为什么要命五福过来?”   初雪仔细想了想,也明白过来了,不禁觉得好笑:“他若想来闲云阁,只管过来便是,他是这王府的主人,难道谁还会赶他走不成!”   林嬷嬷笑道:“男人家么,都是好面子的,禁足令是他亲口下的,怎么好再上赶着过来见您,从您嘴里说出想要他来的话,好歹也是给他个台阶下了。”   初雪依旧坐下,拿起针线,漫不经心地道:“反正只是禁足一个月罢了,他来与不来,都不相干的。”   听了这话,林嬷嬷与小月都有些面面相觑,作为一个刚册立不到两个月的美人,把王爷的宠爱看得那么淡,可绝不是一件好事情。   林嬷嬷待要再劝初雪几句,突然想起自己小厨房里还炖着燕窝,便匆匆去小厨房了。   小月环视了房里房外,见其余几个丫头都不在左近,便关上门窗,低声道:“小姐,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什么事情,还用得着关门关窗的?”   小月凑近了,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前天下午在花园里,我跟张大人聊了一会。”   初雪身子微微一颤:“谁要你去找他的!”   “不是我去找他的,是他让心墨找我的,约好了在假山边的梧桐树下见面。”   初雪默然不语,依旧一针一线地绣她的牡丹,只是这几针的针脚,明显有些乱了。   小月又道:“张大人问了您的境况,很是为您担忧,他说,在王爷心里,第一是能给他继位带来帮助的陆侧妃,第二是能给他生下嫡子的王妃,小姐您的处境,实在不妙。”   “他的说法,也有失偏颇,前阵子王爷对我不就很好么?即便是现在我被禁足,他不也还是想着来看我?”初雪用牙齿咬断一根丝线,对着空气反驳。   “可是,张大人说,王爷的宠爱实在是一时新鲜,是镜花水月,他还说陆侧妃不会轻易放过您,让您早做打算。”   “这王府是王爷王妃当家,我能有什么打算!”   小月呐呐道:“张大人说,只要您愿意,可以自请出家,他再想法儿从寺庙中把您带回江南。”   小月的话语又轻又短,却恍若雷霆万钧,震得初雪心头一阵迷糊,随即便觉得指尖一阵疼痛,低头看时,手指已经被绣花针刺出了血珠。   “他——他居然都不恨我,不怪我?”初雪的声音有些暗哑了。   小月感叹道:“您撇下他,嫁给王爷,他如何能不恨不怪,只是,再深的恨,也是因爱而生,他终究不忍见您身处危境。”   “小月,这番话,是他自己告诉你的?”   “我又不是傻子,这种事情,又何须他自己说。”小月有些急了:“小姐,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当日您怎么就狠心嫁给了王爷,王爷如何能与张大人比——   “住口!”初雪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断喝了一声:“以后,再不要提起这个人,他是朝廷命官,王爷近臣,我是王爷的姬妾,我与他本就素无瓜葛,你提他做什么!”   小月看了一眼她微微有些发白的脸,瞬间明白了她话里的全部含意,只得道:“好罢,我去给他回话,请他不要再费心了。”   初雪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涩声道:“告诉他,请他以自身的前途志向为重。”   春初的夜,总是来得很快,一朵牡丹花堪堪绣好,天就擦黑了。   蜡烛的光亮终究不如阳光明亮,初雪停下针线,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见杜鹃往花梨木圆桌上摆饭,便道:“今儿晚上咱们吃什么?”   杜鹃道:“王爷派人从大厨房里送来六个菜色,林嬷嬷说,咱们小厨房只配上点清粥和香米饭就够了。”   初雪嗯了一声:“给我装半碗清粥就成,我一点也不饿,余下的,你们几个拿去吃了吧。   小月轻声道:“王爷赏的菜,您一块都不动,传了出去,只怕不好吧。”   初雪看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声音波澜不惊:“大不了再禁我一个月的足呗,反正闲云阁的院子够大,有你们陪着,我也不寂寞。”   小月无奈,只得装了半碗糯米清粥,递到了窗前给她。   吃完饭,初雪照例在临窗的书案上铺上一张玉版纸,她的字本来不差,上京后得张居正指点,进境更是神速,自从住进闲云阁以来,因长日无聊,她越发迷上了写字。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是写给我的吗?身后,突然传来裕王的声音。   初雪吃了一惊,手中的笔差点落地。   裕王一把扯过字幅看了看,惋惜道:“好好一幅字,我还想叫人裱起来,却被你滴上了墨汁——罚你再写一幅!”   “王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裕王笑道:“我是从角门溜进来的,就在你身后看你写字,你的字越发清丽了。”   初雪垂下眼帘:“我给王爷倒茶。”   裕王见她要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我不口渴,只想你陪着我说说话儿。”说完,又指了指饭桌上放的一个红缎包裹:“你不是让想叫送我给你书看吗?我给你挑了《太真记》。   说完,伸手便要缆她的纤腰,初雪却下意识地闪避开了。   裕王一只手空在半空,脸上登时浮现尴尬之色,半晌方道:”初雪,我知道你心里怪我。”   初雪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臣妾不怪王爷,臣妾虽说是禁足,其实,除了不能出门,并没有遭罪。”   “初雪,你想想看,你为了维护小月,都动了剪刀了,我若再惩治小月,教你的脸往哪里放?抱月轩里的珍珠,我可是结结实实打了二十大板,采莲怎么求情我都没听。”   见初雪依旧面无表情,裕王叹息道:“我并非不辨是非,只是父皇素来宠信陆家,只好委屈你一回,我已经吩咐王妃对你多方照应,你就别再跟我闹脾气了。”   原本是存了几分恼怒的,如今见他一脸真诚,初雪的怒气倒也消散了。   见他依旧站着,便笑道:“我如何不知王爷的难处,好在这院中清静,我本就不想出去,一个月功夫罢了,王爷不必挂心。”   说着,拉过一把玫瑰圈椅,请他坐下。   裕王心中一喜,伸臂就将她搂进怀里,柔声道:“这些日子,我想你想得厉害,今晚,我就在此歇了吧。”   初雪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心头掠过无数个推拒的理由,却都不甚合适。   一眼瞥见床头的红绫肚兜,顿时有了计较:“王爷来得不巧,臣妾的月事迟迟没有过去,正想请王妃找个大夫看看呢。”   裕王一怔,登时有些意兴阑珊,安抚了她几句,就起身去了。   两人说话之时,林嬷嬷拿了熏香熏被褥,将后半段谈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见裕王走了,林嬷嬷便道:“小姐,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哪有故意把送上门的宠爱往外推的?今晚你若能让王爷高兴,明日就能解了你的禁足也未可知。”   初雪没有作声。   莫名其妙的,今晚她就是不想跟他在一起。 第46章 玉簪   “公子,咱们今天不去王府了吗?”张居正的书房里,心墨见天色已经不早,自家公子却双手背负,伫立在窗前沉思冥想,不禁出声问道。   张居正没有回答心墨,只是盯着窗外枝头上那一抹新绿,怔怔地出神。   早就该猜到她不会跟自己走的,她若是愿意和他走,当日就不会选择嫁给裕王。   然而,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还要再去试一试,不试,终究是不甘心。   以前途和志向为重?这固然是她不肯自请出家随他浪迹天涯的理由,那么嫁给裕王呢?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头疼欲裂。   荣华富贵?他张家也有用之不竭的财富,而且,他还可以给他正妻的名分。   如果她不是为了地位,也不是为了富贵,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嫁给裕王?   脑海中脑浮现出裕王俊美的脸庞,翩翩美少年,是朝臣们给裕王的评语。   他的心头像是被扎进了一根尖锐的小刺,生疼生疼。   没来由的,张居正突然想起少年时在书院读书的情形,那时,每次有别的学子做的文章得了第一,其他同窗们纷纷嫉妒议论,唯有他,从未有过半点不快。   只因为他深信,他有把握能超越那个第一名,他之所以没得那个第一,只是因为他不上心罢了。   只要他存心想,那个第一永远都是他的。   曾经,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尝到嫉妒的滋味。   心墨有些担忧地望着自家公子,他高大的背影像一堵厚实的墙,将窗外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房中一片暗影。   自从昨天晚上,自己带回了小月的回话,公子就一言不发,晚饭也没有吃,早早就睡下了,今天一早,又是这般情形。   心墨自十岁起就跟着公子,自然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可是,他楞是不明白,高家大小姐虽说样貌不如初雪美丽,可也是少见的美人儿了,对公子又这般上心,公子怎么就撇不下初雪了呢。   再好,也都是王爷的女人了,公子这般聪明通透的人,为何偏偏在这事上看不开呢。   想到这里,心墨有些心为自家公子不平了,那初雪真是有眼无珠,若是跟了公子,公子绝不会让她做妾。   “公子,今天高家大小姐又来探望夫人了,您要不要——”   张居正回过头,扫了心墨一眼,心墨吓得赶紧低了头,再不敢出声。   谁知公子居然破天荒地问道:“心墨,你觉得高小姐很好?”   心墨点了点头。   “那你说,她跟初雪比起来,谁更好?”   心墨仔细想了想,嘴唇动了动,却又有些胆怯地看了张居正一眼。   张居正轻声道:“你只管说,我不怪你就是。”   “公子,奴才要是换做了您,不会去想着这两位姑娘谁更美更好,我会比较这两位姑娘谁对我更好。”   张居正目光一凝,没有说话。   心墨继续说道:“奴才瞧着,自打您跟初雪姑娘相识那天起,都是您上赶着对她好,我就没见过——她有什么对您好的地方。”   “你也瞧出来,只是我一厢情愿了,她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我,对么?”   见自家公子笑得有些惨然,心墨忙道:“姑娘家的心事,奴才哪里猜得透,只是高小姐爱慕您,咱们全府上下都知道,您生病的那些日子,她还不顾名声到你房间里探视过您,还为您掉了眼泪,从那日起,夫人就正式认她做干女儿了。”   张居正双手紧紧抵着着窗棂上凹凸起伏的雕花云纹,嘿了一声:“心墨,我差点连你都不如了。”   说完,他仰头长吁了一口气,转身来到饭桌前,坐了下来:“我有些饿了,去拿早点来。”   “厨房里有高小姐昨日亲自下厨做的糕饼,要不我给您取些来?”心墨见自家公子似乎是从此醒悟了,心里一高兴,顺口就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张居正淡淡地道:“我已经吃过了天下第一的慈溪点心,其他的点心,再难入口了,还是来碗清粥吧。”   此时,张夫人早已用过了早点,在房中跟高湘闲聊。   自从正式认了干母女之后,高湘来看望张夫人的次数越发勤了。   张夫人出身江南商户,自幼做得一手好女工,高湘本是以才女自诩的清高人物,却在看了张夫人亲手绣的一副山居图之后,开始认真地学起女工来。   今日,高湘把自己近日刚绣好的一幅蝶戏芍药图带了过来,张夫人一看之下,不禁暗暗惊叹这姑娘的心灵手巧,那五色的重瓣芍药被她绣得栩栩如生,蝴蝶头上的触角纤细逼真,似乎被风吹的微微颤动。   “可惜女儿是初学乍练,不然,可以将画幅加长加大,再添上一带远山,一匹骏马,马蹄周围蝴蝶翻飞,那意思就出来了。高湘看着绢布,有些惋惜。   张夫人笑道:“我又不是宋徽宗,哪里就能考到这样刁钻古怪的题目(注),不过是长日无聊,聊以解闷的玩意罢了。”   高湘嫣然一笑:“我打小不爱女工,只是见娘的手艺巧夺天工,才激起了好学之念,若说长日无聊。我家中姨娘是极多的,也颇有几个爱诗爱画的,日常谈论谈论,却不无聊。”   张夫人早就听说高拱的小妾众多,却没想到高家小妾里还有那么多通晓书画的,这才子纳妾,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样啊。   想到这里,她笑问:“你的姨娘们毕竟都是已嫁之身,又都是长辈,一起言谈,难免不尽兴,你为什么不找你的表姐妹们玩去?”   高湘垂下眼帘,轻声道:“三个表姐,四个表妹,都已嫁为人妇了。”   张夫人闻言,不由得仔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身穿一件菊纹浅金色绫袄,水绿色百褶裙,秀美的脸蛋上有着淡淡的惆怅,想到她今年已经整整十九岁了,不觉有些过意不去。   这姑娘,原本也不是特别惹人疼爱,只是儿子病重的那些天,她不顾世人非议,在他床前潸然泪下的一幕,让张夫人感动了.   她认了这姑娘做义女,也希望儿子能够放下对她的成见,毕竟,做娘的,都希望儿子娶个对他掏心掏肺的媳妇。   想到这里,她便转脸吩咐香儿:“我这里有几枚新到的玉器,你把公子叫来,帮我鉴赏一下。”   香儿答应着去了。   高湘看着小丫头将一匣子温润透亮的玉佩,玉镯,玉簪,玉扳指一一摆放在炕桌上,便奇道:“这些玉器是娘亲自挑选的吗?”   “我整日里看账簿都看不完,哪里有空去选玉器,这些东西,都是我娘家珠宝铺子里的新品,我父亲着人送给我们娘儿俩个日常戴的,湘儿,你看,这成色还成吗?”张夫人拈起了一枚玉扳指。   高湘迎着亮去看那玉扳指,越看越惊,这般绝世好玉,张夫人的娘家居然像运送个寻常菜肴一样,一股脑堆放在木盒子里就送来了,这家人是太粗心了还是太有钱了?   “娘,是外公那边给咱们送好东西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高湘心头猛地一跳,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门口。   那身穿宝蓝色锦袍的英挺身影,不论什么时候见到,都让她不可遏制地脸红心跳,想控制,都控制不来。   “是呀,你上次不说没有扳指戴么?你外公给你送来了好几个,你快些来看看。”   张居正走上前去,伸手就要去取桌上的扳指,张夫人笑道:“你湘妹妹在这里,怎么也不知道招呼一声。”   漫不经心地朝她脸上瞄了一眼,张居正闲闲地道:“湘妹妹好,有劳你帮我陪伴娘亲。”   高湘忙道:“哥哥说的哪里话,陪娘的时候,我也很开心的。”   张居正点了点头,再不看她:“你开心就好。“   还是那般波澜不兴的淡然,还是那样心不在焉的冷漠,一阵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高湘忍不住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正儿,先别忙着挑扳指,你倒是先挑根玉簪子。”张夫人微笑着对儿子道。   张居正低头仔细一看,几只玉簪都是女孩儿家的饰物,便笑道:“娘,这些簪子,都是姑娘家戴的,可没我什么事儿,您让我怎么挑呀,我还是找我的玉佩和扳指好了。”   “叫你挑你就挑,哪来这么多废话!”张夫人嗔怪地瞅了儿子一眼:“你自己是不戴,可是你总要娶媳妇的,你将来的媳妇也不戴这个么?”   听到张夫人那句:“你将来的媳妇。”高湘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张居正根本就没有议亲,张夫人要他挑簪子,是要送给谁   想到她方才说话时,含笑的眼神明显就飘在自己身上,极度的兴奋与紧张令高湘的呼吸都有些静止了。   张居然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在那些闪着温润光泽的玉器间来回穿梭了一遍,伸手拈起两枚玉簪。   张夫人问:”怎么,你还想一次挑两支?难不成还想娶两个媳妇不成?“   张居正的语气里显出了少有的客气:”娘不要一心想着未来的媳妇,您难道忘了,这里还有个湘妹妹吗?“   张夫人心中一喜,以为儿子终于是想通了,待要说两句鼓励的话,却碍于高湘女孩儿家,面皮终究是薄的,也不好说破,只含笑道:”你有这个心,娘是再高兴不过了。“   谁知张居正接着举起手中的玉簪:“这枚梅花簪,娘替我收着,留给我未来的媳妇,至于这枚莲花簪么,就送给湘妹妹吧。”   房间里瞬间沉寂了下来,除了张居正之外,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起来,香儿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张居正伸出手,将那枚和田碧玉雕成的莲花簪递到高湘眼前:“妹妹且收下这枚玉簪,日后出阁压箱,权当是哥哥给你的陪嫁。”   高湘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身子也轻轻颤抖了起来,咬牙道:“多谢哥哥厚意,既然如此,妹妹就收下了。” 第47章 绝望   京城本是天下第一等热闹繁华之地。   大白天的不必说,每条街道上都是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即便华灯初上之际,街市也是热闹非凡。尤其是淡然居附近,高等店铺云集,天下水陆货物珍品无不齐全,虽不像菜市口那般满是小贩的叫卖,可生意兴隆,绝不亚于菜场。   张居正独自坐在淡然居的雅座里,端着一杯香茶,默默梳理着自己的纷乱的思绪。   近来,京郊怀柔,顺义一带有大批蒙古兵南侵,首领俺答汗乃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骁勇善战,一路攻城掠池,烧杀抢掠,所到之初,皆成焦土,情况甚是危急,而京城仅有的五万兵力中,还有甚多老弱残兵,根本无力迎战。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危惧,皇帝也暂时熄了丹炉,召集内阁大臣们日夜商讨对策。   按说,战场之事,轮不到他们这些翰林院的文士过问,可是,外族入侵是何等大事,或汉或虏,在此一战,不要说是张居正高拱等自幼饱读圣贤书的文官,就连街上的贩夫走卒,杀猪屠狗之辈,提及此事,也是热血沸腾,一脸关切。   这几日,青云阁里的课程早就停了,师生三人在一起,只是议论着前方的战事,以及朝中的局势.   裕王身为亲王,自然是心焦如焚,屡次入宫求见皇帝,都被拒绝,只急的在书房里团团乱转。   张居正心系此事,每天晚上,都要和几个同窗去自己的老师,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徐阶的府上打听关于此事的最新进展。   内阁首辅严嵩最善溜须拍马,他因此坐上首辅之位,如今蒙古大军几乎兵临城下,皇帝问计与他,他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与内阁诸人,亦是一筹莫展。   张居正知道,蒙古族依靠游牧为生,草原上物资匮乏,蒙古人素来都是拿牛羊马匹在马市上与中原百姓交换粮食布匹和器皿。   如今皇帝早已下令关闭马市多年,使得蒙古人只有靠出兵抢掠,才能活得下去。   若能重开马市,双方必能停止干戈,可惜,似他这番想法的大臣不止一人,却谁也左右不了道观里那位一心修道的皇爷。   正想得出神间,手心却突然一烫,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女声扑哧一笑:“想什么这么入神,连茶冷了都不知道?”   张居正低头看了看被硬塞到手中的茶杯,又抬眼看了看笑靥如花的高湘,眼底划过一丝无奈。   那日,在母亲房中,借着挑选玉簪的时机,他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坚信她是听懂了。   看着她当时难受的模样,张居正有过一丝不忍,可是,若不让她彻底死心断念,日后缠夹不清,自己如何面对高拱对她女孩儿家的清白声誉,也有影响,自己也算是为她好,怎么她就阴魂不散呢。   高湘今日穿了一件荔枝红的锦袍,挽着时兴的飞云追月髻,面庞也精心地装扮了,显得艳丽异常,她往张居正面前一座,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就在室内弥漫了开来。   张居正也不去理她,只低了头喝茶。   “哥哥原来爱喝铁观音,我家里现放着福建的贡品,改日带给你尝一尝,如何?”高湘似乎压根就不记得那日的难堪,依旧喜笑颜开。   这时,店里的小二拎了个茶壶推门进来续茶水,见高湘说话的语气亲昵无比,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张居正蹙起了眉头:“高湘,咱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本就惹人闲话,方才,你当着那小二的面,说话又如此亲密,很难让人不生误解。”   高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凝望着他:“我一个女孩儿家,都不怕人误解,难不成你还怕?”   心底的不耐越发强烈,可是她偏偏就是装作看不懂的样子,张居正只得微微点头,面色郑重:“你别说,我还真怕。”   “哦?”高湘面色闪过一阵阴云,她也不笑了:“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怕什么?”   张居正正色道:“我怕姑娘总是与我独处,坏了声誉,他日没有媒婆上门,或者出阁后夫君见疑,岂不是张某的罪过。”   高湘深深地看着他:“看来,你也是挺关心我的。”   张居正摇了摇头:“姑娘莫要想岔了,俗话说的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张居正还一心想求娶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给你这么一搅合,还有谁家的千金小金肯嫁我”   见她一张雪白的脸顿时变得铁青,张居正索性低了头,不再理她,话虽重了些,可是谁教她死缠烂打呢,自己虽然脾气好,可人的耐心有限,这与厚道无关。   过了半晌,高湘方轻轻地,似梦呓般地问道:“难道,我不是千金小姐么?还是说,我不够温柔贤淑?”   张居正轻叹一声:“姑娘,张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姑娘莫要见怪,你家世清贵,貌美才高,必然能嫁到如意郎君,请你忘了我吧。”   这是*裸的,再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了。   高湘的心像是被锐器击中,只觉得撕裂般的疼痛从心底最深处泛了上来。   定了定神,她才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没有初雪,咱们之间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听到初雪二字,张居正面色突变:“此事与她无关,况且她是王爷的姬妾,你可不要胡说。”   “胡说,哈哈!”   一股狂怒地火焰自心底熊熊燃烧了起来,那么多日子的彻夜难免,那么多日子的辗转思念,那么多心机和算计,那么多的退让和隐忍,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张冷漠无情的脸。   高湘终于彻底的崩溃了,   她拍案而起,用手指着张居正的额头尖声道:“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懂你上次在这里故意试探她?”   “对,就是在这里!”她环视了一下四周:“你一边对我说着虚假的话,眼睛却紧盯着她的脸,那脉脉含情,生死相许的样子,你还敢说你不喜欢她!”   张居正也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眼前这张扭曲的脸冷冷地道:“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是被你这个混蛋气疯了,逼疯了!”高湘颤声嚷着,双目血红:“我哪里不如她,你说,我究竟哪里不如她?”   张居正嘴唇动了动,可是见她浑身哆嗦得厉害,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有些事,是缘分,强求不来的,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要抽身而去。   高湘却余怒未消,冷笑道:“不过是个做点心的厨役,山野里卑贱的丫头,她凭什么把我给打败了!”   张居正不理她,伸手便去开门。   谁知高湘又呐呐自语道:“不过是个小妾,裕王床上的一件玩意儿,怎么就值得你对她念念不忘!”   张居正浑身一震,缓缓转过了身:“你说什么?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高湘得意地笑:“我是说,初雪那个贱婢,压根就不能算是个人,她和王爷床上的床单被褥一样,只是供王爷享用的一件物事罢了。而你却对她魂牵梦绕,张居正,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贱——”   只听得啪啪两声,高湘的身子摇摇欲坠,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暴起十个鲜明的指头印。   张居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森然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女人,可是我不后悔,也绝不介意别人说我恃强凌弱!”   目光一沉,他断然喝道:“日后,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绝不会是张府欢迎的客人,请自重吧!”   高湘被那两个重重的耳光打得鬓发散乱,她眼中含泪,却骄傲地,倔强地昂起头,用手背缓缓拭去嘴角的血迹:“不会了,这辈子,我再也不会迈进你家的大门一步了!”   张居正再也不看她,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高湘凝望着那个英挺的背影,看着他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强烈的恨意顿时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咬牙切齿攥紧了粉拳:“张居正,我发誓,今日我所受的屈辱,来日要让你们十倍,百倍地偿还!”   这时候,守在雅座外的青云见张居正满面怒容地走出雅座,急忙跑进雅座一看,自家小姐双颊肿起老高,面色似死人一样惨白,吓得一把抱住她叫道:“小姐,您脸上是怎么了?”   高湘看着青云,那眼神像冰凌一样又冷又尖利:“被张居正打的!”   ”什么?他凭什么打你?青天白日,他还有没有王法了?亏您对他那么好,咱们找老爷去,让老爷去找他算账!”青云愤恨不已。   高湘摇了摇头:“青云,以后,再也不要跟我提这个人了。”   “可是,您脸上这般明显的伤痕,回头夫人问起来,可怎么交代得过去!”青云咬住嘴唇,差点哭了出来。   “就说我遇见了强人,差点被人虏去了。”高湘嘶哑着嗓子道。   “可是那样一来,咱们以后就休想再出府了。”   高湘惨然一笑:“日后,我再也不需要出府了。” 第48章 归去   亥时的梆子已然敲过,礼部尚徐府的书房里,烛火却燃得正旺。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当年苏轼汲江煎茶,那般意趣,我虽心向往之,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恢复自由之身啊!”   徐阶手里端着个五彩成窑小盖钟,舒舒坦坦地坐在鸡翅木太师椅上,对坐在下首的张居正笑道:“武夷山的秋茶,今年才上贡的,你尝尝!”   张居正却没有理会丫头放在自己面前茶几上的小盖钟,他想了起今日晌午,他从裕王府出来后,在西大街看到的那一群难民。   那些人三五成群,相互搀扶着,衣衫破烂不堪,许多人手里还端着肮脏的破碗,看起来像是讨饭的,可是身上却都不同程度地带着伤,而且有不少妇孺在内。   惊异之下,张居正下了马车,拦住一问,才知道他们是通州逃过来的难民。   原来蒙古兵依旧盘踞在通州烧杀淫虐,无恶不作,且没有遭到任何大明兵丁的迎战和反击。   想起几日前,就听说各地的勤王之师就已经纷纷抵达京师的消息,张居正简直难以置信,这十几万大军在城里吃了睡,睡了吃,却任由蒙古兵在城外肆意杀戮国朝的良民百姓。   急怒之下,张居正将马车中随身携带的银两全部赠给那为首的中年男子:“这些银两你们先拿着渡过难关,我这便想法子将此消息上达天听,务必让你们尽快重返家园。”   “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咱们通州的军情,早已惊动了圣上,只是,听说是严首辅不让军队反攻,说是随蒙古人抢,抢够了,自然就回去了,严嵩这天杀的奸贼,不得好死呀。”那男子切齿骂道。   一听此话,张居正登时热血上涌,愤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当时就命心墨把马车驾到徐府,他一个七品翰林,除非皇帝召见,否则是无法面圣的,但是徐老师可以进宫求见皇帝。   是心墨提醒了他,徐阁老白天肯定不在家,只有等晚上来。   见张居正不回答他的话,胸口却一起一伏,表情也甚是激动,徐阶温言道:“居正,究竟出了何事?我很少见你这般模样。   张居正望着徐阶,回想起当年自己刚考中进士的时候,这位恩师才四十来岁,相貌青矍,正是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盛年。   可如今的老师刚交五旬,便显了憔悴老态,虽然官居文渊阁大学士,可是,日常行事,却总是仰首辅严嵩的鼻息行事,此次,他是否能仗义直言”   想到这里,张居正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道:“恩师,学生深夜来访,却不是为品茶。”   徐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将小盖钟轻轻放在案几上,方打趣道:“你一个翰林院编修,整日里抄抄写写,给裕王上上课,能有什么刻不容缓的大事,非要这时候打扰为师品茶啊?”   “今日,我在街上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蒙古大军连日来在通州烧杀抢掠,京城中数万勤王之师,却眼睁睁看着,丝毫不加援手,可有此事?”   徐阶默然片刻,方道:“前几日,陛下命大同总兵仇鸾与俺答谈判,我设计拖延时间,令各地勤王之师得以赶到京城,蒙古兵见势不对,便要北撤。”   张居正咬牙道:“此时反击,定然能大败俺答,恩师以为如何?”   徐阶叹道:“陛下早已下令反攻,奈何兵部尚书丁汝夔乃是严首辅一党,严首辅不让他反攻,他居然真的连圣旨都不遵了。”   “严首辅为何不让丁尚书反攻?”   “严首辅是怕万一战败,圣上会怪罪下来吧。”徐阶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既然如此,恩师何不入宫面圣,将真相上达天听,也免了通州生灵涂炭之苦。   见徐阶沉吟不答,张居正又道:“如今朝中严嵩父子势大,偌大朝廷,举目皆是严党,只知道巴结严家父子,能臣干吏屈指可数。圣上又一心修道,听不见也听不得逆耳忠言,您是朝中为数不多的,能够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啊!”   徐阶微微眯缝了眼睛,缓缓道:“你可知道,你这番话,若传了出去,会落得怎样凄惨的下场?”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我今日见到通州过来的难民,说起通州的惨状,心中实在气闷,不吐不快。”   徐阶微微一笑:“居正,你是我的门生,咱们自己人关起门来,你自然可以畅所欲言,然而,我的恩师却早在多年之前就已仙逝,我却要到哪里畅所欲言?”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丁尚书一位怯战,让俺答有恃无恐,只怕连京师都要沦陷啊!老师官居大学士,当为天下表率。”张居正急道。   徐阶嗯了一声,便伸手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水,然后方道:“今年,庐州府大饥,听说饿死了不少人啊。”   张居正见老师顾左右而言其他,心中越发的失望,只是毕竟是自己的老师,怎么着也不能当面质问,见老师提及庐州府大饥,心中血气翻涌,冲口而出:“进来市井之中,连贩夫走卒都在思量如何退敌,老师难道就不思量?”   这句话明显说得很重了,言下之意,这位老师连街上的贩夫走卒都不如了。   徐阶却并不生气,只是长叹一声,依旧把话题往泸州饥荒上扯:“历朝历代,能让百姓吃饱饭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张居正原本以为老师提到庐州府的饥荒,也是想抨击严嵩父子一番的,谁知话题转来转去,他却避重就轻。扯到了历朝历代身上,什么意思?历朝历代的老百姓都是吃不饱的,所以我朝也不会例外,所以,这跟严家父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严家父子很无辜?”   忍住心中的气闷,他站起身来:”老师,天色已晚,明日还要上朝,您也该休息了,学生告辞。”   徐阶也不挽留,只淡淡地道:“那武夷山贡茶,我这里还有几瓶,回头我着人送两瓶到你住处!”   师长所赐,不能不受,张居正勉强道了声谢,便匆匆而去。   徐阶盯着这位门生雄健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呐呐自语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怎么这么像我年轻的时候啊。”   “你年轻那会,比他还要冲动,这后生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磨难吧。”书房的大理石花鸟屏风后,转出了一位中年美妇,缓步来到徐阶身边,正是徐夫人。   徐阶看了她一眼,颓然道:“夫人,我是不是很无用,居正尚且能在我面前为通州百姓一争,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单凭一腔热血,是改变不了任何事实的”徐夫人柔声道:“如果仅仅面圣一次,就能令皇上不再信任严嵩的话,夫君也不会幸苦隐忍那么多年了。”   徐阶长叹一声,伸手握住夫人的手,欣慰地低语:“知我者,夫人也。”   张居正回到府中,也没有去见母亲,径直回房了。   王嬷嬷见他回来了,忙带了竹儿摆上热气腾腾的宵夜,张居正看都没看一眼,便道:“我不饿,你们拿去吃了吧。”   说完,他临窗而坐,铺开纸,握起一支笔,打算写点什么。   王嬷嬷见他一脸阴郁,不由得有些心疼:“公子,你这高这么壮的身子,不多吃些怎么成?近来夫人可是日日问你的饮食。”   “嬷嬷,我都那么大人了,还能不知道饥饱么,您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这时,门口响起了张夫人的声音:“我看你,还偏偏就是个不知道饥饱的。”   张居正站起身来:“娘,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娘睡不着,有些事情要和你说。”张夫人坐到了太师椅上,看了王嬷嬷一眼。   王嬷嬷立刻知趣地带着竹儿退了下去。   张夫人见房内无人,这才看了儿子一眼,脸色严峻起来:“正儿,近日,你给裕王授课,进度如何?”   “不过是按部就班,读些死文章罢了,娘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张夫人没有回答他的话,接着问道:“裕王可有偷懒顽劣,痴傻愚钝之举?”   “裕王又不是几岁孩童,如何能偷懒顽劣,至于痴傻愚钝,更是无从说起。   张夫人脸色一凛:“既然如此,你为何在青云阁里屡屡斥责于他?”   张居正脸色一变,低了头,哑口无言。   “连王府马厩里的小厮都知道你最近对王爷的态度不是很好!”   张夫人缓了口气:“他虽是你的学生,可毕竟是亲王之尊,将来更有可能身登大位,而你却为了一个女子,对他言语无礼,你——是要将娘气死才甘心吗?”   “娘,我并不是——”   “还敢说你不是为了她!”张夫人怒喝一声,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纸团丢到他面前,你自己好好瞧瞧!   张居正捡起纸团,摊开一看,上面正是自己前日亲笔写下的字,密密麻麻的,全是初雪二字。   “孩子,王府的消息既然能传到娘这里,那咱们这里的消息也定能传到王府,你对王爷的女人如此魂牵梦绕,日后,只怕我们两家要遭大难啊。”张夫人的声音颤抖了。   见儿子铁青了脸庞一言不发,张夫人又道:“你自幼读书,一路功名考过来,虽有无数人赞你才华横溢,可官场险恶,如今又是严首辅一手遮天,你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既然如此,你当这个官儿,实在没甚意思,给裕王当这个讲官,更是要不得啊。”   张居正浑身一震,抬起头来,望着母亲。   张夫人哽咽:“儿啊,咱们回江南吧,这官儿,咱们不做了,成吗?”   张居正看着母亲爱怜横溢的眼神,蓦地想起年幼时的志向,要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可是自从专心考功名以来,就再也没出过京城一步了。   想到江南的杏花春雨,烟波画船,他不由得呐呐地道:“不如归去?”   是的,不如归去。 第49章 讯息   五福拎了个红木描金的空食盒,一路往王府里的点心房走去。   从青云阁到点心房,要穿过好几重院落,虽是晌午,可初春的阳光依旧暖意袭人,五福还没到点心房,贴身小衣就已经汗津津的了。   这两日,王爷的心情一直很差,对五福送去的点心看也不看就叫撤了,那些精美的点心就便宜了五福的肚子。   只是,五福同样高兴不起来,他知道,王爷昨日在宫里,被皇爷狠狠地训斥了。   蒙古兵在杀够抢够之后,终于满载而归,而宫里的皇爷,也终于知道了丁尚书抗旨不遵,没有对蒙古兵发动反攻之事。   这事本来跟王爷没有任何关系,可皇爷楞是怪到了王爷头上,说王爷在宫外住着,居然都不知道此事,实在难当大用。   想到这里,五福不禁叹了口气,他打小伺候王爷,知道皇爷一直都不待见这个儿子,好不容易最近和缓些了,现在却又拿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来怪罪王爷,景王也在宫外住着,他怎么就不怪了呢!”   王爷原本最是倚重张大人,可昨日,张大人不知是失心疯了还是怎地,居然留下一份书信,辞了官回老家了。   这样一来,王爷如失左膀右臂,更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连何英今早都被他骂了。   想起书房里王爷那张阴郁的脸,五福抬眼看了看日头,见天色还早,便顺着院墙根,一溜烟跑进了茶水房。   茶水房除了几个烧火的丫头婆子之外,还有几个府中的管事男人在这里讨茶喝,见五福来了,纷纷笑道:“今儿是大家伙儿都约好了还是怎么地,都跑这里来了。”   五福也不答腔,见墙角的木橱上有一把大茶壶,几个白瓷杯,放下食盒,上前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香茶,咕嘟咕嘟喝下去之后,方笑道:“几位爷都是大忙人,怎么今日却能聚在一起?”   其中,管春秋两季租子的钱二道“我们正在谈论蒙古兵的事情,听说兵部丁大人被皇爷打入天牢问罪了,五福,可听到了些什么?”   五福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毕竟是王爷身边的近侍,言语谨慎是必须的。   “对了五福,听说,王爷的讲官,就是那个翰林院的大才子张大人,前日里辞官回老家了,可有此事?”   五福看了钱二一眼,淡淡地道:“钱二哥,您可真是个包打听,此事我今日一早才听王爷说起,敢情您比王爷知道得还早啊。”   “那张大人貌比潘安,才比子健,又是王爷的老师,不知多少有女儿的达官贵人留意他的举止行踪,我外号包打听,这等事岂有不知的道理。”钱二哈哈一笑。   接着又问:“那他到底为啥辞官不干呢?”   五福没好气地道:“我哪里知道!”   怕钱二等人再缠住自己问东问西,五福提起食盒,抬脚就往外走,却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门口,正是闲云阁的小月。   熟人见面,打了个招呼,五福就匆匆去了。   小月从茶水房里提了一铜吊子热水,提回了闲云阁。   院子里,初雪早已找出了几件已经绣好的丝帕和肚兜,放在桌上等着小月的热水,今日天气晴好,这些刚绣好的活计洗完晾干之后,就可以用了。   三天前,一个月的禁足期满,终于可以出去了,可是,初雪却懒懒的始终呆在自己的房里不想出去,这禁足不禁足的,对她来说,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自从那日拒绝了裕王的求欢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不过,一应衣食供给,却越发的好了。   林嬷嬷说,今日裕王被皇爷训斥了,心情不好,等他高兴了,一定会来闲云阁的。   可是,他来与不来,终究不是她时时惦念的事情。   小月把热水倒进大铜盆里,见初雪把绣活一件件往水里焖,也蹲下身子,低声道:“我刚才提热水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张大人的事了。”   初雪一惊,抬头迅速地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皱眉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以后不要再提他了。”   小月深深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小姐,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想提他也无话可提了。”   初雪心头一震:“你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些。”   小月垂下眼睑:“我说了,您可别难过。”   初雪急道:“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是这样的,张大人他——回老家去了。”   听她这般说,初雪没来由地松了口气,继而瞪了小月一眼:“你说的那么郑重,我还以为他怎么怎么地了,只是回个老家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小姐,他是辞了官职,以后再也不回京城了。”   初雪的心登时像被重物击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咬住嘴唇,半晌方道:“好好的,怎么要辞职,他不是一心想着建功立业的吗?”   小月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初雪怔怔地望着满院子明晃晃的阳光,心头蓦然想起去年九月,和张居正在秋远居同看菊花的情形,那天的阳光,也和今日这般温暖明亮,可是,那样的日子,却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这么急着辞官,是因为自己的拒绝伤了他的心了么吗?   忍住了心头突然袭来的忧伤,她淡淡地道:“人各有志,他既然不愿意做官,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外祖父是江南的大商贾,他跟着学做生意,将来富甲一方,也没什么不好啊。”   “可是,以后再见,只怕不知何年何月了。”小月有些难过地看着她。   初雪苦笑:“男女有别,他就算留在京城,难道就见得着了?”   说完,她脸色一正,对小月道:“张大人是咱们的好朋友,他救过咱们的命,以后,我们都在神佛面前为他祈求,求佛祖让他娶一个好妻子,一生平安喜乐。”   小月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初雪于是低头洗那些丝帕,洗着洗着,不知不觉,一滴晶亮的水珠便滴落在铜盆的热水里。   初春的午后本来就短,一晃眼功夫,黄昏又已经来临,院子里开始有了森森的凉意。   初雪将手中的绣活递给杜鹃,吩咐她收了晾在芍药花枝上的丝帕和肚兜,自己起身走了两步,方觉得浑身血液才流通了。   林嬷嬷拿过她的绣活一看,皱了眉道:“小姐,您今儿可是不对劲,瞧这针脚乱的,下房里扫地的吴家嫂子可都比您绣得细致。”   “好嬷嬷,我打小女工上头就差,您就别挑刺了,我这不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的吗。”   林嬷嬷认真看了她一眼,面有担忧之色,待初雪走进厅中,在美人塌上坐好之后,方道:“我今儿出去,又帮您打探了一圈消息。”   “什么消息?”   “小姐,这消息对您来说,可算不得好,可是,正因为它不是个好消息,所以才更加让您知道。”林嬷嬷的脸色也郑重起来。   初雪心头一跳:“这语气,这表情,怎么这么像方才的小月,莫非林嬷嬷也想说张居正的事,她——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和张居正相识的?”   心头正自惊疑,耳畔却又听见林嬷嬷道:“您禁足的这一个月,王爷有三晚独宿在书房,有五晚歇在王妃的正院,其余二十多晚,竟全在抱怨轩里头过的!”   初雪哦了一声,便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接了。   见她脸上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漠然之色,林嬷嬷有些急了,小姐这样下去可不行。   于是上前倒了一杯龙井茶,递到她手里,方道:“小姐,我知道,你心底里不喜欢王爷,压根就没拿他当夫君看待。”   初雪脸色一变:“嬷嬷,这话从何说起?”   “您脸色变了,说明您还是知道轻重的。”林嬷嬷微微一笑:“小姐啊,嬷嬷今年五十多岁了,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您对王爷是什么心思,瞒得过王爷,可瞒不过老奴啊。”   见初雪依旧不说话,林嬷嬷叹道:“您不喜欢他,不把他当夫君,是对的,可是,您不在乎他的宠爱,那就是错到家了。”   “嬷嬷,我在这院子里,静静过我的日子,他宠我也好,不宠我也好,我都不放在心上,岂不是少了很多烦恼?”   林嬷嬷缓缓却坚定地摇头:“您自己去照照镜子,看看您都美成什么样儿了,这样一个美人儿,王爷如何能视而不见,旁人,又如何不算计着要除掉您?”   初雪微微一惊,看着林嬷嬷,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嬷嬷话说得多了,嗓子便有些受不了,轻轻咳嗽了几声,方继续道:“您就是不想着自己,也要想着您的父亲和弟弟,他们这一辈子还得靠您呢,您前阵子那般受宠,早就被人视为眼中钉了,小姐,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第50章 挑拨   王府规矩,每天清晨,各院的侧妃和美人用过早膳之后,都要去正院给王妃请安。   因为有着一同选秀进府的情分,齐侧妃虽不受宠,王妃却一直将她照顾的很好,平日里的份例给得足足的自不必说,还经常送她些衣服吃食。   至于珠宝首饰,王妃娘家的门第也不高,首饰虽多,却都是官造的,没法送人,所以这方面也帮不了齐侧妃什么。   首饰的寒酸,一直是齐侧妃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痛,王府侧妃,好歹也是个正经主子,可是头上身上的插戴,还不如王府里的管家娘子,那些管家娘子的丈夫都管着王府的田庄商铺,虽是奴才身份,却个个都是财主。   每当遇见那些管家娘子,感受着她们射往自己头上的似笑非笑的目光时,齐侧妃都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钻进去藏起来。   可是现在,她却不必受这样的嘲笑了。   听雨楼里,齐侧妃坐在妆台上前,凝视菱花镜前那个小小的乌木匣子,匣子里一对绿盈盈的翡翠玉镯,一支镶着蓝宝石的金钗,两样东西都不是凡品,戴在头上手上,再也不必担心受人耻笑了。   “娘娘,陆侧妃娘娘可真大方,刚送了您一对翡翠玉镯做生日贺礼,紧接着又送了一支金钗,您现在的人缘可是越来越好了。”给她梳头的丫头叶儿笑道。   齐侧妃淡淡一笑:“她送我东西,是有缘故的,我也不是白拿她的,要不,怎么她紧接着又送了我一根金钗呢。”   “缘故?莫非是娘娘帮了她什么忙?”   齐侧妃哼了一声:“还不是那个初雪,陆采莲一心想拔掉这颗眼中钉。”   叶儿拿梳子的手一顿,难以置信地问:“那个李美人,听说王爷对她很上心,现在王府当家的毕竟是王爷王妃,陆侧妃能有什么办法拔掉她呢?难不成还能说动王爷,将她撵出府去?”   “傻丫头,对付人的手段多了去了,谁会笨到直接开口叫王爷去撵走自己的爱妾啊,陆采莲虽然直,可是她又不傻,当然是用手段了。”齐侧妃对叶儿的愚钝大是叹息。   “你要是有抱月轩里的珍珠一半聪明,我也省了好多心!”   听了这话,叶儿有些委屈,可是不问个明白,终究有些不甘心,于是又问:“那她给您这首饰,是让您干嘛?您也同样不能让王爷把她撵走啊。”   齐侧妃扑哧一笑,拈起那支金钗,轻轻插在头上:“我是不能撵她走,可是,若是我和陆采莲,还有杨美人三人联手,日日向王妃说她的不是,王妃可是个软耳朵根子,一旦被我们说动了,那姓李的在王府呆不下去,不用撵,她就走了!”   叶儿这才恍然大悟,仔细一想,是这个理儿,富贵人家的小妾,若是不能容于正妻,或者其余小妾一律去对付她,她就极有可能被转手送给别人。   只是李美人是上过册子的,有正式名分的,说什么也不会被送人啊。   看出了叶儿脸上的疑惑,齐侧妃又道:“当然,她是正式册封过的美人,不可能真的赶出大门,可是,皇家不是有座家庙吗?里头可全是废妃,估计,陆采莲就是想把她逼到庙里去吧。”   叶儿暗暗叹了口气:“逼到庙里,还不如送给哪个富贵人家做妾呢,这陆侧妃果然狠毒。”   “那——杨美人可答应过要跟你们联手?”见自家娘娘又戴上了那副翡翠玉镯,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叶儿忍不住又问。   齐侧妃皱了皱眉头:“她是个木头疙瘩死脑筋,看见她头上戴的那支步摇了吗?多好的东西,就是她生日那天陆采莲送给她的,可是她不识抬举,一个劲地说她两不相帮。”   “她两不相帮,那陆侧妃岂不是很生她的气?”   齐侧妃得意地看着自己镜子里的容颜:“是啊,我看,初雪滚蛋之后,下一个就轮到她啦,她那样的人,叫不识时务。”   抬头看了看窗外,见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齐侧妃忙道:“这下可要晚了,咱们得赶紧去正院。”   “娘娘,您还没用早膳呢。“   齐侧妃急道:“回来再吃吧,别人都到了,偏我去的迟,这样王妃要不高兴的。”   此时,王妃刚刚吃完早膳,正端了一盅玫瑰露细细品味,陆采莲就来了。   “娘娘喝的什么茶?大老远的就闻见香气了。”   王妃放下茶盅,微笑道:“不过是普通的玫瑰露,去年春天闲来无事弄的,你若是喜欢,拿一瓶去喝。”近来,采莲对她的态度比起以往要恭敬了许多,每天早上都是第一个到她房里的,这种变化,王妃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戒备。   “既然如此,我就先谢过了,对了,我祖母刚派人送给我两盒子茯苓糕,听说是个好东西,回头我让珍珠送一盒过来,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正说话间,齐侧妃也掀起帘子进来了:“哎呦,我到底来迟了,陆家妹子怎么回回都这样早呢。”   “齐妹妹,我和采莲正在说着,春天快到了,咱们姐妹几个闲来无事,可以酿些花露存放着,年来慢慢喝,你看如何?”   齐侧妃尚未坐稳,便拍手赞道“这可是个好主意,咱们后园那么多鲜花,这下可不怕浪费了。”   说到这里,她面色一凝,又转了腔调:“娘娘这般想法,跟我们说说就是了,可不要跟闲云阁里的那位新宠说,省得自讨没趣。”   王妃一怔:“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齐侧妃面上露出犹豫之色,顿了一顿方道:“按说,我不该告诉娘娘,可是又怕娘娘犯了她的忌讳,前几日,我在花园里遇见她,还听她说过,最讨厌的就是好端端的花儿,却被那粗人辣手践踏,去做什么花饼花露。”   王妃哦了一声,淡淡地没有说话。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初雪和杨美人的笑语声,采莲便抿嘴笑道:“这两人倒是有缘,同行同吃的,比亲姐妹还亲。”   王妃点了点头:“大家都这样亲如姐妹才好。”   两人进来后,王妃赐了座位,又让春儿给各人上了玫瑰露。   初雪端起茶盅,轻轻缀了一口,采莲便笑问:“李妹妹,这玫瑰露味道如何啊?”   初雪放下茶盅,点头道:“味道清香,甜而不腻,娘娘真是好手艺。”   王妃嗯了一声“你们既然都爱喝,那等园子里百花都开了之后,咱们姐妹一齐动手,多做几种花露,如何?”   “那是最好不过,既好喝有有趣。”初雪立刻答道。   齐侧妃扑哧一笑:“李家妹子可真是快人快语,不像有些人,嘴里说的一套,肚子里想的,却又是另外一套。”   初雪看了齐侧妃一眼,见她面色,心中恍惚明白了几分,轻笑了一声:“姐姐说话好奇怪,这屋里有谁说一套做一套了,不妨说来听听,自家姐妹,说出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齐侧妃微微咳嗽了一声:“我只是泛泛而论,妹妹可别较真。”   初雪淡淡地道:“我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想问就问,可不像姐姐,心里想的那个人,嘴上偏不说出来,可不是表里不一吗?”   齐侧妃一呆,脸色有点尴尬,初雪笑道:“姐姐不要当真,你也就是随口一说,不是特意指这房里的谁,大家玩笑一场,图个热闹,可别真恼了。”   杨美人忙道:“是了是了,本来就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随意就好,都莫往心里去。”   见陆采莲的目光冷冷扫了自己一眼,杨美人心中一怯,低了头,不敢再说。   这时,宝儿的乳母又抱了宝儿进门,房里登时又热闹起来。   宝儿刚会走路和说话的时候,活泼可爱,抓住齐侧妃的衣角叫姨姨,又扑到采莲的膝盖前抢糕点吃,连采莲都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抱了他在膝上,一点点掰了糕点喂他吃。   齐侧妃见状,又来了精神,对着初雪微微笑道:“妹子,上次我房里的嬷嬷在花园里看见你的时候,跟我说你好像有身孕了。”   初雪奇道:“我有身孕了,这话从何说起,我竟然不知道。”   齐侧妃掩口而笑:“正是呢,我那嬷嬷可是老眼昏花了。”   话锋一转:“不过,妹妹前些日子独占王爷的宠爱,说起来,也该有好消息了,宝哥儿一个人,没个弟弟妹妹,多么的孤单呢。”   初雪微微冷笑,自去取炕桌上高脚碟子里的金丝小枣吃,这种人,连损人都损得这般不着调,挑拨都挑拨得这般愚蠢,跟她多说,徒然降低了自己的智慧。   王妃端坐在炕上,冷眼看着下面这一场戏,心里居然有些暗暗称意。   从古至今,在上位的人,莫不生怕辖下众人心意统一,若是部下联合起来,最可能对付的,便是首领。   作为王府后院的首领,她虽不聪慧,可也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第51章 春睡   四月里小阳春,花园里满目都是满是深深浅浅的绿。   而闲云阁里,那一树树梨花开得如火如荼,粉白耀目,似玉雕雪砌一般。   这闲云阁自王府建府以来,一直大门紧闭,十天半月才有几个小厮进去清扫一下落叶,每年春天梨花徒然绽放,却因为院墙高耸,无人想起到里面赏花。   今年的梨树又长高了不少,再加上荼蘼杜鹃几个丫头日日浇水捉虫,梨花开得远胜去年。   于是整个王府的上下人等,都来观赏梨花开放的盛景,王妃和齐侧妃这几个主子级别的当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叩门进去看,可是那些仆妇丫头们等闲却不可随意进主子的院落,只在外头远远观望着。   初雪见状,便命小月大开院门,只要是女子,都可以进院看梨花,那些丫头仆妇见初雪如此随和,都是交口称赞:“这位李美人真是心地厚道,肯拿咱们这些奴才当个人看。”   这日,从上午到黄昏,就有得空的丫头仆妇来院子里转一圈,初雪便让海棠多煮了几壶开水,拿上好的茶叶泡了,将茶壶茶碗搁在梨树下的石桌上,任由下人们自取饮用。   这日天黑以后,用过晚膳,初雪便照旧拿了一卷话本在灯下细看,这个时候,杨美人却来了。   见初雪倚在贵妃塌上看书,杨美人冲口便道:“亏你还有闲心看书,现在府中议论你的人可多了。”   两人来往多时,早已熟不拘礼,初雪见她来了,只象征性地蠕动了一下裹在波斯毛毯中的身子:“你今儿吃得倒挺早。”   杨美人笑道:“我刚才只喝了一碗稀粥,想着你这里肯定有好吃的,就来找你了”   “这里有我自己在小厨房亲手炸的豆腐丸子,你自己拿。”初雪用手指了指贵妃塌畔高几上的一个斗彩碟子。   杨美人身子一歪,坐在塌边上,伸手拈起一个放入口中,随即赞道:“你这一双巧手,真是宫里的御厨都要被你比了下去,怪不得现在下人们都一个劲地夸你,果然是妙手仁心啊。”   “妙手仁心?”这个词眼把初雪唬得一愣一愣的:“我又不是大夫,没有悬壶济世的德行,哪里配得上这四个字,是谁那么高抬我呀?”   杨美人扑哧一笑:“妙手是说你的点心做得好,仁心是说你今儿开了大门让那些奴才们进来看梨花,还特意拿茶水招待她们,对待奴才尚且如此,说你心地仁慈,似乎也不过分。”   初雪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过是开个门让人进来看个花儿罢了,人都进了她的院子,拿些茶水出来招待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没必要把她说得那么好吧。   杨美人一连吃了好几个豆腐丸子,又端起一杯茶喝了半盏,见她脸上神色,猜到她的心思,便道:“你休要小看自己的举动,放眼看看,有几个做主子的能有你这般拿奴才当个人,这要是陆侧妃的院子里开了梨花,那些奴才想到她的院子周围转悠,只怕多半要招来一顿嘴巴!”   初雪乍了乍舌,坐起身来,自己也拈起一个豆腐丸子。   “初雪……”杨美人看着她,突然一脸的欲言又止。   “姐姐,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干嘛吞吞吐吐。”   杨美人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不过是白提醒你一句,今日开了院门放奴才进来看花的举动,虽说是好,但是类似的事情却不可多做。”   初雪目光一凝:“姐姐,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没有没有,我那个院子,常年累月安静得像古庙,我能听说什么呀,我不过是觉得,觉得——”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措辞,只得道:“总之,王府不比你们村,上头有王爷王妃,中间有其他姬妾,下头还有那么多的奴才,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要小心才是。”   “比如今天这件事,我就做得不妥,对吗?”初雪紧盯着她的脸。   杨美人叹了口气:“也许,没什么不妥的,妹妹你知道,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总是喜欢多想。”   初雪神出手去,握住了杨美人的手,轻声道:“姐姐,我知道,你是怕王妃娘娘听见了下人对我的赞誉,心里会不自在,毕竟她才是主母,是吗?”   杨美人没有说话。   “姐姐真心为我打算,我很是感激,其实,我今日这事,的确做得欠考虑,我应该请示一下王妃,让她同意我开门放她们进来看花的。”   “妹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初雪叹了口气:“因为我也是个凡人啊,是人就有考虑不周的地方,等醒悟过来的时候,事情往往都做过了。”   杨美人点了点头:“王妃是个宽厚性子,你找个机会,跟她解释一下,应该没多大事。”   两人相视一笑,初雪又道:“咱们来下盘棋如何?”   “下棋,少了我怎么成啊!”一个清朗的男声在室内响起。   杨美人浑身微微一震,忙站起身来,轻声叫道:“王爷!”   她许久没能见到裕王,此时乍见,心中兴奋,不由自主地偷偷往他身上脸上瞄了几眼。   见他愈发的玉树凌风,俊朗不凡,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   王爷看了她一眼,温言道:“天色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歇息。”   杨美人一听此言,心头一阵难受,可还是低声说了声,是,然后便退了下去。   初雪看了裕王一眼,有些不满地道:“我跟杨姐姐约好的一盘棋,却被你给搅了。”   灯光之下,她轻怒薄嗔的样子越发美艳绝伦,裕王看着她,眼中闪现出笑意:“初雪,前些日子,可委屈你了,我来陪你下几局,如何?”   初雪低了头,没有接他的话。   自从林嬷嬷跟她掰开揉碎地谈过一场以后,初雪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以后的这一辈子,到底该怎么过。   按说,作为王爷有名有份的小妾,这辈子衣食是不用愁了,起码能吃饱穿暖,她爹和文贵有那几百亩地做底子,这辈子也不会愁那一口饭吃。   可是,往难听了说,人毕竟不是一头养在圈里的猪,除了吃和睡,总得有点别的。   更可怕的是,林嬷嬷告诉她,小妾一旦彻底失宠,便只能奉承大妇或者宠妾,像她这样彻底得罪过陆侧妃的人,若是王爷不再正眼瞧她,陆采莲很快就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再或者,王爷将来继位登基,宫中美女如云,妃嫔的名额不够分配的,说不定就能直接把她送进皇家寺庙里,跟前朝废妃们在一起,终身幽禁,最后疯老至死。   张居正是心头的一道明月光,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可现实却是残酷的,这三种结果,初雪哪一种都不想要。   尽管所有的宠妾年老色衰时都会失宠,可是,只要有儿子在,就有了最有力的靠山,儿子才是一个女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朝裕王嫣然一笑,娇声道:“三更半夜的,王爷还有闲心下棋么?”   见她如此直白而热情地表达对自己的渴望,裕王登时满心欢喜,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揽进怀中,昵声道:“我夜里想你都想得睡不着,只是怕你心里怪我,迟迟不敢过来。”   初雪默默地回应着他的吻,没有说话。   裕王吻到她的耳垂时,轻声道:“初雪,今晚,我们就在这张八仙椅上吧……”   *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一夜,两人都是精疲力尽,直睡到日上三竿,也没有醒来。   正院,王妃房中。   春儿拿了四只雕花琉璃灯罩,对几位侧妃美人道:“这是娘娘让我特意从库房里找出来的,说是夏天快到了,蚊虫多,有个好灯罩方便些。   见其余三人都已经到齐了,独独缺了初雪,王妃便道:“把李美人的那份放在里间,等她来了再给她吧。”   齐侧妃便道:“娘娘,那只有等明日了,初雪今早陪王爷还来不及,哪里想得到来给您请安。”   “齐姐姐,你可别乱说,初雪马上就会来的,我这三年多来,伺候过王爷那么多次,也没说不来给娘娘请安呀,你们伺候王爷的时候,难道会躲懒不来吗?”陆采莲瞥了她一眼。   王妃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她伺候王爷幸苦,便来迟些,或者不来,也是因为王爷的缘故,没什么好奇怪的。”   采莲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的语气:“那倒说的是,初雪那丫头,我先前瞧着颇不顺眼,可如今听下人们提起,觉得这丫头还真不错呢。”   齐侧妃冷笑道:“那是呀,她开了院门任由那些奴才进院子赏花,又是茶又是水的,奴才么,眼皮子可不就是浅么,一杯茶就把他们的心给买了,如今我听着,下人们嘴里,她可是王府里最心善的主子,比咱们娘娘还要仁慈呢!”   采莲皱了皱眉:“你越说越不成话了,还是好好瞧瞧你的灯罩吧。”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杨美人,看了两人一眼,又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王妃,见王妃依旧笑吟吟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宽。 第52章 威胁   近来,王妃的心情一直都不错。   虽说陆采莲又开始受宠,可是,对她的态度却比以往恭敬了许多,每天早上总是第一个到她房中请安,有什么好东西,也知道孝敬她了,尽管王妃心底明白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但是不管怎样,主母的权威到底被采莲乖乖认可了。   还有王爷,以前,王爷虽说对她这个原配嫡妻一直很尊重,可是晚上进她房里的次数,还不如进齐侧妃和杨美人房里多。   而现在,齐侧妃和杨美人是一点宠爱都没有了,一个月三十天,王爷除了独宿书房的那几天,其余的晚上,都是她和采莲瓜分了,虽然采莲占大头,她占小头,可是她自己也清楚自己的容貌。   齐侧妃和杨美人容貌远胜于她,王爷都能抛在脑后,每月还能有好几个晚上和她在一起,王妃知足了。   这日晚间,王妃在灯下看账簿,春儿端了一碗催孕的药汁放在了妆台上:“娘娘,太医说过,这药每次同房前都要喝的。”   看了一眼那碗浓稠的药汁,想起那腥苦的味道,王妃不由得皱了皱眉,可是转念又想起裕王每次在她枕边的低诉:“香玉,再给我生个儿子,我还要儿子。”   是啊,只有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才最最尊贵,容貌算得了什么小妾当然不如妻!   今天是月圆之日,王爷必定要来,她可不是容易受孕的身子,大婚之后,日日同房半年之久,才怀上了宝儿。   仰起头,将那碗药汁喝得点滴不剩,刚放下药碗,就听见屏风外头的嬷嬷笑道:“王爷来了?”   王妃急忙拿丝怕擦拭了几下嘴唇,站起身来迎了出来。   裕王一进房,就闻见屋里淡淡的药味,便握住了妻子的手,柔声道:“那药这般难喝,就不要勉强自己了,你已经生育过宝儿,还愁不能再生么!不过早晚的事。”   “话虽如此,可是臣妾到底心急。”王妃垂下头,低声道。   “近来,父皇对我诸多不满,我日日在书房里攻书的时间长些,府里的事情,你还是要多多上心,尤其是那几个姬妾,好生辖制着,不要闹出什么话把儿来给人说才好。”裕王拉了她的手,一齐坐到了炕沿上。   王妃点了点头:“臣妾自然省得,只是采莲她——”   王爷一怔:“采莲,她如今不是安分守己了许多吗?我看她连给你请安都越发早了。”   王妃苦笑:“她对臣妾倒是恭恭敬敬,只是我冷眼瞧着,她竟是跟初雪较上劲了。”   “我已经多日不去闲云阁了,不过前几日偶尔去了一次,她还有什么不足”王爷皱着眉。   “她的心思,臣妾又哪里能猜得透。”王妃起身,拎起装热水的银吊子,取过紫檀木架子上的铜盆,倒了半盆热水,又给丈夫脱鞋袜。   裕王将双脚放进铜盆里:“她都怎么跟初雪较劲了?”   “她如今倒是越发精明了,自己不肯出面,暗地里唆使齐云来做这个恶人。”   “齐云?她和采莲都是侧妃,向来不睦,怎么会甘心做采莲的马前卒?”裕王奇道。   王妃轻叹一声:“不就是为了个利字么,齐云过生日的时候,采莲送了一对玉镯,后来她头上又戴了了一朵上好的珠花,这以后,在我面前,齐云就开始明里暗里的踩着初雪,想叫我也厌了初雪。”   “身为王府侧妃,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眼皮子就这般浅,一件两件首饰就把良心给卖了?”裕王的声音里透出愠色。   王妃没有作声,只拿了绸帕缓缓替裕王洗脚。   裕王怔怔地出了会神,又对王妃道:“初雪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娘家又没什么人撑腰,你做主母的,也要看顾一二,别让采莲太过分了。”   王妃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一出出戏,不知演到哪一天才算完。”   裕王哼了一声:“待克成大业,瞧我怎么收拾那一家子。”   时间如流水般飞逝,一晃眼就到了五月。   闲云阁里的梨花纷纷凋落,漫天花雨落在地上,让几个丫头扫之不及。   这段时间,裕王跑闲云阁的脚步渐渐地勤了,原本是只跑采莲和王妃房中的,现在却将所有夜晚均匀地分给三位妻妾,只是冷落了齐侧妃和杨美人。   杨美人性子恬淡,倒也罢了,齐侧妃却是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裕王和王妃她是不敢恨的,陆采莲她更是惹不起,于是,那一腔怨毒,竟是一股脑都发泄到了初雪身上。   这日,齐侧妃听说裕王又去了闲云阁,心里越发的恼怒。   她跑到望梅轩里,对杨美人道:“妹妹,你看自从初雪来了以后,咱们俩都活成什么样了?王爷竟是一眼都不肯再看咱们。”   杨美人淡淡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瞧王妃娘娘和陆侧妃,不就没失宠么,这事儿,都是命。”   齐侧妃嗤之以鼻:“什么命,分明就是初雪那只狐狸精搅合的,偏你还能忍,要我说,咱们姐俩联手,下次进宫,在太后或者康妃娘娘面前告她一状,看她还敢不敢再狐媚王爷了。”   杨美人忙道:“阿弥陀佛,无缘无故去告发人家的事情,我可是万万做不来,你爱做是你的事,可别牵扯上我。”   齐侧妃瞥了她一眼:“你也是王府后院的姬妾,这事,怎能与你无关,今儿,你得出个声儿,到底是站在姓李的贱人那边,还是站在我们这边。”   见杨美人牙齿紧咬着嘴唇默不作声,齐侧妃又冷笑了一声:“上次采莲给你那支部摇的时候,说过什么来着?咱们是王府里的老人,就该守望互助,你若不识抬举,可别怪采莲心狠。”   这样肆无忌惮的威胁,饶是杨美人好性儿,此时也是怒气勃发,忍不住冷笑道:“我虽是小妾,可也是王爷王妃的小妾,这府里头,除了这二位,还真没谁有资格命我做这做那!”   齐侧妃盯着她的脸,似笑非笑:“行啊,妹子,瞧你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倒是真有几根硬骨头,既然如此,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见她去得远了,杨美人身边的大丫头方满怀担忧地道:“美人,奴婢瞧着,这齐侧妃娘娘近来有陆娘娘撑腰,可牛气得很呢!”   杨美人怒道:“不管她背后有谁撑腰,都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这场谈话过去不到三天,杨美人的娘家嫂子突然来王府求见。   按照规矩,王爷的妻妾里,除非是王妃的娘家人,可以作为亲戚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入自由,至于那些姬妾的家人,说到底都是下人身份,是没有资格求见的,除非是家里有了急事。   杨美人的娘家,确实是出了事。   她嫂子哭哭啼啼的诉说好一阵,杨美人才听明白。   原来她的哥哥借着妹妹是裕王小妾的光,家里有着几百亩田地,日子过得颇为丰足,更因为裕王的关系,京城许多做生意的人都来巴结趋奉。   杨家哥哥是个本分人,交朋友也很谨慎,可饶是如此,昨天一场高利盘剥的案子还是牵扯到了他头上,据告状的人说,那些盘剥的本钱,都是杨美人让她哥哥拿出王府放的。   杨美人一听此言,吓得脸都白了,王爷素来厌恶这档子事,这罪名要是真坐实了,她多半就要被送进庙里了。   是谁这么诬陷她?   想到几天前和齐侧妃的那场谈话,杨美人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了。 第53章 庇护   五月二十八,是嘉靖帝的宠妃陈雍妃的生辰。   雍妃之所以受宠,倒不像一般宠妃那样是因为美色或者善于逢迎君心,她是她姐姐陈皇后的影子,也是嘉靖对师门宠信的一种延续,所以这宠,也就比以色事人的妃嫔要牢靠许多。   她的生辰,各个亲王藩王,王公大臣都是不敢怠慢的,宫里的蒋太后也一向疼爱这个庶媳,所以是一定要办得风光热闹的。   裕王两口子自然也不会例外,商量了半天,给选了一对西域小国的使者私底下送给裕王的绝品翡翠如意,再加上一个小巧的沉香木嵌猫儿眼首饰盒,很是说得过去了。   按例,到了二十八那日,裕王妃应该带着阖府女眷进宫拜寿的。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裕王比王妃的心眼子来得快,他对王妃道:“当日初雪既然是陈家亲戚看上的媳妇,被我收了,虽说有皇祖母做主,陈家也没说什么,可是今日雍妃娘娘大喜的日子里,把初雪带进宫拜寿,终究是扎她的眼。”   王妃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既然如此,臣妾这就去跟初雪说清楚,叫她对外称病便是。”   到了二十八日那天,王妃果然只带了陆,齐,杨三个小妾,盛装入宫,给雍妃拜寿去了。   到了宫中,吃酒看戏,周旋寒暄,下跪拜寿这些繁文缛节闹了足足有大半天,到了下午时分,,王妃看看天色还早,便带了三个小妾,去咸阳宫陪婆婆杜康妃喝茶闲话。   康妃在宫中寂寞度日,对于四个媳妇,尤其是孙子宝儿的到来,自然是欢喜的。   她命彩云带了几个小太监将正厅中的酸枝木大圆桌搬进卧房,又上了各色茶水点心,怀里抱着宝儿,看着下面团团围坐的四个媳妇,话也比往日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只问宝儿的日常饮食。   王妃笑道:“宝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最爱喝牛乳汤,每次吃完大半碗米饭加肉糜,都要喝上整整一碗牛乳汤,晚上临睡前再喝一碗,怎么都喝不厌。”   “牛乳汤是个好东西,当年三郎小的时候,我也是日日给他喝,如今身子才这般健壮。”   康妃满意地伸手在宝儿胖嘟嘟的小脸上摩挲了一番,又道:“那一年,王贵妃,卢靖妃还有我,三人都生下了儿子,虽然是同一年出生,可是因为母亲的地位不一样,三郎可是最不受皇爷待见的那一个。”   见她说起往事,神色肃穆,四人都停了吃喝,静静等待婆婆的下文。   康妃又道:“二殿下的母亲是贵妃之尊,他生下来就是当太子的命,可是,他自出娘胎,身子就弱,御医也曾嘱咐他日日喝牛乳汤,王贵妃却嫌弃那东西腥膻,从不给他喝,结果不到二十岁就殁了。”   听到这里,采莲低声道:“娘娘说的是,孩子就该自小给他进补,日后才能平安长大。”   “宝儿是长子,自然要精心养育,可是,平民百姓之家,尚且讲究多子多福,何况咱们家,你们几个,也要按时喝御医给开的催孕药,多给三郎生几个大胖小子是正经,不然,三郎又凭什么赢得过景王。”屋里都是自己人,康妃说话,也就没有那么多避忌。   她的语气虽然平缓,可听在四人耳中,却终究觉得尴尬,王妃还好,到底她已经生下了宝儿,其余三人,都是面带愧色,低下头去。   “母妃放心,媳妇回去,一定督促她们几个日日服药,给王爷多多的开枝散叶。”王妃轻声说道。   这时,齐侧妃突然来了一句:“娘娘,此事,也不能全怪臣妾们,有些事情终究也传不到娘娘耳朵里去。”   康妃一怔:“这话是怎么说来着?难道你们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采莲忙微笑道:“哪里有什么难言之隐?是臣妾们没福,肚子不争气罢了。”   见齐侧妃脸上有着明显的愤懑之色,康妃更加奇怪了,正要再问,却见杨美人款款站起身,来到康妃面前,跪了下来。   王妃见状,眉头一皱,却不好说什么,只听康妃温言道:“你就是杨美人吧?可怜见的,倒也生得单薄。”   杨美人哽声道:“臣妾也想着给王爷开枝散叶,臣妾做梦都想生个儿子,可是,如今王爷但凡踏入我们房中一步,有人就又哭又闹地不乐意,娘娘,您要为臣妾们做主啊。”   康妃听了此言,脸色一变,眼光立刻就投向王妃脸上。   见婆婆目光中透着不满,王妃心中暗恼,面上却不敢露出,只道:“杨家妹子,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怎么我居然不知道?我可是每日里都在劝王爷,多往你们几个的房中走动呢。”   “王妃姐姐对待我们,便像亲妹妹一般,妹妹哪里还会抱怨您。”杨美人道:“只是闲云阁里的那个人,将王爷狐媚住了那么久,姐姐虽然心慈,可也要下狠心整治一下才是。”   王妃见她矛头没有指向自己,可是诬陷初雪却也实在太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杨美人一向老实本分,哪里想到今日居然会来这一出。   这时,齐侧妃也上前跪倒:“娘娘,杨家妹妹说的,也正是臣妾想说的,王爷现在眼中只有初雪,连王妃娘娘有时都顾不上了,娘娘,初雪在,就没有臣妾们的活路啊。”   说完,齐侧妃又转脸对端坐在圆桌边的采莲道:“陆家妹子,你一向受宠的,这些天被初雪欺负得那般狠,也不见你进宫找娘娘为你做主,你往日的气势哪里去了?”   采莲叹了口气:“哎,初雪虽然欺人太甚,可我总念着都是王爷的姬妾,自家姐妹,怎么忍心,你们还是别再说了。”   看到这里,王妃心头暗暗冷笑,知道这又是陆采莲演的一手好戏,她答应过丈夫要看顾初雪,此时怎能食言。   于是皱眉道:“难得今日母妃高兴,你们几个,这是闹得哪出?初雪新来乍到,男人家贪点新鲜,也是人之常情,万事有我在,你们怎么敢因为这点小事,扰了母妃的清静!”   康妃见跪在地下的两个小妾一幅无助无奈的样子,蓦地想起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宫妃生涯。   当年她只是个宫女,皇爷酒后一时兴起,将她临幸了,只那一次便怀了裕王,封为康妃,位份虽高,可是此后多年,她几乎再也没有得到过皇爷的宠幸。   作为一个从来就不受宠的皇妃,康妃本能地对任何宠妃宠妾都有一种不自觉的敌视心态,如今见几个庶媳异口同声地讨伐初雪,心里那股子火就腾腾地上来了。   她将怀里的孙儿递给身边的乳母,轻轻咳嗽一声,正色道:“香玉,到底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与我听!”   王妃站起身来,上前几步,陪笑道:“母妃,事情是这样的,初雪那丫头,本来生得就好,又是王爷自己看上的,难免宠爱些,只是,王爷做事自有分寸,虽然宠妾,却绝不至于灭妻。”   说到这里,王妃微微有些腼腆,顿了顿,方低声道:“如今他还日日念叨着,让媳妇今年务必要给宝儿添个弟弟呢。”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康妃当然希望自己的每个孙子都是嫡出,如今见儿子虽然宠爱小妾,可是却不忘让妻子再次怀上嫡子,可见还是顾全大局,听到这里,康妃心底的火气才略消了消。   “这些日子,王爷是去初雪房中勤了些,媳妇冷眼看着,初雪也是个好生育的身子,待她有了身孕,王爷再多跑几个妹妹房里,只怕要不了两年,咱们王府里就满是婴儿的哭声了。”王妃又道。   那倒是,反正都是小妾,谁生儿子都一样,听到这里,康妃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她嗯了一声,对王妃道:“回去告诉三郎,男子家,务必不能以女色为重,朝中那些大臣们的眼珠子,可都盯在他身上呢。”   说完,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妾:“我也是做女人的,你们的委屈,我自然懂,我自会嘱咐三郎好好对待你们。”   说完,转脸对彩云道:“年前太后赏给我的那些首饰,你带她们三个去挑,每人赏四件首饰。”   采莲见此情形,心里暗暗失望,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谢恩,然后与齐杨二人一起随着彩云挑首饰去了。   王妃留下来,陪着婆母继续喝茶叙话。   一时,三妾挑完了首饰,王妃便带领三人,连同乳母抱了宝儿拜别康妃。   出了咸阳宫的大门,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四下里寂静无人,王妃便回过头来,凌厉的目光扫向三人,半晌方冷冷道:“你们方才可真是演的一手好戏,差点让娘娘连我也怪上了。”   齐侧妃嘀咕道:“娘娘,若能除了初雪那个狐狸精,于您也没一点坏处啊。”   “住口!”王妃低声喝道:“还要狡辩!你可知道,如今有多少别有用心的人盯着咱们后院,一心想拿王爷的短儿!”   喘了口气,王妃又道:“你们倒好,自己个硬是把宠妾灭妻的名声往王爷头上套!不知死活的东西,王爷若是当成不太子,咱们说不定连葬身之地都没有!还谈什么宠爱!”   见她这般说,三人方低了头,一言不发。   王妃越想越气,冷笑道:“我是管不了你们了,如今,只好让王爷亲自来管家了。” 第54章 整治   当晚,裕王在书房里攻书到天黑,来到王妃房中用晚膳。   见他吃饭吃得香甜,王妃不好说些令他气闷的话,待用完晚膳,春儿递上消食的六神茶来,夫妻二人喝茶闲话的空挡,方慢慢地将咸阳宫里发生的那一幕描述给裕王听。   裕王一听说是杨美人率先发难,眉头就紧紧拧在了一起,待听到后来,越听越怒,哐当一声将手中茶盏惯在炕桌上,茶水四溅,连他的衣襟都湿了好些,春儿急忙上前为他换衣裳。   裕王推开春儿的手,怒道:“这几个贱人,都是白眼狼,枉自好吃好喝的养活她们多年,全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见丈夫盛怒之下,额上青筋都暴起老高,王妃也有些心惊胆颤,便低了头一言不发。   “这般愚蠢而不自知,还想给我生下儿子?简直是做她们的清秋大梦!”裕王冷笑,见王妃低眉敛目,一脸柔弱之状,想起她顾全大局,在母妃面前维护丈夫和宠妾的一番行为,心里又有些感动。   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香玉,你不愧是我裕王府的当家主母,宝儿的娘亲,今日若没有你,恐怕连母妃都要认定我为女色所惑,宠妾灭妻了。”   “王爷且放宽心,母妃的眼界胸襟,自然不是那三个不知好歹之人能比得。”王妃急忙劝慰。   裕王摇了摇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母妃都这般看我,那朝中大臣们一准就当我是未来的昏君无疑。”   越想越是后怕,裕王咬牙道:“那两个贱人,以后不要再带她们进宫了。”   王妃嗯了一声,又道:“她们不过是采莲的棋子罢了,这事,定然又是采莲出谋划策的。”   裕王望着炕桌上的琉璃灯罩里跳跃的烛火,凝神细思了一会,方沉声道:“此事,就交给我来处置吧。”   “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裕王哼了一声:“我虽暂时拿采莲没办法,却不见得拿那两个贱人没办法。”   次日一早。   初雪吃过早点,去王妃房中请了安,闲话几句,便回到闲云阁和林嬷嬷一起做针线。   长日无聊,她拿女工消神度日,技艺上头,倒也颇有进境,绣出来的花鸟渐渐逼真,自己瞧着欢喜,也认真上心了许多。   五月底的天气,阳光慢慢从窗外照进人身上,有着明显的热意。初雪站起身,将身上的桃红比甲脱了,林嬷嬷忙站起身来伺候。   这时,小月从外面走进来,急急地道:“小姐,府里头出事了。”   说完,不等初雪问,自己又主动道:“齐侧妃和杨美人,今儿刚从王妃那里请安回来,就收到了王爷发的禁足令,然后五福就带着人把听雨楼和望梅轩的大门一股脑儿都封了。”   禁足这个词儿对初雪来说可不陌生,可问题是,好端端的,王爷为什么要把这两个人禁足了?想到这里,初雪便问:“可知道禁足多久,为的什么事情?”   小月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   初雪看了林嬷嬷一眼,林嬷嬷立刻乖觉地道:“我出去打探一圈。”   林嬷嬷走后,小月便道:“那齐侧妃是个没脑子的,一心只想着巴结陆侧妃,总是和咱们作对,禁足了活该,只是杨美人是个本分人,她怎么也被禁足了?”   “前几日我去望梅轩看她,见她愁眉不展,后来听说她娘家哥哥惹了官司,难道这跟那场官司有关?”初雪沉吟道。   “我也听说了,杨美人的娘家哥哥被人告了,说是拿着杨美人的私蓄出去高利放贷。”小月忙道。   初雪暗想,王爷最是厌恶这类事情,莫非杨美人就是因为这个被惩治?不对,那齐侧妃可没沾上这些事情啊。   不过一盏茶功夫,林嬷嬷便回来了,初雪便问:“可打听清楚了?”   林嬷嬷点了点头:“禁足整整半年,而且,这半年里,她们俩的月例银子都不发,只供应下人饭食。”   这个处罚,可比当日对初雪的要严厉多了,且不说禁足的时间翻了六倍,初雪禁足的时候,二十两月例银子可是照给不误,而且,饭食供应上反倒越发好了,如今看着情形,王爷是真厌了这两人了。”   “到底为的什么事?”小月忍不住问道。   “听说是昨日在康妃娘娘宫里,她们二人言语不当,引得王爷王妃大为恼火,然后就被禁足了。”林嬷嬷拿起针线,塞进初雪手中:“小姐,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事情与咱们没关系,还是接着绣花吧。”   初雪叹了口气:“嬷嬷,禁足之人,只是自己不能出院子,外面的人却依旧可以进去探望,是不是?”   林嬷嬷看了她一眼,半晌方道:“小姐,你若去探望杨美人,恐怕王爷王妃会不悦。”   初雪道:“齐侧妃倒也罢了,只是杨姐姐素来与世无争,对我向来甚好,我别的不能做,为她送几顿饭食过去,总是应该的。”   林嬷嬷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见门前一个湖蓝色的身影赫然立着,忙起身行礼道:“王爷!”   初雪讶然抬头,见裕王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不禁嗔道:“王爷总是这样,来了也不叫人通传。”   裕王笑道:“横竖你这里也没有什么避人的话,怕给我听了去,我不过是教你惊喜一下。”   林嬷嬷和小月对望一眼,会心一笑,齐齐退了出去,还带上了房门。   裕王上前,一边操起初雪的身子,坐在太师椅上,将她横抱在怀里,笑道:“几日不见,可想我了吗?”   初雪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话,一边用手指玩弄着他胸前的玛瑙纽扣,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王爷,听说您把杨姐姐禁足了,到底为的什么事?”   裕王脸色一变,随即道:“方才听你说,想去给她送饭食?”   “臣妾是有这样的想法,这院里,除了王妃娘娘,也就是杨姐姐对我最好。”   裕王哦了一声:“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她禁足?”   初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我与她相处多日,知道她是个隐忍恬淡的性子,若是犯了什么错,必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估计——。”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把口中那句“估计可能和她娘家哥哥被人栽赃陷害有关”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裕王还不一定知道此事,还是不要多口为妙。   裕王见初雪眼中一片坦诚,心底有些微微的感动,呐呐地道:“你真是个心地厚道的好姑娘,日后跟人相处,可一定要多个心眼,不要给人算计了去。”   初雪不解地望着他,正要开口发问,裕王却将头一低,深深地吻了下去。   此时,抱月轩里,陆采莲却悠然地拿着个小银碟子,将米饭一粒一粒地投进金丝笼里鹦鹉的食槽里。   “奴婢赶到的时候,两处的大门都已经上了锁,五福带了许多人,还没有离开,我也不好从后门进去探望。”珍珠站在一边回禀着。   采莲皱起眉头,略微思索了一会,便道:“现在风头正紧,等过几日,你拿一千两银票,给她们一人五百两,还有,让咱们的小厨房每日里多烧几个好菜,天黑之后,派个不显眼的精细人,给她们两个送去。”   珍珠答应了,却站着不动,踌躇道:“银票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的,倒也罢了,只是这每日送菜去,只怕王爷会知晓呢。”   采莲嗯了一声,,想了想,随即又道:“这两人与我日后大有用处,此时正是收买她们心的大好时机,饭菜即便不能天天送,也要隔三差五,务必不能教她们觉得自己亏了。” 第55章 有喜   齐侧妃和杨美人禁足以后,陆侧妃失了羽翼,也安分了许多,每日里照旧给王妃请安,无事就呆在自己房中绣花逗鹦鹉,每隔几天,总要去听雨楼探望一下陆侧妃,与她闲谈半日。   至于杨美人,用陆采莲自己的话说,那是硬逼着才投靠自己的,终究不能死心塌地,所以她也就是偶然探望一次。   倒是王妃,带着初雪,每个月总要到两处走一趟,对此,齐侧妃和杨美人倒也欢迎,因为禁足的日子实在难熬,想想看,一般人三天不出屋子,都觉得难以忍受,何况是六个月,到了第三个月上,杨美人就闷出病来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期间,初雪也隐约听到一些传闻,说两人被禁足,是因为在康妃面前说了些不利于自己的话,再联想起那日王爷曾经亲口问她:“可知道为什么要把她们禁足?”初雪虽不能知晓真相,却也能猜出几分。   再加上林嬷嬷告诉她,陆侧妃经常派人暗地里送饭菜给她们,心底越发明白了。   小月气哼哼地道:“亏您还想着在王爷面前说杨美人好,可没想到她是个白眼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初雪摇了摇头,对小月说:“她本性不坏,若是真做了对我不利的事情,多半也是被迫的,没听说她最近娘家出事了吗?”   见小月依旧一脸愤懑,初雪轻轻一笑:“不管怎样,这次她也没讨到好去,就当她是有苦衷的吧,这事,咱们就搁在心里,日后相处,多留点心就是。”   夏天虽然炎热,可是对于王府后院的主子娘娘们来说,也算不得难过,屋里有冰山镇着,凉嗖嗖的,再喝着冰镇的酸梅汤,玫瑰露什么的,哪里能感受得到外面的暑热。   一晃眼,又是九月了。   清晨时分,院子里已经开始稀疏的花木上沾满了晶亮的露珠,初雪梳洗完毕,站在院子里,想起去年九月初进京城的情形,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一年了,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有些人终究是过客,在生命来来了又走,空余午夜梦回时那一声压抑着的叹息。   小月零零碎碎地在外面听到一些消息,说张居正将母亲送回慈溪之后,就出门游历去了。   游历,那是男儿家才有的特权吧,也是他一直的夙愿,此时的他,是在西风骏马的咸阳古道?还是在云遮雾绕的云南峡谷?   正出神间,耳际突然听得小月叫道:“小姐,时候不早,咱们该去王妃房中了。”   初雪嗯了一声,又道:“小厨房里的橱柜最底一层,有一碟虎皮千层糕,是我特意做给王妃吃的,你别忘了带上。”   “小姐,就凭您这手艺,王爷王妃想不宠您都难呢?”小月笑嘻嘻地道。   初雪哧地一笑:“别怕我马屁了,我还留了一碟子,回头你们几个分着吃了吧。”   小月大喜,欢呼雀跃着往小厨房里去了。   一时,主仆二人到了王妃房中,见陆侧妃已经到了房中,正和王妃面对面地坐在炕桌上,品评着桌上一碟子玫瑰松子糖的好坏。   见初雪掀起门帘进来了,后面跟着的小月手提一个描金朱漆食盒,王妃便笑道:“再好的松子糖,也比不上初雪的手艺,快拿上来,赶紧给我们尝尝。”   “姐姐,我刚吃过早饭,这个时候吃糕点,恐怕品不出味道,不如过会再吃吧。”陆侧妃淡淡地说着,同时瞥了一眼初雪,心中暗想,奴才就是奴才,便是做了主子,也还是爱干奴才的事情,做点心,真是!   “哦,那你可真是没口福了,我早上可是特意只喝了一碗清粥,就等她的虎皮糕送来呢。”王妃笑着,示意春儿将炕桌上那碟玫瑰松子糖撤走。   小月抿嘴一笑,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圆桌上,揭开食盒,取出那碟虎皮糕,放到了炕桌上。   王妃伸手拈起一块,还未放进嘴里,就闻见油香扑鼻,中间还夹杂着不知名的清香,刚想开口赞两句,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早上吃的清粥在胃里翻腾起来,直涌向喉头。   她急忙放下手中的虎皮糕,抽出怀里的丝帕,捂住了嘴。   春儿见状,飞快地拿起床头紫檀架子上的银漱盂,扶起王妃,将漱盂放在了她面前。   王妃转过身子,背对众人,低了头,对着漱盂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越发觉得腹中翻江倒海,竟然不能止歇,直到几乎将胆汁也吐了出来,才靠在春儿身上,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再说不出话来。   采莲斜了初雪一眼:“李美人,你都在这糕里放了什么?幸亏我没吃,不然我可经不起这般呕吐。”   初雪见王妃这般,也不理采莲,只对春儿道:“娘娘怕是吃坏了肚子,赶紧叫个郎中来瞧瞧吧。”   春儿道:“娘娘大清早起床就觉得不对劲,早已派人去请了太医,这会子也该到了。”   说话间,就有丫头来通传:“鲁太医到了。”   这鲁太医本是太医院中的大国手,皇宫王府里行走惯了的,众人也都没有避忌,任由他走了进来,上前给王妃把脉。   王妃早已被春儿扶到了炕上躺下,见太医来了,十分主动地伸出手去给他把脉。   鲁太医双手的手指轮换着搭在王妃的手腕上,闭目凝神良久,方睁开眼睛对春儿道:“这位姑娘,敢问,王妃娘娘最近一次的月事是什么时候?”   “也就是二十多天前啊,娘娘的月事向来不准,忽早忽晚的——”春儿呐呐地回答,眼里却不由自主焕发出了异样的神彩。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明白鲁太医话里的弦外之音,王爷近来频繁在王妃房里留宿,为的不就是让她再生一个嫡子吗。   鲁太医此话一问出口,房中立刻就静了下来,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只听见窗外枯叶沙沙落地的声音。   王妃的手腕依旧搭在炕边,只是微微有些发颤。   初雪凝视着王妃突然变得潮红的脸,想到王府若是再添一个嫡子,裕王地位将更加稳固,心中也满是期待。   毕竟自己一生的安危荣辱皆系于裕王之手,裕王若当不成太子,景王登基以后绝不会放过他,到那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再说了,后院里本来就冷清孤寂,若再添上一个孩子,不管是谁生的,都只有更加热闹。   至于陆采莲,乍一听鲁太医问出这句话,无疑于当头一棒,她日思夜想,都是赶紧怀上个大胖小子,再把他养得聪明茁壮,远超过宝哥儿。   到时候,再凭着自己娘家的势力,将王妃废掉都有可能,前朝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宣宗皇帝的孙皇后,原本只是贵妃,不就是凭着皇帝的偏宠,扳倒胡皇后上的位么。   可是,如今自己嫁给裕王已经三年有余,裕王分到自己头上的恩宠,比起王妃来,只多不少,为什么自己的肚子却偏偏没个动静,王妃却一胎接着一胎的生?不,她一定只是吃坏了肚子,怀孩子哪能这么容易。   整间屋子,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鲁太医的嘴,每个人的耳朵都高高地竖起来,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鲁太医微微一笑:“王妃娘娘这次,却不是月信不准,而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再为皇爷生下龙孙。”   鲁太医的声音不大,可是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采莲心上,她头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身边的珍珠见自家娘娘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心中大急,眼看着李美人喜气洋洋地上前去给王妃道喜,王妃身边的几个丫头婆子简直是要打心底里笑出花儿来,而王妃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那喜悦之情,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这当口,自家娘娘怎么也要表示一番啊。   情急之下,珍珠走上前去,狠狠捏了一下自家娘娘的手。   采莲吃痛,这才反应过来,强笑着对炕上的王妃道:“恭喜姐姐,这胎定然还是个大胖小子,您此时必然难受得很,妹妹就不打扰了,这就告退。”   说完,拉了珍珠,急匆匆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此时的王妃,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压根没有顾及到采莲的脸色,见她告退,只点了点头,就聚精会神地去听鲁太医交代春儿的话。   “从娘娘脉象来看,这一胎坐得甚稳,娘娘是生育过的人,不比那些初产妇,只需饮食上当心些,每日饭后,多出去走走,生产时便无大碍。”   春儿连连点头,转脸又对站在地下的小丫头道:“可去书房请王爷了没有?”   小丫头笑道:“早就去请了。”   王妃闭着眼睛,轻声道:“你们也真是的,王爷还在青云阁攻书呢!”   “娘娘,此时此刻,什么书也没有您肚子里的孩子重要,王爷听了,定要高兴死了”初雪道:“您这里忙乱,我还是改日再来看您,若想吃什么,我给您做了送来。”   王妃正要答话,就听见门外传来裕王兴奋的声音:“香玉,可是真的有了?”   门帘一晃,裕王大步冲了进来,众人急忙行礼,裕王却直问:“鲁太医,王妃可是真的有孕了?”   “回王爷,千真万确。”   裕王大喜,激动得双手直搓掌心,在房里连转了几个圈圈之后,才来到炕边,抓住王妃的手,一眼看见初雪站在炕边,便脱口而出:“初雪,你说的真对,你王妃姐姐可真是个宜家宜室,多子多副的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房内的气氛,立刻变得热烈温暖起来。 第56章 管家   一连三天,裕王除了在青云阁里攻书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正院里陪伴王妃。   这是可以理解的,这年头的孩子,就算是皇室贵胄,婴幼儿的也多有养不大的,只有宝儿一个儿子,显然是不够稳当。而王妃一旦再生下嫡子,裕王这一脉子孙兴旺,香火有续这一点,在嘉靖乃至全体臣民心中,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景王虽然也是儿郎,可是他却没能担负起给皇室传宗接代的使命,这个皇子的身份,也就渐渐失去意义。   这日傍晚,春儿手里拎着食盒,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正院。   “春儿姑娘,娘娘已经问过两遍了,说您怎么还不回来。”一个婆子笑着对她说。几天来,正院里,连扫地浇花的粗使婆子,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之情,这种喜悦无需隐藏,因为王爷比她们还要喜不自禁。   春儿道:“李美人是个精细人,非要把点心做得火候十足,才肯出锅。”   婆子啧了一声:“这李美人也算是老天眷顾了,生得那般好看,做得一手好点心,如今又这般得王爷王妃的疼爱。”   春儿哼了一声:“靠老天不如靠自己,这是李美人平日里一点一滴做出来的,可不是求老天求来的,若是像听雨楼和望梅轩那两位一般作死,再好的容貌和手艺都救不了她。”   婆子点了点头,待要再说,却见抄手游廊上站着一个小丫头叫道:“春儿姐姐,王爷叫你快些进去。”   春儿忙答应了一声,匆匆进了房里。   此时正当初秋时节,只是早晚略有凉意,可裕王还是命人把房中的地龙给烧起来了,他是做过父亲的人,知道孕妇千万不能着凉受寒。   王妃斜靠在炕上的松花色绣五彩芍药的大迎枕上,手里握了一卷佛经,却不诵读,只和坐在炕沿上的丈夫低声说笑。   见春儿进来了,王妃便笑道:“臣妾今儿特意叫初雪给做的各色糕点,正好您也尝尝。”   春儿打开食盒,将香味四溢的四碟糕点摆在炕前的高几上,王爷伸手拈起一块荔枝灌香糖,塞进妻子手中,柔声道:“宫里头皇祖母和父皇都派人赐了好些东西给你,让你以后不必进宫请安了,就在家里好生安胎。”   “哪里就这样娇贵起来,当日怀宝儿的时候,直到临生,还在料理家务呢,宝儿不也照样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王妃慵懒地笑言。   裕王却道:“提到家务,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双身子,不能太过操心劳神,府中内务繁琐,不如,暂时叫初雪代你照看几个月,等你出了月子以后,再依旧由你照管,你看如何?”   王妃微微一怔,顿了一顿方道:“王爷,初雪那丫头,聪明灵巧,心地厚道,臣妾和您一样喜欢她,可是,她毕竟是个美人,位分比侧妃低,若真这么安排,采莲定然又要生出事端来啊。”   见丈夫默然不语,王妃又笑道:“我怀上孩子这件事,定然让陆家非常不快,若是再让一个美人将采莲压了下去,只怕——”   裕王见妻子一有了身孕,整个人都灵透了许多,自己都差点疏忽的一节,却被妻子给点醒了,不由得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珠花,轻声道:“香玉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好吧,这次就便宜了采莲。”   他这句话出口,王妃便和站在炕边的春儿对了个眼色,彼此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王妃想起昨晚春儿劝诫她的话:“娘娘,您有了身孕,不能再伺候王爷了,现在,只要王爷不专宠一人,您的地位就永远稳固,否则,只怕后院又要有麻烦啊。”   是的,陆采莲固然可恶,绝不能让王爷专宠,可是,王爷若是专宠初雪一人,谁知道现在驯顺的她,将来会不会持宠生骄这世道,人心难测啊,春儿这个丫头,平日里不声不响,可是心计儿却足得很呢。   见丈夫一直用手不停地抚摸自己的小腹,王妃便笑道:“王爷,天色已经不早,臣妾不能伺候您,您还是找个地方安歇吧。”   裕王头也不抬:“我就在你这里用晚膳,随后去青云阁歇息。”   “王爷,你们男人的心就是粗,您想想看,明儿您若叫采莲替我管家,那初雪心里,多少会有些不是滋味,不如今晚就去闲云阁,自己把这个决定告诉她,再好好抚慰一番,不就太平无事了吗。”王妃白了丈夫一眼。   见妻子这般说,裕王以手抚了抚额头,朗声笑道:“香玉,古人说妻贤夫祸少,果真是如此啊。”   说完,裕王便站起身来,又嘱咐了春儿几句,便往闲云阁去了。   闲云阁里,初雪正看着荼蘼杜鹃川流不息地将八个份例菜,几碟自己小厨房秘制的下饭小菜摆上饭桌。   见饭桌正中是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肘子,初雪便皱眉道:“这肘子油腻腻的,咱们房里没人爱吃它,以后叫厨房不要做了。”   这时裕王正好掀起门帘进来,听初雪这般说,忙道:“别撤,这红烧肘子我爱吃。”   他每次进来都不让丫头事先通传,初雪已经习惯了,便道:“王爷还没用晚膳吗?臣妾这里可没什么好吃的招待您。”   裕王在饭桌前坐下,看着那几个秘制小菜道:“我来你这里可不是为了山珍海味,就是冲这些小菜来的。”   初雪抿嘴一笑,也坐了下来,先给他装了一碗米饭,然后自己方装了一碗。   裕王本想开口跟她说采莲管家之事,可是见她吃得香甜,倒不好说了,直到饭毕,两人洗了脚,一同躺到床上时,裕王才呐呐道:“初雪,我有件事情跟你说。”   初雪嗯了一声,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裕王微微咳嗽一声:“王妃有孕在身,太医说不能太过操劳,所以,我想叫她安心养胎,不要再管府中事务。”   初雪依旧没有作声。   “代管家务的人选,我心中本来属意于你,可是,采莲位份毕竟比你高,入府的时间也比你长,所以,只能让她代管——不过,她若是敢欺压于你,你尽可找我为你做主。”   见裕王说完这句话,又朝自己脸上瞅了两眼,初雪忍不住扑哧一笑:“让她管家是应该的,王爷犯不着跟臣妾说呢。”   裕王伸臂搂住她的香肩:“没让你管家,你不难受?”   初雪笑道:“臣妾一点也不难受,那些家务琐事让人一听就头大,您叫我管我也不想管,谁爱管谁管吧。”   裕王听她语气轻快,知道她并非假意,一时也乐了,坐起身子,低头就去亲她的额头。   初雪只觉得胸口一凉,不觉伸手去摸,手中有着温润凹凸的触感,原来却是裕王低头亲她之际,他脖颈上挂的一件饰物搭在了她丰满的胸脯上。   初雪抓起那件物事,放在眼前一看,却是一枚雕刻得颇为精美的蝴蝶碧玉佩。   烛火照耀之下,玉色呈半透明状,中间还隐约有着扭曲的裂纹,初雪进府日久,珠宝首饰也见识了不少,一看就知道,这玉□□工虽然不差,可是玉质略嫌粗糙,皇宫大内的首饰,多半不会用这样的玉。   裕王见玉蝴蝶被她抓在手中端详,不由得面色一变,劈手夺了回去,重新塞进了贴身的中衣里。   “王爷,这玉佩——“   “好了,天色不早,咱们也该睡了,我明日还要攻书。“裕王垂下眼睑,语气有些生涩。   初雪见他这般,也就知趣地闭上嘴,吹熄了案几上的蜡烛。   次日清晨。   陆采莲刚梳洗完,就呆在自己房中,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呆呆出神。   镜子里的人儿,冰肌雪肤,艳压牡丹,打小,家中的祖母婶娘,九亲六眷都对自己的这副容貌啧啧称赞,自己的娘是爹爹的原配嫡妻,作为陆府嫡出的二小姐,她的前程可谓不可限量。   自十三岁起,到陆府给她保媒的人就络绎不绝,可是祖母从不应允,祖母一直都在说,咱们家的采莲才是那个能真正光耀陆家门楣的人。   凭着自己家和皇室的关系,采莲知道这不是梦。   那时候的太子,也就比她大不了几岁,只是因为他身子虚弱,太后和皇爷才决定晚些让他大婚,然而,还没等到大婚,太子就殁了。   而这个时候,裕王景王都已经有了发妻,祖母没奈何,只得将她强赛进了裕王府的后院。   出阁前夕,采莲哭了整整一夜,她不甘心,闺中那些姐妹,个个都不如她,却都是正室嫡妻,自己却要去给人做妾,永远活在另一个女人威慑之下。   祖母和娘都劝她:“你到裕王府,且先忍耐几年,待生下儿子,你伯父和爹爹自会想法子让你做正妃,将来正位中宫,为陆家增光添彩。”   几年来,娘家可以说是不遗余力地帮助她固宠,可偏偏她的肚子就是没动静,又怎能怨得了旁人?   眼看王妃又要生下第二个嫡子,自己将永无出头之日,怎么办?难道这这样任凭老天爷摆布?   想到这里,采莲心中一躁,将手中一根玉簪啪地摔在地上。   “娘娘,你没事吧?”清脆的响声引来了珍珠,她跑进来问道。   采莲缓缓摇头:“我没事,你去送信给我祖母,让她这几天务必来我这里一趟。” 第57章 阴谋   王妃已经不再管家,再加上孕期身子重,时不时就会呕吐,不便出面待客,所以,陆老太君到裕王府造访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被采莲迎进了她抱月轩的卧室之中。   知道这祖孙俩肯定有机密要事商谈,珍珠上了香茶糕点之后,就唤出了房内所有伺候的丫头婆子,同时带上了房门。   采莲上次看见自己的祖母,还是宫中太后寿宴的时候,如今隔了大半年,只觉得她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头上白发也更多了,不觉哽咽道:“奶奶,您总算来了。”   陆老太君却没有被孙女的眼泪打动感情,她威严的脸像岩石般木然,沉声道:“哭什么?哭又能有什么用!”   “奶奶,我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王爷留宿我房中的次数绝对不少,可我就是怀不上身孕,怎么办?”   陆老太君哼了一声:“子嗣一事,本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难道,孙女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采莲抬起头,擦了把眼泪,讶然望着祖母。   “那倒不是——”陆老太君嘴边露出一丝冷笑:“莲儿,亏你打小还跟着先生学史来着,难道就没读过宋朝章献太后的故事”   采莲神色一动,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得紧了起来,宋仁宗的养母章献刘太后,就是一生无子,可是,却由一个小小的美人一步步爬到皇后的位置,然后抱养宫人生的儿子,最后成了手握权柄的皇太后。   陆老太君盯着孙女的脸,森然道:“不光是宋朝的刘太后,百年来,宫中始终流传着一则秘闻,说是本朝宣宗爷的孙皇后,也是靠着抱养宫人之子,扳倒了胡皇后,最终母仪天下。”   “祖母,您是想?”采莲紧张万分地瞪大了眼睛,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陆老太君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酸枝木的炕桌面:“刘后和孙后出身那般寒微,尚且能做成此事,何况你背后有我和你伯父撑腰!”   “祖母,那刘后和孙后所抱养的儿子,都是皇帝唯一的皇子,可王妃眼看就有两个嫡子了。”采莲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陆老太君干涸浑浊的眼睛里陡然现出寒光:“这么点大的孩子,指不定哪天就夭折了呢!还有王妃,双身子的人,哪个不是要在鬼门关上绕一圈?若是怀孕或者生产的时候有个什么意外,谁也不会疑心的吧。”   采莲浑身一震,久久没有说话。   陆老太君冷冷地道:“古来成大事者,哪有你这般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我陆家百年富贵,若想延续,甚至更上一层楼,皆落在你身上,你怎可这般优柔寡断!”   采莲苦笑道:“孙女只是不知到底该怎么办,这可是王府后院。”   陆老太君不屑地一笑:“皇宫大内,历朝历代尚且不断有人做成此事,何况区区一个王府,你过来,祖母教你……”   采莲身子微微发颤,可还是不由自主地从炕上下来,依偎到祖母怀里,仔细聆听着她几乎细不可闻的叮嘱。   那一年的秋天,格外干燥,再不见往年秋季连绵不绝的阴雨。   日日晴空万里,阳光清澈,人们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一晃眼,就又是大雪纷飞的隆冬。   这天一早,初雪本要早起去园子里看雪景,却被裕王硬是按回到被窝里:“”傻丫头,雪有什么看头,这般大雪,先生们也都放了假,你且陪我多睡会。”   王妃的身孕已经六个多月了,早就免了她们日日的请安,初雪见裕王这般说,便顺从地躺回被窝里,嘴上却心有不甘地嘀咕:“王爷不知道,臣妾是南边人,难得见到一次雪,去年的雪可没这么大呢。”   裕王眯缝着眼睛笑:“早起太冷,你快到正午的时候去看也不迟。”   初雪叹息道:“正午的时候,小厮们早就将雪铲得差不多啦。”   “得了,既然你这么想看雪景,等吃完午饭,我带你出府,到西山看雪景,如何?”见初雪对雪景这么上心,裕王也来了兴致。   初雪这才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两人一起赖床赖到快用午膳的时候,方起来梳洗,五福早就带了几个小太监,将裕王的午膳用保温的大捧盒给捧了进来,二十多个菜,丰丰盛盛地摆了一桌子。   两人坐下,刚拿起筷子,就见正院里一个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叫道:“王爷,王妃娘娘肚子疼起来了!”   这才六个多月,怎么肚子就疼起来了?   裕王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了正院,初雪忙跟了上去。   到了王妃房中,只见王妃躺在炕上脸色苍白,鲁太医正在给她把脉。   裕王脸色铁青,见春儿站在一边默默垂泪,便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回王爷,刚才,娘娘见外面雪景甚好,来了兴头,便要去园子里走走,被奴婢劝住了,只开了后院的角门看看,谁知从角门处回房的时候,地上太滑,娘娘一不小心,就跌了一跤。”   裕王狠狠地说了声:“糊涂,若是胎儿有个什么好歹,你们这一屋子奴才都去死!”   春儿吓得浑身一激灵,再不敢出声。   这时,鲁太医方开口道:“娘娘这此滑倒,动了胎气,险虽险,却无大碍,服些安胎药,静养便成,只是千万小心,再不能滑倒了。”   裕王点了点头,对床上的王妃道:“”香玉,横竖还有两三个月你就要生了,外面冰天雪地的着实危险,你干脆临生前就不要再出房门一步了。”   说完,便催促着春儿快去煎药。   初雪见王妃非常虚弱,怕她耗神,只上前轻轻说了声,娘娘好生静养,臣妾告退,就回闲云阁去了。   至于西山的雪景,她当然不会那么没眼色地要去看,看来,这几天自己也要窝在房里刺绣了。   王妃服了几天的药,精神渐渐好了起来,只是外面大雪多日不融,她再也不敢踏出房中一步,实在闷得极了,便将初雪找去围炉闲话。   这日,被关在听雨楼和望梅轩面壁思过的齐侧妃和杨美人半年期满,正式来王妃房中请安了。   两人一关半年,虽说日常饮食有陆采莲暗中照应,可行动长时间地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难免精神萎靡颓废,王妃见状,便道:“这一关半年,是谁也受不了,罢了,后园雪景不错,你们二人今日就到园子里好生转转,看看风景,明日,咱们约足四个人抹骨牌,如何”   齐侧妃笑道:“”谢娘娘体贴,抹骨牌臣妾最拿手了,如今后院五个人,陆家妹子管着家务,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她定然没空来,剩下咱们四个人,可不是正好么。”   王妃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不过,初雪那丫头脑子太灵,你们可得多多得准备钱,不然可不够输的。”   “娘娘且放宽心,咱们只需将赌注押得小些,叫她赢不了多少,也就是了。”杨美人素来会过日子,一听说要输钱,便有些急了。   一席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次日,四人果然聚在王妃房里,抹了大半天的骨牌。   到了黄昏时分,裕王来探视王妃,见四位妻妾围坐着,,热热闹闹地抹骨牌,王妃面色红润,精神甚好,便笑道:“香玉,你既然这么喜欢抹骨牌,以后可让她们三个日日来陪你。”   杨美人手里拈起一枚骨牌:“王爷放心,只要娘娘喜欢,便是要臣妾夜里住在这里玩,臣妾都乐意。”   齐侧妃瞅了她一眼,打趣道:“那是自然,横竖是个玩么,若是让你日夜陪娘娘绣花,只怕就要哭了。”   说完,齐侧妃突然打了喷嚏,她身边的大丫头叶儿忙道:“娘娘,看样子您还是穿少了,要不奴婢回去给您拿件大袄来吧。”   “我这身上穿得那么厚,过来的路上都不觉得冷呢,不用再添了吧。”齐侧妃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   这时,杨美人也插话道:“你别说,我这身上,也觉得冷侵侵的,该不是这房里的炭火熄了吧?”   春儿闻言,忙跑到炉子前仔细一看,笑道:“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呢,娘娘们怎么还会觉得冷?”   见此情形,裕王忙伸手握了握王妃的手:“香玉,你身上觉得怎样?冷不冷?”   王妃摇了摇头:“我身上却觉得暖暖的,舒服得很呢。”   齐侧妃便道:“许是臣妾们在房中呆得久了,乍一出来,受不住风寒所致吧。”   杨美人却摇了摇头:“不对,我昨日在园子里逛,身上穿的也是这件衣裳,却不觉得冷,王妃娘娘,是不是您房里的地龙不行了?”   春儿闻言一怔:“既然娘娘们都觉得冷,那想必是这房中的地龙不能用了呢。” 第58章 伤逝   裕王见齐侧妃和杨美人异口同声地说王妃房里冷,便对春儿道:“给房里再加个火盆,务必小心伺候,不能让王妃着凉了。”   嘱咐完毕,才去了青云阁。   这里王妃便转脸对春儿道:“去拿两件大氅给齐侧妃和杨美人披上。”   说完又道:“初雪,你可觉得冷?”   初雪今天穿了一件絮着鸭绒的茧绸小袄,外面又罩了一件大袄,再被房里的暖气一熏,简直热得大袄都快穿不住了,哪里还觉得冷,于是笑道:“臣妾热得只想脱衣裳。”   齐侧妃便笑道:“到底初雪妹妹是南方人,身上的火力就是大,我方才身上冻得直发抖。”   “既然你们都觉得冷,咱们这骨牌就停了吧,你们回房去,好生在被窝里暖着,明日一早,你们多穿点厚的,咱们再来。”王妃说着,就示意春儿收骨牌。   众人见状,也就纷纷告辞。   谁知第二天早晨,齐侧妃就病了。   叶儿来到王妃房中禀道:“我们娘娘昨晚回去以后,那喷嚏就一个接一个地打,喝了姜汤,盖上被子捂了一夜,谁知早起的时候,额头越发的烫了,她不敢再过来给王妃娘娘请安,怕把病气过给了您,特意命奴婢来回禀一声。”   王妃点了点头:“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让她好生养病,我这就命人去请太医给她诊治,要什么东西,尽管来向我开口,或者直接找陆侧妃也行。”   叶儿走后,杨美人就叹道:“她素日里身子健壮得很,这么多年也没见她生过几次病,怎么这回说躺下就躺下了,这下三缺一,可怎么抹骨牌呢。”   “不抹骨牌,咱们闲话家常也是一样的,我让人去厨房里多要些点心蜜饯,咱们来说说故事,如何?“王妃笑道。   初雪知道王妃一人闷在房里久了,真心希望有人陪伴,便含笑道:“臣妾这里倒有个主意,王妃娘娘是京城人氏,杨姐姐是四川人,臣妾又是浙江人,咱们三地名俗风物不同,咱们就来说说老家是怎么过年过节,婚丧嫁娶的,岂不是好?”   王妃喜道:“初雪,到底你是个鬼灵精,想的主意就是好,我还真不知道四川和浙江人家都是怎么娶媳妇的呢。”   初雪笑道:“岂止娶媳妇风俗不一样,就连日常饮食,地里生的草木花朵都大不相同,杨姐姐,你说是不是?”   杨美人却蹙起了眉头:“”娘娘,恕臣妾直言,您这房里,臣妾还是觉得怪冷的,您的地龙定然是有毛病。”   王妃一怔,只得又让春儿取出银狐大氅来给杨美人披上了。   三人说说笑笑,王妃聊得兴起,便留下两人一起用午膳。   初雪倒也罢了,杨美人一听见王妃留饭,登时喜上眉梢,近来每日正午,裕王都要来正院陪王妃一起用午膳,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再见到王爷了。   到了正午时分,裕王果然来了。   见妻妾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裕王也很满意,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么,自幼在宫中长大,见多了后妃间的勾心斗角,相互倾轧,他最怕自己的后院争风吃醋。   见丈夫已经来了,王妃便吩咐人上菜,因为裕王日日在正院吃饭,大厨房里预备的菜肴非常丰盛,除了几十盘子蒸煮炒炸的菜肴之外,还有牛肉羊肉鱼头等好几个锅子,不要说是夫妻四人,便是再来二十个人,也够吃的了。   菜上齐了之后,裕王夫妇坐在上首,初雪和杨美人在下首陪着,直到这时,裕王才看了杨美人一眼,见她身上披着王妃的银狐大氅,便奇道:“屋里这么暖和,你怎么还披着大氅?”   杨美人轻声道:“王爷身上穿得多,所以不觉得冷,您还不知道吧,齐家姐姐在这房里都冻得生病了。”   裕王眉头顿时拧了起来:“看来,这屋子里的地龙定然是坏了,香玉,要不,你换个地方住吧。”   王妃摇了摇头:“这屋里我住惯了,再说,我又不觉得冷。”   “娘娘,说起来,这屋里的地龙好像是有些不对,今儿一早,秋儿也嚷着着凉了,她昨天也是在这房里伺候了一天呢。”春儿插嘴道。   一听此言,裕王脸上的忧色更加明显了,秋儿和春儿一样,都是贴身伺候王妃的丫头。   想了想,他放下筷子。一脸郑重地对王妃说:“香玉,你必须得换间屋子住了。”   随后,他又对站在自己身后伺候的五福道:“等用过午膳,你让陆侧妃到我书房里来一趟。”   王妃见状,知道他关心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只得由着他去了。   饭毕,裕王回到青云阁的书房里,随手捧起一卷诗词看着,不一时,五福就通传道:“王爷,陆侧妃娘娘来了。”   裕王放下书卷,只见陆采莲披着一件紫貂披风,在门口轻轻跺了跺脚上的残雪,方进了屋。   “采莲,这段日子,着实幸苦你了。”   这倒是实话,偌大一个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采莲居然管理得仅仅有条,比王妃掌权时还要井然有序,给她道一句幸苦,也很是应该。   采莲灿然一笑:“能为王爷王妃分忧,臣妾不觉得幸苦,不知王爷找臣妾有什么事?”   “嗯,是有件要事,我看王妃那间房子住不得了,所以找你商量一下,给她换哪处的房子比较合适?”裕王指了指身边的圈椅,示意她坐下说话。   “王妃娘娘在正院里住了好几年了,怎么突然就不能住了?”采莲坐了下来,一脸的惊诧。   裕王皱眉道:“那屋子里的地龙估计年久失修了,接二连三的有人在房里冻得生了病,王妃如今有孕在身,如何能冻着?”   采莲这才恍然:“这倒是,娘娘千金贵体,又怀有龙裔,自然不能着凉,不过,现如今要新建一所暖阁,只怕来不及了呢。”   “所以找你商议一下,我看后园池子边的明月轩四面高墙,围得密不透风,要不就让王妃搬进那里吧。”裕王道。   采莲摇了摇头:“明月轩靠水池太近,湿气很重,恐怕不利于娘娘养胎。”   裕王一想也是,于是又道:“那吟风楼如何?”   采莲扑哧一笑:“王爷可是急糊涂了,那吟风楼上下三层,卧室在二楼,让一个有孕之人每天楼上楼下的行走,您能放心?”   见裕王语塞,采莲侧头想了一想:“如今之计,幽兰苑是最好所在,向阳,遮风,且是上个月才修葺过的。”   裕王这才想起上个月采莲跟他提起,说是抱月轩太冷,她想把幽兰苑修葺一番,自己搬过去居住。   于是含笑道:“这幽兰苑可是你为自己修了过冬的,如今让给王妃,你不心疼?”   采莲睨了他一样:“臣妾自然心疼,可谁叫臣妾没福,怀不上王爷的子嗣呢?臣妾再不懂事,也知道子嗣关系着王爷的前程,王爷的前程,不也就是臣妾们的前程么!”   见她这般说话,裕王有些意外,他上前两步,轻轻抚住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如此深明大义,我心里很是欢喜,事不宜迟,你赶紧调派人手给王妃搬迁吧。”   采莲办事甚是神速,裕王中午给她说过的话,她晚上就派人把幽兰苑给收拾了出来。   第二天,采莲又到王妃房中,亲自指挥着给王妃搬家。   王妃房中各项杂物甚多,正院里十来个丫头婆子忙成一团,采莲见状,又命自己抱月轩的十来个人过来帮忙,忙了整整一天,方把幽兰苑收拾整齐,当晚王妃就搬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初雪和杨美人又来到幽兰苑陪伴王妃。   初雪进了幽兰苑,只见五间正房,抄手游廊连着两侧的十来间耳房,皆是雕梁画栋,精美异常,院子里一条青石小道,道边满是青翠欲滴的耐寒花草,不觉赞道:“好个清静华美的所在。”   杨美人笑道:“要不怎么叫幽兰苑呢,陆家姐姐费心修葺一番,如今孝敬了王妃,总算心思没白花。”   两人来到房中,闲话一会,杨美人又笑道:“果然还是这房子里暖和,我身上再不觉得冷了。”   王妃嗯了一声:“这房子果然是比正院的房子暖和,倒是难为采莲了。”   说说笑笑之间,又是半天过去,午膳时分,两人告辞回房,王妃也不挽留,她如今越来越是慵懒,昨日太医还说她身子虚弱,适宜静养,最好多睡睡午觉。   初雪出了房门,突然觉得胸口隐约有恶心之感,头也有些发晕,走了几步,被冷风一吹,立刻又好了,不觉暗想,看来,这人还是要到外面走一走,不然真的要闷出病来的,也不知王妃天天闷在房里可难受。   因是太医说王妃需要静养,初雪和杨美人就约好了每三天去请一次安。   这日清早,多日不露头的太阳早早就升了起来,天空碧蓝如一汪水晶,阳光照着地上和屋顶树梢的积雪,到处都是亮堂堂的,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一切的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   初雪还在梳洗,就见林嬷嬷一脸惊慌地走进房中:“小姐,王妃娘娘不好了!”   初雪一怔:“是又动了胎气了么?”   林嬷嬷摇了摇头,颤声道:“听正院的人说,怕是过不了今天了。”   初雪大吃一惊,扔下手中的梳子呼地站起来:“怎么会这样?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林嬷嬷叹道:“此刻幽兰苑乱成一团,王爷焦急万分,哪里还会派人知会咱们,我从点心房回来的路上,看见陆侧妃和杨美人面色不对,都往幽兰苑赶,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王妃出事了,小姐,您赶紧去看看吧。” 第59章 养母   初雪带着林嬷嬷和小月,飞也似地赶到了幽兰苑。   幽兰苑的大门洞开着,似猛兽的大口,仿佛要吞噬一切,让人油然而生恐惧之感。看门的婆子估计也被王妃的临危给吓傻了,居然没有在门房里当值。   跨进院门,初雪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院子里非常安静,却黑压压站了许多下人,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是紧张中透着无比的恐慌。   她用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熟悉的人,然后就看见平日里伺候王妃茶水的丫头莲花将头靠在抄手游廊的柱子上无声地饮泣。   “莲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娘娘两日前不还是好好的?”初雪上前,抓住了莲花的衣襟问道。   “昨天一整天,娘娘就觉得昏昏沉沉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太医给开了提神醒脑的方子服了,谁知今儿一早,春儿姐姐就叫——叫不醒她了。”莲花哽咽着道。   此时,王妃房里突然传出一阵瓷器摔碎在地的响声,紧接着就是裕王嘶哑着喉咙的闷吼声:“你们这帮没用的奴才,连个病都诊不出来,朝廷养你们何用!”   初雪三步并做两步进入卧室,只见陆采莲,齐侧妃和杨美人都是站在王妃床边,一脸焦灼,鲁太医和另外一名面生的太医服饰的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跪在裕王面前,那张大理石圆桌被裕王掀翻,瓷器碎了一地。   鲁太医颤声道:“王妃昏迷不醒,全身却没有中毒迹象,从脉象来看,又看不出任何端倪,臣等无能,实在是没有遇见过此类病例……”   没等鲁太医说完,初雪就抢步到床前,掀起帐幔,只见王妃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似一层窗纸。   初雪本能地打了个冷战,她爷爷当年,也是昏迷不醒去世的,那时候她还小,却清晰地记得爷爷当时的脸色,惨白惨白,跟王妃现在的脸色一模一样,都是一种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生命迹象的白。   本来初雪听说王妃不好了的消息,心中还抱着侥幸,以为不过是下人们危言耸听,现在亲眼见着了,才明白,王妃是真的临终了。   心头蓦然想起自入府以来,王妃对自己的种种关照,初雪心头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王妃身上盖的锦被上。   见到初雪落泪,裕王心头一阵揪心的疼痛,他喝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救人要紧,你们——”说着,他凌厉的目光扫向房中诸人:“你们可知道京城民间可有什么高人名医,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即刻派人去请!”   房间里顿时一片静默,众人心里都明白,王妃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只是裕王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这时,何英来到屋里,轻声禀道:“王爷,宫里太后,皇爷和康妃娘娘都派了人来问王妃娘娘的病情。”   裕王摆了摆手:“采莲出去接待一下,说得缓些,别吓着老人家了。”   陆采莲应声走了出去,这时,春儿拎了一提子热水进得房来,拧了热毛巾,来到床边,要给自家主子擦拭额头。   可是,她的手刚触到王妃的脸颊,就猛地停住了。   初雪感觉到异常,忙抬眼去看春儿,只见春儿的脸也变得煞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半天才带着哭腔道:“王爷,娘娘——娘娘的脸好冷——好冷!”   裕王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没站稳,他缓缓来到床前,凝视着妻子的脸,和她明显隆起的肚腹,伸出手去,想要摸妻子的脸颊,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鲁太医急忙上前,用手探了探王妃的鼻息,半晌,方低声道:“王妃已经殁了!请王爷节哀顺变吧。”   “烦劳几位公公回宫告上太后和皇爷还有康妃娘娘,我们家娘娘病得虽然不轻,可是太医正在全力诊治,请几位老人家不要过于忧心。”院子里,陆采莲正对着三位太监说着话,就听见卧房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采莲心中猛地一松,四年了,自己渴望那个位置四年之久,如今,那个人总算是去了。   心底里这般想,脸上却立刻作出了忧急之色:“糟了,娘娘怕是不好了,公公们且同我一道进房瞧瞧再说吧。”   这时,房中的春儿和几个丫头婆子以及齐侧妃和杨美人已经哭得惊天动地,初雪也在无声地哭泣着。   裕王坐在床沿上,面色疲倦而悲伤,他将手放到妻子的肚子上,想对妻子说些什么,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卡得生疼生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乳母抱着宝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口中哭道:“宝哥儿来送送娘亲吧。”   宝儿被乳母放到床边,见母亲双眼紧闭,似睡着了一般,便伸出小手,揪住母亲身上盖的锦被,摇晃道:“娘,娘,别睡啦,起来跟宝儿玩,带宝儿玩吧。”   儿子的话如同一把尖刀,刺得裕王心头一阵剧痛,他伸出手臂,一把将儿子搂进怀中,任由眼泪流了满面。   见此情形,初雪的眼泪更加不可遏止,她紧紧咬住了嘴唇,极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然后,她看了采莲一眼,只见她拿着一方锦帕,不停地擦眼泪,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哀戚之色。   王妃死了,最可能坐上王妃之位的就是陆采莲,她不伤心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想起当日齐侧妃和杨美人在王妃房中总是嚷着冷,初雪总觉得哪里不对。。   王妃好端端的,怎么会死?那时她房里分明暖气十足,齐侧妃和杨美人却一个劲地嚷冷,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想到这里,初雪看了一眼搂着儿子哭得正伤心的裕王,这个男人,他会想到妻子的死疑点重重吗?他会去彻查真相吗?   他此时正是需要倚重陆家的时候,和妻子也并无似海深情,假如自己把心中的疑惑说给他听,他会作何反应?   初雪实在没有把握。   宫里来的几位太监劝了裕王几句,便匆匆回宫复命,采莲见状,便哽咽着对裕王道:“王爷虽然伤心,可是也要想想怎样操办娘娘的后事,若还是信得过臣妾,臣妾就要去理事厅了。”   裕王点了点头,嘶声道:“内务府会来人操办丧事,府中下人,还是归你调度。”   采莲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次日,朝野内外,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裕王妃辞世的消息,说起一尸两命,母子双亡的惨状,很多人都要掬一把同情之泪。   皇帝下旨风光大葬,内务府和礼部合办丧事,京城内所有王公贵胄皆去裕王府吊丧,又请了六百多个和尚道士在王府中做法事道场,为王妃超度亡魂,足足办了七七四十九天,那银子钱使得就像流水般哗哗直淌。   一场丧事办下来,裕王府上上下下,都好似生过一场大病,精疲力竭,一连休息了几日,才渐渐恢复了精气神。   这日,离天黑尚有个把时辰的时间,裕王却早早来到了闲云阁。   初雪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刺绣,上前为他沏了一杯茶:“几位先生已经恢复了授课,王爷今日没待在书房?”   “我心中烦闷,哪里还能读得进书!”   初雪看了一眼神色憔悴的裕王,劝道:“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还要多想想活着的人。”   裕王叹了口气:“我正是为宝儿的事情发愁呢。”   初雪一怔:“臣妾上午还在园子里见到宝儿,瞧着不是很好么,他年纪太小,根本就不懂得伤心吧。”   “正是因为年纪太小,又没有娘,叫我这当爹的如何不忧心!”裕王伸手拉过初雪的温软的小手,将它放在脸颊边轻轻摩挲着:“初雪,我打算把宝儿交给你养,你可要好好照顾他。”   “交给我养?”初雪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按说,养一个男孩,尤其是嫡长子,那好处可真是说之不尽,尤其是王妃生前待她不薄,如今王爷又亲口提了出来,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拒绝才是。   可是,初雪硬是没弄明白,为什么要她养?轮名分,上头有两位侧妃,轮资历,自己是最迟入府的一个,就算论和王妃的交情,比起齐侧妃和杨美人来,她也没有从王妃那里得到过更多的好处,何况齐侧妃还是和王妃一起选秀进王府的,情分肯定更深。   看出了初雪眼神中的疑惑,裕王主动解释了一句:“交给其他人养,我不放心。”   初雪心头突地一跳,看来,他心里也是有疑惑的,若不是也疑心那三人,他绝不会有这等言行。   于是慢吞吞地试探道:“娘娘的死,臣妾一直觉得很奇怪。”   裕王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一丝复杂却没有逃得过初雪的双眼。   顿了一顿,裕王方涩然道:“此事我心中有数,你只管带好宝儿就是。” 第60章 抗争   书接上回,初雪见裕王对于妻儿之死并不是一无所知,而且看他辞色,只是权且隐忍而已,心中颇觉欣慰。   王妃生前,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丈夫发自内心的宠爱,可是毕竟得到了他的尊重,尽管陆采莲家世显赫,身份特殊,可是王妃当家主母的地位却从未动摇过,裕王从来都是以她为妻,以采莲为妾。   尤其是她死后,裕王的伤心难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又为宝儿如此打算,也算是尽了为夫之道,对得起死去的妻子了。   想到这里,她便道:“我没养过孩子,只怕照顾不好宝哥儿呢。”   裕王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不要紧,宝儿有的是乳母和婆子照应,只是要他们住在你的闲云阁里,你负责监管那些奴才是否照顾得上心罢了。”   “既然如此,臣妾就试试看吧,若是照顾得不好,王爷可不要见怪。”   裕王将她搂进怀中,深深叹息了一声,凄然道:“你王妃姐姐去得好惨,可怜我那未出世的孩儿——若是其中真有隐情,我要把那人千刀万剐!”   说到最后一句时,裕王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初雪嗯了一声:“知道王爷这般想,娘娘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裕王因着王妃的丧事,已经一两个月没有近过女色,此时拥着她柔软身子,闻着她身上馥郁的幽香,不觉情动,轻轻吻着她的耳垂道:“初雪,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吧!”   初雪刚要说话,就听屏风外传来五福的声音:“王爷,宫里来人传了口谕,让您明日一早进宫面圣。”   裕王那原本渐渐发热的身子,猛地僵了一下,不耐烦地道:“知道了!”   初雪抬起头,见裕王眉头紧拧,一脸烦闷之色,便问:“好端端的,王爷怎么又不开心了?”   裕王闷声道:“你猜,父皇会为了何事让我入宫见他?”   初雪有些茫然,随口应道:“该不会是为了朝中之事吧?”   “朝中之事,自有严家父子帮他料理,他才不会找我商议,这次,我看多数是为了王妃之事。”   “娘娘已经入土为安,还能有什么未完之事呢?”   裕王冷笑道:“正因为你姐姐已经入土为安了,那空出来的位子,岂不让人心生无数遐想么!”   初雪怔了一下,这人死了才刚过头七呢,就要急着给他续弦?皇爷这是闹得哪一出虽说按制,妻子死后,丈夫随时可以续弦,可好歹是原配嫡妻,就连乡下无知无识的农夫,死了老婆都要守个一年半载才再娶呢。   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裕王又道:“皇家从来不曾有人给妻子守过丧,就连皇后薨逝,都可以随时再立新后,谓之后宫不可一日无主。”   初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裕王话里所指的人,她当然明白就是陆采莲,这个豪门贵女,屈尊为妾数年,等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吗,而且皇爷如此宠信陆家,肯定要做主将她扶正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前路漫漫,满是荆棘,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安稳度日。   只是此身已属裕王,却又能如何?   裕王抱着初雪,凝视着窗纱上摇曳的芭蕉影子,出了一会神,良久方缓缓道:“我不能事事都由人摆布,再不能了!”   次日,裕王早早就进了宫。   时候已经是初春,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嘉靖刚从西苑的暖阁搬回乾清宫。   太监通传过后,裕王来到寝宫,隔着屏风,只见父皇正在里面梳洗,便静悄悄垂手立在一边。   良久,嘉靖方道:“三郎,进来说话。”   裕王走了进去,见父皇坐在龙塌边的酸枝木圈椅上,便行礼道:“不知父皇召儿臣进宫,有何吩咐。”   嘉靖看了一眼儿子,只见他形容比两个月前消瘦不少,眉宇间也有抑郁之色,想起他少年丧妻,跟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心中也是微微一酸,温言道:“你媳妇儿是个好孩子,如今没了,可好歹生前也为我天家留下了根苗,我的意思,想给她娘家再加些封赏,你看可好?”   裕王低声道:“父皇如此仁德,香玉泉下有知,定会感恩戴德。”   嘉靖嗯了一声,方道:“你府中上下几百口人,不可一日没有主母,昨日,你皇祖母还特意找我商议,再给你——”   “父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裕王突然打断了父亲的话:“香玉尸骨未寒,宝儿还日日哭闹着要娘亲,儿臣实在不忍续弦。”   说完,他攥紧了手心,垂了头,再也不敢去看父亲的脸。   谁知嘉靖却不以为忤,只微微叹息一声:“你顾念结发之情,固然是很好,可是,堂堂大明皇子,总不能被人笑话是个鳏夫吧?”   裕王咬牙道:“当日,儿臣曾在香玉灵柩前立下重誓,定要为她守丧三年,方能续娶,儿臣不想做那背信之人,还望父皇成全。”   见儿子语气神态如此执着,嘉靖有些意外,同时心中突然有些欣慰之感,这孩子打小没什么主见,可如今到底是大了,晓得顺着自己的心意来阻止事态的发展,对于一个皇储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他微笑道:“原本我和你皇祖母还想着把采莲扶正,给你做媳妇,可你既然对香玉立下了如此重誓,那就只好委屈采莲,再等上三年了。”   裕王心底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采莲在儿臣府上,可没人敢给她的气受。”   “不给她气受就对了,陆家门第不低,却把给嫡女给了你做妾,我心里一直觉得挺过意不去的,采莲那孩子,原也配得起王妃的身份。”   见儿子默然不语,嘉靖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宝儿如今怎么样了?”   “宝儿年纪还小,前些日子要娘亲闹得厉害,这几日却好些了,儿臣正想着,在后院找个人代香玉养育他。”裕王见父亲转了话题,知道他是依从了自己,心中登时松快了起来,采莲那骄横的性子,做个侧妃都能把王府闹得鸡飞狗跳,若是真扶正做了正妃,只怕连自己都要被她牢牢挟制了,那可怎么得了。   见儿子说要给孙子找养母,嘉靖眼中精光一闪:“你打算找个什么样的人抚育他?”   “儿臣有一小妾,是个极周到妥帖的性子,伺候儿臣也甚为勤谨,所以,就打算让她充当养母之职。”   嘉靖微微眯缝起了眼睛:“伺候你甚为勤谨那也就是说,平日里颇得你的宠爱了?可是那姓李的美人?”   裕王见自己后宅之事父皇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由得诧异非常,轻轻说了声:“正是。”   嘉靖摇了摇头,缓缓道:“她不能抚育宝儿,换个人吧!”   裕王心中大急,忙道:“可是采莲的性子太急躁,对小孩儿家恐怕更加没有耐心。”   嘉靖嘿了一声,沉声道:“采莲比那姓李的女子更加不合适!你后院里不还有个杨美人么?就让她做宝儿的养母吧!”   杨美人?裕王登时目瞪口呆,不解地望着父亲。   嘉靖沉声道:“糊涂!父皇问你,你是不是常年累月不进杨美人房中歇息?”   裕王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生下孩儿了,能不把宝儿当成命根子一样么?”   裕王这才恍然大悟,随即暗暗感慨父皇一片爱孙之心,思虑果然长远周到,可随即又想起杨美人被陆采莲暗地里操控一节,面上立刻又显出忧色。   见儿子一副优柔寡断之态,嘉靖心中陡然生出些许不耐,厉声道:“身为皇子亲王,若是连内宅里的女人都管不好,今后如何治理国家?那杨美人不过一个妾侍,难道还有胆子反你不成!”   裕王身子微微一震,呐呐道:“父皇说得极是,儿臣受教了。”   带着被父亲的训斥所激起的怒气,裕王回到青云阁,便吩咐五福:“去准备一条三尺白绫,装在盒子里,随我去望梅轩!”   五福吓了一大跳,难以置信地望着裕王。   裕王喝道:“你是没听见我的话么?还不快去!”   五福忙一路小跑而去,不多时便捧了一个乌木匣子,战战兢兢地跟在裕王身后,到了望梅轩。   杨美人正坐在窗前绣花,见裕王也不叫人通传,满面寒霜地走进房内,不觉惊立而起:“王爷,您这是?”   裕王盯着她的脸,眼神中透出的寒意令她浑身直哆嗦,半晌方迸出一句:“王爷,您到底是这么了?”   裕王缓缓道:“我想让你抚养宝儿,做他的养母,你可要好好照顾他。”   杨美人大惊失色:“这——臣妾无能,不配照顾哥儿,王爷还是重挑人的好。”   “我说你能,你就是能,此事,你不必再推脱了,宝儿是我嫡长子,你只要好好养育他,将来自有你一番锦绣前程,若是照顾得不用心——”   裕王的声音猛地一沉:“五福,把盒子捧给她看!”   五福把乌木盒子递到杨美人面前,只见一条白绫赫然躺在盒中,杨美人差点背过气去。   耳边又响起裕王冰冷的声音:“宝儿好,你和你的家人就好,宝儿若不好,这白绫就是你的归宿!” 第61章 猜测   裕王不立继妃,一心为发妻守丧三年的事迹,在朝野民间迅速流传了开来,所有的人都一边倒地大赞裕王仁厚,有上古贤者之风,裕王因此事风评大好。   而景王这些年陆续纳了十几房小妾,景王妃又嫉妒成性,景王后院的妻妾拉帮结派,斗得你死我活,一派乌烟瘴气,连原先拜倒在景王门下的幕僚都公开说,长此以往,景王终究难成大器。   在裕王妃逝世后整整两年零三个月之后,在言官和大臣们前仆后继不断的上书下,嘉靖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让景王离开京城,去藩地就藩了。   就藩的事情一旦尘埃落定,景王是藩王而非太子的身份也就是铁板钉钉,这就等于向全天下的人宣告,景王绝不会被立为太子了。   余下的问题,根本就不再是问题了,嘉靖只有这两个儿子,太子之位当然非裕王莫属。   整个春天,裕王的心情都非常之好,多年夙愿,眼看就要实现,简直是看什么都觉得顺眼。   两年多了,他一直老老实实地在书房里攻读他的圣贤书,夜里轮流在初雪和陆采莲的房里歇息,不要说再纳妾,他连齐侧妃和杨美人的房中都绝足不前,甚至书房里那些伺候他的丫头们,裕王都没有收用过一个。   裕王自己就曾经很自豪地说过,他不是个好色的男人。   这天傍晚,裕王又是早早就来到了闲云阁。   刚迈进房门,就听见屏风里传来初雪的声音:“荼蘼,到小厨房里看看那锅鱼皮羹可炖好了,王爷就爱吃炖得烂烂的那种。”   听了此言,裕王心中登时泛起一阵暖意,几年了,初雪虽然是个妾,可是照顾自己穿衣吃饭上头,比妻子还要贴心贤惠。   荼蘼走出屏风,见到裕王,忙行礼道:“见过王爷。”   裕王摆了摆手,进了卧房,见初雪穿了一件绣着淡粉色折纸腊梅的月白色薄绸衫子,站在书案前练字,一张俏脸不施脂粉,乌油油的发髻上只别了支绿宝石发簪,两只小巧的耳朵下面也垂着两颗绿宝石耳坠,越发显得粉白黛绿,光艳逼人,不觉赞道:“你这不打扮起来,倒是更加素净好看了。”   “王爷便是爱开臣妾的玩笑,臣妾跟您这么些年了,可用不着您这样哄了呢!”初雪白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笔。   裕王哈哈一笑:“我说的是大实话,你这般容貌,采莲是万万及不上你的,能与你一比的,也只有——”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口,指着炕桌上一碟还在冒着热气的雪白的包子问:“这是刚出锅的么蟹黄包子么?给我拿一个!”   初雪上前拿起一个包子,又用嘴轻轻吹了吹,方递给裕王。   裕王三口两口吃完之后,用手抚摸了一下她光洁的脸蛋,柔声道:“日日给我做这些美味的点心,也该犒劳犒劳你了。”   初雪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裕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红木盒子:“打开来看看。”   初雪依言打开,只见里面是一颗比大拇指还要大上几分的明珠,晶莹皎洁,光芒四射,似一泓明亮的月光,映照得满室生辉。   “这是产自南海的月光明珠,价值连城,市面上根本就买不到,前儿福建布政史派人给我送来的礼物里头,我瞧也就这个不错,就给你挑出来了。”   “这些人往日里跟咱们再无往来的,怎么如今都争着给您送贵重礼品了?”   裕王晒然一笑:“天上的风向一变,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不都是跟着往那边倒么,老四去藩就国,太子之位,再无悬念,如今可都是挤破了头在我跟前邀宠呢!”   初雪听了,没说什么,只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放在梳妆台上,那这些朝政大事,不是她一个小妾能插得了口的。   裕王顺着她的动作往妆台上一瞧,只见除了叠放在一起的几个首饰匣子之外,台上还放着一本插画书。   上前拿起一看,原来是一页一页的连环图画,每页上都配有浅显的文字说明,画着些孔融让梨,凿璧偷光,大禹治水的故事,不禁失笑道:“你都多大了,还看这个?”   “这是臣妾在书库里翻了出来,打算拿给宝儿看的,他不是已经开蒙了么。”   裕王这才想起儿子年初已经开蒙认字了,想起早逝的妻子,他有些歉然:“此事,是我忽略了,难得你有这份心意,不枉你姐姐生前对你好了一番,不像那两个没良心的。”   初雪淡淡一笑:“杨姐姐对宝儿也是精心养育,只不过她不识字,没办法给他找这些书罢了。”   裕王叹息了一声:“初雪,你原也配当我的王妃,可惜咱们认识得迟了几年。”   小月拿了一把熏香,进房来熏被子,听见裕王这句话,心头一震,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一颗心登时雀跃起来,只是裕王在场,没有她说话的份,,于是强压下心头的喜悦之情,熏了绣被,便出门找林嬷嬷说话去了。   第二日清晨,裕王走后,小月和林嬷嬷来到初雪房里,林嬷嬷进房之后,还特意关上了房门。   初雪坐在妆台前,正等着小月给她梳洗,见此情状状,禁不住有些好笑:“你们这是做什么?大白天的,把帘子放下不就成了?干嘛还要关门这么神秘兮兮的?”   林嬷嬷一脸郑重,来到妆台前:“小姐暂且不要忙着梳洗,奴婢只问您一句话。”   “嬷嬷你说。”   “您到底想不想当王妃?”   初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窗外,见院子里没有人,才回过头来嗔怪道:“这样的话,岂是乱说的!”   “王爷方才都亲口跟您说了,可惜他没早认识你几年,不然你就是王妃,那么,现在王妃去了也快三年了,要立继妃的话,他难道不会想到您?”林嬷嬷话语中透出热切的期盼和喜悦。   小月也在一边喜滋滋地附和:“小姐你知道不?“现在府里头还多人都在猜你以后会被扶正做继妃呢?在这府里当差的,哪个不是心明眼亮,谁都能看出来,王爷宠您是真宠,对抱月轩的那位,多半是瞧在她娘家上头。” 第62章 情势   见林嬷嬷和小月两人都是容光焕发的模样,初雪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王爷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居然也当真了,有抱月轩的那位在,你们以为我会坐上正室的位置”   林嬷嬷正色道:“正因为有抱月轩的那位在,您才要更加需要谋取那个位置!”   初雪默然,她自然明白林嬷嬷话里的含义,这两年来,因为裕王对她的宠爱,她自己又深居简出,绝少与采莲碰面接触,才没有兴出什么风浪。   采莲一旦做上正妃之位,作为小妾,她必定要日日去正院给她请安,而自己日常的吃穿用度,银钱开支,更是完全掌握在正妃的手中。   想到这样,初雪便道:“我是上过册子的美人,再怎么着,王府也得养着我,总不会缺衣少食吧。”   林嬷嬷摇了摇头:“您还是太年轻,不知世路,您当上美人以后,父亲和弟弟虽说已经过上了好日子,可是,册封时赏赐的那些银钱却用不了几年,三百亩地,供应两家人的食用,虽然丰衣足食,可是却也只能如此了。   要想李家兴旺发达,您要么能保证王爷一辈子宠您,可男人心海底针,再说王爷不日就要身登大宝,到时三宫六院美人如云,世上哪有年过四十的宠妃?要么,就是做上正妻的位置了。   说到这里,林嬷嬷顿了一顿,又拿眼看了看她的反应,才接着道:“就算您安于平淡,不怕失宠,难道你没听说过汉高祖戚夫人的故事?就算您不为自身安危着想,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娘家人的安危?您一旦被废,那三百亩田地可都是要收官的!”   初雪心头一震,猛地睁大眼睛,瞪视着林嬷嬷。   绿叶惨死的情形,此刻又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以陆采莲的性子,他日一旦坐上正宫之位,手握权柄,会对自己如何?到时候,爹和弟弟又会如何?   想到这一节,她的衣袖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是什么圣人,也达不到参透生死的境界,她自己的命,以及爹和弟弟的命,她都看得很重很重。   林嬷嬷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小姐,您以为自古以来,宫中妃嫔争得是权位富贵吗?错了,她们争的是活在这世上机会啊!”   “可是嬷嬷,我出身卑微,就算要争,也不会有人帮我啊!”初雪茫然道。   林嬷嬷呲之以鼻:“出身?我朝历代以来,十个皇后,就有九人出身平民,□□皇帝当年遗言,皇后还偏要在小户人家选,就是怕外戚乱了朝政,您这副容貌,就是您最好的出身,王爷的宠爱,就是您最大的后台!”   初雪低了头,细细品味着林嬷嬷的话,长久地沉默着。   林嬷嬷知道她从未动过做王妃的心思,此刻被自己这般抽丝拨茧地分析了一番,她难免心乱如麻,便冲小月使了个眼色:“其中利害,您自己不妨好好琢磨琢磨,就算世人笑你贪恋富贵权位,可是,这嘲讽比起自己至亲家人的性命来,孰轻孰重?”   说完,林嬷嬷起身,倒了一杯香茶放在初雪面前,,带了小月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初雪一人静坐在窗前,不停地回想起进府以后的种种。   她想起自己在点心房时,被众人欺凌的情形,想起当上美人以后,被陆采莲聚众排挤,又想起王妃的死。   王妃之死,虽然王爷并没有追究真相,,可是,她知道,那只是时候未到。   然而,只要老皇帝一天不死,采莲就得势一天,可老皇帝究竟什么时候死,那只有天知道。   在这漫长的等待之中,采莲一旦当上王妃,弄死自己真的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除非裕王一直那么宠爱自己。   王妃本来有着天然的优势,可以抵御采莲的暗算,可是,她不是个聪明人,压根就不晓得利用自己的权柄培植势力,否则,一个当家的主母,怎么也不该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的府邸中。   窗外,天光正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浓重的夜色席卷了一切。   初雪端起面前的雨前龙井,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林嬷嬷最后那句话,真是睿智之语,可圈可点,就算功利,就算贪婪,就算妄想,可是,这些嘲讽跟亲人的安乐和自己的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王爷今天还亲口对自己说了,她够资格做自己的王妃。   林嬷嬷在正厅里,点了蜡烛,依旧坐在小马扎上做她的绣活。   突然听见卧室的房门吱呀一声,便抬起头来,见初雪立在门口,脸上神色,分明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坚毅,忍不住微笑了。   “我就知道,您是个明白人,会想通的。”   初雪点了点头:“嬷嬷,离王妃三年忌日,还有几个月功夫,现在还来得及么?”   林嬷嬷点头:“当然来得及,只可惜当日皇爷偏要将宝哥儿交给杨美人抚养,不过,您一直都对宝哥儿甚好,王爷心中,您可是最合适的继母人选。”   “可是——”小月皱眉道:“陆家深得皇爷宠信,只怕阻力很大。”   初雪摇了摇头:“今时不比往日,景王去藩就国,朝中拥立王爷为太子的呼声日渐高涨,大局已定,陆家对王爷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了。”   林嬷嬷嗯了一声:“此事关键还在王爷身上,他若坚持不肯立陆侧妃,事情或许就会顺了咱们的意愿。”   初雪想起当日王妃刚去世时,嘉靖召见裕王,要立采莲为继妃,裕王不惜以为王妃守丧三年为理由,推拒此事,便知道他是多么的不想立采莲为继妃。”   可是,他不想归不想,能不能抗得住太后和皇上的压力,是另外一回事。   三年来,他固然宠爱自己,可是,到底会不会为了自己,去跟皇帝力争到底呢?   这一点,她实在没有把握。   想到这里,她问小月:“今天晚上,王爷可说过要来咱们这里么?”   小月答:“听五福说,王爷今晚要在书房歇息。”   初雪想了一想,便道:“准备一些鹅油,牛肉末和面粉调料,我做些点心送到书房里去。”   情况究竟如何,总得试试才知道。 第63章 秘密   晚膳之后,初雪看了半卷书,方起身去闲云阁里的小厨房,做好了一盘鹅油牛肉煎饺,便拎了食盒,往青云阁而来。   进了青云阁的院子,就看见书房的门缝里透出明亮的灯光来,裕王果然还在读书,没有歇息。   推开房门,只见裕王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地对着一个盒子,脸上的神色,像是陷入了某种想象之中。   初雪走上前去,伸头一看,却见那个小小的乌木匣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玉蝴蝶,这蝴蝶以碧玉雕成,玉质不算上乘,顶端有个小孔,穿着深红色丝线绞成的细绳,看样子是挂在脖子上的一件饰物。   初雪只觉得这件东西很眼熟,她一定在哪里见过,可是究竟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之下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是便问:“王爷,这玉蝴蝶是您的么?怎么从来没见您戴过?”   裕王一惊,蓦然抬头,见是初雪,便皱眉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臣妾走进来的脚步声够大的了,是您看这玉蝴蝶看得太入神了吧。”   裕王吁了一口气,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微微闭上眼睛,低声道:“这个时候,你不在闲云阁里捂被窝,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臣妾知道您在这里苦读,怕您没点心吃——”初雪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书案上:“给您做了鹅油牛肉煎饺送过来。”   裕王微笑道:“幸苦你了,还是你知道体贴人。”   初雪环视了房内一圈,见书房的窗纸早已被撕掉,皆换上了霞影纱,便道:“陆姐姐对您不也是挺体贴的吗?眼看天气要热,赶紧就把您这里的窗纱先给换了,我们院子里的窗纱,库房说还要过几日才能发下来呢。”   说完,她便留心去观察裕王的脸色,王妃过世已经快三年了,他是否还记得杀妻之恨采莲虽然狠毒嚣张,可是凭心而论,却不是个没才干的人,尤其是那种仗着家世背景而霸道凌厉的行事作风,在管家上头,是很能令下人慑服的。   听了初雪的话,裕王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地道:“既然让她管家了,做这些小事都是应当应份的,哪里谈得上什么体贴.”   顿了一顿,又道:“采莲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威严有余,仁厚不知足,你若是掌了管家权柄,只会做得比她更好!”   初雪心中一暖,既然是抱着希望来的,当然不想浪费此行,她跟在裕王身边三年,深知他与人说话最不喜拐弯抹角,也很少思索别人话里的弦外之音,于是决定实话实说,乘着这个话茬儿,正好探个明白。   于是将食盒里的煎饺盘子取出放在案上:“臣妾虽然有点小心思,可都是花在了做点心上,只是陆家姐姐对臣妾一直心存芥蒂,将来她坐上王妃之位,还望王爷看顾臣妾一二。”   裕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谁说她要当王妃,她凭什么做我的王妃?”   初雪心头猛地一跳,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一言不发。   裕王接着又道:“你知道吗?近来有人跟我报信,说老四去了藩地之后,水土不服,已经病了好一段日子了,听说情形不是很乐观呢。”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起来。   初雪听了,心头也是一阵兴奋,景王缠绵病榻,病入膏肓,若真的过世,那裕王就是当今世上唯一的皇子了,哪里还需要依靠权臣的支持   “到那时,王爷可就真的出头了,再不需要紧张皇爷会听了谁谁的谗言了!”初雪喜滋滋地道。   裕王哈哈一笑,眼光随即又落在了案上的小乌木匣子里,口中呐呐自语:“是到了出头的时候了,不光是我出头了,它的主人,也该出头了。”   说这几句话时,他脸上的神情突然柔和了起来,眼神也和平日里不一样,初雪从未见过,他有过这种无比温柔和专注的眼神。   一怔之下,心头突然升起一股隐约不安的感觉,玉蝴蝶,虽然是男女都可以佩戴的饰物,可是,什么样的主人,会让裕王有这般神情?   她盯着那枚碧玉蝴蝶,突然,记忆像夏日闪电一般,瞬间照亮了脑海心房,是那个夜晚,他跟自己说要让采莲管家的那晚,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件饰物。   对!就是这枚玉蝴蝶!当时自己还抓在手里奇怪地想问他,却被他不耐烦地给搪塞了过去。   原来,这不是他偶尔想起来才佩戴一下的饰物,而是他在夜深人静无人处才取出来凝神细看的心爱之物。   呆了半天,初雪方涩声道:“王爷,这玉蝴蝶——”   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了,问什么呢,这玉蝴蝶显然不是裕王的,那么问他是谁的吗?他会愿意说么?   裕王没有看她的脸,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枚玉蝴蝶,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某种无边的回忆之中。   “王爷,时辰不早了,可要奴才们伺候您沐浴更衣?”房外,五福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裕王没有理五福,只轻声道:“初雪,去把门关上,陪我说会话吧,今天晚上,你不要走了。”   初雪依言上前关起房门,五福知趣地退了下去。   裕王又道:“搬张椅子,坐到我身边来——离我近些。”   初雪坐近到他身边,定了定神:“王爷,您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跟臣妾说?”   “是的,很多事情,常年累月地闷在心里,真的很不好受,初雪,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裕王握住初雪的手,这般说道。   “既然如此,臣妾就洗耳恭听了。”   裕王嗯了一声,伸手拿起匣子里的蝴蝶玉佩:“这玉佩的主人,是一个叫银欢的女子。”   “银欢,好美丽的一个名字,一定是人如其名吧?”   裕王重重地点了点头:“银欢的爹是江南很有名气的才子,娘是二十多年前红透整个扬州城的舞妓。银欢十岁那年,她爹因为写诗得罪了前朝的权贵,被人迫害致死,母亲带着她逃难途中病饿而死,她是被人买去,顶替那家的小姐进宫当宫女的。”   听到这里,初雪的心微微触动了一下,原来人世间所有的悲剧,都是如此的相似。   “我第一次见到银欢,是在母妃的宫中,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说到这里,裕王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那天的银欢,正在咸阳宫后院的池塘边跳舞,那是个秋天,太阳明晃晃的,可是阳光再明丽,都夺不走她身上的那道光。”   “那道光?”初雪有些不解。   “是的,银欢的身上,始终笼罩着一种光芒,尤其是在她翩翩起舞的时候。”   初雪暗想:“情人眼里出西施,一个少年初次迷上一个女人,眼中的恋人光芒万丈,也是正常的吧。”   “那段时间,我日日夜夜,心里想的便是她,为了她,我抓住一切机会往母妃那里跑,只为了看她一眼,和她说句话,回来之后,躺在床上细细回味着那一切,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那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二皇兄也总是找借口到咸阳宫里去,名义上去赏花,其实也是为了银欢!”说到这里,裕王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初雪知道,他口中的二皇兄是已经逝去的太子,王贵妃所生,嘉靖的心头肉掌中宝,这样一个角色,跟裕王同时看上一个宫女,谁胜谁负,是不难想象的。”   于是,她沉默着,没有再追问下去。   良久,裕王叹了口气,自动贡献了答案:“可银欢分明是不喜欢二皇兄的,他身子太瘦弱,脾气又太坏,总是目中无人。当然了,他是准太子,母妃又是贵妃,自有他骄横的理由,可是,银欢却不是那等势利的女子,她还是跟我比较亲近。”   看着他脸上黯然的神色,初雪不敢追问结果,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只有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后来,母妃和王贵妃都发现了此事,母妃把我狠狠责骂了一番,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想着银欢.然后,她亲自出面,把银欢送给了王贵妃,本以为王贵妃会从了二皇兄的心愿,谁知,她一见银欢,就骂她是红颜祸水,将她——将她送出宫去,卖到了青楼!”   说到最后几句,裕王的双眼已经变得赤红。   初雪也大吃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王贵妃即便再不喜欢银欢,哪怕一条白绫将她赐死呢,也强似将她卖到青楼为妓为娼,堂堂国朝贵妃,行事如此阴毒下作,实在是,活该断子绝孙!   再看裕王,只见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枚玉蝴蝶,眉梢眼角,尽是前所未有的悲伤。   初雪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三年之久的男人,原来,他也有自己的爱情,自己视若生命的女子。   这是她的夫君,她的良人,她终身的依靠,可是,他却并不爱她,一点也不,否则,他绝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表露对另一个女子的爱和忧伤。   想到这里,初雪自嘲地苦笑了,说一点都不在乎,那是假的,她李初雪到底也是个众人眼里美艳不可方物的尤物,被他轻怜□□地宠了三年之久,却突然发现自己只是玩物而已,荒唐不荒唐?可悲不可悲?   小妾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尊,裕王向他的小妾倾诉对别的女人的满腔思念的时候,把他的小妾置于何地?   难道还要初雪想他之所想,悲他之所悲么?   想到这里,初雪抿紧了嘴唇,无声地站起身来,迈步向房外走去。   裕王依旧沉浸在他不可自拔的神伤之中,一言不发,任由她去了。   春天夜晚的微风,轻轻拂在人的脸上,柔柔滑滑,似最好的贡缎,初雪伸出手去,摸了摸脸颊,却沾了一手温热的泪。 第64章 惊愕   一连三天,裕王都没踏入闲云阁半步。   林嬷嬷告诉初雪:“王爷这几天,尽是闷在书房里,没来咱们这里,可也没去抱月轩。”   初雪淡淡地嗯了一声,拈起绣花针,小心翼翼地穿了一根石青色的丝线,继续低头绣她的山水图。   看着她脸上一派事不关己的漠然神色,林嬷嬷有些急,前日晚上,她守在房里等着小姐从青云阁回来,满心以为会带来好消息,谁知她眼圈红红的一声不吭,怎么问都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我若是做妾的命,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难道王爷当真回绝了她?可是,即便回绝,小姐也不会是那样一副神气,那神气林嬷嬷说不上来,可她就是觉得,一定有别的什么事情发生了。   察觉到林嬷嬷盯着自己的异样目光,初雪头也不抬:“嬷嬷,你带杜鹃她们几个,把仓房里头收的那些香草和丝线煮了,这样绣出来的花儿才有香味。”   林嬷嬷只得答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刚掀起帘子,就见裕王大踏步往房里走来,于是行礼道:“王爷来了。”   裕王点了点头,径直来到初雪身畔。   “这副山水图,老早就看你在绣了,怎么进境这么慢?”裕王显然是在没话找话。   初雪将山水图收了,放在案几上,起身为裕王沏了一杯茶,殷勤如初,脸上的神色,却是心不在焉的冷漠。   裕王干笑了一声,伸手揽住她的纤腰:“那天夜里,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那件事情。”   “王爷能把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倾吐给臣妾听,足见对臣妾的信任,臣妾很是感动。”   听她这样说,裕王眼里掠过一丝惊喜,欣然道:“就知道你是个贤惠的,若是换了采莲,恐怕早就打翻了醋坛子,不知要哭闹到何时了。”   初雪没有出声,心里却暗暗诧异于他的惊喜,原来,这世上真有这种男人,打心底以为女子的不妒,是一种美德。   她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所谓的不妒,其实就是压根不在乎,没拿这个男人当回事,可男人却天真地以为这是女子因为爱重夫君所生的贤惠,人要自大到这个地步,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裕王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叠微微泛黄的纸张,递到了初雪面前:“你瞧,这是什么?”   初雪伸手接过,摊开一看,原来是三百亩良田的地契。   “王爷,好端端的,您给臣妾看这个做什么?”初雪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你娘家不是没什么资产傍身吗?这三百亩地契,你拿去给你爹,以后日子也好过些。”裕王轻声道。   “给我的?”初雪更加惊诧,只是听他说了一会心事,就能得到三百亩良田?这也太容易吧?   于是呐呐道:“王爷,无功不受禄,不过就是听您说会子话罢了,这般厚赐,臣妾当真受不起。”   “我说你能受得起,你就是能受得起!”裕王一把扯过地契,走到窗前,将它塞进窗台前的首饰匣里。   回转身来,见小月在大立柜前叠衣裳,海棠拿着抹布擦窗棂,便道:“这里不用人伺候了,你们都下去。”   两人应声退下,小月素来机灵,知道裕王定然有悄悄话要同初雪说,走之前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中顿时一片静谧,连呼吸声都隐约可闻。   裕王来到贵妃塌前,挨着初雪坐下,轻轻握住了她雪白的小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初雪明白,这种凝重,肯定还是和银欢有关。   于是问“王爷,您那晚的话,是不是还没有说完?”   裕王点了点头:“初雪,你果然是吃过灵芝草的人,话头醒尾,我这还没说呢,你就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她。”   初雪暗暗苦笑,就为了有人肯听他倾诉,他就几百亩地往外送,痴情若此,还当真是世间难找。   “初雪,我要你替我走一趟。”   “走一趟?去哪儿?”   “万艳楼!”   “万艳楼京城最有名的妓院!王爷,您是想让臣妾去找银欢”   裕王没有出声,可是他沉痛坚毅的眼神回答了一切。   初雪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上来就要塞给她三百亩地,敢情不是为了找她当垃圾桶,是要她出王府替他寻找心上人啊,跟银欢这样一件瑰宝比起来,三百亩地简直是太小菜一碟了嘛。   可是,即便找到了银欢,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初雪委婉地道:“这么多年,银欢若是一直在青楼里,以现在的形势,只怕,您还没到为她赎身的时机呢。”   裕王咬牙道:“不成,香玉三年忌日就快到了,三年一过,父皇定会再次硬塞给我一个王妃,或者又是逼我立采莲为继妃,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让银欢做我的王妃!”   尽管已经明白了裕王对银欢的深情,可听了这句话,初雪还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住了裕王。   她想,裕王一定是疯了。   从时间上来算,银欢至少当了五年的□□,以她的容貌舞技,在美女如云的皇宫里都是两位皇子竞相争夺的对象,进了青楼,肯定也是名妓无疑。   裕王是什么人?那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将来登上皇位,继妃定然是母仪天下,那册封皇后的大典之上,万众瞩目,皇后娘娘原来是青楼名妓,说不定许多臣子还做过她的恩客,当此情形,岂但是天下人笑歪了嘴巴,只怕连太庙里的历代先皇都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而裕王的皇位,说不定都因此难以维持下去,他——他居然如此疯狂地不顾一切么!   扪心自问,初雪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刻薄,残酷的现实摆在这里,以现在的情形,暂且忍一段时间,等到景王过世,太子之位大定,再悄悄把银欢接进王府,封个美人或者侧妃什么的,才是明智之举。   这么多年来,裕王明知她在青楼都没有采取行动,还算理智,如今这般,估计也是被刻骨的思念折磨所致吧。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即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好,可是在用情之深这一点上,确实可做天下人的楷模。   见初雪脸上神色变幻,裕王大致猜出了她的心意,便凛然道:“你不要把她想得那么龌龊!这些年,她一直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卖艺不卖身?那倒是,娘亲是扬州城名动公卿的舞技,她肯定也不会差,凭着舞艺,在青楼中立足,倒也说的过去。   只是,不卖身就不卖身好了,至于说得这么神圣不可侵犯么?好像生怕初雪瞧不起她一样。   暗暗摇了摇头,初雪只得道:“既然如此,接回来,改名换姓,重新为她做个身份背景,应该不难。”   裕王长吁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事成之后,我封你为侧妃!” 第65章 银欢   按照事先和裕王商量好的策略,初雪穿了一身湖蓝色绸衫,头戴四角方巾,手里摇着一把象牙骨绘着泼墨山水的折扇,带着青衣书童打扮的小月出了王府,直奔万艳楼而来。   三年了,她只是在偶尔去庙里上香的路途中,透过车帘感受一下街市的热闹,如今身临其境,体会着久违的快乐与平和,心里还是满足的。   临行前,裕王忧心忡忡,一会儿担心事情做得不够严密,给父皇知道了会危及银欢的性命,一会又害怕时间过去那么久,银欢会忘了自己,简直是坐立不安。   初雪才没那么多的思虑,她现在就是完全把这件事情当做裕王交代下来的一个任务去完成了。   小月不知就里,只觉得生平第一次女扮男装,而且听小姐说,是去京城最有名的妓院万艳楼寻人,只觉得新奇无比。   万艳楼坐落在西大街枣树胡同口,是京城乃至全国最声名显著的妓院,里面的南北佳丽不但貌美,且很多是才气逼人,琴棋书画,歌舞戏曲,各有专长,所以不分白天昼夜,门前都是冠盖如云。   主仆二人到了万艳楼门前,见到门前的车水马龙,初雪皱了皱眉头,按说,青楼不是晚上才上人客么?如今离天黑还早呢,这也太热闹了些。   小月紧紧抓着初雪的手,两人从马车缝一路挤进了大厅里。   厅中所有的窗户上都糊着透明的淡绿窗纱,外头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进厅里,敞亮无比,厅中设置了很多红木案几,很多老少嫖客正坐在那里喝茶聊天。   一个斯文俊秀,伙计打扮的年轻小伙子迎上来笑道:“公子贵姓?小的瞧着您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咱们这里逛?”   初雪点了点头:“在下姓李,原本在江南做生意,这是第一次来京城。”   “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这边请,瞧您模样,该是江南名门望族的子弟,咱们万艳楼,在全国的富贵豪族之内,颇有点小小名声,李公子应该是慕名而来吧?”见这伙计谈吐斯文,不卑不亢,初雪不由得想,这里还真不像是一般的青楼。   于是点了点头:“在下确实多次听闻贵院的名头,乃是天下第一等好去处。”   那伙计将二人引到一个僻静角落,安顿二人坐下,又倒了两杯香茶奉上,这才哈哈一笑:“不知李公子慕名要见的,是哪一位姑娘?”   初雪嗯了一声,方道:“听说万艳楼的银欢姑娘色艺双绝,特来求见。”   “这——若是别人,都还好说,唯独银欢,李公子,实不相瞒,银欢是从来都不见客人的。”那伙计面露难色。   初雪故意将面色一沉,提高了音量:“你们青楼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衣食父母,价高者得,你是瞧着我没钱,出不起价,还是怎地?”   说完,她从袖中摸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啪的一声拍到了案几上。   那伙计却看都不看那银票一眼,只淡淡地道:“公子恕罪,小的有一言相询,您既然听闻过银欢的名头,难道就不曾听说过,不管是多大的侯爷将军,还是一掷万金的富商老爷,银欢都绝不会见的么?”   糟糕,装得不像,差点露了马脚了,不过,也真是奇怪,银欢既然什么人都不见,怎么会那么红呢?   那伙计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自动解释道:“咱们万艳楼,有很多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可是,银欢却是唯一不单独会见客人的姑娘,凭她的舞技,只需在后花园里跳上一支舞,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可赚,比卖身的姑娘们赚得多多了,所以,咱们家的妈妈绝不催逼她去接见客人.”   “仅仅凭着在花园里跳一支舞,就能有大把的银子可赚?都是怎么赚的?”听到这里,小月实在好奇,忍不住插嘴问道。   “难怪小哥匪夷所思——”那伙计微笑答道:“等到明日上午,您和您家公子来我们的后花园,亲眼观看一番她的舞,就会明白其中缘故。”   说完,不等二人答话,便又补充道:“看一次银欢跳舞,要花十两银子,这个价钱,足够在咱们院里叫一个上等姑娘陪宿了,可是,依旧有无数的客人愿意花这十两纹银,只为一睹银欢的舞姿,公子出身富贵,定然不会介意这两个小钱。”   听了此言,初雪实在好奇到了极点。   那枚玉蝴蝶此刻就揣在她怀里,按照原先的策略,银欢若是不肯接她,可以拿出这枚玉佩让人拿进去给她看,可是,如今听伙计这般一说,顿时改了计较。   想了一想,初雪从怀中取出一枚约有五两重的银锭,放在案上:“既然如此,茶钱奉上,我明日来观舞便是。”   回到王府,已经是日落西山,一脚踏进闲云阁的大门,就听见裕王的声音在房中响起:“把这清蒸小黄鱼和玛瑙蟹好生温着,别凉了,这可是你们主子素日里最爱吃的。”   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裕王长了这么大,估计是第一次这样细心为别人张罗吃食吧,这还八字没一撇呢,若是真的把银欢接进了王府,那裕王还不为了她,连太子之位都舍了去啊!   初雪掀起门帘,走进房里,裕王一招眼看见她,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要问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来。   见他欲言又止,满腔心事都写在脸上,初雪便道:“王爷,今日——”   “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我特意嘱咐厨房烧了你最爱吃的几个菜!”   初雪见他这般说,只得坐了下来,连那身男装也不换,就洗了手,拿起筷子吃晚饭。   裕王低了头,默默地三口两口拔完了米饭,放下碗,怔怔地坐在桌边,等着初雪吃完,眼神里的患得患失之色,叫初雪看了,竟有些许的不忍,于是道:“王爷,今日臣妾并没有见着她人。”   裕王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为什么?是她不愿意见你么?”   初雪摇了摇头:“她压根就不愿意见任何人,且她并不知道您派臣妾去找她,臣妾想,等明日看过她的舞,先与她身边的人熟络起来,方能有机会见到她。”   裕王想了一想,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她从来都是那般宁折不弯的性子,怎肯轻易接客,嗯,你先找机会见到她,再图后算吧。” 第66章 解惑   次日清晨,初雪起了个大早,坐上王府的马车,依旧是一身男装,带着小月又来到了万艳楼。   今日的万艳楼,比昨天下午更加热闹,大厅里人头攒动,济济一堂,竟是密不透风。   主仆二人站在东南角的窗前,只听见周围的男人们口中议论的,都是银欢。   其中一个中年胖子摇头晃脑地道:“可惜这里是花街柳巷,不然的话,我非把家中妻子也带来一饱眼福不可!”   小月便问:“这位大爷,那银欢的舞,究竟有什么好?怎么你们都这样说?”   旁边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接口道:“惊世绝艳!惊世绝艳!小哥,待会你进去一看便知!”   初雪见这两人提到银欢之时,脸上的表情虔诚得犹如念及神祗,暗想,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舞。   于是拉起小月,硬是从人群里挤出一条缝,钻到了大厅的后门前面。   月洞形的后门很大,正中一桌一椅,桌上摆放着一个大樟木箱子,两个十*岁的小厮一个站着收钱,一个坐着记账,箱子里已经堆了不少十两一个的银锭。   小月伸手从随身带的包裹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二十两银子,递给了那站着的小厮,然后便拉着初雪的手跨过了那道月洞门。   出了后门,只觉眼前豁然敞亮,原来后头是一个极大的园子,占地极广,一所所精巧的房舍分布在绿树花丛中,估计就是青楼女子接客之所。   园中曲折的青石小径尽头,是片青翠的竹林,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美妇站在林前,含笑对着小径上络绎不绝的行人指引道:“众位客官里面请,穿过这片竹林,便是秋月亭了,银欢马上就要在亭中跳舞。”   众人穿过竹林,只见一大片放满了杌凳的草坪对面,依着假山建有一所红墙绿瓦的亭子,亭中一半面积铺了厚厚一层红毡,角落里一个青衫落拓的中年文士坐在一架古琴边,凝神静思,另一半则被墨绿色的幕布挡住了,看来,银欢应该就在幕后。   主仆二人找了个座位坐下,不消片刻,草坪上就乌压压坐满了老中少三代男人。   太阳刚刚挂上树梢之际,突然听得亭中传来铮的一声琴响,那中年文士已经开始调弄琴弦,原本满是嗡嗡的说话声的人群,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初雪不由得专心致志地向亭内看去。   只见一个身穿淡绿纱裙的年轻女子,似一簇雨后初绽的新荷般,亭亭从幕后转出,端立台上。   这少女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只用一枚束发金环简单束在脑后,容色绝美,尤其是那双清澈如春水,明亮若星辰的眸子,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了出来,她那双眼睛往台下轻轻一扫,所有人心里都暗暗有些兴奋地想,银欢马上就要看到我了。   被她容光所摄,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得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轻响。   小月轻声对初雪说:“小姐,这姑娘好美,和你一样的美!”   初雪却想,这女子固然是个绝色美女,可是,能如此颠倒众生的,只怕还是她的舞吧。   正思量间,却见舞台一角的中年文士双袖一拂,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便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   银欢一闻琴声,便开始翩翩起舞,初时只见她纤细的腰肢轻轻移动,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舞,也不见得如何出色,可是,慢慢的,随着琴声越来急促,银欢的动作越来越快,她整个身躯的柔韧,动作的轻灵,神态的妩媚,才一点一滴,越来越鲜明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她柔美的身躯,在清晨的阳光下如同盛开的幽兰花瓣般轻轻颤动,在台上,在众人的心头轻盈地跳跃,随着她绿色的裙裾翻飞成弧形,随着她的眼神从妩媚转变为凄迷,人们仿佛感受到了生命经历了丰沛的辉煌与绚丽之后,孤寂而悲伤的死去的整个历程。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照在台上那个舞动着的绿色精灵身上,为她曼妙无比的身形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台下,无数人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台上的舞者,她却浑然不觉,在清晨耀目的阳光和广袤的天宇下,舞得那般忘我,动作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借助这场舞,来宣泄她灵魂深处的不甘与悲伤。   看着看着,初雪就不由自主地沉沦了,那种震颤,来自舞者生命本身的光芒,这是一个用自己的心和灵魂跳舞的女子啊!   这一刻,初雪终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裕王对她这般念念不忘!连自己,都被她的舞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深深的感动之中。   银欢,这个有着如此奇异魅力的女子,注定是男人的一个劫。   台上,一曲既终,银欢敛眉静立,向众人福了一福,随即转身,掀幕而入,再不见了踪影。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小会,随后,不知是谁带头,众人轰然叫好,声音直冲天际,尤其是那帮年轻男子,这场舞看得他们个个热血沸腾,叫好声差点连亭子上的瓦片都要被震落下来。   小月也是一脸的神魂颠倒,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吃吃地道:“天下居然真有这么好看的舞!”   初雪没有作声,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到人群散尽之后,才对前来收拾场子的小厮道:“这位小哥,在下姓李,来自江南,我想见一见贵院的妈妈,不知可方便。”   那小厮见初雪穿戴华贵,气质不俗,不敢怠慢,忙放下手中的杌凳,恭恭敬敬地道:“公子请稍等,小的这便去知会罗妈妈。”   过了一会,小厮赶回来笑嘻嘻地道:“公子,罗妈妈有请,小的给您带路。”   初雪点了点头,二人便跟着小厮来到前厅二楼一间宽敞雅致的客房里,冲一个四十来岁贵妇打扮的美貌妇人道:“罗妈妈,李公子来了。”   那妇人笑容满面,上前寒暄几句,落座奉茶后,便问:“不知公子要见老身,所为何事”   初雪笑道:“来找罗妈妈,当然不会是为了别的事情,在下刚才见银欢姑娘跳舞,心中实在钦慕,特来求见。”   罗妈妈微微一笑,语气却甚是坚决:“公子,此事却有些难呢.”   初雪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那块蝴蝶玉佩,放在桌上:“罗妈妈,我知道贵院的规矩,也知道银欢从来不见客人,可是,我却不是客人,而是她的故人,劳烦妈妈将这玉佩拿进去给她一看便知。”   “故人?”罗妈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警惕,银欢可是一颗摇钱树,这公子哥儿该不会是来给她赎身的吧?   想到这里,她便推脱道:“银欢的家人,可是早就离世了,她自幼入宫,哪里会有什么故人?公子想是认错人了吧。”   见这老鸨油盐不进,初雪心头有些焦躁,一听她说银欢是宫里出来的,顿时有了计较。   于是轻轻咳嗽一声,板起脸来,冷冷地道:“妈妈既然知道银欢是宫里头的出身,就该明白,她的故人,是宫里的来头!”   这句话果然收到奇效,罗妈妈一听此言,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立刻笑道:“是是,是老身糊涂了,公子且先坐一会,老身这就把玉佩拿给银欢看。”   从桌上拈起玉蝴蝶,罗妈妈又道:“李公子,老身只管递东西传话,若是银欢坚持不肯见你的话——”   “妈妈请放心,就算银欢不肯见我,她见了此物,也必有话说,你只需将她的话带给我就是。”   罗妈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过了约莫有半柱香的功夫,那罗妈妈一脸阴晴不定地回来了,对初雪强笑道:“李公子,银欢愿意见你,待老身找个丫头给你们带路吧。”   银欢的居所就在她跳舞的秋月亭畔的假山附近,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三间瓦舍,院中种了许多兰草,清香袭人,哪里像是青楼舞妓的居所,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住的是山中的隐士呢。   带路的小丫头来到瓦舍门前,轻轻叩门道:“雀儿姐姐,银欢姑娘要见的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开了,一个十六七岁,面容俏丽的丫头出来道:“燕儿你先回去,待会我自会送这二位回大厅。”   说完,便微笑着对初雪道:“李公子请,我家小姐候您多时了。” 第67章 巧遇   初雪和小月随着那个叫雀儿的丫头走进了里间。   只见房中四壁皆是书柜,里面密密实实的线装典籍,正中一张青玉书案,银欢身着一袭藕荷色纱裙,正立在书案前磨墨。   听见脚步声响,银欢抬起头来,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对准了初雪,面上瞬间掠过一丝诧异之色。   初雪笑道:“在下李敬,冒昧造访,希望银欢姑娘不要见怪。”   银欢放下手中的墨条,淡淡地道:“原来是李公子,我还以为是三殿下本人来了。”嗓音清越,如一泓透明的泉水。   随即转脸吩咐雀儿倒茶,又招呼两人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八仙椅上坐了,方开口道:“不知李公子来见银欢,所为何事?”   初雪见她开门见山,话语简洁,提到裕王的时候,语气和神态都不见丝毫波动,一时有些楞怔了。   这裕王每次提到银欢之际,都是激动或者悲伤的不能自己,再顾不上别的事情,如果两人是一对相爱被拆开的初恋爱侣,那么这银欢也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了。   一眼瞥见青玉案上的玉蝴蝶,初雪就试探性地问:“这玉蝴蝶,难得姑娘见了还认得。”   银欢晒然一笑:“这是我从小贴身带的东西,如何能不认得?”   “姑娘此言差矣,此物之前是你贴身佩带,可在这几年,都是裕王殿下日日佩戴把玩,爱不释手。”初雪乘机进一步试探道。   说完,便仔细察看银欢的反应。   只见那张令人神之为夺的芙蓉秀面上,不要说惊喜或者悲伤,连一点点触动的痕迹都见不到。   见银欢沉默不语,想起自己的使命,初雪索性直话直说:“银欢姑娘,裕王殿下非常的想念你。”   银欢嗯了一声,静静地道:“殿下厚爱,银欢感激不尽。”   “殿下的意思,是想将你赎出万艳楼,改名换姓,做他的王妃。”   “殿下的意思?”银欢微微眯缝起那双明亮的眼睛:“你也说了,这是殿下的意思,既然是殿下的意思,又何须来问我?”   “这——虽说是殿下的意思,可也要先行问过姑娘!”初雪有些语塞了,直觉告诉她,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然,只见银欢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香茶,方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回去告诉三殿下,我不愿意做他的女人!”   见她如此直白,初雪还是惊诧无比,半晌方问:“姑娘莫非是觉得自己误坠风尘,怕连累的裕王的名声么?”   银欢微微冷笑:“我虽坠落风尘,卖艺为生,可是,从来就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以我看,皇宫里的那些娘娘贵人,和我们院子里的这些姐妹,内里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她们争的是帝宠带来的荣华富贵,姐妹们争的是嫖客口袋里的钱罢了!”   初雪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女子实在不容小觑。   见她说完之后,只是悠然品茶,初雪呐呐地道:“如果王爷知道你不想嫁给他,会很伤心的。”   “咱们万艳楼门口珠宝铺子里的老板,上次也想为我赎身,娶我为妻,我拒绝了,他也很伤心!”   说完这句话,银欢便不再说话了。   是啊,凭她的美貌和舞姿,想要娶她的人定然如过江之鲫,她总不能见一个伤心的,就嫁一个吧,看来,今日的谈话,真是言尽于此了。   初雪站起身来:“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回去给王爷复命了,只是这玉蝴蝶,既然是王爷交给在下的,在下还是得带回去还给王爷。”   银欢微微一笑:“给他的东西,当然就是他的了,姑娘尽管拿去便是。”   这姑娘二字,听得初雪心头一跳,蓦然抬眼去看她,却见她脸上笑吟吟地:“李姑娘,别人相信世上有如此俊俏的郎君,我却不信,我更加不信世上会有不长喉结的男子。”   初雪这才明白过来,心中对着个奇女子更加感佩,点了点头,便走向书案,去取那枚玉蝴蝶。   她拿了玉蝴蝶之后,眼睛往书案上随意一掠,目光就被案上的铺展开来的一幅画粘住了。   这是一副色彩柔和的工笔画,画中那个跳舞的女子,正是银欢本人。   初雪虽然不懂绘画一道,却也觉得画中的银欢神态柔婉,舞姿灵动,仿佛就要从画里走来一般,最要紧的是,这副画的右下角,有几个工笔正楷,赫然便是:“雨润江南”四个字。   雨润江南雨润江南!好熟悉的题字,不就是张居正的好友林润习惯性地在自己的画幅上题的字吗?   想到林润,她立刻想起了张居正,三年了,只听说他出去云游四海,却从不知他身在何方,林润是他的挚友,两人之间,不可能断了联系。   而这副画墨痕新鲜,画成绝不会超过三天,难道,这银欢和林润有所来往?   见初雪站书案前,目光只盯着那幅画,银欢也走上前来,轻声道:“舞是流动的画幅,我一直遗憾于它的不能永恒,这作画之人,将流动的一瞬定格在了纸上,你瞧,他画得多有神韵?”   初雪漫声道:“那是自然,你的舞艳绝尘寰,颠倒众生,也只有林公子那般的画中圣手,才配画你。”   银欢吃了一惊:“你识得林润?”   “自然识得,我那里也有一副画,落款是雨润江南,只不过,远远不及你这副的美丽。”   银欢正要说话,却听帘外传来雀儿的声音:“小姐,林公子到了!”   银欢一听此言,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喜,对雀儿道:“请他进来吧。”   初雪忙识趣地告辞,银欢也不挽留,将主仆二人送到了门口,便回房去了。   青石小径上,见四下里无人,小月方道:“小姐,原来王爷是让咱们找他的心上人,您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有什么意思?”   小月撅起嘴:“就算他不让您当王妃,可也不能让您来找这个银欢,这也太寒碜人了   !”   想起银欢的风姿傲骨,初雪不由得悠然神往:“银欢,的确是配当这个王妃的。”   “哼,她不过就是会跳个舞罢了,若单论相貌,您只会比她强,不会比她差呢!”小月不服气地辩驳道。   “傻丫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岂能是样貌所能决定的。”初雪正要再说,突然发现前面的小径上,走来两个年轻男子。   走在前面的,一袭宝蓝绸衫,面如冠玉,玉树临风,正是林润,而身后之人比他稍高半头,只露出一袭青色的衣角,却看不见庐山真面目。   只听得林润边走边道:“银欢的舞姿,不应该是凡间所有,待会你一瞧便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近到初雪主仆二人面前。   林润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初雪,便道:“这位公子,你们先请。”说完,便退到小径旁边的草地上。   初雪抬眼往前一看,脑子不由得嗡地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   林润这一让道,身后的男子赫然露出身形,一袭青衫,英武俊朗,正是张居正。   怎么会是他?怎么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他?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初雪一时竟然怔在了当场。   张居正见林润要给前面的两个少年让道,微微一笑,也要走下小径,抬眼间,忽然觉得面前的少年表情奇异,再仔细一看,他的脸色刷地就白了。   小月这时也认出了张居正,急忙跑到他面前:“张公子,怎么会是你?你回来了?”   张居正定了定神,方冷冷地道:“小哥是谁?咱们见过么?”   “张公子,我们是女扮男装——”   “小月,别说了!咱们回去罢。”初雪喝住了小月,低了头,匆匆走过他的身边。   张居正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她,擦肩而过时,竟然没有一丝的停留,心中登时一片刺骨哀凉,在这个女子心中,自己的份量就如此的轻如鸿毛,不屑一顾么?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在乎?   三年了,他踏遍江南江北,走遍长城内外,不管是在繁华的街市酒楼,还是荒凉的古庙荒村,只要是一人独处,眼前挥之不去的,总是那张清艳的面庞.   原本是立誓不再回京城的,可是,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无形的引力推动着他,到底还是回来了。   林润见他脸色苍白,神色怔忡不定,上前轻声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张兄,你该看开了!”   张居正惨然一笑:“我只是猝不及防,再也没能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若是在王府里碰见了,绝不会如此失态!”   林润暗暗摇了摇头,眼神中有着明显的了然和悲悯:“她嫁给裕王已经三年,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时间应该会改变一切。”   张居正苦笑:“你与表妹自幼青梅竹马,毕生不用体会爱而不得的苦楚,为兄最是羡慕你这一点!”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你少负才名,一路科举得意,又岂是小弟能比得了的,老天爷给你一样东西,必然就会让你失去另外一些东西!”林润半是劝慰,半是感慨。   张居正长吁一声,转了话题:“时候不早,不要耽误了你要办的事情,说起来,这银欢的名头我之前也曾听闻,只是没想到你居然和她相熟,是因为她请你作画的缘故吗?” 第68章 心结   林润见张居正问起银欢之事,便道:“银欢是我的世妹,她父亲与我父亲当年乃是生死之交!”   “这么说来,你和她自幼就相熟?”   林润点了点头:“银欢的父亲临终之际,曾托人捎给家父一封书信托孤,待我父亲派人寻到江南时,银欢母女已经不知所踪,此事,家父耿耿于怀十多年,如今卧病在床,最放心不下的,依旧是银欢。”   张居正道:“以你们家的财力,完全可以为她赎身的。”   “我早就对她说了,要将她认作义妹,为她赎身,再找个好人家嫁了,为父亲了结这桩夙愿,可是,她就是不愿意。”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银欢的院门前。   雀儿开了门,将二人迎了进去,银欢此时早已淡淡地上了妆,换上了一身天水碧色的舞衣等候着他们。   简短的寒暄过后,两人便一起观看银欢的舞。   依旧是那片草坪,依旧是那所秋月亭,只是观众只有*二人。   林润手中握着画笔,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那灵动的身影,捕捉着一个个美妙的瞬间,刻在脑海里,最后定格在画纸上。   张居正却没有被她绝世无双的舞姿所吸引,他脑海中不断回想的,依旧是方才的那场巧遇。   初雪怎么会女扮男装到这青楼里来?看样子,也是来找银欢的,她和银欢能有什么关联?等会银欢跳完了舞,要不要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呢!   抬眼再看银欢,只见她虽然不停地旋转飞舞,可是一双美目却始终定格在林润的身上,仿佛台下只有林润一个观众。   看着看着,张居正就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姑娘深爱着林润。   天下间,再没有眼神更能出卖一个人的心。   他也曾经被人这样注视过,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淡然居附近的那条小巷,漫天晚霞的光影之下,初雪的眼睛黝黑地闪着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那目光让他沦陷至今,依旧难以自拔。   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牵痛,他站起来,信步向园中踱去,反正人家这场舞也不是跳给他看的,走开也无妨。   他站在假山旁的海棠树下,一心盘算着跳完舞后,看看能不能从银欢嘴里探得些初雪的境况,却见银欢突然走出来秋月亭,来到银欢面前,两人不知说些什么。   又过片刻,却见银欢突然掩面离开,飞快地从海棠树下奔过,虽然只是擦肩而过,可张居正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在哭。   林润也不去追赶,只缓缓来到他的身畔,轻声叫道:“张兄,咱们该回去了。”   “林润,你把人家姑娘欺负哭了。”   林润面现尴尬之色,轻轻咳嗽了一声,强笑道:“让张兄见笑了。”   “这姑娘不肯让你赎身,是不是因为你始终不肯接受她的情意?”   林润点了点头,低声道:“她总是问我,将她赎出去之后,如何安顿,我——我待她只当是妹子,又能如何安顿,只好说要找个好人家将她发嫁了。”   “这就难怪她不肯了,与其嫁给一个不爱之人,还不如在青楼卖艺呢!”   看了看林润清俊的脸,张居正有些感慨:“我虽没见过陈家小姐,却觉得她是有福之人。”   “张兄为何有此一说”   张居正叹道:“银欢姿容再绝世,舞姿再动人,都难以撼动这位表妹在你心中的地位,不是有福,又是什么?”   林润脸上一红,沉声道:“我与若芙虽谈不上情比金坚,却也是两心相通,志同道合。”   张居正暗想“陈家家教严明,教出来的女儿,必是才德兼备的淑女,真要比较起来,银欢这样肆意灵动,一舞倾城的女子,才更合林润的脾胃,毕竟,他的画和他的人也是洒脱不羁之风,可见男女情缘,真的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想起林润与陈若芙两情相悦的旖旎风光,张居正心中一阵难受,便道:“时候不早,咱们该走了。”   林润看着他,缓缓道:“那李姑娘,和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居正自嘲地一笑:“再是情比金坚,也抵不过荣华一场,也许,这世上的确有真情,只是我没福气,遇不到罢了。”   “张兄,依小弟看,事情没那么简单,那李姑娘的神情动静——”   “不要再说什么李姑娘了,她嫁给裕王已经三年,早已是李美人了,你不是说要在松鹤楼给我摆酒接风吗?走,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两人想跟着,离开了万艳楼。   再说初雪,喝止了小月,匆匆离开万艳楼之后,就一言不发,沉默得令小月发急。   “小姐,你走过张公子身边时,看都不看他一眼,当时他脸上的神气,真的很伤心。”   “小姐,就算您已经嫁给王爷,可张公子也是你的老朋友,人家还救过你的命,你怎么能将他视同陌路”   “小姐——”   “好了!小月,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别再说了!”   见小月不服气地撅着嘴,一脸的悲愤,初雪心头一酸,将声音放柔和了:“小月,我知道你是好意。”   小月低声道:“我只是看你们这样咫尺天涯,有情却不能相守,心里为你们难过。”   凝视着马车帘上微微晃动的乳白色四合如意云纹,初雪半晌方道:“有情的也许是他,却不是我。”   “那是因为,您当时瞧不见自己的脸色,白成那样,还说不在乎,没有人会信的。”   初雪凄然一笑:“张居正信的,你没听见他说吗?从来没见过你!”   小月登时语塞,良久,方摇了摇头道:“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说这些也确实是没用了,您总不能离开王府,改嫁给他吧,这都是命!”   马车轻微地颠簸着,驶过淡然居,驶过那条满是青翠竹林的巷口,过往的一切,即便重现眼前,谁又有本事去改变既定的命运?   初雪迅速地闭上眼睛,随即睁开,此刻,裕王定然在闲云阁翘首期盼,他答应过她,事成之后,封她为侧妃。   事情无论成与不成,对她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成,她会晋升为侧妃,不成,她会少掉一个强劲的争宠对手。   为了爹和弟弟,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而且一定要过得好,才不辜负此生。 第69章 答案   回到闲云阁时,离天黑尚远,可裕王依旧坐在那张贵妃榻上,心不在焉地捧着一卷书,候着初雪的归来。   海棠端了一杯茶,搁在了贵妃塌前的案几上,轻声道:“王爷,您的书拿倒了。”   裕王嗯了一声,恍若未闻。   这时,房外突然传来初雪和小月的说话声,裕王这才魂灵归窍,猛地站起身来,迎出了房外。   院子里阳光耀目,照得初雪一张俏脸纤毫毕现,却看不出是喜是忧,裕王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怎样?见到了么?”   轻轻挣脱了他的手,初雪低声道:“王爷不要急,咱们回房慢慢说。”   两人回到房中,初雪屏退了所有下人,方在贵妃塌前的绣凳上坐了。   “初雪,你到底有没有见到银欢”   初雪点了点头:“她原本是不见任何客人的,可是,臣妾把玉蝴蝶递进去之后,她就肯见臣妾了。”   裕王又惊又喜:“她以为是我,她肯定会见我的,我就知道!”   初雪看了裕王一眼,咬了咬嘴唇,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憋在她心头好半天的话:“王爷,这玉蝴蝶,是您问银欢要的,还是她自己送给您的?”   裕王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她一个最要好的姐妹在王才人宫里当差,不知为了何事触怒了王才人,被关起来不给饭吃,是我挺身而出,跟王才人求情,将她救了出来。”   “那然后呢?”   “然后,我问银欢该怎么谢我,她就把脖子上挂的玉蝴蝶摘下来给我了,她还说,这是她最贵重的东西。”   初雪又问:“那么,银欢有没有跟您说过,为什么要送您这枚玉蝴蝶?”   “为什么?这还用问么?一个女儿家,将贴肉戴的饰物送给你,还口口声声说这是她最贵重的东西,不是心爱的男人,肯这样吗?”说到心爱的男人几个字,裕王几乎要眉飞色舞了。   初雪顿时哑口无言,明明是感激他拔刀相助的恩德,却非要说成是定情信物,看来,裕王肯定是打小生活在皇宫里,对于人情世故上头,恐怕不是欠缺一点两点。   “那么——”初雪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不显出一点尖锐:“银欢她,到底有没有说过她喜欢您?”   裕王浓眉一扬,讶然道:“初雪,你也是个女孩儿家,难道就不懂女孩子家的心思?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亲口告诉一个男人,我喜欢你,我爱你,哪有这样不害羞的女子呢!”   一条路走到黑,不见棺材不落泪,初雪也是急了,她将心一横,问出了一句极为不中听的话:“那您,除了这玉蝴蝶之外,还根据什么猜到她对您心存爱意?”   “根据多着呢!比如,每次我叫她跳舞给我看,她都跳,还有,每次我约她去花园玩耍,她都很高兴地去,然后,只要是二皇兄和我一起去找她,她就一定会跟我比较亲近……”   说到这里,裕王猛地顿住了口,望着初雪,语气里满是疑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问这些?你到底有没有见到银欢”   “见是见到了,只是,银欢不愿意出那个万艳楼,她拒绝了咱们为她赎身的打算。”   “到底是不愿意出万艳楼,还是不愿意进王府做我王妃?你有没有跟她说清楚,我将以正妃之礼迎娶她?”   “臣妾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也回答得很清楚,她就是不愿意做王爷的女人。”   初雪说完后,低下头,不想再看裕王的反应。   屋子里顿时寂静了下来,过了好久,裕王才呐呐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王爷,臣妾已经将此行所见所闻都告诉您了,您,还是看开些吧。”抬起眼,看见裕王那一脸的悲伤惶急,初雪轻声安慰道。   裕王思来想去,怎么都难以置信,他知道初雪为人正直,绝对不会对他说假话,可是,当年御花园里追逐嬉闹的烂漫时光历历在目,怎么就不肯嫁给他了?   试问,世上有哪个男人,会这般对她念念不忘,又有哪个男人,能给她自己所能给予的荣光?   不,这里头一定是有缘故的,她——她莫非是觉得自己青楼身份,配不上王妃之尊,又或者,怕人言可畏,连累自己不得父皇喜爱和大臣的拥戴?   对,一定是这样的,银欢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她一定是怕连累了自己。   想到这里,裕王猛地抓住了初雪的肩膀:“初雪,她一定是怕自己的青楼身份会给我惹来祸患,要不,你再跑一趟,去把她的顾虑给消除掉,你告诉她,我给她改名换姓,不会有问题的,你去告诉她……”   初雪张了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魂牵梦绕了几年的心上人,又一直坚信她是爱着自己的,一下子要接受自作多情的事实,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说不得,只好自己再跑一趟,去跟银欢要个答案了。”   要怎么问呢?就问一句:“银欢姑娘,王爷让我来问您,您到底为什么不想嫁他?您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   直爽如银欢,一定会痛痛快快地给一个答案的吧。   说来,此事也怪自己,上午若是乘机追问,或许银欢也就说了。   她应该明白,对于深爱自己,自己却又不爱的人,明明白白的让他死心,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说干就干。   第二天上午,银欢的房中,两个女子面对面坐着,小月和雀儿都在房外伺候着。   “我十岁那年,顶替一户人家的小姐,入宫当了宫女。”银欢垂首摆弄着桌上的紫砂小茶壶,给初雪续满了一杯香茶。   “那个时候,有个和我一道入宫的女子,与我相依为命,情同骨肉,可是,她的主子王才人却对她很凶,动不动就又打又骂,而我的主子康妃娘娘却极是和蔼,从不虐待下人。”   听到这里,初雪忍不住接口道:“裕王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很仁厚的人,我嫁给裕王三年,从未受过虐待。”   银欢点了点头:“是啊,比起二殿下的暴戾和喜怒无常来,三殿下简直算得是谦谦君子了,可惜,她们母子在宫中一点地位都没有,当然,再没有地位的皇子,要想救我们这些奴婢一把,还是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你把自己身上最贵重的玉蝴蝶送给了他,为了报答他救你姐妹的恩情?”   “是的,三殿下是个厚道人,他和二殿下都喜欢来咸阳宫找我,可是,二殿下一言一行都让人生厌,三殿下却从不仗势欺人。”   “所以,那个时候,你对他也是有好感的,是吗?”初雪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银欢苦笑一声:“好感?李姑娘,你大概没在宫里当过差吧?在主子们心里,我们这些下人固然算不得人,可是,在宫女们眼中,跟主子们走在一起,等于是与虎同眠,一句话说错就要被杀头,担心都担心不过来了,哪里还谈得上好感不好感?”   见初雪默然不语,银欢又补充道:“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奴才,皇子们要我陪他们去赏花,我敢不赏?要我陪着荡秋千,我敢不荡?可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情愿不去,当然,我永远感谢三殿下对我的好,感谢他在我身上用的心,只是,说到情爱上头,我与他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会,也从未有过任何真正的交集。”   “这么说来,王爷他,真的是自作多情了。”   “请回去转告三殿下,他的厚爱,我会铭记一生,可是,也只仅此而已,如今明明白白的把话说清楚,愿他日后能娶到一个真正的知己佳偶。”香茶的袅袅雾气之中,银欢一脸真诚,眼神澄澈无比。”   “他如今依旧是皇子身份,而且日后可能身登大宝,你今日拒绝了她,就不怕他日后跟你清算?”   银欢笑了:“若三殿下真是这样的人,也不会这么多年还记得我这卑贱的奴才了,对于一个真正爱护过我思念过我的人,给予他最真实的答案,才是至大的敬意。”   话已经说得明白无比,初雪站起身来告辞,心里,对这个女子有着无比的尊重。   银欢亲自将她送出了那间精舍,临别之际,她突然问:“李姑娘,你是三殿下的姬妾吧?”   初雪点点头:“我叫初雪。”   银欢看着她的脸:“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投缘,往后,若是有空闲,咱们一起坐坐,喝杯茶,聊聊天,如何?”   见初雪面露难色,银欢忙笑道:“当然,这万艳楼可不是聊天喝茶的地方,我在紫竹巷有一间小小院落,就离裕王不远,我闲来无事,常在那里小住,你若是方便出府,就到我那里坐坐,如何?”   “好的,若有机缘出府,我定然去紫竹巷探望你。”没来由的,初雪就是对眼前的女子有着不可遏制的好感。 第70章 谈心   裕王的那场病,除了初雪以外,所有的人都出乎意料。   原本身体强健,又是正当青年,他平日里偶感风寒,连药都不用服,一碗姜汤就能扛过了,可是,这次的病却来势汹汹,缠绵七八天,也没有好转的势头。   这下,王府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连陆采莲也坐不住了,整日在房里求神拜佛,祈祷丈夫快点好起来。   宫里早派来了两位太医,住在王府,给裕王诊视,奇怪的是,明明是很常见的风寒,却总也好不了,把两位大国手急得团团转。   只有初雪知道,那晚,裕王知道了真相之后,是怎样彻夜不眠,在青云阁的院子里独自站到天亮,也只有初雪明白,他是伤心太甚,下意识地,任由自己高烧,再也不愿意醒来,不愿意面对这破碎残酷的现实。   齐侧妃和杨美人守在裕王的床边,整日里哭天抹泪,这悲伤倒是丝毫都不掺假,裕王若有不测,她们这些人,连改嫁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送进庙里当一辈子活死人了,这还算好的,依照那位景王爷的暴戾性子,说不定秋后算账,给裕王府的孤儿寡母来个斩草除根,鸡犬不留都是很有可能的。   如此可怕的远景,怎能不令人肝肠寸断!   初雪却一点也不着急。   依旧耐心地端着药碗,将黑稠的药汁往裕王嘴里喂,这是她自己找鲁太医开的解郁的药方,按照这个方子吃下去,才算对症,只要裕王肯张口吃药的话。   这种急痛攻心所致的风寒,要不了人的命,就像三年前的张居正,与她决绝之际,不也大病了一场?   如今他远游归来,精神不减,想必,早已把往事忘怀了吧   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痛,耳边只听小月叫道:“小姐,您喂偏了,还是奴婢来吧。”   初雪叹了口气,用绸帕擦掉裕王嘴角边流出的药汁,皱起眉头看着裕王的脸,明明有知觉,却硬是懒得服药,鲁太医的方子再对症,也要他肯吃下去才算。   “王爷,您睁开眼看看,这满府的妇孺,一辈子可都指望您呢,您可不能自暴自弃。”初雪轻声劝道。   裕王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初雪突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好愚蠢,跟银欢比起来,这满府的妇孺算得什么呢?估计,他心心念念想继承皇位,大权在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当上皇帝了,便可以和银欢在一起了吧?   刻骨铭心的爱恋,最后却是一个自作多情的笑话,初雪在一边看着,也不禁为他难过。   解铃还须系铃人,实在无法,只有再去找一趟银欢了。   这个男人,毕竟是她终身的依靠,没有谁想去庙里青灯古佛地埋葬青春,初雪当然也不会例外。   紫竹巷离裕王府邸很近,初雪没有叫车,只是带了小月,依旧一身男装打扮,按照银欢那日给她描述的方向,找到了那所小小的院落。   院中只种了一棵石榴树,火红的石榴花开得明艳动人,银欢兴高采烈地从房中迎了出来:“初雪,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看我了。”   初雪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身上穿了一件银红罗衫,脸上也上了妆,艳美异常,便笑问:“你穿得那么喜庆,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   银欢携了她的手,登上台阶:“今日是春闱放榜的日子,林润中了进士了。”   见她提到林润二字时,语气中流露出兴奋和激动,初雪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几分,于是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林公子的画是天下一绝,如今又中了进士,真是好事,他马上就要来这里了吗?”   银欢敛了笑容,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进了厅中。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我还有什么事不会又是受了三殿下之托吧?”   落坐之后,银欢一边问,一边自梨花木小方桌上的玛瑙盘里捡了一个枇杷,递到她手里:“今年洞庭湖新出的枇杷,你尝一个。”   初雪接过枇杷,苦笑了一声:“这次,我却不是受王爷所托,而是自己要来的。”   银欢垂下眼帘,自顾自地剥着手中的枇杷,没有说话。   初雪只得硬着头皮道:“自从我回府把你的话转告给王爷之后,他就病倒了。”   银欢淡淡地道:“猛然知道这样的消息,总是难以接受,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平复下来了。”   “可是,他如今缠绵病榻,万念俱灰,连药都不肯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初雪,你来找我,意欲何为?”   “心病总需心药医,银欢,能不能念在他对你痴心一场的份上,去看看他,亲自给他喂几口药”   银欢低头沉吟不语。   初雪心中有些忐忑,这个要求其实很微小,不过就是见一面,喂个药罢了,银欢,应该不会冷漠到连这个都拒绝吧?   半晌,银欢方抬起头来,盯着她的眼睛问:“初雪,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如果问你,你会怪我莽撞么?”   “没事,你尽管问。”   银欢放下手中的枇杷,换了一个坐姿,犹豫了一下,方问:“为什么要来找我?不光是这次,还有前两次,你为什么要替他来找我?”   “因为他托了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嗯,看来,你并没有真的打心底当他是夫君。”   初雪心头微微一跳,刹那间,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破的惊惶,定了定神,方道:“正因为当他是夫君,所以才会对言听计从。”   银欢摇了摇头,微笑道:“我虽跟你只相交数面,却也看出你是个通透人,绝不会信奉三从四德那一套男人瞎编出来欺负女人的东西,你之所以心甘情愿替三殿下找我,多半是终身靠他,不得不为他办事的心思,初雪,我没说错吧。”   初雪的心底掠过一丝凄怆,她暗暗佩服这个女子的机敏,可是,她的心事,跟这次来的目的毫无关联,更加没有拿出来讨论的必要,于是将手中的枇杷放回盘中,轻声道:“不管如何,今天我来,就是想替王爷求求你,银欢,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银欢却道:“初雪,假如你很爱一个人,却明白永远也无法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是什么心情?”   初雪一怔,没有回答她的话。   银欢又道“我小的时候,嘴唇上长了一个水泡,痛得日夜不宁,后来,我娘弄了些盐卤敷在我的唇上,她告诉我,等下会非常非常的痛,可是,痛过这一次以后,水泡就治好了,再也不会痛了。”   “这么说来,你是不愿走这一趟了?”初雪有些沮丧地道。   银欢嘿了一声:“我不肯走这一趟,却不等于我不希望三殿下痊愈,不见他,是怕他心生不必要的幻想,最后反倒让他更加伤心——”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赖以存活的依附之物,支持三殿下好好活下去的,除了我,一定还有些别的人和事,比如康妃娘娘。”   初雪摇了摇头“不成,娘娘若是知道此事,恐怕你就活不成了,咱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见她关心自己,银欢抿嘴一笑:“康妃娘娘通晓丹青,三殿下小时候读的好多古人的典故,都是娘娘亲笔绘成的连环画册,殿下一直爱若珍宝,你可以回王府去找一找,让他重读一下这些画册,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一席话,说得初雪连连点头。   银欢又捡起一个枇杷,亲自剥了皮,递到初雪手中:“好歹吃点东西,也是到我这里来了一趟。”   初雪不便拂她之意,便将枇杷放入口中,咬了一块,清甜滑腻,爽口非常。   银欢凝视着她,惨然微笑:“我是别人的唇边的水泡,可是,别人又何尝不是我唇边的水泡!”   初雪看着她的脸,这张丽若春花的精致面庞上,不知何时有了黯然之色,她也有自己深爱却又永远得不到的人么?她和林润究竟是什么关系?   “初雪,你有唇边的水泡么?”   初雪久久不语,在这个女子面前,她不愿意去撒谎。   “今天晚上,林润要带他的一个挚友到我这里来饮酒作诗,他那位挚友的名字,叫张居正。”   手中的枇杷不知不觉间被捏得变了形,初雪放下枇杷,不再与银欢对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银欢却缓缓地道:“世间情缘,各有分定,红尘中不知多少痴男怨女刻骨相思,却得不到对方一顾,若是遇见一个两情相悦的,实乃是人间至大的福气。”   初雪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转身离开了那间屋子。 第71章 玉碎   回到闲云阁,初雪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五福叫来,询问关于裕王儿时读过的画册,究竟放在了哪里。   五福一听此问,立刻毫不犹豫地答:“那些个画册,奴才都好好地收在王爷楼上书库里的紫檀匣子里,每年梅雨季节,王爷总是不忘叮嘱奴才拿出来晾晒一番,美人您等着,奴才这就去书房拿给您。”   说完,五福转身离去,片刻之后,便手捧着一个扁扁长长的紫檀雕花匣子,躬身放在了初雪面前的圆桌上。   初雪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了十来本小人书,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逐页看去,却是一幅幅工笔人物,画着历朝历代先圣先贤励志向上的事迹,和自己找出来给宝儿看的识字图册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每副画都是精心勾勒,一丝不苟,一个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很明显的跃然纸上。   康妃一生不得嘉靖宠爱,在宫中郁郁度日,想必把所有的爱与希望都寄托在这唯一的儿子身上,谆谆教导,裕王定然感铭一生,从他多年都不忘把这些画册带在身边,就足见一斑。   除了爱情,还有亲情,是支撑着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依托。   裕王如此热爱感念他的慈母,想必绝不忍撒手抛她而去,留下娘亲孤苦伶仃,仍人欺凌。   当晚,初雪捧着这个紫檀匣子,让小月用托盘端着一碗熬好的药汁,又来到了青云阁。   裕王依旧眼睛直楞楞地,盯着淡黄色的撒花罗蚊帐顶,似乎没有了任何思绪。   初雪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滚烫滚烫。   示意小月将药碗房在床头案几上,初雪将匣子搁在床边,打开了,取出一本小画册来。   “王爷,该吃药了。”   裕王没有任何反应。   初雪将画册打开,放在裕王眼前,轻声道:“王爷,还记得这些画册吗?”   裕王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死不死活不活的状态。   初雪轻声道:“我小时候,村里住了一对母子,那男孩叫贵儿,贵儿的父亲出外经商,发了点小财之后,就在城里纳了妾,再也不回来看他们母子一眼,也不给妻儿银钱养家。”   将画册收了回来,初雪继续道:“贵儿的娘亲平日里就靠种几亩薄地,做点针线糊口,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可是,贵儿却迷上了画画,那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才有资格学的东西,母亲便又打又骂,希望他能学个手艺,要么就老老实实到田地上吃苦,画画一定会饿死的。然而贵儿却痴迷得很,始终丢不下,颜料很贵,他们家根本买不起,贵儿就每天去深山里采草药,换了钱去染坊里买些低劣的颜料。”   再后来,贵儿的娘突然失踪了,人们在山崖底下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大把竹根菊,那是一种五颜六色的野花,晒干研碎可以做颜料,然而,竹根菊从来都是生长在悬崖峭壁上,要想采摘,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裕王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两片薄薄的嘴唇渐渐抿在了一起,   初雪继续道:“邻居大娘说,贵儿的娘表面上反对儿子学画,可是每次看见儿子那么幸苦换那些粗糙的染料做画,她都背着儿子哭上半天,所以,她宁愿冒着极大的风险,去采竹根菊来做颜料,只为了完成儿子的心愿——唉,这世上,不管是贫贱还是富贵,做娘的,对自己孩儿的那一片心,却都是一模一样。”   说着,初雪又翻动起那本画册:“这些画儿,一笔一划都如此细腻入微,臣妾在想,康妃娘娘在画画的时候,心底一定在想,她要好好教导她的孩子,让他一生平安顺遂……”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裕王一眼。   裕王的眼里,两滴晶莹的泪珠终于顺着鬓角流了下来,滴落到柔软的杭缎枕上。   初雪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放下画册,将药碗端了起来,吩咐小月:“这药有些凉了,拿去热一热吧。”   小月答应了,去接药碗,裕王却突然沙哑着嗓子开了口:“不必热了,我现在就要喝。”   初雪心中一喜,忙拿了银汤匙,将药搅动几下,做势要喂裕王。   裕王却强撑着坐起身来,接过药碗,仰起脖子,将药汁一饮而尽。   五月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裕王的身子却很快地恢复了,经次一事后,他的性子变得比以前更沉静,更稳当,读书也越发用功。   初雪用话试探过几次,看出他是真的不再伤心了,心里也是暗暗欣慰,银欢的话果然不错,深深的痛过一次之后,也就会好好活下去了,也许遗憾,也许不甘,可是,裕王终于还是鼓起了继续好好生活的勇气。   此事过后,他连初雪的房中都很少去了,嘉靖时不时地就把他叫进宫中与大臣一道探讨政事,他需要恶补典籍上的知识来充实自己,在国朝那帮进士出身的大臣们面前,裕王肚里的那点可怜的墨水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这件事到底也是有好处的,初雪得到了可以随时出府的自由,裕王告诉初雪:“你若嫌府里头闷,可以到街上逛去。”   初雪当然乐意经常出去逛,这些日子,除了去探望爹和弟弟,她还经常去紫竹巷的小院,和银欢喝茶聊天,两人遂成至交。   听说了裕王身体康复的消息,银欢也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裕王照顾过她,爱护过她,思念过她,她是真心实意希望这个人过得好。   这日,天气晴好,银欢便对初雪道:“京郊有个大池子,叫银波湖,四面风景绝佳,本是一个外地富商挖了做后花园的人工湖的,谁知湖刚挖成,他就获了罪,这个大池子无人管理,就成了京郊一处上好的游玩之地,今天,咱们一起去游湖,如何?”   初雪欣然同意,两人便轻装简从,只带了小月和雀儿,坐了马车直奔银波湖而去。   到了湖边,果然见碧汪汪一池春水,铺天盖地,面积甚广,湖边游人却是寥寥,一片寂静之中,越发显得四周山川景物秀丽无匹.   两人在湖边一座亭子里相对而坐,初雪面对湖光山色,心怀顿畅,指指点点,说东道西,银欢初时还颇有兴致,可是,越到后来,脸上的愁容就越是明显。   初雪便问:“银欢,你有心事?”   银欢苦笑一声:“约你出来,本是想着湖边景物怡人,可以解我烦忧,谁知我心里还是乱得很。”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是林润——”银欢秀眉紧锁:“他中了进士以后,严首辅知道他是当今圣上原配皇后的姨甥,且他又甚得皇上欢心,便刻意笼络。”   初雪以前,经常听张居正说起首辅严嵩和其子严世蕃排斥异己,祸乱朝政的种种恶行,对他并无好评,于是一言不发,静静听着银欢说下去。   林润那般嫉恶如仇的性子,怎么可能对严家父子那样的小人假以辞色,上次,严家父子特意摆了酒席宴请他,他却在席上直言不讳,当面痛斥严家父子的小人行径。”   初雪不由得暗暗咋舌,真没看出来,斯文儒雅的林润还有这样勇猛的一面,只是,这样做,只怕要迫虎跳墙,刚直有余,却算不得聪明之举。   银换叹了口气道:“严家父子从此恨他入骨,听说,已经暗地里派人整他了,林润是个读圣贤书读到骨子去的人,那些卑劣的手段,他估计想都想不到,如何去抵挡呢?”   “既然他是这样一个读圣贤书读到骨子里的书呆子,你干嘛还要去为这样一个人发愁?他——是你的情郎吗?”初雪终于问出了这句憋在她心中很久的话。   银欢颤抖着嘴唇,半晌方低声道:“他不是我的情郎,他只是我唇边的水泡,一个让我痛彻入骨,却总也舍不得让它痊愈的水泡!”   初雪默然良久,方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银欢,明知道一包盐卤就可以让水泡痊愈,为何还要留着?”   “因为,这个水泡是我活下去唯一的依附之物!”话语虽轻,却透着说不出的哀凉之意,初雪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这时,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在亭中响起:“银欢,初雪姑娘,怎么这么巧!”   初雪抬头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眼前站着的人,正是林润。   银欢忙伸手揩掉了眼角的泪痕,强笑道:“你是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游湖?”   “我本来不知道京郊有这块好地方,是工部的杜大人约了我来此一叙的。”林润说着,便在银欢身侧的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工部的杜大人?”银欢皱起眉头:“可是个年轻侍郎?”   “就是他啊,怎么,银欢你认识他?”   银欢想起昨日在万艳楼的花园里听到的两个名妓的对话,说的就是严首辅的儿子严世蕃,在万艳楼里宴请工部的一个年轻的侍郎大人,话里话外,都是如何对付林润。   于是忙问:“你与那姓杜的很熟”   林润摇了摇头:“一面之缘,何来熟悉之说,只是皇上有可能分我到工部当差,以后就是同朝为官了。”   既然不熟,干嘛约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谈事情?   银欢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她不由自主地游目四顾,突然发现亭子对面,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后面,赫然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一手挽弓,一手搭箭,箭头直指的方向,正是林润的后心。   她想出声叫林润赶紧躲开,可是,来不及了,实在来不及了,那支箭已经脱弦而出,明晃晃的箭头挟带着风声破空而来。   银欢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她不假思索地将林润一推,只听得噗地一声轻响,那支箭不偏不倚,正正射中了银欢雪白的颈窝。   殷红的血,汨汨地流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大理石登。   初雪惊叫一声,上前扶住了银欢。   那黑衣蒙面人见一箭不成,又重新搭上了一支箭,依旧对准了林润。   电光火石之间,林润来不及思索,随手抄起桌上的茶壶挡住了那支利箭,随即跃出亭外,大叫道:“站儿,快过来!”   他的书童站儿本在亭外守候着,见主人这般叫他,立刻窜了出来,一眼看清形势,斜刺里就朝那正在挽弓搭第三支箭的黑衣人扑了上去:“你奶奶的,敢伤我家公子!”   此时,湖边几个游湖的闲汉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青天白日,竟敢放箭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大家伙一起上!”   黑衣人见势不妙,转身遁入草丛之中,逃得不见踪影,众人吆喝着要去追,林润却扭头冲回了亭中。   初雪抱着银欢,那支箭依旧插在她的脖子上,初雪几次伸手要拔,却终究不敢。   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要给她擦脖子上流下的血,却哪里能擦得及。   银欢一把抓住初雪的手,断断续续地道:“别——别擦啦,不中用的——我要去了。”   见她似乎是用尽了残存的力气,打起精神要说话,初雪强忍着泪,将耳朵凑近她的嘴巴,颤声道:“银欢,你有话就说,我在听。”   银欢的唇边显出一丝笑意,微弱地道:“活着——于我,不过是痛苦的——负担,为他而死,是最好的归宿,初雪——这样他就记得我,始终记得我,是吗初雪?”   初雪拼命点头,泪如雨下,哪里还顾得上说是或者不是。   只见银欢又道:“画,他画——我的那些画儿,我要带走——”   说到这里,她紧握着初雪的那只手,猛地一松,软软地垂了下来。   初雪心中悲痛至极,一时竟然哭不出声来,她生平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只有银欢,两人意气相投,可以说是挚友,而如今,银欢去了,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此时,在亭外的小月和雀儿也都跑进厅中,雀儿哭喊着扑到主子的身边。   初雪抬起头,一眼看见了站在石桌边的林润,只见他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银欢,似木雕泥塑般,而他脸上的颜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纸一样的白。 第72章 觉醒   银欢死后的第三天,初雪早早就起了床。   “小姐,您吩咐的香油和其他扫墓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就放在马车里,您先吃些东西吧”小月轻声道,她知道小姐这几天心情悲伤,没什么胃口。   初雪摇了摇头,我不饿,你给我拿个包子吃就成,待会我还要去青云阁,王爷叫我临走前去见他。   小月点了点头,去厨房端了一碟包子,一碗清粥,初雪只略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径直来到了青云阁。   书房里,裕王据案而坐,面容不喜不悲。   从初雪口中知道银欢逝世的消息后,他没有再上课,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关了整整三天。   见初雪来了,裕王抬起头:“初雪,你今天,是要出府给银欢扫墓吗?”   初雪轻声道:“是。”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裕王轻声道:“我梦见一只蝴蝶在御花园的牡丹丛中飞来飞去,我想把它扑下来,却怎么也够不着,这时,天上突然下了一场大雨,蝴蝶被打湿了翅膀,坠落在树梢,很快就被飞过的雀儿叼走了——银欢,她就是那只永远也不会属于我的蝴蝶。”   黯然良久,裕王又道:“告诉我,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是无意中落水而亡的。”   裕王嘿了一声:“初雪,你以为我这个王爷只是个摆设么?我是问你,值得她舍命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初雪心头一紧,暗想银欢名震京华,那日湖边定然有认得她的人,所幸林润无人识得。   于是答道:“听她身边的丫鬟说,那男子是她自幼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一个赶考的穷书生,如今已经回乡下去了。”   裕王唇部微微起了嘲讽的笑:“穷书生!在她心中,那穷书生可是比我这个皇子尊贵一万倍!”   说完,他仰起头,长长对天吁了一口气,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张银票:“这里有三千两银子,你拿去,将她的墓地修一修,再给她好好做场道场,超度一下她的亡灵吧。”   说完,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进了内书房。   初雪拿起那张银票,出了王府,坐了马车,来到了西山银欢的墓地。   此时天色尚早,日头尚未升上树梢,初雪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来墓地凭吊的,谁知,一到墓地,就看见林润瘦削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墓碑前,刚升起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分外凄凉。   低声嘱咐了小月几句,初雪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林润!”   林润缓缓地转过头来,他的面容又憔悴又疲惫,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   初雪看了一眼墓碑,突然怔住了,只见碑上用朱红色的油漆写着两行正楷,正中一行赫然写着:“爱妻林门柳氏银欢之墓”,旁边是一行小字:“夫林润立。”   看着这两行字迹,初雪心中一酸,眼泪缓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银欢,你看见了吗?林润不但记住了你,而且正式以你为妻,你看到了吗?   林润沉默着,蹲下身子,打开了地上的一个包裹,将里面的十几卷画轴全取了出来,初雪看见,每一副画卷上,都画着一个舞姿翩翩的银欢。   林润晃亮了火折,那些画卷点燃,盯着熊熊的火光,一字一顿道:“这些画,都是我与她重逢之后,回到我自己家里画的,她不知道我画了这么多的她——我以为我天天画她,只是因为欣赏她的舞姿,我以为我和表妹的情分永远不会变。”   “可是——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她死了,我会那么的痛,痛得恨不得随了她去——“他的喉咙哑哑的,像是渗了血。   初雪默默地听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伤心欲绝的人。   “如果时光能倒流,初雪,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会选择正视自己的心,我一定不畏惧人言,一定宁愿让表妹伤心,可是,再也没有如果了,再也没有了,我连说一句我爱她的话,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林润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看着那些画卷燃为灰烬,随风飘舞而去,林润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道:“如果你心里有自己真正爱着的人,一定要要让他知道,初雪,在他还能听见的时候,告诉他,不要再重复我的悲剧了!”   说完这句话,林润大踏步地去了。   初雪却猛地怔在了当场,初夏的风扑在脸上,暖意融融,她却觉得一股凉气自脚底弥漫到了全身。   林中一片寂静,只听见偶尔的几声鸟鸣,而山坡上的野花,正开得如火如荼。   那天夜里,初雪也做了一个梦。   已经很久没梦见张居正了,不像前两年,几乎每个月都要梦见几次,她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梦见了,可是,梦里,他还是来了。   依旧是那身青衫,是点心房的院子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身,也是王府花园里,她睁着模糊的泪眼看着他远去的那身。   梦里,她又回到了家乡的稻田埂上,那天刚下完大雨,田埂上满是泥泞,她的绣花鞋上满是泥巴,每走一步,就带上更多的泥巴,她的双腿越来越重,像是灌了铅,再也走不动了。   而前面青翠的竹林里,却是阳光和煦,鸟语花香,张居正一身青衫,站在竹林里向他招手。   她心里一喜,不知哪来的力气,脱了鞋子就要往竹林里跑,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利箭,噗地一身,贯穿了张居正的整个胸膛。   她心头大震,狂奔了过去,她要告诉他,她一直是爱他的,就像他爱她那样,可是,迟了,张居正已经咽了气。   她的心痛得喘不过气来,他怎么可以死呢,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怎么可以就这样去了?   抱着他的尸体,初雪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全都黯然失色了,活着,再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张居正死了,整个世界也都跟着死了。   昏沉中,有人猛烈地摇晃她,初雪听到有人大声叫:“小姐!小姐!你怎么啦?快醒醒!”   她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只见小月一脸关切地望着她:“小姐,您是不是做噩梦了,叫得好吓人。”   “我都叫了些什么?”   “您又哭又叫,别死,我不许你死,我还有话跟你说!”   初雪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梦中的情形此刻依旧清晰无比,心底到现在还是隐隐做痛。   “小姐,您是不是梦见银欢姑娘了”   初雪不答,半晌方道:“去给我倒杯茶来。”   小月倒了茶来,闻着茶杯里陌生的茶香,初雪突然问:“那一年,咱们在点心房里的时候,张大人曾经送过咱们一罐子茶叶,是个雨过天青的瓷罐子,里头的茶叶是越陈越香的。”   “是啊,您还说过那茶叫雪魄寒香,味道特别好闻,就放在隔壁柜子里,我现在就去给您拿。”   稍后,小月就把那个雨过天青的汝窑瓷罐捧了过来。   初雪揭开密封的罐口,烛光下,罐子里的茶芽飘出缕缕幽香,依旧如碎金般闪闪发亮,并没有随着时间而褪色。   初雪伸手入罐,撮起几片茶芽,放在滚开的茶水中,渐渐地,房中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初雪挥了挥手,让小月退下,自己披着衣衫,独自坐在桌边,一杯又一杯地细细品着雪魄寒香,一直坐到了天光大亮。   第二天,小月推门进来,见初雪依旧披着衣衫坐在桌边,便道:“王爷早上不会过来,您再上床睡一会吧。”   初雪摇了摇头,气定神闲:“快去厨房传早点,吃完了我带你出去。”   “小姐,您要去哪儿?”   “去找一个人。”   “找谁?您在京城除了娘家和银欢姑娘之外,还有熟人么?”   “我要去找一个早就该找的人。”   小月不敢再问,只好去厨房传了早点,看着她吃完了,就要去叫马车。   初雪却道:“不必叫府里的马车,咱们今天去街上雇一辆车子去。”   小月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她跟了初雪几年,深知她的性子,知道凡事只要小姐愿意说,自然就会告诉她,不然问也是白问。   吃完早点,初雪打开了尘封许久的衣箱,那里装的,都是当年在点心房时,王妃赏赐她的衣服,虽然不算寒素,可是跟她现在的服饰比起来,自然是云泥之别。   初雪仔细挑选了一件衣裙,换到了身上,又拔掉了头上那许多珍贵的首饰,只留一支珠花,一根造型简朴的金簪,洗净了脸上的铅华,这才带着小月,出了王府。   到了街上,先找车行,雇到了一辆马车之后,初雪便对那车夫道:“去秋远居。”   “秋远居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呢”小月心里暗暗嘀咕着,随着初雪上了那辆青布帷幕的马车。 第73章 冰释   秋远居的一切,还是老样子。   朱红色的宅门,油漆很新,那副写着秋远居三字的金色匾额依旧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仿佛它的主人从未离开过京城一样。   心墨端了一杯雨前龙井,来到书房里,见自家公子拿了一卷书读得入神,便道:“公子,咱们是要在京城常住下去了么?”   张居正抬头看了心墨一眼:“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话来了?”   “奴才的意思,若公子这次还打算在京城常住,咱们是不是该买几个丫头婆子来伺候公子日常起居呢?”心墨尽量把话得委婉些,伺候公子的王嬷嬷和竹儿都随着夫人回南边了,他一个小老爷们,端茶送饭的事儿确实做不惯。   张居正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心墨也就不敢再问了,自从回到京城之后,公子的心情好像就没好过。   这时,外边看门的小厮进来回道:“公子,外面有位女客求见。”   “女客?”张居正微微蹙起眉头,他交往的都是男子,哪里会有什么女客?莫非是高湘听说自己回京城了,又阴魂不散地缠上了?   想到这里,那小厮又道:“那女客说,她姓李,是公子的故人。”   “姓李?”张居正的心颤栗了一下,略一沉吟,放下书卷,站起来就往外走。   大门外,停着一辆青布帷幕的马车,马车边,一个女子亭亭而立,装扮朴素,面容清丽,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李初雪。   一时间,张居正有些恍惚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初雪会来找自己,要不是日头明晃晃地耀人的眼,他真想掐一把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初雪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轻声道:“我来的冒昧,是不是没想到?”   “啊——不是,怎么会,你——还是进来说话吧。”张居正有些语无伦次,想到自己此刻迟钝的样子,他有些生自己的气,可是没办法,他在见到这个女子的一刹那,心就乱了。   初雪抿嘴一笑:“你这里的园子景致很好,要不,你陪我到园中走走吧。”   张居正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前边,给她引着路。   一路上,谁都没用说话,张居正其实很想开口问一句:“你来找我做什么?”可是,他的喉咙就像是被塞了一把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初夏的风暖意融融,和着园中花香鸟影,极是幽静,静得张居正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的声音。   角落里的那片茶园,现在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象,初雪站定了,弯下腰,摘了一片茶树叶子在手里把玩着,低声道:“还有几个月,茶花又要盛开了。”   “你到秋远居来,就是为了看这些茶树的?”   初雪摇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缕哀伤:“银欢死了,你知道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我昨天才去探望过林润,他伤心得快要疯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伤心么?”   他沉声道:“自然知道,和心爱的人阴阳两隔,永远也不能够再一起,那种痛楚,岂是常人所能体会。”   “你错了,不光是这个,林润最痛苦的不是阴阳两隔,而是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听不到了,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初雪颤声说着,晶莹泪水蒙住了长长的睫毛。   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初雪又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被人用箭射杀了,那一刻,我拼了命的想要告诉你,我心里是有的,就像你心里有我一样,可是,你再也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   她的声音微弱了下去,泪水似成串的珍珠,滴落在青翠的茶树叶子上,然后坠落在脚下的尘土中。   张居正整个人是彻底的呆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冬日冰封的土层突然苏醒解冻,然后,百花齐放,春意盎然,一股暖流自心底汨汨流出,他的整个灵魂,彻底地有了活力,有了生机。   见她伸出手背,不断地揩脸上的泪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什么言语都无法表达他内心的喜悦和激动,于是,他双臂一伸,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小声地抽泣着,却没有挣脱他的怀抱,而是丢了树叶,用自己柔软的手臂蛇一般缠住了他强壮的腰声,缠得那么紧,仿佛一辈子也不愿意松开。   “初雪,你知道吗?我本来心如死灰,是你这番让我活过来了,彻底的活过来了”他哽声道:“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嫁给裕王,为什么?”   初雪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是高湘,她来找我,威胁我,让我离开你。”   “什么?高湘”张居正放开了她,迫不及待地盯着她的眼睛问道:“高湘凭什么威胁你?她又是拿什么威胁你,迫你就范的?”   “当日,我是冒名顶替入宫选秀的,不这样做,我爹和弟弟都得饿死,高湘暗地里查访我,跑来告诉我,如果不让你对我死心,就把事情捅出去,这可是欺君大罪啊,我爹和弟弟还有我顶替的锦绣家满门七八口人的性命——”   说到这里,初雪再也说不下去了。   听了这番话,张居正只觉得热血上涌,他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向身边的树干:“混账!这个贱人,太歹毒了!我要杀了她!”   “你不可以杀她!你也不可以找她算账!”初雪飞快地,坚定地道:“你这样做,就等于逼她将我冒名顶替的事情公之与众,到时候,我娘家和锦绣全家还是一个死字,你替我想想,你不能去找她!”   张居正楞住了,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正如初雪所说,所以,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只得忍了。   想到这里,他又伸手将初雪抱在怀里,伸手替她拂了拂鬓角的乱发,无限酸楚地问:“初雪,我们这一辈子,难道,就这么完了么?”   初雪眨了眨模糊的泪眼,嘴角泛起凄楚的笑意:“居正,最起码,我们比林润和银欢幸运得多,起码,我们都活着,而且有机会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是吗?”   张居正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这凄美的,悲壮的笑容,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大喊着,不!不!不能就这样算了!   “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干巴巴,磕磕绊绊地道:“这一辈子,那么长,我们不能在痛苦和思念的折磨下度过,初雪,我们不能认命!”   他的语气,又悲怆又无奈,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情的钝刀,割得她心头鲜血直流。   心,痛的喘不过气来,初雪猛地扑了上去,温热的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有这一刻,就已经够了,居正,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是彼此知道的,就已经够了。”   说到这里,她用颤抖的手从衣袖中取出一块丝怕:“这块丝帕,是当年我专门为你绣的,绣好以后,却没能来得及给你,你拿去,做个念想吧。”   张居正接过丝帕,展开一看,月白色的底子,上面用银线绣了一支金蕊茶花,仿佛在随风舞动。   说完这句话,初雪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居正伸出手来,想要拉住她,可是手指刚碰触到她的衣袖,就停在了半空。   看着她娉婷的身影越走越远,张居正生出一股强烈的不舍,他从来没有如此珍爱过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却注定了不是他的。   心仿佛刹那间被掏空了,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林润的悲哀。   回到那辆青帷马车里,等待她已久的小月见她满面泪痕,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轻轻说了句:“小姐,您这个样子,是不能回王府的。”   初雪嗯了一声,鼻塞声重地道:“前面不远处就是淡然居,咱们去那里喝杯茶再回府吧。”   主仆二人来到淡然居,叫了雅座坐下来。   初雪的心依旧沉浸在难以自拔的悲伤之中,压根就没有心思喝茶吃糕点。   小月见她这般,眉头一皱,忍不住道:“王爷给银欢修墓做道场的事,我都已经让人办妥当了。”   初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说起来,咱们王爷也算得是个痴情种子,明知道人家不喜欢她,还这般为她的后事打算,哼!对待自己正儿八经的妻妾,恐怕都没有这份心。”   初雪淡淡地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感慨?”   “小姐,我不是感慨,只是不平,王妃过世三年,王爷去过几回她的墓地?还有,您是他的爱妾,可是,依我看,他在您身上用的心思,只怕还不及银欢的十分之一呢!”   “小月,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姐,我只是想说,这样的夫君,您完全可以不要的!”   见初雪悚然一惊,小月又道:“名分上头,您只是个妾,又不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要出王府,也不是没可能呢。”   初雪冷冷地道:“不要胡说八道了,还好这是在外头,若是在府里,给人知道了还不将你活活打死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时间不早,咱们回府吧。” 第74章 意外   以后的几天里,初雪足不出户,整日闷在闲云阁里,整理她过去读过的书籍,也在梳理自己的心情。   以前,她拼命的,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害怕再想起张居正,害怕别人看出她对张居正的感觉,压抑得连她自己有时候都开始怀疑了。   只有在午夜梦回之际,心底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才会渐渐显露,而每当太阳升起,她就再也不愿意去正视了。   她是裕王的小妾,和张居正此生已经注定不可能的事了,别看裕王那么多妻妾,心底还揣着一个银欢,可是,初雪绝对相信,他一旦发现了自己心底的秘密,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她不能,也不敢再去回顾那个人,那段情。   是银欢的死刺激了她,是林润的话唤醒了她。   如果连深深爱恋过的人都从来不知道,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主动找到他,跟他告白,是疯狂的举动,可是,人这一辈子,是那么那么的漫长,闲云阁里的梨花周而复始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镜子里的红颜终究要被白发取代,她没有办法不疯这一次。   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   说出来了,心里就轻松了,以后的日子,哪怕无聊,哪怕凄凉,可是,记忆里,总有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在支撑着自己的生命,在提示着自己,这一生,起码深深爱与被爱过,不是一无所有。   初雪坐在窗前,看着院子满满当当的阳光,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和满足。   这时,荼蘼突然进来回道:“五福公公刚才来过了,说王爷今晚要过来吃饭,特意提到了您以前做的鱼丸汤。”   初雪道:“知道了,你们去大厨房领两条鲜鱼备着。”   到了薄暮时分,裕王果然早早地就过来了。   初雪见他脸上的神色很从容,很平静,显然,他已经从银欢的死,或者,确切地说,是从自己对银欢自作多情的痛楚中解脱出来了。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   于是,她微笑着对裕王道:“王爷近来读书好用功,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来闲云阁了呢。”   裕王哈哈一笑:“没办法,我天天都想着来瞧瞧你的,可惜,父皇如今每日清晨都要召我进宫,听那些大臣们议论政事,不多读些书,只怕连别人的话都听不懂呢。”   “王爷一心上进,臣妾哪里敢抱怨!”初雪一边招呼着小月摆放饭菜,一边随口答应着。   见餐桌一角的青花瓷盘上放着碗油光闪亮的清蒸羊肉,突然间食欲大动,端了一碗米饭递给裕王之后,初雪就自己把那盘羊肉端到面前,夹起一块,吃了起来。   谁知这一吃,竟然觉得美味异常,不知不觉,就吃了大半碟子,小月在一边看得眼睛发直,裕王也注意到了,便笑道:“奇怪,你往日里对羊肉也不见得如何喜爱?今天这是怎么了?”   初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碟子,她也说不上来自己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就是馋得慌。   正要说点什么,突然觉得胃里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急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跑到了门外,小月眼疾手快,见此情形,急忙操起个银痰盂就跟来了上去,初雪接过痰盂,只觉得肚内翻江倒海,不但今天吃的羊肉,连早上吃的早点都尽数吐了出来。   裕王见状,心里陡然一跳,忙放下筷子,对站在一边伺候的海棠道:“还不快去找人请太医!”   海棠急忙飞奔着去了。   裕王站起身,来到初雪面前,抚摸着她的后背问:“初雪,你这个月的月事来了吗?”   见他这样问,初雪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的月事已经过了很多天了,她平日里的月事就不太准,延后几天是常事,可是,如今这次,屈指算来,却已经延迟了十多天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难道——   三年了,她也曾暗暗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可是裕王宠爱不算少,她就是没有怀孕的迹象,她对此早已不抱任何期望了。   一时之间,初雪心中五味杂陈,竟然不辨悲喜。   裕王的眼神中,却含着隐约的期待,他的子女缘一直不是很厚,娶亲到现在,五名妻妾只给他生下了宝儿这一棵独苗,哪个男人不希望儿女成群呢,何况他是未来皇储的特殊身份。   这时,鲁太医随着海棠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小月扶着初雪坐在贵妃榻上,伸出手腕,鲁太医微闭双眼,将手指往她手腕上只搭了一小会儿,就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对裕王道:“恭喜王爷,美人这是有了身孕了。”   听到这句话,裕王顿时笑容满面,这是自银欢去世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闲云阁的下人们自是不必说,听了此话,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打心底里为初雪也为自己高兴,说到底,再得宠的小妾也有失宠的那一天,然而一旦诞下子嗣,那可就真的是终身有靠了,主子终身有靠,她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就有了依靠。   林嬷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合起双掌来,念了一句佛,赶紧上前扶住初雪:“小姐,你可是想吃酸的?”   初雪勉强笑道:“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好好休息一会。”   裕王见状,便将手一挥:“都退下吧,我陪着她就成。”   众人依言退下,裕王上前,一把将初雪抱起,然后走进卧室,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又仔细地给她拉上被子,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道:“初雪,我老早就想让你给我生个儿子,这下总算如愿了。”   初雪只是觉得疲惫,这疲惫中还混杂着丝丝缕缕的伤感,为什么这个孩子早不来迟不来,偏要在张居正回京城以后才来呢   倒不是说她想跟张居正私奔,只是,那么美好的一段恋情,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回味,肚子里就揣了一个别的男人的骨肉,叫她情何以堪?   见她神思恍惚,裕王便道:“你一定是累着了吧,好生歇着,待会我让太医给你开些调理的方子,此事,明日我进宫还得要禀告父皇和母妃,两位老人家听了此事,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初雪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说话,她突然觉得悲哀,裕王对她的关爱,到底有几分真情在?自己对裕王,又有多少爱意?这样本来毫不相干的俩个男女,却共同创造了一个生命。   裕王见她这样,也就没有继续打扰她,只吩咐了小月几句,自回青云阁歇息去了。   第二天清早,李美人怀了身孕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王府。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陆采莲正在喝红枣银耳粥,当珍珠飞快地将此事禀告给她的时候,她差点被口中的一枚红枣噎死。   直着脖子,努力咽下那颗红枣之后,她将手中的瓷碗往桌上狠狠一顿:“这个消息,可是千真万确?这么多年都没怀上,怎么一下子说有就有了?”   “是鲁太医亲自把的脉,按说,是不会错的。”珍珠低声道。   采莲怔住了,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墙上挂的那幅富春山居图,目光里燃烧着的小火苗,差点都能把那幅画烧出洞来。   过了半晌,采莲方冷冷地道:“成啊!这个贱人的命可真够好的,王妃三年忌日就快到了,到时候,王爷非立继妃不可,她要是赶在这个时候生个男孩,皇爷和太后一高兴,说不定真的能一飞冲天了!”   珍珠有些呲之以鼻:“娘娘,瞧您说的,就算她生下了儿子又如何?爹是卖切糕的出身,还不如奴婢呢,堂堂国朝太子妃,将来的一国之母,怎么会挑这样一个人!”   采莲哼了一声:“国朝选妃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不问出身的!”   说到这里,又咬牙切齿地道:“就算不问出身,也轮不到她这号的压在我上头做正妻!”   珍珠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沉默。   采莲拿起桌上的银牙签,却不去剔牙,怔怔地出了会神,半晌,方微微冷笑道:“是男是女,都还两说,就算是男,上头已经有个嫡出的宝儿,这一胎也难成什么气候!”   珍珠忙附和道:“就是!凭咱们家老太君和皇爷的感情,怎么着也不能让您受了委屈。”   采莲吁了一口气:“如今,离王妃忌日还有好几个月呢!到时候,依旧找祖母想法子就是,不过,我前儿隐约听说,初雪好像经常出府去?”   珍珠点头:“说是王爷吩咐了,叫她出去办什么事情的,听说还是着了男装,具体办什么,怎么也打听不出来。”   采莲鲜艳的红唇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好一个女扮男装,满世界逛去,光凭这一点,给太后知道了,只怕她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第75章 愤怒   初雪有身孕了,这个消息令张居正一直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怎么也走不出来。   当日,他乍然得知初雪要嫁裕王的消息,虽然悲痛,却并不绝望。   那个时候,他只是想,既然这个女子如此贪慕富贵,只能说明自己错看了她,错爱了她,只需假以时日,将她彻底忘却,人生依旧可以很精彩。   然而,那日后园的一场谈话,却令他在狂喜之后,深深陷入了绝望。   原本属于自己的一份真情挚爱,却被高湘毁掉了,从此,他再也不可能忘了初雪。   这几天,不是他去找林润,就是林润去找他,总之,这一对难兄难弟相约喝酒,喝醉了就互诉心事。   张居正觉得,自己的悲痛,并不比林润少,至少银欢死了,林润彻底断了念想。   而初雪却是活生生地住在裕王府里,幸福就在不远处,却可望而不可即。   这日,林润也是喝高了,居然指着张居正的鼻子说:“既然她还活着,你就该千方百计带她走才是!”   张居正颓然道:“她已经是裕王的女人。”   林润哼了一声:“裕王心里只有银欢一个人,他何尝把初雪放在心上?居正,若裕王真把她视若珍宝,咱也没什么可说的,可你自己想想,他都是怎么对待初雪的?让她去万艳楼帮着找银欢!”   张居正身子一颤,酒,顿时醒了大半。   他开始认真的思考林润的话。   对于裕王来说,初雪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姬妾,而对他来说,却是最珍爱的一份初恋。   既然如此,初雪为什么不可以离开裕王,跟他走?   是啊,他带走她,顺便将她的家人也带走,从此海阔天空,再也不要回这个京城来,这是多美满的一个结局?   想到这里,张居正有些兴奋了,他是个坐言起行的人,当天傍晚,就让心墨去找小月,将初雪约出来一见。   心墨曾经跟着他在裕王府里混了几年,同王府里头的下人们都混熟了,想找个小月,不是难事。   可是,心墨带回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令他心碎的消息:“李美人有了身孕,不可能再出府了。”   是啊,不可能再出府了。   张居正当然明白一个母亲对骨肉的那份牵挂和羁绊,即便自己不介意把孩子也一块带走,可是皇家怎么会容许朱姓的骨肉流落在外头?   至此,是真正的缘尽此生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张居正开始痛恨自己手中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可以吞噬一切,权力同样可以造就一切。   无权无势的平民,只能看着自己心爱的东西一样一样被别人,或者被命运夺走,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就好比他在游历途中见到的那些贫民,卖儿卖女,甚至典当妻子,只因为他们对命运无能为力。   张居正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房里,痛苦地思考着,反省中,和内心的自己激烈的交战着。   他想,也许,自己当初选择辞官离开京城,是个错误的决定。   当时,恩师徐阶就说过一句话,说自己是匹夫之勇,难当大任。   当时的张居正,是不理解这句话的,可是,这几年他走遍了三山五岳之后,渐渐开始有些明白了。   很多事情,真的不是一腔热血,几句豪情壮语能解决的,要想真正的干成一件事,首先,你得拥有决策权,在你没有取得权力之前,说什么都是白搭。   他已经年近三十,书生意气,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了。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渐渐地成了形。   张居正确定,自己是真的想明白了。   于是,他约了几个昔日的同窗好友,一起到淡然居去品茶叙旧。   叙旧的过程当中,他问起老师徐阶的近况,不经意地流露出还想回朝效力的想法。   同窗便纷纷道:“自从他走后,老师对他十分挂念,时时提及,悔恨当日为什么不劝阻他辞官。”   听到这里,张居正心里有了底了。   第二天上午,他去徐府拜会了老师。   见他回来,徐阶非常高兴,特意留他吃了午饭,师生二人谈了很久,也谈了很多,最后,徐阶道:“自你走后,圣上和裕王也曾多次问到你近况,如今景王去国就藩,裕王太子之位已经在望,更加需要你这样的才俊辅佐,要不,我秉呈圣上,将你官复原职,依旧去裕王府授课,如何?”   依旧去裕王府授课,也就意味着,离初雪又近了一些,当然是极好的事情。   这次的相聚,师生二人都是尽欢而散。   出了徐府,张居正看看天色还早,就转头去了淡然居,想用喝茶把这个下午给消磨掉。   依旧是那间竹子雅座,一杯清茶,一碟精美的糕点,幽幽的茶香之中,张居正陷入了冥想的状态。   “一个人品茶,不嫌孤单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际响起,张居正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女子服饰华丽,一脸淡定,正是高湘。   三年了,怎么又遇见她了   想到自己和初雪分开的缘由,张居正心头的火苗呼地就窜上来了,他垂下眼帘,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只不去理她。   高湘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三年了,听说他游遍了大江南北,可是脸上却找不到一丝风霜的痕迹,眉梢眼角,依旧俊美无伦。   三年来,父亲给自己安排了无数亲事,她只定下了一个准则,就是此人一定要胜过张居正,无论是才学上,还是在相貌上,可是,这样的人却又去哪里找?   三年了,他也该把初雪忘掉了吧。   想到这里,她轻笑一声:“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爹爹前日还念叨着你,说青云阁里没有你授课,裕王殿下的功课都停滞不前了呢。”   “裕王殿下的功课,恐怕不劳姑娘费心吧!”张居正冷冷地道,对眼前的女子,他实在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厌恶。   见他油盐不进,高湘也有些恼了,她自幼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张居正以往虽说对她淡淡的,但是也只是淡淡而已,似这般鄙夷的目光与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   羞恼交集之下,高湘冷笑了一声:“裕王殿下的功课,我自然不去挂心,可是,听说裕王殿下的爱妾李初雪最近有了身孕,我大明朝天家开枝散叶,多子多福,身为臣民,我自然高兴,你呢?你可跟我一样高兴?”   张居正猛地抬起头,瞪视着高湘,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这女子是不是真的欠揍   看着张居正清俊的脸瞬间苍白得没有了血色,高湘的心,像被一条鞭子狠狠抽过一样,失落的痛楚令她有着刹那间的疯狂。   三年了,那个女人怎么就这么根深蒂固地长在他心里三年呢?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微笑起来:“听说这女子很得裕王的宠爱呢,前段时间,还派去万艳楼当差了,嘻嘻,万艳楼里的姑娘名动京华,去那里学到的技艺,用在裕王身上,想必更加得宠了!”   张居正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他一伸手,就卡住高湘的脖子,然后方站起身来,用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啪啪连扇了她两个耳光。   高湘的那张俏脸立刻肿起来老高,她细嫩的脖子被他的手紧紧地卡着,只觉得一阵窒息,再也喘不过气来。   随着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高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他掐死了。   恍惚中,只听见他暴喝道:“你要是男人,我今天非撕碎你不可,以后滚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说完,他一松手,将高湘甩在地板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雅座。   整个脖子痛得喘不过气来,高湘趴在地板上,艰难地喘息着,咳嗽着,好半天能自由呼吸。   爬起身来,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回思方才的情形,只觉得千愁万恨,一齐涌上心头。   她就是恨!恨透了!   她恨自己的失败,恨张居正的无情,她最恨的,就是初雪。   是的,就是这个看起来楚楚可怜的贱女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击败了自己,让张居正年近三十,都不肯婚娶。   若是没有她,凭自己的才华家世和美貌,和张居正该是多么醒目的一对神仙眷属!   她嫁给裕王了,他忘不了她,她有了裕王的孩子了,他还是忘不了她,那么,假如她死了呢?   他会不会跟着相从与地下?   好吧,她宁愿他们两个都去死,也不能忍受这样的一份情了。   高湘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是有一种疯狂的力量,像个魔鬼一样驱动着她,促使她做出了那个决定。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个魔鬼的名字叫嫉妒,那个时候,她才真正开始后悔,可是已经太晚太晚了。   而现在的她,所有的念头,加起来就只有一个,她要报复,她要那两人都死,或者生不如死。 第76章 喜讯   初雪有孕的消息传到宫里以后,蒋太后和嘉靖帝果然很是高兴,先后派来使者给初雪赏赐了很多东西。   这是初雪第一次单独从太后和皇帝那里得到属于自己名下的赏赐,虽然不外是金珠珍玩,绸缎布匹之类,可是也足够后院里几个女人羡慕得红了眼睛,即便是陆采莲,虽然得到过太后的赏赐,可是皇爷却从来没有赏过她什么,没办法,谁叫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   至于康妃,那就更不必说了,知道初雪有孕之后,当天夜里就派人送来一枚和田玉如意,赐给了初雪压枕,据裕王说,那是他母妃为数不多的国宝级的古玩之一。   林嬷嬷心满意足地看着堆放在一起的那些赏赐,笑眯眯地道:“这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有那么多的赏赐来了,若是小哥儿生下来,那赏赐还不堆成山啊!”   初雪轻声道:“万一是个女孩儿,可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失望了。”   “女孩也好呀,咱们王爷已经有了宝哥儿,您生个哥儿是锦上添花,若生个姐儿,那也是天家第一个皇孙女,王爷第一个女儿,肯定都高兴,”小月忙接过来道。   见初雪神情有些厌厌的,林嬷嬷冲小月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退下了。   林嬷嬷对小月说:“这有了身子的女人,就容易胡思乱想,整日价不开心,咱们没事就别烦小姐了。”   小月嘴上附和着,心里却明镜似的,她知道小姐为什么不开心,她心里也替小姐难受,可是,正如小姐说的那样,这都是命,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了呢。   因着初雪的身孕,裕王原本抑郁的精神,也活泛了几分。   谁知道,没几天,又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景王居然在自己的封地病逝了。   真是老天有眼,这个时时刻刻总想着裕王完蛋的弟弟,如今自己却先完蛋了。这下,康妃母子算是真真正正的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当然,这些兴奋和狂喜都是关起门来,自己慢慢消化的,出了门,到了人前,尤其是悲痛欲绝的老皇帝面前,裕王也只有装出一脸悲痛的样子。   丧事就是在封地办的,然后自会有人把灵柩运回京城,卢靖妃娘娘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想随儿子于地下,都被身边的宫女太监劝阻了。   蒋太后暮年之人,见此情形,也是伤心不已,她素日里虽然不待见景王母子,可是那毕竟是她的亲孙子,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接着,裕王府的几个小妾们就听到了一个令她们打心窝里发冷的消息:“景王膝下无子无女,封地财产全部收回,拨给京城宅第一所,供景王妃守节,景王府其余姬妾,一律送到家庙,削发为尼!”   削发为尼?这就是皇家!   便是普通人家,男人死了,小妾都是可以自由改嫁的呢,即便家风严,不许小妾改嫁,也自会好吃好住供养到老,在这件事情上,皇家的无情无义,要胜过任何一个平民或官宦之家。   连陆采莲听到这个消息,都是打了一个冷颤,她突然想,若是景王能有个儿子,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景王府的封地就不会收回,景王那些姬妾也就不会有那么悲惨的下场,原因很简单,那些姬妾都是景王世子的庶母,定然是要好生供养的。   看来,在自己没有生出儿子之前,宝儿是万万不能动的!   初雪也被这个消息弄得难过了小半天,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景王府那些姬妾们过惯了好日子,如今去庙里当活死人,那种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绝望,真是教人生不如死。   景王的丧事过后,嘉靖帝头上的白发明显的多了起来。   他一共有八个儿子,如今只剩下了裕王这一根独苗苗。   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对裕王是越发的慈爱了。   朝中那些大臣上书请立太子的呼声,日渐高涨,可奇怪的是,嘉靖就是不肯正式把裕王立为太子,尽管他事实上已经把他作为储君来培养。   立不立太子,说到底,只是个形式问题,反正只要皇帝一死,只能是裕王继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而裕王的发妻过世已经快满三年,谁将是裕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则成了朝野内外最让人关注的话题。 第77章 醉梦   入夏以来,裕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乱之中。   嘉靖将失去爱子的悲痛转化为力量,几乎是以拔苗助长的方式督促着裕王在处理政务上的成长。   裕王不像他的二哥,打小就是被作为储君来培养的,他一直是被忽视的角色,作为一个未来的闲散宗室,是压根不必去读那么多的书的,他甚至连大明各州各县的名称和分布都搞不清楚,也不需要搞清楚,一个藩王,关心那些做什么?想造反么?   可现在不一样了,文韬武略,山川地理,经史子集,民俗风情,他哪一样都需要恶补,直累得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衣裳穿到身上都有些晃荡了。   前几日,他听说张居正回了京城,欣喜异常,在四个师傅里面,有两位常年抱病或者忙于政事,一年也难得进一次青云阁。   相对于年过五十的高拱而言,年轻且朝气蓬勃的张老师显然更对裕王的脾性,尤其是,张老师对事物异乎寻常的判断力和洞察力,都是高拱望尘莫及的,他总有一天要身登大位,身边要是有这样一位谋臣,何愁江山不稳。   于是带了满车的礼物,亲自去秋远居拜访师父,好话说了一箩筐,务必请张老师赏脸,依旧回青云阁继续给他授课。   张居正面无表情,对裕王的热情没有什么太积极的回应,可是,却很爽快地答应了回青云阁的事情。   高拱见张居正回来了,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他一生桀骜不驯,很少佩服人,却打心底里瞧得起这个年轻人,两人合作,从来都是又默契又愉快。   这日课后,高拱便冲张居正笑道:“老弟,近来我府中新换了一个厨子,做得一手精美异常的鲁菜,反正你孤家寡人,回去也是无聊,不如随我回府,咱们今晚来个一醉方休,如何?”   张居正道:“难得高大人好兴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位老师要喝小酒,好歹也带我分一杯儿!”裕王今日心情也好,不等高拱开口相邀,便主动贴了上去。   当晚,师徒三人在高府后花园的水榭中推杯换盏,谈古论今,说起当今天下大势,向往着不久的将来,金銮殿上,君臣三人共商治国大计,裕王胸怀大畅,上好的花雕酒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倒,宴席散时,醉得神志不清,走路都摇摇晃晃起来。   高拱见此情形,自然不放心让裕王回府邸,只得吩咐管家找间最上等的客房,安置王爷休息,自己又亲自把张居正送到了大门外。   裕王被扶到高府后院的一间客房里,两个侍女知道此人是皇子,不敢怠慢,一个手忙脚乱地给他脱了衣裳鞋袜,将他扶上床靠着,另一个则去厨房端来醒酒汤,跪在床前想要喂他。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交给我就成!”   两个侍女回头一看,只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家的大小姐高湘。   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男女授受不亲,大小姐一个闺中女儿,要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青年男子单独在一起,这个男人还是皇子,这——这也太——   高湘见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不由的脸罩寒霜,哼了一声:“你们都是聋子还是怎地?我刚才说的话你们没听见么?”   说完,又上前几步,取过一个侍女手中的汤碗,冷冷地道:“还不快走!”   两个侍女急忙说了声是,退了下去。   高湘将汤碗搁在桌上,将房门从里面栓上了,又重新拿起汤碗,款款来到裕王面前:“王爷,喝点醒酒汤吧。”   裕王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醉眼朦胧之中,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身段袅娜,姿容妩媚,却是从未见过,便道:“你是谁?”   “我是来伺候王爷喝汤的。”高湘抿嘴一笑,柔声道。   “伺候?”裕王模模糊糊地想,莫非是采莲给青云阁新拨的小丫头么?于是又大着舌头问道:“你——学过伺候人么?”   高湘微笑道:“王爷这样一说,奴婢倒是想起来了,这醒酒汤太烫了,待奴婢给您吹凉了,再喂您吧。”   说完,她端着汤碗来到桌边,背对着裕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拆了开来,将包中的白色粉末尽数倒入了汤碗中。   随后,她又用汤匙在碗里搅了几下,用嘴巴轻轻吹了吹,然后又端着汤来到床前,一汤匙接一汤匙,把那碗醒酒汤尽数喂进了裕王肚子里。   不消片刻,裕王头部的疼痛就消失了,人也清醒了许多,看着眼前嫣然浅笑的女子,心里一下充满了疑惑。   环视了房子一圈,只见家具摆设皆是眼生,不由得道:“我这是在哪里?我记得,方才是在高老师家的后花园里喝酒来着。”   高湘轻笑了一声:“王爷这么急着问,莫非是嫌我在这里碍眼么?”   说着,伸出白腻如莲藕的手臂,轻轻替裕王将散落在耳后的一缕碎发掠起。   裕王一眼看到高湘的胸口,天气已经炎热,她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乳白色纱衫,里面红绫肚兜上戏水的鸳鸯清晰可见,而她胸前那两坐鼓起的山丘,就在敞开的领口中若隐若现,明亮的烛火之下,那道深深的沟壑越发诱人。   裕王的嘴巴越来越干了,身子也不知不觉变得滚烫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腾云驾雾,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而高湘的那一双妙目,此刻仿佛能滴下水来,她将身子靠近裕王,悄声道:“王爷?瞧您一头一脸的汗,您很热么?”   一股甜香混合女子那种说不出的体香扑鼻而来,裕王的身子越来越烫,像是有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塞进了四肢百骸,他几乎不能自持了。   高湘却依旧将温软的身子往他身上贴,还用手轻轻抚摸着他宽阔的胸膛,就那样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   裕王的鼻息越来越粗重了,脑海中一阵眩晕,恍惚中,怀中女子的那张脸,忽然变成了银欢,是的,那个绝美倔傲的银欢,现在就躺在他怀里,柔情似水地凝视着他,小嘴微微张着,等待着他的爱抚和垂怜。   终于,他猛地低下头去,一把抱住了高湘,狂吻起来,随即伸出双手,将她身上那件纱衣,连同鸳鸯戏水的肚兜,刺啦一声撕成了两半,扔到了床下。   窗外,不知何时吹进一股晚风,床头案上的那支牛油红烛,随着风势摇曳几下,终于噗地一声,熄灭了。 第78章 风波   整个上午,高拱都陷入到一种狂怒的情绪之中,再也顾不上去裕王府授课的事情。   早上,当夫人面色惨白地来到他的书房,将房门关紧,哭哭啼啼地告诉他那件事情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裕王,居然就在他高家的客房里,将自己还未出阁的女儿给睡了!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欺负人的么?   多年幸苦培育,居然教出这么一个衣冠禽兽来,骑在老师的脖子上拉屎拉尿!   高拱一拳砸在了书案上,怒吼道:“这个小畜生!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帮着景王将他弄死,也省得今日之祸!”   书案上的笔墨摇摇晃晃地,有些已经跌落在地。   这时,门外传来高家大公子的声音:“爹爹,娘亲,请给孩儿开开门。”   高夫人上前开了房门,儿子进来后,随即又将房门紧紧关上。   高大公子是个年轻英俊的后生,此刻也是面色惨白,来到父亲面前,低声道:“爹,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收场!”   “还能怎么收场!我现在恨不得一刀剁了那个姓朱的小杂种!”高拱咬牙切齿地道。   高大公子眉头一皱,森然道:“爹这话,也就是今日在我们娘儿们面前一说,若传了出去,我高家满门性命堪忧啊——爹,难道您忘了他是谁了?”   听了儿子的话,高拱浑身一颤,终于沉默了,是啊,那个人是铁板钉钉的未来天子,他还能把人家怎么样?这口污糟气,也就只能硬生生地咽了。   高大公子又道:“还有,孩儿始终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妹子好端端的,怎么会在客房里出现裕王昨晚喝那般烂醉,根本就没有出过那间屋子啊!”   高拱目光一凝,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儿子一点醒,立刻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高夫人却抽泣着质问儿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妹子还能自己跑到他房里的不成!”   高拱沉声问:“湘儿现在在哪里?”   夫人道:“还在那间客房里,不肯离开。”   高拱哼了一声:“你们随我一道去客房!”   一家三口到了那间客房里,此时裕王早已回王府了,只留下高湘一个人,坐在窗前的案几边。   高大公子推开房门,只见妹子早已穿戴整齐,气定神闲地坐在窗前,一副看风景的模样,不由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妹妹,爹娘来看你了。”   高湘回过头来,盈盈站起身子,低声叫道:“爹,娘!”   高夫人也不理她,只往床上看去,只见洁白的床单当中,浸透了一片血红,不由得捶胸顿足:“天啦,这是作的哪门子孽呦,你以后还怎么说人家啊!”   高湘也不理会母亲,只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爹,求爹爹成全女儿!”   高拱定定地看着女儿的脸,只见她一脸的淡然,丝毫没有受辱后的惊惶难堪,他一字一顿地问:“湘儿,告诉爹,究竟是他强迫你,还是你自愿的?”   “是女儿心甘情愿,主动来到这间房里的!”   “你主动跑到这里,难道裕王就没有推拒?他即便喝醉了,酒品也是很好的?”高拱眯缝起眼睛,盯着女儿的眼睛追问道。   高湘苦笑一声:“到底什么事情都瞒不过爹的眼睛——是女儿在他的醒酒汤里下了□□。”   高拱颤声道:“你自己已经成全了自己,还要爹爹怎么成全你?”   高湘咬牙道:“女儿已经是裕王的人了,总不能连个名分都没有,求爹去找裕王,给女儿讨还一个公道!”   听了此话,高拱气急反笑,他对夫人道:“哈,你生的好女儿,可真真为咱们老高家增光添彩了啊!”   高夫人抽抽噎噎,满脸是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高大公子在一边,眼光却是闪烁了几下,欲言又止。   高夫人哭道:“我倒是想管,可你总是不许我管啊!”   见父亲气得脸色发青,高大公子上前劝慰道:“爹您消消气,妹子行事虽然糊涂,可这话说的没错的,今日之事,瞒不住满府的下人,若不想家门蒙羞,只有索性将妹子嫁给裕王。”   高拱怒吼道:“你们让我去找裕王?去对他说,你既然和我女儿同房了,就请你把她娶回王府做小妾吧?是这样么?老子宁愿一头碰死,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高大公子昂然道:“裕王虽然尊贵,可我高家却也是世代书香,他正妃已经去了三年,妹子即便做他的继妃,也未尝不可吧!”   高拱看着儿子,一脸的讽刺:“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可知道裕王妃就是将来的一国之母,连裕王自己都做不了主,皇爷又怎么会看上我们高家,你们简直是痴心妄想!”   说完,他用手指着女儿的额头,眼神凌厉,语气冰冷:“你这个不孝女,败坏门风的孽障!我真后悔,素日里对你纵容太过,才有今日的羞辱——你——你——你若是还有一点点廉耻,就自己一条白绫了断了吧!”   高湘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白了脸,呼地站起身来,就要到箱子里去翻白绫,高夫人惊叫一声,上前抱住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高拱见状,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冲出房门,径直去了。   此时的青云阁里,裕王席地而坐,面前的方桌上摊开一本《通鉴》,听着张居正在上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前朝的兴亡之事,心里却不停地回忆起昨天夜里的情形。   昨夜,红罗帐里颠鸾倒凤,反复多次,他才把体内那股不知名的邪火发泄了出来。   精疲力竭之余,自然也想明白了怀中玉人并非是银欢,只是既然已经睡在一起了,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的女人了,顶多后院再多一个美人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轻轻抚摸着那女子细腻光滑的肌肤,裕王轻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是高府的侍女吗?是高大人让你来伺候我的么?”   黑暗中,那女子噗嗤一笑:“王爷,奴婢太累了,明早再说吧。”   于是,裕王也就不再多想,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醒来之后,那女子将自己和他身上的衣服都穿戴整齐了,才盈盈跪倒在地,低声道:“臣女高湘,参见王爷。”   “什么?高湘臣女?”裕王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目瞪口呆的,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高湘抬起头,深情地凝视着裕王:“王爷怎么了,是不是天亮了,看臣女容颜丑陋,让您失望了?”   “啊!不不,我刚才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你姓什么?你究竟是谁?”   高湘微笑道:“臣女高湘,家父名拱,蒙王爷不弃,日日在王府青云阁内讲经。”   裕王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这下可真是丑大了,老师好意请他到府中饮酒,可他却睡了老师未出阁的女儿,这——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不但眼前的高湘名节不保,自己也会被天下人耻笑和瞧不起,说他是个衣冠禽兽!”   昨晚也真是撞见鬼了,他平日里喝得越醉,睡得越香,哪有酒后乱性这回事!   越想越是惊惶不安,越想越是羞愧难当,裕王无法再面对眼前这个女子,他甩了甩衣袖,转身就想溜。   高湘却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哽咽道:“王爷这是在怪臣女,讨厌臣女么?”   裕王无奈,只得又回转身子,结结巴巴地道:“我怎么会怪你呢!只是,我事先不知你是高老师的女儿,如今乍然得知,只觉得愧对恩师,心中不知如何自处罢了。”   高湘仰起头,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晶莹的泪水,凄楚地道:“此事,家父便是要怪,也只能怪臣女不知检点,断然怪不到王爷头上。”   裕王更加糊涂了,只好沉默着,等着高湘接着往下说。   高湘从怀里抽出一方天水碧色的丝帕,轻轻拭了拭眼泪,方柔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王爷您,是在五年前,那天,爹爹请您到我们家的园子里来看戏,您就坐在离梅树不远的高台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锦袍,头上戴着金冠,那模样,便是潘安再世,也比不过您。”   “然后,我几乎每夜的梦里,都有王爷的身影,每夜每夜!我爹爹从不明白我的心意,他一心想将我嫁给张居正,可是,张居正一介清流小官,如何比得上您天潢贵胄的高华气度,爹爹他——实在不明白我的心啊!”   说到这里,两行清泪顺着她娇媚的面庞流了下来,她颤声道:“王爷,我已经年过二十,若不出此下策,只怕终生与王爷无缘,有了昨儿那一晚,我——我便是立刻死了,也满足了,此生终于不再抱憾了。”   裕王怔怔地听着她的倾诉,半晌没有作声。   他身边有很多女人,可是,除了王妃之位,没有一个是真心爱他这个人的,最起码,没有一个人对他有过这样真情流露的告白,即便是王妃,拘于礼法,也不会对他说出如此□□裸的火热的情话。   裕王也是个男人,他男性的虚荣也在渴望着有人爱,被人爱。   而今天,高湘的这番话,终于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也让他真实地感动了一把,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子,心心念念地想着他,别无所求地爱着他。 第79章 婚事   裕王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恩师高拱。   高拱与其他三位师父不同,那是他的启蒙师父,教他的时间最长,对他也是最忠心。在张居正远游的那三年里,太子之位始终像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画饼的时候,是高拱陪着他度过了那些不安的,难熬的岁月,辅佐他,抚慰他,两人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师生关系。   如今,老师定然是怒发冲冠,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衣冠禽兽了吧。   这不能怪高老师,只能怪自己酒后乱了性,如今之计,若是去高府请罪,根本于事无补。   最有诚意的谢罪方式,就是拿出实际行动来,给高湘一个名分才是真的。   想起高湘那满是泪水的含情脉脉的眼眸,裕王叹了口气,这女子苦心爱慕自己,居然不惜出此下策,实在令人感动。   端起书案上那杯香茶,裕王只轻轻缀了一口,便又放下了,他根本品不出滋味来。   她对他,就像他对银欢,可惜,银欢是个铁石心肠,他裕王堂堂男子,又已经要了人家的身子,可不能不负起这个责任。   可是,能给她什么样的名分呢?   再过几个月,就要续弦娶继妃了,按说,高老师的女儿,娶来做正妃,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婚姻大事,民间尚且是父母做主,他哪里有资格定夺。   何况,后院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陆采莲,一直是父皇和皇祖母所中意的,而初雪腹中若怀的是个男孩,自己也不忍心儿子一出生就变成庶子。   这时,五福蹑手蹑脚来到书房,轻声道:“王爷,天色已晚,您想到哪个院子里去用晚膳?”   裕王没有理他,想到初雪,不由得又思酌着,凭初雪的聪慧和品性,做个王妃自然也是够格的,当日她为银欢之事奔走的时候,自己就曾许诺过她,事成之后,封为侧妃,后来情势有变,可她终究也算不负所托。   之所以迟迟没有将她封为侧妃,就是等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若是男孩,那她就是当仁不让的裕王正妃,到那时,相信父皇绝不会有异议,毕竟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可当务之急,必须得解决高湘的名分问题,不然自己有何颜面再见高老师呢?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下来,五福晃亮火折,将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燃了,房中顿时亮如白昼。   初雪高湘采莲?唉!罢罢罢,自己在这里想再多都没有用,明日,还是进宫面见父皇,向他求一个王妃吧,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尽量的向着初雪说话。   主意已定,裕王才觉得肚子饿了,便对站在窗前呆呆发怔的五福道:“我有些饿了,去传些饭菜,我就在这里吃了。”   第二天一早,裕王便进了宫。   如今要见父皇,很容易了,只需来到乾清宫门前求见,太监往里面一报,紧跟着林安就亲自迎出来带自己进去了。   嘉靖刚刚用过早膳,太监们还在收拾饭桌,裕王走进里间,只见父皇手持□□经,盘膝坐在炕上,聚精会神地   裕王双膝跪倒行礼道:“父皇好兴致。”   嘉靖看了儿子一眼,微笑道:“这些日子,从来都是我派人去传你,想着你定然是很怕进乾清宫了,怎么今儿反倒自己往这里撞了啊?”   “儿子几日不见父皇,心中想念,特意来一睹父皇慈容。”   嘉靖嘿了一声:“在你老子面前,无须说这等漂亮话,说吧,来这里有什么事情!”   裕王低声道:“儿子是想,宝儿她娘去了也快有三年了,府中长年没有主母主持家务,总是乱糟糟的,所以,求父皇赐儿臣一个媳妇。”   嘉靖有些意外地看了儿子一眼,放下道经,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的媳妇,便是我大明未来的一国之母,兹事体大,可不是儿戏。”   “儿子明白,所以,儿子才特意来求父皇做主赐婚。”   嘉靖蹙起眉头,仔细想了一想,便道:“其实,你祖母一直是比较喜欢陆家的,陆家对咱们的忠心,真是天日可表。”   裕王低了头,久久不语。   嘉靖何等聪明之人,如何看不出儿子不满意陆采莲当王妃,若在往日,他可不管儿子心里作何感想,一道圣旨下去,他敢不遵么?   可是,二郎去了,四郎也去了,他长大成人的三个儿子里,只有三郎这一颗独苗了,他老了,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这唯一的儿子,就是大明朝未来的希望,就是心肝宝贝命疙瘩。   看着儿子健壮的身子,嘉靖一阵辛酸,他很努力很努力地将眼泪压了下去,缓缓道:“你若是不喜欢采莲,父皇也绝不会勉强你。”   裕王大喜,立刻抬头道:“父皇拳拳爱心,儿子感念不已。”   嘉靖晒然一笑,又道:“说吧,你是看上哪家的闺女了?”   裕王一怔:“父皇这话从何说起?”   “若不是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你怎么会巴巴地来求父皇赐婚,你当父皇是傻子么?”嘉靖哼了一声。   裕王面上一红,呐呐道:“儿子心中,有两个人选,请父皇裁夺。”   “嗯,你说来听听。”   “父皇,咱们大明历代先皇,都喜欢在民间的小户人家中挑选后妃,所以,这继妃的门第出身,都可以不用顾忌。”   嘉靖奇道:“怎么,你看上的女子出身很低?那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   “那倒不是。”裕王急忙摇头:“只是儿臣府中的美人李氏,已经有了身孕,太医诊脉说,多半是个男胎,儿臣想着,若是男孩,让他做嫡子,总比做庶子要强。”   嘉靖眯起眼睛:“李氏已经是你的姬妾,你若想替她讨封,大可等她生下儿子之后再来,如何会这般急躁?”   “到底什么都瞒不过父皇,儿臣的老师高拱,有一爱女,名叫高湘,是个名动京城的才女,儿臣前日在高府后园无意中得见,甚是——心仪,求父皇做主,给她个名分。”   嘉靖哦了一声,沉思道:“高拱的女儿,高拱那个人,才学是不错的,只是性子太暴躁了些,在朝中的人缘也不是很好,他的女儿,你既然喜欢,做个妾是可以的,王妃之位,却不能给她。” 第80章 若芙   见父皇说让高湘做自己的妾,裕王并不失望,反正只要给个名分就成,不一定非要当正妻不可,自己一个未来天子,现在随便一个小妾将来可能就是妃位,也够对得起高家了。   随后,他又把话题转到了初雪身上:“父皇,那李氏聪敏贤惠,甚得儿心,您看,能不能将她扶正了?”   嘉靖沉吟半晌,方道:“三郎,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天下间做父母的,都想给儿子娶个世上最好的媳妇,父皇虽然是天子,可也不能免俗。”   顿了一顿,又道:“那李氏虽然合你的心意,可是,她毕竟出身乡野,储君正妻,乃是女中典范,德容言工,都要最上乘的。”   裕王见父皇这般说,心中忍不住一阵失望,他还是打心底希望将初雪扶正的。   嘉靖接着又道:“父皇的岳父兼恩师陈老大人,乃是当世大儒,他的几个儿子都学识不凡,陈家几百年书香大族,教出来的女儿个个出色,远的有你已故的皇后嫡母,近的有雍妃,当今世上饱读诗书的男子,无不以娶到陈家女为荣。”   裕王一言不发,静静等着父皇把话说完,在他心底,如果不能将初雪扶正的话,那么娶谁做继妃,其实都是一样的。   嘉靖看了儿子一眼,叹息道:“当年你选王妃之际,父皇太忽略你了,没能给你个好媳妇,如今,把欠你的都补偿给你,雍妃的长兄有一爱女,名叫若芙,此女容颜美丽,才华出众,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就配给你为妻吧!”   说完,他有些疲乏地看了林安一眼。   林安会意,忙轻声问:“皇爷可是要出去走走?”   裕王忙道:“儿臣谢父皇恩典,儿臣这就告退。”   嘉靖嗯了一声:“你前头媳妇的忌日,还有数月,过几日,我便让礼部去陈家和高家下聘礼,先把婚事定下来,到时三周年忌日一过,你这一对妻妾就可以进门了。”   想了一想,又道:“高拱既然是你的恩师,就将他女儿封为侧妃吧。”   裕王低声道:“父皇,初雪怀孕有功,求您将她和高氏女一起封为侧妃。”   嘉靖微微一笑:“这个自然可以,只要你喜欢,便是一齐封十个侧妃,父皇也都答应你!”   裕王吁了口气,这一趟总算没白跑,好歹帮初雪争到了一个侧妃的名分。   很快,裕王与陈家小姐若芙订婚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很多人都对这头婚姻啧啧称赞,裕王身份贵重,自然不必说,难能可贵的是他年轻英俊,风度翩翩,而且性格稳重,行事靠谱,这样一个人,加上储君的地位,足以令大半个京城的贵族小姐想入非非了。   而陈若芙呢,出生百年诗礼豪族,嫡亲的姑母一个是皇爷的原配皇后,一个是宠妃,祖父又是皇爷的恩师,父辈和皇爷相交莫逆,自己又是如花似玉,才华横溢,这样一个女子,简直就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锦绣姻缘,天作之合,难怪羡煞世人的眼。   蒋太后和康妃娘娘对这门婚事非常的满意,满朝支持裕王的文武大臣对这头亲事也是非常看好,然而,消息传到裕王府后院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是高兴的。   对于杨美人来说,裕王娶了继妃,就意味着很快又要有嫡子跟宝儿争宠。   三年了,她早已将宝儿视若己出,疼得扒心扒肝,宝儿也把她当作了亲娘般依恋,只要宝儿在,她就再也不觉得孤单寂寞,她以后的终身也都指望在宝儿身上,自然不希望他多出几个弟弟来。   对于齐侧妃来说,王府换了女主人,而且这个女主人的来头比陆采莲还要大,身份比陆采莲还要尊贵,跟惯了采莲的她,自然不想轻易更换靠山。   至于采莲,这毁灭性的打击早已令她卧床不起,一连发了数日的高烧,恨不得就此死去,再也不要醒来,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可是,她却没有死成,终究被鲁太医给治好了。   采莲以前在闺中的时候,也曾听说过陈若芙的名头,据说她弹得一手好琴,画得一手好画,生的也是美艳动人,可是因为交往的圈子不同,她始终没有见过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性格脾气。   然而,不管她是什么样的脾性,都绝对不会像前面的王妃李香玉那般好搓揉拿捏,人家陈家的背景和根基可比她们陆家牛多了,陈若芙有绝对的理由不买她的账。   说白了,陈若芙是妻,她是妾,陈若芙要是看不惯她,扣她的日常用度,呵斥她,责骂她,甚至掌她的嘴,都行!   到那时,太后也好,皇爷也好,都不会出来为她撑腰的,因为人家更看重陈家。   在王府里,采莲拼的一直是爹,现在,来了爹个比她爹还牛的人,夫复何言?   听着林嬷嬷述说着王府后院各人的反应,初雪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是不希望陈若芙进门的,尽管裕王告诉她,随着王妃的过门,她的身份也将会由美人变成侧妃。   然而,美人变成侧妃,对她来说,无非就是称呼变了而已,可是王府里来了新的女主人,还是个名门贵女,天知道会不会跟陆采莲一个德行!   林嬷嬷一脸的担忧:“小姐,不要看陈家是书香望族,只要是富贵人家,那妻妾相争的龌龊事儿,就少不了,而且越是出身豪族,那些争宠的手段越是杀人于无形,小姐不可不防啊。”   初雪点了点头,她明白林嬷嬷的话中之意,作为有孕在身的裕王宠妾,她肯定是女主人顾忌的对象。   想到这里,她低头看了看尚未隆起的肚腹,轻声道:“是祸躲不过,到时候,只有相机而动了,但愿咱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做针线的小月,此时抬起头来,看了初雪一眼,欲言又止。   待林嬷嬷拎了个茶壶出去沏茶之后,小月方道:“小姐,今儿在花园里,我看见了一个人。”   “你看见谁了?”   “我看见张大人了,他就站在假山边的梧桐树底下。”   初雪心头一颤,久久不语。   小月又低声道:“我还听说,他已经回到青云阁,继续给王爷授课了。”   初雪还是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拿笔描着纸上的花样,一朵牡丹,无数繁复的花瓣,怎么描也描不清晰,如同自己的心事,重重叠叠,说不出来的百感交集。   而此时,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是山雨终于要来了么? 第81章 深情   人人都说,初雪这一胎坐得出奇地稳当,她只是在怀孕初期呕吐过几次,喝了鲁太医给开的安胎药之后,就再也不吐了,饮食上也是出奇地好胃口,鲁太医每次诊脉都说情况非常的好,到时候一定能顺顺利利地生下孩子。   裕王也是三天两头跑到闲云阁来陪初雪聊天说话,为了给初雪解闷,还费了许多心思请来了湖北皮影戏的戏班子,时不时在后园里搭台演上一场。   一开始,初雪对皮影戏只闻其名,觉得没什么看头,可是看了几场以后,她渐渐地爱上了那份精彩和热闹,什么《唐明皇哭贵妃》《狸猫换太子》,什么《梁祝姻缘》《大闹龙宫》,初雪看得津津有味,日子也不觉得枯燥了。   裕王笑道:“初雪,你这样每天看着热闹好玩的戏,咱们的孩儿生下来以后,肯定是个笑口常开的乐天性子!”   初雪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感受着里面轻微而又奇妙的胎动,一种奇异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啊,不管是男是女,都是自己的亲骨肉,粉嫩嫩肉嘟嘟的小婴儿,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多么美好的事情。   裕王请来的皮影戏班不光吸引了初雪,其余几个姬妾也正愁深闺寂寞,无法排遣时光,这下正好,天天相约着在后园看戏,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暂时和缓了不少。   这日午后,阳光出奇地好,初雪在后花园里看完《罗衫记》之后,便扶着小月回闲云阁。   绕过那座巨大的假山时,鼻中突然闻见一股熟悉的香气,非兰非麝,却是记忆里最醉人的清香,初雪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又惊又喜:“茶花开了么?”   小月道:“已经是九月了,正是茶花开花的时节呢。”   初雪嗯了一声,咱们去看看吧。   王府花园里的茶花,是三年前初雪刚进闲云阁的时候,亲手培植的,从细瘦的茶苗长成一株根深叶茂的茶树,非三两年的时光不行。   初雪选的茶种,并不名贵,就是慈溪老家到处可见的野茶种,她幸幸苦苦培育三年,被陆采莲笑话过无数次,说她不愧是茶农本色,当了裕王的姬妾还是丢不下种茶。   然而,初雪从不理会众人的讥笑,她要把这片茶园培植起来,形成梦里那熟悉的风景,她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慈溪去了,可是,她希望在花园里重现故园一角的风光,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假山后,园子的东北角,一片约莫七八亩见方的小山坡上,满是半人高的碧油油的茶树,午后明亮耀眼的阳光下,一朵朵金蕊玉瓣的茶花随风摇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站在山坡前,初雪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她仿佛又回到慈溪乡间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慈溪的茶花,花朵没有这里的硕大。”耳际,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初雪大吃一惊,猛然回头,身后之人一身玉色斓衫,迎风负手而立,似一株劲柏,正是张居正。   下意识地,初雪立刻垂下眼睑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还好,今天的衣裳穿得宽大,根本看不出有孕的迹象,其实,她明白张居正肯定知道了自己怀孕的消息,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大腹便便的模样。   再看小月,早已不见了踪影。   凝视着她有些惊惶和难堪的脸,张居正的眼中划过一丝悲凉,他完全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侧了头不再看她,只望着那些茶花,轻声道:“这里的茶花有你精心浇灌培植,比慈溪山间的长势好多了。”   初雪轻叹一声:“你为什么还要回青云阁来,你不该回来的。”   张居正微微一笑:“裕王殿下亲自去找我,求我回去,我总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吧。”   初雪摇了摇头:“若是存心给他面子,三年前你就不会走,你就是存心的——朝中那么多衙门,你哪里不好去,非要来这里!”   张居正被她说破心事,脸上的神色僵硬了起来,他紧紧抿住嘴唇,半晌方道:“你就那么的不想再看见我么?”   “当日咱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事已至此,再见徒惹伤感,你还是辞了王爷,另寻个衙门去吧。”   “衙门那么多,可是,只有裕王府里有你!”   初雪心中一酸,强自忍住了从心底泛上来的泪意,涩声道:“我就知道,那日我不该一时冲动,去秋远居找你,我若不去找你,你慢慢的也就将我视同陌路了。”   看着她娇怯怯的身子裹在一袭湖绿色的宽大缎袍之中,弱不胜衣的模样,张居正心中一阵疼痛,他沙哑着嗓子道:“你可知道,王爷又要纳王妃了?”   初雪点了点头,苦笑道:“早晚的事情,王府中不可能没有女主。”   “可是他完全可以将你扶正,他若肯顾念你,顾念你腹中的孩子,他完全可以将你扶正啊!”张居正的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懊恼。   “你明知道的,他从来没有顾念过我,他的心里,只有银欢一个,银欢死了,估计他的心也死了,皇爷叫他娶谁他就娶谁了吧。”初雪平静地道。   “对!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张居正转回头,逼视着初雪,一字一顿地道:“他若是真的疼惜你,爱护你,那我从此远走天涯,再也不会回来,可是,他这般对你,初雪,我不放心,我不放心,我真的不放心!”   一连几个翻来覆去的不放心,终于把初雪的泪给催了下来,她猛地用双手掩住面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再也顾不自己的肚子是否显了形状。   张居正见状,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乌油油的鬓发,嘶声道:“初雪,我没有别的念头,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只需要知道你过得好,没有人欺负你,给你罪受,然后远远地看你一眼,就已经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初雪,别赶我走,好么?”   初雪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理了理鬓发,待情绪稍稍平复之后,方静静地道:“你的心意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可是我身在王府,吃穿不愁,也没有人虐待我,王爷马上就要封我为侧妃,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就放心吧。”   “和你一道被封为侧妃的,还有一人,你可知道么?”   “还有一人?那是谁?是杨美人么?她性子一向柔弱,不会掀起什么风浪的。   张居正冷冷地道:“不是杨美人,是高湘!”   “啊?”初雪登时目瞪口呆:“高湘,她怎么会?”   高湘一直都是深爱着张居正的,怎么会突然嫁给裕王?她那样的性子,又怎么会甘于做妾?   见初雪一脸的不可思议,张居正哼了一声:“她到底是怎么和裕王定下这婚事的,我并不知道,可是,有一件事情我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她直到现在都在恨我,更加恨你,以后,你们两人共事一夫,她定然会算计你,陷害你,你叫我如何能不担心!”   初雪唇边露出一丝讥讽:“她不至于那么记恨我吧?毕竟,我也是一辈子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么?她拆散了我们,我尚且没有去想着报复她,怎么她倒记恨起我来了?”   张居正轻叹道:“你就是这个样子,才让我担心,你太淳厚了,压根不明白人性的丑陋与恐怖。”   顿了一顿,他忽然想起一事,便用手指着山坡正中一颗最大最高的茶树道:“以后,每过十日,你都要在茶树上系一条红丝带,以示平安,若是有什么急事需要援助,你就把丝带换成黄色,我自会想法子助你,记住了么?”   看着他关切的眼眸,初雪心中一热,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当晚,明亮的烛光下,初雪盘膝坐在炕上,凝视着炕上整齐码放的红黄两色的真丝布匹,良久良久,方拿起银剪刀,将真丝裁成了一条一条。   小月站在炕边,对于下午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只默默看着自家小姐的脸,牛油制成的蜡烛亮度很高,可是,小姐那双晶莹的眸子里映射出的柔和光芒,依旧将烛光压了下去。   时光冉冉,秋去冬来,天空中终于又开始飘舞起了雪花。   离后园和张居正会面,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每隔十天,初雪就会早早地去茶园,将一条红丝带系到那颗最高的茶树上,十天之后,再去换一根新的红色丝带。   她知道,园子里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身影,尽管肚子已经很明显的隆起了,可是她依旧坚持做这件事,因为她明白,她相信,那个人是不会嫌弃她这番模样的。   有时候,换完丝带,她也不会立刻回闲云阁,而是静静躲在假山边的梧桐树后,窥视着茶园里的动静。   有两次,她刚走出茶园不久,那个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那颗茶树边,用手抚摸着那根飘舞的红丝带,很久很久。   日子依旧过得平静如水,因为这个秘密,初雪的心彻底的安定了下来,午夜梦回,她不再彷徨,不再凄楚,不再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行走在荒野上。   这种彻头彻尾的安全感让她对周围的人越发和颜悦色起来,裕王也越来越喜欢往她的闲云阁跑了,虽然不过夜,可是总要将手搁在初雪的肚子上,静静地听一会儿,然后再和初雪拉拉家常。   那天,雪沸沸扬扬下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天地又是一片纯白。   初雪穿上棉衣,披上紫貂大氅,拿了一根红丝带就要往园子里去,小月却一边拉住了她:“下了这么一夜的大雪,路上一定很滑,您要做什么,奴婢代劳就可以。”   见初雪不以为然,小月又道:“小姐,你可要为肚子里的小哥儿着想一下啊!”   初雪犹豫了,终于,她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红丝带塞进小月手中:“你去后园,将这根丝带系在最高的那颗茶树上,把原先那根替换下来。”   小月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有多问,就拿了丝带出了门。   不到半柱□□夫,小月便回来了,她一边跺着脚上的积雪,一边道:“荼蘼,赶快去烧炉子,海棠,杜鹃,你们去后院扫雪去,林嬷嬷,麻烦您去厨房帮我切姜丝做梅饼,您老人家的刀工我可是万万赶不上。”   待众人都走光之后,小月关上门,来到初雪面前,给她倒了一杯茶。   初雪笑道:“人都已经打发走了,有话就说吧。”   小月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打开之后,抽出里面的一张字条递给了初雪:“这是系在那根旧丝带上的。”   初雪轻轻展开字条,只见上面的字迹熟悉无比,那是刚劲有力,凤舞龙翔的八个大字:“雪大,路滑,切勿亲来。”   合上字条,初雪看了一眼窗外,晶莹的冰凌在屋檐下映射着灿灿阳光,冬日里的阳光,依旧是那么温暖动人,再也不令人觉得寒冷。 第82章 王妃   裕王元妃的三周年忌日很快就过去了。   在简单的祭奠仪式之后,裕王府的人就开始为裕王的大婚做准备。   陆采莲自从听说了裕王订婚的消息以后,就一直就很萎靡,再也打不起精神来操办此事,初雪又是大腹便便,杨美人和齐侧妃一个带着孩子,一个压根不是理家的材料,于是蒋太后就派了身边一个得力的女官何姑姑,住在裕王府操办婚事。   十二月二十二,是个黄道吉日。   裕王是准太子身份,这次的婚事虽然是续弦,可是却比几年前娶原配要风光热闹的多,据出去看热闹的荼蘼和海棠说,光是皇家给新王妃配的嫁妆,就浩浩荡荡地塞满了整条西大街,名副其实的十里红妆。   初雪听了,只是淡淡一笑,继续低头做她手中的小虎头鞋,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鲁太医说,估计就在这几天,作为母亲,她一直坚持亲手做婴儿的衣服鞋袜,这几年里裕王赐给她的有限的几匹天水绢,全部化成了婴儿的衫裤。   按照风俗,拜堂的时候,是没她们这些小妾什么事的,王府虽然开了流水席,招待成千上万的贺客,可是她们四个却只能在后院里静静地吃着自己的晚膳,等着明日一早上正房去拜见主母。   当她拿起象牙筷子,夹着一块南瓜酥往嘴里放的时候,腹中突然一阵绞痛。   林嬷嬷是生过孩子的人,一看初雪的面色,就急忙跑过来紧张地扶住她的肩膀:“小姐,怎么样了?你该不会是要发动了吧?”   初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阵新的剧痛袭倒,她一张俏脸顿时变的惨白,极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来。   林嬷嬷忙叫道:“小月,快!快去禀告何姑姑传太医,小姐马上就要生了,你亲自去!”   小月不敢怠慢,破门冲了出去,这里林嬷嬷一边叫荼蘼帮着她将初雪扶上床,一边叫道:“海棠,杜鹃!快去烧开水!”   初雪躺在床上,肚子疼得死去活来,实在忍不住了,就用嘴狠狠咬住床上的被褥,一声一声地闷哼着。   林嬷嬷一边拿热毛巾给她擦拭满头满脸的汗,一边轻声道:“小姐,您实在痛就叫出来吧。”   这时,小月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对林嬷嬷道:“何姑姑早就命人预备下了产婆,马上就要和太医一道来了。”   林嬷嬷忙将小月拉到一边,悄悄问:“你有没有让何姑姑去告知王爷?”   “我说了,可是何姑姑说,今天是王爷的大喜日子,王爷现在正在拜堂,等下还要入洞房,不能在这个日子里触了新王妃的霉头,所以,王爷那边,暂时还是不告知了。”   这话说的,倒是真替新王妃着想啊!   想想也是,新婚大喜之日,和丈夫的合卺酒还没喝,别的女人就要为他生孩子了,换了谁谁心里不堵得慌呢!   宫中之人的势利嘴脸,由此可见一斑。   林嬷嬷越想越气,女人生产,就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她家小姐在王府中无依无靠,如今危急关头,若是遇见大小难以两全的事儿,谁能当家作主?还不是做丈夫的裕王么?那杯合卺酒,便晚一些喝下去,他过来踏个脚踪儿,跟太医和产婆嘱咐几句,能怎么地了?   难不成就为了新王妃的兴致,就不顾她家小姐母子的死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事也不能怪王爷,他现在压根就不知道小姐快生了!   想到这里,林嬷嬷哼了一声,毅然拿起一件大皮袄,披在身上,恨恨地道:“你们看着小姐,我去找王爷!”   说完,便一头冲了出去。   到了正院,只见院子里披红挂彩,树上悬挂无数大红灯笼,亮如白昼。   她来到正房门前,一脚便要跨进去,守门的小太监却不乐意了,上来道:“这位大婶子,您这是干嘛?这是王爷的婚房,乱闯不得的!”   “这位小公公,劳烦你进去通传一声,老身是闲云阁的人,有急事求见王爷。”   那小太监双眼一翻:“今儿是王爷王妃大喜的日子,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进去,再说现在王爷不在里头,你还是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林嬷嬷又气又急:“闲云阁里的主子马上就要生产了,若耽搁了,出了事情,你担得起?”   小太监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王爷不在房里,你叫我跟谁通传去!”   林嬷嬷登时气结,她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宫里派来的,怎么宫里的人都是那一个德行呢!   正彷徨无计间,一个身形苗条的小丫头突然出现在门口,对林嬷嬷客客气气地道:“这位嬷嬷,王妃娘娘让您进去说话。”   林嬷嬷忙答应了一声,再也不理那小太监,随著小丫头进了正房。   新房之中,红烛高烧,处处金碧辉煌,硕大无比的大理石嵌八宝罗汉床正中,一个身段纤秀的女子身穿霞帔,头上顶着个红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除她之外,房中并无旁人,看来小太监还真没撒谎,裕王的确不在新房中。   “小姐,我把这位嬷嬷带来了。”小丫头轻声道。   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一伸手,便将头上的红盖头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如明月般皎洁美丽的面庞来。   林嬷嬷呆了一下,急忙跪倒在地:“老奴林氏,参见王妃娘娘。”   “嬷嬷请起来说话,王爷此刻正在大厅里陪酒,有什么急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王妃的声音不大,却脆生生的好听无比,林嬷嬷暗想,这王妃的美貌,比起自己家小姐来虽略有不如,却绝不低于陆侧妃了。   “嬷嬷,你刚才在院子里说,谁要生产了?”王妃又开口问。   林嬷嬷忙得:“是咱们闲云阁的李美人。”   “可曾请了太医和产婆?”   “请是请了,可是李美人肚子疼得厉害,老奴瞧着,不像是普通疼法呢。”   王妃眉头一皱:“既然如此,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非得让王爷知道不可。”   说完,她便唤道:“雨儿,你赶快到前厅去,将这个消息报给王爷知晓,请他速去闲云阁,我这里不需他挂心。”   带林嬷嬷进来的丫头答应一声,便出去了。   王妃又和颜悦色地对林嬷嬷道:“嬷嬷请放心,这孩子在王爷大喜的日子降生,想必也是个有福的,吉人自有天相,李美人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见她说这话时,一脸的真诚模样,丝毫没有嫌弃和不耐的表情,林嬷嬷是个精于世故的人,看得出她是真的没有不悦,不由得心底暗叹一声:“或许,这新王妃,真是个贤惠的厚道人呢。” 第83章 生产   没有生过孩子的人,压根就不懂得什么叫撕裂的痛楚,这句话,初雪是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   那一波接一波的痛楚,几乎要把她全身都撕裂了,她再也忍不住,尖声叫了起来。   鲁太医说,她这一胎可能是头上脚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房中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小月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林嬷嬷却咬住嘴唇,死死地忍住没有哭。   裕王很快就到了闲云阁,直接冲到了房里,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将他推出门外。   院子里,鲁太医低声对裕王道:“王爷,但愿是臣多虑,可是,待会到了危急关头,到底是保大还是保小,还得等您一句示下。”   裕王听着房中一阵紧似一阵的□□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分外刺得人心里发慌,他呐呐道:怎么会这样呢?鲁太医,你不是说过一切顺利的么?   鲁太医拿手背楷着额头的汗珠:“婴儿尚未露出头或者手脚,臣只是猜测,但愿臣是猜错了。”   裕王点了点头,声音冰冷冷的:“若真有不测,你给我记好了,我要大人平安!我宁可不要那个孩子,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我要李美人活。”   顿了一顿,裕王又铁青着脸,一字一顿地道:“假如李美人有什么不测,就算你们把孩子平安救下来了,你——还有产婆,都得死,明白了吗?”   鲁太医脸色苍白,连连点头,踉踉跄跄地进了产房,这皇家的家庭医生,真的是太难当了,一个不小心,就得掉脑袋,唉,此事过去以后,还是尽早告老还乡吧。   产房里,初雪又尖声叫了一声,凄厉的声音划过夜空,似一枚重锤般狠狠砸在裕王身上。   裕王身子轻轻一颤,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此刻,他的脑海中突然只剩下一片空白,虽然看不见产房里的情形,可是一颗心紧紧地揪着,生疼生疼。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香玉给他生宝儿的时候,情况也很危险,当时也有太医和产婆问过他,到底是保大还是保小。   那个时候,他和景王的夺嫡斗争正处于白热化状态,谁先生下儿子,谁就拿到了最有力的筹码,他当然发自内心的渴望保住小的。   可是,作为丈夫,却不能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他沉默着,半晌才对当时的太医说了一句,若是胎儿不保,你们都不用活了。   然后,他听着产房里香玉痛苦的叫声,心里很愧疚,很难受,可是,却不像现在这样痛。   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告诉太医和产婆,一定要保大,一定要救初雪的命,这个决定完全对得起初雪了,可是,他的心依旧像刀割一般痛。   夜凉如水,裕王就这样静静地像根石柱般岿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何英蹑手蹑脚来到他身边,轻声耳语道:“王爷,已交三更了,您若再不去洞房与王妃共饮合卺酒,只怕天就要亮了。”   裕王沉着脸,恍若未闻。   何英无奈,只得走开了。   然后,产房里又响起初雪嘶哑的干嚎,可是,伴随着这干嚎的,却是产婆惊喜的声音:“天啦,是头先出来了,太医,是头先出来了啊!”   房里顿时一片忙乱,还没等裕王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声清亮的儿啼就响彻了整个院落。   裕王急忙冲到窗前,颤声问:“怎么样?到底怎么样了?”   隔着窗子,林嬷嬷哽声道:“恭喜王爷,母女平安。”   裕王绷紧的身子一下子松弛了下来,随即喜笑颜开:“我有闺女了,好啊!林嬷嬷,好生照看你家主子,回头我重重有赏!”   房中之人听裕王语气欢快,丝毫没有因为婴儿是女的而沮丧失望,也都高兴起来,七嘴八舌地来到床前给初雪道喜。   精疲力竭的初雪,无力地瘫在枕边,看着林嬷嬷把襁褓中小小的红红的婴儿面孔展现在自己面前,唇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第84章 夫妻   裕王和新王妃的新婚之夜,就这样过来了。   等裕王回到洞房里时,天色已经拂晓了。   站在洞房门前,裕王有些许的不知所措,毕竟,这件事自己有些理亏,他完全可以去闲云阁探视一下,嘱咐几句,就回来和新人洞房的,这可是父皇给他指婚的妻。   若是新妇有怨色,有微词,他该怎么说呢?难道说,我一听说初雪有危险,就把什么都忘了?这样说,不是给初雪拉仇恨么?陈若芙可是她的主母!   推开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漆黑闪亮的秀发,陈若芙正在镜前梳妆,人虽然端坐在绣凳上,可是窈窕的身形一览无余。   裕王轻轻咳嗽了一声。   陈若芙缓缓转过头来,那是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五官精致明艳,眉宇间有一种温雅的书卷气,这是她的家族给她留下的印记,让人一看之下,就知道眼前之人是个才女。   一个美丽的才女,看来,父皇这次是真心实意为自己打算的。   就在裕王这一愣怔的功夫,陈若芙轻轻站起身来,微笑道:“王爷辛苦了,可曾用过早膳”   “若芙,昨儿晚上,初雪那边的情形很危急,我——有些对不住你了。”裕王呐呐道,明显的心虚理亏。   陈若芙却轻声道:“王爷这是哪里话,李美人那边是人命关天,急需您做丈夫的守在身边拿主意,您若是不闻不问,一心只想着和臣妾洞房花烛,那臣妾可就真的对您失望了。”   裕王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明艳动人的俏脸上,那双柔和晶莹的眸子没有丝毫虚伪与不悦。   想想也是,若是他不管小妾孩子的死活,只想着跟新人风流快活,那还算是个人么?   若芙这话说的十分通情达理,果然是当世大儒的孙女,家教严明,女德这一块,看样子是没得说了,此事若是换了采莲,不闹个人仰马翻鸡犬不宁,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里,若芙早就挽好了发髻,随手插了几只珠花在头上,同时吩咐道:“雨儿,去厨房给王爷传膳食。”   裕王笑道:“我不饿,不过听说岳母大人心疼你,怕你吃不惯王府厨子烧的菜,几天前就把自幼伺候你的厨子送过府来了,今儿的早点,就是那厨子烧的吧?”   若芙嗯了一声,又问:“听说李美人生了位小郡主,生得像您还是像她?”   裕王侧头想了想,微笑道:“像她母亲多些吧,等会用完早点,她们几个会来拜见你,初雪正坐月子,无法给你请安,只有你这个做主母的去探视她们母女一番了。”   若芙点了点头:“我本该去探望她的,等我见完其余几位姐姐,再过去探她。”   夫妻二人虽是生平第一次见面,可倒也相敬如宾,说说笑笑地吃完了这顿早膳。   不一时,就有丫头来禀告:“王爷,王妃,陆侧妃,齐侧妃,杨美人来给王妃请安。”   若芙立刻道:“请她们进来吧。”   门帘掀动处,采莲打头,三位姬妾鱼贯而入。   今天是王妃过门第一天,妻妾正式相见的日子,十分隆重,按照规矩三位小妾全部双膝跪倒在地,齐声给裕王和主母请安,各人身后的丫头都捧了一个托盘,上面各有一杯香茶。   先是陆采莲,然后是齐侧妃和杨美人,三人陆续敬上若芙一杯茶,裕王夫妻二人笑容满面地接过茶杯,饮了一口,随着茶杯一起放回去的,是三个小巧的檀香盒子,里面装的是若芙给三个小妾的见面礼。   陆采莲仔细打量着陈若芙,见她温雅美丽,气度出尘,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不由得凉了半截,她原想着,这姓陈的女子就算坐上了正妃之位,可若没有十分的颜色,也难抓牢裕王的心,如今,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如深秋的黄叶,随风而逝了。   若芙见三人之中,齐侧妃看起来年纪最长,杨美人最是稚嫩,便笑道:“姐姐们今年贵庚”   杨美人笑答:“回王妃,齐家姐姐今年二十二岁了,陆姐姐二十一,臣妾和陆家姐姐同年,咱们四人之中,只有李美人年纪最小,她今年才十九岁。”   若芙嗯了一声,冲裕王笑道:“臣妾今年整整二十,看来,以后只能叫李美人妹妹了。”   齐侧妃忙道:“不敢,王妃年岁虽轻,位分却尊,以后只管叫咱们的名字便是。”   采莲见齐侧妃如此谄媚,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心中又想:“哼!二十岁的老姑娘,迟迟不出嫁,要么就是有毛病,要么就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一心想着攀高枝儿呢!”   想着若芙终于还是如愿以偿攀上了全天下最高的那根枝儿,采莲心头一阵猫抓似的难受,她深深后悔,自己当年怎么就耐不住性子同意家里把她嫁给裕王做妾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不给裕王做妾,李香玉就不会死,王妃之位还是轮不到她。   正自胡思乱想间,就听裕王道:“天色不早了,王妃还要去闲云阁探视初雪母女,你们回去歇着吧,以后有的是聊天的空儿。”   三人立刻知趣地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杨美人一走出正院,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中那个装着王妃给她的见面礼的小檀香盒子。   只见盒中是一枚金光灿灿的蓝宝凤钗,不由得又惊又喜,暗想,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出手真大方,这一支凤钗,只怕要值两三百两银子吧。   再看陆采莲和齐侧妃的盒子里,也是一模一样的蓝宝凤钗,便笑道:“她倒真的是一视同仁呢!”   采莲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有了个大方的主母,开心了?”   杨美人心头一凛,低了头匆匆赶路,再不说话了。   正房里,若芙对裕王道:“臣妾带些礼物,去看李美人和小郡主,王爷一夜未睡,不如就好好歇息一番吧。”   裕王面上露出倦色,点了点头:“我确是累得狠了,”   这时,若芙的乳母董嬷嬷提醒道:“小姐,您不如把预备送给大哥儿的礼物一起带去,探过李美人,再去杨美人那里看看大哥儿。”   若芙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见五福走了进来,躬身道:“禀王爷王妃,宫里太后娘娘口谕,让您二位现在就入宫。”   裕王无奈地笑了笑,昨天是新婚当天,他和若芙是上午就进宫拜见了各位高堂和庶母,下午才拜堂的,可皇祖母对这个孙媳妇异常喜欢,居然又召她进宫了,没办法,总不能拂了皇祖母的心意。   于是夫妻二人换了礼服,坐了车进宫,到了宫里,陪着蒋太后吃饭看戏,热闹了一个上午,蒋太后又留着吃了午饭,晌午时分才放他们回来。   此时裕王已经疲累不堪,回到正院,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若芙本想今天去探视初雪母子,可是又想着没有下午去带礼物探望人的道理,便独自呆在书房里,整理自己从陈府带过来的书籍字画。   裕王黑甜一觉,睁开眼睛时,房中已经亮起了明亮的烛火。   守在房中的雨儿见裕王醒了,忙道:“王爷醒了,奴婢伺候您穿衣吧。”   裕王点了点头,自让雨儿服侍着穿衣,此时,早有小丫头去书房,将裕王醒来的消息禀告了若芙。   若芙放下手中的书卷,缓缓回到卧房,见雨儿正手忙脚乱地给裕王系腰带,便道:“雨儿,你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人,还是风儿伶俐些,以后就让她伺候王爷穿衣吧。”   她话音刚落,房外就有一个身材高挑的丫头走了进来,低声道:“奴婢风儿,伺候王爷穿衣。”   裕王讶然看了若芙一眼,心底突然泛起一丝不快。   以往,香玉在时,每次他在正院里过夜,都是香玉亲手给他穿衣服,给他梳头,从不肯假手于奴婢。   且不说香玉,就说这世上任何一对夫妻,不管是富贵还是贫贱,只要丈夫在妻子房中,都是由妻子伺候着穿衣,绝少自己站在一边不动,冷眼瞧着丫头贴身伺候丈夫的。   若芙今天这般表现,也许是两人还没有真正的洞房花烛的缘故。   在没有肌肤之亲的情况下,一个黄花大闺女,多半出于羞赧,不肯接触丈夫的身体吧。   想到这一层,裕王又有些释然了,他想,昨晚之事颇有点对不住她,今晚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跟她洞房花烛。   梳洗完毕,董嬷嬷早已带人在厅中摆好了一桌丰盛的晚膳。   裕王坐下一看,皆是精巧新奇的菜式,想必是陈家陪嫁过来的厨子所做,逐一品尝一番,果然别具风味,于是开怀吃了不少。   饭后,他对若芙道:“我去青云阁将父皇前日交代的紧急功夫做一下,你晚上等我回来。”   见若芙点头,他便扭头而去。   在青云阁里待了个把时辰,裕王又回到正院。   此时卧房里只有董嬷嬷一人坐在床边的绣凳上,陪着若芙下围棋,见裕王回来了,董嬷嬷忙道:“王爷王妃请安歇,老奴告退。”   董嬷嬷退下后,裕王来到若芙身边,伸手握住了她柔软滑腻的小手,温言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上床安歇吧。”   若芙身子轻轻一颤,眼睛直盯着棋盘,手中紧握着棋子,一丝也不放松。   裕王奇道:“怎么了若芙?你还没下够,想叫我陪你下几盘?”   若芙摇了摇头,沉吟了一番,垂下眼睑低声道:“王爷恕罪,今天,臣妾怕是——不能给您侍寝了。”   裕王更奇,便问:“你究竟是怎么了?莫非还在生昨夜的气?”   “那倒不是,只是,咱们大婚的日子选得不是时候,我那个——天葵——”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裕王这才恍然大悟,他是有过五六个女人的人了,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傻丫头,你干嘛不早说,我今晚便去青云阁歇息,过几日再来过夜,说完,又安慰了几句,方出了正院。”   见他去得远了,董嬷嬷便推门而入,见若芙正对着棋盘怔怔发呆,便来到她身边,轻抚着她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小姐,你的借口编得好荒唐,万一过几日,你的天葵真来了,可该怎么办?”   若芙用牙齿轻轻咬住下唇,一声不吭。   董嬷嬷又沉声道:“躲得了一时,您躲得过一世么?人既然嫁过来了,不乐天知命,余下的日子,可该怎么活?再说,表少爷他——”   “嬷嬷,别说了!”   听到表少爷三字,若芙似是被火烫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过了半晌,董嬷嬷看见几滴透明的泪珠砸到了棋盘上散乱的黑白棋子上,在静谧的房间里,发出了极轻极微的滴答声。 第85章 舌战   初雪安静地靠在松香色撒花大迎枕上,看林嬷嬷给婴儿换尿布。   此时正当隆冬季节,产房里的窗户不宜打开,刚生产过的房间,屋里难免有很浓的血腥味,初雪便叫小月:“等下王妃必然要来探视,你去库房领些百合檀香,将房中好好熏一熏。”   小月嘴上答应着,却不挪动脚步,眼睛也直盯着婴儿红彤彤的小脸蛋舍不得离开。   林嬷嬷笑道:“别这么恋恋不舍的,以后有的是你抱姐儿的日子。”   见小月去了,林嬷嬷又道:“小姐,姐儿的名字,您可想好了?”   初雪道:“上玉碟的大名儿,肯定是王爷给取,至于咱们日常叫的小名儿么……”   “小名儿干脆就叫招弟吧,这个名儿可灵呢!”林嬷嬷忙道。   初雪噗嗤一笑:“嬷嬷,这个名字可真土。”   “您甭管它土不土。”林嬷嬷很认真地说“只要真的能招来一个弟弟就成。   初雪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们都是巴着我这胎是个男孩,即便是王爷,虽说也喜欢,可是终究是再添一个儿子才最令他高兴。”   林嬷嬷轻声道:“说句不怕小姐难过的话,女儿虽然贴心,可终究是别人家的人,要想终身有靠,还得生儿子啊,您看那景王妃——听说现在过得可凄凉了。”   初雪微微蹙眉:“生男生女,全凭老天爷的意思,咱们还是顺其自然吧,起码,姐儿要长到十七八岁才会出嫁,这十七八年里,有她,我的日子就不会难过。”   说完,她伸手抱起襁褓中的女儿,亲了亲她熟睡的小脸蛋:“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干脆,她小名就叫顺姐儿吧。”   这时,荼蘼进来回道:“美人,王妃娘娘过来看您和姐儿了。”   初雪忙道:“快请王妃进来。”   说话间,若芙已经带着雨儿掀起门帘进了房里。   初雪欠起身子:“昨儿本该去给娘娘请安,奈何身子不便,倒要劳烦娘娘亲自来探视臣妾了。”   若芙见初雪虽然产后虚弱,面上全无一丝血色,可是依旧难掩绝丽容光,尤其是一双黑宝石般略略倾斜的眸子,给人一种莫名的美感,自己未过门之前,就听说过裕王非常宠爱这个美人,看来此人果然不凡。   又见她如此客套,便也寒暄了几句,   初雪也在暗暗惊诧于这位新王妃的温雅美丽,跟她比起来,之前的香玉真是太平庸了,此时林嬷嬷亲手奉了一杯香茶,笑容满面地道:“娘娘请用茶。”   因为前日之事,林嬷嬷对这位新主母印象特别的好,脸上的笑容也就特别真诚。   若芙却不接茶杯,微笑道:“劳烦嬷嬷,把大姐儿抱过来给我瞧瞧。”   林嬷嬷忙放下茶杯,去床上将顺姐儿抱了起来,走到若芙面前:“大姐儿这一觉真是好睡。”   若芙端详着顺姐儿的小脸蛋,夸赞了几句,看了雨儿一眼,雨儿会意,忙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水晶盒子。   若芙接过来,打开盒子,取出一把金光灿灿的长命锁,放进了顺姐儿的襁褓里:“留着以后戴。”   林嬷嬷忙谢过了,若芙对初雪笑道:“给你的见面礼也带来了,等下就让雨儿交给你的嬷嬷。”   初雪道:“有劳娘娘费心了。”   “初雪妹妹,我比你大一岁,以后你叫我姐姐就成,还有,昨日在宫里,太后她老人家提到了你封侧妃之事,还特意嘱咐我快些操办此事。”   初雪见她言语虽不花巧,可是句句透着斯文和气,对她的好感也一点点浓了起来,见她提起侧妃之事,便道:“此事可急不得,怎么也得等臣妾出了月子,才好入宫拜谢太后和皇爷。”   若芙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正好,一个月之后,高侧妃也要过门了,你们俩人就一起受封,一起进宫拜谢好了。”   说完,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   若芙知道产后之人身子虚弱,也不肯过多停留,便起身告辞了。   若芙走后,林嬷嬷便道:“这位新王妃,生得可真好看呢。”   “她可不光是生得好看,听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一直都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初雪整理着顺姐儿的襁褓,若有所思。   林嬷嬷笑道:“那倒是,陈家多出文人才子,此事连咱们这些肚里没墨水的人都知道,只是,这新王妃,虽说和善,可是说话间总给人感觉淡淡的,对谁都热心不起来的样子。”   初雪看了林嬷嬷一眼:“嬷嬷昨儿还不住嘴地夸赞她,怎么今日又转了话风了?”   林嬷嬷笑道:“她是个好心肠的人,这一点奴婢不会看走眼,奴婢就是觉得,她身上好像少了年轻姑娘那股子活泼泼的劲儿。”   初雪仔细回想了一下,是的,这位新王妃给自己的感觉,也是觉得她虽然言谈举止无懈可击,容貌气质无可挑剔,可就是不够——不够什么呢她一时也说不上来,也许正如林嬷嬷所说,没有年轻姑娘的那份灵动活泼吧。   她正要接口,襁褓中的顺姐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林嬷嬷忙上前将她抱了起来,一叠声地叫乳母,乳母一直都在外间守着,听到顺姐儿的哭声,立刻跑了进来,解开衣襟,将顺姐抱在怀里,用□□塞住了她粉嫩的小嘴。   一时,荼蘼又进来禀告:“美人,陆侧妃,齐侧妃和杨美人来看大姐儿了。”   初雪皱了皱眉头,她身子本就虚弱,经不得呱噪,尤其是这三个人,没有一个说话中听的,实在是不想见她们。   林嬷嬷低声道:“小姐,她们来看姐儿是常理,您若拒而不见,说出去就是您的不是了。”   初雪叹了口气,懒懒地道:“请她们进来吧。”   于是三人鱼贯而入,这样的场合,照例是采莲的声音最高:“初雪妹子,恭喜恭喜,姐姐们今日可来迟了呢。”   说完,见顺姐在乳母怀里吃饱了奶,便走到乳母面前,一把将顺姐抱进怀里,啧啧称赞:“瞧这小脸蛋生得多俊,活像初雪妹子你,等长大了,出落成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王爷可怎么舍得把她嫁出去哦。”   说完,忍不住掩口嘻嘻而笑,一脸的幸灾乐祸,自从知道初雪生了个女娃之后,她连日来抑郁不乐的心境,总算开朗了些。   初雪冷冷地看着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忍不住冲口便道:“陆姐姐,做妹子的命苦,未能给王爷添丁,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生,像姐姐你,无儿无女,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将来老了,腿一伸眼一闭,于世间再无留恋,多好啊!”   房里原本还算热闹的空气,瞬间冷凝了下来,众人都沉默着,只听见院子里的梨花树上积雪落地的声音。   初雪的这番话,就如一支利箭,直指采莲心里最痛的那一块地方,采莲的笑容立刻就僵在了嘴角,她从未料到初雪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言语之狠辣无情,居然完全的让她招架不住。   以往的初雪,除非自己刁难她身边亲近的人,否则,不管怎么恶言恶冷语地嘲讽她,讥刺她,她都是冷冷地看自己一眼,紧紧抿住嘴唇,从不跟自己正面争执,采莲明白,她是不屑。   她越是不屑,采莲就越是恼恨,就好比一个使足了力气往棉花团上拳打脚踢的人,到最后累的始终是自己,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现在,初雪却正面应战了,哼!是因为那姓陈的贱人当王妃了,她断定自己这辈子已经翻不了身了,所以才肆无忌惮地攻击起自己了吧。   想到这里,采莲的鼻息有些粗重了。   齐侧妃一向都是看采莲的眼色行事的,此时自然也不例外,见采莲吃瘪,立刻上前一步,端详着顺姐的小脸蛋儿,闲闲地道:“初雪妹子,陆妹妹欢欢喜喜来看你的孩儿,又是抱又是赞的,你何必出口伤人,这不是不知好歹么!”   “不知好歹?”初雪微微扬起眉毛:“齐姐姐这话说的,我可就听不懂了,陆姐姐赞我,我不也投桃报李,大力夸赞她了么?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了不知好歹的话儿了。”   杨美人一贯是个省事的性子,见势头不好,立刻笑道:“大姐儿生的俊,这倒是真的,我们宝儿可早就盼着初雪姨姨肚子里的孩儿落地了。今儿他知道我要来瞧大姐儿,非哭闹着要跟着来看妹妹,还把自己的白玉老虎找了出来,说要当面送给妹妹呢,可惜他今儿有课,来不成。”   说完,她从采莲手里接过顺姐,轻轻地拍着襁褓。   这时候,采莲才从惊愕中醒悟过来,回味着方才初雪的话,心中羞恼不已,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一些话来刺伤初雪,好给自己找回场子。   想了半天,方慢吞吞地道:“姐儿虽说生得俊,可是也要粗养才是,再怎么金枝玉叶的身份,嫁到了人家,还是人家的媳妇,搓扁捏圆,还不得看夫家的心情?你看永平公主知道了!”   这句话说的,连林嬷嬷都忍不住对采莲怒目而视.   众所周知,永平公主是嘉靖的第四女,她的母亲是个地位非常卑贱的官妓,被嘉靖微服私访的时候看上了,入宫不到两年,生下永平就去世了。永平公主因为母亲的出身在宫中备受歧视,长大后被嘉靖随便指婚给了一户姓赵的人家,受尽了婆婆和丈夫的虐待,虽是公主身份,却无人想起来为她出头。   采莲居然拿永平来比顺姐,这也诅咒得太恶毒了些。   “谁要是敢向对永平那样对待我的大闺女,我灭了他九族!”   众人一惊,急忙向门口望去,只见门帘掀起处,裕王一脸寒霜地走进房里。   “王爷来了,您今儿不用上课么?”杨美人忙柔声问道。   “采莲,你究竟是来看大姐儿的,还是故意来气初雪的?”裕王阴郁着脸,并不打算就此略过不提。   采莲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臣妾当然是来看望大姐儿的,可惜初雪妹子说话太伤人的心了。”   裕王哼了一声:“女子虽弱,为母则强,采莲,你自己生不出孩子来,自然不会懂得做母亲的心!”   裕王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大,听在采莲耳中,却分外惊心动魄。   五年了,她做了五年的裕王侧妃,裕王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不能生孩子,可今天,他当众抱怨了。   而且是这般冰冷冷的语气,采莲虽然骄横,虽然强悍,可是,没有孩子始终是她心底最深最柔软的痛楚,如今,做丈夫的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当众说她的痛处,不带丝毫的情面,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采莲的心里一阵刺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偏偏裕王还是不肯就此放过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裕王从杨美人手中接过顺姐儿,端详着她熟睡的小脸,用手指轻轻点点她的小脸蛋,昵声道:“乖女儿,快点长大,父王给你找个好婆家,谁若敢给你气受,父王就抄了他的家!”   说完,又抬眼对采莲道:“再过一个月,就该给大姐儿办满月酒了,这是我第一个闺女,你给我记住了,当日宝儿是怎么办的,大姐儿就怎么办,别想着省钱,一切以热闹好看为宜。”   见他这个态度,便是傻子也明白了,人家并不嫌弃初雪生的是个女儿,而且还非常喜欢这个女娃,想想也是,裕王已经有了儿子了,再有不过是锦上添花,而闺女,这可是头一个呢,能不稀罕么!   采莲暗暗咬牙,心中不停地赌咒发誓,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不得好死,你们都给我去死!嘴上却轻轻答应了一声,就告退了,其余两人当然也是立刻就告退了。   见她们三人都走了,裕王才低头亲了亲顺姐的小脸,将襁褓交给了林嬷嬷,方道:“你们方才的对话,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初雪没有出声。   “怎么?嫌我没给你出气?”   “王爷若是偏帮着她,我当然有话说,可是,您不是已经主持过公道了吗?我要再有话说,岂不成了得理不饶人了。”初雪疲乏地将身子靠在大迎枕上,刚才那一番言语较量,可真够累人的,自己身子弱一弱,估计都能给气出月子病来。   裕王微微一笑,初雪就是这条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心地纯善。   这时,小月端了一盅鸡汤来递给初雪,初雪一边用银汤匙舀着喝,一边道:“姐儿的大名,王爷可取好了?”   裕王柔声道:“这还用得着你说,我早就报给宗人府了,咱们闺女的大名就叫朱尧若!”   说完,又凝视着炕上襁褓中的女儿:“我现在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   初雪见他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慈爱之情,心中不由得微微触动,她轻声道:“王爷,您真的不嫌弃她是个女娃?”   裕王一怔:“你这话问得好奇怪,自己的亲骨肉,何来嫌弃之说?”   “可是,当日王妃娘娘怀第二胎的时候,您是那么的巴望她再生个男孩。”   裕王哈哈一笑:“今时不比往日,当年那个威胁到我地位的人,不是早就去黄泉地府了么?现在,就算宝儿是个女娃,父皇也只会从宗族里给我过继一个儿子,那皇位还不是我的么!”   初雪见他笑得欢快,这才相信裕王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儿,也忍不住高兴了起来,作为长女,顺姐能得到父亲的宠爱,自然是她的福气。   裕王又道:“毕竟是咱们大明朝第一位皇孙女,皇祖母,父皇和母妃都挺欢喜的,等着吧,宫里不日就要有礼物赐下来了。”   “宫里赐的礼物,自然都是好的,都给咱们顺姐留着,将来给她做嫁妆——对了王爷,臣妾刚刚给她取了给小名,叫顺姐儿。”   裕王赞道:“是个好名字,但愿一生顺顺当当。”   两人正在闲话,五福突然在窗前禀道:“王爷,王妃娘娘在房中突然晕过去了。”   裕王眉头一皱,好端端的,怎么会晕过去,看她也不像身子虚弱的人。   于是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可请了太医没有?”   “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据王妃的乳母董嬷嬷说,王妃大概是在书房里整理书籍给累着了。”   裕王嗯了一声,对初雪道:“本想着顺姐满月以后,就把管家之事交给若芙,毕竟她管家才是名正言顺,也省得外人笑话我府里头一个正经主母都没有,可没想到,她身子居然会这般差。”   初雪劝道:“不过是累着了,没什么大碍的,王爷放心吧。” 第86章 情意   烟绿色的撒花软罗帐,严严实实地低垂着。   帐外,鲁太医两只手的食指交替着,搭着若芙从帐内伸出的一只皓腕,凝视许久,眉头却越拧越紧。   裕王问道:“鲁太医,王妃究竟是什么病?”   “恕臣无能,王妃娘娘脉象稳健有力,实在不像是有病之兆。”鲁太医嗫喏着。   裕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既然如此,太医就请回去歇息吧,王妃明日若还是觉得不好,你再同王太医会诊一下。”   鲁太医去后,裕王掀开罗帐,去看若芙。   帐中的若芙,只穿了贴身小衣,雪白的脖子露出了一大截,连同那若隐若现的抹胸,都暴露在玫瑰红的锦被外面。   在裕王掀起罗帐的一刹那,若芙急忙将锦被扯高,盖住了胸脯和脖子,一张脸也变得面红耳赤。   裕王顿时有种奇怪的感觉,若芙一定是觉得自己被他冒犯了,若不是如此,她眼中绝不会闪过那一丝厌恶,尽管那厌恶一闪即逝,可还是被裕王捕捉到了。   虽然还没有洞房,可他毕竟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就算不是她丈夫,凭自己皇子的尊贵的身份,以及俊美的仪表,怎么也轮不到女人来嫌弃他吧   即便陈若芙是因为处女之身,尚未破瓜,面对男子所产生的本能的羞赧,裕王也觉得她有点过了。   他哼了一声,抑制住不悦的情绪,淡淡地吩咐董嬷嬷:“好生照顾你家主子,若今夜过去,还不见好,就派人去太医院多请几位大国手来会诊。”   说完,他便转身自去了,整个后院都是眼巴巴等着他去宠爱的女子,比若芙年轻的,比若芙貌美的,只要他裕王想要,还不是随手拈来?犯不着在这里讨人家的嫌!   裕王走后,董嬷嬷来到床前,低声道:“王爷去了,瞧他神色,似乎颇为不快。”   若芙微微闭着眼睛:“没法子,我这个样子,也打不起精神来应酬他。”   “应酬”董嬷嬷讶然反问:“小姐,王爷可不是客人,他是您的夫君,您的良人,你们是一体的,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啊!”   “此事不劳嬷嬷提醒,我心里自然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可是另外一回事了,小姐,您是没瞧见刚才王爷掀开帐子看您时,您脸上那神色,我要是王爷,只怕掉头就走了,他还能吩咐几句,也算是个好性子有涵养的了。”   见若芙依旧闭了眼睛装睡,董嬷嬷忍不住又道:“小姐,我说了您可别不爱听,您这样下去,只怕整个陈家都要受您的牵连啊。”   若芙淡淡地道:“我大姑姑是皇爷终身念念不忘的发妻,小姑姑是皇爷的宠妃,我爷爷和我爹又和皇爷有那般的情分,嬷嬷,咱们陈家能怎么样呢?”   董嬷嬷冷冷地道:“可是皇爷不可能永远活在世上,他一旦驾崩,王爷继承皇位,陈家的生死荣哀,可就真的只系于裕王一人之手了!”   若芙心中微微一颤,睁开了眼睛,缓缓坐起身来,不说话了。   董嬷嬷从柜子里取出一件藏青色银狐皮袄,小心地披在若蓉身上,继续道:“到时候,您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定然是众多宠妃下手暗算的对象,若您被拉下后位,陈家人能不能保住性命,只怕都难说啊!”   若芙的双肩,轻轻抖动了一下,她当然明白董嬷嬷并没有夸大其词。   可是,委屈自己,接受一个根本就不爱的男人,整天要对着他笑,要取悦于他,要对他温柔和顺,一辈子,一辈子都要过这样的日子啊!   想到这里,她的双手紧紧揪住了被角,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小姐,您心里应该清楚,虽说这头婚事是皇爷指婚,可是,即便没有皇爷的这道赐婚令,表少爷也不会再娶您了。”董嬷嬷盯着她的脸,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奶大的孩子,这可怜的陷入迷途的孩子,自己必须得掰开揉碎的把她给劝醒。   若芙默默不语,半晌方开口道:“嬷嬷,你说,男人的心怎么可以这么狠,这么绝,十几年的情分,还抵不过银欢的一支舞,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凉凉的,颤颤的,说得董嬷嬷一阵心酸,她吁了口气:“表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都清楚,那银欢——那银欢,想必也是个奇女子,不然,表少爷也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见异思迁了。”   若芙泫然道:“是的,林润当然不是朝秦暮楚之辈,他是见了银欢为他流血的一刹那变心的,这都是命,我怎么也不可能争得过一个死人!”   董嬷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小姐,命是老天爷给的,路却是自己走出来的,女人家,只要有福气,即便是闺阁里的情郎变了心,也自能嫁到有情有义的如意郎君,生下一群儿女,美满过完这一生,您干嘛不朝这条道上使劲呢?”   若芙愕然望了董嬷嬷一眼:“嬷嬷,你说什么?”   “裕王年轻英俊,脾气又好,虽不像表少爷那样有才华,可也是自幼读圣贤书长大的,能差到哪儿去,您就不能努力跟他做一对恩爱夫妻么?”   若芙凄然一笑,没有回答董嬷嬷的话,只轻声道:“不早了,我想睡一会。”   董嬷嬷见她冥顽不灵,只得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出了房间。   十多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一般的产妇,生产完十多天之后,都会渐渐康复如常。   可是,初雪也不知是怎么了,吃什么都没有胃口,身子越来越虚弱了,太医们说是产后心情郁结所致,给开了解郁的方子,喝了却丝毫不见效果。   初雪是吃也吃不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人也见天地憔悴了下去,急得林嬷嬷和小月团团转。   裕王也来看过几次,除了叮嘱吃药之外,也没有任何办法,幸好顺姐儿有乳母奶着,若是小户人家,请不起乳母的,只怕顺姐儿就要被饿死了——母亲吃不下睡不着,哪来的奶水喂孩子呢。   初雪缆镜自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憔悴,下巴尖尖,也很烦恼,夜里拼命的想要睡,却越发的睡不着,只好坐起来看书,这一耗神,体力上却越发的虚弱了。   这日清晨,小月正在给她梳头,初雪突然想起,离上次嘱咐小月在茶树上系红丝带,已经整整十天了。   梳洗完之后,她拉开抽屉,取出里面的红丝带,交给小月。   小月会意,伺候着她吃完一碗清粥之后,就找个借口去了后园。   小月去后,初雪见顺姐还在襁褓中呼呼大睡,便摊开一张纸,提笔想写几个字。   一首唐诗尚未写完,小月就回来了。   初雪下意识地放下笔,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月的脸,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次,张居正一定不会只是看看丝带那么简单。   小月进房之后,立刻关上房门,走近到她的身畔。   初雪的一颗心,抑制不住地怦怦跳动起来。   果然,小月低声道:“小姐,这里还有一张纸条”说完,她便从袖中拿出一个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油纸包,递给了初雪。   初雪摊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张药方,紫苏,当归等名列其中,药方最后,是一行正楷小字:“照此方抓药,可解产后郁结,此乃终南秘方,有奇效。”   初雪的眼睛湿润了,拿着纸张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真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得的是产后郁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的?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张秘方?   她生下的,是裕王的女儿,裕王虽然也关心她的病情,可也只是循例给她请医诊治罢了。   初雪绝对相信,以裕王的势力与财力,若是一心想收集秘方给她治病,比张居正要容易的多,可是,裕王想不到的,张居正却想到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始终坚持和张居正保持着这个秘密的原因,这就是一直以来,她不愿意中止那根红丝带在茶树上飘扬的理由。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果能做到一心的话,又何必一定要固执于白首不相离   世间情缘,各有份定,裕王的眼泪属于银欢,初雪的眼泪属于张居正,这一切,都是命运之手冥冥之中的安排。   她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自己的命运。   想到这里,初雪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药方重新抄写了一编,递给小月:“按这个房子给我抓药去。”   所谓的终南山秘方,果然有神奇的效果,初雪服药不过三天功夫,就胃口大开,夜里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整个人很快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鲁太医为此很是沾沾自喜了一番,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开的方子治好了李美人的病,这件事好歹挽回了一些他在太医院的仕途。   月子里,初雪最大的乐趣,就是逗引女儿。   新生的婴儿,几乎一天一个一样,出生时还是红彤彤的像只皱巴巴的小猫,被奶水装了一个月之后,就玉雪可爱起来。尤其是顺姐笑起来的时候,俩颊各有一个深深的酒窝,更是讨人欢喜。   这日,初雪抱着女儿轻轻摇晃着,和坐在下首做针线的小月拉家常,三句话还没拉到,林嬷嬷就从外面回来了。   她本是到茶水房去提开水的,如今回来,只匆匆将茶吊子往桌上一放,就来到初雪身边:“小姐,可出了大事了呢!”   初雪一怔:“什么大事?是咱们府里头发生的么?你别急,慢慢跟我说。”   林嬷嬷喘了口气:“皇爷派人来训斥王爷了!”   “训斥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爷犯了什么错了?还要巴巴的从宫里派人来训斥,你打头慢慢说。”   林嬷嬷压低了嗓子:“今日一早,宫里就有个大太监,据说是贴身伺候皇爷的林公公,奉了皇爷旨意来王府,说是让王爷王妃单独听旨。”   “然后呢?”   “然后旨意里就说了,裕王不与王妃亲近,害王妃日日独守空闺,辜负了皇爷给他指婚的一番苦心,不为江山社稷子孙后代着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们王爷是大大的不孝呢!”   听到这里,小月伸了伸舌头:“这话说的可真够重的。”   初雪看了她一眼,晒然道:“傻丫头,你以为皇爷是骂他儿子的么?”   “不是骂王爷,又是骂谁的?”小月不解地问。   林嬷嬷笑道:“小月啊,你也是打小在府外过过日子的人了,你仔细回想一下,可有谁家的公公去训斥儿媳妇的?”   小月侧头想了一想:“公公训斥儿媳?可真没听说过呢!谁家的公公都不会那么出格啊!”   “这不就是了!”林嬷嬷伸出手指,抵了一下小月的额头:“说的不就是这个理儿么,平民百姓家的男子,都不可能去训斥自己的儿媳妇,何况皇爷是人中之龙呢,他只能骂自己的儿子啊!”   “假如错的是媳妇,那骂儿子有什么用?”小月嘀咕道。   林嬷嬷嘿了一声:“怎么没用啊,这一招叫敲山震虎,皇爷不是让王妃在一边听着了吗!”   “怎么?王妃娘娘还日日独守空闺?那这段时间,王爷都在哪里歇息的?”初雪奇道。   林嬷嬷道:“此事,老奴也早有耳闻,说是王爷只要一进正院,王妃娘娘就会身子不适,几次一说,王爷就再也不去正院了。他如今除了在书房里独宿之外,要么去齐侧妃那里,要么去杨美人那儿,倒是便宜了这两个人。”   “嬷嬷,你是说,自大婚到现在,王妃娘娘还是——”   林嬷嬷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王妃娘娘到现在,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初雪暗想:难怪皇爷要发怒了,此事也实在太过玄妙,看来,是王妃娘娘不想让王爷在正院歇息了。皇家最看重的就是正统传承,虽说裕王已经有了宝儿这个儿子,可是这年头孩子养不大的太多了,皇爷煞费苦心地给儿子娶了这么个家世背景,德容言工都出色的媳妇,不就是指望她开枝散叶,为皇家多生几个嫡子么?不侍寝,不生孩子,要这个媳妇做什么?   想到这里,初雪又道:“如今皇爷这一道圣旨下来,估计不论是王爷还是王妃,都不敢再逆了皇爷的意思了。”   林嬷嬷道:“这是自然,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啊,王妃娘娘又不是傻的,难道不知道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捏在人家手上呢。”   初雪淡淡地道:“依皇爷和陈家的情分,当然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不过,王妃若是个明白人,该当让王爷留宿正院,这样对大家都好。”   此时,正院里,董嬷嬷也正在对若芙说着大抵相同的话:“天子发怒,可不是小事,小姐,若今晚王爷再过来,您可不能再装病了。”   若芙坐在妆台边,看着镜子里的如花容颜,想着白日里太监声色俱厉的谴责,眼一闭,终于缓缓流下了两行清泪。   当晚,正院之中,红烛高烧,美酒华宴,一派喜庆气氛。   裕王也很上道,天刚黑就来到了正院,见房中无人,便问风儿:“娘娘在哪里?”   风儿道:“娘娘在小厨房里亲手做菜呢,奴婢这就去禀告。”   一时,若芙穿着家常衣衫进了厅中,讶然道:“王爷来得好早,臣妾那里还有一个菜没做出来呢。”   裕王笑道:“你我夫妻,我今日是回自己家中歇息,你也别把我当客人待吧。”   若芙垂下眼睑:“前些日子,臣妾身子时好时坏,不能侍奉王爷,累得王爷被皇爷责骂,臣妾深感愧疚。”   “我是你的丈夫,为你遮风挡雨都是理所当然,何况是一顿小小责骂?你不必放在心上了。”   两人一心求和,说话自然是越说越和气,等到雨儿带人把菜上齐以后,裕王的情绪已经变得很高涨了。   红烛之下,若芙语笑嫣然,美艳不可方物,裕王毕竟是血肉之躯,眼前之人又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美酒饮到酣处,□□升腾,上前一把将若芙轻盈的身子抱了起来。   董嬷嬷见状,忙冲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齐齐退出,房间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当裕王醉醺醺地解开若芙的衣襟时,她的脸色越来越白,身子也颤抖不已。   可是当若芙想到白天那一道圣旨,想到林润与她见最后一面时那决绝的眼神,她使劲地强迫自己松弛下来,平静下来。董嬷嬷说的对极了,为了一个已经移情别恋的男人,毁掉自己的一生,是不值得的。。 第87章 警觉   转眼之间,顺姐的满月之日就到了。   她虽然是个女娃,却是皇爷的第一个皇孙女,因此并没有受到歧视,在太后和皇爷的亲口授意之下,满月酒还是办得热热闹闹,各地的藩王,各府的公主郡主,公侯伯爵,文武百官都来王府送礼道贺。   满月后的第二天,裕王和初雪又抱着她入宫面圣,太后,皇爷,康妃和其余各宫娘娘一圈见下来,顺姐得到的见面礼就装了满满一大箱子,且全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东西。   小月在检点这些金宝玩器的时候,忍不住啧了一声:“皇家的骨血,果然尊贵无比,这待遇估计连王妃都比不上,更别说咱们家小姐了。”   “你这丫头净说傻话,王妃美人们毕竟是皇家的媳妇,是外人,咱们顺姐儿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从根子上就不一样,从古到今,只听说有被贬黜的后妃,你可曾听说过被贬的公主?”林嬷嬷抱着顺姐笑道。   “嬷嬷,照您这样说——”小月眨巴眨巴眼睛:“小姐生个女儿,反倒比生儿子强了,皇子们将来争位夺嫡,还有被老子杀头的呢!”   林嬷嬷沉吟道:“咱们小姐也是这般说的,所以她生个了女娃还是这般高高兴兴,兴许,她这样想,才是真正的福气!”   小月笑道:“咱们小姐已经很有福气了,生了个女儿,反倒更得王爷的宠,再过两天,就要正式封为侧妃了。”   林嬷嬷哼了一声:“先别高兴得太早,难道你忘了,高家小姐就要过门了么。”   小月嗯了一声:“听说高家小姐也很是貌美,而且,她爹爹是王爷的恩师,当年陈皇后和如今的雍妃娘娘,就因为父亲是皇爷的恩师,才受尽了皇爷的宠爱,但愿咱们王爷——”   这一老一少在外间的对话,全被躺在里间炕上睡醒了的初雪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盯着银红色的罗帐顶,想着当日张居正提醒她的话语。   高湘是个占有欲非常强烈的女人,她得不到的东西,肯定也会设法毁掉,那么,她嫁给裕王,又想得到什么?   王妃之位?似乎不像,高湘的梦想从来都是张居正吧。   那么,她是冲着自己来的?她究竟是想毁了自己,还是想毁了张居正?   这时候,床下突然传来喵喵的猫叫声,初雪起身靠在迎枕上,往床下看去,只见一只毛色纯黑的大肥猫,嘴里叼着一只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鱼头,正在大口嚼吃。   小月听到房里的响动,立刻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大肥猫,啐了一口道:“这该死的畜生!偷腥居然偷到咱们房里来了,这是谁喂的老猫?”   林嬷嬷抱着顺姐,往房里张望了一眼:“这是茶水房的李婆子养的猫,居然偷咱们闲云阁的鱼吃,干脆叫她扔掉算了!”   听着林嬷嬷和小月的对话,初雪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猫儿偷腥,主人轻的是把它扔掉,重的干脆一条绳索勒死了事.   那么,人要是偷腥呢?她小时候,隔壁张家嫂嫂偷汉子,和外村一个走街串巷做木工活的男人好上了,最后东窗事发,村里人把张家嫂嫂和那野男人一起装在猪笼里,沉到河里淹死了。   高湘若是想毁掉自己,实在轻而易举,只需将当日冒名顶替的欺君之罪到府衙揭发就成了。   可是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嫁到了裕王府。   张居正告诉她,如果高湘不想嫁,是完全可以不嫁的,裕王不会强娶恩师的女儿为妾。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一定是想把自己和张居正两个人都毁了,才会费那么大的力气吧,甘愿做妾,也要毁掉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   裕王若是知道了自己和张居正的关系,绝不会相信他们是发乎情止乎礼,是啊,谁会相信!   给储君戴绿帽子,这样的罪名,一百个张居正也毁掉了!   林嬷嬷见怀里的顺姐又睡熟了,便抱着她往屋里走,将顺姐放在炕上之后,看了初雪一眼,见她脸色有些异样,便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小姐,凭王爷对您数年不衰的宠爱,高侧妃进门也不会有多大风浪,她还能蛮横得过陆侧妃么?您就放心吧。”   初雪牵动嘴角,强笑了一下,心里却想,高湘可不像陆采莲那般愚蠢,以后的日子,只怕,再也无法平静了。   顺姐的满月酒办过之后,王府管家的大权就从采莲那里正式移交到了若芙手上。   若芙看着炕桌上高高叠起的那一本本账簿名册,紧紧蹙起了眉头:“嬷嬷,以后我恐怕连画幅小画的时间都没有了”   董嬷嬷在旁边道:“您现在是主母了,哪能像做小姐那般清闲快活,您的几个姐姐,在闺阁中时哪个不是才女,可如今嫁为人妇,主持中馈,不也是打理的井井有条?那些琴棋书画,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若芙叹了口气:“别的我都能放下,可是,若离了画画,可叫我怎么活?”   董嬷嬷知道她自幼痴迷绘画,就是因为画,她才和林润有了那段两小无猜的情愫,画画这件事情,早已融入了她的骨血之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戒掉的了。   于是又劝道:“再忙,也总能腾出空儿来做您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倒是——”若芙虚弱地笑笑:“只是,这满府里头,估计也找不出一个懂画的人来跟我谈论,唉,如今做了王妃,再不是自由之身,明年开春,姐妹的诗社,画社,我只能干瞪眼想着了。”   董嬷嬷见她脸色白得几句透明,身子也瘦弱不堪,有些心疼地道:“你啊,就是被那些东西把精气神儿给耗尽了,不像你大伯家的二姐姐,打小喜欢在园子里疯跑,身子骨健壮得很呢。我明儿就去炖些汤给你好生补一补。”   若芙淡淡一笑,用手指了指那些账簿:“嬷嬷,你现在可没空去炖汤,高侧妃马上就要过门了,虽说是个妾,可是她父亲是王爷的老师,总不好办得太过简陋,这事,我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全杖你帮着我操办了。” 第88章 侧妃   毕竟是娶妾,身份再特殊的妾,也只是一顶小轿抬入王府,然后摆上几桌酒席,一干至亲好友来贺过了,也就罢了,不能跟娶王妃的风光相提并论。   只是高湘进门之前,若芙帮她选了明月楼做住地,又是装修房子,又是打家私,又是置办衣服首饰等等一干琐事,又拟定贺客名单,哪些人能请,哪些人不能请,在若芙看来,却已经够烦的了。   正月二十八那天,高府二十三岁的老姑娘高湘终于嫁出去了。   虽说是个妾,可也是个皇妾,倒也无人敢说什么,只是高拱自觉面上无光,居然没有任何操办仪式.   高夫人替女儿觉得委屈,想极力争取一下,被丈夫一句话堵了回去:“没有迎亲队伍,没有大红花轿,没有拜堂,还办什么办?请了亲友来,好让人家看笑话么?”   高夫人无奈,只得抹着眼泪,将几件压箱底的心爱首饰放进了女儿的箱笼里。   高湘却没有哭,她安慰母亲道:“娘,女儿嫁过去的,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家,即便是做妾,也强似嫁到公侯之家做正妻。”   高夫人哭道:“可是你上头还压着个王妃呢!女儿呀,给人做小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高湘冷笑一声:“陈家那个小姐是个书呆子,好对付的很,娘,您等着瞧,说不定日后女儿还要给高家带来天大的富贵呢。”   “女儿,这话可不能随便说,”高夫人怔住了。   高湘昂起头,一脸的骄傲倔强:“娘,我当然不是随便说说,你以为我是一生甘于做妾的人么?”   当晚,裕王府后院的明月楼之中,裕王和高湘度过了一个名为新婚的夜晚。   高湘是有备而战,出嫁前,为了取悦裕王,将自家藏书楼里的□□和父亲房中的春宫图都偷看了个遍,今夜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翻出种种漂亮的花样,可裕王却并没有预想中的如痴如醉。   完事后,高湘搂着裕王的脖子,娇声道:“王爷,臣妾好不好?”   裕王嗯了一声,眼神却是若有所思。   高湘心中暗暗恼怒,面上却不露出,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珠:“王爷,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哦,我在想,当初封初雪为美人的时候,给她家三百亩地有点少了,如今她跟你一起封为侧妃,该当和你一样的待遇才是。”   高湘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次她被封裕王侧妃,皇家赏了她家三千亩地,这里头的原因,固然有裕王已经是准太子的缘故,可是她爹爹是裕王的老师,因此特别优待,这个理由更加说得通,也更加给她高湘长脸。   可裕王现在却说,要给初雪一模一样的待遇,也就是说,她这个新侧妃,即便娘家是有背景的,也没看在裕王眼里了。   她不过就是个妾,和其他妾一样,没什么特殊的!   而且是和初雪一样。   想到这里,高湘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凝视着裕王那张虽然英俊,却很陌生的面孔,半晌方道:“难得王爷能一视同仁,不厚此薄彼。”   第二天清早,宫里的旨意就下来了,初雪和高湘两人同时被封为侧妃,各自赐银三千两,金银头面,珠宝绸缎若干。   领完宫里的旨意之后,所有的姬妾照例去正院里给王妃请安。   这天是个喜庆日子,杨美人带着宝儿来了,初雪也抱着顺姐来了。   若芙和裕王坐在上首,照例要接受高湘下跪敬上的一杯香茶,然后给上一份见面礼。   高湘跪在下首,敬茶的时候,抬眼看了看若芙,也不如何的惊人美貌,耳中听着她的寒暄,也不觉得言语多么的玲珑得体,可偏偏就是这个文弱女子,夺取了正妃之位,想到这里,一股不平之气塞满了高湘的胸腔。   再看初雪,生了孩子之后,体态添了三分丰腴,越发的美艳绝伦,这个女人一日不除,那刻骨铭心的恨意终究难以消逝,可是,若是揭发了她的欺君大罪,让她痛痛快快地去死,那未免太便宜她了,一定要让张居正死在她前头,让她生不如死才好!   正想得出神间,突然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她立刻回过神来,发觉是青云在偷偷的提醒她,抬起头来,只见若芙满面笑容地问:“高侧妃,你以为如何?”   高湘楞了一下,她压根就没听清王妃刚才说的是什么,如今可该怎么回答呢。   见房中所有的人都盯着自己,她急中生智:“一切事情,但凭王妃做主,王妃说好,就是好的。”   这句话刚一出口,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古怪,陆采莲更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高湘转脸看着采莲:“这位姐姐,我的话很好笑么?”   青云低声道:“小姐,王妃说您貌美才高,是王府后院第一。”   高湘这才恍然大悟,暗悔自己失言,惹人笑话,再看采莲,依旧是一脸忍俊不禁的笑意,那笑容仿佛在说:“瞧,这新来的侧妃是个傻子!”   定了定神,高湘决定挽回这个还未在众人心目中定型的形象:“王妃抬举臣妾,臣妾自然不敢反驳,不过,认真说起来,论才,当以王妃娘娘为第一,论貌,肯定是这位穿绿衣裳的姐姐了。”   说着,她冲初雪嫣然一笑。   初雪身上穿的正是一件水绿色缎袄,见高湘装模作样,假装不认识自己,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装作素不相识,对自己,对高湘都是最有利的,王爷不是傻子,这群妻妾也都不傻,两人因为共同爱着一个男人而相识,这种事情是绝不能泄露一星半点的。   想到这里,初雪淡淡地道:“高侧妃过奖了。”   说了这一句,她就再也不想和她搭话了,一个毁掉自己一生的人,怎么恨都是不过分的,她不可能再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也没这个必要。   直到若芙正式把众人一一介绍给高湘认识的时候,初雪才对中她微微点了点头。 第89章 战火   一支绘着描金蝴蝶芍药的拨浪鼓,在顺姐眼前晃来晃去,顺姐那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跟着鼓槌滴溜溜转来转去,随后小嘴一抿,露出两个小酒窝,笑了。   看着女儿甜美的笑容,裕王心里像六月天喝了一壶冰镇酸梅汤,舒服透了,他坐在酸枝木编成的摇篮边,兴趣盎然地逗引女儿,直到海棠拿着烛台进屋点灯了,才想起今日是十五,按例,他该去若芙房里过夜的。   于是放下手中的拨浪鼓,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对初雪道:“我要去正院了,明天再过来看你们,明晚多做些鱼皮馄饨等着我。”   说完,他又低头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这才迈步出门。   刚迈开脚步,就听见摇篮里的女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裕王急忙回转身子,来到摇篮边轻轻拍哄,说也奇怪,他一回来,顺姐就立刻止声不哭了。   裕王越发的舍不得离开,他伸手将女儿抱出摇篮,搂进怀里,继续用拨浪鼓逗着她玩儿。   初雪上前劝道:“王爷,天色不早,臣妾这里可没准备您的晚膳。”   裕王头也不抬:“你小厨房里不是有刚做好的腊肉三鲜包子么?给弄上一碗醋,搁点葱花辣油,我就爱吃那个。”   见他看着顺姐,眼里流露出爱恋横溢的神色,初雪当然为女儿高兴,毕竟,能得到父亲的宠爱,将来的终身也就有了保障,可是,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按照宗室传统,裕王该去正妻那里过夜。   “王爷,听说王妃娘娘从娘家带来的厨子手艺很好,您还是去尝尝吧。”初雪委婉地道,她不能那么直白地说,今晚你不能在我这里过夜,这样不但败裕王的兴,也伤了王妃的面子。   裕王想起若芙那张万年不变的毫无表情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烦乱,他从袖中摸出藏青色的手绢,擦着女儿口角流出的口水:“她过门也有一段日子了,厨子烧的菜我早就吃遍了,再说,她每天晚上都要画上几个时辰的画儿,我去了也是给她添乱。”   说完,裕王叫顺姐交给林嬷嬷,又对初雪道:“你去给我调醋,我可真有些饿了。”   第二天早上,采莲绝早就来到了正院。   风儿给她端了杯茶:“侧妃娘娘,您请坐着稍微等会,我们娘娘尚未梳洗好,等她用过早点,自会出来与您叙话。”   采莲点了点头:“劳烦姐姐回去禀告王妃娘娘,臣妾不急,请她慢慢用早点。”   一时,若芙梳洗完毕,只用了几口碗八宝粥,就来到了厅中。   采莲见她来了,忙站起身来请安,态度倒是从未有过的恭敬:“娘娘这么快就用完了?”   “陆姐姐今日起得好早,可曾用了早点?”若芙坐在上首的圈椅上,和颜悦色地问。   “早起只吃了半个包子,喝了一点茶,夜里睡不着,醒来也就没胃口。”采莲垂下眼睑,低声道。   “哦?如今刚刚开春,古人说春眠不觉晓,怎么姐姐反倒睡不着了?”   采莲牙齿轻轻咬住嘴唇,脸上现出尴尬之色,半晌方道:“古人还说过一句话,叫孤枕难眠,娘娘学富五车,肯定是知道的。”   若芙淡淡地嗯了一声,顿了一顿方道:“做女子的,从古到今都是这般,不是人力可以挽回,与其徒劳的伤春悲秋,不如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你看齐姐姐,每晚捡佛豆,抄佛经,不是过得挺开心的么。”   “娘娘,同样是女子,人同命却不同,娘娘到王府的日子尚浅,恐怕还不知道吧,初雪是永远也不会品尝像臣妾这般的刻骨寂寞的。”   若芙端起一杯茶,轻轻拿茶盅盖去撇茶水中的浮沫,一派气定神闲模样,仿佛这个话题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采莲有些急了,这个女人怎么会是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初雪那双脚都蹬到她鼻子上去了,她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假清高模样,哼,我就不信,你真的不在乎王爷的宠爱,真的不在乎能不能生出儿子!   想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接着道:“在王爷心里,闲云阁的一碗辣椒油,就着包子,都比咱们这些人院子里的丰盛宴席要强!”   听了这话,若芙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   这个陆采莲,可真是个是非精,这般明目张胆地挑拨她与初雪的关系,居心何在?借刀杀人?拿她这个主母当傻子   想到这里,她不动声色地道:“初雪的厨艺天下无双,岂止是王爷,就连我,也是隔三差五的就讨要。”   “娘娘,我娘家有个小妾,被我哥哥收用之前,是个跑江湖的绳妓,就是能在一根悬空的绳索上跳舞的女子——”   说到这里,采莲撇了若芙一眼,见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神色,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心里也不由得窝火起来,只是话既然开了头,总不能半路上戛然而止。   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自从那个女子进了我哥哥的后院之后,迷得哥哥神魂颠倒,一味纵容,弄到最后,嫂子和其余几位贵妾都受尽了她的窝囊气。最后我爹爹看着实在不像话,就做主把她卖给了一个富商做妾,唉!只可怜她留下的小闺女没有娘亲疼爱,我哥哥当日若不宠妾灭妻,那对母女也不至于有这么悲惨的收场。”   说完,采莲有些口干,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有些暗暗得意,她打心底为自己的口才喝彩,这番话是有理有据,证据生动,理由又是那么冠冕堂皇,你瞧,男人专宠某人,最后可是害人害己,王妃娘娘若是个贤惠明理的,自会醒悟,自然会劝诫丈夫,惩罚狐媚的小妾——这也是为初雪好啊!   若芙嘴角现出一丝冷笑,这陆侧妃说的话看起来是无懈可击,可是她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出卖了她的心。   再漂亮的借口,根子上依旧是借口,只不过挑拨的高明程度比起前面那几句,要稍胜一筹而已,看来,她脑子里的弯弯绕也就这几圈了。   跟这么又蠢又俗的人多说几句,都是在拉低自己的聪慧程度,想到这里,若芙懒懒地将茶碗往炕桌上一顿,伸手拈起一片藕丝糖来,边吃边道:“这江南的甜食,味道就是好,雨儿,送去给侧妃娘娘尝一尝!”   雨儿端起瓷盘,来到采莲面前,采莲无奈,只得拈起一片糖,假装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不多时,其余四位小妾都来到了正院。   请过安以后,大家照例七嘴八舌地闲话一番,好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裕王昨夜留宿闲云阁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是一清二楚。   齐侧妃做惯了采莲的打手,积习难改,乘众人都在品尝藕丝糖,无人说话之际,笑着对初雪道:“初雪妹子,别人生完孩子,都要一下子老掉几年,你可倒好,这脸蛋白里透红,满面春风的模样,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初雪淡淡地道:“齐姐姐,我听说你近来一心向佛,日日捡佛豆抄佛经,这才是真正的喜事呢。”   “哦?妹妹这话是从何说起?”   “我佛慈悲,教众生与人为善,姐姐受了佛法点化,言语一定越来越厚道的。”   说完这句话,初雪便不再说话,转了脸自去看悬挂在墙上的一副副画卷。   齐侧妃一时没回过味来,想了半天,方体会到初雪那婉转的讥刺,再想反唇相讥,却错过了接话的时间,众人的话题已经换了。   若芙有些意外地看了初雪一眼,倒是没瞧出来,这个乡野间出生的女子,能有这般涵养和心胸。   和她方才不理会采莲露骨的挑拨一样,若芙看得出来,初雪是不想拉低自己的品格,实在不屑跟齐侧妃一般见识。   不是对手的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必交手,赢了固然胜之不武,输了自然是面目无光。   今时今日,凭裕王对初雪的宠爱,又哪里是一个齐侧妃能撼动得了的呢。   想到这里,若芙笑道:“初雪,这墙上的画儿,你可喜欢么?”   “娘娘这一问,可把臣妾给难住了,臣妾也就是识得几个字,刚会写自己的名字,哪里懂得绘画一道。”初雪说的是实话,她只觉得墙上的山水花鸟画儿生动逼真,可是真叫她鉴赏。可就是外行了。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湘开口说话了:“王妃娘娘,臣妾小时候,也跟着老师学过几年画了,也曾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画得不错,可是跟着墙上的画儿一比,臣妾画的那些,可就只能称得上涂鸦之作了。”   若芙听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一笑:“墙上挂的这几幅,都是宋代崔白所做,自然不是咱们这些人能比的!”   高湘一脸恍然:“原来如此,臣妾见识简陋,让娘娘见笑了。”   若芙兴致勃勃地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学过几年画,那再好不过,我瞧你和初雪都挺喜欢这些画的,不如中午就留下来陪我吃个饭,然后我带你们去我的画房观赏一番,如何?” 第90章 相惜   若芙的画室,就在正院的西厢房。   初雪早就听人说过,这位王妃嫁过来之后的第二天,何姑姑请她捡视一下皇家赐给她的首饰珍玩,她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就将单子塞给了自己的乳母董嬷嬷:“这些东西放进库房里就成了,姑姑办事如此老道,难道还会少了咱们的?何须检视”   说完,她又交代董嬷嬷一句,若有字画,一定要挑出来,即刻拿来给我看。   这件事情被府中下人传为奇谈,这样视珠宝为无物,却如此紧张字画的女子,实在太稀罕了,这位王妃娘娘可真不是一般女人。   雨儿拿着钥匙开了西厢房的门,几人还未进房,鼻中就闻见一股淡淡的异香,高湘忍不住问道:“娘娘,这房里点的是什么香,可真好闻呢!”   若芙道:“这是江南特产的百合香,把它熏在画幅上,可以防潮防虫。”   说完,又示意雨儿将窗子全部打开。   二月虽然春寒料峭,可是上午的日头却足,窗子一打开,明亮的光线就无遮无拦地洒进了房中。   初雪一进房,就觉得眼花缭乱,只见四壁墙上,挂满了一幅幅画卷,有山水,有花鸟,有人物楼阁,房中除了窗前有一张紫檀木大书案及两把椅子之外,只有墙角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缸,缸中插满了画轴,多余的摆设一件也没有,这可真是一间名副其实的画室!   若芙上前几步,走到南墙的一副画前,用手摩挲着画面问:“你们觉得这幅画如何?”   初雪仔细一看,只见画中是一所宫殿,被云雾围绕,宫殿上方,是淡青色的天空,空中一群雪白的仙鹤展翅飞翔,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娘娘,难不成这就是宋徽宗的瑞鹤图?若果真如此,臣妾们今天可算是饱了眼福了。”高湘忙问。   若芙微微一笑:“这题跋上不就是宋徽宗的题字么,我这里可没有赝品。”   初雪虽然不懂得鉴赏画,但是读过不少书,当然知道宋徽宗瑞鹤图的珍贵,她没想到若芙的手里,居然会有这样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   看出了初雪目光中的惊异,若芙主动解释道:“我家虽然略有些薄底,却也给不起这样贵重的陪嫁,实不相瞒,这是我和王爷初次进宫拜见皇爷的时候,皇爷赏赐给我的。”   高湘一听此言,心头不由得一紧,暗暗咬了咬牙。   她想,自己的家世背景并不比陈若芙差多少,若芙的祖父是皇爷的老师,可是她爹爹也是未来皇爷的老师,当年的陈皇后不也是以帝师之女的身份嫁给皇爷的么?   若是自己被封为正妃,那么眼前这幅无价之宝《瑞鹤图》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想到这里,高湘又看了一眼初雪,每次一看见她,高湘立刻就会想起自己在张居正那里所遭受的屈辱和痛苦,过往几年里,那几乎要把她给逼疯掉的,爱而不得的强烈的恨意。   要不是有这个姓陈的女子挡在里头,自己早就坐上了正妃之位,想怎么折磨初雪泄愤,都可以随意。   初雪对若芙笑道:“皇爷出手果然大方,最要紧的是对了娘娘的脾性,若是金银珠宝,只怕再价值连城,也难让娘娘如此爱不释手。”   听了初雪的话,若芙心底十分舒服,这份舒服不是因为她话里凑趣之意,而是初雪眼神中流露出的认同感,她十分理解若芙对于画的痴迷,而这份理解,是若芙在王府中第一次感受到的。   于是她走到那尊巨大的青花瓷缸前,在那些画轴中挑挑捡捡了一番,随后抽出两轴,对两人道:“这两幅腊梅图,是我闲来无事的涂鸦之作,送给你们二人,挂在房中当个摆设吧。”   两人连声道谢,上前接过画轴。   初雪拿着画轴,回转身子的一刹那,突然看见东面墙壁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里,挂着一副画,画中的少女身穿藕荷色衣衫,挽着飞仙髻,手执团扇,正在扑打一丛芍药花上的彩蝶。   那少女眉目温婉,面容秀美,正是若芙,只不过,画中的若芙,一脸的娇憨笑容,那股子活力,简直是力透纸背,而眼前的若芙,人虽然还是那个人,可是却无精打采,眼神永远都是黯黯的。   初雪不觉走到那副画面前,轻声道:“娘娘,您这画像画得可真传神呢!”   还不等若芙答话,初雪又发现那幅画像右下方,写着四个工笔小楷:“雨润江南”   雨润江南!多么熟悉的字,她自己也有这样一副画,怪不得这幅画如此传神,原来是林润的手笔。   初雪回过头,兴冲冲地道:“有林润这样的大家为娘娘画像,几百年后,您的像也会成为价值连城的珍宝的。”   猛然听到林润的名字从初雪嘴里说出来,若芙心头一震,脸色登时就变了。   初雪看着若芙,立刻就察觉到了她表情的急剧变化,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可也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太合适,于是又笑道:“听说宫里头有座万珍楼,里面全是好字好画呢,哪天要是有福气去看一眼就好了。”   高湘拿了若芙所赠的画轴之后,便摊在书案上细看,并没有看见若芙的脸色变了,于是接口道:“若论如今天下的绘画名家,林润自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听说此人十分年轻,而且是皇亲国戚,不知是宫里哪一位娘娘的内侄呢。”   听了高湘的话,初雪不由得想,宫里好像没听说过有姓林的娘娘啊!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雨儿开口了:“娘娘,时候不早,董嬷嬷也该带人将招待侧妃的午膳摆好了。”   若芙看了雨儿一眼,脸上立刻恢复了平静:“时候不早了,你们随我去饭厅用饭吧。” 第91章 讨好   回到闲云阁,初雪便把若芙所赠的那幅腊梅图装裱起来,悬挂在卧室的墙壁上。   小月站在画前,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道:“小姐,柜子里还有一副您的画像,干脆也把它取出来,挂在墙壁上算了。”   初雪摇了摇头,这幅画的来历,若是裕王问起,自己实在不好交代。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见小月拿了顺姐的一双未做完的虎头鞋要往外走,急忙叫道:“慢着,小月。”   小月回过头来,静静等着她的吩咐。   “小月,那一年,咱们在青云阁点心房的时候,陆采莲一心想要找茬将我除掉,然后张——他托了林润从中斡旋,将我保了下来,那个时候,他是怎么说来着?”   小月侧头仔细想了想,良久方道:“张大人是怎么跟您说的,我不知道,只是,我倒是听他身边的小厮心墨说过,那林公子是雍妃娘娘的外甥,此事是雍妃娘娘出面办妥的。”   初雪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林润和陈若芙是表兄妹,怪不得,怪不得若芙的的画也画得这般好。   再往深处一想,当日银欢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林润心有别属,后来林润在银欢的墓前伤心欲绝地说:“早知如此,我宁愿让表妹伤心!”   “宁愿让表妹伤心?”   初雪不由得回想起每次见到若芙时,她那黯淡的眼眸,想起画室里若芙听到林润名字的那一瞬间,又惊又痛的表情。   将这些情景串联起来以后,真相根本就不难揣测了,假如陈家没有其他适龄的女儿的话。   想到这里,初雪又问小月:“你可曾听说过王妃娘家有到了婚嫁之年的姐妹?”   这时候,林嬷嬷拿了把熏香走了进来,听到初雪这句话,便道:“小姐,陈家四房人口,连嫡带庶,一共有六位姑娘,咱们王妃排行第五,她四个姐姐早就出嫁了,底下只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庶妹。”   原来如此,这就再不会有错了,   若芙是林润的初恋情人,银欢死了,林润发誓终身不娶,和若芙之间的一切情意自然烟消云散了。   嫁给裕王,是皇爷指婚,可是,就算不嫁给裕王,她也嫁不成林润了,相比之下,嫁给裕王,裕王妻妾众多,夫妻难得在一起相聚,若芙反倒会觉得清静吧。   否则,她不会在新婚燕尔之际,每逢裕王去正院就装病。   想到这里,初雪不由得感慨万千,人与人之间的缘与劫,竟然是如此的不可思议,银欢地下有知,看到林润为她辜负若芙,原本一对两小无猜的爱侣终于分开,抱憾终身,她难道真的会开心吗?   银欢并非有意拆散别人,林润也并非有意辜负若芙,可是,谁又能躲得过命运的捉弄。   “初雪,你在想什么呢?”   裕王的声音冷不丁在身边响起。   初雪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瞅了裕王一眼:“天还怎么早,王爷不在书房里呆着,到臣妾这里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我的宝贝女儿,不成么?”裕王嘿嘿笑着,蹲在摇篮边,低头亲了亲熟睡的顺姐。   抬起头来,裕王又道:“我上午进宫探望母妃,母妃说她很想念宝儿和顺姐,叫你们明日就带着孩子跟王妃一道进宫陪她说话呢.”   初雪点了点头,笑道:“每次进宫,宝儿和顺姐这两个孩子都能得一大堆的赏赐,宫里多少年没孩子了,娘娘们见了孩子,都是喜欢得不得了。”   裕王笑道:“我猜,顺姐得的赏赐,一定比她哥哥多,对不对?”   “女孩子么,身上装饰的东西多些,咱们顺姐才几个月大,娘娘们赐给她的礼物里,就有陪嫁的头面了。”初雪来到摇篮边,伸手给女儿掖了掖被子。   裕王噗嗤一笑:“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加有趣的呢,今天上午,皇祖母还说,宝儿大了,该配几个小太监在身边跟着了,然后又说,顺姐也是她的曾孙,不能厚此薄彼,干脆也赐给顺姐四名小太监得了。”   “啊?小太监?这是从哪里想起来的?”初雪又是惊诧,又是好笑:“这些小太监都有多大年纪,臣妾这院子里,可不想添那么多人。”   裕王道:“说是小太监,,总有十七八岁吧!毕竟是长辈爱护晚辈的一番心意,怎能推却?你若嫌多,大不了放三个在青云阁给我使唤,你好歹留一个在房里。”   初雪想想也是,太监好歹是个男人。   她的心腹下人目前为止,也就是小月和林嬷嬷,俗话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话说的虽然不对,可是,男人在看待事情的眼光上头,的确和女人不一样。   裕王的视线从女儿的小脸上收回来,抬眼看了看初雪,只见她穿一件天水碧的织锦棉袍,衣裳虽然厚实,却依旧掩盖不住纤腰楚楚,心中不由自主得升起一股怜爱之情。   他伸出手臂,搂住初雪的腰肢,柔声道:“刚生顺姐那会,身上还有点肉来着,这才多久,又瘦下来了,你要多吃些补品才好。”   “臣妾哪一顿也没少吃肉,可惜天生就是个瘦人,没法子!”   “初雪,下个月初二,西山有庙会,你想不想去看?”   “我倒是想去的,只是王妃性子好静,其余几位姐妹除了齐侧妃,都不信佛,恐怕去不成呢!”   裕王笑道:“你若喜欢看这热闹,我带你去,就咱们俩个人,好不好?”   初雪将大理石圆桌上吃剩下的半碟子核桃倒进小瓷罐里,随口道:就咱们两个人,有什么意思?   裕王顿时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他就是想讨初雪的欢心,想了想,于是又道:你爹还没有看过顺姐吧?改天我把他和你弟弟召进府来,让顺姐认一认外公和舅舅?   这句话一出口,初雪脸上的表情立刻灿烂起来,真的?我爹和我弟弟可以到闲云阁来看我——不,来看臣妾?   见她展颜微笑,裕王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咱们女儿都这么大了,以后跟我说话,不要再一口一个臣妾了,就说”我“好了。 第92章 冯保   四个十□□岁的小太监齐刷刷站在初雪面前,四人皆身穿崭新的青布棉袄,黑布鞋,清水白袜,个个眉眼伶俐,一看就透着机灵。   王府的钱管事陪笑道:“侧妃娘娘,王爷说,让您挑一个留下来伺候小郡主,其余的,奴才带去青云阁伺候王爷。”   初雪点了点头,又将那四个小太监挨个打量。   第一个长得很俊,像个女孩子,虽然机灵,可是显得柔弱了些。   再说,闲云阁里伺候的都是年轻女孩儿家,初雪早就风闻宫里太监宫女盛行结成对食,她可不想自己院里出这种事。   第二个倒是高大粗壮,可是看着有些气势凌人,不知道听话不听话,至于第三个么……   初雪的目光转到第三个小太监脸上,这个小太监立刻越众而出,跪倒在地:“侧妃娘娘,奴才冯保,乃浙江慈溪人氏。”   初雪一怔,慈溪人?可是他的口音分明是河北一带的,俗话说乡音难改,他怎么会这样说呢?   只见这小太监面目有些黝黑,生得也没第一个小太监俊秀,虽然是太监之身,可是说起话来,嗓音倒没有一般太监那般怪腔怪调。   最重要的是,他说自己家乡是浙江慈溪,显然,他是个有心人,更重要的是,自己当日是冒充锦绣妹妹应选秀女的,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京城人,只有裕王和身边亲近的人,因为掩饰不掉的江南口音,她一直都说自己在慈溪长大,后来回的京城。   这小太监,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和自己素不相识,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慈溪长大?   初雪想,不管怎么样,这个小太监样貌平庸,头脑灵活是跑不掉的了,反正总要留下一个在院里,不如就留他吧。   钱管事最会察言观色,他见了初雪脸上神色,便笑道:“冯保,你就留下来伺候侧妃娘娘和小郡主吧,你们三个,都随我走。”   那三个小太监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默默地跟着钱管事去了。   见冯保依旧跪在地上,初雪便道:“你叫冯保站起来说话吧”   冯保站起身来,轻声答道:“是。”   “你说自己是慈溪人?可是,慈溪人说话,没有你这样子的。”   冯保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睛看了看左右。   初雪会意,便对屋里的荼蘼和海棠道:“你们都下去吧,把门带上。”   待房中再无一人时,冯保重又跪下:“侧妃娘娘恕罪,奴才实际上是河北衡水人,方才冒认娘娘同乡,实是事出有因。”   “什么原因,你现在可以说了。”   冯保低声道:“冒认娘娘同乡,乃是张大人吩咐奴才这么做的。”   初雪心中猛地一跳,半晌无语。   冯保缓缓道:“娘娘不必诧异,张大人乃是朝廷命官,王爷的老师,奴才跟他,虽说配不上说是生死之交,可是,他对奴才的大恩大德,奴才却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日后,有奴才守在娘娘身边,好歹能解娘娘一分两分的烦忧。”   “冯保,我不明白,你在宫中,怎么会与他——他扯上关系?他又是怎么知道太后要送太监给我?你怎么又那么巧被选到我这里来了?”初雪心里,是一连串的不可思议。   冯保咧嘴一笑:“娘娘,有些事情,您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他若没有这番本事,他也就不是张大人了。”   是的,若没有这番本事,他也就不是张居正了。   高湘进了王府后院,一定会兴风作浪,张居正就是不放心,所以才送了个冯保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她有心再试探一下冯保,想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   于是又道:“你别说,我还真有不少的烦心事,就说后院吧,王爷这么多的姬妾,难免有人要生事端,你看,我该怎么防范才好?”   冯保不动声色:“娘娘,兵来将挡,谁来土淹,在这后院,第一要紧的是王爷的宠爱,第二要紧的是咱们闲云阁自己的人不能有异心,有了这两条,外面的牛鬼蛇神一律害不到娘娘和小郡主。”   说得对极了,这冯保很会抓重点,也很会巧妙地回避问题。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不能将话说得太白,说白了,就没意思了。   千万不要小看底下人的智慧,底下人也是人,只不过是命运不济,才给别人做了奴才,这世上,奴才比主子还要聪明百倍的例子,难道还少了?   想到这里,初雪微笑道:“折腾了半天,你想必也累了,你先下去,回头我让小月给你安排住处,以后,你就跟她身边,学着做些屋里屋外的活计吧。”   冯保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走到门槛之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转身子,轻声道:“娘娘,以后,茶树上的红丝带,还是由奴才去系吧。”   说完这句话,他才真的去了。   初雪这才想起,明天,又到了系红丝带的日子了。   她站起身子,来到窗前,时令已经是早春,院子里的迎春花已经绽开了金黄的花骨朵,一如四年前,梧桐树边诀别之际,假山边的迎春。   那个时候,她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真挚深刻的爱情,原来比春天的花朵生命力更加旺盛,花朵还是一年只开一次,爱却深埋在人的心底,永远也不会凋谢枯萎。   这一生,纵然幸福已成灰烬,可是,总有一些什么东西,像春天的野草,永远也不会被连根烧掉。   总有一些东西,从来没有离开,永远也不会失去。   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小月走了进来:“娘娘,那个冯保,奴婢把他安置在后院那三间耳房里了。”   初雪这才回过神来,却没有听清楚小月在说什么,只是道:“好生待他,给他送些被褥和衣物,一定要拣好的送去。”   小月不由得嘟嘴道:“不过是个小太监,咱们院里压根就用不着的人,叫他没事照应一下院子里的花草就得了,还要对他这样好?”   初雪笑着逗她:“怎么,他来了,你怕他夺了你的宠爱?”   小月哼了一声:“黑不溜秋的,靠边站呗,他凭什么分我的宠爱啊!” 第93章 机会   林嬷嬷抱着初雪一件熏好的湖绿色短袄来到院子里,见荼蘼在拿抹布擦窗棂上的灰尘,杜鹃和冯保拿着喷壶给花儿浇水,小月在房里伺候着初雪,唯独不见了海棠,便问:“海棠哪里去了?”   “海棠去望梅轩给宝哥儿送乳酪去了。”杜鹃将手中的喷壶递给冯保,自己蹲下身子,去拔芍药花底下的杂草。   自顺姐儿满月之后,初雪就经常用牛乳做些奶酪给顺姐吃,念着前头王妃对她的照拂,初雪对宝儿一直很好,小厨房里做什么好吃的,从来不忘给宝儿送一份去。   听了杜鹃的话,林嬷嬷皱了皱眉头,一大清早,正是闲云阁里活儿紧的时候,海棠每次都是拣这个时候给其余院子传递东西,这丫头,机灵是够机灵,可就是厚道不足,远不及小月和杜鹃勤快能干,更加不及荼蘼老实听话。   待大家把院子打扫得差不多了,方见海棠兴冲冲地从大门外跨了进来。   荼蘼见她脸上笑吟吟地,便道:“海棠,你是在外面捡到了狗头金了么?怎么这般高兴?”   海棠嘻嘻一笑:“姐姐,我狗头金是没捡着,不过赏钱倒是得了一大包,我大略数了数,恐怕有三百文呢。”   说着,海棠就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绢布小包来,里面鼓鼓囊囊,看形状皆是铜钱。   “哎呦,杨美人今天可真大方,妹妹你倒是揽了个巧宗儿。”杜鹃见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两步也去看那包赏钱。   海棠撇了撇小嘴,一脸的不屑:“杨美人什么时候那么大方过?这可不是她给的,是高侧妃娘娘赏我的呢!”   此言一出,正在给花儿浇水的冯保的手一下子就顿住了。   “高侧妃?你不是去望梅轩给宝哥儿送乳酪去了么?这干高侧妃什么事?”杜鹃不解地问。   “事情就是这么巧,我拎了那盒乳酪往望梅轩去的时候,路过明月楼,高侧妃在门口看见我,就招手将我叫到面前,问我是不是要去望梅轩,如果是的话,就顺道把她前日遗落在杨美人那里的汗巾带回来”   “然后,你把汗巾带回来了,高侧妃就给你赏钱了?”杜鹃问。   海棠得意地点了点头:“高侧妃娘娘可真是又和气,又大方,对咱们下人一点也不摆架子,还要留我喝茶吃点心,我怕院子里有事,就没答应,急着赶回来了。”   说完,脸上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荼蘼却奇道:“这个高侧妃也是的,她院子里的人难道还少了?干嘛非要使唤咱们闲云阁的人!”   海棠不满地瞪了荼蘼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冯保道:“荼蘼,娘娘的猫还没喂呢!”   荼蘼这才想起每日里猫食都是自己端的,忙转身去了。   初雪从正院里回来之后,到茶园里给茶树松了一上午的土,累得满头大汗,方回来用午饭,午后小睡一会,抱着顺姐逗弄一番,再做些针线活儿,一天的日子也就过去了。   晚上,若是裕王不来,她就会在灯光下读一卷书,然后才上床歇息。   近来,南疆出现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叛乱,为首的是个地方豪绅,自称是玉皇大帝转世,带着上万的人马,很是攻陷了几座城池。   皇爷派陆家的三公子,也就是陆采莲的嫡亲哥哥去南疆平叛,也亏得那陆公子智勇双全,不到一个月功夫,居然平息了叛乱,带了匪首的首级凯旋而归。   这一下,陆家越发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风头一时无两。   采莲得知哥哥凯旋回朝的信息之后,不禁捶胸顿足,痛恨老天的不公,若是南疆能早上几个月有叛变,哥哥立此大功,王妃之位,绝对是非她莫属。   饶是如此,裕王对采莲的态度,也有了非常明显的转变。   就说每个月的侍寝次数吧。   本来,初雪做月子,高湘尚未过门,采莲又被裕王厌弃,齐杨二人很是分了一些裕王的宠爱,可是,随着初雪产后身子痊愈,高湘过门,陆家又如此得皇爷青睐,齐杨两人是休想再见着裕王的面了。   现在,裕王每个月除了初一和十五循例和若芙一起过夜之位,其余的时间,因为顺姐的缘故,裕王白天跑闲云阁的次数远远超过去其他院落,可是,夜里的侍寝,初雪,高湘,采莲三人几乎是均分的。   昨夜,裕王是在闲云阁度过的,初雪以为他今晚不会再来了。   她晚上也不怎么饿,只吩咐小月下了一晚葱花虾子面汤,草草吃了几口,就拿了一卷书斜倚在贵妃塌上看。   谁知裕王又来了。   初雪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情知他一定是在外头赴宴去了,一边吩咐小月去做醒酒汤,一边为他宽衣:“王爷是在哪里喝的酒?   裕王醉醺醺地道:“在兵部尚书胡用府上,最近,父皇要我从军中挑选一批精锐武士,充实大内侍卫的人数,我与老胡连日来就是商议此事。”   初雪明白,大内侍卫是护驾的皇帝亲军,日夜守护皇城安全,非同小可,而且因为接近最高权力中心,飞黄腾达的机会也远比在外甚至在京做官要多得多,所以很多读书不成的世家子弟,都在争抢这些名额。   于是含笑问:“那最近一定有不少人给王爷送礼吧。”   “可不是!”裕王呵呵笑道:“有两家送的礼物名贵且不说,难得是奇巧,据说是当年郑和从西洋带回来的,明儿我拿来赏了你吧。”   说完,不等初雪答话,裕王又感叹道:“其实,我何尝不知如此一来,很多智勇双全却出身寒门的少年人因此而少了晋身之阶,只是,那么多的权贵之家,我总不能全得罪光了。”   初雪默然不语,裕王以后要想坐稳江山,离不开王公大臣们的支持,自然是要好好笼络的。   裕王估计真喝多了,小月的醒酒汤尚未端来,他就靠在贵妃塌上睡着了。   初雪拉过一条厚厚的波斯毛毯,替他盖上了,自己则坐在圈椅上,又拿起了那卷书册。   这时,一直坐在顺姐的摇篮边默默拿着刀雕刻木老虎的冯保开口了:“娘娘,您还是去小厨房一趟吧。”   “去小厨房?”初雪疑惑地看着冯保。   冯保气定神闲,眼皮也不抬地刻着小老虎:“厨房里肯定有需要您的地方。”   初雪情知事出有因,便起身去了小厨房,她前脚刚走,冯保后脚就跟过来了。   到了小厨房里,小月正好端着醒酒汤出去了。   初雪道:“冯保,这里没有别人,你想说什么?”   冯保道:“娘娘,奴才觉得,王爷方才说的话,对于您来说,是个好机会。”   王爷说的话你是说大内侍卫之事?   “正是,既然有这么多的权贵之家想把子弟送去,当然是个好差事,既然如此,娘娘您的娘家,又何尝没有兄弟呢?“   “文贵,他还太小呢。”   见初雪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冯保又道:“今天,高侧妃又找借口给了海棠几百文的赏钱,前阵子,她也赏过杜鹃,长此以往,娘娘不可不防啊。”   初雪心头一凛,高湘果然开始行动了,她娘家世代为官,家底丰厚,照这样糖衣炮弹攻击下去,只怕不到一年,这院子里的奴才就有一半唯她高湘之命是从了。   可偏偏人家还是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托你的奴才帮个小忙,若不给赏钱,倒显得我这个主子太小气了。   你还真不能责怪人家!   想到这里,她便问冯保:“得了赏钱之后,她们两人都是什么言行?”   杜鹃倒还好,不声不响的没说什么,海棠却是喜上眉梢,极力夸赞高侧妃随和大方,这个丫头的心思太过活泛,只怕——”   初雪点了点头:“你去跟林嬷嬷和小月说,以后但凡有外出的差事,一律让海棠去,且让高侧妃多破费些钱,多花点心思笼络,等她笼络得差不多了,我再去禀告王妃,给海棠配个小厮,将她嫁了出去,也算对她仁至义尽了。”   冯保答应了一声,又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娘娘只有极力发展自己的势力,日后才不致任人鱼肉。”   初雪看了一眼冯保,张居正看上的人,的确是不会错,冯保今年才十九岁,头脑已经非常的成熟了,也许,在皇宫那样的环境里挣扎求生的人,出于本能,都会磨练得这般洞察世事人心的吧。   极力发展自己的势力,这句话,若是几年前,初雪绝对是不屑一顾   可是现在,她明白了,陆采莲为什么能肆无忌惮地害死王妃却不受任何惩罚?   陈若芙为什么可以摆脸色给裕王看而没有任何后果?   高湘又为什么能肆无忌惮地拆散她和张居正,让两人抱憾终身?   并不是因为她们本人有多厉害多强势,而是她们背后的那股势力在支撑着她们。   日后,裕王会有越来越多的姬妾,若想保住母女平安,就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的机会,争取后半生安稳活下去的保障。   想到这里,初雪突然想起了郭如皋,他和锦绣成亲已经两年多了,听说夫妻恩爱非常。   她们家和锦绣家,早已不分彼此地融成了一家,郭如皋毫无疑义就是自己的姐夫,他自幼习得一声好武艺,智勇双全,可惜出身寒门,没有晋身之阶……   这次裕王亲自挑选大内侍卫,真是老天赐给他的好机会。 第94章 教训   正院里的花木不多,只有抄手游廊边种了几丛芭蕉,随着新春的到来,芭蕉的叶子由枯黄转为青翠欲滴。   画室里,若芙看着窗外逐渐变蓝的天空,放下手中的画笔,对董嬷嬷道:“园子里假山边的迎春开得如何了?若好,午后太阳足的时候,咱们便画迎春去。”   董嬷嬷答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针线篓子,看了一眼若芙,欲言又止。   若芙却丝毫没有觉察到董嬷嬷神情的异样,依旧低头专心致志地作画。   董嬷嬷忍不住道:“小姐,您是这王府的主母,平日里也该操心些家务琐事,不能总是埋头作画。”   “我一看那些账册头就大,还有府中那些男女管事,听见他们说话我就烦,再说,不是还有嬷嬷你么。”若芙用画笔蘸了青绿色的颜料,往画纸上轻轻涂抹着。   董嬷嬷叹息道:“小姐,嬷嬷老了,不能陪在您身边一辈子,像您这样,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啊!”   若芙听出她话里有话,这才放下了画笔,缓缓坐在董嬷嬷对面的瓷凳上:“嬷嬷,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姐,这府中,每天都在发生很多事情,一般的主母,都会对这些事情了若指掌,可是您又知道哪一件”董嬷嬷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若芙沉默了,半晌方道:“现在我有父兄和姑姑庇护,且过一天算一天吧。”   董嬷嬷嘿了一声:“小姐,老爷和少爷以及雍妃娘娘只能在皇爷在世的时候庇护你,你可知道,如今连厨房里的人都对高侧妃俯首帖耳了!”   若芙淡淡地道:“我真搞不懂,她先是笼络洗衣院的人,后来又是茶水房,现在又是厨房,她到底想干什么?”   董嬷嬷冷冷一笑:“等整个王府的管事和下人们都对她忠心耿耿,都听她的话的时候,她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若芙心头一凛,抬起眼来,瞪视着董嬷嬷,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出身世家大族,小妾篡权,扳倒主母,甚至将主母害死的事件自幼就听说过不少,别以为在这妻妾尊卑有别的世界里,小妾们就会个个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连皇帝的皇位都时不时有人冒着诛灭九族的危险去篡夺谋取,就更不要说正妻的位置了。   只不过,那些被扳倒的正妻,绝大多数都是娘家没什么背景,本人又懦弱无能的,像若芙这样,娘家有这么硬的后台,还要被一个小妾欺负到脸上来的话,那也就太窝囊的不成话了。   想到这里,若芙的心思,终于从刚才的那幅画里抽离了出来,她坐直了身子,问董嬷嬷:“高湘这般笼络厨房,厨房里难道就没有对她特别讨好的表现?”   “有的,听说,厨房的管事赵三现在每日都亲自炖一锅干贝汤给明月楼送去。”   若芙点了点头,又吩咐道:“去厨房找赵三,叫他带着厨房的账簿来见我!”   说完,若芙站起身来,来到正厅,坐在上首紫檀木的大圈椅上。   不一会,赵三就搂着一叠账册,跟在董嬷嬷后面走进厅中。   见王妃娘娘在上首端坐,赵三不敢怠慢,急忙双膝跪倒:“奴才见过王妃娘娘。”   若芙淡淡地道:“赵管事,站起来说话。”   赵三笑道:“王妃在此,哪有奴才站的份儿,奴才还是跪着回话好些。”   “你倒是是个本本分分的奴才,心里头,还想着我这个主母,还肯听我的话?”   赵三忙道:“奴才可以不听自己爹娘的话,却不能不听娘娘您的话。”   若芙目光一凝,森然道:“既然如此,你厨房里的账目,想必是清清楚楚喽!”   赵三听得王妃的语气不好,顿时吓得腿肚子发颤,王府里各院各处的管事做假账中饱私囊是公开的秘密,不但是王府,哪一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会不贪   只看主人是否有心查你便是,若是主人看你不爽,有心想换掉你,查账绝对是一查一个准。   想到这里,赵三低了头,不敢正视若芙的目光,嗫喏道:“娘娘明鉴,奴才已经把账簿都带来了。”   若芙朝董嬷嬷以目示意,董嬷嬷上前接过账册。   “这些账册,我会留下来细细查对,不过,我听说厨房近来的用度倒是越来越宽松了,日日都做干贝汤,看来,每月里拨给厨房的用度,该减减才是了。”若芙端起茶碗,浅浅缀了一口茶。   赵总管这才明白过来,闹了半天,原来是自己光顾着孝敬高侧妃,倒把王妃这个正经主子给忽略了,王妃这是明摆着教训自己来了。   知道了原因,就好应对了。   于是赵总管伸出一只手,啪地打了自己老大一个嘴巴:“奴才该死,奴才糊涂。”   若芙冷笑道:“你该死在哪里,糊涂又在哪里?”   赵总管一脸的悔不当初:“奴才——不该如此自作主张奢靡浪费,奴才更不该事先没有来禀报娘娘,娘娘放心,您是奴才的主母,除了王爷和您,奴才再不会听第三人的话。”   若芙盯着赵总管,放下茶碗,顿了一顿,方缓缓道:“我听说,你们厨房有个姓蒋的厨子做菜手艺很好,丝毫也不比你逊色,且办事也很精明?”   赵总管的汗刷地就下来了,这王妃娘娘看起来斯文柔弱,极好说话的一个人,怎么不依不饶起来,这么要人的老命?她这是要撤掉自己总管的职位么?   见赵总管脸色惨白,不停地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怎么憋也憋不出一句利索话出来,若芙这才慢悠悠地道:“这些账册,我会细细地查对,你先回去,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情就就可以了,做奴才的,只要安守本分,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赵总管这才如蒙大赦,朝若芙磕了一个头,连滚带爬地去了。 第95章 不满   闲云阁里的梨花盛开之后,随即败落,天气越来越热,顺姐穿着绣荷花金鱼的红绫肚兜,在摇篮里手舞足蹈的模样也越来越逗人欢喜了。   裕王对这个女儿的宠爱,丝毫不低于对宝儿,宝儿如今大了些,裕王早请了老师,在青云阁的后院给宝儿开馆,他想见儿子,压根就不需要去望梅轩。   可是他跨进闲云阁的脚步,是越来越勤了,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裕王就是觉得那个种满了梨树的小院里面有一种特别宁静安逸的氛围,这种氛围让他放松,让他留恋。   每次他去吃饭,都是把顺姐抱在膝上,有时兴起,还会在用筷子蘸一点黄酒送进女儿嘴里,这小家伙居然面不改色地伸出舌头将那滴酒舔进嘴里,还露出一双小酒窝冲他嘻嘻地笑。   这日午后,高拱生病,张居正有事告假,裕王闲来无事,又溜达到了闲云阁。   初雪正守着女儿的摇篮做针线,裕王一边哄着摇篮中的顺姐,一边跟她拉家常。   两人的话题,当然离不开女儿,裕王满怀憧憬地道:“明年开春,顺姐就能满地跑了,到时候,我让人在园子里修条好路,再养上两匹小马驹,兄妹俩一人一匹,我教着他们骑马去。”   “宝儿骑马倒也罢了,顺姐是个女孩儿家,骑着马,岂不让人笑话王府教女无方?”初雪有些担忧。   裕王哈哈一笑:“咱们天家的女儿,想怎么宠就怎么宠,难道还怕日后嫁不出去?我让她骑马是有缘故的,我的那些个姐妹长年拘在宫里,稍微多几步的路都是轿子代步,时间长了,身体便孱弱得很,以后难免夭寿,我这是让顺姐打小练就硬朗的身板呢!”   初雪仔细一想,才觉得裕王的话果然有道理。   裕王抚摸着顺姐的小脸,喟叹道:“可惜,我年近三旬,却只有一儿一女,别的男人像我这个年纪,儿女都一大群了。”   初雪默然,随后方道:“臣妾生完顺姐,起码要一年之后才会有孕,再说臣妾也不是个易受孕的身子,王爷可以经常去王妃那里走走,或许能多生几个嫡子嫡女。”   见初雪这般说,裕王心头突然回想起昨夜在正院的那一幕。   昨晚是十五,他照例去正院歇息,谁知到了卧房,却听风儿说,王妃娘娘正在画室作画。   裕王小时候也学过画,对丹青一道,虽说兴趣不浓,却也不算一窍不通,妻子酷爱作画,对他来说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于是一时兴起,便踱到若芙的画室里,想瞧瞧妻子的画技究竟如何。   到了画室,看见那满墙满壁的名家手笔,为了迎合妻子的爱好,裕王便随意评点了几句,虽然是一知半解的行外话,可好歹是给了妻子面子了。   可若芙呢,埋头画着一幅竹石图,好半天才接收到了他话里的讯息,然后,看他的眼神就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敷衍和不耐。   想到这里,裕王的眼底闪过一丝愠色,简直岂有此理,做妻子的以夫为天,丈夫到了她房里,她不理不睬,埋头作画倒也罢了,还对丈夫的一番好意显出如此轻蔑的神情,简直是不通人情世故之极!   初雪低头纳着鞋底,没有看见裕王脸上那明显的阴郁,自顾自说道:“王妃娘娘出身大儒之家,若生下孩儿,想必也是——”   “够了!不要再说了!”裕王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胡。   初雪一惊,抬起头来,她看见了一张忍无可忍的脸。   裕王越想越是窝火,不禁又气冲冲地道:“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提陈若芙这个人!哼!大儒之家又如何?我看她连基本的女德一关都过不去!若是生下女儿像她那般,我宁可她一辈子也不生孩子!”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重了,连初雪都有些为若芙不平起来,她忍不住反驳道:“王妃娘娘娴雅淡泊,稳重厚道,连对下人从不口出恶言,满府里谁不夸她?德行哪一点有亏了?王爷不要对她心存偏见才好。”   听了初雪的话,裕王越发恼怒,冷笑道:“初雪,你倒是出息了,越发有见识了,啊那我问你,你每次去正院请安的时候,喜欢随着若芙到她的画室里去么?你喜欢听她今天吴道子,明天阎立本这些诸如此类无聊透顶的话么?”   初雪不吱声了,确实,王妃娘娘的爱好太过阳春白雪,自己虽也算得上略通文史,可是依旧搭不上王妃娘娘诸如此类的高谈阔论。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个高雅的爱好,也算不得什么罪过吧?难道非要粗俗不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才算得有女德?   想到这里,初雪又理直气壮了:“皇家的媳妇,身份本就尊贵,丹青一道,本是风雅之事,娘娘痴迷一些,也不为过啊。”   裕王冷冷地道:“古人有云,天下之事,积则招妒,好则生魔!我看她就是爱画爱得走火入魔了。身为主妇,伺候丈夫,料理家务才是本等,她过门到现在,估计连府中管事们的名字都叫不清楚,对我这个丈夫更是冷漠到无以复加,仿佛我就是路边的陌生人。   顿了一顿,余怒未消,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这样的妻子,我要她干嘛!父皇当初是怎么想起来给我配这样一个女人!”   两人这一争执,摇篮里熟睡的顺姐顿时被吵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初雪立刻从摇篮里抱起女儿,轻轻拍哄着,乳娘在外间听见哭声,急忙进来喂奶。   裕王见房中乱成一团,心头更加烦闷,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林嬷嬷一直在角落里默默地织袜子,此时见裕王走了,便上前抱怨初雪:“小姐,您何必为了王妃娘娘惹王爷不快,这夫妻二人,奴婢早就看透了,好不了的。”   初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想,若芙要还有一点理智,就不该把和裕王之间的关系处理得这般糟糕。 第96章 相交   初雪决定劝诫一下若芙。   没来由的,只要一想到若芙和林润之间的事情,初雪就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之感,她们都是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离开自己心爱的男人,嫁给一个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的人。   只不过,初雪觉得自己比若芙更加能正视现实一些,已经是这样了,失去的不会再回来,日子总要过下去,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人,都应该努力让自己和周围的人好过一些。   可是,要怎么开口相劝呢?   几个月来,虽然在整个后院之中,两人算是最谈得来,可毕竟也只能算是谈得来而已,还到不了交心的地步。   若芙对裕王的冷淡,归根究底,是因为她依旧不能忘情于林润。   凭心而论,两人虽然都是外形俊美的翩翩佳公子,可是说到才华和气质,裕王真的要输给林润一大截。   虽然裕王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可是对于若芙这样的才女来说,压根就没什么吸引力,尤其是陈林二人都工于书画,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唉,命运捉弄,怪得谁来?   心病还需心药医,要想若芙解开心结,还要从林润处下手。   想着想着,初雪手中的绣花针脚就有些乱了,小月在旁边提醒道:“小姐,您走神了?想什么心事呢?”   初雪嗯了一声:“小月,咱们小厨房里还有糯米面么?”   小月点了点头。   “今晚王爷去明月楼高侧妃那里了,我去下点汤圆,送到正院,请王妃尝尝。“   说完,初雪便放下针线,去小厨房忙活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初雪拎着食盒,带着小月,来到了正院。   若芙半躺半坐在炕上,手持一卷佛经,正看得得趣,突然听见雨儿来报:“小姐,李侧妃娘娘给您送汤圆来了。”   是吗?若芙想起初雪做的宁波汤团的美味,不由得笑道:“快快请她进来,我正饿着呢。”   初雪来到房中,将食盒放在炕桌上,便要行礼。   若芙忙摆手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家不叙常礼,以后都免了罢。”说完,又要雨儿看座。   初雪见她手中拿着佛经,便道:“娘娘原来还对佛学颇有兴致?”   若芙笑笑:“哪里,我不过是最近看了古人画的佛像,心中颇有感触,也想自己画一幅,所以先找些佛教典籍来瞧瞧罢了。”   “原来还是因为画。我就说了,术业有专攻,娘娘一门心思都在画上,对别的恐怕也懒得钻研。”   说到这里,初雪话锋突然一转:“臣妾于丹青一道虽不熟谙,可是画的好的坏,还是能看出来一点,比如我就有一幅小像,是当今世上的画中圣手林润公子所绘,的确与众不同呢。”   听到林润的名字,若芙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镇静,淡淡地道:“哦?原来林润给你画过像,你怎么不早些拿过来给我瞧瞧。”   初雪笑道:“现在拿给您瞧,也不迟啊。”说完,便扭头吩咐小月回闲云阁去拿画像。   小月匆匆而去,初雪又从食盒中取出汤圆,两人一边分食,一边闲聊。   一时,小月拿来画轴,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若芙。   若芙展开画卷,只扫了一眼,就看出是林润的手迹,仔细再看,画中的初雪清艳绝伦,一双美目脉脉含情,似乎对面坐着的,就是自己的爱郎,若芙心中一动,一丝疑惑悄悄在心头蔓延。   这深藏眼底的疑惑,压根就没逃得过初雪的眼睛,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于是又笑道:“林公子的才华,真是了不得,我一个外行,都能被他的画给迷住,唉,当年在淡然居里,他给我画这幅肖像的时候,可没用多少时间。”   “淡然居当年?”若芙心头更加好奇得欲罢不能,终于忍不住迟疑着问:“淡然居不是座酒楼茶馆么?你——进王府之前,就认识林公子了?”   初雪摇了摇头:“我是通过一个故人认识林公子的——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吃起了汤圆,眼前之人毕竟是自己的主母,她若不肯挑头说起此事,自己当然不能主动提及。   若芙沉吟了一下,终于开口道:“你的那位故人是谁?也许表哥曾经跟我提起过呢。”   “表哥娘娘,您的表哥是?”初雪微微扬起了眉头,该装糊涂的时候,就得装糊涂。   “我的表哥就是林润,他是我二姑母的儿子,自小有大半时间在我们陈家度过,我和他,都是跟同一个师傅学画儿。”   初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娘娘的画儿画得这般好。”   “那么,你的故人是?”若芙自然不会忽略这个对她来说很关键的问题。   初雪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哀伤之色:“我的这位故人已经去世了,她死得好惨。”   “你的故人是银欢”若芙开始单刀直入了。   初雪无声地点了点头。   “银欢是青楼舞妓,你在王府,怎么会认识她?”   初雪黯然道:“此事说来话长,可能你不知道,银欢本是康妃娘娘宫中的宫女,只因为故太子和咱们王爷同时爱上了她,王贵妃恼她是红颜祸水,便将她送入青楼。”   若芙苦笑道:“两位皇子同时爱上了她,可想而知,这女子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初雪点头道:“风华绝代的,不光是她的人,更是她的舞姿,你没有亲眼看见过银欢跳舞,如果你见了,也恨不得自己变成男子,好好的怜她爱她。”   若芙涩声道:“我虽没亲眼看见她的舞,却一路看着我表哥为她从无动于衷到痛不欲生,恨不得相随于地下,这个女子的魅力,便不难想象了。”   “林公子虽然痴情,我却不赞成他的做法,逝者已逝,来者可追,做人最要紧是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之人,眼前之景,一味沉湎于过去,不但于事无补,还会令身边至亲至爱之人寒心,这是何苦来!”   初雪说完,用银汤匙舀了一颗汤圆,放入了口中,她没有去看若芙的脸,只是静静地等着她消化掉这些话。   若芙面色惨然:“情之一字,刻骨噬心,又岂是自己所能把控得了的!”   看来,她并不恨林润,只是自伤罢了。   于是初雪又道:“王爷知道银欢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以后,大病了一场,可是,他如今还是活得好好的,为了康妃娘娘,也为了妻妾儿女,人活在世,不光只有男女之情,亲情同样重要,总之,为了一段逝去的情缘,把自己弄成一个活死人,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见若芙默然不语,初雪又道:“活在世上,谁能没有心头的恨痛?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爷,也自有他的伤心往事,您的姑母陈皇后和端妃娘娘就是皇爷心里永远的伤口,可是皇爷并没有因此舍弃红尘中的一切,这个态度,是值得效法的。”   “皇爷有江山,有儿女,总之,女人不像男人那般有所寄托吧。”若芙虚弱地笑了笑,她终于不知不觉地把话题绕到了自己身上。   初雪当然不指望若芙亲口跟她诉说心事,诉说她对林润的爱和思念,身为王妃,这般大逆不道的心腹之事,只怕永远也不会对一个小妾启齿,能聊到这一步,说明若芙心里已经对她很信任了。   初雪推开瓷碗,很认真地道:“娘娘,臣妾以为,在这王府里,不要去谈什么男女之情,那是女德中明令禁止的东西,您作为王爷的妻子,臣妾作为王爷的小妾,伺候好王爷是分内必做的事情。”   顿了一顿,初雪又道:“王爷将来必然登基,宫闱争斗波谲云诡,只有将王爷伺候好了,咱们的家人才能保得平安,只有对王爷尽了妻妾的本分,我们才能得到自己的孩子啊。”   听到孩子两字,若芙终于震动了一下,她瞪视着初雪,久久没有作声。   凡是女人,就没有不喜欢孩子的,有时候,若芙看见初雪抱着顺姐亲热,心中也会涌起一阵羡慕,那个时候她就想,假如自己也有了孩子——唉,这一生已经完了,怎么可能还会再有孩子?   可是翻心一想,只要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又何必管他的父亲是不是林润?   若芙当然明白儿子的重要性,若是能为裕王生下一个嫡子,不但自己终身有靠,不再寂寞,陈氏一族也会越来越兴旺,而且,日后也不用太担心其余小妾谋算自己了。   想到这里。若芙终于觉得自己想通了,不管自己有多么不喜欢裕王,首先,她得生下裕王的孩子,才能立足,才能让人生萌发新的希望。   见若芙脸上的神色变换,初雪明白,自己的话已经打动了若芙,就算她心如死灰,也不会死到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要了。   只要她还想要孩子,就应该知道如何对裕王。 第97章 有孕   近来,裕王府的下人们私下里议论最多的,就是裕王爷和王妃娘娘的关系了。   新婚之际,就有人说王爷夫妻感情不和,王爷很少进王妃房中。   后来,王爷的三大宠妾之一高侧妃由于对人随和亲厚,出手大方,渐渐开始在府中下人心目中树立了良好的形象,甚至有些下人暗暗埋怨老天不公,怎么不让高侧妃那么大方通情理的人当主母。   眼看着王妃娘娘这一辈子注定是无宠的命运了,那些心思活络的管事们,难免要在心里揣测一番,府中的陆李高三个宠妾,到底谁最有可能真正的执掌大权。   谁知入秋以来,王妃居然渐渐开始得王爷的宠爱了,经常有人看见后园的菊花丛边,王爷携着王妃的手漫步闲谈,俨然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   至于夜里的侍寝,王爷去正院的次数也明显的多于其他众妾了,一个月三十天,他起码要在正院度过十五天,其余半个月才会让三妾均分。   本来就是正妻的身份,一旦得宠,那风头当然不是小妾能比的,于是府中一干人等这才发自内心地对这位主母恭敬起来。   当然,若芙才不会在乎下人们心里是如何想她的,她打起全副精神来取悦裕王,无非就是要生下自己孩子罢了。   也许,有了孩子,她就会从对林润那泥足深陷的绝望的爱恋里解脱出来,守着孩子,平静地度过余生,总好过夜夜泪湿枕巾。   看见若芙的变化,初雪是打心眼里觉得欣慰。   她想,但愿若芙能够如愿以偿,生下自己的孩子,世上从此少一个伤人人,多一个心满意足的母亲,多好。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初雪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好。   因为锦绣进王府来探望她了。   得到裕王的许可,初雪的家人可以进王府探视,上次她爹和文贵来看顺姐的时候,爷儿三个都高兴得不得了,李伟抱着顺姐,怎么也不肯松手,文贵则围着爹爹转,一心想把顺姐那张小脸蛋看个够。   然而,爹和文贵毕竟是外男,王府里人多嘴杂,搞特殊也不能太明目张胆了,初雪决定还是自己每隔两个月就出府悄悄回家探视一次比较稳妥,毕竟,自己可以自由出入王府这件事,是裕王首肯并且大力支持过的。   只是,锦绣作为她的姐姐,又是已婚的妇人身份,出入王府就方便多了。   于是初雪闲来无事,就经常派冯保去把锦绣接进闲云阁叙话。锦绣本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厚道人,两人颇说得来,在外人看来,真的就是一对嫡亲的姐妹。   锦绣这次来,还特意带来了李伟亲手腌制的萝卜干,李伟不但做泥瓦活儿心灵手巧,还会做饭,腌一手好咸菜,初雪做点心的手艺几乎天下无双,可她偏就是最爱爹做的咸菜。   看见锦绣将一个青花瓷坛子放在了炕桌上,初雪不禁眉开眼笑:“这几天,我老想着爹的萝卜干,若不给我带来,我就要亲自回家讨了。”   锦绣笑道:“叔叔知道你一到这个时候就嘴馋,前几天就叫人把这坛子送到了我那里,嘱咐我来看你时一定别忘了带上。”   初雪亲手将青花坛子放进墙角的柜子里,回转身来,又端了一碟藕丝糖放在炕桌上:姐姐,姐夫在宫里的差事干得还好吧?”   她上次求裕王将郭如皋招为大内侍卫,裕王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了,后来据说是跟在头领身边做事,只是不知道那头领对他如何。   “有王爷的亲口引荐,上头的大人们当然不会薄待他。”锦绣拈起一块糖,提起丈夫,一脸都是温馨的笑。   看着锦绣甜丝丝的模样,想起当日五静寺的院子里,自己偷听她和郭如皋约会的情形,初雪唇边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做女人,就是要像锦绣这般,嫁给真心相爱的男人,生个大胖小子,不大富大贵,却丰衣足食,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自己虽然终身无缘了,可是她却可以让身边的人过上。   锦绣见她的兴致很好,也就絮絮叨叨地说起家里的种种日常琐事,她爹和初雪的爹经常学下棋消遣时光啦,文贵读书上进被先生夸啦,自己的儿子涛儿又学会说了什么话啦。   初雪也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时间,林嬷嬷上前笑道:“小姐,该用午膳了,咱们已经备好了两个人的饭,请姨奶奶移步到饭桌边,姐儿俩个边吃边聊吧。”   锦绣这才醒悟,急忙道:“娘娘,时间不早,我该告辞了。”   初雪笑道:“到了饭点还让你走,别人知道了,不骂死我才怪,我们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的,姐姐今日也尝一尝。”   说话间,小月已经带人摆好了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锦绣见状,也就不好再提走的事情了。   初雪夹起一块爆炒羊肚,放进锦绣的碗里:“姐姐,这羊肚是先以宫中秘方腌制过,再加豆油花椒爆炒而成,味道很好,你多吃几块。”   说完,初雪又夹起一块熏鸭,放进自己碗里,这是她平日里最爱吃的菜,可是今日再闻见这鸭肉的香气,却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急忙放下饭碗,捂住了嘴巴,极力忍住了呕吐。   锦绣也是过来人了,一眼瞧见她的神态,立刻放下筷子:“娘娘,您是不是又有身子了?”   初雪有些茫然,她的经期一向都不准,根本不能依据葵水来推测,从这恶心的程度来看,好像是真的又有了。   可是,顺姐还不满一岁啊,会这么快就有第二胎了么?   小月见状,也不等初雪吩咐,只说了句:“奴婢去请鲁太医。”然后就转身飞奔而去。   锦绣喜滋滋地道:“根本就不用太医把脉,娘娘一定是有了,这一胎定然是个大胖小子啊。”   ” 第98章 蛇蝎   初雪有孕的消息传开以后,咬碎一口银牙的,除了采莲,当然还有高湘。   明月楼的院子里只种了些菊花,深秋时节,菊花开得正旺,若在往日,高湘定然要在阳光充沛的午后赏上个把时辰的花。   可今天,她却连午饭都懒得动筷子,只是干坐在窗前生闷气。   进王府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里,她精心布置,想收服些下人为她所用,可是初雪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心机的样子,实际上却狡猾无比。   就说闲云阁里那个海棠吧,她费了许多心思,赏赐不少好东西,终于使得海棠对她俯首贴耳,一有消息,就跑到明月楼来报讯了。   谁知就在上个月,初雪却突然闷声不响的把海棠给嫁出去了。   海棠今年还不到十六,哪里就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呢,初雪显然是故意的,没办法,那是她院子里的丫头,自己不能插手过问。   再说王妃陈氏那个书呆子吧,本来,凭自己的交际手段,要想跟一个书呆子打好关系是易如反掌,甜言蜜语,投其所好,怎么也把她的心给捂热了。   可陈若芙呢,甜言蜜语照单全收,主母的权力却丝毫也不肯放,那张整日冷若冰霜的死人脸上硬是一点笑影子也没有,对一众小妾依旧是不偏不倚,一视同仁,除了对初雪。   也不知她高湘是不是和初雪前世有着杀父之仇,今生今世,这个贱人跟自己作对是做定了。   在闺中的时候,张居正爱的是她,出阁以后,王爷王妃全都偏着她,这越发的令高湘妒上加妒,每次在正院里看见初雪与王妃谈笑风生的模样,高湘就恨不得冲上去撕碎了她。   “小姐,天气已经变凉了,窗前风大,您还是进卧房吧。”青云劝道。   高湘没有动,只问了一句:“前两天晚上,王爷都是在哪里歇的?”   青云小心翼翼地看了高湘一眼:“在闲云阁。”   高湘便再不出声了。   青云深知自家小姐的心事,便劝道:“她那样的出身,即便生下儿子,也不会掌什么权,再说了,王爷不是已经有了宝哥儿这个嫡长子了。”   “宝哥儿虽是嫡长子,可却是个没娘的孩子,占了嫡长的名分又如何?古往今来,没娘的嫡长子被夺取了家产名位的,难道还少了?”高湘苦笑道。   青云哼了一声:“就算宝哥儿将来的名位被人夺取,也该是现在的王妃的儿子夺,哪里轮到她的儿子!再说,她肚子里是男是女,还都说不准呢!”   高湘深深吸了口气,不错,是男是女,还都说不准呢,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谋算,总之,她这一生已经是毁了,不拉上初雪的一生陪葬,怎么能甘心。   青云又道:“小姐,依奴婢看,咱们还是接着笼络府中那些管事,把权力抓在手里才是真的,王妃虽然是主母,可是若管事们都不听她的,她也就没招了,凭着咱们家老爷对王爷的恩情,您在府里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高湘摇了摇头:“王妃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可是她身边的董嬷嬷那般精明厉害,怎么能让咱们轻易架空王妃,上回赵管事的事情,不就是个例子吗?”   说完,又沉吟了一会:“我看,还是从那些管事们在王府外的亲友处下手,方能神不知鬼不觉。”   且不说高湘关起门来如何打她的如意算盘,再说初雪,自从知道她再度有孕以后,裕王就天天到她的房里歇息,连若芙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初雪道:“王爷,臣妾现在不能侍寝,您还是到别处去吧。”   裕王却笑眯眯地道:“我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哪能像毛头小伙子一样日日想着侍寝这回事呢,初雪,你可真是我的福星,那么多女人都没有身孕,偏就是你,一胎接着一胎给我生孩子。”   说完,不等初雪说话,就抱着顺姐到院子里玩耍去了。   初雪也只好由着他。   比起当日怀顺姐来,这一胎的怀得还要顺当,初雪只是在发现有孕的头两天吐过几次,以后就再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反应了。   不知不觉,冬天又来了,这年的冬天没有雪花,干冷干冷的,整天刮着北风,连阳光都稀薄得要命。   初雪早就换上了厚厚的锦袍,整天守在火炉边做针线,怀孕的妇人最怕的就是染上风寒,裕王和若芙早就派人嘱咐过她,免去了她日日的请安,叫她等闲不要出门。   至于那条茶树上的红丝带,初雪当然不会忘记,大部分时候,她会在阳光暖和的晌午借着去后园漫步的空当亲自去系,天气实在不好了,才会让冯保代劳。   她知道张居正每隔十天就会去茶园一次,茶树下的那些崭新的脚印说明了他是风雨无阻的如期而至。   这是个温暖的秘密,幸福的秘密,初雪从不担心茶树下会断了那行脚印。   如今,他一定是知道了她再度有孕的消息,冯保会告诉他的,他会为她高兴么?一定会的。   这日午后,初雪正围炉读书,小月突然进来道:“小姐,高侧妃来探望您了。”   初雪的脸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她来做什么?跟她说我不舒服,在睡觉,请她改日再来。”   “初雪妹妹,我好心好意地来探望你,你怎能避而不见呢!”   门帘一晃,高湘就自己走了进来。   初雪冲小月道:“高侧妃娘娘找我有事,你带着她们几个都下去吧。”   小月犹豫着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担忧。   高湘和她之间,有着太多不能泄露的秘密,即便忠心如小月,也没有必要让她知道,于是初雪又冲小月使了个眼色,小月终于带着荼蘼和杜鹃下去了。   “人都已经走光了,你若想摆脸色给我看,尽可以摆了!”高湘懒懒地坐在她对面的圈椅上,态度十分的悠闲。   初雪冷冷地道:“明知道我这里不欢迎你,干嘛还要来?”   “我听说你有身孕了,心里很是高兴,特意来瞧瞧你。”   “奇怪,我有身孕,干你什么事,要你来替我高兴!”初雪呲之以鼻,在这个女人面前,她连起码的客套和掩饰都不想做。   高湘柳眉一扬,略略提高了音调:“我当然高兴!把你推到王爷怀里,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杰作,你越是多子多福,儿孙满堂,就越是不可能离开王爷,跟着那个谁远走天涯,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看着她那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里闪着得意而又促狭的光,初雪只觉得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人!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人!高拱不是当世的才子么?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道德沦丧的女儿来!   定了定神,初雪一字一顿地道:“我固然不可能再离开王府,可是,别忘了你也一样,有种的话,你跟谁私奔试试?看那个谁肯不肯要你!”   高湘没有看她,只是盯着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炭火怔怔地出神:“我小时候,江南的姑妈带着表妹在我们家小住,我姑父是个大盐商,非常有钱,表妹脖子上,就挂着一块非常珍稀的田黄玉锁,那锁我一眼就爱上了,真是朝思暮想,可是表妹却死活也不肯让给我。”   “原来你打小就喜欢觊觎别人的东西。”初雪讥刺道。   高湘却没有反唇相讥,自顾自地道:“后来,我终于在表妹熟睡的时候,拿起那块玉锁来把玩,然后假装不小心,把玉锁给摔碎了,看着地上玉锁的碎片,再看看表妹醒来后心疼得嚎啕大哭的模样,我心里居然觉得畅快极了,比我得到了那块玉锁还要畅快!”   说完,高湘轻轻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美丽的贝齿。   初雪见了,虽然面对着温暖的火炉,却依旧觉得后脊梁有些发冷,眼前的女子,有着一颗疯子般令人难以理解的心。   她实在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厌恶和憎恨,忍不住切齿道:“好了,现在我永远也离不开王府了,你如愿以偿了,可以回去慢慢体味这份畅快了!快点滚吧!”   高湘摇了摇头,依旧温柔地笑:“想到你,我当然是畅快的,可是,想到张居正,我还是不畅快。”   见初雪垂下眼帘,再不理她,高湘依旧好脾气地微笑:“初雪,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么,你很快就要儿女双全了,可是张居正呢?他快三十岁了吧?嘿,他今年三十,一个人过日子当然没问题,可是三十年以后呢,等他老了走不动路的时候呢?你的孩子能给他养老送终么?”   初雪心头猛地一跳,一颗心开始慢慢往下沉了下去。   张居正老了以后,会是怎样一番模样?那个时候,张夫人不在了,他的外公和舅舅肯定也不在了,那么他还能有谁?有谁会照顾他的晚年?就算张家富可敌国,可是主人一旦老迈昏聩,后果依旧是不堪设想啊!   高湘站起身来,曼声道:“你是个明白人,自己会想,瞧,你的爱把他害得有多惨!”   说完,她转过身,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出了房间。 第99章 劝婚   高湘走后,初雪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思之中。   男子三十而立,说的毕竟是少数家境贫寒娶不起亲的先贤先圣们,家里稍微有口饭吃的话,谁会等到三十岁了才娶媳妇?   就算是三十而立,张居正的岁数也到了山梁上了,也该娶妻生子了。   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娶?张夫人一定日日催逼吧。   想到这里,初雪的胸口微微一酸,眼眶也温热了起来。   她想起了小时候,村里有个给村民们放牛的老马,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头儿,在一个大冷天里,死在了自己的小屋中,尸体被人发现时,还保留着下床穿衣的姿势,没有人为他伤心难过,只有他平日里养的一只小花狗,不相信主人就此离开人世,咬着他的裤脚,呜呜咽咽地哀嚎着。   等到有一天,他老了,病了,下不了床的时候,会不会像老马一样的结局?   闲云阁里满室的温暖如春,初雪的一颗心却越揪越紧,越揪越疼起来。   火炉里的火苗明明灭灭,一如初雪起伏不定的思绪。   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明知道高湘来跟她说这些话,是不安好心,可是初雪只能乖乖中她的圈套,只因为她不想张居正孤独终老。   乳娘抱着顺姐来到房内,顺姐伸开两条胖胖的小胳膊冲她怀里扑,她不耐烦地道:“抱出去玩去!”   天黑了,小月来摧促她用晚膳,她也懒得吃,只闷闷地上床歇息了。   一夜的深思熟虑之后,初雪终于下定了决心。   吃完早点之后,她支开众人,独个把冯保留了下来。   冯保情知初雪必有话要说,也不询问,只是低头默默地拿熟铜火钳拨炉子里的炭灰。   “冯保,你大概多久出府一次?”   “回娘娘,有时一个月出去三次,有时候会更多些,奴才的姑母家住京城,奴才经常出府探望她。”   初雪低声道:“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张大人一定也经常去你姑母那里吧。”   冯保咧嘴一笑,不置可否:“张大人对娘娘的爱护,足以让世上所有女人生羡。”   “冯保,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他对你有过恩惠?”   见初雪提到此事,冯保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此事,说来话长,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和我娘逃荒逃到了京郊,我娘病重,就剩下一口气了,为了给她治病,我沿街乞讨,受尽屈辱嘲笑,张大人遇见了我,给我银子,叫我给娘治病——”   “那后来呢?你娘的病治好了么?”   冯保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虽然我娘的病最后还是没好,可是我却用张大人给的银子风风光光地安葬了她,后来我被宫里强征去做了太监,经常随着公公们出去传旨,这才又邂逅了他。”   初雪点了点头:“看来,你很敬爱他。”   “娘娘,这世上,乐善好施的人有很多,可是,绝大多数的的施主们都是抱着做好事为自己修来生的目的去做的。他们可以施舍给穷苦人银钱财物,却未必肯把我们这些人当成平起平坐的朋友,可张大人给了我这份尊重。”   是的,精神上的尊重比银钱上的施舍更加令人铭记,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懂得这个道理,冯保能参透这一层,他的境界还真不低。   想到这里,初雪越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于是缓缓地道:“冯保,我和你一样,曾经领受过张居正的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   “娘娘过得好,就是对张大人最大的报答。”   初雪自嘲地一笑:“如果我过得好,是因着他孤独一生的缘故,那我的宁愿不要这种好。”   冯保迅速地抬起头,看了初雪一眼,他是个话头醒尾的机灵人,自然明白初雪话中的含义。   见她的眼神里盛满了酸楚,冯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初雪又道:“冯保,你说,他不娶妻不生子,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   “娘娘,我听说今年夏天,张夫人几乎以死相逼,想让他娶一位侍郎家的女儿,后来他不吃不喝了几天,张夫人吓坏了,才退了那头亲事。”   初雪闻言,心头一痛,牙齿慢慢咬紧了下唇,泪水一滴滴自脸颊滑落到炭火中,发出一阵嗤嗤的轻响。   见她哭了,冯保有些慌,他生平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于是语无伦次地劝道:“娘娘,您不要伤心,对于男人来说,娶个不如意的媳妇,真的还不如不娶,他——他不娶妻子,压根就是为了他自己心里好过。”   初雪伸出手背,擦了擦眼泪,又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冯保,我想让你去劝劝他。”   “劝他?”冯保先是讶然,然后立即摇头:“张老夫人这般逼迫,都不能令张大人改变主意,奴才怎么可能劝得动他呢。”和小月一样,冯保说话有个习惯,凡是诉说心事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称自己为我,一旦恢复清醒,才会自称奴才。   “不管怎么说,冯保,你得去劝劝他,而且你不能说是我授意的,等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以朋友的身份劝劝他吧,把孤老的种种遭际告诉他,劝他尽快娶妻生子。”   冯保嘴上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暗暗嘀咕,张大人绝顶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会不懂孤老的际遇还用得着我巴巴的告诉他,劝他娶妻生子?唉!侧妃娘娘平日里那般通透的一个人,如今却变得如此糊涂了,难怪世人都说,男女情爱最能蒙蔽人的心智。   初雪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她一直盯着冯保的行踪。   这日,她整整一上午都没见到冯保,就猜到冯保一定又出府去探望他姑母去了,问了林嬷嬷,果然如此。   晌午,她一听说冯保回来了,立刻就把他叫进房里来。   见了冯保,初雪一肚子的话反倒问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冯保到底有没有劝过张居正,更不知道张居正会怎么回答,她的一颗心跳得有些厉害,张了张嘴,却硬是说不出话来。   冯保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娘娘,奴才在姑母家里见到他了。”   初雪沉声道:“可曾按我的吩咐劝过他了么?”   “没有直接劝,只是拿我家一个远亲做例子,跟他说了些无妻无子之人的悲惨收梢。”   “那他怎么说?”   冯保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道:“他说,等一个人真老迈昏聩到那般地步的时候,离死也就不远了,何必为了那短暂的日子,娶个不如意的妻子,一辈子郁郁不乐!”   初雪顿时气结,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保依旧自顾自地道:“娘娘,张大人说的很对啊,奴才看他一个人过也挺不错,反正他家里有的是钱,有的是伺候的人。”   “好了冯保,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冯保暗暗叹息了一声,想起自己张口欲劝张居正的时候,他那冷冽的表情,摇了摇头,下去了,这两位都不是一般人,自己还是少掺和这种事情为好。   他低了头,只顾想着此事,迈出门槛的时候,冷不丁就和一个欲要进屋的人撞了个满怀。   抬眼一看,此人正是小月,只见她用手摸着被撞的额头,一脸愠色:“冯保!你这个小猴儿,存心的是不是?”   冯保哼了一声,没有理她。   他刚到闲云阁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为新来乍到,还是因为他那不男不女的太监之身,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对他排斥得很,无论是吃饭还是干活,只要他一过去,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就呼啦一下散开了。   冯保是个要强的人,不会容忍别人一直这样对他,他更是个机灵的人,宫里耳渎目染,练就了一身看人眉头额眼的本事,也会让人一直这样对他。   于是从林嬷嬷开始,逐个攻破,几个月功夫一过,大家全都打心底接受他喜欢他了。   只有小月除外,不管冯保怎么费劲心思地表示友好,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的时候,总是白的多,黑的少,对他说话的时候,也从来不肯好声好气。   就好比上次派发杏仁酥的事情吧,那酥是娘娘亲手做给王爷吃的时候,顺带多做了一大盘给他们几个吃的。   娘娘的手艺谁不知道,做出来的点心谁不爱吃,可小月端着那盘杏仁酥,连倒夜香的小柱儿都分到了,偏就是把他冯保给略过了。   几块酥算得了什么?他冯保又怎会在乎?只是这小丫头拿下眼皮扇他的行为实在教人不快罢了。   今天撞了她,那是她活该,他才不道歉呢。   想到这里,他垂着眼,看也不看小月一眼,扬长而去。 第100章 双喜   不知不觉,初雪的腹部已经明显的隆起了,时候是隆冬,除了整日窝在闲云阁里逗逗顺姐,读书做女工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消遣,日子就越发的寂寞无聊起来。   这个时候,林嬷嬷和小月就会守在火炉边,陪着她拉家常儿,林嬷嬷在府中多年,消息无比灵通,哪个院子里哪天发生点什么事儿,不出两天,她就会知道了。   比如前天宝哥儿咳嗽了两声,把杨美人紧张得又是川贝炖雪梨,又是麻油煎鸡蛋,等太医到了一看,才知道原来宝儿是在逗引波斯猫的时候,无意中将猫毛吸进了嗓子眼。   比如昨天,厨房里来了两只新鲜的熊掌,被高侧妃惦记上了,嘱咐厨房务必要红烧,谁知熊掌红烧好了之后,却被抱月轩的丫头珍珠理直气壮地端去给陆侧妃享用了。   再比如今天一早,王妃娘娘刚起床,就晕倒在梳妆台前了,现在太医正在正院里给她诊脉呢。   一听说若芙晕倒,初雪有些坐不住了,不管怎么说,她跟王妃娘娘一向相交甚笃,她晕倒了,自己该去探望才是。   林嬷嬷见她要去探望王妃,倒也没提什么异议,只是从箱子里翻出了厚厚的长袄和紫貂大氅,把她身上裹了个严严实实,又交代了小月好几句,才将初雪和小月送出了大门。   王妃晕倒,底下的一干小妾们自然要来探视的,初雪到了正厅,只见该到的全部都到齐了,只是她们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初雪便问杨美人:“杨姐姐,你们来了多久了?娘娘现在如何了?”   杨美人低声道:“太医说娘娘需要静养,禁不得吵闹,如今只有王爷在房里呢。”   “娘娘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杨美人强笑道:“娘娘不是生病,是有喜了。”   “有喜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想到若芙终于如愿以偿,初雪不禁喜出望外。   两道冷冷的目光射向自己,初雪转脸一看,只见陆采莲蹬视着她,恶狠狠地道:“娘娘有孕,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假惺惺!”   初雪早就摸透了采莲的脾气,也熟悉了她愚蠢尖刻的话风,当下也不生气,只微微笑着反问:“娘娘有孕,我们当然是高兴的,姐姐为什么会觉得我假惺惺?难道是因为姐姐自己不高兴,所以就觉得我们都会不高兴?”   采莲顿时语塞。   这时,雨儿突然从卧房里掀帘而出:“娘娘请李侧妃进内叙话。”   齐侧妃哼了一声,等初雪带着小月随雨儿进去了,才悻悻道:“在王妃娘娘心里,就只有初雪一个,咱们这些人,就跟死的没什么分别!”   厅里其余几人都是一片沉默,谁也没有理会她的话。   若芙的身孕,令采莲眼红得要发狂,同时也令高湘心底暗恨,至于杨美人,那就更不用说了她早就把宝儿当成了一生的依靠和指望,如今,宝儿的后娘若生了儿子,只怕自己和宝儿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初雪进了卧房,来到若芙床前,只见裕王坐在床前的太师椅上,一只手紧紧握着若芙的皓腕,笑得合不拢嘴。   初雪见了,不禁暗想,这嫡子的身份,就是比庶子要贵重,瞧王爷兴高采烈的模样,恐怕只有当日宝儿降生时,他才高兴到这种程度吧。   若芙脸色苍白,半靠在玫瑰红的大迎枕上,见初雪来了,虚弱地一笑,吩咐身边的风儿:“给侧妃娘娘看坐.”   “娘娘觉得好些了吗?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喜”初雪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关切地问。   “侧妃娘娘,您就别提啦,咱们小姐的经期一向不准,这一胎呀,还偏就是在她肚子里安安生生,连吐都不曾吐过一次,要不是今早小姐突然晕过去了,还不知道什么发现这身孕呢!”董嬷嬷一边替若芙理平被褥,一边喜滋滋地唠叨着。   初雪笑道:“嬷嬷,照您怎么说,小王爷在娘娘肚子里已经不短时间了,太医有没有说过,到底是几个月了?”   裕王接口道:“太医说,已经三个多月了,初雪,你肚子里这个是四个多月,哥儿俩的年纪只差了一个月呢。”   若芙低声道:“王爷切莫这般说,若生下来是个女娃,倒教臣妾汗颜了。”   裕王柔声道:“生男生女,乃是天意,岂是做母亲的可以选的?这胎就算是个女娃,我也一样高兴,以后再多生几个,总有一胎是男娃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对初雪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去青云阁了,初雪,好生陪着你姐姐,我看这后院,也就你和她最说得来了。”   说完,他又嘱咐了雨儿几句好生伺候王妃的话,便转身去了。   若芙见他走了,整个人突然放松了下来,仰脸躺在迎枕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恭喜娘娘,您的心愿总算达成了。“   若芙低声道:“说起来,这要感谢你,若不是你良言点醒了我,我还不知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也是娘娘兰心惠质,知道路该怎么走。”   若芙伸出双手,轻轻抚着小腹,低声道:“都三个多月了,我居然都不知道,这么安静,倒像极了我呢!”   说完,眼中不由自主泛起脉脉温情。   初雪看在眼里,心中甚是欣慰,以前的若芙,人虽然是活的,可是心如死灰,对世上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来。   现在,她的眼里终于有了新的内容,有希冀,有憧憬,有担忧,有柔情,这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只有做了母亲,有了至亲骨肉的陪伴,才能抵挡得住那刻骨的相思,初雪是过来人,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见若芙神态甚为疲倦,初雪不便多留,只呆了一会儿,就告辞回闲云阁了。   路上,她看见青石小径的缝隙间,不时有青青的草芽破缝而出,不禁暗暗感叹起生命的坚韧来,人,就应该像这春草一样,不管遇到了什么样的坎坷,都该努力争取一切机会让自己活得好一些。 第101章 谋算   京城是个卧虎藏龙之地,不但汇聚了皇亲国戚,世家豪族,名士美人,连地痞流氓,杂耍百戏,和尚道士都是全国顶尖级别的。   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大都信奉神鬼之说,因此,给人算命的江湖术士在京城为数着实不少,其中有一个姓方的算命先生,近些年来声名特别显著,据说他简直是神仙转世,直可以预言生老病死,因此经常出入权贵公侯府第。   这日,方先生推掉了所有邀约,只因为裕王府的高侧妃娘娘派人送来厚礼,要与他一叙。   淡然居的雅座中,方先生双手捧着茶杯,看着对面小厮打扮的青云,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不知侧妃娘娘派您召小人来,有何吩咐。”   青云笑道:“方先生,听说你给人看相很准?”   “不敢,只是混碗饭吃罢了,此事须瞒不过侧妃娘娘和小爷的法眼。”   “不管怎么说,你是名声在外,说出去的话,没有人不信的,对不对?”   方先生又道:“不敢不敢。”   青云将眼一瞪:“娘娘说你是,你肯定就是,什么不敢不敢!”   方先生吓得一激灵,顿时点头如捣蒜:“是是,娘娘说的是。”   青云这才嗯了一声:“娘娘还听说,你会给孕妇预测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这个——预测是会预测的,只是,主要就是根据肚子的形状及胎动的情况,小人祖上学过医,知道一些男婴和女婴在娘胎里的不同之处。”   说到这里,方先生又问:“小爷,莫非是侧妃娘娘有了身孕,想命小人给她看一看?”   青云摇了摇头,干脆长话短说:“实不相瞒,我们娘娘倒是没有身孕,只是咱们王府的王妃娘娘和李侧妃都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了。”   “那——高侧妃娘娘是想命小人去给王妃和李侧妃看一看胎像?”   青云微微一笑:“咱们家娘娘和王妃关系一向冷淡,和李侧妃更是不共戴天,怎么会巴巴的请你给她们看胎像?”   见她这般说,方先生心头一凛,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在豪门贵府里行走的多了,自然明白后院的妻妾之争是何等你死我活的残酷。   果然,青云接着又道:“到时候,不用咱们娘娘请你,王爷自然会请你去看,娘娘要我跟你说,你去看过她们的胎像之后,不管实情如何,都一定要说两人肚子怀的都是男胎,记住了,只许说是男的,不许说是女的。”   方先生额头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他哭丧着脸道:“小爷啊,我若是说了假话,娘娘们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的却是女娃,王爷还不把小人给剁成肉酱啊!”   青云白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真是个上不得台盘的胆小鬼!”   说着,她探手入怀,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   方先生伸长脖子仔细一瞧,却是一张五千两面额的银票。   整整五千两啊!他姓方的幸苦半生,看尽脸色说尽了好话,挣下的全部家底也不过三千多两而已。   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一句话说错了,想必也不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再说了,人都是喜欢听好话,听喜话的,他为了安慰王爷王妃,说胎儿是个男的,也是人之常情么。   不由自主的,方先生就开始为自己找起理由来。   青云道:“你就是算一辈子的命,只怕也积攒不下这五千两,此事过后,你可以拿着银子,带上家人远走高飞,后半生好生享清福,岂不是强似你整日费劲唇舌地给人算命?”   方先生默然不语,半晌方道:“小人但凭侧妃娘娘吩咐。”   青云晒然一笑:“这就对了嘛,还有,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泄露我来找过你的事情。”说着,她把那张银票轻轻地推到了方先生的面前。   “小爷放心,小人自然省得。”方先生伸出手,迫不及待地抓住了那张银票。   回到明月楼,青云来不及换下那身衣裳,就一头钻进了高湘的卧房。   高湘见她回来了,立刻将所有丫头全部遣走,又命她关上房门,这才问道:“怎么样?事情可办成了?”   青云点了点头:“那姓方的刚开始一听此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个劲儿地推脱,说是怕王爷将他剁成肉酱,可是一看到那张银票,口风立马就变了。”   高湘嘻嘻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小姐,五千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您如此破费,难道就是为了让那个姓方的在王爷面前说些喜话?”   高湘不答,只是凝视着墙角那尊银镶八宝的瑞兽香炉里袅袅缠绕的烟雾怔怔出神,半晌方道:“当然不是,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接下来看好戏!”   “您是说,王妃和李初雪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怀的也是男孩之后,会相互猜忌,然后原本的情谊慢慢变淡,最后交恶,没了王妃的庇护,你就方便对付李初雪了?”   高湘摇了摇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你以为陈若芙和李初雪都是傻子吗?人家的肚量大得很呢。”   “既然如此,您破费那五千两做什么?”青云越发糊涂了,自家小姐虽然私蓄丰厚,可也禁不住这样给人啊。   高湘淡淡一笑:“青云,你这个小脑瓜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青云忙陪笑道:“奴婢就是不开窍,才问您的呗,好小姐,您就告诉奴婢吧。”   高湘将紫铜手炉里的灰轻轻拨了拨,方慢悠悠地道:“那日在正院的厅中,雨儿出来告诉咱们王妃有孕的消息时,你难道没有注意各人的神色?”   青云茫然地摇了摇头。   高湘冷笑道:“此事压根就用不着我出手,我只需抛下算命先生这个鱼饵,自然会有那有权有势的人替我在后院兴风作浪,不信,你等着瞧吧。” 第102章 预言   宫里的太后和康妃知道若芙和初雪有喜的事情之后,自然是欢喜万分,不但免去了两人每月一次的入宫请安,还隔三差五地派人送些名贵的滋补品来,不管送什么补品,都是一人一半,丝毫没有带出妻妾的区别来。   这日,初雪午睡刚起,无聊之际,便去看荼蘼给猫儿喂食。那只波斯母猫刚刚产下了三只猫崽,除了平日里给它喂食的杜鹃以外,谁也不能近它的窝。   荼蘼端着饭食在它的窝前刚蹲下来,平日里温顺无比的猫儿就呲着牙,眼露凶光,跳起来一口咬住了荼蘼的裙角,荼蘼惊叫一声跳开,只听得嗤地一声,她的裙子已经被尖利的猫牙撕掉了一大块。   林嬷嬷忙道:“猫儿下了崽子,最是护窝,还是让杜鹃来喂它吧。”   初雪见猫儿咬走了荼蘼之后,就转回身子,低头仔细地舔吻三只小猫崽的毛,似是深情的爱抚,不由得用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感慨道:“俗话说,女子虽弱,为母则强,这句话不但是说人,也是说世间的一切生灵啊。”   “这个自然,不管是老虎猛兽,还是猫兔,一旦做了娘,为了孩儿都能豁出命去的。”林嬷嬷接口道。   这时,小月突然进来回道:“小姐,王爷请您去正院。”   “这个时候去正院?可听说是为了什么事情?”初雪站起身来,由着林嬷嬷给她披大氅。   “听五福说,王爷请了一位算命先生,此人最善看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初雪嘿了一声,暗想,王爷虽然宠爱顺姐,可到底还是想多要几个儿子的,只是不知这算命先生看得到底准不准。   到了正院,只见裕王和若芙双双坐在厅中,下首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满脸堆笑地和裕王说着什么。   初雪请安之后,裕王便对那文士道:“李侧妃已经来了,方先生,你先给王妃看过之后,再给侧妃看吧。”   方先生假装不经意地瞥了初雪一眼,只觉眼前一亮,心中暗暗惊叹:“这裕王的女人,真他娘的一个比一个貌美!”   嘴上却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小人见过侧妃娘娘!”   见裕王吩咐他给王妃看胎像,便笑道:“请王妃娘娘移步到窗前,小人好看得仔细。”   若芙缓步来到初雪面前,挽了她的手笑道:“干脆,咱们一起到窗前,让先生一并看了罢。”   初雪微微一笑,随着若芙走到窗前,并排站好。   方先生迎着亮,仔细审视着二人微微隆起的肚腹,看了半天,又拈须沉吟了一番,方转脸对裕王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从胎像来看,两位娘娘腹中所怀都是男胎啊。”   “两个都是男孩?真的吗?”裕王登时大喜过望。   方先生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王爷,小人给人看了二十多年的胎像,从未失过手,两位娘娘腹中所怀的确都是男胎啊!”   见方先生如此说,初雪和若芙心头都是一阵感触。   在这个以男丁为贵的世界里,不想要男孩是不可能的,这种母以子贵,终身有靠的心态更是一个皇家媳妇人生的终极目标和最高追求,不管是初雪,还是将来要正位中宫的若芙,谁都不可能免俗到忽视一个儿子的地步。   听了此言,裕王几乎要打心底里笑了出来,他一叠声地叫:“何英,何英,赶快给方先生看赏,要重重地赏,还有,你招待方先生吃完便饭再送他回家。”   方先生一脸的受宠若惊地随着何英下去了。   裕王走到窗前,双手各自握住两人的手,有些语无伦次:“你们二人,都是貌美聪慧,才情横溢之人,给我生下的儿子,定然不会差。”   初雪轻声道:“臣妾哪里有什么才情,王妃娘娘倒是真的才华出众。”   裕王漫不经心地道:“你的才华虽比不上若芙,可是却比香玉不知强了多少倍了,唉,宝儿就是随他娘亲,淳厚有余,机灵不足啊!”   两人听了此话,都沉默了,若芙是压根就不认识香玉,无从说起,初雪却是打心底不认同裕王的话,她始终记得香玉曾经对她的好,她也打心底觉得宝儿是个敦厚的孩子。   王府里是没有秘密的,不过一两个时辰功夫,方先生看相的结果,就传遍了王府每一个角落,连马厩里的小厮都一边喂马,一边谈论此事。   此时,望梅轩里的气氛却是沉闷无比。   杨美人坐在炕上,看着靠在炕上玩着九连环的宝儿。   宝儿今年整整七岁了,在外貌上,他没有继承到父亲的俊美,倒是把母亲的平庸给承袭来了下来,不过,他虽然不是个漂亮孩子,可是因为打小精心喂养,身子强健,倒也虎头虎脑的颇招人喜欢。   杨美人抚育他已经四年,早就打心底把他当成了亲生骨肉,她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再得到裕王的宠爱了,可是,有个嫡长子攥在手里,不但解了闺中寂寞,也让她不知不觉之间有了些不敢流露,却又在心里越来越强烈的妄想。   生娘不及养娘大,将来王爷登基为帝,宝儿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子,那么宝儿继承皇位之后,自己当然就是母仪天下的太后。   想到这里,杨美人从炕桌上的碟子里取出一块桂花糕,递给专心致志解着九连环的宝儿。   宝儿接过桂花糕,见碟子已经空了,就掰下一半桂花糕递给杨美人:“娘,您也吃啊。”   杨美人接过桂花糕,眼眶有些温热,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会心疼人,体贴人,真难得,可是王爷却仍不知足,整天说宝儿不够聪明,不够聪明!哼!古往今来,皇帝都是以孝治天下,宝儿有这一点,不比什么都强!   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个消息,杨美人心头烦闷更甚,宝儿本来就不受宠,若是再添两个弟弟,不要说他们的生母一个是王妃,一个是宠妾,就算是个烧火丫头生的,只要比宝儿机灵,王爷的眼里也会越来越没有宝儿的。 第103章 设计   这些天来,采莲少见地陷入到了一种深思熟虑的状态,她是个直爽的人,从来没有这么深沉过。   可是现在,她开始沉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了。   好不容易哥哥立了战功,王爷又对自己好了些,若芙却又怀孕了,这是老天爷跟她作对啊。   这些年来,忍辱负重地在小妾的位置上苦苦挣扎,所有的骄傲全都被磨平了,可是,心底深处,依然有个不肯就此屈服的念头,时不时地在午夜梦回之际缠绕着她的思绪。   若芙怀孕了,而且怀的还是个男胎,这是个噩耗,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呢!   这一次,不用和祖母讨主意,采莲自己都会想了。   她躺在床上,瞪视着帐顶华丽精美的彩色云纹,不停地筹划着,当夜幕降临,珍珠进房点灯的时候,采莲呼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啦?”珍珠见采莲神色有些狰狞,不由得吓了一跳。   采莲沉声道:“我没什么,你去望梅轩把杨美人给我叫来,越快越好!”   珍珠不敢多问,立刻转身去了望梅轩。   不多时,杨美人就跟在珍珠后面来到了房中。   采莲一见她来,也不看坐,冲口就道:“这几日可睡得着觉么?”   杨美人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她话中所指,于是用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采莲哼了一声,她就是看不惯杨美人这窝窝囊囊的受气包模样,于是又道:“王妃娘娘若生了个男孩,以陈家的名望地位,定然会将这个孩子扶到嫡长子的位置上,宝儿只怕再难活命啊!”   杨美人身子一颤,低声道:“王妃娘娘倒不像是那么狠毒的人呢。”   “再善良的女子,一旦有了亲生骨肉,羊羔都会变成恶狼的,何况她现如今是主母,娘家又那么有权有势,她就算不想害宝儿,她娘家那些人也不会就此罢手的!哼,巴巴的把个女儿嫁给王爷做填房,想的不就是国丈的尊荣么!”采莲冷笑着道。   杨美人黯然不语,半晌方道:“将来的事情,还远着呢。”   “等到火烧眉毛的时候,可就太迟了!”采莲玩弄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道:“你的心思,其实我都晓得,无非就是指望着宝儿可以依靠终身,可是陈若芙和你交情平平,宝儿日后生死难测,你的未来,还是无望得很呢。”   杨美人惨然一笑:“娘娘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么?”   “当然不是——”采莲扬起眉毛:“你为我效命经年,我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怎么着也得为你打算一番,我这里有个主意,可以让你我及齐云三人在王府扬眉吐气,以后王爷登基,后宫也是我们三人的天下,你说可好?”   杨美人精神一振:“娘娘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来。”   采莲顿了一顿,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杀气:“借你之手,送宝儿上西天!”   杨美人大吃一惊,尖声道:“你开什么玩笑!”   采莲阴恻恻地道:“将宝儿送上路,然后嫁祸给陈若芙,她肚里正怀着男孩呢,所有的人都会以为她为了儿子日后上位扫清障碍,再说,由你来下手,绝不会有人怀疑,这样的话,陈若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见杨美人脸色煞白,像个木雕泥塑般呆着,采莲又道:“不要看皇爷有多么的宠信陈家,可是,一旦涉及到他嫡亲的皇孙,陈家也是在劫难逃,只有将陈家连根拔了,我才能上位,我若上位,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见杨美人仍旧一声不吭,采莲有些不耐烦地道:“宝儿已经横竖是个死了,难道你还不明白现在的形势?”   杨美人缓缓摇了摇头,从牙缝的迸出一句:“不管怎么样,宝儿是我的心头肉,我绝不会让他死。”   采莲微微冷笑,有些玩味地凝视着她,像一只猫在欣赏自己爪下的老鼠:“你绝不会让宝儿死?那么,你忍心让你的家人死么?”   杨美人脸色顿时由白转灰,正宗的面无人色。   采莲缓缓站起,慢悠悠地道:“听说,近来京城来了一伙强盗,专门在晚间打家劫舍,先用迷香把那家人全迷倒,洗劫了财物之后,再一个活口都不留地灭门——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好好叮嘱你的家人,叫他们注意些吧。”   说完,便再也不理杨美人,自顾自地到窗前逗弄鹦鹉去了。   第二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王府里传了开来,望梅轩的杨美人悬梁自尽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初雪正在用早点,林嬷嬷把这个消息一说,她登时放下吃了一半的腊肉包子,难以置信地问:“昨天早上还谈笑风生的一个人,怎么说自尽就自尽了?真的还是假的?”   林嬷嬷叹息道:“何公公带人将她的尸身抬出望梅轩的时候,奴婢亲眼看见的,绝不会错了,可怜宝哥儿,追在后面哭得死去活来——这苦命的孩子,又成了个没娘的孤儿了。”   初雪呆了半晌,有些恻然地道:“虽说她这些年来跟着采莲一个鼻孔出气,可是想必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她是个随和人,可惜就是命苦。”   小月见初雪脸上颇有不忍之色,便劝道:“不管王爷怎么冷落她,就冲她抚养了宝哥儿一场,就不会在后事上亏待她。”   正说话间,荼蘼就进来禀道:“娘娘,杨美人身边的丫头小鱼儿求见。”   初雪楞了楞,随即道:“叫她进来说话。”   小鱼儿进房后,先是跪在地上给初雪磕了三个头,然后方站起身来,还未说话,嗓子就梗住了,眼泪直往下掉。   “小鱼儿,你家主子好端端的,到底为什么要寻短见?”初雪见她如此伤心,便温言问她。   小鱼儿呜呜咽咽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寻短见,只是昨天下午,主子从抱月轩回来之后,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初雪心头一震,忙问:“到底怎么个不对劲法?你且说来听听。”   小鱼儿擦了一把眼泪:“美人回来的时候,就像是喝醉了酒,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不稳当,脸上的神气也不对劲,问她什么话,她也听不见,就像没了魂一样。”   初雪屏住呼吸,接着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看见宝哥儿走过来了,就一把抱住宝哥儿,边哭边道:孩子,娘该怎么办!”   初雪蹙起眉头,沉吟不语。   小鱼儿又道:“第二天早上,我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就看见主子她挂在房梁上了。”说完,小鱼儿的眼泪又刷刷地淌了下来。   初雪叹了口气,突然又问:“你主子尸骨未寒,你不在她身边给她料理后事,却跑到我闲云阁来做什么?”   小鱼儿道:“奴婢来找侧妃娘娘,是因为主子昨晚临睡前,交代过奴婢一句话,叫奴婢天亮以后,务必要转告给侧妃娘娘。”   “什么话”   “主子只说了四个字:王妃,烟道。她说,您自会明白。”   见初雪神色迷茫,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小鱼儿凄然道:“主子交代给奴才的事情,奴才已经办了,如今奴才要回去给主子料理后事,照顾宝哥儿了。”   初雪点了点头,见她为主子如此伤心,又对宝儿如此上心,心中对她颇有些好感,转脸对小月道:“去拿一百两银子给她,如今望梅轩没了主人,宝哥儿只怕要遭罪呢。”   小鱼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领了银子,拜谢而去。   房里,小月忙问初雪:“小姐,杨美人为什么要对您说那四个字?”   初雪思索良久,皱眉道:“若芙跟烟道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她跟若芙素日里也没什么交集啊!”   林嬷嬷插口道:“您没听小鱼儿说么,她本来好好的,就是去了一趟抱月轩,回来就不对劲了,三魂去了七魄,依奴婢看她十有*是被陆侧妃给逼死的。”   “她的死跟采莲有关系,这一点是肯定的,我只是奇怪,她为什么不直接派小鱼儿跟我说她的冤屈?还有,到底什么样的冤屈能让她去寻短见呢?”初雪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   “我看呀,八成是她临死的时候神智不清,胡言乱语!”小月哼了一声:“小姐您可别当真,烟道都是冬天才用的,现在都是开春了,谁还用烟道,正院里的王妃虽然怀孕了,也没那么娇贵啊!”   初雪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形成:“小月,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姐,我是说,王妃娘娘虽然怀孕了,可是也没那么娇贵,要在春天里用烟道取暖。”   初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脸的恍然:“我明白了,我知道杨美人的意思了。”   林嬷嬷和小月齐声问道:“是什么意思?”   初雪一字一顿地道:“她口中说的王妃,根本就不是现在的王妃,她说的是宝儿的亲娘,她是在告诉我,宝儿的亲娘是怎么死的!” 第104章 暴死   杨美人的丧事,办得很是风光。   裕王为她请了几十个和尚道士,又在花园里修了灵棚发丧,宝儿以孝子的身份在灵前举哀,因着裕王准太子的身份,来奔丧的京城高门贵族竟是川流不息下,络绎不绝,比当日裕王妃李香玉的葬礼还要热闹。   初雪却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在灵前上过一株香之后,就回到了闲云阁,换了身家常衣裳,洗手净面之后,坐在贵妃塌上,转脸问小月:“冯保若回来了,叫他即刻来见我。”   小月点头会意,她知道,今日一早,冯保就被初雪打发出府去寻访修地龙的匠人,询问烟道里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秘密。   小月对过世的元王妃也很有好感,那是个和善的女人,总是那么的与世无争,若真是被人故意害死的,真的太丧尽天良了。   不多一时,冯保就回来了。   他一进门,小月就机敏地关上了门,上前几步,仔细聆听着冯保禀报给初雪的话。   “娘娘,奴才已经详细地问过了,修建地龙的时候,若是烟道没有修好,炭气就会倒流进房中,而炭气中含有剧毒,人若是一直呆在房中,必死无疑。”   初雪点了点头,回想起当年自己出入王妃所居的幽兰苑中,每次出门回闲云阁,都会觉得头晕眼花,想来也是吸入了炭气之故,只不过自己在房里待的时间不长,所以不会致命。   而王妃那段时间因为太紧张身孕,又是隆冬时节,整日待在房里,自然也就成了中毒最深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她呐呐地道:“冯保,我不明白,若是王妃死于炭气,那么她房里那么多伺候的人怎么个个都没事呢?”   冯保想了想,方道:“当年王妃的卧房之中,是否有人整夜伺候?”   初雪摇了摇头,王妃睡觉从不要人在身边伺候。   冯保点了点头:“这就完全可以说通了,那些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是轮流在白天值班伺候,中毒都不算深,炭气中毒只要不深,一出房门,鼻子里吸入干净的气息,毒性就会自行消失,所以,那些丫头婆子们都没事,偏偏王妃死于非命。”   初雪微微点头:“看来,杨美人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被陆采莲逼死了,临死前,她向我透露这个秘密,是想借我之手,除掉采莲,为她报仇吧!”   冯保道:“陆侧妃绝非善类,她的存在对娘娘来说也是个极大的威胁,不如就此机会,让工匠拆了幽兰苑,查看烟道,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好。”   “嗯,不管陆家如何的权势滔天,这害死主母,尤其是一尸两命之罪,陆采莲也是逃不掉,就算不抵命,此生也休想在裕王府翻身了。”想着陆采莲的狠毒,初雪不由得脊梁一阵发冷。   “娘娘若是愿意,奴才这就去寻访当日建造幽兰苑的工匠,给她来个铁证如山。”说着,冯保转身就要外出。   初雪苦笑道:“且慢,府里头刚有人死于非命,正在办丧事呢!这个时候将事情挑出来,你叫王爷该忙哪一头?还是等杨美人的丧事过了再说吧。”   冯保道:“娘娘说的固然不错,可是寻访当年的工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不定被陆家杀了灭口都有可能,等奴才寻访到了此人,只怕杨美人的丧事早就过了。”   初雪嗯了一声:“既然如此,你就去办吧,行事隐秘些,别让人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初雪若是能预测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那么她会立刻跑到青云阁向裕王揭发此事的,然而,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所有的悲剧还是朝着一个不可逆转的方向发生了。   那日的天色有些阴,沥沥淅淅下着小雨,这个时节,一场雨下过以后,天气一定会变得更加暖和。   宝儿在灵前跪了老半天,被小鱼儿接回了望梅轩。   看着这七八岁的孩子伤心憔悴的模样,小鱼儿叹了口气:“宝哥儿,你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   宝儿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吃,只想陪着娘!”   小鱼儿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宝儿的脸蛋,梗声道:“娘已经去了天上,她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要是不好好吃东西,她会难过的。”   这时,五福拎了个食盒走进来了。   小鱼儿急忙站起声来叫了一声:“五福公公!”   五福将食盒房在桌上,轻声道:“这是王爷嘱咐厨房为宝哥儿烧的菜肴,希望能合哥儿的胃口,唉,只可怜这没娘的孩子。”   小鱼儿道了声谢,待五福走后,便将食盒中的菜肴一样样搬出来给伺候着宝儿吃饭。   宝儿到底年幼,见饭菜味美,又饿得久了,也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堪堪吃了一碗粳米饭,小鱼儿端起空碗,正要给他添些汤,突然看见宝儿眼睛瞪得老大,整个面目都扭曲了。   小鱼儿吓了一跳,忙放下碗,扶住了宝儿,一叠声地问:哥儿,你怎么了?   宝儿双手捂着肚腹,疼得在地上直滚,嘴里只嚷:“疼——好疼!”   小鱼儿慌得一把将宝儿抱在怀里,尖声叫道:“来人呀,哥儿不好了,快叫太医!”   等鲁太医赶到时候,宝儿早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和太医同时赶到的,还有裕王。   裕王听到禀报之后,几乎是冲进了望梅轩,一眼看见儿子七窍流血的尸体,他的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   不管若芙和初雪肚里怀的是男是女,毕竟都还没有生下来,目前为止,宝儿都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疼了多少年的独生儿子,就这样一下子横死了。   裕王紧紧抱着宝儿逐渐变冷的尸体,欲哭无泪,一双眼睛登时变得血红血红。   伺候宝儿的几个丫头婆子哭成一团,裕王嘶哑着嗓子大吼一声:“哭什么哭!都给我退下!”   众人不敢再哭,抽泣着退下了。   见鲁太医也畏畏缩缩地往后退,裕王咬牙道:“过来瞧瞧,我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105章 疑惑   鲁太医见裕王状若疯癫,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细细验看宝儿的尸身。   此时,得到消息的若芙和后院几位姬妾都来到了望梅轩。   若芙只看了宝儿一眼,就痛苦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初雪却紧紧攥紧了拳头,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至于采莲,表面上掩面而泣,心底却暗暗得意,存心想看陈若芙如何逃得过她布下的天罗地网。   高湘上前扶住裕王的肩头,潸然泪下:“可怜的孩子,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没了呢!”   裕王脸色苍白,目露凶光对准了鲁太医:“说!我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鲁太医颤声道:“王爷,哥——哥儿的死,是——再明显不过的□□中毒。”   □□!一个七岁的孩子,居然有人如此下毒手!   裕王只觉得得浑身的血液都聚到了头顶,他身子晃了几晃,若不是高湘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就要瘫倒在地了。   他看着宝儿青紫的小脸,胸口一阵剧痛,艰难地喘息良久,才哑着嗓子道:“何英呢?”   何英急忙擦了一把眼泪,来到裕王面前:“王爷,奴才在这里。”   裕王定定地望着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咬牙切齿:“去宫里报信,求父皇派人来查,一定要让他派世上最能断案的高手来查,我一定要揪出这个人,将她千刀万剐!”   何英不敢怠慢,一溜烟地飞奔而去。   回到闲云阁,初雪的眼泪依旧没有干。   宝儿是她看着长大的,那孩子虎头虎脑,性子又憨厚,很是得人喜欢。   当年王妃对她不薄,王妃过世后,她也时不时地去望梅轩给这孩子送些吃喝玩意以及识字的书本过去,宝儿对她一口一个姨姨地叫,尤其是她有了顺姐以后,宝儿对这个妹妹疼爱非常,经常嚷着以后要教妹妹认字,而如今,顺姐再也等不到哥哥教她认字了。   想到这里,初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小月给她端了一盅燕窝,被她推开了,她实在没有心情吃东西。   “小姐,您说,究竟是谁那么狠心,害死了宝哥儿呢?”小月见房中无人,压低了嗓子问道。   初雪一怔,她只顾沉浸在宝儿之死的伤感之中,压根就没顾得上想这个问题,是啊,宝儿小小年纪,能得罪了谁?是谁这么狠心毒杀了他?   小月看了初雪一眼,欲言又止。   “小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月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刚才去大厨房给您取燕窝的时候,恰好听到有人在假山后议论此事,她们说——估计是王妃害死了宝哥儿!”   “什么?这怎么可能!”初雪惊叫了一声,又左右看了看,方厉声对小月道:“无凭无据的,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出口!”   “小姐,这不是奴才说的,是假山后的两个婆子说悄悄话,被奴才无意听见的。”小月有些委屈地说。   “就算是你无意中听到,也该烂在肚里永远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才是,怎么可以说出口来!”初雪缓了缓语气:“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不知道轻重?”   “可是小姐——您想想看,宝儿若是没了,对谁会最有利”   初雪目光一凝:“怎么,你莫非是听了那两个婆子的胡言乱语,也开始疑心王妃娘娘了?”   小月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嗫喏道:“一个人为了自己亲生骨肉,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王妃娘娘是主母正妻,将来就是皇后,若是世上没了宝儿,她腹中那个男娃,可就该是嫡子了。”   初雪冷冷地道:“所以,那些人就开始怀疑王妃了,连你也开始怀疑了,是不是?”   “小姐,宝哥儿不是我最关心的,我最关心的是您肚子里那个哥儿啊,他的月份可是比王妃肚子里那个月份大呢,王妃若是容不下宝儿,想必也容不下您肚子里这个,我就是怕——”   “好了小月,你今天说的够多的了,回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小月咬住嘴唇:“小姐,您真的不怕?”   初雪淡淡地道:“人之相交,贵在知心,王妃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知肚明,绝对不会是她。”   小月苦笑一声:“如今这满府里,大概只有您会那么坚定不移地相信她了,这等事情,富贵人家发生得太多,答案大家都能猜到,只是没有人敢去碰触罢了,不知道明日宫里派人来查,会查到什么结果出来。”   初雪微微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放心吧,我只是个妾,娘家有没什么来头,我就算生下儿子,也不会扎了谁的眼的。”   第二天清晨,裕王嫡长子被人用□□毒死的事情传遍了整个京城。   事关皇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这个消息在京城引起的震动当然绝不会小,一时间,街头巷尾,茶馆酒楼,闺阁书院,都在为此惋惜哀叹,纷纷猜测凶手到底是谁。   人们猜测的方向理所当然地有两个,一个是后娘说,就是王妃娘娘陈若芙,因为怀了男胎,娘家又有背景有后台,所以毫无顾忌地毒杀了前妻留下的独苗苗,无耻地想要自己未出生的儿子占据嫡子的位置,将来好继承皇位。   一个是宠妾说,这宠妾么,自然就是闲云阁的李侧妃娘娘喽。   李侧妃出身贫贱,却受裕王深深宠爱,多年来在王府后院屹立不倒,连陆家大小姐陆侧妃都奈何不了她。   更令人叫绝的是,这位李侧妃娘娘先是成功讨得了原配李王妃的欢心,李王妃去世之后,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又让继王妃陈家小姐视她为知己,光是这份手段和心机,都足够令世人仰望的。   如今,这李侧妃也怀了个男胎,月份还比王妃腹中的男胎大,若是毒死了嫡长子,她腹中的胎儿就算占不到一个嫡字,也能占到一个长字,好歹也有了朝皇位进军的机会! 第106章 查案   宝儿之死报到宫中以后,嘉靖帝前所未有的震怒, 当天就犯了头疼的旧疾,不能再看奏折理事。   病榻之上, 嘉靖帝派了东厂里最精明强干的大太监王芳来调查此事,调查的结果直接回宫向他禀报。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 初雪大大松了一口气, 对小月和林嬷嬷道:“看来,皇爷虽然一生痴迷炼丹,可是心里是极清楚极通透的。”   林嬷嬷不解:“小姐为何要这样说?”   “皇爷要办什么事,从来都是授意锦衣卫去办,如今却命东厂的人来彻查此事,想来是不愿陆炳插手此事了。”   林嬷嬷点了点头:“陆家一直盯着那个王妃娘娘的宝座,当然不能让陆炳来断这件案子, 不知东厂的那个太监能不能查出凶手。”   初雪冷笑道:“东厂番子纵然厉害,这等事情也够他们查的, 宝儿是天家的长子嫡孙,能够害到他的人, 想必也不会是一般没有背景的人。”   三人默然半晌, 林嬷嬷抬头见窗外日头已经升起老高, 便对初雪道:“不如奴婢出去打听一圈,看看查得如何了。”   初雪点了点头,林嬷嬷推门刚要出去,就看见冯保站在门口正要进房,便道:“你一大早出府,这么快就回来了?”   冯保只点了点头,侧身让道,待林嬷嬷出去以后,自己再进房来,顺手带上了房门.   初雪见他神色有异,便问:“出了什么事?”   “娘娘,奴才方才出府见了张大人,他很担心你。”   初雪轻声道:“此事,矛头对准的,恐怕不是我,王妃娘娘才最危险。”   冯保摇了摇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王妃娘娘固然是人们臆想出来的怀疑对象,娘娘您也难逃世人的猜测,自从那算命的说你们两位腹中所怀都是男胎之后,奴才就隐约觉着事情要不妙,总之,咱们静观其变吧。”   “你说的,也正是我想的——”初雪沉吟着道:“且看事态如何发展吧,如今王爷心伤宝儿之死,当年王妃之死这个时候也无法再去揭破,冯保,我就是觉得这里头有不对的地方。”   冯保嗯了一声:“娘娘,且看东厂的这群番子查出来什么样的结果再说吧。”   小月端来糕点香茶,初雪也无心去吃,拿起一卷书去看,却也看不下去,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林嬷嬷终于回来了。   小月最是心急,不等林嬷嬷将门关严,就忙上前问道:“嬷嬷,怎样了?查得怎么样了?”   林嬷嬷神色凝重,来到贵妃塌前,低声道:“这回,王妃娘娘怕是不好了。”   “什么?嬷嬷你说仔细一点,娘娘他到底怎么不好了?”初雪忙道。   林嬷嬷喘了口气,缓缓地道:“东厂的那个大太监带了一群番子过来之后,就开始细细地查,那些菜肴都是王爷吩咐厨房里做给宝哥儿吃的,由五福亲手提去了望梅轩,所以,他们就先把五福给抓起来拷打了。”   说到这里,林嬷嬷忍不住啧了一声:“娘娘,御前给皇爷办体己事的人,那架势可真不是一般的大,五福是咱们王爷的亲随,按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了,可是在那群番子眼里,竟然什么都不算,抓进去以后,还未审问,就先吃了二十大板,听说打得皮开肉绽,小命差点去了有半条。”   “这是下马威,先将众人震慑一番,叫他们不敢撒谎!”冯保淡淡地道。   初雪不动声色地道:然后呢五福是怎么说的?   “然后五福就将他在大厨房里见到的接触到这些菜肴的人通通说了出来,说一个,番子们就去抓一个,听说是抓了满满一间屋子的人,望梅轩里的丫头婆子们也一个都没有放过。”   初雪道:“既然如此,那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审问,哪里就谈到王妃娘娘不好了?”   林嬷嬷叹道:“听说是有些眉目了,大厨房里烧火丫头小蝉儿的舅母,就在陈家当差,而且是陈四少爷的乳母,娘娘,那陈四少爷,可是咱们王妃娘娘嫡亲的哥哥啊!现在,番子们已经提了小蝉儿单独讯问了。”   听到这里,初雪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如果这是个圈套的话,那么也实在太巧合太天衣无缝了,怎么小蝉儿的舅母偏生就是若芙哥哥的乳母呢!   这下,倘若小蝉儿被人唆使诬陷若芙的话,若芙真的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现在府中流言四起,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语地议论,都是认定了宝哥儿是王妃娘娘害死的。说到这里,林嬷嬷的语气里不知不觉流露出了松快之意。   初雪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林嬷嬷和小月虽然跟若芙无冤无仇,可是事情是明摆着的,若是有人顶了这个罪名,那么她就安全了,这两人是一心为自己好呢。   “王妃娘娘绝不是那样狠毒的人,这几天,你们出去说话都要注意些,等闲不要出这个院子,待审讯的结果出来之后,再去打听也不迟。”吩咐完这些话以后,初雪就走进房里,自顾自地描起花样来。   此时,陆采莲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嗑瓜子。   西域进贡的五香佐料炒出来的瓜子,异香扑鼻,采莲坐在炕桌边,嗑得是眉花眼笑。   珍珠走进房里,将嘴巴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按照您的吩咐,已经给了小蝉儿父母三千两银子,又许了她哥哥的前程,小婵儿的娘开始还舍不得女儿的性命,可是禁不得她爹见钱眼开,又视子如命,如今她们家一齐答应了,就说小婵儿前日回家的时候,见过陈四少的乳母,乳母还塞给了她许多金银首饰,别的一概不知。”   采莲将瓜子皮轻轻吐进面前的银痰盂里,随后方道:“这种时候,光用钱砸还不稳妥,就怕她爹娘到时候会心软,你找人送封信给我爹,叫他派几个人,将小蝉儿的哥哥和弟弟都绑走,对她们家说,若是改口,这两个儿子的命就没了,如此方是最妥。” 第107章 对策   连日来,裕王府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府中到处都是东厂番子晃来晃去的身影,但凡看见可疑的人, 不由分说地抓进南院拷打一番, 裕王心伤爱子之死, 只求速速找出真相, 错打几个奴才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府中一时人人自危,好在初雪早就严格约束闲云阁的人等闲绝不出院门,所以东厂的人到底没有抓过闲云阁的人。   调查工作整整进行了三天, 三天之后的清晨, 东厂大太监王芳进宫面圣,中午时分, 宫里就来了一大队侍卫, 将若芙的正院团团围住了。   林嬷嬷乘着去茶水房要热水的空当, 找了茶水房里的老姐妹打探了一番, 回来对初雪说:“已经查出来了, 是大厨房的小蝉儿, 贪了陈家的好处, 烧火的时候, 乘人不备, 将□□洒进了红烧羊肚里头。”   初雪听了,半晌作声不得。   房中一时静极,良久,冯保率先打破了沉寂:“娘娘,要不,奴才现在就去找张大人吧。”   初雪沉声道:此时找他,他又能帮得上什么忙?不要反将他拖累了进去,一切还是我自己承担吧。”   小月听了此话,心中好生不解,忍不住问道:“娘娘,东厂的人抓的是王妃娘娘,有什么事情要让娘娘承担了?咱们这里不是安安静静的吗”   初雪轻轻叹息了一声:“傻丫头,你以为陈家是吃素的么?他们难道会坐视自己被诬陷?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可是小婵儿不是已经招供了么?皇爷不也是派人将正院封了起来了么?”   “这只是暂时的,皇爷没有你想得那么愚钝,陈家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就是王妃娘娘,也绝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毒杀宝哥儿,王妃娘娘不是三岁孩子,不可能做得这么明显,这么容易被人查出来,所以事情到了最后,众人就会查出这是个诬陷!”冯保见小月一脸迷惘,忍不住解释道。   “就算是诬陷,诬的也是王妃娘娘,不是咱们啊!”小月的脑子还是没能转过弯来。   林嬷嬷却听懂了,她接口道:“在这后院之中,毒杀宝哥儿,嫁祸给王妃娘娘之后,谁得的好处最大,谁就是最被皇爷怀疑的人,小月你想想,倘若王妃被废,腹中胎儿多半不保,那么谁最有利”   小月翻心一想,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她脸色登时大变,看了初雪一眼,颤声道:“是谁这么歹毒,要这样害咱们?”   冯保道:“这可真是一石三鸟啊!小月,你再想一想,去掉了宝儿王妃母子和我们娘娘母子之后,谁是最大的得益者,谁就会是害咱们的真正凶手!”   小月呐呐地道:“陆侧妃想当王妃都想疯了,去掉了这些眼中钉,她可不就是王妃了么。”   初雪冷冷地道:“陆采莲跟此事难逃干系,那是一定的,从杨美人之死就可以猜到一点端倪,可是,事情还是不那么简单,我看,说不定是有人想一石四鸟呢!”   听了此话,冯保忍不住看了初雪一眼,眼中流露出激赏之色:“娘娘见事果然明白,奴才相信,无需依靠张大人,就凭您自己的头脑,在王府中自保立足也是绰绰有余。”   初雪苦笑一声:“冯保,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来奉承我呢!你还是帮我想想如何应付眼前的危机吧。”   冯保侧头想了想: 而今之计,是要弄清楚到底是抱月轩还是明月楼下的手。   “说得不错,如果是明月楼,那事情是真麻烦,如果是抱月轩,那我只能孤注一掷,将王妃之死的真相揭发出来了。”   冯保若有所思:“娘娘打算如何揭发?”   初雪从贵妃塌上站起身来,缓缓踱到窗前,望着窗外那一片新绿:“我去揭发,自然是师出无名,好在王妃娘娘的娘家还住在京城,因着宝儿的关系,逢年过节时,王爷还是照例送些礼物过去,找到他们并不难,对了,当日修葺幽兰轩的工匠你找到了吗?”   冯保摇了摇头:“那个人自幽兰轩修好之后,就不知所踪了,不过,我们可以请别的工匠将幽兰轩的烟道拆开一看,便知内里乾坤!”   “可是,如果找不到人证明是陆侧妃唆使修建的烟道,那也没有用啊!”林嬷嬷在一边插嘴道。   初雪抬眼看了一眼林嬷嬷,唇边现出一丝冷笑:“工匠失踪了,他的家人一定还在,倘若他的家人知道是陆采莲害了他灭口,你说他家人会不会出来作证?”   冯保精神一振:“娘娘说得好,奴才马上就出府去寻访工匠的家眷,相信亲人之死的仇恨,比任何珠宝财物的笼络都更加深入人心。”   冯保走后,小月沏了一杯热茶,递到初雪手里。   初雪捧茶在手,却不喝,只瞪视着杯中那袅袅升起的雾气,不停地在心里谋划着。   从杨美人之死以及她的临终遗言来看,此事十有□□是陆采莲幕后推动,以她素日里鲁莽恶毒的性子,能想出这样一石三鸟的计策来,可真是大大地进步了。   若想揪出真相,就必须在王妃之死的事件里让陆采莲彻底完蛋,她一旦完蛋了,她身边那些见钱眼开的羽翼走狗定然会将如何诬陷若芙的事情一同供出来,那样的话,若芙和自己都安全了。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陆采莲恶有恶报,彻底完蛋呢?很显然,凭自己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首先,宝儿的舅舅就不会相信自己这个没有任何背景后台的侧妃真的能为他们讨回公道,一旦心中存了这种疑惑,他们连告都不敢告了。   和自己拴在一条绳上的,是若芙和她背后的陈家,初雪相信陈家在此事上一定会乐意与她结成同盟。   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小月道:“北院的账房里,有个记账的小厮叫顺儿,是王妃的乳母董嬷嬷的儿子,随着他娘一起陪嫁过来的,天黑以后,你请他过来一叙,注意不能让人瞧见。” 第108章 雍妃   陈家的动作果然迅速得很, 初雪找过顺儿的第二天, 宫里就来了皇爷的旨意,着李侧妃进宫面圣。   随着太监走进长春宫的时候,初雪才明白, 原来皇爷这道旨意是让她进宫见陈雍妃的。   由此可见皇爷对陈家和这个妃子的宠信之深了。   初雪想,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没有错,皇爷也是打心底里不相信宝儿是若芙毒杀的, 若非如此, 他绝不会让自己来见雍妃。   雍妃所居的长春宫果然名副其实,满院里都是长青的松柏藤萝, 在初春清晨的阳光下绿得清新耀目,丝毫没有富丽气象,真不知道这里的主人会是怎样一个女子。   走进精巧的殿舍, 一个管事模样的宫女便迎上来笑道:“是李侧妃娘娘到了吧?娘娘请稍坐喝茶,我们娘娘正在更衣, 马上就出来了。”   说完,身边就有小宫女奉上了香茶。   初雪站在殿内, 一边打量着殿内摆设, 一边等候雍妃的到来。   片刻之后, 就听见屏风后传来轻微的低语声,初雪忙低下头,她还记得,当日自己在青云阁做点心的时候,被采莲所忌,一心想找茬打死她,是张居正通过这位雍妃出面斡旋,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对与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人,怎么恭敬都不为过。   雍妃在宫女的簇拥下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初雪急忙上前跪倒行礼:“臣妾见过雍妃娘娘。”   “你就是初雪?平身吧,芳儿,给李侧妃看座。”雍妃说着,自己先在炕桌边坐下了。   初雪依言起身,坐到下首的绣凳上,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雍妃一眼。   只见她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只穿了件家常秋香色竹叶圆领宫装,头上零星缀了几支珠钗,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容貌固然美丽,可是神情气度更是说不出的温雅可人,初雪忍不住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书香气质了,也只有陈家那样的百年诗书大家,才能培育出这种气质。   “初雪,我常听若芙说起你,在裕王府,也只有你和她合得来些。”雍妃开口说道。   “那是王妃娘娘厚爱,臣妾深感荣幸。”   雍妃仔细打量着眼前清艳之极的一张面庞,不由得点头道:“难怪裕王如此宠爱你,果然是个尤物——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有今日之危啊。”   “娘娘过奖了,如今之计,只求娘娘庇护,令臣妾得以逃脱大难。”   雍妃听了此言,神情一动,又仔细看了她一眼,随后面色神色又温和了好些。   眼下被诬的是陈家,被软禁的是若芙,幕后的那只黑手,压根就还没伸到初雪的身上,初雪目前所做的一切,都还是在帮助陈家,尽管若芙的冤屈最后多半能洗刷掉,可是初雪这个姿态,还是摆得大度而善解人意。   于是雍妃便道:“现在的情形,咱们已经是坐在一条船上了,不知是谁在幕后推动,咱们都要同仇敌忾,揪出凶手才好。”   “娘娘,臣妾听说,皇爷对陆家很是宠信——”   雍妃点了点头:“皇室子弟对于自己的乳母往往都有很深的感情,皆因他们打小就是跟乳娘过日子,跟亲娘反而见得少。”   见初雪面露难色,雍妃又道:“不过,再亲密的君臣关系,也抵不上天家长子嫡孙的一条性命,假如此事真是陆家幕后策划的话,那可真是胆大包天之极,压根就不顾陆家全家老幼的性命与富贵了。”   “采莲的个性,一向如此。”初雪思酌着道:“娘娘,而今之计,只有请您的娘家出面,支持李家的人去给宝儿的母亲喊冤,当日修葺幽兰苑的工匠家眷那里,臣妾已经安置妥当,自会出来作证。”   雍妃嗯了一声,一双眼睛眯缝着,神情也慢慢地凝重起来:“从杨美人之死的事情上来看,多半是陆采莲让杨美人帮着毒杀宝儿,杨美人不忍下手,又受逼不过,无奈之下,才自我了断,只要李香玉之死被翻出来,证实是陆家做的,就算陆家不被满门抄斩,皇爷对他们的宠信也会去掉十之七八。”   “剩下这十之二三的宠爱,只能保全陆家,却保不住采莲,采莲一倒,她身边的人必然有想立功补过的,那时候,宝儿之死的真相自可水落石出。”初雪接口道。   “不错,我回头就让我哥哥派人去找李家,叫他们放心大胆地去告。”说完,雍妃用手指了指炕桌上的玫瑰糕,微笑道:“巴巴的到我宫里来了一趟,好歹吃些东西再去,早就听说你做的点心是天下一绝,你且尝尝我这小厨房里的玫瑰糕比你的手艺如何?”   初雪谢了一声,从芳儿递过来的盘子里取了一块玫瑰糕来吃了。   雍妃定定地看着她,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若芙小的时候,最喜欢吃我亲手做的玫瑰糕。”   初雪道:“娘娘放心,王妃娘娘腹中怀着天家骨肉,事情又不曾定案,她现在虽然不能出门,可是料想也无人敢薄待她的。”   雍妃晒然一笑,略带伤感地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有些想她了,进宫已经整整十年了,当年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天天跟我一起睡,一道吃,她和润儿两个人认识的字都是我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当年我进宫的时候,她和润儿追在我后面哭叫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   见她脸上一片惘然的神色,初雪不敢贸然出言相劝,只是低了头不做声。   雍妃又道:“本以为陈家的女儿以后都不用像我和姐姐这般困在深宫里终年不见天日,谁知若芙又走了我们姐妹的老路,她还是正妻名分,将来注定要正位中宫,唉,前路漫漫,实在荆棘满途。”   初雪劝道:“王妃娘娘兰心慧质,又有董嬷嬷在一边辅助,哥儿眼看就要出生,想来这一生都会平安顺遂。”   雍妃深深看了她一眼:“难得你心地宽厚,怪不得润儿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赞你,极力让我劝若芙与你亲近。”   见雍妃提到林润,初雪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慨,这个令若芙一生郁郁不乐的人,到底还是没能绝情到底,看来,他也是担心若芙在残酷的后院争斗中被人暗算的。   雍妃沉吟一番,又道:“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行动,明日就让皇爷知晓香玉之死另有蹊跷。” 第109章 鸣冤   这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 京城顺天府衙大门外,就响起了闷雷般的击鼓声。   顺天府尹李浩照例升堂问案, 却见来告状的是一对衣着鲜明的老夫妇, 口口声声的喊冤,说自己的女儿被女婿的妾室设计害死,求府尹大人做主为他们伸冤报仇。   李浩便问:“你们的女儿是如何被人害死?可有人证物证?”   那老妇人垂泪道:“小女出嫁之后,幸蒙上天垂怜, 头胎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女婿虽然宠爱小妾,却因为外孙之故, 对女儿向来爱重, 四年前,女儿再度怀孕, 那妾室却一无所出, 妒恨交加之下, 居然花钱买通修地龙的工匠, 在烟道上做了手脚, 致使女儿在隆冬之际, 被烟道里回流的毒气所伤,丢了性命,求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李浩闻言大怒,将手中的惊堂木猛地一拍:“岂有此理,堂堂京师,居然有人行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你家女婿姓甚名谁?家住哪条胡同?还有那妾室的名字,你且细细说来,本官立刻着人带上堂来,让你们当堂对质。”   这时,那老儿哽咽着道:“回大人,小人女婿姓朱名栽垕,家住裕王府,他那个妾室,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嫡亲的侄女陆侧妃。”   短短几句话,却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李浩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吃吃地问:“你们——你是裕王原配王妃之父,锦衣卫千户李家?”   李千户点了点头,咬牙道:“正是!当日女儿应选做了王妃,本以为从此荣华富贵,一步登天,谁知却遭横死,府尹大人,这案子,你敢不敢接?”   定了定神,李浩方苦笑道:“李千户,这不是本府敢不敢接的事儿,此乃皇家家事,非本府管辖范畴。”   李千户冷笑道:“古有开封府尹包龙图怒斩陈世美,怎么到了大人这里,就不行了?大人莫不是畏惧陆家势大,不敢为民做主?”   李浩本也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耿直君子,被李千户如此一激,正义之心顿起,沉吟一番,便道:“宋时律法与本朝不同,此乃天子家事,待我写封奏折,将此事禀明陛下,让陛下亲自做决断罢。”   说完,便拿起案上的纸笔,挥毫写就了一封奏折,递给身边的衙役:“火速送往内阁。”   李千户见目的已经达到,这才道:“多谢府尹大人。”   当天的内阁,早已被陈家暗中打点妥当,李浩的那封奏折一递进去,就被转到了嘉靖皇帝的手上。   这日,嘉靖皇帝依旧半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给他念奏折的照例是大太监林安。   林安先是念了一封应天府恶霸因夺民女灭人满门的惨案,听得嘉靖十分恼火,又念了一封淮河水患之事,随后,他拿起了顺天府的那份奏折。   只念了几个字,林安就猛地顿了口,再也念不下去了。   嘉靖低声道:“顺天府有人状告贵人?是哪个贵人?快念!”   林安结结巴巴地道:“皇——皇爷,奴才不敢念,皇爷您还是亲自过目吧。”说完就将奏折呈给了嘉靖。   嘉靖拿起奏折,只看了几行字,身子就绷紧了,待到看完之后,神情冷肃,怔了半晌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果真有此事?若真是陆家所为,那也太目中无人了!”   “皇爷,陆老太君是您的乳母,陆家公子又为国立下功勋,即便是他们害了您的儿媳——”说到这里,林芳就没再说下去了,他跟随嘉靖多年,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这人就是个不听劝的,你越是这样劝他,他越是反着来。   在温和有礼的陈家和飞扬跋扈的陆家之间,林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偏向陈家,不光是陈家的人对他态度好,更因为已故的陈皇后对他有过提拔知遇之恩。   果然,嘉靖一听此言,那火气就上来了,冷冷地道:“是朕的乳母又如何?为国立下功勋又如何?就因为这些,便可以毒杀朕的儿媳了么?他们把朕当成什么了?”   “皇爷,依奴才之见,陆家对您一向忠心耿耿,此事怕是另有蹊跷,未必真如奏折上所说,毕竟顺天府尹也只是奏明有人状告陆侧妃,并没有说案子已经断明了。反正东厂的人已经在王府安营扎寨了,不如您让东厂的人一并将此案也侦察一番得了。”   嘉靖神色一动,仔细想了想,脸上又露出了犹豫之色。   林安知道他是怕事情若果真属实,他会不忍处置陆家,事情是明摆着的,裕王元妃虽然是他的儿媳,可是这翁媳二人估计连正经话都没说过几句,而陆老太君自幼将他带大,陆炳与他更是情同手足。   想到这里,林安决定再添一把火:“裕王元妃的娘家人既然已经在顺天府衙前击鼓鸣冤,又当堂申诉案情,此案很快就会天下皆知了。”   嘉靖闻言,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横死之人可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妾室,那是他天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经儿媳妇,若是这般不明不白地了断此案,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个皇帝呢?唉! 看来,此案是不得不查了。   想到这里,嘉靖终于对林安道:“你去一趟裕王府,将这份奏折递给王芳,传朕口谕,叫他三日之内,断明此案。”   这道口谕很快就传到了王芳那里,王芳得了圣旨,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又派了一队人马,将采莲的抱月轩也团团围了起来。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的舆论沸沸扬扬,焦点从前日的初雪和若芙身上,转到了陆家和采莲身上。   李香玉和陆采莲争宠之事,在坊间早有传言,采莲仗着娘家势大而不把主母放在眼里,也是街知巷闻,如今李家猛地来了这一出,四年前香玉母子双亡的惨剧再一次被人们痛惜地提起。   陆家恃宠而骄,行事一向高调专横,早已树敌不少,那些平日里与陆家不合的人,更是借着这个机会拼命踩低陆家,案子尚未断明,陆家就已经被舆论定了罪。 第110章 翻案   王芳在东厂素来以断案如神著称, 这次又是秉承了嘉靖的口谕, 务必要查出真相。   在东厂那群专业拷打人的番子面前,抱月轩里的那群丫头婆子简直就像冰块遇见了烈火, 很快就融化成一滩水,问什么招什么了。   王芳带着人拆掉了幽兰苑, 仔细检视着烟道, 自然也就发现了烟道里的秘密。   在冯保的劝说下,当年修葺地龙的工匠家属也挺身而出, 证明当年的确是陆家的人花了大把银子请了这位工匠带人修造地龙, 此后, 陆家的人又他们给了一大笔银子,可是工匠却从此失踪了。   人证物证俱全,断明此案, 仅仅用了两天半的功夫。   此时, 陆府全家老幼, 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当年以为事情做的天衣无缝,谁知却还是被人识破了机关。   陆老太君关起房门, 和几个儿子商量了好半天, 最终还是决定厚着脸皮,到宫里去求皇帝。   陆炳冷着脸道:“娘,从目前的形式来看,莲儿是肯定保不住了,可是咱们全府上下几百口人,不能跟着她一起陪葬。”   陆老太君威严地点了点头:“不错,若是能说动皇帝,能看在打小吃奶的情分上,只处置莲丫头一人,不牵连咱们,就是万幸了。”   说完,她不由得看了自己的三儿子一眼,三儿子陆辉便是采莲的亲生父亲。   陆辉见母亲如此说,心中一阵心痛,含泪道:“娘,儿子虽然舍不得莲儿,可是也知道事到如今,只得如此,要怪只怪那丫头命苦吧。”   陆老太君见儿子神色惨然,喟然长叹一声:“”能够只处置莲儿,不牵连咱们,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还没有进宫,还真不知道这次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娘,皇爷对您的情分,那可是——”陆炳忙道。   “可如今被毒杀的是他的嫡亲儿媳,大明朝未来的一国之母!此事天下皆知,你叫他如何出手庇护?他若庇护了,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陆老太君说到激动处,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陆炳急忙上前给母亲捶背:“娘,若是确定皇爷不会网开一面,那么不求也罢。”   陆老太君咳嗽了一阵,喘息渐定之后,环视了几个儿子一阵,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呐呐自语道:“陆家世代书香,百年富贵,如何能毁在今日?辉儿,辉儿,你莫要怨做娘的心狠了。”   陆辉苦笑道:“娘,状告莲儿的是李家,处置莲儿的是皇爷,儿子如何能怪得您。”   “可是,若要想保全陆家,咱们就不能坐以待毙,如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咱们自己将莲儿毒杀裕王嫡长子之事,主动揭发出来,以求皇帝的谅解。”陆老太君定定地看着儿子。   陆辉颤声道:“娘——娘——如此一来,莲儿只怕真的万劫不复,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陆老太君煞白了一张脸,沙哑着喉咙道:“谁叫她胆大包天,被妒火蒙了心智,居然敢动裕王的嫡长子!那可不是裕王妃!”   陆炳也对弟弟说道:“三弟,你好糊涂,就算是毒杀了裕王妃,莲儿也是性命不保了,不如娘进宫主动揭发此事,或许能感动皇帝,最低限度,可以撇清与此事的关系,也让皇帝有一个保住咱们身家性命的借口啊!”   陆辉颤抖着嘴唇,好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陆家母子在密室里的这番谈话,采莲当然毫不知情。   王芳虽然是奉旨办案,可到底碍于采莲的侧妃身份,又是陆家的女儿,并不敢慢待她,只是将其软禁在抱月轩,不许她与外界接触罢了,那些番子们拷打审问的,都是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即便是她的心腹大丫头珍珠,也早就被单独关了一间囚室。   晚膳时分,看着满桌子的美酒佳肴,采莲心中十分得意,虽然自己被李香玉那个死鬼的娘家人告发了,被困在这抱月轩里无法出门,可是谁也不敢慢待了她不是!   当日李香玉在世时,她陆采莲就是这王府实际上的女主,现在换了陈若芙,也是一样,姓陈的必须给她让道,这不,她布下的天罗地网,先收拾姓陈的,再来收拾初雪那个贱人,到时候,凭着自己父兄在皇爷心目中的影响力,她当上王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想到这里,采莲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继续想道:“当年修建地龙的工匠早已被爹爹派人灭了口,就算他们拆了幽兰苑,无凭无据,也不能说是她做的,就算查出来了,哼!李香玉一个出身寒微的女人,又有谁能执意为她伸冤?祖母和爹爹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都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古往今来,除了皇位之争和山河破碎,否则又有哪条律法能让王子受到制裁?   想到这里,采莲心中十分的踏实,她就着菜肴,吃了一碗米饭之后,就和衣躺在炕上,想小憩一会。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了,刺目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进房中,采莲猛地从炕上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双眼,这才看清楚房门外站了几个东厂的番子。   采莲心中不由得怒气陡生,冷冷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为首的番子嘿嘿一笑:“侧妃娘娘,随我们走一趟吧。”   见他嘴上叫着侧妃娘娘,语气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恭敬之意,采莲心头更怒,哼了一声:“我身子不舒服,哪里也不想去。”   那番子她这般说,态度也强硬了起来,瞪起眼道:“娘娘若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可就休怪小的们无礼了。”   说完,朝身边几个高大健壮的番子使了个眼色,那几个番子就作势要上来拖采莲走。   采莲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大声喊道:“大胆奴才,竟敢以下犯上,你们如此待我,就不怕王爷和陆家找你们算账吗!” 第111章 定局   那为首的番子示意下属将采莲硬生生拖走,见采莲大怒之下,说出那番话来, 不由得冷冷一笑:“你毒杀了王爷的嫡长子,王爷此时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哪里还会去为你说话!”   采莲心中一惊, 嘴上却依旧强横:“你这大胆的奴才, 竟敢污蔑我,就算王爷不处置你, 我们陆家也不会放过你!”   那番子仰头哈哈一笑, 面露讥诮:“侧妃娘娘! 还做你的清秋大梦呢!揭发你毒杀裕王世子的, 不是别人,就是你的嫡亲祖母!”   恍若一个霹雳自天灵盖猛地砸落, 采莲只觉得眼冒金星,双耳嗡嗡直响, 她颤声道:“这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祖母那么疼爱我, 怎么会出首告发我?你们这些奴才瞎编造谣! 瞎编乱造!”   那番子也不跟她啰嗦, 只对下属喝道:“还不快动手!”   见两个番子来捉自己的胳膊,采莲喝道:“放开你们的脏手,我自己会走。”   说完,挺起胸膛,傲然走出了房间。   来到南院的上房,只见裕王端坐在堂上,右边下首还坐着一个中年太监,看服色应该是东厂的头领。   采莲心中惊惶不定,嘴上却委委屈屈叫了一声:“王爷!”   裕王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回想起香玉母子的音容笑貌,身子开始微微发颤了,那可是他的结发之妻和唯一的儿子,居然都死在这个女人的毒手之下,想到这里,他额头上的青筋开始突突直跳了。   见裕王不说话,只拿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瞪视着自己,采莲忙道:“王爷,臣妾没有,臣妾真没有做那些事情!”   “你真的没有做哪些事情?”裕王强压怒火,静静地问。   “臣妾没有毒杀王妃,臣妾也没有毒杀宝儿,王爷,那都是别人诬陷臣妾。”   裕王冷冷地道:“就算香玉的家人冤枉了你,那么你们陆家呢?你的亲祖母呢?难道她也会冤枉你?”   见裕王也这般说,采莲的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她定了定神,犹自不死心地道:“臣妾的祖母怎么会如此糊涂?王爷,这其中莫不是另有缘由!”   裕王冷笑道:“若是别人出首告发,父皇还真的怀疑另有缘由,可是今日一早,你祖母身披荆条,跪倒在乾清宫外请罪,将你的恶行告知皇爷,这难道还会有假?你这个贱人,好狠毒的心肠啊!”   采莲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惨白,随即转为死灰,,瘫坐在地,再也没有了一丝力气。   此时的闲云阁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林嬷嬷兴高采烈地道:“那陆老太君总也有七十多岁了,身上背着一整捆的荆条,在乾清宫外跪了小半个时辰,也是真的不容易。”   皇爷让她跪了小半个时辰才肯宣召,也是在表明一种决心,叫她不要妄想再为自己的孙女求情了吧。   可是连皇爷都没想到,陆家居然狠心绝情到这等地步,性命攸关的时刻,压根就不用别人去告发采莲,自己家就先把采莲给牺牲掉了。   想到这里,初雪忍不住摇了摇头,对陆家满是不耻,这样一个家族,早晚会遭报应的。   小月一脸的喜色,拉着林嬷嬷的手追问不休:“嬷嬷,陆老太君到底是怎么跟皇爷说的,她怎么就说得出口,还有,陆侧妃是怎么设计毒杀宝哥儿的?”   林嬷嬷叹息道:“这事,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猜到她是怎么说的,无非就是管教不严,令孙女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求皇爷治罪之类的话呗。”   “那皇爷会治她们全家的罪吗?”小月满怀希冀地问。   初雪静静地道:“皇爷会治采莲的罪,但是不会治陆家的罪了,这就是陆老太君的目的,皇爷打小吃她的奶长大,与陆炳又是生死之交,当然不忍心治他们的罪,陆家就是摸准了皇爷的心思,才让陆老太君演了这么一出,如此一来,皇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整个陆氏家族从这两个案子里撇清出去了!”   小月吁了一口气,默然不语了。   林嬷嬷又道:“听说,珍珠已经招供了,杨美人就是不肯听陆侧妃的话去毒杀宝儿,又被她以全家人的性命相威胁,才不得不自尽的。”   初雪点了点头:“杨美人跟齐侧妃到底不同些,我看,采莲这次是再无生路可走了。”   “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她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啊,当年的绿叶不也是她打死的,要不是咱们家小姐福大命大,早就被她害死了。”小月恨恨地道。   初雪微微一笑:“好了,不要再提采莲了,倒是咱们,尤其是王妃娘娘,现在总算是安全了。”   林嬷嬷也笑道:“可不是么,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的,没想到陆老太君这么快就成全咱们了。”   初雪抬头看了看窗外,见外头阳光正好,梨树上的叶子绿油油地泛着光,便道“听说看守正院的侍卫已经撤了,咱们现在就去正院看看王妃娘娘吧,这番惊吓,也够她受的了。”   小月点了点头,取出衣裳伺候着初雪换了,主仆二人便向正院走来。   正院大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撕掉了,门上还有残存的印记,原本看守院门的婆子也已经恢复了旧业,见初雪来了,忙含笑让进院里,同时叫另一个婆子进去通报。   若芙亲自迎出了院子,伸出双手握住了初雪的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初雪垂眼去看她的腹部,比起前日来,已经明显隆出来了,便笑道:“虚惊一场,娘娘现在可以安心养胎了。”   若芙抚摸着肚子,先是柔柔地笑,随即神情又变得冷硬:“都说孕妇禁不起惊吓,在我被软禁的日子里,腹中胎儿的父亲居然从未来来过我一眼,这件事教我明白,枕边情义不过如此,能靠得住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儿子。”   初雪默然不语,前段日子,裕王和若芙的感情的确很融洽,可是事发之后,裕王竟然是不闻不问,虽说宝儿是他的骨肉,可若芙怀的又何尝不是他的骨肉,也难怪若芙心冷了。 第112章 收梢   裕王妃母子被毒杀一案,因为案情实在太过重大, 东厂自然也不敢做出最终的审判。能够裁决此事的, 只有皇帝。   对于此案, 朝野坊间议论纷纷,议论的焦点自然是陆家是否被牵连这个话题上。   有人说采莲肯定是有娘家的支持才能做成这这样的事情, 所以陆老太君刻意撇清, 可是皇爷是何等聪明的心性, 自然不会轻易被她蒙蔽。   可是, 了解嘉靖的人心中都有数, 这位皇帝对自己的乳母有很深的感情, 一定会顺水推舟, 饶了陆家的。   小月在外面听到了这些闲话, 回来对初雪道:“连外面集市上杀猪卖肉的屠夫都看得出来陆家老太君是在演戏撇清,皇爷自然也能看出来, 我若是皇爷, 就不受她们的骗!”   冯保看了她一眼:“我若是皇爷,多半也会心甘情愿受她的骗!”   小月冲他翻了一个大白眼:“要都像你们这样,坏人都要得意死了。”   “放心吧小月, 坏人得意不了多久的, 皇爷固然会饶过陆家,可是你以为咱们王爷是死人么?总有那么一天,王爷会让陆家血债血偿的!”初雪淡淡地说着,拈起一根粉红色的丝线,对着亮光,眯缝起来眼睛穿针。   冯保笑道:“娘娘说的,正是奴才心里想的,将来王爷登基,第一个要除掉的,肯定就是陆家。”   这时候,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林嬷嬷走了进来,脸上神色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小姐,宫里的旨意下来了。”   “旨意里怎么说?”小月和冯保齐声问道。   林嬷嬷道:“旨意里说的明明白白,杀人偿命,赐给陆氏采莲毒酒一杯。”   “把她赐死是肯定的,不赐死哪里还有天理,我是问陆家,皇爷在旨意里有没有提到怎么处置陆家”小月追问道。   林嬷嬷这才略嫌沮丧地说:“陆家又是主动揭发,又是自己认罪,皇爷决定轻罚,只罚了陆家几兄弟一年的俸禄。”   小月哼了一声,悻悻地道:“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糊弄小老百姓的话,即便是杀了王子,只要跟皇爷搞好关系,照样可以逃脱!”   虽然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乍一听说,初雪还是有些感触,小月说的何尝没有道理,这人世间的一切,拼的都是关系和势力罢了,也幸亏王妃是陈家的女儿,若是换了普通官宦人家,首先宝儿的外公外婆就不敢告,告了也告不赢,所以,这次的胜利,实际上是陆采莲和陈若芙拼爹的结果,若芙的爹更厉害些罢了。   想到这里,初雪有些意兴阑珊,放下手中的绣活,目光又落在了隆起的肚腹之上,近来,这孩子的胎动是越来越厉害了,兴许真是个男孩呢!   小月呆了一会,突然又问林嬷嬷:“毒酒是不是已经赐下来了,陆侧妃喝下去了吗?咱们假装顺路,过去看看吧。”   初雪摇了摇头:“小月,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这个热闹不瞧也罢。”   小月见她神情严厉,只得罢了,她拿了一块青帕,一边擦着古董上的灰尘,一边想,不知道平日里那么飞扬跋扈的一个人,如今面对那杯毒酒,会是怎么样一番神情。   此时此刻,南院的囚室之中,采莲匍匐在地上,听着来行刑的太监面无表情地道:“陆氏,皇爷赐你毒酒一杯,赶快磕头谢恩吧。”   明知道这一天很快会来的,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明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可是采莲心里却还在暗暗期盼着,从小到大,她们陆家的子弟不管在外面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最后只要祖母在皇爷面前一求情,事情都会烟消云散,采莲一直都有这个自信和底气。   她实在不相信祖母和爹娘伯父居然会把她给卖了,不——不!这一定是祖母的权宜之计,祖母这是要先从这件事里撇清出来,保存实力,再想办法救她的,一定是这样的。   行刑的太监见她俯在地上,久久不动,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拉长了嗓子:“陆氏!可听清楚皇爷的旨意没有!”   采莲抬起头来,瞪视着那个太监,一双眼睛闪烁着怨毒的光茫:“公公,烦劳您回去禀告皇爷,我固然该死,可是此事别有内情,我也是受人指使,求皇爷明鉴。”   那太监冷冷一笑:“你是否要说是陆家一直指使你?”   “正是,公公,我也是迫于无奈,求公公回宫——”   “好了!皇爷早已猜到你会这么说,叫我们不要理你,怎么样?这杯酒是你自己喝,还是我们灌着你喝?”   至此,采莲终于彻底绝望了,她勉强站起身来,颤巍巍地从银托盘中拿起那杯毒酒,刹那间,她在脑海中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小,她就被家族作为未来太子妃的人选去培育,去教育,长大后,为了家族的将来,甘受屈辱给人做妾,中间使尽心机费尽手段,最终的最终,,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原来,她从未作为一个人活过,她只是一枚棋子,一个物件,最终被家族和亲人无情地抛弃的物件,她活了二十多年,居然从没有一天是真真正正的为自己而活。   那太监还在不住声帝催促:“你倒是快些!反正总是一死,磨磨蹭蹭的有什么意思?咱们回去还有好些事情呢!”   采莲也不理她,只将那杯毒酒往地下狠狠一摔,清脆的响声过后,毒酒泄了满地,两个太监忙不迭地跳开脚,这酒里可是含有剧毒之物,沾上了可不得了。   再看采莲,只见她将身子一转,对准了墙壁,狠狠地用头撞了过去。   在两个太监的惊呼声中,采莲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她的额头,溅起了碗口大小的血花,一双大眼睛却依然圆睁着,死不瞑目。 第113章 失望   转眼又是炎热的夏季,裕王府后花园里却是浓荫蔽日,湖面上吹来的风挟带着荷花隐约的芬芳, 自成一个清凉幽静的世界。   还有半个多月,初雪就要临盆了, 鲁太医日日给她诊脉, 每次都叮嘱她要多出来走动,这样生的时候才不会难产。   此时,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纱衣。隆起的肚腹被宽大的纱衣遮掩着,远远看去,似是毫无孕状, 由冯保陪着, 在湖边漫步。   采莲的死,无声无息,似乎没有在这王府里掀起一丝波澜。   她为人本来就专横暴躁, 府中下人们喜欢她的压根就不多, 抱月轩里的丫头婆子因为受到王妃母子被害一案的牵连,大都被赐死或者发配了,而陆家为了自保, 更是连她的身后事都不派人问一声。   裕王对这个小妾恨之入骨, 当然不肯为她厚葬,只派人拿一副薄棺草草地敛了,在城郊随便找个地方一埋了事。   倒是初雪,很是感慨了一番,对冯保说:“别人都还罢了,只是陆家也把事情做得太绝了,且不说采莲是他们家的嫡亲女儿,便不是骨肉至亲,她也是为了陆家的荣华富贵嫁进王府做妾的,如此行为,实在叫人齿冷。”   冯保点头道:“陆家这种行径,便是集市上的贩夫走卒也多有不屑,这样一个家族,将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是,近来这一连串的事情,娘娘可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初雪看了冯保一眼,抿住了嘴唇一声不吭。   冯保见左右无人,便轻声道:“张大人认定此事还有情由,娘娘不可不防啊!”说完,他下意识地朝明月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月楼在那几株合抱粗的大杏树底下,大门紧闭着,此时高湘估计正在闭门午睡,她一向独来独往,除了每日里给若芙请安,家宴时出场一下,其余时间几乎都幽闭在院子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初雪有时候会想,也许,高湘是真的深爱张居正的,爱而不得的痛苦日积月累,转变成堆积在心底的毒汁,这种毒汁彻底毁掉了一个人灵魂深处的阳光和善良,这时的高湘,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宝儿之死的事情里,虽然没有什么证据,可是她和张居正的想法一样,很难相信这里没有高湘的因素。   只是高湘不是采莲,跟采莲比起来,她更阴险,城府更深,也更家善于伪装,因为高拱的缘故,裕王虽说谈不上多宠爱她,可是也从来不曾冷落过她,每个月总要去她房里过三五个晚上的。   近来几个月,因为她和若芙的身孕,能够侍寝的只有高湘和齐云,而齐云又是裕王向来厌弃的,所以高湘最近可谓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了。所以,在裕王心底,她也比采莲有份量的多。   想到这里,初雪便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采莲也死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可是娘娘,高侧妃的目标,可从来都不是陆侧妃和宝哥儿啊!”冯保提醒道。   “纵然她的目标是我——”初雪晒笑道:“也没什么人帮她作恶了,杨美人死了,齐云害怕采莲的事情会牵连到她,吓得整天不敢出门,听说都快成了失心疯了。”   “可是,王妃娘娘和您还是好好的,而且即将生下自己的孩子,这生下来的是男是女,就足够世人议论纷纷了。”   初雪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当然希望自己生个男孩,可是,如果王妃娘娘生下的是个女娃,那世人的目光和嘴巴,估计都要放在这裕王府的后院了。   假如自己生个女儿,若芙生个男孩,那样虽然少了很多是非,可是自己和顺姐终身却没有了依靠,她虽然善良,可是并非无私到那种境界。   想到这里,她喟然叹息道:“也许,最好的结果,就是王妃娘娘和我生下的都是男孩,而且王妃的孩子居长,嫡长子名分一定,人心也就安了。”   冯保唇边现出一丝讽刺的笑:“娘娘,这恰恰是最令人担忧的结果啊,您的月份大,王妃的孩子肯定是居不了长的,”   看着碧清的湖水被微风荡起阵阵涟漪,初雪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冯保,你说,那算命的说我和王妃肚子里怀的都是男胎,是不是真的。”   见冯保微微一笑,欲言又止,初雪不由得自己笑道:“我可真是糊涂了,算命先生混饭吃的话,如何信得!”   说完,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隆起的肚腹,长吁了一口气道:“是男是女,且看天意吧。”   这时,小月一路碎步从湖堤那边跑了过来:“娘娘,王爷在房里等您很久了。”   初雪嗯了一声,吩咐冯保:“这湖里的莲子又大又饱满,你且去摘些回来,咱们好做汤吃。”   说完,她扶着小月回到闲云阁,只见裕王在窗前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脚步声,裕王回过头来,见到初雪,不由得一笑:“湖边风大,以后别去逛了,莫要着了谅!”   初雪来到贵妃榻前坐了:“顺姐看见您来,不知又该怎么高兴了。”   裕王微笑道:“刚才陪着她玩过一会了,她喊娘已经喊得很清楚了,真是个聪明的丫头。”说到这里,裕王眼角的笑意有些了凄怆的味道。   初雪看着他略嫌憔悴的脸,知道宝儿之死对他的打击是沉重的,一时也说不是上来什么安慰的话。   裕王来到美人塌前,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肚腹,柔声道:“再有半个月就要生了呢,瞧这肚子,这小子的个头定然不小。”   初雪道:“王爷身材高挑,孩子自然也不会矮到哪里去。”   裕王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道:“初雪,你有了两个孩子,以后的日子一定都有得你忙的。”   初雪笑道:“臣妾本来就是个无所事事的人,有两个孩子拉扯着,自然是好。”   裕王目光闪烁:“父皇说,我后院里乏人伺候,所以,又从宫里给我送来了两个人——”   初雪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咱们院子里又要添新的姐妹了是吗?这可太好了,这就不愁冷清了。”   看着她发自心底,毫不作伪的笑容,裕王的眼神,却渐渐黯淡了下去,一时之间,竟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失望。 第114章 新人   裕王后院又添新人的消息,很快就合府皆知了。   因为王府里很多人都是宫里出来的,在宫里自有自己的人脉渠道, 所以新人还未进府。大抵情形就已经被那些热爱八卦的人士给打探出来了。   林嬷嬷出去转悠了一圈, 听了一耳朵的小道消息, 回来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给大家听。   这次给裕王后院送人,还真是皇爷的主意。   皇爷近来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对裕王这个唯一的儿子也比以前上心了许多,眼见儿子后院的妻妾死的死, 怀孕的怀孕,可以侍寝的只有两个, 又都不是儿子十分宠爱的,便命身边的管事太监林安在宫中物色一下,看看可有合适的宫女, 给儿子送两个过去。   此言一出, 可忙坏了宫里的各路神仙,想想也是, 裕王总有一天要登基继位,现在潜邸几乎没什么女人, 这个时候伺候裕王, 很容易就能生下一男半女,将来封个妃位,真是易如反掌。   于是从管宫的王贵妃到最下等的才人,甚至各尚宫,管事太监和姑姑,都争抢着将自己的侄女,外甥女,干女儿甚至是身边的亲信心腹送过来。   名额只有两个,僧多粥少,时间又紧迫,在经历了一番紧锣密鼓的勾心斗角之后,最终的胜利者,是王贵妃宫里的宫女喜儿和杜康妃身边管事姑姑的娘家侄女儿江兰。   这个结果也是大家能预料到的,王贵妃现管着六宫,是实际上的皇后,林安自然要听她的,而康妃现在虽然默默无闻,可是等人家儿子一登基,连王贵妃都要靠边站,林安当然也要听她的。   初雪用手轻轻拍打着因怀孕有些浮肿的膝盖,对冯保笑道:“宫里那些人其实也是瞎忙活,事情的结果是明摆着的,林安那样的人精,怎么可能去得罪王贵妃和康妃娘娘呢!”   冯保哼了一声:“这世上别的不多,多的就是那些心存妄想的人,娘娘,本来后院好不容易安静了,等这两人一来,恐怕要比往日更加热闹啊。”   “那倒是——”林嬷嬷忙接口道:“这两人背后一个是王贵妃,一个是康妃娘娘,都是连王爷也惹不起的主儿啊,陆家和陈家的背景到了这两人面前,都还要差一截呢!”   初雪淡淡地笑:“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可是我也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了,就算从此失宠,有孩子可以依傍,在这后院里安静度日还是能够做到的,我并不求着王爷如何宠爱我。”   听了她的话,冯保不由得摇了摇头:“娘娘,王爷的宠爱,可不是您求就能求来的。”   “所以我不求,我只安心带好两个孩子便成。”   冯保目光一闪:“娘娘,您是还没弄懂奴才的意思,奴才的意思是说,王爷的宠爱,可不是您推就能推得掉的。”   初雪一怔,有些愕然地看着冯保。   林嬷嬷笑道:“冯保说的是这个理儿啊,娘娘,您难道不觉得后院所有女子之中,王爷最宠爱的,始终是您么?”   初雪有些茫然,仔细回思一下,仿佛确乎是这么回事,裕王不管有多忙,每个月都要跑十几趟她的房中,即使她有孕不能侍寝,他也会经常来坐坐,她始终以为那是顺姐的缘故,可是现在想想,似乎不是那么回事,比起顺姐来,他更加宠爱宝儿,却极少到杨美人那里去。   集宠在一身,也就等于集怨在一身,这个道理是不难明白的。   所以采莲才会那么恨她,处处找她的邪火,杨美人和齐侧妃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投靠采莲做排挤她孤立她的帮凶。   现在,即将进府的新人来头都那么大,又都是一心巴望着宠爱的,若裕王还是对自己宠爱有加,自然会成为这两个人的眼中钉。而高湘又像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在暗处随时准备着咬她一口,以她的聪明,自然很快就晓得如何利用新人对自己的怨恨兴风作浪。   一场更大更猛的风雨,也许就迫在眉睫了。   想到这里,初雪心头烦闷更甚,她扔下手中正在做的鸳鸯戏水的婴儿肚兜,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你说这人,要想过上安安静静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林嬷嬷见她眉头紧锁,便劝道:“事情还没发生呢,先不要想那么多,安心养胎是要紧,把肚子里的哥儿生下来,有一双儿女在手,又有和王爷多年的情分,王妃又和您相交莫逆,您还愁什么呢!”   初雪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暗想,但愿天可怜见,这一胎是个男的,有了这个儿子,以后和裕王疏远了,也就不怕了。   宫里的人办事,向来以速度快著称,因为喜儿和江兰两人都是宫女出身,熟知宫中礼节,也无需再找教养嬷嬷培训,于是选拔后的第二天清晨,两人就被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送进了裕王府。   若芙虽然大腹便便,可是作为王府的主母,自然要接待安排这两个人的起居问题。   府中后院虽然住所不少,可是大都长年无人居住,都有些荒废了,只有陆采莲的抱月轩和杨美人的望梅轩空着,而且家用什物都是现成的,不用修葺,可以直接搬过去住。   于是若芙就把喜儿安排住进了抱月轩,江兰住进了望梅轩,又给两人各自配置了伺候的人手。   名分上定的,两人都是美人,喜儿姓何,人们就叫她何美人。   因为两人是上午时分到的,初雪已经到王妃的正院请过安了,也就没机会见到这两位美女,只听下人们说容色都是十分的姣好。   到了下午,小月笑嘻嘻地从外面跑进来,对初雪和林嬷嬷道:“小姐,府里又有新闻了。”   初雪放下书卷,看着她:“什么新闻?”   小月笑吟吟地道:“奴婢刚才去库房领茶叶,听见一群人在那里议论纷纷,走过去一听,才知道是两位新来的美人相互之间掐起来了。” 第115章 掐架   初雪听小月说新来的江美人与何美人掐起来了, 不禁十分诧异,便问:“怎么刚进一进王府就闹起别扭来了?莫非她们两人原本在宫中就认识?”   林嬷嬷接接口道:“那倒有可能, 以往在宫中, 常听说王贵妃不太待见康妃娘娘,咱们王爷母子那些年没少受王贵妃母子的气,两宫的主子不和,下人们自然也会相互敌视。”   初雪摇了摇头:“王贵妃也不是傻瓜,她现在没了儿子可以依傍,将来注定要仰王爷母子的鼻息过日子,现在当然不会和康妃娘娘作对, 我上次进宫还听说王贵妃对康妃娘娘好得不得了呢。”   “这两人认识不认识奴才真不知道,只听说她们是因为住处掐起来的。江美人住的是望梅轩, 她对此很不满意, 说望梅轩太寒素, 没有抱月轩宽敞华丽,硬是要跟何美人换。”   林嬷嬷听了, 忍不住咋舌道:“住处本是王妃娘娘安排好了的,这江美人新来乍到, 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何美人, 看样子定是个不好相与的。”   小月冷笑道:“江美人无非就是仗着她是康妃娘娘的亲信,一来就给何美人一个下马威,连王妃娘娘的账都不肯买,也是个糊涂的。”   初雪点了点头,那倒是,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康妃娘娘身份再特殊,那也是皇爷驾崩王爷继位以后的事儿,现在宫里还是王贵妃说了算,莫说她一个小小美人,就是康妃和王爷,现在也只能乖乖听王贵妃的吩咐。   更何况两人的住处是若芙安排的,将来若芙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最终能够主宰她们这群妃妾命运的人,对她的安排提出非议,如此明目张胆地扫她的面子,将来还怎么在后宫里混呢?   想到这里,她又问小月:“那何美人是什么态度?”   “何美人倒是没有针锋相对,只是对江美人说,住处是王妃娘娘安排的,她只听王妃的,若是王妃叫她搬,她就搬到望梅轩。”   林嬷嬷笑道:“这倒是个省事儿的。”   “是个省事的,可也是个有心计儿的,看来,这两个人都不是那老实巴交的啊!” 初雪摘下手指上戴的金顶针,站起身来,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腿脚。   小月忙拿过美人拳来,蹲下来给她锤腿:“早就跟您说过,叫您不要坐那么久了,这下又麻了吧!”   “哪里就这么娇贵起来,还要你蹲着给我锤!“初雪自己夺下美人拳,又坐回到贵妃塌上,自己轻轻地锤着腿。   “那这事儿,最后到底是怎么办的?江美人是不是如愿以偿地住进抱月轩了?”林嬷嬷有些意犹未尽地问小月。   “只听说此事惊动了王爷,王爷正往抱月轩里赶呢,我赶着回房,后来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小月说完,又笑道:“小厨房里的酱油没有了,嬷嬷,我不敢使唤您老人家,可是大厨房里你的熟人多,只消去一趟,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林嬷嬷伸出手指,点了点小月的额头笑道:“你这个小滑头,我可没你那么多的闲心管人家的闲事,咱们只需关起门来过咱们的日子就好。你若真想知道,待会叫冯保进来就行了,不要看他进府的日子短,可他满府里人缘好着呢。”   小月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他整天吃饱了没事干,就是个包打听,不满府里打探消息又能做什么!”   初雪见她这般说,不由得和林嬷嬷相视一笑,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两人看样子是八字不合,命里犯冲,谁都看谁不顺眼。   小月嘴上这样说着,心里的好奇却始终也消不掉,到了傍晚,终于忍不住找了个由头把冯保从后院里叫进来了。   冯保一进屋,小月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了冯保?抱月轩里究竟住进了谁?”   冯保翻了小月一个大白眼,随后才转脸对初雪笑道:“娘娘您猜住进了谁?”   初雪淡淡一笑:“肯定是空着,谁也住不成了,不但抱月轩空了,恐怕望梅轩也空了。”   冯保竖起大拇指赞道:“娘娘好头脑,猜的一点不差,真是把王爷的脾性给摸透了。”   初雪垂下眼睑:“此事并不难猜,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不会让江美人的目的得逞,只是王爷向来如此。”   冯保一怔,随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心底有些为她难过。   其实,事情是明摆着的,王妃娘娘已经做出了安排,不过是一个住的地方,住哪里不一样?可偏偏江美人仗着康妃之势,硬生生要压上何美人一头罢了。   这事,若是换了张居正,定然会维持原判,本来该谁住的地方就谁住,既不动摇王妃的权威,又不助长江美人的气焰,更加不会让无辜的何美人受委屈,康妃那里,也会据理力争,说服母亲不要动怒上火。   可惜,裕王不是张居正,他选择了一个看似谁都不得罪,其实最为懦弱的逃避办法,谁也不住进去,给两人都换一个地方,这样的男人,从根子上就缺乏迎难而上干大事的魄力和能力。   张居正早就说过裕王是仁厚有余,干练不足,真的被他说中了。   然而,再懦弱的男人,也是自己的丈夫,顺姐和腹中孩子的父亲,这一生早已成为定局,还能怎样?   小月见初雪神色黯然,虽然猜不透她和冯保话中的玄机,可是却也知道气氛不对,忙转了话题问道:“那么,江美人和何美人都被王爷安排进哪里住了?”   冯保道:“幽兰苑的地龙已经修葺好了,住了江美人,何美人则住进了吟风阁。”   小月嗯了一声:“我听库房的人说,两人都是个美人坯子,可是,何美人还要略胜过一筹,也不知是真是假,明日她们定然要去正院给王妃娘娘请安的,到时候我可要好好看看,我就不信,能有什么样的绝色美人超过咱们家的小姐。” 第116章 试探   第二天清晨, 王府中万众瞩目的两位美人终于在正院闪亮登场,许多双眼睛都瞪得老大, 注视着两位美人的容颜。   在小月看来, 何美人丰满白皙,比起江美人的妖娆艳丽来,让人看着更加舒服些,不过,平心而论,这两人的姿色算然都算得上是万里挑一,可是和初雪的绝世容光比起来, 的确还差了那么一点。   看完美人,回到闲云阁之后, 小月笑道:“小姐, 这下奴婢就放心了, 现在满府里任谁都说她们不如您,顶多也就跟当初的陆侧妃持平。”   初雪专心致志地喝着牛乳汤, 没太在意小月的话,她可没起过要跟新人争宠的念头, 她甚至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爱上裕王, 若是像别的女人那样对夫君心怀爱意,那面对新宠,日子可该怎么过   虽然刻意加了香料,可牛乳汤里还是有一股淡淡的膻味,初雪并不喜欢这种味道,可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筋骨强健,她硬是咬着牙每天都要喝上两碗。   这牛乳是康妃每日里专程派人从宫里送来的,康妃不止一次地重复强调,要想将孩子平安养大,牛乳汤必不可少,她就是从小拿牛乳汤喂养裕王,才让他的身子如此康健,最终问鼎皇位的。   可惜,若芙就受不了这种膻味,每次一喝就吐,最后没办法,只好不喝了。   算算日子,还有十来天就要临盆了,几个月来,原本很粘她的顺姐现在每天只容许在她房中玩上个把时辰,她还不能抱女儿,怕她的小腿蹬到了肚子里的胎儿,唉,等孩子出生了,一定好好带带顺姐,弥补一下这几个月来对她的冷淡。   想到这里,她一仰脖子,将瓷碗中的牛乳汤一饮而尽,看看天色尚早,正是夏日傍晚凉风习习之时,便道:“小月,你陪我去后园湖边走一走吧。”   小月答应了一声,打开房门,却见裕王从院子走来,便对初雪笑道:“王爷来了,咱们去不成了。”   裕王进来后,看见初雪面前空空的瓷碗,便和她并肩坐在贵妃塌上,拉起她的一只手道:“又喝牛乳汤了,现在能喝惯了么?”   “没什么惯不惯的,左不过是为了孩子,好在再过十多天,孩子就出来了,臣妾就不用喝了。”   裕王嘿了一声:“等孩子出来以后,母妃的牛乳汤只怕要送得更加勤快了,她定是一心想把两个孙儿都喂得健壮如牛呢。”   初雪笑道:“万一臣妾生的是个女孩,王爷可不许生气不疼她。”   “只要是我的骨肉,不管男女,我都是打心底里疼的,你看我对顺姐不就知道了吗!”   说到这里,裕王突然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初雪,好端端的,你为什么担心我不疼你腹中的孩子了?”   “臣妾只是随口一说,王爷别太较真了。”   裕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今儿早上,你该见着宫里送来的那两个人了”   初雪点了点头。   裕王有些啼笑皆非地道:“母妃宫里送来的那个姓江的丫头,性子也太好强了些,住在哪里不是住,依我看,望梅轩傍着一片梅林,景致比抱月轩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可她偏偏就是要跟王贵妃宫里的人对着干。”   “王贵妃如今还在管理着后宫,皇爷春秋正盛,江美人如此行为,实在有欠妥当,只怕要令康妃娘娘难做。”初雪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裕王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哦?怎么个难做法了?”   初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王爷跟臣妾装什么糊涂?皇爷在世一天,天下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他事事都听王贵妃的,若是王贵妃想为难康妃娘娘,只怕王爷您也没办法。”   “这个不消你说,我自然知道,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原因么?”   “其他的原因”初雪茫然地摇了摇头。   裕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两人就着小厨房的糕点,喝着香茶,聊了会家常。   眼看着夕阳的金光一点点漫进纱窗,初雪便道:“臣妾不能侍寝,就不留王爷用晚膳了。”   裕王恍若未闻,只盯着窗户怔怔地发了会呆,良久方叹了口气,对初雪道:“你说,这江美人和何美人两个,一个自己娘亲送来的,一个是后宫最尊贵的王贵妃送来的,我该先去哪一个房里过夜比较好呢?”   初雪闻言,不禁有些好笑,这侍寝的事情,可跟安排住处不同,他可以同时给两个美人重新安排住处,却无法同时跟她们两个人睡觉,这下可真难为了。   看着初雪脸上的笑意,裕王淡淡地问:“你笑什么?”   “臣妾没笑什么,只是替王爷高兴,这齐人之福也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   听了此话,裕王面色微变,审视般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鉴别她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见她眼神清澈,神情坦荡,实在不像作伪之后,裕王的脸色有些阴郁起来。   他站起身来到窗前,烦躁地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在父皇面前撺掇着要给我送人,本来后院清清静静的多好,现在一下子塞进来两个人,又都是各自怀着心思来的,我实在不想去见她们,不想再看她们谄媚的样子了!”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初雪有些发懵,只是也不好接口说什么,他是在埋怨他老子给他房里塞人,别说他老子是当今天子,就是普通平民,作为庶媳,也没有在丈夫面前埋怨公公的道理。   见初雪默认不语,裕王心中怒火更甚,他转回身子,冷冷地问:“你为什么不做声?”   “王爷,此事与臣妾无关,臣妾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论。”   听了这话,裕王心中更加气闷,却又无从发泄,这时突然觉得脚边有一团柔软的物事缓缓磨蹭着他的脚面,低头一看,却是初雪平日里养的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便飞起一脚,将猫踢出老远。   随着波斯猫的一声惨叫,裕王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咣当一声,带上了房门。 第117章 争宠   对于裕王莫名其妙的怒气,初雪先是有些诧异,随即翻心一想,反正他怨的是他老子,厌的是后院不得清静,一总事情,都与自己无关,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依旧安心养她的胎。   虽然在闲云阁里闭门不出,可是依旧不断有小道消息传入她的耳中。   据说,第二天晚上,裕王就临幸了何美人,初雪觉得,这次的行动应该是出自裕王内心的意愿,何美人身形丰满,比较符合成熟男子的审美,裕王已经不是青葱少年了,对于江美人的窈窕纤丽自然也就少了许多□□上的吸引。   不过,江美人毕竟是自己老娘宫里出来的,裕王自然也不敢冷落,于是第三天晚上,他又临幸了江美人。   两位美人刚进府,就得到了裕王的垂怜,可以说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了,也许江美人对于裕王先临幸何美人之事有些不满,可是经过了上次争住所事件后,她也明白王府的事情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若芙这一胎的胎像,一直都不太稳当,这主要是因为她长期不喜欢到花园里玩乐走动造成的,她的孕吐一直持续到六七个月,才渐渐止住,王府里的细务,全赖精明能干的董嬷嬷打理。   王妃娘娘这样的身体状况,每日早上请安的时候,自然是不能待太久的,这一点,府里的三个老人都明白,按说,两个新人也该心里有数才是,就算新来乍到,没有人提点她们,可是稍微会瞅点眼色的,也就懂了。   可惜何美人偏偏就是个不瞅眼色的,兴许是新来乍到,心里没底,一心想讨好主母的缘故吧,她每次到正院请安,都是早早地来,最后一个走,别人都走了,她还坐在若芙下首,叽叽喳喳地说些自己家乡的风俗和宫里的见闻。   若芙是个脾气好且自幼受到良好教养的人,念着何美人在自己面前承欢是一番好意,也就忍着身子的不适,微笑倾听。   可董嬷嬷心疼自家小姐,那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这日清晨,外面滴滴答答下着雨,三个老人都很乖巧,各自找了托词,派个下人来正院里知会一声,今天就不来请安了。   这是如今的裕王府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以前香玉在的时候,因为她出身背景太差,又被陆采莲处处压着,为了显示自己主母的威严,是非常喜欢底下的小妾们日日去正院给她请安的,越是风雨无阻,香玉就越是高兴,哪怕是大雪偎门,她也是早早地起床,穿戴隆重整齐,在正厅接受一众小妾的朝拜,仿佛只有这样,才让她这个名不副实的主母心里好过些。   可是若芙做了王妃之后,行事跟香玉恰恰相反,她生来爱静,总觉得每日里像个菩萨似的被众人朝拜着让她非常不舒服,若不是董嬷嬷极力劝阻,她早将每日一次的早上请安改成三日一次了。   她房里的丫头们也跟她一样爱清静,尤其是雨雪天气,几个侧妃美人加上跟着来伺候的丫头婆子,满满一屋子人,光是凌乱不堪的脏脚印就够打扫半天的了,所以,日子久了,几个侧妃美人摸透了若芙的脾气,一到雨雪天气,就找借口不来了。   江美人与何美人来王府才不过几天功夫,初雪在闲云阁养胎,连若芙都很私下见,更别提这两人了,至于高湘和齐侧妃,一个神智不清,一个与世隔绝,更谈不上跟她们交往,于是也就无人提醒她们。   所以,当若芙懒懒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水滴落在芭蕉上的声音,闭上眼睛朦朦胧胧想再睡个回笼觉的时候,风儿进来禀道:“小姐,江美人与何美人一道来给您请安了。”   董嬷嬷正守在炕边剥杏仁,一听此言,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嘀咕道:“这是从哪儿说起的?怎么没眼色到这等地步,我去叫她们走。”   说完,就放下杏仁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这时,躺在炕上的若芙有气无力地开口了:“嬷嬷,她们两人刚进府,估计不知道我的习性,生怕不来请安我会怪罪,这也是她们的一番好意,咱们也不能缺了礼数,还是给我梳洗吧。”   董嬷嬷闻言,只好依她。   片刻之后,若芙也没吃早膳,就来到正厅,跟两个美人说笑了一会。   若芙是个清高淡泊的性子,一般的应酬还成,可是要她跟不熟悉的人长篇大论地说家常,那就是一种折磨,何况如果说的是琴棋书画一类的东西,她或许感兴趣。   然而何美人说的都是些什么呢?她小时候跟着爷爷到邻村去杀猪,人家给她做屠夫的爷爷一刀最肥的肉外加一个猪尿泡,那猪尿泡可以用一根两头通风的竹管子吹起来,吹得老大老大,然后用绳子将口扎紧了当球踢。   见若芙神色淡淡的似乎不爱听,何美人立刻又转了个话题,说起她在宫里的时候结了个干姐妹,她这个干姐妹可不同凡响,会算命,一算就准,有一次算出她们宫里的小宫女静儿那几天会有横财,果然,后来王贵妃就赏了她一根金簪子……   比起何美人来,江美人显然要机灵些,她终于看出了若芙微笑背后的忍耐,就决定讨好一下王妃,顺便也踩踩何美人。   于是乘着何美人说得口干了,低头喝茶之际插嘴道:“何家妹子,你也不看看咱们娘娘是什么身份,你说的这些乡下见闻,娘娘又怎么会爱听?不如向娘娘讨教些治家理务,管辖下人的法子,才是正道。”   何美人见江美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踩自己,当然也不甘示弱,立刻反唇相讥:“王妃娘娘是咱们的主母,有她在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人治理家务”   江美人冷笑一声:“就算不学治理家务,好歹也要学学谈吐见识,眉高眼低,不要一出口就是猪尿泡!”   何美人怒道:“你——”   这时,董嬷嬷再也忍耐不住,冷冷地道:“两位美人要想吵架,尽可以回去吵,依老奴拙眼看去,两位真的要好好学一学察言观色,不然不会连王妃娘娘还没吃早膳,饿着肚子听你们叨叨都看不出来!”   两人听到这话,才面带愧色,低了头,一齐告辞了。   事后,小月得意地对初雪道:“小姐,看来这何美人就是个傻的,江美人虽比她机灵些,可也是假精!” 第118章 生子   产子   初雪听了小月的话,也不去在意,她现在只关心肚子里的孩子, 两位美人虽然背景强大, 可是在王府一无宠爱, 二无资历,目前还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她们的长长短短, 好好坏坏, 无需自己挂心。   鲁太医预测的产期是七月初六左右, 七月流火,正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 而若芙的产期仅仅比她迟了一个多月, 八月里秋老虎天气, 也是不得了。   为了让这一妻一妾还有未出生的两个孩子不被暑气所伤, 裕王早在冬天的时候就命人扩建了冰窖, 凿了比往年多一倍的坚冰储存起来备用。   日子不知不觉就到了七月,从七月初一那日开始,整个闲云阁里的人都进入了紧急备战阶段, 所有的人出入房间都是蹑手蹑脚, 仿佛生怕惊到了初雪肚子里的哥儿。   所有的人都明白初雪腹中这个胎儿对整个闲云阁的上下人等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连院子里几个做扫洒浆洗的婆子和媳妇都在暗地里默默祈祷自家侧妃能一举得男。   初雪的三个心腹亲信,小月,冯保和林嬷嬷就更不用说了,冯保虽然不是近身伺候,可每天必定要跑几趟房里,小月和林嬷嬷早就把铺盖卷搬到了初雪那张罗汉架子床前,整夜整夜地守在她身边,就怕她会突然发动。   奇怪的是,初六过去了,初十也过去了,初雪的肚子里的胎儿依旧安安稳稳地在她肚子里踢腾着小腿,就是没有要出娘胎的迹象。   十二的那天傍晚,初雪又好胃口地吃了一大碗鸡丝面,就着咸菜,把面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又舒舒服服地靠在贵妃塌上看书。   小月见状急道:“这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鲁太医算错日子了?”   林嬷嬷道:“鲁太医只说是初六前后,妇人家生孩子,提前或者靠后十天半个月都是常事,不需要惊慌的。”   初雪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看见荼蘼跑进来道:“娘娘,听说王妃娘娘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发动了呢!”   初雪微微一惊,若芙腹中的胎儿比她肚子里的小了一个多月,这个时候发动,就是早产了。   怀孕九个月,提前一个月就是八个月,俗话说得好,七活八不活,想到若芙身子一向虚弱,这一胎又总是吐个不停,初雪的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她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林嬷嬷忙上前拦住:“小姐,去不得呢,您也是有身子的人,不能去产房那样血光重的地方,王爷也不会让您去的。”   这时,冯保也急匆匆来到房里,一脸郑重:“娘娘,您去不得。”   “可是娘娘这种情况,很危险。”初雪急道。   冯保语气平静:“正因为很危险,所以您才不能去,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您和王妃娘娘的肚子,等着看你们俩交恶的笑话呢!”   初雪打了个愣怔,这才醒悟过来。   冯保说得太有道理了,王妃娘娘肚子里的胎儿若是有个好歹,最大的得益者自然是她,此时此刻,即便她不出现在产房,都保不齐会有人议论纷纷,臆想一番奸猾小妾谋害主母的戏码,还经得起她在产房里转来转去的么?   想到这里,她颓然坐下,深深叹了口气:“可怜的王妃,但愿她能平安度过这一劫,生下个健康可爱的哥儿。”   “小姐,事到如今,咱们更应该祈求王妃娘娘没事,只要大人没事,孩子以后有的生呢!”林嬷嬷接口道。   初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有她明白这个孩子对于若芙的重要性,经过采莲陷害一事,若芙和裕王再也不可能在一起有亲密关系了,这个孩子,注定是若芙一生之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指望。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祈祷,全心全意地替这个可怜的女子祈祷,希望她能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来。   此时,正院里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若芙一声接一声的凄厉惨叫让所有的人心里发紧,董嬷嬷早已支撑不住,老泪纵横地瘫坐在床边,却坚决不肯让人将她扶走,她怎么也要守着自己一手奶大的小姐。   因为若芙的正妻身份,孩子又是先于初雪发动,就是实际意义上的皇朝接班人,鲁太医的紧张自然不在话下,他和宫里来的两位大国手一道,在产房里和产婆不停地商议着。   裕王铁青着脸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方才鲁太医已经详细地跟他禀告过了,王妃这一胎是早产,胎位虽正,可是羊水却太少,保不齐胎儿就会在生产过程中窒息而死。   听到这个话,裕王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宝儿是嫡长子,早早的夭折了,若芙肚子里这个名正言顺的嫡子,又有很大的可能保不住,唉,难道自己真的没有那个命!   天不知不觉已经黑透了,启明星在树梢间一闪一闪,夜风袭来,凉飕飕的,裕王却依旧觉得热。   何英悄悄来到他的身边,轻声道:“王爷,您还没用晚膳呢。”   裕王叹了口气,听着窗棂缝里传出来的若芙的尖叫声,涩声道:“我的妻子为了我挣扎在生死边缘,我要去吃饭,那还算个人么。”   何英无奈,只得陪同着一道守在院中。   此时宫里已经得到了消息,皇爷太后康妃雍妃都派了人来探视,站了一院子的人,却都鸦雀无声,紧张地等着鲁太医时不时地跑出来禀报一下情况。   “王爷,娘娘虽然痛得晕过去了,可是人却无大碍,请您放心。”   “王爷,娘娘已经排除了大出血的可能,产妇可保平安。”   “王爷,胎儿的头已经露出来了,眼看就要生了。”   听到这句话,裕王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他最担心的就是胎儿的安全。   突然,原本嘈杂的产房里一片寂静,没了声息,裕王的一颗心也猛地提了起来,屏住了呼吸。   “呱——”随着一声清亮的儿啼,产房里响起了不知是谁的欢呼:“太好了,终于生下来了!”   随后,,房门被打开了,鲁太医满脸笑容地跑到裕王面前:“恭喜王爷,喜得贵子,王妃娘娘和哥儿母子平安。” 第119章 如愿   产房里,裕王欢喜无限地抱着襁褓中的小世子, 看着婴儿那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 担心地问产婆:“孩子怎么会那么小,那么轻”   “回王爷,小世子是早产,在娘胎里呆的时间不够,身子肯定要比足月婴儿要轻些,只需找来乳汁旺盛的乳母精心喂养,不日就会壮起来的。”产婆低声道。   裕王松了口气, 对躺在床上虚弱已极的若芙道:“王妃,幸苦你了。”   若芙微微睁开眼睛, 气若游丝:“能生下这个儿子,臣妾一生也就没有遗憾了。”   裕王有些唏嘘,他知道上次采莲陷害一事自己的表现伤了夫妻之情, 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补救,只将目光转到婴儿脸上, 呐呐地道:“早产的孩儿身子弱, 我给他取个小名儿, 就叫他虎儿吧, 但愿他日后长得虎头虎脑。”   若芙强笑道:“谢王爷赐名。”   裕王见她脸色惨白,知道她极需休养,便将襁褓递给董嬷嬷,吩咐道:“好生照顾王妃,我先去了。”   他前脚刚走,若芙后脚便闭上了眼睛,迅速地睡过去了。   王妃生子,当然是极大的一桩喜事,王朝再度后继有人,说是举国欢腾也不为过,嘉靖皇帝自然是最高兴的那一个,亲自给孙儿赐了大名,又赏赐了若芙,封赏了陈家,又是在宫中设宴庆贺,闹了有两三天才安静下来。   虎儿出生后的第二天,初雪就过去探望过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若芙的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见初雪来探,不由得紧紧握住了初雪的手,百感交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初雪轻声道:“恭喜娘娘,终于如愿以偿了。”   “是的,总算是平安生下这个孩子,而且是个男孩,可以一辈子陪在我身边了。”   见初雪含笑看着自己,若芙又补充道:“这一生再不是空空落落,一无所有,就算我现在死了,也是在世上留下了一些东西,证明我来过这世上一遭,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初雪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说话,这种生命得到了延续的感觉,她当日在生下顺姐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所以她才极力劝若芙要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人生就会变得充实和饱满起来。   若芙的目光又落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皱眉道:“你原本该比我生得早才是,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臣妾已经找鲁太医把过脉了,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晚生几日罢了,没什么妨碍的。”   若芙笑道:“他这一晚倒不要紧,好好的一个哥哥身份,倒变成了虎儿的弟弟了。”   “娘娘切莫如此说,就算臣妾腹中的孩子居长,也占不了嫡子的名分,还不如好好的做虎儿的弟弟,也省得那起多管闲事的人时不时拿这些事情背后嚼舌根。”初雪诚心诚意地道。   说完这话,两人相视一笑,彼此的心意都在不言中。   这时,董嬷嬷端了一碗当归母鸡汤走上前来:“小姐,该喝鸡汤了。”   初雪见状,急忙起身告辞:“娘娘喝汤吧,臣妾明日再来看您。”   “你身子不便,就不要再来了,还是好好待在闲云阁里待产吧。”说完这句话,若芙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脸对董嬷嬷道:“四姑母从边疆给我捎来的补药呢?去拿给侧妃娘娘一盒,那药于产妇的身子是极好的。”   董嬷嬷却站在床前纹丝不动,笑吟吟地道:“小姐您忘了,那两盒草药早已被您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些残渣,如何送得侧妃娘娘?”   若芙有些尴尬地道:“瞧我这记性,既然如此,你还是回去好生休息,缺了什么,只管找董嬷嬷,只要咱们库房里有,一定给你送过去。”   初雪走后,董嬷嬷将一汤匙鸡汤递到了若芙嘴边。   若芙也不张嘴喝汤,只问董嬷嬷:“嬷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小气了?不过是一盒补药罢了,再说那么多我也吃不完啊。”   董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小姐,您现在是有儿子的人了,做事情可要深思熟虑,您送侧妃娘娘一盒补药当然是好心,可万一侧妃娘娘产前产后出了什么事儿,那世人的嘴巴可是不会放过您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若芙听了,默然半晌,方感慨道:“若是初雪也生了个儿子,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人编出多少是非出来呢!”   “瞧侧妃娘娘的肚子,八成是个男孩啊!小姐,是非不是您想躲就能躲得掉的,不过李侧妃的为人是没得说,但愿是老奴多虑了吧。”说到这里,她又用汤匙搅动了几下碗里的鸡汤笑道:“是男是女,也就这两天的事儿啦。”   董嬷嬷的话极为灵验,两天以后,初雪真的生了。   因为是二胎的缘故,这次生产的过程极为顺利。   早上从花园里走回来,吃了两块葱油煎饼,又用了半碗江米粥,初雪的精神头十足,正打算将婴儿肚兜改一下尺寸,就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了下来。   然后,她的腰开始发酸,却并没有剧烈的疼痛,已经有过一次生产经验,她知道这是羊水破了,急忙叫林嬷嬷。   林嬷嬷上前一看,一叠声地叫:“冯保,快去请太医,小月,快叫产婆,小姐要生啦。”说完,就扶着初雪上了炕。   冯保和小月一听,急忙飞奔而去,这边荼蘼也是个机灵的,不等林嬷嬷吩咐,就跑去青云阁禀告裕王。   等鲁太医赶到的时候,胎儿的头已经露出来了。   宫缩并不是很明显,疼痛也不是很剧烈,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孩子就生下来了。   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等裕王冲进产房里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喜笑颜开,林嬷嬷抱着用襁褓裹好的婴儿笑道:“恭喜王爷,再得贵子,这一胎又是个哥儿。”   裕王大喜过望,颤声道:“那方先生真是个神人,算得太准了,我还要重重地赏他!”   说完,他搓着双手,在房中转了几圈,又抱起襁褓,盯着儿子的脸左看右看,越看越是喜不自禁:“这小子生得真像我小时候呢!”   初雪微笑道:“王爷,您给他赐个小名吧。”   裕王点了点头,便道:“他二哥叫虎儿,那么咱们就叫他豹儿吧。” 第120章 筹划   虎儿和豹儿兄弟两个的满月酒, 是在同一天举办的,那一天,裕王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比裕王两次大婚都要热闹铺张。   府里庆贺过后,宫里蒋太后又为两个曾孙举办满月家宴, 请了满宫妃嫔和宗室命妇及公主郡主, 老人家原本身子不好, 可那天却笑得合不拢嘴, 从早到晚没有一丝倦色。   对于这个儿子,初雪也是心满意足, 豹儿一出生就白白胖胖, 体质极好, 两个乳娘的乳汁又好, 满月之后,小胳膊小腿伸出来都有了藕节, 裕王每次到闲云阁里看儿子, 抱在怀里就不肯松手。   相比之下, 若芙的虎儿就要瘦弱得多了, 那孩子还没满月,就病了一场,好不容易精心治好了,若芙紧张得都不肯抱他出房门。   两人原本就是好友,如今有了一般大小的孩子,谈起育儿经来更是滔滔不绝,初雪经常抱着豹儿,带着顺姐在正院里一待就是半天。   这种情况被新来的江美人与何美人看在眼里,非常的羡慕嫉妒初雪。   可她们却又没有任何办法,自从上次请安的时候被董嬷嬷数落了一番以后,两人总算是学精乖了些,只在风和日丽的时候来正院请安,且客套一番就走,再也不敢惹若芙不高兴了。   说到底,虽然她们背后有宫里的娘娘做靠山,可毕竟若芙才是她们的正经主母,自然想拼命讨好。   然而,王妃娘娘很显然的看不上这两人,虽说每次见面也都是客客气气,生活上也把她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就是语言神态间,少了那么一份亲密和熟悉,而王妃每次跟初雪说话,看似随随便便,可是话里话外的那份亲热和信任谁都能感觉得出来。   一段时间后,两人也就死了那份讨好王妃,让王妃喜欢上自己的心思。   好在裕王的宠爱还算让两人满意,这段时间以来,若芙和初雪做月子不能侍寝,齐侧妃无宠,裕王主要就是在高湘和她们两人的房内歇息。   而高湘不但位分比她们高,且裕王对她的宠爱也明显较两人为多,最重要的是,高湘乐意和她们接近,对她们和颜悦色,这就很暖人的心了。   就好比上次王府里两个哥儿的满月酒吧,两人都是底层的宫女出身,不晓得如何穿着打扮才得体,王府当日贺客盈门,来的都是京城显贵,若是穿戴上头不合适,京中那些贵妇贵女们定然要在背后讥笑一番,两人的名声若是坏了,以后即便生下裕王的孩子,那孩子也要受牵连的。   正当她们为此发愁之际,善解人意的高侧妃娘娘房里的贴身丫头青云捧着衣服匣子来给她们解围了。   “江美人,何美人,这是我们家侧妃娘娘为您挑好的衣服和首饰,哥儿满月那日穿出去,满京城的太太小姐们都不会挑出什么错的,请美人笑纳。”   如此善解人意,两人当然是兴高采烈地笑纳了。   这只是其中一件事情,其余的事情,诸如裕王平日里的喜好与忌讳啊,与王府中管事打交道的经验啊,高湘都在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以非常妥帖的语言,毫不藏私地告诉给了两人,于是,两人跑明月楼的脚步,越来越勤了,甚至因为高湘的关系,何美人和江美人之间原先的那点矛盾,也没有继续发展下去。   偌大的王府后院,隐隐形成了三大门派,第一大门派自然是王妃和宠妾初雪之间的强势组合,两人地位超然,又各自有子傍身,在王府中可谓是一言九鼎。   另一派就是以高湘为首的新宠派,虽然地位和资历赶不上若芙和初雪,可是三人的背景都非比寻常,而且现在给裕王侍寝的只有这三个人,力量也不容小觑。   还有一派,自然就是孤魂野鬼齐侧妃了,她属于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因为好歹占了个侧妃的名头,又不跟众人来往交集,自然属于独立派。   这日,高湘约了江美人与何美人在后园赏菊,三人在菊花丛边的亭子里一边饮酒,一边谈笑,直玩到如落西山,两位美人方告辞而去。   这里,高湘眺望着夕阳下的菊园,却不肯离去。   青云一边收拾碗盏,一边催促道:“小姐,这里离湖太近,起风了,您先回房吧。”   高湘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盯着菊园后边的湖堤出神。   青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湖堤上有几个苗条的女人身影在漫步,离得虽远,瞧不清面目,可是瞧服饰就知道是王妃和李侧妃以及她们的仆从。   “小姐,您就随着她们蛇鼠一窝去吧,虎哥儿和豹哥儿一天天大了,哥哥虽然是嫡长,可是身子太弱,弟弟虽然是庶出,身子却好,娘又比王妃更得王爷的宠,长此以往,您还愁王妃不厌了她!”青云坐下来劝道。   高湘闻言,森然一笑:“等她们自己反目成仇,要等到几时?我只恨上次功亏一篑,紧要关头,偏偏有人把先王妃的命案给翻出来了,若不是因为此案让陆家吓破了胆,以陆家的实力,扳倒陈若芙绰绰有余,到那时,我再来个黄雀在后,将初雪扯进去,这样既去了初雪,又得了王妃之位,可偏偏——”   说到这里,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扣住瓷碗,脸上的神情有些狰狞。   “小姐,上次虽然没去掉初雪和王妃,可是却去掉了陆侧妃,不也是好事一桩么?那个姓陆的仗着自己勋贵之家的出身,向来鼻孔朝天,不将咱们明月楼放在眼里,去掉了她,奴婢是很高兴的。”青云小心翼翼地道。   高湘叹了口气:“去掉了一个陆采莲,来了两个美人,且后面有康妃和王贵妃这两尊大佛罩着,还不如不去掉她呢!”   见青云默然不语,高湘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这两人来了,也好,咱们正好再做文章,这一次,我定要让初雪一败涂地。” 第121章 说动   高湘闲来无事, 最喜欢去庙里礼佛。   据她自己说, 是因为她的外祖母和母亲一辈子吃斋, 是非常虔诚的信徒,她自幼受母亲的熏陶, 自然而然地信了佛祖。   其实,真正的原因她身边亲近的人,尤其是青云却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是因为渗入骨髓的绝望,爱而不得的折磨, 才让高湘不可遏制地迷恋上了礼佛。   尽管现在裕王每个月都有十来个夜晚与她同床共枕, 而每次她也做足了媚态谈笑风生取悦于他,可是她的心却是灰的死的, 这世上唯一能够点燃她热情的事情, 就是让初雪生不如死, 让张居正悔不当初。   在这个疯狂得近乎扭曲的念头的支撑下,高湘又开始了她新一轮周密的部署。   这一次, 就从佛祖开始。   豹儿满两个月之后,初雪又恢复了侍寝。   按说, 她嫁给裕王已经五六年了, 早已没有了新鲜感,再加上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腰身虽然纤细,可是跟十五六岁没有生育过的少女比起来,到底有些松弛了。   然而,裕王对她的眷念却有越来越浓的苗头。   初雪怀孕生产的那一年里,裕王每个月除了在青云阁独寝几日之外,有十来天是给高湘的,还有半个月基本上是被江美人与何美人平分。   但是初雪恢复侍寝之后,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裕王从此再不去青云阁独寝,一个月之中,至少有二十天待在闲云阁过夜,王妃那里,固然是绝足不去,高江何三人每月分到的,也就只是三两个晚上而已。   高湘是打心底无所谓的,可是江美人与何美人就不一样了,她们进王府才三四个月,就有了失宠的苗头,这可如何得了。   共同的心病,令江何二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长日无聊,她们越来越频繁地踏进明月楼,紧密地团结在高湘周围,彼此互暖。   高湘从来都是个聪明的人,绝不会像陆采莲那样明目张胆地唆使,挑拨其余人对初雪的仇恨,她只是微笑着端坐在那里,闲闲地喝着茶,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何美人和江美人一日胜似一日的抱怨。   比如那一晚,原本裕王是打算进何美人房中歇息的,何美人都已经欢欢喜喜地从大厨房里备好了他的晚膳,谁知裕王却突然想起日间从宫里的旧居中拿给顺姐的一件玩意,便改了主意,拿了那精致的水晶雕刻的小老虎,兴冲冲地跑到闲云阁哄女儿去了。   何美人精心打扮,为了不让唇上的胭脂褪掉,连口茶都不敢喝,谁知却等来这样一个结果,心里的懊恼可想而知。   第二天在明月楼聚会的时候,她眼下那两个大黑眼圈便很明显,偏偏江美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的不知道,半开玩笑地对她说:“何姐姐,你昨日一定是没睡好,是不是想王爷想的?”   何美人心里一酸,忍不住白了江美人一眼,嘟起了嘴默不作声,她心思不算机敏,口齿亦算不得伶俐,每次跟江美人斗嘴,都是她输,日子长了,便不再跟江美人争辩,只是以沉默对抗。   这个时候,高湘便笑吟吟地放下了手中那盏茶:“江妹妹,不要将何妹妹想得这般小气,咱们身为王爷的姬妾,只要王爷开心,便是咱们的福分,莫说是你们二人,就说我吧,虽然入府比你们早,可只要闲云阁的那位能侍寝,王爷就绝不会到我这明月楼来踏个脚踪。”   见江何二人脸上露出黯然失落的神色,高湘又柔声劝道:“罢了,谁叫咱们身为女人,又嫁给了王爷这般的人中龙凤。”说完,她端起桌上的核桃酥,递给了青云,青云会意,端起盘子来到两人面前劝食。   顿了一顿,见两人脸上依旧有不豫之色,高湘又道:“此事须怪不得李侧妃,王爷要宠爱她,也不是她能推得掉的,咱们讨不到王爷的欢喜,只能怪自己命不好罢了,可不能心怀嫉妒,迁怒于人。”   见两人不停地点头称是,高湘这才嫣然一笑,转了话题:“何妹妹,我听说你是河南人”   何美人点了点头。   “我听说宫里挑人,一般都是在京畿一带挑,怎么会挑到河南去了?”高湘奇道。   “高姐姐有所不知——”何美人将手中剩下的半块核桃酥放入口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咱们王贵妃娘娘就是河南洛阳人氏,她宫里得重用的奴才,全是清一色的河南人,妹妹就是被家里的舅公带进王贵妃的承乾宫里的,他老人家可是承乾宫里的第二把手呢,贵妃娘娘的库房钥匙都归他管。”   说到这里,何美人脸上露出了又是得意,又是矜持的神色。   看着她脸上神色,高湘心里暗暗好笑,她忍不住想:“怪不得书上都说奴颜媚骨呢,这当过奴才的人,果然就是脱不了奴才习气,”   心里这般鄙夷着,面色却丝毫不露出,只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妹妹还有这样的来历,原来是贵妃娘娘的同乡,贵妃娘娘一直得皇爷爱重,如今又管辖着六宫,妹妹当初在宫里的日子,想必是很好过的吧?”   听闻此言,何美人面上越发露出得意之色:“宫里的日子么,谈不上好过不好过,只是作为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到六局一司去办个什么事儿,谁都要给面子不敢刁难倒是真!”   高湘故意咋舌道:“六局一司自然不敢得罪了你们,若是贵妃娘娘怪罪下来,那还得了!何妹妹,你有这样的关系背景,将来王爷若是继了位,皇后娘娘都要倚重你呢!”   一番话说得何美人十分舒坦,方才的不快也就一扫而光了。   “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礼佛?”高湘又问。   “是的。” 江美人忙道:“其他娘娘我也许不清楚,可是咱们的康妃娘娘对佛祖是极为虔诚的,她每日必定要吃一顿斋饭,每次都是我亲手调制,唉,现在我进了王府,也不知道是谁给她老人家弄斋饭了。”   高湘点了点头:“别的事情,我不精通,可是说到佛道,那可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改日进宫,两位妹妹能否为我引荐一下,我想向两位娘娘讨教些佛法。” 第122章 礼佛   “姐儿别跑! 小心摔着了!”随着小月有些惶急的叫声, 一个身穿红绫小棉袄的约莫两岁左右的女娃已经蹬着胖乎乎的小腿从闲云阁正院的台阶上跑了下来。   初雪刚从正院里请安回来, 见女儿跑下台阶,张开双臂一头扑进自己怀里,嘴里糯甜地叫着:“娘, 抱抱!”不由得眉花眼笑,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   亲了亲她柔嫩的小脸蛋,初雪便问:“顺姐,早上吃了什么?”   “吃了糊糊——奶奶——”顺姐刚学说话, 咬字还不是太清楚,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盯着母亲的脸, 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长大必是个美人无疑。   母女俩正亲热着,就听见耳际传来一阵婴儿咯咯直笑的声音,转脸一看,却是冯保抱着豹儿在逗笼子里的鹦鹉, 豹儿已经快满五个月了, 健壮得就像七八个月的婴儿,聪明活泼, 特别的爱笑, 裕王对这个儿子的宠爱简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算不在初雪房里留宿,每天也必定要来闲云阁看儿子一眼。   说来也怪,豹儿对扒心扒肝疼他的父亲只是一般的依恋,对冯保却到了离不开的地步,只有躺在冯保的怀里,他才会安安静静地不哭不闹,离了冯保,哭闹起来,谁也哄不好。   见初雪从正院里请安回来了,闲云阁里的众人就开始围着她转,荼蘼沏了茶端到厅中,林嬷嬷自去厨房准备中午的体己菜,小月和冯保抱着孩子来到厅中陪着初雪说话儿。   初雪坐在贵妃榻上,刚从茶几上取过一盏茶,就见若芙身边的风儿掀起门帘走进来笑道:“侧妃娘娘好悠闲。”   初雪急忙让座,又命人看茶:“风儿姐姐是个忙人,不知来我这闲云阁是为了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今儿早上您前脚刚离开,宫里的康妃娘娘后脚就派人来下了旨意,要您和咱们家小姐进宫捡佛豆。”   “捡佛豆?”初雪有些讶然,暗想,这是从哪里想起来的。   风儿见她面上露出诧异之色,便解释道:“娘娘整天在闲云阁里头带孩子,恐怕还不知道吧,如今宫里的佛法可昌盛了,京中来了好几位高僧,都被王贵妃请到了宫里,咱们王府的高侧妃何美人和江美人三天两头就被召进宫去听高僧讲经,虔诚得很呢。”   小月笑道:“她们三个没牵没挂,自然有时间去宫里耗着,王妃娘娘和咱们家小姐有哥儿姐儿缠着,哪里有空闲呢。”   “话虽如此说,可是康妃娘娘的好意,谁又能推却?咱们家小姐已经吩咐人备好了车轿,让您收拾一下马上就过去。”   风儿走后,冯保便道:“奇怪,怎么现在高侧妃一心弘扬起佛法来了?”   “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信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冯保,估计你在宫里也没伺候过娘娘们,不然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小月乘机抢白道。   冯保却没有理会她的讥刺,只是皱起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初雪看了他一眼:“长日无聊,又没有别的消遣,信佛也很顺理成章,不光是她,江美人何美人不都开始信了么。”   冯保嗯了一声,拿手绢擦了擦豹儿嘴角流下的口涎:“但愿是奴才多虑了。”   小月将顺姐交给乳母,开箱子取出衣服首饰给初雪换上了,主仆二人便往正院而来。   一路无话,不到半个时辰,初雪就随若芙到了杜康妃的咸阳宫里。   康妃端坐在炕桌上,见她们俩人来面前下跪行礼,便笑道:“家不叙常礼,都起来吧。”   见两人身上衣着都很光鲜,康妃又道:“我晓得你们穿得这般喜庆来瞧我是好意,不过,我叫你们来是礼佛的,佛祖面前,还是穿得素淡些方显出诚意来。”   若芙低声道:“媳妇记住了。”   这时,彩云端了一个银笸箩,里面满满的都是红艳艳的佛豆,放在了炕桌上。   康妃看了一眼佛豆,又看了一眼两个媳妇,吩咐彩云道:“去搬一张茶几来,叫她们两人坐在瓷凳上捡。”   转脸又对两人笑道:“这佛豆可是杭州灵隐寺的高僧开过光的圣物,捡了不但于你们二人大有好处,更会荫及子孙,好好的捡吧,晚上就留在我这里吃饭。”   初雪笑道:“不敢叨扰娘娘,咱们还是快快的捡吧。”   康妃抿嘴莞尔:“初雪,我晓得你是心里头放不下那一双儿女,故意逗你们玩呢,放心吧,太阳落山之前准能捡完,前儿湘儿她们三个一个多时辰就捡完了呢。”   康妃说到湘儿这个字眼时,语气中不由自主地洋溢着慈爱之情,初雪听了暗想,以前张居正说过高湘是最有心计城府的一个人,如今看来,真不愧是深宅大院妻妾成群的环境里打滚过来的,只在康妃身上下了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康妃就已经这么待见她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抬起头来,和若芙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都读懂了对方的心思,却也只能无奈地一笑置之。   两人一边低头捡拾佛豆,一边听康妃闲话家常,康妃最感兴趣的话题,当然是自己的那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都是生育过的女人,聊起育儿经来都是很有真知灼见,康妃倒不像裕王那般偏疼豹儿,倒是对虎儿问得更多些。   她之所以有这种心理,初雪是能够理解的,康妃自己出身贫贱,在宫中郁郁多年,当日给儿子选妃时,就一心想找个名门贵族的姑娘,可惜王贵妃和卢靖妃不肯遂她的愿,后来香玉过世,娶了若芙,无论是容貌才情还是家世背景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康妃对这个媳妇自然非常满意,对她所生的儿子也自然就更重视些。   说来说去,康妃又说到了佛祖身上,她说:“我听王贵妃说,当年她的二皇子就是因为小时候没有被京郊大雁寺的高僧挂过长命锁,才不幸夭折了的。” 第123章 长命锁   书接上回,咸阳宫里, 康妃对两个媳妇说,王贵妃的二皇子就是因为没挂高僧开过光的长命锁才夭折了的。   此言一出,初雪和若芙两人立刻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捡佛豆的手。   两人都不是虔诚的佛教徒, 可是,她们都是母亲,母亲的特质就是只要关系到孩子的安危存亡, 立刻就会变得没有理智起来。   于是, 若芙首先开口了:“母妃, 那长命锁,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来历?”   “京郊有个大雁寺, 寺里有位年过百岁的高僧, 凡他开过光的圣物, 都是特别的灵验,你夫君当年出世才满月,我就去大雁寺求了长命锁给他挂上了。”康妃说这话时,一脸庆幸之色。   “娘娘,这长命锁, 果真有这般灵验?”初雪也忍不住问道。   康妃笑道:“当年, 王贵妃和卢靖妃也是不信这个邪来着,可是你看现在结果怎么样?不光是宫里这几个孩子,善国公家的,永和公主家的,林尚书家的那些孩子也都是挂了长命锁的,都平平安安地长大了,王贵妃现在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也无济于事了。”   既然如此,那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若芙便笑道:“母妃,那高僧想必您老人家也是相熟的吧?”   “傻孩子——”康妃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还管他熟不熟便是不熟,他难道还敢不给我几个孙儿长命锁么。”   若芙自知失言,不由得抿嘴一笑。   初雪便道:“娘娘,既然如此,那就劳烦您老人家派个人,去把三幅长命锁求回来吧。”   康妃摇了摇头:“长命锁是开光的圣物,哪里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求来的,即便大雁寺的和尚们碍于咱们是皇家子孙,即刻给了咱们,那灵验上头,可就打了折扣,佛祖是不会买天家的账的。”   “那要怎么样才能求到真正灵验的长命锁呢?”若芙忙问。   康妃道:“当年我从怀上你们夫君的那一日起,就隔三差五地去庙里烧香还愿,那时候皇爷一个儿子都没有,对我和王贵妃卢靖妃这三个孕妇可说是额外的恩宠有加,只要是去庙里烧香求子,没有不许出宫的道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脸上流露出感慨唏嘘之色,似乎在追念那段受宠的好时光,初雪和若芙哪能不知道婆婆的心病和痛处,都是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   康妃叹了口气,才接着又道:“我将长命锁供在佛前,每隔十日必去还愿,到你们丈夫生下来三天之后,才经高僧开光,满月之后,我亲自抱了他去庙里,由高僧亲手挂在他脖子上的,只有这样,方见诚心。”   “那虎儿和豹儿两兄弟现在都几个月了,岂不是太迟了?”见她这样说,若芙有些沮丧了。   “心诚则灵,只要从现在开始,你和初雪每隔十天就去还愿,到他们哥儿两满周岁的时候,再将长命锁请回家,那是一样的灵验。”康妃笃定地说。   “既然如此——”若芙转过脸对初雪道:“咱们回去就跟王爷商量,从明日开始就去大雁寺烧香还愿去。”   初雪点了点头,的确,这样的事情宜早不宜迟,想到两个孩子还在眼巴巴地盼望着自己回去,手中的佛都捡得更快了。   当天下午,若芙便将此事和裕王说了,裕王自然是一口答应。   第二天,若芙和初雪共乘了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静悄悄地来到了大雁寺。   早在前一天的黄昏,裕王就派五福来到大雁寺说明了情况,庙里的方丈不敢掉以轻心,早就连夜派人将院落佛堂打扫得一尘不染,迎接王妃的到来。   方丈在前面引路,五福陪同着两人一路来了佛堂。   这大雁寺虽然地处京郊,可是因为寺里连续出了几代佛法高深的僧人,在京城显贵圈子里口碑甚好,许多贵妇贵女都喜欢来这寺里上香还愿,因而香火鼎盛,庙堂也甚是宏阔雄伟。   佛祖金身面前,两人深深跪拜,上香默默祈求,求得都是自己的子女能够平安健康的长大。   上完香许完愿,方丈又把两人请到后院的禅房之中小坐。   这时候,若芙才开口问:“方丈大师,不知贵寺那位能给长命锁开光的百岁圣僧可愿意出来一见?”   方丈微笑道:“王妃娘娘请恕罪,我的这位师伯从来不肯见人的,只是既然答应了要替几位小王爷和小郡主的长命锁开光,就必定会尽心尽力,这一点娘娘大可放心。”   若芙又问:“这么说来,我们两人只需每隔十天来贵寺上一次香就行了?”   方丈呵呵一笑:“娘娘,您和这位侧妃娘娘不比当年的康妃娘娘,康妃娘娘当年来上香还愿,裕王爷可是在她老人家肚子里面,那也等于是亲自来了。”   见他这样说,初雪立刻悟了出来,便问:“大师的意思,是否是说我们应该把几个孩子都带来?”   方丈点头道:“侧妃娘娘说的正是,其实也不必每隔十天就来一次,两位娘娘带着小王爷小郡主,只需半个月来一次,还愿一直还到两位小王爷满周岁,就可以挂长命锁了。”   若芙听了此言,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虎儿刚满五个月,还有七个月就满一周了,也就是说,自己只需要跑这大雁寺十四趟,就可以求到长命锁了。   王府后院日复一日的生活本来就很单调无聊,除了每年一次的到皇家寺庙里上香还愿,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出王府,现在每过半个月就有一次机会出来透透气,就算不是给爱子求长命锁,都是好的。   想到这里,她看了初雪一眼,只见初雪的嘴角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便莞尔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听方丈大师的,以后每隔半月就带孩子来一次,希望大师不要嫌我们烦才好。”   方丈闻言,忙欠身道:“娘娘言重了,贵客屈尊降临,小庙蓬荜生辉,求之不得,正是求之不得!” 第124章 病倒   残年过完, 裕王府后院的迎春花又轰轰烈烈地开放了。   随着天气逐渐转暖,虎儿和豹儿也越发的活泼可爱起来,兄弟俩个虽然还不满周岁, 可是都有些想要学走路的迹象。   每逢阳光明丽的午后, 初雪便和若芙一道漫步园中, 在向阳的草地上铺一块锦毡,让虎儿和豹儿兄弟两个坐在锦毡上嬉戏打闹, 其乐无穷。   像所有虔诚的母亲一样, 两人每逢初一和十五, 必定抱了儿子去大雁寺里上香还愿,不论刮风下雨, 从不间断。   如今春光明媚,轻车软轿,越发的像是出去游山玩水, 日子反倒比以前更加惬意了。   这日清晨,又逢十五。   小月一大早就把去庙里上香的衣裳物品打点出来了, 见初雪从正院请安回来了,便拿起一件鸦青素面缎袍, 抖了两下, 嘴里念叨着:“这件袍子也就只有去庙里上香的时候穿,实在太素净了些。”   初雪脱下身上的桃红薄袄,穿上缎袍,坐在妆台前,将头上珍贵耀眼些的首饰一样一样拔了放进首饰匣里,一边吩咐小月:“去把冯保叫来。”   小月一怔,随即失笑道:“小姐,你去庙里上香,怎么还要带上小太监?”   初雪瞅了她一眼:“小月,你平日里和冯保斗嘴可以,可是瞧不起他的太监身份可就是不对。”   小月自悔失言,不由得红了脸一声不吭,转身出门就把冯保叫了进来。   见冯保来了,初雪便问:“今天可有什么事情要忙?”   “今天娘娘要去庙里上香,奴才留在家里看家,没什么事情啊!”冯保有些茫然。   初雪顿了一顿,又缓缓道:“茶园上的丝带——该又满十天了吧。”   冯保这才恍然,忙道:“这倒是的,娘娘若不提醒,奴才该忘了。”   初雪没有作声,只是拿象牙梳子轻轻梳理自己的鬓脚,自打怀上豹儿以后,她就很少踏上茶园的小山包去系那条红丝带,都是冯保代劳,可是,冯保也许会疏忽,会忘记日子,然后她却永远不会错开一天。   两年来,他们只见过三次,一次是顺姐满月后不久,一次是她刚怀上豹儿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在两个月前,当她连续几日梦见他,被梦扰得心神不宁的时候,她就会登上那个小山包,亲手系上那根红丝带,然后伫立在山包下的梧桐树旁,亲眼看着他健壮的身影登上山包。   然后他一定会转过身来,与梧桐树下的自己四目相对,无限的情意就在这长久的凝视中宣泄了出来,园中人多眼杂,他们不会相交一言,可是那目光却胜过了千言万语,这一次的凝视,就可以管上好几个月,让两人心底的思念得以排遣。   冯保看着初雪,心中突然生出感慨,他进闲云阁也好长一段日子了,亲眼目睹侧妃娘娘生下了一双儿女,可是,张居正对这个女子的关注,却从来没有变过,两年多来,每当他稍微迟一点到茶树上系那条红丝带,张居正就会焦急地呆在茶园等他,问起关于她的一切,唉,这两人实在太可惜了。   门帘外响起了风儿的声音:“侧妃娘娘,我们家小姐问您可准备好了没有?”   初雪这才从沉思中惊醒,对小月道:“出去告诉她,我马上就来。”   匆匆装扮整齐,初雪带着小月,乳母抱着豹儿,一行几人来到了正院,却在门口看见了行色匆匆的鲁太医。   初雪心中一怔,普通的下人生病,哪怕是若芙的乳母董嬷嬷病倒了,都是由王府里的医婆看,没有资格请太医的,就算是董嬷嬷或者是雨儿病了,若芙心疼她们,破例请鲁太医来瞧,鲁太医的脸色也不会这样郑重。   莫非是王爷病了?   不对,王爷昨夜分明是在明月楼高湘那里歇息的。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来到了正厅中,却见正厅中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小丫头在擦窗棂,初雪便问:“王妃娘娘呢?”   那丫头道:“娘娘刚才突然晕过去了,太医正在给她诊脉呢。”   初雪闻言,便径直来到若芙的卧房里,只见董嬷嬷和雨儿站在床前一脸忧色,鲁太医正在给若芙把脉,躺在床上的若芙面如金纸,脸上都是虚汗。   见初雪来了,董嬷嬷便小声道:“今儿早上早膳时还好好的,就在换衣裳准备出门的时候,冷不丁就倒在了雨儿的怀里,唉,这几天也没受什么风寒啊。”   初雪拍了拍董嬷嬷的手,以示安慰,然后便一起站在床边等待鲁太医诊脉的结果。   过了好一会,鲁太医方诊视完毕,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打开包裹,拈起包里的一根金针,从若芙的人中和太阳穴连续刺了几下,若芙这才悠然转醒,睁开了眼睛。   鲁太医转脸对董嬷嬷道:“娘娘的病一时还找不出病因,待我开几副清心安神的方子,先养着再说吧。”说完,便来到书案前铺纸写药方。   听了太医的话,若芙虚弱地朝初雪笑了笑:“今日我怕是不能和你一起去庙里礼佛了。”   “娘娘放心,你现在病得床都下不了,就算这次不去,佛祖也必定不会怪罪于你。”初雪安慰道。   若芙嗯了一声:“我虽然不能去,可是虎儿不去恐怕不好吧。”   初雪道:“臣妾可以带着他们兄弟俩一道去,娘娘尽可以放心。”   若芙闻言,便对雨儿道:“你和乳母一道,抱着虎哥儿去庙里还愿吧。”   雨儿答应了一声,自去叫乳母,这里初雪又和若芙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同雨儿及抱着虎儿的乳母一道出了正院,径直向闲云阁走去。   闲云阁和正院之间的路边,有一个小山坡,坡上种了一棵百年香樟树,树下置备有全套的石桌石凳。   此刻,高湘和青云正悠闲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下围棋。   高湘捏着棋子,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不远处的青石小路,当她看见初雪身后跟着雨儿和抱着虎儿的乳母时,收回视线,将那枚黑子往棋盘上一放,胸有成竹地笑了。 第125章 虎儿   还算宽敞的马车里, 坐了三个抱孩子的乳母, 再加上初雪和两个丫头,就显得有些挤了,初雪见此情形, 便吩咐小月再去叫一辆马车。   她自己带着两个乳母坐了一辆, 小月和雨儿带着顺姐和乳母共乘一辆, 马车前面, 是六个骑马带刀的侍卫,马车后面,还是六个骑马带刀的护卫, 一行人静悄悄地上了去大雁寺的路。   一路无话, 来到大雁寺, 寺里的僧人早就预备好了她们要来, 屏退了所有的香客,将大殿扫得一尘不染,佛像下的蒲团也换成了崭新的。   初雪让小月雨儿及众侍卫在院子里候着, 自己带着两个抱着孩子的乳母进了大殿。   殿中香雾袅绕,佛祖的脸上一派祥和宁静, 初雪双膝跪倒在地, 点燃一束檀香,插进香炉里,合起双掌,默默祈祷起来。   三个个乳母紧随其后,抱着怀里的孩子跪倒在初雪身后的蒲团上,不停地朝佛祖磕头。   此时的初雪,在心里暗暗勾勒着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后的形象,想象着顺姐长成了大姑娘,出嫁后带着孩子来看自己,想象着豹儿长大了,娶了媳妇张灯结彩的情形。   这时,顺姐却在乳母怀里待得有些不耐烦了,她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见乳母也微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乘机挣脱了乳母的怀抱,朝门外钻去。   乳母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佛堂门外的汉白玉栏杆底下,就是一个深深的水池,水池里养着好大的乌龟和成群的金鱼,每次进这座大殿的时候,顺姐都闹着要看鱼看乌龟,如今她一个人跑了出去,定然是看鱼和乌龟去了,池水那么深,万一掉了下去,可如何得了!   听到乳母的惊叫声,初雪猛地回头,见女儿跑出大门,正往水池边奔去,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站起身来往门外冲去。   怀抱着豹儿的乳母是闲云阁的人,自然也很关心顺姐的安危,也抱着豹儿快步走出了大殿,虎儿的乳母和闲云阁的人关系终究不亲密,对顺姐也谈不上有多关心,就抱着虎儿,静静地跪在蒲团上候着。   一片忙乱中,顺姐已经跑到了汉白玉栏杆前,探头探脑地往池子里看去,小小的身子倾斜着,似乎被那成群的金鱼吸引得恨不得上前伸手去摸一摸。   初雪的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她恍惚听见大殿中传出一声惨叫,却来不及回头去看,只是下意识地紧盯着女儿的身躯,拼命往前奔跑着,试图在女儿落水之前抓住她的衣襟。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灰衣僧人正在水池边扫地,见此情形,便飞身一纵,飞驰电掣般奔到顺姐身边,伸手抓住她后颈的衣襟,往后轻轻一拉,笑道:“姐儿可要站稳当了。”   初雪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这才实实在在地落了地,急忙跑上前去,一把将顺姐搂进怀里,眼眶忍不住就湿了。   惊魂稍定之后,初雪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位救了女儿一命的僧人,只见他三十上下年纪,身子健壮,印堂发亮,显然是个武林高手,这也就不难解释刚才他怎么会用那么快的速度跑上来及时拉住女儿了。   可见这大雁寺的确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连一个扫地的僧人,都身怀绝技。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更是感激不尽:“多谢师父出手相救,不知师父法号是什么?等我回府,自会让王爷派人重重相谢。”   那僧人嘿嘿一笑:“出家人慈悲为怀,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娘娘不需问贫僧的法号,贫僧也用不着黄白之物,不需王爷酬谢。”说完,他躬身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这里初雪正在愣神的功夫,却听见大殿里又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仔细一听,那正是豹儿乳母李氏的声音。   听着这声音不对,人们一齐朝大殿内跑去,那名救了顺姐的灰衣僧人听见声音,也急忙回转身子,朝大殿而去。   初雪将顺姐交给乳母,自己走在最前头,进了殿中一看,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只见佛祖面前的那个蒲团边流了满地的血,虎儿的乳母赫然躺在血泊中,而她怀中的虎儿却踪影不见了。   惊愕和恐惧令初雪的身子一阵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顺姐的乳母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那灰衣僧上前几步,蹲了下来,扶起罗氏的身子,只见她颈部被人用利刃割断,早已咽了气,可是身子却还是软的,那双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得老大,正经的死不瞑目。   李氏抱着豹儿哆哆嗦嗦地道:“娘娘,奴婢方才抱着哥儿刚一殿,就看见她这样躺着了,才这么一点点的功夫,人就变成这样了,太吓人了。”   灰衣僧沉声道:“娘娘,她已经死了。”   这时,小月雨儿和侍卫们也都涌进殿来,雨儿一看见罗氏这般模样,就疯了一样声嘶力竭地嚷道:“哥儿呢?我们虎哥儿哪里去了?”   一道灵光自脑际闪现,初雪立刻恢复了理智,忙对侍卫们喝道:“快,杀死乳娘,偷走哥儿的贼子就在附近,肯定跑不远,你们四面八方地给我追!”   侍卫们闻言,立刻四下里散开去追寻贼踪了,灰衣僧也自告奋勇,在大殿里四处查看。   走了一圈以后,他指着佛堂西面的一扇木窗道:“这里有个血手印,贼子定然是翻窗往西面逃走了,大家都往西面追!”   说完,他自己跃出了窗子,带着王府的侍卫们向西追去。   初雪看着地上罗氏的尸身子,想着虎儿的下落,两边的太阳穴登时突突直跳,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侍卫们若是找到虎儿还好,若是找不到,她实在难以想象若芙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怎样一种神情。   皇爷和裕王的责罚,世人的猜疑,暂且不去管它,初雪最难以面对的人,是若芙。   只有她明白这个孩子对于若芙的重要性,那是她余生唯一的一点光明和希望啊。   想到这里,初雪的一颗心揪得生疼生疼,嘴唇几乎要被牙齿咬出血来。 第126章 信任   若芙静静地斜靠在玫瑰红的大迎枕上, 手里拿着银汤匙,将瓷碗中的当归母鸡汤往嘴里送。   董嬷嬷见她喝得香甜, 一颗沉重无比的心暂且好过了一点,见碗里的鸡汤被若芙喝光了,便对雨儿说:“再去给小姐添一碗鸡汤。”   若芙笑道:“不喝了,再喝可就要撑死我了, 唉! 我现在是一心想快点把病养好, 这样就能见到虎儿了。”   董嬷嬷强笑道:“可不是, 鲁太医千叮咛万嘱咐的, 说您的病一日不痊愈, 就一日不能见哥儿, 省得将病气过到哥儿身上。”   “这小家伙, 一日见不着我,就不知道怎么闹了吧?”若芙的焦虑里含有明显的期盼。   雨儿见此情形,忍不住红了眼眶, 却被董嬷嬷严厉的目光瞪视得低下了头去。   “您好好养病, 要不了几天就能见到哥儿了。”董嬷嬷柔声安慰着,见若芙的空汤碗被她随手放在了床头柜子上, 就上前拿起汤碗, 放在托盘里,缓缓走出了卧室。   将汤碗送进小厨房之后,董嬷嬷立刻出了门,一路走到了青云阁。   进了青云阁的院子,只见五福正在院中指教着几个园丁给花儿浇水,便上前一把扯住了五福:“王爷可在书房里,可找着虎哥儿没有?”   五福看了她一眼,随后深深叹了口气:“王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一整天了,谁劝也不听。”   “那虎哥儿的下落——难道不找了?”   五福摇了摇头:“嬷嬷您可真是老糊涂了,虎哥儿是王爷嫡亲的儿子,岂有不找之理由,现在,就是皇爷也为此事茶饭不思,愁眉不展,可惜,东厂和锦衣卫派了那么多人去找,至今还是毫无下落啊。”   听到这番话,董嬷嬷一颗心直似沉到了冰凉的井底,她颤声道:“如此说来,我们哥儿注定是找不到了?”   “这种事情,哪里说得准,兴许马上就有人来禀报说找到了,毕竟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不是吃素的,也兴许,从此再也——”说到这里,五福顿了顿,没再往下说下去。   董嬷嬷呐呐地道:“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呢,咱们家小姐现病着,还能拿怕哥儿过病气的话来糊弄几天,可是她眼看好起来了,到时候知道这个消息,还不要了她的命么,唉!这李侧妃,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她自己的两个孩子怎么都没丢!”   想到伤心处,董嬷嬷忍不住抱怨起初雪来。   五福道:“好嬷嬷呢,你就别再抱怨她了,她现在够惨的了。”   董嬷嬷一怔:“怎么?”   “唉!您也不想想,哥儿是她带去庙里弄丢了的,皇爷能饶过她么?您一整天在房伺候王妃娘娘,兴许还不知道吧,她早被锦衣卫关进天牢里去了!”五福说到这里,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那——李侧妃虽然粗心,可也罪不至关进天牢吧?”董嬷嬷知道,天牢是关押重犯的地方。   五福叹道:“您是知道李侧妃的为人,又知道她和王妃娘娘情同姐妹,不会怀疑到别的上头去,可是皇爷不知道啊,锦衣卫的人也不知道,外头的人,更加不知道,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那些话,都把侧妃娘娘说得不成样子。”   董嬷嬷本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这两天被虎儿的事情弄得有些乱了方寸,如今听了五福这番话,一下子回过味来,立刻明白了初雪的危急处境。   她呐呐地道:“那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可不是就陆侧妃的亲伯父么?”   五福脸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董嬷嬷叹了口气:“李侧妃又不是傻子,就算为了自己儿子要对我们哥儿使坏,也不会挑哪个时候。”   五福道:“人心难测,也有故意挑那个时候,然后说自己不会做得这般明的,不过,侧妃不是那样的人罢了,唉,但愿哥儿能够平平安安地被找回来,若再迟几天被找到,侧妃娘娘呆在天牢那样的鬼地方,可真的要挨不下去了。”   五福正嗟叹着,就见小月惨白着一张脸跨进院里,董嬷嬷见了小月,料知她定是为了自己的主子来求裕王的,便转身出去了。   小月也不看董嬷嬷,只是走到五福身边,嘶哑着嗓子道:“五福,求你带我去见王爷吧。”   五福长叹一声:“小月,这个时候求王爷没用的,是皇爷下令关的侧妃娘娘。”   “可是王爷是皇爷的亲儿子,王爷若是肯求皇爷,皇爷一定会相信自己儿子的话的。”   五福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小月接着苦苦哀求:“五福,我们家小姐待你从来不薄,你就帮我们这一回吧,你只需要跟守门的小太监说一声,让他们放我进去便成。”   五福经不住她的哀求,终于松了口:“好吧,我就帮你这一次。”   小月来到书房里,一眼就看见裕王坐在书案前呆呆地发怔,原本俊美的脸上胡子拉碴,满脸都是颓废哀伤之色。   这也不能怪他,先前一个嫡子惨遭横死,如今这一个又是被人劫掠,换了谁谁也受不了。   小月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王爷。”   裕王似乎根本失去了知觉,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   “王爷,虎哥儿的事情,纯粹是意外,跟咱们家小姐一点关系也没有啊!”想到初雪此刻在天牢里还不知道受什么样的苦,小月终于鼓起勇气说了这么一句。   静默了半晌,裕王才缓缓地道:“跟你们家小姐没关系,那你说跟谁有关系?”   “奴婢也不知道,可是奴婢敢用性命担保,我们家小姐是没有罪过的,这事肯定另有蹊跷。”   裕王眯缝起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也希望这事跟你家小姐没关系,若是——”   说到这里,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随即又睁开:“若是她为了豹儿,刻意这么做,我会很伤心的。”   见他这般神情,小月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不甘心地问:“您跟小姐那么多年的情分,难道您也怀疑她?”   裕王又是半晌无语,最后才低声道:“让东厂和锦衣卫去查吧,我相信他们一定能查出真相的。” 第127章 探视   天牢里的更漏, 似乎比外面的更加迟缓, 过了好半天,才传出滴水般的回音, 一声一空, 敲击在人的心扉上, 格外凄惶。   蜷缩在天牢的一角, 初雪将身上的裙衫紧紧裹在腿上, 却依旧觉得浑身发冷, 冻得牙齿直打颤。   关在这里已经三天了, 虽然没有受过刑罚,可是初雪心底的恐惧与不安却与日俱增, 假如虎哥儿再也找不到了,皇爷会不会下令处死她?   她不是什么视死如归的勇士, 她还有两个幼儿需要抚养, 她不能死,死不得。   但愿锦衣卫的人快点将虎哥儿找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爷的嫡亲孙子丢了, 想必是能找到的吧。   正在楞神间, 牢房外突然有一个女声轻轻叫着:“小姐,小姐!”   是小月的声音,初雪一骨碌从角落里站起来,奔到牢房外的铁栅栏边,只见小月一身小厮的打扮,手里还挽了个竹篮,正含泪望着她。   “小月,顺姐和豹儿怎么样了没哭闹着要我吧?”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小月哽咽着道:“您就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将哥儿姐儿照顾得好好的,倒是您,才进来几天,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   说完,她放下竹篮,将篮子里的菜肴一样一样取出来,从栅栏的缝隙里递了进去:“这些都是您素日爱吃的,您赶快趁热吃吧。”   初雪苦笑道:“我现在哪有心情吃东西!对了,这天牢里是不准探视犯人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不等小月回答,初雪又道:“我倒忘了,别人也许要守规矩,可是王爷却不需要守这个规矩,他是天家骨肉,不会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小月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小月,王爷可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初雪的心里是满含期待的,毕竟裕王有特权而且是她的丈夫,他一定不会看着自己死在天牢,不会让顺姐和豹儿变成没有娘的孩子的。   小月的嘴唇哆嗦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小月,你怎么啦?是不是王爷出了什么事情?”初雪忙问。   “小姐! 您就不要再王爷长王爷短的了,我这次来看您,跟王爷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林嬷嬷花了大把的银子走了宫里的门路,我才有机会来探视您的!”小月终于忍耐不住,低声嚷道。   一时之间,初雪有些没有参透小月话里的意思,顿了一顿,她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王爷他压根就没管这事?”   小月伸出手背揩了揩眼泪:“现在人人都疑心您为了豹哥儿下手暗算虎哥儿,就连王爷也不例外,我——我去求他,求他救你出去,可是他不信您,小姐,他不信您!”   初雪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小月那一句他不信您,似千斤重锤砸在她的心上,令她摇摇晃晃的,几乎要站立不稳。   过了半晌,初雪才惨然笑道:“小月,假如我有什么不测,顺姐和豹儿,可就要托付给你和林嬷嬷了。”   小月一听这话,嗓子里抽得发疼,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连连点头,然后又连连摇头:“您不会有事的,小姐,您不会有事的。”   这时,天牢里的狱卒突然走了过来悄声道:“小爷,来人了,你得赶紧走了。”   小月哪里忍心就此离去,可是耐不住狱卒的连声催促,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看着小月的背影在长廊那头,初雪突然觉得浑身无力,颓然坐回到墙角,再也不想起来了。   心上所受的重击,在当时还没觉得如何痛楚,这时候却缓缓地渗出血来。   是的,她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可是,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她跟了这个男人整整七年,为他生儿育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视他为亲人,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给她,冷酷地选择了抛弃她,漠视她。   诚然,失踪的那个是他的儿子,他的亲人,可是,夫妻七载,难道她在他心里什么也不算?什么也不是?就算她在他心目中一点份量都没有,那么顺姐和豹儿呢?他居然忍心让顺姐和豹儿失去娘亲?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意,裕王府的侧妃娘娘,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奴婢成群,看起来活的像个人一样,可是,妾就是妾,到了关键时刻,小妾就如同一件穿过的衣裳,随手就可以扔掉,甚至小妾生的孩子都要低人一等。   以往的她,是太高看了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牢窗顶那一束阳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初雪忍不住又想,到底是谁劫走了虎哥儿?这个可能性太广泛了,因为虎哥儿皇帝嫡长孙的尊贵地位,所有意图谋反觊觎皇位的人都想灭了他,也许是各地的藩王,也许是地方的贵族,也许是京中的公侯,天知道这些人都隐藏在什么角落里虎视眈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将虎儿灭了之后,下一个目标无疑就是豹儿,只要皇爷这一支绝了后,藩王就有机会上位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又或许,是有人刻意嫁祸给她她的仇敌除了高湘再无别人,难道——   她应该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有多严重,她不会疯到这种地步,拿她整个高氏九族的性命做赌注吧?   想着想着,她只觉得头疼欲裂,将身子靠在冰凉的石墙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梦里,是慈溪故乡村前的那条小河,河水清澈温暖,她和隔壁的王家姐姐脱了鞋袜,淌着溪水捉鲫鱼,阳光明媚地照着,一片安宁美好。   突然,耳边又有人在叫她,初雪,初雪!   好熟悉的声音啊,是哪个男子是顾家表哥吗?是王家二郎吗?不对,这不像是他们的声音,这声音像是——   她猛地睁开眼,只见铁栅栏外赫然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昏黄的灯光下,白衣飘飘,俊朗非凡,正是张居正。 第128章 告白   初雪乍然见到张居正, 一时居然怔住了。   足足有三年多了, 他们只是遥遥相望了几次,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可是, 现在的张居正站在面前, 面容却依旧那么的熟悉, 甚至连他眉尖那颗小黑痣的位置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仿佛两人昨天还见面一样。   想到裕王的冷血绝情, 她的心一阵抽搐, 泪水不知不觉涌出了眼眶。   张居正凝视着囚室内默默流泪的初雪, 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可是时间紧迫, 来不及让他儿女情长。   清了清有些嘶哑的喉咙,他直奔主题:“初雪, 当时的情形究竟如何?虎儿怎会无故被人掠走?”   初雪没有回答他的话, 半晌方道:“你不怀疑我么?”   “怀疑你?”   “嗯,现在人人都怀疑我为了自己儿子将来能上位, 派人抢走了虎儿。”   张居正叹息道:“那是别人,可别人又怎会是我, 我难道会不懂得你么。”   见他这般说, 初雪一颗心越发的酸痛无比,她哭得更凶了。   张居正也不做声,只是静静地守在栅栏外,一言不发。   擦干眼泪,定了定神,初雪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铁栅栏边:“你来探视我,我就已经很安慰了,此事干系太大,你是帮不了我什么的。”   张居正目光一凝,沉声道:“万事有因才有果,若不找出掠走虎儿的真凶,后果将不堪设想,你怎么可以说如此颓废的话?”   初雪苦笑:“对方既然是有意而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周密部署,怎会轻易找出破绽,皇爷纵然权倾天下,茫茫大海,却又何处捞针去。”   “只要是有心而为,总能看出破绽,时间有限,初雪,你且快将当日的情形细细说给我听。”   顿了一顿,他又道:“当年娇儿下毒害裕王那次,我既然能救得你,这次自然也能,虎儿是裕王的儿子,关系再大,还能大得过裕王被毒杀么?。”   他的语气热烈而又自信,含着一种让她心安的力量,无端端地,她对前面的路就有了信心,于是便将那日庙中虎儿丢失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张居正仔细听着,蹙起眉头,将听来的种种细节在脑海中交织成一幅清晰的画面。   听起来,这的确是个意外,顺姐挣脱乳母的怀抱,跑到池边去看金鱼,然后所有的人都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跑出了大殿,只剩下一个对顺姐不是很关心的虎儿乳母。   然而,从虎儿被掠的时间上来看,凶手必定是一直藏身在大殿中严密观察着这群人的动静,否则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杀死乳母,抢走虎儿。   而凶手是无论如何,也预测不到顺姐会在何时能挣脱乳母的怀抱的,如此一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每次初雪和若芙带着孩子去礼佛,凶手都潜伏在大殿,等候时机。   知道了王妃和侧妃每次去礼佛的日期,专门派一个人在大殿守候,只要有心,总是能找到机会的。   若想知道她们礼佛的日期,真的很容易,因为裕王府上上下下的人全知道这事儿。   想到这里,张居正突然自嘲地摇了摇头,思酌了半天,居然只推出了这么一个不是结果的结果,真是!   那么,在动机上,到底是为了让皇爷绝后,还是为了嫁祸初雪?不管怎么样,是初雪将虎儿带丢了,即便不是初雪派人干的,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孩子是她带丢了,皇爷要是发起怒来,完全有理由将初雪赐死的。   想到嫁祸,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高湘。   可是,他也明白,光怀疑是没有用的,高湘太工于心计,城府太深,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他抓住把柄的。   就像上次宝儿被毒杀的事件,他很难相信这里面没有高湘的阴影,可是就是无迹可寻,她实在比那个陆侧妃厉害太多,也阴险太多。   见他眉头紧锁,眼神也越来越是沉郁,初雪心头混杂着悲哀和甜蜜两种情绪。   悲的是自己穷途末路,过了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喜的是在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个男人,依旧有那么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安危如此牵挂的入心入肺。   想到这里,她从栅栏里伸出了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正郎,有你这份心意在,我死亦无憾。”   张居正浑身轻轻一震,颤声道:“你——你方才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   “正郎,正郎,我生平第一次,如此后悔当日的选择,我不该屈从高湘的威胁。”初雪凝视著他,眼中泪光莹然。   是的,正郎这个称呼,是妻子或者情人才会有的称呼,换了往日,初雪绝不会这般叫他,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叫得那么坦然,那么理直气壮,她再不用顾及到王府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了。   哪怕他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登上那九五之尊的宝座,他也只是她的主人而不是丈夫,她也只是他的奴婢而已。   张居正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强烈的幸福感袭上心头,令他微微有些眩晕。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噪杂的声音,有呵斥,有女人的哭泣,似乎是狱卒又将新一批犯人押进天牢了,唉,皇家的天牢里,永远都是人满为患。   初雪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推了他一把,催促道:“来人了,你快些去吧。”   张居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大步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初雪又坐回到那个角落里,虽然命运依旧是那么的不可知,不可测,可是,心里到底是少了一桩深深的缺憾。   张居正走出天牢,只见外面已经是夜凉如水,仰头看了看星空,星子璀璨明亮,那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儿,终于对他敞开了心扉,激动之余,更加坚定了他查探真相,奔走营救她的决心。   到底要如何奔走呢?   听说东厂和锦衣卫在合伙查这个案子,唉,若是三法司,他是有办法介入的,可东厂和锦衣卫直接受皇帝管辖,自己搭不上那边的首脑人物。   要不,还是先去找林润吧。   \ 第129章 营救   “张兄, 若是别的事情,小弟定会尽全力想帮, 可唯独这件事, 小弟有心无力。”   林府书房内, 林润低眉垂眼, 手中紧握着一杯茶, 不与张居正的目光对视。   张居正有些急了:“为什么?若雨, 你也认识初雪,你该明白她的为人, 她是被冤枉的。”   林润低头不语。   “初雪和银欢是挚友, 你就是看在死去的银欢份上,也该帮她一帮啊。”   听到银欢的名字, 林润的脸色有些发白了,他嘴唇动了动, 却又忍住了,过了半晌, 才低声道:“因为银欢的缘故,我已经对不起若芙了, 这次失踪的, 可是若芙的儿子啊!”   “正因为是若芙的儿子,你才更加要挺身而出,帮助我找出真凶才是。”张居正立刻回道。   林润眯缝起双眼,紧盯着张居正:“我可以帮助你调查这件事情,却无法帮你营救初雪。”   张居正倒抽了一口气:“莫非,你也怀疑是初雪暗算了你表妹的儿子?”   林润将茶盏往桌上轻轻一顿:“说实话,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掠走了若芙的孩子,可是,在真相没有大白之前,我帮你营救初雪出天牢,就是在给若芙滴血的心头撒盐,我已经伤她太深了。”   “所以,你更加要帮我追查真相,找到虎儿,给你表妹一个安慰,不是么?”   林润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我要怎样帮你。”   张居正道:“锦衣卫那边的陆炳是陆侧妃的伯父,陆侧妃在世时与王妃和初雪素来不睦,指望锦衣卫查案,只怕永远也查不出虎儿的下落来。”   林润点了点头:“如今之计,是要锦衣卫不再插手此事,让东厂与刑部合作查案,事情方有转机,可是陆炳深受皇上器重信任,要换掉他,谈何容易。”   顿了一顿,林润方道:“此事只有我的舅父们和姨母出头,皇上对他们信任他们不亚于陆家,况且失踪的是他们的外孙,作为苦主身份,他们更有理由要求换掉陆炳,并建言让刑部加入。”   见他这般说,张居正松了口气,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既然如此,我就静候你的好消息了.”张居正站起身来:“只是,别等得太久。”   林润苦笑道:“这还用你说?你以为我舅父就不忧心他孙儿的下落吗,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出府,去见舅父们。”   裕王府正院里,一片寂静。   董嬷嬷一边做针线,一边侧耳听卧房里的动静。   一时,风儿从卧房里出来了,见到董嬷嬷眼底探究的神色,便轻声道:“睡得熟熟的,还没有醒呢。”   董嬷嬷这才放了心,便道:“方才咱们家老太太派人来递了信儿,我怕小姐听见,特意在外头花园里跟她见的面。”   “老太太那边怎么说?找着哥儿了?”风儿急忙问道。   董嬷嬷摇了摇头:“哪有这么快就找到的,不过,大老爷和咱们老爷已经进宫见过皇爷了,皇爷答应他们,不让陆侧妃妃伯父插手此事,改由刑部的大人们和东厂王太监办了。”   风儿点头道:“咱们老爷顾虑得很对呀,陆侧妃当年一直想当王妃来着,结果争了好些年,这王妃的位子却给了咱们家小姐,陆家恐怕早就对咱们陈家恨之入骨了,现在咱们哥儿被人抢走了,他们一定是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帮咱们找哥儿。”   “唉!刑部的大人们都是办案高手,但愿他们能很快就找到哥儿,可怜的哥儿,现在还不知道落在什么人的手里,到底怎么样了。”说到这里,董嬷嬷的声音有些暗哑了。   突然,卧房里传来砰的一声,似是物体倒地的声音。   董嬷嬷和风儿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拔脚往卧房冲去。   当她们看见若芙惨白着一张脸,倒在床脚边辗转欲起的时候,心头都是一片冰凉。   完了,小姐一定什么都听见了。   风儿上前扶起若芙:“小姐,您怎么了?”   若芙躺在风儿怀里,艰难地喘息着,从嗓眼里挤出细细的声音来:“告诉我,虎儿怎么样了?”   风儿忙道:“哥儿好好的,没怎么样啊。”   若芙猛地推开了风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逼视着董嬷嬷。   董嬷嬷长叹一声:“小姐,到了这个时候,再瞒着你也于事无补了,哥儿他——就在您生病那天,被李侧妃带到庙里弄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董嬷嬷心里揪心的痛,她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若芙的脸色。   耳畔却传来若芙平静得出奇的声音:“皇爷可派人去找了没有?”   “所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都出动了,正在找着呢。”董嬷嬷忙道。   若芙静静地站在床边,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凄凉,半晌,她方用轻如梦呓的语气道:“只是被人抢走了,并没有被人杀掉,对不对?况且皇爷若一心想找一个人,没有找不到的,不是么?”   董嬷嬷急忙抬头,那一声是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自家小姐脸上那灰败的神色吓得楞住了。   若芙回忆着爱子的面容,心口越来越痛,突然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   风儿急忙上前用绸帕接住,展开绸帕一看,全是殷红的鲜血,不禁惊呼了一声。   董嬷嬷抢过绸帕一看,忍不住老泪纵横:“小姐,您可要保重身子,等着哥儿回来。”   若芙伸出手背,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挺了挺腰杆,面上露出了坚毅之色:“是的,虎儿他一定不会有事,我一生与人为善,老天爷不会对我这么狠心的。”   说完,便转脸对风儿道:“去大厨房叫他们给我炖最好的滋补汤过来,我要好好保养身子,一定要等虎儿回来。”   风儿含着热泪,轻轻答应了一声:“是。”   若芙厉声道:“虎儿只是被人抱走,又不是被人害死,你哭什么!”   风儿抽噎着说了一声:“奴婢知罪。”就转身跑出了卧房。 第130章 沟通   刑部尚书王左府邸的客厅中,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盏, 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他在青云阁里心不在焉地度过了一个上午,午饭一过, 就急匆匆赶到了王左府上,王左是他的同门师兄,两人一向交好,此前王左奉旨查办虎儿失踪一案,张居正自然想从他那里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正提心吊胆之际, 突然听见耳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张老弟,我方才换朝服时耽误了些时,让你久等了。”   张居正忙道:“不急,不急, 王兄,你是刚下朝,还是刚从东厂出来?”   王左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到太师椅上,笑嘻嘻地道:“裕王世子失踪,你是他的恩师, 自然替他忧心, 我早料到你会来我这里踏个脚踪了。”   张居正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王左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方道:“我上午在东厂王芳那里详细看了此案的资料,很明显,凶手是伺机多时了,这是一场周密的计划,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开始部署了。”   张居正道:“皇上的意思,究竟如何?”   “那还用说么,失踪的是他唯一的嫡孙,皇爷自然是前所未有的震怒,他要我势必要找到世子,否则,我头上这顶乌纱帽也难保了。”   “当日带世子去礼佛的李侧妃,已经被关进了天牢,东厂那边就没有提审过她么。”问这句话的时候,张居正的呼吸几乎都要静止了。   王左眯缝起眼睛淡淡地道:“她的嫌疑的确不小,她也是有儿子的人,世子一旦有了不测,她的儿子就是唯一的皇太孙。”   “可是,她就是再愚蠢,也不可能在自己带世子出去的时候让他失踪,那岂不是硬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吗?”张居正的语气开始激动起来。   王左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老弟,你我男子家,虽没给人做过母亲,却都是别人的儿子,女子的母性本就是为了子女不顾自身安危的,古往今来,后宫女子为了儿子能登上皇位,什么疯狂的事情做不出来?”   “可是,你们不能凭着这一点猜测,就把一个弱女子定罪啊!”张居正几乎是喊了出来。   王左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这不是在跟你聊天么,没有人给她定罪,她毕竟是裕王的侧妃,还为裕王生下了一双儿女,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谁敢给她定罪啊!”   张居正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道:“那李侧妃我也知道,很是知书达理善良大方的一个女子,且与王妃相交莫逆,我是不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王左嗯了一声:“但愿不是她吧,我下午便去刑部,派人将此案的细枝末节再查上一遍。”   张居正便道:“有什么消息,即刻派人通知我,王爷现在都快愁出病来了。”   王左喟叹道:“这个自然,你放心吧,我一有消息就跟你说。”   从王左那里回来以后,张居正心乱如麻,在街上乱走了一气,又到淡然居喝了一下午的酒,喝得醉熏熏的,蒙头大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照例来青云阁给裕王讲经。   名义上是讲经,实际上师徒三人每日里都是在谈论朝廷里的事情,裕王已经年过三十,早已过了发奋读书的年纪,张居正和高拱也一致认为,现在的王爷,更应该洞察人心,明白世事,日后方能坐稳那张龙椅。   近几日,裕王被失子的悲痛折磨得憔悴不堪,每每都是把自己关在内书房里,好半天闭门不出,张居正和高拱也就不去打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外书房相对而坐,读几卷闲书打发时光。   今天早上,高拱却没有来,张居正也不觉得意外,高拱昨日就咳嗽个不停,似是染了风寒,今天在家卧床休息是意料中事。   只是裕王在内书房里枯坐神伤,自己也不好进去跟他说要走,只好照旧守在外书房,胡乱拿了一卷书来看,他一颗心全牵挂在初雪身上,却哪里真心读得下去。   一时,内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张居正抬头望去,只见裕王一身湖蓝色的锦袍走了出来,脸色苍白,眼底一圈青黑说明了他连日来没有睡过好觉。   张居正叹了口气:“王爷要保重身子才是。”   裕王也不言语,挑了一张离张居正最近的圈椅坐了下来,半晌方道:“老师,我最近心里乱得很。”   张居正劝道:“刑部的王左素来断案如神,有他插手此案,定然能够找到世子。”   裕王嘶哑着喉咙道:“抱走虎儿的人若是存心想叫我失去嫡子,恐怕早就对他下了毒手,哪里还能等到咱们找到他。”   张居正默然不语,他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凶险,却无法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这对一个父亲来说,太残忍了。   “还有,不光是忧心虎儿的生死,初雪的事情也令我难过伤心。”裕王闭上眼睛,痛苦地道。   张居正心头一凛:“怎么?王爷若是心疼侧妃娘娘,何不自己进宫找皇上求情?”   裕王苦笑道:“倘若虎儿真是她派人掠走的,我再去求父皇放了她,那如何对得起虎儿和王妃?可怜的王妃,整个人都已经变了样子。”   “这么说来,王爷也和外面的人一样,认定了是李侧妃暗算了世子?”   裕王冷白着一张脸,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方反问道:“先生觉得会是她么?”   张居正冷笑道:“我与侧妃娘娘根本不熟,如何能揣测得到她的心思,倒是王爷您,她在您身边陪伴多年,为您生儿育女,您才是最了解她的人啊!”   裕王苦笑道:“我和她虽然多年同床共枕,可是却从来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也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地讨她的欢喜,却永远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哭,什么时候会笑。”   张居正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了,他轻轻重复着裕王的那句话:“你很努力很努力地要讨她的欢喜,为什么?她不过是你的一个妾!”   裕王的脸色闪过一丝迷惘之色,随即又叹息道:“可我也猜不透,究竟是不是她害了虎儿!” 第131章 挽救   刑部的官员查案,与东厂和锦衣卫的风格大不相同。   东厂和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 长年累月躲在暗处窥视人们的**,然后再偷偷上报给皇帝, 行径总有些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味道。   而刑部办案,却带了许多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印记,皇爷和天下人不是怀疑李侧妃暗算了裕王世子么?   好,咱们就先从李侧妃身上查起,从李侧妃的娘家的亲眷, 到闲云阁里所有的仆役,再到整个裕王府所有和李侧妃有过接触的人,再到大雁寺里所有的僧人,王左来了个一锅端, 全部拘了起来,隔离审查。   王左和他的下属们不眠不休地查了整整两天之后,带着结果进宫面圣了。   王左对嘉靖禀道:“皇上,臣已经细细审查了李侧妃身边所有的人,这些人连日来的行踪臣已经了若指掌,没有人有作案的嫌疑, 看来, 李侧妃娘娘应该是无罪的。”   嘉靖阴沉着脸哼了一声:“就算不是她派人掠走了虎儿,那虎儿也是她不小心带丢的,若是虎儿有个三长两短,我照样轻饶不了她!”   王左没有作声,他暗想,你若硬是要迁怒于这位庶媳,谁又能阻止得了   “王左,你查来查去,只是洗脱了李侧妃的嫌疑,可是我的孙儿你还是没找到啊!”嘉靖不满地道。   王左低声道:“臣回去接着查。”   嘉靖沉声道:“既然没有结果,为何这么早前来禀报?”   王左道:“臣是斗胆想来万岁爷这里讨一个示下,臣想请万岁爷仔细想一想,哪位藩王比较不安分。”   嘉靖脸色登时剧变:“怎么,你怀疑是藩王?”   王左道:“假若是藩王作案,那臣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外地的藩王府的。”   嘉靖沉吟了一会方道:“你放心吧,就算是藩王作案,只要虎儿还活着,就一定还在京城,知道虎儿失踪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封锁了城门。”   说完,他逼视着王左:“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要把虎儿找到!”   回到刑部,王左又开始调兵遣将,改变方向,从大雁寺查了起来,案发地既然是大雁寺,想必会有蛛丝马迹可循吧。   谁知这一查,就是七八天,再也没有任何线索可循。   王府里,若芙强撑着几近崩溃的精神,每日强迫自己进补,她坚信自己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裕王和嘉靖却绝望了,他们慢慢接受了失去虎儿这个事实。   这日清晨,一道圣旨下到了裕王府。   传旨的太监慢悠悠地道:“裕王世子失踪一案,移交东厂探访,刑部不再调查此案,赐王妃陈氏珠宝两箱,绸缎千匹,以慰失子之痛,侧妃李氏——”   说到初雪,太监顿了一顿方道:“侧妃李氏,照顾不周,以至酿成大祸,李氏一道白绫赐死,以慰裕王夫妇。”   听到这里,裕王浑身大震,抬起头来,颤声道:“父皇他,怎么会给初雪这么重的惩罚?”   太监垂下眼帘,也不回答他的话,自顾自转身去了。   裕王依旧怔在当场,似乎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击懵了。   这时候,躲在客厅的屏风后关注此事的张居正大步流星走上前来,煞白着一张脸,瞪视着裕王:“王爷,此事你还得拿个主意!”   “主意?什么主意?怎么拿?”裕王梦游般问道。   张居正目光凌厉,一把揪住裕王的衣襟,暴喝道:“找不到世子,就滥杀无辜的妇孺出气,这不是皇家该有的气度与风范!”   高拱见状,急忙走上前来,一把捉住张居正的胳膊,急切地道:“居正,这是皇上和王爷的家务事,容不得我们这些外臣插嘴。”   张居正狠狠推开了高拱,依旧一脸激愤:“王爷!初雪与你夫妻多年,为你生儿育女,你就忍心她枉死?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死?”   见他一双眼睛血红血红,喉咙也似因为悲痛而嘶哑,高拱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隐约的疑惑开始在他心间蔓延,初雪,这个应该是李侧妃的名字了,张居正怎么会知道?李侧妃被赐死,怎么他好像天塌了一样?   裕王此时却顾不上怀疑别的什么,他一颗心也都尽数系在初雪的安危上,此时被张居正一喝问,不由得如梦初醒,急忙道:“我——我去求父皇,我这就进宫求父皇,来人呀,备车,赶快给我备车!”   一路上,裕王不停地催促着车夫,一想到初雪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他的一颗心就疼得似被雷电击中一般痉挛抽搐,是张居正一言点醒了他,他绝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到了乾清宫门口,他一把推开守门的小太监,飞奔到了殿中。   见父皇正在御案前批奏折,裕王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父皇,手下留情啊!”   嘉靖抬起头,见儿子一脸惊痛惶急之色,不由得哼了一声:“什么手下留情,父皇听不懂你的话。”   “儿子求父皇收回成命,饶了初雪一命吧。”   “哦?一个妾而已,也值得你这般紧张,你是为了豹儿和顺姐,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嘉靖眯缝起眼睛,缓缓问道。   裕王涩声道:“是什么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初雪真的与此事无关,王左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她是无辜的啊!”   嘉靖将脸一沉:“什么原因对我来说当然很重要,你若是为了一个女子的生死就方寸大乱,失魂落魄,那父皇还不如现在就到宗室里过继一个儿子当太子,也省得你将来耽于女色,毁了祖宗基业!”   听了这话,裕王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汗水似小溪般从额角滴落,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嘉靖凝视着儿子,冷冷地道:“怎么样?可想好了,是否还要接着给你的侧妃求情?”   裕王攥紧了双手,咬牙道:“一切,全凭父皇处置!”   嘉靖意味深长地笑了,正要说话,就听小太监通传道:“皇爷,雍妃娘娘和裕王妃在殿外求见。”   嘉靖淡淡地道:“让她们进来。”   雍妃和若芙来到殿中,跪拜行礼之后,嘉靖便问:“你们姑侄二人,可是为虎儿之事来求朕?”   雍妃低声道:“臣妾带了侄女儿,是为李侧妃求情来着,求皇爷饶她一命。” 第132章 偶遇   嘉靖见陈雍妃带了若芙来为初雪向自己求情,不由得楞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御笔:“爱妃,你可是糊涂了, 这李氏可是将你侄女儿的亲生骨肉给弄丢了。”   “皇爷,刑部的王左与臣妾的幼弟素来交好,王左办案从不徇私,且断案如神, 他既然说了李氏没有作案的嫌弃, 那李氏想必就是冤枉的。”   雍妃说完, 若芙也上前一步,轻声道:“父皇,虎儿失踪之事,既然是命该如此, 咱们就不该责怪那些无辜之人, 就当是给虎儿积福积德吧。”   嘉靖看了儿媳一眼, 只见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身子单薄得就像秋风中的树叶, 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可是眼底的神色却带着一丝坚韧, 不由得叹息道:“好孩子,父皇是怜你痛失爱子,想给你出出气呢!”   若芙仰起头,沉声道:“媳妇与李氏素来交好,深知李氏的为人,况且,刑部已经查出来了,此事与李氏无关,她不过是比较倒霉,恰巧在那天虎儿被掠罢了,就算是媳妇亲自带虎儿去庙里,也同样改变不了这个结果,求父皇开恩。”   嘉靖深深叹了口气:“好孩子,你真是个厚道性子,将来足以母仪天下了,看在你份上,饶了李氏吧。”   说完,便转脸对身边的林安道:“将李氏放出天牢,送回裕王府吧。”   听到这里,裕王一颗紧揪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三人一齐辞别了嘉靖,走出殿外,雍妃道:“你们小两口儿自己回家去罢,我这就先回宫去了。”   裕王忙道:“多谢娘娘为初雪求情。”   雍妃摇了摇头,看了若芙一眼,叹息道:“我本不想来,是你媳妇求着我来的,唉,有这样敦厚的母亲,老天必然会保佑虎儿逢凶化吉,重回到你们身边的。”   顿了一顿,雍妃又问:“你这么急着来见你父皇,想必也是为了给初雪求情了?”   裕王震了一震,脸上浮起难堪的神色,呐呐道:“这是自然,连娘娘您都相信她是无辜的,何况我是她枕边之人,只是若芙的淳厚,真的出乎我的想象。”   雍妃道:“这不是淳厚,这是做人该当坚守的东西,再悲惨的遭遇,也不能殃及无辜。”   说完,她便转身去了。   裕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若芙的手,柔声道:“若芙,咱们回府吧。”   若芙抽出了自己的手:“王爷,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若芙冷冰冰地道:“你做父亲的,难道就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流落在外?难道你就不想着怎么寻访么?”   裕王仰起头,看了看宫墙外有些阴沉的天际,半晌方道:“相信我,若芙,我对虎儿的挂念,一点也不比你少,那也是我的儿子,我即便有再多的孩子,那也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不能容忍失去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看着他一脸的无奈,若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紧紧抿上了嘴,自顾自地去了。   她从来就没有爱过这样男人,这个男人也同样没有爱过她,当初取悦于他,完全是为了得到虎儿,后来跟他维系着相敬如宾的关系,也全是为了虎儿,现在,这一切的理由都灰飞烟灭了,在虎儿回来之前,她不想再多看这个男人哪怕是一眼了。   若芙顺着宫墙边的小路,径直向咸阳宫走去,虽然她与裕王感情素来疏离,可是康妃这位婆婆却对自己关怀备至,真的是拿她当自己亲生女儿一样扒心扒肝地疼,她每次进宫,也都必要到婆婆那里走一遭。   在路过御花园的太液池边的时候,池对面的亭子后面突然转出了两个人来,其中一个熟悉的太监声音笑道:“林公子,这天才下过一场雨,路有点滑,您可得慢点走。”   这声音分明是姑母宫中的管事太监候福的声音,若芙一下子呆住了。   来不及回避了,候福带着林润,三步两步就来到了自己面前。   林润原本是在候福身后低了头急匆匆赶路的,突然见候福不动了,忙抬起头,却见自己的表妹站在前面的小路上,苍白着一张脸,正有些不知所措。   从刹那的愕然和震惊中恢复过来,林润立刻走上前去,叫了一声:“若芙!”   候福是雍妃面前的心腹太监,自然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渊源,于是低了头,给若芙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地慢慢往前面踱去了。   若芙此刻也恢复了镇定,淡淡地叫了一声:“表哥。”便垂下眼睑,要与他擦肩而过了。   林润轻轻叫了一声:“若芙,等等。”   若芙停下了脚步,客气地问:“表哥有何见教?”   林润看着她的脸,一脸的担忧:“虎儿的事情,想必是有预谋的,日子一长,只要对方露出图谋来,虎儿的下落自会显现,你——你不可伤心太过,要保重身子,等孩子回来才是。”   见他语气之中关切之意真诚无比,若芙心中一阵酸痛,随即惨然笑道:“多谢你的关心了。”   “若芙,你何必跟我如此见外,我好歹是孩子的表舅父,你放心,我自会帮你——”   “好了!不要再说了,孩子的表舅父岂止你一人?孩子的亲舅父就有好几个,何况他爹他祖父是何许人也还用得着你来相帮!”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若芙昂起头,大踏步地走了,夕阳黯淡的余晖之下,她瘦弱的脊梁挺得很直,一颗心却在滴血。   我好歹是孩子的表舅父,是的,他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亲密无间,若不是银欢,虎儿就该是她和林润的儿子,又哪里会有今日之祸,而现在,他也只是她孩子的表舅父罢了。   既然当日如此狠心绝情,今日也没必要来搞这些廉价的同情,她不需要。   林润目送着若芙的身影离开,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定是伤着她了。   想起当年的两情相悦,林润心头也是一阵惘然,一阵惆怅,随即,银欢灵动优美的舞姿又在脑海中清晰地再现,整颗心仿佛又被利箭击中,痛得他忍不住捧住了胸口。 第133章 归来   初雪回到闲云阁的那天,满院的梨花在枝头绽放得轰轰烈烈, 清风徐来, 满树繁花在春日澄澈的阳光下,流动着耀目的银光。   “小姐,今年的梨花开得特别好, 仿佛它们也有灵性,知道你会在今日回来一样。”   听着林嬷嬷的话,初雪环视了一眼梨树,随即又垂下了眼帘。   若是在往日,梨花开得这般璀璨,她自然是满心欢喜的, 定会开了院门, 不分男女尊卑都让她们看个够, 说不定还会开个梨花宴, 把若芙和几位侧妃, 以及和裕王府交好的几家王公贵族的的女眷请来饮酒赏花。   可是现在, 她再也提不起来那样的兴致了。   以往宽敞舒适的闲云阁, 看在初雪眼里,突然觉得这跟天牢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从一个小的黑暗的牢笼,转移到了一个大些明亮些的牢笼里来罢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原来一直都是皇家圈养起来的女囚,一个终生没有自由,一辈子不见天日的女囚。   从前的自己,因为裕王的宠爱,曾经满足于这种安逸舒适的富贵生活,曾经想过这般安静地过完此生就好,可是现在,她才醒悟过来,原来那点宠爱就像初冬时分飘舞的那些雪花,还没有落地,就融化在了空气里,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初雪初雪,娘当年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可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想到这里,初雪的脸上浮现出凄楚的笑意。   “娘! 娘! ”顺姐娇嫩的嗓音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初雪抬头一看,宝贝女儿正张开双臂向自己扑了过来。   她的心中一阵温热,急忙迎上前去抱住了女儿,用力地吻着她肉嘟嘟的小脸蛋,还好,她一点都没瘦。   这时,乳母也抱着豹儿迎了上来,豹儿几日不见母亲,又见母亲紧紧抱着姐姐,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初雪立刻将顺姐放在地上,伸手接过了豹儿,豹儿一沾到娘的怀抱,立刻就停止了哭号,眉开眼笑起来。   初雪怜爱地将面颊贴在儿子的脸上,不管裕王对自己如何,为了这一双儿女,日子还得往前奔。   这时,小月从房里快步跑了出来,一把攥住初雪的手,紧紧地握住不放,想起连日来的惊险,眼里又转起了泪花,半晌方哽咽着道:“小姐,奴婢带人将房子全收拾了一遍,饭菜也摆好了,您快带了哥儿姐儿进去用午膳吧。”   冯保和荼蘼带着闲云阁所有的下人站成一排,齐声道:“恭喜娘娘平安归来,奴婢们给娘娘接风了。”   看着眼前那一双双真诚喜悦的眼睛,初雪心中很是感动,纵然裕王无情无义,可这些下人们都是发自内心的关心自己,闲云阁里的这段人生,到底还是没有完全枉度。   众人簇拥着初雪到了房中,只见厅中那张梨花木大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全是自己素日爱吃的。   小月上前一步,指着一盘水晶猪腰道:“这是江美人送来给您压惊的,这盘酥皮鸭子是何美人送来的,还有这盘蹄筋,是高侧妃派人送来的,至于这盘蟹粉狮子头,是王妃娘娘派人送来的。”   听到王妃娘娘四个字,初雪顿时一阵动容,半晌方问:“她居然都不怪我?不恨我?”   小月摇了摇头:“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这道菜是正房里的雨儿送过来给您压惊的,说是王妃娘娘的吩咐。”   “小姐,您快坐下来用饭吧,菜都要冷了。”   初雪却哪里吃得下饭,脑海中只是盘旋着这个问题,她弄丢了若芙的孩子,若芙居然都不怪她,不恨她!   见林嬷嬷和小月都盯着她手中的筷子,初雪只得匆匆夹了些菜肴吃了,又用了半碗米饭,便叫人把残席撤了下去。   回到房里,她单独叫来冯保,开口就问:“冯保,你可知道张大人到底是怎样把我救出天牢的?”   冯保抓了抓头皮:“奴才也不知道,最近一次和他见面,还是几天前,那时候,他还一点办法都没有呢,整个人都憔悴得不行。”   “不过,今日一早皇爷来宣旨将您赐死的时候,张大人甚是激动,揪着王爷的衣领让他进宫求皇爷赦了您。”   “这么说来,是王爷找皇爷求的情?”初雪追问道。   “王爷当时的确是匆匆入宫求情去了。”冯保老老实实地说。   这时,林嬷嬷突然在外面轻轻咳嗽了一嗓子。   初雪知道林嬷嬷的性情,知道她定是有话要说,便对冯保道:“你先下去吧。”   冯保走后,林嬷嬷关上门,来到初雪面前:“小姐,奴婢不是有意要偷听您和冯保的谈话,只是奴婢知道,您一定是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天牢。”   “嬷嬷,难道不是张大人?”   林嬷嬷咳嗽了一声:“这位张大人对您可真是没得说,可是,他的官儿还是有点小了,够不到皇爷那里啊。”   “这么说来,真是王爷冒着忤逆皇爷的危险,救了我一命”问这个话的时候,初雪心里还是有着隐约一线希望,她知道林嬷嬷在宫中有很多消息渠道。   林嬷嬷抬起眼,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缓缓道:“小姐,奴婢当然希望王爷能不顾一切的救您,可事实是怎么样的,奴婢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再瞒着您,也好让您心中有数。”   初雪屏住了呼吸,静静地道:“说。”   “今儿早上,王爷是被张大人揪着逼着进宫为您求情去了,可是,皇爷发了火,说他迷恋女色,不堪继位,若是再执迷不悟,就从宗室里挑选太子了。”林嬷嬷一字一顿地道。   初雪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于是王爷就屈服了,不再为我争取了,是吗?”   林嬷嬷沉重地点了点头:“这时候,雍妃娘娘带着咱们的王妃娘娘及时赶到,从皇爷那里把您给保下来了。”   初雪头脑中轰的一声,刹那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原来,原来是若芙,救下自己的,居然是若芙。   这般厚重的知己之情,救命之恩,她这一生,可该如何偿还? 第134章 友谊   阳春时分的清晨,气候宜人, 裕王府的仆人们也忙得格外有劲儿。   虽说王爷王妃刚丢了儿子, 可是王爷毕竟还有一个儿子,以后肯定还能再生出儿子来, 只要王爷有继承人, 将来登基以后, 作为潜邸旧人, 他们自然能跟着鸡犬升天,所以,这日子依旧过的兴致勃勃。   正院里的气氛,却和外面的恰恰相反。   所有的人都明白,王妃今生今世都不会将失子之痛淡然处之, 虽然她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可是心却时刻在滴血。   风儿将食盒里的早膳一样样摆到桌上,粳米粥,腊肉包子, 酥油饼,皆是若芙平日里爱吃的。   若芙拿起一个包子,三口两口吃完,接着又拿了一个塞进嘴里。   董嬷嬷在一边看着, 见她像是直接往嗓子眼里倒东西的吃法,心知她是在强迫自己进食, 不由得暗暗叹息了一声。   能逼着自己振作起来, 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小姐心里还有一个虎儿平安归来的盼头,为了这个盼头,她会让自己好好的活下去的。   吃完早点,若芙站起身来,回到卧室,又拿起炕桌上的绣活,低头绣了起来。   那绣活是一件荷叶金鱼的孩童肚兜,绣工精巧无比,连日来,若芙就是靠着绣这件肚兜来打发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丫头禀道:“娘娘,李侧妃娘娘求见。”   若芙放下肚兜,低声道:“让她进来吧。”   初雪朝身后抱着豹儿的乳母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在外面,自己掀起帘子,进了若芙的卧房。   若芙抬起头来,初雪见她虽然表情镇定,可是一张脸却全无血色,眼神也是暗暗的,比当日失恋之后嫁给裕王的那种绝望还要深沉,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   “娘娘,大恩不言谢,臣妾没有想到,您会不怪臣妾——”说到这里,初雪的喉咙哽住了。   若芙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干的,再说,王左也查过了,不是你,我又何必殃及无辜。”   “虎哥儿虽然不是臣妾派人掠走的,可总是臣妾带丢了的,臣妾也是有责任的,娘娘如果怪罪臣妾,臣妾也是没有怨言的。”   若芙叹了口气:“都是命,怪得谁来,皇爷还在派人不停地暗访,我相信我的虎儿早晚是要回来的。”说这句话的时候,若芙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初雪用力点了点头,又道:“娘娘,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娘娘务必答应。”   见若芙示意她说下去,初雪方道:“豹儿眼看快满一周了,顽皮得很,臣妾虽然略识得几个字,却远远不及娘娘家学渊博,学问深厚,臣妾想请娘娘帮着教养豹儿,不知娘娘可会嫌弃。”   若芙嘴角露出一丝笑纹:“初雪,你是在同情我,可怜我没有孩子,要把自己的孩子跟我分享。”   “不是的,娘娘家里世代书香,出过那么多才子大儒,您的确是个好老师。”   若芙嗯了一声:“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再不答应,就是不近人情了。”   初雪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出卧房,随后就抱着豹儿回到房中。   豹儿见了若芙,有些怯怯地将小脑袋依偎在初雪的胸前,一边瞪起乌溜溜的小眼睛偷偷瞄着若芙。   初雪走上前来,将豹儿放进若芙的怀里,柔声道:“豹儿,以后要听母妃的话啊。”   豹儿本待挣扎,突然见到若芙眼中满是慈爱之色,小小婴儿,也感应到了这份温暖,居然就乖乖地躺在若芙怀里不动了。   若芙抱紧了豹儿,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豹儿的衣襟。   这一夜,初雪没有回闲云阁,而是带着豹儿,和若芙秉烛夜话,直聊到深夜方同床而寝,而豹儿也离开了乳母,跟她们两人一块睡了。   第二天一早,早膳时间还没有过去,王妃和李侧妃同床而卧,一起带孩子的事情就传遍了王府每一个角落。   高湘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将吃了一半的春卷摔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小丫头蹲下身子去收拾春卷,青云道:“不用收拾了,你们全都下去吧。”   见房内空无一人了,青云方上前劝道:“小姐,您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我能不生气么?本来以为丢了一个虎儿,就能要初雪的命,谁知人家的命就是那么好,不但没死成,还把自己的儿子交给王妃一起抚养,将来继承皇位,她倒成了太后娘娘,我费劲心机掠走了虎儿,岂不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么!”   想了一想,高湘又咬牙切齿地道:“你说,这陈若芙是不是中了初雪的毒啊,她怎么就那么的相信她,宝贝儿子都被她弄丢了,还去帮她教养儿子,这女人是不是失心疯了!”   青云冷了一笑,胸有成竹地道:“小姐,您别急,这王妃之所以那么犯贱,无非是因为自己丢了儿子,若是虎儿回来了,您看她还会不会多看豹儿一眼!”   高湘一怔:“怎么,你是说,要我把虎儿送回去。”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立刻明白了过来,忙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青云低声道:“小姐放心,二公子昨儿还派人送了信过来,他和五靖寺里的方丈私交甚好,那间庙里经常收养孤儿,虎儿现在在庙里,早被剃光了头发,被和尚们精心照料着,好得不得了呢。”   高湘嗯了一声:“办成此事,还是多亏了我二哥,他向来最是疼爱我,不像大哥,好像我不是他妹子而是他仇人一样。”   思索良久,高湘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芒:“虎儿先在五静寺里养着,现在还不是让他回来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王爷对初雪的态度,哼,别以为哄好了王妃,她在府里就有好日子过了,王爷才是这王府的当家人呢。”   “可王爷一直都很宠爱她啊。”青云有些沮丧地说。   高湘冷冷一笑:“你没看见皇爷要将初雪赐死的时候,张居正那如丧考妣的样子么!” 第135章 冷漠   一连几天, 初雪都带着豹儿在正院里和若芙同食同寝。   顺姐也在白天的时候被乳母抱到正院,两个孩子绕在膝下, 解了若芙好些寂寞和伤痛。   然而, 就在初雪回王府第四天的早上, 林嬷嬷从闲云阁找来了。   初雪一看林嬷嬷的面色, 就知道她一定是有事找自己, 于是寻了个由头,和林嬷嬷一起来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下。   “小姐,您不能老是在正院住着,也该回闲云阁了。”   “顺姐和豹儿都跟着我在正院,闲云阁由你们照管着, 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要我回去干嘛?”   林嬷嬷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初雪:“小姐啊, 您可真是糊涂了,您忘了您这双儿女是从哪里来的, 您可是王爷的侧妃, 住在闲云阁, 可是等着伺候王爷的。”   “王爷姬妾多的是,多我一个不多, 少我一个不少。”初雪伸手摘了片石榴石上的叶子, 漫不经心地道。   林嬷嬷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可是,一连三个晚上, 王爷都是在闲云阁找不到您, 才去其他人那里歇息的。”   初雪静静的听着, 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小姐,您刻意带了哥儿姐儿来正院住,固然是因为王妃娘娘的寂寞,可是也存了和王爷赌气的念头,此事须瞒不过奴婢。”   见初雪默然不语,林嬷嬷又劝道:“夫妻哪有隔夜仇啊,您还是回去吧,今儿晚上,王爷必定还会来闲云阁找你的。”   夫妻?初雪面上闪过一丝讥诮:“嬷嬷你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他一个妾,正院里这位才是他的妻,人家可分得可清楚呢。”   林嬷嬷凝视着她,眼神里满是担忧:“好小姐,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哥儿姐儿们着想,您这般跟王爷生分了,哥儿姐儿日后的前程怎么办?”   “放心吧嬷嬷,他虽然拿女人不当回事,可是对自己的骨肉却疼爱得很,两个孩子不会因此被父亲遗忘的。”说完,初雪也不等林嬷嬷答话,就转过身自顾自回了正厅。   儿子有了,女儿也有了,她也无所谓再要第三个孩子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奉承他?这些年,他给她的委屈和羞辱难道还不够多?还不够让她彻底醒悟的?   如今,她只想做最真实的自己,再也不想强迫自己面对不喜欢的人,做不喜欢做的事情了。所谓夫妻恩情,从来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她本来以为,裕王去吃了几次闭门羹,也就识趣了,反正后院里女人那么多,只要他愿意,还可以源源不断地纳些新人进来,绝不会再来找她了。   然而,当天晚上,裕王就找到了正院。   那时,初雪正带着两个孩子,和若芙一道,热热闹闹地围着大圆桌用晚膳。   初雪负责喂顺姐,若芙则把一勺勺蛋羹往豹儿嘴里送,豹儿刚刚断奶,还在怀恋着乳汁的香味,对蛋羹极为排斥,蛋羹一到嘴里,就皱着眉头,苦着小脸吐了出来。   那件崭新漂亮的天蓝色小围兜一下就被弄脏了,初雪忙起身叫小月拿新的给她换上,就在这个时候,裕王走了进来。   “怎么,这小子还不肯吃饭么?”   若芙见裕王到了,就站起身来,轻轻叫了声:“王爷!”   随后就扭头吩咐风儿添双碗筷。   裕王笑道:“我来看看豹儿这小子到底肯不肯吃饭!”说完,从若芙怀里接过豹儿,拿起银勺,喂儿子蛋羹。   谁知道豹儿也同样不买亲爹的账,一口一口的依旧将蛋羹吐了出来。   小月在一边,见此情形,忙上前将豹儿抱走了,顺姐见弟弟走了,也闹着要走,风儿上前牵起顺姐的小手,也随小月出去了。   裕王看着一大桌的菜笑道:“你们做那么好吃的,怎么不叫我呢?”   若芙轻声道:“知道王爷素日里忙,没敢打扰王爷。”   裕王端起饭碗,夹起一块羊肉就着米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边吃边笑道:“这羊肉的味道,倒让我想起初雪做的羊肉饺子了。”   说完,他深深看了初雪一眼,初雪却只顾低头吃饭,似当他不存在一样。   若芙看在眼里,虽然也打心底不乐意裕王来打扰她们,可是他毕竟是王爷,是夫主,初雪这般冷淡,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于是忙打圆场道:“王爷说得好巧,初雪现在每天都要亲手做宵夜,不如今晚就让她做一碗羊肉饺子给您送过去吧。”   裕王哦了一声,显得有些诧异:“若芙,看来初雪伺候你这个姐姐,可真是没话说了。”   若芙点了点头:“不知王爷今晚在哪里歇息,臣妾好派人将饺子送过去。”   裕王眉毛一扬,也不看初雪,只似笑非笑地道:“我今晚歇在闲云阁。”   若芙明显地噎了一下,顿了一顿,方转脸对初雪笑道:“妹妹,看来,今晚你得回闲云阁住了。”   “姐姐说什么,妹妹听着就是。”初雪放下筷子,淡淡地道。   “既然如此,若芙,今晚就劳烦你帮着初雪带这两个孩子,待会用完晚膳,我和初雪一起走回去就是。”   说完,也不等两人说话,裕王又舀了一匙牛肉羹喝了起来。   春天的夜晚,暖风抚面,花园里偶尔传来几声青蛙的叫声,越发衬托出寂静来。   初雪默默地走在裕王身后,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他是觉得自己受了冤枉和委屈,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安慰一下自己,然而,这安慰她一点也不稀罕。   “初雪,你为什么不说话?”   “王爷想叫臣妾说什么?”   听着她清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裕王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回转身子,定定地看着初雪:“我知道,你在天牢受了委屈,可这是父皇的主意,我没有办法。”   初雪垂下眼睑:“是的,尤其丢掉的那个又是您唯一的嫡子,换了任何一个祖父或者是父亲,都会那么做的,王爷,臣妾并不怪您。”   “可是,你分明对我冷淡,分明躲着我。”   “臣妾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王妃现在正在伤心的时候,臣妾只想尽自己的力量抚慰她,至于躲避,臣妾想,适当地劝导夫主雨露均沾,不拈酸吃醋才是为人妾的本分,臣妾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看着她漠然的眼神,机械的话语,裕王的心一阵紧缩,他咬了咬牙,沉声道:“看来,把你从正院带回来是一个错误,也许你陪着若芙比陪着我更开心。”   见她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裕王心中更加抑郁,呆了半晌,方道:“我回青云阁有些事情,你还是去正院吧。” 第136章 离间   一连几天, 裕王都闷在青云阁里,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原本张高两人每日上午都要来和他讨论一番朝政的, 如今他自称不舒服, 向两位老师请了好几日的假。   康妃听到这个消息, 派了太医过来要给他诊治, 被他推却了,只将自己关在内书房里看书。   江何两位美人知道这个消息,心思便开始活动, 陆续都以探病为借口,端着各色精美的小粥和点心, 到书房里来献殷勤来了。   裕王不耐烦地将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高湘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里却暗暗高兴起来。   又过几日, 裕王勉强打起精神, 恢复了课业, 每天晚上就轮流在江美人何美人以及高湘的房里歇息。   这晚,裕王在明月楼歇息。   **过后, 高湘伸出雪白的臂膀搂住裕王的脖子,娇声道:“王爷经常来臣妾这里, 可惜臣妾肚子不争气,到现在也没能给王爷生下个一儿半女, 想想真是惭愧。”   裕王劝道:“孩子哪能是说有就有的,这事也怪不到你, 再说, 我不是已经有儿有女了么。”   高湘微笑道:“这倒也说的是, 王爷还这么年轻,就子女双全,像您的老师张先生,比您还大着几岁,居然都没有娶妻生子,看来他这一辈子都要做孤家寡人了。”   裕王叹息道:“张老师的脾气是有些古怪的,我和你爹爹都曾极力劝他娶妻,可他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了。”   “说起来——”高湘稍微坐起了身子:“臣妾这里倒有一头好亲事,王爷何不替您的老师张罗一下?”   “什么好亲事?”   “臣妾的姨母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生的美丽,且是杭州府有名的才女,配张先生,岂不是正好?”   裕王笑道:“好固然是好,可是我和你爹爹替他保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好的姑娘,他也总是摇头。”   高湘蹙起眉头,半晌方道:“莫不是张先生心里已经有了意中人?”   “不是吧,有了意中人,还不早就娶亲了?我看他是眼光太高,或者对女人压根就没兴趣吧。”裕王打了个哈欠道。   高湘扑哧一笑:“王爷,你们男人家就是心粗,有了意中人,难道就一定能娶到么”   裕王一怔:“那倒也是,不过张先生那般英俊,又才华盖世,京城名门贵族的小姐都争着要嫁给他,连父皇都曾三番五次想把五皇妹嫁给他,他还会有娶不到的女人?”   “可是,有一种女人,他就永远也娶不到,那就是有夫之妇。”   裕王啊了一声,随即摇头道:“不会不会,张先生何许人,如何会有这般鸡鸣狗盗的想法。”   “臣妾也就是随便一说,您也别当真,臣妾只是被父亲当年一个门生的痴情所感,随口一说罢了。”   “什么痴情?”   高湘叹道:“说起来,臣妾父亲的这位门生,也是个风流才子,可惜命不好,恋上了他好友家中的一个貌美多才的丫鬟,可惜他的好友对此毫不知情,把那丫鬟纳为小妾,他自然不会给好友戴绿帽子,却又实在放不下那个丫鬟,于是立志终身不娶,现在还是一个人过呢。”   裕王听了,突然沉默了,心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第二天,裕王用过早膳之后,照例去青云阁上课。   天色还早,张居正和高拱都还没有来,裕王便坐在书案前写字。   五福端了一杯裕王素日里最爱的龙井,轻轻放在案边,转身欲行之际,却被裕王叫住了。   “五福,咱们这青云阁的点心房,自初雪去闲云阁后,一直就没人打理,你看,要不要再寻个手艺好的厨子,专门在这里做点心呢?”   王爷居然破天荒地开口跟自己商量这样的事,五福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了,他忙道:“若论做点心的手艺,那自然是谁也赶不上咱们的李侧妃娘娘,不过,现在侧妃娘娘要养育哥儿姐儿,再说就算娘娘做得点心,一路从闲云阁拎过来,还能有多少热乎气?”   裕王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唉,当年初雪在这点心房里的时候,和你们的相处都还融洽吧?”   五福笑道:“侧妃娘娘的脾气和性格,那可真是没话说,当年这青云阁里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是啊,主要是她做的点心实在好吃,连我的两位老师吃了她做的点心,都是赞不绝口,天天想着到青云阁来吃早饭。”裕王微笑着,轻轻搁下了笔。   五福忙道:“王爷说的是,就说张大人吧,那会就经常去点心房蹭点心吃,而且还专门请侧妃娘娘给他患病的母亲做过点心呢。”   听到这句话,裕王的一颗心像是被什么重物猛击了一下,脑海中一下子闪过无数个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   “那时候,奴才也喜欢到点心房去传话,每去一次,侧妃娘娘就会给奴才一大袋炒好的五香花生米——”五福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突然,他看见王爷嘴角的那一抹笑意凝固了,眼神也变得奇异起来,仿佛是想起了一件重大之极却又难过之极的事情来,于是吓得赶紧闭嘴,说了句,奴才就给鹦鹉喂水,就一溜烟跑出了书房。   裕王呆呆地坐着,脑海中不停地浮现起那日父皇要将初雪赐死的时候,张居正悲痛绝望的眼神,那疯狂的不顾尊卑的揪住他质问的话语。   虽然是师生,可自己毕竟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张居正和自己素日里的相处,从来都是有理有度,不卑不亢,极为得体的。   初雪不过是自己学生的一个妾,她的生死,跟他张居正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侠义心肠,路见不平,也不至于那么着急上火吧?   除非,除非——   张居正的英俊迷人,在京中早已广为流传,可说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美男,当年他出入点心房的时候,初雪一个怀春少女,真的会不对他有那么一点心动么?   初雪那般貌美,是个男人都会被她吸引的,张居正,也只是个男人。   想到这里,裕王缓缓伸出手去,将方才写字的那张宣纸,紧紧抓在手里,揉成了一团碎屑。 第137章 赐婚   张居正总觉得,这几天裕王有些心不在焉, 说话的时候老走神, 还总是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这日傍晚, 他和高拱走出书房, 正准备回去, 却听见五福的声音叫道:“张大人,王爷请您回去叙话。”   张居正走回书房, 却见裕王端坐在书案前,微微笑道:“先生何必这么急着回家?反正令堂在江南住着,您回去也是一个人。”   张居正道:“今晚和几位同年有约, 就在淡然居。”   “天还那么早,那些同年想必都有妻子儿女, 唯独先生独居,这才是您一心想着赴约的缘故吧。”   张居正微微一怔, 忍不住看了裕王一眼,这位学生从来不是个啰嗦的人,更加不喜欢关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怎么今日会一改常态?   见张居正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裕王又笑道:“先生早已年过三十, 为何不娶妻生子?”   张居正有些无奈地道:“这个问题, 我早已回答过王爷很多遍了, 我就是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 不想有家室之累。”   “应该是还没有遇见可心的姑娘吧?不如我给先生保个媒, 如何?”   “王爷, 我心意已决。”   裕王却并不理会他的话,站起身来,自书橱中取出一卷画轴里,慢慢地铺在了书案上:“先生,你先过来看看这位姑娘生得如何?”   张居正无奈,只得走上前去,低头去看那副画。   只见画中的女子瓜子脸蛋,神清韵秀,穿一身绿衣,正是初雪。   张居正心中猛地一跳,想起前日嘉靖要将初雪赐死时自己失态的情形,心知裕王对自己已经起了疑心,于是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道:“王爷,这女子,我瞧着怎么这般面熟?”   然而,他那一瞬间的失神,却没有逃过裕王的双眼。   见他开口询问,裕王便慢悠悠地答道:“难怪你觉得面熟,这是我三姑母嘉定长公主的女儿,长得跟李侧妃很像,前日,三姑母找到我,说她的长女尚且待字闺中,素日里闻得张先生才貌双全,便想与先生攀个亲戚,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啊?”   张居正抬起眼,只见裕王双目灼灼盯着自己,顿时明白了他的试探之意。   他既然已经动了疑心,此事就不会轻易作罢,若是自己坚决不答应,他只会更加怀疑,自己安危前途倒是小事,只是初雪和她的一双儿女的终身幸福,可完全掌握在眼前的学生手里。   反正裕王所谓的长公主的长女肯定是子虚乌有,不过是画了一幅初雪的肖像罢了,自己不如一口答应了,他最后拿不出这样一个人来,亲事最终还是作罢。   于是他假装低头沉吟了一会,然后方抬头道:“既然王爷如此抬爱,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了他的话,裕王不出声地笑了,他饶有兴致地盯着老师的脸:“先生,您多年来始终不娶,为何今日突然肯改了主意?”   张居正做出一副老老实实的神情:“是因为画上的这位姑娘,实在太美了,我此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哦?可是您刚才还说看着她面熟呢?”   “王爷的侧妃,当然是神仙一流的人物,臣只敢惊叹,不敢想别的,若臣能娶到外貌似她一般的女子,实在是天大的幸运和福气。”   裕王嘿嘿一笑,心里松快了不少,看来,有可能只是张居正单方面的恋慕初雪,如果是这样,他也是能够理解的,毕竟大家都是男人么。   然而,即使是单方面的恋慕,他也不容许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何况,如果是张居正故意以此来打消他的疑心呢?   想到这里,他眼珠转了几转,嗯,反正三姑母的确有个待字闺中的长女,生得也还美貌,不如让父皇指婚,嫁给张居正算了。   “此事我来操办,天色不早,先生还是去淡然居赴约吧。”   张居正脚步轻快地走了,他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   谁知道,两日之后,突然有一大群宫中的太监涌进了秋远居。   为首的太监面无表情地宣读着旨意,张居正跪在面前仔细听着,脸色越来越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旨意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将嘉定长公主的女儿林氏玉容赐婚给张居正,十日之后举行婚礼,不得有误。   太监走后,张居正几乎要瘫坐在地。   这从天而降的赐婚,实在让他无法接受,裕王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么?怎么就没想到他会有这般阴险的一面?   是了,看来自己前日并没有真的打消他的疑心,他就是要硬塞给自己一个妻子,以断绝自己和初雪之间那一缕情丝吧。   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说,他似乎也没什么错。   可是,终生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而且是皇上的外甥女,必定是一种折磨。   怎么办?   他咬紧了牙关,皱眉沉思着。   心墨跟随他多年,深知他的心意,见他脸上露出刚毅之色,心中暗暗着急,上前轻声劝道:“公子,这可是皇爷亲自赐的婚,那小姐又是他亲外甥女,您可要为全家老幼的安危性命着想啊!”   张居正浑身震了一震,知道心墨说的没错,可心里就是堵得厉害。   心墨叹了口气:“好端端地,皇爷怎么会来这一出呢!”   张居正默然不语,他知道,是那天自己的失态和疯狂,终于让裕王识破了他对初雪的情意,现在,若是抗婚,只怕不但自己全家性命难保,只怕初雪也跟着受牵连。   这女子,再不想娶,只怕也只能娶了。   但愿初雪知道此事以后,能够明白他的苦衷,不要怪他。   想到初雪乍听到这个消息可能会出现的反应,张居正心中一阵难受,命运无常,当年悔不该和高拱来往,以至惹上高湘这个妖魔一般的女子,若不是她,自己和初雪只怕早就儿女成群了。   心墨见自己公子脸上神色,知道他已经屈服了,心中反倒觉得有些松快,再怎么说,公子有个妻子,生育个后代,才是正经事,说不定,这小姐过门之后,两人夫妻恩爱,公子从此就把李侧妃抛在脑后了呢。   若果真那样,夫人晚年也就无憾了。 第138章 新妇   皇帝赐婚的婚礼, 张家自然不能不办得热闹些。   远在江南的张夫人收到心墨的飞鸽传书后, 立刻回信, 让京中的几个管事兑足银两, 大操大办, 自己则轻舟简从,由水路火速赶往京城, 终于在婚期前三日, 回到了秋远居。   虽然舟车劳顿,可张夫人丝毫不显萎靡之态,反倒是红光满面, 精神抖擞。   这些年来, 她最大的煎熬就是儿子的婚事, 无论她怎么对儿子施加压力, 或者苦苦恳求,儿子就是不肯娶妻, 如今托圣上的福, 儿子终于要娶媳妇了。   看见站在面前的儿子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绸衫, 满脸沮丧的样子, 张夫人笑嗔道:“瞧你这副样子,哪里像个新郎官,还不快换一件新衣裳去呢。”   张居正垂头丧气地道:“娘, 您别高兴得太早, 那姑娘可是皇上的亲外甥女。”   “皇亲国戚又如何?嫁到了我张家, 就是我张家的媳妇, 只要我视她为骨肉,你和她恩恩爱爱,还愁过不好日子?”张夫人脸色一板,正色道。   张居正低了头,一言不发。   张夫人刚从丫头手中接过一杯茶,掀起盖盅正要喝,见儿子这般神色,不由得将茶碗往桌上一顿,冷冷地道:“这许多年过去了,人家早已儿女成双,为何你要这般自苦,你便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张家的列祖列宗想一想!”   见儿子眼神中露出凄凉之色,张夫人心头一软,又叹了口气道:“正儿,娘也不想迫你太甚,只是圣上赐婚,何等荣耀,你若抗婚,张家一百多口哪里还有命在!”   张居正点了点头:“娘,儿不会抗婚。”   “你虽不抗婚,可是新妇进门之后,你对人家百般冷落,还不是罪同欺君?到时候,皇上一样的要降罪啊!”   张居正看了母亲一眼,欲言又止。   张夫人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其中利害,自己会想,娘累了,想好好歇息,你回房吧。”   回到房中,张居正也不上床歇息,只坐在灯下呆呆出神。   竹儿见公子神情落寞,不敢出声打扰,只默默放了一盏清茶在案上,悄悄退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案上灯花噼噼啪啪地炸了开来,张居正方从一片茫然中惊醒。   再过几日,自己就要成为一个陌生女人的丈夫了。   这个女人将掌握他全部的生活,他的饮食起居,他所有的白天和夜晚,他还必须要对她好,疼她爱她怜她,和她生儿育女。   这些,原本都是初雪应该拥有的啊。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单身,可是起码还有一个想念初雪的余地,可现在,想念她却成了一种奢侈,因为生活里猛然闯进了另外一个女人,不久的将来,还会有一群孩子。   诚然,有自己的孩子是一件好事,可是,对初雪的思念从来就没有断过,自己真的能够从对初雪的执念中抽离出来,做一个好父亲么?   若真将往事烟消云散,对幽居在王府后院的初雪,又是怎样一种伤害,更何况,自己压根就不可能忘了她啊。   想到这里,张居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三日之后,张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迎来了新妇林玉容。   张居正在京城的同年好友,朝中的文武百官,以及张夫人在京中及各地的生意伙伴纷纷来贺,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跟张居正喝酒,张居正来之不拒,不一时,就喝得酩酊大醉,被心墨扶回了新房。   新娘林玉容顶着红盖头,端坐在床边的圈椅上,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心墨将张居正扶到了床上躺下,替他去了鞋袜和外衣,又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对着林玉容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少夫人,公子喝得有些高了,奴才已经扶他上床歇息了。”   林玉容身边的乳娘笑道:“好个机灵的小哥儿,你只管放心回去,姑爷自有我们照料着。”   心墨这才笑了一笑:“奴才告退。”   这时,林玉容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红盖头,对心墨道:“且慢。”   心墨回过身子,忍不住仔细看了这位新夫人一眼。   只见她一张鹅蛋脸儿,水汪汪的大眼睛,肌肤白嫩,神态雍容,绝对算得上大家闺秀里面鹤立鸡群的人物,心里不由得暗暗为自己的主子庆幸起来。   自家公子神仙一流的人物,庸脂俗粉自然配不上他,这位新少夫人容貌美丽,出身又高贵,虽然平心而论,还是明显不及李侧妃的艳绝尘寰,可是李侧妃再美,也跟他家公子无关了。   心里这样掂量着,嘴上却丝毫不敢懈怠:“少夫人有何吩咐?”   林玉容轻声道:“你现在就去厨房 ,叫他们做一碗醒酒汤送来,今日宾客盈门,相公可不能倒下。”   心墨答应了一声,径直去了。   玉容见心墨去了,便从圈椅上站起来:“小雨,去端盆凉水,拿个缎帕来。”   丫头小雨应了一声,一时就端了一个银盆回房来,玉容挽起大红喜服那宽大的衣袖,伸手入盆拧干了缎帕,来到床前,将缎帕轻轻覆盖到张居正的额头上。   此时床前烛台上几十只粗大的红烛燃得正旺,将整个新房照得亮如白昼,烛光下,张居正虽然双目紧闭,面色潮红,可是那轮廓分明,俊朗无匹的五官却依旧散发出令人难以抵挡的魅力,让林玉容瞬间双颊滚烫。   许多年前,当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时,就经常听到身边的姑母和姐姐以及她们的闺中挚友谈论张居正,说他是京城第一美男,说他才华盖世,气宇轩昂,说到这些的时候,她们都是两眼放光。   那个时候,她压根就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皇上指婚给这个男人。   在亲眼见到这个男人的一刹那,玉容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子能颠倒京城众多闺秀,原来,他真的是这般迷人。   想到以后终身都要和他厮守,恩恩爱爱,生儿育女,玉容的心里突然充满了幸福之感。 第139章 洞房   一碗醒酒汤下肚之后, 张居正没多久就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的鹅蛋脸,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时怎么回事,稍一思索,才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新娘子林氏了。   玉容微笑道:“相公,你醒了?”   张居正坐起身来, 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外面宾客都还在, 相公可不能这么早就睡下, 我刚才给你喂了醒酒汤。”说着,玉容又递给他一盏浓茶。   张居正点了点头,苦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放下茶杯,就自去穿衣服鞋袜。   临出门时, 他没有回头, 只淡淡地道:“外面宾客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 你若乏了,就先歇息吧。”   玉容微微一怔,心头升起一丝不悦, 面上却没有露出, 只说了声, 知道了。   乳娘听张居正的脚步声去得远了, 便来到玉容身边:“小姐,姑爷的酒看来还没有全醒,不然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玉容默然不语,只是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那方红盖头,重新盖在自己的头上。   张居正这一出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回来,而且这次醉得更加厉害,心墨一个人都扶不动他,又叫了一个小厮才将他扶进洞房中休息。   这一次,林玉容没有掀起盖头帮忙照料,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等心墨和小厮走了之后,乳娘才又小心翼翼地上前对玉容道:“小姐,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拜见婆婆,您也歇息吧。”   玉容冷冷地道:“天都快亮了,我还睡什么睡?你去给我找衣裳,等我换好了衣裳,估计也就能进前堂见婆婆了。”   乳娘叹了口气,上前揭开了玉容头上的红盖头,劝慰道:“男人家么,经不起亲友的言辞,多喝几杯也是常情,你可别往心里去。”   玉容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眼里却泛起了泪花,哽咽着道:“新婚之夜,他就这般对我,这传了出去,别人不知道要怎么笑我呢!”   “这有什么好笑的,姑爷不过是喝醉了酒罢了,小姐你年纪轻,见识得不多,这男子家新婚之夜喝醉酒,不能圆房的可多的是,这说明他心里太高兴了呗。”   玉容听了,将信将疑地看了乳娘一眼,这才点了点头:“那你还是去厨房再要一碗解酒汤吧,省得待会我一个人去见婆婆,或是去得迟了,惹婆婆怪罪。”   日头升起老高的时候,张居正终于在醒酒汤的作用下彻底恢复了意识,此时玉容已经换上了一身家常衣服,站在床边笑吟吟地道:“相公,快点起床梳洗,咱们该去拜见婆婆了。”   张居正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面无表情:“我先去书房让竹儿给我梳洗一下,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相公,我这里也有使唤的丫头,何必去书房?”   “不必啦,你带过来的丫头,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青盐,也不晓得我喜欢什么样的面汤。”说完这句话,他就大步走出了洞房,自始自终,都没有正眼将玉容好生看一下。   玉容的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她素来自持貌美如花,在京城闺秀当中,也有个小小的才名,出阁之前,母亲和祖母都满怀自信地说,咱们的容儿这般十全十美,嫁过去之后,姑爷定然视若珍宝。   此刻她才明白,原来他根本视她为草芥,就算喝醉酒是人之常情,那么他两次酒醒之后,对自己的态度,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了,她林玉容可不是傻子。   想到这一生长路漫漫,她心底涌起万般的委屈与不甘。   乳娘将她扶到镜台前,细细地为她插戴首饰,菱花镜中,映照出一张芙蓉秀面,虽然一夜未眠,可是依旧粉嫩美艳,压倒桃花。   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玉容不由得凭添了几多信心,她不相信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会对自己这一身青春的血肉真的毫无兴趣,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闺房之中,怎么引诱丈夫都不为过分!   收拾整齐之后,她端坐房中,不一时,张居正就衣着鲜明,眉目清爽地来了。   “娘子,我们一起去前堂拜见母亲罢。”   这一声娘子叫得毫无感情成分在内,好像她就是一个生疏的陌生人。   玉容暗暗咬了咬牙,面上却露出甜美的笑容:“相公说的是,咱们现在就去,可别让老人家久等了。”   到了前厅,张夫人早已坐在厅中静静地喝茶,候着他们到来了。   两人来到张夫人面前,双双跪拜了下去,玉容轻声道:“媳妇来得晚了,害婆婆久等,还望婆婆不要见怪。”   张夫人放下茶盅,缓缓道:“放心吧,我不会见怪,因为我知道,此事压根就不怪你。”   说完,她看了儿子一眼,张居正自知理亏,低了头,不去迎接母亲的视线。   此时早有丫头将一杯茶放到托盘上,递给了玉容。   玉容接过托盘,将托盘举过头顶, 恭声道:“婆婆请用茶。”   张夫人取了那杯茶,揭开盖盅,浅浅缀了一口,笑道:“这一杯媳妇茶,我可是盼得太久太久了,玉容啊,我只有居正这一个儿子,你既是我儿媳,也是我的女儿,从今日起,你可要代我好好照顾居正了。”   玉容低声道:“婆婆放心。”   “好孩子,对你,我自然是放心的,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说完,张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居正一眼,随后方道:“咱们婆媳初次相见,娘也没什么好的送你,只是有几件插戴的玩意儿,是婆婆一点心意,你就拿着吧。”   说话间,香儿就捧着一个乌木首饰匣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来到玉容面前。   玉容接过匣子,又拜谢了一声。张夫人微笑道:“打开来看看,可喜欢?” 第140章 暴虐   玉容依言打开首饰盒, 只见里面宝光耀目, 映着窗外投进来的阳光, 竟然刺得眼睛生疼, 仔细一看,才看清楚里面多是玉镯,玉戒指, 嵌宝的玉簪之类。   饶是她出身皇亲之家, 见到这样多价值连城的首饰,也忍不住吃了一惊,她出嫁前就风闻张居正的外家是江南一带的富商, 却没想到能富到这种程度。   张居正看了首饰匣子一眼, 认出那些首饰都是历年来外公送给自己母子的礼物, 不由得叹了口气,看样子, 母亲是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媳妇了。   玉容实实在在地被婆婆的重礼感动了, 她真心实意地道:“多谢婆婆, 给了媳妇这么贵重的礼物。”   张夫人微笑道:“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天色已经不早,你们快些回房用早点吧,上午正儿还要去王府授课呢。”   两人齐声答应了,转身就要离去, 却听张夫人又道:“正儿留下, 娘有话同你说。”   张居正心知不妙, 却不得不转回身子,慢腾腾地回到了张夫人身边。   见玉容去得远了,张夫人方将脸一沉,冷冷地道:“昨儿洞房花烛,你对人家可好啊?”   “娘,我昨夜的确喝得有些多了,所以——”   张夫人哼了一声:“那么,今儿晚上该没有宾客了,也没人跟你喝酒了吧?”   张居正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张夫人恨声道:“人都已经娶进门了,难不成你还要人家守活寡不成?你便是不为人家姑娘想想,也要看在你祖父和外祖只有你这一线血脉的份上,好好跟人家过日子,难不成你为了一个初雪,连祖宗都不要了么!”   见母亲越说越气,张居正不敢再说什么,只低声道:“娘的话,儿都记在心上了,时候不早,儿子还要去裕王府授课。”   张夫人喘了口气:“没人拦着你去王府授课,只要你晚上晓得回来就行。”   张居正逃也似地走出了大厅,也顾不上吃早点,就催着心墨驾车往王府赶去。   坐在车里,张居正才容许自己想起初雪来。   自己大婚的消息,满城皆知,一定也瞒不了她,她会伤心么?会难过吗?昨晚,她又是怎么过的?”   想到这里,他仿佛看见着初雪瘦弱的身躯站在窗前彻夜不眠的情形,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当年得知她嫁给裕王的时候,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张居正闭上双眼,心头忍不住隐隐作痛起来。   到了青云阁,他发现高拱早已到了。   一见到他,高拱就笑容满面地道:“居正,昨夜是你小登科的日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张居正道:“我并未向王爷告假,如何有不来之理,王爷呢?”   这时,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裕王笑声朗朗:“我早就来了,就等你一个人呢。”   张居正拿起书卷道:“今日还是论老庄么?”   裕王懒洋洋地道:“你大喜的日子,怎好败你的兴致,今日咱们不论经卷,去花园里走一走,如何?”   高拱拈须微笑道:“这个主意甚好,如今春光明媚,是该出去透透气了。”   于是三人结伴,向王府后花园走去。   一路上,裕王和高拱兴致颇浓,指指点点的观赏着景物,只有张居正闷声不响。   裕王又笑道:“张老师,昨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还这般垂头丧气?莫非我那表妹太过彪悍,给你气受了?”   “王爷这是从何说起,我只是连日来操办婚事,有些累了。”   裕王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此时春风徐徐,一朵梨花飘落到了裕王的衣襟上,裕王伸手轻轻弹去,漫不经心地道:“闲云阁里的梨花又开了呢,不如咱们去观赏一番吧。”   张居正心头猛地一跳,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高拱却连声叫好:“早就听说闲云阁里的梨花是天下一绝了,难得王爷今日有此雅兴,我们也跟着沾光。”   于是三人又转到了闲云阁。   这是张居正第一次来闲云阁,只见朱漆大门之内,庭院深深,院中皆是合抱粗的梨树,梨花开得正艳,如万点繁星,又如空中飘雪,确是人间奇景。   张居正却没有心思欣赏梨花,他的目光来回巡梭着,在寻找那个日思夜想的倩影。   这时,裕王又开口说话了:“闲云阁不光梨花是一绝,李侧妃做的点心更绝,当年她就在青云阁的点心房里当过差,两位老师想必都还记得吧?”   高拱道:“自然是记得的,那般美味,臣到现在还在怀念呢!”   裕王哈哈一笑:“正好,李侧妃今日就做了她最拿手的千层肉饼,来人,叫李侧妃把肉饼端来。”   张居正心头一凛,明白了这是裕王的又一轮试探,于是不动声色地随着裕王在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静静等着初雪的到来。   片刻之后,那个窈窕袅娜的身影就出现在梨树下。   张居正低下了头,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看她此刻的表情。   鼻中闻见一股诱人的饼香,只听裕王道:“初雪,我的这两位老师,当年在青云阁可都是非常喜好你做的点心的。”   初雪见张居正低头的模样,心里一阵酸楚,强笑道:“臣妾这点微末手艺,能让两位驰名天下的才子记挂,实在是荣幸之极。”   裕王看了张居正一眼,微笑道:“张先生昨日洞房花烛夜,伤了元气,正要滋补,你且去炖一碗大补汤来,中午送到青云阁里去。”   裕王的话语,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从初雪的心间抽过,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面上虽然挂着笑,脸色却有些发白了。   裕王伸手从初雪手里接过那盘肉饼,讶然道:“你的手为什么会这么凉?是穿得太少了吗?唉,瞧你,都冻得有些发抖了,赶快回去添件衣裳吧。”   初雪低声道:“那臣妾告退了。”   听着她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张居正终于抬起了头,他用眼角的余光迅速瞥了一眼那个受伤的背影,强忍心头的痛楚,吸了一口气,做出轻松的样子笑道:“王爷,等臣的儿子出生,你这个做表舅父的可要给他赐个名字。” 第141章 逼迫   初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里的。   自从知道张居正被皇帝赐婚以后, 她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   初雪想, 自己难道不是一直都盼望着张居正娶妻生子的么?不是一直都想着有人替自己好好照顾他的么?   现在可以说是如愿以偿了,可是心却为什么那么痛?   洞房花烛, 伤了元气!想起裕王方才那句戏谑的话语, 明知他是玩笑之词,可初雪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撕裂的痛楚。   回到房中, 小月迎了上来,一眼看见她的面色, 啥也没说, 便深深叹了口气, 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道:“这段时间, 您还是少出去的好。”   初雪似乎压根就没有听见她说话,径直来到贵妃塌上,拿起榻上的那卷《杜工部集》看了起来。   就这样瞪着书,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 耳际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喜欢起诗词来了?”   初雪没有抬头, 她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刻对着裕王那张脸强颜欢笑, 自从那次从天牢里出来以后, 她就发誓再也不在他面前敷衍承欢了。   裕王却仿佛压根就没有觉察出她的冷淡,自顾自地在贵妃塌前的坐下了,笑吟吟地道:“我许久不来闲云阁, 你见了我, 怎么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初雪依旧没有抬头, 只淡淡地道:“臣妾见了王爷,自然高兴。”   “可是,你的眉梢眼角,却仿佛满是伤感之色?这又是为了什么?”   初雪拿着书卷的手僵住了:“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裕王一字一顿地道:“我想说,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认识张居正?”   初雪抬起头来,瞪视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了好几年的男人,轻声道:“王爷,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臣妾这个问题?”   “你应该早就认识他的,可是你却没有一口承认,这是为什么?”裕王目光灼灼。   初雪微微冷笑:“当年臣妾在青云阁里做点心,阁内的两位先生岂有不认识的道理?只是今日王爷问得奇怪,臣妾才没有回答。”   裕王忽地一笑:“人家都说,张先生是京城第一美男子,你当年是否也暗地里恋慕他?”   初雪呼地一声站起声来,怒道:“王爷就算打心底不拿臣妾当人看,顺姐和豹儿总是您的亲骨肉,如此侮辱他们的娘亲,你就不觉得对不起这一双儿女么!”   说完,她转身就走。   裕王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不过开个玩笑,你急什么!我知道你是个冰清玉洁的好人儿,可是你知道么,张先生可是一直都喜欢你呢!”   初雪心头一惊,本能地反问:“这怎么可能,你怎会知道?”   裕王哼了一声:“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了。”   初雪冷着脸道:“即便如此,那也是他的事情,不干臣妾的事,请王爷松手,臣妾要去看孩子了。”   听了这话,裕王的手却攥得越发紧了,他看着初雪,眼光渐渐地有些朦胧,声音也轻柔起来:“初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怪我,怪我当日没有把你救出天牢。”   初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   这明显的藐视之色却一下子激怒了裕王,他看着眼前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女子,很久以来,她对自己都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无论自己怎么逗引,她都不会以诚相待,即便她已经为自己生儿育女,心却从来没有恋着自己。   想到多日来她对自己的冷淡,裕王心中更加痛楚,见她依旧倔强地垂下眼帘,不与自己的目光对视,裕王将牙一咬,伸出另一只手,刺啦一声,撕掉了她身上那层薄薄的绸衫,那雪白的肌肤和浑圆的胸乳立刻就露了出来。   初雪惊叫了一声,本能地就想捂住胸口,这个动作却越发勾起了裕王的冲动,他伸出双臂,不顾初雪的挣扎,硬生生地抱住了她娇怯怯的身子,压到了贵妃塌上。   初雪一腔热血直涌上脑门,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竟然伸出手去,啪的一声,狠狠打了裕王一个耳光。   裕王咬牙切齿,更加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贴身小衣,在这春日的艳阳天里,他终于凭着一股蛮力强暴了自己的侧妃。   不知过了多久,初雪才从麻木的痛楚中清醒过来。   裕王早已不见了人影,满地都是被他撕破的衣裳,初雪躺在贵妃塌上,想起张居正,两粒大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到了枕畔。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将窗棂摇晃的吱吱作响,初雪不由得回想起许久许久以前,在慈溪老家,每当自己生病,爹娘就会让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们下地干活去,那时候,也是这样的艳阳天,也是这样的微风晃动窗棂,那样在父母的庇护下安然无忧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自从进入京城以来,她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做了侧妃之后,比在点心房做丫头还要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绷得太紧太紧的那一根琴弦,终于到了断裂的边缘了。   脖子,胸乳间是一阵阵的疼痛,那是裕王在她身上施暴留下的印记,在刚才的混战中,她好像打了裕王不止一个耳光,还把他的胸口和脊背都抓破了,可还是难以抵挡他的力气。   这一生,注定就是被人践踏蹂躏的命运,裕王的强暴再次明明白白地诠释了这一点,她,李初雪,永远都只是一个卑贱的不得自由的人,只能顺着主人的意志做自己不想做不喜欢做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   李嬷嬷守在门外,先是不敢进来,此刻听见她笑得凄凉无比,心里一慌,忙跑了进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142章 引诱   次日,裕王出现在书房里的时候, 右手背便裹上了一层纱布。   高拱见了, 不禁诧异道:“王爷, 您的手怎么了?”   裕王漫不经心地道:“昨日在闲云阁,和侧妃闹了点小别扭。”   张居正心头一震, 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虽然极力自持, 可面上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痛苦之色。   裕王看着张居正, 悠然道:“张先生,我那表妹是个柔顺的性子, 闺房之中,想来也是对你千依百顺的吧?我虽然贵为亲王, 可比不上你的福气。”   说完,他有些惋惜地看了看自己那只受伤的手。   张居正铁青着一张脸,没有回答他的话, 心却痛得几乎扭成了一团。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扑上去狠狠给裕王几拳, 再想微笑应对, 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拼尽了所有力气,忍住了打人的冲动, 坐在了在藤椅上,拿过一本书来, 假装不在意裕王的话。   好不容易熬完了这一天, 出了青云阁的大门, 张居正就对迎上来的心墨低声道:“你快些去联系冯保,我马上就要见他。”   “公子——”   “我叫你快些去,没听见我的话么!”张居正瞪着心墨,低声喝道。   心墨无奈,只得转身飞奔而去。   黄昏时分,在冯保的亲戚家里,张居正一见冯保,就迫不及待地抓住他问:“昨天裕王是不是欺负初雪了?初雪有没有受伤?”   冯保定定地看了他老半天,才深深叹了口气。   “我在问你话呢,你快说呀!”张居正急得直跺脚。   “张大人,我有一言相劝,不知你能不能听得下去。”   “先别忙着劝我,你快把初雪的境况告诉我再说。”   “那好吧,我就告诉你,侧妃娘娘现在很不好,她之所以不好,是因为你对她太关心了!”冯保飞快地道。   张居正有些瞠目结舌了,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脑子一转,随即明白了冯保的意思,便苦笑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无法停止这种关心,你且跟我说,她到底是怎么个不好法?”   冯保低声道:“王爷已经对你们的关系起了疑心,虽不至于打骂侧妃娘娘,可有些折磨,却比打她骂她还要让人难受。”   说到这里,见张居正的眼睛红了,冯保又道:“张大人,这都是命,侧妃娘娘注定是离不开王府后院的,她也注定要仰仗王爷过日子,你越是放不下她,就越是害了她啊!”   张居正默然不语,他瘫坐在椅子上,黯然良久,方道:“冯保,你说我该怎么办?”   冯保缓缓地道:“忘了她,和你的新夫人做一对恩爱夫妻。”   张居正嘴角泛起一丝惨然的笑:“忘了她?你说的好轻松,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忘记她么?”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忘了她,是要让王爷相信你忘了她,而让王爷相信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近你的妻子,这样,侧妃娘娘才会安全。”冯保同情地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低了头,不去看冯保,他明白冯保的话是对的,可是,一想到他要背着初雪,去亲近别的女人,他的心就是一阵刺痛。   然而,若想她安好,难道还有其它的法子么?   想到这里,张居正只觉得疲倦极了,心里空洞洞的,四肢百骸都没了力气。   回到秋远居,竹儿迎上来便道:“公子,老夫人料知你还会到这房间里来,她早已派人将房里的床和家什搬干净了。”   张居正看了一眼房里,果然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心中越发的郁闷。   这时,香儿又走进院内道:“公子,夫人叫你去她房里见她。”   硬着头皮进了母亲的卧房,张居正叫道:“娘!”   张夫人嗯了一声,将儿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慢条斯理地道:“新婚燕尔,也不穿得鲜亮些,让人看着就不像个喜庆样儿。”   张居正低了头,一言不发。   张夫人又道:“明儿是三日,你和媳妇要回门的,可不能再穿这身衣裳了。”   见儿子点了点头,张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昨儿夜里,我梦见你爹啦,你爹说他在泉下看着张家即将有后,也是高兴得不得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事可得抓紧啊。”   “娘,便是媳妇现在就有了身孕,也要十月怀胎才能将孩子生下,而且不知是男是女,这叫儿子如何抓紧?”   见儿子话语间终于有了松动之意,张夫人心中一阵安慰,她笑道:“娘又不是让你明天就给我抱上孙子,你只要和媳妇恩恩爱爱,何愁媳妇没有身孕?”   见儿子没有反驳自己的话,张夫人便笑道:“天色不早了,你媳妇早就亲手给你做好了晚饭,快些回房吃去吧。”   张夫人口中回房的那个房,当然就是新房。   张居正答应了一声,就慢腾腾地回到了新房。   玉容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急忙迎了出来,一眼看见张居正,不禁笑靥如花:“相公回来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一脚跨进房里,只见正中的一张大方桌上,热气腾腾地摆满了山珍海味。   玉容见张居正的目光定格在那桌菜肴上,便柔声道:“我虽然出身皇亲之家,可打小受双亲教诲,在烹饪女工上头,也学了些微末本领,如今算是派上了用场。”   见她说得恳切,张居正不便拂她之意,就上前坐了下来。   玉容见状,忙上前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鹅肝,放进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相公尝一尝我的手艺如何。”   张居正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若论烹饪上的技艺,天下又有谁能胜得过初雪?   他将鹅肝放进嘴里,心头泛起的却是苦涩的滋味,看着玉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妩媚,鼻中闻到她身上的脂粉香气越来越浓郁,他的心也越来越沉重,却又不得不做出笑脸来和玉容厮守。   红纱帐内,当玉容主动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光,满面期待地望着他时,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初雪的影子,随即,冯保的话又袭上心头,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却不得不伸出双臂,抱住了玉容温软的身躯。 第143章 悲喜   初雪一直都觉得, 自己是不怎么容易受孕的身子, 嫁给裕王很久之后才怀上顺姐,之后再怀豹儿, 就顺利了很多, 她没有想到,这第三胎,怀得更加容易。   只是被裕王强迫的那一次, 就让她怀上了孩子。   自从那次以后, 裕王再也没有来闲云阁骚扰过她, 仿佛世上压根就没有初雪这个人存在一般,即便若芙告诉了他初雪怀了身孕的消息, 裕王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欣喜,只是淡淡地对若芙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照顾她吧。”   于是,若芙与初雪的感情越发的深厚了。   因为初雪的身孕,照顾起豹儿来就不太方便,于是索性就将豹儿全权委托给若芙照料,若芙当然满心乐意,于是就将豹儿接到了正院, 悉心照料,初雪每日去正院请安时, 必定要在正院耗到正午时分, 经常是吃过了午饭, 又待到黄昏才回闲云阁。   这日, 两人又带着顺姐和豹儿在院子里晒太阳,正院高大的院墙挡住了初冬略嫌寒意的风,整个院子里满满当当的阳光让人仿佛置身于热水之中,非常的舒服。   看着顺姐牵着豹儿蹒跚学步,若芙看了一眼初雪微微隆起的肚子,有些羡慕又有些感慨:“你已经儿女双全了,这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是锦上添花的美事了。”   初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儿女,没有回答若芙的话。   若芙又道:“我听说,前几日有人送了王爷四个美女。”   初雪淡淡地嗯了一声:“咱们后院到底还是有些冷清了,多添几个人,也热闹些。”   若芙点了点头:“听说都是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一个个倾国倾城,人在东跨院里,还由宫里的嬷嬷教养着,我都还没见着呢,王爷就迫不及待地一一临幸过了。”   听了这话,初雪微微有些意外,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裕王怎么好色过,怎么如今突然性情大变,喜欢起女色来了。   看出她眼中的诧异之色,若芙轻声道:这不太像是王爷素日里的作派,你觉得呢?”   初雪晒然一笑:“娘娘,咱们先不说王爷,就您这番探究的心思,可实在不符合您的素日里的做派?您该不会是吃那帮小姑娘的醋了吧?”   若芙盯着她的脸,若有所思:“别拿我开玩笑,我跟你说的是正事,我觉得,王爷此番转变,可能是因为你的缘故。”   “因为我?娘娘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是因为我?我压根就不知道那四个小姑娘的事情。”   “初雪,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对于你的冷漠,王爷其实非常在乎,非常伤心么?”   初雪不禁哑然失笑:“娘娘,您都在想些什么啊,不过,也难怪您会胡乱猜疑,您可能还不知道吧,王爷年少时就爱上了一个叫银欢的宫女,爱得如痴如狂,后来银欢死了,他简直就万念俱灰了,他的心早就被银欢给占满了,怎么会对我有那种男女之情呢!”   若芙摇了摇头:“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总之,我的感觉不会有错,王爷对你有情,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时,豹儿撒开两条胖胖的小腿,咯咯笑着从树底下朝初雪怀里奔过来,初雪忙张开双臂,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一边亲吻他的小脸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您别胡乱猜测了,他现在有四个美少女相伴,日子快活似神仙,可没您说的那般深情。”   若芙缓缓道:“初雪,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一般的女子,听说夫君对自己有情,哪有不眉开眼笑的,何况王爷是这般尊贵的身份!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般无动于衷?”   初雪看了若芙一眼,略一思索,便问:“娘娘,如果王爷对您有情,您会眉开眼笑,满心激动么?”   若芙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   初雪微微一笑:“瞧,您是他的正妻,做妻子的,哪有不巴望着丈夫对她真心相爱的,可是您却没有立刻这般回答我,您这又是为了什么?”   若芙凝视着初雪那双澄澈的眸子,觉得那双眼睛似乎早已洞悉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你说的对,人世间的事情,哪能一慨而论。”   两人谈谈说说,逗弄孩子,不知不觉又到了晚膳时分。   初雪带了两个孩子回到闲云阁,小月早就摆好了晚膳,母子三人围绕着大圆桌,热热闹闹地吃完了这顿饭。   回到房中,正要沐浴休息,冯保却来了。   按照惯例,冯保与她说话的时候,小月和林嬷嬷基本上都是回避的,这次也不例外,冯保一来,两人就各自找借口出去了。   初雪知道冯保必有话说,便问:“你来找我,可是想告诉我他的事情?”   冯保珍重地点了点头:“我今天刚刚得到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对您来说,到底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管是好是坏,我都要听真实的消息。”初雪紧盯着冯保的脸。   冯保顿了一顿,方道:“张大人的妻子有身孕了。”   短短几个字,声音又极轻极轻,在初雪听来,却如雷霆万钧,耳边轰隆之声绵绵不绝。   她颓然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无。   心是如遭重击般的痛,然而,不应该是这样的,这绝对是个好消息啊,他的妻子有了身孕,他有了后代根苗,老来有子傍身,不至于晚景凄凉,这难道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期盼的么,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想到这里,她牵动嘴角,努力想做出笑容,在冯保看来,却是凄楚无比,他不忍再看,垂下眼帘,低声道:如此一来,大家都安全了。   是的,冯保说的对,他的妻子怀孕了,一家美满,裕王也会逐渐打消心中的疑惑,这样对谁都有好处。   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冯保道:“下次再见到他,就劝他务必要善待妻子,女子怀孕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第144章 驾崩   残年过完, 离初雪生产的日子也不远了,她人也变得越来越慵懒, 整日里足不出闲云阁,反倒是若芙,日日带着豹儿过来和她同吃同住。   别人送给裕王的四个美女,全部被封为美人,几个月来, 裕王只要得了空闲, 便不分白天黑夜地与她们寻欢作乐,再也没有了往日与景王争夺储位时的谨慎与顾忌。   事实上,他也无需再顾忌什么了,现在的嘉靖皇帝,根本就没有精力来理会儿子的事情了。   自打去年入冬以来, 嘉靖的身体就急剧地衰败下去,整日里咳嗽气喘, 连奏折都无法再批阅, 在乾清宫里静养着, 等闲不再召见臣子。   年后裕王又去探视了几次, 据御医透露,如果开了春依旧不见好转的话, 恐怕就好不了了。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野, 不过, 所有的人都没有惊惶之态, 生老病死本是很自然的事情, 嘉靖已经年过五十,即便现在就死,也有儿子可以继承皇位。   何况这儿子是唯一的儿子,压根就不会有什么争议,而且裕王早已成年,被作为储君培养了很多年,权力平稳过渡,国有长君可依,所有人的荣华富贵一律不变,也就没什么好忧心的了。   至于裕王,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等得早已麻木了,在得知父皇病危的一刹那,脑海中竟是一片茫然,也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   相比较起来,反倒是他的两位老师,高拱和张居正神色间有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他心底明白,这两位都是有很大志向与抱负的人,可是,自己一日不登基,他们二人就一日进不了内阁,他们的抱负也就无法实现。   自从得知林玉容怀孕的消息以后,裕王对张居正的戒心解除了不少,师生间,最低限度,是裕王心里,又恢复了对张居正的亲密和信任。   每次从宫中探病回来,他就在闲云阁里关起门来,和老师们商量做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张居正对裕王说:“王爷,此时陛下病危,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您该进宫日夜侍奉汤药才是。”   听了这话,裕王面上露出了犹豫之色,他暗想,服侍不服侍,这皇位不还都是自己的么。   高拱看出了裕王的心思,也劝道:“王爷,我朝历来以孝治天下,您不久就要登基,自当在天下臣民面前做出表率。”   裕王见两人都这般说,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他这一进宫,就是一个多月,后花园里的杏花开放的时节,嘉靖皇帝终于驾崩了。   丧礼之浩大繁琐自然不必细叙,作为他的媳妇们,王府后院所有的女眷都要进宫守灵,一直要守足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回王府。   说是回王府已经不确切了,裕王很快就要举行登基大典,她们这群姬妾,自然是要留在宫里了。   就在守灵的第六天,初雪的第二个儿子诞生了。   从一开始的腹痛,到孩子呱呱落地,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也就是说,初雪在灵前觉得腹痛,被人送回闲云阁,还在车上的时候,孩子就落地了。   好在林嬷嬷以前替别人接过生,等马车驶回王府,冯保开了闲云阁的大门出来迎接主子的时候,林嬷嬷已经笑眯眯地抱着用自己的外衣充做的襁褓,从马车上走下来了。   裕王夫妇和其余姬妾都在宫中守灵,王府中得力的人手也都去宫里伺候男女主人去了,府里整日冷冷清清,可是,初雪却觉得这个月子做得很清静,她最怕高湘和那群美人以及其余皇亲贵族的夫人们川流不息的送礼与探视,   新生的孩子和哥哥姐姐完全不同,虽是男孩,却安静的出奇,每日里吃饱了奶汁,就呼呼大睡,醒来时也不哭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林嬷嬷忍不住夸赞道:“咱们的小哥儿倒是有君子风范呢!”   初雪爱怜地看了小儿子一眼:“既然如此,咱们就叫他君哥儿吧。”   君哥满月以后,裕王的登基大典已经举行过了,接下来,就是对后院姬妾们的封赏了。   对于这刚出生的幼子,裕王并没有表现出对豹儿那般的关心,只在登基大典的前三日来闲云阁看了一眼孩子,就匆匆去了,他也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   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册封皇后。   若芙虽然早已失宠,可是陈家地位在那里摆着,若芙又是正妻身份,自然是无可争议的皇后。   册封大典当日,杜太后和若芙很体贴初雪产后身子虚弱,一齐叫她不要去太庙了。   于是初雪就坐在家里,听着小月从其它人嘴里听来的若芙册封的盛况。   “咱们王妃——不,咱们皇后娘娘到底是书香大家出身,那一身霞帔穿在身上,就是气派,娘娘,您说,王爷会给您封个什么妃呢?”   初雪凝视著怀中君哥熟睡的小脸,有些心不在焉地道:“管他封个什么呢,我孩子都有了三个了,哪里还稀罕他的宠爱!”   林嬷嬷胸有成竹地道:“小姐,您可不能妄自菲薄,您是王爷所有的妻妾当中,唯一有儿有女的,就冲着这三个儿女,王爷——不,咱们皇爷也绝不可能在名分上亏待了你去,就算他想亏待,那帮朝臣们也不会乐意啊。”   “就是就是!”小月急忙点头应和:“事情是明摆着的,咱们豹哥儿居长,将来是无可争议的太子,谁敢轻视了小姐您啊。”   初雪看了小月一眼:“你这话压根就不该说,甚至有这样的念头都是不应该的,别忘了还有皇后娘娘的虎哥儿呢!”   小月自知失言,不由得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这时,冯保突然走了进来,林嬷嬷和小月立刻找了借口离开。   初雪眼睛依旧盯着儿子的脸,嘴里却淡淡地道:“可打听着了么?”   冯保点了点头:“打听到了,就在三日前,张大人的夫人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听到这话,初雪心里一酸,随即一阵欣慰之情在心头涌起,他终于有后了,她也可以放心了。 第145章 封妃   这日, 皇城的咸阳宫里, 因为初雪封妃之事,展开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   参与这场谈话的, 除了杜太后,当然还有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陈若芙。   本来,想封哪个姬妾做什么样的妃嫔,是皇帝自己的事情, 可是, 一念及母后一生忍辱负重,受人压制, 皇帝就没法不征求母后的意见, 还有皇后毕竟要打理六宫, 不让她参与此事也是说不过去的。   杜太后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儿子,在一身龙袍的映衬之下,越发显得英武不凡,心里的喜悦激动又开始蔓延,她笑道:“你现在可是九五之尊了,要封谁什么样的位分, 也要来问娘?”   皇帝轻声道:“再怎么九五至尊, 我也是娘的儿子,自当听娘的话。”   杜太后点了点头:“你房里统共也就那几名姬妾, 都封了妃子也成啊。”   “娘的话固然是对的, 可是, 明年选秀, 也有一些新人,总不成把高位全部给老人吧。”若芙提醒道。   杜太后嗯了一声:“这说的也是,后宫的位份,皇后以下,以皇贵妃为尊,你后院里,不论是服侍你的年数,还是生儿育女的功劳,都是首推——”   这时,皇帝突然打断了杜太后的话:“娘,高先生是儿子的启蒙恩师,他的爱女嫁给儿子做妾,本已经委屈了,高氏伺候儿子向来周到,这皇贵妃的位子,您看能不能给她留着。”   杜太后眉头略微皱了一皱。看着儿子,似笑非笑:“高氏伺候你虽然勤谨,可是,当初她是如何爬上你的床的,谁又不晓得 这样不自爱的女子当皇贵妃,如何能服众?”   皇帝顿时涨红了脸,顿了一顿,方勉强道:“那就全凭娘做主吧。”   杜太后用手指轻轻敲击乐几下桌面,沉吟道:“不管初雪如何失宠于你,她生下的那二男一女总是你的亲骨肉,这宫里除了若芙,谁也不能越过了她去,皇贵妃之位,自然非她莫属。”   皇帝低声道:“是。”   杜太后又道:“至于高氏,好歹看在她父亲面上,给她封个庄妃吧,希望她能明白这庄重二字,对于女子来说是如何的重要。”   “娘,高位的妃子,封上个三两个也就成了,以儿子看,江美人温柔贤淑,可当淑妃之位。”皇帝害怕母亲再提自己当年和高湘的丑事,急忙将江美人抬了出来,这江美人原本就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送给自己的,当然要厚待。   果然,听了儿子这个提议,杜太后很是开心,也就把高湘的话题抛在了一边,微笑道:“除去这几个,你院子里原也没什么人了,还有一个齐侧妃,念她是和香玉一起进门的,就封个吉嫔吧,还有王贵妃送给你的何美人,王贵妃近年来对我们母子甚好,如今更是日日过来与我搓骨牌,她宫里出来的人,不给个嫔位也说不过去,就封个祥嫔吧。”   皇帝点头道:“还有四个丫头,其中一个林氏,儿子瞧着甚好。”   杜太后不假思索地道:“既然你喜欢,那就封嫔吧,其余三个,皆封婕妤,也算对得起她们了。”   说完这句话,杜太后方将脸转向若芙笑道:“皇后以为如何?”   若芙笑道:“娘做事公平,媳妇心服口服。”   杜太后伸手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皇后,具体哪个妃子住哪个宫殿,还有家具以及给她们的赏赐,就交给你去办了。”   若芙笑道:“咸阳宫地方小了点,远不及慈宁宫里富丽精美,住得舒服,娘还是搬到慈宁宫去住吧。”   杜太后笑道:“是了,我可是老糊涂了,我们这群老太婆不搬,那些媳妇们又怎么可能住进来?罢了,我和几位太妃知会一声,叫她们随我一起住到西边去吧。”   若芙抿嘴一笑,神情随即又变得凝重起来,她站起身。款款来到杜太后面前,跪倒在地。   杜太后忙道:“皇后,你这是干什么?”   若芙凄然道:“媳妇是想求娘和皇爷,莫要忘了虎儿,可怜这孩子生死不明,也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呢。”   见若芙提到虎儿,杜太后也是一阵难过,她叹息道:“傻孩子,虎儿是皇帝嫡亲的长子,如何能不牵挂,这个不消你说,前几日皇帝早已部署好了,再次命人去寻找,这次务必要找到孩子。”   若芙这才擦了眼泪,被丫头扶了起来。   次日,初雪就收到了册封皇贵妃的圣旨和金册,圣旨里提到,赐李皇贵妃入住承乾宫,赏绸缎三千匹,金银各一万两,珠宝首饰,古董珍玩若干。   林嬷嬷和小月高兴得合不拢嘴,一齐道:“皇爷待咱们娘娘果然是与众不同啊。”   初雪唇边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早在昨天夜里,若芙身边的风儿来给豹儿送乳酪的时候,就将她如何封妃的过程一一告诉了,这些赏赐,也是若芙做主拟定的,和皇帝真的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见自己院里上上下下喜气洋洋的劲儿,也就把那些煞风景的话咽下了去,她完全能够理解下人们的兴奋之情,跟着她熬了这么多年,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她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底下人能不高兴吗。   册封仪式很快就进行了,那些繁文缛节数不胜数,几日下来,累得初雪原本就纤细的腰肢更加纤细了。   她的册封仪式过去之后,接下来就是高湘和江美人的,底下几个小嫔妾只是赐了银册,赏赐了一些首饰衣物,没有册封仪式。   接下来就是分宫殿了,说也奇怪,皇城里妃嫔很少,宫殿又甚多,可偏偏杜太后却让初雪和庄妃淑妃三个一宫主位带着几个嫔和婕妤同住,其余的宫殿宁可锁起来。   于是,庄妃带了齐嫔和两个小婕妤住了咸阳宫,淑妃带了何嫔及一个小婕妤住了永安宫,于下的两个小婕妤,林氏和秦氏就跟着初雪住了承乾宫了。   这林嫔和秦婕妤偏偏还都是皇帝目前最宠爱的,尤其是林嫔,生的一幅闭月羞花之貌,据说还是个才女,初雪想,这以后,安宁的日子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了。 第146章 冷落   皇城里的贵妃生涯, 对于初雪来说,无非是从一个小小的四角天空进入了一个大些的四角的天空罢了。   作为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 日常的衣食起居自然不是当日在裕王府可比, 然而, 规矩却也多了太多太多,好在每日里都要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 众人说笑一番,快到晌午时分,皇后必然要单独留下初雪母子三人一起用午膳,天气晴好的时候, 也去御花园走走,弄儿为乐, 日子便容易打发了许多。   隔三差五的, 初雪也会带着三个孩子去慈宁宫给太后太妃们请安,太后太妃们都老了,也没什么争宠争权的矛盾, 相处倒是越来越融洽了, 她们都很喜欢初雪带着孩子来请安,顺姐和豹儿叽叽喳喳的笑闹声, 给寂寞的宫廷不知增添了多少热闹。   至于皇帝, 一个月里倒是有大半的日子在承乾宫歇息, 然而, 他要么去配殿秦婕妤处, 要么去后花园水榭边小院子里的林嫔处, 却从来也没有进过初雪的房。   每天傍晚他下了朝以后,来到承乾宫,第一件事必然是逗弄儿女,顺姐已经长成了模样甜美的小姑娘,豹儿也会说话了,君哥也长得虎头虎脑,惹人怜爱,皇帝亲亲这个,抱抱那个,非常的满足开心。   然而,他似乎刻意选择了忽略初雪的存在,久而久之,初雪也就理所当然地在房里做自己的事情,并不出来接驾。   每次皇帝和三个孩子亲热过后,直接去了配殿或者后院,小月就一脸的愤慨之色:“那个林嫔有什么好,一天到晚假模假式的装清高,偏偏皇爷还就好她那一口儿。”   初雪淡淡地嗯了一声,依旧低下头来抄她的佛经,仿佛小月谈论的是别人家的事情一样。   小月叹道:“娘娘,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哥儿姐儿们想想呀。”   “皇爷对他们不是挺疼爱的么?还有什么好想的?”   小月顿足道:“林嫔和秦婕妤那么年轻,又那么得皇爷的宠,万一她们生下了儿子,那两位哥儿岂不就成了她们的眼中钉!”   初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答:“你以为太后和皇后会容许这两个小姑娘在宫里兴风作浪?你瞧皇爷母子当年又何尝受老皇爷的宠?可皇爷不还是好好活到了现在,小月,你太小看儿子对于一个男人的重要性了。”   小月看了初雪一眼,见她依旧是一幅漫不经心的神态,不禁怔怔地道:“娘娘,奴婢打小跟着您到现在,何尝不明白您的心,这宫里不比当年在王府,奴婢是怕那些人跟红顶白,拜高踩低,您和哥儿姐儿会受不必要的委屈啊。”   初雪抬起头来,看了小月一眼,拍了怕她的手背,温言道:“我自然晓得你是为我担心,你且放宽心,皇爷不会苛待自己的子女的。”   小月动了动嘴唇,欲要再说,一边的林嬷嬷却朝她频频地使眼色,小月也就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   事后,林嬷嬷私底下对小月说:“以后类似的话你就不要再在娘娘面前说了,难道你没看出来,娘娘心底一直都不乐意见皇爷,也懒得敷衍皇爷么。”   小月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劝娘娘改变心里头的想法,不然,即便皇后和她交情深,可这天下毕竟是皇爷当家,再说皇后早就失宠,万一要是有个宠妃被皇爷扶了起来,我看连皇后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呢。”   林嬷嬷道:“皇后娘娘有太后和娘家撑腰,是不必担心的,至于咱们娘娘,有两位皇子在手,也自能在宫里安身立命,只是,若总是这样下去,恐怕还要吃些苦头,受些委屈,等她委屈受够了,自己也就醒悟了,这个时候,你劝她是劝不动的。”   林嬷嬷到底不愧是在深宫里混迹过多年的老人,对事情的预言准确无比,她跟小月说过那番话不久,初雪的委屈和难堪就来了。   那是一个下着淅沥小雨的黄昏,皇帝大约是无事可做,早早地就来了承乾宫,这次,他连几个孩子都没见,直接就去了后院水榭和林嫔厮混去了。   厮混倒也罢了,反正也碍不着初雪什么事情,初雪主仆几人在房里依旧是各干各的。   谁知,掌灯之际,林嫔的贴身丫头芳儿突然跑来求见,对初雪道:“我们娘娘有些口渴,想着上回在贵妃娘娘这里尝过的银针茶清香可口,特意打发奴婢来向娘娘讨些。”   小月一听这话,不由得大怒起来,这银针茶是福建深山所出,极其罕有,在宫里,只有太后,皇帝,皇后和皇贵妃才有资格享用,这林嫔今日是发了什么失心疯了,居然敢公然跑来讨要了。   于是,不等初雪说话,小月就抢着道:“芳儿,你家主子是不是今日发了高烧被烧糊涂了?她一个嫔位,跟咱们娘娘还差着几个台阶呢,哪里有银针茶的份例一般的龙井我看也对得起她了吧。”   芳儿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瞅着小月微微地笑:“姐姐这话说得固然不差,咱们娘娘本也不敢来要,奈何皇爷心疼她,不忍见她没茶喝,反正这天下都是皇爷的,皇爷日日在咱们娘娘处,奴婢来讨些银针茶,也是为着皇爷每日有好茶喝。”   这明目张胆的犯上,连林嬷嬷都忍不住了,她沉声道:“按说,拿些银针茶给皇爷备着是应当的,可是咱们的银针茶刚好没了,芳儿,只能让你白跑一趟了。”   芳儿听了此话,又打量了一眼初雪,见她依旧是淡淡的波澜不惊,想起皇爷对她长久的冷落,心中便不大将她放在眼里了,冷哼了一声:“我一个下人,回去自然好回话,若是皇爷怪罪,娘娘可别怪奴婢。”   说完,转身便走。   小月气呼呼地道:“娘娘,这林嫔胆大包天,居然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娘娘您居然没事人一样。”   初雪淡淡一笑:“你们不是已经替我堵回去了么,还提这些做什么!”   小月与林嬷嬷对望一眼,彼此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芳儿又跑来了,这次她是一脸的兴奋得意之色,对初雪道:“皇贵妃娘娘,皇兄有旨,让您派人去库房把您的那份银针茶领回来,再送到水榭去。” 第147章 欺压   芳儿此话一出口, 小月和林嬷嬷便不约而同地涨红了脸, 敢怒而不敢言,一起扭头向初雪看去。   初雪将目光从从书卷里抽离出来,微微眯缝着眼, 盯住了芳儿。   芳儿见她神色平静如常,心中对她的鄙夷更甚, 暗想,皇贵妃也不过如此, 一旦没了皇爷的宠爱, 就算有儿子又如何?自己家娘娘那么年轻, 终究能给皇爷再生下儿子, 到时候,谁还会稀罕她的儿子!   可是, 深知初雪性情的小月和林嬷嬷却看出初雪这下是动了真怒,于是一言不发,看她如何应对。   只见初雪缓缓道:“回去告诉皇爷和你们家娘娘, 我这就派人去领茶叶,等下就会送过去。”   芳儿得意地瞅了小月和林嬷嬷一眼,说了声:“奴婢告退。”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林嬷嬷便问初雪:“娘娘, 接下来该怎么办?”   初雪轻声道:“柜子里不是还有些银针茶么,顿一会,我亲自给他们送过去。”   小月激愤地叫道:“娘娘!”   林嬷嬷却冲她使了个眼色:“小月, 咱们听娘娘的没错。”   初雪低下头, 又读了一会书, 便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小月陪我去后面的水榭吧。”   小月无奈,只得捧了装茶叶的盒子跟在初雪身后,一径去了后花园的水榭边。   守门的婆子见是初雪来了,倒也恭敬,躬身将她们迎进了院中,然后就找宫女进去通传。   初雪刚进院子,就听见房中传来一阵轻佻的嬉笑声,听声音正是林嫔,没想到这林嫔平日里诗词歌赋温文尔雅的模样,和皇帝私下里在一起时居然是如此的近乎放荡。   宫里进去通传以后,随即又出来道:“皇贵妃娘娘,皇爷让您将茶叶交给奴婢,您可以回去了。”   初雪抿了抿,用目光示意小月将盒子递给那宫女,随即目光一转,视线落在了院墙上的忍冬花藤上,于是开口问那宫女:“这忍冬花,我记得原本是没有的,是谁自作主张,在墙边种植忍冬的?”   “回皇贵妃娘娘,是林嫔娘娘命太监们种植的。”那宫女回道。   初雪嗯了一声,随即对那小宫女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在承乾宫里,不经本宫首肯,私自种植招来蛇鼠的香花,扣她一个月的月钱!”   说完,带了小月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那小宫女目瞪口呆地怔了半晌,才想起回到房中,将初雪的话一五一十地学给林嫔听了。   林嫔本是半倚在皇帝怀着说笑的,此时听了这话,不由得将柳眉一竖,眼珠转了几转,便一头倒进皇帝怀中,搂着他的肩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皇帝怕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好啦好啦,不过是一个月的月钱,等下朕再赐你一盒金子便是,你无需如此伤心。”   林嫔抽噎着道:“皇爷,这可不是钱的事儿啊,这分明是皇贵妃娘娘见您宠爱臣妾,心里恨上了臣妾,给臣妾小鞋穿呢!”   皇帝心头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道:“你说她嫉妒你得我的宠爱?这是真的么?”   林嫔用力点了点头。   皇帝紧跟着又问:“那你说说,她都是怎么个嫉妒法?”   林嫔抬起头,用满是泪光的大眼睛瞪了皇帝一眼:“怎么个嫉妒法?皇爷您难道还看不出么?臣妾在院子里种点花草又碍着她什么事了?还巴巴地罚一个月的月钱,这不是嫉妒又是什么?”   “那——除了这次她找茬罚你的月钱,其余时候,她可有什么嫉妒你的表现?”   林嫔有些狐疑地看了皇帝一眼,没有说话,她隐约觉得,皇帝的语气和表情好像很迫切地希望皇贵妃嫉妒自己,好像巴不得皇贵妃狠狠折磨自己似的。   这种狐疑令她不快,于是她掠了掠散乱的鬓发,从皇帝怀里站起身来,哼了一声,嘟起了小嘴:“皇爷不替人家出头就算了,大不了人家苦一个月呗!说完,眼泪又滴了下来。”   皇帝也站起身来,拉住了她的小手笑道:“朕不是已经说过了,赏你一盒金子,你要攒多少个月的月钱才够一盒金子啊,这还不够为你出头的?”   林嫔这才破涕为笑,又扑进了皇帝的怀里,心里却在暗暗盘算着,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场子给找回来。   第二天,众妃嫔又照例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皇后拿出了西域进贡的葡萄干,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了,又说笑了一会,便一一告辞回宫了。   林嫔带着芳儿,走到御花园的无人处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林嫔,走那么快做什么?”   林嫔回头一看,原来是高庄妃,急忙上前行礼:“臣妾见过庄妃娘娘。”   高湘笑容满面地道:“免礼,你这会子这么急着赶回去,可是有什么事啊?”   林嫔道:“臣妾能有什么事呢,无非就是想点子打发时间罢了。”   “既然如此,这园子里景色不错,咱们就一起结伴逛一逛这个园子,如何?”   林嫔微笑道:“娘娘抬爱,臣妾焉敢不从。”   两人结伴,并肩向御花园的林荫小道走去。   高湘默默走了几步,方道:“刚才在皇后房里,众人都说有说有笑,唯独你面有郁郁之色,这又是为了什么?”   林嫔自然不好意思把自己在皇贵妃面前吃瘪的事情和盘抖出,只是支支吾吾地道:“臣妾进宫日久,想念父母,这几日竟是彻夜难眠。”   高湘深深叹了口气:“说起来,这满宫里,也只有皇后娘娘和李贵妃有资格随时召家人入宫相见,连我这个妃位都要忍受思亲之苦,何况你们。”   见林嫔默认不语,高湘又笑道:“你且放宽心,皇爷这么宠爱你,你晋位是迟早的事情,等你坐上了高位,肯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林嫔苦笑道:“臣妾可没这福气。”   高湘抿嘴一笑:“林嫔,这女人最大的福气便是丈夫的宠爱,做丈夫要想抬举谁,就是谁的福气,不是么?” 第148章 关心   “近来, 张大人与高大人同时入了内阁,高大人往日里对张大人还挺不错的,可是现在他当了内阁首辅, 不知怎的,就开始打压咱们张大人,很有些排挤孤立他的意思。”   冯保蹲在熟铜火炉边,用拨子轻轻拨弄着炉中的木炭,轻声对初雪报告着他最近一次出宫见张居正后得来的消息, 虽然他早已荣升为承乾宫总管大太监,可是伺候起初雪来, 还是亲自动手。   初雪深深叹了口气, 再好的友情到了权力面前, 都是会黯然失色,何况两人还谈不上至交,只是相处比较和睦而已,如今高拱身为内阁首辅,毕竟是张居正的顶头上司, 他处境的尴尬是可想而知的。   默默地出了会神,她又吞吞吐吐的道:“按说, 他现在也该知足了, 毕竟林氏给他生下了儿子, 他家中又是富可敌国, 只要不再想着朝廷上的事儿, 就是很圆满的人生了。”   听了这话, 冯保迅速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垂下了眼帘。   精明如他 ,如何听不出初雪话中的辛酸和疑问,于是低声道:“我见他之时,并未觉得他有多开心多满足,问起他家中境况,尤其是他夫人之事,他总是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其他,神色也颇为不耐。”   初雪心中一痛,勉强微笑道:“不管怎么样,有了儿子,晚年也不怕没人养老送终了。”   冯保没有作声,他想起昨日见面之时,提到自己的儿子,张居正终究露出了脉脉温情,不管他对初雪有多么刻骨铭心的爱恋,儿子终究是他的亲骨肉,父子天性,他又怎能例外,只是在初雪面前,冯保却刻意略过了这一节不提了。   “娘娘,张大人叫奴才转告您,注意林嫔这个人,她现在正得宠,又住在您宫里,就怕会兴风作浪。”   初雪点了点头,冷笑道:“她掀起的那点风浪,还成不了什么气候!”   冯保陪笑道:“虽说如此,终究要小心为上。”   见初雪依旧是一幅不以为意的表情,冯保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开口。   初雪便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冯保缓缓道:“娘娘,林嫔根基尚浅,既无后台又无子女,人也年轻浮躁,自然是不足惧,可是,咱们要防的从来都不是林嫔,而是皇爷,皇爷若想折磨您,总得有个机会和借口,上次茶叶的事儿,不就是明摆着的吗。”   初雪一怔,下意识地反问道:“皇爷?他为什么要折磨我?他有什么理由要折磨我?”   “皇爷要是看一个人不顺眼,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反正,皇爷就是变着法儿的针对您,难道您还没感觉到么?”冯保盯着炉火沉声道。   初雪没有作声,她知道他曾经深深怀疑过自己和张居正的关系,可是他们之间并无奸情,皇帝也没有抓住什么把柄,他现在变相的把她打入冷宫还不算,难道非要置她于死地才甘心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皇城里的冬天,除了下雪时天地间颜色的转变之外,对于宫里的妃嫔们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每个宫里都有烧得旺旺的地龙,温暖如春,出入有暖轿,有皮裘,有手炉,压根就不会觉得冷。   这几日大雪沸沸扬扬下个不停,若芙又犯了眩晕症,大家也就不再去坤宁宫请安问好,就各自闷在自己宫里消遣取乐。   按照惯例,低位嫔妾们虽然用不着去皇后那里请安,可自己宫里的宫主面前,总是要去露个脸,陪坐陪聊一会的。   这个规矩,林嫔和秦婕妤倒也守足了,虽然初雪一再的表示无事可以不来正殿问安,可是两人都还是是风雨无阻的日日来了。   这日清晨,初雪正和小月下棋解闷,林嫔和秦婕妤就来了。   初雪也不好意思谅着她们,就命人收了围棋,烫了滚热的马奶茶来,边喝边闲话家常。   秦婕妤刚开始的时候见初雪无宠,也曾在心里鄙视过她,又因为和林嫔是一起进王府的新人,感情上也就更亲近些,两人私底下在一起的时候,可没少说过初雪的坏话。   可后来她见林嫔越来越受宠,皇帝去自己的房里越来越少,就把林嫔也给恨上了,这样一来,她对初雪反倒无端的地亲热起来了,每日不但早上来请安,晚上也要来正殿里走一圈,还经常给顺姐姐弟三人做些针线。   两人一到了初雪面前,就唇枪舌剑地相互斗嘴,初雪在一边听着,简直烦不胜烦,却也无可奈何。   这林嫔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马奶茶是北方风味的食品,那股子膻腥之气就有些不能接受,于是只浅浅尝了一口,便将茶碗放下了。   秦婕妤见状,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自己先仰起头,将一碗马奶茶喝得点滴不剩,放下碗笑道:“林姐姐,贵妃娘娘好心赐你奶茶,怎么你眉头皱得那么紧?就算不合你胃口,也不至于这么难受吧?”   林嫔的胃里此刻正翻江倒海,根本无暇回答秦婕妤的话。   见林嫔一脸苦装,秦婕妤又笑道:“林姐姐,你该不会是为了一碗茶就记恨上贵妃娘娘了吧?”   这时,只见林嫔飞快地用手捂住了嘴巴,她身边的侍女芳儿倒也机灵,急忙取出手帕放在了主子面前,林嫔对着手帕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初雪见状便道:“林嫔怕是受了风寒了,芳儿,快扶你主子回房休息去吧,再派个人去找太医来给她瞧瞧。”   秦婕妤见初雪始终不理会自己的挑拨之言,也颇觉无趣,见林嫔去了,也一并告辞了。   众人都走好,林嬷嬷一脸凝重地来到初雪面前:“娘娘,奴婢瞧着林嫔这吐,好像是有了身孕的样子啊?”   初雪哦了一声,有些意外,按说皇帝这些年来女人不少,可是为他怀孕的确不多,他应该是个很难让女子受孕的男人,不过林嫔近来承宠不少,有孕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后园水榭里传来消息,太医给林嫔诊出了喜脉。 第149章 陷害   林嫔有了身孕的消息, 一夜之间就传遍宫里每一个角落, 毕竟是皇帝登基后第一个怀孕的妃嫔, 皇帝的儿子又少, 于是林嫔的地位瞬间急剧地上升起来。   不到三日功夫, 皇帝就到杜太后处征求意见,要把林嫔封为妃位, 杜太后立刻答应了,她在深宫几十年,亲眼看见过许多皇子的夭折,自然希望皇帝多生几个儿子, 便是再来十个孙子也不嫌多。   于是林嫔被顺利地封为贤妃, 赐住景阳宫,只是景阳宫许多年来无人居住, 还要大兴土木修葺一番, 所以林妃还是住在承乾宫的水榭里,等着景阳宫修好就搬进去。   这日晌午,皇后闲来无事,便到初雪这里小坐, 两人一起给君哥喂牛乳, 豹儿和顺姐在炕前的小茶几前对坐吃果子, 屋里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这时候,林妃身边的芳儿又来求见, 对初雪道:“贵妃娘娘, 咱们家娘娘晚饭想吃些泥鳅蛋花汤, 劳烦娘娘派个人给御厨房说一声儿。”   初雪尚未答话,芳儿又道:“对了,咱们家娘娘近来总想着吃些江南老家的蜜饯果子,宫里的蜜饯也不地道,娘娘能不能派个公公出宫去买些来?”   初雪没有作声,只是看了一眼皇后,微微冷笑了一下。   皇后皱起眉头,对芳儿道:“这事,是你自己跑来找贵妃娘娘的,还是林妃派你来的?”   芳儿见皇后面色有些不善,心中也有些胆怯,便道:“回皇后娘娘话,是皇爷吩咐过奴婢,咱们娘娘若想吃什么,尽管朝贵妃娘娘开口要去。”   皇后冷冷地道:“如此说来,皇贵妃娘娘倒变成了给你们娘娘跑腿的了?”   芳儿低了头,不敢顶皇后娘娘的嘴。   皇后越想越怒,又道:“这宫里头,给皇爷生过孩子的人也不是她一个,肚子里的那块肉还不知是男是女,就这般轻狂起来,若他日生下一个男丁,还不要踩到我这个皇后头上去!”   芳儿急忙跪下道:“娘娘言重了,我们家主子并无半点对娘娘不敬的意思。”   “好了,你回去告诉林妃,咱们国朝对妃嫔的供给已经十分富足,她一天几十道份例菜,总有几样是她爱吃的,比我和皇贵妃当日在王府怀孕的时节幸运多了,叫她知足吧!”皇后说完这几句,便不再理芳儿,转脸和初雪又聊起天来。   芳儿却在底下听得呆住了,她经常随林妃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一直都觉得皇后是难得的好性儿,谁知今日却破天荒地说出了如此的重话。   她不敢再在房中逗留,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走了出去,回到水榭,也不敢有所隐瞒,将皇后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妃,林妃听的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心中怒极,却不敢对皇后怎么样,只是越发恨上了初雪。   说来也巧,就在这件事发生过后没半个月,快到年关的时候,林妃就滑胎了。   那天天气晴好,可是地上的积雪却依旧很深,林妃在水榭里闷得久了,实在想出来,就穿着厚厚的皮裘,让芳儿扶着自己在园子里溜达,当看到水池边一株腊梅开得红艳艳十分可爱之时,林妃兴奋地伸手去摘,谁知她忘了地上的积雪,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腹中三个月大的胎儿,就此小产了。   当皇帝闻讯赶到水榭中的时候,林妃早已哭得晕死了过去。   皇帝紧皱着眉头问了太医几句,见林妃悠然醒转,便上去握住林妃的手道:“爱妃,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林妃泪如雨下,一头扎进皇帝怀里,抽抽噎噎地道:“皇爷,臣妾该死,臣妾没能保住皇爷的孩子。”   皇帝本来心中很是恼怒,可见她在自己怀中哭得可怜,也就平息了怒气,抚摸着她乌油油的头发劝慰道:“孩子没了,以后可以再有,你莫要哭坏了身子。”   林妃点了点头,恨声道:“皇爷,咱们的孩子死得不明,你可要为他做主啊。”   皇帝一怔:“死得不明?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臣妾自怀上这个孩子开始,在这承乾宫里就备受冷眼,连想吃个蜜饯果子都吃不到,还有,园子里的积雪也无人打扫,估计就是有人看臣妾怀了身孕,心中不忿,故意找机会把臣妾腹中的孩子给整掉啊。”   皇帝眯缝起眼睛,若有所思。   林妃伏在他怀中,哭得越发伤心了。   皇帝又劝慰了她几句,便将她扶着躺下,吩咐芳儿道:“好生照顾你家主子,不要让她哭坏了身子。”   说完,他站起身来,径直去了前面的正殿。   此时,初雪正独自坐在正殿的龙凤塌上,手持一卷书册,沐浴在窗纱外射进来的阳光里,静静地看书。   皇帝高大的身影投射到页面上时,初雪并没有抬头,她听得出这脚步声属于谁的。   整个大殿中一片寂静,只听见院中树木上的积雪沙沙落地的声音。   过了半晌,皇帝方开口道:“初雪,你很悠闲啊!”   初雪这才从书本之中抬起头来,起身盈然下拜:“臣妾见过皇爷。”   皇帝淡淡地道:“免礼,咱们孩子都有了三个了,还这般客气做什么。”   初雪这才站起身来,轻声道:“臣妾给皇爷沏茶去。”   “不必了,我来找你,是想弄清楚林妃滑胎之事。”   初雪秀眉微微上扬,愕然道:“林妃滑胎之事,皇爷若想知道,该问她自己本人抑或是她身边伺候的人,怎么问到了臣妾这里”   “可是林妃身子一向健壮,太医也说这胎坐得甚稳,她突然滑胎,你不觉得事有蹊跷么?”   初雪看了皇帝一眼,突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平日里挺精明一个人,怎么突然间糊涂到了这种地步,居然亲自跑来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就算林妃滑胎是她害的,难道她还会在他面前承认么?这是拿她当三岁孩子了么。   看着初雪啼笑皆非的样子,皇帝的一颗心却不住地往下沉,他想,她不在乎,她压根就没把他的疑惑当回事,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见初雪的视线又开始往书上移,皇帝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初雪,你到底有没有因为林妃的事情不开心过?”   初雪漠然道:“皇爷的开心,就是臣妾最大的开心。”说完,便埋下头去,继续看她的书了。   皇帝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起来,刹那间,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第150章 惩罚   见皇帝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初雪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顿了一顿,她才冷冷地道:“林妃痛失骨肉,臣妾也很同情,可是这子虚乌有的罪名, 臣妾承担不起。”   皇帝铁青了脸,半晌方道:“来人。”   门外转出一个太监, 皇帝继续道:“皇贵妃李氏御前失仪, 从今日起, 禁足承乾宫,面壁思过, 不得外出!”   初雪依旧不动声色,她暗想, 不就是禁足么?以前在裕王府又不是没有过, 大不了闷了就在花园里逛呗。   见初雪一脸的满不在乎, 皇帝心中更怒,他竭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 想着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彻底地激怒她, 伤害她, 此时此刻,他恨透了眼前这张漠无表情的脸。   这时候, 院子里突然传来顺姐和豹儿的嬉笑声,皇帝脑中灵光一闪, 对了, 孩子! 初雪一向将三个子女爱如性命, 如今,就将她与子女分开,看她还会不会是这种漠然的,万事都不在乎的神情。   想到这里,他便对那太监道:“将大公主和两位皇子送到太后处抚养,皇贵妃为人冷漠无情,不配抚育子女了。”   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听在初雪耳中,却如晴天霹雳,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迅速抬头,看着皇帝的脸,那双原本温和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挑衅之色,仿佛要把她搓扁揉碎,才解心头之恨一般,初雪实在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招皇帝的恨。   皇帝见她一脸难以置信之色,却依旧不出一言相求,哼了一声,终于拂袖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名太监就带了一群小太监来到了殿中,对初雪道:“禀皇贵妃娘娘,奴才奉了皇爷旨意,要接公主和两位皇子去慈宁宫,请皇贵妃娘娘着人收拾一下小主子们的随身衣物。”   这时,林嬷嬷和小月以及冯保都已经闻讯赶来,听见太监这样说,小月气呼呼地问道:“咱们家娘娘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让她们骨肉分离。”   林嬷嬷则陪笑道:“劳烦公公回去禀告皇爷,小主子们的衣物太多,请宽延个一两日,咱们好收拾。”   那太监将双眼一翻,冷冷地道:“皇爷的话,谁敢驳回?实在收拾不过来,就先带几件随身的,剩下的你们自己慢慢收拾,到了慈宁宫里,难不成太后娘娘还会亏待她的亲孙么!”   听到这里,初雪冷笑了一声:“回去告诉皇爷,我不会让我的孩子离开我。”   “这——皇贵妃娘娘,您这是要公然抗旨么?”那太监惊诧道。   初雪微微点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总之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离开孩子们。”   听到这里,冯保忍不住了,他想,到底是母子连心,娘娘这样可不成。   于是急忙走上前去,附耳对初雪低声道:“娘娘,皇爷正在气头上,您切不可意气用事,不如先把小主子送到太后处,再图后算,横竖太后和皇后都是打心底里向着您的,不是么?”   听了冯保的话,初雪才稍微平静了些,是啊,太后断不会忍儿子这般胡作非为,自己生死事小,孩子们可不能没有母亲,于是点了点头,对冯保道:“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冯保上前对那太监笑道:“公公,我这便带您去给小主子们收拾去。”   片刻之后,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哭声,三个孩子每次出去,都是初雪陪着,这次虽然还是乳母抱着,可是不见了娘亲,心里自然是慌的,尤其是顺姐,不停叫道:“母妃,母妃,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带我们出去。”   见大殿的方向迟迟不见母妃的身影,顺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豹儿见姐姐哭了,自己也跟着哭,最后把君哥也给惹哭了。   这哭声像一把把尖刀,直割得初雪心头剧痛,她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没有出现在殿门口,她怕孩子们见了她以后,就再也不肯走了,更怕自己见了孩子,就会疯狂地抗旨,跟皇帝硬碰硬的结果,恐怕就是母子永远的分离了。   林嬷嬷在一边看着,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这到底是从哪里说起,皇爷的火,发得也太邪乎了吧。”   皇宫里的禁足,和当日在裕王府的禁足又有着不同,裕王府的时节,虽然初雪被禁足了,可是小月和林嬷嬷等一干下人还是能够自由出入的,而现在的承乾宫,几乎是与世隔绝了,连冯保小月林默默都出不了宫门半步,一应供给,都是外面的人送进来。   当然,林妃和秦婕妤要想出去,还是有自由的,只是林妃正在调养身体,秦婕妤又是个不爱热闹的性子,每日里索性连固定的请安都省了,初雪就越发的寂寞起来。   按说,依照她和皇后的交情,皇后一定会亲自来承乾宫探视她的,可是入冬以来,皇后身子渐弱,最近更是连床都起不来了,自然也没有精力来管她的事。   至于杜太后,在三个孩子被送去慈宁宫里的时候,太后曾派人告诉过初雪,叫她先安心待在宫里,她自会好好劝皇帝解除禁足令,三个孩子她尽管放心,一定会得到最好的照料。   听了这些话,初雪无奈地苦笑,三个孩子贵为皇子公主,又是在亲祖母那里,当然会得到最好的照料,自己待在宫里,几重院落,后面又有个大园子,自然也不会像坐牢般不得自由,她最揪心的,不就是见不到孩子么。   可是听太后的语气,一时半会好像还不能让皇帝解除紧足令,想想也是,虽说皇帝一向孝顺,可是毕竟是九五之尊的身份,说出去的话,做娘的也不好立刻驳回,让儿子一点面子都没有,总得过些时日,才好让他改了主意。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可是,见不到亲生骨肉的初雪,却在承乾宫里度日如年,有生以来,她从未有一天离开过自己的孩子。 第151章 揣测   日子在孤独和煎熬中一天天的过去了。   转眼之间, 初雪被禁足已经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里, 太后倒也几次派人来告知三个孩子的近况,顺姐一餐可以吃整整一碗粳米饭了,豹儿开始不尿床了,君哥夜里还是会哭, 皇后那边,虽然她本人依旧卧床调养,可是也好几次派人来送许多东西,不停地安慰她。   可初雪想孩子依旧想得厉害,太后那边的人说孩子的情况越是详细, 初雪就越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过那道宫墙去看一眼孩子们。   寂寞的时候, 她会去后花园闲逛。   这日,在冯保的陪同下, 她在花园里观赏早春的迎春花, 那花香一缕, 似有如无, 就在此时, 初雪耳际突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   她心中一动,立刻回转身子四处张望, 却没有见到人影, 忙问:“冯保, 你可听到孩子的哭声了?”   冯保点了点头。   初雪一颗心砰砰直跳:“难不成是太后说服了皇爷, 把君哥他们送回来了?”   “娘娘, 不是这样的,这孩子,是林妃姐姐家的孩子。”冯保深深看了她一眼。   “林妃的姐姐?”初雪皱眉道:“林妃是独女,家人又都在江南,她哪来的姐姐?再说了,即便她有姐姐,也没资格带着孩子入宫来探望她呀。”   冯保低声道:“不是亲姐姐,是林妃入宫以后认的同宗姐姐,也姓林。”   “认的干姐姐,那岂不是更加进不了宫了?”   冯保叹了口气:“娘娘,林妃的干姐姐是嘉定长公主的女儿,叫林玉容。”   林玉容?皇帝的表妹,张居正的妻子!那么这孩子,也就是张居正的儿子!   初雪呆住了,张居正的妻子居然认了林妃做妹妹,还经常带了孩子出入承乾宫!怎么会那么巧?是不是她也知道些什么,怀疑些什么呢!   冯保小心观察着初雪的脸色,又道:“是前不久才相认的,据说,是高庄妃牵的线!”   高湘,又是高湘!   这下不用再揣测了,林玉容一定是带了孩子来跟自己示威的,高湘一定会有办法然林玉容知道,至少是有办法让林玉容怀疑到自己和张居正的关系,这个女人,无非就是想利用嘉定长公主母女的皇亲身份再次为自己制造人生路上的障碍罢了。   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对冯保道:“你随我到水榭里去瞧瞧。”   “娘娘——”   初雪晒然一笑:“我就是不去,人家也总会想办法找机会见我的,何必拖拖拉拉,不如来个痛快的。”   说完,便转身径直往水榭边林妃的居处走去。   冯保无奈,只得紧随其后,走到水榭边的小院前,守门的婆子不敢怠慢,急忙往里面通报:“皇贵妃娘娘来了。”   林妃正和玉容在房里吃果子逗孩子,听见婆子通报,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来得好,正盼着她来呢!   林妃心中的盼,自然是希望初雪见到自己和林玉容亲如姐妹的场景,别以为你当了皇贵妃就了不起了,说到底还不是皇爷的一个妾,人家嘉定长公主母女才真正拥有皇家血脉的人,这样的人都肯认我做干女儿干姐妹,你李初雪以后就别在我面前牛了。   而林玉容心里,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想法。   自从她生下儿子后,张居正对孩子疼爱有加,她看在眼里,舒服在心里,满以为自己生子有功,从此丈夫该对自己也有了情分了。   谁知道,等孩子满月以后,张居正就再也没有跟自己同床共枕过了,起初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产后虚弱,他体谅自己身子,可是她等来等去,一直等了足足好几个月,始终等不到丈夫来自己房里,这才彻底相信丈夫的心压根就不在自己身上。   那个时候,她心底还是对未来抱有一线希望,总以为丈夫对自己不热情,是相互之间了解不够,只要她努力对他关心体贴,总会捂热他的心的。   谁知,她在后花园里无意中听到了张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香儿和自己妹子的一番谈话,说张居正当初在高庄妃和李贵妃之间,是如何坚决的舍高而就李,如何对李贵妃情深一片时,她的心彻底凉了。   那段时间,她觉得人生再也没有希望了,要不是还有儿子,她真想和离了再重新嫁个人。   可是,每当看见丈夫高大的身影,俊美的面庞,她的心又不由自主地软化起来,唉,和离再嫁,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物呢。   就在她痛苦,迷惘绝望的时候,在太后宫里遇见了高庄妃,这个曾经迷恋过自己丈夫却被丈夫无情辜负的女子,对自己显露出了同病相怜的信息,她得体的话语,细心的开解,让林玉容一下子就将她引为知己,从此,只要得空,她就往高湘的咸阳宫里跑,两人是越走越近了。   正是在高庄妃处,她碰见了住在承乾宫里的林妃。   玉容实在控制不住越来越强烈的想见一见李皇贵妃的念头,她非常想亲眼看一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女人,在过尽那么多悠悠岁月之后,还令丈夫对她如此的念念不忘。   于是,她刻意笼络林妃,甚至跟她认了本宗,叫她拜自己的母亲嘉定长公主为干娘,只为了与她常来常往,好有机会接触到承乾宫里那个偷走了她丈夫心的女人。   每次来林妃这里小坐,她都找各种借口往园子里逛,还特意抱着自己的儿子,这孩子是她和丈夫血脉相连的象征,是他们夫妻恩情的证据,是向那个女人示威的最有利的武器。   可惜,李贵妃一直深居简出,她总也没有机会见到她。   而现在,这个女人居然就在门外,想到这里,玉容的心忍不住狂跳了起来. 第152章 示威   林妃到底是在承乾宫里住了多时的, 对初雪的宫主地位依旧有一份不知不觉的敬畏在,听见婆子来报,也不敢怠慢,便起身对玉容道:“皇贵妃来了, 按礼,咱们该到院子里迎接。”   玉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却不动身:“妹妹,我抱着孩子不方便出去接皇贵妃娘娘的大驾,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林妃见状, 只得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掀起门帘,只见初雪带了冯保拾级而上, 便躬身道:“娘娘今儿贵脚踏贱地, 倒教臣妾受宠若惊了。”   “林妃,你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了。”初雪一边寒暄,一边往房中走去。   门帘掀起处, 只见房中的炕桌边坐着一个穿粉色锦袍的年轻女子, 手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 正瞪大了眼睛凝视着自己。   初雪知道这定是张居正的妻子林玉容了,只见她一张鹅蛋脸,面如桃花, 眼神清澈,不禁暗暗点头, 这样的人才, 倒也不委屈了他。   再看林玉容怀里抱的婴儿, 粉妆玉琢般可爱,眉宇间的像极了张居正的模样,初雪心中微微一痛,心底最深处有着莫名的酸涩,却最终败给了欣慰,是啊,他终于有了儿子了。   此时,玉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初雪看,眼前的皇贵妃娘娘,衣着出人意料地清雅素淡,容貌却是真的可以称之为艳绝尘寰,此前的玉容,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位情敌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如此的貌美动人。   心像是被一只小兽狠狠地啃咬,林玉容不知不觉坐直了腰身,把儿子抱得更紧了。   一边的林妃见玉容迟迟没有起身给初雪行礼的意思,心中不禁暗暗得意,心想一个是皇贵妃,一个是皇爷嫡亲的表妹,这两人若是杠上了,可就有好戏瞧了。   初雪却不愿意和玉容计较什么,她还能去皇爷面前告状,说张居正的妻子对自己大不敬,让皇爷去法办张居正么?   于是她上前一步,微笑道:“好俊的母子两,林妃,是你娘家人么?”   林妃笑道:“是臣妾的同宗姐姐,嘉定长公主的女儿,她的夫君可了不得,是内阁的大才子张居正大人呢。”   初雪嗯了一声道:“这便是张大人的儿子么?好可爱的孩子。”   见初雪在炕桌上首坐下了,玉容忙下了炕,莞尔一笑:“皇贵妃娘娘莫怪,我这孩子被他爹爹惯坏了,有些认生。”   初雪怔了一下,这孩子认生,跟爹惯不惯有什么关系要照她这么说,寡妇的儿子都是自来熟了。”   这时候,那婴儿果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玉容急忙将孩子递给身边伺候的乳母,笑道:“他一定是饿了,这孩子最爱吃糯米肉粥,而且定是要他父亲亲手喂才肯吃。”   林妃接口道:“哎呦,这时候他爹爹肯定在内阁跟诸位大人议事,可到哪里找去。”   玉容皱眉道:“可不是,今儿晚上,估计他爹又要抱怨我了,他可是不能见宝贝儿子受一点委屈的。”   见初雪在一边默不作声,玉容又对初雪笑道:“让娘娘见笑了,外子就是小户人家的心肠,不像我那皇帝表哥,胸怀天下,儿女心没那么重。”   初雪缓缓道:“儿女心重是好事,张夫人嫁了个好丈夫,也不枉你皇帝表哥给你们指婚了一场。”   说完,便扭头对冯保道:“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出了水榭,冯保便道:“娘娘,这位张夫人给张大人生了个儿子,很是得意自豪呢。”   “她生子有功,为张家传宗接代,自然是自豪的,张家宠她一些,也是情理中事。”初雪漠然道。   冯保哼了一声:“张家宠孩子不假,可要说张大人如何宠爱她,奴才还真没看出来。”   初雪看了冯保一眼:“别人家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倒是我那三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唉,但愿皇后的病快点好起来。”   冯保点了点头:“奴才一直觉得,皇爷对您的禁足一定是暂时的。”   初雪无奈地一笑:“但愿如此吧。”   再说水榭中,林妃见初雪去得远了,便对玉容笑道:“姐姐,怎么样?咱们这位皇贵妃娘娘的美貌,是不是远远超过高庄妃娘娘?”   玉容冷笑了一声:“论样子,肯定是比庄妃强,可论贤德,待人接物随和上头,我看她可真远远不及庄妃娘娘。”   林妃忙将身子往玉容处挪了挪,满面笑容:“可不是啊,所以说这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像庄妃那么好的一个人,偏偏肚子就是鼓不起来,像李初雪这样的卑微贱人,一生就生了三个!”   “她虽然为皇爷生了三个孩子,可是如今好像是彻底失宠了吧?轮宠爱,庄妃娘娘一直都有宠,而且父亲还是皇爷的启蒙恩师,这重关系,可就不是李初雪那个乡下女人能比的了。”玉容转动着眼珠,慢吞吞地道。   林妃连连点头:“可不是,皇爷是早就不进她的房了,现在也还闷在宫里坐牢呢,不过,人家有两个儿子在手上,才不会管皇爷怎么冷落,几十年后,皇爷驾崩了,她还不是万万之上的皇太后,您瞧咱们的杜太后娘娘,当年在宫里又何尝不是备受冷落,可如今的荣光,谁又能比?”   想到这里,林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想起不久前夭折的孩子,眼圈不禁红了。   玉容呐呐道:“妹妹,听说你那孩子的滑胎,好像也跟她有关?”   林妃恨恨地道:“自然跟她脱不了关系,要不皇爷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把他给禁足了?皇爷也是心疼自己的骨肉啊。”   顿了一顿,林妃又咬牙切齿地道:“这个时候,要是再来一件什么事情,让皇爷彻底厌了她,估计她就会被打入南苑的冷宫了,那南苑的冷宫可是一群疯女人住的地方,李初雪一去,准能也被逼疯,那才叫畅快呢。”   玉容默然不语,半晌方深思道:“她人已经禁锢在宫里了,还能有什么事情呢。” 第153章 噩耗   按说,宫外的消息是不容易传到宫里来的, 尤其是承乾宫, 本来所有的人都已经被禁足其中了, 还能有什么消息能被这个宫里的人知道呢。   可是,文贵的消息还是传到初雪耳朵里了。   是院子里打杂的小文子今儿一大早听给他们送热水的茶水房的小太监说的。   小文子一听之下,不敢怠慢,急忙跑到了殿中, 将这个消息咬着耳朵告诉了冯保。   冯保也是大吃一惊,拧紧了眉头,考虑到事关重大, 决定还是得告诉皇贵妃娘娘。   此时, 初雪正在房中做一双小虎头鞋,君哥去慈宁宫的时候, 脚上的那双鞋子明显有些小了,做娘的虽然不能日日守在他身边, 可是鞋子做好了,一样可以让人带过去给他穿。   这个时候,冯保进来了:“娘娘。”   初雪看了他一眼, 见他神色出乎意料地凝重,心头微微一颤:“有什么事情么?”   “娘娘, 奴才说了, 您可要挺住。”   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初雪的心头, 她腾地站起身来:“是不是孩子们出了什么事情?”   冯保忙摆了摆手:“哥儿姐儿们都在慈宁宫里, 太后宠得不得了, 能有什么事情,娘娘您可别瞎想。”   “那——还能有什么事儿?”   冯保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是您的弟弟——李舅爷他出事了。”   文贵?他在家里好端端地读书,怎么会出事?初雪大声道,文贵今年十八岁了,五年前初雪就给弟弟请了先生教其读书明理,就算不图功名,起码诗礼传家。   冯保缓缓道:“具体不清楚,只是听说舅爷被人打成了重伤,而且伤势很重,若不请名医疗伤,恐怕就要不行了。”   初雪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要站立不稳,连声音都不像她自己的:“被人打成重伤?是什么人打的?究竟为什么打他?”   冯保摇了摇头:“现在咱们宫门紧闭,出不去啊,也打听不到更详细的消息,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求皇爷或是太后皇后,派出大国手给舅爷疗伤,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初雪心头瞬间转过无数个年头,想象着文贵浑身是血,在家中辗转呻吟的模样,只觉得一腔热血直顶脑门,再也顾不上其他事情,转身就往外冲去。   冯保急得在身后直叫:“娘娘! 娘娘! 此事须从长计议,切莫冲动啊!”   初雪却哪里听得进去。   承乾宫的大门早就被贴上了封条,出去不得,可是后园却有个角门,可供杂役人等出么,角门旁边,就有两个把门的御前侍卫。   初雪直奔到角门边,推开门就往外走。   门口的两个侍卫急忙拦住:“皇贵妃娘娘,皇爷有命,这宫中任何人都不能私自出宫门一步。”   初雪斥道:“大胆奴才,敢拦本宫的道,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名侍卫依旧堵在门口:“娘娘恕罪,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请娘娘千万不要责怪。”   初雪心中念头一转,手上立刻行动,嗖地一声,从一个侍卫的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剑尖直指侍卫的咽喉冷笑道:“本宫若是一剑杀了你们,皇爷必定不会让本宫来偿你们的狗命,你们信还是不信?”   两名侍卫顿时面无人色,他们当然不敢指望生下两位皇子的贵妃娘娘为自己偿命,就算皇爷公事公办,赐死贵妃,自己的命也同样没了,这一铺,做奴才的可不敢赌。   于是只好乖乖让道。   初雪提起裙摆,一路狂奔,来到了坤宁宫。   此时,皇后正坐半躺半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晒太阳打盹,闻得院子里有杂乱的脚步,还有风儿雨儿轻微的低呼,刚睁开眼睛,初雪就跑到了自己面前。   “初雪,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这般模样?”   见初雪发髻散乱,面色惨白,一幅大难临头的模样,皇后吃惊极了,难道是皇爷又给她加了什么罪名?初雪素来稳重,究竟什么事情能让她惊惶如此?   初雪也不说话,只是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后面前。   一边的风儿雨儿急忙上前将她扶起:“皇贵妃娘娘且莫如此,您与咱们娘娘情若骨肉,有什么话好好说。”   初雪哽咽道:“姐姐,求姐姐救我家人一命。”   皇后蹙起眉头:“你的家人,初雪,是你的娘家人出了什么事情了么?”   初雪点头:“我弟弟文贵不知什么缘故,被人打得伤重不治,性命垂危,求姐姐救他。”   皇后一听此话,立刻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立刻道:“风儿,你快去太医院传我的口谕,让最好的太医即刻去李宅给文贵治伤,雨儿,你让小柱子出宫一趟,打听一下近来贵妃娘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快!”   风儿雨儿知道事态严重,立刻飞奔而去。   这里董嬷嬷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初雪手上,又扶她坐在皇后对面的椅子上,轻声道:“贵妃娘娘莫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舅爷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初雪这才惊魂稍定,在椅子上轻轻坐了下来,只拿手帕擦拭面上的泪痕。   皇后凝视着她,半晌方道:“你不顾皇爷的禁足令,私自出宫来找我,若是有人就此事做起文章来,可不得了,你还是赶紧回宫吧,等下有了消息,我亲自到你宫里去告诉你。”   初雪昂头道:“闯都已经硬闯出来了,再回去还有什么意思,何况那两个守门的侍卫一定将此事禀告了皇爷,我还是在娘娘这里等消息吧。”   皇后叹道:“这也怪不得你,谁摊上这样的事情都急。”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风儿来回报说大国手已经火速赶往李宅,这让初雪的心定了不少。   又过了个把时辰,出宫打探消息的小柱子终于回来了。   他刚一露头,初雪就迫不及待地问:小柱子,可打探清楚没有?到底是谁打了我弟弟?   小柱子道:“回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奴才已经打探清楚,打伤李舅爷的人,便是嘉定长公主家的三公子和杜国舅的孙子。” 第154章 哀痛   皇后一听此话, 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 忙问:“这两个人为何要打李舅爷”   小柱子道:“回娘娘, 听说是为了一个女子, 杜家公子看上了, 可是李舅爷也看上了,两边争起来,林公子就伙同杜公子把李舅爷给打了。”   “那女子可是姓胡?”初雪插嘴问道。   小柱子答:“正是姓胡, 叫胡媚儿,是一个举人的女儿。”   初雪一听此言,心中更是惊痛,胡媚儿是文贵青梅竹马的爱侣, 两家早已有意结亲, 就等着文贵博个功名再细谈亲事, 谁知却无端招此横祸。   于是咬牙道:“这胡媚儿本是和我们李家毗邻, 和我弟弟自幼相识, 两情相悦, 哪里来争执之说,分明是杜家仗着势力来横刀夺爱。”   皇后沉吟道:“如果只单单是林公子, 事情还好办, 毕竟他母亲嘉定长公主跟皇爷的关系也不是特亲密,可杜公子是太后娘家三代单传的独子, 皇爷又一向事母至孝, 此番, 文贵的被打, 恐怕——恐怕——”   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了,长叹一声道:“但愿文贵能否极泰来,此事就算作罢,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初雪双手紧紧攥着裙摆,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时,突然有人来报:“皇后娘娘,皇爷身边的五福公公来向您问一声,皇贵妃娘娘可在您这儿?”   皇后还未答话,初雪便冷冷地道:“告诉五福,我在这里。”   那传话的小太监又道:“皇贵妃娘娘,五福公公说皇爷有旨意,请您去乾清宫里去一趟,皇爷在那等着您。”   皇后听了这话,面有忧色:“初雪——”   初雪刷地站起身来,对皇后道:“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他。”   皇后忙道:“太医已经火速赶去医治,说不定文贵已经好了,初雪,你见了皇爷,可得小心说话,不要一时冲动,跟他闹僵了,事情反而就不好了。”   初雪却哪里有心思听她的劝,早一阵风般跟着小太监到了院子里,随五福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皇帝手中执了一杆紫豪笔,正低了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听见小太监来报贵妃来了,便抬起头:“让她进来。”   初雪大踏步走进乾清宫,依礼跪拜了下去。   皇帝将脸一沉:“皇贵妃,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不顾禁令,私自闯出宫去,还拿剑威胁朕的侍卫,该当何罪?”   初雪咬了咬嘴唇:“皇爷恕罪,只因臣妾的弟弟被人殴打,生命垂危,臣妾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怎么?你弟弟被人打得性命垂危?”皇帝一怔,立刻又问:“是谁如此无法无天?连朕的亲戚都敢打?”   初雪含泪道:“的确是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之下,横刀夺爱,大打出手,请皇爷为臣妾做主,将凶手法办。”   皇帝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初雪,见她脸色惨白,神色凄楚,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爱怜之意,这一心软,那兴师问罪的念头便早就丢进呱哇国了。   于是对身边的五福吩咐道:“你快去太医院找太医给贵妃弟弟疗伤,告诉他们,需要什么珍贵的药材,尽管问朕开口要。”   初雪低声道:“多谢皇爷,臣妾已经求过皇后,皇后已经派太医去了。”   皇帝柔声道:“”伤得那么重,多个人会诊总是好的。”   见初雪娇弱的身子瑟瑟发抖,皇帝上前几步,握住了她的手,温言道:“别担心,朕现在就解了你的封宫令,你自由了。”   想了一想,又吩咐道:“来人,传朕口谕,即刻让人去慈宁宫将哥儿姐儿们全部送回承乾宫贵妃处。”   初雪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哽声道:“皇爷,臣妾只想亲眼看一看弟弟的伤势,求皇爷成全。”   皇帝略微沉吟了一番,这贵妃出宫可不是小事,到底要不要开这个先例呢?   见初雪满脸期盼的模样,他终于道:“罢了,朕马上安排人送你出宫回家,不过千万不可久留。”   目送着初雪匆匆而去的身影,皇帝深深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自己真能狠下心从此丢下她的,谁知这些日子,她却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这一生,能够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女人,除了银欢,就是初雪了,可是,尽管她已经为自己生生下了三个儿女,自己却仿佛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   想到这里,他又道:“来人,去给朕出宫查一查,到底是什么人打了贵妃的胞弟。”   说完这句话,他也无心再批奏折,便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皇爷,太后娘娘请您即刻去慈宁宫。”   皇帝有些惊讶,一般这个时候母后都不会打扰他处理朝政的,莫非是她是舍不得三个孙儿离开自己,想留住他们?可也犯不着专门派人来叫自己啊。   母后叫他去,自然是不敢不去,皇帝很快就出现在了慈宁宫。   杜太后端坐在炕上,见儿子来了,劈头就问:“三郎,你这皇帝是越发的会当了。”   皇帝陪笑道:“母后此话时什么意思?是儿子哪里做得不妥么?请母后指正。”   杜太后冷笑道:“你如今总算是熬出头来了,九五之尊的位子,要为所欲为,谁又能管得了,你又能听谁的?”   皇帝忙道:“儿子再怎么九五之尊,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子若惹娘生气,娘要打要骂,尽管随娘。”   杜太后怒道:“那李氏不顾你的禁足令,私自闯出宫去,你非但不斥责,还解了她的禁足令,将孩子还给她,是何道理?”   “母后,李氏的弟弟生命垂危,她情急之下闯宫,也是情有可原的。”   杜太后眯缝着眼睛道:“所以,你就不顾律法祖制,私自放她出宫探家?”   皇帝不语。   杜太后叹了口气:“三郎,你能为妃子如此行事,能不能也为母后如此行事一回?”   皇帝道:“母后请说,儿子无有不从。”   杜太后道:“那打伤李氏弟弟的,就是你舅舅的孙子,你的表侄杜威,你说此事,该怎么办吧。” 第155章 决裂   轿子太慢, 好在初雪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学会了骑马, 如今骑着宫里的大青马飞奔在大街上,连身后随伺的几个侍卫都赶不上。   到了家门口, 初雪翻身下马,也不理守门小厮的问候, 一把将门推开, 跑进了院子里。   此时,锦绣和她的母亲正从西厢房里出来, 一眼看见初雪, 母女俩都惊呆了, 锦绣叫道:“娘娘——怎么您?”   初雪一把抓住锦绣的手:“文贵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锦绣的眼眶红了,指了指西厢房哽咽道:“伤得着实不轻, 御医正在看着呢。”   初雪大步走进西厢, 一眼就看见了浑身包裹着纱布的文贵。   她扑了上去,仔细看着弟弟的脸,那张脸不是惨白,而是几乎没有了生气了。   此时,家中众人都认出她, 李伟领头, 屋里乌压压跪了一屋子, 初雪匆匆说了句不必多礼, 便伸手抚摸着文贵的脸低声道:“文贵, 姐姐来了。”   文贵听到她的声音, 微微争开眼睛, 嘶哑着嗓子道:“姐姐,他们要把媚儿抢去了。”   初雪点了点头:“放心,姐姐会帮你把人救出来。”   文贵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水,再也不说话了,初雪看着他黯淡的眸子,心如刀绞,见两位御医服色的人在一边站着,便擦了擦眼泪,对御医道:“你们且随我到前厅来。”   两位御医随初雪来到前厅,初雪便问:“两位大人,我弟弟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两个御医一脸凝重,都不吭声。   初雪的一颗心紧紧揪住了,顿了一顿,她又道:“但说无妨,本宫要听真话。”   其中一个御医憋了半天,终于开口道:“舅爷的伤,不光是外伤,他的心肺内脏恐怕被打损得不轻,纵然宫里给了最名贵的药材,只怕——只怕也难以挽回舅爷的性命啊。”   初雪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了椅把。   另一为御医忙道:“娘娘节哀,还是趁着舅爷现在还清醒,去问问他有什么临终遗愿的好。”   初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文贵的房中的,来到床前,她伸手抚摸着文贵的脸,强忍着泪水问道:“文贵,姐姐在家里不能久留,马上就要回宫了,你有什么心愿,且说给姐姐听。”   文贵睁开双眼,虚弱地一笑:“姐姐,我快不行了。”   初雪哽咽道:“你好好养伤,别胡思乱想。”   文贵道:“媚儿是不能嫁给那个姓杜的,姐姐,求你救她出来,还有——还有爹,以后,就只能是你照顾他的晚年了。”   初雪抽泣了一声,她只觉得自己的嗓子疼得厉害。   说完这些,文贵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初雪轻轻站起身,来到父亲面前,一夜之间,父亲衰老憔悴了太多太多,原本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她想说,爹,您不要太伤心了,可是文贵是家中唯一的独苗,老来丧子,如何能不伤心!   看着女儿凄然的神情,李伟什么都明白了,他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跑了进来在初雪面前跪下道:“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该启驾回宫了,再晚就回不了宫了。”   李伟擦了擦眼泪,对女儿道:“快些回去,宫里规矩严,可别落下什么话把子。”   初雪看了一眼文贵,心痛如绞,狠了狠心,终于转头而去。   第二天中午,冯保给她带来了文贵去世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初雪正站在窗前看院子里的花木,那些花木渐渐幻化成文贵的脸,文贵幼时那天真活泼的模样,文贵依偎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情形,逃难进京的路上,文贵宁可自己饿着,也要把饼分一半给她的场景。   她就这样不吃不喝,一直在窗前站到天黑。   掌灯时分,小月和林嬷嬷轮流上前苦苦相劝:“娘娘,您好歹吃点东西。”   初雪依旧一言不发。   冯保见状,冲两人使了个眼色,上前轻声对初雪道:“娘娘,当务之急,是办好舅爷的后事。”   初雪缓缓点了点头:“是的,我要让文贵去得安心,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冯保道:“娘娘,林家不足畏,可是杜家,您还是要三思啊。”   初雪嘿嘿冷笑:“谁让我李家断子绝孙,我就要让谁人头落地。”   冯保一脸忧色,看着神色凄厉的初雪,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初雪就转过身子,大踏步出了承乾宫,往乾清宫而去。   灯光下,皇帝正微闭了眼,坐在龙椅上沉思。   听见脚步声响,皇帝睁开了眼,见面前之人果然是初雪,便道:“文贵后事,朕已经派人去打点,务必风光大葬。”   初雪不动声色:“多谢皇爷,只是风光不风光,文贵压根就不会在乎,他真正在乎的,是打杀他的人能不能被绳之于法。”   皇帝嗯了一声:“林杜两家的恶奴,朕已经传了口谕,将他们赐死了。”   初雪道:“恶奴们只是听从主人的号令,再说,是杜林两家的公子亲手将文贵打死的,求皇爷做主。”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姑母真是教子无方,把个儿子宠上了天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自会惩治林耀。”   初雪微微冷笑:“好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爷果然英明神武,只是,真正将文贵打死的,却是杜家公子,皇爷打算什么时候砍他的头,臣妾拭目以待。”   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阵方道:“此案,须得刑部的人审问过后,才能定案,初雪,毕竟你也没有亲眼看见是杜威打死的,对不对?”   初雪看着皇帝那张漠然的脸,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杜威将文贵打成重伤,无数人亲眼所见,皇爷凭什么说不是他?”   皇帝皱了皱眉:“朕没有说过不是他,朕只是觉得此案重大,该让人好好审理一番。”   初雪嘿嘿笑道:“审理的结果,自然是杜公子无罪了!”   皇帝硬着头皮道:“有罪无罪,要审过了才算。”   初雪又道:“胡氏女被杜威抢走,求皇爷下旨让他们送其回家。”   皇帝垂下眼睑,不与初雪的目光对视:“那胡氏女,已经在杜宅悬梁自尽了。”   初雪冷冷地道:“杜家强抢民女,将人逼死,这铁证如山的罪行,还需要再查么?”   皇帝轻声道:“她自己想不开要死,又怎么能怪杜家。”   初雪抬起眼,怔怔地看了皇帝老半天,方一字一顿地道:“你知道么?我生平最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你做妾!”   皇帝身子一颤,抬起头来:“这是你憋在心里很多年的一句大实话,是么?”   初雪不答,只是自顾自地道:“我若不嫁给你,文贵也不会死,嫁给你之后,我没有一天真正开心的日子,还累死了弟弟,我当初怎么会那么蠢,会嫁给你这样一个懦弱的,没有主见的男人!”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可怕,一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皇贵妃居然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当面痛骂皇帝,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她可是本来就不受宠啊。   皇帝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咬牙切齿地道:“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这样一钱不值么?”   初雪倔强地昂起头,豁出去了,今天真的是豁出去了,她清晰响亮地答道:“作为皇爷,你是全天下最值钱的,可是作为男人,你还不如我们村子里卖猪肉的王屠夫,起码人家的女人受了委屈,他就会跟人拼刀子。”   皇帝气得声音都发抖了:“好!好,你再说一遍,你敢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初雪大声道:“你是皇帝又如何?是非不分,根本就没有权力主持公道,你只是太后娘娘的傀儡——”   只听得刷的一声,皇帝从墙壁上抽出了一把寒光耀眼的宝剑,直指着初雪的前胸:“信不信我杀了你这个贱人!”   初雪挺起胸膛,毫不畏惧地朝剑尖逼了过去:“来呀,杀了我呀,这牢笼一样的日子我早就过不下去了,你杀了我我就解脱了,杀呀杀呀!”   皇帝的手发抖了,这一剑,他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   五福见状,急忙一把抱住皇帝:“皇爷,贵妃娘娘痛失爱弟,失去了理智,求皇爷体谅,手下留情啊。”   皇帝这才把剑扔在地上,冷冷地道:“皇贵妃已经疯了,快点把她带下去。”   初雪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宫里的,一回去,她就陷入了半昏迷之中,接着就发起了高烧,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   等她病好以后,文贵的丧事也已经办完了,皇帝终于没能为文贵主持半点公道,只是将林耀象征性地打了几十大板,而打死文贵的元凶杜家公子,却连毫毛都没动到一根。   听说她病愈的消息,皇帝大概是心存愧疚,便派五福送来许多五光十色的首饰,说是西域诸国的贡品。   初雪接过首饰匣子,看都不看一眼,就使劲扔出老远,那些耀眼夺目的首饰就撒了满地。 第156章 争吵   近来,林玉容的日子相当的不好过。   从前, 张居正虽然对她淡淡的, 可是该有的尊重是一样不缺,尤其是她生下儿子以后, 张居正爱子心切, 每天都要在她房中呆上个把时辰,逗逗孩子, 或者亲自给孩子喂点肉糜之类。   虽然他每次都是天黑以前过来, 然后必定以吃晚饭为借口离开她的房间,可是, 她依旧觉察得到, 张居正对她比之前要亲密些了,起码不再当她是个客人, 而是当她自己人了。   她知道, 他心里也是感谢自己为他生下儿子的,儿子一出生,两人之间就多了一种情分, 这种情分就在张居正的日常举止之间很明显地流露出来了。   这个变化令她有着隐约的惊喜与期待,期待着他们真正成为恩爱夫妻的那一天。   可是,每当她进宫,听见林妃和庄妃两人在她面前不停地提起初雪的时候,玉容的心里就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嫉恨。   她想, 只要这个女人一天还在世, 张居正的心思就不会完全放到自己身上来。   于是, 她听从了林妃的建议,让娘家弟弟伙同杜太后的侄孙,找皇贵妃的娘家挑衅。   这件事的关键,就是要扯上杜家,皇帝是个大孝子,唯母命是从,杜威又是老杜家千亩地里的一颗独苗苗,只要撺掇了杜威和李家结怨,那么这位皇贵妃和皇爷的关系准能崩掉。   当她听说杜威出手过狠,一下子就将皇贵妃的胞弟打死了之后,心里也有瞬间的惊惶愧疚和自责,可是随即又想,如此一来,皇贵妃势必要同杜太后家结下深仇,皇帝夹在中间,不得不偏向自己的母舅家,那皇贵妃在宫里这辈子就真的栽了。   其实,她心里也很清楚,不管皇贵妃和丈夫之间有多深的情分,他们之间都绝无任何可能性了,甚至连面都不会再见,可是她就是耐不住心里的妒火升腾,她是如此强烈地巴望着那个女人倒霉,甚至死了才好。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皇贵妃大骂皇帝,差点被皇帝一剑刺死的时候,她开心透了。   然而,此时张居正对她的态度却起了明显的变化。   原本他每次来看儿子的时候,都要和他说笑几句关于儿子的趣事,可是现在却淡淡的一言不发,抱了会儿子就走了。   发展到后来,他对她的态度居然冷冰冰的,直到最近几日,他居然连儿子都不来看了。   玉容心里隐约觉得,这定是跟皇贵妃的事情有关,原因很简单,杜威是伙同自己的胞弟找李家挑衅的,张居正定然是心疼李初雪那个贱人,迁怒于弟弟,再迁怒于自己身上了。   这个女人难道就那么重要,她弟弟死了,丈夫就因此冷脸对待自己?自己可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还给他生下了儿子!   玉容越想越不服气,越想越难以置信,于是捡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抱着儿子,来到了张居正的书房。   书房里,张居正伏案执笔,正在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响,他抬起头来,却见玉容抱着儿子,一脚跨进房中。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继续低下头来写字,压根就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玉容见他如此冷淡,却并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笑道:“相公,这些日子很忙么?为何不来看儿子了。”   张居正皱了皱眉:“是的,我很忙,没时间去你房里。”   “你时间久了不看儿子,儿子可就要把你给忘了。”   张居正哦了一声:“以后,我会让王嬷嬷每日黄昏将他抱到书房里,爷儿俩亲热个把时辰,再将他抱还给你。”   玉容一时语塞,顿了半晌方缓缓道:“相公,我难道就那么令你厌恶?”   “娘子,你这话从何说起?”   玉容咬了咬牙,涩声道:“自嫁给你那天起,我一直努力想做个好妻子,可是你却从来不肯给我机会,也不肯给自己机会,你做鳏夫真的很开心么?真的做上瘾了么?”   见张居正依旧一脸无动于衷,玉容心中更气,恨声道:“还是说,你的心早就给了别人,再也容不下我了?”   张居正蓦然抬起头,瞪视着玉容,半晌方道:“你以为呢?”   玉容顿时说不出话来,想了一想方道:“你的心事,难道自己会不知道,还来问我?”   张居正哼了一声:“我问你,前些日子你日日往宫里跑,都是和什么人在一起?”   玉容心中一慌:“在宫里,无非就是和娘娘们说说话罢了。”   “哦?高庄妃的话听多了,你的心情想必是越来越差吧?还有林妃,她一直妒恨皇贵妃,定然也在你面前说了不少撺掇的话,对不对?”张居正眯缝起眼,逼视着妻子。   玉容一惊,她没想到丈夫说话居然会如此的单刀直入,简直是等于不打自招,于是昂起头,冷冷地道:“皇贵妃?你怎么会突然提起皇贵妃,怎么,你认识她么?”   张居正道:“庄妃造谣我与皇贵妃有私情,远非一日,而你居然愚蠢到听她的撺掇,联合杜家,去害死她的亲人,你还真是一件太好利用的工具!”   看见丈夫提到皇贵妃的时候,脸色那一闪而逝的柔情,玉容的一颗心只往下沉,是真的,他真的在爱着那个女人,是真的。   心头的怒火猛地升腾了上来,她尖声道:“怎么?你和她没私情么?没私情你干嘛要维护她?没私情你干嘛因为她弟弟的死冷落我?”   张居正大怒,哐地一声将手中的镇纸砸到了桌面上,因为你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因为一点疑神疑鬼的嫉妒,就害死了一条无辜的人命,作为你的丈夫,我以你为耻!   看见父亲的怒容,玉容怀中的婴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张居正上前一步,一把抱过儿子,边拍哄边道:“有你这么狠毒的母亲,儿子将来定要被你教坏,以后就将他交给我娘抚养吧。”   玉容惊叫一声,上前一把抢过了儿子,紧紧搂在怀中,咬牙切齿地道:“张居正,你敢!你试试看!你以为我林家是吃素的么,你以为皇帝真不认我这个亲表妹了么?”   见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模样,再看儿子一张小脸蛋拼命往母亲怀里偎,张居正原本的满腔怒火稍稍熄了些,他长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就安心抚养孩子,不要再生事了,你回去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第157章 移居   这一年的秋天, 来得相当快,不知不觉,风里就飘起了金黄的落叶。   宫里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地过自己的日子,初雪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伤感与迷茫之中。   以前, 日子虽然平静, 可是并不难挨,最主要是她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生活,请安问候, 喝茶看戏,跟皇后和其他人聊聊天, 带带孩子, 日子就很容易打发。   而现在, 她早就不再去太后宫里请安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一个包庇杀弟凶手的人,并且还要对她毕恭毕敬。   皇后那里,她也很少去, 倒是皇后病好了以后, 到她宫里探望过她几次,见她深陷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之中, 虽然极力劝慰,可是终究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以前, 初雪烦了闷了的时候, 只要孩子们在她身边, 她很快就能开心起来, 而现在,孩子也不能令她开颜了。   她就这样,整日里昏昏沉沉,萎靡不振,完全的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许,她是对自己的人生太绝望了,毫无生趣可言了,她的食欲也开始大减,每次吃饭,都只吃那么几口,整个人急剧地消瘦了下来。   林嬷嬷和小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又毫无办法。   这日,为了哄初雪开心,小月特意把顺姐姐弟三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看着晌午的日头正好,就将窗子打开,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再摆上些水果蜜饯,让顺姐带着弟弟们绕膝承欢   初雪嘴上答应着孩子们的玩闹,思绪却飘忽到无穷远处。   这时,外面突然又人通传:“太后有旨意到了。”   小月和林嬷嬷都是吃了一惊,相互对望一眼,心中都有种不详的预感。   自打文贵去世以后,皇贵妃娘娘就再也没有去太后宫里请过安,连皇爷因为愧疚而赐给娘娘的那些首饰珍玩,都被娘娘毫不领情地随手扔在一边,皇爷跟娘娘毕竟同床共枕多年,他也许会体谅她的悲痛,不计较她的无理,可太后作为婆婆,能不计较么?   思量间,慈宁宫的使者已经到了殿中。   见了初雪,使者毕恭毕敬地道:“皇贵妃娘娘,太后有口谕,念在您多年服侍皇爷,照顾皇子公主太过操心劳神,特准您去别宫休养一段时间。”   初雪微微拧起眉头:“别宫?那是”   “回娘娘,别宫就在您以前居住的皇爷潜邸裕王府。”使者微笑着答道。   林嬷嬷听了此言,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起来:“这和打入冷宫有什么区别?这个太后娘娘,已经纵容自己娘家人害死了娘娘的亲弟弟,如今居然步步紧逼,连宫里的一席安身之地都不给自己主子了么?”   耳听得初雪道:“太后有命,臣妾不敢不从。”   那使者却又笑道:“皇贵妃娘娘定是误会咱们太后娘娘的意思了,太后她老人家是听说您近来日益颓废萎靡,不忍您再圈在宫里受禁锢之苦,想让您回到旧居舒缓一下心情,而且太后还特意嘱咐了,您若不肯去,可以选择留在宫中。”   见初雪有些难以置信,使者又补充道:“太后还说,三位小主子虽不便与您同去,可是您若想她们了,随时可以回宫来探望,而且您什么时候想回宫,都是您自己说了算,她绝不是变相的将您打入冷宫,只是不忍看您如此一蹶不振罢了。”   见初雪依旧一脸漠然,使者接着又道:“皇贵妃娘娘若想继续留在宫里,太后的口谕即刻收回。”   听到这里,林嬷嬷才算松了口气,看来是太后做了亏心事,心中有愧,想给皇贵妃些许弥补了,可她也不想想,丧弟之痛,能是这点小小的自由能够弥补的么!   初雪微微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下,低声道:“既然如此,那臣妾就从命了。”   离开皇宫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呼吸一下新鲜自由的空气,对于她来说,终究还是需要的。   临行的前夕,皇后突然造访。   初雪招呼她坐下,两人熟不拘礼,见若芙脸色苍白,便知她定是旧疾又犯了,她很随意地就道:“你就算不来,我也会到你宫里去跟你辞行的,你身子又不好,何苦劳驾这一趟。”   皇后道:“我身子固然不好,可你身子又何尝好了,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色再说吧。”   见初雪垂首不语,皇后又道:“如今宫里议论纷纷,都说太后这是变相的把你打入冷宫,实情到底如何,太后究竟是怎么下的口谕?”   初雪冷笑道:“打入冷宫倒也不至于,只是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娘家做的事情太过伤天害理,心里有愧,就想恩赐给我一点自由,作为补偿罢了。”   若夫凝视着她,面带忧色:“这样的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说了,连想都不要再想了,就算她不限制你的自由,难道你就不怕她让你一去不回,终身都禁锢在别宫么!”   见初雪眉头竖起,一脸倔强的模样,若夫不等她说话,便又道:“死去的已经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人,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三个孩子想一想吧,尤其是豹儿!”   “豹儿有祖母亲自带着,能有什么危险?”   若芙凄然道:“虎儿的消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打探到,皇爷不可能不立太子,按祖制,太子之位该当给豹儿,可是天知道哪个宠妃的肚子里会不会再冒出几个儿子来,那个时候,你以为豹儿还会安全么?”   初雪的心微微一揪,她当然明白若芙话里的全部含义,于是她低声道:“放心,只是暂时出去散散心,太后说我可以随时回宫。”   “回宫之后,不管你心里有多少不平和悲痛,你都要在表面上给予太后应有的尊重,为了你的孩子,你必须振作起来。”若芙正色道。   初雪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若芙的手:“姐姐,多谢你的提醒,等我养足了力气回来,日子终究还是要往下过,孩子们毕竟还小。”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只是心里一念闪过,若是豹儿当了皇帝,到时候,定要杜林两家血债血偿。 第158章 地火   旧居的一切, 都被维护得很好, 当冯保请示初雪该住哪个院子的时候, 初雪自然地就选了闲云阁。   那满院梨树长得越发粗壮茂盛了, 昔日用过的家具什物都有专人时常擦拭打扫, 一切, 都如当初的模样。   初雪半躺在那张贵妃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在宫里,她可没那么容易入睡。   林嬷嬷和小月使了眼色,给她身上盖了一床红绫薄被,就悄悄地掩上了房门。   很快的, 初雪就重新适应了这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繁琐礼节,也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不知是哪个宫耳目的太监宫女,她只带了冯保小月林嬷嬷和当日闲云阁里的几个小丫头,都是绝对靠的住的。   太后倒也没有食言, 派人陆续不断地赏赐美味菜肴下来,而且多次言明:“皇贵妃若是想念小主子们了,随时可以回宫探望,皇贵妃若是住腻了,随时可以回宫。”   她当然住不腻这里,别的不说, 就是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在园子里行走, 也是在宫里万万不可能有的奢侈。   九月的王府后园, 依旧是花光鸟影,王府后院本就种了各色菊花,如今迎着秋风竞相开放,香气弥漫整个后园。   初雪踏着落叶走在花香里,眺望着远处金红色的落日,突然的想起自己的家乡来。   离开家乡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本以为不久就要回乡,然后像村里的姐姐和嫂子们一样,找个老实憨厚的人嫁了,过一世柴米油盐的日子,又或者嫁个不第的秀才,当个塾师娘子,生儿育女,纵然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闲话邻里的生活,可起码,人家是真正的在活着,活得充实,活得兴致勃勃。   而自己呢?贵为皇妃,生下孩子的都是天潢贵胄,可是却过得像个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一般。   究竟什么时候,她才算是真正活着的?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她人虽然活着,可是心已经死了?   也许,在嫁给裕王的那一日,她就已经将自己埋进了坟墓之中,如果不是这段姻缘,文贵就不会死,如果不是这段姻缘,自己和张居正就不会痛苦终生。   转过假山,穿过那片梧桐林,就是茶园了。   九月,又是茶花开放的日子。   这里的每一株茶树,都是自己精心培植而成,记得当日搬进宫里的时候,曾经派人叮嘱过看守院子的老园丁,千万要好生浇灌这些茶树,如今看来,老园丁果然尽职尽责,那些茶树比以往高出不少,每一株的叶子都是碧绿饱满,上面开满了洁白鲜艳的花朵。   凝视着那些盛开的花朵,初雪的思绪突然飘的很远很远,飘到了那一年的秋远居,张夫人请自己吃饭那日,张居正陪着自己观赏茶园的情形。   那也是一个九月的黄昏,天边也是这般五色的晚霞,茶花的芬芳之中,张居正深情地凝视着自己,或许,就在那一刻,自己才开始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说是不能自拔,终究太假,自己还是嫁给了裕王,一切的一切,都错过了,都辜负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然痛得很厉害很厉害,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纷纷坠落在初秋即将枯萎的草丛间。   “初雪,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哭?”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声音虽然不大,听在初雪耳中,却似炸雷一般,轰的一声。   她急忙转身,假山边的梧桐树下,一袭青衫,温润如玉的面庞,好像从来没有老去,张居正,依旧还是那副洒脱不羁的模样。   刹那间,初雪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全部涌上了头顶,她惊呆了,实在不明白张居正为何会在此时此刻此景中出现。   张居正一步步上前来,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温柔地将她脸上的泪珠擦去,温言道:“你怎么了?怎么会这么伤心?”   他帮她拭泪的动作是如此的自然,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就没有分离过,仿佛秋远居的情动,就是方才,他目光和话语中的暖意,直抵她的心底最深处,令她的整颗心越发的酸楚难忍,泪珠更多的冲出了眼眶。   张居正看着她的泪眼,看着她凄楚的表情,心也开始绞动起来,他咬牙道:“每次在朝堂上看见他高高在上的坐着,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的心里就好恨,初雪,当日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由着你嫁给他做妾!”   “别说了,这都是命!”初雪哽咽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你在这里?谁又不知道你失宠已久,现在终于被打入了冷宫。”   初雪默然不语,诚然,人们这样议论对于皇帝来说也不公平,毕竟是自己厌弃皇帝在先,而且自己搬来这里居住根本就不是皇帝的意思,可是,她就是不想为他辩解什么。   见她垂下眼睑,一幅对命运逆来顺受的模样,张居正胸口热血上涌,他大声道:“初雪,我们走吧,把这里的一切全都放下,你随我浪迹天涯去。”   初雪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能走到哪里去?”   “我们可以去漠北,也可以去西疆,更加可以去海外的孤岛上,就我们两人,过完这一世,好不好?”   初雪泫然:“张郎,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你有娘,我有爹,我们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再也不是任着性子行事的小孩子了。”   张居正身子晃了一晃,痛苦地呐呐道:“自从你嫁给他那一日起,我就活得不再像一个人了,这一生,我居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种失落快要把我逼疯了。”   初雪噙着泪,笑容却温柔无比,她伸出双臂,紧紧揽住了他强壮的腰身,柔声道:“不能长相厮守,是命运强加给我们的,我们从来不曾欠了谁的,张郎,今晚,我就把自己交给你,这一生,我们不能任由着自己空空如也!”   张居正浑身大震,紧接着,强烈的喜悦和幸福感压倒了一切,他拥住怀里亲爱的姑娘,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而初雪则用她颤抖的手,解开了自己衣襟上的纽扣。   五色的晚霞渐渐退却,浓重的暮色,模糊了草地上两人热烈纠缠在一起的躯体。   这一刻,初雪忘记了所有。 第159章 惊雷   行宫里的第一场雪, 无声无息地飘落了下来。   整个世界一片洁白,宁静祥和的似一场梦境, 初雪坐在窗前, 看着外面的银装素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安定。   几个月来, 每天晚上, 张居正都是踏着夜色而来,黎明前再走, 行宫里除了几个白天打理园子和房屋的园丁婆子之外, 其余皆是初雪的人,她们都对初雪忠心耿耿, 自然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这所谓的偷情,却让初雪心底一片坦然, 这些日子, 她才是真正活着的,真正快乐的。   自从知道是林家的公子撺掇杜公子打死文贵之后, 她就对林玉容再也没有了任何愧疚之心,反正即使她不和张居正在一起,他们夫妻也恩爱不起来, 张居正绝不会爱上如此蛇蝎心肠的女子。   一阵冷风吹来,几片雪花随风落入她的脖颈,凉飕飕的。   她伸手摸了摸脖颈, 触手生温, 是张居正送给自己的一块茶花玉佩, 雕工虽然不算精致,却是他一点一点自己亲手刻出来的。   想到这里,初雪不由得感慨,很多年的光阴,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也是她最向往的地方。   如果可以的话,就在这闲云阁里一直住下去吧,每多住一天,她的生命中就多了一天快乐的日子,怎么算,都是赚来的了。   想到这里,她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看着她这甜蜜的笑,一边的林嬷嬷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她将一盅热奶酪递到初雪面前:“娘娘,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嬷嬷有话尽管说。”   林嬷嬷看了她一眼,狠了狠心道:“娘娘这段日子的快乐,老奴感同身受,老奴也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是凡事有度,见好就收,方是明哲保身之道啊。”   初雪眼睑低垂,沉声道:“嬷嬷是在劝我回宫么?”   林嬷嬷点了点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时回宫,可保所有人的安全,娘娘此生也再无遗憾——本来就不能终老的人,有过这一段,其实已经足够了。”   见初雪不为所动,林嬷嬷又道:“娘娘需得顾虑到三位小主子啊,尤其是豹哥儿。”   初雪心中一酸,想起离宫前若芙和自己的谈话,低头沉吟良久,方轻声道:“嬷嬷,你说的很有道理,也许,真的是时候该结束了。”   当晚,闲云阁卧房里的火炉边,张居正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将初雪揽入怀中,两人一起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任由时间默默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初雪方抬起头来,对张居正道:“你该回去了。”   张居正一怔:“怎么,这么早就赶我走?”   初雪将脸依偎在他的胸口,涩声道:“居正,我打算回宫了。”   张居正身子轻轻一颤,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他双手扶住初雪的肩头:“是皇上让你回宫的么?”   “不是的,太后说过,我随时可以回宫。”   “初雪,你是不是怕了?”   初雪仰起头,坦然地望着他:“我从没后悔过这些日子以后和你共度的时光,我们已经为自己活了一回,不能太自私了,若是事情败露,你和我的那四个孩子怎么办?你娘和我爹又怎么办?”   张居正不说话了,他自然明白她话里的全部含义,黯然良久之后,他将初雪搂得更紧了:“你说的对,有过这一段,总算是不负此生了,初雪,今后你孤身上路,千万珍重,有什么事情,要立刻派冯保出宫告之我。”   初雪含着泪,抬起头来冲他微笑哽咽:“一道宫墙,远过千山万水,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见与不见,你都是住在我心里的,只要两心相知,又何惧千山万水?初雪,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他目光中的深情让她的渐渐安定了下来,窗外寒风呼啸,室内却温暖如春,这最后的一夜,两人抵死缠绵,直到炉火中的木炭噼噼啪啪地燃成灰烬。   第二天一早,初雪就吩咐林嬷嬷和小月收拾行装,预备回宫。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来通传道:“贵妃娘娘,大事不好了,皇爷病重,太后命您即刻回宫。”   初雪吃了一惊,病重?要她即刻回宫,难道?   她问使者:“皇爷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严重到什么地步了?”   使者苦着脸道:“开始只是染了风寒,现在已经卧床半个月了,皇爷一直说要见您,太后拦不住,才让奴才来下旨让您回去。”   见她?当然,这可是天塌下来的大事,首先受冲击的就是身为长子的豹儿,而她是豹儿的母亲。   想到这里,她立刻对冯保道:“让她们留下来收拾东西,你随我现在就回宫。”   冯保自然明白事情危急,忙不迭地找人套车去了。   疾驰的马车中,初雪思绪如麻。   宫中的使者居然用了病重这么严重的字眼,可见皇帝一定病得不轻。   自从皇帝继位以来,朝政基本都是交给内阁的几位大臣处理,自己则选了许多秀女入宫,日日寻欢作乐,近来身子明显的大不如前了,所以说他病重,初雪是一点也不意外的。   她现在主要就是担心皇位的继承问题。   倒不是说初雪处心积虑要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而是皇帝没有弟弟,嫡子虎儿也失落了,现在他只有豹儿和君哥这两个儿子,皇帝一死,还能有谁继承皇位,还不是她的儿子么?   凭心而论,初雪宁可自己的儿子当个闲散宗室,富贵王爷,好过日理万机操心劳神还时不时地被人盯着篡位。   可是,豹儿是皇位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就算她不让豹儿继位,把皇位拱手让给了皇帝的哪个堂兄弟,那么新帝继位之后,恐怕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豹儿兄弟两人。   想到这里,初雪深深叹了口气,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若芙能找到她丢失的儿子,虎儿居长,又是正出,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而且以若芙的为人以及她们两人的交情,虎儿继位之后,定然不会薄待她们母子。   可是,光想有什么用,现在的情势,是把她们母子推上了风尖浪口。 第160章 侍疾   乾清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是前所未有的神色郑重, 整个宫殿的气氛给人一种压抑沉闷的感觉, 让初雪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   太后身边的太监见她来了, 便道:“皇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有请, 请随奴才这边走。”   初雪暗想,这个时候, 太后找自己还能有什么事情?她应该明白自己失去亲弟的悲痛和怨恨, 这种情形之下主动召见,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了。   随太监进了正殿后一间宽大的屋子,初雪看见太后一身素色衣裳, 端坐在圈椅上, 便上前拜了下去。   太后说了声免礼, 又让小太监给她看坐, 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良久没有作声。   她探究的目光看得初雪心里诧异不已,见她迟迟不开口说话, 只得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不知皇爷的病情, 到底如何?”   杜太后缓缓道:“太医说,他身子已经被酒色掏空了,就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流泪, 可是皱纹密布的脸上那种无言的哀痛却胜过无数眼泪, 见此情形, 初雪原本对她的憎恨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轻声道:“皇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可以痊愈。”   太后深深叹息了一声:“其实,我又何尝不晓得,正是后宫里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娃儿榨干了他的身子,只是,那么多年以来,他过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外面的人看着是风光无限的裕王爷,可他老子从来就不待见他,一个不小心,就是被景王夺了嫡,将来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说到这里,太后捂住胸口咳嗽了两声,身边立刻有宫女递过茶来,她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脸色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见初雪依旧一言不发做聆听状,太后缓缓道:“好不容易熬到他老子死了,他登上了皇位,就算是放纵一些,我也从来不去劝导他,我知道他是想把许多年来老天爷亏欠给他的好日子都给赚回来。”   说到这里,太后又深深地看了初雪一眼:“只是我没想到,这个时候了,他昏迷之中,却只会叫你的名字。”   初雪悚然一惊,他在病中叫自己的名字?这可能么?   耳际只听得太后继续道:“不应该的,后宫里他最宠爱的是那几个年轻女娃儿,怎么也不该是念着你的名字,我以为他是想你日后辅佐豹儿登基继位,可谁知,他清醒的时候,却说,他谁也不要,只想要你相陪,他只要你。”   说到这里,太后狠狠盯了她一眼:“初雪,我到今日才明白,你就是我儿子前世的冤孽,他宠爱那么多女娃,只是想让你在乎他,可是你却不在乎,你这个狠心绝情的女人,你从来就没有真心对待过我的儿子,否则,他不会那么拼命作践自己的身子!”   在她凌厉的目光下,初雪却听得惊呆了,她实在难以置信,皇帝居然对她有真情。   这样一个男人,也会真心爱上一个女人么?当然,银欢就是他爱过的人。   可是,他又是怎么对待自己的?   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口气:“娘娘,若皇爷真对臣妾有此真情,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气。”   “可是,你对他有同样的真情么?”太后逼视着她。   太后的意图,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出来,初雪当然不是傻子。   她低声道:“皇爷是臣妾的夫君,夫与天齐,臣妾愿意从现在开始,给皇爷侍疾,直到他病愈。”   太后嗯了一声,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勉强满意:“既然如此,你就快去看皇爷吧,皇帝病愈之前,你就住在乾清宫吧。”   见初雪欲言又止,她便道:“我会每日派人将三个孩子送来见你,皇帝是他们的老子,自然也是每日要见孩子的。”   辞别太后之后,初雪随着五福走进了乾清宫的寝殿。   明黄色的帐幕之下,皇帝躺在龙床上双目紧闭,面色枯黄,果然是病入膏肓之状。   脚步声并未将皇帝从昏睡中惊醒,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初雪记得,皇帝睡觉一直是极灵醒的。   五福见状,低声道:“贵妃娘娘,皇爷是睡着了,要不您随奴才去隔壁屋子里休息一会,等皇爷醒了,奴才就去叫您。”   初雪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没走几步,就听见龙床上有轻微的悉嗦声响,回头一看,却是皇帝醒了,正挣扎着坐起身子。   初雪上前几步,将皇帝的身子扶着靠在迎枕上:“皇爷要不要喝点什么?”   皇帝虚弱地一笑:“初雪,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臣妾今早刚回宫。”初雪一边答话,一边从五福手里接过牛乳汤碗,用汤匙轻轻搅动着。   皇帝低声道:“罢了,这些厨子的手艺,如何能与你相比。”   初雪笑道:“这还不好办,横竖乾清宫里也有小厨房,皇爷爱吃什么尽管说,臣妾去做便是。”   皇帝轻叹一声:“我最想念的,就是当年你在青云阁做的鱼皮馄饨,那可是你的独创,那个时候的你,美得就像一朵雨后的荷花。”   初雪低垂粉颈,只是搅动着牛乳,一言不发。   皇帝默默回忆了半晌,突然道:“初雪,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   看着他凝重的表情,初雪的心有些发虚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皇爷有话请问。   “在你这一生之中,到底什么时候是最快乐的?”皇帝略一沉吟,到底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初雪当然不可能说自己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今日之前和张居正在行宫里共度的时光,且不说眼前的丈夫是九五之尊,那怕他与自己毫无瓜葛,就冲他这张满是病容的脸,以及太后方才对自己说的话,她也不可能对他说出那么残忍的真相。   想了一想,她方道:“最快乐的时光,自然是慈溪老家的乡下,和爹娘弟弟共同度过的日子。”   皇帝黯然道:“我知道,文贵的事情,是杜家对不起你,可是初雪,,这不是我的本意,母后一直逼迫我。”   初雪凄然一笑:“都过去了,皇爷还提它做什么。” 第161章 珠胎   有了初雪的陪伴,皇帝的身子似乎一天天好了起来, 才一个多月的功夫, 他就已经能自己下床走路,只是身子依旧虚弱, 走久了便要人搀扶。   太后见此情形, 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算是落了地,对初雪也和颜悦色起来,经常亲自带着三个孩子来乾清宫里, 三代同堂, 共叙天伦。   很多时候,皇帝半躺在床上看书,初雪在他身边做针线,每次她要离开, 他都不肯, 似乎有她在,世界就安稳踏实了一样。   所有的人都以为皇帝的身子很快就会痊愈,可是初雪对此却持有自己的看法。   因为皇帝每每睡到半夜时分, 就会浑身淌满大汗, 而且情况越来越严重,白天里看着是有些精神, 可夜晚的这种表现绝不像个健康的人。   初雪曾经暗暗留意观察过太医把脉后的神色,心里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这日, 在御医们给皇帝会诊完之后, 初雪特意将鲁太医单独留了下来。   因为是多年老相识了, 初雪屏退众人之后,便单刀直入:“鲁太医,依你之见,皇爷病情,究竟如何?”   鲁太医深深看了初雪一眼,良久无语。   “此处没有旁人,你尽管恶意实话实说。”   鲁太医叹了口气:“娘娘,事到如今,您既然如此直言相询,微臣也不好隐瞒,皇爷身子,实在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可是,他白日里看着精神不是很好么?”   鲁太医苦笑道:“那是因为天家药库里那些珍贵无比的补药起了作用,我们几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皇爷既然精神还好,我们也就不敢如实跟太后娘娘禀告。”   初雪默默用牙齿咬住了下唇,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俗话说的好,一夜夫妻百日恩,又是自己三个孩子的爹,一点感情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可是他这些年的种种行为又对她伤害甚大,此时此刻,她自己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鲁太医见初雪沉吟不语,忍不住道:“娘娘还是要早做打算啊,微臣这便告退了。”   初雪听得微微一怔,早做打算?是的,他死了,她就成了寡妇了,如果只是个单纯的寡妇身份,倒也无所谓,每日里青灯古佛,在宫里过掉此生也就算了。   可是她的儿子却是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皇帝年幼,就要依赖身为太后的母亲帮扶着,这可是万斤重的担子,她李初雪一个乡下出身的弱女子,如何能担负得起?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头疼欲裂,昏昏沉沉之中,见鲁太医走了,便唤小月倒茶。   小月从门外走了进来,拎起桌上的瓷壶道:“这里有新来的马奶茶,娘娘尝一尝吧。”   初雪点了点头,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谁知茶一入口,就觉得那股气味刺激的胃中翻江倒海,她急忙抽出怀里的丝帕放在嘴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差点没把胆汁给吐出来。   小月给她拍着肩膀,心中突然想起一事,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待初雪止吐之后,她俯在初雪耳边,轻声低语道:“娘娘,奴婢问您句不该问的,这些日子,皇爷有没有宠幸过您?”   初雪心中一凛,默默一算日子,自己的天葵已经许久不至了,再回想这些日子一直想吃辣的,看来定是有孕了。   这些日子,虽然和皇帝朝夕相伴,却因为他一到晚间身子就发虚,根本就不能行房事,何况就算他能行想行,初雪也绝不能容忍自己跟张居正有了那么多个甜蜜的夜晚之后,还跟皇帝共赴**,那也实在太玷污这段真挚的爱情了。   如果自己腹中已经有了身孕,那自然是张居正的骨肉。   想到这里,她心头居然升起一阵莫名的喜悦,本以为这辈子已经再无法再续前缘了,却没想到肚子里已经有了两人的结晶,这孩子会成为两人爱情的见证,将两人的生命绵绵不绝的延续下去。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可紧跟着,深深的恐慌又袭上了心头,她可是皇帝的贵妃,皇帝还没死呢,她和皇帝已经几年没有肌肤之亲了,突然的有了身孕,这明摆着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当然,皇帝为了皇家的体面,也许不会声张,只会一条白绫结果了她,可是,就算她爹逃过一劫,可是这三个,不,这四个孩子怎么办?尤其是肚子里这个张居正的孩子,那可就真保不住了。   还有,皇帝也不是傻的,自然会联想,会派人去彻查前些日子自己在行宫的种种,东厂那些人何等厉害,万一张居正被查了出来,张家可真的要诛灭九族了,就算要保住颜面,皇帝也可以另外想办法,怎么都会安一个罪名诛他九族的。   想到这里,初雪的脸色登时白得像一张纸。   看着她的脸色,小月什么都明白了。   这几年,随着年龄渐长,小月也早就不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女,深宫里的生活更是历练了她的处变不惊,眼看主子惊惶失措,她却反而镇定得很,转身便去关紧房门。   回转身来,方一脸郑重地道:“娘娘,这个孩子您打算怎办?”   “可是,还没有大夫给我把过脉,说我有了身孕,也许我只是胃里不舒服了。”初雪茫然道。   小月摇了摇头:“不是的娘娘,您最近饮食的习惯,跟您怀那三位小主子一样,奴婢当时心里就犯嘀咕了,这事不用把脉,您肯定是有孕了。”   初雪黯然不语,要面临的抉择是那么的艰难痛苦,叫她如何面对?   “娘娘,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条是牺牲掉这个孩子,大家都能活命,一条是咱们所有的人还有张大人全家加上这个孩子,一齐死。”   初雪打了个冷战,全身轻轻抖了起来。   小月缓缓道:“横竖,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   顿了半晌,初雪方颤声道:“我狠不下这个心,等等吧,再等等吧,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第162章 太子   日子在越来越严重的恐慌中一天天滑过去了。   有好几次,每当看到皇帝夜里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时, 初雪也会在心里默默回忆鲁太医的话, 他说皇帝已经时日无多了。   也许, 在她肚子大起来之前——她和皇帝之间到底有没有过房事, 可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最清楚。   想到这里, 她突然惊觉, 原来自己也是有那么不厚道的一面, 居然会为了腹中骨肉, 巴望着皇帝快点死。   唉, 其实她不是希望皇帝死,她只是太渴望保住这个孩子了。   然而, 皇帝的病情毕竟不是她想如何就如何的, 即便她深爱皇帝,希望他快点康复,皇帝难道就会好起来么?   唉, 越想越乱,初雪整个人是一天天消瘦下去了。   这日清晨,皇帝心情甚好, 一大早起来就兴致勃勃地写了几行字。   见初雪低头默默缝制顺姐的衣衫, 便笑吟吟地道:“孩子们已经有两天没到我面前了, 可真有些想他们了呢。”   初雪道:“这还不好办么,臣妾即刻叫人去召他们过来。”   皇帝想了一想, 微笑道:“豹儿是朕的长子, 朕今日想跟天单独相处一下, 就传豹儿过来吧。”   初雪点了点头。   一时,乳母带着豹儿来到乾清宫,请安过后,皇帝招手道:“豹儿,来,到爹这里来。”   豹儿自幼受父亲宠爱,虽说近年来父亲很少进他们所住的承乾宫,可是幼年时培养出的亲情毕竟是磨灭不掉的,父亲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依旧有着很重要的位置,他也从没有惧怕过父亲,反倒觉得他和蔼可亲的很。   听见父亲召唤自己,豹儿轻快地上前几步,一头扎进皇帝怀里:“父皇,姐姐今天欺负儿臣了。”   “姐姐是女孩子家,你是男子汉,虽说比她小,可还是应该让着她的,知道么?”皇帝抚摸着儿子乌油油的头发,没来由地想起早夭的宝儿和失踪的虎儿,温柔的语气里含着显而易见的酸楚。   豹子不服气地小嘴一撅:“明明是她不讲理,要抢我的栗子吃,我已经让给她三个了,还是来抢,哼!”   皇帝笑道:“你将来是要管制天下的,何必为了区区几枚栗子生气,将来这天下都是你的啊。”   豹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眨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只是盯着父亲的脸看,看了半晌方道:“父皇,你的脸为什么会这么黄?”   皇帝苦笑着看了初雪一眼:“初雪,你瞧,咱们儿子的眼睛居然比太医还行,居然都看出我已经病入膏肓了。”   初雪一惊:“皇爷为何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言语。”   “连小孩子都能一眼看穿的事情,难道我自己心里会不明白么?身子是我自己的,它到底如何,我最清楚,初雪,我明白,我已经时日无多了。”说这话的时候,皇帝的面色极为平静,就像在聊御花园的的花儿谢了之事一样轻松淡定。   可初雪却有些坐立不安了:“皇爷不要杞人忧天,太医们定能治好您的病,您这些日子不是好多了么。”   皇帝晒然一笑:“太医?那群人和朝里的那些文武百官又有什么分别?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见初雪神色怔忡,皇帝又道:“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只是,近日来我一直想着皇位继承之事,每次念及此事,都是彻夜难眠。”   “只是不知道虎儿如今在哪里,若是能将他找回来,说不定您一高兴,病就好了呢。”初雪呐呐地道,她没来由地害怕触及到这个话题。   皇帝轻轻咳嗽了两声:“就算是虎儿回来,我也不会立他为太子,虎儿的身体太孱弱,非长寿之相,而且这几年来,我一直在观察咱们的豹儿,这孩子虽说顽皮些,可的确是快好料子,我这个皇帝当的一直是窝窝囊囊,只能靠他继承皇位之后,给你我青史留名了。”   虽说对此事早有预感,可是皇帝这一亲口说出来,初雪还是觉得似有万钧之力从头顶直压了下来,她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恍惚之中,只听见皇帝继续说道:“我想乘着我身子骨还能撑得住,就直接将豹儿封为太子,以后我若有个闪失,天下也少了许多腥风血雨的争斗。”   说到这里,他又爱怜地摸了摸豹儿的头,柔声道:“古语说得好,国乱需长君,可值得庆幸的是,咱们国朝如今四海升平,没有什么乱子,即便有什么大乱子,估计也是等豹儿长大以后的事情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皇帝年幼,做太后的就只能幸苦些,帮他守住江山,初雪,我知道你一向不爱理会这些事情,可是,你是豹儿的亲娘,你不辅佐他,又还有谁辅佐他了,你若将他稳稳当当带到亲政,我九泉之下做了鬼也是感激你的。”   见他说的真挚,爱子之心溢于言表,初雪心下百感交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再也说不出话来。   “当然,我知道你从未接触过政事,所以,我特意备了几个人选,将来他们会权力辅佐你母子,保住大明这锦绣河山。”   皇帝接着道:“我的两位老师高拱和张居正对我素来忠心耿耿,为人又极是有才干,有他二人在,我可以放心去了。”   “父皇,什么叫放心去了?你要去哪里?”豹儿在旁边忍不住问道。   皇帝凄然一笑:“父皇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你要好好听母妃的话,好么?”   豹儿急了:“为什么不回来,父皇难道就不想念孩儿么?”   看见儿子一张稚气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想起大限在即,皇帝心中剧痛,紧紧将儿子搂在怀里,终于洒下了眼泪。   看着这一幕伤心的情形,初雪深深叹了口气,唉,这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悲剧和无奈,越是生在帝王之家,好像就越是悲哀。 第163章 储位   豹儿即将册封太子的事情, 一夜之间人尽皆知。   本来是件众望所归的事情,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对此事有异常反应的,只有若芙和高湘。   若芙是心痛,在这件事情的刺激之下, 她失子的悲哀又重新涌上了心头。   而高湘却先是咬牙切齿, 继而连连冷笑,她对青云道:“这么多年来, 我预备的那枚棋子,总算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青云会意:“小姐, 那孩子常年生活在寺庙里,已经对方丈言听计从了。”   高湘得意地笑道:“当初哥哥还想给他剃度,好掩人耳目,亏得我有先见之明,给他留了头发,不然的话,堂堂国朝嫡长子,却是个小和尚, 岂不让天下人笑掉了大牙,再说出家了就是化外之人, 再来争夺储位, 似乎也说不过去。”   “李初雪那贱人, 一向仗着巴结上了陈皇后, 就对咱们爱理不理, 如今,看看她那可敬可爱的皇后姐姐,会不会将自己儿子的皇位拱手让给她的儿子!”青云说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高湘伸手端起案几上的哥窑瓷盅,凝视着茶水上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道:“青云,我是个从来就不相信友情的人,尤其是皇后和妃子的友谊,一旦她们之间有了利益之争,所谓的姐妹情谊就会像你用过的那块旧抹布一样,被她们皱着眉头丢到呱哇国去!”   说到这里,高湘仰起脖子,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此时,若芙正端坐在乾清宫的书房御书案下方的圈椅上,聆听着皇帝对她说的话。   “虎儿失踪已久有五六年了,这些年来,我日思夜想,就盼着能将他寻访回来,在这方面,我做父亲的心,和你真的没什么两样。”皇帝一字一顿地缓缓道。   若芙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吭地等着他说下去。   皇帝见妻子毫无反应,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皇后,朕想着——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虎儿他——回家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而朕的身子骨却一天不如一天,为江山社稷计,朕想把豹儿立为皇太子,不知皇后可有什么意见?”   “皇爷既然已经决定了,那还来问臣妾做什么?再说江山社稷的大事,臣妾一个妇道人家,又怎能出言评说,臣妾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皇爷既然打算立豹儿为储君,是不是从此以后,就要放弃寻找虎儿了” 若芙静静地道。   皇帝很明显地噎了一下,立刻道:“虎儿是朕亲生之子,怎么会放弃寻访?”   若芙嘴角泛起一丝冷冷的嘲讽:“皇爷口口声声为人父母,舔犊之情和臣妾毫无二致,可是难道您就没有想过,豹儿登基为帝后,万一虎儿归来,将如何自处?新皇是否能容他活命?”   “这——”   皇帝彻底的语塞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妻子的话。   半晌方憋出一句:“初雪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况且你们二人之间亲如姐妹,她怎么会加害你的儿子。”   若芙冷笑道:“臣妾说的不是初雪,而是豹儿,男人的手中一旦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还会听从母亲的话么?任何做皇帝的,对于威胁到他皇位的人,会手软么?”   皇帝这下彻底哑掉了,怔了半晌方道:“皇后,你的话虽说很有道理,可是朕总不能因为虎儿丢了,就不立太子了,朕的身子,真的快不行了。”   若芙沉吟半晌,方缓缓道:“臣妾并非蛮不讲理不顾大局的愚妇,太子之位乃国之根本,当立则立,没有什么不对的,只是,请皇爷册封太子的时候,为咱们那可怜的虎儿想一想,给他个亲王的名分,将封地封得远远的,并且在圣旨上写明,终身不得入京,不得觊觎皇位,如此一来,豹儿的皇位坐得安稳了,将来虎儿回来之后,也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岂不两全其美。”   皇帝闻言,仔细一想,果然不错,于是歉然道:“论名分,该当虎儿为储君,可惜天意弄人,但愿他早日归来,只是你肯劝朕下这样一道旨意,足见你的心胸涵养,的确配得上皇后之位。”   若芙凄然一笑,心中却暗想,我本就不愿虎儿当皇帝,这下正好,等他回来了,就可以在我身边长大,然后去封自由自在地过他自己的人生了。   这帝后二人在乾清宫里的一番谈话,不到一个时辰功夫,就被传到了高湘耳中。   听着报信人一字不漏的复述,高湘心头登时火起,尖声道:“陈若芙这个蠢女人,就该断子绝孙才对,亏我还给她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   青云忙上前给她抚着背道:“娘娘息怒,犯不着为这等傻缺生气,她估计也是觉得自己儿子多半是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才有此一说。”   高湘喘着气道:“既然认定了儿子不会回来,如何又有封王一说,若是觉得儿子回来还有希望,就该哭天抢地拼命阻止皇爷立豹儿才对,不然她儿子将来回来了有一万条性命也不够丢的,皇后这贱人,是不是书读得太多了,脑子都被书虫啃没了?啃傻了?”   青云沉吟道:“娘娘,此事旁观者清,依奴婢之见,皇后心里是认定了自己儿子找不回来了,只是她做娘的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才让皇爷给虎儿封个亲王,显示虎儿还在世上,也是给自己一个安慰,一个念想。”   高湘听了此话,神情一凝,半晌方道:“对,青云你说的有道理,我刚才是气糊涂了,哼,若是陈若芙亲眼看着儿子站在面前,绝无将皇位拱手相让之理。到时候,她非和李初雪反目成仇不可。”   青云忧心忡忡地道:“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李家那贱人当上皇太后,皇后和咱们关系虽说一向是淡淡的,可毕竟也不算交恶,可李贵妃那里,一定是将咱们恨到了骨子里去,她母子若是掌了权,咱们可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164章 惊喜   这日晌午, 皇帝午睡醒来, 正和初雪一道看已经缝制好的太子册封仪式的礼服。   那礼服绣得金碧辉煌,虽说是孩童衣裳,却仍是透出一股庄重威武之势,皇帝手中摩挲着这件礼服,想象着爱子穿上它的模样,脸上不由得满是笑意。   初雪在旁边瞧他神色, 心里也颇感安慰, 不管他待自己如何,可对待儿子总是真心疼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她端起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鱼皮馄饨:“皇爷, 先用些点心吧。”   皇帝微微一笑, 接过瓷碗, 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中的汤汁:“你做的馄饨还是那么香。”   碗中的汤汁一经搅动,顿时香气四溢, 初雪一闻见这股香气, 就觉得胃中翻江倒海,直欲呕吐了出来,可是这孕吐如何能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来,只得紧闭嘴巴, 苦苦忍住。   皇帝将一汤匙馄饨放进嘴里, 抬起头来, 见初雪神色奇异, 心中很是诧异, 正要开口相询,却听见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旋即就看见五福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皇帝皱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五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有——有人来报,虎哥儿找到啦!”   只听得啪的一声,皇帝手中的瓷碗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他一把揪住五福的衣领,惊喜交集:“在——在哪里找到的?”   五福回了口气,伸出衣袖揩了揩脑门上的汗:“是一个寺庙里的和尚,看见了咱们常年贴在街上的悬赏告示,其中说虎哥儿身上的两处胎记,跟他们寺里收养的孤儿一模一样,这才带了那孩子到皇城门前讨赏的。”   虎儿身上的胎记有两处,一处在后背,一处在大腿,都是不可能复制造假的,皇帝一听此言,就知道这十有八九是虎儿了,否则便借给那和尚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领,于是忙道:“朕要亲自见那孩子,还有那和尚,你吩咐下去,快,要快!”   说完,也不顾自己身子虚弱,将袍袖一甩,就直奔了出去。   初雪站在殿中,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惊得呆住了,随即她就想到了若芙,这些年来若芙思子的万般苦楚她都是看在眼里,感同身受,如今虎儿突然归来,若芙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转脸吩咐小月:“快,赶快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报喜去,她现在估计还不知道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呢。”   见自家娘娘一脸喜悦欣慰之色,小月心底暗暗哼了一声,自家的这个主子啊,枉自在深宫里历练了这么多年,心地还是这般纯善良,这可如何得了。   见小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初雪催道:“小月,快些去啊。”   小月懒懒地道:“娘娘,此事对于坤宁宫的人来说,自然是绝好的消息,可是咱们高兴个什么劲儿呢,咱们的豹哥儿眼看就要做太子了,却在半路里杀出个陈咬金来!”   听了小月的话,初雪将脸一沉:“小月,虎儿是皇爷嫡长子,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太子,先前是因为失踪了皇爷才决意将豹儿立为太子,如今虎儿回来了,太子之位当然应该是他的。”   小月大急:“娘娘!您好糊涂啊,虎儿将来登基,岂会不忌惮咱们的豹哥儿。”   “好了,不要再说了,快去坤宁宫报信吧。”   小月无奈,只得气鼓鼓地去了。   初雪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缓缓坐了下来。   小月都能预想得到的局面,她又何尝预想不到,只是,若芙与自己情同姐妹,自己如何能昧着良心让豹儿去取代虎儿的位子,更何况,找到虎儿之后,事情如何发展,也不是她一个小小的贵妃能左右的了的,关键还是得看太后和皇帝的意思,还有朝堂上的群臣。   总之,自己原本对豹儿当太子之事也没有太大的热情,若芙母子重逢,终究是一件大喜事。   这时,小月见四下里无人,又低声道:“皇爷找到了虎儿,这一高兴,只怕病情又好了几分了。”   初雪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她自然知道小月是一心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打算,可是,这巴望着皇帝快点死的念头,也实在太欺心了,初雪绝不容许自己有这样凉薄的念头,皇帝再冷酷无情,却也罪不至死。   小月又看了一眼初雪尚未隆起的小腹,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自家娘娘已经快步走出了大殿。   坤宁宫里,皇后正手持一串佛珠,端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近年来,她变得十分好佛,整日里不是念经,就是坐禅,大有不问红尘是非之态。   听见风儿来报:“皇贵妃娘娘求见。”   便微微笑道:“她定是在乾清宫里伺候皇爷伺候得太闷了,过来找我聊天的,快让她进来吧。”   初雪进得房来,见若芙神色平静如水,便知她还没有得到虎儿找到的信息,于是缓缓道:“娘娘,您这放在佛经上的心,往后可要好好收一收了。”   若芙奇道“素日你就数你最是支持我吃斋念佛,怎么今日却突然改口了?”   初雪顿了一顿,方道:“臣妾往日劝您吃斋念佛,是因为怕您长日寂寞,好打发时光,可是假若您再养个孩子,那可就没那么多空闲念经了。”   若芙闻言,浑身轻轻一震,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初雪的神情,她是个冰雪聪明之人,从初雪的言语神情之中,似乎悟到了什么,颤声道:“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初雪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若芙的手:“恭喜娘娘,虎儿找到了。”   若芙的一张脸登时刷得一下便得惨白惨白,过了半晌,方嘶哑着嗓子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确定你没有听错?”   初雪用力点了点头:“不会有错的娘娘,虎儿身上的两处胎记是无论如何也造不了假的,皇爷已经亲自去接了。”   若芙听了,猛地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往乾清宫飞奔而去。 第165章 相认   宫墙在急剧地往后倒退,身后传来风儿的呼叫声, 可是若芙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她不要命地向前奔跑, 心头不停地闪现出儿子婴儿时期的模样。   乾清宫门前的侍卫们见皇后娘娘鬓发散乱, 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便齐刷刷跪倒在地。   若芙也不叫人通传,直接跨进了乾清宫的大门, 往殿中走去。   还没有迈进殿门,就听见一个清脆的童声道:“这里便是我的家了么?好大的房子!”   若芙心头一窒, 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没来由的, 她突然很害怕进入殿中。   只听见皇帝的声音又接着传来:“这里自然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爹爹啊,快叫父皇。”   那童声又道:“师父, 这是真的么?”   只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恭恭敬敬地道:“是的,皇子殿下, 这位陛下就是您的亲生父亲。”   “那——我娘呢?我娘在哪里?”   若芙的泪水登时涌进了眼眶,到底是母子连心, 分离了这么多年, 第一要找的, 还是娘亲。   她再也忍耐不住, 大步跨进殿中, 只见皇帝面前, 赫然站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童, 生的白净清秀,身子骨却显得很是廋弱,听见她的脚步声,忙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她。   皇帝见妻子到了,忙道:“皇后,虎儿找到了,朕正要派人去告诉你呢。”   若芙也不答腔,只快步上前,掀起那男童的衣服,当她看见男童肩膀和胸口的两处胎记时,心头如遭痛击,紧紧将男童搂进怀中,痛哭失声。   皇帝见状,也忍不住湿了眼眶,颤声道:“虎儿,这就是你娘啊!”   虎儿惊惶失措地看了自己的师父一眼,只听师父道:“虎儿,没错,这便是你亲娘了。”   虎儿见师父如此说,再无怀疑,也是一把抱住了若芙,哭道:“娘!娘!你为什么丢下孩儿,这么多年的不来看我一眼。”   听了儿子天真的话语,若芙更是心如刀割,她止住哭声,双手捧起儿子的脸,泪眼朦胧地仔细端详,只见儿子一张小脸生得清俊无比,五官轮廓,俨然就是当年婴儿的模样,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皇帝到底是个男人,激动过后立刻就想到正事,他看了一眼虎儿口中的师父,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和尚,长得高大敦厚,穿着倒也干净整洁,便问:“你是哪里来的僧人,虎儿怎么会叫你师父?还有,当年你为何虏走虎儿,还不快快招来!”   那和尚急忙跪倒在地:“万岁爷明鉴,小僧实在并非虏走大皇子之人啊。”   皇帝哼了一声:“那大皇子为何叫你师父?”   那和尚苦着脸道:“回万岁爷,小僧本是五静寺中的一个烧火僧人,那日去溪边担水,突然听见溪水中有婴儿的哭声,顺着声音找去,才看见大皇子坐在一个木盆之中哇哇大哭,当时他身上衣衫虽然华贵,可小僧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弃婴,又怎么会想到他便是大皇子。”   皇帝冷着脸道:“当年大皇子失踪之事,闹得满城风雨,街上到处都是悬赏告示,你岂有不知之理莫非你狗胆包天,敢欺君不成?”   那和尚不住磕头:“万岁爷,小僧冤枉啊,万岁爷请想,小僧是在寺庙里修行出家的,除了烧火做饭,便是在佛前听师父讲解佛理,出家人向来不问红尘中事,市井中的消息,也传不到小僧耳边啊。”   这时,虎儿也听出了一些端倪,他生怕皇帝对自己师父怎样,急忙跑到皇帝面前叫道:“爹爹,你不要为难我师父,我是师父养大的,他很疼我。”   若芙见儿子看向和尚的目光中满是关切之色,料想这和尚对儿子定然很是疼爱,便低声道:“皇爷,这位师傅看样子不像是说谎,他抚养了虎儿一场,该当好好封赏他才是。   皇帝沉吟了一番,暗想既然儿子毫发无损地平安归来了,倒也不至于穷根究底了,于是便道:“算你走运,下去等着领赏去吧。”   听了这话,那僧人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叩头谢恩,随着五福下去了。   不一时,太后也知道了长孙归来的消息,也急忙赶到了乾清宫。   第二天,朝野内外炸开锅一般议论纷纷起来,原本豹儿即将封太子的消息虽未公开,但是已经人尽皆知了,这下虎儿横空出世,按照国朝祖制,太子之位,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嫡长二字,虎儿都占全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人选。   再加上朝中许多官员都是师出陈家,此时更是极力强调这嫡长二字,其余王公贵族也是打心底认同传承千年的宗法制度的,所以一时之间,虎儿立太子竟然众望所归起来。   且不说朝野内外人们如何评说裁夺,也不提若芙接了虎儿回坤宁宫之后是如何的极尽疼爱以弥补儿子多年来没有母亲的缺失,只单说杜太后的慈宁宫,那气氛就很不一般。   杜太后眯缝着眼睛,悠然地看着坐在下首的儿子,缓缓道:“皇帝,如今不管是朝堂还是坊间,都在对太子之事多有猜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皇帝垂首不语。   从感情上来说,他当然更倾向于豹儿,豹儿毕竟自幼在他身边长大,何况他又是初雪生的儿子,他对若芙从来感觉都很陌生,可是初雪却是他深爱的女子。   从理智上来说,豹儿身子远比虎儿健壮,自幼又受名师熏陶,而虎儿却只会念经打坐,将来如何治理江山。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低声道:“母后,虎儿在庙里长大,虽说没有剃度,可是终究培就了一颗佛心,一个帝王需要的可是杀伐决断!”   杜太后冷笑道:“娘就是知道,你定会偏心李氏母子! 你也不想想,两个孩子还今年才有多大?找个好师父用心教导几年,怎么就没有杀伐决断了?”   见皇帝依旧低头不语,杜太后又道:“轮名分,虎儿可是嫡子身份!你若不立他为太子,教天下人如何看你?若以后人人效仿你这个皇帝,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么?” 第166章 线索   慈宁宫里, 杜太后见儿子对立虎儿为太子之事犹豫不决,心头怒意陡生。   之前她同意立豹儿为太子,实在是无奈之下的选择, 皇帝只有那么两个儿子,都是那个女人生的,不立豹儿又能立谁?   早先, 她娘家的人听说要立豹儿为太子,都来她面前哭诉, 说因为李文贵的缘故, 只怕将来皇帝百年之后, 杜家要遭灭门之祸。   连她那八十多岁的老父亲都颤巍巍地坐了轿子跑来宫里求她,不要让李贵妃当上太后,不然她将来一定会给自己的弟弟报仇的。   然而, 不立李贵妃的儿子,就意味着要立宗室里的支系的男孩为太子,儿子这一脉无疑是绝了后,这又如何使得?再说就算她愿意这样,儿子也绝对不会同意, 不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反传给远房的侄儿, 只要他还没疯,就不会这么做。   无奈之下, 杜太后只得极力安慰家人, 至于豹儿, 该立还是得立。   谁知道平地里一声雷,虎儿突然回来了,这下杜太后可真是大喜过望,其实,她心底也是很忌惮初雪母子的,毕竟她包庇了自己的娘家人,初雪不恨她才怪。   眼下虎儿回来了,一切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虎儿本就是嫡长子,太子之位毫无争议就是他的,支持虎儿的人一定有很多很多,皇帝再偏心,也不能偏心得没了谱吧。   见儿子依旧沉吟不语,杜太后冷笑道:“怎么?莫非你真的已经偏心到了嫡庶不分的地步了?”   皇帝苦笑道:“娘,儿子并非是嫡庶不分,只是豹儿要立为太子之事,天下皆知,如今若是改立虎儿,叫豹儿以后如何自处?还有,将来虎儿登基继位,会不会危及豹儿的性命?”   杜太后喝道:“你心里难道只有豹儿?你怎么不想一想,若立豹儿为太子,虎儿将来哪里还有命在?豹儿是你的儿子,难道虎儿就不是了?他自幼给人虏去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做老子的怎么会没一点舔犊之情?”   见儿子依旧不语,她又喘息着道:“就算你不顾念虎儿,难道连娘都不顾念了么?你不要忘了,豹儿唯一的舅舅是怎么死的?李氏心中怎么可能不记恨娘,儿啊,你舅舅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是捏在你手上啊!”   “ 娘,您的话儿子都记下了,您给儿子几天时间,让儿子好好想想吧。” 皇帝被母亲这么一说,心里也是乱了。   杜太后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没有说话。   因为虎儿归来的缘故,皇帝的身子似乎好了一些,他心疼失而复得的长子,见天的就往坤宁宫跑,初雪见状,便乘机请旨搬回承乾宫住了。   这几日,朝野内外对于太子之位的议论,冯保都很详细地告诉了她。   尽管承乾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包括冯保在内,都强烈希望自己家的哥儿能当上这个太子,可是初雪却始终对此事不太热心。   “娘娘,咱们现在可是骑在了老虎背上下不来了,要么就是寻找机会努力将哥儿推上太子之位,要么接受将来难以预测的悲惨命运,娘娘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三位小主子的身家性命想一想啊!”冯保苦口婆心地劝道。   初雪沉吟道:“若芙的为人,我还是深知的。”   冯保摇了摇头,叹息道:“娘娘,奴才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吧,您到底还是太纯善了,才会这般想,且不说大皇子将来会不会听母亲的话,就算他对母亲言听计从,那皇后娘娘身子向来孱弱,绝非长寿之像,万一她将来早早离世,谁又能辖制得了皇帝?”   初雪浑身轻轻一震,完全领会了冯保的意思,是啊,若芙再长寿,也活不过孩子们,到时候她们老一辈人一死,天知道坐在皇位上的虎儿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异母弟妹?   可是—— 她颤声道:“如今的形式,也由不得我啊,皇爷和太后还有那帮大臣们说了才算数。”   冯保低声道:“娘娘,事在人为,您若有这个心,总能找出法子来。”   初雪苦笑道:“我又怎能左右得了皇爷的意志,再说了,我与若芙情同姐妹,怎忍心去谋夺原本就该属于她儿子的皇位?”   冯保看了若芙一眼,顿了顿方道:“娘娘,您不觉得虎儿这个时候出来的很蹊跷么?”   初雪微微点头,是的,虎儿早不出现,迟不出现,偏要在豹儿即将封为太子的时候出现,还有,当年到底是谁偷走了虎儿?当年虎儿可是她带去庙里丢失的,显然此人针对的就是她,而现在针对的,更加是她了。   这世上,对她恨之入骨,又有能力布置下如此圈套的,有林家,杜家和高湘,而当年虎儿失踪之时,林杜两家与自己可以说是素昧平生,那么余下的,可不就是高湘了么。   想到这里,她与冯保对视一眼,彼此都明了对方的意思了。   冯保缓缓道:“张大人对此事极为忧心,他生怕虎儿连皇后的话都不听,只听高家的,那咱们承乾宫就危险了。   听到张大人这三个字,初雪心头涌起一股热浪,不由自主用手抚住了小腹。唉,他若是知道自己怀了他的骨肉,会是怎样一番表情?   冯保又道:“当日虎儿失踪之时,张大人就认定是高家所为,只是苦无证据,如今虎儿突然出现,也算是她们主动提供了线索,张大人顺藤摸瓜,还是发现了端倪。”   初雪一惊:“怎么,他查到线索了?”   冯保点了点头:“已经**不离十了,当年应该是高湘的哥哥在外面帮助她,找人偷走了虎儿,想叫皇爷降罪于您。”   初雪嘴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她这辈子,可真是阴魂不散的缠上我了。”   冯保道:“如今,这一切都该做个彻底的了断了。”   初雪微微蹙起眉头:“可皇爷对她向来信任,她爹爹又是皇爷的恩师,未必肯治她的罪吧?”   冯保冷笑道:“被偷走的,可是皇爷的嫡长子!再说张大人也是他的恩师,有他在外运作,不愁高家不倒!” 第167章 矛盾   听了冯保的话, 初雪心头一阵喟叹, 高湘这一生都活在嫉妒当中,如今终于要把自己全家都给害了。   冯保又道:“张大人叫你在宫中万事小心, 他还说, 早些日子在行宫,可能有高湘的人在跟踪他,如今,高湘是非除不可了。”   初雪心头一震,不错,高湘这辈子只把眼睛盯在自己和张居正身上, 行宫之事, 她多半有所觉察,这次虎儿事发, 若是降罪,实在是罪有应得,眼下是要抓紧时机, 让她东窗事发, 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想到这里,她沉吟道:“如今之计,只有我去找皇后娘娘旁敲侧击,让她出面翻起旧案,她做母亲的, 追查儿子失踪之事, 合情合理, 皇爷也拒绝不了她的要求。”   “不错,张大人也正是这个意思,咱们先除了高湘,再来筹划豹哥儿的事情。“   见冯保一脸运筹帷幄,初雪颇感为难,筹划能怎么筹划?无论如何筹划,不都是要把虎儿拉下太子之位么?这样做,又怎么对得起若芙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等高湘之事了结之后,就去求皇后,两人一起游说皇帝,将豹儿和君哥封得远远的,长大之后永不入京,这样就安全了,虽然日后母子分离,可总好过以后兄弟相残,性命不保。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反胃,极力忍住之后,发现冯保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不禁脸上一红,唉,且等到这两件事情结束之后,再来想这个不该来的孩子到底该怎么办吧。   她其实也明白只要皇帝还活着一天,她就绝不可能要这个孩子,她也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可这是张居正的骨肉啊,她怎能忍心,于是潜意识之中,一直在逃避此事罢了。   第二天,她就去了坤宁宫。   她并没有明说已经掌握了证据,只是旁敲侧击的提醒了几句。   对于杀死乳母,偷,若芙自然恨之入骨,这几日她沉浸在母子重逢的喜悦中,无暇顾及此事,此时被初雪一提醒,登时连连点头:““那恶人杀了乳母,又害我母子痛苦多年,自然该狠狠治罪,我明日便去找皇爷禀奏此事。”   初雪道:“此事还得找个朝中善于断案的大臣来追查,方能水落石出。”   若芙嗯了一声:“目前朝中以断案如神著称的,就是刑部的王左,而且此人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我明日就求皇爷让命他断好了。”   初雪点头称是,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她方告辞回宫。   第二日,宫外就传来了刑部尚书王左追查皇长子失踪一案的消息。   当年皇帝还是裕王的时候,初雪被诬毒杀他,就是王左办的案子,他是张居正的好友,最是精明不过,有他来查此案,再加上张居然肯定会将线索提供给他,自然不愁找不到真相。   可是,初雪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她倒不是担心王左查不出真相,而是此案元凶可是高庄妃,以及她背后的高氏家族,高拱身为内阁首辅,朝中自然多的是支持他的力量,就连皇帝也会偏向自己的恩师几分,最终结果如何,还真的不好说。   过了三日,冯保终于从宫外带回了消息,案子已经查清楚了,是高湘假手于她娘家兄弟做的。   此案结果一出,举朝轰动,高拱原本还想封锁消息,可是张居正何等精明,早就把舆论制造的沸沸扬扬,街知巷闻了。   杜太后一听此事,勃然大怒,也不等皇帝发话,直接下令将高湘幽禁了起来。   而若芙和陈家知道此事后,自然是悲愤不已,短短两天功夫,就有许多跟陈家关系密切的大臣们纷纷递上奏折,请求严惩高家和庄妃。   皇帝是实实在在地犯了难。   对于长子被盗,他自然是痛恨不已,尤其他对高湘也从未生过男女之情,此次案发,她若被治罪,是咎由自取,自然死不足惜。   可是,高拱是内阁首辅,更是他自幼就尊重依赖的启蒙恩师。   嘉靖虽然是他的亲生父亲,可从来就没有待见过他,即便传位于他,也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在感情上,他显然最疼爱的是已经死去的二皇子和景王,皇帝有生以来,实在没有尝过父爱是什么滋味。   他所依靠的,从来都是高拱,在裕王府里那段战战兢兢,看不清未来和希望的日子里,是高拱像父亲一样守护着他,抚慰着他脆弱敏感的心灵。   诚然,从能力上来说,高拱远不如张居正,可张居正毕竟只比他大了几岁,而且张居正虽然全力辅助他,却没有给过他慈父般的温暖,这种温暖,他在高拱身上感受到了。   按照律法,高湘兄妹犯下如此大罪,该当诛灭九族。   可是,他怎么忍心?他怎么能对高拱下得去手?   所以,当杜太后把他叫进慈宁宫,疾言厉色地问他该当如何治高家的罪时,他竟然期期艾艾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杜太后叹息着对儿子道:“母后知道,你对那高首辅有着非同寻常的情分,庄妃若是犯了寻常罪过,你包庇他们也就算了,可是你想想这叫什么事情?虎儿可是你的嫡长子啊,就算你不在乎这个儿子,可若不惩治高家,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你?你对自己的亲生嫡子尚且无舔犊之情,又如何做到爱民如子?”   听着母亲的数落,皇帝低了头,心中翻江倒海,无数念头涌起,却抓不住一个。   杜太后又道:“总之,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盗走我孙儿的人逍遥法外,此事满朝皆知,你若是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昏君的骂名的话,你就尽管包庇高家好了。”   回到乾清宫后,皇帝独自坐在书案前,苦苦思索着此事到底该怎么办。   高拱并没有来求他,也许是知道求也无用吧,难道,就这样看着老师死在自己的旨意下么?   他的儿女做下了这等事情,可是他却并不知情啊,况且,虎儿也是好端端回来了。   皇帝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于是高声叫道:“来人,摆驾咸阳宫,朕要去见庄妃。” 第168章 谈话   由于宫门被封, 皇帝便带着五福从后园的角门走了进去。   咸阳宫被封才不过短短两日功夫, 宫里的气象就显示出颓废萧条了,仿佛院子里的草木也懂得人性,知道主人大难临头, 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   宫里的奴才们都窝在下房里不出来,只有高湘身边的青云正提了个铜吊子给廊檐下的鹦鹉换水。   见皇帝来了, 青云心中一慌,差点将铜吊子失手掉落在地, 定了定神之后, 她上前行礼:“皇爷万福。”   皇帝道:“庄妃这几日在干什么?”   青云答:“只是闲坐, 奴婢这就进去给娘娘通传。”   说完,便急急走进殿去。   皇帝也不等她通传, 直接走入殿中, 五福紧随其后。   所有的窗子都关着,殿中光线格外黯淡,高湘坐在窗前的一把圈椅上, 眼睛盯着窗棂上的浮雕花纹, 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   脚步声并没有让她转移视线。   青云来到她身边,低声道:“娘娘,皇爷来了。”   谁知高湘听了此言,居然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到一下,依旧发她的呆。   见此情状, 皇帝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气:“怎么, 庄妃在这里很逍遥么?”   高湘默然良久, 方淡淡地道:“皇爷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帝哼了一声:“你也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高湘将头微微昂起,慢条斯理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下,连五福在一边看着都沉不住气了,他素来看不惯这高庄妃狐媚邀宠的德行,此时见自己主子几乎被高湘噎得直翻白眼,便道:“庄妃娘娘,皇爷面前,可不能无礼。”   高湘冷冷地道:“有礼又怎么样?有礼了,皇爷就能不治我的罪了么?横竖是个死,想必皇爷也不会在意一个将死之人是否有礼罢。”   听着她语气中明显流露出来的桀傲之意,皇帝恨恨地道:“不错,横竖是个死,可是难道你就不怕朕将你高氏全族凌迟活剐而死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咣当一声,高湘手中握着的银杯顺着她的裙裾滚落在地。   她猛地回转头来,面色惨白,瞪视着皇帝,眼中尽是恐惧之意。   空气刹那间似乎凝固了,只听见她嘶哑着嗓子颤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我家人何干!”   “你犯的本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按律法,该当如此!”   见高湘一张脸由白转青,最后终于呈现绝望的灰色,皇帝暗想,看来她对家人尚有亲情在。   于是又道:“庄妃,朕如此决断,你心中可服”   “哈哈,哈哈哈哈!”高湘仰起头,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   皇帝见她状若疯癫,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你,你莫非是疯了不成!”   高湘不可遏制地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方停了下来,用手擦拭着眼泪道:“你问我心中可服 就凭你,还想叫我服你?”   皇帝怔了一怔,随即便道:“在你心中,朕既然是如此不堪,当年我在你家醉酒之时,你又何必那般行事。”   见高湘不答,他又道:“朕便是想不明白,虎儿一个年幼的婴儿,如何招惹了你,让你巴巴的叫人偷了去,你既无所出,又不见你对皇后之位如何热衷,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你犯下如此大罪?”   见他这般问,高湘缓缓道:“皇爷,看来你并不傻,只是懦弱罢了。”   皇帝忍住气道:“”既然我如此懦弱,你又何必上赶着嫁给我做妾!”   “因为李初雪,那个毁了我一生的女人!我要让李初雪死,就必须要嫁给你,进入你的后院,才有机会下手!”   皇帝点了点头:“所以,你才让人偷走虎儿,好嫁祸给她是么?”   高湘道:“是的。”   皇帝苦笑道:“我并不如何宠爱她,你又何必非要跟她过不去。”   高湘嘿嘿冷笑:“皇爷,若说聪明剔透,你可比张居正差得远了。”   听到张居正的名字,皇帝身子微微一颤,面上随即变了颜色。   高湘看在眼里,便道:“看来,你也不是全无知觉,自己心爱的女人那颗芳心却不在自己身上,那滋味想必很不好受吧。”   皇帝厉声道:“你为何这般说话?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高湘嫣然一笑:“所有的一切,臣妾全都知道,从他们当年在青云阁里的渐生情愫,到后来的倾心相爱,一直到前段日子里在行宫里暗度陈仓,臣妾——全都知道!”   皇帝只觉得全身热血上涌,他上前一步,抓住高湘的手腕嘶吼道:“你是不是发了高烧说胡话?初雪与你到底有何仇怨,让你如此诋毁她?”   高湘用尽力气甩脱了皇帝的手,咬牙切齿地道:“你说的没错,我恨李初雪,我简直恨毒了她,我与张居正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因为她的存在,让我一生美梦碎成了片片,让我嫁给你这个懦夫,让我在皇宫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虚度一生,我恨,我恨透了那一对野鸳鸯,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瞪视着眼前这张扭曲变形的脸,许久许久,终于沉沉地道:“原来,你一直爱着张居正!”   高湘长出了一口气,颓然道:“那样一个男人,让人如何能不爱?”   皇帝默然不语,半晌方一字一顿地道:“你到底想不想你爹娘和你一起死?”   高湘一惊,稍微思索一番,立刻明白了皇帝话语中的含义,忙道:“皇爷若是肯放过臣妾的家人,臣妾来世做牛做马,报答皇爷的恩情。”   皇帝嗯了一声:“若是你畏罪自杀的话,朕看在你父亲多年教导辅佐的份上,不会牵连你的家人,太后和群臣面前,朕也能交代得过去。”   高湘闻言,凄然一笑,跪下来拜了几拜:“臣妾谢皇爷恩典。”   皇帝也不理她,转过身子径直向殿外走去,院子里的天空,阴云密布,天边隐隐有惊雷之声,看来,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了。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有人来乾清宫报信,庄妃悬梁自尽了。 第169章 雷霆   听到庄妃自尽的消息, 皇帝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便挥退了报信的小太监, 漫不经心地道:“去慈宁宫请太后办理她的后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站起身来, 径直向外面走去。   五福急忙跟上:“皇爷,您这是要去哪里?”   “朕要去承乾宫走走!你莫要跟着!”   皇帝面色虽然平静,可是眼神和语气里憋着那股子让人不寒而栗的狠劲儿,看得五福心里直发毛, 先前在咸阳宫里,庄妃的声音嚷嚷得那么大, 他想不听见都难啊。   说实话, 当年在青云阁的时候, 他五福可是打心底觉得张大人和初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可是没想到后来初雪突然嫁给了自己的主子, 他当时心里还暗暗惋惜过呢,这两人当年是很熟悉的, 别真是有了情意了吧。   唉! 甭管两人之间有无情弊, 可这庄妃的话,皇爷显然是听进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   五福一边在心里替初雪担忧着,脚下却一路小跑随着皇帝去了承乾宫。   到了宫门外, 见守门的小太监跪下行礼之后又要进宫通传, 皇帝道:“无需通传, 朕自己进去, 五福,你就不要跟进去了。”   五福一听此言,心里更是暗暗叫苦,却也只能乖乖地缩在一边。   皇帝放缓了脚步,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初雪的寝殿前。   此时,初雪正在房里和小月说话。   怀里的君哥已经睡熟了,初雪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自己的床上,怜爱地看着他的小脸蛋。   小月则在一边道:“哥儿虽说年纪那么小,可是一日不见您,就吵嚷着要您,更别说顺姐儿和豹哥儿了。”   初雪嗯了一声:“此番高湘势必无法再兴风作浪,以后的日子,估计要安宁多了。”   小月道:“昨儿林嬷嬷从宫外弄来的那一碗汤药,娘娘喝了以后,方是终身的安宁。”   初雪心头一颤,脸上变色道:“那药太苦,你知道,我惯不喜欢喝药的!”   小月叹了口气:“奴婢知道您是舍不得,这个是自然的,可是您想想,到底是肚子里这个没见天日的孩子重要,还是眼前这三个活蹦乱跳的哥儿姐儿重要?”   见初雪冷着脸一言不发,小月忍不住又道:“也许在您心里,肚子里那个毕竟是张大人的骨肉,自然比皇爷的骨肉重要,可是皇爷不是傻的——”   “好了!你越说越放肆了!”初雪喝道:“还不快将水端了出去。”   见初雪满面通红,似是真的恼了,小月不敢再说,只低头端了盛着洗脸水的银盆,推门走出了寝殿。   这一推门不要紧,直吓得她魂飞天外,银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初雪抬眼一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不是皇帝又是谁?   看他脸上豪无血色的表情,显然已经听见自己主仆二人方才的对方,初雪脑中不由自主地轰地一声,随后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要塌了的感觉。   小月浑身哆嗦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寝殿,一到殿外,就拔腿直往冯保房中奔去,下意识地,她就觉得关键时刻,冯保才是那个最能拿主意的人。   再说皇帝,他站在门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听完了初雪和小月的对话之后,心头瞬间如同千万根冰冷刺骨的钢针扎过,因为太意外,因为太痛楚,居然丝毫没了感觉。   初雪脸色煞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凝视着皇帝,看着他神色间混杂着狂怒,意外,悲哀等等的情绪,心里突然不再害怕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大不了是个死,怕也逃不过吧。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良久,皇帝方开口道:“贵妃,你可真对得起我!”   初雪不由得回想起当年他为了讨好陆采莲而不顾自己的感受,如何痴恋银欢,如何不顾自己当年在天牢中的死活,又是如何包庇害死文贵的凶手,想到这些,她突然平静了下来。   见皇帝如此发问,便道:“皇爷为何觉得臣妾对不起您?”   皇帝怒急反笑:“你是我的女人,肚子里却怀了张居正的野种,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你的女人?皇爷可真是高抬臣妾了,在皇爷心中,臣妾何尝是个人,不过是个物件罢了!”   皇帝冷笑:“不管朕当你是什么,你都必须忠于朕!可是你却做出这等无耻之事,你该当何罪!”   初雪微微昂起头:“皇爷,你知道么?如果老天爷赋予女人跟男人同样的权利的话,像你这样的丈夫,我早已休过无数次了,你知道么?自从在天牢里,你明知我是冤枉的,却为了继承皇位不顾我的死活的时候,我就打心里不再当你是我的男人了!只不过有可恶的宫规律法,我才隐忍至今而已!“   皇帝浑身微微颤抖,用手指着初雪:“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你居然对我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   初雪冷笑一声,随即不再理他,既然命中该死,求也无用的话,还不如依从自己的心意,许多年了,她许多年没有这样痛快淋漓地说话了。   皇帝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他要让眼前的女人死无葬身之地,他要灭了张居正的九族,他要——   想着想着,一种极深极深的悲哀猛地袭上了心头,他是深爱着眼前这个女子的,尽管他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可是,心中的酸痛却无情地告诉他,他就是那么在乎这个女人。   可是这个女人的心中却只有张居正,他一生爱过的两个女人,却都一心一意地爱着别人。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喉头一甜,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此时,冯保从小月口中得知了此事,正飞奔而来,见皇帝身子一歪,就要栽倒,急忙上前扶住,伸手一探他的鼻息,只觉得呼吸微弱,又见他面如金纸,如何敢耽误,急忙叫道:“快去请太医,快去!” 第170章 驾崩   很快, 皇帝晕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皇城。   承乾宫里, 几个太医轮流给皇帝把脉,彼此小声商议之后,都露出了愁苦之色。   闻讯而来探视的妃嫔们压根就没有资格进入房间, 只有太后和皇后以及初雪守在房内。   见太医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却无人敢上前禀告, 太后便沉声道:“皇帝身子究竟如何了?”   众太医面面相觑, 无人敢上前将不幸的消息禀报。   太后咬牙道:“哀家恕你们无罪, 鲁太医, 你说!”   鲁太医颤声道:“回太后娘娘, 从皇爷的脉象来看, 恐怕是,恐怕是——不太好了。”   太后身子晃了几晃, 脸色苍白,身边立刻有宫女上前扶住了,轻轻给她拍着背。   太后忍住心头的剧痛,将怨毒地目光移向了初雪:“你这个贱人, 到底是怎生害得皇帝如此情状!”   初雪此刻头脑之中纷乱已极,她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要归西,她不能否认,在听了鲁太医的一番话之后,她心里有着刹那的劫后余生的庆幸, 如果皇帝就此去了, 不但自己和张居正无恙, 腹中骨肉也得以保全,每个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她也不例外,何况不止是自己的,还有张居正全家和孩子的性命。   当然,皇帝此刻驾崩,是上苍的旨意,不是她李初雪害的,然而,庆幸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愧疚,尽管太医早就说过皇帝时日无多了,可若是没有这件事情的刺激,他也许可以多活几日吧。   太后见她垂首不语,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过就是想将你的儿子推上皇位,做你的春秋大梦,鲁太医!”   鲁太医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   太后道:“就算回天乏力,好歹也要让他清醒片刻,留下遗言再走。”   一听此言,初雪的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皇帝若有遗言,一定是让她和张居正死无葬身之地。   鲁太医见太后如此说,便忙着和众太医一起上前,取出金针,往皇帝额头扎了上去。   众人都紧张地注视着皇帝的动静。   过得片刻,只见皇帝的身子动了一动,初雪心中一颤,紧紧闭上了眼睛。   又过片刻,只听鲁太医抖抖簌簌地道:“回太后娘娘,臣等无能,皇爷他——不但没法醒过来,只怕熬不过今日了。”   太后强忍住眼泪,沉声道:“”生死有命,不到最后一刻,你们怎能放弃?”   众太医一齐跪下:“臣等绝不放弃。”   话虽如此说,可谁都明白,皇帝不过是等死罢了。   外面的妃嫔不知怎么知道了里面的消息,顿时哭成了一片,太后厌烦地皱了皱眉头,厉声道:“皇帝还睡着呢,嚎什么嚎!叫她们都滚回去!”   立刻就有太监奉旨出去了,不一会,那些哭声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   太后又道:“其余人都出去,只留下鲁太医就成。”   屋子里的人登时走了一半,太后看着床上的儿子,心头剧烈地疼痛着,她嘶哑着嗓子道:“去把几个孩子都叫来,陪他们老子最后一程。”   说完,她又看了若芙一眼:“你是皇后,又是虎儿的娘,如今,可要靠你主持大局了。”   若芙低声道:“臣妾无能,常年礼佛,早就不再料理——”   “可你是虎儿的亲娘,以后虎儿要想坐稳江山,就得靠你辅佐!”太后说着,又将视线转移到儿子身上:““皇帝糊涂,早该将虎儿立为太子了。   若芙飞快地看了初雪一眼,没有出声。   时间就在压抑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在这期间,皇帝数次浑身抽搐,都是鲁太医立即施针,方才归于平静,太后见此情形,忍不住走到床边,抚摸着儿子的额头默默垂泪。   几个孩子被叫来以后,都静静地守在床前,一言不发,只有不懂事的君哥哭闹起来,被乳母抱到了隔壁乖哄。   到了黄昏时分,皇帝终于咽下了最好一口气,至死,他也没有清醒过来。   天子驾崩,举国都陷入了哀痛,惊惶和忙乱之中。   丧事的浩大繁琐,自不必说,后妃们日日在灵前举哀,好些人因为体力不支病倒了,初雪虽然怀着身孕,却也支撑下来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谁来继承皇位,这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皇帝已去,此事,自然就由太后和群臣商议。   数日之间,太后仿佛老了十年,所有的头发都白了,脸上也凭添了许多皱纹。   她坐在乾清宫的大殿正中那张龙椅之侧,看着底下一众王公及内阁数位大臣,嘶哑着嗓子道:“诸位爱卿,太子年幼,皇后又素来不问世事,新帝登基之后,还要托赖诸位。”   高拱立刻道:“太后请放宽心,臣等定然不负所托,只是太子久在民间,当务之急,还是先给他寻几个好老师,精心教导才是。”   “高大人,你方才的话好生奇怪,太子分明自出生起就生活在王府和宫廷,何来久在民间一说?”高拱话音刚落,就立即有人出言反驳。   大家定睛一看,反驳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   太后闻言,心中一堵,遂冷冷地道:“张爱卿此语何解怎么哀家一点儿也听不懂啊?”   张居正道:“回太后话,皇上生前所指定的太子,乃是李贵妃所生的三皇子,三皇子自幼没有离开皇上身边,三岁起即有名师教导,臣好奇高大人何来此说。”   听了张居正的话,其他大臣都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众人心中均想,太后想立二皇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张居正可真是没眼色,居然敢公然跟太后唱反调。   只听得太后冷笑道:“他当日之所以要立三皇子,是因为二皇子还没有回来,如今虎儿回来了,既嫡且长,这皇位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张居正不慌不忙地道:“回太后,立三皇子才是大行皇帝的本意,臣有铁证,请太后容臣出示。”   众人都说一怔,铁证?莫非张居正怀有大行皇帝的遗旨不成?   果然,只见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来,朗声道:“大行皇帝遗旨,立承乾宫李贵妃所出皇三子朱翊钧为太子。” 第171章 遗旨   张居正话音刚落, 高拱就上前一步:“居正,麻烦将遗旨给我过目一下。”   张居正将遗旨展开, 往高拱手里一放:“皇上的字迹, 首辅大人最是熟悉不过, 由您辩定真伪,太后没什么可说的, 大家伙也都服气。”   高拱接过遗旨, 一眼扫过, 脸上就变了颜色。   太后见状,便问:“高爱卿,可是皇帝的亲笔?”   高拱呐呐道:回太后,是皇上的亲笔字迹。”   大殿中一下子乱了起来,大臣们低了头议论纷纷, 有的欣慰,有的愤怒, 有的茫然, 还有人一脸质疑地看着张居正与高拱, 暗想这两位大人素来和睦,怎么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却有了分歧,很明显高拱是拥立二皇子的, 而张居正宁可得罪太后,也要拥立三皇子, 这家伙到底得了承乾宫什么好处, 要如此为李贵妃母子卖命?   见局面有些混乱, 太后喝道:“众位爱卿都先回去,此事稍后再议。”   大臣们见太后如此说,方三三两两地退下来。   路过张居正身边的时候,高拱深深看了他一眼,张居正完全读懂了他的眼神。   皇帝的手迹是别人模仿不来的,就算有人模仿,也无法在遗旨上盖上玺印,皇帝将这么重要的旨意交给张居正收着,却半点也不让他高拱知晓,对于这位内阁首辅兼皇帝恩师来说,是大大的不光彩,没面子的事了。   见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张居正正要移步,却听太后道:“张爱卿留下。”   张居正停住脚步,回转了身子:“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会,方道:“给张爱卿看座。”   有小太监搬了一张花梨木圈椅来,张居正谢了一声,坐了下来。   太后方道:“张爱卿,皇帝是什么时候把这张旨意交由你保管的?”   “回太后,便在三日之前。”   “那个时候,虎儿已经回来了,可是他却还是决意要将皇位传给豹儿?他就那么喜欢李妃?那么不将若芙母子放在眼里?”太后难以置信地问。   张居正不慌不忙地道:“太后,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此处没有外人,你尽管说便是。”   “太后,皇后娘娘是您的儿媳,二皇子是您的嫡孙,您老人家心里头看重正室嫡长,乃是人之常情,皇上心头,又何尝不敬重妻子,疼爱嫡子?可是,皇上要考虑的毕竟不仅仅是骨肉亲情,还有国朝的万年根基。”   太后眯缝起了眼睛,缓缓道:“怎么?照你这么说,若将皇位传给虎儿,就会令社稷不稳了?”   张居正低声道:“皇上三日前将旨意交到臣手中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二皇子自幼一心向佛,性格懦弱这还都好说,毕竟他年纪幼小,可以请名师慢慢教导,可是他的身子骨太弱了,恐非长寿之相啊。”   太后怔了怔,没有说话。   张居正接着又道:“三皇子身子康健,且聪明伶俐,兼有杀伐决断,皇上将皇位传于他,跟他的母亲实在没有任何关系啊。”   太后默认良久,方苦笑道:“”就像当日先皇将皇位传给他,也跟我这个做娘的没有关系一样?”   “太后,为帝王者,当不能儿女情长。”   太后涩声道:“即便明知道李氏母子与我杜家有深仇,也要将皇位传于豹儿,他心里只有江山,连娘亲都没有了?”   张居正叹息一声:“太后若是如此想,真是对不起皇上的一片孝心了。”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   张居正又从袖中抽出一张圣旨,轻声道:“皇上早已虑到了此事,另有遗旨给三皇子,写明日后若是替李文贵翻案,只问元凶,不得株连,更要保住杜家富贵。”   见太后依旧不语,张居正便道:“太后,皇上能做出如此安排,已是极限。”   殿中依旧是一片静默。   这时,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也是自幼伺候她的张嬷嬷来到她身边,附耳轻声道:“小姐,论天理良心,孙少爷杀人偿命也无话可说,不株连杜氏一族,更加不会耽误新皇帝对您的孝敬啊,您想想,立谁当皇帝不是您的亲孙子总好过皇帝体弱多病,朝政乱成一团,万一有变,非但杜氏全族,连您自己都——”   听到这里,太后长处了一口气,无力地道:“张爱卿,既然皇帝有遗旨那便按照他的遗旨办吧。”   张居正点了点头,又道:“皇上还有第三份遗旨,是留给二皇子的,封他为永王,成年后就去就藩,封地是番禺。”   太后微微点头:“不拘在哪个地方,藩王毕竟是安享富贵的,封得偏远些,地方贫瘠些,反倒能保住他的小命。”   当晚,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大行皇帝的三道遗旨。   坤宁宫里,风儿和雨儿都是一脸如丧考妣之色,董嬷嬷也是面色晦暗,对若芙道:“咱们的哥儿身子虽然弱些,可是好好调理,定能强壮起来,皇爷怎么如此狠心,居然连本该属于他的皇位都要给别人!”   若芙看着窗外的芭蕉,没有理会董嬷嬷的话,心头思绪万千。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说不失落是假的,若芙固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可是,她自己不愿让他当是一回事,皇帝刻意不让他当,那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儿子被夫君认定难当大任,反而将位子传给庶子,任何一个做母亲的,心里头都不会好过,若芙也是个母亲。   “我看,多半是因为咱们哥儿自小不在宫里,不像三皇子,打小是他抱着长大,所以就偏着他!”董嬷嬷愤愤不平地道。   “这是皇爷自己的决定,与初雪母子无关,她们可不能替皇爷决定这些事儿!”若芙叹息了一声:“嬷嬷,虽然我心里不好过,可平心而论,以江山社稷计,是该立豹儿!”   “小姐——“   若夫摇了摇头:“虎儿的身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疾,确实不宜操劳,当个安享富贵的藩王,也的确是我的心愿。” 第172章 太后   初雪完全没有料到, 皇帝居然会留下遗旨,让她的儿子继承皇位,并且还是将遗旨秘密地交给张居正, 就算高湘最后不对皇帝说出自己和他的私情, 皇帝也早就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怀疑两人的关系了。   而如今,他却把如此重大的身后事交给他,若不是她完全信得过张居正的人品,她几乎就要怀疑这三道遗旨都是伪造的了。   “冯保, 你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爷他——怎么会留下这样的旨意?”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找冯保帮她锊一下。   冯保微微笑道:“娘娘, 有些事情, 不需非去弄清楚为什么,在奴才看来,真正的答案只有皇爷自己心里清楚, 总而言之,咱们哥儿是钦定的新皇人选, 那道圣旨张大人就是想伪造,也伪造不来,您只要问心无愧,安心当您的圣母皇太后就是了。   初雪嗯了一声, 仔细想了想, 可不是么, 真实的答案早已随皇帝入了土,其余所有的猜想都不过是猜测罢了。   想到若芙母子,一阵愧疚涌上心头,她叹了口气:“不知道坤宁宫那里可知道了这个消息。”   “坤宁宫那边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见冯保如此笃定,初雪奇道:“你怎会知道?”   冯保缓缓道:“皇后娘娘虽然不大管事儿,也不喜好操心是非,可是她坐下的董嬷嬷和风儿雨儿是何许人也?她背后的陈家又岂是凡俗之家,宫里头的事儿,如何瞒得了坤宁宫!”   “那你说,这次皇爷让豹儿即位,陈家会不会很失望?”   “当然失望,而且依奴才想,定然是失望至极,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经得起九五至尊皇亲国戚的诱惑,陈家虽然诗礼传家,可就看他们这些年来与众多身为朝廷命官的门生来往密切,就知道他们家绝不想做隐士。   初雪蹙眉道:“陈家如何想,我并不介意,我在乎的是皇后娘娘,我真不想因为这件事,从此就和她离了心。”   见冯保不吭声,初雪又道:“可惜这道遗旨不能更改,其实我并不想豹儿做皇帝,奈何如今势成骑虎,豹儿若不坐上皇位,将来哪里还有命在。”   冯保道:“娘娘省得利害就好,皇后娘娘此刻心中定然不好受,您这几日索性也不要刻意到她宫里去给她请安了,过些日子,她自己会慢慢平静下来,正如您所说,她是个大度明理的人,总会想通的。”   “那他——张大人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冯保道:“他让奴才带话给您,不必担心哥儿的将来,他一定会全力辅佐他的。”   初雪闻言,心里登时涌起一阵柔软的感动,任何时候,那个人都不会撇下他,任何时候,那个人都会用他的力量来保护她,甚至爱屋及乌,连她和别人生的儿子也一并保全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尚未隆起的小腹,他对自己情深若此,自己唯一能回报的,就是将他的骨肉平安带到这个世上了吧。   想到这里,她轻声对冯保道:“我腹中已经有了先皇的遗腹之子,此事,还需你找太医来给我诊脉,然后上报给皇后。”   冯保目光微微一凝,再看初雪的神色,心中已然雪亮,忙道:“娘娘放心,奴才晓得怎么做,只是大行皇帝尚未入土,新帝也未登基,此事,恐怕要缓几日,不必刻意请太医来。”   初雪点了点头:“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就听你的,张大人那边,我还想求皇后同意,让他做豹儿的老师,不知皇后会不会同意。”   “娘娘,皇后素来贤德,她一定会同意的,就算她不同意,您是新帝的生母,也是太后娘娘,您的意见她也不能无视。”   初雪瞅了冯保一眼,目光中含有责怪之意。   冯保却假装不懂,继续道:“娘娘,您是圣母皇太后,是和皇后娘娘平起平坐的人了,您若是那等不厚道的,想让皇后母子的日子难过些,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当然,奴才说这些倒不是狂妄,更不是对皇后娘娘不敬,只是提醒您,不应该还继续停留在一个被皇帝冷落的妃子的角色里,您应该适应您现在的角色,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娘娘。   初雪苦笑道:“不管身份怎么变,我不都还是那个我,依旧关在这个大牢笼里,不得自由。”   冯保郑重地道:“现在的您,不但不自由,而且处境更加危险,您也不想想,咱们哥儿才多大?他又没有强势的外家,张大人一人之力,毕竟还是弱了些,您做娘亲的若不强起来,今后还有谁护您母子周全?这天下觊觎江山,想着欺负幼主的人,从古到今可都不少啊。   初雪浑身轻轻一震,瞬间领悟了冯保话里全部的含义。   不错,现在豹儿只能依靠她了,若是她行事畏首畏尾,把自己缩在一方小天地里不肯面对这世间的风雨,那豹儿可该怎么办?   若芙虽是他的嫡母,可是她自己也有儿子要照看,何何况若芙从来就是个不问世间烟火的性子,是不能指望她如何辅佐豹儿的,何况豹儿可以说是取代了虎儿的嫡长地位,再宽宏大量的人,心里大概都会有些芥蒂吧,就算没有芥蒂,也不至于全心全意地辅佐豹儿。   想到这里,她缓缓点了点头:“你话虽如此,可皇后那里,我却不可失了敬意,还是得派人过去询问一番,若是她不肯答应,咱们再坚持也不迟,不过我想,娘娘她一定不会此事上持反对意见,她毕竟是个知书明理之人。”   冯保嗯了一声,奴才这便去办,娘娘还要当心身子,等丧事一过,您可就该好好养胎了。   初雪点了点头,她想,张居正一旦成了豹儿的老师,俩人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他若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会是什么表情?他会猜到这是自己的骨肉么?如果他猜不到,自己要不要告诉他” 第173章 遗腹   新皇的登基大典,办得极是热闹, 虽然杜太后因为伤心爱子之死, 身体彻底的垮了下来, 不能操持这些事务,可内阁里的那帮大臣个个都是能干的, 也亏得皇帝生前只顾自己享乐,放手让这些人做事, 才锻炼出了这帮人的才干。   其中, 高拱身为内阁首辅,不管心里对豹儿继位有多少不满, 都只能忍着,而且要越发认真地操持来掩饰自己的失落。   张居正和其余几位内阁大臣就不必说了, 自然是竭尽全力辅助幼主。   初雪被封为圣母皇太后,正式住进了慈宁宫, 而杜太后则住进了仁寿宫, 身为皇帝嫡母的陈太后若芙则带着虎儿住进了清宁宫。   先是皇帝的册封仪式,紧接着又是两位太后的册封仪式, 陈太后是先皇正室,自然要先册封, 太后的册封仪式冗长繁琐, 丝毫不逊于新皇登基, 还未等到陈太后的册封仪式结束, 初雪就晕倒在了太庙。   太后晕倒, 当然是件大事, 太医院的几位大国手立刻会诊,其中一位太医只用手一探初雪的脉搏,面上就显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   杜太皇太后见状便道:“刘太医,太后晕倒了,你怎么反而如此高兴?”   刘太医颤声道:“恭喜太皇太后,贺喜太皇太后,太后娘娘这是喜脉,她的腹中,已经有了先皇的遗腹之子啊。”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太皇太后面上更是不辨悲喜,半晌方回过神来,问道:“太后又有了身孕?这——这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啊。”   陈太后上前道:“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件好事,先皇九泉之下得知,也该含笑。”   太皇太后看着晕倒未醒的初雪,目光沉沉,半晌方缓缓道:“是的,这是件好事,宫里这么多后妃,也就她的子女缘厚些。”   陈太后吩咐御医道:“太后腹中龙胎非同小可,你们可要每日里轮流诊视,务必要将太后的身子调理好了。”   众太医轰然称是。   太后有孕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城。   别人听了这个消息,都是无关痛痒的感慨几句而已,可张居正却不可能无关痛痒。   初听这个消息时,他正在书房中写字,一闻此事,笔尖就是一颤,那一横竟是再也写不下去了。   先皇有了遗腹之子,而且是在当今圣母皇太后的腹中,初雪怀孕了,怀了皇帝的孩子 在经过了行宫里那些甜蜜的夜晚之后,她居然给别的男人怀了孩子!   张居正心中酸楚不已,他知道,皇帝最后的那段日子都是初雪在伺候,他也同样明白,若是皇帝要临幸,初雪根本无法拒绝。   可是本能地,他就是嫉妒,对那个已经入土的男人嫉妒的发疯。   他人都已经不在了,却依旧在初雪的肚子里留下了骨肉根苗,为什么那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呢?他们如此相爱,为什么老天爷不赐给他们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啊!如果有这样一个孩子,那也不枉与初雪此生倾心相爱一场。   想着想着,他不觉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紧握成拳。   不知什么时候,玉容突然来到了房中,见他一脸的酸楚失意,心中油然生起一阵快意来。   她上前几步,笑微微地道:“先皇虽然去了,却留下了最后的骨肉,这可是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啊,张大人,你说呢?”   张居正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发着呆。   玉容又道:“这个孩子么,若是托生在别的妃嫔的肚子里,天下人还不至于如此兴奋,可偏偏就托生在咱们的圣母皇太后肚子里,可见老天有眼,对太后她老人家很是垂青呢!”   见她一双美丽的凤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幸灾乐祸的光芒,张居正一阵厌恶,他低声道:“不管别人有没有身孕,我只遗憾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儿子为什么偏偏托生在你的肚子里!”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身来,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就扬长而去。   玉容在房中怔了良久,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的哭声惊动了院子里伺候她的乳母,乳母慌忙跑进房里,一把将自家小姐抱进怀里,不停安慰:“小姐呀,你怎么又跟姑爷吵架了?我不是天天都劝你么,要温柔和顺,男人家都喜欢妻子贤惠。”   玉容抽噎着道:“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根本就装不下一个我,我就是再贤惠,在他眼里也是不能跟李初雪的一根小指头相比!”   见她公然嚷出李初雪三字,乳母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又紧张地向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小声道:“你是疯了么?以后若是这般口无遮拦,这身家性命你要还是不要?”   玉容楞了楞,这才醒悟过里,李初雪早已不是那个不受待见的贵妃,而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皇帝的亲娘,自己若是对太后不敬,那后果——   想到这里,她的双眼泛红了,咬牙切齿地道:“妈妈,我只恨老天爷不长眼睛,怎么居然就让那个贱婢的儿子当了皇帝。”   乳母叹息道:“这就是命,谁又能说得准,咱们家大人是先皇的托孤大臣之一,以后定然要经常与太后娘娘见面商议国事。”   “岂止是商谈国事?那贱婢还亲自指定了他做皇帝的老师,这下可好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奸夫淫妇,**,说不定哪天又能弄出一个孩子来呢!”玉容恨恨地道。   乳母正色道:“就算他们真的有染,你也不能再干涉此事了,小姐呀,你须得以林家满门老幼的性命为重啊,那皇帝的亲娘,就算做出了有伤风化之事,你以为皇帝会承认么?你以为大臣们会去彻查么?”   玉容凄然一笑:“妈妈,我当然明白,可是,我若不在你面前说出来,真的要憋死我了,我就看着,他们的爱情到底怎么个地老天荒法,我就不信,她一个寡居的太后,还真敢和人通奸了!” 第174章 冷淡   豹儿登基之后,就搬进了乾清宫居住, 因为他年纪幼小, 初雪不得不日日在乾清宫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只得把顺姐和君哥给忽略了。   好在若芙对她心中不存芥蒂, 又非常喜爱孩子, 便主动跟初雪说:“你尽管在乾清宫里好好照料皇帝, 那两个孩子我给接到我宫里去,跟虎儿做个伴, 既开心又热闹, 岂不是好?”   初雪闻言,虽舍不得顺姐和君哥,可自己肚子里毕竟还有一个,两边奔波劳累,伤了胎气可不是玩的, 只得含笑称谢了。   随后,她就搬到了乾清宫里, 随身只带了冯保和小月以及几个粗使宫女和太监,林嬷嬷则带着其余几个大宫女到清宁宫里照顾顺姐和君哥去了。   皇帝的日常工作, 当然是上朝下朝批阅奏折了, 豹儿才八岁年纪,自然谈不上什么处理朝政, 不过就是每日上朝做个样子, 下朝后跟着张居正读书罢了。   这下可忙坏了张居正, 又要处理政务, 又要给皇帝上课,简直满得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好在他的一个同窗开口推荐了一个叫申时行的翰林院编修,此人是前科的状元,才高八斗,且年轻,精力充沛,工作又清闲,由他来一起担任帝师之职,着实让张居正轻松不少。   在繁忙的政务之余,张居正其实是渴望在乾清宫里教授小皇帝的。   距离上次行宫一别,又是四个多月了,心里的思念与日俱增,明知道初雪此时腹中怀着别人的骨肉,却依旧渴望见到她。   可惜,一连两个月,尽管他跑御书房跑得勤,却一次也没有在那里见到过初雪。   张居正有些纳闷,小皇帝在书房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一日三餐起码有两餐都在书房里用,更别说素日里的茶水点心,还有他的功课进度,这些,难道做娘的统统都不关心了?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   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终于有一次,他憋不住了,问小皇帝:“陛下,您每日的饮食起居,太后娘娘不过问么?”   “自然是过问的,只是母后说她不方便和外臣见面,每日里都是让小太监仔细的报给她,我每日里吃的茶点羹汤,都是母后亲手做的呢,张先生,你吃过我母后做的点心么?可好吃啦!”豹儿仰起小脸,天真地回答老师的话。   不方便和外臣见面?外臣?张居正的心像是被重物击中,隐隐做痛起来。   外臣?这书房里,能称得上外臣的,只有自己和申时行了,她要刻意躲避的,当然不会是申时行,那么,她这般刻意躲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皇帝已死,杜太后老迈不问世事,陈太后与她素来交好,她现在贵为天下之母,想见一个人,谁又能阻止得了?谁又敢有半句非议?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开始躲避自己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是因为她怀了先皇骨肉,可之前的三个孩子都是先皇骨肉,也没见她忘了自己啊。   张居正被这个问题折磨着,在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渴望和失望中,快要爆炸了。   终于,他决定去找她,当面问个究竟。   这日,等皇帝下朝以后,他来到乾清宫外,正式求见太后娘娘。   他一个托孤大臣,又是皇帝的老师,求见太后,谈谈小皇帝的教育问题,或者是朝政上的事情,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太后若是拒绝见他,反倒显得不妥。   果然,不消片刻功夫,冯保就出来了,对他道:“张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他深深看了冯保一眼:“冯公公近来是不是挺忙的?”   冯保机警地看了看左右,嘿嘿笑道:“是啊,前段时间太后娘娘刚搬到乾清宫,诸事都要安排,她老人家又有了身子,做奴才的,自然是能不让主子操心,就不让她操。”   听到身孕二字,张居正的眼神明显地黯淡了。   冯保见了,心中暗暗叹息,其实,他何尝不想亲口告诉张居正,太后肚子怀的正是他张家的骨肉,可是太后早已洞悉了自己的心思,千叮咛万嘱咐,此事绝不能让张居正知道,于是他也只好沉默了。   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初雪平日里议事的偏殿门口,小太监通传过后,张居正一脚跨进了偏殿。   只见初雪一身华贵宫装,在上首正襟而坐,敛着秀眉,手里捧着一卷书在看着。   张居正心中有些不快,她明知了自己来了,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硬着头皮跪了下去:“臣张居正,叩见太后娘娘。”   “张爱卿平身,小月,给张大人看座。”初雪语音淡淡。   小月忙给张居正指了右下首一张花梨木圈椅,让他坐了。   张居正谢了一声,坐在椅子上,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张爱卿,你求见本宫,想必是有什么要事,这就说罢?”   张居正看了看左右,且不说小月,这殿里无声伺立的太监宫女一眼望去最少也有十几个人,这些人看起来面无表情,可实际上个个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否则也没有资格在太后身边伺候,这叫他如何说起?   难不成要当着这些人的面问她:太后,您怎么会怀上了先皇的的骨肉?或者是:“太后,您为什么躲着不见我?”   张居正舌尖在嘴里打了个圈,最终只得道:“臣是想着,皇上就快九岁了,一味关在书斋里读书,于他身子也无益处,不如再找个师父,教他骑射,也好强身健体。”   初雪微微颔首:“爱卿言之有理,本宫也是这么想的,回头你就给本宫留意着,看看有什么好的骑射师傅,给皇帝预备着,你为皇帝如此尽心,本宫母子感激不尽。”   一口一个本宫,语气那么生疏冷淡,张居正突然开始怀疑上面坐着的那个女子还不是自己倾心相爱的情人。   看来,自己这次是真的来错了,也是,人家现在贵为太后,又怎肯对你这个朝臣假以辞色,想到这里,张居正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罢了,她既无心,自己又何必苦苦纠缠,以后再也不自讨没趣了。   于是,他心灰意冷地说了几句告辞的话,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175章 隐瞒   冯保一直守在殿外, 见张居正耷拉着肩膀从殿中大步走出来,神情落寞,便上前道:“大人——所奏之事, 太后可曾同意?”   张居正嘴角噙着一丝苦笑:“我奏请给皇上请骑射师傅, 太后身为亲母,自然是没有意见,不过, 话又说回来, 这些事情人家做娘的估计老早就想到了,哪里需要我这个外人多嘴, 没得自讨没趣。”   见他脸上自嘲的表情,冯保嘴唇动了动,话在舌头上打了个圈, 却终于咽了下去。   “冯公公有话请讲!” 张居正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了冯保有话想说。   冯保笑道:“大人是托孤大臣, 又是皇上的老师, 关心皇上的教养起居正是分内之事,如何说得上外人这个字眼,大人可别想太多了。”   张居正淡淡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许久没和冯公公相聚畅饮了,不知公公哪日有空出宫?”   冯保面上露出难色, 呐呐道:“近来太后身边事务繁多, 她老人家一时不见了我都要传召的。”   张居正心中一紧, 冯保自然不会刻意推拒与自己见面, 显然是初雪不许他再见自己了,不由得冷笑道:“原来是这样,既然是太后不让公公出宫,公公自然无法出宫,我不怪你,只怪自己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说完,他拂袖而去。   冯保来到殿中,只见初雪独坐在上首,神情忧伤,周遭一个太监宫女都没有,显然全被她遣出去了。   “太后,方才张大人他——”   说到一半,他不便再说下去了,其实也无需说下去,初雪自然明白他下面想说什么。   初雪手里捏着一个雨过天青定窑瓷杯,沉思了半晌,方淡淡地道:“我知道他定然是恼了。”   冯保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初雪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冯保缓缓道:“张大人如今是小皇爷的师傅,和您一起教养皇爷,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事情,奴才便是不明白,太后为何要拒人千里之外。”   “你忘了我的新寡身份了么?人言可畏啊。”初雪低声道。   “娘娘当日既然无所畏惧,为何如今却顾虑重重了?”冯保想起张居正那黯然的神情,忍不住为好友叫起屈来。   初雪惨然一笑:“那时候我只是个门庭冷落的妃子,有什么好怕的呢。”   冯保冲口便道:“如今娘娘身份贵重,便担忧起来了?”   话一出口,冯保便后悔了,娘娘不是这样的人,自己问得鲁莽了,于是忙道:“奴才说错了话,娘娘莫怪。”   初雪摆了摆手:“你对我素来忠心,我岂会怪你,我自然不是贪念富贵权位之人,可是豹儿既然已经坐上皇位,就不能被人从皇位上拉下来。”   冯保不语,半晌方道:“娘娘虑得极是,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尽管说来?”   可是娘娘腹中有了骨肉之事,此事——若他知道,定然是高兴万分啊。冯保见四下无人,终于鼓起勇气将这句话说了出里来。   初雪凄然一笑:“我不会告诉他的,我是绝不会告诉他的,你也不要说。”   看着冯保迷惑不解的神情,初雪冷冷地道:“若是到了今时今日,他还猜不到我腹中的孩子是谁的,那我就更加没必要告诉他了。”   冯保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脑子才能思考,虽说是太监,可他到底也是个男人,这女人家的心思,就是那般的弯弯绕绕,生生的把一件简单的事情给弄得复杂了。   初雪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却又小太监通传:“太后娘娘,雍老太妃到了。”   冯保见状,只好告辞。   这里雍太妃已经进殿了。   这位雍老太妃,便是若芙的姑母,嘉靖皇帝的陈雍妃,当年嘉靖在世时,便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宠妃,裕王继位后,因为她素日里待人宽厚,在杜太后被人欺负的时候很是雪中送炭了几次,再加上她是时任皇后的若芙的亲姑母,是以在宫中得到很厚的优待。   如今豹儿即位,后宫里当家的便是两宫太后,若芙自不消说,初雪当年也不止一次欠过她很深的人情,当年在青云阁,陆采莲想要加害初雪,张居正就是通过林润请雍妃出面以陈家的名义保住了她的命。   这样的救命之恩,初雪自然铭感五内,何况雍太妃娘娘品性高洁,性格温厚,言语玲珑,初雪闲来很爱和她拉拉家常,是以此次雍太妃造访,初雪一点也不诧异。   见太妃娘娘已经迈进了大殿的门槛,初雪忙起身微笑迎接:“娘娘来得正好,我正闲来无事,想找个人说说话呢,来人,快给老太妃看座。”   雍太妃微笑着座下了,端起茶杯,只轻轻缀了一口,便道:“太后前些日子想是忙得很罢”   “日日也就那些事儿,不甚忙的,娘娘若是想我了,随时可来的。”   雍太妃嗯了一声,眼神却下意识地朝方才进殿伺候茶水点心的连个宫女身上溜了一下。   初雪会意,便转脸吩咐道:“我与太妃娘娘有话说,你们且下去吧。”   殿内虽空了,雍太妃的声音却依旧很低:“太后,你已经很没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吧。”   初雪沉默着,没有回答,的确,她很少给太皇太后请安,自从文贵去后,她对杜家的恨意就再也难以消磨,现在这种情况,指望她怎么对太皇太后尽孝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仗着儿子的势在日常用度上薄待太皇太后,已经是极限了,大不了以后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而这些,雍太妃明明都是知道的,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她肯定是有深意的。   于是她凝视着雍太妃,静静地等着她往下说。   雍太妃深深叹了口气:“前日,皇帝去给他皇祖母请安,太皇太后她——居然当面问皇帝——”   说到这里,雍太妃的眼神罕见地躲闪了起来。   “太妃有话请直说。”   太妃狠了狠心,终于道:“她问皇帝,你母亲和你的张老师,可有过从甚密?” 第176章 新皇   听到雍太妃说的这句话, 初雪不由得心头一震, 倒吸了一口冷气。   太皇太后如何会知道自己和张居正的关系?果然是世上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么?   更可怕的是,太皇太后居然会对一个八岁的孩童这般直白地说他母亲和别的男子来往密切!她——这是要做什么?   雍太妃低了头,只拿茶盅盖轻轻拨动水面上浮动的茶叶,也不去看初雪的表情, 半晌方道:“太皇太后虽然只轻轻问了这一句, 可是皇帝的脸色却变了, 他虽然年纪幼小,却很是聪颖机灵。”   说到这里, 雍太妃又沉默了, 她自然不好再说别的什么。   初雪心中只觉得烦闷异常,强笑道:“多谢娘娘告诉我这些,豹儿这孩子素来嘴紧,他还真不会与我说这些。”   雍太妃叹了口气:“孩子不爱说话不要紧,只要你们母子同心便好, 时候不早了, 我也要回宫去了。”   初雪心中一震,顿时醒悟了过来, 太皇太后和豹儿说这些, 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母子离心, 让皇帝不再听自己的话,而皇帝一旦厌恶了自己这个亲娘, 自然也就不会想着再为舅舅文贵报仇雪恨了, 如此一来, 杜家就安全了!   好毒辣的算计!   送走了雍妃,初雪颓然坐下,突然觉得异常疲累。   张居正失望而去,她心中固然难过,可毕竟在很久很久之前,就预见到了结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可避免的。   可是豹儿,自己的亲生儿子若是和自己离了心,那可如何是好?   最要紧的是,他若是真信了祖母的话,认定自己和张居正有私情,他现在尚未亲政,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可是他日一旦亲政,他会怎么对待张居正?   想到这里,她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不,不行,不能让儿子知道这件事情,千万不能,想到今日对他的冷淡,她突然暗自庆幸起来,幸亏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从不在御书房出现,否则豹儿看在眼里,可真的就信了。   小月!她唤道。   小月从殿外走了进来:“太后有何吩咐?”   “皇帝这会子,该不在御书房吧?”   “回太后,小皇爷此时应该园子里和小太监们玩耍呢。”   初雪点了点头:“把昨儿进贡的云片糕带一碟子,再沏上一壶枫露茶,随我到园子里找皇帝去。”   小月应了,不一时便拎了个食盒,随着初雪去后园了。   此时,皇帝正和年纪相仿的小太监在流云亭边玩扔沙包的游戏,远远的见母后来了,便是一怔,再也没心情玩了。   初雪来到亭中坐下,小月便上前道:“皇爷,太后有请。”   豹儿看了一眼凉亭中母亲端坐的身影,嘴角微微撅起,有些不情愿地随着小月去了凉亭。   见儿子来到自己面前,初雪便柔声道:“瞧你玩得这一头一脸的汗,过来,母后替你擦一擦。”   见母后的手朝自己伸过来,豹儿下意识地一闪身,初雪的手抓了个空。   初雪叹了口气:“孩子,为什么不让娘给你擦汗”   “娘,孩儿大了,凡事得自己动手,不能再劳烦娘了。”豹儿说着,便自己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是你最爱吃的云片糕,娘给你带来了,赶紧趁热吃。”   谁知豹儿却看也不看那碟子云片糕,却声音响亮地道:“张先生昨日才对孩儿说过,身为君王,不能纵欲,这欲字其一,便是口腹之欲,娘觉得张先生说得对么”   “张先生的话是没错的,可是,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那娘觉得,是张先生的话对,还是我父皇的话对?”   “你怎么突然提起你父皇来了?他又说过什么话了?”   豹儿哼了一声:“父皇尸骨未寒,娘就不愿意提他了他说过的话,娘居然都不记得了?”   见儿子说话咄咄逼人,初雪心头也是不禁火起,怒喝道:“你这叫什么话?有你这样和自己娘亲说话的么?”   豹儿不再做声,却倔强地扭着脖子,不愿意与母亲的目光对视。   初雪定了定神,缓缓道:“豹儿,听你方才的语气,是在怪娘对你父皇不好?”   豹儿默不作声,脸上的神情却明显地让人一眼看穿。   初雪颤声道:“那你再想想,你父皇生前,对我们母子几人如何?”   豹儿动了动嘴唇,想了一会,方道:“儿臣不知。”   初雪转脸对小月道:“当年先皇是怎么对我们的,你且说给他听。”   小月应了一声,便从陆采莲开始,一直说到文贵之死,一桩桩,一件件细细道来,豹儿听了,头便低了下来,及至后来,他不由自主地蹭进了母亲怀里,将脸依偎着母亲的胸膛。   初雪搂着儿子的肩膀,哽声道:“孩子,你父皇这般待我,换了别人,是不是该恨他入骨呢,可娘并没有恨他,那是看在你们兄妹的份上,那是你们的父皇啊。”   豹儿伸手抱住了母亲的脖子:“娘,您放心,孩儿不会让舅舅白白枉死的,总有一天,孩儿要那凶手血债血偿!”   见儿子说得郑重,初雪心中一阵感动,继而又是一阵骄傲,儿子大了,不久就可以依靠了,将来他手握帝国的最高权柄,想给弟弟伸冤,自然是再轻巧不过。   这时,豹儿又仰起小脸:“娘,孩儿想求您一件事情。”   “你说。”   豹儿踟蹰了一下,终于道:“以后,这一辈子,您都不要再见张先生了,成么?”   初雪心中一痛,便道:“张先生是你的老师,母后若要见他,实在是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你为何不让娘见他呢?”   豹儿默然良久,低声却有力地道:“张先生还曾教过儿子一句话,叫做人言可畏。”   初雪暗想,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人言可畏,别再是谁刻意教你这么说的吧?   心里这样想着,怀里的儿子突然又迸出了这样一句:“娘,几个月前你刚从行宫回来,你和小月姐姐以为我在床上已经睡着了,便开始说行宫里的事儿,儿子——其实都听见了。” 第177章 女婴   “娘娘,您真的打算从此不再见张大人了?”空无一人的凉亭中, 小月见皇帝和一众小太监去的远了, 便开口问道。   初雪默然半晌, 方凄然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帝,说话自然是要算数的。”   见小月脸上大有不忍之色,初雪又道:“豹儿已经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 若是从此不见,他将来也许会放过张居正一马。”   小月不说话了,她知道初雪的想法是对的, 皇帝要是记恨起一个人来,那人还会有好下场么?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反正豹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就算两人此生不再相见,难道豹儿就不会记恨了么?   该记恨的, 照样会记恨,小月暗想, 换了是我, 哼, 反正皇帝已经记恨在心了,还不如得快乐时且快乐,乘他现在和没有亲政报复, 两人私下里多会会才是正理。   不过, 这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 嘴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的。   初雪低头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缓缓道:“好在,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血,将来好好抚养,也不枉我和他之间的一场情分。”   小月掐指算了算,这胎儿已经快四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到了年底,太后就要生了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水般滑过去,不觉又是大雪纷飞的隆冬了。   几个月里,宫中都是平安无事,小皇帝依旧每天读书骑射,初雪的身子越来越重,可是却坚持留在乾清宫照顾儿子。   有时,她路过御书房,听见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心中便不自禁的欣慰,儿子这些日子无论是学问还是德行,都有了突飞猛进的改变,她知道,这离不开一个人的精心教导,虽然自己冷淡他,躲避他,可他终究还是没有食言。   读书声偶尔停下来时,那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便若有若无地传了出来,每每这个时候,初雪都是忍不住心头酸楚。   若是自己和他的私情传了开来,豹儿皇位或将不保,就算保住了皇位,他亲政后也难免会报复张居正,只有忍着不见,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为了这两个至亲至爱之人,自己只有咬牙忍着那刻骨的惦念,去过完这清冷的下半生。   想到这里,她低了头,几滴泪珠滴落在了脚下的尘土中,自那次遭受了她的冷淡之后,他再也没有来找过自己,想必是对自己寒心了吧。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虽然正午时分,阳光充沛,可到底是隆冬季节,冻着了可不是玩的,于是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寝殿。   当天夜里,她的肚子就开始疼了起来,小月一看就慌了:“娘娘怕是要生了啊,奴婢赶紧请太医去。”   初雪是有过三次生产经验的人了,自然知道自己是快要临盆了,可奇怪的是,明明该在下个月临盆才是,怎么足足早了大半个月呢?   疼了些时,不但鲁太医和产婆都来了,连若芙和照顾君哥和顺姐的林嬷嬷也都来了。   因是先皇的遗腹之子,太医和产婆们都格外慎重,围在她的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   谁知这次的生产异常顺利,初雪肚子只疼了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呱呱坠地了。   林嬷嬷将婴儿裹在怀里,笑眯眯地道:“恭喜娘娘,是个漂亮的小公主呢!”   啊!是个女孩儿,女孩儿也好啊,只要是他的骨血,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见她累得气喘吁吁,眼神却锲而不舍地盯着林嬷嬷手上那个大红襁褓,若芙忙笑道:“林嬷嬷,赶快将小公主抱给你家主子看看!瞧把她急得。”   林嬷嬷笑道:“娘娘说的是,瞧老奴都高兴糊涂了,说着便将怀中抱着的婴儿递到了初雪眼前。   初雪定睛看去,只见婴儿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皱巴巴的,实在也看不出像不像她父亲,她心知初生婴儿还需奶水喂养,待到几个月以后才能眉目分明,便虚弱地笑了笑,对若芙道:“姐姐,多谢你来看我。”   若芙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其实来看你的可不止我一个,那些太妃和老太妃都在外面侯着呢,就是太后派了人来守在外面,这毕竟是先皇留下的骨血,谁人不重视呢!”   初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若芙知她疲累,便吩咐众人:“好生照看你们主子,我们先回去了。”   初雪嘴里客套了几句,见众人都散了,自己也实在是累极,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见房中只有小月和正在给婴儿喂奶的乳母,便轻声道:“林嬷嬷呢?”   “林嬷嬷放心不下君哥和顺姐儿,已经回坤宁宫了。”小月一边说,一边将食盒里热气腾腾的人参炖鸡汤取了出来,用银勺舀了递到她嘴边。   初雪喝了几口鸡汤,目光又转向乳母怀中的婴儿,嘴边挂着笑意:“瞧这孩子吃奶吃得真香。”   小月嗯了一声:“娘娘还没有给小公主取名字呢?”   初雪微笑道:“女孩儿家,人家叫她也不会带着朱姓叫她,就叫她念姐儿吧。”   “念姐儿,太后娘娘这名字取得好啊,好叫小公主念着她没见过面的父皇呢。”乳母在一边轻声道。   初雪和小月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一笑,没有做声。   房间里静静的,只闻得小婴儿规律的啜奶声,初雪将头靠在迎枕上,心里一片温暖的宁静。   第二日,豹儿居然带着顺姐和君哥来看他们的小妹妹了。   做了几个月皇帝的豹儿,在张居正的教导下,已经开始显露出君王轩昂威严的气势,顺姐虽然是他的姐姐,可是在他面前居然也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俨然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   而君哥才三岁的年纪,见了比自己还要小的念姐儿,高兴得手舞足蹈,伸手就去摸她的小脸,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妹妹——好看——好玩!”   顺姐见状,忙将君哥的手挡开,嗔道:“妹妹正睡着呢,小心弄醒了她,豹——皇上,您说是不是?”   豹儿庄重地点点头,虽不好和姐姐弟弟那样挤过去,却终究忍不住好奇,踮起脚尖,想看妹妹到底生得什么样儿。   见此情形,初雪不出声地笑了。   “娘娘,您真的打算从此不再见张大人了?”空无一人的凉亭中,小月见皇帝和一众小太监去得远了,便开口问道。   初雪默然半晌,方凄然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帝,说话自然是要算数的。”   见小月脸上大有不忍之色,初雪又道:“豹儿已经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若是从此不见,他将来也许会放过张居正一马。”   小月不说话了,她知道初雪的想法是对的,皇帝要是记恨起一个人来,那人还会有好下场么?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反正豹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算两人此生不再相见,难道豹儿就不会记恨了么?   该记恨的,照样会记恨,小月暗想,换了是我,哼,反正皇帝已经记恨在心了,还不如得快乐时且快乐,乘他现在和没有亲政报复,两人私下里多会会才是正理。   不过,这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嘴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的。   初雪低头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缓缓道:“好在,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血,将来好好抚养,也不枉我和他之间的一场情分。”   小月掐指算了算,这胎儿已经快四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到了年底,太后就要生了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水般滑过去,不觉又是大雪纷飞的隆冬了。   几个月里,宫中都是平安无事,小皇帝依旧每天读书骑射,初雪的身子越来越重,可是却坚持留在乾清宫照顾儿子。   有时,她路过御书房,听见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心中便不自禁的欣慰,儿子这些日子无论是学问还是德行,都有了突飞猛进的改变,她知道,这离不开一个人的精心教导,虽然自己冷淡他,躲避他,可他终究还是没有食言。   读书声偶尔停下来时,那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便若有若无地传了出来,每每这个时候,初雪都是忍不住心头酸楚。   若是自己和他的私情传了开来,豹儿皇位或将不保,就算保住了皇位,他亲政后也难免会报复张居正,只有忍着不见,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为了这两个至亲至爱之人,自己只有咬牙忍着那刻骨的惦念,去过完这清冷的下半生。   想到这里,她低了头,几滴泪珠滴落在了脚下的尘土中,自那次遭受了她的冷淡之后,他再也没有来找过自己,想必是对自己寒心了吧。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虽然正午时分,阳光充沛,可到底是隆冬季节,冻着了可不是玩的,于是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寝殿。   当天夜里,她的肚子就开始疼了起来,小月一看就慌了:“娘娘怕是要生了啊,奴婢赶紧请太医去。”   初雪是有过三次生产经验的人了,自然知道自己是快要临盆了,可奇怪的是,明明该在下个月临盆才是,怎么足足早了大半个月呢?   疼了些时,不但鲁太医和产婆都来了,连若芙和照顾君哥和顺姐的林嬷嬷也都来了。   因是先皇的遗腹之子,太医和产婆们都格外慎重,围在她的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   谁知这次的生产异常顺利,初雪肚子只疼了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呱呱坠地了。   林嬷嬷将婴儿裹在怀里,笑眯眯地道:“恭喜娘娘,是个漂亮的小公主呢!”   啊!是个女孩儿,女孩儿也好啊,只要是他的骨血,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见她累得气喘吁吁,眼神却锲而不舍地盯着林嬷嬷手上那个大红襁褓,若芙忙笑道:“林嬷嬷,赶快将小公主抱给你家主子看看!瞧把她急得。”   林嬷嬷笑道:“娘娘说的是,瞧老奴都高兴糊涂了,说着便将怀中抱着的婴儿递到了初雪眼前。   初雪定睛看去,只见婴儿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皱巴巴的,实在也看不出像不像她父亲,她心知初生婴儿还需奶水喂养,待到几个月以后才能眉目分明,便虚弱地笑了笑,对若芙道:“姐姐,多谢你来看我。”   若芙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其实来看你的可不止我一个,那些太妃和老太妃都在外面侯着呢,就是太后派了人来守在外面,这毕竟是先皇留下的骨血,谁人不重视呢!”   初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若芙知她疲累,便吩咐众人:“好生照看你们主子,我们先回去了。”   初雪嘴里客套了几句,见众人都散了,自己也实在是累极,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见房中只有小月和正在给婴儿喂奶的乳母,便轻声道:“林嬷嬷呢?”   “林嬷嬷放心不下君哥和顺姐儿,已经回坤宁宫了。”小月一边说,一边将食盒里热气腾腾的人参炖鸡汤取了出来,用银勺舀了递到她嘴边。   初雪喝了几口鸡汤,目光又转向乳母怀中的婴儿,嘴边挂着笑意:“瞧这孩子吃奶吃得真香。”   小月嗯了一声:“娘娘还没有给小公主取名字呢?”   初雪微笑道:“女孩儿家,人家叫她也不会带着朱姓叫她,就叫她念姐儿吧。”   “念姐儿,太后娘娘这名字取得好啊,好叫小公主念着她没见过面的父皇呢。”乳母在一边轻声道。   初雪和小月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一笑,没有做声。   房间里静静的,只闻得小婴儿规律的啜奶声,初雪将头靠在迎枕上,心里一片温暖的宁静。   第二日,豹儿居然带着顺姐和君哥来看他们的小妹妹了。   做了几个月皇帝的豹儿,在张居正的教导下,已经开始显露出君王轩昂威严的气势,顺姐虽然是他的姐姐,可是在他面前居然也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俨然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   而君哥才三岁的年纪,见了比自己还要小的念姐儿,高兴得手舞足蹈,伸手就去摸她的小脸,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妹妹——好看——好玩!”   顺姐见状,忙将君哥的手挡开,嗔道:“妹妹正睡着呢,小心弄醒了她,豹——皇上,您说是不是?”   豹儿庄重地点点头,虽不好和姐姐弟弟那样挤过去,却终究忍不住好奇,踮起脚尖,想看妹妹到底生得什么样儿。   见此情形,初雪不出声地笑了。 第178章 要挟   她自然有办法让自己动不了杜家?她凭什么?初雪的脸上出现了讥诮之色。   太皇太后对身边的宫女吩咐道:“让所有人都出去, 没有吩咐, 不许进来。”   宫女们应声退下,偌大的寝殿内只余下婆媳二人。   初雪心中颇有些不耐烦,她惦记着可能在哭闹的念姐, 便道:“娘娘有什么话要对臣妾说?”   太皇太后闭上眼, 微微沉思了一下, 方才开口。   “我有一个锦囊在我弟弟和侄儿手中——太皇太后喘息着, 断断续续地道:“假如有一天, 朝廷要动他们, 他们就把会这个锦囊拆开,然后去找圣母皇太后, 也就是你,我跟他们说,只要你看了那个锦囊里的内容, 不管他们犯过什么过错,你都会竭尽全力保住他们。”   初雪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臣妾倒是很想知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锦囊,能让我如此听话。”   太皇太后一字一顿:“是关于念姐儿的身世之谜。”   初雪脑中轰的一声, 瞪着太皇太后,久久说不出话来。   太皇太后轻声道:“若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你和那姓张的乱臣贼子苟且通奸已非一日, 真当我这个老太婆是个瞎子么?”   “那日, 我在御花园里看见乳母抱着念姐逛, 当时就觉得那孩子的眼睛生得妙,生得漂亮,这双眼睛,可不就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张居正的眼睛么?哼,我的儿子,可生不出这么俊美的孩子,再一回想念姐出生的日子,往前推算,初雪,你根本就是在行宫受的孕!”   “你胡说,念姐是早产,太医都说了她是早产!”初雪干巴巴地反驳道。   太皇太后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涨红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狰狞:“行宫里的事情,我已经让人调查的清清楚楚,一干人证物证俱在杜家手上,若是杜家富贵可保,你母子五人便无事,若杜家有甚不测,豹儿的皇位,可就得让给虎儿了。”   查证?这位婆婆素日里看起里一派纯良温厚,没想到心机竟然如此深沉,   初雪咬牙道:“此事与豹儿何干!”   太皇太后冷笑:“亲娘和别人有了首尾,天知道他身上流的还是不是皇家的血!这样的人怎配做皇帝!”   初雪看着眼前这张老迈丑陋的脸,一时间恨不得上前给她一巴掌,她极力忍住了冲动,想起文贵的死,双眼顿时变得赤红。   文贵是因她而死的,李家唯一的根苗,就这样被自己这个亲姐姐牵连死了,父亲自文贵去后,头发全部白了,支撑父亲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有一天能看着文贵大仇得报!   这老太婆马上就要死了,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收拾掉那个逍遥法外的凶手呢!   “你不要抱着侥幸之心,咱们杜家的人不傻,就算你一夜之间将杜家灭了门,还是会有人将你的丑事抖出来,所以,你非保杜家不可!”说完这一句,太皇太后似乎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初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乾清宫的。   回到宫里,念姐一看见母亲,就伸开双臂做势要她抱,她把女儿抱在怀中,心痛如刀绞,就算是母仪天下又如何,就算豹儿坐上皇位又如何?依旧被人所制,弟弟的大仇依旧没法报。   也许,当初和张居正在一起就是个错误,可是这个错误又是如此幸福,而为这幸福买单的,却是弟弟的性命。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再也没了半点力气,软软地坐倒在了圈椅上。   “娘娘,您怎么啦?”小月见她脸色苍白,急忙扶住她,乳母也上前抱走了念姐。   初雪病了,卧床不起,发起了高烧。   她身子向来康健,很少生病,这一病却有些不可收拾,虽是普通的风寒侵体,却缠绵难愈,小月和冯保急得团团转,鲁太医也挠头不已,分明是普通的风寒,怎么吃了药却不见好转呢。   其实,只有初雪自己心里清楚,她是多么的希望自己一病不起,从此不问人间事,也就没了那么多两难的抉择和烦恼。   她固然做不到为了报仇而罔顾孩子们和张居正的性命,可是,这样一来,就太太太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弟弟了。   上次她接老父亲进宫见面,父亲还悲伤不已地提起文贵,问她何时能给弟弟伸冤。   人活着,怎么可以这样难呢?   烧得迷迷糊糊之际,小月和林嬷嬷一直守在她床边,给她喂一碗又一碗的药,可是她真的不愿意醒来,醒来就会有那么多无法逃避无法转圜的现实要她去面对啊。   要是张居正在她身边该有多好,无论到了什么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总会有办法化险为夷,总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   可是,如今的自己,和他虽然隔了一道宫墙,却无疑是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轻声喊了出来:“居正,居正,你在哪里?”   守在床边的林嬷嬷和小月一听之下,齐齐变色,不由自主地去看豹儿的反应。   自从母亲高烧不醒以后,豹儿每天晚上都会守在床边,他做皇帝有一段日子了,年纪虽小,却也有了君王气度,只要他在这里,小月等人自然也不敢擅自说话行动。   豹儿原本亲手抱着念姐,守在母亲床边发呆,见母亲昏迷之际,居然连声叫着张居正的名字,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脸色也不由自主地黯淡了下来。   过了半晌,豹儿方将怀中已经睡熟的念姐放进乳母怀里,沉声道:“朕明日还要上朝,先回去歇息了,你们好生照看母后,若是她醒了,立刻着人来回朕。”   林嬷嬷答应了一声,见豹儿及他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去得远了,方对小月道:“甭看小皇爷年纪小,心智却似大人呢。”   小月嗯了一声,有些焦虑:“嬷嬷你说,娘娘方才喊的那人名儿,皇爷到底听懂了没有?”   “他自然是听懂了,却故意装做不懂,所以才说他心智不似孩童啊。” 第179章 解决   第二日早晨, 张居正照常到御书房给豹儿上课。   他拿了一卷春秋兴致勃勃地讲解,却发现豹儿一点精神也没有, 便问:“皇上, 您在想些什么?”   豹儿皱起眉头,低声道:“我在担心母后的病情。”   “你母后她——病了?”   豹儿点了点头:“病得很厉害,昏迷不醒。”   “那太医有没有说是什么病?可曾服药”   “服了药, 却不大管用。”   张居正蹙起眉头,一下子就失去了讲课的兴致,他知道豹儿在试探他的态度,可是,他装不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   豹儿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张居正:“母后在昏迷之中, 始终叫着一个名字。”   张居正心头猛地一跳, 却没有作声。   豹儿用他孩童特有的稚气声音道:“先生, 我曾听母后说过,当年她在青云阁给父皇做点心的时候,您曾经救过她的命,她对您一直是很感激的。”   张居正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豹儿接着又道:“先生, 您一直都是个有见识有本领的人, 母后这次卧病,我虽然不知究竟是为何, 可是从小月姐姐和冯宝的说话里,也能猜到是遇见了很大的烦心事, 所以——”   豹儿低垂了眼睑, 声音虽小, 却极为有力:“我想请先生去探视一下母后,帮她解除烦难,不知先生可否愿意?”   张居正愕然了,他有些目瞪口呆。   很明显,豹儿对于自己和初雪的感情是有所觉察的,并且也是极力排斥的,这个是自然的,可是,如今他却装作一副懵然不知的孩童模样,请他去探视初雪,帮她解决烦难?   究竟是什么样的烦难,能让小皇帝做出如此的妥协?   看着豹儿明亮但却焦灼无比的眼睛,张居正突然明白过来了,是爱,是对母亲深深的爱,迫使眼前的这个孩子做出了这一举动。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口气,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不会错过和初雪见面的机会,更何况,她现在还病着。   整整两天的昏迷,让初雪的脸色萎靡不堪,当张居正站在床前心酸地凝视着她时,她刚刚被灌了安神助眠的药物,沉沉地睡着,毫无知觉。   小月站在一边,把杜太后如何威胁初雪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她只是说太皇太后掌握了他们两人行宫私会的证据,并没有说出念姐的身世之谜。   张居正默默地听着,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他没有想到当日行宫之中居然有杜太后的眼线,杀了人家的弟弟还要逼人家保住他们的富贵,杜家实在是欺人太甚!   绝不能让初雪因为这份感情,因为他的缘故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沉吟良久,他对小月道:“你去把冯保找来。”   小月应声而去,一时,冯保便到了。   张居正对冯保道:“去查一查,杜家都有些什么人,至亲几口?”   “不用查,我早已知道,杜太后的弟弟夫妇尚在人世,他们有一子一孙,孙子就是害死李国舅的元凶杜威,杜威是杜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不过,到了杜威这一代,他老婆倒是一口气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张居正眸光一闪:“这两个孩子都有多大年纪?”   “大约都在五六岁吧,总之很是幼小。”   张居正点了点头:“你亲自出宫,以圣母皇太后之名,去找太皇太后宫中一个叫吉祥的小太监,叫他传太皇太后太后懿旨,太皇太后病重,让杜威和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入宫给太皇太后看看。”   冯保嘴唇动了动,有些疑惑地看着张居正,吉祥会愿意帮我们假传圣旨么?   “他会愿意的,他是个非常势力和钻营的人,早就通过我想走皇帝的路子,太皇太后很快就要过世,他定会抓紧一切机会讨好皇帝和皇太后的。”   说完,张居正又道:“宫中的侍卫总管周芳,是我同窗的亲弟弟,与我一向交好,我现在就写一张便笺,你带给周芳,待杜威一家四口入宫之后,就将所有宫门严密封锁,再不准任何消息传出宫去。”张居正上前一步,拿起了窗前书案上的笔墨。   冯保似有所悟,将胸脯一挺:“不错,非如此不足以解此危局!”   说完,他接过便笺,匆匆而去。   张居正又招手让小月走近,低声嘱咐了几句,小月惊呼一声,用手掩住了嘴巴,不消片刻,就恢复了平静,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下去了。   交代完毕之后,张居正便坐在椅子上,注视着沉睡中的初雪,一动也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冯保终于掀起门帘进来道:“张大人,我已经让杜威一家四口在乾清宫门前候命。”   “杜威没有说什么?”   我只是说皇爷要召见他们,他还能说什么?再说,周大人也派了四个大内侍卫跟着,他又敢说什么!   张居正嗯了一声:“让人把杜威的妻儿带下去好生款待,然后把杜威带去见皇上。”   说完这句话,张居正便站起身,来到御书房。   他对豹儿道:“皇上,您还记的自己的舅舅么?”   豹儿点了点头。   “那他死的时候,您难过么?”   豹儿想起舅舅,却是模糊的一张脸,他们见面的次数实在太少了,于是答道:母后难过,我自然也就跟着难过。”   张居正微微颔首:“皇上,对于国舅爷的死,您母后仅仅是难过么?”   “不是的先生,母后是痛不欲生,舅舅是被我们母子牵连至死的。我答应了母后,总有一天,要给舅舅报仇的。”豹儿仰起脸答道。   那好,等一下,杀您舅父的仇人就要来叩见您了,臣备了一壶毒酒,里面放了最毒的鹤顶红,人喝下去之后,立刻七窍流血而死,您敢不敢赐给他喝?   豹儿双肩一挺,朗声道:“朕乃天子,赐死一个人又有何不敢,何况此人是杀舅仇人,本就该死!”   张居正满意地望着豹儿,好!真的比他父亲有王者风范,自己总算没有白白教导一场。   这时,小月端了一个红漆描金托盘,上面赫然是一个青花酒壶,来到了书案前。   豹儿沉声到:“将酒放下,你下去吧。” 第180章 震撼   小月退下之后, 豹儿将宽大的衣袖一拂, 端坐在上首,朗声道:“将杜威押进来见朕!”   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扭着杜威的胳膊进了御书房。   杜威此时当然知道事情不太妙,只是想起自己家里持有圣母皇太后极大的把柄, 心中并不惧怕,见了豹儿, 倒也恭恭敬敬地下跪:“臣杜威叩见皇上。”   豹儿便道:“杜威,你当年为何打死朕的舅舅?”   杜威假装吃惊:“皇上这是听了谁的谗言?臣可没有打死李国舅, 当日不过是国舅爷看臣不顺眼,想来教训臣一番, 被臣的家奴失手打死了, 当年,臣也打死了那个家奴替国舅爷偿了命, 怎么皇上如今又要提及此事了?”   豹儿冷笑道:“你还狡辩, 当年分明就是你打死了朕的舅舅。”   杜威叫道:“冤枉啊皇上, 皇上若不信,可去问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心里再清楚不过!”   豹儿缓缓道:“不必问了, 朕现在就赐你一壶鸠酒, 给国舅爷偿命罢。”   说完, 他就起身离坐, 走向帘后,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将人赐死, 又是灌毒酒, 说到底他还年纪幼小,有些惧怕看即将而来的七窍流血的场面,于是匆匆的就去了。   底下的侍卫们得了圣旨,自然不再有丝毫迟疑,其中一个侍卫上前提起那壶毒酒,其余三个侍卫就扭胳膊的扭胳膊,掰嘴的掰嘴。   杜威这才真的害怕起来,见张居正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便挣扎着大叫道:“张大人快快救我!”   张居正有些嘲讽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杜威嘶声道:“张大人,你之前在行宫的秘密,可都掌握在我们杜家的手里,你若不救我,自己也难逃抄家灭门的死罪!”   张居正淡淡地道:“杜威,你死之后,一了百了,你的两个儿子可都在皇上这里,你杜家若敢有什么异动,你两个儿子就得跟着你死,大家玉石俱焚,如何?”   杜威大吃一惊,想起父亲和祖父对于自己平日里斗鸡走狗的不满,对自己两个儿子寄予的满怀希望,心中的恐惧无以复加,这时,侍卫已经捏住了他的下颚,冰凉的毒酒已经被灌进了口中,咕嘟一声,咽了下去,杜威登时委顿在地。   见侍卫们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张居正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侍卫们应声退下,这里杜威只觉得腹中似刀绞火烧般痛,他忍不住在地上滚来滚去,见张居正一脸轻松地望着自己,心中的怨毒无以复加,破口骂道:“张居正你个狗娘养的,老子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杜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害死国舅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今天么?这可是皇上亲口赐你的毒酒,你就认命了吧。”   杜威咬牙切齿道:“别跟我他妈的一口一个皇上皇上的,你跟太后那个婊子一对奸夫淫妇,天知道皇上这小杂种到底是不是皇家血脉!”   “住口!你再敢胡说,我让侍卫一刀结果了你!”张居正喝道。   杜威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扭成一团了,他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地咒骂道:“胡说你跟太后通奸,生下女儿之事别人不知,我们家知道得一清二楚!到时候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张居正浑身大震,上前一把揪住杜威的衣领,厉声道:“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杜威叫道:“怎么,你还不认帐!你自己的亲生女儿你都不认,你他妈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爹会把这事抖出来,让你们千刀——”   说到这里,他痛得再也说不下去,两腿直蹬,不消片刻功夫,就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了。   张居正彻底地呆住了,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自从行宫分别以后,初雪就去乾清宫给先皇侍疾去了,先皇去世以后,就传来了初雪有孕的消息,先皇那样的身体,应该是不能行房的,再一回想小公主出生的日子,张居正的整颗心都颤抖了起来。   他也不理会横躺在地上的杜威的尸体,大踏步就去了初雪的寝殿,到了房里,见初雪还没有醒来,便对小月道:“你去把小公主抱来,或许小公主一哭,就能把太后给哭醒。”   小月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后面就跟着一个乳娘进来了,乳娘的怀里,赫然抱着个一岁多大的女娃娃,那女娃皮肤雪白,一双深邃黝黑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瞧着房里的一切。   张居正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双眼睛,那双属于自己的眼睛,这一下,他再无怀疑,啊!初雪,她居然生下了自己的女儿,可自己之前却那样误会她,责怪她!   想到这里,他极力忍住汹涌的泪眼,吸了口气道:“小公主会不会认生?我想抱抱她。”   小月的眼圈也有些红了,她从乳娘怀里抱过小公主:“张大人,小公主脾气可好了,她会让您抱的。”   张居正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从小月怀里抱过了念姐,这轻轻软软的小女娃,果然一声都没有哭,张居正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将脸贴在女儿的小脸上,心头悲喜交加,这是他的女儿,他的骨肉啊,她是不是也知道是自己的亲爹在抱她,所以就不哭了   这时,小月突然惊叫道:“太后,您醒了?”   张居正忙向床上看去,只见初雪缓缓睁开眼睛,正凝视着自己和念姐,眼中的神色复杂之极。   小月见状,立刻知趣地退了下去,房中便只剩下两人和念姐了。   初雪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回忆起之前的一切,在束手无策孤立无援的处境中自己病倒了,醒来后就看到了这一幕,张居正抱着女儿站在自己的床前。   他——怎么来的?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张居正将念姐紧紧搂在怀里,颤声道:“初雪,我什么都知道了,谢谢你给我生了这么可爱的女儿。”   初雪闭上双眼,眼泪缓缓自眼角滑落下来,打湿了枕巾。 第181章 结局   见初雪流泪, 张居正心中一酸, 低声道:“我什么都知道了,有我在, 你不要害怕。”   “可是杜家,他们知道了念姐的事儿——”病的久了,初雪的声音有些沙哑。   张居正柔声道:“我已经让皇上赐下毒酒, 杀了杜威。”   初雪一惊, 作势欲起,张居正忙上前, 一手抱着念姐, 一手扶起她,将一个迎枕垫在她身下:“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让杜家不敢胡来。”   初雪疑惑地看着他, 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你和杜家的仇怨, 只在杜威一个人身上,与其他人无关, 你一心要取的,也只是杜威一人的性命, 不是么?”   初雪点了点头。   张居正又道:“可杜家不是这样想的,他们以为你会灭他们九族, 所以才攥了把柄, 想保全身家性命。”   “若只杀杜威一人, 余者不再追究, 相信杜家也就不会再反扑了。”   “可是杜威之死——”   张居正剑眉一杨:“杀人偿命, 杜威之死乃是天公地道,杜家心中该当有数。”   初雪急道:“万一他们没数,定要为儿子报仇呢,杜威可是杜家三代单传的男丁!”   “杜威已经生下了两个儿子,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我已经派人告知杜家,若有异动,杜威的那两个儿子小命便不保,到那时,杜家可是真正的绝后了!”   “怎么,杜威的两个儿子?”   张居正点了点头:“杜威的妻儿都在我们手里。”   初雪精神一振,立刻明白了张居正话里的含义,她叫道:“来人”   一个小太监立刻掀帘而入:“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传我懿旨,杜威两子聪明可人,我甚是喜爱,是以长期将他们留在宫中陪伴四王爷读书,叫杜家老爷太太放心,只要他们对得起哀家,哀家自然不会亏待这两个孩子!”   小太监领命而去。   张居正道:“我素闻杜威整日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其父其祖对他颇为失望,如今他反正已经死了,杜家心疼归心疼,但是考虑到这两个孩子的性命,投鼠忌器,想必不敢再有异动,初雪,咱们再派冯保去说。只要他们识相,杜家富贵可保,俩个孩子在宫中,太后也不会亏待了他们。”   初雪嗯了一声:“如此软硬兼施,就看杜家可是聪明的了。”   说完,她抬头看了张居正一眼,见念姐已经在他怀中沉沉而睡,心中一酸,涩声道:“她睡得好香,这辈子,她大概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在你的怀里睡觉了。”   张居正凝视着女儿睡熟的小脸,心中泛起柔情:“初雪,我可以经常来看看她么?”   初雪摇了摇头:“你知道,你比我还要明白,我们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可是,这次是皇帝让我来看你的。”   初雪苦笑道:“豹儿这是心疼我,可是,我做娘的,不能因为自己的行为给孩子们造成风险,你——身为人父,也要为女儿考虑,她的身世若是被人知道,那她哪里还有命在!”   张居正长长叹息了一声:“我何尝不知,只是——我想,你身为太后,每隔几日,最好都能垂帘召见我们几位托孤之臣,问一问皇上的学问进展,这也是为人母的职责所在,世人对此想必只有赞叹,不会有非议。”   初雪点了点头,心中难过,面上强笑:“你说的是,我会这么做的。”   张居正顿了一顿,又道:“公主年纪幼小,离不开娘亲,娘娘垂帘之际,可否也将小公主带在身边。”   初雪颤声道:“我一定将她带在身边,将来她长大了,还要请你帮她把关,挑一个好驸马。”   张居正嗯了一声,将念姐抱得更紧了,外面的暮色越来越浓重,可是他却丝毫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初雪也丝毫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因为他们都知道,此生,这可能俩人最后单独相对的时光了。   以后的日子,她会经常看见他,他也会经常听到她的声音,经常隔着帘子与她说话,可是,再也没有这般静默的相守了。   此后漫长的人生路中,初雪经常想,这对于自己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许,终究是幸运的吧,毕竟,他们都长时间活在对方的视线里,不曾远离。   宫女来到房中点燃了蜡烛,一室的温暖光晕,映亮了初雪的眸子。   张居正温柔地凝视着女儿的小脸,许久之后,又抬头看了看初雪:“你瘦了许多。”   初雪苦笑一声,刚要答话,就听外面传来冯保的声音:“娘娘,冯保有事求见。”   初雪道:“进来吧。”   冯保进屋便道:“娘娘,杜家的事情您可以放心了。”   张居正问:“具体情形如何?杜威的尸体送回杜府了么?”   冯保点了点头:“杜家老太爷父子俩虽然心伤儿孙之死,可是并没有失去理智,只是不停地向我追问两个孩子的下落,我便把太后的意思传达了一遍。”   “杜威他老子心疼儿子,刚要出言不逊,就被杜老太爷以眼色制止了,那老头子须发皆白,可是一点也不糊涂,听完了我的话,便问了我两件事情,第一,两个孩子是否一直安好,第二,杜家是否永不会被抄家灭门。”   初雪问:“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冯保微微一笑:“我说,只要你们对得起皇上和太后,不作过分之事,不存非份之想,杜家就不会被抄家灭门,至于两位小少爷,太后自然会帮你们好好抚养,等到皇上长大亲政之后,就送他们回府。”   张居正点了点头:“不错,等皇上亲政之后,哪里还需惧怕什么流言蜚语,到时候再放回那两个孩子,便无碍了,对了,你有没有说,杜家夫人随时可以进宫探视孩子。”   冯保道:“这个自然,一定要让他们亲眼看见孩子还活着,不然他们岂不是要狗急跳墙了。”   顿了顿,冯保又道:“听完我的话,杜老太爷就长叹了一声,说他孙子杀了李国舅,杀人偿命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如今太后仁慈,不株连他们,杜家万分感激,请太后务必善待他的两个重孙,杜家从此以后安分守己就是。”   张居正听完,长舒了一口气,对初雪道:“元凶杜威已经死了,玉容的弟弟也早在去年夏天就因病而亡,初雪,你弟弟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见事情得了如此妥善的解决,初雪心上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她想,不管到了什么危难关头,他总是有办法化险为夷,回想自己前日的束手无策,她没法不仰视这个男人。   冯保见话已说完,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寝殿中,只闻得窗外落叶坠地的声音,过了良久,初雪方幽幽道:“时候不早了,你——还是走吧。”   张居正嗯了一声,涩声道:“这一走,虽然还能见到,却无异于山长水远,初雪——你——”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住了。   初雪强忍住汹涌的泪眼,微笑道:“记得当年在青云阁的时候,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不甘此生就此庸碌度过,你一定要学王安石,为天下苍生造福,如今,你终于有机会大展鸿图了。”   张居正精神一振:“不错,如今高拱已生退意,内阁事物多是由我裁夺,初雪,我要变法,我要让这锦绣河山变成真正的乐土。”   初雪轻声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伤春悲秋儿女情长了,时不我待,我们都不年轻了,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却也愿倾全力助你,为豹儿守好这万里河山,为千千万万百姓做点实事,只有这样,余生才不会虚度。”   张居正昂起了头,双眼熠熠生辉:“初雪,你真是我的知己,从今往后,得你相助,我定会事半功倍。”   “这个自然,好歹我是皇帝他娘,若芙姐姐若知道你有此念,也绝不会反对,我们两人支持你,你尽可放开手去干!””初雪被他的振奋所感,也一扫颓废之色。   是的,这世上除了男女情爱,还有许多事情值得去做,只要心中有爱,即便不能相守,此生终究也算无憾,更何况,张居正心心念念的那个伟大的变革,其实也就像是他们的孩子,在他们共同的努力和精心哺育之下,从最初的一点嫩芽,一步步成长为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福泽着亿万苍生。   两人不停地谈论着将要做的许多事情,不知不觉,天光已经大亮,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张居正知道,自己确实该走了。   怀中的女儿尚未醒来,张居正低下头,在女儿雪白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终于将她放进了初雪怀里,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初雪抱着女儿,望着张居正的背影,在清晨的五彩霞光里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只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流泪。   因为她知道,余生里两人会为了共同的理想而努力,这样的结合,才是真正的结合,才是永远的在一起。(全书完) 本书由 皿瑶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